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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转木马》


第一部 第一章

“那么,波莉,你是真的要走?”

“亲爱的,你对英国的气候简直是一无所知。那我就告诉你,今天将会下倾盆大雨。”

<small>“我融入这本书里的不仅有我那颤抖的言语,</small>

“是的。”

“您这是在奉承我吧,”莱依小姐反唇相讥,“老态是决心要独身的女人的唯一借口。”

“波莉,请祈祷吧,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客人。”

“波莉,”多瑞斯小姐来气了,“我希望你带一把雨伞。气压计在下降,并且我的脚也开始有麻刺感,这明显是潮湿的迹象。随便地推测未来的天气状况是很不虔诚的表现。”

听完这话,多瑞斯小姐气喘吁吁,全身愤怒得发抖,但另一方仍在无情地继续着。

“你有那么多穷亲戚——去欺负他们吧。将你的怨恨和坏脾气洒向那些可怜的马屁精吧,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跟我说那些乏味的冗长废话了。”

多瑞斯小姐站起身来,这个大个头的老女人显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威胁般地伸出了她的手。

“是的,夫人。”已对女主人的反复无常习以为常的管家回答说。

“波莉,我希望你意识到,我是认真的。”

“‘教棍’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多瑞斯小姐回应道,“我猜在你告诉他你的收入之后,他便发现他错误地判断了他的爱吧!”

然后,多瑞斯小姐转向她的客人:她的客人此刻看起来还是很愉快的样子,这着实惹人恼怒。

“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了,”莱依小姐冷笑着回答,“我是不是该将您的信和照片也退还给您呢?”

莱依小姐中等个子,身材瘦削;她那未经过分修饰的头发已流露出灰白的迹象;而她那已有皱纹的脸庞则很好地显露出了其性格中的坚毅。她的嘴唇很薄,多变而富有表现力,这更突出了她的坚毅。她并不端庄,也绝对谈不上漂亮,但她行事却不失优雅,举止也不乏魅力。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又异常敏捷,有时甚至会令人感到不安:无需言语,它们便可将自负变为荒谬;在这犀利的目光面前,那些矫饰、藐视和逗乐,都会想要寻地隐藏。然而,在多瑞斯小姐小心提醒她时,她仍未抛开她那独特的姿态,但却是以克制、合宜又令人起敬的方式表现出来;很少有人能看出背后那副姿态,正如看不到这其中的责备之意那样——这是隐藏自己的完美艺术。为实现这一美学姿态,莱依小姐尽可能地选择朴素的衣着(通常是黑色),而她唯一的装饰是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宝石吊坠,这颗宝石是如此精美,所有的博物馆都不会拒绝拥有它:这颗宝石在莱依小姐脖子上那根长长的金项链上,她会用手指拨弄着向人展示这颗宝石,而据她直言不讳的亲戚称,这是为了表现她那双手不容置疑的美。她那合脚的鞋及装饰别致的丝袜同样突出了她引以为豪的双脚——有型,小巧,然而却有高高的足背。在有客来访时,她便是这身打扮,坐在靠墙的两扇窗之间那精心雕刻的意大利直背橡木椅上。并且,她已经形成了一些矫饰的习惯性动作,这在她大胆地批评生活以娱乐朋友时显得非常搭调。

“荒谬!你应该带雨伞。快要下雨了。”

莱依小姐通常会在冬天离开自己位于切尔西的公寓出国旅行。这一年,由于一些不可预知的事件,莱依小姐被迫要早于预计时间返回英格兰,而她的租客此时仍占据着她的房子,于是她联系了多瑞斯小姐,看她是否能同意自己去老皇后街投靠她一段日子。我们这位年老的暴君虽然讨厌她的亲戚们,却更加讨厌独处,她需要时常有人在身边以让她发泄愤怒,所以尽管即将同她共度三月和四月的是她那满怀恶意的外甥女,但在她看来,却也总好过无人作陪的寂寥。于是,多瑞斯小姐以她惯常的专横口吻给莱依回了信——即使是对莱依小姐,她仍是忍不住那股专横气;她在信中几乎是“规定”了莱依小姐必须乘坐的火车以及到达的日子。不知是这封信激起了莱依小姐的对立精神,还是她的行程安排确实与这日期不符,总之,她回复伊莉莎姨妈说,她在上述日期之后的一天乘坐另一次列车到来更为合适。于是,多瑞斯小姐立即给外甥女发去电报,称如果不在自己指定的日子、指定的时刻到达,她便不能派出马车接应。对此,这位年轻的女士简洁地回信说:“不必了!”

“我拒绝了他,因为他太有德行了。”

“让玛莎立刻为莱依小姐整理好行李,并叫一辆四轮马车。”她大声地吼出了这些话。

伊丽莎白·多瑞斯小姐在人际关系方面的表现,究其一生都非常糟糕。这个富有的女人暴虐地支配着她众多的穷亲戚——罗波安王用蝎子惩责自己的百姓,这个女人则以金钱来惩罚自己的亲戚;然而,像太阳底下其他虔诚的生物一样,他们的善良往往将一切推至格外悲惨的境地。在福音派盛行的环境中长大的多瑞斯小姐,一直认为她的亲戚们应该以她的方式来获得救赎,因此她总是用刻薄的话语、尖酸的嘲笑来反复提醒着亲戚们——他们都是一文不值的人。她自以为是地安排别人的生活,这不仅体现在干涉他人的穿着和习惯上——她甚至还想要操纵别人内心对她的看法。为此,经历过她的彻底审查的人们,甚至都已不再害怕上帝的最后审判。她接连不断地邀请许多贫困的女士来家中同住,尽管同她的血缘关系不是很近,但这些人仍然叫她伊莉莎姨妈,并且总是呼之即来,带着恐惧与感激——多瑞斯小姐的召唤有时比皇家命令更为专横;这些女人们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奴役,将苦难视为背在身上的十字架,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一份遗产作为回报。

“是的,因此我有权做我想做的事情。”

多瑞斯小姐疯狂地摇起了铃铛。

莱依小姐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在五十七岁的时候突然拥有了一笔接近三千英镑的年金、威斯敏斯特一处漂亮的老房子以及大量维多利亚早期的老家具。这份遗嘱写于莱依小姐与这位古怪的老妇人争吵后的第三天,其中的条款完全实现了其设定的这三个目的:它使所有人都为之一惊,这一以德报怨之举令满不在乎的莱依小姐感到了羞愧,也使所有姓多瑞斯的人们感到了极大的失望和恼怒。

莱依小姐笑了。

此刻,那闪亮的光线也像是真要惹恼这位专横的老太太一样,舞进了房间里,并在地毯上留下了绵延的图案。

“我想,在气象学方面,我跟您一样熟悉上天的旨意。”

“如果你不带雨伞而离开这个房间,你就别再回来了。只要我还活着,你都别想跨入这道门槛。”

莱依小姐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那个早上,莱依小姐不能再幽默了,她很典型地撅起了嘴,并且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眼神看着她那年老的表亲。

在她们坐下准备用餐时,多瑞斯小姐说道:“亲爱的,你开始变老了。”说着,眼睛盯着她的客人,努力地想要搜寻皱纹和鱼尾纹的踪迹。

“看看那太阳。”莱依小姐回答说。

“我猜,同其他人一样,只要有人向你求婚,你便会步入婚姻的殿堂吧?”

葬礼上,亲戚们也没有落泪,看着棺材里躺着的那位无情、强势且飞扬跋扈的老女人,大家都感觉心有余悸;接下来,大家都提心吊胆地期待着惊喜,请家庭律师公布多瑞斯小姐的遗嘱。这份遗嘱是多瑞斯小姐亲笔写的,有两个仆人为证,具体条款如下:

“这也是你自己造成的,我并不希望你走。如果你愿意就自己的刚愎自用和固执任性而忏悔,并且愿意带上雨伞,我可以对此既往不咎。”

在多瑞斯小姐所有的亲戚中,只有莱依小姐能让她稍显克制——莱依小姐可能算是多瑞斯最远房的亲戚了,但却有着同她一般直率的性格。此外,莱依小姐才思敏捷,往往能将刻薄的陈述全部转化为对发言者的嘲弄。多瑞斯小姐并不憎恨这种独立精神;相反,她对莱依倒是有着某种程度的喜爱,甚至还有几分畏惧。莱依小姐向来不缺少妙语连珠的应答,并且似乎很喜欢这些舌战——她举止文雅、准备充分而且学识渊博,因此常常能占得上风。在多瑞斯小姐看来,这往往很惹人恼怒,但同时也十分逗趣:这个比她贫穷许多的女人对她遗产的垂涎一点不比别人少,但却不仅敢拿她打趣,甚至还敢在她的地盘上发起挑战。莱依小姐总是毫无顾忌地在众人面前无情地取笑她的表亲多瑞斯小姐(并且丝毫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嘲笑她那逻辑性极差的观察方式及其行为的愚蠢无理。多瑞斯小姐的一切观点都会遭到她的嘲讽,甚至布道也不能幸免。这样,我们那位不常与人辩论的富有老妇常常被逼至自相矛盾的境地;再加上胜利者总喜欢耀武扬威,我们的老妇因而总是愤怒得脸色惨白却又说不出话。这类争执时有发生,尽管天性带刺的多瑞斯小姐总认为自己是应该首先取得制高点的人,但到最后她往往又会选择宽恕莱依。然而这些争执也预示着双方必将会有彻底决裂的一天。而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又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尽在人们的想象之中,却又远在人们的意料之外。

“亲爱的伊莉莎,你过于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了。你以为伦敦就没有酒店吗?你以为我是为了开心才跟你待在一起的,可实际上我这是在苦修。事实上,我所需要忍受的东西对我而言开始变得过于沉重了,因为,我认为你的厨师是大都市里能找到的最差的厨师。”

<small>我已在此遗嘱上落下自己的手印以资证明,1883年4月4日。</small>

尽管如此,多瑞斯小姐还是很好地招待了莱依,也只有在莱依面前,多瑞斯小姐的冷酷中才能透出些许温情——不管怎样,莱依始终是她最不讨厌的亲戚,尽管这外甥女既不温顺又不礼貌,但至少她从不会让人觉得单调乏味。多瑞斯小姐总是不得不为与莱依谈话而做准备,因此,同她在一起时,多瑞斯小姐总是处在最佳状态,有时甚至会不自觉地抛开那些专横的恶习,表现出理性、有趣的一面,而不是一副永远难以亲近的样子。

“伊莉莎,您这就是在瞎说了。”

“我发现您有个可爱的才能,居然能同时就同一件事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然而,我们这位年轻的女士却笑着说:“我绝对拒绝使用它。”

在到达老皇后街的第三个早上,莱依小姐表示想要外出。她拿着一把非常时髦的遮阳伞走到楼下——这是她在巴黎买的。

多瑞斯小姐拉了铃铛:在管家出现后,她令他去把她自己的雨伞给莱依小姐取来。

“我的钱,我爱给谁就给谁,”多瑞斯小姐发狂似的叫道,“并且,如果我愿意,我将把所有的钱都捐给慈善事业。你很独立,是因为你每年有可怜的五百英镑进账,但很明显,那不足以使你在出门的时候可以不把房子租出去。不要忘了,没有人有权向我索取什么,而我可以使你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

“她简直是顽固如猪。”多瑞斯小姐喃喃自语道。在读莱依的电报时,多瑞斯小姐仿佛在脑海中看到外甥女在写这三个字时嘴角那一丝微笑。“我看她以为自己是非一般的聪明。”

“你不会是要带着这个出门吧?”多瑞斯小姐轻蔑地叫道。

“波莉,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原本打算留给你一万英镑的遗产。当然,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亲爱的,我坚信你还能再活三十年并继续祸害人类,尤其是你那些亲戚们。我也不指望着活过你,屈服于你这个反复无常、极端无知、自行其是、专横霸道、呆板无趣而又自命不凡的老女人,将时间花在这上面可不值得。”

“伊莉莎,两个月前,有个意大利王子爱上了我,并向我求婚。”

“波莉,到了你这个年龄,恐怕不该再挑挑拣拣了吧。”

<small>我,伊丽莎白·安·多瑞斯,居于威斯敏斯特老皇后街79号,女,未婚,现撤销我过去做出的所有遗嘱及其中的产权处置安排,并宣布,这将是我最后的遗嘱。我指定居于切尔西艾略特大厦72号的玛丽·莱依为我的遗嘱执行人,我将我的所有动产和不动产悉数留给上述的玛丽·莱依女士。至于我的侄孙和侄孙女们,以及我那些或远或近的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们,我送给他们我的祝福,我非常希望他们能记住多年来我为他们树立的榜样以及给予他们的忠告。我希望他们在未来能够有风骨以及独立精神。我想提醒他们,卑躬屈膝没能继承世俗的遗产,是因为他们的报偿还在后面,并且,我强烈地希望他们能够继续(按照我的要求)慷慨地向犹太人社会转化项目以及额外助理牧师基金做出捐助。</small>

多瑞斯小姐坐了一会儿,带着无声的愤怒,看着她那非常平静地读着时尚资讯的表亲。这时,管家报告说四轮马车已到门口。

“您最好还是把钱留给多瑞斯家族的人吧。说实在话,考虑到他们已经跟您做了六十多年的亲戚了,他们完全应该得到那些钱。”

“您都令人把我的行李收拾好了,还叫来了出租马车,我怎能不走?”莱依小姐和气地回答说。

莱依小姐从不会顾忌自己的修辞,她爱用夸大的描述并且自得其乐。她认为这是无可辩驳的,于是她极有尊严地走了出去。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位女士没再说话,而专横、严厉的多瑞斯小姐至死都未曾改变自己的福音派新教徒作风,她完全掌控着身边的人们,又活了近二十年。她终因女仆的一次微不足道的行为不端,引起情绪过于波动而去世;而她的亲戚们都觉得肩上的枷锁突然被移除了一般,所有人都感到如释重负。

多瑞斯小姐喜欢时刻体味自己所拥有的特权。在这些长时拜访中(从某种程度上讲,多瑞斯小姐还是非常好客的),她将击溃客人们的精神防线当做自己的特别目标。看着这些和善的人们满足着她种种过分的要求,看着这些谦卑的人们一切渴望尽遭碾碎,多瑞斯小姐总能从中得到莫大的乐趣。她喜欢恶意地当众羞辱别人(很明显是为了满足自己邪恶的虚荣心),或强迫他人去做他们特别讨厌做的事情,并且以此为乐。她总能很快地找到女客们最敏感之处,并以最直白的恶言来攻击她们的每一个弱点,直到这些受害者在她面前痛苦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没有什么缺陷能够逃过她的嘲弄(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的),哪怕是身上的一点赘肉也不行。多瑞斯小姐极端地鄙视她的这些受害者,她无礼地当面嘲弄这些人唯利是图的灵魂,发誓自己绝不会留给这些愚蠢而懦弱的人一分钱。她故意向这些人征求将自己的财产分给慈善团体的建议,并以此为乐。在听到她们极不情愿而又含混模糊的建议后,她总是不惮于表露其欢喜。

“别胡闹了,伊莉莎!”

第一部 第二章

没过多久,莱依小姐便在新居中安顿了下来。对它那坚决地仇视现代性的新主人而言,这房子的魅力之一在于古雅的老式风格:这座建于安妮女王时代的房子,有着那个时期盛行的从容而宽敞舒适的寓所风格,门上有雕着优美图案的外沿,有铸铁的栏杆,并且,最让莱依小姐感到高兴的是,屋里还配有造型独特的灭火器。

屋子里的房间都很大,屋顶缓缓倾斜,透过那宽大的窗户,可鸟瞰到伦敦几乎所有的花园美景。莱依小姐并未对这些布置进行大的调整。她奉行享乐主义,多年来,单是对自由的热爱便扰乱了她懒散性情里的平静。然而,为了保卫彻底纯粹的自由,她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她会避开那些让她感到不舒服的、如同生理疼痛般的关系——家庭或是情爱的关系,习惯或是细想的束缚——她都极尽所能地避开它们。她一直小心翼翼,绝不让自己的生活受到什么约束,有一次,她感到自己太依恋家里的一些物品了——购自西班牙的橱柜和精美的扇子,佛罗伦萨式框架的镀金木雕以及英式的铜板雕刻,那不勒斯的铜像,在法国的偏远地带发现的桌子及靠背长椅——于是,伴着一股英雄式的勇气,她将这一切都卖掉了。她不会允许自己过于恋家,因为若果真如此,离开它的时候便会异常痛苦;她是个徒步旅行爱好者,在生活中悠然漫步,渴望着发现美,她思想开放、没有偏见,同时也准备着笑天下可笑之事。因此,莱依小姐倒是乐得将自己仅有的一些东西搬到表亲家,将那儿当做配备了家具的寓所,同时也仍是个无拘无束之处;而当死神来到时——一个年轻的异教徒,睡眠之神的孪生兄弟,而不是白骨般令人不快的基督教徒——她就像是个酒足饭饱的狂欢者正准备离场,无谓地微笑着,毫无后悔。新的变动挪走了一些笨拙味的摆设,很快让莱依小姐的客厅显得更加优雅,也更具特色:这些收集而来的艺术作品使房间的布置显得更为精美;同时,她的朋友们毫不惊奇地看到,正如在她自己的公寓中那样,莱依小姐将刻有花纹的直背椅放到了两组窗户之间,并小心地布置了家具,这样,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同时也是这美学方案的一部分的她,便可以从容地指挥和操纵她的客人们。

莱依小姐舒适地安顿下来后,很快给一位老朋友兼远亲,特肯伯里的主持牧师阿尔杰农·兰顿写了一封信,邀请他带着女儿来参观自己的新居;兰顿小姐回复称,他们很乐意前往,并预计于某个周四的早上到达。然而莱依小姐也并未特别热情地招待她的亲戚们,因她一时兴起,想要阻止感情的流露;然而,同对待大多数神职人员的那种和善及礼貌的蔑视不同的是,她打心底里尊重她的表亲阿尔杰农。

这是一个高大的老人,衣着简朴,背略弯,头发很白,皮肤也苍白得近乎透明;他的双眸于冷淡中略带忧郁,但眼神却是格外的温柔。阿尔杰农先生举止庄严,同时,他那无尽的亲切感会让人联想起那些古老而闻名的神职人员——他们的名字永久性地镌刻在一些有名的英国教会里;是他那很好的出身塑造了这一切,而不管是绅士还是朝臣,同他们一样,他的古典素养可能胜于其圣经方面的学识。而即使他有些狭隘,不愿意采用现代化的思维方式,但他的审美情趣及基督徒的文雅也为他引来了无数的崇拜,有时甚至是爱慕。乐于观察最多样化趋势的莱依小姐(这是因为在她受怀疑的脑袋中,没有哪一种生活方式或思考方式在本质上比其他的更有价值)对他的庄严及自然朴素很是欣赏,同他在一起时,竟也有了自己平日里所不常有的宽容。

“啊,波莉,”这位主持牧师说,“我想,现在你已经是个富有的女人了,你将会放弃那些很难得到的徒劳无益的追求。你将会安定下来,并成为一个受社会尊敬的人。”

“你不需要再说同上次见到我相比,我的头发更为灰白,我的皱纹也更加明显了。”

在过去的二十年间,莱依小姐的变化可说是微乎其微,像极了那不勒斯博物馆中阿格里皮娜的雕像。她同阿格里皮娜一样,有着布满皱纹的脸以及对俗世极为蔑视的表情,女皇从对众人的操纵中获得了非凡的举止,而莱依小姐则是从对自己的操纵中获得了这些。

“但你说得对,阿尔杰农,”她补充道,“我正在老去,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卖掉一切珍爱之物的勇气。我不认为我能直面这完全的孤独,过去喜欢的那种除了身上的衣服外没有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孤独。”

“你有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啊!”

“是啊,谢天谢地啊!年收入少于五百英镑的人根本就不能奢求自由;如果没有那笔钱,生活便只能是为生计而进行的不堪挣扎。”

在得知午餐要到两点才能准备好时,我们这位主持牧师出了屋子,留下了莱依小姐和他的女儿。贝拉·兰顿已经到了无法再礼貌地被称为少女的年纪,而最近,令她感到沮丧的是,其父在她四十岁生日之际创作了一些拉丁诗句。她已经不再漂亮,也没有其父作为主持牧师的那份优雅:她的身形略显方正,褐色的头发很宜人,并且经过了精心的整理;她略显粗壮,面色也犹如饱经风霜般异乎寻常,但她那灰色的眼睛却非常和蔼,其表情也表现出了极好的心境。由于追随着地方上使用昂贵布料的时尚,又因受到聚在有大教堂的城市中的虔诚处女们影响——兰顿小姐常选用一些耐用而朴素的布料,这就往往给人一种花费很大但却不入时之感。她显然是一个在任何紧急情况中都可以依靠的女人。难以想象而又实用的仁慈,是特肯伯里之仁爱精神最合适、最能胜任的领袖,并且,她完全认识到了自己在教会组织中的重要性,以严明的纪律来管理着自己那小小的牧师圈——但又不乏仁慈。尽管有着热心肠以及真诚的基督徒的谦逊,兰顿小姐的内心也暗暗地有着自己的价值观;因她的父亲不仅有个庄严的办公室,并且来自一个很好的郡——在那里,没有家庭的主教会声名狼藉,而父亲的妻子是一名女家庭教师。兰顿小姐会将自己最后一个便士都用于帮助一些贫困的助理牧师,帮助他们生病的妻子减轻痛苦,但在邀请他们来教区访问的问题上,兰顿小姐却会考虑再三;她对所有人都非常仁慈友善,但仅对具有良好素质的人才表现出一些上流社会的礼仪。

“我邀请了许多人在晚餐时来看你。”莱依小姐说。

“这些人怎么样?”

“他们肯定不讨人厌。巴洛·巴西特夫人还会带上她儿子,我很喜欢她儿子,因为他长得太可爱了。大律师巴兹尔·肯特也会来,我挺喜欢他,因为他长着一张早期意大利画中的骑士的脸。”

“玛丽,一遇到长得好看的男士,你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兰顿小姐笑着回答道。

“亲爱的,美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人们说男子的外貌不重要,那是因为他们愚蠢而已。我就知道一些男子仅仅是因为一双好看的眼睛或是很好的嘴型便获得了所有的荣誉及赞美……然后,我还邀请了卡斯汀洋夫妇;卡斯汀洋先生是个议会成员,非常迟钝傲慢,但他是那种能将人逗乐的人。”

正说着,有人递来了一张便条。

“真讨厌!”她在读完后叫道,“卡斯汀洋先生来信说,他今天要很晚才能离开议院,真希望议会没有秋季会期。就让他这庸人认为自己不可或缺吧,不过现在我得另找人补上他的空缺了。”

莱依小姐坐了下来,并很快地写了几行字。

<small>我恳请你今晚八点到我家参加晚宴,凭你的聪明,当你到达时,肯定会想到我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邀请到九个人。我将先向你坦白,我此刻邀请你,仅仅是因为卡斯汀洋先生在最后时刻推了我的约。但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以后都不会再同你讲话了。</small>

她摇了铃,并吩咐一个用人即刻将信送到哈利街。

“我邀请了弗兰克·赫里尔,”莱依向兰顿小姐解释,“他是个很好的男孩——现在,人们到四十岁还是男孩,而他还有十年才到四十岁呢。他是个医生,并且相当有名;他最近刚成为圣路克医院的助理医师,他就住在哈利街,等着病人们的召唤。”

“他长得帅吗?”兰顿小姐笑着问道。

“一点也不帅,但他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少数真正能逗乐我的人之一。你可能会觉得他很讨厌,甚至可能希望他消失。”

说完这评价,为了能让这位年纪更轻的女士得到完全放松,莱依小姐又在窗户边坐了下来。是日,天气温暖又晴朗,但那些或黄或红的有了初秋光彩的树木,却因为昨晚的一场雨而依旧显得沉重。庄严的圣詹姆斯公园给人以美感,园中那些厚重的叶子间有着又凉又滑的水珠,还有修葺整齐的草地;莱依小姐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略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因为富足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什么样的礼物送给诗人比较合适呢?”兰顿小姐突然问道。

“当然是一本诗韵词典,”她的朋友笑着回答说,“或者一本《布拉德肖指南》,用以告诉他们常识的美学价值。”

“玛丽,别开玩笑了。我是真的想要你的建议。我认识特肯伯里一个写诗的年轻人。”

“我就没见过不是诗人的年轻人。贝拉,你不会是爱上一个面色苍白而热情如火的助理牧师了吧?”

“我没有爱上任何人。”兰顿小姐回答说,而她的脸上却飘过了一丝红晕,“在我这个年龄,这将是很可笑的。但我很乐意告诉你关于这个男孩的事情。他只有二十岁,是那边一家银行里的办事员。”

“贝拉,”莱依小姐叫道——这叫声里满是嘲笑与惊恐,“你别告诉我说你正与一个不属于上层社会的人调情啊!你父亲说什么了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那些有诗意的男孩;你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天天向上帝祈祷,防止自己爱上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孩。那是时下最常见的一种流行病。”

“他的父亲是布莱克斯达布尔的亚麻制造商,他在特肯伯里的瑞吉斯学校念完了中学,并获得了几乎所有能拿到的奖学金。原本是要去剑桥的,可是他的父亲去世了,为了维持生计,他不得不去银行工作。他的日子可真不容易。”

“天啊,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啊?有大教堂的城镇是尤其排外的,并且我知道,除非你注意到某人确实是达官显贵,否则一定会拒绝别人介绍给你认识。”

一向没有偏见的莱依小姐嘲笑了她的表亲对于名门望族的崇敬;尽管她自己的名字也在伯克那本奇特的册子里,但她显然隐藏了这一事实,因她认为这是件有损名誉之事。在她看来,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家世的唯一好处便是可以全心地嘲笑贵族戒律。

“他可不是通过别人介绍的,”贝拉不悦地回答说,“我是偶然同他成为朋友的。”

“亲爱的,这听起来可是非常不合适。我倒希望他至少是在马车事故中救下了你的命,这倒是丘比特最爱的伎俩。他一直是个缺乏想象力的神,他的方法太过于司空见惯了……你也别说是这个年轻人在大街上引诱你!”

贝拉·兰顿没法告诉莱依小姐她和赫伯特·菲尔德相识的全过程,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其中的意义仅存在于兰顿小姐的脑海之中,甚至连她自己都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她现在已经到了大多数未婚女性都会遭遇的尴尬阶段:青春已然逝去,而那单调乏味的中年期正恐怖地袭来。一段时间以来,她的责任感逐渐丧失,看起来像是厌烦了自己每日重复的一切:沉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有半点变化。她也像其他很多无名或有名的人一样,开始变得烦乱不安,就像航行在未知海域那肥胖的西班牙探险家科特斯,或者其他(也不在少数)进行着危险的精神冒险的人一样。现在,她开始嫉妒身边的朋友们,她的同伴们,她们已经是孩子们的母亲了,并开始懊悔由于父亲的缘故而放弃了作为女人本应享有的自然的欢愉,现如今只得孤身一人,在现实中总是感到很无助。这些感觉令她很沮丧,因她向来只在一个有限的世界里生活着,虔诚和善行已将她填满;拨乱其心弦的感情看起来就像是魔鬼的诱惑,她继而转向她的上帝寻求安慰,却是寻而未果。她尝试着通过不停的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此为她的慈善机构倾入了加倍的热情;书籍提不起她的兴趣,反倒使她在生气中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开始学习希腊语。然而一切均无济于事。事与愿违的是,新的想法倒是频频出入于她的脑海;她被吓坏了,因为在她看来,没有女人曾受过这些疯狂而又非法的幻想折磨。事实证明,她的自我提醒只是徒劳,因为她引以为豪的那个名字反复出现于脑海,限制了她的克己能力,然而,即使在她内心深处,她也认为,自己在特肯伯里的地位意味着自己必须为众生树立一个为人的典范。

从前,兰顿小姐总是乐于四处徘徊,但现如今,她已不能再从安静封闭中寻得乐趣;那经过风吹雨打的大教堂灰灰的,非常漂亮,但对兰顿小姐而言,已不再能传递出顺从和希望的信息。她开始爱上到乡下去远足,然而有春天的金凤花做装饰的草地以及布满了秋天那赤褐色叶子的树林,也只是徒增了兰顿小姐的不安;她最愿意去一座小山上,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那一刻,海的辽阔总是会抚平她烦乱不宁的心。有时,在太阳落山之后,西边那灰石色的云朵中会突然出现一片金红,惹得涟漪荡漾,恰似那火中女神的列队;不久,阳光又冲过昏暗的积雨云,就像一个巨人正在突破封锁他的监狱围墙。太阳此刻露出了光辉,一个巨大的铜球面就这样展现在世人眼前。看起来它像是要突破黑暗,将整个天空照亮;紧接着,平静的海面上被扩开了一条宽阔而神秘的火路,在这之上,承载人类神秘、热情的灵魂,永无休止地前往不死之光的源泉。贝拉·兰顿呜咽着转过身,慢慢地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在眼前的山谷中,特肯伯里那些灰色的房屋聚集在高高的大教堂周围,但教堂古老的美却深深地刺痛了兰顿小姐的心。

不久,春天来了。田野里开满了鲜花,就像是铺就了和煦的地毯,梅塞尔·佩鲁吉诺那些长着精致的脚的天使们甚至可在上面优雅地漫步,面对着这番美景,兰顿小姐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痛苦了;在每一处灌木篱墙、每一棵树上,鸟儿们都在唱着无穷变化的歌曲,歌唱生活的美好、雨露的动人和阳光的灿烂。它们都告诉她,世界是年轻美丽的,但人类的时间是如此的短暂,因此,每时每刻都应被当做最后的时刻来过。

当朋友邀请她到布列塔尼待一个月时,早已厌烦了自己的怠倦的兰顿小姐急切地答应了下来。旅游可以抚平她内心的悲伤,旅程的疲惫也减轻了她的痛苦,让她开始适应不那么令人舒服的事情。两个女人会沿着起伏的海岸漫步。她们暂住在卡纳克,但那些神秘的古石只是表明了生命的虚无;人来人往,带着希望与渴望,并且让那模糊的信念成为今后的一个谜;然后她们去了勒法韦,那里有被毁掉的圣菲亚克尔教堂,那些彩绘窗户在阳光下就像是闪耀的宝石:但这些场景的无尽魅力却与对生活的渴望以及使时间流逝加快的爱无关。她们途经了普鲁格斯塔尔和圣·特高内克耶稣拜堂;那些有着石头阵列的阴森恐怖的过道(一个民族朝向美好的努力在罪恶感面前低下了头),加上西方天际的一片灰暗,让她觉得非常沮丧:它们仅仅显示了死亡及坟墓的绝望,然而她却是充满了期待,那些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用一种神秘的说法,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在黑暗沉寂的大海上乘风破浪,这时,生活中的常识规则便派不上任何用场。经过这次旅行,她并未实现自己的初衷,反倒是又徒增了烦扰;她开始急切地渴望工作,于是,她回到了特肯伯里。

第一部 第三章

那个夏天的一个午后,在为教堂进行了晚祷服务后,兰顿小姐无精打采地朝门边走去,却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中堂后面;那时已经很晚了,人们早已散去,因此,他们二人仿佛是占有了这个巨大的建筑。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似茫然若失,像是被自己的思绪所笼罩,眼睛却是格外的黑。他的头发生得很好,长着一张瘦瘦的鸭蛋脸,脸上的皮肤犹如女人般透明娇嫩。不久,一个教堂司事向他走去,告诉他教堂就要关门了,于是他站了起来,但似乎并未留意司事的话,与贝拉擦身而过。虽然隔得很近,但青年仍耽于沉思中,并未注意到贝拉。她没再想起他,但接下来的周六,她像往常一样去教堂为大家服务,于是再次见到了那个年轻人:他依旧坐在中堂靠得很后的地方,与那些观光者或是虔诚的祈祷者都离得很远。受到一股无以名状的好奇心的驱使,贝拉决定不去加入唱诗班,而是继续留在那里。唱诗班和中堂间隔着一块精心制作的幕帘,在那里,由于她的尊贵,大家总是在她父亲的牧师席位旁边为她预留一个位置。

那个男孩(也许比男孩稍大点)在那里读书,兰顿小姐注意到,那是本类似于诗集的书;男孩时不时会微笑着仰起头来,兰顿小姐猜想,他可能在默诵一些他中意的句子。仪式开始了,由于这次隔着较远的距离,这早已熟悉的形式也有了别样的神秘感;风琴长长的音调响亮地回荡在圆圆的屋顶间,有时则是低沉的哀鸣,就像小孩子在高大的圆柱间发出的声响。每隔一会儿,合唱队的声音便会盖过风琴音乐,经过消音石的减弱之后,听起来恍惚就像是大海中的波涛在汹涌。不久,这声音停止了,一个男高音独唱的声音飘入众人耳际——这可是本教堂的骄傲;而这声音就像是充满着超越一切物质障碍的魔力,这古老圣歌的曲调——兰顿小姐的父亲最喜欢过去那些未经修饰的歌曲——仿佛能将那些呜咽的祈祷者带上天堂。那书本从年轻人的手中滑落了下去,他沉浸在这和谐的音乐中,脸上露出了渴望的表情;他的脸因为狂喜的映衬变得更加迷人,就好像一些画像中圣人的脸因为得到了神奇天光的照射而变得更为耀眼。接下来,他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将头靠近膝盖,贝拉看到,这孩子正全心地向上帝祈祷,感谢他给了人类得以听见天籁之音的耳朵和得以看见世间美景的双眼。这场景深深地触动了贝拉,使她产生了一些新的感情。

当男孩再一次坐回座位上时,他脸上又有了一些精彩的内容,嘴角也泛起了一丝幸福的微笑,这倒使得贝拉因为妒忌而觉得恶心。他的灵魂中究竟有什么独特的力量,使他能赋予万物神奇的色彩?而这一切,是费尽了努力的贝拉始终也未能参透的。她一直等着,等到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看见他冲站在门口的教堂司事点了点头,于是贝拉便去问教堂司事这孩子是谁。

“小姐,我也不知道,”司事回答说,“他每个周六和周日都会过来。但他从不加入唱诗班。他只是在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角落里坐着读书。我从未去打扰他,因为他是那么安静,那么让人尊敬。”

贝拉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常常想起这个头发好看的年轻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接下来的周日里又一次到中堂去等他,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经过更近距离的观察后,她发现这孩子瘦瘦的,手生得很是有型;四目相对之际,发现他的眼睛就像意大利的夏日之海,蓝且深邃。作为一个胆小的女人,兰顿小姐可不敢贸然去同陌生人搭讪,但这年轻人表现出的坦率与简单,再加上俨然很吸引人的一份忧郁气质,使兰顿小姐克服了自己的羞怯,也突破了她从前认为不应与自己毫不了解的人成为朋友的那份不太恰当的认知。一些隐蔽的直觉使她认识到,自己已到了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需要拿出勇气来抓住一份新的幸福;并且,似乎闪亮的星也给了她如何去接近这年轻人的提示。这对兰顿小姐来讲绝对是个冒险,因此她感到异常兴奋,焦急地等待着周六的到来,然后,问她最喜爱的教堂司事拿了钥匙,在教堂的仪式结束后,她大胆地走向了那个她甚至不知姓名的年轻人。

“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大教堂吗?”她跳过了自我介绍,直接发出这一邀请,“我们可以单独过去,这样可以避开那些喋喋不休的教堂司事以及拥挤的人群,你一定会对此感到满意的。”

“你真是太好了,”年轻人回答说,“我也总是想这么做。”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并未对此邀请表现出任何的吃惊;但与此同时,贝拉却被自己的大胆无畏给吓着了,想着有必要解释一下她为何会发出这个邀请。

“我常常看到你在这里,你愿意去看看大教堂最好的面貌真是太好了。但恐怕你必须得忍耐我了。”

年轻人再一次笑了,似乎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贝拉。站在他面前的贝拉感觉到他正在仔细地打量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又老又寒酸且满是皱纹的女人。

为了打破眼前的沉寂,贝拉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他没有回答,而是将书递给了她。这是本小小的雪莱抒情诗选集,很明显已经被翻熟了,有些书页都是快要掉落的样子。

贝拉打开了通往教堂后殿的门,在他们通过后又将门锁上。

“能够单独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年轻人叫道,迈着欢快的步子高兴地往前走。

起初,他还有点儿害羞,但不久,这圣地的精神,通过那阴森的小礼拜堂、石骑士卧像,以及那些镶有珠宝的窗户放松了他的神经,他开始流露出孩子般的狂热,引得贝拉都有些吃惊。他表现出的欣喜使贝拉又发现了他的一个迷人之处;他那炽热的诗般的热情像是要给古老的墙壁镀上一层神奇的阳光;那些被囚禁在院中的石头也像是奇迹般地被抛往了天堂,获得了鲜花、绿草及枝叶繁茂的树木那般的勃勃生气:西风在哥特式的栏柱间掠过,给古老的窗户增添了新的光彩,也增添了更鲜活的魅力。男孩的脸颊因兴奋而变得红润,而贝拉的心则是怦怦直跳,沉醉于他的喜悦;他不停地做着手势,随着他那细长精致的手的舞动(而贝拉虽然出生在有教养的世家,手却是又短又粗,一点儿也不优雅),万能的教堂的过去浮现在贝拉眼前,她听见了武装的骑士队伍路过静静的旗帜时发出的钢铁敲击声,生动地看见了肯特郡,那些穿着加里长筒袜和紧身上衣的绅士们,以及衣服上有着宽而硬的皱领、穿着以鲸骨环撑大的裙子的女士们,他们聚集到一起,为暴风和战斗而祈祷,因为埃芬汉的霍华德已经击溃了菲利普国王的舰队。

“我们到回廊里去吧!”他急切地说道。

他们坐在一个石栏杆上,看着眼前翠绿的草地,过去,奥古斯丁的僧侣们就在这草坪上徘徊冥想;这走廊优美又雅致,有着细细的高柱,柱头上雕刻着精美的图画,令人不禁想起意大利的回廊,尽管那里的柏树已经腐烂衰败,却也预示了一种宁静的幸福,而不是北部那不堪的罪恶感。虽然这男孩只是从书籍和图片中见识过南方的神奇,但很快抓住了这意境,脸上也表现出了无比的向往。当贝拉告诉他她曾去过意大利时,他便急切地问这问那,从前,担心被别人嘲笑的贝拉会有所克制地回答这些问题,但年轻人的热情打消了贝拉的这份顾忌,她开始变得无所不谈。眼前的景色也是无比宜人;高大的中央塔在光辉中俯视着他们,它庄重的美映入了他们的灵魂,因此,尽管这年轻人从未见过托斯卡纳的修道院,此刻也从这中央塔中得到了些许慰藉。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那么默默地坐着。

最后,他转向她,说道:“你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否则我们不可能得以在这里待这么久。”

“我想,对某个教堂司事来说,我可能确实是个重要人物,”她笑着回答说,“这会儿可能很晚了。”

“你可以跟我去喝杯茶吗?”他问,“我就住在大教堂入口的对面。”他注意到贝拉正看着他,便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叫赫伯特·菲尔德,我绝对是个品格高尚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感觉同一位自己从前并未见过的年轻人去喝茶似乎有点儿奇怪,但她也很怕别人认为她是假正经;如果去他的住所,反倒能了解到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也能为这冒险画上句号。最后,她感觉到,这一次,实实在在的生活(而不仅仅是存在),正取决于自己的决定。

“来吧,”他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的书。”

随后,年轻人做出了一个更具说服力的举动:他碰了碰贝拉的手。

“我想我应该会很喜欢的。”

他带着她来到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在一个药剂师店铺的后面,房间内的布置很简单,就像是个书房,天花板很低,墙壁是隔板墙。天花板上及墙上都有皮埃特罗·佩鲁吉诺的画作作为装饰,屋内还有很多书。

“这里很窄小,但我住在这里,总是能看到教堂的入口。我觉得这是特肯伯里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他安排贝拉坐下,自己则在一旁烧水并准备面包及黄油。贝拉一开始多少被这一新奇事件吓到了,有点儿拘谨;但男孩因她的存在而显得十分高兴,这一点也影响到贝拉,使她同样感到轻松愉快。接下来,男孩展示出了自己的另一面:对美的着迷暂时被抛到了一边,此刻,他表现出了很令人吃惊的孩子气的一面。他的笑很爽朗,并且,由于现在兰顿小姐已是自己的客人,他不再那么害羞,开始毫不拘束地讲述着自己脑海中各样的话题。

“你想来根烟吗?”在用完茶后,年轻人问。在贝拉微笑着予以拒绝之后,他接着说道:“你不会介意我抽烟,是吧?那样我就更能聊了。”

他将椅子挪到了窗口,这样他们便能看见眼前那宏伟的砖石建筑,并且就像是已相识很久了一样,继续不停地往下聊。但当她最终起身准备离去时,他的双眼突然变得阴暗又悲伤。

“我还能再见到你,对吧?好不容易发现了你,我可不想就这么失去你。”

事实上,他是在向兰顿小姐提出秘密约会的邀请,但现在,主持牧师的女儿还心有顾忌,生怕惹出什么流言飞语。

“我想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在教堂里见面。”

同其他许多女人一样,尽管她愿意答应他的所有要求,但却不愿太早屈服。

“啊,那可不行,”他坚持道,“我可不能忍受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见你这个事实。”

贝拉笑着看他,而他却热情如火地盯着贝拉的双眼,同时死死握住她的手,似乎如果得不到明确的承诺,就不放她走似的。

“我们明天到乡下去走走吧。”他说。

“好啊!”贝拉回答道,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同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青年去散步也没什么害处。“我五点半在西门等你吧。”

但回去之后,兰顿小姐又进行了慎重的考虑,之后,她给这年轻人写了一张便条,告诉他自己忘记了一个重要的约会,恐怕不能去见他了。然而,她又为此犹豫不决,并且不止一次责怪自己可能因为胆怯而让热情的赫伯特·菲尔德深感失望。于是,她为自己找了个牵强的理由,告诉自己,也许周日的信件递送会出现问题,那么那信便到不了赫伯特那里,那样的话,他还是会去西门等她,然而却不明白她为何没有出现。于是,她说服自己,认为自己很有必要亲自去向他解释为何不能像先前承诺的那样,同他一起去散步。

西门是个古老而美观的砖石建筑,在远古时候曾是特肯伯里的外墙,即使现在,尽管在它的一边已建起了房屋,但城墙左侧的一条路却是直通乡下。贝拉提前了一会儿到那里,却发现赫伯特早已在那儿等候,戴着一顶草帽的他看起来格外年轻。

“你收到我写的便条了吗?”她问。

“收到了。”他笑着回答。

“那你怎么还是到这儿来了?”

“因为我想,你可能会改变主意。我不是很相信有那么一个约会。我很想见你,所以我想,也许你也无法自已。我觉得你一定会来。”

“那如果我没来呢?”

“那我也会等下去……别害怕。你看,那太阳正在召唤我们。昨天,我们看到了教堂里的灰石;今天,我们将看到绿色的田野和树。你听见西风的低语了吗?它们正在谈着妙不可言的事情。”

贝拉看着他,感到无法抗拒那热情的双眼的召唤。

“我想我也只能按你说的那么做了。”她回答说。

于是,他们便一起出发了。兰顿小姐说服自己,认为她对赫伯特的感情仅是出于母性,就像她会给一些没有母亲的孩子果冻那样,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丘比特先生正在嘲笑她的遁词,一边高兴地飞舞着,一边射出了他的箭。他们漫步到了一条缓缓往北流向大海的小溪边,这里因枝叶繁盛的柳树而有了阴凉之处;在这个七月的下午,乡间的空气是那么清新,并且还有香气撩人:已割下的干草发出绝妙的香味,连鸟儿也因这香气而安静了下来。

“真高兴你住在牧师宅邸,”他说,“只是想象你坐在那样漂亮的花园里,便让人感到满足了。”

“你见过那花园吗?”

“没有,但我能想象那古老红墙后的景色,那背阴的草地和玫瑰。那里现在应该有很多玫瑰了。”

大家都知道,主持牧师最爱那种皇家花卉,他在当地花展中展出的那些花是镇上的一个奇迹。他们接着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赫伯特不知不觉中伸出手挽着贝拉,似乎是要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中寻求保护。贝拉的脸稍稍红了一下,但也无心拒绝;她甚至莫名其妙地为他表现出的自信而感到高兴。她小心地问他一些问题,他则极简单地告诉她,自己的父母一直挣扎着想要给他更好的教育。

“然而,即便如此,”他说,“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怜。银行留给我很多空余时间,我有书,也有希望。”

“你的希望是什么?”

“有时我会写诗,”他一边说着,还羞红了脸,“我觉得这有点儿可笑,但这给了我莫大的幸福感;谁知道呢?——也许某一天,我也能做出点儿足以永存于世的事情。”

随后,贝拉倚在一扇栅门上休息,赫伯特则站在一旁,看着她,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

“兰顿小姐,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但我又感到有些害怕……你现在不会抛弃我了吧?我总算找到了一个朋友,我受不了失去她。你不知道,能有个对我友善的人跟我讲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常常感到一种极可怕的孤独感。而你让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上周起,我的世界整个儿都变了。”

她诚挚地看着他。他难道以为他就没有改变她的生活吗?她无法说出口的是,那双迷人的蓝眼睛让她无法抗拒,她愿意为此不顾一切。

过了一会儿,她回答说:“我父亲周三要去林汉姆,你的工作完成后可以到教区花园来喝茶吗?”

当看到他脸上欣喜的表情时,贝拉觉得得到了无比的回报。

“在这之前,其他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去想了。”

兰顿小姐还发现,自己的紧张焦虑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生活从此不再单调,并且闪耀着奇迹的光彩,因为生活开始有了引人入胜之处,而不再像从前那样,活着仅仅是个责任。她总是反复地回忆男孩所说的无关紧要却颇富魅力之事,发现同他的谈话令人愉快,完全不同于她平日里同牧师们的讨论。他们对文章鉴赏有着很好的品位,副主教的第二任老婆还写过小说——仅仅是因为她高贵的身份及该小说明显的道德目的,才使此书不显得过分下流。小教士们则讨论对皇家学院的热爱。但赫伯特在谈到书籍和图画时,仿佛艺术是有生命的东西,对他而言就像面包和水一样不可缺少;而贝拉则感觉自己只是受到一些教养方面的培养,正规而乏味,因而总是非常谦逊地听热情的赫伯特做各种描述。

周三总算来了,贝拉穿着漂亮的夏棉衣服,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漂漂亮亮地来到了约定的花园,而茶具就放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面。如果莱依小姐注意到主持牧师的女儿为了让自己以最美好的样子出现而特意安排的位置,她一定会肆无忌惮地笑起来。这花园的隐蔽以及宁静的美,都激发了赫伯特的孩子气,他那愉快的笑声穿过了草地,就像是银铃般的音乐,闯入了贝拉的心。看着脚下延长的树荫,他们讨论意大利,讨论希腊,讨论诗歌以及鲜花;不久,在厌倦一本正经的谈话后,他们更轻松地闲谈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无法叫你菲尔德先生,”贝拉笑着说,“我一定要叫你赫伯特。”

“如果你那么叫我的话,我就叫你贝拉。”

“我也不知道你该不该这么叫。你看,我几乎是个老化石了,因此,我直呼你的教名是件很正常的事。”

“但是,我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我的长辈。我希望你完全就是我的一个同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比我年长。而且,我觉得你永远都是贝拉。”

她再一次笑了,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更加温柔。

“那么,我想,你可以按你的意思来做。”她回答说。

“那当然。”

突然,他很快地拉起她的双手,还没等贝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便吻了她的手。

“别做傻事!”贝拉叫道。她很快地抽回了手,并涨红了脸。

在看到贝拉的不安后,他孩子气地大笑起来。

“哈,我让你脸红了。”

他的蓝眼睛大放异彩,并为自己小小的邪恶而感到高兴。他不知道的是,事后,在贝拉自己的房间里,那吻仍在灼烧着她的手,她哭得很伤心,就像心要碎了一般。

第一部 第四章

莱依小姐走进客厅时,发现准时的牧师已经穿戴好准备用晚餐了,他穿着长丝袜和带扣的鞋子,显得非常惹眼。很快,贝拉也来了,穿着暗色的漂亮衣服,绑着黑缎带。

“我今天早上去霍利威尔街看了看那边的书店,”牧师说,“但霍利威尔街已经毁了。波莉,伦敦已不再是从前的伦敦了。每一次过来,我都会发现有些老建筑不见了,而老朋友们也是分散各处。”

带着愁绪,兰顿先生回忆起在伦敦寻找二手书的那些幸福的日子,仿佛又闻到了那些发霉的书卷味。原来的犹太店主已搬走,新开的书店里不再有那些古老又满是灰尘的过时货,货架上一尘不染,这里显然不太欢迎那些闲逛的懒人。

仆人们通知说,巴洛·巴西特夫人和她的儿子到了。她是个高高的女人,仪态端庄,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也有着自信的脚步;她的灰发浓密而蜷曲,让人想起十八世纪流行的风格,而她的穿衣风格也反映了那个时代正流行什么,让她看起来就像是约书亚·雷诺兹的姐妹。她的举动中透露出一股固执之气,但行为举止又并不失礼,因为在她成长的时代里,礼仪仍是少女教育的一部分。巴洛·巴西特夫人很是为儿子感到自豪:他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高高的,长得强壮又健康,一头黑发并不比母亲的头发逊色多少,相貌生得格外好看。他的骨骼很大,但又并非过于肌肉发达,皮肤黑黑的,有一双大大的褐色眼睛,高挺的鼻子和橄榄色肌肤,再加上饱满而性感的嘴唇,使他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众多的眼球;对于这些,他自己并不是毫无意识。他是个好脾气的懒人,看起来就像是东方美女那般精神不振,并且目无道德,为人也不诚实。为了让自己的寡妇生涯变得有意义,巴洛·巴西特夫人倾尽心力来培养她这个独子,并且很高兴地以为,迄今为止,她成功地让儿子远离了一切邪恶。她希望儿子把自己当做知己,并常常吹嘘称儿子的一举一动,甚至所有的想法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玛丽,今晚我想同肯特先生谈谈,”她说,“他是个出庭律师,对吧?我们已经拿定主意,想要让雷吉进入律师行业。”

虽说雷吉也羡慕穿着漂亮制服的军人,但却一点儿也不向往部队里那种处处受限的生活,对于他父亲挣得财富的商业领域,他也是不无鄙视,因此,他倒是乐得进入更为绅士的法律行业。他隐约知道,如果干这行的话,未来需要出席很多晚宴,对此,他还颇能接受;还知道以后自己将戴假发,穿长袍,与陪审员们高谈阔论,并成为大众羡慕的对象。

“一会儿你坐巴兹尔旁边吧,”莱依小姐回答说,“弗兰克·赫里尔会带你下去。”

“我相信雷吉一定能在法律界一展拳脚的,我能让他跟我一起待在伦敦。你知道吗,他从不让我担忧,有时我甚至感到很自豪,自己竟能让儿子保持如此的美好而纯洁。这世界充满了诱惑,而他又长得如此好看。”

“他确实长得很帅气。”莱依小姐撅着嘴回答道。

她想,如果雷吉有她母亲想象的那么有德行,那自己看人的本事就错得离谱了。他脸上流露出的好色痕迹表明,他并不是嫌恶肉体之罪的人,而他那狡猾的黑眼睛也并未流露出多少天真。

巴兹尔·肯特和赫里尔医生在门口相遇,便一同走了进来。即使在要求苛刻的莱依小姐看来,弗兰克·赫里尔也是她认识的最为幽默的人。他肩膀宽阔,体格健硕,然而个子并不太高,因此他完全有理由嫉妒雷吉·巴西特的长腿;并且他长得也不帅,因为他的眉毛太重,下巴又太方,然而他的眼睛却很有神,有时戏谑,有时严厉,有时又很温柔;此外,他那极富磁性的嗓音很有说服力,他也深知自己的这点优势。一簇小小的黑胡须掩住了他那很好的唇形以及排列极为整齐的牙齿。他给人的印象是,很强壮,脾气不是很好,但往往能够很好地控制住。在陌生人面前,他总是沉默寡言,让人觉得他态度冷淡又勉强,因而往往使人感到不安。而他的朋友们则认为他总是可以依靠的,并渴望得到他的赞誉,虽然有一些熟人常常会指责他目空一切。他并不会为了受到所有人欢迎而极力掩饰自己对愚蠢的不耐烦,因此尽管莱依小姐觉得他的谈话乐趣横生,但或许由于某些原因,其他一些人会觉得他心不在焉、沉默寡言。

弗兰克·赫里尔先生是个很稳重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那些经过深思熟虑说出的话语背后隐藏着非常情绪化的性情。他明白这是自己的弱点,因此老早就锻炼出了面无表情的本领;但那些感觉仍在那里,纷乱起伏、无可抵挡,他很是信不过自己的判断,因为他容易从不充分的理由中得出结论。他不断地审视着自己,就像是内心住着一个危险的囚徒,时刻想着伺机出逃。他感到自己成了生动想象的奴隶,并认识到这与生活的欢愉相对立,而他的人生哲学告诉他,生活的欢愉才是存在的唯一目的。然而,他的热情集中于思想,而不是身体,他的精神总是督促着他的肉体走向理想幻灭的道路。他主要的兴趣在于寻求真理,有时这还会引来莱依小姐的奚落(因为她倾向于对一些疑问置之不理,她对待生活的态度在她轻轻的耸肩中一览无余),而赫里尔先生却将其他男人用以追求爱、名声或是财富的精力用在了这个不同寻常之地。但他的所有研究最终却往往指向了另外的终点;由于确信了当前的生活才是决定性的,他开始尝试充实地度过每一分钟;然而这看起来似乎又很荒谬,那么多的努力,那么多的时间以及各种事件惊人地同时存在,还有世界和人,却最终都将归于虚无。于是,他只能认为在某个地方,一定会有意义的存在,为了进行这科学考察,发展自己的哲学思想,他投入了惊人的热情。而他在圣路克医院的同事们,除了显微镜下的玻璃片外,一概不关注其他事物;在他们——那些优秀的医生们看来,这简直离奇到近乎疯狂。

然而当时,对于赫里尔先生内心所发生的激烈争斗,却鲜有人能够看出蛛丝马迹。他情绪高昂,在大家一起等待着尚未到来的客人之际,他开始同莱依小姐聊天。

“我的到来一定为这晚宴增色不少吧?”他问。

“一点儿也不,”她回答说,“相反,对你这种贪吃的人来说,能来我这里享用精美的晚餐,总比在家抱怨自己做的东西不好吃强得多吧!”

“你可真是忘恩负义啊!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义务为邻居做临时补缺者,而我却来了,并且可能为大家带来无尽的乐趣。”

“像我的一个朋友那样——人们在四十年前可不会这么客气、有趣——当他的邻居做出一些非常愚蠢的评价时,他便会朝她叫‘喝你的汤吧,女士’。”

“还有哪些人会来呢?”弗兰克问道。

“还有卡斯汀洋太太,但她可能会来得很晚。她觉得这是一种时尚,即使是在伦敦的小镇上,也应该要特别留意,不要表现得像是乡下人。莫里太太也会来。”

“你还想让我娶她吗?”

“不了,”莱依小姐笑着回答,“我已经放弃了。但你嘲笑给你介绍有五千英镑年金的美丽寡妇的媒人,就像在嘲笑扒手似的,这样的做法很不厚道。”

“想想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无聊的婚姻,上帝也不会让我娶有智慧的老婆。如果必须要娶的话,我宁愿娶我的厨师。”

“弗兰克,我希望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不过事实上,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莫里太太已下定决心要嫁给我们的朋友巴兹尔了。”

“啊!”弗兰克叫道。

莱依小姐注意到,他的眉间掠过了一朵愁云,她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如果她真这么做了,你不认为这很恰当吗?”

“我对这事没有什么看法。”弗兰克回答说。

“我在想,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巴兹尔很穷,但长得漂亮,人也很聪明,而莫里太太也向来喜欢有人文涵养的人。嫁给骑兵最糟糕的是,那会让你日后越来越重视智商。”

“莫里上尉是个十足的傻瓜吗?”

“亲爱的弗兰克,人们一般不会问士兵是否聪明,只是问他会不会玩马球。莫里上尉的一生中做了两件极其明智的事:他立下遗嘱,留给他太太一大笔的财富;接着,又很快去了一个即使愚蠢也无伤大雅的地方。”

由于贝拉罕有的暗示,莱依小姐也邀请了伦敦最时髦的传教士牧师。科林森·法利主教是格罗夫纳街的教区牧师,当仆人通报了这位先生的到来时,看到弗兰克·赫里尔对他嫌恶的表情,莱依小姐不禁乐了。法利先生个子中等,他长着一个很好看的脑袋,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显然经过了很好的梳理;他的手柔软又漂亮,指甲修理得很整齐,还有昂贵的戒指作为装饰。他是美好社会的业余参与者,在选择朋友上也是非常的慎重——这也正是他的魅力之一;对一个认识到世俗的等级和财富之虚无的人来说,皇冠也不能晃到他的眼。而他所能原谅的贫穷,也仅止于家道中落的公爵夫人们,因为她们紧锁的眉上的草莓叶冠,即便已经凋零、褪色,却依然能让最为轻浮之人也望而生敬。在他还是个乡村教区长时,他那温文尔雅的举止和机智的言谈便已为他赢得了很多有权势的朋友,慢慢地,经由这些人的各式影响,他最终走向了更高的位置,这样,也使得他的社交才能更得到赏识。教会的尊严,就像是父之罪那样,可以延续到第三、第四代人身上,因此,很显然,一个祖父是主教的男人通常也是端庄得体的;出身主教家庭的人,自然也就被赋予了彬彬有礼的气质。

不出女主人所料的是,卡斯汀洋太太还是最后到达的客人。

“莱依小姐,希望我没有来晚。”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双手,做出了请求原谅的手势。

“不是很晚,”女主人回答说,“由于深知你认为不准时是件重要的事情,所以我通知你晚宴开始的时间比其他人要早半个小时。”

一行人于是开始庄严地迈向饭厅,并且,法利先生在大概看过餐桌后,表示很满意。

“我常常想,一个精心布置的餐桌是现代社会最为真实的艺术景观。”他对他旁边的人评论道。

他的眼睛扫视着饭厅,发现其装饰于丰裕中透着朴素。法利先生在多瑞斯小姐在世时便来过这里,这一次,他注意到,之前悬挂在房间里的多瑞斯小姐的一幅肖像画不见了。

“莱依小姐,我发现你移走了这屋子先前主人那幅极好的肖像画。”他说着,同时非常优雅地挥动着他那白白的、戴着珠宝饰品的手。

“我无法忍受她每天要盯着我用三餐这个事实,”女主人回答说,“同她一起用餐的情形我至今仍历历在目:她喂给我米糠和橡树果子,像个挥霍的孩子,并用我后半生都不得安宁的折磨来‘款待’我。”

阿尔杰农牧师阴郁地笑了。他向来是怀着善意对待莱依小姐的,但对她的言行却不敢苟同;然而尽管他常常谴责莱依小姐看的一些书或是她言谈的无礼,却总是不带恶意的,莱依小姐当然也深知这点。

“波莉,你可真是一点儿慈悲心也没有,”他说,“虽说伊莉莎确实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她对别人的要求并不会高于她对自己的要求。我一直很欣赏她那强烈的责任感;这在当下这个人人都为享乐而活的时代里更加难能可贵。”

“阿尔杰农,我们可能不如父辈们那么有道德,”莱依小姐回答说,“但我们比他们要容易相处得多。总之,四十年前,人们的生活无疑是难以忍受的:他们还有个令人嫌恶的习惯,会将一切都讲出来;他们脾气很糟,并且往往喝得太多。我一直觉得我父亲就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典型。当他激动时,他总是称之为义愤,而当我做了什么他所反对的事时,他就会觉得备受折磨——义愤。你知道吗,直到十五岁,他才允许我尝黄油,因为他认为这会对我的身体及心灵造成伤害。我只是靠油滴和杰里米·泰勒长大的。这世界是个危险之地,被杜松子酒和陷阱所包围;每个角落都有不成熟的火山,它们会喷出冒着硫黄烟雾的地狱之火。”

“那是个暴虐的时代,”弗兰克说,“老绅士们傲慢专横,而年轻女人们对此则是心醉神迷。”

“我确信,人们没有过去那么善良了。”巴西特夫人说,一边扫了她儿子一眼——儿子正全神贯注地同卡斯汀洋太太讲话。

“肯定没有了。”莱依小姐回答说。

“人类的堕落也使一些人不再信教,”主持牧师补充道,声音悦耳而沉重,“但大自然的杰作中必包含了天命的扭转。”

同时,雷吉·巴西特正尽情享受着这场超乎自己想象的晚宴。他坐在卡斯汀洋太太旁边,放肆地观察着她。经过快速一瞥,卡斯汀洋太太发现这男孩长得很英俊,因此当她发现他的意图后,为了给他机会从容地观察自己的优雅仪态,她便开始同邻座的另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聊了起来。不久,她转向雷吉。

“现在满足了吗?”她问。

“什么?”

“你的‘审查’啊。”

她灿烂地笑着,对着他那好看的黑眼睛迅速发出了挑逗的一瞥。

“相当满足,”他笑着回答说,丝毫未觉难堪,“我母亲已经在想,莱依小姐不该让我坐你旁边了。”

卡斯汀洋太太是那种热情如火的人,长得娇小玲珑,就像是德国德累斯顿产的陶瓷牧羊人,很容易兴奋且无休无止,说话声音大而尖锐;带点儿一闪即逝的紧张,她不断地往椅子后仰,为雷吉说的话而狂笑不止。在意识到自己可以更进一步,而不必担心冒犯了卡斯汀洋太太之后,我们的这位“青年标兵”开始用一种低低的、温柔的音调给卡斯汀洋太太讲一个猥亵的故事,并且就像所有知晓自己的操纵力的男人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眼睛,用的是那种女士杀手的迷人目光,而那种厚颜无耻劲儿也正是他魅力的一部分。她也明白,自己无需假扮端庄,可以毫无掩饰地享受那些愚蠢的男人带给她的乐趣。卡斯汀洋太太有着一张又小又瘦的脸,上面涂着过厚的粉底,颧骨很高,头发则杂乱地排列着,有着一种不太自然的美;但这却让雷吉感到很放松,因为有着丰富性经历的他认为这样的女人反而更容易得手。他觉得,尽管他这位邻居已经五十三岁了,但仍是非常漂亮;虽然这位消瘦的金发女士已有了衰老的迹象,但她那贵重的珠宝以及华丽的礼服似乎又弥补了这点缺陷——连桌对面的贝拉都在单纯地想这件领口如此之低的礼服到底是怎样穿在她身上而不会掉的。

男人们的吸烟时间到来后,雷吉给自己添上了第三杯酒,并将椅子挪向了赫里尔。

“我说,弗兰克,”他大声说,“我旁边坐着个漂亮的小妇人,是吧?”

“你从前没遇见过卡斯汀洋太太吗?”

“没有。是个很好的货色,对吧?天啊!我一直觉得这类宴会无聊透顶——政治和宗教,全是那些无聊的东西。但我母亲总让我来,因为她认为这些是聪明的对话。我的天啊!”

弗兰克想起巴洛·巴西特夫人在莱依小姐的餐台上对她儿子进行的夸耀,不禁笑了出来。

“但我说,卡斯汀洋太太确实很有吸引力。这女人!并且,她也不介意你跟她说什么……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像个淑女。”

“这是个很大的优点吗?”

“淑女们一点儿也不好玩,对吧?你可以跟她们谈学术之类的,并且还得小心,不要宣誓。娶淑女们回家或许很好,但在我看来,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开心点,我倒是不会将她们作为我的首选。”

过了一会儿,在大家一起去客厅的楼梯中,雷吉拉住了弗兰克。

“我说,朋友,如果我母亲来感谢你邀请我周六去用晚餐,请不要多说什么。”

“但我并没有发出这种邀请。而且,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你在那天和我一起用餐。”

“谢天谢地!你也别以为我想,况且还是整晚谈论臭虫和甲壳虫之类的饭局。这没什么了不起!我是要去和一个认识的小姑娘吃饭——她是个打字员,我的朋友,并且,我还将与她进行真正的爱的接触。我可以告诉你令人眩晕的细节。”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就因为你想要去取乐一个从事打字职业的年轻女士,就要我损害自己圣洁的灵魂?”

雷吉笑了。

“别傻了,弗兰克;你应该帮我的。你不知道有一个想要把孩子控制在自己的围裙带内的母亲有多么糟糕。她要求我告诉她我的一举一动,当然,这我就得编一些故事了。然而她竟能相信我讲的所有那些该死的谎话。”

“你可以一直跟她说谎,直到自己都讲得脸色发青,”弗兰克说,“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弗兰克,别那么残忍。你只需帮我这一次就好。说一句你邀请了我和你一起吃饭对你也没有什么害处。不久前的某个晚上,天啊!我差点儿就露出了马脚。你要知道,我母亲总是会一直等我。我告诉她我要和我的私人老师一起复习到很晚,然后就去了帝国大厦。我在那里碰到了几个小伙子,并喝得有点醉了。如果她看出这点,我们一定会发生争吵,但是我努力使自己稍稍振作起来,并说我正在为头疼而苦恼。第二天,我听见她告诉别人,我几乎是个滴酒不沾的人。”

他们到了客厅,弗兰克刚好在巴西特夫人的旁边。

“啊,赫里尔先生,”巴西特夫人说,“我要感谢你邀请雷吉周六去参加你的宴会。他最近学习非常辛苦,我想有这样的放松对他而言将会是很好的事。他的私人教师有时把他留到十一点多,这样对他恐怕也不太好,是吧?前天晚上,他简直累得不行了,所以他回到家时,连爬楼梯都变得很吃力了。”

“我很高兴雷吉愿意偶尔来跟我一起吃饭。”弗兰克冷冷地说。

“想到他是和你在一起,我就很高兴。对年轻人来讲,有值得信赖的朋友是很重要的,我相信你一定能给他带来一些好的影响。”

听到这些,雷吉看着弗兰克,意味深长地向他眨了眨眼,随后便高高兴兴地继续同卡斯汀洋太太聊天去了。

第一部 第五章

不久,除了弗兰克·赫里尔以外,其他客人都在向莱依小姐道晚安后离开了,但弗兰克似乎没有这个打算。

“你还不想回去睡觉,是吧?”莱依小姐问道,“那我们去藏书室吧。”

弗兰克从一个抽屉里取出自己的烟斗,并从一个准备好的烟草缸中取出烟叶填满烟斗,之后,他坐了下来。在注意到贝拉轻微的惊讶后,莱依小姐对此进行了解释。

“弗兰克放了一只烟斗在这里,并让我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烟草。能在清晨同年轻人这么坐着聊一聊,是年老的一个优势。”

等到弗兰克也离去之后,我们这位老式的、不愿让客人感到不适的女主人便陪同贝拉回到了她的房间。

“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个小聚会。”她说。

“我非常喜欢,”贝拉回答说,“但你为什么会邀请卡斯汀洋夫人呢?她非常的庸俗,你说是吗?”

“亲爱的,”莱依小姐略带讽刺地回答说,“她的丈夫是多塞特郡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而她自己也是出生于富贵又有涵养的家庭。”

“我觉得她一点儿也不像是城里人,”贝拉很严肃地说,“在我看来,她是那么的俗气。”

“她确实非常俗气,”莱依小姐回答说,“但却是那种出生于最好的家庭的俗气。说话太大声,并且像个巴士司机那么笑,说着最常见的俚语,穿着也是异常惊人,这些都是有声望的贵妇人的标志。我常常在邦德街见到一些女人,脸颊涂过头发染过,穿着甚至高级娼妓看了都会大吃一惊的服装,而我意识到,她们正是伦敦时尚的领导者……晚安。别期望着早餐时能看到我,早餐仅仅是天上的天使们一起聚众就餐的场合。”

兰顿小姐坐了下来,因为此刻,她似乎尚无睡意。

“不要就这么走了。我想知道关于肯特先生的所有事情。”

莱依小姐像她的朋友那样,在一把扶手椅中舒服地坐了下来。多瑞斯小姐曾经说过,为培养自律能力,一个有德行的人每日应该做两件自己不喜欢的事,对此,莱依小姐曾很不礼貌地回答说,若果真如此,那么她便走上了永恒幸福的康庄大道,因为在未来的二十四小时内,她一定会去做两件自己非常厌恶的事情——起床,然后又去睡觉。因此,由于此刻她也并不急着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她便开始向兰顿小姐慢慢地讲述自己所知道的巴兹尔·肯特。说实在的,肯特能引起贝拉注意这一点丝毫不足为奇,因为他的外表是那么不同寻常;他穿着英国传统的晚礼服,很是优雅,但人们觉得,为配合他的浪漫风格,按理说,他应该再穿一件佛罗伦萨骑士所配的甲胄。他的四肢纤细好看,双手洁白又标致,而他那褐色的鬈发留得很长,衬托出了他脸上宜人的色彩;暗暗的眼睛,瘦瘦的面颊,还有饱满肉感的嘴唇,形成了极强的表现力,让人回想起早期意大利图画中那些精神和肉体看起来都在永不停息地进行着战斗的人们——在他们看来,地球永远是那么美好,充满着爱,同时也满是冲突,有着诗意的深邃的蓝天,不过幻灭也随处可见,还有那阴深冷寂的修道院,甚至在描绘的那些朝廷或军营的骚乱中,也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看到过他的人都不认为他以后会有非常平静的日子可过;尽管他那褐色的眼眸同时表现出了肉感和苦行,冲动及侠义,但也有对世界的各种风霜雨雪的敏感。毫无疑问,他将自己暴露于这一切之下,也预示了他必将受到双倍于常人的打击。

“他是维扎德夫人的儿子。”莱依小姐说。

“什么?”贝拉叫道,“你不会是指和五年前那个可怕的案子有关的女人吧?”

“是的,就是她。他当时在牛津,在那里和弗兰克成为好朋友。我最早就是通过弗兰克认识他的。他的父亲是目前住在摩斯利的肯特的堂兄,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便去世了,他是由奶奶养大的,因为在他父亲死后没多久,他母亲便嫁给了维扎德勋爵。即使到现在,她仍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过去,她更是风采卓著;所有商店的橱窗里都有她的照片——她年轻时正好赶上年轻人热衷于购买一些自己并不认识的美丽女子的肖像画,并且即使是最纯洁的女士也并不觉得自己的照片被放在文具店或是用于装饰商店柜台是件丢人的事。那个时候,维扎德女士的一举一动总是被详细地记录下来,人们能在她的聚会上见到伦敦最时髦的人、事、物。她会在每一场赛马大会中出现,周围总是围满了她的崇拜者;当然,在剧院中也有一个属于她的包厢,此外,在汉堡,她也是最能吸引人们眼球的人之一。”

“肯特先生见过她吗?”贝拉问。

“在他放假的时候,总会有一段时间是和她在一起的,并且,他也像其他人那样崇拜着她。弗兰克告诉我,巴兹尔也仅仅是崇敬她母亲而已;他一向对美丽的事物充满热情,也很为母亲的超凡外表而感到自豪。我曾在一个聚会中偶然看见过她,她同样也打动了我,而且是我见过的最华贵、优雅的女人之一;有人说,她就像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情妇蒙泰斯达夫人。”

“她喜欢她儿子吗?”

“应该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喜欢吧!她自然不希望儿子缠在自己身边。她在留住自己的青春方面很有一套;而维扎德勋爵的年龄是比她要小的,因此她也不愿意有个快成年的儿子在身旁晃悠。所以她对自己所嫌恶的老肯特夫人愿意照顾巴兹尔而感到高兴。但当他去她家做短期的停留时,她总会给他很多钱,并且每晚带他出去看戏,总是会让他觉得很开心。我敢说,她可能也为儿子的英俊样貌而感到高兴,因为可能他在十六岁时,便长得比很多古希腊男青年更漂亮。但若是他表现出可能会带来不便的依恋,我猜维扎德女士可能不会对此进行鼓励。他从哈罗到了牛津,敏锐的观察家弗兰克告诉我,巴兹尔是个特别单纯的男孩子,尤其开明和坦率,他从不对任何人保留什么秘密,并且总是直率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天马行空,只要是他能想到的。当然,多年来,一直有很多关于维扎德女士的丑闻。她的奢侈行迹声名狼藉,维扎德却并不是特别富裕或是特别慷慨,但他老婆花钱却是大手大脚,她的绿宝石也显然是价值连城。巴兹尔也见过母亲许许多多的男性朋友,或许,当他无比期待着同母亲共度一个难得的假期时,她却因为巴兹尔的存在使自己不能过于张扬而苦恼;当那些陌生的男人给他钱时,他总会安然地放入口袋,认为这是由于他自己的一些优点而应得的。现在,我必须去睡觉了。”

莱依小姐一边逗弄似的笑着,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贝拉却阻止了她。

“不要耍滑头了,玛丽。你心里清楚,我想知道这故事的剩余部分。”

“你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了吗?”

“我不管那些,你必须现在就给我讲完。”

莱依小姐在制造了这一小分歧之后,不得不再次坐下,继续讲她的故事,这其实也没有违背她的意愿,她将这视为一场朗诵会。

“唯独在谈到母亲时,巴兹尔会显得很自负,他显然对母亲在社交方面的成功而感到骄傲,也为母亲在各处都能激起人们的赞赏而感到自豪;他可以用生命来为母亲完美无瑕的性格做赌,因此,当那个意外发生时,他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你还记得那事吧!那是引起了假正经的英国人密切关注的事件之一。每一个公告栏上都用大字展现了一件让中产阶级尤其高兴的事:法庭正在处理一桩上流社会的离婚案件,在这个案子中,被指控通奸的共同被告不少于四人。乍看起来,主要因为害怕妻子的挥霍无度,维扎德勋爵最终提出了一纸诉状,指控了妻子及厄内斯特·托伦斯勋爵、鲁姆上校和诺曼·温先生等人。这样看来,这对夫妇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因为后来,维扎德夫人也向维扎德勋爵提起了诉讼,指控他与自己的女仆私通,此外,与一个住在沙福兹贝里大街叫做普拉特尔夫人的女人也有不正当关系。双方相互进行了刻薄的攻击,并且有许多人出庭作证,这是个很罕见的情况。当然,贝拉,你可能也从《教会时报》上读到过这些具体细节。”

“我记得《规范》上进行了报道,”兰顿小姐回答说,“但我没有细读。”

“真是有德行的人!”莱依小姐微微地笑着说,“一般来讲,如果对离婚事件相关进展的报道没有披露名人私生活的更多细节,英国人是绝不会继续保持对这些人的崇敬的……不管怎样,维扎德爵士及夫人相互指控的那些事情也足以使生活在乡村的一些人毛骨悚然。”

莱依小姐暂停了一会儿,接着,在冷静思索之后,就像是她对该问题的关注已长达一生并且小心地权衡了一切利弊那样,她又开始继续她的话题。

“你知道,离婚可以通过两种方式进行——一种是体面的,当大家都已不在乎对方或是彼此害怕时,在接下来的阶段里,无需再多说什么;或者是报复式的,两个从前发誓将永远彼此相爱的人开始热衷于诋毁对方,他们也不去管自己因此而粘上了多少污泥。维扎德夫人开始厌恶她的丈夫们,并且尤其厌恶第二任丈夫,因他没像第一任那样,在婚后第四年便优雅地死去。他的小气、坏脾气和酗酒的毛病变得人尽皆知;他让仆人们为自己对夫人私生活的一些指控作证,公开他截来的信件,也召来了生意人,让他们在法庭上宣誓并指出为维扎德夫人的珠宝和服饰付钱的人。维扎德勋爵找到了当时最聪明的刑事辩护律师,在两天的时间里,维扎德夫人拿出了惊人的机智、勇气和智谋来面对一切的交叉质证,若是换作一个脆弱点儿的女性,可能早就崩溃了。正是由于她的聪颖与坚强,因为陪审团崇敬她的奋力反击,部分也由于大家都很难相信这么一个仪表堂堂的女人会做出她丈夫指控的那些可憎的事情,但更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很难在铁锅和瓦罐之类的东西间进行抉择,因此陪审团最终裁定这些指控不成立,这样,维扎德夫人也就得以维持了自己的夫人身份。其他的部分我想你可以自己猜到了。”

“不,我猜不到。玛丽,你接着讲吧!”

“一开始,巴兹尔并不知道此事,后来,他还是早餐时在晨报上读到了这个消息。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读着那篇报道,感情很快从难以置信转变至沮丧和恐惧。这消息击垮了他。他见过无数微不足道的事情,它们从未真正进入他的眼帘,他开始明白,自己的母亲可能和油画上那些为了五英镑便出卖自己身体的妓女无异。”

“但是,玛丽,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贝拉充满疑惑地问道,“这不会是你编造的吧?”

“我是在报上读到的,”莱依小姐粗鲁地回答说,“弗兰克跟我说过很多,而我自己也有常识判断。我自认为还比较熟悉人性,如果巴兹尔没有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想,那他也应该那么想。如果你继续打断我,我永远也讲不完这个故事。”

“请你原谅我,”贝拉谦恭地说,“请继续讲吧。”

“你知道,弗兰克的年龄比巴兹尔大,那时他在牛津攻读医学学士学位。他发现这个孩子羞耻又忧虑,像一个受伤的动物,躲避着陌生的眼光。但弗兰克个性刚强,他劝说他要抛开一切往前看,要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甚至还是像原来那样去大厅就餐。有时,对一个人来讲兴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另一个人却可能很难克服。巴兹尔想象着所有人都像看待不干净的事物那样看待他,他从前常常夸耀他的好母亲,他猜想,人们现在一定会轻蔑地重复他所说过的话。报纸持续登载着他们那些有教化作用的故事;证人们说出了许多不光彩的事情;而巴兹尔则是日夜无眠、形容枯槁,怎么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痛苦。弗兰克给了他很多力量,后来,他一声不响地去了伦敦,没有告诉任何人。审判结束后,他去见了维扎德夫人,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便不得而知了。他没有再回牛津。那时,帝国部队正在招募新兵,而恰好经过圣詹姆斯公园的巴兹尔刚好看见他们在进行军事操练。他想要离开英国,因为他认为在这里,每个人都轻蔑地对他指指点点,于是,他将这当成了逃离这一切的好机会;他应征入伍,并于一个月后被派到了南非。”

“是做骑兵吗?”兰顿小姐问。

“是的。我想他在部队里表现很杰出,因为他们发给了他委任状,但他拒绝了,后来他们又给他颁发了战地杰出行为奖章。他在那里待了三年,直到最后的一支义勇骑兵队被送回来时,他才跟着返回英国。后来他安定了下来,开始攻读律师资格证,并于去年通过。”

“他见到他母亲了吗?”

“我想应该没有。他有一笔微薄的收入,大约每年三百英镑,靠着这些,他可以过上还算说得过去的生活。我觉得他进入律师界只是个形式,因为他本打算写作的。你可能没见过去年他拿出的一本描写南非的小书,里面记录了优美的风景和对风土人情的研究。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成功,但在我看来,这却预示了一个很好的前景;我还记得一些战役的描写中出现过不常见的情节起伏。他现在正在写一部小说,我敢说,总有一天,他一定能写出非常深刻的著作。”

“你觉得他以后会因此成名吗?”

莱依小姐耸了耸肩。

“你知道,要想在文学上获得巨大的成功,你必须要写一些粗俗的东西,但我不觉得巴兹尔有那些东西。要真正地感动和影响人们,你就必须得完全地理解一些东西,而只有当你自身便有一些人性的病垢时,你才能实现这一点……现在,我必须去睡觉了。你太喋喋不休了,贝拉,我想你大有让我整夜就这么和你谈下去的打算。”

这个评价对兰顿小姐来说有点儿刻薄,因为她已近一个小时没有开口了。

第一部 第六章

在这两位女士议论着巴兹尔·肯特时,他正站在圣詹姆斯公园的一座小桥上,深情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在这所有城市中最漂亮的伦敦城里,已不再有比这更漂亮的美景:静静的溪水在月亮的映衬下发出闪闪的银光,树影浓密,外交部的建筑看起来傲慢又稳重,堪称完美,且不逊色于克劳德·洛兰任何精心绘制的正式画作。这晚的天气温暖宜人,万里无云;四周的安静很令人感到愉快,不像在那个时刻总是充满了嬉戏娱乐的皮卡迪利大街。这让巴兹尔想起了法国一些平静的古镇。此刻,他开始难得地情绪高涨起来,因为他终于对一件事情有了确信无疑的把握:那就是,莫里太太是爱他的。从前,虽然他不可能没注意到莫里太太看着他时所表现出的愉悦以及对他的谈话的兴趣,但他并不敢有什么更多的猜想。但就在这个晚上,他们相遇时,在莫里太太向他伸出自己的手时,他惊讶地看到她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而这竟使他自己也突然羞红了脸。他把她带到了餐厅,莫里太太的指头在他臂上的触碰就像火一样燃烧着他。她说得很少,然而却极其专注地听他讲话,就像在找寻他的话中之话,而在偶然的四目相遇时,她的眼睛总是会害怕地闪躲。但同时,她看起来却像是怀着某种奇怪的热切期待,就像是得到了一些天大的好事的承诺,虽然也有一些畏惧,但却是热切地期盼着。

巴兹尔回忆起莫里太太走进客厅时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己对她的优雅举止及长裙优美下摆的赞赏。她是个高高的女人,几乎跟巴兹尔一样高,略带稚气,身材看起来也有着蜿蜒的曲线;她的发色既不是很深,当然也没有很浅,灰灰的眼睛暗含着温情,笑容十分甜美,因而也尤其吸引人。即使她的脸长得并不是很美,但她那迷人的表情和白白的皮肤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桑德罗·波提切利笔下的女人们那般略带悲伤却又无比迷人:她们的眼睛里饱含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忧郁,暗示着一种激情被隐藏及抑制的痛苦,莫里太太恰有着她们那种非常优雅的姿态。但对巴兹尔来讲,莫里太太最大的魅力还来自于她想要保护别人的想法,就像她已准备好了要保护巴兹尔远离世间的一切纷扰,这是巴兹尔感觉到的。这立刻就让他感到自豪、谦卑和感激。他渴望握住她那充满怜爱的手,渴望亲吻她的唇;他似乎已感觉到她将那修长的、白皙的双臂环绕于自己的脖间,带着母亲般的慈爱把他拉近她的心。

那天晚上,莫里太太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她在走廊里直直地站着,边与巴兹尔谈着话,边等着她的马车。她的披风特别漂亮,巴兹尔不禁赞美起来,而她则因为巴兹尔注意到了这点而高兴得微微羞红了脸,然后低头看着披风的浮花锦缎,它同十八世纪的那些布料一样华丽。

“这是我在威尼斯买的,”她说,“但我总觉得自己穿起来不合适。而我又无法抗拒它,因为它像极了画廊里凯瑟琳·科纳若的画像中的一件长袍。”

“只有你才配穿它,”巴兹尔闪烁着双眼回答说,“而它可以压倒所有人。”

她害羞地笑了,并同巴兹尔道了晚安。

巴兹尔·肯特已不再是弗兰克在牛津认识的那个无忧无虑的青年了。那时,他总是很容易陷入各种情绪的纷扰,就像是飘在风中的树叶;因为一些他感兴趣的事情的失败而带来的沮丧感可能很快就被狂喜所淹没。那时,生活看起来是那么美好,从不习惯深思熟虑的他总能轻易地因生活的各种色彩以及不断变化着的美好而欣喜;他已经立志要写书,于是这个多产的年轻人开始连续不断地写着。而当他带着耻辱和沮丧认识到这世界是肮脏的,也是龌龊的之后(他发现了母亲的不贞洁),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抬起头来做人。然而,经过了第一次的恶心反胃后,巴兹尔开始嫌恶自己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要更爱那个卑鄙的女人,而且他现在坚定地站在她那边。他不该对她进行审判和谴责,在她受到羞辱时,他应该出手援助并保护她。他难道就不能向母亲表明,生活中还有比钦佩和娱乐、比珠宝和华服更为美好的事情?他决定去找她,并带她去欧洲大陆,去一个他们可以隐藏自我的地方;并且,这或许还是个能够拉近母子关系的好机会,过去,虽然巴兹尔盲目地崇拜着母亲,但也因为无法走入她的内心而痛苦不已。

维扎德夫人仍旧住在丈夫位于查尔斯街的住所,在指控被撤销的那一天,巴兹尔匆匆赶到了那里。他想象着母亲可能蜷缩在屋内的一角,害怕昼之明光,形容枯槁,泪如雨下;而他那温柔的心里只是同情,因为他所想象的母亲的痛苦而流血。他将会走向她,吻她,并对她说:“妈妈,我在这里。让我们一起离开此地,去开创一个崭新的生活吧!世界无限大,总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我爱你胜过爱任何人,我将尽力成为一个优秀又忠心的儿子。”

他拉响了门铃,不久,一个认识多年的男管家给他开了门。

“米勒,我现在可以见夫人吗?”他说。

“可以的,先生。夫人正在用午餐。你可以到餐厅去。”

巴兹尔走了进去,然而却在玄关桌上看见了很多帽子。

“还有其他人在这儿吗?”他吃惊地问道。

还没等到管家回答,相邻的房间内便传出了一阵笑声。巴兹尔突然感觉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夫人是在举行派对吗?”

“是的,先生。”

巴兹尔沮丧地望着管家,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他想要问他,却又羞于启齿。真相有时是如此惊人。仆人的在场像是一种侮辱,因为他也在那可恶的审判中提供了证词。她的母亲怎么能忍受那些虚情假意、奴颜婢膝的面容呢?看到年轻人眼中的恐惧和苍白的脸庞后,米勒尴尬地把脸转向了别处。

“你可以告诉夫人我来了,并想同她谈谈吗?我去晨间室等她。我想应该不会有其他人会去那儿吧?”

巴兹尔大约等了一刻钟,然后听见有人打开了餐室的门,很多人大声说笑着往楼上走去。接着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还是像从前一样的清晰、自信:

“请你们开开心心地玩。我要去见一个人,在我回来以前,不许任何人离开。”

不久,维扎德夫人出现了,唇边仍旧挂着先前的笑容,巴兹尔在等待的间歇所怀疑的问题也立刻就有了清晰的答案。母亲既不沮丧,也不羞愧,但仍像从前一样警觉,同上一次见她相比,既没有少一分庄严,也并未少一分骄傲。他原以为母亲会穿着粗布麻衣,然而!她穿着帕坎长袍,有着只有她才能忍受的那种无畏的夸耀。漆黑的眼睛扑闪着,还是那头华丽的头发,那份奢侈的浮华,丰富的有着吉卜赛皇室韵味的色彩。她长得很高,身材极佳,并且自视甚高,走起路来就像是一个东方女王。

“亲爱的,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叫道,同时因为微笑而露出了美丽的牙齿,“我猜你是想来祝贺我赢得了胜利吧。但你为什么不到餐厅来呢?那里可是非常有趣。你真的应该让自己变得更优雅一些了。”她探出头,将脸颊摆到了巴兹尔面前,等着他的亲吻——这无疑是一个惹人喜爱同时又很新潮的母亲会做的事情,但巴兹尔却选择了退后。甚至他的嘴唇也突然变得惨白。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会有这些事情?”他声音沙哑地问道。

维扎德夫人微微笑了,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烟。

“亲爱的,我真的不认为这是你应该管的事情。”

接着,她点燃了香烟,吐出了两个极有水准的烟圈,然后半是轻蔑半是逗趣地看着儿子。

“我没想到你会在今天开派对。”

“他们坚持要来,再说了,我也需要做点儿事情来庆祝我的胜利。”她微微地笑了,“我的天啊!你不知道这有多侥幸。你读过我的交叉质证吗?是那个东西救了我。”

“救了你什么?”巴兹尔带着愤怒,严肃地叫道,“它让你免于耻辱了吗?是的,我读过其中的每一个字。首先,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

“然后呢?”维扎德夫人冷静地问道。

“但那就是真的,很多人都站出来提供了证明。天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崇拜的人……我想着你的耻辱,于是我过来,想要帮助你。难道你就没意识到那可怕的羞耻吗?母亲啊,母亲,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帝知道,我并不是想要指责你。跟我走吧,我们去意大利,开始崭新的生活……”

他那激烈的言辞终于被维扎德夫人冰冷眼神中的逗乐给打断了。

“你说得就像我已经离婚了一样。这是多么荒谬啊!如果是那样的话,离开一会儿或许是好事,但即便如此,我仍旧需要面对它。不过,你以为现在我是要逃避吗?我的儿子啊,别那么傻了!”

“你的意思是要留在这个所有人都了解你的地方?你就不怕他们在大街上对着你指指点点,并相互流传一些肮脏的故事吗?并且,不管这些故事多么肮脏,它们竟都是真的。”

维扎德夫人耸了耸肩。

“你有点儿多管闲事了!”她轻蔑地说,并且还因自己的法国口音而自豪,“如果你认为我会去什么破旧的内陆城镇隐藏起来,或是为佛罗伦萨日渐失去其原有地位的社会带去额外的耻辱名声的话,你就是太不了解我了。我将会出现在任何地方,我将会出现在所有的戏院、歌剧院以及赛马场。有一些朋友现在有些看不起我,但你等着瞧吧,再过几年,我便能渡过这些难关了。毕竟,我也并没有比许多人过分到哪里去,如果资产阶级的人知道了一些他们从前并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情——我可不在乎。我摆脱了我那猪一样的丈夫,就为了这个,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的。毕竟,他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他生我气主要是因为害怕我花钱太多。”

“你不感到羞耻吗?”巴兹尔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或者是抱歉?”

“亲爱的,只有蠢人才忏悔。我并没做过什么以后便不会再做的事——除了我所嫁的那两个男人。”

“你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别傻了,巴兹尔,”维扎德夫人没好气地说,“我当然不会继续住在这所房子里。厄内斯特·托伦斯在可胜街有一间更好的小屋还空着,他决定将那里借给我住。”

“但是,妈妈,你不能要他的。这太损害名誉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跟这些男人有更多的瓜葛了。”

“真的吗?我可不能只是因为自己的丈夫将他们指控为共同被告,就抛弃我的老朋友们。”

巴兹尔走近母亲,将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妈妈,你可不能这么说。我知道我愚蠢又笨拙——我有时候会词不达意。天知道,我并不是想要对你说教,但你不认为有的事情就是荣耀与责任、干净又纯洁的吗?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你不必自责。何必去理会人们怎么说,让我们抛开一切远走高飞吧!”

“亲爱的,这太滑稽了。”维扎德夫人回应说。同时,她的脸色也开始变差。“如果你没有比那更有趣的建议,我们还是去客厅为好……你要跟我去吗?”

她走到门口,但巴兹尔拦住了她。

“你还不能走。我毕竟是你的儿子,并且,你也没有权利自己羞辱自己。”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

维扎德夫人此刻的微笑暗示着她的脾气正处在爆发的边缘。

“我不知道,但我总会发现的。如果你不再有荣誉,不能保护自己,那么我必须出来保护你。”

“你这个放肆的孩子,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维扎德夫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去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你到这里来说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可怜的自以为高尚的人!我猜想这点来自于你的家庭,因为你父亲从前就是这个样子。”

巴兹尔就这么看着她,此时,愤怒已经压倒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同情已不复存在,他也不再试图掩饰他的愤怒。

“我真蠢,这些年来居然错信了你!我过去竟然拿自己的性命来打赌你是纯洁干净的。而当我读到那些诉纸时,尽管陪审团尚且存有怀疑,但我却知道那是事实。”

“那当然是事实!”她挑衅似的叫道,“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但他们无法证明。”

“现在,我为自己是你儿子这事感到羞耻。”

“你不必为我做什么,我的好儿子。你已经有自己的收入了。你以为我想要一个笨拙又没有教养的呆子成天在身边晃着吗?”

“我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让我感到恐怖。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我宁愿我的母亲是大街上什么悲惨的女人,也不希望是你!”

维扎德夫人拉响了铃。

“米勒,”待管家进来时,她说道,仿佛忘了巴兹尔的存在似的,“我需要在四点的时候用马车。”

“好的,夫人。”

“你知道我要出去吃饭的吧?”

“是的,夫人。”

随后,她假装想起了正默默注视着她的巴兹尔,此时的他脸色苍白,几乎已不能控制自己。

“米勒,你可以带肯特先生出去了。如果他再要求见我,你可以说我没在家。”

她轻蔑无礼地看着他走了出去,又恢复了她派对女主人的样子。

随后,巴兹尔去了好望角,不愿返回英格兰的他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直到役期届满。起初,他的耻辱感让他觉得难以承受,那些忧伤使他日夜煎熬着;但当他与欧洲大陆的距离越来越远,并最终踏上非洲的土地时,丢脸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淡了。他所在的中队被分配到非洲内陆,辛苦的工作减轻了他内心的伤痛;骑兵的苦差事,长途行军,兴奋感和新奇感,这一切都耗尽了他的精力,因此,他的睡眠质量开始变得无比良好,这可是先前从来没有过的。然后便是战争的辛劳及沉闷单调。他经历了忍饥挨饿的日子,也经历了酷暑与极寒。但正是这些事情使他靠近了最初想要逃避的人们,他为他们粗鲁的幽默而感动,被大家的互助所感动——当然,还有生病时的同情。当他看到人们在困难中亲密地共同面对一切时,他从前对人类的那种普遍厌恶消失了。而当他最终如愿进入战场时,由于害怕会死去,他突然产生出一种可以使生活更值得一过的愉悦心情。这时,罪恶、污秽和丑陋都消失了,人们像远古时代那样,肩并肩地站在一起进行抗争,血液在血管中燃烧,死神行走在战斗的人群中;在这里,死亡既不琐碎、肮脏也不卑鄙。

最终,巴兹尔认为,就这么隐藏在那里并不是件勇敢的事。因为他所拥有的才能并不能在好望角给自己带来任何机会。于是,他决心返回伦敦,他开始骄傲地昂起头,勇敢地向人们展示自己。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自立,因为他明白,他已能积极地面对疲劳和欲求,而他胸前的奖章也说明了,他并不缺乏勇气。

在终于回到伦敦后,他开始申请成为林肯律师公会的一员,于是,他一边张罗着想要出版自己在战争期间所写的一些小作品,一边认真地学习法律。尽管他经历的一些风雨使他变得有些沉默寡言并爱上了自省,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开明与乐观精神并不见得就比从前少,于是,他带着炙热的希望踏入了一个新的领域。然而有时,他那处于坦普尔区的房间又显得非常的孤单。他是个渴望有家庭的人,希望能有个女人来为他操劳,希望能常常听见裙子的窸窣作响,或是能有满怀深情爱意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这便是他本性的必需品。现在看起来,他生活中的最后一份遗憾也能得到弥补了,因为莫里太太刚好给了他他所需要的感情,并且,仍对自己有几分怀疑的他还渴望着她的支持。

然后,思索之中的巴兹尔眉头紧蹙,因为在他新生的喜悦之中,突然又升起了被他暂时忘掉的一个疑虑。他走下桥,漫步到林荫大道更为阴暗之处,将手背在身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这么在树木间来回走动着,既困惑,又沮丧。此时夜已深,外面几乎已没有什么人;很多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正躺在路旁的椅子上睡觉,挤出混乱怪诞的姿势,还有一个警察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几个月前的一天,巴兹尔没有在食堂吃饭,反而去了弗利特街的一家酒馆,在吧台后面他发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年轻女孩,立刻就被她所吸引。在那个花哨庸俗的地方,她的清新是那么具有吸引力,而俗丽的装饰却和伦敦的雾一般阴沉;尽管在他用餐期间,并没有男人去和这酒吧女服务员搭讪,他却忍不住要做出一些常见的评论。对此,这女孩做出了傲慢的回应(酒馆很显然是个学习机智妙答的地方),并且,她的笑容给她那清秀的脸又增添了一番别样的魅力。这让他来了兴趣,同时也有些激动,因为还没有谁能仅凭单纯的美貌便给他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巴兹尔告诉弗兰克·赫里尔,那位当时住在圣路克的医生,说他在弗利特街发现了全伦敦最可爱的女孩。弗兰克医生取笑了朋友的激情,为了证明自己的评论,一天,在他们路过弗利特街时,巴兹尔坚持带着弗兰克又一次去了金皇冠酒吧。后来,他自己又单独去过那么一两次,而这位酒吧女服务员也渐渐开始熟悉他,时而给他一个友善的点头致意。巴兹尔喜欢浪漫的幻想,于是他很快对这可爱的女孩有了一些怪诞的空想:为了美化她的职业,他在想象中将时光反转,把女孩想象成为骑士及披甲武士递送麻袋的女仆,想象成为永生的众神分发甘露的赫伯;在他将自己的这些幻想告诉那女孩后,尽管她并未完全理解,然而却是羞红了脸,这是酒吧里那些常客们(公认的仰慕者们)的下流恭维均无力达成的效果。巴兹尔觉得,那抹红晕是他见过的最富吸引力的东西了。

于是,他去金皇冠酒吧的次数更加频繁了,且通常是在下午茶时间,因为那时客人会比较少。他们开始变得越来越友好,一起讨论天气、顾客或是当天的新闻。巴兹尔发现,在她的陪伴下,半小时往往眨眼间便过去了,并且,巴兹尔或许还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这位酒吧女服务员对他的照顾似乎比其他的客人要多。一天下午,他去得比平常稍晚,他很高兴地发现,当他出现时,女孩的脸上出现了阳光般的明亮笑容。

“肯特先生,我还怕你不来了呢!”

现在,她开始直呼他的姓名,而女孩的名字叫做珍妮·布什。

“如果我不来,你会介意吗?”

“会有一点儿吧。”

这时,金皇冠酒吧的另一名女服务员走向了她。

“珍妮,今晚轮到你休息,是吧?”

“是的。”

“你打算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珍妮回答说,“我还没有任何计划。”

正说着,一名顾客走了进来,珍妮的朋友同他握了握手。

“我猜还是要同往常一样的东西,是吧?”她说。

“你愿意和我一起出去玩吗?”巴兹尔轻轻地问道,“我们可以先去吃晚饭,然后随便去什么你想去的地方。”

这建议在他脑海中闪过,于是他便不假思索说了出来。珍妮的眼中则闪现出快乐的微光。

“好啊,我很乐意去。七点的时候到这里来接我,可以吗?”

正在这时,走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带着很明显的假牙,还有一副得意的神情。巴兹尔隐隐约约知道,这个男人同珍妮订了婚,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他往吧台上抛媚眼,并喝掉大量的威士忌苏打。

“珍妮,一起出去吃饭吧?”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提沃利饭馆定个位置。”

“汤姆,今晚恐怕不行了,”她回答说,同时还略微地羞红了脸,“我已经有其他安排了。”

“什么安排?”

“一个朋友答应带我去剧院。”

“谁?”男子露出一脸凶相问道。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吧?”珍妮回答说。

“如果你不说,我可就走了。”

“我不会拦你的,是吧?”

“给我一杯威士忌苏打吧,赶快!”

男人无礼地说,似乎在提醒珍妮,她就是在那里等候着为他服务的。巴兹尔涨红了脸,他有些生气,很想要告诉那男子,他说话应该小心点儿、客气点儿,但珍妮用眼神阻止了他。珍妮默默地给了这个客人他所点的东西,三人都没再开口,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不久,新来的这位客人喝完了他的酒,然后点了一根香烟。他猜疑地看着巴兹尔并开口搭讪,想要以此来观察了解巴兹尔,然而巴兹尔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并不认为跟他说话是个好主意。

“那么,再会了!”他对珍妮说。

他离开后,巴兹尔问珍妮为什么不把他甩掉,这比直接惹恼他要好。

“我无所谓,”珍妮叫道,“我为他那副德行感到恶心。我还没有同他结婚,如果他现在不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可以自己选择退出。”

他们在索霍区的一家餐馆共进晚餐,为这个小小冒险而情绪高昂的巴兹尔因发现女孩的愉快而欣喜不已。这样的快乐对他是很有好处的,并且,他的那份满足感也并未因为忙于欣赏珍妮的美丽而有所减少。她很羞涩,但当巴兹尔开始取悦她时,她笑得非常漂亮,同时也羞红了脸:他开始想要成为于她而言具有实用价值的人,因为她看起来有着极为宜人的天性;他可以给她新的理念以及关于生活之美的观点,这些肯定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戴着一顶帽子,他则穿着普通的礼服,他们就这么坐在戏院二层楼座的后排;但即便如此,这一切对珍妮来说也是不寻常的奢侈,她通常也只是在正厅的后座或是三层看戏而已。演出快结束时,她转向巴兹尔,深情地看着他。

“我今天太高兴了,”她叫道,“和你一起出门比同汤姆出去有意思多了,他总是试图要省钱。”

随后,他们坐着出租马车回到了金皇冠酒吧——珍妮就住在那里,同另一名女服务员共住一个房间。

“你还会再跟我一起出去吗?”巴兹尔问。

“我当然愿意。同其他去酒吧的男人相比,你是如此的不凡。你是个绅士,并且像是对待淑女那么对待我。这也是我一开始喜欢你的原因,因为你并没有看轻我:你总是叫我布什小姐……”

“我更想叫你珍妮。”

“你可以这么叫我,”她回答说,同时也微微笑着,又一次羞红了脸,“其他那些来酒吧的男人总以为他们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但你却从未像他们那样试图要亲我。”

“珍妮,那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巴兹尔笑着回答说。

她没再回答,然而却微笑着,用很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他还看不出这眼神中的邀请,那可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他将手滑到她的腰间,吻了她,然而却为她对他的拥抱毫无反抗而感到吃惊,而这一瞬间的动作突然转变为一个热烈的吻,以致巴兹尔觉得四肢都开始颤抖。马车在金皇冠酒吧停了下来,他扶她下了车。

“晚安。”

次日,当他再去酒馆时,珍妮的脸更红了,但她还是略带亲密地同他问好,而这对长期以来一直处于孤独状态的巴兹尔来讲,已经非常满足了。这让他感到非常知足——终于有人对他感兴趣了。自由倒是很不错,但男人总有着渴望某人的时候,渴望着自己的到来或离去、自己的健康或疾病不再是别人完全不关心的事情。

“你先别走,”珍妮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便一直等着,直到最后一个客人也起身离去。

“我已经解除了同汤姆的婚约,”她说,“昨晚,他在街对面等着,看见了我们一起出门。今天早上,他过来冲我发火。我告诉他,如果不喜欢这样,他可以选择退出。接下来他便大发脾气,我于是告诉他,我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好一会儿,巴兹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但是,珍妮,你喜欢他吗?”

“不。我根本不想看到他。我过去曾经喜欢过他,但现在不同了。我很高兴能够摆脱他。”

巴兹尔于是忍不住要想,珍妮是为了他才和汤姆解除婚约的。他感到好奇又震惊,内心充满了得意与自豪,但同时,他又担心自己给珍妮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我很抱歉,”他讷讷地说,“我想我可能伤害到你了。”

“你不会因为这样便不再过来了吧?”她望着他那满是疑虑的脸,不安地问道。

他最初想的是,突然的决裂可能对两人都好,但他不能忍受因为他的缘故而使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光彩。而当他看到珍妮的眼里已噙满泪水时,他更是迅速抛开了这个念头。

“不会,当然不会。如果你想要见我,我当然会非常乐意过来。”

“答应我你每天都会过来。”

“我会尽可能多地过来。”

“不行,这样不算。你必须每天都过来。”

“好吧,我答应你。”

他被她的热情感动了,如果他还看不出珍妮对他的一片真情,那他便真的是个呆子,然而,习惯于自省的他却从未问过自己的感想。他希望能给她带来好的影响,并发誓绝不让她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她同他所想的普通的酒吧女服务生有着很大的不同,因此他认为,引导她产生一些个人尊严的想法应该是件不难的事情;他想要带她离开那个较低级的职业,将她放到一个更有利于她学习的环境;尽管在金皇冠酒吧工作了三年,她的性情仍旧是天真无邪,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不可能永远出淤泥而不染,如果他能帮她朝一种更加美好的生活迈进,似乎也更能证明自己对她的友谊。这些思量最明显的结果便是,巴兹尔现在已习惯在她不工作的傍晚带着她出去吃饭看戏。

于她而言,还从来没有人像这位年轻的律师一样,以彬彬有礼的行为及新颖无比的谈话吸引了自己:尽管她有时并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但她仍为此感到高兴,并且,像所有女人一样,她假装懂了,也让巴兹尔觉得她并不像他所认为的那样无知。起初,她因为巴兹尔客气地对待她而感到害怕,因为她已习惯了更为随便的对待,而巴兹尔则总是像个公爵一样,正派得体地对待她;但在不知不觉中,钦佩和敬畏也就变成了爱,最终演变为巴兹尔也未曾幻想过的盲目的爱慕。她总是在想,为什么除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出去的那个晚上以外,巴兹尔再也没有吻过她,分别时也仅仅是亲一下她的手;三个月来,他们所取得的唯一进展只是她开始习惯性地叫他的教名。

春天终究还是到来了。在佛里特街及海滩上,卖花女们在出售漂亮的春天的花朵,她们的花篮给这个阴沉的城市增添了少许别样的色彩。有时,人们被长期单调的劳役弄得疲惫不堪,这个国家的气息会让那些失望的心灵得到振奋:天空很蓝,正是在这同一片蓝天下,有着绿绿的草地以及枝繁叶茂的树木。有时,西边的天空中会有一团团层叠的云朵,在阳光下美得让人眼花缭乱,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又变成了泛金的玫瑰红。它们的光辉可以笼罩整条街道,这样,那熏黑的水汽也泛出了乳白色光芒,每颗心都为这美丽的伦敦小镇而动容。

五月的一个温和的夜晚,空气柔和而又泛着芳香,这样的夜晚足以使沉重的脚步变轻,使疲倦的思绪得到释然——并且是以一种奇怪的带着悲伤的欢乐的形式。是夜,珍妮和巴兹尔去索霍区一家他们常常光顾的小餐馆里用餐。之后,他们去了音乐厅,但在那个甜蜜的晚上,音乐厅的噪声和刺眼的强光让人觉得无法忍受;黑暗宜人的街头在召唤着他们,很快,巴兹尔便建议说,或许他们可以离开这个沉闷的地方。珍妮欣然应允,因为歌者让她觉得无精打采,并且,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宁情绪让她的心因为一些无以名状的渴望而激烈跳动着。他们走进了夜色之中,有那么一会儿,珍妮睁大眼睛就这么盯着巴兹尔,眼神中奇怪地混杂着一些恐惧与人类最原始的野性欲望。

“我们到河堤上去吧,”她轻声对巴兹尔说,“那里很安静。”

他们看着静静流淌着的河流和对岸的大商店,以及杂乱无章地点缀着璀璨明星的夜空。这些孤灯的微光就像是怀着恶意的眼睛,给那成堆的方形肮脏砖块带来神秘感,暗示了一些违法的激情和罪恶的丑恶故事。是时正处于低潮期,石墙之下,长长的一段狭长沙地在闪烁着微光;但有着简易拱门的滑铁卢桥却是异常的整洁,那些黄黄白白的灯光在水面上留下了艳丽的倒影。近处,停靠着三只船舶,靠着船身挂着的红灯笼,它们的轮廓才隐约可见;它们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因为,即使它们已遭废弃,它们却仍然象征着奋发的生命、激情以及劳役:他居住在日益加宽的河流上的努力、坚强的人们,它们所有的肮脏残酷里都蕴含着浪漫,他们在走着一段永恒的朝圣路,朝向大海,朝向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

他们沿着威斯敏斯特桥慢慢地走着,迂回的堤坝上的光被奇怪地反射过来,所以,火红的水面上惊现一片森林,而水中的倒影似乎本应是一座神秘而无形的城市。虽然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空气中还满布着春日的芬芳,然而短程的行走让他们觉得很累,他们的肢体开始变得如铅般沉重。

“我走不回去了,”珍妮说,“我太累了。”

“那我们叫一辆马车吧。”

巴兹尔叫住了一辆双轮双座马车载他们回家。他给了车夫弗利特街金皇冠酒吧的地址。巴兹尔和珍妮没再说话,然而这沉默仿佛预示了比言语更为重要的东西。最终,珍妮爆出一个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就像那话语是生生被拽出来一样,以此打破了让彼此都深感压抑的沉默。

“巴兹尔,为什么在我们出去的第一个晚上之后,你便不再吻我了?”

她并没有看着他,他则装作没有听到,然而珍妮却感到了他四肢的颤抖。她的喉咙开始变得燥热,一阵恐怖的焦虑席卷了她。

“巴兹尔。”她声音嘶哑地叫道,坚持要向对方寻一个答案。

“因为我并不在意这事。”

她现在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胸中的悸动,而车夫也像是一边行车,一边在心里暗暗地下着赌注。他们就这样在漆黑的堤坝上疾驰着。

“但是我希望你那么做。”她狠狠地说。

“珍妮,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

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他却被一股更强劲的力量所控制,一边说着,一边去吻珍妮的唇;因为他对这份甜蜜已忍耐多时,这甜蜜便有了双倍的滋味。她则像个野兽一样,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暗香驱走了所有的疑虑:于是,他也顾不得道上有没有路人,热切地将她紧紧搂到自己胸前。巴兹尔为珍妮的美丽而疯狂,这顺从美人的屈服反倒使巴兹尔更富有激情,他为那个似乎永无止境的吻而疯狂,在他的整个一生当中,还从未有过如此狂喜。他的心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不止。

“珍妮,你会跟我到我家去吗?”他在珍妮的耳边低语道。

她并未做出回答,却让自己的身体与他靠得更近了。他掀开马车顶上的幕帘,告诉了马车夫他家的地址。

一周以来,甚至是一个月以来,巴兹尔一直因这个女人将爱奉献给了他而感到自豪、陷入狂喜;他开始更加自信地面对这个世界,生命也开始有了新的内容与活力。然而不久,这一浪漫的冒险便演化为有些庸俗的密谋,当回忆起过去那洁白纯净的理想时,他发现自己已放弃了崇高的追求,感到追悔不已。他的这份爱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念头,哀伤中透着喜悦,他沮丧地认识到,珍妮已经将心灵和身体都交付给了他:珍妮付出的是不朽的激情,相比而言,自己的感情可说是非常冷淡。他每日都在点燃着珍妮的激情,因此,他已变为珍妮生活中的必需品,如果他由于太忙而没去见他,他便会收到一封充满渴望的来信,这类令人感到同情的来信总是充满了拼写错误,表达也很笨拙,然而目的却只有一个:恳求他去找她。珍妮是很苛求的,因此,尽管对巴兹尔而言,金皇冠酒吧已日渐失去其吸引力,然而他却不得不坚持每日前往。这女孩完全没有受过教育,他们一起度过的傍晚也变得日渐沉重——现在,他们不再去剧院,而是待在巴兹尔的房间里。他发现,谈话往往会非常困难。他意识到,他的手脚都被套上了锁链,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它们除了带来了令人惧怕的疼痛外,没有带来任何实质上的东西。他是个不太会处理此类事情的人,也常常问自己,这样下去的结果会是什么;有好几次,他下定决心要同珍妮分手,但每每等到实际面对珍妮时,看到她对自己的感情依赖,他便顿时勇气全无。六个月来,在巴兹尔心里,这段关系已降级至一种习惯而维持了下去。

但仅仅是靠着反复地提醒自己现已不是自由之身,巴兹尔才得以抑制住自己对莫里太太的感情,他想到,他对莫里太太的感觉是远异于从前任何感觉的。现在,他迫切地想要斩断使他降格的那段过去,并从此过上一种崭新而有益的生活:尽管可能会付出代价,但他必须要和珍妮一刀两断。他知道莫里太太想要在冬天出国去,而他自己也确实没有不去意大利的理由;这样,他便能偶尔见到她,并在六个月后,光明磊落地向她求婚。

在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并下定决心之后,巴兹尔结束了他的独自漫步,开始慢慢地向皮卡迪利大街走去。经过白日的喧嚣后,此刻这里的安静显得极不自然,甚至还有些诡异,似乎让人难以置信;大街则是庄严、空洞又宽广,被安静所横扫,也因平静的河流而放松下来。空气纯净又清澈,却可以激起回响,因此,只是一辆马车便能使整个地方显得喧嚣起来,马匹那咔嗒咔嗒的有力奔跑会在空气中久久回荡。排成一行的电灯因为它们的规则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压倒一切而又稳重无比,在各家房顶上闪烁着,冷漠又猛烈;往低处,灯光使得公园笔直的栏杆及近处的树木显出了形状,也突出了远处枝叶茂密的黑暗之地的轮廓。闪烁其间的煤油灯的黄色火焰亮过了一串大小不一的褪色宝石。四周寂静无声,但除了打开着的窗户,其余都为一片白的房屋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沉默;这些沉睡的房屋都已关好了门窗,闩上了门闩,虽然装点了人行道,然而却没有秩序,也并不庄严,似乎缺少了人类的嘈杂之音与进进出出的熙熙攘攘,它们便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第一部 第七章

接下来的那个周日,巴兹尔·肯特同赫里尔和莱依小姐共进午餐,还碰上了卡斯汀洋夫妇。这位可爱夫人的丈夫是个体格较壮的人,他往往只给人留下肥胖和谈话毫无新意的印象。他的头发已经掉光,肉肉的脸上打理得比较干净,没有多少胡须的痕迹,他的举止中透着双倍的夸耀,因他既是土地所有者,又是下议院议员。上天似乎对他的沉闷进行了一次奇特的惩罚——让他娶了一位始终活泼过人的女士为妻;并且,尽管他总是不吝于公开表示自己对她的仰慕,她对他却满是不耐烦与轻蔑。卡斯汀洋先生不仅是个乏味的人,而且还喜欢废话连篇,现在,当他发现大家因为他的出现而震惊时,便开始抓住机会发表他那长篇大论的看法,这些更适合在蠢人和烦人精最后的庇护所——上议院里表达出来。

然而没过多久,雷吉便像一只毛皮光滑发亮的小猫一般溜了进来,耷拉着脑袋进到了房间里。经过昨日的嬉戏,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仍旧是非常英俊。莱依小姐一边起身问候他,一边扫了一眼卡斯汀洋太太,在瞥见她的坏笑之后,确信两人对这场会面早有预谋。发现有幽会发生在自己家里,这一事实逗乐了眼光犀利的莱依小姐,要是那位下议院议员没有让她无趣到脾气暴躁,兴许她也不会听任卡斯汀洋太太进一步地上演其把戏。而艾米丽·巴西特实在是过于夸大了自己对儿子的关爱;艾米丽·巴西特那“没有人能像雷吉那么纯洁”的说法惹恼了莱依小姐。

“保罗,”卡斯汀洋太太说,“巴西特先生听说你明天要在下议院做演讲,表示很想去听上一番……我的丈夫——巴洛·巴西特先生。”

“是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我将会发表演讲的呢?”卡斯汀洋先生高兴地问道。

雷吉的一个独特之处在于,他从不着急于撒谎这事。于是,在沉思片刻之后,他直直地盯住了弗兰克,以防止他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进行反驳。

“赫里尔医生告诉我的。”

“你愿意来,我当然很高兴,”我们的演说家接过了雷吉的话,“我会在晚餐前发表讲话。之后你愿意一起用晚餐吗?我怕你可能会不太满意他们提供的晚餐。”

“保罗,他听了你的演讲之后,便不会再介意其他了。”卡斯汀洋太太说。

在这一小伎俩得以成功实施后,一抹淡淡的微笑爬上了夫人的唇。卡斯汀洋先生慢慢地转向莱依小姐,整个身体微微一动,似乎在展示他的雄辩之才。弗兰克和巴兹尔很快起身向莱依小姐告辞;他们一起朝着堤坝走去,有那么一会儿,双方都未开口。

“弗兰克,我要和你谈谈,”巴兹尔最终打破了这沉默,“我在考虑这个冬天可能出国去。”

“你吗?那酒吧的问题怎么办?”

“我不在乎那个。毕竟,我有足够的钱可以这么做,并且,我想尝试一下做些什么来成为一名作家。再加上我也想和珍妮分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我认为你确实很聪明。”

“哎,弗兰克,我真希望从未曾进这趟浑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怕她对我的爱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多,我也不想伤害她。每当我想到她将会遭遇的不幸,我都会感到特别难受——但我们又是不可能继续在一起的。”

弗兰克沉默着,紧闭双唇,一脸严肃。巴兹尔意识到了弗兰克这无言的责备,反倒情绪激昂地发泄了出来。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你以为我就没有痛苦,没有懊悔吗?我从没想到她会将这一切看得如此重要。并且,我毕竟是个男人。我也会像其他男人一样,会有激情。我觉得大部分男人如果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巴兹尔,我并不想要责怪你。”弗兰克正色道。

“我原来打算对那女孩做些好事,但我却失去了理智。毕竟,如果我们在夜晚时能像白天那么冷静……”

“生活就是一所假日学校。”弗兰克打断说。

这时,他们已接近了威斯敏斯特桥,一辆马车从他们身旁驶过。他们看见里面坐着莫里太太,她一脸沉重地低垂着头。巴兹尔突然间脸红了,并扭头往回看。

“我想她是不是要去莱依小姐那里。”

“你想再回去,以便确认一下吗?”弗兰克冷冷地说。

他用犀利的眼神盯住巴兹尔,看见他又一次涨红了脸,不过却很快抛开了暂时的犹豫。

“不了,”他坚定地回答说,“我们接着往前走吧。”

“你是因为莫里太太才想甩掉珍妮的吗?”

“弗兰克,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讨厌肮脏丑恶的粗俗密谋。因为我的——因为维扎德夫人,我比任何男人都要渴望一种更干净的生活;但当我和珍妮在一起时,我对自己感到厌恶。即使我从未见过莫里太太,我还是会竭尽全力去结束那段关系。”

“你爱上莫里太太了吗?”

“是的。”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巴兹尔回答说。

“你认为她也在乎你吗?”

“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确信了这点;但现在,我又疑惑了。我希望她会在乎我。我无法自已了,弗兰克,这同我对珍妮的爱是完全不同的;它将我提升,也给了我支持。我也不想被视为一本正经的人,当我想到莫里太太时,仿佛一切都变得无比珍贵。我对此感到自豪,因为我对她的爱几乎都是精神上的。如果她也在乎我,并愿意和我结婚,我可能会为这个世界做些好事。我想,如果我离开六个月,珍妮对我的感情可能便会慢慢变淡——逐渐疏远可能会比立刻残忍地分手要好。”

“这当然会减少你的痛苦。”弗兰克说。

“在我自由之后,我会去找莫里太太,告诉她所有的一切,并向她求婚。”

巴兹尔住在坦普尔一个漂亮的小院里,尽管会有坦普尔的日常生活是否肮脏的争辩,但这古老的红房子以及枝繁叶茂、让人感到清凉无比的法国梧桐却展现了充满安静的魅力。他那位于顶层的房间里布置简单,但却体现了一个热爱美好事物的男人的品味。彼得·莱利先生笔下那些甜甜的且总是带着矫饰般优雅的小姐们从墙上的铜板雕刻中往下看,室内的喜来登家具给这学生的房间一种精致的朴素感。

弗兰克装满了他的烟斗,但他们还没坐下多久,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这到底是谁啊?”巴兹尔说,“周日下午我通常都没有客人。”

他走向窄窄的过道,打开了门。此时,弗兰克听见了珍妮的声音。

“巴兹尔,我可以进去吗?家里还有人吗?”

“就是弗兰克。”他回答着,把她引了进来。

珍妮穿着安息日的衣服,对弗兰克医生来讲,那颜色显得有些浓艳刺目,黑色的帽子上有个鲜艳的蝴蝶结,与浅黄褐色的夹克形成鲜明对比,但她的美貌足以盖过她的过度装扮。她很高,生得极好,是个丰乳肥臀而又充满激情的姑娘;她的身形就像是照着完美的希腊女神像雕琢而来,没有哪位公爵夫人能有比她更小的嘴唇或是比她更精致的鼻子;她那粉粉的耳朵甚至比海中的贝壳更为精美。但她那一身鲜艳无比的颜色总是首先引起人们的注意,然后才是华丽的长发、明亮的眼睛以及无比光滑的肌肤。她的脸上有着孩子般天真无邪的气息——这点极具诱惑力,经过带着批判的一番细细观察后,弗兰克也不得不承认,莫里太太虽然在衣着和举止上更胜一筹,但同珍妮相比,却也显得毫无光彩了。

“我以为你今天下午回家了。”巴兹尔说。

“没有,我做不到。今天我们三点打烊,之后我立刻到了这里,但你却没在。我真怕你在六点前都不会回来了。”

很明显,珍妮想要同巴兹尔说话,这样,弗兰克在从容地抖出烟管里的烟灰后,起身离去。巴兹尔则伴随他走到楼下。

“听着,巴兹尔,”弗兰克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借此机会,告诉珍妮我将要离开。”

“是的,我也打算这么做。我很高兴她来了。我本想写信给她,但又觉得不太好。我恨我自己,因为我会给她带去极大的痛苦。”

弗兰克走了。起初,他有些羡慕巴兹尔的好运,他开始诅咒自己的命运,因为还从来没有漂亮女孩如此死心塌地地迷恋过他:但这显然又是令人厌烦的事情,他会比其他人更为强烈地认为这是无法容忍的奴役,因此,巴兹尔的放弃并不是出于谄媚。现在,他走在去俱乐部的路上,想到没有人在等他,也没有人向他要求什么,他开始自嘲式地恭喜自己,因为漂亮女人都把她们的微笑留给比自己更有吸引力的人了。

巴兹尔回到房间,看见珍妮并未像往常那样摘掉自己的帽子,而是站在窗边,盯着门。他过去吻她,她却往后一退。

“今天别这样,巴兹尔。我有话要对你说。”

“好吧,先把帽子和大衣拿下来吧,放轻松。”

巴兹尔觉得,珍妮可能同她在金皇冠酒吧的老板发生了争吵,或是指责他几天没有去找她,于是他点燃了烟斗,就这么愉快而又若无其事地回答她。他并没有发现,珍妮看他的眼神已不同于往日,但当她开口说话时,她语气中的极度痛苦使他感到震惊。

“真不知道,如果今天没能找到你,我可能会做出些什么。”

“天哪珍妮!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回答里掺进了哭声。

“巴兹尔,我遇到麻烦了。”

她的眼泪触动了他的心,于是,他很温柔地伸出手去抱她;但她再一次退缩了。

“不,请不要靠近我,否则我便没有勇气告诉你了。”

她擦干眼泪,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巴兹尔,今天早上,我想要见你。我来到你的门前,但我没有勇气敲门,所以我便走了。然后是今天下午,当没有人来开门时,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而我再也无法多忍受一个夜晚了。”

“快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珍妮。”

一阵恐怖袭来,他的脸色突然也变得像珍妮那般惨白。她焦虑地望着他。

“前几天,我一直感到不舒服,”她低声说,“于是,昨天我去看了医生。医生告诉我,我有孩子了。”

接下来,她开始掩面痛哭。巴兹尔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但当他看到这可怜的被恐惧和羞耻所击垮的女孩,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责。如果说以前他从未懊悔过,那么此刻,他确实是懊悔无比。

“别哭了,珍妮;我受不了那个。”

她绝望地抬起头,那美丽的脸庞因为绝望和痛苦的打击而变得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这一切都在折磨着巴兹尔。他感到非常困惑,脑里闯过了无数疯狂的想法:他也怕了,但同时,在其他一切感情之上的,是得意扬扬的狂喜,因为,他将要成为一个鲜活生命的父亲了。他脉搏的悸动里混入了骄傲,并且,一股奇迹般的、让人无法理解的爱火突然开始灼烧他的心;他将珍妮揽入怀中,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异乎寻常的激情吻了她。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了;这对你倒是没什么,”她叫道,想要挣开他,“但是我该怎么办?我希望我死掉才好。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直没有过什么不端的行为。”

他无法再忍受她的苦恼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此刻似乎变得不可抗拒。擦干这些眼泪并补救错误的方法只有一个,而人在情绪激昂之时,更容易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的整个灵魂都在要求某个特定的进程,这令他情绪高涨,同时也碾碎了所有的最初目标。但当他开口说话时,内心却无比疼痛,因为他正在跨出无法回头的一步,只有上帝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何处。

“别哭了,亲爱的;这也并没有那么坏,”他说,“我们最好马上结婚。”

珍妮惊得急喘了一口气,止住了哭声,默默地看着地面,然后像失了魂似的紧紧靠住巴兹尔。这些话慢慢浸入到她的脑海里,她感到有些迷惑,似乎巴兹尔说的是她无法听懂的某种语言;然而,她继续保持沉默,并开始颤抖。

“再说一次,巴兹尔,”她轻声说,暂停片刻之后,她接着问道,“你是说真的吗?你真能娶我吗?”

她站了起来,直直地望着他,凌乱而又美丽,这个有着无以言表的痛苦的悲剧人物是最能引起高尚的悲悯的。

“巴兹尔,我只是个酒吧服务员。”

“你是我孩子的母亲,并且,我爱你,”他严肃地说,“我一直渴望着能有自己的孩子,珍妮,你让我感到无比荣耀,无比幸福。”

她那泪光闪闪,原本被焦虑及恐怖所摧残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狂喜与幸福感,这让巴兹尔感觉得到了十倍的回报。

“巴兹尔,你太好了!你是说真的,是吧?我真的将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吗?”

“你真把我想得那么坏,认为我现在会弃你而去吗?”

“我有些害怕。最近你不那么在乎我了,巴兹尔,我是那么的不快,但又不敢表现出来。起初,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以为你会生气。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忍饥挨饿,但你可能只是给我钱并让我离开。”

他亲吻了她的手,第一次因为她光芒四射的美而燃烧起来。

“我还不知道我是如此爱你。”他叫道。

她呜咽着躲入他的臂弯,现在,这呜咽却代表着无法控制的激情,于是,她带着狂热的爱,吻上了他的唇。

巴兹尔家的过道上有一个煤气炉,不久,珍妮便拿出了迷人的主妇的优雅,开始准备泡茶:她懒洋洋而又幸福地弄着,为能给他做事而感到自豪,并坚持让他在她准备这些的时候仍旧坐着抽他的烟。

“巴兹尔,我希望我们不必有用人,我可以服侍你。”

“你不该再回那个讨厌的酒吧了。”

“你知道,我不能让他们处于突然缺人的困境。我应该要提前一星期告知他们的。”

“那么马上就做吧,等到你自由了,我们就结婚。”

“我会很幸福的!”她极为高兴地感叹道。

“现在,注意了,我们必须谈一谈。你知道,我并不是非常富裕。我每年只有三百镑的收入。”

“啊!那已经很多了。我的父亲每周从未挣过多于三镑十先令。”

巴兹尔含糊地笑了,因为他的品位很高,很难令人满意地实现收支平衡。但他劝自己两个人的生活可以比一个人过时更节约;这样他便能更专心地研究法律,很快就能挣得额外的收入。并且在等待期间,他还可以写作。他们负担得起位于巴恩斯或帕特尼郊区的小屋子,并且,他们的蜜月也不用太过奢华,只要到康沃尔去过上两周便足矣。但在那之后,他必须立刻开始工作。

“如果我告诉妈妈我快要结婚了,她一定会感到很惊讶,”珍妮笑着说,“你应该去见见她。”

巴兹尔只见过珍妮住在城里的一个哥哥,因他偶尔会来金皇冠酒吧,但却未曾见过珍妮的其他亲戚;他只知道他们住在伦敦北部的蹲尾区。

“如果你没有打算娶我,我不会再回家里去。妈妈一定会把我赶出家门的。今天下楼的时候我就一直很害怕,怕她察觉到什么。”突然,她又产生了疑虑,于是很快地扭头望着巴兹尔,“你是说真的,是吧?你现在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啦,你这个傻孩子。你不觉得我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是件很值得自豪的事吗?”

快到六点时,珍妮不得不离开了,因为金皇冠酒吧将在六点开门营业,迎接充满渴望的基督徒们;而一直陪她到达那里的巴兹尔继续往前走着,思考新阶段将会面临的一些问题。能够我行我素而不管别人的赞誉或指责的能力在人类中是很少见的,于是,本质上非常缺乏自信的他此刻最想要得到的便是建议与同情;然而弗兰克很难理解他的这一问题,他也不好意思在同一天里又去打扰莱依小姐。于是,他回到自己的俱乐部,写了一张便条,希望在第二日早上能见到莱依小姐。

这晚,巴兹尔睡得很不安稳,因此第二日起得比平时要晚,在勉强吃了一点儿早餐后,他收到了莱依小姐的答复,表示很乐意在十一点时同他在圣詹姆斯公园一起散步。他准时在那里见到了她。他们闲逛了一会儿,观赏着公园里的野禽,巴兹尔一直在犹豫着,说些不相干的事情,但莱依小姐注意到了他异于往常的严肃,猜到了他可能会有沉重的话题想要提起。

“好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坐下来,直截了当地问道。

“只是想告诉你,我快要结婚了。”

她立即想到了莫里太太,还想着巴兹尔何时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将这消息公之于众。

“就这个吗?”她笑着叫道,“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个非常恰当的行为,你不必看得过于严重。”

“我将会娶一位布什小姐。”

“天啊,她是谁?我从未听说过她。”这位好心的女士回答说,同时吃惊地看着巴兹尔,突然,一段遥远的回忆闪过了她的脑海,“弗兰克曾告诉我,你发现了一个叫做珍妮·布什的女孩,并发誓说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就是她吗?”她久久地看着他,一边搜寻着期待中的答案,“你不会是要娶一个弗利特街酒吧里的女服务生吧?”

“是的。”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但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爱上她了。”

“荒谬!一个多情的年轻人可能会爱上许多女孩,但在一个一夫一妻制由议会法案强制执行的国家,他不可能把她们都娶回家。”

“我恐怕无法再给出其他理由了。”

“你大可以写信告诉我这个有趣的消息。”莱依小姐冷冷地回应道。

他沮丧地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必须与别人说说这事儿,”他终于开口了,“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没有人帮助我,也没有人给我建议……我决定迎娶珍妮,是因为我不得不那么做。我认识她有一段时间了——一切都是那么的肮脏可恶,昨天,在我离开你之后,她过来找我。她几乎不能自已,可怜的家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然后她告诉我……”

“这一切你早就可以预见到的。”莱依小姐打断了他。

“是的。”

莱依小姐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用她的遮阳伞拨弄着脚下的沙砾,而巴兹尔在一旁焦虑地看着她。

“你确信你不是在愚弄自己吗?”她终于开口问道,“你并没有爱上她,是吧?”

“没有。”

“那么,你便没有权利娶她。啊!我亲爱的孩子,你不知道婚姻有时会是多么烦人,即使对属于同一阶层并有着共同爱好的人也是如此。我一生认识了许多人,我可以肯定,婚姻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除非你们的激情已经到了使结婚一事已无法避免的程度。并且,我憎恶一切将这视为儿戏的人。”

“如果我不娶她,她会自杀的。她不是个普通的酒吧女服务生。在我认识她以前,她都是很干净的女孩。这相当于是毁了她。”

“我认为你将这一切夸大了。毕竟,这不过是由于你的无知而导致的一个令人遗憾的意外而已;不必因此而感到绝望或是装腔作势。你可以表现得足够绅士,好好地照顾这个女孩。她可以先避到乡下去,直到一切结束,当她回来的时候没人会知道,她也不会变得更糟。”

“但这不是人们知不知道的问题;这是关乎荣誉的事情。”

“现在来谈道德会不会太晚了?我不知道在你引诱她的时候,你的荣誉感跑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我是个十足的混蛋,”他恭顺地回答说,“但我明白地看到了摆在我面前的责任,而且我必须承担起来。”

“你说得好像从前从未发生过这类事情一样。”莱依小姐接着说道。

“哦,是啊,我知道这类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如果女孩做出让步,那她可就完了;这完全不关男人的事——让她去做妓女,让她去堕落,然后再绞死她。”

莱依小姐撅起嘴来,耸了耸肩。她想知道他将靠什么生活,因为他的收入如此微薄,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家庭,并且他并不适合律师界长时间的苦差事。而她太熟悉“文学的”职业,因此知道这行业并不是那么景气。巴兹尔缺乏新闻工作者那种敏捷,他花两年时间才写了一本小说,这能给他带来的收益可能不会超过五十英镑;而他对心理状态分析的热情也使得小说能够盈利的概率变得十分渺茫。此外,他还是个生活奢侈的人,不知道节约和储蓄,也不愿意学习讨价还价的艺术。

“我想,你应该认识到,人们可能会攻击你的妻子。”莱依小姐补充道。

“那么他们也将伤害我。”

“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该屈服于这些事情的人。你那么喜欢聚会和去乡间旅行。女人的微笑对你而言也是那么重要。”

“你说得好像我是个极为顺从的人,”他笑着回应道,“毕竟,我只是想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天知道我对此是多么的后悔。但现在,我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路,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也必须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莱依小姐正色看着他,她那锐利的灰眼睛在他脸上仔细地搜寻着线索。

“你不觉得你有些过于看重你的英雄主义姿态了吗?”她问,声音里蕴含着刺骨的寒冷,这让巴兹尔想要退缩,“现如今,自我牺牲已经是个奢侈品,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么节制;人们将糖让与别人,是因为那东西使自己发胖了。他们为了完全的爱而做出疯狂的自我牺牲,不管那目标实际上是多么无价值。事实上,那目标很少关乎他们自身;只要能满足自己的激情,他们便不会在乎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当我让珍妮嫁给我时,看到这可怜的孩子那被泪水沾湿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啊!我是不是很可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她开心就好了。”

“巴兹尔,我不是在想你是不是很可怜。我是在想,即使没有同她结婚,你对那女孩造成的伤害也已经够大的了……难道你觉得她就只能是完全的凄惨吗?你只是因为自私和胆小才做出这个决定的,因为你太看重你的自尊,并且害怕自己会令别人痛苦。”

这观点对巴兹尔来说很是新颖,但它看起来却不怎么合理。他很快就把这抛到了一边。

“莱依小姐,你一直没有考虑到孩子,”他慢慢地说道,“我不能让那孩子像个小偷一样躲藏于这个世界。我要让他有一个诚实的名字;不让他承受可怕的恶名便已经很难了。并且,我毕竟也为能成为一名父亲而感到自豪。不管我将要承受什么,不管我们两人将要承受什么,为了孩子,这都是值得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沉默片刻之后,莱依小姐问道。

“我想可能是一个星期后。莱依小姐,你不会弃我而去的,对吧?”

“当然不会。”她回答说,一边也温柔地笑了,“我认为你是个傻瓜,但大多数人又何尝不是。他们从未认识到自己只有一次生命,也不知道错误总是无法挽回的。他们就以下象棋时的心态来对付自己的人生,以为可以试试这步,试试那步,当深陷泥泞时,还能够清空棋盘,重新开始。”

“但生活是一盘总要有人被打败的棋局。死神坐在棋盘的另一边,对你的每一步棋,它都有相应的对攻步法,能够挡开你所有精心策划的方案。”

他们走回老皇后街,各自被自己的思绪所萦绕着,走到自家门前时,莱依小姐表示愿意帮助巴兹尔。巴兹尔犹豫了一下,最终强迫自己开了口。

“莱依小姐,现在还有一件事:我相信,莫里太太……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不对,但我不希望她把我想得太坏。”

“恐怕你得忍受这点了,”莱依小姐尖锐地回答说,“你们之间并没有任何跟订婚有关的事情发生吧?”

“没有。”

“我会在这一两天内去见她,并告诉她你快要结婚了。”

“但她会怎么看我呢?”

“我想你不希望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是的。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必须找个人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在所有人中,我最不希望莫里太太知道这件事。”

“那么你就只能任由她随便猜想了。再见。”

“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其他的话要对我说吗?”他绝望地问道。

“亲爱的,如果你能够承受一切,那么你便可以尝试一切。”

第一部 第八章

莱依小姐发现主持牧师独自坐在藏书室里,因为父女俩下午便要回特肯伯里了,贝拉整个早晨都在逛商店。

“阿尔杰农,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往往给人带来了最多的伤害,”莱依小姐坐下评论道,“坏人在作恶之后即收手,反倒将恶行的危害降低,而且常识也使他们丧失了疼痛感这种缺点;但对于一个意识到自己的正直的人,就没有道理可言了。”

“这可是个颇富颠覆性的学说。”主持牧师笑着回应道。

“邪恶的人犯下罪行后,经验教会了他们要适可而止,于是,产生的伤害反倒更小。但有道德的人一旦从狭窄的小道上失足,他们便会陷入绝望的挣扎,借由美德的名义试图进行弥补,继而接二连三地犯错。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对相关的人所造成的伤害远比十足的恶人要大很多,因为他们无法接受其他的准则也可以行得通。”

“请告诉我你进行这番高谈阔论的理由吧。”

“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做了一件蠢事,然后试图再做一件蠢事进行弥补。就在刚才,他表面上是来向我征求意见,然而事实上可能是想要我为他的高尚行为鼓掌。”

莱依小姐告诉他巴兹尔的故事,但并未点出相关人物的姓名。

“我第一次担任副牧师职务是在朴次茅斯,”在莱依小姐叙述完毕之后,主持牧师说道,“那时,我根本无法容忍恶行,总是试图去矫正错误。我记得当时我的一个信徒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为了那个孩子,也为了那个女人,我坚持认为这个男人应该娶那名女子为妻。我事实上是拽着他们的头发将他们拖向了神坛,当这女人终于得到了合法的地位时,我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然而六个月后,这名男子割断了妻子的喉咙,当然,他也因此被依法执行了绞刑。我想,如果我没有那么多管闲事,这两个生命也许就不会因此逝去。”

“格伦迪夫人有着出色的理解力,她本不该有现在这样糟糕的名声。她不介意男人是否稍有些疯狂,或是否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但由于她有着令人钦佩的聪颖,她认识到女人需要有些直接的规则:如果格伦迪夫人犯下什么错误,她一定会毫无顾虑地对其进行弥补。社会是个冷酷的怪兽,具有明显的催眠效果,因此,你觉得你可以自由;但这怪兽却一直在注视着你,狡猾地注视着你,并且在你出其不意的时候,伸出它的铁爪将你碾碎。”

“我希望贝拉不会回来太晚,”主持牧师说道,“午饭后,我们并没有太多的富余时间,我们要去赶火车。”

“社会制定了自己的十诫,一个只适合普通百姓的准则,他们并不是很好,也没有很坏;但奇怪之处在于,不管你的行为是超越还是滞后于这一准则,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有时候,当你死后,人们可能会觉得你是个神。”

“但是,阿尔杰农,这样的话,你活着的时候会非常痛苦。”

很快,贝拉进来了,在主持牧师上楼之后,贝拉告诉莱依小姐,根据书商的建议,她为赫伯特·菲尔德买了道登所著的两套有名的大部头著作《雪莱的生活》。

“我希望他很快便能写出可以凑足一个册子的诗,”贝拉说,“那时,我便可以问问他,是否能让我安排这些诗的出版事宜。不知道肯特先生能不能帮我找到一个出版商。”

“亲爱的,你将会为你最好的朋友找到一家银行来支持他的。”莱依小姐回答说。

巴兹尔向他的事务律师宣布了自己将要结婚一事,因为他那笔小财产还由别人托管着,并且需要他母亲在各式文件上签字。一两天后,他收到了这么一封信:

<small>听说你要结婚了,我想要给你作为母亲的祝福。明天你到我家里来喝茶吧,以正式的形式。你已经生我气很长时间了,男人生气有点荒谬可笑。假如你忘记了,那我鼓起勇气告诉你,我仍是你的母亲。</small>

<small>附言——这是上天的讽刺之一:尽管一个男人的父亲是个流氓,但他会安慰自己说这关系总是有些不确定,然而对于母亲,他却没法用这类动听的安慰话来欺骗自己。</small>

维扎德夫人很聪明,她早已预言道,由于她的美貌、财富及地位,几年后她必将恢复往日的荣耀。她心里最清楚,那次审判之后,她的地位是摇摇欲坠,若要避开一些陷阱,机智是必要的。她明白,通往社会顶端的两个最好的垫脚石是慈爱和罗马公教,然而这个机敏的人并不会认为她的状态绝望到需要改变信仰,而只要在对慈善的追求中勤奋点儿就够了。于是维扎德夫人费尽心思讨好一个乏味的老夫人,因为这位老夫人的地位和财富使她极具声望,而她的仁慈又使她成为一个易操纵的工具。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是个矮小的老妇人,她戴着假牙和鲜艳的栗色假发,假发总是歪斜地梳向一边;并且,尽管她为人沉闷,却能成功将全伦敦所有真正重要的人物都召集至自己的客厅里。她是维扎德勋爵的一个亲戚,并曾与他发生过绝望的争吵,因此,勋爵夫人便很自然地成了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唠叨的对象。现在,维扎德夫人选择了一种令人很难抗拒又讨人欢喜的方式:她有着极好的口才,并且记忆力极佳,总是能准确记住自己曾经讲过的假话,因此,她从未被拆穿过;她极尽所能地以悲惨的口吻向爱德华夫人讲述了自己不幸的婚姻,而后者也因此深受触动,并承诺愿竭尽所能地帮助她。她时常出现在这老妇人的派对中,并且,在所有的时尚聚集地,人们也能看到她和老妇人一同露面的身影;不久,人们开始接纳这位不缺钱花的有趣的女人。

当巴兹尔顺从地来看她时,他发现母亲以她最爱的肖像画中的姿态坐着;画中的用色很大胆,它就这么挂在她身后的墙上,通过对比可以看出,十年来,这个聪明的女人并未改变太多。在她旁边放着的,依然是香烟和嗅盐,以及一本最近激起了一场诉讼的法国小说。

高高的她有着清晰的轮廓;她穿着极具炫富色彩的长袍,但不像大多数的农村妇女那样,长袍的边角剪裁并不马虎。她并不想隐藏男人们看来极为富有曲线美的身段,穿着极为大胆暴露的性感服饰,想要引起人们对她身体的特别注意,而并不想掩藏什么。对于各类错综复杂的化妆品,她也并不陌生:一般来讲,那些化过妆的英国女性往往都将自己的脸化得极为糟糕——这就让人感觉是来到了地狱的入口。维扎德夫人无法摆脱化妆让人显得有些邪恶、庸俗的看法,她那缤纷的胭脂盒里隐藏着一个长着小蹄子和尾巴的小小恶魔。因此,一旦陷入其中,为了消除自己的疑虑,她又将这几乎发挥到极致。维扎德夫人用上了聪明人所知道的所有的诡计,得益于她的机智,结果非常令人满意:甚至是她的头发,这个大多数女人都未打理好的地方,也被染成了完全与其眼睛和肤色一致的颜色,这样,大部分的男性往往会在维扎德夫人面前失去其智慧。她的眉毛打理得非常完美,睫毛之上的眼线让她那扑闪扑闪的眼睛看起来更具魅力;而唇上的装饰则出自一个艺术家之手,并且,维扎德夫人的嘴唇并不逊色于丘比特的弓箭。

维扎德夫人已经五年没有见到儿子了,她注意到儿子身上发生的变化,对此颇有兴趣,但却不带丝毫感情。

“我给你泡点茶吧,”她说,“对了,你从好望角回来后,为什么不来看我?”

“你忘了,你命令米勒不要再接待我的。”

“你真不该把那当回事;每当女仆把我的头发弄得很糟糕时,我就会解雇她,但她还是跟了我很多年了。那次之后一周,我便原谅你了。”

四目相对,他们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仍未曾改变。维扎德夫人耸了耸肩。

“我今天让你过来,是因为我认为经过这五年的时间,你也许变得更宽容了。但很明显,你是那种永远也没有进步的男人。”

要是在一年前,巴兹尔一定会回答,他绝不会宽容不名誉的事情,然而现在,由于自己也深感惭愧,巴兹尔选择了默不作声。他想将气氛维持在礼貌又冷漠的状态,就像她母亲惯常的那样。巴兹尔预见到了她的下一个问题,想到他必须将自己的秘密部分地告诉这个蔑视他的女人,就感觉自己正遭受巨大的煎熬。然而,正因为这是如此令人不快,他决定毫不隐瞒地回答她的问题。

“你将要娶的人是谁啊?”

“是个你从前没有听说过的人。”他笑着回答说。

“你是想要将这幸运儿的姓名保密吗?”

“布什小姐。”

“听起来不是很有名,是吧?她的父亲是谁?”

“他就在这座城里。”

“她家富有吗?”

“很穷。”

维扎德夫人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儿子,接着,带着一脸奇怪的表情探身过去。

“冒昧地问一句,她是你那令人厌烦的奶奶称为淑女的人吗?”

“她是弗利特街的一个酒吧服务员。”他大胆地回答说。

第二个问题不出所料地跟着来了,并且是以极高的音调。

“那么,什么时候分娩?”

虽然早有预感,但这还是沉重地打击了巴兹尔,令他惊得不能再惊了。他感到浑身血液一下冲到脸上,腿也开始打战。她则轻蔑地看着他。由于被母亲极强的洞察力揭开了伤疤,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猜对了,是吧?很明显,高尚的人也沦陷了。啊,亲爱的,我还未忘记五年前你对我说的那些迷人的语句。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你在谈到贞洁和荣誉时的那番措辞吗?并且你还给我起了名字——一个有教养的儿子通常不会应用到自己母亲身上的名字;但我猜,你老婆可能更是不止于此?”

“如果我的血液里有色欲,那是因为我非常不幸地成了你的儿子!”他狠狠地叫道。

“当我想起你假装是个正人君子的样子时,我总忍不住要崇拜你,你一直都在玩你的小游戏。但是,坦率地讲,你的那些小把戏让我觉得很恶心。我可不喜欢与酒吧服务员的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

“我知道我错了,但我正准备做出补偿。”

“蠢蛋!圣人让我远离那些忏悔的蠢蛋。如果你不能像个绅士那样犯错,你最好做个有德行的人。一个绅士不会因为诱奸了一个酒吧女服务员就会娶她——除非他有个商店售货员的灵魂。你还敢来对我进行厚颜无耻的说教!”

她一边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一边扑闪着眼睛;她站在巴兹尔身旁,像是个愤怒、暴戾的女神。

“你知道什么是生活吗?你知道我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炙热的激情吗?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魔鬼在撕扯我的胸膛。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你以为我会在乎吗?我每一天都过得很愉快,并且以后还会是;并且,不管怎么说,如果你不是个这么自以为是的人,你便能看到,我比绝大多数的女人要好得多,因为我绝不会抛弃倒霉的朋友,或是攻击倒霉中的敌人。”

她言辞激烈地说出了这一切,非常流利,就像是她常常这么自言自语,而现在总算找到了派上用场的机会一样。然而很快,她又恢复了她深知的更为有效的尖酸刻薄。

“等我老了,我会去天主教堂过圣洁的日子,并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巴兹尔冷冷地问道。

“没有了,”她回答说,并耸了耸肩,“你真是个天生的蠢蛋。你是那种注定的平庸之才,因为你无法像个男人一样去面对撒旦。你走吧,去娶你的酒吧服务生吧!告诉你,你让我觉得恶心。”

他愤怒地紧握拳头,转向门口,然而还没等他走到门口,管家便通知说德卡皮特勋爵到了,接着一个又高又英俊的年轻人便走进门来。巴兹尔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他很容易猜到母亲同这位富有的年轻人间的关系。德卡皮特勋爵则很惊讶地目送他离去。

“这位和蔼可亲的人是谁啊?”他问。

维扎德夫人恼怒地笑了笑。“一个蠢货。我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是我的前任之一吗?”

“不,当然不是。”维扎德夫人回答说——她被这话逗乐了,“给我一个吻吧,孩子。”

极度失望的巴兹尔回到了坦普尔,他走到自己门前时,珍妮给他开了门。于是他才想起来,她说过那天下午会过来听他关于婚礼的最终安排,他们将在一个登记处举行婚礼。

“巴兹尔,我在海滨遇到我的哥哥吉米了,”她说,“于是我把他带来,想让你们见个面。”

进门之后,他看见桌边坐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两腿悬在空中。他的头发呈黄棕色,尖尖的脸上打理得很干净,双眼看起来很是空洞。他看起来比珍妮更为普通,说话带着伦敦腔,而当他笑起来时,会露出小小的已变色的牙齿,表情十分狡猾可憎。他穿得很时尚——一副城市运动员装扮,带着卷檐的圆顶硬毡帽,一身带方格的套装,以及一件色彩鲜艳的紫罗兰衬衣;他还挥舞着一根细细的竹手杖。

“你好。”他说,并冲巴兹尔点了点头,“很高兴认识你。”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必抱歉,”布什先生愉快地回答说,“我不能待太久,因为我是个商人,但我想,我最好还是顺便过来看看,并给我未来的妹夫问个好。我是个诚恳的人。”

“你真是太好了。”巴兹尔客气地说。

“亲爱的巴兹尔,当他听说我们将要结婚时,他非常吃惊。”珍妮高兴地叫道。

“那么现在,你可别介意,”詹姆斯说。“老兄,我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没有关系,吉米,你可真谨慎!”

“我知道你会觉得难为情。好吧,我该走了。”

“你不喝杯茶吗?”巴兹尔问。

“我祝福你们,不过我可不想打扰你们这对金丝雀。并且我也不是很爱喝茶;我觉得那是女人们爱做的事。我喜欢一些更有力量的事情。”

“吉米就是这样。”珍妮高兴地叫道。

“布什先生,我有一些威士忌。”巴兹尔说着,扬起了自己的眉毛。

“啊,可别这么叫了。你就叫我吉米吧。我受不了这么正式的称呼。我们都是绅士。请注意,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自夸的樵夫,但我敢这么说——我是个绅士。这不是自封的,是吧?”

“亲爱的,这不是。这只是对事实的陈述。”

“这是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因此,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呢?如果我在俱乐部里遇见一个小伙子,而他想请我喝杯酒,我不会问他是不是个贵族。”

“你只是喝酒就是了。”

“你也会这样做的,是吧?”

“我想也是这样。现在,我可以请你喝点儿威士忌吗?”

“既然你如此恳切,那我就来点儿吧。我的座右铭是:绝不拒绝酒水。因为酒对牙有好处。”

巴兹尔倒上了酒。

“握紧了,兄弟,”詹姆斯叫道,“你不必加入太多苏打水。我的运气可真好。”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并咂了咂嘴。

“我想说,这真是太好了。现在,我得走了。”

巴兹尔并没力劝他留下来,他给这位即将离开的客人递上了一支雪茄。詹姆斯接过后仔细看了一番。

“Villar y Villar!”他惊呼,“好极了。你是花多少钱买的啊?”

“我不知道它们值多少钱。这是别人送我的。”巴兹尔点燃了一根火柴,“你不把标签拿掉吗?”

“如果我知道这是什么,我就不拿掉了,”詹姆斯说,“我并不是每天都能抽Villar y Villar的,所以在我抽这种烟的时候,我会让标签留在上面……好吧,再见了,后会有期,我的老朋友。”

他走后,珍妮转向了她的爱人。

“你吻我吧……这里!现在,我可以静静地坐下来跟你说话了。你喜欢我哥哥吗?”

“我还不怎么了解他。”巴兹尔谨慎地回答说。

“他不是个坏人,并且还很会逗乐。他就跟我母亲一样。”

“是吗?”巴兹尔快活地叫道,“你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吗?”

“那个,你知道,我父亲受的教育不及吉米。吉米是在马尔盖特上的寄宿学校。你也是在寄宿学校念的书,对吧?”

“是的,我是在哈罗。”

“哈罗的空气不如马尔盖特好吧?”

“是的。”巴兹尔回答说。

“亲爱的,坐到我旁边来吧……真高兴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了。我真希望一辈子都和你单独在一起。你确定你是爱我的,对吧?”

“是的。”

“很爱吗?”

“是的。”他微笑着重复道。

她仔细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变得两眼无光。她将眼睛望到别处。

“巴兹尔,我有话要对你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怎么了,亲爱的?”

他将手放到珍妮的腰间,把她抱到了自己身前。

“不,别这样。”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躲开了,“请你原地待着别动。如果让我看着你,我就开不了口了。”

他犹豫了一下,猜测珍妮想要告诉他什么。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在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

“巴兹尔,你确定你是爱我的,是吧?”

“我很确定。”他回答说,一边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

“因为我不希望你是因为可怜我或是类似的原因才同我结婚。如果你仅仅是认为你必须这么做才愿意同我结婚,那么我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

“珍妮,你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些?”

“我已经考虑了很久。那天你提出要跟我结婚时,我太高兴了,因此没有去细想。但是,我太爱你了,所以我看出从那以后,事情便很不一样了。我不想伤害你。我知道自己不是你应该娶的那类女人,我也无法帮助你出人头地。”

她的声音很颤抖,但却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而巴兹尔则一直默默地听她说着。他看不到她的脸。

“巴兹尔,我想知道,你是否真的很在乎我。如果不是,你只需要如实回答,我们可以就此分手。毕竟,我并不是第一个陷入这种麻烦中的女孩,你知道,我可以很容易地解决这个问题。”

他犹豫了片刻,感觉心很痛。莱依小姐无情的建议以及母亲的嘲讽都再次涌上心头:现在,这女孩自己给他提出了这么个机会,究竟是不是应该抓住它呢?

他终于可以获得自由了,他感到欢欣鼓舞;几个简单的词语便可以击碎那可怕的噩梦,他可以更明智地、更好地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但珍妮转了过来,巴兹尔在她那美丽而充满哀愁的眼睛里看到了焦虑;在她那令人震惊的痛苦期待中,她几乎已经不能呼吸。看到这里,巴兹尔失掉了自己的勇气。

“珍妮,不要折磨自己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你这也是在折磨我。你知道我爱你,我想要同你结婚。”

“真的?”

“是的。”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两行泪即刻涌了出来。她沉默了一会儿。

“巴兹尔,你救了我的命,”她终于说道,“我已下定决心,如果你不想娶我,我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是说真的。我无法面对那样的结局。我都已经想好了——我会一直等到天黑,然后,走到桥上去。”

“珍妮,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他说。

然而当珍妮离开后,巴兹尔却几乎垮了,一阵无法控制的绝望席卷了他。他想起了莱依小姐将人生比作下一盘棋,他痛苦地回忆起自己走错的路:结果一次一次地挂在天平上,因此,只要他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一切便能重回正轨;然而每一次的选择看起来关系都不大,直到最后,他才看见了宿命性的结果。每一步都是无可挽回的,但在选择的当时却显得不那么重要;人生并不是一个公平游戏,因为问题总是掩藏在微不足道的面具背后。而现在,于他而言,他已经没的选择;他感到了自己在命运面前的无助,仿佛一切在冥冥中早有了安排,而他不过是个傀儡。现在,生活对他而言已是黯淡无光,并且即使是被他视为最大支柱的孩子,也无法给予他丝毫安慰。

“啊,我究竟应该怎么做?”他悲叹道,“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想到珍妮要去自杀的威胁,他就感到浑身发抖,并且,他明白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去做;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似乎找到了解决所有疑惑和不幸的方法。这时,他咬紧牙关,并跳起来。

“我不会这么懦弱的,”他疯狂地叫道,“不管怎样,我已经为自己铺好了床,我就必须要躺下。”

第一部 第九章

几天后,巴兹尔结婚了,而弗兰克则在登记处帮他处理了各种杂务。之后,弗兰克回到自己家中,发现雷吉·巴西特正舒服地躺在一把扶手椅上,并将他的一双长腿搭到另一把椅子上,一旁还放着弗兰克的香烟和威士忌苏打。

“我的朋友,我看你倒是像在自己家一样。”

“我刚好路过这里,并且碰巧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于是我便打算进来看看:我母亲认为多和你交往会于我有益。婚礼结束了吗?”

“对于这事,你都知道些什么?”弗兰克警觉地问道。

“比你以为的还要多,我的朋友,”雷吉笑着说,“我母亲告诉了我,并将这作为一种严肃的警告。他说,肯特娶一位酒吧服务生为妻,是因为跟错了同伴,并且还去酒吧。他对她都做了些什么呢?”

“雷吉,如果我是你,我会先关心自己的事情。”

“如果是因为她怀孕了的话,那他就是个讨厌的蠢货。如果我惹上了这样的麻烦,我宁愿看着这女人被杀了,也不会娶她。”

“我还有些工作要做,我的朋友,”弗兰克简短地说,“接下来就请自便吧。”

“好吧!我再喝一杯。”他回答说,并且自顾自地拿了威士忌酒,“我要出去和卡斯汀洋太太喝茶。”

弗兰克竖起了耳朵,但终究什么也没说。雷吉看着他,得意地笑了,一边还眨巴着眼睛。

“我很聪明,是吧——我认识她才只有两个星期。但这才是与女人交往最好的方法——趁热打铁。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便发现她喜欢上我了,于是我便发起了猛烈攻击。我知道她不会介意,所以我便告诉她我要的是什么;天啊,她简直是太妙了!弗兰克,我现在发现自己很喜欢那些夫人们,你不需要跟她们拐弯抹角。你可以直截了当地跟她们说,并且也不存在什么该死的道德问题。”

“雷吉,你可真是个哲人。”

“你可能认为我很堕落,但事实不是这样。我把她写给我的信念给你听。对了,我会把你家的地址给她——以免信件寄到我家被我母亲拦截下来。”

“如果你的信寄到我这里,它们将立刻被退回去。”

“你真是个低级的无赖,这又没有给你造成任何伤害,”雷吉狠狠地说,“不过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们通信,那你就错了,因为,我可以让她寄到我的私人教师家里。我说,我必须把这段内容念给你听听,真的非常有趣。”

雷吉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弗兰克认出了卡斯汀洋太太那大大的字体。

“你不认为将一个女人写给你的私人信件拿出来展示是件很卑劣的事吗?”

“胡说!”雷吉笑着叫道,“如果她不希望别人看到,她就不该写。”

他带着明显的骄傲之情朗读了这封信的部分内容,如果离婚法院的主席听了,将不会对这幸福的一对的关系产生任何怀疑。这个可怜的女人的爱撩拨着雷吉的虚荣心,对他来说,最大的快乐在于对其进行炫耀:他特别地强调了其中某些关于爱的表达。

“‘我至死都是你的。’”他结束了自己的朗诵,“我的天啊,女人也可以写得这么淫荡!最有趣的地方在于,还总是同样的淫荡。但这封信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是吧?她已经不能表达得更清楚了。”

“真是和蔼可亲的青年!”弗兰克说,“你母亲知道你和卡斯汀洋太太之间的关系吗?”

“知道一点儿吧!起初,母亲认为她很庸俗,但当她发现她家世显赫时,当她发现卡斯汀洋太太的祖父是个勋爵时,她突然就不讨厌她了。你知道,我母亲有些势利——她相信卡斯汀洋太太会邀请我们去多塞特郡。天哪,如果果真如此,我会让事情变得很有趣的。”

说话间,雷吉看了看表。

“我得赶紧走了,不然我就要迟到了。”

“你打算工作吗?”

“是的,但那可以以后再说。你看着吧,我不会再去参加下一次考试了。母亲给了我考试的钱,但我都乱花了,因此,我只能告诉她我通过了。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难道不是很不诚实的行为吗?”

“为什么?”雷吉吃惊地问道,“她管我管得太紧了,并且,无论如何,我总需要有些钱。反正你知道,等到她去世了,那些钱终归都是我的,所以这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那周六和你一起吃饭的女人怎么样了?”

“哦,我把她甩了。我想,卡斯汀洋太太会更为划算。她也有些家底,并且,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期待男人们为女人的一切花费买单。”

“我的孩子,你是在试图调和两件相互对立的事情——爱情和经济。”

雷吉离开弗兰克家,向邦德街走去,他发现卡斯汀洋太太尚未到达,因此就在附近来回走着;但在等待了半小时后,他开始有些生气,因此在我们这位可爱的女士出现后,他也没有丝毫笑容。

“我让你久等了吧?”她轻松地问道。

“是的。”他回答说。

“这对你有好处。”

她走进店里,然后他们叫了茶点。

“我可不能吃这些糕点,”她说,“让他们另拿一些来吧。”

第二碟也不是很合她的胃口,于是她加了第三碟。

“我终究还是发现自己最喜欢第一份的味道。”当这些都呈上桌后,她说。

“你应该马上吃一点儿,而不是破坏了这个地方的声誉。”雷吉大叫道。他非常容易发怒,尤其是对别人的这类缺点。

“那女人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做,我为什么就不能打搅她?并且,她非常放肆无礼,我倒是乐意去经理那里投诉她。”

“如果你真要这么做,我也会跟着去,并告知事实不是这样的。”

“这真是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推荐这里。不过,我可以要点儿甜食作为补偿。”

她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了一盒精心装饰的巧克力,盒上有缎带和人造的紫罗兰。

“你可以为我买下这个。我喜爱甜食——你会给我买吗?”

“可以,只要有其他人愿意为此付费。”

她将头往后一仰,然后大声笑了,人们都因此转头看着她。为此,雷吉很生气。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张扬。所有人都在看着你。”

“好啊,就让他们看吧。给我一支烟。”

“你不能在这里抽烟。”

“为什么不能?那边也有个女人在吸烟。”

“是的,但她肯定不是什么上等人。”

“胡说八道!是维扎德夫人。只有你在皮卡迪利大街的朋友们才会总想着举止是否得体的问题;她们很怕自己的表现不够淑女,她们总是装得那么古板拘谨。”

卡斯汀洋太太脸上涂了粉,身上还喷了香水,衣着极其艳俗,但又极为时髦;当她说单单是自己招摇的举止便能将自己同水性杨花的女人区别开来时,她那非比寻常的智慧便可见一斑。她远望着维扎德夫人,那位衣着比自己更引人注目也更为华丽的女人(这也体现了维扎德夫人的性格),正和年轻的德卡皮特勋爵坐在一起,而卡斯汀洋太太则在一旁向雷吉讲述着关于这一对最新的流言飞语。

“你知道她是肯特先生的母亲,对吧?顺便问一句,他真的娶了一个大街上的女人吗?”

“是的,”雷吉说,“真是个蠢驴。”

他向卡斯汀洋太太生动地讲述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件事情的一切。不知为何,虽然知道此事的弗兰克和莱依小姐都极为谨慎,然而,巴兹尔的冒险故事还是很快传遍了整个朋友圈,并且大家都可以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

“我说,雷吉,你明天会去剧院吗?明天上演《美女的彼得堡》,裴伯雷夫人在那儿有个包厢,她邀请我带上我的男人同去。”

“我是你的男人吗?”雷吉问。

“为什么不是?”

“这听起来太庸俗了。我觉得这就是你的男仆的意思。”

听到这里,卡斯汀洋太太爆出了自己最大的笑声,因此人们又再一次将注意力转了过来。这让雷吉感到不知所措。

“你太呆板了!这是你母亲教导你的吗?你知道,她简直是个又老又守旧的人。”

“谢谢。”

“但我打算圣诞节时邀请她去杰斯坦。我们将在那里举行家庭派对,我还打算邀请莱依小姐和赫里尔先生。我不是很喜欢赫里尔,但如果他不来的话,莱依小姐也不会来。可惜她已经不再年轻了,是吧?不然的话,他们可以带着更多的目的来交流人生观。人们说她非常喜欢年轻人;我在想,她都对他们做了些什么。你觉得她年轻时是个很快乐的人吗?”

“我知道,她是个惯常的‘杀手’。”雷吉回答说。他想起了自己读书时代这个慷慨的女人常常给他的那些小费。

“我相信其中必定有些什么,”卡斯汀洋太太反驳说,“否则她不会在意大利住那么久。”

“我母亲认为,莱依小姐是她所认识的最正直的人。”

“雷吉,我希望你不要时刻把你母亲挂在嘴边。要忍受保罗的母亲已经很糟了,更不要说你的了。我想我会邀请那个坏脾气的老太婆来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的:她很讨厌,但也很有钱,并且,她和你母亲很合拍。我们走吧,我对这家小餐馆感到恶心。”

当雷吉准备结账时,发现那盒巧克力价值十五先令,于是,只愿意在自己身上花钱的他感到很不快。卡斯汀洋太太一直让出租马车在外面等着,她提出要载她的护花使者到格罗夫纳花园去——她将在那里同别人继续喝茶。

“我玩得很开心,”在他们到达后,她说,“你最好给马夫五先令。再见,雷吉。希望你明天不要迟到。我们会去哪里吃晚餐呢?”

“我不介意,只要便宜,在哪里都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满地给了马夫五个先令。

“我会请你吃晚餐的。”卡斯汀洋太太说。

“好吧,”他回答说,突然又高兴了起来,“那么,我们就去卡尔顿酒店吧。”

卡斯汀洋太太进到了室内。为了省钱,讨厌步行的雷吉还是迈着沉重的步子闷闷不乐地往斯隆花园走去:弗兰克在断言爱情和经济间的不相容性时,可是展现出了极大的智慧。

“今天花了我近一镑金币,”他喃喃自语道,“有这些钱,我可以和玛奇一起吃三次饭了,她会不会也像那小丫头那么粗俗。”

次日,他与卡斯汀洋太太在卡尔顿酒店的前厅碰面,然后坐下吃饭。服务生给他拿来了酒水单。

“你想喝点儿什么?”他问。

“来点儿有活力的吧。”

这完全与雷吉的想法不谋而合,由于不用付账,他点了自己最喜欢的价格不菲的香槟。为犒赏自己对酒的品味,他带着额外的满足感喝着这酒,因为其价格非常昂贵。卡斯汀洋太太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就像是橱窗里经过灯光小心映衬的凋谢的玫瑰,旨在迷惑购买者,让他们以为这花还很新鲜,并且充满活力:她为自己的外表感到愉悦,也为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而感到愉悦,他就像是米开朗琪罗醒着的亚当那般精神不振却又性感无比,因此,她用很大声的腔调、极快的语速来讲话。雷吉的精神因醉人的酒精而振奋,他那对于与一个知名女人的奸情是否值得的疑惑很快便烟消云散了;看着她那价值不菲的华丽长袍,雷吉又感到了兴奋,双眼赞赏地盯着她脖子上及黄头发上的钻石。与一个衣着华丽、家世富有的女人在一个人头攒动的餐馆吃饭对雷吉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为此感到骄傲,认为自己是一名快乐的登徒子。

在递东西时,他乘势碰了碰她的手指。

“别这样,”她说,“你让我浑身打战。”看到自己所造成的影响后,卡斯汀洋太太更极力地卖弄起自己的艺术气息和优雅。

“那剧院很糟糕!真希望我们可以不用过去。”

“但是我们不得不去。裴伯雷夫人要带她的男人去,我们得去陪陪她。”

雷吉很高兴能与有身份的人坐到同一个包厢里,并且他知道,这也会令自己的母亲满意。

“他们为什么不帮助你丈夫成为一个准男爵?”他率直地问道。

“我的婆婆并不想为此破费。你知道,保罗不是那种天才——他倒是愿意一试,但近来这称谓的价格有所走高,男爵爵位是你需要支付现金来买的少数东西之一。”

雷吉的胃口很大,这顿晚餐,他吃得很满意。当甜点上来时,他点燃了一支烟,表示自己已经吃得很饱了。

“人们竟然说才智带来的喜悦要胜于食物带来的喜悦。”他叹息道。

他凝视着卡斯汀洋太太,并且,像大多数酒足饭饱后的男人那样,爱意也随之升起,于是,他冲着卡斯汀洋太太来了一个尤其性感的微笑。

“我说,格雷丝,你想不想在哪个周末一起出去游玩一番?”

“啊,我可不能如此冒险。那样做太危险了。”

“那如果我们悄悄地去什么地方呢?想想就觉得妙极了!”

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在雷吉那英俊、慵懒的眼神中,她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晕眩感;他的手放在桌上,大大的,柔软而又平滑,这番场景给了她一种奇怪的刺激。

“下个月,保罗要去北部做演讲,”她说,“这对我们来讲是个机会,是吧?”

这一冒险吸引了她,雷吉也突然爆发出极强的兴致,这让她开始愿意去冒所有的风险。

“我说,我想到一个办法。”她扑闪着眼睛轻声说,“我们去罗切斯特吧。你还记得吗?巴兹尔·肯特有一天提起过的?我可以简单说我想要去观光或是什么。我觉得那里是个乏味的地方,除了美国人,没人会去那里。”

“很好,”他说,“咱们就这么定了吧。”

“现在我们得出发了,结账走人吧。”

卡斯汀洋太太开始找她的钱包,然后突然回过头尖声笑了。

“怎么了?”

“我忘记带钱包了。那么,只能是你来付账了。你介意吗?”

“幸好我母亲今天早上给了我五英镑。”他冷冷地回答道,然后一边拿出那些闪亮的金镑,一边自言自语,“好家伙,为了这个,我会惩罚她的。”

到达剧院后,他们发现裴伯雷夫人尚未到达,而他们又不知道包厢号,因此只好在入口处等待。他们等了将近半小时,在这过程中,卡斯汀洋太太等得越来越不耐烦。

“她真是太令人讨厌,太无礼了!”她第十次这么叫道,“真希望我没有来,真希望你不是就这么无聊地站着。你就不能说点儿有趣的事情逗我开心吗?”

“我认为你应该耐心地多等一会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表现出一副坏脾气。”

“她现在怎么对我,我以后也会怎么对她。我猜她一定还在和她那可怜的男人在哪里吃饭。你为什么不包下一个包厢,好让我们都能进去呢?”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邀请了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在这里等着,直到他们出现为止。”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你都不会拒绝我要求你做的事。”

“如果你让我做什么合理的事情,那么我会照做的。”

雷吉很有点儿小脾气,而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那爱他的母亲也从未教他要克制这点;但看到卡斯汀洋太太因不耐烦而发怒,他却突然表现出异常的平静,相比焦躁或是发怒,他的平静反倒愈发激怒了卡斯汀洋太太。夫人此时口出恶言,嗔怪他太冷漠无情,并且还严厉地指责他。而他依旧没受到丝毫干扰,仍然和善地回话。

“如果你对我不满,那我可就走了。你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一个女人吗?我对你的坏脾气感到厌恶。我的天啊,如果这就是已婚男人所要忍受的东西,那么,请上帝保佑我不要结婚。”

他们默默地坐了下来,可以看到,卡斯汀洋太太那涂满脂粉的脸上满是怒色;但等到裴伯雷夫人终于由一个军人模样的魁伟年轻人陪伴着出现在眼前时,卡斯汀洋太太热情洋溢地向她打了招呼,并起誓说自己也不过是刚到那里。而不太习惯这种礼貌的社交方式的雷吉则是难掩其坏情绪,闷闷不乐地同刚来的二人握了手。

演出结束后,雷吉将卡斯汀洋太太送上了一辆出租马车,但并未和她握手,并且,他那英俊的脸上还带着恶毒的怒容,这使卡斯汀洋太太感到极其不安;因为,一开始的心血来潮变成了现在那无以言表的绝望的激情。她有着一个堕落女人的灵魂,多年来,她总是与来来往往的男人们或严肃或随便地调情,但她所追求的主要是他人对她的崇拜,以及有人陪她出去游玩并且为她那小小的奢侈买单。尽管很多人为此付出了全副热情,但她却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并且在他们开始变得让人厌烦后小心地甩掉他们。然而现在,在独自回家的路上,她的内心却是单调又空虚,她被那双英俊的眼睛折射出的愤怒折磨着,并悲哀地想起前一天他在出租马车上那个匆匆的吻。

“可能他不会再来找我了。”她呜咽着,痛苦地低语道。

同时,她也有些许害怕——因她明白这个风流、自私的男孩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任何女人都能满足他,她痛苦但又清楚地意识到,雷吉不过是为她的财富和钻石所晕眩而已。他喜欢在她家里吃饭,并且,能够拥抱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这点很能满足他的虚荣心。但她对为自由而战并不感兴趣,她无力地让自己屈服于这份爱,也不去管这会将她引向何等羞耻与悲惨的深渊。到家后,她给雷吉写了一封充满悲情的信,过去被她残忍玩弄的人们,看到这完全的屈尊姿态,想必也会感到有人替自己报了仇。

<small>亲爱的,不要生我的气,我无法忍受你这样对我。哦!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今晚我的表现很令人讨厌,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以后我会尝试去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请写信来告诉我你原谅我了吧,因为你的言行会让我心痛。</small>

她将信折起,准备放入信封,然而一个念头突然闯入她的脑海。卡斯汀洋太太深知自己所有的浮躁与轻率,但她也注意到了雷吉在金钱问题上的吝啬。她走到抽屉旁,拿出一张十英镑的纸币,再写了一句附言,随后一起装入信封中。

我很抱歉今晚忘记带钱包了,现在我只有这张纸币。除了我应该给你的部分,剩下的你可以拿去买个领带夹。我想给你买个小礼物,但又怕你会不喜欢。请你告诉我,你并不会因为我让你自己去挑选礼物而生气。

这年轻人无关痛痒地读着这封信,但当他读到最后一行时,却突然脸红了,因为母亲曾给他灌输过一些荣誉准则,虽然他很不情愿,但也无法摆脱“接受女人的钱财是最为耻辱的事情”这一观点。片刻间,他感到有那么些羞愧,但这一张纸币是如此的干净并且充满诱惑。他的手指开始发痒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要将这钱送回去,于是,他在自己的写字台前坐了下来。但当他准备将那十英镑装进信封时,他再一次看着它——他犹豫了。

“不管怎么说,关于昨天的晚餐和茶点,她也欠我很多,如果我收下这钱,以后也将用在她身上。她那么富有,这对她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

忽然间,他想出了一个妙计。

“我把她多给的钱拿去赌马,如果赢了,就把这十英镑还给她。如果没赢,那么,这就不是我的错了。”

他将钱装入了口袋。

第一部 第十章

肯特夫妇在卡宾斯水域一个渔民的小屋里度蜜月,这地名浪漫又极富音乐感,使巴兹尔深为着迷;从他们的窗外望出去,长满有气味的金雀花的峭壁,懒懒地倚在五彩缤纷的海边。租给他们房子的老人和蔼又朴素,巴兹尔特别爱听他讲捕捉沙丁鱼的故事、让海边飞舞无数残骸的风暴,以及圣艾夫斯的渔民与来自洛斯托夫特的外省人之间的激战。他还讲了乡间一些活动的复苏,召唤罪人进行忏悔,以及他自己是如何在一个难忘的情形下获得了拯救。现在,他为自己新近发现的对狂野热情的信念而忏悔,但仍旧对来他家里的陌生人一如既往地奉献着自己的热忱。那老渔夫又高又憔悴,脸上布满了皱纹,眼里带着海光的灼伤,看起来像是乡间最真实的表达——有废弃的矿井的疯狂,也有温柔;有彩色粉笔的斑斓,也有贫瘠沉闷。对厌倦了上个月的感情冲突的巴兹尔来说,南部土地那罕见的壮丽有着无与伦比的安静魅力。

一天下午,他们往一个山坡上走去,想要看看当地一些新奇的事物,山顶上立着一块墓碑。珍妮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她只感到十分疲惫,于是坐下来休息,而巴兹尔则继续闲逛。他在金雀花丛中漫步,这些花有深红的,也有翠绿;还有柔和高雅的紫水晶般的石南花:一些孩子将其采摘后扔到一边,因此它们枯萎在草地上,紫色已褪去,就像是皇权衰败的象征。巴兹尔突然想起,那些最有诗意的诗人们,那些极其简洁的话语,杰里米·泰勒不断地为自己朗诵的,那悲伤而又充满激情的《圣洁的死亡》中的片语:“打破病床,饮干酒,带上那玫瑰做的皇冠啊,弄脏那干松做的曲锁;因为上帝吩咐你要记得死亡。”

站在山脚上,他俯瞰着绵延的山谷——远看起来很是壮观,有平静的小溪流,仿佛是昏暗的天堂里那色彩鲜艳而又充满欢歌笑语的古老意大利小镇。天空灰灰的,一片阴沉,云层中孕育着雨,笼罩着山顶,就像是一些将死的异教徒的灵魂组成的薄薄的帏帐,孤独地游荡在这怪诞的基督教传说之中。山顶上有一行干枯的树木,而这年的早些时候曾游历过这一带的巴兹尔发现,它们与夏季很不协调,一阵可怕的黑暗笼罩着康沃尔郡六月的色彩斑斓。然而现在,一切自然景象都融进一片和谐中来,落光了叶子的树干上有许多节瘤,沉默而平静,似乎它们从事物的永恒层面发现了非凡的内容。绿叶和花儿似乎都毫无价值,就像蝴蝶和四月的微风那么短暂,然而却又是恒定不变的。死掉的蕨类植物随处可见,和脚下的土地一样呈褐色,它们是最早枯败的夏季植物,被九月温和的清风冷死。四周一片寂静,让巴兹尔仿佛听到了白嘴鸦的振翅之声,它们在田野的上空飞来飞去,而此时巴兹尔的脑海中竟奇怪地听到了伦敦的召唤。巴兹尔尤其享受这份孤单,因为他一早便习惯了独处,而结婚以后的与人共处不时让他觉得厌烦。他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珍妮没有理由不向往比其原有的世界更为宽广的一片天;她绝不是个傻瓜,只要巴兹尔有足够的耐性,慢慢地,她可能会对他感兴趣的事情也产生兴趣:向一个灵魂展示自己的美是件很美妙的事情。然而他的热情却很短暂,因为下山后,他发现珍妮竟然睡着了,她的头往后仰着,帽子盖住了一只眼,嘴却是大张着。看到这里,他的心沉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珍妮的另一面:在这柔和优雅的美景中,她的衣服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庸俗与粗糙,并且,他那尖锐的眼睛陡然间发现,在珍妮的美貌后面,隐藏着他所讨厌的她哥哥的那一面。

由于害怕下雨,巴兹尔叫醒了她,并建议说他们应该回家了。珍妮深情地望着他笑了。

“你刚才看见我睡着的样子了吗?我睡着的时候嘴是张着的吗?”

“是的。”

“我看起来一定特别糟糕。”

“你的帽子是在哪里买的?”他问。

“是我自己做的。你喜欢吗?”

“我觉得颜色太鲜艳了。”

“这颜色适合我,”她回答说,“这些颜色向来都和我比较搭。”

康沃尔郡下起了毛毛细雨,就像是人类的不幸一般渗入大地,最后,在一天快结束之时,雨大起来了。在薄雾中,在那个夜晚,这乡村陷入一片黑暗。然而,此时巴兹尔的内心却比这番情景更为黑暗,这才不过短短的一星期,已让他开始感到害怕,害怕自己自信地揽下来的这一任务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回到伦敦后,巴兹尔把他的家具搬到了自己在巴恩斯购置的小屋里。他喜欢繁华的商业大街的那种古老风格,因为那将某种乡村的质朴保存了下来,而他的小屋却是在一长排沉闷的、完全相同的郊区住宅之中:在意自己设计的建造者在两边各安排了五十间小房屋,让它们仅能以数字或是扇形气窗上那些浮夸的名字而得以辨识。这对夫妇花了两三周的时间对家里进行整理,接着,巴兹尔又回到了他所喜欢的单调生活里,将大部分的时间奉献给工作。他每天很早就会去办公室,他在那里为“御用律师”担任助手,等待着从不曾到来的简报,然后在五点的时候乘火车返回巴恩斯。然后便是同珍妮一起散步,晚饭后,他会一直写作,然后上床睡觉。现在,从某种程度上讲,巴兹尔对自己安静的婚姻生活感到满意;他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并且能专心地从事写作。婚姻显然能带来某些魔力,因为巴兹尔对珍妮渐渐升起了更为严肃也更为深沉的爱。他因她对自己的仰慕而感到高兴,也为她的谦卑顺从而感动。他全身心地盼望着他们的孩子出世。他们都相信这肯定是个男孩,并持续不断地谈论着“他”,还毫不厌倦地讨论着关于“他”的一切:“他”应该留什么发型,应该去哪里上学。当巴兹尔想象着这个美丽的女人在哺育他的孩子时,觉得这时候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美,他充满了感激与自豪;并且责怪自己曾为娶她一事而犹豫,并且在蜜月中还一度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

珍妮感到无比幸福。她生性有些懒惰,因此,在摆脱了金皇冠酒吧的工作后,她感到十分高兴,从此,她不必再做任何事情。她一招手,便有用人过来供她使唤,她将懒懒地坐着却看着用人工作当做一种极大的享受。她同样也为自己的小家及里面的家具而感到自豪,她自得地擦拭着家里的图画,因为她觉得它们很糟糕;巴兹尔说它们很美,而她知道的是,它们可以值很多钱。同样,珍妮也越来越崇拜她的丈夫,因为她既不明白他的想法,也不体谅他的抱负。她对他只是一味地崇拜。当他进城去时,对她而言就是一种折磨,她总会送他到门口,在那里同他告别。预计他要回家的时候,她总会竖直了耳朵,聆听可能出现的脚步声,有时,甚至迫不及待地出门去迎接他。

巴兹尔在待人接物上并没有多大天赋,他从不向别人要求什么过多的东西;然而却想要按自己的意思来塑造同他有接触的人。珍妮的品位极其糟糕,她那很不适合其妻子身份的无知时常让人感到沮丧无比。为了对她进行无意识的教育,就像是吃下涂在果酱上的粉末那般,让珍妮在不知不觉中获得相关知识,巴兹尔给了她很多书,要求她进行阅读。然而尽管她顺从地接受了它们,也不能说明巴兹尔的这一选择就是尽善尽美,因为才勤奋了不到一刻钟,珍妮便扔下了书本,那个早上剩余的时间里,她都在与家中的女仆亲密地聊天。然而,如果她在什么时间里渴望文学食粮了,她会去车站报摊上买一本短篇小说,在巴兹尔回家的时候将它藏起来。一次,巴兹尔在家中偶然发现了一本题为《罗莎蒙德的复仇》的小说,对此,珍妮解释说这书是女仆的。只需一便士,肯特夫人便能读到一个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浪漫故事,故事中英俊、高贵的英雄与巴兹尔极为相似,而那勇敢无比的角色似乎就像她自己;在客房的床垫下,藏着她最心爱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一个高贵的女仆牺牲了自己,珍妮为这个故事而心潮澎湃,只因她联想到,如果将自己放到类似的环境里,她也非常愿意为了巴兹尔去冒生命危险。而对这一切毫不知情的巴兹尔总是不厌其烦地同她讨论他给她的书,却没认识到她的知识还是那么的浅薄。

“巴兹尔,我希望你能将你的书读给我听,”一天晚上,珍妮这么说道,“你从未告诉过我关于你写书的事情。”

“亲爱的,那只会让你觉得厌烦的。”

“你是认为我不够聪明,因此不能够理解它,是吧?”

“当然不是!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我当然很高兴读一些给你听。”

“我真为你是个小说家而感到高兴。这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情,不是吗?当我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书页上时,我将会感到非常自豪。那么现在,读一点儿给我听好吗?”

不管一个作家有多么疯狂的反对者,他们通常都不会厌恶朗读其尚未出版的著作的要求;这些作品在作家们心里就像是自己的小孩,一旦成型并披上嫁衣之后,其魅力必会有几分折减。而此时的巴兹尔尤其需要赞同感,因为他对自己充满怀疑,而如果此刻有人能赞赏其作品,那么他将能做得更好。他非常渴望珍妮能够对他的写作感兴趣,他至今未对她提及半个字,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羞怯而已。

他的小说背景是十六世纪早期的意大利。在他从南非回国后的某天,在国家美术馆里,这场景突然映入他的脑海,在欣赏完那些唯美的艺术品之后,人对美的感知会尤其敏感。他在美术馆的画作间踱来踱去,欣赏从前喜欢的一些旧作,这个严肃、安静之地给他带来的欢愉远胜于爱或是酒;每每回想起这场景,他便会感到幸福、崇高而冷静,并且收获颇丰。最终,他走到莫雷托所画的一个意大利贵族的肖像前,对于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头脑来说,这表达了后文艺复兴时代所有的精神。不可思议的是,这幅画特别对他的口味。他觉得,画出优美的图案便是画家的终极目标,并带着欣赏之意,注意到阴暗的色彩在这高高瘦瘦的男人身上的修饰效果,在那面大理石的斜面墙上,他显得那么忧郁又无精打采。人们并不知这画中人的姓名,他站立的姿势看起来疲倦又做作;黄褐色的背景反映出了他那经克制的绝望,空洞得就像是精神生活中的沙漠之地;翠绿色的天空又冷又悲凉。图画上给出了日期,一五二六年,他衣服上的袖口有开裂,并有那个时代特有的小洞(复兴运动的早期激情业已消散;因为米开朗琪罗已经死去,而恺撒·博尔贾则在遥远的那瓦拉堕落了);杂色的裙子以深深的樱桃色为主,就色彩的悲恸而言,也并不比黑色逊色,此外还有精致的细棉布衬衫及褶边。他一只手未戴手套,懒懒地落在其长剑的前端,他那修长而精致的手又白又软,既像是绅士,又像是学生。他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部分呈暗黄色,部分又呈鲜红色,帽上画着圣乔治和龙,前方还有一个纪念装饰。

这张脸在黑胡子的映衬下显得更为苍白,这深深地震撼了巴兹尔;巴兹尔恋恋不舍地看着它,眼神一片茫然,似乎除了幻灭之外,世界已不再有任何价值。当下,巴兹尔望着画中的人物开始沉思,并构思出一个故事,然后花了几个月时间将其写下,他开始为此而广泛涉猎那一时期的诗歌与历史,并花大量的时间在大英博物馆。最后,他终于开始动笔了。他想要描述那个时候的意大利社会: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后,意大利带来了一个人类智力上的新纪元,自由思想在这段时期广受欢迎,整个社会都经历了深刻的觉醒。这让当时的男人们仿佛加入了一场战斗,强烈地想要享受每一个时刻,而后来却发现一切毫无意义,然后绝望地后退,因为这世界再也不能提供更多的东西。由于习惯了亲王的奉承和贡多铁里雇佣军的帷帐,小说的主人公经历了各种情绪、残忍搏斗、爱与阴谋,写诗并且谈论柏拉图哲学。写作这一职业很吸引人,但巴兹尔仅将这视为表达心境的一种方式,因为他想通过避开耸人听闻的描写来表现自己对寻常主题的蔑视,他希望仅仅进行一些精神状态的分析。

这样的主题使巴兹尔喜欢的精致风格有了发挥的余地,他开始进行阅读,强调句子的韵律与音乐中的欢愉。他的词汇来自伊丽莎白一世时期,华丽而又感人,某些词汇的美甚至都能使他陶醉。但最终,他突然停了下来。

“珍妮?”他问。

无人应答,于是他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为了不至于惊醒她,他合上书本,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起身。如果她甚至都不能保持清醒状态的话,为她朗读一事也就没有必要了,他带着一些困扰来到了自己的桌边。然而很快,他的幽默感便将其从忧虑中拯救出来。

“我真傻!”他笑着叫道,“为什么以为她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呢?”

而莫里太太曾兴致盎然地听过这同样的章节,并给予了高度评价。巴兹尔想起,莫里哀曾为自己的厨师朗读一些喜剧,如果她觉得很无趣,他就会重写。如果是类似于这样的测试,巴兹尔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小说毁了;但很快他便性急地告诉自己,他是为少数人在写作,而不是为了普罗大众。

感到他不在自己身边,珍妮很快醒了过来。

“天啊!我刚刚并没有睡着,是吧?”

“你还打鼾了。”

“真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你在读的时候,我觉得特别困。但巴兹尔,我真的很喜欢它。”

“能写出具有催眠效果的书也挺不容易的。”他冷冷地笑着回答道。

“再给我读一点儿吧。我现在特别清醒,你写得真美。”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愿意再工作一会儿。”

几天后,珍妮那从未见过巴兹尔,也从未来看看他们的母亲到了门前。她是个胖胖的、坚定的女人,她穿着黑缎裙,要说这是她最好的周日服装,大家可能很难相信;她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日子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了,而这周中还有一个安息日。与巴兹尔不同的是,珍妮总是坚持将他们最好的东西留到特殊的日子使用,因此他们平常都用陶器来沏茶。

“妈妈,你不会介意我不拿出银茶壶吧?”待他们坐下来后,她问道,“我们并不是每天都用银茶壶。”

“亲爱的,我也不是每天都会过来看你啊。”布什太太回答说,并抚了抚自己的黑缎裙,“但我想,我现在对你而言什么也不是了,因为你已经结婚了。你不坐下来喝茶吗?”

“巴兹尔喜欢在客厅里喝茶。”珍妮回答说,一边往每个茶杯里注入牛奶。

“啊,我感到很糟糕。茶是我的最爱,珍妮,你是知道这点的。”

“是的,妈妈。”

“我一直在跟你说,如果一个盘子里只有几片黄油面包,并且涂在上面的黄油少得让人几乎看不见的话,这会让人觉得主人非常吝啬。”

“巴兹尔喜欢这样。”

“在我家里,我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别在家里向你的丈夫让步,亲爱的,否则他会认为一切都是应该的。”

这时,巴兹尔走了进来,珍妮将其介绍给自己的母亲,并紧张地看着她,希望她的举止能得体。布什太太很敬畏巴兹尔拘谨的礼仪,小心地想要表现出十足的淑女气,在拿起茶杯时,用的都是最为优雅的姿势。在做出了一些礼貌的评价后,巴兹尔陷入了沉默,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两个女人艰难地谈着一些琐事。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他们家门口,仆人立刻通报说,莫里太太来了。

“我想你会允许我来拜访你的。”她说,并将手伸向珍妮,“我是你丈夫的一位老朋友。”

珍妮脸红着退缩了,而巴兹尔却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同莫里太太热情地握手。

“您能来真是太好了。刚好赶上用茶的时间。”

“我很乐意来点儿茶。”

她坐下了,看起来很是大方与镇定,而布什太太则肆意地观察着她的长袍。然而珍妮此刻开始意识到,他们只摆出了普通的茶具。

“我去重新弄些茶来。”她说。

“芬妮可以去做的,珍妮。”

“不,我还是自己去弄吧,我将茶叶锁起来了。我必须自己去弄。”她又转向莫里太太补充了一句:“那些女孩都很不老实。”

她匆匆地离开了,之后,巴兹尔开始急切地问莫里太太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你没有写信告诉我你们住在哪里,这让我觉得很可怕。是莱依小姐给了我你们的地址。”

“这地方很有意思,你说是吗?你需要穿过繁华的商业大街来到这里。它是那么的奇怪又古雅。”

他们愉快地交谈着,几乎忘记了布什太太的存在,而后者则阴沉着脸望着他们。而她常常说,自己并不是个甘心成为牺牲品的女人。

“今天天气真好,是吧?”她略带攻击性地打断道。

“太美了!”莫里太太高兴地回答说。

还没等布什太太做出下一步的反应,巴兹尔便问莫里太太何时去意大利。幸运的是,珍妮刚好在这时候进来了,她母亲看到,她竟端出了银茶壶。她为此感到恼怒,很不高兴,然而却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坐着。她是个很容易就怒发冲冠的人。她也注意到,在莫里太太到来之前几乎是一言不发的巴兹尔,现在却变得喋喋不休。他很幽默地讲述了他们在搬家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尽管莫里太太觉得这一切很有趣,而布什太太却未从中发现任何乐趣。

最终,这位来客起身准备离开。

“我真的必须走了,再见,肯特夫人。你一定要跟你丈夫一起来看我。”

她走了,身上的丝绸布料也发出一阵飒飒响。巴兹尔陪着她到了楼下。

“妈妈,她是坐马车来的。”正从窗户往下看的珍妮说道。

“亲爱的,我看得出来。”布什夫人回答说。

“巴兹尔看起来有贵族气派吗?”深深崇拜着丈夫的珍妮问母亲。

“贵族才会有贵族气派。”母亲冷冷地回答说。

他们看到巴兹尔在门口同莫里太太有说有笑。接着,莫里太太给了马车夫一个指示,于是,他们慢慢地沿街走着,而马车夫则一路跟着他们。

“珍妮!”布什夫人惊奇、恐慌而又愤怒地叫道。

“我在想,他们会去哪里。”珍妮说着,把脸转了过去。

“亲爱的,听我说,你要看好你的男人。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太信任他。你告诉他,你的妈妈和其他人一样,可以透过砖墙把人看穿……另外,他原来跟你提到过他的这个女性朋友吗?”

“是的,妈妈,他常常提起她。”珍妮很不轻松地回答说,因为事实上,直到这天为止,她根本就未曾听说过莫里太太的名字。

“那么,你告诉他,你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事了。亲爱的,你必须要小心啊!我和你爸爸刚结婚时,也经历了许多的困难。但我坚定我自己的立场,让他明白,我是不会为他的荒唐而妥协的人。”

“我在想,巴兹尔为什么不回来?”

“并且,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父亲从来不将他的女性朋友介绍给我认识。我想或许我还不够好。”

“妈妈!”

“哦,亲爱的,别跟我说话。我觉得你对我太差了,你们两人都是,自打今日从我那舒服的家里来到这里,真觉得是度日如年。”

正在这时,巴兹尔回来了,他立刻就看出了布什太太所受到的困扰。

“呵呵,这是怎么了?”他笑着问道。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肯特先生,”这位生气的主妇颇有尊严地回答说,“我开诚布公地跟你们说,我不否认。我希望自己能受到夫人般的对待,我认为珍妮用六点五便士的茶壶为我泡茶是很不合适的——亲爱的,你们可不能否认它们就值这点钱,因为你们知道的东西,我也知道。”

“下一次,我们会注意这些的。”巴兹尔和气地回答说。

“而在你的女性朋友到来后,珍妮很快就取出了银质茶具。我想,我是不值得你们大费周章的。”

“我一直觉得陶制茶具煮出的茶,味道会更好。”巴兹尔和善地评论道。

“哦,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布什太太充满讽刺地回答说,“而且要抓麻雀,你只需在它尾巴上放点盐就可以了。再会!”

“妈妈,你不会是要走了吧?”

“我知道我不受欢迎,我不会等着你们赶我走,因为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而巴兹尔此时正情绪高涨,布什太太的这一番脾气也使他觉得很有趣。

“巴兹尔,你刚刚去哪儿了?”在母亲挑衅般昂首阔步地走出屋子后,珍妮问道。

“我只是将莫里太太送出了街口。我想这会显得礼貌一些。”

珍妮没有再做回答。巴兹尔同他这位出其不意的访客畅谈了自己的写作进程,并且仍在想着她刚给他说过的有趣的事,因此并未注意到妻子此时的沉默。整个晚上,她几乎没怎么说话,而巴兹尔却表现出了鲜有的高昂情绪,这深深地震动了她。晚餐时,他一直在说笑,并未对妻子的不予回应有所察觉。之后,他径自回到桌前开始自己的工作。此刻,灵感纷纷向他涌来,他开始奋笔疾书。而在一旁假装阅读的珍妮却一直在注意着他。

第一部 第十一章

在巴兹尔婚后的第二周,莱依小姐早餐时收到了贝拉的来信:

<small>最近,我非常担心我的朋友赫伯特·菲尔德,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你知道,他的身体并不是太好,不久前,他得了一场可怕的重感冒,看起来似乎很难治愈的样子。他没有好好地照顾自己,看起来很瘦很虚弱。我们的医生已经为他看过,但他仍是没有好转的迹象,对此,我感到特别害怕。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终,我说服他到伦敦来找位专家看看。如果我下周六将菲尔德先生带来,你觉得赫里尔医生会帮他检查一下吗?当然,我会按规矩为此支付费用,但我不希望赫伯特知道这点。我们可以周六一大早出发,如果你能够帮我们进行预约,我们可以直接去赫里尔医生那里。看完之后,我们可以来同你共进午餐吗?</small>

在弗兰克过来喝茶时,莱依小姐将信递给了他——他有空就会过来喝茶,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随后,她回信说,赫里尔医生很乐意在周六中午十二点接待这位病人。

“我并不认为他有什么问题,”弗兰克说,“但我可以为他看一看。告诉她,她可以不必考虑看诊费。”

“别傻了,弗兰克。”莱依小姐回答说。

到约定的时刻,贝拉和赫伯特出现在了赫里尔医生的诊疗室里。那年轻人很害羞,并且还有些不安。

“兰顿小姐,你可以去等候室坐一会儿吗?”弗兰克说,“我一会儿会派人来叫你的。”

于是,被他的职业习惯所打动的贝拉便退出了诊疗室,随后,弗兰克仔细地检查了病人的脸,那样子就像是在探寻春天的足迹一般。赫伯特则是充满疑虑地看着眼前这个严肃的男人。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兰顿小姐非常担心。”

“如果医生只听病人的,那么他们都会失业,”弗兰克回答说,“你最好脱下外衣。”

赫伯特脸红了,他有些羞于在陌生人面前脱去自己的衣服。弗兰克这时注意到,他的肌肤呈乳白色,身体消瘦,几乎就是一个骨架模型。他拿起那孩子的手,看着他长长的手指,指甲略微弯曲。

“你曾经杀过生吗?”

“没有。”

“你在夜里盗汗吗?”

“从前没有,但上周好像有一点儿。”

“我猜你的大多数亲戚都已经去世了,对吧?”

“我所有的亲戚都去世了。”

“他们都是因为什么而去世的?”

“我父亲死于肺痨,我的姐妹也是。”

弗兰克没说什么,当他听完这个不幸的故事后,脸色却变得尤其沉重。他开始对这孩子的胸腔进行叩诊。

“我并没发现这里有什么异常。”他说。

接下来,他拿出听诊器进行检查。

“说九十九。现在咳嗽一下,深呼吸。”

每一步,弗兰克都进行得非常仔细,但除了可能患支气管炎外,并未发现其他可能的病因。然而在放下听诊器之前,他将其放在了这孩子的肺部最上方,刚好在颈骨上面一点儿的地方。

“深呼吸!”

随即,他非常清晰地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响声,这就是导致赫伯特脸上发热以及其他病症的原因。他再一次对其进行叩诊,比之前更为小心,然后结果令人很不满意。对这一次的诊断,几乎是没有什么疑问了。

“你可以将衣服穿上了。”他说着,坐回到自己的桌边开始写病历。

赫伯特默默地穿好了衣服,然后等着医生结束他的书写。

“我是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弗兰克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你去把兰顿小姐叫来吧,我会告诉她的。”

“如果您不介意,我倒愿意自己先听一听。”赫伯特说道,同时也涨红了脸,“我并不害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你知道,你不必太紧张。”过了一会儿,弗兰克回答道,然而他的些许犹豫并未逃过赫伯特的眼睛。“你的右肺有点儿不正常的呼吸声。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到这点。”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一阵寒战袭来,令他感到手脚出奇的冰凉;进一步地问出下一个问题时,他的声音都在发抖。“这与我父亲和姐妹的情况类似吗?”

“恐怕是这样了。”弗兰克回答说。

死亡的阴影突然笼罩了整个房间,对患者而言极其不祥;两人都明白,从此以后,这阴影便离不开这青年了:它会默默地陪他在桌边坐着,深夜也躺在他的身边;当他读书时,长长的手指会在字母下划线,提醒他自己是一个受到处罚的囚徒。风起时,在他听来就像是个四肢健壮的耕童在起舞,死神在他的耳畔低语,用柔和的曲调嘲笑他。当他看着将薄雾染得胜似玉髓的太阳冉冉升起时,在一片紫色、玫瑰红及绿色的背景中,他为了这世界的美好而欢愉,而死神会窃笑他。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这让他感到恐惧又苦恼;在剧烈痛苦的主宰下,他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呜咽。弗兰克不敢再看那张充满孩子气的脸,那是多么坦诚又英俊,然而此时却被恐惧所扰乱,于是,弗兰克将目光投向了地面。接下来,为了掩饰自己,赫伯特走到窗边,将目光投向窗外:这幢楼对面的房子灰灰的,丑陋而又单调,天空仿佛要沉下来压碎大地。他将生活视为立于眼前的一场盛会,那蓝色的天空比法国珠宝珐琅的颜色更为纯粹,田野在阳光下显示出各种碧玉的颜色,榆树的颜色则比翡翠更为暗淡。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陷入深渊中的人,他可以在中午时分看见生活在白昼里的人们不曾见过的星光。

对他而言,弗兰克的话语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太把它放在心上。如果得到小心照料,你很容易就能康复,并且,毕竟有许多患有肺结核的人都活到了很高的岁数。”

“我的姐妹在发现这病后四个月就去世了,而我父亲也是在发现问题后的一年去世。”

此刻,他的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因此,弗兰克只能推测,恐惧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他见过许多诸如此类被判死刑的人,因此明白,相比之下,最后的痛苦事实上算不了什么。这才是生命里最可怕的时刻。不满足于对人类的罪恶和愚蠢的惩罚,不满足于让他们进入到悲惨绝望的境地,这样的上帝一定是非常残忍的。除此之外,所有的人类都在承受着痛苦:孩子的早逝或朋友的忘恩负义,荣誉或是财富的丢失,被琐事所纠缠。这是一杯每个人都必须喝下的苦酒,这也是人类有别于兽类之所在。

弗兰克按响了铃。

“请叫兰顿小姐过来一下。”他对应答的用人说道。

兰顿小姐看起来非常担忧,看看弗兰克,又看看立在窗边的赫伯特——这孩子现在背对着大家;两个男人的沉默,医生的拘束,都让兰顿小姐有了可怕的预感。

“赫伯特,你怎么了?”她叫道,“医生都告诉你什么了?”

这男孩转过身来。

“只是我不能再在这世上做些什么了。我将像只狗那样死去,身后只留下阳光、蓝天及绿树。”

贝拉哭了出来。随后,绝望充斥了她的双眼,眼泪也无助地流下了她的脸颊。

“你怎么可以如此残酷?”她问弗兰克,“赫伯特,也许这并不是真的……赫里尔医生,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吗?你能救救他吗?”

她瘫坐到椅子上,开始哭泣。那男孩则轻轻地将手放到她的肩上。

“亲爱的,别哭。其实我心里早就知道了,只是试着不去相信而已。毕竟那也无济于事。我将像其他人一样去面对它。”

“这看起来太难了,并且毫无意义,”她呻吟道,“这一定不是真的。”

赫伯特望着她,没有回答,似乎她的痛苦是个古怪的事情,并未激起他的任何情绪。过了一会儿,贝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并擦干了眼泪。

“赫伯特,我们走吧,”她说,“到玛丽小姐那里去。”

“你会介意我自己过去吗?我现在不想同任何人讲话。我想要自己待一会儿,好好想想这个事情。”

“可以的,赫伯特,你按照你的意愿来做吧。”

“再见,赫里尔先生,谢谢您了。”

热心而又痛苦的贝拉就这么看着赫伯特离去了,她也感到他有些不对劲,所以不想违背他的意愿。当他说话时,声音都已不如从前,这可是贝拉从未遇到过的情况。然而不久,她尽力让自己缓过神来,转向弗兰克。

“现在,您可以确切地告诉我,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吗?”她说,并且尽量维持着在特肯伯里慈善机构的那份果决姿态。

“首先,你要认识到,立刻变得这样紧张是毫无必要的。他毫无疑问是得了肺结核,但就目前来讲,危害是很小的。他需要的是照料和恰当的治疗……他的收入完全依赖于他现在的工作吗?”

“恐怕是这样的。”

“有可能让他离开吗?他最好能去国外过冬——这不仅是气候的问题,还因为新的环境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哦,我很乐意为他支付这笔费用,但他从不肯接受我哪怕是一便士的钱。这是唯一可以帮他的方式吗?”

“也不能这么说。人类的身体就像是一部机器,运行情况往往会与预期的相反。有时候,所有的器官都坏死了,它却还能蹒跚着前行。”

贝拉并没有很仔细地听,因为此刻,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了她的脑海。她的脸变得通红;但看起来却非常漂亮。她的心狂热地跳动着,一阵狂喜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想我能解决一些问题。我要去同莱依小姐谈谈。再见!”

她将手伸给他,留下弗兰克独自思忖着,是什么让她突然有了如此巨大的改变,她脸上的绝望消失了,步伐也变得轻盈,走起路来似乎是一蹦一跳的。

“弗兰克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在吻过贝拉之后,莱依小姐问道。

“他说赫伯特得了肺结核,必须去国外过冬。”

“真遗憾,但这建议有可能实现吗?”

“要是我带着他出去就可以。”

“亲爱的,你怎么可以?”莱依小姐吃惊地叫道。

贝拉犹豫了一下,脸也霎时红了。

“我打算让他娶我。现在我们没必要伪装什么。这是救他的唯一办法,并且,我毕竟是最爱他的。一个月前,当我告诉你我不可能钟情于一个几乎可以做我儿子的年轻人时,我撒谎了。当时我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觉得那是丢脸又可笑的事情,但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便爱上他了。”

贝拉的热情让莱依小姐忘记了她惯常的讽刺。她小心地压抑着就快要爬上嘴角的笑容。

“亲爱的,你父亲是绝不可能同意的。”她严肃地说。

“我相信在我跟他解释了具体情况后,他会同意的。我想他可能会很苦恼,但如果他拒绝支持我,我会提醒自己,我已经是个成年女性了,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

“我不知道他会对你做出什么。他所有的安慰和幸福都寄托在你身上。”

“我已经服侍他四十年了。我把我的青春都献给了他,不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我的职责,而是因为我爱他。而现在,有人比他更需要我。我的父亲很富有,他有一个舒适的家,有书,有朋友,还有财富。而赫伯特除了我什么也没有。如果我小心地照料他,也许能让他多活几年,即使他还是难逃一死,我也能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安慰他。”

兰顿小姐很快地说着,态度非常坚决,于是莱依小姐发现,已没有再对其进行劝说的必要。她的主意已定,朋友的劝说或是父亲的恳求都不再能阻止她。

“那赫伯特对你的计划怎么看呢?”莱依小姐问。

“我还没有告诉他。他认为我是将爱情视为荒谬之物的中年妇女。有时,他会因为我过于实际和实事求是而取笑我。”

“他现在在哪里?”

还没等贝拉做出回答,门铃响了起来,她们听见赫伯特问男管家,兰顿小姐是否在这里。

“他来了!”贝拉叫道,“玛丽,我现在就去接他。他朝客厅去了。啊,我感到非常紧张。”

“贝拉,不要觉得可笑,”莱依小姐笑着回答她说,“我从未见过哪一位即将向心爱的男人求婚的女人像你一样镇静。”

但在走到门口时,兰顿小姐停了下来,并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的朋友。

“哎,玛丽,我真希望我没有像现在这么老。请你如实地告诉我,我是不是平凡得可怕?”

“亲爱的,对于那个呆呆的小伙子而言,你实在是够好了。”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看起来却像是在极力地止住呜咽,“如果他稍微有些理智的话,早在三个月前就会坚持娶你了。”

在贝拉关上门时,莱依小姐看了一眼立在支架上的那喀索斯的铜像,他永远是那么想要表现自己,长长的食指向前指着,而头则稍稍地弯向一边,似乎想要听到点儿什么。她对着他做出了一番暴躁的评论。

“我希望你不要将自己的美貌看得太过重要,不必惊慌,不必困惑。你应该知道的是,当爱和自我牺牲在一个中年女人的心中萌芽时,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她为此而疯狂。在你的时代里,老处女也许不为人所知,你也不可能理解她们的情感,因为,虽然看起来可能会很奇怪,但老处女也一样是人。而如果你在这个不合适的年纪上受到中伤,那么你便是个白痴,忽视了心理学和生理学意义上的一些问题。对我自己来说,我也喜欢那一代代的年轻人,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严格地维持在柏拉图式的范围之内。”

那喀索斯则就那么听着,对莱依小姐的长篇大论表示无动于衷,于是她不耐烦地转过了身去。

来到客厅后,贝拉发现赫伯特靠在窗户边站着,见她进来之后,笑着朝她走来。她发现,他已经比刚才冷静多了,尽管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凝重,但已经不再受到恐惧的侵蚀了。

“你并没有责怪我丢下你,让你自己回家吧?”他温柔地问道,“刚才我受到了一些困扰,我想,如果我没有得到机会独处的话,一定会大出洋相的。”

贝拉拉过了他的手。

“你知道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也绝不会认为那是无情的。但如果你做出了什么决定,请现在就告诉我。”她犹豫了一下,然而似乎表达遗憾已无济于事,在这个时刻,这些句子怎么能够安慰他呢?“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无论何时,你总是可以依靠我的。”

“你真好。我不知道现在应该决定些什么。我恐怕要慢慢习惯于不去考虑将来,但这一开始可能会很难,我的一切都寄托于那个沉闷的银行。我将会尽可能长久地待在那里,如果病情太严重了,那么我会去医院。我想,主持牧师会帮助我,让医院能够接纳我。”

“别那么说!这太可怕了,”贝拉可怜地叫道,“我可以做什么吗?我感到非常绝望。”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片刻,他回答说:“是的,确实有你可以做的事情……贝拉,有件事我想问你。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而现在,我比从前更需要你。”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她回答说,同时,心里扑通直跳。

“这可能很自私。但这个冬天,我不希望你离开我——以免发生什么事情。你知道,我的姐妹在发现症状后的三个月就去世了。”

“没问题,我还可以为你做更多的事情。”

她将手放到他的肩上,并望着他那蓝蓝的、忧郁的眼睛。她仔细地查看着他的脸,这张脸比平常更为苍白,也更为晶莹剔透,他那柔软的嘴唇仍在因对死亡的恐惧而颤抖。贝拉还记得在他高兴时,在他带着孩子般的微笑时他的嘴角和眼睛的样子,那时,他甚至会因为自己欢乐的言辞而羞红了脸。然后,她将目光投向地上。

“我在想,你是否可以同我结婚。”

尽管她的眼睛移开了,她仍知道赫伯特可能为此羞红了脸,她无望而充满羞愧地挪开了自己的手。在他有所回答之前的这段时间似乎难以忍受。

“我还没有自私到那个程度。”他轻声回答说,声音里满是颤抖。

“是的,我也怕这个想法会让你感到厌恶。”她哽咽着说道。

“贝拉,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不知道我会为此感到自豪吗?你不知道你是我唯一喜欢的女人吗?但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了我做出这么大的牺牲而已。我见过死于肺结核的人,我知道这简直是糟糕透顶。你认为我会让你照顾我,去做所有那些令人生厌的事吗?并且,你也可能会因此染上疾病。不,贝拉,不要以为我忘恩负义,但我真的不能同你结婚。”

“你认为这仅仅是牺牲吗?”她用一种悲惨的音调问道,“我可怜的孩子,难道你就不知道我是全身心地爱你的吗?在你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的时候,我却常常感到心痛,因为我只是个又老又不漂亮的女人。你可能忘记了,有一次你吻了我的手:对你来说,这只是个玩笑而已,但在你走后,我却非常难过地哭了。除非你想到我已经四十岁了,而这也无关紧要,否则,你才不会这样做。有时,当你挽起我的手臂时,我却感到这样的爱有些恶心。现在,我相信,你已经在完全地鄙视我了。”

她瞬间崩溃了,开始哭泣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她焦急地擦干了眼泪,带着她那绝望的骄傲正视着他。

“不管怎样,我只是个中年妇女对吧?我甚至一点儿也不可爱,并且,我的思想还很狭隘,因为我的一生总是纠结在琐事之中。此外,我还愚蠢又无趣。我为什么要以为,因为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爱你,你就会娶我呢?”

“贝拉,贝拉,不要这么说。你这样说,我会很伤心。”

“你觉得这只是我的自我牺牲。我之所以想让你娶我,是因为我想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如果你生病了,我无法忍受除我之外的其他人碰你。我一直生活在孤独之中,如此可怕的孤独,我这是在为幸福下最后一个赌注。”

她瘫坐到椅子上,将脸掩埋起来,而赫伯特则跪下来握住了她的手。

“看着我,贝拉……我想你之所以会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你知道我必须离开银行,并且有个人照顾。我从未想过你真的在乎我。我为我的不假思索感到羞愧。但你知道吗?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同你在一起。那么我就会忘掉我的病,因为这给我带来的幸福将比我所希冀的更多。贝拉,如果你不介意我很穷,并且还有疾病,也不考虑我是否配得上你,那么,请你嫁给我吧!”

突然间,她止住了哭声,一个明亮的笑容冲走了之前的悲哀。那一刻,当她意识到这些词语的意义时,她略带疑惑地望着他;然后,弯下身吻了他的手。

“啊,亲爱的,我太高兴了。”

当他们终于平静下来,去见莱依小姐时,贝拉那饱含泪水的眼睛充溢着难以言说的幸福。而莱依小姐看着眼前的赫伯特,也终于明白她的表亲为何会对他如此着迷:他那张脸是那么的坦诚而甜蜜,就像是古老的画卷中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圣徒。

第一部 第十二章

在下班后去莱依小姐家喝茶一直是弗兰克的习惯,但那天下午他到达老皇后街时,莱依小姐发现他脸色苍白,乌黑的眼睛里有种不自然的光亮。他的眼睛看起来比平常更大,那疲倦的表情也表明他正在承受着痛苦:方方的下巴表现了他的坚定,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你来得真晚,”她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很累。”他回答说,声音里略带着紧张。

莱依小姐上了茶,为了让他在用茶点的时候能缓过神来,她拿起晚报开始阅读。莱依小姐有着令人钦佩的洞察力,她和她的朋友们都发现了弗兰克的异常。但她并未指出这一点,因为她明白,弗兰克会为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感到惭愧。不久,他取出香烟在图书间坐下,点燃了自己的烟斗,随后,吐出了一些厚厚的烟圈。

“抽烟比较有安慰作用吧?”莱依小姐笑着问道。

“是的,效果非常明显。”

等着他能够恢复说话功能的时候,莱依小姐又将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报纸上,尽管感觉到他正好奇地看着她,也并未对此太过在意。

“我真希望你能把报纸放下来。”他终于性急地叫道。

她微微一笑,按他说的那样放下了报纸。

“弗兰克,你今天是不是过得很糟糕?”

“哦!是的,非常糟糕!”他回答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从未像今天一样在乎我的病人。我无法不去想,当我告诉那可怜的孩子他的病情时,他那极端痛苦的样子。”

“我真希望会有奇迹出现,”莱依小姐喃喃道,“这患肺痨的诗人和那全心奉献的女子啊!这类事例的常见程度令人胆寒。天神们毫无创新精神,他们总是通过悲剧的普遍性来实现他们的美学理想……依我看,你对于他已患上肺痨这事非常确定吧?”

“我在他的唾液里发现了芽孢杆菌。他们俩现在在哪儿?”

“贝拉带他回特肯伯里了,我也答应他们周一就过去。贝拉打算同那孩子结婚了。”

“什么!”弗兰克叫道。

“她想要带他出国。你觉得如果他去南方过冬,还有可能挺过来吗?”

“大自然十有八九不会想要治愈人类,只想要将人类送入棺材里去。”

说罢,弗兰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安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突然,他在离莱依小姐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还记得你的朋友法利先生某天曾对我们说,苦痛能使一个人变得更崇高吗?我想出面引导他,让他能躲过医院那些不好的东西。”

“法利先生要是少了一颗牙,他呼吸时一定会特别留意的,我很确信这点。”

“我猜牧师能为痛苦找到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称其有助于人格的提升了。”弗兰克痛苦地叫道,“如果他们不是那么无知的话,他们就会知道根本无需为此辩护。你可能还会说,一次危险信号也能使火车提升一个层次;因为痛苦毕竟不过是神经对于集体组织受到损害的反应。”

“不要跟我说教,亲爱的弗兰克!”莱依小姐温和地低语道。

“不过如果那个男人跟我一样,见过许多痛苦,他就会明白,根本就没有提升人类灵魂这回事;它只会使人变得更无情。它让人们变得更专注于自身利益,变得更自私——你没法想象肉体上的痛苦可能引发的可怕的自我主义——发牢骚、不耐烦、为人不公正以及贪婪。我可以说出苦难可能导致的一系列卑劣的恶习,然而我却指不出哪怕是一项美德……哦,莱依小姐,当我看着世上这一切的苦难时,我真为自己不相信上帝而心存感激。”

似乎是为了要挣脱肉体的藩篱,他开始像个野兽一样在屋内不安地踱步。

“多年来,我一直日夜思索着从各种虚假中辨出真实。我希望我的行动清晰,我想脚踏实地地行路,但我却发现自己进入了流沙的迷宫。我看不到这世上有何意义,有时,我会陷入绝望,一切就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无意识的梦。所有的努力和挣扎,所有的希望、爱、成功、失败、出生和死亡指向的将会是什么?人类之所以脱离了原始状态,仅仅是因为他们比老虎更凶猛,比大猩猩更狡猾。在进化过程中,没有比人类自身的发展更有可能的因素。我们相信进步,但进步也不过就是变化。”

“我承认,”莱依小姐打断说,“我有时会自问,日本能从沿袭西方文明中得到什么好处。我在想,丛林中的马来人或者岛上的肯纳卡人会不会非常羡慕伦敦的贫民窟。”

“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弗兰克追问说,然而他却仍旧陷于自己的思维之中,并没有很认真地在听,“这些有什么用处?我穷尽了所有努力,却未能得出任何答案。我现在已分不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分不清何为高,何为低,甚至不知道话语本身是否有其意义。有时,在我看来,人类就像是想要隐藏其残疾的跛子,聚在一个令人窒息的房间里,这房间里还点着一支烟雾弥漫的蜡烛。他们为了能相互取暖而聚在一起,他们会为每一次意外的声响而战栗。你以为在进化的过程中,是那些最好、最尊贵的人得以生存下来然后繁衍后代的吗?不是!存活下来的,只是那些狡猾的、强硬的以及强壮的人。”

“亲爱的弗兰克,这么费力的事情会让我觉得很无趣的。”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还轻轻地耸了耸肩,“那是一个哲人说的,关于宇宙的事情,可以问得很少,而你也得不到解答。最终,我们都会屈服于事实,而我们在用餐时的满足感并没有减少,因为头脑中持续而谨慎地存着很多疑问。在我看来,人类存在终结的说法几乎没有合理性,正像中世纪的人们所猜想的(如果我看起来很博学,请原谅我),天堂里的人们以画圈的形式移动,因为圆是最完美的图形。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夜间的休息并未受损。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疾风骤雨的阶段,如果你不觉得乏味,我愿意讲给你听。”

“但说无妨。”弗兰克回应说。

他坐了下来,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她,而莱依小姐则胸有成竹,流利地开始了她的讲述,思路清晰,用语恰当。

“你知道,我是在规矩最为严厉的福音派思想教育下长大的,相信某些能够带来永恒诅咒的教条,但在二十岁时,我很少提及这点,我几乎背弃了从前学到的所有东西。信仰可能是关乎于性情的东西,善意在其间也是无济于事,当我回顾自己那段无知往事时,我感到非常震惊,那么多年来,那些考虑不周的理由足以销毁了所有的成见。那时,我坚信上帝是不存在的。但现在,我已经不坚信任何东西了:这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并且,每当你下定决心的时候,就是掠夺了自己一个沉思的机会。然而从理论上讲,我却忍不住要想,为了一个更为理性的生活,我们有必要认为这世上并没有不朽的灵魂存在。”

“如果一个人轻易就受到他人思想的干扰,那么他还怎么能始终如一地活在这个世上?”弗兰克突然急切地说道,“上帝就是那股把人的重心抛出人身体之外的力量。”

“我同意这点,弗兰克,我正准备详述自己的观点。”莱依小姐回答说,言谈中带着一点儿刻薄,因为她一向不喜欢被别人打断谈话。

“请原谅我。”弗兰克笑着说。

“我同意你的观点,虽然你选了个错误的时间,但并不是毫无道理,”她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当人们发现他所在的世界无甚意义时,时间便成为他个人最为关注的东西,他能根据周遭的情况而关注或是命令自身。他就像是个胸有成竹的象棋玩家,明确地知道每一步应该如何下手。没有人会问为何车走直线,象走斜线。这些事情都能被接受,有了这些规则,不管对弈的结果是什么,有智慧的人玩这棋局的目的本也不在于赢(因为那很不容易),而是为了好好地与人较量一番。如果他有足够的智慧,他就绝不会忘记这点,毕竟,这只是场游戏,因此也不必太过认真。”

莱依小姐停了一下,认为是时候给弗兰克机会进行评论了,然而他却没开口。因此,她只好慢慢地接着往下讲。

“我觉得我这一生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每个问题都有极为丰富的两个方面,而在这两个方面之间的取舍往往又极为困难。这让我变得宽容,因此,我在听你讲话时,和听我表兄阿尔杰农说话时怀有同样的兴趣。毕竟,我怎么能说真理只有一面,或是很多面呢?它微笑着面对了多少错误,它在想些什么矛盾而又不协调的东西,比四月的风更为捉摸不定,比镜花水月更为反复无常。我的艺术与科学便是好好地活着。软弱的人总爱说,一切都是虚无,因为快乐是短暂的:乞丐看着帝王们的陵墓,也会感到安慰,但同时,也说明他是个蠢蛋。生之快乐只是错觉,然而当悲观主义者们说,人类的快乐是微不足道的,因为它们并不真实之时,却是很荒谬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真实,也很少有人关心这点:我们唯一感兴趣的也只是幻象。如果因为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仅仅是一种大气效应便说它不美,那该是多么的愚蠢!”

“那么,生活是不是就像一个人在海上航行,没法固定在一个地方,只能在诡谲的海上永远地飘摇着?”

“也不是。海上也并不是一直都有风暴,风也并不是永远都吹得那么狂暴:有时它确实吹得很强劲,因此船只也就只好跟着它摇摆。水手会为自己的技能而欢呼,会为看不到尽头的地平线而雀跃。有时,海面平静得就像是一个熟睡的青年,空气飘香,宜人而又清新,让人们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懒懒的温暖。大海有着无穷的秘密,有思想以及各种各样的情绪。你为什么不把人生之旅看成一场游乐,再糟糕的天气也会总会过去,不久便又会是晴天——无怨无悔地朝向那终点,即使在飓风中也要快乐,在风暴中也不要忘记回忆往日的幸福和安闲日呢?为何不抛开现在的生活,说:我有坏运气,也有好运,快乐终究会抚平我的痛苦。尽管我的旅程充满了各种危险,让我看不清前行的方向,尽管我受尽劳累之后,在年老时又回到了曾经怀抱着各种希望的旅程之起点,但我仍为我活过的一生而感到知足。”

“同样,对于你所有的经历,一路上学到的所有东西,以及全部的所思所想,你终将会发现它们绝对是毫无意义。”弗兰克叫道,一副饱受挫折的样子。

“我创造了各种各样的意义,就像是一个评论家在解释一幅具有象征意义的图画,或是一名男学生在构建一篇他自己也未曾弄明白的文章,但我至少让这些词语合理地联系到了一起。我的目的在于寻找幸福,而我以为,总的来讲,我已找到了它。我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并体会所有感知到的情绪。我自如地从丑恶以及乏味的东西中抽身,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美——我希望能够谨慎地欣赏荒谬。我从不受当前人们所认为的善与恶的概念之干扰,因为我知道,它们都只是相对的,但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生活,因此到最后,我的双眼一定能看到这黑暗空洞的世界中那些优美的图案。”

莱依小姐停了下来,一抹怪诞的笑容闪过了她的脸颊。

“但我应该告诉你,就像珊迪先生一样,他花了太多时间来考虑儿子的教育方案,以致等到他完成时,特里斯特拉姆已经长到不需要这一方案的年龄了,而我的哲学体系形成得还不算太晚,不至于说已经没有机会实现了。”

“夫人,晚餐准备好了。”管家来到房间里通知大家说。

“天啊!”弗兰克大叫着站起来,“我都不知道居然这么晚了。”

“但是你会留下来是吧?我想你会发现此刻这里就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我已经在家里叫好了晚餐。”

“我敢肯定你叫的晚餐不如我家的好。”

“莱依小姐,我从未见过其他任何人对自己厨师的厨艺这么自负。”

“亲爱的,正如成为一个哲人比成为一个绅士容易一样,培养基督徒的性情也没有烹饪美食那么难。”

他们一起往楼下走去,莱依小姐让用人打开了一瓶多瑞斯小姐的香槟。她一直坚信美餐一顿的效力,认为那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人们受到的精神折磨。此外,这又有着史诗般的价值——因为她宁愿自己难受,也要取悦自己的客人。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事,欢乐又温柔地讲着,而弗兰克却在晚餐结束后抽了无数支烟。最后,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总算露出笑脸的他终于站起身来,不再执著于那些哲学问题。弗兰克握住了莱依小姐的双手。

“你真是个像宝石般璀璨的女人。当我踏进你家大门时,我感觉自己特别悲惨,然后你却让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不是我!”她叫道,“是巧克力蛋奶酥和香槟的功效。我早就发现,人类的灵魂特别容易受到美食的影响。就个人而言,当我吃得有些过饱时,情绪反倒是最好的。希望你不要把我的手给捏碎了。”

“在我认识的女人中,你是唯一一个谈话像男人般有趣的人。”

“上帝啊,我想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你可能就要向我求婚了。”

“只要你说出那个词,我就领着你去圣坛前。”

“我真的很自豪,在五十七岁的时候还会有人向我求婚。但是,亲爱的,如果我嫁给了你,以后你将去哪里喝下午茶呢?”

弗兰克笑了,但在他做出回答时,似乎带着些许呜咽的感觉。

“你真是个可爱的、和蔼的人。我确信,我再也不会遇到哪个能让我对她有对你一半爱慕的女人。”

这情感一定非常感人,因为莱依小姐的口吻已经不像平常那么冷淡又坚定了。

“亲爱的,不要变成一个胡言乱语的傻瓜了!”她回答道,而在弗兰克离开后,她略带恼怒地对自己说道:“上帝保佑这孩子吧!我真希望我是他母亲。”

第一部 第十三章

两天后,莱依小姐如期来到了特肯伯里,贝拉在车站迎接了她,并且告诉她,根据他们的安排,尚未对外宣布婚礼的事情。贝拉只是说,赫伯特·菲尔德这天会到她家喝茶,以便她将其介绍给父亲认识。主持牧师很高兴地接待了莱依小姐。

“亲爱的,你能来真的是我们这个偏僻之地的荣耀。”他接过她的手,说道。

“不要碰我的手,阿尔杰农。周六晚上有人向我求婚,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啊,玛丽,请务必要告诉我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兰顿小姐兴高采烈地叫道。

“不!我告诉阿尔杰农这事,仅仅是因为我注意到,对一般的男人来说,除非一个女人是适宜结婚的,否则他们便不会对她太上心。”

“你怎么没有把你的朋友赫里尔医生带来?”牧师问道,“我今天买了一个拉丁古玩,上面有十七世纪的文字,我肯定他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亲爱的阿尔杰农,你说得就像他能够认得那些字一样!此外,我觉得你每次能从灰烬中抱出一个牌子已经够好了。”

“啊,波莉,在最后的审判日里,我可不想站在你的鞋子里来思考问题。”他回答道,同时,眼睛扑闪着。

“我非常怀疑你能不能站进来。”莱依小姐很快回答说,同时将她那又小又优雅的脚往前一伸。

“亲爱的,这是骄傲自大之罪!”我们的主持牧师一边说着,一边冲莱依小姐晃动着指头,“各种骄傲,因为只有撒旦自己才会满足于自己优秀的理解力。”

“阿尔杰农,我不在乎——如果你说我是,我就是,”莱依小姐微笑着回答说,“我知道自己并不愚蠢,并且,我的手套可是有六个指头的。”

用人将茶点送了进来,不久,赫伯特·菲尔德也来了。我们这位对一切年轻事物都感到着迷的主持牧师热情地同他握了手。

“我听贝拉提起过你。不知道为什么,她之前总是不愿意让我见见你。”

他同这孩子讲起了他过去的学校,然而却发现这孩子对特肯伯里的古物感兴趣,于是,他压制住了自己的热情。主持牧师从自己最近的收藏中拿出了一些这座城市的古老教堂的遗物。贝拉观察着眼前这一老一少,青年英俊的面容与父亲的白发和慈祥的脸庞一同伏在灯下,形成了对比。她为两人看似将要展开的友情而感到高兴,并且尤其希望他们可以多花几个晚上一起交流对于书籍和图画的看法;而她则可以在一旁照料他们,就像两人都是她的孩子那样。

“现在你已经跨出第一步了,以后你必须常常过来。”在赫伯特向他说再见时,老牧师握着年轻人的手说道,“我要向你展示我的书房,而且,如果你喜欢旧书的话,我敢说,我有很多你想要得到的副本。”

“您真是太好了。”赫伯特回答说,同时也稍微有些脸红,因为我们的牧师那老式的热情是那么让人无法抗拒,并且由于之后他必须带走他的女儿,从而使他陷入巨大的悲伤中,因此此刻的热情友好更是让人觉得受之有愧。

赫伯特离开后,老牧师说他必须回到书房去完成一篇文章,那是为一本学术杂志所写的关于后罗马时期的演说家们的文章。

“爸爸,你可以再多待一会儿吗?”贝拉问道,“我有些事想要告诉您。”

“当然可以,亲爱的。”他回答说,随即坐了下来。然后他转向莱依小姐,微笑着说:“从前,当贝拉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时,我的心都会沉到脚底,因为我总是期待着她是要宣布自己即将到来的婚姻。但现在,我已经心如止水了,因为她总在这样的时刻讨好我,目的不过是为了帮助某个不能发声的孩子进入唱诗班,或是为一些本应得到照顾的寡妇提供一处住所。”

“您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已经老到不能再结婚了呢?”贝拉笑着问道。

“亲爱的,二十年来,你拒绝了所有那些合格又有抱负的青年。我们要对波莉讲讲关于最后那一位的故事吗?”

“您说吧。”

“仅仅在两个月前,我们的一个教士团成员还庄严地向贝拉求婚。但她拒绝了他,因为他同他的结发妻子育有七个子女。”

“除了这一点,他还是个格外无趣的男人。”贝拉回答说。

“亲爱的,这你就是在胡说了;他拥有《天路历程》的第一版。”

“您喜欢菲尔德先生吗?”贝拉轻声问道。

“非常喜欢,”父亲回答说,“他看起来是个安静、谦逊的年轻人。”

“爸爸,听您这么一说,我很高兴,因为我已经同他订婚了。”

牧师这时开始呼呼地喘气;这真是使他大吃一惊,以至于很长时间他都无法说出话来,随后,他开始战栗。兰顿小姐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他。

“这不可能,贝拉,”他终于说出话来,“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

“他比你年轻二十岁。”

“是的,这不假。如果不是因为他得了肺痨,我不会想要嫁给他。相比起他的夫人,我倒是更愿意做他的看护人。”

“但他不是个绅士。”父亲说道,并且很严肃地看着她。

“爸爸,您怎么能这样说!”贝拉涨红了脸,愤怒地叫道,“我从未遇到过像他一样具有绅士心灵的人。他是那么的善良、纯洁。”

“女人对这些事情向来一窍不通。她们从来看不出一个男人是否是绅士。他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父亲是个商人。但仁心远比冠冕重要。”

牧师于是紧咬双唇。此时,他已从震惊中缓和过来,表情严肃又冷淡地站在贝拉面前。

“但是,我敢说,一颗善良的心造就不了一位绅士。波莉也会同意我的说法的。”

“我所知道的最大的一个混蛋是威廉·希瑟勋爵,”莱依小姐转身说道,“他是个骗子,是个勒索者。他犯下了所有的罪行,或大或小,但由于一些奇迹般的原因以及家庭的影响力,他从未被投入监狱。然而没有人会否认他是绅士这一观点。我也从未见到过像他那么绅士的人。可见绅士风度与十诫没有丝毫关联。”

“玛丽,你不要也一起反对我,”贝拉叫道,“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她走向父亲,拉起他的手。“亲爱的爸爸,这并不是我一时冲动而做出的决定。我非常严肃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向你保证,我的动机既不低贱,也不是毫无价值。我愿意为了不让您感到痛苦而做任何事情,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我的责任。我求你同意这桩婚事,我求你想一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了您能够生活得更好而放弃了自己的生活。”

父亲松开了他的手。

“我还不知道你认为这是项令人厌烦的任务,”他冷冷地回答说,“并且,你怎么知道这个男人愿意娶你?”他抓住贝拉的胳膊,使出了浑身力气将贝拉拖到镜子前,“你看看你自己。你觉得一个男孩会愿意娶一个老得可以做他母亲的人吗?”他开始犀利地仔细观察女儿的脸以及她嘴角的皱纹。“看看你自己的手,它们几乎已经是老女人的手了。我对你的朋友判断错误了,他完全就是个不择手段的想借婚姻致富的人。”

贝拉叹息着转过身来。她无法理解自己那温和的父亲竟会变得如此残酷。

“我知道我已经老了,并且也不漂亮,”她叫道,“我也并不认为赫伯特爱我。如果不是我先提出来,他绝不会想到要娶我。但只有将他带到国外去,才能拯救他的性命。”

牧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贝拉,如果他生病了,并且必须去国外调养,我愿意为此支付他所需要的一切费用。”

“但是爸爸,我爱他。”她回答说,同时羞红了脸。

“你是说真的吗?”

“是的。”

接下来,泪水开始从他的眼眶中流出,慢慢地漫过了他的脸颊。当他再次做出回答时,先前的那份刚硬已消失殆尽,声音也变得哽咽。

“贝拉,你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吗?你就不能等到我死了再说吗?我不会活得太久的。”

“爸爸,别那么说。上天知道,我并不想要让您痛苦。一想到要离开您,我的内心也非常痛苦。让我同他结婚,然后同我们一起去意大利吧。这样我们三人都会很开心的。”

然而这时,我们的牧师却抽回了自己的手,擦干了眼泪,又露出一副严厉的样子。

“不,贝拉,我绝不会那么做。我一生都在提醒自己,我是个基督教牧师,对于自己种族的骄傲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我为自己的血统而自豪,我会以自己的方式为其增光添彩。但如果同这个男人结婚,你不仅侮辱了自己,也侮辱了我。你怎么能为了那么一个可怜的站柜台的人而改掉自己荣耀的姓氏呢!我无权阻止你结婚,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又老又无助的人,而你又让我已经完全地依赖你,但我有权要求你不要让我们家族的姓氏蒙羞。”

莱依小姐从未见过这温和的牧师如此严厉的一面。一阵非比寻常的怒火已经驱走了牧师最为迷人的品德,此刻,他的脸颊上只剩下两团怒火。他的声音开始变得非常刺耳,他就那么直直地站着,严厉又冷酷,就像是那些深知自己神圣的职责所在的古罗马参议员。然而贝拉却没有丝毫为之所动。

“爸爸,我很抱歉您居然这么狭隘地来看待这件事情。我从不认为沿用我所爱的男人的姓氏是件有失尊严的事。即使您不同意,我恐怕也依然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行事。”

他眼光尖锐地看了她一会儿。

“违背你的父亲是件很严重的事情,贝拉。我想这还是你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我明白这点。”

“那么我告诉你,如果你离开这教长宅邸并同这男人结婚,不管是你还是他都别想再踏进这家门一步。”

“爸爸,如果您觉得这样做合适,那您就这么做吧。我会一直追随我的丈夫。”

随后,主持牧师慢慢地走出了这房间。

“他绝不会改变他的想法了。”贝拉转向莱依小姐,绝望地说,“因为伯莎·莱依嫁给了一个农夫,他一直拒绝见她。他的行为举止是那么的绅士、那么的和蔼,所以人们可能会以为他很谦逊,但事实上,在他说他的血液里早已融入了种族的骄傲时,那才是他真实的自我。我想,只有我自己知道,他的这份骄傲有多么巨大。”

“那现在你想怎么办?”莱依小姐问道。

“我还能做什么?这意味着我只能在父亲和赫伯特之间做出选择,而现在赫伯特更需要我。”

直到晚餐前,她们都没能再见到主持牧师,当他再次出现时,又是以一身一丝不苟的打扮出现了:丝袜和带皮带扣的鞋,几乎是盛装登场一般。他默默地坐到桌边,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也并不关心餐桌上贝拉和莱依小姐之间勉强的、琐碎的谈话。眼泪不时地淌下他的脸颊。他向来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晚上总是会在客厅里坐到十点。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像其他人一样坐着,拿起《卫报》,但贝拉发现他并没有在阅读,因为很长时间里,他都是神情茫然地盯着同一个地方,并且时不时地拿出手绢擦眼泪。当钟声终于响起时,他站起身来,一脸疲倦,一脸阴沉,看起来非常可怜。

“晚安,波莉,”他说,“我希望贝拉能看到你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

他朝着门边走去,但兰顿小姐拦下了他。

“爸爸,你不会还没有亲吻我就要走吧?你知道,看到你这么难过,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了一样。”

“贝拉,我不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他冷冷地回答说,“就像你提醒我的那样,你已经到了可以自己做主的年龄。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我会坚持我的决定。”

他重提脚步走了出去,并随手关上了门;紧接着,她们听见了他的书房门上锁的声音。

“他从前绝不会不亲吻我就去睡觉的,”贝拉痛苦地说,“即使他因外出而很晚回家的时候,他也会到我房间里来向我道晚安。可怜的人儿,我可能让他极度痛苦了。”

她非常痛苦地看着莱依小姐。

“玛丽,在人的一生中,要想在对一个人好的同时而不伤害其他人,真的好难!责任往往会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履行一项职责所带来的乐趣要远远低于因为忽视了另一方而带来的痛苦。”

“你想要我去和你父亲谈谈吗?”

“你去可能也无济于事。你不知道在他那谦恭温和的背后,是怎样一颗坚不可摧的内心。”

牧师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将脸埋进两只手中,等到他最终上床准备睡觉时,也是无以入眠,只是一直在考虑着他的生活中可能遭遇的变化。他想到的不仅是没有了贝拉自己该怎么办,还有年轻的赫伯特·菲尔德和贝拉的组合之不协调及惊世骇俗。第二天,他变得更加苍白了,欠着身子,形容憔悴,并且在房间里一刻不停地踱来踱去。他默默地,一直躲避着贝拉关切的双眼:由于年老后的软弱,他无法止住自己视为羞耻的泪水,也想藏匿自己的悲伤,以避免引起女儿的同情。莱依小姐试着同他讲道理,但果真无济于事。他一会儿表现出顽固无比的样子,一会儿又开始了哀求。

“波莉,她现在不能离开我,”他说,“她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很老了吗?她难道不知道我有多么需要她吗?让她再等等吧,我不希望我死的时候是由陌生人来合上我的双眼。”

“但你不会死的,我亲爱的阿尔杰农。我们家族最大的两个分支都有两个显著的特征:顽固及长寿;你还能再活二十年。毕竟,贝拉已经为你付出很多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她不过是想要尝试一下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吗?亲爱的,你并没注意到这些年她的变化,她不再是个少女了,她现在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当一个未婚女人开始有了主意时,确实是要付些代价的。我一直认为,人类不应为了自己的私利而阻碍邻居的什么行为。你为什么就不能改变,并同他们一起去意大利呢?”

“我很快将开始独居生活,直到我死。”他突然愤怒地叫道,“我们家的女人一向都是嫁给绅士的。你假装忽视出身,并因此认为自己思想开明。但我生来就坚信,我的祖先交给了我一个高贵的姓氏,我宁愿早早地死去,也不愿意玷污它。在我的一生中,每当遭遇诱惑时,我总会想起这点,如果我对自己的种族而过于自豪了,我请上帝原谅我。”

他真是不可动摇。认为这个观点极其可笑的莱依小姐于是耸了耸肩,转过头来。场面陷入了一片沉寂,在接下来的那个周五,也就是贝拉和赫伯特约定结为夫妻的日子,贝拉怀着沉重的心情穿上了一身旅行装。他们将在典礼后立即乘火车离开,搭乘下午的船去加来,然后经由那里直接去米兰。在莱依小姐告诉主持牧师这个安排后,他并没有说一个字。在动身去教堂前,贝拉去父亲的书房同他告别。她想要做最后一番尝试,希望能软化父亲,求得他的原谅。

她敲了敲门,然而却毫无应答;她扭了扭门把手,发现门已被锁上。

“爸爸,我可以进来吗?”她叫道。

“我很忙。”他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请开开门,我只是来告个别,我就要走了。”

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贝拉的心狂跳着等着。

“父亲。”她再次叫道。

“我说了,我很忙,别来打搅我了。”

她抽噎了一下,然后便离开了。

“我想德行是最能使人难过的东西。”她喃喃自语道。

莱依小姐在走廊上等她,待到会合之后,两人默默地走到了将要举行贝拉婚礼的教堂。赫伯特在圣坛上站着,当贝拉看到他那热情灿烂的笑容时,突然又充满了勇气,她不再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莱依小姐为她让开了路。这是个非常简朴的仪式,但在那之后,在小礼拜室里,赫伯特温柔地吻了他的新娘。然后,贝拉异常兴奋地笑了,并强忍着咽下了泪水。

“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她说。

他们的行李已经先于他们被送到了车站,于是他们缓缓地往车站走去。不久,火车到了,这幸福的一对便正式跨上了他们那长长的旅程。然而当牧师意识到女儿已经离去,并且永远地离开了自己时,他走出了书房。他悲痛欲绝地来到女儿的房间,看到了空荡荡的一切;他又去了客厅,那里也是空无一人。他坐了一会儿,由于没有人看见,他终于屈服于自己那绝望的悲痛。他问自己,今后还能指望什么,并且双手合十,祈求上天尽快结束他那无比悲惨的人生。过了一会儿,他脱下帽子,穿过回廊,到他无比喜爱的大教堂中去静静地思考。但在那十字形教堂的左右交叉通道上,他看到了那个巨大而光亮的铜盘,上面刻有所有前任主持牧师的名字:一开始是一些奇怪的撒克逊人的名字,看起来略带着神秘;然后是一些响亮的诺曼牧师的名字,他们是如此神圣,至今还留在英国教堂的记录在中,伟大的传道者、学者和政治家都还记得他们。最后便是他自己的姓名。他突然一阵脸红,怒火燃烧了他,因为他突然想到,他那排在那些最荣耀、最尊贵的名字后面的姓氏,从此以后便完全遭到玷污了。

午饭时,我们的主持牧师努力地想要摆脱失望带来的困扰,开始与莱依小姐谈论各种无关痛痒的问题。过了一会儿,莱依小姐看了看墙上的钟。

“这会儿贝拉应该离开多佛了。”她说。

“波莉,我倒宁愿你不要同我提起她。”牧师回答说,虽然他极力地想要控制自己,但声音依然带着颤抖,“我要试着忘掉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这件事。”

“我觉得人类最热衷于切掉自己的鼻子来伤害自己的脸。”她冷冷地回答说。

在那之后,莱依小姐表示想要乘车到利恩哈姆和莱依庄园,并邀请牧师同往,然而却遭到了牧师的回绝;她于是只能交代用人,让马车准备好三点出发。自从乔治二世出生以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看过祖上的房子了;然而在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后,她还是认出了那片熟悉的田野、那些平坦的沼泽地以及波光闪耀的大海,此刻,她带着偏爱的眼光欣赏着这一切,认定眼前这番美景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有的。她乘车到了利恩哈姆教堂,在取到钥匙之后,走进教堂去打量那些保存着其祖先记忆的石雕及铜雕:一个新的牌匾记录着爱德华·克莱多克的出生、死亡及生平,下方的位置上写着其遗孀的姓名。想到自己和爱德华·克莱多克的遗孀伯莎也终将排在这名单之后,她竟忍不住扼腕而叹:在她们之后,莱依家族的一章也就结束了,而伯克手册的那些页上也不会再有更多他们的信息。

“随便阿尔杰农怎么说,”她喃喃低语道,“但他们都是笨蛋。家族就像国家一样,只有在衰落时,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她继续前行,到了莱依庄园,那里还是如当初那般洁白又整齐,一幢幢房屋就像是纸牌做的一般。在她侄女的丈夫克莱多克去世之后,这里就被关闭,看起来荒芜又孤寂。那修剪齐整的草坪中混杂着杂草,花床上鲜有花朵,紧闭的门窗更是露出一丝凶兆,在一阵战栗之后,莱依小姐转过身来。她令马车夫将车驶回特肯伯里,之后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没再留意到周遭的景色。突然,有人吃惊地叫住了她,并且还一直盯着她看——那是利恩哈姆教区牧师的姐妹格洛弗小姐。莱依小姐于是停下了马车,格洛弗小姐则乘势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来。

“啊!莱依小姐,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真像小时候啊。”

“亲爱的,现在先别激动。我现在住在我表亲的教务长宅邸里,我这会儿就是来看看莱依庄园是否还在从前的地方。”

“啊,莱依小姐,你一定非常不快吧?听说那可怜的主持牧师这会儿非常伤心。你知道吗?那年轻人菲尔德的父亲是布莱克斯达布尔的一个亚麻布商。”

“看来并不门当户对的婚姻成了我家的一个风俗。如果我和我家那位备受尊敬的男管家结婚了,你也别感到惊奇。”

“哦,但可怜的爱德华是不一样的,他表现得很好。对了,伯莎如今在哪里?她从未来过信。”

“我想她在意大利。我希望她能和费内的老赫里尔先生的儿子弗兰克·赫里尔结婚。”

“啊,但是,莱依小姐,她会这么做吗?”

“她还没有看上他,”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冷冷地笑着,“但他们绝对是非常适合的一对。”

“看到原来的老房子关门闭户的,莱依小姐现在很悲伤吧?”

“亲爱的,我会小心绝不去懊悔,这同忏悔一样有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格洛弗小姐回答道,“我觉得只要那还是莱依家的地,这对你来说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那你就看错我了。故地重游确实让我有某种满足感,然而我住在别处这一事实也让我感到很高兴。但我也不得不说,在乡村里属于自家的土地上出生确实是件很好的事情,哪怕你仅仅是个女人。我能感到我的根在这里,对此,我很高兴。当我环顾四周时,我很难抗拒脱去衣服去耕过的田野里打滚的诱惑。”

“我希望你别那样,莱依小姐,”芬妮·格洛弗吃惊地回答道,“这看起来会非常奇怪的。”

“亲爱的,别傻了,”莱依小姐说道,“你太单纯了,每次见到你,我都想找些羽翼来绕在你肩膀上。”

“我觉得你还是像从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请原谅我,其实我是越活越年轻。的确,有时我感觉自己还没有超过十八岁。”

接下来,格洛弗小姐道出了她此生唯一的机敏回答。

“莱依小姐,我认为你看起来像是二十五岁。”她冷笑着回答说。

“你这个放肆的家伙!”莱依小姐则笑着回答她,同时,令马车夫继续前行,自己则向格洛弗小姐挥手告别,同时也向自己年轻时待过的场景以及那些属于她的血液和骨髓的一部分的田野告别。

在主持牧师简要地拒绝了莱依小姐打算多陪他待一段时间的建议后,后者便于第二日起程奔赴伦敦。然而一阵古怪的不安却困扰着她,她开始后悔自己待在英国过冬的决定。莫里太太已经去了罗马,而贝拉的离去也拨动了莱依小姐想要外出远行的神经。她想象着海关那些兴高采烈的人们,霉气熏熏的餐馆,公共汽车以及乏味而甜蜜的长长的火车旅程,还有外国女房东令人不快的言行。她想起了肮脏灰暗的布洛涅,她的鼻孔似乎闻到了港口和车站的气息。她的神经开始兴奋起来,想要抛弃自己的房子及仆人,投入漫无目的的旅游之中,尽享那充满魅力的自由。然而她所乘坐的火车在罗切斯特停了下来,走神的时候,她突然瞥见了巴兹尔·肯特曾高度赞扬过的一派景色:多云的天空一片阴沉,它的宁静也透过梅德韦平整的表面而映衬出来。高高的烟囱吐出缕缕蜿蜒青烟,在一片阴沉中形成了一幅弯弯曲曲的图景,一排排低低的工厂建筑于纯白中又沾染着污尘。对善于观察的人来讲,这事实上很有一番装饰资质,回忆起那些简洁的线条,经过了小心的着色,然而色彩却在逐渐减弱,就像是日本的画作那么典雅。

莱依小姐跳起来。

“把我的衣物给我,”她对着惊呆了的仆人说道,“你可以继续乘这车去伦敦,而我要留在这里。”

“小姐,就您一个人吗?”

“你认为有谁会跟着我就这么跑掉吗!快点儿。”

她抓过她的衣物袋,跳下车来,当火车再次开动并离去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独自一人待在陌生的小镇上反倒让她沉静下来,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她于是感到一阵莫名的欢愉。她调查了一下去旅馆的公共汽车,选中了装饰最优美的一辆,之后便乘着它扬长而去。

由于那份倔犟,莱依小姐并未选择游人们最为赞赏的一些目的地来展开自己的行程;她认为艺术作品只能激起自己的一点点狂热,即使是世界闻名的圣地,在她看来往往也不过如此。在欧洲大陆上,当她访问一个从未去过的小镇时,她往往选择随机出行,随意地观察街上的人们,她觉得没有什么能比发现一些被人忽视的花园或是悦人的门道更为有趣了,这些都是特意留在家里的旅行指南中并未提及的地方。于是,那个下午,在光下,罗切斯特的居民们可能看见一个身材娇小的老妇人,一身朴素的打扮,在一些主要的大道上懒懒地逛着,敏锐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很容易便被逗乐,有一颗宽容的心,高傲的,带着很明显的自我满足感。在这种时刻,老皇后街的房屋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座监狱,在那里,忠诚的男管家就是监狱看守长。还有准备好的绝妙的晚餐,与硬质面包相比,也更令人嫌恶。

不久,莱依小姐走累了,于是她返回旅馆,稍事休息之后,她来到餐厅。侍者将她引到一个小餐桌前,在等餐的时间里,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她那从未曾离身的镶嵌着珠宝的饰物,那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物品。她之前还没来得及观察坐在大房间里的那些人,然而现在,她缓缓地抬起头,突然发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那不正是卡斯汀洋太太吗!此刻,她的脸色因为焦虑而变得铁青。一开始,莱依小姐对于卡斯汀洋太太的异样表示不解,但很快她便意识到,卡斯汀洋太太的身边还坐着雷吉·巴西特。两位女士之间没有要相认的迹象,卡斯汀洋太太垂下眼睛,眼唇几乎不动地和雷吉说些什么。于是雷吉本能地想要转过身去,但他的邻座很快冒出来的一句话阻止了他。尽管坐得离莱依小姐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却选择了急促的低语,就仿佛害怕空气会听见他们的交谈一般。莱依小姐好奇地继续看着他们,卡斯汀洋太太的眼睛又一次慌忙地低垂了下去;她脸色苍白,在莱依小姐看来,似乎就要晕过去一般。雷吉倒出一杯香槟,卡斯汀洋太太很快便将其一饮而尽。

“依我看,今天他们是没法开开心心地用晚餐了。”这位年老的未婚女人自言自语道,同时,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罗切斯特。”

接下来,她开始在心里责骂弗兰克,因为她确定弗兰克一定知晓此事,然而却没有告诉自己。但事实上,莱依小姐没有想到,他们二人间的关系竟到了如此田地,竟花了周六至周一的时间到这乡间小聚。她撅起双唇,想起保罗·卡斯汀洋此时正在英格兰的北部,要为一场政治集会做演讲,于是,她再一次默默地笑了。她很想知道她的这对邻居将如何收场,人们在不如意的境况下做出的反应总能让她感到尤为有趣。她表现出并未注视着他们的样子,尽管如此,她仍然能够听到那二人匆忙的谈话,之后便是一阵不安的沉默,就这样,他们默默地用完了餐。不可否认的是,莱依小姐不仅情绪稳定地用完了自己的晚餐,并且还带着一些额外的热情。

“我还不知道英国的餐馆也能烹调出这样可口的饭菜。”她轻声说道。她叫来了侍从。“你能告诉我,距这里五张桌子远的那位夫人是谁吗?”

“夫人,那是巴洛太太。他们是今天下午刚到的。”

“那她旁边的男人是她丈夫还是儿子呢?”

“夫人,我想应该是她丈夫。”

“请给我一张报纸。”

若要走到门口,卡斯汀洋太太和雷吉需经过莱依小姐所在的地方,略微带着点儿恶意,莱依小姐决定继续留在那里。当侍者端着咖啡及威斯敏斯特公报来到莱依小姐身边时,她以其良好的视力瞥见了那美丽的夫人脸上彻底绝望的神色。莱依小姐将报纸摆放在身前,很快就被一篇社论文章所吸引。

由于实在无计可施,卡斯汀洋太太只能尽力地妥善处理此事。雷吉起身走了出去,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英俊的脸上愁云密布,仿佛预示着卡斯汀洋太太将会为这一次的行为不端付出代价。然而事实上,她却更为大胆。她离雷吉不过数步之遥,昂首挺胸地走着,臀部习惯性地摇来摇去,走到莱依小姐身边时,她停了下来,并且发出了一声很自然的尖叫。

“莱依小姐,这真是太神奇了!能在这里遇见你,我真高兴!”

她很高兴地伸出自己的手。莱依小姐则报以冷冷的一笑。

“很高兴见到你,卡斯汀洋太太。”

“你也在这里吃饭吗?太神奇了,我居然没有看到你!但我这一天遇到的奇怪事情还真是不少。在我走进旅馆时,碰见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巴西特先生。所以我邀请他同我一起用餐。他也就在这附近。我想你还没有看到他吧。”

“我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啊?我们还可以一起用餐的。”

“亲爱的,你一定以为我是大傻蛋吧!”莱依小姐慢吞吞地说,脸上尽是轻蔑和逗乐的表情。

这时,卡斯汀洋太太的脸突然变得一片阴沉,眼里也满是绝望的恐惧。她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装腔作势了,并且,她也认识到,这根本就无济于事。

“你不会将这事说出去吧,莱依小姐——”她轻声说道,并且因为恐惧,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再像平常那么清晰。

“毫无疑问,我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这是我的罪恶之一,”莱依小姐回答说,“但我并不轻率。只有傻瓜才会与人讨论具体的事物,聪明人更关心的是抽象的东西。”

“你知道吗?为了能得知我正和一个男人在这个地方,保罗的母亲甚至愿意付出自己一半的财产。啊!她总算有机会扳倒我了,她一定会乐坏了的。看在上帝的分上,请答应我,绝不泄露半个字。你并不想毁掉我,是吧?”

“我忠诚地承诺不会向外透露此事。”

卡斯汀洋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但仍感到很痛苦。除了打扫卫生的侍从外,此时餐厅内已空无一人,然而卡斯汀洋太太觉得他正疑心重重地观察她们。

“但现在我已经被你支配了,”她叹息道,“真希望我从未来到这里。那个人怎么还不离开?我感觉自己要失声尖叫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做。”莱依小姐平静地回答她说。

一向把自制当做其核心价值的莱依小姐,此时略带轻蔑地看着卡斯汀洋太太,因为这羞愧和恐惧的可怜展示让她觉得恶心。没有谁比她更蔑视传统习俗了,并且她还尤其喜欢嘲笑婚姻这一形式,但她更鄙视那些虽然漠视社会法规,却缺乏勇气来承担漠视之后果的人:找到了世界的美好之处,然而却偷偷地背道而驰,这是一种非常可鄙的伪善行为。卡斯汀洋太太发现了莱依小姐的审视,于是只得焦虑地望着她。

“你肯定特别鄙视我。”她悲叹道。

“你今晚同我一起回伦敦会不会比较好?”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那冷冷的、坚定的灰眼睛直直地盯着惊吓中的那个女人。

卡斯汀洋太太轻松愉快的心绪顿时消失殆尽,她在这老妇人身边坐下,憔悴而苍白,就像是一个有罪的犯人在面对法官一样。听到这个建议,她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嘴角流露出一丝惹人同情的痛苦神色。

“不,我不能那么做,”她轻声对莱依小姐说道,“别让我那么做。”

“为什么?”

“我不敢离开他,否则他会去追逐查塔姆的什么女人了。”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哦,莱依小姐,我受到了可怕的惩罚。我现在还不打算离开。我只是想让自己开心一点儿——我太无聊了。你知道保罗是个什么人。有时候,他很令人乏味,并且还十分迟钝。”

“所有的丈夫都会有乏味和迟钝的时候,”莱依小姐评论道,“就像所有的妻子都常常很暴躁一样。但不管怎么说,他真的很喜欢你。”

“我想,如果他知道了这些,一定会很难过的。我真是个十足的卑鄙小人。我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全心全意地爱着雷吉。然而他却不是很在乎我!一开始,他很高兴,因为我是那种他称为贵妇人的女人,但是现在,他黏我仅仅是因为我给他钱花。”

“你说什么!”莱依小姐惊叫道。

“他的母亲没有给他充足的零花钱,我便设法帮助他。他用我给的钞票支付一切开销,而我则假装这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啊!我恨他,鄙视他,但如果他离开我,我觉得我会死的。”

她用双手捧着脸,无法抑制地哭起来。莱依小姐沉思了几秒钟。不一会儿,卡斯汀洋太太抬起头来,握紧了双拳。

“现在,我去找他的话,他会鄙视我,说我是个乌鸦嘴女人,因为是我建议来罗切斯特的。他会说,我们之所以到这里来,都是我的错。啊!我真希望我们没有来这里,我知道我是有些疯狂了。我真希望一开始便没有注意到他。”

“但你为什么会想到来罗切斯特呢?”莱依小姐问道。

“你记得巴兹尔·肯特曾提起过它吗?我认为没有人来过这里,而保罗也说,纵然是野马也不能将他拉到这种地方,所以我就这么选中罗切斯特了。”

“巴兹尔应该建议一些更不容易到达的地方才是,”莱依小姐喃喃地说,“因为那也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你知道,我的老家特肯伯里刚好离这里不远,我是刚从那里过来的。”

“我忘记这点了。”

她们就这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在这旅馆的餐厅内,大部分的灯已经熄灭了,餐桌均已收拾干净,只留有一些白色的桌布,乍看起来阴沉又压抑。看到此番场景,卡斯汀洋太太痛苦地颤抖着,并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她视为美妙无比的那份激情,在莱依小姐眼中可能是最污秽、最卑鄙的。

“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她哀叹道。

“为什么你不干脆与雷吉分手?”莱依小姐问,“我很了解他,我不认为他可以永远给你带来幸福。”

“我也希望自己可以那么果决。”

莱依小姐用自己的手轻轻地握住了眼前这位伤心失意的夫人那瘦瘦的、戴满了珠宝的手。

“亲爱的,让我今晚带你回伦敦吧。”

卡斯汀洋太太望着莱依小姐,眼里满含着泪水。

“不是今晚,”她恳求说,“让我待到周一吧,那时,我会同他彻底分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不认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吗?”

没人能想到,莱依小姐那冰冷的声音也能变得如此温柔、如此具有说服力。

“好,”卡斯汀洋太太说,她终于感到精疲力竭,不想再做挣扎,“我这就去和雷吉说清楚。”

“如果他提出了任何异议,你就说,这是我愿意为你们保守秘密而开出的条件。”

“他不会在乎这些的!”卡斯汀洋太太略带生气地回答说。

她走了,不过很快又折回来。

“他走了。”她说。

“走了?”

“就这么不辞而别了。他的房间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了。他向来就是个胆小鬼,他就这么跑了。”

“并且让你支付账单。真是像极了雷吉的做派!”

“莱依小姐,你说得对:这整件事其实一点儿好处也没有。现在就让它结束吧。我不会再管他了。带我回伦敦吧,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见他。从现在开始,我要试着履行自己对保罗应尽的职责。”

她们很快收拾好行装,搭乘最后一班火车回到伦敦。卡斯汀洋太太坐在火车的一个角落里,蓝色的坐垫衬托出她的愁容与苍白。她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景色,不发一言。莱依小姐则陷入了沉思。

“我就纳闷了,这有什么体面可言,”她想,“我将把这女人重新带回枯燥乏味之中,以一种自满的方式。她是个可怜的人,我觉得她不该遇到这些麻烦;而我也还没仔细欣赏罗切斯特的美景。但我必须注意了,我变成了一个道德审查员,很快,我便会变得非常令人乏味了。”

她瞥了一眼那可爱的夫人,她现在看起来衰老又疲惫,脸上涂的粉反倒衬托出她的苍白与空洞。她正在默默地流泪。

“我想那该死的弗兰克一早就知道这些,然而却保守着这个秘密。”

最终,她们总算是到达了伦敦。卡斯汀洋太太站起身来,转向她的朋友,绝望而轻蔑地看着她。

“你很喜欢警句格言,莱依小姐,”她说,“我也为自己找到了一句:越是最深爱的人,越容易对他产生最深的鄙视。”

“弗兰克可以随意评论了,”莱依小姐回答道,“但没有什么事情比看着人类痛苦更能让人感到愉快了。”

几天后,为了取乐而设计让一对恋人分离的莱依小姐自得自满地起程去往意大利。

第二部 第一章

二月底,莱依小姐回到英国。与她的大多数同胞不同的是,她去国外时并未去看望那些在国内常常待在一起的朋友们,尽管贝拉和赫伯特·菲尔德在那不勒斯,而莫里太太就在罗马,她也有意地避开他们。她希望制造一些偶然的相识,因为她认为,云游海外的英国人带着一种愉悦的、有益的直率,违背了他们的特质。例如,在威尼斯或是在风景优美的小岛卡普里,场景可能会很浪漫,并且各式各样的奇妙事物都无所顾忌地得到了展示。在这些地方,你可能会遇上一些中年的侣伴,他们那充满激情的冒险会令老一辈那些端庄得体的人们感到吃惊。你会发现,传统在这里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而古怪却是多么的平常。带着她那谨慎巧妙的自信以及端庄的风格,莱依小姐在异国他乡很是享受了一番。她聆听着那些为了自身的灵魂而将世界抛之脑后的男人们的奇怪忏悔,他们现在极尽所能地讲述着他们过去的激情。还有那些为了爱而宁愿对上帝不敬的女人们,她们现在回忆起过去那早已消逝的热情时,往往不过耸一耸肩而已。

“你有什么新鲜事要告诉我吗?”在维多利亚碰到莱依小姐的弗兰克问道,这时,他刚在老皇后街的一家餐馆坐下,准备用晚餐。

“没什么特别的。但我却发现,当娱乐使一个人精疲力竭时,他往往会确信是自己使娱乐精疲力竭了。于是,他会郑重地告诉你,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人类的心得到满足。”

但弗兰克却有着更为重要的新闻,那就是,珍妮一周前产下了一个死婴,并且身体变得极差,那时大家都认为她可能时日不多了。然而现在,最危险的时刻总算过去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她可能会慢慢恢复健康。

“巴兹尔的反应怎么样?”莱依小姐问。

“他几乎没说什么。他最近变得沉默寡言,但我猜想,他可能因此伤透了心。你知道的,他对那个孩子可是抱着很大的希望。”

“你觉得他爱他的夫人吗?”

“他非常体贴她。在经历这种大灾难后,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他那样的。我认为他们中更为伤心的反倒是珍妮。你知道,她认为这是他们结婚的原因——而巴兹尔只是一个劲地安慰她。”

“我必须去看看他。不过现在,给我讲讲卡斯汀洋太太的事吧。”

“我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她了。”

莱依小姐仔细地审视着弗兰克。突然想着弗兰克会不会不知道卡斯汀洋太太与雷吉·巴西特之间的事,因此,尽管很想就该问题进行讨论,但却不想冒透露秘密的风险。事实上,他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却假装不知情,想看看莱依小姐如何将谈话引到她想要谈论的地方;弗兰克觉得这很有趣。她谈了特肯伯里的主持牧师,谈了贝拉和她的丈夫。接下来,似乎不经意地提起了雷吉。但弗兰克扑闪的双眼让她突然意识到,他是在取笑自己的策略。

“好你个没良心的人!”她叫道,“你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我?而不是让我偶然间发现了这事。”

“莱依小姐,我的性别提醒着我要稍稍有些信誉。”

“你不必对你那讨人厌的恶行加上些一本正经了。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秘密的?”

“那友好的年轻人告诉我的。很少有男人忍得住不去炫耀他们成功地征服了女人,而雷吉显然不属于那些少数人之一。”

“你不知道休·科隆是吧?他的风流韵事遍布了整个欧洲,其中最臭名昭著的还是与一个大家并不知其姓名的外国公主的韵事。我想,如果她没有给他那块铺张的、一角绣有皇冠和一个大大的首写字母的手帕,她一定会让休·科隆无聊死的。”

莱依小姐于是讲述了在罗切斯特碰到他们的经历,当然,她将讲述的情节安排得有序又有趣。

“你认为他们就这样结束了吗?”弗兰克讽刺地问道。

“不要因为我期望能有最好的结果便如此不怀善意。”

“亲爱的莱依小姐,男人越是混蛋,他的女人反而对他爱得越深。然而当男人把自己当个人看,并得体地对待女人时,他反而没有好日子过。”

“弗兰克,你对这些事情真是一窍不通,”莱依小姐反唇相讥道,“拜托你给我事实,并告诉我可以自己去推导出的哲学结论。”

“好吧。雷吉对付女人是很有天分的。我早就听说了你在罗切斯特的旅行及见闻,并且向他保证,你不会告诉他母亲。他觉得自己没有表现出英雄气概,因此摆出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之后的一个月里,对卡斯汀洋太太不管不问。接着,这女人开始低三下四地给他写信,祈求他的原谅;而雷吉便优雅地接受了这样的道歉。他来见我,将那信扔到桌上说:‘朋友,如果有人问你,请告诉他,关于女人我不知道的事都不值得知道。’两天后,他又有了一个金质的香烟盒。”

“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总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

“你表现出了你的智慧和价值观。我真心地希望他能遭到报应。”

“但我不认为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弗兰克补充道,“雷吉告诉我说,卡斯汀洋太太使他的生活变得很糟糕,他也变得越来越倔了。当一个女人开始死心塌地地爱上你时,往往不是闹着玩的。并且,他从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甚至为卡斯汀洋太太的粗鄙而感到震惊。她的行为常常会超越他对端庄得体的定义。”

“这不是正好体现了英国人的做派吗!即使自身放荡不已,却还要标榜行为举止的规范。”

之后,莱依小姐询问了弗兰克近期的状况,然而他却没什么东西好讲。在圣路克医院的工作很是单调乏味——一周为学生讲三次课,周三和周六则上门诊为病人看病。人们开始涌到他位于哈利街的诊疗室,他眺望着未来,觉得自己可能会成为一个广受欢迎的内科医生——然而他对这一远景并没有多大热情。

“你恋爱了吗?”

“你知道的,只要你仍旧单身,我是不会允许自己爱上别人的。”他笑着回答说。

“注意了,我不会因为你的话就拽着你的头发把你拖向圣坛的。难道我就没有竞争者吗?”

“好吧,如果你强迫我,我就坦白。”

“可恶的家伙,她叫什么名字?”

“Bilobi(一种裂体吸虫)。”

“天哪!”

“这是我正在研究的一类寄生虫。我认为那些权威对于它的研究完全错了。他们并没弄对它的生活周期,并且他们关于如何得到这类裂体吸虫的研究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我并不觉得你这话有多么震撼,我倒是觉得,你这么说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同某个跳芭蕾舞女孩的可耻恋情。”

莱依小姐去巴恩斯看望了巴兹尔和珍妮,然而似乎这二人对她的拜访并不是很感激。他们看起来疲倦又不幸。只是在介绍自己的夫人给莱依小姐时,巴兹尔才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珍妮依然卧病在床,非常虚弱,然而从未见过她的莱依小姐却表现出了对其美貌的惊异;她的脸比枕着的枕头还白,然而却很能激起哀怜,更不用说已经消失不见的一些东西,比如那足以使这位英国少女同英国玫瑰媲美的可爱而纯真的笑容。善于观察的莱依小姐同时也注意到了珍妮看着自己丈夫时的痛苦、质疑及焦虑,似乎是在恐惧什么不当的责备。

“希望你能喜欢我的夫人。”在陪着莱依小姐下楼时,巴兹尔说道。

“可怜的孩子!在我看来,她就像是一个受到命运摆布,被现实生活的四扇墙壁所囚禁的可爱的小鸟,而她应该是有权在宽广的天空下放声歌唱的。我觉得你会对她很不仁慈。”

“为什么?”巴兹尔愤慨地问道。

“亲爱的,你会让她习惯你那蓝色的瓷茶壶。如果人们不去坚守他们的一些原则,这世界会圆满幸福得多。”

在珍妮的病情变得很危险时,布什太太很快赶了过来,但在悲痛和刺激之下,她开始在巴兹尔的威士忌酒中寻求安慰,并且到了巴兹尔不得不恳求她回自己家的程度。在觉察到她的酗酒倾向后,肯特在布什太太到达后的第二还是第三天便将餐具柜上了锁,并拿走了钥匙。但不久,家里的用人便来找他。

“先生,布什太太说,如果可以的话,请给她一些威士忌吧;她觉得很不舒服。”

“我会自己去同她讲的。”

布什太太交叉着双手,坐在饭厅里,竭尽全力地表现出一个母亲的焦虑、不舒服以及尊严的受损。她见来人不是女仆,而是自己的女婿,更显得有些不大高兴。

“啊,巴兹尔,是你吗?”她说,“我找不到餐具柜的钥匙了,我现在特别烦乱,必须要喝点儿东西才行。”

“布什太太,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样。没有那些东西,你反而可以生活得更好。”

“哦,是吗!”她很不高兴地回答说,“可能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内心感受!年轻人,我只是让你给我钥匙,快点儿!我可以毫不讳言地告诉你,我可不是那种任人敷衍的女人。”

“我很抱歉,但我认为你已经喝得够多了。珍妮可能会需要你,因此你还是保持清醒比较好。”

“你这是在含沙射影地讽刺我不尽职吧?”

“我还没有想到那么远。”他微微笑着回答说。

“这不用你操心了!”布什夫人愤愤地叫道,“你不嘲笑我,我就很感激了。我必须要说的是,女儿就那么生病躺在床上,这让我非常伤心。我很难过,我真希望你能像对待淑女那么对待我;但你从没有那样做,肯特先生,即使在我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你也没有。是的,我还没有忘记这些,你也别指望我会忘了这些。一个六便士的茶壶便够招待我了,但在你的女性朋友来了以后,你们立刻就取出了银质茶壶,但我一点儿都不相信那是真正的银器。肯特先生,你够狠,但我要说的是,请尊重我。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在我女儿卧病在床的时候,你就可怜可怜我,给我一点儿喝的吧。如果不是为了她,我是绝不会在这里多待的。”

“那我建议你还是回你那舒服、安逸的位于蹲尾区的家吧。”待这夫人缓过气来之后,巴兹尔这么回答她说。

“你竟然这么说!好吧,我去看看珍妮会怎么说。希望我的女儿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布什太太动身走向门口,然而巴兹尔却挡在门口拦住了她。

“我不能让你现在去打扰她。我认为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同她讲话。”

“你以为我会任你阻止我吗?年轻人,给我让开。”

巴兹尔突然变得怒不可遏,冷漠又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妇人。

“布什太太,很抱歉伤害了你的感情,但我认为你还是马上离开我家比较好。芬妮会帮你把东西收拾、打包好的。我现在就去珍妮的房间,并且,我不允许你再去那里。我希望你能在半小时之内离开。”

他转身离开了满腔怒火的布什太太,并对其做出了威胁。但布什太太早已习惯了不顾反对,只以自己的方式做事,而巴兹尔的习惯也没表示他能轻易忍受反驳。于是,她下定决心,不管结果怎样,她一定要硬闯进珍妮的房间,要去向她抱怨一番。她还没排演好见了珍妮后应该说些什么,女佣便走了进来,告诉她,按照主人的指示,她已经将布什太太的东西整理、打包好了。珍妮的母亲怒火中烧,但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她极力忍住不在女佣面前表现出来。

“很好,芬妮!这真不是个淑女应该待的地方;亲爱的,我对你表示同情,因为你有个像我女婿那样的主人。你可以告诉他,我认为他根本不是个绅士。”

珍妮本在熟睡之中,却被突如其来的摔门声惊醒。

“怎么了?”她问。

“亲爱的,是你妈妈,她刚刚走了。你介意吗?”

她扫视了他一眼,过往父母吵架的经验告诉她,巴兹尔和母亲一定是发生了争吵,看到巴兹尔并未因此而恼怒,她开始有些担心。她将手伸给了他。

“不,我很高兴。我希望能和你单独在一起。我不希望任何人在我们中间。”

他弯下身来亲吻珍妮,而珍妮则将手绕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不会因为我们的孩子没有保住而生我气吧?”

“亲爱的,我怎么可能生你气呢?”

“告诉我,你并不后悔娶了我。”

现在,珍妮突然意识到巴兹尔娶她完全是为了那孩子,于是,她开始感到非常害怕。他们的兴趣爱好是那么的不同,她也开始渐渐认识到他们间的差距有多大,看起来,巴兹尔对孩子的渴望才是珍妮继续吸引着他的理由。他爱的只是孩子的母亲,而现在,他一定会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极为后悔,因为现在看来,似乎珍妮是采取了虚假的伪装获得了这场婚姻。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主要纽带已经断裂了,尽管珍妮温顺地接受着巴兹尔出于好意而给她的关心,然而却一直在痛苦地自问,病愈之后情况会是怎样。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尽管珍妮还是如往常般苍白而又无精打采,但却也有足够的力气离开自己的房间了。她的姐妹建议她在稍有好转之后去布赖顿同她一起待上一个月。而巴兹尔由于工作原因,不能长时间离开伦敦,但他答应会在周末的时候去看珍妮。一天下午,他兴致勃勃地回到家中,出版商刚刚来信告诉他,他们看中了他的书,将于来年春天出版该书。这看起来像是通往成功的第一步。他回到家,发现他的内兄詹姆斯·布什正和珍妮坐在一起,由于正在兴头上,巴兹尔异常热情地同他打了招呼。然而詹姆斯却一改往日的嘻哈做派,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要在平时,一定会引起巴兹尔的高度关注。他很快便离开了,而巴兹尔这才发现珍妮有些异乎寻常。尽管不是很确定,但他料想到,一定是布什家的人有了什么经济困难,所以乘他不在家时来找珍妮。一开始,他总是尽量满足他们的这类诉求。对于珍妮对其家人的帮助,他选择了视而不见,而当珍妮问他要更多的钱财时,他总是二话不说就给她。

“吉米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找你?”他不经意地问道,以为他也不外乎为了此类事情而来,“我以为他要到六点才下班。”

“巴兹尔,出事了,我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我希望他不是要我们收留他,”巴兹尔冷冷地说,“这一年我经济上也并不宽裕,我希望把钱都花在你身上。”

珍妮极力鼓起了勇气。她将头扭向一旁,声音颤抖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遇到麻烦了。如果他不能在一周内筹到一百一十五英镑,他的公司将会起诉他。”

“珍妮,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巴兹尔,你别生气。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我已经隐瞒了一个月,但现在,我实在忍不住了。他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了。”

“你的意思是,他在行窃吗?”巴兹尔严肃地问道,并且,一股油然而生的恐怖与厌恶席卷了他。

“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那样看着我!”她叫道。因为此时巴兹尔的眼睛以及紧闭的双唇让她感觉自己倒像是那可鄙的罪犯,需要在庭前招供一切。“他也不是故意要使坏的。我也不是很明白,但他可以告诉你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巴兹尔,你可不能让他被送进监狱了!如果我离开你,你可以给他他所需要的钱吗?”

巴兹尔在桌前坐下,仔细考虑这事,他用手托着脸,想要躲避珍妮凝视着他的目光。他不想珍妮看见她的消息给他带来的惊骇以及他感到的绝望的耻辱。但她依然还是能看见他。

“巴兹尔,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该怎么筹钱。”

“你不会认为,因为他是我的哥哥,我就跟他有一样的德行吧?”

他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巴兹尔确实遭遇了很多不幸:妻子的母亲是个酒鬼,而妻子的哥哥则希望以最原始的方式来获得财产。

“这不是我的错,”为打破巴兹尔的沉默,她叫道,脸色也更为苍白了,“不要把我想得太坏。”

“不,这不是你的错。”他回答说,但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变得冷漠,“不过不管怎样,你还是应该去布赖顿,但我觉得这个夏天可能不会那么轻松了。”

他写了一张支票,接着又给自己账户所在的银行相关人员写了一封信,请求他们提前支付一笔价值一百英镑的未到期的债券。

“他来了,”在听到一阵铃响之后,珍妮叫道,“我让他半小时后回来。”

巴兹尔随即站起身来。

“你最好立即将支票给你哥哥。告诉他,我不想见他。”

“巴兹尔,他还能来这里吗?”

“珍妮,这个问题就随便你了。如果你愿意,那我们就假装他只是不幸,而不是不义;但我倒情愿他不要提起这些事。我不需要他感谢我,也不想听他的借口。”

珍妮默默地接过了支票。她本想将双臂绕在巴兹尔的脖子上,请求他的原谅,但巴兹尔那沉重的神情吓到了她。整个晚上,他只是那么闷闷不乐地坐着,珍妮于是也不敢开口。在对她道晚安时,巴兹尔亲吻了她,但却显得前所未有的生硬。珍妮整夜无法入睡,一直在痛苦地哭泣。她无法理解巴兹尔在看待这件事时表现出的深深的厌恶。对她而言,这不过是吉米犯下的一个小过失,她也同意哥哥的看法,认为他只是运气不好而已。她有些怨恨巴兹尔竟不愿听他解释,并且还坚信更糟的一种看法肯定是正确无疑的。

几天后,意外回到家中的巴兹尔发现珍妮正高兴地同她哥哥交谈着。她的哥哥显然恢复了往日的愉快心境,并且一点儿也没有对其越轨行为感到羞惭。

“真高兴能碰到你,巴兹尔!”他叫道,并伸出了自己的手,“我刚刚过来,心想能不能碰到你。我想要感谢你借那笔钱给我。”

“我倒宁愿你不要提起那事。”

“为什么?这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我只是有些运气不好,仅此而已。你知道,我会还你那笔钱的。你不需要担心那点。”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件事,说明着这个应该得到帮助的人有多么不幸,并解释说最清白的人也可能被形势所迫而犯罪。巴兹尔一点儿也不崇拜这家伙的厚颜无耻,因此就只是那么冷漠地听着,不发一言。

“你不必为自己找借口,”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帮你也只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而已。要不是为了珍妮,你是否会被关进监狱,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也不会在乎的。”

“哦,那都是开玩笑的。他们不会起诉我的。我没有告诉过你,他们都没有案件编号吗?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不,我不信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詹姆斯生气地问道。

“算了,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了。”

詹姆斯没有回答,只是恶狠狠地扫了巴兹尔一眼。

“年轻人,你可以为你的钱吹口哨了,”他低声地嘀咕道,“我不会再还给你了。”

对于这笔数额较大的钱,他原本也没有一定要还的决心;但是现在,他将这念头完全地抛开了。在珍妮结婚后的这六个月时间里,他一直没有理会巴兹尔对他的冷漠。他讨厌巴兹尔那傲慢的样子,但又需要他的帮助,因此一直小心翼翼,尽管有时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然而却一直尽量维持着一副热诚的样子。他知道他这位内弟不是很欢迎他来到他家,尤其是现在,他还没有工作的时候,于是,他决定要避开他。他尽量克制着,不要公开侮辱他,然而却不断地安慰自己,认为迟早总有机会报复他。

“那么,再见了,”他平静地说道,“我这就走。”

珍妮目睹着这一切,感到阵阵惊慌,同时,更是感到生气,因为巴兹尔对她哥哥的冷淡及鄙夷似乎也反映了对她自己的一些看法。

“你至少应该礼貌地对待他吧。”待吉米离开以后,珍妮对巴兹尔说道。

“我恐怕已经用光了我所有的礼貌了。”

“不管怎样,他总是我兄弟。”

“这确实是个令我无尽悲痛的事实。”他回答说。

“你不需要在他走下坡路的时候就如此恶劣地对他。他并不比许多人差。”

巴兹尔转向珍妮,眼里充满了怒火。

“天啊,你难道没有认识到那人是个贼吗!他如此不诚实,难道你对此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男人有多糟糕吗?”

带着满腔的鄙夷,他停了下来。这是两人之间爆发的第一次争吵,珍妮脸上露出了泼妇一般的神情,她的脸已经不再苍白,而是被怒火给烧红了。不过好在巴兹尔很快恢复了平静。想起妻子的病以及她刚刚失去孩子的痛苦,他对自己适才的行为深感后悔。

“珍妮,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我应该记得你很喜欢他才是。”

但由于她并未做出回答,并且生气地望向了别处,巴兹尔于是坐到她所坐的椅子的扶手上,抚弄她那漂亮的头发。

“别生气了,亲爱的。我们不会再争吵了,对吧?”

珍妮无法抗拒巴兹尔此时的温柔,自顾自地哭起来,并且热情地亲吻了巴兹尔爱抚着她头发的手。

“不,不,”她叫道,“我太爱你了。所以,不要那么凶地对我说话,那样我会很难过的。”

短暂笼罩着他们的乌云消逝了,他们开始转而讨论去布赖顿的旅程。珍妮将去那里寄宿,她让巴兹尔向她保证,他每个周六都会去那里。弗兰克邀请他去哈利街的寓所暂住,等待珍妮走了,他便打算去和弗兰克待在一起。

“巴兹尔,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当然不会!但你必须尽快好起来,然后回来。”

当她走后,巴兹尔到了弗兰克家里,他不由得感到如释重负。能够再和一个单身汉待在一起,是件乐事:他喜欢房间里的香烟味,喜欢那些乱七八糟堆放着的书籍,喜欢那种不用负什么责任的轻松感觉。在这里,他无需做什么自己不乐意做的事,自打巴兹尔结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种完全的放松及舒适。想起他在坦普尔那个温暖舒适的家,一阵旧世界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冗长对话,以及用于空想的时间,还有并未受到干扰的阅读时刻。他开始战栗,想起了他现在的家,那个窄小的城郊小屋,还有对家政事务的担忧,对私人空间的渴望。他本以为他的生活会幸福完美,然而却是肮脏不堪。

早餐后,弗兰克医生看到巴兹尔点燃了烟,站在壁炉架旁,靠着椅背,如释重负般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的这位医生于是笑着说道:“单身的人也自有其幸福之所在。”

但在看到巴兹尔有些异样的表情之后,他立即后悔不该这么说。他开始意识到,这对年轻的夫妇相处得可能并不是很顺利。

“顺便说一句,”弗兰克很快补充道,“今晚你愿意去参加一个聚会吗?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将会主持今晚的活动,而且许多你认识的人也会去参加。”

“自从我结婚以来,便哪里也没去过了。”他满是犹豫地说。

“我今晚要去见那些老朋友。我可以邀请你同去吗?”

“这是个好提议。天哪,我应该会玩得很开心的。”他笑了,“我已经有六个月没穿过晚礼服了。”

第二部 第二章

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说,她很希望今晚能见到巴兹尔;而弗兰克在梳洗打扮好之后,便开始情绪高昂地看着这年轻人着装。在最后朝着镜子看了一眼之后,巴兹尔转过身来。

“你看起来棒极了。”弗兰克打趣地说。

“闭嘴!”巴兹尔涨红着脸回答说。但很明显,他也不是很满意自己此刻的外表。

他们去弗兰克那体面的俱乐部吃了晚饭,周围都是些从事科学事业的男人,他们有着学生般的愉悦心境。十点过后,他们驱车去了肯辛顿。结婚之后,巴兹尔不得不开始厉行节俭,他对此感到很不满意,因此,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家的富有在他看来便更是具有非凡的吸引力。一个稍稍化过妆的仆役接过了他的帽子,另一个仆役则接过了他的大衣。在经历过于巴恩斯那狭窄的小屋内挪来挪去之后,巴兹尔尤其喜爱在宽敞、高大的,用最差的维多利亚风格华丽装饰的大房间里走动。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那头漂亮的假发今天有些格外的歪斜,她那皮肤已见苍老之态的脖子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似乎满不在乎地欢迎了巴兹尔,然后便转向了下一位客人。巴兹尔于是开始往屋内踱去,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正同莫里太太四目相对。

“啊!真高兴能在这里碰见你!”他惊奇而又激动地叫道,“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来,我们过去坐下,告诉我你所有的见闻吧。”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会讲的。倒是你必须要告诉我最近发生的一切。我知道你的书已经宣布出版了。”

此刻,巴兹尔突然发现莫里太太是如此的美丽,甚至他自己也为这一新发现而感到吃惊。他常常违背自己的意志而去想她,但他在脑海中回忆起来的画面却没有这么光芒四射,没有这么充满活力。即使在想象中,巴兹尔也并未将她夸大为桑德罗·波提切利的圣母玛利亚,而只是怀念她那充满悲伤的嘴角和苍白无力的椭圆形的脸。然而今晚,她的活力是那么的迷人;灰灰的眼睛里饱含笑意,脸颊也是快活得泛红。他看着她那漂亮的双手,认出了那枚戒指,以及她那优美如画的精致的大衣。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让巴兹尔回忆起了他们曾经快乐的接触,也想起了她位于查尔斯街的屋子——他们常常在那里坐着谈论各种有趣的事情。此时,他感到心痛无比,因为他知道,他一直都爱她,并且也并不亚于他结婚前的那个晚上,当他知道她同样也在乎他的时候。

“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讲话。”她叫道。

“不,我在听的,”他回答说,“只不过你的声音使我陶醉了,它就像是意大利的音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音乐了。”

“我上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她问道。虽然心里记得很清楚,但她迫切地想要巴兹尔说出这个答案。

“一个周日的下午,在威斯敏斯特桥附近,你坐着马车,我是在这之前的那个周四才同你讲话的。我还记得你那时所穿的外套。你还留着它吗?”

“你的记忆力真好!”

她很随意地说着,但眼里却闪烁着胜利的光辉;因为巴兹尔看起来好像完全忘记了她去他家的拜访,他只记得他们彼此中意的时刻。

“我常常回忆起我们那些长长的对话,”他说,“要不是因为你,我是绝不会写那本书的。”

“对啊,在你结婚之前,是吧?”

她微笑着,不经意地说出了这么几个词,但这对她来说,也是一道伤口。而巴兹尔的脸则突然变得煞白,一种无以言说的痛苦蒙住了他的双眼,并且,他的嘴唇也开始颤抖。莫里太太好奇地观察着他,显得有些残酷。有时,当她生气的时候,她会想要报复,为了自己所承受的一切煎熬,而这只是个开始。她告诉自己,她非常恨他。这时,她看到了法利先生,那位打扮入时的教区牧师,并冲他笑了一笑。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牧师走了过来。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她问道,同时伸出了手。

“非常感谢。我已经回信表示接受了。”

她的询问里并非没有怨恨,因为她希望巴兹尔知道,她向法利先生发出了某种邀请。于是,巴兹尔不情愿地从莫里太太的旁边站起身来,而我们的这位牧师则去坐了他的位置。在巴兹尔离开之后,心痛的莫里太太恭维地向这位新加入者问了好,尽管很不寻常,但却非常诚挚。

“天哪!这不是贞洁的卢克雷蒂娅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在听到他母亲那充满嘲讽的声音后,巴兹尔突然变得苍白又僵硬。

“赫里尔先生带我来的。”他回答说。

“他确实很谨慎,竟带你来这伦敦最无趣的地方,不过这里同时也是最体面的地方。坎伯韦尔的情况怎样?你用过傍晚茶了吗?”

“我太太现在在布赖顿。”巴兹尔回答说,同时,一如既往地为维扎德夫人的嘲弄而感到屈辱。

“我可不希望在这里碰到她。你长得真的很好看,然而你却那么愚蠢,这真可惜!”

她冲她儿子点了点头,随即离去。不一会儿,她碰上了正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各色人群的莱依小姐。

“你最近还好吗?”维扎德夫人问道。

“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莱依小姐回答说。

“我在报上看到你继承了那位可憎的多瑞斯小姐的遗产。难道你不知道,自从这件事以后,很多人便无法忘记你了吗?”说完,她并未等着莱依小姐回答。“你是我那年轻的孩子的朋友吧?我刚刚看见他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讨厌我。我猜想,他认为我是个不道德的人,但我其实并不是那样的,真的。我并不清楚我犯下什么恶行。我确实做过一些愚蠢的事,做过一些让自己后悔的事,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我很乐意听别人对我自我坦白。”莱依小姐低声说。

就在这时,德卡皮特勋爵向维扎德夫人走来,莱依小姐于是乘势向巴洛·巴西特夫人走去,不出所料的是,她正在和卡斯汀洋夫妇热情地交谈。

“听到别人赞扬他是个很好的孩子,这真让我感到欣慰。”莱依小姐听见她说,“他从来不向我隐瞒什么,我敢向你保证,他一定没有什么需要向任何人隐瞒的秘密。”

“是谁这么值得人们尊敬啊?”莱依小姐问道。

“我正在感谢卡斯汀洋太太对雷吉那么好。他现在的年龄刚好处在需要一些女人——好女人——的影响的时候,这点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雷吉诺德是所有有德行的人中的典范,”莱依小姐轻声说,“而卡斯汀洋太太则是慈悲的化身。”

“你太抬举我了,都让我感到困惑了。”这位夫人笑着回应说,亏得她脸上的胭脂将那羞愧的一抹红掩盖了起来。

她花了些时间让莱依小姐和自己单独聚在一起,找了地方坐下。卡斯汀洋太太的举止显得漫不经心,没人能看出她是要试图解决很严重的问题。

“您一定非常鄙视我吧,莱依小姐?”她说。

“为什么?”

“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再见过雷吉了,不知道你在听到巴西特夫人的话时有没有多想?”

“这至少免去了你向我撒谎的麻烦。”

“我没有撒谎。我很希望有个人能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啊!我真是个不幸的女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依旧是那么面无表情,那些在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外的旁观者可能都会以为她不过是在说些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已经尽力了,”她继续说着,“我忍了一个月。然后,我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他。我发现自己就像是那些古老故事中的女人,中了一些爱的咒语,因此再也无力自救。我想,您肯定会说我是个傻瓜,但我认为伊索尔德和费德尔一定也经历过这种刻骨铭心的感情。我没有意志,没有勇气,而更糟糕的是,这整件事情就是个极其丢脸之事。您确实没有理由不鄙视我,因为连我也很鄙视我自己。天知道何处才是尽头;我总感觉到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总有一天,保罗将会发现这一切的,到那时,也就意味着一切都毁了,我也将会因为这个可怜又卑劣的无赖而抛弃一切。”

“不要说得这样大声。”莱依小姐说,因为卡斯汀洋太太稍稍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你认为他会娶你吗?”

“不会的,他常常对我说他是不会娶我的。而我现在也不会嫁给他;我太了解他了。哎!我真希望我从未曾遇上他。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他知道我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因此他就像对待娼妓那样对我。我已经受到了很严重的惩罚。”

她的眼睛在屋里扫了一遍,发现雷吉正在同莫里太太交谈。

“你看看他,”她接着对莱依小姐说道,“即使是现在,我也愿意将自己的灵魂给他,让他将我揽入怀中并吻我。我不在乎这会有多么危险,我也不在乎这会是羞耻之事,只要他只爱我一个人。”

这会儿,衣冠楚楚的雷吉说话镇静又优雅,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四十岁上下的成熟男人。他那乌黑又充满光泽的眼睛紧盯着莫里太太,满脸堆笑并露出一丝淫欲,这足以表明他已被莫里太太的美丽所吸引。看着眼前这一幕,卡斯汀洋太太又是嫉妒,又是恼怒,险些就要疯狂起来。

“她可得到机会了,”卡斯汀洋太太喃喃地说,“她是个寡妇,又很有钱,并且还比我年轻。但我不希望我的这个糟糕的敌人悲惨地掉入那个男人的陷阱。”

“天啊!你为什么不能振作点儿啊?难道你完全放弃了同他分手的念头吗?”

“是的,”她绝望地回答说,“我不想再挣扎了。就让该来的都来吧。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除非他把我当做一个玩腻的玩具一般扔到一旁,不然,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那你的丈夫呢?”

“保罗?保罗比那个男人好上十倍。要不是我到了如此不幸的地步,可能还不会发现保罗的好。”

“那么,你这样对你的丈夫,就不感到羞耻吗?”

“每在夜里想到这个问题时,我便无法入睡。他送给我的每一份礼物,都像是利剑刺入了我的心;他对我的好,也变成了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我依然控制不了我自己。”

莱依小姐沉思了一会儿。

接着,她说:“我刚刚和维扎德夫人谈过。我想,在伦敦,没有哪个虔诚的女人会像她一样,那么容易就屈服于爱火,然后她却认为自己事实上是个很好的女人。同样,我觉得我们共同的朋友,雷吉,也不会认为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这让我认识到,世界上唯一的坏人只是那些有良知的人。”

“那么您认为我有良知吗?”卡斯汀洋太太痛苦地问道。

“你当然是。我在罗切斯特遇到你以前,一点儿痕迹都没看出来。但我认为这还只是开始的阶段,事情会慢慢浮出水面。小心一点儿,不要陷得更深了。我觉得还有很多危险在等着你。”

“您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涂了胭脂,但卡斯汀洋太太的脸依旧显得枯槁又苍白。莱依小姐用她那能透入骨髓的尖锐眼光看着她。

“你有没有想过向你丈夫供认一切?”

“啊,莱依小姐,莱依小姐,您怎么会这样说?”

她忘记了克制。不由自主激动起来,两只手痛苦地攥在一起。

“小心一点儿。记住,现在每个人都能看见你。”

“我忘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我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有时,在保罗对我很好的时候,我更是忍不住想要告诉他。一股可怕的力量在驱使我告诉他,而且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将不能再管住自己的嘴巴,并将一切都告诉他。”

过去的六个月里,卡斯汀洋太太老了很多,也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美丽正在不断地流逝,她只能更多地求助于化妆术。她头发的颜色也越来越不自然,她画眼线,并在脸上涂过多的粉。她的行为举止也越来越失常,因此跟她在一起有时是件很痛苦的事。她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声,笑声也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频繁。然而她从前那份因完全对世界冷漠而保有的好心情,现在已变为完全不可能的伪装,即使是对自己的感觉,也只是十足的悲惨而已。她从前的生活可算是一帆风顺。她拥有的财富足以满足自己所有的兴致。她还从未如此绝望地渴望过一样东西,甚至到了如果没有它,一切都黯然失色的地步:然而现在,之前没有一点儿此类经验的她,正在遭受着无尽的烦恼。这一阵猛烈的激情完全席卷了她,在突然意识到现在总算轮到自己受苦之后,她感到非常痛苦。她对雷吉并不抱有什么幻想。他极端自私,对于她的痛苦也是麻木不仁。她早已发现,眼泪也博不来他的丝毫同情。他只愿意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而当她想要反抗时,他便会以残忍的方式来让她认清事实。

“如果你不喜欢我,你可以给我滚蛋。你又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

然而总体而言,他却是十分幽默的——这是他最大的优点;并且在他高兴的时候,偶尔还是会听卡斯汀洋太太的话。只要把他带去剧院,便能避免他的牢骚;他总是急于想要进入更上层的圈子,来自某个富贵人家的聚会邀请能让他一整个星期都变得温柔亲切。但他从不允许她支配自己,并且,卡斯汀洋太太偶尔表现出来的嫉妒也会遭到他无情的嘲笑,这让她感到非常痛苦。此外,她又很怕他,因为她知道,若是为了自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他。然而,不管怎样,她还是那么炽热地爱着他,甚至还导致自己的性格也受到不少影响。以前从来不知道克制自己的卡斯汀洋太太现在行事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了这个放荡的孩子。她开始表现得极为谦恭,以避免他总是提起她的年龄问题及衰减的魅力。在极度的痛苦中,她学会了从前绝不会知道的温柔及自我控制。在平日的生活中,她也突然变得仁慈,尤其是在丈夫面前,已不像往日那般暴躁了。丈夫对她的爱显然是个难得的安慰,她知道,自己在丈夫眼中依然像当初他爱上她时那么可爱。

第二部 第三章

莱依小姐想办法寻得了贝拉在米兰暂住的旅馆,当这对新婚夫妇到达那里时(这是他们蜜月旅行的开始),他们发现了来自他们这位朋友的书写工整、略带学术气以及些许反讽的来信,并且,其中还附带了一张五百英镑的支票作为他们的结婚礼物。这笔钱能让他们的旅行更为舒适,他们可以在最冷的时候去那不勒斯过冬,并且可以随意地在各个迷人的小镇间游荡,而不用担心资金不足的问题。赫伯特热情高涨,有一段时间看起来甚至像是完全恢复了健康。他忘记了那个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的活组织的疾病,并且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希望。他的精力如此之好,甚至是贝拉都不能抑制住他那想要去探寻多年来一直梦想着的未知领域的热情。看到他对阳光、蓝天以及鲜花的渴望,贝拉很是欣慰,但她也常常感到心痛,因为她感到这样鲜活的生命力不可能持久;然而她却一直竭力让自己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他似乎将别人散布于一世的激情会聚到了一起。

在一路同行中,他的个性逐渐展开来,贝拉开始认识到他那迷人的性情以及甜蜜而又无私的脾气。贝拉对他的爱慕与日俱增,她享受着他那略带阳刚之气的优越感——他不愿意贝拉把他当做病人看待,有时甚至还对贝拉那母亲般的照料感到愤恨。另一方面,他很想让贝拉过得轻松舒适一些,于是尽量亲力亲为地安排好自己的一切,这些是贝拉最愿意帮她减轻的负担。赫伯特对于丈夫的权威的认识很是纯真,常常因此被逗乐的贝拉也乐于承认这点。她知道,自己不仅是身体上比赫伯特健康,而且心理上也强过于他,然而她还是乐意去配合赫伯特关于她就是要略弱一筹的幻想。当她发现赫伯特可能要对他自己感到厌倦时,她便会假装倦怠,这样一来,赫伯特就会担忧并自责,这一切都非常感人。他从未曾忘记贝拉对他的恩情,有时,他的感激会让贝拉感动得流下眼泪,于是她便会劝他,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赫伯特将主要的业余时间花在了书本上,就像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角色那样对待他的妻子,带着丈夫的激情为她写十四行诗。在赫伯特那浪漫的爱情里,贝拉忘掉了早年的那些枯燥乏味,她感到自己变得更年轻、更美丽,也更开心了。她的冷静中新融入了一份并不讨人厌的轻率,并且,她还用善意的嘲弄来舒缓赫伯特奋发向上的激情。阳光似乎唤醒了赫伯特年轻的一面,也驱散了他在北方时的阴郁情绪,因此,他有时表现得就像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们会相互说些无意义的话,或是自顾自地开心大叫。他们说,世界就像是一面镜子,你对着它笑,它便能反射出一张笑脸;这会儿在他们看来,全世界都见证了他们的愉悦。为了迎合他们的幸福,花儿此刻也竞相开放,美丽的大自然只是他们那极大的满足的一个边框。

有一回,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在两个月前开始了一次谈话,然而那次谈话到现在也没结束。随着时光流逝,我愈加发现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我知道,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微笑着回答说,“被称为健谈者是件难得的好事。”

“你带着这样的表情对我说些含有恶意的话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叫道。此时,贝拉正充满柔情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越来越自负了。”

“我有了你这么好的老婆,怎么还能忍得住不显自负?你真的是太美了!”

“什么!”她大声地叫了出来,“如果你再对我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会多让你吃些鱼肝油的。”

“但我说的是事实。”他热切地说。于是,尽管知道自己的美丽仅仅存在于赫伯特的想象当中,贝拉也仍是高兴地羞红了脸。“我爱你的双眼,每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我便感觉自己灵魂脱壳了。那天,在佛罗伦萨,你让我看一个漂亮女人,但是,她根本就无法跟你比!”

“天哪,我相信你是认真的!”她叫道,然而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并开始呜咽起来。

“这是怎么了?”赫伯特吃惊地问道。

“被爱真是太好了,”她回答说,“以前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真是太高兴了。”

然而神似乎也开始嫉妒起他们的快乐,在他们达到罗马后,由于旅途的辛劳,赫伯特的病情突然加重。天气开始变得寒冷、多雨并且阴沉。每天,他都会在醒来后打开百叶窗,急切地往天上望去,然而却总是看到灰暗的天空里层云密布,于是,他总会绝望地叹口气,转过脸来,干脆望着墙壁。同样,贝拉也急切地盼望着阳光,也因为阴沉的天气而心痛不已。她已经不指望赫伯特能够彻底康复了,然而她认为,如果天气好转,至少也能让他的病情有所改观。医生跟他们说明了赫伯特的情况。在弗兰克先生为他检查的时候,他的左肺还是完好的,然而现在,左边也受到感染,病情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散着。

然而天气最终还是放晴了,懒懒的二月暖风开始徐徐吹来,轻轻地吹拂着罗马那些古老的石头。天空又变回蓝色了,并且,有了羊毛似的云朵的映衬,颜色对比显得更为强烈;那些白白的云朵在苍穹中飘荡着,就像是舞者那么优雅。从赫伯特的窗口望下去是西班牙广场,此刻,那里开满了鲜艳的花朵;模特们身着坎帕尼亚的服装,迈动着伯尼尼式的悠闲脚步;这个国家春天的气息也飘进了我们这位病人的房间。

他的病情很快有了好转,他近来颇为沮丧的情绪也突然间消失殆尽,精神变得极为振奋。他开始怨恨起令他病情恶化的罗马,认为只有换个地方,自己才有可能康复。他强烈地要求贝拉带他离开这里,前往那不勒斯,而医生也表示,这可能会对他的健康有益。于是,等到他可以走动之时,他们便即刻起程,往更南的方向行去。

他们到达那不勒斯时,已不再是那对无忧无虑的孩童了;现如今,他们一个是被焦虑困扰的中年妇女,一个是病重将逝的少年。赫伯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因此,新到之地的景色也未能激起他的任何激情。那不勒斯的教堂是白色和金色的组合,这些教堂就像是十八世纪的跳舞场,非常适合对信仰漫不经心的一代人来朝拜,然而却使赫伯特觉得心灰意冷;博物馆里的雕塑也只是一些毫无生气的石头;而意大利那些早已声名在外的美丽风景也让他兴致索然。之前一直兴致勃勃的赫伯特现在再也提不起兴趣,在一切景观面前都是无动于衷,只看到了那不勒斯的肮脏和凶狠残暴。但另一方面,他又受到一股不安的情绪牵引,热情高涨地想要去往更远的地方。他的内心里渴望着一个优于一切国家的国度——甚至好过意大利,这燃起了他的想象,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去看一看希腊。贝拉担心他会体力不支,所以想要劝他放弃这个念头,但这一次,他的态度尤为坚决。

“你倒是无所谓,”他叫道,“你日后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去。但我有的就只是现在而已了。让我去雅典吧,那样,我就不会再有什么没有见过的世间美景了。”

“但请你想一想此行的风险吧。”

“让我们享受当下吧。我死在这里,死在希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贝拉,让我去看看雅典吧!你不知道它对我意味着什么。你还记得在我特肯伯里的家中那幅雅典卫城的图画吗?我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都会看一看它,而在夜晚熄灭我的蜡烛之前,我也会再看它一眼。我已经熟知那里的每一块石头了。我想要呼吸希腊人呼吸过的空气,我想要去看看萨拉米斯和马拉松。有时,我尤其渴望去这些地方看一看,甚至渴望到让自己产生了身体上的疼痛感。请不要阻止我实现我的最后一个愿望。在那之后,我一切都可以听你的。”

他的声音里也是充满了渴望,因此尽管绝望的贝拉非常害怕未来的这趟旅行,然而却无法抗拒他的要求。在那不勒斯时,医生警告过她,悲剧随时都可能发生,她再也无法掩藏起自己对赫伯特的病的恐惧了。而赫伯特有时因为自己的病而十分沮丧,但每当天气很好或是他睡眠很好的时候,他又会觉得,自己不久便能完全康复。他这会儿认为,只要能摆脱一直折磨着自己的咳嗽,他便可以恢复健康;而每每听到他对未来的一系列美好打算,贝拉总认为那是一种无比的煎熬。他希望今年夏天能在绿树成荫的瓦隆布罗萨度过,并且买了一册西班牙旅行指南,还做好了来年冬天的旅行计划。于是,贝拉只好强颜欢笑,同他一起谈论那些她明白终将会被死神摧毁的旅行计划。

“要是在南部待上两年,我一定会完全康复的,”他再一次这么说道,“然后,我们可以去肯特找一所小房子住下,要是能够看到草地和金黄的玉米地的地方,然后我们会一起尝试各种有趣的事情。我想写一些真正意义上的好诗,但不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你。我不想让你觉得你为了我而放弃了自己。能够声名远播是件很好的事情吧!啊!贝拉,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你会因为我而感到自豪。”

“那我将要好好地盯住你了,”她回答说,然而,她说这话时的笑声,自己听起来却像是痛苦的呜咽,“诗人总是用情不专的,你以后也会与许多挤奶女工调情。”

“哦,贝拉!贝拉!”他突然冲动地叫道,“我希望我在你眼里能更好些。因为如果没有你,我便感觉自己毫无价值。”

“我相信你。”她反讽似的回答道,“但这也无法阻止你在比萨写一首关于农妇脚踝的十四行诗啊!”

他笑了,脸也变得绯红。

“你不会真的介意,是吧?再说了,是你让我看那个女人走路的样子的。如果你不喜欢那首诗,我可以销毁它。”

他像个孩子似的,对她的玩笑严肃以待,而事实上也是害怕自己会因此而惹恼贝拉。她又笑了,然而这一次却更为真诚,但是,这笑声似乎仍然带着泪水。

“我的宝贝,”她叫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等到我的病好了再看吧,夫人。”

第二天一早,赫伯特的身体并无大恙,于是他提议即刻起程去布林迪西,他们可以在那里待一天,随后乘船直接去希腊。一直想要一拖再拖,希望将这事拖没了的贝拉因此感到非常惊慌。然而赫伯特并没给贝拉任何可以加以阻止的机会,他没再多同她讲什么,直接叫来店家结账,并告诉了旅店老板他们的计划。起程后,赫伯特便难掩其兴奋,这让贝拉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他那蓝蓝的眼睛绽放出夺目的光彩,脸颊变得绯红,浑身上下突然充满了力量。他不仅看起来状态好了很多,并且他自己也觉得身体各方面都好了许多。

“告诉你,一旦我的双脚踏上了希腊的土地,我很快便会好起来。”他叫道,“那些不朽的神灵会创造出奇迹,而我也会为他们建一座神殿以表敬意。”

他兴致高昂地看着他们一路驶过的风景,在这春日里,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两边都有宽广的绿地,成群的牛儿在吃草,它们毛发蓬松,胆小羞怯。他们不时会看见一些牧人,肩上往往挎着来复枪,看起来狂野、英俊又快活。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了碧波荡漾的海洋。

“终于到了!”那男孩叫道,“终于到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他突然开始发烧,病情也开始加重。于是,第二天,贝拉不顾他的恳请,坚决地拒绝再继续前进。他很不高兴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失望之情。

“那好吧,”他总算说道,“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下一次,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往前,即使是我就快要不行了,你也必须把我抬到小舟上去。”

“我真诚地向你承诺这点。”贝拉回答说。

信念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力量,因此,没过几天,他便能下床走动了。然而他在之前两周所表现出的那种兴奋却突然消失了,他变得一言不发。贝拉因此很担心,怕他是由于她的坚持导致的行程延误而不开心。他们被迫在布林迪西停留了一周,这是个枯燥乏味、肮脏并且人口众多的小镇,他们还一起在那蜿蜒曲折而狭窄的街道上漫步。能去港口让赫伯特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喜欢那些拥挤在一起的驳船,在岸边上货或是卸货,他便在这里幻想着他们在狂野的大海上漫漫旅行。他喜欢那些懒散的水手,喜欢那些系着红腰带的皮肤黝黑的搬运工人,也喜欢那些在码头上欢快嬉戏的顽童。但这些人的生活有时却让赫伯特陷入一种痛苦的绝望中:他们似乎拥有享乐的绝对权力,他由衷地羡慕着那些最贫穷的烧炉工人,因为他们的肌肉健壮,并且还能够自如地呼吸。一个星期过去了,在他们的船将要离开的那个下午,赫伯特独自一人出门去;由于熟知他的习惯,贝拉很快就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座长满了橄榄树的小山上,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大海。他并没有注意到贝拉的靠近,因为他是如此的专注,似乎已经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希腊海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爱琴海,那苍白消瘦的脸上表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

“我很高兴你来了,贝拉,我需要你。”

她在他身旁坐下,牵着他的手,赫伯特于是又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闪闪发光的海面上,一只有着奇怪的白色帆面的渔船像海鸟一样行驶着。此时的天空像天青石一样蓝,并且一朵云朵也没有。

“贝拉,”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想去希腊了。我没有勇气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吃惊地问道。连日来,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然而等到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退缩了,这似乎是疾病的征兆。

“你以为我生气是因为我们没有在上周起程。我确实试着这么去想,但我心里却为这一延误而感到高兴。我很害怕。我试着鼓起勇气,但我失败了。”

他没有看贝拉,只是盯着远处的大海。

“贝拉,我不敢去冒这个险。我不敢以幻想来撞击现实。我想要继续保存着我的幻想。意大利之行告诉我,什么都没有想象中的景色那么美丽,那么迷人。每当事情不尽如人意时,我便告诉自己,希腊会为一切的不美满做出补偿的。然而现在,我知道,希腊也只会带来同样的失望,我觉得我无法忍受这点。让我带着对那个最美国家的想象而死去吧!田野里再也见不到半人半羊的农牧神在蹦跳,森林的精灵也不在溪边奔跑了,这样的希腊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希腊之美不在于我能够去看到的部分,而在于我理想中的那方净土。”

“亲爱的,我们不必去那里。你知道,我是不大赞成我们现在去那里的。”贝拉叫道。

赫伯特转过脸来看着贝拉,一直盯着看了很久。他看起来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奇怪地欲言又止。随后,他进行了又一番努力。

“贝拉,我想回家。”他轻声说,“在这里,我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这里的蓝天让我感到难过,我怀念英格兰的阴天了。离开以前,我还不知道我是如此热爱自己的国家……你是否觉得我像是个讨厌的假正经?”

“不,亲爱的。”她哽咽着回答。

“南部的噪声让我的耳朵很受不了,各种色彩也太过明亮,空气太稀薄太清澈,长时间的日照让我的眼睛都要瞎了。啊,让我回到自己的祖国吧!我不能就在这里死去,我想要埋在自己的祖国。贝拉,我没有跟你说,然而最近我常常在夜里失眠,想着肯特郡肥沃的土地。我想要将它们握在手里,将那些凉凉的、松软的土壤握在手里。当我看着这里的蓝天时,我想起的是肯特那美丽的天空:阴沉、柔和,还不那么高高在上。我渴望那些成团的孕育着雨水的云朵。”

在他想象着这一切的美好时,兴奋之情不禁溢于言表,他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这样,他的想象便能不受到任何干扰。

“我现在唇干舌燥,特别渴望一场春雨。你知道吗,我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下雨了。现在,利恩哈姆和费内的榆树和橡树都挂满叶子了,我特别喜爱它们此时的那份新绿。这里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肯特那绿色的田野。啊,我能感觉到,北海吹来的咸咸的微风正在抚着我的脸颊,我闻到的只有英国春天的气息。我必须要再看一看那些篱笆,再听一听那里的鸟儿们歌唱。我渴望再看一看那有着古老的灰石的教堂,以及特肯伯里那绿树成荫的街道。我想要听到许多英国人的说话声,我想要看到一张张英国人的脸。贝拉,贝拉,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带我回家吧,否则我会死的。”

他的激情中饱含着痛苦,因此贝拉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警告。她认为他是对未来有了一些神秘的预感,因此,她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使自己说出一些安慰的话来。他们于是决定即刻起程。焦急的赫伯特希望直接回伦敦,而为了尽可能地避免一切危险,贝拉坚持要走较为安全的路线。尽管在这个冬天里,贝拉每周都给父亲写信,汇报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也给他描述他们所走过的地方,但这位主持牧师却从未回过信,关于他的消息,贝拉也只能从在特肯伯里的朋友那里获悉。现在,在他们决定起程回伦敦以后,贝拉即刻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small>我的丈夫就快要不行了,依照他的意愿,我会马上带他回家。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但我恐怕这最多只是几个月的事情。我求你暂时抛开你的愤怒,让我们来找你吧!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置赫伯特,我也不希望他死在什么陌生人的房子里。我恳求你给我回封信到巴黎吧!</small>

对于她的前两封信,我们的主持牧师拿出足够的决心与毅力来,坚决不去看它们,然而他最终还是耐不住独自一人的孤单,越来越想念女儿对他的悉心照料。没有她在,这房子显得更为空荡,有时,清早起来时,他会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期待着下楼去用早餐时能碰见机灵而衣着整洁的女儿坐在餐桌最前面。到第三封信时,他已实在忍不住了,尽管那骄傲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写回信,然而他却迫切地期待着这每周一次的交流。有一次,女儿的来信偶然延误了两天,他便焦虑地找到一个朋友家——他知道这朋友的夫人与贝拉有联系,询问他们是否有贝拉的消息。

在打开最后的这封信时,我们的主持牧师为这信的简短而感到惊奇:因为从前贝拉为了安慰他并为他提供乐趣,总是会非常详细地记录下一周的事情。他将这封信来回地读了两三遍,然后定下神来。首先,他发现贝拉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如果他愿意,贝拉可能再一次坐回到现在那张孤独的餐桌旁,像从前一样轻轻地在这屋内走着,并在傍晚时分为他演奏那些他极为钟爱的音乐。但接下来,他读出了贝拉隐藏在那些匆忙的字句中的绝望,并透过那些字句,读出了贝拉对于那可怜的孩子非比寻常的爱。通过女儿的来信,我们的主持牧师已经对赫伯特有了相当的了解,贝拉小心地叙述了一些她认为可以打动父亲的东西,因此,很长时间以来,牧师都在为了自己的不讲道义而挣扎。他开始感到懊悔。牧师的书房里挂着死去妻子的画像,她已经离开三十五年了,那幅画上是她结婚第一年时的样子,傻傻地笑着,褐色的卷发,正是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女人的样子。虽然这幅画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但对这位悲伤的丈夫来说,它就是一副真正的杰作。他常常从她那褐色的眼睛中寻到安慰与建议,而现在,骄傲和爱充满心间,他于是非常诚挚地看着这幅画。夫人脸上的表情仿佛含有责备,牧师突然感到很内疚,因此默默地低下了头。饥饿的人来请求他,他没有给他们食物;他驱逐了陌生人,赶走了病人。

“我有罪,我愧对你的目光,”他痛苦地低语道,“我不再配被称做上帝的儿子。”

随后,他的目光扫过了贝拉的一张照片,他曾将这照片移出了这间房,然而不久又将其放回了原地。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挽住女儿的手臂。他幸福地笑着,因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不会再去管生气时说的那些话,他要去巴黎,把自己的女儿及时日不多的女婿接回家来。如果在这孩子最后的日子里,他能为自己过去的粗鲁态度做出些补偿,或许也是对他从前残忍的骄傲做出一些补偿。

他并没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便即刻起程了。他并没打算和贝拉通信,但他知道贝拉即将入住的旅馆,于是决定去那里等她。他估计了贝拉可能到达的时刻,便在那段时间里去大厅徘徊,但两次都是非常痛苦地失望而回。然而第三日,当他觉得失望带来的不安已无法忍受时,他看到一辆马车驶过来,看到贝拉走下了马车,他突然激动到颤抖。他不希望女儿立即看到他,于是挪到了边上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他注意到了贝拉在帮助赫伯特下车时所透出的那份关心:她挽住他的手臂以引导他前进。他显然是非常的虚弱,尽管傍晚的天气还算暖和,他仍是将头部包裹了起来。在贝拉去询问房间事宜时,看起来毫无力气的赫伯特坐了下来。

看到这孩子的改变,牧师感到后悔万分,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赫伯特·菲尔德还是个精力充沛并且非常快乐的孩子。而这几个月来的焦虑也在贝拉身上留下了印记,她的头发几乎都灰白了,她的表情显得苍白又疲倦。在他们上楼时,牧师去问了他们的房间号,为了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将行李收拾妥当,他强迫自己等了半个小时。接下来,他上楼去敲了他们的房门。贝拉以为来的是女仆,用法语做了应答。

“贝拉。”他低声说,然后他突然想起来,曾经贝拉是如何在他的书房外恳求他,而他又是如何坚决地予以拒绝。

她大叫一声,飞奔过来打开了房门,父女俩立刻拥抱在一起。牧师将女儿紧紧地抱着,然而因为情绪激动,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但贝拉却热切地想要开口说话。

“赫伯特,是我的父亲。”

这年轻人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躺着,贝拉将父亲带去了那里。此时赫伯特由于太累,已无法再起身。

“我是来接你们俩回去的。”这位老人说,同时,眼里含满了喜悦的泪水。

“啊,爸爸,我太高兴,你终于不再生我气了。你肯原谅我,让我觉得非常幸福。”

“贝拉,需要原谅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希望你的丈夫能原谅我的不友善。我之前真是苛刻、骄傲而又残酷。”

“亲爱的,你能原谅我吗?你能允许我做你和贝拉的父亲吗?”

“我非常乐意。”

“你会同我一起回特肯伯里吗?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会努力让你忘记,我曾经……”

我们的主持牧师突然停了下来,不能再继续他的话语。

“我知道您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赫伯特笑着说,“你瞧,我已经把贝拉带回来了。”

牧师羞怯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便弯下身来,非常温柔地亲吻了这位苍白的、正遭受着痛苦的少年。

第二部 第四章

在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的聚会后,过了几天,巴兹尔去了布赖顿,珍妮和她的姐妹在火车站迎接了他。将行李交给了搬运工人后,他们开始往寓所走去。很快,一个长得非常俊秀的年轻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并与安妮·布什走到一起——据称这位先生叫做希金斯。等他们走到前面去时,巴兹尔问珍妮这人是谁。

“他是安妮的新男友。”珍妮笑着回答说。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我们安定下来后的第二天就认识他了。我注意到他在看着我们,于是就对安妮说:‘亲爱的,有人在看你呢;等巴兹尔来的时候,你也有伴了,我们总不能三个人走在一起。’”

“是谁把他介绍给你们的?”

“你真是个傻瓜!”珍妮笑道,“他就这么走过来,向我们道晚上好,安妮也回答他晚上好,于是他们便开始交谈起来。他看起来很有钱。他昨晚带我们去听音乐会,并且是最好的位置。他真好,不是吗?”

“但是,亲爱的,你们不该同不认识的男人一起出去。”

“就让安妮放松一下吧,并且,那男子也是个非常体面的人,不是吗?你看,她平常在家,都不像我一样有机会认识男人。再说了,这个人非常绅士。”

“哦,是吗?我认为他是个极可怕的缺德鬼。”

“你真是太挑剔了,”珍妮说,“我可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到达居住地之后,安妮便开始忙于和她那位新结交的朋友热情地谈话,直到巴兹尔他们进来,才停了下来。她有点儿像珍妮,但却同珍妮有着普通的女人和一个美女的差别。她同样有优美的体态,然而她那经过不必要的修饰的头发却显得缺乏色泽;她比珍妮的年纪更大,然而其肤色却并未表现出这点。

“珍妮,”安妮叫道,“他不肯过来喝茶,因为他说你可能希望能同你丈夫单独在一起。你告诉他这没关系吧。”

“这当然没有关系,”珍妮说,“你进来和我们一起喝杯茶吧,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出去。”

他显然是个很爱开玩笑的人:巴兹尔在洗脸时,听见两位女士在隔壁屋里开怀大笑。不久,珍妮说茶点准备好了,虽然很不情愿,巴兹尔仍不得不进到屋子里去。他妻子的健康状况好了许多,正在大声地说笑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三人显然很开心地一起度过了过去的两周,因为他们有好多大家都熟知的笑话。巴兹尔为陌生人的侵入而感到不快,于是便不想加入他们的谈话,只在一旁默默地坐着,一会儿,他拿起一张报纸来读。安妮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希金斯先生也犹豫地看了他一两眼,然而很快便开始继续他那节奏极快的奇闻轶事。或许他也有生气的理由,因为他讲了最精彩的故事,然而巴兹尔却摆出一脸极端无聊的表情。

“刚刚是谁说要出去散步的啊?”他最后说道。

“来吧,珍妮,”安妮答道,并转向巴兹尔,“你要来吗?”

他冷漠地从报纸中抬起头来。

“不去了,我还有一些信件要写。”

珍妮想要同丈夫待在一起,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们谈了一些家里的事务;然而他们间显然有些不自在,不久,巴兹尔开始自顾自地看起书来。过了一会儿,安妮回来后,充满敌意地扫视了巴兹尔一眼。

“现在好点儿了吧?”她问道。

“什么?”

“刚刚在喝茶时你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多谢关心,我的身体健康状况良好。”

“你也许可以表现得殷勤一点,而不是在有绅士来看望我的时候默默地坐在一旁,像出席葬礼一般。”

“很抱歉,我的行为没能让你满意。”他平静地回答说。

“亲爱的,希金斯先生说,在你丈夫走之前,他不会再来了。他说他知道巴兹尔不喜欢他,这我也不怪他。”

“安妮,你在胡说些什么啊!”肯特夫人叫道,“巴兹尔只是累了而已。”

“是啊,到布赖顿的旅途非常累人,不是吗?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巴兹尔,我希望我的朋友能受到绅士一样的对待。”

“安妮,你是个很友善的人。”他耸了耸肩,这么回答道。

晚饭后,安妮不耐烦地等了一会儿,然后仆人进来说希金斯先生在门口等她,于是她匆忙地拿起帽子出去了。巴兹尔犹豫了一下,他不想引起冲突,然而最终还是决定要给安妮一些必要的警告。

“我说,安妮,你觉得大晚上独自跟一个在码头随便认识的什么人出去是个恰当的行为吗?”

“我怎么做都不关你的事,对吧?”她很生气地回答说,“如果你在我问你时给我建议,我会感激你的。”

“安妮,我跟你一起去好吗?”她妹妹回答说。

“你不要干涉我。你知道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她出去时,报复性地狠狠摔了一下门,而巴兹尔则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皱着眉头,将目光移回了书本。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珍妮正在低声哭泣。

“珍妮,你怎么了?”他大叫道。

“没什么。”她回答说,一边擦干眼泪,一边竭力恢复往日的微笑,“只是,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快乐的时光,希望你来使它变得更完美。我一直期待着你来,然而现在,你似乎把一切都搞砸了。”

“对不起。”他叹了口气,一副很沮丧的样子。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因为他也认识到自己的出现干扰了她的欢乐,尽管他是出于好意而来,但他的到来却只给她带来了难过。在希金斯先生的陪伴下,她反而更像她自己。她最大的乐趣在于外出散步,盯着街上的行人,或者是听黑人吟游艺人那伤感的小曲,她喜欢那些欢乐的噪声以及过于艳丽的颜色。另一方面,能让巴兹尔感到痛苦的事情,珍妮却往往无动于衷,巴兹尔很反感这肮脏、粗俗的寓所,然而她却觉得非常满意。看上去他在一个从相反方向到来也无所谓的迷宫里。

第二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小事故,让巴兹尔明白了妻子对他的看法。安妮准备去教堂,她打扮好后走下楼来,脸上的妆容可说是很骇人的,让人不禁去想是何等恶俗的品位让她把那些颜色混合在了一起;同时,她还穿着很廉价的衣服。

“啊!亲爱的,你可不能就这样出门!”看到珍妮的穿着同前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后,安妮叫道,“你不戴上你的新帽子吗?”

肯特夫人略带不安地望着她的丈夫。巴兹尔对周日服饰的反感,是他的妻子最不能理解的时尚之一。

“巴兹尔,我在商店里看到了一顶漂亮的帽子,安妮便鼓动我买了。我跟你说,这顶帽子特别便宜——仅仅六磅七便士。”

“你总有机会用得着它的。”巴兹尔笑着说。

几分钟后,她拿了帽子回来,满面通红,脸上洋溢着幸福,但巴兹尔却实在没觉得这帽子很便宜。

“你喜欢吗?”她不安地问道。

“非常喜欢。”他回答道,想要取悦自己的老婆。

“看吧,珍妮,我就知道他不会介意的。巴兹尔,她当时可是大惊小怪了好半天,认为你一定不会喜欢,并且会生气,现在看来,那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事!”

“巴兹尔说,最适合我的颜色是黑色。”珍妮为自己辩护道。

“亲爱的,男人根本就不懂该如何着装,”安妮回答说,“如果你按照巴兹尔说的那么做的话,你会变成个邋遢女人的。”

发现妻子仍然惧怕自己的巴兹尔此时感到非常苦恼。很显然,在珍妮眼里,他是个可怕的人物,有着反复无常的喜好及性情,他本希望他们之间存在着相互信任,希望他们成为一个完全的统一体,能够共享所有的思想及情绪,然而现在,他却只是感到失望。他知道自己的爱早已死去,他企图要让自己相信,珍妮的爱也在日渐销蚀。这个周末让他觉得特别无聊,因此,当周一早上珍妮陪着他去车站准备离去时,巴兹尔感到如释重负。

“我最近很忙,我不知道下周还能不能抽出身来。”他试探性地说道。

然而珍妮的双眼却突然间噙满了泪水。

“啊,巴兹尔,我不能没有你!我宁愿回到城里去。如果你不喜欢安妮,我可以让她走。答应我你还会再来吧。我一周都在盼着你来。”

“如果我不在的话,你会过得很开心的。我的到来只是给你徒增了烦恼而已。”

“不,你没有。我非常需要你。哪怕和你在一起只有痛苦,我也不要失去你。答应我你会来吧。”

“好吧,我会来的。”

绑在他身上的那条锁链仍是同从前一样牢固。火车飞快地朝伦敦驶去,巴兹尔的心也因快要接近伦敦而开始猛烈地跳动着——因为,他离希尔达·莫里越来越近了。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深爱着莫里太太,并很生气地告诉自己,他已经永远地失去她了。他为她的声音迷醉,被她裙摆的曲线吸引,为她眼中的温柔痴迷,他记得她在爱德华夫人家中所说的每一句话。周三,巴兹尔和莱依小姐一同用餐,这时,他便感到自己迫切地想要见到希尔达。下午下班后,他经过查尔斯大街回家,像是个十八岁的恋人那样,他抬头望着莫里太太家的窗户。客厅里亮着灯,他知道她在家,然而他却不敢贸然去拜访。莫里太太并未邀请他去看望她,他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到他,或者她会不会认为拜访是件小事,并不需要特别的邀请。窗户像是在向他招手,门也像是在向他发出无声的邀请;然而正当他踌躇之时,一个人从屋内走了出来——法利先生。巴兹尔于是生气地想,为什么他竟可以常常出入莫里太太的家。最终,他还是绝望地离开了。

这个周三,巴兹尔激动无比地来到莱依小姐家,而当他高兴地问到还有哪些人要来用晚餐时,莱依小姐并未提及莫里太太,这让巴兹尔的心都凉了。于是,接下来,他开始思量着如何度过这个他曾经无限期盼的凄凉的夜晚。在爱德华·斯金格尔夫人家的那次相遇之后,他那处于休眠状态的激情突然忍不住地爆发出耀眼的火焰,那火焰烧得让他自己都觉得难以承受。这周似乎必须要见到希尔达不可;他无法再想其他事情,而一想到自己周六要去布赖顿,他便感到无比的恐惧。他当然是疯了,就连他自己也明白,即使再一次见到莫里太太也是无济于事——要是他们从来未曾相遇反倒更好。但他对自己的反复劝诫似乎特别愚蠢,他想要见她的渴望胜过了他所有的深思熟虑。他觉得再多同她讲一次话也没有什么害处,只要一次就好,在这之后,他发誓会让自己彻底地忘记她。

第二天,他又走到了查尔斯大街,并且再一次看到了莫里太太窗户内的微光。他犹豫着,在外面来来回回地走动。他不知道她是否想要见到自己,很害怕她脸上会现出被打扰的表情,然而最终,带着一丝怒气的他决定碰碰运气。如果他见到了希尔达,便不能再爱她了,也许会发生一些奇迹,出现一些让他感到安慰的情景,帮他忍受他所受到的囚禁之苦。他按响了门铃。

“莫里太太在家吗?”

“在的,先生。”

他踏入房间时,莫里太太正在阅读,沮丧的巴兹尔想象出莫里太太的眼里有轻微不高兴的神情。这让他感到惊慌失措,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即他又想,他的行为也许让她感到非常震惊,然后又自问,她会不会知道自己突然结婚的原因。他听她讲那些礼貌的、琐碎的事情,并尽量做出得体的回答;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极不正常,几乎连自己都快要辨认不出。然而两人都像是没心没肺一样笑着,他们谈莱依小姐,谈弗兰克,谈伦敦将要上演的戏剧,谈一个接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直到巴兹尔不得不离开为止。

“我来之前特别害怕,”他高兴地说,“因为你从未邀请我来拜访你。”

“我认为那没有必要。”她笑着回答说,然而她却充满挑衅地直直望着巴兹尔的眼睛。

巴兹尔脸红了,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因为她的话似乎有着更深的含义,他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理解。他随即忘掉了他的礼貌与优雅。

“我特别想来见你,”他低声说,这样他更能保持镇静,“我还可以再来吗?”

“当然可以!”她回答道;然而她的语气里却含着一种冷冷的惊喜,就像她在考虑他的问题,并对此感到不悦一般。

突然,她发现巴兹尔直直地看着她,并且眼神里满是痛苦,这让她突然感到为难。他的脸色苍白,他的嘴唇抽搐着,似乎他是在极力地控制自己。整个晚上,希尔达都在想着巴兹尔那极度痛苦的表情,他一直在暗处盯着她,现在她明白,自己想要的报复,命运已经给了巴兹尔。但她却不是很高兴。她感到巴兹尔似乎仍旧爱着自己,于是第一百次地自问,他为什么会如此奇怪地就结了婚;然而她却无法确定自己的感受。她咬紧了双唇。

知道他可能再来以后,莫里太太很想告诉管家,以后不让他进来,然而一些无以名状的理由阻止了她。她想要再一次看到他脸上可怜的表情,她想要确认,他在残酷背叛之后过得并不幸福。接下来的那周的某个下午,她在一次外出归家后发现了巴兹尔留下的卡片。她拿到手中,并翻转过来。

“我该邀请他来用午餐吗?”她恼怒地皱了皱眉,将卡片放下,“不,如果他想见我,那就让他再来好了。”

那天,当仆人告诉他莫里太太没在家时,巴兹尔感到非常失望,并决定不再去那里。他一直等着莫里太太的回信,然而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他等了一个星期,在这个星期里,除了想念她,他什么也没法做,非常不安,身体也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之后,他带着残破的良心来到布赖顿,并开始尽量避免和珍妮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带她出去看戏,或是听音乐会,并坚持仍然忠诚的希金斯先生应该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这些让他觉得很恶心,同时,也感到非常羞愧。

接下来,他开始每晚经过查尔斯回弗兰克家,而那些窗户仍旧像是在邀请他。当他回头看时,整条街都像是在引诱他,于是,他终于再也忍不住这番诱惑了。他知道莫里太太在家。如果管家打发他走,那么事实就很明显了:希尔达一定是吩咐过管家不让他进门的。

这次,他的运气较好,但当他见到希尔达时,如鲠在喉的千言万语就是无法出声,他只好同她谈些平常的事情。莫里太太看到巴兹尔因痛苦而阴沉的脸后感到有些不安,一股紧张的气氛使谈话变得非常困难。巴兹尔不敢将他的访问拖得太长,然而那些积压在心里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这么走了实在是很不甘心。谈话慢慢少了下来,不久,他们便陷入了沉默。

“你的书什么时候出版?”她问道,自己也不知为何变得非常压抑。

“就在两周内……我想要感谢你对我的帮助。”

“我?”她惊奇地叫道,“我做了什么啊?”

“比你知道的还要多。有时,我觉得自己只是在为你一人而写作。我在评价所有事情时,都试着以你的观点去看。”

听到这里,莫里太太有些局促不安,因此并未做出回答。巴兹尔将脸转向一旁,似乎想要强迫自己再说点儿什么,然而却非常紧张。

“你知道,在我看来,每个人都被一些看不见的指环所控制着,使他和世界的其他部分分离。我们都只是完全的孤身一人,每一步都只能自己去做决定,没有人能够帮他。”

“你不觉得吗?”她回答说,“要是人们知道了他的问题,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帮他想办法的。”

“也许吧,但可以拿出来问别人的事情往往是微不足道的。另有一些事情,一些事关生命和死亡的事情,人们往往问不出口;而如果他真要说得出口的话,或许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他转过脸来,很严肃地看着她。“一个人可能以某种方式给他极为珍视的人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但如果人们知道了所有的事实,或许便会为这人辩解,并原谅他。”

莫里太太开始心跳加速,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这很重要吗?最终所有人都会向自己屈服。我觉得一个能够看穿人心的旁观者或许会感到很沮丧,因为他将发现,那些表面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多少痛苦。如果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同胞们事实上有多么痛苦,我们都应该会善待他们。”

他们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但奇怪的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障碍仿佛突然消失了,现在,尽管双方都没有讲话,却没再感到不适。不久,巴兹尔站起身来。

“再见,莫里太太。我很高兴你今天让我进来。”

“我为什么要不让你进来?”

“我担心你的仆人会说你不在家。”

他沉着地看着她,似乎他的话里还包含着更多更为深邃的东西。

“我永远都会很欢迎你来的。”她低声地回答说。

“谢谢你。”

一阵深深的感激缓解了他脸上的痛苦。

正在这时,管家报告说巴洛·巴西特夫人来了。巴西特夫人冷冷地同巴兹尔握了手,心里想着一个娶了酒吧女服务员的人可不适合同她那高尚的儿子在一起,于是也没打算同他叙旧。他走出门去。

“你知道肯特先生同谁结婚了吗?那又是为什么?”莫里太太问道。

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但骄傲阻止了她,然而此刻,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迫切地想要弄清这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

“亲爱的希尔达,你还不知道吗?这真是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说真的,看到他在这里,我真的很吃惊,不过当然,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那便能解释这一切了。他同一个可怕的下等人发生了关系。”

“那个女人非常漂亮。我见过她。”

“什么?”巴西特夫人吃惊地叫道,“好像那个女人怀上了孩子,于是他不得不娶她。”

莫里太太脸一直红到了耳根,那一刻,她感到非常愤怒。她再一次告诉自己,她恨他,她嫌恶他,然而突然想起了他眼里的悲伤,于是她意识到,之前的那些情绪并不是真的。

“你不觉得他很不幸福吗?”

“那是肯定的。当一个男人娶了一个比自己地位低下的女人时,他肯定不会幸福的,不过我必须要说的是,那都是他应得的。我将这整个故事都告诉了我的儿子,作为对他的一个警告。这恰好说明了没有良好的行为准则所导致的后果。”

莫里太太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讲述者,似乎在想着其他什么事。

“可怜的家伙!我想你是对的。他确实非常不幸。”

第二部 第五章

悲痛的巴兹尔很想重拾自己在巴恩斯的生活,然而这也只是无济于事的空念头,空余下暴躁的脾气以及不自由的身躯。由于感觉自己无法承受某些东西,于是他以珍妮的身体状况为借口,坚持让她在布赖顿再多待些日子。但到后来,她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巴兹尔便再没有理由让她继续待在布赖顿了。他们一起回到了河滨公园的小房子里,表面上看起来,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然而事实上肯定是有所不同了。在短暂的分离之后,他们彼此间好像变得更陌生了,偶然的小事都能让他们的关系陷入困境。巴兹尔现在开始更为挑剔地看待他的妻子,从前能够忍住的一些恶语现在也时不时地从他口中流出。他认为,珍妮同她姐姐待了这两个月之后,受到了很多不良影响。她开始使用一些让他反感的表达;吃饭的时候,如果珍妮的言行未能符合他那挑剔的标准,他也会止不住地对其进行指责。他对她主持家务时的懒散以及着装的随意感到不满。她喜欢买一些不上档次的东西,并且,在家里时,她甚至都懒得让自己保持整洁,大部分的时间里都穿着肮脏的便袍,头发也是脏兮兮的。然而由于一切似乎很难改变,巴兹尔决定忽视这一切,管好自己的生活,也让珍妮按她自己的意愿生活。现在,当她做了他不满意的事时,巴兹尔只是耸耸肩,不发一语。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甚至不再试图同她讨论那些明知她不会感兴趣的话题。

他也不再受到妻子的吸引,比他们刚结婚时还不如。珍妮意识到了巴兹尔的这些改变,却无法知晓个中缘由,她感到深深的挫折感。有时,她会非常绝望地哭泣,想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因此失去了巴兹尔的爱;有时,有感于巴兹尔的不公正,她会忍不住说出些伤人的重话。她为他的有所保留而感到怨恨:从前,他会兴致勃勃地讨论她提出的问题,而现在,他只是默默地置之不理。珍妮思前想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造成所有这些前后差别的,只能是另一个女人。随即,她还想起来母亲告诫她要盯紧巴兹尔的话。一天早上,巴兹尔告诉珍妮,那天他要外出与朋友用餐。在知道珍妮会回来之前,他便接受了这个邀请。

“你要跟谁一起吃饭?”珍妮问道,她很快起了疑心。

“莫里太太。”

“就是去年来这里看你的女性朋友吗?”

“她是来看你的。”巴兹尔笑着回答说。

“是的,我相信这点。但我不认为一个已婚男人可以独自去伦敦西区吃饭。”

“对不起。我接受了这个邀请,所以我必须得去。”

珍妮没再应答,然而等到下午巴兹尔回到家时,她却很仔细地盯着他看。她看到了巴兹尔动荡的情绪。他眼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芒,并且一直不停地看表,等待着着装时间的到来。等他走了之后,为了进一步了解巴兹尔同莫里太太的关系,珍妮毫不犹豫地走到巴兹尔刚脱下来的外套旁,她想要看他的随身笔记本,然而它却没在那口袋里。珍妮有些惊奇,因为巴兹尔对这类事情本是很粗心的。接下来她想,抽屉里应该会有邀请信,于是,她惶惶不安地又向抽屉边走去。然而这时,她发现抽屉已被上锁,巴兹尔的额外小心更是进一步加重了珍妮的疑心。珍妮想起家里有一把备用钥匙,于是将其取来打开了抽屉,迎面而来的首先便是落款为希尔达·莫里的来信。这信以“亲爱的肯特”开头,以“你诚挚的,希尔达·莫里”结尾,只是一封再正常不过的正式的晚餐邀请函。珍妮又看了一下其他的信件,但那都只是些商业信件而已。她将这些东西按原来的顺序放好,随后又锁上了抽屉。现在,她开始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感到羞愧。

“哎,谁让他这样轻视我!”她叫道。

由于害怕留下任何“作案”痕迹,珍妮再一次打开抽屉,又一次对抽屉里的信件进行了整理。巴兹尔说过不必等他,然而珍妮却毫无睡意。她一直盯着缓缓挪动的时钟指针,并生气地对自己说,在这段时间里,巴兹尔正在尽情地享受快乐的时光,绝不会想起她。巴兹尔回到家时,满脸红晕,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珍妮想象着巴兹尔看到自己还在椅子上坐着时脸上闪过的一丝怒气。

“你很困了吧?”他问。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睡觉?我再抽一支烟就去睡。”

“我会等你一起睡的。”

她看着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一副很兴奋的样子,然而却一句话也没有同她讲。他似乎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于是,愤怒和妒忌突然战胜了所有的情感。

“好吧,我的年轻人,”她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找出这里面的问题。”

她已经有了莫里太太的来信,此后,她开始小心地查看所有写给巴兹尔的信,看是否再有莫里太太写来的。巴兹尔以前从不会在意自己的来信,往往就把它们随意地摆在那里,然而现在,他却小心地将一切都锁上,珍妮于是更肯定地认为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随后她又带着一点儿苦笑地自我夸耀,认为自己太聪明了,觉得巴兹尔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每天在他出去上班后,珍妮都会仔细搜查他的抽屉。尽管她从未发现过什么证据,然而珍妮仍然确信,她的嫉妒绝对不是无中生有。一天早上,珍妮发现巴兹尔穿上了新衣服,于是她猜测,下午他可能会去见莫里太太。如果巴兹尔真的去了,那么珍妮的恐惧似乎便将得到证实;而如果没有,她也许可以抛开所有的这些折磨人的想象。珍妮戴上面纱,穿了一身朴素的衣服,在巴兹尔快要下班的时间里,悄悄躲在他单位的对街等待着。不久,他出来了,她悄悄跟上了他。她一直跟着她来到海滨,然后又是皮卡迪利广场,这时,因为害怕在拥挤的人群中跟丢了人,她不得不同他走得更近一点。然而突然,他转了个身,并很快向她走来。她吃惊地叫出声来,发现他好像气得面色苍白,不禁感到一阵羞愧。

“珍妮,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没有跟踪你。我并没有看到你。”

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让她上车,自己也跳了上去,然后,他吩咐车夫去滑铁卢。他们刚好赶上了一辆去巴恩斯的列车。他没有同她讲话,而她则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在回家的路上,巴兹尔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回到自己家的客厅后,巴兹尔小心地关上了门。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这是什么意思吗?”他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愠怒地盯着地上。

“说话呀?”

“我可不傻。”她回答说。

“珍妮,看着我,我们最好能够互相了解。你为什么要开我的抽屉并查看我的信件?”

“你没有权利这么说我,这是不实的指责。”

“你动过我的抽屉后,一切便会显得很乱。”

“好吧,我有权知道一切。今天你本打算去哪里?”

“这显然不关你的事情。我只是为你做出这些恐怖的事情而感到耻辱。你不知道在大街上跟踪别人是最耻辱的事吗?我倒宁愿你去偷窃,而不是偷看别人的私人信件。”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追逐其他女人而不管的,你应该知道这点。”

他笑了一声,又是轻蔑,又是厌恶。

“别傻了。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们都应该好好地维护它。你应该明白,我可不会做出任何可供责备之事。”

“你总是跟那些我根本配不上的好朋友们在一起。”

“天哪!”他痛苦地叫道,“你总不能因为我放松一下便埋怨我吧。我偶尔去和结婚前的一些朋友见面并没有伤害到你吧?”

珍妮没有回答,只是假装在整理花瓶中的花朵;随后,她抚平了沙发上的一个靠垫,并扶正了一幅画。

“如果你的训斥完了,我想去把帽子摘下来。”她最终充满敌意地说。

“随便你吧。”他冷漠地回答道。

此后不久,巴兹尔的小说出版了。虽然知道珍妮对此不会很感兴趣,然而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还是小心地给她带回了一本,却没有多说什么。然而他在给莫里太太写信时却说道,这本书的出版最让自己开心的地方,在于他知道可以将其献给她。之后,他开始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感谢信以及她的评论。她回了两次信,第一次是说书已收到,并且已经读了一个章节;第二次是在读完之后,写来了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词。她的赏识让巴兹尔高兴得像是升入了天堂。珍妮也勉强自己看完了这本书,之后巴兹尔便等着她的批评,然而珍妮什么也没有说,于是巴兹尔只得问她看后有什么感想。

“我很喜欢。”她说。

然而她语气里的冷漠却激怒了他,虽然他知道这冷漠与此书并无关联,但仍旧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然而更大的失望还是随后而至的书评。大部分关于这本书的书评都很短,并且充满了嘲讽的语句。这本他原来指望着能给他带来显赫文学地位的书,却不过像是一本学生习作,允诺胜过了表现。它的优点实在是屈指可数,连任何偶然的崇拜也难以激起。书的构想很是失败,他对环境的关注读起来就像是论文或是专著。结局也并不出彩,既不浪漫,也没有多少借鉴价值。幸好最终有两篇文学论文挽救了他那受挫的自尊,它们给出了较为正面的评价,赞赏了他对美的激情,他的谨慎风格,以及对人物描写的清晰完美。第一封是莫里太太寄来的,同时还有一张表示祝贺的便条,他满怀激情地读完了它。莫里太太的评论让巴兹尔重拾信心,并决心以后还要做得更好。尽管他将所有的批评都给珍妮看了,但这个从文学角度来讲比其他评论加起来更重要的表扬,因为一份扭曲了的骄傲,巴兹尔忍住了没给珍妮看。

这样做的结果是,珍妮错误地认识了这本书的失败,于是她想,巴兹尔可能并没有她爱上他时所想象得那么完美。她试着不去细究自己的感情,但一旦真的认真分析起来,她便感到一阵奇怪的混乱。她疯狂地崇拜巴兹尔,对他充满了猜疑,但同时又有那么一点儿怨恨他,所以她甚至很乐意看到那些公开发表的对他的嘲笑。他们贬低了巴兹尔,把他拉到了她的身边,因为如果他不像一开始那么聪明,他们之间的差距也就缩短了。然而他们之间的鸿沟却在日益加深,争吵也日益频繁。巴兹尔很讨厌自己在巴恩斯的生活,于是紧紧地将自己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屏障。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有条不紊地进行自己的工作,尽量避免和珍妮进行什么不和谐的讨论。他想要以疯狂的工作来缓解自己的不幸,并拿出哲学家的那份冷漠来面对妻子的坏脾气。于是,不管她怎么骂他,他都很少回应,这让珍妮更为光火,于是对他只剩下冷嘲热讽。然而有时珍妮也会感到后悔;她会哭着来到丈夫跟前,恳求他的原谅,并一再地表达自己对他的爱。这样,他们之间便会平静几天。

但一天早上,他们之间爆发了更为严重的争吵。这段时间手头较紧的巴兹尔发现那个仍旧没有工作的詹姆斯·布什仍在偷偷地从珍妮这里借钱。他曾恳请她不要再借钱给詹姆斯,珍妮勉强地做出了承诺,他也迫于无奈地要求珍妮不要再给贪婪的布什家族的人一分一毫。这一次,双方都很生气,最终巴兹尔离开了家。然而不久,造成这一切麻烦的詹姆斯·布什又来到了巴兹尔家里。

“你们家那位老爷今天下午在哪里啊?”他一边问,一边自顾自地拿了巴兹尔的烟抽。

“他出去散步了。”

“亲爱的,那只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他回答说,并且恶毒地笑了起来。

“你是在哪里见到他了吗?”珍妮立即问他,表情里满是怀疑。

“不,我不能说我碰到他了,如果那样,我便不能再自夸了。”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珍妮丝毫没有退却。

“好吧,每次我来的时候,他总是散步去了。”

他瞥了珍妮一眼,之后没再多说,便问她借几英镑。但珍妮想起了早上的争吵,为自己引起的这场争吵而感到抱歉,因此便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他。由于他一再坚持,并指责她小气,她不得不向他解释说最近家里的开销实在太大。医生刚送来了五十英镑的账单,她在布赖顿养病也花了很大一笔钱,他们都很难保证家里的钱足够开销了。

“珍妮,你嫁给他这件事真是做得太漂亮了,你也为自己做了件绝好的事。”

“我不许你说他坏话。”珍妮立刻回应说。

“好吧,别发脾气了。我知道你是因为他而生气,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你。”

她很吃惊地抬起头来看他。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自顾自地坏笑着,“我想你今天一定是哭过吧?”

“我们今天早上发生了争吵,”她回答说,“不要说他不在乎我,我会难过死的。”

“随便你吧,”他笑道,“巴兹尔·肯特又不是天底下唯一的男人,何必让自己就在一棵树上吊死。”

珍妮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慢慢地走着,低着头,一副极为沮丧的样子。想起他们之间的不快,珍妮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一切都显得那么不顺,尽管她很爱巴兹尔,但却有种奇怪的力量让她总是忍不住要生他的气。此刻,彻底绝望中的珍妮转向她的哥哥,对他说出了一直埋藏在心里,却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一些心事。

“啊!吉米,吉米,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非常难过。如果我们的孩子还在,我可能还能留住我的丈夫——我可能还能让他爱上我。”

她瘫坐到椅子里,双手捧着脸。不久,她听见关门的声音,紧接着又是门被锁上的声音。

“吉米,他进来了。你可不要说什么让他生气又想离开家的话。”

“我正想和他谈谈。”

“不,吉米,不要。今天早上的争吵是我的错。我想惹他生气,我故意唠叨他。”她知道怎样感化她的哥哥,“不要让他知道我跟你说过什么,明天我会想办法给你一英镑的。”

“好吧,他最好不要先来惹我,因为我不会忍受他的。我是个绅士,即使不比他好,至少也跟他一样。”就在这时,巴兹尔走了进来,他看到了詹姆斯,但并没有说什么。

“下午好,巴兹尔。”

“你又来了?”他冷漠地评论说。

“看来就是如此,不是吗?”

“恐怕确实是这样。”

“是吗?我想我有来看望我妹妹的自由。”

“我猜这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如果你能计算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来,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当然,反之亦然。”

“我想,你这是想让我出去吧。”

“亲爱的詹姆斯,你今天表现出了非凡的理解力。”巴兹尔冷淡地笑着说。

“好吧,巴兹尔,让我来给你一些建议吧。不要做得太过分了,否则你只会伤害你自己。”

“我看你还没有学会在不粗鲁的前提下无礼。”

詹姆斯最不能容忍巴兹尔的讽刺和精心策划的挖苦,现在,他恼羞成怒,忘记了所有有关慎重的教条,他跳了起来。

“好吧,我受够了这样的气了。我不会再忍受你对我的嘲笑和蔑视了。你似乎以为我什么也不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看轻我。”

“因为我乐意这么做。”巴兹尔回答说,同时冷漠、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预感到一场即将到来的争吵之后,珍妮的心开始扑通直跳,她连忙小声地哀求詹姆斯管住自己的嘴巴,然而他却并未因此有丝毫收敛。

“你要知道,我也不想在这里看到你。”

“我也发现了,我的钱包对你的吸引力要远远超过我的言语。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因为我娶了你的妹妹,我就该要一辈子资助你们这一帮人?你能不能告诉你的家人,我对此感到恶心,并且不会再给你们钱了!”

“我想,你不会阻止我们在你不在的时候来你家吧?”詹姆斯吼道。

巴兹尔耸了耸肩。

“你可以在我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如果你安分守己的话。”

“我猜我对你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吧?”

“是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巴兹尔从容地回答说。

“我敢说,你不过是想让我不要管你们的事情。但我告诉你,我一定会盯着你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巴兹尔非常尖刻地回答说。于是詹姆斯发现,他触到了巴兹尔的痛处。

詹姆斯趁势步步紧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我能看出你们之间的问题。珍妮一直在忍受着你。”

然而巴兹尔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转过身去望着珍妮,笑容里充满了蔑视,这深深地伤害了珍妮。

“她已经告诉你我那些数不清的过错了吧?亲爱的,你应该有很多东西可以说的。”他看到珍妮的表情像是想要抗议,于是又笑了,“哦,亲爱的,如果这让你觉得很有趣,你无论如何得同你所有的亲戚讲才是。不过如果我什么过失也没有,那我会是个很无趣的人。”

“吉米,告诉他我并没有讲过他的任何坏话。”她叫道。

“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我信了。”

巴兹尔觉得越来越无聊,也觉得没有必要掩藏这事实。于是他走到自己的书桌边,拿出了一些便条纸开始写信。吉米充满敌意地看着他,还在因为他刚才说的重话而感到不快,并打算着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巴兹尔则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我现在很累了,詹姆斯兄弟。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知趣地离开的。”

“走不走是我自己的事。”布什先生充满攻击性地回答说。

巴兹尔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当然,我们都是基督徒,亲爱的詹姆斯,现如今,很多人都对社会感到不满。但最后箴言始终是出自最强者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说,英勇是没错的,但最好再加上良好的判断力。人们说,箴言是国家的财富。”

“这就是你擅长做的一类事——你这个小人。”

“哦,我可没有出口伤人。”巴兹尔苦笑道,“我应该直接把你扔下楼的。”

“哦,我倒真想看看你敢不敢这么做!”詹姆斯叫道,同时往门边挪了一点儿。

“别傻了,詹姆斯。你不会想要那样的。”

“我一点儿也不怕你。”

“你当然不怕我。不过,你的肌肉并不是很发达,不是吗?”

怒火驱走了所有的谨慎,于是,詹姆斯直接挥舞着拳头往巴兹尔脸上打去。

“哼,我要惩罚你,我要惩罚你。”

“詹姆斯,我限你五分钟之内离开这里。”巴兹尔用更决绝的语气说道。

吉米狂暴而无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并重重地摔了他们家的门。巴兹尔耸耸肩,平静地笑了笑。巴兹尔开始对自己感到厌恶,就像他对詹姆斯感到厌恶那样,但他想,随着这种事情的日渐增多,他很快便会感到麻木了。在这自我轻视中,他告诉自己,他显然机敏地应对了詹姆斯的所有挑衅,所以从这点来说,他是个胜利者。他扫了一眼珍妮:她手里拿着针线活,却并没有在干活,眼睛只是注视着窗外。

“詹姆斯兄弟对我们所做的唯一贡献是,他带来了一点点儿的消遣。”他喃喃自语道。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珍妮回答说,“你为什么像对待狗一样对待他。”

“亲爱的,我可没有像对待狗一样对待他。我可是非常喜欢狗的。”

“他不是同我一样的人吗?你娶我可真是作践了自己。”

“我真的不认为因为娶了你,我就要去关怀和保护你那些‘可爱的’家人。”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他们都是诚实可敬的人。”

巴兹尔疲惫地叹了口气。从上个月起,他们便常常讨论这个问题,虽然他极力管住自己的嘴,但他的耐性似乎已经到了头。

“亲爱的珍妮,”他说道,“我们选择朋友,不仅是因为他们诚实、可敬,也不仅是因为他们每天更换衣服。我在乎的是他们是不是优雅并有德行,没有这两点的人,是最让我讨厌的。”

“如果他们很有成就,你就会觉得他们优雅又有德行了。”

巴兹尔好奇地看着她,猜想着她为什么会把自己看得这么卑劣,然后回应说,如果他妻子的亲人是谦虚、诚实的普通乡下人,他也会和他们成为好朋友的。然而布什家的人却喜欢粗俗的自夸,或者往好听点儿说,比较古怪。珍妮仔细想了想他说的话,沉默了几分钟,随后便不耐烦地爆发了。

“我们还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吧!我母亲的父亲可是个绅士。”

“我倒希望你母亲的儿子是绅士。”巴兹尔回答说,同时,眼睛仍盯着他正在写的信。

“你知道吉米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我不在乎,但如果说出来你会更高兴的话,你可以告诉我。”

她愤怒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却没有回答。接着,巴兹尔站起身来,走向她,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他温柔地向她解释说,就算他不是很在乎她的家人,这也不是他的错。她难道就不能向现实妥协,并好好地生活吗?不让自己陷入痛苦之中显然是个更好的选择。但珍妮却拒绝了他的和解,转过身来。

“因为他们没有很高的地位,所以你觉得他们不配同你交往。”

“我并不介意他们是杂货商或者服装销售商,”他回答说,同时脸上也有了一丝愠色,“我只希望他们能以合适的价格出售他们的东西。”

“吉米不是杂货商,也不是服装销售商。他是拍卖行的店员。”

“我诚恳地向你道歉。我以为他是个杂货商,因为上次他问我们买一磅茶叶要花多少钱,并提出要以相同的价格卖茶叶给我们。然后他又提出要为我们的房子做防火,并建议我向他购买澳大利亚金矿。”

“好吧,尽量地多做一点儿事情总比像你一样闲待着好。”

“是吧,即使是为了取悦你,我也不可能装一些茶叶样本在口袋里,并在去见朋友的时候卖给他们一两磅。此外,我也不认为他们会花钱买我的茶。”

“哦,不,”珍妮轻蔑地叫道,“你是个绅士,又是个出庭律师,还是个作家,你可不会做什么肮脏的事情来污染了你那双洁白的手。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知道各种销售信息的。”

“我相信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娶一个狡猾的推销员的女儿。”

“不是娶一个酒吧服务员吗?”

“珍妮,我可没有那么说。”他很严肃地回答说。

“是啊,你并没有那么说。但你却这么暗示了。你从来不说什么,但你会暗示,会含沙射影,直到我失去理智。”

他伸出了双手。

“如果我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发誓我并不是那意思。我一直想要好好对你。”

他忧虑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些表示歉意或是充满感情的话,然而她却很不高兴地紧闭双唇,垂下眼睛开始继续手上的活。

巴兹尔只能回到自己的信件上来,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大家都没有讲话。终于,珍妮再也受不了这彻底的沉默了,尤其是他还离她这么近,然而却充满了敌意并且那么难以接近。于是,她起身去了外面她自己的房间。她已经不再生气了,而是开始害怕。她想要理清这一切,绝望中,她意识到自己连个可以寻求建议的人也没有。她的家里人不可能明白这些问题,她若向他们求助,非但得不到帮助,反倒只能引来轻蔑及残酷的嘲弄。她突然想要去找弗兰克,这位巴兹尔的朋友中她唯一感到亲切的人:他常常来巴恩斯,并且总是那么友善,那么温和,这让珍妮觉得他值得信任。但他会在乎她的苦难吗?他又能给出什么帮助吗?她很清楚他可能表现出的无助、同情的表情。现在看来,她在这个世界上是如此的孤独,既没有力量,也缺乏勇气,远离了前半生与她相伴的家人,也远离了婚姻将她带进的那个阶层。此刻,她思绪起伏,就像个无止境地绕着痛苦打转的木偶,看不到麻烦的尽头。但那些混乱、恐惧和不确定却强迫着她去做一些更绝望的尝试,于是她开始向自己寻求力量以追寻她很想要得到的幸福。她开始回想去年的事情,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场景,却看到一个日渐变暗的景象:开始时是那么的阳光灿烂,之后就开始渐渐、渐渐地乌云密布。然后她告诉自己,需要做一番大的努力才行,现在不做,以后就会太晚了。她正在失去丈夫对她的爱,她开始痛苦地自责,将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肩上。现在唯一的机会便是彻底地改变自己。她必须要试着不那么苛求,不要那么疯狂地嫉妒;她必须要试着成为一个对他有用的人。在一番极度痛苦的悔恨中,她审视了自己的所有错误。最后,尽管脸上还因为刚才的哭泣而显得一片绯红,眼里也还有泪水在闪烁,她还是起身走向了巴兹尔,伸出自己的双手放到了巴兹尔肩上。

“巴兹尔,我过来请求你的原谅,我为刚才所说的话向你道歉。我刚才非常激动,所以忘乎所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那种巴兹尔都已快要忘记的温柔。他站起来握住她的手,开心地笑了。

“亲爱的,这有什么关系呢?我都已经忘了。”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最近相处得不是很好,这恐怕得怪我。我做了一些让自己感到后悔的事。我偷看过你的信,”她突然惭愧地羞红了脸,“但我发誓我现在没那么做了。我以后会努力去做一个好老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以后会试着赶上你。你必须要耐心地对我,你知道,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哦,珍妮,不要那么说;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男人。”

她终于破涕而笑。他开始用以前那种迷人的语气跟她说话。但她突然又露出了一丝愁容。

“巴兹尔,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爱我,对吧?”

“亲爱的,你知道,我肯定是爱你的。”

他将她揽入怀中,并吻了她。她又止不住流出泪来,但那是喜悦的泪水,她想,可怜的家伙!两人之间的矛盾就这么结束了。未来将会一片光明,并且大不同于以前了。

第二部 第六章

作为助理医师,弗兰克的职责之一是对死在医院的病人进行尸检,复活节后的一天,他正在验尸时,喉咙不慎受到感染,开始发炎。在正式发作以前,这类病症通常不会引发任何异样,最终,他发起高烧,神志不清,并被送进了圣路克医院,在之后的一个多星期里,一直处于极度危险的状态。两个多星期后,他发现自己仍然浑身乏力,尽管很为自己的病着急,却不得不就那么躺在床上。最终,他开始康复之后,勉强支撑着来到了特肯伯里附近的费内,他父亲在那里有一支庞大的医疗队伍;接下来,他又想去多塞特郡的杰斯顿,卡斯汀洋夫妇会在那里举办一场小型的降灵节聚会。对于身处病房而缺席八月和九月聚会的医生来说,他必须弥补一下,好保留住自己在聚会最热闹的那几个月里的位置。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弗兰克同莱依小姐共进晚餐,席间,他们像平常一样讨论着天气和庄稼。两人谈得特别起劲儿,都觉得忍受不了仆人上菜的打扰,于是商定将一切需要自由讨论的话题留到饭后再聊。当仆人把咖啡送到书房后,莱依小姐舒服地在沙发上躺下,弗兰克则将腿搭到扶手椅上,点燃了雪茄。这时,他们四目相望,各自解脱地叹了口气,并露出满意的微笑。

“你也会去杰斯顿,对吧?”他问。

“我不认为我能面对它。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我开始变得越来越不乐观,我相信我也要生一场大病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去参加那沉闷的聚会。保罗·卡斯汀洋一向很好客,去他家做客的时候,每天早饭后,他都会问你想要做什么。(就好像理智的女人在大清早就能知道自己下午将要做些什么!)但这也只是个形式而已,因为他已经为你规划好了一天的行程,你会发现,他对每一分钟都已经做好了安排。还有,要和蔼地对待我看不起的人并对他们礼貌,这让我感到很无趣——啊!我最讨厌做出礼貌的样子了!两天的拜访让我觉得,我应该像比灵斯门的骂街女人那样,发誓要打破各种单调的得体举止。”

弗兰克笑了,喝着他的甜酒,更舒服地往自己的扶手椅上躺了下去。

“对了,说到得体的举止,我告诉过你在我生病以前,我去过三场舞会吗?”

“我还以为你恨那些舞会,不是吗?”

“是的,但我是带着特别的目的去的。首先是大量糟糕透顶的人。晚餐要到午夜才上,到十一点半时,大家开始聚集到餐室那紧闭的门前。十二点一到,门前便聚集了一大群人,像是剧院的入口处一般,等到门打开后,人们便像野兽般推挤而入。我敢说,即使是剧院后排的观众也不会如此暴力,他们猛冲到餐桌前,就像是饿虎扑食一般。我认为文明人对饮食应该不存在恐慌的。但是,天啊!结果他们却搞得比动物园里的动物还要喧闹。”

“亲爱的弗兰克,你真是太清高了,”莱依小姐笑着说,“那些去舞会的人们,怎么能不渴望一餐好饭呢?但这肯定不是你去那里的目的。”

“是的,这不是。我去那里,是因为我下定了决心想要结婚。”

“天啊!”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婚姻是值得向往的,于是决定去三场舞会,看有没有可能遇到合适的人,而不要在痛苦、沉思中度过我最后的日子。我同七十五个不同的人跳过舞,也坐下来聊过,莱依小姐,她们的年龄在十七岁到四十二岁之间,但我可以诚实地说,我从未觉得生活如此无聊过。这一点儿好处也没有;我注定要过一辈子单身生活了。我完全不认为自己能在那种场合陷入深深的爱恋中,但有一个七十五岁的未婚女子却显然能让我感到轻微的激动:这种感觉从未动摇过。还有,她们大多都像患有痨病一样,要不就是贫血症或者营养不良,我就没发现有可能孕育出健康小孩的。”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而此时莱依小姐正饶有兴趣地想着弗兰克那有趣的找老婆计划。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她问道。

“我能告诉你吗?”他抛开了之前的那份故作轻松——他本想要掩藏起自己话语中的沉重和深思熟虑;这会儿,他身体微微前倾,用手托住下巴,直直地盯着莱依小姐看。“我觉得我打算放弃一切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考虑了好几个月了,前两个星期里,我躺在病床上,终于将自己的思路理了个明白。我打算回家,部分原因是想要看看我的家人。你知道,我父亲多年来一直很辛苦地工作,精心地省下每一分钱,好让我能接受最好的医疗教育。因此,我毕业后立即就有了一份工作,从未担忧过生计问题。他明白可能这行当很久都挣不到多少钱,但还是决心给我一个机会;这在费内不是什么好行当,他都已经三十年没有度过假了。我想试一试,如果告诉他我打算放弃现在的职业,他能不能接受。”

“但是,亲爱的孩子,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你这是放弃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前程吗?”莱依小姐吃惊地叫道。

“我已经很仔细地考虑过了。我想我是我们行业里拥有最好机会的人,好运一直都在伴随着我。在圣路克医院里,当我上面的一个医生去世后,我便接替了他的位置,并且在很早的时候就取得了助理医师资格。我有朋友,也有关系,所以我很快就能做出一番事情来。我敢说,只要我坚持下去,在适当的时候,我一年可以挣上十万或十五万英镑,然后还会被封为皇家医师,最后便是男爵;然后,我便可以满意地死去了,并且还可以留下一大笔财产。这便是等待着我的事业,我能预见到未来那一表人才并很是自足的自己,非常简单,有长长的表链,有剪裁得体的双排扣礼服,还有时下流行的专科医师的那种温和举止。我会为我拥有的马匹而感到自豪,并喜欢讨论暴饮暴食的皇室成员的逸事。”

突然,他停了下来,想了想这个幻想中的招摇傲慢的赫里尔先生,他脑满肠肥,事业有成,并饱受赞誉。而那位对人类激动的灵魂特感兴趣的莱依小姐,则专注地观察着此刻弗兰克脸上露出来的那轻蔑的表情。

“但可能最后我又会蓦然回首,对自己的成功感到深深的厌倦,并明白,自己终究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我现在已经三十岁了,我的青春岁月正在偷偷溜走——那些一年级的乳臭味干的学生们可能认为我已经是中年人了,然而我还没有为自己而活过。我只有工作的时间,天哪!过去,我就像是魔鬼一样忙于工作。当我的学生们不顾后果地在夜里寻欢作乐,在音乐会上嬉戏,大吵大闹并喝得酩酊大醉,与漂亮而浪荡的女人做爱,或是当他们通宵达旦地玩扑克时,我总是在工作。现在,一般来讲,他们都更为冷静了;乏味的全科医生,广受社会尊敬的人,大多有了令人羡慕的婚姻。傻瓜才会说,我得到了我的回报,因为我已经功成名就,然而他们却肆意地挥霍人生,成为一些平庸之才。但有一天,当他们回想起往日的勇敢和自由时,必然会感到激动。而我却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只有缓缓增长着的知识。啊!当初我要是同他们一起去玩乐了,那该有多好啊!但我却只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我一直在工作,太能够成为模范了,但现在,我的青春正在远去,然而我却还没有做过年轻人的荒唐事。我的热血也在沸腾,并开始不顾一切地疯狂。这医学生涯也已不是我从前所想象的那般前景广阔;它现在开始变得蜿蜒曲折。我们仅仅看到了事物的一面;对我们来说,世界就是个挤满了病人的大医院,我们单一地从疾病的角度来看待人类。然而智者只是忙于自己的事,忙于生活,而不是死亡;不是疾病,而是让人容光焕发的健康。疾病仅仅是一些意外,当我们完全在与例外打交道时,又如何能指挥自己的生活?我感觉我再也不想见到病人了,我忍不住了,他们让我感到恐惧,感到恶心。我一直忙于与科学打交道,但对我来说,那同样也意味着死亡与厌倦,我这种性情的人,还真不适合做科学家。有很多不在乎世界,也不在乎荣耀的人,但我还有我的激情——燃烧着的激情;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我想要活。我希望生活是多汁的水果,我可以将其拿到手中并碾碎,然后一口一口地将它吃掉。当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当我的肌肉在渴望着一些纯粹的肌肉劳动时,我怎么还能够日复一日地坐在显微镜前!”

说着,他激动地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动着,使劲儿地吐出一口口白色的烟。莱依小姐突然想起了关于蚂蚁与蚱蜢的古老寓言,她想,在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她兴许会满意地看着自己苦心收集的食物;或者,她也会特别羡慕那些在美好的日子里懒惰得只是歌唱的蚱蜢,此时她的心里想的可能不是空空的食物贮藏地以及即将到来的寒冬,而是那无心肝的歌者度过的闲散、舒适的夏季时光。

“你认为如果你去乡下住两个星期并恢复了健康之后,你还会这样想吗?”莱依小姐严肃地问道。

随即,她开始为这个问题所造成的影响而感到惊讶:弗兰克转过身来,生气地看着她;而此前,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弗兰克。

“莱依小姐,你以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吗?”他叫道,“你以为这只是女子气的无聊幻想吗?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了好几个月,只是我的病让我的脑袋更清晰了而已。我们全都受到命运之轮的束缚,但每当我们中有人试图摆脱这束缚时,其余的人便开始嘲笑他,并试图阻止他的努力。”

“孩子,我并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你的,”莱依小姐宽厚地笑着,“你知道我是很尊敬你的。”

“请原谅,我也不想那么冲动,”他回答说,并很快开始了忏悔,“但我总感到锁链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于是我迫切地想要自由。”

“我想伦敦应该为人们提供充满活力又丰富多彩的生活。”

“伦敦给人们提供的不是生活,而是文化。哦,他们让我觉得无聊透顶,我见到的那些人们,他们都谈论着同样的事情,并同样地自满于他们那狭隘的见解!想一想文化是什么吧!那意味着你去剧院看戏,随后再去看学术刊物上关于该剧的个人看法;也意味着你要去读目前巴黎最流行的小说,要能讨论那里出版的书籍,并偶然同写这些书的人一起喝茶。你去意大利和法国旅行,鄙视库克的旅行者手册,然而自己也不过就是个粗俗的旅行者。你很喜欢夸耀你糟糕的法国,但却对更糟的意大利一知半解。有时,你会承认自己被交响音乐会弄得无聊死了,于是你去欣赏瓦格纳的时尚歌剧,收集粘贴扣,并阅读《每日晨报》。”

“你饶了我吧,”莱依小姐叫道,同时举起了双手,“我发现了你很不惹人喜欢的一面。”

然而仍在激动之中的弗兰克并未理会莱依小姐的评论。

“还有,那些迟钝的蠢货常常让我几近窒息,因此我对新鲜空气有着特别的向往。我想要坐着帆船去航海,想要与暴风骤雨搏斗。我想要远离那些做实事的人——去新的国家,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去那些人们赤手空拳地与大自然搏斗的地方。我渴望火热的大都市,去一些没有讨厌的警察来守卫你的德行的地方。我为东方的埃及、印度和日本而感到心痛;我想要了解马来人那腐败而又激情澎湃的生活,想要了解南海岛屿那些暴力的冒险。我可能得不到世界之谜的答案,但我出去之后,一定比在这里离那答案更近一点儿;我不再能从书籍和文明中得到什么了。我想要去见证生命及死亡,去见证激情、美德与恶行,面对面地了解那些没有遮掩的人;我想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好好地去体会一下生活,我想要为我的年老时光留下一些值得记忆的东西。”

“这想法很好,也很浪漫,”莱依小姐回答说,“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去实现这些愿望?”

“我不想要钱,我还能养活自己。我会航海去美洲,然后去做工人谋生;我会一直去做各种各样的工作。当我了解了美洲后,我会乘另一艘船去东方。我已经厌烦了上层社会的生活,我想要同那些真正了解下层社会的人们一起工作,体验他们的饥饿与辛劳,以及他们那些原始的爱与恨。”

“亲爱的,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贫穷比世界上所有的习俗加起来都更可怕。我敢说,坐着帆船旅行一次可能会很有趣,并能让你学会懂得知足和没用的奢侈中的舒适。但你要知道,无论什么事情,一旦实现,便会成为一种例行公事了。”

“这听起来像是个警句,”弗兰克打断说,“你这是想要表达什么吗?”

由于莱依小姐也并不确定这是否意味着什么,于是很快地开始继续之前的话。

“我向你保证,如果没有钱,人们是不能得到自由的。就拿我来说,我一直认为对于自满的穷人的那些赞誉很可笑,一个天生对音乐无感的人,在剧院没有位置的情况下会很乐意离开,但是感官上的迟钝正是缺少智慧的证据。一个人的收入如果低于每年五百英镑,那么他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也不可能真正明白生活的意义。”

弗兰克直直地望着前方,没有作答;他仍在因为想象中的一切而感到兴奋。于是莱依小姐决定继续发表她的看法。

“另一方面,要是一个富有的人会全身心地投入一门很挣钱的行当,会让我觉得很无趣,我对那些习惯于小气或因为精神贫瘠而去从事一些单调、肮脏的行当的人一点儿耐性也没有。我认识一个让自己的独生子每天在银行工作十个小时的百万富翁,而且他自认为是在对儿子进行有用的训练!现在,我倒宁愿富人们把挣钱的机会留给那些迫切需要维持生计的人,自己集中精力想想怎么花掉过去挣的钱就好了。我希望有一个富裕而悠闲的阶层,有时间专注于艺术等高雅事物,这样,智慧和文雅便能得以孕育出来;我想要在生活中进行有趣的实验,就像路易十五那样,研究这世界存在的必需品,与这黑暗、艰难的世界形成一个无聊的,亲切的对比。我们现在谈论工人的尊严问题没有意义,然而我想,诸如传道士之类的人才会去告诉工厂工人,他们的辛勤劳动里包含了什么崇高的价值。我以为,这些之所以受到赞扬,是因为这样人们便能忘掉自我,而一些愚蠢的人一旦无事可做时,便又会感到无聊。同那些数目巨大的人们一起工作仅仅是为了逃避倦怠而已,但硬要称其为崇高,确实有些可笑;相反,懒散有可能倒是更为崇高,这要求有许多天赋,许多后天的培养以及一个非凡且构造精良的头脑。”

“现在再谈谈你那些长篇大论的现实意义吧。”弗兰克笑着建议。

“我只是想说,我们可不能让我们那短暂的一生忍受无聊之苦。我这么说那些常规的职业,并不是为了要责备你想要放弃目前的工作;对我来说,不管是为了荣誉或是财富,我都不会强迫自己去做那些会让我受到任何习惯或是惯例束缚的工作。如果当医生真让你觉得苦恼,你也没有理由再做下去了,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鄙视埃及的那些物质享受。现在,我有一个建议。你知道,我的收入比我的开支要多出很多,如果你愿意接受它,我很乐意每年给你五百英镑——这是我常常告诉你的,想要真正享受生活所需要的最小数目。”

弗兰克笑着摇了摇头。

“你真是太好了,但我不能接受。如果我能得到父亲的同意,我将会去利物浦,并像一名普通的水手那样登上一艘船。我不想要任何人的钱。”

莱依小姐叹了一口气。

“男人是种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动物。”

弗兰克向她道了晚安,第二天便去了费内。但莱依小姐却一直在玩味着他说的话,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去兰开斯特门拜访了她的律师——一个上了年纪的,面色红润并蓄着羊排般胡须的绅士。

“我想要立遗嘱,”她说,“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处置我的这些财产。没有人想要我的财产,而且我的兄弟也去世了,也不会有人因为我没有留下遗产给他而不快了。顺便问一下,我可以在我活着的时候将一部分年金转给一个并不想要接受这笔钱的人吗?”

“我恐怕您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您的钱。”律师回答说,同时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你们的法律真是太烦人了!”

“我看它们倒是挺好的,因为一个拒绝钱财的人只能住进神经病院里。”

除了在老皇后街的房产外,莱依小姐还有一笔约四千英镑的年金,如何合理地安排这笔钱款近来成了她的一大心病。

“我想,”在思量了一番之后,她说道,“我要把它分成三份——一份给我的外甥女伯莎·克莱多克,那个一点儿都不知道如何花钱的孩子;一份给我的外甥杰拉尔德·奥德利,他是个流氓,必会因此而浪费、放荡,过上奢侈的生活;另一份给我的朋友,弗朗西斯·赫里尔。”

“好的,我会把它拟好,然后寄给你的。”

“不行,你拿一张出来,现在就写吧。我会等你写好再走。”

律师因为法律的拖延仪式受到凌辱而叹了口气,但由于知道他的客户态度坚决,他叫来了书记员,同他一起见证莱依小姐的签名。之后,莱依小姐异常满意地离开了,因为从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弗兰克也不会再陷入经济困境了。想着弗兰克得知这份馈赠后可能的震惊样子,莱依小姐狡猾地笑了。

第二部 第七章

在回家的两周里,弗兰克仔细地观察了自己的父母,并且第一次意识到父母为了自己所做出的牺牲。不管天气状况如何,老赫里尔先生总会开车出去拜访他那些零星分布的客户,下午则会出去散步。从五点到七点,他会在门诊室接见病人,并且常常会在半夜被叫醒,然后奔赴五英里远的一处农宅去为病人看病。父亲有长期的实践经验,虽然医疗知识可能不是很全面,但却足够使用;他那些古老的药方,那些烈性的手术,在乡下人和农民中比任何新式的治疗方法都受欢迎。此外,他还给病人们带去了很多额外的东西,愉快的建议,并在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时表明自己的看法。因此,他毫无疑问成了二十英里内最受欢迎和信任的医生。但他的生活是单调的,并且全年无休,即使有收入,那收入也是非常微薄的。三十年来,这位善良的男人同他妻子一起,将他们挣的为数不多的钱一点儿一点儿地为他们的独子积攒起来。不管是在牛津还是在伦敦,他们都没有要求儿子节约过,只是给他钱。他们为儿子感到骄傲,尽管知道他可能还要依靠他们很长时间,但还是坚持让他租住在哈利街可能最好的房子里。长期的艰苦劳动带来了纯粹的幸福,因为这个被爱着的男孩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干,这让他们只是感谢上帝的仁慈,而完全忘了自身的辛劳。

“父亲,你为这辛苦的工作而厌倦过吗?”弗兰克问道。

“这只是个习惯问题,我就适合这个——乡间医生。然后,我得到了回报,因为有一天,你可能就成了行业的领先者;当有一天,人们为你作传的时候,会有一个章节提及到费内的老弗兰克,那个最早让你爱上医学的人。”

“但我们不会再工作很久了,”赫里尔夫人说,“因为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存够退休的钱,然后到离你近一些的地方去生活了。弗兰克,有时我们真希望能常常见到你。每次都要和你分开这么长时间真是太煎熬了。”

这声音中带着颤抖,让弗兰克感到很无力。他怎么能为了他们无法理解的原因便毁掉他们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希望呢?这一定会给他们带来无可比拟的痛苦。只要父母还活着,他就必须背负着他们套在他身上的锁链,继续他在伦敦那体面稳定的生活。

“你们对我太好了,”他说,“我会继续努力的,我要向你们证明,我很感激你们为我付出的一切。我会更加的积极进取,让你们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变得更有价值。”

但当弗兰克来到杰斯顿时——这是卡斯汀洋夫妇在多塞特郡的住所——他的幽默诙谐通通都转化为了讽刺。考虑到自己的健康原因,莱依小姐最终并未去参加这次聚会,而巴洛·巴西特夫人和雷吉却和弗兰克乘了同一班火车;保罗的母亲,那位同几位朋友一起组织起这次聚会的人,也在几小时后到达了。

一个白头发的消瘦女人带着一顶奇特的帽子出现在大家眼前,这位老卡斯汀洋太太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在萨默塞特郡的班布里奇家,她是这个家族唯一还活着的代表。她总是为自己的血统感到无比自豪,从不掩饰自己对那些姓氏不如自己高贵的人的蔑视。无知、狭隘、缺乏教养,她鄙视这些尘世的不幸,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优越而感到自豪;不仅是在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即使是保罗取而代之的现在,她仍是紧握着钱袋,暴虐地对待杰斯顿及周围村庄的人。自从发现自己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女继承人后,她便形成了那讨人厌的性格,她常常冲着她的同伴约翰斯顿小姐——那位四十岁左右的谦虚的未婚女子,那位满足地陪她一起吃饭并为她服务的人发脾气;还有这位老妇人发自内心感到厌恶的儿媳,她总是不忘记提醒儿媳,她挥霍的可是她的钱财。只有保罗一人能够影响她,因为卡斯汀洋太太相信,就像鸭子会游泳一样,拥有他们家族姓氏的人也是上帝在人类中的代表,是拥有非凡禀赋的人,他们的语言便是律法,他们的要求必须得到遵守。弗兰克从前只知道卡斯汀洋先生在伦敦声名狼藉,现在,他发现,他还是一切问题的仲裁人。不管是见仁见智的问题,还是事实,他的判断总是没有人质疑;他对艺术和科学的见解就像他的政治理论一样,是老实的人们唯一可以信奉的真理。他一旦开口,一切便已经毋庸置疑,如要对他进行反驳,则无异于是要跟地震这类事物进行争辩。然而即使是保罗,在他妈妈的定期访问结束后,通常也会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她的强迫习惯及独特的机智对答使真正的交流变得极为困难。

“谢天谢地,我可不姓卡斯汀洋,”她习惯性地说,“我是班布里奇家的,我想你很难在英格兰的这个区域找到一个比我们更好的家庭了。在我嫁到你们家以前,你们卡斯汀洋家可是一个多余的子儿也没有。”

刚到达的那天,在用晚餐时,弗兰克想要明智地加入他们的谈话,但他很快便发现,他完全说不出什么能让身边的人感兴趣的话语;他常常天真地想,谈论一个人的祖先是件很没有教养的事情,但现在他却发现,在这里的有些家庭中,这竟是他们谈论的主要话题。那些喜欢谈论这类话题的人里,就包括老卡斯汀洋太太、卡斯汀洋先生及其表兄班布里奇——他是个房产代理人,是个胡须散乱的肥胖的人,衣着很不整洁,并且常常穿着破破旧旧的衣服;他说话语速很慢,带着浓厚的多塞特郡口音,在弗兰克看来,他一点儿也不比自己结交的那些农民要好。他们讨论当地的各种八卦,讨论隔壁的绅士以及教区司仪的庸俗。之后,格雷丝·卡斯汀洋走向了弗兰克。

“他们很可怕吧?”她问道,“我曾经也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忍受这些。保罗的母亲总是以她的钱财和家庭来压我;那个粗鄙的班布里奇宁愿同管家一起吃饭,也不大乐意同我们在一起,他总是与那些下等人谈论天气和庄稼之类的问题;保罗则自以为是万能的上帝。”

然而巴洛·巴西特夫人却被眼前的一派奢华景象迷住了,又一次抢得先机细细阅读了那本值钱的伯克小册子给出的,她正做客的这个家族的内容;她发现这些书页被翻了很多次,并且其间有些记录还用蓝色的笔重重加粗了。房间内的每一件物品都有其历史,老卡斯汀洋太太尤其喜爱为大家讲述这些历史,虽然她由衷地看不起她所嫁的家庭,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家庭确实要胜过很多其他家庭。这里有约翰·卡斯汀洋先生搜集的书——他是目前这位卡斯汀洋先生的爷爷;我们目前的这位卡斯汀洋先生还有一位舅姥爷是海军元帅;还有一些排列有序的画像,其中有查理二世时期病弱的女士,有乔治王统治时期的猎狩中的红脸绅士。面对着这一切,巴西特夫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卑微。

两天后,弗兰克躲回自己的房间里,充满愤怒地给莱依小姐写了一封信。

式和谢拉顿式的家具,墙上挂着由皮特·莱利或是罗姆尼所作的画,还有精美的挂毯;旁边有一个带深深的沼泽地并且树木茂盛的公园,在这片景观面前,人们总忍不住要跪下来崇拜。这村庄周围群山起伏,可爱又肥沃;它属于那些没有任何崇高理想的人们,人们的日常谈话中没有任何思想,所有情感都是琐碎而肮脏的。要意识到,他们从心底里鄙视我,因为我正是他们口中的唯物主义者。这让我不得不说,这个美丽的地方竟是由一头自大的蠢驴、一个愚昧的妇人、一个脾气暴躁的老泼妇以及一个粗鲁无礼的年轻人所有,这些人如果继续这么下去的话,只能落到栖身于杂货店的密室中的下场。除非卡斯汀洋太太能够怀上自己的小孩,否则班布里奇以后便将继承这家庭的一切,那将成为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去过伊顿,并在牛津待过一年,但后来因为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而且行为举止就像那些每周挣十三先令的劳工般粗鲁而被退学了。他一直都待在这里,只是每隔一年便会去伦敦参观农业展。不过我还是不要再提他好了。每天,巴洛·巴西特夫人总是饶有兴趣地听卡斯汀洋太太讲自己的家族逸事,雷吉跟着卡斯汀洋先生一起吃喝,而我则是陷于自己的绝望与痛苦。我总是希望自己可以被老卡斯汀洋太太的同伴约翰斯顿小姐逗乐,可是我很难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样子;然而她却极善于阿谀奉承。当我问她有没有感到过无聊时,她很严肃地看着我并回答说:“哦,不,赫里尔医生,我从来不会被上流人士弄到无聊。”每当谈话戛然而止或是卡斯汀洋太太情绪失控时,她总会指着一些自己已经相当熟悉的图画或是装饰品,问这些东西是如何来到这个家里的——其实对于这些物品的来历,她已经听过千百遍了。“你居然还不知道这个!”老妇人这时便会叫道,并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那些卡斯汀洋家已故的人,或是画像上那些爱傻笑的妇女——从图片上便可以看出,她们的肝脏一定被她们的紧身衣压迫得变了形。这就是一个女人为了每年有三十英镑以及食宿所要做的事情!我好怀念老皇后街那间吸烟室以及和你的谈话啊!我现在得出结论,我只喜欢两类人的生活——一是您的那种生活,二是三流演员那种生活:在那群人里,所有的男人都是无赖,而女人都是毫无掩饰的放荡,即使你在讲话时拼错了一些词,也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和这两类人在一起时,我会感到非常舒服。我并不是总想着要省掉吐气音,但如果能和那些在我偶尔犯了此类错误时不会大惊小怪的人在一起,那将会是种极大的解脱。</small>

如果换做是莱依小姐,她在杰斯顿观察到的东西将会更多,并看到悲剧中的一些喜剧色彩。又累又不快乐的格雷丝·卡斯汀洋一心把雷吉的来访当做是焦虑的一个暂时解脱;因为她近来越来越多地受到良心的折磨,只有当她的情人来到她身边时,她才能摆脱自己对保罗的愧疚。她已在学着体味保罗那隐藏在自大背后的柔情,他那可爱的自信更是凸显了她行为的可鄙。在丈夫面前,她总是感到内疚,因此也没有好心情。但只要雷吉在她身边,格雷丝便能忘记其他所有的一切,除了那永不满足的激情;她开始向自己妥协,只去看雷吉身上的优点,并忘掉他曾经多么卑劣地利用自己;似乎她只能通过紧紧地抓住雷吉的爱,才能保持住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尊,而一旦她失去了这点,她的世界便只剩下绝望和耻辱的黑夜。此外,她现在感到非常满足,因为在杰斯顿,没有其他什么人、事、物可以同她争抢雷吉;他们可以快乐地一起散步,并在静静的乡村里重温他们刚在一起时的那份温情。

但让卡斯汀洋太太感到沮丧的是,雷吉似乎在刻意避免和她单独在一起。他到达的那个早晨,她叫他一起去公园散步,他欣然答应了,但等到卡斯汀洋太太上楼戴好帽子下来后,发现保罗和巴西特夫人也在大厅等着她。

“雷吉说您想要带我们看看公园的景色,”巴西特夫人说,“我们能一起出去走走可真是太好了。”

“那是当然。”卡斯汀洋太太回答说。

她生气地看了雷吉一眼,他也没想要逃避这眼神,只是冷静地看着她,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出去之后,他也尽量与其他人保持在听力可及的范围内。午饭后,他同弗兰克待在一起,于是直到傍晚时分,卡斯汀洋太太才找到一个单独和他说上几句话的机会。

“今天早上你为什么要叫上你母亲和我们一起出去?”她压低声音,急速地问道,“你知道我想和你单独聊聊的。”

“亲爱的,我们必须小心。你婆婆就像猫一样盯着我们,我敢肯定她一定看出点儿什么来了。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我必须要和你单独聊聊。”卡斯汀洋太太绝望地叫道。

“别傻了!”

“等大家都睡着以后,我会来这里等你。”

“那你可就有得等了,因为我不想冒任何风险。”

她用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但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约翰斯顿小姐便加入了他们,雷吉显得比往常更为机警,并积极地将约翰斯顿小姐引入他们的谈话中来。此刻的格雷丝感到非常不快,但尽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悲痛,只是直直地盯着雷吉,猜想着他那为邪恶而沾沾自喜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感觉到了面对他时的无能为力——尽管她一想到这里便觉得恶心,他会像玩弄一只小猫那样残酷地玩弄她,直到他尽兴为止,直到那时,他才会使出最后一击。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仍旧使着这相同的把戏,只是更为小心,这样他便不必在其他人不在场的情况下单独和卡斯汀洋太太相处了;他满怀恶意,总是以伤害她为乐。他说了很多过分赞扬的话,这让保罗非常高兴,就像是密友般地利用、戏弄并嘲笑她。非常喜欢此类玩笑的老卡斯汀洋太太因此特别喜爱雷吉,即使她发现她所讨厌的儿媳对此类善意的玩笑感到非常痛苦,也丝毫没有减弱她对雷吉的喜爱。格雷丝面带笑容地面对这一切,并不时附上咯咯的笑声,但她的心口显然在滴血。对此,麻木不仁的雷吉感到尤为快乐,因为是他拿着烧红的刀戳出了那流血的伤口。当她独自一人并不再需要任何掩饰时,她总是痛苦地哭泣,又是发狂又是痛苦地想,为什么她那炙热的爱恋换来的却是如此令人费解的仇恨。为了让雷吉能爱上她,她几乎已经穷尽了所有努力,除了全身心地去爱他之外,她也一直对他非常好。

“他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她哭泣着说,“我却已经竭尽全力帮助他了。”

近来,她甚至试图要给他带来一些好的影响,她劝他少喝点儿酒,也不要太奢侈。她很仰慕他,甚至愿意为他做出任何牺牲,然而却引来了他的怨恨。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最终,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折磨了,既然雷吉不愿给她任何机会,她便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制造出一个。然而这是他们在此地做客的最后一日了,他更是进一步提高了警惕。由于预感到格雷丝可能要强迫与他进行会面,他一直小心留意着,绝不让自己有一个人的时候。在道完晚安并同其他男士一起退到吸烟室之后,雷吉深深地叹了口气。但卡斯汀洋太太却决定,在他就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之前,绝不让他离开,因此,尽管很明白自己的构想非常危险,但她还是坚决要达成自己的目标。当雷吉因为避开了她而得意地笑着回到自己的卧室时,他发现卡斯汀洋太太正在他房间里坐着等他。

“天哪!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叫道,第一次失掉了他那份沉着镇静,“弗兰克很可能会跟我一起进来的。”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在她的华服和闪闪发光的钻石映衬下,卡斯汀洋太太显得更为憔悴和苍白。她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并且从容地同雷吉讲话。

“你这些天为什么要躲我?”她问,“我需要一个解释。你究竟想怎样?”

“哦,谢天谢地,别再提这个了!我感到很恶心。你不会以为我过来只是为了和你丈夫在一起,并且愚弄你吧?不管你怎么看,我为自己是个绅士而感到自豪。”

卡斯汀洋太太非常生气地轻轻笑了一声。

“现在再来谈什么荣耀已经晚了,不是吗?你可以编个更好的故事给我听吗?”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为什么你总以为我是在骗你?”

“因为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你总是在撒谎。”

他耸耸肩,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从容地看着格雷丝,似乎在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她用突然不再平静的声音问道。

“没有什么,只有一点,你最好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你待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告诉你,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但这又意味着什么?”她绝望地叫道,“你不再在乎我了吗?”

“好吧,既然你坚持要问,我就不妨告诉你吧。我觉得我们的事情是该有个了结了。”

“雷吉!”

“我想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要放弃花天酒地的恶习了,我要安定下来。我对之前的事情感到恶心了。”

他这会儿并没有看着格雷丝,只是不安地将眼睛望向了别处。格雷丝突然觉得无法呼吸,因为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变为了现实。

“我觉得你是有别人了。”

“这不关你的事,不是吗?”

“啊,你这个混蛋!我真是个大笨蛋,居然会在乎你这种人!”

他冷笑了一声,然而却并没有回答她。她飞快地走到他面前,挽住他的手。

“雷吉,你一定是向我隐藏了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他慢慢将眼睛转向她,格雷丝又看到了她所熟悉的那张因生气而变得阴沉的脸。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快要结婚了。”

“什么?”那一刻,她感到无法相信,“你母亲从未向我提及过此事。”

他笑了。

“你不会认为她知道吧?”

“那么,我去告诉她怎样?”心烦意乱的格雷丝很快地轻声说道,她只知道,必须要阻止这件恐怖的事情发生,“你不能结婚,你现在还没有这个权利。这太无耻了,我是不会让你结婚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来阻止它。哦,雷吉,雷吉,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别傻了!这是迟早的事情。我想要结婚并安定下来。”

卡斯汀洋太太看着他,绝望、愤怒和仇恨的表情轮番在她脸上出现。

“我们走着瞧!”她恶毒地说道。

雷吉走向她,使劲儿抓紧她的肩膀,让她感到了无法忍受的疼痛。

“听着,别跟我玩什么小把戏!如果我发现你在我的轮上添了辐条,我会将你抖出来的。亲爱的,你最好能管住自己的嘴;如果你做不到,那么,我会将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都寄去你婆婆那里。”

格雷丝的脸色突然变得一片惨白。

“你答应我你会烧毁那些信的。”

“告诉你吧,我不仅是要应付你一个女人。所以我向来喜欢握有一两件武器在手里,因此我想,留着你的信或许会有用的。它们可是很好的阅读材料,不是吗?”

他看到了这些话在格雷丝身上所起到的效果,于是放开了她;她蹒跚着跌坐到一把椅子上,吓得浑身颤抖。雷吉却一点儿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我并不是个坏脾气的混蛋,但如果有人想要暗算我,我知道应该怎样进行回击。”

一时之间,她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突然,她眼光一闪,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不认为你真会将牵涉你自己的丑闻公之于众。”

“亲爱的,你就别替我担心了,”他回答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乎这些事呢?我母亲可能会感到恶心,但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

“难道连你从我这里拿走很多钱这件事被公之于众也不在乎吗?你不要忘了,我是花钱买你的,我是花了钱的,我的朋友。就在这最后的六个月里,你从我这里拿走了两百英镑;你以为别人若知道了这些,还会跟你继续来往吗?”

她看到一阵羞赧爬上了他那黑黑的脸颊,于是便带着取胜的音调继续她的进攻。

“我第一次寄钱给你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会接受它;因为你接受了,我才知道你是个多么低级的无赖。我也有你写信问我要钱以及写信感谢我给你钱的信。我将它们保留下来,不是为了拥有可以对付你的武器,而是因为我爱你,将你碰过的一切都视为珍宝。”

她站起身来,轻蔑地说出了这些话。她希望这可以伤到雷吉;她想要伤害他的自尊,想要让他痛苦,让他难堪。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制造丑闻,让所有人知道你不过是个下流的无赖。哦,我很乐于看到你被逐出你的俱乐部,我想要看到人们在大街上鄙视你!你难道不知道,法律让那些以并不比你卑鄙的手段获得了钱财的人进监狱了吗?”

雷吉大步走向她,但这时的格雷丝已经不再害怕了。她嘲笑他;他则将脸贴近了她。

“听着,给我出去,否则我会给你一顿让你终生难忘的痛打。谢天谢地,我们现在彻底完了。出去——出去!”

她很快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说一句话,径直朝门边走去。她不再担心什么,直接从雷吉的房间往自己房间走去,她的思绪在不断地翻腾,仿佛魔鬼正在击打着她的脑髓;她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觉得世界仿佛走到了尽头,就像是生命的终结,就像是一切的终结。她那苍白的脸上仍然带着怒气和怨恨。她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时,刚好碰见了保罗;那一瞬间,她开始惊慌失措,然而危险很快便远离了她。

“格雷丝,我一直在找你,”他说,“我一直在想,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刚才和巴西特夫人聊天去了,”她很快地回答说,“你以为我会去哪里?”

“我想不出来。我刚刚去楼下,看你有没有在那里。”

“我希望你没有跟踪我并监视我的行踪。”她暴躁地叫道。

“亲爱的,对不起,我并不想要那么做。”他就那么在门口站着。

“我的天啊,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她说,“但不要这样让门大开着。”

“我待两分钟就走。”他温柔地说道。

“你想怎样?”

她取下了那些像火圈一样灼烧着她脖子的珠宝。

“我有点儿事情想要告诉你。我为房产上出的一点儿问题感到难过。”

“哦,亲爱的保罗,”她不耐烦地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今晚上就不要烦我了;你知道我并不关心那些财产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去问问班布里奇,我们不是花钱请他来料理此事的吗?”

“亲爱的,我想要听听你的建议。”

“哦,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头疼!我感觉我都痛得想要大声尖叫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满是关切的样子。

“我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对不起,我打扰你了。疼得很厉害吗?”

格雷丝抬起头来看着他,嘴上一阵痉挛。他是那么深爱着她,那么宽容,不管她做了什么,他总是会原谅她。

“我真是个卑鄙小人!”她叫道,“你怎么能在我对你做过极可怕的事情后还那么喜欢我呢?”

“亲爱的,”他笑着说道,“我不会因为你头疼而责怪你的。”

突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伸出双手绕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开始泪如泉涌。

“哦,保罗,保罗,你对我太好了。我真希望我是个好老婆。我没有尽到我的职责。”

他抱住她,温柔地吻着她那涂满脂粉、苍白憔悴并且已经有了皱纹的脸。

“亲爱的,我已经有个最好的老婆了。”

“哦,保罗,为什么我们不能单独在一起?我们似乎总是不在一起生活。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去一个可以做我们自己的地方。我们一起离开英国好吗?我厌倦了见人,我厌倦了社交。”

“亲爱的,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吧。”

他突然觉得无比幸福,他想着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一切。他想要待在老婆身边,帮她脱下衣服,但她却求他离开。

“我可怜的孩子,你看起来太疲倦了。”他说着,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前额。

“明天一早就好了,那时,我们便可以开始一段新生活了。我会试着对你更好——我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你的爱。”

“亲爱的,晚安。”

他轻轻地关上门,把她留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第二部 第八章

这晚,卡斯汀洋太太度过了一个颇不宁静的不眠夜,第二天一早,当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时,不禁为那憔悴的容颜而感到震惊;但她也明白了,在这最后一次的谈话中,雷吉并未因为自己的悲痛而感到半点怜悯,于是她打起精神,下楼去吃早餐。她注意到了雷吉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并且在躲避着她的目光,于是,生气的格雷丝决心要挖苦他一番。她掩藏起自己的悲痛,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一些无聊的话题,中间还间隔着尖笑声,并配合着手势;但她做得有些夸大了,显得有些歇斯底里,这没能逃过弗兰克的眼睛,于是他便暗想着究竟是什么影响了她,并且认为她可能需要一点儿镇静剂。早餐结束后,马车来了,由于害怕错过了火车,巴西特夫人匆忙和大家说再见。卡斯汀洋太太真诚地向雷吉伸出了手。

“再见。以后有空的时候,请记得再来看望我们。希望这些天你在这里玩得很开心。”

“是的。”他回答说。

他无法理解此时她笑容中的淡漠,那笑容里既没有责备,也没有愤怒,于是雷吉开始问自己,格雷丝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开始思量着她可能给他带来的伤害。但他为这果断的决裂感到高兴,并且因为最后的会面的结束而感到如释重负。他更恨她了,因为她提醒他,他问她要过很多钱。

“她知道我是没法用自己的钱带她出去的,我的钱都已经全部花到她身上了。”他喃喃地为自己辩解说。

上火车后,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正坐在对面的一个角落里读晨报。他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情。他又一次为自己作了辩解,最后,他开始怨恨格雷丝,因为她引诱了他。最终,他的思绪飘到了别处,他的心开始了猛烈的跳动。

然而等到巴西特和弗兰克离开以后,卡斯汀洋太太陷入了极度的沮丧之中,开始不住地颤抖,仿佛一阵冷风正向她吹来——因为她还要在保罗的母亲那严厉的目光注视下生活两天,他母亲总是仇恨地看着她,仿佛她已经知道了那该死的秘密,只是在等待着一个将那秘密公之于众的机会。格雷丝就那么站着,眼睛望向了窗外公园里那延伸的沼泽地以及枝繁叶茂的树木。天空很灰,像是要配合她的情绪一般,用悲伤笼罩了大地。在早上的一番强颜欢笑之后,卡斯汀洋太太终于又陷入了沮丧之中。保罗走到她身后,伸手揽住她的腰。

“亲爱的,你很累吗?”他问道。

她摇了摇头,试着对他笑,并再一次被他温柔的声调打动。

“我怕你太累了。你是这聚会的生命和灵魂,如果没有你,我们便陷入一片无趣中了。”

一句习惯性的带着揶揄的机智应答涌到了她的嘴边,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将头靠在保罗的肩上。

“保罗,我开始觉得自己老得可怕了。”

“胡说!你才刚刚达到青年期呢!你比从前更漂亮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我想这是因为你还在乎我。今天早上,我觉得自己像是有一百零二岁了。”

他没有回答,他已经习惯他们间不是谈话,反倒是辩论了;他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保罗,娶了我,你后悔吗?我知道我并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类型的妻子,并且我也没有给你生过孩子。”

保罗被深深地感动了,因为妻子以前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突然忘掉了自己的骄傲自大,用颤抖的声音,几乎是耳语般地回答说:

“亲爱的,我每天都因为有了你而感谢上帝。我感到自己不配我所得到的一切,我非常感激上帝,非常感激,因为他让你成了我的妻子。”

格雷丝的嘴唇抽搐着,她紧握着双手,以防止自己流下泪来。保罗则深情地望着她。

“格雷丝,我为你下周的生日准备了一份礼物。我可以不再等待,现在就给你吗?”

“当然可以,”她笑着回答说,“我知道你有东西要给我,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他满心欢喜地离开了,不多久,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带来了一个镶有钻石的装饰物。卡斯汀洋太太懂一点儿有关珠宝的知识——她为眼前这闪耀而华贵的珠宝惊呆了。

“保罗,你太棒了!”她叫道,“这真是太华丽了!但我并不想要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已经给了我那么多,我只是想要一个小礼物,表明你仍旧在乎我,那就足够了。”

他很满意地笑了,愉快地搓了搓手。

“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我那可爱、忠诚的老婆!”

“保罗,我们不能让你母亲看到了,她一定会破口大骂的。”格雷丝狡猾地回答说。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不,不,不能让她看到。”

卡斯汀洋太太将嘴凑到了保罗的唇边,于是,那个自满的男人非常热情地吻了她。这时,双轮马车突然来到了门口,正处于惊讶之中的保罗于是问老婆是否需要它。

“哦,我差点儿忘了,”她叫道,“我要进城去。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的。莱依小姐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我想我应该过去一趟,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经过夜里忧郁的沉思后,她决定去寻求莱依小姐的建议,于是在女仆进屋拉窗帘时,她便吩咐说等到客人走后,叫马车载自己到火车站去。此刻,她油嘴滑舌地为自己的旅行找了个借口,并且无视保罗的反对——他害怕她会因此而生病;也拒绝他陪她一同前往。

“我想,当你想要行仁义之事时,我不应该阻拦你,”他最后说道,“但请尽早回来吧。”

卡斯汀洋太太到达时,莱依小姐刚吃完午饭。

“我以为你还在杰斯顿快活着呢。”见到她后,莱依小姐很是吃惊。

“我觉得必须要来见你,否则我就要疯掉了。哦,你为什么不来呢?我特别想要见到你。”

身体显然健健康康的莱依小姐再不能拿出那个身体不适的理由了,因此,她并没有解释,只是给客人拿出了食物。

“我什么也不想吃,”格雷丝嫌恶地叫道,“我现在特别的心烦意乱。”

“我猜想你可能是遇到麻烦了,”莱依小姐喃喃地说道,“因为你脸上的装扮恐怕太过了一点儿,是吧?”

卡斯汀洋太太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脸。

“让我去洗掉吧。今天早上我不得不这么瞎弄一番,因为我看起来糟透了。我可以去洗一下脸吗?那也能让我冷静下来。”

“当然可以。”莱依小姐笑着回答她说。等到她离开后,她开始猜测卡斯汀洋太太这次拜访是为了什么。

不久,格雷丝回来了,并开始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此刻,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胭脂水粉,只是黄黄的,并且有了皱纹;眉毛上的妆容未能洗去,这更是映衬出她那一脸的苍白。她本能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化妆盒,很快在脸上重新上了粉;然后,她转向莱依小姐。

“你从来都不化妆吗?”她问。

“从不。我一直都很怕把自己搞得怪诞不经的。”

“哦,慢慢就习惯了——虽然我知道那很傻;我打算要放弃了。”

“你说得那么悲惨,就像是宣布要进入修道院一样。”

卡斯汀洋太太猜疑地朝门口看了一眼。

“不会有人进来吧?”她问。

“不会的;但不管怎么说,我建议你冷静一点儿。”莱依小姐回答说,她担心格雷丝想要做什么过分之事。

“雷吉和我彻底完了。他就像是扔破旧衣服一样把我甩了,他又有其他人了。”

“亲爱的,能摆脱他对你是件好事啊。”

莱依小姐仔细地观察着卡斯汀洋太太,希望能从她脸上读出她内心所隐藏的秘密。

“你不再在乎他了,对吧?”

“不了,谢天谢地。莱依小姐,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我真的想要试着翻开新的一页。在最后的这几个月里,我对保罗有了一些全新的认识。当然,他很可笑、自大并且无趣——这一点我比谁都更清楚,但他又是那么的和善;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全心全意地爱我。还有他的诚实。你不知道跟一个非常诚恳的男人在一起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无尽的宽慰!”

“亲爱的,发现自己丈夫的优点是正常的。你现在看到的东西不仅有趣,而且非常原始、有独创性。”

“这让我觉得很难受。”卡斯汀洋太太回答道,同时表现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悲惨样子,“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混蛋。在我做出那些可耻的事情之后,他还是那么信任我,这让我感到有些无法承受了;我无法再面对他的温柔。你之前曾猜测到我受到了良心的折磨而很想告诉他实情,但是现在,我真的再也忍不住了。今天早上,当他依旧那么温柔、和善地对待我时,我完全难以自制了。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必须告诉他,结束这折磨。我宁愿他同我离婚,也不要再继续这种没完没了的欺骗了。”

莱依小姐平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

“你真是太自私了!”最后,她以一种冷静而平淡的声调说道,“我觉得你最好能为你丈夫想想。”

“我的确在为他考虑啊!”卡斯汀洋太太惊讶地说。

“你当然没有,否则你就不会想要给他带来这么大的痛苦了。你很清楚,他的幸福有赖于你;你是他生命力唯一的光亮;如果他失去了对你的信任,那他就失去了一切。”

“可是,承认我的罪行是件诚实的事情啊?”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那句古谚:坦然承认错误,有益于灵魂。这句话里还包含有其他东西——对忏悔者而言,确实有益于他的灵魂;但你真的确定这对听者而言仍是件好事吗?当你想着要告诉保罗你所做的一切时,你想的仅仅是让自己能够获得心安,却完全忽视了你丈夫的感受。或许你是个美丽又贞洁的妻子这事仅仅是个幻觉,但所有的一切本也不过是幻觉,你为什么要坚持摧毁别人的一切,坚持摧毁保罗视为最宝贵的东西呢?你给他的伤害还不够多吗?当我看到一个疯子戴着纸做的皇冠并把它当做金冠时,我都不忍心去告诉他实情;不要让任何人动摇我们幻想中的信念。有三句很好的格言可以指导我们的生活:不要行不道德之事;如果已经行了,不要忏悔;又如果,你已经忏悔了,也绝不要承认。你就不能为你所辜负的那个男人做出一点儿牺牲吗?”

“但我不明白,”格雷丝叫道,“保持沉默不是自我牺牲,那是懦弱。我想要得到惩罚;我想要毫不隐瞒地重新开始,那样我就敢面对保罗了。”

“亲爱的,你对大言不惭的喜好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你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保罗;你只是想要引发事端;你想要成为一个为了博得赞赏而痛苦的人。总而言之,你想要摆脱自己的负罪感,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你根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吗?如果你真的为过去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你可以在未来好好表现,弥补自己的过失;如果你真的想要寻求惩罚,你可以选择小心留意,千万别让你丈夫知道你所做的那些恶心事。”

卡斯汀洋太太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地毯。她在思考莱依小姐所说的话。

“我来找你,就是想要得到一些建议,”她绝望地呻吟道,“然而你却让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谅我吧,”莱依小姐非常粗鲁地回答说,“你来找我时,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了,你只是来让我对你的‘正直无私’表示赞同而已;不过我认为你非常愚蠢、非常自私,所以我将保留我的掌声。”

这次谈话的结果是,卡斯汀洋太太承诺她将会管住自己的嘴巴;然而在离开老皇后街搭乘火车回杰斯顿的路上,她一定在困惑:自己此刻是更解脱了,还是更失望了?

卡斯汀洋太太回到杰斯顿时,刚好赶得上打扮好去用晚餐,她有些累了,并未注意到家里严肃的气氛;她早已习惯于他们的沉闷,所以便自顾自默默地吃着饭,希望赶紧吃完走人。饭后,当保罗和班布里奇来到客厅时,她试着给了丈夫一个表示欢迎的笑,并在自己坐的沙发旁给他留出了一个位置。

“告诉我昨晚上你想要说的事情吧,”她说,“你昨天想要问我的建议,当时我正在生气,都无法好好给你建议了。”

他笑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严肃的神情。

“现在已经太晚了;我现在就必须做出决定。但我还是告诉你好了。”

“帮我拿一下大衣,我们去阳台上一边走一边说吧;屋里的灯光让我觉得眼睛很累,而且我讨厌在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跟你说话。”

保罗很乐意照她说的那么去做,他也认为,在星光下漫步更为宜人;在落日余晖的映射下,早上一直笼罩着天际的云层散开了,阵阵微风柔和地吹来。格雷丝挽起丈夫的手,由于感到老婆需要自己的支持,卡斯汀洋先生突然显出了他的男子气。

“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说,“所以我感到很烦乱。你还记得去年来伦敦为我们做工的范妮·布瑞吉吗?她又回来了,并且好像惹上了麻烦……”他犹豫了一会儿,不忍心告诉妻子那个残酷的事实,“她的男人抛弃了她,她带着一个孩子回来了!”

他感到老婆突然浑身一阵颤抖,于是决定不再告诉她后一个决定。

“我知道你不喜欢讨论这些事情,但我觉得我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她不能就这么住在这里。”范妮·布瑞吉的父亲是个猎场看守人,他的两个儿子也从事着类似的职业。“我今天去见布瑞吉了,并告诉他他女儿不能待在这里;从我的身份地位来讲,是不能容忍这种不道德行为的。”

“但她能去哪里呢?”卡斯汀洋太太用一种几乎是耳语的声音问道。

“那不关我的事。布瑞吉家给我们服务很多年了,我们不想太为难他们。我告诉老布瑞吉,我给他一周的时间为女儿找去处。”

“如果他找不到呢?”

“如果找不到,只能说明他是个愚蠢又倔犟的傻瓜。今天下午,他开始找借口;他谈了一大堆想要自己照顾她的话,说什么如果送走她,他的心会碎掉的,他不能这么做。我想这不是什么可以用来装腔作势的事,因此我告诉他,如果下周二前范妮还没走,我就会解雇他和他的两个儿子。”

卡斯汀洋太太突然勾住了他的手,一阵寒意瞬间袭来;她既感到愤慨,又感到很害怕。

“保罗,我们最好还是去找你母亲吧。”她说,她知道是谁在幕后促使丈夫做出这个决定的,“我们必须马上谈谈。”

卡斯汀洋先生对妻子话语中那音调的变化很是吃惊,只得跟在她后面快速地往客厅走去,看着她将外套很快地挂在一旁。随后,她径直朝老卡斯汀洋太太走去。

“是你让保罗赶走范妮·布瑞吉的吗?”她怒气冲冲地问道。

“当然。她不能留在这里,我很高兴保罗按我的意思做了。像我们这种地位的人必须要格外小心;我们不能允许任何的玷污。”

“如果我们赶走了那可怜的孩子,你觉得在她身上还会发生些什么?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留在自己的家人身边。”

保罗的母亲向来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她非常讨厌格雷丝那张明显充满了蔑视和愤怒的脸;她站起身来,尖酸刻薄地回应说:

“亲爱的,你可能还不大能辨别诸如此类的事情。你在伦敦住了那么久,我敢说你的是非观念可能已经不太清晰了。不过,你知道,我只是个土包子而已。我很高兴自己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一直坚信有一种称为道德的东西。在我看来,保罗肯给他们一个星期已经是太仁慈了。如果换作是我父亲,一定在二十四小时内就把他们扫地出门了。”

格雷丝因那个狭隘、自以为是并且十分固执的人说的话而颤抖,她慢慢地转过眼去看了看保罗,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他正因为格雷丝生气了而感到痛苦,但仍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咬紧了嘴唇,不再说什么,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感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因此决定第二天一早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女孩。保罗因为妻子不同他讲话而感到困扰,正想着要再劝劝她;但他母亲为了阻止他,使劲用自己的扇子拍打着桌子。

“保罗,你不准跟着她去,”她专横地叫道,“你的表现就像是个十足的傻瓜,她轻而易举就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就算你妻子没有道德观念,其他人还是有的,你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不管格雷丝对此有多么不满。”

“我想我们还是给范妮·布瑞吉找个地方吧。”

“保罗,我看你还是不要管这些事比较好。”她回答说,“那女孩是个小妖精。她还是个孩子时,我就知道这点了,她一直都是那样。我还在想,她怎么好意思再回来,但就算你对此起了宽容之心,你也帮不了她。如果我们姑息了那些堕落的人,还怎么能让人们保持道德?请记住,我对你还是有些要求的,保罗,并且我也不愿看到我的愿望被完全忽视。”

她盛气凌人地环顾四周,想起了自己曾经对这个家的完全控制。保罗确实是这个家的主人,但家里的钱却是老卡斯汀洋太太的,她可以选择将所有的钱都留给班布里奇。第二天,她兴高采烈地来到了午餐桌上。

“保罗,我想你应该知道,格雷丝去过布瑞吉的小屋了。你的妻子如此公开地表示自己对那些无耻之徒的喜爱,我很难想象你的佃农们还怎么能尊重端庄和礼仪。”

格雷丝转过脸来看着她的婆婆。

“我对那女孩感到很抱歉,所以我去看了她。可怜的家伙!她现在正处在极度的痛苦中。”

她又看到了公园门口那间小屋,这是个长着很多常春藤的可爱的地方,这个小小的花园里长满了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的花朵,它们都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已步入中年的布瑞吉正在工作,他的容貌粗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皮肤因为常年的阳光暴晒而成了黑褐色。看到有人走近,他转过身来;当卡斯汀洋太太向他问早安时,他很不情愿地回答了一句。

“我是来看范妮的,”卡斯汀洋太太说,“我可以进屋去吗?”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你们就不能让我的女儿安静一会儿吗?”他终于沙哑着声音嘀咕道。

卡斯汀洋太太充满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她没再说什么,迅速地走进屋去。范妮在桌边坐着做缝纫活,她旁边摆着一个摇篮。看见格雷丝进来后,她紧张地站了起来,一阵痛苦浮上了她那苍白的脸。她曾经是个满面红光的漂亮女孩,充满活力,随时都荡漾着迷人的笑容,然而现在,她的眼里满是焦虑与憔悴。她看起来情绪低落,从前一个很整洁的女孩突然变得邋遢懒散。她就像是个罪犯一样地站在格雷丝面前,满是内疚的样子;一瞬间,反倒让来访者羞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将目光转向那摇篮里的孩子。看到这里,范妮焦虑地走过来横到他们中间。

“你是来找这孩子的父亲的吗?”她问。

“不,我是来看你的。我想我也许可以帮上点儿什么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帮助你。”

女孩倔犟地看着地面,双唇又开始变得惨白。

“不必了,我不需要什么。”

看着面前的这女孩,格雷丝明白,她们身上有一些共同点,她们都全身心地爱上了别人,并且都很不幸。她突然对这可怜的女孩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同情,无法打破她们之间那冷淡而充满敌意的障碍对她而言简直是种折磨。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孩子明白,她并不是作为胜利者来看她的笑话的,只是以一个可怜人的身份来看望另一个可怜人。她很想告诉范妮,在自己面前她不必感到羞愧,因为自己比她更可耻。然而这女孩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她离开,卡斯汀洋太太对她则是充满了同情,以至于双唇都止不住地颤抖。

“我可以看看你的孩子吗?”她问。

女孩默默地让出路来,于是卡斯汀洋太太便向摇篮边走去。那小孩睁着两只蓝蓝的大眼睛,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让我抱一下好吗?”她说。

范妮的脸上于是短暂地恢复了往日的光泽,她温柔地看着那孩子,然后抱起来交给了格雷丝。突然,一阵奇怪的母亲般的直觉涌了上来,格雷丝抱着那孩子摇晃起来,温柔地为他轻哼着小曲,接着还亲吻了他。她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哦,我多希望这是我的孩子啊!”

她用招人怜悯的眼神看着范妮,眼里还噙满了泪水;她自己的情绪终于融化了这女孩的冷淡与绝望;女孩开始用手捧着脸,尽情地哭起来。格雷丝放下孩子,温柔地靠向范妮。

“别哭了。我想我们一定可以做些什么。跟我讲讲吧,我看我能不能做些什么。”

“没有人能帮我们,”她哭泣着说,“我们必须在一周内离开,卡斯汀洋先生说了。”

“但是我可以试着让他改变主意;如果不行,我会让你和孩子有个妥善的安置之处。”

范妮绝望地摇了摇头。

“父亲说,如果我必须要离开的话,他也会跟我一起走。哦,卡斯汀洋家不能赶我们走!我们以后能做什么呢?我们都会挨饿的。爸爸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很难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且吉姆和哈利也必须离开。”

“你不相信我吗?我会竭尽所能来帮助你们的。我保证他会让你留下来的。”

“卡斯汀洋先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范妮含糊地说着,“当他拿定主意之后,他一定会做到。”

这会儿,在午餐桌上,卡斯汀洋太太看着保罗和他母亲,看着班布里奇和约翰斯顿小姐,突然感到一阵敌意涌上心头——因为他们都是那么的残忍。他们这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一切并因此而自满的人,怎么知道生活的艰难?

“范妮·布瑞吉并不比一般人坏,而且她已经非常不幸了。我很庆幸我去看了她,并且,我向她承诺要尽可能地帮助她。”

“这可不关我的事!”老卡斯汀洋太太激动地叫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格雷丝,我对你连一点儿基本的道德观都没有而感到震惊,感到愤慨。我认为你应该为你丈夫的名声考虑考虑,也不要因为姑息一个放荡的女人而毁了自己的名声。”

“我觉得你去布瑞吉的小屋这事是有些不妥。”保罗温柔地说道。

“你们的心肠真是太硬了。你们有过同情和怜悯吗?你们就一辈子都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吗?”

老卡斯汀洋太太严肃地转过脸来看着格雷丝。

“请不要忘了,约翰斯顿小姐是个单身女性,不太习惯听到关于这类事情的讨论。保罗就是太仁慈了。如果他再仁慈一点儿,就会被认为是默许了这些不当行为了。就我们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而言,完全有责任照看好那些上天要求我们关照的人们。惩恶扬善是我们的职责。如果保罗还记得他的职责,他一定会干脆地把整个布瑞吉家的人都赶走的。”

“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格雷丝叫道,“那么我也会离开这里。”

“格雷丝,”卡斯汀洋太太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用饱含着泪水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回答。反对她的人太多了,她明白,最好能等到明天保罗的母亲离开之后再做进一步的努力。她感到越来越难以管住自己的嘴巴了,她非常绝望地想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自己那些耻辱的事情。

“哦,这些有道德的人!”她喃喃自语道,“如果不能亲眼看到我们在地狱里受着炙烤,这些人是绝不会满足的!就像每项罪恶带来的苦涩惩罚之外还需要地狱一样。他们从不会为我们想想,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堕落之前拒绝了多少诱惑。”

第二部 第九章

然而格雷丝发现,丈夫比从前更为固执了,尽管她用尽了办法,他依然是无动于衷;她轮番用爱抚、劝说、嘲笑、挖苦、生气等方式试图打动保罗,最终却发现保罗还是那么平静,于是便陷入了愤怒之中。他是个会为自己的所有决定感到自豪的人,一旦做出了决定,那么布瑞吉一家在一周内就必须离开,他不会因为别人的劝告或感情因素而改变决定。尽管违背自己妻子的意愿让他感到很难受,尽管感受到妻子的敌对情绪让他觉得很痛苦,但他的职责仿佛只是指向一个方向,为此而遭受的一些责难反倒使他更为坚定了。保罗·卡斯汀洋很在乎佃农们对他的看法,同时也很在意自己应对他们尽到的职责;他从不认为佃农们的私人生活会与他自己无关:相反,由于相信仁慈的上帝给了他信任,因此,他完全准备好了对属于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人们负责;他是如此的尽心尽职,以至于即使身在伦敦,他也不会忘了惦记着自己领地上的一桩桩小事。对他的那些佃农来说,他是个既公正也不吝啬的人,会为他们的需求慷慨解囊,也会同情他们的疾苦,但却想要擅自插手他们的生活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那道德感便特别极端;范妮·布瑞吉的存在仿佛就是一种污染,对一些保守的人来说,一想到她的事情就会感到恶心。然而,格雷丝不仅为她辩护,甚至还去拜访她,这让卡斯汀洋先生感到很恐惧;在他看来,一个言行端庄的女人应该鄙视这种堕落的女人才是。

一个星期过去了,格雷丝并没有能改变任何事;她感到非常失望,生丈夫的气,也生自己的气,她决心不要让范妮再遭受更多金钱上的困难;如果她必须离开,至少也应该给她一些补偿。但布瑞吉先生固执地不愿同女儿分开一事让她觉得很受挫;他担心的只是女儿的离开,一点儿也不觉得未来有什么其他值得畏惧的东西;此外,他对卡斯汀洋先生也怀有怨恨,由于他自己本身也很固执,因此也是拒绝让步。他一再声明,如果女儿必须走,那么他和儿子们也一定会同她一起离开。

在范妮不得不离开生她养她的村子的那个下午,卡斯汀洋太太闷闷不乐地坐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份杂志;而保罗则满是担心地时不时看她一眼,很艰难地读着一本新近出版的蓝皮书。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通报,说布瑞吉想要同卡斯汀洋先生谈谈。保罗起身准备出去见他,但卡斯汀洋太太却恳求说要让布瑞吉过来。

“让他进来吧。”卡斯汀洋先生说道。

布瑞吉胆怯地进来了,他呆呆地立在门口,手里还握着门柄;外面下着雨,因此他那湿乎乎的衣服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看起来冷酷又野蛮,似乎因为他的一生都在野外和野生动物们在一起,因此也沾染上了一些野性。

“说吧,布瑞吉,你想要怎样?”

“卡斯汀洋先生,我来是想问一问,明天我是不是真的必须离开了?”

“难道我常常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吗?我告诉过你,如果你不在一周内弄走你女儿,我就会解雇你和你的儿子。”

这位猎场看守人低下头,反复思考着这些话:即使到现在,他仍不相信他们是在进行认真残酷的对话;他以为,只要卡斯汀洋先生意识到自己问出这些话有多么不容易,他便会允许他们留下来。

“范妮没有地方可去。如果我让她走,她就全完了。”

“你大概也知道卡斯汀洋太太已承诺帮助你女儿了。我也相信她一定能够找到一个收容失足妇女并照顾她们的地方。”

“保罗,”格雷丝愤慨地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布瑞吉向前一步,死死地盯着卡斯汀洋先生,眼神既粗暴,也不友好。

“我一直忠心耿耿地为你们家服务,从孩童时代起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年了,我就是在现在住的小屋里出生的。我告诉你,我女儿不能走,她是个好女孩,只是遭遇了厄运而已。如果你非要我们走,那我们又能去哪里?我已经日渐苍老,不容易再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了,可能只能找到一些短工做做。”

他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也没法说出自己对这件不公正的事情的看法;他只看到,他这些年来忠心耿耿地为这家人服务,到头来却只落得一场空,等待着他们的只能是寒冷、贫困和屈辱。而保罗则只是严肃而冷漠地看着他。

“我很抱歉,”他说,“我无法再为你做什么。我给了你机会,而你却拒不接受。”

“我明天必须走吗?”

“是的。”

猎场看守人紧张地扭了扭自己的帽子,脸上呈现出一种非常悲痛的表情;他想要开口说话,但却一个词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他起身走了出去。随后,格雷丝绝望地走到保罗跟前。

“保罗,你不能这样做,”她叫道,“你会伤透他的心的。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怜悯之心吗?你就不能原谅他们吗?”

“没用的,格雷丝。我很抱歉不能满足你的期望。我必须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如果我不做任何处理就让这事过去,那对其他佃农而言将会是很不公平的。”

“你怎么能如此铁石心肠!”

他没能看到,也看不出将布瑞吉逐出他最珍爱的这片土地是多么的残忍;一瞬间,卡斯汀洋太太意识到了那小屋、那些树木、丛林、牧场和篱笆对于布瑞吉的意义:他的整个生命都与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他的根就在这片土地上,它见证了他的出生与成长,他的婚姻以及儿女们的长大。卡斯汀洋太太挽起丈夫的手,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保罗,你知道你正在做什么吗?最近,我们越来越亲近了。我感到内心深处又燃起了对你的爱,而你却要无情地扼杀掉它。你不让我爱你。你可以忘掉那些无谓的东西,只记得你是个同我们其他人一样脆弱的人吗?你想要宽恕自己,但你却是个十足的绝情人。”

“亲爱的,也是为了你,所以我必须要严厉地惩罚他。因为你是如此的美好与单纯,所以我不能再仁慈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挣开他的手臂,往后退了几步。她那并没有涂脂抹粉的脸上只剩下一片苍白,眼里布满了惊慌和恐惧。

“我无法容忍那些人跟你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因为你是一个贞洁善良的女人,因此,保护你远离一切罪恶便是我的职责。我只要想到你可能在散步时遇见她就觉得恐怖——她,还有她的小孩。”

卡斯汀洋太太脸红了,她的喉咙发痒,想要说出什么,于是她伸出手按住了自己的喉咙。

“但保罗,请听我说,如果跟我相比的话,那个女人是清白又善良的。”

“亲爱的,你这就是在胡说八道了。”他笑道。

“保罗,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子。那个女人之所以做错事,是因为她无知并且不幸,但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我拥有你的爱;我没有一点儿其他的借口。我一点儿也不比一个荡妇好。”

“格雷丝,别傻了!你怎么会有这些无聊的想法?”

“保罗,我是很严肃地跟你说的。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对此我感到很抱歉。我想,我最好还是将一切都告诉你比较好。”

保罗一脸疑惑地盯着她。

“格雷丝,你疯了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做过——做过不忠的事。”

他站着一动不动,也没说什么,但四肢却忍不住颤抖,脸也突然变得煞白。但他仍然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她的嗓子一阵发干,然而她还是继续说着,努力地要逼出那些很不情愿出来的话语。

“我不配拥有你的爱和信任。我无耻地欺骗了你。我犯了通奸罪。”

这些话重重地击中了他,他疯狂地叫着冲向正在颤抖的格雷丝,抓住了她的双肩。他用强有力的手粗暴地抓着她,因此她咬紧了牙关,忍着不让自己因为疼痛而哭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爱上别人了吗?告诉我他是谁。”

她没有回答,只是很害怕地看着他,他则生气地抓住她的双肩使劲儿摇晃;他现在已经被愤怒蒙蔽了双眼,进入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状态。

“他是谁?”他又问了一次,“你最好告诉我。”

她挣脱开来,但他又无情地抓住了她,并且狠狠地用力,疼得她忍不住想要叫出来。

“雷吉·巴西特。”她最终说了出来。

他粗暴地放开了她,将她推到桌边。

“你这个肮脏的畜生!”他叫道。

卡斯汀洋太太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她觉得像是快要昏过去了,于是让自己稳稳地靠到了桌子边上;她仍因适才经受的痛苦而颤抖,她的肩膀也还在隐隐作痛。他只是看着她,似乎到现在仍不明白她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无力地将手放到了自己脸上。

“尽管我全心全意地爱你,竭尽全力地想要使你幸福。”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一天晚上,你吻我,并说我们要走得更近一些,你那是什么意思?”

“那天我同雷吉分手了。”她哽咽着说。

他残忍地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他甩了你,你还不会回到我身边。”

她往前走了几步,但保罗却伸出手来阻止了她。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靠近我,否则我会伤害你的。”

她停下脚步,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么陌生地对望着。接着,他又把手放到了自己脸上,似乎想要忘掉眼前这些可怕的事情一样。

“上帝啊,上帝啊!现在我该怎么做?”他悲叹道。

他很快转身,跌入了一张椅子里,将脸埋起来,哭了出来。他无法自抑地哭泣着,满是痛苦和绝望。

“保罗,保罗,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再哭了;我受不了了。”她走向他,试着想要握住他的手。“现在不要再想我的事了;之后随便你怎么处置我都行。想一想那些可怜的人吧。你现在不能赶走他们。”

他推开了她,但这一次却更为温柔;之后,他站起身来。

“是的,我现在不能赶走他们了。我必须告诉布瑞吉,他和他女儿都可以留下来。”

“马上去找他们吧,”她哀求道,“布瑞吉的心都给伤透了,只有你能给他带来幸福。不要让他们再等了。”

“是的,我马上就去找他。”

保罗·卡斯汀洋此刻似乎已没有了自己的意志,而是受到了一些神秘的力量驱使。他走向门口,脚步尤为沉重,仿佛瞬间变老了一般,格雷丝看到他走入雨中,消失在傍晚的暮色中。她站在窗前,想着保罗将会如何处理自己的事情,想到可能走向离婚的道路,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她最后一次望着杰斯顿那些茂密的大树,并试着要想象出在未来等待着自己的生活。雷吉是不会同她结婚的,即使他愿意娶她,她也不会接受,因为她的激情已不复存在,现在对他只剩下厌恶而已。她希望这桩自己不会进行辩护的案子会引起一些关注;之后她还能有足够的钱在想要待的地方生活。无论如何,她可以获得宁静,她可以平和地度过余生;她现在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孩子,那样就不会有让人难以忍受的分离了。格雷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我真傻!”她叫道。

忽然间,她过去的种种生活突然重现在眼前,她又是羞愧又是恐惧地回望了过去的自己,那个轻率、自我又堕落的自己。

“哦,我希望我现在不是那个样子了。”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而她却觉得每一分钟都像是一个小时,因此她开始惊异于为何保罗还没有回来;她瞥了一下时钟,发现保罗已经去了半个小时。从家里走到布瑞吉的小屋至多需要五分钟的时间,但保罗至今还没有回来,这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现在正为即将到来的灾难感到恐惧,并开始发疯般地想,也许那猎场看守人并未等到丈夫的话,在愤怒和悲伤中就先做出了一些恐怖的事情。她刚想要派个仆人去看看丈夫的情况,就突然看见他跑了回来;天已经黑了,她看得不太清楚。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那确实是保罗。他一路小跑着,因没有习惯于奔跑而显得有些不协调,同时,他头上的帽子也不见了;雨点猛烈地击打在他身上。她很快地打开了屋内连着花园的那扇玻璃门,让保罗进来。

“保罗,出什么事了吗?”她叫道。

他伸出手来扶住一把椅子,以便能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浑身都湿透了,并且满是污泥,衣冠不整;他的脸上显示出一种完全的恐惧,眼睛木然地望着前方。好一会儿,他只是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无法说出话来。

“太晚了,”他喘着气说,那声音沙哑又古怪。这场景很恐怖,这个自大的男人通常总是一副沉着的样子,此刻却陷入了完全的慌乱中,看起来像被吓坏了。“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来点儿白兰地吧!”

格雷丝很快去餐厅为他拿来了酒杯和酒。他以往总是有节制地喝点儿干红葡萄酒和水,然而现在,他却用颤抖的双手倒出了满满一玻璃杯,并迅速地一饮而尽。随后,他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自己那满是雨水和泪水的脸,重重地跌坐到旁边的一把椅子里。但他那盯着格雷丝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恐惧;他试着想要讲话,但却无法发出声来;就像那些精神病患者一样,他伸出手来胡乱比画了一番;然后便开始口齿不清地呻吟着。

“天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格雷丝叫道。

“太晚了!她让自己死于伦敦特快的铁轮下了。”

她冲动地往前走了几步,然而一股奇怪的力量却又将她拉了回来。她摊开双手,充满恐惧地大叫了一声。

“安静点儿!安静点儿!”他生气地叫道。接着,他发现自己可以讲话了,于是很快地讲完了整个故事,非常流利,但却有些歇斯底里;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我到了他们的小屋,布瑞吉不在那里。他去酒馆了,于是我去那里找他。路上,我碰到一个奔跑着的人,他告诉我铁路上出了一起事故;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了。我和他一起跑到现场,刚好看到他们将她带走。啊,上帝啊!上帝啊!我看到她了。”

“啊,保罗,别再说了,我受不了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了。”

“那么她的孩子呢?”

“孩子没事;她没有带上孩子。”

“啊,我们究竟做了些什么啊?保罗——我和你?”

“都是我的错,”他叫道,“只是我的错!”

“你看到布瑞吉了吗?”

“没有;有人跑去告诉他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啊,我真希望我能忘记那一幕。”

他盯着自己的手,开始战栗起来;接着,他又站起身来。

“我必须去见见布瑞吉。”

“不,你别去了。不要在他喝了酒并且正处在狂怒中的时候去找他。等到明天再说吧。”

“格雷丝,我们如何能够度过今晚?我觉得我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日,在卡斯汀洋先生下楼时,他的妻子发现他和自己一样没有睡好;现在,尽管他精心穿上了乡村绅士惯常穿的苏格兰花呢衣服,他的脸依旧是那么憔悴苍白,眼神也是十分沉重。他像往常一样走上前来吻她,但突然停了下来,阴沉了脸;他往后退了几步,没再说话,只是坐下来吃早餐。他们都没怎么吃东西,但都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不愿让仆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异常之事。不久,保罗起身准备离去。

“你要去哪里?”她问,“你最好不要去布瑞吉家;他一晚上都在喝酒,你现在去,他很可能会伤害你。你知道他是个些暴脾气。”

“就算他杀了我,你又以为我会在乎吗?”他嘶哑着声音回答,脸也因为可怕的痛苦神色而变得扭曲。

“啊,保罗,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她崩溃了,开始号啕大哭。

“现在不要说那件事。”

他向门口走去,而她却一跃而起。

“如果你要去看布瑞吉,我也必须跟你一起去。我真的好害怕。”

“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会介意吗?”他冷冷地问道。

她极其痛苦地望着他。

“会的,保罗。”

他耸了耸肩,让她陪自己一起默默地走了出去。过去三周里的那种好天气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只让人觉得寒冷,还有东风在不住地吹着。一阵白雾低低地盘旋在公园上空,湿淋淋的树木显得十分阴郁。布瑞吉的小屋里没有一点儿生的迹象,但那以往修剪齐整的小花园此刻却显得破败不堪,似乎许多人从上面无情地践踏过一般。保罗敲了敲门,但无人来应,于是,他拉开了门闩,和格雷丝一起走了进去。布瑞吉坐在桌边,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还没有从悲痛和醉酒中缓过神来。他茫然地看着这两位入侵者,仿佛并不认识他们一般。

“布瑞吉,我是来告诉你,对于昨天发生的那可怕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

这句话仿佛令布瑞吉恢复了知觉,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身体也微微往前倾了一点儿。

“你还想怎么样?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会儿吗?”他看着保罗,开始发起怒来,“你还是想要我走吗——我和我的儿子们?给我们点儿时间吧,我们会离开的。”

“我希望你们留下来。我想要尽力弥补你们失去的一切。我没法让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内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可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我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为了让我不至于失掉工作,她自杀了。你真是个狠心的主人——你一直都是。”

“我感到非常抱歉。我以后会试着对所有人都温和一些的。从前我只是认为自己在履行职责而已。”

这位自恃高贵的卡斯汀洋先生以前从未用道歉的语气同不如自己的人说过话。他总是让别人来为一切过失负责,他从未想到,自己也有需要找借口的一天。

“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好女孩。”布瑞吉说,“她的内心就像您的妻子那样好,卡斯汀洋先生。”

“那孩子在哪里?”格雷丝低声问道。

他突然凶恶地抬起头来看她。

“你们还想要那孩子吗?你们还不满意吗?难道如果我们要留下来的话,那孩子也必须走吗?”

“不,不!”她匆匆叫道,“你当然应该留下那孩子,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保罗盯着他问道:

“布瑞吉,你可以和我握个手吗?我希望能听到你说,你可以原谅我。”

布瑞吉将手背到身后,摇了摇头。保罗发现再留下来也是无济于事了,于是转身向门口走去。这位猎场看守人原本盯着他看的眼睛突然瞄向了立在一把椅子旁的枪;他伸出手来抓起了它。格雷丝一下子反应过来,然而却克制住自己不要惊叫出来。

“卡斯汀洋先生!”他叫道。

“嗯?”

保罗转过身来,当他看见那人拿枪对着自己时,他挺直了身躯,沉稳地看着他。

“好吧,你想要怎样?”

布瑞吉向前走来,粗暴地用枪指着主人的头。

“卡斯汀洋先生,把这枪拿走吧。我发誓,如果是昨天晚上,我一定一枪打爆你的头。我不再适合拥有这把枪了。把它拿走吧,不然如果我喝了酒,我会杀掉你的。”

保罗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得意,之前的屈辱和羞愧都消失殆尽了。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的格雷丝一直紧张万分,并且还哭了起来。保罗接过枪,将其递给了布瑞吉。

“你的工作还需要它呢,”他冷冷地说,“我觉得我不会害怕。我愿意碰碰运气,看你会不会把我杀了。”

布瑞吉惊讶地看着他的主人,接着,猛地把枪往角落里扔去。

“我的上帝!”他说。

保罗等了一会儿,想知道布瑞吉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然后便心情沉重地为妻子打开了门。

“走吧,格雷丝。”

他大步地走回了自己家中,而格雷丝则第一次开始崇拜起自己的丈夫;她突然发觉,保罗并非是全然配不上他所拥有的威信。她伸出手去挽住丈夫。

“保罗,我真为你刚才的做法感到高兴。我为你感到自豪。”

他很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格雷丝只得将手缩了回去。

“你以为我会害怕我的猎场看守人吗?”他轻蔑地回答说。

“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她问。

“我还不知道。我需要仔细想想。你昨晚告诉我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是拯救那些可怜人的唯一办法。如果我有勇气提早几小时讲出来,那女孩就不会自杀了。”

他没再说什么;他们一起默默地走回了家。

之后的一些天里,保罗并未提及妻子的忏悔,只是忙碌于自己的事务——土地方面的,还有议会里的事;他开始冷漠地对待老婆,而由于格雷丝新近衍生出的对他的同理心,她从中感受到了丈夫所受到的折磨。在仆人们和自己的兄弟面前,他总是很小心,尽量自然地讲话,不让他们察觉出什么,同时,尽量避免和妻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的背看起来越发弯曲了,走起路来也是迟钝而又无精打采,似乎他的双腿突然沉重到自己的身躯无法负担的地步;他的脸看起来暗黄又疲惫,眼皮因为缺乏睡眠而浮肿,眼睛也是暗淡无光。最终,格雷丝再也忍不住这样的折磨了;她去书房找他,她知道他一定是独自待在那里——她轻轻地推开了书房的门。他坐在堆满了蓝皮书的书桌边,身前还散落着很多纸页,为了让自己能尽到一切职责,他必须努力;然而他却没有在阅读:他用手托着脸,呆滞地看着前方。看到妻子进来之后,他转而望着她,眼里流露出被打扰后的不满。

“保罗,很抱歉我打扰你了,但我认为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要尽到我的职责。”

“我猜你是想要和我离婚吧。”

他叹息了一声,将椅子往后一推,然后站了起来。

“哦,格雷丝,格雷丝,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你知道我是多么仰慕你;为了你,我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一直毫无保留地信任你。”

“是的,我都知道。我也对自己重复过几千遍了。”

他无助地看着她,格雷丝于是忍不住同情起他来。

“你是希望我离开吗?你母亲很方便就可以过来,你可以跟她好好谈谈。”

“你知道她会建议我做什么的。”他叫道。

“是的。”

“你希望我向你提出离婚吗?”

她非常痛苦地看着他,极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由于仍处在强烈的自我责备之中,她不想要激起他的任何同情。

“你还在乎——雷吉·巴西特吗?”

“不了,”她激动地叫道,“我厌恶他、憎恨他并且鄙视他。我知道他根本就无法跟你相比。”

他无助地伸出了手。

“我的上帝啊!我真希望我知道该怎么做。起初,我真想杀了你,而现在——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忘不了那些事情。我应该恨你,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尽管经历了这些事情,我却依然爱你。如果你离我而去了,我想我会死的。”

格雷丝体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他正受着各种情绪的折磨与困扰。为了自己的名誉,他显然应该同他那不安分的妻子离婚,但他却完全不想那么做;悲伤早已压过了怒火和耻辱;然而他又不能容忍那丑事和公开的耻辱。保罗·卡斯汀洋先生是个有着老式思想的人,他一直认为一个绅士必须要尽量让自己的名字远离报端。他也不喜欢现代的离婚理念;他还清晰地记得,他单位的一个同事在同老婆离婚之后,通过讲述老婆的不忠来寻求别人的怜悯,而他则一直对此表示嫌恶。他为自己的姓氏感到骄傲,他不能忍受自己家族的名字受到嘲笑;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他脑际,因此他一直不敢面对他的妻子。

“我完全听凭你处置,”她终于说道,“我会按照你的意思来做。”

“你可以再给我点儿时间想想吗?我不想匆忙地做决定。”

“我想我们还是立即做决定比较好,这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你正在让自己陷入不幸之中。看到你如此痛苦,我也实在受不了了。”

“不必考虑我,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以后打算怎么过,如果……”他停下来,无法再继续了。

“如果你同我离婚吗?”

“不,我不能那样做。”他很快叫道。“我承认我是个喜欢溺爱别人的软弱的蠢蛋,你会比从前更加鄙视我的;但我真的不能失去你。哦,格雷丝,你也不希望我向你提出离婚吧?”

她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跟我离婚,那就太好了。如果我离开你去国外,你会感到满意吗?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再做出能让你责备我的事情了。我们不需要告诉别人什么;他们会认为这只是友好的分离。”

“我想这应该是最好不过的了。”保罗平静地回应道。

“那么,再见了。”

她向他伸出了手,眼里的泪水模糊了一切;而他只是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

“保罗,我想要再一次地告诉你,对于我给你造成的不幸,我感到深深的悔恨。我从没有做过一个好老婆。我真的很希望你现在能够快乐一点儿。”

“格雷丝,我怎么能快乐得起来?你就是我全部的幸福。我无法改变这点。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进行抗争,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但即使是现在,即使我已经认识到你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却仍然全身心地爱你。”

泪水从格雷丝那苍白消瘦的脸上流了下来,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收回手来,站在他面前,头向下垂着。

“保罗,我不要求你相信我。我欺骗过你,背叛过你,你有权不相信我说的话。但在我走之前,我必须要告诉你,我现在真的是真心爱你。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在我的不幸之中,我明白了你是多么善良友好,我已经深深地被你的爱所打动;你让我惭愧得无地自容。我一无是处并且自私自利;我常常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念头便折磨你,我从未试着逗你开心过;假如我不像真实的我那样卑鄙,那也是因为你。那天,当你把枪还给布瑞吉的时候,我为你感到自豪,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我想要跪倒在你面前并亲吻你的双手。”

她拿出手帕擦干了眼泪,然后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一刻,她看着他的眼光里充满了像她曾经习惯的那样的爱意。

“不要把我想得太坏,可以吗?”

“哦,格雷丝,格雷丝,”他叫道,“我不能没有你!不要走!我非常需要你。让我们试着重新开始吧。”

突然间,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泽,并立即朝他奔去。

“保罗,你觉得你可以原谅我吗?让我告诉你,我从前并不爱你,但是现在,我真的很爱你。”

“我们来试试看吧。”

他张开双臂,格雷丝高兴地叫了一声,随后便投入了他的怀抱;她将嘴凑到丈夫的唇边,他吻了她,紧接着她也给了丈夫一个更为热烈的吻。

“亲爱的丈夫。”她耳语道。

“哦,格雷丝,让我们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的恩惠吧。”

第二部 第十章

夏天过去了,莱依小姐的生活仍是一往如常,她像年轻女孩一样充满了生命力并努力地活着,享受着季节赋予的各种娱乐。她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她能从别人认为极端无聊的事情中找到有趣之处,然后愉快地将她那些善意的玩笑讲给忠诚的弗兰克。

当然,他依然留在伦敦,只是每隔两周会去特肯伯里看一看赫伯特·菲尔德。他明白自己的拜访作用有限,只是给牧师一家带去些许安慰而已;他那些善意的幽默和同情心使他很受欢迎,那一家人都由衷地期盼着他的到来。并且他还特别善于激起人们的信心,这样,甚至连贝拉也相信,除了弗兰克所作的努力外,也没有人能再帮她丈夫什么了。自打从巴黎回家后,他们便开始了平静的生活,尽管一开始,我们的主持牧师不大习惯家里多了一个赫伯特,但这很快就被动人的感情而取代了;他开始学着去仰慕年轻人那面对疾病也毫无畏惧的精神,去仰慕他的勇敢。等到天气转暖之后,赫伯特便整日地躺在花园里,尽情享受着绿叶红花及鸟儿的歌唱;赫伯特放弃了自己博学的计划,牧师则在一旁陪他坐着,谈论着古代的作者或是他喜欢的玫瑰花。他们总是长时间地玩象棋,贝拉则喜欢在一旁看着,透过树叶的阳光总是温柔地照在他们身上;贝拉喜欢看到父亲在迷惑了对手后脸上那份胜利的微笑,以及赫伯特找出脱困之法后脸上那童真的笑容。他们都像是她的孩子,对她而言都同样的宝贵。

然而赫伯特的病还是无情地恶化了,最终,他不得不终日在床上躺着;一次严重的大出血耗尽了他的精力,以至于弗兰克没法再向贝拉隐瞒他的担忧——这孩子最后的日子就快到了。

“几个月来,他的生命都悬于一线,而现在,这绳索断了。我想你们可能有必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只是几周的事情了吗?”她痛苦地问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

“我想应该就是几天的事情了。”

她直直地望着弗兰克,但此刻她的脸上却是一副镇静的样子,没有任何恐惧或是痛苦。

“不能再做些什么努力了吗?”她问。

“没办法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但如果我的存在能让你们感到宽慰些的话,他下次大出血的时候,你们马上通知我过来。”

“那就是最后一次了吗?”

“是的。”

当贝拉回到赫伯特身边时,他笑得非常灿烂,似乎弗兰克那令人沮丧的判断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弗兰克怎么说的啊?”

“他说你保养得非常好,”她笑着回答赫伯特说,“我希望你很快就能下床。”

“我也觉得好多了。再过两周,我们就可以去海边了。”

大家都知道对方隐藏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但双方都不愿意放弃那哪怕是不切实际的希望,他们长久以来一直靠这信念支撑着自己。然而对贝拉来说,压力大得似乎有些无法承受了,于是她恳求莱依小姐来陪她。父亲越来越喜欢赫伯特,因此她不敢告诉父亲赫伯特目前的情况,希望莱依小姐可以来分散父亲的注意力。她不能再独自假装快乐了,此刻,只有另一个人的到来才能给家里带来一些真正的欢乐。莱依小姐同意了,并且很快便起程前往特肯伯里;她意识到自己需要给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带来一些欢乐,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就像是她被邀请到一个可怕的宴会上去围观一个可怜孩子的死亡。不管怎样,她拿出了非同寻常的精力来取悦我们的主持牧师,并察觉到了自己那些谈话的重要意义,于是,她一直煞费苦心地努力经营着。能听到牧师和莱依小姐谈话,赫伯特感到非常高兴,他们常常将他逗乐,跟他玩有趣的文字游戏,莱依小姐还会提出一些她会进行机智辩护的危险理论。牧师从这些争辩中得到了很多乐趣,用尽自己所有的学识和常识来反驳她。他常常用一些并不狡诈的问题来引导莱依小姐走向自我矛盾,但效果却并不是很明显,因为她总是能通过巧妙的应答得以脱身;又或者,由于唯一的重要之处便在于短语之美,便又会使得她对争论显得漠不关心了。为了证明一件常事,她可能会说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为了突出那些不实际的想法,她甚至可以驳斥逻辑严密的欧几里得。

“人有四种激情——”她说,“爱,权力,食物和修辞艺术;而修辞艺术是唯一可以抵制饱食、厌倦和烦躁的东西。”

两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早上,正和贝拉单独待在一起的赫伯特·菲尔德突然开始大出血,那一刻,贝拉以为他就快死了。他筋疲力尽,几乎不省人事,于是贝拉慌忙叫来了当地的医生。不久,他又恢复了知觉,然而很显然的是,最后的那个日子就快来了;经受了这最后一击之后,他再也无法振作起来了。但人力也不可能对此毫无作用;即使在最后这一刻,想必也会有什么可以起到些许作用的治疗方法。于是,贝拉问莱依小姐是不是可以劳烦弗兰克再来一趟。

“不管怎样,我们或许也不该再麻烦他。”她说。

“你不了解弗兰克,”莱依小姐回答说,“他肯定会立马过来的。”于是,贝拉给弗兰克发了电报,四小时之内,弗兰克便到了,然而也只是发现赫伯特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在死生之间徘徊,其余的人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一旁等待。当贝拉终于告诉自己的父亲,她一直以来都对他隐瞒了赫伯特的病情并且他很有可能活不过今晚之后,父亲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了弗兰克。

“我可以为他做一个圣餐仪式吗?”

“他想要吗?”

“我认为他应该想要的。我之前跟他谈过,他告诉我,希望能在死前领受这一仪式。”

“很好。”

贝拉开始帮丈夫做准备,牧师也穿上了平日工作时所穿的衣服。弗兰克也来到卧室里,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他在窗边站着,与举行那神圣仪式的三人保持了一定距离;他突然发现,牧师看起来比平日里更伟大,更仁慈,也更为高贵了。这位上帝的使臣突然变得异常庄严,在他宣读祷告词的时候,一缕光线照射到他脸上,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图画中的圣徒一般。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那听我话,又信差我来者的,就有永生,不至于定罪,是已经出死入生了。

贝拉跪在窗边,赫伯特此时则是异常的憔悴,忧郁的双眼在他那苍白消瘦的脸上不自然地眨着,然而他聚精会神地听着牧师的布道。此刻他没有恐惧,只有顺从和希望;可以看出,赫伯特完全地相信那些关于永生以及宽恕过去的罪过之许诺。而在各种怀疑中焦躁不安的弗兰克突然开始羡慕起这份宁静的保证。

主赐给了你们躯体,并将保存你们的灵与肉,使其得到永生:接受这份圣餐是要你们记得,基督为你们死了三次,请在你的心里虔诚地感谢他。

那垂死的病人于是接过了面包和酒,这是为他那即将远游的灵魂准备的,它们看起来似乎有不可言喻的镇静作用;他饱受摧残的身躯得到了无可比拟的放松,他又获得了一份新的平静。

牧师宣读了最后的几行祷告词,然后站起身来,亲吻了一下男孩的前额。赫伯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然而他还是勉力地挤出了一丝笑容。不久,他便安静地睡去了。此刻已是接近傍晚时分,弗兰克建议要带牧师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没有危险,是吗?”这位老人问道。

“我想应该没有。他也许可以活到明天早上。”

他们穿过花园,来到了教堂区。这是个绿树成荫而又异常宁静的地方,弗兰克做梦都想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这期间,只有教堂的钟声偶尔响起。他们都没有说话,一直漫步到落山的太阳提醒他们时候不早了,他们才起身回去。待他们回到屋里,莱依小姐告诉他们,赫伯特醒了,并要求见牧师;她建议他们先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到赫伯特的房间里去。他看起来好多了,因此莱依小姐问弗兰克,是不是还有什么希望。

“没有了。只是还剩几个小时的问题了。”

他们进到赫伯特的卧室后,赫伯特微笑着欢迎他们,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的思路反倒显得特别清晰。贝拉转向父亲,说道:

“爸爸,赫伯特希望您再给他读点儿祷告语。”

“我也正想这么建议来着。”牧师回答说。

天已经黑了,群星闪耀着夺目的光辉;通过敞开的窗扉,花园的芬芳飘了进来。弗兰克坐在窗边,脸藏在阴影里,这样便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表情。他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青年——他一动不动,不知情的人可能会以为他已经死去了。随后,贝拉摆弄好了油灯,让父亲能够看清书上的字迹;当他坐下来时,灯光映照在他脸上并出现了奇妙的一幕: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雪花石膏一般透明。

“赫伯特,你想听我读些什么?”

“随便读什么都行。”那孩子轻声回答说。

牧师若有所思地翻开了手中的《圣经》;突然,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于是他又将书放下。夜里树叶和玫瑰的芳香,还有露水的味道充满了整个房间,一切都是那样的妙不可言,似乎一切皆处于某个诗人的想象力;出于本能,他感到这个一直对大自然的感官之美抱有强烈热爱的孩子更需要的可能不是这些希伯来预言。他的爱与同情使他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级,而给他读书将会为他带来最大的安慰;于是牧师将身体往前一倾,低声对贝拉说了几句话。贝拉露出一脸惊异的样子,但仍然起身执行父亲的吩咐去了。她带来了一本用蓝色的布包裹着的书——这是忒奥克里托斯的诗集,牧师便开始将这书中的内容慢慢地读给赫伯特听。

我用歌声来向阿玛瑞丽丝求爱,而我的母山羊正在上坡上吃草,提提鲁斯在看着它们。啊,提提鲁斯,我亲爱的提提鲁斯,好好饲养那些羊,并将它们引至山的另一头吧,提提鲁斯……

莱依小姐惊讶地看着他们,即使在这样的时刻里,也忍不住内心那充满讽刺意味的笑,因为她对忒奥克里托斯并无好感。牧师庄严地为他朗读那些优美的诗句,那颓废时代的精心修饰又简洁的语言,还有西西里岛牧羊人的奸情。赫伯特安静而满足地听着,他那苍白的唇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他也开始愈发沉迷于临死前的幻想,他听到了寂寞的牧羊人爱的笛声以及美丽少女那羞怯的回应。即使只是翻译作品,然而那诗的纯粹依然还在那里,精神也得以保留下来,诗中也有阳光和阴影,春日及夏日,有花的芬芳,足以给人们带来满意和喜悦。

牧师读完以后便合上了书页;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坐着。刚才的那些诗句仿佛给所有人带来了宁静,因此,所有的压力与激情都在此刻消失了;这效果甚至也抵达了贝拉心里,虽然自己深爱的丈夫即将死去,她也突然奇怪地对生命之美充满了感激。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提醒着人们时光的流逝;每过一刻钟,这钟声便会提醒大家那不吉利的时刻即将来临,然而这时大家都已不再害怕,认为那即将远去的灵魂只是在等着飞往天堂而已。

房间里非常安静,这比柔美的音乐更为感人;好像死亡之室里只是停着一个平静的不能讲话的活物;夜很黑,星光已在满月面前失去其光彩,花园也是一片黑暗。微风已不再轻抚大树,也没有沙沙作响的树叶来打破这夜的宁静;熟睡中的安静小镇似乎将一切注意力都倾注到了这家人身上,也衬托出他们在面对死亡阴影时的警觉。忽然,一阵响声划破了天际,之后又逐渐衰弱,没有人知道这声响是如何开始的;有人可能会猜测,它只是莫名地源于一片寂静之中;这是一阵银铃般的响声,就像是光穿过那静止的空气,突然间又变成了一首充满激情的歌。这是夜莺在歌唱。这平静的夜像共鸣板一样回响,空气中的每一个气息都带着战栗的魔力;夜莺在窗下的山楂树上歌唱,它销魂的声音穿过花园,冲进大房间里,冲进这濒死的年轻人的耳中。赫伯特突然醒了过来,似乎从死神那里走了回来一样。大家都没有动作,只是陶醉于那感人的、神奇的歌曲。激情、痛苦及狂喜在永恒的和谐中起起落落,有时,这美会让人觉得无法忍受(似乎终于到了人心的忍受极限),于是,人们便悲痛地大声喊叫。这音乐充满了悲痛、喜悦、胜利或是意识;它在犹豫着,就像是一个明知自己的爱情无果的爱人那般;它像是一个行将死去的孩童在为自己不再能为人所知的可爱而恸哭;这像是一个害死了男人的交际花那充满嘲弄的笑。这音乐是哭泣,是祈祷,是对生之喜悦的赞美;它甜美而温和,是对过去所行之罪的赦免,也是永久存在的施舍、和平及休憩;它从大地的芬芳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多彩的花儿,柔和的微风,还有露水以及月亮发出的白色光束。夜莺的啼啭是非人类的,令人着迷的,也是充满挑衅的,大家都为它喉咙里发出的美妙音乐而沉醉。此时的赫伯特出奇的警觉,他集中了所有的意志来进行这最后一次的音乐欣赏,它唤起了他对一片从未见过的土地的幻想:希腊——那个有着橄榄花园和潺潺溪流的希腊,它那灰灰的石头在落日的余晖下都能变得血红,并且那里还有神圣的小树林,有欢乐的氛围和铿锵的演讲。在他的脑海里,夜莺在吟唱它的悲痛,吟唱那幸福的牧羊人,还有那半人半羊且能飞行的农牧神;他读到过、梦到过的所有美好图景在这最后的激情时刻里都开始展现在眼前。那一刻,他觉得即使死去也是幸福的,因为这世界已经给了他太多东西,并且也避免了老去。然而对弗兰克而言,这夜莺歌唱的又是别的东西——是在死之后随即到来的生,是全新并且值得期许的生活,是世间的奇迹以及世事永无止境的循环。人来人往,斗转星移;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分量,然而种族却继续着它那通往进一步虚无的旅程;树木落了叶,花朵也开始凋零,但春天却带来了新的事物,新的生机;在欲望产生以前,希望便已破灭;以为能走到永远的爱情也枯萎了;世事层出不穷,宇宙永远都是新鲜而精彩的。弗兰克也为自己拥有的生命而感激。突然,就在这歌声中,当那夜莺像是要鼓起所有的气力歌出最后一曲时,它却突然静默起来,整个花园忽然一阵颤抖,似乎那树木、花朵以及沉默的鸟儿们因为又回到了寻常生活而感到心烦意乱。那一刻,这夜仍在随着之前的动人旋律而轻微颤动,随后,四周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赫伯特开始轻声地说着什么,贝拉于是赶紧凑到他跟前;她弯下身来,想要听清楚他那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我真高兴,”他轻声说,“我真高兴。”

此时,教堂的钟声又响了起来,大家都仔细数着大钟敲打的次数。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坐着。黑暗在不知不觉中变弱了;虽然还不曾有光,但大家都觉得黎明就在眼前了。一阵冷风突然袭进屋来,快要结束的夜显得更冷了,这天鹅绒般的朦胧表现出了紫水晶那微妙的色彩。床上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声响,牧师于是凑过身去仔细听闻;最后的那一刻就快来了。他弯下身,用很轻的声音朗诵起死前的祈祷。

伟大的人物从尘世的牢笼里出逃以后,只有和全能的上帝在一起时,精神才能变得完美:我们谦卑地赞扬您的这一奴仆的灵魂,我们将这位亲爱的兄弟交之与您,我们谦卑地恳求您能够给予他一定的重视。我们祈祷您能够用那纯洁的羔羊之血来冲洗他——那为了洗清世上的罪恶而被杀死的羔羊;凡是玷污了它的人,都会通过肉体的欲望或是撒旦的诡计而陷入这世上的悲惨之中,然而在被清洗与忘却之后,它将再次纯洁无污点地出现在您面前。

莱依小姐站起身来,轻声对弗兰克说:

“走吧,我和你都不能再做什么了。就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他默默地站起身,跟她一起轻轻地走了出去。

“我想到花园去走走。”她声音颤抖地说。来到户外之后,她努力放松了自己紧绷的神经,这个坚强、镇静的女人突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找了一张长凳坐下,掩住脸,无法自已地哭了起来。“啊,这太可怕了,”她叫道,“一想到人们必须要死这件事,就让人感到好难受。”

弗兰克严肃地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装满了自己的烟斗。

“我看你太难过了;天亮之后,我给你开点儿药吧。”

“不要满口说瞎话了,”她叫道,“我才不需要你那些愚蠢的药丸。”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容不迫地点上了自己的烟斗;尽管莱依小姐并没有意识到,但他的话确实有着极大的安抚功能。她擦干眼泪,挽起了他的手。他们在草坪里慢慢地来回走动着;一向不惯于表露自己感情的莱依小姐此刻却仍在忍不住地打战,弗兰克也感觉到了她的战栗。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你我才会感到完全的无助。当人们因为几句慰藉而感到心痛时,当他们因为未知的事物而感到恐惧时,我们也只能耸耸肩,告诉他们,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能再见到我们深爱的人是件非常恐怖的事,一想到等待着我们的只有冷冷的死亡,就感到一阵心寒。我试着不去想死亡的事情——我希望可以永远不去想;然而这真是很讨厌,很讨厌。随着年龄的日渐增长,我对生活的热情反倒越加高涨。不管怎样,即使人类的信念是天真又不真实的,但有信念不总是比没有信念好吗?在那生命的最后一刻,当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时,迷信是件只需付出小小的代价,却能给人带来无尽支持的事。人们如何能忍心剥夺那些头脑简单的人们获得最后安慰的权利?”

“你认为大多数人都能将灵魂交给信仰吗?我们当然需要信仰,有时它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们都不得不向那明知不会存在的上帝祈祷。如果没有希望,要独立地前行真的很难。”

他们继续走着,鸟儿们开始了愉快的歌唱;大自然从熟睡中醒来,慢慢地、懒洋洋地从熟睡中醒来。夜已散去,然而白日还没有来临。树木和花朵都显示出某种鬼魅的微暗,黎明前的空气新鲜而又宜人:一切事物都浸润在一缕奇怪的紫色光线之中,似乎有新的轮廓和色调。清晨那沙沙作响的叶子充满了生机,天空灰白无云,映射出紫水晶的颜色。突然,一缕黄光猛地刺破了天际——太阳升起来了。

“你知道吗,”弗兰克说,“在我看来,人们不仅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到处都有一些很老的人在寻求解脱,就像普罗大众在渴望生存那样。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会变得更加普遍;就像某些昆虫,在完成了生命的职责之后,就会心甘情愿地死去,完全失去了生之渴望,因此,人类某天也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到那时,死便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我们将像日暮后总会睡眠那样,从容赴死。”

“还有呢?”莱依小姐问道,同时一脸苦笑。

“同时,我们还必须要有勇气。在我们神志清醒的时候,我们总会为生命做些规划,当我们深陷麻烦时,我们也必须坚持。我希望在我走到生命尽头并回首此生时,不会有任何遗憾;而当我往前看时,也不会有任何恐惧。”

这时,阳光照亮了整个花园,大自然这早间的美胜过了所有的人类语言,表明了生之美,也表明了这世界充满欢愉。鸟儿仍在唱着愉快的歌——画眉鸟、山雀和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还有那些花儿也在目中无人般地播撒着自己的芬芳。花园里四处都是玫瑰,有花蕾,有开放着的,也有枯萎的,它们并排立在那里,挥洒着昨日的光彩;那些古老的树木看起来新鲜又青翠,一点儿也看不出它们已活过百岁之久;整个气氛显得非常愉悦,即使仅仅是站在那里呼吸,也能给人带来无尽的快乐。

他们正走着,突然,莱依小姐大叫一声,松开了弗兰克的手并跨步向前,贝拉在树下的一条长凳上坐着,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她睁大眼睛看着她,脸上的忧虑瞬间消失了。她的表情洋溢着幸福,因此,在那一刻间,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

“贝拉,这是怎么了?”莱依小姐叫道,“贝拉!”

然后她低头看着贝拉,将手放到她身上,因为此刻贝拉的眼中已有泪珠在闪动。然而一抹迷人的微笑却浮上了她的双唇。

“当阳光照进屋里时,他便去了;上帝为他架起了一座金色的桥梁,于是他毫无痛苦地就这么去了。”

“啊,可怜的孩子!”

贝拉摇了摇头,再一次笑了。

“我不难过;我很感激,他的苦难终于结束了。他走得非常平静,因此,我一开始竟没有察觉。我真的很难相信他不是睡着了。我告诉了父亲。接着,我看见一只美丽的蝴蝶低旋着在屋子里徘徊——那是一只我从未见到过的那种金色的蝴蝶。我忍不住盯着它,因为它看起来像是知道自己要前行的方向一样,随后它飞进了光束里,并随之而去——飞到了蓝天外;之后便看不见它了。”

一周后,莱依小姐回到了伦敦,她想在这里度过八月,部分是因为决定去哪里度假对她而言是件麻烦事,部分也是因为巴洛·巴西特夫人住进了一家私人医院去做手术;但更重要的还是弗兰克的存在——这能保证她在想说话的时候能有个可以说话的人。这个月,她过得很开心——由于她的很多熟人都已离开伦敦外出度假,这座城市突然又有了异国首都的感觉,她得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会被别人批评为任性或古怪。莱依小姐在索霍区破旧的小餐馆里同弗兰克一起吃饭,这里不管是桌布还是常客都很难令人满意;然而莱依小姐却很乐于在这里观察那些远离了自己祖国的长满胡须的法国人,以及偷听那些没有多少社会地位但却口若悬河、自信满满的妇女的谈话。他们一起去河边的音乐会,或是坐在公车顶上,长时间地讨论天气、永生、生命的意义、朋友们的小缺点、莎士比亚以及裂体血吸虫。

莱依小姐离开了特肯伯里的贝拉和主持牧师。贝拉成为寡妇后,也一直没有失掉她的庄严与平静。她没有在掩埋丈夫的遗体时流眼泪,那天她就那么心不在焉地站着,就像是在参加一场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的正规仪式。而我们的牧师却无法理解女儿在想些什么,他很伤心,几乎快要被悲痛击倒,反倒是女儿要时不时地安慰他。贝拉总是反复地说,即使现在,赫伯特也是与他们同在的;家里的家具,花园里的玫瑰,蓝蓝的天空,都开始有了特别的意义。赫伯特似乎就在这所有一切事物之中,分享着它们的美,也为它们增添了更为微妙的魅力。

不久,莱依小姐收到了一封贝拉写来的信,里面还附有一封赫伯特在去世前几天所写的信。贝拉在信中写道:

<small>这信显然是写给你的。因此,尽管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我还是认为拥有它的人应该是你。这看起来涉及你同他之间的一次谈话,我很高兴能找到它。我的父亲很好,我也是。我有时意识不到赫伯特已经去世了,他似乎仍是离我很近。我觉得我不能没有他,但同时,我又感到非常满足,我知道,我们不久就能重逢了,然后便直到永远。</small>

随附的信上是这样写的:

<small>几天前你想问我一个问题,但又羞于启齿,因为害怕伤害了我;但我猜到了,并且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你是不是想知道,面对着贫困、疾病、受挫的梦想及死亡前景的我,是不是很高兴自己曾活过?是的,尽管有这一切的不幸,我仍不后悔来这世上走过一遭。我并不为自己的死感到遗憾——除了我必须离开贝拉这一点,因为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而贝拉不久后也会来与我会合的。我很爱这个世界,我感谢上帝让我看到了人世间那么多的美景。我感谢上帝创造了特肯伯里附近的绿草地,还有那些榆树,以及灰暗单调的海。我感谢他让我见过了冬日下午那雨中的大教堂,以及那涂了颜料的窗户上那些宝石般的玻璃,还有飘过天空的那些美丽的云朵。我感谢上帝为那阳光与春风,以及那些爱我的人创造了芳香的花朵及欢快歌唱的鸟儿。哦,是的,我很感激我曾活过;如果我必须要从头经历一次,尽管有那些悲伤、失望与不幸,我还是乐于接受这一切,因为对我来说,生之快乐至少是大于生之痛苦的。我很愿意付出这代价,在我死前,希望能有人在我身边为我感恩祈祷。</small>

这封信突然终结了,似乎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没再等到机会了。在弗兰克下一次到莱依小姐家来时,她将这信读给他听。

“你注意到了吗?”她问,“他所说的每件事情都能激起我们的共鸣。然而哲学家和牧师们唯一达成共识的地方是:这只是我们较为低级的一部分,必须要坚决地予以抑制。他们都将知识分子放到了一个更高的层面上。”

“他们在撒谎。通过比较他们对于自己肠胃的关心及在使用其大脑时的疏忽,你可以发现,他们其实什么也不信。为了让食物易于消化、有营养并且益于健康,他们不惜忍受各种麻烦,但他们却将碰到的任何垃圾都塞入脑内。当你对比人们对于书籍的选择以及在订购晚餐时的小心谨慎,你就会发现,不管他们是如何声明的,他们对自己胃的关心总是大大地超过对大脑的关心。”

“我倒希望这话是我说的。”莱依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我并不怀疑你能说出这话来。”弗兰克回应道。

第二部 第十一章

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没有太大信心的女人常常会亦步亦趋地紧跟时尚潮流,巴洛·巴西特夫人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本打算八月去霍姆堡度假,然而却突然生了一场病,需要立刻动手术才行。她去了一家私人医院,觉得自己永远也好不了了。最让她感到难过的是,她就要丢下雷吉了。他还未做好迎接人生艰辛的准备,正是最需要母爱指引的时候,却要一个人走下去了。她将儿子揽在身边时心痛不已。不过她早就学会了克制自己的那些柔情,所以当儿子告诉她要和导师去乡下读书时,她并没有干预阻拦。自己可能会死,那么儿子就必须要像一名真正的律师那样去独立生活。于是她毅然决然地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收起了自己的焦虑担心;对即将到来的手术,她表现得满不在乎,好让孩子不会从工作中分神。雷吉答应她每天都会给她写信,更让巴洛·巴西特夫人感动的是,他还一再坚持留在伦敦,陪她做完手术再走。虽然他不能来探视她,但至少还可以了解她手术的情况。巴洛·巴西特夫人当然没有答应,她和儿子开车到了温布尔街,和儿子温柔告别。可是最后,就在儿子离开前一刻,她的信心突然崩溃,禁不住伤心地大哭起来。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雷吉,如果我没有好起来,你仍会是个好男孩的,是不是?你会诚实、正直、忠诚的,是不是?”

“你在想什么呢?”雷吉说。

她将儿子拥在臂弯里,那么坚定,不过和她那稍微有点儿隆重的穿着还比较相称;然后,她让儿子擦干眼泪,带着微笑走了。然而,巴西特夫人对自己的病情估计得过于严重了。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术后两天,没有一点儿反复,她便完全康复了。雷吉正在布赖顿学习,他给她写了一封祝贺信,还在信里写了自己的学习情况。他讲得很详细,看起来他太过刻苦,让巴西特夫人都想向他的老师抗议了,毕竟,现在是暑假,让雷吉这么辛苦有点儿不太公平。月底的时候,她就完全康复,回到了家中。归家的那个早晨,她心情愉快地下了楼,沉浸在重获健康还有这美妙天气带来的喜悦之中。她随手打开了晨报,像往常一样,眼睛扫到了刊登出生公告、讣告和结婚通知的那栏里。突然,她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读到了下面这一段话:

巴洛·巴西特—希金斯——本月30日,圣·乔治,汉诺威广场。已故的弗雷德里克·巴洛·巴西特先生的独子雷吉纳德,与温布尔顿的乔纳森·希金斯先生的次女安妮(劳里亚·加尔布莱斯)。

巴西特夫人一下子没读明白,于是她又困惑不解地把上面的话读了两遍,才意识到这是他儿子在向全世界宣布自己的婚讯。结婚日期就是她手术的那天,雷吉早上还从温布尔街打来电话问候她。管家也在屋里,无助的巴西特夫人于是把报纸递给了他。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问管家。

“不知道,夫人。”

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一定是个恶作剧;可是如果那样,括号中出现的那个名字——劳里亚·加尔布莱斯——又是怎么回事?她打给接线员,让他立刻发电报给布赖顿的雷吉,让他解释一下这离奇的公告是怎么回事。早饭后,她又给自己的律师和雷吉在伦敦的导师发了电报。导师的电报先来了,说他从六月起就没有见过雷吉,至于巴西特夫人的第二个问题,他说他整个夏天都待在伦敦。终于,巴西特夫人开始明白,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去了雷吉的房间,发现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她把抽屉撬开;里面是一个文具盒,让巴西特夫人勃然大怒的是,里面混杂着的是各种账单、当票和书信。她仔细翻看这些东西,首先发现的是,一些她给过钱付款的账单实际上并没有付,还有很多在她看来金额大得惊人的账单,而她却毫不知情。随后,她从那些当票中了解到,雷吉当掉了他父亲的手表,他自己的饰品,她给他的一个化妆箱,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她犹豫要不要拆看那些书信,不过也就犹豫那么一瞬间;她有权知道最坏的情况,而且她逐渐明白了,她一直生活在一个傻瓜的天堂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些书信集,客气的,恳切的,还有威胁的;然后是一些诉状,里面有监狱这样的字眼,还有各种想象不到的处罚,让巴西特夫人震惊不已;这些书信全都是女人们写来的,字体各异,大多数拼写都很糟糕,使用的书写文具也都非常廉价,一看就知道这些写信的人地位非常低下。巴西特夫人紧蹙眉头读着这些信,又是惊恐又是骇然;有些信满含爱意,有些信则怒气冲冲,可全都指向一个明显的事实:雷吉同时和多个女人鬼混。最后终于有一捆书信,和先前那些迥然不同——信纸很厚,很贵,还散发着香气;虽然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可是一打开那些信,巴西特夫人就大叫起来:信纸最上方的左边,卷边环绕的是金色字母写成的名字——格雷丝。虽然没写地址,巴西特夫人也知道那无疑就是卡斯汀洋太太了。读完所有信,她的失望沮丧变成了羞愧愤怒。从书信里看来,这个女人在给雷吉支票和现金。有一封信是这么写的:希望你能兑换支票;另一封:你手头这么紧,先给你五镑花着;还有一封:你妈太不是东西了,这么抠门!她到底把钱花到哪里去了?刚开始有些信还充满激情,但是很快就埋怨起他的冷酷无情,封封都充满了尖刻的痛骂。

巴西特夫人拿走了文具盒里的所有东西,把它们锁在自己的储物柜里,然后急匆匆地去找雷吉的导师。在那里,她发现,她所怀疑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又回到家里,把家里的仆人叫出来。盘问仆人们他儿子的行径对她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羞辱,不过现在她已经顾不了这些了。最初,仆人们什么也不说。在一番保证和威胁之后,她从仆人口中得知了儿子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而最后的打击,则来自于雷吉自己写来的一封信。

<small>可能您已经在今天的晨报上看到了,我上月月底和希金斯小姐,即劳里亚·加尔布莱斯,结婚了。我们现在住在沃克斯豪尔桥路371号。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劳里亚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是她将我从堕落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可能你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您。劳里亚也特别盼望见到您。我要告诉您,我已经决定不当律师了,我要去当演员。劳里亚和我得到了参与《红心武士》秋季巡演的机会,我们已经到镇上来排练了。我相信,您一定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因为律师是一个非常腐败的行业,从事这行的人又太多了。而在舞台上,正如劳里亚所说,你总有发挥天赋的空间。我知道我应该在这条路上前进,劳里亚和我都希望几年之内我们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公司。我现在工作非常卖力,虽然目前我只能跑跑龙套(要不是劳里亚得到了一个好角色,我是不会接受来跑龙套的。当然,因为我之前没有舞台经验,也不能太过挑剔)。我正在学习《哈姆雷特》。劳里亚和我考虑明年春天在镇上办一个《哈姆雷特》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朗诵会。</small>

<small>另外:您不用为钱担心,因为我当演员比当律师挣的钱多多了。一个剧团总监轻轻松松就能挣上几千块钱。</small>

巴西特夫人痛哭起来,因为她没想到儿子会如此冷漠无情,如此愚蠢轻浮;不过一腔怒火超过了她其他的所有感情,她愤怒地回了一封信,告诉雷吉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家里,否则就会被仆人们扔到大街上去,而且她不会留一毛钱给他。然而转念一想之后,她认为也许沉默应对会更好,于是她决定,对这封粗鲁无礼的信不加理睬。不过她也有必要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出来,于是她给莱依小姐发了一封急信,请她马上过来。

当莱依小姐这位好人听从召唤过来的时候,巴西特夫人正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近乎歇斯底里;她手足无措,就像一个中年的醉鬼。

“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她哭起来,“雷吉和一个女演员结婚了,我已经剥夺了他的继承权。我再也不会见他了,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他会挨饿。”

莱依小姐一点儿也不惊讶。她料想的一切已经发生。

“我一直都被他蒙骗。他没有一门考试及格,仆人还告诉我他经常醉醺醺地大半夜才回家。他一直都向我撒谎,用尽各种办法;而我还一直都自欺欺人,认为他是个优秀诚实的孩子,其实他一直都过着放荡靡乱的生活!”

莱依小姐一直默默地看着巴西特夫人,直到她不再说话而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巴西特夫人平静下来。

莱依小姐轻声说道:“我承认,他结婚让我很是吃惊。艾米丽,你儿媳一定非常有个性,非常有手段。不过其他的情况,你的朋友们去年就都知道了。”

“你是说,你们早知道他是个醉鬼,比小偷和骗子强不到哪里去?”

“是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很快会自己发现的,而且艾米丽,你真是太傻了,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巴西特夫人情绪糟糕透顶,没有精力再去为这么直白的话而生气。

“不过还有些事情你不了解。我还发现了许多女人写给他的信。就是那些女人让他误入歧途。你知道里面最坏的是谁吗?”

“卡斯汀洋太太?”

“你连这都知道?难道人人都知道我有多丢人,知道我儿子已经毁了,却没有一个人提醒我吗?不过我要让她付出代价。我要把每封信都寄给她丈夫看,看她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捆信,递给了莱依小姐。

“全在这里?”她问道。

“是的。”

莱依小姐随身带着一个缎面小提包,她的钱包和手帕都装在里面。她迅速打开包,把那些信放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

“亲爱的,别傻了!这些信你不能给任何人看,我一回到家,就会把它们全烧掉。雷吉在没遇到格雷丝·卡斯汀洋之前,就已经是个浪荡公子了。而毁掉他的那个女人,只有一个,就是你自己!有一次,我告诉你,一个男人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个太过慈爱的母亲。你当时还非常生气,不过我告诉你,要不是受你的不良影响,雷吉也不会比其他人差。”

巴西特夫人勃然大怒。

“你一定是疯了,玛丽。我尽己所能,以身作则,想把他培养成一个绅士。我一辈子都为他的教育而操劳,从他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完全牺牲了自己。坦白地说,我绝对是个好母亲。”

“对不起,”莱依小姐冷冷地说,“你一直都是个坏母亲,一个非常自私的母亲,而且一直牺牲他来满足你自己那些离奇的怪念头。”

“你怎么能在我正需要同情和帮助时说这样的话呢!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同情我吗?”

“一点儿也不!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是你把他逼成一个骗子的。你逼他告诉你他最隐秘的事情,你想让他纯洁无瑕,让他只能撒谎。你警告他抵制诱惑,却让诱惑给了他加倍的吸引力。你从不允许他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或天性,固执己见地让他的举止看起来就像个毫无生气的中年人,甚至像个缺乏教养的女人。你反对他所有的想法,把你自己的强加给他。天啊!如果你还憎恨你的儿子,那你就是天下最自私残忍苛刻的母亲了!”

巴西特夫人看着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不过我要求的,仅仅是最普通的诚实和信任啊。我只想让他的人生没有污点,我对他的道德要求也是宗教和其他东西加于我们身上的。”

“你压制了他的天性——一个男孩追求快乐的自然欲望和追求爱情的自然渴望。你用一个五十岁女人的标准去管他。明智的母亲会让儿子走自己的路,对那些年轻的小过错假装不见。而你呢,却把所有的这些小错误都看成致命的罪恶。毕竟,道学家们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堆关于人类弱点的废话。可是,当你细细追究那些恶习,你会发现它们并不是绝对的邪恶。一个好男人,也有可能会熬夜,有时会喝酒,会不那么谨慎,会小赌几次,或者和名声可疑的女人有点儿绯闻。这些,都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是年轻和血气旺盛的结果。某些比我们睿智的国家,针对这些都是有规定的。”

“我真希望我从没有这么个儿子!”巴西特夫人叫道,“你真是比我幸运多了!”

莱依小姐站起身来,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

“噢,亲爱的,千万别那么说!告诉你,如果雷吉是我的孩子,就算我知道他游手好闲、自私放荡,我也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他。在这广袤的地球上,再没有一个灵魂真正关心我,除了弗兰克,因为我能逗他开心。我真是太孤独了。而且我越来越老了。我常常觉得我都老得不能活下去了。我热切渴望着有那么一个人,我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对他而言都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亲爱的,你应该为有个儿子而感谢上帝!”

“我做不到,因为我现在知道他有多么丑恶,多么不道德了。”

“但什么是丑恶,什么是不道德?你确信我们知道吗?我以前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帮助了很多人;我遵守女人们常会遵守的道德;如果我可以得到我特别想要的东西,我也会经受住诱惑不要,因为在我心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美好的东西都是不适当的。但是有时候,我会想,我浪费了自己的生命。我敢说,如果我不是这么品德高尚,我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女人。现在我回顾过去,让我遗憾的不是那些我得到的东西,而是那些我拒绝的东西。我已经老了,从没体会过爱情,没有孩子,无依无靠。艾米丽,我向你保证,要是我能重新活过,我绝对不会这么遵守道德。我会享受生命给予的所有美好,才不会考虑那么多规矩。而最重要的是,我会生个孩子。”

“玛丽,你在说什么呀?”

莱依小姐耸耸肩,沉默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说不出话来了。巴西特夫人的思绪又回到了雷吉带给她的那些伤害上来,于是她把雷吉的信拿给莱依小姐看。

“信里没有一个后悔的词。看来他毫不知耻,没有良心。他在我做手术的那天结婚,那天我随时可能死去。他多么残酷无情啊!”

“你知道我要是你,我会怎么做吗?”莱依小姐这么问道,她很高兴能从自己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我会去找他,然后请他原谅我对他造成的所有伤害。”

“我?玛丽,你一定是疯了。我有什么必要请求他的原谅?”

“好好想想吧。我知道,现在你肯定不会给孩子任何机会,而且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要好好弥补一下孩子;但是不管怎样,你不能撤销他们的婚姻,而它有可能会拯救你的儿子。”

“你不会是让我接受一个女演员做我的儿媳吧!”

“胡说!她会是一个比公爵夫人还要好的妻子。”

在巴洛·巴西特夫人给莱依看雷吉的信时,她仔细留意了地址,第二天下午,她便去拜访了这对新婚夫妇。他们住在沃克斯豪尔桥路(一条又长又脏的路)一间有点儿破烂的宿舍里。莱依小姐被领到了一间充作会客室的小阁楼上。阁楼里有几件廉价艳丽的家具,还都是破破烂烂的。为了营造家的感觉,墙上贴满了照片,上面弯弯曲曲地签着舞台演员的名字,不过都没有什么名气。莱依小姐走进去的时候,雷吉正穿着一件有点儿过时的外套,头上戴着一顶霍姆堡的斜纹帽子,在读着《时代》。而他的妻子则站在镜子前弄头发。虽然时候已经不早了,她却仍然穿着一件红色缎面的睡衣,上面布满了廉价的蕾丝,当然,不是新的,也并不干净。莱依小姐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尴尬,雷吉赶紧做了必要的介绍。

“请原谅我这么个样子,”雷吉的夫人说,她用手别了一下发夹,“我正要换衣服呢。”

她是个娇小的女人,看起来比她丈夫年纪略大一些,而且一点儿也不漂亮,这让莱依小姐有些惊讶。她的眼睛像男人般凌厉,完全知道自己的力量所在;她的头发是黑色的,很漂亮;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那坚决的态度,她那剽悍的嘴唇向人表明,要是不照她的意思办,就会有人遭殃。她疑惑地看着莱依小姐,不过还是很热情地招待了她,表明如果来客没有敌意的话,她也会友好相待的。

“我昨天才知道你们结婚了,”莱依小姐赶紧极尽友好地说道,“我非常想认识一下你的妻子,雷吉。”

“你不是从妈妈那里过来的吗?”他问道。

“不是。”

“我发誓她一定一头雾水。”

“雷吉,别发誓,我不喜欢。”他的妻子说道。

莱依小姐耸了耸肩,茫然地笑了笑。没人给她递椅子,她自己望了望四周,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坐了下来。雷吉夫人的眼睛扫过了她丈夫和莱依小姐,目光落在了自己凌乱的穿着上,犹豫着是留下来陪客还是让这两人单独谈谈。

“我现在很邋遢。”她说。

“天哪!看到有人这么晚还没打扮真是让人感到清新!我每次脱下睡衣,总是立刻会感到重任在肩。快点儿坐下给我讲讲你们的计划吧!”

莱依小姐就是有这种让别人感到轻松的本事。她语气平静,却充满威严。新娘马上就折服了,看着自己的丈夫。

“雷吉,把帽子摘下来。”她命令着自己的丈夫。

“噢,抱歉。我忘了。”

他把帽子摘下来后,莱依小姐注意到,他的头发非常长,有点儿戏剧性的花哨。他说起话来不慌不忙,有时还有一点儿演戏时的慷慨激昂、抑扬顿挫,逗得莱依小姐非常开心。他的指甲一点儿也不干净,靴子也需要擦擦了。

“我当演员,妈妈怎么想?”他问道,手优雅地穿过他乌黑的头发,“这是我能做得最好的事情了,是不是,劳里亚?我觉得我找到了我的职业。我的天性让我成为一个演员。这是我唯一适合的职业——成为一名艺术家。告诉我妈妈,我会为艺术牺牲一切。我希望你能来看我的表演。”

“我会很乐意来的。”

“不是在这出戏里。你不知道,我现在只是跑龙套。但明年春天,我和劳里亚打算举办多场朗诵会。”

他站起来,站到壁炉前面,伸出手来。

<small>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small>

<small>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small>

他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出这些句子,每一个音节都带有深深的、戏剧性的重读。

“啊!”他说道,“多么伟大的章节!他们现在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来了。演员在现代剧里是没有什么前途的,那些台词没有一句长于两行的。”

莱依小姐惊奇地看着他,因为她从没料想过他会有这样的进步;之后,她把头迅速地转向了劳里亚,她想着劳里亚的嘴边或许会浮现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

“告诉你,”雷吉拍着胸脯说,“我觉得我会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的。只要我得到机会,我就会开始创作。劳里亚,我要去看看巴兹尔·肯特,让他为我们写一部剧。”

“你们还打算尝试创作?”莱依小姐温柔地朝向雷吉夫人问道。

雷吉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她大笑起来,笑声真诚而响亮,莱依小姐开始有点儿喜欢她了。

“留下来喝杯茶好吗,莱依小姐?”

“当然,我正为此而来。”

“那太好了。我马上为您泡杯茶。雷吉,拿着罐子,到外面买半品脱牛奶。”

“遵命,亲爱的。”他顺从地回答道,轻快地戴上了斜纹帽子,然后从散落着报纸、衣服饰品和家庭器具的桌子上,拿了一个小牛奶罐子。

“你口袋里还有多少钱?”

他掏出了几个铜板,一枚银币。

“十七个半便士。”

“那你回来时,应该还剩十六个半便士。你还能花三便士买一盒纯威士忌,十分钟以内回来。”

“遵命,亲爱的。”

他温顺地走出去,随手关上了门。雷吉夫人走到门前,向外瞧了瞧。

“他妈妈把他教坏了,”她解释说,“他没准会凑在门上偷听我们说话。”

莱依小姐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打从心里笑起来。劳里亚还不停地边道歉边解释。

“你知道吗,我得紧盯着他的钱,因为他特别爱喝酒。我已经让他戒掉了,不过我总是担心,要是我不留神,他可能又混进酒馆去了。他妈妈一定是你见过的最大的傻瓜,是不是?”

雷吉夫人眼睛盯着一盒烟,而莱依小姐则注意到她食指泛黄,推断出她很爱抽烟;那么让她觉得舒服就简单多了。

“你能给我一支烟吗?”

“哦,你也抽烟?”劳里亚大声说,脸上带着愉快的神情,“我刚才很想抽烟,不过我不想吓到你。”

她们点着了烟,莱依小姐又拉过一把椅子。

“你介意我把腿放上去吗?我总觉得,只有四条腿的动物才会一直让自己的腿脚立着。”

她带着一丝微笑,试着吐出烟圈。

“你说得太对了。”劳里亚说,并轻轻地点头附和,“我很高兴你过来。我很想找一个认识雷吉妈妈的人谈一谈。我想她肯定很生气。我让他提前告诉他妈妈,可是他不敢。再说了,如果他能拐弯抹角地做一件事,他就绝不会正大光明地做。说到撒谎,他比女人还厉害。你可以告诉他妈妈,我会用我所有的时间,把他儿子改造成一个绅士的。”

莱依小姐冷冷一笑。

“我还没见过哪一个刚结婚的女人,对自己丈夫性格的缺陷这么清楚呢。”

“雷吉其实不是坏人,”他的妻子说道,并耸了耸肩,“不过他需要打造才能成型。”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嫁给他?”莱依小姐若有所思地问道,说着,她掐灭了自己的烟头。

劳里亚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有点儿犹豫,不过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和她坦率地谈谈。

“看来你是个好人,也见过世面;毕竟,我已经嫁给了他,你也就只能好好对我了。雷吉长得很帅气,不是吗?”她眼睛望向壁炉架上的一张照片,“而且我喜欢他。你知道吗,我已经当了八年演员了,从十六岁开始。那我现在多大了?”

“二十七岁了,我要说。”莱依小姐故意说错。

劳里亚好脾气地笑了笑。

“还有人说我二十八呢。不过不管怎样,我厌倦了演员的生活。我想要摆脱这种生活。”

“我还以为你要和雷吉一起演罗密欧和朱丽叶呢。”

“是的,我了解自己!一方面,我很清楚,雷吉根本不会演戏,而且刚开始演戏,每个人都想演哈姆雷特。真奇怪,哪怕是在剧组扯旗跑腿的临时工,都觉得自己要是有机会,也能成为另一个作家欧文。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我认识的每个女孩都跟我说:‘劳里亚,我觉得我很有天赋,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我厌倦这一切了。我不想再四处奔波,不想平常像黑鬼一样辛苦工作,周末还要跑来跑去。我不想住在昏暗脏乱的房子里,忍受种种其他的艰辛。我现在只是让雷吉空谈一下,让他忙于学习戏剧而不至于变坏。我想,他妈妈要三个月才能改变想法接受我们,到那时雷吉应该也厌倦演戏了。我喜欢他,他在我手里待几个月,我就能把他调教成一个正派的好人。不过我也不掩饰,要不是我知道他妈妈那么有钱,我也是不会嫁给他的。”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首先,我就不知道你是怎么让他娶你的。我从没想到他会结婚。”

“亲爱的莱依小姐,我还以为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呢。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如果打定主意嫁给一个男人,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是急切地想拯救自己的,难道你不清楚这一点吗?”

“我得说我常常怀疑这点。”莱依小姐笑着说。

“当然了,你要选择谁来做你的男人。我看见雷吉从我身边经过,我就带他跳了一支舞。你知道,我们演员名声不好,不过那些都是胡扯。我们不比任何人差,只不过因为我们面对的诱惑更多,每当有事发生时,报纸就会拿我们大做文章,仅仅因为我们是专业人员。不过我早就知道该怎么照料自己,我只是让雷吉知道,我才不会被人耍弄呢。我顺他心意讨好迎合了他两个星期,然后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了。那时他正好特别迷演戏,就求我嫁给他了。”

“听起来很简单。你又是怎么把他驯得如此温顺的呢?”

“我只是让他明白,如果他想过得体面,他就必须要对我好,而且他也很快明白了这一点。你可能想不到,我要是被惹急了,脾气是非常暴躁的。他什么事情都听我的,也知道我对任何胡闹的事情都不会手软的。哎呀,六个月以后他就会全变好的。”

“你想让我告诉他妈妈什么呢?”

“就告诉她别管我们。我们现在不缺钱,她冷静下来以后也可以补贴我们一些。一年六百镑就够了,我们会在伯恩茅斯买间房子。在雷吉让我放心之前,我不想住在伦敦。”

“很好,”莱依小姐回应说,“我会这么说的,而且我还会告诉她,她应该谢谢神让雷吉找到这么好的一个妻子。我毫不怀疑,你会将雷吉调教成一个在社会上受尊敬的人。”

“他拿着牛奶回来了!”

雷吉进屋来了,于是他们一起泡茶。莱依小姐走的时候,劳里亚让雷吉去楼下送她。

“她是不是有点儿泼悍?”他大声说,“我告诉你,莱依小姐,她其实是个好人。告诉妈妈,她根本不比我低下。”

“比你低下!孩子,她可比你要好六倍呢。而且我敢说,跟她在一起,你至少也能成为一个说得过去的绅士。”

雷吉看着她,脸上露出悲惨的神情,他昂起头,双手按在自己健壮的胸膛上。

“唉,我是个恶人,也是个无用的蠢材!”他大声喊道。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管住你的舌头吧!”她赶快打断了他。

她向他伸出手,握手的时候,他又悄悄向前探出身子,大声喊道:

“我要先得到证据,比这更确凿的证据。凭着这一本戏,我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

第二部 第十二章

与此同时,巴兹尔和珍妮的关系却是越来越糟糕了。他们之前的和解没起什么作用,而现在这激烈的争吵又证明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不管珍妮怎样激怒他,巴兹尔总是保持沉默,保持着最大的克制。然而这样其实非常痛苦,他的胸中渐渐升起了一种对珍妮的盲目而愤怒的仇恨,因为是她让他遭受这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因为丧失了对彼此的同情,他从未意识到,珍妮对他那热切的爱依然如故,而她之所以折磨他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于是这个夏天,债务缠身的巴兹尔觉得整个假期还是有必要待在法庭里,指望着能有机会碰上漏网之鱼,接到一个没有人接的小诉状。

一种深深的忧愁萦绕着他,他陷入了对未来的无望沉思中。除了这种永不停息的痛苦,未来还能带给他什么?想想这些年,时间被痛苦拉得更长,看起来他根本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活下来。只有对希尔达·莫里的爱支撑着他,给予他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同时还有对世界的顺从。他学会了不去向上天乞求太多,能够去爱已经心满意足,并不祈求得到回报。对希尔达的友谊,他充满了莫大的感激,觉得她能理解并同情他的不幸。莫里太太夏天在国外度过,但是会经常写信给他,她的每次来信都能让他高兴好几天。独自散步时,他会无休无止地分析自己的感情,告诉自己,这些感情很纯洁;而对她那么多的思念看起来让他变得更好更简单了。十月的时候,她回来了。两天后,巴兹尔去探望她,却极其失望地发现法利先生已经在那里了。巴兹尔厌恶万灵教堂的这个牧师,觉得他的这个对手,没有一点儿比自己差。法利先生依然那么英俊,举止仪态都是重要人物的那种作风。他一说话,就带有那种应酬多交际广的味道,文化人在餐桌上适宜讨论的任何话题,他都能温文尔雅地和你讨论。他风趣又随和,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对莫里太太的态度有点儿微妙但却明显是恭维。看到他和莫里太太那么熟悉,而自己和她却只能是客客气气,巴兹尔感到十分恼火。他们两人看起来相交很深,这又让巴兹尔嫉妒不已。希尔达忙于和牧师讨论某些慈善方面的事情,不时被一些有趣的事逗得哈哈大笑。

巴兹尔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心里充满了怒气。他整晚都在想着希尔达,想着自己竟然留下她和法利先生单独待在一起,而且到上床睡觉时也没收到她的什么消息。听着钟一下下地敲着,他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现在他的爱意已经无法控制了,痛苦快要把他折磨疯了。他尽力不去想希尔达,可是不管他想什么,最后都会被希尔达的样子所代替,在无助的痛苦中,他问自己,这生活要怎样忍受。他也尽力劝说自己,说这样浓烈的激情只是暂时的,几个月之后,连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现在的疯狂的;他还试着将自己的情绪转移到文学上,就像是要写一本小说那样,将自己的痛苦用词语描述出来,以抚慰自己的心痛。可是,做什么都没有用。当钟声响了五下的时候,他感到很庆幸,还有三个小时就有理由起床了。他想起来读书,可是却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来阻止自己这甘苦参半的冥想。第二天早饭时,珍妮发现他的眼皮是一副因缺乏休息而沉重不堪的样子,嘴唇耷拉着,形容憔悴,她凭着那嫉妒的直觉便猜出了原因。她一直想去激怒他,于是抓住现在这个机会,说了几句恶狠狠的话。然而他只是无精打采、疲惫不堪地仰头看着,根本没有力气还嘴。于是在默默地吃完早饭后,他便带着沉重的心情上班去了。

整个秋天,他们的关系都一直如此。到了十一月,冬天来临,天气变得寒冷、晦暗又潮湿。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一走到自己家的那条大街上,巴兹尔的心情便极为沮丧。他厌倦了这些小屋子,脏兮兮的,长得都一模一样。也许有点儿讽刺的是,莱依小姐曾经说过,住在郊区的生活一定是很诗意的,富有田园气息。想到只有牛奶车和手摇风琴的声音才会打破那幽静的浪漫,巴兹尔当时还大笑起来。他也讨厌他的邻居们,他知道,珍妮会和他们议论他。而一想到他们狭隘的生活,那种将所有生命中的美好优雅都排除在外的生活,巴兹尔就恐惧地战栗起来。

尽管巴兹尔决意避免发生摩擦,可是这对夫妇之间的争执却是不可阻止的,而且近来两人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了。有一次,巴兹尔拿起自己的信件,发现有一封信已经被拆开过了,然后又被拙劣地粘上。他看着珍妮,珍妮也正望着他,然后迅速低下了头。她的好奇心之所以被那封信所激起,是因为信纸是粉色的,地址上面写着“私人信件”,信封背面还有金色的姓名首字母。其实这封信,不过是一个放贷人写给巴兹尔的,告诉他可以提供五到五千镑的贷款。想到珍妮用蒸汽把信封熏开,却只发现一张语气生硬的通知,巴兹尔就轻蔑地笑了起来。珍妮听到他的笑声,气得脸都变色了。她等着他说点儿什么,而他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在奇怪为什么珍妮就完全没有不想说话的意识。过了一两分钟,他收拾起自己的信件,拿了一些纸,走向门口。

“你要去哪里?”她突然问道,“难道你就不能在家里写吗?”

“当然,如果那能让你高兴的话。不过我有一些很棘手的信件,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她把手头正干的活都丢在一边,气冲冲地对着他,他那种冷漠的语气和态度深深地伤了她的心。

“我想,如果我想和你说话,你应该不会反对吧?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就只适合打扫房子,修补衣服,然后就应该和仆人待在厨房里?”“你觉得这样大吵大闹有意义吗?我们之前好像已经为此吵过很多次了。”

“我想要说个明白。”

“过去的六个月,我们每周都吵两次,却从没吵出过什么名堂。”他回答道,一副快要厌烦死了的样子。

“巴兹尔,我还是不是你的妻子?”

“你都把结婚证书好好地锁着呢,这还用我说吗?”他看着她,把那些信件放回到桌子上,“人家说结婚的第一年是最糟糕的,而我们的婚姻则一直是糟糕透顶,凭良心来讲,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猜你认为这是我的错?”

她恶狠狠地说,还带着一丝冷笑,不过却再也不能对他有任何影响了:他已经能够用一种超然的态度来看这一切,仿佛他只是个观众,是坐在剧院里看着演员们表演。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开心了。”

“好吧,那么你从没有成功过。你觉得我可能开心吗?一整天甚至到半夜,你都不回家,去见你那些知心朋友,而我怎么都没有他们好。”

他耸了耸肩。

“你很清楚,我几乎不怎么去看我的那些老朋友了。”

“除了莫里太太,是不是?”她打断了他。

“我去年是见过莫里太太很多次。”

“你不用告诉我这个。我都知道。她是位淑女,是不是?”

巴兹尔冷静地看着他的妻子,虽然他奇怪妻子为什么会提到莫里太太,然而他却不知道,他妻子已经对他那浓烈的爱有所怀疑了。但他决意不去理会她的这些变化。

“我的工作让我不能经常陪在你身边,”他说,“想想,我要是整天待在家里,你得有多烦啊!”

“你的工作可真是太有用了,”她嘲讽地说,“你挣的钱都不够还债的。”

“我们是有债,可是我们和这个王国中的上流贵族们一样受人尊重。”

“所有的邻居都知道我们从商人那里收到账单。”

巴兹尔脸红起来,紧闭嘴唇。

“真抱歉,嫁给我并不是你当初期待得那么好的一笔买卖。”他刻薄地说。

“我想知道你到底什么做得好。你的书很成功吗?你觉得它会轰动世界,结果却是反响平平,平平!”

“别人的书比我的好,这是命运。”他说着,微微一笑。

“你活该。”

“我也没期望你能欣赏我的书。遗憾的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写邪恶伯爵和美丽的公爵夫人的故事。”

“报纸赞美这小说了吗?”

“他们一致的指责,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常想,那些骂你的评论家们是否意识到他们给我,你的妻子,带来了多大的快乐。”

巴兹尔对她的挖苦置之不理,他的轻视和刻薄的嘲讽,让珍妮完全失控了。她常常不知道巴兹尔说话的要点,只是茫然地觉得他在嘲笑她,于是她强烈的愤怒就再也无法遏制了。

“自打孩子死后,我就更加认清了你,”她握紧双手说,“你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约束自己了。我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我真是个傻瓜,竟然认为你是个英雄。你不过是个失败者。你所做的每件事,都说明你是个可悲的失败者!”

他沉静地面对着她,然而却显现出一种彻底绝望的眼神,因为她所强调的,所说出的,恰恰就是这么多月来钻入他的灵魂、摧毁他所有力量的东西;他看到自己的未来,就如同一个已经判了死刑的人,生命中所有的美好已逝,唯有痛苦永存。

“也许你说得对,珍妮,”他说,“我想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失败者。”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痛苦地沉思着,然后走到窗前,盯着外面那一排排的房子,它们在煤气灯暗淡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脏乱。再看看自己这间客厅,如此平常,如此乏味,令他不禁颤抖。刹那间,他那些在这四堵墙围成的屋子里所遭受的痛苦的回忆,如同一股激流不可抑制地汹涌而来。珍妮又开始缝缝补补了,她在给抹布缝边。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看着我,珍妮,我想和你严肃认真地谈谈。我希望你能静静地听几分钟。我也想放下所有的怒气和脾气,这样我们才能理智地谈论事情。我们看来是不能好好相处下去了,我也看不到我们的关系有任何改善的可能。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很自私的样子,可是这种状况持续下去的话,我什么工作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而且我觉得,这些争吵非常丢脸。你不觉得,如果我们稍微分开一下,对我们两人都有好处吗?或许在那之后我们可以再试着一起生活。”

他说话的时候,珍妮一直惊讶地看着他,但是,虽然懵懵懂懂地有点儿吃惊,她却是直到最后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她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你想和我分开吗?然后你想干什么?”

“我可能会出国待一段时间。”

“和莫里太太一起吗?”她激动地大声说,“是不是?你想和她一起离开。你已经厌倦我了。你从我这里得到了所有你想得到的东西,现在我可以走了。那位优雅的夫人来了,你就像打发仆人一样把我打发走了。难道你认为我看不出来你正爱慕着她吗?你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我,就为了让她片刻的不悦都没有。因为你爱她,所以你恨我。”

“你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你根本没有资格那么说!”

“我没有吗!我猜我应该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你爱上她了。难道你以为这些日子来我看不出来吗?那才是你想离开我的原因。”

“我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了,”他绝望地回答,“我们永远说不到一块儿,永远不会开心。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分开,做个了断吧。”

巴兹尔仍旧站在那里,珍妮起身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于是两人便面对面地站着。

“看着我,巴兹尔,你敢发誓你没有爱上那个女人吗?”

“当然。”他轻蔑地说。

“骗人……而且她也深爱着你,如同你爱她一样。”

“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他大声说,血液涌上头顶,心痛苦地跳着。他抓住她的手腕。“你到底什么意思,珍妮?”

“你认为我自己没有长眼睛吗?那天她来的时候,我全都看出来了。你以为她是来看我的吗?她因为我不是淑女而轻视我。我的确不是淑女。她来这里是为了取悦你,她对我客气也是为了取悦你,她让我去看她更是为了取悦你。”

“这太荒谬了。她当然可以来咱们家,她是我的老朋友。”

“我了解这种朋友。她是怎么样看着你,怎么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你,你以为我都没看到吗?她留心你说的每一个词。你微笑,她也微笑;你放声大笑,她也放声大笑。我应该知道她也爱着你;我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也能感觉得到。当她看我的时候,我知道她恨我,因为是我从她手里抢走了你。”

“天啊,我们过的是多么悲惨的生活!”他大声喊道,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们都是如此的不幸,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已经尽全力克制自己了,但有时我发现我还是做不到。我迟早会说出让我们两人都后悔的话。苍天啊,让我们分开吧。”

“不,我不同意。”

“我们不能再这么吵下去了。我们结婚就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们彼此太不合适了,孩子的死又带走了维系我们婚姻的唯一纽带。”

“你这么说,好像我们还在一起,仅仅是因为这样比较方便。”

“让我走吧,珍妮,我无法忍受了,”他激动地大声说,“我感觉我就快要疯了。”他伸出双手,恳求着说,“一年以前,我尽我所能对你好。我把自己所有能给你的东西都给了你。当然,那远远不够。现在,我求你给我自由。”

她完全手足无措了。她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你只为自己考虑!”她惊叫着,“我会怎么样?”

“你会开心得多,”他急切地回答,以为她会让步,“这对我们两个都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我爱你,巴兹尔。”

“你!”他盯着她,惊愕不已,“怎么可能,过去的六个月,你一直都在折磨我,让我无法忍受。你把每一天都变成我的负担。你把我的生活彻底变成了地狱。”

她望着他,眼神里全是惊慌;每一个词对她都是致命的打击,她不住地喘着粗气,身体颤抖起来。她就像猎物一样,四处张望,寻找着逃脱的出口,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然后,她摸索、寻觅着藏身之地,踉踉跄跄地跑向门口。

“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巴兹尔用最客气的语气说着各种琐碎的小事。但是珍妮却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都在躲避着自己,而这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因为他不过把她当做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那时候,哪怕是一言不发都会让人更易忍受。他从餐桌旁站起来,问她有没有考虑他的提议。

“没有,我觉得你不是认真的。”

他耸耸肩,没有说话。他已经准备好出门了,而她望着他,心颤抖着,痛苦不已却又期望他能在离开前对她说一句体贴的话。

“你今天早上走得很早。”她说。

“我十一点要处理一个案子,而在我上法庭前,我想去见一个人。”

“见谁?”

他脸色一变,扭过头去。

“我的律师。”

这回,轮到她无语了。但是当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从窗户里往外看他,又害怕他抬起头来时会发现。不过巴兹尔根本没有回头看。他慢慢地走着,背都弯了,好像非常疲累的样子;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痛苦与悲伤了,大哭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别人的意见。突然之间,她打定主意去见见弗兰克·赫里尔;夏天的时候,他还经常来巴恩斯,而她也一直都很感谢他的好意。至少她可以信任他,因为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嘲笑她卑微的出身。她所面临的难题,也和缺乏归属感有关。近来,她不再那么同情自己以前那个阶层的人,看事情的角度也和他们不一样了,所以再去乞求他们的怜悯是不太可能了;而她现在也不习惯自己的这个新阶级,甚至和她所嫁的人也不在一个世界里。对所有人而言,她都是陌生人。她绝望了,觉得整个宇宙都在和她作对。她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汹涌的人潮里徒劳地挣扎。

珍妮很快地穿好衣服,坐上了去滑铁卢的火车。她不清楚弗兰克什么时候出门,很害怕会错过他。但是出于习惯,她没有叫出租车,而是坐上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慢得就像在爬行,一分钟就像一小时那样长;每停下一次,她就恼怒得坐都坐不住了,只能艰难地说服自己,不管走得多慢,公共汽车也肯定比自己走着快。最后终于到了,弗兰克在家,珍妮于是松了口气。看到珍妮突然到访,弗兰克大吃了一惊。珍妮狼狈不堪,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

“我能和你说几分钟话吗?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当然没问题。巴兹尔呢?”

他请她坐下,想把她紧握着的伞拿走放下;但她却坚决不放手,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边上,拘谨尴尬,像是不习惯这会客厅。弗兰克尽力让她感到放松,而她却像是一个来求职的管家。

“我能信任你吗?”她突然迸出这几个词,用尽力气问道,“我有大麻烦了。你是个好人,从未因为我是酒吧女服务生而瞧不起我。告诉我我可以信任你。我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我觉得如果不说出来,我头都要爆掉了。”

“天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每件事都糟透了。他想和我分开,已经去找律师了。他想像扔个仆人一样把我扔到大街上,真要那样的话,我会自杀的,我告诉你我会自杀的。”她攥紧自己的手,眼泪从面颊上滚落下来,“在你面前我们都装得若无其事,因为他羞于让你知道,他有多么后悔娶了我!”

弗兰克也很了解,几个月来这对夫妻之间有些不太和睦,但他从没想到事情已经如此严重。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别瞎说了。你们的争吵都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的。不管怎样,你也要这么想才行。”

“不,不是的。如果我知道他爱我,我就不会这么介意了,但是他根本不爱我。他说我们的生活太悲惨了,他说对了。”她迟疑了一下,也仅仅一下而已,“如果我问你一件事,你会告诉我真相吗,以你的名誉担保?”

“当然。”

“巴兹尔和莫里太太间有没有特别的关系?”

“没有,当然没有!”他大声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就算有,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她怅惘地说,而那些之前她难以说出口的话,现在则像一股洪流汹涌流出,“你们全都和我作对,因为我不是一个淑女……天啊,我真伤心!我告诉你,他爱莫里太太。前几天他要去她家吃饭,你真应该看看他的样子!他坐立不安,不停地看表。他的眼睛泛着激动的光彩,我都能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上周他去了那里两次,上上周也去了两次!”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跟踪他了。如果对他而言我永远不够优雅,那我就不需要扮淑女了。你现在是不是很震惊,我猜?”

“我不会做任何猜测来评判你。”他平静地回答。

“他从没爱过我,”她继续说,焦躁又激动,“他和我结婚,因为他觉得那是他的责任。而孩子死的时候——他觉得我欺骗了他。”

“他没有这么说过。”

“不,”她歇斯底里地喊,“他什么都不说;但是我从他的眼里全都看出来了。”她紧握住手,前后颤动,“天啊,你不知道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一连很多天都不会和我说一个词,除非我问他。就是这种沉默把我逼疯了。哪怕他骂我,我都不会介意;我宁愿他打我,都不要他就这么看着我,看着我。我能看出来他在控制自己,我也知道,现在就快结束了。”

“我很抱歉。”弗兰克无助地说。

即使他自己都能听出他的话多么普通多么不真诚,而珍妮则狂烈地大喊大叫起来。

“你不要可怜我。我得到的可怜已经够多了,我不想要了。巴兹尔因为可怜我和我结婚。天啊,我真希望他没有!我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了!”

“你知道,珍妮,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会做任何不光彩的事情。”

“我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她痛苦地叫道,“我倒希望他能稍微不那么正儿八经;婚姻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细腻的感情——它们没什么用。”她站起来,捶胸顿足,“唉,我为什么不能爱一个我自己这种身份的人?那样我会开心多了。在巴兹尔没有出现以前,我曾是多么的自豪。他说对了——我们永远不会开心。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我无法改变自己。他娶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不是个淑女。我爸爸每周只有二十便士,却要养活我们五个孩子。你没法指望他把女儿们送到布赖顿的寄宿学校,让她们在巴黎完成学业……当我说话做事不像是淑女所为时,他不会说一句话,却会撅起嘴来,轻蔑地看我。然后我就发疯了,我故意做错事去激怒他。有时我故意表现得特别粗俗。在市里的酒吧,人能学到不少东西,我知道什么事情会让巴兹尔抓狂。有时我想向他复仇,我完全知道他的弱点在哪儿,我知道该怎么去伤害他。有时我吃饭不规矩,有时冲一个男人喊‘家伙’,你真应该看看他那时候的表情。”

“这可能会引起家庭生活中无穷无尽的痛苦。”弗兰克冷冷地说。

“我知道这对他不公平,可是我失去理智了。我不可能一直保持教养。有时我无法控制自己大喊大叫,我觉得我必须释放自己。”

她的脸变得通红,急速地喘着粗气。她从没有这么完全地向别人袒露心扉,而弗兰克则敏锐地看着她,仍然不能理解她这种奇怪的爱恨交织的情感。

“那你为什么不分开呢?”他问。

“因为我爱他。”之前她高声尖刻的嗓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改变格外明显;她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你不知道我多爱他!只要他高兴,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他想要,我的命都可以给他。哦,我没法表达,但是一想起他,我的心都在燃烧,有时我都无法呼吸。我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他是我的全部,是我的整个世界;我尽力让他爱我,结果却使他更恨我。我能做什么来让他知道?啊,如果他知道,我相信他不会再后悔娶我的。我感觉——我感觉我心中充满了音符,可是却有什么东西让我不能释放它们。”

他们沉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

“那么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最终,弗兰克问道。

“我想让你告诉他我爱他。我自己做不到;我总是把事情搞砸。告诉他,他是我的全部,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让他不要离开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她顿了顿,擦干眼泪,“还有,你能不能去莫里太太那里,告诉她一声?让她可怜可怜我。可能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让她不要从我身边把他夺走。”

她握住他的手,乞求着,他没有任何力量去拒绝。

“我会尽我所能的。别太失落了。我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你会重新快乐起来的。”

泪眼蒙眬的她挤出一丝笑容,想说句谢谢,却发现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一种突然的冲动让她弯下腰去,亲吻了他的手;而后她迅速地离开了,留下了莫名感动的他。

第二部 第十三章

珍妮很是为难了弗兰克一番,所以当她离开后,弗兰克狠狠地咒骂了她、她的父亲、母亲、丈夫以及祖宗十八代。他对莫里太太相当熟悉,他给她看过病,也常常去查尔斯大街上的那间房子;不过,尽管如此,对她进行人身攻击还是很让人难为情,并且他也意识到,这样一来,自己也将面临让人不悦的指责。他耸耸肩,打算当天下午去拜访她,并同她谈谈。

“她可能会对我不理不睬,直到脸色发青,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喃喃自语道。

毫不知情的希尔达·莫里用完午餐后来到客厅。那天是个雨天,天气阴沉,于是她打开窗帘,也开了灯。她恣意地享受着这屋子的温暖和舒适。屋子装修不错,虽不是很具独创性,然而装饰也是相当有品位。在上流住宅区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公寓,同样有宽大的、有印花棉布覆盖的椅子、齐本德尔式桌子和镶嵌精巧的柜子,墙上也贴有如出一辙的画作。有钱但不显摆,是艺术但不标新立异。我们的牧师法利先生来得比较早,他讨好地认为,居住在这样的房间里的女人必然举止优雅,而且能认识到伦敦牧师的重要性。在一年之前于老皇后街的那次初次会面后,和蔼可亲的法利与希尔达很快便熟络起来。新教徒通常认为,出于自愿原则之下的男欢女爱是合法的;法利还将一个好的婚姻视作其教区活动的核心。希尔达长得很漂亮,也很富有,她的出身完全可以配得上一个基督教牧师。法利先生认为,如果自己大献殷勤,希尔达一定不会无动于衷。他决心放弃不完美的单身幸福状态,像一个成熟的苹果那般滚落在这扇好看的、华丽的窗户下面。正如与苔丝狄蒙娜云雨的奥赛罗那样,向其讲述关于抢劫和袭击、千钧一发的逃离和富有进取心的冒险故事。法利提到了慈善和推销工作、邂逅了教会执事的琐事,也说到了近来又兴起按天雇用女佣的传统。希尔达对天主教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愿意赠予教堂一整套的祈祷用跪垫。这样一来,正如牧师所说,虔诚的教徒们在祈祷时就没有理由不下跪了;随后,她同意去集市摆设一个摊位——为了得到一架新的风琴;她的天空划过了一道博爱的闪电,从此以后,她就开始孜孜不倦地热衷于此了。这些事情将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也给他们提供了无尽的谈资。法利先生自诩口才一流,他说,如果他们的交往只局限在业务范围的话,那将与他的原则相违背。文化上的需求也没有被遗忘。他借书给希尔达,带她去画廊、去看展出,有时他们一起读丁尼生,有时他们去剧院看演出,并谈论英国戏剧的道德层面。在天气好的早晨,他们经常研究特拉法尔加广场的意大利大师,或者大英博物馆的埃尔金大理石雕。法利先生知识渊博,可以道出每件艺术品的历史细节或是关于它们的有趣轶闻;而希尔达也有女性特有的渴望听演讲的激情,并最终发现法利先生是个让人愉快的良师益友。不过,她还尚未遇到能让她一尘不染的丝质马甲下的那颗心激动不已的什么事情;然而现在,她发现他们的话题开始在不知不觉中延伸向了他们以前从未触及的问题。法利先生也并非羞怯之人,因此,他最终下定决心要直奔主题。

“莫里太太,”他说,“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又是慈善的事情吗,法利先生?你会把我搞垮的。”她叫道。

“你是名副其实的仁慈天使,对于教区的开支,你一向是慷慨解囊;不过现在,我想说的是一个更私人的话题。”他站起身,向火炉边走去。他倚靠着火炉,因此没有热量能再传到房间里。“我感觉就我目前的处境来讲,完全有责任提出这个问题,我以为,啰嗦一点儿,总比没把话说清楚要好。”

当然,希尔达忍不住要揣测法利此话的用意;她一开始有些惊慌,之后便是一种不可抑制的想笑的冲动。可能因为她对巴兹尔的爱太热切,她从未想过要去吸引别的什么人;就这方面来讲,法利先生从未引起她过多的注意。她打量了一下法利:他衣着得体,灰色的头发显然经过精心的梳理,指甲经过修剪,从容自信,有发福的趋势,看起来像是个很可笑的家伙。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他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并端庄得体地解释说自己并不是个贫穷的想靠婚姻致富的人;他们之间是对等的,并且很多女人甚至还求之不得呢。希尔达明白她应该阻止他,然而却又没想好该如何开口。她并非是心存不良,想听听法利在求婚时具体会说些什么。他突然不再说话,微笑着走上前来。

“莫里太太,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现在,她必须给人答复,于是她特别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心志阻止这个男人进一步的动作。

“我想我是受宠若惊了,我从未想过你对我是这个意思。”她不无尴尬地说。

他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我并不需要你立刻做出回答,莫里太太,这是一个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我们都不是草草步入婚姻殿堂的孩子,结婚是重大的责任,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还记得丁尼生那句妙语吗?‘手牵手,我们将更上一层楼’。”

门突然开了,但法利并未显示出一丝被冒犯的表情——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而希尔达则极大地松了口气,她热情洋溢地转向新来的访客,弗兰克·赫里尔。弗兰克去找过巴兹尔,但却未能找到他。于是他决定来查尔斯大街,无论如何,他要跟莫里太太谈谈珍妮的事。不过,似乎来得并不是时候,因为已经有其他访客先到一步了。不一会儿,巴兹尔也来了,弗兰克于是瞥见了莫里太太慌乱不安的神情。她扫了一眼巴兹尔,看到了他心烦意乱的神情、苍白的脸色和深深的忧郁。她大声谈笑着,然而巴兹尔却几乎总是一脸严肃的样子,一直面带痛苦地看着她,这让她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现在这悲惨的样子让人看了很是痛苦。最终,弗兰克总算凑到了希尔达近旁,到了可以不必担心别人听见他们小声谈话的距离。

“巴兹尔看上去很糟糕,是吧?他妻子今天早上来找我。我想你应该还记得,他一年前结的婚。”

莫里太太的脸色突然变了,她紧闭双唇,狐疑地凝视着弗兰克,想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我去看过她,她看上去粗俗又自负,我对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兴趣。”她冷淡地说。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巴兹尔,她是个非常不幸的女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莫里太太,压低了声音,因此别人都看不出他正在讲话;但每字每句希尔达都听得尤为清晰,那些话就像是锤子一般在她心上敲击。“她让我给你捎个信。她知道巴兹尔爱你,她乞求你可怜可怜她。”

好一会儿,希尔达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不觉得对我说这样的话相当无礼吗?”她回答道。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支离破碎成一个个词语,好似她强迫这些词要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一样。

“是很无理,”他回答说,“我本不打算冒这个险。直到她说自己的爱就仿佛心中的音乐,总是有某种东西阻碍它出来。在我看来,一个愚笨、狭隘的普通女人能产生这样的想法,说明她必是经受了严重的折磨。我向您表示道歉。”

“你认为我就不痛苦吗?”

希尔达无法再保持冷淡端庄的样子了。弗兰克的问题触动了她,她已经不能自持了。

“你很喜欢他吗?”

“不,我不喜欢他;我只是崇敬他罢了。”

弗兰克伸出手来,准备告别。

“那么你须得合理地行事。你这是在玩世界上最危险的游戏,你这是在玩弄人心……请原谅我这么直白。”

“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些——现在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会忘了他的妻子。”

弗兰克径直走了。过了一会儿,只能旁观而插不上话的法利也准备走了。他与希尔达握手,并问何时能够再来拜访。在与弗兰克激动不安的谈话中,希尔达完全忘记了法利求婚的事情,不过现在,她突然有了一种自我牺牲的冲动。这既不突兀,也合情合理。事实上,如果她答应此事,将能解决很多问题,于是她决心考虑一下——像初次遭遇此事那样重新考虑一下。至少,她不能草率做出任何决定。

“我明天会给你写信。”她庄重地回答说。

他笑了,深情地捏了捏她的手,仿佛她已经接受了他的求婚似的。屋里只剩下了莫里太太和巴兹尔。他开始翻弄一本书,动作间流露出的不经意让此刻尤为激动的莫里太太感觉他简直就是麻木不仁——这一点儿也不像往常的巴兹尔。于是她突然怒火中烧;那一瞬间,想起巴兹尔给她带来的所有痛苦,她开始深深地恨起他来。

“这书很有趣吗?”她冷冷地问。

他于是不耐烦地将书扔到了一边。

“我感觉那个人像是从未走远似的。每次看到他在这里,我都会很生气。你同他联系很紧密吗?”

“多么特别的一个问题!”她冷冷地回答,“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爱你,我讨厌看到其他人跟你在一起!”他冲动地大声喊道。

她凝视着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一阵敌意席卷着她,于是她对巴兹尔的话完全无动于衷。

“法利先生已经向我求婚了,这或许会让你感兴趣。”

“那么,你要怎么回答他呢?”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声音也开始嘶哑。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答应他的。”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希尔达。”

“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应该嫁给法利。”

他突然向前几步,紧紧地攥住她的手。

“不,希尔达,你不能这样做。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不要答应他!这会让你和我都非常痛苦的。希尔达,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数月以来,我害怕回家。每次在漫步途中看到自家的房子时,我就感到恶心。我几乎快病倒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在战争中死了算了。我没法活了。”

“但是你必须活着,那是你的责任。”她说。

“我认为自己的责任和荣誉已经够多了。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找的,我很脆弱,我很愚蠢,我必须承担这后果。不过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我不爱我的——妻子。”

“那么,就不要让她发现这事。对她好些,温柔点儿,宽容点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不能一直对她那么和善、那么温柔、那么宽容。最糟糕的是,我没有希望。我曾经试图把事情做到最好,但是没用。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大了,继续生活在一起已是不可能了。她的一言一行都让我感到害怕。男人在娶那样的女人时,总以为自己能将她提升至自己的高度。真是傻得不可救药!只能是女人将男人拉低到她的高度而已!”

她在房里踱着步,心神不宁、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的爱是多么的强烈,而巴兹尔的爱也是毫不逊色。她不能忍受他不开心的事实。她停下来,看着他,眼里噙满了泪水。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爱,我不可能还活着。”他哭着说,他的声音拨动着她的心弦,就好像是在拨动一件奇特的乐器,“仅仅是因为你,我才鼓足了勇气生活下去。我每来这里一次,对你的爱都会愈加无法自拔。”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她轻声说。

“情不自禁。我知道这是一种毒药,但我喜欢这毒药。只要能看上你一眼,就是把我的灵魂收走我也愿意。”

他还是第一次向她说出如此甜蜜的话;不过她打算强硬起来了。

“如果你真的在乎我,那就像个勇敢的人那样履行自己的责任,并让我尊敬你。你这是在断送我们的友谊。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阻止我再请你到这里来吗?”

“我无法自拔,即便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也必须告诉你,我爱你!数月以来,我的舌头总是感到灼痛,有时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控制我自己,我让你受苦了,我失去理智了。不过我是真心实意爱你的。希尔达,我的生活不能没有你。”

他向前走了几步,然而希尔达却痛苦地大叫着,并快速往后退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承担不起。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么脆弱吗?可怜可怜我吧。”

“你不爱我。”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她生气地大哭道,“正因为我对你的爱是那么深沉,因此我恳请你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的职责就是过得快乐一点儿。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我们可以相爱的地方——远离英国,去一个没有人会将我们的爱视作罪恶和丑陋的地方。”

“巴兹尔,”她哭得更厉害了,“让我们行得更端正些吧。想想你的妻子,她也爱你——像我一样爱你。对她来说,你就是世界的全部,你不能这么无耻地对待她。”

她瘫坐到一把椅子上,擦干了眼泪。她的痛苦让巴兹尔的热情冷却了下来,她的眼泪让他感到心如刀绞。

“别哭了,希尔达;我受不了了。”

他站在她面前,她则轻轻地搭上他的手。

“你难道不明白,如果我们犯下如此可怕的错误,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互相尊重了吗?她将永远带着她的眼泪和悲痛夹在我们中间。我告诉你,我可受不了这些。可怜下我吧——如果你有那么一丁点儿爱我的话。”

他没有回话,于是她又断断续续地接着往下说。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负起责任来。亲爱的,看在我的分上,回到你妻子身边吧,永远不要让她知道你爱我。因为我们比她要坚强一些,所以我们必须做出牺牲。”

他失去了勇气,两人就那样默默地待着。最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我不再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似乎是分不清的。这太难了。”

“对我来说也很难,巴兹尔。”

“那么,再见吧!”他伤心欲绝地说,“我想你是对的,或许我只是让你非常不开心了而已。”

“再见,亲爱的!”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双手,他弯下腰吻了她的手。她简直不能忍受这种痛苦,当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时,她的决心已经不在。她不能看着他走——无论如何,不能这样的冷漠。她想,这或许是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了,长久以来压抑的热情终于释放出来,赋予她力量。此刻,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了——除了爱。

“不要走,巴兹尔!”她叫道,“不要走!”

他转过身来,高兴地叫了一声。两人相拥,他猛烈地亲吻了她,从她的嘴唇到她的眼睛、头发;她则哭得梨花带雨。现在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什么都可以不要,天可以塌下来,除了这天赐的疯狂之外,世界已没有任何意义。

“哦,我受不了了,”她呜咽道,“我不能失去你,巴兹尔,说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他又准备亲吻她,在喜悦之下,她几乎晕了过去。她投身到他坚强的怀抱里,心想自己宁愿幸福地死在这里。

“哦,巴兹尔,我需要你的爱——我非常需要你的爱!”

“现在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你永远都是我的。”

他用手轻轻拂过她的脸庞,眼里像是有火在燃烧。她沉浸在爱情的喜悦里,让她感到自豪的是,一个爱她的男人就该如此疯狂。

“再说一次你爱我。”她喃喃道。

“哦,希尔达,希尔达,我们总算在一起了!让我们去一个只有爱的地方,去一个人们只看重爱情、青春和美丽的地方吧!”

“让我们去那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地方。我们的时间太短,让我们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幸福吧!”

他又吻了她。她喜极而泣。他们疯狂地谈着他们的爱、他们过去的痛苦以及对未来的大胆规划,除了激情,一切都已被他们抛之脑后。这一刻,只有眼前是最真实的,他们都难以想象过去竟然彼此隔阂了这么长。当他说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将他们分开——因为他们一直并且将永远属于彼此时,她高兴地按了按他的手;他们是否失了魂已经并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已经赢得了整个世界。忽然,希尔达猛地跳了起来。

“小心!有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男管家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珍妮。巴兹尔吃惊地叫了起来。管家关上门,一时间气氛极为尴尬。希尔达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巴兹尔首先恢复了平静。

“我想您认识我的妻子,莫里太太。”

“哦,是的,我知道她;你不用介绍我了。”珍妮生气地大叫起来,飞快地走到希尔达面前,“我是来找我丈夫的。”

“珍妮,你在说什么?”巴兹尔叫道,他已预感到情况不妙。然后他转向希尔达。“您介意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吗?”

“不,我想跟你谈谈!”珍妮打断说,“我不需要你那些欺骗。我来这里就是准备将问题挑明的。终于逮住你了!你这是在试图将我的丈夫抢走!”

“安静点儿,珍妮!你疯了吗?莫里太太,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吧;不然她会冒犯您的。”

“你为她着想——你就不为我想想?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的痛苦!”

巴兹尔抓起他妻子的手,想把她拉开,但她却竭尽全力地挣开了他。希尔达站在她面前,脸色苍白,良心不安。珍妮的突然闯入使她意识到她的打算是多么的卑鄙丑陋。她被吓坏了。她示意巴兹尔让他的妻子畅所欲言。

“你这是在偷我的丈夫!”珍妮威胁地大声喊道,“哦,你……”她找不到更为恶毒的词语,只是因狂怒而无力地颤抖着,“你这个邪恶的女人!”

希尔达强迫自己说点儿什么。

“我不想让你感到不快,肯特夫人。如果能让你感到高兴,我可以保证不再见你的丈夫。”

“没用的。不管你承诺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的。我知道上流社会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对伦敦城里的女人了如指掌。”

巴兹尔向前一步,再次请求希尔达离开他们。他打开门,用哀求的目光扫了一眼希尔达,表明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尽管她避开了巴兹尔的目光,她还是能感觉到他在恳求自己不要为眼前这让人十分不快的一幕而生气。

“她怕我了!”珍妮嘶哑着嗓子野蛮地叫道,“她不敢面对我了!”

他关上门,转向他妻子。盛怒之下,他脸色苍白,然而珍妮却没有注意到这点。

“你来到这里,又如此放肆,是何用意?”他粗暴地说,“你无权来这里,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你!你以为我猜不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吗?我在这里等了好几个钟头了。我看到人们进进出出,最后我知道你和她单独在一起。”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给了管家一英镑,是他告诉我的。”

巴兹尔厌恶得浑身战栗起来。随后,看到他满不在乎的样子,珍妮苦涩地笑了。她在靠近窗户的桌子上看到了巴兹尔的照片。巴兹尔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便一把抓起那照片扔到地上,并恶毒地用脚跟去踩。

“她没有权利将你的照片摆在这里。哦,我恨她!我恨她!”

“你快把我逼疯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走吧。”

“你不跟我走,我是不会走的。”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试图命令眼前这个愤怒的、失控的女人。他向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臂。

“听着,我在上帝面前向你发誓,到现在为止,我从没做过或说过此前你不知道的任何事情。我试着履行自己的义务,我尽最大的努力让你开心,我使出浑身解数来爱你。现在,我不想再骗你了。让你知道最近发生的一切会比较好。今天下午,我告诉希尔达说我爱她……并且,她也爱我。”

珍妮气得哭了出来,冲动之下挥动着雨伞朝他脸上打去。他夺过雨伞,在盛怒中将它在膝盖上折断,然后扔向一旁。

“这都是你自找的,”他说,“你太让我难过了。”

他看了看珍妮,好像看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那样。她站在他面前,喘着粗气,不知所措,然而却试着要控制住自己。

“现在是时候结束了,”他冷冷地说,“我们不可能再生活在一起了。我试过做一些能力之外的事情。我不能并且也不会再与你生活在一起了。”

“巴兹尔,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她叫道,突然意识到他是很认真地在说这话。她万万没有想到,巴兹尔竟会抛出如此绝情的一句话来,于是她回应道:“你别想甩掉我。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你还想要什么?”他冷冷地问道,“你已经毁了我的整个生活,难道你还不满意吗?”

“你不爱我吗?”

“我从未爱过你。”

“那你为什么娶我?”

“是你让我娶的。”

“你从未爱过我?”她喃喃地重复着,几近崩溃,浑身战栗着,“即使是开始时你也没有爱过我吗?”

“从来没有。现在才告诉你是有些晚了。但我必须告诉你,并做个了结。你已经发泄了好几个月了,现在轮到我了。”

“但是我爱你啊,巴兹尔!”她大哭起来,走到巴兹尔跟前,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然而巴兹尔却躲开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碰我!……哦,珍妮,让我们好聚好散吧。我很抱歉,我不想对你不好。但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我喜欢的人不是你。继续假装喜欢,并搞得我们彼此都痛苦不堪,那又有什么意义?”

她面对着他,显得极为卑微,想要忍住不哭,却又哭得浑身发抖,盯着巴兹尔的眼睛也比平日大了许多。

“是的,我听见了。”她声嘶力竭地叫道,“但我不相信这一切。当我将手放到你肩上时,我看到你在情不自禁地发抖;当我亲吻你的时候,你一点儿也没有想要推开我的意思。”

他毕竟是个软心肠的人,现在,盛怒过后,他又不禁被她的悲戚所打动。

“珍妮,我不爱你,这是我无法控制的事情;我爱的是别人,这也同样是我无法控制的事情。”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既害怕又迷惑地问道。

“我准备离开。”

“去哪里?”

“天知道!”

好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在珍妮打算整理那已经乱成麻的思绪时,管家悄然走了进来,交给巴兹尔一个便条,说是莫里太太让他带过来的。等到管家离开,巴兹尔才打开那便条,读完之后,他默默地交给了珍妮。

<small>你可以告诉你妻子,我决定嫁给法利先生了。我不会再见你了。</small>

“这是什么意思?”珍妮问道。

“这还不够清楚吗?有人向她求婚,她打算答应了。”

“但是你说过她爱你的。”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于是珍妮的心里突然划过了一道希望之光,她伸出双手,温柔而又焦虑地向他走来。

“哦,巴兹尔,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她没有我那么爱你。过去,我很自私,喜欢吵闹并且总有苛求,但是我一直爱着你啊。哦,巴兹尔,不要离开我。让我再试试看能否让你爱上我。”“我很抱歉,”他低垂着目光回答道,“太晚了。”

“哦,天啊,我该怎么办?”她叫道,“即便是她决心嫁给另一个人了,你依然喜欢她胜过这世上所有人吗?”

他点了点头。

“并且即使她嫁给了别的男人,她也依然爱你。在你和她之间,我依然没有立锥之地,我只能像一个被解雇的下人那样悻悻地离开。哦,天啊,天啊!我做了什么坏事,以至于要遭此报应啊!”

巴兹尔被珍妮的痛苦打动了,于是他低声说:“真的很抱歉,让你感到如此痛苦。”

“哦,不要可怜我,你认为我现在需要别人可怜吗?”

“你最好离开这里,珍妮。”他轻声说。

“不,你已经说过不再需要我了,我以后就走我自己的路了。”

他看了看她,踌躇了一番,然后耸了耸肩。

“那么,再见吧!”

于是他走出门去,珍妮一直目送着他。起初,她无法相信他已经走了。他似乎应该转个身,然后拥她入怀的;他似乎应该再走上楼梯,并对她说“我依然爱你”的。然而他却没再回来。透过窗户,她看到他沿着街道一直走了下去。

“他这么开心地走了。”她低语道。

接着,伤心欲绝的她倒在地板上,以手遮面,眼泪汹涌而出。

第二部 第十四章

不久,珍妮站起身来,走下了楼梯。她默默地在大街上走着。尽管已是精疲力竭,然而出于节俭的本能,她并没有搭乘马车,而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打算步行去滑铁卢。这个夜里又黑又冷,十一月的毛毛雨浸透了她的衣服,不过正处于极度悲伤中的她并未留意到这些。她就那么走着,目光直视前方,脸上满是绝望的神情,她的眼里既没有房子也没有人。她穿过熙熙攘攘的皮卡迪利大街,就仿佛穿行在空空荡荡的街上一样。人们撑着伞,急着赶回自己的家,抑或无视这恶劣天气,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她会忍不住啜泣起来,滚烫、痛苦的泪珠从面颊滑落。前路漫漫,她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的四肢似乎比铅还重,并且疼得厉害。但她还是不愿意乘车,因为静止不动时的痛苦总会强过活动时的痛苦。她穿过威斯敏斯特桥,在自己还没意识到时,便已到了滑铁卢。她神情恍惚,以至于一旁的搬运工人还以为她喝了酒。珍妮问了什么时候会有火车,然后便坐下来等。电光费力地穿透了那潮湿的黑夜,在摇曳的灯光下,车站显得空旷而寂寥。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杂乱不堪而又让人毛骨悚然,并且极古怪地延伸至无穷远处:人来人往,搬运工带着行李通过,火车来了又走。此情此景让备受煎熬的她感到更可怕、更痛苦了。

最后,珍妮到了巴恩斯,然而她却并未感到解脱——如果她还有什么感觉的话——只能是更多的痛苦。因为她回忆起了夏日里的情景:在柔和的蓝天下,她紧挽着巴兹尔的手,和他一起在公园里四处游荡;然而现在,这里却又黑又丑陋;金雀花都已被烧焦,一片脏兮兮的样子。即便在夜色的掩映下,眼前的一切也是那么的凄凉、污秽。她来到那狭窄的小屋前,开门进去,随即又上了楼。不管怎样,她仍隐约希望巴兹尔已经回来了——因为要让她不再见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却不在那里。现在,眼泪已不足以表达她的痛苦了,于是她发疯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机械地将一些放错的东西恢复原位。她在卧房里照了照镜子,将自己同莫里太太进行比较。她苦涩而又骄傲地注意到了自己那美丽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和近乎完美的光滑皮肤,她意识到,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自己还是比莫里太太美多了,也比她更年轻。当她回忆起在金皇冠酒吧里逝去的风光岁月时,更加不明白为何与巴兹尔在一起后,自己会如此软弱无力。多少男人曾热烈地爱慕着她,多少男人任她颐指气使;一些喜欢色眯眯地盯着她的男人碰到她的手都会浑身发抖;另有些人,只要看到她冲自己笑一笑,便能燃起欲望,瞬间脸色苍白。人们一直称颂她的美丽动人,只有巴兹尔茫然无知。于是,她带着困惑,带着英国血统里的那种清教徒本能,问自己为何会遭受如此痛苦的惩罚。她已经尽力了:她是个很好很忠诚的妻子,并且总是千方百计地取悦丈夫;即便如此,他还是厌恶她。全能的上帝似乎在与她作对:在一股邪恶的力量面前,她完全是无能为力了。

她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她知道了每班火车预计到站的时间,并痛苦地估算着火车到站到乘客回家所用的时间。黑夜就要过去了,火车一辆接着一辆到站,但是她始终不见巴兹尔的身影。最后一班火车也过去了,她终于绝望了——她彻底明白,今晚他不会回来了。她感到他们之间就这么结束了,连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再次回忆起他那满是憎恨的样子和鄙夷的言语;他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激情在那一刻通通化作愤怒爆发了出来,想到这里,她仍忍不住浑身颤抖。珍妮特别希望自己能忽略巴兹尔的所作所为,即使是现在,只要他能回到自己身边,就算无法拥有他的爱,她也会觉得很感激。她大可不必逼巴兹尔公开承认对莫里太太的爱,与这种可怕的“水落石出”相比,之前让她备受折磨的“满腹狐疑”似乎还好受多了。只要不是彻底地失去巴兹尔,她什么都可以忍受,哪怕只能偶尔看到他,她也会为此心存感激。但要是永远也不能再见巴兹尔,她很快便会死去。

她的心脏突然一阵悸动。她很快便会死去……这就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她实在是无法再活在这种痛苦之下了,这不幸实在是太可怕了——死了就好多了,什么痛苦也感觉不到了。

“他们没给我留任何余地,”她反复说着,“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也许只有死了,他才会出现,或许还会为她感到难过。他或许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后悔没有对她更和善一点儿、更宽容一些。她知道,活着是不可能挽回他的爱了,但是死呢?也许死能够创造一个奇迹呢?这一想法深深地攫住、占据、支配了她的心灵。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一阵兴奋,她突然打起精神,毫不迟疑地下了床,戴上帽子便走出家门。她很快地往前走,支撑着她的是那不可思议的赴死的决心。她期望从所有的麻烦中摆脱出来,走向平静;希望从这种肉体上的疼痛所无法企及的情感痛苦中挣脱出来,找到安全的栖身之所。在这黑暗静谧的夜里,她走到了静静流淌着的漆黑的河边,这里水流湍急、凶险,河水冰冷刺骨。不过这丝毫没有让她感到恐惧。如果她的心跳加速了,那也只是极大的喜悦,因为她决心结束自己的痛苦。那是一个阴沉的夜晚,这让她感到很高兴。她感谢上帝——因为天空下起了雨,那些闲逛的人早就不知所终。沿着便道,她走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一年前,有个女人就是从这里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地方的水很深,河岸也比较陡峭。以前,珍妮经过这里时往往会浑身颤抖;某次,她曾在路过时半开玩笑地说,她正在走向自己的坟墓。忽然,她发现有个男人朝这方向走来,于是赶紧躲到墙下的阴影里,因此那人经过时并未注意到有人在这里;花园里的那些树上,水不断地往下掉。她来到了她想找的那个地方,四下张望,确定了附近并无人烟。她摘下帽子,将其放到墙角下,尽量避免它被淋得很湿。随后,她毫不犹豫地往河岸边走去。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她看了一会儿那缓缓流动着的无情的河水,然后便勇敢地纵身一跃。

巴兹尔离开莫里太太家后,便去了哈利大街,却发现弗兰克出门了。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去了俱乐部,在那儿,他整个夜晚都闷闷不乐,陷入绝望和痛苦中。他痛苦是因为希尔达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将嫁给万灵教堂的牧师法利,并为自己给妻子造成的痛苦而感到后悔。起先,他本打算在城里过夜,不过想得越多,他越感觉自己应该返回巴恩斯,因为尽管完全有意跟珍妮分开,但想到此前一起经历过的一些事,他感到无论如何也不能以这种生气的方式分开。不过他也知道,要马上再次见到珍妮的确不太合适,所以他决定晚点儿回去——那时她可能已经睡了。他完全睡不着觉,害怕醒着,于是打算动身了。直到凌晨两点,他才回到了他们的小屋,正当他准备进去时,却吃惊地发现一个警察在按门铃。

“你有什么事,警察先生?”他问道。

“你是巴兹尔·肯特先生吗?你能跟我去趟警察局吗?你的妻子出意外了。”

巴兹尔发出了一声惊呼,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忙问警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警察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遍:他必须马上赶到警察局。于是他们一起火速赶到警局。一位侦查员告诉了他这一不幸的消息。

“现在我们需要你来确认一下是不是你的妻子,有人看到她在便道上走,然后跳进了河里,在我们施救以前她就不行了。”

巴兹尔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目光呆滞而惊恐。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只能难以理解地喘喘气。他扫了一圈周遭的人,他们冷漠地看着他。他感到整个屋子换了个方向,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受到惊吓的他快要晕过去,似乎有些人残忍地将他缝合好的头盖骨撕裂开了。他的手到处乱指,检察官会意,将他带到妻子躺着的地方。一个医生还在那里,不过看起来已停止了所有能起死回生的努力。

“这位是她的丈夫。”带巴兹尔进来的人说。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医生喃喃地说,“她被捞上岸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巴兹尔看了看她,然后低头,以手遮面。他觉得自己突然就要用最大的声音尖叫起来。这看上去太可怕了,太不可思议了。

“她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原因吗?”医生问。

巴兹尔没有回答。他心烦意乱地注视着珍妮紧闭的双眼,还有凌乱的被浸湿的头发。

“哦,天啊,我该怎么做?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医生看了看他,然后让警官带一些白兰地过来。然而巴兹尔却厌恶地将它推到一边。

“现在,你希望我做什么?”

“你现在最好回家,我会送你回去。”医生说。

巴兹尔卑怯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睛有一种冷漠的黑,在死一般苍白的脸上闪烁着。

“让我回家?我不能待在这里吗?”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带走。没走多远便到了门口,医生问他能否扛得住。

“没问题,我没事,别担心!”

他进了门,走上楼梯,一种恐惧扑面而来。当他被一把椅子绊倒时,他惊得尖叫起来。他坐下来,想要理理思绪,不过内心还在激烈地翻滚,以至于他担心自己会发疯,从此他的大脑似乎将要经受两种折磨——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已合二为一。随后,那尚未模糊黯淡的警察局的场景便开始浮现在眼前。此刻,他突然奇怪而详细地看到了每一个细节:太平间里光秃秃的石墙,闪耀的灯光和扭曲的影子。穿着制服的人的面部表情(每个特征、每个表情都大相径庭),还有珍妮的遗体!这些场景刺透了巴兹尔的灵魂深处,让他感到既恐惧,又良心不安,他几乎就要晕过去了。他叹息着自己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能承受这么多变故。

“唉,要是她再多等一会儿就好了!要是我能早点儿回来,我可能能救她。”

同样,他也还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所发生的事,他被自己的残忍惊得目瞪口呆。他不断重复着自己和珍妮说的话,看到她乞求再给她一次机会时的可怜表情。她的声音依然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从她眼里流露出的极大的痛苦吓倒了他。这全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

“是我杀了她,这跟亲手把她勒死没什么两样。”

他的想象力受到了激发。他看到了河边的场景,在黑暗湍急、寒冷刺骨的水流中的骇人一幕,他听到了落水声和恐怖的呼喊之声。他看到了生命的挣扎——在某一瞬间,求生的欲望盖过了一切。珍妮快要被淹没窒息时的痛苦让他震颤,他感觉到了骇人的呛水以及徒劳的呼吸。情绪激动的他突然流下了眼泪。

然后,他回忆起珍妮给他的爱,以及自己的忘恩负义。除了痛苦地自责以外,他还能做些什么?他从未试着去珍惜任何东西。第一个障碍就让他泄气了,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她充满信任地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他,然而他带给她的却是无尽的痛苦,而不是她所渴望的幸福;他带给了她可怕的死亡,而不是她因为他的缘故而无比热爱的生活。最终,他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活下去了,因为他鄙视自己。明天和后天将会是什么样子,他无法展望。他的生活结束了,结束在痛苦和彻头彻尾的绝望当中。他该如何生活下去,想起那些责备的眼神,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受到了灼烧,因此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安心地入睡了。于是,他突然强烈地想要像珍妮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来为她的死做出补偿,也以此来获得安宁。一股可怕的魔力突然间笼罩了他,于是他像被催眠了一般,走下楼梯,到了街上,一路拖曳着脚步来到了珍妮自尽的地方。然而他的意识却是清醒的。尽管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仍能看见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河水仍在拍打着河岸,然而看着那水,他开始气馁,开始战栗了。那水太冷了,他也无法忍受溺死时的那份痛苦。不过珍妮却如此轻易就做到了。这样看来,她跳下去的时候,应该是鼓足了勇气的,没有半点迟疑。他因为恐惧而作呕,开始嫌恶自己的怯懦,随即转身,远离了那可怕的地方。不久,他便开始由走而变成跑,到家时,他的四肢都在颤抖。这样,他终于不用再面对死亡了。

然而他仍旧觉得很难再活下去了,于是,他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支左轮手枪,并装入了子弹。这下,只需轻轻一按,便能结束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羞辱、懊悔,结束所有的苦难。他凝视着手中那小小的武器——它的设计优美又入时;而突然间,一股激情涌上他的心头,于是他扔掉了手枪。他不能现在就死去,因为,不管怎样,他仍然还爱着;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并且又开始颤抖起来。他明白,伤口所能带来的疼痛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在战争期间,他负过伤,但那时,那火热的子弹也没能让他感受到现在这种撕心裂肺的痛。现在已是凌晨三点,他无法再忍受这余下的黑夜了。几乎还有五个小时天才能亮,而这夜的黑让他感到无尽的恐惧。他试着读书,但大脑现在一片混乱,他根本无法再读懂那些字句了。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想要睡眠,然而一闭上眼,反倒清晰地看到了珍妮那苍白而恐怖的脸,还有她那紧握着的双手以及不住滴水的头发。这房间里静得有些残忍。他瞥见了小桌上珍妮所做的针线活,她出去时,漫不经心地将其放到了桌上;他仿佛又看见了她,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桌边,埋头做着自己的针线活。他不能再忍受这痛苦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取了帽子径直出门去。他必须要找个可以说话的人,一个可以听他讲述他的痛苦和悲伤的人。他忘记了时间,飞快地走着。路上毫无人迹,在那黑暗、寒冷而又没有星光的夜里,他几乎看不见眼前的路;也没有任何人会与他擦肩而过,这样,他便得以像穿越沙漠一样在大街上穿行。最终,过桥之后,许多房屋总算出现在他眼前。他在人行道上走着,回想起这些街道上白日里熙攘的人群,他的惊慌与恐惧忽然得到了些许缓和。他那原本毫无目的的脚步突然有了目标,开始有意识地拖着他的身躯往弗兰克家走去。他必须要找个人帮助自己,并给他一些如何承受这一切的建议。由于已经是筋疲力尽,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然而这路途却好像永无止境一般。终于,这城市有了一点点苏醒的迹象。路边开始不时有马车经过,它们载着科芬园的产品在马路上跑着;各处的牛奶铺里都开始闪耀着微光。他为这些早起的辛勤劳动者而感动,是他们的匆忙劳作让自己感到重新回到了人间。他在一个屠夫的商铺前站了一会儿,阳光下显现出了那肌肉结实的老板的轮廓,仿佛让地面也变得精力充沛了。

最终,好像是在他离开巴恩斯几小时之后,巴兹尔终于到达了哈利街,并继续蹒跚地往前走着。他拉响了夜用门铃,然后便在门口等着,然后却没有任何应答。他痛苦地想,弗兰克可能出诊去了。他现在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挪不动脚步了,又能去哪里?自午夜起,他已经走了十六英里了。他又拉了一次门铃,不久,听到了一声回应。大厅里的电灯亮起来了,接着,有人打开了他眼前的门。

“弗兰克,弗兰克,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进去吧!我觉得我就快死了。”

弗兰克吃惊地望着他的朋友,他头发凌乱,也没有穿大衣,身上湿湿的,还有溅起的泥;他的脸色苍白、憔悴而又恐怖,眼神就像是疯子,死死地盯着哪里便不放。弗兰克没有说话,只是抓起巴兹尔的手臂将他引到了屋里。这时,巴兹尔仅存的一点儿气力也消失殆尽了,他瘫坐到一张椅子上,然后晕了过去。

“笨蛋!”弗兰克喃喃地说。

他抓起他的颈背,然后使劲将他的头弯压下去,直到碰到他的膝盖;不久,巴兹尔便恢复了意识。

“我去给你拿点儿白兰地,你先就这样把头埋着。”

弗兰克不是个会因突发状况而惊慌失措的人,他有条不紊地倒出了适量的白兰地,并让巴兹尔喝下去。他让巴兹尔静静地坐一会儿,并且不要说话;接着,他拿出自己的烟斗,装满烟叶后点燃,然后默默地坐下,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到衣服里,开始抽起烟来。他那一系列冷淡的动作给了巴兹尔极大的安慰,因为在丝毫没为他的突然闯入而感到震惊并且仍然冷静行事的弗兰克面前,他可以摆脱那种极可怕的紧张状态。弗兰克的漫不经心给巴兹尔带来一些类似催眠的影响,他竟莫名地感到放松了许多。最后,医生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我想你最好还是把身上的东西脱掉。我可以给你一套睡衣。”

弗兰克的话突然又将巴兹尔带回到可怕的现实中来,他呆滞着眼睛,沙哑着声音,痛苦地喘着气,毫无条理地向弗兰克道出了这个可怕的故事。接着,他再一次崩溃了,于是将脸藏起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哭泣。

“哦,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弗兰克一边看着他,一边沉思,想着他下一步该怎样做比较好。

“昨晚上,我差点儿自杀了。”

“你觉得那样做能带来什么益处吗?”

“我鄙视我自己。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再活下去了;但我却没有勇气那么做。人们说毁掉自己的人是懦夫:他们那是不知道自杀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无法面对那疼痛,然而珍妮却如此轻易地直面了它——她就那么走到曳船道上,纵身跳进了河里。然而我却不知道另一端是什么。也许真是有那么一个复仇之神存在,当我们触犯了他的律法时,他便会永世地惩罚我们。”

“巴兹尔,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这样激动的。你不如到隔壁房间去睡觉。如果能睡上几个小时,你便能好多了。”

“你觉得我还睡得着吗?”巴兹尔叫道。

“走吧。”弗兰克说着,挽起了他的手。

他将他带到卧室,巴兹尔也没有反抗,只是脱下衣服躺下了。接下来,弗兰克拿出了他的皮下注射器。

“现在伸出你的手来,不要乱动。我只是要给你一针,不会很痛的。”

他给注射了一些吗啡,过了一会儿,便很满意地看着他舒服地睡去了。

弗兰克放下他的注射器,若有所思地笑了。

“这真有意思,”他喃喃地说,“最狂暴、最悲痛的人类情感竟抵不过一剂吗啡。”

这个小小的玩意便平缓了混乱的情绪;在这一力量之下,悲痛和懊悔都失去了它的能量,良心的剧痛平静下来了,人类的大敌——痛苦——也被征服了。这也强调了一个事实:人类最微妙的情感取决于那些傻子们将哪些事情归为不道德。于是,弗兰克开始表达起他对二元论者、唯心论者、基督教科学家、骗子以及那些普及科学的人的极端嫌恶。接下来,裹在一张毯子里的他舒服地躺进扶手椅里,等待着那迟迟不来的黎明。

两小时后,弗兰克到了巴恩斯,在警察局里,他获知了更多关于珍妮那悲惨死亡事件的具体信息。弗兰克告诉侦查员,肯特现在处于完全崩溃的状态,不能亲自来做什么。随后,他给他们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并处理好了警察局里一切相关事务。他了解到,审讯可能在两天后进行,并保证巴兹尔到时一定可以亲自来参加。之后,他去了他们家,发现女仆正因男女主人都没在家而惊慌失措。于是他告诉了她昨天发生的一切,然后写信给詹姆斯·布什,将此事告知于他。他答应女仆说,自己第二天早上还会来,之后便起身返回了哈利街。

巴兹尔已经醒了,但却非常沮丧。整整一天他都没有讲话。弗兰克也只能猜想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他的脑海中一直浮现与希尔达在一起的场景以及他曾对妻子说过的那些怨言;想起妻子时,他总是看到两个场景:她请求他再给她一次机会,然后便是——死亡。有时当他回忆起他对希尔达说过的那些激情澎湃的话语时,他就觉得自己几乎要痛苦地尖叫出来,因为似乎正是自己最终对私欲的屈服才导致了整个惨剧的发生。

第二天,弗兰克在出门前,去看了看巴兹尔。当时,他正郁郁地望着炉火。

“老兄,我要去巴恩斯了。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巴兹尔开始剧烈地颤抖,脸色也更加苍白可怕。

“审讯怎么样了?我一定要参加吗?”

“恐怕是这样的。”

“那样,整个事件就会大白于天下。他们会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抬不起头了。噢,弗兰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

弗兰克摇了摇头。巴兹尔垂下嘴角,神情绝望。之后他就再没说话。直到弗兰克要离开房间时,他才跳起来。

“弗兰克,你一定要帮我做一件事。我猜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卑鄙残忍的人。天知道我和其他人一样,有多么厌恶我自己——但是,看在我们是这么多年朋友的分上,再为我做一件事吧。我不知道珍妮对她的家人说了些什么。他们一定很高兴有机会在我失意低落的时候打击我——但不管怎样,一定不要让莫里太太受到牵连。”

弗兰克停下来想了一会儿。

“我想想看我能做些什么。”他回答道。

在去滑铁卢的路上,弗兰克去了一趟老皇后街,刚好赶上莱依小姐在用早餐。

“巴兹尔今天早上还好吧?”她问。

“可怜的人!他现在糟透了。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想,他最好在审讯一结束就出国。”

“在那之前,你为什么不让他待在我这里?我可以帮助他。”

“你只会大惊小怪。他自己一个人反而会好点儿。他会思来想去,直到精神疲惫不堪,到那时,情况就会有所好转了。”

对于他拒绝自己建议时所表示的轻蔑,莱依小姐只是微微一笑,等他继续往下说。

“听我说,我希望你能借我一些钱。今天上午你能不能给我的账户存二百五十英镑?”

“当然可以。”她回答道,似乎很高兴收到这样的请求。

她走向桌子,拿出一本支票簿,弗兰克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你不想知道这钱是做什么用吗?”

“不想,除非你自己愿意告诉我。”

“你真是个好心人!”

他热情地握住了她的手,瞥了一眼自己的表,然后就匆匆赶往滑铁卢。当他到达巴兹尔的家门口时,女仆范妮为他开了门,并告知他詹姆斯·布什正等着见他。她说詹姆斯此前一直在对她讲他为了摧毁巴兹尔而准备做的事,并在屋子里到处翻找文件和书信。弗兰克很庆幸自己的谨慎——他把所有东西都锁起来了。他轻轻地走上楼,打开门后,发现詹姆斯正在写字台那儿试用各种钥匙。弗兰克进来的时候,他一下惊起,但又很快恢复了镇定。

“为什么所有抽屉都锁上了?”他无礼地问道。

“大概是为了防止好奇的人查看里面的东西吧。”弗兰克温和地回答道。

“那个人在哪儿?他杀了我妹妹。他是个恶棍,是个杀人犯!我要当着他的面把这些话讲给他听!”

“我正想到这儿找你呢,布什先生。我想和你谈一谈。你不坐下吗?”

“不,我不坐,”他狠狠地回答道,“这不是一个绅士应该坐的地方。但我甚至还要和他一起。我会给陪审团讲一个精彩的故事。他理应被吊死。是的,被吊死。”

弗兰克用锐利的眼光看着这位拍卖行的店员,发现他拥有一双敏锐多疑的眼睛,嘴唇很薄,表情卑劣。由于巴兹尔已病得很厉害,不需要在交叉讯问中交代自己的家务事,所以为了避免审讯时出现不光彩的场面,弗兰克觉得应该将詹姆斯带进他所期望的心境中,而这也并不是件难事;但正是对那个人的厌恶情绪启发他产生了这种想法,也正是这种厌恶情绪引导他采用了一种近乎残忍而又坦诚的方式。他觉得对待这种人,最好不要遮遮掩掩,也没必要用奉承的委婉话语来掩盖自己的本意。

“你觉得在审讯时大闹一场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

“哦,你已经想到了,不是吗?是巴兹尔大律师让你来说服我的吗?没用的,小子。我就是要尽我所能,让事情对巴兹尔越不利越好。他待我就像是对污垢一样。对他来说,我总是不够好。”

他用最大的恶意尖叫着说出这些话,可以想象得到,其实他并不关心他妹妹的死,这件事只不过给了他一个发泄长久以来怨气的机会。

“你不妨安静地坐下来,不打断我,听我说上五分钟。”

“你现在是要迷惑我,不过你不会得逞的。你在我眼中就像一块玻璃,我能一眼看穿你。你们这种住在西区的人——你们总觉得自己知道所有事情!”

弗兰克镇定地等着,直到詹姆斯·布什说完了那些无礼的话。

“你觉得这间房子里面的家具值多少钱?”

这个问题让詹姆斯一愣,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回答了。

“值多少钱和卖多少钱区别很大。如果是一个精通此道的人要卖的话,可能会卖一百英镑。”

“巴兹尔考虑把它送给你的母亲和妹妹——当然,条件是在审讯时你要闭嘴。”

詹姆斯突然爆发出一阵讽刺的大笑。

“你可真会逗乐。你觉得送我母亲和妹妹一屋子的家具就能堵住我的嘴了吗?”

“我可不赞赏你所表现出来的公正无私,”弗兰克冷笑道,“我现在来找你——好像你欠了巴兹尔一大笔钱吧。你能还吗?”

“不能。”

“另外,你上一个工作地点的账户是不是有些困难啊?”

“你在瞎说。”詹姆斯急躁地打断道。

“也许吧。”弗兰克极其冷静地反驳道,“我提这件事只是想提醒你那敏锐的头脑,如果你要小题大做,那我们也可以让你的日子很不好过。如果家丑外扬了,那双方都可以大说特说了。”

“我可不在乎,”詹姆斯满怀恨意地叫道,“我就是要报复。如果我能把刀捅进那个人的身体里,我也愿意承担后果。”

“我明白,你的目的就是要在神气的陪审团面前把巴兹尔的婚姻生活全都抖出来。”弗兰克停了一下,看了看站在自己对面那人,“我给你五十英镑,你可以闭嘴吗?”

这个交易是带着嘲讽意味提出的。事实上,詹姆斯脸红了。他愤怒地跳了起来,向弗兰克走去。而弗兰克却仍旧坐在那里,愉快而冷漠地看着他。

“你在试图贿赂我吗?我会让你明白我是绅士;更重要的是,我是个英国人,我以此为傲。以前从来没有人试图贿赂我。”

“有的话,你会毫无疑问地接受的。”弗兰克喃喃地说道。

弗兰克的冷静让这个小店员感到很挫败。他隐约感觉到,自己那夸张的义正词严很可笑,因为弗兰克已经精准地采取了措施,所以一切矫揉造作都没用。

“得啦,得啦,布什先生,别犯傻了。这钱对你来说无疑很有用,你那么聪明,攸关大事的时候是不会让私人恩怨影响你的。”

“你以为五十英镑对我而言是个大数目吗?”詹姆斯大声叫道,然而却又带着一丝犹豫。

“你一定是听错我刚刚说的话了,”弗兰克很快瞥了他一眼,然后说道,“我刚才说的是一百五十英镑。”

“噢!”他再次脸红了,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那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哦?”

弗兰克看得出这个男人的心里正在挣扎,而脸上却有一抹羞愧之色,这更是引起了弗兰克的兴趣。詹姆斯犹豫了,但紧接着就强迫自己讲话;可是却没有了平常的那股自信——几乎是喃喃低语。

“听我说,如果是二百,我就同意。”

“不,”弗兰克坚定地回答道,“你可以拿走一百五十或是——滚开。”

詹姆斯没有回答,但看样子他是同意了。弗兰克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放在桌子上填好,然后交给了詹姆斯。

“我现在给你五十,剩下的审讯结束之后再给你。”

詹姆斯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他表现出了一种难得一见的谦恭。他看了看门,又瞟了一眼弗兰克——后者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需要待在这里了。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做的,我会告诉你的。”

“那,再见了。”

詹姆斯·布什以一种落水狗似的神态走了出来。女仆立刻进入房间。

“布什先生走了吗?”弗兰克问道。

“走了。谢天谢地。”

弗兰克沉思地看着她。

“啊,范妮,如果世界上没有流氓,那么就正直的人而言,生活就太艰难了。”

第二部 五第十五章

六个月过去了,夏日的和风又吹进了莱依小姐位于老皇后街的房子里。莱依小姐和刚从东方冬游归来的卡斯汀洋太太一起吃午饭——为了将自我提升与娱乐结合到一起,保罗建议他们去印度庆祝他们的重归于好,他们可以在那里享受更令人愉快的第二次蜜月,同时,他也可以研究很多具有政治价值的问题。卡斯汀洋太太穿着一件夏日的连衣裙,保持着从前的那份优雅,由于更多出了一丝温柔,她显得比过去更有魅力了。通过让自己的头发回归到本来的颜色,她也向人们展示了自己内心的变化。

“玛丽,你喜欢我现在的头发吗?”她问,“保罗说,这让我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而且我也不再浓妆艳抹了。”

“完全不化妆了吗?”莱依小姐笑问道。

“当然还是有点儿的,但只是涂点儿粉,那几乎可以不算了;还有,你知道吗,我现在也不用粉扑了。你不知道我们在印度时有多么快乐,保罗真是个理想的丈夫。他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已经爱上他了,并且我想,在下一次封爵时,他一定能得到一个男爵爵位。”

“这是对美德的奖赏。”

卡斯汀洋太太开心地笑了。

“你知道吗,我很怕自己变成一个最可怕的道学先生,然而事实是,我发现做一个好人真是太令人心安了。现在,请告诉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吧。你这个冬天在哪里过的?”

“我像往常一样去了意大利,我的表亲阿尔杰农和他女儿在圣诞节期间同我一起待了一个月。”

“贝拉丈夫的去世将她击垮了吗?”

卡斯汀洋太太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同情,莱依小姐于是深深地意识到了她的变化。

“她很坦然地面对了这一切,我认为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开心。她告诉我,她时常都能感觉到赫伯特的存在。”莱依小姐停了一下,“贝拉收集了她丈夫所有的诗并希望能够发表,她还以序言的形式写了一篇非常感人的文章来介绍赫伯特的生平。”

“不,这正是最为悲剧的地方。我从未见过天性如此诗意的人,就算他从未写过只言片语,他也早已脱离平庸了。如果他仅仅是写了他自己的感受,他那小小的希望与失望,他可能做了一些好事;然而他却只是进行了一些苍白的模仿,对斯温伯恩、丁尼生和雪莱的模仿。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如此朴实正直的赫伯特·菲尔德总是写出一些矫揉造作且极不自然的诗句。我想在他心里,他总觉得自己没有文学表达的天赋,但这同崇高的理想、真挚的性情或是那七宗关键性的美德根本没有半点关联,他竟为此而觉得自己死有应得。他仅仅是为了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而活,直到生命的尽头,他终于明白自己永远也成为不了那样的人。”

莱依小姐已经见过那本贝拉打算自费出版的漂亮小书,字排得很整齐,页边也留有很多空白,精致又有吸引力;她看到了评论家们对这本诗集的轻蔑及忽视,也预见到了贝拉最终将会拿回许多未卖出的册子馈赠亲友——大家可能会很感激她,但绝不会煞费苦心地读它。

“雷吉·巴西特最近怎样了?”格雷丝突然问道。

莱依小姐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但卡斯汀洋太太脸上的平静表明,她不过是随便地询问一句罢了,或许只是为了表明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对他的迷恋。

“你听说他结婚的事了吗?”

“我在晨报上看到那则消息了。”

“他母亲为此非常生气,并且三个月没有同他讲话。最后,我告诉她,她仍需要一个继承人;于是她只好放下自己的骄傲,接受了自己的儿媳——那女孩是个非常不错并且又明事理的孩子。”

“她长得漂亮吗?”格雷丝问。

“不是很漂亮,但非常能干。她现在已经使雷吉变成一个得体大方的人了。现在巴西特夫人去了伯恩茅斯,那对年轻人在那里有一栋房子,她过去等着小孩的出生。”

“这样看来,古老的巴洛·巴西特家族不会灭绝了,”格雷丝满是讽刺地说,“我想你那个年轻的朋友真的安定下来了,因为有一天,他归还了从前问我‘借’的所有钱。”

“你怎么处理那钱的呢?”莱依小姐问道。

格雷丝红了脸,并奇怪地笑了。

“哦,它刚好在我们的婚礼纪念日之前寄到,所以我便用这笔钱给保罗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珍珠别针。他见到这礼物非常高兴。”

卡斯汀洋太太站起身来。待她离去后,莱依小姐打开了一封午饭前便送到的信。因为客人的到来,她没能及时阅读这信。信是巴兹尔写来的,在莱依小姐的建议下,他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度过了整个冬季。她十分好奇地打开这信,因为这是他离开英国后第一次给她写信。

<small>如果我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消息,不要认为我忘恩负义,只是一开始,我觉得我不能给在英国的朋友写信。每当我想起你们的时候,所有的往事都会浮上心头,我要经过非常绝望的努力才能摆脱那回忆。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再也无法面对这世界了,我因为自责而感到极端痛苦;我发誓要用整个一生来表达自己的忏悔,并猜想我可能再也得不到宁静与幸福了。然而不久,我便发现我又恢复了从前的老脾气;我发现自己有时候会满足地微笑,会被逗乐并且精力旺盛;我痛苦地释放了自己,那可怜的女孩才刚死去几个星期,我竟能被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逗乐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因为我竟不禁去想,那关住我的监狱之门已被打开了;尽管我认为自己残忍又麻木,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却不得不想,是命运在给我另一个机会。罪恶的石板已被洗净,我必须要重新开始了。我曾欺骗自己,说我希望死去,但那只是虚伪和矫饰——我想要活,我想要好好地享受生命。对于幸福,我充满了渴望,我极度地渴望着生活的丰富与美好。我犯过一个可怕的错误,然而我承担了后果:天知道我曾经有多么的痛苦,也知道我曾非常努力地想要进行弥补。这或许不全是我的错——即使是跟您这么说,我也感到惭愧;我应该一直假装得体到最后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应该按照他人的意愿来做事或是想问题;我们从来没有机会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我们被那些偏见和所有的道德教条所束缚。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重获自由吧。让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而不是按别人期望的方式做事。你知道整件事情最糟糕的地方在哪里吗?如果我像个流氓一样,任由珍妮走向毁灭,我可能仍能保持幸福、满足及成功,而她可能也不会死。正是因为我试着想要履行自己的职责,才导致了所有这些悲剧的发生。这世界有一个理想的典范,我以为这是要让人们去实践的;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人们仅仅是耻笑我而已。</small>

<small>不要因为我说了这些事情便把我想得太坏;这些想法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产生的,是你让我来到塞维利亚的,你应该知道这对我的思想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是一片自由的土地,最终,我意识到了我还年轻。我怎么可以忘记在塞尔佩斯的漫步?卸下了所有的监禁关系后,将所有的事件看做是一场场舞台剧,然而却害怕落幕后让人无法忍受的现实又会重现?那些歌舞,那些在瓜达基维尔河边橘园中的闲适,月光下塞维利亚的喧嚣:我无法长久地抗拒它,最终,我忘掉了一切,只知道时光易逝,只知道这世界是值得我们活的。</small>

<small>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small>

莱依小姐微笑着看完了这信,然后叹了口气。

“我想,到了那个年纪,人们通常不会很有幽默感了。”她喃喃自语道。

她给巴兹尔发去一封电报,让他继续留在那里。不过三天后,这年轻人还是回来了,经过一个冬天的暴晒后,他的皮肤变得黝黑起来,整个人看起来也是更健康、更帅气了。莱依小姐邀请弗兰克过来吃晚餐并见他,于是这爱剖析的一对便冷静地观察起巴兹尔来,他们想知道时间是怎样影响了巴兹尔那敏感的性格。此时的巴兹尔情绪高昂,很高兴重新回来见到他的朋友们;然而他那勃勃的生气下也有谨慎与庄重,这体现了他那沉着镇静的性情。他所经历的一切或许给了他足以使自己解脱的资本。他变得更为成熟,不再像从前那样情绪化了。之后,待到莱依小姐和弗兰克单独在一起时,她总结了自己对巴兹尔的新印象。

“每个英国男人心里都有一个教会委员,那是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有时,你认为他睡着了或是死去了,但他却仍然顽强地存活在你的生活中,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他重新夺走了你的灵魂。”

“我不知道你说的灵魂是指什么,”弗兰克打断道,“不过如果你知道的话,那就继续吧。”

“巴兹尔心中的那个教会委员仍然活着,并且我相信他会有一个相当成功的职业生涯。但我要警告他,不要让那教会牧师占了上风。”

莱依小姐在等着巴兹尔谈及莫里太太,然而等了两天,巴兹尔仍旧没有开口,于是,她也失去了耐性,开门见山地自己开口问了。当她提到莫里太太的名字时,巴兹尔的脸红了。

“我不敢去找她。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不能再见她了。我正在努力着想要忘记她。”

“那么你成功了吗?”她冷冷地问道。

“没有,没有——我永远也做不到。我甚至比以前更爱她了。但我现在不能娶她。关于可怜的珍妮的回忆将会一直横亘在我们中间;因为是我们——希尔达和我,将她逼到那一步的。”

“别再说那些耸人听闻的傻话了,”莱依小姐尖刻地回答说,“你把自己说得像那些一便士便能买到的小说中受迫害的英雄一样。希尔达很喜欢你,并且她也有女人特有的常识,足以平衡掉男人那些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愚蠢想法。你为什么会觉得,将自己营造成一个饱受摧残的悲剧式人物便能名垂千古呢?我只能认为你是太过于英雄主义了。你写信告诉我,这世界是为活着的人而存在的——这观点比什么都要真实,那么,你这是在装模作样地表现愚蠢,以吸引此前忽视了你的旁观者吗?”

“你怎么知道希尔达依旧在乎我?她可能因为我给她带来了羞辱及惭愧而恨我。”

“如果我是你,我会亲自去问她。”莱依小姐笑道,“放心地去吧,因为她在乎的是你身体的吸引力,而不是你的个性。关于这点,我可以告诉你,不管道德说教者怎么说,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因为人们很可能对一个人的个性产生误会,但他的美貌却是显而易见的。”

巴兹尔出门去找莫里太太后,莱依小姐开始推测他们见面时的情景以自娱。她微笑着幻想两人握手时的尴尬情景,还有无足轻重的谈话,令人惊慌失措的沉默,以及逐渐的熟络和随之而来的充满激情的告白。她于是又开始引出了道德教训。

“小说家们爱犯的一个常见的错误便是让他们书中的角色在激动的情绪下仍保持着优雅。没有比这更错的东西了,因为在这样的时刻里,无论是平日里有多么优雅的人,都只能使用《家庭先驱》里的那些表达方式。强烈的激情绝不是艺术,而只是常见、可笑而怪异的东西,往往非常庸俗可笑,”莱依小姐的嘴角露出了笑容,“也许小说家自己确实是以非常浪漫的方式做爱,但那十有八九是摘自某部没有出版的作品。”

不管怎样,希尔达和巴兹尔的会面是非常令人满意的,这可以从以下这封信中窥见端倪,这是几天后巴兹尔收到的一封信:

说,如果有每年五千英镑的年金,她也会是个很好的人吗?随着我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发现,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如果在查尔斯街有了一套房子以及今后将会接踵而至的一切,你会发现这世界是那么的不同。你将变得更有人性,穿着更好,也不会再那么吹毛求疵了。明天中午把莫里太太带过来用午餐吧。不会有太多人的,我希望这是个很好玩的午餐会。让我们一点开始吧,我想这是最适合午餐的时间了。明天早上我会去天主教堂正式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但在那之后我们便会回来。</small>

<small class="right">玛格丽特·伊丽莎白·克莱尔·维扎德</small>

<small>附言:圣·欧菲尔茨公爵将会是我加入天主教会的担保人。</small>

一个月后,希尔达·莫里和巴兹尔结婚了,科林森·法利做了他们婚礼的牧师。莱依小姐将新娘交给了巴兹尔;当天在教堂的除了以上提及的四人,另外便是教堂司事和弗兰克·赫里尔了。事后,在教堂的附属室里,莱依小姐同牧师握了手。

“我感觉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你能为他们主持婚礼,真是太好了。”

“新娘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很乐意为她的新生活给出我善意的祝福。”他停了下来,温和地微笑着,知道他和希尔达的一些往事的莱依小姐为他的仁慈而感到吃惊。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庄严的样子,他看起来已经很像是个主教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吗?”他温柔地补充道,“我快要与一位佛罗伦萨的女人结婚了,纽黑文小姐。我们将会在这个季末成婚。”

“亲爱的法利先生,恭喜你。我仿佛已经看见成群的小孩在围绕着教区转了。”

法利愉快地笑了,因他已经习惯了欣赏年老的未婚女性那些宽容的笑话,他可以自夸说自己的幽默感来源于他的教堂;因为伦敦西区再没有哪间教堂有比这里更美丽的圣坛装饰及教堂用品了,别处也没有更漂亮的跪垫或是更为精美的赞美诗集。

这对新人想要在河边度过蜜月,于是在查尔斯街用完午餐后,他们便即刻起程了。

“我很高兴他们没让我们去帕丁顿火车站同他们告别。”在同莱依小姐一起往公园走去时,弗兰克突然这么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她笑着问道,“在用午餐时,我两次想要提醒你,结婚的人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欢喜不是什么不合礼节的事。”

弗兰克沉默不语,现在,他们到了公园门口。在这六月的好天气里,这里总是有很多人;尽管时候还早,机车、马车却已经在忙碌地穿梭了;穿着体面的伦敦人在椅凳上懒洋洋地坐着,或是闲逛着去看望他们的邻居,轻松地谈论时下的热点话题。弗兰克的双眼慢慢地扫过他们,突然,他浑身一阵战栗,面色随即变得铁青。

“在这婚礼中以及之后的时间里,我想到的只有珍妮。仅仅在十八个月以前,我还在一个肮脏的登记室内为巴兹尔的第一次婚姻而签下了我的名字。你不知道那天那女孩有多美,并且满是爱意、感激和喜悦。她是那么热切地渴望着将来!然而现在,她已在地下腐烂了,而她所恨的那个女人却与她崇拜的男人结婚了,他们甚至丝毫都没有想起她的苦难。我讨厌现在这个巴兹尔,还有希尔达·莫里,还有你。我无法想象,像你这样明辨是非的人居然会为了出席这个场合而盛装打扮。”

意识到自己今天的服装成功后,莱依小姐忍不住笑了。

“我注意到,每次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你都会攻击我。”她喃喃地说。

弗兰克继续说着,一脸严肃,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愤怒。

“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似乎那可怜的女孩必须经受这可怕的折磨,而这只是将那两个平凡的人撮合到了一起。他们一定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感到羞耻——他们中间夹着一个不幸的亡灵,他们怎么还能结婚呢?因为,不管怎么说,是他们两人害死了珍妮啊!珍妮给了巴兹尔她的青春和她的爱,还有她那惊为天人的美,最后甚至还付出了生命,就这样,你还认为巴兹尔是个很不错的人吗?他从没有想过珍妮。还有你,因为她只是个酒吧服务生,你们便觉得她的出局是件天大的好事。我能为他们找到的唯一理由只能是,他们都只是受到命运的盲目支配:自然力在掌控着他们,这很令人费解,它只是按自己的意图安排着一切,珍妮仅仅因为挡在了他们中间,它便残忍地将她彻底摧毁。”

“我能为他们找到一个更好的理由。”莱依小姐回答说,同时非常严肃地盯着弗兰克,“我原谅了他们,是因为他们都是人,都有人类的软弱。我活得越久,越是对人类那完全、完全的软弱而感到悲哀;他们确实试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们尽力去做诚实的人,他们寻找正道,然而他们却又脆弱得可怕。因此我认为应该原谅他们,体谅他们。这话听起来可能很白痴,但我发现,现在自己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默默地走着,过了一会儿,弗兰克突然停下身来,面对着莱依小姐。他拿出了自己的表。

“现在还很早,之后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埋葬珍妮的墓地吗?”

“为什么不让死去的人安息?让我们想着生者,忘记死者吧。”

弗兰克摇了摇头。

“我必须过去,否则便无法获得平静。我无法忍受,在今天这个日子里,人们完全把她忘记了。”

“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于是转身走出了公园。弗兰克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他们便起程了。他们路过了一幢幢奢华、稳重或是宏伟的宅第,一路向北;又经过了一些有着较小建筑的长长的街道,尽管天空中阳光明媚,但这些建筑却依然显得肮脏又灰暗。他们又继续前行,那路就像是永无止境一般,每条街都很奇怪、很可怕,又与之前的街道有着些许类似。他们经过了一些房屋被隔开且有各自独立花园(以及树木和花朵)的路。这是商人和股票经纪人住的地方,这里看起来整洁又体面,人人都会因为拥有这样的住所而沾沾自喜;然后马车又逐渐驶离了这里。接下来,他们来到了同自己生活的地区很不一样的一部分区域,这地方更为吵闹,更为喧嚣。路上排满了有轨电车和马车,道路两旁还有许多小摊;商店的物品花哨又便宜,房屋都很破旧。他们又穿过了贫民窟,在这些地方,孩子们在街边快乐地玩耍,妇女们穿着肮脏的围裙,头发蓬乱,邋邋遢遢,在自家门口闲逛。最后,他们来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上,这条路洁白而又满是灰尘,并且毫无遮盖,他们知道就快到达目的地了,因为适才路过了一间出售墓碑的商店,还有一辆灵车从他们近旁驶过。墓地已经近在眼前了,他们在铁门前下车,徒步走了进去。这是个非常宽阔的地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葬礼装饰,在阳光下闪耀着黄白相间的光。这里可怕、俗气又肮脏,人们可能会战栗地想起那些将所爱的人埋在这里的人的残忍,因为这看起来也不是能获得平静和安宁的地方。他们可能会谈到灵魂的不朽,然而在他们心里,他们显然是把死去的人当成一把普通的泥土,否则他们绝不忍心看着他们就在那样一个并不圣洁的地方一直躺到最后审判日。这里有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令人感到压抑的力量。弗兰克和莱依小姐一直往前走,经过了很多坟墓,还偶遇一个助理牧师正在为一座新坟做祷告。他语速极快地读出了人类最庄严的那些话语,然而语气里却满是长久以来的厌倦感:

凡人类所生之子皆是寿命浅短,并且一生悲惨。他来到这世上,像是花儿般受尽摧残;他的行动如影子般迅捷,并且从不会长久地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脸色苍白的莱依小姐挽着弗兰克的手臂迅速往前走。四处的新坟上都堆满了业已凋谢的花;很多地方的地面都有被翻新的痕迹。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珍妮的墓前:这是个椭圆形的花岗岩墓,上面有一个简单的十字架;此刻,看到坟上铺满了红玫瑰,仅有那十字架还露在外面,弗兰克突然惊得大叫了一声。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都感到非常吃惊。

“它们还非常新鲜,”莱依小姐说,“一定是他们今天早上带来的。”她转向弗兰克,慢慢地抬起眼来看他,“你说他们忘了珍妮,然而他们却在婚礼这天来到这里,并献上了玫瑰。”

“你觉得她也来了吗?”

“我很肯定。哦,弗兰克,我想,就凭这点,我们也应该原谅他们。我告诉过你,他们真的曾试过不要行恶,如果他们失败了,那仅仅是因为他们只是人,也非常软弱。你不觉得我们还是仁慈一点儿好吗?我在想,如果遭遇到那些苦难与诱惑的是我们,我们能不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弗兰克没有做声。他们长久地注视着那些火红的玫瑰,想象着希尔达温柔地将这些花放到这可怜的女人那冰冷的坟墓上。

“你是对的,”他终于开口道,“因为他们想到了这点,我可以原谅他们了。我希望他们永远幸福。”

“我想,这是个好兆头。”她挽住了弗兰克的胳膊,“现在,让我们回去吧,因为我们是活物,死去的人没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你将我带到了这里,现在,我想要带你去另一个地方,给你看点儿东西。”

他不明白莱依小姐的意思,但仍顺从地跟着她走向了出租马车。莱依小姐让车夫一直往前走,往远离伦敦的方向驶去,直到她叫停为止。于是,他们离开了那个让人伤感的死亡之地,来到了开阔之处。他们走在坚实的灰褐色的乡间公路上,路旁还有用山楂树围成的篱笆。在路的两旁,绿色的田野延伸到了远远的天际;他们可能已经到了离伦敦数百英里的地方。莱依小姐叫停了马车,便同弗兰克下车步行,并让车夫等着他们。

“不要回头看,”她对弗兰克说,“仅仅是向前看就好了。看看那些大树和草地吧。”

此时的天空一片湛蓝,和煦的微风扑面而来,带来了乡村那宜人的气息。柔和平静的空气吹走了所有肮脏的念头。他们很快地走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受到了这夏日午后阳光的强烈感染。在公路的一个转角处,莱依小姐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她发现篱笆之后突然出现了许多野玫瑰。

“你身上有刀吗?”她说,“我们带走一些花吧。”

她停下来,看着弗兰克上前采摘。这些花儿朴素又新鲜,弗兰克摘了好大一束,然后将它们交给莱依小姐;她则伸出双手接过了这些花。

“我爱这些花,它们就跟罗马花园中那些石棺上的花儿一样。它们从那些冰冷的棺材中长出来,告诉我们,生总是能战胜死的。我们为何要去在意疾病或是年老呢!这个世界可能充满了苦难以及理想的幻灭,上帝或许听不见我们呼喊,他可能给了我们恨而不是爱,还有失望、不幸、浅薄,天知道还有些什么;然而却有一件东西可以弥补这所有的一切,让旋转木马远离肮脏的演出,并给予生命以意义、庄严及美好,使这人生值得一过。在这一恩赐面前,我们所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你说的这东西是什么?”弗兰克微笑着问道。

莱依小姐用满怀笑意的双眼望着他,举起手上的玫瑰并涨红了脸。

“是什么?是美啊!你这个傻瓜!”她快乐地叫着,“是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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