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洛伊丝 - xp1024.com
《新爱洛伊丝》


第一部分 书信一 致朱丽

我必须避开您,小姐,我已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我本不该过于期待的,或者说我本不该见到您的。可事到如今,怎么办呢?我何去何从?您答应过我,会给我以友情。您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吧,指点指点我吧。

您是知道的,我只是应令堂大人之邀进到贵府的。您应该知道我曾学习了一些有用的知识,令堂大人认为在这个缺少老师的地方,我的这些知识对她所宠爱的女儿的教育是不会没有用处的。而我则因能够为一个本质如此美好的人锦上添花而颇为自豪,便斗胆地承担起这一危险的任务,没有去考虑其中的风险,或者说至少没有知难而退。我绝不是想对您说,我开始在为自己的莽撞冒失付出代价了,我只是希望我将永远记住,不说对您不合适的话语,对你们的风俗、对您高贵的出身和您的风雅情趣永远保持我应有的尊敬。如果说我感到痛苦的话,那我至少可以独自承受痛苦而聊以自慰,我并不需要一种使您失去自己幸福的幸福。

可是,我天天都见到您,而且我隐约感到您不知不觉地在无辜地加重您无法抱怨的痛苦,您本不该遭受这种痛苦的。的确,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由于无望,出于审慎,应作何种决定。如果能够在此情况之下既做到审慎又做到正直的话,我本会努力地去做出抉择的,但是我又如何能得体地走出这个家门呢?这家的女主人亲自把我请了来,对我仁慈善待,认为我对她的掌上明珠会有所裨益。这位慈祥和蔼的母亲正想有朝一日用您的学习成绩令她蒙在鼓里的夫君大吃一惊,她的这份欣慰快乐,我又怎能去剥夺呢?难道让我不对她老人家说一声就不礼貌地离开吗?难道我得对她说出我离去的原因吗?我这个门第与财富均无法使我可以对您抱有奢望的人,这样做岂不是对她老人家的冒犯吗?

小姐,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我摆脱我所处的困境,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的痛苦以及我的过错均由您而起,您至少出于怜悯,也应禁止我在您的面前出现。请把我的这封信面呈您的父母亲大人,让他们别再允许我进您家大门。只要您高兴,您可随意地把我撵走。您怎么待我,我都能忍受,可我就是无法主动地离开您。

您,要撵走我!我,要躲开您!可这都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器重有才能的人竟然成了罪过?爱慕应该受到尊敬的人有何不可?不,美丽的朱丽,您的娇容让我情迷意乱,但是,如果没有更加强烈的魅力在激发您的美貌,那您的美貌是永远也迷不住我的心的。那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与始终如一的温情的动人心魄的结合,是对他人一切苦痛的极其温馨的怜悯,是从心灵的纯洁中提取的那种正直的精神和怡人的情趣,总之,我在您身上所崇敬的是内在情感的魅力,而不是您外在的魅力。我赞同大家把您想象得更加美丽,但是,他们不可能比我把您想象得更加美丽,更加值得一个诚实的男人去仰慕。

我有时大胆地庆幸,上苍曾给了我俩的爱慕以及我们的兴趣及年龄的一种秘密的契合。我们还很年轻,没有什么可以毁坏我们对大自然的热爱,而且我们所有的爱好似乎又都是相近相仿的。在沾染世俗偏见之前,我们的感情与观念都是一致的。那我为什么就不敢想象在我们的判断中所发现的那种同样的一致呢?有时候,我们四目相遇,我们同时发出几声叹息,眼泪在偷偷地流……啊,朱丽!如果这种交融来自很远……如果上苍已经给我们注定了……人的全部力量……啊!请原谅!我给搞糊涂了,我竟然把我的愿望当做了希望;我的欲望太强烈,把不可能当做了可能。

我惊恐地看到我的心在为自己酿制着多大的苦痛。我根本不想掩饰自己的痛苦,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痛恨它。请您用我刚刚向您恳求的恩情来判断一下我的感情是否纯洁吧。如果可能的话,请您让那使我饮鸩止渴的毒汁枯竭吧。我若不能治愈毋宁死,我哀求您的冷酷严厉,如同一个情人乞求您的善良。

是的,我自己将答应并发誓竭尽全力恢复理智,或者把我感到已产生的困扰深埋在心中,但是,我要恳求您,把您那双致我于死地的美丽眼睛从我身上移开,把您的美貌、您的神态、您的纤纤玉手、您的金色秀发、您的举手投足,从我身边移开。求求您蒙蔽住我那贪婪冒失的目光,压低您那让人心醉的动人的声音。唉!您就变成另一个人吧,以便我能把心收回来。

我是不是应该直率地说出来呢?在休闲晚会上的那些游戏中,您在众人面前令人匪夷所思地无拘无束,您同我与同别人一样毫不矜持。就在昨天,您像是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似的差一点儿就让我亲吻了一下:您是在半推半就。幸好,我并未拼命坚持。当时我心乱如麻,感到自己马上就要丧失理智了,但我克制住了自己。啊!当时我要是尽情地享受那个亲吻的话,那它将是我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就会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而死去。

求求您,别玩这些可能导致悲惨结局的游戏了。不,这些游戏个个都有危险,哪怕是最天真无邪的游戏也同样是危险的。在游戏中,每每一触到您的玉手,我便会发颤,却弄不明白怎么总是会触到它。您的玉手刚一放在我的手上,我立刻便会一阵颤栗。游戏令我浑身发烫,甚至发狂:我立刻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而在这精神错乱的时刻,我会说出什么?干出什么?往哪儿躲往哪儿藏?怎么保证自己不造次呢?

在我们看书的时候,那又是一种局促尴尬。如果您母亲或您表姐有一会儿工夫不在的话,我立刻便看见您态度大变,一脸的严肃、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以致由于对您的尊敬并害怕让您不快,我的才情与判断力全都不翼而飞了。我哆哆嗦嗦地、艰难地、结结巴巴地读出一篇课文的几句话,您就是集中全部精神也难以听明白我念的是什么。您装出的那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也因此而损害了我们俩。您让我悲伤,而您也学不到什么,我真弄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么一位通情达理的人儿脾气陡变的。我想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怎么做到在众人面前轻松随便,而与我单独相处时又是那么严肃冷漠的?我原以为应该恰恰相反,人越多就应越严肃才是。可我总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见您与我独处时,说话总是拘泥于礼节,在众人面前却语气亲切随便。请您一视同仁吧,这样也许我会少一些痛苦。

如果您那高尚心灵、与生俱来的慈悲为怀,能够使您对您所尊敬却又不幸的人有所怜惜,只要您的一举一动中有一些细微变化,就会使他的日子好过一些,使他能更平静地去忍受自己的落寞和痛楚。如果他的克制以及他的状况无法使您垂怜,您非要置他于死地,那您就这么做好了:他是绝无怨言的,他宁愿被您赐死而不愿被使他在您眼中成为一个有罪之人的、一种不识相的激情致死。总之,无论您如何处置我的命运,我至少是无须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自责的;如果读了这封信后,您做了我斗胆要求您做的一切,毕竟我还是乐见其成的。

第一部分 书信二 致朱丽

在我的第一封信中,小姐,我真是犯了大错了!我非但未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反而因在您面前的失宠而更加痛苦,而且在我所有的痛苦中,最大的痛苦就是让您生气了。您的沉默、您的冷漠和矜持的表情只是在向我预示我的巨大不幸。如果说您部分地满足了我的哀求,那也只是为了更好地惩罚我。

您在众人面前收藏起我不该无端抱怨的无辜的亲切随和的态度,在与我单独相处时却更加的严肃了。在和蔼可亲和断然拒绝中,您都显示出这种绝妙的严肃。

您怎么就不了解这种冷漠对我是多么的残酷啊!您会感到对我的惩罚太过分了。我真是后悔莫及,我真希望您根本就没有看过那封该死的信!不,由于害怕再冒犯您,如果不是写了上一封信,我是绝不会再写这封信的,我不想重犯上一个错误,而只是想改正它。为了让您消消气,我是否该说是我自己弄错了?是否该发誓说这不是我对您所怀有的那份爱?……我怎么会去发这种丑恶的假誓言!这种丑恶的谎言配得上您所占据的那颗心吗?啊!如果必须如此,那就让我不幸吧。尽管我曾冒失莽撞,但我既不是个说谎者也不是个懦夫,而我的心所犯下的罪孽,我的笔是不会去否认它的。

事前我就感受到了您愤怒的分量有多重,但我像是在等待您唯一的恩赐似的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因为焚烧着我的那股烈火理应受到惩罚,而不应受到轻蔑。求求您,别把我弃而不顾,至少请您肯安排我的命运,请您告诉我您的意愿。无论您对我下达什么样的命令,我都会遵照执行的。您是要让我永远沉默吗?我会强迫自己去这么做的。您是要我永远不在您面前出现吗?我发誓您将不会再见到我。您命令我去死吗?啊!这也不会是最困难的事。除了不许我再爱您以外,什么命令我都会坚决执行的:即使这一条,如果我办得到的话,我也是会执行的。

每天每日,我无数次地想着扑跪到您的面前,让泪水洒向您的双脚,以求得您赐我一死或者饶恕我。一种巨大的恐惧在使我丧失勇气,我双腿颤抖,不敢弯曲。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我的心儿怦怦直跳,忐忑不安,生怕冒犯了您。

世上还有比我这种状态更加可怕的吗?我内心深感我罪不容恕,但我却又不知如何减轻自己的罪过。罪过与悔恨同时折磨着我的那颗心。因为不知道我的命运究竟如何,所以我在希望得到宽恕和害怕受到惩罚之间的、难以忍受的疑虑中游移着。

啊,不,我无所求,而且我也无权去希望什么。我期待于您的唯一恩赐,就是让我长痛不如短痛。您就进行这种正当的报复吧。非要看到我低三下四地自己去请求这种报复不是太让人难受了吗?您惩罚我吧,您应该这么做,但是,假若您并非冷酷无情的话,那就请您抛弃这种令我绝望的冷漠和不满的神情吧:当人们把一个罪犯押赴刑场时,是不会再对他表示愤怒的。

第一部分 书信三 致朱丽

请您不要不耐烦,小姐,这是我最后一次打扰您了。

当我开始爱上您的时候,我远未想到我正在为自己酿制种种苦酒!开始时,我只是感到这是一种无果的爱,以为久而久之理智便会战胜这种痛苦。随后,我便在令您不悦的痛苦中遇上了一个更大的痛苦,现在,在感觉到您也很痛苦时,我承受了所有痛苦中最残酷的痛苦。啊,朱丽!我痛苦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我的哀叹在扰乱您的安宁。尽管您在保持着完全的沉默,但所有一切都在向我那颗关注的心,显示出您种种深藏着的焦躁不安。您的美目变得黯然,沉思着,低垂着。您炯炯有神的目光黯淡了,匆匆瞥向我的少许目光也是茫然的,一种奇异的苍白笼罩在您的双颊上;欢快离您而去,一种致命的惆怅在缠绕着您;只有您心灵那永不消退的温柔在为您保存着一丝好情绪。

无论是对我痛苦怜悯、不屑还是同情,反正您都因我的痛苦而受到影响,这一点我已看出来了。我担心加重您的痛苦,而这种担心远比由此而产生的希望所能使我得到的欣喜更加让我苦恼,这或许是因为我自作多情,或许是因为您的幸福比我的幸福更加的珍贵。

然而,在回到自己身上来时,我开始明白了我是多么的不会判断自己的心思,我太晚才发现我起先误以为是一时的糊涂铸就了我一生的命运。是您不断增加的忧伤使我感觉出来我的痛苦有多深。不,不,您火辣辣的目光、您鲜艳的面颊、您精神的魅力、您往日种种欢快迷人的风采,都绝对产生不了像您沮丧时那样的效果。请您相信,圣洁的朱丽,如果您能看到这痛苦揪心的一个星期,是以何种火焰在烤炙我心灵,也会为您给我造成的痛苦而伤心落泪的。我的痛苦已无药可治,而且我绝望地感到,在焚烧着我的那股烈火,只有等我进入坟墓才会熄灭。

这无关紧要,一个无法使自己幸福的人至少可以追求幸福,而且我会迫使您,尊重一个您不屑于给予只言片语答复的人。我还年轻,总有一天,会赢得我现在还不配有的敬重。在这期间,必须把被我不由自主地剥夺的您的安宁归还给您。我必须独自承担,作为唯一犯罪者所应该受到的惩处。别了,美若天仙的朱丽,您平静地生活吧,重新欢快起来吧,从明天起,您就再也不会看见我了。但请您相信,在我心中,对您炽热而纯洁的爱是一辈子都不会熄灭的。我那满怀着一个极其高尚意中人的心儿是不会再堕落的,从今往后,它将在您与道德之间平分它唯一的尊敬,人们将永远不会看到朱丽受到崇敬的祭坛会被其他的火焰所亵渎。

便笺一 自朱丽

您不要死抱住自己非走不可的念头不放。一颗正直的心灵是会自我克制或保持沉默的,但它也许会变得令人生畏。但是您……您可以留下来。

回信

我已长久地沉默着,您的冷漠最终让我开了口。如果说一个人可以为了道德而自我克制,那他绝对无法忍受他所钟爱的人的轻蔑。我必须离去。

便笺二 自朱丽

不,先生,在您似乎感到的那样之后,在您大胆地向我说出那些话之后,一个像您那样装出来的人是绝不会离去的,他还会做出更多的事情来。

回信

我什么也没有假装过,只不过是在我的一颗绝望的心中藏着一种有节制的激情而已。明天您就会高兴了,不管您怎么说,我反正是得走。

便笺三 自朱丽

不可理喻!如果说我的一切对您来说十分珍贵,那您可要当心,可别害了自己呀。我十分困扰,在明天之前,我无法跟您说话,也无法给您写信。请您等着。

第一部分 书信四 自朱丽

我最终必须坦言,这个命定的秘密掩盖得太差劲了!我有多少次曾发誓说,我到死也不会把它说出来的!你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我不得不说出它来。心中的秘密说了出来,而我的名声也随之丧失。唉!我过于信守诺言了。丧失名誉而苟且偷生岂不是比死还要残酷吗?

说什么好呢?如何打破这种极其艰难的沉默呢?我不是全说出来了吗?还是你没太明白我的意思?啊!你什么都看到了,什么意思你一想就明白了!我被一个恶劣的勾引者所引诱,一步步地迈向他的一个个陷阱之中,我看得十分清楚,我是在往那可怕的深渊滑去,可已是无法停下脚步了。你这个奸诈的人呀!更多的是我的爱情而非你的爱情才使你这么胆大的。你看出了我心的迷惘,便趁机毁了我。而当你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我最大的痛苦就是被迫去蔑视你。啊!你这个孽障,我一直是尊重你的,可你却让我丢人现眼!你相信我的话好了,假如你的心生来就是为了心平气静地享受这份胜利的话,那它是永远也无法得逞的。

你很清楚,你会因此而越来越后悔的,在我的心灵中,不存在邪恶的倾向。谦虚与正直对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我愿意在一种勤劳朴素的生活中培育它们。上苍倾注于我的一些关怀对我又有何用!自我第一天不幸地看到你起,我就感觉到那股毒液在侵蚀我的理智与情感。这一点我一开始就感受到了,你的眼睛、你的情感、你的谈话、你罪恶的笔,都在让这股毒液日益地置人于死地。

我不遗余力地在阻止这种不幸的激情发展。在无力抗御的情况之下,我就想尽力地不让自己受到侵害,但你的锲而不舍使我的谨慎小心成为枉然。我无数次地想扑倒在我生身父母的面前,我无数次地想要向他们敞开我那罪恶的心灵,但他们无法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只会用普通的药物来治疗一个绝症。我母亲为人软弱,没有威严;我深知我父亲是说一不二的,告诉了他,则必然毁了我,毁了全家,毁了你,大家都会受到玷辱的。我的女友不在我身旁,我的兄弟已不在人世,因此,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一个保护者来帮我对抗追踪我的敌人。我徒劳地祈求上苍,可上苍对弱者的祈求充耳不闻。一切都在孕育着吞噬我的那股激情;一切都在弃我于不顾,或者说全都在把我奉送于你;整个大自然好像都是你的同谋;我的所有努力全都化为乌有,我身不由己地在崇敬你。我那颗本来就未能全力抵抗的心,现在怎么会不完全束手就擒呢?我的这颗什么都不会隐瞒的心又怎能向你继续隐瞒它的脆弱呢?啊!第一步是代价最大的一步,绝不可轻易迈出。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叫我又怎么能不继续走下去呢?不,自这第一步起,我就感到自己被拽往深渊了,现在,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想怎么折磨我就怎么折磨我了。

这就是我看到自己所陷入的可怕境地,我唯一可以求助的只有那个使我深陷其中的人了,为了使我免于堕落,唯有你是我对抗你的保护者。我知道我可以推迟说出我的绝望来,我可以在一段时间里掩饰自己的耻辱,并逐步地退让,以接受这种耻辱的现实。但是,这种花招儿是徒劳无益的,它只能哄骗一下我的自尊心,却救不了我的道德贞操!算了,我看得非常清楚,我也深切地感受到这错误的第一步会把我引向何处,但我并不想酿造我的毁灭,而只是想避开它。

如果你不是世上最坏的人,如果你的灵魂中还有一点道德的火光在闪烁,如果你心中还有一点你向我显示的那样深怀着正直情感的痕迹,我能相信你竟然坏到会滥用我因一时糊涂而吐露的那要命的真言吗?不,我很了解你,你将支撑住我不致软弱下去,你将成为我的救星,你将保护我不受我的心支配。你的品德是我最后的庇护所;我的名誉可以大胆地托付于你的名誉,你无法保住一个而毁掉另一个;慷慨大度的心灵啊!把这两个名誉都保全住吧;至少为了爱你自己,你也应可怜可怜我的。

啊,上帝!我够低三下四的了!我是跪着在给你写信的,我的泪水浸透了信纸,我这是在向你苦苦地哀求。然而,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是为我自己才这么做的,而且是为了使你听命于我,我才不得不这么低三下四的。朋友,这种徒劳无益的权威你还是收起来吧,请给我留下诚实正直,我宁愿成为你的奴隶但清清白白地生活着,而不愿以辱没门庭为代价换取你的顺从。如果你肯听我一句,你将会期待那个因你而获得新生的女人多少爱多少尊敬啊!两颗纯洁的心的温馨结合会产生多大的魅力呀!你对欲望的克制将是你幸福的源泉,而你将享受到的欢乐将无愧于上苍。

我认为并希望,一颗我觉得值得我的心眷念的心将不会违背我期待于它的那份慷慨大度的;我还希望,如果他很懦弱,竟敢滥用我的迷惘和被他逼迫出来的真言,那么轻蔑、愤怒将会还我以失去的理智,我不会也懦弱得去害怕一个我会为之脸红的情人的。你将或者是高尚的或者是卑鄙的;我将或者受到尊敬或者康复如初。这就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这一希望难以实现,我只好盼望着去死。

第一部分 书信五 致朱丽

全能的上帝啊!我只有一颗准备受苦的灵魂,请您给我一颗享受幸福的灵魂吧。爱情,灵魂的生命,快来支撑住我那濒于消亡的生命吧。道德,那难以言表的魅力呀,人们喜爱的人的声音,那无法抗拒的力量呀,幸福、欢乐、激情,你们的光芒多么耀眼刺目呀!有谁能够承受得住它们呢?啊!如何才能满足淹没我心灵的、那股欢愉激流的需要呀?如何消除一位担惊受怕的意中人的惊恐不安呀?朱丽……不会吧?我的跪下哀求的朱丽!我的泪流满面的朱丽!……全世界都该向其致敬的她,竟然恳求一个崇拜她的男人不要侮辱她,不要自己玷辱自己!如果我能冲你发火,我是会这么做的,因为你的胆怯玷辱了我们。你好好判断一下你的影响的性质吧,美貌纯洁的天仙。唉!如果说我崇尚你这个人的魅力,那还不是因为你那颗无瑕心灵的缘故吗?就是这颗心在激越着你这个人,而且你的容貌全都印有它神圣的印记。你害怕让我的追求得逞?难道一个以尊重和正直覆盖她激发起的全部感情的女子会害怕什么追求吗?世上有哪个卑鄙的男人敢粗鲁地对待你呀?

你就容许我品尝这份意想不到的被爱的幸福吧……被她所爱……世界的女王呀,让我仰望着你吧!容许我成百上千次地一读再读这封珍贵的信吧,你的爱、你的情感全都用火辣辣的词句表达出来了,而且,尽管一个激动的心在躁动不安,但我欣喜地看到,在这颗正直的心灵中最热烈的激情仍然保持着道德的神圣特征!看了这封感人至深的信之后,有谁会乘人之危呢?除非他是个恶魔,想表现自己那极其卑劣的心灵。不,亲爱的心上人,相信我这个忠实的朋友吧,他绝对不是个要欺骗你的人。尽管我的理智永远丧失了,尽管我的意乱情迷时刻在增长,但从今往后,对我来说,你这个人将是最弥足珍贵的,而且是世间最神圣不可侵犯的。我的激情及其对象将共同保持着一种永不变质的纯洁。即使我怀着最下流的念头战战兢兢地用手触及你纯洁的容颜,你也尽管放心,你会比你与令尊大人在一起都更加安全的。啊!万一这个幸福的情人,在你面前一时忘乎所以!……那朱丽的这个情人的心灵就是最最卑鄙下流的!不,当我不再看重道德品行之时,我就不会再爱你了。我一旦卑鄙可耻了,我也就不想再爱你了。

我以结合我俩的温情与纯洁的爱的名义向你发誓:你尽管放心吧。这就是我的克制与尊敬对你的保证,你完全可以对我放心了。可是,为什么你的恐惧比我的欲念还要强烈呢?如果我的整个心灵只是满足于它所享受到的这种幸福就足够了,那我还会渴望寻求其他的什么幸福吗?不错,我俩都很年轻,我们这是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爱,我们对激情狂热毫无经验,但是引导着我们的诚实正直难道会是一个骗人的向导吗?难道非要有靠着下流手段获得的令人怀疑的经验不可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搞错了,反正我觉得正直的情感深藏于我的内心深处。我绝不是一个你在沮丧绝望中所称呼我的那种卑鄙的勾引者,而是一个单纯而重情的男人,他有什么就说什么,从未有任何他应该感到羞耻的东西。一言以蔽之,我痛恨罪恶胜过爱朱丽。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你所唤起的爱情是否与寡廉鲜耻共存共容,我不知道,除了一颗正直的心灵而外,是否还有任何其他的心灵能够很好地感知你的全部魅力。就我而言,我越是投入,我的感情就越是在升华。为了这份爱,我怎能不往好里去做呢?难道我现在不是在尽力地使自己变得无愧于你吗?啊!你就相信我这份你所激发出来的激情吧,你是知道如何使它更加纯洁的。请你相信,只要我崇敬你,我就会永远尊重你交付给我的这份宝贵寄托。啊!我要拥有的是多美的一颗心灵啊!真正的幸福、人们爱慕的荣光、一份相互敬重的爱情的胜利,可你比这种种的快乐都强过无数倍!

第一部分 书信六 朱丽致克莱尔

表姐,你是不是想一辈子都去痛悼那个可怜的莎约特呀?你难道想为了死人而忘掉活人吗?你的哀痛是无可厚非的,而且我也与你一样悲痛。但是,难道一辈子都这么哀伤下去吗?自从你母亲仙逝,她全心全意地照顾你:她更像是你的好友而非女管家;她疼爱你,而且因为你爱我她也爱我;她一直都在教育我们知书达理和正直诚实。这些我全都清楚,我亲爱的,而且我也乐意承认这一点。但是你也得承认,这位大妈在我们面前也是口没遮拦的,她毫无必要地向我们讲了一些最不该讲的私房话。她老是跟我们讲些男欢女爱、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男人们的种种伎俩什么的。为了让我们不致中了男人们的圈套,如果说她没有教我们给他们设陷阱,那她至少是在教给我们许许多多的少女们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对她的去世你应该自我安慰,当是丢弃了一个必然会得到补偿的损失吧。在我们的这种年龄,她的说教开始变得危险起来,也许是上苍见她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很不好,才及时地把她带走的。你应记住在我失去一个最好的兄弟时,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难道对你来说,莎约特比他更宝贵吗?难道你应该更悼念她吗?

回来吧,我亲爱的,她已不再需要你了。唉!当你在浪费时间无谓地痛悼时,你怎么就毫不担心自己会让别人伤心呀?你深知我的内心苦处,你怎么就不担心你的朋友掉入只要你出现就可避免的危险之中呢?啊!自从你走了之后,发生了多少事情呀!要是得知我因不谨慎而遇到了多大的危险,你会吓得发抖的。我想从中解脱出来。但是,我不能向随便某个人讲,只有你我可以推心置腹。所以你就赶快回来吧。我知道你对那可怜的保姆的关怀是应该的,可是我才是最需要你关怀的人呀。她人已不在了,你应该关心的是她的家人,而在这里我俩一起去关注他们要比你独自待在乡下更好,既可让你了却报答的心愿,又可让你兼顾友情的义务。

我父亲走了以后,我们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方式,我母亲不怎么离开我了,不过这是习惯使然而非不信任所致。但社交活动仍旧占去了她不少的时间,而她又不愿放弃这些活动来管我的学习,于是巴比就代替她,漫不经心地照看着我。尽管我觉得这位老大妈非常可靠,但我仍旧不敢把这事告诉她。我还是愿意既保险又不失去她的敬重为好,而只有你能让这一切协调起来。回来吧,我的克莱尔,赶快回来。你不在,我也懒得去上课,我还担心变得太有学问了。我们的老师不仅是一个优秀的人,还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但这样一来反倒更加让人担心。我对他太满意了,反而对自己不满意起来:在我们这种年龄,和他这种年龄又极其有道德的人在一起,两个姑娘要比一个姑娘更合适些。

第一部分 书信七 回信

我明白了,你可真让我发抖。这并不是因为我相信危险像你想象的那样已迫在眉睫。眼下,你的恐惧减轻了我的担忧,但是未来让我害怕,如果你不能战胜自己的话,那我将看到的唯有不幸了。唉!可怜的莎约特曾经有多少次跟我预言,你们女孩的第一声叹息会铸就你一辈子的命运!啊!表妹呀,你还这么年轻,难道就得看到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这个你竟然认为她逝去对我们更好的精明女人,我真是想念她呀!当初她也许是落入最有手段男人的手里了。不过,我们从她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使我们不致受到其他的男人的掌控,但如何把握自己,我们就跟她学习得不够了。只有她能够保证我们避免她向我们讲述的那些危险。她教给我们许多东西,可我觉得我们当时过多地想到我们的年龄了。几乎是自襁褓时起我们便结下的亲密而温馨的友谊可以说是早就照亮了我们的心,从而对种种激情有所了解:我们十分了解它们的种种表现与作用,我们所缺少的只是抑制它们的技巧。但愿上帝保佑,你的那位年轻的哲人比我们更了解这种技巧!

在我说“我们”的时候,你很明白我特别指的是你,因为就我而言,莎约特曾经老是说我愚钝,愚钝得很有理智,还说我不会有脑子去懂得爱,说我太疯,反而不会去做疯狂的事。我的朱丽,你自己得多加小心,她越是说你有理智,那她就越是担心你的心思。不过,你得勇敢些。但凡理智与正直所能做到的,我知道你的心灵也将会做到,而且,请你相信,我的心灵也将会做到友谊所能做到的一切。如果说就我们的年龄而言,我们知道得太多太多,但至少这些知识的取得并未损害我们的风气习俗。我亲爱的,你得相信有不少更加单纯的少女还不如我们诚实正派哩。我们诚实正派,是因为我们就想诚实正派,不管别人会说些什么,这肯定是让我们成为诚实正派之人的好办法。

不过,说到想念,不在你身边,我是一刻也无法安心的,因为如果你担心危险,那并不完全是胡思乱想出来的。的确,防范是很容易的:只要告诉你母亲一声,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但是我了解你,你并不想使用一种一了百了的办法,你很想去除屈从的心理,却又不想丢掉斗争的荣耀。啊,可怜的表妹!……假如有一丝希望……埃唐什男爵肯将自己的女儿、他唯一的孩子许给一个无钱无势的小市民!你是这么希望的吗?……你到底希望什么呀?你想怎么办?……可爱又可怜的表妹呀!……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什么,你的女友一定为你保守秘密。很多人会觉得把秘密披露出来更正直,他们也许不无道理。就我而言,我不是一个爱争辩的人,但我绝不需要那种背叛友谊、信义、信赖的所谓正直。我认为每一种关系、每一种年龄都有着自己的原则、义务和道德。对别人来说是审慎的,对我而言却是不讲信义的,在把所有这一切搞得混淆不清时,人们非但没有使我们明理,反而使得我们变得邪恶。如果你的爱情是微弱的,我们就把它制止住;如果它已十分强烈,那就向它摆出其悲剧性而不必通过一些激烈的手段去打击它。只有友谊可以试图说服它所信得过的那些人。不过,当我在关照你的时候,你只管径直地往前来吧:你会看到,你肯定会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女傅”到底有何能耐。

你是知道的,我并不是贪图快活才远离你的。春天在乡下,并不是像你所想象的那么舒服惬意,这儿时冷时热,散步时没有一点阴凉地儿,屋子里还得生火取暖。我父亲也不愿看到报纸杂志到达这儿比到城里晚。所以大家都求之不得地想返回城里,但愿四五天后我就能拥抱你了。但我担心的是,四五天可是许多个小时呀,而其中有不少小时是属于哲人的。是属于那位哲人的,你明白吗,表妹?你得注意,他可是会占用所有这些小时的。

你可别觉得脸红,别抬不起头来。你不可能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这与你的容貌很不相称。你很清楚,我不会只哭不笑的,我也并不因此就不重情。尽管远离你,我也不会少担心,也不会因此就少悼念善良的莎约特。我对你愿意与我共同关怀她的家人深表感谢,我活一天就会关心他们一天。如果你丢掉做好事的机会,那你也就不是朱丽了。我同意,这个可怜的大妈确实是口没遮拦,说起话来过于随便,同姑娘们在一起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总喜欢讲些自己的陈年旧事。我所怀念的并不完全是她思想中的优秀的东西,尽管她思想中坏的里面仍有一些好的东西。我之所以哭她,是哭失去她的那颗善良的心,她那完美无邪的爱心,它使得她对我既具有一个母亲的爱又具有一个姐姐的信任。对我来说,她代表着我的全家。我几乎不认识我母亲!父亲是尽其可能地爱我。我们失去了你那可爱的兄弟,我几乎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弟弟了:我就像个被抛弃的孤女。我亲爱的,你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亲人了,你就是一位慈母。你说得对,我还有你。我一直在哭泣!我真是疯了,我有什么好哭的呀!

另外,我担心出现差错,所以把这封信寄给我们的老师,以便它能更加安全可靠地到达你的手里。

第一部分 书信八 致朱丽

美丽的朱丽,爱情的怪诞真叫人无法捉摸!我的心比原来所希望的更高,它并不满足!您对我说您爱我,可我还在叹息!在不再有什么可以希冀的时候,这颗贪婪的心仍旧敢于去追求,它以其怪诞异想在惩罚着我,使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您别以为我忘记了给自己规定的那些清规戒律,我也没有丧失遵守它们的意志力。不,我没有。但是,当我看到这些清规戒律只是让我喘不过气来,而自称极其脆弱的您现在却极其坚强时,我心中便油然产生一种莫名的烦恼。您已经在注意克制自己,我却不知该干些什么。

两个月来,您大变样儿了,而您周围的一切并没有改变!您的愁容不见了,厌烦、消沉已不复存在,所有的风采又复归了。刚刚绽放的玫瑰也没有您鲜艳,风趣机智又复苏了,您同大家在一起时谈笑风生,您甚至同我也像从前一样的开起玩笑来。但最让我气恼的是,您竟然像在说世上最可笑的事似的,神情嬉笑地向我发誓永葆一种永恒的爱情。

您说呀,反复无常的人,难道这就是被迫无奈而自相矛盾的一种激情的特性吗?如果您真的有一丝欲念要克制的话,那您起码不会这么开心畅怀吧?啊!当您没这么美丽时,您是更加的可爱呀!我多么怀念您那动人的苍白面容呀,那可是一个情人幸福的保证呀!我是多么的痛恨,您以牺牲我的安宁为代价而复得的那种泄露内心世界的健康呀!是的,我宁可看见您的病容,也不想见到您的这种快活的模样、这双闪亮的眼睛、这艳若桃花的面颊,它们让我觉得心中冒火。难道您这么快就忘了您求我宽恕时的样子了吗?朱丽呀朱丽,那么激烈的爱情竟转瞬间荡然无存了么!

然而,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在您完全信赖我之后,您好像又开始在提防着我了,您在避开种种危险,仿佛您仍有所担心害怕似的。难道您就是这样尊重我的克制的吗?难道我坚贞不渝的尊敬竟然换来您如此这般的凌辱吗?您父亲的离开并未给我们更多的自由,我都几乎看不到您的独处。您的那位形影不离的表姐始终不离您左右。无形中,我们又要恢复原先的生活方式和我们往日的男女授受不亲了,唯一不同的是这种授受不亲,原先您觉得是个重负,而现在您却非常的喜欢。

一种极其纯洁的恭敬,您若不珍视它,那它还有什么价值?而永远自愿地剥夺对世间最亲爱的人的爱对我又有何用,如果要求我这么做的人并不领我情?当然,我已厌烦这么无谓地去忍受痛苦,厌烦逼迫自己劳而无功地去难为自己。怎么!难道您可以不受惩罚地美丽高尚起来,而又必须蔑视我吗?难道我必须贪婪地看着美轮美奂的您,但嘴却不敢亲近您吗?难道最终我只能剥夺自己的一切希望,连在这么严酷的牺牲之中得到点滴的尊重都不可以吗?不,既然您已不信赖我,那我也不愿再无谓地去信守自己的誓言了,因为您既从我的誓言又从您的小心谨慎中所取得的这种保证是一种不公平的保证。您太无情无义了,或者说是我过于顾虑重重了,但我不想再拒绝您无法剥夺的偶然所带来的机遇了。最后,不管我的命运会怎么样,反正我感到我已经背起了一个我无法承受的重负。朱丽,您要多加小心呀,我把一种对于托付人的信誉而言太危险了的寄托归还于您,而保护这种寄托,对您的心灵并没有像您曾装着害怕似的那么艰难。

我认真严肃地对您说吧:要么信赖我,要么赶走我,也就是说要我的命。我作了一个鲁莽的保证。我很惊叹我怎么竟然能够信守这一承诺这么久。我知道我应该这么做,但我感到我承受不了了。人要是自己给自己强加这么危险的任务的话,他就会栽跟头。相信我,亲爱的、温柔的朱丽,相信我这颗重情的心吧,它只为您而跳动。您将永远受到尊重,不过我有时会缺乏理智,意乱情迷时,可能会犯下冷静下来后感到恐惧的罪孽。我很高兴,我丝毫没有让您失望,我斗争了两个月,而您所欠我的是两个世纪的痛苦。

第一部分 书信九 自朱丽

我听明白了,邪恶的快乐与道德的荣誉使您有了一个满意的命运。难道这就是您的伦理道德?……唉!我的好友,您这么快就不愿意慷慨大度了!难道您以前全都是装出来的吗?您竟然因我的健康之好而悲叹,您爱心的表示可真叫怪呀!您是不是希望看到我的疯狂爱情把我的身体搞垮,您就好等着看我向您求饶时刻的到来?或者您原打算我严厉多久您就尊敬我多久,当我变得容忍宽大,您就收回前言?在类似的这些牺牲当中,我看不到有什么值得赞赏的地方。

您以同样的态度责备我,在与自己苦斗的同时还一心想着拯救自己,好像您不该因此而感谢我似的。再者,您在收回您所做出的承诺,仿佛那是一个太沉重的义务,因此在这同一封信中您哀叹自己太痛苦了,而且痛苦还没受够。您好好地想一想,心理调节一下,让您所谓的不满和怨恨少点不切实际的东西,或者不如干脆去掉这种与您的性格并不相符的伪装吧。不管您说什么,您的心灵比它假装出来的要更喜欢我的心灵。无情无义的人呀,您非常清楚,您心里的想法是完全对的!您的信中的诙谐口吻就在揭穿您,如果您心情很不平静的话,您是不会那么风趣的。就您徒劳的责怪谈得太多了,让我们谈谈与我有关的责备吧,它们似乎更有根有据。

我深切地感到,两个月来我们度过的平静和顺的日子与我先前所声称的并不一致,而且我承认您对这种反差感到惊讶是不无道理的。您先是看见我沮丧绝望,觉得我现在过于平静了,因此便谴责我的感情不专一,我的心很放纵。啊!我的朋友,您这种看法难道不是太严厉了吗?一天两天是了解不了我的心的,您得等待,也许您就会发现这颗爱您的心并不是配不上您的心的。

如果您能够明白我在感受到把我与您联系在一起的那最初的冲击时,有多么恐惧,您就能判断得出它给我造成的慌乱有多大了。我是在家教森严的环境中长大的,即使最纯洁的爱情我都会觉得是最辱没门风的。一切都在告诉我或让我相信,一个多情的女孩嘴里说出第一个温情的字眼时,她就堕落了。我的脑子被搅乱了,把罪恶与爱的表白混为一谈。我对这第一步有着一种极其可怕的想法,只要迈出了这一步,那么与最后的一步之间就一点间隔都没有了。对自己过度地缺乏信心增加了我的忐忑不安。我觉得竭力地谨言慎行就是在维护我的贞洁;我错以为忍受沉默之苦就是情欲的表现。一旦吭声了,我就以为自己堕落了,然而我必须开口说话,要么就毁掉您。因此,由于我已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便尽力激发您情感中的慷慨侠义,而且,由于我信赖您胜过信赖我自己,我便想着通过以攻为守,激发您注意名声,免得我去寻求自认为已不具备的解决办法。

我承认这是在自欺欺人。虽然我没有开口,但已感到轻松、快乐多了;虽然您没有答复,但我却已感到完全心平气静。可两个月的经验告诉了我,我过于多情的心儿需要爱情,可我的感官却根本不需要情人。您是注重道德之人,您可以判断得出,我有了这一可喜的发现是多么的欢快呀。从恐惧使我陷入的这个可耻深渊中走出来之后,我品尝到了纯洁地去爱的那份妙不可言。这种状态是我一生的幸福,我的心情和身体也反映了出来,我只要一想到这种甜蜜,那爱情与无邪的结合便让我觉得是一种人间天堂的幸福。

自此之后,我便不再害怕您了。当我有意地避免单独与您相处时,那既是为了您也是为了我,因为您的眼睛和您的叹息流露出的更多的是激情而非理智。如果您忘了自己所发的誓言的话,我可没有忘。

啊!我的朋友,为什么我无法把充溢在我心灵深处的幸福与平和的情感传递到您的心灵中去呢!为什么我无法教会您心平气静地去享受生活中的最甜蜜温馨的状态呢!心心相印的魅力把我们与清白纯洁的魅力结合在一起:没有丝毫的恐惧,没有丝毫的羞耻可以扰乱我们的欢乐幸福;在爱情的真正欢乐之中,我们可以毫不羞惭地谈论道德。

欢乐与正直相统一。

我不知道我胸中冒出了一种什么样的悲惨预感,只觉得我们只能享有上苍规定给我们的那短暂的幸福时刻。我隐约看到的未来只是离别、风雨、困扰、矛盾:对我们目前状况的最微小的破坏,我都觉得只能是一场灾难。不,当一种更加温情的联系把我们永远联结在一起时,我不知道过度的幸福会不会很快就变成毁灭。占有的那一时刻就是爱情的一种危机,而任何的改变对于我们的爱来说都是危险的,我们只能在其中毁灭。

我亲爱的、唯一的朋友,我恳求您啦,努力从无果的欲念沉醉中苏醒过来,否则便免不了后悔、内疚和悲伤。让我们平静地体味我们目前的处境吧。您很乐意教给我知识,而且您也十分清楚我是否喜欢听您给我讲课。让我们把上课的次数变得更加经常吧。让我们只是因礼仪之故才不得不离开吧。让我们把无法见面的时间利用来相互写信吧。充分利用这一宝贵时刻吧,这之后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叹息不已。啊!但愿我们的命运就像现在这样持续一辈子!我们思想健康,心明眼亮,心灵坚强,心情欢畅:我们的幸福还缺少什么呀!

第一部分 书信十 致朱丽

我的朱丽,您说得太对了,我还不了解您!我每每以为了解了您美丽心灵的所有瑰宝,但我又每每从中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有哪个女子像您这样把柔情与道德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而且还使二者相互制约,使之变得更加的迷人可爱?在您的这种令我苦恼的智慧之中,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爱而吸引人的地方,而且您还以极其风雅高尚的态度掩饰了。您所强加于我的种种,我几乎认为是对我弥足珍贵的剥夺。我日益感觉到最大的福分就是为您所爱,根本就没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可以与之相比。如果必须在对您的心灵之恋与占有您之间做出选择的话,可爱的朱丽,我是丝毫不会迟疑的。但是,这种抉择的痛苦来自哪里?为什么要把本来想使之结合在一起的东西弄得水火不相容呢?您说了,时间是宝贵的,那就让我们学会按其原样去享受它吧,让我们注意别因性急而扰乱它的进程。唉!让时光流逝吧!让它成为幸福的时光吧!为了享受一种可亲可爱的状态,难道就必须因此而忽略另一种更好的状态吗?就必须宁要平静而不要至高的幸福吗?我们是不是在丧失我们可以更好利用的全部时光呀?啊!如果我们能活一刻钟就像是在活千百年的话,那还痛苦忧伤地去计算我们将活的那些天数干什么呀?

您所说的我们目前处境的幸福是无可辩驳的。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幸福的,可我却并不幸福。从您嘴里说出来的话虽然是理智的,但却无济于事,因为本能的声音要更加的坚强有力。当这种声音与心灵之声和谐一致时,有什么办法可以抗御它呢?除了您之外,在这尘世的生活里,我看不到任何东西能够占据我的心灵和感情。不,没有您,大自然对我来说就不再有什么意义了,而它的全部威力就蕴藏在您的美目中,而且,它只有在那儿才是不可战胜的。

但您却并不是这样,圣洁的朱丽,您只满足于使我们的感官得以陶醉,但丝毫不同您的感官发生冲突。似乎人的情欲在一颗高尚的灵魂面前是低下的:您具有天使般的容颜,您因此也就有了天使般的纯洁。啊,我不无怨言地尊崇的纯洁呀,我为什么不能或使您降低或让自己升高呢!不,我将永远在地上爬行,并始终看着您在天庭里闪耀。啊!不用管我的安宁,您只管幸福地生活吧!享受您的所有美德吧!让总想玷辱您的美德的凡夫俗子去死吧!祝您幸福。我将尽力忘却自己是多么的可悲,并从您的幸福之中汲取对我的痛苦的慰藉。是的,亲爱的恋人,我觉得我的爱同它所崇敬的对象一样的完美。被您风采点燃的所有欲念全都在您完美的心灵中熄灭了。我看到您的心灵是极其平静的,所以我不敢去扰乱它的这种平和宁静。每当我蠢蠢欲动想从您那儿得到一丝爱抚时,如果说害怕冒犯您的心情在止住我的话,那我的心则更加有力地制止我,生怕毁坏了一种极其纯洁的幸福。在我所渴望的幸福的代价之中,我只看到这种幸福对您的代价。而由于我无法把我的幸福与您的幸福结合在一起——请您判断一下我爱得有多深吧——我将放弃自己的幸福。

在您所启迪我的那些情感之中,有多少无法解释的矛盾呀!我是既屈从又鲁莽,既猴急又克制。我只要一抬眼看见您,便免不了心中激烈的争斗。您的目光、您的声音连同您的爱一起,给我的心灵以一种无邪的动人的吸引,这是我舍不得抹去的一种神圣风韵。如果说我斗胆地存有非分之想,那也只是您不在跟前的时候。我的欲念由于不敢直奔您的身子,所以只是冲向您的形象,而我正是冲着您的这个形象,来报复我被逼无奈对您表示的尊敬。

然而,我却在日益消沉,憔悴,无以自拔。欲火在我的血管里蹿动,什么也无法扑灭它或使之平息,而我越是压抑它,反而越是刺激它。我应该幸福,我也确实是幸福的,这一点我是同意的。我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怨言。即使保持这种现状,我也心满意足,用国王的宝座跟我换我都不换。但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痛苦在折磨着我,我徒劳地在想法驱除它。我绝不想死,然而我却正在濒临死亡。我愿意为了您而活着,可正是您在夺去我的生命。

第一部分 书信十一 自朱丽

我的朋友,我对您的挂牵日甚一日。我已经离不开您了。一会儿不见都让我受不了,我必须看见您,或者是给您写信,以使我不断地思念着您。

因此,我的爱随着您的爱在增强,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您有多么的爱我。您真真切切地害怕惹我生气,不像先前那样,只是表面上如此,实则是想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很会区分在您身上的从内心深处焕发出来的激情与被压抑着的一种想象的狂热。我看到在您自我克制中的激情远胜于您最初的激动。我也很清楚,尽管您的境况十分尴尬,但并不是就没有乐趣。对于一个真心实意的情人来说,作出一些牺牲是甜美之事,在他所爱的人心中,这些牺牲全都被记住了,一点也不会被忘记。可是,谁知道呢,您在了解了我的真情之后,会不会运用一种更加驾轻就熟的手段来诱惑我呀?不,我这么说有欠公允,您是不会跟我耍心眼的。不过,如果我很审慎的话,我将更加怀疑您是出于怜悯而非出于爱情。我感到自己更多的是因您的尊敬而非您的激情才心软的,因此我很担心,您在做出最正直的决定时,最终会采取最危险的抉择。

我必须告诉您,我的心扉敞开时,它所强烈感到的一种真实,而您的心灵也应该相信这个真实:这就是不管财富的悬殊、父母的反对以及我们自身的情况如何,反正我们的命运是永远联结在一起的,我们只能是祸福与共。我们的心灵可以说是完全灵犀相通了,我们处处都感觉到一种相参性(我的朋友,如果我在此错用了您物理课上的概念,请您予以纠正)。命运最终很可能将我们分开,但却无法将我们拆散。我们将会有的是同样的欢乐和同样的痛苦,如同您跟我们介绍的那些磁石一样,据说它们即使放在不同的地方,但运动却是相同的,即使我们身处世界的两端,也会有着相同的相知相吸。

如果您抱有获得一种排他性的并以损害我的幸福而得到幸福的希望,那就把这种希望抛开吧。如果我名誉扫地,您也就别指望能够幸福,也别指望能够心满意足地欣赏我的屈辱与眼泪。请相信我,我的朋友,我比您更了解您的心灵。一种极其温馨极其真实的爱应该懂得驾驭欲念。您做得太过,最后必然要毁掉自己,而且您也无法更多地让我痛苦而自己则免于痛苦的。

我希望您能够感觉到,为了我俩,至关重要的是,您应让我来负责处理我们共同的命运。您难道怀疑我只看重自己而不珍惜您吗?您难道认为,对于我来说,会存在什么您无法分享的幸福吗?不,我的朋友,我同您是利害相关的,只是在引导我们共同利益方面,我稍许比您更理智一些。我承认我比您年轻,但是,您难道就从来未曾注意到,如果说女人们一般的理智确实是弱一些而且也失去得快一些的话,那么她们的这种一般的理智却形成得更快,如同一棵脆弱的向日葵比橡树长得快也枯萎得快?自一开始我们就承担着一种极其危险的责任,以致尽心尽力地承担它就很快地促成了我们的一种判断。看清事情的后果就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而不是急切地去感受事情所让我们冒着的全部危险。就我而言,我越是关注我们的处境,就越是觉得理智在要求着我以爱情的名义所要求于您的东西。您就听从理智的温柔呼唤吧。唉!您就接受另一个盲目之人的引导吧,毕竟她至少还有一个依托。

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我们的心灵是否有灵犀相通的那种幸福,也不知道您在读这封信时是否分享信中那份温馨的激荡。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在观察方法和感受方法上协调一致,但是我却非常清楚,我俩之中,谁最少地把自己的幸福从对方的幸福中分开来,其意见就更加应该听从。

第一部分 书信十二 致朱丽

我的朱丽,您的信的淳朴多么感人啊!从中我多么清晰地看到一颗率真心灵的安详和爱的亲切关怀啊!您的想法直率而且很自然地表露出来了,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种甜美的印象,那是矫揉造作的文笔永远做不到的。您以极其平易近人的态度说出了一些无法驳倒的道理,必须好好考虑才能感受到它们的力量。您的崇高情感是自然流露的,使我不得不为之叹服。啊!是的,毫无疑问,我们的命运得由您来掌控。我这不是把一个权利让给了您,而是向您要求一个义务,是我向您要求的一个公道,您的理智应该补偿您对我的理智所造成的损害。自此时此刻起,我便把我意志的支配权终生地交付于您。您就主宰我吧,就像主宰一个对他自己来说一文不值、其整个人全都只与您相关的人一样。您敬请放心,我将信守我所作的保证,不管您如何支配我都行。或者我因此而更有价值,或者您因此而更加幸福,反正我眼睛所见到的只是我的顺从听话所带来的安全。因此,我把我俩共同的幸福毫无保留地交到您的手中,只要您幸福,那什么都全有了。而我么,我既无法片刻地忘记您,又无法不压制自己的激越去想念您,我只好老老实实地按您要求我的那样去做。

我们一起学习已有一年之久,可我们几乎是无序地在看书,差不多是随意为之,更多的是照顾您的兴趣而不是去启迪引导它;再者,我们心中乱糟糟的,致使思想无法自由地敞开。眼睛往往没太集中在书本上,嘴里不知在念些什么,注意力总是集中不起来。您的那位小表姐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所以在责怪我们理解力差,她轻而易举地就超过了我们,非常地得意。无形中她就变成了老师的老师。尽管有时候我们嘲笑她狂妄自大,但她确实是我们三人中唯一能从我们所学习的东西中懂得某些东西的人。

为了夺回失去的时光(啊!朱丽,您什么时候很好地使用过时间呀!)我考虑了一个计划,在知识方面,它可以按部就班地弥补我们因分心而所造成的缺陷。我把这计划寄给您,随后我们一起来研究一番,在此我只简单地谈点看法。

我可爱的女友,假若我们想学习只是为了炫耀,为给别人看而不是为了充实自己,那我的这套办法就一文不值了,因为它始终是倾向于从大量的事物中汲取精华,从许多书籍中汲取浓缩的营养。对于大部分搞学问的人来说,学知识就是考虑挣钱,只有传授它才能得益,只有在交易中运用它才有效用。如果剥夺了我们的学究们让人听讲的乐趣,那么学问对他们而言就毫无用处。他们在斗室中聚集知识只是为了向公众炫耀,他们只想成为别人眼里的贤哲,如果没有了赞赏者,那他们也就不再关心学习研究了。而我们则是想要运用我们的知识,我们绝对不是为了重新贩卖才积累知识的,而是为了学以致用,也不是为了往自己脑子里灌输知识,而是汲取营养。精读细想或者展开讨论,这是很好地消化知识的最佳办法。我认为当大家一旦通过勤于思考而达至互相理解时,总是自然而然地就能理解事物,这要比从书本中去寻找强得多。这是把事物印入脑子里并且掌握它的真正的秘诀。别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这几乎始终是一种并不属于我们的形式。蒙田说过:“我们比自己所想象的要更富有,别人却把我们训练得四处求借,到处乞讨。”别人告诉我们说,应该利用他人的财富而非自己的财富,或者说,我们在不停地积累的时候,却不敢触及任何东西。我们就像那些守财奴,他们一心想着粮食满仓,却在富足之中活活地饿死。

我承认,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方法可能是极其有害的,他们需要多读少想,因为他们脑子不好,只能积累一些同他们自己产生的东西一样差劲儿的东西。我向您推荐的则是完全相反的东西,您在您的阅读之中放进了比您从中发现的更好的东西,您的思想很活跃,根据自己所看的书再写出另一本书来,有时候您所写的书要胜过您所看的书。我们将交流心得:我将向您讲述其他人的所思所想,您将就同一主题跟我谈谈您自己的看法,而且在课后,我往往会比您获得更多教益。

您读的书越少,就越要好好选择,而我挑选的原则是这样的:我刚刚跟您说过了,研究者们的最大错误就是过于信赖书本,不能从中摆脱出来,不用说,所有的诡辩家中,始终都是那个最少欺骗我们的人,才是我们自己思想所应遵循的人。人一旦回归自身,就都能感到何为善何为美。我们无须别人教我们去了解善和美。在这一点上,人们的看法不尽相同。但是至善至美的榜样可谓凤毛麟角且很难发现,必须远离自身去寻觅。虚荣心因为是根据我们的弱点去衡量本能的力量,所以它使得我们把在自己身上所感觉不到的优点视为幻想。懒惰与恶习依靠的就是这种所谓的不可能性。人们每天看不见的东西,软弱的人就声称人们永远也看不见它。必须消灭的就是这种谬误,必须习惯于去感知与发现那些伟大的事物,以便把自身不去仿效它们的种种借口除掉。灵魂升华了,心灵渴望瞻仰这些神圣的楷模。由于一再地评判它们,人们就在竭力地使自己变得与它们相像,也就不会再忍受任何平庸的东西,否则便会厌恶得要死。

因此,不必到书本中去寻找我们能更可靠地从自身中找到的一些原则与规则。把哲学家们关于幸福和道德的无谓争论放下吧,在他们浪费时间去寻求如何才能幸福和有道德的时候,我们先让我们自己幸福和有道德吧,我们为自己推荐一些值得仿效的伟大楷模,而不必去寻找一些必须遵循的无谓的原则。

我始终认为,善只是付诸实践的美,而且二者相辅相成,二者在规规矩矩的本性中有着一个共同的源泉。由此推论,用完善智慧的同样的方法也可以完善爱好,而一个深受道德魅力影响的心灵应该相应地对所有形式的美同样的热衷。人们在训练观察也在训练感觉,或者说一种喜悦的观察,只是一个美好和细腻的感觉。因此,一位画家面对一个美景或站在一幅美丽的绘画面前,对眼中之物不由得兴趣盎然,开心释怀,而一个平庸的观众甚至都没有看出什么美来。有许许多多的事物,人们只能感觉,却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有许许多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东西,在反反复复地出现,而只有具有鉴赏力的人才能了解它们的底蕴。鉴赏力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判断的显微镜,是它在把小的东西放大,是它的功能使得看似静止的东西活动起来。怎样去培养这种鉴赏力呢?努力学会观察和感觉,并通过观察去判断美,如同凭着感觉去判断善一样。不,我认为并非所有的心灵一眼看到朱丽就会怦然心动的。

我美丽的学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您的全部学习限制在一些有趣的符合风俗习惯书籍上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我的方法全都用在举例上,只给您一张有德之人的图表,而不给您下任何的道德定义的原因;只给您列举那些优秀书籍,而不给您讲什么写作规则的原因。

我把您先前阅读的书籍进行了删减,您不必惊讶,我深信必须将它们进行压缩才能使之变得有益,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所有那些不触及心灵的东西都不值得您去学习。我们要把外语课去掉,除了您已学会并喜爱的意大利语而外。我们将把代数和几何停了,甚至把物理课也给停了,假如它的那些术语赋予我这么做的勇气的话。我们将把近代史永远放弃掉,除了我国的近代史外,虽然这只是因为她是一个自由而淳朴的国度,人们可以在它的近代史中找到一些古人,而不是像那些人所说的对于每个人来说最有趣的历史就是自己国家的历史,您可千万别被这派胡言乱语迷惑住,他们的这种论调是错误的。有一些国家其历史根本不值得去了解,除非你是个愚蠢的人或谈判者。最有兴趣的历史就是你可以从中找到最多的风俗习惯、各式各样的性格的,一句话,最有教益的历史。他们会对你说,我们这里有着古人那里所有的一切。这不是真的,翻开他们的历史,就可以让他们哑口无言。有一些民族没有什么相貌特征,无须画家去描绘;有一些政府没有什么特点,无须历史学家去研究,在那儿,一旦你知道一个人占据什么位置,你就立即知道他在那儿将做些什么。他们会说我们缺少好的历史学家,那你就问问他们这是为什么。这不是真的,很好地充实历史,好的历史学家也就出现了。最后,他们会说各个时代的人都是相像的,他们都具有同样的道德和同样的恶习,人们赞赏古人只是因为他们是古人。这也不是真的,因为从前人们用一些小小的办法却干出了大事,而今天的人则完全相反。古人是与他们历史学家同时代的人,他们却教会了我们去赞赏他们,但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我们的后代赞赏我们的历史,他们也绝不会向我们学习的。

出于对您那形影不离的表姐的尊敬,我给她留下了一些不太重要的文学书籍,这些书籍我是不会留给您的。除了佩特拉克、塔索、梅斯泰齐以及法国戏剧大师的著作而外,我在给她的书里没放进你们女学生通常爱读的诗人的诗作和爱情小说。在这些书籍中,人们能学到什么爱情呀?啊!朱丽,我们的心告诉我们的要比它们多得多,而那些书中模仿式的语言对于热恋的人们来说是没有生气的!另外,这类学习会刺激心灵,使它变得优柔寡断,没了活力。相反,真正的爱情是一团烈火,它能激发其他的种种情感,使之充满新的活力。正因为如此,人们才说爱情创造出英雄。命运使之变成这样的人,并有朱丽作为恋人的人,真是有福分呀!

第一部分 书信十三 自朱丽

我已经一再对您说过,我们是幸福的。没有任何事情能像我对我们现状的丝毫改变所感到的厌烦那么厉害。如果说我们有什么剧痛的话,那两天的别离就是最大的痛苦!我之所以说“我们”,那是因为我的朋友——您——在分担我的焦虑忧愁。您在分担我的忧愁,我感觉到了,而且您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不用您说我也知道。

我们昨天傍晚才到的乡间,现在还不是我回城去看您的时候,但是,我这么一换地方,无法见到您了,这真让我难以忍受。如果您没有把我的几何课给取消了的话,我就会对您说,我的离情别绪是与时间、地点的间隔成正比的,因为我发现距离在增添别离之苦!

我把您的信和学习计划带来了,以便好好研究一下它们,而且我都重读了两遍您的信了,其结尾处让我极其感动。我看得出来,我的朋友,您感觉到真正的爱情了,因为它丝毫没有夺去您对正直事物的兴趣,而且您懂得在您心灵最敏感的部分为道德做出一些牺牲。的确,利用教课之机腐蚀一个女子是所有的诱惑中最最可鄙的,而想借助小说来软化自己的意中人,这本身就没有多大的底蕴。如果您在教课中曾利用哲学来达到自己目的的话,如果您为了欺骗我,曾竭力地建立一些有利于您个人利益原则的话,那我很快便会醒悟的。但是,您的引诱中最危险的一招儿就是丝毫没有运用上述办法。自从爱的饥渴攫住了我的心时起,自从我心中生出对一种永恒眷念的需要时起,我便绝不要求上苍让我与一个可爱的人结合在一起,而是要求与一个具有美好心灵的人结合在一起,因为我深切地感到这是人们所能获得的欢乐中最不讨厌的乐趣,而且正直与诚实充满在它们所伴随着的所有情感之中。为了很好地安排我的所喜所爱,我曾像所罗门一样所求有所得而且未求也有所得。我抽到一支上上签,不仅所求之事如愿以偿,而且其他的事情也将遂心所愿。我的朋友,我坚信有朝一日您也会是幸福的,如果到了那一天您应该享有幸福的话。办法是见效慢的,是艰难的,是不保险的,而困难则是可怕的。我不敢答应什么,但是,请您相信,耐心和爱情将会做出的所有一切将无一被遗忘。不过,请您继续在各个方面讨我母亲的喜欢,而且您得有所准备,在我父亲归来之后——他已服务了三十年,终于彻底退休了——要忍受得住一个暴躁老绅士的傲慢,但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他会喜欢您的,但他并不会表现出来,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心里是会器重您的。

我中断了这封信,因为我要去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小树林里散步。啊,我温情的好友!我想领你一起去,或者是把你揣在心里把你带了去!我会选一些我们将一起踏遍的地方,在那儿的一些值得我们流连的隐蔽处作上记号。我们的心儿,事先便在这些妙不可言的隐蔽处相互敞开,这会增添我们在一起的乐趣。这些隐蔽处也因两个真正情人的流连而身价倍增,可是我很惊讶我和你一起在其中发现的美,我一个人时却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在这个迷人的地方所形成的天然树丛中,有一处比其他地方更加的幽静迷人,我在其中感到格外快乐,因此我把那儿给我的朋友——你——留着,好给你一个惊喜。这并不是说你到了那儿总是端庄敬重的,而我在那儿就一点也不活泼大方,我就是想在那儿使你感到,尽管有种种的庸俗偏见,心灵所给予的要胜过纠缠所获得的。总之,因为担心您活泛的想象变得有点过于活跃,我不得不预先通知您,没有那个“形影不离的表姐”在场,我们是不会一起去那个小树林的。

谈到她,我已作好安排,如果这不至于过分地冒犯您的话,请您星期一前来看望我。我母亲将派车去接我表姐,十点钟前您去她家,她带您一起来,您将与我们共同度过一天,第二天午饭后我们一起返回。

我的信写到这儿时,突然想到如何把它交给您才好,这儿可没城里那么方便。我先是考虑让园丁的儿子古斯丹把您的一本书寄还给您,用纸把书包好,把这封信夹在其中,但是,这么做不保险,除了您不一定就会想到找信而外,把我俩的命运随便地这么处置将是不可饶恕的一种掉以轻心。所以我决定给您写一张便笺,只注明星期一见面,而把信留下亲自交给您。就这样我也有点忧虑,是不是把小树林的秘密泄露得太多了。

第一部分 书信十四 致朱丽

你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的朱丽!你都干了些什么呀!你本想犒赏我,但却毁了我。我已是如醉如痴,或者说失去了理智。我的感官已经麻木,我的所有理智都被这个致命之吻给搅乱了。你是想舒缓我的痛苦!你好狠心呀!你把我的痛苦更加加深了。我在你的香唇上吮吸到的是毒汁,它在发挥效力,在燃烧我的血液,在置我于死地,而你的怜悯则是在让我无法活下去。

啊,对这幻想的、狂乱的、魔幻的时刻的永恒回忆啊,你永远永远也不会从我的心中抹去。只要朱丽的风采铭刻在其中,只要这颗骚动的心赋予我情感和倾慕,你就将让我一生一世既痛苦又幸福!

唉!我一直享有的是一种表面上的宁静。我屈从于你崇高的意志,我不再抱怨一种由你来掌管的命运。我已经压制住了鲁莽想象的种种狂躁;我已经用一块面纱遮住了我的目光,并羁绊住了我的心;我的欲念只敢半遮半掩地流露出来;我像可能的那样感到高兴。我收到你的便笺,便飞奔至你表姐处。我们一起赶往克拉朗,看见了你,我的心怦怦直跳。你那甜美的嗓音让我的心又一次激荡起来。我走近你的身旁,心荡神驰,幸亏有你表姐在一旁打岔儿,我才不致在你母亲面前露出我的慌乱来。我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一起静静地午餐,你把你的信偷偷地塞给我,我都没敢在那个可怕的见证人面前去读它。日影西斜,我们三人一起钻进林中的夕阳余晖之中,我那单纯的头脑甚至都想象不出有比我的处境更美好的处境了。

在走进小树林时,我隐约看到你们心领神会的手势、你们彼此会心的微笑,看到你的双颊泛着一层异样的红晕,这不能不使我心中暗暗地在激动。走进小树林时,我惊诧地看到,你表姐走近我,并且带着戏谑的哀求神情要我给她一个吻。我并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只是拥抱了一下这位迷人的小女子。她尽管很可爱,尽管很撩人,但我从未像当时那样清楚地了解到,感觉只有发自内心才能产生奇效。可是,片刻过后,我是怎么啦?我只感觉到……我的手在抖……心里美滋滋地在震颤……你那张樱红的小嘴……朱丽的嘴……贴近,压在我的嘴上,我的身子被你的玉腕紧搂着!不,即使是天火也没有此时此刻突然开始燃烧我的那股烈火那么猛烈那么迅疾。我全身的各个部位在这种甜蜜温馨的接触下缩在了一起。那烈火同我们发烫的嘴里发出的叹息声一起在喷发,而我的心在肉欲的重压之下濒临着死亡,这时候,突然间,我看见你面色苍白,美丽的眼睛闭了起来,倚靠在你表姐的身上,然后便软软地倒下了。这样一来,恐惧感压灭了欢快情,我的幸福只不过是瞬间的事。

我几乎不知道,这命定的一刻之后我究竟怎么样了。我所留下的深刻印象不可能再被抹去。是一种恩赐吗?……是一种可怕的痛苦……不,留着你的吻吧,我没法消受……你的吻太强烈,太透心入肺,它们能穿肉钻骨,一直烧灼到骨髓……它们会让我发狂的。只是一个吻,就一个吻,就把我给抛进一种茫然混乱之中,再也无法摆脱。我不再是原先的我了,而我看你也不是原先的你了。我看到的你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既咄咄逼人又严厉肃然,我感觉到你,并且触摸到你,像刚才那一刻那样贴在我的心上。啊,朱丽!不管我无法掌控的这一种激情向我预示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不管你的严厉注定要如何处置我,反正我不可能再生活在我现在的状况之下,我感到最后我必定是死在你的脚下……或者你的怀里。

第一部分 书信十五 自朱丽

我的朋友,我们有必要分开一段时间,这是您答应服从我的第一个考验。如果说我趁此机会这么要求的话,请您相信我这么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您非常清楚,我必然是有理由才这么决定的。至于您么,您只须听从我的安排就可以了。

您早就打算去瓦莱旅行了。我希望您能趁现在天还不冷就去。尽管这儿仍旧秋色宜人,但您已经可以看到牙芒峰顶已经一片雪白,如果再晚一个月,我就不让您跑到那么寒冷的地方去旅行了。您尽量想法明天就动身吧。我把地址给您,您往那个地址给我写信,到了西翁之后,把您的地址告诉我。

您从不愿意跟我谈谈您的经济状况,可您身在异乡,我知道您手头拮据,而您跑到这儿来全是因为我的缘故,经济情况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因此,我可以想象得出您的一部分钱财是压在我的钱包里的,所以我先给您预支一些,放在这只小盒子里,千万别当着送东西人的面打开它。我不会去预见有什么困难,我,我很相信您,您一定能够克服困难的。

我不仅不允许您未得我的允许就跑回来,也不许您跑来跟我们道别。您可以给我母亲或给我写信,只须告诉我们说您因为一件急事不得不马上动身就行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您给我的阅读计划提点意见,开列一些书目,供我看到您回来。这一切做起来一定要自然,不要有任何神秘兮兮的样子。别了,我的朋友,别忘了,您把朱丽的心和安宁也带走了。

第一部分 书信十六 回信

我反复看了您可怕的信,字里行间都让我感到颤栗。但是,我将听命于您,我答应过您,我也应该遵照执行。可您,不讲理的小姐,您永远也不会知晓,这样的一种牺牲对我的心灵有多大的伤害呀。啊!其实您不必使用小树林那种考验来让我感受这一点的。您那颗残酷的心白白地谋划这种高级的残忍了,起码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自己就会让自己更加不幸的。

您将收到您的小盒子,它原封未动。您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简直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如果说我把我的命运交由您来主宰的话,我可并没有让您对我的声誉也加以裁判。这是我的一种神圣的托付(唉!唯一的、我仅存的托付),直到我死为止,没有谁能承担的。

第一部分 书信十七 反驳

您的信让我觉得可怜,这是您从未写过的、唯一不动脑子的信。

为了您的声誉我会千百次地献出我的生命,我还会伤害您的声誉?您都看见我准备好牺牲自己的声誉,我会去伤害您的声誉吗,您这个无情无义之人?我哪儿伤害您的声誉了?您倒是跟我说说看,您这颗小人之心,粗俗之心!啊!如果您仅有一点声誉而朱丽也不了解的话,你就真是个可鄙的人了!怎么!愿意生命与共的人竟不敢分享钱财!那个宣称属于我的人却认为收下我的礼物是一种侮辱!从什么时候起,接受所爱之人东西是可耻的?从什么时候起,送东西的人开始侮辱接受东西的人了?人们瞧不起的是那种接受与己无关之人东西的人,瞧不起那种大肆挥霍的人。而且都是谁在瞧不起呀?是那些认为有钱就有声誉、以金钱衡量道德的卑鄙小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会这么卑劣地看待声誉吗?而且合理的道德难道不是站在穷人那边的吗?

毫无疑问,确有一些不义的馈赠是一个正派人所不齿于接受的。但是,您得知道,这些不义的馈赠也同样在玷辱赠送它们的那双手,而一份清白的馈赠总是可以坦然地笑纳的。而我的心灵是不会斥责这种馈赠的,它会因此而感到光荣。我不知道有什么会比一个被人收买了心灵和感情的男人更可鄙的,除非是女人在这么做。但是,在两颗结合在一起的心中间,财富共享是公平的,也是一种义务。如果我现有的东西仍远远地超过您,那我就毫不客气地先留着,算是我欠着您的。啊!如果因爱而奉献的礼物成为负担的话,那还有什么心灵会感激呢?

您是否以为我在节衣缩食以便周济您呀?我要给您一个无法辩驳的相反证明。那就是我还要寄给您比上一次多一倍的钱,而且是我自己决定翻一番的。我父亲为供我上学给了我一笔钱,严格地说并不多,但我却从未有什么需要去动用它。因为我母亲事事操心,为我准备了一切,何况我利用刺绣和钩花边还挣着钱,足够我学习所需的了。的确,我并不是总这么省钱,长期以来,因为为一种命定的激情而操心,我已经忽略了用自己的余钱去为自己买点什么了,这也是我现在这么处理我富余的钱的又一个理由。您必须为您所造成的痛苦委屈一下自己,爱情是会扑灭它让人犯下的错误的。

我们还是谈正题吧。您说鉴于声誉,您无法接受我的馈赠。要是这样的话,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同意您的看法,您不能损害对声誉的关切。如果您要向我证明这一点的话,那您得明白无误地、无可辩驳地说出,用不着藏藏掖掖的,因为您知道我是最恨诡辩的。那样的话,您可以把钱退还给我,我会毫无怨言地收回它,从此不再提这种事。

但是,我既不喜欢吹毛求疵的人,也不喜欢假正经的人,所以,如果您再一次地不说出个道理来就把钱给我退回来,或者是您所说的道理站不住脚的话,那我们以后就别再见面了。再见吧,您好好想一想。

第一部分 书信十八 致朱丽

我收下了您的馈赠,没去见您就动身了,现在我离您远远的了,您对您的残忍满意了吧?我是不是够听话的呀?

我无法跟您谈论我的旅行,因为我几乎是迷迷糊糊地走过来的。我用了三天时间才走完二十法里每远离您一步,魂不守舍之感便增强一分,觉得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原想跟您描述一番我的所见所闻,但计划落空了!我眼里看到的只有您,只能向您描绘朱丽。我刚刚接连不断感受到的剧烈激动使我总也集中不起精神来。我总觉得不知身在何处,脑子刚刚清醒一点,想问个路继续前行吧,但却未从沃韦动身便已到了西翁。

就这样,我找到了秘诀,既避开您的严厉又可看见您而不用忤逆您。是的,狠心的人,不管您怎么整治我,您都无法把我完全地与您分开来。我在这种流放中只拖带着我极小的一部分,我身上所有活泛的部分全都不停地陪伴在您身旁。它们不受惩罚地游荡在您的眼前,在您的唇上,在您的怀中,在您所有迷人的地方。它们就像是一股轻飘飘的气体,到处钻来蹿去,因此,我再不受您的支配了,我更加的幸福。

在此地我有几个人要拜访,有几件事要处理,这让我挺烦恼的。我对单寒羁旅无所抱憾,因为孤独之中,我可以把心思用在您的身上,我的心可以飞往您所在的地方。一想到那种活泛的生活我就受不了。我要赶忙地草草干完事情,好立即脱开身,随心所欲地在蛮荒的地方徘徊徜徉,在我的眼里这些地方构成了这一地区的迷人景致。当我在此无法与您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就必须尽快地避开一切,离群索居,独来独往。

第一部分 书信十九 致朱丽

除了您下达命令外,在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住我的。我在此待了五天,这对处理我的事务来说已足够了,甚至绰绰有余,如果与心灵毫不搭界的东西也叫事务的话。总之,您再也没有什么借口了,而您让我离您远远的,只不过是为了折磨我罢了。

我开始在为我第一封信的下落感到极其焦虑了,那是我一到这儿便写好送到邮局去的,地址是完完全全照着您寄来的信上的地址写的,我小心翼翼把它寄了出去,如果您收到信就回信的话,您的回信就该到了。但是,我尚未收到您的回信,即使不会有任何像我一团乱麻似的脑子所想象的使信晚到的原因存在的。啊,我的朱丽呀!一个星期里该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灾祸突然而至,永远斩断世上最温馨的联系呀!一想到只有一个可能使自己幸福而却有千万个可能让自己悲惨,我便不寒而栗。朱丽,您会把我忘记吗?啊!这是我的恐惧中最要我命的一种恐惧啊!我可以练就恒心,去应对其他种种不幸,但唯独对这一点的担心会让我心中的全部力量顿时化为乌有。

我知道我的这种惶恐是没多少根据的,但我却无法平息它。远离您,我的痛苦感觉在不断地加重,而且,就像是我的痛苦不足以压垮我似的,我还去想一些没准的事来加深我的痛苦。一开始,我的焦虑不安还不算太厉害。突然离去的茫然、旅途的鞍马劳顿缓解了我的烦恼,但一旦独自一人静了下来之后,烦恼便又冒头了。唉!我苦苦地挣扎着,一把致命的利器穿透我的胸膛,而伤痛只是在受伤之后很久才能感觉出来。

以前读小说时,我无数次地笑话那些情人因离愁别绪而无病呻吟。啊!我当时并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见不到您时,我的痛苦竟然是这么难以忍受!今天,我感觉到一颗平静的心是多么不适合去判断激情,而且耻笑自己毫无感受的情感是多么的荒谬。可我应该对您说这些吗?联想到是遵照您的命令我才远离您的,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宽慰和温馨的想法可以减轻我心中的别离之苦。因您而起的痛苦比命运安排给我的痛苦好受一些。如果我的痛苦能够使您开心,我倒是宁可痛苦。它们是补偿痛苦的保证,而且我太了解您的心了,我不相信您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受苦而置我于不顾的。

如果您是想考验我,那我就不再抱怨了。不用说,您知道我是否专一、有耐心、顺从,一句话,是一个值得您为我保留着幸福的人。上帝啊!假若这就是您的想法的话,那我真是要抱怨受的苦太少太少了!啊!不,为了在我心中维持一种如此温馨的期待,如果可能的话,您就给我制造一些应该受到的更大痛苦吧。

第一部分 书信二十 自朱丽

我同时收到了您的两封信。通过您在第二封信中所表露的对第一封信下落的焦虑不安,我看得出来,当想象超前,理智却跟不上趟,往往就任由想象独自驰骋了。您是不是到了西翁就在想,有一个邮差在那儿等着您写信,然后拿上您的信就动身,把信交给我,我又立即复信,他则拿了我的信就走,立即送到您的手上?没有这么美的事,我英俊的朋友。您的两封信同时到了我的手里,因为邮差每星期只来一次,等您的第二封信到时才一起送来。投递信件需要一定的时间。另外,还得让我打发的专人去取了来偷偷地交给我,而且邮差并不是头一天到第二天就返回的。因此,计算得准确的话,而且邮差也很准时的话,那也得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收到双方的来信和复信。我之所以这么解释给您听,是想让您一劳永逸地平息您那心急火燎的不耐烦劲儿。当您在指责命运和我的漫不经心的时候,您都看见了,我是如此地在想方设法打听保证我们书信往来安全以及使您免于茫然不知所措的所有一切。我让您自己去考虑咱俩谁更细心更重情。

我的好友,咱们别再说痛苦了。啊!请看重,或者说是分享我在与分别了八个月的、世界上最好的父亲相聚的那份欢乐吧!他是星期四傍晚到家的,从这幸福的一刻起,我心里就只想着他了。啊,在世上,您是我除了生我养我的父母之外最爱的人了,可为什么您的信、您的抱怨要跑来伤我的心呢?要来扰乱重新团聚的一家人最初的快乐呢?您希望我的心里总装着您,但是,请您告诉我,您的心会不会爱一个心灵扭曲的女孩,她被爱情之火烧得竟然忘了为人之女,竟被一个情人的抱怨弄得对父亲的爱抚都无动于衷了?不,我当之无愧的朋友,千万不要用一些不公平的指责来毒化这样一种极其温柔的情感所激发我的那种清纯的欢乐。您是个心灵极其温柔极其多情的人,难道您就一点也想象不出,在这种纯洁而神圣的拥抱中,感觉到一位父亲的心贴着女儿的心在欢畅地跳动时,有多么的迷人吗?啊!难道您以为在此时此刻这颗心能够有片刻的一心二用,逃避本能吗?

此刻我所回想起的所有一切,那就是我是他的女儿。

不过,您也别以为我把您给忘了。一个人会把他一旦爱上的人忘掉吗?不,一个人一时间所留下的强烈印象是不会因此而把其他的印象给抹掉的。我看见您走了时心里并不是不难过的,而将见到您归来时我也不会不高兴的。但是……请您像我一样耐心一点,因为必须如此,不要作过多的要求。请您放心,在可能的情况之下,我会尽快地召唤您归来的。您要知道,对离别抱怨最凶的往往并不是对此感到最痛苦的那一位。

第一部分 书信二十一 致朱丽

收到这封让我望眼欲穿的信时我是多么的难过啊!我一直在邮局等着。邮包刚一打开,我就自报了姓名。我变得让人讨厌了。邮差告诉我说,有一封信,我一听便颤抖起来,我心急火燎地要这封信,最后信到了我的手里。朱丽,我从信封上看到了我所崇拜的、您的纤纤玉手!伸手去接这个宝贵的心爱之物时,我在不停地哆嗦。我真想成百上千次地亲吻这些神圣的字迹。啊,因爱而心虚,不得不谨慎小心!我不敢把信贴在嘴上,也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它拆开。我赶忙溜出邮局,双腿直打哆嗦,心里愈发地激动,几乎连路也看不清了,一看到一个拐角处,我便连忙把信拆开:我从头看了一遍,我要把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全吞进肚里;当我刚一看到您绘声绘色地描述拥抱您的那位可敬的父亲时,您心里的那份快乐劲儿的时候,我的眼泪便止不住哗哗地流了出来。过路行人在看我,我赶忙钻进一条小路上,不让人看见。我在那儿分享着您的那份女儿对父亲的爱,我心里也在欢快地拥抱那位我几乎不认识的幸福的父亲。本能的心声在使我回想自己的父亲,一想到他那可敬可爱的样子,我禁不住流出眼泪来了。

无与伦比的姑娘,您原想从我那有名无实的、可悲的知识中学到点什么呢?啊!应该从您身上学习所有一切可以深入人心的善良、正直的东西,特别是那种道德、爱情与本性的神圣融合,而这一切只能存在于您的身上。不,没有任何健康的爱在您心中没有它的位置,它们都能通过非您莫属的重情在您心中显现出来。而为了学会调节我自己的心灵,由于我已把我的所有行动全都置于您意志的支配之下了,我清楚地看到,我还必须把我所有的情感也置于您情感的掌控之下。

然而,您的情况与我的真是有天壤之别,恳请您注意这一点!我这绝不是在谈等级与财富,因为在这一点上,荣誉与爱情应该可以弥补一切。但是在您周围的是一些您所珍爱而他们也宠爱您的人:一位慈祥的母亲和一位视您为唯一希望的父亲;一位似乎只是为您而活着的表姐;一个以您为中心的家庭;一座全城的人都对您的诞生感到无比骄傲的城市。所有的人都在关心、分享和分担您的喜怒哀乐,而给爱情所留下的只是亲情与友情掳去之后而剩下的小小一部分。可我,朱丽,唉!我既无家园又几乎没有祖国,我四处漂泊,在这个世界上,我有的只是您,只有爱情。请您别见怪,如果说您的心灵是最重情的话,我的心灵则是最懂得爱的,在我向您让出了许多许多的同时,我至少获得了爱情的价值。

不过,请您放心,我不会再用这些不谨慎的抱怨去烦扰您了。不,我不会破坏您的快乐的,因为它们是那么的纯洁,而您又在深切地感受着它们。我在脑子里将想象那感人的场面,我在远方与您分享;既然我不能因自己的幸福而幸福,就让我因您的幸福而幸福吧。无论让我远离您的理由是什么,我都会尊重的。如果我不得不反对这些理由而至少又得遵从它们所启迪您的意志的话,我了解它们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保持沉默会比远离您更加痛苦吗?请您永远记住,朱丽,您的心灵要支配两个躯体,而它通过选择所激活的那个躯体将永远是更加忠贞的。

我不说了。直到您高兴了,让我结束我的流放时为止,我将尽量排忧遣愁,我要去爬瓦莱的一座座山峰,趁现在季节不错,还可以爬山。我发现这个被忽略的地方值得每个人好好看看,它所缺少的就是懂得欣赏它的观赏者。我尽量从中发现一些能让您高兴的东西好告诉您。为了取悦一个漂亮女子,必须描绘可爱又多情的人,但是,您,我的朱丽,啊!我很清楚,您心中的最爱就是对幸福而淳朴的人们的描绘。

第一部分 书信二十二 自朱丽

第一步终于迈过了,而这全在于您。尽管您对我的原则不以为然,但我父亲却对此极为惊讶。他对我在音乐与绘画中所取得的进步没少夸奖。让我那受到您的诬蔑影响的母亲大为惊讶的是,除了他觉得有所忽视的纹章学外,他对我各个方面的才华都非常的满意。但是,这些才能并非无师自通。必须道出我老师的大名来,所以我便夸大其词地列举了我老师想很好地教给我的各门功课,除了一门之外。他想起来上次外出之前见过您好几次,似乎对您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然后,他便问起了您的家境与门第,并得知您家境贫寒但却是良家子弟。“良家”一词,在一个贵族的耳朵里听起来是极其模棱两可的,这引起了他的怀疑,经过解释,他明白了。当他听说您不是贵族时,便问起每月给您多少薪俸。母亲便插言说,薪俸给得不算高,而且她还说到,她想方设法地常常要送点算不了什么的小礼物给您,可您每每加以拒绝。但是,这种傲岸的态度反而激起了父亲的骄傲。他能接受对一个平民有所亏欠的想法吗?因此,他便决定给您增加薪俸,如果您拒绝的话,那对不起,即使您再有才华,也得被辞去教职。我的朋友,这就是我们关于我非常敬重的老师的谈话概要,在谈话中,您卑微的学生极不平静。我想我不能过于性急地给您出主意,以便给您留出时间来好好地考虑考虑。您一旦做出了决定,请及时告诉我。这件事您有能力处理,而我则爱莫能助。

我心疼地得知您去爬山的事,并不是因为我觉得您从爬山中得不到很好的消遣,也不是因为您的见闻不会让我开心,而是我担心您太劳累,承受不了。再说,冬季已提前到来,说不定哪一天便会大雪封山了,恐怕您不但会很累而且会很冷。万一您在异国他乡病倒了,我永远都会痛责自己的。回来吧,我的好友,到我附近的地方来。现在还不是回到沃韦来的时候,但是我希望您住在一个天气不太严酷的地方,而且咱俩可以更方便地了解到对方的情况。关于地方,我请您自己做主选择。但要尽量想法子,不要让这儿的人知道您在哪里,您要小心谨慎但又不要神神秘秘的。在这一点上我不想再对您说什么了,我相信您知道谨慎对您是有利的,也相信您谨慎了对我也有好处。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不能再跟您聊下去了。您知道我得多么小心谨慎地给您写信呀。加之,我父亲还带了一位可敬的外国人回来,是他的老友,从前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您可以想象得出我们是如何尽心尽力地款待他的。他明天就走,而在这最后的一天,我们想尽办法要让他开开心心的,以表达我们对这样一位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他们在叫我,我得搁笔了。再说一遍:再见了。

第一部分 书信二十三 致朱丽

我用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跑遍了一个需要观察好几年的国度。除了怕大雪封山以外,我自己也急着想赶在邮差前回来,希望他能给我带来您的一封信。在等着您的信到来之时,我开始在给您写这封信,写完之后,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再给您写一封,以回复您的来信。

我在此不准备给您详细描述我的爬山活动及所见所闻。我作了笔记,我把它告诉您吧。必须就我俩都非常关心的事情保持交流沟通。我将只跟您谈及我的心灵状况。有必要把我对您的钱如何使用的情况向您作一汇报。

动身时我心里好不悲痛,但因您的快乐我才有所宽慰,这虽使我不免有点忧郁,但对于一颗多情而敏感的心灵而言却又不乏魅力。我缓慢而艰难地沿着崎岖的小路往上爬。我找了一个人做向导,一路上我视他为一个朋友而非一个雇工。我一路走一路遐想,但常常被某个意想不到的景致所打断。忽而有巨岩怪石凌空于头的上方;忽而远处飞瀑洒下浓密的水雾浇湿衣裳;忽而不停地流淌着的激流在我身旁冲进深渊,深不见底,目不敢视;有时候我会在浓密的树林中迷失方向;有时候钻出深坑,眼前突然出现一处绿草茵茵的草地,赏心怡目;蛮荒与耕作的惊人融合到处显现。谁也没想到在原以为无人进入的地方竟然有人勤劳的双手留下的痕迹。在一处岩洞旁,我看到一些房舍,在原以为是荆棘遍地之处竟然见到一些干葡萄藤,在凹陷的泥土地上有一串串的葡萄,岩石上长着上等水果树,悬崖峭壁旁边竟然有肥沃的农田。

人的劳动使这些地方变得如此奇特,对比强烈,而且大自然似乎也喜欢让它们变得与众不同。在同一个地方竟然会看到不同面貌的自然景观!东边是春花烂漫,南边是秋果累累,北边是冬雪覆盖:大自然在同一时刻聚集了春夏秋冬四季,在同一地点展现出各种气候,在同一块土地上显露出性质相反的土壤,到处都是一片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和谐,与别处平原上的产物和阿尔卑斯山区的产物完全不同。除此而外,视觉效果也变幻莫测,山顶上忽明忽暗,忽阴忽晴,早晚光线各异,移步换景,不停地变幻,让你目不暇接,犹如一座真实的舞台。高山的远景垂直映入眼帘,蔚为壮观,远胜于平原景色,后者是被斜向看到的,乘车而过,景色相互掩映,遮挡。

在第一天的旅途中,我把感受到的心灵上的宁静归功于这种景色的千变万化。我赞赏最无感知的那些生命对我们最激烈的激情的巨大影响,而我蔑视那种无法像这一系列无生命的物体那样对我们的心灵产生同样效力的哲学。但是,这种平静状态经过一夜的持续,翌日有增无减,所以我很快便断定还有着一种我尚不知晓的原因。那一天,我登上了一些不算太高的山,后来,我经过高高低低的一番攀爬之后,又上到附近最高的一些山峰上。我人在云中漫步,随后来到一处更加宁静的去处,在这个季节里,竟然看到脚下雷声滚滚,暴雨形成。那番景象即使智者的脑子也想象不出,他们从未亲眼见过,或者只是根据他们所在之处看见的情况随意描绘出来。

就是在那儿,我在所处的清纯的空气中,清晰地明白了我性情变化以及我早已丧失的内心平静复归的真正原因。确实,这是所有的人所能感觉得到的一种普遍印象,尽管他们并不是人人都能觉察到:在高高的山上,空气清新纯净,人们感到呼吸顺畅,身子轻健,头脑清醒,寻欢作乐的欲念消退,激情狂热的劲头减弱。在高山上沉思默想,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崇高伟大,与眼前的所有物体一样雄伟壮观,让人心旌荡漾,却无一丝一毫的邪念与肉欲。仿佛脱离尘世,缓缓飘升,抛弃了一切低级庸俗的情感,越接近苍穹,灵魂便越是与某种永不变质的纯洁结合在一起。你待在那儿,神情严肃而不忧伤,平静而不慵懒,对你的人和思想感到满意:所有这些抹去了令人痛苦不堪的那种不满足、不甘心的劲头,在人们内心深处只留下一丝淡淡的激动,就这样,一种可人的气候让在别处折磨人的激情开始为人的幸福服务。我不相信任何的心浮气躁、任何的头晕气郁能够在这里持续下去,而且我很惊讶,为什么高山上有益健康的空气浴竟然没被利用来治疗顽疾重症和道德沦丧。

您想象一下,把我刚刚对您描述的这一切聚拢起来,就会对我当时的美好处境有所了解了。您想象一下那万千变幻、千姿百态的壮观瑰丽吧。看见自己周围满目的新奇物种、奇鸟珍禽、奇花异卉,那是何等地心花怒放呀,观察到可以说是另一种大自然,置身于一个新的世界是何等地舒畅释怀呀。所有这一切令人难以描述地融合在一起,统统映入眼帘,加之清新纯净空气的作用,色彩更加艳丽,线条轮廓更加突显,令人目光集中,魅力无限。景物与景物之间的距离比在平原时缩短了。在平原上,空气厚密,罩住了大地,远方呈现于眼前的似乎比它所能容纳的更多。在高山上,景色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魔力、超自然力,使人神清气爽,感官舒畅。你在这里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自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在与当地居民的交往中,假若我没有感到一种更加温馨的东西,就把自己全部的旅行时间放在欣赏这迷人的景致上。您将从我的描述中看到他们的习俗、他们的淳朴、他们的平衡心态以及他们的那种快乐的概貌。但是,我所无法描绘的而且人们也很难想象得出的是,他们的那种无私的人道主义,以及对于因为偶然或好奇来到他们身边的所有外乡人的热情好客。我亲身感受到了这种令人惊讶的好客。在此我谁也不认识,只是跟在向导屁股后面走。傍晚时分,我来到一个小村庄时,村民们全都跑出来主动地向我提供住处,我都不知道该去哪一家好了。被我选中的村民则高兴万分,起先还以为是他想敲我一笔,当我像是在客栈似的在主人家饱餐一顿后,第二天他却拒绝收下我给他的钱,甚至对我的做法感到气愤,而且家家都像他一样,这真让我惊讶不已。他们这纯粹是好客,一般情况下你看不出来,待他们表现出来时,我还错以为他们是利欲熏心。他们的无私是极其真心实意的,所以在整个旅行途中,我连一个帕塔冈都没能花掉。也是,在这种地方,主人供食宿不要钱,仆人不收小费,而且又见不着乞丐,你怎么去花钱呀?不过,在上瓦莱地区,钱币十分罕见,但正因为如此,居民们生活得非常随意,因为这儿食物丰富,外无市场内无奢侈消费,而且耕田种地又被山民们视为娱乐,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所以也不很勤快卖力。一旦有了更多的钱,他们必然会变得更穷,他们很明智,深知这一点,而且当地就有金矿,却不允许开采。

一开始,我把他们的习俗与下瓦莱地区的进行对比,反差之大,令我惊诧。在下瓦莱地区通往意大利的大路上,过路人常被狠狠地敲诈勒索,我简直难以想象同一个民族的行为方式会这么大相径庭。有一个瓦莱人跟我道出了个中原委。他跟我说:“山谷平原地区,过往的外乡人都是些商人,而另一些人只一门心思当经纪人,好挣钱,因此他们给我们留下一部分赢利是天经地义的,我们是像他们对待别人那样对待他们。而在这儿,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外乡人也就不会来了。我们深信外乡人来此纯粹是为了旅行,所以接待他们当然也就不会收费了。来的都是探望我们的客人,因为他们爱我们,我们也就友好地接待他们。”

他含着笑补充道:“再说,这种好客花费也不大,所以很少有人想从中渔利。”我回答他:“啊!这我相信。在一个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赚钱或炫耀的民族里,人们还能怎么样呢?幸福而又应该享有幸福的人们呀,在某些方面,我真的认为必须像你们一样,以便在你们中间高高兴兴地生活。”

在他们的款待中,我觉得最惬意的是,无论他们也好还是我也好,都不觉得一丝一毫的拘束。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家里仿佛我并没在场似的,而我则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没有一点繁文缛节,向外来人炫耀似的表示自己是主人在款待你,好让你感激他。如果我不说什么,他们就认为我是想要像他们那样生活,而只要我说一声,就可以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他们绝不会有半点的厌恶或惊讶。当他们得知我是瑞士人时,他们向我说的唯一一句恭维话就是“我们是兄弟”,让我在他们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接着,他们对我干什么就不再感到有所不便,他们甚至不会想到我会对他们款待的真心实意有怀疑,也没丝毫向我夸耀这种真心实意的款待。他们家人之间也同样的简单淳朴;孩子们到了懂事明理的年龄便同他们的父亲平起平坐了;仆人们同主人们同桌吃饭;在家庭里和在邻里间都同样是自由平等的交往,而家庭则是国家的写照。

我觉得最不习惯的是吃饭时间拖得太长。我完全有自由可以不与他们同桌用餐,但是,一旦同桌共餐时,那我就得与大家一起待上老半天,而且与他们一样地喝酒。能够想象一个男子汉而且还是一个瑞士人会不贪杯的吗?其实,我承认美酒佳酿在我看来是个好东西,也不讨厌喝酒取乐,只要别人不强迫我喝就行。我一直都觉得虚伪的人才节制饮食,而在饭桌上矜持节制往往反映出习俗的虚伪和为人的不坦荡。一个胸怀坦荡的人很少会担心这种醉酒前的亲切絮叨和推心置腹的表露。但是,必须适可而止,不可过量。可我就不怎么能像那些处事果断坚决的瓦莱人那样畅饮当地酿造的那些度数过高的葡萄酒,可是饭桌上只有酒而没有水。我又怎能忍心去不知好歹地捉弄那些善良的人们,惹他们生气呢?因此,出于感激,我喝醉了。我无法用金钱去付账,只好用我的理智去还他们的情。

还有一种习俗我也觉得挺不习惯的,那就是甚至在官员们的家里,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都得站在我的椅子背后,像仆人似的服侍我用膳。即使法国式的殷勤也做不到这种地步,因为瓦莱女子服侍您时笑容可掬,比女招待们都胜过一筹。您可以相信我,她们很漂亮,因为我觉得她们漂亮,她们的眼睛习惯于盯住你,让你忍受不了那种美丽的眼神。

对我来说,我是尊重我所在的地方的习俗的,胜过尊重卖弄殷勤的习俗,我像堂吉诃德在公爵夫人府上那样一本正经沉默不语地接受她们的服侍。

有几次,我微笑着拿同桌客人的大胡须和粗鄙神态与那些腼腆的美丽姑娘艳若桃花的粉颊进行对比,我的一句话就会让她们羞得满面通红,让人看了更加的疼爱。但是,她们那丰腴硕大的胸脯令我有点不舒服。那胸脯白得耀眼,倒是有着一个斗胆地与模特儿相媲美的优点。你这个模特儿,只用一块薄纱巾遮挡着胸脯,我偷偷地瞥上一眼那轮廓,不禁联想起那只著名的高脚杯的轮廓来,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乳房。

请您不要惊讶我竟然对您掩藏至深的秘密知之甚详。即使没有您,我也深知这一点,一种感官有时可以启迪另一种感官。无论如何藏之又藏,即使天衣无缝也会露出点破绽来,以致视觉便代替了触觉的作用。贪婪而大胆的目光不受惩罚地钻进花束中的鲜花下,在绳绒线衣和薄纱下游来荡去,让人感受手不敢去触摸的那有弹性的部位。

<small>她撩人而硬挺的酥胸隐隐绰绰,</small>

<small>一件衣衫徒劳地掩盖住大部分;</small>

我还发现瓦莱女子穿戴上的一大缺点,那就是裙服后背太高,使她们显得像是驼背似的。但这与她们的黑色小帽以及其他装饰配合在一起却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显得既朴素又雅致。我给您寄一套瓦莱女子服饰去,希望您穿着合适,这是按照当地最漂亮的姑娘的体形剪裁的。

当我心旷神怡地跑遍这些很少有人知晓而又极其值得赞赏的地方时,您在干些什么呀,我的朱丽?您会被您的朋友忘掉吗?忘掉朱丽!我宁可自己忘掉自己,我只要有片刻的独处时间,也都是在心里想着您的。我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我俩一起心连心地待在我走过的地方。当我忧伤的时候,我就躲到您的身边,在您所在的地方去寻找慰藉。我在离开您的时候,心里就是这种感觉。当我有什么快乐事儿时,我不会去独享,为了与您分享,我就把您召唤到我所待的地方来。在我整个的旅途中,我就是这种状况,变幻万千的景物在我的内心中不停地召唤着我,我便领着您随我一起走遍四方。我每迈一步都是我俩一起在同步迈进。每每我观赏一处景致,都要急不可耐地指给您看。我遇到的每一棵树都在给您提供阴凉,所有的芳草地都在邀您坐下歇息。然而,我坐在您的身旁,帮您用眼睛观看景物;忽而,我跪在您的胸前,用一个多情男子最高尚的目光凝视您的眼睛。假若我遇到一个难以迈过的沟坎,我就看见您像一头幼鹿跟在母鹿身后轻松地一跃而过。假若要蹚过激流,我就敢紧紧地搂住一位如此温柔的美人儿,美滋滋地慢慢地蹚过去,而且极不情愿地看到马上就要到达对岸。在这个平静的地方,一切都在使我想起您来。大自然那动人的美、永远保持着清新纯净的空气、居民们淳朴的习俗、他们始终如一而且可靠可信的质朴端庄、两性的可爱的纯洁和无邪的风采,凡此种种,让我看了心怀甜美,我的心不由得把我的眼睛所看到的集中到我的心上人身上。

啊,我的朱丽,我在情意缠绵地叙述着,可我为什么不能同你一起在这些无人知晓的地方度过呢!我们可以因我们的幸福而欢乐,而无须去看人们的眼色!为什么在这里我无法把自己全部心灵集于你一身,让我也变成你的天地呀!备受赞赏的魅力呀,您会享受到您应得的崇敬!爱情的甜蜜呀,到那时我们的心才会尽情地品尝!一种久久不去的甜蜜的陶醉让我们忘记岁月的流逝,而当年岁平息我们最初的烈火时,共同回想一起感受的习惯将会用一种并非没有温馨的友谊替代初恋的激情。年轻时用爱情培育的所有诚实的情感,有一天将会填满爱情留下的无限空虚。我们将在这幸福的居民中间,并以他们为榜样,去实践人类的种种义务。我们将不断地联合在一起,去很好地完成这一切,我们不会没有生活过就死去的。

邮差到了,我必须就此搁笔,跑去拿您的信。此时此刻,我的心跳得好厉害呀!唉!在幻想中我是多么幸福呀,我的幸福与幻想连在一起。回到现实中来,我将会如何?

第一部分 书信二十四 致朱丽

我立即回答您,在您信中提到的薪俸问题。感谢上帝,对这个问题我用不着多加思索。我的朱丽,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的。

在人们所称道的荣誉中,我区分为两种,即从公众舆论中得出的荣誉和从自珍自爱中得出的荣誉。前者存在于比激流还要动荡不定的虚空偏见之中,而后者却在道德永恒的真理中有其根基。世俗的荣誉可能对财富有利,但它根本就深入不到灵魂深处,对真正的幸福没有任何作用。真正的荣誉则恰恰相反,是构成幸福的真髓,因为人们在它身上能找到那种内心满足的永久的感觉,只有这种感觉才能让一个有头脑的人幸福。我的朱丽,我们就把这些原则运用到您的问题上吧,它将迎刃而解的。

我以哲学老师自诩,并像拉封丹寓言中的那个傻瓜一样,传授智慧以挣钱得益。这么干,在世人眼里显得很卑鄙,而且老实说,这本身就有点可笑。然而,由于没有人能够绝对地从自身去汲取养分,而只能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就近汲取,所以我们将把这种轻蔑列入最危险之列。我们绝不会愚蠢到为了这种荒谬观点而牺牲幸福的。当我依靠我培育了的才能生活时,您并不会因此就对我不敬重了,而我也就再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但是,在此,我的朱丽,我们还得另有考虑。别管别人怎么议论,我们自己好好想想自己吧。我给您上课,竟从您父亲那儿领钱,那我在您父亲眼里算是什么呀?我是在出售自己的一部分时间,也就是说出卖我的人格给他吗?我成了一个佣人,一个雇工,一个当差的了。我将为了让他信任我,让他对属于他的东西感到放心,而得唯唯诺诺,像他的下人似的埋头干活。

一位做父亲的,能有一个独生女,那还有什么可以与之媲美的呢,哪怕这女儿不是朱丽而是另一个人?那么向他出售其服务的那个人将怎么办呢?他将把自己对她的感情埋藏在心底里吗?啊!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或者,他无所顾忌地任其心意去表达的话,他是否会伤及他本应效忠的那位主人致命的地方?这样一来,我在这样一位主人的眼里就成了一个践踏神圣权利的无耻之尤22,一个叛逆,一个拐骗狡诈的仆人,法律完全有理由将他判处死刑。我希望我向之倾诉的人能理解我。我担心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罪有应得的羞耻以及对自己的蔑视。

当您看到爱洛伊丝和阿贝拉尔的书信时,您就会知道我对您说的这本书的含义以及这位神学家的所作所为了。我总是同情爱洛伊丝,她具有一颗天生就懂得爱的心,但我觉得阿贝拉尔只不过是一个命该受刑的卑鄙小人,他既不懂得爱情也不懂得道德。既然我如此看待他,那我还会仿效他吗?满嘴道德但却不付诸实践的人必然没有好下场!为了情感之狂热而牺牲荣誉的人必然为情所惑。爱情一旦抛弃诚实正直,那它也就失去了它最大的魅力。为了感知爱情的全部价值,必须是心向神往,必须在抬高被爱之人的同时升华自己。失掉完美的想法,也就丧失了热情;失掉尊重,爱情也就什么也不是了。一个女人怎么能去崇拜一个名誉扫地的男人呢?而这个男人又怎么能去崇敬一个不惜委身于一个卑鄙下流诱惑者的女人呢?要是果真如此,那他们很快便会相互蔑视的,爱情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种交易,他们必将丧失名誉,绝不会找到幸福。

我的朱丽,在两个年龄相当的恋人之间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俩心中都燃烧着同样的真爱之火,彼此心心相印,没有任何特殊的绳索在束缚着他们,两人全都享有当初所有的自由,没有任何律法会取缔彼此之间的承诺。最严厉的法律除了要求他们尊重其爱情的价值而外,对他们不会有其他任何的处罚。相爱后的唯一处罚就是必须永远相爱。如果世间出现某种灾难性的气候,野蛮人打破了这些纯洁的锁链,那这种爱情无疑会受到这种压迫所产生的罪恶的惩罚。

这就是我的一番道理,聪慧有德的朱丽。它们只是对您的一封信中慷慨激昂对我陈述的种种理由的一种冷静评论,但这已足以向您表明我对此想得是多么的透彻了。您记得我并没有一味地拒绝,尽管偏见让我非常反感,我还是偷偷地收下了您的馈赠,因为我确实也无法从真正的荣誉中找到有说服力的理由加以拒绝。但是,这其中,义务、道理甚至爱情,全都在以一种我不会不了解的语调在说话。如果必须在荣誉和您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的心是准备好弃您而择它的,因为我的心太爱您了,啊,朱丽!它是不会抛弃荣誉而保留您的。

第一部分 书信二十五 自朱丽

您对旅行所作的描述太精彩了,我的好友,它使得我即使不了解记述的人也会去爱这个人的。不过,我得指责您信中的一段,您一定能猜得到是哪一段。尽管我看了这一段禁不住要笑出声来,但我还是要指责:因为您竟然拿塔索当挡箭牌,您可真够狡猾的。唉!您怎么就没有想到写给众人看的信和写给情人看的信是有很大区别的呀?极其胆怯、审慎的爱情难道所要求的重视不多过礼仪吗?您不可能不知道这种文笔不是我所喜爱的吧?您是不是成心要让我不高兴呀?不过,对这个根本就不该提的话题也许已经谈得太多了。再说,我正忙着看您的第二封信,无法详细回复您的第一封信。因此,我的朋友,咱们留到下一次再谈瓦莱吧,现在只谈谈我们的事情,我们有很多的事要谈。

我早已知道您会做出什么决定来的。我们彼此太了解了,不至于连这些都弄不明白。万一我们撇弃了道德,请您相信,那将不是勇气和牺牲可以解决问题的了。对付猛烈进攻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抵抗,但愿我们能够取得胜利,因为敌人会告诉我们要拿起武器来。而处于昏睡之中,沉于温馨休憩之中时,则尤应提防突然袭击。但是,尤其是持续不断的痛苦在使人不堪重负,心灵善于对付阵痛而非长痛。我的朋友,这就是今后我们必须面对的艰难战斗:义务要求我们的绝不是一些英勇行为,而是勇敢地抵御不停袭来的艰难困苦。

这我早已清晰地预见到了。幸福的时光像闪电似的一闪而过,而失意的时刻已开始来临,却没有什么可以帮我预见它何时结束。一切都在警示我,使我气馁;一种要命的忧郁攫住我的心灵;我莫名其妙地、不由自主地就会流泪,这并不是因为我看到了未来充满着不可避免的痛苦。我一直怀着希望,却看到它日益变得渺茫。树已从根部砍断,还给树叶浇水又有何用?

我的朋友,我深深地感到远离您是多么的难受。我深深地感到没有您我无法活下去,这一点是最令我恐惧的。我每天每日上百次地跑到我们一起待过的地方去,却总也见不到您;我按您通常到来的时间等着您,可时间过去了,您并没有来。景物依旧,可人去楼空,这使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您。您根本就没有受过这种可怕的刑罚,因为您的心会告诉您我在想您。啊!要是您知道两人分别后留下的人是最痛苦的,那您宁可处于您的境况之中而非我的处境之中了!

只要我敢于呻吟,只要我敢于说说我的苦痛,我就会感到我可能会抱怨的痛苦减轻了不少。但是,除了躲在表姐怀里偷偷地悲叹几声而外,在其他地方就只能压住自己的哀叹了。我必须憋住眼泪,在难过得要生要死时,我却必须强颜欢笑。

最糟的是所有这些痛苦都在不停地加深我那最大的痛苦,越思念您,我就越痛苦,可我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思念。告诉我,我的朋友,我亲密的朋友,您感觉得到一颗忧伤的心是多么的温情吗?忧伤是多么的能滋润爱情吗?

我有好多话想对您说,但是,除了必须耐心地等待确知您现在何处之外,在现在这种心理状态之下,我是不可能继续写下去了。再见啦,我的朋友,我要放下笔了,但请您放心,我是放不下您的。

便笺

按照一个我并不认识的船夫所说,我写了这个便笺寄往您通常的地址。告诉您,我在麦耶里选定了我的避难所,就在河的对岸,这样至少可以尽情地望着,我不敢走近的那个地方。

第一部分 书信二十六 致朱丽

短短数日,我的境况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在我靠近您的那份甜蜜中掺杂着多少酸苦呀!我脑子里缠绕着多少忧伤的想法呀!我的惶恐使我预见到多少的艰难曲折呀!啊,朱丽!上苍赏赐给人一颗多情的心灵,可那真是一件索命的礼物呀!接受这一礼物的人只能等待着世间痛苦悲伤的到来。这种人是气候与季节的可怜的玩偶,烈日或浓雾、阴霾或晴朗都将决定他的命运,他或高兴或忧伤全凭风向的摆布。他是偏见的受害者,在一些荒谬的原则中,他发现了一个对他心灵的合理愿望来说无法克服的障碍。人们将因他对每件事都抱有一些正确的情感而惩罚他,而且因他按照真理标准而非常规标准去判断事物而惩罚他。他冒失地追求正直与美的神圣魅力,这一点就足以铸成他的不幸,饶不了他的沉重锁链将把他锁在耻辱柱上。他将寻求崇高的幸福,但却忘记了自己是个凡人:他的心灵和他的理智将不停地交战,而无限的欲望为他带来的将只是永远的一无所获。

这就是我所处的严酷境况,命运在追逼我,而我的情感却在升华我,您父亲在蔑视我,而您既给我的生活带来诱惑,又给我的生活带来痛苦。没有您的话,我索命的美人儿,我绝不会有这种灵魂深处的伟大与家境的不济这种难以忍受的矛盾。我本想平静地生活,满意地死去,根本用不着去了解我在这个世界上到底位居何处。但是遇见您之后,却又无法拥有您。崇拜您吧,自己又是个普通的人,被您爱着可又无法幸福,生活在同一处却又无法共同生活!……啊,朱丽,我不能放弃您!啊,命运呀,我又无法战胜你!您在我心中激起了多么可怕的争斗呀,您既不能抑制我的欲望又不能战胜我的无能!

多么怪诞又不可思议的效果呀!自从我又靠近您起,我脑海里翻腾的尽是一些不祥的念头。也许我所在的地方助长了这种忧伤。这地方既悲凉又恐怖,但却更适合我现在的心灵状态,换一个更舒适的地方,我不一定可以这么耐心地住下去。一溜儿秃岩巨石立于岸边,把我的住处围了个严严实实,到了冬天则更加的瘆人可怖。啊!我已感觉到,我的朱丽,如果必须放弃您,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和季节了。

当我内心激动狂躁时,我简直难以待住。我奔跑着,我拼命地爬山,我蹿上巨岩,我大步流星地踏遍周边地区,所见到的东西都让我感到像盘踞心中的那种恶心一样厌恶。见不到绿野,草地枯黄,树木光秃,凛冽寒风把雪与冰吹聚成堆。我眼中的大自然一片死寂,像我心底里的希望一样。

在这岸边岩石中,在一僻静处,我找到一个小眺望台,可以一览您所居住的、那座幸福的城市。您可以想一想,我的眼睛是多么贪婪地望着心上人所住的地方呀。头一天,我千方百计地想辨别出您的住所来,但是距离太远,未能如愿,但是,我却发现我的想象力代替了我那疲劳的双眼。我跑到本堂神甫那儿去,借来一个望远镜,这一下我看见了,或者说以为看见了您家房屋,自此之后,我便整天整日地待在这个避难所,凝视着那封闭我生命之源的幸运的墙垣。尽管天寒地冻,我仍一大清早就跑去那儿,直到入夜方归。我用干枝枯叶点上火,再蹦蹦跳跳,以抵御严寒。我对这个荒凉去处兴趣盎然,甚至把纸笔墨水都带了来。我现在就是在一块冻裂开来的岩石上给您写这封信的。

就是在这儿,我的朱丽,您不幸的恋人在享受他那也许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幸福了。正是从这儿,他敢于偷偷地穿过空气和墙壁潜入您的房间。您的娇柔容貌仍旧在让他心儿荡漾;您温情的目光在复活他那将死的心灵;他听见您的细语莺声;他还胆大地在您的怀中寻觅他在小树林中所感受到的那份快意。这纯粹是一颗迷失于欲念之中的、激荡的心的空洞幻想!很快,我便不得不把心收回来,这样我至少可以跟着您日常的清白无邪的生活走:我远远地跟着您在白日里忙碌着,而且还根据我曾幸福地在其时其地亲眼见到的情景,想象着您所忙于的种种事情。我总是看见您忙来忙去,照顾这照顾那的,这使您变得让我更加敬重,而我的心也从您心灵取之不尽的善良中获得快慰,也变得温柔多情了。现在,我心想已是清晨,她从恬静的睡梦中醒来,面颊艳若玫瑰,心灵沉浸于甜美平静之中;她在向生养她的父母奉献孝道的一天;现在她来到母亲那儿,向父母大人请安,倾诉爱女的一片真情,感谢他们为家事操劳;她也许息事宁人地在安抚一个做事不小心的仆人,也许还悄悄地规劝了他几句;她也许在为另一个仆人求情。然后,她毫不厌烦地忙起其女孩子的活计来。她用一些有用的知识充实自己;她用美术绘画来增添自己那高雅的兴趣,并通过舞蹈来使自己天生丽质更加轻盈。忽而,我看见她用一个漂亮而朴素的首饰来装点她那无须打扮的容貌;忽而,我看见她就一个穷困家庭被人忽视的困境在向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讨教;忽而,她又在安慰悲戚的寡妇和被遗弃的孤儿;忽而,她在一个荣誉团体发表明智而谦虚的谈话;忽而,她与女友们一起笑吟吟地教育一帮疯癫戏耍的青年,让他们懂事明理,讲究道德。有这么一会儿!啊!请您原谅!我斗胆地看见您在关心着我:我看见您那充满柔情的双眼在看我的一封信;我在您的忧郁而温情的眼睛里看出来,您正在给您的那位幸运的情人写信;我看见您怀着难以自抑的激动在跟您表姐谈论着他。啊,朱丽!啊,朱丽!我们将无法结合在一起吗?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共度时光吗?不,让这种可怕的念头永远也别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转眼之间,这种念头便把我所有的温情变成了疯狂,使得我从一个岩洞钻到另一个岩洞;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呻吟与吼叫;我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似的在咆哮;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就是不能放弃您;为了拥有您,没有任何事是我所不敢做的,要么我就去死。

当我的信写到这儿,正准备找个稳妥的办法把它寄给您时,我却收到了您从西翁给我写的那最后一封信。信中所散发的那份忧伤是怎样地抚慰了我的伤痛啊!您说我俩的心虽相隔遥远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让我看见了多么震撼的一个榜样啊!我承认,您的痛苦是隐藏着的,我的痛楚则在肆意地宣泄。但是必须让这同样的情感有着其特点所表现的那种色彩,而且,很自然,最大的损失造成最大的痛苦。关于损失,我能说什么呢?唉!有谁能承受这些损失呀?不,我的朱丽,您得明白,上苍一道永恒的命令已经决定我们彼此相依为命了。这是必须听取的第一条法律,这是把生活与将使之变得温馨的人结合在一起的首要考虑。我看到了这一点,我因此而悲叹,您迷失在您无谓的计划之中,您想冲破无法逾越的壁垒,但却忽略了那些唯一可能的办法。对荣誉的看重夺去了您的理智,而您的道德也只不过是一种梦呓。

啊!如果您能永远像现在这么年轻亮丽的话,我就会恳求上苍让我得知您永远幸福,一辈子每年见您一次,只见一次,其余的时日只是远远地凝视您的住处,在这些岩石中间崇敬您。可是,唉!您看看这从不停止地飞快运转的星辰吧。它在飞呀,时光在流逝,时不再来:您的美貌,即使您的美貌,也将有个终结日期;它会像一朵没被采摘的鲜花一样,有一天掉在地上,枯萎,发黄,花容失色;而我却在呻吟,在痛苦,我的青春年华在泪水中消逝,在痛苦中改颜换色。想想吧,朱丽,您想想吧,我们已经在数那些以为是快乐却在失去的岁月了。您想想它们是绝不会失而复得的;如果我们让剩下的时光也这么流逝,那它们也将一去不复返的。啊,我盲目的情人呀!您是在为我们将不再存在的岁月寻找一种虚幻的幸福;您在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但您却没有看见我们在耗损,我们那因爱情和痛苦而衰竭的心灵在融化,像水一般地流走。回来吧,现在还来得及,回来吧,我的朱丽,从这个不祥的错误中返回吧。把您的计划丢在一边,幸福地生活吧。来吧,我的心上人!在您朋友的怀抱中让我们的两个一半结合在一起吧。来吧,面对上苍这个我们逃避的指引者和我们誓言的见证者,发誓同生共死吧。我知道,用不着去说服您不用害怕贫困艰难。如果我们能够贫困却幸福地生活着,啊!我们将获得何种宝贝呀!但我们也绝不昧着良心地认为,在这整个地球之上,竟无两个落难爱侣的立锥之地。我有一双手,我很壮实,通过我的劳动换得的面包您会觉得比山珍海味都更加香甜可口。用爱情烹调的饭菜会淡而无味吗?啊!温柔可爱的意中人,哪怕只能幸福这么一天,您也不会不品尝一下就撇弃这短暂的时光吧?

我只剩一句要告诉您的话了。啊,朱丽!您知道勒卡特岩古时的用途的,那是许许多多不幸的情侣最后的避难之所。在许多方面,我所处的这个地方都与它相似:岩石嶙峋陡峭,湖水深不见底,而我又处于绝望之中。

第一部分 书信二十七 自克莱尔

我痛苦难耐,几无给您写信的力气。你们的痛苦和我的痛苦已到了极限。可爱的朱丽命在旦夕,也许挺不过这一两天了。她为了使您远离她而做出的努力,开始损害她的健康了。她同她父亲就您的问题所作的第一次谈话,又进一步地伤及她的身子。新近的忧伤增加了她的激动,而您的最后一封信更是火上浇油。您的信让她激动不已,以致经过一夜可怕的思想斗争,昨天她便病倒了,发起高烧来,而且体温还在不断地升高,最后烧得说起胡话来。在这种状况之下,她不停地呼唤着您的名字,一个劲儿地谈论着您,这说明她的心是如何地挂念着您呀。大家尽力地把她父亲支开,这足以证明我姑妈已经起了疑心,她甚至焦虑不安地向我打听您是不是回来了。我看得出来,由于她女儿病情严重,其他的一切暂时地被放在了一边,所以看见您回来她是不会生气的。

回来吧,别耽搁了。我专门弄了一条船把这封信给您送去。这船就归您安排了,您坐着这条船回来吧,如果您还想见到绝无仅有的、最温柔多情的心上人,那您可千万千万别耽搁一分一秒呀。

第一部分 书信二十八 朱丽致克莱尔

你离我而去,使我的日子苦不堪言!这叫什么养病呀!一种比高烧和谵妄更可怕的激情在把我往死里推。你好狠心呀!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离开了我。你离开我一个星期了,也许你再也见不着我了。啊!你知道那个疯子大胆地向我建议什么吗?……而且你瞧他的那个口气呀!……让我逃跑?跟着他走!把我拐走!……这个冤家!……我在抱怨谁呀?我的心,我那卑劣的心成百次地要我这么做,比他的规劝还要强烈……全能的主啊!要是让他知道这些,那可怎么办?……他会疯狂起来,我会身不由己的,那就不得不走了……我浑身在发抖……

我父亲终于把我给卖掉了!他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一件商品,一个女奴!他还了债,却害了我!他用我的命去还债报恩!……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不会苟且偷生的。凶蛮狠心的父亲!他有资格……什么!资格!他可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他想把女儿许配给他的朋友,这就是他的罪过。可我母亲,我慈祥的母亲,她怎么伤害我了?……啊!伤害得厉害:她太溺爱我,把我给毁了。

克莱尔,我可怎么办呀?我会怎么样呀?汉斯根本没来。我不知道如何把这封信给你寄去。在你收到这封信之前……在你回来之前……谁知道呢?我已经是一个私奔女子,流浪女子,名誉扫地的女子了……完了,完了,危机来了。一天,一小时,一会儿,也许就……有谁能躲过命运的呢?啊!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活着或死去,无论我在哪个阴暗的避难处忍辱负重地苟且偷生,克莱尔,你可都要记住我这个朋友呀……唉!苦难和耻辱会改变人的心灵的……啊!万一我的心把你给忘了,那它就是大大地变了。

第一部分 书信二十九 朱丽致克莱尔

待着吧,啊!待着吧,永远别回来,即使你回来,也是太晚了。我不能再看见你了,见了你,我又怎能受得了呀?

你跑哪儿去了,我的好友,我的救星,我的守护天使?你撇下了我,我也就完了!怎么!你这次是非得出远门,走得又这么急?你怎么能在我生命最危险的时刻丢下我不管?你这么漫不经心真是罪过,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的内疚将像我的眼泪一样永远没有个头的。你的这种损失不会比我的损失更容易弥补,而你也无法轻易地找到一个配得上你的好友,这就像我的清白一样,一失难寻。

我都说了些什么呀,真该死!我一说话就出错,可我又无法沉默不语。当悔恨在啃啮一个人的时候,沉默又管什么用?难道整个世界不都在谴责我的过错吗?我的耻辱不是都写在所有的东西上了吗?如果我不把心思全倾诉给你,我就要憋死的。可你,你就没有什么好责备自己的吗,随便地过于信任人的朋友?啊!你为什么不背叛我呀?是你的忠诚、你盲目的友情、你不幸的宽容把我给毁了。

是什么魔鬼使你想到,要把那个造成我的耻辱的狠心郎给叫回来的?他心怀叵测的关心,难道不会是在让我活过来以便使我的生命变得更加的丑恶吗?让他滚得远远的,这个没教养的人!让他所剩的一点点怜悯心起点作用吧!让他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以加重我的痛苦了!让他抛弃看着我哭泣的幸灾乐祸吧!我这是在说些什么呢?唉!他毫无过错,错的只是我呀,我所有的不幸都是自作自受,我只能责怪我自己。但是,邪恶已经腐蚀了我的灵魂,它的第一个效应就是明明自己有罪却在责备别人。

不,不,他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他的那颗重视道德的心灵根本就不懂得侮辱自己心上人的那下流可鄙的一套。啊!无疑他比我更懂得爱,因为他能更好地克制自己。我不止一次地亲眼看见他在进行激烈的内心斗争并且取得了胜利。他的眼睛闪烁着欲望的火焰,他像中了魔似的疯狂向我扑来,但突然间戛然而止;我的周围似乎围着一圈无法逾越的樊篱,而他的急切但诚挚的爱无法翻越而过。我过于大胆地注视着这种危险的情景。我被他的激越搅得六神无主,他的叹息让我揪心。我分担着他的痛苦,却爱莫能助。我看见他激动得浑身抽搐,就要晕倒在我的面前。也许只有爱情会饶恕我。啊,我的表姐!是怜悯把我给害了。

似乎我那不祥的激情是想用各种道德的面具掩盖起来以欺骗自己。就在那一天,他更加信誓旦旦地一个劲儿叫我跟着他走,但这会让世上最好的父亲伤心的,这是在用刀子剜我母亲的心,所以我硬挺着,憎恶地拒绝了他的计划。看到我的心愿终难实现,又必须向他隐瞒这种不可能,再加上在使之抱有希望之后,又使得这个既听话又温情的情人希望破灭后而感到的内疚,凡此种种,都在使我的勇气消失,软弱加重,理智混乱。必须或让生身父母死亡,或让我的情人死去,或让我自己离开人世。我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只好选择让自己遭殃。我忘掉了一切,只记得爱情了,就这样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掉进了一个女孩子永远也上不来的耻辱的深渊。如果苟延残喘,我会更加的痛苦不幸。

我在呻吟着寻找世上所剩下的一点点慰藉。在其中我见到的只有你,我可爱的朋友。别剥夺我这一美好的希望,求求你了。别让我失掉你温馨的友情。我已失去作如此奢望的权利了,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需要它。让怜悯增添敬重吧。回来吧,我亲爱的,回来敞开你的心怀,听我哀叹吧。回来擦干你朋友的眼泪吧。可能的话,想法救我于自卑自贱之中,让我相信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还没有完全丧失殆尽,因为你的心还在挂念着我。

第一部分 书信三十 复信

不幸的姑娘!唉!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呀?我的上帝!你一向知书达理,十分明智的呀!你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惶恐,而且沮丧、绝望、无力自拔,你叫我说什么好呢?要我再重创你那颗可怜的心,还是要违心地宽慰你一番?要我实话实说,是怎么就怎么,还是按你的口味去说明问题?神圣而纯洁的友情啊,把你的温馨幻想赋予我吧。在你启迪我的那种甜美的怜爱中,让我先胡乱地谈论一番你已无法救治的苦痛吧。

你是知道的,我曾担心你为之叹息的不幸。我多少次提醒过你,可你就是不听!……这是盲目自信的必然结果……啊!现在的问题不再是这些了。如果我能这样去救你的话,我无疑会泄露你的秘密,但是对你的那颗十分多情的心,我看得比你更加清楚,我看见它被一股无法扑灭的大火吞没了。我感觉到在这颗为爱情而颤动的心中,要么幸福要么死亡。当你因为担心自己挺不住而不得不满含眼泪地把自己的情人赶得远远的时,我就知道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受不了的,就会把他马上叫回来的。可是,当我看见你对活下去如此的厌恶而濒临死亡时,我是多么的害怕呀!别因为一个过错而谴责你的情人或你自己,那个过错的罪魁祸首是我,因为我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却没有加以制止。

我确实是不得已才走的。你知道的,我不得不听从安排。但是,如果当时我就觉察到了你已身临深渊的话,就是把我撕成碎片也甭想把我从你身边拽走。我对危险的时刻估计错误。尽管你很脆弱很消沉,但当时我觉得在自己短暂的离开期间,你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我没有预见到你将处于那种危险的抉择中;我忘了你自身的脆弱使得这颗交瘁的心无力去自我防卫了。我要请你原谅当时我的所思所想:我不会为一个救了你命的错误去后悔;我没有那种让你拒绝我提醒的铁石心肠;我要让你完全绝望就可能把你给毁了,而我宁可让你活着,哪怕是看着你流泪。

但是,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伤心落泪呀,温情的女友?就那么点过错值得你这么悔恨不已吗?你犯得着这么鄙视自己吗?人一脆弱就要抹煞那么多牺牲和你摆脱不了的危险吗?这不正说明你的道德吗?你光想着你的失败,却忘了在它之前的种种胜利了。如果你比那些拼命抵御的女子进行了更大的斗争,那你不是为了荣誉而比她们做得更多了吗?如果什么也无法为你辩白,那至少请你想一想原谅你的人。我几乎十分了解人们所说的爱情,我将永远能够抵御爱情所激发的狂热,但是我却无法抵御像你那样的爱情,而且,即使我没有败下阵来,我也没有你那么纯洁。

这些话会让你生气,但是你的痛苦如此之深,不说不行:我用我的生命担保,这些话对你是有用的,因为我憎恨那些坏的原则规范胜过憎恨坏的行为。如果这种错误不得不犯,而我又卑鄙地这么跟你说,你又无耻地听我说,我们俩那就成了世人中最卑劣的人了。现在,我亲爱的,我就得这么说,而且你也得听我的,要不然你就完了,因为在你身上有着成百上千种值得赞赏的优点,只有你自珍自重才能将它们保留住,而过分的羞惭和随之产生的自暴自弃必然会将它们毁灭殆尽:只有你认为它们还有价值,你自己才会有价值。

你要当心,千万别陷入一种危险的消沉之中,那会比脆弱更让你堕落的。难道真正的爱情生就是为了贬损心灵的吗?一个因爱情而犯下的错误是根本剥夺不了正直和美的那种崇高的热情的,这种热情始终在使你升华,使你超越你自己。太阳上有个黑点又能怎样?你有那么多的美德,一个美德受损,又能把你怎么样?难道你就会不再温柔,不再真诚,不再乐善好施了?荣誉、人道、友谊、纯洁的爱情在你心中就不宝贵了?你就少珍爱你将不再会有的道德了?不,亲爱的好姑娘,你的克莱尔既同情你又崇拜你,她知道,她感觉到,你心中没有任何好的东西是不散发出来的。啊!相信我,你就是丧失很多,任何比你明智的女人也绝不会比你高尚的!

总之,你得给我好好地活下去:我损失什么,都可以得到安慰,唯独失去你不行。你的头一封信让我看到发抖。它本会使我急不可耐地等着你第二封信到来的,巧得很,两封信我是同时收到的。想要撇下自己的朋友!打算甩下我逃走!你别再提你那最大的错误了,这个错误才是你应该百倍地脸红羞惭的哩!不过,话说回来,你之所以这么没良心,只是因为爱情才……喏,否则,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杀了的。

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数着我不得不远离你的时日。这日子在残酷地延长着:我们在洛桑还得待上六天,然后我便飞向我唯一的朋友。我将去安慰她,或者与她一起悲伤痛苦,替她擦去泪水,或者与她一起哭泣。我要在你的痛苦中让温馨的友情说话,而不让什么大道理吭声。亲爱的表妹,我们一同叹息呻吟,我们得互助互爱,我们得沉默不语。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得借助道德去抹掉那用眼泪绝对改正不了错误!啊!我可怜的莎约特!

第一部分 书信三十一 致朱丽

你是天上什么样的神奇星宿,不可思议的朱丽?你是用一种怎样的、只有你一人知道的招数,在一颗心中聚拢那么多互不相容的活动的?我的心为爱情和欲念所陶醉,正在痛苦之中游来荡去。我在高尚的幸福中受着折磨,并因痛苦而沮丧,而且我像谴责罪恶似的责怪自己的过度幸福。上帝啊!不敢全身心地投入任何感情,还要让这些感情相互撕扯,总是让苦涩与欢乐结合在一起,这是多么可怕的折磨呀!倒不如做一个可怜虫算了。

唉!幸福对我又有何用?我所感受到的不再是我的痛苦,而是你的痛苦,而它们让我觉得更加的难以忍受。你想向我隐瞒你的痛苦,这是徒劳的,我轻易地便从你眼睛里的忧郁和颓丧中看出来了。这双动人心魄的眼睛,难道能够掩盖爱情的什么秘密吗?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你表面的宁静下面所掩藏着的揪心的痛苦,而你用甜蜜的微笑遮盖着的忧伤更加刺痛着我的心。

现在已不是再向我隐瞒什么的时候了。昨天我在你母亲的房间里来着,她出去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声声叹息,直刺我的心间。我怎能不知道这哀叹的缘由呢?我走近发出哀叹的地方,进到你的房间,一直走进你的书房。我微微地推开门来,当我瞥见本该坐在全球御座上的女子坐在地上,趴在扶手椅上哭成了个泪人时,我的心都碎了。啊!即使流的是我的血,我也不会这么痛苦的!在那一时刻,我的心真是后悔得像在被撕裂呀!我的幸福变成了对我的折磨。我感受到的只有你的痛苦,我宁愿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回你的眼泪和我全部的欢乐。我真想扑到你的面前,用我的嘴唇亲干你那宝贵的泪珠,把它们吸进我的心间。我宁愿死也不愿看到你流泪,我愿你永远永远地不流泪。听见你母亲回来了,我必须赶快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真不愿意离开你,心里好不悔恨呀!而这悔恨只有你不再痛苦了才会消失。

你在悔恨,这让我感到自己是多么耻辱、多么卑劣呀!如果我们的结合使你瞧不起自己,如果我的欢乐时光是你受煎熬的时日的话,那我可真是卑鄙下流了!对你自己公平一点吧,我的朱丽。用一种少带偏见的眼光去看待你的心所织成的那神圣的结吧。难道你没有遵循本性最纯洁的轨迹吗?难道你不是自由地签订了最神圣的契约吗?你做了什么天理人情所不容的事?除了公开宣告而外,联结着我们的那个同心结上还缺什么呢?如果你愿意属于我,你就没什么过错了。啊,我的妻呀!啊,我当之无愧的纯洁伴侣!啊,我生命的魅力与幸福!不,绝不是你的爱所做的一切会成为罪恶,而是你想剥夺掉的一切才是犯罪:你若是下嫁另一个人,你就会损害声誉。永远属于你心中的朋友,以保清白吧:联结咱俩的同心结是合理合法的,只有想破坏它的那种不忠实才是该受到斥责的,所以从今往后爱情才是道德的保障。

可是,当你的痛苦是有道理时,当你的悔恨是事出有因时,你为什么还要对我隐瞒它们呢?为什么我的眼睛不能与你的一起流下眼泪呢?你没有任何痛苦是我不该去感受的,你没有任何情感是我所不该去分享的,我这颗不无道理地忌妒的心,在责怪你没有在我怀里流出所有的泪水。你说,冷漠而神秘的心上人呀,你的心灵没有与我的心灵交流的所有一切,难道不是说明你对爱情在进行偷窃吗?咱俩之间难道不该一切都是共有的吗?难道你忘了自己曾经是这么说的吗?啊!如果你懂得像我一样去爱的话,我的幸福就会安慰你,如同你的痛苦让我痛苦一样,你将感受到我的快乐,如同我感受到你的忧伤一样。

但我看得出来,你蔑视我,认为我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因为我的理智因欢乐而丧失了。我的激越让你害怕,我的妄想让你怜悯,可你并没有感到人性的全部力量是无法满足无边无尽的幸福的。你怎么可以让一颗多情的心去有节制地品尝一些无穷的乐趣呢?你怎么可以让这颗心,在承受多种多样激越的同时不越雷池半步呢?你难道不知道凡事都有一个限度,任何理智都是无法抵御它的?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理智是能忍受一切考验的?你就怜悯怜悯被你抛进这种迷乱的我吧,不要去蔑视你一手造成的一些错误了。我已不能自已,这我承认,可我的迷乱的心却完全是放在你身上的。因此,我更能体会你的痛苦,而且更有资格与你分担你的痛苦。啊,朱丽!你别自欺欺人了。

第一部分 书信三十二 复信

我亲爱的朋友,有一段时间,我们的通信自然而有趣。写信时的情感流露,既高尚又淳朴,无须推敲润色,其纯洁就是最好的光泽。这幸福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唉,它已无法回返了,而这种极其残酷的变化所带来的结果就是,咱俩的心已不能够再相互了解了。

你的眼睛看出了我的痛苦。你以为已经看透了这些痛苦的缘由,你想用一些无济于事的话语来安慰我,可是,当你想要糊弄我的时候,是你自己,我的朋友,在自己欺骗自己。相信我吧,相信你的朱丽重情的心吧。我的后悔并不是因为给了爱情太多,而是剥夺了它的最大魅力。那种合乎道德的温馨痴迷,已经像梦一般地化为乌有:我们的爱情之火已经耗尽了使之燃旺并净化的那种神圣的激情;我们在寻求欢乐,但幸福却远远地逃离了我们。你再回忆回忆那段甜美的时光吧:我们的心因我们彼此敬重而更加紧密地结合着;激情从自身汲取巨大的力量,自我克制着;清白无邪在对我们感到的束缚进行安慰;对荣誉的敬重全都反转来增进我们的爱情。比较一下这种极其美好的状况和我们目前的处境吧!那么多的躁动、那么多的恐惧、那么多要命的警示、那么多没有节制的情感,使得美好状况那最初的甜美丧失殆尽了!被爱情用来激发我们生命的所有活动,反过来又能使爱情变得更加甜蜜的那种明智和正直的热情现在怎么样了?我们的欢快一直是祥和而持续的,可我们现在却只剩下激动狂躁了。这种无理智的幸福更像疯狂的发作而不像是温情的爱抚。一股纯洁而神圣之火曾一直在燃烧着我们的心,可现在我们完全受到感官的摆布,已经成为庸俗的恋人。假如忌妒的爱情依旧肯于主导凡夫俗子无它也能享受欢乐的话,那我们就太幸福了。

我的朋友,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损失,我既为你也为我而痛哭这些损失。对于我的损失我没更多可说的了,你的心天生就能感受得到的。看看我的耻辱吧,如果你还懂得爱的话,那就为之叹息吧。我的错误是无法补赎的,我的泪水也永远不会止住。啊,是你让我的泪水流出来的,你要当心别伤害这极有道理的痛苦。我的全部希望就是让我的痛苦永远保留下去。我最大的痛苦就是得到慰藉,而连同清白一起丧失使我们热爱清白的那种感情,则是耻辱中最大的耻辱。

我了解自己的命运,我对此感到恐惧,然而在我的绝望之中尚有着一种慰藉,它是唯一的,但却温馨的:我就是期待着从你那儿得到它,我可爱的朋友。自打我不敢再把目光投向自己以来,我便怀着欣喜的心情把目光投向我所爱的人了。我把你从我身上剥夺掉的我的自珍自重全都交给你。在逼使我憎恨自己的同时,对我来说,你因此而变得更加可贵了。爱情,这个毁了我的命定的爱情,给了你一个新的价值:当我沉沦时,你升华了;你的心灵似乎利用了我心灵的全部卑劣。从今往后,请成为我的唯一希望吧;如果可能,该由你来为我的过错辩解。用你情感的真诚来掩盖我的过错吧。愿你的功德能洗刷我的耻辱。用你的道德使你让我失去道德的行为变得情有可原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了,你就成为我的全部吧:我所剩的唯一荣誉系于你一身,只要你堪受尊敬,我也就不会完全受到蔑视了。

虽然我非常后悔健康重又恢复,但我也实在无法继续假装下去了。我的气色也会拆穿我的谎言,而装病也无法再骗过任何人。在我不得不重新拾起日常琐细活计之前,你要抓紧按我们商量的办法行事:我看得很清楚,我母亲已经起了疑心,她老在盯着我们。我得说实话,我父亲倒还没有到这一地步。这位高傲的贵族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一个平头百姓会成为他女儿的恋人,但是,总之,你知道他的态度。你不抢在他的前面,那他就要抢在你的前面了。你要想仍旧来我们家走动,你就必须完全退出我们家。相信我,趁现在还来得及,快去找我母亲谈谈。你就装着有一些事要处理,无法继续教我了。我们得少见点面,以便至少有时候还可以见得着,因为让你吃了闭门羹,你就再也无法在我家出现了,但是,如果你以退为进,自己把门给堵上,你还可以随意地前来拜访,而且,使点小花招儿,献点小殷勤什么的,你就能更经常地前来,而且也引不起别人的怀疑,或者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今天晚上,我将告诉你,我想到的我们相见的另外一些办法。但你得同意,以前你颇多微词的、形影不离的表姐,现在对两位情人来说,并非是无用的了,她得寸步不离我们的左右。

第一部分 书信三十三 自朱丽

啊!我的朋友,对于两个情侣而言,人多的场合真是个坏透了的避难所!人相见心相抑,这是多么的痛苦啊!那还不如不见。心里激动万分,又怎么能让脸上不动声色呢?怎么能使自己判若两人呢?当你心里只装着一个人的时候,又怎能想到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呢?当你的心儿在飞翔的时候,你又怎能收敛你的举止与目光呢?我一生还从未像昨天在埃尔瓦夫人府上,仆人宣布你到来时,所感到的那样慌乱窘迫。听到你的名字,就像听到别人在斥责我似的:我想象着大家都齐刷刷地在观察着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当你进来时,我像是中了魔法似的脸刷地红了起来,以致一直在盯着我的表姐不得不把脸凑过来,并用扇子遮着,像是要跟我耳语一番似的。我很担心这会弄巧成拙,别人会猜想我们偷偷地说些什么,总之,我看到的处是危险的信号,我从未像当时那样深有感触,一颗罪恶的灵魂到处都会遇到没有想到的、指责我们的见证人。

克莱尔声称,她发现你的神态也不好,她觉得你十分尴尬,见到我的神情之后不知如何是好,担心你会有何表现,所以既不敢走上前来又不敢走过去,既不敢靠近我又不敢远离我,目光游来移去,左顾右盼。据她说,你是想找个由头把目光转向我们。我稍稍镇定之后,便也看出了你的激动来,直到年轻的贝隆夫人招呼你,你在她身边坐下来,跟她聊起来,你才平静了许多。

我的朋友,这种活法,给人以太多的束缚,而很少有什么乐趣,这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好处。我们爱得很深,不能这么拘拘束束的。这种公共场合的相见,只适合于一些不懂得爱情却照样公开在一起的人,或者不需要什么秘密的人。我的焦虑不安十分严重,而您的轻率冒失又极其危险。我又不能总是找一位贝隆夫人这样的人坐在身边,必要时可以打打岔儿。

我们还是重新像先前那样孤独而平静地生活吧。当时我未能让你很好地适应这种生活,但正是这种生活使我们产生了爱情之火,并维系着我们的爱情之火,也许通过一种更加独处的生活方式,这爱情之火会逐渐减弱的。但凡伟大的激情都是从孤独之中形成的。常在公开场合露面是产生不了这种爱情之火的,因为在这样的场合没有什么东西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兴趣多样、繁杂,情感的力量反倒减少了。这种孤独的生活状态也更适合我的忧伤心情。我的忧伤是用与我的爱情同样的养分培育的。是你那可爱的形象在支撑着我的忧伤和爱情,我更想在自己的心底里看到你既温柔又多情,而不想在公开场合见到你拘拘束束,神魂不定。

另外,我不得不更加深居简出的时刻可能来到了。要是它早已来到该多好啊,这个令人朝思暮想的时刻!为谨慎起见,而且鉴于我的习惯,我也得事先采取一些不得不采取的做法。啊!要是从我的错误中能够产生弥补过错的办法就好了!温情地盼着有朝一日……我不由自主地会说出,我不想说而又一直缠绕在我心头的计划。请原谅我这么吞吞吐吐,我唯一的朋友,我的心里将永远不会藏着让你听了感到厌恶的秘密。但目前你却不该知晓,眼下我所能告诉你的就是,造成我俩痛苦的爱情应该能够救治我们的痛苦。你好好地想一想,如果愿意的话,你就在脑子里评论一番,我可不许你就此询问我。

第一部分 书信三十四 复信

他好像在听,其实什么也没听见。

我不想瞒你,我亲爱的女友,我宁愿探究你向我隐瞒着的那个可爱的秘密,对我们来说,弄个明白是更加有趣的,但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不过,我会保持你强加于我的沉默的,并抑制我不谨慎的好奇心,但是,在尊重一个如此温馨的秘密的同时,为什么我不能至少得到澄清的保证呢?谁知道呢,谁知道你的计划不是镜中花水中月呢?啊,我生命的宝贵灵魂!我们至少先开始想法来实现它吧。

附言:忘记告诉你了,罗甘先生主动提出让我参加他为撒丁国王招募的一个团的连队,去当连长。对于这位正直军官的器重我深为感激,但我婉言谢绝了,我对他说,我的眼睛高度近视,无法从军,而且我对研究学问情有独钟,无法适应不安定的生活。在这件事上,我丝毫没做任何牺牲爱情的事。我在想,每个人都应为祖国流血牺牲,但却不应去为素昧平生的亲王卖命,更不用说把世界上最高尚的职业变成去当一个卑贱的雇佣兵。这些原则是我父亲的原则,我为能效仿他忠于自己的义务和祖国而感到无比幸福。他从不愿为任何一个外国王公效命,但是,在1712年的战争中,他为自己的祖国拿起了武器,他参加过无数次战斗,在其中的一次战斗中他受了伤,而在魏尔梅根战役中,他有幸在萨柯内克斯将军的目睹下拔掉了敌人的军旗。

啊!相信我吧。贝隆夫人也好,其他所有比你还要美的女人也好,都无法使我像你说的那样让我分心,也无法让我的心和我的眼离开你片刻。如果你在怀疑我的诚挚的话,如果你在对我的爱情、对你的魅力如此拼命地贬损的话,那你告诉我,有谁可能记住在你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难道我没看见你在那些年轻美女中间犹如金色的太阳,使她们黯然失色吗?难道我没有瞅见那些骑士簇拥在你的椅子周围吗?难道我没有看出他们不理睬你的女伴们而专门向你表示仰慕之情吗?难道我看不出他们急不可耐地表达出的敬重、礼貌和殷勤吗?难道我没有看出你以比高傲更让人畏惧的谦虚但漠然的神情在接受他们的这一切表示吗?难道我没有看见你摘下手套吃点心时,你露出的玉腕锁定众人目光的效果吗?难道我没有看见那个微微掀起你手套的外国青年想吻你伸出的纤纤玉手吗?难道我没看见一个更大胆的家伙,一双贼眼像在吮吸我的血液和生命似的死死地盯着你的那个地方,你一发现,马上就用别针把你的围巾别住了吗?我并非像你想象的那么心不在焉,我看到了所有这一切,朱丽,但我丝毫不觉得忌妒,因为我深知你的心,我知道它是不会朝秦暮楚的。你想指责我的心会那样吗?

再来谈谈那种我只是很遗憾才离开的孤独生活吧。不,心儿在公开场合是绝对得不到滋润的:虚假的快乐带给它的是丧失真正的快乐,变得更加的痛苦,它宁愿自己痛苦也不要无谓的补偿。但是,我的朱丽,还会有更牢固的东西来束缚我们的生活的,可你似乎已经把它们给忘记了!怎么!我俩住得不远,却整整半个月没有见面,或相互间什么都没有说!啊!在这么漫长的日子里,你想让一颗燃烧着爱情的心怎么活呀?即使彼此隔山隔水也没有这么难耐。如果只能给我们造成比预想更大的痛苦,那么过度的谨慎小心又有何用?这么痛苦地延长生命又有何用?难道相见片刻就死去不比这样活着强过百倍吗?

因此,她对我是完全的不屑一顾。她跟大家,也许是跟你在说,我没有头脑,没有理智,是个书呆子。她说我什么或怎么想我,这对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不是我的朱丽一人在决定我的存在和我想要有的社会地位吗?世上的其他人如何看待我,那就随他们的便吧,我的价值只在你的器重之中。

那个漂亮的贝隆夫人,我真该爱她,她给了我多大的乐趣呀!原谅我吧,圣洁的朱丽,当时我竟敢在你发出温情的警告时,还这么快快活活的,那一时刻是我一生中最温馨的一个时刻。那些偷偷地射向我们的不安而好奇的目光,生怕与我的目光相遇而立即垂了下去,它们是多么的可爱啊!而你的幸福的情人当时在做什么呢?他是在同贝隆夫人交谈吗?啊!我的朱丽,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不,不,无与伦比的姑娘呀,他的心是另有所想呀!他的心是多么含情脉脉地跟着你的心在跳动呀!他的眼睛是多么焦急而贪婪地在盯着你的娇容呀!你的爱情、你的美貌充实着、陶醉着他的心灵,这么多的美好情感几乎让它无法承受。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损害了我所爱的女子而独享她没有分享的快乐。在这段时间里,我听见贝隆夫人说的是什么了吗?我知道自己在怎么回答她了吗?在我们交谈时我知道自己是这种情况吗?她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吗?对于心不在焉的男人说的和没听见而作的回答,她能听得懂点什么呀!

第一部分 书信三十五 自朱丽

我的朋友,我不觉得我就贝隆夫人的两句玩笑话值得你那么认真地解释一番。一个劲儿地辩白有时反而弄巧成拙,对鸡毛蒜皮的事十分在意反会造成严重后果。在我们之间肯定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因为我们连自己的心事都烦不过来了,哪有心情去操这份闲心。但情人们为一点小事而放心不下的话,那么这种小事几乎比看上去要严重得多。

然而,这种小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看待忌妒问题的机会,我对此倒并不气恼,这一主题对我来说却是太重要了。

我的朋友,通过我们的心理素质和我们的兴趣的趋同,我看到爱情将是我们生活中的大事。一旦它造成了我们已经接受的深刻印象,那它就必须扑灭或吸收其他的一切激情;稍微的一点冷淡,对于我们来说立即会变成如死一般的阴郁;一种无法克服的厌恶、一种没完没了的烦恼将替代熄灭了的爱情,而在停止了爱之后,我们会久久地不知道如何生活是好。就我个人的情况而言,你能清楚地感觉到,只有激情的谵妄能够为我掩盖我对自己目前境况的恐惧,而且我必须或者疯狂地去爱,或者痛苦地去死。你看看,我是否有充分的理由认真讨论,我们余生的幸福或不幸将依赖的问题。

正如我能够判断自己一样,我觉得我往往过于受到活泼开朗的影响,反而不容易激动起来。我的痛苦必须在心中酝酿良久方敢向其制造者道出其原委来。由于我深信凡是想冒犯别人的人都绝不会是无心的,所以我宁愿听到百般埋怨也不愿听到任何的解释。只要稍有点忌妒的倾向,这种性格必然走向极端,而我内心深处极其担心这种危险的倾向。这并不是说我就不知道你的心里只装着我而没装着其他人。但是人是可能自己搞错的,把瞬间的爱好当成是一种激情,也许把心血来潮时做的许多事错以为是爱情使然。如果说你自以为朝秦暮楚而其实并不是的话,那我就更有可能错误地指责你不忠了。这种可怕的怀疑很可能会毒害我的一生,我会无处哭诉地呻吟叹息,我会在自己被不断地爱着的同时,无所慰藉地死去。

我求求你,让我们预防这种不幸吧,一想到它,我就禁不住浑身颤栗。我亲爱的朋友,你得向我发誓(不是以爱情的名义,这种以爱情名义发的誓言已司空见惯了,而是要以你极其看重的荣誉的名义),我永远是你的红颜知己,若有任何变化必须第一个告诉我。别跟我说你将绝对没有任何事情瞒着我。我相信你会这样,也希望你这样。但是,可别让我吓得发疯,你要保证给我一个像现在这样永远安全的未来。这样,我在从你那儿得知我的真正不幸时,我就不用太抱怨了,这总比我总在想象着一些可能的不幸要少痛苦得多,我至少可以因你的愧疚而聊以自慰,如果说你不再与我分享爱情的烈火的话,你也还在分担我的痛苦,在你怀里流出的眼泪,我也会觉得不会那么苦涩。

我的朋友,这正是我对自己的选择尤为高兴的地方,我庆幸我有把我们俩结合在一起的温馨的纽带,以及维系这一纽带的纯洁无邪。这就是纯洁情感事物之中的明智规范的作用,这就是严肃的道德是如何从温柔的爱情中排除掉困难的。如果我有的是一个没有原则的情人,哪怕他永远地爱我,那我又从哪儿去找这种持之以恒的保障呢?我有什么办法能够从持续不断的怀疑中摆脱出来?我又怎么保证自己绝对不被他的伪装或我的轻信所欺骗呢?而你么,我的名副其实的可尊敬的朋友,你既不会弄虚作假又不会乔装打扮,我知道你是会信守你将向我许下的诺言的。承认一次不忠的耻辱在你正直的心灵之中是绝对不会胜过你信守诺言的义务的。如果你无法再爱你的朱丽时,你会对她说……你可能会对她说:啊,朱丽!我不……我的朋友,我将绝不会写出那个字来的。

你对我这个权宜之计有何想法?我敢肯定,这是能够在我心中驱除任何忌妒情感的唯一办法。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微妙情感在迷惑着我,使我因你的爱情而相信你的诚实,使我不会相信一个你没亲口告诉我的不忠实的行为。我亲爱的,这就是我强加于你的保证的可靠作用,因为我认为你可能会是个朝三暮四的情人,但绝不会是一个骗人的朋友,而且,即使我会怀疑你的心,也绝不会怀疑你的诚实。在这个方面,如果我所采取的谨慎小心的态度是多余的,而预防的又是我觉得根本不可能的移情别恋,那我感到的是多大的欢欣呀!同一个极其忠贞的情人谈论忌妒是多么有趣呀!啊!如果你已不再是个忠贞的情人,请相信,我是不会跟你谈这些的。我可怜的心儿在关键时刻可能会不那么理智,而稍有一点怀疑很快就会使我丧失保障理智的意志力。

我十分尊敬的老师,这就是今晚要讨论的问题,因为我知道您的两个卑微的门生,将有幸在形影不离的那位的父亲家里,与您共进晚餐。您对新闻的真知灼见的评论,使您在他的面前大受赞赏,所以您没有怎么费力就受到了他的邀请。那位姑娘弹奏羽管键琴助兴,而她的父亲则在翻看朗贝蒂的著作。而我也许将温习克拉朗小树林的作业。啊,无所不通的渊博学者,您对各门学问都有独到见解!德·奥尔伯先生,您可能知道,他可是人所共知的,他对将向那不勒斯国王敬献辞的颇有见地的评论,有着自己的看法,我们仨人将在我表姐的房间里就此谈论一番。就是在这间房间里,我忠实的崇拜者,您将跪在您的贵妇与情妇面前,双手握住我的手,当着她的“掌玺大臣”的面,向她发誓保证绝对忠贞,但不许说什么永远的爱,那是人们既无法信守也无法破坏的誓言,而要说出真心、诚心和永不被践踏的坦诚。您绝不要发誓说永远听命于我,而要发誓永不干出不忠的行为,并至少要发誓先摆脱桎梏再宣战。做完这一切之后,您就接受拥抱,并被认为是唯一的仆从和尽忠的骑士了。

再见了,我的好友,一想到今晚的聚餐,我就喜上眉梢。啊!当我看到你将分享我的快乐时,我真是甜在心头!

第一部分 书信三十六 自朱丽

亲吻这封信吧,你会为我马上要告诉你的消息高兴得跳起来的,不过,你要想到,即使没有什么值得高兴得跳起来,没有什么好去吻这封信的,对信中所述我至少并非是不激动的。我父亲因他的诉讼案不得不前往伯尔尼,然后从那儿去索莱尔解决他的年金问题。他建议我母亲陪他一起去。我母亲接受了,因为她希望换换环境能对他的身体健康有所助益。他们好心地要带着我去,我觉得说出我对此有何想法不太合适,巧的是车子安排有困难,这一计划只好放弃,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因无法带上我而安慰我哩。我必须装作很伤心的样子。我不得不扮演的虚假角色让我真的伤心起来,以致心生愧疚,反倒真的不用假装而假戏真做了。

父母不在期间,我也不会是一家之主的,不过他们把我送到表姐的父亲那儿,因此在此期间我完完全全地成了那位形影不离者的无法分开的人了。另外,我母亲宁愿自己不带女仆,而把巴比留下给我当管家。她是个没什么危险的百眼巨人,既无法引诱她对主不忠也无法把她当做心腹。但是,必要时,给她点好脸看看或施她以小恩小惠,就能轻易地把她支开。

你明白在这半个月当中,我们的相会将是多么的容易,但是,束缚少了,谨慎却不能放松,所以我们必须主动地保持在其他时间我们所具有的矜持端庄。当我到了表姐家时,你不仅不该比以前来得更勤,免得连累了表姐,而且我甚至希望无须告诉你对异性应如何尊重,也无须告诉你对东道主的神圣权利的尊重,我还希望一个正直的男人是无须别人教导他去如何尊重因爱而生成的赋予他避难之所的友谊。我了解你的活泼机灵,但是我也知道它应有的不可超越的界限。如果说你从未对正直有所损害的话,那今天你也别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来。

你那不高兴的神情和忧伤的目光原因何在?为什么对义务让你遵守的规矩礼仪颇多烦言?让你的朱丽想法替你减轻它们的种种压力吧。你因听从她的安排而后悔过吗?在沃威兹溪流的发源地那鲜花盛开的山坡旁,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有时充作猎人们的藏身之所,那将是情侣们幽会的好去处。在德·奥尔伯先生居住的宅院周围,零零星星地远远地散落着一些山中小木屋,在它们的茅草屋顶下,掩盖着爱情与欢乐,它们是山间野趣的亲朋好友。清纯而谨慎的挤奶女们懂得为他人保守她们自己也需要保守的秘密。流经草地的小溪流的沿岸,满是灌木林和赏心怡目的小树林。浓荫掩映,幽会之所显得更加的幽深而僻静。

牧人与农夫从不靠近掩映那迷人幽会地的浓荫。人类的活动没有在那儿的任何地方留下令人不安的痕迹;在那儿,人们所见到的只是大自然母亲的巧夺天工。就是在那儿,我的朋友,人们才能获得大自然母亲的庇护,而且人们也只能听从它的意愿。应德·奥尔伯先生的邀请,克莱尔说服了她爸爸,使他想要找几位友人一起去那一带打两三天的猎,并把两个形影不离的表姐妹带上。这两个形影不离者又各有各的要带去的人,这你是很清楚的。一个代表的是房东,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另一个不太显赫,可以使他的朱丽成为一处简陋的山中小木屋的主人。这间小木屋是通过爱情奉献的,对于他们来说将是爱神圣殿。为了幸福地、稳妥地执行这一迷人的计划,问题只是在于做出一些我们俩很容易协调一致的安排,而这些安排本身也都将是即将产生欢乐的一部分。再见了,我的朋友。就此搁笔,免得让人撞见。说实在的,我觉得你的朱丽的心儿有点过快地飞进小木屋里去了。

附言:通盘地考虑好的话,我想我们将能不引人注意地几乎天天相见。记住,单日在表姐那儿,双日去散步。

第一部分 书信三十七 自朱丽

今天清晨,我善良的父亲和无可比拟的母亲动身走了。临走前,他们对自己的宝贝女儿但又极不配他们如此善待的女儿百般爱抚,依依惜别。就我而言,我有点揪心地在拥抱他们,因为在这颗忘恩负义的没有良心的心中,正闪烁着一种可鄙可恨的欢乐。唉!往日的幸福时光都哪儿去了?当时我可是一直在他们的呵护之下过着一种无邪而乖巧的生活呀,我生活在他们的怀前膝下,离开他们一步都若有所失似的。现在可好,我心怀鬼胎,战战兢兢,一想到他们便不寒而栗,一想到我自己,便羞得无地自容。我所有的善良情感全都在丧失,我被无济于事、于事无补的内疚所啃噬,连真正的悔恨都帮不上忙。这些苦涩的反省给了我与他们开始告别时所未曾感到的痛心疾首。父母双亲走了之后,一种暗藏的苦恼使我憋得喘不上气来。当巴比在收拾行囊时,我机械地走进母亲的房间,看到她的几件衣物还散放着,我便一件一件地亲吻着,眼泪随之哗哗地流了出来。这种温情的流露使我稍许宽慰了一些,当我感到善良的天性在我心中尚未完全泯灭时,我心里好过了许多。啊!你这个暴君,你休想完全奴役这颗温情但过于软弱的心。不管你怎么做,不管你有多大的影响力,它至少仍有着一些合情合理的情感,它仍然尊重和珍惜比你的权利更加神圣的权利。

啊,我亲爱的朋友!原谅我的这些下意识的举动吧,你用不着担心,我这番反省是会适可而止的。也许我们的爱情正处于最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时刻,我很清楚,那并不是没有遗憾的时刻:我既不想向你隐瞒自己的痛苦,也不想用我的痛苦来困扰你;你必须了解我的苦楚,这并不是要你去承受它们,而是要你去减轻它们。如果我不敢在你的怀里倾吐我的苦水,那我到谁的怀里去倾吐它们呢?难道你不是我温情的慰藉者吗?不是你在支撑我那坚持不住的胆量吗?不是你在我失去了道德之后,在我的心灵中培养对道德的敬仰吗?没有你,没有那位用温情的手常常为我擦干眼泪的可敬女友,我不早就在沮丧绝望之中一蹶不振了吗!你们的亲切关怀在支撑着我;只要你们还看得起我,我就不敢沉沦、堕落。我欣喜地暗想,如果我只配受人轻蔑的话,你们两人都不会那么爱我的。我飞向那位亲爱的表姐——或者不如说是温柔的姐姐——的怀里,把讨厌的忧伤寄存在她的心底里。你么,今晚前来彻底地让我的心恢复被你的心损害了的快乐与宁静吧。

第一部分 书信三十八 致朱丽

不,朱丽,我不可能天天都像昨晚那样看见你。我的爱必须随着你的魅力一起不断地增加,增强。你对我来说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新的情感永不干涸的源泉。那是多么难以想象的夜晚啊!你让我的心灵感受到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妙啊!啊,令人着迷的忧伤啊!啊,动情的心灵的忧郁啊!你们远胜于欣喜若狂、过度欢快、忘乎所以以及一种无节制的狂热,提供给情侣们的疯狂欲念的种种狂躁!神明啊!那是平静而纯洁的欢快,与感官的肉欲不可同日而语,对你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永远永远也不会从我的心中消逝。两个极其妩媚动人的美人儿温情地相拥,一位的粉颊贴在另一位的酥胸上,两人的泪珠儿交融在一起,宛如露珠儿在滋润蓓<kbd>?99lib?</kbd>蕾初开的百合花似的,浸润着那迷人的酥胸,让人看了心旌荡漾,魂不守舍!我忌妒你俩这么温馨的友情。我觉得这种友情有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甚至比爱情都更加有意思的东西。我恨我自己没能给予你如此珍贵的慰藉,可我却用自己的狂躁激情扰得你心神不宁。不,世上绝对没有什么可以激发出像你们相互慰藉的那种极其让人心猿意马的柔情来。一对情人的相拥相抱让我看了都不会产生出这么美妙的感觉的。

啊!如果朱丽不存在的话,此时此刻我可能会爱上那位可爱的表姐的!不,是朱丽在把她无法抵御的魅力散发到她周围的人身上的。你的裙子、你的穿戴、你的手套、你的扇子、你的佩饰,等等,都在我的面前闪耀,令我目不暇接,让我意醉情迷,而且唯有你才能让我如此这般的如醉如痴。啊,我可爱的女友呀,行行好吧!你若是继续让我痴迷,你就会使我丧失掉感受这种陶醉的欣喜。你让我感受到的已近乎一种谵妄,我担心因此而最终丧失理智。至少让我尝尝造就我幸福的一种迷乱吧。让我品尝品尝这种新的激情吧,它比我先前关于爱情的念头更加崇高,更加鲜活。怎么!你以为自己会变得卑鄙下流!怎么!激情也在夺去你的理智?可我么,我倒觉得你太完美,已不像凡夫俗子了。如果那股钻入我体内的吞噬一切的烈火把你我熔化在一起,使我没有感觉出我俩均为同样的肉身,我会以为你是属于更加纯洁的一类的。不,世间无人了解你,连你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可唯有我的心了解你,感觉得到你,知道应把你放在什么位置。我的朱丽!啊!如果你只是供人崇拜,那什么样的尊崇才能让你开心呀!啊!如果你只是一位天使,那你将失去你的某些价值!

告诉我,像我的这样一种激情是如何增强的。我自己并不知道,但我感觉到它在增强。尽管你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但是总有那么几天,你那比以往更加美丽的容颜在跟随着我,以一种随时随地都逃不过我眼睛的活动在折磨着我。我相信你离开那间山中小木屋去写完你的上一封信时,便把你的容颜留下给我了。自从提到这次的乡间幽会时起,我出过三次城了,每一次我的双脚便不由自主地把我带向同一个方向,而且每一次对如此向往的地方的憧憬,都使我觉得更加的舒心惬意。

<small>人的眼睛从未见过如此迷人的小树林,</small>

我感觉到田野更加可爱喜人,绿野更加清新,更加生机盎然,空气更加纯净,天空更加晴朗;鸟儿的歌唱似乎更加的温馨,更加的诱人;溪水淙淙更加启迪一种爱的慵倦;远处的葡萄散发出更加沁人肺腑的芳香;一种潜藏的魅力在使所有的物体变美,在迷惑人们的感官;仿佛大地在装扮自己,为你的幸福情人造就一张与他所崇拜的美人儿以及燃烧着他的烈焰相匹配的喜床。啊,朱丽!啊,我心灵的可爱珍贵的另一半!我们赶快把两个忠贞的情人融入这些春天的美好装饰中去吧。让我们把欢乐的情感带进这些只是外表美的地方去吧。让我们去复苏大自然吧,没有相爱的火焰它是会死亡的。怎么!还要等上三天!还得三天呀!我被爱情所陶醉,我因激情而饥渴,我痛苦而焦急地等待着这姗姗来迟的时刻。啊!如果上苍把生活中的所有阻断这种时刻的讨厌的间断全都抹掉,那人们会是多么的幸福呀!

第一部分 书信三十九 自朱丽

我的好友,你没有任何感情是我的心灵所分享不到的,但你就别再跟我谈什么欢乐了,因为有一些比我们更有价值的人正在受苦,正在呻吟,每每想到他们的苦难我便会自责。看看附上的这封信吧,你要尽量地保持平静。就我而言,我认识写这封信的善良可爱的姑娘,我看它的时候,内疚与怜惜的泪水就禁不住直流。我因可恶的疏忽而痛心疾首,我怀着一种苦涩的惶恐看到,我忘了自己的首要义务给我带来的后果有多么的严重。我曾答应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孩,我把她放在我母亲的身边呵护她,我可以说是把她放在了我的监护之下,可是我因没能自己保护自己,竟然把她给忘记了,给遗弃了,使她面对着比我所遇到的更大的危险。一想到两天之后她也许就完了,贫穷和诱惑会把一个原本有一天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谦虚乖巧的姑娘给毁了,我便不寒而栗。啊,我的朋友!世上怎么竟然会有这么卑鄙下流之人,乘人之危去收买只有心儿才能换回的东西!竟用自己的血盆大口去享受只有爱情才会奉献的亲吻!

告诉我,你能对我的芳松的不幸遭遇,对她的真挚感情,对她的天真无邪无动于衷吗?难道你不是那种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救助其情妇的少有的多情男人吗?你若积极去促成两个天造地设的一对的结合,你会不特别的高兴吗?啊!假若我们对被人硬要拆散的两颗聚在一起的心无所怜悯的话,那它们将去指望谁呢?就我而言,我已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弥补我对他们所犯的错误,而且要让这两个年轻人终成眷属。但愿苍天玉成这桩好事,而且我也希望这<strike>wwrike>将成为我们的一个好的兆头。我建议你,并且恳求你看在我们友谊的份儿上,如果可能的话,今天就前往纳沙泰尔,最晚别超过明天早上。你去同梅韦伊厄先生谈谈,让他给这个正直的青年假期。你应不吝恳求也别吝惜钱,再把我的芳松的信也带上。稍有点同情心的人都会被她这封信打动的。总而言之,不管花多大的代价,不管是让我们损失了欢乐还是金钱,你都一定要在让克洛德·阿奈特获得假期之后才能回来,否则的话,你要相信爱情将不会给我的余生片刻纯洁的欢乐。

我感觉得出来,你的心里一定对我持有不少的异议。你以为我在你之前,心里就没有犹豫过呀?但我要坚持己见,因为道德就是要人们做出一些牺牲的,否则道德就成了一句空话了。我的朋友,我尊敬的朋友,错过一次约会以后可以补上成千次,而快乐的时光犹如闪电,转瞬即逝。但是,如果一对正直情侣的幸福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你想想看,你将为自己准备着的是什么样的未来吧。相信我,造就幸福伴侣的机会比人们想象的要稀少,而错过了它的那种惩罚,就是让人永远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这次机会将带给我们的是一种心安理得还是一种后悔莫及,那就看我们如何去对待它了。原谅我这么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废话。对于一位正直的男人,尤其是对于我的朋友,我这么说真是多此一举。我知道你对不顾他人的痛苦而只知自己寻欢作乐的人是深恶痛绝的。你自己就不止一次地说过:但凡为了自己的一日之欢而牺牲做人的义务,绝没有好下场!

第一部分 书信四十 芳松·雷加尔致朱丽

小姐:

请宽恕一个绝望的可怜姑娘吧,她已六神无主,只好斗胆地求助于您的慈悲为怀,因为您一向乐于安慰落难之人,而我又如此不幸,只有您和上帝不会讨厌我的哭诉了。我非常伤心地离开了您安排我去的那个学徒的地方,但是,去年冬天我不幸丧母,只好回到了我可怜的父亲身边,他已因瘫痪而卧床不起。

我没有忘记,您曾建议我母亲替我找一个能挑起家庭重担的男人。令尊大人从军中带回来的克洛德·阿奈特就是一个正直而规规矩矩的小伙子,他有一手好手艺,对我也好。您已经周济我们很多很多了,我不敢再麻烦您了,一冬天都是他在维持我们的生计。今春他本该娶我的,他一心扑在了这门婚事上,但是,人家逼我交清复活节到期的三年房租,这真是要了我的命了,我去哪儿弄这么一大笔钱呀!可怜的克洛德·阿奈特也没跟我打声招呼就报名加入梅韦伊厄先生的连队了,而且还把他被招募的钱交给了我。梅韦伊厄先生在纳沙泰尔顶多只待七八天,而克洛德·阿奈特过三四天就得报到出发了。这么一来,我们既来不及又没有法子结婚。他一走,我就一筹莫展了。如果通过您或男爵大人的威望,您能为我们至少争得五六个星期的宽限期,我们将设法在这个期间安排完婚,或者想法把苦命的克洛德赎回来。但是,我非常了解他,他是绝对不会拿回他给了我的那笔钱的。

今天早上,来了一位很有钱的先生,主动提出要给我许多许多的钱,但是,上帝保佑,我拒绝了他。他说他明天早上再来,看我是怎么决定的。我已经对他说了,让他别再劳您大驾了,他已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愿上帝保佑他别再固执己见!即使他明天再来,也同样是今天这么个结果。我完全可以求助于穷人救济金,但是我们已经够让人瞧不起的了,还是自己忍着吧,而且克洛德·阿奈特知道了会很不高兴的,他是不会喜欢一个求爷爷告奶奶的女孩的。

请您原谅我这么不懂规矩,我好心的小姐,可我除了您没有别人可以大胆地倾吐自己的苦水了。我的心里难受极了,不能再往下写了。

第一部分 书信四十一 复信

我记性不好,而你又缺乏信心,我亲爱的姑娘。我们俩人都犯了大错,而我的过错是无法饶恕的。但我至少要尽力地弥补我的过错。把此信给你送去的巴比会帮你解决迫在眉睫的事情。明天早上她返回来帮你婉拒那位先生,如果他真的又来了的话。下午我和表姐一起去看你,因为我知道你无法离开你可怜的父亲,而且我也想亲自了解一下你家里的境况。

至于克洛德·阿奈特么,你也别着急。我父亲虽然不在,但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将尽可能去做。你放心,我既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记那个诚实的小伙子的。再见,好姑娘,愿上帝保佑你!你没有求助于公共救济金,这样做是对的,只要好心人还有点接济能力,你就绝不要这么去干。

第一部分 书信四十二 致朱丽

来信收悉,我立刻动身:我的全部意思都在不言之中了。啊!狠心的!您向我劝诫的并且是我深恶痛绝的这种道德真够丑恶的!不过,既然您已下达命令了,我只好服从。哪怕我因此而死上一百次,我也必须让朱丽瞧得起我。

第一部分 书信四十三 圣普乐致朱丽

昨天早上我到了纳沙泰尔,得知梅韦伊厄先生去了乡下,我便赶过去找他。他去打猎了,我一直等他到晚上。当我向他解释我此行的目的,并请他为解除克洛德·阿奈特的雇佣兵契约开个价时,他竟推三阻四,很不爽快。我以为我自己再掏一大笔钱加进去就可以满足他了,可是他仍然拒不松口。眼看一无所获,我只好告辞,但心里早已想好今天早上再去找他,决心用钱或缠住他不放,或别的什么可以用得上的法子,非要达到我前来寻求的目的不可,不然就赖着不走。因此,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准备骑马前去,这时候梅韦伊厄先生专门派人送来了一个便笺,正式同意解除年轻人克洛德的合约:

“先生,您前来要求解除合约一事,原先我是拒绝的,但见您一片好心,现在我同意了,并请您相信对一件善行义举我是绝不收钱的。”

你知道我得知此事后有多高兴吗?我想你听了这个喜讯也一定是高兴万分的。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做得像应该做的那样尽善尽美呢?我得去面谢梅韦伊厄先生,并把钱给他。但我担心,如果我去的话,就得延迟一天回去,我可以说,他倒是慷慨了,但却坑了我。但这无关紧要,既然我做了让你高兴的事,我就能承受以此为代价的一切。既做了善事,又替所爱之人效了力,从而又把爱情与道德的魅力一举两得地结合在一起,岂不快哉!啊,朱丽,我得承认,临行时我的心里满是委屈与不耐烦,责怪你对别人的苦楚同情有加,可对我的痛苦却置若罔闻,仿佛我是世上唯一让你不屑一顾的人似的。我觉得你做事太狠心,先给了我一点甜头,让我抱有希望,然后便平白无故地把你向我吹得天花乱坠的好东西给夺走了。现在,所有这些抱怨都已烟消云散,我只觉得我的内心深处浮现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我已经在感受你答应过我的那份补偿了,你做善事已成习惯,乐此不疲,我也从中体会到了这份乐趣。你的影响力真是奇妙,竟能将如此温馨的剥夺变成无穷的乐趣!竟能赋予人家替你做的事以一种极大的魅力,而做的人自己从中也获得了同样的满足!啊!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你是个天使,我的朱丽!无疑,你在我的心中有着无上的权威,这是神的权威而非人的权威。既然你在天上统治着我,我又怎能不永远地属于你呢?如果总是得崇拜你,那不再爱你又有何用?

附言:按我的计算,在你母亲回来之前,我们至少还有五六天的时间。趁这段时间可否前去朝拜那间山中小木屋呀?

第一部分 书信四十四 自朱丽

别对我母亲的突然归来大发牢骚了,我的朋友。她的突然归来似乎对我们更加有利。假若我们用计谋而没用善心诚意去做这件事,我们就不会干得这么成功的。你想想,如果我们只是任性胡来的话,会出什么事吧。那我就得在我母亲从城里回来的头一天专程赶到乡下去,就得在想法安排好我们的幽会之前给你发个急件,就得立刻动身,也许都来不及通知你,让你焦急万分,不知所措,我们的分别时刻则将使得我们更加的恋恋不舍。再者,人家也会知道我们俩都在乡下的,无论我们如何小心谨慎,别人也许同样会知道我们俩在乡下时是在一起来着,至少别人会这么猜想的,那就够呛了。目前不谨慎的贪心会夺去我们未来的一切机会的,而且因不屑于去做的一件好事而感到的愧疚,也会折磨我们一辈子的。

把这种状况与我们的真实处境比较一下吧。首先,你前去办事产生了一个绝佳的效果。我那位百眼巨人势必会对我母亲说,在我表姐家很少见到你:我表姐知道你这次的外出以及此行的缘由,这让她更加敬重你。而且也让人想到,友好相处的人在能够自由相见的天赐良机时竟然主动地避开,可敬可佩!我们还能用什么样的诡计消除别人不无道理的疑心呢?照我看,正直的人被允许使用的唯一的妙计,就是做到让人无法相信的程度,把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当成小事一桩。我的朋友,愿如此这般地掩藏住的爱情让品尝它的恋人们感到甜蜜吧!你再把使两个绝望的情人聚在一起的快乐和使两个本应该享有幸福的年轻人获得幸福的快乐加进这份甜蜜之中吧。我的芳松你是见到过的。你说说看,她是不是很可爱呀?她值不值得你去为她那么做呀?难道她不是太漂亮又太不幸,将来不会不失身的吗?至于克洛德·阿奈特,即使他生性善良能奇迹般地熬过三年的兵役,那他也能忍受得住诱惑,不像所有其他的男人那样变成一个坏蛋吗?现在,情况变了,他们仍在相爱,而且将结合在一起;他们虽贫穷但会得到帮助;他们是诚实青年,而且会继续做诚实的人。我父亲已经答应帮他们成家立业。通过你的善心,你给他们和我们做了多少好事呀,不用说我更应敬重你了!我的朋友,这就是对道德做出牺牲的可靠的回报。如果这样的牺牲值得经常去做的话,那做了之后总是心情舒畅的,我还从未见过有谁做了好事之后后悔莫及的!

我很清楚,你将会像称呼我表姐那样叫我“说教者”的,不错,我是不如干这一行的人做得那么好。不过,如果说我的说教不能与他们的相媲美的话,至少我高兴地看到我所说的不像他们的那样被当做了耳旁风。我并不是要为自己辩解,我可爱的朋友,我只是想把一种疯狂的爱使我丧失的道德如数地添加进你的道德之中。因为我无法再自珍自爱了,所以我希望你的心能尊敬我。就你而言,问题只是在于完美地去爱就行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将看到爱情不得不偿还的欠债在不断地增多,你该有多么高兴呀!

我表姐已知晓你同她父亲就德·奥尔伯先生的著作进行的交谈内容了;以我们同她的友谊以及我们对她的情分,她是能够猜想得到你们都谈了些什么的。上帝啊!我的朋友,我真是一个幸福的姑娘!我有那么多人在爱我,而且我觉得这样很美!父亲、母亲、女友、情人,我怎么珍爱我周围的人都不为过,因为他们总是呵护着我或溺爱着我。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温柔情感都不断地涌来关爱我的心灵,我觉得遗憾的是自己只有一颗心在享受着我的全部幸福。

我忘了告诉你,明天上午有位客人来访,是波姆斯顿绅士,从日内瓦来,他在那儿待了有七八个月。他说他从意大利归来时在西翁见过你,觉得你非常忧伤,如我所猜想,他没少提到你。昨天,他在我父亲面前对你恰如其分地加以赞扬,致使我趁机也对他赞扬了一番。我确实觉得他在谈话中颇有见地,妙趣横生,热情洋溢。在讲述那些大事件时,他嗓门儿提高,目光炯炯,仿佛自己也亲临其境,在干这些大事似的。他也饶有兴味地谈到了兴趣爱好方面的事情,尤其是意大利音乐,他简直是推崇备至。我以为又听见我那可怜的弟弟在讲述似的。另外,他在讲述中显示更多的是充沛的精力而非风雅别致,所以我觉得他的思想有点粗犷僵硬。再见了,我的朋友。

第一部分 书信四十五 致朱丽

我刚在看你的第二封信时,爱德华·波姆斯顿绅士便进来了。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对你说,我的朱丽,叫我怎么可能去跟你谈论他呢?当我俩彼此已足矣时,我怎么会去想一个第三者呢?看来你现在很想知道,那我马上就向你汇报我所知道的情况吧。

过了桑普隆之后,他坐了一辆马车径直来到西翁,马车本来是要把他从日内瓦送到布里格的,可是因为无所事事,人就变得随和了,所以他就来找我了。一个天生不太殷勤的英国人同一个只想安静独处的很忙的人,关系处到这样也算是很亲密的了。不过,我们感到彼此还是很投缘的。初次见面,双方心灵上就有某种共鸣,所以一个星期之后我们便热络了,就像两个法国人似的,见面一个星期之后,一辈子就可能永远不分离了。他跟我聊了他旅途的情况,知道他是个英国人之后,我以为他要跟我谈论建筑和绘画了。很快我便高兴地看到虽然他对油画和建筑物很感兴趣,但却并未忘了对风土人情的研究。他在跟我谈论美术时非常具有鉴别力,但说起来却很谦和,绝无自命不凡的架势。我很欣赏他的评述,感情色彩浓而学术味少,重实效而不重条条框框,这使我深信他是个性情中人。对于意大利音乐,我同你的感觉一样,他似乎情有独钟。他甚至还让我听了一段,他是带着一位演奏高手来的,是他的仆人,小提琴拉得非常好,而他自己也能凑合着拉大提琴。他给我选了好几段他说非常动人心弦的曲子,但是,或者因为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曲子,而且这只有训练有素的人才能欣赏,或者是音乐的那种极其忧郁哀婉的魅力,因我的忧心忡忡而消失了,总之这些曲子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不过说实在的,歌唱部分我觉得倒是很悦耳动听,只是有点怪兮兮的,而且缺乏表现力。

爱德华·波姆斯顿绅士很关心我,饶有兴趣地问起了我的近况。我对他说了能让他知道的我的情况。于是他便建议我去英国旅行,但这计划没任何意思,因为去的是一个朱丽不在那儿的地方。随后,他告诉我说他要去日内瓦过冬,夏天去洛桑,然后在返回意大利之前,再回到沃韦来。他倒是没有食言,所以我们又见面了,不由得喜从心来。

至于他的性格么,我认为活泼开朗而又容易激动,但却很重道义而又坚定不移。他很喜欢炫耀自己的哲学知识以及我们以前谈论过的那些原则。但是,实际上,我认为他之所以这样是性格所致,而他却认为是作风使然。他行为上的苦修式外表,只是在于以漂亮的推理来装点他内心让他采取的决定。不过,我多少有点难过地得知,他在意大利有过一些麻烦事,他为此而挣扎过不少次。

我看不出你所说的他行为举止上的生硬僵直。他的行为举止确实是不合人意,但我并没觉得有什么讨厌的地方。尽管他外表上不像他内心那样开朗,但我觉得他还是很好沟通的。如果说他没有我们的年轻官员们从法国给我们带回来的那种只注重表面文章的矜持、审慎的礼貌,那他就有着不以地位和门第为重的那种以貌取人的人文主义观点,总体而言,他是尊重所有的人的。我这么看是不是很天真幼稚呀?缺少优雅是女人们绝不宽恕的一大缺点,即使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因此,我很担心,朱丽这辈子可别也当上一次这样的女人呀。

既然我已经坦诚以待,那我就再说一句,我美丽的传教士,想糊弄我,改变我的权利是没有用的,一种如饥似渴的爱绝不是用大道理可以满足的。你想想你答应过的而且是欠着未还的补偿吧。当然,你向我宣讲的伦理道德是非常好的,但是,不管你怎么说,山中小木屋还是更好一些。

第一部分 书信四十六 自朱丽

哎哟哟!我的朋友,三句不离山中小木屋!那座山中小木屋的故事压在你心头,让你摆脱不开了。我明白了,无论如何也得跟你把这山中小木屋的事说个明明白白。但我不明白,你从未去过的地方对你就那么的宝贵,换个地方就不能算是对你的补偿了?在荒漠深处建造起阿尔密德宫殿的爱神,就不会给我们在城里建一座山中木屋似的小木屋吗?你听好,我们就要为我的芳松完婚了,我父亲不讨厌大操大办,要给她举办婚礼,我们全都要参加。这次婚礼肯定是热热闹闹的。有时候,在欢歌笑语、盛宴喧闹之中,秘密更容易掩藏。你是懂我意思的,我的朋友。在成人之美中,他们让我们丧失的乐趣又可以寻找回来了,这难道不甜美吗?

我觉得你对爱德华绅士的夸奖激动得过了头了,我这倒不是对他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再说,对于我与之只见过一个下午的人我又怎么好评判呢?你与他认识也就是几天工夫,你自己又怎么能很好地判断他呢?我只不过是根据当时的情况说说而已,而你也不可能更深入地了解,因为他向你提供的建议纯属含糊其辞,那些外国人常常是在摆派头,胡吹瞎侃,说过的话过后就不算数了。我了解你平常的活泛的个性,总是初见生人,立刻就表现出喜好或厌恶。不过,我们将从从容容地来研究一下他向你提出的计划安排。如果爱情有助于我正着手的计划的话,我们也许就会有一些更好的安排。啊,我的好友!苦等是难熬的,但它的果实却是甘甜的。

现在再回到你那位英国人身上来。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觉得他心胸开阔,为人坚强,思想开明但不太可爱。你说的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意思。还有,你有着一种男子汉的优越感,但对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崇拜者却并不嗤之以鼻。你以这种神态指责我一生中当了一回女人,仿佛一个女人应该永远不做女人似的!在读柏拉图的《共和国》时,我们曾讨论过两性之间心理上的差异,这你该还记得吧?我仍坚持自己当时的看法,而且我也想象不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会有一个怎样完美的共同模特儿。进攻与防御、男人的大胆、女人的羞涩,绝不是你那些哲学家们想象的那样,不是什么习俗问题,而是很容易说出道理和其他所有的道德,很容易就推论出来的那些本性造成的。再者,由于本性的终极点不尽相同,倾向、看法、感受也就会根据观点之不同而各有各的朝向。耕耘土地和哺育婴儿就无须相同的爱好和相同的体质。身材高大、嗓门儿粗大和棱角分明似乎与性别没有必然的联系,但一个人外表一变化则说明他在改变自己的精神面貌。一个完美的女人和一个完美的男人心灵上和面容上都不应该很相像。对于异性的无谓的模仿是荒谬透顶的事,这种种模仿使智者耻笑而把爱情吓跑。总之,除非有五尺半的身材,声音低沉,下巴蓄有胡须,否则一个人绝不要装扮成男人。

你看看吧,在争吵相骂时情人们是多么的笨嘴拙舌!你指责我的是一个我所未曾犯过的错误,或者是你同我一样在犯的错误,而且你还把它归之为我引以为荣的缺点。你愿意不愿意我也以坦诚对坦诚,天真地对你说出我对你的坦诚是怎么看的。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种乔装打扮的奉承,通过那种表面上的直率,把你随时随地对我的热情赞扬加在自己的身上。我所谓的完美遮住了你的眼睛,使得你竟然没有天分去找出一个有力的证据来指责我耽误了你。

相信我吧,别负担沉重地对我说我的真情实况了,你是说不清楚的:爱情的目光不管多么的敏锐,它能看到缺点吗?只有纯洁的友谊才能做到这一点,而在这一方面,你的女弟子克莱尔要比你强过百倍。是呀,我的朋友,赞美我吧,崇拜我吧,觉得我美丽、迷人、完美吧。你的颂扬能让我高兴,但却诱惑不了我,因为我看得出来它们是错误的言词而不是虚假的言词。而且我还看得出来你是自己在欺骗自己,但你却并不是想要欺骗我。啊!爱情的幻想是多么可爱呀!爱的奉承从某一方面来看也还算是事实;脑子不假思索,但心儿却在说:在颂扬我们其实并不具有的完美的情人,实际上他看见了他所想象的我们的种种完美;实际上,他说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并不是在故意撒谎;他在奉承但并不卑鄙,我们至少可以尊敬他,尽管并不相信他。

我心儿怦怦直跳地听说,明天晚餐时有两位哲学家应邀入席:一位是爱德华绅士;另一位是个智者,他的端庄严肃,有时候在自己的年轻女弟子面前有点乱了方寸,您不会一点儿也不认识他吧?请您想法请他来吧,求求您啦,尽量让他明天保持着比平时稍好些的哲学家的风度。我也将负责告诉那个小女子,让她双目低垂,并且尽量地少打扮得漂亮一些。

第一部分 书信四十七 致朱丽

啊!你好坏呀,你答应我的处事谨慎就是这样吗?你就是这样来抑制我的心和掩盖你的魅力吗?你的保证有多矛盾,多不算数呀!首先,就你的打扮而言,你根本就不涂脂抹粉,你很清楚,你这样反倒更加让人心旌荡漾。再者,你和蔼可亲,谦虚礼让,反而更加让人在不经意中注意你的风采。你比平时说话更少,更多思多虑,更风趣幽默,使大家更加专心致志地听你说话,一字不落,句句动听,你低声哼着的歌曲,委婉动听,尽管是法语歌曲,但连爱德华绅士都听得入迷。你虽目光羞涩,双眼低垂,但却异乎寻常地透着明亮灼人的光芒,让我不禁心猿意马,神不守舍。总之,我不知道你似乎散发出一种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迷人的东西,令大家不期然地纷纷扭转头来看着你。就我而言,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不过,假如这就是你所说的尽量地少打扮得漂亮些的方法,那我可要告诉你,你这样反而更加的美丽,更加的把一些正人君子吸引到你的身边来。

我非常担心那位可怜的英国哲学家也会有此同感。送走你表姐之后,因为大家都还意犹未尽,他便提议大家去他家里听听音乐,喝点潘趣酒。当他把大家凑齐之后,他便不停地跟我们谈论你,那种劲头儿让我看了很不是滋味。听他嘴里说出对你的赞美,我觉得我没有自己赞美你时那么高兴。一般来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别人跟我谈起你,除了你表姐而外。我觉得别人的每一句话都在剥夺我的一部分秘密或乐趣。而不论别人说些什么,我都觉得他们心怀叵测,或者与我所感受到的相去甚远,词不达意,所以我只想听到我自己对你的赞美。

这并不是因为我同你一样心存忌妒,这是因为我更了解你的心,我心里有底,我压根儿不认为你有可能会变心。有了你的保证之后,我根本就不在乎其他任何追求你的人了,可是,这一位么,朱丽!……他的条件好……你父亲又有偏见……你很清楚,这可是我性命攸关的大事。我求你就此说上一句:有你朱丽的一句话,我就永远踏实了。

晚间,我听他演唱和演奏了几首意大利歌曲,我也跟着唱了,因为有一些二重唱,只好硬着头皮也唱上一唱。我不敢再跟你谈论意大利音乐对我产生的影响,我害怕,非常害怕昨天晚餐的印象延伸到我对听到的东西的印象,错把你的魅力当成是音乐的魅力。为什么在西翁使我感到非常厌烦的那同样的原因,在相反的情形之下,不能使我在此觉得它令人愉快呢?难道你不是我心中全部爱的第一源泉吗?我是在接受你魔力的考验吗?如果说音乐真的会产生魔力的话,那这种魔力本会对所有听音乐的人都产生影响的。但是,当那些歌曲令我陶醉时,奥尔伯先生却在一张扶手椅里酣然入睡了;而在我兴奋激越时,他只是问了我一句,你表姐是否会说意大利语。

所有这一切明天就全都清楚了,因为今晚我们还有一个音乐聚会,绅士想把它搞得尽善尽美,他还从洛桑请来一位第二提琴手,说此人很有听众缘。我也准备带上几个节目,是几首法国大合唱曲,效果如何,看了再说吧。

回到住处,我累得都快趴下了,因为我不习惯熬夜,但提笔给你写信时,困意顿消。不过,还是得睡上几个小时。我亲爱的朋友,快快来到我的身旁,我睡着了的时候,可别离开我呀。无论你的身影是扰乱我的睡眠还是助我入眠,也无论它会不会使我联想到芳松的婚礼,反正它都会给予我一时的温馨甜蜜,这甜蜜的时刻正在来到,会使我醒来时感到无比的幸福。

第一部分 书信四十八 致朱丽

啊!我的朱丽!我听到的是什么?多么动听的声音啊!多美的音乐!仙声妙乐,沁人心脾!你一刻也别耽误,仔细地把你的歌剧、你的合唱曲谱等法国乐曲全聚拢在一起,再生上一盆旺火,把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都扔到火里去,你把火拨旺,把寒气全都驱散,至少让自己能够暖和一次。对审美之神做出这种赎罪的祭献吧,以便减轻你的罪孽,还有我的罪孽,因为我让你唱了那些粗鄙的歌曲,而且还长时间地把刺耳的声音当成心灵之声,亵渎了你的声音。啊,你聪明的弟弟真是言之有理啊!我活到今天,对这种美好的艺术创作犯了多大的错误啊!我一直觉得那些歌曲效果不佳,可我却把它归之于歌词不行的缘故。我一直在说:音乐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声音,只能悦耳,却无法动心,顶多只是间接地打动人心,而和声的效果则纯粹是机械性的和物理性的,与感情毫不搭界,我怎么会希望美妙和谐的声音比协调的色彩更能打动我的心呢?在语言与旋律的音调之间,我一直未能看到它们相互间有什么牢固而神秘的联系。我未曾看出模拟不同的声音也能使唱出来的声音打动人心,用心在唱歌的人能把自己的内心活动传达给听歌的人,使之陶醉、怡然。

这就是绅士歌唱家使我顿悟的感受,他作为一名音乐家,很好地表述了他的这门艺术。他对我说:“和声在拟声音乐里是一个次要部分,在严格意义上的和声里,没有任何的拟声手法。没错,和声是可以保证音调和谐,它能表明音调的准确,而且在使得音调变化明显时,使表现力更强,使音乐更美。但是,激昂悠扬的曲调之无与伦比的感染力则只是源自旋律,音乐之所以打动人心,完全是依靠它的旋律。假如你写的音乐音调挺好但却没有旋律,不到一刻钟你就弄不下去了。歌曲虽好,但没有旋律,硬着头皮去听,那是够让人难受的。如果歌曲很简单,但却富于感情,那听着才有意思。相反,缺少感情的曲调,任你怎么卖力地唱也唱不好,因此,光靠和声也是打动不了听众的心的。”

他接着又说:“法国人对于音乐力量的错误看法就在于此。法国人的音乐没有也不可能有旋律,因为他们的语言缺少语调,而其诗歌也很矫揉造作,根本就不自然,他们以为诗歌只要和谐、响亮,效果就好,其实,这种和谐与响亮不仅不能使韵律优美,反而显得更加嘈杂刺耳。不幸的是,他们还妄自尊大,以致连和谐也弄得不伦不类。为了大量地运用和声,他们就不加挑选,不考虑效果地硬加硬塞。因此,他们的耳朵不行了,只喜欢听噪音,以致认为谁的嗓门儿大谁唱得就最美。到头来,他们就没有了自己的风格,只知道一味地而又笨拙地跟我们学,越学越走样。他们那位大名鼎鼎的吕利,或者不如说是我们的吕利,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模仿当时意大利随处可见的歌剧。自这位吕利起,法国便到处在上演意大利歌剧,演了都三四十年了,也就是说抄袭和败坏我们先辈作曲家们的作品有三四十年之久,几乎把我们的音乐弄得不成样了,如同其他国家的人民模仿法国的时尚一样。当他们对自己的音乐大肆吹捧的时候,这其实就是在对自己的宣判。如果说他们还知道唱出一些感情来的话,他们也唱不出精神来。不过,由于他们的音乐表达不出什么来,他们的音乐也就更适合歌曲而不适合歌剧。而我们的音乐则充满着激情,所以它们更适合于歌剧而不适合歌曲。”

然后,他就给我不是唱而是朗诵了几段意大利歌剧唱词,使我感觉到了宣叙调里音乐与歌词的关系,以及曲调中音乐与情感的关系,而且也使我感觉到准确的节拍与和弦的正确选择能使音乐更加富有表现力。总之,在把我的语言知识与我所能掌握的动人而哀婉的有力声调结合起来之后,也就是说,无须咬文嚼字就能把思想传达到别人耳朵和心灵中去之后,我便开始欣赏那迷人的音乐了,而且立即根据它在我心里引起的激动,感觉到这种艺术具有一种比我的想象还要大的力量。我弄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妙感觉,在不知不觉地传遍我的全身。那不是一种我们干巴巴地唱出来的一连串声音。每一句歌词都像是一种鲜活的形象映入我的脑海里,或者说是某种情感在深入我的心田,不仅耳朵听着愉悦,而且沁人肺腑。演唱轻松自如,毫不费力。所有参加演唱的人似乎都被同样的一种精神激越着。主唱游刃有余地表达出了曲子和歌词要求他表达的所有情感。我特别感到轻松的是,没有那些重节奏,唱起来不费力,不像我们的音乐那样,歌曲与节奏老是相互掣肘,弄得演唱者不知如何是好,因此,演唱者不好受,听众也听得别别扭扭。

但是,连续演唱了几首悦耳动听的歌曲之后,就演起了那些大段的能表现冲动的混乱情感的乐章来,我立刻分不清哪儿是音乐,哪儿是歌声和拟声了。我觉得听到了惨叫声、狂吼声和绝望声。我仿佛看见了一些痛哭流涕的母亲、受到背叛的情人、愤怒的暴君。我觉得心浮气躁,坐立不安。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以前让我厌烦的这同样的音乐现在却使我浑身发热,竟致狂躁不安。这是因为我已经开始在心里想象这种音乐了,而且,它一旦能够起作用,它就在用它全部的力量来影响我。不,朱丽,我承受不了这类印象:它们是多余的,或者说是毫无意义的,但它们对我影响又很大。必须不为之所动,要么就让它们大大地影响我。这要么是一种我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语言的无聊噪音,要么是把人弄得坐立不安的、心灵又无法抗御的一种激情。

我只有一个遗憾,但它却永远让我挥之不去,那就是使我如此动情的歌声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唱出来的,而且看见的还是一只公羊嘴里蹦出那些爱情的最甜蜜的言语,心里好生难受呀。啊,我的朱丽!难道这不是应由我们来讨回表达爱情的所有一切语言吗?一颗温柔的心应该表达和感受的东西,有谁能比我们感受得更深,并表达得更好呢?有谁能用一种更加动人的声调来唱出“我的心上人,我崇敬的偶像”呢?啊!要是我们能有机会一起共唱一首让人喜泪直流的二重唱的话,我们将会多么用心用力地去演唱呀!首先,我恳求你听我试唱一下这种歌曲,或者在你那里,或者在你那位形影不离的表姐家里都行。如果你愿意的话,绅士将把他的朋友们带上。我深信,有你的那副银铃般的嗓子,再加上我懂得意大利语朗诵的技巧,一曲终了,就足以使你达到我目前的状况,并让你分享到我的激情。我建议你,并恳求你,趁这位音乐天才在此逗留期间,跟他好好学学,如同我今天上午就开始做的那样。他的教法简单明了,练得多,讲得少。他不讲应该怎么唱,而是直接唱给你听。在这件事上,如同在其他的一些事情上,示范要比讲道理强得多。我已经明白了,主要的是要严格按照节拍,领会好节拍,要字正腔圆,找准调门儿,不要尖声高喊,也不要法国式的花腔,这样就能唱得音准意确,富有感情,柔美动听。你的嗓音天生清脆,学起这种唱法来易如反掌,你天资聪颖,很快就会找到意大利音乐的那种活力和激情的。

歌声发自心灵。

永远也别再唱那些讨厌的、可怜的法国歌曲了,它们根本不像是激情迸发的情感抒发,简直就是肚子疼得厉害时的嚎叫。学唱那些仙声妙乐吧,它们是发自内心的,只有它们才配得上你的歌喉、你的心灵,只有它们才能表达出多情人们的魅力与火热。

第一部分 书信四十九 自朱丽

我的朋友,你很清楚,我只能偷着给你写信,而且还常常有被撞见的危险。由于不可能给你写长信,我只好拣你来信中的一些重要事情回复你,或者把交谈时未能跟你细说的补充一下,因为有些事情就像偷着写信一样,交谈时也只能匆匆地说上一句而已。以后我也只能这么做了,特别是今天,我得三言两语地说一下关于爱德华绅士的事,你来信中提到的其他事情也只好先搁在一边了。

我的朋友,你害怕失去我,你就跟我谈起歌曲来!在相互了解尚不深的情人之间,用这个来岔开麻烦事倒也不错。你真的并没有忌妒,这我看得很清楚,但我也并不忌妒,因为我深知你的心,其他人可能会觉得你冷若冰霜,可我却只感到你可以信赖。情投意合而产生的感情,是多么温馨迷人的安全保证呀!我深知,正是因为这种安全保证,你就可以从你自己的心推知我的心,也正是通过这种安全保证,我的心也深深地了解了你的心。如果看见你大惊小怪,我就会认为你的爱并不那么深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爱德华绅士除了像所有的男人对我这种年龄的女子的那份殷勤以外,还有其他的什么表示。问题根本不是他的想法,而是我父亲和我本人的看法。我父亲及我对他的看法,同你根本不想说的、其他求婚者的看法是一样的。如果把他与其他求婚者都排除掉你才放心,那你就只管放心好了。像这样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找上门来,尽管蓬荜生辉,但我父亲和他的女儿是绝不会同意让朱丽·德·埃唐什成为波姆斯顿夫人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别因为在这件事上曾经论及过爱德华绅士而担心,我敢肯定,我们四个人当中,只有你才会让他对我发生兴趣。不管怎么说,在这件事上,我是了解我父亲的意愿的,尽管他并没有跟我或任何人说起过。再说,即使他真的会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得太多的。这么一说,你也就用不着担心了,我把你该知道的都说了。其他的对你来说,纯粹是好奇心的驱使,你是知道的,我是绝不会满足你的好奇心的。你责怪我太吞吞吐吐,声称这不利于我们的共同利益,那也是枉然。如果我一直是这种态度的话也就好了,你今天也就不会责怪我的这种矜持态度了。如果我没把我父亲说的话告诉你的话,你在麦耶里也就绝不会那么伤心了,也就不会写那封让我失魂落魄的信了,我也就会心里坦荡地生活,还可以向往着幸福。你可以通过这仅仅一次的疏忽大意让我付出的代价判断得出来,我有多么害怕,以至于不敢再这么冒失了。因为你过于冲动,所以缺乏耐心。你应该克制你的激情,而不要把它掩盖起来。稍遇点事你就大发其火,稍加解释你就什么都不再怀疑了,这怎么行呀!别人会从你的心态窥探出我们所有的秘密的,你就会因为心急火燎而把我细心造就的成功毁于一旦。让我来考虑我们爱情的事,你只管享受爱情的欢乐吧。这种分工尽管强人所难,但你不觉得你只有不给我们的幸福制造麻烦,我们才能获得幸福吗?

唉!这种话说来也晚了,今后对我又有何用呢?现在是不是该悬崖勒马,防止我们已经感觉其重负的灾祸的到来了?啊!可怜的女孩,你还有脸谈什么幸福!羞耻和愧疚缠绕在心中,还能幸福得了吗?上帝呀!既不能承担自己的罪孽又不能痛改前非,这让人如何是好呀!成天提心吊胆,成天抱着虚幻的希望,甚至连那种绝望的可怕的宁静都享受不到,这日子怎么熬呀!从今往后,我只有听任命运的摆布了。问题已不再是有没有勇气和道德,而在于命运和谨慎了,不在于扑灭应与我生命同在的那份爱情,而在于使爱情保持纯洁,要不就罪孽深重地去死。我的朋友,考虑一下我的这种状况吧,看看你是否能信赖我的热情。

第一部分 书信五十 自朱丽

昨天,离开您时,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向您解释您所责怪的我神情忧伤的原因何在,因为您当时并不想听我讲。尽管讨厌把事情说个明明白白,但我还是得跟您说一说,因为我答应了您,现在我就跟您说清楚。

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昨晚您跟我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以及您说话时的表情。至于我么,我是永远不会为了您的荣誉和我的安宁而很快就忘记它们的,而且,遗憾的是,我也太生气了,所以不可能轻易地忘记的。有时这种话在我耳边回荡着,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它们会出自一个正直人之口。至少我敢相信,它们是绝不会被收进情人们的词典中去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它们会用到咱俩的身上来。上帝啊!如果您的爱情是以此增加乐趣的话,那您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的爱情呀!不错,您这样是因为晚餐吃个没完没了的缘故,可在这种地方人们吃饭的时间总是这么长,这一点是应该予以谅解的,而这也正是我要跟您谈谈的原因。我要告诉您,咱俩单独谈话时,您冷冰冰的样子,可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不过,最让我惊愕的是,一个人酒后的一言一行是他平时内心所思所想的反映。我可以相信您没有喝酒时的行为举止是真的吗?如果昨晚您没有醉酒而说出那样的话来,我会作何感想呀?我宁可扑灭这种极其粗鄙的爱情之火,失去一个不懂得珍爱自己的情人、不值得他的情人去爱他的人,也不愿忍受这种轻蔑。您老实告诉我,您是不是一个极珍视诚实情感的人,您是不是错以为在幸福的爱情面前说话时就不再需要顾及廉耻,就可以对他的情人出言不逊,毫不尊重?啊!如果您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我本不会那么害怕的,也不会那么痛苦!我的朋友,您可别犯糊涂,对于真正的情人们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世俗偏见更危险的了。那么多的人在谈情说爱,但懂得真爱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把私通当成纯洁而甜美的爱情,苟且偷欢的欲念一旦得到满足,马上就想入非非,胡作非为,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不知道我是否说错了,不过我觉得,真正的爱情是所有关系中最纯洁的关系。是它,是它的圣火在使我们的本能净化,把我们的本能集中到唯一的一个目标上去,是它在使我们免受诱惑,使得我们除了那个唯一的目标而外,不再去爱其他的异性。对于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任何男人都是男人,但对于用心在爱的女人来说,除了她的情人而外,其他男人都算不上男人。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情人只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吗?啊!一个情人应该是一个更加崇高的人!对于一个在恋爱的女人来说,不是一个男人就行了,他的情人要高出一大截,让其他的男人都难望其项背。她和他是他们同类中无出其右的人。他们不胡思乱想,他们在恋爱。他们的心灵根本就不听从感官的支配,而是在引导感官,用一块美丽的面纱遮挡住,不致误入歧途。不,没有什么能比放浪形骸、粗言秽语更卑鄙下流的了。一向谨慎的真正的爱是绝不会大胆地去占便宜得好处的,而是腼腆羞怯地对这些粗鄙的行为加以躲避。神秘、默然、胆怯、羞涩中掩藏着她的激奋,并激发着她的热情。她的烈火使对方的种种亲近温柔更加的端庄、纯洁。即使在享受感官的欢愉中,庄重和得体也在伴随着她,而只有他知道如何尽享人间美好事而又不丧失一点廉耻。啊!您这个见过真正快乐的人,您说说看,放荡无耻的行为,怎么能与真正的爱联系在一起?这种行为又怎能不把爱情的喜悦与魅力扫个干干净净呢?怎能不玷污她心中最爱的人的完美形象呢?相信我,我的朋友,淫荡和爱情是无法并存的,而且也无法相互补偿。当人们相爱时,心灵才感到真正的幸福,一旦不再相爱了,那什么都无法填补了。

如果您不是那么坏,喜欢说那些丢人话的话,您怎么会说出那种不成体统的话来呢?怎么会对您的意中人使用一个正直的人甚至都没听说过的那种腔调和语气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您觉得让自己所爱的人伤心是件开心的事了呢?让他人痛苦,幸灾乐祸,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凶残享受?我没有忘记我已经丧失了受人尊重的权利,但是,就算是我忘记了,难道要您来提醒我吗?难道要让导致我犯错误的人来加重对我的惩罚吗?应该是让这个导致我犯错误的人来安慰我才是呀。任何人都有权利轻视我,唯独您除外。您让我受到羞辱,您应当补偿我;您为我的软弱流了那么多的眼泪,您就不应该再那么狠心地让我伤心了。我既不会假装正经又不会矫揉造作。唉!我这个连做人要明智都不懂的人,怎么会假装正经呢!您非常清楚,您这个没良心的,我这颗多情的心怎么会拒绝爱情!至少它会向爱情让步,而且只向爱情让步,而您曾经教给我很多很多的爱情语言,所以我无法用另一种极其不同的语言来代替它。即使打我骂我都没有您的那种话语更让我受不了。您要么放弃朱丽,要么就学会受到她的尊重。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根本不了解没有廉耻的爱情,如果说我会因此而失去您的爱,那么,让我屈就,我会付出更大的代价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有好多的话要说,但是我必须结束这封信了,换个时间再谈吧。在这之前,我得请您注意,您那套过量饮酒的所谓格言是很伤人的。我相信,您心里并没有这么去想,但是,您的话却伤了我的心。您并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您像故意似的在伤我这颗很容易受惊的心,对于我这颗心来说,有关您的一切它是无不关心的。

第一部分 书信五十一 复信

你的信中字字句句都让我浑身发冷,我看了一二十遍才勉强感觉到它是写给我的。你在说谁?我?说我?我会冒犯朱丽?我会亵渎她的风采?她可是我生命中无时无刻不在崇敬的人呀,我会冒犯她吗?不,即使我把自己的心戳上千百次,我也不会产生如此凶狠无耻的念头的!啊!你真是不了解我这颗崇敬你的心啊,这颗心在你每走一步时都要飞去向你顶礼膜拜,这颗心一直想着为你创造一些不为凡人所知的新的崇敬方式。你真的太不了解它了,朱丽,你认为它对你连一个普通情人对自己意中人常见的尊敬都没有的话,你可真的是冤枉它了!我并不认为自己寡廉鲜耻,粗鲁鄙俗,我憎恶无礼下流的言语,一辈子都没去过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不过,让我接着你的话头再说一遍,我觉得你的气愤虽然不无道理,但未免过分了点儿,就算我是俗人中最恶劣的一个,就算我先前是个浪荡子,就算我这颗被你占据的心还存有低级趣味,请你告诉我,我的朱丽,我的天使,我怎么会在你面前像其他喜欢放肆的男人在女人面前那样那么胡言乱语!啊,不,这绝不可能。你只需要看我一眼,就会封住我的嘴,净化我的心。爱情使我的强烈欲念被你端庄的仪容压制住了。我想得到你,但不会侮辱你。在我们两颗心的温情结合中,心会因为狂热激奋而产生感觉上的错误。这一点我想你自己也有体会。请你告诉我,即使在我狂热无比、欲火焚心之时,我是否对我的意中人有过不敬之举?请你告诉我,即使我接受了我的爱情应得的奖赏,我是否因此就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毁了你的廉耻心。如果因炽热而胆怯的爱而有时怯生生地用手去触摸你的玉体,你能因此就说我是个粗俗无礼之人吗?当一时的激奋使我不经意地撩开了遮挡你容颜的面纱,你可爱的廉耻心不是立即把我的激奋心情给驱散了吗?当你没有别的面纱遮挡时,这神圣的面纱会撇开你片刻吗?你纯正的心灵是永不会被腐蚀的,我心中的烈焰何时毁坏过它?这种如此感人如此温柔的结合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感到极大的幸福吗?单单这种结合不就在造就我们终生的全部幸福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给予我们的欢乐而外,我们还知道其他什么乐趣吗?我们还想去寻找其他的什么乐趣吗?你想过这种诱人的事情可能会被毁灭吗?即使我一时糊涂,忘了礼仪规矩,忘了我们的爱情、我的荣誉以及我始终不渝地对你的不可破坏的尊敬,难道我就会不崇敬你吗?不,你可别这么想,我是绝不会冒犯你的。我记不得我冒犯过你。如果我真的一时糊涂,干了坏事,我能不后悔一辈子吗?不,朱丽,对于一个凡夫俗子来说,我的命真是太好了,因此就有一个忌妒的魔鬼装扮成我的模样跑来扰乱我,蛊惑我的心,让我变成了一个可鄙之人。

既然你已经向我指出了,我发誓我憎恨我的罪过,但我得说这并非出自我的意愿。这该死的纵酒无度,我真的恨死它了,我原以为可以借以发泄心中的郁闷,可它却把我的心病给暴露无遗!我向你发个狠誓,自今天起,我终生滴酒不沾,把它看做毒药似的,永远远离。那污浊的液体将永远不会再扰乱我的神智,永远不会再玷污我的嘴唇,而它的那种令人疯狂的效用再也不会让我在不知不觉之中犯下大错。如果我违背了这个庄严的誓言,我的爱人,你就狠狠地惩罚我吧,我愿我朱丽的身影永远走出我的心田,让我受到冷落,身陷绝望,这是我罪有应得!别以为我这是想用一种如此轻描淡写的处罚来赎我的罪孽:这是一种预防措施而非惩罚!我等着你给我应该受到的惩罚,而且我恳求你惩罚我,这样我反倒好受一些。让受到冒犯的心上人报仇雪恨,消消气吧;惩罚我,但别憎恨我,我将无怨无悔地接受惩罚。但愿你既公正又严厉。必须这样,我同意你这么做。但是,如果你还想让我活下去的话,你就剥夺我一切吧,但别剥夺你对我的一片心。

第一部分 书信五十二 自朱丽

怎么,我的朋友,你为了你的情人而戒酒了!这可是一大牺牲呀!啊!我敢说在这一带还找不到一个比你更钟情的男人!这倒并不是因为在我们的年轻人中,有一些法国化了的小伙子只敢偷着喝酒,而是你将是第一个只有意中人下令才敢喝酒的人。这在瑞士的风流艳史上是值得引述的一个范例。我甚至已经获悉了你的表现,而且我极其高兴地得知,昨天你在德·乌埃伊朗先生家里晚餐时,宾客们喝掉了六瓶酒,可你直到席散都滴酒未沾,面前放的是水,而别人面前放的则是拉科特酒。而且,这种自我克制到我写这封信时都已经三天了,三天也就是六顿饭,在这六顿饭中,你都严格地遵守了自己的誓言,但这或许是出于害怕,或许是因为羞惭,或许是因为习惯使然,或许是因为硬撑着,反正你都没有喝酒。以上的种种原因都能使人下狠心戒酒,但如果真能身体力行,你的情人会感到自豪的!但你的情人能够把可能并不属于她的荣耀窃为己有吗?

喏,你跟我开的不好的玩笑,比你跟我说的难听的话要多,该是打住的时候了。当然,你是认真的,但我发觉你玩笑开得太多,头脑发热,犹如散步太久,一个胖人会全身发热一样。不过,我对你的报复如同亨利四世对迈耶埃纳公爵的报复差不多,你的女王也想仿效最善良的国王,对你宽大为怀。同时,我也担心,由于表示了愧疚和歉意,你最后会觉得你已经改正了错误,应该受到奖赏,所以我想赶紧把这件事忘了算了,免得拖得太久,我的宽宏大量反会成了不近人情了。

至于你永远戒酒的决心,我觉得它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了不起;要满足强烈的激情,这点小小的牺牲是不值一提的,而且爱情并不是靠着甜言蜜语来滋润的。再说了,有时候这是灵机一动而非勇气使然,而且也只是权宜之计,日后尚难预料,即使说是永不沾酒,但你想违背自己的诺言也并非难事。唉!我的好友,在愉悦感官的所有一切之中,非得过分才能得到欢乐吗?饮酒就非得一醉方休吗?难道你的理智不管用了,或者空白一片,凡事非得戒绝才行,就没有其他的办法能够适当地享受到一些快乐吗?

如果你恪守自己的诺言,你就剥夺了自己一种并不为过的乐趣,而且很可能因为改变了生活方式而损害你的健康;如果你违背自己的诺言,爱情就会受损伤,甚至连你的声誉都会受到损失。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我要运用我的权利,我不仅允许你取消这种无效的诺言,因为它并未征求我的同意,而且,我还要禁止,你在我要给你规定的一个期限过后还继续遵守这一诺言。星期二,我们这儿将会由爱德华绅士举办一个音乐会。吃点心时,我会让人给你送去半杯有益健康的佳酿。我要你在为美惠三女神敬祝之后,当着我的面,按我的要求,一饮而尽。然后,吃饭时,你这个苦修士还得像以前一样适当地喝上一点掺了清澈泉水的葡萄酒。而且,如你的那位善良的普鲁塔克所言,让林中仙女与酒神巴科斯幽会,以平抑后者的激情。

关于星期二的音乐会,那个蠢笨的雷吉阿尼诺怎么没长脑子,忘了我说过可能要在音乐会上唱一首意大利歌曲,甚至还要同他一起唱个二重唱?他想让我跟你一起唱,好让他的两个学生一起演出。但是,在这首二重唱里,有几句道白,唱到激动处得深情地朗诵出来,当着母亲的面这么做,很不合适,所以最好是把这首二重唱放在在表姐家举行的第一场音乐会上唱。我对意大利音乐产生这么大的兴趣,是因为我弟弟使我对意大利诗歌产生了爱,而且我和你也都非常喜欢意大利诗歌,所以我能很容易地就感觉到诗的韵律,按雷吉阿尼诺的话来说,我对语调拿捏得很好。在上每一节课时我要都先诵读几首塔索的八行诗或梅斯泰齐的几段戏文,然后,他便让我朗诵,并伴之以宣叙调。我想我在朗诵法国诗歌时就未曾见到有过宣叙调。朗诵完后,还得按照节拍唱出均匀而准确的语调来。这种高声大嗓门儿的练习对我来说实属不易,好在我已习惯了。最后,我们谈谈歌曲吧。声音的准确与柔和,动人的表现力,声调的加强和所有的乐段的划分,都是歌曲柔美与节拍准确的自然效果,以致我觉得最难掌握的东西,甚至不用教就会了。旋律的特征和语言的声调有极大的关系,而且还有着一种极纯正的音调变化,因此,只需听一听低音和懂得朗诵,就能很容易地照谱练唱。所有的激情在歌唱中都可以明显地和强烈地表现出来。与法国歌曲拖沓而累赘的唱法相反,意大利歌曲总是唱得轻松而柔美,但却激越而感人,不用费太多的力气就能表达许多感情。总之,我觉得意大利音乐唱起来心里激动但胸腔放松。我的心肺功能适合的正是这种音乐。就此搁笔,星期二见,我可爱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悔悟者,我的传道士。唉!你还是我的什么人呢?你有那么多的权利,为何偏偏缺少一个唯一的头衔呢?

附言:你知道不,现在正在安排一次快活的水上游玩,和我们两年前与可怜的莎约特一起玩的差不多。当时,我那位狡猾的老师是多么的腼腆呀!他伸手扶我下船时,浑身直打哆嗦!啊!伪君子!……他大大地变了。

第一部分 书信五十三 自朱丽

我们的计划全被打乱了,我们白白地盼了这么多天,上苍许诺的烈焰全被浇灭了!我们成了盲目命运的可悲玩偶,成了缥缈的希望所嘲弄的悲惨受害者,我们不停地去企盼的竟然会是永远也得不到的快乐吗?那个像镜中花水中月似的盼望着的婚礼本该在克拉朗举行,但由于天公不作美,不得不改在城里办了。因此我们也只好想法在城里见面了。我俩身边总有一些讨厌的家伙缠着,想两人同时避开他们是不可能的,即使一个躲开了他们,另一个也不可能躲得开!最后,就算是有了可乘之机,那个母亲中最狠心的母亲也会跑来把我们的好时机给弄没了的,而这个时机本是两个不幸之人能够获得幸福的时刻,可惜,功败垂成,竟然成了泡影!尽管困难重重,可我非但没有气馁,反倒更加激愤。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新生力量在鼓舞着我,我只觉得心中陡增一种我从未有过的胆气。如果你有胆量与我共同分享这股胆气的话,今天晚上,就是今晚,我就把我的允诺付诸实践,把所有的冤孽债一次付清。

你好好想一想吧,我的朋友,看看活着对你有多温馨,而我向你提出的办法会让我们俩全都送了命的,所以你必须三思。如果你怕死的话,就别看完这封信;如果今天你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麦耶里的深渊似的害怕利剑穿心,我也敢于冒这同样的危险,而且我的心从未动摇过。我告诉你,平常在我房间里睡觉的巴比三天前就病了,尽管我很想照看她,但他们不同意,还是把她送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她已经好些了,说不定过一两天就会回来的。餐厅离我母亲和我的房间很远,吃晚饭的时候,除了厨房和餐厅有人而外,整幢房屋都是空无一人的。吃晚饭的时候,在这个季节,天已很黑了;夜幕下,街上的行人是看不清屋内的情况的,而你对这幢房屋的情况也完全了解。

我这么一说,你也就心知肚明了。今天下午就到我的芳松家里来吧,其他的事到时我再告诉你,教你怎么做。如果我无法当面告诉你的话,我就写在信上,把信放在老地方,你按我以前告诉你的方法,在那儿可以找到我写给你的信。这事太重要了,不敢托付给任何人。

啊!我看见你的心在怦怦直跳了!我看见你心里激动万分了,我也跟你一样的激动呀!不,我亲爱的朋友,不,我们不领略一番幸福时刻是绝不告别这短暂的人生的。但是,这一美好时刻危机四伏,待在这儿非常危险,离开也困难重重。万一我们被发现了,那我们就完了,必须一切顺利,我们才能免遭危险。千万不能心存侥幸,我太了解我父亲了,所以我毫不怀疑一旦被他发现,即使他不先对我下手,也必然会用利剑立即戳穿你的心脏。可以肯定,我也逃不过这一劫。我想你该不会以为我让你去冒险,却让自己安然无恙吧?

你还得想想,这绝不是在试探你的勇气,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而且,我还得提醒你,绝对不许带任何武器防身,连你的剑也不许带,因为即使带上剑也没有用。我心里想的是:一旦我俩被发现了,我就立即扑到你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你,任凭一剑穿透两颗心,永远也不离开你,即使我这样死了也比一个人活着更幸福。

但愿一个美好的命运在等待着我们。至少,我感觉我们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命运。命运不会老对我们这么不公的。来吧,我的心上人,我的生命,来与你的亲人相聚吧,在温馨甜蜜的爱情怀抱中,接受你因听我的话并为我而做出的牺牲所应该获得的奖赏吧。快来吧,来亲口对我说两颗心的相印相合才是我们最大的乐趣吧。

第一部分 书信五十四 致朱丽

走进这个隐蔽处,我本已怀着的激动在加剧。朱丽!我已经身在你的香闺中了,身在我心中崇敬的所有一切圣殿中了。爱情的火炬在引导我的脚步,我一路走来,无人发现。美妙的地方,幸运的地方,以前你用温柔的目光看得我双目低垂,用热烈的叹息令我窒息的地方。你,你曾经看见我初恋之火如何燃起,而这一次你将看到它如愿以偿。以前你是我对她忠贞不贰的见证,今天就做我的幸福的见证吧。用你的帷幔为我们遮挡,让世上最忠诚最幸福的男人尽享欢乐吧。

这神秘的地方是多么的迷人呀!这里的一切都在使吞噬着我的爱情火焰愈烧愈旺。啊,朱丽!这个神秘的地方处处留着你的身影,而我的欲望之火则燃遍你留下的印迹,是呀,我的感官全都如痴如醉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芳香在四处飘逸,淡淡的,比玫瑰花更柔和,比鸢尾花更清香。我似乎听到了你那美妙迷人的声音。你散放在屋子里的衣物让我浮想联翩,脑子里映出衣物里遮住的你那凝脂般的胴体;这顶轻柔的女帽遮不住你那一头秀美的金发;那幸福的披巾,我哪怕能贴近一次也死而无怨了;那朴素大方的睡衣,完美地衬托出穿衣人的玉体线条;那双小巧的拖鞋,与灵巧的脚相称相配;那接触我并拥抱我的苗条身子……多么的让人着迷!……那对酥胸……啊,真让人蠢蠢欲动!……那裙衬勒住的杨柳细腰……轻扭轻摇,我真想吻上个千百次!诸神呀,诸神!马上会出现的是什么美景呀……啊!我觉得已经被我幸福的手按住的那颗温柔的心在怦怦直跳!朱丽呀!我的迷人的朱丽!我看见你了,我在四处都感觉到你了,我在呼吸你呼吸过的空气;你已经渗透我的全身。你的香闺让我既激越又难受!我好急不可耐呀!啊,来吧,快来吧,我都急火攻心了。

找到了纸和墨水,好不让人开心呀!我要把我的感受写出来,借以平抑心中过度的激情,我一边写,一边把兴奋之情也就发泄出来了。

我好像听见有什么动静。是不是你那位凶蛮的父亲来了?我觉得我这并不是怯懦……即使死神来临我也毫不畏惧!只是我会倍感沮丧绝望,如同刚才欲火焚身一样。上苍啊,求你再让我多活一小时吧,然后我便把我的余生全都交给你处置。啊,我的希望!啊,我好害怕!啊,我的心在狂跳不已!……有人在开门!……那人进来了!……是她!就是她!我隐约地看见了她,我看见了她,我听见门又关上了。我的心呀,我的脆弱的心呀,你狂跳不已!啊!聚集起力量来享受向你涌来的幸福吧!

第一部分 书信五十五 致朱丽

啊!我亲爱的女友,我们一起死吧!我心中的最爱,我们可以死了!我们已经尝尽了青春的欢乐,现在它已淡而无味了,今后还有何用?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告诉我,在这不可思议的夜晚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告诉我这样度过的一生结果会如何;如果今后再也享受不到我昨晚与你一起共享的那种欢乐,还不如让我就此了却一生算了。啊!我只不过是做了个虚空的梦而已,幻想的只是一个孩子的幸福。我的感官欺骗了我迟钝的心灵。我只是在感官上寻求最高的享受,却发现感官的欢乐享尽之后,我的这种享乐只是刚刚开了个头。啊,你是大自然的唯一杰作!圣洁的朱丽!我用尽了我最炽热的爱的全部激情才勉勉强强地心醉神迷地占有了你!不,我最遗憾的并非那全部的激情。啊!不,必要时,收回你那些我愿用千百次的生命换取的、令人神往心荡的爱吧,但是,请你把所有一切不属于这种爱的并且可以一笔勾销的东西还给我吧。把你已经许诺我的、而你又让我尽情享受过的心灵的紧密结合留给我;把流露出内心惆怅的可爱面容留给我;把我在你怀中甜美的酣睡留给我;把从梦中醒来的那份更加美妙的感觉留给我;把抽泣的哽咽和温情的眼泪留给我;把我们缠绵悱恻地领略的那些甜蜜的亲吻留给我;把你紧搂着我,把我贴在你的心口上的那些极其温馨的低声呻吟留给我。

朱丽,你善于凭借自己的感情揣摸他人的感情,你就告诉我吧,你认为,我以前所感受的,是不是真的爱的感受?请你相信,我的感情自昨日起已改变了性质;它已变得有点没有以前那么激烈了,而是更加的平静,更加的温柔,更加的迷人。你记得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足足的一小时吗?我们在静心静气地倾诉我们的爱,对未来感到渺茫和担忧,因此而觉得眼前更加的可贵。这一小时么,唉!简直是太短暂了,而且还带着一丝的忧愁,使得我俩推心置腹的谈话令人怦然心动。我当时很听话,不过,我可是紧贴着你的:我崇敬你,没有非分之想;你的脸贴着我的脸,你的气息飘在我的面颊上,你的玉腕搂着我的脖颈,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比这样更幸福的。我全身的感官多么的平静!那种纯洁的、持续不断的、周身传遍的是什么样的一种肉体的享乐呀!那份迷人的享受存于心间,不再逃逸,永远持续下去。在这样的一种极其平静的状态之下,那狂热的爱是多么的不同呀!我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在你身旁感受到这种差异,不过,请你评判一下我所感受到的这种奇特的变化,这是我一生中对我来说最最弥足珍贵的一小时,也是我本想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的唯一的一小时。

朱丽,告诉我,以前我是否根本就不爱你,或者说现在我是否已不再爱你了?

现在我是否已不再爱你了?这真是无稽之谈!难道我已经死了不成?难道我的生命不是更多地活在你的心中而不是活在我的心中吗?我感到,我真的感到,现在你对我来说,比任何时候都要珍贵千百倍,而且,在我颓丧之时,我却找到了新的力量去更加温柔地爱你。的确,我对你的感情比以前平静了,但我的感情却更加的充满着各种不同的爱。它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扩大,在增强:友谊的温情抑制着狂热的爱情,我想象不出有什么原因会不让我与你结合在一起。啊,我可爱的心上人!啊,我的妻子,我的妹妹,我亲爱的女友!即使用尽男人心中的这些最宝贵的词儿,也难表我的真情实感呀!

我必须向你坦白,我在对自己感到羞愧屈辱的时候,心中的一个疑惑,那就是我觉得你比我更加懂得爱。是的,我的朱丽,是你在造就我的生命和我这个人;我用我心中的全部智慧在崇敬你。但是,你的心灵更加的多情,爱情深深地扎根在你的心中,我看见了你的爱,感受到了你的爱;是爱在赋予你风采,使得你的言谈举止楚楚动人,使得你的秀眸温柔迷人,使得你的声音娓娓动听。是爱在你一出现时就传染给了别人,而被感染的人则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品尝到了这份爱。可我怎么就没有这种充盈心田的感人的力量呢!我想的是享乐,而你想的却是爱。我有的是狂热,而你则是情意缠绵,我的狂热远不及你的情意缠绵,你心中充满的情感是唯一高尚的幸福。我只是昨天才享受到这如此纯洁的欢乐。你给我留下了你身上那种不可思议的美,而且我觉得你用你那温馨的气息向我启迪了一个新的灵魂。我求求你,赶快完成你的杰作。把我心中所残留的一切全都拿走,把你的灵魂全都给我换上。不,美若天仙的人儿,天使般的心灵,只有像你那样的情感才能造就你的魅力。只有你才有资格启迪一种完美的爱情,只有你才能感受到这种爱情。啊!把你的心给我吧,我的朱丽,好让我如你应该得到的那样去爱你。

第一部分 书信五十六 克莱尔致朱丽

亲爱的表妹,我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事对你很要紧。昨天晚上,你的朋友同爱德华绅士争吵得很凶,这事可能会变得很严重。当时,德·奥尔伯先生在场,他担心这事会闹大,所以今天上午便跑来告诉了我。

他俩在绅士家吃晚饭,然后,听了一两个小时的音乐,他们便开始边聊边喝起潘趣酒来。你的朋友只喝了一杯,还掺了水,而其他两人却喝了不少。尽管德·奥尔伯先生声称自己没醉,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得另找个时间跟他谈谈。他们自然而然地就谈起了你,你很清楚,绅士就喜欢谈论你。你的朋友听他谈得挺动情,心里老大的不乐意,说话就不很客气了,而爱德华也因多喝了点潘趣酒,情绪挺激动,对你朋友的这种态度颇为不满,便抱怨起你来,大言不惭地说你对人冷冰冰的,但又说你好像也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说什么对你的这种态度没有吭声的某人就没有像他那样受到冷遇。你是知道的,你朋友的脾气很急躁,一听这话,就沉不住气了,说的话就很不中听了,对方也不示弱,便把话挑明了,二人立即跳起来,拔剑在手。喝得半醉不醉的波姆斯顿跑动时扭了脚,只好坐了下来。他的腿立即肿了起来。德·奥尔伯先生一再劝解都无济于事的争吵,因此也就平息了。但是,德·奥尔伯眼睛一直盯着他俩,只见你的朋友出去时,凑近爱德华绅士的耳边低声说道:“等您能出门时,立即派人通知我,或者我自己前来打听您的情况。”爱德华语含嘲讽地微笑着回答他说:“无须劳您大驾,您很快就会知道的。”您的朋友也毫不客气地回敬道:“咱们走着瞧。”说完,他就出去了。德·奥尔伯先生给你写了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他在信里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说得很详细。你得想想办法,妥善处理,把这件麻烦事解决掉,或者你就告诉我怎么做,让我出面帮忙解决也行。送信的人听候你的吩咐,你怎么吩咐,他就会怎么做的,此人绝对可靠,会严守秘密的。

我亲爱的表妹,你还蒙在鼓里,鉴于我俩的姐妹情谊,我不得不把这事告诉你。在我们生活的这么个小城里,你俩之间的你恩我爱是瞒不了多久的。你俩开始交往都已经两年了,但尚未引起流言蜚语,这真是个幸运的奇迹。但是,如果你仍掉以轻心的话,你就不会再这么幸运了。而且,要不是你这么让人疼爱的话,你早就看到流言满天飞了。话虽如此,但是,你以为光凭这一点就可以侥幸避祸,那就大错特错了,你肯定会招人忌恨的。凡事都有个了结的时候,但我很担心,你的秘密一旦被揭穿,那可是对你的爱情大为不利的。很明显,爱德华绅士的种种怀疑,可能是他听见了对你不利的一些闲话所引起的。好好地想一想吧,我亲爱的表妹。前不久,更夫说他看见你的朋友清晨五点钟从你家里走出来。幸好,你的朋友先听到了这个话,便立即跑到更夫家去,想方设法地让他不要说出去。但是,不让人家说,这不是更加助长了私底下的传言吗?而且,你母亲的怀疑也在日见加重。你心里很清楚,她多次提醒过你。而她在跟我谈起这事时态度可是很严厉的。她要不是担心你父亲大发雷霆的话,她肯定早就告诉你父亲了。不过,她也不敢去告诉他,因为这事与你有关,由她去告诉他,那他肯定会说主要的错在她。

第一部分 书信五十七 自朱丽

我的朋友,我对您和爱德华绅士发生的事情经过已经清楚地了解。正因为对这事了解得一清二楚,我才想与您一起研究一下,在这种情况之下,您应该如何按照您所声称的那种情感来处理此事。我想您不会是光说不做吧?

我根本不想知道您是否精通剑术,也不想知道您是否真的有能耐敢与一个在欧洲以善于动刀舞剑而闻名的人比试剑术,此人一生中与人决斗过五六次,总是或刺伤对手,或结果了对手,或让对手弃械投降。我知道,就您目前的情况来看,您并不在乎自己武艺的高低,而是仅凭血气之勇,而且您觉得一定得找这个侮辱您的人决斗,即使被对方杀死,也不辱自己。您的这种论调虽然铿锵有力,但还是别宣扬为好。您肯定会跟我说,您的荣誉和我的荣誉比生命更加宝贵,这个问题倒是必须说道说道的。

咱们先从与您相关的事情谈起。您能不能告诉我,在人家只牵涉到我的谈话中,有什么地方冒犯了您呀?如果您觉得在这种情况之下,您得为我打抱不平的话,那我们就来说一说吧。您不会否认这场争吵与您个人荣誉毫不搭界,除非您认为别人怀疑我爱您是对您的一种冒犯。您受到了侮辱,这一点我承认,但那是您先对人家出言不逊的呀。我的家族中有许多军人,我多次听见他们争论这些可怕的问题,我很清楚,用侮辱的话语回敬别人的侮辱是根本不能解决问题的,而且首先受到侮辱的人才是唯一的受辱之人,打架斗殴也是同样的道理,首先动手的人就是唯一的罪魁祸首,因自卫而伤了人或杀了人的人,绝不是凶手。

现在来谈谈此事与我的关系。尽管爱德华绅士的本意是在还我以公道,但他的话还是伤害了我,这一点我是同意的。可是,您那么激烈而轻率地为我辩护,您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吗?您越是出言不逊地回敬他,您就越是在证明他说的没错,您以为是为了我的荣誉而这么做的,却反而在损害我的荣誉,您败坏了您的情人的荣誉,结果顶多只是获得一个好斗士的名声。求求您,告诉我,在您为我抱打不平的方式与真正能为我辩护的方式之间有什么关系?您以为您如此激烈地在为我打抱不平,就可以明显地证明我俩之间根本没有那样的关系了吗?您只需让人看到您很勇敢,就表示您不是我的情人了吗?您要知道,爱德华绅士的全部话语都没有您的行为举止对我的伤害大。正是您自己在把他的话给传出去的,而且在证明他说的没错。至于他么,在决斗中他完全可以躲过您的利剑的伤害,但是,我的名声和我的生活也许永远也无法避开您所带来的致命打击了。

我想这番道理是太明白无误的了,您是绝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但我可以猜想得到,您将会说这些道理与习惯做法格格不入,有一些麻烦事是由不得我们自己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装孬种是绝不能容忍的,不动武就会丢脸,这是必然的。您若是这么想,那我们就再来看看。

有一次,在一个重大问题上,您曾跟我说过真正的荣誉与表面的荣誉之间的区别,您还记得不?我们今天所争论的是这两种荣誉中的哪一种呢?在我看来,这已经不是个问题的问题了。在为争荣誉而杀人和证明自己心灵正直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别人的说三道四,对植根于心灵深处真正的荣誉能有什么作用?怎么!真正具有的道德品质能被一个污蔑者的流言蜚语给弄没了吗?一个喝醉了的人的谩骂,就证明你是该挨骂的吗?一个明智的人的荣誉,难道是由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粗鲁之人所左右的吗?您是不是要对我说决斗能证明一个人的勇气,并足以消除耻辱或别人对你身上所有其他缺点的指责?我倒是要问一问您,您是为了争什么荣誉才这么做的呀?您这么做的理由何在?这么说来,只要一个骗子去同别人打一架就不再是骗子了;一个说谎者只要拔刀相向,他说的话就是真理了;如果有人控告您杀了一个人,您就再去杀第二个人,就可以证明别人说的话是不对的了。照这么说来,道德、恶习、荣誉、卑劣、真理、谎言等这一切,都可以通过决斗来辩明其是或非了。那么,击剑厅就变成了辩明是否公正的场所;拳头就是法律,谁能杀人谁就有理;对被你侮辱的人的弥补办法就是把他干掉,侮辱人的行为完全可以用侮辱者或受辱者的血来洗刷。您倒是说说看,如果狼懂得推理,它们会遵循什么信条?您用您自己的例子来判断一下,我是否在危言耸听,夸大其词。您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大动肝火的?是因为人家说出了真理,揭穿了您的谎言,因此,您就想把那个说真话的人给杀了?您以为把他杀了,事实就不存在了?您想通过决斗来赌一把,让上苍替您作证那人在撒谎,于是您就敢于对决斗的见证人说,“您来支持无理的一方,让谎言得胜吧”?您说出这种亵渎神明的话也不怕遭报应?做这种荒唐事,您就一点也不觉得害臊?上帝啊!这种不怕无耻的可悲的荣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荣誉呀?它不怕犯罪,却怕受到指责,不允许别人在自己良心发现之前先来揭穿自己的谎言。

您是一个希望人们读书受益的人,那您就从您读的书中汲取教益吧,并探求一下我们所生活的这个英雄辈出的世界上是否只有一种召唤。古代那些顶天立地的人,他们想过以决斗的方式来洗刷所受到的侮辱吗?恺撒和加图相互间没少攻讦,庞培与恺撒之间纷争不断,但他们是否想过彼此间用决斗来一洗侮辱?希腊那位伟大的统帅有一次遭人以棍棒相威胁,他因此而觉得丢面子了吗?当然,什么时代有什么风俗,这一点我知道,但是,是不是只有好的风俗呀?人们敢不敢问一问,一个时代的风俗是否就是真正的荣誉所要求的那种风俗呀?不,真正的荣誉是不变的,它并不以时间、地点、偏见为转移。它既不会过时,也不会再生;它的根永远扎在正直人的心中,扎在人的职责永不变形扭曲的规则之中。如果说世界上最明智的人、最勇敢的人、最有道德的人从不决斗的话,我敢说那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决斗不是一种光彩的做法,而是一种丑恶而野蛮的做法,是生性残忍恶劣的人才会使用的做法。现在需要弄清的是,当事关自己的生命或他人的生命时,正直的人是否就得按这种方式去解决问题呢?是否就没有真正勇敢的人去挑战它而不是去依循它呢?照您看,一个按这种方式处理问题的人,到了习俗与此正好相反的地方,他该如何行事呢?在墨西拿或那不勒斯,他会躲在街角,等着他的敌人,然后从背后捅他一刀。在这些地方,这种做法被称为勇敢,被认为是荣誉的事,就是把自己的敌人干掉,而不是自己被敌人给干掉。

切记别把荣誉这个神圣的词语,和凡事以武力相加的必然造就强徒恶棍的那种偏见混为一谈。这种做法说来也顶多是表明自己正直的一种手段,而凡是正气上扬的地方,这种手段倒也并不是一无是处,不过,如果一个人不愿做一个诚实人而愿做一个铤而走险的人,您对他会是怎么个看法?难道您看不出来,有些具有羞耻心和荣誉感的人之所以犯罪,而且罪行越犯越多,是由于他们对羞耻的看法是错误的吗?正是这种虚假的羞耻心使人变得虚伪,爱说谎话;正是这种虚假的羞耻心在促使人因一句算不了什么的冒失话,或因一个本该忍受的责备而不惜要了自己朋友的命;正是这种虚假的羞耻心在使得一个受到欺骗的、原本胆怯的姑娘变成泼妇似的女人;正是这种虚假的羞耻心,啊,全能的上帝呀!在促使一个母亲亲手扼杀自己的婴儿……一想到这种可怕的观念,我的心里就很不好受,至少我得感谢那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把那种只能促使人们犯下滔天大罪、只能让人的本性蠢蠢欲动的可怕的荣誉观,从我的心中驱除出去了。

您好生反躬自省吧,想一想您是否可以根据一种蛮横无理且极其危险的想法,认为别人冒犯了您,就去要人家的命,并且也使自己有性命之虞?而且,这种因造成流血而产生的悲惨回忆能在流了血的人心中消失,不再叫嚷着报仇吗?您了解有什么罪恶可与故意杀戮相提并论的?如果说所有道德的基础都是人道主义的,那么,在日常生活中胆敢杀害同类的嗜杀成性的人,您对他们有什么看法?好好回想一下您亲口对我说的反对到外国军队服役的话吧。您难道忘记了公民是自己祖国之子,未经法律允许,他无权处置自己的生命,更不用说去做违背法律的事情了?啊,我的朋友,如果您真诚地爱美德的话,那您就按照它的方式而不是按照别人的方式学着去为之效力吧。我知道,在服务于美德时会产生某种不愉快的事,但是,对美德这个词儿,您能因此就觉得它是一个无用的词儿吗?您只是在自身毫不被损害的情况下才愿意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吗?

那么,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不愉快的事呢?会遭到游手好闲的人和恶人的流言蜚语?他们幸灾乐祸,总想找点新的故事传一传。这真的是促使人们相互拼得你死我活的最大原因!如果哲人和智者在人生的大事上按照众人的疯话行事,那我们学那么多的东西还有何用,反正到头来还是个庸人?您是因为害怕被人指责您怕死才不敢为了义务、尊严和友情而弃绝内心的积怨吗?我的好友,如果您掂量掂量这些事情,您肯定会发现您是怕受人指责您懦弱甚于怕死。但凡吹牛者、胆小鬼全都是假充好汉的人:

但凡假装敢于直面死亡者都是在撒谎。凡是人都怕死,这是所有有感觉的生物的一大法则,没有这一法则,世人很快就会死光了。这种恐惧是本能的一种普通反应,不仅是正当的,而且本身就很好,很符合常情。之所以把这种恐惧说成是可耻的,应受斥责的,那是因为这种恐惧会阻碍我们很好地去尽我们的义务。如果怯懦根本不是实践美德的障碍的话,它也就不再会是一个缺点了。但凡重视自己生命甚于自己天职的人,是不会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的,这一点我同意。不过,您是以深明大义自诩的人,请您跟我说说,为了犯罪而不怕死的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的确,如果一个人拒绝与人拼命,可能被别人瞧不起,但是,在行得正而遭人蔑视者和自己行为恶劣而遭人蔑视者之间,哪一种蔑视更可怕呢?请您相信,真正自珍自爱的人对他人的无端指责是不以为然的,他只怕自己遭人蔑视是罪有应得,因为好人和正直的人不是靠别人的评判,而是取决于他为人处事的性质。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赞同你即将做的事情,那你做的事该是可耻的还是可耻的。如果你因为考虑道德而放弃做这件事,你是不会遭人蔑视的。一个一生无任何污点,并从未有过任何懦弱表现的人,肯定不会双手沾满杀人的血,他会更受人尊敬的。他时刻准备着报效祖国,保护弱者,完成最危险的任务,在一切光明正大的事情上,他将不惜流血牺牲去保卫他所珍视的东西。他办事坚毅果敢,毫不动摇,不是胆气过人者是做不到的。他心胸坦荡,昂首前行,遇上敌人既不躲避也不主动招惹。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不怕死而怕干坏事,他不怕危险而怕犯罪。如果说那一时半会儿别人对他有一些不好的看法,那么他坦荡一生的每天每日都可以证明这些偏见是毫无根据的。而且在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上,人们根据他在其他所有事情上的所作所为就能判断出他会如何行事。

不过,您可知晓是什么原因使得常人难以做到这种克制吗?那是因为既要克制又得不失尊严,这就很难,而且不得犯任何受到指责的错误。既然在后一种情况之下,担心的心理未能制止他做错事,那在前一种情况下,假如有一种更自然的动机的话,为什么这种担心又能制止他了呢?因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不受制止的原因并非是他有道德,而是他很懦弱,所以人们不无道理地嘲讽那种见到危险就踟蹰不前的心理状态。难道您就一点儿也没有发现,生性多疑、动辄就要找人拼命的人,大部分都是一些不诚实的人?他们因为害怕别人公开地蔑视他们,就竭力地要用某种体面的事情来掩盖他们一生中的卑劣行径。您是不是想仿效这样的一些人呀?我们还得专门谈谈那些为钱而卖命的职业军人,因为他们想保持自己的地位,便根据自己的利益来考虑他们的荣誉,他们的生命是以金钱来计算的,锱铢必较。我的朋友,让这样的人去拼去杀吧。没有什么能比他们所大肆宣扬的荣誉更不光彩的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荒谬疯狂的,看上去好似道德得很,实则是罪不容恕。像您这样的人的荣誉根本就不掌握在他人之手,它只存在于它自身,它既不用利剑也不用盾牌来加以捍卫,而是用正直无瑕的一生来保护,后者比前者更能证明一个人的英勇。

您正是应该以这些原则,来理解我曾一直在颂扬的真正的英勇行为,以及我对匹夫之勇的蔑视。我喜欢勇敢者而不喜欢懦夫;一见危险便逃之夭夭的胆小鬼情人,我会同他断绝来往的,而且,我同所有的女人一样,我认为勇敢的烈火将使爱情的火焰燃烧得更旺。但是,我希望英雄气概要在适当的时机表现出来,而不是不合时宜地急于炫耀,仿佛机会一失,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表现了似的。有些人想凭一时血气之勇来掩盖其一生的怯懦。真正有勇气的人表现的是坚韧不拔,而非血气方刚。他处事总是按照应该的那样去做,既不必去激他也不必去压制他。正直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堂堂正正的,他勇敢地与敌人决斗,勇敢地在一个团体中为缺席者和真理辩护,勇敢地在病榻上与痛苦和死亡抗争。激发他心灵的那种力量随时随地地为他使用,它始终以道德为准而非随波逐流,它并不表现在敢于拼杀上,而是表现在无所畏惧上。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常常颂扬的勇气,我希望在您的身上看到这种勇气。其他的全都是轻率、鲁莽、凶残,只有懦夫才有这类表现,我既瞧不起那些铤而走险的人,也瞧不起遇上危险不敢面对而逃之夭夭的人。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已经让您看清了,在您与爱德华绅士的纷争中,根本没有什么损害您的荣誉,而您兵戎相见的办法却在损害我的荣誉,您这种做法既不正确、不公正、不合理,也不会被允许,它同您所宣称的感情是格格不入的,它只适合不正直的人,因为这些人想以匹夫之勇来弥补他们所不具有的道德,或者只适合于军官们,他们根本不是为了荣誉而战,而是受到利益的驱动。真正勇敢的人会鄙视这种办法,绝不会采取这种办法。在摒弃这种办法时,难免会有一些难处,会影响对真正职责义务的履行,尽管这些职责义务是表面的而非真实的。总之,动辄便武力相向的人其廉洁正直肯定是值得怀疑的。因此,我敢断言,在这件事情上,您无论是主动或是被动,都不会不把理智、美德、荣誉和我抛在一旁的。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好好考虑一下我所说的这番话,您也可以进行狡辩;但有一点始终是无疑的:一个勇敢者绝不会是个懦夫,而一个好人也不会是一个没有荣誉感的人。我觉得我已经向您说清楚了,勇敢者不屑于决斗,而善良者则憎恶决斗。

我的朋友,我认为在处理如此严重的事情时,只能凭借理智,而且事情是怎么回事就应该把它看做怎么回事。如果我想按照我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以感情与人性来说话的话,那我就会采用极其不同的一种语言了。我父亲年轻时在决斗中不幸地杀死了一个人,此人还是他的一个朋友,这您是知道的。他们本不愿意决斗的,可是,头脑一发热,也就顾不上什么荣誉不荣誉了,便动起手来。致命的一击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但同时也使另一个人永远良心不安。从此,这个人心中的深深愧疚就永远没能被抹去,大家常常听到他独自哀叹、悲泣。他觉得手持利剑刺入朋友心脏的那一幕仍然历历在目。冥冥之中,他看见他朋友那苍白的面容和血污的身子显现,他颤抖着凝视对方那致命的伤口,想要止住那流淌着的鲜血,但他感到害怕,失声尖叫。这具可怕的尸体一直在追逐着他。五年前,他失去了他亲爱的儿子和家庭的希望,他自责儿子之死是上苍对他应得的惩罚,上苍以他独生子的性命为那个被他夺去了其子的不幸父亲报仇雪恨。

我得承认,这件事再加上我天生对残忍的厌恶,使我无比痛恨决斗,把它视为人类最残酷无情的事情。对拼杀争斗乐此不疲的人,在我看来,纯粹是一头凶猛的野兽,一心想要撕咬对方。如果这些凶残者心中尚存有些许的良知的话,我觉得死去的人虽然可怜,但致人于死命的人则更加可悲。您看看那些嗜杀成性的人吧:他们只是因为压制了本性的声音才无视良心的责备;他们变得越来越凶残、冷漠;他们拿别人的生命当儿戏,因此对无仁爱之心者的惩罚就是让他们完全失去他们的人性。这样的话,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呢?您回答我,您也想成为他们这样的人吗?不,您天生绝不是这种可鄙可恶的人,但您得小心谨慎,谨防向这个方向迈出第一步。您的灵魂仍旧是清白无辜、健康淳朴的;您可别不顾道德地铤而走险,无缘无故地因一点点毫无道理的荣誉心而犯下罪孽,使得灵魂堕落,不可救药。

我根本不是从您的朱丽的角度去说这些话,但是,在让您的良心说话的同时,她无疑是会得到好处的。您说一句,只说一句,我就把您交还给她……有时候我荣幸地听到您称呼我为贤妻,也许此时此刻我应该享有良母的称谓了。在一根神圣的纽带把我们俩拴在一起之前,您该不会想让我守寡吧!

附言:在这封信里,我在动用一种明智的男人绝不会反抗的权威。如果您拒绝服从我的权威的话,我就再也没什么好跟您说的了,不过,您可得先考虑好。我给您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重要的问题。我这并不是以理性的名义给您规定这个期限的,而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您要记住,我在此运用的是您曾亲口赋予我的权利,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可以运用它的。

第一部分 书信五十八 朱丽致爱德华绅士

绅士,我这绝不是为了抱怨您,才给您写这封信的。既然您在说我,那一定是我无意之中做了什么对不住您的事了。要不然,一个正直的人怎么会无端地想要诋毁一个可敬家庭的名声呢?如果您认为您这么报复很正当,那您就报复好了。我的这封信会告诉您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让您能够把一个因为冒犯了您而永远良心不安的姑娘置于死地,她把自己的名声交由您去处置,因为您正想要毁掉它。是的,绅士,您说的没错,我有一个心爱的情人,他是我的心和我这个人的主宰,只有死亡才能割断这条极其温情的纽带。此人就是您很器重而愿结下友情的那个人,他是值得您与之结交的,因为他喜欢您,而且他还是个有道德的人。然而,他即将死于您手下;我知道,荣誉受到侮辱必须用血来偿还;我知道,在一场您毫无所惧的决斗中,他那颗坚强的心将无畏地迎接那致命的一击。我本想制止这种无谓的激情,我对他晓之以理。可惜呀!在写此信的同时,我已感到我难以奏效。尽管我对他的道德非常尊重,但是,我不相信他的高尚道德能够使他抛弃那种虚假的荣誉观。现在您就可以享受到亲手刺穿您朋友心脏的乐趣了,但是,野蛮的人,您要知道,在看到我流泪和绝望之时,您至少是不会有什么乐趣的。不,我要以在我内心深处呻吟的爱情的名义发誓,请您为我说到做到的誓言作证吧:我绝不比我心爱的人多活一天;您将有幸一剑便把两个不幸的情人送进坟墓,而他们却是根本未曾故意冒犯过您,而且一向对您尊敬有加的。

绅士,大家都说您心灵高尚,心地善良。如果您的心灵能够让您安然地享受我所不明白的复仇的乐趣和造成他人不幸的乐趣,那么当我已不在人世的时候,希望您的心灵能够让您深明大义,多多关照我的痛失爱女的父母双亲,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我的死将使二老双亲永远痛不欲生!

第一部分 书信五十九 德·奥尔伯先生致朱丽

小姐,我遵照您的吩咐,及时向您汇报您责成我去办的事情的情况。我刚从爱德华绅士的家回来,发现他扭伤的脚仍未好,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拄着拐棍走动。我把您的信交给了他,他急忙把信拆开。我觉得他看信时很激动:他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更加激动地又看了一遍。他看完信之后是这么对我说的:“您知道,先生,荣誉的事有一定之规,是不能违背的。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您是看见了的;这事得按规矩办。您去找一下那两位朋友<kbd>.99lib?</kbd>,麻烦您明天上午带他们一起来我这里。您到时候就知道我是怎么决定的了。”于是,我便对他说,这件事情已经算是过去了,最好是就这么了结算了。他立即回答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合适我就会怎么做的。您就把您的两位朋友带来好了,我现在也没什么好对您多说的了。”他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告辞了,但脑子里一个劲儿地在想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管怎么样,我今晚都要来看您,明天再按您的吩咐去办。如果您觉得带上我的人去合适的话,那我就挑选一些忠心耿耿的可靠的人。

第一部分 书信六十 致朱丽

温柔可爱的朱丽,你别哭了。看到我对刚刚发生的事情的叙述之后,你就会了解并分享我现在的种种感受了。

当我接到你的信时,我真是愤怒至极,我几乎无法专心致志地去看你那封应该细看的信。我好想反驳你,但却反驳不上来,我简直是气糊涂了。我心中暗想,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但你绝不能说我在让你受辱。即使我失去你并负罪而死,我也绝不容许别人对你有所不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让你周围所有的人像我一样地敬重你。对于你规定我的一个星期的期限,我没什么异议;我与爱德华绅士的争吵和我得服从于你,这都使得这一个星期是必须的。我决心按照你的指示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你信中的那些话,因此我反复地看你的信,思考你的信中所言,但不是为了改变看法,而是为了如何回信辩明我的看法。

今天上午,我又看了你这封我认为过于理性过于严肃的信。我正焦虑不安地看信时,听见有人敲我房间的门。不一会儿,我便看见爱德华绅士进来了,没有持剑,而是拄了一根拐棍。他身后跟进来三个人,我认出了其中一位是德·奥尔伯先生。我对这种突然造访不免惊诧,一声不响地等着看是怎么回事,这时候,爱德华说话了,要我拨冗与他一谈,他要告诉我他想干什么,并让我别打断他。他说道:“我请您答应我的要求。这些先生都是您的朋友,我邀他们前来是想向您保证,您的允诺不会对您不利的。”我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了他。我刚一说完,只见爱德华绅士便跪倒在我的面前,你可以想象当时我是多么的惊讶。我没想到他竟会这样,我便立刻把他扶起来。他在提醒我已做出的保证之后,便对我说道:“先生,我这次来是要郑重地收回我因喝醉了而在您面前说出的那番胡言乱语。那些话简直荒唐透顶,我比您更觉得不中听,所以我要郑重其事地把话收回。您愿意如何处置我都行,只有我的过错得以弥补时,我才会觉得自己的荣誉得到了恢复。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求您原谅我,并答应重新恢复您对我的友情。”听闻此言,我连忙说道:“绅士,我现在看出了您心胸开阔,胸怀博大,我能够明辨您哪些话是发自内心的,哪些话是身不由己而说出来的。让我们把它们统统忘掉吧。”我边说边把他扶起来,并且互相拥抱在一起。绅士随即转身面对随他一起来的人说:“先生们,谢谢你们陪我前来。”接着,他又神情严肃、声调激动地补充说道:“像你们这样正直的人一定感觉得到,以这种方式弥补其过失的人是会痛改前非的。你们可以把你们所看见的情况公之于众。”当晚他便邀请我们四人与他共进晚餐。接着,那三位先生便出去了。

他们刚一走出门,他便走上前来,更加亲切友好地拥抱了我,然后,他拉起我的手,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大声说道:“您真幸福,好好享受您有资格享受的幸福吧。朱丽的心全在您的身上,但愿你们俩……”我打断他说:“您在说什么呀,绅士?您疯了?”他微笑着回答我道:“没有,不过,我差点儿就真的疯了。要不是那个使我丧失理智的女子又让我恢复了理智的话,也许我就完蛋了。”说完,他便交给我一封信,我惊讶地发现,此信出自只写信给我而绝不写给别的男人的手。我看这封信时,心里好激动啊!我看见一位无与伦比的恋人为了救我而宁愿牺牲自己,我心里好感激呀,朱丽!但是,当我谈到你发誓要与世上最幸福的我同日而亡的那一段时,我不禁心头一颤,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我喃喃自语,你太爱我了,心中不禁害怕起来,以为你已经死了。啊!把你从我身上夺走的勇气还给我吧;我有勇气去面对只威胁到我自身的死亡,可我没有勇气把你也带进坟墓。

当我心中正痛苦地如此这般思索时,爱德华便又对我说起来了。一开始,我对他的话并没在意,然而,他的话却谈到了你,我便集中精神听了起来,因为他跟我说的话我很爱听,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而且我一点儿也不忌妒了。我觉得他好像因为扰乱了我俩的爱情并打搅了你的安宁而深感痛悔。他说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尊崇的人;他因为不敢面对你说出他对我说的那番道歉的话语,便求我代表你接受他的歉意,并向你转达他的歉意。他对我说道:“我把您看做是她的代表,因为我无法当着她的面,甚至无法提及她的芳名而不损害她,所以在她所深爱的人面前,我再怎么谦卑都不为过。”他承认,多看您几眼便禁不住要对您产生感情,但这只是对您的一种衷心仰慕而非爱情。他说这种感情从未让他胡思乱想,产生非分之想。当他一知道我们俩之间情深意笃时,便把自己的感情抛开了。他之所以冒出那番恶言恶语,全是潘趣酒在作祟,而非忌妒心使然。他以哲人的态度来看待爱情,认为自己的心灵高于情欲。在我看来,如果认为他心中未曾有过某种激情的涌动,那就错了,只是他压制住了这种春心萌动,不让自己产生非分之想而已。他把这种心如死水视为理智努力的结果,而我却深知,爱上朱丽而又舍弃她,那并不是一个男人的美德。

他想详细了解我们的爱情故事以及致使我至今未能如愿以偿的原因何在。我认为,在你给他写了那封信之后,还不实话实说那是既危险又不合适的,所以我全都如实地对他说了,他认真仔细地听着,这就证明他是很真诚的。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眼噙泪水,心有所动,我还特别注意到道德的所有成功在他心灵上所产生的强烈印象,因此,我认为我为克洛德·阿奈特找到了一个新的保护者,他对人的热忱不亚于你父亲。他对我说:“您跟我讲的这些中既没有什么曲折的事也无惊险之处,但却比一部小说的情节更让我心动。你们的感情比小说更具魅力,你们的诚挚态度胜过英勇的行动!你俩的心灵是如此的不同凡响,让人无法用常人的标准去衡量。你们寻求幸福的道路以及所追求的幸福都与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只是千方百计地要炫耀自己的能耐和招摇过市,而你们则只是追求温馨与平和。在你们的爱情中还有着一种道德的竞赛,使得你们更加的高尚,如果你们彼此并不相爱的话,你们相互间就不相配了。”“爱情将不复存在,”他大胆地补充道(咱们原谅他这句有口无心亵渎的话吧)。他说道:“爱情将不复存在,但美德将永远留存。”啊!愿美德与爱情一样永存吧,我的朱丽!上苍要求我们的正是如此。

总之,我看得出,冷峻的哲学观和坚强的民族性格丝毫未使这位正直的英国人丧失其天生的仁慈,他是真的在关心我们的痛苦和难处。如果地位与财富可能对我们还有用处的话,我认为我们倒是可以依靠依靠他。可是,唉!权势与金钱对于心灵快乐又能有什么用呢?

我俩均未注意到谈了多久,一直持续到吃午饭的时间。我叫了一只子鸡,饭后,我们又继续聊开来。他跟我提起他今天上午的做法,我不禁对他这种郑重其事而又坦率的做法表示惊讶,但是,除了他说过的理由而外,他又补充说,对一个勇敢的人,他不能只让他不完全满意,他必须使这个勇敢的人完全满意,要不就等于根本没让此人满意,因为他担心如果那样不仅未能弥补过错,反而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或心怀叵测。他又补充道:“再说,我已名声在外,我可以堂堂正正而不用担心别人说我懦弱,但您就不同了,您还年轻,涉世不深,您必须从这第一件大事中干净利索地走出来,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再找您制造第二次事端。诡计多端的懦夫小人无处不在,如大家所说,他们专门寻找可以陷害的人,也就是说,寻找某个比他们更加胆小怕事的人,借以显示自己,抬高自己。我就是想让您这么一个正直的人避免去惩戒这种会让您毫无光荣可言的人。如果他们该当惩处,那我宁愿是我而不是您去教训教训他们,因为对于一个做过多次这种事情的人来说,多一件少一件无伤大雅,但是,做了一件总归是一个污点,朱丽的情人应该避开这种事。”

这就是我同爱德华绅士长时间谈话的内容梗概。我觉得我有必要向你汇报,以便你能指示我应该如何跟他相处。

现在,你可以放宽心了,我求你把这几天来一直缠绕在你心头不好的念头统统驱除掉。你目前的状况很不稳定,倒是要多想想如何处置。啊!如果你能使我的生命延长又延长该多好呀!如果我能马上得到我所企盼的保证的话……已经是破天荒的希望呀,你还要再捉弄我一次吗?……啊,希冀!啊,担忧!啊,茫然!我心中可爱的女友呀,我们为相爱而活着吧,其他就让上苍去安排好了。

附言:我忘了告诉你,绅士把你给他的信交给我了,我当时毫不犹豫地就收下了,因为我考虑这么重要的物件不能让第三者保存着。等我见到你时,我就把它交还给你,因为留在我这儿也没有什么用了。它已深印在我的心坎里,所以我无须再看了。

第一部分 书信六十一 自朱丽

你明天把爱德华绅士请来我这里,我要像他跪倒在你的面前那样跪倒在他的面前。多么高尚的品德!多么宽广的胸怀!啊!在他面前我们多么渺小啊!像爱护你的眼睛一样地爱护这个宝贵的朋友吧。如果他性格更平和,也许反倒没这么可贵了:没有缺点的人能有这么高尚的美德吗?

各种各样的忧愁弄得我委靡不振,但一接到你的信,我那已经消失的勇气又鼓了起来。你的来信在驱除了我恐惧的同时,也使我的痛苦变得更能忍受了。现在我已感到有足够的力量来忍受痛苦了。你活着,你在爱我;你的血,你朋友的血一滴也都没流,而且你的荣誉也毫发未损,因此,我也不完全是个可怜人了。

别忘了明天的约会。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见到你,但我老想见着你的希望也从来没有这么少。再见了,我亲爱的、唯一的朋友。我觉得你的那句话说得并不好,不是“我们为相爱而活着吧”,而应该说“我们为活着而相爱吧”!

第一部分 书信六十二 克莱尔致朱丽

可爱的表妹,总得让我对你只尽朋友最痛苦的义务吗?总得在我心痛之时还用坏消息来让你伤心痛苦吗?唉!你很清楚,我们所有的感情都是相同的,我不想把我已经感到的新的痛苦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做到向你隐瞒这个坏消息而又不增加你的痛苦呢?温馨的友情为什么就没有爱情那么让人心醉神迷呢?啊!但愿我能立即抹去我给你带来的所有忧愁吧!

昨天,音乐会后,回去时,你母亲挽着你朋友伸出的胳膊,你则挽住德·奥尔伯先生的胳膊走了,而你父亲和我父亲留下与爱德华绅士谈论起政治来,我讨厌这个话题,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半小时后,我好几次听见他们声音很响地提到你朋友的名字,于是,我明白他们的谈话内容变了,我便侧耳细听。我从听到的谈话中判断,爱德华竟然大胆地建议让你嫁给你的朋友,他大声地说他也是他的朋友,并以朋友的身份向你朋友提供一个合适的住所。你父亲闻言,轻蔑地拒绝了这一建议,这时候,他们的谈话就开始激烈起来。绅士对你父亲说:“尽管您怀有偏见,但您得知道,他是所有男人中与她最般配的人,也许还是能让她最幸福的人。并非所有男人都具有的那些禀赋,他天生地都具有,而且他还具有只有他才具有的全部才能。他年轻、高大、匀称、壮实、敏捷、有教养、有理智、有道德、有勇气,思想完美、心灵纯洁。他还有什么不合您的心愿的?财富吗?他会拥有的。我的财产的三分之一就足以让他成为沃州最富有的一个人了,如果需要的话,我甚至可以把我财产的一半赠送给他。贵族身份吗?这种身份只不过是个虚名,在这种地方有百弊而无一利。不过,请您放心,他仍然有他的身份头衔,它并非写在老羊皮纸上,而是用不可磨灭的字迹刻在他心间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如果您注重理智而非偏见的话,如果您爱自己的女儿胜过爱您身份头衔的话,您应该把女儿许配给他。”

你父亲一听就火了。他说爱德华绅士的建议简直荒唐透顶,可笑至极!你父亲说:“什么!绅士,像您这样一个有声望的人,竟然认为一个有身份的人家,应该把自己家的最后一个独苗送到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几乎靠施舍为生的无名鼠辈手中,以致断了自家的香火?……”爱德华打断你父亲的话,回敬道:“您怎么这么说呀!您谈论我的朋友,就应该想一想,我会把别人当着我的面说我朋友的一切坏话视为是冲着我来的。要知道,骂一个正直的人更是在骂那个骂人的人他自己。像他这样默默无闻的人比欧洲的所有乡绅都更值得尊敬,而且我敢跟您打赌,您再也找不到比朋友的敬重与赠予使他获得成功更好的办法了。如果说我向您举荐的这个女婿不像您的有一长串系谱难以查清的祖辈那么名声赫赫,那他将会是他家的创业者,可以光宗耀祖,如同您的家族中第一位祖先为你们家族奠定了基业一样。您会认为您家创业祖先的婚姻有损于您的荣誉吗?您这种蔑视不就是在瞧不起自己吗?如果只看重声誉,那么许许多多声名显赫的家族都将会变得默默无闻了,因为他们的名声也是靠着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创立起来的。我们可以以今推古,靠诚实的办法赢得声名卓著的公民只有少数两三个;而跻身贵族行列的无赖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他们的子孙后代引以为荣的贵族头衔,不是靠他们的祖先以巧取豪夺、卑鄙龌龊的手段弄来的,又是靠什么呢?我承认,在黎民百姓中,是存在着不少不地道的人,但是可以肯定,二十个贵族中必定有一个贵族是出自奸诈小人。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暂且不谈出身问题,而谈谈一个人的业绩和作为。您曾投身于一位外国亲王的军中,而我朋友的父亲却曾无偿地报效过自己的祖国。如果说您干得很好的话,那您也没少得到报偿;不管您在战争中获得了多大的荣誉,但一百个平民的功劳加起来还是要比您大。”

爱德华绅士继续说道:“您所引以为荣的那种贵族头衔,有什么可以值得夸耀的呀?它能为祖国的荣耀和人类的幸福做些什么?它是法律和自由的死敌,在以它为荣耀的大多数国家里,除了助纣为虐,欺压百姓而外,它还起过什么作用?在一个共和国里,您敢以这个毁灭道德、迫害人民的贵族身份为荣吗?您敢吹嘘自己就会奴役别人、羞于当平民吗?读一读您祖国的年鉴吧,看看您是因为什么而得到这一头衔的。在你们国家的拯救者中有哪些人是贵族呀?菲尔斯特、泰尔、斯图法舍等人是贵族吗?您所大肆宣扬的这种荒唐的荣耀到底是什么呀?它只不过是为一个人效忠,是国家的负担。”

我亲爱的,你想想看,当我听见这么正直的人就这样在以一种不恰当的尖刻语言损害那个他本想维护的朋友的利益时,我是多么的痛苦呀。你父亲对他的这番只是一般的大道理而且还是尖酸刻薄的话语十分愤怒,便对他进行了人身攻击。他明确地对爱德华绅士说,从来没见过他这种身份的人会说出刚才的那种话来。接着,他便语气粗暴地补充说道:“别无谓地替别人的事辩解了,尽管您是一位大绅士,我怀疑您是否能够很好地就这一问题进行辩护。您为您所谓的朋友求亲,但您都不清楚您自己是否能配得上我的女儿。我很了解你们英国贵族,所以根据您的那番话就知道您并不怎么样。”

绅士回答道:“哼!不管您对我有什么看法,反正我挺遗憾,除了一个死了已经五百年的人的功绩而外,我举不出别的什么证据来证明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如果您了解英国贵族的话,想必您也知道英国贵族是欧洲最开明、最有教养、最明智和最正直的贵族,此外,我也无须去解说英国贵族是不是最古老的贵族,因为您在谈它的现在,那就没必要去谈它的过去了。的确,我们并非国王的奴仆,而是他的朋友,不是人民的酷吏而是他们的领袖。我们作为自由的保障者、祖国的栋梁、王位的支柱,在人民与国王之间搭起了一座桥梁。我们的首要义务是对国家民族的利益服从,其次才是对国家的统治者负责,而我们所服从的并非统治者的意志而是他的权利。我们在贵族院是法律的最高执掌者,有时甚至是立法者,我们同时赋予人民和国王以权利,我们绝不容许任何人说:‘凭上帝和我的宝剑。’我们只是说:‘凭上帝和我的权利。’”

接着,他又说道:“先生,这就是可尊敬的英国贵族,他们同别的国家的贵族一样古老,但他们更为自己的功德自豪,而非以自己的祖辈为骄傲,您刚才所说的证明您并不了解英国贵族。我并不是这个著名的社会等级中的最低一级,尽管您对我有所偏见,但我认为我在各个方面都不逊于您。我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妹妹,她高雅、年轻、可爱、富有,她只是在您所不以为然的那些优点方面不如朱丽。如果某个感受到令爱风采的男人把他的目光和心转向别处的话,我将十分荣幸地接受他,并将我提出的拿出我一半的财产来建议您接受他为婿的这份嫁妆转赠我未来的妹夫。”

从你父亲的回答里我可以看出,这番谈话会越说越厉害。尽管我对爱德华绅士的慷慨侠义钦佩万分,但我感到像他这么固执的人插手此事,只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此,我赶紧从房间里出来,免得谈话弄得无法收场。我一去,他们的交谈也就中断了,随后,他们便态度冷淡地分了手。至于我父亲么,我觉得他在这场争吵中表现得很好。一开始,他挺高兴地积极支持爱德华绅士的建议,但是,看见你父亲对此不屑一顾,开始顶撞起来之后,他便理智地转向他的连襟一边,适时地说上一句缓和的话打断争执双方,把双方控制在即将发生严重冲突之前,如若你父亲与绅士单独在一起,那非打起来不可。他俩都走了之后,我父亲就把刚才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我讲了。由于我早已料到事情必然会如此,所以我便赶紧对我父亲说,事情既然已经闹到这步田地,他们所谈及的那个人再经常跑来这里看你的话就不太合适了,而且他一次也不来同样不合适,那会让人以为他在生他的朋友德·奥尔伯先生的气。因此,我让他少带那个人以及爱德华绅士来家里。我亲爱的,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否则我得完全拒绝他俩上门。

这还不算完。我看到你所处的危险,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我以前的看法。爱德华绅士和你朋友二人的争吵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这是应该预料到的,尽管德·奥尔伯先生对吵架的根本原因守口如瓶,但已有太多的迹象表明它已经泄露出去,想瞒也瞒不住了。有人在怀疑,有人在猜测,有人还提到你的名字。那个更夫的话并没被完全压住,你也并非不清楚,在众人眼里,怀疑其存在的事八成是真的。我所能安慰你的就是,一般大家还是赞同你所做出的选择的,他们很乐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使我深信,你的朋友在这个地方的行为举止是为人所称道的,他同你一样受到大家的爱戴。但是,大家的话对你那位固执己见的父亲又有什么用呢?所有这些传言已经或是即将传到你父亲的耳朵里,我很害怕它们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如果你不赶紧预防他大发雷霆的话。你要有所准备,他会把你严加训斥的,也许对你的朋友还会做出更糟糕的事来。我并不认为他这么大年纪还想与一个他认为不配与他决斗的年轻人比试,但是他在城里有势力,如果他有此念头,这股势力就会帮他想出千百种方法来对付你的朋友,我很担心,他在气头上,什么事情都是干得出来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真想跪下来求你,想想你已身处险境了,而且危险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其实你一直身处危险之中,至今仍安然无恙,真是够走运的。趁现在还来得及,审慎地保守住你的爱情秘密吧,别总是心存侥幸,免得把自己以及那个给你造成这么多麻烦的人都带到不幸之中去。相信我吧,我的天使,前途未卜,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找到很多更好的办法的,但是,眼下,我已经跟你说了,而且我还要再强调一下,让你的朋友走开,不然你就完了。

第一部分 书信六十三 朱丽致克莱尔

我亲爱的,你所预料的一切已经发生了。昨天,我们回来后一小时,我父亲走进我母亲的房间,双眼冒火,满脸通红,总之,他那副模样我还从未见过。我一下子便明白了,他刚同别人吵了一架,或是去找别人吵了一架。我惴惴不安,还没开口便先浑身发抖了。

开始他先泛泛地大声斥责那些当母亲的不动脑子就把没有地位、默默无闻的年轻男人领进家里来,导致家庭蒙羞受辱。然后,他见这么斥责并没能引出早已被吓坏了的妻子的任何回答,他便干脆举出我们家里发生的情况作为例子,说是自从把一个所谓的才子、一个嘴皮子利索而没有本事的人引到家里来之后,就把一个乖巧的女儿给带坏了,什么良好的教益都没有让她学到。母亲见一声不吭没什么好处,便在他说把女儿带坏了这句话时打断了他,让他说出他所说的那个诚实的年轻人的行为或名声里有什么地方让他产生这种怀疑。我母亲补充说道:“我不认为一个人的才智和本事反倒成了在社会上受到排斥的缘由。如果有才有德的人不能进我们的家门,那么该让什么人来呢?”父亲气呼呼地回敬道:“夫人,应该让门当户对的人进来,在损害了一位姑娘的名誉时,他们会想法弥补自己的过错的。”母亲反驳道:“此言差矣,我们家的大门,应该向那些根本就不会损害我们女儿名誉的好人敞开。”父亲则说:“您应该明白,一个无头衔者胆敢通过联姻获得头衔,这本身就是在损害我们的名誉。”母亲不同意地回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相反,在这中间我却看到这是对我们家的一种尊敬。再说,我不知道,您那么愤怒地斥责的那个人,究竟做了什么有损于您的事情。”父亲回答道:“他做了,夫人,要不是我及时制止的话,他还会做出更糟的事来,不过,您放心好了,我会小心提防的,像您那么掉以轻心麻烦就大了。”

随即,他俩便激烈地争吵起来。听他们的话来语往,我明白城里流传的种种闲话我父母亲尚未听到,不过,在他俩争吵时,你不成体统的表妹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到地底下去。你想想,这么善良的母亲,又是被我蒙骗个够的母亲,竟然在一个劲儿地赞扬自己罪孽深重的女儿,说她女儿怎么好怎么好,其实她女儿把所有美德全都给败坏了。她的那些溢美之词,其实是句句在扎我的心,是对我的羞辱啊!你再看看这位怒火冲天的父亲,他一个劲儿地骂个不停,但是,尽管怒不可遏,但没有一个字流露出他对自己女儿的乖巧纯洁产生了怀疑,弄得我在他的面前愧悔难当,无地自容。唉!我自知对不起父亲,而父亲虽愤怒至极,却并未怀疑我的罪孽。我的良知已败坏透顶,令我心痛欲裂呀!我受到母亲的错误的夸奖与称赞,心知当之有愧,心情真是沉重难耐,犹如坠着铅块一般。我感到窒息,喘不上气来,如果父亲容我插上几句的话,为了摆脱心中的重负,我真的会全盘向他托出。但是,他都快气疯了,翻来覆去地絮叨他说过那么多次的话,而且还常变换主题,我一句也插不上。他见我情绪低落,垂头丧气,若有所失,看出我心中有愧。尽管他并未因此而下结论说我犯了错误,但他却看出我已坠入情网。为了让我更加汗颜,他又骂起那个人来,话说得难听极了,把别人损得一钱不值,以致尽管我一再克制自己,但终于忍不住要打断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亲爱的,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一下子怒气就冒上来了,忘记了孝道,忘记了体统。不过,尽管我一时斗胆,忘了在父亲面前的礼仪,但马上你就能看到,我心里是很难受很难受的。我对父亲说:“看在上苍的份儿上,您消消气吧,您百般辱骂的那个人对我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闻听此言,父亲感觉我是在责备他,而且他也正要找个借口发泄一通,于是,便冲到我的面前,打了我几个耳光,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挨耳光,而且,他心中的怒气全都集中在了手上,重重地朝我脸上打来。尽管母亲见势不妙,冲上前来,夹在父亲和我中间,用身体护着我,但父亲仍挥动着拳头,有几拳还打在了母亲的身上。我为了躲过父亲的拳头,往后退着,一脚不慎,摔倒在地,脸撞到桌子腿上,鲜血直流。

父亲见状,怒气顿消,父女之情涌上心头。我的摔跤、流血、眼泪,以及母亲的眼泪,让父亲心软了下来。他焦急不安地赶忙把我扶起,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和母亲一起仔细察看,看我伤在了哪里。我只不过是额头碰破了点儿,鼻子也在流血。这时,我看到父亲的表情和语气都变了,对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颇为懊恼。但他并没过来爱抚我,因为做父亲的威严不允许他这么快就改变态度。不过,他却深怀歉疚地走到母亲身边。我匆匆地瞥上一眼,清楚地看出,他对母亲表示的歉意之中,有一半是间接地向我表示的。唉,我亲爱的,没有谁的愧疚表情,能像一个认为自己做错了的父亲的愧疚那么让人动容了。一个做父亲的人的心,总认为自己是生来原谅别人的,而不是需要别人来原谅的。

该吃晚饭了,但他们把晚饭时间推后一点,好让我能平静下来。父亲不愿让仆人们看见我的狼狈样儿,便亲自去给我倒了一杯水,而母亲则在给我擦拭脸上的血迹。唉!我可怜的母亲,身体原本就虚弱多病,这种场面本不应该让她见到的,她更需要别人的照顾,现在却跑来照顾起我来了。

饭桌上,父亲对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这种沉默是羞愧而非不屑。每上一道菜,他都尝尝,假装夸赞一番,以便让母亲劝我多吃一点。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发现他在没话找话,好称呼我“女儿”,而不像平时那样称呼我“朱丽”。

晚饭后,天气很冷,母亲便叫仆人在她房间里生了火。她坐在壁炉一边,父亲则坐在壁炉的另一边。我正走去端一把椅子准备坐在他俩中间,这时,父亲拽住我的衣裙,一句话也没说地把我拉到身边,坐在他的腿上。他的动作极其突然,似乎是下意识的,所以一会儿过后,他好像有点后悔了似的。这时候,我已坐在了他的腿上,他也不好再把我推开去。更不得劲儿的是,坐不稳,还得让他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但我不时地感到他的双臂在搂紧我的腰肢,并发出一声又想压住又压不住的叹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羞答答的,可能是一种不愿放下的严父架子和不好克服的羞愧,弄得父女之间像是一个恋人在向另一个很羞涩的恋人求爱似的十分尴尬。可是,温柔的母亲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不禁暗自欢喜。这一切我都看到了,都感受到了,我的好表姐,父亲的这种亲情让我难以再控制住自己。于是,我假装差点儿滑溜下来,赶紧搂住父亲的脖子,好像不如此就会从他的腿上摔下来似的。我把脸贴住父亲的脸,然后就吻个不停,泪水沾湿了慈父的面颊。他也禁不住流下泪来,我从他的泪水中感觉到,他心中的巨大痛苦随着眼泪而流掉了,心里也就畅快多了。母亲见状,走了过来,非常的高兴。纯洁无邪的好表姐呀,那一刻我好想你呀,你若在场,就可以把这种天性流露的情景变成一种最美好最温馨的回忆了!

今天早上,因为慵倦和摔跤后尚有余痛,我便在床上多赖了一会儿,所以父亲进来时,我尚未起床。他在我的床头坐下,亲切地问我身体怎么样了。他双手握住我的一只手,俯下身子去连吻了多次,还一边呼唤着“我的好女儿”,并对自己大发脾气表示歉意。而我则对他说道(我心里也真的是这么想的),如果每天都挨打,然后又得到如此亲切的抚慰,那我可是太幸福了,再粗暴的对待,只要有这种抚慰的一点点,就足以从我心中抹去伤痕了。

然后,他语气严肃起来,又提起了昨天的事,并用诚恳而明确的措辞告诉我他的心愿。他对我说道:“您是知道我想把您许配给谁的,我一回到家里就告诉过您,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我是绝不会改变主意的。至于爱德华绅士跟我谈的那个人么,尽管我不想跟他去争论他是否具有大家所说的那种才能,但我要说,此人想没想过,他想同我们家结亲的想法是不是太滑稽可笑了,我不知道是谁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老实说,就算我心里尚无定准,即使此人腰缠万贯,我也绝不会认他作女婿的。我不许您再与他来往,不许您跟他谈论您的生活状况,这既是为了他的名声也是为了您的名声。过去我对他就没什么好感,而现在我则憎恨他,因为他让我做出了粗鲁暴躁的事情来,这我是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

说完这番话后,他没听我的反应就出去了,其表情与他刚才自责时一样的严肃。啊,表姐,这些偏见真是形同魔鬼,让最善良的心变得冷酷,无时无刻不在扼杀人的天性!

我的克莱尔,这就是父亲的一番道理,你早已预料到了,而我,在接到你的信之前还都不明就里哩。我无法清楚地告诉你,我心中起了什么变化,但自这一刻起,我已经变了。我觉得我怀着更大的悔恨,把目光转向了我平静而满意地生活在家人中间那些美好的时光。我感到由于我的错误而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东西,因此更加愧疚。你说,狠心的表姐,你说说看,假若恋爱的时间过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这话你敢说吗?唉!你是否感觉到在这种悲伤的念头里,有着种种阴森可怕的东西存在?可是,父亲的命令是明确无误的,我情人肯定会遇到危险。你知道我心中有这么多矛盾在相互发生冲突,其结果会是什么呢?我的心灵会变得迟钝,几乎麻木不仁,使我既丧失了感情又丧失了理智。现在情况非常严峻,这你已经跟我说过,而且我也感觉到了,但是,我尚没到不知所措的地步。我曾多次想提起笔来给我所爱的那个人写信,但纵有千言万语,却难以下笔,每写一句都会头晕目眩,无法继续。我亲爱的朋友,我现在只剩下你可以说说了,请你替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为我说话,为我办事。我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你。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完全赞同。我把我为爱做出牺牲而获得的无上权力交给你,以我们友谊的名义去行使。你让我脱胎换骨吧,如果我必须死的话,你就赐我一死吧,但是别迫使我亲手刺穿我的心。

啊,我的天使!我的保护神!我在委你以多么艰难的任务呀!你有勇气去完成吗?你能很好地掌握,下手不太狠吗?唉!必须撕碎的不光是我的心呀!克莱尔,他有多爱我,你是知道的呀!虽我最值得同情,但我却并未因此而得到慰藉。求求你了!用你的嘴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让你的心也被甜蜜的爱情所感动;安慰安慰那个不幸的人吧;你要反复地告诉他……啊!你就告诉他……亲爱的朋友,难道你不认为,尽管有种种偏见,困难重重,挫折失败,我和他是天生地造的一对吗?没错,没错,我敢肯定,我俩命中注定是要结合在一起的。我是不可能改变这一看法的,不可能抛弃由这一看法而产生的希望的。你告诉他,让他也别丧失勇气和希望。你可别以我的名义又要他表示对我的爱和对我的忠贞,更不能替我答应他些什么。我们相爱的保证难道不是存在于我们的心灵深处吗?我们不是感觉到我们的心是分不开的吗?我们俩不是共有一颗心吗?你就告诉他,一定得有信心,即使命运多舛,也要相信爱情,因为我感到,我的表姐,爱情将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医治它给我们造成的创伤的,无论上苍如何决定我们,我们一旦分开,就不会活得太长了。

附言:写完这封信后,我便去到母亲的房里,然后,感觉身子很不舒服,就不得不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了床上:我影影绰绰地看到……我好害怕……啊!我亲爱的,我害怕我昨天摔的那一跤比我想的要严重得多。看来,我全都完了,我的希望也全都破灭了。

第一部分 书信六十四 克莱尔致德·奥尔伯先生

今天上午我父亲把他昨天同您的谈话告诉了我。我很高兴地看到,您开心地称之为您的幸福的事都顺利地完成了。您是知道的,我希望我也能从中得到我的幸福;您已经获得了尊敬与友谊,而我心中所有的温情也属于您了。不过,您也别弄错了,作为一个女人,我可是个恶魔似的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天生的怪脾气使我把友谊看得高于爱情。当我对您说,我觉得我爱我的朱丽胜过于爱您的时候,您却一个劲儿地在笑,可我说的全是真心话呀。朱丽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所以她若是您的话,会比您自己还要忌妒的,当您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时,她总觉得我并不怎么爱您。还有呐,她爱谁,我也同样爱谁,因此,她的情人在我的心里与您占有同样的位置,尽管对待的方式有所不同。我对他只有友情,但这种友情是很亲切的;我认为我对您是怀有一点爱的,但这种爱是比较庄重的。尽管这一切可能显得相差不大,因而会扰乱一个忌妒的人的平静,但我并不认为您因此就心绪不宁了。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哪儿想到过我们大胆享受的这份甜美宁静呀!我们的两位朋友正陷于沮丧绝望之中,可我们却心满意足,这多不够意思呀!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们不得不分手了,这也许是他俩生离死别之时。在举办音乐会的那一天,我们指责他们的那种愁苦忧郁,也许是他们的一种预感,他们知道这是彼此间的最后一面了。不过,您的那位朋友对自己的不幸尚一无所知。他心里仍旧美滋滋的,还在享受他已经丧失的幸福。在美事已属无望之时,他脑子里还在品尝着一种梦幻般的幸福。如同一个突遭意外事故垂死者一样,这个可怜人还想活命,不知死神已经点到他了。唉!这致命的一击正是要通过我的手挥出去的呀!啊,圣洁的友情,我心中的唯一的偶像,快来帮助我下狠心吧,以便我去完成这一艰难使命。

在这件事情上,我得依靠您,即使您因此而不爱我了,我还是得依靠您,因为我了解您的心灵,我知道,在发扬人道主义精神时您是用不着爱情的鼓励的。现在,首先要让我们的朋友明天上午到我家来。您要特别注意,千万先别告诉他什么。今天,我有空,下午我就去朱丽那里。您想法找到爱德华绅士,上午八点钟您带他来,我们好一起商量一下,看如何安排让那个不幸的人走,并且还不能让他沮丧绝望。

我希望他能有足够的勇气,并希望我们能安排得周到妥帖。我还特别希望看到他为了爱朱丽而同意我们的安排。朱丽的意愿、生命与荣誉会遇到的危险,使他不会不考虑我们的安排的。不管情况怎样,我可得告诉您,朱丽的心境没有平静下来之前,我俩之间是谈不上结婚论嫁的,我可不愿意看到朱丽泪流满面地祝贺我们喜结良缘。因此,先生,如果您真的爱我的话,在这种时刻,您就让您的利益与您的侠肝义胆协调一致吧。这件事并非只是他人的事,这可也是您的事呀。

第一部分 书信六十五 克莱尔致朱丽

一切安排就绪。尽管他行事不慎,但我的朱丽却安然无恙。你心中的秘密已经深深地掩藏起来了。你依然在家人和邻里之间受到宠爱、称赞,声誉未损,受人尊敬。你想想那种种危险吧,能不心有余悸吗?如果我们干预过多或过少,那件羞耻事,或者称作爱情,后果该多严重呀!你得学会不再把一些水火不相容的情感调和在一起。你这个痴情傻女孩,又是个过于胆小的姑娘,你就感谢上苍把一份只属于你的幸福留给你吧。

我本不想把他的悲伤痛苦而又不得不离去的详情告诉你的,免得再伤你那颗悲苦的心,但你非要知道,而且我也答应过要告诉你,所以我将怀着我俩共有的坦然的态度遵守我的诺言,尽管这么做我心里很不安。我亲爱的可怜的朋友,既然你非要知道,那你就仔细地听我说吧,但你必须勇敢点,一定要挺住。

我所采取的措施,昨天全都告诉了你,我已一项一项地落实了。我回到家里时,发现德·奥尔伯先生和爱德华绅士已经到了。我首先对爱德华绅士说,我们知道他为人英勇豪爽,并向他表示我和你两人对此深表敬意。然后,我便向他们解释让你的朋友立刻离开此地的种种有力的理由,以及我预想到的这么处理会带来的种种困难。绅士完全理解这一切,并对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所造成的这种后果非常难过。他俩赞同必须赶快让你的朋友离开此地,只要你的朋友一点头,立即让他走,免得他改变初衷,在这里又会遇上新的危险。我本想让德·奥尔伯先生悄悄地替你朋友做些必要的准备,但是爱德华绅士认为这事是他造成的,他想自己去做。他保证,他的马车今天上午十一点准备停当,而且还说他要送送他,需要送多远就送多远。他还建议,先另找个理由让他走,然后再抽空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我觉得,这个办法对我们和对你的那位我们的朋友都不很仗义,而且我也不想让你的朋友在远离我们的地方闻听此事而陷入一种绝望的境地,而这种绝望爱德华绅士又很难看得出来。鉴于这同样的理由,我不同意他所建议的由他去跟你朋友说明,让他同意永远离开此地。我猜想与你朋友的这次谈话会是很微妙的,所以我想自己单独跟他谈,因为我肯定更了解他心灵的敏感之处,而且我知道男人之间谈话总是直来直去的,而女人则会缓和谈话的气氛。不过,我想,爱德华绅士的热心帮助对我们来说也并非没有益处,这对我们安排事情还是有用处的。我发现,一个自以为是哲学家的性情中人对一个性格刚毅的人所说的话将会产生很大的影响,而且一个朋友的声音将会让一个智者的心感到十分地温暖。

因此,我敦请爱德华绅士头天晚上去你朋友那里,但一句不提与他的处境相关的事情,而是不知不觉地使你朋友的心变得极其坚强起来。我跟他说:“您非常了解埃皮克蒂忒斯的观点,现在该是运用的时候了,否则您永远也用不上它了。让他好好地区别表面上的利益与实际的利益,好好地区别我们自身的利益与我们身外的利益。您要向他提出,当外界出现考验的时刻,一个人的痛苦完全是源于自身,智者随处可遇到不幸,但到处也都能遇到幸福。”我从他的回答看出,这几句无恶意的讽刺话,非但没让他反感,反而激起了他的热情,并保证第二天把你那位经他很好地做了工作的朋友带到我这儿来。这正合我意,因为,尽管我心底里并不喜欢这种夸夸其谈的哲学(你也同我一样),但是我深信一个诚实的人总是羞于头天晚上说的话第二天早上就改变的,总是羞于把头一天根据理性所做出的决断在第二天就统统给推翻掉的。

德·奥尔伯先生也想帮忙,愿意晚上同他们一起度过,但我劝他绝对不要去,他去了,于事无补,反倒会弄得大家十分尴尬,影响交谈。尽管我很喜欢他,但我很清楚,他与那两个人相差太远,谈不到一块儿。那两个人性格坚强,他们表达自己思想的方法很独特,遣词造句他根本就听不明白。他们告别时,我突然想到了潘趣酒,生怕他们酒后会泄露秘密,所以我笑着提醒了爱德华绅士一句。他回答我说:“您就放心吧,我只在认为喝酒不会误事时才会喝酒,我可不是酒精的奴隶。现在,事关朱丽的声誉,也许还关系到一个男人也是我的朋友的生命,我哪能喝得醉醺醺的呢!到时我要多少喝上点儿的,免得谈话正儿八经,像事先准备好了似的。不过,我也不会喝潘趣酒的,而是喝点柠檬汁。他已经戒酒了,所以他是一点也看不出破绽来的。”我亲爱的,你不觉得一个人染上了这种一不小心就会出事的坏习惯挺丢面子的吗?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倒并不完全是为了你。我们小时候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往日的亲密友情,一年来由于他很难见到你而与我的接触更加密切,凡此种种,让我一想到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重相逢,不免悲从中来,好不唏嘘。我感到随着你失去你的另一半,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要丧失了。我焦虑不安地数着时辰,我看到天已破晓时,便不无恐惧地看到了将要决定你命运的一天的到来。一早上我都在思考要怎么说,以及我说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时间终于到了,我看见你的朋友走了进来。他一脸的焦虑不安,迫不及待地问我有关你的情况,因为在你同你父亲争吵的第二天,他就知道你病倒了,而且昨天爱德华绅士还跟他说你都下不来床了。为了避免他追问你的病况,我便立即告诉他,昨天傍晚前我离开你时你已经好多了,我还告诉他说,我刚派汉斯去问候你,等他回来就会听到好消息了。我这么小心行事一点用也没有,他还是没完没了地打听你的身体状况,由于他的问题与我想谈的内容无关,我简单地回答他几句之后,便反过来向他提问了。

我先开始探探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我觉得他举止稳重,说话颇有条理,准备着以理智来控制感情。我暗自庆幸,感谢上苍,我们这位智者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现在就要考验考验他了。尽管通常的做法就是把坏消息一点一点地逐步透露出来,但是我深知他想象力丰富,抓住你的一句话就会追问到底,所以我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先就得让他的心情沉重起来,然后再慢慢地替他排解,用不着让他的痛苦一点一点地增加,索性一下子直奔主题。我眼睛紧盯着他,语气挺严肃地对他说道:“我的朋友,您是否知道一个内心坚强的人的勇气和道德力量是有限度的?您认不认为斩断与所爱之人的联系是超乎人的能力的?”他一听,像疯了似的嗖地一下蹿了起来,双手挥动,然后紧紧地抱住脑袋,叫嚷开来:“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朱丽死了!朱丽死了!”他一个劲儿地重复这句话,那声调让我浑身发颤。然后又说道:“从您拐弯抹角的话,从您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感觉到了,您这么做是在使我的死亡拖得长一些,让我更加痛苦一些。”

尽管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激动吓了我一大跳,但马上我就明白他因何激动了。首先我猜想到你病倒的消息、爱德华绅士对他的那番说教、今天上午的约会,以及刚才我对他的问题的支支吾吾,使他错以为你已经死了。我正可以让他再这么多痛苦一会儿,对谈主题有利,但我也下不了这种狠心。一个人的心爱之人死了,那这个人的痛苦是无法消弭的,因此我趁机赶忙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也许您再也见不到她了,但她并没有死,而且仍然在爱着您。唉!如果朱丽真的死了,我克莱尔还会跟您说这番话吗?您得感谢上苍拯救了您那个不幸的人儿,使她免遭可能让您也遭受到的灾祸。”他惊得目瞪口呆,神魂颠倒,迷惑不解。我让他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来之后,便不紧不慢地把要告诉他的事有条不紊地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我尽力地称颂爱德华绅士的做法,以便他心生感激,从而分散一下他那颗诚挚的心的痛苦。

我继续对他说道:“是这样,我亲爱的朋友,现在的情况是,朱丽已经到了深渊的边缘,就快要蒙受众人的羞辱、家人的憎恨、暴怒的父亲的粗暴对待以及自身绝望心情的折磨。危险在不断地增加:不是他父亲就是她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拔出匕首,刺穿她的心脏,危险已迫在眉睫。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防止这种种的灾祸,而这个办法只取决于您。您心上人的性命就掌握在您的手中。既然她父亲已经不允许她再见到您,那么您是否有勇气离开她,要不您就是存心要成为她的失足、丢脸、蒙羞的制造者和见证人。她为您做了所有一切之后,她马上就要看到您的心会为她做些什么。她因痛苦而病倒,这有什么可惊讶的?您既然担心她的死活,那您得知道她的性命由您在裁决。”

他仔细地听我在说,没有打断我。他很快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才激动的举动、愤怒的目光、惊恐的神情全都消失了,脸上又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忧伤与怅然若失的神态。他一脸的愁容,悲戚沮丧,目光呆滞,傻傻呆呆,内心的伤痛全都涌现到了脸上。他几乎无力回答我的话。最后,他有气无力地对我说道:“必须走!那就走吧,我是不是活够了?”他的声音换了别人会以为他很平静哩。我立即回答他说:“千万别这么想,您得为爱您的那个人活着。您忘了她的生命是依赖您的生命才继续的?”他立即接过我的话茬儿说:“那就不该让我们两人的生命分开。她以前能做到,现在仍能做到。”我假装没有听懂,尽量地用一些美好的希望来激越他。正在这时,汉斯回来了,给我带来了一些好消息。他顿时感到高兴起来,大声嚷道:“啊!她还活着!有可能的话,愿她幸福……我只想跟她最后告别一下,然后我就走了。”我回答说:“您不知道不允许她再见您吗?唉!你们已经道过别了,你们已经分手了。您离她越远,您的命运也就越不会悲惨。您至少可以因使她安然无恙而感到快慰。您今天就走,此刻就走。这么大的一个牺牲,可别做得太晚了。千万别在做了偌大的牺牲之后,反而毁了她。”他气呼呼地对我说:“怎么!不让我再见她一面就让我走!怎么!我再也见不着她了!不,不,必要的话,我同她一起死,我很清楚,同我一起死,她绝对不会感到痛苦的。不管会发生什么情况,反正我得再见她一面才走。我得把我的心和我的生命奉献在她的面前之后才走。”我要是对他晓以大义,说他这么做是多么荒唐和残忍,这并不难,但是,这句“怎么!我再也见不着她了!”他是反复地用悲怆的声音说出来的,它似乎表明他至少是想为将来寻找一些慰藉。我问他道:“您为什么把您的不幸想象得比实际情况更加严重呢?您为什么要放弃连朱丽都未曾放弃的希望呢?您认为,如果此一别即成永诀的话,她能就这样地离开您吗?不,我的朋友,您应该了解她的心,您应该知道她多么的愿意宁可要爱情而不要生命。我担心,我非常的担心(我承认,我夸大其词了),她很快就会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了。因此,您得相信,既然她答应继续活下去,那她是抱有希望的。您得相信,她之所以不得不谨慎从事,看样子更多的是为了您,她之所以要自尊自重,既是为了她自身,但同样也是为了您考虑的。”这时,我便把你最近的那封来信拿了出来,向他展示你这个以为再也得不到爱情的痴女所抱有的甜美希望,我用你信中的热情话语唤起了他的希望。信中那短短的几行字像是在他腐烂的伤口上敷上了一层疗效显著的药膏:我看见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眼睛湿润了;我看见温柔的感情在逐渐取代绝望沮丧。但是,你信中的最后那句“我们一旦分开,就不会活得太长”,让他听了,大动悲声,哭成了个泪人。他边亲吻你的信边大声说道:“不,朱丽,不,我的朱丽,我俩一旦分开就活不成了,上苍会让我俩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永结在一起的,还将让我俩同葬于一个墓穴里的。”

这正是我希望他所应有的精神状态。但他面带忧郁,脸色阴沉,这让我很担心。我是不会让他这种样子走的。但是,我一看到他在哭泣,并听见他嘴里不断地亲切呼唤着你的名字时,我就不再担心他会去寻短见了,因为只要没完全绝望,那就说明他心中还留有温情。这时候,他心情激动地提出了一个我未曾预料到的异议。他跟我谈起你所担心的那种处境,他发誓他宁可死上千百次,也绝不会丢下你不管,让你去面对你可能遇上的种种危险。我只字未提你遭遇的情况,我只是简略地对他说了你的期盼已经落空,没有什么盼头了。他叹息着对我说道:“这么说来,在这个世上,没有我的幸福可言了,它仿佛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梦似的消失了。”

现在,我只剩下你托我办的事情的最后那一部分要办了。我想到你俩相亲相爱了一段之后,在这方面就无须准备也无秘密可言了。在这件小事上,即使再次出现我们谈话过程中的那种争吵,我本也不会有所回避的,再争上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责备他在个人生活方面不太注意。我跟他说,“她一直担心你早就不太关心自己的生活了,”并转告他说,在情况未见好转之前,你命令他为了你要好好保重,料理好自己的饮食起居,并把我代表你交给他的增添的东西全都带走。对此,他既未显得窘迫也没拿它当一回事。他只是简单随便地对我说,你很清楚,但凡你给他的东西,他是无不欣然接受的,但是,你操这份心未免多余,他说他刚把格朗松的一座小屋子卖了,得到了点钱,比他这一辈子所拥有的钱多得多,那是他祖上留下的一份薄产。他接着又说:“再说,我还有点专长,随处可以挣钱吃饭。我会很高兴地在干活儿中间排忧遣愁的。而且,自从我注意到朱丽把自己积攒的钱财专门用在孤儿寡母们的身上,我就觉得她的钱是神圣的财富,凭良心说,我是绝不会动用的。”我又向他提起他去瓦莱的旅行、你的信和你明确的命令。鉴于同样的理由……他气愤地打断我说:“同样的理由!我拒绝要她的东西,就惩罚我,不让我再见到她。只要她让我留下,我就接受她的东西。既然我已服从她的命令了,她为什么还要惩罚我呀?那要是我不服从她,她还能怎么处罚我呀?……同样的理由!”他极不高兴地重复道,“我们的结合刚刚开始,却马上就要结束了。也许我将永远与她分离。我和她之间将再无任何关系。我俩将形同路人。”他揪着心说出了最后的这几句话,只见他又陷入了我费劲乏力使他摆脱了的先前那个状态之中,我心里好生害怕呀。于是我便装着说笑似的对他说道:“您真是个孩子,您还需要一个监护人,而我愿意做您的监护人。我将担当起这一重任。为了完成这个事关我们双方的义务,我要知晓有关您的一切情况。”我尽量地想用我们之间经常通信的办法来转移他满脑子的阴郁念头。他这个心灵单纯的人,可以说一门心思全在你身上,巴不得与你身边的人保持联系,很容易中此圈套。因此,我们便商量好把各自的信寄到什么地址。由于这种办法对他非常的合适,我便详细地介绍了如何进行,直到德·奥尔伯先生进来,示意我一切准备就绪。

你的朋友很容易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立即要求给你写一封信,但我并未答应他。我在想,他一写信,千情万恋定然涌上心头,那就不会再有办法让他离去了。于是,我对他说道:“时间拖长了会很危险的,您还是赶紧动身吧,到了第一个驿站,您就可以从容不迫地给她写信了。”我一边说,一边向德·奥尔伯先生示意。我向你朋友走过去,心情沉重,欲哭无泪,我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了,不知他是什么表情。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是我结束我任务的时候了。

一会儿过后,我看见他们急速地走下楼去。我走到楼梯口,眼望着他们离去。当我看到那最后一个情景时,我的心都要碎了:那个神志不清的人在台阶中间跪了下去,不停地一级一级地吻着台阶,身子扑在冰冷的台阶上,德·奥尔伯先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抽泣颤抖的身子拉起来。我感到自己也撑不住了,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快要涌出眼眶来,我赶忙回到房间里,生怕让全家人都看见。

好一会儿之后,德·奥尔伯先生回来了,一边在用手绢擦眼睛。“全办妥了,”他对我说道,“他们上路了。”回到他的住处之后,您的朋友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爱德华绅士在车里等着他。他向您的朋友迎上去,把他搂在怀里,动情地对他说道:“来吧,不幸的人儿,来把你的一切痛苦向我这颗爱你的心倾诉吧。来吧,也许你会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我这么个朋友,所以你并没有丧失一切。”说着,他便用有力的双臂把他抱上了马车,他俩便紧紧地拥抱着启程了。

第二部分 书信一 致朱丽

我无数次地把笔拿起又放下;我刚一写,就迟疑不决;我不知用什么语气来写;我不知从哪儿写起;可我这是想给朱丽写信呀!唉!可怜的人呀!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往日那下笔千言,甜蜜的情感如永不干涸瀑布似的时光业已逝去!那些彼此信任、感情奔放的温馨时刻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俩已不再彼此属于对方了,我们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们了,所以我也不再知道我在给谁写信了。您还会愿意接到我的信吗?您的双眼还愿意看我的信吗?您会不会觉得我的信太谨慎,太拘谨?我还敢在信中说往日的亲切话语吗?我还敢在信中谈论已经熄灭了的或者被蔑视的爱情吗?我不是离你比我头一次给你写信的那一天更远了吗?啊,苍天啊!往日那些美好迷人的时光与今天凄凉悲切的日子真是有天壤之别呀!唉!我刚刚开始生活,便坠入了无底深渊;生活的希望曾经一直在激励着我的心房;可现在,我面前只有死亡的阴影在飘荡;三年时光就把我幸福的日月消磨光了。唉!为什么我不早点结束生命,干吗还要苟且偷生呀?在转瞬即逝的欢乐时光消逝之后,我本已发觉生命已毫无必要延续下去,可为什么我就没有按照自己的预感行事呀?无疑,我本不该过满这三年甜美的时光,宁可永远品尝不到幸福,也别品尝了幸福又失去了它。如果我跨越了那段命定的时光,如果我避开了让我的灵魂变样的那第一个目光,我可能会享有自己的理智,我可能会尽到一个男人的职责,而且也许会在我平平淡淡的生涯中做出几件值得称赞的好事来。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的眼睛斗胆地凝视了它绝不该看见的东西。这一看不要紧,不可避免的后果产生了。在我一步步地误入歧途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丧失了理智的狂人,一个没有毅力没有勇气的懦弱的奴隶,戴着脚镣手铐,在卑鄙下流和沮丧绝望中苟延残喘着。

一个误入歧途者在做着许多的白日梦!心知肚明地在想入非非,自欺欺人!我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别人用假药来医治有什么用?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些假药给扔掉?唉!日后万一有谁懂得爱情,看见了你,会相信我曾愿意牺牲初恋的激情去换取什么虚无缥缈的幸福吗?不,不,发发善心吧,苍天呀!让我就带着我的痛苦回忆昔日的幸福吧。我宁愿把欢乐留在记忆之中,让遗憾撕碎我的心,而绝不愿意不同朱丽在一起而独自享福。快来吧,我的心上人儿,快来温暖一颗只是为了你而跳动的心吧;跟着我奔向远方,在我痛苦的时候给我以安慰,在我心中的希望之火熄灭的时候重新将它点燃,烧旺吧。这颗不幸的心将永远是你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殿,命运和任何人都绝不可能从这颗心中将你夺走。如果说我没有获得幸福就死去,那我也绝不是因为没有得到使我应该得到的爱情而死去的。这种爱如同使它产生的美一样,是无法消除的;它是建立在才华和美德的基础上的;它在一颗永存的心灵中是不会消逝的;它无须寄希望于未来,而往昔的回忆已给予它以永远存在的力量。

可你,朱丽,啊,你曾经懂得过一次爱,你温柔的心怎么就忘记了生的意义了呢?在你纯洁的心灵中,这股圣火怎么就熄灭了呢?你怎么就对只有你才能感受并使之产生的天堂般的欢乐失去了兴趣呢?你狠心地赶走了我,你毫不客气地将我逐出你的家门,让我陷入绝望之中,你竟然没有看到你这么做是大错特错的,在使我不幸的同时,你也把自己一生的幸福给葬送了!啊!朱丽,相信我,你不会找到一颗与你成为知交的心的;无疑,会有成百上千的人将崇拜你,但唯有我懂得如何去爱你。

你这个上当受骗又欺骗别人的恋人,现在,你回答我:那些费尽心机秘密制订的计划如今怎样了?你许给我这颗轻信的心的种种虚幻希望现在在哪里?你在信中和亲口让我产生的那些甜蜜幻想,那种急切追求的、朝思暮想的神圣结合今又何在?你说说,狠心的人,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最终使我创伤更痛羞辱更深呀!我是不是活该这么不幸呀?难道我没有唯你命是从,不听话,做事不谨慎吗?你是不是看见我没多大的意思或因激情满怀而违背了你的崇高意愿,才把我撵走的?我尽了自己的一切努力去讨你的欢心,可你却抛弃了我!你本应让我幸福的,但却毁了我!你好无情无义啊,你告诉我,你将如何保存我托付给你的“东西”;你告诉我,你使我的心沉浸在那种崇高的幸福之中后又把它给夺走,你如何对得起我。天上的天使们呀,我曾经想蔑视你们的命运,我还以为自己是人间最最幸福的人……唉!我已一无所有,一钱不值了,我的一切,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了。我从幸福之巅峰一下子跌落到永恒悔恨的深渊。我还在触摸离我而去的幸福……我还在幻想着,然而却永远地失去了它!……啊!如果我还能心存一线希望!如果那一线希望不支撑我的心……啊,麦耶里的悬崖,我迷惘的眼睛曾目测过你千百次,你为什么就不能帮我解除烦恼呀!当我感受不到生命的价值时,我对生命也就不会再这么惋惜了。

第二部分 书信二 爱德华绅士致克莱尔

我们抵达了贝藏松,我首先想到的是向您报告一路上的情况。这一路,虽说不上是平平静静,但至少也没出现什么意外,您的朋友心病如此之重,身体就算是不错的了。他外表上还装着平静镇定的样子。他对自己的现状感到羞惭,所以在我面前尽力地压制自己,但是却无法掩盖住心中隐藏着的悲痛。我假装什么也看不出来,好让他自己去进行思想斗争,用他心灵中的一部分力量去压住另一部分力量的影响。

第一天,他神情十分的沮丧。我见马车速度太快,使他心里难过,便让车夫第一天没有赶太多的路。他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也缄默不语,没跟他说话,因为一句不慎的安慰会增加他心中的强烈痛苦。冷淡漠然反倒容易找到话说,而悲伤与沉默在此时此刻正是友情的真实表达。昨天,我开始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愤怒的表情,使他那木然痴呆的样子发生了变化。我们刚到一个落脚点还不到一刻钟,就开始吃饭,他极不耐烦地走到我面前,苦笑着问我:“我们为什么耽搁时间?为什么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停下来?”晚上,他假装话很多,但只字未提朱丽。他又开始问我一些问了不知多少遍了的问题,他想知道我们是否已经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然后又问我是否很快就能到达沃韦。每到一站,他第一件事就是忙着写信,但没写一会儿,不是把信纸撕了,就是揉成一团。我从火中抢出两三封这样的草稿,从中您可以隐约看出他的心境。可我认为他已经能够写出一封完整的信了。

这些他最初迹象所流露出的心情焦躁是可以猜想得到的,但是我却说不出这会造成什么后果,也说不出何时是个头,因为这完全取决于一个人的性格、激情的种类和可能产生的种种情况以及任何人的智力都无法决定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就我而言,我可以保证他不会因愤怒而出现什么问题,但我却保证不了他不会因沮丧绝望而出什么事。不管怎么说,任何人终归都是自己生命的主宰。

然而,我高兴的是他将会保重他的身体并尊重我对他的关怀,但这一点我靠的并不是友情(当然,友情在这中间是不可或缺的),而是他激情的性质以及他情人的激情的性质。人的心是无法长期地一门心思地专注于一个目标而又不对它产生感情的。朱丽的百般温柔可能会抑制她使他产生火热的欲望,但我也相信,像他那么热情似火的男人的爱情也必然会使她心有所动,没有他,她也不会那样春心萌动的。

我也敢于依赖他的勇气;他生就是敢于战斗并战而胜之的人。像他那样的情人是不会言败也不会滥用精力的。一股火热但不幸的爱情之火,虽然可能一时间,也许长时间占用他的一部分精力,但是,它本身就是其卓越才能的证明,以及他能够从这种爱情中获取增智益慧的东西的证明,因为崇高的理智要通过产生伟大激情的心灵同样的力量来保持,人们只有像对待自己的恋人那样热情似火才配运用哲理。

亲爱的克莱尔,请您放心,我并不比您少关心这对不幸的人儿的命运,我这并非出于同情,那只是一种软弱的表现,而是出于对正义和秩序的尊重,正义与秩序要求每一个人都处于对自己和对社会都有益的地位。这两个高尚的人是大自然让他们互为对方而生的,因此,他们必须在亲密的结合之中,在幸福的怀抱之中,才能自由地发挥他们的能力和长处,以便以他们的榜样光照大地。为什么要让一种荒谬的偏见来改变永恒的方向,来扰乱有思想的人们的和谐呢?为什么要让一个凶蛮父亲的虚荣心,这样横蛮地去避挡他们的爱之光芒呢?为什么要让这种虚荣心使得两个为了帮助他人解除痛苦才降临人世温柔和善的人自己倒痛苦悲伤起来了呢?夫妻关系不是最自由也最神圣的保障吗?是的,凡是妨碍它的法律都是不公正的,凡是包办代替或者破坏这种关系的父亲都是暴君。这种大自然赋予的纯洁的结合既不受制于君权也不受制于父权,它只受制于上帝的权威,因为上帝知道如何指导人心,并且,在命令他们结合时,要求他们彼此相亲相爱56。

不顾性情是否相契相合,只看公众舆论,这有什么意义?财产的不同和门第的差异在婚后就显不出来了,对幸福与否并不产生影响,但是性格和脾气的不同却是永远存在的,由此还会造成夫妻间的幸福或不幸。一个完全以爱情为择偶标准的年轻人是选择不好配偶的,而一个以舆论为嫁女择婿标准的家长则更选不好女婿。若是女儿缺少理智或经验,无法判断男方的人品和才智,无疑一位好父亲就该帮她一把,他的权利,甚至他的义务就是要对他的女儿说:“女儿呀,这是个诚实的人,或是个骗子;这是个有理智的人,或是个狂人。”这才是一个做父亲应该说的,其他的则完全应由他的女儿去判断。暴虐的父亲们高喊,“这么一来,社会秩序就乱了套了,”但其实正是他们在扰乱着社会的秩序。社会地位的高低是根据才能来判断的,而两个人的相爱应由他们自己去选择,这才是真正的社会秩序;以出身或财富去判断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社会秩序的破坏者。对这些人我们应当鄙夷不屑,严加惩处。

人们应当群起而攻之,使这些错误得以矫正;反对暴力,维护秩序是人的天职。如果我能不顾一位老者的无理反对,使这两个情人结合在一起的话,您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尽力促成这天作之合,不管别人赞同与否。

亲爱的克莱尔,您比朱丽幸福,您有一位不自以为比您更懂得如何去追求幸福的父亲。他之所以让您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也许并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有远见,也不是因为他过分地宠爱您。不过,如果效果好,让您自由选择,您又何必费心乏力地去想他为什么这么做呢?您若是不滥用他赋予您的自由的话,您二十来岁所做出的选择很可能会得到您那位开明父亲的赞同的。您心中充满的唯有友谊,所以很少有心思去想到火热的爱情,您把一切都留待婚后去弥补了。您更像是个朋友而非恋人,即使您不是一个最温柔的妻子,您也将是最贤惠的女人,而且,通过理智形成的这种结合,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加甜蜜,并同理智一样地长久持续下去。心灵的冲动是盲目的,但又是无法压抑得住的,硬要对抗它,则会导致自身的灭亡。经过理智考虑而结合的又没有遭到阻挠或偏见作梗的人,是幸福的人。如果不是遇到一个顽固父亲的无端阻挠,我们的那两个情人本来也会是幸福的一对的。尽管有这么一位顽固的父亲,如若他俩中有一个人给出出主意的话,他俩本来也就结成美满姻缘了。

朱丽的例子和您的例子同样都表明,两个人是否相配,完全应由他俩自己去判断。如果爱情不占主导的话,理智将独自做出选择,您的情况就是这样;如果爱情占着主导,本性就已经做出了选择,这就是朱丽的情况。这是大自然的神圣原则,人是不能违背的,一旦违背,必将遭到惩罚,只考虑身份、地位,那么这种婚姻必然会造成种种的不幸与罪孽。

尽管冬天早已来临,而且我又必须回罗马去,但在我所照看的这位朋友的精神状态没有完全稳定之前,我是不放心离开他的,因为他是我觉得品德高尚的人,而且又是您托付给我的。如果说我无法使他幸福的话,我至少可以尽量地使他成为一个明智豁达之人,使他能够像个男子汉似的去承受人间的种种苦痛。我决定陪他在这里待上半个月,但愿在此期间能够获悉朱丽和您的消息,但愿你们两人一起帮助我医治他心灵上所受到的创伤,目前对他还无法晓之以理,而只能动之以情。

随信附上一封给您女友朱丽的信,请您勿托人转交,您得亲自交给她。

随上封信附的书信片断



在我动身之前,我为什么就没能见您一面?您是担心我在离开您的时候一命呜呼吗?慈悲的人呀,您放宽心吧。我活蹦乱跳的……我没有生病……我还活着……我想念您……我怀念您爱我的那些时日……我心里有点难受……载我的马车让我惊吓……我一见到它便像霜打了的树叶一般……今天我无法再给您多写了。明天,我也许精神好些,或者我无须……



这几匹马跑得这么快,是要把我拉到哪儿去呀?这个自称是我的朋友的人如此热情,他想把我带到何方?我得远离你吗,朱丽?这是你下达的命令吗?是把我送到你不在的地方吗?……啊!你疯了,姑娘!……我在目测我匆匆跑过的路程。我是从哪儿来的?我要去往何处?为什么这么快马加鞭地飞跑?狠心的人们,你们是在担心我不会早点死吗?啊,友情!啊,爱情!你们是配合好了这么干的吗?这就是你们在为我好呀?……



你如此狠心地撵走我时,你是否好好问过自己的良心?你告诉我,朱丽,你能永远抛弃……不,不,我十分清楚,你的那颗温柔的心在爱着我。不管命运如何,你的心将总会不由自主地爱我直到命丧黄泉……我看得出,你是受人支使……

你这样会让你自己悔恨一辈子的!……唉!到那时候,就悔之晚矣!……怎么!你可能会忘掉……怎么!我会错怪了你!……啊,你想一想你自己,想一想我,想一想……你听我说,现在还来得及……你狠心地撵走了我,我像风儿似的离去……你说句话,只说一句话,我就像闪电似的回来。你说一句话,我俩就能永远长相厮守:我们应该这样……我们将会这样……啊!风儿吹走我的抱怨!……可我却在逃离!我将生活在远离你的地方,并将死在远方!……生活在远离你的地方!……

第二部分 书信三 爱德华绅士致朱丽

您表姐将会告诉您有关您朋友的情况。不过我认为他自己也会给您写信的,这班邮车就会把信带给您的。我先写这两句,免得您心焦,然后您就可以踏踏实实地看这封信了,因为我想告诉您,他的情况需要您的亲切关怀。

我对人颇为了解;在短短的几年中,我了解了不少的人;我花费了很大的精力获得了不少的知识,是激情之路把我引向哲学思考的。但是,就我迄今所观察的来说,我还从未见过您和您的情人这么特殊的情况。这倒不是你们两人有什么明显的特征,让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你们与众不同,而是因为很难确定你们的特征,所以不仔细观察你们的人就把你们当成了一般的人。但唯其如此,你们才更显得与众不同,而一般人所欠缺的典型特征,在你们身上却全都表现得十分清楚。同一个模子里铸就的东西,都各有其独特的特点,如果其中有一个是完美无缺的,尽管一眼看上去很美,但仍需要长时间的观察才能了解其美。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情人时,我被一种全新的感觉所震惊,在我用理智去辨别这种感觉时,这种感觉就日益地在加深。对您,情况则不一样,我对您的感觉十分强烈,以致我把这种感觉的性质都搞错了。这倒并不完全是性别差异产生的印象,而是另一种完美的特征使然,即使没有爱情的成分,心灵也会感觉到的。我看得出来,没有了您的朋友,您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我却看不出来,如果没有了您,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许多男人可能同他很相像,但世界上像您这样的女子唯有您朱丽一人。在犯了一个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错误之后,您的来信使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情感。我认为我绝不是忌妒之人,因此也不是个钟情的人;我认为您太可爱了,我配不上您,您需要一颗心的情窦初开,而我的心却是根本不配的。

自此时起,我就对你们二位的共同幸福,怀着一种绝不会消失的关心。因为认为能够排除所有的困难,所以我对令尊提了一个很不恰当的建议,帮了一个倒忙,但这个倒忙反而更加激起了我的热情。请您放心,我还能弥补自己给你们造成的全部伤害。

啊,朱丽!问问您的心吧,看看您是否有可能扑灭吞噬您的心的那股烈火吧。也许在一段时间内,您能阻止这股火的蔓延,但是,天真纯洁的朱丽要是屈服了,在跌倒之后她又怎么能够重新站立起来呢?她又怎么能够抵御充满着往日欢乐时光的难以战胜的爱情呢?年轻的情人啊,您别再抱幻想了,抛开那份迷惑了您的自信吧。您已经误入歧途,如果您还要继续抗争,您将身败名裂,您的善良感觉将逐渐地扑灭您所有的美德。爱情已渗透到您的心底,您很难把它驱除出去;它像一股侵蚀力极强的水似的渗透到您的心田,要消除它的影响,就必然同时扑灭掉您天生的温柔情感;而当您心中已不再有爱情的时候,您也就不再具有任何让人敬重的地方了。现在,既然无法再改变您的心态,那么您必须做些什么呢?只需做一件事,朱丽,那就是使您的爱情取得合法地位。因此,我向您提供唯一的一个办法,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照这个办法去做,运用上苍赋予您的高尚理智来保护您的天真和美德,否则您有可能将永远玷污它赐给您的这份珍贵的礼物。

我在约克郡有我祖上留下的一大片土地。城堡虽然古旧,但却完好无损而且舒适;地方虽然偏僻,但却有山有水,景色宜人。从园林尽头流过的乌斯河既提供了赏心悦目的美丽风光,又为食物运输提供了方便。物产相当丰富,足以让土地的主人过上像模像样的生活,而且经营得当,收入可以翻上一番。在这块幸福宝地上,没有可恶的偏见;老老实实的居民们仍旧保存着古代的淳朴民风,而且,在那里还可以看到您的朋友以他那动人笔触描绘的瓦莱的那种景色。朱丽,假如您愿意同他一起住在那里,那这片土地就归你们,你们就可以在那儿共同实现我在我那封信的末尾提及的所有温馨愿望了。

来吧,你们这对天造地设的真正情侣,来吧,你们这对可爱的忠贞情人,快来占有这块专供纯真无邪的爱情藏身的地方吧。在那里,当着上苍和众人的面,系紧那条把你们结合在一起的温柔纽带吧;用你们美德的典范来给这块尊崇美德的土地增光添彩吧,淳朴的当地居民将仿效你们的美德。愿你们在这块宁静的土地上永远幸福地生活,品尝纯洁心灵的快乐!愿上苍祝福你们纯洁的爱情,赐予你们如你们一样的一群儿女!愿你们白头偕老,子孙绕膝,享尽天年!愿你们的子孙后代,有一天怀着缅怀之情,来到这块美满姻缘的幸福之地,发自内心地感叹道:“这是两个天真无邪的人的长眠之地,这是两个情人的安息之所!”

您的命运掌握在您自己的手中,朱丽。好好掂量掂量我向您提出的这个建议吧,抓住主要之点,至于其他的问题我将同您朋友好好研究,一旦决定,绝不更改,而且,我将负责让您平安地启程,并同他一起小心谨慎地让您平安抵达目的地。一到那里,你们马上就能毫无阻拦地公开举行婚礼,因为在我们那儿,一个及笄女子自己的婚事完全可以自己做主,无须征得他人的同意。我们开明的法律从不违背自然规律;即使在这种幸福的结合中会出现点问题,那也比这种法律所预防的问题要少得多。我把我的仆人留在沃韦了,他是个诚实的仆人,人很厚道,办事谨慎,忠心耿耿。您可以放心地让他捎口信,或者通过雷吉阿尼诺捎信,但可别让雷吉阿尼诺了解信的内容。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去接您,在您的情人没到您那儿之前,您可别离开您父母家。

现在,我让您先考虑考虑。不过,我再说一遍,您千万别为他人的偏见所误,绝不可举棋不定,不要为保名声反而铸成大错。如果您拒绝我的建议,我已预料到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一位脾气暴躁的父亲的蛮横专断将把您推向深渊,等您跌落时才会发觉,但已为时晚矣。您那极端温顺的性格有时候使您胆小怕事,这样下去您将会成为虚幻的门第之见的牺牲品。您将违心地嫁给一个您所不愿嫁的人。公众的称赞将不断地被您良心的呐喊所否定;您虽受到称颂,但却会遭到人们的蔑视,以致您宁愿被人遗忘而保住自己的美德。

附言:由于我吃不准您会如何抉择,所以我是在您的朋友浑然不知的情况之下给您写这封信的,我怕一旦您拒绝,我精心照料您朋友的效果就被毁于一旦了。

第二部分 书信四 朱丽致克莱尔

唉!我亲爱的,昨晚你让我多么的心神不定呀!一想到那封要命的信,我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呀!不,别再用那种危险的诱惑来扰乱我的心了。我还从未这么心神不宁过,我还从未这么束手无策,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以前,我还有一定的智慧与理智来指引我的心灵;在所有尴尬的情况下,我一下子就能判断出最切实的办法来,立即付诸实行。可现在,我已一蹶不振,脑子一片糊涂,总在相互矛盾的情感之中摇来摆去:我这颗软弱的心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我盲人骑瞎马似的难辨方向,偶然地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来,可道德却又不允许我去做,还没少让我因此而感到愧疚。你知道我父亲要把我许配给一个什么样的丈夫,你也知道我心系何人。如果我要做一个有道德的女子,父命和信仰就会强加于我一些相反的义务。如果我按自己的心愿行事,那就得考虑是要情人还是要父亲。唉!无论是听凭爱情还是听凭天性行事,我都不可避免地要使他俩中的一个处于绝望的境地;如果我为天职做出牺牲的话,我就不可避免地要犯下罪孽,因此,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将既是不幸的人又是犯罪之人般地死去。

啊!我温柔可爱的朋友,你一直是唯一替我出谋划策的人,你有多少次把我从死亡和绝望中搭救出来,今天,我请你看看我的心灵已处于多么可怕的状态,看看我今天是否更加需要你的关怀和救助。你知道我是会听从你的意见的,你的建议我是会遵从的,在事关我的终生幸福的问题上,我是会听从你这个朋友的忠告的。你可怜可怜我的困难处境吧,是你让我陷入其中的呀。既然你已开始关心我的事了,那就好事做到底吧;帮我鼓鼓勇气吧;帮帮我这个只能靠你才能动脑筋的人吧。总之,你深知我这颗爱你的心:你比我自己还要了解它。告诉我该怎么做,在我已不再有思考的能力和抉择的理智时,你就替我做出抉择吧。

你再看一看,那个侠义的英国人的信,再看它个成百上千次吧!我的天使。啊!让你的心被爱情、宁静、美德以及可能又会给我带来幸福的美景所打动吧!啊!心灵甜蜜迷人的结合呀,我的心要是受到夫妻关系的制约,我还能享受得到它吗?难道我还能回忆从前即使无限愧疚时都还能感受到的种种难以言表的欢乐吗?怎么!我还有权拥有幸福和清纯吗?怎么!我还能在一个我所崇敬的丈夫以及我们爱情结晶的围绕中安然逝去吗?……我只是犹豫了片刻!我不会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而投入那个使我犯了错误的人的怀抱里去!我已经不能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了!……唉!我的二老双亲已无法看到我从泥潭中走出来了!他们无法看到我以他们扶养我的方式对他们尽我的一份孝心了!……忘恩负义、丧尽天良的女儿,你不尽孝道,谁来替你尽孝道呀?你这不是在用一把尖刀捅你母亲的心吗?你也可能会成为一个母亲的呀?一个败坏门风的女儿能让她的孩子们光宗耀祖吗?你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们生养了你,可你却撇下了他们!让他们的晚年在巨大的痛苦与羞辱中度过……而你却以此巨大代价去享受幸福!

上帝啊,这景象多么的可怕呀!悄悄地离开自己的家园;让家庭蒙羞;把父亲、母亲、朋友、亲戚和你统统舍弃!你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我心中的至爱,自童年时起我几乎就没怎么离开过你,我也得连你也撇下了,失去了,再也见不到了!……啊!不,绝不……这么多的痛苦会撕碎你朋友的心的!我要在这么多的痛苦中做出选择,而又没有任何的幸福可以给我以安慰。唉!我已误入歧途,我已无力去进行这么多的战斗,我的理智已被搅乱,我既丧失了勇气又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有你才能给我以希望。你要么帮我做出抉择,要么就让我死了算了。

第二部分 书信五 复信

我亲爱的朱丽,你现在已不知所措,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你的这种情况我早有所料,但我未能防止;我已感觉到,但又无法为你分忧,而我觉得你目前的处境最最糟糕的就是,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也帮不了你。当事情牵涉的是谨慎从事的时候,友情是会跑来帮助一颗急躁不安的心灵的;如果必须在好与坏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一个因激情迸发而难以分清好坏的人,对于别人不痛不痒的忠告是听不进去的。但这一次,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你的本性会既赞同它又否定它,你的理智会既斥责它又欣赏它,你的天职会让你既不能为又不得不为。结果是怎么做都是可怕的。你既不能举棋不定又不能很好地做出选择。你只好比较一下那些害处,两害相较取其轻,而这又只是你的心灵才能辨别出来的。对于我来说,解决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令我生畏,而其后果则又让我忧愁。无论你选择什么办法,那对你都是很不合适的。而我,由于我无法向你展示合适你的选择,又无法引导你走向真正的幸福,所以我没有勇气决定你的命运。这是你第一次遭到我这个朋友的拒绝,但这也是最后的一次,因为我清楚地感到,我将因此而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我这么不够朋友,是因为在这种不能用理智而只能按你的心愿去做的事情上,我要帮你出主意的话,就只会出个馊主意。

你别错怪我,我亲密的朋友,别过早地说我的不是。我知道,有一些谨慎的朋友在难办的事情上拒绝发表自己的看法,生怕连累自己,尤其是害怕给朋友增加危险。唉!你很快就会明白这颗爱你的心为什么会这么谨小慎微!请允许我暂时不同你谈你的事情,先来谈谈我的事吧。

我的天使,难道你从未发现你周围的人是多么的爱你吗?一位父亲或母亲疼爱自己的独生女儿,我想这毫不奇怪;一个热情似火的年轻人爱上一个可爱的人儿,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但是,像德·沃尔玛先生这么一个头脑冷静而成熟的男人看见了你,生平头一次动了心,这就说明点问题了。全家人都把你当成宝贝;我父亲这么个很少动感情的人也非常喜欢你,甚至比对自己的孩子还要喜欢;朋友、熟人、仆人、邻居,甚至全城的人全都崇拜你,对你关心备至,这其中难道不无原因吗?我亲爱的,如果你身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这种一致的爱看来是不可能的。你知道这原因究竟何在?这并不是因为你容貌娇美,脑子聪明,仪态大方,也不是因为你具有大家所说的讨人喜欢的本领,而是因为你具有一颗温柔的心和那份无与伦比的柔情。我的朋友,是因为你爱别人,别人才这么爱你。一个人可以抵御一切,就是抵御不住温柔情感;要得到别人的爱戴,只有先给别人以爱,除此而外无任何可靠的方法。成百上千的女人都比你漂亮,有好些也同你一样的仪态端庄,但是只有你除了风采迷人而外,更有一些风韵,不仅让人喜爱,而且一见到你便会动心。我感到,你这颗温柔的心只想到奉献,因此它所寻求的温柔情感,也就自然而然地前来寻找它。

譬如,你看到爱德华绅士对你那位朋友的种种不可思议的关怀爱护,就觉得十分惊讶;你看到他为了你的幸福而在奔忙,就非常惊叹;你赞赏不已地接受他慷慨的馈赠,说他那纯粹是出于美德,因此我的朱丽,你就被深深地打动了!亲爱的表妹,你这就大错特错了!上帝饶恕我,我这可不是在故意贬低爱德华绅士的善良心意,也并非在贬损他的博大胸怀!不过,请你相信,他的这种热情尽管很纯净,但是,在同样的情况之下,要是对待其他的人,他就没有这么热情了。是你和你朋友无比的人格魅力在促使他这么卖力,以致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出来。他这么做是出于对你俩的爱慕,而他却误以为是荣誉使然。

但凡具有一定素质的人都具有这种魅力。可以说,他们能把别人改变成像他们那样的人;他们具有一个影响范围,在这其中,任何东西都抵挡不住他们:人们一旦了解了他们之后,就不能不效仿他们,而且他们以自己的崇高品德把周围的人全都吸引到身旁。正因为如此,我亲爱的,你也好你朋友也好,也许永远也不会了解自己周围的人,因为你们会认为他们做事情会像你们一样,而不会按他们自己想的那样行事。你们替跟你们一起生活的所有人定了调子,结果,他们要么就躲开你们,要么就变成像你们一样的人,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将看到的人,同你们一样的,恐怕绝无仅有。

现在,来谈谈我吧,表妹。我同你的家世相同,年龄相仿,尤其是兴趣和脾气相投,但性格却完全相反,可我俩自孩提时起就形影相随了:

这种美好的关系对我这个与你在一起生活的人所产生的影响,你周围的人都感觉到了,可你自己又是怎么认为的呢?你以为我俩之间可能只不过是一种普普通通的关系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都能从你的眼神里获得快乐,而我的目光不同样也在使你感到快乐吗?难道你没有看到我这颗被感动了的心乐意分担你的痛苦,愿意与你一起哭泣吗?我能够忘记,当你们初恋情浓意深的时候,你并没有感到我俩的友情对你碍手碍脚,在你的情人对我颇有微词的时候,你也没有把我支得远远的,不让我看到你投怀送抱的情形?我的朱丽,那个时刻是个严峻的时刻;我知道这种投怀送抱在你那颗胆怯的心中是一种多大的牺牲。如果我只是你的一个普通朋友,我就绝对不会成为你的知己,我俩心心相连,感情至深,今后也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俩分开的。

在女人中间(我是说在懂得爱情的女人中间),是什么在使她们的友谊不冷不热,难以持久?是爱情的自私,是容貌的娇美,是对征服男人的本事的忌妒。如果这种种原因能使我们俩分道扬镳的话,我们俩早就各奔东西了。即使我的心对爱情无动于衷,即使我不知道你的爱情之火只有到你生命结束时才会熄灭,我也知道你的情人就是我的朋友,也就是说,是我的兄弟:谁看见过我们这样的友谊最终会导致爱情呢?至于德·奥尔伯先生,他肯定会永远珍惜你对他的感情,我对此毫无意见,而且我也不会硬拉住他不放,你想把他从我手中夺走,我也无所谓。唉,我的好表妹!若能用他的感情来医治你感情上的创伤,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有他当然很高兴,但放弃他我同样也很乐意。

至于说到容貌方面,我是能够做到让自己能多美就多美的,而你又是一个不想与我争个高低的姑娘,我深信,一生中你的脑子里是从不会去想我俩谁更美的。我对容颜美并非完全无动于衷;我知道容颜美对我很重要,我在这方面并非一点也不担心。我甚至觉得,我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豪,但也不忌妒别人的美,因为你的姣好容颜,对我的容貌毫无影响,丝毫不会夺走我的美,而且,因为你的美,反而使我更加美,因为你的风采,使我更加可爱,因为你的才情,使我也显得颇具才华。我以你的种种完美来衬托我的美,而我高尚的自尊正是寄寓于你的身上。可我并不怎么喜欢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威慑他人,我长得挺美,用不着去吓唬别人。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因此我用不着为了表示谦恭而说自己逊于你。

你急于想知道我究竟想说些什么,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无法向你提出你向我征求的意见,其原因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不过,你为你自己将拿的主意同时也将是为你的朋友我拿的主意。不管你的命运如何,我都决心与你风雨同舟。如果你出走,我就跟着你去;如果你留下,我也留下。我已经下了这种不可动摇的决心,我应该这么做,什么也无法让我回头。我的该死的宽容造成了你的不幸,因此,你的命运也就是我的命运。我的朱丽,既然自童年时起我们就形影不离,那我们到死也必须如此。

我猜想,你会觉得我的想法太荒谬太愚蠢了,但实际上它比看上去要明智得多,而且,我也没有你那些犹豫不决的理由。首先,譬如我的家庭,如果说我离开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的话,那我也是在离开一个不管我们的父亲,他对孩子们撒手不管,让我们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这么个态度并非出自于对孩子们的爱,而是由于他对孩子们并不关心。如你所知,他操心的是欧洲大事而非家庭琐事,他的女儿对他来说远没有“国事诏书”重要。另外我也不像你,我不是独生女,他的孩子不少,所以少了我一个,他也不一定知道。

我放弃了一个就要签订的婚约了吗?没有,我亲爱的,而如果德·奥尔伯先生爱我的话,他倒是可能会有点遗憾的。就我而言,尽管我赞赏他的人品,尽管我并不是不喜欢他这个人,如果我失去他这么个非常诚实的人的话,我会感到遗憾的,但是,与我的朱丽比较起来,他对我来说就算不了什么了。告诉我,亲爱的,灵魂有性别之分吗?说实在的,我真的没有觉得我的灵魂是女人的灵魂。我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怪念头,但我对爱情却想得不多。一个丈夫对我来说确实是有用的,但他总归只不过是一个丈夫罢了。我是个自由身,长得也算过得去,要想找个丈夫的话,世界这么大,还是能够找得到的。

表妹,你千万要小心,尽管我是从不犹豫的,但这并不等于说你做事就不必三思而后行了,这也不等于说我想让你按我的意思去做,因为我说了你走我也跟着你走。我俩的情况大不相同,而你应尽的义务比我的大得多。你也知道,我心里装满着的几乎只有唯一的一种爱,它压过了其他所有的感情,使得其他的感情似乎全都化为乌有了。自童年时起,我就喜欢你,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无法抗御的温馨的习惯。我全身心地只爱着你一个人。如果因为随你而去,而要斩断某种情缘的话,我将以你为榜样,鼓足勇气去斩断它。我将对自己说,我在效仿朱丽,而且我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

朱丽致克莱尔的便笺

我无可比拟的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非常的感谢你。我至少要尽一次自己的义务,以无愧于你。

第二部分 书信六 朱丽致爱德华绅士

绅士,您的来信深深地感动了我,让我感佩不已。您所屈就保护的那个朋友一旦得知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时,他也同样会对您感激不尽的。唉!只有落难之人才能体会得到善良的心灵是多么的珍贵。我们已经在许多方面得知您的善良心地,而您侠义的品德将始终让我们感动,对此我们已不再感到惊讶了。

得到一位如此慷慨侠义的友人的照顾,从他的善行义举中获得命运拒绝给予我的幸福,对我是多么美好的事呀!但是,绅士,我对此并不乐观,因为我感到命运将使您的善良愿望难以实现。我命运不济,将辜负您的一片热心,您向我提供的幸福美景反而使我更加感到我无法得到这样的幸福。您向两个落难的情人提供一处舒适而安全的隐居所,使他俩的爱情在那里合理合法,庄严地举行婚礼。我知道,有您的庇护,我将能轻易地逃过愤怒家人的追逐。对于爱情来说,这已经是太好的了,但这样就足以得到幸福吗?不可能。如果您真的希望我能心安理得,心里踏实的话,您就得给我提供一个更加安全的避难之所,使我在那儿可以不会感到羞惭和愧疚。您在为我们的需要想方设法,而且,还无比慷慨地把您的一部分家产送给我们。有了您的馈赠,我比从自家所得更富有,更风光,在您的庇护之下,我什么都不缺了,您将像我的父亲一样。唉!绅士呀,在撇下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之后,我还配有另外一个父亲吗?

现在我感到良心谴责的就是这个,别人私下里的议论纷纷必然会让我心碎。问题并不在于了解我是否有权违背父母之命去安排自己的生活,而在于我这么做了之后,会不会让他们悲痛欲绝,沮丧绝望。唉!我必须考虑,我是否有权夺去二老的生活乐趣。往后,我还怎么去处理好血缘与我的天性间的关系?我这颗温柔的心还怎么表达对父母的孝心呢?心存此想,不就是开始变成一个罪人了吗?既然不想成为一个有罪之人,那我是不是要认真地考虑我应尽哪些义务呢?谁会不这么考虑呀?我会吗?我将要无情地撇下的可是生我养我并爱我的亲人呀,是把我视作他们唯一的希望和欢乐的亲人呀!一个是已年近六旬的父亲,一个是体弱多病的母亲!可我却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当他们风烛残年之际,孤孤单单,无人照顾之时,我本应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的,可我要撇下他们,独自离去!让他们在晚年竟然蒙受羞辱,抱憾终生,悲伤痛哭!这会让我良心不安的,会让我恐惧不已的,我脑海中必定会不断地浮现出父母双亲临终前凄惨悲凉、无人安慰的情景!会浮现出他们诅咒把他们抛弃使他们受辱的不肖女儿的情景!不行!绅士,我不能这么做,我抛弃道德,道德也将抛弃我,它将永远不会留存于我的心中。这种可怕的念头会代替道德跟我说话,它将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让我一生一世不得安宁,即使生活幸福,但内心却是痛苦的。总之,如果命运安排我在余年中如此悔恨交加地活着,那么这种生活就太可怕了,可怕得让人难以承受,因此,我宁愿另想他法。

我承认,您的推论我无法反驳,而且我认为它们非常非常的有道理。但是,您尚未结婚,您根本就感觉不到,您必须在做了父亲之后,才有权替别人家的孩子出主意吧?至于我,我的主意已定,我很清楚,我的父亲将会让我成为不幸的人,但是,即使我在不幸中悲鸣也比陷他们于不幸要使我心安理得得多,因此,我绝不离家出走。多情人的美妙幻想,令人迷恋而神往的幸福,你快快地远去吧!去消失在黑夜的梦境中吧!你对我来说已无实际意义了!而您,慷慨侠义的朋友,忘掉您的美好计划吧,让一个衷心感激您的人把它留存在心底里永不忘记吧。如果我们的巨大痛苦丝毫没有使您的博大胸怀失去勇气,如果您的侠肝义胆没有完全耗尽,您仍然会有机会为我们提供帮助的。您把他当成朋友的那个人,在您的关照下,是一定会配做您的朋友的。别按您现在所看到的情况去判断他;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绝非怯懦使然,而是一个热情而傲岸的有才华之人与命运抗争导致的结果。表面上倔强的人做事往往是因为愚昧而非出于英勇;俗人根本不了解强烈的悲痛;意志薄弱者根本不会孕育伟大的激情。唉!而他的倔强之中却有着那种使他具有高尚心灵特征的强烈情感,而正是这种情感力量造成了我今天的羞惭与绝望。绅士,请您相信,如果他只是个平常人,我朱丽也就不会这么被毁掉了。

不,不,这种秘密的爱您早已有所察觉,根本没有瞒得过您。尽管您并不很了解他,但他是值得您去为他做一切努力的。您已了解了他,如果可能的话,望您为他做出更多的努力。是的,请您成为他的慰藉者、他的朋友、他的保护者、他的父亲。我是既为了您也是为了他而如此这般地恳求您的。他是不会辜负您的信任的,他会以其正人君子的行为来报答您的恩惠,他会听从您的开导,仿效您的美德,从您那儿学会明智的。啊!绅士,如果他留在您的庇护下,成为一个他能成为的高尚的人的话,您将会为您的业绩而自豪的!

第二部分 书信七 自朱丽

唉,我亲爱的朋友呀!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希望,你竟然在我悲伤至极时,也跑来往我心里捅刀子!我已准备好接受命运的打击,我对此早有预感,我可以坚强地忍受,可是你,我正是为了你才遭受到命运的打击的!唉!来自你那方面的打击我可是无法忍受的,看到你这个本来应使我的痛苦得到安慰的人在加重我的苦难,我实在是受不了。我曾企盼着你会给我以种种温柔的慰藉,但它们却随着你勇气的丧失而化为乌有了。我有多少次暗自欣喜,以为你的勇气能使我振作起来,你的优点能抹去我的缺点,你的美德能使我沮丧的心恢复活力!我曾多少次边擦拭我的苦涩的泪水边暗自寻思:“我是为他而受苦,他值得我去这么做;我虽有罪过,但他是个有德之人;尽管我忧心忡忡,愁绪万端,但他的忠贞在支撑着我,而且我感到他在内心深处想着补偿我的所有损失!”我的希望落了空,第一次考验就把它给摧毁了!那升华所有情感并增强美德的爱情今又何在?那些豪迈的箴言都去了哪里?仿效伟人的宏愿现在怎么样了?那位不幸的无法动摇其意志的哲学家现在在何处,怎么一遇到要与自己的情人分离就崩溃了?当我看到那个引诱了我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勇气、只图欢乐、一遇挫折便灰心丧气的懦夫,是一个需要理智而又不会运用理智的昏庸之人的时候,我今后还怎么有脸活着呀!啊,上帝!我已因失身而感到无比屈辱,难道我还要因看错了人而再受羞辱吗?

看看你自己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儿了!你鬼迷心窍,性情乖张,竟致残酷地指责我!竟敢埋怨我!竟敢怨恨我!……怨恨你的朱丽!……真是蛮不讲理!……你那么内疚,为什么还写那样的话?你曾那么的钟情,却为何能鼓起勇气来侮辱我?唉!如果你对我的心有所怀疑,那就说明你的心是多么的可鄙!不,你不要怀疑我的心,你也不能怀疑我的心,我的心是忠贞的,你的愤怒是没有道理的。就在此时此刻,我憎恨你的这种不公平,你看得很清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愤懑。

就算我因盲目相信他人而落到这步田地,就算我的计划功败垂成,但这能怪我吗?如果你了解我曾抱有什么样的希望,为了你和我的共同幸福而大胆地构思了哪些计划,以及我全部的希望又是如何落空的,你就会为你的粗暴而感到汗颜的!有时候,我还在暗自高兴,认为你对这些情况会更清楚地了解的,你会为自己错怪了我而感到后悔的。你知道家父是下了死命令的;你知道众人在议论纷纷的;其后果我也是有所预料的,并让我表姐向你说明了,而你同我们一样是感觉到了的;因此,为了使我俩能彼此为对方而保重自己,我们就必须服从让我们分开的命运的安排。

你竟敢说我把你给撵走了!你这个缺心眼的情人,我倒要问问你,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呀!没良心的!是为了一个真心实意、为了我宁愿死个上千次也不愿看到我受辱的人!你说,如果我名誉扫地,你会怎么样?你想忍受我遭人羞辱的情景吗?那好,你就来看我受辱吧,狠心的人,如果你真的是这么想的,那我就会像你一样有勇气去牺牲我的名声,忍受羞辱。来吧,别害怕我这个爱你的人会不承认你。我已准备好当着苍天和众人的面,讲述我们俩彼此曾经感受到的所有一切;我已准备好了要当众宣称你是我的情人,要为了爱情和羞耻而死在你的怀里。我宁可全世界都知道我的柔情也不愿意看到你对此有片刻的怀疑。你对我的责怪,比别人对我的羞辱更加让我痛苦。

我求求你,永远结束这种相互间的埋怨吧,我已经无法忍受了。啊,上帝!我们彼此相爱,怎么能互相争吵呢?在彼此急需相互安慰的时刻,怎么还能互相折磨呢?不,我的朋友,你并没不高兴,干吗非要装作不高兴呢?让我们去怪命不好吧,别去抱怨我们的爱情。从未有过我们这么完美的结合;从未有过我们这么长久的爱情。我们俩的心已经交融,不会再分离;我们是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分开来就无法再活下去。你怎么能光感觉到自己很苦?你怎么就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你的朋友我心中的苦?你的心怎么就一点也听不到她的轻声哀叹?她的轻声哀叹比你狂躁的喊叫更加的悲伤!如果你理解我的痛苦的话,你就会知道我的痛苦比你的痛苦要大得多!

你认为你的命运很悲惨!那你看看你的朱丽的命运吧,你一定会为她的命运而哭泣的。在我们俩共同的不幸中,你比较一下我这个女性和你这个男性的处境,看看我俩谁最值得同情。明明是激情涌动却要装作无动于衷;明明心中藏有千般苦却要强颜欢笑,装作快乐;明明内心激动不已,表面却要装作平静;明明心中那么想嘴里却要另外说;明明心中浮想联翩却要声色不露;明明不安分却要装作一本正经;明明不庄重却要撒谎掩饰,这就是我这种年龄的女孩子的惯常情况。我们的美好时光就是在好心的专横下度过的,最后,还不得不遵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个并不称心如意的郎君!但是,想拴住我们的心那纯属枉然;我们的心是不受奴役的,它要按自己的愿望行事。在一种非上天强加的枷锁束缚之下,我们只有身体被缚住,而心灵则是缚不住的:身体与信仰是不相同的;你在迫使一个不幸的女子犯下罪孽的同时,必然让她在这方面或那方面违背忠实的神圣义务。是有一些比较乖巧女人的。啊!这我是知道的。她们根本没有恋爱过,她们真是幸福呀!她们能够抵抗得住;我也曾想抵抗爱的诱惑来着。她们确实比我更坚强,但难道她们就比我更重美德吗?没有你,只要没有你,我本会始终热爱美德的。是不是我真的就不再爱美德了?……你毁了我,而我还要来安慰你!……可我将会怎么样呢?……没有爱情的安慰,光靠友情的安慰是没有什么用的!在我身陷困境时谁将会安慰我呢?我会遭遇什么样的可怕命运呀!因为我这个在罪恶中生活过的人,在一个令人厌恶的、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婚姻中,还会重新犯罪的!如果我屈从的话,我还能在哪儿找到足够的泪水来痛哭我的过错和我的情人呀!在我一蹶不振的情况下,我还哪有力量进行反抗呀!我想我已经看到我愤怒的父亲在大发雷霆了。我想我已经感觉到本性的呐喊在激动着我的五脏六腑,已经感到痛苦的爱情在撕裂我的心。失去了你,我就成了无本之源,没有了依靠,没有了希望。过去的事情使我堕落,现在的情况使我悲伤,将来的结局使我恐惧。我曾以为,我为我们的幸福做了一切,可我却只是让我们更加的让人瞧不起,不得不更加痛苦不堪地分离。虚幻的欢乐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愧疚懊丧,而使我受辱的羞耻则难以洗刷。

是我,是我既软弱而命又不好。让我痛哭和忍辱受罪吧;我就是哭干了眼泪也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错;时间本能够医治一切,但给我提供的只是痛哭的由头。可是你,你并无任何暴虐可担心的,羞耻事并没有毁了你,你只是感到了不幸的影响,但至少可以保有最初的美德,可你怎么竟然堕落到像个女人似的在哀叹、在呻吟,而且还像个疯子似的在发狂呢?难道我还没有受够因你而起的别人的蔑视吗?我受人蔑视却并未使你也遭人唾弃;我蒙受耻辱但却并未使你蒙羞。因此,你要重新鼓起勇气,要学会忍受苦难,要像个男子汉。我还要大胆地说一句,做一个配得上朱丽选中的情人。唉!如果说我已不配再激起你的勇气来的话,但你至少应该记住我曾经是激发过你的勇气的。你要对得起我曾经为你做过的一切,别让我再一次地没脸见人。

不,我尊敬的朋友,那封女里女气的信,我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出自你的手,我真想永远地忘掉它,我想你自己现在也后悔不迭了。尽管我遭人蔑视,羞愧难当,但我希望,我斗胆地希望,我说的这些往事不致使你情绪低落,希望我的形象仍然能在我能使之感情奔放的人儿心中光辉灿烂,我虽失足,但我却不希望导致我失足的人变得怯懦,让我自责。

你虽落难但却很幸运,因为你得到了重情的人所能得到的最宝贵的补偿。在你不幸的时候上苍给了你一个朋友,并让你想到它给予你的比它从你手中夺走的东西更好。尊敬并珍爱这位侠肝义胆的人吧,他竟然放弃了宁静的生活来照顾你,并让你恢复理智。如果你得知他想为你做的一切,你会感激涕零的!但是,为什么要既向你提起让你伤心的事又让你心生感激之情呢?你无须知道他有多爱你,你就能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对你有多大的好处。如果你不能像他应当享有的那么爱他的话,你就无法不把他当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那样地去尊敬他的。

第二部分 书信八 自克莱尔

您对她爱得多但温情不足,而且您知道更多地做出牺牲而不知道如何让您的牺牲发生更大的效应。您想没想过,就朱丽现在的状况,您用一种责备的口吻给她写信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您因为自己很痛苦,就必须去责怪比您更痛苦的她吗?我都跟您说了不知多少次了,我这一生中就没见过像您这样怨天尤人的情人。您遇什么事动辄就争吵,爱情对您来说只是一场战争。有的时候,您倒是很温顺的,但过后就抱怨自己不该那么听话了。唉!这样的情人真叫人害怕!我是多么的幸福呀,因为我所看中的人,想打发他就打发他,谁都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相信我吧,如果您还想让朱丽活下去,那您就把您对她说话的词语换一换。她既要忍受自己内心的痛苦又要承受您的埋怨,这太让她受不了了。您就学会一次如何体谅她那多情的心吧,您应该给她以最温柔的慰藉。您可别忘了,您越是怨天尤人,您的罪孽就越深重。如果您真想抱怨,那就冲着我来吧,因为我是想法让您离开的唯一的罪魁祸首。是的,我的朋友,您猜得没错,是我向她提出事关她名誉的建议的,或者说,我夸大了危险性,以促使她下定决心,而且也促使您下定了决心,让你们双方各自去尽自己的义务。而且,不仅如此,我还怂恿她别接受爱德华绅士的好心建议。我妨碍了您获得幸福,但是,对于我来说,朱丽的幸福比您的幸福来得重要。我知道,如果她使自己的双亲蒙受羞辱,陷入绝望的话,她是不会幸福的。我弄不明白,就您而言,如果损害了她的幸福,您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不管怎么说,这些事都是我干的,要是有错的话,那都是我的错。既然您很喜欢同爱您的人争吵,那您有理由可以同我一个人吵架了。如果您不想再这么没有良心的话,那您至少别再这么错怪她了。至于我么,无论您怎么对待我,我都将永远一如既往地对您。只要朱丽爱您,您就永远是我认为的可亲可爱的人。其他的话,我就不必多说了。我并不因促成了又破坏了你俩的爱情而后悔。无论我是赞同你们还是反对你们,我都是以指导我行为举止的纯洁友谊为出发点的。如果说有时我对你们的炽热爱情也许管得太多,似乎不该那么做,但我是出于真心,因此我问心无愧。我对我曾对朱丽做的一切永远不会感到汗颜,不过我自责未能使之奏效。

我没有忘记,您以前对我讲的圣贤之人身处逆境而矢志不渝的事。我觉得我应当及时地提醒您几句格言。不过,朱丽的例子告诉我,我这种年龄的女孩子对于您这样的一位哲学家来说,既是一个坏老师又是一个危险的学生,因此让我来对老师说教是不合适的。

第二部分 书信九 爱德华绅士致朱丽

我们说服他了,美丽的朱丽。我们的朋友已经从错误中恢复了理智。他对自己一时糊涂干了蠢事而惭愧不已,所以怒气全消了,变得十分随顺,今后我们要他怎么办,他都会乐意接受。我高兴地看到,他所自责的那个错误留给他更多的是懊悔而不是怨恨。他在我面前表现得很谦恭和羞涩,但并非局促不安,从中我看出他是很喜欢我的。他觉得自己确实不对,我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他如此这般地承认了错误,使他这个犯错误的人比原谅他错误的人更加的了不起。

我趁他的态度发生这一极大的转变并产生了好的结果时,同他一起作了一些必要的安排,然后我们才分手的,因为我有事在身,在此不能再多耽搁了。因为我打算夏天才回来,所以我们商定,他去巴黎等我,然后我俩一起去英国。伦敦是有才华的人们施展本领的唯一的地方,在伦敦他们可以大显身手61。在各个方面他的才华都高人一等;我敢肯定,有几个朋友的帮助,用不了多久,他就能闯出一条适合他大展宏图的路子来的。在路过您处时,我再详细地向您说明我的想法。您可以相信,一个人只要有了成就,许多困难都会迎刃而解的,而且,功成名就之后,社会地位攀升,他卑微的出身也就算不了什么了,甚至在您父亲的思想里,对他也会刮目相看的。我认为,这是为了您的幸福与他的幸福所剩下的唯一可以试一试的办法了,因为其他的各种办法因你们的命运和社会偏见所限,都行不通。

我已写信给雷吉阿尼诺了,让他坐驿车前来我这儿,以便趁我与我们的朋友还要在一起待上八九十来天的时间时,帮我搭把手。我们的朋友太悲伤了,所以不怎么爱说话。在他沉默不语时,我就用音乐来填补,让他沉于思索,逐渐把悲痛减轻。我等待着这一结果,然后让他自己照顾自己,而在这之前,我是不敢让他独自一人待着的。至于雷吉阿尼诺,在我路过您处时,把他交还给您,等我从意大利返回时再接上他一起走。根据您和克莱尔小姐在音乐上的长足进步来看,到那时,你们也就用不着他了。至于眼下么,您肯定也用不着他,而且,我也只是让他离开您几天而已,所以对您也没有任何影响。

第二部分 书信十 致克莱尔

为什么我最终还是得睁开眼睛看自己呀?为什么我就不能永远把眼睛闭上,不去看我现在堕落成什么样子了?不去看我这个曾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今天竟成了最不是东西的人?可爱而侠义的朋友,您曾是我最经常的庇护所,因此我斗胆地把我的羞耻与痛苦全都向您那颗善良的心倾诉;我还斗胆地恳求您给我以安慰,让我认清自己的卑劣行为;当我自暴自弃的时候,我斗胆地向您求助。苍天啊!一个如此卑鄙的人怎么曾经会为她所爱?一团圣火怎么就一点儿也没有净化我的灵魂?现在我已不再有资格提到她的名字了,现在她大概正在为她的错误选择而羞愧无颜!当她看到自己的形象在这么一颗卑鄙下流的心中受到亵渎时,她大概要悲叹连连了!对我这么个虽爱她但却只是个懦夫的人,她一定是又气又恨了!亲爱的表姐,您应该了解我的全部错误,您应该了解我的罪孽和我的悔恨,您来审判我吧,让我一死了之,要么去为我求情,让那个主宰我命运的人来裁决我该当何罪。

我将绝口不提这次未曾料到的分离对我产生的影响;我将不对您说我愚蠢的痛苦和我失去理智的绝望;您将从他和她二人把我拉上一条难以想象的迷途这一点上,很容易推断我有多么痛苦,多么绝望。我越是感到自己处境之可怕,我就越是想象不出我会主动地放弃朱丽,而这种痛苦的感情,再加上爱德华绅士那种惊人的豪爽,使我疑窦丛生,以后我想起我当时的怀疑态度来,必然会感到羞愧难当,总会觉得实在愧对这位对我的错误宽宏大量的朋友。

我在头脑不清时把我动身时的种种情况聚拢起来,前思后想,认为这事是早有预谋的,而且还胆大包天地把责任归之于那位最有道德的人。这可怕的怀疑一进入我的脑子,我就觉得怎么看怎么像真的。爱德华绅士和埃唐什男爵的谈话(他俩谈话时我认为是故意在装出一种让我看的语气),接着的他俩的争吵,以及不许朱丽见我,又决定让我离去,还有安排好的驿车和偷偷的准备,他头一天晚上同我的交谈,再加上走得又那么的急急忙忙,让我觉得不是在送我走,而是把我拐走。凡此种种,在我看来,都是经爱德华绅士一手策划的,让我离开朱丽,而且我知道他要回到她那儿去,这就更让我认为他之所以这么关心,是别有他图的。不过,我还是决定先把情况弄确实了,然后再加以揭穿。主意一定,我就更密切地注意事态的发展。但是,我越看越像,可笑的疑虑越来越深,认为他的那份热心并不是为了我,我那盲目的忌妒心因而便总觉得他是心怀叵测。在贝藏松,我知道了他曾给朱丽写过一封信,但却未把信给我看,也没跟我提信的内容。因此,我就更相信自己的怀疑是对的,我一心等着朱丽回他的信,我很希望她的回信让他不快,然后我就把自己心中想的跟他说道说道。

昨晚,我们很晚才回到住处。我得知他收到一个从瑞士寄来的包裹,但我俩各自回自己的房间时,他只字不提包裹的事。我留时间给他,让他不慌不忙地去打开包裹,后来,我在房间里听见他在隔壁边看信边嘴里在念叨点什么。我便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只听见他断断续续地在说:“啊!朱丽!我本想让您幸福的……我尊敬您的美德……但我要埋怨您这么做是不对的。”一听这话以及其他几句我听得很清楚的类似的话,我便按捺不住了,我立即拿起身边的剑,推开(或者不如说是踹开)他的房门,像个疯子似的冲了进去。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说出了一些极其难听的话,想激他与我决斗。为了不玷污这封信,不脏了您的眼睛,在此我就不把那些脏话说出来了。

啊,我的表姐!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看出来真正理智的巨大影响力,甚至是对最容易冲动的人也是这样,只要他们愿意听从理智的声音。开始时,他一点儿也没弄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我是在说梦话哩。我便说他背叛朋友,责备他耍阴谋,还有他手里正拿着的朱丽的那封信,而且我还老在提她的这封信,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知道我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了。他微微一笑之后,便冷冷地对我说道:“您丧失了理智,而我又是绝不同一个疯子打架的。”随即他语气变得温和后补充说道:“您真是不开眼,您就睁开自己的眼睛吧,看看是不是我在背叛您?”从他说这番话的语气,我不知怎么搞的,总觉得他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他说话的声音触动了我的心灵,我还没抬头看他,所有的疑云全都飘飞散去,心中不免忐忑地感到自己实在是太鲁莽了。

他立刻看出了我的这种变化,便向我伸出手来,对我说道:“好了,如果您认死理,不回头的话,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您。现在,您的头脑清醒了,您就看看这封信吧,了解一下您的朋友们是什么样的人吧。”我本想拒绝看信的,但是,他处处占着理儿,所以可以用命令的口吻要求我看信,而我呢,尽管疑惑已解,但心里仍旧痒痒地想看看您的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您想象一下吧,在看完那封信之后,我心里真是像打翻了五味瓶,从信中我得知我以那么多难听的话斗胆污蔑的那个人,竟然做了那么多的闻所未闻的好事。我立即扑跪在他的面前,心中充满了敬意、悔恨和羞愧,使出浑身的力气,紧紧地搂着他的双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像接受我对他的鲁莽无礼一样,平静地接受了我的愧悔,作为原谅我的条件,他只提出要我从今往后不要再拒绝他为我做的好事。啊!从今往后,他想怎么做都行:他高尚的心灵高于常人的心灵,而正如不允许拒绝神明的恩惠一样,对他施以的恩惠也是不能不予以接受的。

随后,他便交给我两封写给我的信(他本来是想在我没看他的那封信而且不了解您表妹的决定之前,就先不交给我的)。在看信时我才知道,上苍给了我一位多么好的情人和一位多么好的女友啊!我看到上苍在我身边聚集起一些重感情重道德的人,致使我更加的悔恨不迭,使我觉得自己更加的卑鄙可耻。请您告诉我,这个举世无双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呀?为什么她的美貌的影响力尚在其次,而她的永恒的影响力,无论是让我幸福还是让我痛苦,都同样地令我钦佩不已?唉!这个狠心的女子,她掠走了我的一切,可我却反倒更加的爱她。她越是使我可怜兮兮,我却越是觉得她完美无缺。似乎她对我造成的所有苦痛反倒是她为我立下的种种新的功绩。她刚为天性而做出的牺牲既使我难过又让我欢欣;在我看来,她的这种牺牲提高了为爱情而做出的牺牲。不,但凡于人有利的事情,她的心是绝不会拒绝去做的。

而您,端庄迷人的表姐,独一无二、完美无缺的友谊的典范,您是所有女人中将唯一应受表彰的,而您又是那些被与您的心地不同的人斗胆地视为爱幻想的人。唉!您就别再跟我谈什么哲学了!我蔑视这种只是卖弄的骗人的哲学,它纯粹是空话连篇;这个幽灵只不过是个阴影,它让我们硬要把激情抛得远远的,让我们成为哲学家们那样的假正经。在我迷惘之时,请您别撇下我;请您仍像往日那样关心我这个不幸之人,尽管我已不配再受您的关心,但我却更强烈地希望得到您的关心,而且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您的关心;请您促使我恢复自我,而对我这颗病态的心灵来说,您温柔的声音就是理智之声。

啊,我斗胆地盼望您能这么做,我还没有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我感到我的心中又燃起了曾在心中燃烧的那股纯洁而神圣之火:那么多为我而展示的道德的榜样,对我这个热爱道德、崇敬道德并愿不断地仿效有道德者的人来说,是不会不起作用的。啊,亲爱的心上人呀,我不会辜负您的选择的!啊,我的朋友们呀,我要重新获得你们的尊敬!我的心灵业已复苏,并重新在你们的心灵中获取力量与生命力。纯洁的爱情与高尚的友谊将使我鼓起我曾因一度悲观失望而丧失的勇气;我心中的纯洁感情将赋予我智慧。在您的帮助之下,我将成为我应该成为的人。若我一旦重新爬起来,您就必然会忘掉我的堕落。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上苍为我安排了什么样的命运;不管我的命运如何,我都要配得上上苍让我所享受过的那种命运。我心中怀有的那个永远磨灭不了的形象将是我的盾牌,使我坚定的心灵经得起命运的种种打击。我难道没有足够地享受到幸福吗?现在,我应该为了替她争光而活着。啊!难道我就无法让世人为我的道德而惊叹吗?总有一天我要让世人在尊崇我的道德时,叹服道:“他能不那么做吗?朱丽曾经爱过他!”

附言:有些关系是可怕的,也许还是无法避免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写在她的信里的。克莱尔,我对一切都已有心理准备;我听天由命,听任命运的安排。但是,这句话……不,无论如何,我非得弄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可,否则我就绝不离开这里。

第二部分 书信十一 自朱丽

确实,我的心尚未对欢乐关上大门,快乐的情感仍能深入其中!唉!自从你离去之后,我以为,我除了痛苦之外,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我以为,远离你我就只知道痛苦,而你不在身边我就想象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安慰自己。你写给我表姐的那封情真意切的信使我知道自己想错了;我流着温馨的眼泪边看边吻你的信:它在我那烦恼而忧伤的心上洒下了清新的甘露;我凭借自己尚存的平静感觉到,你虽远离你的朱丽,但你对她的爱并未因为你不在她的身边而有所减少。

我的朋友,看见你恢复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刚毅精神,我是多么的开心啊!我们真挚的爱情的尊严没有受到损害,我们的两颗心也没有受到腐蚀,因此我更加的敬重你,而且我对自己也不再瞧不起了。现在,我们可以自由地谈论我们的事了,我就跟你多说一些;加重我的沮丧绝望的是看见你心灰意冷,致使我们所剩有的、施展你的才华的唯一机会也就随之消失了。现在你对上苍赐予你的这位真诚朋友已有所了解了:他对你的恩情你终生难以报答;你对他的鲁莽行为你怎么也无法弥补,但我希望你以此为戒,好好管住你那个疯狂的脑子。在这位可尊敬的人的庇护下,你将踏进社会;借助他的威望,依靠他的经验,你能想法夺回你那被多舛的命运所埋没的才能。你要为他去做你为自己所不想做的事情;你至少要尽力地使他的善心取得好的效果,而不要使他的好心付诸东流。你看一看,你的前途仍然是光明的;你看一看,在一项所有的人都在支持你的事业中,你会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上苍已赋予了你才华;你天性善良,又勤奋好学,使你具有了各种各样的才能;你尚不满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之时,随着年岁的增长,你行事必然越来越老成:春华秋实

你钻研学问,但并未因此就老气横秋,举止迟钝;你虽因追逐风情而虚度了光阴,但这并未使你才华不敏,精神委靡。炽热的爱情在启迪你种种源自爱情的高尚情操的同时,也使你提高了与炽热的爱分割不开的美好思想和正确的判断力。在爱情的温暖之下,我看见了你的心灵,像一朵花在阳光的照射下绽放似的,展现出它卓越的才能:你既有致富的一切本领,又具有蔑视财富的气魄。为了获得上流社会的种种荣誉,你缺少的只是肯于去追求,但我希望你心中应有一种更珍贵的目标,使你产生的热情超过对上流社会种种荣誉的追求。

啊,我亲爱的朋友,你就要远远地离开我了!……啊,我的至爱,你就要躲开你的朱丽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我们还想有朝一日幸福地重逢相会的话,我们就必须先分开;只要你谨慎行事,我们最后还是有希望重相见的。但愿在这种长期的痛苦的分离期间,一种高尚的思想能鼓舞着你,安慰着你;但愿这种高尚的思想能够赋予你激情,去克服种种障碍,战胜命运的摆布!唉!社会与种种事情对你来说将是接连不断的排忧遣愁的好事,是对你远离我的一种有益的消遣。可我呢,我则被撇下,独自一人待着,或者会受到种种的折磨,致使我会无时无刻的去想念你,但是,如果没有虚惊来加重我真正的痛苦,如果除了我自己的痛苦而外,我心中不再为你将遭遇的痛苦而担忧,那我至少也是幸福的!

一想到你在生活和道德上将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危险,我便心里发颤。对于你这个人我是一百个放心,然而,命运却把我俩分开。唉!我的朋友,为什么你只是孤独一人呢?在你所要踏入的这个社会里,你是多么的需要有人给你出出主意呀!我年纪轻,又没有经验,而且学问和见识也不如你,因此,在这方面我是无法给你提什么建议的,不过,我想让爱德华绅士多多地关照你。我只向你提两点,因为这两点更多的是关于感情而非经验;如果说我对社会知之甚少,但我却认为我是非常了解你的心的。这两点就是:绝对不要抛弃道德;绝对不要忘记你的朱丽。

对于你亲自教我要蔑视的那些故弄玄虚的理论,我就不逐一地向你重新提及了。这些理论许多书中随处可见,运用它们是培养不出诚实的人来的。唉!那帮蹩脚的理论家!他们的心可从未感受过,也未使别人领略过让人心醉神迷的感情!我的朋友,抛开这些空泛的道学家,回到你的灵魂深处去吧:在你的灵魂深处你将永远不停地找回那无数次用崇高的道德圣火燃烧着我们心灵的源泉;你将在你的灵魂深处看到真正美的永恒的偶像,我们对它凝神冥思,就能得到圣洁而热情的鼓舞,尽管我们的情欲不断地在玷污它,但却无法使它磨灭。你可别忘了,在阅读那些谴责无法原谅的罪恶和为人类增光添彩的英雄传略时,我们的眼睛流下了多么甜美的泪水,我们的心因激动难平几乎让我们窒息,我们高兴得几乎觉得自己也像英雄一般。你想知道,在财富与美德二者之间,哪一个是真正应该被向往的吗?当你心中的选择是很公正的时,你要想一想你的心更喜欢哪一个;在我们读史书时,你要想一想我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曾否想过要获得克雷苏斯的财富或恺撒的荣光、尼禄的权力,以及埃里奥加巴尔的享乐?如果说他们是幸福的,那你为什么不想到达他们的位置呢?这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幸福,你很清楚这一点;还因为他们卑鄙龌龊,下流邪恶,一个幸运的恶人是没人羡慕他的。那么你最欣赏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你最崇敬的是什么样的榜样呢?你宁可效仿什么样的人呢?不可思议的美的魅力,是永不会消失的!你要效仿的人,是那个饮毒鸩汁的雅典人,是那个为国献身的布鲁图斯,是那个被酷刑折磨致死的雷居鲁斯,是那个剖腹自杀的卡托。你所钦羡的正是所有这些有德行的不幸之人,而且在内心深处你十分清楚,他们表面上的苦难下面掩盖着真正的幸福。你别以为这种感觉只有你一个人才有,所有的人都有着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往往是油然而生的。这种我们每个人都在心中仿效的神圣楷模,令我们情不自禁地感到欣喜。一旦我们看到这样的楷模,我们就想仿效他,而最坏的恶人如果能洗心革面的话,他也会成为一个好人的。

我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心情如此激动;你是知道的,这全是因你而起,而且我是因爱情而这么兴奋的,所以我要把这兴奋传达给你。在此我并不想用你的格言箴语来教导你,但我却想要暂时利用一下它们,来看一看它们对你有什么效用,因为现在正是实践你教导我的那些格言的时候,我想看看你是否言行一致。如果说成不了卡托或雷居鲁斯的话,那每个人也应该热爱自己的国家,也应该成为正直而勇敢的人,忠于自己的信念,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一个人越是不想博得他人的赞扬,只是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他的道德则愈是高尚;自己良心让做的事就去做,无须世人的称赞。因此,你将会感到人的伟大是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能表现出来的,而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尊重自己,他是无法幸福的。因为如果说心灵的真正享受就在于对美的崇敬的话,那如果坏人不强迫自己憎恨自己的话,他又怎么能够去爱他人的美呢?我不担心粗俗的感官享受和欢乐会腐蚀你;对于一个心细善思的人来说,它们只不过是没有什么大危险的陷阱,而要腐蚀他,则必须布下更巧妙的圈套。我担心的是上流社会的风气和习惯;我担心那随处可见的罪恶榜样的可怕影响;我担心它外表上所披着的华丽的诡辩外衣;最后,我还担心你的内心也被这种外衣所蒙骗,为了取得他人的尊敬而随便运用某种博取他人尊敬的方法,担心你在我们的结合得不到他人的尊敬时,便采取愤世嫉俗的态度。

我的朋友,我把这种种危险都告诉了你;你很聪明,会好自为之的,因为对危险早有预防,就能保证自己免受其害。我只是还想补充一点,我认为这一点能够批驳那些恶人站不住脚的理由和狂人们的荒谬,可以把一个聪明人引向正道;这是因为幸福的源泉不完全存在于所向往的目标上,也不完全存在于那个达到目标的人的心里,而是存在于彼此间的关系中;如同我们所向往的各种目标并不一定就能带给我们幸福一样,各种心理状态也不一定就都能感受到幸福。如果最纯洁的心灵都不满足于自己的幸福的话,那么一个道德败坏的人的心,即使享尽世间的一切欢乐,也是感受不到自己是幸福的。因为双方都需要有一个必要的准备,一定的协作,才能产生一个钟情的人所追求的珍贵感情,而这种感情是表面上聪明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的,因为他们只贪图一时之欢,而不了解永久的幸福为何物。为了获得一种好处而牺牲另一种好处,为了得到身外之物而使内心遭受更大的损失,虽说是找到了寻欢作乐的手段,但失去了运用手段的能力,那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二者必居其一的话,那就抛弃命运会给我们以补偿的东西,而保留那个失去之后就再也得不到的东西,难道这不更好吗?这种道理,谁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是谁在一心想着尽情地享受,从而破坏了我生活的宁静?随便那帮炫耀财富、心藏恶念的人去说去吧,但你要相信,如果世上只有一种幸福的榜样的话,那就是好人的幸福。你从上苍那儿接受了一种热爱正义和真诚的善良天赋,那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吧,听凭你的天性的驱使;尤其是要想到我们的初恋之情:只要你一回忆起那纯洁甜美的时刻,你就不可能不去爱那个使你享受这种时刻的人,道德之美也就不会从你心中消失,你也就不会去用不当的手段去得到你的朱丽了。如果失去对善的爱,那又怎么去享受善的美呢?那是不可能的。为了保有你所爱的人,那就必须对你曾爱过的那个人保持那颗同样的心。

现在我来谈谈第二点。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并没有忘记我应做的工作。我的朋友,没有爱情,一个人也能具有性格坚强之人的那种高尚情操,但是,像我俩这样的爱情,只要它在燃烧,它就能激励并坚定我们的心灵,而一旦爱情之火熄灭掉,心就消沉了,而这种消沉的心是什么用处也没有了。你说说看,如果我们不再相爱了,我们将会怎样?唉!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免得万念俱灰地苟且偷生。在享受了使人心醉神迷的乐趣之后,你还能在这个世上去过那种凡夫俗子般的枯燥乏味的生活吗?你将住到一些大城市里去了,你的容貌、你的年龄,再加上你的才华,将会给你招来各种各样的会损害你忠贞的麻烦事;工于心计的妖冶女子会装模作样地用甜言蜜语来勾引你而又不让你觉得自己在上当;你将不去追求爱情而是只求享乐,不加分析地去享受种种使你背离爱情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在别处是否还能找到像朱丽这样的心,但我敢肯定你在别人那儿绝对找不到你在朱丽身边所感受到的欢乐。当你心力交瘁时,你就知道我向你预言的那个命运是什么了;即使在寻乐偷欢之时,你也是满腹的忧伤与苦闷;我们初恋的情景将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你的脑海里;比往常美丽上百倍的我的容颜,会突然地闪现在你的眼前。这时候,厌烦的心情把一切乐趣都驱散了,你心中将涌起无限的惆怅和悔恨。我亲爱的朋友,我至爱的朋友,啊!万一你忘了我……唉!那我只有一死了之了,但你呢,你也将活得凄凄惨惨,猥猥琐琐,而我虽说死了,但却也很好地报了仇。

因此,你永远也别忘了朱丽,她曾经属于过你,她的心永远也不会属于别人。上苍使我处于一种依赖的地位,所以我没法再对你多说什么了。不过,在叮嘱你要对我忠贞之后,我理应把我的忠贞交给你,作为我所能够给予你的唯一保证。我尚未考虑我还该做些什么,因为我的脑子很乱,不知该做些什么,但是,我是问过自己的良心的,在没有其他法则可循的情况之下,良心让我去做的事情,就是我应该遵循的最后的准绳。下面就是我的良心启迪的结果: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我绝不会嫁给你;但是,没有你的同意,我也绝不嫁给其他任何人。我向你保证,我一定遵守这个诺言,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是一诺千金的,没有任何人为的力量能够迫使我爽约。因此,对你不在我身边我会变成什么样这一点,你就一百个放心吧。你去吧,我亲爱的朋友,在甜蜜的爱情的庇护下,去寻求一种能光大爱情的命运吧。我的命运已交到你的手中,因为我有权这么做,没有你的允许,它将绝不会改变。

第二部分 书信十二 致朱丽

啊,伟大的灵魂,我俩交谈时,我所感到的是何种光荣与荣誉的火焰在燃烧着我的血液。

朱丽,让我喘喘气吧。你让我血液沸腾,让我的心在猛烈跳动,让我浑身颤抖;你的信像你的心一样,洋溢着对美德的圣洁的爱,把上苍的爱送到了我的心间。你让我做的事情只需下个命令就可以了,何必对我说那么多鼓励的话语呢?你不该认为我已不知天高地厚,你不鼓励我就不好好地去做,你只要说句话,我便会遵旨照办的。难道你不知道我将永远去做你高兴的事吗?即使你让我去干坏事,我也绝不敢违抗你的。是的,如果你命令我放火烧毁朱庇特神殿,我也会去烧的,因为我爱你胜过爱其他的一切。不过,你完全了解我为什么这么爱你吗?啊!举世无双的姑娘!这是因为你想要的只是正直,而且,我对你美德的爱使我对你容貌的爱更加忠贞不渝。

你在信中对我许下的诺言在鼓励着我,因此,我决定走了,说实在的,根本用不着向我许诺的。你说“没有你的同意,我也绝不嫁给其他任何人”,这是不是在答应只嫁给我呀?至于我,我想大胆地说说,我今天也向你许下一个诚实的人的诺言,我将永不背叛自己的诺言:我不知道,在我为了讨你欢心而外出闯荡时,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召唤我,但是,我敢保证,在爱情与婚姻这两件大事上,除了朱丽·德·埃唐什而外,我绝不追求任何人。我只是为了朱丽而活着而存在的,我将或是独善其身或是作为朱丽的丈夫而死去。再见了,该动身了,我马上得走了。

第二部分 书信十三 致朱丽

我昨天傍晚抵达巴黎;我原与你只有两街之隔,现在可是离你已两百多法里了。啊,朱丽!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你的不幸的朋友吧。如果我的血液能像溪水似的在这条宽阔的道路上沿途流淌,我也就不会感到这条路是如此之长,我的心也就不会忧伤悲泣了。唉!要是我能像估计我俩相隔的空间有多远那样,估计出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才能重逢该多好呀,那我就可以掰着指头,数着日子去过,路途的遥远也就逐日地在减少,与你一步一步地靠近。然而,前路茫茫,险象环生,一片漆黑,我弱视的目光难以看到尽头。啊,疑云重重!啊,心痛难耐!我那忐忑不安的心在寻找着你,可却无法找到。太阳升起来了,可我并没有获得看到你的希望;太阳落山了,我更是看不到你了。我那毫无欢乐和喜悦的生命在漫漫长夜中消逝。我徒劳地想要在心中重新燃起已经熄灭了的希望,这种希望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些靠不住的前景和一些不关痛痒的慰藉。我亲爱的知心好友,唉!我必须忍受多少的痛苦才能偿还尽我往日享受过的幸福呀!

请你别为我的忧伤而愁苦不堪,那只不过是单寒羁旅又浮想联翩所导致的结果罢了。你也别担心我又会像当初那样陷入软弱状态,扶不起来,因为我的心就在你的手中,我的朱丽,既然有你在托着我的心,它就不会消沉。你上一封信给了我许多宽慰的想法,其中的一个让我现在身上有了双重的力量。假如爱情把我的力量消耗殆尽,我也就不会从中再获得力量了,因为我身上来自你的力量比来自我自身的力量更能大大地鼓舞我。我深信单身男人日子不好过。人的心是要成双配对的,这样才能发挥它们的价值;而朋友们联合起来的力量,如同一块人造磁铁的吸力一样,比他们单个的力量加在一起还要无法比拟地大得多。圣洁的友情啊!这就是你之所以能够取胜的原因。单独的友谊与那种完美的结合——友谊的全部力量同神圣的爱情的结合——比较起来,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那些把爱情的欢乐只是视作一种感官的愉悦、一种道德败坏的欲念的粗俗之辈现在何处?让他们来吧,让他们来观察一下,感触一下我的内心活动吧;让他们来看看一个远离自己心上人的可怜的情人,在无望再见到她、无望复得失去的幸福的情况下,在她眼睛里那圣洁的光芒和心中崇高感情的鼓舞下,是如何做好了准备要与命运抗争的,是如何准备去忍受折磨的,即使失去她,他也要用她在他身上启迪的美德,来装饰她在他心中铭刻的无法磨灭的那个可爱的形象。唉,朱丽!没有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儿呀?冷静的理智也许会来指引我;我虽说不上是个积极地崇尚善行的人,但我至少是赞赏他人向善的。我将更努力地去做,我将满腔热情地身体力行。我深受你的谆谆教导,因此我将使那些了解我们的人总有一天会说:“啊!如果世上满是朱丽那样的人和知道爱她的那样的心,我们大家将会是多好的人呀!”

在途中我反复地思考着你上一封信,我决定把你写给我的信汇集成册,因为现在我已不能再听你亲口教导我了。尽管你的信我没有一封不熟记于心的,而且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但是,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还是想反复地读它们,哪怕是为了再看一看那只唯有它可以为我带来快乐的手留下的笔迹也好呀。然而,信纸在不知不觉地变旧,我想赶在它们破碎之前,把它们誊抄在一本我刚刚特意为此而挑选的白纸本子上。这本子挺厚的,但是我想到了将来,还会有很多的信要誊抄的,但愿我别太年轻就死去,只来得及抄满这个本子。我要把晚上的时间全都用来做这个令人快乐的工作,我将慢慢地抄,以便更长时间地享受这种快乐。在我有生之年,这本珍贵的书信集将永不离开我;它将成为我踏进社会的行动指南;它将是我抵御我在社会上受到熏染的种种恶习的解毒剂;它将在我受苦受难时给我以慰藉;它将防止或改正我的错误;它将在我年轻时期给我以教育;它将每时每刻地培育我,而我认为这将是第一部能达此目的的情书集。

至于现在正放在我面前的这封最近的来信,尽管我觉得它写得很好,但我看其中有一段应该删掉。这段话的论断已经是非常的奇怪了,但也许尤其奇怪的是,这段话却恰恰牵涉到你,因此我要责备你怎么竟然想到把它写了出来。你怎么要跟我谈什么忠贞不渝的问题了?以前你就已经很了解我对你的爱以及你对我的影响力了。啊!朱丽,你是想让人产生动摇不定的思想吗?即使我什么诺言也没跟你许过,难道我就会不再属于你了吗?不,不,自从我看到你眼中的第一道目光,听到你口中说出的第一句话,享受到我心中的第一份喜悦,我心中就燃起了永不熄灭的火,什么都无法扑灭它。哪怕就是最初的那一刻,一切全都注定,要让我把你忘掉,已经来不及了。现在,让我忘掉你!现在我已被往日的幸福所陶醉,一想起来我就神魂颠倒!现在,我已被你的魅力笼罩住,我呼吸的只是你散发出来的魅力!现在,我原先的灵魂已经消失,我是靠着你给我的灵魂才活着的!现在,啊,朱丽,我自己也气自己怎么这么茫无头绪地向你唠叨我的全部感觉!啊!即使全世界的美色都试图诱惑我,在我的眼里,除了你而外,还有谁能站得住脚?那面忠实地映出我朱丽容貌的镜子,任凭众人合力从我心中取出,把它砸碎,但她的清纯的形象仍将留在最后的一块碎片上,任何力量都无法把它毁掉。不,即使上帝的神力也做不到这一点的。上帝的神力可以毁灭我的灵魂,但却无法使我的灵魂存在而不崇敬你。

爱德华绅士已答应路过你的住处时向你汇报有关我的情况以及他为我安排的计划,但是,从他目前的安排来看,我担心他难以实践他的诺言。你要注意,也许他因对我做了好事而大胆地按他的想法来安排我,使我得到不应得到的好处。我发现,他给我的一笔生活费(他并没说这笔钱他定了之后就不许推却了)会使我显出自命不凡,与我的出身很不相称。也许我将在伦敦被迫按照他的看法那么去生活。而在这儿,我无所事事,我依然按我的方式在生活,绝不想除了生活必需之外再多花一分钱。你曾对我说过,生活之必需,或者说是必不可少的需要,就是一个善良之心的需要;只要是还有人缺少生活之必需,那么还有哪一个正直的人会铺张浪费呢?

第二部分 书信十四 致朱丽

我怀着一种内心的恐惧进入这个世界最广袤的荒野。这纷乱的景象呈现给我的只是一种可怕的孤寂,周围竟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的那颗紧揪着的心企图在其中获得舒缓,但反而到处感到压抑。一位古人曾经说过:“当我独自一人时,我反倒不感到怎么孤独了。”可我,我虽在人群中,但却感到孤单,我既没有你,也没有他人可以交谈。我的心想说话,但又觉得根本没人听;它想与人交谈,但别人的话没有一句能够触动它的。我听不懂当地的话,而当地人也都听不懂我说的话。

这并不是因为大家没有对我表示热烈的欢迎,没有表示友好和关心,也不是因为似乎没有对我嘘寒问暖,说实在的,我也讨厌这类繁文缛节。萍水相逢,客套一番就能成为朋友了?真挚的友情和待人以诚的朴实感情与虚情假意和社交场合所要求的那种骗人的热情是大相径庭的。我很担心,初次谋面就把我当成多年老友的人,多年后,当我有要事求他帮忙时,视我为陌路人。当我看见一个左右逢源的人,见人便笑脸相迎时,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就会想,他对谁都是漠不关心的。

我这番话是有根有据的,因为法国人虽然生性善良、开朗、好客,但对他们说的话可别当真,他们明知你会拒绝却偏要假惺惺地说要送你这送你那的,他们对老实的乡下人的礼貌,实际上是在给你下套。在别的地方我就没有怎么听人说过这样的话:“您有事就跟我说一声,我愿意为您效劳,我有钱、有房子、有仆人,您尽管用好了。”如果此话当真,说话算数,那世界上就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比法国人更淡泊财富的了;均财富的体制在这里也就几乎已经成为现实:阔人们不断地施舍,穷人们总有接济,大家自然也就处于同一个生活水平,就连斯巴达人也没有巴黎人这么财富均分的了。但情况并非如此,这座城市也许是世界上贫富悬殊最大的城市,富人们穷奢极欲,穷人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无须赘述即可明白,那种虚假的救人之急的同情心到底是什么货色,那种萍水相逢便像知交的好心表白纯属谎言。

我不需要各种虚假的感情和那种骗人的热络,那我是不是想要寻求一些启迪和教益呢?如果是,那么,这里正是给人以启迪和教益的地方。首先,人们在此感到高兴的是,这里的人谈话很有知识,很合道理,不仅学者和文人,而且各个阶层的人,甚至女人,也都如此:说话的语气平和自然,既不装腔作势也不轻飘浮华;他们有学问但不迂腐,活泼而不疯狂,彬彬有礼而不矫揉造作,对女人殷勤而不庸俗,说话风趣而不语含双关,下流媚俗。他们说理但不长篇大论;他们爱开玩笑但不故弄玄虚;他们把才思与理智巧妙地加以结合,语言精辟隽永,既带尖锐批评又有恰如其分的夸奖兼严厉的训诫。他们的谈话包罗万象,以便人人都有话可说;他们凡事并不刨根问底,免得令人生厌;他们谈什么都像是顺便一提,立即讨论起来,因此,人人都可以发表看法,三言两语地说出来,绝不与人争个面红耳赤,固执己见。他们讨论的目的是为了弄清问题,不是争个高低。这样一来每个人都能从中获益,人人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地告别而去,甚至贤哲之人也能从他们的谈话中带回一些值得独自静思的问题。

不过,你到底想从这种极为有趣的谈话中学到些什么呢?学会冷静地观察世间万物?学会好好利用社会?至少学会了解和你生活有关的人?我的朱丽,都不是。要从他们的谈话中学会如何巧妙地为谎言辩护,如何借助哲学去动摇美德的原则,如何用能言善辩去美化自己的激情与偏见,如何给谎言涂上某种符合当今格言的时髦色彩。根本不需要去了解人们的性格,只要了解他们的利益之所在,基本上就能猜到他们对每件事会说些什么了。当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可以说只要看他的衣着而无须看他本人,就知道他的态度如何了。而他的地位一变,他的装束也随之改变。若是你让他相继地戴上长长的假发,穿上一身军官服或胸前挂个十字架,那他就会用同样的热情,时而宣扬法律,时而鼓吹专制,时而维护宗教裁判所。穿长袍的、理财的和佩剑的都同样各自有着自己的一番理由。每一种人都能巧舌如簧地编排其他两种人的不是,而这三种人都各有各的道理76。因此,每个人都从不说心里话,而是说些他觉得应该让别人产生合他意的话。表面上他们像是非常热爱真理的,其实那只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私心罢了。

也许你会以为离群索居、独立生活的人们至少有自己的想法。绝对不是,他们像一台台机器,没有思想,必须用弹簧启动。我们只要了解一下他们的社交圈子,他们与什么人为伍,有什么样的朋友,与什么样的女人来往,认识哪些作家,那你就马上可以猜得出,对一本即将面世而他们根本还没有看过的书,对一出即将演出而他们根本还没有去看的剧,对某个他们根本就不认识的作者,对他们根本一无所知的这种或那种制度,他们将会发表什么样的看法了。如同钟表通常每二十四小时要上一次发条一样,这些人每晚必去其社交场合,了解第二天要讲些什么。

这么一来,就有为数不多的一帮男女,在为所有其他的人思考问题,而其他所有的人也就为了这为数不多的男女而说话和做事。由于各人只顾自己的利益,谁也就不去考虑共同的利益了;而他们的个人利益每每互相矛盾,相互对立,因此而造成了小集团和小帮派间的无休止的冲突,相对立的偏见与看法你冲我突,此起彼伏,而在冲突中,那些受人挑唆闹得最起劲儿的,几乎都没明白到底在争些什么。每一个小集团都有自己的规章、观点、原则,而别的地方则不买他们的账。一户在家里诚实的人,在邻里则被视为骗子:好、坏、美、丑、真、善等,只能在某一地或某一范围内得到认可。凡是喜欢广泛结交和出入不同的社交场合者,就必须比阿尔西比亚德还要能屈能伸,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每行一步可以说都得换换脑筋,看看自己的言行符不符合规矩:每进到一户人家,他都得抛弃自己的灵魂(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换成与他前去拜访的那户人家的房屋颜色相同的灵魂,犹如一个仆人必须穿上主人家的号衣一样,直到离开这户人家,出了大门之后,如果他愿意的话,就再换上自己的衣服,换回自己的灵魂。

尤有甚者,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同自己闹矛盾,却并不知这样做于己不利。他们说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而对这种言行不一却又没有感到气愤,而且大家还赞同这种言行不一。大家并不要求一个作者,尤其是不要求一位道学家说话要符合他所写的书的精神,也不要求他的行为举止符合他所说的话。他写的书、他发表的言论和他的行为举止是三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他根本就不必让它们协调一致。总之,这一切很荒谬,但却并不让人厌恶,因为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而且,甚至有人还给这种言行不一披上了一件好多人自以为很光彩的外衣。尽管人人都在起劲儿地宣扬自己的职业如何如何的好,但实际上大家又都在以模仿另一种职业的人的言行而沾沾自喜。法官大人装出骑士风度;税吏把自己装扮成大老爷;教士说话满口的风流艳词;宫中的人大谈哲学;政客要装成文人学者;就连一个只会说行话的普通匠人,星期天也要穿上黑袍,摆出一副贵人的派头来。只有军人因为瞧不起所有其他行当的人,还保持着自己那个行当的作风,让好心人忍受不了。德·穆拉先生偏爱军人并非没有道理,不过,他那个时代正确的东西,今天就不正确了。文学的进步已把一般人的作风改好了,而从前是最好的军人作风,今天终于变成最坏的了

因此,你与之交谈的人,根本就不是你想与之交心的人;他们这些人的话根本就不是发自内心的,他们的高见也绝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的言论根本就不代表他们的思想;你只能知其面而无法知其心,而你在他们当中,犹如站在一幅动画前面,只有静静地看画的那个人内心是激动的。

这就是我在看过巴黎的大社交场合之后所形成的看法;也许这种看法更多的是与我个人的情况有关,而与事情的真实情况并不相符,等我有了新的见解之后,这种看法想必是会改变的。另外,我只是光顾那些由爱德华绅士的朋友们领我去的社交场合,我深信,要了解一个国家真正的风俗习惯,必须下到其他的一些阶层去,因为富人的习俗几乎到处都是一个样。今后我将尽力地进一步了解情况。请你判断一下,在此期间我把这群人居住的地方称之为荒野是否有道理?我是不是有理由对在这个荒野上的孤独处境感到惊恐?在这个荒野上,我所看到的只是感情与真理的虚假的外表,每时每刻它都在变幻,并自己摧毁自己。在荒野上我看到的尽是些鬼怪和幽灵,它们在你眼前一晃就不见了,你想抓却抓不着。到目前为止,我看见许多假面具,什么时候我才能看到人的真实面孔呢?

第二部分 书信十五 自朱丽

是的,我的朋友,尽管天各一方,我们仍将结合在一起;无论命运如何,我们都将是幸福的。是两心相印在产生真正的幸福;尽管相距遥远,我们的心也像是近在咫尺。我和你一样认为,情人们有着成百上千种办法来舒缓离愁别绪,并总会有机会得以接近,有时候,相见的次数甚至比往日天天见面还要多,因为两人中一旦有一人感到孤独,两人的心便立刻相聚在一起了。如果说你每天夜晚都在品味这种乐趣的话,那我每天白天要回味它千百次:我的生活比你孤单,但我身边到处留着你留下的印迹,我只要一看见周围的东西,便立刻感到你就在我的身旁。

<small>他曾在这儿用甜美的歌喉歌唱;</small>

<small>他曾在这儿驻足,在那儿走动;</small>

<small>他曾在这儿用温柔目光窥探我心;</small>

可是你,你是否会在这宁静的环境中驻足?你是否会品味这种灵犀相通而又不刺激感官的温柔的爱?你往日的欲念曾被理智所节制。而今日,你是否会对此更加感到遗憾?你的头一封信让我浑身发颤。我害怕这种假装嗔怪的语气,因为引起这种嗔怪的想象力是无止境的,所以这就尤其危险,而且我还害怕你因为爱你的朱丽而污损了你的朱丽。唉!你并没感到,你那颗很不敏感的心真的没有感到,虚妄的敬意是会大大伤害爱情的。你既未想到你的生命是属于我的,也没想到你以为是顺其自然,然而实际上往往正是在往死路上走。你这个贪图肉欲的人,难道你就永远不懂得爱情吗?你要记住,要牢牢地记住,你曾用极其动人、极其温情的笔调所描绘的那种异常温馨而甜蜜的感情1。如果说那就是幸福的情侣所曾享受的最美妙的情感,那么两地相思的情人就只能享受这种情感,既然你已享受过它一回,就不应该再遗憾未曾享受过其他的情感。我记得,我们在阅渎你的那本普鲁塔克的书籍时,曾对那种污损天性的庸俗下流的乐趣,发表过一些看法的。我们说:“既然他那些可鄙可悲的乐趣我们并不赞同,那我们让它们变得索然寡味、可鄙可弃就够了。”对那些过分活泛的谬误的念头,我们也照此办理好了。可怜的人呀!当你独自享乐时,你有何乐趣可言呀!那些独自一人的感官享受都是送命的享受呀。啊,爱情!你的爱是激烈的,是心心相印在激越着它,你给予你所钟情的人的乐趣将使它还我们以更有价值的乐趣。

我亲爱的朋友,我请求你告诉我,你上封信里用的是什么语言,或者说用的是什么隐语。你这位才子是不是只是偶然用之呀?如果你是想经常地对我打哑谜的话,那你就该给我寄上一本隐语词典来。我倒要问问你,一个人的衣着怎么就能表达一个人的感情了?一个人的灵魂怎么就像是一件号衣似的?怎么样去用尺子量自己的行为举止是否符合规矩?你叫一个可怜的瑞士女子怎么去理解这种微妙的话语呀?你虽未曾像别人那样给一些人的灵魂涂抹上人家房屋的色彩,但难道你不是想给你的思想染上那个国家的色彩吗?小心点吧,我的朋友,我担心那个国家的色彩与你的内心不相匹配。你认为你曾经常嘲讽的玛利尼骑士的《隐语》就最接近讽喻了?如果你在一封信中让一3个人的衣着表达感情,那你为什么不在一首十四行诗里让火冒汗

人们指责法国人到了别的国家,“自以为用上三个星期观察一个大都市的各个交际场合,就能掌握在这种场合中的用语特点,把交际场合中的真与假、表与里、说与想分辨得一清二楚”。而一个外国人到了法国是不应该这么做的,因为法国人值得人们去好好研究。我也不赞成一个人对其生活其中并受到很好的接待的国家说三道四;我宁愿自己被表面现象所蒙蔽,也不愿说上一番大道理去损害自己的主人们。总而言之,我对任何自以为是的观察者表示怀疑,因为我总担心,这种人根本不认真思考,自以为很高明,而对事情的真相视而不见,而且还喜欢玩弄辞藻,说话有失公允。

我的朋友,你不是不知道我们的穆拉曾说过,爱说俏皮话是法国人的怪癖。我发现你也有这种怪癖,而差别在于,法国人的怪癖有其高雅之处,而在世界各国人民当中,只是对我们最不适宜罢了。在你的好几封信中,也有这种咬文嚼字和故弄玄虚的地方。我这绝不是指感情的力量所激起的热切话语和生动词句,我指的是你笔调的刻意雕琢,极不自然,言不由衷,它反映出运用这种笔调者的傲岸自负。唉,上帝呀!对自己所钟爱的人也这么自命不凡呀!所爱之人没有那么好,却硬说她如何如何好,那就脸上有光呀?不是的!如果说在无关紧要的谈话中,说上几句俏皮话,以活跃气氛无伤大雅的话,那么在两个情人之间,这么说话就很不合时宜了,而且,卖弄风情的俏皮话,更是与你应该用来表达感情的朴实语言相去甚远。我说的这些,请你好好想一想。俏皮话在我们单独见面时有时间说吗?如果说在我们情意绵绵的谈话中尚且要摒弃这种语言,不能让它冒出来,那么在我们互相倾诉离别之苦的信中还能容忍它吗?尽管任何热烈的爱情都是严肃的,而过度的兴奋往往带来的是眼泪而非欢笑,但我并不因此就认为爱情总是应该悲悲戚戚的。我倒是认为爱情的欢乐是淳朴的,不假模假式,不耍花架子,应像爱情本身那样的坦荡、真诚。我认为爱情应以它自身的高雅去闪闪发光,而无须美丽的话语去装点它。

我是在我那位形影不离的人的闺房中,写这封信的。她觉得我开始写信时,处于一种爱情所启迪的或它所容许的轻松快活的状态之中,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种轻松快活的心情却慢慢地消失了。我越往下写,心里就越沉甸甸的,勉勉强强地鼓足了勇气按我那位坏表姐的意思把骂你的话写了出来,因为我觉得最好还是告诉你,对你展开批评的反驳话是按她的意思而不是按我的意思写的。尤其是第一点,是她像个疯子似的笑哈哈地口授于我的,而且不许我改动一个字。她说这是为了教训教训你,因为你非但不尊敬她所维护的玛利尼,而且还取笑他。

可你是否清楚是什么让我和她兴致这么高的吗?是因为她就要结婚了。昨天傍晚婚事已订下来,日子选在下个星期一。如果说爱情是件快活的事,那肯定就是她的爱情。我一生还从未见过像她这么如醉如痴恋爱的女孩子。那位已经是神魂颠倒的善良的德·奥尔伯先生,得到了这份痴心的爱,简直是心花怒放,不知怎么好了。他不再像你以前看到的那样不合群,现在也喜欢与人说说笑笑的了,并且把逗自己的心上人开心视作他的一大本事。而她呢,对别人跟她说的快要当新娘子了,应该遵守老规矩,要端庄严肃一些,要像个新娘子,等等,全不放在心上,并认为这全都是愚蠢的陈词滥调。她当着德·奥尔伯先生的面声称,大喜的那一天,她将让自己成为世界上最快快活活的人;她说在大喜的日子里怎么快活就怎么来。但是,这个颇有心眼的姑娘并未把自己的心思全说出来:今天早上,我发现她两眼通红,我敢打赌,夜晚的泪水把白天的欢笑洗去了。她将戴上新的锁链,将与朋友们疏远;马上她就要开始一种与她以前所珍爱的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从前,她开开心心,平平静静,现在她却要经历最美满的姻缘都会遇到的种种风险;不管她说些什么,反正,如同一池清纯平静的水在暴风雨来临之际,开始要荡起涟漪一样,在她的命运正要改变时,她的胆怯而纯真的心势必会有所惊悚的。

啊,我的朋友,他们是多么幸福啊!他们彼此相爱;他们即将成为夫妻;他们将顺顺当当、无忧无虑、无怨无悔地享受他们的爱情。再见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就此搁笔吧。

附言:爱德华绅士急着赶路,所以我们只见了他不多的一会儿。我心里充满着我们欠他的情,本想向他表示我和你的谢意的,但是我却羞于启齿,其实对他这样的人,说些谢谢的话等于对他的羞辱。

第二部分 书信十六 致朱丽

激动的心情竟让大人变得像个孩子似的!疯狂的爱情很容易让人产生种种幻象,往往把那些细小的事物当成了一心向往的目标!接到你的来信,我竟然激动得像是看见你来到了我的面前似的;我欣喜若狂到竟把一纸书信当做了你的倩影。两地相思的最大的、也是唯一无法用理智去消除的痛苦,就是担心所爱之人目前的境况。她的身体、她的生活、她的爱情,等等,我这个害怕失去一切的人全都浑然不知。我对她的现状一无所知,对她将来的情况就更无把握,所有可能的危险都不断地在我这个提心吊胆的情人脑子里浮现。现在,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我看见你玉体康泰,看见你依然爱我,或者说十天之前,情况就是这样。可是,谁能向我担保你今天的情况呢?啊,你不在我身边!啊,好生痛苦呀!啊,奇异怪诞而又沮丧悲惨的状态呀,我只能回忆昔日的欢乐时光,而不敢正视今朝的景象!

即使你不跟我提你的那位形影不离者,我也能看得出,在信中你对我的话的反驳,是她出的鬼点子,看得出是她在牢骚满腹地替玛利尼辩护。不过,如果允许我辩解的话,我也并不是拿不出理由来的。

首先,我的表姐(我这么写是冲着她说的),关于笔调,我那是针对实际事情才用的;我尽力地想让您知道当前时髦的谈话是怎么样进行的;因此,我按照规矩,给您写信的笔调几乎与某些社交场合的语气是一样的。再说,我并不是指斥玛利尼骑士诗中所使用的辞藻,而是针对他辞藻的选用不当。即使一个人思想感情很冷漠,但他在与人交谈时还是需要用一些隐喻和生动的词句的,以便别人能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就连您的信里也满是这类辞藻,只是你们没有意识到罢了,而且,我认为只有几何学家和傻瓜痴人说话时才没有这种辞藻。难道同一句话不是可以有上百种表达方法吗?如果不根据句子的笔调,那又怎么去确定它是一种什么表达方法呢?我对自己说的话也觉得好笑,这一点我承认,而且,经您这么逐字逐句地加以分析,我甚至觉得我的词句实在很荒唐,不过,如果把它们留在我用在的那个地方,您会觉得它们的意思清晰明确,而且还是恰如其分的。如果让您的那双会说话的敏锐眼睛分开,而且离开它们在您脸上原先的位置,表姐,您会认为它们还能热辣辣地表达出点什么吗?我敢说,它们什么也表达不了,甚至也无法对德·奥尔伯先生传情达意。

当一个人初次来到一个国家时,引起他观察思考的第一件事,难道不是社会的一般风气吗?喏!我到了这个国家,首先观察思考的也就是这件事,而我在信中跟您谈论的是人们在巴黎所说的话,而不是人们在巴黎所做的事。如果说我注意到了上流社会那些人的言论、情感和行为之间的矛盾,那是因为在我一到这里时这些矛盾就立即映入了我的眼帘。当我看到同样的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就说不同的话:在这个地方是莫里纳派,在那个地方又变成了冉森派,在大臣那儿就溜须拍马,而到了一个不满分子家里又摇身一变而成了倔犟的投石党人;当我看到一个锦衣玉食者在大声怒斥奢靡之风,税吏在横征暴敛,教士在斥责放荡不羁;当我听到宫廷贵妇在侈谈谦逊,贵族在谈论道德,作者在讲述简洁,神甫在宣扬虔诚笃信,而他们的这些荒唐谬论竟然没人反感,这时候,难道我还不应该立刻下结论说:这里的人并不在乎真理不真理,而是要说给别人听而已,他们与别人交谈,并不是要去说服别人,甚至也不想让别人相信自己说的是对的!

我这么说,是在同表姐开玩笑,现在,玩笑也开得差不多了,我就不再使用这种我们三人都很陌生的笔调了,我希望你也别以为我专爱讽刺人而不喜欢像个有才学的人那样讲话。朱丽,现在我得回答你了,因为我分辨得清楚哪些话是玩笑式的批评,哪些话是严肃认真的责备。

我弄不明白你们两位怎么会把我的意思弄错了。我想评论的绝不是法国人民,因为,既然各个民族的特点都千差万别,那么我这个对任何一个民族都还不甚了解的人,怎么敢对法国人民乱加评判呢?而且,我也还没愚蠢到选择首都来作为我的观察思考之所。我知道各国首都之间的差别没有各个民族之间的差别来得大,而且,在首都民族的特点大部分都消失和交融在一起了,这是由彼此相似的宫廷的共同影响和人口众多、范围狭小的一种社会的必然结果所导致的。这种社会影响对所有的人都在起作用,最终便使得民族所固有的特征被淹没掉了。

如果我想研究一国人民,我就去它的那些偏远省份,因为那儿的人还保留着他们的天然本性。如果去那儿的话,我就慢慢地、仔细地走访这些省份中的好几个相距很远的省;我从它们相互间的差别中发现它们各自所具有的特点;它们共同的而其他民族又没有的种种特点,那就是该民族的特点,而到处都存在的特点则一般是属于人类的共性特征。但是,我既无此庞大计划,也无执行这一计划所必需的经验。我的目的是研究人,而我研究人的方法是把他放在不同的场合中去加以分析。在这之前,我观察的都是小圈子中的人,他们在世上是分散的,几乎是孤立的。现在,我要把他们一群一群地集中在相同的地点,先从研究社会的真正影响入手,因为,假若社会真的能让人变好的话,那么社会人口越多、越密集,人的价值就应该越高,而风气,譬如巴黎的,就会比瓦莱的风气要淳朴得多;反之,就必须得出一个相反的结论。

我相信,这种方法还会使我更进一步地了解各国人民,但是,通过这么一条既极其漫长又极为曲折的道路,我怕是一辈子也无法了解透彻任何一个国家的人民。因此,我只能把我身处其中的国家作为我开始观察一切的第一个国家;然后,在我逐步走访其他国家时,再研究各国之间的差异;我要把法国同其他的国家逐一进行比较,如同人们对照柳树来描绘橄榄树,对照杉树来描绘棕榈树一样,再对照我所观察的第一个国家的人民来评论其他国家的人民。

我可爱的说教者,请你先把哲学思辨与对一个民族的讽刺区别开来吧。我所研究的并非巴黎人,而是一个大城市的居民。我不知道我所看到的情况是不是符合罗马或伦敦的情况,也不知道整个巴黎是不是全都是这种样子。道德的准绳是绝不以各国人民的陈规陋习为转移的,因此,尽管偏见根深蒂固,我仍旧深切地感到本身不好的东西还是一看便知的,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把这种不好的东西归咎于法国人呢还是归咎于整个人类,是习惯使然呢还是自然天成的。无论在什么地方,罪恶的现象都会让正直的人感到气愤的。正如生活在人群之中,你就可以指责人类的缺点一样,在这个丑恶遍布的国家里,如果你生活在其中,你也可以对丑恶现象进行指责的。现在难道我不也是巴黎的一个居民吗?也许虽然我自己并不知道,但我已经对我在这儿观察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作出了贡献;也许在这儿待久了,我的意志也会受到腐蚀;也许一年之后,如果我不为了配得上你而保持一个自由人的灵魂和一个公民的道德的话,我也将会变成一个庸俗的市民。因此,你就让我不受约束地向你描绘我羞于仿效的那些人吧,让我通过描绘媚俗和谎言来激发我对纯正的真理的热爱吧。

如果我能选择自己每天要做的事,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你放心,我会选择其他的题材给你写信的,而你也就不会对我从麦耶里和瓦莱给你写的那些信感到非常的不高兴了。不过,亲爱的朋友,为了有勇气承受我被迫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社会的喧嚣烦闷,我是无可奈何地以给你写信的方式来聊以自慰,而一想到要给你写点什么,我就高兴地去寻找一些素材,否则,每走一步我都会感到心灰意冷,如果你根本就不想同我探讨这些问题的话,那我只好放弃不做了。请你想一想,为了按照一种不为我所喜爱的方式生活,我在做出一种巨大的努力;为了想弄明白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回到你的身边,请你允许我,有时候对你说说我们必须了解的行为准则和必须克服的种种障碍。

尽管我办事慢慢腾腾,尽管我不可避免地会分心,但我很高兴,当我把你的信全都收集在一起时,你的这一封信恰巧到了,正好可以加进集子里去。你的信很短,但我看到你的心在这么短的信中跟我说了那么多的事,我好开心呀。我想,没有任何事情能像看你的信那么让人愉悦的了,即使不认识你的人,只要他有一颗类似我的心灵的灵魂,他也会有此同感的。看你的信时,我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你之手!如此动人的笔调、如此温柔的情感,除你而外还能是谁?难道在字里行间我看不出你那温柔的目光吗?在那每一句话里,难道我听不出你那甜美的声音吗?除了我的朱丽而外,还有哪一位女子能像她那样地眷念、思考、说话、做事、写信呢?因此,你的那些真实地反映你本人的信,有时候使我这个痴心情人感到如同见到你本人似的欣喜若狂,你也别感到惊讶。在重读你的这些信的时候,我忘乎所以,脑子里不停地浮现出幻象,一股噬人之火在燃烧着我,我的血液在沸腾,我的心在颤抖。我仿佛看见了你,在触摸着你,在紧紧地搂抱着你……我崇敬的人儿,迷人的姑娘,令我神不守舍的女子,看见你时,怎能不让我感到如同见到为幸运的人儿而造就的人间仙子呢?……啊,快来吧……我感觉到你到来了……你躲开了,我只搂抱住了你的影子……亲爱的朋友,你实在是太美了,而且你也太温柔了,让我这颗脆弱的心消受不了;我的心无法忘却你的美丽和你的爱抚;你我虽相距甚远,但你的风韵永驻我心,它到处跟随着我,它使得我害怕孤独;而我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敢老是思念你。

至于他俩,尽管困难重重,他们终将结合在一起的,也许在我写这封信时,他们已经结成一对了!可羡可敬的一对呀!愿上苍赐予他们应享受的宁静而甜美的爱,赐予他们因其纯真的行为和诚实的心灵所应得的幸福!愿上苍赐予他们那种它不轻易给予所有为品尝而生的人的宝贵幸福!唉!如果上苍赐予他们它从我们这儿夺走的所有一切,那他们该是多么的幸福呀!不过,虽然我们身处巨大痛苦之中,但你没感到某种慰藉吗?你没感到我们的极大痛苦并非一点没有得到补偿吗?如果他们能享受到我们被剥夺了的种种欢乐,难道你不感到我们也有他们所无法享受到的乐趣吗?是的,我温馨的朋友,尽管我俩身处两地,彼此担心,孤寂难耐,甚至沮丧绝望,但是咱俩心相连意相通,心中怀有一种那些心灵平静之人毫无所知的潜藏着的快感。我们能够苦中有乐,这是爱情创造的一大奇迹;如果我们对自己的痛苦无动于衷、麻木不仁,那我们就会认为这是最最可悲的了。啊,朱丽!让我们悲叹自己的命不好吧,但我们也不要嫉羡他人的好命。也许总的来看,还没有任何人的一生比我们要好哩。如同神明从自身获得其全部幸福一样,我们那由圣火温暖着的心,在其自身的情感之中,能找到某种不以财富和世上其他一切为转移的纯洁而甜美的欢乐。

第二部分 书信十七 致朱丽

终于我完全身处激流之中了。你的书信我已整理成集,现在,我开始经常进城去看戏和吃晚餐。白天我全都在社交场合出入,我用眼睛看用耳朵听所有一切令我震惊的事情。由于见不到一个与你相像的人,我便在熙攘纷乱之中默不作声,在心里与你窃窃私语。这倒并不是因为这种喧闹吵嚷的生活中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也不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新奇事物对新来者来说没有能让他感到愉悦的,而是因为要对它们感兴趣的话,就必须有一颗空虚的心和庸俗的思想,而爱情和理智合在一起让我对它们顿生厌烦:由于所有一切全是一种空泛的表象,而且还每时每刻都在变幻,所以我无暇去欣赏,也没时间去进行什么分析研究。

这样一来,我开始看到了研究社会的种种困难,我甚至都不知道该站在什么位置上去很好地了解它。哲学家离社会太远,凡夫俗子又离社会太近。一个是看得太多而无法进行研究,一个则看得太少,故而看不清事物的全貌。哲学家对于每一件引起他关注的事,都要对之单独加以研究,因为不能看出它们与他无法理解的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从未把事物放在其应有的位置上去加以研究,所以就既感觉不出事物的道理,也感觉不出它的真正意义。而凡夫俗子是什么都看,但却又没有时间去思考,而事物是动态的,所以他也只能是瞅上一眼,而无法仔细观察它,而且,事物是在迅速地相互交替,因此他只觉得眼花缭乱,看见的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人们也无法轮番地又看又思考,因为看戏时必须集中注意力,所以顾了看就顾不上思考。一个人若是想把自己的时间一分为二,忽而在社交场合,忽而孤身独处,那他在离群索居时,心情总是激动不安的,而到了社交场合,又感到陌生孤单,所以待在哪儿都不行。因此,只有一个办法,别无他途,那就是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分成两大块,一部分是用来观看,另一部分则用来思考。不过,即使这样,也几乎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因为理智并非一件家具,可以随意地搬来放去,一个人若是十年不动脑子思考的话,那他一辈子也就不会考虑什么了。

我还觉得,以一个普通观众的身份去研究社会的话,那纯粹是胡闹。如果一个人只是想观察而不思考,那他什么也观察不出来,因为他什么事都做不了,连玩也不会,那哪儿都不会欢迎他的。只有融入进去,才能了解别人的一举一动。在社会这个大课堂里,如同在爱情的学堂里一样,你想学什么,就必须动手去做。

我是个外国人,在这个国家不可能有什么事情与己相关,而宗教信仰的不同又使我无法企盼什么,所以我该怎么办才好?被迫无奈,我只得不耻下问,而且,因为自己永远成不了对别人有用之人,那我就尽量地使自己变成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我要尽可能地练习,使自己变得彬彬有礼而又不虚情假意,讨人喜欢而又不卑躬屈膝,吸收社会上好的东西,做到出污泥而不染。任何一个闲散之人,要想研究社会,至少得在一定程度上按这个社会的一定之规行事,因为一个对他人毫无用处而又不讨人喜欢的人,他有什么权利要求别人允许他置身其间呀?但是,反过来,如果他已经学会讨人喜欢,别人就不会对他作过多的要求。特别是如果他是个外国人的话,他大可不必去参加什么小集团,参加阴谋和纷争;如果他对每一个人都行得端做得正,如果他对某些女人既不排斥也不偏爱,如果他能保守他被接纳的那个圈子的秘密,如果他不张家长李家短,如果他避免与人过从甚密,如果他不给人添乱,如果他处处保持一定的尊严,那么他将能静静地冷眼旁观这个社会,并保持自己的习俗、正直甚至坦诚,只要他的坦诚源自一种自由精神而非来自党派观念。我决定从爱德华绅士向我推荐的那些人中,选出可以作为我向导的人,并按照这些人的意见做事情。现在,我已经开始被一些人数不多但选择较严的社交圈子所接纳。到目前为止,我只参加了一些定期举行的午餐会,而席间唯一的女性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巴黎的无所事事者,只要是认识的,都会被邀请参加。餐费的支付因人而异,你可以说几句风趣话,也可以来几句奉承语,大家吃得开心热闹,吵吵嚷嚷,与在小旅店的餐厅里差别不大。

现在,我对一些最最奥秘的事情已很了解了。我参加了一些只有受到邀请才能参加的晚宴,不速之客是绝对不能参加的,但凡前来的人,都是谈得来的,如果说不是人人相互都合得来,但起码每个人都要与宴会的主人们合得来。在这种场合,女人们言谈举止不很拘谨严肃,我可以开始观察研究她们;在这种场合,大家说话斯文、风趣;在这种场合,大家不谈什么公开的新闻、戏剧演出、加官晋爵、婚丧嫁娶,这些上午全都谈过了,而是把巴黎的轶闻趣事审慎地逐一理一理,无论好的还是坏的事情都要把它们调侃一番,弄得滑稽好笑,把所有丑事的来龙去脉都给揭露出来,各人根据自己的兴趣所在,巧妙地描绘人物的特征,而每个谈话者同时也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个人特征给描绘得淋漓尽致;在这种场合,由于有仆人伺候左右,说话得有分寸,因此要编造某种委婉难懂的词语,以使嘲讽之语变得晦涩而又更加的尖酸刻薄。总而言之,在这种场合,大家把尖刀磨得更加锋利,借口让人少受点罪,实则是为了把刀扎得更深。

然而,如果按照我们的看法来评论这些话,那我们要是说它们是讽刺话,我们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它们只是一些玩笑话,不会伤人,而且并非是针对罪恶,而是针对可笑的事情。一般来说,在大城市里讽刺并不盛行,因为大城市里的坏事一看便知,没必要去谈论它。在道德不再受到尊重的地方,还有什么可以去斥责的呢?当大家对坏事都不以为然时,还怎么去说坏话呀?特别是在巴黎,大家对所有的事都只是从有趣的方面去看的,所以不把它们编成歌谣或打油诗,谁也不去过问令人生气发怒的事。漂亮女人不喜欢生气,她们对什么事也就气不起来了。她们喜欢哈哈大笑。由于找不到词儿来笑话罪恶,所以坏蛋也同大家一样都成了好人。不过,要是谁成了笑柄,那他可就倒霉了!尖刻的烙印是永远也去不掉的,它不仅会讥讽道德风尚,而且还要鞭挞罪恶,它是适合用来骂坏人的。不过,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我们的晚宴吧。

在这些精英的圈子里,最让我震惊的是看到被专门挑选出来高谈阔论的那六个人,他们中间往往笼罩着一种秘密的关系,不到一个小时,他们的谈话内容就会涉及半个巴黎。仿佛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心里话要说,而宴席上的人一个个全都不值得他们关注似的。你是否还记得,我的朱丽,在你表姐家或在你家吃饭的时候,我们尽管受到约束,秘密话不好说,但我们却会想方设法让谈话涉及与我们有关的事情上来?而且,每当一个人讲到一件感人的事或说出一句巧妙的隐射话时,你还记得,一个快如闪电的目光和一声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叹息,是怎样把一颗心的温柔情感传送给另一个的吗?

如果谈话偶尔转向同桌宾客,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只有深知其中奥妙的人才能听得懂的社交圈内的某种隐语来交谈。借助这些隐语,他们彼此根据当时兴致开了许许多多的不好的玩笑,而在说笑的时候,最傻的并不是那个最不出彩的人,因为在这种时候,有三分之一的人不懂这些隐语,只好尴尬无奈地默然待着,或者虽然一句也没听懂,也跟着哈哈大笑。这就是除了二人单独交谈而外,在这个国家的社交场合中我所看到的人们亲切友爱的情景。二人单独的交谈,目前我尚未看到,将来也一定无法看到。

当大家正聊到兴头上时,只要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说上一句严肃的话,或者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众人的注意力立即便锁定在这个新的主题上了。男人、女人、老者、少者,全都争相从各个方面去论述这一主题,而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信口开河地讲出的话和道理,让人听了真是惊诧不已88。一个道德问题,在哲学家的圈子里讨论起来不如在巴黎的漂亮女人圈中讨论得更加深入,甚至所得出的结论往往也不如女人们的结论来得恰当,因为一个想言行一致的哲学家看问题要思之再三。但是,在这里,任何道德问题都纯属空话,你就是再认真地去讨论,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为了杀杀哲学家的威风,大家常爱把道德抬得极高,连圣贤也做不到。归根结底,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大家都受到社会阅历的启迪,尤其是受到各自思想的影响,他们都在把自己的同类看得坏到不能再坏,总是悲观地,而且是因虚荣心作祟而毫无道理地探讨人的天性,贬损人的天性,即使别人做了好事,也要鸡蛋里挑骨头,总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尽管有着这种可鄙的看法,这些平静的交谈仍有着一个最偏爱的主题之一,那就是情感问题。这个词的意思,你别以为是指爱情和友谊中的真情流露,那样的话就乏味死了,那是指用深奥的箴语格言表达的感情,是按照形而上的方式表达的极其微妙的感情。可以说我是一生中从未听见过这么大谈感情的,也从未这么弄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的话语简直难以想象的高雅。啊,朱丽!我们这些粗俗之人从来也没听见过这么美妙的格言警句。我担心上流社会的人的感情会像荷马<span class="" data-note="古希腊行吟诗人,著有和《奥德赛》两大史诗。"></span>那个时代迂腐学究们的感情似的,他们因为没有感受过真实的感情而幻想出上流社会的感情有着千般美。他们如此这般地在思想上耗费他们全部的感情,并在嘴里大谈特谈感情,可是只谈不用。幸亏礼仪弥补了感情的不足,按照一定之规做出像是出于感情而做出的几乎完全一样的种种行为,至少是要强迫自己说上几句客套话,以使别人听了高兴,说自己几句好话。但是,如果老这么憋着,实在是受不了,或者这么做代价过高,那他们就顾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的了,礼仪一说也就到此打住了。除此而外,我们就弄不清楚他们所谓的言谈举止尽管很谨慎、有分寸、很稳重,但到底有多少是真的?但凡不属于感情范围的事,他们都按规矩去办,一切都循规蹈矩。这些善于模仿的人都有着诸多的新颖别致的招术,你永远无法认清楚他们,因为他们一个个都不敢以自己的真实面目出现。这个国家首要的至理名言是:“必须照别人那样行事。”最后的结论则是:“这样做可以,那样做不可以。”

这种表面上的有板有眼,使他们为人处世的共同方法蒙上了极其滑稽可笑的色彩,甚至在对待最严肃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人人都清楚地知道,何时该派人去别人家问候请安;何时该写信表示心意,也就是说以信代替登门造访;何时该亲自登门造访;何时该说自己有空在家;何时又该说自己不在家,尽管自己确实在家;什么礼物该送,什么礼物该谢绝;对这个或那个死者的悲伤应该表达到何种程度;在乡下应该哭多长时间;哪一天可回城来自寻慰藉;何时何刻可以在丧期之间办个舞会或看一场戏。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的做法全都一样,一切都像军队打仗时队形变化一样,都按着节拍在进行。他们简直就像一个个被钉在同一块木板上被同一根线牵动着的木偶似的。

因此,如果要让所有这些一模一样地做着同样事情的人因同样的原因而受到感动的话,是不可能的。很显然,必须通过其他的办法深入地研究他们,才能了解他们。同样明显的是,所有的那些隐语只不过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空话,无法用它们来判断当地的风情民俗,只能利用它们来判断巴黎占主导地位的言谈举止。在这里他们所说的那些话你是可以学会的,但即使学会了,也无法利用它们来鉴别这里的风土人情。我的这种看法对大部分的新作适用,而且这种看法对于戏剧同样也是适用的,因为自莫里哀起,戏剧就成了一个只说俏皮话而不反映民间生活的舞台。这里有三家剧院,其中两家演的是一些虚幻怪异的人物,也就是说,一家演的是穿黄绿相间衣服的小丑,穿灯笼长裤的小丑,穿黑衣蓄长须的小丑,而另一家演的是神明、鬼怪、巫师。第三家倒是在演那些不朽之作,其台词让人听得很畅快,另外还演出一些新的剧目,其中有好几出悲剧,不过不太感人,如果说剧中也表现了一些自然的情感和内心的真实感情,但对它想愉悦的观众来说,却并无任何个人道德方面的裨益。

在编剧的心目中悲剧的教育意义有一个足以使之站得住脚的宗教基础。另外,悲剧还让希腊人从他们敌人波斯人的灾难,通过被人民推翻了的国王的罪恶和疯狂放纵,看到既有教益又赏心悦目的表演。伯尔尼、苏黎世、海牙,都在演奥地利王室往昔的暴虐,演人民对祖国和对自由的热爱,让我们很感兴趣。不过,我倒要问问,在这里演出高乃依的悲剧有什么用?还有,庞培或塞尔多里乌斯与巴黎人民有何相干?希腊的悲剧演的是真实的事件,或者被观众认为是真实事件,且有史为据。但是,在大人物心中,纯洁英雄的烈火能起什么作用呢?难道不会有人说为爱情为道德而战常常弄得他们寝食难安吗?说爱情在国王们的婚姻大事中还有许多事要做吗?你判断一下,这全都是根据这种虚构的题材所编成的这些戏剧的真实性及其所起的作用吧!

至于喜剧,可以肯定它原本就应该是为了反映人民的风俗习惯的,以便他们可以像人对镜擦拭脸上的污迹一样地去改正自己的错误。德朗士和普劳特在创作喜剧时,把目的搞错了,而在他们之前阿里斯多芬和麦南德尔给雅典人演的却是雅典的风土人情;后来,只有莫里哀还算较纯真地在描述上个世纪法国人眼中自己的民风民俗。画改变了,也就不再有画家来了。现在,剧中的对话都是从巴黎百十来户人家的谈话中抄袭而来的。除此而外,人们从剧中根本就了解不到任何法国人的风俗习惯。在这座大都市里,有着五六十万的人,但舞台上从来就没有描写过他们的生活。莫里哀既敢描写城镇居民和手艺人,也敢描写贵族爵爷;苏格拉底把车夫、木匠、鞋匠、泥瓦匠的生活搬上了舞台。但是,今天的作者却持另一种态度,他们认为去描写商贾的交易和工人的劳作,就是让自己丢人现眼;他们必须写一些知名人士,而且竭力地想仰仗他们笔下的人物来拔高自己所不具备的才情。而观众们也变得很精明,他们担心去看喜剧自己会受到牵连,仿佛是去拜访剧中的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人物,有损于自己一样。他们就像世界上唯一的居民,其他人都不在他们眼内。备有一辆四轮马车、一个瑞士看门人、一个膳食总管,那才像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为了像个上流社会的人,那就得像很少数的一些人。出门以步代车,那可不算是上流社会的人,那是小市民、小百姓,是另一个层次的人。据说四轮马车并非为了乘坐,而是为了显示身份地位。因此,便有那么一小撮狂妄之人,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不可一世,实际上,如果他们不是干了坏事,有了恶习,别人根本不会拿他们当一回事。戏剧就是为了他们而演的。在剧中,他们既是被人演的人又是在表演他人,台上演的是他们,台下坐着的也是他们,他们两边都占着。就这样,观众与剧作者们的距离缩小了,而现代剧因此也就摆脱不掉其令人生厌的神气劲儿了,只好靠漂亮的衣服来表现人。人们也许会说,法国只有伯爵和骑士,法国的老百姓越是贫困潦倒,就越是应该在剧中把他们表现得生活体面而美好。这么一来,在描绘那些为他人提供榜样的人的可笑状态时,非但没有去除他们的可笑举动,反而是在对此加以扩散。一向喜欢模仿有钱人的平民百姓,去戏院不是为了取笑富人们的荒唐行为,而是去研究他们,久而久之,便学得比富人还要荒唐。造成这种情况的罪魁祸首就是莫里哀。他本想纠正宫廷的恶习,却反而带坏了城市百姓,他笔下那些滑稽可笑的侯爵,成为了醉心贵族的小市民们学习的第一个榜样。

一般说来,法国的戏剧舞台上,台词很多而动作很少,这也许确实是因为法国人说得多而做得少,至少是因为他们重言语而轻行动。有人看了《暴君德尼》之后出来说:“我什么也没看懂,只听见台上好多人在说话。”喏,这就是人们看了法国戏剧之后所下的结论。尽管拉辛和高乃依才华横溢,但他们也只是编词说故事的人,而他们的那位继承其衣钵者是第一个敢于模仿英国人的样子,偶尔在舞台上表现一下剧中人物心情的人。他们的剧作都在运用漂亮的对话,句法严谨,辞藻华丽,而大家首先发现的就是,每一个对话者最最关心的是哗众取宠,引人瞩目。几乎所有的台词都是空泛的格言警句。无论演员们有多么激动,他们心里始终挂牵着的是让观众喝彩,而不是考虑如何表现自己的内心。他们看重道白而非感情的表现:除了拉辛和莫里哀,在法国戏剧中,与在波罗亚修道院的文章中一样,“我”字全都被删除,但凡谈到个人的情欲,即使像基督徒的谦卑般克制,也都用“人们”来代替“我”字。另外,在动作与道白中,还有着某种矫揉造作的成分,使感情无法通过语言确切地表现出来,使作者的思想无法通过其笔下的人物得以体现,也无法在台上加以表演,以致作者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舞台效果和观众反应的制约。因此,即使剧情达到高潮时也要精心设计些高雅的话和漂亮的动作让演员亮亮相。如果要表演一个人痛不欲生,绝望自杀,尽管自己往自己胸口捅上一刀,也不能像波丽克塞娜那样立即倒地,要死而不倒,昂然挺立,所有表演某角色刚咽气的演员,刚一死就立刻站了起来。

凡此种种,皆源于法国人根本就不想在舞台上表现本性与幻想,而只想表现精神和思想;他们注重乐趣而不注重模仿实际生活,只图看得过瘾,就不在乎是不是受到迷惑。到剧院去的人谁都不是去看戏,而是去看人,去被别人注意,去收集过后可资闲聊的素材,因此,如果说他们对自己所看到的还在思考的话,那也只是为了知晓别人有什么看法而已。在他们看来,演员就是演员,绝不是他们所表演的人物。那个以世界的主宰在说话的人只是巴隆,而绝不是什么奥古斯都;庞培的寡妻是阿德里安娜扮演的,阿尔齐尔5的扮演者则是戈辛小姐,而那个高傲的野蛮人是由格朗瓦尔扮演的。就喜剧演员而言,他们也完全忽视幻想,他们发现没有人关心什么幻想不幻想的。他们把古代的英雄们置于六排巴黎年轻人中间;他们照搬罗马人的服饰来剪裁法国人的装束;人们发现伤心痛苦的高尔内丽脸上还抹了厚厚的胭脂,卡东脸上扑满白粉,布鲁图斯穿着裙衬撑着的裙子。这一切并未让任何人觉得反感,丝毫未影响剧本演出的成功,因为观众从剧中人物看的只是演员,同样,虽然大家在看剧作,实际上是在看剧作家。如果说服装问题无伤大雅,那其他方面也就可以原谅了,因为大家都很清楚,高乃依并非裁缝,而克雷比荣也不是假发师。

因此,无论大家从哪个角度去看事物,这里的一切只是一些隐语谜词、胡言乱语、无关紧要的废话。在舞台上如同在社会上一样,舞台上的道白,听了也白听,根本学不到什么,再说,学了又管什么用?你听一个人说话,就能知晓他的行为如何吗?他没干过什么坏事?他没被人议论过?这里的所谓好人根本就不是指那种行为端正的人,而是指说一些漂亮话的人。只要一个人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一句不甚得体的话来,那他就犯下了无法弥补的过错,今后四十年都清清白白也抹不掉这一污点。总而言之一句话,尽管他们做的事并不像他们所说的话,但我却看得出,别人对他们也只是听其言而并不观其行。我还发现,在一座大都市里,上流社会的人显得比一些不矫揉造作的人更平易近人,甚至更可靠,但是,他们是否真的就更富于人性,更平和,更公正呢?我对这一点毫无所知。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些表面现象,而在这些露在外面的极其文雅的表象下面,也许他们的内心比我们更加的隐蔽,城府也更加的深。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外国人,与任何事任何人都无瓜葛,也不感兴趣,只关心自己,所以,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然而,我开始对这种纷乱嘈杂的生活感到陶醉了,这种生活让人沉湎于一种迷迷瞪瞪的状态之中,使人觉得仿佛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在你眼前飞速地闪过。而令我惊奇的种种事物中没有一件能让我牵肠挂肚,可是,当它们聚集在一起时,就让我心神不定,不知所爱了,竟至有时会忘记自己是谁,又属于谁。我每日走出住处时,总把自己的所有感情封藏起来,以换上一种能应付一切将遇到的无聊琐事的神态。在听别人的分析判断时,我就不知不觉地学着他们的样儿去分析判断。如果说有时候我会尽力地摆脱掉偏见,正确地去看待事物的话,这时候,我立刻就会被某种似乎颇为有理的空话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大家会振振有词地向我证明,只有半吊子哲学家才会如实地看待事物,而真正的智者是只通过现象看事物的,所以必须视偏见为原则,把社交礼仪奉为法典,而最明智的办法在于像疯子一样地生活。

因此,我不得不改变自己道德情操的准则,不得不重视虚妄的观念,并压制住自己的天性与理智,这样一来,我发现自己把内心深处那个神圣的榜样给丑化了,那可是我向往的目标和行为的准则呀。于是,我从荒唐到放纵,我的兴趣不断地被舆论所左右,没有哪一天我能够肯定我今天所喜爱的东西明天仍旧是我之所爱。

我惶恐恍惚、羞愧难当、痛心疾首地看到,在我身上人的天性已经堕落,看到自己的那原本使我们火热的心互相鼓舞的高尚情怀已变得极其卑劣,所以每每晚上回到住处,总是愁肠百结,对一切厌恶透顶,内心空虚,像一只充满气体的气球似的鼓胀着。啊,爱情!啊,我从你那儿得到的情感!……当我恢复本来面目时,我是多么的心花怒放!当我重新找回我当初的爱和我当初的尊严时,我是多么的激动不已!当我重又看到美德的形象大放光芒,并在这光芒中凝视着你的形象时,啊,朱丽,端坐在光荣的宝座上,轻轻地吹散那些幻象,我好不欢喜呀!我只感到我那受压抑的心又恢复了跳动,我觉得重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恢复了我的生命,我怀着我的爱,又重新恢复了使爱情堪与其所爱之人匹配的所有崇高的感情。

第二部分 书信十八 自朱丽

我的好友,刚刚我欣喜地看到了一个我从未看到过的最温馨甜蜜的场面。那个最聪慧最可爱的姑娘终于成了最端庄最贤淑的妻子。那位因她而满足自己心愿的诚实男人,在满怀敬意与爱情地呵护她,在崇敬她,在使她幸福。当我目睹我女友的幸福时,也就是说,当我分享到她的幸福时,我体会到了那份难以言表的甜美。我深信,她一直非常喜欢的你,自童年时起她就几乎视作至爱的你,而且她因你对她的百般呵护而更加的珍视的你,肯定也同我一样的高兴。是的,她所感受到的所有感情,也让我们的心像她的心一样,有着同样的感受。如果她感到快乐,我们就感到慰藉,这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友情的结果,我们三人中的一个的幸福就足以舒缓其他两人的种种痛苦。

不过,我们也别自欺欺人,这位无与伦比的朋友将部分地离我们而去。她现在已身处一种新的状况之中;她已受到新的承诺、新的义务的制约;以前她的那颗一直是只属于我们的心,现在移转而去爱别的人,对此,友情必须让出它的首要地位。不仅如此,还有呐,我的朋友,就我们而言,从今往后,对于她向我们表示的热情,我们得慎重处之;我们不仅要慎重处理她对我们的感情和我们对她的感情,而且还要考虑有些事是否适合她的新的身份,有些事是否会让她的夫君高兴或不快。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用不着去考虑,道德会要求我们怎么做;只要按照友谊的原则去做就可以了。为了个人私利而去连累朋友的人,还配做朋友吗?当她还是个姑娘时,她是自由身,她的一举一动只需对她自己负责,只要她认为自己问心无愧,她怎么做都行。她一直就把我俩视为命中注定的一对。而且,由于她多情而纯洁的心,对自己严格要求,而对她有罪的女友深表同情,所以她总在帮着掩饰我的过错,虽然并不赞同我的过错。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要考虑自己的行为举止对一个男人的影响;她不仅要忠实于自己的义务,而且还得牺牲自己的自由。由于她同时承担着两个人的荣誉攸关的事,所以她光自己为人诚实正派还不够,还得受到别人的尊重;她光是做好的事情还不够,还得任何一点不被赞同的事都不去做。一个贤妻良母不仅行事应该受到自己丈夫的敬重,而且还得想法主动获得丈夫的敬重;如果说丈夫责备她的话,那就是她本该受到责备,即使她是冤枉的,那她只要是受到猜疑,她就肯定是有有失检点的地方,因为端庄稳重也是她的一种义务。

我并不十分清楚我的这些看法是不是对的,请你予以指教。不过,在我心里总有一种感觉提醒我:我的表姐不好再继续成为我的知心女友了,而且,这种话还不能让她先说出口。我的推理一向是老出错的,但是,促使我做出那些推理的内心活动从未出过错,因此,我对自己的本能比对我的理性更加的信赖。

有鉴于此,我想好了一个借口,已经把你的信全都要了回来,以前因为担心怕被人发现,所以我把你的信都存放在她那儿了。她把你的信交还给我的时候,心里十分难受,因为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所以能了解她的心情,而这更证明我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当时,我俩什么话也没说,但我们四目相对,一切也都在不言之中了。她抱着我痛哭失声,我们虽然一语未发,但双方都感觉到温情的友谊无须千言万语。

关于另找一个替代的通信地址的问题,我原想用芳松·阿奈特家的地址的,那是我们所能选择的最可靠的通信处,但是,这个年轻女人身份不如我表姐高贵,会不会在品德方面受到怀疑呀?另外,我也担心她的感情素养不太高,反而会被我的这种榜样给带坏了,而且,这种事某个人来做就是好朋友的大力相助,换个人去做,会不会成为堕落的开始呀?我滥用她的好心,岂不是在把道德利用来作为罪恶的工具吗?唉!对我来说,就算是不再找人来帮我犯罪,不再用别人的过错来加重我的过错,我的罪孽不是已经够深重的了吗?我的朋友,咱们绝对不能这么做。我已想出另一个办法,尽管不是很牢靠,但它不牵连任何人,也无须任何心腹密友,所以也就不会受到什么指责。我想,你给我写信就用化名,譬如叫德·波斯盖先生什么的,信封上写上寄给雷吉阿尼诺,我会事先把这事告诉他的。这么做,雷吉阿尼诺自己将什么也不知道,顶多也就是有点怀疑而已,他绝不敢去弄清是怎么回事的,因为与他的命运所系的爱德华绅士向我担保过此人可靠。在继续通过这一渠道通信时,我也将看看是否再采用你去瓦莱期间我们所采用的通信方法,或者看看还有其他什么固定而可靠的办法没有。

如果说我不了解你的心情的话,那我从你信中的语气就能看得出来,你现在的生活状况并非你之所爱。德·穆拉先生的那些信,在法国大家都颇有微词,但同你的信比较起来,他的遣词造句没你那么尖酸刻薄。你就像是一个不满意自己师长的小学生,总拿第一个教你如何好好研究社会的人进行报复。最让我惊讶的是,开始让你反感的事竟然是人家告诉所有的外国人有关法国人待人接物的方式和他们在社交场合的一般做法,可你自己也承认你很赞赏法国人这一点的。我并没有忘记巴黎这个特别的都市与一般的大城市之间的差别,但是我发现你在尚未搞清楚两者的特点之前,就横加批评,不先考虑考虑这样做是恶言相加还是纯属观察之所见。不管怎么说,我很喜欢法兰西民族,我是绝不会说它坏话的。我们一起学到的知识,大部分是多亏了我们从法国购得的好书。如果说我们的国家不再是个野蛮的国家的话,那我们得感谢谁呢?在当代的伟人中,两位最伟大、最有道德的人,卡蒂纳和费讷隆,他俩都是法国人。我所喜欢的国王亨利四世,是一位开明君主,也是法国人。尽管法国并非自由人的国度,但它却是诚实的人的国家,而且,在智者们看来,法国的自由胜过别国的自由。法国人热情好客,保护外国人,他们甚至容忍外国人说不符合他们事实的坏话。如果谁胆敢把法国人允许在巴黎说他们的一半坏话去说英国人的话,那他肯定会在伦敦被人用石头砸死。家父一辈子都生活在法国,一谈到这个优秀而可爱的国家,他就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他为国王流过血,国王在他退休后并没有忘记他,对他的功绩仍时有嘉奖。因此,我对家父获得其荣耀的这个国家的荣誉是极为关心的。我的朋友,如果说一个民族的性格有其缺点和长处的话,在批评其缺点的同时,你至少应该不忘赞扬其长处呀。

关于这座大都市,我可否冒昧地指出你信中的一种假正经?你曾饶有兴趣地跟我谈及瓦莱女子,可为什么却绝口不提巴黎女人呀?难道风流美貌的巴黎女人不比狙犷朴素的山村女子更值得描绘一番吗?也许你是害怕描写了世间最迷人的巴黎女人,会引起我的忐忑不安吧?你就放心吧,我的朋友,你最能让我寝食难安的办法,就是对我只字不提巴黎女人。不管你怎么解释,反正你对她们避而不谈反比你赞颂她们更加的让我疑窦丛生。

我还想就巴黎歌剧多少说上几句,我们这儿人人都说它棒极了,因为,就算它的音乐可能很差,但它的剧情还是很好看的。如果剧情也不好看的话,那你早就要对它加以批评了。那么,你至少也就不会冒犯任何人了。

我不知道是否有必要告诉你,前几天,来了两位求婚者,像是约好了趁婚庆喜事之机前来的。一个来自伊韦尔登,行踪不定,一个城堡一个城堡地蹿,随遇而安;另一个来自德语国家,是从伯尔尼坐驿车来的。前一个有点神气活现,讲话挺干脆,让听到他讲话调调儿的人以为他是个左右逢源的人;另一个则是个腼腆羞涩的高个子大傻瓜,而他的腼腆羞涩并非源自害怕使人不快,而是因为他的愚钝,在生人面前不知说什么好,平时放荡不羁,见了正经女孩就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当我非常明确地弄清楚了我父亲对这两位先生的看法之后,我便高兴地充分利用父亲让我享有的自由,随我兴之所至地对待他们了,我相信我的这种态度使他们来此的念头没多久便不见了踪影。我痛恨他们竟大胆地跑来向你所占据的那颗心发动进攻,而且他们根本就没有能与你争夺这颗心的必胜武器。如果他们真有这种武器的话,那我会更加憎恶他们的。再说,他们,还有其他的一些人,甚至世上所有的人,又能在哪里找到这种武器呢?不,他们是找不到的,你放心好了,我亲爱的朋友:即使将来我会遇上一个与你才华相当的人,即使将来我会遇上一个同你一模一样的人,我仍旧只钟情于你这个第一个来我这里的人。你可别因为这两个我都不屑于提到的人而不安。我会很高兴地采取同样的憎恶态度去对待他们两个人的,让他们全都兴冲冲地来而怏怏不乐地走,而且我会立刻把他们离去的颓丧样儿告诉你的。

德·克鲁扎先生新近出了一本书,对波普<span class="" data-note="英国作家(1688-1749),著有《关于批评》、《关于人》等文论,提倡古典主义文艺理论,译著有和《奥德赛》。"></span>的诗体情书狠批了一通,我看了之后心里十分厌恶。我真不知道这两个作者哪一个说得有道理,但我很清楚,德·克鲁扎先生的书将绝对不会教人去做好事的,而看了波普的书之后,大家是凡有好事都想去做。对我来说,我判断自己看过的书优劣的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在读过之后,看这本书让我心中产生什么样的感想,我难以想象一本不能让读者一心向善的书读了会有什么好处。

再见了,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本不想马上就停下笔来的,但是他们在等我,在喊我了。我很遗憾不得不就此搁笔,因为我同你在信上聊天很开心,我也很喜欢同你一起分享我的快乐。另外,我之所以这么快活,这么兴奋,是因为这几天我母亲身体好多了,她觉得已有气力参加婚礼了,有精力充当她侄女的母亲,或者说她另一个女儿的母亲了。可怜的克莱尔见我母亲身体好了,竟然高兴得哭了起来。你想想我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吧,尽管我为形势所迫,无法再把她留在身旁,但一想到要失去她,总不免怅然若失,心里发颤。我母亲就自己身体状况之所及,真的把这婚庆喜事办得像模像样。似乎连她脸上的病容都使她朴实大方的风范更加的动人。说真的,这位世间罕见的母亲从未这么端庄、这么迷人、这么令人崇敬过。你知道吗,她曾多次向德·奥尔伯先生打听过你的消息?尽管她对我绝口不提你,但我心里明白她很喜欢你,如果父亲听从她的意见的话,她肯定会把你的幸福和我的幸福当做她的头等大事来操办的。唉!如果你的心能够懂得感情,那就让它好好地学会懂得感情吧,它可是还有不少的欠债要偿还的呀!

第二部分 书信十九 致朱丽

喏,我的朱丽,你斥责我吧,你跟我吵吧,你打我吧,我什么都可以忍受,但我不会因此就不再对你谈我心中的所思所想了。如果说不是你在澄清我的感情,那会有谁来启迪我的感情呢?如果你拒绝听我的内心倾诉,那我的心还能找谁去倾诉呢?当我向你汇报我的所见所闻以及我的种种看法时,我是想让你不吝赐教,并不是想要你表示赞同。我越是会犯错误,我就越是应该及时地把我的错误告诉你。虽说我在斥责这座大都市里的种种令我震惊的恶习,但我可并不是私底下悄悄地在跟你说的,因为,凡是有关第三者的事,除了当面跟他讲而外,我是绝对不会跟别的人说的,而我在写给你的信中所谈到的有关巴黎人的所有一切,都是在重复我每天都当面跟他们讲的那些话。他们对我说的话并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示;他们对我讲的许多情况还都挺赞同的。他们对我们的穆拉很不以为然,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他们都看得出,都感觉得到,他非常仇视他们,甚至在他称赞他们的话语中也颇有微词,而如果他们,对我对他们的批评没有正确理解,那我说的肯定就不中听了。他们给予我的善待,令我尊敬和感激,这就让我觉得自己更加应该坦诚以待。对一些人来说,我的这种坦诚并非没有用处。而我敢说,从大家能够经得起我的批评的话语来看,我们大家都是正人君子:他们真心实意地听我的意见,而我则坦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正因为如此,我的朱丽,真心实意的批评比真诚的称赞人的话更加的值得尊重,因为恭维话只会腐蚀那些爱听人吹捧的人,而且最不值得恭维的人却特别喜欢别人奉承,但批评的话语却是大有裨益的,而且有德之人才经受得住批评。我跟你说的这些全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我尊崇法国人,认为他们是唯一的真正热爱人类的民族,生就与人为善,但是,唯其如此,我才不愿意对他们事事都表示赞颂,而他们甚至明知有错也想让人对他们称赞几句。如果法国人根本就没什么美德可言,那我也绝不会说什么的;如果他们什么恶习也没有,那他们也就不成其为人了;他们值得称赞的地方太多太多,所以就用不着老去称赞他们了。

至于你所提及的尝试尝试,对我来说,那很不实际,因为要尝试尝试的话,就必须采用一些手段,而这些手段不适宜于我去使用,而且你也曾禁止我使用。共和派的严厉做法在这个国家用不上,在这里,必须采取一些更加灵活的办法,一些更能屈从于朋友们和保护人的利益的办法。人的才能应该受到尊重,这一点我是同意的,但是,在这里,使人获得名誉荣耀的才能,绝不是使人发迹致富的才能,因此,如果我不幸具有这后一种才能的话,朱丽能决定做一个暴发户的妻子吗?在英国,情况就完全不同,尽管英国的风气习俗不如法国,但这并不妨碍人们通过诚实的道路达到目的,英国人有更多的机会参与政府的事,所以在这里公众的敬重就成为一种最大的信用保证。你是知道的,爱德华绅士就是计划让我走这条道的,而我则计划着如何不辜负他的一片真情。在这个世界上,我离你最远的那个地方,就是我怎么也无法再接近你的地方。啊,朱丽!如果说让你答应嫁给我很难很难的话,那么,让我有资格娶你为妻则是更难更难的了,而这正是爱情所强加于我的高尚任务。

你告诉了我关于令堂大人的好消息,这真是让我去了一大心病。我走之前,就已经看出你对你母亲的健康状况十分不安,只是不敢告诉你我心里是怎么想的而已。我发现她瘦了,连模样都变了,我真担心她得了什么危险的大病。请你替我好好地照料她,因为我非常地爱她,因为我心里非常地敬重她,因为她的善良是我唯一的希望,而特别是因为她是我的朱丽的母亲。

关于那两个“求婚者”,我告诉你吧,我根本就不喜欢这个词儿,即使开玩笑地这么说也不行。不过,话说回来,你跟我谈到他们时的那语气,让我听了就不害怕他们了,而且,我也不再憎恨这两个倒霉的人了,因为你已觉得自己很憎恶他们。我很赞赏你的想法之单纯,认为这么做就是憎恨了,可你知道不,你这是错以恼恨的爱在代替恨呀?白雌鸽见人在驱赶它心爱的雄鸽时就是这么咕噜的。行了,朱丽,行了,无可比拟的姑娘,你要是再憎恨什么的话,我就不再爱你了。

附言:你受到那两个讨厌的家伙的纠缠,我真的很同情你!为了使自己心情平静,你赶紧把他们打发得远远的吧。

第二部分 书信二十 自朱丽

我的朋友,我交给德·奥尔伯先生一个包裹,托他送到希尔维斯特先生处,你可以去那儿取。不过,我告诉你,你得等回到自己屋里,单独一个人时再打开它。在包裹里你将会发现一件供你使用的小玩意儿。

那是一种类似护身符的东西,是情人们很喜欢随身带着的东西。使用它的方法很奇特。每天早晨必须注视它一刻钟,直到你感到心中有一丝柔情油然而生为止,这时候,你便把它贴在眼睛上,贴在嘴上,贴在心口上。据说,这样便可以在白天起到预防作用,以抵制风流之地的邪气的侵入。据说这类护身符还具有一种异常奇特的电功能,但只有在忠实情侣之间才有效应,它可以把百里以外的情人亲吻的感觉传递给对方。我不能保证这是否真的灵验,我只知道这要由你来亲自实验。

关于那两个风流者,或追求者,或随便你怎么称呼,你就放宽心吧,因为,从今往后,怎么称呼已无关紧要了。他们已经走了,愿他们心平气静地走吧。自从我没再见着他们之后,我也就不再憎恨他们了。

第二部分 书信二十一 致朱丽

朱丽,既然你想要知道那些可爱的巴黎女子什么样,那好,我就来给你描绘一番吧。她们自高自大!你的风采中缺少这份赞扬。你尽管假装忌妒,尽管很谦虚、很钟情,但我却发现在你的这种好奇下面却隐藏着虚荣而非担忧。不管怎么样,反正我要实话实说,我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即使我要说的是赞美的话语,那我也要如实地写出来。为什么不能把她们写得美上加美!为什么不能把她们的绰约风姿尽量地描写出来!不这样又怎么对你的风采用上新的赞美之词!

你竟然埋怨我只字不提她们!唉,上帝呀!我怎么跟你说好呢?你看了这封信,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喜欢跟你谈论你附近的瓦莱女子而不跟你谈这个地方的女人了。这是因为瓦莱女子总让我不停地回想起你来,而这儿的女人么……你先看信吧,然后再对我作一番评论。再说,像我这样看待她们的,如果说不是绝无仅有的话,那也是为数寥寥。因此,为公正起见,我不得不预先告诉你,让你知道我跟你谈论她们时,也许不是她们是什么样我就怎样描绘,而是根据我看她们什么样就怎么描写她们。尽管如此,如果我对她们有失公允,你还是可以狠狠地批评我的,不过,那样你就会比我更不公允,因为你的错完全在于你是一个人。

咱们先从外表谈起吧,因为大部分观察者注意的都是外表。如果在这方面我仿效大部分观察者的话,那这个地方的女人们会大加抱怨的:她们具有一种性格的外表,也具有一种脸蛋儿的外表。由于这两种外表无论从哪一种去看她们都不合适,所以单从外表去看待她们就会把她们给看错了的。她们的脸蛋儿顶多也就是还凑合过得去,而且一般说来差的多而好的少,例外情况也有,那得另当别论。她们身材单薄而不匀称,且很不苗条,因此她们便一门心思地追求时装,以掩盖自己身材的瑕疵。这么看来,我觉得其他国家的女子头脑太单纯了,竟然想学她们的样儿为掩饰缺陷而去追求时髦服饰,其实,在身材方面其他国家的女子并无巴黎女人的那种不足。

她们走起路来自然而随意。她们的举止毫不矫揉造作,因为她们绝对不喜欢受到拘束,不过,她们天生就有某种潇洒劲儿,这股劲头虽不失其风韵,但她们做得太过,反倒显得很轻率。她们的肤色不算白净,一般来说都显得有点消瘦,致使皮肤显得不好看。至于她们的胸部,那就与瓦莱女子相去甚远了。她们胸部平平,只好束腰挺屁股,让酥胸硬挺。而在肤色方面,她们也另有高招儿。尽管我只是从很远处隐约瞅见她们,但因为可以极其自由地观察,因此并无凭空猜测之事。巴黎的这些女人似乎并不太了解在这方面的优势,因为虽然她们的脸蛋儿不算好看,但观察者的想象力远比其眼睛更能从好的方面去想象她们。而且,按照那位加斯科尼哲学家的说法,颗粒未进的饥饿,比起至少用一种感官得以满足的饥饿要难耐得多。

她们的线条轮廓不匀称,但是,如果说她们不算美丽的话,那她们的面部表情却很丰富,这弥补了她们的缺陷,有时候还能把缺陷给掩盖住。她们的眼睛活灵活现而闪闪发亮,却并不深邃也不温柔。尽管她们想用胭脂涂抹眼圈以使眼睛精神气十足,但是这么一弄,眼睛显得怒气冲冲,而无甜美柔情。当然,她们的眼睛还是透着欢乐的,或者说,尽管它们有时像是在寻求一种温情,但它们却从未给她们带来什么温情。

她们衣着十分考究,或者说,她们至少在衣着方面名声在外,因此她们在这个方面如同在其他所有方面一样,竟然成为欧洲其他各国的楷模。确实,谁也没她们那么大的劲头去把服饰弄得那么怪诞。她们是各个国家的女人中最不受自己的服饰的约束的女人。她们的服饰是法国外省女人的仿照对象,不过巴黎女人对服饰是以我为主,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长处来配搭衣服,以服饰服务于自身。外省女人就像懵懂的不动脑子的抄书匠,连拼写错误都照抄不误,而巴黎女人则是作者本身,自己在誊清自己的文章,发现错误及时修改。

她们的首饰十分讲究,却并不华丽;她们的首饰注重的是样式而非贵贱。她们的服饰式样变化极快,年年花样翻新;她们注重衣着的得体,喜欢经常变换。因此,在衣着方面她们虽考究却并不显得滑稽可笑:在这个方面她们花费不小,但花得物有所值,不像在意大利,不少人衣服倒是华丽,却破旧不堪,而在巴黎,衣着虽然朴实,却总是新灿灿的。在穿着方面,巴黎的男人和女人品位相同,都注重得体、合身。他们的这种品位我倒是非常喜欢,因为我极其讨厌衣服上镶满饰带,也极其讨厌衣服上有油渍污迹。除了我们这个民族而外,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尤其是妇女,佩戴镀金饰物这么少的。各个阶层的人衣服料子都一样,因此很难分辨得出谁是公爵夫人谁是平民女子,除非前者想方设法地要让后者不敢模仿她们。不过,这似乎也颇为难办,因为无论宫廷里出现什么新款式,外间便立刻仿照起来。而且,巴黎的平民女子可不像外省女人或外国女人,专爱标新立异。还有一点不同于其他国家的是,在其他国家,最有身份地位的人也同样是有钱之人,所以他们的妻子穿着之奢侈华丽是其他女人无法望其项背的。但在巴黎,如果宫廷贵妇们也这么华服在身,那她们立刻就会被金融家们的妻子比下去的。

那么,她们是怎么办的呢?她们选择了一些更加可靠而又巧妙的办法,而且是颇费了一番脑子才想出来的。她们知道,廉耻和谦逊观念已深深地铭刻在百姓们的心中,因此她们便根据这一点,想出了一些无法仿效的穿着打扮来。她们发现百姓们讨厌胭脂,硬是粗俗地把胭脂称作脂粉,因此,她们就在脸上抹上厚厚的脂粉而非胭脂,名称一变,东西也就不一样了。她们看到袒胸露背令公众咋舌,于是她们便在上衣上开出一个V字形敞口来。她们发现……啊,她们还发现许许多多的事情,而我的朱丽,尽管是大家小姐,肯定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在行为举止方面,她们也想像衣着方面一样地去做。那种可爱的羞涩的神态,原本就是女子不同于男子的更加端庄秀丽、楚楚动人的表情,可她们却觉得那是俗不可耐的小市民气息。她们的言谈举止无所顾忌,但凡正派男人见到她们的那种自负傲岸的目光,没有不立即低下头来的。就这样,她们就不再像是女人了,因为害怕别人把她们与别的女人混同,所以她们宁肯凸显自己的身份地位而不想表现出自己是个女人来。她们模仿娼妓,以便别人无法模仿她们。

我并不知道她们的这种模仿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只知道她们并没有能够完全地防止别的女人模仿她们。至于胭脂和上衣的V字形敞口,已经到处流传开来了。城市里的女人们宁愿放弃天然肤色和情人们中意的她们的风韵,也不愿像市民女子那样去穿着打扮。如果说这股风尚未刮到最下层的妇女中间,那是因为一个大脚女人这么一副打扮肯定要遭到周遭的人唾骂的。这种唾骂正是愤怒的廉耻心在怒吼。在这种情况之下,如同在其他许多的情况之下一样,黎民百姓的这种暴烈比彬彬有礼之人的温良恭俭更加的诚挚,也许能使这儿的众多女子保持住自己的谦恭本色:而这正是这种服饰的机灵的女发明者们所想要达到的目的。

至于她们的大兵式的举止和掷弹兵式的嗓门儿,倒也并不令人震惊,因为这很普遍,新来这儿的人,对此并不觉得别扭。从圣日耳曼市郊到中央菜市场,巴黎女人很少有态度和目光不生硬的,凡是在本国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的人,一开始无不为之惊愕的,而外国人的这种少见多怪,招致别人斥责为呆头鹅。巴黎女人一张口说话,情况就更加的糟糕。她们的嗓门儿不像我们沃州女子那么温柔可爱。那声音又硬又刺耳,又咄咄逼人,外加嘲讽不屑,而且比男人的嗓门儿还大。即使她们的声调中还有这么点女性声音之美,她们的那种奇特的逼视的盯着人看的架势,也把那点声音的柔美给祛除殆尽了。她们似乎想拿第一次看到她们的男人的狼狈相取乐,不过,如果她们明白了男人们狼狈的原因的话,那她们也就乐不起来了。

然而,或许是我对美人儿有所偏爱,或许她们具有显示自己的本能,反正我觉得她们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的谦虚的,而且言谈举止也是挺得体的。她们做到矜持并不费力,她们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优势,她们很清楚,吸引我们,用不着对我们进行挑逗。也许还由于傲慢无礼再加上长得让人不敢恭维,会让别人看着不舒服,很反感。反正,可以肯定的是,对于一个不知羞耻的丑女,人们只会扇她耳光而不会去亲她的脸的,而假如她表现得羞答答的话,反而会引起别人的同情,而且有时候,还会由同情而变成爱情的。不过,尽管一般来说,在这里人们会从美人儿们的言谈举止中发觉某些更加温柔的东西,但在待人接物中她们仍旧有许多矫揉造作的地方,而且,她们还总是极其明显地一心想着自己,因此在这个国家我没有一次能像德·穆拉先生有时在英国女子面前那样,想尝试一下,对一位美人儿说她长得非常的美丽。

这个民族天生的快活劲儿和摆派头的欲望,并不是我们在这里的女人们身上发现的那种言谈举止随便的唯一原因。造成这种随便态度的根源在于其风俗习惯,他们男男女女总是毫无顾忌地厮混在一起,以致男女双方在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上互相影响。我们瑞士女人则比较喜欢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她们相互间关系很融洽,而尽管她们表面上看上去并不厌恶与男性交往。但可以肯定,一旦男人出现在这群女子中间,她们立刻会觉得有点拘束,不自在。在巴黎,则完全相反,女人们则偏爱同男人在一起,而且只有同男人在一起她们才会觉得自在。在每一个社交圈子里,女主人几乎总是独自一人与一群男人在一起。我想象不出从哪儿冒出那么多的男人,弄得随处可见,比比皆是。在巴黎,到处都是冒险家和单身汉,他们成天地这家串串那家逛逛的。男人们像钱币似的,在流通的过程中数量倍增。因此,一个女人就能够学会像男人们那样说话、做事和思考,而男人们也就从女人那儿学会了女人言谈举止的行为方式。就这样,这个女人就成了男人们献媚取宠的唯一目标,而她则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的这种表面恭维实则侮辱的虚情假意。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真心实意或是逢场作戏,只要大家众星捧月就行了,而这也正是她所希望的。假若另外一位女子突然来到,亲切的谈话立即便变成了寒暄客套,装模作样开始了,男人们的注意力便一分为二,而大家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拘束,直到分手时,才从这种拘束中摆脱出来。

巴黎的女人们爱看戏,也就是说,喜欢在剧场里让人看到自己。但是,每次想去剧院,头疼的事就是要找一个女伴相随,因为习俗不允许任何一个女子独自在剧院的包厢里就座,由丈夫陪着都不行,由另一个男人陪同就更不可以。谁也说不清楚在这个社交如此普及的国度,要找一个女伴陪同前往剧院有多难。十次想去,九次都去不成。想去看戏的愿望把她们联系在一起,而讨厌一起去的心情又使她们聚不到一起。我想女人们会轻而易举地打破这种荒谬的习俗的,凭什么女人就不能单独地在公众场合露面呀?但是,也许正是这个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使这个陋习得以保持下来。其实,不符合社交惯例的事应当尽量地摒弃才对。一个女人无女伴陪同前往剧院会有什么坏处呢?有了这个权利之后,她可以单独与男友们相会难道不是更好吗?

可以肯定,许多的暗中交往的原因,正是她们单独地、分散地生活在那么多男人中间所造成的。今天,大家都这么认为,而且,经验也把这种荒谬的做法给彻底摧毁了:诱惑越被压抑反而越厉害。因此,人们不再说私通是诚实的,但它却是更加快乐的,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事实,因为连羞耻之心都荡然无存,还谈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一种既无爱情又无诚实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正如那些放浪形骸的最大灾祸就是厌烦一样,女人们心里想要的并非为人所爱而是如何寻欢作乐,因此,对她们大献殷勤和悉心呵护,比对她们奉献爱情更加有效,只要你锲而不舍,对她们来说你是否钟情并不重要。在大家都不再看的那些小说里,“爱情”与“情人”这两个词已从描写男女幽会的情趣中被剔除,与“锁链”、“欲火”一起被弃之不用了。

在这里一切自然的情感秩序似乎全被颠倒了。在这里,光凭爱情是缔结不了姻缘的,未婚女子是不许有情人的,这一权利只留给已婚女子,而且除了丈夫不是情人而外,她们想找谁当情人都可以。宁可让一个当母亲的有二十个情人,也不许未出阁的女儿有一个情人。在这里,通奸没人觉得恶心,没人认为这有悖于礼仪:最讲礼仪道德的小说,也就是大家都读来受教育的小说,其中通奸的事比比皆是;胡搞乱来一旦与不忠搅在一起,就不再受到斥责了。啊,朱丽!这样肆无忌惮地玷污夫妻生活,偷人养汉的女人,竟敢用她那肮脏的嘴来指责我们纯洁的爱情,谴责两颗矢志不移的真诚的心的结合!据说,婚姻大事在巴黎与在任何其他地方性质大不相同。巴黎人声称,结婚就是一种结合,而这种结合并无什么契合效力,似乎那只不过是两个自由人的一种协商,同意住在一起,同意使用共同的姓氏,承认所生的子女,而除此之外,双方谁对谁都没有任何权利。一个想要追究其妻子道德败坏的行为的男子,在这里所遭受到的纷纷议论不少于在我们国家容忍自己妻子乱搞的丈夫所受到的责难。而作为妻子,她们也并不对自己的丈夫严加看管,我还没有发现过,她们因丈夫学自己的样儿对她们不忠而对之加以惩罚的。夫妻双方没有一点爱情,又怎能企盼彼此真心相待呢?但凡只图金钱或地位的女人,根本不爱她所嫁之人。

至于说爱情么,它已失去了它的意义,因此,它同婚姻一样大大地变质了。如果说这里的夫妻是为了更自由自在地待在一起的未婚男女的话,那么情夫和情妇则是并不看重爱情的人,他们只是逢场作戏,一拍即合,或习惯使然,或解燃眉之急。这中间没爱情什么事。大家看中的是怎么合适怎么来,两情相悦即可。如果愿意,凑在一起,说见即见,说分即分。偷情的时间只不过比一次拜访的时间稍稍地长这么一点而已。这种野合简直可以编成一本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妙语佳音不断、格言警句、哲学论断充盈的情话录或情书集。至于肉体方面,用不着神秘兮兮的,大家都很明智,认为必须立竿见影,趁欲火攻心时,尽快地把火泄掉。无论男的还是女的,先到先满足,不管是情人还是一个别的什么人,反正男人都一样,人人差不多都挺棒的,起码都可以帮着解决问题,否则为什么对情人比对丈夫要好呢?而且,到了一定的年龄,男人们几乎都一个样,而女人们同样也差不多一个样。所有这些玩偶都是同一个厂家制售的,所以用不着去挑挑拣拣,看到眼前的哪一个最中意,拿来用就是。

这些情况并非我亲眼所见,而别人跟我说起时腔调又极其特别,所以我对此并不完全相信。我从大家的谈话中所能推断的就是,就大多数女人而言,她们把自己的情人视为自己的仆人,如果干得不尽职尽责,就把他给打发掉,再换上一个,而如果这个情人在别处又觅得芳踪,或者是对自己的仆人地位厌烦了,他便扬长而去,另找一个女人。据说,有一些女人挺会胡来,甚至拿自己的管家来试试,因为反正管家也是男人嘛。这种胡搞乱来的行为维持不了多久,胡闹够了之后,管家就被打发掉了,另外再换一个。或者,如果他赖着就是不走的话,就把他留下,养着,女主人仍旧还是要另找一个替换其角色的人的。

我对那个跟我讲这些怪诞行为的人说:“可是,一个女人今后与那些被她打发走或与她分手的男人怎么相处呢?”对方回答我说:“这个么,根本就不是问题,因为大家从此就不再见面,老死不相往来了。如果想胡搞的劲头又上来了,那就另觅新欢,而且,说实在的,如果还能记得起当初曾有过一腿,那就很不错了。”我对他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过,尽管我认为您并未夸大其词,可我还是有一点弄不太明白,在情意缠绵、鱼水交欢之后,再见时怎么能不动声色呢?在听到你爱过的人的名字时,怎么能心不怦怦跳呢?二人重相会时,怎么能不浑身颤栗呢?”他打断我说:“您真让人好笑,还浑身颤栗个什么劲儿呀?难道您希望我们这儿的女人什么都干不了,只会激动,只会晕倒呀?”

你把这幅无疑是过于露骨的图画删去一部分吧,有些东西是你不该看到的。只要你记住我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我就不用再对你多说什么了。

不过,必须承认,在这些令人不快的印象中,有好些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如果说坏事出在好事前的话,那么坏事却阻止不了好事的出现。思想与本性之美终会使人的高尚品质得以展现的。一开始的厌恶心情被压下去之后,很快地,一种相反的看法就会油然而生,那时,对这番情景就会是另一种观点了,说话也就会公正起来,不会再只看一点不及其余了。

大城市的第一个不好之处在于,它把人变得不像他们本来的模样,社交场合可以说是给了他们一种与自己不同的样子。这确实是真的,尤其是在巴黎,尤其是巴黎女人,她们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引起别人的青睐。你在大庭广众下所看到的一个女人,并不是你所想象中的巴黎女人,而是一个衣着时尚的幻影。她的傲慢神情、她的步态、她的身段、她的胸脯、她的肤色、她的面容、她的目光、她的言谈,凡此种种,都不是她的本来面目。如果你看到她原来的样子,你是不可能认出她来的。可是,这种改变对模样不断改变的女人们没什么好处,而且,一般来说,把本来的样子改变成其他模样,都不会有利可图的。不过,她们也不可能把原来的模样全都改变掉,总会在某个地方留下一点的,而观察的技巧就在于善于捕捉到留下的这点原先的模样。要掌握对这个国家的妇女进行观察的技巧并不难,因为她们自然流露的地方毕竟要比她们所认为的要多,只要你把她们从她们所喜爱的过分表现中分离出来,你很快就能看出她们原本的样子,这时候,她们起先让你感到的所有厌恶,也就随之变成对她们的尊重与友好了。

下面是上个星期在一次乡村聚会上我所观察到的情形。有几位女子硬要邀请我和几个新来乍到的人参加她们的这次聚会,我们也搞不清我们的参加对她们合适不合适,也弄不清她们是不是想出我们的洋相。在我们到达的第一天这种情况可不是没有出现过的。她们一上来就跟我们大开玩笑,说了不少俏皮话,但我们都没有搭腔。她们见无计可施,便改换招数,竭力要迫使我们就范,但依然不能奏效,只好顺从了我们。我不知道她们对这种变化是不是满意,但就我而言,我觉得蛮好。我惊奇地发现,我同她们交谈比同男人们交谈更加能增长见识。她们思想清晰,很明事理,以致我因她们错用了自己的智慧而深感惋惜。在更好地观察了解这个国家的女人之后,我悲哀地发现,这么多可爱的人儿之所以缺乏理智,竟然是因为她们不想有理智。我还发现,亲切而自然的仪态在不知不觉地祛除她们在城市里染上的矫揉造作之态,在不故意去做作的时候,她们的一举一动反而更加的得体了,而且也没有办法在正儿八经的谈话中故作媚态。当她们不刻意追求美貌时,我反而觉得她们更加美,而且我认为她们用不着浓妆艳抹就很讨人喜欢。有鉴于此,我敢说,巴黎这个所谓的审美观最强的城市,也许是世界上最没有审美能力的城市,因为在这里人们为了取悦别人而费尽心机,反而损害了自己真正的美。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待了四五天,彼此都感到满意,我们对自己也感到满意。我们并没有谈及巴黎以及它的种种荒唐事,我们把巴黎丢在了脑后。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都只是在想如何尽情地享受我们彼此间的亲密友情。我们无须相互讥讽或开玩笑就能让大家开开心心的。我们的笑不是讥笑,而是快活的笑,如同你表姐那样的笑。

还有一件事让我彻底地改变了对她们的看法。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当大家正谈得畅快淋漓时,有人走到女主人身边,凑到她耳边说上一句。女主人便走了出去,坐到屋里,关起门来写些什么,好半天之后才又走出房间来。看来她是躲到一边去写情书或写大家所说的类似情书的什么东西。另外一个女子对此说了句什么,大家对她嗤之以鼻。这让我认为,那位离开了好长一会儿的女子,即使没有情人,至少也有一些男友。这时候,出于好奇,我开始留心观察起来。我得知那几个所谓的巴黎“灰白头发的人”,其实是本教区的一些农民,因为遭遇难事,跑来向女主人求助的。我闻知此情,好生惊讶。他们中有一个是受到一位有钱人转嫁的人头税的逼迫;另一个是因为自己年纪太大又有孩子拖累却被逼迫当兵服役;还有一位是因与一位有权势的邻居打官司败诉而又有冤无处申;另有一位是遭了雹灾,颗粒无收,但却被逼交租,不许少交分毫。总之,他们都是来求助的,而女主人对他们的诉求全都耐心认真地听了,没有一个人遭到女主人的拒绝,而我原以为是她在写情书的那段时间,她是用来替那几位不幸的农民求情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描述,我了解了真实情况之后的那份惊讶,也不知道,如何向你讲述我是多么高兴地发现,一个如此年轻如此放荡的女人竟然替别人尽心尽力地呼吁,求情,而且还不事张扬,毫不夸耀。我很有感触地说:“这并不奇怪!换到朱丽,遇此情况她也会这么做的。”自这一刻起,我看见她就只是尊敬了,她的所有缺点也全都从我眼中消失了。

当我的观察一转向这个方向,我原先觉得这些女人身上的那么多让人难以忍受的缺点,立刻就变成了优点。所有的外国人全都众口一词地说,除了讲究时尚之外,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女子像这里的女人这么明智豁达。她们说话一般都那么通情达理,而且在你遇上难处时又那么热心的帮助。除了卖弄风情、打情骂俏而外,我们能从西班牙女人、意大利女人、德国女人那儿学到点什么呢?什么也学不到。朱丽,你是知道的,我们瑞士女人一般来说也是这个德行。但是,如果有谁胆敢有失风度,胆敢招惹法国女人——说实在的,她们是不愿意有人招惹她们的——那就算他倒了大霉了,他立刻就会发现自己像是在与一个男人争吵,她们得理不饶人,而且说得头头是道。至于她们的优秀秉性,我就不提她们对待朋友的那份热心肠了,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出于强烈的自尊心,而这种自尊心是各个国家的女人都具有的。尽管她们通常只爱自己,但是,一种长期的友情,当她们为获得它而付出一定的心血时,就会在她们心中幻化成热烈的情感来,那些能够与人保持十年情谊的女人,一般来说,终生都会保持这种友谊的,她们喜欢老友旧交,至少比对她们的情夫更真挚更温情。

人们对这里的女人,似乎有一种比较一致的不好的看法,说她们什么都敢干,因此干的坏事就比好事还要多。但是,为她们辩解的人则说,她们之所以干坏事,那全是受到男人的唆使,而她们干好事却是出于自己的本意。这与我在前面所说的并不矛盾,我说的是男女私通并非真心相爱,因为法国式的殷勤献媚给了女人一种宽泛的权力,这种权力无须任何温情便可运用。一切都取决于女人:不由她们做主,或不是为她们,你什么事都干不成;奥林匹斯山和巴那斯山,荣誉与财富,都同样地在以她们的意志为转移。一本书是否有价值,一位作者是否有地位,全都得看女人们喜欢不喜欢;高深的学术著作以及优美的文学作品也完全由她们来裁定。诗歌、小说、历史著作、哲学书籍,甚至政治书籍,全都得合乎她们的胃口。从所有这些书籍的文笔风格来看,一下子就能看出它们全是为取悦漂亮的女人们而写的,最近竟有人把《圣经》也给改编成了风流韵史。在所有的事情上,她们为了得到自己所要求的,甚至对她们的丈夫也要行使一种天然而成的权威,倒不是因为他们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因为他们是男人,而一个男人是绝对不可以拒绝任何一个女人的要求的,哪怕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

然而,这种权威并不代表对女人的爱或尊重,而仅仅是出于礼貌和社交惯例,再说,法国人对女人的殷勤讨好,主要是对女人的一种轻蔑,并不是为了效劳。这种轻蔑还是女人自找的,因为与她们相处久了,就能了解清楚她们。但凡对她们很尊重的人,在她们的眼里,都是个乳臭未干的新手,都是一个游侠骑士,都是一个只是从小说中了解女人的男人。她们极其客观公正地评价自己说,尊敬她们的男人就是不值得她们喜欢的男人;而情场高手的首要本领就是要摆大谱儿,傲慢无礼。

不管怎么说,尽管她们以做坏事为荣,但她们不知不觉地仍旧是好人,因此,她们善良的心地对她们就特别有用。在任何一个国家,富商巨贾总是令人憎恶、缺乏善心的,而巴黎因为是欧洲最伟大的人民的商业中心,做生意的人也就成了男人中最心狠手辣之人。因此,人们求助的只是女人。她们是不幸者的救星;她们倾心听取他们的哀诉;她们边听边安慰他们,并为他们提供帮助。在她们过着的无聊生活中,在她们寻欢作乐之余,她们会抽出一些时间来做她们的善良天性驱使她们去做的事。如果有这么几个女人在帮助别人时干了什么缺德的事,那么成百上千的其他女人便会天天慷慨解囊,周济穷人,并运用自己的影响去援助被迫害的人。不错,在帮忙时她们往往考虑不周,有时候为了帮助她们认识的不幸者,而毫无顾忌地损害了她们并不认识的另一个受害者。可是,在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怎么能认识所有的人呢?心地善良与真正的道德是迥然不同的,心地善良的最高目标并不在于做多少好事,而在于不做任何坏事,因此,对这样的人怎么能做更多的要求呢?除此而外,可以肯定的是,她们是一心向善的,她们确实做了不少的好事,而且是诚心诚意地去做的。人们在巴黎所看到的尚保留着的些许人道主义是她们所保留的,没有她们的话,我们将会看到,贪得无厌的男人们会像豺狼似的互相撕咬。

凡此种种,如果我只看小说家和喜剧作家的描写的话,我根本就看不到,因为在女人们的身上他们看到的,只是他们自己也存在的一些可笑的事情,而不看他们自身所不具有的种种长处。他们的作品非但不去颂扬她们真正在做的好事以鼓励她们,反而尽情地描写那些她们因为不觉得是真实的、而不想去模仿的道德。对于一个相当腐化堕落的民族来说,小说也许是最后的一种教育手段了,因为其他的手段对该民族而言全都无济于事。我希望这样的小说只允许那些为人正派而又愿意把自己的思想倾注于书中的人去写。这样的一些作者,并非不存在人类的弱点,也不会一下子把道德捧上了天,让一般的人可望而不可即。他们起先并不把道德描绘得那么严格,以使人们都去爱道德,然后,循循善诱,让人们不知不觉地脱离罪恶。

我已经事先跟你说了,我压根儿就不赞同一般人对这个国家的女人们的看法。人们一开始总认为她们最诱人,她们风姿绰约,妖冶风流,最善于卖弄风情,取悦人的手段炉火纯青。可我却认为,她们的态度让人反感,她们的妩媚让人生厌,她们的言谈举止无谦逊可言。我想,在她们主动向你示好的同时,你应该将你的心灵闭锁。谁也无法使我相信,在她们谈情说爱的那会儿工夫,不会同时也暴露出她们根本引不起男人的爱的弱点以及根本就领略不到爱的懊恼。

另一方面,她们恶名在外,使人不喜欢她们的性格。她们被描绘成轻浮、狡猾、奸诈、冒失、朝三暮四、巧舌如簧却没脑子、不懂爱情,把全部本事都用在了嘴皮子上。凡此种种,据我看,纯属表面现象,犹如她们的穿着打扮,涂脂抹粉一样。在巴黎这是不得不有的装扮自己的恶习,而骨子里,她们是有情有义的,是有理智的,是通情达理的,是心地善良的。她们并没有我们国家或任何其他国家的女人那么冒失,那么爱惹麻烦。她们颇有学问,她们的学问对她们的判断大有裨益。总而言之,如果说她们为了突出自己女性特点而不惜故意夸张,致使我感到反感的话,那她们也具有的我们男人才具有的特点,却让我肃然起敬。我觉得她们不像温柔可爱的女人,而是非常地像很有才能的男人。

我的结论是,即使世上没有朱丽,即使我的心除了爱其中意的人儿还会爱其他的人,我也绝不会在巴黎娶妻成亲,更不用说是在巴黎找个情妇了。不过,我倒是愿意在这里找一位女友;有了这个女友,也许我就可聊以自慰,无须去娶妻或找情妇了。

第二部分 书信二十二 致朱丽

自打收到你的信之后,我每天都往希尔维斯特先生那儿去打听那个小包裹到了没有,但次次落空。我心急如焚地白跑了七趟。第八次去时,终于收到了它。我一拿到手里,既未付邮资,也没问问包内是何物,跟谁也没说一声,就像个冒失鬼似的出来了。我急急匆匆地想往回赶,竟慌不择路,在不认识的街上跑来绕去,足足转了半个小时,也没转到我所住的图尔宏街,反而跑到巴黎另一头的沼泽地。我只好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心急火燎地往回赶。这还是我头一次一大早坐上马车办事的,即使是下午出门拜客,也是迫不得已才坐出租马车,因为我的腿很有劲儿,很能跑路,如果因为有钱就图享受,不再愿意走路,那我心里是很不痛快的。

我拿着小包裹坐在车里颇为尴尬,想打开又不敢打开,只有回到住处才能打开,因为这是你下达的命令。再说,某种快感让我忘了普通事情中的舒心,它使我在真正的欢乐中去努力寻求那份惬意。我不敢有丝毫的分心,我需要有充裕的时间去从容不迫地品味你给我带来的一切。我怀着一种无法压制的忐忑的好奇心搂着包裹;我尽量地用力触摸包装纸,想探出里面究竟是何物;谁要是看见我两只手不停地倒来换去,准以为那包裹烫手。从包裹的大小、重量以及你来信的语气来看,我并不是一定就猜不出包内为何物,我是猜不透你是怎么找到一位高手和理由做这么一个包裹的。到现在我仍旧没弄明白其原因究竟何在。这是爱情的一个奇迹。我越是摸不着头脑,它就越是让我心里痒痒的;它给我的诸多快乐中的一种快乐就是,越不明白越高兴。

终于到了住处门口,我飞也似的跑进屋里,把房门锁上,气喘吁吁地坐下,伸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去撕包装纸。啊,护身符的威力马上就会出现了!每撕开一层纸,我的心就禁不住怦怦直跳。我的心实在是憋得透不过气来,所以在撕开最后的一层纸时,不得不停下来喘上一会儿……朱丽!……啊,我的朱丽!包装纸全都撕开来了……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那圣洁的风采了!我的嘴和我的心都在向它献去敬意,我的双腿在弯下去……我见到你那秀丽的容貌了,看得我再一次眼花缭乱。我崇敬的人的容颜马上便威力四射!它是多么的强大,多么的锐不可当呀!不,正如你所说的,用不到一刻钟就能感到它的存在了;只需一分钟、一瞬间就足以让我从心底里发出千百次的赞叹;看到你的肖像,我又回想起往日那快乐幸福的时光。我得到了这个无价之宝,为什么快乐之中竟然掺杂着无尽的苦涩呢?它多么残酷地让我回想起那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光呀!我看见了它就如同又见到了你;我看见了它又忆起了今已不再的甜蜜的往昔,这种回忆成了我一生的痛楚,上苍曾把那幸福时光赋予我,可却又狠心地把它夺了回去。唉!转瞬间,我便如梦初醒,与你分别的痛苦全都在心中重又涌起,刚刚的那一阵错觉顿时失去,我就像那些受刑者一样,松刑后又被上了刑具,其痛其苦更大更烈。诸神啊!我贪婪的目光在这意外所获之中燃起了多么强烈的光芒呀!这光芒在我内心深处激活了因看到你而产生的多么强烈的冲动呀!啊,朱丽,要是真的能够把我心中的狂喜与幻象传送给你该有多好呀!……可是,这为什么就不能够呢?为什么心灵的激烈活动所产生的幻象就无法远送到你的心中呢?啊,亲爱的人儿!无论你在哪儿,无论你在做些什么,在我写这封信的当儿,在你的肖像倾听我这个崇拜者对你讲话的当儿,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你迷人的面庞上滴满了爱情和悲伤的泪水吗?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你的秀目、面颊、嘴唇、酥胸受到我的狂热的吻吗?你难道没有感觉到我热辣辣的嘴唇在把你的全身吻遍吗?……天啦!是什么声响?有人来了……啊!赶快把宝贝收起,藏好……原来是个冒失鬼!……真该死,别人正心醉神迷之时,却偏偏跑来捣乱!……让他永远也找不到恋人……或者一辈子远离亲爱的人去苟且偷生!

第二部分 书信二十三 致德·奥尔伯夫人

亲爱的表姐,我必须向您讲述一下我对歌剧的看法,因为,尽管在您一封封的来信中,只字未提歌剧,尽管朱丽对您守口如瓶,但我还是看得出来在这方面她的好奇心源自何处。我曾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去看过一回歌剧,后来又因为您而去看过两回。在看了这封信之后,我请您就别再提它了。为了您,我可以再去那儿,在那儿打哈欠,在那儿受罪,在那儿难受至死,但是,要我在那儿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观看,那我可办不到。

在跟您说我对这种著名的戏剧的看法之前,让我先告诉您一下这里的人是怎么看待它的吧。如果我说错了的话,行家的评价会纠正我的看法的。

在巴黎,巴黎歌剧被视为人类艺术所创造的最恢弘、最能给人以美的享受、最值得欣赏的戏剧演出。据说,这是路易十四国王留下的最宏伟的丰碑。对这么重大的一个问题,并非如您所想象的那样,人人都可以自由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在这里,人们可以争论所有一切,唯独不可以争论音乐和歌剧。在音乐和歌剧的问题上,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是很危险的。法国音乐是通过一种严格的审查来维护的。以讲课的方式,向所有来到这个国家的外国人灌输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这些外国人相信,除了法国歌剧,世界各地再没有这么好的歌剧了。这么一来,谨小慎微的人便三缄其口,只是相互间才敢窃笑而已。

但是,也得承认,歌剧院的演出倒是不惜工本的,不仅有各种各样的自然景观,而且还有许多谁也没见过的奇观异景。因此,波普便把这种怪异的戏剧称为无奇不有的大杂烩,神明、淘气的小妖、魔怪、君王、牧人、仙女,样样俱全,他们忽而发怒,忽而开心,忽而疯狂,忽而欢跳,忽而征战,忽而舞蹈,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种精心编排的耀眼花哨的大杂烩,被认为真的能够表演出一切需要表演的东西。看见出现一座神殿,观众立刻肃然起敬;只要仙女稍有几分姿色,有一半池座的观众都会邪念顿生。巴黎歌剧院的观众不像法兰西喜剧院的观众那么挑剔。在喜剧院,同样是这些观众,他们总是在说某某喜剧演员演得不像他的角色,而到了歌剧院,他们就会说某某演员演得活灵活现,演员与角色融为一体。似乎观众的思想与合理的幻想是相互矛盾的,幻想越荒诞,他们反倒越能接受。要不也许就是他们想象神明的样子比想象英雄的模样要来得容易。朱庇特因为与我们不是一类,大家可以随意地对他进行想象,但卡东是人不是神,有多少人敢相信确有其人?

因此,在这里,歌剧就同别处不一样,演员不是被花钱雇来上台给观众演戏的。不错,他们也是观众花钱买票,让他们在台上演出的,但是性质却完全变了,因为这是一座皇家音乐学院,是一种皇家最高法院,戏的好坏全凭它根据自身利益做出裁决,是否公正,是否符合事实,这些全都不管。因此,表姐,您可以看得出来,在某些国家,事情的真假全凭人怎么说,如果正人君子说上几句,不好的也会变成好的。

这座高贵学府成员的身份是绝不会降低的,不过,他们却被开除了宗教教籍,这一点正好与其他国家的规矩完全相反。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享有选择权,他们宁愿身份高贵而下地狱,却不愿当个庶民而受到上帝的祝福。我看见戏台上有一位现代派的骑士,他对自己的行当之骄傲,犹如从前倒霉的拉伯里尤斯对自己的职业感到羞辱一样128,尽管他是被迫从事那个职业的,尽管他的台词是他自己创作的。就这样,古时的拉伯里尤斯,在竞技场上就不能就座于古罗马骑士们中间了,可今天新的拉伯里尤斯,却每天都可以在法兰西喜剧院里与这个国家的一等贵族们坐在一起。在罗马,从未有人听人谈到罗马人民的气派时,像在巴黎人们谈到歌剧的气派时那么样肃然起敬的。

这些就是我所能够收集到的、别人关于这种光彩夺目演出的言论。现在,让我来对您说一说我自己是怎么看的。

您想象一下,一个十五尺见方左右的平台,这就是戏台。平台两厢,间隔一段便置放几扇屏风,上面草草地画上一些将在剧中出现的事物。最里边是一张大幕,上面同样也绘有类似的东西,而且上面几乎满是窟窿,还有很多撕破的地方,根据配景,它们或表示地上的坑坑洼洼,或表示天上云彩的缝隙。每一个从台后登台的人触动一下幕布,幕布被扯动,便产生类似于地震的现象,看着挺有趣的。天空是用几块泛蓝的破布条表示的,用木棍撑着或挂在绳子上,就像洗衣女晾衣服那样。太阳——因为有时候在戏台上可以看见太阳——是在灯笼里置一火把做成的。诸神和仙女乘坐的车子是由四根木条构成的一个框架,像秋千似的吊挂在一根粗绳上。四根木条上置一木板,神就坐在木板上,前面挂着一块糊涂乱抹的粗帆布,作为这辆车子所驾乘的云彩。车子下方,可以看见两三根点燃的蜡烛,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烛花也没修剪,当戏中人物在“秋千”上又嚷又叫又摇晃时,蜡烛便燃得很亮,烟气袅袅,表示烧香敬神。

由于车子是歌剧道具中最重要的东西,您根据车子即可推断其他的东西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是用蓝色帆布或蓝纸板制作的有棱有角的长灯笼做成的,用一些铁扦把它们串起来,让几个小孩转动。雷声是用一个笨重的车子在戏台地板上推来推去营造出来的,而这种声响还不算是这种美妙歌剧音乐中最难听的“乐器”。闪电是把一把把的松脂撒在火把上形成的。霹雳是钻天猴顶端点燃的一个爆竹造成的。

戏台上还装有一些方形小活门,需要打开它时,表示魔鬼即将从地洞中冒出来了。当魔鬼们要升至空中时,有人便巧妙地用褐色帆布内装着稻草制成的小魔鬼来代替真人,有时候也由真的烟囱工来替代,让他们吊在绳子上,拼命地扭动,直到他们落入我刚才所说的那些破布条中去为止。但是,如果绳子没系牢,或者绳子断了,那就酿成真正的悲剧了,地狱中的魔鬼和永生不灭的神明就会掉落下来,轻则摔断胳膊摔断腿,重则一命呜呼。除此而外,那些鬼怪也使某些场景甚为惊心动魄,有恶龙、蜥蜴、海龟、鳄鱼、大癞蛤蟆等,它们在戏台上咄咄逼人地走来走去,让人看着像是圣安东尼受诱惑的场景。这些魔怪一个个全都活灵活现,那全都是一个萨瓦的傻子在操纵的。

我的表姐,坐在池座里我用小望远镜所看到的豪华的歌剧场景差不多就是这一些。您很容易猜想得到,这些机关都是藏而不露的,因此所产生的效果就更加的逼真。我跟您讲的这些,都是我自己和所有同我一样无所事事的观众所能看到的情景。不过,有人肯定地说,为使所有这一切全都活灵活现,可是用了不少的机器哩。有人还多次地提出让我见识见识这些机器,不过,我还从未好奇到要看看别人是怎么花了那么大工夫去弄出些小玩意儿来的程度。

为歌剧服务的人可谓不计其数。乐队和合唱队总共约有百十号人:舞蹈演员很多,而每个角色都有A角、B角,甚至C角。这也就是说,往往有一两个二流演员在准备着替换头牌演员。他们光拿薪水不干活儿,直到头牌演员自己想歇歇为止。头牌演员想歇歇的情况经常出现;演了几场之后,头牌演员——他们都是出演主角的——就不再伺候观众了,便把角色让B角演员来演,甚至让C角来演。但门票价格却并没因此而有所降低,只有演出水平下降了。观众买戏票如同买彩票一样,不知道自己会中个什么奖。但是,不论是个什么情况,谁都不敢抱怨,因为,即使你知道了这一情况,这座学府的高贵的成员们也根本不会尊重你观众的意见,而观众倒要听从他们的安排。

您对这种歌剧音乐是了解的,我就不跟您谈论它了。不过,您也许想不到的是,在演出过程中,剧院里声震屋瓦,吼叫声、呼啸声不断。你就看见女演员们一个个几乎像是在抽搐,扯开嗓门儿尖叫,捶胸顿足,头往后甩,脸憋得通红,青筋暴跳,肚腹起伏不定,你都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让人讨厌的,是看着扎眼呢还是听着刺耳。看着她们的动作令人作呕,听着她们的歌声让人难受。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受到观众喝彩的偏偏是她们的声嘶力竭的吼叫声。瞧着观众们鼓掌的样子,你会以为他们是聋子,偶尔听见一两句尖叫声便欣喜若狂,就给一女演员拼命鼓掌,拼命叫好。可我却觉得,观众在歌剧院对女演员的喝彩鼓掌,如同在杂耍场上看一个江湖艺人表演硬功夫时叫好一个样:对他们的表演,看着是既不爽又难受,他们演多久,观众就难受多久,但是,看到他们安然无恙地演完了,观众心里就高兴了,自然而然地就鼓起掌来。您想象一下,如果用这种方法去演唱吉诺的极其温情优美的歌剧会怎么样!您想象一下,用这种方法来表演缪斯、美惠三女神、爱神,甚至维纳斯,那会是怎么个情况!至于那些魔鬼,演得还算可以,其音乐倒还有点地狱的味道,同他们倒也挺般配的。因此,剧中的魔术、通灵和所有巫魔夜会一直是法国歌剧中最受观众赞赏的东西。

与这些唱得既准又甜的歌声相匹配的是乐队的演奏。您想象一下,用那么多乐器毫无旋律地演奏出来的嘈杂声,和用低音拉腔拖调地演奏出来的呼噜声,这么一掺和,让人听着该是多么的难受。这是我这辈子所听到的最凄厉最吵人的音乐,只要听上半个小时,我必然忍受不住,头痛欲裂。这颇像唱圣诗的单调声音,既不悦耳也无节拍。不过,当偶尔冒出一段稍有一点变化的曲调时,观众们便一起鼓起掌跺起脚来,就听见大家伙儿跟着乐队的某个人大声地拼命嚷叫。一时间他们被这种他们并不太懂的音乐节奏所迷住,一个个竖起了耳朵,喊叫声增大,脚和胳膊,乃至全身都摇晃个不停,以便跟上他们怎么也跟不上的节拍吼叫;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则不同,他们是在内心中去感受的,所以他们能够感受到音乐的美,毫不费力地就能跟上节拍,绝对不需要跟着打拍子。至少雷吉阿尼诺就常常跟我说,尽管意大利歌剧那么优美动听,但观众只是静静地在听,从未见过乐队或观众做任何动作来表现音乐之美。然而,在这个国家,一切都显示出乐器的音质生硬,歌声刺耳,不柔和,音调变化太快,太突然,腔调矫揉而拖沓,缺少节奏感,毫无民歌中的那种悦耳动听的曲调。军乐器、步兵的短笛、骑兵的号、各种号角、双簧管、街头歌手、咖啡馆的提琴手,所有这一切连耳朵不济的人听着都觉得刺耳。并非人人都是多才多艺的,一般来说,法国人似乎是欧洲各国人民中最不具音乐天分的。爱德华绅士认为,英国人音乐素质也很差,但两者的区别在于,英国人虽然懂音乐,但却不怎么关心音乐,而法国人则是任何权利都可以不要,什么事情都可以认输,就是不同意别人说他们不是世界一流的音乐家。甚至有人还大言不惭地说,音乐是一件国家大事,他们也许是在学斯巴达人,因为在斯巴达,谁要是把蒂摩泰的竖琴琴弦弄断两根,那可就成为一件国家大事了。这种比拟,简直让人啼笑皆非。不管怎么说,就算巴黎的歌剧是一种极佳的政治教育,但它却并不合风雅之士的胃口。现在,我再回过头来描述我的所见所闻吧。

我就剩芭蕾还没谈了。芭蕾舞是巴黎歌剧中最精彩的部分,如果单看它的话,它是赏心悦目、十分优美的表演,是真正的舞台表演,但是,它只是充作一个剧的组成部分而已,所以必须从这一角度去分析研究它。您熟悉吉诺的歌剧,您了解幕间穿插的歌舞是如何安排的,而吉诺的门徒不是与他差不多,就是比他还要差劲儿。在每场戏演到最有趣的时刻,通常会突然中断,由坐着的演员们表演一个节目,而台下的观众则站起来观看。因此,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剧中的人物完全被忘到一边,或者是,观众们都在看不相干的演员。插演这些节目的方法很简单:如果国王高兴,大家便同他一起高兴,并开始跳舞;如果国王很忧伤,大家就想法逗他乐,同样也是跳舞。我不知道宫廷里是否也这样,当国王心情不好时,就以跳舞来消愁解闷。而我所知道的有关国王的情况是,当有时候有人在幕后决定他的王位以及他的命运时,就无法过于相信他还能冷静地观看加沃特民间舞或听听歌唱了。不过,也有其他许多的事情可以让人跳起舞来的: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事都是通过舞蹈来表现的。教士们跳舞,士兵们跳舞,诸神跳舞,魔鬼跳舞,一直跳到入土为安,总之,跳舞与诸事相宜。

舞蹈乃是歌剧中运用的第四种艺术手段,但其他的三种艺术手段全都在模仿它。那它又是在模仿谁呢?它谁也不模仿。因此,在它只被用作舞蹈时,它是个插曲,因为,在一出悲剧中,小步舞、二拍轻快舞、西班牙慢三步舞能有什么用处?我还要说一句,如果它要模仿什么的话,那反而更糟,因为,在所有的要素中,除语言这个要素而外,就绝无其他什么必不可少的要素了。而一个歌剧,其情节一半用歌唱一半用舞蹈来表现的话,那比一半用法语一半用意大利语来表演更加的滑稽可笑。

虽然他们不满足于把舞蹈作为主要部分引入剧中,但有的时候却偏偏硬是要用它来作为主题表演形式,并把一些歌剧称为芭蕾舞剧,简直是文不对题,致使舞蹈比在其他戏剧中显得更加的不恰当。这些芭蕾舞剧都是有几场就有几个主题,而主题与主题之间用一些玄奥的台词加以连接。对此,如果作者不在序幕中交代清楚,观众们是怎么也无法看明白的。季节、年代、方向、五行等,我不明白它们与舞蹈能有什么关系,用舞蹈加以表现,观众能产生什么想象。其中有些纯属寓意,譬如狂欢节的滑稽木偶和疯狂放纵动作,让人简直无法忍受,因为,尽管费了不少的心思,想了不少的办法,依然表现不出人的情感和环境气氛来,既不热闹,也没有趣味,一点也没有让音乐发挥作用的地方,根本没有让观众动心并产生幻想的东西。在这些所谓的芭蕾舞中,动作都配有歌曲,而舞蹈则总是在干扰剧情,或者只是根据情况而出现舞蹈,反正都不表现什么。结果,芭蕾舞反而没有悲剧感人,在剧中它插进来也引不起观众们的注意,如果演得带劲儿,则更令观众反感。不过,一个缺点可以掩盖住另一个缺点,因此,为了使舞蹈不让观众厌烦,作者便巧用心思,让整出戏都变得让人兴味索然。

由于所见到的这些情况,我便不知不觉地开始对歌剧的真正性质进行研究。因为范围太广,无法在这封信里详谈,而且,谈起来的话,就会离开正题太远,因此,我另外写了一篇短小论文,随信附上,您可以同雷吉阿尼诺一起讨论一下它。关于法国歌剧,我剩下的应该对您说的是,我认为自己从中发现的最大的缺陷是,它过于追求神奇,想通过这种办法在歌剧中表现不可思议的东西,而没有想到,这些东西全都是想象出来的,在一首史诗中运用起来恰如其分,可用到戏剧中来就滑稽可笑了。如果我没有看见的话,我简直难以相信竟有这么一些愚蠢的艺术家,想去仿制太阳神的坐驾,而竟然也有观众天真幼稚到跑去看这种模仿的东西。拉布吕耶尔不明白,像歌剧这么高雅的戏剧怎么会让他花了很高的票价看到的却是令人厌烦的东西。可我对此却并不感到惊讶。我不是拉布吕耶尔,但我却认为,对任何一个还不是一点艺术品位都没有的人来说,法国音乐、舞蹈和神奇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必然地使得巴黎歌剧成了所有戏剧中最让人厌烦的戏剧。总之,也许法国人并不需要什么完美的东西,至少在戏剧演出方面是这样,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具有认识好的东西的能力,而是因为他们对坏的东西比对好的东西更感兴趣。他们更爱嘲笑而不爱鼓掌,他们从对戏剧的批评中获得乐趣,抵消了对歌剧的厌烦。而且,他们觉得,出了剧场,把戏嘲讽一顿比在剧场里观剧来得更加有趣。

第二部分 书信二十四 自朱丽

是的,是的,我很清楚,幸福的朱丽始终都是你亲爱的人。在你上一封信中我重又感受到了以前闪耀在你眼中那同样的爱的光芒。在信中我重又找到了激励我的全部热情,我的心情因而更加的振奋。是的,我的朋友,命运硬将我们分开也是枉然。让我们的心紧紧相连,让我们通过书信往来保存住心中天生的热情,以驱除因离别和沮丧而感受到的那份凄凉,我们要让所有看似会使我们的爱减弱的事反而不断地加深我们的爱。

可你瞧我有多么天真。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我便感受到信中所说事情之迷人魅力。那个小小的护身符,尽管是我自制的,但仍旧对我也具有诱惑力,使我觉得它真的是法力无边的。白日里,每当我独自一人时,我无数次地一阵阵震颤,仿佛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我想象着你拿着我的肖像,好一阵狂喜,好像感受到了你在抚摩它,在亲吻它。我的嘴唇感到在接受着你的吻,我温情的心感到在品尝着你的吻。啊,温馨甜美的幻梦!啊,甜蜜的幻想!这是不幸的人们最后的希望!啊!如果可能的话,让好梦成真吧!对于那些不再有望幸福的人们来说,你们还能给他们带来点安慰。

至于我努力制作这个肖像的方法,那我告诉你吧,是爱情力量的促使,不过,如果爱情真的能够创造奇迹,那它想创造的并非这个奇迹。现在让我来揭开谜底吧。前不久,我们这儿来了一位意大利肖像画家,他拿着爱德华绅士的一些信件。爱德华绅士也许正是打算让他来作画的。德·奥尔伯先生想趁此机会让他替我表姐画一幅肖像,于是我就让他也替我画一幅。表姐和我母亲都想有一张我的肖像,而在我的请求之下,那位画家便偷偷地照着画好的像给我另画了一张。然后,我也不管哪张是原创哪张是复制,便从三张画中挑选了一张最像的寄给了你。这是一种肆无忌惮的调包,但这么做无伤大雅,因为画像的逼真程度多一点或少一点,对我母亲和表姐来说并没有多大妨碍,但是,如果你冲着一张并不太像我的肖像顶礼膜拜的话,那就等于是一种不忠贞的行为,尤其是肖像比我本人好看的话,那就更加危险了。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愿意看到你对我并没有的美貌发生兴趣。另外,我本不想打扮的,但这却不由我做主,没人听我的,我父亲还说,肖像画就应该是这种样子。我请你至少得相信,除了头饰而外,其他的装扮都不是照着我的穿戴画的,是那位画家凭着兴之所至,想象出点玩意儿往我身上加的。

第二部分 书信二十五 致朱丽

亲爱的朱丽,我必须再跟你谈谈你的肖像。我倒并没有像你那样对它那么兴奋,恰恰相反,在看它时,我怀着受虚无缥缈的希望欺骗了的心情,怀着它根本无法弥补失去你的那种遗憾的心情。你的画像画得很有风采,很漂亮,画出了你的风韵。它挺像你的,的确是出自大家手笔,但是,要让我对它完全满意,那除非我没见过你本人。

我要指责它的第一点是,它像你,但又不是你,它具有你的容貌,但却漠然少情。那位画家自以为把你的双眼和面庞画得绝对逼真,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把眼睛和面庞的神韵画出来,没有了这种神韵,即使把眼睛和面庞画得再迷人,那也是毫无意义的。我的朱丽,你的面部之美存在于你的心中,那是画不出来的。我承认,这是画法尚欠火候之故,但没有把各个细部画得惟妙惟肖,这至少是画家的一大败笔。譬如,他把头发根画得离太阳穴太远,致使你额头轮廓不太好看,而且目光也失去了神韵。他忽略了这儿皮肤下面有一小块由两三根小静脉管形成的紫斑,同有一天在克拉朗花园里我们看到的那些蓝色蝴蝶花差不多。另外,你脸上的红晕也太靠近眼睛了,不像你本人的脸那样,往下逐渐呈粉红色,那像是抹了胭脂似的,如同这里的女子所使用的胭脂一样。这一缺陷非同小可,因为它使得你的眼睛不怎么温柔,而且表情很生硬。

不过,请你告诉我,那两个藏在你嘴角边的爱情窝,那两个我在幸福的日子里才敢用嘴去亲吻的爱情窝,那位画家是怎么搞的?他都没有把嘴角的优美线条画好,没有把嘴的迷人而端庄的轮廓画好,那可是至关重要的地方,只要稍稍一笑,嘴形就发生变化,使我心荡神迷,陶醉无比,难以言表。没错,画像是不可能从严肃变成微笑的。可是,这正是我所要抱怨的。为了能够把你的全部风采都画出来,必须每日每时每刻地跟着你,把你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全都画下来。

画家还有几处美的地方没有画出来,这就算了,但是,对你面部的那些缺陷他疏忽了,这就不对了。他根本没有画出你右眼下方的那块几乎看不见的小疤痕,也没有画出脖颈左边的那块小疤。他没有画……啊,天啦!这人难道是铁石心肠不成?……你嘴唇下边的那块小疤他也给忽略了。他把你的头发和眉毛都画成了同一种颜色,这就不对了,你的眉毛略呈栗色,而头发则略显灰色:

金发,碧眼,栗色眉。

他把你的下半部脸画成完全呈椭圆形,他没有发现那儿有一条细细的弯曲线条在把下颏与面颊分开,使它们的轮廓变得不那么规整,但却更加的优美。这些都是最明显的缺陷,他还忽略了许多其他的缺陷,因此我对他极为不满,因为我所爱的不仅是你的美,而是你整个的人,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如果说你不愿意他的画笔给你添加一些什么的话,那我则不喜欢他忽略了你些什么。我像不许他画漏了你的美丽之处一样,也不许他忽略你的不美之处。

至于穿着打扮,我倒并不怎么在意。其实,我看你以往的穿着比画像上要更讲究得多。你的头饰太多,像是满头的鲜花。咳!这些花纯粹多余。你还记不记得,在一次舞会上,你穿得像个瓦莱姑娘,而你表姐说我跳起舞来太一本正经?当时你只是把秀发卷起,盘在头上,用一根金簪别着,活脱一位伯尔尼的村姑。不,万道金光的太阳也不及你光彩夺目,不及你震撼人心。可以肯定,凡是那一天见过你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就该这样梳理你的头发,我的朱丽。应该让你的金色秀发来衬托你的脸庞,而不应用胭脂去掩盖它,反而使它失去了光泽。我很感激你表姐为你操心,为你挑选,但请你转告她,她帮你插在头上的那些花,还不如她在《阿多娜》中抄录的鲜花雅致哩,不仅不能为你增加美,反而掩盖了你的美。

至于上半身,很奇怪,一个情人对女人的上半身比她的父亲更苛刻。不过,我确实觉得你对上身穿的衣服并没太在意。朱丽的画像就应该如她本人一样朴素大方。我的爱人啊!这些秘密只应该你知道。你说那位画家全是凭他的想象画出来的。这我相信,我真的相信!啊!如果他隐约发现一点点遮掩住的美的话,他的眼睛就会死盯住不放的,而他的手也就会根本动弹不了,画不成了。那他又为什么大胆地凭空想象着去画呢?我认为这不仅有失礼貌,而且还缺乏鉴赏力。是的,你的面容太端庄纯洁,不能容忍胸部有丝毫的干扰。他看得出来,面容与胸部中的一个应该压住对方,只有狂热的爱才能将二者协调起来。当他那激动的手大胆地揭开羞耻心所遮掩的那个部分时,你眼神的迷乱、惶恐,便说明你是忘了遮掩住它,而不是想去暴露它。

这就是我细细地观看你的肖像之后的看法。我根据这些看法已经想好了,要根据自己的想法对它加以修饰。我把自己的想法与一位画坛高手沟通过了,而从他已作的修改来看,我希望不久就能看到一张更像你本人的画。因为担心把原画弄坏,我让他照着原画又画了一张,先在他所画的那一张上进行修改,等我们对他的修改完全满意之后,再让他修改原画。尽管我绘画不怎么样,但这位画家却不厌其烦地一再赞赏我的观察力之敏锐。他搞不清楚教我发表这些评论的大师比他高明多少。有时候,他觉得我怪怪的:他说我是第一个要把引人注目的部分掩饰起来的情人,而别人恨不得把它越暴露越好;当我回答他说,这是为了更好地观看你这个人,才这么刻意地让你这么穿戴的,他像看一个疯子似的注视着我。啊!如果我能想出一种办法把你的心灵与你的面容一起展现出来的话,如果我能既画出你的谦和又画出你的风姿来的话,那你的肖像就更加能打动人们的心了!我敢打赌,我的朱丽,经过这番修改,你的这幅画像肯定更加让人喜爱。人们一般只看画家凭想象所画出的样子,而动情的观赏者则会根据画像猜想画中人。我不知道你身上有着何种不可知的魔力,但凡接触到你的人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种魔力。只要瞥一眼你裙服的一角,就会对穿这裙服的你赞叹不已。人们一见你的这身穿戴,就感觉到到处都是那块美丽的披纱在掩盖着你的丽质,而你那朴素的装扮似乎表明你内心所蕴藏着的无尽的美。

第二部分 书信二十六 致朱丽

朱丽,啊,朱丽!你,我曾一度敢于称你为“我的人”,可如今我却觉得不敢再叫你的名字了!笔从我颤抖的手中掉落;我的泪水浸湿了信纸;一封绝不该写的信,我不知如何下笔;我既无法沉默又无法开口说。快来吧,我仰慕而亲爱的人儿,快来让一颗羞愧难当、悔恨欲裂的心得以纯洁,得以坚强吧,帮我鼓起已经泄尽的勇气吧,让我有胆量承认因你不在身边而不知不觉地犯下的罪孽吧。

就算你将用轻蔑的目光看待一个罪人,你也不会像我自己对自己的那份鄙夷强烈。尽管我在你的眼里将会显得十分卑劣,但我自己觉得我比你所认为的不知要卑劣多少倍,因为我看到自己的这副德行时,最让我感到羞惭的是,我已经不配再在心中思念你,感受你,而一想到真正的爱情的欢乐竟未能阻止我的感官掉进一个毫无诱惑力的陷阱,我便懊悔不迭,竟在一件根本不美的事上犯了罪。

我真是愧悔莫及,在求你宽大为怀时,我甚至都担心这封承认所犯罪过的信会玷污你的眼睛。心灵纯洁的人啊,原谅我竟然敢对你讲这件事吧,如果我不想以此来弥补自己误入歧途的罪过的话,我本不会向端庄谦和的你讲它的。我不配得到你的善心,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卑鄙,下流,可耻,但是我至少不虚假,不骗人,我宁可失去你爱我之心和我的生命,也不愿有一时一刻对你欺骗。我害怕因为辩解而使罪孽更重,所以我将只把所发生的事情如实地详细告诉你。我对此事后悔莫及,我将坦诚地和盘托出,我要为自己说明的就是这一点。

我认识了几个警备队军官和一些年轻的瑞士同胞,我发现他们身上有着一种天然的优点,但我不无遗憾地感觉到,他们的这种优点因模仿一种我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派头而给糟蹋了,其实那种所谓的派头对他们并不合适。他们见我在巴黎还依然保持着海尔维第的朴实古风,反而嘲笑我。他们错以为我的格言警句和规矩行事是为了间接地教育他们,所以非常反感,便决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我给改变一下。经过数次未见成效的尝试之后,他们精心设计了一个高招儿,结果大获全胜。昨天上午,他们跑来邀我去他们曾经跟我提到过的那位上校夫人家里吃饭,他们说是这位夫人对我的聪明才智早有耳闻,所以想结识我。我真是蠢透了,竟然中了他们的计。我对他们说,还是先去拜访一次的好,不必吃饭,但他们笑话我事儿真多,说瑞士人很坦率,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说什么礼节性拜访反而让她对我产生不好的印象。于是,上午九点我们到了那位上校夫人家里。她在楼梯口迎接了我们,这可是我在其他地方所未曾见到过的。进去的时候,我看见壁炉上有几支用过的、刚点上的蜡烛,而且到处都呈现出一种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的矫揉造作的样子。虽说女主人已徐娘半老,但我觉得风韵犹存。另外还有几位女人,年龄与女主人大致相仿,样子也挺相像。她们满身锦衣华服,珠光宝气,但却并无品位,不过我已经注意到,在这个国家,人们判断一个女人并不是以此为据的。

一开始,大家寒暄一番,与别的地方的寒暄话大同小异。按照社交场合的惯例,这种寒暄应该适可而止,要不就说点俏皮话以调剂一下,免得说多了令人生厌。当话题一转到大事和严肃的事上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感到那几位夫人神情颇为拘束、尴尬,仿佛所谈之事她们一点也不熟悉似的。这还是我到巴黎之后,头一次看到女人在谈及正经问题时一脸的尴尬哩。为了使谈话的气氛变得轻松,她们便开始谈起家务事来。因为我对家务事一窍不通,所以只是对她们各人说各人的事洗耳恭听。我还从未听见过老这么称呼“上校先生”的,在一个习惯上喜欢直呼其名而不称其头衔的国家里,这种称呼颇让人感到惊讶,更何况拥有头衔者一般来说都是有好几个头衔的。

这种虚假的庄重情形很快便被更轻松自然的方式所取代。大家开始低声交谈,她们不知不觉便恢复了亲切而不拘泥于礼节的语气。她们一边看着我,一边在窃窃私语,而且还面带微笑,这时候,女主人用一种生硬得无法问出真心话来的语气问我有关感情方面的问题。到了吃饭的时间,大家入席就座,看上去很自由随便,各种身份地位的人混在一起,但是,谁该坐在哪儿是有一定之规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该坐在什么位置,一看也就清楚了,要说不愿意,为时晚矣。为了洁身自好,那个晚上我决心仅作壁上观,利用我可能此生仅有的这次机会好好了解一下这类女人。我并未观察到点什么,因为她们对自己目前的状况并不太了解,对自己的将来也无任何预见,除了她们那一行的行话而外,她们在各个方面都愚蠢得很。因此,没多久,我一开始对她们所怀有的怜悯之情顿然消失,转而轻蔑起她们来。即使在谈话玩乐时,我看她们也无法感受到玩乐的精髓。我觉得她们对一切能够满足她们的贪婪的事都极其关心。除此而外,我没有听见她们说过一句发自内心的真心话。我真佩服,一些正直的人怎么竟能忍受这么一些令人讨厌的人。在我看来,罚他们去过他们所选择的这种生活,真是一种苦刑。

吃饭的时间拖得很长,而且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由于缺乏爱心,只有酒可以让宾客们兴奋起来。大家的谈话说不上温馨,只是不顾廉耻,而女人们则在尽力地利用其衣冠不整来刺激男人。一开始,这一切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适得其反,她们为引诱我而使出的浑身解数只是让我更加的厌恶。我心中暗想:“美好的羞耻心呀,高尚的爱的欢乐呀,一个女人失去了你们时,便失去了多少的美丽呀!如果她们了解你们的巨大功效,她们是会想尽办法保存住你们的,如果不是出自真心实意,那至少为了自己的形象也是会这么做的呀!”人们是绝对不可以拿羞耻心开玩笑的。再没有任何骗人招数比假装羞耻更可笑的了。我还在想:这些厚颜无耻、满嘴脏话的女人,与含情脉脉、双目含羞、说话谦和、举止端庄、感情高尚的你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呀。她们……我不敢往下说了,我对这么胡乱比较感到羞惭……那些甜蜜的回忆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我越想就越觉得,这么胡乱地比较简直是罪莫大焉……这是什么场合,我竟敢想你呀!……唉!既然我无法把一个极其美好的形象从我的心中驱走,那就尽量地把它给遮盖起来吧。

我所听到的那些传言与话语,我眼睛所看到的桩桩件件,不知不觉地在使我怦然心动。我身边的两个女邻座在不停地挑逗我,越挑逗越出格,致使我无法保持镇静。我感觉脑子乱了起来,尽管我一向是喝淡酒,而且还掺了不少的水,最后,我光喝水了,可我突然发现,这所谓的水其实是白葡萄酒,而我这顿饭喝的全是这种酒。我没有抱怨一声,免得招人嘲笑,我只是不再喝了,但为时已晚,恶果已经造成,醉意涌上头来,最后还剩的那一点点清醒也就消失了。酒醒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幽静的房间里,躺在她们中某一个的怀中,立即绝望地感到我一失足铸成了千古恨。

这件丑事我就说到这儿吧,但愿它别再玷污你的眼睛和我的记忆。啊!我听候你的审判,我请求你重判我,我这是自作自受。无论我受到何种惩罚,它都不会比我回想起自己的这一罪恶更加让我难以忍受的。

第二部分 书信二十七 复信

您尽管放心,我没有生气;您的信使我感到痛苦多于愤怒。您这次并非出于有心而干出的放荡行为损害的不是我,而是您自己。对此我感到尤为痛心;我宁愿看见您伤害我,也不愿看到您在堕落,而我唯一不能原谅的是,您自己在伤害自己。

单凭您引以为耻的这次错误来看,您的罪过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严重,这件事我顶多只是想责怪您欠谨慎。不过,这事事出有因,而且根子很深,只是您没有觉察而已,因此我必须伸出友谊之手,帮您剖析。

您第一个错误是,您踏进社会时,路未选好,因此,您越往前行,就越误入歧途。而我心惊胆战地发现,如果您不悬崖勒马,必然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您不知不觉地被人家引入我曾担心的陷阱。鄙俗下流的诱惑一开始并不能诱惑住您,但是,狐朋狗友们便开始先搞乱您的理智,继而败坏您的道德,并且已经第一次考验了您的道德准则。

尽管您并没有专门跟我讲过平常您在巴黎都干些什么,但是,从您一封封的来信中,很容易判断出您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以及他们是如何以您自己看待事物的方法把种种事情展示给您看的。我不想瞒您,我对您信中的语气非常不满,您总是这么副腔调,我的心里日益地觉得不痛快。其实,我会把您的信看做是一个纨绔子弟写的讽刺挖苦的信,而不是出自一位哲学家的手笔,而且我更加难以相信这是出自您以前给我写信的那只手写的。怎么!您想通过一些矫揉造作的女人和无所事事的男人的小聪明来研究人呀!那种不堪入目和变化无常的、本不该引起您注意的华丽外观,竟然成了您的一切判断的依据了!有什么必要花费那么多的精力去收集这些习俗与礼仪呢?要知道十年之后它们可能就不复存在了的呀。您干吗不去研究人心的永恒动力和感情的持久作用呢?就以您的这封关于女人的信为例,我能从中学到什么可以去了解她们的东西呢?学到描写一些有关她们的穿着打扮的东西,可那是尽人皆知的呀,知道对她们的言谈举止的一些讽刺挖苦;了解到少数人传说的对她们的放荡行为的无端猜测:仿佛在巴黎,所有真挚的感情都泯灭了,而且所有的女人都是坐着四轮马车去剧场,而且是坐在楼上前排包厢里似的!对于她们的兴趣品位、行为准则、真正的性格等对我很有教益的事,您怎么对我什么也没说呀?在谈论一个国家的女人们时,一个明智豁达的男人竟然忘了谈论她们有关孩子教育方面的事,岂非咄咄怪事?在您这封信中,只有一件事您似乎是做得对的,那就是您怀着愉快的心情赞扬她们善良的天性,并且对您自己的天性也有所称道。您这么做,是不是一般性地在还女人以公道呢?可在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的女人不具有温柔善良的天性呀?

如果您向我描述的是您亲眼所见的而非别人告诉您的情况,或者至少您征询了一些有识之士的话,您描述的情景就大不相同了!您一向是很注意保持自己的独立见解的,现在却像是抛开了自己的判断力,故意结交一些轻浮的年轻人似的。可您必须知道,这种人与智者结交的目的在于引诱智者,而非向智者学习!您注意到他们与您年龄上不相配,但却忘了对您来说,智慧与理性的相契相合才是最根本的。尽管您生性急躁,但您却是男人中最随和的人;尽管您的思想业已成熟,但您却依然让与您结识的那帮人给牵着鼻子走,竟致在与同您年龄相仿的人来往时,您往往又忘了自己的身份,变得像个孩子似的。因此,您若是想与那帮人为伍,您就是自甘堕落;您不去挑一些比您聪明的人做朋友,您就是在自己贬低自己。

我绝不想责备您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被人领到一处不干不净的人家去,但我要责怪您,为什么竟让一些年轻军官把自己带到那种地方去。他们是您不该结交的人,或者至少您不该让他们来左右您的兴趣爱好。至于说到想把他们引到您的思维模式上来的问题,我觉得您的计划热情多而谨慎少。如果说您太严肃,难以成为他们的伙伴的话,那您又太年轻,当不了他们的导师。等您自己已经完美无缺时,再考虑去改造别人吧。

您的第二个错误就更加的严重,更加的不可原谅。您竟然很乐意地跑到一个不该您去的地方逍遥一晚,而且您发现自己身处一种什么样的地方之后,还不马上逃离。您的那番辩解是苍白无力的。您还说什么“要说不愿意,为时晚矣”。似乎那样的地方还会讲什么礼义廉耻,而且礼仪比道德还占据上风似的。停止干坏事是没有什么太晚不太晚的问题的!至于您说的您对那种事很反感,可以洁身自好,这我倒是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事情已明摆在那儿,洁身自好是不可能的。我是了解您的心思的,您说话就坦率点吧,我看您是因为害羞才留下没走的。您害怕您一走,别人出来后会嘲笑您,他们肯定会“嘘”您的,您就受不了了,因此您宁可事后追悔也不愿被人耻笑。您知道在这件事上您是按什么准则行事的吗?这准则就是,先把罪恶带进一个善良的灵魂,然后用大家的耻笑声来窒息内心的呐喊,再用遭人斥责的恐惧来压制您行得正的大胆想法。能战胜诱惑的人竟然屈从于恶劣的榜样;羞于怯懦的人竟然被羞怯所击败,变得厚颜无耻。而这种不该有的羞怯比起不良倾向来,更能损毁一个人的正派诚实。因此,对这一点您应特别地加以防范,因为,不管您做什么事,怕遭人耻笑——而您向来是不在乎别人的耻笑的——就会使您不由自主地任人摆布。您宁愿冒千百次危险也不愿遭人耻笑一次;我还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坚强勇敢的人竟然同时又会这么样的胆小。

我不想向您一一列举防止这种错误的那些道德准则,因为您比我对此知道得还要清楚,我只想向您提供一个保证您不受其害的方法,它也许比所有的哲学理论都更加可靠易行,那就是,在思想上您把时间往前稍许提一提,提前这么几分钟,想一想会出现什么后果。在那天的可恶的晚餐会上,假如您挺一挺,顶住宾客们的片刻的嘲讽,并想象一下自己出到大街之后会有怎样的心情;想象一下您知道逃离陷阱之后内心的喜悦;想象一下您制于机先,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然后,再给我写信描述当时那种的快乐劲头,而且,我收到您的信以后,越看越高兴,难道这么一来,您还会犯那个错误吗?您如果事先想一下这事的后果,您不是马上就会悬崖勒马了吗?这不比您那一时的厌恶强得多吗?还有,既然您瞧不起这些人,那他们的耻笑值得您那么认真地看待吗?如果您这么去想,您肯定不会因害怕别人一时的耻笑而误入歧途,现在也就不会如此这般的羞愧难当,追悔莫及,感到后怕了。我实话跟您说吧,要是您这么做了,您的女友也就会少流点眼泪了。

您说您原想趁那一晚的机会好好地观察了解一番。您这是操的哪门子的心呀!您真会利用时机呀!您的这种辩解,真让我替您脸红!您是不是也想有一天到盗贼窝里去看看,研究研究他们是如何打劫行人的呀?难道您不知道,有一些极其丑恶的事情是正直的人看不得的?有一些罪恶的情景是有道德的人所深恶痛绝,无法看下去的?智者对他们所无法阻止的道德败坏行为也进行研究,他们边观察边在脸上流露出因这种可耻行为而产生的那种痛苦的表情来。但是,关于私下的道德败坏行为,他们是反对的,或者是扭头不看的,免得让人以为他们也在场,必然参与其中。再说了,为了研究那帮人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论,有必要亲历其境去看一看吗?照我看,只需根据他们的一件事,我就能很容易地猜到他们所做的其他的事,无须根据您信上的描述,而且您的描述也不多。我一想到那帮人为什么爱到那种地方去,我就明白跑去那里寻欢作乐者都是些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您那种灵活的哲学,是否已经采用了据说大城市为了容忍这种地方的存在而制定的法则。但我至少希望,您不要与那些自轻自贱的人同流合污,利用那种法则去寻欢作乐,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并不知晓只有放荡不羁之人才会有的妄念是怎么回事:仿佛男人和女人在这一点上天性有所不同,当女方不在身边或过着单身生活时,诚实的男人就得采取诚实的女人所不需要采取的方法似的!如果说您的错误还没有发展到让您去逛妓院的程度的话,那我仍旧非常担心,这种错误将会继续让您走上歧途的。唉!如果您甘愿自暴自弃,那您至少想干就干,别再找什么借口了,更不要在寻花问柳之后还编造些谎言出来。所有这些所谓的需要都根本没有任何的自然的缘由,而纯粹是感官上的自甘堕落。就算是爱情的幻想,它在一颗纯洁的心灵中都能得到净化,而它只能损害一颗已经被腐蚀了的心。相反,心灵纯洁的人是能自珍自爱的;始终被压制着的欲念渐渐地习惯了,不再会产生,而诱惑之所以屡屡得逞,完全是自己愿意受到诱惑。友情使我两次克服了厌恶的心情,来同您讨论这样的问题。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凭什么来期待从您那儿得到诚实、爱情和理智所要求您给予的东西呢,因为您拒绝了它们?

现在我再回过头来谈一谈,我在这封信的开头所谈及的那件重要事情。您二十一岁时,从瓦莱给我写的信谈的都是很严肃很正经的事情;而到了二十五岁时,您从巴黎给我寄来的信谈的却都是些无聊的琐事,信中处处不见您的聪明和理智,有的只是根本不对您的脾气的玩乐方面的事。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搞的,自从与有才能的人交往之后,您自己的才能似乎已经消退了。您在农民中间增长了才干,而在文人雅士中间却丧失了才能。这不是您现在所生活的那个国家之过,是在那里您所结交的朋友给造成的,因为,在良莠不齐、好坏难分的地方,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谨慎择友更要小心的了。如果您想要研究社会的话,那您就该与那些明智之人交往,他们通过长期的体验和冷静的观察对社会颇为了解,而不要同那些鲁莽青年来往,因为他们看事物只看表面,只看他们自己所干的荒唐事。在巴黎,习惯于思考的学者比比皆是,巴黎这个大舞台每天都向他们提供思考的问题。您若说这些严肃而勤学的人也像您一样,走东家串西家的,同这伙人又同那伙人厮混,以讨女人和年轻人的欢喜,还喋喋不休地大谈哲学,那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他们非常注重自己的尊严,不会如此这般地去降低身份,糟践才能,他们要以自己为榜样,去纠正他们认为应当纠正的习俗。当大多数人会这么做时,也有一些人是根本不会这么做的,那您应该结交的是那些大多数人。

您自己也犯了您所指责的、那些当代喜剧作家所犯的错误;在您看来,巴黎几乎全是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而同您身份相同的人是您唯一绝口不谈的人。难道您的这种种看法不奇怪吗?您似乎觉得贵族阶层的种种无聊偏见尚不足以让您憎恨,而同一些诚实的资产者交往反而使您觉得有失身份,可是,也许后者是您目前身处的那个国家中最值得尊敬的社会等级!您就是拿爱德华绅士的熟人来当挡箭牌也没有用,因为同他们在一起的话,您本可以很快就能了解到社会等级较低的人的。许许多多的人都想着往高处走,结果却落得个水往低处流;而且,按您自己的说法,只有通过研究人数最多的等级中的人的个人生活,才是了解一个民族真实风俗的唯一方法,因为,如果只观察有代表性的人的话,那么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些喜剧演员而已。

我倒是希望您的好奇心能再往远一些的地方去。为什么在一座如此富有的城市里,下层人民的日子是那么的悲惨?而在我们这个从未有过百万富翁的国家里,赤贫之人是如此之少呢?这个问题,我觉得是很值得您去研究研究的,但是要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可不是通过您所交往的那些人的。在豪华的住宅里,一个小学生也会染上上流社会的习气;而智者是在穷人的茅屋陋舍中研究其中奥秘的。正是在这种地方,人们才能感触颇深地发现某些人用华丽的辞藻加以掩饰的罪恶所造成的恶果;正是在这种地方,人们才能了解到有权有势的阔人是通过什么不公正的秘密手段,从他们在公开场合假惺惺地表示怜悯的受苦受难者手中夺去剩下的一点点黑面包的。唉!如果我们的老兵们所说的话属实的话,您在六楼的阁楼里,会了解到多少事情呀;在圣日耳曼市郊的大旅馆里,这些事情全都被严密地封存起来了。而许多的慷慨激昂的演说家,如果被他们所害的穷人揭穿的话,那他们的那一套人道主义的谎言就全都露馅了,他们该会多么的惶恐不安呀!

我知道,人们是不喜欢看到他们无力去缓解的灾难的场面的,而有钱人对他们所不肯接济的穷人甚至是连一眼都不想看的,但是,穷苦人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金钱,而那些懒得行善事的人即使手里有钱也不想去做好事。给穷人们以安慰、建议、关心和照顾,与他们做朋友,保护他们,即使你没有钱,你的这种种怜爱之心,就足以给他们带来慰藉,减轻他们的苦痛。受苦受难的人之所以受压迫,往往是因为他们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有的时候,只不过有的话他们不知如何表达,有点理由又不知如何陈述,有一两位达官显贵的门难进而已。给予他们道义上的无私而坚决的支持,就足以消除他们所遇到的无穷无尽的困难,一个好心的雄辩者就可以使得权力至高无上的暴君心惊胆战。

因此,如果您真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那就要学会礼贤下士。人道精神犹如一股有益健康的纯净水,会使洼地变得肥沃。这股水总在调整其水位,对那些危害田野,并给周边的土地投下阴影和碎石的秃岩乱石,这股水会让它干燥得寸草不生。

我的朋友,这就是您从现在的情况中汲取教训并考虑未来的办法。仁爱之心在提前让您汲取智者的教诲,以便在我们所获得的知识派不上用场时,我们也不会因此而后悔花费了那么多时光去取得这些知识。但凡想混迹在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中间者,对于他们的那些有害的行为准则无论采取多少预防措施都不为过。只有不断地行好事,才能保证自己善良的心灵不受野心家们的蛊惑。相信我吧,去试试这种新的研究方法,它比您曾使用过的方法更适合于您。由于思想是随着心灵的被腐蚀而变得日益狭隘的,所以您很快就会感觉到。恰恰相反,实践崇高的道德则会使您的才能得以增高和发挥,只要真心关怀他人的不幸,就能更好地找到不幸的根源,并使我们在各个方面都远离造成不幸的那些罪恶。

我觉得现在您正处于危险的境地,作为朋友,我不得不趁现在还来得及坦诚相告,以免您再次陷入放荡不羁之中而难以自拔。现在,我的朋友,我不能向您隐瞒,您及时而真心的忏悔使我深受感动,因为我感到您能克服羞耻之心,坦白自己的过错,不知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可见您的因错误而感到羞愧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地压在您的心头。一个无心犯下的错误是容易被原谅,被忘记的。至于将来么,您就好生记住这句我绝不会违背的格言:谁若是两次犯下同样的错误,那他第一次犯时绝非偶然。

再见了,我的朋友,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吧,并且好生想想,我已经原谅了的错误千万可别再犯了。

附言:我刚在德·奥尔伯先生那儿看到您写给爱德华绅士的信中的好几封的抄件,致使我不得不纠正一部分您信中所谈及的情况以及您的观察态度所作的严厉批评。我承认您信中所谈的都是一些重大问题,而且我觉得您的考虑是严肃认真的。但是,很明显的是,您对我表姐和我,是非常瞧不起的,或者说您把我们很不当一回事,因为您对我们尽讲些败坏人的品德的事情,而对您的朋友爱德华绅士则十分敬重,跟他讲的都是些好的事情。我觉得,您认为自己的两个女学生欣赏不了您的才能,您这是在自己贬损自己的教学效果;而您至少是受虚荣心的支使,才不得不假装认为我们能听得懂您所讲的道理。

我承认,政治并非女人的强项;我舅父对我们大谈政治,曾让我们极为厌烦,因此,我明白您可能也害怕像他那样讲政治,让我们反感。我坦率地跟您说吧,我根本就不想研究什么政治,它对我没多大用处,因此引不起我的兴趣来,而且,它的道理也太深奥,我也听不太明白。我是被迫去爱这个政府的,因为是老天爷让我生在它治下的,至于它是不是一个好的政府,我是不去关心的。我根本没有决策的权力,我去研究政治干什么呀?只要我还看见自己周围还有那么多的不幸者要我去安慰、接济,我干吗还要费尽心思去考虑那些我无能为力的大灾祸呢?不过,因为爱您,所以虽然我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但我对那个研究这个问题的人却是感兴趣的。我怀着一种亲切的敬重心情收集了有关您的才能的全部证据,我为您这个称我心合我意的有才之人感到骄傲,因此我向爱情要求赋予我足够的才智,以便更好地领会您的思想。请不要剥夺我了解并喜爱您所做的、一切有意义的事情那种乐趣。难道您要羞辱我,认为虽然上苍把咱俩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但您却并不觉得您的伴侣配与您一起思考重大问题?

第二部分 书信二十八 自朱丽

全完了!全被发现了!在我隐藏你的来信的地方,我一封也找不到了。它们昨天晚上还全都在的。肯定是今天给拿走的。只有我母亲才会发现它们,要是信落在我父亲的手里,我就没命了!唉!如果必须断绝与你的来往,我父亲看不看见你的信又有什么关系?啊,上帝!母亲让人叫我了。往哪儿躲呀?我如何忍受得住她的目光?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我全身都在哆嗦,都挪不动步了……羞惭、屈辱、揪心的内疚……这全是我咎由自取,我全都该承受。但是,一位伤心的母亲的痛苦、泪水……啊,我的心都碎了!……母亲在等我,我不能再耽搁了……她可能想知道……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她……雷吉阿尼诺将会被辞退。在没有得到我的新通知之前,别再给我写信了……谁知道呢,万一……我可能会……怎么!撒谎吗!对一个母亲撒谎!……啊!如果必须靠谎言来搭救我们,上帝啊,我们就完了!

第三部分 书信一 自德·奥尔伯夫人

您给您所爱的那些人造成了多大的痛苦啊!您让一个家庭不得安宁,使这个不幸的家庭的人流了多少的泪水啊!您要当心,别让我们再雪上加霜,别让一位母亲因您毒害了她爱儿的心灵而忧伤地死去,别让狂热的爱情最终成为您终生痛悔的根源。只要仍有一线希望,凭借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也会忍受您的错误的,但是,又怎能容忍一种无谓的痴情呢?这种痴情是荣誉和理智所不容的,是只能造成痛苦和不幸的,这只能叫做冥顽不化。

您知道我姑姑是怎么一直没发现,可现在却从你们的信中发现你俩热恋的秘密的吗?不管一个这样的打击对这位善良贤德的母亲有多么大,她不怪您却在气恼自己,她恨自己竟然如此地疏忽大意。她悲叹自己抱着该死的幻想:她最痛苦不堪的是竟然太相信自己的女儿,而对于朱丽来说,母亲的痛苦比母亲对自己的责备要难过一百倍。

我可怜的表妹的痛苦难耐简直难以想象,必须亲眼目睹才能体会得到。她似乎心痛欲裂,而极度的悲伤使她变得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比尖叫哭喊更加吓人。白天黑夜她都跪在母亲的床前,神情阴郁,双目下垂,默然无语,只是小心地陪护着母亲,几近不支,与以前判若两人。很明显,是母亲病了,她才这么硬撑着的。尽管伺候母亲时动作还算灵活,但她那呆滞的目光、苍白的面容、极度的颓丧却使我担心,她自己也极其需要像她伺候母亲那样得到别人的服侍。我姑姑也看到了这一点,她非常担心地一再嘱托我好好照顾她女儿的身体。她的心情是多么的矛盾呀,既感到气愤,又为女儿担忧。您瞧您,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弄得无法安宁。

由于害怕让脾气暴躁的父亲知道真相,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就更加的严重。做母亲的,为女儿的性命担忧,竭力地想隐瞒这个危险的秘密。母女俩商定好一条:在父亲面前依然保持原先的亲热样子。但是,尽管慈母乐意利用这个幌子,但内心羞愧的女儿却不敢装出撒娇的样子来,因为,如果她想借此来掩饰自己的话,她会觉得越在父亲面前撒娇,自己心里就越难受。在接受父亲的爱抚时,她会带着一种极其温柔而又极其屈辱的样子看着母亲的,大家便能看出她的双眼在代替心灵对母亲说:“啊!我有什么不配让你们这样爱我的呀!”

德·埃唐什夫人曾多次单独地跟我说过。我从她对我嗔怪的温和以及在谈到您时的平和语气中很容易地就看出来,朱丽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平息她母亲对我们理所当然的愤怒,不遗余力地为我们进行了辩解,把一切罪责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您所写的那些信,虽说是感情过于浓烈,但它们也并非不无理由,这一点她并没有忽视。她倒并没有过于责怪您辜负了她的信任,而是怪自己头脑过于简单,对您这么相信。她对您的评价还是蛮高的,认为换了别人,处在您的位置,还不如您这么能够忍耐得住哩。她认为您的错误正是由于您的美德造成的。她说,现在回想起来,过分吹捧的正派诚实,根本就无法阻止一个钟情的男人一有机会便会去引诱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孩,进而因一时的冲动而大胆包天地败坏一个好人家的名声。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问题是要永远地掩盖住这个可鄙的秘密,如果可能的话,便将它抹去,一点痕迹都不留,并祈求上苍护佑,使之不留任何明显的证据。这个秘密只有六个可靠的人知晓。您所爱之人的安宁,一个处于绝望之中的母亲的余年,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的名声,您自己的道德等,全都由您决定着,这一切全都是您应尽的义务。您应弥补您所铸成的错误;您应行事无愧于朱丽,通过断绝与她的联系来证明她的过错是情有可原的;如果您心里根本就没有骗我的话,您只有做出这样的巨大牺牲,才能回应伟大的爱情。根据我一向对您的情感的尊敬,根据你俩世间罕见的深厚友谊,我已经以您的名义,代您承诺您所应该做到的这几点。如果您认为我对您要求太高,您尽管不照我说的去做好了,否则您今天就该照着您该做的去做。您要么牺牲您的情人,要么牺牲你俩彼此间的爱情,二者必居其一。您不做男人中的懦夫,就做男人中有高尚道德的人。

那位不幸的母亲本想给您写信的,甚至都写了一些了。啊,上帝!她的悲苦诉怨会像匕首似的一刀刀地刺进您的心!她哀婉的责备会把您的心撕碎!她谦卑的恳求会让您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我把那封让人无法卒读的信撕碎了,因为让您看到一个母亲在向她女儿的引诱者卑躬屈膝的样子,是我简直无法忍受的。我想,真的用这种降妖伏魔和折磨一个钟情男人的办法对待您至少也是应该的。

如果说这是爱情所要求您做出的第一个努力的话,我很怀疑您是否能做得到,您是否能配得上我们对您的尊敬。不过,既然您能够为了朱丽的名誉而做出牺牲,离开了这个国家,那么,为了她的安宁,您也会做出牺牲,断绝与她那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联系的。实践美德的头几步,总是最难迈出的。如果您硬要坚持继续无结果的通信,那您付出那么多心血所取得的成果将化为乌有,而且,继续通信对您的情人来说是十分危险的,对你俩也都毫无裨益,反倒会延长双方的痛苦。您就相信我说的吧,曾是您之最爱的那个朱丽,已不再与她曾十分钟情的那个人有任何瓜葛了。您不承认这个痛苦的事实是无济于事的;在与她分别之时您便已失去了她,或者说,在她委身于您之前,上苍便已把她从您身边夺走了,因为她父亲一回到家中便把她许配给别人了。您也很清楚,这个固执倔犟的人是说一不二的。无论您怎么做,不可战胜的命运都是在反对您的愿望的,因此,您将永远也得不到她了。您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要么把她推向一个痛苦和耻辱的深渊,要么让您曾崇敬的女子保持荣誉,不再向她空许已经失去的幸福,而是还她以被你们不幸的联系所剥夺了的理智、宁静和安全。

如果您能看到您不幸的女友目前的状况,看到苦难与羞耻把她逼成的委靡不振的样子,您会痛心疾首的,您会追悔莫及的!她容颜消退!风采不再!她所有的极其动人极其温柔的感情全都化作郁郁寡欢、心灰意冷的神情了!甚至对朋友也冷淡了,只是看到我时,见我高兴,她也就生出些许快乐来。她那颗受伤的心已经感觉不出什么爱呀痛苦呀。唉!她那善良而多情的性格,她那对正直的事情的极其纯正的兴味,她那对他人的喜怒哀乐的极其温柔的关怀,现在还有吗?我承认,现在她仍旧温柔、侠义、富有同情心,行善事的良好习惯不会从她身上消失,但是,这已不再是一种盲目的习惯了,不再是一种不假思索的兴趣了。她仍然在做所有有益的事情,但是,做起来热情不似当年了;那些崇高的情怀已经减弱,那股神圣的火焰已经熄灭,那个天使已经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了。唉!您把这个有德女子什么样的灵魂给夺走了呀!

第三部分 书信二 致德·埃唐什夫人

夫人,我怀着今生今世永难消除的痛苦心情跪拜在您的面前,这并不是为了向您表示我那无法压制的后悔之心,而是为了表达我宁愿丢弃能使我生活美满的一切,也要补赎我不由自主地犯下的罪孽。由于没有谁能像令爱那样使我产生那么深的感情,因此,也绝对不会有谁比我为她可敬爱的母亲所做的牺牲更大。朱丽曾一再告诫我,面对应尽的义务,必须抛弃个人的幸福,而且她还非常勇敢地为我树立了榜样,所以我至少要学一次她的样儿。如果我的鲜血可以救治您的伤痛,我愿悄悄地让血流尽,而且我还遗憾地觉得,我只能向您表明这么一点点真诚。不过,让我斩断两颗心罕见地紧密连在一起的最纯洁最神圣的关系,唉!这可是普天之下无人会让我去做的呀,但现在只有您会让我这么去做了。

是的,我答应您远离她,您要我离开她多久就多久;我不再去看她,也不再给她写信了;如果为了让她好好活着,我向您宝贵的生命发誓,我一定会这么做的。您无论怎样对她和对我,虽然我不无恐惧,但绝对不发一句怨言地绝对服从。我还想说几句:只要她能幸福,我虽痛苦也欣慰,如果您把她许给一个配得上她的丈夫,我虽死也心喜。啊!但愿她能找到这么个如意郎君,但愿他敢于对我说:“我会比您待她更好的!”夫人,尽管他拥有我所欠缺的,那也是枉然;如果他不具备我这样的心灵,那对朱丽来说,他就是一无所有,而我有的只是一颗诚挚而温柔的心。唉,除此而外,我就再没有什么了。爱情能使人结合,但却无法提高人品,它只能增进感情罢了。唉!如果我听从自己对您的感情的话,在同您说话的时候,有多少次我嘴里想喊出那亲切的词语——母亲呀!

请相信我的誓言吧,那不是一句空话,并请相信,我绝不是一个骗子。如果有一天我会辜负您的信任的话,我将首先辜负的是我自己。我阅历不深,只是危险临头来不及躲避才知道危险,我尚未从令爱那儿学会以爱情战胜爱情的残酷办法,尽管她曾经教给我这一办法。我向您保证,请您放宽心。世上有哪一个人的安宁、幸福和荣誉更受到我的珍视的?绝对没有。我说过的话和我的心就是以我的卓绝的朋友和我本人的名义,向您做出的保证。您敬请放心,我绝不会再干任何的冒失事了;即使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也绝不让任何人知晓我是因何种痛苦而死去的。请您别再伤心了,伤心落泪会伤身子的,而且也会加深我的痛苦。擦干您那令我心碎的眼泪吧;好好保重身体,早日康复;让为您而失去了欢乐的乖女儿重新快乐起来吧;看到她高兴,您也高兴起来吧;总之,好好活着,以便让您女儿也热爱生活。啊!尽管我们在爱情上犯了错误,但您有朱丽这么个女儿,您真是有福之人,不虚此生啊。

第三部分 书信三 致德·奥尔伯夫人

(内附有上一封信)

喏,狠心的人,下面是我的回答。如果您知道我的心,如果您的心仍然富于感情的话,您就边看信边哭吧。不过,您千万别再说那种让人受不了的恭维话了,您让我为此付出了太大的代价,而且您的这番恭维将使我终生受其折磨。

几乎从您少年时起,我与她的亲密关系就在您眼皮子底下结成了。而且,您作为朋友似乎还极其快乐地与我们分享了这种亲密关系,可您那只凶狠的手竟然把它给斩断了!现在我像您所希望的那样,悲惨到不能再悲惨的地步了!啊!您知道您让我受到的是什么样的痛苦吗?您感觉到没有,您把我的心给剜去了,您夺去了我所无法弥补的一切,我宁可死上千百次,也不愿与朱丽彼此无法再为对方而活着!您跟我说什么朱丽的幸福?如果心里不愿意,还能幸福吗?您干吗告诉我她母亲病重呀?啊!她母亲的生命、我的生命、您的生命,甚至她的生命,以及全世界的一切生命,与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美好感情相比,能算得了什么?您真是好不明理呀!我按你的话去做了,但未得到任何好报。在遵照你的吩咐去做时,我心里是非常怨恨你的。你对我心中剧烈疼痛说的那些空洞的安慰话,顶什么用?行了,你这个不幸者们崇敬的偶像,你在夺走命运赐予他们的力量的同时,让他们的苦难越来越深重。不过,我还是会听从你的吩咐的;是的,狠心的人,我是会听从你的吩咐的;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变得同您一样的冷漠和凶狠。我将忘掉我曾在这个世界上所珍爱的一切。我不想再听到朱丽和您的名字。我不想再记起那让人难以忍受的回忆。一种无法压制的怨和恨在促使我去与许许多多的厄运抗争。坚毅顽强将使我鼓起勇气:我为感情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最好是把仁爱慈善抛弃掉。

第三部分 书信四 自德·奥尔伯夫人

您给我写来了一封令人不快的信,不过,在您的行为中有着那么多的爱和美德,因此也就抹去了您的抱怨给我带来的痛苦:您是那么的宽厚仗义,所以我没有勇气与您争吵。不管您让人看着有多么的激动,只要您知道为自己所爱之人做出牺牲,您就该受到称赞而不是责备;尽管您把我骂得够呛,但自我了解了您了不起的美德之后,我觉得您从没有这么样的可爱。

您就感谢您认为极其可恨的美德吧,它甚至比您的爱情都更加有益于您。人人,包括我姑姑,都了解您所做出的牺牲之伟大,都深深地为之感动。我姑姑看了您的信后不禁心都软了,对您十分同情,还把您的信让她女儿看了。可怜的朱丽一边看信一边强忍住眼泪和叹息,竟至晕了过去。

为您的信所深深打动的这位母亲,开始联想起她所看到的一切,终于认识到你们俩的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用一般的尺度来衡量的,你们俩的爱情完全发自天性和灵犀,是人力与时间所无法抹去的。她这么一位极其需要别人安慰的人,如果不是受到礼教的束缚的话,她是会主动地去安慰她的女儿的。我看她都要成为她女儿的贴心人了。因此,她也原谅了我曾参与她女儿的隐情。昨天,她竟然也许有点失之谨慎地当着她女儿的面,脱口而出地说:“唉!要是光由我做主的话……”尽管她立即打住了,没再往下说,但我从朱丽使劲地亲吻她母亲的手可以看得出来,她对她母亲的意思是非常了解的。我甚至知道,她曾经多次想跟她那位固执己见的丈夫谈谈,但是,或者是害怕女儿会受到她愤怒的父亲的怒斥,或者是她自己也怕挨丈夫的怒骂,因为胆怯而一直未敢吭声;而她的病况日益严重,身体每况愈下,我很担心她没等到最后拿定主意,就根本无力执行她的决定了。

不管怎么说,尽管祸是由您引起的,但是这位心地善良的母亲从你俩相互间的爱中对您印象甚好,所以她相信你俩不再通信的诺言,而且她也不再像防贼似的去防了她女儿。的确,如果朱丽一直辜负她母亲的信任的话,她也就不配让她母亲这么关怀她了,但如果你俩还想欺骗这位世上最好的母亲,辜负她对你们的信任的话,那你们真是天理难容。

我绝不想在您的心中重新点燃一线希望,因为我自己也不抱希望,但是我却想如实地向您指出,最诚实的办法也就是最聪明的办法,而如果在你们的爱情上还可能有什么办法的话,那就是您必须按照荣誉与理智的要求做出牺牲。现在除了朱丽的父亲而外,她的母亲、她的亲戚、她的朋友全都是向着你们的,因此,采取这种办法,您将有所获;反之,您则一无所获。无论您在绝望之时如何祈求神的庇护,您都曾无数次地向我们证明过,为了得到幸福,除了美德这一条道而外,绝没有什么更可靠的路了。如果您能得到幸福,那您通过美德而获得的幸福将是更加纯洁、更加稳固、更加美满的幸福;如果您得不到幸福,那也只有美德才会给您以补偿。重新鼓起勇气来吧,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恢复您原来的样子。如果我真的了解您的心的话,那对您而言,假若成为一个配不上朱丽的人的话,您就完全失去了朱丽,那才是最最残酷的。

第三部分 书信五 自朱丽

母亲不在了。我亲眼看见她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她最后吻的人,是我;她最后呼唤的人,是我;她最后看一眼的人,也是我。不,她似乎并不是在留恋自己的生命,而我也束手无策,无法让她留住自己的生命;她舍不得丢下的只是我。她看见我无人引导,前途无望,而且还身负痛苦和过错,看到自己把女儿抛在这种境地,她心痛欲裂,而对于死,她却并不觉得可怕。她脑子非常的清醒。在这个世界上,她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在尘世间,在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可与天国所等待着她的对其耐心与美德的永恒奖赏相媲美呢?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为我的耻辱而哭泣而外,她还有什么可做的呢?纯洁的心灵,贤惠的妻子,慈爱的母亲,你现已生活在光荣与至福之地;你仍然活着;而我,我陷入了悔恨、绝望之中,永远也不会再得到你的呵护、教导和亲切的爱抚了,我已心如死灰,无心于幸福、安宁和纯真了;我感到伤心的是失去了你;我活着只是个羞耻;我的生活就只剩下痛苦与悲伤了。母亲呀,慈祥的母亲呀,唉!我才更是个死了的人呀!

上帝啊!是什么让人鬼迷心窍的事情使得一个不幸的女子误入歧途,使她忘了自己的决心?我去哪儿哭诉和哀叹呀?是那个狠心人让我落到这个地步的,我只能向他去倾诉了!我只有向那个造成我一生之不幸的人才敢倾诉我的痛苦与悲伤了!就是,就是,您这个野蛮人,您得分担您给我造成的痛苦。正是因为您我才用刀子捅进了慈母的心窝,因此,您得为您给我造成的不幸而哭泣,同我一起为您所导致的我母亲之死而痛悔。我这么个卑贱之人,还有脸在什么人面前露面呢?深受良心责备的我,还有谁会理我?除了我那个犯罪同谋而外,还有谁了解我的愧悔之情?我最难以承受的折磨是,我受到良心的谴责,并让人觉得我因悔恨交加而流下的不洁的泪水并非真的伤心落泪。我看见,我颤抖地看见,痛苦在如何伤害我母亲的心,在加速我可怜的母亲的死。她徒劳地因可怜我而不承认是因我而死;她徒劳地硬把自己病情的加重说成是这病本来就治不好;我那知情的表姐徒劳地与她口径一致,但无论怎么说,反正都骗不了我的这颗因愧疚而破碎的心。因此,为了永远惩罚自己,我将至死都要心怀恐惧地想到是我缩短了那个生我养我的人的寿命。

啊,您这个遭天谴而来使我堕落和犯罪的人,让我最后一次把我因您之过而流下的眼泪流在您的怀里吧。我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来同您一起分担应是我俩共同分担的那些痛苦了。这是我不由自主地要说的最后的离别伤心话了。一切全结束了,在一颗绝望的心灵中爱情之火已经熄灭了。我把自己的余年,用来追思我那位世间最好的母亲;我会把使她断送了生命的感情全都抛掉;要是我能付出很大的代价战胜自己的感情,以补偿她所受到的种种痛苦,我会非常非常高兴的。啊!如果她那不朽的精神能够深入我的内心深处,她就会清楚地了解,我为她所做出的牺牲是对得起她的。您就与我一同做出您使我不得不做出的努力吧。如果您对我们俩那既珍贵又不幸的关系尚存几分思念的话,我就以它的名义请求您永远地离开我,别再给我写信,别再加重我的后悔。可能的话,就让我忘掉我们俩彼此的恩爱。但愿我的眼睛不再看见您;但愿我不再听到别人提起您的名字;但愿我不再怀念您,以免扰乱我的心。我现在还敢以一种不应该再存在的爱情的名义说话。我已经没少受苦遭罪,请别让我看到我这个最后的愿望遭到您的不屑一顾。别了,最后一次向您告别,我唯一的亲爱的人……唉!我真是疯了!……别了,亲爱的。

第三部分 书信六 致德·奥尔伯夫人

帷幔终于撕开;那长时期的幻梦终于破灭;那甜美的希望终于烟消云散;我现在只能靠着痛苦而美好的回忆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使我能够承受已经不再存在幸福幻想的种种折磨,也只有如此,我方能保持住那永不熄灭的火焰。

我真的享受过了最高尚的幸福了吗?我真的就是那个曾一度享受过幸福的人吗?凡是能够感受到我所受的痛苦的人,难道不是生就该一辈子受苦之人吗?谁若是能够享受到我所失去的幸福,他还能在失去幸福之后仍旧活着吗?如此截然不同的感情能够在同一颗心中孕育吗?快乐而光荣的日子,你不是属于一个凡夫俗子的;你太美了,所以不该消失。一次温柔醉人的快乐把你全部耗尽;无穷无尽的欢乐全部集中在了那一美好的时刻。对我来说,既无过去又无未来,我一下子就把千百年的快乐享受殆尽了。唉!你像闪电似的稍纵即逝了。这永恒的幸福在我一生之中仅是片刻的工夫。我们身处绝望之中时,时间又恢复了它那缓慢的行程,而烦恼将在我不幸的余年里经年累月地存在着。

痛苦越是压迫着我,我所爱的所有的人似乎就越是远离我,因此,我的痛苦就变得更加难以承受了。夫人,或许您还是喜欢我的,但您还有其他的人要关心照顾,还有其他的事情要操心。我的哀诉,您一直很同情,但现在您再这么做就不合适了。就连朱丽都气馁了,把我给抛弃了。种种伤心的悔恨驱赶了爱情。对我而言,全都变了,只有我的心依然如故,但我的命运因此也就更加的悲惨了。

不过,我现在是什么样和应该是什么样,那又何妨?朱丽很痛苦,她还有工夫想到我吗?唉!正是她的痛苦在使我更加的痛苦。是的,我宁愿她不再爱我,并获得幸福……不再爱我!……她也希望这样吗?……不会的,绝对不会。她不让我再看到她,不让我再给她写信,那是不可能的。唉!她想抛开的并不是痛苦,而是我这个能给她以安慰的人。她能因为失去了慈母就非得再失去一个更亲爱的朋友吗?难道她以为再失去一个亲爱的人就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吗?啊,爱情!难道只有损害你,才能报复人的天性吗?

不,不,她想忘掉我是办不到的。她那颗温柔的心能与我的心分离吗?难道我不是不管她愿意与否,已掌握住了她的心吗?像我们这样的爱情有谁能够忘却?在回忆这种爱情时,有谁能无动于衷?成功的爱情给她的生活带来了痛苦,但失败的爱情则必将使她变得更加可怜。她将在痛苦之中苦度余生,深受无谓的愧疚和无法实现的希望的双重折磨,既不能使爱情圆满又不能完善道德。

不过,请别以为我只是专挑她的错,而不管它们是否情有可原。在做出若许牺牲之后,想不俯首听命已为时晚矣。既然她已下了命令,我只有谨听尊命,她日后再也不会听到别人提起我的。您看看,我的命好苦呀。我最最痛心疾首的并非与她断绝来往。唉!我最大的痛苦她是心知肚明的:我对她的不幸比对自己的不幸还要难过。您是她的最爱,是除我而外最清楚她是真心实意地爱着我的。克莱尔,亲爱的克莱尔,她现在最珍贵的也只有您了。您得好好劝她,不要让她被种种打击所击倒。别人不安慰她,她也不听别人的劝,但您却能很好地安慰她。崇高的友谊可以弥补慈母对她的爱和情人对她的情,可以给她带来能使她幸福的种种美好的感情。如果可能的话,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一定要让她幸福快乐。如果她能恢复被我剥夺了的她的平和与安宁,我将感到她给我留下的痛苦就减轻了许多。既然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已一文不值,既然我命中注定要为她而死,那就让她把我当作已不在人世了吧。如果这样能够使她得到安宁的话,我愿意这样。愿她在您的身旁得以恢复她昔日的美德和幸福!愿她在您的精心照顾下,能回到要是没有我本会成为的那样。

唉!她尚待字闺中,却已经失去了母亲!这个损失,当人们把它归罪于她时,是绝对无法弥补,也绝对无法得到安慰的。她愧疚难平的心在不停地让她呼唤自己的那位慈祥温情的母亲,在如此剧烈的痛苦之中,她愧悔难当,心痛欲裂。啊,朱丽!您在您可怜的母亲重病期间和临终之时一直守护在她身旁,我请求您,我哀告您,请告诉我对此应该是个什么态度。如果我是罪魁祸首,那您就把我的心撕碎吧。如果是我们的错误所造成的痛苦使她驾鹤西去,那我们就是两个恶魔,不配活在人世。只要是动了念头想结成这么有害的关系,就是罪莫大矣,更何况把它付诸实践。不,我敢说,这种如此纯洁的爱情之火是绝对不会产生如此恶劣的后果的。爱情激发起来的我们的情操是那么高尚,不可能使我做出丧尽天良之人所做的恶行来。老天呀,难道老天竟然如此不公?那个为其生身父母而牺牲自己幸福的女子,能干出要她父母老命的事来吗?

第三部分 书信七 复信

我一天比一天地更敬重您时,对您爱怎么会少了呢?当您每天都值得我对您产生新的感情时,我怎么会失去对您旧有的感情呢?不,我亲爱的可敬的朋友,我们自青春年少起彼此培养起来的感情,今生今世将会被永远保存的;如果说我们相互依恋之情不能再增进的话,那是因为它无法再增进了。区别只是在于,过去我是像爱兄长似的爱您,而现在我则是把您当成孩子似的爱您,因为,尽管我与表妹都比您年轻,而且又是您的学生,但我却把您看做我们自家人。您在教我们如何思考的同时,也从我们身上学会了如何尊重感情;无论您的那位英国哲学家怎么说,反正这种教育方法比他的那种教学方法更好;如果说理智使人学会如何做人,那么人如何行动则是感情在指引着。

您知道我为什么显得改变了对您的态度吗?请您相信,那并不是我的心变了,而是您的处境变了。只要您的爱情之火有一线成功的希望,我会一直努力乐见其成的。自从您一心盼着得到朱丽,却反而使她变得不幸时起,我觉得如果满足您的愿望,那就是在害您。我是想让您不要叫人怜悯,结果却让您不高兴了。当共同的幸福已成为不可能时,在所爱之人的幸福之中去寻求自身的幸福,这难道不是无望的爱情所留下的唯一能做的事吗?

我的好友,您这么做了,但却并未意识到。您确实是照我的话去做了,我从未见过哪个忠实的情人曾做出过这么大的牺牲。您牺牲自己的安宁,断绝了与朱丽的关系,以求得她的安宁,您这是在为了她而牺牲您自己。

我几乎不敢跟您讲这方面的种种奇怪的想法,但它们却是颇能聊以自慰的,因此我便壮着胆子说出来。首先,我觉得真正的爱情就像美德一样,具有这种优点,它可以补偿你为它所做出的牺牲,而且可以说,你可以因为了解了它所付出的代价以及促使你这么做的原因而对忍痛割爱感到欣慰。您将向自己证明,朱丽像她值得您去爱的那样被您爱过,而且您将更加地爱她,从而您也就变得更加的幸福。这种会弥补您艰苦美德所付出代价的美好的自尊心,将会使您既品味到爱情的美又体会到道德的高尚。您将会在心里说:“我懂得爱。”这比您所想的“我拥有了我所爱的人”的乐趣更加持久,更加美好,因为后一种爱在享受之中而日渐淡薄,相反,前一种爱却永驻不去,即使您日后已无法再爱了,您仍然能享受到这种爱的乐趣。

此外,如果真的像朱丽和您曾多次对我说的那样,爱情是能够打动人心的最美妙的感情,那么一切能使之延长和牢固的事情,即使要付出千百倍的痛苦代价,那也是必须要去做的好事。假如像您曾经一再说的,爱情是一种欲望,越是困难重重就越是强烈,那么使这种欲望得以满足就很不好了。宁可让它持续不断而使人感到痛苦,也不要让它在欢乐之中消失。我承认,你们的爱情经受住了占有欲的考验,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经受住了两地相思以及其他种种艰难困苦的考验;它克服了所有的障碍,除了障碍之中的那个最坚不可摧的障碍——因不再有要克服的障碍,你们就自行设置障碍。世界上还从未有谁见过有什么情欲能经受得住这种考验的,可您凭什么说您的情欲有望经受住这一考验呢?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人老珠黄,厌倦之心便油然生起,但是,你俩天各一方,这对你们来讲是有利的,你们彼此会觉得对方依然是离别时的模样,依然风华正茂,而你们的心里仍想着永远白头偕老,至死都永结同心,因此,你们的青春连同你们的爱情将在一种美好的幻想中永远延续下去。

如果说您丝毫不觉得幸福的话,那可能是一种难以克服的焦虑不安在啃啮着您;您叹息,在为它应该得到而未能遂愿的美好东西惋惜;您狂热的想象力会不断地要求您去追求您不会获得的那美好的东西。但是,爱情无任何美好的东西没有让您得到满足,用您自己的话来说,您在一年的时间里享尽了您一生的痛快欢乐。您就好好地回想一下您在一次孟浪幽会第二天所写的那封激动不已、情意缠绵的信吧。我读了那封信,心情都从未有过地激动:我从中看到的不是一颗温存的心的正常状态,而是一颗被爱烧灼、沉于肉欲的心的癫狂无度。您自己说,这种癫狂一个人一生不会有第二次,享受到它之后,死而无怨。我的朋友,这简直是太过分了;无论命运与爱情会如何安排您,反正您的爱情和您的幸福从此将只会走下坡路了。这一时刻也是您失意的开始,而当您在她的身边不再有什么新的感觉可以领略时,她就已经从您身边被夺走了,这仿佛是命运想保护您的心灵,不让它不可避免地把乐趣享尽,让您在往日的乐趣之中,尚留存着一份将来仍能享受得到的更大的乐趣。

您就为失去一件宝贝聊以自慰吧,因为反正您总有一天要失去它的,而且,它本会夺去您其他的乐趣的。幸福和爱情本会同时化为乌有,可您至少保留了感情:一个人只要还在爱,那他就不会不感到快乐。已经结束的爱情比不幸的爱情更加令一个温情的人感到恐惧,而对所占有的爱感到的厌恶,要比对失去的爱的遗憾更加强烈无数倍。

如果说我那位悲痛欲绝的表妹对她母亲之死负有责任的话,那我却要说,这种痛苦的回忆会破坏你们对爱情的回忆,而且这种极其不祥的想法可能会永远扑灭你们的爱情,不过,您也别因此就把她的痛苦太当真,因为痛苦可以使她产生错觉,或者说,她经常用以严厉责备自己过错的虚幻的理由只不过是一个为她极度的悲痛辩解的借口。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子总是害怕自己责罚自己还不够,所以就认为可以通过增加自己的痛苦来减轻自己的罪责。您就相信我吧,她这是自己强迫自己这样的;她这是在自欺欺人。啊!如果她真的以为是她缩短了她母亲的寿命的话,她心里难道能够承受得了那份可怕的悔恨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的朋友,那样的话,她就不是哭她母亲了,而是会随她母亲一起走的。德·埃唐什夫人的病早已确诊,是肺积水,无法治愈,在发现你们书信往来之前,大家就觉得她已来日无多。你们的事对她来说虽然是一块很大的心病,但是她却感到很大的宽慰,这足以弥补她的忧虑!这位善良的母亲在悲叹女儿的过错时,也欣慰地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做了若许符合美德的事以弥补自己的错误,由此而对女儿的心灵感到十分钦佩!看到女儿那么可爱,她好不欣慰呀!女儿是在废寝忘食地伺候着自己呀!她照料得多么的细心呀!多么的一丝不苟呀!她因自己让母亲伤心而多么的难过呀!她多后悔,多伤心,多体贴,多孝顺呀!从女儿的眼神里,大家就能看出母亲心里有多么难过;她没白天没黑夜地伺候着母亲,守护着母亲;母亲是从女儿那儿得到了的全部帮助的。如果您见了,一定会认为朱丽已判若两人了;她天生的娇柔消失了,体格健壮了,伺候病人她并不觉得劳累疲乏,她的心灵似乎让她换了一个新的体魄。她什么事都做,又不显山显水;她无处不在,可又从未离开过母亲的病榻;大家常常看到她跪在母亲的床头,嘴吻着母亲的手;或为自己的过错或为母亲的病体在哀叹,因此而加倍地感到悲从中来。我发现,在我姑姑临终前的那几天进到她房间里的人,无一不因这种最最令人感动的场面激动得潸然泪下的。大家看到,在生离死别的时刻,这两颗心为了更紧紧地贴在一起,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呀!大家看到,母女二人是多么的难舍难分呀!如果能在一起,无论是生是死,她们全都不在乎。

您用不着把朱丽的情况想得那么糟糕,您尽管放心,我们所能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好心帮助和诚心安慰的那些人,全都来帮我们一起延缓她母亲的病情,不过,可以肯定,没有朱丽的悉心照料和精心伺候,她母亲是不会拖那么久的。我姑姑不止一次地亲口对我说,她最后的时日是她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日子,而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她无法亲眼看见女儿获得幸福了。

如果说必须把她的死因归之于忧伤过度的话,那这种忧伤不仅非自今日起,而且还是她丈夫一手给造成的。他早就是一个朝秦暮楚的风流男人,年轻时便把情种遍撒给不如她夫人贤惠的众多轻浮女人了。当他年岁已大,回到妻子身边时,同所有其他不忠贞的丈夫一样,变本加厉的粗暴凶蛮。我那可怜的表妹对此深有感触,他那贵族式的毫无意义的顽固不化和倔犟性格造成了你们的痛苦和他自己的痛苦。她母亲一向是喜欢您的,当她发现女儿的隐情时,为时已晚,无法制止了。既无法阻止女儿对您的爱,又改变不了丈夫的那种顽固态度,这份无奈只好暗自藏于心中,这是她的病体难以康复的首要原因。当她突然发现你们的信时,得知你们竟然如此辜负她的信任,她就担心,若要挽救一切,反会丧失一切,若要保住女儿的声誉,反会危及女儿的性命。她多次地试探了丈夫的口气,但却未能奏效。她多次地想把这个秘密全部告诉丈夫,告诉他该如何处理,但是终因胆怯和恐惧,而欲言又止。在她当讲时她却犹豫着不敢讲,而当她想讲时,却已来不及了,她已无力去讲,她便带着这致命的秘密离去了。我知道这个严厉的男人的脾气,但我不知道父女之情是否能缓和他的粗暴,因此,在看到朱丽的小命至少保住了时,我也就松了一口气了。

这一切朱丽并不知晓。不过,我是否该告诉您,我对她表面上的后悔的想法呢?爱神比她机智聪颖。她深感有愧于慈母,所以想把您忘掉;但尽管她想这样,可爱情又在搅得她心绪不宁,迫使她不得不想念您。爱情希望她的眼泪与她所爱之人有关。她已不敢再直接谈及爱情,但爱情却有力量让她在后悔之中至少想起你俩之间的友情。爱情使用了那么多的巧妙办法捉弄她,致使她宁愿再多受些苦,好让您为她的痛苦而担心。您的心也许并不了解她心中的这些纷繁情感,但她的这番心思却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你俩的爱情尽管势均力敌,但表现形式却不尽相同:您的爱情激烈而奔放,她的爱情却温柔而恬静;您的感情流露在外,她的感情含蓄在心,深埋在心底里,致使她改变了性格,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另一个人。爱情在激越您的心灵,使您热情似火,但却在重压着她的心,使她情绪低落;她心中的所有的弦全都松弛了,力量全无,勇气消失,刚毅不再。她所具有的那么多优秀品质虽说没有全部丧失,但却一时不起作用了;突然出现的危险时刻既可以使它们恢复全部活力,也可以使它们失而不能复得。如果她再往气馁的方向走一步,她就完了;不过,如果这颗极其美好的灵魂能够突然振作起来的话,它将变得比以往更加高尚,更加坚强,更加勇敢,那就不会再有什么重新堕落的问题了。相信我吧,我亲爱的朋友,在这危险的时刻,您得学会尊重您所爱的人。您的所作所为,虽说对您本人有所不利,但对她来说也许就是致命的了。如果您硬是要回到她的身边去,您是很容易办得到的,但是,如果您想占有朱丽,那纯属枉然,您将再也得不到她了。

第三部分 书信八 自爱德华绅士

我曾获得对你的心灵的支配权;我曾一直需要你,且准备去你处找你。可我的权利、我的需要、我的急切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把我给忘了,你都不肯给我写信了。我听说了,你现在是形单影只,又不愿同别人来往。我深知你在心中偷偷地盘算些什么,你对继续活下去已感到厌烦了。

你想死就死吧,你这个年纪轻轻的疯子,你要死就死吧,你这个既暴烈又懦弱的家伙,但在死的时候,你得知道,你在一个爱你的真诚男人的心中将会留下悔恨的,他没想到忙来忙去竟然是在帮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第三部分 书信九 复信

快来吧,绅士。我一直以为,我再也不能享受到世间的欢乐了,但我们将会再见一面的。您不可能真的把我视作忘恩负义的人,您的心天生不是能够结交忘恩负义的人的,而我的心也不会让我干出忘恩负义的事来。

朱丽的便笺

现在到了抛弃年轻时的错误的时候了,而且也得撇去自欺欺人的希望。我将永远不会属于您的。把我答应给您的自由还给我,让我的父亲去支配它。假若您拒绝归还,您将使我跌入最深重的痛苦的深渊,使我们俩全都名誉扫地,而且对您没有丝毫的好处。

第三部分 书信十 自德·埃唐什男爵

(内附朱丽的便笺)

假若一个勾引女子的人的灵魂里,还能剩有一点荣誉感和人性,就请回复被您败坏了心灵的不幸姑娘的这张便笺。一旦我察觉她再有任何的越轨行为,她就别想再活了。我对您那一套哲学并不感到惊讶:它教她要一见钟情,因此,她竟然连她的父亲都敢背叛。不过,您好好想想后果吧。如果温和与诚实的办法足以解决问题的话,在任何情况之下我都乐意采取这种办法。但是,如果说我愿意以这种办法对待您的话,您也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何报复一个平头百姓对一个贵族的损害。

第三部分 书信十一 复信

先生,请不要用大话吓唬人,我根本就不在乎,也不要无端地对我大加指责,这并不能羞辱我。要知道,在两个年岁相仿的年轻人之间,勾引女子的只是爱情,而非其他,而您绝无任何权利去贬损一个令爱所敬重的男人。

您敢强迫我做出什么样的牺牲?您有什么权利要求我这样?难道为了您这个造成我所有痛苦的人,我必须把我最后的希望给毁灭掉?我很想尊重朱丽的父亲,但是,如果说我必须学会服从他的话,那他就应当配做我的父亲才行。不,不,先生,无论您如何看待您的种种做法,您的办法都无法迫使我为了您而放弃我心中极其珍贵的、应该享有的权利。您使我一生惨遭不幸,我有的只是对您的恨,您就甭想让我听命于您了。这种话朱丽曾经说过,现在我表示赞同。唉!她总是唯您之命是从!另一个男人将会拥有她,但是,我才是最配得上她的。

如果令爱曾经就您的权限征求我的意见的话,老实告诉您吧,我会教她如何抵制您的不合理的要求。无论您如何滥施淫威,我的权利都比您的要来得神圣;联系着我和朱丽的纽带就是对您父权的一种限制,即使是在人类的法庭面前,也是如此。如果您敢于诉求伦理天性的话,那也只会是您被判违反其律条。

您别再用您口口声声要伸张的、那种极其怪诞而站不住脚的荣誉当托辞了,其实,损害荣誉的正是您自己。如果您尊重朱丽的选择,您的荣誉也就得到了保障,因为,尽管您侮辱了我,但我心里还是敬重您的。因此,无论古老的格言是怎么说的,反正,与一个诚实的人缔结姻缘是绝对不会有辱对方的。如果我因自负傲慢而冒犯了您,那您就对我下手好了,我绝对不会为了保命而还手。另外,我很少想知道一个贵族的荣誉是些什么,但是,一个善良之人的荣誉则与我息息相关,我是知道如何去捍卫它的,只要一息尚存,我将誓死保卫它,让它纯洁无瑕。

哼,您这个凶狠而不配当慈父的父亲,您好好想想吧,您这是在谋害亲人呀,您那温顺的女儿是为您的偏见在牺牲自己的幸福呀。总有一天,您会因给我造成了这么多痛苦而后悔不已的,等到您意识到您盲目而失去人性的仇恨给您带来的不幸并不少于我时,则已为时晚矣。无疑,我将会是很不幸的人,但是,一旦有一天,您天良发现,您将会比我更加的不幸,因为您竟然为了自己的一些怪诞偏见而牺牲了自己唯一的亲骨肉,她可是世上无出其右的有才有貌有德的好女儿呀,可是,上苍虽赐予她种种优点,却唯独忘了赐予她一位好父亲!

附于上封信中的字据

我决定把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利归还朱丽·德·埃唐什,她可以无须按照自己的心愿,嫁给任何人。

S.G.

第三部分 书信十二 自朱丽

我原想描述一下刚才发生并促使我写那张便笺——您大概已经收到——的事情的。但是,事情刚一结束,我父亲便写了信,且赶在邮差出发之前把信寄出了,可我的这封信就没能赶上。您的决心已定,而您的回信在此信寄到之前也许已经寄出来了,所以事情的详细经过再说也就多余了。我尽了自己的本分,您也尽了您的本分,但是,我们的命不好,荣誉背叛了我们,从此我们俩将天各一方了,而最糟糕的是,我将要……唉!我本可以与你生活在一起的呀!啊,本分!尽本分又有何用?啊,上帝!……我只有叹息,只有沉默不语了。

笔从我手中滑落了。连日来,我浑身感到不适,今天上午的谈话又让我非常的激动……我头疼,心口疼……我感到浑身乏力……上苍会怜悯我的痛苦吗?……我已经支撑不住了……我不得不躺在床上,企盼永远不再起来。别了,我唯一的爱。朱丽的亲密朋友呀,让我最后跟你说一句“别了”。唉!如果我不该再为你活着的话,那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三部分 书信十三 朱丽致德·奥尔伯夫人

亲爱的狠心的朋友,难道你真的要我活着,继续受苦吗?我看到那幸福时刻已经到来,我要去与我最慈爱的母亲在一起了。你的照料反而不近人情地让我又多为母亲痛哭了很久,而当我想着随母亲而去时,却又因舍不得撇下你而留在了人世间。虽说我还活着,但我仍在希望没有完全摆脱死亡。我的心花费了很大代价才在脸上做出的种种快乐的样子已不复存在了;我逃过的这场病已经把我的好气色给消磨殆尽了。这种损失颇为幸运,它使得一个很不温存的男人粗俗的热乎劲儿减退,他竟大言不惭地想娶我。他见我没什么可讨他喜欢的地方,就不会再心存妄想了。我可以把那个救过我父亲一命的恩人给打发掉,同时做到既不冒犯父亲,也不冒犯他。我嘴上一声不吭,但我脸上就反映了我的内心。他感到厌烦,也就不会强娶硬讨了,他会觉得我太丑,不屑于来找我纠缠。

啊,亲爱的表姐,你是知道的,有一个坚贞不贰和温柔多情的人就未曾碰过这种软钉子。他感兴趣的并非外表与面容;他爱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脸蛋儿;我们是全身心地彼此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只要朱丽还是那个朱丽,即使人老珠黄,但爱情依然留存。可是,他竟然答应……这个薄情寡义的人!……是我这么要求他的,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有谁能留得住那些嘴上一套心里又一套的人的心?我是不是想过变心呀?……我的心变了吗?啊,上帝!干吗让一切都使我不断地回想起已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以及不该产生的爱情!我想把我心中那个可爱的形象抹掉,但却办不到;我感到它已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纵然我把它撕碎,也无法把它驱除,而且越是想要驱除这甜美的回忆,它就越是更深地印入我的心间。

我是否有脸告诉你,我高烧时,非常兴奋,烧退了,但这种兴奋心情却未随之消减,而且,病愈之后,反而更加的折磨我?这种情况我应该说给你听,你应该知晓并怜悯你可怜朋友的这种精神恍惚,你应该感谢上苍没有让你的心被这种可怕的激情搅得像我一样的心绪不宁。在我病得很厉害的那阵子,有一次,在我觉得极其亢奋时,看见了那个不幸的人就待在我的病榻前,但模样并非如从前我一生中那短暂的幸福时刻那样使我心旷神怡,而是面色苍白,憔悴消瘦,衣冠不整,眼露绝望。他跪在我的床头,握住我的一只手,既不嫌我的手瘦得没了血色,也不怕传染上什么可怕的病毒,只是一个劲儿地吻它,眼泪哗哗地滴在它的上面。看到他这样,我又感到了有时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所感到的那种快乐与甜美。我想扑到他的怀里,但有人却把我拉住了,你赶紧把他从我面前拉走,而最让我心里激动不已的是他的声声叹息,他越往外走,我觉得越听得清楚。

我无法向你表述这个幻梦对我产生了多大的影响。我高烧多时不退,有好几天处于昏迷状态,常常心情激动时便梦见他,但是,没有任何一次梦幻像这一次这样在我心中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因此,根本就不可能将它从我的记忆和意识中抹去。我每时每刻都觉得看见他总是那副模样;他的神态、他的衣着、他的举止、他的愁眉,都历历在目,我甚至仍感觉到他的嘴唇印在我的手上;我感觉到我的手被他的泪水浸湿;他的叹息声让我心颤;我看见他被人从我身边拖走;我还拼命地想留住他。这种种映像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象,比真的出现的情况还要更加的震撼着我。

我犹豫良久,考虑是否要把此事告诉你。因为害羞,所以我不敢亲口讲给你听,但是,我激动的心情难以平息,而且日见严重,因此,我实在憋不住,只好写信说给你听了。唉!我的这种疯狂劲儿完全地缠住了我了!既然仅存的一点理智反而在增加对我的折磨,那我为什么就不能因此而干脆完全丧失理智呀?

再回到我的梦幻上来。表姐,如果你想嘲笑我头脑简单的话,那你就嘲笑吧,不过,在这个幻象中,我不知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使它与一般的谵妄有所不同。难道这是那个世间少有的好男人死亡的先兆吗?难道这是在通知我他已不在人世了?上苍能否开开恩,哪怕只是一次,指引我跟随让我喜爱的那个人而去呢?唉!对我来说,赐我以死的命令将是上苍给予我的第一大恩宠。

我徒劳地回想着哲学家们对那些无知无识的人所发表的空泛言论,我再也不会照他们的话去做了,我觉得自己对他们的那些言论鄙夷不屑了。人们根本就不相信有鬼神,这一点我愿意相信,但是,两个如此紧密相连的灵魂,彼此之间难道就没有一种不依赖于身体和意识的心灵沟通吗?一个灵魂从另一个灵魂直接得到的印象难道不能传送至大脑,并收到从大脑反馈回来的信号,表明已收到了它的信号吗?……可怜的朱丽,这是多么的荒诞不经呀!情欲使得我们变得如此的轻信!一个一往情深的人很难摆脱自己的错误,即使是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第三部分 书信十四 复信

啊!非常可怜而多情的姑娘,难道你生来就只是为了受苦的吗?我想为你减轻痛苦也是枉然;你好像在不断地自寻烦恼,我怎么关心也拗不过你的这种痴迷。你已经是有很多的真真切切的痛苦了,就别再胡思乱想,增加烦恼了吧。既然我的谨慎对你害大于利,那你就从一种折磨着你的错误中摆脱出来吧,也许悲痛的现实对你没有那么的严重。你要知道,你所说的梦幻并非梦幻;你所看见的并非你朋友的影子,而是他本人,不断出现在你脑子里的那个感人的景象,是真有其事,是你病重躺下的第三天发生在你房间里的情景。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离开你,德·奥尔伯先生想替换我来守护你,他正准备出门,突然间,我们看见那个可怜的人猛地闯进家来,扑跪在我们的面前,模样可怜极了。他是一接到你的上封信就乘驿车赶了来的。他日夜兼程,在路上花了整整三天,到了最后一个驿站才停下来,等着天黑才敢进城。我得惭愧地向你坦白,我没有像德·奥尔伯先生那么急切地立刻迎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因为虽说我还不知道他突然赶来的原因,但我已预见到他此行的后果了。若许的痛苦回忆、你病情的危重、他处境的危险,以及当时我看见他的那副狼狈相,这一切的一切都给那本来会是一大惊喜的会面投下了阴影,因此我心里百感交集,表达不出什么热情来。不过,我还是拥抱了他,但心里却揪得慌,我觉得他心里也一样,我们相互紧紧地拥抱着,一句话也没说,但无声胜有声,比又哭又喊更能表达我们的心情。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她怎么样了?啊!她到底怎么样了?她若死了,我也不活了。”这时我才明白他已经知道你病倒了。我发现他并不清楚你得的是什么病,所以就尽量小心,没把你的病说得很严重。后来,他一得知是天花,便大叫一声,昏了过去。他因一路上赶得急,又困又乏,再加上急火攻心,所以挺不住了,我们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让他苏醒过来。他能开口说话时,我们便立即安排他睡觉了。

他实在是困得不行,一觉睡了十二个钟头,不过,他如此的激动,睡这么久非但未能恢复精神,反而更加的疲乏困顿。第二天,麻烦事又来了,他非要去看你不可。我表示反对,说这样会加重你的病情。他答应等到不影响你的病体时再说,但他在此逗留本身就是够危险的。我试图让他明白这一点,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愤怒地打断我说:“您少来这一套蛮横的道理,您的这一套简直是把我害苦了。您休想再像上一次那样把我赶得远远的。我从那么老远的地方,马不停蹄地赶来,就是想看上她一眼。”接着,他就斩钉截铁地补充说道:“我以我父母的名义起誓,我要是见不着她,就绝不离开这里。我倒要看看,是我让您动了恻隐之心,还是您让我白费了唾沫。”

他已经横下心了。德·奥尔伯先生觉得还是想法先满足他的要求,然后尽快地打发他走,免得他回来的事被人发觉。我们家里只有汉斯认识他,而汉斯人很可靠,而且,以前在我们家里人的面前我们都没有用他的真名称呼过你的那一位。我答应让他第二天夜晚去看你,要求他只在你的房间里待这么一小会儿,不许跟你讲话,天亮之前就得离开。我要求他对此做出保证。这时候,我才算放下心来,我让我丈夫陪着他,然后我就又回到了你的身边来。

我发现你明显地好多了,疹子也全都发了出来;医生的话使我恢复了勇气和希望。我事先已经同巴比说好了,我说,尽管你高烧退了,但头却仍然很疼,所以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你,然后,我便让人通知我丈夫把他的客人带了来。我判断,在他看了你之后到离去之前,你是不会认出他来的。你那悲伤不已的父亲每晚都硬要留下来陪你,我们一个劲儿说服他这天夜晚他不用留下了,他硬是不听。最后,我生气地告诉他说,他留下来只能给人添乱,而且我也决定这天夜里留下不走,而他也知道,尽管他是父亲,但照料起病人来毕竟不如我。他无可奈何地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十一点光景德·奥尔伯先生来了,对我说他让你的朋友在街上等着哩。我便出去叫他。我拉着他的手,他浑身直打哆嗦。经过前厅时,他顿时没了气力,呼吸都挺困难,只好坐了下来。

这时候,他借着远处一盏灯的微弱亮光,辨别出几件东西来。“是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认出这个地方来了。我一生中曾来过这儿一次……也是这个时间……也是这么偷偷摸摸的……我也像今天这样抖个不停……心也这么跳得厉害……啊,胆大包天呀!我是个凡人,我竟敢于品尝……现在,我马上要看到的那让我神魂颠倒并分享我欢乐的同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呢?垂死的模样?病魔缠身?我可怜的淑女、垂危的美人儿呀!”

亲爱的表妹,这动人的情景我就不细说了,免得你那颗可怜的心承受不了。他看着你,但一句话也没说,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但那沉默不语好不让人伤心啊!他跪倒在地;他抽泣着亲吻你的床幔;他举起双手,抬起眼睛;他发出声声叹息;他费劲乏力地压制住自己的痛苦和哭喊。你没有看见他,但却本能地伸出了一只手来;他发疯似的抓住了你的手;他狂热地印在你发烫的手上的亲吻胜过周围的响动,把你惊醒。我发现你认出了他,我不顾他的反抗及哀求,立即把他从你房里拖了出去,想着以后可以假称这是你一时谵妄中所出现的短暂的幻象。后来,我看你根本没提这事,还以为你已经把它给忘记了,我就禁止巴比跟你提及这件事,我知道巴比照我的话做了。可是,我的种种谨慎小心全都付诸东流,爱情把一切全都给弄乱了套,并且使得一个来不及抹去的回忆在你心中翻腾着!

他像他承诺的那样走了,而且我还让他发誓不在附近停留。但是,我亲爱的,事情并没有结束,我必须把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你,反正你也不可能永远不知道真情实况的。两天过后,爱德华绅士来了,他赶紧去追他,追到第戎才追上,发现他病倒了。这个不幸的人传染上了天花。他先前并未告诉过我他从未出过天花,而我也没先问一问就把他带到你那儿去了。他因无法医治你的病,宁愿与你一起生病。现在回想起他吻你的手的样子,可以断定他是故意让自己也染上天花的。我真该死,竟未先问一声,不过,这是为了爱而自愿染上的病,所以他很高兴。这是上苍为这个世间罕见的情人所保留的染患,让他幸福地染上,不过,他现已痊愈,而且,据爱德华绅士的上封信所述,目前他们大概已经动身前往巴黎了。

亲爱的表妹,这个消息足以消除你莫名的恐惧了。你早已同你的这位朋友断绝了关系,而且他的生命已安然无恙。那你就应当多注意保重自己,并恪尽孝道,为父亲做出你所许诺的牺牲。总之,别再受无谓的希望摆布,也别再沉湎于幻想之中了。你迫不及待地想变得丑陋,并以此为荣。你就别费心思了,你相信我吧,你是难以了却这种心愿的。你出了很重的天花,但你脸上并未留下麻点。你以为会成为疤痕的,却不过是些红点,不久就会消退的。我也出过天花,比你还严重,可是,你瞧,我也并没有留下麻点。我的天使,不管你怎么弄,反正你仍将是个俊俏姑娘。那位冷漠的沃尔玛,三年不见都未能使他忘却与你相处的那一个星期,如果他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你,那他还能把你给忘掉吗?唉!如果你唯一的一招就是想法让人讨厌的话,那你就枉费心机了!

第三部分 书信十五 自朱丽

够了,够了,算你赢了,我的朋友。我受不了那么多的爱情考验,我无力再抵抗了。我使尽了浑身解数,我的良心可以作证,我问心无愧了。愿上苍别向我索讨多于它所给予我的!你无数次付出巨大代价说服的这颗忧伤的心,将毫无保留地属于你;自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它就属于你了,只要我一息尚存,它将都是属于你的。你太值得它爱,所以它不会抛开你的,而且我也懒得再牺牲正义去追求什么虚幻的美德了。

是的,温情而大度的情人,你的朱丽将永远属于你。我必须爱你,我愿意爱你,我应该爱你。我把爱情赋予你的权威还给你,它不会再从你手中被夺走。即使我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声音在窃窃私语,那也是枉然,它再也不能愚弄我了。这个声音所说的毫无意义的义务,与我永远爱着的上苍让我爱的人的权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最神圣的义务难道不是对你应尽的义务吗?我之所以什么都答应了,那不全是为了你吗?我心中的最大愿望不就是永远不忘记你吗?而你的忠贞不渝难道不是与我的忠贞不渝相连的一条纽带吗?唉!在那份把我归还给你的爱的欢乐之中,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压制了那么甜美而正当的感情。本性呀,啊,温柔的本性!再行使你的全部权利吧,我将抛弃压制你的种种野蛮的道德。你赋予我的爱心难道会比曾无数次地使我误入歧途的理智更加的迷惑我吗?

我亲爱的朋友,尊重这种温柔的爱心吧;你欠它太多,所以不能憎恨它;你要允许它一半用于亲人一半分给恋人;血缘与友情的权利不能被爱情的权利所剥夺。你千万别以为我会抛下父亲的家随你而去。你千万别指望我会拒绝神圣的权威加在我身上的束缚。丧母之痛告诉我,不能再伤父亲的心了。不,我是他日后的唯一慰藉,我不能再让他愁上加愁;我绝不能让生我养我的人因我而亡。不,不,我认识到自己的罪孽,我不能恨他,义务、荣誉、道德等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已不再有价值了,但我绝不是个狼心狗肺之人,我虽懦弱,但并非没了人性。我的决心已下,我绝不伤任何一个爱我的人的心。让我那说一不二、以门第为重的父亲去决定我的命运吧,他想把我许配何人就是何人吧。让爱存于我的心里吧。让我的泪水不停地在我亲爱的表姐怀里流淌吧。让我成为一个卑劣而可怜的人吧,但是,我希望如果可能的话,所有爱我的人全都幸福快乐。愿你们三人成为我活着的唯一缘由,愿你们的幸福能使我忘却我的痛苦与沮丧。

第三部分 书信十六 复信

我们再生了,我的朱丽。我们心中的所有真情实感又重新再现了。天性使我们保存了生命,爱情使我们获得了新生。你不相信吗?你敢说你能从我心中夺走你的心吗?你不敢的,我比你更清楚,你的这颗心是上苍为我的心而创造的。我感觉得出,我们的这两颗心是由至死方休的共同感情联结在一起的。使它们分离,或想使它们分离,难道由得了我们吗?由我们编结的纽带所联结的这两颗心,想割断联系就能割断吗?不,不,朱丽。如果说残酷的命运拒绝给予我们以夫妻那美好的名分,那么没有什么能剥夺我们成为忠实情人的名分。这种名分将是我们悲惨日月的慰藉,我们将把它带进坟墓中去。

因此,我们将为了重新受苦受难而重新开始生活,而对我们来说,生存就意味着痛苦。我们是不幸的人,我们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们怎么会没再像从前那样生活呢?幸福美满的憧憬今又何在?美德激发我们的爱情的那份极乐何处寻觅?现在剩下的唯有我们的爱情。只有爱情留存下来,而它的美好光华均已黯然。你这个太温顺的女儿,你这个没有勇气的情人,我们的所有痛苦都源自你的错误。唉!一颗没我这么纯洁的心也许会少迷惑你!是的,是你的心地善良毁了我们;你心中所充满的那些正直的想法把你的聪慧给驱走了。你想把温情的孝心与无法抑制的爱情调和起来;你把自己投入所有的爱心之中时,反而把它们给搅和在了一起,并未能使它们协调一致,而你也为美德所累,成了罪人。啊,朱丽!你那难以想象的威力真大呀!你运用了何种怪诞的力量迷惑了我的理智?甚至在你让我为我们热恋而羞愧的时候,你都在以你的错误使我对你钦佩不已;你在让我分担你的愧悔的同时,迫使我钦佩你……愧悔!……你有什么可愧悔的呀?……我一直爱着的你……我不能不永远崇敬的你……罪孽怎么可能贴近你呢?……狠心的人呀!你在把那颗属于我的心归还给我时,就照你原先送给我时的那样还给我吧。

你都对我说了些什么呀!……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呀?……你,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里!……让另一个人占有你!……不再属于我了!……或者,更可恨的是,不再属于我一人了?我,我要承受这种可恶的惩罚了!……我将看到你一个人苟且偷生!……不,我宁可失去你,也不愿与他人分享你……上苍为什么不赋予我一种与激越的热情相匹配的勇气呀!……以便在你尚未与他人发生可耻的关系——应该受到爱情的憎恶和荣誉的谴责的关系——之前,让我以我的爱情的名义,用一把匕首刺进你的胸膛,把那绝不能让不忠玷污的血从你那颗纯洁的心中放出来。我将把我血管中沸腾着的什么也扑灭不了的爱情血液渗进你那纯洁的血液中,然后,我就倒在你的怀里而去。我将吻着你的香唇咽下最后的一口气……我将吸走你的气息……朱丽在奄奄一息!……那双温柔多情的目光被死亡的恐惧熄灭了!……你那酥胸,那爱情的殿堂,将被我的手撕裂,血流如注,生命消亡!……不,你要活下去,要忍受痛苦,要承受我的懦弱所造成的恶果!不,我倒宁愿你也死去,但我不能因深深地爱你而用匕首刺死你。

唉,要是你能了解我心中是多么的痛苦该多好呀!我的心从未燃烧过如此圣洁的火;你的纯洁无瑕和道德情操,对它来说从未如此的宝贵过。我是情人,我为你所爱,这我感觉得到,但是,我却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要他放弃最崇高的幸福实在是强人所难。一个夜晚,仅仅一个夜晚,就永远地改变了我整个的灵魂。如果你能把我这种危险的记忆消除,我就能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可是,那命定的一夜占据着我的心灵,它将用它的阴影笼罩住我的一生。啊!朱丽!我的宝贝!既然我们将永远成为可怜的人,那何不再享受一时之欢,哪怕是要后悔一辈子!

你就听我这个爱你的人的话吧。为什么单单我们要比所有其他人更理智,并像孩子似的按照人人只说不做的假道学去做呢?怎么!我们应比伦敦和巴黎比比皆是的那帮学者更讲道德吗?他们嘲笑夫妻之间的忠贞,并视通奸为一种游戏。通奸的例子层出不穷,根本就不是什么丑闻,连议论它都不允许。在这里,所有上流社会人士都在嘲讽尊重婚姻、绝不受情爱诱惑的人。他们说,舆论所说的错事,只要秘密进行,那就算不了一回事。如果丈夫并不知晓妻子的不忠,那他会受到什么伤害呀?一个女人献点殷勤,难道还弥补不了自己的过错吗?为了防止或消除丈夫的疑惑,她什么软招不能使呀?丈夫虽然被剥夺了一种名存实亡的忠贞,反而更真切地享受到了幸福。这种众人议论纷纷的所谓罪恶,只不过是社会中的又一种情结罢了。

上帝保佑,我心中的挚友,我并不想以这种可耻的说法来安抚你的心!我憎恶这类说法,但却又不知如何加以驳斥,而我的良心比我的理智更能回答它。这并不是说我有着一种很大的憎恨它的勇气,也不是说我想要具有一种代价极大的道德,而是我觉得,责备自己有错要比竭力为自己辩解的罪恶要轻一些,而我认为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有罪而又不思悔过。

我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我只觉得我的心陷于一种可怕的状态,甚至比接到你的信之前的状态更糟。你给我的希望颇为渺茫而不妙;它扑灭了那曾经无数次地指引着我们的极其纯洁的光芒;你的风采因此而黯淡了,但却变得更加的感人;我看见你温柔多情而又楚楚可怜;我的心中溢满着你眼里流出的泪水,我悲苦凄切地责怪自己竟然以损害你的幸福为代价,去享受再也无法享受的幸福。

不过,我感觉我心中依然潜藏着一种激情,在使我恢复悔恨想要剥夺的勇气。唉!亲爱的朋友,你知道像我这样的爱情要做出多大的牺牲才能补偿你吗?你知道一个只为你而活着的人能让你热爱生活到何种程度?你清楚地意识到,只是为了你,我才愿意活下去,才愿意去思考,去行事的?我生命的源泉呀,我将以你的灵魂作为自己的灵魂,我将只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将在我的心底里发现一个极其温柔的人,你因此也就感觉不到自己丧失了你的风采。唉!我们将会成为罪人,但我们绝对不是坏人;我们将是罪人,但我们将永远热爱美德:我们绝不敢为我们的错误辩解,我们将为犯了错误而悲叹,我们将一起因犯了错误而哭泣,如果可能,我们将会竭尽全力地多行善事,将功补过。朱丽啊朱丽!你今后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你无法逃脱我的心!难道我的心和你的心没有结合在一起吗?

那些极大的欺骗了我的没来由的计划,我早已忘到脑后去了。我将只还我所欠的爱德华绅士的情。他想带我前去英国,他认为我可以在英国帮他做点事。那好吧!我就跟他去英国吧。但每年我都要跑回来一次;我要悄悄地来到你的身旁。如果说我无法跟你说话的话,那我起码可以看见你;我起码可以吻你的脚印;你只要看我一眼,我就能多活十个月。可我又不得不返回英国,但在离开我所爱的人时,我将数着步子,记着走多远就又可回到她的身边,借此聊以自慰。这么常跑回来看你,可以多少宽慰一点你可怜的情人那悲苦的心;在动身前来看你时,他就已经感受到了见到你的那份激动心情;在他返回时,这份激动一路上都让他心情舒畅;尽管命运残酷,但他忧愁的岁月并不会完全虚度;每年的相见都能增添乐趣,而他在你身边待的那短暂的瞬间将在他整个一生之中年年增加。

第三部分 书信十七 自德·奥尔伯夫人

您的情人已不复存在,但我却看到她恢复了我原先的女友的样子,您也得到了一位女友,她的心可以给予您比您所失去的还要多的东西。朱丽已经结婚,她能够使那位刚把自己的命运与她的命运结合在一起的诚实的男人获得幸福。在干了那么多的冒失事之后,您就感谢上苍吧,它拯救了你们俩,使她免受耻辱,使您免于因让她蒙羞而自责。您该尊重她现在的状况,别再给她写信,她在求您这么做。您就等着她给您写信吧,她不久就会这么做的。现在是我真正了解您的时候,看您是否真的值得我过去对您那么样的尊重,看您的心是否珍视一种纯洁无私的友情。

第三部分 书信十八 自朱丽

您如此长久地一直掌握着我心中的全部秘密,所以我不会丢弃这种如此温馨的习惯,不会不把心思告诉您的。在我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情上,我的心都想要向您倾诉。把您的心向它敞开吧,我亲爱的朋友,来倾听它向您详细倾诉友情吧:如果说友情的倾诉有时候冗长啰嗦,使听者分心,但它总能让倾听的朋友耐心听下去的。

我已经被一条无法斩断的锁链拴在了丈夫的命运上,或者说拴在了父亲的意志上,所以我已走进一个新的境地,至死方能结束。在开始叙述这种新的生活之前,让我们先回顾一下我正告别的生活吧:对我们来说,回顾一段如此宝贵的时光将不会是痛苦烦难的。也许我将能从中汲取一些教训,以便很好地安排我的余年;也许您也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发,以弄清为什么我的行为在您看来总是那么的莫名其妙。至少,在我们审视彼此往日在对方心目中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时,我们的心将因此而更好地意识到,在我们生命终结之前,应该如何相待。

我第一次看见您是在大约六年前;您那时既年轻又英俊又可爱;也有一些其他的年轻人,我觉得他们比您更英俊更神气,但他们中没有一个让我心动的,自我第一次见到您时,我的心就属于您了。我觉得我从您的脸上看到了我的心灵所需要的美。我感到,我的感官能使我感受到一些更加高尚的情感;我在您身上所喜爱的并非我所看到的东西,而是我们认为自己内心所感受到的东西。大约两个月前,我还认为自己并没有弄错;我心里在想,盲目的爱还是有道理的;我们是天生地造的一对;如果人为的干涉不扰乱自然的安排,我就是他的人了;如果允许某人幸福的话,那我俩将会共同幸福的。

我的感觉是我俩共通的;如果我只是自己有如此感受,那这一定会是自己感觉上的错误。我心目中的爱情只能因彼此灵犀相通、心心相印而产生。如果一个人不被对方爱,那他就不会去爱对方,至少也不会爱得太久。据说,那种造成那么多不幸的一味追求的激情只是建立在感官的享受上的,即使其中有一些能深入心灵,那也只是通过一些虚假的关系,你很快也就知道是误入歧途了。性爱不可能摆脱占有,并且伴随着占有,爱情也就灰飞烟灭了。真正的爱情不可能离开真心,并能像产生爱的关系一样持续久远。开始时我们的爱情就是如此;我希望在我们很好的安排之下,它将依然如此,直到我们生命的终结。我看到,我感觉到,自己为人所爱,我应该有人爱:我嘴上没说,目光游移,但我的心是有人理解的。我很快便感受到我们俩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它使我们的沉默更加的说明问题,使我们低垂的眼睛表达心意,使我们的羞怯表达的却是孟浪,通过胆怯表达愿望,把心中不敢说出来的事全都流露出来。

在听您讲头一句话时,我就感觉到我这颗心、我这个人被掳走了。我看出来您矜持中的那份尴尬;我赞成您的这种对别人的尊重,因此我更加的爱您了:我勉为其难地保持着必要的沉默,在不损害我的清白纯真的情况之下,尽力给您以补偿;我强迫自己改变性格,仿效我表姐那样,变得同她一样地爱说爱笑,爱疯爱闹,免得去一本正经地加以解释,并让种种柔情爱意隐藏在这种强颜欢笑之中。我原想让您的样子变得温柔一些,但又害怕改变反而会让您更加的矜持。我做的所有这一切全都未见成效:一个人不受惩罚是绝对禀性难移的。我真是疯了!我本想防止堕落却加速了堕落,我竟然饮鸩止渴;而本该让您闭口不言的,却反而让您开口说话了。我徒劳地假装冷漠,不使您与我单独在一起;甚至这种假装出来的样子也透露了我的心思,于是,您就给我写起信来。我非但没有把您的第一封信付之一炬,或者交给我母亲,反而把它拆开来,这么一来,我便铸成了大错,以后的事也就身不由己了。我本来是想迫使自己不回您的那些我禁不住拆开来看的该死的信的。内心的激烈斗争使我的健康受到损害。我看到自己正向深渊走去;我真恨我自己,可又下不了狠心让您离去。我陷入一种沮丧绝望之中,我真愿意您当初根本就没跟我好过,我竟至盼着您死了算了,真想叫您去死了的好。我的心上苍可鉴;我的这番努力,目的在于补赎自己的过错。

我看到您准备按我的话去做,我便不得不说了。我从莎约特那儿得到了教训,我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我的这种坦诚有多么的危险。促使我如此坦诚的爱情告诉我要慎防这事的后果。您是我的最后一个避难所,我深信您有力量防止我的软弱;我相信您能够把我从我自身的错误之中解救出来,而我也还您以公道。见您对我赠送之物如此珍视,我知道我的情欲并未眯住我的眼睛,我仍然看到了您身上所具有的种种美德。我放心大胆地投怀送抱了,因为我觉得我们彼此灵犀相通,心心相印。我相信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之真实,所以便无所顾忌地尽情享受我们俩之间的亲密情谊。唉!我竟然没有发现,由于疏忽大意,罪恶已进入心中,没有发现习惯比爱情更加的危险。我为您的矜持所动,认为我用不着再谨小慎微地行事了。我抱着这种天真幼稚的愿望,甚至想以友谊的最温情的抚慰来激励您身上的美德。在克拉朗的小树林里,我明白了自己是太过于相信自己了。我明白了,当一个人拒绝让感官享受到点什么时,就不应当给予感官任何的刺激。一瞬间,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我的感官就被一种任何东西都无法扑灭的烈火点燃。如果说我的理智尚在抵抗的话,那自此刻起,我的心灵已经被腐蚀了。

您同我一样陷入了迷途:您的信让我看了浑身颤抖。危险是双重的:为了您和我双方的安全,您必须远离我。这是一种濒临死亡的道德的最后努力。离开这里,您就解脱了,而我一旦不再见到您,我的忧伤慵倦便剥夺了我所剩下的那一点点与您纠缠的气力。

我父亲在离开军队时,带着德·沃尔玛先生一起回到家里来。德·沃尔玛先生是家父的救命恩人,又是二十年的旧交,因此他很看重这位朋友,竟致离不开他。德·沃尔玛先生年龄较大,尽管出身高贵而且富有,但却一直未能找到中他意的女人。我父亲曾跟他谈起过我,言下之意是想让这位朋友做他的女婿,问题是要让他见到我,所以他俩便结伴而行,一起前来我们家。说来也是命中注定,这位从未谈过恋爱的德·沃尔玛先生,一见到我便喜欢上了。于是,父亲与他便悄悄地谈定了我的终身大事。德·沃尔玛先生因为家庭和家业都在北方,在北方宫廷中有许多事务得处理,需要一些时间,所以带着他与家父的秘密协定走了。他走了之后,父亲便告诉母亲和我,说已把我许配给了德·沃尔玛先生,而且以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让我接受这门亲事。我因胆怯而不知如何是好。母亲早已看出我的心思,而且她心里也是偏向于您的,所以多次试图改变父亲的决定。她并不敢提出要您当女婿,她只是转弯抹角地让父亲对您感兴趣并想了解您。但是,您因为缺少那个长处而使他对您所具有的其他所有优点不以为然。尽管他也承认出身的高贵并不能代替其他优点,但他却声称只有高贵的出身才能使其他优点发扬光大。

由于得不到心中所盼望的幸福,我心中的本该扑灭的爱情之火反而被烧旺了。在我身陷痛苦之中时,有一个美好的幻想在支撑着我,然而,有了这个美好的幻想之后,我反而无力忍受自己的痛苦了。那时候,只要我还剩这么一点点属于您的希望,也许我就能战胜自我,那么,或许终生与您纠缠也比永远地与您斩断情丝要少付出许多代价的。可是,一想到得永远不停地进行思想斗争,我获胜的信心也就随之消失了。

悲伤与爱情在啃啮着我的心;我已陷入心灰意冷的境地,这从我的信中就可以感觉得出来。您从麦耶里给我写的那些信,让我陷入绝望之中;除了我自己的痛苦而外,又加上为您的悲观绝望的担忧。唉!总是让最软弱的心灵来承受两个人的痛苦。您大胆地向我提出的那个办法简直让我惶惶不可终日。我一生的不幸已经铸成,我所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把我父母双亲的不幸还是把您的不幸,加到我的不幸之中。我无力承受这种可怕的两难抉择:人力总归有一个限度,而那么多的烦心事已经把我的精力消耗殆尽了。我企盼一死了之,但上苍似乎在怜悯我,而悲惨的死亡虽然让我躲过,但却让我整个人全完了。我看见了您,我的病就全好了,而我也就无可救药了。

如果说我犯了过错而毫无幸福可言的话,那我也从未希望在自己的错误中找到幸福。我感到自己的心灵是为美德而生就的,没有美德,它就不可能幸福;我是因为心性软弱而屈从的,而不是因为犯了错误才屈就的;我甚至都没有为自己的盲目进行辩解。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我只能是成为一个不幸之人。纯真与爱情对我而言,都同样的必不可少,既然两者不可兼得,而且您又误入了歧途,那我只好在我的选择中征询您的意见,为了救您而自甘堕落。

但是,想要否定美德也并非容易的事。它会长期地折磨那些背弃它的人;美德的风采使得心灵纯洁的人享有无尽的欢乐,而使那些尽管还在爱它但却不知如何享用它的恶人尝尽苦头。我是个罪人,但却并未道德沦丧,我逃脱不了等待着我的良心谴责;我珍视诚实,即使在我失去了它之后,亦然如此;尽管我的羞耻并未暴露,但这并未使我少承受一点痛苦难耐;如果当初大家都知道了我的可耻事,我也不一定就比现在多痛苦一些的。我像一个害怕坏疽病的病人一样,在痛苦中自己安慰自己,尽管知道病情严重,但仍旧怀着一线治愈的希望。

然而,这种屈辱的状况让我觉得丑陋不堪。由于又想不受指责又不想放弃干罪孽的事,结果往往是,像所有那些误入歧途又不愿迷途知返的诚实人一样,越陷越深。曾有一个新的幻想跑来舒缓我内疚的痛苦;我希望从我的过错中找到一种救赎的办法,大胆地设想逼使我父亲同意我俩结合在一起。我想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我们的爱情也就能得以巩固。我请求上苍保证我的计划能够实现,以使我重新回到道德的范畴中来,以使我们共同的幸福得到保证;我这么盼望着,但换了另一个人,也许会害怕这么干的;温馨的爱情以它的幻象在减轻我良心的谴责,我企盼着它给我带来我所期待的效果,以安抚我那颗软弱的心,并把一种极其殷切的企盼变成生活的乐趣和希望。

一旦我身上有了表明自己身份的明显标记,我就决定当着全家人的面,公开地向佩雷先生宣布。我很腼腆,这点不假;我想象得出这么做我得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是荣誉感在为我鼓起勇气,而且,我宁愿遭受一次我应该受到的羞辱,也不愿在内心深处永远地心存羞耻。我知道我父亲会让我去死,或者让我的情人滚开;在我看来,这两种抉择毫不足惧,无论出现哪一种情况,我都将从中看到我一生的痛苦就此得以了结了。

我的好友,这就是那个秘密,是您一再焦虑不安地千方百计地打听的秘密,我本不想告诉您的。有千百种理由在迫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告诉您这个性情急躁的人,免得您又有借口可以鲁莽从事。在这么一种危险的情况之下,让您离去是尤为必要的,我很清楚,如果您得知详情,是绝不会让我处于危险境地而自己却扬长而去的。

唉!我仍旧受到这个甜美希望的诱惑。然而,上苍否决了在罪恶中酝酿的计划;我不配享有做母亲的荣誉;我的企盼总是落空;甚至我想以牺牲荣誉来补赎我过错的企盼都被拒绝了。在我绝望中所安排的那次使您有生命之虞的不谨慎的约会,是我的疯狂爱情在以一种温馨的理由干的一个冒失行为。未能遂愿,错全在我,我操之过急,想先斩后奏,先了却心愿,然后再慢慢使之合理合法。

一时间我以为自己心想事成了,这个错误想法成了我最后后悔不迭的根源,而由天性培育的爱情被命运更加残酷地出卖了。您是知道的,是什么意外事情把我身上孕育着的一颗种子,连同我们的希望最后的基础给摧毁了。这个不幸,正好在我们分别时,发生在我的身上,仿佛上苍是有意要让我受尽我该受的所有痛苦,同时把所有可能维系我们的一切纽带全都给斩断。

您的离去就是我的种种错误以及全部欢乐的结束;我发现了迷惑住我的种种幻象,但为时晚矣。我看到自己变得多么的可悲可鄙,一辈子都将带着有瑕疵的爱情和无望的欲念苟且偷生。后悔啃啮着我,但却无后悔药可买,因此我连痛苦而无用的思考都放弃了,我已不再值得去为自己考虑,我把自己的余生用来关注您。我只有以您为荣,您的荣誉就是我的荣誉,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看到您幸福,只有来自您的情感还能拨动我的心弦。

爱情并未使我对您的缺点视而不见,但却让我觉得您的缺点更加的可爱;这就是爱情的幻象,如果您是个完美无缺的人的话,我反倒没有这么爱您。我了解您的心,了解您的激情;我知道您行事比我勇敢,但缺乏耐心,我也知道我心中充满的种种痛苦会使您的心陷入绝望境地。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一直谨小慎微地没有将我父亲把我许配他人的事告诉您;在我们分别之时,我想利用爱德华绅士对您的前程的那份热心,并想使您自己也对自己的前途抱有希望,于是,我便以一种连我自己都没有的希望来吸引您。我不光是这么做了,而且,由于我了解威胁着我们的危险的存在,我还采取了能保证我们免遭危险的唯一的预防措施。我以我所能有的自由向您做出保证,竭力地鼓励您充满信心,并鼓励我自己要态度坚决,并向您保证我绝不食言,让您把心放宽。我承认,这种承诺很幼稚,但是我将绝不放弃这种承诺。对我们的心灵来说,道德是极其必不可少的,即使我们曾经一度抛弃了真正的道德,我们也要按它的样子培养一种美德,而且,也许我们会更加坚定不移地遵循它,因为那是我们自己选择的。

您走了之后,我心里是多么的焦虑不安,这我就不跟您细说了。我最担心的是您把我给忘了。您所待的地方让我想着害怕;您在那儿的生活方式更增加了我的恐惧;我认为我已经看见您都堕落成一个满身铜臭的人了。这种可耻的堕落比我所有的痛苦都更让我痛心;我宁愿得知您很悲惨也不愿看到您卑鄙下流;在经受了我已习以为常的那么多的艰难困苦之后,我唯一无法忍受的就是您的不名誉行为。

您一封封来信的口气开始证实了我的担心,但对此我还是心中有底的,可我所采取让自己心里踏实的办法,换到另一个女人,可能会把她吓个半死的。我指的是您让别人带着去到下流场合的事,而您把这件事及时而坦率地写信告诉了我,这是您所有坦诚表现中最让我感动的一种态度。我太了解您了,因此我知道您这么做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的,即使我不再为您所爱的话;我看得出来,是战胜了羞耻心的那个爱情让您坦率地说出这件事来的。我认为,一个如此真诚的人是不可能偷偷地去干不忠贞的事的;我觉得,在这件错事中,您的错误并不大,而您忏悔自己错误的精神确实可嘉,至于我,因我总在回想您所作的承诺,所以我已经永远抛却了忌妒心了。

我的朋友,我并未因此就幸福快乐了。一种烦恼去除后,又会不停地生出千百种烦恼来,而我又一点也不明白,在迷茫的心中去寻觅只有清醒的心里才会有的宁静,那是非常荒谬的。很久以来,我就一直偷偷地为我那被致命的忧伤不知不觉损害了健康的最慈爱的母亲而哭泣。由于我的错误命定的后果之严重,我不得不向巴比吐露了真情,结果她把我给出卖了,向我母亲揭露了我们俩的爱情和我的过错。我刚从表姐那儿取回您的那几封信,就被母亲给撞见了。证据确凿,我母亲忧愁至极,病体所剩下的一点点精力也耗尽了。我几乎愧悔得跪在她面前死去。但母亲并未叫我自作自受地去死,反而为我遮掩丑事,而她自己则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就是您这个那么残忍地欺骗她的人,她也没把您看成是个丑恶之人。我亲眼目睹了您的信在她那颗温柔怜悯的心中所产生的影响。唉!她一直是希望您和我都幸福的。她曾多次试图……一个已灰飞烟灭的希望还提它有什么用呀!上苍已经另做安排了。她在痛苦之中结束了她悲苦的生命,既没能使她那严厉的丈夫改变初衷,又留下了一个辜负了她的女儿。

我的心灵被残酷的丧母之痛重压着,已经不知道悲伤了。悲痛的源自天性的声音压制住了爱情的悲鸣。我怀着某种恐惧的心情寻找造成这么多痛苦的原因;我想下决心扑灭那给我带来这么多痛苦的可憎的情欲,并永远断绝与您的来往。无疑,我必须这么做;难道我的余生会使我痛哭的事还算少吗?还用得着去找新的令我伤心落泪的事吗?似乎一切都有利于我所下定的决心。如果说忧伤使人心软的话,那么切肤之痛则能使人心肠变硬。对母亲临终的回忆使我不再想您;我们相隔千山万水;我已不再抱有希望了。我那位无人可比的女友从未独自一人如此高尚如此可敬地指引着我整个的心灵;她的美德、她的理智、她的友情、她的温情的抚慰,似乎纯洁了我的心灵;我觉得把您给忘掉了,我认为自己已经康复了。但是,为时晚矣,我以为熄灭了的爱情已冷却了,但是那只不过是沮丧绝望中的一种颓丧而已。

如同一个久病不愈而不再感到痛苦的病人,遇到更加剧烈的疼痛时痛感复又明显一样,当我父亲向我宣布说德·沃尔玛先生不日将再次登门时,我立即感到心中的隐痛又剧烈起来。正是这时候,不可战胜的爱情又使我恢复了我原以为已不复存在的力量。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敢于当面顶撞我父亲。我斩钉截铁地顶撞他说,我不可能瞧得上德·沃尔玛先生的,我决心以女儿之身而死,他可以主宰我的生命,但却占有不了我的心,而且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我的意志。他的愤怒以及他对我的处置,我就不跟您说了,反正我毫不动摇:我克服了胆怯,竟然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而且,如果说我说话的语气没有我父亲那么凶蛮的话,那我的口气与他的口气是一样的果断的。

父亲看出我已经横下了心来,看出他的权威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了。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他的逼迫,但是,突然间,我看见我那世间最严厉的父亲跪在了我的面前,老泪纵横,可怜巴巴,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他紧紧地抱住我的双腿,不让我站起身来,一双泪眼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凄婉动人地对我说出下面的一番话,我至今仍感觉到他的话在我心中回响:“好女儿,看看你可怜的父亲这满头白发吧,别让他像生养你的母亲那样痛苦地进入坟墓呀。唉!难道你想让全家人都死光吗?”

您想一想我听了这话之后有多么的揪心呀。他的这种神情、这种语调、这种动作、这种话语、这种可怕的想法,弄得我心里像倒了五味瓶,心乱如麻,竟至半死不活地倒在了他的怀里,泣不成声,哭了许久之后,才有气无力地用沙哑的嗓子说道:“啊,父亲!我准备好对抗您的威吓,但我却根本没想到要对抗您的哭泣,您这是在要您女儿的命呀。”

我们父女俩都伤心至极,久久难以恢复常态。心情平静下来之后,我就又在回想他的那番话,我觉得他比我想象的要知道得多,于是乎,我便想先发制人,以攻为守,准备冒着生命危险向他坦白早该让他知道的详情,但正在这时候,他却干脆地制止了我,好像他已料到并害怕我要跟他说的话似的。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知道一个名门闺秀不该有的那种怪诞念头在您的心底里滋长着。为了天职与诚实,现在您必须牺牲那种可耻的情欲,因为它会让您名誉扫地,并使您永远也难以如愿的,除非牺牲我的生命。您就听我一次吧,想一想您父亲我的荣誉以及您自身的荣誉在要求您怎么做,然后您再考虑去怎么做吧。”

“德·沃尔玛先生是大家出身,具有可以与他的高贵出身相匹配的种种品质,并赢得大家异口同声的称赞,而且他也应该受到称赞。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您已知晓我对他的许诺。还必须告诉您的是,当他回国去处理自己的事务时,正赶上最后的那场革命,他失去了自己的家财,要不是运气好,差点儿就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现在,他带着仅剩的一点微薄的钱财,按照他从不失信于任何人的朋友的约定回来了。您现在告诉我,他来了,我应该如何接待他。您是要我对他说:‘先生,我答应把女儿许配给您的时候,您很富有,可是,您现在已一无所有了,我得毁约,而且我女儿也根本就不喜欢您?’即使我不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人家也会懂得这番意思的。他心里会想,您所声称的爱情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或者是故意在与我作对,您将会被看做是个堕落的姑娘,而我则会被认为是个不诚实的人,不讲信义,不守诺言,只看重卑鄙的金钱利益,因此而既忘恩负义,又对朋友不忠。女儿呀,我已垂垂老矣,一世英名不能就这样葬送在羞辱之中,六十年的荣誉不能毁之于一旦呀。”

他接着又说道:“您瞧,您想跟我说的那些话,现在是很不合适的。您想想看,为廉耻所不容的爱以及青年人那短暂的情欲,是否能与一个女孩子应尽的孝道以及她父亲的荣誉相提并论呀。如果说两人中有一个人必须为另一个人牺牲自己的幸福的话,那么我们父女之情则要求您做出这一重大的牺牲。我的孩子,荣誉高于一切,而且,就您这种家庭出身来说,总是荣誉在决定一切的。”

对于他的这番论调,我也作了有力的回答,但是,我父亲由于偏见所致,也能自圆其说,他的原则又与我的截然不同,在我看来是无可辩驳的一些道理,却怎么也改变不了他的看法。再说,我既不知道他似乎从哪儿得知了我的所作所为,也不知道他究竟对我的事了解了多少,再加上他总想打断我,所以我老害怕他早已打定了主意,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另外,我还始终未能克服羞耻之心,因此我宁愿小心谨慎一些,尽量找一些我觉得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因为这么做才更符合他的思维方式。我直截了当地向他讲了我已与您私订了终身,并声称我绝不会对您食言,不管发生什么事,没有得到您的同意,我绝不嫁人。

我真的是非常高兴地看到,我的这种直抒胸臆并没让他不悦,他虽然狠狠地责怪我不该做出这种承诺,但却并未对此表示反对。一个充满荣誉感的贵族对于遵守诺言自然是非常看重的,认为诺言是神圣的,一诺千金!因此,他并不想就这个承诺有效与否与我争论——即使争论,我也不会让步的——他只是硬要我写一张便笺,然后他再附上一信,立即让人寄了出去。我心里好害怕呀,真怕您回信!我千许愿万祷告地企盼着您千万别像您一贯地那样太认真。可是,我太了解您了,您是不会不照着信中所言做的,而且我知道,我所要求您做出的牺牲越是艰难,您就越是非要立即去做不可。果不其然,您还是回信了,但是,因为我正在病中,信被藏起来,未让我看。等我康复之后,我所担心的事终于被证实了,我也就再也找不到任何托辞了。我父亲至少是向我郑重宣布,他不再接受任何的推托,而当他发现他的不容置辩的话语战胜了我的意志之后,他便要我起誓,绝不向德·沃尔玛先生说一句使他改变主意不再娶我的话。我父亲补充说道:“因为这么说的话,就会让他觉得我们是串通起来骗他的,所以,无论代价有多大,反正必须完成这桩婚事,要不我将忧伤而死。”

您是知道的,我的朋友,我的身体是很健壮的,不怕劳累和气候的恶劣变化,可是,它却无法抗御情感的强烈变幻。我身体上的和心灵上的痛苦根源,全都是因为自己心太软。或许是长期的悲伤败坏了我的血液,或许是天性想在此时此刻为我清除血液中那有害的祸根,总之,在这场谈话结束时,我感到浑身不适。从我父亲的房间里出来之后,我挣扎着给您写了几句,写完之后,我浑身难受,赶快躺到床上,真想这么一躺,就永远别再起来了。此后的事,您已非常了解了。我的欠考虑也导致了您的不谨慎。您跑来了,我见到了您,可我总觉得像是发谵妄症时做梦似的与您相见在梦中。可是,当我知道您真的来了,我真的看见了您,知道您觉得无力救治我的病痛而宁愿分担我的痛苦,故意也染上天花,这时候,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当我发现我们的甜蜜爱情尚存有希望,我费尽心力克制的爱再也无法抑制了,并且立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死灰复燃了。我发现,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去爱,我感到什么都无所谓了,管它犯罪不犯罪的。我既无法抗拒我父亲,也不能抗御我的情人。我只有以损害荣誉为代价,才能把爱情的权利和亲情的权利协调一致。这么一来,我全部的良知终于泯灭,我全部的才华也已衰退,我觉得犯罪也并不可怕了,我感到自己在内心深处已经判若两人。总之,因重重障碍而阻遏的激情反而变得更加的强烈,致使我身陷一种无力自拔的可怕的绝望境地,对美德已不敢奢望了。您的来信非但未能防止反而增加了我的后悔。我的心已经完全腐败,因此我的理智根本无法抵制您那些哲学家们的言论了。我心中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也大胆地闯到了我的脑海之中。我的意志力虽然还能抵制这种种的恐惧感,但是我脑子里已习惯性地常常浮现出这些恐惧来。如果说在我心灵深处并未预先怀有犯罪的念头的话,但也未曾有过只有它能抵御罪恶的那种雄心壮志。

我很难再往下写了。咱们先停一下笔。请您回想一下那段幸福而纯洁的时光吧,那时候,激励着我们的那种极其强烈而又极其温馨的爱净化了我们所有的情感,在我们的这些情感之中,那神圣的激情还我们以更可贵的廉耻之心和更可爱的诚挚,即使欲念本身似乎也只是产生来让我们具有战胜欲念的决心的,并使我们彼此更配得上对方。您再看一看我们当初写的头几封信吧,回忆一下那极其短暂而未能尽享的时光吧,那时候,爱情在我们的心目中穿上了道德的种种美丽衣裳,我俩相爱至深,以致在我俩之间不可能做出有违道德的事情来的。

那时候我们是什么样?而后来又变成了什么样?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之下两个情意深深的恋人度过了整整一年的时光:他们不敢倾吐衷肠,但他们却是灵犀相通,心心相印的;他们以为在忍受痛苦,但他们却是幸福的。由于灵犀相通,他们志趣相投,但是,由于满足于知道自己能战胜自我,能相互成为彼此光明磊落的见证,他们在一种很严厉的矜持之中度过了又一年;他们相互倾吐自己心中的苦水,他们觉得很幸福。但这长期的内心争斗没能坚持下去;一时的糊涂把他们引入歧途;他们在鱼水交欢之中忘乎所以;但是,如果说他们已不再是贞洁之身的话,那他们至少是忠贞的;至少上苍和大自然是允许他们所编织的纽带的;至少道德仍是他们心中的最爱;他们仍旧热爱道德,仍旧知道敬重道德;他们虽然被腐蚀但却并不卑鄙下流。尽管他们不再配享有幸福,但他们仍旧是幸福的。

现在,这两个如此多情、心中燃烧着如此纯洁的爱情之火、并深知诚实之价值的情人在干什么?得知他们的情况的人,有谁会不为之叹息?他们现在已经成了罪人。他们甚至想到颠鸾倒凤,干有辱洞房花烛夜的事都不觉得可怕了……他们在密谋通奸野合的事!什么!他们还是不是原先的样儿?他们的灵魂丝毫未变吗?那个坏人从未见过的美丽形象怎么可能从他俩的心中消失呢?那形象可是曾在他们的心中闪闪发亮的呀!道德的魅力怎么就不能使曾经一度爱过道德的人永远厌恶恶劣的行径呢?是多少个世纪才产生了这种奇怪的变化呀?经过了多长的时间才摧毁掉一个如此美好的记忆,并使得曾一度得以享受到幸福的人失去了对真正幸福的感受的呀?唉!如果说第一次越过雷池的行为是既艰难而又缓慢的话,那么以后的一次次越轨行为就是快刀斩乱麻的,而且是轻而易举的!情欲的魔力啊,你就这样地在蛊惑理智,欺骗人的智慧,改变人的天性,却让人来不及觉察呀。人的一生中,只要有片刻的迷茫,只要离开正道一步,那立刻就有一条不可避免的斜路把你一步步地拉向深渊,待到清醒过来时,才惊骇地发觉自己虽有一颗天生纯洁的心,但已是满身的罪恶了。我的好友,我们不必去掀开这块障眼布了:难道我们还需要先看清它遮挡住的深渊才绕开走吗?我再接下去继续叙述。

德·沃尔玛先生到了,对我容貌的变化他倒并没反感。我父亲没让我有喘息的机会。为母举丧的日子即将结束,我的痛苦经受了时间的考验。我没法再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来避开我的承诺,我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将把我从您和我身上夺走的那一天,在我看来就是我生命的终结之日。即使我看到人们为我筹办丧事,也没有大家在为我筹办喜事那么可怕。我越是接近那命定的时刻,我就越是难以把初恋之情从心中消除:我越是想努力扑灭那初恋情,它反而在心中更加的激越。最后,我精疲力竭,不想再进行那无谓的抗争了。就在我准备向另一个人发誓永远忠贞的那一刻,我的心却在向您发誓要永远地爱您。我像是一头不洁的祭献似的将被宰杀,被带进教堂。

到了教堂,在走进去时,我感到一种从未感到过的忐忑不安。在这庄严肃穆之地,笼罩着一片神圣的气氛,我的心一下子便紧缩起来。突然的一阵恐惧让我身心颤粟;我哆嗦得几近晕倒,艰难地拖沓着走到讲道台前。在仪式过程中,我非但没能恢复镇静,反而更加的心神不定,如果说我还能看见周围的东西的话,那一个个也都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教堂内的暗淡光线、参加婚礼的人鸦雀无声、他们的表情之肃穆凝重、亲友们的送亲行列、我可敬的父亲的威严面容,所有这一切都在给正在举行的婚礼仪式以一种庄严的气氛,使我不得不聚精会神,照规矩执行,然而,一想到马上要虚假地宣誓,我便不禁毛骨悚然。我在庄重地主持神圣的婚礼仪式的牧师身上,似乎看到的是上帝的影子,听到的是上帝的声音。婚姻的纯洁性、庄严性、圣洁性,在《圣经》中有着详细地叙述,它的纯真而崇高的义务对个人的幸福、社会的秩序、安宁以及人类的繁衍非常的重要,而完成这种义务对个人来说又是极其温馨甜蜜的。凡此种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我觉得自己在内心深处突然爆发了一场革命。一股莫名的力量似乎突然间纠正了我在爱情上的越轨行为,并按照义务与自然法则使我的爱情回到了正常轨道上来。我心中暗想:那洞察着一切的神的眼睛现在正在观察我的内心;它正在比较我心中想的和口中说的。上天和大地是我将做出的承诺的见证;它们还将见证我是否在忠实地遵守自己的承诺。有哪一条律法会容忍人类中的敢于践踏这律法中的首要律法的人?

偶然间我瞥见了德·奥尔伯先生和夫人,他们肩并肩地在一起,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我,比其他任何人和物都更加的令我心动。你们这对可爱的相敬如宾的夫妇,尽管没有谈过恋爱,但你们的夫妻情分因此就少了吗?义务与诚实把你们结合在一起了:亲爱的朋友,忠贞的夫妇,你们心中没有那股吞噬心灵的火焰在燃烧,你们却以一种维系着你们纯洁而甜蜜的感情在你恩我爱,智慧在赞同你们,理智在引导你们,因此,你们的幸福更加的牢固。唉!但愿我也能在这样一种恩爱关系中重新获得像你们那样的纯真,享受到像你们那样的幸福!如果我不配像你们那样得到幸福的话,我也一定要以你们为榜样。这些想法使我恢复了希望和勇气。我把我马上要结成的关系视为一个新的起点,它将纯洁我的心灵,使之回到自己应尽的义务上来。当牧师问我是否愿意对那个我接受作为丈夫的人完全服从和忠贞时,我的嘴和心都在说“我愿意”。至死我都将遵守自己的这一承诺。

回到家里,经过一个小时的独自沉思默想之后,我一直在叹息。我是费了不少的劲儿才得到这一个小时的独处的。尽管我急切地想充分利用这一个小时,但我还是带着厌恶的心情首先剖析了一下自己,因为我害怕我只是因为环境和身份发生了变化而产生的一时的冲动而已,害怕自己还会像以往不是个听话的女儿似的,不会是个贤妻良母。考验是经得住的,但却是危险的。我先开始回想您。我的心天地日月可鉴,我没有让任何甜蜜的回忆来亵渎我刚刚许下的庄重诺言。我想象不出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激发起那么多的事情,从而让我想起您挥之不去的形象时,您的形象却让我那么长时间一直心静如水。我并不相信这是因为冷漠和遗忘所致,如同怀疑一种迷惑人的状况一样,这对我来说是极其少有的,所以也不可能会持久的。这种幻象不怎么可怕,我感到自己仍像以前一样地在爱您,也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奇怪的是,我有这种感觉时,并不感到羞惭。我觉得我无须因为想您而忘了自己已为他人妻。在心里想着我是多么的爱您时,我很激动,但我的良心和感官是平静的。从这时起,我便明白我是真的变了。于是,我的心里涌进多么纯洁的欢乐啊!长期以来已丧失殆尽的极其宁静的感觉又来激越我那颗因可耻的行径而憔悴的心了,在我全身传遍一种新的宁静!我觉得自己已获得新生;我觉得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令人欣慰的温馨美德啊,为了您,我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是您使我热爱这新的生活;我愿将这新的生活奉献给您。啊!我太了解失去它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因此我不会再次地抛弃它的!

在我对这么巨大、这么迅疾、这么意外的一个变化感到惊喜之时,我大胆地对头一天我的状况进行了思索。我为自己竟然忘乎所以,竟然自第一次误入歧途之后又干出那么多的危险事的卑贱可耻而颤抖,汗颜。多亏了这幸福的突变,我看清了诱惑我的罪孽之可怕,它唤醒了我心中对贞操的爱!我因什么罕见的幸福才对爱情比对我极其珍视的荣誉更忠贞的呀?是什么样的命运恩宠在保护着我,使我在您爱得不坚定或我爱得不坚定时,没让我去另觅新欢,越走越远啊?我怎么能用被第一个情人所击败的反抗精神,用已习惯于让欲念控制的羞耻心,去抵抗另一个情人呢?我对一个已经结束了的爱情权利的尊重,会不会超过我对现在正充分发挥效力的美德的尊重?当我在这个世界上只爱着您一人的时候,我的心踏实过吗?这与那些嘴上海誓山盟、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而实际上一有机会就变心的情人有什么不同呀?每一次的失恋必然在准备着下一次的失恋。经常干不光彩的事,在我看来也就习以为常,不觉可憎可恶了。我从干不光彩的事起,继而做出了伤风败俗的事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以致从一个上当受骗的情人变成一个堕落的女子,失去了童贞,令家人绝望,是谁保证我不受第一次错误给我带来的必然影响?是谁在我迈出第一步之后将我拉住了?是谁使我保住了我所珍爱的那些人对我的称赞和尊敬?是谁使我受到一个有德的、贤明的、性格与人品俱佳的、对我这个不值得尊敬与爱慕之人充满了敬爱的丈夫的保护的?总之,是谁使我还可以有望成为贤妻良母,并让我有勇气堪称这样的女人的?我看见这个人了,我感觉到他了;那只引领我走过黑暗的救命之手,就是那只在我眼前拉开遮挡着错误帷幔的手,它不由分说地恢复了我本来的面目。我心灵深处不停地轻轻发出的秘密声音,在我准备一死了之时,在有力地升起,鸣响。真理的创造者绝不允许我作为一个违背誓言的罪人离开他;他让我通过愧悔来预防我犯罪的同时,向我指出了我即将坠入的深渊。永恒的天主呀,你让昆虫爬行,你让天体运转,你眷顾你所创造的人类中我这个最卑微的人!你让我又回到你曾经让我热爱的善行上来!请接受一个被你的关怀净化了的心灵向你表达只有你配获得的敬意吧。

在这一时刻,我强烈地感到我已被从中解救出来的那种危险,以及我已经在其中得以恢复的那种荣誉和安全的状况,于是,我便匍匐在地,向上苍伸出恳求的双手,乞求他这个人类的主宰,这个能凭他的意愿,通过我们自身的力量,或保持或摧毁他赐予我们自由的天主,向他呼唤道:“我愿要你所要的、而且只有你能创造的善。我愿爱你赐予我的那位夫君。我愿做一个忠贞的女人,因为这是维系家庭和全社会的首要义务。我愿做一个忠贞的女人,因为这是培养其他各种美德的第一美德。我愿做所有一切有利于你所建立的自然秩序的事情,以及符合我从你那儿得到的理性法则的事情。我把我的心交由你保护,把我的愿望寄托在你的手中。请你使我所有的行为举止全都符合我的、也是你的意志吧;请你别再允许一时的糊涂毁了我终生的选择吧。”

在我怀着一种真切的激情做的第一次简短祈祷之后,我感觉到我已坚定了信心,实践起来极其容易极其快乐,我已清楚地看到,今后我要去哪里寻找力量来抵御我自己的软弱心灵,而且我也看到,在自己身上是找不到这种力量的。单单这一发现,就给了我以新的信心。我哀叹自己以前竟然像个可悲的盲人,那么长时间都没有看清这种道理。我从来就不是个完全不信仰宗教的人,但是,也许宁可任何宗教都不信,也比表面上假装虔诚,以慰藉良心,而不触动灵魂要好,比只会说几句格言警句和只在某些时候信而其他时间则置诸脑后要好。尽管极其认真地做弥撒,但我并未从中得到一点有助于我生活实践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天资聪颖,因此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喜欢思考,对自己的理智非常自信;由于无法把《福音书》的精神与世人的精神协调一致,无法把个人信仰与基督教义协调一致,我便采取了一种包含我平庸智慧的折中办法;我有着一些信仰的箴言,还有另一些行为的警句;我在某一个地方,会忘记在另一个地方的所思所想;我在教堂里十分虔诚,回到家中则成了哲学家。唉!我是一无是处,我的祈祷只是一些词语,我的推理则是诡辩,我把飘忽不定的火光当成指路明灯,结果竟被引上了堕落的道路。

我无法跟你说,我在此前一直未曾找到的这条内心准则,使我对那些误导我的准则有多么的鄙夷不屑。我要请问您,它们的基本原理是什么?它们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准上的?一种可喜的本能在使我一心向善,可是,一种强烈的情欲升腾而起,而且它也植根于这同一种本能之中,我要怎样才能摧毁它呢?我从对事物的秩序的思辨中看到了道德的美,以及道德对大家都有益。但是,这一切为什么会与我个人的利益相悖呢?对我而言,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损害其他人的幸福重要呢,还是为了其他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重要?如果因为害怕蒙羞或受罚而不敢为自己的利益做坏事的话,那我只要偷偷地干坏事就行了,道德也就不会找上我了,而如果我被当场抓住的话,那人们将会像在斯巴达人那儿一样惩罚我,但惩罚我是因为我的笨拙,而不是因为我的作奸犯科。总之,如果美的特征和对美的热爱通过大自然铭刻在我的内心深处的话,我将会有我的行为准则,而且永远都不改变。但是,我如何才能永远保证,这个在有感情的生物中还没有任何可以与之比拟的内心形象永葆其纯洁呢?难道人们不知道放荡的爱会毁坏人的判断力和意志力吗?不知道在每个世纪中,在每一个民族中,在每一个人中,意识都在不知不觉地随着偏见的千变万化而变糟变坏吗?

您要崇敬永恒的天主,我尊敬而聪慧的朋友。您只要吹一口气,就能把那些只有一个空泛外表的理性幻影驱散,它们在永恒的真理面前会像影子似的逃之夭夭。只有有形的东西才会存在。是这种有形的东西在使正义有一个目的,在使道德有一个基础,在使专门令它高兴的短暂人生有一个价值;是它在不断地大声警告犯罪之人说,他们悄悄地犯下的罪孽已被发现;它还告诉被人遗忘的正直的人说:“你的美德是有见证的。”是它,是它那永不变质的真正完美的典范本质,使我们大家全都在心中存有它的美好形象。我们的情欲徒劳枉然地想要扭曲它,它那与无限本质联系在一起的所有特征,将始终展现在理性的面前,并替理性恢复它因受欺骗和错误所损害的部分。我觉得它的这些特征很容易辨识,只需具有普通常识就能一目了然。人们从这种本质观念中所无法抽取的一切,那就是上帝,其余的一切全都是人为制造的。只有崇敬这神圣的典范,人们才能使得灵魂净化和升华,才能使得灵魂蔑视鄙俗的爱好,克服其卑劣的习性。一个人的心灵浸润着这些崇高的真理,就会抵制人类的下流欲念;这种无限的伟大会使他厌恶人类的傲慢;向上苍祈祷的快乐使他摆脱尘世间的欲望,即使他所景仰的神明不复存在,那他不断地祈祷也是大有裨益的,会使他更能把握住自己,更加的坚强,更加的幸福,更加的明智。

您要寻找一种只是以自身为基础的理性空洞诡辩的明显例子吗?那我们就冷静地来看一看您那些哲学家们的言论吧,他们堪称罪恶的辩护者,他们专门蛊惑一些已经堕落的人。这帮危险的理论家决心一锤砸烂只以契约为基础的人类社会,所采取的办法是直接打击誓约最神圣最庄严的部分。难道这一点不是人所共知的吗?您好好地想一想吧,看看他们是多么不遗余力地在为一种愉情通奸辩解的。他们说什么通奸并无大碍,甚至对被蒙在鼓里的丈夫也无伤大雅,仿佛他们能够完全保证做丈夫的永远也不会知晓奸情似的!仿佛只要奸夫淫妇不损害他人,就可以发假誓和不忠似的!仿佛干这种罪恶勾当的人的恶行还不足以让人痛恨似的!怎么!背信弃义,破坏不可践踏的誓言和契约,难道还不算是坏事吗?自甘堕落,成为骗子和说谎者,难道不算是坏事吗?与别人结成使自己一心向恶,并谋害别人,甚至谋害自己应该最爱的、并与之海誓山盟白头偕老的人,难道不算是坏事吗?一件必然导致无数其他罪恶的事,难道不算是坏事吗?即使一件好事,导致许多的恶果,那它本身也是一件坏事。

两个人中的一位,如果以为自己是自由之身,并未对他人有所不忠,那他能说是无罪的吗?他要是这么认为,那就大错特错了。婚姻的纯洁性是绝不容许损害的,因为它不仅是牵涉到夫妻双方的利益,而且是所有的人共同关心的事情。每当一对夫妇用庄严的誓言结合在一起之后,所有的人都必须遵守这个无形的誓言,尊重他俩的这种夫妻关系;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反对各种偷情通奸的强有力的理由,因为偷情通奸非但没有一点这种夫妻的合法关系,而且会唆使清清白白的人也急不可耐地去寻求这种野合。可以说,公众是在他们面前签订的一种契约的保证人,而且,我们还可以说,一个有廉耻心的女子的荣誉是处于所有善良的人悉心保护之下的。因此,要是谁胆敢腐蚀她,谁就在犯罪,首先,因为是他在使她犯罪的,所以他必须分担罪责,而且,他这还是在直接犯罪,因为他践踏了公众认可的神圣契约,而没有婚姻,人类社会的正常秩序中的一切都无法继续存在。

他们说,这种罪行是偷偷进行的,因此不会对任何人造成恶果。如果这帮哲学家相信上帝的存在和灵魂的不朽,他们能说被第一个受冒犯者和唯一的真正法官看到的罪行是一种秘密罪行吗?这种罪行真是奇怪,竟然只背着众人的目光,而唯独不避开最应当隐瞒的那位的目光!即使他们不承认神明的存在,那他们也不能大言不惭地硬说这种事对任何人都不造成损害呀?他们又如何证明一个做父亲的会对不是他的亲骨血的继承人满不在乎呢?也许他还得负担更多的非亲生的孩子,而且还不得不把自己的家产分给那些既使他丢人现眼又不是他亲生子女的人,这又怎么能证明他会无动于衷呢?假设他们是一些唯物主义理论家,我们会更有理有利地以天性的温柔声音去反驳他们,这种声音在唤醒人们的心灵,去反对一种傲慢的哲学,而人们是不会用善良的理性去攻击这种声音的。如果说只有有了身体才会产生思想,而感情只是依靠器官,那么同一血统的两个人,他们之间难道不应该有着一种更密切的相似性吗?难道彼此不应该更加的相互依恋吗?难道他们的心灵与面貌不应该更加相像,以至彼此恩爱吗?

用外人的血来破坏或干扰这种天然的关系,并在实质上破坏了应该把一个家庭的所有成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彼此间的爱,您认为这还不算是什么坏事吗?世上有哪一个正直的人不养自己的孩子而养别人的孩子的?女人肚子里怀的是别人的孩子,这个罪过还小吗?

我之所以特别谈到我们女人的问题,那是因为我在他们所声称的无伤大雅的放荡行为之中发现了许许多多的恶果!一个女人,一旦行为不检点,犯下了罪孽,失去了荣誉,很快她就会把所有的美德全都丧失殆尽的。她们自以为干得天衣无缝,可女人细心的丈夫从蛛丝马迹之中还是看出了端倪,知道妻子已移情别恋了!她的种种花招,除了表明她对丈夫已无情无义而外,还能说明什么呢?虚情假意能骗得了她的丈夫吗?丈夫在搂抱着妻子时,虽感觉到妻子的手在抚摸自己,但她心里却厌恶自己,那他会是个什么滋味呀?我希望有了外遇也得谨小慎微,不要忘乎所以。我认为,自以为小心谨慎就可以保住自己所谓的清白和他人的安宁,那是痴心妄想,上苍会让你的谨慎失效的,而为了掩盖一次通奸丑事,又得欺骗丈夫,又得拉拢仆人,又得堵住众人的嘴,那得撒多少谎,耍多少花招才行呀!帮助别人犯罪的又是多么的丑恶呀!这给孩子们做出的是什么样的榜样呀!为了掩盖奸情,免得受到惩罚,挖空心思想出种种花招来,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之中,孩子们又如何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呀?家庭和睦以及夫妻关系还能保持得住吗?哼!在这种种情况之下,丈夫能不受到损害吗?谁能还给他一颗本该属于他的心呀?谁能还给他一位可敬的妻子呀?谁能给予他安宁和安全呀?谁能消除他心中的不无道理的疑窦呀?谁能使一位父亲在拥抱他自己的孩子时依然带着那份天然的父子之情呀?

至于由于通奸与不忠而形成所谓的家庭与家庭的关系,那简直是不值一提,纯粹是一种荒谬而粗俗的笑话,只能遭人唾弃,让人愤怒。因这种世界各地比比皆是、随时都有的下流行径而引起的背叛、争吵、打架、谋杀、投毒等情况,都清楚地表明,因这种罪恶行径而结合在一起的人,是得不到安宁的,他们的结合也是长不了的。如果通过这种野合联系在一起的人多了,那就像是一伙盗匪非法地纠集在一起一样,必须摧毁之,歼灭之,以保证合法的婚姻生活得以持续。

我尽量地不去谈论那些格言让我如何的气愤,以便我可以心平气静地同您一起探讨它们。我越是觉得它们荒诞不经,就越是觉得应该驳斥它们,免得自己也许因为没有躲得远远的而听人谈论到它们会羞得无地自容。您可以看得出来,它们是多么的经不起健全理智的分析。然而,去哪里寻找健全的理智呢?如果不去其发源地去找,又去何处寻找呢?这种健全的理智为了指引芸芸众生,曾经给了他们那支神圣的火炬,但是有些人却利用这支火炬把人们引向堕落的深渊,对于这种人,该如何看待呢?对于夸夸其谈的哲学,我们应该提高警惕;对于破坏其他种种美德,并为各种恶行辩解,以使大家都去干坏事的假道德,我们也应该加以提防。找到善的最佳方法就是真心实意地去寻找它,久而久之,你就能追溯到一切善行的创始者了。我认为,自从一心在纠正自己的情感和思想以后,我就是这么做的;如果您也沿着这条路走的话,您一定比我做得还要好的。联想到您曾经常用伟大的宗教精神来培育我的思想,我就觉得十分的欣慰;您是什么事都不瞒我的,所以如果您有其他的看法,您也就不会这么跟我说了。我甚至觉得,谈论这些问题对我们来说是很有趣的。神明的在场对我们也绝无妨碍,它带给我们的是希望而不是恐惧,它的在场只有坏人才感到害怕。我们希望有它作为我们谈话的见证,我们都喜欢向它倾诉心声。如果我们有时候因羞愧而受辱的话,我们就边哀叹自己的软弱边彼此倾诉。至少它是看到了我们的内心深处的,因此我们也就心安、平静了。

即使这种安全感会把我们引上歧途,那它所依据的原则也会把我们引回到正路上来的。一个人言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做事没脑子,行事没主见,一辈子做什么事都不行,这种人难道还不够可鄙吗?我觉得,只要不善空谈,一心按照古老的箴言去做,我们就是强有力的。人皆有弱点,但创造人的上帝无疑是会原谅他的。但是,坏人专干坏事,是逃脱不了正义主宰的惩罚的。一个不信神者,只要是良家出身,他是会按他所喜爱的道德行事的。他之所以做善事,是因为自己喜欢,而非他的选择。如果他的愿望全都是正当的,那他就会自觉自愿地照着自己的愿望去做;如果他的愿望是不正当的,他也照旧会按自己的愿望去做,因为,他干吗要自己约束自己呢?承认并侍奉人类共同父亲的人,会认为自己有着一个更高的目标。为达到这一目标,他会积极热情地行事,他会按照一个比其喜好更可靠的准则行事,他会去做让他花费很大代价的善事,并为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而牺牲自己心中的欲望。我的朋友,这就是上帝召唤我们两人去做的英勇牺牲。把我俩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会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乐趣。希望虽破灭,但美好的意义犹存。它不会受时间的流逝和山水相隔的影响,它经受住了种种考验。这样一种完美的感情是绝对不会自生自灭的,它应当被奉献给美德。

我还要跟您说。我们两人之间一切都变了,您的心思也必须改变。朱丽·德·沃尔玛已不再是您从前的那个朱丽了;您必须彻底改变对她的感情,而且您只有一种选择,或向坏的方面变,或向好的方面变。我还记得一位您很信服的作者的一段话,他说道:“爱情如果不诚实的话,那它就失去了它最大的魅力。为了感受爱情的全部价值,就必须把心完全奉献给爱情,就必须让它在升华我们所爱之人时,也升华我们自身。如果失去完美的思想,也就失去了热情;失去对别人的敬重,爱情也就成为一句空谈。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去敬重一个她应当鄙视的男人呢?而一个男人又怎么可能去宠爱一个委身于卑鄙勾引者的女人呢?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相互之间很快就会谁也瞧不起谁了。那么,爱情这种美好的感情对他们来说,将只是一种可耻的交易。他们将把荣誉丧失殆尽,而且也绝对寻找不到幸福的。”

这是我们应该记住的教导呀,我的朋友,而说这段话的人正是您呀。我们的心难道就再也不会像从前那么甜蜜地相爱吗?难道我们的诚挚只能是在写那封信时才为我们所珍视吗?您看看吧,由于我们一时糊涂,竟然被罪恶的欲念毁掉了我们的甜美乐趣,今天我们竟然落到这种地步!我们俩天生的那种对恶习的憎恶,很快就延伸到我们所犯的错误上了。我们因彼此爱过了头而相互憎恨,因此,爱情也就在后悔懊丧之中消失了。把这种如此珍贵的感情净化,使之持之以恒,岂不更好吗?至少把利于贞操的事保持下去,不是更好吗?这样不就可以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保留了吗?是的,我敬重的好友,为了我们能始终相爱,就必须放弃彼此间的欲念。让我们把其余的一切全都忘了吧,您今后就是我心灵上的情人了。这个想法很妙,它可以聊以自慰的。

这就是我的生活以及我心里所思所想的所有一切的真实描述。我一直爱着您,这一点您不必怀疑。我对您的依恋之情仍旧是既温柔又强烈的,换了另一个女人也许会对此感到惊诧。就我而言,我对您曾怀有的情感非常特别,对今后的这一位,我不会有这种感情的。我感到我今后的爱情性质已变,但至少是在这一点上,我过去的错误反倒使我现在心里感到踏实。我知道,今后我得严守妇道,品德上要有更高的要求,而我必须把您完全忘掉,才能做到这一步。我认为自己有着一种更正确的准则,我要坚持去做。我暗自听从良心的指导,我的良心是绝不会再谴责我的,因为它是绝对不会欺骗一个真心实意地向它求教的心灵的。如果说这样做仍得不到世人的认可的话,那我至少能够心安理得。这一可喜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呢?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强烈地希望有这种变化。其他的全都是上帝在做的。我在想,人心一旦变坏,那就会永远地坏下去,不可能再自动地回到善的方面来的,除非发生突变,财富和地位发生某种突然变化,使他的关系全都一下子变了,再经过一次猛烈的冲击,才能重新找到一种好的定位。由于他所有的习惯全都给打乱了,他的种种激情也全都会改变,在这种大变动之中,他像大家有时候会成为的那样,会恢复其最初的性格,像是被造物主创造出来的新人一样。这时候,他对先前的卑鄙行径的记忆可能会成为一种防疫针剂,使他免于再次堕落。昨天是卑劣而懦弱的人,今天会变得高尚而坚强。经过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状况的细致反省,人们更加清楚地感觉到在那条在往上攀登的路上进行努力的价值,并更加注意持之以恒地走下去。我的婚姻使我感受到了某种与我尽力地跟您解释的东西相类似的东西。这种我过去如此害怕的婚姻关系,把我从一种更加可怕的束缚之中解救出来,我的丈夫对我来说,变得更加宝贵了,因为他使我恢复了本来面目。

我和您的关系一直亲密无间,所以,即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性质变了,但却并不会被毁坏。如果说您失去的是一个温柔的情人的话,那您却得到了一个忠实的女友。无论我们在迷惘之时可能对此有什么看法,但我相信这种变化不会给您带来恶果。我请求您,就照我的样儿去做吧,以便使自己变得更加优秀,更加明智,用基督教义来净化哲学的那一套。只有您幸福了,我才会幸福,而且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觉得,没有道德,就没有幸福。如果您真心爱我的话,那您就给予我温馨的安慰,让我看到我们俩的心在回到善的道路上之后,依然像我俩在迷途之中一样地心心相印,灵犀相通。

我不认为,有必要为写了这么长的一封信而进行辩解。如果您对我已不如以前那么可贵了的话,我的信也就只是三言两语了。在结束这封信之前,我还得求您一件事。我心上现在还压着一块大石头。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德·沃尔玛先生一点也不知道,但是,毫无保留的真诚是我应当对他应有的忠诚的一部分。我无数次地想把实情告诉他,但都因为您而欲言又止了。尽管我知道德·沃尔玛先生既豁达又忠厚,但提到您的名字的话,就会累及您的,因此,未征得您的同意,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我这么求您,是否会令您不快?我是否对您或对我估计过高,竟满以为能够得到您的同意?我恳求您好好想一想,不对他说出实情是不地道的,我会天天为此而惶恐不安,在接到您的答复之前,我会没有片刻的安宁。

第三部分 书信十九 复信

难道您将不再是我的朱丽了?啊!您可别这么说呀,我可敬可佩的女人。您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是我的女人了。您是那种值得世人敬重的女人;您是我开始对真正的美有所心动时所崇敬的女人;如果我的灵魂之中还保留着我生前曾使我欣喜的圣洁的美,您是我即使死了之后,仍旧钟情的女人。把您带回到美德上来的这种勇敢表现,使得您更像原本的您了。不,不,正是在您断绝与我的来往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觉到并说出来您更是我的朱丽,尽管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痛苦。唉!正是在失去您的时候,我才重新地得到了您。可我,一想到要仿效您,我的心就发颤,我就受到一种既无法忍受又无法克服的罪恶情欲的折磨,那我还是我曾想要成为的我吗?我还有资格讨您的欢心吗?我有什么权利用自己的悲哀与失望来烦扰您呢?我有什么资格敢于苦恋着您呀?为了爱您我曾经是个什么德性呀?

我真是痴心妄想呀!仿佛我受的羞辱还不够,还要去自找羞辱似的!还去提那些被爱情消除了的差别干什么呀?爱情升华了我,使我能与您平起平坐,爱情之火在激励着我;我们俩的心已经融合在了一起;我们心中的想法是相通的,我的感情分享了您那感情的高尚。可我却一下子重又跌落到卑贱的境地了!美好的希望啊,你曾经一直滋润着我的心田,并长时间地欺骗着我,现在你可是一去不回头了!她将绝不会再属于我了!我永远失去她了!她在为另一个人谋幸福了!……啊,太可恶了!啊,真该千刀万剐!……朝秦暮楚的女人!啊!您难道竟然……对不起,对不起,夫人,原谅我这么胡言乱语吧。啊,上帝!您说得真对呀,她已不再是……她已不再是那个我可以向她吐露衷情的温柔的朱丽了!什么!我一直是个可怜的人,我可以抱怨!……她会听我倾诉的!我是一直那么可怜吗?那么,我今天又是什么德性呀?……不,我不会再让您因您或因我而汗颜了。全都结束了,我们彼此不该再有什么关系了,我们必须分道扬镳了;即使从道德的角度去考虑,也该断绝关系了;您的玉手已经签署了这道命令。我们就忘了对方吧……至少请您把我给忘掉。我发誓,我已下定了决心;我不会再跟您说我的情况了。

我是否还有胆量谈论您呢?是否可以保留着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的事,也就是关心您的幸福呢?您在向我讲述自己的思想状况时,却只字未提您的命运如何。唉!看在您应该感觉得出来的我巨大牺牲份儿上,您就告诉我吧,免得我成天惶惶然,疑三惑四的。朱丽,您幸福吗?如果您很幸福的话,那就在我绝望之时,给我一个我能感觉得到的慰藉吧。如果您不幸福,我也求您告诉我,我将不会老这么痛苦不堪。

我越是考虑您想对您丈夫坦白过去的事,我就越是无法同意您的想法。以往,我总是没有勇气拒绝您的要求,但是,这一次,在这件事情上,我可是得坚持己见了。这件事,事关重大,所以请您一定要好好地考虑我的下述理由。首先,我觉得您那极端的细心使您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错误,而我也看不出来您依据什么严格的道德标准,非要坦白这事不可。世界上,任何契约都是既往不咎的。人们无须对过去的事情承担责任,也无须久诺无力办到的事情:为什么得向与之结婚的人汇报自己在婚前自由身时的所作所为?您婚前并未对他承诺忠贞,那还提什么忠贞不忠贞的事干吗?您可别犯糊涂呀,朱丽,您背弃的并不是您的丈夫,而是您的朋友。在您父亲独断专行之前,上苍与大自然已经把您和我结合在了一起。在另结良缘时,您已经犯下了一个也许爱情或荣誉都绝不会原谅的罪过,那么,只有我有权利向德·沃尔玛先生讨回他从我手中夺走的财富。

如果说出现了一些情况,为尽义务而不得不坦白这种事的话,那也只是因有重新堕落的危险,一个谨慎的女子为了开脱自己而采取这种以攻为守的办法。不过,您的来信向我流露的真情实感比您想象的要多。在看您的来信时,我心中感到我们俩热恋之时,您心里是多么的厌恶那种罪恶的结合呀,但我们俩天各一方时,这种厌恶却已不见了踪影。

由此可见,义务和诚实都没有要求您非要坦白您的往事不可,理智与理性都要您千万别说,因为毫无必要去拿婚姻中最宝贵的东西——丈夫的爱、夫妻双方的信赖、家庭的和睦——去冒险。您对这种做法充分考虑了没有?您很了解您的丈夫?您确信这么做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世界上有多少男人,只要一听这种事就醋劲儿大发,对妻子鄙夷不屑,也许还会要了妻子的命,这您知道吗?怎么处理这种微妙的事情,要依时间、地点和各人的性格而定。在我现在所在的国家里,这类隐情是没有任何危险的,那些把夫妻关系看得很淡的人,并不把婚前的错误看成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就不提那些有时候不得不坦白这种事情的情况了,而且,这些理由对您而言并不存在,我倒要谈谈我所知晓的一些不怎么恪守妇道的女人,她们这么做却并未遇到什么风险,反而赢得坦诚真挚的美誉,她们之所以这么做,也许是为了以此为代价,在必要之时获得可以蒙混过关的信任。但是,在神圣的婚姻关系大受尊敬的地方,在圣洁的婚姻组成一种牢固的夫妻关系的地方,在丈夫真诚地爱着自己的妻子的地方,丈夫们是要求妻子把婚前的所作所为讲个一清二楚的,他们要求妻子对他们一片真情,他们在获得一个他们先前未曾拥有的权利时,要求女方在嫁给他们之前就把心放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视女方的过分自由如同真正的不忠贞一样。

相信我吧,讲求美德的朱丽,千万可别一时心血来潮,去做既无结果又无必要的事情。严守您那危险的秘密吧,并没有人在逼迫您去说出真情,说不定您会把自己给毁了的,而且这对您丈夫也毫无好处。就算他值得您向他吐露真实情况,那他听了之后也会伤心的,而且您这也是在无端地让他痛苦。如果他根本不配让您向他说出事情的真相的话,那您又何必非要授之以柄,让他抓您的不是呢?就算您的道德在支撑着您,能够忍受得住内心的谴责,但是不断引起的家庭纠纷,您知道自己能否经受得了呀?您可千万别没事找事呀,以免弄得自己苦不堪言,结果反而自己害了自己,又将坠入比您刚刚摆脱的困境还要糟糕的困境。明智是一切道德的基础,在您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您千万得头脑清醒,不可掉以轻心。如果说这个该死的秘密给您造成过于沉重的压力的话,那您至少也得等上一段时间,譬如几年,等您对您丈夫有了更完全的了解之后,等他对您的美——比您的人格的魅力更有效的美——在他的心中产生影响,并深切地感受到了之后,您再跟他谈这事也不迟。总之,在这番道理——尽管是非常站得住脚的——尚无法说服您的时候,您也千万不要不听向您阐述它的人的话。啊,朱丽,您就听一个能实践美德的人的话吧,至少凭着他今天为您所作出的牺牲,他也值得您为他作点牺牲的。

我必须结束这封信了。我感觉到,再写下去,我又会禁不住用起您已不再愿意听的口吻了。朱丽,我是不得不离开您了!我还这么年轻,就不得不舍弃自己的幸福!往事已永远逝去,可无尽的悔恨却源源不断地涌来!快乐、激越、甜蜜的时刻,神仙般的乐趣!我恋爱的时光,我唯一的爱情,我一生中的洋洋得意、风风光光的阶段,都一去不复返了。

第三部分 书信二十 自朱丽

您问我是否幸福。这个问题触动了我,而且,您在提出这个问题时,也是在帮我做出回答,因为,要做到您所说的忘记过去,那谈何容易。我承认,如果您不再爱我了,我是不会幸福的,但是,从全面的角度来看,我是幸福的,而唯一缺少的就是您的那种幸福。在我上封信中,我之所以避免提及德·沃尔玛先生,那是因为不想给您增加烦恼。我太了解您那极其敏感的性格了,所以我怕提起他来会刺激您,更增加您的痛苦。但是,您对我的命运感到担忧,这就迫使我不得不谈一谈我的命运所依赖的这个人了,而且我只能是以一种与他相称的方式,也就是适合于他的妻子与真诚的朋友的方式,来跟您谈论他。

德·沃尔玛先生年近五旬;他的单调、规律的生活和心平气静使得他有着一个健康的体魄和矍铄的精神,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除了颇有城府、做事老到而外,一点也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他仪表堂堂,慈眉善目,平易近人,性格开朗;待人接物并不算殷勤,但却真诚;他的话不多,只谈正事,但说起话来既不矫揉造作,也不咬文嚼字。他对所有的人都一个样,既不亲近谁也不疏远谁,除喜欢理性而外,别无其他喜好。

尽管他天生冷漠,但他心里却是赞成我父亲的意愿的,觉得我很合他的意,而且,他这还是一生之中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他的感情不温不火,但却能持之以恒,很合乎礼仪之规,而且一向如此,并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有所改变,从未发生过有伤夫妻感情的事情,婚后对我与婚前一模一样。我从未见过他快活得不得了,也没有见过他忧伤得不行,他始终是一种悠然自得的样子;他从未对我谈论他自己,也很少谈我;他并不追着我,但我追着他时他也不生气,而且在离开我时,总是依依不舍的样子。他不苟言笑;他表情严肃,但又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相反,他那平易的神态似乎要我也应心情愉快似的;由于我感到愉快的事情也是他似乎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所以我不得不专注的事情之一就是想法做点开心的事。总而言之,他希望我幸福,尽管他并没有跟我这么说,但我是看得出来的,而您希望他的妻子幸福,您的愿望不是已经得到满足了吗?

经过我尽量地观察,我发现他除了爱我而外,并无其他的什么爱。而且,他对我的爱是那么的平稳,那么的有节制,好像他想多爱我就可以多爱我似的,好像只有理智允许他爱我他才爱我似的。他真的就是爱德华绅士所认为的那样的人;在他的身上,我发现他大大高于我们这些性情中人,我们是在自我欣赏,因为我们凭感情用事,往往在许多事情上都大错特错,做起事来所依据的准则也是令人怀疑的。但理智则是择善而行的;它的行事规则是稳妥可靠的,清楚明确的,在生活中是易于实行的;理智在它不该做的那些无意义的事情上才会迷惘。

德·沃尔玛先生最大的兴趣就是注意观察。他喜欢判断人的性格,并看他们的所作所为。他在分析判断时极其精明,而且绝对公正。即使一个仇敌伤害他,他也会像是研究与己无关的事情似的平心静气地去分析其动机和手段。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听人谈起您的;但他好几次跟我谈到您时,都极其的敬重,而且我知道他这样并不是装出来的。我认为,有时候我发现,他在谈起您时一边在观察着我,但是很明显,我所以为的这种所谓观察,其实只是我心中有鬼,才这么疑三惑四。不管怎么说,在这种事情上,我尽了自己的义务,害怕与羞耻都丝毫没让我存有不应该有的保留,我在他的面前还您以公道了,如同我在您的面前还他以公道一样。

我忘了跟您谈谈我们的收入及其管理的事。德·沃尔玛先生的财产所剩下的部分,加上我父亲只给自己留下一份年金后所余下的财产,就算是他的全部财富了,但在他的精打细算而又不抠抠搜搜之下,还算是过得去的,家中无任何不必要的奢华摆设,在周围生活拮据的人家看来,可以说是生活富裕而舒适了153。他把家里拾掇得井然有序,这是他内心深处有条有理的真实写照,他像在治理天下似的在管理着自己的小家庭。你在家里看不到那种让人多有不便,觉得很不舒服的按规矩摆放的家具什物,但是,也没有因东西堆得满处都是,用起来找不到的那种乱七八糟。你可以看到主人事必躬亲而你又丝毫感觉不出的那份细心。他一开始就安排得井然有序,所以现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在进行,大家既有规矩又自由自在。

我的朋友,这就是德·沃尔玛先生简单而真实的性格特征,是我与他生活在一起之后所亲眼目睹的事实。我第一天看到他是什么样,现在仍旧还是那个样,没有丝毫的变化,这就使得我可以认定,我已经把他观察得很清楚了,没有任何我所没有发现的东西,因为我看不出他会说一套做一套而又不露出破绽来的。

根据这些情况,您可以事先回答您自己提出的问题了。我有这么多幸福的理由,要是您还不相信我很幸福的话,那您就太鄙视我了。长期以来,一个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问题,也许现在仍旧让您颇为糊涂的问题就是,我们把恋爱看做是美满姻缘的必不可少的条件。我的朋友,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只要为人忠厚老实,品德很好,在某些方面志趣相投,地位和年龄虽有差异,但性格和脾性相合,就足以使两个人结为夫妻;有了这些,这种结合必然会产生一种非常温柔的爱来,尽管那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爱情,但其甜蜜程度并不因此而减少,而且这种爱只会更加的持久。爱情往往伴随着一种持续不断的忌妒心理或患得患失的感觉,这对于夫妻关系来说是很不适合的,因为夫妻关系是一种快乐与宁静的状态。两个人结为连理,并不是为了只想着彼此眷顾,而是为了共同履行公民生活的义务,为了勤俭持家,教育好孩子。而情人们眼里只有他们自己,总是只关心自己,他们所知道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相互间的爱情。对于夫妻来说,光这样就不够了,他们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没有任何一种激情能像爱情那样使我们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情欲幻想的:人们把情欲的强烈错以为是一种情欲持久的象征;心中充盈着极其甜蜜的情感的人,可以说是在以为这种情感会延续到未来,以为只要这种爱在持续,双方的爱情就绝不会终止。但是,恰恰相反,正是情欲的强烈在消耗着爱情;它随着青春一起消退,随着容颜一起消失,随着年老而灰飞烟灭;自从创世以来,人们还从未见过有两个情人白发苍苍仍彼此恩爱如初的。因此,情人们应该考虑到迟早会不再彼此崇敬、关爱的;到那个时候,你所崇拜的偶像垮了,相互间便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各人都在忐忑不安地寻找自己曾爱过的人的样子;由于寻找不到,便冲着情人现在的模样发火,过去把情人看得美若天仙,今天却视之为丑陋不堪。拉罗什富科说:“有极少数的人在彼此不再相爱时,对过去的曾经相爱并不感到羞愧。”

激烈的恋情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厌烦,继而是冷淡,直至厌恶,互相嫌弃,由情人时期的如胶似漆到结为夫妻后的双方反目,互为仇敌,这是多么的可怕呀!我亲爱的朋友,我一直觉得您非常可爱,而且是过于可爱,以致我无法保持清白之身和心灵的平静,可是,我一直只把您看做恋人:如果您不再是恋人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即使爱情不再,您仍将留有美德,这一点我承认,但是,这样就足以让您在一种您心中企盼而不得的结合中幸福吗?有多少有道德的男人,最终不都成了让人忍受不了的丈夫了吗!在这个方面,您知道得跟我一样多。

就德·沃尔玛先生而言,没有任何的幻想在让我们彼此迎合对方:我们彼此以真实面目看待对方;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感情绝不是心中那种盲目狂恋的情欲,而是两个诚实而理智的人持之以恒、忠贞不贰的依恋之情,他们注定要共同度过余生,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满意,并竭力地要使得这种命运变得对双方都很美好。即使别人专门训练我们这么结合在一起,似乎也不会搞得这么成功的。如果他的心同我的心一样温柔多情,那双方那么多的殷切之情有时候就不可能不发生碰撞,非要吵架不可。如果我跟他一样的平静如水的话,那么我们之间就会冷淡生分,相处起来就有隔阂,就没有这么惬意和甜蜜了。如果他压根儿就不爱我,那我们一起生活就会很难受;如果他太爱我,那我会觉得很烦。我们双方对对方都做到恰如其分;他启迪我,我激励他;我们在一起互相取长补短,似乎我们是命中注定要结合成一个心灵,他有意愿,我有意志,相辅相成。他年岁稍许大了点,但也并非不无好处,因为,以我当时所受到的激情的折磨而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年纪较轻,也许我会勉为其难地嫁给他,那么,这种厌恶心情也许就会使我心中所发生的那种可喜变化难以实现了。

我的朋友,上苍启迪了父亲们的善良愿望,使孩子们的顺从得到了回报。上帝作证,我这么说并非在气您。我一想到要让您对我的命运完全放心,便觉得还要再对您说上几句。当我怀着先前对您的那份现在仍旧怀有的感情,我还有着为自己选择一个丈夫的自由和主动权的时候,我请肯于启迪我并深知我心的上帝为我作证,我选择的并不是您,而是德·沃尔玛先生。

我把自己心中尚未说出的话全部告诉您,这也许对您的完全康复十分必要。德·沃尔玛先生比我年龄大。如果上苍为惩罚我的错误,因而不让我有一个如意郎君的话,我就决心不另嫁他人。如果他无缘觅得一位贞洁女子,那他将至少会留下一个为他守节的寡妇。您非常的了解我,不会不相信我对您这么说了之后,是绝对不会反悔的。

我为了打消您的疑虑而说的这番话,还可以部分地用以消除您对我认为应当向丈夫坦白以往的事的反对意见。他很豁达大度,不至于因我只能采取这种屈辱做法痛改前非而对我加以惩罚的,而我不会使用您所说的那些夫人的诡计,尽管我真的玩弄诡计他也不会觉察出来。至于您所说的没必要向他坦白的种种理由,那肯定纯属诡辩,因为,尽管我对一个当时还不是我丈夫的男人无任何义务可言,但这并不是说我就可以隐瞒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这一点我也想好,甚至在结婚之前就想好了。如果我父亲逼我发誓不说此事,不让我尽自己这方面的义务,那我觉得更是罪上加罪,因为发伪誓就是一大罪恶。而且,我还有一个连我心里都不敢承认的理由,要是依此理由行事的话,我的罪孽就更大了。感谢上苍,这个理由已经不复存在。

有一种考虑倒是更合情合理,且更加有分量,那就是坦白出来,就有扰乱一个忠厚之人的安宁的危险,因为此人视他妻子的品德为自己的幸福。可以肯定,斩断使我们结合的关系与否不再取决于他,而使之更加牢固也不取决于我。因此,我贸然地吐露实情,就很有可能让他一蹶不振,除了去掉了沉重地压在我心头的不祥的秘密而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好处。

我如此犹豫不决,到底如何是好呢?在等待着上苍更好地启迪我如何履行我的义务的同时,我将按照您以朋友的身份向我提出的忠告行事;我将保持沉默,我将不向我丈夫讲述我的错误,我将尽力地以一种将来总有一天能获得他谅解的行动把我的错误消除掉。

我的朋友,为了开始一个必不可少的改变,您得记住,今后我们俩之间应该终止一切来往。如果德·沃尔玛先生接受了我的忏悔,他将会决定我们俩之间的友情可以发展到什么程度,而我们则可以交给他我们清白交往的证据让他看。但是,我不敢就此事征询他的意见,我从痛苦的经验中得知,表面上看来合情合理的习惯常常把我们给引上歧途。现在该是清醒的时候了。尽管我心里没鬼,但我却不想扪心自问,作为一个女人也不想就像我在做姑娘时那样,妄自尊大,害了自己。这是您将收到的我的最后一封信了。我也恳求您今后别再给我来信。然而,由于我仍将继续真心地关切您,而且这种感情如阳光一般纯洁地照亮着我,我将很高兴地时不时地听到您的消息,看到您获得您应该得到的幸福。在有什么大的有趣的事情要告诉我们时,您可以不时地给德·奥尔伯夫人写信。我希望您心灵的真诚始终在您的信中表露出来。再说,我表姐既有道德又很聪明,她只会把适合我看的信转给我看的,而如果您借机乱写一通的话,她会中断这种通信关系的。

再见了,我亲爱的好友。如果我认为财富会使您幸福的话,我就会对您说:“奔向财富吧。”但是,您有理由藐视它,因为您具有许多的才能,用不着财富。我倒是宁愿对您说:“奔向幸福吧。”这是智者的财富。我们一向认为,没有道德,就根本没有财富。但是,您得注意,“道德”这个过于抽象的词,华而不实,只是一个故弄玄虚的词,是用来迷惑他人的,而不能使自己感到满足。当我想到那些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竟然大言不惭地讲起道德时,我真觉得浑身发颤。当我们有了那种罪恶的关系时,您能清楚地知道这么一个极其可敬又被糟蹋得一塌糊涂的词语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正是这种我们彼此燃烧着的疯狂的爱,给我们的情欲,披上了那神圣的激情的外衣,让我们感到纵欲偷情更加美不胜言,以致我们久久不能自拔。我敢说,我们天生是遵循和珍视道德标准的,但是,在我们寻求道德时,却搞错了方向,追寻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现在该是终止这种幻想的时候了,是我们从迷惘得太久的路上返回的时候了。我的朋友,迷途知返对您来说将不是困难的。您心中自有自己的向导;您曾经忽视了它,但您却从未拒绝过它。您的心灵是健康的,它喜爱一切善良的东西;如果说它有时忽视了善,那是因为它没有全力地坚持善而已。您应好好地深入了解自己的内心,找找看,看在其中您是否能找到什么被遗忘的准则,以便用来更好地调整自己的言行,让自己的行动相互紧密关联,去寻求一个共同的目标。但是,请您相信我的话,如果您不把道德支柱建立在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础之上,光是以道德作为您的行为支柱的话,那还是不够的。您应该回想一下那些印度人说的话,他们说世界是由一头大象驮起的,而大象又是由一只乌龟驮着的,当有人问他们,乌龟又是由什么驮着的时,他们就被问住了。

我请求您注意一下您女友的这番话,抛开使我们长久地徘徊的那条歧路,选择一条更加安全的道路,奔向幸福。为了您和我,我将不断地祈求上苍赐予我们那种纯洁的幸福,只有在我们俩都获得了这种幸福之后,我才会感到高兴。啊!尽管我们因年轻而犯了种种错误,但如果我们在心里记住这些错误的话,我们至少应该知错必改,改后不犯,而且我们还要能够对那位古人说:“唉!假如我们没有踏上险路,我们反而会更危险的!”

我这个说教者的训导到此为止了。我今后也许还有许多事要规劝我自己的。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永别了,不可更改的义务在命令我这么做。但是,请您相信,朱丽的心是绝不会忘记她所爱的……上帝啊!我该做点什么呀?……从这张信笺的样子您将能很清楚地明白我的心思的。唉!在向自己的朋友作诀别之时,难道就不允许相互温存一番吗?

第三部分 书信二十一 致爱德华绅士

是呀,真的,绅士,我的心灵正受到生命的重压。长时间以来,生命就成了我的一大拖累:我已失去所有一切使我珍惜生命的东西了,剩下的只有烦恼厌倦。但是,有人说,未经给予我生命的人授权,我无权处置自己的生命。我也知道,从许多方面来看,我的生命也属于您。您的关怀让我两次获救,而您的恩惠使我至今仍活在人间。只有在确信我的死并非犯罪,并且我活着也毫无为您效劳的希望时,我才会去处置我的生命。

您常说我对您是不可或缺的。为什么您要用这种假话来骗我呢?自从我们来到伦敦之后,您根本就没想过照顾您自己,而是一心在关怀着我。您何苦对我这么关心照顾呀!绅士,您是知道的,我痛恨我的罪过胜过痛恨我的生命。我崇拜永恒的主。我的一切全是您赐予的,我爱您,我只是为了您而活在人间:友谊和义务能够把一个不幸的人拴留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借口和诡辩都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的。启迪我的理智吧,对我的心灵予以指导吧,我准备听从您的吩咐,不过,您得记住,绝对不许用好言相劝来让我不要绝望。

您想听我讲讲自己的道理。那好,那我就讲讲好了。您希望我认真考虑您的话,因为它们非常重要,这一点,我是同意的。我们要心平气静地探求真理,在讨论总体性的问题时,我们应该像是在讨论他人的问题似的,而不要像是在讨论自身的问题。罗贝克在自杀之前,曾对自杀作过辩解。我不想学他的样,为此写一本书,而且我对他的书也并不怎么满意,不过,我希望学学他在探讨这个问题时的那种冷静态度。

对这个重大问题我思索过很久。这一点您应该是知道的,因为您了解我的命运,而且我还活着。我越思考,就越觉得这个问题应归纳为这样一个基本的命题:求福避祸而不触犯他人,这是自然的权利。当我们的生命对我们来说成了一种祸害,而且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时,那就要允许摆脱它。如果世界上有一种明白而确定的准则的话,我想就是这一准则。如果把这一准则给推翻掉,那就没有什么人的行为不是在犯罪了。

我们那些诡辩家们对此是怎么说的来着?首先,他们把生命视为一种并不属于我们的东西,因为它是别人给予我们的;但是,正因为它由别人给予了我们,那它就属于我们了呀。他们的两只胳膊不也是上帝给的吗?但是,当他们担心罹患坏疽病时,他们不是也要让人断其一臂吗?而且,如有必要,甚至两只胳膊全都截去。类推法对于那些相信灵魂永存的人来说是绝对正确的,因为,如果说我为了保留一个更珍贵的东西,即我的身体,而牺牲我的胳膊,那我也可以为了保留一个更珍贵的东西,即我的幸福,而牺牲我的身体。如果说上苍赐予我们的所有礼物,对我们来说自然而然都是一些财富,但它们太容易改变其性质了,因此,上苍又另外把理智也赐予了我们,以便我们学会鉴别这些财富。如果这条准则并不能让我们挑选一些礼物而抛弃另一些礼物的话,那么它在人类中还有什么用处呢?

他们的反驳站不住脚,因此就变着法儿折腾。他们把生活在世上的人看做是站岗放哨的士兵。他们说:“上帝把你安置在世上了,没有得到他的准许,你为什么离开尘世呀?”可你,上帝已经把你安置在这座城市里了,你未经他同意,为什么要出城呀?上帝的准许是不是不妥当呀?而我,无论他把我安置在何处,不管是在一个物体里,还是在大地上,只要是我觉得在里面待着舒服,我就待下去,一旦觉得不舒服了,我就从那里面出来。这是大自然和上帝的声音。必须等待命令,这我同意,但是,当我自然死亡时,上帝并不是在命令我摆脱生命,而是在剥夺我的生命,反之,他在使生命变得让我无法忍受时,才命令我抛弃生命。在第一种情况中,我在全力地进行对抗,而在第二种情况下,我则只有服从。

有那么一些挺不讲理的人非要说自杀就是对抗天主,好像人家就是想不听上帝的旨意似的,这您想象得到吗?根本就不是不想活了才逃避上帝的旨意,而是为了执行他的旨意。什么!难道上帝只对我的身体具有权力?广袤世界中有哪个地方有人不在他的掌管之下?当我已被净化的本质更加单一、更与他的本质相似时,他就不再直接支配我了吗?不,他的公正与善良是我的希望;如果我一死就将违背他的旨意,那我就不再想死了。

这是《费东》的许多诡辩话语之一,不过倒是充满了崇高的哲理。苏格拉底对塞伯斯说:“如果你的奴隶想自杀的话,你若有可能,就不惩罚他毫不应该地剥夺了你的财产吗?”善良的苏格拉底呀,您在跟我们说些什么呀?人死了之后,就不再属于上帝了吗?情况绝不是这样的。您应该说:“您如果给您的奴隶穿上一件妨碍他为您干活儿的衣服,而他为了更好地干活儿,把这件衣服脱了,您会因此而惩罚他吗?”最大的错误就是太看重生命了,仿佛我们的存在就依靠生命,人一死,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们的生命在上帝看来什么都不是,从理智的角度来看,它也什么都不是,因此,我们也应该把它看淡一些。当我们抛弃了我们的躯体时,我们只不过是在脱掉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罢了。这种事有必要大加议论吗?绅士,那些夸夸其谈的人是不怀好意的;他们在谈那些道理时是荒谬的,心狠手辣的,他们这么一来就加重了所谓的罪过,仿佛人家自己剥夺了自己的存在似的,而且还要惩罚人家,好像人家还活着似的。

至于《费东》,该书给他们提供了唯一一个宝贵的论据,可他们却从未运用过。关于这个问题,该书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苏格拉底遭到了极不公正的判决,几个小时之后便失去了生命,他没有必要细心研究他是否可以支配自己的生命的问题。假设他真的说了柏拉图在书中让他说的那番话,请您相信我,绅士,他就会更加细心地研究这些话,找机会把它们付诸实践的。就在离开尘世的那个夜晚,卡东把这本书从头至尾地看了两遍,但他还是自杀了,这就足以证明,人们是不可能从这部不朽之作中找到任何有力的论点,来反驳人们有权自己支配自己的生命。

还是这帮诡辩家,他们在问生命可不可能是一个祸害。注意到生活中充满了那么多的错误、苦难和罪恶,人们就会要问,生命曾经是不是一个好东西。罪恶总在不断地侵扰有道德的人;在有道德的人活着的每时每刻,他都是坏人所追逐的猎物,或者他本身也变成坏人。抗争与苦斗,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命运,不停地干坏事和遭受苦难,则是坏人的命运。在其他方面,好人和坏人是不相同的,除了生活中的苦恼而外,他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如果您需要有力的证据和事实的话,我将给您引述一些神谕、智者的辩驳和通过死而获得补偿的道德行为。咱们别谈这些了吧,绅士,我想跟您谈谈,我想问问您,一个智者如果不集中精力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努力做到心如槁木的话,那他在尘世间主要关注的又该是什么呢?理智所能找到的让我们逃避人类灾祸的唯一办法,难道不是摆脱世间的一切事物,抛弃我们身上一切尘世的东西,收心养性,一心景仰天主吗?如果我们的情欲和我们的错误使我们不幸的话,那我们应该如何强烈地追求一种能使我们摆脱情欲和错误的心态呢?那些一心想着肉欲的人干什么非要那么肆无忌惮地追求肉体的享受,从而增加自己的苦痛呢?他们这可以说在竭力地延长自己在尘世的生存的同时,还是在毁灭自己的生存;他们通过无数的爱恋在加重身上锁链的重量;他们的每一次放纵都在使他们痛苦地失去许多东西:他们越享乐,他们也就越痛苦;他们越长寿,他们也就越悲惨。

但是,一般来说,一个人活得长命,可以说是一件好事,哪怕是悲惨地活在世上,这一点我是同意的。我并不主张整个人类都应该一起死掉,把世界变成一个大坟场。倒是有一些极有运气的不幸的人,他们不愿沿着共同的道路走,但是,在沮丧绝望和痛苦不堪之后,他们还是要回归大自然的。就这些人而言,让我们相信他们活着是一件好事的话,那才是咄咄怪事哩。让饱受痛风之苦的诡辩家波西多尼乌斯否认活着是一件坏事,那才叫荒谬绝伦哩。只要我们能好好地活着,那我们当然极其向往活着,只有感到痛苦难耐,无法活下去了,我们才会放弃活下去的愿望,因为我们大家全都从大自然那里获得了对死亡的极度的恐惧感,而这种对死亡的极度的恐惧,使我们觉得人世间的痛苦就不算什么可怕的事了。人们往往在长期地忍受一种艰难困苦的生活之后,实在熬不下去了,才会下决心抛弃生命。但是,一旦活的烦恼战胜了死的恐惧时,那么生命就明显地变成了一件大大的坏事,可是,人们却又不能过早地抛弃它。因此,尽管人们无法确切地断定生命具体什么时候才不再是一件好事,但人们至少十分肯定地知道,生命早在向我们显示它是一件坏事之前,就已经是一件坏事了。而在每一个明智的人心里,在产生抛弃生命的念头之前,他早就有了抛弃它的权利。

不仅如此,起先,为了剥夺我们抛弃生命的权利,他们否认生命会是一件坏事。但是,后来,他们又承认生命是一件坏事,以此来责怪我们经不住生活的磨炼。按他们的说法,逃避生活的磨难与痛苦,是一件懦弱的行为,而只有胆小鬼才会自杀。啊,罗马,世界的征服者,帝国给了你一支什么样的胆小鬼组成的军队呀!如果亚丽、埃波琳、吕克莱丝都在其中,她们都是女性的话,那么,布吕图斯,还有卡西乌斯,还有那位与上帝同享诚惶诚恐的世人之景仰的、伟大圣明的卡东,可都是堂堂的男子汉呀。卡东那一副威严神圣的样子,激发着罗马人的神圣热情,使暴君们闻风丧胆,他那些傲岸的崇拜者们没有想到,有一天,一些卑鄙无耻的鼓噪者会躲在一所学校的阴暗角落里,因他在身陷囹圄之时,不肯把罪恶说成美德,而贬之为懦夫。当代的作家们威力无比,崇高伟大,一笔在手,肆无忌惮。但是,请你们告诉我,那个英勇不屈的英雄,那个驰骋疆场者是谁呀?他竟然能在凯旋之后,长期忍受生活之苦,当一块火炭突然掉在他那只有力的手上时,为何吓得赶忙缩了回来呀?怎么!您也懦弱得害怕火烫呀!您说:“谁也不能逼迫我去忍受炭火的烧灼。”可我,谁又能逼迫我去忍受生活之苦呢?对上帝而言,创造一个人比创造一根麦秸更费事吗?人与麦秸难道不同样都是上帝所创造的吗?

当然,坚毅地忍受无法避免的苦难确实是需要勇气的,但是,只有疯子才偏要主动承受本可以避免的痛苦,而且,毫无必要地去承受一种痛苦,那往往是极其痛苦难耐的。一个不知道以速死摆脱痛苦的生命的人,就如同是一个宁愿伤口化脓而不愿让医生开刀医治的人一样。快来吧,尊敬的巴里索,快来把我这条可能会致我于死命的腿锯掉吧。你就大胆地锯吧,我看着你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可我却会被那个不愿接受这种手术而宁愿让腿烂掉的勇敢者斥为懦夫。

我承认,确实是有一些对他人应尽的义务存在,使得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但是,相反,又有多少义务在要求人们这么做呀!如果一个祖国安危系之于身的要员,一个需要抚养儿女的父亲,一个可能使债权人破产的无力偿还借款的借贷者,不管怎么样,都得忠于自己的责任、义务,如果许许多多的社会和家庭的关系迫使一个不幸的老实人忍受生活的痛苦,以避免带来更大的、不该有的痛苦,难道因此就不问什么情况,反正都得牺牲众多可怜人的利益,而要保全一个其生命只对他一人有利却不敢去死的人的生命吗?“杀了我吧,我的孩子,”那个衰老的野蛮人对吃力地背着他的儿子说,“敌人已经来了,去同你的兄弟们一起战斗吧,去拯救你的孩子们吧,别让你父亲落在吃过他们父母亲的肉的人手里呀。”如果说饥饿、疾患、贫穷等这些比野蛮人还要凶残的家庭敌人,还允许一个瘫痪在床、不能自理的不幸者消耗一家人勉强赖以活命的那一点点粮食,那么一个万念俱灰的人,一个上苍使之只能孤独于世的人,一个只能苟延残喘而做不了什么好事的人,他的悲苦哀怨只能让人讨厌,他活着不如死了,那为什么他就连离开尘世的权利都不能获得呢?

您好好掂量掂量我的这些道理吧,绅士。如果您把它们综合起来,您就会发现,它们实属最简单的自然权利,一个明智的人对此是不会有所怀疑的。说来也是,为什么可以医治人的痛风病,却不可以救治他的生命呢?这两者难道不是源自那同一只手吗?什么叫死是艰难的?难道喝药就是快活的吗?有多少人宁愿死也不愿吃药!要知道人的天性对死和吃药都是厌恶的。所以,请告诉我,为什么允许人家吃药消除一种暂时的痛苦,而不允许人家以自杀的方式来摆脱一种无法治愈的痛苦呢?为什么用奎宁治疟疾就不像用鸦片治顽症的罪过大呢?如果我们看一看这两种药物,就知道它们都是使我们摆脱痛苦的;如果我们看一看这两种方法,就知道这两种方法都是很自然的;如果我们看一看它们令人厌恶的情况,那它们同样都是叫人憎恶的;如果我们看一看上帝的意旨,如果他没让我们身受痛苦,我们能跟什么痛苦去抗争呀?我们想逃避的痛苦,哪一个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呀?他的威力的界线在哪里?我们要合理合法地对抗他到什么程度?虽然一切事物的现状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但是,就不允许我们对任何事情做出更改吗?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因为惧怕他的律条,就什么事情都不该做了吗?难道我们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触犯他的律条吗?不,绅士,人的志向是更伟大更崇高的。上帝创造人绝不是让他们永远老老实实地待着,碌碌无为,而是给他们以自由,让他们去行善,给他们以向善的良心,以及择善而行的理智。他使人成为自己行为举止的唯一的审判者,他在人们的心中写上:“去做对你有益而又不损害任何人的事吧。”如果我觉得死对我有利,可我却赖活着,那就是在对抗上帝的意旨,因为,当我感到死了更好时,他是会允许我去死的。

波姆斯顿,您既聪明又坦诚,请您告诉我,理智还能从宗教关于自杀的原理中推演出哪种更可信的格言来呢?尽管基督徒们提出了相反的教义,但他们依据的既不是他们的宗教原理,也不是基督教唯一的标准——《圣经》,而是从异教徒哲学家们的理论推演而来的。拉克丹蒂乌斯和奥古斯蒂努斯首先提出了这种新的理论,而耶稣及其门徒对此都未曾有过任何的说法。他们根据的是我已经批驳过的《费东》的观点,因此,信徒们以为自己在这个问题上遵循的是《福音书》的教诲,但实际上他们依随的是柏拉图的哲学。确实也是,在全部《圣经》中,你能在哪里找到一条禁止自杀的律条?或者找到对自杀的简单的批评?而在自杀的人的那些例子里,你就找不到任何一例受到人们谴责的,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还有,参孙的事例因他创造了向敌人寻仇的奇迹而备受赞颂。这个奇迹难道是因为要替罪恶辩护才出现的吗?这个因受美女诱惑而丧失气力的人,他重新获得力量之后,难道是为了去犯一项滔天大罪吗?难道上帝也想欺骗世人吗?

《摩西十诫》上有一诫:“你不可杀人。”

结果又如何呢?如果这一条应该严格执行的话,那就连坏人和敌人都不许杀了,可是摩西却让那么多人丧了命,他自己就没有照自己的训诫去做。如果有什么例外的话,那么第一个例外肯定就是赞同自杀了,因为自杀并不存在暴力和不公正的问题,而这两点正是使杀人成为罪行的唯一原因,另外,大自然也对之严加防范。可是,他们还要说:“你们得忍受上帝赐予你们的痛苦;把你们受的苦难变成一种功德吧。”这样实践基督教的教义的话,那可是把经给念歪了!人生来要受千般苦,人的一生就是一张受苦受难图,人似乎只是为受苦才出生的。在他所受的苦难中,他可以避开的那些苦难也是理智所要求他避开的,而从不违背理智的宗教,也赞同他这么做。可是,理智能使人躲避的苦难,与人不管愿意与否都不得不忍受的痛苦相比,简直是为数太少了!仁慈的上帝让人把不管自己是否愿意都得受的苦难变成一种功德,这种苦难就是众多的苦难中的一种。上帝接受他强迫我们奉献的贡品,以此让我们来世有所回报。对人的真正惩罚是大自然所强加的,如果人能耐心忍受所有强加于他的痛苦的话,那他就是在按上帝的旨意做了。但是,如果有谁因为能够再多做一点而引以为荣的话,那他准是个疯子,必须把他关起来,或者准是个骗子,必须严惩不贷。因此,我们应该毫不犹豫地躲避所有我们能够躲避的苦难,因为我们要受的苦还有好多好多哩。而生命一旦成为我们的一种痛苦时,我们就得毫不懊悔地抛弃它,因为这事我们自己可以做主,而我们在这么做时,既不冒犯上帝,也不冒犯他人。如果要敬献牺牲给天主的话,除了死而外,还有什么好奉献的呢?让我们把上帝通过理智的声音强加给我们的死亡奉献给上帝吧,把他向我们索还的我们的灵魂平静地归还到他的怀中吧。

这就是良知向所有的人宣示的那些一般的训诫,而且是经宗教认可了的169。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我们自己吧。您曾对我敞开心扉;我现在知道您的痛苦了,您比我忍受的痛苦并不少;您的痛苦与我的痛苦一样,都是无法治愈的,而且,因为荣誉的束缚比财富的束缚更加的无法动摇,所以您的痛苦就更加的无法治愈。我承认,您在坚忍不拔地承受着痛苦。美德在支持着您;再多走一步,它就把您解脱了。您敦促我忍受痛苦,那么,绅士,我就斗胆地要求您结束您的痛苦,而且,我要让您来判断,我们俩之间,谁对谁更重要。

为什么我们迟迟不迈这一步呢?反正这一步总是要走的呀!难道说我们硬是要等到老态龙钟,在生命对我们而言已失去其魅力之后,我们还要好死不如赖活着吗?还要苟延残喘,努力地,带着耻辱与痛苦地赖在人世间吗?我们现在正值生命力很强的时候,心灵的力量很容易就能让我们摆脱掉生命的羁绊,知道如何去死,而再往后,就只有哼哼唧唧地等着被夺去生命了。当我们感到活够了,盼望死的时候,应该当机立断,千万可别拖到死亡可怕地来到而自己又不愿意死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曾祈求上苍只让我活一个小时,如果我得不到恩准,我以后死的话,就会非常沮丧的。唉!真难割舍尘世之缘呀!速断速决才是最明智的!我感觉到,绅士,我们俩都有资格待在一个更加纯洁的地方,美德已经向我们指明了这个地方,而且命运也在敦促我们去寻找这个地方。愿我们之间的友谊,在我们生命的最后时刻,把我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啊!两个知心好友互相拥抱在一起,自愿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两个灵魂同时出壳,那是多么的畅快淋漓呀!在他们那最后时刻,还有什么痛苦,什么遗憾呀!在离开尘世之时,他们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呀?他们一起离去,他们没什么可依恋的。

第三部分 书信二十二 复信

年轻人,你让盲目的激动给迷惑住了。你说话要慎重,绝不可以征求意见之名行乱出主意之实。我没经历过你的那些痛苦,但经历了其他的一些痛苦。我心灵坚强,我是英国人,我知道应该如何死,因为我知道如何生,知道如何像个男子汉那样去忍受痛苦。我已经看见死之将至,但是我并不把死亡当一回事,所以我也不会去主动寻死。咱们还是来谈谈你吧。

没错,你对我是不可或缺的:我的心灵需要你的心灵;你的帮助会对我十分有用的;你的理智在我一生中的最重大的事情上,可以给我以启迪;如果我不利用你的理智,你能怪谁呀?你的理智现在在哪里呀?它变成什么样了?你还能干什么呀?你现在这种样子,还有什么用呀?我还能指望你帮我什么忙呀?失去理智的痛苦把你弄得既愚蠢又冷酷了。你不是个男子汉,你是个没用的人,如果我看不到你会变好的话,像你现在这种德行,我看世上就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差劲儿的人了。

只需拿你的信看看,就可证明我说的没错了。从前,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有良知、重真情的人。你的情感是真诚的,你看问题是正确的,我之所以喜欢你,并非出自个人所好,而是有所考虑的,是把这看作为自己培养智慧的一个方法。可是,现在,在你的这封自鸣得意的信中,我看到的都是些什么呀?满纸胡言乱语,强词夺理的诡辩,在你的理智迷乱中,完全表明了你内心的迷离不清,我若不是可怜你的糊涂,我才不向你指出这些来哩。

为了用一句话驳倒你的这些胡言乱语,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是相信上帝存在的,相信灵魂不灭的,相信人的自由的,那么,你想必并不认为,一个聪明人有了一个躯体,并偶然地被置于世上,只是为了活着,为了受苦,为了死亡吧?人生在世,也许应该有一个目的、一个归宿、一个道德标准吧?我请你明确地回答我提的问题,然后,我再逐行逐段地来谈你的信,我相信你会因为写了这封信而汗颜的。

现在,我们先不谈人们经常说得天花乱坠但从不遵循的那些一般性的格言,因为人们在执行过程中总是遇到某种特殊的条件,致使事情的状况发生极大的变化,因此人人都会觉得自己无须按照格言去做,而别人则应该照着去做。大家都很清楚,凡是提出一些一般性格言的人,都希望别人照着去做,而自己则是个例外。咱们再来说说你吧。

按你的说法,你是可以容许自己死的,对吧?你提出死的论据是怪诞的:因为你想死,就可以去死。你的这种论调肯定对坏蛋、恶棍们很合适,他们应该很感激,你为他们提供了理论武器,他们可以假说自己是受了诱惑,所以就能去干更多的坏事。当强烈欲望胜过了对罪恶的恐惧时,他们就动了恶念,也随之找到了干坏事的理由。

难道你真的可以结束生命吗?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已开始有所准备了。怎么!你来到世上就是什么事也不干的吗?上苍在赐予你生命时,就没有交给你一项任务去完成吗?如果你天黑之前,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剩下的时间,你就歇息吧,这是可以的,但是,得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如果天主让你汇报一天的所作所为,你怎么回答?你说说看,你将怎么回答他?你就回答说:“我勾引了一个纯洁的姑娘;我让一位朋友陷入了悲伤”?可悲的人呀!你把那个自称已活到头了的人给我找来,我倒要向他学习学习必须该如何生活了之后才有权抛弃生命。

你列举了人类的种种痛苦,你不厌其烦地讲述那些陈词滥调也不觉得脸红!你还说什么“生命是个坏东西”。那好,你就在各种事物中找找看,看看是否有什么好东西里没有掺杂着坏东西的。难道我们因此就可以说宇宙中没有一样好东西?你就可以把天生的坏东西与因偶然因素变坏的东西混为一谈?你自己也说过,人的被动生命是毫无意义的,那只是一个皮囊,人很快就会摆脱的,但积极的和有道德的生命将影响人的整个一生,其价值在于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生命对于暴发的坏人来说是一个坏东西,而对于不幸的诚实者而言,则是一件好东西,因为,问题不能从一时的变化去看,而应该从使它变好或变坏的事物的关系去看。总之,我想问问你,到底是些什么样的痛苦在逼使你抛弃生命呀?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假装客观地在罗列人类的种种痛苦,其实是不好意思说你自己的痛苦呀?相信我,别一股脑儿地把你的美德全都抛弃掉。你至少应该保持你从前的那种坦率,开诚布公地对你的朋友说:“我已经丧失了腐蚀一个正直女子的希望,所以才不得不做一个好人,但这样我倒不如去死。”

你厌烦继续活下去,因此便说:“生命是一个坏东西。”但迟早你将会得到安慰的,那时你就会说:“生命是一个好东西。”你说得倒是对的,但却并没明白其中的道理,因为除了你而外,什么也不会变的。因此,自今日起,你就得变;既然全部痛苦都源于你心灵的迷乱,那你就得改变你那放荡的爱,别因为懒得收拾屋子,就一把火把房子给烧掉。

你跟我说:“我感到痛苦。可受不受苦能由我决定吗?”首先,你这是改变了问题的性质,因为问题不是要知道你痛苦不痛苦,而是你认为活着是一件坏事。行了,既然你痛苦,那你就想法不再痛苦好了。让我们看一看有无必要为此而去死。

你应该审视一下与肉体痛苦的自然进程截然相反的心灵痛苦的自然进程,它们就像两种性质完全相悖的实体一样,完全相反。肉体的痛苦随着衰老而愈演愈烈,越来越严重,最后便摧毁掉这个终将死去的肌体。而心灵的痛苦则不然,一个不朽的质朴的存在的外表之短暂变化,会不知不觉地消失,从而使得这个存在保持着它那永远不会改变的原始形态。忧伤、烦恼、懊悔、绝望等都是一些持续不长的痛苦,不会永远在心灵中扎下根来,永驻不去的;经验一直在告诉我们,那种使得我们视痛苦为永恒的痛苦观是错误的。我还要告诉你,我无法相信,使我们堕落的种种恶习如同我们的忧伤一样是我们所固有的。我不仅认为它们会随着引发它们的躯体的消失而消失,而且我还坚信,活得越长久,就越能改变人,如果青春能维持数世纪之久,它就会让我们知晓,世上没有什么比美德更好的东西了。

不管怎么说,既然我们身体上的大部分病痛会不断地加重,那么,当身体上的剧烈疼痛无法医治时,一个人就可以自行处理他的身体了,因为他所有的官能都受到了病痛的损害,而且病痛又无药可救,他已无法再运用他的意志和理智了:他虽没死,但已不算是人了,通过自行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抛弃自己的躯体,因为这个躯壳已成了他的累赘,而且灵魂早已飞越而去了。

但是,心灵上的痛苦则不是这样,尽管它再激烈,总还是有药可治的。其实,是什么在使一种病痛难以忍受呢?是它的持续性。外科手术通常都要比所医治的病痛痛苦得多,但是病痛之痛是长期的,而手术的疼痛是短暂的,因此,人们宁愿忍受一时之疼痛。既然痛苦之所以难以忍受,是因为它持续时间长,那么持续时间不长的痛苦难道也需要进行手术吗?对于那些能自行消失的病痛,下猛药以治之是否理智呢?对于坚毅刚强、珍视年华的人来说,在两种摆脱痛苦的方法中,是选择一死了之呢,抑或是选择拖的办法?你应该等待,你的病是会被治好的。那你还有什么好要求的呀?

“唉!想到痛苦将结束,就更增加我的痛苦!”这才真是对痛苦的无聊的诡辩!这种大话,简直是既无情,又无理,也许还是别有用心的。既希望结束自己的痛苦,又怕痛苦的结束,这是什么荒谬的逻辑!即使发这种奇谈怪论的人,有谁会不愿意眼下先忍一下疼痛,以求病痛的解除呀?这就像是在伤口上划上几刀,让伤口结痂一样。如果痛苦会有一种魅力,使得我们喜欢痛苦的话,那么,用剥夺生命来解除痛苦,不就立刻把我们对未来的一切担心全都解决了吗?

好生想一想吧,年轻人,对于一个不朽的存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又算得了什么?痛苦与欢乐就像影子似的,一闪而过;人生苦短,生命本身并无价值,它的价值在于如何去使用它。只有人所做的善事可以留存,因此,行善才能让生命有其价值。

你别再说什么活着对你来说是一件坏事了,因为活着能否成为好事,只取决于你自己,如果说活了这么多年是一件坏事的话,那这更是你应该继续活下去的一个理由。你也不要再说什么你可以死了,因为这等于说,你可以不用做人了,你可以反抗创造你的造物主了,你可以不用达到做人的目的了。你在说你的死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你想过没有,这种话,你对你的朋友也敢说得出口?

你的死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我明白了,你并不把你不顾我们而死当成一回事,你对我们的遗憾不以为然。你蔑视友情,所以我也就不再跟你谈什么朋友的权利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更珍贵的东西让你别抛弃生命吗?

如果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因为很爱你,所以你死这人也要死,而且此人认为你不幸福,自己也不幸福,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你也认为没有什么义务可言吗?你这些可恶的计划执行了之后,不就把一个经过那么多苦斗之后,才恢复了当初天真心灵的平静给扰乱了吗?难道你就不怕把这颗温柔的心灵上那尚未愈合好的伤口给重新揭开吗?在使这个世界以及道德失去其最美丽的光彩时,你就不怕你的死会带来另一种更加残酷的损失吗?你就不怕你死后她尚留在人间,她心里会有着比活着更难以承受的悔恨心情吗?忘恩负义的朋友,薄情的情人,你是不是总在考虑自己呀?你是不是光想着你自己的痛苦呀?对曾是你最亲爱的人的幸福你竟然漠不关心吗?你就不能为了那个愿与你一起死的女人活下去吗?

你谈到了当官的人和当家长的人的义务;你认为自己并未被强加这些义务,就以为自己什么义务都没有了。可是,你的存在、你的才华、你的智慧都是社会赋予的,而又是属于自己的祖国的,还有那些穷苦人也非常需要你,难道你对社会、祖国和穷苦人就一点义务都没有吗?啊!你可真够精的!在你列举的那些义务中,单单忘了你做人的和作为公民的义务。那个拒绝为外国君主卖命、声称自己的血应为祖国而抛洒的道德高尚的爱国者今在何处?他现在是否正想绝望地抛弃生命以对抗律条?律条,律条,年轻人啊!一个智者能蔑视律条吗?苏格拉底虽蒙冤受屈,但出于对法律的尊重,而不愿走出监狱,可你,为了毫无道理地摆脱生命的羁绊,竟然不惜违犯法律,还口口声声地说:“我伤害谁了?”

你想引经据典地来证明自己这么做是对的,还竟然跟我提起几个罗马人的名字!你,提罗马人!你也敢提这些著名的罗马人的名字!你告诉我,布鲁图斯是因失恋绝望而死的吗?卡东是为了他的情妇而亡的吗?你这个渺小而软弱的人,你能与卡东相提并论吗?你说给我听听,在那个高尚的灵魂与你的灵魂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啊!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你给我闭上嘴吧。我担心褒扬这个伟人反而污损了他的一世英名。闻听此人圣洁而威严的名字,每一个有道德的朋友都会钦佩得五体投地,静默地追思这位人类最伟大的人。

你真是举错了例子!如果你以为罗马人一旦认为生命成了他们的累赘,他们就认为自己有权抛弃自己的生命的话,那你可是把他们想得太卑劣了!你看看共和国昌盛繁荣的辉煌时期吧,找找看,是否可以找得到一个有道德的公民,即使在遭受了天大的不幸时,就这么轻易地摆脱了自己义务的重负。雷居吕斯返回迦太基时就预见到苦难在等待着他,但他是否一死了之了?在弋第乌姆受辱时,波斯图来乌斯若想采用这种办法,难道还找不到借口吗?对于瓦隆执政官失败之后,为了活下去所作的种种努力,连元老院不也是称颂备至么?那么多的将军缘何不顾奇耻大辱,而且想死又极其容易的时候,却甘愿落入敌人之手?那是因为他们深深地懂得,他们的血、他们的生命、他们最后的一口气是属于祖国的,即使受尽折磨和羞辱,也绝不应背离这个神圣的义务。但是,当法律遭到践踏,国家受到暴君蹂躏的时候,公民们就恢复了自己的天赋自由以及支配自己的权利。当罗马帝国不复存在时,罗马人可以决定弃世:他们已经履行了自己在尘世间的职责;他们已经没有祖国了;他们有权支配自己,有权赋予自己已不再能奉献给祖国的那种自由了。他们在把自己的生命用来报效奄奄一息的罗马帝国,并为维护法律而战斗之后,像他们曾生活过的那样,义无反顾地、大义凛然地死去。他们的死仍被看做是对罗马英名的一种奉献,以便使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为篡位者效力的人,不辱真正的公民的头衔。

可是你呢?你又是怎么样的人呢?你奉献了什么?你以为你可以用你的默默无闻来为自己辩解吗?你可以借口软弱就不必尽自己的义务吗?你可以借口自己在自己的祖国既无名气又无地位,就可以不受法律的约束了吗?在你本应把自己的生命用于为你的同胞服务时,你竟敢大言不惭地谈起死来!你要知道,你所考虑的那种死是可耻的,是见不得阳光的,是对人类犯下的一个盗窃行为。在弃世之前,你得把受之于人类的东西还给人类。你竟然说什么“我无所牵挂……我对这个世界毫无用处……”。你真是昙花一现的哲学家!难道你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每走一步,都会发现有义务要尽,而且,每一个人,只要是活着,对人类都是有用的?

你听我说,糊涂的年轻人,我很珍视你,我对你的错误很同情。如果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有这么一点点美德的话,那你就快来我这里,让我教给你如何热爱生活。每当你想摆脱生命时,你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让我在死之前,再做一件善事吧。”然后,你就去找一个需要接济的穷人,找一个需要安慰的受苦人,或者是找一个需要你保护的受压迫的人。你就把那些见到我就害怕的不幸的人带到我这里来;你不用担心这么做会让我破财损名;把我的钱拿去,花光,就说我是个阔人好了。如果今天我的这番话能够把你挽留于世,那在明天、后天,以至你的一辈子,它也能把你给留住的。如果它还是留不住你,那你就死好了,因为你是个坏人。

第三部分 书信二十三 自爱德华绅士

亲爱的朋友,今天,我无法像盼望的那样前来与您相会,人家还要让我在金辛顿再多留两天。宫廷中的人干事很努力,但却不见效果,而事情办了一件又一件,但件件都办不完。让我滞留于此都一个星期了的那件事情,其实两个小时就可以弄完的,但是,大臣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装作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所以他们对我总是一拖再拖的。尽管我已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了,但这并未让他们就不拖拖拉拉的了。您是知道的,宫廷不适合我。自从我们相处在一起以来,我愈发地忍受不了宫廷生活了,我宁愿与您一起忧愁烦恼,也不愿让这里的成群奴仆搅得心烦。

然而,在同这帮碌碌无为的人的交谈中,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它与您有关,只要您愿意,我就想法安排您去。我发现,您在与痛苦作斗争时,既感到痛苦又感到需要抗争。如果说您愿意活下去,并治愈好自己的伤痛的话,那至少并不是因为荣誉和理智在这么要求于您,而是为了取悦于您的朋友们。亲爱的朋友,这还不够:必须恢复对生活的兴趣,以便很好地履行义务;如果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的话,你将一事无成。我们彼此都白费了许多口舌;光靠说理是无法使您恢复理智的。必须用许多既新颖又震撼的事情来吸引您,把您从您心中只关注的那件事上拉出来。为了使您清醒清醒,必须让您走出自我,只有在一种积极的生活的激荡下,您才可能恢复平静。

现在有一件不可小视的事情,不妨试一试。事关一件美好的大事,是百年未遇的。您只要愿意,就可以去做,并能在其中发挥作用。您将看到可能让人们感到震惊的最大的场面;您那喜欢观察的兴趣也将有所满足。您的工作会是很体面的;除了您所具有的才能而外,它只要求您要有勇气和身体健康。您将在工作中发现,危险多于麻烦,因此,它就更加适合您去做。再说,干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今天,我也只能跟您说这么多了,因为这个计划正在拟订,尚处于保密阶段,我也不十分清楚。我只想补充一句,如果您忽视这个罕见的大好机会的话,您可能就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而且您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已吩咐送这封信的邮差了,让他无论您在什么地方,都得找到您,没得到您的回音,就绝不许回来。这是因为此事很急,我在离开此地之前,必须答复人家。

第三部分 书信二十四 复信

就照您的意思办吧,绅士。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完全听您的。在等着有幸为您效劳时,我至少要唯您之命是从。

第三部分 书信二十五 自爱德华绅士

既然您同意我的想法,那我就立刻把刚刚决定了的事告诉您,并按照我担保您时所得到的授权,告诉您是怎么回事。

您知道,一支五艘战船的舰队,刚刚在普利茅斯装备完成,正准备扬帆起航。指挥这支舰队的将是乔治·安森先生,他是一位机智勇敢的军官,是我的老友。该舰队将前往南海,然后,穿过勒美尔海峡,经东印度返回。因此,您会发现,这几乎是绕地球一圈了。这次远航估计得将近三年的时间。我本可以给您登记为志愿兵,但是,为了让您在船员中能受到更多的尊敬,我让人给您加了个头衔——登陆部队工程师。这样做对您更合适,因为工程学曾是您的第一志愿,我知道您年轻时学过工程学。

我打算明天回伦敦去,两天后我将带您去见安森先生。在这期间,您想一想该带些什么东西,需要带些什么工具和书籍,因为起航在即,命令一到即开船。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上帝保佑您这次远航安然无恙地归来,身心均健康,等您归来之后,我们再相见,并且永远不再分离。

第三部分 书信二十六 致德·奥尔伯夫人

亲爱的美丽的表姐,我要出发去环游世界了;我要去另一个半球寻找我在这个半球所未能享有的平和宁静。我真是疯了!我要去五洲四海漂泊,但却无法找到一处能让我的心灵平静的地方;我要跑到世界尽头去寻觅一处我得远离你们的避难之所!但是,必须遵从一位朋友、一位恩人、一位父亲的意愿。我明知创伤无望治愈,但我至少得有想治愈的愿望,因为朱丽和道德在要求我这么做。再过三个小时,我就要去海上受波滚浪涌的摆布了;再过三天,我就见不到欧洲了;再过三个月,我就在永远怒涛汹涌的一些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大海上了;再过三年,也许……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们,心里好生恐惧呀!唉!最大的危险是潜在我的心底里的,因为,无论我们命运如何,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发誓,我要么堂堂正正地再在你们面前出现,要么你们永远也不会再看见我。

爱德华绅士回罗马时,会顺路把这封信交给您的,他会把我的近况告诉您的。您是了解我的心思的,因此,有些事他就是不说,您也很容易地就会猜得到的。既然您了解我的心思,那么,有些事我就是不说,您也可以判断得出来的。啊!绅士,您会亲眼看到我将如何去做的!

您的好友同您一样有幸要做母亲了!她应该为人妻为人母吗?……狠心的苍天啊!……唉,我的母亲大人呀,为什么上苍一怒之下赐予您一个儿子呀?

我感觉到了,是该结束了。永别了,两位可爱的表妹。永别了,两位无与伦比的美人儿。永别了,两颗纯美、圣洁的心灵。永别了,两位形影不离的温柔女友、两位举世无双的好女人。你们两人都堪称是对方唯一珍爱的人,你们就互相关心对方的幸福吧。请你们有时候能够多少回想一下那个不幸的人,他一直只是为把自己的心思用在你们的身上才活在世上的,而他从远离你们时起,就将不再像是一个大活人了。万一……我听见号角声和水手们的喊叫声了;我看见风刮起来,船帆扬起了。我该上船了,我该出发了。浩瀚的大海,辽阔的大海,你也许将把我吞噬,但愿我能在你的汹涌波涛中让我激动不安的心灵恢复宁静。

第四部分 书信一 德·沃尔玛夫人致德·奥尔伯夫人

你走了这么久也不回来!你老这么来回地跑,我真受不了。你回到你本该常待着的地方来,路上得浪费多少时间,更糟的是,来了又得走!一想到一见面马上就又得分手,把在一起的高兴劲儿也都一扫而光了。你不觉得这么轮番地在我家在你家,对谁都没劲儿吗?你就一点儿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让你既管这家又管那家吗?

亲爱的表姐,我们该如何是好?我们没剩多少时间可以浪费的了,可我们却把多少宝贵的时光给丧失了呀!一年又一年的逝去;青春开始离我们而去;生命在衰退;生命把短暂的幸福送到我们的手里,可我们却不注意好好地享受!你还记得我们还是姑娘时的那段时光吗?还记得那长大之后再也见不到了的美丽快乐的童年吗?童年一去不复返,心里想忘掉却又忘不了。有多少次,我俩不得不分别几天,甚至几个小时,我们便相拥相抱着凄凄切切地说:“唉!如果将来我们能自己做主的话,我们就永远不再分开!”现在,我们能够自己安排自己的时间了,可我们一年中竟有半年无法相见。怎么!我们难道不像以前那么相爱了吗?亲爱的好友,我们两人全都感觉到,相处日久,习惯已成,再加上你对我的关心,使我们相互依恋之情更加牢不可分。对我来说,你不在身边,我是越来越觉得受不了了,一时半会儿见不着你,我就六神无主,没法活了似的。我们之间友谊的这种发展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自然,是我们的环境和我们的性格促成的。随着年岁的增长,所有的感情都凝聚在一起了。我们每天都在失去某些我们曾经所珍爱的东西,而且失去了就补不回来。一个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的,直到最后只知道爱自己,在死之前,就不再有什么感情了,犹如行尸走肉。但是,一个重情的人却是在使出浑身解数来对抗这种提前的衰亡的:当手脚感到冷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周围所有的天然热量聚集起来,失去的越多,他就聚集得越多,他可以说是在通过与其他所有的事物的联系,来紧紧攥住那最后的一样东西。

我觉得我体验过这种感觉,尽管当时我还年轻。唉!亲爱的朋友,我那可怜的心曾经那么的爱过!我早早地就已经心力交瘁,可怜的心已经提前衰老了;许许多多不同的爱充盈在心中,不堪重负,已经再无空隙可以容纳新的爱了。你亲眼目睹了我从姑娘到女友,到情人,到妻子和母亲的全过程。你知道我是对这些头衔全都喜欢的。这些关系中,有几个已经断了,其他的一些也已经松弛了。我的母亲,我那善良仁慈的母亲已不在人世,我只有流着眼泪缅怀她的份儿了,最温馨的天然的感情,如今我只能享受一半了。爱情也已熄灭,永远地熄灭了,留下的是永远也填补不上的一个空位置。我们已经失去你的那位善良的好丈夫,我把他看做是你的另一半似的一直在爱着他,他无愧于你的温情和我的友谊。如果我的儿子们再长大一些,母爱也许会填补上这些空缺,但是,这种爱与其他所有的爱一样,是需要沟通的,一个母亲能从四五岁的孩子那儿期待什么回报呢?我们要爱我们的孩子很久,然后他们才会感觉到我们对他们的爱,继而才会爱我们的。可是现在,我们是极其需要向一个能理解我们的人说我们是多么地爱他们呀!我的丈夫是理解我的,但他并不很赞成我这种爱法;他脑子里的想法与我的并不一样,他对孩子们的爱太理性;我希望他对孩子们的爱更加强烈,胜过我对孩子们的爱。我需要一位女友,需要一位像我一样疼爱我的孩子和她的孩子的母亲。总而言之,做了母亲之后,我就更加需要你的友谊,让我可以不停地谈论我的孩子,而又不让人家厌烦。当我看到你那么疼我的小马尔塞兰时,我就高兴得不得了。当我亲吻你的女儿时,我感觉是在拥抱你。这些话,我们说过不知有多少遍了;看见我俩的小鬼们在一起玩耍时,我俩那紧密相连的心就把他们给融汇在一起了,分不清他们三个哪一个是你的孩子哪一个是我的孩子。

不仅如此,我还有一些充足的理由希望你经常在我的身边,你不在身边,无论怎么说,都是够狠心的。你想想我为掩饰一切而躲来躲去吧,想想我对几乎相处六年之久的那位世上最亲爱的男人的那种一直矜持的态度吧。我那可憎可恶的秘密越来越重地压在我的心头,似乎每天都更加的挥之不去。我越想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我就越是谨小慎微地守口如瓶。你想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在丈夫的怀抱里,却心怀鬼胎,疑虑重重,谎话连篇,不敢向拥有她的男人敞开心扉,为了让他心气平静而把她生活中的一半事情隐藏起来,这日子该怎么过呀?上帝呀!我这是在向谁隐瞒我最秘密的那些思想,隐瞒他还以为很满意的我的内心世界呀?我这是在向德·沃尔玛先生隐瞒自己,在向上苍本应让他娶一位贞洁少女以回报他的美德的优秀的丈夫隐瞒自己。欺骗了他一次,以后每天都得欺骗他,结果,我就总感觉到自己不配接受他对我的种种关心爱护。我的心不敢接受他任何的钦佩表示;他最温情的爱抚使我羞惭,而他对我所有的尊敬与钦佩的表示在我的良心上反而都成了对我的鄙夷与责难。我最难受的是心中老在想:“他尊敬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而不是我。唉!如果他了解我的话,他就不会这样对我了。”不,我不能再忍受这种可怕的状态了。每当我单独与这位可敬的男人在一起时,我就准备要跪倒在他的面前,向他忏悔我的错误,在他面前痛苦而羞愧地死去。

然而,自开始时就让我欲言又止的种种原因每天都在增加新的分量,我每每觉得应该和盘托出的理由,反而又成了我沉默不语的理由了。考虑到我的家庭的那种平静祥和状态,我就不无恐惧地会想,只要说出一句话来,就有可能在家庭里造成无法消除的混乱。六年来,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我怎么能把一个如此通情达理、心地善良的丈夫的平静生活搅乱了呢?他可是对自己的妻子百依百顺的呀!他可是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的呀!我怎能使家庭不和,从而让一位因他女儿和他朋友的幸福而眉开眼笑的父亲的晚年受到损害呢?我怎能让我可爱的有前途的孩子们落到无人教育或受到不完善的教育的地步呢?我怎能让他们成为他们父母不和的可悲的牺牲品呢?我怎能让他们目睹他们因嫉妒而不无道理的大发雷霆的父亲和因自己的过错而整天痛哭流涕的有罪的母亲之间的争吵呢?我知道德·沃尔玛先生是很敬重自己的妻子的,可是,如果他不再敬重她了之后,我知道他会怎么样呀?他之所以那么温良恭谦,也许是因为还没有遇到什么让他暴跳如雷的事情。也许他平时因没什么由头才这么温顺,而一旦遇到事情也是会暴躁到极点的。

如果说我对自己周围的人是百般敬重的,那么我就不该对自己也多少有点尊重吗?六年的循规蹈矩、安安生生的生活就一点也不能消除年轻时的错误吗?难道就非要让我因一个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痛悔的错误去受惩罚吗?我的表姐,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一想到过去的事,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它使我感到耻辱,竟至让我丧失掉勇气,我是个对羞耻极其敏感的人,一想到往事,就一下子跌入绝望的境地。婚后的这几年是我不得不审慎对待以使自己心里踏实的一段时间。我目前的状况倒是启迪了我的信心,但是一些讨厌的回忆却总想把我的这份自信夺走。我想要以我认为已在我身上恢复了的荣誉感充填我的心灵。为人妻为人母的身份升华了我的心灵,并支撑着我去对抗因少女时的过错而产生的悔恨心态。当我看见孩子们和他们的父亲围绕在我的身边时,我感到我的周围洋溢着美德;他们把我心中的对往昔过错的懊悔全都驱除了。他们的天真无邪挽救了我的清纯;他们在使我变好的同时,让我更加的疼爱他们;我对所有损害正直诚实的事都感到极其厌恶,以致我很难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以前会把正直诚实置诸脑后的同一个人。我觉得自己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对现在的我极其有信心,以致我差一点就认为我要说的事像是与我无关似的,差一点就认为我不一定非要说出来不可。

这就是你不在我身边时,我的那种心里没底儿、焦虑不安的状态。你知道这种状态有一天会出什么事吗?我父亲不日将前往伯尔尼,并决心等到看见那件旷日持久的诉讼案件有了结果才回来,他不希望这件事给我们留下麻烦,而且,我想他也不相信我们有兴趣把这场官司继续打下去。在他动身之后到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将独自与我丈夫在一起,我感到我将几乎不可能不把我心中的那个要命的秘密说出来。你是知道的,当我们有客人来访时,德·沃尔玛先生总是躲出去,独自一人在附近散步;他去同农民们聊天;他去了解农民们的近况;他去观察他们地里庄稼的长势;必要时,他会给他们出出主意,还掏钱接济他们。但是,就剩我和他两人时,他只是同我一起散步,很少离开他的妻子和孩子们,而且还十分天真地跟他们一起做游戏,这时候,我感觉他比平时更多了这么一点柔情。每当享受这种天伦之乐的时候,都是十分危险的,使我无法继续守口如瓶,他亲自给我提供了和盘托出的机会,而且总是话中有话,像是在鼓励我说出心里话来,不会出什么事的。我感觉到了,我迟早都得把心里的事说出来给他听的,但是,既然你要我俩之间协调一致,而且必须慎之又慎,那你就快回来吧,别一走就这么长时间,否则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我亲爱的朋友,这事就谈到这里为止了;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的事情得跟你说一说。你不仅在我同孩子们和丈夫在一起时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独自悲叹你的可怜的朱丽时,尤其需要你。我一孤独,就很容易出事,因为我会觉得孤独一人时更清静,而且有时不自觉地在故意寻找这种清静。你也知道,这并不是说我心里还在念着往日的伤痛;不是的,那份痛已经治愈了,这一点我感觉得很清楚,是确定无疑的;我敢说我是很有道德的女人。我害怕的并不是现在,而是过去的事在折磨着我。有些往事,回想起来,如在眼前,十分可怕。我因回忆往事往往变得很软弱;我不好意思哭出声来,可是,越是这样就越是想哭。我流出的是同情的、悔恨的、遗憾的眼泪,与爱情毫不相干。对我而言,爱情已不再有意义了,可是,我却因它们造成的伤痛而悲泣,我为一个因一时头脑发热干出蠢事,也许还会为因此而送命的男人的命运而流泪。唉!他想必是已经在这次因绝望而参加的危险远航中死去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即使走到海角天涯,他也会捎信给我们的;他这一走都已经四年了。据说,他所在的那支舰队遇上了无数的风险,损失了四分之三的船员,有多艘船只沉没,剩余的人与船的命运如何,尚不得而知。他死了,他已不在人世了,我心中有此预感。这个不幸的人跟其他人一样,难逃一死。大海、疾病以及更加残酷得多的忧伤,会夺去他的性命的。一个在世上曾一度闪亮的有才华的人就这样逝去了。他看不到我因造成一个诚实的人之死而受到良心的谴责了。唉!亲爱的表姐,你的心灵是多么的纯洁呀!……他是多么的懂得爱呀!……他是应该活在人世间的呀……他将呈献给天主的是一颗柔弱的心灵,但却是一颗完美的、热爱美德的心灵……我徒劳无益地在驱散这些忧伤的念头,但是它们驱之不去,不一会儿又回到了我的脑子里。你的朋友我需要你的关切来驱除或斩断它们。既然我忘不了那个不幸的人,那我宁愿与你一起聊聊他,而不愿独自一人去思念他。

你瞧,我需要你同我在一起的理由可谓不少啊!你比我聪明,比我幸福,即使你没想到我的这些理由,难道你的心就没感觉到有此需要吗?如果你真的不愿再婚,对你的那个家也不太满意,那么,有哪一家比我这儿更适合你的呢?对我来说,得知你在你那个家里的情况后我很难过,因为,尽管你不告诉我,但我了解你在那里的生活状况,我也绝不相信你在克拉朗跟我们装出来的那种开心快活样儿。你曾狠狠地责备我生活上的过错,这一回,我要对你的一个很大的缺点进行指责了,那就是你总是把痛苦藏在心中,暗自疗伤。你藏着掖着,让自己痛苦伤心,好像在你的朋友我的面前哭泣很难为情似的。克莱尔,我不喜欢你这样。我绝不像你那样不公平;我绝不指斥你悔不当初的心情;我不希望你两年之后,十年之后,或今后一辈子都不再思念那么温情的一个丈夫,但是,我要责备你把你最美好的时光用来同你的朱丽一起哭泣之后,却不让她也来享受与你一起哭泣的温馨,不让她用真诚的泪水来洗涤她曾在你怀里痛哭的羞愧。如果你讨厌哀伤痛苦的话,那你可是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痛苦了。如果你能苦中作乐的话,那为什么不让我也分享一点这种乐趣呢?难道你不知道心灵的沟通能够给悲伤的人带来一种我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温馨与感动吗?而这又是快乐的人所体会不到的。友谊难道不是专门给予不幸的人,让他们可以减轻自己的痛苦,得到慰藉的吗?

我亲爱的,这就是你本应该考虑的问题,另外,我还要补充一句,我劝你来我这里,不光是以我个人的名义,而且还以我丈夫的名义。我多次发现他对像我们两人这样亲密的朋友竟然不住在一起,非常惊讶,甚至几乎很生气。他很肯定地对我说,他跟你本人也讲过这事,而他这个人从来不是个信口雌黄的人。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这番道理将做出何种决定,但我有理由相信你的决定会如我所企盼的。不管怎么说,我的主意已定,而且绝不更改。我一点儿也没忘记你想跟我去英国的那段时间。我无可比拟的朋友,现在轮到我跟你走了。你是知道我对城市生活的厌恶的,我是喜欢乡村生活的,喜欢田间劳作,而且,在此待了三年后,我很想念在克拉朗的家屋。你也知道,搬一次家该有多大的麻烦,而且,老这么搬来搬去,我父亲也会很烦的。好吧!如果你不愿意离开你的那个家,不愿意来此掌管我这个家的话,我决定在洛桑置一所房屋,举家前往,与你住在一起。请你就此事好好安排一下,这是天遂人愿的事。我的心灵、我的义务、我的幸福、我保持住的荣誉、我失而复得的理智、我的处境、我的丈夫、我的孩子,还有我自己,都是你给的。我所有一切好的东西全都源自你,我周围的一切无不让我想到你,没有你,我就一无所有。快来吧,我至爱的朋友,我的保护神,你快来保护你的伟业,快来享受你的善果。让我们只有一个家吧,如同我们只有一个灵魂好更珍爱它一样。你将监督对我的孩子们的教育,我则监督对你女儿的教育;我俩分担母亲的职责,我们会因此而更加快乐的。我们将把我们的心一起奉献给那位通过你的关怀帮助而净化了我的心的天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已不再有什么可希冀的东西了,所以我们将在纯洁与友谊的怀抱中平静地期待着来世。

第四部分 书信二 复信

我的上帝!表妹呀,你的信给了我多大的快乐哟!你这个可爱的说教者呀!……可爱倒是不假,但说教者么……夸夸其谈而已。有些话并不新鲜。那个雅典的建筑师……那个高谈阔论者……你很清楚……在你那个老普鲁塔克的书中……夸大其词的描述,巍峨壮观的殿堂!……当他把话说完了后,另一个人就来了;一个很古板的人,神态质朴、严肃、端庄……就像你表姐我克莱尔所说的那样的一个人……他用苍白、缓慢,甚至还带点鼻音的声音说道:“他所说的,我将照做。”他一说完,掌声响起。别了,夸夸其谈的人。我亲爱的,我们就是那两个建筑师;所说的圣殿就是友谊的圣殿。

让我们稍稍概括一下你对我说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吧。首先,我们彼此相爱;其次,我对你来说不可或缺;再其次,我也需要你;再然后,鉴于我们可以自由地在一起生活,所以我们就必须在一起生活。可这一切都是你独自一人想出来的!我不说瞎话,你真是个雄辩之才!那好吧!让我来告诉你,当你在构思这封伟大的信件时,我却在忙些什么吧。然后,你自己去判断一下,是你说的事情重要呢,还是我做的事情重要。

当我刚失去我的丈夫时,你就填补了他在我心中留下的空缺。他活着的时候,他同你一起分享着我心中的爱;自他走了之后,我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依据你对母爱与友谊的协调一致的看法,就连我女儿对我们来说也都是一条纽带。不仅如此,自这时起,我就决定和你一起度过我的余生,但是我制订了一个更加庞大的计划,为了把我们两家合并成为一家,假若各个方面的条件都合适的话,我就想让我的女儿有一天能许配给你的大儿子;当初我们是说着玩的,让他当我女儿的丈夫,但我当时就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总有一天,干脆就把这个头衔给了他。

我心里这么打算着的时候,我首先就努力地消除一连串的错综复杂的障碍;而当我筹集了不少的钱来结清未了结的事情的时候,我就一心想着把我女儿的那份财产变成可靠的不会引起诉讼的证券。你是知道的,我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一些怪诞的想法,而在这件事情上的疯狂念头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我心中暗想,哪一天早上,我走进你的房间,一只手拉着我女儿,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皮夹子;一边嘴里说着祝福的话语,一边就把母亲、女儿和她们的财产,也就是我女儿的嫁妆,交到你的手中。我想跟你说:“你就照着对你儿子的利益有利的方式管教她吧,因为从今往后,这都是他的和你的事情了,我就不再多掺和了。”

我心里装满了这个美好的计划,所以必须找个能帮我实践这一计划的人说道说道。那么,你就猜猜看,我选中了谁来倾吐我的心思。是一个叫德·沃尔玛的先生,难道你根本就不认识他?你一定会很惊讶,怎么会是我的丈夫?没错儿,正是你丈夫,我的表妹。正是那个你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对他隐瞒了不能让他知道那个秘密的人,可是他却已经知道要办一件很可能让你听了非常高兴的事。这就是那几次我和他秘密谈话的真正话题,可你还特滑稽地在生我们的气哩。你瞧,这些做丈夫的,多么善于藏事。可他们却老是指责我们会藏着掖着的,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对你有着更高的要求。我看得很清楚,你也在思考着与我同样的计划,但是,你却把它藏在心里,就像那种随着事情的进展,一点一点地披露自己的感情的女人似的。由于我总想给你一个更大的惊喜,我便想让他提出我们两家结为亲家时,要表现得不很赞成的样子,要对此事颇为冷淡。但是,他当时对这事的回答我已牢记在心,而且你大概也记得很清楚,因为我觉得,自从世界上有了丈夫以来,还没有哪一个丈夫说过这样的话的。他是这么说的:“小表姐,我了解朱丽……我非常了解她……也许超过了她的想象。她心地太善良了,以致让人没法反对她所希望的事,而且她又太重感情,所以也没人会做出什么伤她心的事。自我们结婚五年以来,我自信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伤她心的事。但愿我直到死也别做什么伤她心的事。”表妹,你好生想一想吧,你老在无端地想着扰乱其宁静的丈夫是个多么优秀的人呀。<strike>wwrike>

就我而言,我心不细,或者说我更多地相信的是你的温柔体贴,因此,我自然而然地就没有好好地考虑你心中常常牵挂着的那件事,结果,你因为不好责备我心里没有你,就以为我想再婚,而且,以为我虽然很爱你,但更想再找一个丈夫。其实,我可怜的表妹,你看到没有,你的内心活动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的。我猜得出你的心思,我看得透你的内心世界,我能知晓你心底里的秘密,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这么喜欢你。我觉得你的这种把假象当真时的无伤大雅的疑虑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巧妙地装成个风流寡妇,以此来蒙骗你。扮演这种角色我倒是不缺这方面的才华,只是心中有所不愿而已。我惟妙惟肖地装出这种撩拨人的样子,结果有时还真的耍了好几个年轻自负的家伙,心里倒是很高兴的。你完全被我骗住了,以为我正准备找一个接替者,来替代那个世上再也难以寻觅到的优秀的男人。但是我又太坦诚了,无法老这么装下去,而且,你很快也知道我已没有那种心思了。现在,为了想让你心里更加的踏实,我把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真实想法讲给你。

在我做姑娘时,我就不知多少次地对你说过,我一点儿也不适合为人妻。如果我自己能做主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但是,作为女人,要获得自由,就得先做奴隶,只有从当奴婢开始,有一天才会成为女主人。尽管我父亲并没难为我,但是我在家里总感到不顺心。为了摆脱出来,我便嫁给了德·奥尔伯先生。他是一位极其老实又极其爱我的人,因此我也随之真心实意地爱他了。经验使我对婚姻的看法比原先所想的大为好转,彻底消除了女管家莎约特给我留下的那些印象。德·奥尔伯先生使我过得很幸福,而他却无怨无悔。要是换了另一个男人,我仍然会尽我做妻子的义务的,但我也许会让他感到不满意的。我感到只有嫁给这样的一个男人,才会使我成为一个好妻子。你会想象得出,我正是对这一点有所不满吗?我的表妹,我们因为爱得太深,彼此反而并不快活了。一种淡淡的友情也许会更加让人癫狂;我宁愿要这样的一种友情,我觉得,我宁可活得没这么满意,而能更经常地开怀大笑。

此外,还有你的情况给我造成的焦虑不安也让我高兴不起来。我用不着再跟你提及你那放纵的激情给你带来的种种危险。我一想起这些危险来,便感到浑身发颤。如果你只是自身有性命危险的话,也许我还不至于愁得一点欢乐的心情都不剩了,可是,我当时心里真是又愁又怕;直到我看见你结婚之前,我真是没有片刻真正地高兴过。你了解我的痛苦,你感受到了我的痛苦。我的痛苦大大地震撼了你的那颗善良的心;我将永远祝福你也许是因回心转意,一心向善所引发的泪水。

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之下,同我丈夫度过了我们全部的婚后生活。你想想看,自从上帝把他从我身边夺走之后,我是否还有可能希望另外找到一位像他那样称心如意的郎君,我是否还会打算改嫁?不,表妹,结婚是一件过于严肃的事情,它的这种庄重严肃性与我的性情毫不相符。它严肃得令我忧心忡忡,难以适应,更不用说它的种种麻烦简直让我难以忍受。你是很了解我的,你想一想看,长达七年之久,我连畅快地笑上短短的七次都没有过,这种关系我还能看重吗?我不愿在年仅二十八岁时就像你那样做一个老成持重的主母。我现在是一个很讨人喜欢、还有人要的小寡妇。我觉得,如果我是个男人的话,我就这么怡然自得地生活好了。让我再嫁人么,那就算了,我的表妹!你听我说,我真的很怀念我那可怜的死鬼。我真愿意折去一半的寿命去同他生活在一起。不过,如果他能回到人间,我觉得我再要他的话,也只是因为我已经嫁给他了。

我刚才已经把我的真实想法全告诉你了。如果说,尽管得到了德·沃尔玛先生的帮助,我也未能付诸实践的话,那是因为我困难重重,我越是想克服这些困难,它们似乎变得愈来愈大。不过,我的热情未减反增,我希望在夏天过去之前,就能与你团聚,共度余年。

接下来,我还要对你责备我向你隐瞒自己的痛楚,并离你远远地在偷偷哭泣的事申辩几句。这事我并不否认,我在这儿的美好时光全都用在这事上面了。每当我回到家里,无不发现那个使我觉得这个家是那么宝贵的人所留下的痕迹。我每迈一步,我每看一物,无不发现他善良、温柔的心灵所留下的痕迹。你想一想,每到此时,我的心情能不激动吗?当我在这里时,我心中感到的全都是我所失去的东西,而当我在你那儿时,我所看到的只是我所残留的东西。你能把你对我心情的影响反而说成是我的罪过吗?如果说你不在我身边我就哭的话,如果说你在我身边我就笑的话,那么这种差异源自何处呢?你真是忘恩负义呀!这是因为你什么事情都给我以慰藉,而当我有了你的时候,我就不会因任何事情而痛苦了。

你对我们往日的情谊说了许多赞颂的话,但是,我无法原谅你竟然忘了提最让我感到光荣的那一点。也就是尽管你胜过于我,但我仍然喜欢你。我的朱丽,你天生是领导别人的人。你的权威是我所知晓的最绝对的权威,它甚至一直延伸至他人的意志,这一点我比谁都深有体会。这是怎么搞的,表妹?我俩都热爱美德;诚实对我俩同样都是很珍贵的;我们的才能旗鼓相当;我的脑子几乎与你的一样灵光,而且我也并非不如你漂亮。这一切我都十分地清楚,但是,尽管如此,你仍然对我有所威慑,你胜过我,你盖过我,你的才华让我的才华黯然失色,我在你面前相形见绌。甚至在你与他人有着你自己也大加谴责的不当关系的时候,我虽未曾学你的样儿,没有犯你的那种错误,我本该胜你一筹了吧,可是你的权威并未减少。我虽然指责你不该失足,但我却几乎觉得你的失足也是一种美德,我不禁钦佩你能悬崖勒马,换了我,我可能会一犯再犯的。总之,那段时期,我每每见到你时,都不禁心怀某种敬意,可以肯定的是,你待人接物时的温柔恬静和平易随和都使我必然地会成为你的朋友的,当然啰,我本该是成为你的女仆的。如果可能的话,请你解释一下这其中有何奥秘,至于我,我是一点也没搞清楚。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有一点点明白的,而且我甚至认为我以前也曾解释过这其中的奥秘。那是因为你的心灵能激越你周围的所有人,可以说是给了他们一个新的人生,所以他们不能不感激你,因为,如果没有你,他们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曾给了你很大的帮助,这一点我同意,因为你也老这么跟我提起,所以没法忘记。我绝对相信,要是没有我,你肯定完了。但是,与你对我的恩情相比,我所做的又算得了什么呢?长期与你相处而又不感受到美德的魅力和友谊的温馨,这可能吗?所有接近你的人都因你的感染而自觉地起而护卫你,而我之所以比其他人强一点,是因为我就是塞索斯特里斯的卫士,与你年岁相仿,又同是女性,而且是与你一起长大成人的,这些你难道不明白吗?不管怎么说,克莱尔知道不如你,但心里很坦然,因为没有你朱丽,我克莱尔就更加的不行了。再者,我必须跟你讲实话,我觉得我俩彼此谁都离不了谁,如果命运把我们俩分开来的话,我们都会蒙受很大的损失。

我因为一些事情而滞留在此,最让我担心的是你总有可能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秘密给捅出去。我请你好好地考虑考虑,让你保守自己的秘密的理由是既充分又必需的,而使你老想着要坦白出来的是一种盲目的感情。正因为我们怀疑这个秘密对于与之相关的那个人来说已不再是秘密了,所以要向他说出来就更加应该三思而后行。也许你丈夫的矜持是对我们的一个榜样和教导,因为在这类事情上,在假装不知道和被迫知道之间,是有着很大的差别的。我要求你,等我们再谈一次之后再说。如果你的预感被证实了,如果你的那位可悲的朋友已不在人间了,那么你应采取的最佳决定就是让他的故事与他的不幸随他一起被埋葬算了。如果他还活着——但愿如此——情况可能会变得有所不同,但即便如此,也必须视情况而定。总而言之,你难道认为不该听听那个其痛苦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不幸之人的最后的意见吗?

关于孤独的危险,我想象得出也体会得到你的惊恐,尽管我知道你这么胆战心惊是毫无道理的。你过去的错误使你变得胆小,但我却觉得你的现状是挺好的,如果你事事都朝好的地方去想,你就不会老这么提心吊胆的了。不过,我不能不谈谈你对我们那位可怜的朋友的命运的担忧。现在,你的爱恋性质改变了,但我要告诉<u>?99lib?</u>你,他对我来说并不比对你稍逊宝贵。然而,我却有着一些与你完全相反的预感,而且,我的预感更符合理性。爱德华绅士收到过两次他的消息,在收到他的第二封信时,他就给我写了信,告诉我说,你的那位朋友正航行在南海上,他们已避过了你所说的种种危险。这一情况你跟我一样,是知道的,可你却忧心忡忡,好像你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不过,你所不知道的,而且我必须告诉你的是,他所在的那艘船两个月前已经到了加那利群岛海域,正向着欧洲返航。这是有人从荷兰写信给我父亲时说的,我父亲立即告诉我了,而且讲得很详细,因为他在谈论国家大事时总是这个习惯,比谈他自己的事详尽得多。我的心灵在告诉我说,我们不久就能得到我们那位哲学家的消息,到时候你就要哭了。他死了,你要哭;他活着,你也要哭。不过,感谢上帝,你不会再哭得那样伤心了。

唉!这个可怜人,只在此待了不久,却已经受够了苦,不想再活了!

这就是我回信给你所要说的。爱你的克莱尔要奉献给你,并要与你分享一个永远聚合在一起的温馨的希望。你都看见了,你并非独自一人,也不是第一个构思这个计划的,而且,该计划执行的程度也超出了你的想象。因此,我的好友,今年夏天,你还得耐心一点,宁可晚点相聚,也别相见之后又别离。

喏!美貌的夫人,我是不是说话算数?我的计划是不是很缜密?好了,你快跪下,恭恭敬敬地亲吻这封信吧,并虚心地承认朱丽·德·沃尔玛一生中至少有这么一次在友谊上落败了。

第四部分 书信三 致德·奥尔伯夫人

我的小表姐,我的恩人,我的好友,我从天涯海角归来,带回一颗非常思念你们的心。我四次越过赤道线;我跑过东西两个半球;我看到了世界的东西南北四大部分;我俩之间曾经身处两个对折点;我整整绕了地球一圈,然而,你们的身影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怎么也避不开我最亲爱的人,她的音容笑貌比海流,比风速都要快,紧跟着我走遍四方;我无论走到哪里,使我活下去的宝贵东西就跟随着我到哪里。我吃了不少的苦;我看见别人吃的苦更多。我看见有多少不幸的人死去!唉!他们为讨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而我却幸存了下来!……实际上,我也许并不算是可怜的,我的同伴们的苦难远胜于我;我看见他们辛苦艰难至极,应该比我难受得多。我心里在想:“我在这里是挺苦的,但是,我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着一处让我幸福和安宁的地方。”我在日内瓦湖畔的日子补偿了我在海洋上所受的苦。我在到达时幸福地看到了我的种种希望如愿了;爱德华绅士告诉我说,您和朱丽都平平安安,身体健康,尽管您失去了丈夫,但您还有您的那位女友以及您的女儿,这应该足以让您感到幸福的了。

我心急火燎地要把这封信寄给您,所以先不跟您细说我的海上旅行了。我斗胆地企盼着不久会有一个更合适的机会。现在,我只给您讲个大概,并不是想吊您的胃口,只是想先满足一下您的好奇心。我刚才跟您提及的这次远航,差不多花了四年的时间,归来时,乘坐的仍旧是出发时搭乘的那艘船,舰队司令带领归来的船只剩下这条了。

我首先看到的是南美洲,这个广袤的大陆因缺乏铁器而被欧洲人所征服,而欧洲人为了统治它,竟然使它变成了一块荒凉之地。我看见了巴西海岸,这里的财宝被里斯本和伦敦掠夺一空,当地居民穷苦不堪,满地的黄金和钻石,却没人敢去拿。我安然无恙地穿越了南极圈里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在太平洋遇上了最吓人的暴风雨。

我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上和陌生的极地,遭到了恶浪和狂风的袭击。

我远眺了那些所谓的巨人的出没之地。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巨人,是因为他们的英勇顽强。他们由于生活朴素,饮食简单,所以保持了独立,而不是因为他们的身材魁梧高大。我在一座虽然荒凉但却很有趣的岛子上待了三个月,那里仍保留着大自然那原始的美丽动人的景色,仿佛是专门为受迫害的纯洁的情侣们辟出的一个避难之所。但是,贪婪的欧洲人按照自己粗暴的性情,不许温顺平和的印第安人居住在这座孤岛上,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他们自己也不住在其上。

我在墨西哥和秘鲁沿岸看见了在巴西所见到的相同的情景:我看见那里居民稀少而痛苦,他们是两个强大的部族所剩下来的穷苦人,尽管遍地金银,但却饱受蹂躏、耻辱和贫困,他们在怨恨苍天,为什么赐予他们这么多的财宝却又让他们受苦受难。我曾看见一座完整的城市,被无情的烈火吞噬,竟无人相帮,无人救助。这就是欧洲各个有教养的、人道主义的、彬彬有礼的民族之间的连绵不断的战争酿成的恶果,他们为了打败自己的敌人,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即使干了坏事自己并未从中捞到好处,他们也照样要干,按照他们的想法,只要让敌人受损,就等于是自己得益了。我几乎走遍了美洲的西海岸。当我看到一千五百法里的海岸和世界上最大的海洋竟然掌控在一个手中握有半个地球的钥匙的强国手中时,我真是惊叹不已。

越过大洋之后,我在那另一个大陆看见了一个新的景象。我发现世界上人数最多和最光荣辉煌的民族竟然被一小撮强盗统治着;我仔细地观察了这个著名的民族,竟然全都是奴隶,着实让我吃惊不小。他们屡遭侵袭和征服,一直都是捷足先登者的猎获物,而且这种状况将会延续数百年。我觉得他们命该如此,因为他们连哼唧两声的勇气都没有。他们有文化却很懒散,虚情假意而又善招摇撞骗,夸夸其谈而又空话连篇,脑筋转得快而又无甚才华,金玉其表而又败絮其中,文质彬彬、笑容可掬而又圆滑奸诈,左右逢源;他们满嘴的仁义道德,其实只是善于客套寒暄。我的足迹踏过第二座荒凉的岛屿,比第一座岛屿更加鲜为人知,但却更加美丽可爱。在这座岛上,突发一件严重意外,差一点让我们永困其上。我也许是唯一的一个一点也不害怕这种温馨的流放的人。从今往后,我难道不是到处被流放吗?我在这个既让人留念又让人害怕的地方,发现了它能激发人类智慧的东西,以使文明人从一无所缺的孤寂中摆脱出来,但最终又把文明人推进欲壑难填的深渊之中。

在那本该最宜于人们彼此交往的宽阔海洋上,我看见两艘大战船在你追我逐,相互攻打,猛烈至极,仿佛偌大的洋面容不下它俩似的。我看见它们相互对射,炮火连天。在一场短短的战斗中,我见到了地狱一般的惨相;我听见得胜者欢声雷动,盖过了受伤者的呻吟和垂死者的哀鸣。我很羞惭地分到了巨大战利品中我的那一份;我虽收了下来,但只是把它存放起来了;如果是从一些不幸者手中夺取的,而将来是要把它还给他们的。

我发现那个贪婪、耐心和勤奋的民族,通过长期坚忍的努力,终于战胜了其他英勇民族从未克服的重重困难,把欧洲的那一套搬到了遥远的非洲来。我发现这些广袤而贫穷的地区似乎是专门用作一群群的奴隶的居住地似的。一看到他们那副卑贱猥琐样儿,我便把鄙夷、恐惧和怜悯的目光移开了去;看见自己的同类有四分之一变成了为他人役使的牲畜,我为枉为人而悲哀。

最后,我终于在我的旅伴中发现了一群坚强而自傲的人,他们的行为举止和自由洒脱让我觉得在恢复做人的荣耀,为了这份荣耀,痛苦与死亡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害怕的只是饥饿与厌烦。我看到他们的头头像个统帅、军人、领航者、智者、伟人,甚至也许可以说是无愧于爱德华·波姆斯顿绅士的朋友,不过,走遍全世界,我还没发现有谁像克莱尔·德·奥尔伯的,像朱丽·德·埃唐什的,能像你们这样牺牲自己来安慰爱你们的人的心。

我怎么跟您说我疗伤的情况呢?我得仰仗您才能弄清楚这一点。我是不是比走之前变得洒脱和明智了?我是这么认为的,但又无法确定。那同一个形象仍旧萦绕在我的心头;您很清楚它是否会从我心中抹去;它对我的影响更加说明她之可钦可佩,它并不是一个幻象,它像萦绕在您的心中一样地永驻于我这个不幸者的心中。是的,小表姐,我觉得她的美德折服了我,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她从未有过的最温情最要好的朋友,我将像您爱她那样地去爱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对她的感情并未减弱,而是有所修正;无论我如何细心反省,我都觉得我的感情与那个启迪我感情的人的感情同样的纯洁。我除了愿意接受能教导我如何判断自己的那种考验而外,还能对您说什么呢?我是真诚而坦荡的人;我想成为我应该成为的我,但是,有那么多的理由在使我对我的心不敢信任,我又怎能保证自己的心不会发生变化呢?过去的事是我能控制得了的吗?我能阻止过去的燃旺的爱情之火把我吞噬吗?单凭想象,我又怎能区分今日的事与往日的事呢?我又怎能把以前看做情人的女子作为今日的朋友看待呢?无论您对我的急切心情的秘密动机有什么看法,反正我的动机是真诚而合情合理的;它应该得到您的赞同。我可以事先向您保证我至少愿望是好的。请允许我去看您,让您亲自来审查我,或者让我去看朱丽,好让我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样。

我得陪同爱德华绅士前往意大利。我将从你们那儿路过!您就不许我见上一面?您想一想,这怎么可能呀?唉!如果您真的狠心不让我得以一见,那我要是不听您的,您可别见怪呀。可您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您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克莱尔了?您原来可是个既善良又有恻隐之心、既贤淑又聪慧的女人呀,您自年少时起就非常爱我,而今天您应当更加爱我才是,因为我今天的一切都归功于您呀!

不,不,亲爱的好友,您不会这么狠心地拒绝我的,您也不会这么狠心地对待我的。千万别把我推进痛苦的深渊呀。我再一次,我在有生之年再一次把我的心呈现在您的面前。我要见您,您是会同意的。我要见她,她也会同意的。你们两人都非常清楚我对她是很尊敬的。您想一想,如果我自己都觉得不配出现在她的面前的话,我还会主动提出来要求见她吗?她长期以来都在为她的风采所带来的结果感到悲叹,唉!就让她看一下她的美德所结下的果实吧!

附言:爱德华绅士因事耽搁,还得在此待上一段时间。如果我能去看你们的话,我为什么不可以先走,早点到你们身边呢?

第四部分 书信四 自德·沃尔玛先生

尽管我们尚未谋面,但我受到委托给您写这封信。我那位最贤淑最可爱的妻子刚才把她的心思向她的幸福的丈夫倾诉了。我认为您是值得她爱的人,因此我欢迎您光临寒舍。我们家里充满着纯洁与宁静;您在我们这里将得到友谊、款待、敬重和信任。请您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我们家没有什么让您讨厌的地方,您就放心地来好了。您离开这里之后,也将是我们的朋友的。

附言:您来吧,我的朋友,我们殷切地盼着您来。我想您是不会拒绝我们的邀请的,不会让我难过的。

第四部分 书信五 自德·奥尔伯夫人

(内附沃尔玛的那封信)

欢迎!非常欢迎,亲爱的圣普乐!我认为还是用这个名字称呼您的好,至少是在我们这个圈子里这样叫好。我认为这就足以向您表明,我们没有把您当成外人,除非您自己要把自己当成外人。您从附在这封信里的信上可以看得出来,我所做的比您要求我做的要多,所以您得学会对您的朋友们多点信任,不要再去责怪他们曾经给您造成了痛苦,因为当时理智在迫使他们这样做,其实他们跟您一样也是很痛苦的。德·沃尔玛先生想见见您;他在恭迎您,以友情相待,并会给您出出主意。其实,他用不着做这么多就可以清除我对您远航归来的种种担忧了,而我如果对您有片刻的不信任的话,我等于是自己在侮辱我自己。他还要为您做得更多,他说能为您治愈伤痛,并声称,不这样的话,朱丽也好,他也好,您也好,我也好,全都不能完全幸福。尽管我相信他的明智豁达,更相信您的品德,但我还是不知道这事的成功机会有多大。我十分清楚的是,有他的这个妻子在,他对您的这种心意是对您的一种纯粹的慷慨大度,真情实意。

您就来吧,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个正直的人的妥善安排之下,来满足我们大家想拥抱您,想看到您平平安安、快乐安详的急切心情吧。回到您的家乡来,回到您的朋友们中间来,以消除旅途的辛劳,忘掉您所遭遇的种种痛苦。您最后一次见到我时,我是个端庄严肃的主母,而我的女友则是陷入绝望的境地,但是,现在,她身体康泰,而我则又成了单身女子,我同结婚之前一样的疯,几乎也一样的漂亮。至少有一点是确实无疑的,那就是我对您的态度一点儿也没有变,即使您再绕地球跑几圈,您也找不到一个像我这么爱您的人。

第四部分 书信六 致爱德华绅士

我是半夜里爬起来给您写信的。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的心很激动,高兴至极,简直憋不住,非要把心里的话全都倾诉出来不可。您一向在关心我,不让我陷于绝望,所以,请您让我把这么久以来都未曾感受到的欢乐首先告诉您。

我已经见到她了,绅士!我亲眼看见她了!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她的双手握住了我的双手;她认出了我;她看见我时非常高兴;她称呼我为她的朋友,她亲爱的朋友;她留我在她家里住下来;尤其让我高兴的是,我有生以来能与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而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离她只有三十步远。

我的脑子里浮想联翩,反倒没了头绪,桩桩件件全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争先恐后地搅和在了一起。我要先停一下笔,喘上一口气,再想法理清思路,把事情叙述清楚。

分别这么久之后,我刚回到您的身边,刚刚享受拥抱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再生父亲的快乐时,您却想着要去意大利了。您希望我也跟您一起去,以使我在那儿卸掉我对您没有用处的沉重的思想包袱。您因为事情不能很快办完,不得不滞留伦敦,便建议我先动身,在这里等您,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待在这里。我于是便写信要求前来,她们同意了,我也就来了。尽管朱丽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一想到离她近了,而离您又远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绅士,我们的心愿已了,其他的话就不多说了,就以此作为对您为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报答之意吧。

不用我告诉您,一路上,我心里只是想着我此行要见到的人,但是有一点得说一下,那就是我已经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从未从我心中消失的那同一个女人。直到这之前,我心中的朱丽仍旧那么光彩照人,仍旧如同少女时那样的婀娜多姿;我总是看见她的美眸火辣辣的,激越着我的心灵;她那娇美的面容呈现在我的目光中的只是我幸福的保证,她的爱与我的爱与她的面容交织在一起,以致我无法把我俩的爱情分隔开来。现在,我要去看望的是已婚的朱丽,为人母的朱丽,与从前不同的朱丽了。我忐忑不安,不知一别八年,她的容颜是否已变。她出过天花;她的模样因此已有变化,只是不知她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了。我根本不敢想象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上长了一些麻点;一旦我看到她脸上有了麻点,我觉得那肯定不会是我的朱丽。我还在想象着我们见面时会怎样?她会怎么接待我?这第一次重逢时的情景,在我脑海里出现了千百种不同的样子,而这一刹那的相见的情景,每天都在我的心里翻腾无数次。

当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山巅时,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嘴里在自言自语:她就在那边。不久前,远航归来时,在海上远远地看到欧洲海岸,我也是这同样的心情。以前,在麦耶里,隐约地望见德·埃唐什男爵府邸时,也产生过这种心情。对我而言,世界只是分成两个地区:她所在的地区和她不在的地区。前一个地区,我走到哪里,它就延伸到哪里,而当我走近它时,它就在缩小,仿佛成了一个我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被她的房间的四面墙给围住了。唉!只有这个地方才是有人居住的,而宇宙中的其他地方全都是空着的。

我越走近瑞士,我的心情就越激动。当我从汝拉山脉的高处俯瞰到日内瓦湖时的那一刹那,真是心醉神迷,欣喜若狂。我看见了我的故国,我心系魂绕的家乡,心潮起伏,喜泪涟涟。我呼吸到了阿尔卑斯山那极为有益于健康的纯净空气,那比东方香气还要芬芳四溢的祖国的空气。我见到了那片肥沃富饶的土地,那世上无与伦比的赏心悦目的风光。我虽环绕了地球一周,但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与之相提并论的地方。幸福而自由的人民的精神面貌、风和日丽的季节、温和的气候,种种美好的回忆全都涌上心头,使我心潮澎湃,难以表述,仿佛一生的快乐一下子全都享受到了。

在向湖边走去时,我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的感觉,那是某种恐惧的感觉,心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乱糟糟的。我到底在恐惧什么,我也弄不清楚,反正随着我走近城边,这种恐惧之感就在不断地增长,它让我急于到达的心情减弱了,终于越来越害怕到达目的地。此前,我嫌马车走得太慢,现在却嫌它走得太快了。在走进沃韦城时,我的心情依然很紧张,心在激烈地跳动,几乎喘不上气来,说话时声音发颤,语音不清。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人家听明白我要找德·沃尔玛先生(因为我不敢提他妻子的名字)。人家告诉我说他住在克拉朗。这句话把我心头压着的五百斤的大石头给搬走了,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悠然自得地走完那两法里的路程,先前可能会让我感到伤心的事,现在已被置诸脑后,然而,我却悲伤至极地听说德·奥尔伯夫人现在在洛桑。我已全身乏力,只好找了一家客栈歇息歇息。我一点东西都吃不下,连喝口酒也要噎住,一杯酒分了多次才喝完。当我看见车夫又在套马备鞍准备重新上路时,我的恐惧感又陡然升起。我真恨不得让马车在途中坏掉一只轮子才好。我不想去见朱丽了;我心里乱糟糟的,所有的思绪全都搅和在了一起;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了解痛苦与绝望的滋味,但我宁可痛苦和绝望,也不愿像现在这样恐惧不安。总之,我可以说,在我一生之中,还从未有过像这短短的两法里路程中的那种严重的忐忑不安,我可以肯定,要是一整天都这样,我是绝对受不了的。

到了地方,我让马车夫把车停在栅栏旁。我觉得有点迈不动步,便让马车夫去说有人求见德·沃尔玛先生。德·沃尔玛先生跟他妻子去散步了。仆人跑去通报,他们便往回走来,但却是走的另一条道,可我的眼睛却在盯着那条林荫道,眼巴巴地盼着有人出现在我的眼前。

朱丽远远地瞥见我,便把我认出来了。她立刻看清了我,惊叫起来,飞跑起来,扑到我的怀里,她这几个动作都是同时完成的。我一听见她的声音,便浑身颤抖!我转过头来,看见了她,感觉到了她。啊,绅士!啊,我的朋友……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害怕的心情不翼而飞;恐惧、惶惑、稳重,不见了踪影。她的目光、她的喊叫、她的动作立刻使我有了信心、勇气和力量。我在她的怀抱中汲取着热力与生命力。我把她搂在怀里,喜悦的心情难以言表。一种圣洁的快乐感让我们久久地默默地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在这么亲热地拥抱之后,我们才开始你争我抢地互诉衷肠,热泪流淌在了一起。德·沃尔玛先生就站在一旁。我知道他在一旁,我感觉到他在一旁,但那又怎么样呢?不,我不怕,即使全世界的人联合起来反对我,即使我周围摆满了各种残酷的刑具,我也要尽情享受我们将带往天国的这圣洁友情的爱抚和宣泄!

在最初的狂热激情暂停之时,德·沃尔玛夫人便拉起我的手,转身向着她的丈夫,用一种令我深受感动的纯洁坦诚的语气对他说道:“尽管他是我往日的朋友,但我不向您介绍他,我要让您叫我来接待他,只有在您把他视为朋友之后,我今后才会以朋友的名分来接待他。”德·沃尔玛先生一把将我抱住,对我说道:“如果说新朋没有老友那么热络的话,那我们今后也会成为老朋友的,不会逊于其他老朋友的。”我接受了他的拥抱,但我的激情刚才已经表达完了,所以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拥抱。

在这短暂的相见之后,我眼角瞄了一下,看见我的行李箱已卸了下来,马车已经赶到车房里去了。朱丽挽着我的胳膊,我同他们一起往他们的宅第走去,看到他们如此的欢迎我,我心里非常高兴。

直到这时候,我才静静地凝视这张我所珍爱的面庞。我原以为它已经变丑了,但我却发现她确确实实地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的美丽、风姿绰约,我心中不免有一丝既温馨又苦涩的惊诧。她更加的婀娜多姿,人稍微比以前胖了一些,但却更加的丰腴,肤色更白更亮。天花只在她的面颊上留下几个轻微的痕迹,几乎看不出来。她没有了从前的那种痛苦的羞涩,没有了经常低眉垂眼的样子,目光中反而充满着对美德的信念,使得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温柔多情的神色。她的神态仍旧是那么的谦和,但却并不怯生生的了。她过去的那种温柔而羞涩的拘谨局促全不见了,变得落落大方,自然端庄。如果说她往日的过错使得她可怜兮兮,那么今天,纯洁的情感让她变得更加的仪态端庄。

我们刚一走进客厅,她便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她并非独自一人返回的。您猜她带着谁回来了?绅士,她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回来了!那两个孩子美若天使,稚嫩的脸蛋儿上已经透着他们母亲的美丽模样!我一见他们的模样,心里像是倒了五味瓶一样,说不清也道不明,只能意会,无法言传,千百种既残酷又温馨的回忆一起涌上了心头。啊,多么美好的场面!啊,多么难过的心情!我既心痛欲裂又高兴欢畅。我可以说是看见了我一直心爱着的女人变成了好几个了。唉!此时此刻,我看到了最确凿的证据:她已经与我不再有什么瓜葛了,我似乎随着她的一下子变成了数人而更多地失去了她。

她牵着孩子们的手,带他们走到我的面前来。她对我说话的那声音简直要把我的心撕碎:“喏,这就是您的女友的孩子。他们有一天也将成为您的朋友,请您自今日起就做他们的朋友吧。”两个小鬼立刻挤到我的身边,抓住我的手,天真无邪地一个劲儿地亲起我的手来,我心中的激动转而变成了对他们的爱了。我把他俩搂在怀里,贴在我激动的心口上。我叹息着对他们说道:“可爱的好乖乖,你们要完成一个重大的使命:愿你们能够像你们的父母一样;愿你们能够像他们一样具有美德,将来有一天用你们的美德去安慰他们的不幸的朋友们!”德·沃尔玛夫人非常高兴,又一次扑到我的怀里,好像想用她的爱抚来报偿我对她的两个儿子的爱抚。但是,这第二次的拥抱与第一次的拥抱相差何其大呀!我惊讶地感觉到了这两次的拥抱之不同。这一次,我拥抱的是一位母亲,我看见她身边簇拥着她的丈夫及两个孩子,这使我不得不克制住自己。我发现在她的脸上有着一种端庄的神情,这是我一开始时所未曾看到的;我不得不对她表示一种新的敬重;她的亲热表现让我感到压抑;无论我觉得她有多么的美丽,我宁愿真心实意地亲吻她的裙边也不愿吻她的面颊。总之,自此一刻起,她和我已经都不再是从前的我和她了,我顿时便开始感觉到这对我是一个好的兆头。

德·沃尔玛先生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为我安排的房间。他走进房间时对我说道:“这是您的房间。这绝不是一间客房,今后也不会让别人住;从今往后,它要么空着,要么由您住着。”您瞧我有多么的感激,但我还不配高兴到听了这话而不觉脸红的。德·沃尔玛先生随即又邀我去花园看看,这免去了我不知如何作答的尴尬。在花园里,他既亲切又随便,使我轻松自在了许多。他以一个知晓我往日的过错但却充分相信我是个正派人的口气,像父亲对自己孩子似的跟我说话,使我由于对他敬重而不可能加以辩驳。是的,绅士,他并没有把我看错,我今后绝对不会忘记他对我的信任和您对我的信任的。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对他的盛情美意紧紧关闭呢?为什么我应该热爱的人竟然是朱丽的丈夫呢?

这一天似乎是注定要让我经受各种我可能受到的考验似的。我们回到德·沃尔玛夫人身边时,她丈夫有事被叫走了,因此,只有我单独与她在一起。

于是,我又陷入了一种新的尴尬之中,是所有的尴尬之中最难耐又最没预料到的。对她说什么好呢?怎么开口?我敢不敢重提我们往日的关系和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的往事?我要让她以为我已经把从前的事情全忘了,或者是无所谓了?把魂牵梦绕的女人当做陌路人看待是多么让人难受呀!如果对她说些她不该听到的话,那又怎么对得起主人的一片盛情!我茫然不知所措,失去了常态,满脸通红,既不敢开口说话,又不敢抬起头来,甚至连动弹一下都不敢。我觉得如果她不打破这种尴尬场面的话,我可能会一直这么紧张难耐地待着,直到她丈夫回来。可是她,她似乎并没因为我俩独处而有丝毫的局促。她仍旧像原先那样的言谈举止,她仍旧用同样的语气同我说话,只不过我觉得看到她在竭力地要更加快活和随便一些,另外,她的目光并不羞怯,而是带着温柔和怜爱,好像在鼓励我把心放宽,丢掉她已看出来的那种拘谨样子。

她跟我谈起我的这次远航。她想知道详情,特别是我所遭遇的种种危险以及所受到的苦难的情况。她说她之所以想知道,是因为她的友情将会给我以补偿。“啊!朱丽,”我伤心地对她说道,“我刚跟您单独待了一会儿,难道您就想要把我又打发到印度去不成?”她笑吟吟地回答道:“不是的,这次该轮到我去了。”

我跟她说我给您写了一篇我的旅途见闻,并且抄了一份带给她。于是,她便急切地向我打听您的消息。我把您的情况告诉了她,并且提到了我所遭遇的种种痛苦,以及我给您造成的许多麻烦。她听了很难过,接着,她便开始用一种更严肃的语气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缘由,并显示出她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必须去做的。她正说着说着,德·沃尔玛先生便回来了;让我感到尴尬的是,她当着他的面还在继续往下说,就像他不在一旁似的。她看到我一脸的惊愕,不禁淡然一笑。等她刚一说完,德·沃尔玛先生便对我说道:“您都看见了,我们家凡事都是坦诚相见的。如果您真心实意地想做一个有道德的人的话,请您也学着照此行事。这是我对您的唯一的请求和唯一的告诫。迈向恶行的第一步就是,把本来是清白无辜的事情搞得神秘兮兮的。但凡喜欢藏藏掖掖的人,迟早什么事都会背着别人去干的。唯一的一条可以概括所有其他箴言的道德训谕就是,永远也别说、别做任何你不想让大家看到或听到的事情。就我而言,我一直把那位罗马人视为所有的人中最值得敬重的人,他希望把自己的房子建得让人人都能看得见他在里面做些什么。

“我要向您提供两个主意,”德·沃尔玛先生继续说道,“您可以自由地选择其中的一个最适合您的,但也只能选择一个。”说着,他便抓住他妻子的手和我的手,并且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我们的友谊现已开始,我们的亲密联系开始结成,但愿它能牢不可破。现在,请您拥抱您的妹妹和您的女友吧,请您永远这么看待她,您对她越亲切,我就越是认为您是个好人。但是,你们单独相处时仿佛我不在场呢,还是你们在我面前也像我不在场似的,这两者我要您做出选择,这就是我对您提出的要求。如果您偏向后一种,您可以如愿,不必心有所虑,因为,尽管我保留着随时告诉您什么事您让我不快的权利,但是只要我没说什么,您就可以放宽心,说明您并没有做什么让我不悦的事情。”

两小时之前,他要是说这番话,那会让我十分尴尬的,但德·沃尔玛先生已经开始在我心中树立起了崇高的威信,所以我已经习惯听他这么说话了。我们三人又开始平静地聊起天来。而我每对朱丽说话时,我都要尊称一声“夫人”。德·沃尔玛先生终于按捺不住了,他打断我说:“请您坦诚地告诉我,您刚才对朱丽说话时,是不是称她为‘夫人’了?”我有点慌乱地回答道:“没有,不过,礼仪……”德·沃尔玛先生又打断我说:“礼仪只不过是恶行的假面具,在崇尚道德的地方,是用不着这种假面具的!我根本就不讲究什么礼仪。请在我面前称呼我妻子为‘朱丽’,或者在私底下称她为‘夫人’,我对此并不在意。”这时候,我开始了解到我要与之打交道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了,所以我决定从今往后一定跟他坦诚相待,把心掏出来给他看。

我身子疲惫不堪,需要进补,可我的脑子却需要休息。用餐时,我既补充了体力又歇息了脑子。分别这么多年,经过若许的痛苦之后,又经过了如此之长的奔波漂泊,我怀着某种欣慰在寻思:“我终于同朱丽在一起了,我看得见她,我在同她说话;我与她同桌用餐,她并未忐忑不安地看着我;她十分坦然地款待我,没有任何东西在扰乱我们相聚在一起的欢乐。甜美而宝贵的纯洁啊,我还从未领略过你的纯美,只是从今日起,我才开始过上没有痛苦的日子!”

晚上,我回房间时,在主人夫妇的房门前走过;我看见他们夫妻双双走了进去;我伤心地进了我的房间,对我来说,此时此刻并不是我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候。

绅士,以上便是我渴望已久而又十分担心的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当我独自一人时,我便努力地在沉思默想,我在竭力地探索我的内心世界,但是,头一天的激动尚未结束,我无法这么快就判断出我的真实心态。而我非常确切地知道的就是,如果说我对她的感情性质未变的话,那至少是在形式上发生了变化,我总希望在我和她相见时有第三者在场,我现在像从前盼着与她单独相处一样地害怕与她单独在一起。

我打算过两三天就去洛桑。如果我看不见朱丽的表姐的话,那我只是见到了一半的朱丽。这位可爱而亲切的小表姐,我欠她许多,她和您始终都在一同分享我的友谊、我的爱和我的感激之情,我心中的所有情感,都有她的一份。等我从洛桑回来,我便立即把详情禀告于您。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会尽我应尽的义务的。无论我住在这家人家感到有多么的惬意,我都下定了决心,而且我发誓,一旦我发现自己在此过于安逸,我就立刻离开这里。

第四部分 书信七 德·沃尔玛夫人致德·奥尔伯夫人

如果你按照我们对你提出的要求推迟你的行期的话,你就会在临走之前高兴地见到你所保护的那个人了。他是前天到的,本想今天前去看你,但是,因为旅途劳顿,感到浑身酸软无力,只好在房间里休息,今天早上给他放血了。

再说,为了惩罚你,我决定不这么快就放他走,因此,你只有乖乖地到我这里来看他,要么,我老实告诉你,你就耐心等着吧。这真是不可思议,他不得不分别在两个地方去见两个形影不离的人!

说实在的,表姐,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对他的这次到访总是无端地忐忑不安,而我又为自己那么坚决地反对他来感到羞耻。我越是害怕再见到他,我就越是觉得今天若是没有见到他的话,我会非常懊恼的,因为他的出现消除了我的恐惧心情,而这种恐惧一直都在困扰着我,而且我要是老惦记着他的话,这种恐惧心情就会经常地出现了。并非我对他的依恋在让我害怕,我觉得如果他对我来说不再那么可贵的话,我对自己就更没有信心了,可我对他仍旧像以前一样地温情地爱着,只不过爱的方式有所不同。我是把我看见他时的心情与我从前的心情加以对比,才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放心的。在一些极其不同的情感之中,差异则会随着这些情感的迅速变化而被感觉出来。

至于他,尽管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但我还是发觉他大变样了。我觉得他在许多方面都变得更好了,这在从前我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头一天,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而我自己也难以向他掩饰我的尴尬,但是,没多一会儿,他就恢复了很符合他性格的那种坚定的语气和开朗的神情。以前,我总觉得他很腼腆,怯生生的;也许是害怕惹我不悦和暗自惭愧自己所扮演的那种有愧于正人君子的角色的心情,促使他在我面前表现出一种被你一再不无道理地嘲讽的唯唯诺诺、低三下四的样子。现在,他已经没有那种奴颜婢膝相了,完全是一副懂得如何敬重他人的那种朋友似的气概。他说话既真诚又自信;他不怕自己的道德准则与自己的利益相冲突;他不怕遭人指责,也不怕冒犯我,该赞扬什么就赞扬什么;从他的言谈话语中,我们感觉到的是一个正直的人对自己所具有的信心,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像从前那样,总在看我的脸色行事。我还发现,与社会的接触与经验使他丢掉了从书斋中学到的那种说话武断的口气;由于他观察得多了,所以就不轻易地对人下结论,由于见到了太多的例外,他也就不总爱说些笼而统之的话了,因此,总的看来,由于对真理的热爱,他的刻板的思想给治好了;这样一来,他虽然变得没有以前那么显得有才华,但却是更加的理智了,而且,由于他不再那么学究气,人们同他在一起,受益更大更多。

他的样子也变了,而且变得比以前更好;他的步态更稳重;他的举止更洒脱,他的仪表更神气;他从远航中带回来的某种英武气概,与他的气质更加相得益彰,激动起来动作灵活而敏捷,但却又显得比从前更加端庄稳重。他像个远洋水手,神态冷峻漠然,说话急促简洁。他已年过三十,他的面孔却是非常青春的,既富有青春活力又不乏成熟稳重。他的肤色变化很大,黑得简直像个摩尔人,而且有明显的小麻点。亲爱的表姐,我得把心里话全都告诉你:他脸上的那些麻点尽管我看着难受,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偏要多看几眼。

我仿佛瞥见,我在仔细观察他时,他也在注意地观察着我。分别这么长时间之后,怀着好奇互相审视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如果说这种好奇心源于往日的殷切关怀的话,那么,在方式和动机上却是有着极大的不同的!尽管我们不怎么四目相对,但我们一旦对视时,却是很大方随便的。我们似乎有着一种默契似的,总是互相交替着看着对方。双方可以说是都能感觉到,当一方看着另一方时,另一方就把目光移开去。在再次见到往日那么温情地爱着而今天又极其纯真地爱着的人时,尽管激情不再,但又怎能不高兴呢?谁知道我们是否会因自爱而寻找理由为往日的过错辩解呢?当情欲不再使我们变得盲目时,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想对自己说:“我没有做出太坏的选择吧?”不管怎么样,反正我都要毫无愧色地对你重复我所说的:我将对他保持将伴随我一生的十分温柔的感情。我非但不对这种感情感到自责,反而感到高兴。如果我对他没有了这种感情,那我将视做是我性格上的一大瑕疵和心术不正的一个标志,那我是会感到汗颜的。至于他,我敢说,除了美德,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爱。我感觉得出来,他以我的敬重为豪,而我也以他的敬重为荣,我将保持对他的敬重。啊!表姐,要是你看见他是多么亲热地亲吻我的两个孩子的话,要是你知道他在谈起你时有多么高兴的话,你就会知道他仍旧在爱着我。

我之所以更加坚信我俩对他的看法是正确的,是因为德·沃尔玛先生也持有同我们一样的看法,而且,自从他见到他以后,是他自己发现了我们所说的那个朋友的种种优点的。这两天晚上,德·沃尔玛先生跟我大谈那位的优点,很庆幸自己所做出的决定,而对我一开始的反对态度大加批评。昨天他就跟我说:“不,我们绝对不能让这么一个诚实的人对他自己有所怀疑;我们应该更好地教会他相信自己的美德;我们将对他表示的关怀,也许会收到比您所想象的要大得多的成效。至于目前,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喜欢他的性格,而且我特别敬重他的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怎么感觉到,那就是他对我的态度显得很冷漠。他越是对我不怎么友好,我就越是想跟他成为朋友。我真不知道如何跟您说我曾多么担心他跟我表示亲热呀。这其实是我对他的第一个考验。还有第二个考验,我要看看他能否经得住;如果经得住的话,我就不再考验他了。”我对德·沃尔玛先生说:“至于这第一个考验么,它只是证明他的性格的坦诚,因为从前,他从来不敢违拗我的父亲,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讨好的样子,尽管他这样做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且我也一再地求他这么做。后来,我难过地发现他不再这么做了,但我又并不责怪他不再这么虚伪地待人。”我丈夫又说:“情况大不相同了。您父亲和他之间,由于各人的道德标准截然相反,所以存在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对立情绪。至于我么,我凡事并无一定之规,又无偏见,所以我坚信他并不恨我。谁都不会恨我的;一个没有私欲的人是不会让任何人憎恶的,不过,我夺走了他的心上人,他是不会很快地就原谅我的。当他深信我虽然给他造成了痛苦,但我并没有斜着眼睛看他时,他就会更加地喜欢我的。如果他现在就对我十分的亲热的话,他肯定是个骗子;如果他永远都不喜欢我的话,他就是个没有心肝的人。”

我的克莱尔,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状况。我开始相信,上苍将赐福于我们正直的心灵,将降福于我丈夫的仁义。我真是心太软,把事情的详细情况全都告诉你了。你真的没资格让我这么乐意地跟你聊天,所以我决定不再给你写信了,如果你想知道更多的情况,那你就自己来我这里了解吧。

附言:不过,我还是得把刚发生的有关这封信的事讲给你听。你知道德·沃尔玛先生是多么的宽宏大量,他原谅了我直到那一位出乎意料地突然归来,我才不得不把往日的事情告诉他吗?你知道他是多么温柔地擦去了我的眼泪,消除了我的羞惭吗?或许是我告诉他的事如你颇有道理地判断的那样,他早已知晓,或许他确实是被我真心实意的悔恨之举所感动,他不仅仍旧同我同居一屋,而且好像还加倍地呵护我,信任我和敬重我,想以此来打消我因吐露实情而产生的不安与愧疚的心情。亲爱的表姐,你是了解我的心的,你可以想象得出他的这种举动给我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我一听说他决定邀请我们往日的老师前来我们家时,我便决定凡事都必须小心谨慎,也就是说,什么事情都不能背着他,即使与别人单独谈话,也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他听,给任何人写信,都要先拿给他看。我甚至强迫自己写一些不该给他看的信,然后却拿给他看。你将发现我在以这种方式写的这封信中有一处就是这种情况。如果说我在写它的时候,禁不住想到他会看到的,我敢说我也不会因此就会改动一个字的,不过,当我把信拿去给他看时,他就笑话我,说他没兴趣看别人的信。

我承认,他不看反而让我有点不快,认为他这是不相信我的真心实意。我的这种心情并未逃过他的眼睛。这位最坦诚最大度的男人立即安慰我说:“您得承认,在这封信里您比平时谈到我的地方少。”我同意他所说的。不过,若要把信让他看,过多地谈他是否合适?他微笑地接着又说:“嗨!我倒是宁愿您更多地谈到我,但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您会谈我些什么。”然后,他又用更加严肃的口吻说道:“婚姻关系是一种过于庄重过于严肃的关系,所以朋友之间的知心话反倒在夫妻之间不能说了。朋友间的情谊有时候能够缓和一下过于严肃的夫妻关系,一个正派的聪明的妻子去自己的一位忠实女友那儿寻求慰藉,就某些她不敢跟自己的丈夫谈的问题求得一些指教和忠告,这是一件好事呀。尽管你们之间从未说过什么您不想让我知晓的事情,但也别把这弄成是一种硬性规定,否则你们会觉得这么做受到了约束,知心话可能会越说范围越广,但却不如以前那么亲切真诚了。我跟您说吧,朋友间的悄悄话,有旁人在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会欲言又止,有所保留的。有许多的悄悄话,尽管三个朋友都该知道,但说的时候只能两个两个地分别讲。譬如,您要跟您丈夫和您的女友讲的是同样的一件事,但是讲的方式方法却不尽相同;如果您不加区别,混为一谈的话,那么您的信就会更多的是写给我的而不是写给她的了,您让我看不好,让她看也不好。我之所以这么做,既是在为我自己考虑也是在为您考虑。您难道没有发现您已经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夸奖我了吗?您本可以敞开心扉地向您的女友说您如何如何爱您的丈夫的,而我也本可以去想象您俩在私底下说我怎么怎么好的,可是您为什么要把您的和我的这两种乐趣给剥夺了呢?”说着,他便握住我的手,深情地看着我又说,“朱丽啊朱丽!您为何如此贬低自己,竟至小心谨慎到如此程度?这可与您的为人不相称呀。您难道不会尊重您的自身价值吗?”

我亲爱的好友,我真的说不清这个无与伦比的男人怎么会这么做。但是,我知道自己今后在他面前不会再羞惭了。尽管我心中有愧,但他使我升华了,我感到,由于充分信任,他会教给我如何不辜负这种信任。

第四部分 书信八 复信

怎么!表妹,我们的那位远航者已经归来,可我却还未见他把他从美洲带来的战利品呈献在我的面前!我可告诉你,对于他的延宕,我责怪的可不是他,因为我知道,他同我一样是不想耽搁的。不过,我发现他并未完全丢掉你所说的他过去那种奴颜婢膝相,因此,我并不抱怨他的这种怠慢,而埋怨你的专横。我觉得你可真够好样的,竟然要我这么一个正经规矩的女人采取主动,丢下一切事务,跑去亲吻一个回过赤道且到过香料之国的繁星点点的脸。你尤其让我觉得好笑的是,你怕我先发火,自己就来一个先发制人,先抱怨一通。我倒是想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呀。争吵可是我的强项,我很喜欢吵架,逢吵必胜,必开心。可你呢,你笨嘴拙舌都到家了,所以你不适合吵架。相反,如果你知道自己犯了错反倒显得更可爱,一副惶恐求饶的样子更让人怜惜,你就不应该斥责别人,而应该一辈子都请求别人原谅,如果说不是出于尊敬别人,那起码也是出于乖巧,你也应该这么做嘛。

现在么,你反正得请求我原谅。你真想得出来,把自己的丈夫当做心腹,而对我们如此圣洁的友情却百般提防!你这个偏心眼的朋友和胆小的女人!如果你对自己的感情和我的感情都有所怀疑的话,那你在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呢?在你现在所处的神圣关系之中,你能够既不相信自己的心灵和我的宽宏大量而又不伤害我俩的感情吗?我真是搞不懂,你怎么不动动脑子,怎么可以把两个女人间的秘密通信念给第三者看呢?就我而言,我非常喜欢同你想叨叨什么就叨叨什么,但是,如果我知道有个男人看过我的信的话,我就不再有兴趣给你写信了,由于有所保留,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冷淡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同其他的女人一样了。你想想吧,如果你丈夫没你这么明智的话,你的这种愚不可及的疑惑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危害。

他不想看你的信,是做得很有心计的。也许他对这封信并没有你所希望的那么满意,也没有我不满意的情绪大,因为我见到过你以前的处境,这使得我能够更好地判断我现在看到的你所处的状况。所有那些用毕生的精力去研究人心的聪明的观察者,对人心的了解远不如知识有限但却重情的女人了解得深。德·沃尔玛先生也许先看到的是你通篇都在谈我们的那位朋友,但却未注意到你信末的附言中对他只字未提。如果你在十年前写这个附言的话,我的表妹,我真不知你会怎么个写法,但是,有关那位朋友的话总是会转弯抹角地写几句的,特别是你丈夫根本不会看的话。

德·沃尔玛先生可能还会观察你对这位客人的关心程度以及你描述他时的高兴程度的。但是,他忘记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所说的话了:女人是只知道照看自己的情人而不知道审视她的情人的。但凡要审视一个人,就必须头脑冷静,可是女人一见到自己的情人,就冷静不起来了。

总之,他会以为你所观察到的所有那些变化,别的女人可能看不出来,可我则相反,非常担心有一些变化你可能看不出来。不管你的这位访客与他原来有多大的不同,他仍旧还要发生变化的,如果你的心丝毫没变的话,你将永远觉得他仍旧是原来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他一看你,你就把目光移开,这倒是个非常好的迹象。可你真的把目光移开了吗,表妹?你不再垂下头去了吗?当然,你肯定是没有把“移开”和“垂下”弄错了的。可你认为我们的那位聪明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了吗?

还有一件很有可能让你丈夫深感不安的事,就是在你谈到你过去所爱之人时,我不知道你是否使用了什么触动感情的和亲昵热切的词儿。德·沃尔玛先生在观察你,在听你讲话的时候,需要很好地了解你,免得弄错了你的感情;他需要知道你只是跟一个朋友这么说话呢,还是跟你所有的朋友都这么说话。而在这一点上,这是你的性格的自然流露,你丈夫对你了解甚深,不至于大惊小怪的。可是,在一颗极其温柔的心中,在表达纯洁的友情时,难道就一点爱情的色彩都没有吗?你听着,表妹,我对你说的这番话应该给你增添勇气,而不是让你冒失莽撞的。你的进步很明显,而且是巨大的。从前,我相信你的美德,而现在我开始也信任你的理智了。现在,我看你的伤痛如果说不是完全治愈了,那至少是容易治愈了;你切切实实地做了不少事,但如果做得不彻底的话,那就前功尽弃,难以谅解了。

在看到你的附言之前,我就已经注意到了你并未因害怕而有可能被自己的丈夫发现而偷偷删去或改动的那个小问题了。我深信,如果你丈夫看到它的话,是会对你更加敬重的,但这并不是说他对这个小问题感到满意。总的说来,你的这封信完全能让他对你的行为非常放心,但也会使他对你的倾向深感不安的。我实话告诉你吧,你那么关注的那些小麻点让我感到害怕;只有情人才会观察得如此的仔细真切。我知道,换了另一个女人,这并没有什么,但是,表妹呀,你永远都得记住,一个女人尽管能够顶住一个情人的青春英姿和英俊面貌的诱惑,但是,一想到情人为自己所受的那些苦,她就受不了了,就会堕落了。无疑,上苍是有意让他脸上留下天花的痕迹以激发你的美德,而不愿让你的脸上留下麻点来激发他的美德。

我现在回过头来谈你这封信的主题。你知道,一收到我们朋友的信,我真恨不得飞到你的身边去,因为情况十分的严重。但是,你知道我现在要是离开家一小段时间的话,我会有多少麻烦吗?我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处理。你会感觉得出来,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不可能离开这儿,真的要离开的话,必然带来许多新的麻烦,并且得让我今年冬天都走不开的,这是你和我都不想看到的事。如果我们不急在这么两三天的时间的话,我们就可以提前半年见着面,这不更好吗?我还在想,让我单独地同我们的那位哲学家随便聊聊,一来可以试探并坚定他的心,二来在他应该如何与你丈夫,甚至是与你相处方面,给他提供一些有益的建议,因为,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你是不可能与他无拘无束地谈的,而且,我从你的来信上也看得出,他是需要有人指点的。我们已经习惯于指导他了,所以我们从良心上来说,也应该多少对他负起点责任来。在他还没有完全凭借理智行事时,我们就该代替他考虑问题。就我而言,我是始终很乐意帮这个忙的,因为他以往对我的意见非常尊重,这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而且,自我丈夫逝世之后,世界上就没有哪个男人像他那么让我敬重和热爱的了。就他而言,我也想给他保留为我做点事、帮点忙的乐趣。我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文件,他可以帮我整理整理,而且还有几件棘手的事情,我也需要他的指点和帮助。总之,我打算顶多留他个五六天,也许说不定我第二天就把他打发回你那儿去的,因为我太好面子,不愿意看到他急着想走而又走不了,而且我的眼又尖,不会看不出他心急火燎的样子来的。

他一休息好了,疲劳消除之后,请你把他送到我这儿来,立刻就让他过来,否则我会饶不了你的,我可不跟你开玩笑。你很清楚,当我伤心落泪时,即使我笑出声来,我也不会心里不难过的,同样,当我训斥人时,我就是笑,也一样是非常生气的。如果你很听话,处事大方的话,我答应你,在他返回时,给你捎去一件漂亮的小礼物,你会高兴的,而且会非常高兴的。但是,你要是故意拖延,我可告诉你,你什么也甭想要了。

附言:对了,告诉我,我们的水手抽烟不?骂粗话不?喝烈性酒不?佩大刀不?样子像不像个海盗?上帝啊!瞧我有多好奇,想看看这个从对折地归来的人究竟是个啥模样!

第四部分 书信九 克莱尔致朱丽

喏,表妹,现在我把你的奴隶送还给你了。这个星期里,我也把他当做我的奴隶了,他是那么心甘情愿地戴上枷锁,所以我发现他是天生地为他人效力的奴隶命。你不必谢我没有再把他多留一个星期,因为(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我若是等他露出不高兴在我这儿待下去的神态,我就不可能这么快地把他还给你的。我可以毫无顾虑地留他,但是,我不能厚着脸皮老把他留在家里。我有时候会感到内心里有着一种傲岸,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点头哈腰的,而且,这也是符合道德标准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次的见面中,我比以前胆怯腼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对我的这种矜持拘谨感到的是谴责多于赞赏。

你呢,你知道我们的朋友在我这里为什么能那么平静地待着吗?首先,他是同我在一起,而我觉得这就足以让他安下心来待下去。他非但没有给我添麻烦,反而帮我处理了不少的事务,一个朋友是不会对此感到厌烦的。还有一个原因,尽管你假装不知道,但你已经猜到了,那就是他可以跟我谈论你。如果我们把他谈论你的时间从他在这里待着的时间扣除掉的话,那么你就会发现,他剩下的为我办事的时间就少得可怜了。真是怪得出奇,为了谈论你却偏偏要远离你!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可以觉得奇怪的。他在你面前感到拘谨,言未出先得思量再三,稍有不慎就会产生恶果,而在这种极其危险的时刻,真诚的心灵一定会恪守自己的本分的,但是,一旦远离自己的心上人时,思念之情就不由得又萦绕在心头。如果一个人在压制自己的一种可能变成罪恶的感情,那么在这种感情根本还不是罪恶时,有什么必要就去责备自己犯了这种罪恶呢?对一种曾是合情合理的幸福进行回忆,就一定会成为犯罪吗?我想,这种道理也许你不想听,但是,这种事情是可以容许的。可以说,他又开始在重温往日的爱情了。在我们交谈时,他年轻时的风貌又一次地表现了出来;他把自己心中的全部秘密又一次地向我表露了;他在回顾他可以尽情地爱你的那些美好时光;他向我描绘了一种纯洁无邪的爱情的魅力。当然,他把这种魅力大加美化了。

他没怎么跟我谈他目前与你的关系的状况,而即使谈到了,也是多含尊重与景仰,而非爱恋,因此,当他回到你处时,我比他来我这儿时对他更加的放心了。这倒并不是因为在谈到你时,我没有发现在他那颗极其重情的心灵深处,有着一种也很动人的友谊在以另一种方式表达着柔情蜜意,而是我早就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看到你和想到你时神清气静的;如果一个人在见到你的时候,除了一般的好感而外,还有着一种不可磨灭的回忆给他留下柔情的话,他会觉得,即使他的道德修养再高,他也很难或根本不可能以有别于自己现在的样子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仔细地盘问过他,观察过他,分析过他,我尽可能地研究了他,结果我仍旧无法看透他的心灵,即使他自己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思,但是,我至少可以回答你说,他身上充满着他的义务与你的义务的力量,一想到朱丽会是个卑鄙堕落的女人,他就会恐惧,这种恐惧远远超过对自己的死亡的恐惧。表妹,我只提醒你一点,并要求你一定做到:你要避免提及往事,这样,我可保你将来一切顺利,安然。

至于你跟我说的归还那件东西的事,我看你就别再去考虑它了。我在苦口婆心地讲述了所有可以想得到的理由之后,就请求他,强迫他,命令他,不理他,亲吻他,抓住他的双手,真想跪倒在他的面前,可是,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就是不听,甚至又生气又倔犟地发誓说,宁可再也见不到你,也不把你的肖像还给你。最后,他气得不行地抓住我的手,让我去摸贴在他心口上的你的肖像。“它在这儿,”他激动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地说,“她的肖像就在这儿,这是我剩下的唯一的财富,可你们却想要夺走!我告诉您,要拿就连我的命一起拿走。”表妹,你听我说,我们得明智一些,把肖像留给他算了。其实,让它留在他手里,对你又有多大的妨碍呢?如果他硬是要留着它的话,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的。

在他把心中堵着的话,酣畅淋漓地吐露完之后,我觉得他比较平静了,便跟他谈起他的事来。我发现时间和理智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他的执著;他一心想着一辈子都同爱德华绅士在一起。我对他的想法——这个极其真诚、极其适合他的性格、极其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对毫无先例的善行的感激之情——只能表示赞同。他告诉我说你也曾持有同样的想法,但是,德·沃尔玛先生对此却一言未发。我倒是有这么一个看法:从你丈夫的那个很奇怪的做法以及其他一些迹象来看,我怀疑他对我们的朋友心里是有看法的,只是不说而已。我们随他去怎么想吧,但我们相信他的理智:他处理这事的方式足以证明,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他对他那么关心的那个人是只会从好的方面去考虑的。

你很好很清楚地描写了他的相貌、举止,这是一个很好的迹象,表明你比我想象的要更正确细致地观察了他,但是,你难道没有发现,他长期以来的苦难以及承忍苦难的耐力反而使得他的外貌比从前更加的动人了?尽管你跟我描述了他的那些情况,但我一直就担心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假惺惺的彬彬有礼,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因为一个人一到巴黎难免会沾染上这种恶习的,而那些成天无所事事的人还特别地乐此不疲,以此打发自己无聊的日子。或许是这种虚假做法对某些心灵不起作用,或许海风把这些全都吹得无影无踪了,反正我没发现他身上有一点这样的痕迹,在他对我表示的种种亲切中,我看到的只是他想凡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的那种欲望。他跟我谈到我的那位可怜的丈夫,但是他宁愿陪着我流泪也不愿安慰我,也不趁机说些献殷勤的话。他疼爱我的女儿,但他非但不赞同我对她的赞赏,反而像你一样指出她的缺点,并责备我太娇惯她了。他很热心地帮我处理我的事务,但是,几乎在任何事情上都与我的意见相左。另外,即使大风把我的眼珠子都吹掉了,他也想不到去把窗帘拉上;即使我感到非常累,懒到不想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他也只是颇有风度地整整衣冠,而不伸出手来搀扶我一下。昨天,我的扇子掉在了地上,可他却并没有心急火燎地奔上前来替我捡起来。每天早上,在前来看我之前,他一次都没有派人来向我问安。在散步的时候,他从不装模作样地老是戴着自己的礼帽,以显示自己的风度派头。饭桌上,我经常问他要他的鼻烟盒——他不称它为“烟盒”——而他总是用手拿着递给我,从来不像仆人那样,用一只托盘托着呈献给我;他没有忘记每逢吃饭总要至少举杯祝我身体健康两次;我敢打赌,今年冬天,如果他同我们待在一起的话,他肯定会像个老有产者那样同我们一起围炉向火。你肯定在笑话我说的,表妹,但是你倒是说说看,我们中新近从巴黎归来的人,有哪一个还保持着这种好好先生的样子?另外,我觉得你大概发现了我们的哲学家在唯一的一点上变糟了,那就是他对跟他说话的人稍微多关注了一点,他这么做只能对你有所不利,但是我想,他尚未发展到与贝隆夫人言归于好的程度。我反倒觉得他比从前更稳重更严肃更好。我的好表妹,在我去你那儿之前,你得精心地替我把他看护好;他现在正是我所希望的那种样子,这样我才好成天地捉弄他。

你得赞赏我做事的谨慎。我还没有跟你说我要送你的是什么礼物哩,而且随后不久还会另外有一件礼物的。不过,你先把这件礼物收下来,然后再打开我的信。你是知道我有多么宠爱孩子,而且我很有理由宠爱孩子,可你,吝啬透顶,老怕得不到这件礼物,现在你看到了吧,我送给你的比我答应你的还要多。啊!我的小可怜!在你看到此信这里时,她已经依偎在你的怀中了:她比她母亲有福气,但是,再过两个月,我会比她更幸福的,因为我能更好地体会自己的幸福。唉!亲爱的表妹,你不是已经完全拥有了我了吗?你在哪里,我女儿就在哪里,我这不就等于是全归你了吗?她已经到了,这个可爱的孩子,你把她视为己出吧。我把她让给你了,我把她送给你了,我把做母亲的权利交给你,请你纠正我的缺点错误,担负起我未能很好地按照你的意愿完成的任务吧。自今日起,你就当那个本该是你的儿媳的女孩的母亲吧,为了将来把她还给我,如果可能的话,你得让她变成第二个朱丽。她的脸已经很像你了;至于她的秉性,我觉得她将是个严肃的爱说教的人。如果你把她那你说是我娇惯造成的任性给改掉,你就看吧,我女儿将如同我表妹朱丽一样的脾气和性格。不过,她会更幸福,没有那么多眼泪好流,也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如果上苍没有召回她最好的父亲的话,他也不会妨碍她的天性的发展的,我们当然也不会妨碍她的!当我看到她的成长已经同我们的计划协调一致时,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你知道吗,她已经离不开她的小“马里”了,也正是部分地因为如此,我才把她送到你那儿去的。我昨天同她谈了一次,把我们的那位朋友听得快要笑死了。首先,离开我,她一点也不觉得遗憾,我整天都是她的卑贱的奴婢,她要怎么样,我都不敢违拗她,可她却害怕你,你一天敢跟她说二十次“不”,你是个顶好顶好的好妈妈,她就愿意找你,她宁肯遭受你的“不”,也不贪恋我的糖果。当我告诉她我要把她送到你那儿去的时候,你都想象不出她有多么高兴。为了逗她,我就又说,作为交换,你将把小“马里”送到我这儿来,这一下,她就高兴不起来了。她惊诧地问我我要小“马里”来干什么,我就回答她说我要他来同我待在一起,她的嘴马上就噘了起来。我问她道:“昂丽埃特,把你的小‘马里’让给我好吗?”她干脆地回答我说:“不!”——“不?那我要是也不让步,那怎么办?”——“妈妈,那就听我好妈妈的裁决。”——“那太好了,你知道,我想要的她是从不说二话的。”——“哼!好妈妈只认理智,不认别的。”——“怎么?这不是一回事吗,我的小姐?”鬼丫头便笑了起来。我继续又问:“她凭什么不把小‘马里’判给我呀?”——“因为他对您不合适。”——“为什么他对我不合适呀?”她又像刚才那样狡猾地笑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老了,不适合他呀?”——“不是的,妈妈,是他太年轻了,不适合您……”表妹呀,你瞧瞧,一个才七岁的孩子呀!……说实在的,即使我没头晕的话,也得给她气晕了。

我还想逗逗她。“我亲爱的昂丽埃特,”我装着很严肃的样子对她说,“我告诉你吧,他也不适合你。”她惊恐地问道:“为什么呀?”——“他太蠢了,不适合你。”——“啊!妈妈,就因为这个?那我就让他变得聪明起来。”——“万一他不幸地让你变得疯疯癫癫的呢?”——“啊!我的亲妈妈,我就想法处处都像您!”——“像我?天不怕地不怕的?”——“是呀,妈妈,您成天说爱我爱得发狂,好呀!我么,我也爱他爱得发狂,就这么回事。”

我知道你并不赞成我唠叨的这些话,而你要说的话,三言两语就完了。我也不想去辩解,尽管我觉得这番对话挺有趣的,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你的干女儿已经很喜欢她的小“马里”了,虽然他小她两岁,她也照样不会让着他的,照样会对他吆三喝四的。因此,在拿你的例子和我的例子与你可怜的母亲一对比,我便发现,如果女人当家,这个家就不会糟到哪儿去。再见了,我亲爱的,再见了,我亲爱的形影不离的表妹,放心吧,收获季节临近了,收摘葡萄时缺我是不行的。

第四部分 书信十 致爱德华绅士

三个星期以来,我享受到多少早该享有的乐趣啊!在温馨的友谊的环绕之中安度时光,不受强烈的激情的暴风雨的袭击!绅士,一个洋溢着平和、真诚、安谧的简朴而井然有序的家,让人看了多么的温馨怡人呀!家具什物,摆设和谐,毫无奢华铺张,一切都是为了居住者之必需!田野风光,远离闹市,宁静生活,宜人气候,宽阔水面,巍峨群山,映入眼帘,让人不由得想起了那座美丽的蒂里安岛。我仿佛看到我在那座岛上曾经无数次企盼的那强烈的愿望在这里得以实现。我在这里过着一种称心如意的日子,在这里所交往的人也都对我脾气。在这里只是缺少两个人,不然我的全部幸福就都在这儿找到了,我希望很快就能在这里见到他们。

您和德·奥尔伯夫人的到来会使我在这里享受的如此甜蜜如此纯洁的乐趣达到极致,在恭候你们到来的时候,我想通过一个细节的描述使您对这个家庭治家有方有个印象,让你知晓主人们是多么幸福,而且他们也让与他们住在一起的人分享他们的这种幸福。我希望,我的描述有一天能对您所考虑的计划有所助益,唯其如此,我才更想把这一点详细叙述一番。

克拉朗的这座房屋我就不跟您描述了。您对它很熟悉;您知道它是否很美,它是否给了我很好的印象,而且,您通过它呈现给我的和它使我回想起的也知道我是否喜欢它。德·沃尔玛夫人宁肯住在这儿而不愿住在德·埃唐什府邸是有道理的。德·埃唐什府邸虽说又大又有气派,但毕竟已经旧了,外观很不好看,住着又不舒适,而且其周围环境与克拉朗宅第的周围环境比较起来,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这座屋子的主人们自从在此住下之后,便把原先只是作为装饰的所有的东西全部利用起来;这已不再是一座造来为了让人看的房屋,而是用来住的房屋了。他们把一间间房间堵上,以便改造那些安排不当的房门;他们把一些太大的房间隔成小间,便于居住。对于那些很有气派的古旧家具,他们把它们换成简单实用的家具。屋里的东西全都看着舒服喜兴,全都透着大方整洁,毫无奢华阔绰的样子。虽说是在乡下没有一间房间不让人住着,但却让人觉得同住在城里一样的舒适。屋子外面也同样发生了变化。堆放工具什物的地方缩小了,扩大成家禽饲养场。破旧的台球房被改建成一个漂亮的压榨工场;原先养着一些欢叫的孔雀的地方,也改建成了奶制品加工场。菜园子太小,收获物不够食用,所以把花圃辟为又一座菜园,而且改得整齐有序,蔬菜瓜果齐全,让人看了比原先的花圃还要养眼。遮挡着墙垣的难看的紫杉被改种成一排排沿墙种植的优质果树,在原先种着无用的七叶树的地方,改种了紫桑树幼苗,现已开始枝繁叶茂,能为院落遮阴避阳了;林荫道旁的老椴树已被两行胡桃树所替代,一直延伸到马路边。尽管随处都在优先考虑实用而非美观,然而美观却几乎是无处不在。而我,我至少认为家禽的吵闹声、公鸡的啼鸣声、马车牛车的吱嘎声、田间地头午饭时的喧笑声、农工收工的欢快声,以及乡村生活的闲逸愉悦,使得这座原本死气沉沉的房屋有了一种浓郁的田园景象,非常富有生气,情趣盎然,欢畅淋漓,有着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快乐和幸福的气氛。

他们的土地没有出租,由他们自己照管着。他们花了大部分心思在这上面,使之变成了他们的欢乐与财富。德·埃唐什男爵领地只有草场、田地和树林,而克拉朗则种的是葡萄,面积很大,收获颇丰。由于种的东西与德·埃唐什种的麦田不同,经济效益更大,因此我更喜欢住在这里。他们几乎年年都要去地里采摘葡萄,不过,德·沃尔玛先生独自去的时间更多。他们的准则是,尽量地发挥土地的效力,这倒并不是以多赚钱为目的,而是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德·沃尔玛先生认为,人勤地丰,人多势众,精耕细作,产量才高,丰产才能更好地投入,投入的人力畜力多,产量就更高,也就更能养活人畜。他说:“我不知道产量与人力的这种不断增加可以发展到什么程度为止,但是,我却知道,人懒地荒,一个地方人越少,产的东西就越少,缺少人力,就养活不了人,在人口日益减少的地方,迟早会饿死人的。”

由于地多,人又必须精心饲养,所以他们除了负责家禽饲养的农工而外,还雇有大量的临工。养活了许多的人,而自己却并未受损,他们着实很开心。在挑选临工时,他们偏重于当地和附近的人,而不是外地人和陌生人。尽管这样一来,他们会因雇的并非体力最棒的人而蒙受损失,但是,他们的这种雇人办法赢得了人心,所以受雇者人心齐,而且多在附近,随用随雇,一年中只有部分时间需要,付钱也就不算太多。

对所有这些农工的薪酬,始终都是两种发放办法。一种是严格的法定工资,全国统一,只要是雇用了,就必须依法付给。另一种稍微多一点,是奖励工资制,根据干活的好坏发放,这样一来,工人的积极性更高,干的活儿比主人付给的附加工资的价值更大。德·沃尔玛先生办事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绝不允许这套奖优赏勤的办法流于形式,出现流弊。工人中有监工,督促他们干活儿。这些监工都是在家禽饲养场干活儿的人,他们兼当监工可以额外挣到一些钱,主人会从他们监督干活儿的增收中提出一部分来分给他们。另外,德·沃尔玛先生几乎每天也亲自前去查看,而且常常是一天跑好几次,而他妻子也喜欢陪他一起去。在农活最紧张的时候,朱丽都一律多付给一周中被认为天天努力干活的短工和长工二十巴特。所有这些看似多付钱的奖励办法,由于用得恰到好处,不知不觉地使干活儿的人劲头倍增,创造的效益比付给他们的更大。不过,由于人们总是觉得劳动强度大、劳动时间长才会出效益,所以懂得并愿意采用这种办法者为数甚少。

另外还有一种更有效的办法,是经济学家都未曾考虑到的,而且,只有德·沃尔玛夫人运用起来才得心应手,那就是:对这些忠厚老实的人关心备至,从而赢得他们对自己的爱戴。她根本就不相信用金钱就能补偿别人为自己所付出的辛劳,所以她认为应该对任何帮了她忙的人给予帮助。工人、仆人以及所有为她服务过的人,哪怕只是干过一天的,都被她视为自己的孩子一般;她分享他们的快乐,分担他们的忧愁,关心他们的命运;她对他们的事情常常进行了解;她把他们的利益看做自身的利益;她处处关心他们;她替他们出主意想办法;她调解他们之间的纷争;她并不是光凭嘴上功夫,甜言蜜语,而是真心实意地不断为他们办好事。而他们则是招之即来,唯她之命是从。她一个眼神就能激发他们的热情;她在场时,他们非常高兴,她不在场,他们就老念叨她,都想为她做点什么。她的魅力与话语非常起作用;她的温柔、她的美德更是让人钦佩。啊!绅士,善良之美的威力真是可敬而又有力呀!

至于为主人家务服务的仆人,一共是八个,五男三女,这不包括男爵的一个贴身男仆和管理家禽饲养场的人。因仆人少而侍候不周的情况不怎么会发生。好像每个人不仅在干自己的活儿,而且见活就干,所以几个人像协调配合得如同一个人似的。从来没见过他们懒洋洋的,或在过厅无所事事,或在院子里蹓跶,人人都在忙着干有用的事情:他们在家禽饲养场、贮藏室或厨房里忙乎;他们是那个园丁的唯一的帮手;尤其让人高兴的是,他们干起活儿来总是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

他们之所以有这番表现,那是主人早就用了心思的。在这里,选择仆人的标准与我在伦敦和巴黎所见到的标准完全不同。在伦敦和巴黎,人们选的都是一些定了型的仆人,也就是说,都是一些老油子,一些贪图钱财的人,他们每到一位主人家里,就把这家的仆人和主人的缺点掌握住,虽说是可以侍候任何人,但与谁都不亲。在这些人中,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诚实、忠心和热情;这帮坏蛋每到一家有钱人家,不是毁了主人,就是带坏了主人家的孩子。而在这里,选择仆人可是件大事。他们并不把仆人看做雇来干指定的活儿的,而是把他们视为家中的一员,所以用人不当的话,就会带来许多的麻烦。他们对仆人的要求,第一是为人诚实,第二是要热爱自己的主人,第三是要真心实意地为主人服务。只要是主人通情达理而仆人又聪明机灵,这第三条总是能像第一条和第二条那样容易做到的。他们不从城里找仆人,而就在乡下找。但凡能干些活儿的人,这是他的第一家主人家,肯定也是他最后的一家主人。他们雇用的是家庭人口多、孩子多的人家的人,而且是父母亲自送他们来的。挑的都是一些年轻、身材好、身体壮、容貌佳的人。德·沃尔玛先生先问他们一些问题,考一考他们,然后再让他妻子把把关。要是主人夫妇都点头了,他们就被录用了。先是试用阶段,然后再由大家评议,也就是说也得让家里的孩子们发表意见。都同意了之后,主人要用几天时间非常耐心细致地教他们应该做的事情。活儿是非常简单,大同小异,而且主人脾气又好,也不挑剔,仆人又那么喜欢主人,所以那点活儿很快就都学会了。他们的工作条件很好,他们感觉比在自己家里要舒服多了,但是主人也绝不让他们懒洋洋的,把意志力都消磨殆尽,因而引起种种的恶习。主人绝对不容许他们自以为了不起,以为在这家人家帮佣就可以盛气凌人了,他们可以说只是换了家长,但仍旧得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辛勤劳作,不过是钱多挣了点而已。因此,他们对自己原先的农家贫贱生活也并没有鄙夷不屑。万一有谁离开了这里,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说自己不再是农民而是另一种身份的人了。总而言之,我还没见过有谁家的仆人像这家人家的仆人那样,一个个全都努力工作,而且还绝没有认为自己低人一等,在侍候别人。

正是因为他们如此这般训练与教育自己的仆人,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那种常见的褊狭的想法:“我可能是替他人培养这些仆人!”该如何培养他们,就如何培养他们,他们是会报答主人的,是不会跑到别的人家里去的。如果你们在培养他们时,只想到自己的话,那他们在离开你们时,就只会考虑他们自己,所以你们应该稍微多关心他们一些,他们就会依恋你们的。只有好心才有好报,只想到自己得到好处的人是得不到别人的感恩图报的。

为了严防这种不良情况的发生,德·沃尔玛先生和夫人还采取了另一种我觉得非常好的办法。在开始组织他们的小家庭时,他们仔细地考虑了按他们家的状况,选用多少仆人为宜,最后觉得十五六个为佳。为了让自己得到更好的服务,他们把这个人数减去了一半,这么一减,工作效率更高,服务得更周到了。为了让他们服务得更好,他们在薪酬上有一套办法,可以长期地留住他们。一个仆人刚进他们家门时,领取通常的工资,但是,每年都增加二十分之一,等到二十年之后,他的工资就会翻一番。雇用多少仆人大体上是视主人的财力而定的。即使不是大数学家也能看得出来,工资的这种增加是表面的,实际上并没增加许多,因为能够使工资翻上一番的人机率不多,而且,就算所有仆人的工资都翻了一番,但是他们二十年间对主人们的优质服务,不仅补偿了而且超过了所增加的工资。您会清楚地感觉到,绅士,对于不断地提高仆人们的热情,这可是个可靠的办法,并且随着主人关心仆人,仆人也就更加热爱自己的主人。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光靠厚道还不行,还必须办事公平。一个新雇用的仆人对主人是不会有感情的,说不定还是个坏坯子哩,如果他一进门,就同一个其热心与忠诚已经经过长时间的考验,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人渐老矣,无力挣钱吃饭的老仆人拿同样的薪酬,这公平吗?不过,这种情况在这家人家是并不存在的,您可以放心,一些没有同情心的主人会夸耀那些被忽视的善待仆人的义务,而这些义务在像这家那么仁义的主人那里是不会被忽视的,他们是不会抛弃那些因年老体弱而丧失谋生能力的仆人的。

我此刻手头就有一个他们菩萨心肠的例子。德·埃唐什男爵为了酬谢长年跟随他的那个男仆,让他光荣退休,给他找了一份很体面的闲差,而且收入颇丰。朱丽最近刚收到这个老仆人的一封信,看了让人不禁热泪直流。这位老人在他的信中哀求朱丽想法别让他去干这份闲差:“我年岁已大,家里的人都不在了,除了我的主人们而外,我别无其他亲戚,我唯一盼望的就是,在我侍候了一辈子的你们家平平安安地度过余年……夫人,您出生时我把您抱在怀里,我就祈求上帝让我有一天也能为您带您的孩子。上帝恩准了我的祈求,所以您也别拒绝给我以恩赐,让我能看着您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像您一样地幸福美满……我么,我已经在一个祥和的人家待习惯了,我上哪儿还能找到一个像你们一样的人家去安度晚年呀?……请您发发慈悲,写封信给男爵大人为我求求情。如果他对我不满意的话,就让他把我赶走,不要为我找什么闲差;我已忠心耿耿地服侍了他四十年了,让他准许我把我的余年用来侍候他和您吧。如果这样,那就是对我的最好的酬谢了。”用不着问朱丽是否替他写了信。我看得出来,朱丽也像他不愿离开她一样地不愿意失去这个忠厚的仆人。绅士,我把这么好的主人比作父亲,把他们的仆人比作他们的孩子,是不是比错了?您可以看得出来,正是这么比较,他们才会看出彼此应该如何为人。

在这户人家,仆人提出辞工不干的情况还没有。主人威胁要辞退仆人的事也很罕见。以辞退相威胁只能吓住工作细心勤奋的仆人;最好的仆人是最害怕被辞退的,所以真正需要辞退的是那些辞退了也不足惜的仆人。在辞退的事上,还有一条规矩。当德·沃尔玛先生说:“我不用您了。”仆人可以找夫人去说情,有时夫人一说,就不辞退了,但是,如果夫人说是要辞退的话,那就铁板钉钉,没有任何挽回的希望了。这样的配合十分必要,免得仆人欺侮女主人心软,也不用害怕男主人的过分心硬。不过,尽管如此,仆人们也不敢因此就不畏惧一个办事公正、从不发火的主人,因为,除了没有把握能否得到主人的开恩而外(即使能够得到也只能一次,下不为例),而且,一旦被辞退,以往的成绩一笔勾销,如要再回去干活儿,就必须从零开始,干一件新的活计。这个办法可以防止老仆人倚老卖老,使之因害怕丢掉饭碗而愈加小心谨慎,不敢造次。

三名女佣,一个收拾屋子,一个照管孩子,一个为厨娘。厨娘是个农妇,人很干净利索,心灵手巧,是德·沃尔玛夫人手把手教会她如何烹饪的,因为在当地,民风虽然淳朴,但各个阶层的年轻女子都要学着做点家务,以便将来有一天雇女佣人时,随时可以指点女佣人,而且,也不至于听任女佣人胡来。收拾房间的女佣已不是巴比了,她已被送回她出生的埃唐什去,让她负责管理城堡和检查收支账目,有点像是财务总监的架势。德·沃尔玛先生早就催夫人对巴比做这样的安排,但德·沃尔玛夫人总是舍不得放这位母亲的老女仆离去,何况她不愿让她走还有其他一些原因。几经商讨之后,德·沃尔玛夫人终于同意了,巴比也就走了。巴比人很聪明,而且忠心耿耿,但是嘴巴不牢,爱唠叨。我猜想她可能不止一次泄露她女主人的秘密。我想德·沃尔玛先生肯定了解这一点,所以为了防止她再向什么外人多嘴多舌,精明的德·沃尔玛先生便想法扬其长而避其短。代替巴比的就是我从前津津有味地跟您谈到的那个芳松·雷加尔。尽管朱丽曾预言她会幸福美满,尽管朱丽及其父亲对她都恩爱有加,但这个诚实而聪慧的女子婚后却没能过上好日子。丈夫克洛德·阿奈特以前日子很苦,但却能够吃苦耐劳,可是,小日子一好起来,就忘乎所以了,不再恪守本分,行为不轨,逃离本地,撇下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而且孩子随后也死了。朱丽把她接过来之后,细心地教给她如何收拾屋子等等女仆所做的细小活计。我到的那一天,正看见她在收拾屋子,我真是高兴极了。德·沃尔玛先生对她很器重,所以夫妇二人要她既监管两个孩子又监管照看孩子的那个女佣。照管孩子的女佣也是个农村妇女,人很朴实,不爱动脑子,但是做事很用心,而且很有耐心,也很听话。主人们很注意,绝对不让城里的恶习侵入其主人既无恶习又不容忍恶习的这个家庭中来。

尽管所有的仆人都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男仆女佣之间很少交谈:这条规矩必须遵守。有一些主人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只要仆人把自己侍候得好好的就行了,仆人们其他的事情他们一概不问,德·沃尔玛夫妇对此很不赞同。他们认为那些只要求仆人为自己好好服务,其他一概不问的主人,其实久而久之,仆人们就不会好好地服务了。男仆女佣之间交往密切必起祸端。一个家庭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大部分都是由收拾屋子的女佣与男仆人叽叽喳喳给传出去的。如果有一个女佣讨膳食总管的喜欢,那他肯定会勾引她,主人们就倒霉了。男人与男人交往,女人与女人交往,无论多么密切,都出不了什么大事。只有男人与女人交往密切,才能得知主人的隐私,久而久之,就会毁了富有的主人家。因此,主人对女佣们的谨言慎行、举止规矩的监督,不仅是晓以风俗和诚实,而且还要晓以利害,因为不管怎么说,如果一个人不爱他的本职工作的话,他是绝对履行不好自己的职责的,而只有看重道德声誉的人才会热爱自己的工作。

为了防止男仆女佣过从甚密,主人并没有制定什么明确的规定,否则他们会偷偷地破坏你所制定的规定的,而是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但实际上却是有一套比规定还要具有权威性的习惯的。主人并不禁止男仆女佣见面,但是却让他们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趣私下里幽会。主人的办法是,让男仆女佣做不同的工作,以致他们的习惯、爱好和兴趣也就不尽相同了。在这个家庭里,一切都井然有序,以致他们感到,在这样一个治理有方的家庭里,男人和女人应该少来往。如果有人认为这一套完全是主人的别出心裁的话,那他也会毫不反感地顺应这套生活方式,虽说主人未正式规定必须遵从,但他自己就觉得这种生活方式是最好的和最自然的。朱丽声称这确实是一种好的生活方式;她认为无论是爱情还是夫妻,都用不着男女双方都得私下经常在一起不可。在她看来,妻子与丈夫是应当生活在一起,但生活方式应有所不同;夫妻二人当协调一致,但从事的工作不一定相同。她说,一方可能觉得很美的生活,对方也许会觉得难以忍受;大自然赋予他们的爱好,也同它为他们安排的工作一样,是不尽相同的;他们的兴趣与他们的职责也是并不相同的;一句话,两个人应当从不同的方面齐心协力地打造共同的幸福;而这种工作与职责的区分是他们婚姻关系的最强有力的纽带。

就我而言,我承认我的看法与这条准则很相近。其实,男人与男人在一起,女人与女人在一起,男女有别,这难道不是除了法国人和模仿法国人的人而外,世界各国人民都习以为常的吗?如果男人与女人相互会面的话,最好是短暂晤面,如同拉塞德莫纳人夫妇一样,几乎像是偷偷相见似的,而不能长期地无所顾忌地混杂在一起,那会把他们身上本性的明显差异搞得混乱不堪,变了样子的。在野蛮人中,就看不到男女混杂不清的情况。晚上,家里人吃饭时聚在一起,然后各人和各人的妻子一起过夜,天亮之后,夫妇二人又再度分开,男人和女人顶多是吃饭时在一起,其他时间则是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这种井然有序普天之下皆同,是最自然不过的;即使在这种井然有序遭到破坏的地方,仍然可以见到其遗迹。在法国,男人被迫按照女人的生活方式生活,总是同女人一起关在房间里,他们在其中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的躁动不安,说明他们本不该这么生活的。当女人平静地坐在或躺在长椅上时,你就瞧吧,男人则站起身来,走来走去,走走坐坐,总是一副焦躁不安的架势,他那无意识的本能在不停地与自己所受到的束缚进行斗争,不由自主地在驱使他去过大自然赋予他的那种积极的、劳动的生活。法国人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站着看戏的民族,仿佛他们因为成天坐在沙龙里,要到戏院里站一站,放松放松似的。最后,他们终于厌倦了这种像女人似的成天待在家里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因而,为了至少找点乐子,便把自己在家中的那个位置让给了旁人,而自己则出去找别的女人厮混,以缓解自己的这种厌倦心情。

德·沃尔玛夫人家的例子清楚地证明了她做法的正确性;由于可以是每个人都完全在干自己那个性别的事情,女人在这家人是分开生活的。为了防止男仆女佣之间有不正当的联系,她的秘诀就是,让他们全都不停地在干活儿,因为他们所从事的工作各不相同,所以碰在一起的闲暇时间就几乎没有了。上午,各人都去忙各人的,谁都没有任何空闲时间去相互打扰。下午,男人们在菜园、家禽饲养场或田间地头忙活,而女人们则待在孩子们的房间里,直到领孩子们去散步才出来,而且往往又是同女主人一起带着孩子,而这是她们一天之中能到户外换换空气的唯一的开心时刻。男人们忙了一天,累得不行,也不怎么想去散步,而是待在屋里歇息。

每个星期天,在晚间讲道之后,女佣们还要同经女主人同意轮流邀请来的她们的亲戚女友聚在孩子们的房间里,一边等着吃女主人为她们准备的点心,一边聊天、唱歌、玩球,或玩孩子们喜欢玩的其他游戏,一直玩到孩子们学会自己玩为止。点心端上来了,有乳制品、蜂窝饼、松糕和美味丝条,或者其他一些孩子们和女人们爱吃的东西。酒是绝对不许喝的;男人们是很少走进小房间的,是根本享受不到总是朱丽亲手制作的这些点心的。到目前为止,我是唯一的一个例外。上个星期天,由于我的死乞白赖,终于获准陪她一起去了小房间。她颇费了一番心思,为我做了特别的安排。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说她连德·沃尔玛先生也没允许进来过。您想象一下,女佣们受到这种对待会觉得多么的满足,而一个男仆如果获得恩准,进到连男主人都被排除在外的这间小房间,那会是什么感觉?

我吃得津津有味。世界上有哪里的乳制品能与这里的相媲美的?您想想吧:这可是由朱丽主管的乳品房制作的乳制品呀!而且还是坐在她的身旁品尝!芳松给我弄了些梧鲁、色拉色、蜂窝饼和小甜饼。我一下子全都把它们给吃光了。她一边又递给我一盘奶油糕点,一边说道:“我看呀,您的胃到哪儿都给您撑面子,不过,您可不能按女人的量付钱,而应该照瓦莱男人的量结账。”我回驳道:“不可以多罚我出钱的。谁都一样,有时候,一见到好吃的,就什么都忘了,正如在林中小木屋里人的理智会丧失一样,到了食品贮藏室里,理智也是不起作用的。”她垂下头去,没有回答,两腮绯红。抚摸着两个孩子。这倒使我有点不好意思了。绅士,这是我第一次在她家里说话这么放肆,但愿这也是我的最后一次。

在这种小聚会中,洋溢着一种令我心动的古朴气氛;我发现每个人都笑逐颜开,而且真诚坦率的样子胜过男人之间的聚会。女佣们与女主人之间的那种亲密感是建立在信任与友情的基础上的,因此她们对女主人就愈发地尊重与听命;服务与被服务之间透着的似乎就是相互间的友谊。甚至连每种点心也无不在增添聚会的乐趣。乳制品和甜食是女人天生之所爱,是最能表现女人之美的温柔和纯洁的象征。男人们则相反,一般都喜欢口味重的食物和含酒精的饮料,这些东西更适合他们因大自然要求他们过的那种积极的、勤劳的生活。如果这些不同的口味在男女间发生变化和混淆,那几乎就是男女混杂、不分彼此的确切无误的表征。确实,我发现,在法国,女人们老是同男人们厮混在一起,她们完全丧失了对乳制品的兴趣了,而男人们又非常喜欢饮酒;而在英国,男女混杂的情况要少一些,女人们的口味保持得较好一些。一般来说,我认为从人对食物的偏好上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性格来。意大利人素食吃得多,所以显得柔弱,缺少阳刚之气。你们英国人非常喜欢吃肉,所以性格刚强,有点蛮族人的味道。瑞士人天生冷静,平和而朴实,但发起脾气来也是不得了的,他们既爱吃素也爱吃荤,既喝牛奶又喝酒。而法国人则灵活多变,什么都爱吃,所以什么性格都兼而有之。朱丽就可以为我充作一例,因为,虽然她每餐都爱吃美食,但她既不爱吃肉,也不爱吃口味太重的食物,而且滴酒不沾,平时吃的都是一些新鲜蔬菜、鸡蛋、奶油、水果等,而除了她非常喜欢吃鱼而外,她简直可说是一位真正的毕达哥拉斯派的信徒

如果不管束住男人的话,也就甭想管束住女人;这条规矩的重要性并不比前一条小,而且更难以执行,因为进攻一般来说总是比防御要费劲:这是大自然的意愿。在共和国里,人们用风俗习惯、行为准则和道德标准来约束公民,但对待仆人和雇工,除了限制和约束而外,又怎么去管教他们呢?主人的全部技巧就在于通过让他们愉快地劳动和物质利益来掩盖这种管束,以致他们就光想着愉快地去干主人要他们做的事了。星期天是休息日,主人无法剥夺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权利,这样的话,光是这一天的无所事事往往就使其余六天的示范与教育化为乌有了。如果让他们沾染上泡小酒馆的习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经常光顾放荡女人,那他们很快就会堕落的,既害了主人又坑了自己,浑身尽是毛病,无法继续为主人服务,也没资格享受什么自由了。

主人于是便向他们提供那些诱使他们外出的东西,以此来纠正他们的这一毛病。他们到外面去都干些什么呢?在小酒馆喝酒,打牌。那就让他们在家里喝酒玩牌好了。唯一的区别是,喝酒不用他们掏钱,而且也不许他们喝醉,打牌有赢家,但却没有输家。这就是主人采取的高招儿。

主人家的屋后是一条林荫甬道,其间设有游乐园。夏日里,星期天晚祷之后,仆人和家禽饲养场的农工就聚在这个游乐园里,分成好几堆玩,但赌的不是钱,这是主人所不容许的,也不是酒,因为主人给他们提供酒,而是主人慷慨拿出的奖品,都是一些小家具啦,一块实用的旧衣料啦什么的。决胜的次数根据奖品的价值而定,如果是一件比较值钱的奖品,譬如银耳环啦,领饰啦,丝袜啦,高级礼帽啦,或类似的什么东西,通常都要经过数场争夺,以决定鹿死谁手。玩的方式并非只是一种,而是多种多样,觉得对一种玩法十分在行的人囊括了全部奖品,而且,通过多种多样的玩法,大家都可以玩得很棒,各有千秋。有时候是比赛,看谁先跑到甬道顶头的终点线,有时候是看谁投石子投得最远,有时候是看谁负重的时间最长,有时候是进行打靶比赛。在玩这些游戏时,大部分情况下,主人还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以延长玩的时间,并让玩的人更开心。主人夫妇经常亲临现场,有时候还把两个孩子带上,甚至外面的人也因好奇被吸引了过来,有好些人还想参加一起玩,但是必须得到主人和玩的人的点头才行,但玩的人轻易是不会答应的,因为外人一参加,对他们就很不利了。久而久之,这种玩法就变成了一种表演,“演员”在观众的注视之下,劲头更大,争相获得观众的掌声,对奖品什么的反倒不怎么在意了。他们变得比以前更顽强更灵巧,彼此之间也更加的尊重;他们逐渐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取决于自身,而非他们手中所拥有的财富,所以,尽管身为奴仆,但他们视荣誉高于金钱。

如果详细地跟您讲述这个办法所带来的好处,那就得说上好多好多了。这个办法表面上看来极其天真幼稚,而且思想平庸者还会鄙夷不屑,然而这却是个投入小收效大的真正的天才之举。德·沃尔玛先生跟我说,这些小小的娱乐活动是他妻子首先想到的,每年也就是花个五十埃居的事。“但是,”他说道,“由于仆人们把主人的欢乐视之为自己的欢乐,把我们家视之为他们自己的家,因此加倍的忠心与勤恳,所以在我的家务与事业上,我的收益比投入的这笔小钱不知翻了多少倍了。仆人玩得开心,干起活儿来就精力充沛,身体也更加得好,不会罹患在他们这样的年龄上通常会见到的因生活无节制所患有的疾病,而且,也防止了他们因生活上的越轨而必然会产生的欺诈行为,从而使得他们永远都是个诚实的人。再说了,我们花了这么点点钱,自己也从这些娱乐之中得到了乐趣。如果仆人中有谁,不论是男仆还是女佣,不喜欢这么个玩法,想找各种借口自己跑到他觉得好玩的地方去玩的话,我们也绝不会不予批准,但我们会把这喜欢放纵的倾向视为不好的苗头,我们会把有这种苗头的人毫不犹豫地立即辞退。因此,这种娱乐方法既可以为我们留下好的仆人,也可以帮助我们挑选仆人。”绅士,我实话实说,我还从未在这个地方看见有哪位主人像他们这样,既把自己的仆人培养成为他们生活服务的好仆人,又把他们培养成为他们耕地种田的好农民,既把他们培养成保卫祖国的好士兵,又把他们培养成有机会时得以跻身各个阶层的好人。

冬天来临,娱乐的方式以及劳动的内容都改变了。每逢星期日,家里所有的人,甚至乡亲邻里,无论男女,劳动之余,都聚集在一个低矮的大厅里。那儿生着炉火,备有葡萄酒、水果、点心,还有一个小提琴手拉琴伴奏,大家翩翩起舞。德·沃尔玛夫人次次不落,场场必到,起码是要在那儿待上一会儿,因为她的在场能够让大家玩得不会过分。她自己也不少跳舞,虽然只是同自己家的人跳。我刚听说这种办法时,开始还觉得不太合乎新教的严格作风。我把自己的想法跟朱丽说了,她基本是这么回答我的:

“纯粹的道德已经是清规戒律太多了,如果再给它增加一些无关紧要的形式上的东西,那很可能适得其反,把主要的东西给损害了。据说,大部分僧侣就是这么种情况,他们深受千百条无用的清规戒律的束缚,连什么是荣誉和美德都弄不清楚了。这种缺陷在我们这里虽说没那么严重,但我们也并未就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我们教会里的那些人,正如我的宗教在圣洁性方面优于其他所有的宗教一样,他们的智慧也大大超过其他各种宗教的教士,但是,他们也有着一些似乎是基于偏见而非根据理智所制定的信条。他们谴责跳舞和欢聚就是根据这其中的一条信条,好像跳舞比唱歌要坏得多似的,好像这两种娱乐并不是同样受大自然的启迪似的,好像大家聚在一起进行一种纯洁和正派的娱乐活动,开开心心地玩玩,是一种罪恶似的。而我,我则不这么认为。我想,男女聚在一起,只要是公开地搞娱乐活动,那就是无可指责的,反之,最值得称道的事情,只要是在私底下进行,那就是值得怀疑的。男人与女人命中注定是互为彼此的,而大自然的目的也是要通过婚姻的形式把他们结合起来。任何虚伪的宗教都是反对天性的;只有我们的宗教是在遵循天性,并纠正天性中的谬误,给我们以一种适合于人性的神圣教诲。因此,我们的宗教绝对不会在世俗的障碍之外,再增加一些连《福音书》都没讲的、而且是违背基督教义的清规戒律。我倒想问一问,让那些已届结婚年龄的青年男女在众人的目光的注视下,懂得自珍自重地相互表达爱慕之情,大大方方地交往,有什么不对的?不这样,你让他们在什么地方有机会相见呀?让他们通过一种愉快的、有益身心健康的、并且适合年轻人活泼天性的活动,男女双双大大方方地相互认识了解,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人敢越雷池一步,这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上帝了?还能想出比这更好的办法,至少在外表上不欺骗别人,并向那些想了解我们的人展示自己的优点和缺点,让他们不得不爱我们吗?彼此既然想要相爱,难道不该相互取悦吗?两个有道德的信奉基督的人想结合在一起,难道不该让自己的心去萌发上帝要求他们产生的彼此间的爱吗?

“在那些没完没了的左限制右束缚的地方,在那些把天真无邪的娱乐当做罪孽加以惩罚的地方,在那些男女青年绝对不敢公开地相聚,刻板呆滞的牧师只知道以上帝的名义宣讲清规戒律,弄得人人自危,愁苦烦闷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呢?大家都在躲避受到大自然和理性谴责的难以忍受的专横。不让活泼开朗的年轻人享受他们应该享受的快乐,那他们反而会寻求更加危险的欢乐。不许他们公开相会,那他们就巧作安排,私下幽会。由于老是偷偷摸摸,仿佛有罪似的,他们反而想去犯罪了。天真无邪的娱乐总是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而罪恶则是在阴暗的角落里发生的,光明正大与偷偷摸摸从来不能长期共存。”说到此,她握住了我的手,像是要把她的愧悔之意和她的纯洁的心意传达到我的心中似的又说:“我亲爱的朋友,有谁能比我们对这条格言体会得更深的呀?如果我们两个像我们一贯的那样始终热爱美德的话,如果我们早点发现私下幽会中隐藏着的种种危险的话,我们在这么多年中会少受多少苦难和折磨,会少感觉多少内疚,少流多少眼泪啊!”

“还得说一句,”德·沃尔玛夫人以一种平静的声调继续说道,“在人数众多的聚会上,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所以是不会出现什么越轨的行为的,而在私下幽会时,又秘密又自由,就可能干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根据这个道理,我的男仆女佣们聚在一起时,我很放心让他们全都来。我甚至还允许他们去邀请邻里中的一些不会给他们带来坏影响的年轻人前来参加。我非常高兴地得知,为了赞扬我们邻里的某位年轻人时,人们就说:‘他去德·沃尔玛夫人家里作过客。’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有一种想法。在我们家里服务的人全都是未婚小伙子,在女佣人中,我两个孩子的那个保姆还没有许配人家。让他们在我这儿处处受到限制,没有坦诚交友的机会,那是很不公平的。因此,我们总是尽量地在这类小的聚会上,在我们的注视下,给他们提供机会,帮助他们更好地进行挑选;在帮助他们建立幸福美满的小家庭的同时,我们也给自己的家庭增添了幸福。

“现在,我该为我同这些善良的人跳舞一事申辩几句。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更想责备自己一下,坦率地说,我最大的动机就是在同他们跳舞时,从中找到自己的乐趣。您是知道的,我和我表姐一样,都喜欢跳舞,但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我就发誓今后一生再也不参加舞会和聚会了。我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即使结婚的那一天,我也没有跳舞;我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违背诺言,有时候在自己的家中和客人们、仆人们一起跳起舞来。这是一项有益于我的健康的活动,因为冬天蛰居室内,无事可做,跳舞让自己感到愉快,因为我心无邪念地尽情地跳舞,我的心灵根本就没有谴责我。德·沃尔玛先生对此也感到高兴;我跳舞时的媚态只是为了取悦于他。正因为我去跳舞,他也跑到跳舞的地方来;仆人们见到男主人也来看他们跳舞,感到受宠若惊,更加的高兴;他们看见我也与他们一起同乐,也很开心。我终于发现,这种有分寸的亲切融洽在我们之间结成了一种亲密友爱的联系,减少了仆人们的卑屈心理和主人们的过分威严,给主仆之间的关系稍微带来了一点人情味。”

绅士,朱丽跟我说的有关跳舞的事就是这些。我感佩的是,他们用这种和蔼可亲的办法把仆人们管教得如此乖巧服帖,尽管她和她丈夫经常下到仆人们中间去,而且把仆人们看做与自己平等的人,但仆人们却并没有给鼻子上脸,也把自己看做是与主人平起平坐的人。我不相信在亚洲的朝廷王宫中,帝王能够受到比这儿的善良主人更多的尊敬。我没见过有谁下命令时比他们更温和的,也没见过谁的命令有他们的命令那么干脆利落地得到执行的:他们用商量的口气吩咐,而仆人则立刻遵旨照办;他们说声对不起,仆人们便知道自己错了。我至今仍旧搞不明白,他们话虽不多,为什么威力如此之大。

这使我对那些气势汹汹的主人有了另一种看法。我认为,让仆人瞧不起的是主人的缺点,而不是他们的亲切和蔼,而仆人的不听使唤正说明主人的毛病太多,而不是主人的软弱。因为,仆人的胆大妄为源自他抓住了主人的把柄,主人的身上的毛病被仆人发现的越多,他们就越是不会尊敬主人。

仆人仿效主人,而且好的不学尽学坏的,结果,在他们的行为举止中,把主人因受过教育而被遮掩的缺点全都暴露无遗。在巴黎,我常常根据女仆的表情与声调来判断我所认识的她的女主人的习惯和作风,而且,我通过这种方法去判断,还从未出过差错。女仆一旦掌握了女主人的隐私,除了会让女主人付出很高的代价让女仆保守秘密而外,而且还会因为她在按自己的女主人的话去做时,傻乎乎地竟把秘密给泄露了出去。无论什么事情,主人的榜样胜过其威严,想让仆人比主人还要诚实,那是不太可能的。任凭主人如何呵斥,责骂,惩处,辞退,甚至把仆人全部换掉,都是无济于事的,根本达不到让他们好好服务的目的。如果主人以为自己未被仆人小瞧和憎恨,就觉得仆人们是忠心耿耿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他所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仆人们一直在背着他干种种见不得人的坏事,更不知道他们干坏事的原因。哪儿有不顾荣誉而任由自己身边的仆人瞧不起的男人?哪儿有堕落到受到侮辱而满不在乎的女人?在巴黎和伦敦,有多少自以为很风光很体面的女人,听见仆人在过厅里对自己议论纷纷而流下眼泪来啊!幸好,她们很会聊以自慰,把那帮耳朵尖的仆人看做傻瓜,发现不了她们不屑于对他们隐瞒的事情。结果,仆人们在勉强听从女主人使唤时,并不怎么掩饰他们对女主人的蔑视。因此,主人与仆人彼此都觉得不必相互尊重。

我觉得,仆人对主人的评论是对主人的道德品质的最可靠最艰难的考验。我记得,绅士,在瓦莱时,我尚不太了解您,只是根据您对仆人的态度来判断您,我发现,您对仆人说话粗声大气,但仆人们都仍旧很爱您,不管您在不在面前,他们相互交谈时,无不在说您的好话。有人说过,贴身仆人根本不会把主人看做英雄。这话可能是对的,但是,正派男人是会受到自己的仆人的敬重的,这就足以说明,威风只是个无谓的表象,只有美德才是坚实有用的。特别是在这家人家,我们应该承认美德在仆人对主人的评价中所占的比重。他们的评价是极其可靠的,因为那不是一些空洞的赞誉,而是他们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他们并不想让人以为别人家的主人与他们的主人不一样,所以他们根本不去赞扬他们的主人的那些与众人一样的共同美德,他们只是用自己朴实的语言感谢上帝在人间创造了一些富人,使得为他们服务的穷人获得了幸福,减轻了穷人们的苦痛。

被他人役使是极不符合人的天性的,所以必然让被役使的人心怀不满。但是,在这家人家,仆人们尊敬主人,从不说主人的坏话。即使对女主人有几句微词,那也比赞扬之语要好。谁都没抱怨过她对仆人缺少关怀,或者说她对另一个仆人比对别的仆人更加青睐。谁都不会让她觉得自己不如别的仆人干劲大,人人都想争得她的好感,因为人人都认为自己是爱她的,所以都想成为她的最爱:这就是他们唯一的抱怨和最不公平的想法。

主仆关系融洽,仆人与仆人之间也相处甚得。一家人家,仆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容易弄好。由于争宠与利益所致,一家人家的仆人,即使像这家人家的那样为数不多,也总是搞不到一起去,让主人伤透脑筋。如果他们齐心了,那就是在商量着一起进行偷盗。即使他们都忠心踏实,那每个人也都在想着法子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他们不是互相敌视,就是互相勾结,串通一气,要想找到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让他们既不你争我斗又不欺骗奸诈,真的是很困难。大多数主人只是两害相衡取其轻。有的主人看重利益不重视诚实,便鼓励仆人偷偷地告密,以为使仆人一个个变成密探、彼此监视是个上策。还有的主人很懒散,愿意让仆人偷点拿点,好求个安静;他们甚至认为,为了保持大家风范,就不能听取仆人的意见,哪怕是忠实的仆人纯粹出于忠心耿耿而提出的意见也不屑一顾。这两种做法都是不对的。第一种做法,会在仆人中引发与家规和良好秩序格格不入的没完没了的麻烦,结果,势必是养了一群狡猾奸诈之徒和密探奸细,他们在想方设法地出卖自己的同伴的同时,也许有一天也会背叛自己的主人。运用第二种办法的主人,在不愿意过问仆人中的事情的同时,也就是允许仆人相互勾结起来欺主,鼓励恶人,伤了好人,花了许多的钱,竟然养了一些骄横的骗子和懒汉,使得他们得以串通一气,损害主人,把替主人服务视做对主人施恩,把偷窃主人家钱财,视为自己的正当权利

在家庭治理和社会管理中,这都是一个大错误,以为可以以恶治恶,或者在两种坏事之间求得平衡,就安然无恙了,那简直是痴心妄想,好像破坏秩序基础的事情能够帮助建立起秩序来似的!采取这种错误做法,结果必然造成种种恶果。在一个家庭中,得到容忍的坏事是不会只此为止的,允许一件发生,就会有千百件相继发生。很快,它们就会让做坏事的仆人完蛋,让容忍做坏事的主人受损,让耳濡目染的孩子们被腐蚀,被带坏。有哪一个不配当父亲的人敢于为了一点点利益就容忍这种坏事发生的?如果在自己家中无法获得安宁与忠心,如果必须以牺牲彼此的善心为代价才能买到仆人的周到服务,那么,还有哪一个诚实的人愿意成为一家之长呀?

谁要是到这家人家去看一看,就绝不会认为这家人家有这种困难存在,因为家中仆人的团结一致似乎源自于他们对自己的主人的热爱。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到明显的例证:谁如果不爱惜属于主人的一切,谁就不会真心实意地去爱他的主人。这正是基督教义的真正基础。同一个父亲的孩子们,彼此有着手足之情,这难道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吗?人们每天每日地在教堂里向我们宣讲这个道理,但却没有让我们有很深的感受,而住在这家人家里的人,虽然并没有人跟他们阐述这个道理,但他们却感受甚深。

这种上下齐心的获得是从挑选仆人开始的。德·沃尔玛先生在雇用他们时,不仅观察他们跟他妻子和他本人是否合得来,而且还要看他们互相之间是否合得来,即使是两个最好的仆人,一旦发现两人心存芥蒂,那就必须立即辞退掉其中的一个。朱丽说道:“因为一个人数不多的人家,一个他们天天生活在其间、彼此朝夕相处的人家,应该是对他们大家都很合适的,如果这家人家不是一个宁静安详之家的话,那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座地狱了。他们应该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父母的家,所有的人全都是一家人。只要有一个人让大家讨厌,那这个家就可能变得乌烟瘴气;如果这个讨厌的家伙成天在大家眼前晃来晃去,那大家自己都觉得在这儿待着很不好受,我们自己也没好日子过。”

经过尽可能的严格挑选之后,主人可以说是不管他们愿意与否,便把他们弄在一起做要求他们做的事情,并且让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到被其他同伴喜欢对自己是明显有利的。所以,凡是想求得主人宽恕的人,都不是自己去求情,而是请同伴去为自己说情。请别人去为自己说情其实并不难,因为不管主人准与不准,反正主人都把替他人求情的人看做是其做的一件好的事情。反之,对于那些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人,主人是很讨厌的。主人会对他说:“您从来也没替别人说过话,我为什么要允准他们为您求的情呢?他们比您乐于助人,可您却比他们幸运,这公平吗?”另外,主人还要求他们暗中互相帮助,不要大事宣扬,炫耀自己。这一点并不难做到,因为他们很清楚,主人能看得出他们在偷偷地帮助别人,所以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更加的赞赏。这样一来,好事并没有白做,自尊心也没有丧失。仆人们对这种面面俱到的做法非常信服,而且他们相互之间又是那么的信任,所以,谁要是想求情,就会在饭桌上通过闲聊天的形式说出来,往往自己还没做什么努力,就已经发现所求之事已经获准了,而且还不知道是谁去求的情,所以只好对大家都一一致谢。

主人正是通过这个办法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做法,使得仆人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因对主人的热爱而产生的爱。这样一来,他们非但不会串通一气来坑害主人,而且齐心团结起来更好地为主人服务。无论他们多么注意互助互爱,他们都更关心如何讨主人的欢心。他们为主人服务的热情要胜过彼此之间的关心爱护。即使由于某些损失使得主人不能不对一位勤勤恳恳的仆人少给报酬,他们也不能默许任何人去做对不起主人的事情,因为他们视主人的损失为大家所造成的。我觉得这家人家所实行的这套管理办法有着某种高明之处;对于德·沃尔玛先生和夫人竟然能够把一种告密者才会干的卑鄙工作改变成为一种热情的、正直的、勇敢的工作,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这种事情仆人们做起来,虽不如古罗马人那么高贵,但至少也能像古罗马人做的那样令人称赞不已。

德·沃尔玛夫妇一开始先是非常明确地、直截了当地用一些突出的例子说明,这种卑鄙的行为,这种相互包庇坑害主人的行为,这种行为不端的仆人借口好处人人有份而教唆品行端正的仆人去干的行为,必须防止并消灭。他们让仆人们清楚地知道,所谓为亲近的人掩饰过错的信条,指的只是那种对任何人都造成不了伤害的错误,而一个人看见了一件不公正的事情还不说,以致伤害了他人,这就等于是自己在干错误的事情,而且,他之所以包庇他人的错误,是因为他自己也犯有错误,如果他不是个骗子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容忍别人的欺骗行为的。按照这种原则处理问题,个人对个人,总的来说是对的,但在更加密切的主仆关系中,那就必须有更高的要求了,因此,这家主人明确规定,凡是看见有人干损害主人利益的事情而不揭发者,比干坏事者的罪过更大,因为犯错误者是因为利益的驱使去干的,而包庇者之无动于衷,漠然置之,则是对正义,对他服务的这个家庭的利益毫不关心,而且自己也想偷偷地仿效这个干了错事的人。因此,即使错误很大,犯错误者有时还是可能有望得到宽恕的,但是,知情不报者却会被视为本性很坏而必遭辞退。

另一方面,主人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对他人进行诬告或诬蔑,也就是说,被指控者如果不在场,主人绝不听取任何人的指控。如果谁私底下告发或抱怨他的同伴,主人则要问他是否把情况弄清楚了,也就是说,要问他是否与他所告发的人谈过。如果他说没有的话,主人就会问他,怎么可以没有弄清一件事的动机就断定别人干了坏事。主人对他说道:“这件事也许涉及的是您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人,也许还是在某种不无道理的或者情有可原的情况下干的,只是您并不知其就里而已。您既然还没弄清那人干这事的动机,怎么可以随便指控他呢?您只要问他一下,情况也许就一清二楚了。您怎么就不怕自己指责错了,并且还连带着让我也犯错呢?”如果指控者声称事先已跟被指控者了解清楚了,主人就会反问他道:“那您为什么不同他一起来,好像您害怕他会当面拆穿您要说的话似的?您自己倒是很小心谨慎,可您有什么权利不考虑让我也应该谨慎从事呢?您想让我单凭您的指控去处理一件您自己都没亲自弄清楚的事情,这样好吗?如果我根据您的指控做出了不公正的处理,您难道会没有责任吗?”然后,主人便让他去叫被他指控的人来:如果指控者同意去叫被指控者,这件事很快就可以解决,如果他不肯去叫,主人就把他狠狠地训斥一顿,喝令他下去。不过,主人对此事严格保密,仔细地观察指控者和被指控者的情况,很快便能弄清他俩谁是谁非。

这个办法人人皆知,个个认真执行,所以从未听说过这家人家的仆人有背着其同伴说他人坏话的事情发生,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辨别小人或说谎者的好办法。如果他们当中有谁要指控某人,他就公开地、坦率地,不仅当着被指控者的面,而且当着大伙儿的面讲出来,以便在听他讲的人中有人站出来担保他所说的句句属实。如果是个人之间的口角争吵,通常几乎都是由中间人加以调解了事,无须惊动主人夫妇;如果事关主人的神圣利益,此事就不许隐瞒不报,或是犯错误的人去自首,或是别人举报。为鸡毛蒜皮的事你争我斗的情况很少见,在饭桌上就谈开了,而且,朱丽每天午饭或晚饭时间,都要下到仆人中去,有事随即就处理了。德·沃尔玛先生戏称这是妻子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在饭桌上,朱丽在静静地听完控辩双方的诉说之后,如果事情涉及的是服务工作,她就会感谢指控者对工作的热心,对他说道:“我知道您很爱您的同伴;您总是在说他的好话,我很赞赏您不徇私情,把职责与正义放在首位的做法;一个忠实的仆人和诚实的人就应该这么去做。”然后,如果被指控者并没有错的话,她总是要说几句赞扬的话来为他辩解。但是,如果他真的是错了的话,她也不当众把他羞辱一番。她在想,他有难言之隐,不愿当着大家的面为自己辩解,那么,她就给他安排一个时间,单独听他申诉,这时候,她或她的丈夫就会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在这种时候,奇怪的是,德·沃尔玛夫妇二人中最严厉的人却并不是仆人最害怕的人;与德·沃尔玛先生的严厉训斥相比,仆人们更害怕的却是朱丽的非常感动人的批评。一个是张口便是弄清是非,按章办事,把犯错误者弄得很羞辱很狼狈;另一个则是让犯错误者痛悔自己不该犯错误,并指出她很遗憾不能对他有所姑息。她常常说得犯错误者痛哭流涕,羞愧难当,可是一见他那副后悔莫及的样子,她的心就软了,真希望自己别不得不照章处理。

有些人根据自家情况或邻居家情况也许会觉得这些办法毫无用处,或者实行起来很困难。可是您,绅士,您对一家之长的职责与乐趣是颇有见解的,您也很了解天性与道德对人心有多大的自然影响,所以您看得出这些做法的重要性以及他们成功的关键之所在。中说:“家富不在钱多。”看一个人是否富有,并不是看他钱柜里有多少钱,而是看他如何使用自己的钱,因为只有把钱花出去,才能获得自己想要拥有的东西,而花钱是没有止境的,但财富却总是有限的,因此,一个人对财富的享用并不在于他大手大脚,而在于他巧于安排。一个疯子可能会把钱财扔到海里去,并说自己享用了钱财,而一个聪明人则会用少量的钱办了大事,这两种对钱财的享用能同日而语吗?有规有矩地使用钱财,就能使钱财得到多种多样的、长期永久的使用,从而把对钱财的使用当做一种幸福。既然真正的财富源于事物与我们的关系,既然并非拥有财富而是使用财富在使我们获得我们想要拥有的东西,那么对于一家之长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他对仆人的管理和家庭的治理更加重要的呢?因为这个家庭的良好关系是由他直接负责的,每个成员的财产都将构成他的财产的呀!

最富有的人就是最幸福的人吗?富裕对幸福有多大作用?而每个治理得井然有序的家庭,都是家长的心灵的反映。金碧辉煌,家具豪华,只不过是表明炫耀这些人的爱慕虚荣而已,无论在什么地方,你只要看到一切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生活安宁而无奴役,富足而不奢华,你就可以有把握地说:“治理这个地方的人是个幸福之人。”

在我看来,我认为,真正的精神上的满足的最可靠的标志,就是隐居的家庭生活,那些总是跑到别人家中去寻找幸福的人,在他们自己的家中根本就没有幸福。一个喜欢自己的家庭生活的家长,因一心操持家事而获得的报偿是,能够享受到最甜美的自然感情。他是所有的人当中唯一一个自己能够幸福的主人,因为他像上帝一样的快乐,除了自己享受到的以外,他别无他求。他像伟大的上帝一样,他考虑的并不是如何扩大自己所拥有的财富,而是通过最完美的关系和最完善的管理,使他的财富真正地为他所用:如果说他并未因新的财富而更加富有的话,那他却是因更好地运用了他现有的财富而十分富有。他只享受其土地所带来的收益;由于他在管理着地里长出的庄稼,经常跑到田间地头去巡查,因此,他又从自己的土地上获得了一份乐趣。他的仆人原是一些他所不熟悉的人,但他却把他们看做是自家人,看做是自己的孩子,从而把仆人变成了自己人。他虽说只有权利安排他们干活儿,但他把这种权利沿用到对别人意愿的管束上去。他虽说是花钱雇工成了主人,但他通过恩威并施而成了真正的主人。即使命运夺走了他的财富,但命运却无法夺走他所赢得的人心。命运也绝对夺不走他的孩子们:全部差异在于,今天他抚养了他们,明天他们会赡养他。他就是如此这般地学会了真正享受自己的财富,享受家庭的欢乐,享受他的人生。正因为如此,一家人家的琐碎事情在一个深知家庭价值的正直的人看来,是极其有滋有味的。他非但没有把自己的责任视做一种负担,反而把它看做是自己的幸福,他从他的感人而高贵的职责中汲取了做人的荣耀与乐趣。

如果说这些宝贵的好处被人轻视或者很少有人知晓的话,如果只有很少的人去寻求这些好处却又难以获得的话,那么原因都是相同的。那就是因为有一些简单而高尚的职责只有极少数的人才喜欢,才愿意承担:家长的义务就是个例子,世人的态度和议论让人厌恶承担做父亲的义务,如果再加上生性悭吝、处处考虑到利害关系,那就更难以履行这种义务了。这样的人自认为是个好的家长,其实只是一个精明的管家;他的财富也许会增长,但其家庭关系则是相当的坏。必须高瞻远瞩才能明白并做好这项重要的管理工作,并使之获得成功。在治家方面,首先应该做的是,只能雇用那些不暗中破坏主人家庭的老实人。不过,服务与老实是不是就那么的紧密相关,以致找仆人就必须找老实人呢?不是的,绅士,老实人不是找到的,而是必须去培养教育的;只有善良的人才懂得如何培养别人成为老实人的艺术。一个伪善者再怎么想装出一副有德的样子来,也是白费心思的,他不可能靠假装去启迪任何人热爱道德;如果他知道如何使道德为别人所爱,那他自己就会热爱道德了。伪善者的空洞说教不断地被事实戳穿,所以他的说教除了在玩弄别人的轻信而外,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那些只要求我们听其言而不观其行的人,真是一派胡言!光说不做的人是什么作用也起不了的,因为言为心声,真心的话才能打动人,说服人,伪善者是从来不说真心话的。我有时候能听到有些人在仆人们和孩子们面前假模假式地说一些想间接教育他们的空洞的话语。我根本就不相信对方有片刻能听得进去的,因为我老看见他们在偷偷地耻笑主人愚蠢,竟然把他们全都当成傻瓜,在他们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些他们早就明白他自己都做不到的那些准则。

所有这些虚假无用的做法在这家人家都是看不到的,为了把仆人培养成主人希望他们成为的那样的人,主人的巧妙办法是,自己是什么样,在仆人们面前就什么样。主人们的言行始终是坦率而公开的,因为他们并不害怕自己会言行不一。由于他们绝对不是对自己一套对别人又是一套,所以他们用不着说起话来谨小慎微,即使偶然说走了嘴,也不会因此就把他们努力制定的规矩给推翻掉。他们并不是随随便便地谈他们的事,但对于必须实行的准则,则是一讲就讲个透彻。在饭桌上,在散步时,在单独会见时,或者在众人面前,他们说的话始终是一致的;对每一件事,是怎么个看法,就怎么说;他们说的话虽然并非专门针对某一个人,但人人都总是能从中获得教益。由于仆人们从未发现他们的主人做事不正直、不正确、不公平,所以他们并不认为主人要求他们为人正直是对穷人的苛求,是加在不幸的人身上的枷锁,是他们处于仆人地位的一种灾难。主人特别注意不让工人们跑冤枉路,不让他们为了领工钱而浪费时间,从而让他们养成了珍惜时间的习惯。看到主人如此爱惜别人的时间精力,因此人人都感到应该把心思用在为主人更好地服务上,把偷闲躲懒视做一大罪过。由于他们对主人的正直充分信任,因而主人所定的规章条款就不由地具有了一种不能不遵守和不敢违反的无形威力。在每周的奖励会上,大家从不担心。女主人会总以为最年轻或身体最棒的人是最勤恳的人。老仆人也不担心主人会挑他的毛病,好不给他增加薪酬。大家都不会钻两位主人意见不一的空子,以夸大自己的功劳,从一个主人手中得到另一个主人不给的好处。等着结婚的人也不必担心主人留住他不放,耽误他的婚期,因为勤恳干活儿反而没得到好处。如果别人家的一个仆人过来跟这家的仆人们说,主仆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货真价实的敌对关系,要他们尽量使用各种办法进行正当的报复,声称主人都是榨取者、说谎者和骗子,应该以牙还牙,如同主人对待国王、对待百姓、对待单个的人那样,他们公开地损害仆人,仆人就应想法悄悄地损害主人。但是,说这种话的人是没有听众的。这家的主人根本就不想驳斥或制止这种言论;而对这番论调予以反驳的人应该是那些引发这番评论的人。

在服从主人的安排方面,从来没见过有谁会闹情绪或表示反抗的,因为主人在发号施令时,并不是专横独断或心血来潮的,他所要求的事都是合理而有用的,而且,尽管仆人处于被差遣的地位,但主人却十分尊重他们的人权,绝不会让他们去做有损他们人格的事情。另外,在这里,除了恶习以外,没有任何事是卑劣的,一切正当而有益的事,都光明正大和合乎礼仪。

主人绝对不容许谁在外面捣鬼,而且也没有人想去这么做。仆人们心里非常清楚,他们最可靠的收益是与主人的收益密切相关的,只要主人家兴旺发达,他们就什么都不会缺少。所以,在为这家人家服务时,他们处处都在为主人的家业操心,自己服务得越好,主人的家业就越发展,这也正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之所在。不过,这种话在这里说并不恰当,因为我还从未见过有哪家人家比这家人家采取了更好的办法,使仆人们的利益得到如此正确的引导,而使仆人并不是那么看重自身的利益的。在这里,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通过情感在进行,仿佛那些原本心术不正的人,进到这个宁静和睦的人家之后,心灵得到了净化似的。可以说男主人的智慧与女主人的感情有一部分已经渗透到每个仆人的心中:他们感觉到自己的主人通情达理,心地善良,为人厚道,不愧为自己的主人!受到主人的器重,发挥自己的才干,是他们最大的企盼;他们把主人对自己的关怀看做比金钱更重要的奖励。

绅士,以上就是我所观察到的这家人家在对待仆人和雇工管理方面的主要情况。至于主人的生活方式和对孩子们的教育这两方面的情况,每一方面都值得好好地单独谈一谈。您是知道我抱着什么意图开始谈这些看法的,不过,说实在的,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极其令人心向神往的图景,因此,无须别的任何想法,单凭我在这里所感受到的快乐,就足以让我喜爱观赏这里的这番景象了。

第四部分 书信十一 致爱德华绅士

不,绅士,我敢保证,在这家人家,我所看见的无不是惬意与实用的完美结合,而实用又不只是局限于只关心使人得到利益,还在于给人以无邪而淳朴的享受,使人在隐居、劳动和恬淡的生活中得到乐趣,使投身于这种生活的人保持一颗圣洁的心灵、一颗不受激情欲念纷扰的平常心。如果说无所事事的慵懒生活只能给人以烦恼与忧伤的话,那么温馨甜美的乐趣则是一种勤劳生活所结下的果实。大家把劳动看做享受。有艰苦的劳作又有快乐的享受,这才是我们真正的追求。休息起到的是劳动之余身心放松,以利再次投入劳动的作用,因此,休息的必要性并不亚于劳动本身。

我在赞赏可敬佩的女主人在治家方面的孜孜不倦、兢兢业业之余,还发现在一处她偏爱的散步场所、被她称之为她的“爱丽舍”的僻静地方所举行的休闲活动,搞得也很成功。

数日前,我听人谈起被视做神秘之地的这个爱丽舍。昨天午饭过后,由于外面酷热难当,屋里也闷热难受,德·沃尔玛先生便向他妻子提议下午放假休息,但他们并未像往常那样待在孩子们的房间里,一直到傍晚暑气散去,而是建议我们一起去果园里换换空气。她同意了,我们便一起前去了。

这个地方尽管离主人家住处不远,但因为有一条绿树掩映的小路挡住,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无法看见它。它周围的高大树木枝叶繁茂,从外面看不见里面,而且果园的门也是紧锁着的。我一进到里面,门便被桤木和榛树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两旁留有两条狭窄的通道,当我回首探看时,却不知自己从何处入得园来,门也不知开在何处,仿佛自己是从天上掉入园中似的。

在走进这个所谓的果园时,突然一陈清凉感觉传遍周身:浓荫掩映,绿草茵茵,鲜花遍地,流水淙淙,百鸟欢唱,既使感官为之一爽,又让人浮想联翩。然而,与此同时,我仿佛踏进了大自然中最原始最孤立之地,仿佛觉得自己是迄今为止闯入这荒野之地的第一人。一时间,我为这出乎意料的景象所惊愕,所震慑,所激越,几乎呆立不动,片刻之后,才情不自禁地激动地高声喊道:“啊,蒂尼安!啊,朱安—费尔南德兹!朱丽,天涯海角竟然就在您家门前!”她莞尔一笑,回答我说:“许多人都同您一样这么认为,不过,再往前走二十步,您马上就会感到回到了克拉朗,让我们看看您还记得不记得这个地方的美景了。这里仍旧是那片果园,您以前还在这里散过步,还同我表姐互相用桃子砸对方闹着玩。您是知道的,这儿以前绿草很少,树木稀疏,没有浓荫,又不见流水潺潺。可现在您再看看,空气清新,满目青翠,花草繁茂,树木成荫,流水淙淙。把它弄成现在这种样子,您知道我花了多大的精力吗?我告诉您吧,我是这儿的总管,我丈夫授予我全权。”我却回答她说:“可是,我却看不出您管理了什么呀。这地方确实很美,但是却像是一片原始荒野,我看不出有人工整治的痕迹。您关上了门,我不知水是怎么流进来的;其他一切都是大自然造就的;而且,您也绝对做不到大自然那么好的。”她回答我说:“没错,一切都是大自然所创造的,但却是在我的指导之下创造的,这其中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我所安排的。您再猜猜看,我是怎么安排的。”我回答道:“首先,我搞不明白,花了精力与钱财,怎么就能代替时间呢?整治成这种样子,是需要很长的时间的呀!这些大树……”德·沃尔玛先生立即插言道:“这个么,您会发现,真正的大树并不多,这几棵是原来就有的。另外,朱丽在结婚之前就着手安排了,几乎在她母亲刚一过世,她便同她父亲一起来到这儿过着清静的生活了。”我接着说道:“是呀!不过,您在这七八年间竟然弄了这么多的花圃、这么大的一片草地、这么多的藤萝、这么多的郁郁葱葱的小树丛,而且还安排得错落有致,我估计,在这么大的一片土地上,搞出这么多的花样,至少得花上两千埃居,您真会精打细算。”她回答我说:“您说我花了两千埃居?其实我一个埃居也没花。”——“什么?一个埃居也没花?”——“没花,一个埃居也没花。只不过没算我的园丁一年中帮忙干了十二三天,另外,两三个仆人也忙乎了十多天,还有,德·沃尔玛先生有时也放下主人的架子,帮忙干了几天的园丁的活计。”这真是奇了,我怎么也搞不明白。朱丽一直拉着我说到现在,这时候便让我往前走着,说道:“您往前走走,就全都明白了。再见了,蒂尼安,再见了,朱安—费尔南德兹,再见了,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不一会儿;您就会从天涯海角回来了。”

我开始心花怒放地游览起这个面貌如此一新的果园来。如果说我没有发现什么异国花草和印度果木的话,那我却发现了由当地的草木聚集而成、且布局巧妙的景色,更加的喜兴而养眼。草丛碧绿,短短的,厚厚的,间有欧百里香、芳香草、茉芥兰纳香以及其他的一些芳草。满地盛开着野花,但我惊讶地发现其中也有几种园艺花卉,它们似乎原来就同其他的野花在一起生长的。我时不时地看到一些密实的矮树丛,阳光都无法渗透进去,宛如密林一般;都是一些木质较软的树木,枝头被弯到地上,扎根地下,宛如美洲的红树一般。在较为开阔的那些地方,这里那里不对称地、无序地长着一些零星的花草,有玫瑰花、覆盆子,还有一些灌木丛,如丁香树、榛树、接骨木、山梅花、染料木和三叶木,让人看了觉得此处像是等待开荒的荆棘丛似的。我踏着弯弯曲曲、忽上忽下的小路往前;小路两边栽种着小树,棵棵鲜花绽放,还有种类繁多的各种花环状植物,如野葡萄、啤酒花、旋状花、马兜铃、铁线莲以及其他这类植物,其中夹杂着有忍冬和茉莉。这些花环状植物如同我有时候在森林中所看见的那样,随心所欲地从这棵树爬到另一棵树,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天幕,替我们遮挡住了烈日,而我们的脚下,路面松软,舒适,干而不湿,上有微微的苔藓,但没有沙粒和野草,也没见树根部长出的枝条。只是这时,我才不无惊讶地发现,这片密实的绿荫,从远处看过来,未免森严,实际上则是由一些攀援植物和寄生植物构成的,它们沿树干攀绕而上,使得树冠更显得浓密,而树根则更显得阴暗凉爽。我还发现,他们通过一种挺简单的办法,使得好几种这类攀援植物把根寄生在树干上,以致占了很大的空间,使得路面显得狭窄了。您可以想象得出来,这些寄生植物的繁茂,必然影响果树挂果,但只是在这处地方,主人为了美观而放弃了实用,而在其他的地方,他们对果树与植物的安排管理极其周密细致,尽管此处果树无法结果,但整个果园的收益比以前未减反增。只要您想象一下,我们在密林深处有时突然会发现一个野果,把它摘下来尝鲜,心中有多么的惬意,您就会明白,在这个人为制造的荒野,看见果实时,尽管并非果实累累,长得又不顺眼,但已成熟,其味也十分甘甜,您会多么的高兴呀,您因此而更想再去寻找和挑选这为数不多的水果的。

所有这些小路,两边都是清澈见底的小溪在流淌,时而还要切过小路流去,忽而流进那密如蛛网的花草丛中,忽而汇入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大水流中,水花四溅,闪烁不定。我还看见有几处泉眼,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有时还可见一些深深的水渠,水清如镜,水中映出的景物清晰可见。这时候,我便对朱丽说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这随处可见的流水……”她指着花园的土埂方向说道:“水是从那边流过来的。这水渠可没少花钱,是它在让人默默地提供喷泉的水,这是我父亲让人修建的,德·沃尔玛先生出于对我父亲的尊敬,不愿把它毁掉,而我们每天都过来观看在花园里看不到的这股流水在果园中流淌,心中好不快乐呀!喷泉是供外人观赏的,而果园的溪水则是给我们自己看的。没错,我的水是引自从大路下方流过、汇入湖里的大喷泉的,因为它会冲毁大路,给行人造成不便,使大家蒙受损失。它在果园尽头的两行柳树间拐了一个弯,我便想法从另一条路把它引到我的果园里来了。”

这时候,我总算明白了,他们很合理地让这些水弯曲流淌,或分或合,尽量绕开坡地,以延长水流,并在一些地方形成小瀑布,发出潺潺的流水声来。一条条的小溪水,底部铺有一层黏土,上面覆盖着一层一寸厚的从湖中取来的卵石,并点缀一些贝壳。这些小溪流,有时从大瓦片下流过,上面覆盖着泥土和草皮,从地面聚集,在出口处形成一个个人造喷泉。在高低不平的地上,架有几个引水的虹吸管,水从管中落下时,溅起无数的水泡。土地经过如此这般的浇灌,终于变得肥美湿润,不断地长出鲜花嫩草,草青花美,煞是好看。

我越是在这怡人的幽静之地流连,我刚进来时的那种美妙的感觉就越是强烈。这时候,好奇心让我欲罢不能,我无心去想景物给我留下的印象,而急于把一切看个究竟。我喜欢仔细地观察,而不想动脑筋去思考。但是,德·沃尔玛夫人把我从梦境中拉了回来,她挽住我的手臂说道:“您所看到的都是一些不会出声的静止的植物,无论您怎么去观赏,它们给您的只是一种令人忧伤的孤寂感。跟我来,我带您看看有感情的动态的东西,那么,您每时每刻都会发现一种新的乐趣。”我回答道:“您说得对,我听见了阵阵的鸟鸣,但却没见有什么鸟呀。我想,您这儿有一个大鸟栏。”她说道:“没错,我们过去看看。”我还不敢把有关鸟栏的看法说出来,但一想到把鸟关在栅栏里,我觉得很不是滋味,我觉得这与周围的景色很不协调。

我们千回百转地才绕到果园的下方。我看到所有的溪流都在这里汇聚,形成一条较大的溪水,从两行经常修剪的老柳树中间缓缓地流过。几近光秃的树梢,根据我曾提到的那种办法,被盘成了花盆状,从中伸出一丛丛的忍冬,有一部分忍冬枝叶互相缠绕在枝头,另一部分则悠然自得地一溜排地悬于溪水上。几近果园围墙尽头,有一小水池,周围长满小草、灯芯草和芦苇,是鸟栏里的鸟儿们的饮水之处,也是这股得到极合理利用的珍贵的水发挥其重要作用的最后一个地方。

小水池的另一边,是一道土堤,一直延伸至围墙拐角的一个长满各种灌木的小山丘,山丘高处是矮小的灌木,越往低处走,灌木则长得越高,这样一来,山丘上下的灌木看上去几乎与树冠持平,或者至少有一天将会持平。丘前种着十多株幼树,将会长得十分高大,有山毛榉、榆树、白蜡树、刺槐等。这些树像一道大栅栏,是我在远处听见其叫声的各种鸟儿们的护卫。我们就站在形同一把巨大的遮阳伞似的树荫下观看群鸟飞来飞去,欢唱蹦跳,互啄互斗,好像没有看见我们近在身旁似的。我们往前靠近时,只有少数几只鸟飞走。我原以为它们被囚于一只大大的铁丝网栏内的,但当我们走到小水池边时,我却看见有好几只鸟飞了下来,飞到一条横亘在水池和鸟栏之间把土堤隔成两段的小路上来,落在我们身旁。德·沃尔玛先生绕着水池走了一圈,从口袋里掏出几把混合谷粒,沿路撒在了地上,等他一离开去,那些鸟儿便蹦跳着走过去,像鸡啄米似的开始叼食起来。它们叼得挺快,我看了觉得它们一定就是这么喂养大的。我不禁惊呼道:“太棒了!您一开始说鸟栏什么的,真吓了我一跳,现在我可明白了,你们这是把它们当做客人,而不是囚徒。”朱丽反问道:“您说谁是客人?其实我们才是客人,在这里,它们是主人,我们得向它们纳贡,才被允许时不时地跑到这儿来的。”我说道:“说得好!可是,这些主人是如何占据这块地方的呢?用什么方法让这么多的鸟儿自觉自愿地聚集在这里的呢?我还从未听说有人尝试过这种方法,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这种办法能够成功的。”

“是耐心加时间造就这一奇迹的,”德·沃尔玛先生说道,“富人们在享乐之中想不到这些。他们总是一心念着享受,所以他们唯一知晓的手段就是暴力和金钱:他们把鸟关在笼子里,月月花费不少的钱把这些朋友囚起来。每当仆人们走近它们待着的地方时,您就会看到,鸟儿们立刻便飞走了。现在,它们之所以数量这么多,那是因为原来就有不少。要是原先没有鸟的话,也引不来这么多的鸟的。如果原来就有一些鸟,只要经常喂食,不要吓唬它们,让它们安心孵卵,不去掏鸟窝,那就很容易引来更多的鸟,那么,原先就在这儿的鸟就会继续留在这儿,随后飞来的鸟也会待着不走了。这片小树林是原来就有的,只不过是与果园分隔开来的;朱丽让人把它用一道绿篱圈进果园里来,又把原来把它与果园隔开来的那道篱笆墙弄掉了,把小树林的范围扩大,并栽种上各种新的草木。您可以看到,通往那儿的小路两侧,全都种满着草以及各种各样的农作物和其他植物。她每年都让人在这里种上小麦、粟类、向日葵、线麻和巢菜,几乎全是鸟儿爱吃的食物,而我们却一粒也不收回,全都留给鸟儿们了。除此而外,无论冬夏,她或我几乎天天还要带些东西来喂它们,如果我们来不了的话,通常是芳松代替我们来。它们喝水的地方没几步远,这您都看见了。而且,德·沃尔玛夫人每年春天甚至还弄些马鬃、稻草、羊毛和其他一些合适的材料来,好让它们搭巢筑窝。除了给它们提供筑巢材料而外,还给它们预备上大量的食物,特别是为它们提防天敌们的侵害,让它们生活在安静的环境之中,可以在一个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干扰的舒适环境之中产卵孵蛋。这样一来,鸟父母的家园也就成了鸟宝宝们的家园,鸟群的数量就越来越多,代代繁衍。”

“啊!”朱丽说道,“您应该看到其中的意义!每个人都不该只考虑自己,否则就不会有夫妻相濡以沫、仆人们的忠心效劳、父母亲的慈爱了。如果您两个月前就能来到这里,亲眼看一看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象,让心灵享受到大自然的甜美情感,那该有多好啊!”我心酸地回答道:“夫人,您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这种乐趣应当归您享受的。”德·沃尔玛先生立即抓起我的手,紧握住它说:“您有我们这样的朋友,您的朋友有孩子,父爱对您来说并不陌生呀?”我看看他,又看看朱丽;他俩彼此对看了一眼,然后,便向我投来极其深情的目光,我忍不住先后拥抱了一下他俩,动情地对他们说:“我会像你们一样地去爱他们的。”我不知道一句话会通过什么奇特效应改变一个人的心灵,但是,自此刻起,我已经以另一种眼光看待德·沃尔玛先生了,我不再把他看做是我曾如此深爱的女人的丈夫,而把他看成是我愿为之献出生命的两个孩子的父亲。

我本想绕着水池走一圈,好更清楚地观赏一下这个怡静的栖息地及其居民住户们,但德·沃尔玛夫人却阻止了我,对我说道:“谁都不可以去它们住地惊扰它们,您是我的宾客中被我一直领到离它们这么近的地方来的第一位。这座果园一共有四把钥匙,我们和我父亲各有一把,第四把由芳松拿着,她是这儿的巡视员,有时候带着两个孩子来这里,孩子们算是一个特殊照顾,但我也让他们来这里时,处处小心。古斯丹来这儿,也得由我们四人中的一个陪着来,一年中,他要进这里来干两个月的活儿,其他时间几乎就不再进来,这里的活儿就是我们自己干了。”我对她说:“这样一来,您因为担心鸟儿成为您的奴隶,可您自己却成了它们的奴隶了。”她反驳道:“您这话可是像出自一个暴君之口呀,只有暴君才会认为必须损害他人的自由,他才能享有自己的自由。”

当我们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德·沃尔玛先生往水池里扔了一把大麦,我随即往池子里望去,有几条小鱼游了过来。我立刻惊呼道:“啊!啊!这可是几个囚徒呀。”德·沃尔玛先生接嘴说:“是的,这是几个战俘,我们饶了它们一命。”他夫人随即补充道:“没错儿。前不久,芳松从厨房里偷了几条小鱼,背着我们放到水池里养了起来。我也就听任它们待在里面了,如果把它们放回到湖里去,芳松心里一定难过得要死,与其让一个诚实的人伤心,倒不如让她把鱼放养在这个水池里的好。”我应答道:“您说的很有道理,它们虽说是被囚于此,但毕竟逃脱了被煎炸的命运。”

“嗨!您觉得怎么样?”我们在往回走的时候,朱丽问我,“您还觉得自己远在天边吗?”——“不,”我回答道,“我已经归来了,您确实是把我领进爱丽舍了。”德·沃尔玛先生接着说道:“她给这个果园取的响当当的名字与这个美好的地方十分相配。这对孩子们的游戏也多少带有点褒奖之意,您要知道,他们玩的游戏全都不是他们母亲教的。”我应声说道:“我看得出来,我深信这一点,我觉得看孩子们玩这类游戏比看大人干活儿有意思得多。”

“可这里还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我继续说道,“这个地方与原先大不相同,那只有经过人的经营管理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可是,我没看出哪儿有一点人在经营管理的痕迹;到处是一片碧绿,清新,生机盎然,可却不见有园丁的侍弄的样子;我刚一踏进里面,觉得走进了一座荒岛,不见任何人的足迹。”德·沃尔玛先生回答道:“啊!这个么,那是他们把人为的痕迹小心翼翼地给抹去了,而且我有时也帮他们一起进行这种掩饰。在所有翻耕挖填的地方,都撒上了草籽,草长出来之后,翻耕的痕迹便不见了。冬季里,在土壤贫瘠的地方撒上一层又一层的肥料;肥料腐蚀掉苔藓,使青草和其他植物生机勃发;树木也需要这些肥料。而到了夏季,肥料便被吸收,不见了踪影。至于有几条小径上覆盖着的苔藓,那是爱德华绅士从英国来信告诉我们诀窍,我们特意培养起来的。这两边,”他继续说道,“有围墙围着,而围墙也都有东西遮挡着,但并不是沿墙种植果树,而是厚厚的一层层灌木丛,标示此处到此为界,那边就是树林的边缘了。另外的那两边竖着高高的坚实的树篱,种的是槭树、山楂树、枸骨叶冬青、女贞树和其他各种杂木,看上去不像是树篱,而像是一片林木。这些树并不是排列得整齐划一,高矮一致;我们从不用墨线取齐;大自然从来就不是按照墨线让树木长成笔直的一行的。它们看上去虽说是高矮不等,弯弯曲曲,实际上是巧夺天工,精心设计的,以致延长了散步的路径,遮挡住了小岛的岸边,既让人感到岛的面积扩大了,而又不是别别扭扭地让人拐来拐去,实则曲径通幽。”

我在思考所有这一切的时候,觉得好生奇怪,他们竟然花了那么多心思去掩盖他们在这里所下的工夫。这种心思花得有必要吗?“尽管我跟您讲了这么多,”朱丽对我说道,“如果您根据效果来判断我们的劳动,那您就错了。您所看见的所有植物都是野生的,或者是生命力很强的,一落到地上,就会自己生长起来。另外,大自然似乎也不想让人们看见它的真正的美,因为人的眼睛对大自然的真正的美已经极不敏感了,即使它就呈现在人们的面前,人也看不出它的美来。因此,大自然避开人经常光顾的地方,把它的最动人的美呈现在高山之巅,在密林深处,在荒僻小岛。喜爱大自然而又无法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寻找大自然的那些人,就被迫对它使用暴力手段,逼使它与他们住在一起,但是,要做到这一点,没有一点想象力也是不成的。”

听到这里,我突发奇想,令他们好笑。我对他们说道:“我在设想,一位巴黎或伦敦的富翁若是这座宅第的主人,还重金聘来一位破坏这儿自然环境的建筑师,当他踏进这个简朴而不起眼的地方时,他是会嗤之以鼻的!他会鄙夷不屑地让人把所有这些一文不值的东西统统拔掉的!他会把一切弄得整齐划一!他会把小路修整得漂漂亮亮,大路辐射,树木呈伞状或扇形,栅栏精雕细刻!篱墙饰有花纹,呈方形,且有回转!草坪上必须是英国的细草,且有圆、方、半圆和椭圆等不同形状!美丽的紫杉将被修剪成龙形、塔形、小丑形和各种各样的怪兽形!花园里将摆放着漂亮的青铜花瓶和漂亮的石雕水果!……”德·沃尔玛先生打断我说:“真要是这么干的话,倒是把这地方给收拾得极其好看,但却不会有什么人进来了,即使有人进来,也急匆匆地便要出去,去寻找乡间野趣。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是不会有人跑去散步的,顶多也只是为了抄近道,从中穿过,去别处散步。当我在乡间田野里时,我总是急着赶回来,到这里来蹓跶蹓跶。

“在这种极其宽阔而且装饰得如此豪华的地方,我所看见的只是主人的虚荣心和艺术家的卖弄,他们总是急于展示自己的钱财(这是前者)和自己的才华(此系后者)。他们耗费大量钱财,但给想找田间野趣的人准备的却是死气沉沉。喜欢高大不是真正有品味,是不符合人的天性的,会损害人的乐趣的。又高又大,其状惨不忍睹,让人觉得假装高大的人很可悲。站在他的花圃和宽阔的道路中间,他矮小的个头儿是绝对高大不起来的。一棵二十法尺高的树木,与他一比,就像是突然变得高六十法尺了,而他所占的空间绝对超不出三法尺,因此,在他那座巨大的花园里,他简直就像是一只小虫子似的,没有人看得见的。

“另外还有一种喜好,与此截然相反,而且更加的可笑,因为它连花园本是让人散步的乐趣都给剥夺了……”

我回应他道:“这我知道,那是一些追求新奇的人,是一些让人瞧不上眼的小花卉家,他们一见毛茛就悚然,一见郁金香便顶礼膜拜。”说到此,绅士,我就跟他们讲述起以前我在伦敦的那座花园里遇到的情况:我们被隆重地迎进去,看见荷兰的那些宝贝花卉在四层厩肥上绽放,鲜艳夺目。我忘记不了人们呈上一把阳伞和一根手杖,以示对我的尊敬,可我觉得自己很不配享有这一殊荣,其他一些在场的人也有同感。我向他们谦卑地承认,尽管我努力地观赏,对那些颜色鲜艳、长得高雅的郁金香装出赞叹不已的样子,但我仍旧遭到了那些学者们的嘲讽和嘘声,那位园艺学教授轻蔑地把目光从花上瞥向了我,一脸的不屑,一直到最后都没再用正眼看过我。我对德·沃尔玛夫妇补充说道:“我想,他肯定很后悔把手杖和阳伞送给了我。”

“这种喜好,”德·沃尔玛先生说,“一旦成为怪癖,就会使人变得心胸狭隘,变得幼稚,并造成不良后果。您所说的那种花,至少还有其高贵典雅之处,还有其不妄虚名的地方,可是,一棵银莲花或者一棵水仙花,正要送去卖的时候,却遭虫噬,被啃坏了,那它还有什么价值呢?还有,中午盛开的花,日落黄昏时便凋谢了,它又有何价值呢?只有好奇的人才欣赏的、而且只是因为它让好奇的人喜欢了才美丽的那种美,到底能算什么美呀?有一天,人们对于花卉的看法将与今天的看法完全相反,而且同样是可以言之成理的,那时候,您就成了博学者,而那些好奇的人则是无知之人了。通达明理的人并不仔细地观花或评花,他们赏花的目的在于赏心悦目,活动筋骨,与朋友边散步边聊天,以舒缓神经。种花的目的是让我们散步时边走边观赏,而不是让我们充满好奇地去赏析。您看他们的花中皇后在这座果园里到处闪耀:它在使空气芬芳,它在让人赏心悦目,但它却并没让人精心呵护,费心劳神。正因为如此,花卉家们才对它看不上眼:大自然已经让它长得如此秀美,以致他们已无法再为它增添世俗的美了;他们苦于不知如何栽培它,所以就觉得它不讨他们的喜欢。那些所谓的有品味的人错就错在他们到处都想搞点艺术性,但却从来就对天然的艺术不屑一顾;他们不懂人的真正品味应该是藏而不露的,尤其是牵涉到大自然的作品,则更是如此。为什么要把小路弄得那么笔直并铺上一层层的沙子?为什么要把路修成星状,四处辐射,结果并没像所想象的那样,使人觉得园子变大了,反而弄巧成拙,让人看到了园子的周边,显得更小了?在树林里,谁见过地上用河里的沙子铺地的?脚踩在这种沙地上能比踩在苔藓或草地上舒服吗?大自然使用过角规和尺子吗?尽管他们费尽心机地把大自然弄得面目全非,但人们仍旧能从中辨别出大自然原先的某些面貌来,这难道就不能使他们感到害怕吗?他们一开始散步就已经觉得厌倦了,所以就喜欢把路弄得笔直,以便尽快走到头,结束散步,这岂不是可笑至极吗?他们等于是在抄近道,那岂不是像在赶路而非散步,刚一进园子就想要出去吗?

“为生活而生活的、懂得自得其乐的、专寻朴实的真实乐趣、而且又喜欢在自家门口散步的有品味的人,他将会怎么做呢?他将悠哉悠哉、轻松愉快地散步,以致一天之中时时刻刻都很开心,而且散起步来没那么多的讲究,非常的自然,像是并非真的在散步似的。他散步的地方有流水、草地、树荫和清新的空气,因为大自然把这一切全都为他准备好了。他不搞什么对称,因为对称是自然和多样性的死敌;一般的花园的路径全都难分彼此,让人觉得是走在同一条路上。他将把路上不必要的摆设统统去掉,以便舒舒服服地散步,但路的两边绝对不要是平行的,方向也无须总是平坦笔直的,路面得有点起伏,让人产生一种信步而行的感觉。他对远方的美景也并无兴趣:喜欢眺望远处美景的人大部分都是见异思迁者,总觉得自己待的地方不如远方美景诱人;他们总是对远离他们的东西感到垂涎;因此,艺术家因不知如何使他们对自己身边的东西产生兴趣,便人为地生搬硬套,以取悦他们。但是,我刚才说的那种有品味的人却无此烦恼;当他身在所在之处觉得很好时,他就根本不想去别的地方了。在这里,即使看不见远方美景,但他仍旧很满足,看不到就看不到,随它去。他心满意足地在想,大自然的种种美景这里应有尽有,因此,我很担心,外面的景观稍稍移植进来会大大地减少这个散步场所的乐趣209。可以肯定,但凡不愿在一个如此朴实而惬意的地方度过美好时光的人,是没有纯洁的品味和圣洁的心灵的。我承认,我们不可以摆阔气讲排场,以招徕外人,但是,反过来说,我们可以在其中自得其乐,不必非要显示给别人看。”

“先生,”我对他说,“那些修建豪华花园的极其有钱的人,完全有理由不喜欢独自在园中漫步,不喜欢让花园只是供自己人享用,因此,他们这么干是在考虑别人,这一点倒是很不错的。另外,我在中国曾经看见过您所说的那种花园,修得倒是非常的艺术,但却又不符合艺术性,而且花费颇大,维修也不少花钱,所以我一想到这些,就兴趣全无,没心思去观赏了。他们在平坦的沙土地上,而且只有井水的地方,修造了一些假山假洞,以及人工瀑布,把汉人和鞑靼人生活的不同气候地区的奇花异卉合在一起栽种在同一个园中。而且,园中见不到真正漂亮的路径,也没有正规的布局,而见到的却是满目的奇形怪状的东西,零零散散东放一些西放一些;大自然在其中以各种不同的面貌呈现出来,但整体看来又极不自然。而在这里,既不用从别处取土运石,也无须凿井修池,也没有温室、火炉、防寒罩和草席。可以说是几近平平坦坦的土地上有着一些简单朴实的装饰;草是普普通通的草,灌木是普普通通的灌木,几条小溪畅快地在淙淙地流着,但却给人以一种美感。这个园子修整起来并未花很多的心血,简朴之中给观者一种新的乐趣。我觉得,这个地方还可以弄得更好看一些,但那样的话,我反倒是不怎么喜欢了。柯布汉绅士在斯托修建的那座有名的花园就是一例:那园子是很优美,是景色宜人的处所的一种组合,布局以不同国家的形式为参照,除了主体像我刚才跟您说的中式花园一样外,其他的都显得极其自然。这座漂亮的园子的主人和设计者甚至还让人在园中建了一些废墟、庙宇和古建,时空的结合之完美,真可谓巧夺天工,然而,正是这一点,却让我觉得很不以为然,因为我希望,让人高兴的事应该是容易办到的事,不要让人望而生畏,而在观赏那些美轮美奂的花园时,一想到它们耗资巨大、工程费时费力,你就没有继续欣赏的劲头了。命运难道让我们吃的苦受的罪还不够,还要在享受愉悦之时也得受累不可吗?”

“至于您的爱丽舍,我只想提一个意见,”我看着朱丽说道,“不过,您也许会觉得这个意见很尖锐:我觉得您的这个游玩之地纯属多余。你们家房子的另一边就有一些非常美丽的小树林,可你们却不去,为什么非要跑到这儿来散步呢?”她有点尴尬地说道:“您说的没错,可是我却更喜欢这里。”德·沃尔玛先生接过话头说:“如果您的问题是经过很好地思考之后提出来的,那您这么说就欠妥了。自从结婚之后,我妻子从未到您所说的那片小树林去过。尽管她并未告诉我为什么不去,但我却知晓个中原因。而这个原因您也并非不知道,所以我希望您尊重您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由有美德的人的双手所造就的。”

我刚被这么咎由自取的抢白之后,正准备往外走时,只见芳松领着孩子们走了进来。这三个可爱的孩子扑上来搂住德·沃尔玛夫妇的脖子;他们也亲了一下我。朱丽和我转身回到爱丽舍,和他们一起又蹓跶了一会儿,然后,才回到正在与几个工人在说话的德·沃尔玛先生的身边。在路上,朱丽告诉我说,做了母亲之后,就萌发了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这个供散步之用的园子搞得漂亮一些。“我想到,等孩子们再大一些时,就得让他们有一个既可供游玩又有益于健康的地方玩耍。”她跟我说道,“维护这个地方所费的心思要多过所耗的气力。关键是教他们如何把树枝剪得有模有样,而不在于翻耕土地。我希望能让孩子们有一天成为小园丁,他们得尽量地进行锻炼,增强自己吃苦耐劳的精神,但又不是非得劳其筋骨不可。另外,也得让他们干点对他们的年龄来说确实较为艰苦的活儿,但又得把握住,让他们做的应是他们觉得有趣的活儿。”她还补充说道,“一想到孩子们兴冲冲地在做我让他们做的有趣的事时,我心里的那份甜美,简直是难以对您描述,而孩子们看到他们的母亲在他们亲手栽种的树下美滋滋地漫步,他们的小小心灵中也是充满着难以表述的喜悦的。说实在的,我的朋友,”她激动得声音发颤地说,“如此这般度过的时光就等于是在过来世的幸福日子了,因此,我事先就把此处命名为‘爱丽舍’是不无道理的。”绅士,这位无出其右的女人真是一个好母亲,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朋友,一个好女儿,尤其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她曾经还是一个好情人。

在这么迷人的地方逗留,我心潮澎湃,因此,当天傍晚,我就请求主人在我住在府上时,能把芳松的那把钥匙先借给我,让我去喂喂那些鸟儿。朱丽立刻把一袋谷粒送到我的房间里来,还把她的那把钥匙给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接过那把钥匙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觉得,我宁愿要德·沃尔玛先生的那一把。

那天早上,我很早就起了床,像个孩子似的心急火燎地跑到了那座荒岛上去。我想把多少美好的想法带到那个荒僻的地方去呀,那儿大自然的温馨面貌就足以从我的记忆之中把所有那些让我遭受如此不幸的虚假的社会秩序全都驱散掉。将笼罩在我周围的一切全都是出自曾是我最亲爱的人之手。我在自己周围将看到的全都是她的影子;我将看到的所有的东西无不是她亲手抚摸过的;我将亲吻的花是被她的脚踩过的;我将与晨露一起呼吸到的将是她所呼吸过的空气;她对娱乐的品味将使我看到她全部的美,而且我将到处都看见她,仿佛她就在我的心底里一样。

当我怀着这种种心情踏进爱丽舍时,我立刻回想起昨日德·沃尔玛先生就在这个地方跟我说的那最后的一句话。一想起这句话,我的心情立刻就全都改变了。我觉得我在寻找快乐时却看到了美德的形象;这个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同德·沃尔玛夫人的形象融合在了一起;自我回到这里来之后,我这还是头一次在朱丽不在场的情况之下看见了她,但她并不是她从前的模样,也不是我仍喜欢想象的那样,而是她每天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样子。绅士,我仿佛看到那位如此可爱如此贤惠的女人像昨天那样被孩子们簇拥着。我看见她的那三个可爱的孩子,看到她的婚姻与纯情友谊的珍贵保证的这三个可爱的孩子,拥在她的怀前膝下,对她撒娇,并接受她的爱抚。我看见那位端庄严肃的沃尔玛,那个为妻子所钟爱的幸福而又理应幸福的丈夫,就在她的身旁。我仿佛看见她那深邃敏锐的目光射进了我的内心深处,令我现在还觉得汗颜;我仿佛听见她嘴里说出一些完全应该的指责,以及我并不爱听的说教。我看见还是那个芳松·雷加尔跟随在她的身后,这是美德与人性战胜最炽热的热情的活生生的证明。要想越过她的这位不可侵犯的护卫去骚扰她,那是一种多么卑劣可恶的情感呀!我怀着极大的痛恨自己的心情,压制住那罪恶的、尚未完全熄灭的情欲的下流冲动;对这幅如此纯美的天真而淳朴的画面,稍有亵渎,我就算不上是个人了。我脑海中反复在回忆她走出园子时跟我说的那番话,然后,又在同她一起探索她所一心向往的未来,我看见那位慈爱的母亲在擦拭孩子们额头上的汗珠,在亲吻他们绯红的双颊,在把那颗为爱而生的心灵投入到天性的最甜蜜的感情中去。所有这一切,包括爱丽舍这个名字,无不在纠正我的非分之想,无不在给我的心灵带来平静,剔除那诱惑人的情欲的纷扰。爱丽舍这个名称可以说是给我描绘出了那位想出这个名称的人的内心世界;我觉得,她若是内心仍旧激荡不定的话,她是绝对不会挑选这么个名称的。我心中在想:“在她的心灵深处,如同她所命名的这个幽静之所一样,宁静占据着主导地位。”

我自我陶醉于一种甜美的遐想之中;我的这种遐想是我事先所未曾预料到的。我在爱丽舍待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比我一生中所有的时光都更让我情有独钟。我在回想这转瞬即逝的甜美的两小时的时候,只觉得在我的真挚的沉思遐想之中,感受到了心怀叵测者从未品尝过的某种幸福,就是那种独善其身,自得其乐的幸福。如果不带任何偏见地去看待的话,我真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乐趣可与之相媲美的。我至少是感觉到,无论是谁,只要是同我一样也喜爱孤独的话,是不会自寻烦恼的。也许我们就能从这些道理中找出关于人对恶之利与善之利的错误看法的关键来,因为行善所得之喜悦完全是内在的,只有心地善良的人才能感觉得到,而恶之利是逃不过别人的眼睛的,因此,只有因作恶而获利之人才会感觉得到他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时候不早了,我却浑然不觉。这时候,德·沃尔玛先生前来找我,告诉我说朱丽泡好了茶在等着我。“是你们让我独自多待一会儿的,”我边道歉边对他们说道,“昨天下午我过得好极了,所以今天早上我又跑到那儿去享受美景去了。尽管让你们久等了,但我这一上午并没白过。”德·沃尔玛夫人说道:“说得太好了,即使让我们等得再晚,也不能失去与您共进午餐的乐趣。早上,我是不让外人进我的房间的,他们得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午饭是朋友间一起吃的,仆人不在这里吃,讨厌的人也不允许来。所以大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心中有什么心思全都可以抖搂出来,心里有话用不着憋着,可以大胆地诉说,会得到信任与安慰的。这几乎是唯一让人是什么样就什么样的时间,要是整天都如此该有多好啊!”我差一点脱口而出:“啊,朱丽,您的这个愿望真是好极了!”但是,我及时地闭上了嘴。我除了爱情而外,压在心头没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夸赞颂扬。当面称赞某人,除非对方是自己的情人,否则,不是在表明别人是个爱慕虚荣之人而外,那又是什么呢?您是知道的,绅士,这么做岂不是在指责德·沃尔玛夫人吗?不,不,我对她尊敬有加,所以我会默默地在心中崇敬她的。看着她做事,听着她说话,观察她的言行举止,这不就是在赞颂她吗?

第四部分 书信十二 德·沃尔玛夫人致德·奥尔伯夫人

亲爱的朋友,命中注定你得随时随地地保护我不受自己的伤害,而且你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从爱情的陷阱中解救出来之后,还要保护我不致陷入理智的陷阱。经受了若许残酷考验之后,我学会了如何不犯错误,如何不受经常是错误所导致的情欲的驱使。我为什么以前不这么小心谨慎啊!如果从前我不过分地自以为是的话,我就不会因感情问题而那么的羞愧难当了。

我这段开场白你也别大惊小怪。如果我还有什么严重问题需求助你这位朋友的话,那我就不配做你的朋友了。犯罪的念头以前就一直没在我心中留存过,而我现在则敢说,这种念头比从前则离我更远。请你静静地听我跟你说,表姐,你相信我吧,我将永远不会需要你出主意来帮我解决疑难问题了,诚实之心就足以把所有的疑难问题给化解掉的。

六年来,我一直同德·沃尔玛先生生活在最完美的夫唱妇随的甜蜜之中。你是知道的,他从来没有跟我谈及他的家庭情况以及他的个人经历,而我,在遵从极其关切女儿幸福又极重视家庭荣誉的父亲之命嫁给他后,我从未流露过急切想要向他打听的意思,他何时想告诉我,全听凭他自己做主。我父亲的性命、我的名誉、我心灵的平静、我的理智、我的孩子以及所有在我看来尚有一定价值的东西,全是他所赐予的,我对此十分满足,所以,我深信,我对他不了解的地方绝对与我对他已了解的东西相去甚远的,因而,我无须对他的情况知道得更多,也会尽可能地去爱他,尊敬他。

今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他建议我们趁天还不太热,一起去蹓跶一圈,然后,他借口穿着晨衣在田间走路不方便,便把我们领到那片小树林中去,亲爱的表姐,就是那片我一生所有痛苦开始的小树林呀。在走近那个命定的地方时,我只觉得我的心脏在怦怦直跳,如果不是因为害羞,不是那天在爱丽舍的一句话让我担心解释不清的话,我本会拒绝往里面走的。我不知道我们的那位哲学家心里是否比我平静一些,但是,不一会儿,我偶尔往他那儿瞥了一眼,竟发现他面色苍白,模样都变了,我简直无法跟你说这一切让我有多么的难受。

在进入小树林时,我看见我丈夫冲我瞥了一眼,而且还莞尔微笑。他在我们中间坐了下来;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拉起我们的手说:“孩子们,我开始看到我的计划将绝不会落空,我们三个人可以被一种长久的爱团结在一起,这种爱适合于造就我们共同的幸福,并且可以让我那逐渐靠近的老年得到慰藉。不过,我对你俩的了解要比你们对我的了解更深;应该使大家都能同样的了解才对;尽管我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可以讲给你们听的,但是,你们既然对我不保密,那我也要做到对你们不保密。”

这时候,他便向我们披露了他的家世,在这之前,只有我父亲了解他的家世秘密。你听了以后,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冷静和克制,竟然能把这样的一个秘密对自己的妻子隐瞒了六年。不过,在他看来,这个秘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所以他就没有太去想它,也不是故意想瞒着不说。

“关于我一生的经历,”他对我们说道,“我不会对你们有任何隐瞒的,不过,对你们来说,了解我的经历并没有了解我的性格来得重要。我的经历与我的性格一样的简单,你们只要清楚地了解我是个怎样的人,你们就会很容易地了解我所做过的事情。我生就是个心灵平静、内心冷静的人。我属于那种被人骂作凡事都无动于衷的人,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欲望可以使之背离永远跟着人类真正导师的道路。我对欢乐与痛苦并不在意,所以,对那些可以左右我们与他人感情的利害关系与人情世故都很漠然。尽管我看到好人落难心里也有点难过,但这并不是出于恻隐之心,因为,即使看到坏人受苦,我也毫不怜悯的。我唯一的行为准则就是对秩序的天然的爱;人的财力与行为的完美结合如同一幅画上的巧妙对称或舞台上演得很成功的一出戏一样,让我感到非常高兴。如果说我有什么特殊爱好的话,那就是我特别喜欢观察。我喜欢了解人的内心;由于我心中并无幻想,我又能够冷静地不偏不倚地进行观察,而且,长期的经验又培养了我敏锐的洞察力,因此,我在判断中是不怎么会出错的;这也是我一贯公正观察所取得的良好效果,因为我并不喜欢扮演什么角色,只是想观看别人表演:这个社会适合我对它进行观察,而不适合我参与其中。如果我能够改变我自己的天性,并换上两只灵活的眼睛,那我会很乐意做这种改变的。因此,我虽然对人冷淡漠然,但我并没有独立于别人之外;我尽管不想让别人来看我,但我却需要去看别人,我虽然并不爱他们,但他们对我又是不可缺少的。

“我曾有机会观察上流社会的头两种人是朝臣和奴才;这两种人实际上的差别并没有表面上的差别大,不值得花很大工夫去研究他们,而且他们也很容易了解,所以我第一眼看到他们时就对他们感到十分的厌恶。我在离开那个很快就全都看明白了的宫廷之后,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躲过了正在威胁着我的危险,如果不走的话,我可能就难逃厄运了。我把自己的姓名给改了;因为想了解军人生活,我便到一个外国君王的部队中寻了一份差事;正是在这支队伍里,我才有幸为令尊效劳的,他因为杀了自己的朋友而很沮丧,就想去自首,并请求褫夺自己的军职。令尊这位勇敢的军官的善良的、知错必改的心,自那时起,便开始让我对人类有了较好的看法了。他跟我结下了亲密的友谊,我对他当然也报之以友情,自这时起,我们便不断交往,友谊日深。在我所处的新的环境中,我明白了利益并非像我曾经想象的那样,是人的唯一的行为准则,而在许许多多与美德所抗衡的偏见中,也有一些偏见是有益于美德的。我在想,人的普遍性格是一种不自觉的自尊,其好或坏依赖于改变它的偶然事件,也依赖于习俗、法律、地位、财富和我们的整个社会制度。因此,我凭着我的性子去做;由于蔑视无谓的身份地位的观念,我相继干过不同的职业,有助于我对它们加以比较,并能通过一种职业去了解另一种职业。正如您在某封信中所说的那样,我感到,”他冲着圣普乐说,“一个人如果光是看的话,那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必须亲身去做,才能了解别人是怎么做的;我是先当演员再当观众。到下层去总是很容易的:我尝试各种各样的我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所不齿的行当。我甚至当过农民;当朱丽让我给园丁打下手时,她丝毫不觉得我像她可能想象的那样,是个新手。

“随着我对人——悠然自得的哲学家只了解其外表——的真正了解,我发现了另一个我未曾料到的好处,那就是通过积极的生活,加深我从天性中得到的对秩序的爱,并且,由于一心向善,从而对善有了一种新的爱好。这种情感使得我稍微不像以前那么爱沉思默想,而更多的让我注意我自己;渐渐地,自然而然地,我便发现自己是孤独一人。一直以来让我心烦意乱的那种孤独感,久而久之便让我感到恐惧害怕了,而且我已不再有望避开这种孤独感。尽管我依然对别人漠然置之,但我却需要别人的爱;一想到晚景凄凉,无人相伴,使我人虽未老,但已为晚年而悲伤了,而且,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不安和忧伤的感觉。我把自己的痛苦跟德·埃唐什男爵谈了。他对我说道:‘千万别未老先衰呀,小伙子。就拿我自己来说,虽然结了婚,但几乎一直是一个人单独生活的,我现在却感到我需要重新当丈夫和父亲,我要回到家人的怀抱中来。而您也应该成个家了,这样也可以让我找回我失去的儿子。我有个独生女待字闺中;她人品不错;她心地善良,她对其职责的爱使她热爱所有与职责相关的一切。她并不特别漂亮,天分也并不算高,不过,您可以去我家看看,我敢说,如果您对她不动心的话,那么世界上您再也找不到一个使您动心的人了。’于是,我便来了,我看见了您,朱丽,我顿时觉得您父亲对您的描述太谦虚了。您拥抱您父亲时的那份激动,那高兴的泪水,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么的激动。如果说这一次的印象不算很深的话,那它却是独一无二的印象。感情要见诸行动则必须有力量的支持,而这种力量的大小则是与抗拒情感的力量成正比的。我虽然一走三年,但我的心却始终未变。在我返回这里时,我觉得您的心也没有变;我必须就在这里为您洗刷您艰难地向人倾诉真情而蒙受的羞辱。”亲爱的表姐,你想想看,当我得知我的所有的秘密在我结婚之前就已经泄露了时,我是何等的惊愕啊,更何况,他明明知道我曾属于另一个人,但仍旧娶了我。

“这种行为是无法原谅的,”德·沃尔玛先生继续说道,“但我顶住了别人的说三道四;我不理会别人指责我做事欠考虑;我把您的荣誉和我的荣誉视为一体;当然,我也担心我俩会一起陷入无法医治的痛苦;但是,我爱您,而且只爱您一人;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全都无所谓。即使是最微弱的情欲,如果没有抵消它的力量,又怎么可能把它压制住呢?这就是性格冷淡平静的人的缺点:只要他们的冷淡性格能够保证他们不受诱惑,那么一切都相安无事,但是,一旦有某种诱惑突然袭来,他们就立刻败下阵来;理智只有单独发挥作用,不受干扰时,才是主导一切的,稍微遇上一点袭击,它就立刻不起作用了。我一生只受到过这一次诱惑,我便缴械投降了。如果我还遇到其他别的什么诱惑的话,我或许也会举棋不定、见异思迁多走许多弯路,多摔几次跤的。只有那些火热的心才敢于战斗,并战而胜之;所有一切巨大的努力、所有一切高尚的行动,都是火热的心所产生的,而冷静的理智从来就没有产生任何出色的行动,而且,只有使各种欲望相互制约,我们才能战胜它们。当对美德的爱突然升华,它就能独自控制其他的欲望,使之保持平衡。真正的智者就是这样造就的,他们并非与众不同,能够避开种种欲望,只不过只有他们知道如何通过欲望本身去战胜欲望,如同一位领航员能顶着狂风恶浪永远向前一样。

“您都看到了,我并不想文过饰非,如果我这样真的是个错误的话,我也会去犯这种错误的。不过,朱丽,我了解您,我娶了您,我一点也没做错。我感到,我所能享有的一切幸福全都依赖于您一人,但是,如果说有什么人能够使您幸福的话,那就是我。我知道,您的心灵需要纯洁与宁静,而您心中所思念的爱情是绝对不会给予您纯洁与宁静的,只有对罪恶感到恐惧才能把那种爱情从您心中驱走。我看得出来,您的心头重压着一个巨大的负担,只有经过一场新的战斗,您才能走得出来,而您只有认识到自己仍旧会受到别人的尊重,您才会成为一个受人敬重的人。

“您为了爱情已心力交瘁了:我虽然并不觉得年龄上的差距有什么妨碍,但它毕竟剥夺了我盼着获得一种感情的权利,因为这个感情已属于他人,即使此人得不到它,那其他的人也不可能得到。相反,我感到,我的生命虽说已过了一半了,但是,心中却有着唯一的一个心愿,而且我认为这个心愿会是持续不断的,我很乐意在我的余年中一直保留住它。我曾长时间地寻来觅去,但都没有发现一个比得上您的;我寻思,您所办不到的事,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办到的;我完全相信美德,因此便娶了您。您一直对我保守的那个秘密,并没让我感到诧异;我知道您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我从您谨小慎微的举止行为中已经看出您保守这个秘密这么久的缘由了。出于对您的尊重,我也学您的样子,闭口不提,等着您有一天终于向我亲口吐露我看到您每时每刻都欲言又止的那个秘密。我这么做一点也没错;您并未辜负我对您的信任。当我在选择一位妻子时,我就希望她是我的一位可爱的、贤惠的、幸福的伴侣。头两点您已经具备了,我亲爱的,我希望那第三点您同样也具备。”

听他这么一说,尽管我努力克制自己,免得哭出声来打断了他,但是,我仍禁不住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大声说道:“我亲爱的夫君!我最好的、最亲爱的人!即使不是为了您的幸福,也请您告诉我,在我的幸福中还缺少什么才能让我更好地享受幸福……”他打断我说:“您并不缺什么了,您已经是幸福的了,您完全应该这么幸福,而现在正是您平静地享受您花了那么大的代价,至今才获得的幸福的时候了。如果说只要您对我忠贞就足够了的话,那么,既然您已经答应我对我忠贞了,您就已经做到这一点了。另外,我还希望您对我的忠贞并不使您为难,而且您也感到愉快,因为,唯其如此,我们两人才会无须相互劝诫,彼此心心相印,忠贞不贰。朱丽,我们做到了,也许比您想象的做得还要好。我觉得您唯一做得不够的是,您还未能恢复您应有的信心,您过分地贬低了自己。过于谦虚同过分骄傲一样,都是危险的。如同鲁莽冒失使我们去干我们往往力不从心的事一样,畏缩怯懦则会使我们缺乏信心,有劲也使不出来。真正的谦虚谨慎则在于要充分了解自己的能力,并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您身份改变之后,已经获得了新的力量。您已经不再是那个哀叹自己的软弱而失足的不幸的女孩了;您现在已是最贤惠的女人了,您已经是视自己的天职与荣誉高于一切的女人了,如果说您还存在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您把自己往日的错误看得过重,难以自拔。您不应该再这么自己责难自己,应该学会相信自己,以便更好地依靠自己。您应该排除那些有时会让您想起往日过错的不必要的疑虑。恰恰相反,您倒是应该庆幸自己在不谙世事的年龄选择了一个诚实的男子,选择了一个今天能够在您丈夫面前成为您的朋友的情人。当我一得知你们两人的关系时,我便爱屋及乌地对你们两人都十分敬重了。我看出了是什么迷惑人的激情把你给引入歧途的:这种激情只能对心灵美好的人起作用;它有时会毁了他们,但它却只是通过一种美才迷惑住他们的。我认为,使你们二人走到一起的那同样的激情,一旦你们的关系变成罪恶的了时,它就立刻会让你们的关系疏远的,而罪恶的念头尽管可以进入像你们这样的人的心,但却无法在其中扎下根来。

“自这时起,我便明白,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必中断,你们相互间依恋之情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应该加以很好的处理,而不应把它毁掉,你们二人若是忘掉对方,则必然大大地损害自身的价值。我知道,激烈的斗争只能是更加刺激起强烈的欲望,而且,如果说艰苦的努力能够锻炼心灵的话,那也将给心灵带来一些痛苦,而痛苦的持续则会使得心灵消沉,一蹶不振。我利用朱丽的温柔来舒缓她对自己的严厉。”随即,他又对圣普乐说:“我鼓励她继续她同您的友谊,但却从中清除与友谊无关的东西,因此,我认为,我使她在心中为您保留的东西,也许比我让她自行处理的话,所留给您的东西还要多。

“我的成功鼓舞了我,因此,我想象医治她那样来医治您,因为我很敬重您,尽管对罪恶存有偏见,但我始终认为,只要以诚相待,充分信任,就能换回心地纯洁的人的诚意的。我在见到您之后,您没有欺骗过我,您至今也没欺骗过我;尽管您现在尚未达到您应该是的那样,但我对您的看法比您所想象的要好,我比您自己对您都更加的满意。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看上去怪兮兮的,与所有的共同准则相悖,但是,当我们对人的心灵有了更好的了解时,共同的准则就不能完全笼而统之地遵照执行了;朱丽的丈夫不应该像别的男人那样为人处世。我的孩子们,”他心平气和地对我们说道,“你们是怎样的人就做怎样的人吧,那样,我们大家才会都高高兴兴的。尽管人言可畏,但是,不必担心自己有什么不对的,你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们只需考虑现在的事,你们的未来将由我负责。今天,我就不能再跟你们多讲什么了,但是,如果我的计划能够实现的话,如果我的希望不致落空的话,我们的命运将会更加美好,而你们两人将比你们从前那样更加幸福。”

他站起身来,拥抱了我们,而且想让我们也相互拥抱,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我们从前……克莱尔,啊,亲爱的克莱尔,你一直是那么的爱我的!我没有表现出任何难色。唉!如果我表现出面带难色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次的一吻与那次让我对这片小树林感到恐惧的一吻大相径庭:我略有点忧伤地暗自庆幸,我感到,我的心灵已发生了变化,比此前我一直不敢承认的变化要大。

当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丈夫拉住我的手,让我站住,并指着我们走出的那片小树林,笑着对我说道:“朱丽,不必再害怕这个隐秘的地方了,我们刚刚已把它所隐藏的秘密给说出来了。”你也许不愿意相信我所说的,表姐,但我可以对你发誓,他的确具有某种能看透别人心思的超自然的才能,但愿上苍永远让他保留这种才能吧!我有那么多对不起人的地方,但他却对我如此的宽大为怀,这无疑是因为他具有这种才能所致。

你大概尚未看出这其中含有对我的忠告:耐心点,表姐,我马上就会告诉你的,不过,我刚才跟你说的对澄清其他的那些问题也是十分必要的。

在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我丈夫对我说,德·埃唐什那边早就在等着他去,所以他打算明天就动身前往,并顺道去看看你,他将在那边待上个五六天。我觉得他在这种时候离开很不适宜,但我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反正我认为德·沃尔玛先生不应该把自己邀请来的客人留在家中,自己却离去了。可他却回答我说:“您难道想要我让他感觉他不是在自己的家里吗?我要像瓦莱人那样待客。我希望他在我家里宾至如归,不必天天陪着他。”我见他不愿听我的,所以我就换了一招,尽力劝我们的客人同我丈夫一同前去。我对我们的客人说:“您会发现那儿有它自己独特的美,甚至有您所喜爱的美;您可以参观一下我祖辈的以及我的产业:您对我十分关心,所以我认为您会有兴趣去看看的。”我正要说那座城堡很像爱德华绅士家的城堡,而且爱德华绅士……幸好,我把话咽了回去。他很简单地回答我,说我言之有理,他会做我所喜欢的事的。可是,德·沃尔玛先生好像故意在为难我似的,回答他说,他应该自己决定,自己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您觉得怎么样好?是去还是留下?”我们的客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留下。”我丈夫握住他的手说:“那好!那您就留下。您是个诚实而坦诚的人,我对您的回答非常的高兴。”在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我无法太坚持己见了。我沉默着,我焦急忧虑的心情无论怎么掩饰,还是被我丈夫看出来了。当圣普乐走开去一会儿时,我丈夫很不高兴地问我:“怎么啦!我是不是想帮您,却帮了倒忙了?难道德·沃尔玛夫人的美德是因时而异的吗?可我,我却不是这样的,我希望自己的妻子的忠贞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偶然为之,我觉得自己的妻子光是遵守诺言还不够;我很不高兴她心里尚存疑虑。”

然后,他把我们带进他的书房。他从抽屉里把我抄给他的我们朋友的几篇游记以及我以为早已被巴比在我母亲房间里烧掉的所有信件的原件拿了出来,我一看,差点儿晕倒在地。他指着那些东西对我说:“这就是我之所以感到放心的依据:如果它们在欺骗我,那我要是还相信人还有什么真心,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我现在把我的妻子和我的荣誉托付给那个少女时曾受人引诱的,但如今却想一心向善而不愿与人悄悄幽会的女人。我把现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朱丽托付给现在有着种种机会满足自己私欲但却只知道尊重少女时曾做过自己情人的男人。如果你们二位有谁觉得我此言差矣,那我立刻收回。”表姐,你觉得谁敢驳斥他的这番话呀!

不过,到了下午,我找了个时机单独跟我丈夫谈了谈。我没敢跟他谈得太深,不敢与他争论,只是要求他容我考虑两天,他马上就答应了。我因此赶紧给你写信,想请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很清楚,我只要恳求我丈夫根本不要离开家就行了,他一向对我的要求是从不拒绝的,这么点小要求他当然就更不会拒绝的了。但是,亲爱的表姐,我看得出,他对向我表示信任感到高兴,可我却担心,如果他认为我还需要他允许我有更多的时间加以考虑的话,我会失去一部分他对我的尊重的。我也很清楚,我只要向圣普乐明确地说一句,他会毫不迟疑地陪我丈夫一起走的,但是,这么一来,我丈夫会不会有所误解呀?而且,我又怎能做到既不让人看着觉得是在对圣普乐具有权威,又不让他反过来觉得具有听我号令的特权?另外,我还担心他会认为我这么小心谨慎确有必要,而且,这个乍看起来简单易行的办法是个上策,但实际上也许却是最最危险的。当然,我并不是不知道,遇到真正的危险,什么办法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可是,这个危险真的存在吗?我吃不准的正是这一点,所以请你帮我参谋参谋。

我越是想探索我心灵的现状,我就越是发现我心灵中有着让我放心的东西。我的心灵是纯洁的,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既不感到心烦也不感到害怕,在我的心中,我对自己丈夫的真诚是自发产生的,没有任何的勉强。这并不是因为对往事的不由自主的某些回忆,有时候让我心生一种我宁可不要的恻隐之心,也不是因为又见到了造成遗恨的人而又引起了对往事的回忆,说实在的,自从他回来之后,我对往事的回忆反而少了,尽管看见他时我非常的高兴,可是说来也怪,我反倒觉得思念他比见到他更加欣喜。总而言之,我觉得我甚至用不着求助美德也能在他面前保持平静,而且,即使不再害怕犯罪了,被这种恐惧所毁灭的情感也很难死灰复燃的。

可是,亲爱的表姐,当理智在警钟长鸣时,光是我的心里感到泰然就足够了吗?我已经丧失了依靠自我的权利了。谁能保证我的自信不会成为一种对罪恶的幻想呢?我怎能相信那些曾经让我一错再错的情感呢?难道罪恶不都是自骄傲而起的吗?因为骄傲,一个人就对诱惑掉以轻心,就会铤而走险,摔了跤还要摔跤。

表姐,请你把我的这些想法好好斟酌一番,你将会发现,即使它们本身无足轻重,但是,就它们的目的而言,却是相当重要的,值得好好地想一想。请你把我从这种种疑虑中解脱出来吧。告诉我,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之下,我该怎么做,因为我往日的过错已经使我失去了判断力,让我在任何事情上都胆怯懦弱,举棋不定。无论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但我深信你的心灵是平静的,坦然的,对事物的看法是客观的,可我的心灵却像是波涛似的动荡不定,对事物的看法是混乱的和扭曲的。我对自己所见所感的事情全都不敢相信。尽管我多年来一直忏悔,但我却依然不无痛苦地感到,往日的错误,宛如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必须终日背负着。

第四部分 书信十三 复信

可怜的表妹,你有那么多过平静生活的条件,却偏偏没完没了地自寻烦恼!啊,你这苦命的人呀,你的种种痛苦都是你自找的!如果你按自己的准则行事,在感情的问题上只听见自己的心声,而你的心声不去征询你的理智,那你就会毫无顾忌地相信你的心灵所启迪的安全感了,就用不着明明是问心无愧的事,却偏要去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袭来。

我了解你,我很了解你,我的朱丽:你不该故作矜持,而应相信你自己;你借口说是为了防止犯下新的错误,而以自己过去的错误来贬抑自己;你之所以疑虑重重,并非为了将来,而是为了不让从前使你失足的大胆行为再度发生。你应该看到今非昔比了!这一点你想过没有?而且,今天的情况与往日的情况你也可以比较一下,你要记住,从前我责备你过于自信,可今天,我却要责备你过于胆怯。

我的表妹,你这样是不对的:一个人是不能这样自己欺骗自己的;尽管一个人只要不去想自己的处境,就可以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但是,只要他稍加思考,他就会如实地看待自己所处的环境的,他也就不会再假装看不到自己的优点与缺点的。你性格温柔、为人忠实,致使你凡事谦恭卑屈,你必须抛弃这种危险的道德观念,因为它只能让你一门心思地想着你的自尊自爱,我告诉你说吧,一个正直的人高尚的坦诚是胜过卑屈之人的傲岸的。如果说端庄应有一个度的话,那么由此而采取的谨慎做法也应恰如其分,以免因担心有损美德的行为反而玷污了自己的心灵,致使一个原本幻想出的危险反而因惊恐万状而变成了真正的危险。你难道不明白,一个人摔了跤站起来,就应该挺直起腰板来吗?你难道不知道不站稳了,矫枉过正,是会再次摔跤的吗?表妹呀,你是爱洛伊丝式的情人,你同她一样的虔诚,愿上天保佑你取得更大的成功!说实在的,如果我对你那天生的胆怯性格了解不深的话,你的那些错误也会把我给吓住的;如果我也像你一样疑三惑四的,那我会因为替你担心而使自己也为我自己的处境感到战栗的。

你好好地想一想吧,我亲爱的朋友:你是个性格温柔而随和,心地正直而纯洁的人,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这种做法太粗暴了吗?而且,就你的性格而言,硬是要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是不是太刻板了?我同意你的看法:男人与女人不应该生活在一起,不应该以同样的方式生活,但是,你就不想一想,这条重要的规矩在实践中难道说不该有所区别吗?难道对已婚女子与未婚少女,对一般社交与私人交往,对工作与娱乐就不该有所区别,不该有个例外吗?制订这条规矩是考虑到举止稳重,为人正派,但有的时候难道就不可通融吗?你希望在一个主张男婚女嫁应该门当户对的风气良好的国度,青年男女可以在某些聚会上相互认识,相互了解,相互挑选,可你又口口声声反对他们私下相会。你不觉得对于为人妻为人母的女性应该完全相反才对吗?因为她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可以在公共场合露面,她们家务繁忙,走不出家门,但凡归主妇做的事,她们一件也逃不了。我不希望看见你把商人带到你家酒窖里去品酒,也不希望看见你撇下孩子跑到钱庄去结账,但是,万一来了一位诚实人来看你丈夫,或者来找他谈点什么事,可你丈夫又偏偏不在家,那么你难道就因为害怕与他的客人单独在一起而拒绝接待他?就连家门也不让他进吗?你好好想想其中的道理,该如何行事就全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认为女人就该留在家里,与男人分开?认为女人软弱,为了避免让她们有受到勾引的危险,就该让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难道不是对女人的一种污辱吗?不,我亲爱的,这些侮辱人的担忧,对于一个端庄稳重的女人来说,对于一个周围总有培养其光荣感的环境并无限忠于其天职的主妇来说,完全是没有必要的。让我们与男人有所区别的是大自然本身,它让男人和女人分工不同;女人最可靠的保护手段是保持温柔与羞怯谦和,而不是大谈什么贞洁;正是这种专注而又撩人的矜持使男人心中既萌发欲念又产生敬重之意,可以说是用娇羞显出了美德。这就是为什么连丈夫们也不能不受这条规矩约束的缘由;这就是最诚实的妻子一般来说对丈夫都有着巨大影响的缘由,因为借助这种聪明谨慎的态度,她们可以既不任性又不违拗地在最亲密的夫妻关系中也能保持一定的距离,并且使得丈夫对自己永远也不会感到腻烦。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意见:你的行为准则太笼统,难免会遇到一些特殊情况,而且,尽管制订这一准则的出发点很好,但因为并没有建立在一种严格的义务的基础之上,所以有时反倒让人钻了空子,不按照执行。

你是因为过去犯了错误,所以处事小心翼翼,但这对你目前的情况却是很不利的:我是绝不会原谅你的心灵让你如此谨小慎微的,我也很难原谅你的理智让你如此这般的。保护你的那道屏障怎么就无法使你不产生这种可鄙的胆怯心理呢?我搞不懂,我的表妹、我的亲妹妹、我的女友、我的朱丽,怎么竟然会把一个多情少女的软弱与一个罪恶女人的不忠贞混为一谈呢?你看看你周围的人吧,他们当中有谁会不是你心灵的支柱呀?你的丈夫,他对你评价甚高,你也得到了他应该给予你的敬重;你的孩子们,你希望把他们培养成为善良的人,他们总有一天将会以有你这样一位母亲为荣的;你可敬爱的父亲,你是那么的爱他,他以你的幸福为幸福,他不以其祖上功德为显赫,而以你的荣光光大门风;你的女友——我,其命运依靠着你的命运,你应对她为你所做的奉献给予回报;她的女儿,你应为她做出美德的表率;你的那位男友,他对你的美德的崇敬远胜于对你个人的崇敬,他对你的尊敬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最后,还有你自己,你的智慧已使你所作的努力得到了应有的报偿,你绝对不希望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获得的成果毁于一旦的。你有着那么多的理由可以使自己鼓起勇气来,可你却偏偏对自己疑三惑四的,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吗?而为了对我的朱丽负起责任来,我需要怎样才能看清她现在的状态呢?我只需弄清楚她深陷那段她深感痛悔的错误时的情形就可以了。啊!要是你心里真的闪过不忠贞的念头的话,我会同意你始终要保持高度警惕,不可掉以轻心的;但是,就是在你认为自己可能会萌发不忠贞的念头时,你就感到十分的恐惧,吓得连想犯这种错误的念头都没有了。

我记得,我们从前曾惊讶不已地听说,在有一些国家,少女失足被视为罪不容恕,然而,少妇通奸却美其名曰“风流”,当姑娘时的偶然失足,一旦结婚,就成了小事一桩了。我知道上流社会所奉行的是什么样的行为准则;在那里,美德一文不值;一切都是虚假表象;犯了罪的话,也因未能当场捉奸而不了了之;即使抓住了把柄,但因风气使然,也只好一笑了之。可是你,朱丽,你是个心灵纯洁而忠贞的人,你只是在男人眼里被看做是有罪的,但你对得起上苍,你无可自责!你虽然犯了错误,但仍旧为人所尊敬。你尽管做了深感愧悔的事,但我们仍旧敬佩你自认为已不复存在的美德。你痛恨自己干出了让人轻蔑的事,但是,综合起来看,那是情有可原的,所以,你为自己的失足已付出了沉痛代价,难道还用为此而惴惴不安吗?你从前为此而流下了那么多的泪水,难道你今天还担心比从前更受人蔑视吗?不,我亲爱的,你非但不应为过去的误入歧途而惶恐不安,反倒应该因此而勇气倍增:你已如此后悔不已,就不用再这么愧疚难当了,过于羞愧的人是无法与可耻的行为进行斗争的。

一旦心性懦弱的人需要人帮助自己战胜软弱时,会有人主动前来帮助的;而一个性格坚强的人如果能自己战胜自己的话,他还需要别人来帮助他吗?所以,请你告诉我,你究竟害怕什么呀?你的生活曾经一直是一场持续不断的抗争,即使遭到挫折之后,你仍旧继续在为荣誉和天职而斗争,而且最终取得了胜利。唉!朱丽,经历了若许艰难和痛苦之后,流了十二年的泪水和获得了六年的幸福之后,你难道还害怕一个星期的考验不成?总之,你应认真地对待自己:如果危险确实存在,你要保护自己,把握住自己的心思;如果危险并不存在,那你要是害怕一个并不可能危害自己的危险的话,就等于是在侮辱自己的理智,损害自己的美德。有一些有损名誉的诱惑人的事情,对一个诚实正直的心灵是毫发无损的,与之抗争简直是令人蒙羞的事,对之诚惶诚恐则不仅是自我贬损,更是在降低自己的人格,这你难道一点也不懂吗?

我并不是说我的这番道理是无可辩驳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道理中有一些是与你的道理针锋相对的,因此,我不得不说出来。你对自己都缺乏一个正确的判断,而我虽然看到了你的缺点,但又总认为你心地善良,总一味地偏袒你,所以我的看法正确与否,不由你说了算,也不由我说了算,而要由你丈夫说了算,因为他对你看得比较客观,是根据你的才德来正确评价你的。我同所有那些感情冲动的人一样,对城府很深的人是不看好的,不相信他们能够深刻了解感情丰富的人的内心秘密,然而,我从他在我们的那位远航者归来之后写给我的信中看出,他对你们两人的内心秘密是颇为了解的,而且,你们的内心活动没有一样能逃过他的观察的。我发现,他的种种观察既细致入微又正确无误,所以我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几乎完全改变了原先的看法,自然而然地便认为,不光凭眼睛而更是凭内心去观察的那些头脑冷静的人,对别人情感方面的评判,比像我这样的感情冲动、头脑发热而又自以为是的人的评判更加正确,他们一开始就设身处地地去思考,所以别人的思想活动,他们完全可以掌握。不管怎么说,德·沃尔玛先生是很了解你的;他很敬重你,他很爱你,他的命运与你的命运是紧密相连的。这一切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把自己的一切举止行动交由他去全权处理吗?你还害怕些什么呢?也许他感到老之将至,所以想用一些适当的考验来使自己心里踏实些,免得出现老夫少妻通常会有的那种让丈夫心生嫉妒的事情;也许他希望你能同你的男友亲切相处而又不会干出让你丈夫和你自己感到不安的事情来;也许他是想向你证明他是对你既信任又尊重的。对于他的这些想法,你千万不能反对,仿佛不堪重压似的;依我的意思,我觉得你应该完全相信他对你的真情,他的智慧谦虚谨慎地处理了这一切。

你想既惩罚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傲岸,并防止一个并不存在的危险的发生,而又不让德·沃尔玛先生心生不快吗?你就单独地与我们的那位哲学家留下来,对他采取所有的从前也许是多余的而今却是必要的预防措施;极力使自己保持矜持,使人觉得即使你的道德无可指责,但却不敢保险自己不心猿意马,也不敢保险他就不匪夷所思。你要避免过分亲热的谈话,绝口不提往日的那些柔情蜜意;缩短或不要二人单独在一起;让你的孩子们经常不离你的左右;切莫单独地与他待在房间、爱丽舍和被亵渎了的那片小树林里。特别要注意,你这么做的时候,一定要自然,像是偶然想起似的,绝对不要让他心生疑窦,以为你是因为害怕他才这么小心翼翼的。你一向喜欢坐船游湖,但因你丈夫怕水,而又不愿让孩子们到水上去,所以自己给自己剥夺了这一乐趣,那么,趁你丈夫不在,让芳松替你照看孩子,你可以去湖上泛舟了。这是你可以毫无危险地倾诉友情的好办法,可以在船夫们的保护下,安安静静地与他单独长时间地待在一起,船夫们虽然看得见你们,但却听不见你们在说些什么,在他们还没弄明白你们这是怎么回事时,你们就已经弃船上岸了。

我还心生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可能会让许多人好笑,但我深信你是会喜欢的:在你丈夫不在家的这段时间,翔实而忠实地记日记,等他回来时,拿给他看,这样的话,你们每逢交谈时,就得好好考虑了,因为都得记到日记上去的。其实,我并不认为这样的一种办法对很多女人会管用,但是一个真诚坦荡而无坏心的女人,是拥有其他女人所没有的预防邪恶的办法的。凡是有利于保持纯洁的办法,无一不是可取的,凡事从小处着眼,必然能在大处保持住美德。

另外,既然你丈夫将顺道来看我,我希望他能把他此行的真实原因告诉我;如果我觉得他说的理由站不住脚的话,我或是让他立即打道回府,或是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将做出他不愿意接受的安排来;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好了。这么一来,我想,对于你安然通过这一个星期的考验,是绰绰有余了。好了,朱丽,我太了解你了,因此我不会不对你的事像对我自己的事一样要负责到底的。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即使你只是依靠你心灵的诚实,你也不会有任何的危险的,因为我就不信会遇上任何无法预料的麻烦的:一个人总想犯错误,美其名曰“软弱”是说不通的,女人只有自甘堕落才会堕落,因此,如果我考虑到你会遇上这样的危险的话,请相信我,请相信我的纯真友谊,请相信你可怜的克莱尔心中所能产生的种种感情,我是会全力以赴去保护你的,绝不会丢下你孤独一人不管的。德·沃尔玛先生跟你说他在结婚之前就知道你的隐情了,这多少让我有点惊讶。你知道,我一直怀疑他有所察觉;我还要告诉你,我并不认为是巴比嘴不紧说漏了的。你父亲至少对你的事有所怀疑,我绝不相信像他那么正直而真诚的人会欺骗自己的女婿和朋友的。他那么极力要求你严守秘密,我认为他觉得由他来把这事说出来同由你说出来大有不同,由他说出来对德·沃尔玛先生的刺激要小得多,而且,他深信你迟早也会把自己的事向德·沃尔玛先生坦白的。现在,让来人把我的回信带给你吧;再过一个月,我们再从从容容地谈这事。

再见了,小表妹,对你这个善于说教的人来说,我说的够多的了,现在该你重操旧业,该轮到你说教了,原因就不必说了。我现在所焦虑不安的是,还不能马上同你在一起。我越是急着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就越是弄得个乱七八糟,茫无头绪,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么。啊!莎约特,莎约特!……如果我不这么疯疯癫癫的就好了!……不过,我倒是希望自己永远如此。

附言:对了,我忘了向殿下您恭贺了。告诉我,您的那位大人先生是阿特曼,还是克奈斯,还是波亚尔?就我来说,如果称呼你为波亚尔夫人,我觉得太别扭了。啊,可怜的孩子,你曾因为身为一位女子而悲叹不已,可你现在却有幸成了一位王公贵妇了!可是,我俩私下里说说,作为一位地位如此高贵显赫的夫人,我却觉得你担心的全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小人物才会关心一些小事吗?你难道不知道一个贵族公子若声称是某人父亲的孩子是会遭人耻笑的?

第四部分 书信十四 德·沃尔玛先生致德·奥尔伯夫人

小表姐,我要去埃唐什了;我本打算顺道去看望您的,但因您而造成的延误使我不得不尽快赶到那儿去,我希望返回时在洛桑过夜,以便能和您在一起多待上几个小时。有好多事我觉得最好是先告诉您一下,以便您有充裕的时间考虑考虑,然后再告诉我您的看法。

在我确知那个年轻人在我家中的表现确实与我对他的好评一致之前,我本不想向您阐述我对他制订的计划。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对他已完全放心了,所以我想私下里透露给您:我想让他负责我的孩子们的教育。我并不是不知道教育孩子是做父亲的一项重大责任,但是,到了该我尽此责任时,我的年岁已经是太大了,难以履行此职责了,另外,我生性好静,好沉思,一向不爱活动,所以教育年轻孩子确实有点力不从心。再说了,由于您所知道的原因,朱丽也不放心让我勉为其难地去完成这项我干了也不太合意的工作的。由于还有其他种种女人不适合履行这种职责的原因,所以孩子们的母亲将只是全身心地带好昂丽埃特。至于您么,我将把管理家庭事务的重任托付于您,请您按照我所制订的并且您也同意的计划加以管理;而我的任务则是看着三个正直的人竞相为这个家庭的幸福而用心,并在我晚年时节,享受他们所创造的那份安宁恬适。

我早就看出,我妻子极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花钱雇来的人去照管,而我又无法指责她的这种看法不对。教师是一项为人师表的工作,他必须具有丰富的才识,那是花钱所买不到的,而且还得品德高尚,那是无价的,因此,想用钱去寻找一位教师是不可能的。只有在一位才华横溢的人身上,才能有希望看到一个胜任教师重任的人的智慧;只有一位亲密的朋友,他的心灵才能萌发一位做父亲的那种热情;才能是不能售卖的,而深情厚谊则更是无法出售的。

你们的那位朋友让我感到,所有的合适当教师的品质全都集于他一身;如果我对他的心灵的了解没错的话,我想象不出他除了在这两个可爱的孩子身上实现他们母亲的愿望而外,还能找到什么更有意义的工作可做。我所能想到的唯一障碍就是他对爱德华绅士的深情厚谊,这使得他很难与这么一位好人分离,而且他又受过他的很大恩惠,欠他很大的恩情,除非爱德华自己提出来。我们期待这个特殊的人不久就会到来,由于您对他的看法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如果他真的如您向我描述的那样,那我想就请您跟他商谈一下这事。

小表姐,您现在完全掌握我的思想活动,如果不作这番解释,你会觉得我这么做好生奇怪,而我则希望从今往后,能得到朱丽的和您的认同。我有幸得到像我妻子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以我可以尝试种种办法,而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话,这些办法是绝对行不通的。如果我只是因为相信我妻子的品德,就完全放心地让她与她往日的情人单独在一起,而又没搞清楚他是否已经完全摒弃了做情人的念头的话,那我这么做简直是荒谬透顶了。要是我的妻子不那么可靠,那我又怎能放心呢?

我有时发现您觉得我对爱情的看法十分可笑,但这一次,我却是要驳斥一下您的想法了。我发现了一种情况,这种情况无论是您还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位女子,即使具有人们所说的女人的极其细致精明,也是永远发现不了的,尽管乍看起来您也许觉得这是明摆着的事,但是,在我向您解释清楚我是根据什么得出这个结论之前,您会坚持认为这是需待证明的。如果我告诉您说,这两个年轻人比以前更加的相爱了,您想必会觉得这并不稀奇。反之,如果我告诉您说,他们已经完全治愈了,您也会说那是理智与道理使然,也同样是不稀奇的事。但是,这两种相对立的情况却真的是同时并存着,他俩比以前更加的相互依恋,而这种依恋又是诚实正直的,他们一直是恋人,但却是不超过朋友的界限,这一点,我想,您可是未曾预料到的,而且也是您很难理解的,可这却是千真万确的。

这大概就是您在他俩的谈话或通信中早已发觉了的种种经常出现矛盾现象所构制的谜。您就肖像一事写给朱丽的那封信,比其他所有一切都更清楚地让我明白了这个谜。我发现他们始终是真诚的,即使相互间有矛盾也是如此。当我说“他们”时,我特别是指那个年轻男子,因为,就您的那位女友,我只能根据猜测来谈论她;有一块聪慧而诚实的帷幕把她的心裹得严严实实,人的肉眼难以深入其中,就连她自己的眼睛也看不透她的心。唯一让我怀疑她还有某种疑虑需要克服的一点是,她在不停地思考,如果自己已经完全治愈,那她将会做些什么,而且,要做得一丝不苟,那么,如果她真的治愈了的话,她也许就做不了这么好了。

而你们的这位男友,尽管很有道德,但却对自己尚留着的一些恋情不以为然,我发现他对情窦初开的那份情仍旧难以割舍,不过,我尽管是看出来了,但却无权因此而大动肝火。他现在所恋着的并非朱丽·德·沃尔玛,而是朱丽·德·埃唐什;他所恨我的并不是我占有了他现在爱着的那个人,而是我拐走了他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绝对不是他的情妇;两个孩子的母亲已不再是他往日的学生。不错,她很像他往日的情人与学生,她经常让他回忆起往日的事情。他爱的是往日的那个她:这就是真正的谜底。让他的记忆消失,他也就不再会有这段爱恋之情了。

我这并不是在钻牛角尖,小表姐,我这是一种很有根据的看法,如果由此及彼,把这种看法延伸到其他的一些爱情上去的话,那可能会更具有普遍意义的。我甚至认为,在这件事上,就是以您自己的观点去看,我的这种看法也是说得过去的。您当时把这两个情人分开的时候,正值他们热恋的高峰。如果他们当时在一起再待长一些,也许他们的激情会逐渐地冷却下来,他们那极其活跃起来的想象力会把他们分别之时的情景不断地呈现在彼此的心底里。那位年轻人在他情人身上没有看到时间的流逝所造成的变化,所以他爱的是他曾经见到的她,而不是分别之后的她214。为了使他幸福,不仅是要把她给了他的问题,而且还要让她回到她原来的年岁,并且回到他们初恋时期与他相会时的环境中去。这些情况稍稍发生了变化的话,也就等于是把他所憧憬的幸福给剥夺了。她变得更加的美貌,但是她毕竟是变了;她在容貌上之所得,对他来说则是所失,因为他所钟情的是原来的她,而不是另外的一个女人。

使他感到困惑和烦恼的那个错误,在于他把前后两段时间给混淆在一起了,因此,他把甜蜜的回忆当成了目前的感受,进而对自己感到自责,但是,我却不知道是把他彻底治愈好呢还是让他自己醒悟的好?在这一点上,让他从自己的错误中汲取教训也许比让他用自己的智慧去理智地处理问题要好。向他指明他真正的心理状态那等于是告诉他,他所爱的人已经死了;这就等于是利用他在爱情上一贯多愁善感的心情去折磨他,那是很危险的。

他在摆脱掉使他苦恼不堪的顾虑之后,也许会更加津津乐道于他的那些应当消退的回忆;他谈起往事来就不会那么谨言慎行了;而他的朱丽的容貌也不会因她已成为德·沃尔玛夫人而大变样了,他只要在德·沃尔玛夫人身上去寻找,还是能够找得到的。我觉得,如果他认为自己有了进步,那也不必去反驳他,因为这反倒能够鼓励他继续进步,但是,必须让他忘掉他应该忘记的往事,巧妙地用其他的一些念头来替换掉他极其珍视的那些想法。他的那些想法是您使他产生的,因此您比任何人都更合适让他打消这些想法,不过,这得等您完全与我们在一起相处时,我才会悄悄地告诉您该如何去做。这个任务,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对您来说并不太费劲。在这之前,我想法让他与他所惧怕的事物熟悉起来,让他感到它对他不再构成危险了。他很爱冲动,但却很软弱,容易屈从。我要利用这一点来改变他的想象。对于他的情人,我要逼使他始终在她身上看到的是一个正直的男人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们的母亲:我用另一幅图景抹去过去的图景,用现在掩盖住往昔。我要把一匹易受惊吓的骏马牵到让它受惊的那个东西面前去,使它渐渐熟悉,不再害怕它。对这两个年轻人必须这么进行磨炼,因为他们虽说是心已冷下来了,但仍沉湎于想象之中,同时,让他们远远地看到有鬼怪存在,但当他们走近时,鬼怪都已无影无踪了。

我认为自己很了解他们各自的能力;我只是让他们接受一些他们能够承受的考验,因为聪明与否并不在于不加区别地对什么事都小心谨慎,而在于选择有用的办法而抛开不必要的办法。我让他俩单独相处一个星期,这就足以让他们看清自己的真实感情,认清彼此的真正关系。他们越是单独在一起,他们就越是能够把自己目前的情感与他们以前在同样的情况之下所可能产生的感觉加以比较,从而更容易地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另外,如果我的计划得以安排实行的话,他们还必须习惯于相处亲切而不造次。我从朱丽的言谈举止中看得出来,您给她提出了不少的忠告,而且她也接受了,如果她不按您的话办的话,她就必然会重蹈覆辙。我若能向她表明我充分地认识到她的人品,认识到她是她丈夫信得过的女人,我真的是开心死了!不过,即使她无法压住自己的心思,但她仍旧会按道德标准行事的:按道德标准去做,她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的,但却能获得很大的成功。如果说她今天内心深处仍隐隐作痛的话,那只不过是在谈到往事时的一种隐痛而已,她是会想法加以警惕和避免的。因此,您可以发现,对我的做法您绝不能以通常的标准去评判,而应该根据我采取这种办法的环境和那个女人的独特性格来加以判断,因为我的这个办法是受到她的启迪的。

再见,小表姐,余言后叙。尽管我所说的这一切并未跟朱丽谈过,但我并不要求您对她保密。我的行为标准是,朋友之间不能藏藏掖掖的。因此,我把心里话全都告诉您了,您是否告诉别人,那就请您按照谨慎与友谊的原则去做好了。我知道您凡事都往好里去做的,并且是以最诚实的方法去做的。

第四部分 书信十五 致爱德华绅士

德·沃尔玛先生昨天动身去了埃唐什,我很难想象他这一走,让我处于什么样的两难境地。我觉得他妻子走了也没他走了让我痛苦不堪。我感到比他在的时候更加的拘谨局促:我心中为一种阴郁的寂寥所控制着;一种隐约的恐惧在压迫着我,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并不是因蠢蠢欲动而是因恐惧害怕而心神不定,我虽然没有犯罪的欲念,但却为可能犯罪而惴惴不安。

绅士,您知道我的心灵在何处才能踏踏实实,不再无谓地感到恐惧吗?只有在德·沃尔玛夫人身边。我一接近她,她的面容就使我的心神不定顿然消失,她的目光就使我的心灵得以净化。她心灵是如此具有震撼力,似乎总能让别人感受到她的纯洁无瑕,从而产生心灵的平静。但对我来说,遗憾的是她有自己的生活规律,无法成天与朋友们待在一起,当我想见到她而又不能如愿时,我比远离她时还要难受得多。

我本已感到心中郁闷难耐,但昨天她丈夫动身之后,她对我说的那些话更加让我郁郁寡欢。尽管在她丈夫启程之前,她一直端庄矜持,泰然若素,但当她丈夫临走之时,她却感伤地以目光久久地送别着他,我起先还以为是仅仅因为那位幸福的丈夫要远行之故,但是,我从她的一番话中发现,她的伤感还另有我所不知的原因。她对我说:“您都看见了,我们相处得多么的好,您也知道了他对我有多么的宝贵。您千万别以为使我同他结合在一起的感情虽然和爱情一样的甜蜜和强烈,但也会有薄弱之处的。相濡以沫的日子虽然暂时中断,令我们难过不已,但是,一想到很快就又能重逢,便可聊以自慰。这样的一种稳定的状态,纵然偶有波动,但却是不足为惧的;尽管小别令人心里难受,但不久的重逢的喜悦将弥补这一缺憾。您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的那种忧伤是源自另一个更加严重的原因;尽管我的忧伤与德·沃尔玛先生有关,但却绝对不是他的远行所造成的。我亲爱的朋友,”她用激动的声音继续说道,“世上绝无什么真正的幸福。我的丈夫是男人中最诚挚最温柔的人;一种互敬互爱与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天职紧密相连,他除了我的愿望以外,别无其他愿望;我有了孩子,他们给他们的母亲带来了快乐并将永远带来快乐;我还有一位好友,她的重情、美德、和蔼可亲,无人可与之相比拟,我要同她生活在一起;您也在为我的生活幸福作出贡献,从而证明我没有看错您,我对您的敬重和感情是正确的;我最最亲爱的父亲的那件拖得很久的麻烦官司不日即将宣告了结,他很快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来的;我们家事事有条有理,平和宁静;我们的仆人们既卖力又忠诚;我们的邻里对我们十分亲切;我们享有大家的善待。我事事都有上苍的庇护,都有命运的眷顾,都有众人的帮助,我看到所有一切的人和事都在努力造就我的幸福。但是,有一件潜藏的忧伤事,唯一的一件忧伤事在损害着我的幸福,因此,我却快活不起来。”她说最后这句话时,不禁叹息了一声,使我心中好不疼痛,不过,我觉得这事肯定与我无关。我暗自寻思,不免也叹息了一声:她快活不起来,但那不再是我在妨碍她快乐的!

她的这句沮丧的话语顿时把我的思绪全都给搅乱了,把我刚刚开始享受到的宁静也给弄没了。她的这番话让我心中好不疑惑,所以我急不可耐地逼着她把心里话说出来,最后,她终于把那个重大秘密讲给我听了,并且允许我把它说给您听。不过,这时已到散步的时间,德·沃尔玛夫人现已离开她的房间,带着她的孩子们去散步了;她刚让仆人来叫我,我得赶紧去了,绅士:就此搁笔,下封信我将继续把没有说完的这件事说完。

第四部分 书信十六 德·沃尔玛夫人致她夫君

我照您跟我说的,星期二等着您归来,您将会发现一切都按您的意思安排好了。您回来时,顺道看望一下德·奥尔伯夫人,她会告诉您在您离家期间的一切情况的:我宁愿您从她那儿而不是从我这儿了解这一切。

沃尔玛,我确实是认为我是值得您敬重的,但是,您的做法并不合适,您这是残酷无情地在拿您妻子的道德寻开心。

第四部分 书信十七 致爱德华绅士

绅士,我想把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所经历的危险向您汇报一下,好在我们已安然度过,只是受了一场虚惊,略感疲惫而已。这事值得专门写信奉告:您看了这封信,就会感到是什么原因在促使我必须给您写这封信了。

您知道,德·沃尔玛夫人的宅第离那座湖不远,而她又喜欢在湖上泛舟。三天前,一来是她丈夫不在,无所事事,二来是傍晚时分天气很好,因此,我们就计划着第二天去湖上游览一番。日出时分,我们便来到了湖边;我们雇了一只船,船上有网,可以捕鱼。划船的有三个人,我们还带上了一个仆人,还带上了午餐食品。我还带上了一支枪,准备打伯索勒,但是,她说我为自己取乐而杀生很不应该,我觉得很羞愧。因此,我只是用食物招引来一些胖大的金鹬、青足鹬、麻鹬、矾鹬什么的,借以取乐,我只是远远地朝一只䴙䴘开过一枪,并未击中。我们在离湖边五百步远的地方捕了一两个小时的鱼,收获不小,但是,除了一条被船桨打伤的鳟鱼而外,朱丽让人把其他的鱼全都放回湖中去了。她说:“这是一些受苦受难的动物,把它们放生了吧,看着它们逃过厄运的欢蹦乱跳劲儿,我们也是高兴的。”放生的行动慢腾腾的,大家有点不情愿,有人还颇有烦言;我清楚地看到,船工们感兴趣的是他们捕获的鱼,而不是救它们命的道德。

随后,我们便向湖中心划去;我因一时冲动——该是治治这个毛病的时候了——我开始“破浪”,一直划到湖中心,一不小心,离湖岸已有一法里远了。在那里,我便向朱丽一一解说四周的美丽风光。我指给她看远处的罗讷河口,奔腾湍急的罗讷河水的四分之一法里处戛然而止,似乎害怕自己那浑浊的河水把清澈湛蓝的湖水弄脏了似的。我让她观看那重重叠叠的山峦,它们那彼此对称的和平行的山峰使得夹在其间的空间形成了一条宛如流经山间峡谷的江河。我又让她的目光离开湖岸,转而投向沃州那富庶迷人的河岸风光,岸上的一座座城镇和无数的人群,四处可见的绿油油的山坡,织成了一幅迷人的图景。河岸上的土地,种满了庄稼,土壤肥沃,确保了农夫、牧人和葡萄种植者的辛勤劳动所必然带来的丰硕成果,即使贪得无厌的税吏也吞噬不完。然后,我又让她放眼望着对岸的萨布莱,那里同样是得天独厚,然而,呈现出的却是一派贫穷的景象,我让她明显地看出这两个政府从财富、人口和人们的幸福方面来看,其管理的水平之巨大差异。我对她说:“肥沃的大地就是如此这般地向那些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勤劳耕作的人提供大量的财富,它看到自由的美景就生机勃发,就愿意为人们提供衣食。相反,那半荒芜的土地上的是一座座破败不堪的茅屋陋舍荆棘丛生,欧石楠遍地,远远地在向人们显示,那是由一个不理政事的官员管理着的地方,它不无遗憾地给奴隶们提供少许的产品,让他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当我们正在意犹未尽地观赏邻近的湖岸风光时,突然一阵东北风袭来,使我们的船偏向对岸。风凉飕飕的。我们正想掉转船头,可风力太大,小船怎么也转不过头来。不一会儿,湖中浪涛骤起,风急浪高,我们不得不向萨乌瓦岸边划去,以便在对面的麦耶里村上岸,那儿几乎是这处湖岸唯一的湖滩较易靠近的地方。可是,突然间风向变了,而且风力加大,无论船工们如何奋力在划,怎么也靠不了岸,小船被风刮着,顺着悬崖峭壁漂浮,找不到一处可以避避风头的地方。

我们大家齐上阵,全都抄起桨划了起来,几乎正在这时,我难过地发现朱丽恶心欲吐,浑身乏力,软绵绵地趴在船帮上。幸好,她在水上游览已很习惯,很快,不舒服的感觉就消失了。这时候,危险在增大,我们划船的力气也在加大;太阳、劳累和汗水让我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精疲力竭。这时候,朱丽恢复了精神和勇气,用亲切的话语在鼓励着大家;她为我们每个人擦去脸上的汗水,在一罐酒里掺上些水,以免大家喝醉,轮流地喂着精疲力竭的我们。您的这位可敬的女友在酷热浪大的环境中,忙得面颊通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美丽,更加的妩媚动人,她那亲切的神情让大家清楚地看到,她的种种关切、鼓励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在怜惜着我们。突然间,两块木板开裂了;随着一声巨响,湖水涌进船内,把我们全都给泡了,她以为船身断裂开来;这位温柔的母亲一声惊叫,我听见她嘴里喊道:“我的孩子们呀!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吗?”至于我,我心里想的不只是眼前的糟糕情况,尽管我心里明白并没有危险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但我仍不时地感觉到船在往下沉,仿佛看到这位美貌佳人在波涛中挣扎,脸上的红晕已被死人一般的苍白给抹去了。

由于大家奋不顾身地在拼命地划着,我们终于靠到了麦耶里岸边。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奋力拼搏,在离岸边十来步远的地方,我们踏上了陆地。一上岸,大家疲劳顿消。朱丽把每个人的努力都记在了心间;在危急关头,她考虑的只是我们大家的安危,可一上岸,她却觉得大家都只是为了救她一个人。

我们午饭吃得津津有味,因为拼命划船,确实是饿坏了。我把那条鳟鱼烧好了。一向特别喜欢吃鳟鱼的朱丽,这次却没怎么吃;我知道她这是为了让因她叫把鱼儿放生而生气的船夫们消消气,而且她希望我也少吃。绅士,您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个可爱的人事无巨细都首先考虑着别人。

饭后,水面依然风急浪大,而且船也需修理,所以我便提议去蹓一圈。但朱丽却表示反对,说是风太大,太阳毒,还说我已经累得不行了。我当然表示异议,回答她道:“我打小就干惯了又苦又累的活儿;我的身体非但没有受损,反倒更健壮了,而且我这次的远航使我的身体更加的壮实了。至于大风和太阳么,您不是有草帽吗!我们可以拣避风地和树林走,只不过得在岩石中穿行,但您素来不喜欢平原,所以爬坡上山您还是受得了这个累的。”她同意了,我们便趁船工们还在吃饭时,就去散步了。

您知道,十年前,我被驱赶到瓦莱之后,我曾返回麦耶里,等着朱丽恩准我去看她。就是在那儿,我度过了几天极其悲伤但却极其美好的时日,我心里唯一装着的就是她,我就是从那儿给她写了一封令她感动不已的信的。自那时起,我就一直希望再去看看那个与世隔绝之地,那是我的避难之所,周围是冰冷的世界,可我的心里却是暖融融的,我在心中与我那世上最亲爱的人亲切地交谈着。今天,在一个更加舒适的季节里,又是同往日其身影盘踞于我心中的那个人在一起,这就是我提议一起去散步的没有说出的动机。我会兴高采烈地指给她看那往日的留有一个极其坚贞极其不幸的人的痕迹的一处处地方。

我们在林木和岩石之间那鲜有人迹的蜿蜒盘旋的小路上走了一个小时之后,终于到了地方。一路上,除了感觉路稍长了一点而外,别的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不舒服的。在走近那个地方,并认出了我往日留下的种种印迹时,我顿时觉得心里难受,我赶紧压制住自己,表面上没有任何的流露。我们终于走到了那个地方。这个僻静之处人迹罕至,十分荒凉,但却满是那种为重情之人所爱为其他的人所怕的美。一股由融雪化成的激流在二十步开外奔流,流水哗哗,卷带着污泥、沙石和石块。我们身后,是一溜儿的无法攀援的巨岩,把我们所在的高地与被称之为“冰川”的那段阿尔卑斯山隔开;那段阿尔卑斯山之所以获得这一称谓,是因为有一些自开天辟地时起便在不断增高增大的冰层覆盖着山顶。右首,一片片的浓密松林黑黢黢的,遮天蔽日;左首,激流对面,高大的橡树林呈现眼前;脚下,一片辽阔的湖水为阿尔卑斯山所环绕,把我们与沃州丰饶的土地隔开,沃州境内的巍峨雄壮的汝拉山峰构织成一幅美丽的图画。

在这一座座高大兀立、巍峨雄伟的山峦中,我们所在的这一小块土地呈现着一个喜人的乡间居所的种种风采;几条小溪在岩石中蜿蜒流淌,流经草地时,变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细流;几株野果树的枝头悬垂于我们的头顶上方;潮湿清新的土地上长满了青草与鲜花。在周围景物的映衬下,这里像是一处为两个情人天造地设的幽会处所,避开了大自然的美景的干扰。

我们一来到这个幽静之所,我稍稍观赏了一下,眼睛湿润地望着朱丽说道:“怎么!您在这里没有任何心灵感应吗?您看见到处刻有您的芳名的地方,您的心儿没有怦然跳动吗?”说完,我不等她回答,便把她领到岩石处,把无数刻有以她姓名首字母组成的图案,以及表达我当时心境而刻的佩特拉克和塔索的好几句诗句指给她看。在这么长时间之后,我重又见到这些图案和诗句,只感到它们又在强烈地激荡着我那站在它们面前时的心情。我稍有点激动地对她说道:“朱丽呀,我心中永恒的美的化身!这儿就是世上最忠实的情人从前为你而叹惜的地方。这儿就是你可爱的身影使他感到幸福、并最终获得你为他亲自准备的幸福的地方。当时,这儿既无这些果树又无这片树荫;地上也没有长着绿草和鲜花,小溪也没有分叉,没有四处流淌;也听不见这些鸟儿的歌唱;只有凶禽、讨厌的乌鸦和阿尔卑斯山的老鹰的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岩石上悬挂着巨大的冰柱;雪花冰凌是这些树上的唯一的饰物;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冬季的严寒,冰雪的可怖;唯有我心中的那团火使我觉得这个地方尚能待得下去,让我可以整天整日地思念着你。我就是坐在这块石头上遥望着你幸福的家园的;我就是坐在这块石头上给你写的那封打动你的心的信的;我就是用这些尖利的石头当刻刀,刻下你姓名首字母的图案的;我就是从这里趟过冰冷刺骨的激流去捡回你的一封被一阵风刮跑的信的;我就是在那儿千百次重看并亲吻你写给我的最后的那封信的;我就是站在这块山崖边用一双阴郁的眼睛死盯着这处深崖,想知道它到底有多深;最后,就是在这里,在我凄惨地离去之前,我跑来痛哭奄奄一息的你,并发誓你死了,我绝不偷生。啊,我念念不忘的深深爱着的姑娘啊,我是为了你才活在世上的呀!难道我必须同你一起回到这同一个地方,为我在你不在时成天哀叹悲鸣地度过的时光惋惜呀?……”我正要继续说下去,但朱丽见我已走近山崖边,非常害怕,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攥住,一言不发,只是温情地看着我,极其艰难地憋住没有叹息一声;接着,她突然扭过脸去,拽拽我的胳膊,声音激动地对我说道:“咱们走吧,我的朋友,这儿的风太大,我受不了。”我叹了口气,一句话没说,同她一起离开了那儿,我将永远离开这个凄凉之地,宛如要离开朱丽本人一样。

我们绕道慢慢返回停船的地方,然后,我们便各忙各的了。她想独自一人待着,我则继续在散步,但却不太清楚要往哪儿去。当我回来时,船还没有修好,风浪也未平息,我们忧心忡忡地在吃晚饭,心事重重,双目低垂,吃得很少,话更不多。晚饭后,我们坐在沙滩上等着开船的时间到来。月亮不知不觉地爬上来了,水面风平浪静,朱丽便向我提议开船。我伸出手去,搀扶她上船;我在她身旁坐下来时,拉着她的手就不想松开来。我们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桨声均匀而有节奏,让我陷入了梦境。沙锥的欢快鸣唱让我回想起儿时的欢乐情景,但此时此刻,我非但不觉得开心,反而有点揪心。渐渐地,我感到心中的忧伤越来越沉重。天空宁静,月色迷人,周围水面银光闪烁,种种惬意的感觉,再加上这位可人儿就在身旁,凡此种种,都在我心中勾起了痛苦的回忆。

我首先回想起从前我们初恋时节,我同她一起也如此这般散步的情景。当时心中充满着种种甜美的感觉,现在却让人回想起来好不悲伤;我们青年时代的所有事情,我们一起学习,我们相互恳谈,我们的书信往来,我们私下的约会,我们的欢乐愉快。

<small>还有那纯洁的心灵,甜蜜的回忆,</small>

所有这些点点滴滴的幸福往事,全都浮现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反而令我徒生伤悲。我心中暗自叹道:“俱往矣,那幸福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了,永远的消失了。唉!它们不会再回来了,可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我们的心仍旧始终贴着!”我觉得,如果她已不在人间,或者不在我的身边,我也许还好受一些,在我远离她的那段日子里,我觉得我都没有现在这么痛苦。当我在远方叹息哀痛时,再见到她的那种希望在舒缓着我心中的悲痛;我美滋滋地盼着见到她时一切痛苦全都会烟消云散;我至少一直在企盼着有可能不像现在这么样的悲痛难耐。可是,我就在她的身旁,我看见了她,触摸到她,跟她说话,爱着她,崇敬她,而且几乎又要拥有她,但我却感到永远地失去了她;这就使得我又气又恼,渐渐地让我陷入沮丧绝望之中。很快,我心中便开始琢磨一些不祥的计划,我越想越激动,真恨不得抱着她投入水中,在她的怀中了此一生,结束我心中长期以来的苦痛。这个可怕的念头发展到最后,变得更加的强烈,以致我不得不赶忙松开她的手,独自走到船头。

在船头上,我那激动难耐的心情开始发生变化;一种温馨的感情渐渐地渗透到我的心间,同情怜爱之心油然而生,战胜了绝望,我开始泪如泉涌,这时的心情与刚才的那种心境相比,反而觉得有着某种愉悦存在。我悲伤地、久久地痛哭,心里反倒舒坦了许多。当我完全恢复平静时,我回到了朱丽的身边;我又握住了她的手。她手里攥着手绢;我感到手绢已经湿透。“唉!”我轻声细气地对她说,“我发现我俩的心灵从未停止过灵犀相通!”她声音颇为激动地回应我道:“的确如此,不过,但愿这是它们最后一次这么交流。”接着,我们便又开始平心静气地交谈起来,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平安地到达了岸边。当我们回到家中,我借着灯光发现,她的两眼又红又肿;她大概发现我的眼睛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经过这整整一天的劳顿,她极需要休息;她回房去了,我也回房躺下了。

我的朋友,这就是我那一天的详细情形;那是我一生之中心情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十分激动的状态中的一天。但愿这种激动能成为我完全恢复平静的开始。另外,我要告诉您说,这一天的经历比所有关于人的自由和美德的功效都对我更具有说服力。有多少人稍稍受到点引诱就屈从,就堕落了?而就朱丽而言,我的眼睛看到了她,我的心灵感觉到了她:在这一天中,她经受住了人的心灵所能承受的最激烈的斗争;她挺住了,胜利了。可我怎么竟然表现得比她相差甚远呢?啊,爱德华!当你受到你的情人的诱惑时,你既能克制住自己的欲念又能克制住对方的欲念,那你还能是个凡夫俗子吗?没有你,我也许已经堕落了。在这极其危险的一天中,我无数次地想到你的美德,致使我也崇尚起美德来。

第五部分 书信一 自爱德华绅士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朋友,醒醒吧。千万别把你整个人生都沉湎于思前想后之中。岁月不饶人,来日无多,你得学得乖巧些了。三十年过去了,是该考虑自身的时候了,因此,你要回到自我,在死之前做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吧。

我亲爱的朋友,长期以来,您心里总是在考虑按自己的理智行事。您在尚未具备以哲学的眼光审视问题之前,就想着从哲学的角度看待事物了;您把感情当做理智,满足于以事物给您留下的印象去判断事物,而您却一直不了解事物的真正价值。我承认,一颗正直的心是真理的先决条件;对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的人是什么也学不到的;因此,这种人必然是犯了一个错误接着又犯另一个错误;他所获得的是一种无用的、没有意义的知识,因为他对他的主要知识——事物与人的真实关系——一无所知。然而,为了更好地判断事物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不去研究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的话,那只是研究了这种知识的前半部分。如果不懂得客观地评价事物,那就是不了解人的感情;而对这后半部分的研究则必须在平静的思考之中进行。

智者的青年时期是他获取经验的时期;他的激情则是他获取经验的工具。而在他把自己的心灵用来感知外部事物之后,他就把自己的心收了回来,以便思考、比较、认识外部事物。这就是您目前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应该做的事情。一颗敏感的心对苦与乐的种种感受,您的心全都体味过了;一个人所能见到的,您都亲眼看见过了。在十二年的时间里,您把应该散布于漫长人生的所有的情感全都耗尽了,您尚是个年轻人,就已经积攒了一个老年人的经验了。您最初的观察研究是对普通人的,而且几乎都是出自大自然之手的普通人,您以他们作为自己观察比较的标准。当您被流放到世界上最著名的民族的首都时,您可以说是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天才代替了起中间作用的经验。您来到这个全球的众多人群中唯一堪称人民的国家,虽然没有看到法律占着统治地位,但至少看见了它的存在;您学会了根据怎样迹象来了解那个表达人民意志的神圣机构的作用和构成自由的真正基础的公众舆论的威力。您走遍各种气候带,您见到过太阳照到的所有地区。值得智者的眼睛观赏的罕见景象、值得能战胜自己的情欲并能自己控制自己的高尚纯洁的心灵的景象,就是您所观赏的景象。第一个吸引您的目光的人,就是那个现在仍在吸引着您的人,而您对她的仰慕只是在观察了其他许多的人之后才得以巩固与加强的。现在,已不再有任何东西值得您用心去感知,去观察了。现在,您需要关注的是您自身,除了品味您的智慧而外,您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品味的了。您度过了前一段短短的人生,现在,您就好好考虑为余下的时光而生活吧。

您的情欲,尽管长期以来使您受其支配,但却让您成了一位有道德之人。这就是您的全部光荣之所在;您的荣光很辉煌,这是肯定的,但您也别因此而骄傲。您的力量本身也是您的懦弱所促成的。您知道是什么让您一直热爱着美德吗?那是因为美德在您的眼里是完美地代表美德的那个可敬可佩的女人的形象,如果这样的一个美好形象都引不起您的兴趣,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您难道只是为了她而热爱美德吗?您就不能凭借自身的力量达到至善至美,如同朱丽凭着自己的力量所做的那样?您难道只是盛赞其美德,而不思仿效吗?您在谈起她如何尽力完成自己为人妻为人母的职责时是那么的津津乐道,可您,您什么时候才能像她那样去尽一个男子汉和朋友的义务呢?一个女人都能战胜自我,而一个哲学家竟然战胜不了自己!您是不是想象其他人那样,只会空发议论,只知著书立说,而不身体力行222?我亲爱的,您可得当心这一点;在您的一封封来信中,总有着一种慵懒懦弱的语气,我很不喜欢,这表明您尚存一些情欲未能克服,而非您的性格使然。我对懦弱深恶痛绝,所以我不希望我的朋友身上有懦弱的表现。没有毅力就绝对不会有美德,懦弱必然导致邪恶。如果您心里缺少勇气,您还敢信赖您自己吗?你这个可怜的人呀!如果朱丽是个软弱的女人,你明天就会堕落,就会成为一个卑劣的奸夫。现在,你单独同她在一起了,那你就看看她是怎么做的吧,你一定会对自己感到汗颜的。

我希望我能很快去看你们。您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何在。十二年的错误与烦恼,使得我对我自己都产生了怀疑:为了抵制诱惑,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可是要进行选择,我就需要一位朋友帮我参谋参谋;我把我们之间无话不谈、互帮互爱视做一大乐事。不过,您也别弄错了,在我对您充分信任之前,我还要看看您是否值得我信任,看看您是否有资格让我对您表示关心。我了解您的心灵,我对您很满意,但光凭这个还不够,在我只能凭理智行事,而我的理智又可能使我失误的时候,我需要您的判断,使我好决定取舍。我不害怕情欲,因为它对我们进行的是公开的战争,使我们可以对之加以抵御,不管它怎么做,它都在使我们的良心意识到我们的错误,因此,我们只要不退让,我们就不会犯错误。我担心的倒是情欲的幻象,因为它的种种幻象并不是在逼迫我们就范,而是在诱惑我们,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做了我们并不想做的事情。我们若要克制自己的欲望,只需自身的力量足矣,但是,要分辨哪些欲望可以满足,那有时候就需要他人的帮忙;一个智者的友谊的作用即在于此,他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帮助我们观察我们所要了解的事物。因此,您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想一想您这样没完没了地无谓地愧悔,于己于人是不是都毫无助益,反之,如果您能自己把握自己,您是不是就终于可以以自己的心灵来启迪您朋友的心灵了。

我在伦敦的事务拖不过半个月了:我将在弗朗德勒军团驻地也待上半个来月,因此,我得下月底或十月初才能到您那儿去。别再往伦敦给我写信了,就按我所写的地址把信寄往军团所在地吧。请继续讲述您前信所述之事吧:尽管您的一封封信的语气很不好,但您的信仍使我很感动,对我颇有教益,使我萌发退隐的念头,按照自己的行为准则和年龄安排自己的生活。您一定要详细谈谈德·沃尔玛夫人的近况,因为您的信让我对她的情况深感不安:如果她的命运不济的话,那还有谁敢仿效她呀。在看了她对您描述的那番详情之后,我无法想象她的幸福之中还缺少什么。

第五部分 书信二 致爱德华绅士

是的,绅士,我欣喜地赞同,麦耶里的那番情景确实是我的疯狂和我的痛苦心情的转折点。德·沃尔玛先生的那番话让我对自己的真实心态完全放下心来。我的这颗过于软弱的心灵已被治愈,已经恢复健康了;我宁可因一种想象的愧悔而忧伤,也不要不断地被犯罪感所包围的那种恐惧。自从这个可钦佩的朋友归来之后,我便毫不迟疑地对他以朋友相待;是您使我对朋友这个称谓的高贵价值有所体会的。凡是帮我恢复美德者,我起码都要这么称呼他。我的心灵深处是平静的,一如我所居住的这座房屋一样。我已开始在这里无拘无束地生活了,如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如果说我尚未完全具有一个主人的威严的话,那我却更加高兴地把自己看做是这家人家的孩子。我在这个家庭中所看到的朴实无华、平等相待使我深为感动,令我油然起敬。我在深切的理智和深情的美德之间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在与这对幸福夫妻频繁接触的过程之中,我受到了他们的巨大影响,心灵不知不觉地受到了触动,我的心渐渐地与他们的心结合在了一起,如同与什么人接触,你说话就会不知不觉地也同对方一个腔调一样。

多么温馨甜美的隐居之所啊!住在这里是多么的惬意啊!这儿的温馨的生活习惯增加了多少生活的价值啊!即使这座房屋的外表乍看起来并不怎么样,但一旦熟悉了它,你就很难不喜欢它的!德-沃尔玛夫人怀着浓厚的兴趣去履行自己崇高的职责,让所有接近她的人与她沟通——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们、她的客人们、她的仆人们——变得幸福和善良。在这个安宁静谧的处所,不闻嘈杂喧闹声、大声欢笑声,但是到处都洋溢着喜气,人人心喜,面带喜色。虽然有时候也可见到有人落泪,但那是同情和欢乐的泪水。忧虑、烦恼、悲伤如同它们所造成的必然结果——罪恶与愧悔——一样,从不降临到这个家园。

就她而言,除了那件我在上封信中已经告诉您其原因、折磨着她的秘密事情而外,可以肯定,大家都在使她幸福。然而,尽管存在着这么多使她幸福的理由,但是,处于她的地位,也同样有着千百种不顺心的原因。她的那种单调的隐居似的生活其他女人是忍受不了的;她们会讨厌孩子们的吵闹的;她们对仆人们的精心侍候会厌烦的;她们过不惯乡间生活;一个不懂温柔的丈夫的聪明与敬重抵消不了他的严肃与偏大的年龄;甚至他的不离左右与恋恋不舍都会成为她们的负担。她们因而就会想法把他支开,好让自己在家里自由自在,或者自己走开去,因为她们对家庭中的那份乐趣鄙夷不屑;她们跑到远处去寻求一些具有危险性的乐趣,只有在自己家里成了陌生人时她们才在家中感到自在。只有心灵健康的人才能体会到隐居生活之美;大家只能看到一些好人才喜欢待在家里,不想外出;如果世上真有一种幸福的生活的话,那想必就是他们在家中过的那种生活。但是,幸福的工具对于那些不会使用的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人们只有懂得品尝幸福,才知道真正的幸福之所在。

如果必须明确地说出在这个家庭中大家为了生活幸福是怎么做的,我想我的回答就是:“他们知道在家中如何生活。”不过,这句话不是法国人所理解的那种意思,按法国人的理解,那就是对待别人应按时尚所要求的一定之规。这句话应从人生意义的角度去理解,因为人就是为此而生的;这种人生就是您跟我谈及的那种人生,就是您为我做出了榜样的人生,它延续的时间超过了其自身,即使到了临终之时,也不会觉得虚此一生。

朱丽有一位对自己的家庭幸福安逸十分关心的父亲;她还有两个必须给以像样的抚养的孩子。这应该是平易近人的人主要操心的事情,也是她与她丈夫共同关心的第一位的事情。他们一组成家庭,便研究了他们的财政状况:他们并不那么看重他们的财富是否能使自己过上与其身份地位及需求相称的生活;他们知道没有一个诚实人家会对自家财产不知足常乐的,因此他们并不担心孩子们将来会因他们没有留下多少遗产而心生抱怨。因而,他们便致力于改善家庭状况,而不是想扩大自己的家业;他们宁愿把钱妥善地存起来也不想去赚钱生息;他们没有去购置新的土地,而是充分地利用其现有的土地,而他们的行为所树立的榜样是他们的唯一财富,是他们想扩大的唯一的遗产。

没错,财产如果不增加,就会因种种意外情况的出现而逐渐减少,但是,如果因此就想把财产翻上一番的话,那要等到何时才会不以此为借口,停止无止境地去扩大财富呢?财产将来是要分给孩子们的。但是,他们是不是因此就什么事都不干了呢?每个人的劳动所得难道不是对自己财富的一种补充吗?每个人的智慧难道不也是其财富的一部分吗?永远无法满足的贪婪就是如此这般地以谨慎作为幌子而愈演愈烈的,从而因一味地追求保险而导致犯罪。“有人声称要使事物永固不变,这是毫无用处的,因为这不符合事物的本性,”德·沃尔玛先生如是说,“甚至从理性考虑,我们对许多事情也要碰碰运气的,但是,如果我们的生命与我们的财富总是不由我们做主而依赖于运气的话,那我们总在自寻烦恼,总想去预防令人疑三惑四的痛苦和无法避免的危险,岂不是愚蠢透顶吗?”在这个问题上,他所采取的唯一的措施就是,依靠本金生活一年,然后,把当年的收益留作下一年的用度,这样一来,一年的开销可提前一年预留下来。他宁可吃点老本,也不愿一味地追逐利润。他从不铤而走险,免得稍有点意外便会倾家荡产,这样反而使自己的投资获得了数倍的利益。就这样,治家有方,稳而不乱,等于是让他家存有储蓄,因支出有道而发家致富。

按照世人对财富的看法,这家人家并不算富有,但实际上,我还没有见过有谁比他们更加富裕的呢。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富有。“富有”一词只不过是意味着富人的欲望与财力之间的一种相对关系而已。一个人拥有一阿尔邦的土地,他就可以说是很富有,但一个人即使拥有金山银山,也可能是个穷人。挥金如土,放荡不羁,是无止境的,因而这种人比真正为生活所迫而受穷的人还要贫穷。在这家人家,欲望与财力的关系建立在一种无法动摇的基础之上,也就是说建立在夫妇二人的协调一致上。丈夫负责土地带来的收益,而妻子则掌握对收益的使用,正是由于他俩配合默契,所以他们才这么富有。

这家人家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首先是,在井然有序和按部就班的环境中,总能发现那种恰适、自由、欢快的气氛。而严格管理的井然有序的家庭一般来说都存在着一个很大的缺点:气氛阴郁而压抑。主人们的事必躬亲总透着一点悭吝。他们周围的人无不感到局促拘谨;严格的有条不紊让人觉得在受役使,难以忍受。仆人们是在尽自己的职责,但做起来却是不甚高兴,战战兢兢的。客人们受到很好的款待,但是却不敢真的无拘无束;由于害怕坏了主人家的规矩,所以言语谨慎,举止拘谨,生怕自己会出什么差错。人们感到,这样人家的一家之长都是些奴隶,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总是考虑着孩子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不仅是父亲,而且也是人,他们应当为自己的孩子们做出生活的榜样,要让孩子们知道只有明智豁达才是幸福。而在这个家庭中,所立下的规矩都是合情合理的。他们认为,一个好父亲的主要职责之一不仅是要让家庭欢快,以便孩子们在家中愉快地成长,而且要让自己的生活也悠然自得,以便家里的人能感到像他那样去生活才是幸福的,不致因贪图安逸而采取一种与他相反的生活方式。在谈到表姐妹俩的娱乐时,德·沃尔玛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箴言警语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忧愁阴郁、平淡乏味的生活是孩子们生活乱七八糟、一塌糊涂的首要根源。

就朱丽而言,她没有其他的条规,只凭借她的心在办事,她没有发现有比心灵更可靠的指针,所以她义无反顾地凭心处事,为了把事情办好,心灵要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它对她无须过多地要求,她比谁都更懂得珍视生活的温馨。这么一颗极其多情多义的心灵,能对乐趣无动于衷吗?不会的,相反,她很喜欢娱乐,她寻求乐趣,所有能使她愉悦的乐趣她都来者不拒;我看得出,她很善于品味乐趣,不过,这里所说的乐趣,是朱丽心目中的乐趣。她既不忘自己的舒适,也不忽略她所爱的人、亦即她周围的人的舒适。但凡对一个明智之人的舒适有助益的东西,她都不认为是多余的,不过,凡是用来炫耀的东西,她都称之为多余的,因此,在她家里,您可以发现愉悦感官的东西,但这些东西都既不精致又不奢华。至于炫耀奢华和虚荣的奢侈品,除了无法反抗她父亲的爱好而不得不摆设的东西而外,其他的是一件也没有的。此外,人们在她家里还会发现,她的东西奢华炫耀的少而淡雅大方的多。当我跟她谈及巴黎和伦敦每天都有人在想方设法把四轮马车的车厢悬吊得更加稳当舒适时,她对此是深表赞同的,但是,当我提到油漆马车车厢要花多少多少钱时,她就觉得这太莫名其妙了,老在问我马车漆得这么漂亮坐着是不是就更加舒服。她相信我并未夸大其词,知道人们在油漆马车上糟蹋那么多的钱是真有其事,不像从前那样在车身上装饰纹章了,这简直就是在向路人宣告车主人是个放荡公子而非有才有德之人!尤其让她反感的是,她听说女人们也如法炮制,或者大力支持这种做法,而且还在自己的车子身上绘上几幅稍带挑逗性的图画,以示与男人们的马车有所区别。谈到这一点,我只好搬出您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朋友所说的一句话来,她听了很难理解。有一天,我到您的那位朋友家里去,正好有人在让他看这种类型的双人对坐的马车。他只是向车厢里瞄了一眼,便边转身边对主人说:“把这辆车送去给宫廷贵妇们吧,一个正派的男人是不敢坐这种车的。”

向善的第一步就是绝不作恶,而走向幸福的第一步就是绝不要受苦。这两句格言如能很好地弄明白,就可以省去许许多多的道德条规了,因此,德·沃尔玛夫人很欣赏这两句格言。她对苦日子是极其讨厌的,她自己不想过苦日子也不想让别人过苦日子。当她自己很幸福而却看到别人在落难,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像一个自己一身清白的人不得不与恶人在一起生活一样。当她看到自己能够帮助落难之人减轻痛苦时,她是绝不会假装恻隐,扭脸不看的,她认为那样做太凶狠,无人性,所以她是一定会伸出援助之手的。她还会主动地去找受苦之人,以便帮助他们:使她感到痛苦的受苦之人的存在,而不是见到他们;对她来说,光是听不到有人受苦是不够的,她还必须确知没有人在受苦,至少是她身边的人没有在受苦,当然,把她的幸福与所有的人的幸福联系在一起,那也是超乎常情的。邻居们对她十分关心,她也同样极其热情地关心着他们,时常打听他们缺些什么;所有的邻居她全都认识;可以说她把自己的围墙给扩大了,把邻里都给包拢进来,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避开他们生活中必然会遭遇到的痛苦与悲伤的事情。

绅士,我想利用您的经验来观察她,不过,请原谅我一谈到她就兴趣十足,我想您也同我一样。世界上将不会有第二个朱丽。上帝在庇护她,但凡与她相关的事,没有一样是纯属偶然的。上苍让她来到人世间,似乎是想向人们显示人的心灵可以达到何等美好的境界,并在不损害她自己的美德与荣誉的情况之下,在不为人知的私生活中她可以享受何种快乐。她的过错——如果说那件事能算是过错的话——反而让她鼓起勇气,力量倍增。她的父母、她的朋友、她的仆人,人人都很幸运,都生就是为了爱她和为她所爱。她的家乡是唯一适合她生长的地方;她的朴实无华使她变得高尚,赢得了周围的人的景仰;她只要生活在快乐的人们中间,她就能幸福。如果她不幸生在受压迫遭贫困的悲惨人家,前途渺茫,抗争无果,那么饱受生活煎熬的人家成天唉声叹气,她的生活就无幸福可言,大家的苦痛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烦恼与忧伤的事就会折磨她那颗善良的心,使她心生痛苦而无望舒缓。

这种情况非但没有发生,这里的一切反倒在促使她善良的天性发展。她根本没有听到过让她痛哭不已的大灾难。她也没见到过贫穷与绝望的可怕景象。悠然自得的村民更需要的是她的主意而非她的周济。如果发现有年幼的孤儿无法自己养活自己,有孤苦伶仃的寡妇无人照应,有无儿无女的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生活又不能自理,她是不会害怕自己的接济对他们而言会成为一种负担的,政府不可能跑来课他们以重税,从而让为富不仁者反而得益,少交应交的税。她因做了好事而心满意足,很高兴自己所做的好事让人受益。因此,她体味到的幸福越来越多,并且惠及她周围的人。她走到的每家每户很快就呈现出像她家那样的图景;她给每户人家带去的至少是安逸与恬静,和谐与善良随即便在各家各户传播开来。她走出自家门时,看到的都是一些令她愉快的事情,而返回家来时,发现的是更如温馨的事物;她看到的到处都是令她开心的事情;这颗曾经不太注意自己的自尊的心灵,在行善之中学会了自珍自爱。是的,绅士,我要重复一遍,凡是牵涉到朱丽的事无不与美德有关。她的魅力、她的才能、她的兴味、她的抗争、她的过错、她的悔恨、她的日子、她的朋友、她的家庭、她的痛苦、她的欢乐,以及她的全部命运等等一切,使得她的一生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楷模,想以她为榜样的女人很少很少,但她们却不由自主地爱她。

在这里,在关心他人幸福方面,最让我高兴的是,一切做法全都是凭着理智从事,从未发现有做得过头的地方。一个人想做好事,但并不一定每件事都做得好;往往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见到一点小事,马上就跑去帮忙,自己以为是帮了大忙,但却是帮了个大倒忙,自己竟然还没有发现。在一般心地善良的女人身上实属罕见,而在德·沃尔玛夫人身上却发扬光大的一个优点就是,在做善行义举时,她会很好地加以区别,或者是要选择最有利于行善的方式,或者是要选择做好事的对象。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些规则,从不违背。对于别人的请求,她善于把握分寸,既不因心软而随便答应,也不因任性而加以拒绝。任何人一生中只要干了一件坏事,从她那儿得到的只能是谴责,但是,如果是冒犯了她,倒是可望获得原谅的;即使对于一个好人,她也绝不偏袒,绝不格外施恩。我曾见过她很直截了当地拒绝帮这样的一个只有她能帮得上忙的人。“我祝您好运,”她对这个人说,“但我不想帮您这个忙,因为我担心帮了您会损害了别人。世上有为难之事的人并不少,我不能只想着您一人。”说实在的,她这么冷酷,心里也很不好受的,所以她这么做的次数少之又少。她的信条是,无论是什么人,只要她没掌握其劣迹的证据,他就被她认作是好人,而能够把自己的劣迹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坏人毕竟是非常之少的。她从来不采取一些富人的那种愉闲躲懒的慈善办法;这些富人以为向穷人施舍了,自己就可以无须祈祷了,而若遇有人求其办事,只需周济点钱财即可。她的钱袋并不是永不会枯竭的;自从她当了一家主母之后,她就更学会精打细算了。在帮助穷人减轻痛苦方面,实际上,施舍钱财是最省事省力的办法了,但这种办法又是不能解燃眉之急,治标不治本的。朱丽并不是想撇下穷人不管,而是努力做到对他们大有助益。

无论是为他人出谋划策还是帮别人办事,她都要先弄清楚自己的主意或者帮的忙是否合情合理,恰如其分,绝不会不问青红皂白胡来一气。无论何人,只要是确实需要她帮忙,而且值得帮忙,她是从不拒绝的,但是,对于那些成天投机钻营,想往上爬的人,她是很少答应他们的请求的。天道酬勤,自食其力。心平气静的乡村居民只要了解这一点,就能知足常乐了。人的种种真正的快乐是可以获得的;人都会遇到与人生难以分开的痛苦的,有人会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痛苦,其实并未真正摆脱,只不过是转换成了另一种更加严重的痛苦了。农村生活是农村人唯一需要且有益的生活。只有在其他的生活方式疯狂干扰了他,或用罪恶的榜样去引诱他时,他才会觉得自己很不幸。一个国家是否真正繁荣昌盛,就在于它的农村;一个民族的力量与伟大取自于自身,而不是依赖其他民族,他们从不依靠攻打其他国家以壮大自己,他们有着极其可靠的自己保卫自己的办法。在牵涉到对国力的估量的问题时,文人学者们便去观看国王的王宫以及他的港口、军队、军械库和城市;真正的政治家则去看他的土地,并深入农民的陋屋。前者看到的是已经做成的事,而后者看到的则是能够做到的事。

根据这一原则,这家的主人,尤其是在埃唐什,在竭尽所能地帮助农民改善生活条件,而不是帮他们走出农村。富裕农民和贫苦农民都一心想着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城市里去,前者送孩子去学习,以便有一天能够成为上等人,后者则想让孩子在城里谋一份差事,以减轻父母的负担。而年轻人自己也喜欢往城里跑;女孩子羡慕城里人的穿着打扮;男孩子则想去外国军队服役,他们认为,将来带回农村去的是那种粗犷豪气,蔑视原先的农民身份,而又展示出俯首帖耳的奴性的雇佣兵的神态,这比带回农村去的那种对祖国和自由的爱更好。朱丽则向他们指出这种偏见的错误,指出这样会腐蚀孩子们,他们将来会不认亲爹娘的,而且使他们的生命、命运和道德都将危险不断,能逃此厄运者到不了百分之一。如果农民们坚持己见,一意孤行,她将绝不伸出援手;她会任由他们去冒罪恶和贫穷的风险;她只专注于帮助那些听她劝说的人,接济他们,在物质方面补偿他们因留下来而受到的损失。她教导他们通过自珍自爱来给家庭带来荣耀;她从不像城里人那样去对待农民;她对他们既真诚亲切又严格要求,使得他们每个人都乐天安命,但却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身份地位并不卑贱。一个好农民,您只要让他明白他与村里的神气一时却让父母脸上无光的小暴发户们的区别,他必然会自己尊重自己的。德·沃尔玛先生和男爵(当他在这里的时候),他们经常去看本村与邻村所进行的体育训练、比赛、运动会什么的。天生活泼热情而又争强好胜的年轻人,一看见老军官们也来观看他们比赛,更加的起劲儿,更加的自信起来。这两位老军官还告诉年轻人,一些从外国雇佣军退役归来的士兵,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他们,因为不管怎么说,一个只挣五个苏并经常受到棍棒威胁的人,是不可能像一个自由之人一样,在自己的父母、邻里、朋友和情人面前,为了本村的荣誉而如此拼搏的。

因此,德·沃尔玛夫人的一大原则是,绝不帮助别人改变身份,但却竭力帮助每一个安于自己身份地位的人过上好日子,尤其是不让处于自由状态的最幸福的人的人数越来越少,而让其他的人受益。

就这一点,我常提出异议,我认为大自然之所以让人们具有不同的才能,似乎是要让每个人各有所长,而与他的出身无关。对此,她回答我说,有两件事要先于才能去考虑:风俗与至福。“人是一种非常高级的生物,所以他是不该单单充当他人的工具,您是不可以让一个人去为其他人干事而又不问这事对他本身是否有益,因为人并不是为了社会地位而生的,而社会地位是为人而设置的;为了把位置分配得相宜,每个人都不必过于追求必须适合自己的工作,而是只要某一项工作能使自己尽可能生活得更好,更愉快,就可以了。绝不容许为了他人的利益而去做败坏一个人的心灵的事,也不容许为了一个正直的人的利益而让另一个人变成坏人。

“而在一千个离开农村的人当中,在城里不堕落的,或者说堕落的程度不超过教唆他们的人的,不到十个。在城里成功和发迹的那些人,几乎全都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达到目的的。而那些在城里未能发财致富的倒霉的人,不再会回到原先的状况了,他们宁愿在城里乞讨或做贼,也不愿回农村去当农民。在这一千个人当中,即使有这么一个不随波逐流,能够洁身自好,您想一想,这个人今后还能像当初在农村时那样,不受强烈欲望的影响,仍去过原先那平静而单调的生活吗?

“人若要发挥才能,就必须了解自己的才能。总是能把各个人的才能都了解清楚,那是件容易的事吗?我们都到了能够自己做决定的年龄了,对我们观察入微的孩子们的才能都很难清楚地了解,叫一个小小农民如何能够了解自己的才能呢?什么都没有一个人童年时所表现的志向那么模棱两可的了。孩子们的志向模仿多于才能。他们所表现出的志向的种种迹象更多的是一种偶然,而非一种真正立志追求的志向,何况志向本身并不总能代表才能。真正的才能,真正的天赋,是朴实无华的,没有那种外露的才华的浮躁,那种急切要表现的劲头。人们往往把这种外露才华当成了真正的才华,其实那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最终是不会成功的。有人听见擂鼓鸣金,就想当将军;有人看见在造房子,就想当建筑师。我家园丁古斯丹因为看见过我画画,就对绘画产生了兴趣,我便把他送到洛桑去学画画;他因此便自以为成了画家了,其实只不过是个园丁。机运、上进心在决定着一个选择什么样的职业。光觉得自己有才还不够,还必须想着看如何发挥自己的才能。一位君主能否因自己善驾四轮马车就去当马车夫呢?一位公爵是否会因自己善于烤肉就去当厨师呢?一个人有才就应该想到往上走而不是往下滑,您想到没有,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当每个人都了解了自己的才能,并且也想发挥自己的才能时,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发挥自己的才能呢?有几个人能克服那些不公正的障碍呢?有几个人能战胜卑劣的对手呢?凡是感到自己不行的人,总要玩弄一些花招和诡计的,而对自己信心十足的人则是不耻于此道的。您不是多次地对我说,那么多的传授艺术的学校,实际上都在损害着艺术吗?由于胡乱招人,便出现了良莠不齐的现象,真正有才之人反而被埋没了,应该被有才之人获得的荣誉,竟然被玩弄诡计的人所夺得。如果真的存在一个能够严格按照个人的才能与成绩来分配工作和地位的社会的话,那么每个人都有望获得他所能够胜任的职位了,但是,当最卑鄙的人是唯一能够交好运的人时,就必须严格按照规矩行事,必须放弃以才能取人的标准了。”

“我还要告诉您,”她继续说道,“我并不怎么相信各种各样的才能都可以得到发挥,因为要达到这种程度,那就必须是有才能的人的数量与社会的需求完全一致;如果地里的农活只让那些好手去干的话,或者把农村中的那些更适宜于干其他工作的人全都调走,那么,农村里剩下来种地的人就不够了,也就养活不了我们了。我认为,人的才能如同药物的特性一样,药物是大自然赐予我们来治病疗伤的,尽管大自然并不是希望我们需要用药。有一些植物是会让我们中毒的,有一些动物是会吞食我们的,有一些才能对我们是有害的。如果每一样东西我们都必须按它主要的特性加以使用的话,那它给我们造成的恶果也许会多于它所带给我们的益处。忠厚淳朴的人并不需要那么多才能;他们依靠自己的淳朴就能比那些投机取巧的人过得还要好。不过,在投机取巧者逐渐堕落的过程中,他们的才能也在随着增长,仿佛是为了弥补他们所丧失的美德似的,并迫使坏人也想成为有用之人,尽管他们本意并非如此。”

还有一件事,我并不怎么赞同她,也就是帮助乞丐的事。由于她家位于大路边上,所以来来往往的乞丐非常之多,而她见有乞丐上门,都必定会给予施舍。我跟她说,这不仅是把钱往水里扔,是在剥夺给予真正穷困之人的钱,而且,这种做法反倒会让讨饭的与流浪汉人数大增,因为他们很高兴从事这种毫不费力的行当,结果,造成了社会的负担,使社会无法让他们从事他们应当干的工作。

“我看得很清楚,”她对我说道,“您在那些大城市里听信了自命不凡的理论家们喜欢使用的为富人们的冷酷无情辩解的论调,连您所用的词儿都是他们的词儿。您怎么能用‘讨饭的’这种轻蔑人的称谓来贬低穷人的人格呢?像您这样富于同情心的人,怎么能公然使用这样的词语呢?您别再用这样的词儿了,我的朋友,从您的嘴里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词儿来。使用这样的词儿,受到损害的并非承受这种称谓的不幸者,而是这么说的狠心人。我说不清楚那些贬损施舍的人是对还是错,但我所知道的是,我丈夫对你们的那些哲学家是嗤之以鼻的,他经常跟我说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简直是在泯灭人天生的怜悯心,让人变得冷酷无情,我经常看到他对他们的论调不屑一顾,对我的行动从不表示反对。他说的道理很简单:‘有人在受苦,可有人却花费大量钱财让人去从事那么多毫无用处的工作,而且其中有些行当完全是用来败坏风俗和道德的。’如果把乞讨看做是一种行当的话,大家对它不仅不用害怕,反而从中可以发现能够激发我们的人道主义的东西,从而把所有的人联合起来。如果从才能方面来看的话,一个戏剧演员都可以让我挤出几滴眼泪来,我尚且还得掏钱,那么,乞丐的口才打动了我的心,我为什么就不能掏钱施舍他们呢?如果说前者让我喜爱他人的善良举止行为的话,那后者则让我有意去做善行义举:人们从悲剧中所感受到的所有一切,一出剧院就置诸脑后了,但是,对您所帮助穷人的情景的回忆则让您总是回味无穷,不断地心生喜悦。如果说大量的乞丐给国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那么,还有那么多的受到鼓励或容忍的职业又怎么说呢?让社会上一个乞丐也没有,全在于掌握国家大权的人,但是,为了让乞丐不以乞讨为职业228,是不是就必须让公民们毫无人道,冷酷无情呢?就我而言,”朱丽继续说道,“我不知道穷人是否该由国家管,我只知道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不忍心拒绝他们向我提出的小小要求。他们中间大部分是流浪汉,这我承认,但是,我深知生活之艰难,所以我知道一个诚实的人要经历多少不幸才会落到这一地步。我怎么能够等到非要弄清他是一个即将饿死、我若拒绝他他就会陷入绝境的以上帝的名义向我乞讨的诚实的人之后,才肯给他一小块面包呢?我在家门口的施舍是微不足道的:半个德鲁兹和一块面包施给每一个乞讨的人,有明显残疾者则给双份。如果他们沿途在每家富户能讨到这么多,那就足够他们一路上的吃喝了,这就是我们对外乡乞讨者所应该做的。即使这一点点东西对他们来说算不上真正的救济,但是,这至少是表示人们对他们的苦难的一份关心,减轻他们遭受白眼的难过心情,也算是人们给予他们的一点安慰。半个德鲁兹和一块面包还是给得起的,这比光说一句‘愿上帝庇佑您!’要真诚得多,仿佛人人都有上帝恩赐,世上除了富人的粮仓之外,还有其他的粮仓嘛!总之,无论大家对这些落难的人是怎么看的,即使您不欠上门乞讨者什么,但您至少应该对痛苦的人类或它的代表表示尊重,在看到这些受苦难之人时切莫表现出铁石心肠才是。

“对于那些可以说没有借口而真正需要乞讨的人,我是这么做的:对于那些自称找不到活儿干的工人,我这里总为他们备有一些工具以及他们可以干的活计。我们就是以这种办法在帮助他们,并考验他们是否诚实;撒谎者对此十分清楚,所以他们就不再上我们家门了。”

绅士,这个有着金子般的心的人就是这样始终以其美德在与心狠刁钻之人进行着斗争。所有这些事情以及类似的事情她都当做乐趣去做,每天除了她最珍视的职责而外,余下的时间,一部分就用来做这类事情。在做完了所有该为别人做的事情之后,当她想到了自己时,她为了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惬意而做的事,也表现出了她的美德来;她的动机始终是那么的值得颂扬,在满足自己的欲念时,她是那么的有理智、有分寸!她尽力取悦那喜欢看到她满足而欢快的丈夫;她尽力地启发孩子们去玩那些无害的游戏,这些游戏很有节制,很有规矩,而且又很简单淳朴,不致让孩子们产生强烈的欲望。她总是自己先玩再带孩子们去玩,如同母鸽在自己的胃里先把谷粒润软之后再喂小鸽子们一样。

朱丽心细,身体也灵活。她的感情细腻,骨骼柔软。她天生就懂得并喜爱各种娱乐,而且,她长期以来一直是把美德当做是最甜美的享受才极其珍爱美德的。今天她既在平静地享受着这最崇高的乐趣,也绝不拒绝能与它配合一致的其他各种乐趣,但是,她享受它们的方法如同拒绝享受的人一样那么严格,而她玩的方法像是没在想让自己玩似的,不过,也并不是违背天性强忍着不玩,这样连上帝也会认为是不合情理的,因此,她让我们品尝山区的某些奶制品、德式糕点,以及家里人自己猎获的野味,这就是我所看到的这家人家的所有特别的东西,这就是餐桌上摆满的食物,这就是让我们在欢乐的日子里大快朵颐的东西。餐具很简单,都是乡下人所用的,但全都干干净净,看着喜人;大家吃得欢欢喜喜,开开心心,因此胃口大开,吃得就更加的有滋有味。相反,满桌的银餐具,干坐着,也得饿死;水晶瓶上插着鲜花也当不了饭后甜食,填不饱肚子。而这家人家是绝不做中看不中吃的东西的,不过,他们也很注意食物的外观,色香味俱全,让人吃得舒服而不觉得很撑,痛痛快快地喝而不头晕目眩,饭吃得很长而不厌倦,离席之后也不倒胃口。

二楼有一个小餐厅,与楼下平常吃饭的餐厅不同。这个特别的餐厅在二楼的拐角,两边都有阳光照进来;它一边朝向花园,花园那边,从树林望过去就是日内瓦湖;在另一边,满山坡的葡萄树,枝繁叶茂,两个月后可获得大丰收。餐厅很小,但装饰雅致,看着舒服喜兴。朱丽就是在这里为她父亲、她丈夫、她表姐、我和她自己,有时候还有她的孩子们,举行小小的家宴。当她吩咐摆放餐具时,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此,德·沃尔玛先生戏称这个小餐厅为阿波罗厅,但是,这个小餐厅也同吕居鲁斯的餐厅一样,在宾客的挑选和菜肴的挑选方面,十分的严格。一般的客人是不在这儿款待的;有外人来的时候,也不在这儿用餐。这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信任、友情和自由的清静处所。在这儿同桌共餐的都是贴心的人;这儿聚会的是交心的聚会,只有想永不分离的人才能聚集其间。绅士,聚会在等着您,您来此的第一次迎宴将在这儿进行。

一开始,我并未获得此殊荣。我只是从德·奥尔伯夫人家归来时才被邀请走进阿波罗厅的。我想象不出主人还能比这再高规格地款待我了;可这顿晚餐让我产生了其他一些想法。在餐桌上,我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愉快、欢乐、自在,大家亲密无间,不分彼此,这是我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主人并未叫我随便一些,可我却感到自由而随意;我觉得我们彼此之间比从前更加的了解了。仆人们没有侍候左右,我心里的那份拘谨矜持也不翼而飞了;这时候,在朱丽的恳请之下,我又恢复了已戒掉多年的饮酒习惯,餐后,与我的主人们一块喝着纯葡萄酒。

这顿饭让我吃得非常开心,我真希望我们以后顿顿都如此。“我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餐厅哩,”我对德·沃尔玛夫人说,“你们为什么不天天都在这儿用餐呢?”她回答道:“您瞧,它多么美丽呀!损坏了它岂不可惜吗?”我觉得她的回答不符合她的性格,我怀疑其中另有隐情。我又问道:“您至少可以经常在您周围做出与这儿一样的安排,把仆人们支开,让大家轻松自如,无拘无束地交谈呀?”她回答我说:“那是因为这样做太舒适了,老这么惬意,日久必然生厌,最后反而是大家都不痛快。”无须她再作进一步的解释,我已经了解了她的想法;我觉得,让欢乐永远津津有味的艺术就是,恰如其分,不能过滥。

我发现她在穿着上比以前注意多了。大家责备她的唯一缺点就是,太不注意穿着打扮。这位傲岸的女子自有自己的道理,使我找不到任何借口对她妄加猜测。但她怎么掩饰也没有用,我总觉得她的魅力太强,反而觉得不很自然;我心中暗自叫劲儿,一定要弄清她为什么不注意打扮但却依然光彩照人;如果她在头上挽一个髻的话,那我就会指责她想卖弄风骚了。今天,她的魅力一点也不小,但她并不想运用自己的魅力;我如果没有发现她今天的这番新的打扮的缘由的话,我会认为她今天这么注意穿着打扮只不过是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漂亮女人而已。开头几天,我对此完全弄错了;我没有去想她的穿戴与我到的那天(她压根儿没想到我那天会到来),为什么没有什么不同,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才刻意打扮的。在德·沃尔玛先生不在的那段时间,我才醒悟过来。自德·沃尔玛先生动身后的第二天起,她那让人百看不厌的漂亮打扮不见了,从前那让我心醉的楚楚动人的朴素样子也不见了,换成了一种淡雅的装束,让人看着心动而又肃然起敬,娇美的面容更显得端庄。她的风采中透出一股为人妻为人母的尊严;那腼腆而温柔的目光变得更加严肃;可以说是一种崇高而伟大的神态遮掩住了她温情的容貌。并不是她的仪容举止有了什么变化;她的心情的平稳、行为的天真从来不是假装的;她只不过是运用了女人们天生就有的才能,有时改换一下装束,改动一下发型,改穿另一种颜色的衣裙,就能改变我们的感情与思想,毫不费力地就对我们的审美观产生了巨大影响。在等着她丈夫回来的那一天,她毫不掩饰地又把自己好生打扮了一番,把自己的天生的美貌展现无遗;她走出化妆间时,简直是光彩夺目;我发现她并不是不懂得去掉珠光宝气,以最朴素的饰物装扮自己;在看出了她如此这般打扮的目的之后,我心里气愤地暗想:“她在同我相恋时,为何不这么打扮呀?”

这种打扮的品位从女主人扩展到了这家人家所有的人和事:男主人、孩子们、仆人们、马匹、房屋、花园、家具等等,都打扮得干净利落,这表明主人并非不懂得奢华,只是不愿意这么做而已。或者说,假如美的表现不在于东西之豪华,而在于一切都要井然有序,配合得相得益彰,能反映设计者的意图的统一,那么,这家人家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很美的。就我而言,我至少认为,到一个家庭成员不多但共享天伦之乐的普通人家去参观,比到一座乱糟糟的王宫去参观,要有意思得多,住在王宫里的人,一个个都在琢磨着搞垮别人,浑水摸鱼。治理有方的人家,是一个整体,一切都让人看着惬意,而在王宫里,您所见到的各种各样的人和物,胡乱地混淆在一起,相互间的联系是表面的,乍看上去,处处美好,仔细再看,顿然省悟。

如果只按照最自然的印象考虑的话,似乎无须刻意求俭,只要具有审美能力就可以做到鄙夷豪华与奢侈了。对称与整齐是人见人爱的。舒适和享乐的样子当然会打动贪图它的人的心,但是,讲究排场是跟秩序与幸福毫不相干的,其目的只是在人前炫耀而已,这能在观者的心中产生对讲排场人的好感吗?是因兴味使然?兴味在朴素的事物中难道不比在华而不实的事物中表现得强过百倍吗?有什么能比摆排场、讲阔气更令人不舒服的事呀232?是显示自己了不起吗?但结果却完全相反。当我看见有人想建造一座大宫殿时,我马上就会去想,为什么不把这座宫殿造得更大一些呢?为什么这个主人只有五十名仆人,而不雇用一百名呢?这套漂亮的银餐具为什么不换成金餐具呢?这人把他的马车镀了金,可他为什么不把他的墙围子也装饰上黄金呢?如果他把墙围子装饰上黄金了,那为什么不把他的屋顶也镶上黄金呢?那个想建造一座高塔的人,最好是把它建得直插云霄,否则他把塔修得再高也是白搭,因为他修到一定程度就修不上去了,让老远的人看了会觉得他无力再往高处修了。啊,渺小的爱慕虚荣的人!如果您把您的能耐展现出来让我看看的话,我就会告诉您到底有多么可悲可叹。

相反,如果事事有规有格,不受人言之左右,样样都以实用为主,件件都符合真正的自然需要,那么这家人家呈现出的景象不仅受到理智的赞许,而且也赏心悦目,因为在这个家庭里生活的人们感到舒服惬意,自我满足,不存在自己能力有限之感,看到这幅美好图景没人会感到忧伤的。我敢说,任何一个理智健全的人如果连续观赏一小时国王的王宫和豪华摆设的话,是绝不会不感到忧伤,不对人类的命运感到悲哀的。然而,这座房屋以及居于其中的人的简朴而有规律的生活,则让观者们心中暗自欣喜,越看越入迷。为数不多的一些温柔恬静的人,因共同的需要和互相的关心而团结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而齐心协力: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在家庭中的身份地位,得到满足自己的需要的东西,谁都不会存有非分之想,大家都对这个家十分依恋,仿佛要在此待上一生一世似的,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做好自己的工作。发号施令者很有分寸,而服从命令者热情也很高,所以人员之间工作分配平等,没有谁会对自己分到的工作有所抱怨的。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去羡慕别人的工作;每个人都意识到只有共同财富得以增加,自己的财富才能增长;就连主人们也认为,只有自己周围的人幸福了,他们才能幸福。大家都觉得这里无须添加什么也不必减少什么,因为这里样样东西都有用,而且什么也不缺,因此,这儿看不到的东西,大家也都不想要,而大家在这里看到的东西都足够了,谁也不会去问:为什么不增加一些呀?如果在这里增添些饰物、绘画、枝形吊灯、金饰银饰什么的,那就会大煞风景。大家看到所需之物十分丰富充裕,但又无一样是多余的,所以大家都认为,如果这里没有某样东西,那就是不需要它,而如果是需要的话,那一定是大量存在的。经常不断地看到这家人家把东西拿去接济穷人,您就会说:“这家人家富得放不下自己的财富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富足。

当我得知他们为什么保持着这种富足的样子时,我感到非常震惊。我对德·沃尔玛夫妇说:“你们这样会把家给败了的,用这么一点收入维持这么大的开销是难以为继的。”他们听了便哈哈大笑,告诉我说他们的家当并未减少,他们只是想方设法地节约,收入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大增,根本败不了家。“我们保持富足的最大秘诀就是,”他们对我说,“钱不多,但在使用上,必须尽可能地避免生产与消费之间交换的中间环节。每交换一次,都必然有所损失,这些损失积累起来,就使相当多的财力物力几乎丧失殆尽,如同一只漂亮的金匣子,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便变成了一只铜匣子了。我们生产的东西就地使用,避免了运输上的消耗,我们所消费的东西都是自家生产的,没有交换上的损失问题,而当我们需要把多余的东西拿去换我们所缺少的东西时,我们并不先把我们多余的东西拿去卖钱,然后再用这个钱去买所缺的东西,因为这样会造成双重的损失,所以我们采取以物易物的办法,这样双方都很方便又都很合算。”

“我了解这种办法的好处,”我对他们说道,“不过,我觉得这种办法也并不是没有缺点的。除了麻烦多,其利益只是表面上的而非实际上的;运用这种办法管理产业,其损失很可能超过你们的雇工为你们带来的利益,因为地里的活儿,由一个农民去干总比你们自己去弄要好得多,而且收获时也比你们来得细心。”沃尔玛先生立即反驳我说:“您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农民更关心的是节省费用,而不是提高产量,因为投入资金尽管将来的收获能给他带来利益,但资金的投入却是他难以承担的。他的目的并不在于拿一笔资金去发挥效益,而在于地里的花费愈少愈好,如果眼下的收益有了把握,他就不去关心如何改良土壤,而是尽量消耗地力,如果他不把地力消耗殆尽,那就谢天谢地了。因此,有一些懒散的地主,只是为了不费心劳神地收那么点地租,反而给他自己以及子孙后代造成极大的损失,增加更大的麻烦,有时甚至会弄得倾家荡产。”

“另外,”德·沃尔玛先生继续说道,“我并不否认我在耕种上的花费比一个佃户的花费要多,但是,佃户的利益我也得提供呀。由于我种的庄稼长得更好,产量就大增,因此,花费虽多,但收益却大。再者,所谓的花费多,也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实际上,所产生的经济效益却是很大的。如果交给别人去种我们的田地,我们就会闲着无事了,就得搬到城里去住,城里生活费用大,我们的娱乐活动就比在这儿的娱乐活动花钱多得多,而且我们还会觉得玩得不痛快。您称之为操心的那些事,其实是我们所应该做的事,而且做起来也很有意思。因为我们未雨绸缪,凡事早做安排,所以做起来并不繁难,而且也让我们不用去干那些耗费钱财的荒唐事了,在农村里,根本不会有荒唐事可干的,而且也没兴趣去干,所有有利于我们的舒适生活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变成一种乐事。”

“您放眼看看您的周围,”这位贤明的一家之主继续说道,“您看到的将只是一些有用的东西,它们几乎没花我们什么钱,而且让我省去了许许多多的无谓的花销。我们餐桌上的食物全都是本地产的;我们穿的用的全都是当地的土布:没有任何东西因为它是普普通通的就受到蔑视,没有任何东西因为它稀罕就受到特别的喜爱。由于远地来的东西或是冒牌货或是掺假的,所以我们非常仔细而慎重地选择我们周边出产的质量好而可靠的东西。我们的吃食很简单,但却是经过挑选的。尽管作为丰饶奢华来说,我们餐桌上缺少远处所吃到的美食,但我们这儿的东西全都新鲜,全都少见,一个美食家在巴黎是吃不到我们湖里产的美味鳟鱼的。

“在穿着打扮方面也同样是奉行着同一原则,如您所见,穿着打扮并没有被忽视,但唯一讲究的是落落大方,不是摆谱显阔,也不是追逐时尚。对于事物的价值,人们所说的价值与事物的真正的价值之间是有着巨大差别的。朱丽关心的是事物的真正价值,譬如一件衣料,她对它是否陈旧是否时兴倒并不怎么考虑,她考虑的只是质量是不是好,她穿着合适不合适。甚至有些东西,往往正是因为其时兴,她就不要,因为时兴的东西价格昂贵,实际上却并不值这么多钱,而且也不耐久。

“您还得注意的是,在这里,每样东西的价值源自其自身的少,而源自其实用性以及与其余的东西相协调的多,因此,朱丽把各种价格不高的东西调配在一起,组成一个整体,价值就很大了。她生性喜欢创新,单单这种趣味就能赋予事物很高的价值。时兴的样式无一定式,而且价格高昂,而她讲究的样式则是既经济又耐久。经良好品味认可了的东西总是好的,即使它很少是时髦的,但却绝不会是滑稽可笑的,它简朴大方,用起来方便,当时髦的东西过时了的时候,它却依然如故,可靠可信,常用不衰。

“最后还得说一句的是,必需品虽然很丰富,但并未因此就加以滥用,因为必需品也有其自然限度,而实际需要则是漫无节制的。您可以为一套衣服花上二十套衣服的钱,您可以一顿饭吃掉一年的收入,但是你不可能同时穿上两套衣服,也无法一天吃两顿午餐。因此,个人的想法是无边无际的,而大自然则从各个方面在限制着我们;一个生活一般般的人,只要不太讲究享受,就绝不会有倾家荡产的危险。”

“亲爱的朋友,”贤明的沃尔玛继续说道,“这就是如何处处节约,事事用心,过上富裕的生活的诀窍。能否既增加财富又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全在于我们自己,因为在这里,我们几乎从来没有毫无目的地透支过,我们花费掉的钱都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收益。”

喏!绅士,所有这一切,没有一样不是显而易见的。到处看上去花销很大,但其中却是巧作了安排的。必须假以时日才能看出他们的生活既舒适快乐又不奢华的奥妙之所在。人们一下子很难明白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积蓄,但仔细想来,便恍然大悟:他们的财源取之不尽,而且享受生活乐趣的方法恰如其分,使幸福绵长。对这样的一种极其符合自然规律的生活,人们怎么会感到厌倦呢?财富天天在增长,怎么可能用完耗尽呢?消费时量入为出,怎么可能倾家荡产呢?当每一年都对下一年胸有成竹时,谁会把这一年的安排给打乱了呢?在这家人家,往日的劳动果实现在享用,而现在的劳动果实又将作为下一年的充分享受;他们既有花销又有进账,不管年成好坏,今天的生活都有保障。

我深入地了解了这家人家的详细治理情况,我发现一切都是在贯彻这一精神的。所有的刺绣与花边都出自妇女们之手;所有的布匹都是雇用贫穷女子到家中来纺织的。剪下的羊毛被送到毛纺作坊去换成呢绒,为大家裁剪衣裳;葡萄酒、食用油和面包都是自家制作的;院子里堆放着按实际需要砍伐的整整齐齐的木头;吃的肉是用家禽到屠户那儿换来的;食品杂货店的物品是用小麦兑换的;雇工与仆人的工钱是用他们耕种的土地上所产的实物支付的;这里所使用的家具是用城里房子的房租购置的;债券的利息用来聘请各位师傅以及添置少量的餐具;剩余的葡萄酒和小麦便拿去卖掉,把钱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这笔钱由于朱丽的精打细算,绝不会用得一子儿不剩的,不过,也积攒不了太多,因为她还得周济穷苦的人们。至少纯娱乐性的事情,她只是使用地里的收益来支付,譬如开垦荒地的收益啦,植树造林的收益啦什么的。因此,收入与支出始终自然地在保持着平衡,而这种平衡是不可能打破的,谁都无法把它搅乱。

再有,我已经说过了,她在享受方面是很克制的,而这种克制既是一种节俭的方法又是一种新的享乐的方法,譬如,她非常爱喝咖啡;在娘家时,她天天都喝;现在她却改掉了这一习惯,以便增加喝咖啡的新鲜感;她只是在有客人到访时才喝咖啡,而且是在阿波罗厅喝,以使大家都喝得高兴。这种小小的刺激令她更加开心,花费少了,但她却既有所克制又饱了口福。与此相反,她却对她父亲和她丈夫经常揣摩,尽量满足,他们爱吃什么就给他们准备什么,而且准备得既丰富又精致,让他们觉得她为他们准备的东西非常合乎自己的口味。他们两人都按瑞士人的方式用餐,把时间稍稍拉长一些,因此,她从不忘记在晚餐之后,给他们上一瓶比普通的葡萄酒香醇得多的陈年葡萄酒。一开始,我被他们那些确实味道纯美葡萄酒响亮的名字唬住了;我一边像产地的人那样喝着,一边极其明显地嘲讽她与自己所奉行的准则不相符合,但她却笑吟吟地引证普鲁塔克书中的一段故事作为回答。那故事讲述的是,弗拉米尼乌斯把安提奥朱斯手下有着各种各样野蛮名称的亚洲人军队比作各种各样的炖肉,名称虽有所不同,但一位朋友告诉他说,那全都是同一种肉。“同样,”她说道,“您责备我让您喝这些外国葡萄酒,其实也都是一种酒,您喝着觉得很醇美的兰西奥、切雷斯、玛拉加、萨塞涅、西拉库斯什么的,其实都是拉沃产的葡萄酒,只不过是酿造方法有所不同罢了,您从这儿就能看到生产这些远近闻名的酒的葡萄园。它们的质量虽然没有前面提到的那几种名酒好,但它们也没有这几种名酒的缺陷;由于大家对这些酒的配料很放心,所以大家至少觉得可以喝着不会出危险。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父亲和我丈夫像喝珍贵稀有的名酒一样爱喝它们。”这时候,德·沃尔玛先生对我说道:“她所酿造的这些酒,我们喝着感到具有其他各种葡萄酒所不具备的醇美,这是因为她是怀着愉快的心情去酿造它们的。”朱丽接着又说道:“啊!它们将永远是味道醇美的。”

您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都非常的忙,所以偷闲躲懒是不可能的,谁也不会闲得无聊,要跑到外面去拜访朋友或参加社交活动。他们倒是比较爱到邻里家走动走动,维持睦邻关系,但走访的人家并不多,免得成为一种累赘。尽管有客来访他们盛情相待,但他们并不希望客人造访。他们认为来访者过多,隐居生活的乐趣就被破坏掉了;他们把田间劳作视为一种开心的事情;但凡觉得家庭生活温馨甜蜜者,都觉得其他的交际活动是枯燥乏味的。他们在这儿消磨时光的方式过于简单,过于单调,许多人是不为所动的,但是,正是采用这种方式的人有此心情,所以他们觉得它很有意思。怀有一颗健全心灵的人,对恪尽人类最崇高最美好的天职并使大家一起生活快乐怎么会感到不高兴呢?每天晚上,朱丽对白天一天感到满意,希望第二天也与当天一样,而每天早晨,她都祈求上苍赋予她与头一天一样的一天。她每天都在做着这些同样的事情,因为它们都是好事,而且她不知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的。她想必是这么做了之后,享受到了人类所能享受到的至福了。愿意长此以往的这么生活,难道这不是她在这种状态下生活得十分幸福的一个明证吗?

虽说在这里很少见到大堆被称之为“高级人士”的无所事事的人,但聚集在这里的人都能以某种长处打动人心,并以种种美德赢得人们的敬重。平和本分的乡民,虽不懂社会礼仪,繁文缛节,但天性善良、朴实、诚挚、乐天安命;退役的老军人;厌倦了为财卖命的商贾;以谦虚和良好的品德教育子女的贤妻良母:这些都是朱丽喜欢结交的人。她丈夫有时候也喜欢同那些曾经混迹江湖的人来往,他们因年龄与阅历的增长,已改邪归正,吃尽苦头之后已经变得老老实实,愉快地回到家乡来耕种父辈的土地,不愿再离开。如果有人在饭桌上想讲述一番自己一生的重大经历的话,那他也绝不会像富有的辛巴德<span class="" data-note="系中的一位人物,曾七次远航,经商致富。"></span>那样讲他如何在纸醉金迷的东方大捞金银的事,而是讲那些通情达理的普通人的故事,讲他们由于命运的捉弄和别人不公正的对待未能得到梦寐以求的虚假财富,但却获得了真正的幸福。

这两位连智者都喜欢向他们求教的心灵高尚的人,竟然同农民很谈得来,您能相信吗?贤明的沃尔玛在村民的淳朴中发现了一些鲜明的个性,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像城里人那样全都戴着一模一样的假面具,每个人看起来都另有一副面孔,不像是他们自己。温柔的朱丽在乡民们身上看到的是一颗颗十分注重情义的心,一点小小的抚慰就能让他们感动不已,对于她对他们生活是否安逸的关心,他们由衷地感激不尽。他们的心和他们的头脑都根本没有受到人为的塑造;他们丝毫没有学着按我们的模式生活,所以,您用不着担心会发现他们是社会之人而非自然之人。

德·沃尔玛先生在他外出巡视时,常常会遇见某位老者,其理智与头脑令他称奇,所以他很喜欢与之闲聊一番。他把老者领去见他妻子;她热忱地欢迎他,这倒不是她要表现出其身份地位的应有礼貌来,而纯粹是她那温柔善良的性格使然。老者被留下用餐:朱丽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给他夹菜,让他多吃,还饶有兴趣地同他交谈,了解他的家庭和生活状况,对他的局促不安毫不嘲笑,对他那乡下人的粗笨举止绝不过分注意,免得让人难堪,她总是那么平易近人,让他心情放松,而又绝不超出对一个坎坷一生、年老体弱老者应有的真心实意的尊敬。老人很开心,敞开了心扉,似乎一时间恢复了自己年轻时的那份活泼开朗劲儿。为祝愿一位年轻夫人而频频干杯,几杯酒下肚,他那已几近冰封的心又活跃起来。他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的往事,讲起了他的爱情、他的家乡、他参加过的战斗、他的同胞们的英勇顽强以及他回到故乡的情况、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地里的活计、他所见到的不良现象和他所想到的改进办法等等。在他这把年纪的人滔滔不绝的谈话中,往往会有一些精辟的见解或一些农业方面的经验,所以当他津津有味地讲述时,朱丽总是很认真很有兴趣地聆听。

饭后,她回到自己房间,拿出来一件小礼物,是一件旧衣服,适合老人的妻子或女儿们穿的。她让自己的孩子们送给他,而他也回敬给孩子们某种既普通又是孩子们所喜欢的东西(是她偷偷地塞给老人让他送给孩子们的)。这样一来,孩子们从小时候起,就培养起与不同阶层的人交往的仁爱之心。孩子们养成了尊敬老人、崇尚朴实、区别不同阶层的人的优点的习惯。农民们看到自己的父辈在一户可敬的人家受到热情款待,并同主人同桌共餐,并没因自己未受到邀请而抱怨,反而是十分高兴;他们知道自己未受到邀请并非是自己地位低下,而是因为年轻;他们绝不说:“我们太穷了。”而说:“我们太年轻了,所以不可能受到这种礼遇。”看见自己村里的老人受到如此礼遇,他们也抱着希望自己将来有一天也会有此殊荣,使得他们因未受邀请的心情得到了宽慰,并激起他们认真做人,争取有一天能有资格获得这种荣幸。

这时候,为所受之盛情款待而心情久久激动难平的那位老人,回到了自己的茅屋,心急火燎地把自己带回来的礼物拿出来给妻子和孩子们看。这几件微不足道的东西却给全家人带来了欢快,他们知道有人在关爱着他们。他夸大其词地跟他们讲述主人对他的款待,给他夹的那些菜肴,他品尝的那些葡萄酒,对他说的那些语重心长的话语以及对他的家人的嘘寒问暖,他还细说了主人的平易近人,仆人们的照顾,总之,他是受到了最大的尊敬与善待;他一边在叙述着,一边心里觉着又一次地在享受着主人的盛情,而全家人也都因一家之长受到的礼遇而感到无限荣光。全家人一起在祝福这个慷慨侠义的大户人家:他们为大人物做出了榜样,为小人物提供了庇护,他们绝不会瞧不起穷人,而且对白发老人尊敬有加。这是对乐善好施者的最高评价。如果上苍愿意赐福人间的话,它所赐予的绝不是当着被吹捧对象的面用阿谀奉承的语言所祈求的福,而是一颗怀着感激之情的朴实的心灵在乡村茅屋里暗自祈求的福。

一种温柔甜蜜的感情就如此这般地使得冷漠之人认为平淡乏味的生活具有了情趣;家庭琐事、田间劳作、隐居生活就这样通过巧妙的安排而变得有滋有味了。心灵健康的人对普普通通的工作干起来都会产生情趣,犹如身体健康的人吃什么都香一样。而对生活十分厌倦者,无论别人如何让他们开开心心的,也都开心不起来,这是他们的恶习所造成的,在不尽自己的天职的同时,也就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就朱丽而言,情况恰恰相反,从前因为心中存在着某种忧郁而不愿做的事情,而今,由于有着启迪她去做的动力,她便非常乐意去做了。只有对什么都无动于衷,才会永远无精打采,了无生气。往日让她活泼积极的天性受到压抑的那些因素,而今却反转来让她的活泼性格得以发展。她一直在寻求隐居的孤独生活,以便静静地去享受心中充满着的爱恋;现在,她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生活中便增添了新的内容。她根本就不是那种慵懒倦怠的主母,在需要干点什么的时候,却偏偏在看书,把时间浪费在打听别人如何尽其天职,而却不去利用时间尽自己的天职。今天,朱丽要把从前所学的东西付诸实践,她再也不去研究,去看书了,她要付诸行动。由于她比她丈夫晚起一小时,所以她得比他晚睡一小时。这一个小时是她唯一用来学习的时间,而白天要做的事情太多,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绅士,以上就是我要告诉您的有关这家人家的经济管理以及主人们的个人生活情况。他们对自己的命运颇为满意,知足常乐;他们对自己的财富也很满足,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才去致力于财富的增长,而是在给他们留下遗产时,同时给他们留下肥沃的土地、忠实的仆人和热爱劳动、秩序、节俭的习惯,使他们像明智的人那样快乐满足地享受既是辛苦挣来的又是巧于利用的微薄的家业。

第五部分 书信三 致爱德华绅士

这几天,我们有一些客人到访。他们昨天全都走了,所以我们三人又愉快地聚在了一起,彼此心底无私,互不隐瞒。我得以重获新生,成为值得您信任的人,我好高兴啊!每当朱丽和她丈夫对我表示敬意时,我心中便会怀着某种自豪在暗自说道:“我终于敢于向他表明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了。”正是在您的关怀之下,在您的监督之下,我才能改正往日的过错,成为今天这样的人。如果说已经熄灭了的爱情能使心灵陷入消沉颓废之中的话,那么成功地克制住了的爱则可使得爱变得更加高尚,更加努力地去追求所有一切既伟大又美好的目标。我们能让花了那么大代价做出牺牲换回的成果丧失吗?不能,绅士,我感觉到我的心灵在以您为榜样,在使它所克制的火热的感情发挥有益的作用;我觉得必须经历过我往日的事情之后,我才能变成我现在想要变成的样子。

同各式各样的人不着边际地闲聊了六天之后,我们今天按英国人的方式聚在一起,安静清闲地度过了一上午,既享受到了重新聚在一起的乐趣,又享受到了静静沉思的悠然自得。这种状态之妙,品尝过的人少之又少!在法国,我还没见过有谁想到过这样的。他们说:“朋友之间的谈话是永远也谈不完的。”没错,话匣子一开,天南地北,瞎聊一通,甚为平庸之人所喜爱,可是,友谊,绅士,友谊!那可是丰富而圣洁的情感呀,那是凭说话就能获得的吗?什么样的语言可以反映出它来呢?您对朋友说的话能比得上待在他身边的感受吗?上帝啊!双手紧握,四目相对,紧紧相拥,随后的一声叹息,这能说明多少问题呀!可是,在这之后,一句冷冰冰的话就全都完了。啊,贝藏松的夜晚!因友谊而陷入沉默的时刻!啊,波姆斯顿,灵魂伟大的人,高尚真诚的朋友!不,我没有玷污您为我做的一切,可我嘴里从未对您提起过什么。

可以肯定,这种沉思默想的状态是重情义的人最喜爱的状态之一。不过,我往往发现,总有一些讨厌的家伙会跑来扰乱别人品味这种状态,使得朋友之间无法尽情享受这种没有外人在场的彼此无言、各有静思的美好时刻。我们想要静心静气地待着,可以说是想让心灵沟通,稍一分神,便兴味全无,而稍有拘束,就难以忍受。如果有时候心里突然有句话到了嘴边,能够无所顾忌地说出来该有多美!似乎不敢说出来的话,在心里就不敢胡思乱想;似乎只要一有外人在场,情绪就会受到影响,心里觉得别扭,如果没有这个人在,本来两颗心是会很好地沟通的。

我们就这样满怀喜悦地在一起静静地待了两小时,比伊壁鸠鲁的神冷冷清清的休息快乐上千倍。早餐过后,孩子们像往常一样走进母亲的房间,但是,她没有像习惯的那样领他们进入她的小房间,而是让他们留在自己身边,免得我们可以说是会失去几个小时,无法相见,所以我们在一起一直待到午餐时分,没有分离。昂丽埃特已经学会做针线活儿了,她坐在芳松面前干着女工,芳松则用枕头垫着小椅子,坐在那儿绣花边。两个小男孩坐在桌前翻看一本小画书,哥哥在给弟弟讲解图画的意思。昂丽埃特对这本小画书的内容记得非常清楚,她边干活儿边注意地听着,发现他讲错了时,便给他纠正过来。她也常常假借不知他们看的是哪一幅图画,便在她坐的椅子和那张桌子之间走来走去的。这么来回地走动,她并不觉得烦,而小马里则总要对她挤眉弄眼的,有时甚至还想亲她一下,只可惜他那张小嘴还不知道怎么吻别人哩,而已经懂得吻是怎么回事的昂丽埃特也不想让他吻着。看图听故事用不着太专心,很容易听得懂的,所以小马里总在边听边不停地摆弄书下面的小黄杨木棍。

德·沃尔玛夫人坐在孩子们对面的窗户旁刺绣;她丈夫和我,我们仍坐在茶几旁看报,而朱丽是不太关心报纸的。但是,当我们谈及报上说的,法国国王患病,他的子民对他的爱戴之深,只有古罗马人对杰子曼尼库斯的感情可与之相比拟的时候,她马上对这个遭到各国憎恨而它却不恨任何一个国家的温和宽厚的民族谈了一通看法,并且补充说道,她倒并不羡慕至尊的地位,只是羡慕受人爱戴的快乐。“您没什么可以羡慕别人的,”她丈夫用一种本该我说出来的口气对她说道,“我们一直以来都是您的臣民。”闻听此言,她手中的女工掉了下去;她扭过头来,朝她的那位好丈夫投去极其动人、极其温柔的目光,连我也觉得心里一颤。她一句话也没说:这一瞥能抵多少句话呀!我们也互相对视了一下。我从她丈夫握住我的手的方式感觉到,我们仨人都同样的颇为激动,感觉到这个感情外露的人的温柔在影响她周围的人,而且甚至都能感化感情冷漠的人。

正是在这种心境之下,我跟您说的那种静默沉思状态开始了。您可以想象得出,我们绝对不会感到冷清和厌烦的。只是有时候孩子们跑来捣乱,这种静默沉思的状态才会中断;而当我们一停止讲话,孩子们也学我们的样儿,压低了自己的嗓门儿,生怕搅了我们的沉思。是那位小女班长第一个压低嗓门儿的,而且还向两个男孩示意,走路时踮起脚尖,放轻脚步;他们的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儿,看着实在是好玩。似乎像是为了延长我们温馨的心情而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种情景,产生了它的自然的效果:

口虽无言,心却在说话。

嘴虽没有张开,但有多少事都在这不言之中啊!我们没有说那些空泛的话,可有多少炽热的感情已经互相沟通了啊!不知不觉之中,朱丽心中充满了那种凌驾于其他各种感情之上的感情。她的双眼完全在凝视着她的三个孩子,而她那颗心花怒放的心灵使她充满母爱的面庞显现得更加的美丽动人。

沃尔玛先生和我,我们对母亲与孩子们的这种相互注视看得入了神,因而也陷入了沉思默想,最后,还是引起我们陷入沉思的孩子们打断了我们的沉思。正津津有味地翻看图画的哥哥,见弟弟光顾着玩黄杨木小棍,没心思看图画,便趁他在把小棍棍聚拢在一起的时候,朝他的手拍了一下,弄得小棍棍撒了一地。马尔塞兰一看便哭了起来;德·沃尔玛夫人并未去止住小儿子的哭泣,只是让芳松把黄杨木小棍棍收拾好拿走。马尔塞兰立刻便不哭了;正如我所猜想的,要是不把小棍棍拿走,他会哭得更凶。这虽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让我回想起我以前未曾注意的其他许多事情来;细细想来,我不记得有谁家大人对孩子这么不多废话的,也没有见过哪家孩子像他们家的孩子这么听话的。他们几乎与母亲寸步不离,但您也看不到他们在老缠着自己的母亲。他们像他们这种年龄的孩子一样,活泼好动,叽叽喳喳,但却绝不烦人,也不吵吵嚷嚷,我发现他们并不懂得什么叫谨言慎行,但却懂得规矩。在思考这一问题时,我尤为惊讶的是,他们这么做非常的自然,而且,朱丽尽管十分疼爱孩子,但却不怎么娇惯或管束他们。的确,我从未见她死乞白赖地逼着他们说话或住嘴,也没见她对他们说这可以做那不可以做的。她从不与他们争执,他们想玩她就让他们去玩;仿佛她只满足于看见他们和爱他们,而当他们同她一起过完一天,她的做母亲的全部职责也就尽到了。

尽管朱丽好像对孩子淡然处之,比其他的为儿女们操不完心的母亲的更加感人,但我总觉得她的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与我的想法大相径庭。我倒是希望她不要满足于应该这么做的种种道理:母亲的唠叨正是一种母爱的表露!我在她的孩子们身上发现的好的地方,我倒是希望这全都是她悉心照顾所致;我倒是希望这不是他们的天性使然,而是他们母亲的功不可没;我真想他们身上存在一些缺点,以便看到她心急火燎地去纠正。

在对这些问题默默地思考良久之后,我打破了沉默,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我对她说道:“我觉得,上苍在用孩子们的良好品行来报偿母亲们的美德,但是,这种良好品行是要经过培养的。自孩子们出生时起,就应该开始对他们的教育。在他们尚未有任何缺点必须改正之前就对他们进行教育岂不更好?如果您从他们童年时起便放任自流,那您得等他们长到多大才会听话呀?即使您没有什么可教给他们的,那您也必须教会他们听您的话呀。”她反驳道:“您发现他们不听我的话了吗?”我立即回驳道:“您既然什么也没吩咐他们去做,那就很难发现的。”她看着她丈夫,笑了笑;然后,她拉住我的手,领我走进小房间,我们三人可以自由谈话而不会被孩子们听见。

在这间小房间里,她不慌不忙地向我解释她的教育方法,说她虽说表面上不闻不问,实际上凡是做母亲的该管的地方,她都是非常细心地管到的。她对我说道:“对孩子的早期教育,长期以来,我同您的想法曾是一样的。在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我对自己立即就要尽的职责和要做的事情感到忐忑不安,我经常忧心忡忡地跟德·沃尔玛先生谈起这事。他是个既充满父爱又具有哲学家冷静头脑的清醒观察者,在这一点上,没有人能比他更好地指教我的了。他尽职尽责,并超出我的预期;他消除了我的忧虑,并教会我少费精力而获得更大的成功。他让我认识到,首要的、最重要的教育,也正是为大家所忽视的教育就是,培养孩子能够受教。所有那些自以为聪明的父母的一个共同的错误就是,他们以为孩子们一生下来就是明理的,所以在他们还没学会讲话之前,就该对他们像对大人似的讲话。人们想用理智来作为教育孩子们的工具;而理智应该是通过其他办法来加以培养的,在各种各样的教育之中,孩子们接受得最晚而又最难的就是理智的教育。如果在孩子们年幼时便跟他们讲一种他们根本就听不懂的语言的话,那就会让他们小小年纪便学会玩弄辞藻,爱说空话,爱打断别人,自以为与老师一样地高明,变得爱争辩,倔犟执拗。您想以合理的动机让他们去做的所有一切,实际上,今后将得通过吓唬或许愿的办法才能让他们去做。

“您想这么培养孩子的话,您再怎么有耐心,最终也会被他们弄得厌烦了的;这样一来,由于做父母的自己让孩子养成了这种坏毛病,以致到头来自己又受不了他们的纠缠,被弄得无可奈何,只好把他们打发开去,交给老师们去管教,仿佛能指望老师会比父母亲还要有耐心,而且脾气也好似的。”

“大自然希望,”朱丽继续说道,“孩子们在长大成人之前仍旧是孩子。如果我们把这一规律给搅乱了,那我们就会弄出一些早熟的果实,既成熟不了,又不甘美,很快就会腐烂掉的;我们将会造就一些年轻的博士可又是老态龙钟的儿童。儿童有他们自己独特的看法、想法和感情。如果想以我们的看法、想法和感情去替代他们的看法、想法和感情,那简直是再愚蠢不过的了;我宁愿要一个孩子在十岁的年龄身高五尺而仍然具有孩子看问题的方法。

“理智的形成要等到好多年之后才开始,这时候,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壮实了。大自然的意愿是,先强身后育智。儿童总是爱动的;在这种年龄时,他们厌恶安静和思考;一种闭门读书的生活有碍于他们的身心健康;他们的精神与身体无法忍受束缚。成天关在一间小房间里与书打交道,他们就会丧失自己的全部活力;他们也就变得无精打采,弱不禁风,变得木讷,不明事理;而他们的心灵将终生因体弱多病而吃尽了苦头。

“过早地给予孩子这种全面的教育,即使有助于培养他们的判断力,但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损害,而且还有一个很大的缺陷:不加区别地对孩子进行这种教育,就无法做到针对他们的不同天赋因材施教。每个人除了身体结构是相同的而外,在出生时每个人却各有其独特的气质,而这种独特气质又决定着人的才华与性格,而且无法改变也无法束缚,只能因势利导,使之臻于完善。”德·沃尔玛先生认为,人的各种性格本身是好的,健康的。他说道:“天性绝无过错;人们归咎于天性的种种错误都是因所受的教育不好造成的。即使是恶人,其习性若能得到更好的引导,也能做出一些大好事来的。即使是一个徒有其表之人,若是从某个方面去看,也可能发现他是个有用之才,犹如那些奇形怪状的图像,若是把它们放在适当的位置上去观看,也会觉得它们是既好看又匀称的。宇宙万物都共向完美。每个人在良好的社会秩序中都有着自己一定的位置;问题就在于找到这一位置而又不打乱这个秩序。自孩子还在摇篮时期起,便开始运用一种始终一成不变的、而不随着人的才智变化而变化的教育模式,将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呢?如果给予孩子的教育大部分都是有害的或不恰当的,如果不让他们接受适合他们的教育,如果从各个方面遏制孩子们天性的发展,如果抹煞他们心灵的大智慧以便用华而不实的小聪明去替代之,如果不加区别地让不同禀赋的孩子都去接受同样的东西,那么必然是因一些孩子而耽误了另一些孩子,把孩子们的智力搅和得一团糟,尽管花费了不少的心血,但却扼杀了孩子们的真正天赋,很快就会发现,大人们所企盼的他们那种天才的火花,犹如昙花一现,不久便将熄灭,而被压抑的天性就永远丧失而无法复得,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白费力气,那些小神童一个个既体不康身不健,而且长大了也是一些无才无德之人,让人一看便知是些弱不禁风、什么用处都没有的货色。”

“这些道理我都懂,”我对朱丽说道,“不过,您曾说过,‘培养一个人的天资与才能,无论对他本人的幸福还是对社会的真正利益都好处不大’,因此,我很难把您的这种说法与您的那番道理协调起来。倒不如另外采用一种办法:先塑造一个有理智的、诚实的人的楷模,然后教育每个孩子向这个楷模学习,鼓励这个,约束那个,克制他们的欲望,培养其理智,匡正其天性?……”沃尔玛打断我说:“匡正天性!这话倒是挺美,但是,在这么说之前,必须先对朱丽刚才跟您说的那番道理做出回答。”

我觉得,我得干脆地回答说我不赞成她的看法,于是,我便这么说了:“您一直在说,人的这种才智与天分上的不同是大自然所造成的,而这一点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因为,人的才智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其才智的高低不等,而大自然之所以让人的才智高低不等,是因为它有偏爱,赐予某人的灵敏的感觉、很强的记忆力和专心致志多于赐予其他的人。不过,就感觉与记忆而言,经验证明,它们的广度与完善的程度并非是衡量人才智的标准,而专心致志则完全视刺激我们欲望的力量之大小而定,而且,经验还证明,所有的人天生都是容易受到欲望的影响的,当欲望的影响很强烈时,人的注意力就会首先注意自己欲望的满足。

“如果人们才智上的差异并非源自大自然,而是教育的结果的话,也就是说,是由于各种观念影响的结果,是由于我们从童年时起所见到的事物和所处的环境以及所获得的印象使我们产生思想所决定的话,那么,为了培养孩子,我们不仅不能等待着了解他们的思想特征,相反,应该尽快地通过适合于他们的教育来使他们具有我们希望他们拥有的聪明才智。”

对于我的这种看法,德·沃尔玛先生回答说,当他无法解释所看到的事物时,他是绝不会轻易否定其真实性的。他对我说:“您瞧院子里那两条狗;它们是一胎生的。它们吃的是同样的食物,受到的是同样的对待,而且还从未分开过。可是,它俩中,有一条欢实、活泼、喜人、聪明,而另一条则又蠢又笨,凶狠狠的,教它什么都学不会。禀性上的这唯一差别,使它们的个性完全不同,正如人的内在素质的不同就必然造成才智上的差异一样,以此类推,其他方面的情况也是相类似的……”我立即打断他说:“相类似?差别可大了!有多少小事情对一个人起作用,而对另一个人则毫无作用呀!有多少的小的环境对人产生了大不相同的影响呀,只是您没有发觉而已!”他接着又说:“唉!您说的倒像星相学家的一番言论。当有人反驳他们道,两个生于同一星座下的人其命运却是大不相同的时候,他们则狡辩说,星辰运行速度极快,一个人的星宿与另一个人的星宿相距甚远,因此,您看到两个人虽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命运则是完全不同的。

“我请您把这些细微难明的事情放在一边,先把我们所观察到的情况研究一番。通过观察,我们得知,有些人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有一些孩子,我们从他们在其乳母怀中的情况就可以推断出他们的性格。这样的孩子属于另一种类型,他们从生下来时起就可以加以培养。至于其他那些发育较快的孩子,如果还没搞清楚他们的天资到底怎样之前就慌急慌忙地对他们进行培养,那简直是糟践大自然创造的财富,将给孩子带来很大的危害。您的老师柏拉图不是说过吗?即使我们运用我们的全部知识和全部哲学,也只能在一个人的心灵中培养出大自然赋予他的那么多的才智,正如我们用尽所有的化学方法,也只能从一种混合物中分离出它内里所含的黄金,而不可能分离出它所不含的黄金来。就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思想而言,柏拉图的这种说法就不对了,而就我们希望能培养的才能而言,他的话倒是没错的。要改变人的内心,要改变人的性格,就必须改变产生它们的那种素质。您听说过有谁脾气暴躁后来变成一个冷静的人了吗?您听说过一个头脑冷静、有条有理的人会变成一个充满幻想的人吗?照我看,我觉得把一个褐发的人变成一个金发的人,把一个笨人变成一个聪明人,那还是容易的,但是,要想把各种不同才能的人按照同一模式重新塑造,那却是难上加难的。您可以约束他们,但却无法改变他们:您可以不让他们表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但却无法让他们判若两人;即使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能把自己伪装得非常巧妙,但您将发现,一遇到重大事情,那他们就原形毕露,并且淋漓尽致地把自己的本来面貌显现出来。我再说一次,想改变人的性格和压制天性是办不到的,但是,却可以循循善诱,促其发展,加以培养,不让其性格往坏的方面下滑。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变成一个他可能变成的那样的人,通过教育大自然的目的才能最终在他身上得以实现。但是,在培养性格之前,必须对它加以研究,静静地观察它的种种表现,并且要向它提供表现的机会,宁可什么也不做也别做任何对它有害的事情。对一些有天分的人,必须给他们添加翅膀,而对另外一些有天分之人,则应加以阻遏;有的应当鼓励,有的则应当约束;有的应予以赞扬,有的则需要贬抑;有时必须多加启迪,有时则必须让其糊涂一点。有的人生来就是做大学问的,而有的人读书识字却是对他有百弊而无一利的。我们应该耐心等待理智的第一个火花的闪现;正是这第一道火花把人的性格表现出来,让别人看清它的真正类型,才好对它进行培养,因此,人在具有理智之前是不可能接受什么真正的教育的。

“至于您对朱丽的道理所表示的反对,我倒是想知道您觉得她的道理有什么矛盾之处吗?每个人在生下来的时候,就具有一种性格、一种天分和他所特有的一些才能。命中注定要过乡村简朴生活的人,用不着发挥自己的才能就能过上美好的生活,而他们的被埋没的才能如同瓦莱的金矿一样,是不许随意开采的。但是,在社会生活中,需要脑子的多,而需要体力的少,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应该尽其最大的努力,所以必须尽量地发挥大自然赋予他的才能,指引他向最有前途的方向大力发展,尤其应当培养其对之有用的所有一切的爱好。对于天生注定要过乡村简朴生活的人来说,他们接触的都是同自己一样的人,别人做什么,自己也做什么;榜样是唯一的尺度,习惯是唯一的才能,每个人只要使用大家共有的才能的一部分就可以了。但身居城市中的人,关心的是个人,注意的是所有的人,所以必须教给他们一些比别人多一些的知识:大自然让他走多远,您就让他走多远;如果他具有能够成为伟人的天分,那就要想方设法地让他成为一个伟人。这些观念矛盾并不大,所以在孩子们小的时候都是可以采用的。不必对农村孩子进行教育,因为他们不适合接受教育。也不必对城市里的儿童进行教育,因为您还不知道他到底适合接受什么样的教育。总而言之,应当先尽量让儿童长身体,直到其理智开始萌芽时,再对他施以教育。”

我回答道:“我觉得所有这些都非常的好,但是,我却发现这其中存在着一个瑕疵,它对您所企盼的这种方法的好处会带来很大的损害的。这个瑕疵就是,让孩子们养成了种种坏的习惯,而要是用好的习惯教育他们的话,坏的习惯本来是可以预防的。您看看那些放任自流的孩子,他们看到别人干坏事,自己很快就把所有的坏事都学会了,因为学做坏事挺容易,而好样子他们却是从来不去学的,因为学好很不容易。他们逐渐习惯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想要怎么干就怎么干,所以变得脾气很大,桀骜不驯,谁的话都不听……”德·沃尔玛打断我的话说:“我觉得您在我们的孩子身上发现了相反的情况,所以才有这种看法。”我回答说:“这我承认,这正是我感到惊讶的地方。她是怎么让他们变得那么听话的?她是如何着手的?她用什么来代替纪律的束缚的?”他立即回答道:“用一种很牢固的桎梏,也就是生活的需要那种桎梏。不过,她在向您详细叙述她的做法时,将会更好地向您解释她的看法。”于是,他便让她向我解释她的做法;稍许停了一会儿,她便开始向我阐述开来。她所说的大致如下:

“亲爱的朋友,这两个孩子生下来就挺好!我不想象德·沃尔玛先生所说的那样对他们花太多的心思。尽管他的看法很有道理,但一个脾气很坏的孩子能否把他的脾气改好,这我是很怀疑的,我也不相信人的天性都能够向好的方面发展,但是,我深信他的看法是为孩子们好,所以在家庭管理方面,我尽量把自己的做法与他的做法协调起来。我的第一个希望就是,坏孩子可别让我生出来;而我的第二个希望则是,在他们的父亲的指导之下,尽力把上帝赐予我的两个孩子抚养好,以便他们将来有一天有幸像他们的父亲一样。为此,我尽量按照他给我规定的方法去做,少给他们讲大道理而多给他们一些母爱,让孩子们快乐地成长。这是我作为母亲的第一心愿,而我把每天的时间都用来实现这一心愿。当我第一次把老大抱在怀里时,我心里就在想,就算长寿的人,童年时光几乎只占人一生的四分之一的时间,而能够把余下的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活满的人为数极少,为了这余下的四分之三的时间能够幸福,那对这四分之一的时间就必须慎之又慎,千万不能出现不幸,何况余下的四分之三的时间还不一定能活够数哩。我寻思,在孩子小小年纪时,大自然本已对他有着种种约束的办法了,我们又何苦另外再增加许多的办法去剥夺他那极为有限的而且他也无法滥用的自由呢?因此,我便决定尽量地少去管束他,让他用他的那一点力气想干什么干什么,尽量不阻止他按自己的天性去行动。我的这种做法获得了两大好处:一个好处是,使他那正在发育成长的小小心灵避开了谎言、虚荣、愤恨、嫉妒,一句话,避开了所有一切因管教过于严厉而产生的恶习,有些人不这么做,反而因管得太严而使自己沾染上了这种恶习。另一个好处是,让他按照自己的本性,不断地自由活动,他的体质增强了。他现在已经像农民一样,习惯了不戴帽子在烈日下或寒风中奔来跑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大汗淋漓,也像农民一样不怕风吹日晒雨淋体魄壮健,生活得心满意足。这才是在为他日后长大成人着想,使之能够应付人生的坎坷。我已经跟您说过,我很担心那种害死人的胆怯心理会使一个儿童变得柔弱娇嫩,饱受没完没了的束缚的折磨,让孩子谨小慎微,不敢造次,到头来,让他一辈子都不具有应付不可避免的危险的能力,甚至孩子一时得了感冒也大惊小怪,希望他最好是一次感冒也不得,这么一来,反而在他长大之后会患上胸膜炎,或许会死于胸膜炎或中暑。

“那些放任自流的孩子之所以有您所说的那大部分的缺点,是因为他们不仅不满足于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还想要别人也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而这恰恰是他们的母亲过分娇惯所造成的,而她们也只有在别人完全按照她们的孩子不讲理的要求去做时才会觉得高兴。我的朋友,我很庆幸,您在我的家里人当中,没有见过一个人,即使是粗使佣人,说我独断专行,称王称霸的,也没见过我听了别人虚情假意地夸奖我的孩子我就偷偷地高兴的。我认为自己这是在走一条全新而可靠的路,既能使孩子自由、文静,又能使孩子讨喜、听话,而我的办法又极其简单易行,就是让孩子们知道自己还只是个小孩。

“从孩子本身来看,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生物比小孩更柔弱、更可怜,任由周围一切在摆布的?他们极其需要怜惜、关爱和保护。大自然让他们之所以发出的第一个声音就是哭喊哀号,之所以让他们长着那么一张可爱的小脸蛋和有着那么讨人怜爱的表情,难道不是为了使所有接近他们的人关注他们柔弱的身体和急于帮助他们吗?因此,看见一个孩子调皮捣蛋,称王称霸,对周围的人颐指气使,并厚颜无耻地以主人的口吻在同那些心里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说话,而糊涂的父母竟赞同他这么胆大妄为,让他成为其乳母的暴君,直至成为父母的暴君,请问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气愤的事,更违背常理的事呀?

“至于我,我已经是在不遗余力地让自己的儿子避免成为专横跋扈、盛气凌人的人了,我竭尽全力不让他有任何借口去认为别人服侍他是应该的而不是出于怜爱。这一点也许是整个教育过程中最艰难而又是最重要的;为了让孩子具有明确分辨仆人的雇佣劳动与母亲的关爱之间区别的本领,我采取了诸多的办法,其中唯有这件事情做起来最琐碎而又没完没了。

“正如我已经跟您说过的那样,我所采取的重要办法之一就是,让儿子充分认识到,在他那小小年纪,没有我们的帮助关爱,他是活不成的。在这之后,我便很容易让他明白,一个人不得不接受他人的一切帮助,那全都是依赖行为;仆人们归根结底还是比他要强得多,因为他不能没有他们,而他对他们来说则是毫无益处的。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在接受他们的服侍时自以为了不起了,他反而感到自己很柔弱,很丢脸,没人服侍不行,因此,他便急切地盼望自己赶快长大,长得壮实,能够自己照顾自己。”

“在一些父母都像孩子似的要人服侍的家庭,”我说道,“这些做法是很难实行的,但是,在你们家里,从你们自身起,每个人都得自行其责,主人与仆人的关系永远都是一种相互间的服务与照顾,所以我认为这种办法是可能行得通的。但是,我有所不明白的是,有些孩子已经习惯于别人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了,怎么让他们不要无止境地提出奢求呢?如果一个仆人把孩子的真正需要错以为是蛮不讲理的,怎么做才能让孩子忍受委屈呢?”

“我的朋友,”德·沃尔玛夫人接着说道,“一个没有头脑的母亲自己在把孩子们变成一个个混世魔王。其实,儿童也好,大人也好,真正的需要是很有限的,我们应当关心的是孩子们的长久的快乐而不是一时的痛快。您以为一个无法无天的孩子有母亲在跟前时会让女管家不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您举出了一些因恶习而产生的缺点,但您没有想到我的全部心思都花在阻止他们沾染这些恶习上。当然,女人都是爱孩子的。孩子与女管家之间的矛盾完全是因为一方要另一方屈从自己的任性而产生的。但在我们家里,这种情况是不会出现的,因为谁也不会强迫孩子做什么,而孩子也不会喝令女管家干什么。在这一点上,我同其他做母亲的不一样,她们是假装要孩子听仆人们的话,实际上却是要仆人们听命于小主人。在我们这里,谁也不命令谁,而谁也不听别人的颐指气使,孩子只有对他周围的人好才能使周围的人对他好。因此,他便感觉到他对自己周围的人除了亲切相待而外,别无其他任何权威,这样一来,他也就变乖了,变讨喜了。他在努力使别人以真心待他的同时,他也就以自己的真心去对待别人了,因为人都是希望别人爱自己的,这是自尊心的必然结果。从这种产生于平等的互相爱护之中,良好的品行自然而然地便养成了,而对孩子们一味地讲大道理,是根本养不成好的品行的。

“我早就认为,儿童教育中的最主要的部分,而精心安排的教育又从未涉及的部分就是,让儿童充分意识到他是可怜的、柔弱的、依赖人的,而且,正如我丈夫跟您说的,要让他感到大自然强加于人身上的那种沉重的生活桎梏,这不仅仅是为了让他感觉到别人为减轻他的这种重负都替他做了些什么,而特别是为了让他尽早地知晓上帝把他安排在什么样的一个位置上,让他知道自己无法超越这一地位,而且也让他明白,人类社会的任何事情,没有一件不是与他相关的。

“年轻人自出生时起,就被人宠爱着,娇惯着,要什么有什么,谁都得满足他们的奢求,不满足就闹,但他们如此狂妄不羁地踏入社会之后,只有在不停地遭到羞辱、顶撞冒犯,事事都不能随心所欲,然后才知道改正。为了让我的儿子不致接受这种屈辱的教育,我就首先让他对事物有一个更为正确的认识。一开始,我就让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因为我深信孩子初期天性的活动总是好的,健康的。但是,我很快便发现,孩子们以为他们有权利要求别人服从他们,因此他们几乎是从一生下来,就脱离了自然状态,照着大人的样子学,沾染上大人的恶习,由于大人的不检点,使孩子养成了一些坏毛病。我发现,如果我对他的所有无理要求全都加以满足的话,他一定会得寸进尺,因此,必须对他有一个度,超过了这个度,就一概予以拒绝,平时就得让他习惯于这个度,否则您拒绝他的无理要求时,他就会受不了的。虽然在他懂道理之前我无法让他一点委屈都不会受,但我宁愿让他受到的委屈尽可能小一点,早一点。为了让他适应遭到拒绝的痛苦,我首先就逼迫他服从我的拒绝,而且,为了使他心里的委屈时间别太长,别太伤心难受,别变得倔犟顶牛,所以我只要一拒绝,就绝不松口。当然,我也不是老是在拒绝,而且是在考虑再三之后才加以拒绝的。凡是答应给他的,他只要一开口,马上就无条件地满足他,而且,我在这一点上是十分慷慨大度的,但是,他死乞白赖地纠缠不放,那他是什么也捞不着的,即使是又哭又闹又求又告,那也无济于事。对此,他已完全了解,所以就不再来这一手了。我只要是说声不行,他就不再闹了,当他看见我把他想要吃的糖果收起来,把他手里捉住的鸟儿放走,他也不再赌气噘嘴,因为他感觉到了,即使再怎么闹也不顶用的。我把他手里的东西拿走,他也觉得无所谓,心想不就是自己占有不了了么;而我拒绝他的东西,他也不以为然,心想不就是得不到了么。他不会拍桌子踢板凳,免得伤了自己,他也不打拒绝他的人。在种种让他难过的原因之中,他感到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是自己太柔弱所致,而不是别人存心气他……等一等!”她见我要打断她,便急切地说,“我已料到您有不同的看法,现在,请听我先给您解释一番。

“孩子们之所以哭哭闹闹,是因为我们把他们的哭闹太当一回事了,这或者是因为想迁就他们,或者是想拒绝他们。他们一看大人害怕他们哭闹,他们就越哭越来劲儿,有时候甚至一哭就是一天。为了止住他们哭闹,无论是迁就还是吓唬都是有百弊而无一利的办法,而且几乎是毫无效果的。如果一听见他们哭,马上就觉得不得了了,那这就成了他们没完没了地哭闹的理由了,相反,当他们看见大人没有反应,那他们哭哭也就不哭了,因为小孩同大人都一样,谁也不愿意干吃力不讨好的事的。我家老大就是这样。一开始,这个爱叫爱闹的小家伙弄得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可现在,您也看见了,家里听不见他的吵闹声了,好像家里没有小孩子似的。他身体不舒服时会哭,但那是本能的声音,是不能压制的,可是,现在,他没什么不舒服的了,他也就不哭了。因此,我对他的哭喊非常关注,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哭的。这样,我就可以清楚地知道他到底哪儿疼,是病了还是没病,而好些人就没有用这么一种好的办法去对待无理要求得不到满足或者只是为了让人哄哄才在哭的孩子。另外,我承认,乳母或女管家是不容易做到这一点的,因为没什么比听见孩子一个劲儿地哭闹更让人心烦上火的了,而乳母和女管家只顾眼前而不顾将来,不知道今天止住了孩子的哭闹,明天他会哭闹得更厉害。最糟糕的是,孩子所养成的犟脾气,等大了以后,肯定会造成严重后果的。三岁时让他哭闹的那个同样的原因,待他到了十二岁上,则会让他学会顶撞大人,待他到了二十岁时,则会成为一个爱与人家吵架寻衅的人,而到了三十岁时,就变得专横跋扈,而且,一辈子都是个让人无法忍受的人。”

“现在,我来解答您的疑问,”她笑吟吟地对我说,“从我给予的所有东西中,孩子们很容易就看出了我是想让他们开心的;而在我所要求于他们的或拒绝他们的事情中,他们无须问也该猜想到是什么原因的。这是我在必要时放弃说服办法而采取专断态度所获得的另一个好处,因为他们有的时候虽然看不出我这么专断的缘由,但他们自然地就能明白其中必有道理。相反,你只要有那么一次让他们说了算,那他们就会认为什么事情都得听他们的,那他们就会变成诡辩派,耍小聪明,耍小心眼儿,变得非常狡猾,想方设法也要把那些说不过他们的不善表达的人弄得哑口无言。当你不得不跟他们讲一些他们听不明白的事情时,不管你如何苦口婆心,费尽口舌,他们也都置诸脑后,不去理会。总之,让他们明白道理的唯一的办法,不是跟他们讲大道理,而是让他们明白,他们还小,还不懂道理,因为这时候的他们,总是从正面去理解事物的,除非你有意让他们另有所想。他们很清楚,我很爱他们,因此他们相信我是不会让他们受苦的;而在这一点上,孩子们是很少会弄错的。因此,当我拒绝孩子们什么的时候,我绝不跟他们说大道理,我不跟他们说我为什么要拒绝,但是我在方式方法上尽可能地让他们看得出来我为什么这样,有的时候是在事后告诉他们为什么。通过这个方法,他们便渐渐地明白了,我若是没有很好的理由是绝不会拒绝他们的,尽管他们并不能每次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根据这一原则,我也不允许孩子们在我们大人说话的时候乱插嘴,即使让他们随便说几句,我也不容许他们傻乎乎地自以为与众不同。当别人问他们话的时候,我要求他们谦虚谨慎,说话简练,不许他们信口开河,尤其不许对年龄比他们大的人问这问那,因为他们应该尊敬比自己年长的人。”

“实际上,朱丽,”我打断她说,“作为一个如此温柔的母亲,这么做也太严厉了点儿!毕达哥拉斯对其弟子也没有您对自己的孩子这么严厉。您不仅没把他们当做孩子来对待,而且您好像是害怕他们过早地长大似的。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他们不去请教比他们知识丰富的人,那还有什么更便捷更可靠的方法能让他们解惑释疑的呢?巴黎的那些贵夫人们却认为她们的孩子开始爱油嘴滑舌的时间并不早也不多,而且,她们也想从孩子们小的时候的傻话蠢话中判断出他们长大后有什么聪明才智,那么,她们对您的这番道理会有何想法呢?德·沃尔玛先生也许会说,在一个把能说会道当做最大才干的国家,这可能是件好事,因为在这样的国家,一个人只要是巧舌如簧,就无须动脑子想问题了。不过,你们既然想让孩子能有一个好的命运,那你们又如何把幸福的生活与若许的束缚协调起来呢?你们声称要给他们以自由,但是,这么多的限制与束缚,那哪儿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

“怎么?”她立即反驳我道,“难道说不许他们侵犯我们的自由就是妨碍了他们的自由吗?难道非要大家都静静地听他们说傻话,他们才开心吗?阻止他们产生虚荣心,或者至少是不让他们的虚荣心得到膨胀,那才是真的在为他们的幸福着想哩,因为人的虚荣心是其种种大苦大难的根源,一个人就是再十全十美,只要是有了虚荣心,那他便会痛苦不堪,而不可能快乐的

“如果一个孩子见到有理智的大人一个个都在围着他转,都在听他说话,鼓励他,夸奖他,都在急不可耐地想听见他说出惊人之语,对他的每一句无理的话语都拍案叫绝,那他对自己会产生什么样的想法呀?一个大人的头脑是不可能经受得住那些虚假的叫好声的,那您想想,一个孩子的头脑将会变成什么样呀!在孩子们的胡话中肯定也会有一些像历书上的预言似的话的。在他们那么多的胡言乱语中,不偶尔说出这么一两句精彩的话语,那倒也是件奇事了。请您想想看,对于一个被自己的心肝宝贝弄得稀里糊涂的可怜的母亲来说,对于一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而又博得众人叫好的孩子来说,那种不断的颂扬声会让他们有什么反应呀?您可别以为我指出这么做的错误,我自己就不犯这种错误了,不是的,我看出了这种做法的错误,而我也陷入这种错误之中,不过,如果说我在赞赏我儿子的巧于应答的话,我至少是暗地里赞赏的,所以,他就是看到我在鼓掌,也绝不会学着去做一个油嘴滑舌尽说废话的人的,而那些阿谀奉承的人,虽然总想让我叫孩子多说说,但他们绝不会笑话我有爱听奉承话的弱点的。

“有一天,我们家里来了一些客人,我因为去吩咐仆人,回来时,一进屋便看见四五个大人在傻乎乎地忙着逗我儿子玩,还夸大其词地向我学说他们刚才听见我儿子说的许多殷勤待客的话语,他们好像听了以后连连称奇。‘先生们,’我冷冷地跟他们说,‘我相信你们懂得如何让木偶说出动听的话来,不过,我希望我的孩子们将来有一天能长大成人,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自己做主,到那时,我将会由衷地高兴他们说话得体,做事有出息。’自从他们看见用这种方法并未讨到我的好,便开始把我的孩子真正当做孩子来看待,而不再把他们看做是木偶戏中的木偶了。他们见我不愿和他们一起哄骗孩子,不赞成他们的做法,他们也就明显地改变了。

“至于向大人提问题,我也不是不加区别地一概禁止。我首先叫他们有礼貌地私下里问他们的父亲或我所有他们想知道的问题,但我不容许他们一想到点什么,便毫无礼貌地打断大人的严肃谈话,让大家听他们提问题。提问题的艺术并非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在这一点上,老师总是比学生要强得多;必须学到许多的东西之后,才知道怎么问你所不懂的问题。有一个印度谚语说得好:‘博学者多识且善问。’可是,无知者甚至都不知道要问些什么。由于缺乏这种初浅的知识,所以不懂规矩的孩子几乎都会问一些毫无意义的傻问题,或者问一些回答了他们,他们也弄不明白的深奥难懂的问题。既然他们没有必要什么都知道,那他们也就不必什么都问了。一般来说,他们之所以从大人们问他们的问题中得到的益处胜过从他们自己想出来的问题中所得到的教益,其原因也就在这里。

“既然这个方法对他们来说,如人们所认为的那么有用,那么,适合于他们掌握的第一门也是最重要的一门学问,难道不是谦虚谨慎,多听少说吗?难道他们不学这门学问还有什么别的学问要先学的吗?孩子们尚未到达明理的年龄就这么想说什么说什么,就毫无礼貌地想向大人问什么就问什么,这对他们来说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有一些小家伙之所以喜欢问这问那,并不是想增长知识,而是想捣捣乱,想让大家关注他们,而且,他们发现有时候自己的问题会把大人难住,让大人尴尬,以致看到他们一开口,大人就挺紧张,而他们就挺开心的。这样做不仅不能让他们获得知识,反而会让他们变得愚蠢,无用。我觉得,这种方法弊大于利,是不可取的,因为,尽管他们无知的程度在减小,但是虚荣却在极度膨胀。

“过久地让孩子矜持慎言可能产生的弊端是,我儿子到了懂事的年龄,交谈时会有所拘谨,谈吐不大方,话不多,不过,考虑到将来一辈子尽说些废话的习惯会让孩子的思想萎缩,所以我倒是觉得少言寡语是件好事而非坏事。只有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成天没事干,挺烦闷的,才会把说废话当成了不起的能耐,当成开心的事,仿佛与人交往的艺术就在于只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似的,如同送人礼物尽送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一样,但是,人类社会是有着一个更崇高的目的的,其真正的乐趣是实打实的。人的表达真理的器官,人身上的至关重要的器官,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的唯一器官,并不是用来像动物那样乱吼乱叫的,是用来让人表达其良好思想的。一个人如果尽说些废话,那他就枉为人了,就连动物都不如了,所以人即使在休闲之时也要保持人的尊严。如果说为了礼貌起见而不得不神吹瞎侃,让别人听得晕头转向的话,我倒是觉得要尽量多听少说,这才是礼貌,千万别说些蠢话让人开心,那是对别人的不尊重。处世之道,让我们成为人人喜欢接近和珍爱的人的最好方法,并不是让自己引人注目,而是让别人去抢占风头,让自己谦虚谨慎,让别人去自由表现其傲岸。我们不必担心一个聪明人会因矜持、谨慎、少言寡语,而被别人当成傻瓜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出现一个人因少言寡语就被人看扁了,被人轻蔑了的情况的。恰恰相反,人们一般都认为沉默的人厉害,让人在他们面前说话很小心,这种人只要一开口,大家都会洗耳恭听,因此,他们完全拥有了选择时机说话的权利,他们只要一开口,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占尽了优势。即使是绝顶聪明的人,要他在冗长的谈话中始终精神集中,那都是极其困难的,但是,他偶尔出言不慎,颇感懊悔的情况也是很少见的,他宁可中肯之言不说,也不愿说些冒失的话语。

“不过,从六岁到二十岁,时间很长:我的儿子不会总是个小孩的,随着他的理智开始出现,他父亲就想很好地让他进行锻炼。而我么,我的任务到此时就宣告结束了。我负责生养孩子,我没有狂妄地想要造就大人。我希望,”她边说边看着她的丈夫,“更有资格的人来承担起这项崇高的职责。我是妻子和母亲,我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再说一遍,我所承担的任务并不是教育我的儿子,而是为他们做好接受教育的准备。

“即使是在这一点上,我也只是完完全全地遵照德·沃尔玛先生的想法去做的;我越是这么往前一步一步地去做,我就越是觉得他的办法既正确又卓越,而且,也越是感到他的想法与我的想法十分合拍。您看看我的孩子们,尤其是老大,您看看世上还有哪个孩子比他们更幸福,更快活而又不烦人的?您都看见了,他们成天地蹦蹦跳跳,又跑又笑的,但却一点也不让人心烦。在他们这种年纪,能这么玩耍,这么独立,怎么会不开心?怎么会不忘乎所以?无论我在不在他们跟前,他们都毫不拘束。不过,在他们的母亲面前,他们倒是总觉得心里踏实一些;尽管约束他们的规矩全都是我给定的,但是他们始终觉得我并不是那么厉害,因为,如果我不被他们认为是世界上最最亲爱的人的话,我是会受不了的。

“当他们待在我们身边时,我们每次都要求他们做到的是尊重大家的自由,也就是说,大家不妨碍他们,他们也不许妨碍别人,他们笑闹的声音不能盖过大家说话的声音;由于我们并不强迫他们照管我们,我也不希望他们想要我们去照料他们。如果他们违反这些正确的规定,那他们就得受罚,被立即赶走。我的全部秘诀归结起来就是一条:让他们感觉到,在哪儿也没有在这儿好。除此而外,我对他们绝无其他任何的限制;我绝不强迫他们学这学那的;我们也绝不这也管那也管,弄得他们心烦生气;我们从不让他们复习这复习那,他们唯一的功课就是到大自然的淳朴环境中去实践。他们都在这方面受到很好的教育,所以各人的言谈举止很合我的意,他们聪明,细心,让我挑不出毛病,即使会出现什么错误,由于我经常在他们身边,也是非常容易预防或纠正的。

“譬如,昨天,老大把老二的一只小鼓抢走了,老二便哭了起来。芳松什么话也没说,但一小时过后,当老大正玩那只小鼓玩得起劲儿时,她从他手中把小鼓夺走了。他哭喊着追着她要。芳松对他说:‘您是从弟弟手中硬抢过来的,所以我也硬从您手中夺过来。您还有什么好说的呀?我的力气难道不比您大吗?’然后,她就学他的样儿,起劲儿地敲鼓,好像玩得特开心似的。直到这时,芳松都做得十分的好。但过了一会儿,她就想把小鼓还给弟弟,被我立即制止住了,因为这么做并非自然的教育,反而在他们兄弟俩之间埋下第一颗嫉恨的种子。失去了小鼓,弟弟虽忍受了被夺爱的痛苦,但哥哥也感到这样做不对,两个人都认识到了自己的弱点,不一会儿就会高兴起来的。”

一开始,我对这么一个如此新颖、如此违反常规的做法感到大为惊讶。经他们的一番解释之后,我终于对他们的这种做法深表钦佩了;我感到对于培养人来说,顺其自然是最佳方案。我觉得他们的这种方法的唯一的缺点,而且也是我觉得的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忽视了孩子们眼下正值活泼好动时期,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活泼好动会逐渐衰退的。我觉得,按照孩子们的发育状况,在理解能力薄弱和不足的时期,就越是应该锻炼和增强他们的记忆力,这是对培养教育十分有利的。我说道:“在明理之前,应该用记忆力来弥补理智的不足,而在有了理智的时候,还得继续使之更加的充实。脑子不用的话就会变得迟钝,麻木。在未开垦的土地上,种子是不会生根发芽的。为了把孩子培养成懂事明理的人,却是让他们懵懵懂懂,这种做法多奇怪呀。”德·沃尔玛夫人立即提高嗓门儿反问道:“怎么懵懵懂懂了!您是不是想把记忆力与判断力这两个大不相同、而且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东西混为一谈呀?好像把许许多多难以理解又互不相关联的事物硬是灌输到一颗稚弱的小脑袋里去,对理智不是弊大于利似的!我承认,在人的所有官能中,记忆力是第一个发展得最快的官能,而且也是最容易从儿童时期起培养的能力,但是,照您看来,是先教他们最容易学的好呢,还是先教他们最需要知道的好呢?

“您看看人们是怎么训练孩子们的这种能力的吧,看看人们为了让孩子们死记硬背,手段是多么的粗暴吧。请您把他们从中得到的好处与他们为了这一点点好处而受了多少的罪好好的比较比较吧。怎么!在孩子还没有把自己的母语学好之前,就逼迫他们去学他将来用不上的外语?在他们对诗歌一窍不通,根本不懂什么韵律时,就硬是要他们背诗,作诗?硬要用一些他们根本无任何概念的圆形呀、球形呀什么的去把他们的小脑袋瓜给弄得糊里糊涂?硬要让他们去死记硬背成百上千的城市名和河流名,致使他们常常搞混,每天都得重新复习?难道这就是训练其记忆力以增强其判断力的好办法吗?为了这么一点点零七碎八的知识,他们得赔上好多眼泪,这值得吗?

“如果那些东西只是没有用处而已,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但是,教一个孩子尽说些废话,并让他自以为已经知道了他根本就弄不明白的东西,这难道还不够严重的吗?那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能不影响一个人吸收、充实其头脑所必需的东西吗?给孩子硬塞进这么一大堆有害的东西,还不如让他一点记忆力都没有好哩,因为,脑子里存储了那么一大堆没用的东西,哪儿还有地方存放必要的知识呀。

“不,虽然大自然赋予孩子们的头脑具有接受各种印象的能力,但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去记国王们的名字、登基日期以及纹章、天体、地理的名称的,逼迫孩子在智力未开的年纪就去记这些东西,不仅对于他们小小年纪来说毫无意义,而且,即使长大之后,也是没什么用处的。而我们应该做的是,使一切与人在社会上的地位相关的概念,以及所有牵涉到其幸福,并在其履行天职方面有所启迪的东西,用难以磨灭的文字尽早地深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使他在今后一生中都能按照其身份与能力,用它们来指导自己的行为举止。

“即使不读书,儿童的记忆力也不会因此就荒废了:他们对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所听见的一切,都感到很新鲜,所以全都记在了脑子里;他们把大人的言行举止全都记在心里;他们周围的所有一切全都等于是书,他们不知不觉地便从中在不断地丰富自己的记忆,从而增强了他们的判断力。培养儿童早期的智力的真正的好办法就是,慎重地选择要教给他们的东西,把他们应该知道的告诉他们,而把他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隐藏起来;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够在青年时期建立起一个知识宝库,使得他们终生有了行为的准则。不错,这种方法是绝对培养不出小神童来的,也无法给老师和家长增光添彩,但是却能培养出一些精明强壮、身心健康的人来,尽管小的时候无人喝彩,但大了以后便会出人头地。”

“不过,您也不要以为,”朱丽继续说道,“我们完全忽视了您所十分看重的事情。一个稍微细心点的母亲都能充分掌握自己孩子的所思所想。有一些办法可以用来激发和培养孩子们学习或做这做那的愿望。只要这些办法能够与孩子们的充分自由协调起来,并且不在他们身上埋下任何恶习的种子,我都是很乐于采取的,但如果效果不好,我也不会一味地坚持那么做,因为学东西的时间总是有的,而培养孩子具有良好的禀性则是分秒必争的,因此,德·沃尔玛先生对儿童智力的早期发育颇有见地,他认为,他儿子即使到了十二岁还什么事也不懂的话,那他十五岁时受到的教育也不会少的,何况孩子将来是不是个学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人要明理要善良。

“您知道我家老大已经能凑合着看书了。我来告诉您他是怎么对读书识字感兴趣的。我有计划地不时地给他讲几则拉·封丹<span class="" data-note="拉·封丹系法国17世纪的著名寓言作家,但卢梭不赞成用他的寓言故事教育孩子。他以《乌鸦与狐狸的故事》为例,阐述了自己的这一观点,这在他的一书中有所表述。"></span>的寓言,以使他产生兴趣,但是,我一开始讲故事时,他便问我乌鸦会不会说话。我立即便发现了,让他清楚地感觉到寓言与谎言的区别是很困难的。我得尽可能地解决这个问题。我认识到寓言是写给大人看的,而对于孩子则必须讲真实的事情,所以我决定不讲拉·封丹的故事了,我给他选了一本既有趣又富于教益的小故事集,书中的大部分故事都引自《圣经》。我发现,儿子对我讲的故事很有兴趣,我就想着再给他讲些别的有意思的故事。于是,我就尽自己的所能给他编一些有趣的故事,而且是根据当时的情况需要现编成的。我陆陆续续地把我编成的故事记在一本有图画的本子上,放起来,时不时地给他讲上几段,讲得不多,也不太长,经常地重复讲述同样的故事,并加上我的评论,然后再讲新的故事。贪玩的孩子听多了《圣经》上的故事就会厌烦,于是,我便用我编的这些小故事来替他换换口味;但是,当我看到他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的时候,我有时便借口有什么事情要去吩咐一下,在节骨眼儿上离开了他,并故意把抄本留在那儿。他便立刻跑去求保姆或芳松或别的什么人替他念完。但是,由于他没有任何权利命令别人,而且我也交代过大家,所以大家也不总是有求必应的。有的则干脆一口回绝,有的则声称现在没空,有的虽答应他,但却故意念得磕磕巴巴,慢慢腾腾,还有的照我的样儿,念了一半就说有事走开了。当别人见他因为老这么求人而感到很厌烦时,便偷偷地建议他学习读书认字,以后就不必求人了,自己可以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了。他对这个建议很感兴趣。这时候,就必须找些愿意教他的热心人来教他了。这对他来说是一大困难,我就鼓励他知难而上,但也适可而止,不让他觉得难而望而生畏。尽管采取了种种办法,但他还是有几次觉得厌烦了,我却不去管他,随他爱干什么干什么去。我只是尽力地把故事编得更加有趣,所以他又不得不跑回来求我教他,以至于尽管他学习认字还不到半年,却已经能够自己看那本小书了。

“我差不多就是这样在竭力地激发他的求知热情与欲望,使他孜孜不倦,持之以恒,而且这些知识也符合他的年龄,不过,尽管他学会了看书,但他的知识并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因为书中没有他所需要的知识,而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读死书是不适合孩子的。我想让他早点习惯于用思想而不是用书上的词句来充实自己的头脑,因此,我是从来不让他去背书的。”

“从来不!”我打断她说,“这话可是言过其实了,因为他还得学习教理问答课本和祈祷词的。”她立刻反驳道:“这您就搞错了。关于祈祷,我每天早上和晚上,都在我的孩子们的房间里大声地祷告,他们老听我念祷告词,不用强迫他们去背,久而久之也就耳熟能详了。至于教理问答课本,他们根本就不学。”——“什么!朱丽,您的两个孩子不学教理问答课本?”——“不学,我的朋友,我的孩子就不学教理问答课本。”我十分惊讶地说:“为什么呀?您是一位如此虔诚笃信的母亲!……我一点儿也弄不懂您。您的孩子到底为什么不学教理问答课本呀?”她回答道:“为的是他们将来有一天会真正信仰宗教,我希望他们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基督徒。”我大声说道:“啊,我明白了,您是不愿意让他们只是口头上信仰,不希望他们只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宗教,而是希望他们真正地信奉它。您的想法很有道理:让一个人去相信他根本就不愿意相信的事是不可能的。”德·沃尔玛先生笑吟吟地对我说:“您真够难缠的。您自己会纯属偶然地成为一个基督徒吗?”我语气坚定地回答他说:“我要努力争取做一个基督徒。在宗教问题上,凡是我能够懂的,我就相信,而对于那些不懂的,我也表示尊重而不撇弃。”朱丽点头表示对我的赞同,然后,我们又接着继续谈论我们的话题。

在谈及其他的一些问题时,她的话让我想象得出,她的母爱真是无微不至,并且是具有前瞻性的。最后,她总结说,她的方法完全符合她所拟定的两个目标:既让孩子的天性得到自由的发展,又对他们的天性加以研究。她说道:“我的两个孩子在任何事情上都没人干涉他们,但他们也不会忘乎所以;他们的禀性既不会变坏,也不会受到压制:我们任由他们自由地锻炼身体和培养判断力;他们的心灵上没有觉得受到任何压迫奴役;别人的赞许目光不会让他们自以为了不起;他们既不把自己视为强有力的人,也不把自己看做被束缚着的动物,而是把自己看做是自由幸福的儿童。为了避免受到外界恶习的影响,我觉得,他们拥有一种比大人的说教更加有效的预防药,因为大人的说教他们是不愿意听的,一听就烦。这种预防药就是,他们周围的人的道德典范,因为在我们家里,他们听到的言谈话语都是真实的感情流露,我们没有必要专门为他们编一套瞎话。再就是他们亲眼目睹的那种家庭的和睦温馨,以及大家相互之间的那种始终洋溢着的彼此尊重、言行一致的气氛。

“他们还处于其天真烂漫时期,他们从未见过罪恶的事例,他们怎么会干出罪恶的事情来呢?他们从未有机会感受到贪欲,他们又怎么可能会产生贪欲呢?没有人在向他们灌输偏见,他们又怎么可能产生偏见呢?您都看到了,他们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的不良倾向。他们虽然还很无知,但却并不愚笨,他们虽有点欲望,但却并不是非要别人满足他们不可;他们往坏的方向发展的倾向早已被防止了;他们的本性是好的;所有一切都在向我证实,我们所指责的他们的那些缺点,根本不是他们本质上的缺点,而是我们给造成的。

“就这样,我们的孩子完全依照自己心中那没有被任何事物所掩盖或扭曲的倾向发展,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受到那种表面的虚假的模式的影响,而是完完全全地保持着其禀性的本来面目;就这样,这种禀性每天每日地在我们的眼面前充分地发展着,而我们也可以对他们禀性的反映进行研究,探究其最奥秘的规律。他们深信自己绝对不会受到斥责和惩罚,所以他们也就不会撒谎或藏着掖着的了;从他们所说的所有一切中,无论是他们相互之间说的,还是对我们说的,我们都能一目了然地看出他们内心深处的活动。他俩之间一天到晚都在自由自在地叽叽喳喳,所以他们就是在我的面前也没有片刻的拘束,不敢言声。我从来不斥责他们,也不喝令他们闭嘴,也不假装在听他们说话,即使他们说了一些应该大加斥责的胡话,我也装作不知道,不过,说实在的,我对他们的谈话是听得十分认真的,只是没让他们看出来罢了。我还有一个本子,仔仔细细地把他们说的和做的全都记在上面。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思想活动,必须加以培养指导。他们嘴里说出一句很不好的话,那就是一根杂草,是风把它的种子从别处刮过来的:如果我用生硬的办法把它割掉,它很快就又会长出来;我并没这么做,我暗自寻找它的根在哪儿,然后连根拔掉。她笑吟吟地对我说:‘我只不过是园丁的帮手而已;我要侍弄花园,把杂草除去,而培育好花好草的工作则由园丁他来做。’

“但您也得知道,尽管我可能是花费了许多的心血,但是,要想获得成功,还必须有人相助,而我之所以得以成功,全都是仰仗于也许只有我们这儿才会有的各方面的齐心协力。必须有一位知识渊博的父亲的悉心指导,才能摆脱根深蒂固的偏见,寻找到自孩子出生时起就加以培养的真切实际的办法;然后,还必须有耐心,绝不能有任何与他的指导相违背的做法出现;而且,孩子还必须生下来就发育良好,大自然赋予他一个让人喜爱他的好的身体;再加上他周围得有一些既聪明又用心的仆人,在主人家里尽心尽力,只要有一个仆人或粗鲁暴躁或阿谀奉承,那就全都前功尽弃了。实际上,当我想到有多少外界的因素会使我们的美好计划受到破坏,把我们齐心协力制订的计划打翻时,我不得不感谢命运之神的帮助,让一切都进行得顺顺当当,而且,我也不得不说,这种明智的做法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我们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

“您应该说,”我大声说道,“家庭的幸福更是依赖于明智的做法。您难道没有发现,您所庆幸的那种协调一致,齐心协力,都是您亲手促成的,致使您身边的人不得不效仿您的样子?家庭的主母们,你们在抱怨无人相帮时,难道不该怪你们自己没能运用自己的权利吗?如果你们按照自己的身份行事,那么一切困难必定迎刃而解;如果你们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一切,你们就能迫使别人去尽自己的职责。你们的权利难道不是大自然赋予的权利吗?尽管存在着种种邪恶的歪理,但你们的权利始终是人们心中所珍视的。啊!你们就当好贤妻良母吧,世间最温情的权威也是最受人尊敬的权威。”

在结束这次谈话的时候,朱丽指出,自从昂丽埃特来了之后,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她说道:“可以肯定,如果我在他们兄弟俩之间采用竞赛的办法,我可能就会少操不少的心,也不用去想那么多的招数,但是,我觉得这个办法太危险,我宁可自己多吃点苦,也不愿冒任何的危险。昂丽埃特的到来,可以帮我一把:由于她是女孩,又比他们大,他们都对她喜欢得不得了,而且她虽年幼却很有理智,所以我可以说是让她成为他们的第一位女老师的时候了,而他们越是听她的话,我的计划就越是容易获得成功。

“至于她,她的教育由我负责,不过,对她的教育方法极其不同,所以我们另找时间专门来谈。但我至少可以先这么说,要想在大自然赋予她的天资而外,再给她添加点什么,那是极其困难的,如果说世上还有谁能与她相媲美的话,那只有她的母亲了。”

绅士,我们一天又一天地在盼着您到来,这封信可能是我在这里给您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我知道您因何还得滞留军中,所以一想起来,我就觉得有点害怕。朱丽也对此颇为不安:她恳求您多来点信,告诉我们您的近况,她还请您好好地想一想,您在把您的生命拿去冒险之时,您也在让您的朋友们寝食难安呀。就我而言,我没什么好对您说的。您好好地尽自己的职责吧,我不想给您提出什么胆怯的建议,可我的心是与您贴近的。亲爱的波姆斯顿,我很清楚,只有为了你的祖国的荣誉才值得你去流血牺牲,不过,难道你就不考虑一下为了那个纯粹是因为你而活在世上的人爱惜一下你的生命吗?

第五部分 书信四 自爱德华绅士

从您最近的两封信来看,我发现在这两封信之前,还有一封信我没收到,那显然是您寄往我的部队的第一封信,信中谈及德·沃尔玛夫人暗自神伤的原因。这封信我始终没有收到,我猜想大概是信使遭劫,邮包给弄丢了。因此,我的朋友,请您把那封信的内容再写信告诉我一下:我急于了解那封信的内容,我忧心忡忡,因为,我再说一遍,如果朱丽心灵中得不到幸福与宁静的话,那么世间还有什么地方会有幸福与宁静呀?

您让她放心,我不会有危险的。我们遇上的是一个极其狡猾的敌人,弄得我们疲于奔命;他们纠集一小撮人,竟弄得我们整个部队无计可施,使我们到处都进攻不了他们。然而,我们信心十足,我们完全能够战胜连最卓越的将军们都无法克服的困难,最终将逼使法国人钻出来,毕其功于一役。我估计我们头几次胜仗代价会很大;在德廷格我们虽说是胜了一仗,但在弗朗德勒可能会吃一次败仗。我们由一位伟大的统帅率领着;而这位统帅又对自己的部队很有信心;但法国士兵很信任自己的将军,也是不可小觑的。反之,如果他们是被他们所蔑视的朝臣们统率的话,那打败他们就不费吹灰之力了,而且这种情况非常之多,所以只需静观朝廷中互相倾轧,就一定能够捉住打败本大陆最勇敢的国家的机会的。他们自己对这一点也非常的清楚。马尔巴鲁勋爵看见一个在布莱汉姆战役中被俘的士兵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神态时,对他说道:“法国军队里,如果有五万像你这样的士兵的话,法国不会就这样被打败了。”那个被俘的掷弹兵回击道:“哼!我们军中像我这样的多的是;我们只是缺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可现在,指挥法国军队的正是像他那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我们军队中却没有,可我们却没怎么去考虑这一点。

不管怎样,我都要看一看这场仗最后怎么个打法,因此,我决定继续留在军中,直到他们回到驻防营地。这么拖延下去,我们大家都将得益。隆冬季节已经来临,无法翻山越岭,所以我们将去你们那儿过冬,等到春暖花开再去意大利。请转告德·沃尔玛先生暨夫人,我之所以这么重新做了安排,是为了能从从容容地欣赏您信中描写得那么动人的景象,并看望将同他们住在一起的德·奥尔伯夫人。亲爱的朋友,请您继续像以前一样地给我写信,告诉我一切详情,那将会使我感到非常高兴的。我的行李已被运走,因此我手边无书可看,不过,我可以看您的来信。

第五部分 书信五 致爱德华绅士

您来信说要来克拉朗度过冬天,我听了真是高兴非常!可您为什么还要延长在军中的时间呀?这真让我苦等难熬啊!尤其让我觉得不高兴的是,我现在才明白,我们分别时,您要参加战斗的决心已定,可您竟然对我只字未提。绅士,尽管我知道您为什么秘而不宣,但我还是不感激您。您以为让我苟且偷生是为我好呀?您是不是让我这人情趣低下,宁要爱情而不愿与自己的朋友同生死共患难呀?您这不是瞧不起人吗?如果说我没资格随您而去,那您就把我留在伦敦好了,那也比把我打发到这儿来让我少生气一些。

从您上封信看来,显然,我写给您的一封信确实是弄丢了,因此,让您对随后的两封信所谈的许多事情一头雾水,不过,让我补述清楚,让您弄明白,那得等我有空再说了。目前,最要紧的是让您不必再为德·沃尔玛夫人心中的隐痛感到焦虑。

我就不跟您叙述她丈夫走后我与她的谈话内容了。我们谈了许多的事情,有一些也记不起来了,而且,在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我们谈过好几次话,所以我只能跟您简单地说一说,就不一一赘述了。

她告诉我说,她丈夫竭尽全力在使她生活得幸福,可也正是他让她觉得痛苦,而且,他们彼此间越是感情真挚,她就越是觉得不好受。您对此有何看法,绅士?这个如此聪明而理智的男人,远离各种各样的邪恶而又绝无贪欲之心,可他却不相信任何可以维护道德的力量,而且,在他那无可指责的清清白白的一生中,其内心深处却又怀着恶人一般的可怕的冷静。这两种相互对立的情况引人深思,发人深省,这更增加了朱丽的苦痛;看起来她像是原谅了他的不信神,无论他是由于害怕神灵,还是出于傲岸而与神灵对抗。如果说一个罪犯以牺牲理智而求得心理安慰,一名不愿与俗人为伍的人,不愿盲从说教而独树一帜的话,这种错误至少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她叹了口气,对我说道,“他是一个既诚实可敬又不卖弄学识的人,怎么竟然会是一个不信教的人呢!”

必须了解他们夫妇二人的性格,必须想到他俩全都一门心思用在家庭上,必须看到他们把对方视之为自己的另一半,必须了解他俩之间在其他所有问题上都看法一致,才能想象得出他们在这唯一的一点上的意见分歧对家庭的和睦造成多大的伤害。德·沃尔玛先生是在一种信奉希腊正教的环境中长大的,所以他无法忍受那种对可笑的宗教顶礼膜拜的荒谬做法。他很有理智,不容许别人硬往他身上套那难以忍受的枷锁,所以他很快就鄙夷不屑地把这具枷锁给抖搂掉了;他把来自一种十分可疑的权威的所有一切全都抛弃了,从而不得不成为一个不信教者,成为一个无神论者。

此后,由于他一直在几个天主教国家里生活,所以他就不可能因为我们信奉基督教,他就对基督教产生好感。他发现,基督教只不过是教士们所宣讲的一种宗教而已。他认为基督教教义中的那一套,全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全都是辞藻堆砌起来的假话、空话。他觉得所有诚实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赞同他的看法,而且毫不隐瞒自己的这一观点,甚至连神职人员也都在私下里对自己公开宣讲的那一套多少也表示一点不屑。他还经常反驳我的看法,说他经过长时间的调查研究之后,一生之中只发现三个信神的教士。由于他真心实意地想弄清这些问题,竟一步一步地坠入形而上的深渊,除了自己的那一套而外,找不到其他的指导,到处看到的都是些值得怀疑、相互矛盾的东西,因此,到了最后,当他来到基督徒中间的时候,为时已晚。他自己的那种信仰已根深蒂固,对真理关上了大门,他的理智已经无法去理解真实的事物了。别人向他证实的所有一切,非但没能使他确立一种看法,反而摧毁了他对宗教的看法,以致对各种宗教一概排斥,虽然不再是无神论者了,但却变成了一个怀疑论者。

您对朱丽是了解的,她是那么虔诚笃信,对宗教怀有朴实的感情,然而,上苍却赐予她这么一位丈夫。不过,必须像我同她表姐那样与她亲密地生活一段时间之后,才能了解这个温柔善良的人天生有多么的虔诚。可以说,由于尘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满足这个浸透着爱的人对爱的需要,所以她的这种过度的情感必须回到它的本源去。她与圣泰蕾兹不同,她的心并不迷恋爱情,不轻易委身,不愿意随便去爱一个人;她的心是真正取之不尽的爱的源泉,无论是爱情或友谊都享受不尽她心中的爱,她把她丰富的爱献给了唯一配获得她的爱的上帝。她爱上帝,但并不因此就不爱世间的人;她是不会对人冷酷无情的。所有这些因同样的原因而产生的爱,在相互激励着,从而变得更加的温馨可爱;在我看来,我认为,如果她不那么爱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们、她的表姐以及我,那她也就不会那么的虔诚了。

奇怪的是,她越是虔诚,她却越是觉得自己不是虔诚笃信的人,总是在抱怨自己感到内心深处根本就不爱上帝。她经常在说:“我怎么做都不行,我的心只有通过感觉或想象才能有所寄托,可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我感觉到或想象到上帝的博大无垠呢252?当我想要升华到他那崇高境界时,我却不知从哪儿做起;我因为看不到我与他之间有什么联系,所以我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才能到达那一境界,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我处于一种颓丧无力的地步;如果我敢于以自身去判断他人的话,我却又害怕我对神秘事物的崇敬并非发自一颗充实的心,而是出自一个空虚的头脑。”

“怎么才能避开已误入歧途的理智所产生的幻影呢?”她继续说道,“我用一种粗俗的但却是我所能理解的礼拜仪式替代那些超出我的智慧的高尚的潜心静修。我不无遗憾地降低了神的威严;我在神和我之间放置一些可感可触的东西;我虽看不到神的实质,但至少却能看到神所产生的结果,我是在神的一件件好事中去爱它的;不过,无论我采取什么形式,我奉献给它的并不是它所要求的纯洁的爱,而是我那怀有私心的感激之情。”

就这样,在一颗多情的心灵里,一切都是从感情出发的。朱丽觉得,普天之下,人都是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她随处都能看到上苍的恩情;她的两个孩子是上苍托付于她的珍宝;地里的出产是她所收到的上苍赐予的礼物;她看到自家的餐桌上满是上苍的赐物;她在上苍的庇护下得以安然入睡;是上苍的召唤使她能平静地醒来;当她失意时,她感到的是上苍对自己的教训,而在快乐之时,则感到上苍是在宠爱着她;她珍爱的人所享有的美好生活也都是她祈祷敬拜的缘由;如果说她视力微弱,看不到宇宙的主宰的话,那她到处都能看到人类共同的父亲在造福于人。她如此这般地景仰上苍的崇高善行,这难道不是在尽她最大的努力侍奉威力无限的神吗?

绅士,请您想一想,同一个愿与我们一起生活而又不赞同我们所希望过的那种极其宝贵的生活的人在一起过隐居生活,是多么的受罪呀!我们既不能同他一起祈求上帝的恩宠,又不能同他一起谈论上帝的善行给我们带来的幸福未来;看见他行善仗义,但又见他对一切让他行善的道理不甚了了,而尤其令人奇怪的是,他考虑问题是从不信教的角度去考虑的,可生活之中又是按照基督徒的方式在生活,这叫人如何受得了呀!您想象一下朱丽同她丈夫一起散步的情景吧:一个看见大地丰饶,生机盎然,认为这是宇宙的主宰的杰作与恩赐,而另一个却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偶然的一次组合,全都是一种盲目的力量在把它们联系在一起。请您再想象一下,一对恩爱夫妻,因害怕引起对方的不快,一个不敢深入地探讨问题,另一个又不敢抒发周围的一切使自己产生的看法,而且,即使相亲相爱,也得各自克制自己。朱丽和我,我们每每一块儿散步,那动人的美景几乎都要使她回想起这些痛苦的情形来。她动情地说:“唉!大自然的美景,在我们眼里,是那么的生机勃发,生机盎然,但在不幸的沃尔玛看来,却是如死一般,而且,在这个人人都用极其亲切的声音歌颂上帝所创造的万物大和谐之中,他所看到的却是一种永恒的寂静。”

您是了解朱丽的,您是知道这个感情外露的人是多么喜欢把自己的感情传达给别人的,您想想,她这么克制自己该有多么的难受呀,而她的这种克制也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凡事本该有一个共同看法的两个人之间,存在着一个可悲的歧见。而且,尽管有此歧见,可在这歧见之后,又产生了一些更加不祥的想法。她虽然总想抛弃这些不由自主地产生的可怕想法,但总不能如愿,它们无时无刻不跑来扰乱她的安宁。每每想到崇高伟大的神灵对其神性受到蔑视会寻求报复,每每想到为她带来幸福的人在她死后也将随之死去,而且看到自己两个孩子的父亲竟然是一个被上帝弃绝之人,对于一个温柔的妻子来说,她心里该有多么的恐惧呀!而对这种种可怕的情景,只是由于她生性温柔,才不致陷入完全绝望的境地;丈夫的不信教让她痛苦不已,但也正是这种宗教信仰赋予了她承受痛苦的力量。她经常在说:“如果上苍拒绝让这个诚实的男人皈依的话,那我对上苍只有一个请求:让我在他之前死去。”

绅士,这就是她心中的隐痛的极其有道理的缘由;这就是她内心深处的巨大痛楚,这种痛楚似乎在要她对别人的冥顽不化承担责任,而她在极力地掩饰自己的痛苦时,痛苦却未减反增。无神论在教皇派中已公开传播,但是,在理智允许人们信奉上帝的任何地方,无神论依然是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这种状况当然令人担忧,因为,尽管那些大人物和富人中有一些人支持无神论,但是它却到处在让受压迫的穷苦人感到害怕,他们在看到可以使自己摆脱受其暴君的绝无仅有的罕见的束缚的同时,也看到了失去来世获得今生今世的唯一慰藉的希望。德·沃尔玛夫人感觉到了她丈夫的怀疑论在这个家庭中可能产生的恶劣影响,便特别防范自己的孩子受到这个极大的危险的侵害,她毫不犯难地暗中对这个真诚坦率、处事谨慎、朴实,毫无虚荣心,而且从不损害他人利益的人加以劝告。此人从不讲什么大道理,他也同我们一起上教堂,他遵循已定的规矩习俗;他不宣扬连他自己都不信的一种信仰,不做遭人指斥的事情,凡是国家要求一位公民做的事情,他都遵照法律规定的礼拜仪式去做。

自从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八年以来,只有德·奥尔伯夫人知道这一秘密,是朱丽告诉她的。另外,他们表面上做得天衣无缝,不露任何破绽,所以,尽管我和他们亲密无间地相处了六个星期之后,我竟然一点也没有产生怀疑,要不是朱丽亲自说给我听,我也许永远都不会了解这一情况的。

她之所以把这事告诉我,有好几个原因。首先,我们之间友情甚深,有什么可保密的呢?如果找不到一个朋友来分担自己的忧愁,她的忧愁岂不愈加严重吗?再者,她也不希望我住在她家期间,老是因为我在场而无法与丈夫谈论这个横亘在她心中的问题。还有,她知道您不久就会来此,所以她希望在她丈夫的同意之下,把她的看法事先告诉您,因为她期待着您能以您的睿智帮我们一把,以获得只有您才能达到的效果。

从她所选择的把她的忧愁告诉我的时间来看,我怀疑她还有另一个原因没有对我说。她丈夫已经走了;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我们曾心心相印;往日的爱情仍留存在心中;如果我们的两颗心有一时的彼此遗忘,我们便立刻会干出见不得人的事来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她害怕单独与我相处,尽量避免与我单独交谈,而且,麦耶里的那个场面使我深深地懂得,我俩中的那个对自己最不信任的人,是最应该提防的。

她因生性胆怯而产生了不该有的恐惧,致使她感到,最保险的办法就是,身边总有一个值得尊敬的见证人在场,让一个能明察秋毫、能了解人的内心的正直而令人生畏的监督者作为第三者。她有最崇高伟大的审判者在她身旁;我常常看到上帝就在她和我之间。有这样的一位守卫者在场,还会有任何罪恶的念头产生吗?我的心灵因她的似火热情而升华,我愿以她的美德作为自己的榜样。

在她丈夫不在家期间,我们单独谈论的几乎都是这些严肃的问题;她丈夫回来之后,我们当着他的面,又谈论起这些问题来。他也参加谈论,但仿佛是在谈论另外一个人似的;他对我们的种种忧虑,非但并不鄙夷不屑,反而还常常向我们提出一些好的建议,告诉我们如何与他辩论才更有效。但正是这一点使我对成功失去了希望,因为,如果他态度不真诚的话,我们就可以对他心中那种不信奉神灵的恶念大加鞭挞,但是,如果问题只是在于说服他,那让我们去哪儿寻找他毫不具备的知识和他并未听说过的道理来让他心悦诚服呢?当我想要与他进行辩论时,我便发现我所能运用的论据早已被朱丽用尽了,而我知识贫乏又笨嘴拙舌,与她那发自内心的辩才和循循善诱的说服力相去甚远。绅士,我们永远也无法让这个人迷途知返;他太过于冷静,但又绝对不是一个信奉异端邪说的人:想感动他是不可能的;他在内心深处和感情上都没有见到上帝存在的明证,而只有有了这种明证,才能使其他所有的论据不被他所驳倒。

不管他妻子如何强颜欢笑,不让他看出自己心中的痛苦,但他仍旧感觉到了,而且在分担她的痛苦:想瞒过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是不可能的。她越是想隐瞒,他就越是能感觉到那痛苦在狠狠地啃啮着她。他曾对我说过,他有多次想在表面上让步,为了安慰她而想假装出他心中并不具有的感情来,但是,这种想法太卑鄙了,他做不到。幸亏他没这么做,否则朱丽会更添加一种新的痛楚的,而他们之间的那种真诚、坦率以及使得许许多多的痛苦都能得到慰藉的心灵沟通将会荡然无存。难道他只能降低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地位才能使她不再担忧吗?他非但没有装假,反而十分真诚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不过,他说的时候语气很单纯,既没有对一般人的庸俗之见表示藐视,也没有对思想深邃之人的狂妄自大的嘲讽反唇相讥,因此,他那平淡无奇的表白使得朱丽并没有恼火,反而使她更加的痛苦,而她因无法使自己的丈夫接受自己的观点,无法让他按照自己的希望去做,因此,她便更加关怀备至地使他感到他周围的人都在让他获得温暖,而他也在使自己只去享受这种幸福,而不作他求。她温情地说道:“啊!如果这个不幸的人想把自己的天堂建造在这个世界上的话,那我们就帮他把他的天堂建得更加的美好吧。”

他们夫妇之间因这种看法上的矛盾而造成的阴影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好地证明了,不可战胜的朱丽以她那温暖人心的做法,使忧虑的阴影大大地消散了,而在当今的世界上,也许只有她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们在这个重大的问题上的所有分歧与争论,非但没有发展成尖锐的对立,彼此鄙视,相互争吵,反而始终是以一种温情的情景收场,使得他们相互之间更加地恩恩爱爱。

昨天,由于我们的谈话又集中在我们三人在一起时常常会谈论的那个问题上,我们便谈到了恶的起源;我尽力地在证明,在生物界,不仅不存在什么绝对的和普遍的恶,而且,即使有个别的恶,它也没有乍看上去那么严重,何况它还被特殊的和个别的善所大大地克服掉了。我引德·沃尔玛先生本身的例子为证。我对所享受到的幸福进行了深入的观察,所以我描绘起来极其真切,把他都给感动了。他打断我说:“朱丽的迷人之处即在于此。她总是以感情代替理智,而且,她的感情又是那么的感人,所以我往往只好以拥抱她作为回答,”然后,他又笑吟吟地对我补充说道,“她的这种说理的方法,难道不是从她的哲学老师那儿学来的吗?”

要是在两个月前,他的这句玩笑话会让我极为难堪的;好在令人局促拘谨的时候已一去不复返了:我对他的话只是以微笑置之,而朱丽尽管有点双颊飞红,但并不比我显得难为情。我们在继续谈论着。沃尔玛并未就恶的多寡进行争论,他只是说必须承认,无论多寡,反正恶是存在的;而单就这种恶的存在,他推论出它产生的第一个原因,就是缺乏权威、理解或善意。而我,我则竭力地指出,身体上的痛苦之根源在于物质的性质,而精神上的痛苦之根源则在于人的自由。我告诉他,上帝除了创造像他那么十全十美、不受任何恶的侵袭的人而外,其他任何事情都是办不到的。我们正谈得很热烈时,我却发现朱丽已经不在了。她丈夫见我以目寻找,便问我道:“您猜猜看,她去哪里了?”我回答他道:“她去吩咐仆人做什么事去了。”他说道:“不会的,这种时候,她是不会去办别的事的。她用不着自己跑去,什么事都会安排好的,而且,我也从未见过她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又猜道:“那她是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去了?”沃尔玛回答道:“也不太可能,她不会把孩子看得比拯救我更重要的。”于是,我便说道:“喏!她做什么去了,我也猜不着,不过,我可以完全肯定,她只会是去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他冷冷地说道:“更加不对了,来,来,您看看我猜得对不对吧。”

他开始脚步轻轻地走出去,我踮着脚尖跟在他身后走着。我们走到她的小房间门口:门是关着的;他猛地把门推开。绅士,我看到了什么情景呀!只见朱丽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她一见我们,急忙站起身来,擦干眼泪,双手捂住脸,想赶紧逃开。我还从未见她如此羞愧难当过。她丈夫及时地把她拦住了,心情异常激动地搂住她说:“亲爱的夫人,你如此真诚急切地祝愿,就可知你因何在祝愿了。为了你能心想事成,还缺少什么呀?好了,如果你的祝愿上苍听到的话,它是会满足你的。”她用坚定的、信心十足的语气回答他说:“我的心愿一定会得到满足的,只是我尚不知在何时及何种情况之下才会得到满足。要是我能以自己的生命换取我的心愿的早日实现就好了!那我将死也瞑目了。”

快来吧,绅士,抛开您的那些不幸的战斗吧,快来完成一项更为高尚的义务。难道智者宁愿把人都杀了,也不愿来拯救一个人吗?

第五部分 书信六 致爱德华绅士

怎么!离开部队之后,您还得去一趟巴黎!难道您把克拉朗和住在那儿的她给忘了不成!我们在您的心目中难道没有海德绅士重要吗?这位朋友是不是比在这里企盼您的人更加的需要您呀?您在迫使我们同您的愿望相反,您让我希望法国宫廷不让您获得所期待的护照。您就心满意足地去看望您的可敬的同胞吧。我们将不管他也不管您,反正要对您的这种偏心眼儿进行报复的。不管您与他相见有多么的快活,我敢断定,您将因没把时间花在与我们在一起而后悔不迭的。

在接到您的来信时,我起先还在猜想您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使命……多么了不起的为和平而奔走的人呀!……但是,国王们会对正直的人表示信任吗?他们敢听真话吗?他们会真的尊重有德之士吗?……不,不,亲爱的爱德华,您生来就不适合充当使者,而且,我太了解您了,您若不是世袭绅士的话,我敢说您连绅士也当不了的。

快来吧,朋友,你在克拉朗比在宫廷更好。啊!如果有望重新聚会,我们将在一起度过一个多么美好的冬天啊!每天都在准备着您的到来,并且要把那个最受欢迎的人中的一位也要请来;她俩是那么的互相爱护,形影难离,她们似乎只等着您的到来,而全世界的一切全都可以弃之不恋了。您在获悉与埃唐什男爵对簿公堂的那一方碰巧要从这儿路过时,您就预见过他们相遇时将会发生的所有一切,而现在,您真的是一语成谶了。那个爱打官司的人,尽管与他的对手一样的固执,毫不退让,但是,却未能顶住那股使我们大家全都不得不屈服的影响力。在见到朱丽之后,在听了她所说的以后,在同她交谈了之后,他觉得羞愧不已,说他不该去告她的父亲。他已经怀着如释重负的心情回到伯尔尼去了,现在,双方正在庭下进行调解,而且进展极其顺利,所以,从男爵的最近的一封信看来,他不几日就会前来这里。

这些情况您也许已经从德·沃尔玛先生那里获知了,但您可能还一点也不知道的是,德·奥尔伯夫人的事务全都处理完毕,她星期四就已经来到这里,而且,她今后也将住在她的女友这儿。由于她把她到达的日期只通知了我,所以我瞒着德·沃尔玛夫人悄悄地去接的她,她想给德·沃尔玛夫人一个惊喜。我是在吕特里那边接到她的,然后我俩便一起返回来了。

我发现她比先前更加的活泼可爱,但是表情变化无常,而且还心不在焉,不怎么听别人说话,更不怎么回答别人的问题,等到她自己说话时,则又是前言不搭后语,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当我想从她那儿知道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时,她就显得异常的不安。好像她每时每刻都战战兢兢,害怕返回去似的。她这次前来,尽管是一拖再拖,准备的时间应该是很充裕的,但是,却又走得这么急急切切,以致女管家和仆人们被她弄得个个晕头转向。在她随身携带的小行李中,简直是乱得可笑。每当她的贴身女仆提醒她别忘了什么什么东西时,她总是肯定地说已经放在马车车厢里了;有趣的是,去车厢里找,根本就没有。

由于她不想让朱丽听见车子到来的声响,她便在街里下了车,像个疯子似的飞奔过院子,噔噔地飞跑上楼,在楼口转角处已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歇息片刻,然后才又继续三步两跨地跑上楼去。德·沃尔玛先生向她迎上前来,可是她竟喘得连招呼都没顾得上跟他打。

推开房门时,我看见朱丽朝着窗户坐着,像平时一样,怀里抱着小昂丽埃特。克莱尔心里本来是准备好了一番充满感情和欢快的动人话语,但是,当她脚刚一迈进房来时,要说的话和那欢快的劲头儿全都不知哪儿去了,只见她一边扑向女友,一边以一种难以描述的激动大声嚷道:“表妹,我要永远永远地和你在一起,到死也不分离!”昂丽埃特一见母亲来了,立刻便跳下地来,跑了过去,嘴里拼命地连声喊道:“妈妈!妈妈!”可是,因为跑得太急,可怜的小丫头一下子便摔倒在地。克莱尔的突然出现、小丫头的重重摔倒、心中的既高兴又慌乱,使得朱丽惊讶得腾地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尖声高叫,但又突然觉得不适,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克莱尔正想把女儿搀起来,却看见她的女友面色苍白:她迟疑,不知该先管哪一个。最后,看见我跑上前去搀起昂丽埃特,她便奔向虚脱的朱丽,可是,自己这么一激动,也晕了过去,倒伏在朱丽的身上。

昂丽埃特见她俩一动不动,吓得哭喊起来,芳松闻声,连忙跑了进来:小丫头向她母亲奔过去,芳松则奔向她的女主人。可我,既惊愕又激动,竟然茫然不知所措,满屋子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只顾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浑身不由自主地在哆嗦个不停。就连沃尔玛,那个一向冷静镇定的沃尔玛,也激动不已。啊,感情呀感情!灵魂的生命力!哪个铁石心肠会不为你所感动呀!哪个不幸的人会不被你感动得流下泪水呀!可是,这个幸福的丈夫非但没有跑上前去扶起自己的妻子,反而一屁股坐进一把扶手椅里,贪婪地观赏这动人的情景。他见我们大家又急又忙的样子,便开口说道:“你们不用担心,她们这只不过是因为一时的兴奋过度,感到心慌,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让我享受这种我正在品尝而你们也在分享的幸福吧。你们刚才都身临其境,参与其中了,可我却没能赶上,所以我是我们六个人中最没福分的人。”

绅士,从最初见面的这种情景,您就可以推断出其他的一切情况了。这次相聚使全家上上下下欢快异常,激动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朱丽激动得忘乎所以,我还从未见过她这么高兴过。大家一整天什么事都不想干,只知道没完没了地说呀笑呀拥抱呀,甚至连阿波罗厅都不想去,因为在哪儿都是欢声笑语,用不着去阿波罗厅了。直到第二天,大家才勉勉强强地静下心来,准备办一个欢迎会。如果没有沃尔玛的话,这个欢迎会可能会办得很不顺当的。每个人都在尽量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大家怎么高兴就怎么来。欢迎会搞得并不铺排奢华,但却不乏欢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气氛十分热烈,虽然乱哄哄的,但却不失一种美妙。

上午,确定让德·奥尔伯夫人担任女管家或搞总务。她像个孩子似的欢天喜地地急忙走马上任,惹得大家笑个不停。在走进那间漂亮餐厅用午餐时,表姐妹俩立刻看到到处都是用鲜花组成她们姓名的首字母的图案。朱丽一眼便看出这是谁那么用心:她一下子便高兴不已地拥抱住了我。克莱尔则一反其惯常习惯,迟疑着,没有拥抱我。沃尔玛便逗起她来,她满面羞红地决定仿效其表妹的做法。她的这种羞怯我以前经常见到,但这一次却让我感觉到一种我无法描述的奇效,但她以前无动于衷地拥抱我时,我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下午,在女士们聚会的小房间举行了一个丰盛的茶话会,沃尔玛和我等有幸获准参加。男士们玩飞镖,争夺德·奥尔伯夫人设置的奖品。那位新来者尽管练习的时间比其他人少,但他却获得了胜利。克莱尔知道他技巧很好,汉斯也知道自己比别人强,但他却拒绝领奖,但大家都非要他去领奖不可,您可以想象得出,大家的这种诚实劲儿是始终保持着的。

傍晚,全家人,外加新增加的三个人,聚在一起跳舞。克莱尔简直像是经美惠三女神的妙手打扮过似的,从来没有像这一天那么漂亮过。她在跳舞,在说说笑笑,在吩咐这嘱咐那,面面俱到。她发誓一定要让我跳得个筋疲力尽;一口气连续跳了五六个快速的四组舞之后,她没有忘记像通常那样责备我,说我跳舞也像个哲学家似的。我也回敬她一句,说她跳起舞来像个小妖精,简直疯狂至极,我真害怕她白天黑夜都不让我休息。她却说道:“正好相反,最后再跳一曲,我就放您回去睡觉。”说完,她便又拉着我跳了起来。

她真是不知疲倦;可朱丽就不行了,她几乎都站不住了,跳舞时腿都在发颤,她是因为过于激动,所以反倒快活不起来了。我经常看见她眼中流出欢乐的泪水,出神地盯着她表姐看;她喜欢把自己看做是那个前来她家为其举办这个庆祝会的女子,喜欢把克莱尔视做决定举办这个欢迎会的这家的女主人。晚饭过后,我燃放了几个从中国带回来的爆竹——钻天猴,众人高兴得拍起手来。我们一直玩到深夜。最后,大家不得不分手,德·奥尔伯夫人累了,或者大概也该累了,而朱丽也希望大家早点歇息。

不知不觉之中,一切复归平静,全都又井然有序了。克莱尔尽管嬉笑疯狂,但必要之时,也会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来的。再说,她很有头脑,很有辨别能力,同沃尔玛一样目光敏锐,又具有朱丽的那份善良,所以,尽管有些大大咧咧,但处事却是不乏其谨慎的。她虽然年轻守寡,还掌管着女儿的财产,但无论是她自己的那份财产还是她女儿的那份财产,在她掌管之下,都在不断地增值。因此,毋庸置疑,这个家在她的掌管之下,一定会比以前更加的兴旺发达的。这样一来,朱丽就可脱身,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她所喜欢的工作——教育孩子——上去。我也相信,昂丽埃特在她的两位母亲一个为另一个减轻负担之中能够获得极大的好处。我之所以说“两位母亲”,是因为从她们对她的态度来看,很难看出谁是她的亲生母亲。今天来的几位客人都像是搞不清谁是她的生身母亲。确实也是,她俩都称呼昂丽埃特为“昂丽埃特”或“女儿”。而昂丽埃特则叫一个“妈妈”,叫另一个“好妈妈”;她对她俩都一样的亲热;她对她俩的话都一样听。如果客人们问起两位夫人她究竟是谁的孩子的话,她俩都会异口同声地回答:“我的。”如果他们问起昂丽埃特来,昂丽埃特就会回答说她有两位母亲。结果,大家更是被弄得一头雾水。眼睛最尖的人最后竟认为朱丽是她的亲生母亲。昂丽埃特的父亲是金发,她也是金发,而且朱丽也是金发,她还长得特别像朱丽。一种温情的母爱在朱丽的温柔目光中比在克莱尔那活泛的目光中显现得更加明显。小丫头在朱丽面前总是那么一副极其尊敬的神情,而且言谈举止也非常的有规有矩。她本能地会更经常地待在朱丽身边,因为朱丽总有点话要跟她说说。必须承认,种种的外在表现都是偏向于“好妈妈”的;我还发现,表姐妹俩将错就错,还挺开心,所以她们有时候还故意这么错下去,好让自己更加的高兴。

绅士,再过半个月,您就会到达这里了。等您到了这里之后,谁要是再敢说他要到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去寻找他在这里找不到的美德和欢乐的话,那我们将认为这人很不怎么样了。

第五部分 书信七 致爱德华绅士

三天前,我就开始每天晚上试图给您写信了,但是,忙乎了一天之后,回到屋里就犯困:早晨,天刚一亮,就得去干活儿。一种比醇酒还要甜美的醉意让我内心深处荡漾着一种美滋滋的兴奋,以致片刻不去体味那种对我来说全新的乐趣都不可能。

只要是同这些人在一起,我到哪儿都会是快乐的。您知道我为什么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吗?这是因为我在这里真正地感觉到自己是身在乡村,而且,我这几乎是头一次敢于这么说。城里人是绝对体会不到农村的美的;他们在农村也不知道怎么生活:即使到了农村,他们也弄不懂农民们在田间地头忙乎些什么。他们对农村劳动及劳动的欢乐鄙夷不屑,而且他们也体会不出这种乐趣,他们若是在农村住下,仿佛是置身于异国他乡;他们在农村感到不自在,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到了农村,就得像个农村人,否则就不要去,因为,你若是不喜欢的话,你跑农村去干什么呀?自以为去过农村的巴黎居民,其实是根本就没有下去:他们把自己在巴黎的那套生活方式随身带到了乡下。歌唱家、才智者、大作家、寄生虫什么的,都跟随着那些巴黎居民来到了农村,因此,他们来了之后,成天就只知道赌博玩牌,听音乐,演演戏。在他们的餐桌上,满是如巴黎一样的菜肴;他们用膳的时间同在巴黎时一样;吃饭的餐具和仆人上菜的规矩也丝毫不差;他们的一切之一切全都悉数照办:这么看来,还不如待在巴黎算了,因为,不管他们多么富有,也不管他们准备得如何周到,在农村,他们总会感到缺少点什么的,总不能把整个巴黎随身带到农村去吧?因此,这种变化对他们来说,代价太大了,他们总是避之犹恐不及的;他们从来就只知道一种生活方式,但对这种生活方式又总是感到厌倦。

农村的活儿说实在的,是蛮有意思的,本身并不是艰苦得不得了,以致让人产生怜悯之心。它既对大众有益又对个人有益,所以干起来就劲头十足;再有,它是人应尽的第一天职:它使人的头脑里产生一种愉快的回忆,使心中荡漾起黄金时代的种种美景。看到春华秋实,人的想象力是不会无动于衷的。朴实的田园生活总是有点什么让人感动的。你看,草场上满是人,一边在翻晒牧草,一边在歌唱,远处还散放着一群群的牛羊:不知不觉之中,你不知为什么就心里暖融融的。有时候,大自然的声音也会让我们冷漠的心变得软软的;尽管我们在听到这种声音时总带有一种无奈的惋惜,但听到它总是有着某种快乐的。

我承认,在税吏对土地的产物强征暴敛的某些地方,田园荒芜,再加上农夫们无可奈何地一味地开荒拓地,无人性的主人的极度盘剥,致使农村的美景被毁灭殆尽。马匹又饿又累,瘦弱不堪,屡遭鞭打,几近断气,贫苦农民衣衫褴褛,村子里一间间茅屋陋舍,为人们呈现出一副凄凉景象:当你想到自己全都是靠这些穷苦不幸的人的血和汗在养活着时,你几乎要后悔做个人了。但是,当你看到既善良又聪明的善于治家理财者们把耕种田地变成创造财富和带来欢乐的手段时,当你看到他们大方慷慨地把上苍的恩赐分给众人时,当你看到他们把自己谷仓里和地窖里装得满满当当,把自己周围的人和牲畜养得健康强壮时,当你看到他们使自己周围的人既富足又欢乐,把发家致富变成一种无穷无尽的乐趣时,你会是多么的开心,多么的惬意啊!见到这些情景所产生的美妙幻想,有谁会无动于衷呢?你会忘记当今世界,忘记你同时代的人,又回到了宗族社会族长制的时代,人人都想亲自动手劳作,个个都想分担一份农活并分享劳动所带来的那份欢乐。啊,在那天真纯洁的友爱的时代,妇女们一个个温柔而恭谦,男人们一个个朴实而知足!啊,拉歇尔!被人执著地爱恋的迷人的姑娘,那个为了得到你的青睐,当了十四年的奴隶也不后悔的人,他是多么的幸福啊!啊,诺埃米的好学生!那个善良的老人,有你在温暖他的脚和心,他是多么的幸福啊!不,美好的东西,只有在田间劳动之中才能表现出它们的无穷魅力来。只有在田间地头,美惠三女神才在驾驭着一切,她们朴实无华,活泼欢乐,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对不起,绅士,现在让我回过头来再谈谈我们的事吧。

一个月以来,由于秋天阳光充足,葡萄丰收在望;已下了头几场霜,收获葡萄的工作开始了;葡萄一串串地挂在枝蔓上,把里埃老人赐予的礼物尽显眼前,似乎在邀请世人赶快动手采摘。一座座葡萄园全都挂满了这种上苍为了让穷苦人忘掉忧愁而赐予他们的美好果实;酒桶、酒缸碰撞的声响,人们从四面八方搬运来的雷格列法斯的声响,不绝于耳;采摘葡萄的姑娘们的歌声在山坡谷底四处回荡;把采摘下来的葡萄运到压榨机去的人们川流不息;粗糙的机器发出的闷闷的声响似乐器般在催促大家加油干;人人眉开眼笑的可爱而动人的情景此时此刻似乎染遍了角角落落;最后,犹如戏台大幕的雾障,随着早晨太阳的升起而消散。所有这一切,使得收获葡萄的工作如同过节一般,而且,当你回想起这种节日气氛只有在这种场合才能把劳动与欢快结合在一起时,你会觉得它更加的美妙的。

德·沃尔玛先生把这里最好的土地用来种植葡萄,他事前都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了。酒缸、榨汁机、储藏室、大酒桶,全都准备就绪,只等那甜蜜的汁液的到来。德·沃尔玛夫人负责指挥采摘葡萄的工作,挑选工人,工作安排和进度全都归她管。德·奥尔伯夫人则负责工人的伙食和按照所制定的规章发放工人的工资;他们制定好的规章,是绝对不允许违犯的。检查工作由我负责,由于朱丽受不了酒缸里的酒气,所以由我来监督操作榨汁机的工人认真执行朱丽的指示,而克莱尔非常赞成我担当此项工作,因为他知道我是个品酒的行家。

任务这么分配定了之后,关于采摘葡萄的事,是人人都会做的,所以哪儿缺人手,有空的人就赶紧去补上。大家都是天刚放亮即起床,集合起来前往葡萄园。德·奥尔伯夫人觉得自己的活儿不算忙,所以又主动给自己加派了活计:监督与训斥偷懒的人,而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对我也不例外,甚至还故意对我更加严格监督。至于老男爵,当我们大家都在忙乎的时候,他却背着一支猎枪,时不时地把我从采摘葡萄的女工那儿拉走,同他一起去打斑鸠,这么一来,不免有人会说是我暗中鼓动他这样做的,结果,我渐渐地失去了哲学家的头衔,被冠以游手好闲者的名号,不过,游手好闲者与哲学家实际上并无多大差别。

您从我刚才对男爵的描述就可以看出,我们是真心诚意地和解了,而沃尔玛有理由对他的第二次考验感到满意266。我怎么可能憎恨我女友的父亲呀!不!如果我是他的儿子的话,我也许还没有现在这么尊敬他哩。说实在的,我还从未见过比这位善良的贵族更加坦率、正直、宽厚并在各个方面都令人尊敬有加的人。不过,他的偏见也着实怪诞,让人费解。自从他确信我不会成为他的家庭之一员时起,他就对我赞赏有加了;只要我不成为他的女婿,他宁愿屈尊在我之下。我唯一不能原谅他的是,当我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时会拿我这个所谓的哲学家以前所教授的功课开玩笑。他的玩笑让我觉得很尖刻,难以接受。可是,他见我生气,反而一笑了之,并对我说道:“好了,咱们去打斑鸠吧,争论得够多的了。”接着,他边走边喊道:“克莱尔,克莱尔,给你的老师预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我要让他食欲大增。”的确,他那么大年纪,端着猎枪在葡萄园里跑得比我还快,而且枪法极准。但他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却是大气也不敢出,这多少让我有点欣慰,总算是对他对我的嘲讽的一种报复;那位往日的小女生让她父亲和让她的老师一样地肃然起敬。我还是继续谈一谈我们收获葡萄的事情吧。

自从我们开始这项有趣的工作一星期以来,收获任务才勉强完成一半。除了那些准备拿到市场上去卖和我们平常储存着的(它们只需小心酿造一下就可以了)以外,好心的朱丽还在为我们这些贪杯的人专门酿制更加醇美的葡萄酒。我在我曾经跟您谈到过的魔术般的酿造程序中,充当她的助手,我们用同一个葡萄园里的葡萄酿制出各地的名酒。有一种酒的酿造方法是,在葡萄熟了的时候,她让人把葡萄枝蔓弯曲至根部,让太阳把它晒蔫,然后再把一串串葡萄摘下来,拿去榨汁酿酒;另一种酒的做法是,她让人把葡萄一粒一粒地弄下来,除去籽儿,然后放进酿酒桶里去酿制;还有一种酒,她让人在日出之前去摘下红红的葡萄,趁上面还带着花迹和露水,小心地放进榨汁机,酿制出白葡萄酒来。她还酿造一种含酒精的葡萄酒,先把在火上熬成糖浆状的未经发酵的葡萄汁放进桶里,如果要酿制干红干白,就不要让它在桶内发酵,如果要酿制开胃的苦艾酒或麝香酒,就在酒中加进一些草药。所有这些不同的葡萄酒都各有各的酿制方法,而酿制出来的酒全都是有益于健康的纯天然酒;就这样,除了地里的各种各样的产物而外,他们又增添了一种开源节流的好办法,而且能用自己葡萄园里的葡萄酿造出各种不同气候条件下的葡萄所酿制的葡萄酒来。

您想象不出这一切都是以一种多么大的热情与欢快干出来的。大家整天又唱又笑,而活儿干得更加利索。大家亲如一家人,人人平等,个个相互关心。女士们没有架子,农妇们样样得体,男人们爱说笑,但不粗俗。大家争相比赛唱歌,讲故事,说笑话。大家聚在一起免不了会发生口角,彼此顶撞,但这只是在表明彼此之间的相互信任。没有自以为了不起,装模作样;他们白天都在葡萄园里,朱丽让人在葡萄园里搭了一间小屋,天冷时可以取暖,下雨时可以避风躲雨。我们与农民们一起吃午饭,而且是按他们的钟点开饭,饭后也同他们一起劳作。他们的饭菜做得有点粗糙,但是味道挺好,而且有益健康,里面有不少的新鲜蔬菜,我们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对他们笨拙的样子和土气的恭维话绝不鄙夷不屑。为了让他们不太拘谨,我们与他们交谈时绝不装腔作势。我们的这些善意的表现,他们看得很清楚,所以很是感动。看见我们不摆主人的架子,他们反倒更加自觉地循规蹈矩。吃饭时,孩子们来了,他们便让孩子们午后在葡萄园里玩耍。这些善良的村民看见孩子们时是多么的高兴呀!他们用粗大壮健的手臂抱起孩子们说:“啊,多好的孩子呀!愿上帝折我们的寿以增添他们的寿吧!你们要像你们的父亲和母亲,像他们一样为乡邻造福!”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曾投过军,使枪舞剑如同手握小截枝刀剪和锄头一般灵活自如,而朱丽在他们中间又是那么可爱而颇受尊敬,她和她的孩子们都受到他们的热情欢迎,此情此景,让人看了不禁联想到大名鼎鼎的贤德的阿格丽比娜让日尔玛尼库斯的士兵们看她儿子的情景。朱丽!无与伦比的女子!您通过个人生活上的质朴,造就了明智和善良的风范,令大家油然起敬。您是当地所有的人的神圣的精神寄托,人人都愿意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誓死保卫您,而您在这些敬爱的民众当中,比身边拥有无数兵丁护卫的各国君主都更加的安全和荣耀。

晚上,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在收获葡萄的季节里,他们对工人们管吃管住。即使是星期天,在晚祷之后,他们也和工人们聚在一起,跳舞欢唱,直到开晚饭时为止。在其他的日子里,大家回到住处之后,也是待在一起的,只有男爵除外,他从来不吃晚饭,而且睡得很早,所以朱丽便带上孩子,上楼去他房间,直到他要上床睡觉方才离开。从收获葡萄工作开始之日,一直到结束为止,他们绝不让乡村生活掺杂有一丝一毫的城市生活的味道。他们庆贺丰收的狂欢活动比罗马人的狂欢活动更加有趣,更加适宜。罗马人在狂欢时把主人与奴隶的位置对换的做法实在没有任何意义。而这里的温馨的平等气氛才真正地恢复了大自然的秩序,对主人富有教益,而对仆人则是一种慰藉,对大家来说是一种友谊的纽带270。

聚会的地方是一间老式大厅,内有一座大壁炉,火烧得旺旺的。大厅里有三盏灯照明,德·沃尔玛先生都给它们安上了白铁灯罩,一来可挡烟雾,二来可使灯反光。为了避免有人心生羡慕或嫉妒,主人们想方设法地不摆放这些淳朴的人家中所没有的东西,而只是放置一些普通常见的物品,只不过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好东西,分送大家的东西也较丰厚一些而已,以显示家境的富裕。晚餐安排了两张长桌。餐桌上没有豪华的摆设和餐具,但是菜肴丰盛,吃得痛快。主人、短工、仆人,大家同桌共餐;人人都得起坐为大家上一次菜,不分彼此,毫无例外,而且上菜时,个个都有板有眼,自然大方。酒可以随便喝,但却不许过量,适可而止。如此受到尊敬的主人们的在场,虽然让大家不敢造次,但却也并不让大家感到局促不安和扫兴。即使有谁忘乎所以,主人也不当场呵斥,以免破坏了晚餐的气氛,但第二天,此人则会被毫不留情地辞退掉。

我也很赞赏此地的欢快气氛和美好的季节。我又大胆地恢复了瓦莱人的生活方式,常常喝上一点纯葡萄酒,不过,我只有在她们表姐妹俩中的一位亲自斟酒时才喝。她们会根据我的酒量给我斟酒,不会让我喝得过量。有谁能比她俩更好地控制我的酒量,知道什么时候该让我喝,什么时候不让我喝呢?如果一天的劳动颇有成绩,加上用餐时间长且气氛欢快,她们就更勤快地给我倒酒,我便开怀畅饮,喝个痛快;理智的德·沃尔玛先生即使在场,我也毫不在意,该喝就喝。我并不害怕他那深邃的目光能看透我的心思;当我心中又涌现出一种甜蜜的回忆时,克莱尔只要朝他看上一眼就能把他骗过去了,而朱丽要是看我一眼的话,我便会满脸羞红。

晚饭后,大家还要待上一两个钟头,一边梳麻一边轮番唱歌。有时候,摘葡萄的姑娘们一起合唱,有时候她们则轮流独唱,大家则合唱歌词末尾的叠句。她们所唱的大部分都是老的抒情歌曲,曲调并不动人,但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朴而幽静的韵味,听着听着便让人心有所动。歌词简单朴实,往往还有点忧伤,但听着却让人喜欢。当我们听到歌词中有某些词句我们从前也曾使用过时,我们便禁不住有所触动:克莱尔莞尔一笑;朱丽双颊泛红;我不免叹息一声。每当这时候,我便抬眼看看她们,不禁回想起往事,浑身一阵战栗,突然间,心头受到重压,喘不过气来,一种难以磨灭的悲伤的印象留存在心间。不过,在这些晚间聚会中,我发现了某种我无法向您解释清楚的美,但我自己却感触甚深。这种不同地位的人的聚会、这种聚会方式之简朴、这种对快乐、友情、安逸的追求,以及它所带给每个人心灵的那种宁静,具有着某种感人的东西,使人感到所唱的歌曲更加富有情趣。女声的合唱同样也不乏甜美动人。就我而言,我深信,在所有的和声中,没有任何声音比齐唱好听的,而我们之所以必须加上和弦,是因为我们的鉴赏力衰退了的缘故。其实,所有的和声难道不都是出自一种普普通通的声音吗?我们能够给它添加点什么而又不破坏大自然对各种和谐的声音相对的音量所定好的比例呢?如果我们给一些声音增加一倍,而不对其他声音增加音量,那我们不就一下子便打破了所定好的比例了吗?大自然已经把一切安排得尽可能地好了,可我们还在想要往里面添加些东西,岂不弄巧成拙吗?

无论是白天的工作还是晚上的工作,大家都在你追我赶。我昨天本想投机取巧,结果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洋相。对于梳麻我手挺笨的,而且干着干着就走神,可我又不愿让人看到我老是不出活儿,所以我就悄悄地把旁边的人梳好的麻用脚勾到我的麻堆里来,但是,却被不讲情面的德·奥尔伯夫人发现了,她立即示意朱丽,当场捉住了我,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通。“作弊的先生,”她大声地对我说,不过倒没小题大做,而且还像是在开玩笑似的,“人就是这样慢慢变坏的,尤其糟糕的是,还把这当成儿戏。”

那天晚上的情况就是这些。快到回房歇息的时候,德·沃尔玛夫人说道:“我们去放烟花吧。”于是,每个人便拿起自己梳过的麻茎——自己劳动的光荣标志——神气活现地把它放在院子当中,堆成一堆,做成庆功碑的样子,用火点燃,但是,不是谁都有幸去点火的,要由朱丽来决定,她把火炬交给当晚活儿干得多的他或她去点燃麻茎堆;如果当晚活儿干得最多的是她自己,她也会毫不推让地亲自点火。庄严的仪式伴随着阵阵的掌声和欢呼声开始。麻茎霎时间便燃起了一团明亮的大火,直冲云霄,这是一团欢乐的火,大家围着火堆又跳又笑。接着,主人让大家举杯,为当晚的优胜者的健康干杯,然后,带着一天劳动后的满意、高兴和毫无遗憾的心情回房歇息,大家第二天,第三天,乃至一生一世这么干下去也不觉得疲劳不爽。

第五部分 书信八 致德·沃尔玛先生

请享受您一番心血所培育出的果实吧,亲爱的沃尔玛。请接受一颗净化了的心灵的敬意吧,这颗心没有辜负您呕心沥血为它花费的精力。从未有谁从事过您所从事的事业;从未有谁尝试过您所实行的计划;从未有谁的感恩重情的心灵感受过您对我的启迪。我的灵魂早已失去了它的活力、它的旺盛、它的存在意义,是您又使我把失去的一切给重新找回来了。我曾经一度对美德和幸福丧失了信心,但多亏了您,我的精神才获得了新生。啊,我的恩人!啊,我的父亲!我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给您,不过,如同我奉献给上帝的一样,我所奉献给您的也只是您所恩赐予我的东西。

要我向您坦白地承认自己的弱点和胆怯吗?直到此前,我一直都怀疑自己。仅仅一个星期之前,我还对自己的心灵感到羞愧,并认为您所花费的心血全都付之了东流。那一刻对于美德而言是严峻而令人担忧的:感谢上苍,感谢您,这一刻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不仅仅是因为您对我说我已克服了自己的弱点,而是我自己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觉得自己已经痊愈。我不再需要您为我担保什么了,因为您已经使我能够自己担保自己。我已经应该离开您和她,以便知晓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正是远离她所居住的地方,我才能学会不怕接近她。

我已经把我们旅行途中的详情写信告诉了德·奥尔伯夫人。我在此就不另赘述了。我确实是非常希望让您知道我的所有弱点,但是我却没有勇气亲口告诉您。亲爱的沃尔玛,这是我的最后的一个错误:但我感到已经把它给彻底改正了,想到此,我感到无比的自豪,但是,改正的时间还很短,所以承认起来还是觉得颇有难色的。您对我的迷惑曾一再地予以原谅,您怎能不原谅我羞于启齿的追悔心情呢?

我真是高兴至极,因为爱德华绅士已经把一切全都告诉了我。亲爱的朋友,我将能为您效劳吗?我将替你们教你们的孩子吗?老大将教其他两个孩子吗?我真是急切地盼望果真如此呀!我希望自己能胜任这一宝贵的工作,我将加倍努力,以不辜负您对我的厚爱!我曾有多少次斗胆地向朱丽表达我想担任这一工作的急切心愿啊!我常常非常高兴地把您的话和她的话理解为对我担任此职的赞同啊!但是,尽管她对我的热情表示赞赏,并且好像很赞成我这么做,但我却发现她并不敢贸然地正式与我谈及此事。我感到,自己必须配享有这种荣幸,而不能去强求这种荣幸。因此,我等着您和她对我做出信任与器重的表示。我的企盼不会有错,我的朋友,请你们相信我吧,我是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的。

您知道,在我们就你们的孩子的教育问题交谈过几次之后,就根据交谈的情况,写了几点想法,并得到您的赞同。我离开之后,对这个问题又有了一些新的考虑,并把它们归纳成为一套完整的教育方法,等我再仔细地琢磨一番之后,我将告诉您,以便您也仔细地考虑一下。这事只能等我们到了罗马之后,我希望把它加以充实完善之后,再拿给您看。这套方法是在朱丽对孩子的教育结束之后,接续下去的,或者说它就是朱丽的方法的继续与发展,因为它的要旨在于,在使大自然造就的人适应社会的同时,要保护他的天性不致泯灭。

我因您的关怀爱护,理智已经恢复:我又成为健全而自由的人,我感到自己已为我所热爱的所有的人所喜爱,美好的未来正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的前途将是光明的,但我的心注定将永远不会平静。在我们的旅行行将结束之际,我从中看到我的这位好友此行关乎其命运,而且可以说,其成败将由我来决定。我是否能像他经常为我做的那样,至少为他做一次好事呢?我是否能像模像样地尽到我一生之中最重大最重要的职责呢?亲爱的沃尔玛,我心底里牢记着您的教导,但我要是也能像您那样办事明智就好了!啊!要是我有一天能看到爱德华幸福就好了!如果按照他的计划和您的计划,我们大家将聚首在一起的话,我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呢?只剩下一个心愿,但这个心愿既不取决于您,也不取决于我,更不取决于世界上的任何人,而只取决于将对您妻子的美德给予奖赏,并悄悄记下您的善行义举的上帝。

第五部分 书信九 致德·奥尔伯夫人

您现在在哪儿呀,亲爱的表姐?您这个曾经无数次分担我心灵的痛苦、分享我心灵的快乐并给它以无尽的慰藉的密友,您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呀?快来吧,我的心灵今天要向您倾诉它最大的错误。它难道不总是由您来加以净化的吗?它还要对它已向您忏悔了的那些过错进行自责吗?不,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了,而这一变化应归功于您:您给我重新造就了一颗心,它要把它新生的模样呈现在您的面前,但是,我只是在把它交到您的手中之后,才会感到真正摆脱了过去的那颗心。啊,您是看见它诞生的,您就倾听一下它的沉痛的哀叹吧。

有件事您曾想到过吗?我一生中对自己最为满意的时刻竟是我与您分别的那一时刻。从漫漫歧途返回之后,我便把那一时刻定为我补尽我迟迟未尽的义务的开始。我将决心离开一个如此美好的地方去追随一位恩人、一位智者,他装作需要我的帮助,实际上是想验证一下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所成效。这样一来,我总算可以开始偿还我所欠下的情义债了。我对此次离去越是感到痛苦,我就越是以做出这样的一种牺牲为荣。我的前半生为追求一种痛苦的情欲而虚度,因此,我将用自己的后半生去挽回先前造成的损失,用自己的美德去向那位我长期以来一直尊重无比的女子献上更加真诚的敬意。我要以自己高尚的行为去表明我在青年时期,并没有使您,使她,使我所热爱的所有的人为我而感到羞愧。

爱德华绅士担心离情别绪,依依不舍,本想悄悄地动身,但是,当全家上上下下都在熟睡的时候,您这位友情至上的警觉者还是发现了。看见您的房门虚掩着,您的贴身女仆在窥探着,看见您向我们迎出来,走进您的房间时,又只见一张桌子上已备好了茶点,我不禁立刻想起了往事;我将这次的别离与上一次的作了比较,感到自己此次的心情与上一次的大不相同,我庆幸爱德华绅士见证了这两次心境的不同,希望到了米兰,能让他忘记那次在贝藏松的不像话的情境。我还从未像这次这样心中充满了勇气:我以能向您显示这一点为荣;我要在您的面前表现出您从未曾见过我有过的那种坚定,我要以离开您时能在一瞬间表现出我将会是怎样一个人为自豪。这么一想,我的勇气又增加了;我因您对我的敬重而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要不是您的泪水流在了我的面颊上,让我俩的泪水交融在一起的话,我本不会与您挥泪而别的。

我走的时候,心中充满了责任感,尤其是牢记着您的友谊所迫使我必须承担的责任,决心把余生用来好好尽到义务。爱德华对我的错误一一加以回顾,在我面前展现出一幕令人沮丧的图景;他虽义正辞严地斥责我那么多的弱点,但我知道,他并不害怕自己会给沾染上。不过,他表面上还是装作担心沾染上似的;他颇为不安地跟我谈起他的罗马之行,并认为自己不该那么依恋不舍,禁不住又想起了罗马往事来,但我很容易就能判断得出,他为了更好地照顾我,使我远离我所面临的险境,他自身的危险却增加了。

当我们快到维尔纳夫时,一个骑着一匹劣马的仆人从马上摔了下来,头部受到轻微的挫伤。他的主人为他放了血,并打算在当地过夜。我们早早地吃了午饭后,便骑上马前往贝克斯去看盐场;绅士因有特殊原因,所以对这次考察颇有兴趣,我便做了一些测量,并画了晒盐场的分区草图;我们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回到维尔纳夫。晚饭后,我们一边喝潘趣酒一边聊天,直到夜色已深。这时候,他才告诉我要交给我做什么事情,并且告诉我,为了使安排的事切实可行,他都采取了哪些步骤。您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消息对我产生了多大的影响;我们专心地谈着这事,一点也不觉得困。不过,不管怎么说,觉还是要睡的。

走进我的那间房间,我发现就是我上次去西翁时住过的同一间房间。一见此情此景,我心里顿生一种难以向您描述的感觉。那感觉极其深刻,以致我立刻觉得自己又变回到那时的我了;十年时光已经流逝,我的种种痛苦已然淡忘。唉!那次的错误是短暂的,但是,这二进该房使我感受到,往日的全部错误都重压在我的心头。刚才还一阵高兴,转眼间却接着涌来这些痛苦的回忆!脑子里的那些前后对比是多么的让人心痛啊!青春的美好、初恋的甜蜜,你们为何还要让我这颗厌倦烦闷、沉重不堪的心灵回想起往日的美景呀?啊,时光啊,美好的时光,你已一去不复返了!我曾经爱过,也曾被爱过。我怀着天真无邪的心情与她共渡爱河。我贪婪地品尝那令我愉快地活着的美妙情感。希望的憧憬在陶醉着我的心;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欢娱和如痴如醉的欣喜以及难以抑制的兴奋,把我所有的官能占尽。啊!站在麦耶里的岩石上,在寒冬冰封大地之时,深渊近在眼前,世上还有谁与我的命运相仿的呀?……唉,我不禁泪如雨下!我心中多么苦涩呀,可忧伤却又靠近了我!……我要是拥有了一切,今天会是怎样呢?而我要是失去了一切,今天又将如何呢?……既然我没怎么感受到幸福,那我是命该受苦……我当时一直在哭……你在哭……不幸的人,你不要再哭了……你甚至都没有哭的权利……她万一要是死了!在狂怒之时,我敢于高声喊叫的话,我可能就没这么痛苦了,我就敢于面对自己的痛苦了,我将毫无愧疚地去亲吻她那冰冷的坟墓,我将尽情倾诉对她的思念,我将会说:“她听得见我的呼唤,她看得见我的泪水,我的哀痛将感动她,她会赞赏并接受我的敬意。”我至少会有望与她重逢……可是,她还活着,而且生活很幸福……她还活着,她活着就意味着我要死去,她的幸福就意味着我的痛苦。上苍在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之后,连让我追思缅怀她的那份温馨也给剥夺了!……她还活着,但不是为我而活着;她活着是为了让我沮丧绝望。我现在与她的距离比她不在人世还要相隔数百倍远。

我满脑子装着这些悲伤念头,躺下睡了。它们在我睡梦中仍萦绕在我的心头,使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忧伤悲切的情景。痛苦、遗憾、死亡在我的头脑里反复出现,我曾遭受的种种苦难重又浮现在眼前,再一次地折磨着我。尤其是有一个梦幻,一个最最伤心疼痛的梦幻,始终在缠绕着我不放;所有的幻象一个接一个地影影绰绰地出现,但最终都变成了那个梦幻。

我似乎看到了您的女友那位可尊敬的母亲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她的女儿跪在她的床前,泪流满面地在亲吻着她的双手,听着她那最后的呻吟声。我又看见了您以前向我描述的那个我永远也忘不掉的情景。“啊,母亲!”朱丽用一种令我心碎的声音说道,“您给了女儿生命,可女儿却夺去了您的生命!啊!把您赐予我的恩惠收回去吧,没有了您,生命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悲伤的礼物。”她慈祥的母亲回答她道:“我的孩子……人人都得完成自己的使命……上帝是公平的……你将来也要做母亲的……”她没能说完。我想抬头看她,但我却看不到她了,我看见的是朱丽;我看到朱丽了,尽管她脸上罩着面纱,但我还是认出了她。我惊叫一声,我扑过去想掀开她的面纱,但却无法抓住它;我伸出双臂,拼命地去抓去够,但什么也碰不着。“朋友,你冷静些,”她声音极其微弱地对我说,“可怕的面纱罩住了我的脸,没人能揭开它的。”我一听就急了,又拼命地去抓,但我一下子便醒转来了,浑身酸痛疲乏,满脸汗水和着泪水地躺在床上。

很快,我心中的恐惧便消失了,我浑身乏力地又昏昏入睡;我又梦见了那同样的幻景,又是一番心急气动;我又惊醒过来,接着,又一次昏昏睡去。我重又看见了那凄凄惨惨切切的景象,仍旧是那阴曹地府的模样,我仍旧在拼命地去抓那面纱,但总也无法如愿,我的眼睛依然看不清面纱罩着的那张脸。

最后一次惊醒时,我恐惧至极,竟致醒了半天,恐惧仍驻留不去。我猛地跳下床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我开始在房间里转悠起来,像一个怕黑的孩子似的,只觉得身边鬼影憧憧,耳朵里嗡嗡地响着让我听了心碎的凄凉的叹息声。晨曦微露,屋里什物虽已清晰可见,但我的脑子已乱,看着它们全都是青面獠牙似的。我心中的恐惧在增加,以致没有了正确的判断能力;我好不容易摸着了房门,匆忙逃出房间,冲进爱德华的房间里去:我猛地拉开他的窗帘,一屁股瘫坐在他的床上,气喘吁吁地大声嚷叫道:“完了,我再也见不着她了!”爱德华一下子惊醒过来,以为是盗贼闯入,冲过去抓起枪来。正在这时,他看出来是我;我自己也清醒了过来,我这是平生第二次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您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是多么的令人难堪。

他让我坐下来,冷静一下,告诉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明白是这么回事之后,便说说笑笑地把话岔了开去,但他见我仍旧惊魂未定,而且这个印象并不容易去除,便改变了腔调。“您既不配做我的朋友,也不配受到我的敬重,”他语气挺生硬地对我说,“如果我把用在您身上的心思的四分之一用在一个仆人身上,我也许就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有用之才了,但是,您却是朽木不可雕也。”我回答他道:“唉!这话太对了。我身上所有长处全都受赐于她,可我将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我什么用也没有了。”他微微一笑,并拥抱了我,然后,对我说道:“今天,您先冷静冷静,明天您就没事了,会清醒的,那件事么,让我来处理好了。”说完之后,他便改变了话题,向我提议立刻动身,我同意了。于是,我们叫人备马。我们穿好衣服。上马车时,绅士冲车夫耳语几句,我们便启程了。

一路上,我们一句话没说。我因为心里仍旧萦绕着那个梦境,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就连湖光水色都不看一眼。这个湖昨天在我的右首,今天却转到了我的左边。只是车轮碾着碎石路的咯噔咯噔声在把我从昏昏然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使我怀着一种不难理解的惊讶隐隐约约地发现,我们回到克拉朗地界来了。在离栅栏门三百来步远处,绅士叫车夫停车;他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道:“您明白我的意思了,无须多加解释,您就去吧,您这个胡思乱想的家伙,”他握了握我的手,又补充说道,“去再看看她吧。去把您的疯劲儿展示给爱您的一些人看看,那是很不错的!您得快一点,我在这儿等您,不过,您必须把您脑子里的那块该死的面纱撕破了之后,才能回来。”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没回答就去了。我脚步匆匆地走着,但走近那座房子时,我心潮起伏,脚步便慢了下来。我将以什么模样出现呢?我怎么敢出现在她的面前呢?我用什么借口去掩饰我的突然返回呢?我有何脸面来解释我那可笑的恐惧感,并承受宽宏大度的沃尔玛的鄙夷的目光呢?我越走近这个家,我就越是像个小孩子似的心里忐忑不安,我觉得自己荒谬至极,可怜透顶。但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仍旧存于心中,让我感到很不踏实。我尽管走得很慢很慢,但仍旧在往前走着,已经走到院子附近了,这时候,我听见爱丽舍的门开了之后又关上了。我没见有人从里面出来,便在外面转了一圈;我沿着水池边尽量靠近养禽场走过去。我很快便听到有人走过来。这时候,我竖起了耳朵,只听见两个女子的声音;我虽然一句也没听清,但我从您的说话声中听出了一种说不清的忧郁感伤、温柔多情的情绪来,让我颇为激动,而在她的声音里,我辨别出了她平时的那种亲切恬静的语气,她细声细气,平静从容,使我立刻就放宽了心,真正地从梦境中走了出来。

一瞬间,我感到自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禁对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滑稽可笑。一想到我只需穿过藩篱墙和几个小树丛,便可以看见我原以为永远也见不着了的那个人仍然身体健康,充满活力,我的担忧、恐惧和胡思乱想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我便决定不去见她,立刻离开。克莱尔,我对您发誓,我不仅没有和她相见,而且我还以没有与她见面就离去而颇为自豪,以我没有软弱和多疑到底而自豪,以我至少让我的朋友爱德华觉得帮我摆脱了梦境而自豪。

亲爱的表姐,以上就是我要告诉您的,这是我必须向您坦白的最后的事情。我们旅途中的其他情况就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可说的了,我只需告诉您说,从那以后,不仅绅士对我感到满意,而且我对自己也更加的满意,我觉得我的病痛治愈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彻底。我因为担心引起他不必要的怀疑,所以没有告诉他我根本就没有见到你们。当他问我那块面纱是否掀开了的时候,我毫不迟疑地作了肯定的答复,于是,我们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是的,表姐,那块长期以来一直使我的理智陷入迷茫的面纱永远地掀去了。我所有焦虑不安的激动平息了。我看清了自己的所有职责,我喜欢这些职责。你们两人对我来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珍贵,但我的心已不再能把你们俩区分开来,绝不会把你们两个形影不离的人分隔开来。

我们已于前天抵达米兰,后天离开这里。我们估计一个星期后可到罗马,但愿到的时候,能有你们的消息。你们是两个长期以来把男人中最伟大的男人弄得神魂颠倒、不得安宁的奇女子,我真恨不得马上见到你们!啊,朱丽!啊,克莱尔!必须是像你们一样的女子才能使那个男人幸福。

第五部分 书信十 德·奥尔伯夫人的复信

我们一直在焦急地等着你们的消息,因此,您的几封信让一家人如何高兴我不跟您说您也能想象得出来,但是,您毕竟猜不到的是,一家人中,也许唯独我是高兴不起来的人了。他们都已得知你们刚刚越过阿尔卑斯山,可我却在想,你们早已越过山地,走得很远很远的了。

关于您在信中跟我详细叙述的情况,我们对男爵只字未提,而且,我只是用自己的话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转述给大家听了。德·沃尔玛先生还真诚地拿你们开起了玩笑,但朱丽一想起她母亲弥留之际的情景,不免又痛悔不已,泪流满面。您梦境中的情景只能是勾起她的痛苦来。

至于我么,我告诉您说,我亲爱的老师,看到您不断地自尊自重,总在克服荒谬的念头,开始变得明智,我已不再感到惊讶了,因为您早就在开始告别往昔,迎接未来了。

我还要告诉您,您既然已经走到了我们的身边,却像来时一样地悄悄离去,这虽然是勇气可嘉,但我却不像您那样认为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认为您这么做毫无意义,很不理智,我倒是觉得,凡事少点勇气多点理智更好。既然您就那么悄悄地离去了,我倒要问问您,您还跑来干什么?您竟然羞于露面,似乎与朋友相见的喜悦根本无法抵消受到讥笑的那一点点难堪似的!您是不是不想让我们看到您的一副惶恐样,免得我们取笑您呀?说实在的,您当时要是真的见了我们,我也不会取笑您的,不过,我现在却要大大地嘲笑您了,尽管我无意惹您生气,但我还是要开怀大笑的。

很不幸,更糟糕的是,您的种种恐惧也传染给了我,而我却没有您那么踏实,放心。那梦境有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令我忐忑不安,使我不由得忧从中来。在看您的信时,我责怪您不该那么激动;看完您的信后,我却又在责备您的心安理得。我搞不明白,您怎么会一会儿激动不已,一会儿又复归平静。您怎么那么古怪,竟然把最悲伤的预感一直藏于心间,直到您能够消除它们而又不想消除它们?只要往前多走一步路,多做一个手势,多说一句话,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您那么惊恐毫无道理,您后来也完全放心了,也同样是毫无道理的,您倒是不再害怕了,可您却把您的恐惧传染给了我,而您一生中唯一一次的勇气,却是以损害我为前提的。自从看了您那封该死的信之后,我的心一直就紧揪着;每每走近朱丽的身旁,我便浑身发颤,生怕失去了她;我每时每刻都以为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那种死人一样的惨白;就在今天早上,当我搂抱住她时,我竟然不知为何心里老想流泪。那块面纱!那块面纱!……每当我想到它时,我就觉得它不知有点什么不祥的东西在使我心绪不宁。不,我不能原谅您在能够掀开它时却没这么做。我很担心,从今往后,在我没见到您回到她的身边之前,我不会有片刻的高兴了。您要知道,您谈了那么多年的哲学,到头来,却一点也不像个哲学家。啊!但愿您能做个好梦,在梦中见见您的朋友们,这要比躲着朋友、当个明智的人强得多。

从绅士写给德·沃尔玛先生的信来看,他好像真的很想前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一旦他拿定了主意,狠下了决心,你们二人就高高兴兴地来吧,就在这儿定居下来,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心愿,特别是您的那位女友的心愿。

附言:不管怎么说,如果您真的一点也没听见我们在爱丽舍的谈话的话,那对您来说,也许更好,因为您是知道的,我很善于发现别人而又不让别人发现的,而且,我也非常有心眼儿,知道如何狠整偷听者。

第五部分 书信十一 德·沃尔玛先生的复信

我已写信给爱德华绅士,跟他谈到与您有关的事情。信写得很长,没有什么可以再单独写信告诉您的了,您只要看看我写给他的那封信就全明白了。我之所以还要给您写这封信,也许是我应该再亲自向您表示一下我的诚挚的心情;我觉得,我把您请来我家,把您看做兄弟,朋友,让您把您往日的情人看做妹妹,把教育我的孩子的重任委托于您,在夺取了您的权利之后,现在又把我的权利交付于您,这就是我对您应该受到的尊敬的真诚表达。而您么,如果您认为我的行动与想法是正确的,您就算对我很是赞赏了。我已努力地在以自己对您的敬重来让您觉得自豪,请您也以您的美德来使我赢得别人的尊敬吧。除此而外,我们之间就用不着说什么客套话了。

听说您为一个梦境而惊慌惶恐,可我却觉得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搞不太明白,您为何因此而对自己大加责备呢?我认为,对于一个规矩正派的人来说,做一两个这样的梦,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我倒是想责备您的,是您的梦的类型,而不是您的梦的影响,我这么说的原因与您可能认为的原因大不相同。从前,有一个暴君,因一个人以为自己在梦中刺杀了他,而把此人处死了。您想想那个暴君处死那个做梦之人的理由,您就照他的话去做好了。怎么!您要左右您的朋友爱德华的命运,而您还在想着自己往日的恋情!要不是头一天晚上的深谈,我是绝对不会原谅您做那样的梦的。您白日里好好想想您到了罗马之后要做的那些事情吧,这样,您夜里就会少想过去在沃韦的事情了。

芳松病了,弄得我妻子忙里忙外的,无暇给您写信。这里有个人愿意主动代劳。幸福的年轻人!您将万事如意;美德会奖赏您,会促使您去努力争取的。至于对我的善意的奖励,我不委托任何人,而只委托您去代我领取;我企盼着的这个奖赏,只有您才能让我获得。

第五部分 书信十二 致德·沃尔玛先生

此信的内容只能您知我知。让一道厚厚的墙壁永远遮挡住最高尚的人的种种错误。我迈出了多么危险的一步啊!啊,我的贤德善意的朋友,我怎能不把您对我的忠告像您对我的关怀一样,牢牢地记在心间呀!我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事事谨慎,可越是害怕出事,反而做事更加的欠缺考虑。啊!您现在在哪里?为何离我如此的远?我是多么的需要您慈父般的关怀、教导和指引啊!没有您,我可如何是好!在这危急关头,我宁愿舍弃余生,也想换取您在我身边待上一个星期。

我的推测全都错了;到目前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对的。我就害怕那位侯爵夫人。见到她之后,我为她的美貌和机灵所震慑,我努力地想把她往日情人的高尚心灵从她身上完全摆脱开来。我很高兴把他带回到我认为毫无危险的地方,我怀着劳尔敬重与崇拜的心情与他谈起了她,我想通过另一个人的爱来冲淡他的那份强烈的爱,使他痛下狠心割断两人的热恋之情。

一开始,他对我的想法倒是挺赞成的,甚至还显得十分高兴的样子,而且,也许是想通过一点惊人之举来惩罚我的一味纠缠,他竟假装对劳尔有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黏糊劲儿。我现在怎么跟您说呢?他的急切劲儿依然如故,但却不再装模作样了。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搏斗,已心力交瘁,变得十分的软弱,而她正好就乘虚而入。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要想长时间地假装对她有所爱恋,那是很困难的;您就想想看,要对付他的那激情的对象何其不易吧。说实在的,你只要看到这个不幸的人儿的风度与容貌,就不会不为之所动的;她那种可爱的脸蛋总带着一丝哀婉缱绻,失去了机灵活泼的表情,使她更加的楚楚动人;如同穿云透雾的阳光一样,她那双阴郁的眼睛喷射出一股股更加强烈的爱情的烈焰。她那谦恭的模样具有极其端庄的美:你一看到她,就会怜惜她,你一听她开口说话,就会对她肃然起敬,总而言之,从我朋友所说的那番道理来看,我得说,世上只有两个男人待在她的身旁而不致陷进去。

啊,他已经神魂颠倒了,沃尔玛!我已经看出来了,我已经感觉到了,我怀着苦涩的心情把这事告诉您。一想到他这么心神不定,会发展到忘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忘了自己应当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便不寒而栗。我真担心,他这么个品德高尚的人,这么不管不顾地疯狂地去爱,会让他蔑视公众舆论,走上另一个极端,不再遵守做事为人的稳重而诚实的神圣准则。爱德华·波姆斯顿要结下这么一段姻缘!……您想想看!……就在我这么个朋友的眼面前!……而我这么个朋友竟然允许他!……竟然容忍他!……如果他不怕玷污了他的手的话,让他干脆亲手把我的心给剜了去吧。

可我怎么办才是好呀?我该采取什么措施?您是知道的,他的脾气很暴躁……同他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而他一段时间以来对我讲的那一套套理论让我听着都感到害怕。一开始,我假装听不懂,并用一般的格言警语跟他间接地讲道理;但他也跟我学,装糊涂,装听不懂。如果我尝试稍稍直接命中其要害,他也毫不客气地回敬我,并且还以为把我给驳倒了;如果我坚持己见,他便发急,说出一些一个朋友本不该说的话来,而作为朋友,又不便反唇相讥。请您相信,我之所以不反驳他,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抹不开面子;一个人肩负责任时,是不会畏首畏尾的,但是,这并不是胆大不胆大的问题,而是反驳之后,是否能取得成效,而且,方法不当,是于事无补,有害无利的。我几乎连同他好好地谈谈都不敢了,因为我每天每日都觉得您对我提出的忠告是非常有道理的,他的确是比我能言善辩,所以绝对不可用争论的办法去刺激他。

另外,他似乎对我有点寒心了。似乎我在搅得他心绪不宁。一个在各个方面都非常强的人,怎么竟然因一时的软弱落到了这么个地步!伟大而高尚的爱德华竟然害怕他的朋友、他的贴心人、他的学生!在选择落脚点时,他话中有话,似乎无论他结婚与否,他都要考验一下我的忠诚。他很清楚,我不应该也不愿意离开他。啊,沃尔玛!我将履行自己的职责,追随我的恩人到底。即使我是个懦弱、卑劣的人,我要是背信弃义的话,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呀?朱丽和她可敬的丈夫还会把他们的孩子托付给一个背叛朋友的人吗?

您常常对我说,那些小的欲望反而非常执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我们可以用高尚的情操战胜之。我认为在这件事上,我可以运用您所说的箴言。确实,恻隐之心、对偏见的不屑以及习惯等等所有这一切,都在使爱德华在这件事上因为其不显眼而让我们给忽视了,而且,即使注意到了,我们几乎也没办法去加以指责。但真正的爱是与慷慨侠义密不可分的,我相信,通过真正的爱,我总能对他有所影响。我已尝试过这种间接的方法,而且对成功颇有把握。这种方法似乎很残酷,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全面地考虑起来,我觉得这样做对劳尔也是有好处的。如果她真的攀上了高枝,除了会暴露其往日的卑贱而外,她又能得到些什么呢?但是,如果她仍保持现在的身份地位的话,她反而会变得伟大而高尚!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位奇女子的话,她一定会从自己做出的牺牲中得到好处,甚至会比她攀高枝所得到的好处还要大。

如果这个办法难以奏效的话,我还有一招:用宗教信仰的不同来制约她,但这个办法,只有到了实在别无他法时才能使用。不管怎么说,我将不遗余力地阻止这个毫不般配、有失体统的姻缘的实现。啊,尊敬的沃尔玛!我一生中每时每刻都非常地敬重您。无论爱德华会在信中对您怎么说,无论您对他说的话作何理解,请您记住,不论会出现什么情况,只要我的心仍在我的胸膛里跳动,劳尔达·皮沙娜绝成不了波姆斯顿夫人。

如果您赞同我的做法的话,您就不必写回信了。如果我的想法有误,请您明示,不过,请速告知,因为时间紧迫,刻不容缓。信封地址我将请别人代写,您在回信时,也请照此办理。您在仔细研究好该怎么做之后,请把此信销毁,把信中内容忘掉。我这还是生平头一次有事瞒着她们表姐妹俩;如果我再胆大点儿,深信自己的想法绝对正确的话,我可能连您都不会告诉的。

第五部分 书信十三 德·沃尔玛夫人致德·奥尔伯夫人

从意大利来的邮件像是故意要等你动身之后,才姗姗来迟,让你干着急,推迟行程也等不着来信似的。发现这一有趣的秘密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丈夫,他注意到,马匹八点钟就已备好,可你竟拖到十一点才动身,而你延宕的原因并非舍不得离开我们,你问了不下一二十次“有十点了吗?”,因为邮差通常是十点到来,所以你是在等信。

可怜的表姐,你露馅了,你怎么抵赖也是没有用的。不管莎约特是怎么预言的,反正那个疯狂至极的,或者说是绝顶聪明的克莱尔,未能一直聪明到底了:你也落入那些同样的圈圈,那可是你花了不少心血让我从中摆脱出来的呀,可你却未能为你自己保住你给予我的那份自由。现在是否该轮到我来笑话你了?亲爱的朋友,只有具备你的魅力与风度,才能开这种玩笑,并使玩笑具有既亲切又动人的格调,可我哪儿有你那样的本事呀!我怎敢拿一个因我而起的麻烦开玩笑呢?而且,你还是为了我才自找这个麻烦的。你逢事必先想到我,我对你的一片心总是充满着感激不尽之情的,你的一切,甚至是你的弱点,都是你的美德所造就的。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宽慰,感到欣喜。我必须为自己的过错痛责自己,后悔不迭,但是,你连对于一种与你本人一样纯洁无瑕的感情也感到羞涩,这就不应该了,这是要遭人嘲讽的。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意大利来的信件吧,暂时把道德精神放在一边。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讲太多的大道理了,因为让读者打瞌睡是可以的,但让他们厌烦却是不行的。好吧!这封久等才到的信到底说了些什么呢?除了说我们的那两位朋友身体挺好和给你的一封长信而外,其他什么都没有谈。啊,好呀!我看见你已经脸带微笑,松了口气了,因为你更急盼的是信早点到,而其中的内容你倒并不那么的着急知道。

不过,这封信尽管让人苦等了许久,但却挺重要的,因为它透着一种极其……不过,我只想跟你谈点新闻,而我刚才打住没说的,却并不是什么新闻。

随信附寄的还有一封爱德华绅士写给我丈夫的信,他在信中一再地问候我们。爱德华绅士的信中真的是有一些新闻,而另一封信却没有,真出人意料。他们第二天将起程前往那不勒斯,绅士在那儿有些事情要处理,然后,他们将从那儿前去维苏威看看……亲爱的表姐,你觉得维苏威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吗?克莱尔,你想一想,猜一猜,他们回到罗马之后……爱德华准备结婚……不,感谢上苍,那个什么侯爵夫人根本就配不上他,而且,她给他的印象也非常不好。那他到底要娶谁呀?劳尔,那个可爱的劳尔,她……可是……这是一桩什么样的婚姻呀!……我们的朋友对此只字未提。随后,他们三人立即动身,前来这里作最后的安排。我丈夫没有告诉我作什么样的安排,但他深信圣普乐将会留在我们这里。

我实话跟你说吧,他不告诉我,真的让我有点不安。我几乎看不明白这中间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有些事很蹊跷,有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让人真摸不着头脑。一个道德如此高尚的人,怎么会对一个像那位侯爵夫人似的坏女人那样一往情深呢?而那个侯爵夫人,脾气暴躁,为人凶狠,怎么会对一个与她的脾气大相径庭的男人有着那么强烈的爱呢?怎么能把一种完全会让人干出罪恶勾当的疯狂迷恋美其名曰爱呢?像劳尔这么一个为人宽厚、温柔、无私的年轻女子,怎么能容忍自己当初的放荡行为呢?使许多良家女子失足的爱情,怎么竟然让她成了一个落入风尘的女子呢?亲爱的克莱尔,你跟我说说看,把两个相爱而不相般配的人分开,以一个人的爱情去战胜另一个人的爱情,把罪恶和不名誉的行径变为幸福与美德,可以向自己的朋友说是造就一个伴侣的方式,把他从一个泼妇悍女手中解救出来……没错,她是不幸的女人,但又是可爱的,甚至是诚实的女人,我敢说,人们至少能让她变成一个诚实的女人,可是克莱尔,你倒是说说看,完成这一切的那个人会不会成为罪人呀?忍辱负重的那个人会不会遭人斥责呀?

波姆斯顿夫人即将到这儿来了!到这儿来!我的表姐,你对此有何想法?不管怎么说,这个奇女子尽管为她受到的教育所坑害,但爱情却挽救了她,对她来说,爱情是她走向美德的坦途!她确实比我值得赞赏,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与她恰恰相反,当大家都在对我加以规劝之时,我却为爱所迷惑,走上歧路,我难道不是应该更加的钦佩她吗?没错,我堕落得没有她那么严重,但我像她一样挺直了腰杆儿了吗?我躲过了那么多的陷阱,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了吗?她从罪恶的深渊一步步地回到了端庄正派的顶峰:尽管她过去犯下了罪孽,但她现在却比过去可敬可佩上百倍。她既重情又重德,她有哪一点不如我们呀?尽管我已绝不会再犯年轻时的错误了,但我又有什么权利要求得到更多的宽容呀?我该在谁的面前希望得到宽容呀?我不尊敬她,难道还要别人来尊敬我不成?

喏,表姐!当我的理智让我说出这番话时,我心里也是在这么琢磨着的。可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我很难相信爱德华的这桩婚事是件好事,也不觉得他的朋友掺和这事是对的。啊,舆论!舆论!人们真难以摆脱它的桎梏啊!它总是让我们做出不公正的事来;过去的好事被现在的坏事给抹掉了;而往日做的坏事,难道今后做任何的好事也不能把它给抹掉吗?

我让丈夫看出了我对圣普乐在处理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忧虑不安。“他似乎对我表姐羞于谈论这事,”我说道,“他并不是懦弱,而是心太软……对朋友的错误太宽容……”我丈夫反驳我说:“不,他是在尽自己的义务;我知道,他还会这么做的;我只能对您说这么多;反正,圣普乐是个诚实的小伙子。我敢为他打保票,您就放心好了……”克莱尔,沃尔玛是不会骗我的,而且他是不会看错的。他既然说得这么肯定,我心里也就踏实了:我知道,我这是自己在瞎操心;如果我少点虚荣心,多点客观公正,我就会觉得波姆斯顿夫人将会是名副其实的。

不过,我们还是先把波姆斯顿夫人稍许放一放,再来谈谈我们自己的事。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难道没有感觉到,我们的两位朋友会比我们预料的要早点回来吗?你心里没有什么想法吗?你的那颗心那么温柔,那么像我的心一样,难道它现在就没有比平时跳得更加厉害吗?同一个喜爱的人亲切相处,天天相见,同住一个屋檐下,它就没有考虑那有多么危险吗?尽管我过去犯了错误,并未失去你对我的尊重,但我的前车之鉴难道不会让你对自己有任何的担心吗?我们年轻的那会儿,你的理智、友谊与荣誉使你对我何等地担心,生性盲目的爱情会让我忘乎所以,胆大妄为!我亲爱的朋友,现在轮到我来替你担心了;不管怎么说,我有过痛苦的经历,所以你得听我一句。趁现在还为时不晚,你就听我的话吧,千万可别在为我的错误伤心了前半生之后,后半生又来为你自己的错误而痛悔不迭。你可不要把这事当成儿戏,尽管有时候倒是无伤大雅,可有时候就会惹出大麻烦来的。克莱尔呀!克莱尔!你曾拿爱情开过一次玩笑,可那是因为你当时还不了解爱情的缘故;由于你并未体会到爱情的特点,因此你就以为它伤害不着你了。爱情是会报复的,是会捉弄你的。你得小心,可别乐极生悲,到头来,后悔来不及,哭也来不及。亲爱的朋友,该是你好好想一想的时候了,因为在这之前,你都没有很好地看明白你自己:你对自己的性格了解有误,也没正确地估计自己的优点。你太相信莎约特的话了:她根据你爱说笑的活泼天性,认为你没心没肺,其实,你的心灵她根本就没有看透。像莎约特这样的人是根本就了解不了你的,而且,世界上也没有谁能够真正地了解你,只有我是个唯一的例外。即使我们的那位朋友,对你的可贵之处也只是感觉到了,而没有真正地认识到。只要你的错误对你无伤大雅,我一直是听之任之的,但现在就不同了,它会毁了你的,所以我不得不管了。

你活泼开朗,自以为不大会动感情。我可怜的朋友呀,你真是大错特错了!其实,你的活泼开朗也在证明你是很重感情的人呀!不正是在有关感情的问题上,你才这么的活泼开朗吗?你那活泼的美好表情难道不是发自你的内心吗?你的那些玩笑话比别人的恭维话更加感人至深:你在说笑时,却是在表示亲热;你在说笑,但它却能深深地触动别人的心;你在说笑,可却让别人动情地流下泪来,而且,我还发现,你在与那些不相干的人在一起时,几乎总是很严肃的。

如果你只是你自己所声称的那种人的话,那就请你告诉我,有什么东西会把我俩彼此联结得这么紧密?什么是我们之间绝无仅有的友谊的纽带?是什么神奇的东西在使一个依恋之情甚深的人专门去找一个毫无依恋之情的人的?怎么!一个只是为了自己的朋友而活着的人,竟然说不懂得什么是爱?一个宁愿告别父亲、丈夫、亲友和家乡而追随自己的朋友的人,能不把友情看得重于一切吗?我这个有着一颗敏感心灵的人,难道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吗?表姐呀,我已经接受了你的爱,而且,我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把我的一份与你对我的友情相匹配的友情奉还你。

这种种的矛盾情况使得你对自己的性格产生了极其古怪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是像你这么泼辣的女子很容易产生的,认为自己既是一个热情的朋友,又是一个冷漠的情人。由于无法摆脱你所深深感受到的一种亲密柔情,你就以为只好接受这种感情了。你以为除了朱丽而外,世上再没有谁能让你动心的了。好像天生多情的心只要得一知己足矣;因为只爱我一个人,你就想要能够比我本人还要爱我!你曾开玩笑地问我,灵魂有无性别之分;不过,灵魂对所爱之人是有所选择的,而你对此已开始深有感触了。因为第一个向你示爱的人并没有打动你的芳心,你就立即认为自己的心对这种事是无动于衷的;因为你对那个求爱者没有产生爱,你就以为自己对任何人都不可能感兴趣的。但是,要是他做了你的丈夫,你就会爱他的,甚至会爱得很深,连我们的亲密友谊都会自叹不如;你的这颗不太容易心动的心灵,为了满足一个正派诚实的男人,也会为爱情增添一点温情的。

可怜的表姐,从今往后,得由你自己来解开自己心里的疙瘩。

一个冷漠的情夫多少也是个可靠的朋友。

如果这话言之有理的话,我恐怕现在又多了一个说服你的理由了。不过,还是让我把我想要就这个问题跟你说的话先统统地说出来吧。

我怀疑你曾经爱过,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而且开始爱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早得多,或者,至少是,要不是我早就提醒你的话,你也就重蹈了我的覆辙了。你以为一种极其自然又极其温馨的情感会拖那么久才产生吗?你以为我们正值青春妙龄,同一个年轻男子亲密来往而又不招来麻烦吗?我们在各个方面都志趣相投,难道唯独在这方面的志趣会有所不同吗?不,我的天使,如果不是我先爱上他的话,我敢肯定,你是会爱上他的。即使你不像我这么心软,没有我这么容易动情,你也比我更聪明,但却不会比我更幸福的。在你的那颗正直诚实的心灵中,是什么力量会让你战胜对背叛和不忠的恐惧呢?友谊将你从爱情的陷阱中解救出来;你这才把你女友的情人只看做是一个朋友的,而你因此也就牺牲了我的心,而拯救了你自己的心。

这些推断并不是你所想象的纯属主观臆断;如果我回忆一下那段应该忘掉的时光的话,我很容易地就能发现,你以为只是在关心我,而其实也同样是非常深切地在关心着我心爱的人。由于你自己不敢去爱他,你就希望我爱他:你认为我俩都是彼此的幸福所不可或缺的;而那个举世无双的人则更加情意绵绵地爱着我们两个人。请你相信,如果你自己心中没有鬼的话,你对我就不会那么宽容了,不过,那样的话,你就会责备自己之所以这么严厉,并不是为我好,而是出于嫉妒了。你并没有意识到你有权对我身上的那种本应克服的不良倾向进行斗争;你因为害怕被认为是无情无义,宁可理智从事,为了我们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你认为你这样做是很合乎道德标准的。

我的克莱尔呀,这就是你的真实心情;这就是你如何在以友情的重压来迫使我感到羞耻的同时还得感激你,迫使我犯了错误时还要对你心存感激。但你也别以为我在这个问题上也想学你的样儿;你学我的样儿,可我却学不了你的样儿,而既然你无须害怕我犯错误,感谢上苍,我也就没有你的那些宽容放任的理由了。除了帮助你保持美德而外,我还能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来运用你为我培养的美德呢?

我还得把我对你目前状况的看法跟你说说。我们的老师虽然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在我们身边,但这并未改变你对他的好感:在你重新获得自由身,而且他也回来之后,一种新的时期诞生了,爱情知道如何对此加以利用。你的心中并未产生新的感情;埋藏在你心中那么长久的情感自会更轻而易举地迸发出来。如果你能以大胆地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为自豪的话,你就赶快告诉我。为了使之完全是纯洁无邪的,这种坦白几乎是必需的;对于你的女友来说,这会成为一种罪恶,但对你来说则不然;也许你大胆地去做你多年来一直反对的那种坏事,反倒能更加彻底地纠正我的错误。

亲爱的表姐,我这都是说的心里话;我并不因为利用一个人的爱情来拯救我自己而有所不安,因此,你也根本不必有所自责。我们大家一起平和而亲切地度过的这个冬季,更增加了我的信心,因为我看到,你非但没有失去自己的活泼快活劲儿,反而显得更加开朗快乐。我发现你对别人既亲切又热情,既细心又坦诚,玩的时候,天真快乐,表情外露,任何事情都不耍心眼儿,即使是在嘴不饶人时,也显示出一种天真快乐的样子。

自从我俩在爱丽舍的那次交谈之后,我就对你有点看法了。我发现你神情忧郁,若有所失。你只有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显得高兴;你的语言没变,但腔调却变了;你开玩笑时,也小心谨慎了;你不再敢多谈他了:仿佛你总在害怕他听到你说的话似的,可我却从你的焦虑不安中看出,你虽然没有在打听他的消息,可你却非常企盼着他的消息。

好表姐呀,我很担心。你好像并未觉察到你的这种变化,而那支箭恐怕比你所害怕的那样更深地射进了你的心里。你就相信我吧,好好地探究一下你的那颗混乱如麻的心吧。我再说一遍,你好好想一想,一个人不管有多么理智、谨慎,但长期地同自己所爱之人在一起的话,能不出事吗?我因为相信他而毁了自己,那么,你相信他,难道就会对你完全没有危险吗?你们两人都是自由身,但正因如此,你们的事才更加令人起疑。一个有道德的人是绝不会因一时的糊涂而干出后悔的事的,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你很坚强,不会受到诱惑,但是,可惜呀!谁能保证自己会不心软呢?这种时候,你要考虑后果,想想羞愧会让人无地自容的。必须自尊,才会得到尊重。如果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又怎么能够让别人尊重自己呢?一个毫不畏惧地迈出第一步的女人,她滑到何处才会止步不前呢?这就是我想对上流社会的女士们说的,她们视道德与宗教如粪土,她们的原则是人云亦云。可是你,你是一位有道德的、信奉耶稣基督的女人,一个深知自己的职责并忠于自己职责的女人,一个有自己的准则而不受他人影响的女人,你的最大的荣誉就是良心给予你的荣誉,而你应该保持的也正是这个荣誉。

你想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究竟错在哪里吗?我再跟你说一遍吧,你错就错在,本来是一件光明磊落的事情,可你却羞于启齿。可是,你虽然是爱说爱笑,可谁也没有你那么腼腆害羞。你说笑只是为了充充好汉,而我却看到你那可怜的心儿在颤抖;你心里想着恋爱,可表面上却在装着嘻嘻哈哈,不以为然,如同那些走夜路,因为害怕而要大声歌唱的孩子一样。啊,亲爱的朋友!你想想吧,你说过不下千百次:表面上假装羞羞答答,其实在真心地想着恋爱,而有德之人只是对错事才会感到害臊的。难道爱情本身是一种罪过吗?难道爱情不是最纯洁最温馨的天性倾向吗?难道爱情不具有一个值得赞颂的好目的吗?难道爱情不鄙夷那些卑鄙龌龊的灵魂吗?难道爱情不在激励那些伟大而坚强的人们吗?难道爱情不在升华他们的种种感情吗?难道爱情没有让他们的人生更加有意义吗?难道爱情没有让他们升华至崇高的境界吗?唉!如果为了成为一个诚实而谨慎的人,就不该对爱情的美有所感悟的话,那你说说看,世界上还有什么美德不美德的呀?那就只剩下大自然抛弃的废物和人类中的最卑劣的人了。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事,以致如此这般地自我谴责?你难道选中的不是个诚实的男人吗?他难道不是个自由身吗?你不也是个自由身吗?难道他不值得你那么敬重吗?他不是也非常尊敬你吗?为一个如此真诚的朋友造就幸福,用你的身心为你的女友偿还旧债,与一个因无财富而遭到羞辱的人做伴,使他提高身份,你难道会觉得不幸福吗?

我看得出来,是什么样的一些小小不言的顾虑在阻碍着你:改变了你当初宣布的决心,给亡夫找一个继任人,嫁给了一个浪迹江湖之人,生怕被那些爱嚼舌头的无耻小人发现这一秘密,凡此种种,致使你宁愿自己责备自己不该生此念头,而不愿承认它是合情合理的,宁愿把爱情之火隐藏在内心深处,也不愿把它正大光明地展示出来!不过,我倒是想请教请教你,是嫁给一个你所爱之人羞耻呢,还是光爱他而不嫁给他可耻?你现在就要做出选择。要说为亡夫争面子的话,那就是未亡人堂堂正正地再嫁,而不是光恋爱而不结婚。你还年轻,如果必须找一个人来代替你的亡夫的话,选择一个他所喜欢的人,那不是对你亡夫更好的缅怀吗?

至于讲到二人条件不对等的问题,我觉得,在一件有关理智与良好风俗的事情上,去与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相斗争,简直是自己在污辱自己。我了解的所谓不体面的不对等,只是指教育上的或者性格上的。一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无论他爬到什么地位,与他为伍都是可耻的,而一个看重荣誉的有教养的人,与所有的人都该是平起平坐的,与任何人都是可以生活在一起的。在我与我们的那个朋友的关系方面,你是知道你父亲是持什么态度的。他家虽非名门望族,但却是忠厚人家;他受到大家的尊敬,而且他也值得大家尊敬。有了这些,哪怕他是地位最低下的人,那也无须迟疑,因为宁可抛弃贵族身份也不能抛弃美德,一个烧炭工的妻子也比一个王公的情妇更值得尊敬。

我发现还有一份尴尬,让你不敢首先表明自己的态度,因为,正如你大概已经感觉到的那样,要想让他敢于向你求爱,必须你先允许他才行,而这正是地位不对等的人必然的交往方式之一,而这么一来,地位高的人往往就被弄得进退两难。至于这种难处,我是能够谅解你的,我甚至不得不说,如果我不想法除掉这一困难的话,我觉得后果会极其严重的。希望你相信我,我是不会害你的:就我而言,我很有信心,一定能促成美事,因为,不论你们两人说什么这事困难重重,让女友成为情人很不好办的,反正,我非常了解你们的心思,所以由我来解决这个问题是不会有多大的困难的。我劝你让我去同他谈,以便你能高兴地看到他大大方方的,而不是偷偷摸摸,羞羞答答地回来。啊!表姐,能将两个如此般配的人永远结合在一起,能将两颗与我的心早已交融在一起的心结合在一起,我是多么的开心啊!如果可能的话,让我们的心更加紧密地连在一起,把你们的心和我的心结合成一个共同的心。真的,克莱尔,你让你的爱情开花结果,就等于是又帮了我的大忙;当我再也分辨不出你们两人时,我将更加放心、满意。

尽管我说了这么多的理由,但是,如果这个计划对你不合适的话,我的意见是,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得把这个对你我都是非常危险的可怕的男人打发走,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孩子的教育固然重要,但他们母亲的品德则更加的要紧。我不催促你,请你在旅途中好好地把所有这一切考虑清楚,等你归来时我们再详细地谈谈。

我决定把这封信直接给你寄到日内瓦,因为你在洛桑只待一晚,要是寄往洛桑,你不一定能收得到。别忘记把这个小小的共和国的情况详细地告诉我。别人都说这座美丽的城市如何如何地好,有许多的好东西,我请你能抽点时间帮我买上一点。我从来就不喜欢奢华的东西,而且我现在还非常憎恨这种奢华,因为它让你离开不知会有多长的时间。亲爱的表姐,你和我都没去日内瓦买过什么结婚用品,但是,不管你弟弟有多好,可我怀疑你弟媳会因为有了弗朗德勒的花边和印度的布料,就比我们衣着朴素,更加幸福。不过,尽管我有点怨气,但是,我还是想让你说服你弟弟到克拉朗来举办婚礼。为了能请到他们,我父亲给你父亲写了一封信,我丈夫也给你弟媳的母亲写了一封信。他们的信,我随信附上,请代为转交,并请你运用你那复信的影响力,一定要把他们邀请来:这是我为了能参加这次热闹的婚礼所能够做的一切,因为我不得不跟你实话实说,无论如何,我是不能离开家的。再见了,表姐,把你的情况告诉我,让我至少可以知道什么时候我能把你盼回来。今天是你走后的第二天了,你老不回来的话,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附言:当我在埋头写这封长信时,昂丽埃特小姐也在那边一本正经地写信哩。因为我想让孩子们始终要有什么说什么,而不要说一些别人要他们说的话,所以我就让我们天生好奇的昂丽埃特想说什么写什么,不要问我。她的信是我信中附上的第三封。我敢肯定,她的这封信也不是你打开邮包时急于想找到的那封信。至于那封信么,你也不必再费心劳神地去找了,你怎么找也是找不到的。那封信寄往克拉朗了,你只有到克拉朗才能看到它,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五部分 书信十四 昂丽埃特写给她母亲的信

你现在在哪儿呢,妈妈?他们说你在日内瓦,说那儿可远了,要走两天才能走到您那儿。您是想周游世界吗?我的好爸爸今天早上去埃唐什了;我的好外公去打猎了;我的好妈妈刚刚关上门在写信;只有我的好朋友佩尔奈特和芳松同我在一起。上帝啊!我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自从我们的那个好朋友走了之后,大家都各忙各的去了。妈妈,您是第一个走的。我找不到人玩了,我好生气呀。唉!自从您走了之后,情况就更糟了,因为好妈妈的情绪没有您在这里时好了。妈妈,我亲爱的小马里身体挺好的,但他不再喜欢您了,因为您昨天没有像平时那样逗他玩了。我么,我想,如果您很快就回来的话,我还是有点爱您的,因为我就不那么烦闷了。如果您想让我完全不生您的气的话,您就给我的小马里带点他喜欢的东西回来。他么,您要是想让他消停的话,那您得好好动动脑筋,看看该怎么做。唉!上帝啊!要是我们的那位好朋友在这儿的话,他早就想到该怎么做了!我的那把漂亮的扇子全坏了;我的那条蓝披肩已经成了破布条了;我的那条金色饰带也破破烂烂的了;我那双玩的时候戴的露指手套也无法戴了。再见了,妈妈。我不能再写了,因为好妈妈刚写完信,从她房间出来了。我觉得她两眼红红的,但我不敢跟她说,不过,她看了我的信之后,就知道我看出她眼圈红了。亲爱的妈妈,如果是您把好妈妈气哭了的话,那您可真坏!

附言:吻我外公,吻我的舅舅们,吻我新舅妈和她妈妈,吻大家,就不吻您。妈妈,您得理解我,我胳膊太短,搂不着您。

第六部分 书信一 德·奥尔伯夫人致德·沃尔玛夫人

由洛桑起程之前,我得给你写上几句,让你知道我已到了这里,不过,此行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么愉快。我本想把这次你也经常盼望的短期旅行看做是一件很快乐的事的,但是,由于你不肯与我同行,所以这趟旅行就索然寡味了,我一个人旅行有什么可愉快的呀?如果这次旅行很烦闷的话,那我就只好一个人忍受了;如果这次旅行很愉快的话,那我会非常遗憾,没有你,只有我一个人愉快。你提出种种理由,说是走不开,我没说什么,但你认为我会因此就对你的理由感到满意了吗?唉,表妹呀,你这就大错特错了,而且,更让我恼火的是,我甚至都没有权利冲你发火。你倒是说说看,你这个坏家伙,你总是跟你的朋友我强词夺理,总是不让我开心,而且还叫我发不起脾气来,你就不害臊吗?你就是把你的丈夫、你的家务事和你的那几个小鬼撂在家里一个星期,难道天就塌下来了不成?你要是真的就这么走开,的确是有点冒失,但是,你会显得很了不起的;你要是什么事都插手,事必躬亲,那你将一无是处,你也找不到什么朋友了,除非去与天使交往。

尽管过去有着种种的不愉快,但是,回到家人们中间,我心里还是很激动的:大家热情地欢迎我,至少对我非常亲切。我先把我见到我弟弟的情况告诉你吧。他脸蛋儿长得挺漂亮,但表情呆滞,土里土气的。他表情严肃、冷峻,我甚至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傲慢,我真担心这个年轻人不会成为你我的丈夫那样的好丈夫,而成为一个有点爱装大老爷和家长的人。

我父亲一见到我,真是高兴至极,把报纸一扔,便跑过来拥抱着我。报上当时正报道说,法国在弗朗德勒打了一场大胜仗,这场胜仗好像应验了我们朋友的朋友的预言。

幸亏他当时不在那里!你想想看,英勇的爱德华见到英国人在溃逃时,他自己会逃跑吗?不会!绝对不会!……他宁愿被杀死千百次,也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对了,我们的那两位朋友已经有好久没有给我们写信了。我觉得昨天邮车就该到了呀?如果你收到他们的信的话,希望你别忘了我也想看看。

再见了,表妹,我们得动身了。我估计我们明天午饭时分可以抵达日内瓦,希望在那儿能见到你的信。另外,我还想告诉你,不管怎么样,我弟弟的婚礼少不了你,如果你不想来洛桑的话,我就带上我们全家杀到克拉朗去大吃大喝,把你们家的酒全给喝光。

第六部分 书信二 德·奥尔伯夫人致德·沃尔玛夫人

太棒了,你这个爱说教的修女!但是,我觉得,你对你的说教抱的希望有点太大了。我不想知道你的说教从前是不是让你的那位朋友听了大打瞌睡,反正,我要告诉你,今天,你的说教却让我怎么也睡不着。昨天傍晚我接到你的信,你的那番说教非但没让我昏昏入睡,反而整夜都睡不着。要是被我们的那位洞察一切者看到我的这封信的话,可就没你的好果子吃了!不过,我会在这封信里做一些掩饰,可是我还是要劝你,千万别把这封信让他看,否则你会自找麻烦的。

如果我逐点逐条地反驳你的话,我就显得不太尊重你的权利了,因此,最好还是我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另外,为了显得更谦虚些,并且,也是为了不让你占取主动,我先不跟你谈我们的两位旅行者以及从意大利寄来的信的事。要是那样的话,我就麻烦得多了,得重新写信,把开始的事情挪到末尾。我们先来谈谈那位所谓的波姆斯顿夫人吧。

我一听这个称谓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既不能原谅圣普乐让这个女子有机会享有这一头衔,也不能原谅爱德华给了她这一头衔,更不能原谅你承认她的这一头衔。朱丽·德·沃尔玛竟然在自己家中接待劳尔达·皮沙娜!竟允许她生活在自己的身边!哼!我的表妹呀,你这是怎么想的呀?你对她这么亲热能好吗?难道你不知道你的环境对这种干了丑事的人是难以容忍的吗?那个可悲的女人竟然敢跑来与你同呼吸,把她的气味与你的呼吸搅和在一起?她在你那里会比一个被魔鬼附体的人见到圣物还要更加的难受的;你的目光就会让她羞得无地自容的;单单你的身影就会要了她的命的。

上帝可以作证,我绝不是蔑视劳尔!恰恰相反,我很钦佩她,尊敬她,因为她痛改前非的精神很了不起,实属难能可贵。但是,你能因此就与她平起平坐,辱没自己吗?难道因为心软,就可以不顾自己的身份,不爱惜自身的荣誉了?不过,我还是理解你的,也能原谅你。现在,远处的东西和低处的东西你已经看不清了;你站得太高,看不清世上有高低之分。你竟然把这种虔诚的自轻自贱看做是自己的一种美德。

唉!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呀?你的种种的好恶之心都跑哪儿去了?你的自尊心难道也减退了不成?你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厌恶的;你把厌恶说成是高傲,你想克服它,你把它归之于舆论使然。好心的女子!从何时开始,恶行之可耻源自舆论的?一个女人一听见别人说起贞操、诚实、美德,就会羞愧地哭泣,就会勾起往日的痛苦,别人还没羞辱她,她就追悔不迭,你想想,还有谁可能会接近呀?听我一次吧,我的天使,你是该尊重劳尔,但却绝不能见她。正派女子躲着她,那就等于是对她的一种尊重;她若是同我们在一起的话,反而是活受罪。

你听着。你心里在说这桩婚事绝对不会成功。你是不是也巴不得它成功不了?……你说我们的朋友在他的信中没有谈及这事……你是不是指的他给我写的那封信呀?……而且,你说这封信写得特别的长?……然后,就是你丈夫的一番大道理!……你丈夫这个人,真是难以捉摸!……你们两个是一对大坏蛋,跟我耍心眼儿,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意见毕竟无关紧要……特别是对你而言,因为你已经看过信了……对我也一样,因为我没有看过这封信……我更相信你的那位朋友,也是我的那位朋友,而不相信所有的哲学家。

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个讨厌的家伙又让人想起来了!哎呀,我真害怕他再次闯进我的脑海里,既然我已经提到他了,那我就把有关他的话全都说出来,免得下次还得重新谈论他。

我们可千万不能陷入到虚幻的世界中去。如果你不是朱丽,如果你的朋友未曾做过你的情人,我就不会知道他对你有什么意义,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会与他有什么关系。可我清楚地知道,如果一开始,他倒霉地先碰上了我的话,那他可是打错了主意,没他什么好果子吃的,不管我是不是个疯丫头,我都必然会让他变成疯子的。而我自己会落到什么田地,那又有何妨?咱们现在来谈谈我都做了些什么吧。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爱你。自打我俩童年时起,我的心就融入你的心了。不管我是多么的温柔多情,我自己都没有懂得爱,也没有感觉到爱。我的所有的情感都源自于你;你就是我的一切,我只是为了做你的朋友而活着。这一点莎约特看出来了,她就是根据这一点来评价我的。你说说看,表妹,她看错了吗?

我把你的那个朋友视为兄弟,这你是知道的。我女友的情人对我来说就如同我母亲的儿子。我之所以这么看,并非出于理智,而是出自内心。即使我再多情,我也不会以另一种方式去爱他的。我在拥抱你时,也是在拥抱你那最亲爱的另一半;我与他相处甚得,这正可以保证我心地坦荡,别无邪念。一个女孩子能像我这样对待她所心爱的人吗?你自己能像我这样对待他吗?不能,朱丽,我们女孩子的爱,表现得羞羞答答,胆胆怯怯;一开始,总是矜持而含蓄,还要欲擒故纵,半推半就;一旦爱变得情意缠绵了,那它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友情是慷慨大度的,而爱情则是小气吝啬的。

我承认,在他和我这种年纪的人,接触过于密切,总是很危险的,但是,我们俩的心中都在爱着同一个人,我们已经非常习惯把你置于我们的中间,除非把你杀了,否则我与他是绝对不会彼此贴近的;我与他已经形成良好习惯的那种亲切关系,换到别的情况之下,那是非常危险的,但是,当时却是一个保护我的盾牌。我们的感情是由我们的思想所决定的,当我们的思维已经形成一种固定的模式,就很难改变了。我们已经习惯了一种说话的口气,要想重新开始一种新的说话方式,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想折返回来已无可能。爱情有其自身的前进道路,它不喜欢前一半走的是友谊之路。总而言之,我以前曾经说过,而且我现在也有理由还这么认为,一个人不能在曾经无邪地吻过的嘴上,再去印上邪恶的吻。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理由在支持着我:上帝给我选定了一个男人,使我一生中有了短暂的幸福。你是知道的,表妹,他曾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为人诚实,对人细心,关怀备至,温柔体贴,他并不像你的那位朋友那么懂得爱情,但他真的是很爱我的。当我们的心尚无归宿之时,别人向我们表达的激情总是有点能感染我们的。我把我心中所剩下的爱全都给了他,而他所得到的那份剩下的爱也同样是纯真的,足以让他对自己的选择无所遗憾。这样一来,我还有什么可问心有愧的呢?我甚至还得承认,有一段时间,由于享受着两性间的爱,以及对天职的爱,的确是影响了对你的爱,我觉得自己已为人妻,所以必须先尽妻子的义务,然后再尽朋友的情谊,但是,当我又回到你的身边时,我给你带来了两颗心,而不是一颗心,我没有忘记我又成为自由身之后,我必须偿还这双重债。

我还得说什么呢,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从前的老师回来了,我们可以说是应该对他重新加以认识。我觉得我在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他;我在与他拥抱时,我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栗遍传全身。我越是觉得这种感受很甜美,我就越是感到害怕。我警告自己,我的那种感觉也许并不存在,但却并不能因此就不把它看做是一种罪恶。我老是在想,他已不再是你的情人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成为你的情人了;我非常清楚地感到,他已成了自由身,我也同样是个自由身了。后来的情况你都知道了,亲爱的表妹;你也同我一样地感到害怕,感到不安。我的那颗毫无经验的心对这样一种全新的状况恐惧至极,埋怨自己不该如此着急地回到你身边来,好像即使要来,也该先这位朋友一步。我绝不希望他来的地方恰恰是我朝思暮想着要来的地方;我觉得,如果我想要来的心情没有如此急切,而且也不完全是为了你的话,我也许不会这么难受的。

我终于还是来到了你的身旁,我的心也踏实了。我把自己的心里话全倒出来了之后,我反倒不那么责怪自己的软弱了;同你在一起,我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觉得这一回轮到你在保护我,我就不用再为自己担心了。我就听从你的劝告吧,不改变对他的态度。的确,过分的矜持反而会是一种爱的表示;我曾多次不由自主地矜持得过了头,但没有一次是故作矜持的。我因此而越害羞就越说笑,越害怕就越同他亲近。但是,这一切做得没有以前那么自然,也许也没有以前做得那么恰如其分。我以前爱说爱笑,现在简直变得疯疯癫癫了,而我之所以这么放心大胆地去做,是因为我觉得,我做了也不会受到惩罚。也许是你恢复了信心,给我做出了榜样,让我有了更大的勇气去仿效你,也许是我的朱丽净化了她周围所有的人,所以我完全地放宽了心;的确,最初的那份心神不定,已变成了一种非常甜蜜,但又极其平和宁静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只要求我的心永远保持这种状态,别无他求。

是的,亲爱的朋友,我同你一样,温柔而多情,但我却是另一种表现形式。我的爱更热烈;而你的爱则更细腻,动人。也许我的性格更活泼,所以我有更多的力量设法掩饰自己的情感,而这种活泼的性格使不少女人丧失贞操,可它让我始终保持住了自己的贞节。我不得不承认,做到这一点并不总是很容易的。我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而白天只是生命的一半,白天易过,夜晚怎么办?不过,正如你所说的和所经历过的那样,保持头脑清醒是做一个明智的人的最佳办法,因为,尽管你端庄正派,但我并不认为你的情况与我的情况有很大的不同。而正是这种乐观开朗的样子帮了我的大忙,在保持美德方面,它也许比严肃理性的大道理都更加管用。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有多少次我难以自持时,我就想着第二天怎么玩闹,从而把心中烦人的思绪给驱散了!有多少次我用一句过头的调侃把二人独处的种种危险给化险为夷了!喏,亲爱的表妹,当一个人很脆弱的时候,活泼的性格往往在一刹那之间变得严肃起来,但是,这种刹那间的变化绝对不会光顾我的。这就是我认为自己所感觉到的,而且我敢向你保证句句是真。

讲了这些之后,我要毫无顾忌地跟你说说我在爱丽舍谈到的我所感到的心中萌发的恋情,以及我去年冬天所享受到的幸福。那时候,我同我所喜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心里如蜜一般的甜,其他什么都不奢求了。如果这种美好时光永远地持续下去,我就别无他求了。我是心满意足,并不假装快活。我始终在关心着他,并把这种关心弄得像是闹着玩似的;我感到我只是想笑,从未想过要哭。

说真的,表妹,我有时候觉得他对我的玩笑并不讨厌。这个狡猾的家伙即使生气了,也不真的生气;他故意气不消,好让我多哄他一会儿。于是,我便趁机用好话哄他,其实是在嘲讽他,大家争相耍小孩子脾气。有一天,你不在的时候,他同你丈夫对弈,我则在同一间大厅里与芳松玩三毛球,她玩得很认真,我却在边玩边观察我们的哲学家。从他那故意抑制的兴奋劲儿以及走棋的干脆快捷来看,他一定是占了优势。桌子很小,棋盘比桌子还大。我瞅准时机,装作并非有意,反手击球,把棋盘打翻,正要将军的棋被我搅和掉了。你一辈子都未见过他发的那个火呀!他简直气炸了肺,我伸过脸去,让他选择是扇我一耳光还是吻我一下,他理都不理,扭过脸去。我连忙向他道歉,他还是不理我。即使我给他下跪,我想他也不会理我的。最后,我又跟他捣了一次乱,这才使他忘了我第一次的恶作剧,我俩因此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的关系亲密了。

如果换一种方法,我肯定是无法收场,难以下台。有一次,我发现玩笑开过了头,弄假成真了。那是有一天的晚上,他在为我俩的二重唱伴奏,唱的是雷奥的那首朴实动听的《好友瓦多之死》。我在漫不经心地唱;可我却唱得很认真,我的一只手是放在羽管键琴上的,在唱到最悲怆的地方时,我很激动,这时候,他在我手上吻了一下,我心里感到甜丝丝的。我不太懂爱之吻,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朋友之间,即使是在我俩这么亲密的朋友之间,也绝没有奉献过或接受过这样的吻的。喏!亲爱的表妹,当一个人经历了这样的时刻之后,独自回忆当时的情景,浮想联翩时,他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呀?我么,我当时就唱不下去了,说是要跳舞,便邀请哲学家共舞起来。我们几乎是在露天地里吃的晚饭;我们一直玩到深夜;我浑身乏力,累得不行,一觉睡到大天亮。

因此,我完全有理由不必忸忸怩怩,也不用改变态度,因为需要改变态度举止的时刻已经不远,无须提前做出改变。矜持自重、故作清高的时候还为时尚早,趁自己现在刚年方二十,我要尽快地享受自己的权利,因为,女人一过三十,再疯疯癫癫的就要被人耻笑了。你那位吹毛求疵的朋友竟然说我再过六个月就不能再用手指头拌沙拉了。等着瞧吧!为了回击他对我的挖苦,我说六年后我要给他用手拌一份沙拉,还得让他吃下肚去。好了,我们还是谈正题吧。

一个人如果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的话,那他至少应该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毫无疑问,我会祈求上苍赐我一颗更加平静的心,但是,我能否在生命的最后一息向我们的最高审判者献上像去年冬天那样的无过无邪的一生呢?说实在的,在这个唯一可能让我犯下罪孽的男人身边,我没有做过任何可以自责的事情。可是,我亲爱的,自从他走了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不在时,我已习惯于想他,所以白日里,每时每刻我都在思念他;我觉得我脑海中他的形象比他本人对我更加的危险。他远离我时,我心里想念着他,他在身边时,我就说笑疯癫:让他回来好了,我不再怕他了。

他远在他乡,我本已愁绪难消,现在又增添了一种思念,担忧。如果你把这一切都认为是爱情的缘故,那你可就错了;我的忧愁中有着友情的成分。自从他们走了之后,我就发现你面色苍白,容颜憔悴,我每时每刻都担心你会一下子病倒。我这倒不是瞎操心,而是真的有点害怕。我很清楚,梦并不一定是事实,但我却总在担心,梦醒之后,事情会果然发生的。直到我看见你身体复原,面色又呈现红晕之后,我才不再做那种噩梦,才睡上了安稳觉。无论我这种急迫的心情中是否夹杂着我所未能觉察到的私心杂念,反正我敢肯定的是,如果他能突然归来,傻乎乎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不管花多大的代价也是心甘情愿的。你难看的气色消失了,我那无谓的担忧也终于随之化作乌有了。见到你身体康泰,食欲大增,我比看见你在说笑还要高兴;你在饭桌上大发议论,说我不该杞人忧天,我真的是打心眼儿里感到开心,不过,话说回来,我的担忧早已全都没有了。最可喜的是,他回来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我对他的归来都感到欣喜宽慰。他的归来不仅不让我感到害怕,反而让我心里踏实了。见到了他,我立刻就不再为你担心,我也可以好好休息了。表妹,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也永远是你的朋友,我敢向你保证,只要我有了你,我就永远是你的知己……啊,上帝!我怎么老觉得有什么事让自己又担忧又揪心呀!可我怎么会弄不清是什么原因呢?啊!亲爱的表妹,难道非要有这么一天,我们两人有一个会先死去吗?遭到这么残酷命运的人真是不幸呀!活着的那一位也就不会有心思再继续活下去了,倒不如先另一位而死的好!

你能告诉我,我为何如此这般地无病呻吟吗?让这些疑神疑鬼的胡思乱想见鬼去吧!我们别谈死不死的了,来谈谈婚姻大事吧,这个话题谈起来让人开心。这个问题你丈夫早就考虑到了,如果他不跟我谈起的话,我也许永远也不会想到的。自从他同我谈了之后,我有时候也在思考这一问题,但总是抱着一种不屑的态度。算了吧!考虑多了,年轻寡妇会变成老太婆的。如果我再嫁人,有了孩子的话,我就会以为自己像是前夫的孩子的奶奶了。我知道,你这完全是出于好心,才不把你女友的名声不当一回事的,才把自己的这份热心劲儿看做是自己的一种小小的善行义举的。那好!我就告诉你吧,你出于好心而提出的让我再嫁的种种理由,是经不起我的稍加驳斥的。

我们就认真地来谈一谈吧。我之所以反对这桩婚事,并不是羞于违背自己立下的永不再嫁的誓言,也不是害怕再次履行妻子的职责会遭人不耻,更不是二人贫富悬殊,说实在的,富有的一方把自己的财产给予另一方,应该是一种很体面的事情。我还不至于如此庸俗,以此为反对的理由。至于我曾一再地跟你说的什么性格独立呀,反感婚姻的枷锁呀什么的,我就不再重复了,我只坚持唯一的一条理由,这条理由极其神圣,世界上谁也不会像你那样尊重它的。表妹,你要能把这条理由驳倒,我就愿赌服输。对这些感情上的纠葛,你是那么的担惊受怕,可我心里却是非常坦然地在面对。我缅怀我丈夫时,我不会觉得脸红,我甚至想要让他来为我的清清白白作证,他在世时,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为什么在他死了之后该做的就不敢做了呢?啊,朱丽,如果我践踏了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神圣誓言,如果我敢于向另一个男人许诺我对自己已故的丈夫许过无数次的山盟海誓,如果我的心卑鄙无耻地分给两个男人,偷偷地把本应倾注于对他的怀念的那份感情倾注于另一个男人,并因此而对另一个男人履行了义务,伤害了自己的亡夫,我的心还能那么坦然吗?我那亲爱的夫君的音容笑貌让我回想起来就会惶恐、惊惧,这种回忆就会不断地跑来扰乱我的幸福愉快,对他的那种本是慰藉的怀念,就会成为我的巨大痛苦。你曾发誓,若是守寡,绝不再嫁,怎么现在却又大胆地劝我再嫁呢?怎么你跟我说的那一大套,到了你的身上就不适用了呢?你是不是想说他与她感情甚笃呀?这就更不像话了。要是他得知他的亲密好友夺去了自己的权利,使他的妻子不忠失节,他会多么的气愤呀!总之,我现在的确是不再欠我亡夫什么了,但我又怎能违背我要永远爱他的神圣保证呢?如果他预料到我有一天会让他的独生女与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们搅和在一起,他当初还会娶我吗?

我再说一句,就说完了。谁跟你说所有的障碍可能都会来自我一人!你在对这桩婚事所牵涉的那一位打保票时,你想没想过你是否有能力让你的愿望得以实现呀?当你觉得他那方面绝无问题时,你就把他的那颗已被另一个人的爱情折磨得难以自拔的心,毫无顾忌地托付给我,你觉得这样合适吗?你以为我的心能对这颗破碎的心感到满意吗?你以为我和一个无法使他幸福的男人在一起,我自己能幸福吗?表妹,你好好想想吧。我并不要求对方给予的爱多于我所付出的爱,我只希望我所付出的全部感情能够得到很好的回报。我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女人,我是不会不想到让自己的丈夫高兴快乐的。你有什么根据认为你的愿望一定能成真呢?是因为我和他那完全出自于友谊的相见时的某种欢快吗?是因为我们这种年龄的男女,在相互接触时自然而然便产生的那种短暂的激情吗?光凭这些,你就认为是铁板钉钉了吗?如果那短暂的激情真的能产生什么持久的情感的话,那他为什么不仅对你,而且也对我,对你丈夫,全都闭口不言呢?只要他开口一提,我们三个人有谁会表示反对的呢?他跟别的什么人提过这事吗?当我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光在谈你吗?在你同他单独在一起时,谈过我吗?我真纳闷儿,如果说他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我怎么就没见过他有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除非他一向是守口如瓶,滴水不漏的。还有,自打他走了之后,他的信中谈到我俩时,谈论谁最多呀?他魂牵梦绕的究竟是谁呀?我钦佩能够认为我是温柔多情的人,但你却没有想到我会提出这么多的疑问来!我的宝贝,我看得出来你的鬼心眼儿;你指责我过去为了保全自己而牺牲你,那是纯粹为了瞅准机会有权对我进行报复。我并不傻,不会中你的圈套的。

表妹,我说的这些全都是我的心里话,其目的无非是要向你解释清楚,而不是为了反驳你。我在这件事上的决定还没告诉你哩。现在,你对我的心思已经同我自己一样清楚了,甚至比我自己都更加清楚了:我的荣誉、我的幸福对于你与对于我都同样是非常珍贵的,在心平气静的时候,理智将使你更清楚地看出我将去哪儿寻求我的荣誉和幸福。因此,请你负责指导我,我完全听从你的指引。让我们回到往日的那种状态中去,不过,我俩之间的角色应该调换一下;我们两人都能把事情处理好的。你当主导,我听从安排:我该做什么由你决定,我将遵照你的意愿行事。把我的心包裹在你的心中;我们既然是形影不离的人,要两颗心又有何用?

啊!现在该回过头来谈谈我们的那两位旅行者了。不过,对其中的一位,我已经谈了很多,所以不敢再来谈那另一位,免得你会觉得我谈论他俩时的语气有点过于不同,认为我之所以对那个英国人表示友好,实际上是在对瑞士人暗送秋波。再说,有些信我也没看过,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你本该至少把爱德华绅士的信寄给我,但是,我觉得你是不敢只寄他的信而不寄另一位的信,你干得真行……不过,你本可以做得更好一点的……年轻些的监护人万岁!她们比老监护人要容易对付。

我至少要进行报复的,我告诉你吧,你的那一套已经被我看穿了,你是想要我猜想那封信……那封信是不是……真的丢失了。我巴不得信上把我说得天花乱坠。行了,如果信上没有赞美我,那我就罚你回信给我补上。

说实在的,经过这么多事儿之后,我搞不明白你怎么还敢跟我谈起那封意大利来信。你是想证明,我的错误并不在于等那封信,而是等的时间不够长。再多等上短短的一刻钟,邮件就会到的,我也就可以第一个拿到信,从容不迫地把信看完,那么,该发表长篇大论的就是我了。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尽管扣了我两封信,但我却收到了另外两封信,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即使是意大利的那封信仍然在的话,我也绝不会用这两封信去换那封信的。我敢向你保证,如果说我没有把昂丽埃特的那封信同你的信放在一起讲的话,那是因为她的信比你的信写得好,可以说,你也好,我也好,我俩都无法像她那样把生活描写得那么好。可你却摆出大人的架子,说这个小神童太没规矩!啊!你这可是纯属嫉妒呀。其实,你不是有时候也谦恭地跪在她的面前把她的两只小手吻过来吻过去吗?多亏了你,她端庄如圣母,稳重严肃如卡东。她尊敬所有的人,包括她的母亲,她说起话来十分认真,写起信来更是一本正经。因此,自从我发现了她的这种新的才能之后,为了不让你像歪曲她的话似的篡改她的信,我就计划着在她的卧室与我的卧室之间,建立一个专用邮箱,免得有人偷拆邮件。

再见了,好表妹。我的这些回答将会使你恢复对我的信任。我本想跟你说说这里的风土人情、景致风光的,但这封信已经够长的了,所以就此搁笔,见谅。再说了,你的那些奇思异想已经把我的脑子搅得乱七八糟的了,而且你的丈夫又几乎让我把客人们都已经忘掉了。我还得在此待上五六天,我还有时间再仔细地观察一番我所见到的不多的一些人和物,在我离开这里之前,我一定会给你写一封长信,向你详细讲述这里的一切的。

第六部分 书信三 爱德华绅士致德·沃尔玛先生

不,亲爱的沃尔玛,您一点儿也没有看错,这个年轻人很可靠,办事认真踏实,我就不如他,我差点儿付出巨大代价才认识到这一点。要不是他的话,我自己就掉进了我本是为考验他而设置的圈套中去了。您是知道的,为了满足他那份知恩图报的心情,为了用新的事情来充实他那颗空虚的心,我有意夸大了此行的重大意义。我之所以要跑这么一趟,一是为了了却一笔冤孽债,再一次去看望一位相识已久的女友,二是顺便去办一些与圣普乐有关的事情。我本想此行结束之后,既能与青年时代的恋人一刀两断,又能带回一位身心完全康复了的朋友。

我曾告诉过你,他在维尔纳夫做的梦让我十分不安。当我郑重地对他说,他将要负起教育你们的孩子的重任,并且要同你们一起生活时,他欣喜若狂,这就让我觉得这非常的蹊跷,可能是与他的那个梦有关。为了更好地观察他的内心活动,我一开始先提醒他将会遇到种种困难的,而且,我还告诉他,我自己也会去与你们生活在一起的,我想让他碍于友情,不同意也得同意,但是,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所以我的口气改变了。

他只见了侯爵夫人一两次,就对她产生了与我一样的看法。活该她倒霉,她想赢得他的好感,就一个劲儿地对他耍些手腕,反而弄巧成拙。倒霉的女人!才华出众,但品德甚差!爱得倒是如痴如醉,但却有失体统!她真真切切的火热的爱打动了我的心,使我神魂颠倒,激起了我对她的爱,但是,她的爱染上了她丑恶灵魂的色彩,使我心生厌恶,所以我便与她吹了。

当圣普乐见了劳尔之后,他了解了她的心灵,看出了她的美貌与才情,但却觉得她那没人可比的爱反倒无法使我幸福时,我便决定利用她来弄清圣普乐的思想状态。“我如果迎娶劳尔的话,”我对圣普乐说,“我不打算带她去伦敦,因为在伦敦,有可能有人知道她的底细。我想带她去一个人人都敬重美德的地方,您可以干您的教师工作,而我们也可以永远在一起。如果我不娶她的话,我就马上去隐居。您知道,我在牛津郡有一所房子,您可以做出选择,或者去给你的一位朋友的孩子们当老师,或者是陪您的另一位朋友我去隐居。”他的回答果不出我所料,但我还是要看看他的行动。不管他是为了来克拉朗生活而赞成一桩他本该反对的婚姻,还是无可奈何地把朋友的荣誉看得高于自己的幸福,反正他是进退两难,必须经受考验,做出抉择,因此他的内心活动便暴露无遗了。

一开始,我觉得他与我所期待的一样,坚决反对我故意编造的那个结婚计划,而且他还摆出种种理由,以阻止我与劳尔结婚。其实,他说的那些理由我比他看得还清,但我仍旧继续去看劳尔,我发现她非常痛苦,对我非常依恋。我的心已完全从侯爵夫人身上摆脱出来了,所以我便天天跑去看劳尔。渐渐地,我发现她的感情中有点什么在吸引着我,使我更加爱恋她。我素来蔑视舆论,可我却迫于舆论的压力而没有对她的长处给予应有的敬重,为此,我很羞愧。如果说我嘴上没有说什么多么爱她的话,但我对她的关心难道不是在使她产生希望吗?尽管我未曾许诺过她什么,但对她采取的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不就等于是在欺骗她吗?而且,这种欺骗更加伤人。总之,在对她的感情中,我增添了自己的责任感,更多地去考虑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自己的荣誉,结果,我终于通过理智爱上了她。我决定假戏真做,任其发展,直到将来不采取不正当的办法就无法脱身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我感到我对我的这位年轻朋友的担心在增加,因为我发现他没再全力以赴地去完成他所承担的任务。他虽然反对我的想法,对我想同劳尔结婚一事表示异议,但却并未拼命地阻止我对劳尔萌生的爱情,而且跟我谈到劳尔时,总是赞不绝口的,看上去像是在劝说我改变娶劳尔的想法,实际上反倒让我更加的爱她了。他这种矛盾的态度令我惊愕。我觉得他根本就不像是应该的那样坚决:他好像是不敢正面地顶撞我,我一坚持他就退缩,生怕惹火了我,他根本就没有像他以前那样,对喜欢他的人敢于坚持己见,令我很是不悦。

另外,我还看到其他的一些现象,这就更加让我起了疑心。我知道他偷偷地去见过劳尔;我发现他俩之间有一些心领神会的迹象。劳尔并没因为有希望与她所喜爱的人结合在一起而感到很高兴。我清楚地看出她的目光中仍旧含着往日那同样的柔情,但是,这种柔情在与我接触时,已不再有往日的欢乐了,其中总是含着一丝哀怨。而在她向我吐露最甜美的心声时,我经常发现她要偷偷地向我们的年轻人瞟上一眼,而且,这偷偷的一瞥中还滴下几滴眼泪来,只不过她在尽力地掩饰,免得我看出来。最后,这种秘密发展到了顶点,我不由得警觉起来。您想想看,我对此有多么的惊讶吧。您想我会作何想法?难道我这是在怀中焐暖一条冻僵了的毒蛇吗?我怎么就忍耐至此,不敢还他以颜色呢?我们是多么的软弱和不幸啊!我们这是自作自受。如果好人都互相使坏,那我们对恶人相互间的尔虞我诈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所有这一切让我横下心来。尽管我还不清楚他俩究竟在搞什么鬼,但我却看得出来劳尔心中对我仍旧一往情深;看到这一点,我比以前更加珍惜她了。我本想在做出决定之前,先同她谈一谈,但是,我又一想,还是先等一等,等到我把情况全都摸清楚了之后再说。至于对他,我决定先不露声色,也不采取什么行动,尽管我已经预见到与他绝交已成定势,但我仍不想仅凭一些疑虑,就去为难一个生性善良的年轻人,就去败坏他二十年的清白名声,所以我决心等有了确凿的证据,使自己信服,也让他无话可说时,再去同他摊牌。

侯爵夫人对我们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她在劳尔的修道院里安插了眼线,所以知道了我要同劳尔结婚的事。这就足以让她暴跳如雷的了,于是,她便不断地给我写信,加以威胁。不仅如此,她还采取了别的一些行动,但是,由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我们又在小心防范,所以她的企图并未得逞。在这件事情中,我非常高兴地看到,圣普乐的那种侠义精神,朋友有难,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拔刀相助。

侯爵夫人怒火难平,一病不起。她的痛苦与罪恶到此也就算是到头了。我获悉她的情况之后,心里不免也感到难过。我曾让埃斯万大夫去为她诊治;圣普乐也曾被我派去代为问候,可是,她既不愿意见埃斯万大夫,也不肯见圣普乐,她甚至都不愿听见别人提起我,每每听到我的名字时,她便咬牙切齿,恶毒的咒骂喷涌而出。我挺怜悯她的,而且我觉得旧情都快要复萌了。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但是,只要一想到我曾经热恋过的女人行将就木,我就心灰意冷,对结婚之事就再也提不起兴趣来了。圣普乐担心我心一软,又想去看看她,便向我建议去那不勒斯走走,我便同意了。

我们到达那不勒斯的第三天,他一脸坚定而严肃地走进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封信。我一见便惊叫起来:“侯爵夫人过世了!”他冷冷地回答我道:“感谢上帝!与其活着干坏事,倒不如死了的好。不过,我来并不是想跟您谈她的。您听我说。”我静静地等着他说。

“绅士,”他对我说道,“您在赋予我‘朋友’的神圣称号时,教会了我要无愧于此一称号。我已经完成了您责成我完成的任务了,可是,我发现您现在有点忘乎所以,所以我不得不提醒您要好自为之。您挣脱了一个枷锁,可是又套上了另一个枷锁。这两套枷锁您都不应该去戴。如果这桩婚事仅仅是牵涉到地位之悬殊,那倒也罢了,我可能只是会对您说:‘您想想吧,您是英国绅士,您要么抛弃上流社会的荣誉,要么就尊重社会舆论。’这桩婚事可是有损名声的呀!……您!……好好选择您的配偶吧。她光是很贤惠还不够的,还应该是毫无瑕疵的……能成为爱德华·波姆斯顿的妻子的人不是很轻易地就能找得到的。您看看我做了些什么吧。”

于是,他把那封信递给了我。是劳尔的信。我激动不已地把信拆开来。“爱情胜利了,”她在信中对我说,“您想娶我为妻,我非常高兴。但您的朋友向我指出了我的职责,我无怨无悔地照他的话做了。如果败坏了您的名声的话,我的生活是不会幸福的;如果保持住您的名声的话,我自己脸上也光彩。牺牲我一生的幸福去完成这样一个极其残酷的职责,将会让我忘掉我年轻时的耻辱。永别了,自此刻起,我就不用您照顾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永别了。唉,爱德华!不要因为我从您的生活中消失而颓丧,这是我最大的心愿,您要满足我。也不要让另一个女人在您的心中占据我未能占据的位置。世上有一颗心生就是为您而跳动的,那就是劳尔的心。”

我心中难受极了,说不出话来。圣普乐见我不说话,随即便告诉我说,在我走了之后,她就去她曾经住过的那座修道院当修女了,并告诉我说,罗马教廷得知她想嫁给一个路德派教徒后,就不许我再去见她。他坦率地承认,这一切都是他与劳尔商量妥了之后安排的。“一开始,我并没有尽我所能地激烈反对您的计划,”他接着说道,“因为我担心您又会回到侯爵夫人身边去,而且,我想用劳尔的感情来使您忘却对侯爵夫人的旧情。渐渐地,当我发现您越陷越深时,我就想给您晓以利害,然而,鉴于我过去所走的那些弯路,我知道理智在这种时候是不起作用的,于是,我就去摸摸劳尔的底。我发现她的心底里有着那种只有真正懂得爱的人才有的宽阔胸怀,因此我便鼓励她做出了她所做的那种牺牲。当她知道您绝对不会瞧不起她时,她便鼓足了勇气,采取了使她无愧于您的敬重的行动。她已尽到了她的责任,现在该看您的了。”

随后,他心情激动走上前来紧搂住我说:“朋友,这是上苍为我们安排的共同命运,我从中看到了它为我们制定的那个共同的准则。谈情说爱的时期已经过去,友情为重的时期开始了。我的心将只听从友情的神圣呼唤,它只认准把我与你紧紧地连在一起的那一条纽带。你想去哪儿定居,由你决定,去克拉朗、牛津郡、伦敦、巴黎或罗马都行,只要是我俩能够待在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寻找一处安身之所,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永远跟随着你。我向无处不在的上帝庄严起誓,我只有到死的时候才会离开你。”

我感动至极。这个年轻人热情似火的忠诚与激越的神情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我忘掉了侯爵夫人和劳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从他在这件事上采取的坚决行动来看,我知道他是真的康复了,你们的苦心没有白费;总而言之,从他真心实意地发誓永远跟随着我来看,我敢断言,他把美德看得重于往日的恋情。因此,我可以完全放心地把他带回到你们身边去。是的,亲爱的沃尔玛,他完全有资格教育你们的孩子,而且,住在你们家,你们可以完全放心。

没几天之后,我得知侯爵夫人去世了。其实,在我的心中,她早已死了,所以,失去她并没让我难过。在这之前,我一直把婚姻看做是人自出生时起对自己的同类、对自己的国家所欠下的一笔债,因此,我之所以结婚,与其说是为了爱情,不如说是为了履行自己的义务。现在,我的这种看法改变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履行结婚这个义务的;这个义务的履行与否,完全取决于每个人命中注定的社会地位:就平头百姓、匠人、农民、真正有用之人而言,不结婚是不允许的,而对于那些人人心向神往但却如愿以偿甚少的统治阶层的人来说,独身生活是允许的,而且也是合适的。否则,平头百姓人数就会减少,而由平头百姓负担的人就越来越多。普通人将总是有很多的主人在管着自己,英国就缺少农民而不缺贵族。

既然上苍在我出生之时就给我安排了我现在的社会地位,因此,我认为自己是自由的,是可以自己掌握自己的。我这种年岁的人,感情上的损失不会再去弥补了。我要把自己的心用来培育自己剩下的情感,而只有在克拉朗,我的心才能更好地完成这一使命。因此,我接受你们的好意,但有一个条件,我得把自己的财产带去给你们,因为放在这里对我也毫无用处。听了圣普乐所起的誓之后,我觉得除了我也去同你们一起生活而外,我别无他法可以使他留在你们的身边了。万一他在你们那儿成了多余的人,那只要我一走,他也就会跟着离开了。现在唯一的麻烦是,我得经常去英国,因为,尽管我在议会中并无任何影响,但是,既然是议会成员,活一天就得尽一天的职责。不过,我有一个同僚和可靠的朋友,我可以委托他在讨论日常事务时代我发表意见。在我认为非亲自前去不可的时候,我可以让我们的这位老师陪我同往,甚至于,在孩子们再稍稍大一些,而你们又愿意把他们托付给我们时,连同孩子们也带着去。这样的旅行对他们肯定是颇为有益的,而且,去的时间也不长,不会让他们的母亲想得不得了的。

我没有把这封信拿给圣普乐看,您也别让那两位夫人看:我的这次考验计划最好是您知我知就行了。但是,能让我们可敬爱的朋友脸上增光的事,即使是对我有所损害,您也别对她们有丝毫的隐瞒。再见了,亲爱的沃尔玛。我把我的小楼的图纸寄给您,您可以随意地删改,变动,但是,可能的话,最好见到后就立刻动手修改。我本想把音乐厅给去掉的,因为我对音乐的兴趣已荡然无存,但是,在圣普乐的请求之下,我把它保留下来了,因为他建议在音乐厅里教你们的孩子音乐。您还将收到一些书籍,以丰富您的藏书室。不过,在这些书里,您不会找到什么新东西的。啊,沃尔玛!您只要是善于阅读大自然这本书,您必定会成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的。

第六部分 书信四 复信

亲爱的波姆斯顿,我预料到您会了结您多年的种种艳遇的。不过,似乎颇为奇怪的是,您与您的感情进行了长期的苦斗,怎么最终还得靠一个友人相助,才得以战胜之?说实在的,我们应该依靠自己,而不能依赖别人。说老实话,我接到您上一封信时,非常吃惊,您在信上说您已横下心来要与劳尔成婚了。尽管您说这已经是完全决定了的事,但我仍旧抱有怀疑。如果此事的结局与我的预料相反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圣普乐了。你们二位的所作所为完全与我所期待的相一致;你们的行为完全证明了我对你们二位的判断是正确无误的,所以我非常高兴地看到你们对我们当初安排的赞同。快来吧,二位不同凡响的人,来给我们这个家庭增添快乐并分享其快乐吧。不管虔诚笃信的人们所向往的来世的生活有多么美好,我还是宁愿与大家一起共度今生今世的现实生活。我觉得,你们该什么样就什么样,这样就好,如果你们非得与我的想法一致,反而糟糕了。

另外,您临走时,我对他的看法已经跟您说过了。没有您提及的那个考验,我也能对他做出正确的评判,因为我已经考验过他了,我认为我能够像其他的人那样正确地了解他。另外,我还有一个理由足以让<dfn>p://.99lib.</dfn>我相信他的真心,并比他对他自己都更加有信心。尽管他似乎也要仿效您,独自一辈子,但到这里来后,他也许还会发现点什么,让他改变初衷。等您来了之后,我再跟您细说此事。

至于您么,我觉得,您对独身主义的见解颇为新颖,别有情趣。我甚至认为,从政治方面考虑,为了使国家的各种力量保持平衡,得到安定,您的见解是大有道理的。但是,我不知道您的这些道理是否能够免除个人的繁衍子孙的义务。生命就好像是一笔财产,一个人在接受它的同时,就已经接受了把它传到下一代的职责,使之代代相传,永不间断,因而,一个人只要为父亲所生,自己将来就应该也成为一位父亲,留下香火。在这之前,您一直都是这么看的,而您的意大利之行其目的也缘于此,但是,我知道您的这种新的见解因何而起,我在劳尔的信中看出了您无法辩驳的一个论点。

小表姐已去日内瓦家人那儿有八九十天了,是去帮着筹办婚礼用品和处理一些事务去的。我们天天盼着她早点归来。我把您来信中的该告诉我妻子的事情都告诉她了,我们从米奥尔先生那里获悉,您的婚约已经解除,但是我妻子还不知道圣普乐在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您放心好了,当她得知他能知恩图报并无愧于您的敬重时,她一定会喜不自胜的。我把您的那座小楼的图纸给她看了,她觉得它精巧别致,别有韵味,不过,我们还是要稍加修改,因为楼的位置所限。改动后住起来会更加的舒适,我相信您会赞同我们所做的修改的。但我们得等到克莱尔也同意修改之后,我们才会着手改动的,因为您是知道的,没有她,我们什么也弄不成。在此期间,我已经安排人破土动工了,我希望在冬季到来之前,土方工程能够先行结束。

谢谢您寄来的书籍。不过,我已经知道的东西,就不再去看它了,而我所不知道的东西,让我从书本中去学,又为时晚矣。再说,我也并不像您所说的那么无知。大自然这本真实的书,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人的心,而我懂得读这本书,这足以证明我对您所怀有的情谊。

第六部分 书信五 德·奥尔伯夫人致德·沃尔玛夫人

表妹,我非常后悔跑这儿来待这么长时间。最要命的是,这一待反倒让我想继续在此住下去了。这座城市非常美丽,市民们非常好客,民风淳朴,而且我尤为看重的自由似乎在这里有其安身之地。我越是细细地观察这个小小的国家,我就越是觉得有一个祖国真是幸福无比。愿上帝保佑那些有一个祖国、实则只是希望有一个家园的人消灾免祸!至于我么,我觉得,如果我生于斯的话,我也会完全具有罗马精神的心灵的。不过,现在我还不敢口出此狂言: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怕你的那个小心眼儿会把我给想歪了。不过,为什么要谈罗马,总谈罗马呀?我们就谈日内瓦好了。

我将不同你谈什么这儿的风光,因为它除了山地少而田园多,没有鳞次栉比的乡间别墅而外,基本上同我们那个地方差不多。我也不同你谈它的政府。如果你运气好的话,我父亲将会同你谈这些的:他成天与当地的官员们津津有味地谈论政治,但我发现他的消息很不灵通,因为报纸上很少谈及日内瓦的事情。你从我给你写的那些信里就可以判断得出他们都谈论些什么问题。当他们的谈话让我感到厌烦时,我就偷偷地躲到一边去待着,并且写信去烦你,以便自己得以排忧遣愁。

我从他们的那些长篇大论中所能记得的,只不过是他们对这座城市的良好秩序的赞美之词。看到这个国家通过各种力量的相互制约来保持平衡,你不能不承认这个小小的共和国的治国之道与政府的选择良才之术,比那些国土辽阔的国家的政府要高明得多,后者依赖的是其幅员广大,人口众多,国家即使是由一个傻瓜在掌握着,照样也可以继续存在下去。我向你保证,这儿是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我每每听到我父亲谈起宫廷的那些朝臣时,总不免要想到那个曾在我们洛桑家中的大风琴上神气活现地瞎弹一通的乐师来,他因为弹出了许多噪音而自鸣得意,好像自己是个大乐师似的。这儿的人用的是一种小的斯频耐琴,弹出来的曲子也很好听,尽管往往不太和谐。

我也不跟你谈……可是,越是说不跟你谈,却越是觉得意犹未尽。为了尽快说完,我们就来谈点什么事吧。日内瓦人是世界上最不掩饰自己性格的人,只要一交往,立刻就会对他们十分了解。他们在谈起自己的习俗,甚至是恶习时,也都是非常坦率的。他们觉得自己很好,所以不怕把自己的本来面目展示出来。他们待人慷慨大度,处事通情达理,看问题非常敏锐,但却太看重钱财了:我把他们的这一缺点归之于环境,因为他们的土地少,养活不了这么多的人。

因此,为了发财而散居在欧洲的日内瓦人,便模仿起外国人的那副派头来,染上了所在国的种种恶习之后,便趾高气扬地把它们连同所赚到的钱财一起带回到国内来。这样一来,其他国家人的那种奢靡之风就使得他们瞧不起自己国家的那种古朴之风了;那种曾为之自豪的自由也让他们觉得可鄙可厌;他们用金银打造项链,不仅不认为那是一种枷锁,反而认为是一种漂亮装饰。

哎呀!我这不又是在谈论那个该死的政治了吗?我满脑子里全都是它,弄得我晕头转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才能摆脱它。只有当我父亲不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是说,邮差到来的时候,我们才会谈论别的事情。亲爱的表妹,我们所到之处,总是在把我们的影响带到那里,因为涉及所在地方的谈话总是有用的,且谈话的内容又很广泛,我们可以从中学习到很多在书本上所学不到的东西。

由于从前英国风俗深入地影响到这个国家,因此,男人与女人的接触不像我们国家那么的亲密,男人说起话来一本正经,语气严肃。但是,这一优点也有它不好的地方,而且很快就表现出来了。他们爱长篇大论,爱讲大道理,爱兜圈子,有点做作,有时候还爱咬文嚼字,玩笑话甚少,从来不说让人易于接受的只表达感情而不表达思想的天真朴实的话语。与写文章同说话一样的法国人不同,这儿的人说起话来就像在写文章似的;他们不是在交谈,而是在写论文;你会以为他们总是在准备作论文答辩一样。他们讲起话来,条理清楚,层次分明,逐条逐点说得一清二楚:他们谈话的方法与写书相同,他们是作家,而且还是大作家。他们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念书,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一丝不苟!他们在发“marc”一词与发人名时毫无二致;他们在发“fabac”时,连词尾的不该发的“c”字母的音也发出来;在说“阳伞”时,非要说成是“遮阳伞”;说“前天”时,非要说成“前一天”;说“书记”时,非要说成“书记官”;说“陷入情网”时,非要说成“自己坠入情网”;凡是遇到r字母都要发音,连原形动词中的第一组动词里的词尾不可发音的r,他们也要发音;遇到有些不该发音的s时,也非要发音。总之,他们说话时精雕细琢,矫揉造作,如同在发表演说一般,即使闲谈也像是在说教。

奇怪的是,他们说起话来虽说是口气专断冷峻,但人却很活跃,很容易冲动,而且感情也很丰富;尽管说话不那么面面俱到,或者是点到为止,但话里还是颇有感情的。不过,他们说起话来时的那种标点分明、有停有顿的方式,也真叫人难以忍受,原本是情绪极其激动的话语,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就变得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因此,他们说完话之后,别人总要环顾四周,看看有谁听明白了他们嘴里所“写”出的文章了。

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实话实说,我还是花了点代价去正确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的,我发现他们的品味并不低俗。我告诉你一句私房话吧,这儿有一位未婚男子,据说家底殷实,对我颇为有意,仰慕至深,听他的那番甜言蜜语,我不用去打听,就知道他的这些话是从谁那儿学来的了。唉!要是他一年半之前来找我的话,那我会多么开心地与他耍一耍呀,我要让这个富家子弟成为我的奴隶,要让这位阔公子神魂颠倒,晕头转向!可是现在,我已无此兴趣,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玩的了,我觉得随着我越来越理性化,我的疯劲儿已消失了。

现在,我再回过头来谈谈日内瓦人爱看书喜思考的情况。日内瓦各阶层的人都有这一爱好,读书求知已蔚然成风。法国人也爱看书,而且看得不少,但是他们只看新书,或者说他们只是匆匆浏览,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向人炫耀自己看过很多什么什么书。而日内瓦人只是看有益的书,他们边读边消化,他们对书的好坏心中有数,但却不去妄加评论。对书的好坏,对书的选择,是在巴黎事先进行的,然后才把选出来的好书送到日内瓦来。因此,日内瓦人读的书少而精,并非良莠不齐,所以受益匪浅。女人们是关起门来在自己的屋里看书的,她们的言谈话语深受书本的影响,但是,表达方式有所不同。日内瓦的漂亮夫人同我们国家的一样,都是一些风雅的女才子。城市里的小女子也从书中学到了一套优雅的言语,学到了一些乖巧的话语,如同小孩子偶然说出一句聪明的话来一样,令举座皆惊。必须具有男人们的智慧和女人们的细心,而且还必须具有男人与女人都具备的才情,才能体会得出日内瓦的漂亮夫人们并非是在卖弄学问,日内瓦的城市小女子们并非是在故作风雅。

昨天,就在我的窗口对面,有两个工人家庭的姑娘,长得如花似玉,在作坊门前闲聊,聊得还非常的起劲儿,引起了我的好奇。我竖起了耳朵,只听见其中的一位笑嘻嘻地提议二人都记日记。另一位立刻回答道:“好呀,每天上午记日记,每天晚上对照检查。”表妹,你对此有何看法?我不知道这两个工人家的女孩子说的话是否实际,但我知道的是,照她们这种做法,只有把一天工作安排得非常紧凑,晚上才能对自己写的日记加以检查对照。可以肯定,那个姑娘一定是看过的。

日内瓦女人尽管说起话来有点做作,但是,她们却不失其干脆利落、泼辣风火的性格,而且,我在这里也看到不少女人有着像大城市的女人一样的种种激情。她们穿戴虽然朴素,但却不失其风雅与品味;她们在言谈举止中都表现出其风雅与品味来。日内瓦男人温存有余而风流不足,日内瓦女人则是感情丰富却缺乏魅力;而这种丰富的感情甚至使得她们中最老实的女人都显得楚楚动人,让人觉得怦然心动,觉得她们聪慧可人。只要日内瓦女人永葆其日内瓦女人之风韵,她们将会成为欧洲最可爱的女人。但是,不要多久,她们就想学法国女人的样儿,结果,反而让法国女人占了上风。

因此,随着风气的变坏,一切都在变坏。最高雅的品味与美德紧密相连;高雅的品味随着美德的败坏而丧失,因此也就因追求时尚而变得矫揉造作,浮华不实。有学之士几乎也同样落到这么个下场。我们女人难道不是因为谦卑羞惭才不得不巧施心计来摆脱男人们的纠缠不休的吗?虽然男人们费尽心机来哄骗我们,让我们听他们的花言巧语,那我们又为何非要费心劳神地去想法不去听他们的呢?干脆不听不就完了吗?难道不是他们在逼使我们才思敏捷,伶牙俐齿,善于反击,对他们大加嘲讽的吗?总之,不管怎样,反正调皮撒娇总比沉默与轻蔑更能让那些追求者晕头转向,茫然不知所措。看见一个漂亮的追求者的狼狈相,茫然样,真的让人好开心呀!我们用不冷不热、欲擒故纵的态度对付他们,用枯燥乏味的严肃问题问得他们张口结舌,是多么让人高兴呀!譬如你吧,你装得若无其事,无动于衷,难道你认为你凭借天真温柔的态度、腼腆含羞的举止就比我那莽莽撞撞的样子更能掩饰你的诡计多端吗?说真的,亲爱的表妹,如果统计一下你我二人各自嘲弄的风流男子的人数的话,我非常怀疑你那假正经的样子就比我那风风火火的样子戏弄的要多。至今,我只要一想起那个可怜的孔弗朗,总要忍俊不禁的,他还气哼哼地跑到我这里来向我抱怨,你爱他爱得太过分了哩。他对我说道:“她是那么的温柔可爱,以致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她跟我说话时是那么的理智,以致我在她的面前不敢造次;我觉得她非常像个女友,所以我不敢把她视做情人。”

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哪个地方比这座城市的夫妻更加和睦、家事更加有条有理的。他们的家庭温馨愉悦:丈夫对妻子温柔体贴,百般呵护,而妻子则几乎个个都像是朱丽。你的那套做法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印证。男女双方都在想方设法地寻找活计干,找点各自觉得有趣的事情玩,所以双方不但不彼此厌烦,反而更加有兴趣地在一起。聪明的人就是如此这般地享受欢乐的;为享乐而有所克制,这是你的哲学;这是理性的享乐主义。

不幸的是,这种古老的端庄节制已开始在消失。人与人之间往往是貌合神离,面和心不和。这里同在我们国家一样,一切都是好与坏混杂着的,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而已。日内瓦人的优点是自身固有的,而他们的缺点都是从别人那儿染上的。日内瓦人不仅四处旅行,而且很容易地就把其他国家人民的风俗习惯学到手;他们有语言天分,会讲各种语言;尽管他们说话时带有明显的拖腔,但是,他们学习别人的腔调时却十分容易,学得逼真,尤其是女人,虽然走的地方没有男人多,但学说话却是棋高一筹。他们不因拥有自由而骄傲,但却因国土的狭小而自卑,在别的国家面前对自己的国家感到汗颜;可以说,他们急于融入自己所处的异国,好像在想着忘掉自己的国家似的:也许是他们贪恋钱财的恶名才使得他们产生了这种罪恶的羞耻感的。其实,他们倒不如淡泊钱财,以洗去日内瓦人的坏名声,何必因害怕被别人说是日内瓦人而给日内瓦人脸上抹黑。但是,日内瓦人即使是在为自己的城市增光,他们也是瞧不起自己的城市的,而且,他们更加错误的是,不知道用自己的功劳业绩来为自己的祖国增添荣耀。

无论日内瓦人可能有多么贪婪,但他们从来不以卑劣的手段去敛财;他们从不巴结权贵;从不取悦宫廷。在他们看来,个人受奴役,也就等于是自己的国家在受奴役。他们像古罗马将领阿尔西比亚德一样能屈能伸,但却不愿受制于人;当他们被迫依照别人的习惯办事的时候,他们也只是仿照执行,而绝不屈从于别人的习惯。在所有的发财致富的手段中,经商与自由是最为和谐一致的,所以日内瓦人偏爱经商。他们几乎人人都是商人或银行家;经商这个他们最向往的行业往往把他们从大自然那儿获得的不多的才气也都给埋没了。这些情况我在此信的开头就提到过了。他们有胆有识,思维敏捷,思想深邃,他们本可以成为更加体面更加高贵的人的,但是,由于过于看重钱财而不重视荣誉,所以生时默默无闻,死时无人知晓,而留给自己的子女们的唯一的榜样就是如何爱惜他们所积攒的钱财。

我所说的这些都是日内瓦人亲口对我说的,因为他们对自己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掩饰。就我而言,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别的国家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我觉得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却是很惹人喜爱的,因此,让我离开日内瓦而又不感到遗憾的话,只有一个办法。表妹,你知道是什么办法吗?啊!我说你就别装作谦虚了;如果你说你猜不出来的话,那你就是在撒谎。后天,我们一大群快活的人将登上一条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帆船回去,因为季节的关系,我们选择走水路,而且,大家也可以聚在一起同行。我们准备当天晚上在莫日过夜,翌日到洛桑参加婚礼。第三天……你就能听见我的动静了。当你老远地看到火光熊熊,旌旗招展,当你听见炮声隆隆,你定会像个疯女人似的,满屋子乱跑乱嚷:“快拿起武器!快拿起武器!敌人来了!敌人来了!”

附言:尽管分配住房的大权无可置疑地交给了我,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不想要这个权力。我只希望我父亲能住在爱德华绅士屋里,因为他带了许多地图,只有他的房间能够挂得下。

第六部分 书信六 自德·沃尔玛夫人

当我提笔写信时,我心里好痛快呀!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能够给您写信而不感到胆怯和羞涩。我非常高兴地看到我们的友谊终于得到了无与伦比的美满结果。有些人能够克制强烈的激情,但能使激情净化为友情的人却为数寥寥。我们能够为了荣誉而忘却我们珍贵的爱情,这是我们的一颗诚实而共通的心努力的结果。我们从昨日的我们变成了今天的我们,那是美德的胜利。制止我们相爱的理由可能是错误的,但是,使我们缠绵的爱情变成为一种纯洁的友谊的原因则是无可厚非的。

如果光是靠我们自身的努力,能够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朋友。这种成功我们连想都不敢想。当初,我们相互躲着,那是我们绝对不能违反的职责所系的首要条规。要是违反了这一条,虽然我们彼此心中依然是放不下对方的,但是,我们就不能再相见,也不能有书信往来了,我们将不得不努力地彼此不再思念,为了维护荣誉,我们只好断绝一切来往。

您瞧,情况并没这样,我们现在的情况多好呀。世界上还有比我们目前的状况更令人称心如意的吗?我们每天每日不是都在品味我们为此而进行的艰苦斗争所带来的甜美果实吗?现在,我们可以经常见面,可以相互爱护,可以感受到爱的感情,感到心满意足,每天每日都像兄弟姐妹般地相聚在一起,心平气静、心地坦然地生活在一起,彼此照顾,相互关怀,回顾过去,无怨无悔,谈起往事,毫不羞惭,以往常遭谴责的不该产生的感情现在已在我们心中变成了一种光荣,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情况。啊,朋友,我们走过的是多么光荣的道路啊!让我们因为懂得坚持走这条光荣之路,并且善始善终而大胆地讴歌吧。

我们的这种幸福应归功于谁?这您心里是明白的。我看得出来,您的那颗重情重义的心灵,充满了对最优秀的那个男人的感恩戴德,愿意将它永远铭记在心。但是,为什么您我还得偿还他对我们的那番恩情呢?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让我们感到要增添新的职责与义务,只是让我们更加珍惜我们已经建立起来的神圣的关系。为了报答他的关怀,唯一的办法就是,无愧于他的一番苦心,以我们的行动来证明他没有白费心思。因此,让我们持之以恒,始终不渝地坚持下去。用我们的美德来报答我们恩人的美德。这就是我们对他知恩图报的最好办法。如果他使我们恢复了理智的话,那就是说他为我们和为他自己都做了不少的事情。无论我们是聚还是分,无论我们是死还是活,我们都将处处表明我们的友情如一,无愧于我们仨人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是在我丈夫决定让您来教育我们的孩子们时,心中做了这番思考的。当爱德华绅士来信说他和您不日要回到我们这里来时,我心里又思考了一遍这些问题以及其他的一些问题,趁现在还来得及,我必须告诉您。

我所思考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您;我觉得自己有权对您提出一些忠告,因为我的这些忠告现在已不掺杂一点个人利益了,而且与我个人的安宁也不再相干,它们只与您个人有关。我深信您完全相信我对您的深厚友谊,因此我毫不怀疑,我的话您是一定听得进去的。

请允许我来给您描绘一下您即将面对的情况,以便您自己来看看是否有什么让您感到惊惧的地方。啊,善良的年轻人,如果您爱美德的话,就请您怀着虔诚的心听听您的女友的忠告吧。我现在就开始颤抖不已地向您讲出我本想守口如瓶的话了,我若是不讲出来,岂不是有悖我俩的友谊!如果等您误入歧途了再来讲这些本应早作防范的事情,那还来得及吗?不行,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与您关系密切,可以跟您指出这些事情来。必要之时,我难道没有权利像妹妹一样,像母亲一样,跟您说说这些事情吗?唉!要是我的真心劝告会有损您的心灵的话,我早就没什么忠告向您提出来的了。

您说了,您一生的追求已经结束。但是,您得承认,您的追求虽已结束,但您人还年轻。爱情之火熄灭了,但情欲依然存在,一旦唯一可以抑制情感的高尚思想不存在了,那么对肉欲的向往则是更加的可怕的,情感无所寄托,人就可能随时堕落。有一个炽热多情的男人,人又年轻,又是单身,他想克制自己的情欲,洁身自好;他知道,他感觉得到,他说过成百上千次,一个人实践其美德的毅力,缘于他崇尚美德的纯洁心灵。如果说爱情在他青年时代保护了他不受坏的风气的侵袭的话,那么他希望理智能使他在任何时期都不沾染恶习;他知道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想到自己将能得到美好的回报,他便身体力行了;既然他在想要克制自己时曾一再地进行斗争,那么今天,为了他所崇敬的上帝,他难道不能像过去伺候其情人那样勤奋努力吗?我觉得,您现在正是在这么身体力行的,因为您一向瞧不起那些表面一套实际上又是一套的人,他们专把重担子推给别人,自己却不想出一点儿力。

这个明智的男人为了遵循自己规定的行为准则,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了?他少了不少哲学家的味道,多了不少美德和基督精神,当然他并没有以自傲在指引自己。他知道,一个人避免诱惑容易而战胜诱惑则很难,问题并不在于强硬地压制住冒头的情欲,而在于阻止情欲的产生。他难道能躲开危险的环境吗?他难道能躲避诱惑他的事物吗?他难道能以贬损自己来拯救自己的美德吗?不,完全相反,他应该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地投入到艰苦的搏斗中去。他年仅三十,却将只身与几个与其同龄的女子朝夕相处:一个是他往日的最爱,往日的那种种迷人的情景让他难以忘怀;另一位曾与他过从甚密;第三位则是受到他的恩泽的女子,对他深怀感激之情。他将面对所有让他的尚未完全熄灭的旧情复燃的危险,他随时都有可能落入最可怕的陷阱。无论是在哪位女子面前,他都没有把握坚定不移,只要他有片刻的松懈,三个女子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让他身败名裂。他那么放心大胆地信赖的毅力现在究竟在何处呢?这种保证他前途的内心的巨大力量到目前为止都起了什么作用呀?它使他在巴黎走出了那位上校的家了吗?是它在去年夏天让他在麦耶里有了那番表现的吗?去年冬天,它把他从另一个女人的魅力中摆脱出来了吗?今年春天,它让他走出了那可怕的梦境了吗?他虽然希望不断地克制自己的情感,但他可曾因为它而克制过一次自己的感情吗?在朋友需要他的时候,他能够尽自己的义务,帮助朋友克服情感问题,可是,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呢?……唉!他应该根据自己的美好的前半生,去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后半生呀!

一时的感情冲动是可以忍受的。半年一年的,还不算什么,因为时间不长,能有盼头,人就有了勇气了。但是,这种状况要是一直持续下去,谁又能忍受得了呀?谁敢说自己至死都能克制自己的情感呀?啊,我的朋友!如果说人生享乐的时间是短暂的,那么实践美德的时间却是很长的!所以必须时时刻刻地提高警惕。欢乐时刻很短,而且一去不复返;而罪恶的时刻却是去了又来,循环往复:一个人只要是一时地忘乎所以,必将永远堕落。在这种惊恐战栗的状态之下,还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吗?摆脱了众多危险之后,难道不是更应该让我们的生活别再危机四伏吗?

您虽然已经躲过了不少的危险,但同样的危险今后仍将会出现的,而且更糟的是,这些危险也是防不胜防的!您以为令人担心害怕的种种大危险只是在麦耶里才有吗?我们无论身在何处,它们都是存在着的,因为我们走到哪里就随身把它们携带到了哪里。唉!您很清楚,一个温柔多情的心灵能使世间万物与之息息相通,即使感情的伤口愈合之后,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能使它触景生情,唤起它对往日的回忆。不过,我相信,而且我敢断言,这些危险不会再出现了,因为我的心深知您的心。但是,您一向心软、浮躁,您能克服自己的软弱,以克服懦怯吗?在这里,您必须对之克服自己的感情并加以尊重的人,难道只有我一个人吗?您考虑考虑吧,圣普乐,我所珍视的所有的人,您都应该像尊重我一样地去尊重他们;您还得想到,您将会无端地受到一位美貌女人的无伤大雅的戏弄;您还得估计到,如果您一时掉以轻心,忘乎所以,辱没了您本应尊重的人的话,您将会永远受到大家的鄙视的。

我希望义务、真诚和往日的友情能够约束您,希望对美德的崇尚能使您打消无谓的幻想,希望您至少能运用理智去战胜非分之想。能做到这样,您是不是就将摆脱感官的影响,祛除心中的杂念呢?由于您不得不尊重我和她,并且不得不忘掉我们是女性,您就会注意到伺候我们的那些人是女人,并降低人格,与她们在一起,但这样一来,就可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了吗?您这样做就不算是犯罪吗?身份地位的不同难道就能改变错误的性质吗?恰恰相反,如果您为达到目的而使用不诚实的手段,您将更加的卑鄙。那是多么可耻的手段啊!怎么!您这样的人!……唉!让出卖灵魂、把爱情视做商品的无耻之尤去死吧!他们在使世界充满了因放荡荒淫而出现的种种罪恶。一个出卖过一次肉体的女人怎么可能会不继续出卖下去呢?她很快就会完全堕落的。她的苦难是谁造成的呢?是那些在青楼里粗暴糟蹋她的人,还是那个用金钱使她失身的勾引者?

还有一点,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也牵涉到您,我可否大胆地指出来?您都看到了,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在这个家里树立起良好的家规和风气的。现在,在我的家中,秩序井然,宁静和睦,人人都幸福快乐,天真烂漫。我的朋友,您要考虑一下您自己,考虑一下我,考虑一下我们的过去和现在,考虑一下我们应该怎么去做。难道您非要让我有朝一日因痛感全部心血付之东流而悲愤地说:“把我的家庭搞得一团糟的就是他!”

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得把心里话全都说出来,应该抛开羞涩,以表现出对美德的真正的爱。人生来并不是要过独身生活的,要这种违背人的天性的生活不导致或公开或隐蔽的罪恶勾当是难上加难的。有没有办法永远摆脱这个总是缠绕在身的妖魔呢?您瞧,在其他一些国家,有这么一些疯癫狂乱之徒,他们发誓不尽男人的义务。为了惩罚他们冒犯了上帝,上帝便抛弃了他们;他们以圣人自诩,其实是不诚实之人;他们假装无欲无求,实际上一肚子坏水;他们因为藐视人类,竟至堕落到不成其为人。我知道,要批驳一些人们只是在表面上遵从的法规并不困难,而一个真诚而有道德的人,即使不增加其他新的义务,他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所承担的义务够多的了。您瞧,亲爱的圣普乐,基督徒的真正的谦恭,就在于他始终感到他所承担的任务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所以他绝对不敢狂妄地认为自己能增加更多的任务的。如果您按此准则行事,一件使别人稍感不安的事情,临到了您的头上,就会让您有千百种理由感到惊惧,颤抖。您越是不用担心的事情,您就越是应该加倍的小心;如果您对应尽的义务不当一回事的话,您就甭想去履行它。

这就是您将在这里遇到的种种危险。趁现在为时还不晚,您应好好考虑考虑。我知道,您是绝不会存心干坏事的,但我唯一担心您的就是,您没有事先有所预见而干了坏事。我并不想逼迫您照我的话去做,而是想让您对我所说的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您能认为我说的有几分道理,我就满足了;如果您对自己有信心,我对您也就有信心了。您如果对我说:“我是个天使”,我将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您。

什么!总是不让您享受,总要让您受苦!总要让您去履行一些难以履行的义务!总是让您避开我们所喜爱的人!不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为美德而能付出很大代价的人是幸福的人!我就看见过一个无愧于男子汉的男人为了美德在进行斗争,在忍受痛苦。我之所以并不认为我对您的要求太苛刻,是因为我坚信我敢于让您这么做,一定能让您得到回报,它将能了却我的心所欠下的您的情,您将会得到的幸福比上苍允许我们喜结连理所得到的幸福还要大。即使您自己无法成为天使,我会非常愿意送您一位天使,让她来守护您的心灵,使它净化升华,恢复活力,在她的呵护下,您就能与我们一起共同享有天堂般的宁静生活。我相信,您不用太费劲儿就能猜到我说的是谁;如果我的计划能够成功的话,她将来有一天会占据她早已在您心中占有的那个位置的。

我已经看到我的这一计划会遇到的种种困难,但我不想打退堂鼓,因为这个计划是名正言顺的。我知道如何左右我的那位女友,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无法促成你们的好事。不过,她的嘴咬得很紧,这您也知道,所以,在让她松口之前,我得先把您给说服了,以便在要求她答应您的求婚时,我能够对您,对您的感情心中有数,因为,如果说命运使得你们彼此身份地位不平等,因而您无权主动向她表示爱慕之情的话,那您就更加无权冒冒失失地亲自向她求婚了。

我知道您一向考虑问题很周到;如果您对我的计划有异议的话,我知道那是因为您是在为她着想,而不是在为自己考虑。请您丢掉这种种的无谓的顾虑吧。难道您比我更珍惜我的女友的荣誉吗?不,无论您对我来说显得有多么的重要,但您却甭指望我会为了您的利益而不顾我的女友的荣誉的。我既非常尊重通情达理的人,同时又非常鄙视一般人的轻率言论,因为他们总是为虚假的外表所迷惑,看不清真诚的东西。无论身份地位的差别有多么大,反正没有任何一种地位是才德兼备者所无法达到的,而一个女人有什么权利敢于视嫁给一个引以为荣的朋友为妻为一种耻辱呢?我和她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您是清楚的。不必要的羞涩和担心受到责难,往往造成人们干坏事多而做好事少,而美德却在使人为做错事而感到羞惭。

就您而言,您的傲岸我有时是领教过的,但是,在这件事上,您要是自傲的话,那就很不恰当了。您若是担心这又是在受她的恩惠的话,那您可就太薄情薄义了。再者,无论您可能是多么的不通情理,您都不能不承认,一个人从自己妻子那儿得到钱财总要比从朋友那里得到周济体面得多,因为他是她妻子的保护者,而又是被他妻子保护的人。不管怎么说,一个诚实的男人最要好的朋友莫过于他的妻子。

如果您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些对建立新的爱情关系的厌恶的话,那么,您就为了您的荣誉和我的宁静赶紧把它们抛弃吧,因为我只有等您确实已经成为您本应该成为的那种人,并愿意承担您必须履行的义务时,我才会对您和对我自己感到满意。唉!我的朋友,我担心的并不是您对新的爱情的厌恶,而是怕您过于留恋昔日的恋情。只要能还清欠您的债,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我会做得比我答应要做的事还要多的。我所呈献给您的难道不也是朱丽吗?您将要得到的难道不是我自身最美好的那个部分吗?难道她不会更加爱您吗?到那时,我将多么愉快,多么无拘无束地去爱您呀!是的,把您往日对我的海誓山盟对她去讲吧;把您往日对我的一往情深全都奉献给她吧;如果可能的话,您就把欠我的情和义全都偿还给她吧。啊,圣普乐!我把这笔旧债转到她的手上。您要记住,这笔旧债不是轻易就能还清的。

我的朋友,这就是我所考虑的我们不必冒什么风险而又能聚在一起的办法,让您在我家里占有您在我们心中所占有的那个同样的位置。在将要把我们大家联系在一起的那个亲密而神圣的关系中,我们将只是兄弟和姐妹;您将再也不用害怕您自己,也不用害怕我们了;变得合理合法的最亲密的感情不再是危险的了;当我们不必去克制这种感情的时候,我们也就不用再害怕它了。我们非但不去克制这种极其温馨的情感,而且还要把它视做我们的义务和快乐:到那时,我们大家将会更加真诚的相爱,真正体会到友谊、爱情和纯真融于一体的种种甜美。在您今后将要承担的工作中,如果上苍为了酬谢您对我们的孩子的培养教育,让您也有幸当上了父亲,您自己就会明白,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的真正意义。当您拥有了人类的真正财富时,您就会懂得如何快乐地享受那种对您的亲朋好友都很有益的生活;您最终将会感受到那种只有具有美德的人才能体会到的生活的幸福,而那些自作聪明的恶人是永远也体会不出这种幸福的。

您慢慢地考虑我向您提出的这个建议吧,不过,我让您考虑的并不是这个建议对您是否合适,这一点我很清楚,无须您回答,我叫您考虑的是它对德·奥尔伯夫人是否合适,要您考虑您是否能像她能使您幸福一样地让她获得幸福。她对一个女人在不同的身份下应尽什么义务是做得很好的,这一点您是清楚的;请您根据她现在的状况,考虑考虑她将如何要求于您。她像朱丽一样在爱,她也应像朱丽那样被爱。如果您觉得自己能配得上她,您就说出来,其他的事由我负责,我会凭借我和她的友情去说服她,她是会听我的的。如果说我对您的希望过高的话,那至少您是个诚实的人,而且您对她的长处也是了解的;您是不会愿意只想自己幸福而不顾她的幸福的,您要是爱她就一定是真心实意地爱她,否则您是不会把自己的心奉献给她的。

我再提醒您一遍,您要好好地考虑。想好了再回答。但凡与命运相关的大事,都不允许轻率地做出决定,必须谨慎行事。在涉及命运与道德的问题上,任何轻率的决定都必然会酿成大错,所以,我的好友,您必须运用您的全部聪慧好好考虑,然后再做出决定来。我难道因为没必要的害羞就不提醒您所必须考虑的事情吗?您对宗教有所信仰,但是,我担心您无法从宗教所提出的行为准则中汲取其全部的好处,而且还担心您那高傲的哲学会鄙视基督徒的淳朴。我了解您对祈祷的态度,但我对您的这种态度是不敢恭维的。照您的说法,这种虔诚谦恭的行为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您认为上帝启发我们去一心向善之后,就撇下我们不管了,任由我们自由行动。您很清楚,圣保罗从未这么宣扬过,我们的宗教也没这样宣教过。我们确实是自由的,但我们却是无知的,软弱的,易受恶的诱惑。上帝就是智慧与力量的源泉,如果不是上帝赐予我们智慧与力量,那我们的智慧与力量又从何而来呢?如果我们不愿乞求上帝赐予我们智慧与力量的话,那我们为何还想要获得它们呢?我的朋友,您要小心,千万可别让您对上帝的崇敬因人的骄傲情绪而掺杂上一些人所因有的卑劣观念,仿佛上帝也像我们一样需要运用种种办法来减少弱点似的!仿佛上帝也像我们一样需要投机取巧才能把事物综合起来,使之更容易处理似的!听您的意思,似乎眷顾每一个人,对于上帝来说,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似的;您担心不断地为每一个人去操心劳神会把上帝给累坏了,所以您就认为上帝最好是按一般规律来处理一切事情,因为这样一来,上帝肯定就不用操太多的心了。啊,伟大的哲学家们!愿上帝能感激你们为他想出了这样的简单易行的办法,使他无须那么的繁忙!

您还说,求他又有何用?他不是对我们的一切需要都了如指掌吗?难道他不是能够满足我们一切需要的慈父吗?我们难道比他更清楚我们需要些什么吗?难道他不是和我们一样地希望我们幸福吗?亲爱的圣普乐,您真会诡辩呀!我们最大的需要,我们唯一能够自行解决的需要,就是需要知道我们究竟需要些什么;为了摆脱苦难,第一步就是要了解苦难。如果我们谦恭,我们就能成为智者;如果我们发现了自己的弱点,我们就能成为强者。法律与宽容的相协调,祥和与自由的同在,也是这个道理。我们因软弱而受到奴役,我们通过祈祷就能获得自由,因为我们只有祈祷才能获得我们自身所无法获得的力量。

因此,您必须学会,在困难的时候,不要只相信自己,而是要始终祈求上帝,只有上帝既有力量又很谨慎,能够帮助我们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人的才智,即便是一切以道德为标准的人的才智,都具有一个很大的缺陷,那就是过于自信,致使我们以现时判断未来,以一时一事来判断整个人生。在某一时刻,我们自己觉得很坚强,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动摇。我们以为自己每天都遇到不少的事,阅历丰富,便洋洋自得,认为自己一旦避开了一个陷阱,日后就无须再害怕什么陷阱了。真正英勇顽强的人总是谦虚地说:“某天某日我很勇敢。”而那些爱说“我就是英勇”的人,却不知自己明天会是个什么德性。本来就缺乏勇气,却硬是要充英勇,到了关键时刻,就泄气了,英勇不见了踪影。

对于上帝来说,时间是无限的,空间是无距离的,在他的面前,我们的一切计划都是渺小可笑的,我们的一切推理都是荒诞无稽的!我们对远离我们的事物并不去考虑,我们只了解我们所接触到的东西:当我们换了环境,我们的判断就会完全相反,原来的推断就会被推翻。我们在处理未来的事情时是根据我们现在的情况的,我们并不知道今天的情况是否与将来很符合;我们看待自己时,总觉得还是原来的样子,实际上,我们每天都在变化着。谁知道我们现在喜欢的将来还喜不喜欢?谁知道我们现在需要的将来还需不需要?谁知道我们将来与现在有什么不同?谁知道外界的情况和我们身体的变化将来会不会改变我们的感情?谁知道我们现在为获得幸福所作的安排将来会不会给我们带来不幸?请您告诉我人的聪明才智的标准是什么,让我好以此为行动的指南。但是,如果这种标准的精髓之处就在于告诉我们不要相信聪明才智的话,那我们只好去求助于绝对不会蒙骗我们的上帝的聪慧了,去做上帝要求我们做的事情。我祈求上帝给我以明示,看看我的这番忠告是不是好,请您也去祈求上帝,让上帝告诉您您的决定是不是正确。我相信,不管您做出什么决定来,您都是想做高尚的、诚实的事情。但光这样还不够,还必须做永远是高尚的、诚实的事情;至于是否高尚诚实,那并不是您和我所能判断的。

第六部分 书信七 复信

朱丽!是您来的信!……都七年未见到您的来信了!……是的,是您写的;我认得出来,我感觉得出来:我的眼睛怎能认错我的心永不能忘记的笔迹呢?怎么!您还记得我的名字!您还会拼写我的名字!……在写这个名字的时候,您的手一点儿都没抖吗?我有点糊涂了,但这却要怪您。信的格式、信纸的折叠、所用的印章、信上的地址,总之,信中的一切都让我感觉到大有不同。您的心和您的手相互矛盾。唉!您怎么能用原先的笔体来书写另一些感情呢?

您也许认为我还一心念着您往日的一封封来信,所以觉得非写这封信不可。您这就错了。我现在很好;我现在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或者说您不再是过去的您了;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您除了风韵依然,善良依旧而外,我觉得您身上的其他一切都与以前大不一样了,这让我颇感惊讶。我的这一发现可以事先打消您的担心。我根本不是在凭借自己的意志力,而是凭借可以使我取意志力而代之的感情。我完全清楚,为了维护我已不再追求的女人的荣誉,我应该如何去做,因此,我应该把往日的爱慕升华为敬重。我心中充满着对您的感激之情,我同以往一样地爱你,这是真的,但是,使我对您非常依恋的原因却是我理智的恢复。理智向我展示的您的真实面貌,使我比因爱情的缘故都更加地了解您。请您相信,如果我现在仍然怀着罪恶的念头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地爱恋您了。

自打我不再干荒唐事,以及目光敏锐的沃尔玛帮我分析了我的真实情感之后,我学会了如何更好地认识自己,对自己的弱点也不那么担心了。尽管这种弱点还在让我想入非非,尽管往日的错误仍让我回想起来感到甜蜜,但是只要它不会损害您的荣誉,我的心就踏实了,而且,使我误入歧途的胡思乱想虽然仍旧在纠缠着我,但却让我得以避开真正的危险。

啊,朱丽!有一些印象是永恒的,是不会因时间的流逝或有意淡忘而消失的。伤口尽管是愈合了,但伤痕依然留存;而这种伤痕是一种不可拆封的铅封,它在保护心灵不会受到再一次的侵袭。见异思迁与忠贞爱情是格格不入的:真正的情人人虽变而心却不会变;他会始终如一地在爱着。就我而言,我已经结束了爱,但是,尽管我已不再属于您,但我仍旧处于您的关怀之下。我已不再害怕接近您,但您的忠告却让我害怕去接近另一个女人。不,朱丽,不,可敬的女人,您在我身上将永远看到的是您的朋友,是您重美德的恋人,但是,我们的爱情、我们唯一的初恋将永远不会从我心中消失。我的青春花朵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也不会凋零。即使我再活上几百年,我青春时代的美好时光对我来说也不会再来,但也不会从我的记忆之中消失。尽管我们已不再是我们原先的样子,我也不可能忘记我们原先是一种什么样儿。好了,现在就来谈谈您表姐吧。

亲爱的朋友,必须承认,自从我不敢再瞻仰您的芳容之后,我便对她的英姿颇感兴趣了。有谁能够对眼前的一个又一个的美人儿不注目凝视的呢?当我又见到她时,我真是太高兴了;自从我远行之后,她的音容笑貌已深印在我的心里,印象更加地深刻。我心中的圣坛虽然已经关闭,但她的形象却留在圣殿里面了。不知不觉之中,我对她便采取了如果当初没有遇上您可能就会采取的态度,而也只有您能够让我辨别出她使我感觉到的东西与爱情的差异。理智一旦摆脱掉那种可怕的情欲,就能与温馨的友情融合在一起。难道这种友情因此就变成为爱情了吗?朱丽啊!两者相去甚远呀!这其中哪儿有什么激情呀?哪儿有什么顶礼膜拜呀?哪儿有那种比理智本身更高雅、更强烈、更美好千百倍的理性的心醉神迷呀?一种转瞬即逝的烈火燃烧了我,一阵短暂的欲念攫住过我,让我神魂颠倒,神不守舍,但却都已过去了。我又觉得她和我之间只是好友的关系,彼此真诚地互敬互爱,倾诉友情。两个情人会这样互敬互爱吗?不,情人之间是没有“您我”二字的,因为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合二为一了。

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动心吗?我怎么可能不动心呢?她很美,她是您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对她心存感激,因此我很爱她;她在我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对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我能报答得完吗?让我怎么把一种亲切的感情从那深深的感激中排除掉呢?唉!老实说,我在她与您之间,将永远不会有片刻的平静的。

女人啊女人!既是稀世珍宝又是红颜祸水,大自然把你们造就得楚楚动人,就是想要折磨我们的,谁冒犯你们,就必将受到惩罚,谁要是害怕你们,你们就纠缠着谁,无论对你们是恨还是爱,我们都会受到伤害,无论是追求你们还是避着你们,都得遭受惩罚!……你们美丽动人,令人心醉神迷,让人怜香惜玉,你们既实实在在地存在在眼前,又虚无缥缈地飘忽不定,你们既是痛苦的深渊又是令人销魂的温柔乡!啊,美貌的女人,你们比周围的一切都让世上的男人们恐惧,谁要是相信你们那骗人的平静模样,谁就得遭殃!你们在兴风作浪,让人类不得安宁。啊,朱丽!啊,克莱尔!你们让我付出巨大代价的这种友谊,你们竟然还敢向我吹嘘它呀!我一直生活在狂风暴雨之中,而掀起这风暴的始终都是你们。你们让我的心灵经受了多么巨大的多种多样的冲击啊!日内瓦湖的风浪与浩瀚的海洋的汹涌波涛毫不相同。湖里的风浪虽急但小,而且始终不停,虽然构不成汹涌的波涛,但有时候也会把小船颠翻,弄沉。但是,大海上,表面上虽然看似风平浪静,但总有一股潜流在缓缓流动,使人感到忽上忽下,不知不觉地便被送到远方,你还以为仍然停留在原地,其实已经是到了天涯海角。

这就是您的魅力与她的魅力对我所产生的不同的影响。我的初恋,那决定我一生命运的唯一爱情,那除了自身控制而外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得住的爱情,<kbd>?99lib?</kbd>在我心中不知不觉地油然而生,竟至使我做了它的俘虏,我仍茫然不知:我已经堕落了,但却还没有认为自己是误入了歧途。在爱情的狂风中,我忽而被吹到天空,忽而又被吹进深渊;等到风停心静时,我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与此相反,当我在她的身旁时,我发现,我感到自己很是局促,而且把这种局促不安想象得比实际情况更加严重;我感受过一些激奋时刻,但却是短暂的,没有延续性的;我会有片刻的神不守舍,但不一会儿心情就平静了下来:波涛虽然在颠簸着我这条船,但它依然平稳地往前行驶着;任凭风儿如何劲吹,但总也鼓不起船上的风帆;我的心虽然赞美她的风采,但却没有非分之想;我发现她比我想象的更美,但我靠近她时比远离她时更加害怕:这种反应几乎与您给我的感觉正好相反,而我在克拉朗的时候,总在感受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响。

没错,自从我离开克拉朗之后,她有时来看望过我,但表情严肃多了。遗憾的是,我很难有机会单独见到她。我现在终于见到她了,这已足矣;她给我留下的不是爱情,而是局促不安。

这就是我对您和她的真实想法。除了你们二人以外,其他女人我都没放在心上;长期痛苦的折磨已经让我把她们全都忘掉了:

我人到中年,一生追求已然结束。

痛苦赋予我以力量,使我克制住欲念,战胜了诱惑。当一个人在受苦受难时,他是没有什么欲念的;而且,您也教会我如何以克制的方法消除欲念。遭遇一次不幸的情爱,反而会让人增加聪明才智。我的心灵可以说是已经成为控制我一切欲念的中枢;当我心平气静时,我没有任何的欲念。请你们两人让我心如止水吧,从今往后,它将永远保持平静。

在这种状况之下,我对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您为了使我免去失却幸福之虞,为什么却偏偏要用残忍的手段剥夺我的幸福呢?您为了夺走我的胜利果实,竟然要我再次进行艰苦的搏斗,您这不是存心的么?您这不是无端地重又酿造一个已经被战胜了的危险吗?您身边还有那么多的危险,为什么还要把我召唤到您的身边来呀?或者说,当我有资格留在您的身边时,您为什么要把我从您身边赶走呀?您这不是在让您丈夫又白操心了吗?您既然铁了心要让您丈夫的关切付之东流,那您干吗要让您丈夫去操那份闲心呢?您为什么不对他说:“让他走得远远的,因为我本来就想把他打发走的?”唉!您越是为我担心,就越是应该把我尽快地召回来。不,并不是在您的身边才会有危险;恰恰是您不在我身边时,才会有危险,而且我怕的就是您不在我身边。如果那个可怕的朱丽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话,我便可以躲到德·沃尔玛夫人身边去,我的心也就随之会平静下来;如果这个避难之所被剥夺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远离她的话,我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危险;我到处都能见到克莱尔或朱丽。在过去,在现在,克莱尔和朱丽都在轮番地搅乱着我的心绪,因此,我那始终都在胡思乱想的心,只有见到您的时候,才能得以平静,只有在您的身边,我才能控制住自己。我怎么才能跟您解释清楚我在接近您时所感受到的这种变化呢?您对我仍然像从前一样地具有影响力,但其效果却是完全不同的;您从前让我神魂颠倒的那种影响力,在压制我的激情的同时,变得更加具有威力,更加崇高伟大;平静、安详代替了往日的那种情欲所带来的心潮难平;我的心始终与您的心融合在一起,曾经像您的心一样地爱过,现在也像您的心一样地平静下来。然而,这种短暂的平静只是一种间歇;我在您身边时,总在毫无结果地想要升华到您的高度,一离开您,马上就又跌落到原先的水平。说实在的,朱丽,我觉得自己有两个灵魂,而其中的那个好的灵魂留在了您的手中。啊!您想把我与它分开吗?

您仍在担心我在感情上会犯错误吗?您在担心一个闷闷不乐的、已青春不再的人的余年吗?您在担心在您的监护之下的那几个年轻人吗?您对我不放心的地方,心明眼亮的沃尔玛却并不担心!啊,上帝!您对我的种种担心让我感到多么羞辱啊!在您的心目中,我这个朋友连您最次的仆人也不如!我可以原谅您把我看得这么差劲儿,但永远不能原谅您不为恢复自己应有的荣誉而努力。不,不,我从我自己燃起的烈火中得到了升华;我不再具有一个普通人的种种毛病了。摆脱了过去的那种样子之后,如果我再有片刻犯浑的话,我将躲到天涯海角去,但是,即使这样,我也觉得自己躲得仍不够远。

什么!我会破坏我非常喜爱的那种可爱的秩序?我会玷污我曾怀着无比尊敬的心情住过的纯净安宁的地方?我会成为一个懦夫?……唉!即使是最无可救药的人,见到这番美好情景,难道会不有所触动吗?在这样的一个避难之所,他怎么会不老老实实地做人呢?他不仅不会把自己的恶习带到这儿来,反而会在这儿改掉自己的恶习的……您担心谁呀,朱丽?是担心我吗?……这难道不是太晚了吗?……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我会吗?……亲爱的朋友,放心大胆地把您家的大门向我敞开吧;对我来说,您的家就是美德的圣殿;在您的家里,我随处可见美德的威严偶像,而且,我只有在您的身边才能尊奉它。是的,我并不是天使,但是,我将住在天使们的屋子里,我将以他们为榜样:如果我不愿意向他们学习的话,我就会躲开他们的。

您看得出来,我迟迟不谈您信中的主要之点,如果我把它视做一件大好事的话,我本应首先考虑这一问题的,并且会只谈这个问题的!啊,朱丽!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是我无可比拟的好友!您在把那个您自身的宝贵的另一半,把那个世界上除您而外最弥足珍贵的宝贝奉献给我的时候,如果此事能够成真的话,您这是在赐予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大的恩惠。爱情,盲目的爱情可以迫使您奉献您自己,但是,把您的朋友奉献给我,这是您对我敬重的一个毋庸置疑的明证。自此时此刻起,我真的认为自己是个有才有德之人,因为我受到了您的尊敬。但是,您对我如此尊敬让我真的是左右为难啊!如果我接受下来,我有可能辜负您的敬重,而为了不辜负您的敬重,我就必须拒绝它。您是了解我的,您就判断一下我的话对不对吧。光是让您那可爱的表姐为我所爱还不够,还必须让她像您那样地为我所爱才行。我必须知道,她将会像您那样地为我所爱吗?她能不能够像您那样地为我所爱?她能否达到她本应享有的那份爱,取决不取决于我呀?唉!如果您想让我同她结合在一起的话,您为什么当初不让我把心奉献给她呢?您为什么不让我用心的初恋之情用来回报她对我萌发的新的感情呢?爱过您的人还有资格去爱她吗?只有像贤达善良的奥尔伯那样宁静而自由的心灵才配去呵护她,只有像奥尔伯那样的人才有资格接替他,否则,当她一想到自己的亡夫,两相比较,继任者就会让她觉得难以忍受了,继任者的温温吞吞、漫不经心的爱非但无法减轻她丧夫之痛,反而会使她更加怀念她的亡夫的。她很可能会把一个对她怀有感激之情的好友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丈夫的。这么一来,对她又有何益呢?她会大大地受到损害的。她那重情而细腻的心灵会深受这一损害的影响的;而我呢,当我见她成天因我而郁闷烦恼,而又无法为她排忧遣愁时,我又如何受得了啊?唉!我甚至因此而先她痛苦地死去。不,朱丽,我绝不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损害她的幸福。我正因为太爱她了,所以反而不能娶她。

至于我的幸福?不,如果我不能让她幸福的话,我自己还能幸福吗?夫妻之间,哪一个人能只顾自己的命运而不管对方的命运的?尽管夫妻双方各有各的快乐与痛苦,但双方难道不应该同甘共苦吗?一方让另一方悲悲切切,最终自己不也要郁郁寡欢吗?她痛苦我必然痛苦,即使她对我再好,我也仍然不会幸福的。即使妻子贤惠而美丽,衣食无忧,生活平静,样样俱全,但我的心,唯独我的心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使我虽身在福中,但却是个不幸福的人。

如果说我现在在她的身旁感到无比幸福的话,那么一旦我们的朋友关系又密切了一步,结为连理的话,这种幸福不仅不会增加,反而会减少,我所感受到的快乐将会全部消失。她喜欢同我开玩笑,这有可能促进我们之间的友谊,但那只是有别人在场时,她才对我表示这么亲切的。我可能在她身边有时会非常热情,但那也只是因为有您在我身边,我不用再去想您的缘故。在她和我单独见面时,也是因为有了您,我们才感到非常快乐的。我们越是接近,我们就越是在想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那条“纽带”,我们的友谊就更加的亲密,我们就会因谈起您而更加地亲热。因此,您女友永难忘怀、您男友更是珍惜有加的千百种往事,把我们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如果换了另一种关系,那就必须把它抛弃掉。要不然,我们的那些非常非常温馨甜蜜的回忆岂不是构成了对她的一种不忠吗?我怎么有脸把自己可敬可爱的妻子当成知己,向她倾诉令她伤心的我的旧情呢?我的那颗心将再也不敢向她诉说心里话了,我一见到她,心扉便会紧紧地关闭起来的。由于不敢同她谈起您,很快,我也就不再会跟她谈论我自己了。考虑到义务与荣誉,我不得不对她处处小心谨慎,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了外人,再也听不到她对我的忠告,再也见不到她让我开窍,为我拨开迷雾,纠正我的错误。难道她所企盼的是这么一种回报吗?难道这就是我爱她、报答她的方式吗?难道我这样做会让她和我得到幸福吗?

朱丽,您难道忘了我俩一起发的誓吗?就我来说,我一点儿也没忘记。我虽失去了一切,唯独没有失去我对您的誓言;我将把它带到坟墓里去。我活着不能属于您,那么我至死都将是个自由身。如果我必须对此发誓的话,我今天就可以发誓。如果说结婚是一项应尽的义务的话,那么更加应尽的义务则是不能给任何人造成痛苦。如果我去另结良缘的话,那我会因未能与自己苦苦追求的意中人结成秦晋之好而抱憾终生的。如果我和另一个女人结为夫妻的话,我无法摆脱往日的那种情愫,到头来,我自己将非常痛苦,同时也让对方感到不幸。我会要求她给予我期待于您的那种幸福。我会把她与您进行不该有的比较!世上有哪一个女人能够忍受得了这个的?唉!不能与您结合已让我痛不欲生,又让我与另一个女人结为伴侣,这让我如何受得了呀?

亲爱的朋友,别动摇我的决心了吧,否则我的生活就难以平静了;我已心灰意冷,您就别再搅扰我的这颗心了,以免我因了无生趣的生活又增添种种痛苦,以致旧的伤口又被打开来。自从我回来之后,我感到自己对您的女友更加的感兴趣了,但我并未因此就大惊小怪了,因为我十分清楚,以我现在的心情,我是不可能让自己的感情走得太远的,而且,当我发现在我以往对她的深情厚谊之外,又增添了这种新的兴味时,我非常庆幸这种激奋能帮我转移注意力,使我见到您时不再那么的痛苦了。这种激奋含有某种爱情的甜蜜,而无爱情的痛苦。我见到她时非常高兴,但却并没有存着占有她的心;我愿像去年冬天那样同你们一起共度我的一生,我发现在你们两人中间,我的心灵是平静的,这种心灵的平静缓解了道德的严格约束,并使我觉得按道德办事有其可爱之处。即使我会一时冲动的话,周围的一切会让我克制自己,消除杂念的:比这更危险的许多危险我都战胜了,所以我什么危险都不再害怕。我对您的女友是既敬重又喜爱,仅此而已。当我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时,我同时就会想到我与她的那种珍贵的友谊,因此就不会越雷池一步,致使我们的这种友谊遭到破坏。即使我和她单独在一起时,我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过头的话,让她产生误解或听不明白。即使她有时觉得我对她过于殷勤,她也清楚我内心里并非有意要这么表现的。我在她身边的那半年是什么样儿,我今生今世都将是什么样儿。除您而外,我未发现有任何女人像她那么完美的,而且,即使她比您更完美,我觉得我也只能是在从未做过您的情人的情况之下,才会成为她的情人的。

在结束这封信之前,我必须跟您说说我对您的来信的看法。我从您的信中发现,您不仅战战兢兢,顾虑重重,而且自己在吓唬自己,认为必须处处防范,才能万无一失。这种过分的胆怯,同过分的自信一样,都是很危险的。如果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危机四伏,左躲右防,结果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不能自拔;如果老是无端地战战兢兢,怕这怕那,真正遇到危险时,反而看不清,结果便因疏忽大意而遭殃。您抽空再看看爱德华绅士去年就此问题给您写的那封信吧;您会从他的信中找到对您在许多方面都有所助益的忠言良策的。我绝对没有指责您的忠贞的意思;您的忠贞如同您本人一样地可敬可爱,十分感人;您丈夫对此一定是非常高兴的。但您可要当心,老这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您会适得其反,反而得不到安宁,总以为到处都存在着危险,到头来,对谁都不敢相信了。亲爱的朋友,道德就像是战争状态,为了在其中生存下去,总得不断地跟自己进行某些战斗的,这一点难道您不明白吗?我们应该少考虑什么危险不危险的,而要多关心一点我们自己,以便我们能够具有应付一切情况的心理准备。如果说一味地等待机会肯定会失去所有的机会的话,那么过于胆小怕事则会使我们不去做应该做的事情;老去想什么诱惑不诱惑的,这很不好,即使是为了避免受诱惑而这么想,也是没有好处的。别人将永远不会看见我去铤而走险,不会看见我与女人单独相会的,但是,无论上苍今后将把我安置在什么样的一种环境中,我因在克拉朗度过的那八个月而完全信赖自己,我不再担心有谁能夺去您使我有资格享有的奖赏。我将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软弱了;我也不会再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进行更艰苦的斗争了;我已经尝尽了后悔的苦涩;我也尝到了胜利的甜美。经过这么一些比较对照之后,我在需要做出抉择时不会迟疑不决的了;一切之一切,包括我过去所犯的错误在内,都是我未来的一种保障。

我不想再同您讨论什么世界的秩序和构成世界的人类的趋向问题了,我只想告诉您,关于这些超出人类智慧范围的问题,人类只能根据自己所看到的事物来推论自己所看不到的事物,人类只能通过类比的方法来判断自己所看到的事物,而且所有的类比对于那些规律都是通用的,这一点您好像并不赞同。即使是理智,以及我们从上帝那儿得到的最神圣的思想,都是同这一观点相吻合的,因为,尽管上帝具有无穷的力量,无须采取什么办法来简便工作,但他还是愿意寻找最便捷的道路,少走不必要的弯路,以达到目的。上帝在创造人类时,便赋予人类以完成他要求他们完成使命的种种必不可少的才能;当我们向上帝祈求赋予我们行善的能力时,其实是多此一举,他已经把我们想要祈求的一切都给予我们了。他赋予我们理智,以使我们明辨善与恶,他赋予我们良心,以使我们去爱,他赋予我们自由,以使我们可去抉择。这是天资,是上帝的恩赐;由于我们大家都接受了这种恩赐,所以我们都应该运用这种神授天资。

我听见不少反对人类的自由的论调,我对这一派胡言鄙夷不屑,因为有这么一个大言不惭者枉自向我证明,说我并不是自由的,可我内心深处的感觉比他的所有论据都更加的有力,把他的论据驳得体无完肤;无论我采取什么立场,无论我思考什么问题,我都清楚地感觉到,我改变不改变立场,完全取决于我自己。他们的那种流派无论说得如何头头是道,都不具有任何的说服力,而这恰恰是因为他们论证得太多,他们既反对真理又反对谎言,而且,不管自由是否存在,他们都在运用他们的那套理论来拼命证明自由并不存在。按他们的说法,就算是上帝,也不可能是自由的,“自由”这个词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们忘乎所以了,但并不是因为解决了问题,而是用幻想代替了问题的存在。他们开始时,假设一切有智慧的生物全都是被动的,随即便从这一假设推断出一些结论来,以证明一切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是主动的。他们找到了多么简便的方法呀!如果他们指出他们的对手也是这么推理的话,那他们可就没有道理了。我们根本不说我们是主动的,自由的,可我们却感觉到我们是主动的和自由的。应该由他们来证明,不仅要证明这种感觉可能会让我们产生错觉,而且还要证明它确确实实让我们产生了错觉。克洛恩主教指出,物质和物体虽然表面上无任何变化,但实际上并不存在了;我们能不能单凭他的这句话就认为物质和物体不存在了呢?在这一点上,表面比实际更加的重要,我看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因此,我并不认为,上帝以各种方法满足了人类的需求之后,还会给这个人而不给另一个人一些特别的帮助,因为滥用上帝给予人类的帮助的人是不配受到上帝特别帮助的,而善于利用上帝的帮助的人则又无须得到上帝的特别帮助。认为上帝在偏袒某一些人,这种观点是对上帝的公正的侮辱。当有人宣称这种蛊惑人心的观点正是源自《圣经》的时候,我首要的职责难道不应该是维护上帝的荣誉吗?尽管我对圣书的文字应该有所尊敬,但我更应该尊重它的作者;我宁可相信《圣经》被人篡改或晦涩,也不愿相信上帝不公或心怀恶意。圣保罗不愿听花瓶问陶瓷工:“你为何把我做成这个样子?”如果陶瓷工只要求花瓶具有他制作它时所期待的功用的话,圣保罗的不满倒是很有道理的;而如果陶瓷工指责花瓶不具备他当初制作它时没有设想的功用的话,花瓶要这么质问陶瓷工难道就错了吗?

由此就可以推论祈祷无用吗?但愿上帝勿使我失去这些我克服弱点的手段!所有一切能使我们接近上帝的精神活动都能使我们超越自己;我们在祈求上帝的帮助时,我们就会渐渐地接近他。使我们改变的并不是上帝,是我们自己在接近上帝时在自己改变自己。我们所有可以向上帝提出的要求,我们都能自行解决;正如您所说的,一个人在承认自己的弱点的同时,就在增添力量了。但是,如果一个人过分地依赖祈祷,变成了一个神秘主义者,那么,他虽然在接近上帝,但却失落了。一个人一味地寻求上帝的恩赐,他就放弃了理智;为了获得上帝的一种恩赐,他也在践踏上帝的另一种恩赐;一个人总在想要上帝的指引,也就把上帝赐予我们的智慧丧失掉了。我们有什么资格想要强迫上帝创造一个奇迹呢?

您是知道的,即使是好事,做过了头也要受到责难的,就说虔诚吧,虔诚过了头,就变成狂热了。您的信仰非常纯洁,不会发展到狂热的程度,但是,产生迷乱的过度行为总是在迷乱之前就开始了的,所以您必须对这种开始阶段有所警惕。我经常听见您责怪苦行僧们精神恍惚;您知道这种精神恍惚是怎么产生的吗?是因为他们祈祷的时间过长,超过了人的忍受能力的缘故。时间过长,精神就疲惫,想象力便活跃起来,产生了幻觉,就以为自己受到了上帝的启示,成了先知,而理性与智慧均已丧失,便陷入到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中。您经常地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沉思默想,不停地祈祷;您还没见过虔信派教徒,便读起他们的书来。您喜欢看善良的费讷隆的书,我从未责备过您,但是,您对他的门徒们的书又怎么办呢?您看穆拉的书,我也看他的书,但我选择的是他的《通信集》,可您却看的是他的《神授本能》。您看看他最后是个什么下场,您该为这个贤明之人的误入歧途而悲哀,并且好好想想自己。虔诚的女人,虔诚的女基督徒,您难道将只做一个虔诚的人吗?

可亲可敬的朋友,我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地听从您的劝告,但我要像个父亲似的恳切地向您说出我的意见。自从美德非但没有判断我们的联系,反而使我们的关系更加难解难分之后,美德的义务与友谊的权利融合在了一起。共同的教训对我俩都很适合,而共同的利益又在指引着我们。我们的心灵每每在相互沟通时,我们的目光每每相遇时,都会向我们二人奉献一种使我俩共同升华的诚实而光荣的事物;我俩每个人的臻于完善总是有益于对方的。不过,尽管我们凡事共同商量,但决定却并非共同做出的,做出决定的只是您。啊,您一直在决定着我的命运,那您就继续做我命运的主宰吧;您考虑一下我的看法,然后告诉我。无论您命令我做什么,我都遵令行事;我起码要做到值得您不吝赐教,继续指引着我。即使我将再也见不到您,您也总是在我的身边,您将永远指导我的行动;哪怕您剥夺了我担负教育您的孩子们的荣幸,您也绝对剥夺不了我从您身上学到的美德;美德是您心灵的结晶,我的心灵获得了它,任何力量都无法将它夺走。

请您直截了当地把您的意见告诉我吧,朱丽。现在,我已经把我的所思所想所感全都向您说出来了,那么,我该怎么办,您就直说了吧。您是知道的,我的命运与我的那位卓绝的好友的命运是密不可分的。这件事我还没有征询过他的意见;我没有把这封信和您的来信给他看过。如果他得知您不赞成他的计划,或者不如说是您丈夫的计划,他自己也会不同意这个计划的;而我这么做,并不是对您的顾虑重重有看法,只不过是觉得等您决定了之后再让他知道更合适些。在这一期间,我会找一些他所意想不到的借口,推迟我们的行期,而且,他肯定会赞成我们的理由的。就我而言,我宁可永不再见您,也不愿意只是为了向您再道一声永别而见您。让我学会在您家里像个外人似的生活,那是对我的一种羞辱,我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羞辱。

第六部分 书信八 自德·沃尔玛夫人

哼!您这不又是在胡猜瞎想吗?您凭什么这么埋怨我?您是在埋怨我不该为了真正的幸福而平心静气地商讨问题?埋怨我不该向您提出了您从未见过的最热情、最有益、最体面的建议?埋怨我不该热情急切地(也许是欠考虑地)想通过不可割裂的纽带把您和我的家庭联系在一起?埋怨我不该想把一个以为我或假装以为我不再想把他视做朋友的忘恩负义的人变成至爱亲朋?为了摆脱您似乎深陷其中的焦虑不安,您只需按照文字的本意来理解我的那封信就可以了。长时间以来,您一直都在庸人自扰,自己折磨自己。您的信同您的一生一样,既有高雅之处又有卑贱之处,既有说话铿锵有力之处也有天真幼稚的地方。我亲爱的哲学家,难道您永远也长不大吗?

您凭什么说我想把一些清规戒律强加在您的身上?想与您断绝来往?想把您撵走?用您的话说,想把您赶到天涯海角?您凭良心说说,您真的认为我那封信就是这么个意思吗?恰恰相反,我的朋友,我一想到能同您在一起生活,我就喜上眉梢,但我又担心会遇上麻烦事,把我的这份快乐给搅黄了,因此,我才设想了一种合适而美好的方法来防止出现麻烦事,为您安排了一种与您的才德和我对您的爱恋均相宜的命运。这就是我的全部过错,我觉得这其中并没有什么能使您如此大惊小怪的地方。

您错了,我的朋友,因为您明明知道我有多么的爱您。您想让我再说一遍我爱您,而我也与您一样想再重复说一遍这句话的,所以您无须怨声载道,牢骚满腹,您的这一心愿一定能够得以满足的。

您可以放一百个心,如果您在这儿过得愉快的话,那我也同样会跟您一样地感到愉快的,而且,从德·沃尔玛先生曾经为我做的所有一切来看,他此次操心费事地邀请您到我们家里来住,并且长期地住下去,这使我觉得这要比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更加的让我感动。我很高兴地赞同他的这种做法,我们生活在一起的话,对您我双方都是有益的。我们两人自己都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所以听别人的建议更合适些,我们需要有人指教。我们两人什么事该做或不该做,怎能比那个对此非常了解的人更清楚呢?有谁能比那个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回到正道上来的人更清楚误入歧途的危险呢?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们更加警惕这种危险?我们会在谁的面前能像在那个为我们做出了巨大牺牲的人面前那么羞愧难当呢?在中断了我们的那段关系之后,难道我们不应该时时想起使我们中断关系的原则,不再去做有悖于这种原则的事情吗?是的,我正是要忠于这种原则才想要您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以作为我一生行为举止的见证,在我心灵激动时,我就对您说:“我当初看得比您更珍贵的正是它!”啊!我的朋友,我知道尊重我心中的深厚感情。我可能会在全世界的人的面前意志薄弱,但在您的面前,我对自己是放心的。

我们两人在一起时,我们心灵的这种崇高境界,我们所感受到的这种精神力量,其根源并不是因为德·沃尔玛先生为人高尚,处事得体,而是因为在经历了真正的爱情之后,我们心中已经产生了这种防微杜渐的思想。这种解释起码更加贴切,更加符合我们的心境,而且更加能够鼓励我们品行端正,因此我喜欢这种解释。请您相信,我现在的心情远非您所想象的那么怪诞,而是恰恰相反,如果必须放弃我们重聚在一起的计划的话,我会把这一改变视做是对您、对我、对我的孩子们,甚至对我的丈夫的一大不幸,如您所知,我丈夫在我希望您住在我们这里的想法中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至于我个人的态度么,您可以回想一下您刚到这儿来时的情景:我见到您时,难道不是像您走近我时的一样的欣喜不已吗?您在克拉朗期间,您见过我感到厌烦和郁郁寡欢了吗?您觉得我看到您离去时心里很开心吗?有必要像往常那样坦率地把什么都说出来吗?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的那半年,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光,在这短短的半年中,我感受到了我那颗敏感的心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美好的感情。

我永远忘不了去年冬天的一天,我们一起阅读了您的旅行日记和您朋友的爱情记述之后,我们在阿波罗厅吃晚饭,我看着我父亲、我丈夫、我的孩子们、我表姐、爱德华绅士、您,以及那个被视做家中之一员、对家庭欢宴毫无影响的芳松,为了朱丽的幸福而聚在一起,我不由得对上帝充满了感激之情。我心中在自言自语:“聚集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的所有的人,都是我最最亲爱的人,也许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所喜爱的人全都聚集在了我的身边;我觉得这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既感受到我对朋友们的爱,也享受到了他们回报给我的爱,以及他们彼此之间的爱;他们相互间的友好相处或者是因为我,或者是因为与我有关的人;我看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我的延伸,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与他们分割开来;我的生命就存在于我周围的这些亲人中,没有一个人是与我无关的;我无须再去想别的什么了,我已别无他求;感受与享受对我来说是一回事;我生活在我所喜爱的人中间,同时我也享尽了幸福和人生的乐趣。啊!死神!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吧,我不再害怕你了,我已经幸福地度过了一生,这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再需要去了解新的感情,你也无须再躲着我,怕跟我说些可怕的话语。”

我越是感到同您在一起的生活乐趣,我就越是在憧憬这美好的前景,越是担心有什么东西会破坏掉这幸福的生活。我们暂且把这种胆怯心理和您责备我的那种所谓的虔诚放在一边,但您至少得承认,我们相互间的这种开诚布公,以诚相待,思想上和感情上的息息相通,彼此都真心实意地对待对方,所以我们才相处得如此和谐美好。您假设一下,如果有谁心怀鬼胎,藏藏掖掖,相互隐瞒,有什么心事难以启齿,那么相聚时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一切乐趣全都化为乌有,彼此生分,别别扭扭,尽量躲避,即使聚在一起,也想着尽快溜走,说话时寒暄客套,虚与委蛇,结果彼此心生疑窦,相互厌烦。让人长期去爱自己感到害怕的人,谈何容易!大家彼此必然会你厌我我烦你的……让朱丽去讨厌朋友!……让朋友讨厌朱丽!……不,不,绝不会这样的;对于我们能够与之相处的人,我们是绝对不用害怕的。

我之所以老老实实地把我的顾虑说给您听,绝对不是想要让您改变自己的决心,而是让您能更明白您的决心是否恰当,免得您没有考虑周全就仓促地做出决定,以致忽然觉得不妥,想改变主意,但已为时太晚,悔之莫及。至于所谓的德·沃尔玛先生的顾虑,其实他根本就没有什么顾虑,有顾虑的并不是他,而是您:谁都无法判断只是源自您自己的危险的。您好好地想一想这一点,然后告诉我危险并不存在,我也就不再为您担心了。我知道您很正直,因此我并不是怀疑您心怀叵测。即使您的心里有可能产生一种意想不到的错误,您也绝不会因此就存心去干什么坏事的。意志薄弱者与心怀叵测的恶人的区别即在于此。

再说,既然我的异议可能比我所认为的更加的有力,那您为什么一开始就把事情往坏处想呀?我根本没考虑要采取什么像您所说的那些严格的预防措施。难道因此您就匆匆忙忙地抛弃您的所有计划,永远逃离我们?不,我亲爱的朋友,这是下下策,不该如此呀!您的脑子还像个孩子,可您的心已经老矣。似火热情一旦熄灭,对其他事情就一概漠然置之了;从此,一心想着保持心灵的平静,安安稳稳地消磨时日了。一个多情多义的人是害怕他并不了解的宁静的,但是,一旦他了解了之后,他就不再想摆脱这种状态了。人们在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加以比较之后,自然是要选择其中最好的那一种的,但是,要想对它们加以比较,就必须有所体验。对我来说,我也许比您本人还更清楚地看到您心灵平静的时刻即将来到。您想得太多了,所以您不可能想到长远以后的事;您爱得太过,所以变得这么冷漠麻木:掏出来的炉灰很难让它复燃,但是,必须到煤烧尽之后再把死灰掏出来。您自己再当心几年,就不再会遇上什么危险了。

我想要为您安排的那种命运就可能彻底消除这种危险;即使撇开这一点不谈,这桩如此美好的婚姻也是令人生羡的;如果您畏首畏尾,不敢存此希望,我就用不着您对我历数什么如此谨慎也是付出了痛苦的代价的,云云。不过,我担心您在您所列举的理由之中,掺杂了一些花言巧语和不实之词;我担心您在标榜自己在遵守早已失效且谁也不再感兴趣的誓言时,错以为这是在忠于道德,而这所谓的道德是不值得赞扬的,是应该予以斥责的,从今往后,也将是完全不合时宜的。这我以前就跟您说过了,信守一种错误的誓言是错上加错。即使您的誓言与从前相比没有错,但现在它已经错了,已经不合时宜了,必须取消。我们必须始终不渝地恪守的诺言是做诚实的人,永远坚定地履行职责;职责变了,处事方法就得变,这不是朝三暮四,而是真正的忠贞不渝。您过去也许是许下了一个很好的诺言,但今天再坚持它的话,也可能就错了。您如果任何时候都按照美德所要求的那样去做的话,您就永远不会半途而废,而会善始善终。

至于您的顾虑中是否有什么足以为信的道理,我们可以慢慢地加以研究。在这之前,我对您没有像我一样地热衷于这个计划并不太生气,因为,万一我干的是一件傻事的话,也不致让您太苦恼。这个计划是我表姐不在这里的时候我所思考的。自从她回来之后,在我写信给您之后,我跟她就再婚的事泛泛地谈过几次,我觉得她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尽管我知道她对您非常有好感,但我仍旧担心,如果不无所不用其极的话,是很难消除她对再婚的厌恶情绪的,即使是让她嫁给您,我也非得说破嘴皮子不可,但是,朋友的劝诫说合还是有一个度的,应该适可而止,不能违背对方的感情以及每个人为自己确定的履行职责的原则,就算其原则是不合乎人情的,但却是与其心态相关的。

不过,我还是要坦白地告诉您,我仍然坚持我的计划,因为这一计划对我们大家都很相宜,它能使您极其体面地改变您在人们心目中的那种不明确的身份地位,它能把我们的利益全部融合在一起,它能使我们那极其亲密的友情变成为一种顺理成章的亲戚关系,所以我绝不会放弃这一计划的。我绝不会的,我的朋友,我愿意您与我的关系更加的贴近,即使您做了我的表姐夫,也都嫌不够,啊!我想让您做我的亲哥哥。

不管我的这些想法是否正确,您都该看到我为了您所付出的一番苦心。请您毫不迟疑地接受我的友情、信任和尊重吧。请您记住,我对您不再有任何要求,而且我觉得根本也没必要要求您什么。但您也别剥夺掉我向您提建议的权利,不过,您可别以为我在把自己的建议看做是命令。如果您觉得能够在克拉朗坦然无虞地生活的话,您就来吧,在这儿住下,我将因此而感到异常高兴的。如果您觉得自己仍旧年轻,容易冲动,还是与我们再分开几年为好的话,那就经常给我写点信来,当您愿意的时候,就来看看我们。要经常不断地与我们保持通信呀。有多大的痛苦是这种友谊的安慰所不能化解的!只要我们有望在一起度过一生,就是天涯海角,天各一方,我们也是能忍受得住的!我还有一个决定:我已经准备好要把我的一个孩子托付给您,我觉得他在您的教育下比在我这里更好,等您将来再把他给我带回来时,我将不会知道你们两人哪一个的归来更让我激动。如果您已完全通晓事理,把您脑子里的怪诞想法全都抛掉,想做一个配得上我表姐的人的话,您就来吧,您就爱她吧,您就侍奉她吧,想法讨她的欢心吧;其实,我认为您现在已经开始这么做了;我将尽我之所能帮助您。如果你俩终于相亲相爱,双方都很幸福的话,我的幸福也就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了。但是,无论您可能会采取什么决定,只要您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您就满怀信心地拿定主意好了,千万可别再冤枉我这个女友,指责我不信任您。

我只顾想您的事了,却忘了谈我自己。现在我该谈谈自己了,因为您就像是同您的对手对弈时一样,总是以守为攻。您指责我是个虔诚信徒,以便为自己是哲学家开脱,这就像是您喝得酩酊大醉,却指责我滴酒不沾一样。这么说,我是为了您,才虔诚笃信,或者准备虔诚笃信的了?就算您说得对,难道使用一个贬损的称谓就能改变事物的本质吗?如果虔诚是一件好事的话,那又何错之有呢?也许您认为使用这个词都觉得不解气。高傲的哲学家是瞧不起俗人对神的崇拜的,他们想以更高雅的方式侍奉上帝,他们自命不凡、高傲无比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啊,我可怜的哲学家们!……好了,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我自己吧。

我自小就崇尚美德,时时注意培养自己的理智。我想通过自己的感情和智慧进行修身养性,可是,做起来却蛮不是那么回事。在我把自己所选择的向导剥夺之前,您先给我一个可以信赖的向导吧。我的好友,总是那么自傲,那怎么行呀!您是那么高傲,以致我就变得很卑微。我认为自己可以与别的女人相媲美,尽管千百个女人都比我聪明。她们具有我所没有的能力。既然我感到自己天生善良,那我为什么要去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呢?我为什么要去痛恨我不由自主地做的错事呢?我只了解自身的力量,可这种力量对我来说又是很不够的。我觉得自己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是我还是败下阵来。那些能抵御诱惑的女人,她们是怎么做的?她们是因为有一种更好的力量源泉在支撑着她们。

在我以她们为榜样之后,我在这种选择中发现了我未曾想到的另一个好处。只要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感情就会反转来帮助你忍受它给你带来的痛苦;它使你对自己所向往的事情抱有希望。只要你怀有希望,你就是不幸福也无关紧要;你会企盼着最终会幸福的。即使幸福总也不降临,你的希望也总是存在着,只要引起幻想的那种美妙一直存在,你就永远陶醉在其中。这种状态始终在保持着,它所引起的焦虑不安其实也是一种享受,是对真正的幸福的一种补充,甚至也许比真正的幸福更加美好。心灰意冷的人是可悲之人!他可以说是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全都丧失了。一个人在得到一种东西时,并没有盼着得到它时心里那么美滋滋的,人只有在未幸福之前才感到幸福。确实,贪得无厌而目光短浅的人,总想捞到一切,但得到的却很少很少,上苍为了安慰他而赋予他一种想象力,使他在想象中接近他所盼望的东西,使他在幻想之中看到和感觉到他所向往的东西,而且还随着他感情的变化而呈现出美好的形象来。然而,一旦他所向往的东西成为现实,它的美妙也就随之消失,在得到这个东西的人眼里,它也不美了;任何事物,只要是让我们亲眼看到,我们也就不再去想象它了;只要是到手了,我们也就不再去想象它有多美了,只要我们已在享用它了,我们的想象力也就停止运转了。梦幻之乡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逗留的地方,除了人的自身而外,世间之一切全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有不存在的东西才是最美的。

虽然就我们所追求的个别事物而言,这种情况并不一定总会出现,但就总体而言,这种情况是确实存在的。人活着不会没有痛苦;只有死人才会没有痛苦。如果一个人除了无法成为上帝而外,无所不能的话,此人可能会是个可悲的人,因为他被剥夺了幻想的乐趣,比缺少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加的难以忍受。

这就是我自结婚之后和您归来之后的部分感受。我到处所看到的全都是满意的事情,可我并不高兴;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倦潜入了我的心间;我感到我的心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如同您以前所描写的您的心情那样;我的心除了爱我所有的亲人而外,尚余着空间和力量,不知如何运用才好。我承认,这有点无病呻吟,但这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我的朋友,我是太幸福了,反而乐极生悲,幸福倒使我厌倦起来。

您有什么方法医治我的这种对安逸感到厌倦的心情吗?就我而言,我得向您承认,这样的一种好没来由的感觉,而且是不由自主的感觉,大大地影响了我对生活应有的乐趣;我真不知道在我的生活中还有什么是我所缺少的或者是不足够的幸福快乐。换了另一个女人,会比我感觉要好得多吗?她会比我更爱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们、她的朋友们、她的亲属们吗?她的生活会比我的生活更有乐趣吗?她能比我更自由地选择另一种生活吗?她的身体能比我更健康吗?她能比我更有办法排除烦恼吗?她能比我更加广交朋友吗?不过,我在生活中仍然有所焦虑不安;我心中也不知道缺少点什么;我的心总在企盼着,但却又不知在企盼些什么。

我那贪婪的心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什么可以满足它的东西,所以它便去别处寻找能够充实它的东西:当它在往上追溯情感与人生的起源时,存在于它中间的冷漠与厌倦便随之烟消云散了;它获得了新生,增添了活力,获得了新的生命力;它找到了不以肉体需求为转移的另一种生活,或者说,它已不再依附在我自身之中,它已融于它所想象的广袤的空间,暂时挣脱了肉体的羁绊,庆幸自己通过希望有朝一日达到的崇高境界的考验,找到了感情与人生的起源。

我的好友,我听到了,您在笑话我;我曾指责这种沉思默想,可今天我承认我很喜欢它,这一点我并不想隐瞒。对于这一点,我只想跟您补充说一句:这种状态我还从未经历过。我并不想千方百计地为这一点进行辩护。我并不是说这种状况很理智,我只想说它让人感着温馨,它在替代已消失殆尽的幸福,它在填补心灵的空虚,它在赋予往日的生活一种新的真正的快乐。如果这样一来会产生什么错误的话,那就肯定得摒弃它;如果它以一种虚假的快乐来欺骗心灵,那就更要把它给摒弃掉。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谁最崇尚美德,是光讲大道理的哲学家呢,抑或是质朴无华的基督徒?在这个世界上,谁是最幸福的,是理智的哲人还是虔诚的教徒?在我一切能力全都丧失的时候,我还用得着去思考去想象吗?您曾说过,醉酒是自得其乐。喏!这种沉思状态就是一种醉酒状态。要么就让我沉湎于我觉得很惬意的这种状态,要么就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感觉得更好。

我曾指斥过神秘主义者所追求的精神恍惚状态。如果这种精神恍惚状态使我们抛开了我们的职责义务,如果它使我们耽于幻想,不愿去过活跃积极的现实生活,使我们心如死灰,那我就还是要斥责它的。您认为我就是处于这种心灰意冷的状态,其实,我同您一样,绝不是处于这样一种消极的状态之中的。

侍奉上帝,并不是要让人成天在祈祷室里跪拜祈祷,这我十分清楚;侍奉上帝,就是要我们在世上尽到上帝要我们去尽的义务,就是要让我们的所作所为符合他对我们的要求,让他感到高兴:

首先需要做的是自己应该做的事,然后,有可能的话,就去祈祷;这就是我在尽力遵循的原则。我根本不像您指责我的那样,成天就光知道祈祷,我只是把这当成是一种暂时的休息;我不明白,在我所能获得的乐趣中,我为什么就不可以享受这最甜蜜最纯洁的快乐呢?

看了您的来信之后,我更加认真地进行了反省;我思考了您似乎极为反感的这种虔诚笃信在我心里所产生的影响,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有什么可以让我感到担心的地方,至少是还没这么快就发现这种虔诚是过分的,对宗教的理解是错误的。

首先,我对祈祷并没有过于强烈的兴趣,不会不祈祷就活不了的样子,即使在我祈祷时,有人前来打扰我,我也不会因此就气得不得了的。我也不会光想到祈祷,成天心神不定,心不在焉,该做的事情也懒得去做,讨厌去做。如果说我有时候必须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那是因为心绪不宁,待在别的任何地方都不合适的缘故。我在那间小房间里,闭门沉思,可以很快恢复理智,恢复平静。如果我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如果我遇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我就到那间小房间里去闭门思考。在一个伟大的目标面前,什么痛苦烦恼全都消失殆尽了。一想到上帝赐予我们的种种幸福,我就会因自己为这么一点点所谓的忧伤烦恼而闷闷不乐,忘记了上帝的极大的恩宠,不禁羞愧难当。我并不经常这么沉思默祷,而且每一次的时间也都不长。当忧愁难以排遣,不能自已时,我便在慈祥的上帝面前流下眼泪,心里立刻觉得舒坦多了。我的沉思默祷绝对不会给我带来痛苦心酸;我的忏悔也不会给我带来惊恐。我对自己的过错更多的是感到羞愧,而不是感到恐惧;我心中有着遗憾,但却没有后悔。我所侍奉的上帝是仁慈的上帝,是慈祥的父亲:他打动我的是他的善心;在我看来,他的善心比他的其他所有品质都更有益于人;他的善心是我时时刻刻牢记在心的唯一的崇高品质。他的威力使我惊叹,他的遍施恩宠令我慑服,他的公正……他造就的人是软弱的,因为他是公正的和宽大为怀的。爱复仇的神是恶人的神明:我自己是不会怕它的,我也不会去求他坑害别人。啊,祥和的上帝,仁慈的上帝,我崇敬的是你,而且我很清楚,我是你所造就的;我希望在接受你的最后的审判时,也能见到你像平日里与我的心交谈时的样子。

我真的无法向您阐述这些想法使我的日子充满了多么大的温馨,使我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多么巨大的欢乐。当我沉思默祷之后,走出我的那间小房间时,我的心情更加的轻松了,精神更加的愉快了;所有的烦恼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一切困惑全都不复存在;再也没有什么苦事难事,全都顺顺当当的了,我的眼前展现的是一片光明灿烂;我更加的热爱我所爱的人们,他们也觉得我更加的可爱了。甚至我丈夫都因我的好心情而非常高兴。他说道:“虔诚笃信对心灵来说,就像是一种兴奋剂;少量使用,可以让人愉快、兴奋,让人增强信心;但是,使用过量,则会让人麻木,或者狂躁不安,甚至死亡。”我不希望自己走到那种地步。

您都看到了,我并不是像您所想象的那样对这种虔诚信徒的头衔非常憎恶,但也不像您可能认为的那样对这一头衔视若珍宝。譬如,我就根本不喜欢有人外表上非要装得虔诚得不得了的样子,好像心里只装着虔诚,其他什么事都不用干了似的。您跟我谈到的那位居荣夫人就是这样,我觉得她本应好好地当好自己一家之母的角色,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以基督徒的方式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不该去写什么虔诚地信奉宗教的书,不该去与主教们争论,以致因为说了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梦呓谶语,而被投进巴士底狱。我也不喜欢有些人的那些故弄玄虚的话语,弄得别人满脑子的怪诞幻想,用虚假的世俗的爱去代替对上帝的真正的爱,想用这种话语去唤醒人们,根本就不可能。一个人心越是敏感,想象力越是丰富,就越是应该避免使用那些刺激他的心的语言,因为,如果一个人没有性器官的话,他又怎么能够理解对这种神秘物件的描写话语呢?一个正派的女人又怎么能对她所不敢看上一眼的东西有一个确切的概念呢?

让我对神职人员避之犹恐不及的是他们的那种假装正经,对人无动于衷,是他们的那种狂妄自大,一副瞧不起其他人的样子。即使他们放下架子去做点什么好事,那也仍然是一种施舍的样子,让人感觉受到侮辱,尽管是怜悯的话语,说出来语气生硬难听,对别人指责起来更是严厉,而施舍起来又缩手缩脚,那副热情样子让人看着难受,他们蔑视起人来简直像是对人恨之入骨,即使上流社会的人的冷漠也没有他们的怜悯那么严厉生硬。他们所谓的爱上帝只不过是个借口,以便对谁都不爱;他们甚至彼此都不互敬互爱。谁见过虔诚教徒之间有真正的友谊的?但是,他们越是脱离人群,反而越是需要别人;他们好像接近上帝只是借以行使上帝在人间的权力。

我对一切恶习都感到憎恶,这就足以保证我不会沾染上恶习。万一我沾染上了恶习的话,那肯定也不是有意的,我希望自己周围的所有朋友都能知道我所说的这句话。我实话告诉您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我丈夫的命运感到忧虑,久而久之,使我的性情变得很坏。幸好,您做得非常好,把爱德华绅士的那封及时雨般的信寄给了我,他信中的那些颇有道理的劝慰话以及您的话,把我的担心一扫而光,并改变了我原先的看法。我算是明白了,不宽容是绝对会让人变成铁石心肠的。怎么去喜欢你所厌恶的人呢?对罪人能保持仁慈吗?若爱他们,岂不是会憎恨惩罚他们的上帝吗?我们想做仁义之人吗?那我们就对事不对人;千万可别去做只有魔鬼才会干的可怕的事情;绝不要轻易地向我们的兄弟们打开地狱之门。唉!如若地狱注定是为误入歧途的人设置的话,凡夫俗子有谁能避得开它呢?

啊,我的朋友们呀,你们把压在我心头如此沉重的石头给搬开了呀!你们在告诉我说错误绝对不等于是罪恶时,把我从重重顾虑中解脱出来了。我不再去研究那些我并不明白的教理种种细微的阐释了。我只听从显而易见并令人折服的真理,只听从使我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职责义务的具体的事实。至于其他的一切,我就按照您给德·沃尔玛先生的那封回信去办。信教与否,能由自己做主吗?难道就因为没能很好地阐述道理,就成了罪过吗?不,我们的良心虽然没有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但它却告诉了我们应该履行的义务;它虽然没有教给我们如何很好地思考,但却逼使我们去做必须做的事情;它虽然没有教给我们如何阐述自己的道理,但却教给我们如何很好地行动。我丈夫在上帝的面前,在哪方面做错了呢?是他不正视上帝吗?是上帝自己把自己的脸遮盖住了。他并不躲避真理,是真理在避开他。他从来不妄自尊大;他从来不想影响别人,如果别人与他的看法有所不同,他也并不介意。他喜欢听我们谈看法,他希望能采纳我们的意见,但他又做不到;我们抱有什么希望,我们想得到什么安慰,他都不了解。他行侠仗义,但却并不图回报;他比我们更注重美德,更无私心。唉!他真值得同情,他哪有什么该受惩罚的错误呀?没有,没有,上帝要求我们并奖励我们的是,善良、正直、品行端正、诚实待人、注重美德,我们做到了这些,才是真正地崇敬上帝,而我丈夫他一辈子每天每日都是这么做的。如果上帝以人的行为来判断其虔诚与否的话,那他一定会认为我丈夫是好人。真正的基督徒是正直的人;真正不信教的人是恶人。

您见过有谁比德·沃尔玛先生更通情达理的吗?有谁比他更真诚、更正真、更公正、更忠厚和不纵情声色的吗?有谁能比他更应该受到上帝的公正对待,以使灵魂不灭的吗?您见过有谁比爱德华绅士更坚强、更有教养、更高尚、更重荣誉、更配维护荣誉的吗?在克拉朗的三个月中的情况您都看见了;您看到了这两个人彼此是多么的敬重,但是,因为处境之不同,并且因为像中学生似的,喜欢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所以在克拉朗度过的那整整一冬天,他们总在争论,但争论的方式却是讲道理的,心平气和的,言辞有时虽然激烈一些,但道理却是深刻的,都想通过辩论证明自己是对的,他们互相批评,为自己的观点辩解,抓住一点谁都明白的小事仍争个没完,实际上,他俩就是喜欢这么争论,心里都盼着能够意见趋向一致。

结果怎么样?双方更加的敬重,但仍旧各持己见。如果这么做仍无法使一个明智之人改掉爱争论的毛病,那么对真理的爱也不怎么能够触动他,因为他总想争占上风。

至于我么,我已完全抛弃了这种无用的武器了,除了为了公正地评价我的信仰而外,我决定不再同我丈夫谈论宗教的事情。这并不是上帝的宽大胸怀在使我对我丈夫需要有宗教信仰持漠不关心的态度。我实话告诉您吧,尽管我对他未来的命运很放心,但我并不因此就减低了我想使他皈依宗教的热情。我宁愿以自己的鲜血为代价,以换取他的皈依;这并不是为了他来世的幸福,而是为了他今生的快乐。因为,如若不这样做,他将失却多少甜蜜的乐趣啊!否则,当他有痛苦时,用什么话去安慰他呀?谁去鼓励他默默地做好事呀?谁的声音能够打动他的心呀?他的美德将得到什么奖赏?他怎样面对死亡?不,我不希望他在这种可怕的状态之中死去。我只剩一个办法能让他摆脱这种状态,我要把自己的余生用来做这件事情;我不会再去说服他,而是要去感动他,要给他树立一个榜样,循循善诱,使他感到宗教的可爱,无法抗拒。啊!我的朋友,用真正的基督徒的一生来驳斥怀疑论者,这是多么有说服力的武器呀!您认为有谁会对这种办法无动于衷的?这就是我从今往后给自己加上的任务,请你们大家都来帮助我完成它。沃尔玛比较冷漠,但并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当他的朋友们、孩子们、他的妻子全都齐心协力地来感化他,使他树立宗教信仰时,当大家并非在用语言而是用自己在上帝的启迪下的行动来宣扬上帝时,当大家用上帝所赐予的美德,用上帝所喜欢的美好心情来证明上帝的存在时,当他看到上帝的光辉形象降临他家时,当他每天每日无数次地不得不由衷地说道:“不,人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才达到这种境界的,这其中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主导着!”时,我们将看到沃尔玛心里是多么的欢畅呀!

如果您对此计划有兴趣,如果您觉得能有必要助一臂之力,那您就快来吧,来同我们一起生活,至死都不分离。如果您对此计划不感兴趣,或者您对它有所疑惧,那您就听从您的良心的指导,它会教您怎么做的。我要跟您说的就是这些了。

据爱德华绅士来信对我们说,你们二位大约下月底前来这里。您将认不出来您以前住的那个房间了,不过,您可以从房间的变化中看出,您的一位女友在布置它时心情有多么的愉快,可以看出她花了多少心思,动了多少脑筋。您还会发现房间里还放着一套书,是她在日内瓦挑选的,比《阿多娜》写得好,而且更有趣,是她一时高兴,把它与其他书籍放在了一起。不过,您嘴紧些,因为她不想让您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干的,我这么急急忙忙地写信告诉您,就是想赶在她不许我告诉您之前先斩后奏。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们大家都会参加的锡荣堡聚会306,明天将举行,可惜您来不了了。尽管大家仍会很高兴的,但缺了您毕竟还是让人感到遗憾。大法官先生也邀请我们的孩子一起去,所以我也就不好推托了。可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还没去,就想回来了。

第六部分 书信九 自芳松·阿奈特

啊!先生,啊!我的恩人,他们怎么竟责成我来告诉您呀!……夫人她……我可怜的女主人……啊,上帝!我已经看见您开始惊慌了……但您还没看到我们心里有多么的难受啊……我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我得把实话告诉您……啊!当您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时,您会受得了吗?

那一天,全家人都去锡荣堡参加聚会去了。男爵先生因为要去萨瓦的布洛奈城堡待上几天,所以吃完午饭便走了。大家送了他一程,然后便沿河堤散步。德·奥尔伯夫人、大法官夫人同先生一起走在头里,德·沃尔玛夫人一手牵着昂丽埃特,一手牵着马尔塞冬,跟在他们后面。我同大少爷走在最后。大法官先生停下来跟一个人说了几句之后,便追了上来,伸出胳膊让德·沃尔玛夫人挽着。夫人为了挽住大法官先生,便要马尔塞冬跑来跟我在一起走:他向我跑过来,我也向他迎过去,可他跑的时候,一脚踩空,没站稳,便掉进水里去了。我吓得惊叫起来;夫人扭过头来,看见儿子落水,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而来,跟着跳下水去。

唉!真该死,我怎么就没有跟着跳下去呢!我为什么还待在岸上呀!……唉!我紧拽住大少爷,因为他也想跟着往下跳……夫人双臂紧搂住小儿子在水中拼命地挣扎着……水上既无人又无船,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才把他们救上岸来……马尔塞冬倒是安然无恙,可夫人她……由于精神紧张,看到孩子摔下水去慌了神,再加上本身体质又弱……有谁能比我更清楚这么跳下去对她来说有多危险呀!……她昏迷了很长时间。她刚一苏醒过来,便急忙呼唤她儿子……她欣喜若狂地紧搂住儿子!我以为她没事了,但她的激奋没一会儿便消失了。她想要回家去;一路上,她多次感到难受得不行。从她吩咐我的几件事看,我发现她觉得自己活不了了。我好不悲伤呀,她将永远苏醒不过来了。德·奥尔伯夫人的面色比她的还要难看。大家全都惊恐万状……我还算是全家人中最镇静的了……我担心的是什么呢?……我善良的女主人呀!啊!我要是失去了您,我就不想再服侍任何人了……啊,我亲爱的先生,愿上帝保佑您挺住,渡过这一难关……再见了……医生从她房间里出来了。我向他迎过去。如果他说她还有希望,我会立即告诉您的。如果我没有信给您的话……

第六部分 书信十 致圣普乐

(此信由德·奥尔伯夫人开的头,最后由沃尔玛先生写完)

您这个凡事欠考虑的男人,您这个不幸的男人,您这个耽于幻想的男人,现在一切都完了!您永远也见不到她了……面纱已盖在她……朱丽已不在……

她给您写了信。您等着她的信吧,您应该实现她的遗愿。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重要的职责义务要完成。

第六部分 书信十一 自德·沃尔玛先生

在您最初的悲伤时刻,我没有给您写信;如果写信,当时会让您更加痛不欲生的;当您看到我给您写的这些详情时,您的心情肯定不会比我好多少。今天,也许这些情况值得我俩都记在心上。她走了,给我留下了无数的回忆,我要把它们全都牢记在心间,您看到后,一定会为她流下许多泪水;哭哭也好,您会心里舒坦一些的。我虽遭此不幸,但却没有福气像个不幸之人那样失声痛哭,因此,我心里的难受劲儿要远胜于您。

我要跟您谈的不是她的病,而是她这个人。孩子落水时,别的母亲也会立即跳下去救孩子的。意外、疾病、死亡,都是自然会出现的事情:这是凡人的共同命运;但是,她在去世前对最后那点时间的利用、她的谈话、她的情感、她的心灵等等这一切,只有朱丽一个人才会有的。她的一生与其他人不同;她的死,依我看,也与别人不一样。这一切只有我才能观察得细致入微,而您也将只能从我这儿了解到。

您是知道的,由于惊恐,激动,纵身跳水,在水中挣扎时间过长,所以她昏迷了很长时间,直到抬回家里来之后,才完全苏醒过来。一苏醒过来,她马上询问她儿子怎么样了;儿子便走上前来:她一看到儿子走动自如,对她的关切抚爱应声回答,她的一颗心总算踏实了,这才肯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她没睡多大一会儿就醒了,在等着医生到来之前,她便让我们——芳松、表姐和我——围着她的床前坐下来。她跟我们谈起孩子们,说是必须按照她的方法,时时刻刻地关注他们的教育问题,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必定会出危险的。她对自己的病体倒是没太关心,但她预料到自己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孩子们,让我们大家分担她的责任。

她详细地阐释了她的全部计划和您的计划,以及实行这些计划的最合适的方法,还谈到了她过去对这些计划的一些看法,以及哪些对现在的计划有利,哪些又是不利的,最后,她还交代了在她不得不中断自己做母亲的义务期间我们应如何替她尽其职责。我当时就在想,这不像是只病几日就会痊愈的人所说的话,好像是在安排后事似的,尤其让我惊异的是,我发现她为昂丽埃特想得尤其周到。对于两个儿子,她只是考虑到他们童年时期的问题,仿佛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会有人照顾他们似的,但对她的女儿,她替她考虑了各个阶段的问题。她认为,在女儿的教育培养方面,谁也无法代替她来执行她根据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教育方法,因此,她简单明了地而又有条有理地向我们介绍了她为女儿制订的教育计划,对昂丽埃特的亲生母亲阐述了制订这样的计划种种无可辩驳的理由,声情并茂地要求她表姐认真执行。

她详细地谈论着对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以及母亲们的责任问题,同时边讲边夹叙着自己的一些往事,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我发现她过于激动了。克莱尔把表妹的一只手不停地放在嘴上吻着,泣不成声;芳松也在哽咽啜泣着;而我发现朱丽眼里也噙着泪水,但她忍着没哭,生怕更加地吓着我们。我立即感到:“她知道自己不行了。”我唯一的希望是,她这是因为惊吓过度,把危险看得也许比实际的危险过大所致。遗憾的是,我太了解她了,所以她是不会出这种错的。我多次试图劝慰她,让她不要太激动了,求她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无缘无故的伤心,有些话等身体好了再说不迟。她总是回答我说:“唉!女人要是不把心里话说出来,会痛苦不堪的,再说,我感觉有点在发烧,趁发烧说些胡话也好,但这些胡话却是有关一些有益的事情的,这总比清醒时尽谈些无用的事强得多。”

医生来了,全家上下一片忙乱,乱得简直无法形容。仆人们都拥在房门口,眼里充满了焦虑,双手紧攥着,等着听医生对他们女主人的病情的诊断结果,如同在等待听对自己的命运的宣判似的。可怜的克莱尔见此情景烦躁不安,狂躁不已,我真担心她的脑子会被刺激坏了。必须想方设法说服仆人们离开,免得克莱尔被眼前的恐慌景象吓坏。医生模棱两可地说了几句还有点希望的话,但听他那口气,我就知道希望渺茫了。朱丽也没说什么,因为她表姐在场,她害怕吓着她。当医生走出房间时,我跟了上去;克莱尔也想跟上来,但朱丽把她叫住了,并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急忙提醒医生,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千万可别让德·奥尔伯夫人知道,要像瞒着德·沃尔玛夫人本人一样地瞒着她,以免她因绝望而导致精神崩溃,使她无法再照料她的女友了。他说夫人的病况确实很危险,但是,意外发生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还得观察一段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并说病情是否恶化得等到今天夜晚方能知晓,他得等到第三天才能作出最后的判断。只有芳松一个人在一旁听到了医生的这番话,我费了不少口舌才让她保证不说出去,并统一了口径,去对德·奥尔伯夫人和家里其他人说。

傍晚时分,朱丽非要让她表姐去休息几个钟头,因为她已经守护了一夜,并且还想继续守夜。这时候,病人得知医生要给她脚部放血,并且医生还要给她开处方,便让人把医生叫来,对医生说道:“杜波松先生,医生对担心自己的病好不了的病人总是瞒这瞒那,这是很富有人道精神的做法,我很赞同,但是,对所有的病人都这样地用药,这样地挽救,这种做法,我认为就是多余的了,而且也是让人心里很不舒服的,甚至是很残忍的,因为好些病人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您认为我该怎么治您就怎么治好了,我会完全配合您的。但是,您要是给我开一些安慰性的药物,那就大可不必了,因为我是身体有病,而不是精神上有病;我并不害怕生命的结束,但却害怕余下的日子没能好好地利用。生命的最后时光是极其宝贵的,不可糟蹋。如果您无法延长我的生命的话,那您就更不该剥夺我好好利用大自然留给我的最后的那短暂的时光了,因为您那样做,等于是在缩短我的这所剩无几的时光。我余下的时光越短,我就更应该加以珍惜。能治好最好,不能治就不用管我了:我会很好地面对死亡的。”这么一个平时说起话来胆怯腼腆、温文尔雅的女人,在关键时刻竟然口气如此坚决,铿锵有力。

这一夜十分难熬,是生死攸关的一夜。她气促,胸闷,时而昏迷过去,皮肤又干又烫;身上高烧不退,老在屏足力气喊马尔塞冬,好像要紧紧地抓住他似的,有时候也在喊她从前发高烧时反复呼唤的另一个人的名字。第二天,医生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说,他估计她拖不过三天。这个可怕的消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一生之中最可怕的时刻就是这一时刻,我得把这个秘密深藏在心里,可自己又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我独自一人跑到小树林里徘徊,反复考虑该怎么办,不免忧伤地想到自己老之将至,还未尝尽幸福甜蜜的生活,便成了孤寡老人,老境凄凉。

头一天,我曾答应朱丽把医生的诊断结果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因为她对我说了许多令我十分感动的话,我不得不遵守自己的诺言。可我感到我的这种诺言真的履行起来,心里很不落忍。难道为了一句随口答应的话,就真的要去这么做?去伤她的心?让她苦熬着等死?我有什么理由去这么做呢?向她宣布死期不是让她死得更快吗?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欲念与希望这些维系生命的要素,她还能有吗?当她知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她还会享受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吗?难道要让我来加速她的死亡吗?

我心中从未这么激动过,我急促地走来走去。我没完没了地这么疾步走着,愁苦痛心,难消难灭,心里像坠着一大块铅似的,既沉又堵。最后,脑子里终于闪过一个念头,使我痛下了决心。是什么念头,您也就别去硬猜了,还是我来告诉您吧。

我这么考虑究竟是为了谁呢?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呀?我根据什么这么考虑的?是根据她的思路还是根据我的思路?根据她的思路或我的思路能够说明什么问题呀?我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凭借的只是几个可能性而已。是的,我的想法没有什么人可以推翻的,但是又如何去证明它是正确的呢?她的想法也同样有她的理由来证明其正确性,而她认为她的想法之正确是有其依据的,在她看来是确凿无疑的。在涉及她的问题上,我有什么权利采取连我自己也将信将疑的论点而摒弃她认为是经过检验的论点呢?我们来比较一下这两种论点的结果吧。按她的想法,她认为她生命最后时刻的安排将决定她来世的命运,而按我的观点,我想要为她做出的安排,三天之后就与她毫不搭界了。照我的看法,三天之后,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是,万一她言之有理的话,那差别可就大了!那将是永恒的善与永恒的恶之间的差别!……万一真的是这样的话!很有可能呀!这可就太可怕了……我心中在说:“你这个不幸的人呀,你宁可伤自己的心,也别伤她的心呀。”

这是我对曾经被您多次批评过的怀疑论所感到的第一个疑惑。从此,这种疑惑反复在我脑海中出现。不管怎么说,这个疑惑将使我摆脱过去一直在苦恼着我的那个疑问。因此,我立即做出了决定,而且,因为担心自己会改变决定,我便急匆匆地跑到朱丽的病榻前。我叫大家都出去,然后,我便坐了下来,我当时是个什么神情,您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在她面前,我没有必要像在小心眼的人面前那样,说话字斟句酌,小心翼翼。但我还没开口,她看见了我,心里就有数了。“您是想把医生的话告诉我吗?”她把手伸给我说,“不,我的朋友,我已经感觉到了:死亡已迫在眉睫,我们该永别了。”

然后,她跟我说了许多事,将来有一天我将告诉您;她在说的时候,把她的遗言深印到了我的心中。如果说我此前并不了解她的心的话,那么,她最后的那番话足以使我了解它了。

她问我家里其他人是不是都知道她的情况了。我告诉她说,大家都很担心,但确切的情况并不知晓,杜波松医生只把情况跟我一人讲了。她要求我在当天余下的时间里,此消息要严格保密。接着,她补充说:“克莱尔只有我亲口告诉她,她才能承受这个打击,如果其他人告诉了她,定会要了她的命的。我决定今天夜晚去做这件虽悲伤但却必须做的事情。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想要确切知道医生是怎么说的,以免只凭自己的感觉,错使可怜的克莱尔无辜遭受一次严重的打击。今晚之前,想法子别让她产生任何怀疑,否则您将失去一位朋友,孩子们又会失去一位母亲。”

她同我谈到了她父亲。我向她承认我派专人给他捎了信去,但我没敢告诉她,派去的这个人没有按照我的吩咐把信交给她父亲就完了,反而把这次意外事件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很严重,以致我的老友以为自己的女儿已溺水身亡,吓得摔倒在楼梯上,伤得不轻,在布洛奈卧床不起。朱丽非常想见父亲一面,但我深信这个希望已成泡影,这个痛苦可不算小,我只得强压下去。

头天夜里的高烧加剧,已弄得她虚弱至极。今天又经受这么长时间的谈话,使她更加的精疲力竭,因此,她想白天休息休息;到第三天我才知道,她那天白天一点觉都没睡。

在此期间,家里笼罩着悲伤凄切的气氛。一个个全都愁眉苦脸,默然无语,都希望别人来使自己摆脱这种痛苦的处境,但谁都不敢多问,生怕听到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大家心里都在想:“如果有什么好消息,别人会急切地告诉自己的,如果是坏消息的话,还是晚点知道的好。”他们一个个全都害怕得不得了,所以还是不告诉他们的好。在这种愁苦无奈的等待中,只有德·奥尔伯夫人一个人在忙碌着,在不停地说着。她偶尔离开朱丽的房间时,并未回房歇息,而是满屋子乱转,逢人便拦住询问,看看医生说什么了没有,看看大家在说些什么。头一天夜晚,她就守在病人身边,她全都看到了,不可能不了解情况,但是,她总想自己欺骗自己,想否定自己所看到的情况。被问到的人回答她的都是好听的,这就使她又不停地见人就问,而大家见她那副焦急不安、惊恐万状的样子,即使知道实情,也不敢去对她说了。

但到了朱丽病榻前,她却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看见可怜的病人,她心疼难受,但又不敢表露出来。她特别害怕朱丽看见她惊恐不安,但却又无法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慌乱。即使是在故作镇静的时候,你也可以隐约看到她的不安神情。而朱丽呢,她也同样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危险已经过去,只不过是需要点时间恢复似的。看到她俩都在努力地宽慰对方,我真是心如刀绞,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她俩谁心里头都没抱有让对方高兴起来的希望。

德·奥尔伯夫人都熬了两夜了;她都三天没有脱衣服上床睡觉了。朱丽老叫她去休息一会儿,她根本就不听。朱丽便说:“那好吧!让人给她在我房里支一张小床,要不然的话,”朱丽像是思索了之后补充说道,“就让她同我睡一张床吧。你觉得怎么样,表姐?我的病是不会传染的,你也不会嫌弃我,你就跟我一起睡吧。”克莱尔竟然同意了。至于我么,她们把我赶走了,不过,说实在的,我也真的需要休息休息。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我心里一直不踏实,老怕夜里会有事,所以一听见朱丽那边有响动,便立即跑进她的房里去。根据头一天德·奥尔伯夫人的样子,我原猜想我一定会见到她一副沮丧的神情,而且心情烦躁。可当我走进房间时,我看到她坐在一把扶手椅里,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甚至可以说面若死灰,眼圈发黑,眼睛发直,但眼里仍带着温情,平静,她说话不多,只是一声不吭地做着让她做的事情。至于朱丽,她好像比头一天有气力了点,说话也有力了些,动作也灵活了些,仿佛把她表姐的精气神取了去似的。我从她的脸色一看就知道,这种好转只是表面现象,是发烧所致,但是,我却也发现她的目光中闪现着某种我说不出的神秘的快乐神情,这也可能是导致她脸色很好的原因所在。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也搞不清楚。医生的诊断也说她与头一天情况一样,病人也同他的看法相同,我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她们非要让我出去一会儿,等我回来时,我发现房间已经细心地收拾过了,整洁而雅致;壁炉上放着几盆花,窗帘微微地拉开,并且系着,空气也换过了,屋里一股清香味,根本感觉不出是一个病人的房间。她像平时一样,仔细地梳洗了一番,穿着打扮虽然很不经意,但却显得高雅而大方,她那副模样倒像是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夫人,正在等待着客人们的到来,而不像等待死神来临的村妇。她见我一脸惊愕,便微微一笑。她一眼就看出我在想些什么,正要回答我时,孩子们被领进来了。于是,她便只顾照顾他们了;您可以想象得出,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她对孩子们的爱抚既极其温柔又尽量在克制。我甚至发现她一再地使劲亲吻她那个以她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救活了的儿子,仿佛她因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而更应该宝贝他似的。

可怜的孩子们对母亲的亲吻、叹息、激动的原因浑然不知。他们爱自己的母亲,但那是他们这么大的孩子的那份爱:他们对母亲的病情,对她的亲吻抚爱,对她因再也见不着他们的那份遗憾,毫无所知;他们见我们神情很忧伤,他们便哭了起来,再多的,他们就根本不知道了。尽管我们教过孩子“死”这个词儿,但他们并不懂死为何物;他们既不为自己也不为他人而对死感到害怕;他们怕疼而不怕死。当他们看到母亲因疼痛而呻吟时,他们会尖声哭叫;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说,他们将失去母亲,你会发现他们会傻愣愣地发呆。只有昂丽埃特不一样,她毕竟年龄稍大一些,又是女孩,感情与智力发育得早一些,当她看见好妈妈平日里总是比孩子们起得早,现在却仍旧躺在床上,不免感到不安而惊讶。我记得朱丽在这方面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她对韦斯帕西安能行动时偏要卧床不起,而什么都不能做了反而要起床的愚蠢的虚荣心颇为不屑。她说:“我不知道一位皇帝死的时候是不是应该站着,但我却知道一家之主母是只有到死的时候才应该躺在床上的。”

她把自己的一片母爱抛洒在孩子们身上之后,便把每个孩子逐个地拥抱亲吻了一遍,特别是对昂丽埃特,她拥抱抚爱的时间最长,我听见她在接受好妈妈的亲吻时,伤心地在啜泣。然后,她就把三个孩子叫到了一起,祝福他们,并指着德·奥尔伯夫人对他们说:“去吧,孩子们,去跪在你们的母亲面前,她就是上帝赐予你们的母亲,上帝并没有让你们失去母亲。”孩子们一听,立即向德·奥尔伯夫人跑过去,跪了下来,拉着她的双手,叫她好妈妈,二妈妈。克莱尔俯下身子把他们搂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胸闷气促。您可以想象得出朱丽该是多么激动呀!此情此景让人看了实在难以忍受,我赶紧把他们拉开了。

这番声泪俱下的激动情绪缓和之后,大家又围在病榻前说起话来。尽管因为高烧不退,朱丽的精神不太好,但可以看出她仍然面带满意的神色:她认认真真、兴趣盎然地谈论着一切,好像脑子里没有什么事似的,坦然而随意;她无话不谈,好像除了谈话而外,她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了似的。她提议大家在她房里用餐,以便多与我们待在一起;您肯定猜想得到,我们欣然地接受了。仆人布置餐桌端来饭菜,没有弄出一点声响,没有出现一点差错,一切都有规有矩,有条不紊,就像是在阿波罗厅用餐时一样。芳松和孩子们也同我们一起同桌用餐。看到我们食欲不振,朱丽便想方设法地让我们多吃:一会儿说厨娘让我们好好品尝,一会儿又说自己想要亲口尝一尝,一会儿又叫我们吃好吃饱,以便身体结实硬朗好伺候她,总之,她是千方百计地让我们多吃,以便驱散笼罩在我们心头的愁云。说实在的,即使是一位身体健康、殷勤好客的家庭主妇,在招待客人时,也没有死之将至时的朱丽对家人那么细心、体贴、感人。我曾以为会出什么事的,但什么事也没出,我所看到的真的令我深感意外。我简直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里糊里糊涂的。

饭后,仆人前来禀报,说是神甫来了。神甫像是我们家的老友,经常来看看我们。这一次,我没有去邀请他,因为朱丽也没要求请他来,但是,说实在的,见到他来,我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我敢肯定,此时此刻,即使是最最狂热的信徒见到他,也不会有我这么高兴的。他的到来将为我解开许多的疑团,把我从困惑之中解脱出来。

您想想促使我决定告诉朱丽她已病入膏肓的原因吧。我本以为这个噩耗必然会引起她的恐慌惊惧的,可未曾想,她的反应竟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什么!这个在身体健康时无日不沉思、无日不爱祈祷的虔诚信女,在生命只剩两天就要去接受可怕的审判时,非但不回忆反省一下,反而有兴趣去整理房间梳妆打扮,同友人闲聊,劝大家品尝美味佳肴,而且,谈话之中,只字不提上帝和灵魂的得救!对她本人及其真实感情我该如何看待呢?如何把她的这一行为与我对她以前的虔诚的想法统一起来呢?如何把她如此这般地利用生命的最后时刻与她对医生说的最后时刻极其宝贵地统一起来呢?凡此种种,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尽管她并不是个假装虔诚的人,但我总觉得现在应该思考的是她认为非常重要、刻不容缓的事情。一个人如果在喧嚣凡尘都在潜心宗教的话,那在他即将离开人间,只能想到另一个世界之时,怎能会变得不虔诚了呢?

这种种的思考,让我达到了我并未想到的境界。我几乎开始在忐忑不安了,担心自己顽固坚持的观点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虽说并不赞成她的观点,但我也不愿意她把自己的观点统统抛弃掉。如果是我病倒了,那我肯定是要坚持自己的观点而死去的,所以我也希望看到她怀着自己的信念离开人世,我可以说是对她比对我自己还要不放心。您将会觉得这种矛盾心理十分荒唐;我也认为它不合情理,但这种矛盾心理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我并不想对此进行狡辩,我只是如实地告诉您而已。

解惑释疑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因为很容易预想到,神甫迟早会把话题引到神职人员为之奋斗不息的目标上来的;无论朱丽如何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实感情,但我只要专心去听,有准备地去听,她想隐瞒自己的真实思想也是难以办到的。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神甫在谈正题之前,先说了一通泛泛的溢美之词以及他能以基督徒的身份圆满结束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幸福的动人的话语,这些我就不加以赘述了。随后,他便说道,她有时确实发现她在某些问题上的看法与教义相左,也就是说,不完全符合思维健全的人从《圣经》中阐释出来的原理,但是,由于她并不固执己见,不冥顽不化,所以他希望她在离开人世时能像她生前一样,仍旧同忠实的教友们在一起,并在各个方面都赞同他们共同表明的信仰。

朱丽的回答是解决我的疑团的关键,尽管都是一些老生常谈,但毕竟不是说教训诫,所以我将几乎是一字不漏转述于您。她所说的,我听得十分仔细,我当时就全都记了下来:

“神甫大人,请允许我先谢谢您费心劳神地把我引上了美德的、信仰基督的正确道路,谢谢您在我误入歧途之时,循循善诱,帮助我改正了错误,或者说是帮助我承受住了错误。我对您的热情帮助和仁慈善良感佩至深,我很高兴地向您坦诚:是您让我做了我做得对的事情,是您劝诫我多行善事,信仰真理。

“我在耶稣教中生活,我也要在其中死去,因为耶稣教以《圣经》和理智作为自己的唯一标准;我是心口一致的,怎么想就怎么说;如果有时候我并未对您的教导言听计从的话,那是因为我厌恶所有的伪装:对于我所无法相信的事,我是绝对不会说我相信的;我始终在真心诚意地寻求符合我主荣光和真理的事物。在我的寻求过程中,我可能走过弯路;我不敢大言不惭地认为自己一贯正确:我也许经常是错的,但我的意图是纯洁的,我嘴上说的相信的事,我心里是真的相信的。在这一点上,我自己是可以做自己的主的。上帝并没有启迪我的理智去做超出我的能力的事情,他这是仁慈而正确的;既然他并未赋予我这种能力,那他又怎能对我有此要求呢?

“神甫大人,这就是我在信仰方面要告诉您的主要部分。至于其他的问题,我现在的状况已经替我向您做了回答了。我因病痛而精神不济,因高烧而意识不清,在这种状况之下,我又怎能像头脑清醒之时那样阐述我想说的问题呢?如果我平时都免不了出错,那我今天说错的话还会少吗?我现在精神不振,相信一些身体好时所不相信的事情,这我能控制得了吗?是理智在决定人的看法,可我现在头脑已经很不清醒,有什么权利要求我这个头脑模糊之人去赞同我在这种状态下才可能接受的观点呢?我今后该怎么做呢?我今后将坚信我从前相信的事情,因为我真正的主观意图并没有变,只不过是判断力差了一些。如果我出了什么错,那也不是我故意的;这么一说,我也就可以不用担心自己的信仰问题了。

“至于对待死亡的心理准备,神甫大人,我已经做了这种准备了,做得不好,这倒不假,但我已经尽力了,而且超过了我目前的状况所允许的程度。我早就尽力地去做这项重要的工作,免得拖久了会力不从心。我身体好时,一直在祈祷,现在我就听天由命了。耐心就是病人的祈祷。老老实实地做人就是对死的心理准备。当我平时与您交谈时,当我独自沉思反省时,当我努力地完成上帝交付给我的任务时,我就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面对上帝,我就在以他赋予我的全部力量崇敬他。可现在,我的力量已丧失殆尽,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混乱不堪的心灵还能与他沟通吗?我这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生命,还配奉献给他吗?不,神甫大人,他让我把自己残存的生命留给我平时喜爱的而他现在又要我与之分开的那些人;我要同他们告别,然后再到上帝那儿去;我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他们,因为很快我就会只关心上帝了。我在尘世间的最后的快乐也是我最后应尽的义务:在离开躯壳之前,尽到人类赋予我的使命,难道不还是在侍奉他,在完成他的意旨吗?我并没有惊慌失措,又何必去想什么镇静呢?我问心无愧,即使有时会良心不安,那也是在平时身体好的时候,而不是在现在。我信奉上帝,这就扫除了我的良心不安,我的良心在告诉我,不管我犯有多大错误,上帝仍对我宽大为怀,因此,我越是靠近他,我心里就越是踏实。我绝对不会因为害怕受到惩罚,而在做了错事之后,跑到上帝面前敷衍塞责地做一番虚假的、滞后的忏悔,这种忏悔毫不真诚,是个圈套,旨在蒙骗上帝。我生命的最后时日,满足痛苦与烦愁,病魔缠身,疼痛难耐,不知哪一天死去,而我只有等到我已无法再利用我的这个残存的生命之时,才会把它交给上帝,我要把我的全部生命奉献给上帝,尽管我的一生充满了罪孽和错误,但它却并没有不信教者的悔恨与恶人的罪行。

“上帝将会让我的灵魂遭受什么样的折磨呢?据说,被上帝弃绝的人会仇恨上帝;那么,上帝难道非要让我不爱他吗?我并不害怕被打入被上帝弃绝者之列。啊,伟大的主啊!你是永恒的存在,智慧的化身,生命与幸福的源泉,人类的创世主、主宰、父亲、万物之王,万能而慈祥,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你,我在你的关爱之下,热爱着生活!我知道,我即将到你的圣驾前接受审判,我为此而感到高兴。再过不多几日,我的灵魂将飞离躯壳,开始更加虔诚地向你奉献我永恒的敬意,为我的永生带来幸福。在这个时刻到来之前,我将变成什么样子!我倒并不以为然。我的躯体还有生命,但我的精神活动业已结束。我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我的过去已经受到上帝的审判。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受痛苦,等待死亡,这是自然规律,无法抗拒,但是,我要尽量使自己活着时无暇去考虑死亡,现在,死之将至,我毫不惧怕地迎接它的到来。但凡在慈父的怀抱之中安然入睡的人,就不想再醒来了。”

这番话,她开始说的时候,声音低沉平稳,然后不断地提高嗓门儿,提高声调,给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在场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她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超自然的光芒。她的双颊又现出了红晕,周身散发出光亮,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东西可称之为天上之物的话,那她说话时的面部表情就是天堂的光辉的映照。

就连神甫自己听了她的这番话之后,也是惊喜异常,伸开双臂,仰望天上,大声呼喊道:“伟大的主啊,这才是真正崇敬你的方式啊,愿你保佑她吧,像她这么向你作出奉献的人并不很多。”

“夫人,”神甫走近病榻说,“我原以为我是来开导您的,可实际上是您在开导我。我再没有什么好教导您的了。您是真心实意地在尊奉上帝,因此,您博得了上帝的垂爱。怀着这种宝贵的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的心情,您将永不会出错的。如您一样生命垂危的基督徒我见过许多,但如您这般泰然自若的,我却只见到您一个。这种坦然平静地面对死亡,与那些不配受到上帝的宽恕的罪人悔恨交加的无谓祈祷,真是天壤之别啊!夫人,您的死与您的生一样地让人起敬:您为着善行义举而活,您将为尽母爱而牺牲。无论是上帝让您回到我们中间做我们的楷模,还是把您召回到他的身边以奖赏您的美德,我们都想像您一样地活着,并像您一样地死去!我们将深信会在来生获得幸福。”

神甫想告辞了,但被她留住。“您是我的朋友中的一个,”她对他说道,“是我最高兴见到的人中的一个,正是为了他们,我觉得自己最后的时刻才如此的珍贵。我们即将长久地分离了,所以我不想我们这么快就分手。”神甫非常高兴地留下来,而我则就借此机会走出了朱丽的房间。

当我回来时,我发现他俩仍旧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但说话的语气却有所不同,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神甫谈及人们对于基督教的错误理解,把它视做垂危之人的宗教,把神甫看做是不祥的人。他说道:“人们把我们视为死神的使者,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只需作一刻钟的忏悔,就可以把五十年的罪恶一笔勾销,所以大家只是在这十五分钟的忏悔时刻,才想看见我们。我们必须身着黑服,必须道貌岸然,大家竞相把我们描绘得越可怕越好。在其他的宗教里,情况更糟。天主教徒临终之前,周围摆满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东西,还没死,就得亲眼目睹人们为他所举办的葬礼。在人们为他所举办的驱魔除妖的法事中,他所看见的反倒是满屋子的妖魔鬼怪;法事尚未结束,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活不成了;教会就这么地在折磨他,恐吓他,以榨取他更多的钱财。”只见朱丽插言道:“让我们感谢上苍没有让我们信仰这种宗教吧,它是谋财害命的宗教,它把天堂卖给富人,让他们把人间的贫富不均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我毫不怀疑,所有这些邪念恶想一定会引起人们向它们宣扬的宗教的疑虑与厌恶的。”然后,她又看着我说道:“我希望将要教育我们孩子的那个人采取完全相反的理念,不要总是把宗教与死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把宗教弄得像是既可怖又悲伤的东西。如果此人能教会孩子们好好地生活,他们就会很好地对待死亡的问题的。”

随后的谈话,没有我写给您的那么连贯一气,句句相接,中间多有停顿中断。我从中终于领悟到朱丽的行为准则,以及她让我颇为吃惊的种种行为举止的原因。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病体康复无望,尽量地在避免那些使人联想到举办丧事的无益的做法,免得使周围气氛悲悲切切,这或许是为了使我们减少悲痛,或者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可悲情景,徒生悲伤。她说道:“死已经是很伤心悲痛的了,为什么还要让它变得可憎可恶呢?别人想方设法地要苟延残喘,我则要把生命享受到最后的一刻:问题就在于知道如何拿定主意,其他一切则顺其自然。当我最后的愿望是要把自己所有亲爱的人聚集在我的房间里时,我又怎能把我的房间变成一间病房,令人厌恶,让人厌烦?如果我让我的房间里气氛悲凉,空气浑浊的话,我就得把我的孩子们赶出房间,否则会使他们的健康受到损害。如果我的穿着打扮让人望而生畏,那么谁都认不出我来了;我就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你们大家虽然都能记得我是你们最亲爱的人,但却无法忍受我的那副模样;尽管我还活着,但我仿佛是个死人一样令大家害怕,甚至让我的朋友们恐惧。因此,我不能这么做,我找到了办法扩大自己生命的影响,而不是要延长自己的生命。我还活着,我还在爱,我也在被大家爱着,我将活到生命最后的一息。死亡的那一刻并没有什么可怕;自然的痛苦算不了什么;我去除了一般人所说的种种痛苦。”

这些话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话,都是病中的朱丽与神甫间的对话,有时候是她同医生、芳松和我交谈时说的。德·奥尔伯夫人谈话时始终在场,但她却从不插一言。她一心关注着她的女友的情况,看她一有什么需要,便马上走上前去相帮。其他时候,她则呆立不动,几乎毫无生气,一声不吭地注视着病人,也不去听大家都在说些什么。

就我来说,我一直担心朱丽说话太多,太伤神,我便趁神甫与医生交谈时,走到她的病榻前,俯在她的耳边,悄悄地对她说道:“病人说这么多话会伤身子的!一个以为自己已丧失思维能力的人怎么讲出那么多的道理来啊!”

“是呀,”她轻声细语地跟我说,“对于一个病人来说,我是说得太多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再说话了。至于那番道理,那并不是我现在想到的,而是我以前就考虑过的。我身体健康时就已经知道人终归是要死的。我当时就经常在考虑我病重之时该怎么做,我今天只不过是把自己预想到的说出来而已。我现在已是既不能再思考又不能做出什么决定;我只是把自己曾经想到的说出来,实践自己曾经决定了的事情。”

那一天的其余时间,除了几件小事而外,一切都很平静,几乎如同大家身体好时一样地在各忙各的。朱丽如同身体健康时一样,温柔可爱,说起话来依然是慢条斯理,思维敏捷,情绪稳定,有时还挺快活的样子。最后,我觉察出她的眼睛里闪现着某种令我越来越感到担心焦虑的快乐神情,我于是便决定向她问出个究竟来。

我没等多久,当晚便有了机会。她看出我想单独与她谈谈,便对我说道:“我早已看出您的心思了,而我也正要同您谈谈哩。”我应声道:“那太好了,不过,既然是我先想到的,那就让我先说吧。”

于是,我便在她身旁坐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说:“朱丽,我亲爱的朱丽!您让我的心好痛呀!唉!您怎么拖到现在才让我有机会与您单独地谈一谈呀!是的,”我见她吃惊地望着我,便继续说道,“我已经猜透了您的心思;您对离去很乐观;您对离开我感到心里轻松。您想一想我俩共同生活以来,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吧;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的,让您对我这么绝情呀?”她立刻握住我的双手,用她那动人心弦的声音说:“谁?我?我想离开您?您就是这么猜透我的心思的吗?您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我们昨天的谈话了吗?”我便说:“可是,您都快要走了,还这么高兴……我都看出来了……我看得很清楚……”她打断我说:“好了,别说了。是呀,我要高高兴兴地走,不过,我过去怎么活着,现在就怎么走,要走得无愧于是您的妻子。别再多问我什么了,问了我也不会再跟您说什么的,不过,这儿有件东西,您看了后,什么都明白了,”她边说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来。那是一封信,我看得出,那是写给您的。“这封信没有封口,”她把信递给我说,“以便您看完之后,根据您所认为的既符合您的心意又能维护我的荣耀的方式做出决断,是寄走还是销毁。我只求您等我走了之后再看它。我完全相信您是会照我所说的去做的,所以我想让您对我做出保证。”亲爱的圣普乐,我已把她的那封信夹在我的这封信中,随信附上。尽管我明知写此信的人已死去,可我却无法相信她已不在人间了。

然后,她又忧心忡忡地跟我谈起了她的父亲。“怎么!”她说道,“他知道他女儿生命垂危,可我却没听到有人提起过他!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是不是不再爱我了?怎么!我的父亲!……如此慈祥的父亲……竟然这样地撇下我不管了!……让我连见他一面都没有就这么走了……连一声祝福都没有……连最后的吻别拥抱都没有……啊,上帝!当他再也见不到我时,他该是多么伤心懊悔呀!……”她说这番话时,心里非常的痛苦。我猜想,让她知道她父亲在生病比让她认为她父亲对她漠不关心要好受一些。于是,我便决定把情况如实地告诉她。果不其然,她得知她父亲的真实情况之后,虽然也很担忧,但要比她原先的疑惧要好得多。然而,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了,毕竟还是十分伤感的。“唉!”她叹息道,“我死了之后,他可怎么办呀?他还有什么希望呀?他的亲人都死了,他还能活得下去吗!……他怎么活呀?他将孤苦伶仃,活也活不长的。”这一时刻是死亡的恐惧突显的时刻之一,父女之情重又占了上风的时刻之一。她叹了口气,双手握在一起,抬眼望着上方;我发现她确实是像她所说的病入膏肓的人那样在艰难地祈祷着。

然后,她又扭过脸来看着我说:“我已经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想,这可能是我俩之间的最后一次交谈了。请您看在我俩夫妻一场的份儿上,看在我俩结合的结晶——我们可爱的孩子们的份儿上,别再错怪您的妻子了。您说我会高高兴兴地离您而去吗!您一直在为使我幸福和聪慧而活着,您是所有男人中最适合于我的人,也许还是唯一能使我成为贤妻良母的人,我怎能舍得离开您呀!唉!请您相信,如果说我如此珍惜生命,那完全是为了能与您生活在一起。”她如此动情的这番话让我激动得不停地把握在我手中的她的双手送到嘴边亲吻着,我感觉到她的一双纤纤玉手上沾满了我的泪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不会流泪的,这次可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也将是我直到死之前的最后一次流泪。为朱丽洒下热泪之后,我不会再因任何事情流泪了。

这一天可是让她够累的。头天夜晚同德·奥尔伯夫人长谈,上午同孩子们说话,下午同神甫交谈,晚上又同我单独絮谈,结果把她给弄得精疲力竭,疲惫不堪。这一夜,她比头几天夜晚睡得多一点,这也许是筋疲力尽所致,也许是高烧确实已退的缘故。

第二天上午,仆人通报说,有一位衣衫破旧的人急切地想求见夫人。仆人告诉他说夫人玉体欠佳,不便待客,可此人却一味地坚持,说是事关一件善行义举,说他非常了解德·沃尔玛夫人的人品,还说,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会做这类善事的。由于朱丽早就做出过绝不容许违犯的规定,不许拒绝任何人的请求,特别是穷苦人,所以仆人便先来向我禀报,看是否该把此人打发走。我叫仆人让他进来。此人几乎衣衫褴褛,一脸穷苦相,说话可怜巴巴的,不过,我却也没发现他的外貌和话语有什么让我对他起疑的地方。他坚持只愿与朱丽单独谈。我便对他说道,如果只是为了某种接济以维持生活的话,就不必打扰一个生命垂危的女人了,我就可以替她解决这件事的。“不,”他说道,“我绝不是来讨钱的,尽管我极需要钱:我是来讨一个属于我的财产,一个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更加珍贵的、因我一时糊涂而痛失的财宝,只有尊夫人才能使我失而复得,因为这个财宝是她赐予我的。”

他的这番话弄得我莫名其妙,但我还是决定让他去见朱丽。一个心怀叵测之人也会说出这同样的一番话来的,但是,却不会说出他这样的语气。他要求保密,不得让男仆女佣们知晓。我觉得他如此谨小慎微好生奇怪,但我还是照他说的做了。我把他领到朱丽的房间。他跟我说德·奥尔伯夫人认识他,但当他从德·奥尔伯夫人面前走过时,她却根本没有认出他来,但我却并未因此而太惊讶。而朱丽就一下子认出了他来;见他那身破衣烂衫,朱丽便责怪我为何没替他找身衣服换上。他俩相见时的场面十分感人。克莱尔听到动静,也惊醒过来,走上前去,终于认出此人来,立刻面带笑容,喜形于色。不过,她的高兴劲儿转瞬即逝,因为她的心为深深的痛苦所累,这种痛苦的心情压过了一切,使她对任何事情都漠然置之了。

我想,我用不着告诉您他是何许人也。他的出现勾起了许许多多的回忆。但是,当朱丽在对他百般安慰,鼓励他要有信心时,她突然心里一阵憋闷,情况十分不妙,我以为她马上就要咽气了。为了不引起麻烦,免得大家在抢救朱丽时陷入一片混乱,我便让他到书房里去待着,把门关好。芳松被叫了来;经过一段救治,朱丽终于从昏厥中清醒了过来。见我们大家一个个满面愁容地围在她的病榻前,她便对我们说道:“好心的诸位,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头晕而已,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

一切复为平静,但毕竟是一阵恐慌,令我惊魂难定,竟把来人给忘在书房中了。当朱丽悄声问我那个人呢时,餐桌都摆好了,大家都坐在了餐桌旁了。我便想去书房同那人谈谈,但他已照我的吩咐,把房门从里面锁住,我只好等到饭后再叫他出来了。

用餐时,杜波松也在。他谈到一位据说正要改嫁的年轻寡妇,对寡妇们的悲惨命运大发了一通感慨。我便说:“比这更可悲的还有许多许多,她们的丈夫还活着,自己却在守活寡。”芳松听出这是在指她,便接过去说道:“这倒不假,特别是当她们还深爱着自己的丈夫的时候。”于是,话题便转到她丈夫的头上。她过去谈到自己的丈夫时总是充满了爱意,现在她的女主人、她的恩人即将撒手人寰,所以,此时此刻,她将失去自己的女主人,一旦提起她的丈夫,她便感到更加的痛心。她用一些十分感人的词语在讲述着,盛赞她丈夫脾气温顺,和蔼可亲,斥责那些把她丈夫带坏的人。她深深地想念着丈夫,说到动情处,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了下来。突然间,书房门打开了,那个衣衫褴褛的人一下子冲了出来,扑跪在她的面前,抱住她的双腿,哭成了个泪人。芳松手里拿着一只杯子;杯子抖落,摔在地上。她大声地喝问道:“啊!不幸的人呀!你从哪儿跑来的?”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他俯了下去,要不是大家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将瘫倒在地。

随后的情况不说也可以想象得出来。霎时间,全家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克洛德·阿奈特来了。善良的芳松的丈夫回来了!真是大喜的日子!不一会儿工夫,他里里外外换了个一身新。如果大家每人只有两件衬衣的话,那阿奈特那一天一个人就拥有在座的人那么多的衬衣。当我走出去让人给他拿衣服时,我发现大家都在争相给他送衣服,我只好摆出主人的威风,让大家把自己的衣服拿回去。

芳松仍待在那儿,不愿离开自己的女主人。为了让她与丈夫一起待上几个小时,我便借口说孩子们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让她与她丈夫领孩子们到外面去。

这个场面不像先前的那几件事那样让病人感到疲劳不适。她非常的开心,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下午,只有克莱尔和我陪着她;我们平静地交谈了两个小时,她谈得挺起劲,交谈得很愉快,我们还从未有过这么愉快而有趣的谈话哩。

她首先谈起了刚才的那个动人的、令她回忆起青春年华时的种种美好事情的情景。随后,她按照先后次序,对她整个一生作了简短的回顾,并指出,总体而言,她的一生是温馨甜蜜的,幸运的,一点一滴地享受到了在这个世界上所能享受到的最大的幸福,而在她生命的旅程中,这突然夺去她生命的意外,从种种迹象看来,是她生活中的善与恶的分水岭。

她感谢上苍赋予了她一颗多情多义的向善的心,赋予了她健全的智力、和蔼可亲的面容,感谢上苍让她生在一个自由的国度,不受他人的奴役,使她诞生在一个体面的家庭而非一个恶人歹徒的家庭、使她诞生在一个小康富足的家庭而非一个腐蚀心灵的富豪之家,或者一个令她抬不起头来的贫穷家庭。她庆幸自己的父母双亲道德高尚、心地善良,正直而富有荣誉感,互相取长补短,按照他们的道德标准来培养她的理智,而又不让她受到他们的缺点和偏见的影响。她夸耀自己受到了一种合情合理的、健康的宗教教育,这种宗教非但未使人变得愚昧无知,反而使人变得高尚而纯洁,它既不赞同亵渎宗教,也不赞成宗教狂热,它既让人变得明智而有信仰,又让人富于人道而又谦恭虔诚。

说完之后,她紧握住她一直拉着的她表姐的手,用您非常熟悉的、但又因虚弱无力而显得倦怠的更惹人怜惜的目光看着她表姐说:“所有这些财富,上帝也赐予了千千万万的人,但是,唯独这个财富!……上苍只赐给了我。我是女人,我有一个女友。上苍让我们同时出生;上苍让我们心相印习相近,从不发生矛盾;他让我们双方心里只装着对方;当我们尚在襁褓之中时,他就把我们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在我一生中的每时每刻,我都把她挂在心间,她的手将为我合上眼睛。这种范例世上绝无仅有,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夸耀了。她给我提出了多少明智的忠告啊!她从多少危险之中拯救过我啊!她为我抚平了多少的痛苦啊!没有她,我会落到何种地步啊!我要是多听她的话,又怎能犯那么多的过错啊!也许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没有辱没她。”克莱尔没有应声,只是把头埋在她女友的怀中,想以泪水来减轻心中的哀伤,但却无济于事。朱丽也静默不语,只是久久地紧搂住她。此时此刻,二人既默然无语,又未流泪。

待二人平静下来之后,朱丽继续说道:“这些财富之中也夹杂着一些不利之处,人世间的事均皆如此。我的心灵为爱而生,它对我自己要求甚严,对世人所言之种种财富却看得很淡。家父的偏见与我的性格几乎是无法调和的。我需要自己选择我所爱之人。此人主动向我示爱,但我却认为是我选择他的。无疑,这是上苍为我选择他的,以便我虽受错误情感的驱使,但却不致犯下可怕的罪孽,使我在感情平复之后,心中至少还保留着对美德的爱。他谈吐文雅,娓娓动听,每天每日,成百上千的骗子都用这种语言在勾引无数的良家女子,但是,只有他是个例外,他是个正直的男人,想什么就说什么。是我因具有火眼金睛才选中他的吗?不是的,一开始我只注意到他的言谈话语,我为之倾倒。我因身不由己而做出了其他女人因厚颜无耻而做的事来:用我父亲的话来说,我是投怀送抱;他对我非常尊重。只是到这时,我才真正地相中了他。但凡尊重女人的男人,都具有一颗美好的心灵,所以这种男人我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不过,我先是信赖他,然后我却放心大胆地信赖起我自己来,而我失足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随后,她便对这个情人的人品津津乐道地大加赞扬开来;她的赞扬并非言过其实,但我们不难看出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赞扬他的。甚至,为了赞扬他,她竟不惜贬低自己。为了还他以公道,她宁愿委屈自己,为了维护他的荣誉,她竟把错全揽到自己身上。她甚至强调指出,他对通奸野合比她更厌恶,说他早就批驳过这种行径。

她一生中的其他一切事情,她也都以这同样的态度在谈论着。爱德华绅士、她丈夫、她的孩子们、您的归来、我们的友谊等等,她全都不乏溢美之词。甚至她的不幸,她也认为是因祸得福,使她躲过了更大的不幸。在她处境极其艰难之时,她失去了母亲,这种损失本来是极其严重的,但是,如果上苍真的为她保留了母亲的话,她的家庭很快就会天下大乱了的。有她母亲在,尽管她母亲的支持微不足道,但却会给她增添力量和勇气,去与父亲抗衡,结果是,全家乱了套,家丑外扬,甚至祸事不断,门风丧尽,如果她兄弟还活着的话,情况也许会更糟。后来,她违心地嫁给了她并不爱的一个男人,但她强调指出,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甚至同她曾经热恋的那个男人在一起,她都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幸福的。德·奥尔伯先生的去世使她失去了一位朋友,但却把她的女友还给了她。甚至她的忧虑与痛苦,她都认为是好事而非坏事,因为它们能让她心软仁慈,同情别人的不幸。她说道:“对自己的痛苦与他人的痛苦同样地同情怜惜是多么的令人释怀啊!对别人的同情往往能使人产生某种满意的感情,那是财富和运道所无法产生的。我曾叹息过多少次啊!我曾流下多少的泪水啊!唉!如果我能在同样的环境之中再生的话,我唯一不愿再犯的就是我曾做过的那件错事。不过,我曾忍受的那份痛苦也可能仍然让我感到愉快的。”圣普乐,我这是在转述她的原话;等您看了她的信之后,您也许会更明白她的意思的。

她接着说道:“你们看到了吧,我到达了什么样的幸福境界了。我得到了许多的幸福,我期待着获得更多的幸福。我的家庭将兴旺发达,我的孩子们将会获得良好的教育,我所爱的人全都聚在我的身边或即将聚在我的身边。我现在很幸福,将来也很幸福;我既享受着现在又憧憬着未来,我心里好喜欢啊。我的幸福一点一滴地在聚集,最终达到了顶峰,现在它该往下跌落了;我的幸福是不期而至的,当我认为它会是长久的时,它却逃跑了。命运该如何安排才能使我长久幸福呢?一个人能永久地处在一种状态吗?不,一个人什么都得到了之后,就必须失掉它们,就连获得时的欢乐也会因为拥有而消失。我父亲已经年迈;我的孩子们尚年幼,人生尚无定论:今后,我只有失而无所得,这让人好不伤心啊!母爱在永远不停地增强,而孩子们对母亲的爱则随着与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而日益淡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孩子们将离我越来越远。他们也许会生活在世界各地;他们很可能会把我忘记。您想把一个孩子送往俄国;他走时我该流下多少泪水啊!一切都将渐渐地离我而去,可又没有什么可以弥补我所失去的东西。我可能会一而再地处于我让您处于的状态之中。总之,人不是都得死吗?也许死在众人之后!也许孤独地、被人遗忘地死去。人越活越想活,即使得不到一点乐趣也想活:我也会厌倦生活和害怕死亡的,人到老时都是这样的。与此相反,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却是很愉快的,我还有勇气面对死亡;我觉得死只不过是与活着的亲人们的暂时分别而已。不,朋友们,不,孩子们,我不离开你们,可以说我仍然同你们在一起;我的身躯虽然离开了你们,但我的精神、我的心灵却仍然同你们在一起。你们将经常看到我活在你们中间;你们将时时感觉到我就在你们的身旁……我们日后会重新聚首的,这一点我坚信不疑;善良的沃尔玛也不会离开我的。我重归上帝,使我心灵得以平静,使我忘却了一个艰难的时刻;上帝向我许诺,也要为你们安排与我同样的命运。我的命运很好,很幸福。我从前幸福,现在幸福,将来也幸福:我的幸福已定,是我同命运争夺而来的;它将永无止境,是永恒的。”

她说到这儿时,神甫走了进来。神甫真的很钦佩她,景仰她。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信仰有多么坚定多么真诚。他被他头一天与朱丽的谈话以及他亲眼目睹的她的坦然态度所震撼。他见过无数的人临死时的那种痛苦不堪、悲切难耐的样子,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像朱丽这样如此镇定平静的。不过,从他对朱丽如此关注来看,其中也许夹杂着一个秘密的目的,想看看朱丽的这份平静是否能贯彻始终。

她没有转变话题,继续在谈论一些神甫刚走来时所谈论的事情。由于她身体很好时的谈话也从来不是谈一些无聊的琐事,所以此刻,当她躺在病榻上时,她也是在继续平静地谈论一些她和她的朋友们都感兴趣的话题。她对这些话题全都能侃侃而谈,它们也都不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当她顺着自己的思路谈及她走后会给我们留下些什么时,她便跟我们提起她过去对人死后灵魂出窍的看法。她对那些答应朋友们死后要回来告诉他们另一个世界的情景的人的天真朴实,颇为赞赏。她说道:“这种话与鬼故事一样,都是荒谬绝伦的。鬼故事是说来吓唬好心的女人们的,仿佛鬼魂能发声会说话,有手会抓人似的308!一个虚无缥缈的鬼魂怎么会对一个包裹在躯体里的灵魂起作用呢?既然与躯体混为一体的灵魂只有通过各个器官才能有所感觉,那么这个虚无缥缈的鬼魂又如何去影响灵魂呢?不过,我得承认,脱离躯体的灵魂可以回到它先前生活过的尘世,也许会在它所喜爱的人的身边游来荡去,驻足停留,这种假设并不算荒谬。但是,它来到人世间,并非是要告诉我们它的存在,它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它也不是为了影响我们,把它的想法告诉我们,因为它根本就无法触及我们的大脑;它也不是为了看看我们在做些什么,因为要达到这一目的,它就得有视觉器官,可它却没有;它之所以返回人间,是为了亲自了解我们在想些什么,感受到什么,它想直接与我们沟通,宛如上帝了解我们在世上的所思所想的那种方法一样,而且我们也可以了解上帝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想法,因为我们将直接去面对他。”她看着神甫补充说道:“因为,话说回来,如果感官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我们还要它有何用?我们是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上帝的,我们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既不对我们的眼睛也不对我们的耳朵说话,而是对我们的心灵在说话。”

我从神甫的应答以及他俩会意的表示,明白了关于躯体的复活曾经是他俩之间所争执的重要问题中的一个。我还发现,我正开始重视起朱丽的宗教信仰来,觉得她的这种信仰颇接近理智。

她对自己的这些看法情有独钟,以致她虽然没有坚持过去的种种观点,但若是批驳她的任何一个她目前状况下所极其珍视的观点的话,都会让她痛心不已的。她说道:“我无数次地在行善事时,都默默地想着我母亲也在场,她了解自己女儿的心,赞同自己女儿的所作所为。在去世的亲人注视下做善事,那活着是多么的开心啊!这表明亲人虽死,但心却与我们紧密相连。”您可以想象得出,朱丽在说这番话时,把克莱尔的手攥得有多么的紧。

尽管神甫回答一切问题时柔声细气,措辞谨慎,而且还装作自己的观点与她的观点并无相悖之处,生怕自己不作应答会产生误会,使她误以为沉默就是认同,但他时刻不忘自己是一名神职人员,必须阐明自己对来世的看法,这一看法与朱丽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说道,幸福之人的灵魂所关心的唯一的事情,是上帝的伟大、光荣和权威;默祷上帝可以消除人的一切往事;人死之后,不会再相逢,彼此互不相识,即使身在天上也是如此,何况在天上看到令人陶醉的情景,也就不再会去想尘世间的往事了。

“也许会是您说的那样,”朱丽回答道,“我们卑微的思想与上帝的精髓相去甚远,即使我们在默祷上帝,我们也难以想象它对我们所能起到的作用。不过,我现在只能根据自己的想法来考虑问题,所以我不得不承认,我感到有一些感情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一想到我会失去它们,我就受不了。我甚至还替自己的希望创造某种论据。我心想,我的幸福有一部分源自我有一颗善良的心。因此,我将会回忆我在人间的所作所为;我也将怀念我曾非常喜爱的那些人;他们仍将是我所非常喜欢的人:如果再也见不到他们了,那将会使我痛苦不堪的,幸福之人的生活中是不能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这一天的谈话就是这么进行的。这一天,朱丽的心境从未这么清静、闲适、充满希望过,按神甫的说法,她已提前进入了祉福者的行列,提前享受到了祉福者的安宁。她从未像这一天那样温馨、真挚、温情、可爱过,总之,她又回到了她没病时的模样。她讲话说事,总是那么合情而又合理,总是带着智者的坚定与基督徒的温情;她既不矫揉造作,又不夸大其词,出言训人;她用语朴实无华,发自内心,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句句皆是自己的真实感受。如果说她有时会强忍着剧痛不哼一声,那并不是在假装坚强,而是害怕自己身边的人看了心里难受;当死亡的恐惧使她一时间吓得面色苍白时,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惊慌害怕,也愿听听别人的安慰。当她一缓过劲儿来时,她便反过来去安慰别人。大家看得出来,感觉得出来她已恢复了平静,因为她那温柔可人的神情已经告诉了大家。她绝非强颜欢笑,她的说笑颇为动人,大家嘴上虽挂着笑容,但眼里却溢满泪水。她明白,如果不克制住对死亡的恐惧,她就无法享受即将失去的东西,所以她才表现得比平时更开心,甚至比身体健康时更可爱,而她生命终止的最后一天也是最最迷人的一天。

傍晚时分,她又突感不适,虽然这次没有上午的那一次那么严重,但却使她无法与孩子们在一起再多待上一会儿。这时候,她发现昂丽埃特模样大变。我们便告诉她说,昂丽埃特老一个劲儿地在哭,茶不思饭不想的。她便看着克莱尔说道:“这可不行,这会把身体搞坏的。”

她感到自己已完全恢复常态之后,便希望大家在她的房间里用晚餐。同中午饭时一样,医生也在。芳松一般是邀请她时她才来与我们同桌共餐的,可这一次她却是不请自来了。朱丽发现后,莞尔一笑,对她说道:“好,我的孩子,今晚再同我们一起吃一次饭吧;你日后与你丈夫相处的时间要比同你女主人相处的时间多得多的。”然后,她又对我说道:“我用不着嘱托您要多多关照克洛德·阿奈特。”我赶忙回答道:“您放心好了,凡是您曾眷顾的人,不用您说,我都会好好关照的。”

晚餐的气氛比我预想的还要轻松愉快。朱丽发现自己可以忍受灯光的刺激,便让把餐桌挪近她的病榻旁,而且她的胃口大开,就她当时的身体状况而言,这简直不可思议。医生觉得不必限制她的饮食,便给她夹了一块鸡胸脯肉。她反对道:“不,我想吃费拉鱼。”我们便给了她一小块,她便就着一点面包吃着,觉得味道好极了。当她吃鱼的时候,德·奥尔伯夫人一直在盯着她看,您要是在场,亲眼看到这一情景就好了,让我描述我可真描述不出来。她并没因为吃了东西而有所不适,反而一直到晚餐结束,都显得精神很好。她的心情甚至好到发现我竟然已很久没有喝外国酒了,于是,便用责备的口气说:“给男士们上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她从医生的表情看出,他正期待着喝点货真价实的西班牙葡萄酒,便微微一笑,看了看她表姐。我发现克莱尔对这一切并不怎么留意,只见她时不时地心里不安地忽而看看朱丽,忽而又看看芳松,眼神似乎在向她俩说点什么或问点什么。

酒迟迟未能送上来。仆人们白忙乎一通,怎么也找不到酒窖的钥匙。我断定,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钥匙在男爵的贴身仆人手中,被他无意之中带走了。还有人说,这显然是原本只够喝一天的酒,却一连撑了五天,所以尽管这几天天天熬夜,但却没人发现没酒了,该去买了。医生因而大失所望。至于我么,无论这种疏忽是因为悲伤的氛围造成的,还是由于对仆人们疏于管理造成的,我都对雇佣这种漫不经心的仆人感到汗颜。我让人把酒窖门撬开,并下令说,从今往后,大家都可随意去取酒,想喝就喝。

酒送上来了,大家都喝了点。人人都在称赞是好酒。朱丽也想喝点;她要了一小勺,掺上了水;医生却替她把酒倒在一只酒杯里,没有掺水。这时候,克莱尔与芳松频频地互递眼色,但都是偷偷地匆匆一瞥,怕“说”得太多。

朱丽因为忌食,体弱,而且平时就注意节制饮食,所以不胜酒力。她说道:“啊!我被你们给灌醉了!等了这么久,才把酒送上来,其实,就别喝算了,一个醉醺醺的女人是招人讨厌的。”确实,她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但却同平时一样,说话仍很有条理,只不过是语速比平时快得多。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满脸通红;眼睛也只是因为久病不愈而并不闪闪发亮;除了面色有点苍白而外,她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个健康的人一样。可是,此时此刻,克莱尔却明显地在焦虑不安。她用担心的目光轮流地看看朱丽,看看我,看看芳松,但更多的是在看着医生;她的这些目光表明,她想问点什么,但却又不敢去问。她总像是在欲言又止,生怕问了之后,会得到一个不好的回答;她的焦虑不安已十分明显,仿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芳松见此情景,便大着胆子说话了,但声音发颤,又轻又细,说夫人今天似乎好了一些……刚才的抽搐也没有先前的厉害……当天晚上也……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在芳松这么说的时候,克莱尔却抖个不停,不停地怯生生地抬眼望着医生,眼睛直盯着医生的眼睛,耳朵竖起,屏声敛息,生怕听不清他要说的话。

只有愚蠢透顶的人才想象不到情况的严重。杜波松站起身来,走过去号病人的脉,然后说道:“病人既没醉,也不发烧,脉搏也非常正常。”他话音刚落,克莱尔双臂半伸,大声喊道:“什么!先生!……脉搏正常?……不发烧了?……”她说不下去了,但她那两只半伸开的手仍旧保持原状,眼睛急得闪闪发亮,面部肌肉全都在颤动着。医生没有回答她,只是又握住病人的手腕,号着脉搏,又看了看病人的眼睛,看了看舌苔,沉思片刻之后说道:“夫人,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不过,我眼下无法说得很肯定,如果明天这个时候,她仍旧是这种状态的话,那我就可以保证她生命无虞。”克莱尔闻言,快如闪电地跑过去,一连踢翻两把椅子,还险些撞翻桌子。她扑到医生身上,搂住他的脖子,边亲吻着医生边热泪直流,然后,迅疾飞快地从手指上摘下一枚价值昂贵的戒指,不问三七二十一地非要给他戴在手上不可,并且气喘吁吁地对他说道:“啊!先生,如果您救活了她的话,那您救活的就不光是她一个人了!”

这一切,朱丽全看在眼里了。这个情景让她肝肠寸断。她看着自己的女友,以一种既温柔又苦涩的声调对她说道:“唉!你这个狠心的人呀,你让我死不瞑目呀!你难道想让我在绝望之中死去吗?你难道要为我送两次终吗?”这寥寥数语犹如晴天霹雳,使大家的快乐心情一下子跌至低谷,不过,尚未扑灭大家心中所存的一线生机。

霎时间,医生的话传遍了全家上下。好心的仆人们已经在认为他们的女主人业已康复了。他们一致决定,如果女主人真的得救,他们就共同送医生一件礼物,每个人拿出自己三个月的工薪来,而且,钱一下子便凑齐了,交到芳松手中,有几位一时手头钱不够,便问他人借够了交上。他们这么做时的那份急切心情,朱丽躺在床上都感觉到了,她听见了他们的兴高采烈的欢笑声。您想想,一个已感到自己死亡将近的女人,得知这种情况,她的心里会有多么的感动啊!她示意我到她床前去,然后,凑近我耳边说:“他们的这番情意,真让我悲喜交加,百感交集呀!”

大家告退之后,德·奥尔伯夫人跟头两夜一样,与她表妹共睡一床,并让她的贴身女仆替换一下芳松,但是,芳松很生气,不肯让人替换她,我甚至觉得,如果她丈夫没来的话,她也许还不会这么反对的。但德·奥尔伯夫人坚持己见,结果,两个女仆都在小房间里睡了。我则睡在隔壁的房间里,但仆人们听说女主人有望痊愈,都兴奋不已,无论我如何喝令训斥,他们一个个全都不肯去睡。因此,这一晚,谁都无法入睡,都在焦急地企盼着,恨不得缩短自己的寿命,快快变成上午九点,听到喜讯。

夜里,我听见有人来回走动,但我并未在意,到了拂晓时分,全都静悄悄的,这时候,一阵沉闷的声响撞进我的耳鼓。我竖起了耳朵,觉得像是抽泣叹息声。我飞跑过去,冲进朱丽房内,拉开窗帘……圣普乐呀!……亲爱的圣普乐!我发现这表姐妹俩一动不动地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一个已经昏迷,另一个正在咽气。我大声呼喊起来,我要延缓她的咽气,或者说,我想让她的最后一口气吐到我的嘴里。我向她扑过去。她已经死了。

崇敬上帝的朱丽走了……这之后的那几个小时的情形我就不跟您细说了,因为我当时成了什么样儿,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惊魂甫定之后,我便询问德·奥尔伯夫人的情况。别人告诉我说已经把她抬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并且把她锁在了里面,因为她老是跑回到朱丽的房间里来,扑到她的身躯上,用自己的身子去温暖她的身子,拼命地想把她焐活过来,她使劲儿地搂着她,不停地高声呼唤她的名字,明知无望,也想让她活过来。

当我进屋时,我发现她傻呆呆的,两眼发直,听不见别人说的话,分不清谁是谁,两手拧来扭去地在房间里滚过来爬过去,时不时地狠咬椅子腿,嘴里咕咕哝哝地不知说些什么,时而发出一声声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她的女仆缩在床边,惊恐万状,吓得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全身狂抖不停,总想着躲避她。克莱尔的那副样子也确实吓人。我示意她的女仆退下,因为我担心她要是一句话说得不对,非但没能安慰克莱尔,反而更把她给激怒了。

我并没试图跟她说话,因为她根本不会听我的,甚至也听不见我说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我见她已十分疲惫,便抱起她来,让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我在她身旁坐下,紧握住她的双手;我让人把孩子们领来,围在她的身旁。遗憾的是,她先看到的竟是朱丽为之送了命的那个孩子。她一见到他,便浑身战栗不止。只见她脸色陡变,气得把脸扭了过去,用颤抖着的手臂把孩子推开。我把孩子拉到我身边来,对他说道:“可怜的孩子!你让你母亲太溺爱你,可你却让你另一个妈妈厌恶你:她俩的心意并不完全相同。”这话可是把她给气坏了,冲我大发了一通脾气。看来我的这句话对她还是有所触动的。她随即把孩子搂在怀里,竭力地在抚爱他,但她心里仍有个疙瘩,所以立即把孩子推了开去。她对这个孩子始终没有对另一个孩子那么喜欢;我很庆幸,她选中的女婿不是他,而是另一个。

多情多义的人们,如果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办呀?你们会像德·奥尔伯夫人做的一样。可我,把孩子们、德·奥尔伯夫人安顿好之后,把我所爱过的唯一的女人的丧事安排了一下之后,便骑马登程,心怀悲痛,去向可怜的岳父大人报丧。我见到他仍因摔伤而疼痛不已,听到女儿的噩耗后,他更是难过非常,悲痛欲绝。我离开他时,心情沉重至极,只见这位丧女老人强忍着悲痛,一动不动,一滴眼泪都没流,其内心之伤悲,非笔墨所能形容。看来他很难承受得住这一沉重打击,凶多吉少,我肯定又得遭受一次不幸,失去一位好友。第二天,我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以便早点赶到家里,向我最可敬的妻子致以最后的敬意。但是,事出意料,她又活了过来,让我受到两次失去她的痛苦。

当我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只见一个仆人气喘吁吁地向我跑来,老远就听见他在大声叫喊着:“先生,先生,快,快,夫人没有死。”我感到莫名其妙,以为他在胡说八道,不过,我还是飞快地向家里跑去。只见满院子挤满了人,一个个高兴得泪流满面,大声地在为德·沃尔玛夫人祝福。我连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大家都兴奋不已,谁都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仆人们全都高兴得晕头转向了。我急匆匆地向楼上朱丽的房间奔去,只见有不下二十个人跪着围在她的床前,眼睛都盯着她。我走近床前,见她穿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我定睛注视着她……唉!她已经死了!没想到竟是空欢喜一场,这一刻真是我一生中最辛酸难耐的时刻呀。我火冒三丈,心想怎么可以拿这种事开玩笑!但是,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乱,把我弄得更加摸不着头脑,最后,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我岳父闻听女儿出了意外,在我到他那儿不久之前,便派他的贴身仆人前来打听女儿的消息。老仆不堪鞍马劳顿,便乘船过来,连夜渡湖,在我赶回家来的当天早晨到达克拉朗。他到了之后,见大家全都愁容满面,心里便有数了,抽抽泣泣地上楼来到朱丽的房间,跪倒在她的床前,看着她,凝视着她,哭泣着说:“啊!我善良的女主人呀!啊!愿上帝让我代替您去吧!我已经老了,不中用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还留在世上干什么呀?可您,您还年轻,是您家的骄傲,能让全家人幸福,是穷苦人的希望……唉!我是看着您生下来的,难道要我看着您先走吗?……”

当他如此这般撕心裂肺地哭诉着时,他的眼睛始终在盯着朱丽的脸,突然间,他觉得她的面部抽动了一下,他便浮想联翩,以为朱丽扭过脸来看着他,还冲他点了点头。他高兴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满屋子乱跑,嘴里高喊着夫人没有死,她认出他来,他敢肯定她马上就会苏醒过来的。他这几句话不要紧,大家都蜂拥过来,正在悲切痛哭的邻里、穷人,也都跟着叫喊开来:“她没有死!”这消息越传越广,越传越邪乎:平民百姓总是喜欢听新鲜事,巴不得有好消息,而且听到点什么,总是信以为真,每个人都宁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很快,竟然说死者不仅仅是点了点头,而且还动弹起来,开口说话,而且好多人还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亲眼目睹了这事。

大家一旦认为她还活着,便千方百计地想要让她苏醒过来;大家围在她床边,跟她说话,往她身上洒圣水,摸她的脉,看看是否在跳动。女仆们见自己的女主人尚未穿戴齐整,竟被这么多男人围着,非常生气,便把大家给轰了出去,而且,一看女主人的模样,就知道这帮人简直是在胡闹。不过,她们也下不了狠心去纠正这个令人欣喜的错误,也许她们也盼着能有奇迹出现,所以她们细心地在为自己的女主人穿着打扮,而且,尽管女主人已把自己的衣物分给了她们,但她们仍旧把她最好的衣服给她穿上。然后,她们便把女主人平放在床上,拉开窗帘,在众人欢天喜地以为女主人已经复活之时,她们又开始为她而悲恸起来。

我正是在众人激动异常、高兴不已时赶到家中的。我马上意识到让众人冷静下来是办不到的;如果我吩咐把大门关好,把遗体运往墓地,很可能会引起混乱,大家会把我当成是杀妻犯,妻子尚未断气,就把她给活活地埋葬掉了,那我在当地便会受到千夫所指,遭到万人唾弃。我决定先等等再说。可是,遗体已置放了三十六小时多了,而且天气又这么热,已经开始有点腐烂了。尽管她的面容依然如故,温馨可爱,但已经有了霉点。我把情况说给德·奥尔伯夫人听,可她半死不活地守在朱丽的床旁。尽管她并不相信刚才大家的那阵喧嚣会真有其事,但她却仍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以便有借口可以老待在这间房间里,让自己痛痛快快的悲切伤心,让自己的心灵可以完全沉浸在这悲伤的死亡气氛之中。

她听见我跟她说的话了,她一句话也没说,便走出了房间。不一会儿,我看见她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镶着珍珠的金边面纱,那是您从印度给她带回来的。然后,她走近床前,吻了一下面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面纱蒙住女友的脸,并大声地喊叫道:“谁胆敢用不法的手揭开这面纱,必遭报应!谁敢用亵渎神明的眼睛看这张已变形的面孔,不得好死!”她的举动、她的喊叫令在场的人惊讶不已,大家像是突然受到神灵的启示似的,立刻异口同声地重复了她的诅咒。她的举动让全家上下以及邻里乡亲感动不已,所以朱丽被穿戴整齐之后,被小心翼翼地入了殓,抬至墓地安葬,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胆敢碰一下那块面纱。

我这个最伤心的人,却不得不去安慰别人,这真是强人所难呀。我得去安慰我的岳父大人,去安慰德·奥尔伯夫人,去安慰亲朋好友、乡亲邻里和家里的仆人们。其他的人倒没什么,可是我的老友——男爵先生,还有德·奥尔伯夫人,你要是看到她有多么悲伤,才能想到她让你多么的心疼。我安慰她,她非但不说我好,反而对我大加指责;我对她的关心,反而让她恼火,我把忧伤埋在心间,她也非常生气;我必须像她一样表现得悲痛欲绝才行,她希望看到大家都像她一样地痛不欲生。最让人头疼的是,不知跟她说什么是好,同样一句话,刚才还让她觉得宽慰,可过一会儿又惹恼了她。她所做的、所说的都几近疯癫,令头脑冷静的人看来非常可笑。我心里真的很痛苦,但我硬挺着。我在安慰朱丽所喜爱的人们的同时,觉得自己比用眼泪来悼念她更好。

您只需了解一点,就可以想象得出其他的一切来了。我认为我在劝慰克莱尔多多保重是完全正确的,我这正是在促使她去完成她的女友委托给她的重任。她尽管因为过度伤心,再加上茶饭不思,已精神疲惫不堪,但她终于还是决心恢复理智,重新开始正常生活,到餐厅吃饭了。她第一次去餐厅时,我把孩子们支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用餐,不想让他们看到她第一次进餐的尴尬神情,免得让孩子们留下一种过于悲伤的记忆,因为一个人感情过于冲动时,往往会做出一些非常幼稚的举动,孩子们见了反而觉得滑稽,好玩,本来应该是让他们感到害怕的事情,反而让他们给喜欢上了。这类情景,他们看到的已经是够多的了。

她走进餐厅时,朝餐桌瞥了一眼,发现了两套餐具。她立即就近坐到身后的一把椅子上,不愿坐到桌子跟前去,也不说明她这么任性的原因。我想我猜出了她的心思,于是,便吩咐在她表妹平日坐的位置前摆上第三副餐具。这时候,她才让我拉起她的手,顺从地跟着我走到餐桌前,仔细地理理衣裙,仿佛害怕妨碍到那个坐在空位置上的人似的。当她把第一匙汤送到嘴边时,便立刻把汤匙放下,口气生硬地问道,既然没人坐,为什么还要摆上一副餐具在那儿。我赶忙说她言之有理,吩咐仆人把第三副餐具撤去。她尝试着把食物送到嘴里,但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像是叹息连声。最后,她突然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也不听我的劝解,就跑回自己房里去了,整整一天,她只是喝了点茶而已。

第二天,情况依然如此。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通过她自己的任性来让她恢复理智,利用亲切的感情来缓解她的绝望心情。您是知道的,她的女儿很像德·沃尔玛夫人。她以前一直很高兴看到她们两人穿着同样衣料的衣裙,她还从日内瓦给她俩带回来好几套相同的服装,让她俩在同一天穿上。于是,我便吩咐把昂丽埃特尽可能地打扮成朱丽的模样,并教她怎么怎么做,让她坐在头一天放着第三副餐具的那个座位上。

克莱尔一看便明白了我的用意;她非常感动,向我投来既温柔又感激的目光。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的关心有所触动,而我则很高兴,找到了一个让她心情变好的办法。

昂丽埃特因为可以扮作好妈妈而得意洋洋,而且扮得还惟妙惟肖,仆人们看了全都抽泣起来。然而,她仍然与自己的母亲很亲切,说话时,对母亲非常尊敬,讲话很得体,只不过因为扮演得十分成功,胆子也就愈发地大了起来,又看见我对她十分赞赏,更是得意非常,竟致手拿汤匙,俏皮地问道:“克莱尔,尝尝这个不?”她的动作与语气学得像得不得了,弄得克莱尔不觉浑身一颤。随后,克莱尔便大声笑着把盘子递过去说:“好呀,乖女儿,给我来点儿,你真好。”然后,她便开始吃起来,吃得津津有味,令我颇为惊讶。我注意地观察她,觉得她的眼神恍恍惚惚,动作也比平时笨拙。于是,我便不让她多吃,我做对了,因为一小时之后,她的胃十分难受,如果我未加阻止,她再多吃的话,必然会把胃给撑坏了的。从这以后,我便决定不再搞这类闹着玩的事了,免得她会胡思乱想,控制不住她。一般来说,痛苦比疯癫容易治愈,所以倒不如让她多痛苦一段时间,切莫让她失去理智。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目前的情况基本上就是这些。自从男爵回来之后,无论我在不在家,克莱尔每天上午都要去他房里看望他。他俩一起待上一两个钟头,她精心地照料他,这倒让我们省心了,不用再特别地照顾她了。另外,她已经开始把心思用在孩子们的身上。三个孩子中有一个病了,病的正是她所不喜欢的那一个。孩子的病让她感觉到她们会有失去亲人之虞,因此,她便投入极大的热情来履行自己的职责,很好地照料病儿。尽管如此,她最悲伤的时刻尚未到来;她的泪水尚未尽情地流淌,她是在等您到来,才会让泪水尽情地流出,等您来替她擦去她的伤心泪。您应该听从我的建议。您应该想想朱丽的遗愿:此事是我首先提起的,而我认为我的这一提议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的有用,更加的明智。您快来与她留下的亲人们团聚吧。她的父亲、她的女友、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们,都在企盼着您,都在想念着您,都不能没有您。总之,您不要再推三阻四了,快来分担并治愈我的忧伤吧:我也许会比任何人都更欠您的情。

第六部分 书信十二 自朱丽

(此信附在上一封信中寄出)

我们必须放弃我们的计划了。一切都变了,我的好友:让我们无怨无悔地接受这一变化吧,因为它是由比我们更加明智的上帝所决定的。我们一直想着聚在一起,但这种想法并不切合实际。上帝及时地阻止了,这真是件大好事,上帝无疑是预料到了不幸之事。

长期以来,我一直怀有幻想。这种幻想一直对我颇有助益,但是,现在我已不需要再存有幻想,它也就自行破灭了。您以为我的伤痛已经治愈,我自己也曾这么认为。让我们饶恕那个使我们的错觉一直延缓至今的人吧,它毕竟是一直对我有所裨益的,否则,谁知道我在濒临深渊时,头脑还能不能清醒呀?是的,我尽管想要扑灭那使我活下去的初恋,但终难如愿,因为它已深深地融于我的心灵之中。当这初恋的情感不再让人感到害怕时,它便在我心中复苏;当我处于沮丧绝望之中时,它在支撑着我;当我濒临死亡时,它在激发我的活力。我的朋友,我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但我并不感到羞惭;这种情感由不得我,它总存留在我的心间;它丝毫没有损害我的清白纯洁;凡是我想要做的事情,都是我的职责之所在:如果我的心非我的意志所能决定而不向着您,那会让我痛苦不堪,但却不会让我犯下罪孽。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我的品德并无瑕疵,我的爱情并未在我心中留下愧悔。

我敢于以自己的过去为荣,但又有谁能保证我的未来呢?也许再多与您在一起待上一天,我就可能犯下罪孽!如果我一生都与您在一起,结果会如何呢?我在不知不觉之中会遇上什么样的危险呀!我有可能会遇到比我所遇到的更大的危险的!没错儿,我以为是在替您担心,其实是在为我自己担心。种种的考验我都经历过了,但是,它们完全有可能再来的。我为了幸福和美德,难道生活得还不够长久吗?我生命之中还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可以汲取吗?上苍在把我的生命夺走之时,就再也没有令我遗憾的东西可以夺走的了,我的名誉被保住了。我的朋友,我此刻离去正是时候,我对您和对我自己都感到满意。我高高兴兴地离去,这种离去无丝毫的痛苦。在做出了若许的牺牲之后,剩下的这一牺牲对我来说已无足轻重了:无非是让我再死一次而已。

我知道您会很痛苦的,我感觉得到您的巨大痛苦。我很清楚,您一个人将会非常的可怜。一想到我死之后,您是那么的悲伤,我真的是难过至极。不过,您也得看看,我给您留下了多少可以值得安慰的东西啊!为了您曾热恋过的女人,您应该多多保重自己,因为您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您关心她所热爱的人,就是在关心她,热爱她。您现在所失去的朱丽,其实只不过是您早已失去的朱丽。她最好的东西仍旧留给了您。快来与她的家人团聚吧。让她的心永留在你们的心中。让她所喜爱的人为了她而聚在一起,以使她重获新生。你们的相互照应,你们的快乐,你们的友谊,将是她的最爱。她使你们大家聚在一起,也就是在让她重新活在人世;她将永远与你们在一起,直到你们中的最后一个离开人间为止。

您好好想想,您还有另一个朱丽;别忘了您欠她的情。我走了之后,你们二人都将失去各自生命的一半,因此,你们应该结合在一起,以保住自己的另一半,这是我走了之后你俩能够继续活下去,继续照料我的家庭以及我的孩子们的唯一的办法。我再也找不到能使我所喜爱的人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的更好的办法了!你俩真是天生地造的一对!我的这一想法定能增强你俩相互间的情谊与爱恋!您对这桩婚事所提出的反对理由恰好是您应该表示赞同的理由。你俩怎么可能在谈起我时彼此不产生温馨的感情呢?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克莱尔与朱丽已经合二为一,在您的心中是无法将她俩给分开来的。她的心将会对您对她的女友的感情进行报答;她将是您的红颜知己,是您心爱的人:您将因这个活在您身边的女人而幸福,而又不会因此而对您失去的女人有所不忠,而且,在饱受痛苦与遗憾之后,在厌倦生活与爱情的年龄到来之前,您将在心中燃烧起一股真正的爱情的火焰,享受一种纯洁的爱情。

只有在这种纯洁的结合之中,你们才可能全心全意地、无所畏惧地去完成我所托付于你们的义务,而在这之后,你们将毫无愧色地说你们在这个世界上都干了什么样的好事。您很清楚,有一个男人确有资格享有她无心享受的幸福。这个人就是您的救星、您女友的丈夫,他曾让他妻子继续成为您的朋友。他孤苦伶仃,对生活丧失了兴趣,对来世无所企盼,他没有了乐趣,没有了慰藉,没有了希望,他很快就将成为世上最不幸之人。您应该感激他从前对您的关心爱护,您知道如何去帮助他。您要记住我上封信里所说的话。您要回来同他一起生活。但愿所有曾经爱我的人都不要离他而去。他曾使您重新燃起对美德的爱,那就请您向他指明美德的目的及其价值吧。您要成为一个基督徒,以便引导他也成为一名基督徒。这一点比您想象的要更容易做到:他已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我也将尽到我的职责,那么您也该尽到您的职责。上帝是公正的,我相信上帝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至于我的孩子们,我只有一句话要跟您讲。我知道您一定会为他们的教育付出极大的心血的,我也知道您给他们以教育也并不很难。但在做这件工作时,总免不了会产生厌烦的感觉,在这种时刻,您心里会想:他们是朱丽的孩子,您也就不会觉得辛苦了。德·沃尔玛先生会把我写的您需注意的地方以及我两个儿子的性格交给您的。我写的只是个大概情况,我并不要求您照着去做,只是向您提供一个参考而已。您千万可别把他们培养成学者什么的,您要把他们培养成善良正直的人。有时候,跟他们讲讲他们的母亲……您知道他们的母亲有多爱他们……您要告诉马尔塞冬,我并不是因为救他而死的。您要告诉他哥哥,正是因为他我才这么热爱生活的。您告诉他们……我觉得累了。得结束这封信了。把孩子们托付给您,我放心多了,不觉得特别痛苦,仿佛并未与他们分开,仍旧与他们在一起似的。

别了,别了,我的好友……唉!我像开始生活时一样在结束自己的生活。此时此刻,我的心已无所隐瞒,所以我也许说得太多了……嗨!我把心里话说出来,有什么好害怕的呀?现在已不再是我在跟您说话;我已经投入死神的怀抱之中。当您看到这封信时,蛆虫将在啃啮您情人的面孔,以及您已不在其中的她的心了。不过,没有您,我的灵魂安在?没有您,我还能享什么幸福?不,我不离开您,我要等着您。我们因为美德而在尘世间分离,但美德将使我们在天上相聚。我怀着这美好的愿望逝去:我以生命为代价换回对您永远的爱而又不致犯罪,并且再次向您表达这层意思,我真是太幸福了!

第六部分 书信十三 自德·奥尔伯夫人

我听说您的身体开始恢复,可以企盼您不久就会前来这里了。我的朋友,您必须振作起来,必须在大雪封山之前,翻过山来,否则,冬天到来,您就过不来了。您会发现这儿的空气对您很有益处;您将看到大家都沉浸在痛苦悲伤之中,也许大家一起伤心落泪,您的痛苦反而会减轻一些的。我也很悲伤,我需要等您来,好好地宣泄一番。我一个人待着,哭也哭不出来,有话也无处说,说了别人也不会理解。沃尔玛倒是理解我,但他只是听我说,也不吭声。朱丽的可怜的父亲只是把痛苦埋在心间;他没有想到会遭此巨大打击;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事,也不知道如何去承受这个打击:人老了,再痛苦也不愿说出来。孩子们倒是很心疼我,但又不知如何来安慰我。我虽然与大家在一起,但却感到非常孤单。我周围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我十分颓丧消沉,与任何人都不来往;我仅仅有这么点精神与活力来承受死亡的恐惧。啊!您快来吧,来分担我失友之痛,来分担我的悲伤忧怨,来用您的遗憾慰藉我的心,用您的泪水洗去我心中的哀伤,这是我唯一可以企盼的安慰,这是我所能品味的唯一的快乐。

不过,在您来之前,在我了解您对于她跟您谈的那个计划抱有何种看法之前,您最好还是先听听我的看法。我一向坦诚率直,我不想对您有任何的隐瞒。我曾对您怀有好感,这一点我承认;我也许仍旧对您怀有好感,也许将来永远对您怀有好感;但对此我不敢肯定,我也不想肯定。大家对此都有所觉察,这我也是知道的;我对此既不恼火也不在乎。但是,我有一句话要告诉您,您得好好记住:一个为朱丽·德·埃唐什所爱的男人,如果决心娶另一个女人的话,我会把他视作一个卑鄙小人、一个懦夫,我是不齿于与他为友的;至于我么,我要明确地告诉您,任何一个男人,无论他是谁,从今往后,只要他胆敢跟我提什么爱情的话,那他今生今世就甭想再跟我提爱情的事。

好好想想等待着您的事情以及您所承担的职责义务吧,好好想想您对之许下自己的诺言的那个女人吧。她的孩子还小,正处于成长时期,她的父亲已是风烛残年,她的丈夫整天愁眉紧锁,愁肠百结。他怎么也无法相信他的妻子真的就这么走了;尽管理智上他知道她已不在人世,但在感情上他却无法接受。他还老在跟她说话,老跟她交谈,总是唉声叹气,无可奈何。我觉得她多年来的夙愿已经实现,最后,需要您来完成这重大的事情。把您和他盼来这里的理由是多么的充分啊!爱德华绅士并未因我们的不幸而改变自己的决定,他真不愧是一位慷慨侠义之士。

快来吧,亲爱的可敬爱的朋友们,快来与她所喜爱的人团聚在一起吧。让我们把她所喜爱的人全都聚合在一起吧。愿她的精神激励我们,愿她的心与我们大家的心连在一起;让我们始终在她的关注下生活。我真希望她那温柔多情的灵魂从它所居住的地方,从那永恒的宁静之所返回我们中间,与无限怀念着她的朋友们相聚,看着她的朋友们效仿她的美德,听着他们对她的颂扬,感受他们在她的坟前啜泣,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不,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她为我们安排得如此美好的地方;这里仍旧满是她的芳踪倩影。我每见一物便会联想到她,我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我每时每刻都能听到她那银铃般的声音。她在这里生活过;她的遗体就存放在这里……那是她一半的遗体。我每个星期前往教堂两次……我发现……我发现教堂凄切肃穆……美丽的女人,那就是你最后的安息之所!……信赖、友情、美德、欢乐、嬉耍,全都被大地给吞没了……我感到自己也在被吞没……我颤抖着往前靠近……我害怕践踏这块神圣的土地……我感觉到它在我的脚下颤动着……我听见一种哀怒的声音在嗫嚅着!……克莱尔!啊,我亲爱的克莱尔!你在哪儿呀?你为何远远地躲着你的女友?……她的棺木中并未把她整个儿地装殓……它在等着她的另一半……它不会等得太久的317。

补篇 《朱丽》序言或关于小说的谈话

敬告读者

这篇虚构的对话或谈话原先是想作为《两情人书信集》的序言使用的。但是,由于它的形式与长度让我觉得不适合放在书信集里头,除非对之进行删节,但我又希望把它全文发表,以便读者能从中获得对这类作品的写作目的有益的启迪。不过,我原来想着等该书在读者中产生了影响之后,再讨论其得与失的,免得损害书商的利益,也不想乞求读者们的宽容。

N.:这是您的手稿;我全都看完了。

R.:全都看完了?我知道了:您认为模仿者不多。

N.:也许有这么一两个,或者一个也没有。

R.:真糟糕,真可悲!不过,我想听听您的明确意见。

N.:我不敢。

R.:单凭您这句话,就知道您什么都敢。但说无妨。

N.:我的意见取决于您将对我提的问题的回答。这本书信集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R.:我看不出这之间有什么关系。评价一本书是好是坏,有必要知道它是怎么写出来的吗?

N.:就您的这本书而言,非常有必要。一幅肖像画,只要是画得惟妙惟肖,无论其真人有多么丑陋,这幅画都是极有价值的。但是,在一幅用想象画出来的画中,每个人的面貌都应该具有人类的共同特点,否则,这幅画就毫无价值了。即使这两种画都画得很好,但二者之间仍旧有着差别:肖像画感兴趣的人少,而油画则受到众人的欢迎。

R.: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果这些信是像肖像画似的,那它们就引不起人们的兴趣;如果它们似油画似的属于虚构的,那也虚构得很差劲儿。是这个意思不?

N.:正是。

R.:这么说,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已经套出您的全部想法了。另外,既然我无法给您以满意的回答,您也就别再问我什么了。您就干脆点说吧,我的《朱丽》……

N.:唉!如果真有其人的话!

R.:怎么样?

N.:我认为那完全是虚构出来的。

R.:就算是吧。

N.:如果纯属虚构的话,那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枯燥乏味的作品哩。说它是信吧,又根本不像是信;说它是小说吧,又根本不像是小说;书中的人物都是一些另一个世界中的人。

R.:您这么说,我可要为我们的这个世界鸣不平了。

N.:您先别急;我们这个世界中也不乏疯人,但您书中的那些疯子并不是真疯子。

R.:我可以……不,我看得出您转弯抹角地想套出点什么来。您为什么这么肯定?您知道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差别有多大吗?知道不知道他们的性格截然不同吗?知道不知道,由于时间、地点、年龄的不同,人的习俗、成见有多大的差异吗?有谁敢于为自然范畴划定一个明确的界限,敢于说:“人只能到此止步,不能超越这个界限”的?

N.:按照您的高论,那些闻所未闻的妖魔、巨人、侏儒以及各种各样的怪物,全都可以纳入大自然之中,全都可以改头换面了;我们就不再有一种共同的模式了。我再说一遍,在人物画中,必须让每个人都能看出画的是人。

R.:这点我同意,不过必须能让人辨别得出一类人与另一类人之间的实质性差异来。有些人只是从我们穿的是法式服装来看我们是法国人,您对此有何看法?

N.:如果一位作者既不刻画人物面貌及其体态身材,只给他戴上一块面纱作为服饰,却要想描绘其人物,您对这种作者有何看法?难道我们无权去问他,他笔下的人物究竟在哪儿呀?

R.:既无面貌又无体态!您这么说公平吗?根本就没有完人,所以才是虚构的作品。一个年轻姑娘违背了她所崇敬的美德,后又因为害怕犯下更大的罪孽而迷途知返了;一个善良重情的女友,因为对自己的那位知心女友宽容无度,最后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谴责;一个重情的、心软的、善于言辞的诚实青年男子;一个为贵族门风所困的年迈绅士,迫于舆论压力而不惜牺牲一切;一个慷慨而忠实的美国人,虽然聪明有加,但考虑起问题来却缺乏理智……

N.:一个为人宽厚、殷勤好客的丈夫,热心地忙着把自己妻子的旧情人接到自己家中来……

R.:请您还是看看插图吧。

N.:“心灵美好的人们!……”说得好!

R.:啊。哲学!你总是千方百计地让人们变得心胸狭窄,成为渺小的人!

N.:浪漫的情怀能让人心胸开阔,但也能让人误入歧途。还是言归正传吧。那两个女友呢?……您如何看待她们?……还有,在教堂里的那种突然转变?……想必是上帝的安排吧?……

R.:先生……

N.:一位虔诚笃信的女基督徒,从不对自己的孩子们讲授教理,临终时又不祈祷上帝,但却感动了一位神甫,又使一位无神论者皈依了宗教……啊!……

R.:先生……

N.:至于该书的趣味么,它是写给所有的人看的,所以它无趣味可言。书中没有一件恶劣行径,没有一个让好人感到害怕的恶人;书中尽是一些极其自然而朴实的事情;没有任何的突发事件,没有任何的戏剧性变化。一切都是早已有所预料的,所有的事情都按照预见的那样发生着。我们难道有必要把自己家中和邻居家里每天所见的事情都一一详细记录下来吗?

R.:您的意思是,得写一些普通人的稀罕事。我觉得我宁愿写与您相反的情况。另外,您把这本集子看做是一本小说了。它根本就不是小说,这一点您自己也这么说了。这是一本书信集……

N.: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书信集,我觉得我已经这么说过了。书信这么写法简直少见!非常的夸张!太多的感叹!矫揉造作的地方不少!把鸡毛蒜皮的事都拿来详加叙述!一些简单的道理偏偏要说出一通大道理来!精辟的话语、一针见血的话非常罕见;缺乏细腻、力度和深度。出言高雅,但思想贫乏。如果说您的人物是真实的人物的话,那您得承认,他们的言谈举止却是很不真实的。

R.:我觉得,按您看问题的方法,您说的是对的。

N.:您是不是希望读者会有不同于我的看法?那您干什么还非要征求我的意见呢?

R.:我是想让您多说一些,我好反驳您。我看得出,您非常喜欢为出版发行而写的信。

N.:为出版发行而写信的人有这种想法似乎不足为怪。

R.:人们只能在书中看到那些愿意出现在书中的人。

N.:作者么,他想在书中如何表现就如何表现吧,而他所描写的人物,则让他们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吧。不过,在您的书中,这一优点可是缺少的。没有一个人物形象描写得栩栩如生的,没有一个人物特点描写得很鲜明的,没有一个论点是令人信服的,对上流社会也表现得毫无所知。在这个只关注他们自己的两三个情人或朋友的小圈子里,我们究竟能学到些什么呢?

R.:学会热爱人类。在上流社会里,人们只能学会如何仇视别人。您的判断很苛刻;读者们的判断大概就更加苛刻了。我并不想指责读者们的评判不公正,我只是想跟您说说我对这些信是怎么看的,我这并不是为您所指责的缺点进行辩护,而是想找到它们的根源。

人们在离群索居时,对事物的看法和感受,与同人交往时有所不同;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之后,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就大不相同了:想象力因为总是受到相同事物的刺激,所以就变得异常的活跃,异常的强烈。总是那么几个熟面孔,并且与其他的思想交织在一起,使之具有孤独者们言谈话语中常常出现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奇怪的特点。他们的语言是不是因此就特别的强有力呢?根本不是;他们的语言只不过是奇特而已。一个人只有在与人交往中才能学会说话铿锵有力。首先,这是因为说话必须与众不同,并且还要超过别人;其次,就是因为要时刻不忘坚信自己所不相信的事情,表达自己所没有感受到的感情,所以必须在言辞上下工夫,使自己的话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以弥补内容之空泛。您以为真正充满激情的人会像您在戏剧和小说中所看到的人物那样,尽说些花言巧语、空泛大话呀?不是的,他们的感情是由衷的,表达起来十分丰富,但力量不够;这种感情甚至并不是为了说服对方才表述的;它也并不怀疑别人会对之产生疑惑。当他们在讲述自己的感受时,并不是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而是为了抒发自己的胸臆。人们对发生在大城市中的爱情故事大加渲染,难道大城市里的人真的比农村乡野的人对爱情感受得更深吗?

N.:您是在说,语言的贫乏反而证明感情的强烈。

R.:至少有时候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您去读一读一位想一鸣惊人的作者闭门造车地编写出的一些情书,您就会感觉到,尽管他心中没有燃烧爱情之火,但他写出来的话,如同人们所说的,妙笔生花,热情似火,力透纸背,只不过这股火却激动不了读者们的心。您读着将会很高兴,甚至也许还会引起心灵的颤动,但这种颤动会是短暂的,来得快去得也快,让您除了记住信中的几个词句而外,其他什么也没留下。相反,一封真正源自爱情的信,一封动了真情的情人所写的信,反而写得松松垮垮,拖拖沓沓,杂乱无章,唠叨重复。他的心里充满着激情,同样的一件事,总是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如同不停地流淌着的清泉,总不枯竭。这样的信虽平淡无奇,没有惊人之笔,看过之后也记不住其中的一字一句,没有任何可以让你拍案叫绝、印象极深的地方,但是却让你心有所动,无端地激动不已。如果说此信语不惊人的话,但它的真实却让你深受感动,因此写信的人与看信的人的心便融合相通了。而无动于衷的人,只知甜言蜜语、废话连篇的人,是绝对体会不出这类书信之美的,他们对这类书信一向是鄙夷不屑的。

N.:继续说。

R.:好极了。在这类书信中,尽管思想很平庸,但文笔却并不落俗,而且也不会落俗。爱情只不过是幻想而已;它可以说是为自己开辟了另一片天地;爱情周围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或者说,因为有了爱情,它周围的一切才是虚无缥缈的,由于爱情可以使一切感情变成形象,因此,它的语言总是很形象化的。但是,这些形象又都不准确也不连贯,说出来又杂乱无章,但却因此而更具说服力;信中大道理说得很少,但反而更加令人信服。激情是爱情的巅峰。当激情达到了顶峰时,它就把对方视做完美无缺的人,把对方视做偶像,奉若神明,而且,如同虔诚笃信的狂热借用爱情的语言一样,爱情的狂热也借用虔信的语言。情人眼里只看到天堂、天使、圣徒的美德、天国的欢乐。情人沉浸于这样的感情之中,周围又都是那么崇高的形象,他还能用卑劣的语言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吗?他还能用一些庸俗的词语来贬低自己的思想吗?他的风格能不提高吗?他能不表现得端庄得体,典雅高尚吗?您对书信,对书信体小说有何看法?给所爱之人写信,就该运用这种文体!因为你写的已不再是书信,而是爱情的颂歌。

N.:公民,您看看您是不是太激动了?

R.:不,我一点也不激动,非常的冷静。人生有一个阅历的时期,也有一个回忆的时期。感情最终是要熄灭的,但多情的心灵将是永存的。我们还是来谈我们的书信吧。如果您把这些书信当做是一个想讨好读者或想炫耀自己写作能力的人写的作品的话,那这些书信简直是写得糟糕透顶了。您应该实事求是地看待它们,按照它们的类别来评价它们。两三个朴实而重情的年轻人,相互间敞开心扉交谈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谁都不想在他人面前炫耀自己。他们彼此之间了解至深,感情甚笃,所以无所谓自尊心的问题。他们童心未泯,怎么会像大人似的考虑问题呢?他们并非法国人,怎么可能正确地运用法文写作呢?他们离群索居,怎么会了解大千世界和社会呢?他们只是沉湎于自己的感情世界,生活在幻想之中,而且喜欢探讨哲学问题。您想让他们学会思考、观察、判断吗?他们对这些一窍不通,他们只懂得爱,他们把什么都与他们的爱情联系在一起。他们把自己的疯狂念头看得十分重要,这难道不是与他们想展示自己的才情一样的好玩吗?他们无所不谈,但事事出错,他们只求别人能理解他们,他们在得到别人的理解的同时,也得到了别人的爱。他们的错误也要比智者的学问高明。他们做什么事都是一片至诚,即使做错了事,也并非故意为之。他们笃信美德,但做得又不尽如人意。没有人理解他们,没有人同情他们,所有的人都说他们做错了。但他们却不愿接受这令人沮丧的现实,因此,他们在到处也找不到自己所向往的东西的情况下,干脆就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个与我们的世界迥然不同的小天地来,在其中创造出一种真正的全新的景象来。

N.: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和两个十八岁的姑娘尽管受过教育,但却不应该用哲学家的口吻说话,甚至连这么想都不对,这一点我同意。我还赞成,而且这种差别我也看得一清二楚,这两个姑娘成了贤妻良母,而那个年轻男子成了一位目光独到的观察家。我没有把作品的开头与结尾加以比较。对女主人公家庭生活的详细描写抹去了她年轻时的失足;她成了一位贤惠的妻子、有理智的女人和可敬的母亲,这使人忘记了她曾是一个有罪的情妇。不过,也正是这一点引起了争议:作品的这个结尾更加招来对它开头的批评;好像这是两本不同的书,应由不同的读者分别去读。既然要写一些理智的人,那又何必去讲他们成为理智之人之前的事呢?看了那些对主人公幼稚行为的描述,读者就没有心思去看他们以后如何理智地行事了;不写善先写恶,必然遭人反感;最后,导致读者一怒之下,把书扔掉,正要看到可引为教益的地方,却未能看到。

R.:我认为恰恰相反,如果读者对书的开头已经十分反感,那他就不会去看结尾了;如果书的结尾对他是有所裨益的话,那书的开头也一定让他喜欢的。因此,未能看完这本书的人并无任何损失,因为这本书本来就不适合他们看,而对于那些能从书中汲取教益的人说,如果开头写得很正儿八经,那他们也不会去看这本书的。一个人若想让自己说的话起作用,首先就得让听你讲话的人觉得能从中获得益处才行。

我改变了方法,但目标未变。当我用对大人的口吻说话时,大家都不听;也许改用对孩子们说话的口气,就有人愿意听了;孩子们是不愿听直白的说教的,就像他们不愿喝没有加蜜糖的药似的:

N.:恐怕您又弄错了;孩子们只是舔舔杯子边沿,绝不会喝杯中的苦汁的。

R.:那样的话,就不是我的过错了;我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把药喝掉。我笔下的年轻人是很可爱的,不过,为了爱这些几十来岁的人,就必须在他们二十岁时就了解他们。只有长期地与他们在一起生活过,才能喜欢他们的生活;只有对他们的错误有所同情之后,才能感受到他们的美德。他们的信虽然不能一下子就使你感到兴趣,但却逐渐地在吸引着你,使你看了放不下,爱不释手。信中虽无优美流畅的文笔,也无说教式的、精辟的才思、华丽的辞藻,但却感情充沛,一步一步地让你心动,最后让你为之折服。它像是一首长长的抒情曲,单独去听每一段曲子,毫无动人之处,但是从头听到尾的话,最后就会产生效果。这就是我读这些书信时的感受,请您告诉我,您是否也有同感?

N.:没有。不过,我是否有此感受应取决于您:如果您是该书的作者的话,我就很容易有此同感;如果您不是该书的作者的话,那我要有此感受还得下一番工夫。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会逐渐地习惯您书中的那些人的怪诞的思想、矫揉造作的语言以及没完没了的疯话的;一个孤独的人也是能够欣赏它们的;而个中原委您自己已经说过了。但是,在这部手稿发表之前,您应该考虑到读者并非全都是隐居者。最幸运的结果是,读者把您书中的男主人公视做寒拉东,把您的爱德华视做堂·吉诃德,把您的那两位爱唠叨的女子视做阿经特蕾,读者们会很高兴地把他们当做真正的疯子看待的。不过,他们的疯癫持续得太久,令人生厌:若想让读者去读这么长的一部虚构作品,就必须像塞万提斯那么去写。

R.:您不想出版发行这部作品的理由反而促使我非要发表它不可。

N.:怎么!您是铁了心地不怕没有人去看?

R.:您耐心点儿,听我说么。

在道德方面,我觉得没有一本书是对上流社会的人有益的。首先,是因为他们浏览了许许多多的新书,有些是提倡美德的,有些则是反对道德的,结果相互抵消,以致所有的书全都没了功效。而他们选择出来反复阅读的那些书籍也毫不起作用:如果它们宣扬上流社会的行为准则的话,那它们是多此一举;如果它们是反对上流社会的行为准则的话,它们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因为看这些书的人正是那些被社会罪恶紧紧锁住、无法挣脱的人。上流社会的人如果一时想要振作精神,按道德行事,便会遇到来自方方面面的无法抗拒的阻力,以致最终还是不得不保持或恢复最初的状态。我深信,确有为数不多的一些生性善良的人,一生中至少尝试过一次,但他们很快便发现,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因此也就泄了气,不再进行这种尝试了,把书中宣扬的那番道理视做散淡之人的聒噪而已。人们越是无所事事,越是远离大城市,远离各种社会团体,遇到的障碍就越少。到了一定程度,这些障碍不再是不可克服的了时,书籍可能就有点用了。当一个人离群索居时,由于他无须博览群书以示炫耀,他也就不去读那么多的书了,但思考问题的时间却多了,而且,因为他从书中获得的教益不会受到其他书籍的抵消,因此,他读书的心得就更多更好。烦恼既是孤独者的灾祸,也是上流社会的人的灾祸,但正因为烦恼,孤独者就喜欢读有趣的书,这是孤独者唯一的精神寄托。因此,您就会明白,为什么外省人比巴黎人读小说多,为什么农村人比城里人读小说多,为什么小说在外省、农村,比在巴黎、城里产生的影响更大。

然而,原本是能让自以为自己非常不幸的乡下人得到消遣、教益和慰藉的那些书,似乎反而在使他们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产生怨恨,以致更加加深了为他们所鄙视的那种他们对自己社会地位的偏见。你们的小说中的人物尽是些风流倜傥的男子、时髦的女人、名士伟人、军官武士。这些小说宣扬的准则与标准,是都市的高雅情趣、宫廷的礼仪、奢华的排场和享乐主义。伪善的道德使真正的美德相形见绌,权术阴谋代替了真正的职责义务;夸夸其谈代替了美好的行为,朴实的好风气反被视做粗俗低级。

当一位乡绅看到书中大肆讥讽他待客的朴实真诚,把他乡间的快乐生活描写成欢闹狂喜时,他会有何感想?当他妻子看到一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的贤妻良母被写得不如夫人太太们高贵时,她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呀?当他女儿看到矫揉造作、咬文嚼字的城里人瞧不起她要嫁给的邻居青年时,她会怎么看呀?他们全都不想再当乡巴佬了,他们将厌恶自己的村庄,抛弃他们的古老城堡,让城堡荒废,成为废墟,自己则前往都城,在那里,胸前曾佩戴着圣路易十字勋章的那个父亲,从乡绅变成了仆人或骗子,那位母亲则开了一间赌场,那个女儿却在招徕赌徒,最后,这一家三口在过着一种屈辱羞惭的生活之后,穷困潦倒、丢人现眼地死去了。

作家、文人、哲学家不停地在聒噪,为了履行公民的义务,为了服务于自己的同胞,必须居住在大都市。按照这帮人的说法,逃避巴黎,就是憎恨人类,在他们的眼里,乡下人一钱不值;按他们的意思,只有领取年金者、学问家和参加盛宴的人,才算是人。

渐渐地,各个阶层的人都在这同样的坡道上往下滑: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戏剧作品全都以外省人为靶子;它们全都拿乡村的朴实风气当做笑柄;全都在大肆宣扬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及其欢乐,大言不惭地说,没过过这种生活的人就枉为人,白白地活了一辈子。为了寻求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有谁能弄清楚巴黎每天会增加多少的骗子和娼妓呀?而且,偏见与舆论也在加强政治制度的影响,使四面八方的人往几个大都市涌来,挤在一起,致使其他地方土地荒芜,人口凋零;这样一来,大都市倒是繁华了,可整个国家却是人丁见少;为傻瓜痴人所津津乐道的这种表面的繁荣,使得欧洲在加速地走向衰亡。为了人类的幸福,当务之急是要尽力地遏制住这股有害的思潮。说教者们只会冲我们叫嚷“为人须善良与明智”,就是不管自己的说教是否会产生效果;但凡真正关心我们的公民,是绝不该冲我们傻乎乎地嚷嚷“为人须善良与明智”,而是努力地在想法让我们热爱那种能够使我们变成善良与明智之人的生活状态。

N.:您等等,先喘口气。我喜欢所有有益的观点,而您刚才的那个观点,我非常的赞同,我觉得我都可以代您发表这种高见了。按照您的说法,很明显,为了让虚构的作品能够具有它们所能具有的那种唯一的功用,就必须使得这种作品的目标与作者本人锁定的目标完全相反;必须摒弃所有的大道理;必须让一切都回归自然;必须让人们喜爱一种平和的简朴的生活;必须纠正人们一切不切实际的怪诞想法,还他们以真正的快乐的享受;必须让他们喜欢孤独与平静;必须让大家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必须让他们平均地散居各地,以使全国各地都充满生机,而不是让他们全都挤在大都市里。我也知道,这并不是要培养一些诸如达夫尼、希尔旺德尔似的人物,也不是要造就阿卡迪的牧民或里格农的牧童,既不要一边耕田犁地一边对大自然进行哲学式探究的有名的农夫,也不要只有在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浪漫人物,而先要向富裕的人们指出:乡村生活和耕织生活自有他们尚未知晓的一些乐趣;这些乐趣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地枯燥乏味和粗俗不雅;农村中也自有其美其精其雅之处;一个有才有德之人,如果携家带口地住到农村去,亲自耕耘土地,同样能够过上一种与城市的欢乐生活相媲美的温馨适意的生活;农家妇女也会是一个可爱而迷人的女人,而且还会比城里的小市民的女子更加的温婉,更加的楚楚动人;另外,农村人相互间坦诚相待,比社交圈子的人的那种装腔作势的语言更加让人听着顺耳,在社交圈内,因为没有真正的开心畅怀,只好以尖刻的干笑代替之。是不是这么回事呀?

R.:正是这样。只有一点需要补充的。人们都在抱怨,说小说把人的头脑给弄乱了,我很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小说总是在向阅读它们的读者们展现别人的生活多么的富有情趣,借以诱惑读者,使之对自己的生存状态鄙夷不屑,异想天开地要去过书中所描写的那种生活。明明什么都不是,却自以为是个人物,一个人往往就是这么疯掉的。要是小说向读者们展现的就是他们身边的事情,就是他们能够完成的职责义务,就是处于他们自身条件之下能够享受到的乐趣,那么,小说不仅不会让读者成为疯子,反而会让读者变得明智豁达。为孤独者写的书就该使用孤独者的语言:要想教育他们,就得让他们喜欢你的作品,让他们对你的作品产生浓厚的兴趣,就得把他们的生活描写得十分美好,让他们热爱自己的生活。你的作品应该批判和打破上流社会的行为准则,应该展示上流社会的行为准则之虚假与可鄙,也就是说,应该揭露这种行为准则的实质。因此,综观这几点,一部小说如果是好小说,或者说至少是有益无害的小说的话,就应该遭受到追求时尚的人的反对、憎恶、贬损,被他们说成是平庸之作,荒诞可笑之作。先生,上流社会的疯言疯语有时也是说对了的。

N.:您的结论自成道理。别人不可能比您更好地预见到自己的失败,也不像您这样虽败犹荣,不失尊严。我只有一个疑问:您是知道的,外省人都是根据我们怎么说,就去读什么书的;我们送去什么书,他们就看什么书。一本为孤独者所写的书,先要经上流社会人士的评判;如果他们认为该书不好,其他人就会看不成的。这一点,您怎么看?

R.:这个问题很简单。您指的是外省的才子,而我说的是真正的乡下人。你们这些在京都的有头有脸的人,总是带有一些偏见,这是必须予以纠正的;你们自以为给全法兰西定下了调子,可是,法国有四分之三的人并不知道你们是何许人也。在巴黎卖不掉的书,却让外省的书商大发其财。

N.:您为什么要牺牲我们巴黎书商的利益,让外省的书商发财致富呢?

R.:您会觉得可笑,可我却要坚持这么做。一个作者若想出名,就必须让自己的书在巴黎有人读;而一个作者若想对社会有所贡献,就必须在外省拥有读者。在穷乡僻壤,有多少诚实的人在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上一辈子都在劳作,他们自认为命运不济,像囚徒似的被流放到了那里!在漫长的冬夜,他们没人交往,只好待在炉火旁,阅读那些偶然弄到的有趣的闲书,借以排忧遣愁,消磨时光。他们朴实单纯,既不标榜自己有才华,也不以才子自居;他们读书只是为了消愁解闷,而不是为了从中受益;伦理道德和哲学一类的书籍,对于他们来说仿佛并不存在,因此,为他们去写这类书籍,纯属枉然,他们根本就不会去看这种书的。然而,你们的小说,非但没能让他们乐天安命,反而让他们觉得自己的生存状况更加的苦涩悲惨。他们视自己居住的穷乡僻壤是可怕的荒漠野地;本是看点小说,消磨几个小时的,可却让他们痛苦难耐上好几个月,空悲叹,空烦恼。我为什么就不可大胆地去设想,我的这本书尽管可能与其他许多很糟糕的书一样,有幸偶然落到这些乡村居民手中,我书中所描绘的快乐生活与他们的境况贴近,以致他们看了之后,便安下心来,好好地过日子了?我很高兴地想象着,一对夫妇共读这本书信集,从中汲取到新的勇气,勇于承担繁重的劳动,也许还会对自己的劳动有了新的认识,认为这种劳动是有益的。当他们看到这对夫妇生活得那么幸福美满时,他们怎么会不以这对模范夫妇为榜样呢?书中谈情说爱的话语虽然并不多,但夫妻间的感情却被描写得那么美好,他们看了,能不心动吗?他们自己的夫妻生活能不更加亲密吗?他们看了这本书信集之后,肯定不会再去悲叹自己的命运,也不会再去抱怨生活的艰辛了。恰恰相反,他们周围的一切似乎将会有一种更加令人笑逐颜开的面貌;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劳动更加的高尚;他们将重又体会到大自然带给他们的乐趣;真实的自然情感将重又在他们心中复活;他们看到幸福近在咫尺,将会努力学会去享受幸福。他们将仍旧从事自己以往的工作,但却是怀着不同的心境去完成的,并且将以真正的主人的身份,而不像以前那样以农民的身份去完成它。

N.: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挺不错的。丈夫也好,妻子也好,母亲也好,全都……可是,年轻姑娘们呢?您怎么只字不提呀?

R.:是没提。一个正派的姑娘根本就不看爱情小说的。如果一个女孩子尽管看到这种书名,仍旧照读不误,而且还声称不怕它会带给她的坏的影响,那她纯粹是在撒谎,因为恶果已经造成了,所以她才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并不害怕。

N.:说得好啊!色情小说的作家们,快来听听吧,有人在替你们伸张正义了。

R.:是的,如果他们真心实意地这么做,而且其作品的目的也都不错的话。

N.:以此为标准来看,您也如此吗?

R.:我过于傲岸,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过,朱丽倒是为自己定了一条评判书籍的标准,如果您认为她的标准正确的话,您就用它来评论我的这本著作吧。

人们总想让年轻人从阅读小说中有所收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会比这种想法更荒谬的了,这无异于放火烧屋,以便让水泵发挥效用。根据这种荒谬的想法,人们并不是在把这类作品的伦理道德引向其目标,而是让这种伦理道德指向年轻姑娘,根本不去考虑年轻姑娘与他们所抱怨的放荡行为是否真的有什么关系。一般来说,尽管她们春心荡漾,但她们的行为举止还是端庄的。她们听自己母亲的话,准备仿效自己的母亲。如果母亲尽职尽责的话,可以肯定,女儿也一定是会履行自己的职责义务的。

N.:就这一点而言,情况正好与您所说的相反。似乎在性的方面,必须有一个放荡时期似的,或在婚前,或在婚后。这是一种坏的酵母,迟早会发酵,酿成大错的。在讲求门风的人家,姑娘们轻佻,妇女则很端重,而在道德欠佳的人家,情况恰好相反。前一种人家担心的是越轨行为,而后一种人家担心的则是丑闻:问题是别被别人当场抓住,不被抓住,犯了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R.:如果从后果来考虑,人们就不会这么看了。不过,对于妇女,我们应该公平;她们不检点的原因并不在于她们自身,而在于我们的规矩不严。

自从人天生的情感被极度的不平等所压制之后,孩子们的错误与不幸都是因父亲的独断专行所导致的。在双方并不般配的包办婚姻中,一些年轻女子便成为父母或贪财或虚荣的牺牲品,因此,她们便以放荡为荣,以此来洗刷自己失去童贞的耻辱。您若想纠正这种谬误,就必须追根溯源。如果想要对社会风气进行一些改变,就必须先从改变家庭风气入手,而这一改变的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父母。然而,我们的教育却并没有指向这一点;您的那些怯懦的作者们只会冲着受到压迫的那些人进行说教;而书中所讲的那一套全都是空话,因为书中的那种伦理道德只是为了取悦强者而写出来的。

N.:毫无疑问,您书中的伦理道德并不是向强者献媚的,不过,您的伦理道德很自由,会不会太过了点呀?会不会物极必反,成了罪恶之源呀?您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它会这样吗?

R.:成为罪恶之源?它会祸害到谁呀?在瘟疫流行,传染严重时期,所有的人,甚至小孩,都会被传染上,难道能借口说治病的良药可能对健康有毒副作用,就不卖给健康人去吃,以预防传染了吗?先生,我们在这一点上看法极其相左。如果我能希望这本书信集获得一点成功的话,我坚信它将比任何一本好书都会带给人们更多的益处的。

N.:没错,您描写的那个女人确实是一位杰出的布道者。看到您与妇女们很合得来,我非常高兴,不过,您不让她们向我们说教,我就很不敢恭维了。

R.:您要求也太高了,我只好三缄其口了。我既不太傻,但也并不太聪明,所以并不总是在理的。这个问题像块硬骨头,我们还是留给评论家们去啃吧。

N.:您小心点,别让评论家抓住话把儿,向您发动攻击。尽管您不再对别人的其他问题发表什么意见了,可是,您书中充满了火热的情景和激烈的情感,又怎能通过严厉的审查官的审查呢?请您向我举出一个戏剧中的例子,说明戏剧中也有类似克拉朗的小树林和梳妆室的情景。您再看看《关于戏剧的信》,再看看您的这本书信集……您要么固执己见,要么放弃您的原则……您希望别人怎么看待您?

R.:先生,我希望一个评论家也应该前后一致,并希望他在仔细研究之后再做出判断。请您再好好地读读您刚才所提到的那部作品;也把《纳尔西斯》的序言再看一看,您便会在其中找到答案,说明您指责我固执己见是失之偏颇的。那些以为在《乡村占卜者》中找到我自相矛盾的蠢人,觉得我在这本书中自相矛盾的地方比书信集中还要多。他们专门喜欢干这种事,可是您……

N.:我想起您说过的两段话……您对您的同时代人有点鄙夷不屑。

R.:先生,我也是他们同时代的人。唉!我为何不生在上个世纪呀,那我就可以把这本书信集付之一炬了!

N.:您像往常一样,又夸大其词了,不过,您的原则标准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比较正确的。譬如,如果您的爱洛伊丝自始至终都是很乖巧规矩的话,那她的教育意义就会小得多了,因为,那么一来,她还能为谁提供榜样呢?只是在道德沦丧的时代,人们才喜欢完美道德的说教,因为这样可以光说不练,无须花费多少精力,只需稍许看看书,就可以满足自己对道德的向往了。

R.:伟大的作家们,如果你们想要大家尽量仿效你们的主人公的话,那就把他们的标准降低一点吧。否则,你们向谁去吹捧你们的那种白璧无瑕的纯洁呀?嗨!还是跟我们讲述一些迷途知返的事例吧,这么一来,也许至少有这么几个人会听你们的。

N.:您的那位青年男子已经发表过这番言论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只要您利用别人的所作所为来告诫其他人今后该如何去做的话,人家少不了要斥责您的,更不用说是教姑娘们谈情说爱,教已婚女人矜持端庄了,这其实就是在推翻现行秩序,就是在倡导为哲学家们所不齿的假道学。无论您怎么去说,年轻姑娘谈情说爱是为人所不齿的,是见不得人的,而已婚女子只有在丈夫的同意之下才能有情人。对于那些根本就不看您的书的年轻姑娘,您是那么宽大为怀,而对那些公正评价您的已婚女子,您又那么的苛求,您这不是愚蠢到家了么!相信我吧,如果您担心您的书难获成功的话,您就只管放心好了,因为您的做法谨慎有余,所以您的书肯定是打不响的,所以您就不必怕这怕那的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替您保守秘密的,不过,您也别太冒冒失失的。如果您认为您的书是有教益的,那就好极了,但是,您可别在上面署上名字。

R.:不署上名字?一个诚实的人要对公众讲话,还要躲躲藏藏的吗,先生?连自己写的书都不敢承认,那还有胆量把它发表出来?我是该书的出版者,我就是要在书上标明出版者是我。

N.:您要署上您自己的名字?

R.:正是。

N.:怎么!您真的要署上您的尊姓大名?

R.:是的,先生。

N.:署上您的真名实姓?清清楚楚地署上“让-雅克·卢梭”?

R.:清清楚楚地署上“让-雅克·卢梭”。

N.:千万可别这么干!别人会怎么议论您呀?

R.:随他们的便。我要在这本书信集的前面署上自己的名字,这倒并不是为了把它据为己有,而是要对它负责。如果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别人可以把错误归在我的身上;如果它有什么使人受益的地方,我也不会据此而沾沾自喜。如果大家认为这本书根本就是一本坏书的话,那我就更应该署上自己的真名实姓了。我并不想让大家以为我比真实的我更好。

N.:您对自己的这种回答满意吗?

R.:是的,这年头,没有好人。

N.:那么那些美好心灵的人呢?难道您把他们给忘了不成?

R.:那是大自然使然,可你们的教育却把他们给弄坏了。

N.:在一本爱情小说的开头,读者将看到如下的署名“日内瓦公民让-雅克·卢梭著”。

R.:日内瓦公民!不,这个不写。我绝不亵渎我祖国的名字;我只是在那些我觉得能给我的祖国增光添彩的作品上才这么写。

N.:您已经是小有名气之人了,但您也有点东西会失去的。您若写出一本平淡乏味的书来,就会对您有所损害。我很想阻止您出版这本书,但如果您执意要干这种蠢事的话,那我赞成您干得光明正大,这至少是符合您的性格的。对了,您是否把您的座右铭也印在这本书上?

R.:我的那位书商也曾问过我这种滑稽的问题,可我却认为他问得好,所以我便答应了他,不想扫他的兴。

不过,先生,在这本书上,我就不印什么座右铭了,但这并不是说我就不再遵循它了,而且我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大胆地遵循它。您该记得,当我写文章反对戏剧时,我就想着要发表这些信,而且,我也并未因为要为这些信辩护,就去歪曲那另一篇文章。我在别人将会指斥我之前,就狠狠地自我谴责了。但凡视真理高于荣誉者,都会希望视荣誉高于生命的。您希望人们始终言行一致;但我对人们能否做到这一点深表怀疑;不过,始终说真话却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而这正是我想要努力做到的。

N.:可是,我在问您是不是这些信的作者时,您为何避而不答呢?

R.:我正是不愿说假话才避而不答的么。

N.:可是您也没有说真话呀。

R.:这仍旧是为了尊重真理才闭口不谈的。您同一个喜欢撒谎的人交谈也许感到很痛快,但是,一个颇有鉴赏力的人难道文章出自何人之手还会弄错吗?您怎么竟然会提出一个该由您自己回答的问题呀?

N.:有几封信我当然看得出是出自何人之手的,您的文笔一看便知,但是,其余的那些信,我就看不出是您所写的了,我不相信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伪造得如此逼真。大自然总在不停地变化着;它并不担心人们认不出它来;艺术往往想要比大自然更加逼真,所以人们可以看出它所表现的东西:寓言作家就是如此,他们模仿起动物的声音来,比动物还要动听。

在这本书信集中,连最笨拙的作家都会避免的败笔比比皆是:夸张、重复、自相矛盾、啰唆唠叨。本可以写得很好但却写得如此糟糕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有谁会像您那样,把冒失唐突的爱德华向朱丽提出那么个讨厌的建议写到书中去的?

那个年轻男子,成天要死要活的,闹得满城风雨,可最后还是活得好好的,您为何不纠正他的滑稽可笑的行为呢?有哪个作家开始动笔时不在心里想着:“必须注意突出人物性格;必须恰如其分地变换文笔”的?这么写的话,当然是比自然的样子更加好的。我发现,在亲密无间的友人之间,风格有如性格一样,性相投习相近;朋友间心相连,因此,他们的想法、感受和说话等的方式也都是相近的。那个朱丽,按书中的写法,应该是个颇具魅力的人;她周围的人也该像她一样;与她接触的人也都该变成朱丽;她所有的朋友说话都应该只是一个腔调。然而,这些东西只能感受,却无法想象。即使能够想象,作者也不敢把它们写出来。作者所需要的是给广大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那些经精雕细琢反而平淡无奇的东西,读者是并不以为然的。作品之真实与否,恰恰就在这里,这也是细心的读者所寻觅和追求的自然之处。

R.:好呀!您这是在作结论吧?

N.:我并没作结论,我只是在猜想,而且,我也无法跟您说清楚我在读您的这些信时,我心中有多么的困惑。如果所有这一切纯属虚构,那您的这本书肯定写得很糟糕。不过,如果您敢跟我说,书中的那两个女子确有其人的话,那我每天都要重读一遍这本书信集,直到生命结束之时为止。

R.:唉!她们是否确有其人又有什么要紧么?您如果想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她们,那纯粹是枉然。她们已不在人间了。

N.:她们已不在人间了?这么说,她们确实存在过?

R.:这个结论是个条件式的:如果她们存在过,那她们已不在人间了。

N.:我可是跟您说心里话,您如果耍这种雕虫小技的话,非但骗不了我,反而让我更加坚定自己的看法。

R.:是您逼我这么说的,免得我既暴露了自己又说了假话。

N.:哼,您这是多此一举。不管您怎么说,别人都能猜得出来的。难道您没发现,您写在扉页上的座右铭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R.:我觉得那个座右铭根本不能说明您所提的问题,因为有谁会知道是我手稿上就有这个座右铭,还是我后来加上去的呀?有谁能说得清楚我是不是同您一样地感到困惑?我是不是故弄玄虚,以掩饰自己同您一样对此一无所知?

N.:可是,书中的那些地方您终归是了解的吧?您到过沃州的沃韦吧?

R.:去过好几次,但我得郑重地告诉您说,我在那儿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德·埃唐什男爵这个人,也没听说过他的女儿;甚至德·沃尔玛夫人这个名字在那儿都无人知晓。我到过克拉朗,我在那里没有见过类似书信集中所描写的那所房子。悲惨之事发生的那一年,我正从意大利返回,途经那里,据我所知,并没有人痛悼朱丽·德·沃尔玛或与她类似的人。总之,就我对当地的情况的记忆所及,我发现在这些信中,有些位置有所改变,而且对地形的描述也有不少的错误,究其原因,要么是作者自己对当地情况知之甚少,要么是作者有意在迷惑读者。关于这个问题,我所能告诉您的就这些了;请您相信,我不愿对您说的,其他人也无法从我这儿套得出来。

N.:所有的人都将会同我一样的好奇。如果您发表这部作品的话,请您把您对我说的那些话告诉读者们吧。而且,您还可以把我们的谈话写出来,作为该书的序言。这么一来,该说的话全都写在其中了。

R.:您说得对;这比我一个人单独去讲要好。不过,以这类溢美之词作序,是不怎么会获得成功的。

N.:这倒是的,读者能够看得出来,作者是在借序言为自己涂脂抹粉,但是,我会想法让读者在这篇序言中挑不出这种毛病来的。但我只是劝您把角色调换一下。您就假装是我在催促您发表这本书信集的,而您自己一直就不愿意发表;您提出一些反对意见,由我来加以反驳。这么一来,您就显得很谦虚,效果一定很好。

R.:那这么做能符合您先前对我的性格的称赞吗?

N.:不符合,我是在给您下套儿。事情是什么样还是让它什么样吧。

补篇 爱德华·波绅姆斯顿绅士的艳遇

爱德华绅士在罗马的那些奇异的艳遇简直是太浪漫了,无法与朱丽的爱情故事掺和在一起,否则就会损害朱丽的爱情之朴实性。在此,我只想简明扼要地引述与此相关的两三封信,以飨读者。

爱德华绅士在游历意大利时,在罗马认识了一位那不勒斯贵妇,他很快便坠入了爱河,而这位贵妇也对他爱得发狂,使她整个余生都为这个爱所累,为它所困,最后,夺去了她的生命。爱德华绅士是个性情暴烈的男人,不太会献殷勤,但为人感情热烈,多情多义,凡事既偏激又豁达,所以无论是爱还是被爱,其感情都是非常的炽热的。

这位正直的英国人的严格的原则性,让侯爵夫人甚是忧虑。她决定在自己丈夫不在时,装作是一个寡妇;这么做,对她来说非常容易,因为他们夫妇俩在罗马并无熟人,而且,侯爵先生又是在法国皇帝的军中服役。坠入情网的爱德华很快便提出结婚的要求来。侯爵夫人便以宗教信仰的不同以及其他的一些借口进行搪塞。于是,二人的关系变得既亲密又自由了。最后,爱德华终于发现侯爵夫人的丈夫并没有死,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竟然稀里糊涂地便犯下了一个自己曾深恶痛绝的罪行,非常的气恼,便狠狠地斥责了侯爵夫人一顿,提出与她断绝关系。

侯爵夫人是一个虽然没什么原则的人,但却非常的机灵,而且又长得美貌动人,她不遗余力地想尽办法要留住爱德华,最后还真的达到了目的。他俩之间的通奸行为虽已终止,但二人依然藕断丝连,继续往来。尽管她不该爱他,但她却执著地在爱着他,她觉得,就算是无法用其他办法得到自己所爱之人,经常能见到他也算是聊胜于无。而这种无法逾越的障碍反而在刺激着双方的爱情,爱德华因为受到限制反倒更加的爱得激烈,而侯爵夫人也在挖空心思想动摇自己的情人的决心,她毕竟是个既美丽又迷人的女人。但她的一切努力全都不起作用:英国人爱德华依旧不为所动;他高尚的心灵在经受考验。他最珍爱的是美德。他可以为情人献出自己的生命,但他也会为了职责义务而牺牲情人。一旦侯爵夫人的引诱过于紧逼时,他所采取的抵御办法就是抑制住她,使她无计可施。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软弱,而是因为我们不够坚定,往往为自己的感官所左右。一个人如果视罪恶比死都可怕的话,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犯罪的。

能引导别人的心灵并使之达到与自己一样的崇高境界的人,寥若晨星,但爱德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侯爵夫人一直想着战胜他,但她却不知不觉地被他给战胜了。当他满怀深情地讲述必须遵从美德的道理时,她听着听着就被感动了,还流下了眼泪;他圣洁的情怀挽救了她堕落的灵魂,使她获得了新生;一种正直与荣誉的情感在她的心中油然而生,使她开始喜欢上了真正的美:如果恶人能够改恶从善的话,侯爵夫人的心灵也是会发生变化的。

只有爱情能够利用这些细微的变化,使得爱情朝着高尚的方向发展。她开始怀着慷慨大度的胸怀去爱了:她的感情是炽热的,但在周围的人全都追求感官刺激的情况下,她却忘掉了自己的快乐,而一心想着要让自己的情人快乐,即使她无法与他分享这种快乐,但她至少是在想他的快乐是从她那儿得到的。她就是如此这般地从好的方面来解释自己的行动的:从她的性格和她所了解的爱德华的性格来看,都能够接受的解决办法——找寻一位合适可爱的女子以代替她。

于是,她不辞辛苦,不惜钱财,派人在整个罗马城寻找一个年轻忠厚的妓女:最后,人确实是找到了,但可没少费周折。一天晚上,在极其亲热的交谈之后,她便把这个小女子介绍给了他。“你可以自由地与她交往,”侯爵夫人叹息一声,对他说道,“让她从我所牺牲的爱情中得到好处吧,不过,你不能娶她,如果您突然心血来潮,想娶她为妻,那您就太让我寒心了。”她说完这话,就想走出房间去,但被爱德华给拦住了。“您别走,”他对她说道,“如果您把我看得如此卑鄙,竟然会在您的家中享受您所恩赐之物,那您所做出的牺牲就毫无意义了,我也就不值得您这么爱恋了。”侯爵夫人回答道:“既然您不该属于我,我就希望您不要属于任何人;既然我失去了爱的权利,那您至少该容许我把这件事处理好。您为什么要把我的一片好心当做是多此一举呢?您是不是害怕被人看做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呀?”然后,她便强迫他记下那个名叫劳尔的年轻女子的地址,并要他发誓,他不得再与其他女人发生关系。他大概是被感动了,所以便照她所说的发了誓。他对她的感激之情比对她的爱更让他难以克制;这是侯爵夫人生前为他设下的最危险的陷阱。

侯爵夫人与她的情人一样,什么事情都很极端,偏激。她留劳尔一起共进晚餐,对她抚爱有加,关怀备至,好像是在竭力地表现她为爱情做出了重大的牺牲似的。爱德华深受感动,目光里,动作中,无不流露出他的激动之情。他的每一句话,无不充满着强烈的爱。劳尔长得确实美丽迷人,但他几乎没在看她。但劳尔却与他不同,她从这个真正的爱情画面中,看见了一个对她来说全新的人。

晚饭过后,侯爵夫人让劳尔先走了,她便同她的情人单独地在一起。她原以为二人单独相处会有大事发生,她这么想倒也没错,但是,她以为他会因此而屈服,那她就大错特错了;她的全部伎俩反而让道德更加占了上风,使双方更加的痛苦。《朱丽》的第四部分的末尾,圣普乐对他的朋友的坚毅的钦佩正是由那天晚上所激起的。

爱德华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但也是个普通的人。他具有完全朴实的荣誉感,毫无上流社会人士所看重的只重表面礼仪而忽视真正荣誉的那些虚伪的东西。他在侯爵夫人身边心旷神怡地相处多日之后,感到危险在日益增加,几近屈服,但突然猛省,宁失之无礼,也不辱美德,于是,他便前去看望劳尔去了。

劳尔突然见他到来,不禁浑身战栗。他发现她神情忧伤,便逗她开心,以为不用三言两语,便可让她高兴起来。可是,事情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她对他的爱抚不予理睬,对他送的礼物也予以拒绝,只不过脸上并未表现出鄙夷的神情来。

受到这种毫无道理的冷遇,他不光是感到扫兴,而且大为光火。对这种女子,难道还用得着像哄孩子似的去哄她不成?于是,他便毫不客气地行使起自己的权利来。劳尔又哭又喊,拼命挣扎,但却感到无反抗之力,便突然一发力,蹿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情绪甚是激动地大声冲他嚷叫道:“您除非是把我杀了,否则,只要我活着,您就甭想碰我。”她的动作、眼神和声调都在明确地显示她的决心。爱德华满脸惊愕,心情难以言表;他平静下来,拉起她的手,让她坐下,自己便坐在了她的身旁,一言不发地望着她,静静地等着这场闹剧的结束。

劳尔也默不做声;她美目双垂,呼吸急促,酥胸起伏,很明显,她心情极其激动。爱德华最后还是先开了口,问她这么胡搅蛮缠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搞错了不成?”他问她道,“您并不是劳尔·达·皮沙娜?”她声音颤抖着说:“不是就好了!”爱德华冷冷一笑说:“您怎么回事么!您是不是改变行当了?”劳尔回答道:“不是的,我仍旧干老本行,一旦跳进了火坑,就甭想出得来。”他从她说话的方式和语气中觉察到,有什么异乎寻常的情况,但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她是疯了哩。他追问道:“可爱的劳尔,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我不能碰您呀?请您跟我说说,为什么这么恨我?”她更加激动地嚷嚷道:“我就是恨您。我接过的客,我根本就不爱他们,我可以忍受任何人碰我,唯独您不行。”爱德华追问道:“那是为什么呀?劳尔,您给我说说清楚,我真的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劳尔叹息一声说:“唉!您以为我自己明白呀?我所知道的只是,您将永远不能碰我……”接着,她仍旧激愤地嚷叫道:“不行,您永远也不能碰我。一想到我依偎在您的怀里,我就会觉得您是在搂着一个妓女,因此我会气死的。”

她越说越激动。爱德华发现她眼睛里流露出痛苦与绝望的表情,不禁顿生怜惜之意,立即改变了态度,对她不再鄙夷轻蔑,说话的语气变得诚恳而亲切起来。她双手捂着脸,避开他注视的目光。她一感觉到他的手伸过来,便一把抓住它,移到嘴边,亲吻着,一边抽泣着,泪水哗哗地往下淌。

她的这番表示,尽管意思已很明显,但却并不确切。爱德华费了不少劲儿,才让她把心里话明确地说出来。她心中萌生了爱情,以致已经泯灭了的廉耻心复苏了,不像从前那样出卖肉体而不知羞惭,弄得今天心中有爱却口中难言。

这份爱刚一产生,便似一团火似的燃烧了起来。劳尔本是个活泼多情的女子,人长得也挺漂亮,能让男人一见倾心,而且生性温柔,愿意奉献自己的爱,但是,在她还是个青春少女时,狠心的父母便把她卖到妓院里去,以致美丽的容颜因放荡的生活而受到玷污,失去了原先的魅力。在纵情酒色、肉体交欢之中,爱情已不复存在,那些花钱买笑的可鄙之徒自己不懂得爱情,也唤不起她的爱来。干柴无法自燃,只要一遇火星,便会猛烈地燃烧起来。爱德华和侯爵夫人之间的感情犹如那颗火星,点燃了劳尔心中的爱情的火焰。她听到他俩的那种亲切交谈,不由得心中产生着一种甜美惬意的震颤,于是,她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贪婪的目光密切地注视着他们,一点都不放过。爱德华那情人的目光中流露出缠绵温馨的情意,她看了不免心潮涌动;她的热血在沸腾;爱德华说话时的那种特殊的语调让她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他的举手投足之中,无不流露出他的深情;他那种激动的样子使她深受感染。她这是生平头一次看到这种两情相悦的场面,这使得她不由得便爱上了为她展示这幅画面的那个人。如果他对侯爵夫人非常冷漠,无动于衷的话,她也许会对他也同样毫无感情的。

直到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的心情仍旧久久地不能平静。初生的爱情尽管让人心烦意乱,但却仍旧让人感到是甜蜜蜜的。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沉浸在这份甜美的爱的情感之中;接着,她猛烈惊醒过来,反观自己。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正视自己的境况,不禁感到可憎可恶。这种让情人们心驰神往、苦苦追求的爱情,在她的心中转变成了一种沮丧绝望。即使让她得到她所向往的男人,她也认为他会让她这个卑贱的女人感到更加的羞辱,他若是对她百般抚爱,她就会认为他是在轻蔑她,鄙视她,以至于看起来像是幸福的爱情,实际上却是一种可耻的卖淫。因此,她越是心向神往,就越是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她的欲望越是容易满足,她就越是觉得自己的命运悲惨而可怕;她没有荣誉,没有希望,没有谋生手段,因此,她所感受到的爱,只不过是让她觉得空欢喜一场而已。她长久的痛苦就这样开始了,而她那短暂的幸福也就这样结束了。

这新萌发的爱使她感觉到自己的卑贱,但却使得爱德华对她刮目相看。见她能够懂得爱,他便不再蔑视她了。可是,她能够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安慰呢?他是个诚实的人,而且心已另有所属,对她这么一个虽丧失名誉但尚知羞耻的女子,除了因恻隐之心使然,对她表示些许关怀而外,还能对她表达什么感情呢?

他尽量地在安慰她,答应她会再来看她。对她的境况,他只字未提,甚至连劝她跳出火坑的话都没说一句。既然她对自己的行当已经非常悲观绝望了,那又何必去增加她对自己所从事的行当的恐惧感呢?只要就这个问题稍微提上一句,就会产生严重的影响,有可能让她接近自己,而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干这种可耻行当的女人的最大的不幸就是,从良之后,她们就无以为生。

第二次与她相会之后,爱德华没有忘记自己英国人的风度,派人给她送去一顶漆木珍品收藏橱和好几件英国首饰。她随即全部退了回去,并附上一短笺:“我已丧失拒绝他人礼物的权利。但是,我还是斗胆地把您的礼物退还给您,尽管您也许并无蔑视我的意思。如果您仍旧把礼物给我送过来,我就不得不收下了,但是,您的慷慨大度会令我受之有愧的。”

爱德华看了这封短笺,非常震惊。他觉得她的信写得不卑不亢。她尽管尚未摆脱卑贱的境况,但却在信中表现出某种自尊自重来。她认识到自己身份的卑贱,几乎就等于是在抹去她的羞辱。他不再瞧不起她了;他开始敬重起她来。他继续去看她,但绝口不提礼物的事;如果说他并不因为被她垂爱而感到光彩的话,那他也禁不住为自己得到她的爱而感到高兴。

他每次去看劳尔都没瞒着侯爵夫人:他没有任何理由瞒着她;他觉得瞒着她反而是一种薄情无义。她还想了解更多的情况,但他对她发誓,他根本就没有碰过劳尔。

他的这种自我克制对侯爵夫人产生了一种完全与他所期待的相反的效果。“什么!”侯爵夫人怒不可遏地大声叫嚷道,“您去看她,却根本就没有碰过她!那您跑她那儿去干什么?”从此,她对他们嫉妒得要死,千方百计地想要弄死他们,而这种嫉妒心理让她在愤懑之中身衰体弱,终于含恨而去。

还有其他一些事也让侯爵夫人怒火中烧,致使她终于暴露出她的真实秉性来。我早已发现,爱德华虽然为人正直真诚,但凡事不够细心。他竟然把被劳尔退回来的那些礼物送给了侯爵夫人。侯爵夫人倒是收了下来,但并不是因为她很贪财,而是因为她与他当时正处于互相赠送礼物的阶段,实际上,侯爵夫人对这礼物是受之无愧的。但不幸的是,侯爵夫人终于得知这些礼物先是送给别人,被退了回来的,她那个气当然是可想而知的了。我用不着说,她得知这一情况之后,当即便把礼物全都给砸了,向窗外扔了出去。一个嫉妒心重的情妇,又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去想,大家都会明白的。

而这个时期,劳尔越是感到自己身陷可耻境地,就越是不想走出这种境地;她因绝望而继续留在其中;她把对自己的鄙夷不屑转而投向那些嫖客们。她这并不是一种自傲:她有什么权利自傲呀?一种想驱散而又无法驱散的深深的羞耻之感,欲自珍自重而又常常感到遭人鄙夷的恼怒,压在心头的那种无法挥去的可恨可恼的愁云,让她对没有爱情的肉体交欢感到既愤懑又厌烦。后来,那些恬不知耻的嫖客也对她表示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尊重,以致对她不再那么轻狂,不由得有所不安,不敢纵情欢乐。当他们在离开她时,由于同情这个被他们侮辱的女人的命运,不禁为她而悲伤,也为自己的无耻而汗颜。

痛苦无奈使得劳尔日见憔悴。对她逐渐地产生了友情的爱德华,见她总是这么悲伤痛苦,觉得必须在不伤害她的感情之下,让她振作起精神来。他仍旧去看她,这已经是对她的莫大的安慰了。他与她交谈,这就更加的鼓舞了她;他的话语真挚热情,唤醒了她的那颗沉重不堪的心灵。从她所敬爱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当然会产生奇异的效果,当然会打动那颗天生善良、但因受命运捉弄而误入风尘的女人的心的!他的话语正是在这颗心中扎下了根,取得了道德教育的丰硕成果。

通过真心的关怀,他终于使她更好地看待她自己:“尽管我的心像一朵永远凋谢的花朵,但我有办法洗刷掉我的耻辱。我将仍然会受到别人的蔑视,但我将不该让别人这么对待我,我自己将不再瞧不起自己。我已抛开了对罪恶生活的恐惧,那么,别人对我的蔑视所造成的恐惧就没那么可怕了。哼!只要爱德华敬重我,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在蔑视我,那又有何妨?愿他能看到他对我的一片苦心所取得的成果,并为此而感到高兴:只有他一个人将能消除我的一切不幸。尽管他这么做并不能使我恢复名誉,但我至少从中得到了爱。是的,让我们给予他所唤醒的心灵以更加纯洁的爱情之火吧。甜美的爱呀!我绝不再玷污你的纯洁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幸福,也永远不会获得幸福。唉!我没资格享受爱情的温存,但是,我将绝对不会寻求其他的爱。”

她的思想斗争非常之激烈,不可能这么持久下去的;但是,当她试图摆脱自己原来的生存状态时,她却发现许多她所未曾想到的困难。她感觉到,失去对自身的支配权的女人,是无法像自己想的那样,想重新获得这个权利就能得到它的,而荣誉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本,一旦丧失了它,你就变成了软弱无力之人了。为了摆脱这种沉重的压抑,她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只能横下心来,抛开家屋,避入修道院里去,因为她同她的小姐妹们一样,在青楼里过着奢靡的生活,尤其是在意大利,只要年轻美貌,就身价倍增。她对波姆斯顿只字未提她的计划,觉得尚未付诸执行,就先说出来,有点低级。当她进入修道院之后,她写信告诉了他,并请求他保护她免遭那些仍然喜欢看着她过放荡生活的有权有势的人的骚扰,他们是不甘心她去当修女的。爱德华见到信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她那儿去,及时地制止了严重后果的产生。尽管爱德华在罗马是个外国人,但他却是一位颇有声望的富有的大绅士,并且是义正词严地在为一个女人过上正常生活而进行辩护,所以很快便赢得了不少人的支持,帮助劳尔平安地住进了修道院,而且还在那位从她父母手中买下她的红衣主教那儿为她争取到了一份年金。

他跑去看她。她非常美丽;她懂得了爱;她在潜心苦修;她随后的一切都是他赐予她的。要感动一颗像她那样的心,要花费多少的心血啊!他满怀着能够感化一切可以感化的人的深厚感情前来,把这种感情倾注在她的身上,使她感激涕零。在他的深厚感情之中,只缺少那种能使她成为幸福女人的感情,可这又不取决于他。劳尔从未像现在这样憧憬着那真正的爱情;她一想到那真正的爱情便心花怒放;她已经感到自己正处在人们很难达到的境界了。她总在对自己说:“我现在已经是个正派的女人了;一个品德高尚的男人喜欢我。爱情啊,我不再后悔因你而流泪而叹息了,你已经给了我完全的补偿。你给了我力量,给了我奖赏;你在使我热爱自己的天职的同时,成为了我的第一天职。你为我一人留下的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啊!是爱情使我变得高尚,使我有脸做人!是爱情把我从罪恶与耻辱的泥潭中拯救出来的;只要我注重美德,爱情将永远留存在我的心间。啊,爱德华!如果我又成为一个遭人唾弃的女人,我将绝不爱你。”

劳尔隐入修道院的事,引起不少的议论。那些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的卑鄙小人,无法想象爱德华只是出于诚挚高尚才帮她这么做的。劳尔长得可爱迷人,所以一个男人只要是对她多关心点,总要引人猜疑的。侯爵夫人有不少的耳目,所以第一个得知了全部情况,气愤难平,无法克制,结果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给暴露了,让远在维也纳的侯爵有所耳闻。那年冬天,他回到罗马,找爱德华决斗,以洗刷耻辱,但却未能击败对手。

这么一来,爱德华便开始在两个女人中间周旋起来。而在意大利这样的一个国家里,爱德华的这种做法危险重重,四面受敌:他既受到一个受到羞辱的身为军人的侯爵的攻击,又受到一个嫉妒心和报复心极强的女人的报复,另外,那些因失去劳尔而气恼的旧情人们也没有放过他。如果说他与这两个女人都有关系的话,那这种关系就太奇特了。他其实并未得到真正的好处,却无端地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游移在两个多情女子之间,却无法真正拥有其中的任何一个;他曾经并不喜爱的那个青楼女子现在在拒绝他,而他一直钟情的那位贵妇,他又无法娶她;他确实是一直在遵循着道德,但是,他却事事都在为情所支配,还自以为自己头脑十分的清醒。

要想说明爱德华和侯爵夫人这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是由什么样的一种感情把他俩给联系在一起时,确实不太容易。不过,尽管他俩所遵循的准则并不相同,但他俩始终未能彻底地分道扬镳。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那位性情暴烈的女人得知自己因考虑欠佳,大大方方地给自己树了一个情敌——而且是个难以战胜的情敌——的时候,她该有多么的懊恼啊!她绝对不相信爱德华会对劳尔不动心,所以,为了中断他们的这种很不相称的关系,她对他又责备又鄙夷又侮辱又威胁又百般温存,使出了浑身解数,但都未能使他从心里抛开劳尔。他对她像他所允诺的那样,始终态度不变。而劳尔只是把自己的希望与幸福局限在有时候能够见到他。道德在她心中刚刚萌发,她需要有人支持;这个新生的道德是从他那儿获得的,他应该支持她。他就是这么对侯爵夫人说的,自己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也许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全都说出来。天底下哪儿有如此正经的男人,会躲避只求默默地爱他的迷人女子的含情脉脉的目光的?哪儿有那种目不斜视的男子,面对一个女人的泪眼而不心生惆怅的?哪儿有那样的男人,在自己的好心得到回报时,却因自尊心作怪,硬是拒绝接受的?他已经使劳尔成为了一位让人极其尊敬的女子,他绝不可能对她只是尊敬而不夹杂其他的感情的。

侯爵夫人眼见自己竟无法阻止他去看望那个落难女人,不免怒火中烧。可她又下不了狠心与他彻底分手,所以便对他憎恨起来。看见他的马车驶进院子,她会全身发抖;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响,她会紧张得心儿怦怦直跳。她一见到他,便觉得浑身不舒服。只要他待在自己身边,她便心里难受至极;当他准备离开时,她便又同他吵个不停;一旦他走远了,她便气得哭号起来;她声言要报复他;她起了杀心,想出了种种只有她才能想得出来的计谋。她曾多次指使别人趁他走出劳尔所在的那座修道院时袭击他。她还设置过一些陷阱,想把劳尔骗出修道院,把她劫走。但是,她所做的这一切,并未使爱德华改变行为准则。就在她让人谋害他的第二天,他仍旧去看望她;他一直怀着奇异的想法,想让她恢复理智,却不顾自己会不会失去理智,在信心不足时,他便凭借美德来鼓励自己。

几个月后,侯爵因剑伤未能治愈,也许因妻子行为不轨,痛苦不堪,在德国去世。他的死本该使得爱德华与侯爵夫人更加接近,但却使他更加的疏远她。他见侯爵夫人心急火燎地要利用自己重新获得的自由,他反而对此感到心寒。他总在怀疑侯爵之死是因他给他造成的剑伤所致,所以他心里总在内疚懊悔,难以再有欲望。他心里暗想:“一个男人死了,他作为丈夫的权利也随之消失,但对于杀死他的那个人来说,死者的这种权利依然存在,不容侵犯。尽管从人性、道德、法律等方面来看,在这一点上,并无任何规定,但是理智却在告诉我们,与人类繁衍后代连在一起的肉体的欢乐,不应该以牺牲他人的性命来换取,否则,我们旨在创造生命的手段就会成为死亡的根源,而人类本想保存自己,反倒是毁灭了自己。”

他就如此这般地在两个情妇之间度过了好几年;他忽而偏向这一个,忽而又偏向另一个;他常常想要与两个都断绝关系,但却一个也舍不得抛开;理智总在让他痛下决心,但柔情蜜意又让他无法横下心来,因此,他天天考虑与她俩分手,但与她俩的关系却日渐紧密;他心里矛盾重重,时而听凭自己感情的支配,时而又在考虑自己的职责义务;他从伦敦到罗马,又从罗马到伦敦,总也无法在任何地方固定下来;他始终激情满怀,活泼开朗,从不消沉和堕落,他心灵崇高伟大,这是理智使然;总之,尽管他每天都心存荒谬想法,但却能每天保持清醒的头脑,总在准备着斩断这种不甚光彩的锁链。在他产生厌恶心情的初始阶段,他差点儿爱上了朱丽;要是他没及时地发现她心中已另有人了的话,他似乎肯定会爱上朱丽的。

在这一期间,侯爵夫人因为自己的恶习所致,一直在丢失自己的地盘;而劳尔则因其美德,反而占了上风。两个女人都是一心一意地在爱着爱德华,但二人的品德却并不相同:侯爵夫人因为作恶多端,名誉扫地,愈加堕落,终于给自己那无望的爱情蒙上了阴影,而劳尔的爱情却反而有所发展。爱德华·波姆斯顿每次来罗马,都发现劳尔有新的长进。她学会了英语,并能背诵他让她读的东西;但凡他似乎很喜欢的知识,她全都在学;她努力地在仿效他,重新塑造自己的心灵,而她身上所残留的一点缺点,并不能有损于她。她还年轻,她的美丽容颜还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加地绽放;而侯爵夫人则已是步入风韵日益衰败的年岁,尽管她依然情意缠绵,令人心动,尽管她开口闭口总是人道、忠贞、美德,而且说起来总是娓娓动听,但她的所作所为却与之大相径庭,所以她所说的一切显得滑稽可笑,而她的恶名也把她的这些漂亮话语彻底戳穿了。爱德华对她简直是太了解了,所以对她已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他在不知不觉地疏远她,但又无法完全抛开她;他总觉得应该对她无动于衷,但又总也无法做到。他心里总还在惦记着她,要去看她,他的脚会下意识地把他带到她那里去。一个多情多义的男人,不管怎么说,都不会忘记自己所经历过的亲密柔情的。只不过,她总在玩阴谋,耍诡计,使花招,动恶念,到头来,遭到了爱德华蔑视,不过,他虽说对她有所蔑视,但却始终很同情她,因为他怎么也无法忘记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以及他对她的那份感情。

因此,更多的是习惯使然,而非爱的驱动,爱德华总也免不了要去罗马看望侯爵夫人。看到别人家庭温馨和睦,他也盼着在自己年老体弱之前,也能有个家。有时候,他会认为自己对待侯爵夫人很不公平,简直是薄情薄义,把她性格上的缺点归之于为情所致。有时候,他会忘掉劳尔的过去,他的心会不去考虑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障碍,飞到她的身边去。他总在自己的理智之中寻找种种理由来为自己的感情辩解,所以他最后一次旅行的目的,原本是要考验一下他的朋友圣普乐的,但没想到自己反倒经受了一次考验,要不是圣普乐帮忙,他本会经不起诱惑的。

本书第五部分书信十二和第六部分书信三已经详细讲述了他如何顺利地渡过难关和此事的圆满解决,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需要加以澄清的了。爱德华为两个情妇所爱,但却没有占有任何一个,这事乍看上去好像挺可笑的,但是,他的美德给了他一种胜过美貌女子所能给予他的更加温柔可爱的欢乐,而且这种欢乐是永不会消失的,不会像容颜似的风华不再。连幸福的快乐他都舍得弃舍,肉欲的享受他就更不会去追求了。他爱得深而久,但又不沉溺于女色,因此他是自由身,比那些放荡不羁者能更好地品味人生。我们全都是浑浑噩噩的人,把自己的一生虚掷,一味地追逐自己的幻想。唉!我们难道就永远弄不明白,在人的所有的追求中,唯有追求正义才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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