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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性的证明》


正文 第一章 “爆玉米花”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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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职业造成的敏感吧,乘客一上车,帆足忠介就有一种不祥的先兆。尽管这位乘客衣着普通,语气平常,看上去毫无一丝令人敬而远之的样子。

这位乘客是在东横线边上、都立大学附近的目黑路上遇着的。乘客独自一人伫立在人行道暗处,拘谨地招手要车。当时正是五月末,时将夜晚十一点。

乘客拉开车门,报了目的地;一号街某饭店。

乘客钻进车,带进一股车外的空气。帆足悄悄地从后望镜里打量着乘客。

乘客是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年妇女,穿着丧服似的黑连衣裙,或许就是这种黑色才使帆足预感到不祥吧。看不清她的脸,可能她是故意坐在后望镜反射不到的死角里的。她向司机报过目的地后没吭过一声,一直默默地凝视着车窗外。

司机讨厌多舌的乘客,但乘客太沉默也令人不快。特别是在夜里,就象身后搁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会产生一种压抑感。为了打破这种沉默,帆足把乘客的目的地重复了一遍:“您住在旭日饭店吗?”

“是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那一带在市中心算是安静的。”

对帆足的主动搭话,乘客只是点点头。帆足无话可说车出了目黑路,驶进樱田路。去市中心方向的车大都是空车,从市中心来的都载着客。

“听说战争时期美军选择的原子弹投掷地就在旭日饭店一带。”对毫无反应的乘客,帆足就说些骇人听闻的事,多数乘客会有不同程度的反应。但她依然无动于衷,还是石头似地靠在车座上,不知是累了还是不愿搭理。帆足死心了。

出租汽车的主顾五花八门,只要付钱谁都可以坐。但是,司机可以选择乘客,这是仅有的一点权利。在奔驰的车里可以接触到各种人,但都是短暂的片刻。除了固定乘客,几乎不可能再同乘客重逢。从这一点来看,乘客同过路的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有一位司机形容这种对乘客一生中某个片段的了解如同吃剩的“爆玉米花”,其意为:“颗颗都是相同的味,毫无特别之处,既无保留的必要,扔掉又有些可惜。”

帆足非常欣赏这个比喻,因为乘客谈的虽然只是一生中某个片段,不够全面,但细细分析各种人的悲哀和欢乐,可以从中预测自己的将来。所以司机们对乘客唯命是听,尽可能多听乘客的谈话。

但是,出租汽车司机同乘客的生活经历毕竟没有关系,乘客有时也不把司机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司机不过是汽车上的一个活部件。所以他们谈机密事不避忌司机,一对男女也会在车厢里若无旁人地胡搞。每当此时,帆足便不由地伤感起来,怀疑开出租汽车究竟有没有社会意义。其实,司机们也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反正乘客如同“爆玉米花”罢了,将他们收笼起来,汇入东京的人流。无数人聚集一地才形成繁华的城市,要不然的话,就会象眼下这条路一样冷僻。谁都不会关心出租汽车司机的生活,也没有人去体会整日奔波是什么滋味。眼下这位冷若冰霜的乘客就是如此,她也是许许多多“爆玉米花”中的一颗。

帆足的车出了樱田门,沿樱田的护城河向左拐,同银座方向来的车合为一个车道。这时身后传来乘客微弱的呻吟声。

“客人不舒服吗?”帆足问。

没有回答。

“觉得不好受的话请打开车窗”。要是在狭窄的车厢里一吐,车内立刻会有一股浓烈的胃酸味,不能再接其他乘客了。

不知她是否听到帆足的话,呻吟声愈加沉重了。

“您怎么啦?怎么啦?”帆足大胆地在行驶中扭过头——乘客显出很难受的样子,痛苦地弓着背倒在车座上,口中吐出血沫。

“哎呀!不得了。”帆足大椋失色,马上把车开到路边刹住,跳下驾驶座,打开后车门一看,乘客已经奄奄一息了。帆足意识到她的处境非常危险,一时惊慌失措竟忘了送医院。但是,他意识到必须立即采取措施,刻不容缓。

赶快呼救,不巧的是周围既无电话又无行人,只有穿梭般的车流。虽然帆足平时也是这车流中的一员?但他第一次体会到他们竟如此冷酷无情,好象是一堆没有生命的、移动着的钢铁。明明车中坐着人,却目不斜视地只顾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谁也不来理会路边这位濒临死亡的人。有的车唯恐受连累,从帆足身旁开过时还故意加大了马力。

乘客显得更痛苦了,她目光朦胧,神志不清。

困窘中的帆足想起曲町警察署就在附近,找到警察一定有办法。尽管平时警察与司机是冤家对头,但帆足还是毫不犹豫地钻进驾驶座,猛地发动起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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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送来个濒临死亡的人,曲町警署毫无防备,马上叫救护车。但就在救护车赶到的同时,乘客停止了呼吸。救护车不载尸体,只好空返。但曲町警署却必须对这具送上门来的尸体负责。

一旦发现尸体,首先要听取发现者的陈述,大部分案件的侦破工作都是以此为开端的。但尸体(送来时尚未气绝)被送上警察署的大门来,这是十分罕见的。警署成了死亡现场,如果死者是被害的话,那么这种破案开端在侦破史上是很少见的。

死者的遗容十分痛苦,就象在车里难受得倒在车座时一样,尸体的外观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中了毒。要是能掌握摄毒情况就可以分析出死因,而确定死因是很重要的。如果确是中毒死亡,那就要查出死者是在何地、用什么方法摄毒的。据司机反映,上车不久她就发出呻吟,那么,应该是在上车前摄毒或上车后服了毒性快的毒品。按常规对帆足进行了详细的询问,但他也无法回答摄毒时间是在上车前还是上车后。

死者是六十岁上下的老年妇女,带着褐色的皮制手提包。为了确定她的身分,检查了手提包,内有一些小物件,五万日元现金以及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发给的因公出国护照,护照上的照片就是死者。姓名:杨君里。58岁。身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市政府外事办公室译员。另有一张千代田区一号街旭日饭店724室的居住证。中国政府的译员在因公来日期间奇怪地死亡,这非同小可,警署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尸体目检后,送去解剖。同时警署又与中国驻日大使馆联系,并派警官前往旭日饭店,死者很可能在那里下榻。旭日饭店的方向恰恰同曲町警署相反,难怪司机慌乱之中把死者送到曲町警署来。

旭日饭店是家中型旅馆,有二百多间客房。旅客是以中国人为主的东南亚人。前去旭日饭店的是曲町警署侦察课的栋居弘一良。

由于死因尚未弄清,所以调查是从意外事故死亡、自杀和他杀三方面进行的。从旭日饭店了解到:死者杨君里是农林省以及日中睦邻协会共同邀请来日访问的中国农业参观团的译员。参观团一行十二人,由农业科技人员组成,从五月十五日起,二周内访问了京都、奈良,长野、秋田、福岛、宫城等地,预定明天回国。昨晚,也就是五月三十日晚上,杨在九时外出,说去走访住在饭店附近的故友。

杨君里在北京的日语学校执教多年以后当了翻译,这次来日是首次。杨出身于中国黑龙江省哈尔滨市,战争时曾同日本人结婚并生下一女儿。战争结束时,丈夫和女儿都回了日本。

“那么,杨君里这次来日是不是去会见过去的丈夫和女儿的呢?”栋居问喻团长。

“她来日本前就知道了访日期间的住所,她盼望了很久。”喻团长用生硬的日语回答说。

“这么说,杨要会见的、住在东京都里的故友就是昔日的丈夫和女儿罗?”栋居问。

“这一点,她没有说,也不愿意说。但我想很可能是这样。当年分手后,三十多年过去了,她的丈夫和女儿一定在日本有了家庭。我想,她虽然想见到他们,但总有些不方便吧。”喻团长的话并没有恶意。

“您是否知道她要找的人住在东京什么地方?”

“不知道。明天就要回国了,我没问她,而且看来她也不愿意告诉我。她只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我看不一定在她故友的家里会面。”对杨的去向,喻团长一无所知。他对译员的意外死亡感到很不理解。

栋居征得喻团长同意后,检查了杨君里的遗物。或许从遗物中可以发现她该晚的去向。

杨君里住的724室是间标准面积的普通单人房间,五至六大小,室内有床、桌椅、衣橱,附有卫生间。衣橱里只挂着一件睡衣。

明天就要回国,杨君里的行李——一只旅行箱和一只皮箱都整理好了。要是有线索的话,很可能就在箱子里。喻团长提出:箱子的主人已经死亡,死者在国内又没有亲属,这行李应该作为她的遗物。于是,栋居领取这二个箱子暂时保管。

解剖还没有结果,无法确定侦察方案,一时还找不到什么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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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客突然死在车里,帆足忠介只好自认倒霉。本来想去兜长途乘客,警察却慢吞吞迆向他了解事情经过,又叫他填写详细的调查表,好不容易搞完,天已近拂晓了。

出租汽车公司的头等大事就是赚取利润,只要赚了钱回去,司机即使在途中干些私事也无妨。每天工作十四小时,如果完不成三万六千四百日元营业额就要扣工资。车跑过的路由里程表记录,司机无法在方向盘上捣鬼。出事的那天上午,帆足的车没乘客光顾,想在夜里十点以后拼命跑几趟,以挽回白天的不足,想不到在营业的黄金时间里发生了乘客猝死的意外事件,于是这一晚的营业额就全完了。可是公司是铁面无情的,不理会司机的任何解释。

的确,那位乘客一上车,帆足就感到不妙,要是当时谢绝她上车,就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严重完不成指标的地步。帆足回到车库已经凌晨四点多了,然后又洗车,统计一天的收入金额,结清帐目,天已亮了。

由于今天碰上了不吉利的事,所以帆足洗车和清理车内时特别仔细。虽然她呕吐出的东西很少,却沾在车内散发出异臭。帆足仔细清扫了每个角落,他要驱赶掉邪气。

帆足的目光射向后车座与靠背交接处,发现那儿有一只柠檬。昨天出车后兜到的生意有二十次,车出库时并没有这个玩艺儿。这是二十个乘客中哪一位丢下的呢?这只柠檬很显眼,如果是出车不久上车的乘客遗失的话,后面的乘客怎么没有发现它呢?看来是后上车的乘客遗失的,可能性最大的就是死在车上的最后一位乘客。

帆足想得正出神,司机矢崎看见了柠檬后问:“喂!你怎么也带着柠檬?”矢崎因为同飞车帮发生交通纠葛,回车库也晚了。

“不是我带的,是乘客丢下的。哎,你带着柠檬?”

“这东西赶瞌睡真灵,想睡的时候咬上一口就清醒啦,你不也带着吗?”

帆足还不知道柠檬有这种用处。柠檬味酸,咬一口确实可以驱散些睡意。

一辆出租汽车有两位司机,可能这个柠檬是搭班司机的,但奇怪的是为啥放在乘客座席上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柠檬,管它是谁丟的,何必大惊小怪。帆足心里这么想着,扬手欲扔,但他的手停下了,心想,警察怀疑死者为他杀,如果真是被害的话,这个柠檬岂不是重要的线索呜?转而又一想,是不是谋杀同我无关。不如早点回家,泡在热澡盆里舒舒服服地歇会儿。好不容易从那漫长而又辛苦的工作时间中解放出来,要是主动把柠檬送给警察,一定又要询问,填写调查书,浪费宝贵的业余时间。我已经尽了义务,现在该休息了。帆足自我安慰着。

可是,当目光遇上那只黄黄的柠檬时,它好象在诉说:“我并不是那种吃剩下的爆玉米花,我是在您车上结束生命的那位乘客留下的遗物啊!”

帆足幡然醒悟,毅然决定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帆足觉得这位乘客一定不是普通的“爆玉米花”,她死在我的车中,首先同我有关系,其中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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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剖析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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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汽车司机送来柠檬时,栋居忽然意识到这柠檬按理应由警察发现。死因不明的尸首是这辆车载来的,首先就该查这辆车,却忘了检查,这种失职将受到他人非议。然而,杨君里刚送来时尚有微弱的呼吸,象是食物中毒。应该承认,当这位被人背来的外国人突然死去时,连警察都慌了神。

新出现的柠檬颇费猜测,如果它是死者的遗物,那为什么要带柠檬外出呢?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翌日,法医的解剖结果出来了,死因是有机磷化合物急性中毒,胃以及小肠中含有“对硫磷”化学成分。尸体血型为AB型,无两性关系痕迹。胃内只含有少量对硫磷的混浊液,别无他物。

法医认为光凭解剖结果无法确定是自杀还是谋杀。对硫磷原先是二次世界大战中纳粹党发明的:称为“G毒性气体”,后来用作杀虫剂。在日本则主要用于二化螟虫的防治。其毒性惊人,它不但可以通过口腔,还可以通过皮肤或极小的伤口渗入体内。致死量入口为0.6g-0.8g,滲皮约5g。人摄入三十分钟至数小时内死亡,或者在开始时呈氰酸中毒状,十分钟后突然死亡。

杨君里的摄毒时间很奇怪。司机证实,她从上出租汽车到感觉难受的时间是十五—二十分钟,排个时间表便可以确定杨上车是晚上十时零六分,被送到警察署时是十一时四十三分。从都立大学到曲町警察署途中不停车约需三十七分钟,但司机为了观察杨君里曾中途停车。这就是说,无法判断她服毒时间是乘车前还是后。毒性的发作非常迅速,要是上车前服毒,很快就该感觉难受。关于这一点,司机只说“乘客上车时就觉得她异样”,具体印象却很模糊。如果是上车后服毒,则车上应该遗留下毒药的容器。当然也可以在行驶中将容器扔出车外。

对此,曲町警察署成立了临时指挥部,设两套人马分别从自杀和谋杀两方面侦察。第一次侦破会议首先讨论一个问题:不管自杀或谋杀,其动机是什么?

由于本案件的死者是访日逗留期间死亡的中国客人,故无法调查死者周围的社会关系,唯一的调查对象是死者所在的访日参观团,但已回国。有人认为首先要在东京找出死者要去拜访的故友。持这种想法的人还对死亡动机提出了具体设想:

“死者可能在战时同日本人结婚,她希望借这次访日之便会见过去的丈夫以及由丈夫抚养的孩子。她的东京故友无疑就是丈夫或孩子。但是战后三十六年过去了,昔日的妻子突然出现,很可能给丈夫带来麻烦,孩子或许也不相信这位不速之客是自己的母亲。丈夫和孩子肯定已有了自己的家庭。日夜盼望相见,却遭到对方的冷待,她当然会悲观失望。”

“这么说是自杀?”

“自杀的可能性很大,担还不能排除谋杀的可能性。说不定杨君里的出现引起了某人的麻烦,于是下了毒。”

“我认为即使昔日的妻子或中国的母亲突然出现,也没有杀人的必要。战时在中国的日本人同当地的妇女结婚、生孩子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如果她的丈夫还活着也上了年纪,这种年龄即使出现了异国前妻,也不至于破坏家庭吧。”

“说不定存在着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具体原因吧。”

作了种种大胆的设想,仍然分析不岀死亡的原因。作为唯一的线索,检查了杨君里的行李,只是几件替换衣服,一本汉语的日本导游书,一本日中辞典以及看来是作为礼物的收录两用机等,找不到有助于侦破的物件。

侦破会议决定从自杀和谋杀两方面进行侦察,并订出以下侦察方案:

―、对上车地点——都立大学附近进行调查。

二、彻底调查旭日饭店。

三、查出日本国内死者想要寻找的人。

四、调查接待人员、农林省、日中睦邻协会。

五、弄清毒品来源。

六、通过外交途径了解杨君里的社会关系,找出死者的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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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此案一开始就由栋居受理,所以他负责侦察方案的第二项——调查饭店。这不得不使他想起了早先曾办理过的东京皇家饭店黑人青年被刺案件。那个案子的罪犯是黑人的母亲。黑人青年是战争的产物,他万里迢迢从美国飞来访母,却被成名后的母亲抛弃、刺杀。

这次的案件多少有点相似,可以假设:曾同日本人结为夫妇的中国妇女,三十多年后来日寻找生死离别的丈夫和孩子,但是她日夜思念的丈夫和孩子却拒绝了她。

杨君里之死被大量报道,她的丈夫和孩子应该知道。可是他们并没有露面,令人感到他们对杨君里的出现十分反感。据说杨君里在中国没有亲属,那么住在日本的丈夫和女儿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可是她临死时却没有亲人守在一旁送终,而是在出租汽车里痛苦地挣扎,最后惨死在警察署中。栋居觉得她死得太悲慘了。不管是自杀还是谋杀,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若是谋杀一定要查出凶手;如果是自杀也要弄清原因,以慰死者亡灵。这种侦察得悄悄地搞,但至少要把遗体交给她的日本亲属,不然她只能葬入无人祭祀的外国人坟地。她是热切盼望来日本的,怎么也想不到会死在日本。她有丈夫和子女在日本,总还不至于无人祭祀吧。“决不会让她无人祭祀!”栋居自言自语地说。

栋居现在最惦念的是出租汽车司机送来的柠檬。在侦破会议上柠檬没有受到重视,大部分人认为这只柠檬是其他乘客丢下的。即使是死者的也算不上什么重要线索。妇女带着柠檬是很普通的事。但是,栋居还是认为死者带这只柠檬有些蹊跷,总觉得这柠檬里隐藏着重大线索。柠檬成了他的心病。柠檬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栋居再次走访了旭日饭店,调查的重点是死者有无来访者及电话。

杨君里一行的参观团五月十五日到达日本,在该饭店住了二天后,到日本各地参观了两周,然后在五月三十日再次回到该饭店住宿,就在当天晚上,杨君里死了。如果有人来访,那一定是在开头的两天或再次住宿的五月三十日。饭店方面说除了参观团的东道主——农林省及日中睦邻协会的人来过外,没有其他特别的人来访。打给参观团的电话倒有几次,但记数表只记来电次数,不记对方的电话号码,所以也查不到挂电话来的人。而且参观团的全体人员早已回国,无法打听更详细的情况。

灰心丧气的栋居刚想回去,已经同他熟悉的饭店帐房若有所思地对他说:“我想起一件事,不知对您是否有用。”帐房似乎还在犹豫该不该说。

“不管什么事都可以说。”栋居鼓励他。

“那位客人第一次来住宿时曾要求调换房间。”

“调换房间?”

“那天是我值班,我记得很清楚。起先要给她安排731室,但她提出要调别的房间。”

“她不满意开始安排的房间吗?”

“我还以为她嫌房间太小,可是她说只要换一间,面积相同也可以。”

“这么说,是不满意房间的位置?”

“要求换房间的客人多数是不满意房间的式样或位置,但是分配给她的这间离电梯远,还算安静。这样的房间在饭店里算是好的。”

“那么她到底不满意什么呢?”

“我想她会不会希望住得高一点,但她说同层也可以,于是我就给神换成724室。我也很奇怪,她为什么要换房间呢?”

客人的这一行动给帐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栋居马上思索起这个新线索来。

“我说的话不一定对您有用吧。”帐房问栋居。

“不,很有价值。如果还有什么情况请继续告诉我。”栋居道谢后,出了饭店。

别的侦察组也没有发现重要线索,只了解到:

中国参观团在日本参观了农林省所属的农业技术研究所和农业综合研究所、游览了京都和奈良的古迹、访问了长野县的农村、松本市的日本民间风俗资料馆、秋田市的农药厂、化肥厂以及福岛县的农村及仙台市的农机厂。在这期间,参观团会见过许多有关人员,接触过不少人,但这些被接触的人中并没有原先就认识参观团某团员的人。据自始至终陪同访问的交通公司陪乘员以及农林省、日中友好睦邻协会派出的接待人员反映,杨君里在日期间身体一直健康,毫无死亡的迹象。

到都立大学附近调查的侦察组没有找到一个目击者,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都立大学附近地区是柿三木坂、八云、中根、自由之丘等高级住宅与中级住宅相间的混合区,很僻静。到了晚上,除了车站外几乎没有行人。发生在夜里十一点的事件,很少会有人看到。如果她要找的人家离她叫车的地点很近的话,那么没有目击者是很自然的。

对毒品来源的调查结果进一步为自杀的说法提供了依据。近来已密切注意对硫磷的毒性并控制使用,其最有效的灭杀对象是二化螟虫。其次则用于普通农家的果园等。已经证实,秋田市的农药厂在接待中国参观团时,作为学术交流曾把对硫磷的试剂送给来宾。而且也给过译员杨君里一份。厂方是按来宾人数准备的,他们以为杨君里也是农业技术人员。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是一位农业技术人员。

经化验证实,她体内的毒物同农药厂赠送的试剂完全一致。

有人提出疑问:如果是自杀的话,为什么要在乘车前后的一段时间里服毒呢?她完全可以回到旅馆写好遗书,然后整理好东西再从容不迫地死。

又有人提出不同看法,认为也有可能死者突然想到要死,一时冲动服了毒。精神受到巨大打击后,不选择地点就匆匆寻短见的人是常有的。

杨君里是自杀的说法占了上风,这么一来,就给侦察员的热情泼了冷水。侦察员的职责就是侦察,收集同案子有关的材料,查出罪犯。如果确定为自杀,那么侦察就要中止。

通过外交途径了解死者的情况需要一段时间,但是,尽管中国方面愿意协助,希望还是不大。因为杨君里这种孤身一人的老寡妇是很少有人了解她的。

指挥部内开始的看法都倾向于有人谋杀,但这种看法还是较模糊的,不过是种假设,而且指挥部是临时性的。不久前刚制定的、从自杀、他杀两方面调查的方案已半途而废。指挥部里要把此案作自杀处理的倾向日趋明显。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如果确定是自杀就不会影响破案率,反正是一、二个外国人,自杀还是他杀都无关紧要。虽然栋居很反对这种极端不负责的做法。但是,在侦察工作无法展开时,就求稳妥、图安逸,这是干这一行的弱点。

栋居抵制这种做法是另有原因的。他同情杨君里的不幸。当然,作为一个侦探,这种同情心是要不得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她死在异国的警察署,连死因都没弄清就被葬在无人凭吊的“无缘塚”墓地,这确实太惨了。栋居同情杨君里是因为他想到了黑人青年的死。从乔尼之死到杨君里之死,使栋居倍觉不安。他始终认为这些访日的客人并不是偶然死去的。

然而,这只是栋居内心的想法,他没有办法拿出材料来证实自己的想法,也就不能扭转自杀的说法,指挥部几乎要被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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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一个月后,栋居收到邮给他的一个包裹,寄件人是“喻鑫培”。这三个字虽然笔划多,但栋居还没有忘记这就是杨君里访日时的参观团团长。

栋居急忙拆开封皮,是本中文书,书名为《日本当代短篇小说选》,这是一本日本小说的中文译本,由中国的出版社出版。随书还附来一封信,信的大意是:

自我们回国后,杨君里的死因弄清了吗?我也感到很奇怪,因为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们来到日本后,杨君里的精神始终很好,一点也看不出她想要死。回国后,我在整理自己行李时发现,无意中夹带了杨君里的书。这本书是杨君里访日期间带着的,听说这本书不错,我便借来看,忘了还给她。杨君里在中国没有亲属,无法归还。我想这本书会不会对破案有用,于是就寄给你。如果有事需要我们协助,敬请函告。

这是一封用日文写的信,虽然文笔不通畅,但可以看懂意思。

栋居重新观察这本书——很粗糙,装帧、纸张、印刷都不及日本的好,所用的纸张如同日本战后不久发行的黄色杂志所使用的,但书中收集的短篇小说却都出自日本文坛的名家巨擘。杨君里为什么要带这本书呢?栋居感到迷茫。她曾有过日本丈夫,本人的工作又是日语翻译,她读日本小说并不希奇。而且是中译本,在中国可以随意购买。

这本书32开,近七百页,较厚,中国可能没有文库本及纸皮书一类的袖珍版本吧。书中收录了二十八篇作品,排列着二十八位作家的姓名。每篇小说的开头还印有作者照片和本人简历。

栋居用手指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蓦然,他的手指停下了,一个念头闪过脑际:会不会在这些作家中有杨君里所认识的人呢?杨君里肯定要经过某种途径才能打听到三十六年前的丈夫的情况,是不是这本书提供了这种途径呢?喻鑫培曾说杨君里在访日前就已知道丈夫和子女的住址,难道杨君里从这本书中获得了阔别三十六年的丈夫的消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本书中的某作者会不会就是她的丈夫呢?即使不是丈夫本人,也一定是可以打听到丈夫消息的人。

这个设想引起了栋居的兴趣,他逐个看起作者姓名来。

如果真有杨君里的丈夫,那么,可能性最大的是六十岁上下的作家。书上有作家照片,一眼便可认出。看来找丈夫要比找孩子更容易。因此栋居对于曾在中国呆过的作家特别注意。

遗憾的是,这些作家简介都是用中文写的,栋居不懂。而且也可能简介中有漏记或作家本人隐瞒在中国的那段经历,看来除了女作家外,对所有作者都必须注意。

栋居向课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

“哦,有那种可能吗?”课长起初表示怀疑。

“我是这样设想的。首先查一下作者中是否有人的家及工作场所在都立大学附近,是否有人常去那一带的商店或在那里逗留。如果有,再加上他曾在中国呆过,那就有眉目了。”

课长虽然没有积极支持这个设想,但表示有兴趣。于是,栋居马上到图书馆翻阅文艺年鉴和文学辞典,调查了二十八位作家的经历。

马杉范之、58岁,住目黑区棉之木坂二区的二十多号,但是没有去过中国。

常法寺三郎、61岁,住目黑区自由之丘公寓某号,战争时期曾在中国的满洲铁路任职。

波肇(原名古馆丰明)、5.4岁,家住川崎市多摩区细山,但他把工作地点安排在目黑区八云二段的高级公寓里。战对,他作为一名“少年见习技术员”,曾去过满洲。

仙波信仰(原名信夫)、67岁,住目黑区中坂一某号,战争时期是《朝日新闻》报的随军记者,曾跟着部队到过中国的湖北、当阳、宜昌等地。

在以上四人中,仙波信仰在中国的时间最长,从一九四O年四月随三十九师团参加唐河平原围歼战、宜昌战役,强渡汉水、当阳,到一九四四年四月眼随由第十一军朝日集团十几个兵团组成的三十多万大军占据湖南,前后共四年。而且他住的地方离杨君里叫车的地点又最近,步行只要一、二分钟。

仙波在中国的那段经历,为他获得今天的地位和职业奠定了基础,使他成名的处女作就是以那段经历为内容的。但是战争尚未结束他就从湖南回到日本,这同杨君里因停战而与丈夫分离的情况不符。

其次,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常法寺三郎,但是他在满洲铁路部门的职务是什么,任职期的长短都无从知道。

波肇,真名叫古馆丰明,如果把他当作杨君里的丈夫的话,年龄还小了些。现在五十四岁,停战时是十八岁,十八岁就娶有妻室未免太早,但也不能说当时就不能同二十二岁的杨君里结婚。所谓的陆军少年见习技术员属于什么兵种,尚不清楚,马杉范之,只是因为住在柿之木坂才被列人四人之中的,但如果他隐瞒了在中国的经历,那么,疑点立刻会集中在他身上。

在同这四人直接接触前,栋居想把他们的作品大致浏览一下。小说选中收集的都是各位作家的代表作品,不费什么周折,就从图书馆的藏书中找到了。

首先要查的是仙波信仰的作品,他的作品以战争为题材,名为“臆病队长”,用喜剧形式写了他从军期间在中国的一段经历,但没有发现同杨君里有关的线索。

接下来是常法寺三郎的作品,题为“六棵树的周末”。是篇把男女生活情态归结到六棵树里描写的报告文学。早期东京的风俗,在中国人看来一定是很有趣的。这篇作品里也看不出什么头绪。

其次是波肇写的“深夜出殡”,内容是关于解剖活人的,读后令人毛骨悚然。它的故事情节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医生想要新鲜的内脏,活活解剖了仍在呼吸的病人,然后又把别人的内脏放入体内,缝好还给病人家属。病人家属领遗体时还以为自己的亲人为医学研究作出了贡献。作者很可能有过这方面的经历,解剖场面描写得非常逼真。

看到末尾,栋居大吃一惊。作品用一句俳句结尾,这句俳句是:

“手术刀,割活体,又剖柠檬。”

栋居不懂俳句,但是这里却出现了“柠檬”字眼。

光看这句俳句还不知道为什么要剖柠檬,但栋居眼前浮现出沾着鲜血和脂肪的手术刀割开柠檬的可怕情景。柠檬出现在他作品之中,这难道是偶然的吗?柠檬,去过中国,住在都立大学附近,四人中只有波肇同时具备这三个疑点。

栋居马上把波肇列为首要调查对象,并进一步详细地调查了他过去的经历。他出身于岩手县花卷市,在国民学校高中毕业后,当了陆军少年见习技术员并到满洲赴任。战后回到日本,做过司机,私人侦探,保险公司外勤员,医疗器械推销员,商业新闻记者等十几种工作。一九五六年获得某文学奖,从此开始了笔墨生涯。家庭成员有一九五三年结婚的妻子叶子、二十五岁的长子(在某公司工作)、二十一岁的长女(女子大学三年级学生)。

波肇深切关注社会问题,他的作品象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无情地剖析了生活中飞速发展的物质文明所带来的种种社会病灶,他以独特的文笔和非凡的才能写出许多具有现实意义的作品,从而赢得了广大读者。栋居这次看“深夜出殡”,是第一次阅读他的作品。看后令人觉得作品的风格确实同结尾俳句所比喻的那样,象把锋利的手术刀,但那种犀利风格的背后似乎有些发狂。

有一位文艺评论家曾说:“变态的风格是作品的灵魂”。栋居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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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避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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栋居决定直接同波肇(古馆丰明)见面,他按照绅士录上记载的地址挂电话求见。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象是波肇的妻子。她说主人忙,没空会客。栋居执意要见面,请求对方只要抽出二、三分钟就行。对方回答说主人已经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遇上意外的交通事故了吗?”栋居惊奇地问。

“一个月前得了脑溢血,现在左半身和嘴还没有恢复知觉,神志是清醒的,但是不能说话。”对方的声调悒郁。

“能听懂别人的话吗?”

“能,但反应迟钝,无法答话。现在需要绝对安静,不能会见任何来客。”

刚理出来的线索又断了。栋居挂上电话,不由地思忖起古馆妻子的话来。她说病是一个月前发的,一个月前正好是杨君里猝死的时候,会不会是杨君里的死诱发了他的病呢。现在只能等待古馆康复后再说。但是,据说脑溢血的死亡率很高,而且死得很快,一周内便可决定生死与否,有一半病人将被病魔夺去生命。古馆发病一个月后已恢复知觉,这表明病情正向着好的方面发展,也许再过二、三个月就可以开口说话了。可是,就这么等到他病愈,二、三个月就白白过去了。病人不能开口说话,但见了来客后表达自己观点的办法总该有的。栋居作好吃闭门羹的思想准备,决定闯上门去试试。

古馆从前的家就在他目前工作的公寓附近。二年前,古馆处理掉旧居,搬进了在川崎市多摩区细山的新居。

古馆的家座落在可以极目远眺的山顶,是座二层楼的钢筋预制构件建筑物,利用率高、光照好。房子建在比路面高一层的地基上,从大路到家门口有一段石阶连接。住房下还有隧洞式车库。房子的四周一片死气沉沉。

门上挂着门牌,上书“古馆丰明”。

栋居心里想着同古馆家属见面后怎样缠磨,反复默念着事先准备好的借口,按响了门铃,不一会,屋里传来习惯性的询问声。

“我是前几天打过电话的警察,想同夫人见面说些事。”栋居尽量表现得谦恭。

“噢——,已经告诉您了,主人不能会客。”她为难地说。

“不,不找您丈夫也可以,我想拜访您。”

“我?”

“不会耽误您时间。”

“什么事?我丈夫马上就会知道的。”她警惕地说。看样子古馆正在自己家里疗养,但处于不能正常说话的状态。

“见面后告诉您,只要五、六分钟就行。”栋居紧盯不放,对方终于勉强允诺。门开了,一位五十岁上下,脸色疲惫的女人探出头来,她面容憔悴,头发也很乱,一定是看护丈夫才累成这样的。

栋居被引进大门旁侧的会客室,连杯茶也没有给客人沏,这说明主人对警察既害伯又有精神准备。

“您正忙,我突然来打扰,真对不起。”栋居表示歉意后,马上询问五月三十晚上古馆丰明在什么地方。栋居问这个是为了弄清古馆是否在出事现场,但古馆妻子听了脸上并没有露出特殊的反应。似乎她善于伪装,不象是当场编造谎言。

“五月三十日是星期六哇,周末他总是回家的。那天下午四点钟,他照常回到家后,就在院子里修剪花木。”

家属的证言,不能全部相信,但在被调查者不了解警察意图的情况下所说出的真话,还是有价值的。栋居接着又问古馆同杨君里有什么关系。

“杨君里,是什么人?”

古馆妻子脸上只是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并没有其他反应。

“有迹象表明这个人在五月三十日晚上走访过您丈夫的工作地点,我们正在调查这个人同您丈夫的关系。”

栋居把杨君里死亡的经过、她的遗物以及为什么要来调查古馆的原因大致说了一遍,古馆妻子听到杨君里奇怪地死亡的消息后表情有所变化,她似乎领悟了栋居开始时为什么要问五月三十日古馆在那里。

“没有听我丈夫说过杨君里这个名字。”古馆妻子镇静地回答。“您丈夫不是在中国呆过吗?”栋居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想查问的事。

“听说过。”

“据说是陆军少年见习技术员,这种技术员是干什么的呢?”

“不知道,因为丈夫不愿意讲在中国的经历。”

“夫人有没有听到些什么?”

“提到过二、三次,但是他总是把话题扯开,一定是不想重提战争吧。”

“有没有过去的中国朋友来访过?”

“经常有朋友来访,但不知道他们同丈夫是什么关系。多数都是编辑吧。”

“有没有以前一起在中国的人……当然,他一定是很反感的。但是会不会有以前曾到中国去过的人的组织呢?比如说‘战友会’之类。”

约定的五分钟早就超过了。

“请您快些。我不知道,就是有的话,丈夫也不会参加。”

“为什么呢?”

“丈夫不喜欢同许多人聚在一起,就连出版社举办的晚会也不大参加。”

“杨君里死的时候带着一个柠檬,您丈夫的作品中也有关于柠檬的句子,——‘手术刀,割活体,又剖柠檬’。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夫人有没有从您丈夫那儿听到这部作品?”

“说到柠檬,丈夫是讨厌柠檬的。”

“为什么呢?”

“有时候在端给他的江茶里放上几片柠檬,他总是把柠檬拣出来扔掉,说是柠檬会使他联想到尸体。”

“为什么会从柠檬想到尸体呢?而且他作品里描写的活体解剖场面中也出现了柠檬,作者用柠檬象征什么呢?真是个谜。”

“干脆直接问我丈夫好吗?”

“哎,行吗?”栋居很意外,他没有料到古馆妻子会这么说。

“丈夫说过,为了恢复记忆,要尽量交谈,这等于给大脑作按摩。”

“那就太感谢了,他已经恢复到可以答复问题的程度了吗?”

“嘴还不能说,但已经能用眨眨眼睛或握握手的方式表达赞同还是反对。”

栋居还想问古馆妻子一件事,这就是古馆脑溢血发作时的情形。还不能肯定古馆的病与杨君里之死有关。但是,如果让古馆妻子觉出调查是为了弄清杨君里的死因,那么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很快就会逆变。

“在二楼的卧室里看电视时发作的,立刻就倒在地上。”古馆妻子不等栋居问就说出了他想打听的事。

“什么时候发作的?”

“是在五月三十一日早上看电视新闻的时候。以往他总是上午七点左右起床,看了电视新闻就下楼到厨房吃饭,但是这一天总是不下来,上楼一看,人已经失去知觉倒在地上。近来他的血压较高,行动十分小心。幸运的是溢血较少,不一会就恢复了知觉。医生吩咐不能活动,所以打算在家疗养一段时间再进医院。”

古馆是看着电视新闻发病的,更让人感到他同杨君里的死有关。最早报道杨君里之死的新闻正是在那个时间播放的。

古馆住在二楼一间八铺席大小的卧室里,不知是否是发病的缘故,比照片上更显苍老。一位二十一、二岁的姑娘在一旁伺侯,大概是古馆的长女。这是间明亮的朝南卧室,家属的看护似乎很周到,室内很清洁,但总有一种长期闭门不出的病人的气味。

古馆妻子先到病人枕边简单地转告了栋居的来意。可能是由于脑溢血的发作影响了大脑的思维,古馆的表情并没有变化。

古馆妻子示意栋居坐在古馆病榻旁。栋居首先取出杨君里护照上的照片,问古馆是否认识。

“要是认识就闭一下眼。”古馆妻子在一旁补充说。

栋居注视着古馆,他的眼睛眨巴了二、三下,然后慢慢地闭上了,喉咙里发出似话非话的声音,似乎在反复地说些什么。

“夫人,他在说什么?”栋居求助于古馆妻子。

“大概在指书架。”女儿插话了。看来她在伺候病人的过程中变得比母亲更能从父亲的表情上领会他的意图。

“书架?”

栋居顺着姑娘的视线望去,靠墙壁放着一只木制的小架,上面放的主要是小说,还夹着一些影集和杂志。

“小姐,知道他在指那一本书吗?”栋居问姑娘。这一定是本以可以表达古馆想法的书。

“爸爸,您要书架上的书吗?”女儿问。

古馆慢慢地闭上眼睛。

“那么是哪一层?上层、中层、下层,是哪一层呢?”女儿的手指依次从上层点到下层,当指到下层时,古馆的眼睛又闭上了。

“这本书在下层!现在再一本一本地点过去,点到您要的书时,您就闭一下眼。”

姑娘的手指从左至右慢慢地逐本摸着书脊。下层排着三十来本书,点到三分之二时,古馆闭上了眼睛。但手指已经移到前面去了。

“就在这几本里,《年代考证辞典》、科林·威尔逊的《杀人犯》、《智惠子诗抄》……”女儿用手一本本往回点。点到《智惠子诗抄》时古馆再次闭上了眼。

“是这本《智惠子诗抄》,高村光太郎写的。”姑娘抽出诗集。

一看书的底页,是的版本,书的封面已磨破,纸张也变黄,装订线已断,书页零零落落。此书再版过许多次,古馆却保存着这么旧的版本,栋居十分惊讶。

把书捧到古馆眼前,古馆点头似的频频闭眼,好象《智惠子诗抄》里的某个地方,或者诗抄本身表达了古馆的某种暗示。

栋居一页页地仔细翻阅,翻到一半,大为震惊,有一页上赫然印着一个标题——“柠檬悲歌”。栋居一口气读完诗文:

<small>您那握着我的手又有了春青的活力,</small>

<small>瞬息之中,您向我倾诉了毕生的爱。</small>

<small>您象过去登上山巅一样吸了口气,</small>

(《智惠子诗抄》摘自昭和十六年八月尤星阁刊)

诗中一再出现柠檬,这已经不是偶然的了,柠檬一定与杨君里之死有关,虽然还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但两者之间有联系却是可以肯定的。

栋居向古馆借了《智惠子诗抄》就告辞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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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归来的电车中,栋居思考着杨君里之死与《智惠子诗抄》的关系,但想不出结果。那本诗集的每一页都仔细翻过了,没有发现其他写在书上的注解或夹在书中的纸条。但是,古馆丰明肯定想用这本诗集表达某种意思。栋居决定把诗集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

栋居正在独自专心思考,耳畔传来旁边乘客的对话。“这老头真迷信,我服了。”

“怎么啦?”

“在那须买了幢娱乐公寓。”

“噃,气派不小。”

“那里,用贷款买的,而且是半新半旧的。”

“即使这样也很了不起嘛,象我这种人连本钱都是从别人那儿借的呢,嗳,那老头怎么啦?”

“好不容易买来房间,但他嫌房间的号码不称心,说429室读出来是。有人劝他说429也可读成。但他不听,坚持非换不可。”

“这么顽固。”

“说是调换,但并非简单地换一下就行,而是经过一番核算和商谈。只要是四褛,不管那间都同‘死’有关,428是‘死家’、427是‘死名’、425是‘死子’、424是‘死死’、430是‘死产’。三楼已经占满了,五楼以上价钱就贵得多,真难对付。”

说话的象是两个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的中年职员。栋居很理解他们这种困惑的心情。对迷信的人讲道理是徒劳的。你再劝说,他还是执迷不悟,在许多场合下,虽然本人也知道这是十分可笑的,但又不得不相信。一种强迫观念控制了当事人的心理。

栋居有点同情他们,因为刚才的对话触到了栋居心中的症结。

杨君里曾莫明其妙地在饭店里要求换房间,难道她忌讳开始分配给她的那个房间的号码吗?她是否由于某种原因厌恶“731”这个号码呢?然而“731”有什么涵义呢?它又不象刚才说话中指的可以读成“死苦”、“死家”等。外国人忌讳13,所以饭店里取消了这个号码。但“731”这个数,无论日本人还是外国人,大概都不必避忌吧。不然的话,这就是杨君里私人所忌讳的数,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栋居正在冥思苦想,无意中看到了贴在车上的广告,广告上介绍波肇发病前新创作的作品。

“波肇!”栋居在这个笔名上有了重大发现,与“731”的读音恰好吻合,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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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古馆丰明为什么要用“波肇”作为笔名,说不定就可以弄清他与“731”这个数字的关系。栋居一回到警署马上直接挂电话到刚辞别的古馆家,传来的是古馆妻子那熟悉的话音。已经同她认识,多少比上次电话客气一些。栋居问起笔名的由来,对方回答道;

“丈夫曾告诉我,获A文学奖时,编辑说,获奖是一个作家成名的机会,要占据文学新闻的波峰,如果失败,就赶不上潮流,波肇就是站在波浪顶峰的意思。”

“站在波浪顶峰的意思”。栋居失望地重复了一遍,但他仍抱着一线希望。

“是不是同731这个数字有联系呢?”

“731?怎么回事?”对方反问。

“‘那米哈技美’是不是在模仿731的读音呢?”

“同731这类数字毫无关系。”

“举例说,您丈夫的生日呀,住址的号码呀,或者其他重要的号码里有没有731这个数字?”

“没有哇。”

“夫人和令媛的生日呢?或者结婚纪念日之类……”栋居不罢休。

“都没有这个数字。”

栋居没有得到自己期望的回答。把波肇解释为“站在波浪顶”这完全是牵强附会。栋居坚持认为古馆的笔名肯定与731有关。而且古馆隐瞒了笔名的真正含义。

作家的笔名有各种寓意,如“漱石”来源于中国故典“漱石枕流”、“荷风”取自失恋女人的姓名;还有的笔名模仿地名、妻子姓名、敌乡的名称、子女姓名的读音等等。古馆的籍贯是岩手县花卷市,这个地名同他的笔名无关。如果是模仿数字的读音,那么对于古馆来说这个数字一定是非同一般的,731这个数字应该在他的大半个生涯中具有重要意义。同时,这个731又是中国来的杨君里所忌讳的。

栋房的注意力很自然地转向了中国,是否有关731这个数字的事情发生在中国呢?而且杨君里是中国人,古馆去过中国,这两人都与中国有关。古馆丰明从国民学校高中专科毕业后就当了陆军的“少年见习技术员”,前赴满洲。杨君里出身于满洲北部的哈尔滨市。如此看来在哈尔滨附近存在着同731这个数字有关的东西。这一定是同陆军有关的数字。栋居的思路更加集中了。

<er h3">第四节</h3>

保存陆军有关史料的国家机构是厚生省救援局调查室以及各都、道、府、县的救援课及军籍课。此外,防卫厅的防卫研究所战史研究室也蒐集了同陆、海军有关的详细资料。

栋居先去厚生省,接待的人说他们保存的是个人的军籍以及服役期间的履历,不适宜从部队番号查整个部队。在去防卫厅之前,栋居忽然想起要到国会图书馆查一下有关731的索引,以数字为索引的条文中没有查到731,再查同军事有关的战事记录、战史,终于查到了——陆军中曾有过“关东军防疫、供水部总部第731部队”的编制,除此之外没有以731为番号的部队。

栋居阅读了731部队的文献资料,才知道这个部队表面看来并不特殊,实际上是一支隐藏着可怕秘密的特殊部队。根据文献的记载,731部队的大致轮廓如下:

731部队是昭和十三年在石井四郎中将军医麾下以“关东军防疫部”的名义编制的,实际上它是一支以实验和研究国际法禁止的细菌武器为目的的部队。它具有大规模制造细菌的能力,表面上挂着防疫和供水的牌子,但在昭和十四年“第二次诺蒙坎事件”时,它在内蒙古一带的水源中撒布了伤寒、霍乱、鼠疫病菌,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它还在许多(三千人以上)俘虏身上进行传染病、性病、冻伤的人体试验。

引起栋居注意的是,这个731部队是一个在全世界的军队中最早设置的大规模细菌研究机关,它的研究成果却以不追究战犯为交换条件全部让给了美国军队,成为今天美国生化部队的前身。栋居知道美军的生化部队曾在朝鲜和越南放毒气、撒细菌屠杀当地居民,继承和运用了旧日本军队非人道主义的研究成果。

还不能完全肯定古馆丰明的笔名以及杨君里避忌的731就是这个细菌部队的番号,但已经有了这种可能性。

731部队的驻扎地各种资料的记载不一样,但在哈尔滨郊区这个主要点上都是一致的。杨君里出身于哈尔滨,很有可能就在驻地一带。

如果古馆丰明所服役的就是731部队,那么“被肇”笔名无疑就是部队了。

栋居首先走访厚生省,厚生省的救援局道查室保存着陆军的有关资料。

索引上印着各个部队的正式名称或通称,战时留在日本本土的部队都把有关记录烧掉了,几乎毫无保留。资料上记载着各种部队从组编到停战的变动和战历、以及队员的姓名、出身年月,籍贯、军阶等。但是由于当时在外国的部队有的全军覆没,再加上大部分队员下落不明,所以不少资料残缺不全。这些资料同个人的军历重复,一般都不公开,而且个人的详细军历都由都,道、府、县的有关部门保存。

使栋居失望的是,满洲731部队的记录已在当时当地烧掉,一张纸片都没有留下。到岩手县调查,回答说,没有任何同古馆丰明军历相关的材料。

在外国作战的部队全军覆没或已经将资料毁掉的情况下,即使有该部队的幸存者,要是他什么也不肯提供,那么对该部队的情况还是无从知道。古馆丰明隐瞒了自己的军历,只是在自己的笔名中略有透露,但光凭这一点还不能确定他曾参加过731部队。

然而,历史上有过731部队,这是事实。既然它的研究成果由美军承接,那么一定有它的幸存者。据文献记载,停战时它有二至三千名队员,如果能找到这些人,说不定有人会知道古馆丰明和杨君里的关系。

从国家保存的资料中追溯过去已经不可能了,栋居只能寄希望于民间组织,在全国各地,有按过去的部队组织起来的“战友会”,这种战友会设有全国性的领导机构,但比较系统的有陆军方面“偕行社”,海军方面的“承交会”。此外还有在争取国家支持靖国神社的共同目标下团结起来的“全国战友联合会”、由农村旧军人组成的“乡友会”等其他一些战友会。

栋居走访了这些战友会,了解到这些战友会中没有731部队的原队员,在日本陆军中确实有过731部队,但它却不露任何踪迹。

毫无疑问,在很多地方肯定有731部队的幸存者,但他们都守口如瓶,销声匿迹。

要想假设古馆丰明是731部队的幸存者,但根据只有他的笔名同部队番号相同这一“根据”,他对自己在战前、战时的经历是缄口不语的,可是,他的作品《深夜出殡》不是以731部队中的活体解剖试验为基础的吗?作品中运用专用医学术语,把手术刀剖开人体的场面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眼前。这部作品场面的描写之生动在小说集中首屈一指。

731部队至今还遮盖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不但没有真实的记录资料,而且它的幸存者都保守着秘密,使人觉得它笼罩着一层阴影。731部队是日本陆军史上的空白点。

至此,栋居的调查活动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是否在“731”这一点上杨君里和古馆丰明有共同之处,这不过是栋居的猜测,还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这个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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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四章 告别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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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晨,栋居在上班前随意翻开报纸,惺忪的睡眼立刻瞪大了。在社会版上大量报道了作家波肇逝世的消息。大体内容是:五月三十一日波肇脑溢血发作后一直在家疗养,七月二十一日下午二时三十分再次发作故世。二十三日下午二时在家中举行告别仪式,主祭人为其妻美知代女士。另外还登着回忆古馆生平的悼念文章,那是同古馆关系密切的作家写的。

这意昧着解开杨君里死亡之谜的难一线索也断了,栋居失望了,甚至想就此罢休。如果解这个谜将要伤害许多人的话,那就宁可不解。因为就算查出了杨君里遗物——柠檬同高村光太郎所作“柠檬悲歌”的关系,也无法使杨君里复活。

栋居心情渐渐平静后,眼前又浮现出讣告中“二十三日下午二时起在家中举行告别仪式”的字样。在告别仪式上,肯定有古馆生前好友和知己前来烧香,说不定古馆当“少年见习技术员”时的好友看了讣告也会前来吊唁。向他们打听一下的话或许可以弄清杨君里和古馆丰明的关系。去参加古馆的告别仪式!栋居已经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一下百合丘车站就可以看到许多身着丧服的人。在自己家里举行告别仪式,目的是只邀请同死者关系亲近的人参加,使仪式简朴一些。但毕竟是知名作家的葬仪,仍然来了许多从事文学艺术和宣传报道的人。平时十分清静的“长宫山”上,出现了许多穿丧服的人,古馆家四周停满了汽车。

祭坛设在面向院子的房间里。祭坛上陈放着放大了的古馆遗像,遗像四周放着人们献的花。著名作家以及各出版社、报社、电视台的知名人士轮流走进花篮、花束和花圈丛中,发表追述死者生前事迹的讲话。

祭坛的右侧,坐着栋居已经认识了的古馆妻子,她身穿五纹黑和服,同两个孩子一起向吊丧的人致谢。古馆在第一次发病后的休养期间再次发作,家属对他的死是有思想准备的。栋居顺着箭头指示的方向,走进大门,穿过庭院,站在祭坛前烧香。烧完香向坐在棺材边的古馆夫人鞠躬时,她略为一愣,她没有忘记栋居,对栋居前来悼念感到十分诧异。烧完香,吊丧的人顺着箭头方向退至庭院外。人们都没有离去,他们三五成群地在炎热的太阳下站着,擦着汗,等待出殡。人群中有知名的作家。但是还看不出是否有古馆过去的战友。

大家烧完香,治丧委员会主任——一位同死者关系密切的作家,致悼词。悼词读到死者经历时,战争中的那一段只字未提。

告别仪式结束,出殡的时刻到了。棺材已从祭坛上抬下,同家属进行最后的告别,然后将供花放入棺内,钉上棺盖,由家属和死者生前好友抬上灵车。

送殡到火葬场的是死者近亲和其他志愿者。一般来吊唁的人都三三两两地回去了。

客人来时都是乘出租汽车的,回去时这一带就没有出租汽车可雇了。唯一可乘的就是公共汽车,但是车很少。栋居在这里无熟人,无便车可搭。干脆走到百合丘车站,对栋居来说,走路并非难事,但由于此番参加葬仪无所收获,所以归途愈觉步履沉重。路上,三三两两穿着丧服的人朝着同一方向走着,这些人都是没有交通工具的。他们擦着汗走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前来吊唁的人在归途中往往是沉默的,特别是死者的同龄人,往往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从死者的今天想到自己的明天。

四个五、六十岁的男子走在栋居的前面,他们步履沉重,走的下坡路,却象在爬坡。刚才在会场里没有发现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哪个角落里。栋居开始注意这四个人了,他们同古馆年龄相仿,文学界或出版界的人士是坐车来去的,他们一定不是这方面的人。

同古馆岁数相仿,很有可能是同古馆一起在中国大陆共过事的战友。栋居快步赶到他们背后,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

“同事越来越少啦。”四人中的一个凄凉地说。

都不吭声,默默地走着。

“古馆先去了,他是我们的骄傲!”另一个人惋惜地说。

“今年秋天的全国大会你们有什么打算?”第三个人开口了。

“今年我不参加。”第四个人说。

“为什么?”其他三人边走边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已经不是我们这些人的聚会罗,总觉得被别人取代了。”

“这个会已经背离原先的宗旨了。”

“要是古馆不死,他就能替我们少年见习技术员作主。”

“我也不去了,什么都是强迫的,不象以前那样,按当时的顺序排在会场的角落里。”

四个男人中的一人,嘴里突然漏出了“少年见习技术员”,栋居相信他们就是古馆在731部队时的战友。栋居赶上前去:

“对不起,你们是731部队的队员吗?”栋居追赶到四人前面,回过头来故弄玄虚地问。他并不知道少年见习技术员与731部队是否有关,但他想侥幸试一下,说不定两者属同一编制。

男人们脸色突变,其中一人反应明显,几乎惊吓得脚步都蹒跚起来。

“你说什么?什么部队?你是谁?”其中一人好容易镇静下来,反问栋居。

说话的是刚才悲叹同事越来越少的那位,头发花白,细眼,尖脸。

“非常抱歉,我是曲町警察署的栋居。”栋居一边出示记事手册,一边弯腰致礼。

“警察找我们有事?”对方倍加小心地问。

“五月底,一位来日访问的,叫做‘杨君里’的中国人死了,我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栋居简略地叙述了杨君里与古馆丰明、波肇与“731”之间可能有关系的推测。

“那么,这件事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对方仍然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对杨君里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古馆先生在战争期间曾作为陆军少年见习技术员在731部队干过。刚才你们的谈话中提到了少年见习技术员,很抱歉,听了你们的对话,我想问一下,你们是不是古馆当年的朋友!”

四个人的脸上露出更加为难的神色。

“杨君里的死很可疑,看来她在死前同古馆会过面。杨君里的尸体旁又放着一只柠檬,向古馆请教有关柠檬的事,他手指高村光太郎的《智惠子诗抄》,可见他是知情的。《智惠子诗抄》里有一首柠檬悲歌,这里的柠檬同杨君里带着的柠檬究竟有没有关系呢?而且这种关系意味着什么?它同杨君里之死有没有联系?我想弄清的就是这些事。”

四个男人一边默默地走着、一边听栋居说。已经走近百合丘车站了。

“古馆先生不能说话,无法表达自己想说的事情,但是他指给我看柠檬悲歌,这肯定是想告诉我某件事。是什么事,问他妻子是没有用的,为了搞清它,我才来参加今天的悼念会。”

“那么,这些事为什么要讲给我们听呢?”尖脸男子又问。

“因为杨君里女士可能同731部队有关。如果你们是古馆的战友,或者你们知道一些线索的话,我就向你们请教,在杨君里之死这件事上古馆究竟想说些什么。”

“什么线索呀,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对方非常冷淡,矢口否认自己是731部队的成员。

“是吗?要是不知道那就没有办法了,死者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使我理解,他就这么到了另一个世界,不搞清楚我决不甘休。”栋居故意强调说。

“他说过柠檬悲歌就在《智惠子诗抄》里吗?”第二个说话的男人问栋居,他就是说古馆是我们骄傲的那个人。

“我想这首柠檬悲歌应该是《智惠子诗抄》的重点,但很难说里面有古馆要表达的意思。”又一个人说。

栋居看了看说话的男子,只见他仪态稳重,脸比刚才那个尖脸的人稍圆些。

栋居不懂诗的好坏,尽管柠檬悲歌的文字也很普通。但栋居知道这首诗通过一只柠檬,真切地表现了作者的情人在病床上、在恢复知觉的短暂瞬间的凄惨情景。柠檬一定是两人相爱的象征,在死神即将把他们分开的悲恸时刻,是柠檬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这首诗哀婉、悲切,强烈地感染了栋居。

“你是问《智惠子诗抄》……”他反复掂量着栋居提出的问题。

“能提供什么线索吗?”栋居抱着一线希望。

“智惠子这个名字好象在那里听到过。”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听到过?大概叫智惠子的人太多了吧。”第三个男人插嘴说。这个人就是开头提起“全国大会”的那一位。

“不,好象关系还不一般。”

“不一般?情人关系么?”刚才不想参加全国大会的那人说。

“那里话,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她使我想起了战争的时候。”他在努力地回忆着。

“战争时候?那么是在满洲……”无意中说漏了嘴,说话的人慌忙止口。几个人已经下了坡,走上宽阔的公路。路上车辆如梭。车站已是咫尺之距,可是车却开走了,象是故意避开这四个好不容易赶来的乘客。

“怎么样,在这里歇一会儿吧。”栋居建议。

四人同意了,一起走了一段路,他们已经不再戒备栋居。栋居说过,不弄清古馆想说的事决不甘休,看来这句话起了作用。

<er h3">第二节</h3>

他们走进车站前的一家饭馆,先要了啤酒。刚从炎热的山间小路赶来,浑身躁热,清凉的啤酒,沁入全身每个细胞,舒服极了。啤酒也缩短了栋居同他们的距离。

各人自报了姓名,按上面提到过的发言顺序,他们叫鹤冈、中西、樽崎、竹林。但仅仅通了姓名,并没有承认自己是731部队的幸存者。中西一边饮啤酒一边在回忆。

“怎么样啊?想起那位智惠子了吗?”鹤冈揶揄地说。

“啊——,想起来啦!”中西沉思了一会儿说。

“怎么样?想出来了?为什么不说呢?”樽崎问。

“嗯,对、对啊!”中西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什么。

“还不开口?是难以启口的风流事吧?”竹林有些羨慕地问。

“不是那种事。”中西为难地说。

“智惠子这个女人同731部队有关?”栋居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这么一来,徜若事实果真如此的话,中西说出她的身分就不会有顾虑了。中西更犹豫了,只要答一声“是的”,就等于承认自己是731部队的幸存者。其他三人也都很尴尬。

“我并不想知道你们的经历,731部队是干什么的?这同我也没有关系,我想了解的只是杨君里为什么会死,怎么样?对于智惠子,你们还记得那些情况?能不能告诉我呢?”

在栋居的请求下,四人面面相觑一会,迫不得已似地互相点了点头。

“我在满洲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他女儿就叫智惠子。”中西开始说了。

“你的朋友是干什么的?”

“是我的教官,叫奥山谨二郎。”

其他三人似乎也回想起来了。

“教官?是军人吗?”

“不,是文职人员、。至于他的上级嘛,我不能多说。”

“这么说,她是奥山的女儿?”

“对。”

“奥山现在在那里?”

“不清楚,只知道他出身在山形县,停战后就没有他的音讯了。他也没有来参加房友会的活动。”

“房友会,是不是战友会那样的组织?”

“不,它是……是战后我们一些好友自己组织的。”中西没留神,说漏了嘴,他很后悔。中西不愿说房友会,栋居就暂时不提它。

“奥山的女儿叫智惠子,字一样吗?”

“一样。”

起名“智惠子”的女人是很多的,光凭姓名相同还不说明问题。中西象猜透栋居心思似的,没说出栋居想要知道的情况。

“事实上,奥山,不,奥山先生,在年轻时同高村光太郎的太太智惠子相爱过,所以他给自己的女儿取名智惠子。”

“真的?”栋居不由地探出身子,这里已经开始有些眉目了,虽然中西四人没有明说,但他们在731部队干过,这一点越来越明显了。还有一条不能忽视的是:在731部队的上层军官中,有一个同高村智惠子相爱过的人。

“奥山的女儿智惠子,这个人如今在那里?您知道吗?”

“死啦。”

“死了!”好不容易摸到点线索,又断了。

“死在战争的时候,当时她大概是二十一、二岁,比我大四、五岁,长得很漂亮。假日我们到奧山家去,她总是热情招待,使大家很高兴。你们不是也去了吗?她常给我们吃牡丹饼。”

另外三人似乎也都想起来了。

“怎么会死的呢?”

“生病。但不知道是什么病,解剖她尸体的军医曾露骨地说出她身上的特征,引起了大家的愤慨。”

“解剖?难道怀疑她是被杀的吗?”

“不,不怀疑,我们队员以及家属都有个义务,如果病死的话,要捐献尸体。”

中西的话已经涉及到731部队。731部队同高村光太郎有关系,要了解高村光太郞就要先了解奥山谨二郎。

“关于奧山的去向一点也没有线索吗?”只说籍贯是山形县人,等于白说。四个人仍然顾疑重重地相互看着,他们多少知道一些情况,但在犹豫该不该说。

“如果知道点情况,请告诉我吧,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栋居耐心地要求。

“告诉你后,能替我保密吗?”中西问道。

“当然保密,我们可以约定。”

“对于我们来说,只能在过去的同事中交结朋友,要是知道有谁违背誓约,泄漏秘密的话,就会受到所有朋友都与其绝交的制裁。”

其他三人认真地点点头。看来他们相互之间很团结。在战场上一同出生入死的旧军人组织,成员之间很团结,这是容易理解的,但是,如果说出组织内的事情就会受排斥,这又十分反常。它更加说明连接这个旧军人组织成员之间的纽带——该部队的秘密,是不可告人的。

“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在栋居再三保征下,四个人似乎放心了些。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否了解奥山的近况,但是他同奧山关系很好。”

“这个人住在哪里?”

“住在热海,热海的什么地方我忘了,但查一下花名册就行了。”这大概就是刚才交谈中不愿提到的“房友会”的花名册吧。

“这个人叫什么?”

“叫神谷,也是我们的教官,大前年聚会时,他说他在热海经办英语私塾。”

几个啤酒杯都空了。栋居想,在这里象刚才那样一直问下去的话,四个人之间互相牵制,谈话时有顾虑。以后单独谈一定会有新的收获。

栋居问了中西的住址,把它记在传票上。他打算从中西那里再得到其他三人的住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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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五章 寂寞的幽谷、绝望的断崖

<er top">第一节</h3>

中西提供的神谷住址是热海市清水镇,热海市的城市建筑面向相模滩,从海岸一直延伸到背后的山地。

事先一联系,说不定对方又会拒绝见面,这次栋居作好白跑一趟的思想准备,来一个突然袭击。

在热海车站一下车,就有许多旅馆招待员前来揽客。

栋居避开他们坐上了出租汽车。一看地图,好象到目的地的距离并不远。车子朝着海岸,在下坡路上飞驰。时候还早,街上人影疏稀,旅馆和商店还没有开。这条街热闹的时间是在入夜之后。

从大海方向吹来凉气,气温虽高,但还可以熬过去。

神谷家住在一条小巷里,小巷位于名叫“初川”的小河边,家门口挂着“神谷英语私塾”的招牌。栋居叩门,屋里不象有人的样子,四周寂静无声。栋居站在门口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

栋居的叫门声惊动了邻居,一位中年妇女从窗口朝外张望。栋居向她打听神谷是否在家。

女人回答说:“大概在咖啡馆,太太死后,他没有课就去那儿。”

“咖啡馆在哪儿?”栋居问。

“在新富饭店的大楼里,市政府办公处前面就是。”邻居女人告诉地点后,栋居又从刚才坐出租汽车来的路返回去。在饭店大楼的一角,面向通道放着圆桌,挂着“请喝美味咖啡”的招揽广告牌。

咖啡馆在大楼深处,室内墙壁刷成白色,装着黑色的假柱子。这种设计使室内充满一种地下室的密封气氛。走过狭窄的通道进入室内,正面是柜台,左面是固定的四人坐席,右边是用于装饰的假壁炉,放着四、五个餐桌。店内照明昏暗,再加上一种封闭感,宛如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给人一种安稳、宁静的感觉。里面只有一位老年顾客,他独自坐在假壁炉旁的餐桌边。看来,这位老人就是栋居要找的神谷。

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或八十出头,只见他秃顶上几丝头发如银,白眉如霜,体瘦如鹤,但腰不弯背不驼。餐桌上放着一只已经喝完了的小咖啡杯。老人上半身依在椅子靠背上,半闭双眼,好象在听店里播放的轻音乐。

栋居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到老人身边的位子上。老人对此毫不理会,独自闭目养神,象一尊木雕的佛像。

这家店大概没有女服务员,一位男侍者过来让栋居点咖啡,他耐心地等着,栋居过了好一会才选择了该店的正宗派咖啡。

栋居想借“点咖啡”的机会同老人搭话,但是老人似乎不想理睬任何人,很难同他对上话。这时,侍者送来咖啡,从一个精制的小号咖啡杯中,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在栋居的注意力转向咖啡的时候,老人微微转过身来对送咖啡的侍者说:

“我也来杯摩卡咖啡吧。”老人重新点的品种同栋居一样。两人对视了一下。

“嚯,你也喝摩卡?”没想到老人主动问话。

“您怎么知道的?”栋居略为惊讶地问。

“是香味,——可以这么说。其实呢,是咖啡杯。这个店根据顾客点的咖啡品种变换杯子。”老人回答。

“这里的咖啡真香啊!这么好的店再也找不到罗。所以嘛,你才到这儿来。有人喝冰激凌咖啡和鲜柠檬汁。冰激凌咖啡,——那不是咖啡,难喝,还会生癌,谁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喝。”

老人好象在自言自语,但又似乎想同人交谈。听了一番关于咖啡的评论,栋居认为时机成熟了。

“您是神谷先生吗?”栋居开口问。

“你怎么知道的!”神谷大吃一惊。

“在古馆先生的葬礼上知道的。”

“啊——,古馆君,他不幸早逝啦。没能参加他的葬礼,但我总是希望他长寿、健康的。”神谷悲哀地说。

“实际上我来是想请教您几件事的。”

“什么?你是来找我的吗?”神谷重新打量起栋居来,但是并没有戒备的意思。栋居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说了杨君里的死,并问对此有没有线索可以提供。但神谷似乎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栋居接着又说了杨君里和古馆丰明可能有关系、以及怎样才能通过奥山谨二郞了解智惠子的情况,说自己正在寻找奥山的踪迹,希望对方如果知道什么线索的话请告诉他。但栋居没有说出神谷的姓名和地址是中西提供的。

“奥山吗?有段时间不通信了,还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呢?”神谷听了栋居的话,茫然地说。

“奥山先生多少年纪?”

“比我还大五、六岁呐,要是还活着的话,很快就要八十八罗。”

这么说,神谷也八十出头了。

“奥山先生的家在哪里?”

“五、六年前,他给我来了最后一封信,信上说他住在群马县的前桥。”

“现在还住在那里吗?”

“喔,后来我也搬了家,识后就不知不觉同他疏远了。”

“能把奥山最后的地址告诉我吗?”

“回家看一下通讯录就知道了。”

“您同奧山先生的关系怎么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到我这儿来了吗?”善谈的神谷此时却有些迟疑。

“您、古馆先生、奥山先生都是731部队的幸存者吧。”栋居提示说。

“你果然知道。”神谷无可奈何似地笑了。从这一点上证实了杨君里、古馆丰明、731部队三者之间有关连。

“我认为从杨君里避忌饭店房间号码这一点来看,可以推测她与731部队一定有某种关系。而这种关系说不定古馆和奥山先生知道,但是古馆先生已经亡故了。”

“那么就剩下奥山了。”

“您同奧山先生、古馆先生之间是什么关系呢?能在不妨碍您的前提下告诉我吗?”

栋居注视着神谷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他不能说出在古馆丰明葬仪上遇到“四位男子”的事。如果别人知道他们洩密,就会受到被战友断绝交往的处罚。然而,神谷已经八十多岁,余生屈指可数,他对这种处罚的看法,一定与四位男子不同。

神谷脸上犹豫的神色开始转变。

“神谷先生,我非常同情她,这位名叫‘杨君里’的中国妇女,战争迫使她同丈夫和子女分离。三十六年后,为了寻找亲人,来到日本,却不幸死去。她是怎么死的?要是他杀,非要查出凶手不可,在她死亡的背后,好象有731部队的阴影。您能帮助我吗?”

在栋居的追问下,神谷不再踌躇了。

“我明白了,栋居先生是不是认为这位中国女人的前夫同731部队有关系?”神谷那双陷在皱纹里的眼睛直视栋居。

“这是我的推测。”

“731部队最兴旺的时候有三千多名队员,队员中很可能有人同中国妇女结婚或者恋爱。奥山先生和我都是少年见习技术员的教官,专管教育他们,但对他们的婚姻问题却不甚了解。”神谷嘴里说出了“少年见习技术员,”它果然属于731部队编制。

“听说古馆也是少年见习技术员,在731部队里,少年见习技术员是干什么的?”

“731部队是什么性质的部队,你大体上已经知道了,因为以前的文献上有介绍。”

“据说它是昭和十三年在中国哈尔滨郊区组编的部队,其任务是研制细菌武器。”栋居把文献上看到的重复了一遍。

“真正创建的时间还要早,是昭和八年。刚开始时,为了保密,叫‘加茂部队’。昭和十四年,它在中国哈尔滨市以北二十公里的地方建立了拥有三千名成员的庞大军事设施,驻地方圆五公里,同一个当时叫‘平房’的村镇毗连,这时它又改称‘东乡部队’,通称‘满洲第731部队’。

“所谓少年见习技术员,就是把成绩优异但家境贫寒、无法升学的少年招集起来,进行敎育,把他们培养成731部队的地道的技师或医务工作人员。731部队办过四期少年见习技术员的学习班,学生是十四至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期是内务班,有一百零八名学生,分成四班,每班二十七人,其中有教学主任一名、少年队队长一名,教官十三名以及几名助教。古馆君是第一期少年队员,昭和十七年他十四岁,进了731部队。少年队员将来就是731部队的栋梁,所以要教他们数学、物理、化学、外浯、国语、地理、军事学,此外还有生理学、博物学、细菌学等等。奥出先生教军事学。我因为是陆军的翻译见习生,所以教英语。731部队有俄语、汉语、英语翻译官以及由部队负担生活费的翻译见习生共十名,十人中有三人是哈尔滨学院毕业的。其中有一个老练的俄语翻译,发音时能象俄国人一样卷舌。”

从年龄上推测,四位男子可能是与古馆同期的少年队员。栋居说:

“哦——,原来是这样。听说奥山先生有一位令媛叫智惠子。”

“她是一位惹人喜爱的姑娘,皮肤白,身材苗条,她是少年们心中的偶像,每逢休息天,大家都到奥山属官的官舍去玩,高兴得很。”

“奥山属官?”栋居想起中西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文职人员的职称,搞技术的叫技术员,管事务的叫属官,译外语的叫翻译见习生,教书的叫助教。都是下级官。搞军事学的奧山先生被称为判任官,这倒有点奇怪,但我记得事务处配备的属官(高级官员)很少,只有西川君等二人。”

“据说奥山的女儿死了。”

“心脏衰弱呀,听说死在昭和二十年的五月间,在这之前我正好调到孙吴的支部去了,详细情况不知道。”

“听说奥山同高村光太郎的夫人相爱过,所以他给自己女儿取名智惠子,有关这方面的情况你知道吗?”

“听说过!说是高村智惠子,当时还是长沼智惠子,她象弟弟一样喜欢奥山。”

“那么奧山是在哪里同高村夫人认识的呢?”

“那是很久以前听到的事,记不太清了,好象是奥山中学时代去海边游玩时认识她的。”

“哪儿的海呀?”

“嗯——,想不起来了,这已经是三十年,不,四十年前的事情罗。”

“杨君里死的时候身边有个柠檬,关于这一点您有什么线索吗?”

“是柠檬吗?”神谷惊奇地问。

“您知道吗?”

“奧山君曾告诉过我,智惠子……不,高村夫人智惠子很喜欢柠檬的香味。”

看来柠檬悲歌中的柠檬并不光是一种爱情的“象征”,而是按照真人真事写的。说不定智惠子在精神分裂症发病前就意识到病魔已经潜入自己体内,这才用柠檬的香味来缓解病情的。

“731部队的幸存者有没有组织战友会一类的团体呢?”栋居暂时停止从智惠子这方面深究,转移了话题。四位男子中的中西曾漏出过一句“房友会”,从房友会的成员中或许也能发现线索。

“731部队的大部分幸存者都怕社会上知道他们的身分,因此他们没有战友会之类的公开组织。从昭和三十年夏天以后,为了安慰该部队牺牲者的亡灵,在多磨公墓建造了一座精魂塔,每年八月十五日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旧队员就聚在那里祭慰亡灵。这些志愿者的聚会叫‘精魂会’。”

“其它还有什么组织吗?”栋居想自己可能把精魂会弄错成房友会了。

“起先有几个少年队员参加了这个精魂会,到了昭和三十二年十一月,当年的第一期少年队员及其家属聚集在一起组织了亲睦会,据传原731队员也参加了这个亲睦会。”

“这个亲睦会有名称吗?”

“叫‘房友会’,写成‘房友’,‘房’就是房间、家,‘房友’就是从一家里出来的意思。”

栋居心想,对啦,就是它!古馆、四位男子,都是房友会的成员。

“那么,731部队的幸存者都加入房友会了吗?”

“不一定,部队解散后有的人下落不明,部队长石井中将及其家属、还有许多高级军官都没有加入。”

“石井中将停战后怎么样了?”

“昭和三十四年十月九日,因患喉癌死在新宿区若松街的家中。死的前一年——昭和三十三年八月十七日,他突然出现在精魂会祭慰亡灵的仪式上,使队员们大吃一惊。

“石井在全体人员前行一个礼,然后小声地开始讲话。——‘诸位,撤回日本后,大家一定因为自己是731部队的队员而抬不起头来吧。但是,从今天起,我希望大家要以自己是“731”的一员而自豪。想把石井部队搞成战犯的人是有的,但是,“731”决不是战犯。“731”是为了把日本民族从欧美的侵略、压迫中拯救出来的研究机关。’他的讲话毕竟不如从前那么有力,但很有锋芒。

“聚会结束,石井站起身时,踉踉跄跄站不稳,他魁梧的身体由往日的部下搀扶着退出了会场。看着他的背影,我确实感到石井部队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可以说是魔鬼军队的创始人,细菌学的大天才、细菌战术的鼻袓,却无法战胜自己患的癌症。那时候,我们都叫部队长为‘老头子’,我看到了‘老头子’的末日。”

“关于石井部队的性质,已经有过种种传说。但是,三十六年过去了,原队员仍然守口如瓶,这是反常的呀。”栋居说。

“当时我们属于教育部,第一部是研究部,搞的是残酷的人体试验,对那些情况,我多少知道一些,但我不想讲。停战那一年的八月二十四日,在荻市、门司市、博多等地区分散登陆后解散的军队就是731部队的绝密部队。当时有命令:不准暴露身分,否则全体人员将被处死。所有可以表明身分的东西全部烧掉。至死都不准说出部队性质和队员姓名。即使对直系亲属、亲戚、或者当时是独身者,那么对以后的配偶也不准说。要把部队的秘密带进坟墓。但是到了象我这样的年纪,不知那一天就会上西天,心里放着这种秘密不能说,这实在是一种思想包袱呐。我想在不给其他队员带来麻烦的前提下,放掉这个包袱。”

神谷所说的放包袱,看来只能“放”到这个程度了。神谷接下去的都是牢骚话。他说,复员后不久,他就寄身在沼津的妻子娘家,但因为必须隐瞒“731”的经历,连个象样的工作也没有。想公开自己的外语学历,在驻军中混个工作人员的饭碗,又怕暴露身分,不敢去。只好在私立高中和英语会话学校当代课教师,勉强糊口熬日。三年前,勉勉强强在栋居刚才去过的地方开办了英语私塾,但是已经没有人来学他那种老掉牙的英语了。去年老伴死了,从此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咖啡馆中迷迷糊糊地度过。

栋居听了神谷的满腹牢骚,看他渐渐地说累了,于是向他问起奥山的地址。

“不说这些无聊的废话了,劳您到寒舍走一趟吧。”

神谷站起身。二人走到初川河边,回到神谷的家。神谷说:“家里脏,请别嫌弃。请。”这是三间旧平房,栋居被邀进一间八铺席的屋子,室内放着两张和桌、墙上挂着黑板。屋子主人虽是孤身老人,但收拾得井井有条,毫无零乱的样子。

“今天没有学生来吗?”栋居有点不放心。

“不到晚上不会来的,常来的就是五、六个人。天天都没有‘生意’。学生常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们来的时候,老师一个人已经在屋里长眠了。”

栋居想,他是不是担心死在家里才整天泡在咖啡馆的呢?

神谷让栋居在“教室”里等一下,自己走进隔壁一间,关上门。不一会,手上拿着一本旧影集和手抄本走出来。

“要是信件能保存下来就好了,可惜在转移的时候处理掉了。不过,还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是‘731’时代奧山和学生们的合影。在‘731’里是禁止拍照的,只有一位教官有照相机,是他偷着给我们拍的。”

照片上的神谷还是壮年,三个少年队员围着神谷和另外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照片已经泛黄,虽是几十年前摄的,但还可以清楚地辨认出神谷的脸。拍摄场所似乎是在军营里,木板地上排列着床铺,沿壁有毛毯、衣服、杂物箱等,整整齐齐地放在固定位置上,同一般照片上所见到的军舍内景没有两样。

栋居认出照片上有一张熟悉的脸——年幼时的中西,在照相机前作鬼脸。栋居立刻控制住自己脸上的反应,因为他已经作过保证,不让任何知道中西曾将神谷的地址告诉自己。

“这一位就是奥山吧。”栋居若无其事地指着照片上神谷身边那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用推测的语气问。从照片上看,教官和学生共授一个职衔,这种情况同军人不一样,所以照片上的人同“军营”背景有点不协调。

“731部队的照片只有这一张吗?”栋居随意翻着影集,但后面几页都是战后回到国内拍的快照。

“另有这一张,当时再三强调,听有会暴露‘731’的资料都要烧掉。并威胁万一暴露了身分,全体人员将被作为战犯处死。直到今天,警察来查户口时,心里还会‘扑腾、扑腾’呢。”

“能把奥山先生的地址告诉我吗?”

“对——对,这么要紧的事忘了,你等一下。”神谷打开同影集一起取出来的手抄本。

“前桥市岩神二号街。”

栋居飞快地记下地址,看来这本住址录不是房友会编的姓名手册,而是神谷自己抄的。

“您有731部队幸存者的名单吗?”栋居直接了当地问。因为奥山从前桥市再移迁的话,后来的地址很可能会记载在房友会成员的名单上。

“有的,但是房友会规定不准给会员以外的人看。虽然公开出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还有许多人天天心惊肉跳,怕被当成战犯问罪。”

“房友会的会员有多少人呢?”

“根据最新的名单,有一百四十名左右,这还不包括他们的家属。”

“听说每年都开全国大会?”

“不一定每年开。最近的一次是前年九月份在荻市开的,是第八次全国大会,我也出席了,但奥山君却没有来。”

“听说今年也要开?”栋居心想,如果神谷问从哪里听来的,就回答说古馆妻子告诉的。可是神谷也不多问,回答说:

“预定今年十月在名古屋开,如果可以活到那一天,我就要去。”神谷凄凉地笑了笑。

“还想请教一个问题,房友会的成员,一定是731部队的幸存者,或者是同‘731’有关的人吧。这些人要对部队的秘密负责,停战后,直到今天还要隐瞒过去的经历,过着隐世生活。那么,对这些原队员和家属来说,应该很忌讳‘731’的事情,不想再去重提。但是,却成立了一个象专门回首青春的那样的组织,这是为什么呢?”栋居认为他们这么组织起来多少有些动机不良,但他还是直率地发问。

神谷并不生气,他回答说:

“正因为这样才很团结。‘731’是有关国际法以及从人道上说不允许的部队。731部队研究的课题之一就是用秘密散布细菌的方法,取代一般正规战争的常规武器。对于原队员来说,尽管已经从那‘不准出头露面’的魔鬼般的命令中解放出来,但他们都有一种曾经助纣为虐的自责心,所以他们只是在以前的战友中交朋友。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就是共同的犯罪感觉。即使在战后三十多年的今天,这种自责心还没有泯灭。有人宽慰我们,说‘战争已经过去了’,但劝也无济于事。对我们来说,正式的人生仅仅是在‘731’的那段时间,以后就潜入地下不敢抛头露面。不准交朋友;不能营生。能带着家眷出席全国大会的人算是非常幸运的。有不少妻子,对丈夫的经历还一无所知呢。我的老伴就是这样,至死还不知道我是‘731’的幸存者。”神谷忧伤地说。

栋居心想,这段经历虽然必须隐匿,但是它却象青春年华令人难忘那样,长久地占据着他们的心灵。古馆起“波肇”笔名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时候不早了。他的学生大概就要来了。

“今天您提供了许多重要情况,非常感谢!”栋居致谢后起身。

“可以的话,请把这张照片借给我,我是没有办法才借的。看来它对侦察有帮助。”

神谷从影集上把照片揭下。

访问神谷最重要的收获是知道了奥山谨二郎同他分手之前的情况。当然,奥山是否在自己家里活着,这是很难说的。但好歹总算有了一条线索。前桥市并不远,栋居立即动身前去奥山家。

<er h3">第二节</h3>

奥山家所在的岩神街位于市区东北部,在利根河河边。“岩神街”是过去的称呼,现在只叫“岩神”。

栋居先到前桥警察署,打招呼请求协助。他搭上警署的巡逻车,按地址找到该处,但原址上已经造起了公寓,原址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所属派出所替栋居查了居民登记册,没有奥山的记载。平均每个外勤巡查警要管四百户人家,要走访管辖区内的住户和企业,联系刑事防范、交通安全等事宜,还要倾听居民对警察的意见、掌握本区域里的主要矛盾,努力使居民和警察溶为一体。通过巡回调查,可以了解到居民家庭结构、人员变动等真实情况、发现居民总名册上没有记载的“空额”户口。居民同警方之间设有流动联系卡片,警方以卡片为基础制成居民详情簿。但是居民也可以不负填卡片的义务,或者“流动”到他家时主人也许不在,所以有些情况就会从居民详情簿里遗漏掉。然而只要外勤巡查警稍微亲自跑跑腿,了解到的情况就比居民总名册真实得多。

从派出所到前挢市府的居民总名册都查了,仍未发现同奥山有关的记录。居民有义务填写每人一份的居民登记单,警方以户为单位将居民登记单编成居民总名册。在居民总名册的基础上,编出选举人名册、国民健康保险簿、国民签收簿、老龄年金签收簿、老龄者一览表等表册,记录个人的有关资料,并据此颁发或分派作为居民或国民应当享受的权利以及承担的义务。谁要是没有记入居民总名册,就意味着他不能作为一名正式居民在该地区居住。

栋居又仔细查了户籍登记册,发现整个前桥市都没有奥山的户口。奥山谨二郎没有留下一丝生存的痕迹。

栋居步履沉重地走出市府办公处,已是夏日渐渐西下时分。街市暑热如煮,建筑物在午后的斜射阳光下充满了立体感。从银川河方向开始吹来凉风,多少能驱散一些暑气。离回去乘的列车开车时刻还有一段时间。

“这里的干风和闷雷是很有名的,怎么听不到雷声呢?”前挢警署一位叫“谷”的刑警,陪栋居连续调查了一天,此刻一边擦着汗,一边说。

“去上野的快车已经没有了,我送你到高崎吧。”看到栋居很抓紧时间,谷向栋居建议说。

“不,送到那里太过意不去了。”栋居推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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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六章 梦幻的侧面

<er top">第一节</h3>

所有可能了解到奥山谨二郞情况的渠道都堵死了,奥山是唯一能同“智惠子”挂上钩的“731”队员,奥山的线索一断,给杨君里之死又蒙上了一层奇幻的迷雾。

栋居不肯就此罢体,他想起奥山的出生地点是山形县,但是光凭这一点线索是无济于事的。看来眼下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一筹莫展的地步。但是栋居又想起了查出731部队的那个图书馆,想起了那间又小又暗的书库里那股霉味,觉得在那里可能还有一丝线索。

栋居来到设在驹场公园内的日本近代文学馆,该馆藏有明治、大正、昭和时代的文学遗产,他借来了对查阅高村智惠子有参考价值的书籍。既然奥山谨二郞曾同高村智惠子相爱过,那么智惠子的材料中就可能有这方面的记载。

智惠子的村料,几乎都同光太郎的资料编在一起,单独关于她的很少。栋居紧张地翻阅这些材料,决心从中找出智惠子的生活轨迹来。栋居仔细地看着,如果这里还找不到,就没有指望了,因为所有关于智惠子的文献几乎全都涉猎到了。

栋居的目光停在明治四十年、智惠子二十二岁的地方:

——夏、在福岛县相马郡原釜海水浴场金波馆认识米泽中学学生奥山谨二郞,以后保持着姐弟式的通信关系。

“有啦!”栋居舒了一口气,总算从智惠子的经历中找到奥山谨二郎了。这说明不光是奥山没有忘记过去,智惠子的履历中也“记录”着奥山呢。虽然只有短短的一行,但它证实了二人确实有这种关系。奧山在米泽中学读过书,到米泽去一趟说不定可以了解到奥山的情况。栋居决心直接去该地寻找奥山的踪迹,到奥山和智惠子首次邂逅的福岛县海水浴场去。

<er h3">第二节</h3>

栋居是八月二日动身去东北查寻奥山谨二郞的。八月初恰好是暑假中的最盛期,车船十分拥挤。但栋居顾不上这些了。

下午五点四十分,列车略为晚点到达相马车站。相马车站的车站广场与任何车站不同,到处都是私人汽车,出租汽车没人坐。栋居走上车站广场,一股热浪立即包围了他。城市和大海都被西斜的太阳烤得发烫。相马不是栋居此行的目的地,所以没有预定住宿。出了车站,左面就是一家旅游社,但已经下了窗帘,看来已经停止经营。

栋居茫然无措地站着,不知如何才好。

如果到相马警署打个招呼,一定会给他照顾一个住处。但是栋居不愿意这么做,即使去打招呼的话也要在离开相马的时候去。眼下栋居的侦察工作几乎处于可有可无的状态,所以他不愿去麻烦地方土的警察。刚开始时的侦察工作是从自杀、他杀两方面布置的。但是自杀论点占上风后,侦破指挥部就名存实亡了。另一方面,反正指挥部快要解散了,对坚持要搞下去的栋居也就放任自流了。

栋居正站着凝思,一辆出租汽车开到他身边。

“先生,去原釜吗?”司机探出头来问。

“哪儿有便宜些的地下旅馆?”栋居问道。

“现在经常检查,地下旅馆麻烦多着哪,我带你去一个住处吧。”

“太贵了可不行呀。”

“是个老铺子,虽然比地下旅馆稍微贵一点,但服务费和饮食费也包括在内,饭菜可好呢。”

栋居考虑了一下,爽快地上了车。栋居已经查过相马市的电话簿,没有发现金波馆的电话号码,看来金波馆早已停止营业。要是这样的话,老铺子肯定比地下旅馆更了解同行业的情况,说不定可以打听出一些事情来。

一过道口,车子就向着大海的方向驶去。不一会路边的房屋就断断续续了,公路已伸进一片海滩。右边是分散的小山包,左适是围垦出来的水田。从公路两侧来看,靠山一侧的建筑物比靠海的一侧多。相马市的民谣以及全国是有名的,但是栋居现在对它毫无兴趣。

车子在海岸平地中稳稳地开了十分钟,到一座近海滨的旅馆前停下。眼前这家旅馆比想象中的好得多,栋居意识到在这里的开销将会超出预算。说是老铺子,却是格调明朗的现代化新建筑,使用了很多新的建筑材料,入口处用的木料都是全新的。

门口没有人,司机大声喊起来。出来一个女掌柜似的胖妇人。听完司机的介绍,把栋居带到二楼一个二间相连的房间,一开窗就可以看到大海。太阳刚下山,晚霞的余辉把大海染成红色。与其说西方的夕阳映红了东方地平线上的云层,莫如说东方自己产生了间接的天然照明效果。

栋居没有观海的雅兴。他想在天黑前确定一下这里是不是七十年前智惠子游泳过的海。因为明天说不定天气变坏,得不到夏日大海的感受了。

一位车轻的女招待送来茶具,栋居告诉她想去看看大海。女招待惊奇地说;“浪大着呢,在海边小心别被海浪卷走。”

从旅馆走十分钟就到了海边,海滨很亮,但东方的云朵已被染上一层暗红色。远处的地平线,天水苍茫。海风送来阵阵海潮味。

这是一个又小又荒凉的海水浴场,海滩上看不见一棵松树,只有几个白铁皮屋顶的苇蓆棚,苇棚后面空瓶、空罐和其它垃圾堆得小山似的,使海滩变得更荒凉。同“东北地方数第一”的说法相差甚远。

栋居很失望,智惠子和奥山记忆中那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海滨竟如此大刹风景。应该是白沙青松的海滨浴场,这里却是“黑沙无松”。栋居向好几位当地人打听金波馆,都回答不知道。

回到旅馆,正好女招待员来送晚饭,问:“海边怎么样?”

“别提啦,失望透了。我是听人说这里在东北地方首屈一指才来的,现在看来徒有虚名。”栋居直言不讳。

“过去海滨是很美的,海沙也是白的,也有树,是有百年树龄的黑松,甚至有专程来看这黑松的客人呢。”

“那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模样的呢?”

“因为造了码头呀,现在的海水浴场不在原来的地方,已经被移到码头回波厉害、浪头大的这一侧来了。海滩上的沙子也变黑了。这都是苏联开来的远洋轮排下的废油、废物污染的。再加上海港的防波堤和码头向大海伸出很远,使海潮改变流向,把海滩上的沙子冲进大海,这么一来,本来的原釜海水浴场就完了。我们这些知道以前海滨之美的人都不愿意到现在的浴场去游泳。先生好象不是来游泳的,如果不是为了游泳而来,那么是来玩什么的呢?‘野马追’已经结束了呀。”

这位多舌的女招待一边端饭菜一边喋喋不休。她话多的特点,对栋居来说正是机会。栋居已经从她口中知道了智惠子和奥山记忆中的海滨被破坏的原因。

“您是这儿的人吗?”

“嗳,家在牛鼻毛。”

“那么,你知道以前这里有没有一个‘金波馆’?”栋居扫了一眼放在盘子上的菜肴,悄悄地伸出了侦察的触角。

“金波馆?听起来象旅馆嘛。”

“不是现在的,是过去的呀。”

“过去?过去多少时间?”

“明治四十年。”

“明治!?那谁知道呀,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是昭和生的呢。”女招待尖声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年代太久啦!”栋居应声附和。

女招待从托盘中端出菜:盐烤鲷、生墨鱼片、海胆炒山菜、烤鳗、油炸虾、海带色拉、银鱼汤,都是以海产为主的菜。栋居对海水浴场已经绝望了,但看来出租汽车司机说的“饭菜可好呢”不是说谎。栋居更感到肚子在咕咕地叫。

“是啊,不过,您去问问掌拒,说不定她知道。”女招待边说边给栋居盛饭。

“你能不能同她先打个招呼,我吃完饭就去请教她。”栋居首先要解决的是肚子问题。

“金彼馆被烧光了,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烧了!”女掌柜的话使栋居大为诧异。

“当时我还是小孩子,有些事已经记不太清了。昭和十九年冬天,听说是在二月一日,原釜发生了一场大火灾,烧掉二百多间房子,我家差一点也着火。听我已故世的父亲说,金波馆就是在这场大火中烧光的。”

“那么金波馆的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哎呀!这是陈年古董的事啦,先生为什么要打听这种事呢?”女掌柜投来疑惑的目光。

“其实我就是你所想的那种人,问这些是因为它同某案件有关。”栋居出示了记事册,表明了身分。住宿登记簿已被女招待拿去,不过那上面也没有记栋居的身分。

“妈呀!东京的刑警。”女掌柜大吃一惊。“既然您是东京派来查这件事的,还有几个了解当时情况的老人呢。”女掌拒马上变得热心起来。

女掌柜替栋居分别打电话给了解当时情况的原市会议员、原区长、原消防署长、旅游协会、市社会教育赴,约定见面时间,并替栋居排好程序。这天,栋居顺着从原釜地区到相马市区的路线逐个访问这些人,走了整整一天。

没有人知道长沼智惠子和奥山谨二郞。所有被访问的人当问及智惠子和金波馆时,都露出了奇怪的神色。

栋居到相马市图书馆查阅了《相马市史》,在消防一栏里记载着下面这些话:

——昭和十九(一九四四)年二月一日原釜北郊的大火烧掉一百八十六户人家,一千零八十七人受害。当时的消防团英勇地投入了抢救。

<er h3">第三节</h3>

第二天早晨,栋居离开住了两宿的旅馆,坐出租汽车去相马车站,女掌柜和那位女招待一直送到旅馆门口。天没变,还是那么晴朗。看来那股低气压前锋已经向北方移去了。

接下来的目的地是米泽,在原釜没有找到智惠子和奥山的足迹,最后的希望就寄托在米泽上了。已经掌握的情况仅证明奥山是“米泽的中学生”而已。

然而,在米泽将有人会帮助栋居。出发前曾同米泽市社会教育处取得联系,对方说当地有一位专门研究高村光太郞和智惠子的学者,约定让这位乡土史家协助侦察。

米泽市里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山,东面是饭丰连峰:西面是藏王山,南边是盘梯山。

“您是栋居先生吗?”突然听到有人问,循声望去,只见二位敦朴的男子正在向他微笑,一位四十多岁,另一位六十上下。栋居点点头。对方马上低下头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

“卑人是社会教育处的远腾,这一位就是前几天向您推荐的矢部先生。”

“承蒙二位特意来迎接,真过意不去。”栋居不安地说。事先并没有约定来接。

“如果我能对您有所帮助,本人将感到荣幸。我一定竭尽全力协助。您冒着酷暑远道而来,令人敬佩。本来处长也要来接您,后来有要事脱不开身。请您多多原谅。”

处长如果亲自来,栋居更要受宠若惊了。

“旅馆已经订好了。”

车已等在车站前。此处接待之热诚,同原釜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已经安排了,栋居也不便推辞,他接受了主人的盛情。

米泽不愧为域下町,从上杉景胜到城内,到处可见武家宅第、古神社、土垒、古代商家建筑等历史遗迹。繁华的街上也有现代化的商店和大楼,但从总体上给人一种朴质的感觉。

栋居住的旅馆在繁华的内束街五段的一角,地处米泽城址和上杉神社的东北面。在旅馆的西餐厅里三人重新互致初次见面的礼节。

矢部原来是山形县属下高中的校长,现在在市教育委员会从事保护本市文化遗产的工怍,虽然长期从事教育工作,但毫无教训人的习惯。他说话稳重,目光温和,待人宽厚。栋居要求边进餐边听矢部介绍。矢部说今天客人太累,明天再谈。但栋居坚持当晚就要开始调查。并将自己的来意作了大致介绍。

“您的注意力已经放在奥山谨二郎是怎样在金波馆认识智惠子这个问题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其实,就连研究光太郞智惠子的学者们么认为这位奥山谨二郎是一个谜。”矢部侃侃而谈。

“是一个谜?”

“年谱上虽然写着‘明治四十年夏,在福岛县相马郡原釜海水浴场金波馆认识米泽中学学生奥山谨二郎,以后保持着姐弟式的通信关系’一行字。但是,要说中学,当时的米泽只有一所兴让中学,该校在安永四年(一七七六年)成为藩校,远近闻名。那么,在相当于智惠子中学时代的那段时间,也就是三十七年到明治四十五年,在姓奥山的同窗会名册中应该有奥山谨二郎。但是,我查了,没有。”

“没有奥山谨二郞?”

“难道历史上不存在这个奥山谨二郞了吗?”栋居感到一种失望的心情从内心深处一直扩张到全身。

“我认为他是存在的。多数学者也都认为有奥山谨二郎这个人。”

“他究竟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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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七章 老弟弟的纯洁爱情

<er top">第一节</h3>

栋居从福岛和米泽回来不久,在八月下旬的一天,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信人是“神谷胜文”,盖着热海的邮戳。栋居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原731部队队员神谷老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栋居急忙拆开信封,只见笔迹苍劲、老练。信中说:

<small>日前大驾光临寒舍,招待不周,甚为抱歉,未知奧山新址查获与否,尚已得悉,盼告老生。</small>

<small>汝来热后,吾竭力回首往事,整理往日笔记及备忘录,遂发现下迷诗一首。此乃数年前奥山君为《房友》杂志所撰,因不甚成熟,故未采纳。为写此稿,奧山君曾特意回顾诸往事。竣稿之后,吾欲拜读,乃将其赠吾。吾与奥山君曾供职于731部队。此诗读罢,倍觉身临其境,真切之极。字里行间血迹斑斑,纸犹润,腥犹闻。此诗于汝或有禆助,故抄呈如下。</small>

这封信使栋居感到震猄,他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没有釆用的原因。尽管栋居不是“731”的队员。但是一联串的句子给他带来如临其境的惑觉。特别是“手术刀 割活人 鲜血淋漓”一句,同古馆丰明《深夜出殡》中“手术刀 剖活体 又剖柠檬”如出一辙。或者说古馆是模仿此句而作的。其次是“铁桶内 少年心 缓缓搏动”更令人心惊肉跳。在这中,描写了活人试验时,一位少年被活活解剖,他的心脏盛在铁桶内,尚在缓缓搏动的惨景。下面一句“解剖台 弃碎尸 仅剩手足”写的是内脏都做了标本,解剖台上仅剩四肢的可怕场面。

栋居将这十句话反复诵读,仔细品味,终于明白前八句的内容是与“731”有关的,但最后二句颇费猜测,因为它与前八句的意境风马牛不相及。但可以肯定这二句同活人试验无关。

栋居感到这二句话何曾相识,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尤其是“大岩桐”,其次是“腐败鸟”。这二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栋居苦苦思索着,这两句话一定象征着什么。但象征什么呢?最后一句出现“青春”两字,作者是不是在句中寄托了自己对青春的怀念呢?“鸟”是不是指女性呢?还有,“大岩桐”又是什么呢?

究竟在哪里见到的呢?似乎还是最近刚看过的。栋居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在日本近代文学馆那间又小又暗的资料室里查资料时的情景。这二句话是在查找高村智惠子、光太郎的资料时看到的。

栋居再次赶到驹场公园,阅读了上次看过的那些材料。先翻开智惠子的年谱,很快就找到了。

明治四十五年、大正文年,智惠子二十七岁,六月,光太郎新建子驹人林街二十五号的雕刻室落成,智惠子携大岩桐盆栽前去拜访。

“大岩桐”已经记录在智惠子的生活史上。看来这是一种花或观赏植物。

这个“大岩桐”作为关键字之一,已经清楚了。但是另外一个“腐败鸟”还不解其意。年谱中也查不到。结果,栋居还是带着疑问回来了。

栋居手头还有一份关于高村光太郎的资料,那就是从古馆家借来的《智惠子诗抄》。已经要到归还的时候了。为了不白跑一趟,栋居漫不经心地翻开了它。

栋居的目光落在一首诗的题目上,那首诗题为“赠某君”,诗的后半部是——

<small>为什么如此容易?喂!你说呀——怎么说都行。</small>

在这里也出现了“大岩桐”,大岩桐就是花。而且还有“离弃了我日趋腐败。飞向天空的鸟儿啊,我目送你远去。”同样提到了“腐败鸟”。

根据诗的意思看,腐败的不是鸟,而花指的就是大岩桐。但是作者在这句中将花的形状和鸟的去向抽象化,当作一个概念来描写。因此,作者为什么要给这首诗起名“赠某君”就很清楚了。

至此,二个关键性的词已经弄清,句子的大致意思也明白了。这就是:拋下了我的鸟儿,下落将会怎样呢?如同大岩桐花正在腐烂,我看到你的结局是很悲惨的。但是作品中还暗示了作者的一个潜在的愿望——希望这种悲惨不要变为现实。

看来这最后二句是一个整体,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但是作者为什么把这二句放在表现“731”解剖活人的前八句后面呢?怀念“731”同回顾青春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对于奧山来说,他的青春大概就是在同智惠子的相爱中度过。而壮年则投身于731部队。战后的晚年过的是与世隔绝的沉沦生活。奥山的一生,就象荻原朔太郎的诗所说,是从“寂寞的幽谷”走到了“绝望的断崖”。看来只有同智惠子接触的这段时间才是一生中唯一鲜花似锦的幸福年代。在奥山这个纯洁的中学生(按矢部的说法是大学生)眼中,娴淑的智惠子如同自己的姐姐一样亲。他把智惠子当作“永恒的女性”,作为心中崇拜的偶像。对奥山来说,她是姐姐但又不是姐姐。她是异性中的上帝,除了她女性就不存在。

奥山的生活经历还没有查清,但神谷说过,他如果健在已快九十岁。据此推算,停战时他五十三岁,即使在731部队刚创建的昭和八年就加入该部队,加入时也已经四十一岁了。据说当时奥山已经有了女儿“智惠子”,这说明他已结婚。可以推测,对智惠子的怀念会给他的婚后生活带来一定影响。

如果奧山的后半生是平稳、安定地度过的,则说明随着岁月的流逝,对青春时期“姐弟关系”的怀念已经渐渐淡薄了。

但是,奥山加入731部队以后,目睹了种种罪恶的勾当,并在上级命令下,也参与其中,沾污了自己的双手。不仅如此,还失去了自己的爱女。战败撤回国后,他就象钻进大地一样销声匿迹。对他来说,只有同智惠子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才是他一生中真正幸福的时候。虽然对智惠子来说,同奧山“恋爱”只是临时戏剧性的玩笑而已。可是奥山却把它当作一生中的魂魄。

往事离得越远越容易美化。美好的过去不是在漫长年月的雾霭中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吗。

栋居心头掠过一种预感,——青春的 大岩桐 犹在眼前。

要是奧山现在快九十岁,他的配偶也许已经去世。独身过日子的孤独老人难道没有一个回首青春,追忆往事的地方吗?如果有,奥山最思恋的地方就是相马市原釜海水浴场。可是该处没有奥山的踪迹,而且现在的原釜早已几经变迁了。

除此之外,奥山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光太郎和智惠子度过了大半生的驹人林街二十五号雕刻室附近。也许那里是奧山追寻的最终归宿。

“赠某君”中也提到过地名——鹤卷街,这个鹤卷街是不是现在所说的新宿区早稻田鹤卷街呢?栋居马上翻开地图。从地图上看,以前的驹人林街二十五号现已划入文京区千駄木五段一带,大概就在现在五段二十五号的文林中学附近。另外,该区千駄木二段十七号十五是高村光太郎纪念会,到里去问一下就可以打听到准确地点。

战后的三十六年都可说是奥山的晚年。按神谷的话,前桥也应该是他去过的地方。但前桥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而且奥山会不会真的因留恋昔日同智惠子“相爱”的故地而来,何时来,都无法确定。就算他在前桥生活过一段时间,肯定也是个“幽灵居民”,常常遇到当地派出所巡回调查的麻烦。

只要奥山住在同智惠子有关的地方,就有找到他的可能。栋居心里燃起了一线新希望。这希望来自九十高龄的老人尚健在以及他对当年爱情始终忠贞不渝。只要老人心中这簇眷恋之火不灭,栋居心中的一线希望就有可能变为现实。

<er h3">第二节</h3>

栋居在地铁千代田线千駄木站下了车,当地警署的团子坡派出所恰好就在团子坡同铁道的交叉点上。栋居到那电询问了一下便向目的地走去。八月的天气,烈日当空,路上的行人汗水涔涔。

团子坡派出所告诉栋居,从千駄木派出所再过去一点向左转,在弯钩形的转弯之处便是光太郞的旧居。

栋居走上团子坡派出所指点的路,这是条狭窄的小路。光太郎的旧居终于找到了——一幢具有当地风格两层楼旧房子。房子四周围着土墙和棕竹。在之间,还可以看到被树枝遮掩着的房门。房门紧闭着,主人十分谨慎。不知从何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风铃声。

但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旧居”并非要找的目标。看了文京区教育委员会挂在“旧居”上的告示牌,才知道这里是光太郞之父、高村光云旧居。从明治二十五年到昭和九年,主人在这里住了四十二年。光太郎已经在同智惠子结婚前后的一段时间里迁至千駄木五段二十二-八号的雕刻室。眼前这座旧居是光云的三儿子丰周为了继承家嗣,在昭和二十三年建造的。

当地好象把这座高村光太郎和丰周的旧居误认为“光太郎旧居”了。再去派出所太麻烦,栋居就借助地图,自己边走边查访。静静的住宅区里,小胡同四通八达。不一会,来到一所学校旁。一看地图,标的是“文林中学”。该校的门牌号码挂在电线杆上,上面写着五段二十二号。栋居从没见过挂在电线杆上的门牌号码。

来此地之前,栋居询问了文京区的社会教育处,对方说在光太郞雕刻室遗址处有块区政府竖的告示胂。可是栋居拫本没有看到类似告示牌之类的东西。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看样子是当地的家庭妇女,栋居向她打听雕刻室遗址,回答仍是刚才去过的光云旧居。栋居来回奔波,酷日毫不留情地烤着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他走进小巷边上一家面包店,喝了一杯牛奶润嗓解渴。霎时,只觉得浑身舒坦。栋居向店主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哦——,顺着这条转弯的路向里面走,走到保健所再过去一点就是。现在区政府在那里竖着一块告示牌。是间穷房子。”面包店的女店主给栋居指了路。她说的路就是刚才栋居听到的保健所路。一道预制板墙把这条路同小规模似的警察宿舍隔开。在预制板墙的旁边静静地竖着一块告示牌,不注意是不会发现的。告示牌上记着,光太郞在此地与智惠子结婚的同时,“造了这座外涂黑色,风格独特的雕刻室”,光太郎智惠子在此度过一段梦幻般的生活。

“梦幻般的生活?”栋居擦着额上的汗,想象着七十年前的事。那时候,此地居住着同现在的高村家毫无关系的人。没想到眼前这个预制扳墙围着的平凡建筑,就是光太郎智惠子“度过一段梦幻般生活”的地方。

汽车排着废气从身旁开过,一辆过去,远处又传来另一辆的鸣笛声。

栋居猛然醒悟过来,追寻光太郞智惠子爱情的痕迹并非侦察的目的。而要查的是同两人爱情史有关的奧山谨二郎的足迹,即使发现更多的光太郎智惠子生活遗迹也不一定有用,因为那不过是从栋居的同情中产生的推测而已。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从那种浪漫的同情中并没有得到收获,栋居感到十分失望!

栋居从来路返回,重新来到团子坡上的交叉口,区的办事处就在下坡方向斜面上盼一座大厦里。同大厦相邻的是一幢八层楼的漂亮公寓。表面装饰着砖瓦似的花纹,呈黄褐色,显得古雅别致。底楼造得比路面稍低一些,是家花店。

栋居随意观赏着花店,木头似地伫立在店前。由于栋居忽然站下不动,以致后面的行人险些撞上他。他茫然站在大街上,眼睛被花店里的鲜花吸引了。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种红色、嫣丽的花朵,花瓣宛如天鹅绒,镶着白色的边。在所有花中,栋居觉得它最美,百花丛中,艳冠群芳。

栋居冲进花店,年轻的女店员以为栋居要买花,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这种花叫什么?”

“是它吗?叫大岩桐。”

“大岩桐!”栋居尖声叫道,女店员吓了一跳。

“现在还叫大岩桐吗?”栋居马上恢复了平静。

“是的,这花多美、多优雅啊!夏天它容易被太阳晒焦,所以要避免阳光直射,放在阴凉的地方,可以保鲜很久呢。”店员以为栋居要买它。

大岩桐在智惠子生活过的地方也出现过,它不仅是奥山诗句中的关键字眼,而且也给智惠子光太郎的生活史(也可以说是爱情史)增添了光彩。

根据年谱记载,明治四十五年六月,光太郎的雕刻室落成时,智惠子就是拿着一盆大岩桐作为礼物前去拜访的。说明这确实是智惠子酷爱的极其美丽的花。另外,它在光太郎的诗中也出现过许多次。

这种花出现在同智惠子有关的地方的花店里,这是偶然的吗?作为花店,卖这种花,当然没什么奇怪的。但是大岩桐并非常见的花种,栋居也是第一次从《赠某君》诗中读到。

栋居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店员:“真是美丽的花呀。是不是经常有住在附近的人来买它?”

“嗳,有人就很喜欢它呢。这花稀罕,所以贵,附近没人买,好象专门为他卖的。”

“那位颐客是不是上了年纪,叫奥山?”

“哎呀!您怎么知道的?”店员惊讶地说。瞎猜一句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栋居干脆顺藤摸瓜。

“其实,我是来访问这位奥山先生的,但把他的地址弄错了,正到处找得不厌烦呢,您能把他的地址告诉我吗?”

栋居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终于突破奥山地址这个堡垒了。

“奧山先生吗?您顺保健所路向驹人方向走一点点,有幢薮下公寓,他家就在里面。最近几天般见到他,真担心,别出什么事呀。”店员惦念地说。

“多少日子没看到他了?”

“噢,大概有一星期了,平常每天早晚各一次,他都要在竖着高村光太郎和智惠子的告示牌的那个拐角处拐弯,向文林中学方向散步。我在给他送花去的路上经常碰到他。”

“就是那块智惠子的告示牌吗?”

“看来那位老人很怀念高村光太郞呢,常常看到他在那里看着告示牌出神。”

奥山毕竟到智惠子生活过的地方来找自己的归宿了。在那幢并非智惠子旧居的房子前,他就这么朝夕散着步,苦度余生。这位老“弟弟”的胸中仍然保持着当年的“纯洁爱情”,这是出乎栋居意料之外的。

栋居从花店店员那里打听到奥山老人的住址。他已是古稀之年,一周不外出,令人担心。

薮下公寓就在保健所路上告示牌附近,是幢混凝土的四层楼破旧公寓。

奥山的房间是二〇一室。二楼走廊很长,东西向,二〇一室是西边第一间。站在二〇一室门前,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栋居心头。只见门缝里插着好多天的报纸,有几份插得不牢,掉落在地上。这意味着屋子的主人已多日不看报,或者不在家。

栋居站在门前按响了门铃。室内好象没有人。在城市里不断有单身生活的老人孤独地死去。栋居心里更不安了。

恰巧一位同住一层的家庭妇女走过来,栋居问她奥山是否在家。

“说起来这几天倒真没见他呢。”她回答。看来她并不怎么关心这位上年纪的邻居。

“奧山先生一个人生活吗?”

“哎,是的。”

“几天没看到他,您不觉得奇怪吗?”

“会不会出去旅行了呢?”

“要是出去玩好几天,应该停掉报纸呀!”

“说不定回家后一下子看呢?”女人不耐烦地说着,走下楼去了。看来这里的邻居之间平时没有往来。栋居试着拧了一下门把。门没锁,很轻易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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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八章 终身保密费

<er top">第一节</h3>

室内滞留着一股热气。门口是一平方米没铺地板的水泥地,房门口放着一双已磨破的男式拖鞋。

“奥山先……”站在水泥地上面的栋居正要发问,突然自己捂住了鼻子。滞留的热空气中有股异臭扑鼻而来,是一种动物腐烂的臭味。房间里的这股臭味,由于门被打开,便乘着空气的流动漂出来。

入口的门框处铺着一铺席大小的木地板,看来左边是厕所,右边是浴室和厨房。内室的间壁处挡着隔扇,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栋居再次大声叫喊,仍旧没有人回话,他干脆脱去鞋,踏上地板。慢慢拉开隔扇,里面是一间六铺席大小的西式房间,放着电视机、沙发和小桌,看来主人是在这里起居的。房间朝南,蒙着窗帘,窗外又被邻院的大树遮掩,致使室内光线很暗。

房间的右侧还有隔房间的隔扇,好象隔扇的后面又是一个房间。异臭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栋居憋住气上前拉开隔扇。一股浓热的恶臭迎面扑鼻而来。栋居尽可能屏住呼吸,迅速向四下扫视。

这是个六铺席的日本式房间,屋子中央铺着被褥,老人躺着,身上盖条被子。被褥并不乱,老人仰躺着,朝天的脸只从被褥的一端露出很少一部分。他显然已经死了。这间屋子是西边最后一间,西晒阳光的酷热透过墙壁,促使尸体加速腐烂。但是乍一看,由于房间暗,尸体的大部分又掩盖在被褥里,所以并没有一种恐怖可怕的感觉。栋居虽然带着神谷借给他的奥山照片,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照的,再加上尸首已变形,所以参考价值不大。

室内整齐,看不到格斗的痕迹。栋居想继续在现场勘查下去,但这里是其他警署管辖的地段,总得同所属警署联系。

接到栋居的报告,管辖此处的驹人警署派警官赶来了。报案者是同行,后来的警察们更加谨慎小心。栋居把发现死者的经过简略地告诉驹人署的警察,并告诉他们死者是同曲町警署正在侦破的中国女翻择死亡案件有关的人。

驹人署的警察十分紧张。栋居很自然地成了现场勘查的中心人物。从外表上观察,死者是一周至十日前死亡的,给人的初步印象同近来常见的“孤独死亡”差不多,——独身老人无人知晓地默默死去。

尸体仰天躺在一层垫子和一条垫被上。两臂沿体侧下伸,双腿几乎是笔直地伸着,两脚跟间距约十厘米,呈现一副非常标准的睡觉姿势。

死者身着白色针织汗衫、棉制裤叉及白色针织短衬裤,再盖上一层盖被。尸体已明显腐烂,但由于门窗密封着,还没有生蛆。室内闷热难忍,开了窗几位检尸人员依然大汗淋漓。

枕边什么也没有。

老人的“孤独死”多见于饿死或者睡眠中脑溢血、心脏病猝发等。从衰老程度和明显腐烂这两点看,死者的营养状态并不坏。为了慎重起见,又检查了厨房里的冰箱,里面尚存许多水果、鸡蛋、牛奶、蔬菜。玻璃容器里放着五公斤大小的米袋,里面的米还没动过。

老人不是饿死的。如果是卧床不起的人,在睡眠中死去,往往有便溺现象,但被褥没有受污的痕迹。从这点看,显然死者死前尚有活动身体的能力,不然的话,死者枕边常常放着各种东西,就象小百货店。

即使身体能够活动的老人,但因为行动迟钝,也把常用物品放在伸手可取的距离内,不用的东西常用包袱布包着珍藏起来,象是下一世淮备再用似的。眼前这位老人的家虽旧,却干净利落。

室内清洁整齐,家具和日用器具不怎么豪华,但都是中档以上的。大部分独身老人都是靠生活保护费和年金节俭度日的,相比之下,这位老人过着比较富裕的生活。

“天这么热,为什么还盖这么厚的被子睡觉呢?”栋居一边用手指量尸体上盖被的厚度,一边自言自语着。那条盖被里放着许多棉花,松松软软的很厚。

“上年纪啦,睡觉怕冷,才盖这么厚。”驹人警署一位叫福田的刑警满不在乎地说。

“就算怕冷,把格子窗关得这么紧,还蒙着窗帘,难道不会太热吗?”栋居连连擦汗。看看窗子,是两扇朝南的格子窗,挂着冬夏兼用的浅茶色窗帘。如果说死者死去最多十天,那么,就是八月五日前后死的。

“是啊,似乎盖毛毯或毛巾毯就可以了,怎么这么怕冷?”福田歪着脑袋思考着,但他还是有些自信。一位警官叫来一个本楼居民模样的男人。

“可能他同生前不一样,请您仔细辨认一下。”

腐烂的尸体令人颤栗,男人吓得不敢正视,被警察推着,战战兢兢朝尸首望去。

“肯定是奧山先生。几天没有看到他,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想不到死了……”男人面色苍白地说。

“不是几天,起码一星期以上。”警官用责备的口吻纠正说,心里暗想邻居们如果对老人稍微关心一下,就不会这么晚才发觉了。

“嗳,是有这么些日子了,都怪平时互相不往来。”男人搔着头,喉咙口“咕”的一声恶心得想吐,慌忙捂住嘴巴。警官把他带到外面继续询问。

苍蝇和小虫嗅到尸臭,纷纷从打开的窗口飞入,聚集在尸体上。公寓的走廊里和大楼前挤着许多瞧热闹的人。

光靠观察尸体外表,还看不出致死原因。死者面部肿胀,这是腐烂气体引起的。身上没有致死外伤。颈部也没有绳绞或手掐的痕迹。枕边和室内没有发现装药物的瓶或包装物,不象是服毒死的。难道老人连临终难受的现象都来不及出现,就在睡眠中突然死去了吗?

但是现阶段还无法确定是否他杀致死。由于死者是曲町警署组织的临时侦破指挥部所查案件的牵涉者,所以驹人警署在处理尸体时很慎重。如果有他杀嫌疑,处理尸体时就要为以后验尸活动提供方便,使侦破工作顺利开展。

“哎呀!”正在尸体周围观察的福田大喊一声。

“怎么啦?”栋居看着他。

“这里的‘榻搨咪’蓆面上好象有指甲乱挠的痕迹。”福田指着蓆面的一处说。痕迹很细微,几乎看不出来,但仔细观察,可以看出“榻榻咪”表面有很浅的起毛现象,就象在该处印上了淡淡的花纹。

“看来是新留的痕迹。”

“这个地方为什么要挠它呢?”

两人对视了一下,思考起同一个问题来。他们立刻查了死者的手指。

“指甲里果然嵌满了草秸。”福田轻声自语。指甲里留下了死者临死难受得乱挠“榻榻咪”蓆面的痕迹,相反,尸体却在被褥里端端正正地仰卧着。

“从尸体躺在被子中的位置来看,他的手指无论如何也伸不到‘榻榻咪’的痕迹处。”栋居的话已经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奥山老人临死时难受得抓挠了“榻榻咪”,死亡后有人再把他放到被褥里!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这么干的呢?抓挠“榻榻咪”可能是难受时的自发动作,也可能是外部力量强制所致。

至此,谋杀致死的嫌疑已很清楚,必须请指挥部侦察第一课和鉴别课验查尸体。

<er h3">第二节</h3>

侦察一课和鉴别课派员赶到现场,按照刑事诉讼法第二二九条,对具有非自然死亡嫌疑的尸体进行查验。如果查验结果加深了谋害致死的疑点,就要进一步实施一系列检查。

侦察课出动的是那须班。在侦破黑人青年被杀事件中,栋居已经同他们熟悉。特别是那次去犯人家乡时,栋居同横渡刑警结成了好朋友,横渡向栋居眨了眨眼,好象在说:又见面啦。

由于尸体已经腐烂,要确定死因很困难,必须求助法医才行,于是尸体被送往医院解剖。确定是尸体或是非自然死亡尸体(有犯罪致死的嫌疑),还是反常尸体(已经明确非犯罪致死)。

要鉴别上述三种尸体,就必须观察尸体。但是除了非常明显的他杀尸体,一般都不能让警官担任这项鉴别工作。观察之后,要由所属警署对现场以及尸体进行现场勘察、听取第一发现者和目击者的陈述,然后鉴定是三种尸体中的哪一种。在这些程序中,并不一定要请法医来看尸体。但如果鉴定尸体不请法医学专家,而请警察的话,这种做法是很危险的。有时发现尸首后,立即进行了观察,并确定为非犯罪死亡,但往往有犯罪致死的尸体从中遗漏掉。

因此,对警察来说,在这个鉴别阶段中的任务是——接到报告后首先报告侦察第一课,然后迅速赶到现场,观察尸体外观、周围情况、听取有关人员的报告等,再决定按照查验规则还是尸体处理规则办理。

总之,非自然死亡的尸体都由侦察一课处理,但是,在对这种非自然死亡尸体进行查验时,虽然医师在查验中负有相当重要的责任,但根据刑事诉讼法及医师法,可以不承担对尸体的验尸义务。此外,当查验由检察官或警官代理时,查验的主要内容就是:尸体的周围环境、死者衣着、携带物等,对尸体的整体观察仍需委托医师进行。检察官和警官根据医师的意见决定是否送法医解剖。

在侦察一课到场的同时,奥山尸体就被送往监察医院进行行政解剖,这是因为尸体已明显腐烂,无法判定死因。

监察的解剖结果是:死因为急性室息。颈部无勒绞、扼掐等外部力量造成的痕迹。因被褥等物堵塞鼻、口,阻碍呼吸致死。推断死亡时间在七至十天前。肺及气管内有少量被褥的棉絮。死者虽属高龄,但内脏各器官健康,没有危及生命的疾病。没有服用毒药痕迹。不能确定是他杀。

此外,在采取死者指甲缝中的草秸时,发现有动物毛发,经辨别为犬毛。

同时,把死者整形后的照片送给热海神谷胜文辨认,确认死者就是奥山。

本案谋杀的可能性极大,驹人警署成立了侦察指挥部,开始侦察。被害者奥山谨二郎,八十八岁,据居民总名册记载,出生年月为明治二十六年(一八九三)五月十四日。昭和五十二年三月九日迁入现住址,迁入前的住址是崎玉县本庄市。原籍在东京都世田谷区代泽二—三十X。本人是户主,没有家属,享受老龄福利等等,居民总名册上可以提供的资料就是以上这些。

奥山是在公寓房主的斡旋下,于昭和五十二年二月八日,搬入薮下公寓的。职业据说是翻译家兼大学讲师。子女们都已自立,妻子故去后,就把家交给长男夫妇,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公寓中过着悠然自乐的生活。

租给他房子的“房东”说,死者生前雍容大度,限期还不到就付了房租、押金、押租。但是定居此地后既没有子女们前来探望,也没发现他到大学讲课。他似乎藏有一笔不小的款子,从来不拖欠房租、煤气费、水费,过着富裕的生活。老龄年金是他唯一的收入,每年约三十万日元,连交公寓的房租还不够。检查了他的卧室,发现一张菱井银行的一千万日元普通定期存折,存折上尚剩八十二万日元。还有三万八千元现金。从存折上看,每年存入三至四次,每次约三十万日元上下。奧山似乎按期从某处获得一定的收入。但是查遍了室内每一处地方,都没发现同某特定人物通信的迹象,没有这类记录或信件。

向周围居民打听,都说没有发现定期来访问奥山的人,或许偶尔有人来过,但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公寓里的居民更换频繁,奧山又拒绝同邻居往来,身适有道无形的篱笆,邻人们都敬而远之。

谋杀奥山的人,可能性最大的就是中国女译员猝死事件的牵连者,奥山很可能掌握这个事件的重要线索,因此被杀灭口。如此看来,中国女译员是他杀的。而且,奥山那笔来路不明的经济收入,很可能是什么人威胁他不准说出杨君里死因的交换条件。

但是,栋居想到,如桌是交换条件,那就不光是为了杨君里之死。这是因为:奥山住在这幢公寓四年,一直没有职业。拫据奥山本地区户籍的附件记载,奥山迁入本区之前的住址分别是新宿、横滨市濑谷区,本庄市等地。但在大正十年,即奧山结婚的时候,当时编入东京世田谷区的本地区的档案材料连同法务局的副本一起被战火烧尽。世田谷区政府重编户籍时完全是凭本人申报登记的。从居民登记单上看不出本人的职业经历。然而,奥山迁入薮下公寓后的四年里,似乎每年有一百万日元的定期收入,这种定期收入早在杨君里死亡案件发生之前就已存在,它说明为杨君里之死保密并不是支付这笔钱的目的。那么,目的又是什么呢?

栋居心想会不会是同731有关的原因呢。奥山谨二郎隐瞒经历,藏身在城市角落的旧公寓里。虽然居民登记单上没有写,但可以推测,他在前桥的居住时间应该在从本庄市到东京这最后一次搬迁之前,也就是在昭和五十二年三月九日之前。奧山为什么要住在前桥尚不清楚,但已知道他是在老伴死亡之前,于昭和五十一年十二月十三日搬出前桥,前往埼玉县本庄市的。前桥和本庄不在同一县,但两县相邻,距离很近。

奥山是住在前桥时给神谷胜文写信的。这以后,老伴死了,孤寂的奥山孑然一身,他追溯着远去的青春幻影,来到智惠子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并作为自己的归宿。迁来后,他可能与原731部队成员断绝联系,一心沉浸在思恋智惠子的情愫里,在怀念、回忆中度过时光。经过漫长的年月,智惠子在他心中已偶像化,同自己的妻女合在一起,成为支撑残生的唯一精神支柱。

奥山虽然过着近似隐居的生活,但他一定有个同外界社会联系的窗口,并通过这个窗口得到维持生活的固定收入,这笔收入的来源说不定同部队有关。或许奥山掌握“731”的重大机密,别人保证他的残年生活,很可能是以保守“731”机密为交换条件的。只要维持现状,不出任何事,他将终身享受这笔可观的保密费,享尽天年。

但是,三十六年后的今天,这里出现了杨君里,而且她要找原“731”队员,如果让杨君里同奥山谨二郞接触就会坏事。因此,先要干掉杨君里灭口,警方开始侦察后,就赶在警方发现奥山之前将他除掉。

杨君里的尸体旁有柠檬,杨君里遗留下的《日本短篇小说选》中有波肇的作品——《深夜出殡》,其中提到柠檬。杨君里避忌731室,波肇是原“731”队员。濒临死亡的波肇在床上手指《智惠子诗抄》。波肇的葬礼上从他的战友处听到奥山谨二郞有位叫“智惠子”的女儿。奥山同长沼(高村)智惠子以前有过恋爱关系。奧山在智惠子曾生活过的地方死去,谋杀可能性极大。

“捂着水桶逮空气——捕风捉影。”一位与会者讽刺上述推论不切合实际。

“光凭死去的中国女翻译避忌731室房间就断定同731部队有关系,这恐怕太牵强了吧。”有人提出消极意见。

“不过,杨君里死亡二个半月后,同柠檬悲歌中的智惠子有关系的奥山也不明不白地死去,两者似乎有点瓜葛吧。”总算有人支持栋居的假设。

“老人八十八了,随时可能去世,这毫不奇怪。说不定就这么盖着被子老死了呢。自杀还是他杀,连解剖报告也不敢肯定。”又有人起来反对。

侦破会议上众说纷纭,但最终还是认为同杨君里之死有关连。双方建立了临时联合侦察体制,并决定了以下侦察方针:

一、从同731部队有关系的人中查出谋杀奥山的嫌疑犯。

二、找出同杨君里有关系的人。

三、查出奥山固定收入的来源。

四、调查被害者的经历。

五、查死者生前好友(根据现场判断,被害者曾让凶手进屋)。

六、分析谋杀动机。

七、调查奥山被害前后是否有人来访、现场附近有谁走过,以及行迹可疑的人。

八、调查现场附近有记载的前科犯罪者、品行不良者、暴力集团牵连者、可疑者、无职业者。

<er h3">第三节</h3>

“临时联合侦察”是模棱两可的体制,它反映出侦察工作中缺乏资料、对两个案件究竟有没有关连胸中无数。所谓“临时联合”其联合的程度就是“必要时互相联络”。二个侦察指挥部仍然分别独立侦察。

栋居是奥山尸体的第一位发现者,负责两个指挥部之间的联络。但他常常被派到驹人署的指挥部去工作。曲町警署由于派出了栋居,失去了侦察的中坚力量,仿佛有些偃旗息鼓。一开始订立从自杀、他杀两条线侦破方针时,曲町署指挥部就不感兴趣,只有栋居千方百计促进侦破继续进行,现在栋居一去驹人警署,侦破工作几乎就停顿了。

由于栋居是曲町警署来的“客人”,所以受驹人警署侦破方案的制约小一些,可以较自由地按自己观点行事。现代警察的侦察体制是“集体侦察”,在这种体制中,个人必须把自己作为集体的一部分,服从集体。相比之下,栋居能按自己观点行动,是很有好处的。集体侦察范围大、迅速,可以对现代犯罪活动,有机地、大范围地撒开侦察网。但它压制了刑警的个人经验、适应性和工作能力,不利于发挥个人主动性。另外,还会产生侦破中闹宗派,争名利,致使罪犯漏网;由于侦察人员不能随机应变,对犯人的行动反应不快等弊病。

对栋居来说,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既能看到集体侦察获得的大量材料,又可以作为“客人”自由行动,而且又同那须班的人熟识。调查奥山之死的起由是从栋居开始的,因而尽管他是“客人”,却在工作中起主导作用。

栋居认为:杀害奥山的动机同731部队有关,凶手肯定是“731”的人。杨君里死后,警方的触角早晚要伸向奥山,凶手便赶在警察前对奥山下了毒手。奧山一定知道731部队的某些秘密,而且尽管战后三十六年过去了,一旦这些秘密暴露仍会给凶手带来极大的麻烦。

栋居又想到了热海的神谷老人,受了他的启示才找到了奥山的住址,或许他还能提供其他什么启示呢。栋居想到这里便再次访问热海的神谷老人。去他家前栋居先到那家咖啡馆看了看。

“啊,神谷先生吗,最近没见他呀。”店主人在柜台里满不在乎地说。

“最近?多少日子了?”栋居焦急地问。神谷也上了年纪,会不会步奥山的后尘?要是他同奧山一样,也掌握着“731”重要机密的话,很可能在奥山之前就被害了。常来的店里看不到他,这是很令人担心的。

栋居快步赶到他家,家中仍旧鸦雀无声,不象有人。上次来访时认识的邻家妇女又探出头来:

“神谷先生一周前住院了。”

“住院?什么病?哪个医院?”栋居更不安了。

“听说腿上神经痛得厉害,住在市温泉医院。”

一听是神经痛,看来不会有生命危险。栋居略为宽心。问了医院地址后,栋居马上赶去。

医院建在山前望得到海的高坡上,栋居向住院病员传达室询问神谷的病室,回答说“加楼一号室”。加楼位于医院最北侧,一号室面向山坡,朝北无阳光。而且加楼全是大房间,加上离医院中枢最远,大亨、要人和特殊患者是不会光顾的。这里的建筑物陈旧,病员多为老年人。

终于找到了一号室,这是六张病床的大房间,五张床上有病人。神谷老人就躺在进门朝右靠壁的那张病床上。栋居再次来访,老人很惊讶,从床上坐起身。他脸色并不坏,但比上次见面时更消痩。

两人互相问侯后,神谷忧郁地说:“终于到这来罗!不,不,应该是‘弃翁山’嘛。”神谷自嘲似地笑了。

“很快就会痊愈出院的。”栋居边安慰边拿出路上买的一篓水果。

“在这个医院里,加楼可以说是地狱的第一道门。看,那张床不是空了吗?前天刚死的。”神谷轻声说。

“加楼?”

“这儿不是加楼一号室吗?‘加’的意思就是添加出来的多余累赘,反正我们就要成为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废品了。”

“没那么回事,神经痛,泡泡温泉马上会治好的。”

“我的病据说是变形性脊椎症,一定是上了年纪,脊椎骨弯了,压迫到神经,各种毛病就出来啦。睡也好,起来也好,脚都痛,真受不了。看来好不了啦!进院后越来越疼了。”

“这都是和心情有关,耐心坚持治疗,一定会好的。”

“谁知道能不能活那么久呢,即使治好出院,没有期待我回家的人,又有什么意思。真羨慕归天的奥山啊。”

“说实话,对奧山的死,我还想请教几个问题,所以来拜访您。”栋居总算抓住了机会,他告诉神谷老人:奧山谨二郞有被害嫌疑,这可能同731部队有关。他请求老人如果有线索请告诉他,当时请老人辨认死尸时没有告诉他致死原因。

神谷听后,脸上并没有显出惊讶的样子:“叫我辨认的时候,我就知道啦,这不是正常的死,那张照片上的奥山早就整过容了。我估计不光叫我认死尸脸,近期里你说不定还要来找我的。”

“这么说您一定有线索啦?”

“如果是关于‘731’的事,我可以说,但往事纷繁,没有头绪,从哪儿说起呢?”

“比方说,‘731’的事已经过去三十六年了,为什么还要保密呢?当然,说什么都可以,不限制。”

“好吧。如果可以确定叫‘杨君里’的这个中国女人同731部队有关系,那么目标就小得多了。”

“对杨君里的情况,我们还不了解,这些都由中国方面调查,我想,在中国政府的协助下,一定可以查出点线索来。”

“其实,杨君里的身分是什么,我可以想象得出来。”

“杨君里的身分!怎么回事?”

“只是我个人的猜测罢了。”

“恳请您赐教。”栋居向前探出身。

“奥山先生的诗中有‘马鲁他’三个字吧。”

“根椐已经掌握的资料看,马鲁他是731部队的俘虏。”

“不错,是俘虏,但俘虏是国际法上公认有人格的,马鲁他是当作原材料处理的。”

“所以才叫是吗?”

“最初只是叫‘麻虏遢’,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至三十日,在哈巴罗夫斯克军事法庭上,731部队的负责人川岛中将军医回答斯米鲁诺夫国家检察官的提问时,把‘麻虏遢’作为人体试验牺牲者的隐语使用,当法庭问什么是‘麻虏遢’时,川岛说‘麻虏遢’就是原材料的意思。于是就通称‘麻虏遢’。后来把公审记录译成日文时,由于‘麻虏遢’同日语中表示原材料的‘丸太’一词的发音——‘马鲁他’一样,而且两者又有某种相同的涵义,于是就使用了‘马鲁他’一词。但731部队中的马鲁他指的并不是木材原材料,而是人体试验使用的材料,他们是被剥夺了人格的‘非人’。把活生生的人称为材料,‘731’的魔鬼性质可见一斑。”

栋居屏息倾听神谷老人关于马鲁他的解释。他想,神谷介绍这些马鲁他的情况肯定是有道理的,上次访问他时,神谷曾多少流露过731部队用俘虏作材料进行残酷的人体实验的事,但他又讲“不想说”,守口如瓶。这次很可能因为患病卧床后,自以为快要入土,这才忽然想起要把长期保守的秘密说出来。听话音似乎马鲁他同杨君里、奧山之死有关系。

“马鲁他是关东军宪兵队以及特务机关逮捕的俘虏,其中有俄国人、中国人、蒙古人、朝鲜人。具体地说有苏联军队的情报人员和士兵、八路军、国民军的军官和战士、中国记者、学者、工人、学生等抗日分子,以及他们的家属等等。抓进731部队的马鲁他被施以人类闻所未闻的残酷试验。不,不能说是人,简直是魔鬼,在敌争异常状态下发狂的魔鬼。‘731’把鼠疫、霍乱、伤寒、梅毒螺旋体、麻疯病菌当怍武器来研究、生产,并把这些细菌注入马鲁他体内,或渗入馒头、饮料给马鲁他食用,进行人为的细菌移植。

“除此之外,连有把马鲁他赶进冷冻室的冻伤试验,关进坦克用火焰喷射器喷火的耐热试验,枪击试验、毒气坏疽试验等等,真是集天下残忍手段之大成呀!马鲁他中当然也有女的,女马鲁他主要用于梅毒试验。

“731部队给这些马鲁他丰富的营养,把他们‘饲养’起来。当时物资短缺,日本国内的人民都不能得到充足的食品。但是,就象给军队送弹药一样,细菌所嗜好的、同时又是人体需要的各种营养品源源不断地供给大量制造细菌的731部队。米、肉、鸡蛋、砂糖、酒、各种食品,应有尽有。

“用这些丰富的营养不断‘饲养’马鲁他,为的是取消他们的人格,使他们成为健康的人体试验材料。养肥马鲁他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研究各种传染病的防治方法。实施细菌战,必须到前线或敌占区撒布细菌,撒菌的日本士兵当然也有传染的危险。敌军退却后,友军可能进入受染地区,细菌的矛头就会指向友军士兵。所以,就象剑有两条刃,研究细菌武器的同时也要研究它的治疗方法。为了使细菌战成为卓有成效的战术,必须研制出大量预防用的疫苗。注射细菌后发病的马鲁他会得到当时731部队能办到的最佳治疗。洽愈的马鲁他将在下一次的试验中再次使用。这就是残无人道的‘再生利用’。经过几次反复的马鲁他产生了免疫力,这在防疫学上具有重要价值,但最终这些马鲁他都是用注射超量细菌的方法杀掉的。

“还有一个研究项目,就是给马鲁他依次作鼠疫菌‘接力注射’,‘发明’强力鼠疫菌。——先给马鲁他A注射鼠疫菌,A发病后死亡。在A发病至死亡期间,他的血液和淋巴液中产生的抗体始终同鼠疫菌进行了殊死的搏斗,在搏斗中取胜的鼠疫菌就是次强力的了。当然,A的抗体同时也增强。将含有A的这种抗体的血清再注入马鲁他B,同B体内较强的鼠疫菌搏斗。B体内增强了的鼠疫菌和抗体再注入马鲁他C,如此‘接力注射’,形成了一个不断增强病菌和抗体的接力链。你想,马鲁他要做接力链中的一环,不健康是不行的。

“这些闻所未闻的事令人不寒而栗。给马鲁他丰富的营养是为了把他们当作试验材料,胜任接力链中的一环,他们的命运比待宰的牛、猪、鸡还悲惨。马鲁他虽然是人,但战争的疯狂迫使他们丧失了人格。给马鲁他的食品越丰富、越美味,越反映出人类的残酷。”

神谷继续说:

“停战后解散‘731’时,为了毁灭证据,对全体马鲁他施放了氰酸毒气,把他们全部杀掉,并烧掉尸体,埋掉骨灰。在这之前,马鲁他的尸体都丢进设在‘731’内的专用焚烧炉里,但这次是停战时的特别处理,大批的马鲁他,约二百人,要一次消灭,而且要处理掉尸体,无法使用焚烧炉,于是把尸体堆成一堆,浇上汽油放火烧。他们以为马鲁他全死了。

“但是,后来在队员中秘密地传说有一位女马鲁他侥幸活下来。只要留下一个马鲁他,‘731’的罪恶就有公诸于世的危险。对马鲁他的处理也关系到队员们自身的安全,虽然停战时很混乱,但队员们不会放过一个马鲁他。然而传说中幸存的女马鲁他据说是得到内部队员的帮助才逃走的。当然,如果有内部队员的帮助,要逃走也不是不可能的。”

神谷老人看着栋居,那目光似乎在问栋居有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潜台词。

“这么说,那个死里逃生的女马鲁他……”下面的话栋居不说了,他同老人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以此回答对方那询问的目光。

“但,但是……”栋居的思维还没有出现飞跃。

“可以推测:听说杨君里是五十八岁,那么停战时她二十二岁。绝大多数马鲁他都是二十至三十岁,四十岁就算年长了,五十多岁的一个也没有。女马鲁他中不少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

“有没有叫杨君里的女马鲁他?”

“马鲁他都没有姓名,从关东军宪兵队押送到‘731’来的时候,不管姓名和经历,一律编上管理号码,成了试验材料。”

“您是说当年幸存者的女马鲁他就是杨君里,三十六年后她来到了日本。”

“还不能完全肯定,但是,如果说我有线索的活,这就是唯一的线索。”

“奥山与女马鲁他有什么关系呢?”栋居心想,“杨君里访日,等于重显了‘731’的幽灵,如果是这个原因导致了奥山被害,那么两者之间肯定有某种关系。”

“其实呀,奥山那位也叫‘智惠子’的死去的女儿,有位未婚夫……叫男朋友也行,是培养立克次氏体跳蚤的技术员,还培养螺旋体,用女马鲁他作检体,研究梅毒。”

“要是这位技术员接触过杨君里……也就是那个幸存的女马鲁他的话……”

“他很同情女马鲁他,对试验持反对态度。他对奥山说,马鲁他都是为袓国而战斗的人,就象我们为日本而战一样。就算做了俘虏,也应该按国际法处理,谁也没有把俘虏当作试验材料的权利。‘731’队员都不把马鲁他当人看。即使是我们这些在教育部工作的人,也认为他的这种看法是很危险的。奥山曾劝戒他,就算那种试验是错的,也不能到处发表这种看法。我想,平时他一贯同情女马鲁他,停战时,很可能是他帮助女马鲁他逃出魔窟的。”

“如果那位女马鲁他就是杨君里,她来日本为的是找奥山。那么这件事会给谁带来麻烦呢?”

“哎呀,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神谷面露倦意。不光要说,还要努力回忆,这使他更疲劳。

“还想请教一下,奥山智惠子……小姐的未婚夫叫什么名字,下落怎样,您如果知道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下落不知道,姓名叫‘薮下’,是个能干的小伙子,曾由部队送往哈尔滨医科大学读书,归队后担任技术员,是位出色的妇产科医生,队员家属有人分娩都请他去接生。”

“现在还叫‘薮下’吗?”栋居惊愕地问。

“是啊,叫‘薮下’又怎么啦?”神谷注视着栋居的反应。

“字是怎么写的?”

“‘薮’就是草字头下面一个‘数’,‘下’就是上、下的‘下’。”

“‘薮下’,奥山就住在薮下公寓。”栋居轻轻叨念着。那幢公寓叫薮下,可能因为它在‘薮下路’上,也可能公寓的主人叫薮下。

奥山的资助者就是薮下吗?警方在薮下公寓勘查现场时遇到的“房东”只是房主委托经管的代理人,当时只向他了解奥山入居后的情况,没有问及房主本身。“房东”曾向警方反映,奥山的入居是房主介绍来的。很可能“房东”事先对奥山也不了解。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奥山谨二郎选这幢公寓作为自己的归宿就不光是为了追溯往日的青春幻影,而同731部队有芥蒂,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天黑了,室内变得昏暗起来。

“这里好象是热海最早天黑的地方啊。”神谷凄凉地笑了笑。

分手时,作为“礼物”,神谷把一张称为“七三一部队要图”的地图送给栋居,说:

“我有一位学生分配在当时的测绘班,这就是他绘制的731部队概图,在部分队员中转抄、保存,从来没有公开过。它是‘731’最详细的概图。我带到棺材去也没用,请您代为保管吧。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可以把它公诸于世呢。”

栋居深信,神谷保存的这张地图一定能发挥巨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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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魔鬼的替换术

“奥山曾对我说,他没有固定的工作,但多少有点积蓄和老龄年金,日子还过得下去。看来他并不很富裕,但也没有看到他衣衫褴褛。”

“队员们把刚埋下的尸体再掘上来。突然,一个队员发出恐怖的惊呼声,他的手被死尸的手抓住了。用力一拉,死尸手才脱落掉。‘731’的上空到处飘散着焚烧尸体的恶臭。”

到目的地一看,是座白色的、钢筋混凝土的四层楼医院,除了妇产科,还兼设性病、皮肤、泌尿科。医院的招牌上写着“院长薮下清秀”。栋居想起了神谷说的话——薮下技术员在“731”里是研究梅毒的。

一进大门是问讯处和候诊室,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味,许多病人在候诊。看来这里主要是妇产科,所见的都是带着婴儿的妇女或大腹便便的女人。栋居挺怕染上性病或皮肤病,幸好人群中并没有患梅毒或严重皮肤病模样的病人。

“井崎首先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班长野口少校,接着又告诉自己最信任的部下,而且又是妻子接生大夫的薮下。就这样,一个罕见的婴儿调换术开场了。

薮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总算可以让嘴歇一下了。薮下注视着远方,就象在看三十多年前的往事,看那场没有出路的战争、看漂流着的一片死海。栋居看过神谷给的“礼物”——“731”概图,他把薮下说的事放进图中想象起来……

“哪里哪里,要说那是帮助也行,虽然房子破一点,好歹免费提供他一个住处。”

“您一定从生活上多少帮助他一些吧。”

“哦——院长只是名义上的薮下公寓房主,一直委托管理人代经营的。”寺尾显得有些厌烦。

“我看是这样。”

“死婴送来后,借口当夜七时要做试验,我到特设监狱抱出了杨君里的婴儿。最后分手的时候。杨君里把脸在熟睡中的婴儿的小脸蛋上贴了又贴。我制止她,说万一被发现就麻烦了,她不听。婴孩的小脸上沾满了杨君里的眼泪。

“请你稍候片刻。”

寺尾慌忙进了里间,少顷又返回来恭敬地说:“请您同院长见面,这边请。”寺尾主动走在前而引路。

“关押马鲁他的特设监狱是左右对称的两幢房子,男监叫七栋,女监叫八栋。两处都装有通气用的导管,一旦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打开导管的阀门,向室内灌氰酸毒气。

“他是第一期少年队员。少年队员学完第一年的基础课后,要分配到各班去实习。古馆就是分配到我们班跟我学习的,在马鲁他身上做试验时他也要一起参加,于是认识了杨君里。他同杨君里年龄相仿,我记得他们很亲近。调换婴儿古馆也参加了。”

“我和奥山君在731部队时关系确实很好,他怎么会突然那样死去,我觉得很奇怪。回想过去‘731’的日子,是件痛苦的事,能分担这种痛苦的朋友死了,我当然是很哀伤的。”

“大概是为了不让智惠子知道自己出身的秘密,使她幸福地生活下去。奥山把井崎的女儿看作自己女儿的再世重生,所以才尽量不让知道底细的人接近她。”

“几年前,大概是昭和五十二年二月初,我有事开车经过保健所路,看到奥山伫立在高村光太郎雕刻室的遗址前,出神地凝视着告示牌。我熟悉他的背影,停下车靠近一看,果然是奥山。停战一别,三十二年过去了。我不愿提起‘731’的往事,也从来不在原队员的聚会上露面。久别重逢,互相问及别后经历,奥山说老伴去世了,剩下他孤单单一人,想在以前初恋的情人——高村智惠子生活过的地方找一个住处,正在找合适的房子呢。巧得很,就在那附近,我拥有一幢旧公寓,就请他搬来住,他很高兴,在我热情邀请下,他就迁来了。”

“公寓管理人说是房主介绍来的。”

“奥山住在你的公寓里,这是偶然的呢,还是……”

栋居心想:薮下今天的成就都是在“731”的研究成果上发展起来的,对这些,他当然不会说。

“奥山自称是大学的兼职讲师和翻译家,这是真的吗?”

“停战时,‘731’的情景简直象场噩梦,直到今天,我还时常被它魇得不安宁。”薮下开始回顾那场恶梦。

“由于妻子怀孕,所以井崎对妊娠的杨君里也很同情,他积极活动,把杨君里搞到野口班做马鲁他,以保证她怀孕前后不受那种残酷的试验。

“昭和二十年八月九日零时,满洲东北部乌云密布,淫雨霏霏,那是多年不见的冷雨。前一天刚对日宣战的大批苏联军队趁着夜色进入满洲国境。在苏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下,哈尔滨及长春乱七八糟地挤满了关东军残部的人马车辆,他们都是从前线溃退下来的。八月十一日早晨,上级向731部队全体队员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与此同时,为了保守731部队的秘密,开始了大量销毁罪证的工作。焚烧炉里燃烧着各种必须处理掉的试验动物、昆虫、生菌、标本、研究资料,书籍、文件等等。在总务部长太田大校指挥下,保存在物资部仓库里的各种军需物资、食品、酒,以及大量贵重金属,开始装上军用卡车。

“即使在停战时的混乱局面里,对马鲁他的监视仍然很严格,为了救她一个人,需要几个伙伴冒着生命危险协助。致所以不畏艰险救出她,原因是很复杂的。”

“钱?不,没给过。奥山如果穷极潦倒的话我说不定会资助,但他日子过得还不错,给他钱反而失礼。”薮下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做作的样子。

“奥山没有职业,但似乎每年有一百万元的固定收入,对此您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吗?”

“为什么杨君里一个人能逃脱这场灾难活下来呢?”“731”解散时的惨景使栋居万分惊愕,他问道。

“不,是年金以外的。”

薮下稳重地同栋居互致初次见面的寒喧,听栋居说明来意后,缓缓点着头说:

“我们认为给奥山提供定期收入的人很可能同他的死有重大关连。”

“我们对‘731’的经历是保密的,很怕别人知道我同奥山的特殊关系,所以我才让别人代管。”

“杨君里怀孕了,对‘731’来说,怀孕的女马鲁他是难得的检疫体。杨君里会几句日语,进‘731’以后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对自己的身体,她已有精神准备,反正豁上了。但她哀求队员,把自己怎么样都行,无论如何要救救身上的胎儿。

薮下更加心神不定了。栋居趁热打铁,把杨君里死后的侦察经过说了一遍。

“所以,对杨君里以及奥山的死,您如果可以回想出一些线索的话,我很愿意听。杨君里是不是停战时死里逃生的女马鲁他?”栋居步步紧逼。不一会,薮下犹豫不决似地叹了一口粗气:

“他也不知道。”

终于弄清了杨君里的正式身分,栋居觉得堵在面前的重重围墙中,有一堵终于推翻了。杨君里就是731部队牺牲者的冤魂,她身负着三十多年前被施行活人试验的近三千名马鲁他的无限怨仇来到了日本。知道她身分的731部队原队员们感到很棘手,她的出现,使那些从往日马鲁他的鲜血中攫取今日名利的医学学者、以及研究病理、药理、细菌、植物、动物的那些学者们惊恐万状。对人体试验持批判观点的只有薮下一人。

“为什么只救杨君里一个人呢?”

“那个婴儿现在在哪里呢?”栋居问。

栋居催促着,向前靠了靠身体。

“马鲁他主要是苏联红军和中国军队的官兵、情报人员以及参加抗日运动被逮捕的中国知识分子和工人,这您是知道的。”

“不,那是管理人不知道的事。战争年代里,那位死去的老人同你们院长在中国大陆建立了特殊关系。”

“首先劝说杨君里。借口试验需要,把杨君里从关押马鲁他的特设监狱带到野口班的研究室,由井崎和薮下进行劝说。听说自己的骨肉将被夺走,杨君里开头坚决不肯,后来对她说不这么干就无法救这个孩子,她终于肯了。

“有道理,那奥山的死一定是别的原因,但我总觉得原因就出在‘731’身上。”

薮下告诉栋居:

“马鲁他还有骗来的普通中国公民,他们同战争是完全无关的。杨君里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不会那么容易地受骗上当,她进‘731’,完全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弟弟和丈夫。杨君里年轻美貌,是女马鲁他中的姣姣者,也由于这个原因,她在马鲁他中受到特别照顾。

“重大关连?”薮下显得有些不安。奥山死得可疑,侦破过程中当然会找到他,对此薮下心中应该是有数的。

“不管怎么哀求,婴儿还是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婴儿不过是女马鲁他的一部分,是剥夺了人格的女马鲁他的附属品。

“没想到,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从根本上改变了女马鲁他婴儿的命运。野口班有位井崎良忠技师,是薮下的上司。井崎夫妇婚后十年无子。昭和十九年春天,井崎夫人终于怀孕了,井崎喜出望外,天天盼着夫人分娩。井崎夫妇住的官舍同奧山家相邻,两家亲密得形同一家人。井崎酷爱文学,受奧山的影响,也崇拜高村光太郎的诗,甚至决定,若生儿子,起名光太郎;倘是女儿就叫智惠子。

“现在正在查。”

“我也不知道。”

“井崎夫人和杨君里几乎在同时分娩了,可是井崎夫人产下的婴儿头部被脐带缠绕,死了。盼望很久的孩子夭折了,井崎沮丧极了。此时的杨君里却产下一个健康的女婴,于是,一个罕见的婴孩替换术涌上井崎心头。

象薮下这样把在“731”取得的经验作为基础,以后又在生活中采取积极姿态的人是有的。但是,被“731”沉重的十字架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也不少,在他们的后半生中,都背着这个包袱,被“731”这个枷锁束缚了手脚。

薮下等在院内居住区的会客室里,他是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人,满头白发,风度高雅,穿着一身和服,看来他只管医院的经营,对病人的诊断和治疗已由其他医生担任。或许也象薮下公寓那样,只挂一个空名义。

栋居决定访问薮下公寓的房主。已经查明,房主叫薮下清秀,在白山二段开设一家妇产科医院。

“杨君里哭了,井崎对她说,这个婴儿做我们的孩子后,一定会使她幸福,可以放心。作为日本人的孩子,她将被带到日本,受最高等教育,让她美满地结婚成家。你就当自己的婴儿在此地死去算了。说到这里,井崎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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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1部队的总部及要害部门所在地,根据它的形状叫‘口字楼’,野口班的研究室就在口字楼的当中,进入研究室都要经过日夜有宪兵站岗的岗亭,要躲过哨兵的眼睛,把死婴送到栅栏外井崎夫人所在的家属诊疗所,这是第一道难关。‘731’里有一种保存标本用的玻璃容器,里面常常用福尔马林液浸着内脏。井崎将死婴放进一个直径四十厘米、高四十厘米的容器中,蒙上布,通过岗亭,装出到总务部左侧的标本陈列室去的样子,顺利地把死婴送进了野口研究室。

“这就太离题了,要是怕暴露智惠子的出生秘密,那么,首先应该封我的口,我直接参加了调换婴儿,不是比奥山更危险吗?”

“我看她没个完,抢劫似地从她手中将婴儿夺走了,从此母女竟成永诀。我抱着婴儿快步走过那黑魆魆的监狱走廊,心中进一步体会了战争的残酷。婴儿被平安地抱到研究室,她仍在静静地酣睡。小脸颊上还徜着母亲的泪水,泪水总是会干的,但失去爱女的母亲所遗下的酸楚和忧伤却永远留在婴儿的身上。

“接着要把婴儿转移出栅栏,这是最危险的一关。与刚才运死婴不同,这次是活的婴儿,万一哭一声就全完了。而且晚上是不把标本拿到外面来的,不能使用装死婴的玻璃容器。这是最使大家殚思极虑的地方。结果,井崎决定把婴儿放在水果篓里送出去。

“最紧张的时刻到了,但宪兵见是面熟的井崎,爽快地放行了。这天晚上,杨君里的婴儿就这样送到了井崎夫人的怀里。

井崎或智惠子同杨君里、奥山之死是否有关系?当年悲痛欲绝的杨君里亲婴儿脸颊时留下的泪水,将在智惠子的心灵上留下怎样的伤痕呢?

栋居心想,古馆手指《智惠子诗抄》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他一定是想告诉我智惠子与杨君里的关系。

“杨君里的案件查到奥山身上就会给谁带来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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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三十多年过去了,漫长岁月的流逝,仍不能使“731”这块藏得很深的创疤弥合,栋居万分感慨地伫立着,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我和井崎君不便通信,所以也不知道。要是平安无事的话,她已经当母亲了。”

栋居点点头。薮下开始讲述了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往事。

栋居避开那些目光,走到问讯处掏出名片要求见院长,办事员惊愕地走进里间。不一会,带来一位五十上下,头发稀疏的男人。

“根据已订的计划,杨君里将对看守撒谎说反正婴儿活不成,于是在晡乳时自己亲手将婴儿扼死。因此,换婴计划必须赶在井崎夫人所产死婴死后不久的时间里完成。

“转移婴儿成功后,我在当天深夜抱着井崎的死婴,象还活着似的送回杨君里处。翌晨,监狱看守发现婴儿死了,杨君里按事先定好的口径说了一遍,看守毫不怀疑地报告了上司。结果野口班借口了解试验结果要回了死婴。就这样替换婴儿没有任何人怀疑,井崎的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成功了。”

“奥山知道吗?”

“不,我不是说住房,是指钱。”栋居怀疑奥山的定期收入来自薮下。

“杨君里死的时候,带着一只柠檬,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也这么想,问了他几次,都说不知道。”

“井崎在同打算取名‘智惠子’的死婴分别之际,给死婴附上一只柠檬。至所以放柠檬同柠檬悲歌有关。婴儿离开母体后,只活了短暂的瞬间。正象柠檬悲歌上说的——您象过去登上山巅一样吸了口气,生命的机器就这么停止了——,井崎的孩子只在世上作了一次呼吸便夭折了。‘731’里备有许多柠檬,那是当‘解热剂’用的,井崎就从中取了一只放在死婴旁边,在杨君里眼里,死婴是自己女儿的替身,她看到这只同死婴放在一起的柠檬,就会想到自己的女儿。”

“好象是知道了装不知道。”

“这就是说,他不愿让别人知道婴儿……不,智惠子的下落。”

栋居辞别了薮下。在薮下的帮助下,他弄清了杨君里的身分,但对奥山死亡之谜,依旧如坠五里云雾中,而且新谜接踵而来,杨君里托附给井崎良忠的“智惠子”如今在哪里?

“他们两家是好朋友,连生了女儿都叫智惠子,井崎孩子的下落奧山会不关心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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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所以杨君里要到那里去。”

“当然,事到如今,如果出现了杨君里,并自称是母亲,这当然会使智惠子父女难堪的。可是,智惠子的下落连我们也不知道,更不说在中国的杨君里了,杨君里恐怕也是从书中发现了古馆先生,才在一种怀念、依恋心情的驱使下来日本的。”

“杨君里为什么会死在日本呢?”

“这我无从知道。”

只知道三重县是无济于事的。

“听说是三重县,再具体一些就不知道了。”

“古馆和杨君里之间是什么关系?”

“停战的时候,全体马鲁他都被杀掉了,杨君里是怎样救出来的呢?”

虽然医院是看那种病的,病人却不少。候诊的沙发上坐满了人,有的没座位,站着。这里没有一个男病人,栋居一进来,所有候诊病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那眼神似乎在怀疑——这人一定患了性病才闯到这儿来的。

“您已经掌握到这个程度了,就把知道的都告诉您吧,正象您所说的,杨君里就是那个女马鲁他。”

“731部队的驻地内喧嚣,嘈杂。各处及焚烧炉都冒起了烧资料的火舌和黑烟。

“731部队还有必须处理掉的最大证据,这就是关在特设监狱里的二百多名马鲁他。决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个人。

奧山属于后一种类型,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会把孤老的残身寄托在这块影影绰绰闪现出遥远的青春幻影的土地上呢。以“731”为阶梯飞黄腾达者有之,为“731”所累苟延残生者亦有之,对于不同的队员,“731”具有不同的含义。

“731部队装上这种导管后,首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打开了阀门,氰酸毒气通过导管,在监房内环流。二百多名马鲁他中的绝大部分都死了,还没有完全毒死的用手枪补射。

“杨君里生的女婴,要活下去的希望是很渺茫的,如果把这个女婴当作井崎的子女就另当别论了。杨君里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井崎很同情她,把她当人,而不是当马鲁他对待。

“您知道井崎的籍贯吗?”

栋居将事情挑明了,事务长大惊失色,吓唬的效果不错,看来寺尾也不了解院长的经历。

“在部队驻地外同杨君里告别。大家认为以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面。互相握手后,杨君里就逃走了。虽是日本战败的前夕,但当地仍在日军控制之下,不能把婴儿交给杨君里。她也知道婴儿寄养在井崎处安全些。从杨君里逃走的那一夜起,苏军的飞机就不断来侦察,投照明弹,把这个魔鬼的巢穴照得如同白昼,各种设施暴露无遗。我们都感到‘731’的末日到了。”

“不是年金吗?”

“薮下公寓的房主是你们院长,前几天公寓里死了一位老人,对此,有些事想请教院长。”

“原来是这样,太惨了……还是回到奥山问题上来吧,他的死同杨君里访日有什么关系呢?”

“啊呀,这个问题我就无可奉告了。”

“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我是事务长寺尾,您找院长有事吗?”他一边递上名片一边郑重地问,一副非常小心的样子。

“会不会井崎还活着,怕暴露智惠子出生的秘密,为了封奥山的嘴才那么干的呢?”

“马鲁他‘饲养’在特设监狱里,各班研究室的研究员来到监狱,逐间观察各个单人牢房,寻找适合自己研究课题的马鲁他,找到后就预订。预订后的马鲁他就属于该研究室,其他班不得随便使用。也有的班并不去挑选,只打一个电话:要十个马鲁他,不管什么体型,健康的就可以。就象打电话同饭馆订饭菜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保证杨君里持续做野口班的试验材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

“总之,我们认为奥山一定掌握着某人的重大秘密,他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受到恐吓的,而且这个秘密又是出于731部队的。”

“为什么那样想呢?战后已经三十六年了。他的后半生应该同‘731’毫无关系。”

“不,对奥山来说,一生中的主要经历是在‘731’度过的,战后的日子只不过是残年余生,他是隐形匿迹,默默无闻地生活的。不准他说出来的事情,除了‘731’的秘密,不会有别的。”

“你似乎太自信了,奥山战后干些什么,好象你都调查过了?”薮下讥嘲地说。

“井崎说,只有杨君里才是‘智惠子’的真正母亲,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他同杨君里商量后决定,在处死全体马鲁他的前夕,把杨君里当作试验用检疫体带到野口班来。杨君里是野口班使用的检疫体,成了野口班的附属物。用氰酸毒死马鲁他后,让杨君里穿上事先准备好的女文职人员的服装,把她带出了部队。当时部队正处在撤离前的混乱之中,没有任何人发觉就逃了出来。

“所以说,你不能那样断言。停战后,我就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现在,我要彻底同731那段经历决裂,对我来说,那是一场恶梦,是恶梦就应该尽早忘掉。”

“哎呀,反正战后一直不在一起,又不通音信,这事就答不上来了。有固定收入又怎么呢?”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知道了装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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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马鲁他十分简单,要处理尸首却很麻烦。焚烧炉已处于饱和状态。只好把尸首堆在内院,浇上汽油焚烧。但是这种烧法传热不均,许多尸首没烧尽就挖坑填埋了。指挥官相当挑剔,命令挖出来重新烧尽再埋。

正文 第十章 瓦卜吉司之夜的群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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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山谨二郎死亡疑案的侦破遇到了极大的困难,最迫切需要掌握的是奥山的经历,按居民登记单上提供的线索逐一追查他以往的居住地点,发现都是住户搬迁频繁的公寓,有的已被拆除,有的已换了房主。查不到一点可以打开局面的重要线索。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就是几处公寓的人都反映奥山同邻居不交住,独自过着封闭式的生活。

虽然还查出奥山在横滨的一家私立医院当过总务,在新宿的一所私立高中也当过总务长,但是当时同奥山一起工作的人几乎都不在了,查不出有价值的线索。即使是少得可怜的几个人,同奥山共过事,知道一些情况,但都不了解他的经历,更不知道奥山曾是731部队的队员。

奥山复员以后的二年中,住在何处,现在还不掌握,但他在昭和二十二年九月八日向东京世田谷区政府申请重编户口时,住的是该区北泽二—三X号(即现在的代泽二段)。这以后,如同户籍登记的附录上记载的,他就不断地更换住所,但都不履行正式居民登记,就象住在前桥那样,是个“幽灵居民”。

根据居民总名册的规定,居民迁入或搬出都要向所属市、镇、区负责人申报,前者必须在迁入以后的两周内申报,后者要搬出前或搬出当天申报。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恪守这个规定。不少连续搬家的人,为的是最终搬进好房子,过渡的几处住房便不申报。还有的人不断搬家,为的是跳出本籍,寻找理想的归宿。而奥山搬来搬去,为的是不让别人了解自己的生活经历。

奥山的定期经济收入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所有被调查者一致反映他的生活并不怎么困难。看来从撤回日本开始他就有了那笔定期收入。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定期支付这笔钱呢?这一直是个待解的谜。

走访薮下后,过了几天,栋居收到邮给他的一封信和一本薄薄的、打字的小册子,信上写着:

“分手后,您一定整日忙于破案吧。现在寄上一份机关杂志,上面刊登着731部队战友会召开全国大会的程序,我想它可能对破案有帮助,故送上一份。由于这种机关杂志不向非会员发放,故请您不要说出是我给的,祝早日破案。”

寄信人是“中西惠一”,栋居回忆起他就是在古馆丰明葬仪归途中遇到的四位“731”原少年队员之一,就是他提供了神谷的住址。“731”原队员们都不愿重提过去,相比之下,中西是积极协助的。

机关杂志的封面上印着“房友”,这是以“731”原少年队员为主的“房友会”编得薄薄的只有二十五页,登着会员的近况、随笔之类的小文章。该小册子的发行人、责任编辑,以及发行人住址等,扉页上都没有印。

关于全国大会的概况,小册子这样记载的——

房友会第X届全国大会筹备事项:

―、大会宗旨 停战后三十六年过去了,为了让昔日共同在北满度过了火热青春的战友合聚一堂,为的是互祝安康、同思以往、增进友谊、再图荣光。望会员及家属踊跃参加。

二、开会地点 长野县松本市美原温泉饭店。

三、开会时间 昭和五十六年十月十日下午六时在饭店聚会。

四、大会程序

⑴祭慰亡灵。

⑵正式会议(会长、干事长致词、宣读贺电、报告会员近况、审议提案、协商下届大会时间等)。

⑶宴会

读到此处,栋居领会了中西的意图,他一定是在暗暗地邀请栋居去参加大会。既然是全国大会,一定有许多原“731”队员来参加,或许能搞到一些同杨君里、奥山案子有关的线索。

“美原”,栋居虽然没去过,但从地名上可以想象出它的美。这次集会也可以说是“731”幽灵的聚会。栋居觉得聚会的那一晚就是,而自己就象浮士德,要去参加群魔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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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1部队全国大会召开地点——美原温泉,在松本车站东郊六公里处,位于松本盆地东部边缘。它是山边、婆母、藤井三个温泉的总称。该处又称“山边温泉之乡”。但全国许多有名的风景胜地都在更改地名,周围也在赶时髦,于是这里就改称为“美原温泉之乡”。

十月十日下午,栋居和神谷出现在松本车站。神谷的疗养收到了成效,已经可以步行,他是来出席全国大会的。栋居装成服侍他的随从。即使那四位少年队员同来参加,栋居也不担心被认出来,因为这四人都不愿让别人发觉同栋居的关系。

当神谷给他看全国大会向导书时,栋居马上觉得他的文字解说同现今的潮流格格不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四十个春秋过去了,当年,我们绝对忠诚,为祖国献出了青春,为正义的实践付出了汗水,今天回想到这些仍然使人百感交集,作为一个名符其实的731部队队员,我们离开家乡,站在满洲的旷野上,守卫着皇家的生命线。当风云险恶时,我们石井部队的精兵,出征诺蒙坎,转战南方,战功卓著。但是,长期征战武运不佳、称雄世界八十年的日本陆海军,已经永远成为历史的一页。今天,耻辱的往日已经一去不返,作为日本人,每个公民都在为重振旗鼓而努力,我们已经成为经济巨人,但是,站在全球的立足点上展望形势,深深感到现在正面临极为重要的时刻……

这分明是“731”幸存者写的,不合时代潮流的顽固文章。

“先生,今天美原福泉饭店好象在开什么会呢。”司机的话打断了两人的沉思。

“今天到这家饭店去的客人多吗?”栋居问。

“无线调度一直报这家饭店的名字呢。”司机回答,接着他劝说客人明天是否经过维纳斯路到美原去观光。

二人搪塞司机的邀请,说话间便到了目的地。饭店是幢七层楼的现代化西洋式建筑物。令人吃惊的是,饭店前的向导牌上赫然大书:“关东军第七三一部队第一届全国大会”,堂堂皇皇地竖在入口处。

在这以前,房友会的全国大会已在各地开过多次。这次大会是否在房友会组织得到发展的情况下召开的呢,从标着“第一届”来看,731部队已经从停战后的匿声藏迹发展到今天的公开露面了。

饭店服务员领他们到一个大房间,里而已经来了二十多个男人,年龄起码都在四十以上,有的互相拉着手,有的围坐成一圈,有的彼此搭着肩,都在为重逢而高兴。

大房间正面的壁龛里张启着一面很大的太阳旗,壁上贴着用毛笔字写的“关东军满洲第七三一部队第一届战友会程序”。由于今日是连休,整幢饭店呈现一片欢乐气氛,而这里却是个气氛迥异的小天地。

房间入口处放着两张和桌,坐着两位接待人员。其中一位同栋居照了个面,栋居一惊,是中西!中西向栋居使了个眼神,仍然装作不认识似地同神谷打招呼:

“欢迎您远道而来。今天来了好几位少年队员,大家都很高兴呢。”

“哎呀,中西君吗,几年不见啦!身体好比什么都要紧啊。这位是陪我来的外甥栋居,请多关照。”神谷一本正经地介绍,中西装着附和了几句,心中暗自发笑,那神情似乎在告诉栋居:另外三人来了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栋居和神谷走进房间,看到先来的一伙人正亲热地聚在一起,他们都是四十朝外的人,但在这间屋子里是最年轻的,都是神谷教过的原少年队员。其中就有四位男子之一的樽崎,、他也同样只和栋居递了个眼神。

这里是栋居无法加入的怀旧世界,三十多年前的事好象就在昨天,共同的思路都回到了满洲。人人都厚着脸皮、多情善感,呈现出一种与回忆母校的同窗会完全不同的气氛。其中有的人,互相拉着手,眼泪汪汪,显得悲伤至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意味着他们的心中无法消除对过去的歉疚之情,也可以说这就是一种共同的犯罪感。

也有人说,挺起胸、抬起头,我们没有什么值得反悔的事,为了国家,执行国家的命令,我们才那么干的。这种极不自然的姿态似乎就是歉疚心情的另一个极端。

同案犯相互之间的连带关系是很深的。在黑暗的731部队一起共事产生的连带意识,经过三十六年后,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成了把大家联结在一起的纽带。战争的结束,释放了被同一个罪孽串缚在一起的囚犯,但为什么重新聚在一起呢?没有必要评论共同从事过的部队。看来强烈的、共同的感受把他们连结在一起了。

时间到了,干事宣布开会。房间里聚集着约五十名与会者。其中有三、四位家眷模样的女人,她们是陪丈夫来的。

干事起身讲话,吐音朗朗:

“全体肃立!向军神石井四郞中将阁下、岗关东军满洲第731部队所有已故官兵默哀。”

进来送酒菜的饭店服务员看到这个场面惊得面面相觑。

默哀后,按大会议程,正式会议开始了。作工作报告、与会者自我介绍近况。有的队员之间还是初次见面。出席者中,原少年队员最多,有十名。其他都是总务部、第三部(从事滤水器研究)、物资部、教育部、诊疗部、第二部的人。特设监狱(收容马鲁他的七栋和八栋)的特别人员(看守)以及石井四郎身边的人一个也没出席。此外,“731”的核心——第一部细菌研究班和第四部细菌制造班的成员也没有。

后来栋居才知道,“731”的上层人员组织了精魂会,少年队员组织了房友会,由这两个战友会再将其他分散的原队员组织起来,召开了这次第一届731部队全国大会。

正式会议结束,宴会开始。会议的气氛更融洽了,不少人醉了。一位与会者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

“过去我们一直隐瞒‘731’的经历,我的妻子和子女始终不知道丈夫及父亲的经历。可是,这次大会上,731部队的名称,堂堂正正地亮出来了。我想,作为干事,敢于这么做,要有相当的勇气和魄力。让我们一起来赞扬干事的英明果敢,并对筹备此次会议的人表示慰问。”

他的话音未落,响起一片欢呼和掌声。又一个人站起身接着说:

“我们是‘731’队员,没有必要再隐瞒这个事实,不都是为祖国而战的吗?”席间响起一片“说得对!”“我也同感”的叫喊声。

又一位男子站起来说:“正象向导书上写的,我们绝对忠诚,为祖国贡献了青春,作为一个名符其实的‘731’队员,站在满洲的旷野上守卫着天皇的生命线。我现在做的是同中国打交道的工作,如果诸君想去‘731’故地重访平房的话,我一定尽力斡旋,争取去旅游,但必须绝对保密,不让人家知道我们是原‘731’队员。”

酒精在这些人身上发作,大家情绪高涨,都喝醉了,兴奋得唱起军歌。会场里的复古气氛越来越浓厚。

栋居在这里得不到同奥山死因相关的线索。他身在神谷边,但思想早已飞出会场。在这里,三十多年前的军国主义复苏了。人们都在反对战争,控诉战争的罪恶,而这些从战争中生还的幸存者们却在怀旧、在忘情地美化过去。

唱了一阵军歌后,有人提议:“为了颂扬石井部队长的遗德,我们竖一块新的纪念碑怎么样?”

全场为之轰动,秩序有些乱了。

“时至今日,为什么还要竖部队长的纪念碑呢?战后三十六年过去了,还打着太阳旗颂扬军神,谁会跟着走呢?战友会还是做些促进队员友谊的事,才是正道。”有人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友谊?当年你打了我,耳朵至今还有点背,这怎么说呢?”又有人重提旧恨。

干事认定纪念碑可竖,并宣布会议还有最后一项摄影留念的内容,请大家上照相馆。

“听说有个女马鲁他生了孩子。”

“那种话可不能听。”

“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这件事,在女马鲁他之前,还诱骗了一个少年,活活地解剖了。”

“有这种事吗?”

“据说这个少年就是女马鲁他的弟弟。”

“真的?”

“不知从什么地方把这个少年骗来后,姐姐就来找失踪的弟弟。其实,抓弟弟是诱饵,逮姐姐才是目的,你看这多恶毒呀!”

“是啊,这么说来,少年队的三泽解剖时是在场的罗。”

“今天三泽没有来开会呀。”

“他一次都没来参加。当年,他参与那次解剖后,好象受了很大的刺激。就在那个晚上,他取出用试验酒精偷偷酿的酒喝得酩酊大醉。从那以后,他就变了,整天一个人愁眉苦脸的。”

“几年前,房友会开会,我当干事,请他参加。他来了封信,信上说,他对此毫无兴趣,‘731’的往事是他记忆中最避讳的事,这种聚集起来,重提旧事的做法,不体谅别人的心情。不错,那是些避忌重提的往事,但是,我们又不是喜欢那么干,还不是为了袓国吗?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在一起聚集有什么不好,真叫人扫兴。”

上面这些悄悄话传到栋居耳里。偷偷望去,是三个五十三、四岁的男子。从年龄上看,当时似乎是少年队员。其中有一个便是四位男子之一的樽崎。

“喂,你们快过来拍照。”被干事一叫,三人站起身来。

全国大会拖拖拉拉地结束了。翌晨,与会者三五成群地返回各地。五十六名到会者中,有的是特意结伙来玩美原的,有几个人难舍难分,又到松本再次聚会;没有时间的人就这么回去了。

栋居陪着神谷在松本坐上了中央线进京的快车。要回热海,从东京过去最快,而且可以与中西以及樽崎同坐一次车。这是栋居出的主意。

同昨天不一样,天变得阴沉沉的。北阿尔卑斯山的方向,积聚着厚厚的云层。安晷平原上浓雾弥漫,这么一来,特意到美原来玩的人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行人寡言少语,默默地凝视着原野上的大雾,似乎正回味着在大雾后那块土地上召开的全国大会。三人中年纪最大的神谷显得感受更深。他上了年龄,支撑着行动困难的身体来开会,谁知道参加这次全国大会是不是最后一次呢,而且没有栋居的帮助还来不了。

“怎么样啊,对‘731’全国大会有什么感想呀?”中西问。

“我感到很意外,战后三十六年了,还能召集起那么多人。我们开同窗会还没有那么多人。”栋居对军队中培养出来的连带关系具有这么长久的作用十分感叹。

“比干事预料的人数少多啦,原以为选在连休的日子,来的人多,谁知道结果正相反。”

“比预料的还少吗?”

“这次不仅邀请了少年队员,还请了全体‘731’队员。”

这个情況与鹤冈的话正吻合,在古馆葬仪的归途中,鹤冈曾说:

“这个会已经背离原先的宗旨了。”

“开始的时候只邀请少年队员参加,渐渐地人就多起来了,增加的都是些顾问。最近筹备这次全国大会时,另请了更能干的人,我们只做些事务性的工作。”

中西沉默了一会。栋居想,四位男子中的竹林曾说过全国大会“被人取代了”,他指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今年我也是最后一次参加这个会了。”

“为什么?”中西投去询问的目光。

“说什么要给石井部队长竖纪念碑,我可不干,现在不是宣扬军神的时候了。”

“只是说说罢了,不会真干。”

“不,不是空讲,已经开始捐款了。”樽崎表情索然。

“我是局外人,据我看好象有一批人把石井中将看作英雄和军神,也有一批人反对。”栋居插口说。真正要想了解的事他还藏在心里没有露出来。

“石井部队长作为‘731’创始人,队员们至今把他看作‘731’的象征,这是事实。他既是军人,又是细菌学的鼻祖,细菌战的天才发明者。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非常好色、放荡的人。他挪用上级拨给部认的巨额秘密预算款,白天睡觉,晚上溺于酒色。不少军官和队员对他这种堕落的工作方式十分反感。因此,对他的评价就分成两种观点。”神谷说。

“我们也曾经听到过部队长游手好闲的风传,但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因为对少年队员来说,‘老头子’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所以现在要把他捧为军神,不少人有异议。”樽崎补充说。

“我也有同感,组织战友会本来是为了互助和增进友谊。按理说成员只会减少,不会增加。大家都是为了友谊和互助才走到一起的。”

“有的人连这样的互相友谊都反对呢。”

“是三泽君吗?”栋居终于抓住了打听实质问题的时机。

樽崎奇怪地看看栋居,好象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开会时从你们的交谈中听来的。您知道三泽的情况吗?”

“几年前,我迸京办点事,在中偶然遇见他,我们互相交换了住址。我邀请他参加房友会,他拒绝了,弄得我有点窘,所以后来也没有联系。现在还不知道是否住在告诉我的那个地址上呢。”

“如果可以的话,请把地址告诉我。”

“只知道他住在千叶县的谷津,详细地址要回家查备忘录才行。三泽君怎么啦?”

“听说解剖女马鲁他弟弟时,他也在场。”

“所以,这件事使他改变了性格。”

“我一定要拜访三泽,向他了解那件事的详细倩况。”

“这同破案子有联系吗?”

“眼下还不知道,但很可能有联系。”

在“731”里只有一个女马鲁他分娩过,这一点已经从薮下那里证实了。但又出现了新情况——被活活解剖的少年原来就是杨君里的弟弟。

铁桶内,少年心;缓缓搏动。

栋居重新想起了奧山的诗句。奥山是从三泽那里听到那种场面而写这句诗的呢,还是身临其境的呢。被活活解剖的杨君里弟弟,描写这一场面的诗句,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值得重视。可能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就会出现新的“证人”,而他的“证言”中又隐藏着解开奥山死亡之谜的钥匙……

樽崎在胜治站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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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一章 怨恨地蠕动

<er top">第一节</h3>

从返回东京的樽崎那儿打听到三泽的住址是千叶县习志野市。也许是石井四郞出身千叶县的缘故,不少“731”队员都是千叶县人。但不知道三泽的原籍是不是千叶县。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栋居出发了。

沿总武线至船桥,再换乘京成电铁,到谷津游乐场下车,穿过跨线桥,一出靠海的出口,迎面就是一家大医院的楼房,车站广场好似医院门前的空地。由于是星期日,同行的不少人都是带着家眷去谷津游乐场的游客。

向位于车站街市入口处的派出所问路后,栋居向右面的一条路走去。

三泽的家在这个地区最旧的区。几分钟后,栋居进入该住宅区,一幢幢住房排列有序,外观很象,楼房虽已建造多年,但刚粉刷不久,外表装饰一新。各幢房子用字母排列。三泽的家是〇幢304室,房间的西面是赛马场,东面可以望见谷津游乐场的游览车,北面隔着超级市场就是京叶高速公路。

每幢楼有三个楼梯,栋居依次查看楼梯进口处的信箱,在中央楼梯进口处看到了“三泽”的信箱。

还不知道三泽的职业,但星期日上午在家的可能性最大。栋居按响了三楼304室的门铃。门开了一条细缝,一位面容枯槁的重髻中年妇女,狐疑地向外窥视。栋居通报了姓名并说要求见主人时,看到女人一怔,栋居知道主人在家。

“找他有事?……”女人不安地问。

“想请教些事作为侦察的参考。”栋居想打消她的顾虑。

女人揑着名片进房间了。一位男人来到门口。

“警察有何贵干?”男人五十上下,眼露凶光。他就是三泽,用手指翻弄着栋居的名片,警惕地问。

“为了奥山谨二郎的事,想请敎您几个问题。”

“奥山……”三泽好象在回想。

“在满洲‘731’部队同您一起的奥山。”

“关于‘731’本人什么都不知道,请回去吧。”三泽脸色陡变,但目光深处流露出的惶恐却逃不过栋居的眼睛。

“我还没查到任何线索。奥山死了,您知道吗?”

“奥山死了……”拒绝会见的三泽开始注意栋居。看来他并不知道奥山已死。栋居马上抓住对方的转变:“很可能是谋杀。”

“谋杀!”三泽似乎稍受震动,在来不及从惊震中恢复的情况下说出了过去:“这与我毫不相干,‘731’的事早忘了,也不想重提,请回去吧。”

三泽马上从惊震中清醒,重新固守矢口否认的防线。

“听原队员说,杨君里的弟弟被活活解剖时您也在场,我想打听一下当时的情况。”

“回去!你回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惊慌失措的三泽除了拒客什么都不说。

“‘铁桶内,少年心,缓缓搏动。’这是奥山收藏的一首诗中的一句,不知是奥山也参与了男孩的解剖呢,还是从别人那儿打听到解剖的情况作了这首诗。三十六年后,男孩的姐姐——一位当年女马鲁他来到日本,却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要弄清她死亡的真相。我想,奥山的死与杨君里的死一定存在着某种关系。”

“同我可没关系,奥山活也好,女马鲁他死也好,同我毫不相干,您回去吧。”

“未必如此吧。”栋居强硬的口气使三泽的防线节节溃退。

“你是‘731’队员,不管你怎么忘记都抹煞不掉,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我认为,对‘731’犯罪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当时的日本人,还是全体日本国民,都应该承当责任。是否过去的‘731’原因导致了杨君里的死,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作为过去的‘731’队员,请您协助我。”

“责任应当由全体日本国民负?”三泽拒不承认的态度开始动摇。

“对。战争的疯癲传染了每个日本人,于是集体发狂了。如果我们也处在那种情况下,也会那么干,甚至更厉害。但是我们决不能忘记‘731’的所作所为,它是日本人迫害他人的史实。说到对战争的体会,许多史料都是被害者记录的,唯有‘731’这一迫害者的史实,可以作为战争体会的核心记载下来。它可以使人们向受害者赎罪并抑止新的战争。”

“你,说得好极了。可是女马鲁他很多,我不知道这位姓杨的中国人是不是被解剖男孩的姐姐。”三泽的表情温和多了。“731”队员都在抱怨:他们干那些事是国家命令的,为的是国家,今天却被人骂成“魔鬼”或“妖怪”。别的旧军人以自己的军籍而自豪,可以领取军人抚恤养老金。与此相反,“731”队员却始终瞒着过去,对妻子、子女、兄弟姐妹保密,隐名埋姓地生活着。栋居说“731”的罪孽是“全体日本国民的责任”。大概就是这句话,使三泽对他的印象大大好转。

“听说只有一个女马鲁他生孩子,她就是少年的姐姐,传说她被关进‘731’时已经有孕在身了。”栋居不失时机地拿出杨君里的照片给三泽看。

“我同那个女马鲁他只见过一面,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她的模样我已经忘了。”三泽说话的语气比开始温和得多,并把栋居请到室内,这是间面朝晒台的卧室。两人重新坐下后,栋居提问道:“怎么会知道她与少年是姐弟俩呢?”

“女马鲁他向看守和研究人员打听弟弟的情况,知道自己的弟弟也进了‘731’。弟弟没有做过有害于日本军队的事情,会不会因某种误解而被捕的呢?她用生硬的日语哀求我们快些放她弟弟。我当时在病理研究班实习,听班里的人说,她的弟弟就是一个月前被活活解剖的那位少年。班里的人还说,少年是关东军哈尔滨特务机关诱拐来,作为研究材料卖给‘731’的,致所以称为‘卖’,是因为当时‘731’的病理研究班二天需要二至三个、多时甚至八至十五个马鲁他作病理解剖,马鲁他的‘消费量’很大。为了适应这个需要,关东军哈尔滨宪兵队和特务机关送来了敌军俘虏以及抗日分子,但还是不够,于是就诱拐普通中国市民。每弄到一个马鲁他,‘731’就付很多手续费,对宪兵队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生财之道,于是他们就拚命地猎取中国人。”

“731”的罪恶并不限于自身,还祸及周围各处。三泽一旦打开话匣,便滔滔不绝的讲起来。

“那时,哈尔滨市内有个地区叫‘傅家甸’,占了市区的四分之一,该地区是流氓、罪犯、流浪汉、失业者、卖淫妇、吸毒者的巢穴,是当时全满洲最大的黑街。傅家甸内小巷、胡同迷宫似地纵横交错,误入的外人常被扒光全身穿戴,有时还不能活着出来。在这个大魔窟里鸦片黑市天天开,杀人抢劫时时有。然而,对当时的关东军来说,对付上述地区,只要派兵去一下就可以扫平,简单得很。但并没有这么做,为的是故意夸张和宣传傅家甸的黑暗,把它作为马鲁他的来源,攫取钱财。此外,对关东军有危害的人被杀掉后,尸体也扔到傅家甸。傅家甸可以说是关东军和‘731’的地下隧道。那个少年肯定也是从傅家甸骗来的。”

“这么说,少年的姐姐就是傅家甸的居民罗。”

“傅家甸并非贫民窟,也可以写成‘富者店’,里面既有掌握整个满洲经济命脉的大老板;也有朝不保夕,形同乞丐的贫民。到了冬天,许多人吸足了鸦片,昏倒在路旁,就这么冻死了。第二天早上尸体比比皆是。宪兵先拐骗了少年,再把弟弟下落告诉姐姐,将姐姐也骗入‘731’。对宪兵的恶毒手段,连班里的人也都感到惊讶。”

“听说解剖少年的时候您也在场。”

“直到今天,一提起那个场面浑身还会起鸡皮疙瘩。”这一定是可怕的回忆,三泽的脸色苍白起来。

“奥山也在场吗?”

“不在。”

“您把那个场面描述给奥山听过吗?”

“没有,事先对我们少年队员宣布过,实习中的所见所闻不能外传。奥山是教宫,那种事不能告诉他。但是活人解剖的惨景一直萦绕在脑海中,思想负担太重,于是悄悄地告诉少年队内务班的班员。一到晚上少年队员的宿舍就成了互相交换白天实习见闻的场地。”

“那么奧山是从哪儿听到解剖的情景才作那首诗的呢?”

“反正是参加解剖的人告诉他的。”

“野口班的薮下技术员在场吗?”

“野口班是研究立克次氏体的,不搞解剖。”

“为什么要把无辜的少年活活地开膛破肚呢?”

“为了获得新鲜的标本。”

“如果不妨碍的话,我想请您谈谈解剖的情况。”

“能回忆出来的都是些令人厌恶的事。”

三泽鼓起勇气,重新挖出了埋在战争伤疤下的可怕记忆,他叙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活人解剖场面。

昭和十九年四月初,少年一动不动地蹲在解剖室的角落里,那位少年比我小得多,当时才十二、三岁。他看着眼前十几个穿白衣的石川班班员、浅黑色的铁制手术台、手术台的上面,从天花板吊下来的无影灯照亮全室、盛着福尔马林液的标本玻璃容器,闪着寒光旳手术器材——事实上就是剖开少年身体的凶器——手术刀、切割刀、切开器、锯。闻着解剖室内的福尔马林气味,被眼前这种紧张的气氛吓蔫了。

就象当时大部分中国普通市民一样,少年很瘦、脸色很坏。出于生物的本能,他似乎预感到自己身上将要发生的事,拚命把身体蜷缩起来,恐怖地等着事情的发生。有时他向四周射去求救似的目光,这里没有一个同伴,他已经同平日可以保护他的亲人远远地分开了,他意识到现在再哭、再喊,亲人也听不到。少年完全绝望了,他尽可能缩卷身休,似乎要躲到自己身体里去。

参与解剖的队员已分派好各自的任务。担任主刀的是石川班的助手格技术员,口述剖验记录的是班长级的技帅(医师)、记录口述的是新米技术员,此外还有协助手术的技术员以及十几名参观实习的少年队员。各班的班长部是颇有名气的医学学者,但他们除了对马鲁他感兴趣外,没有干过其他坏事。

准备妥当后,命令助手脱掉少年的衣服,少年吓得缩成一团。

“一点也不痛,脱衣服吧。”在助手再三催促下,少年绝望地慢吞吞脱起衣服来,直至衬裤也脱去,全身赤裸。

“上床?”

少年意识到危险,本能地向后退缩,几名助手抓臂拎脚,硬把他抬上手术台。迫使他在手术台上做侧卧姿势,让背脊弯曲,在腰椎注入麻醉剂。麻醉剂开始生效时,再将浸过氯仿的紗布盖住鼻腔。少年稍稍挣扎了一会便完全进入睡眠状态。然后用酒精将少年的上半身擦净。

执刀的技术员拿着手术刀走近少年。助手告诉他开始手术的时候了。手术刀刺入少年的脖颈,从身体正中一口气剖到下腹部。刀口两侧立刻喷涌出鲜血,助手马上用止血钳沿刀口两侧止血,并用钳子扩张切开的腹膜。尽管采取了止血措施,鲜血仍然飞溅出来,执刀者和助手的白衣服都沾上了斑斑血迹。黄色的脂肪层下出现了带淡桃红色粘液的内脏。大肠、小肠、十二指肠、胃、胰脏、肝脏、肾脏,脾脏等,先后一一取出,分别检查、算量后,放人铁水桶内。

肝脏 九百八十八克

肾脏 左七十二克、右六十九克

脾脏 七十六克

―个助手事务性地读着秤上的刻度。刚离身体的内脏还在颤动,以致指针摇晃着无法读准刻度。腹腔取空后,开始剖胸膛。执刀者将手术刀换成切割刀,扎咕扎咕地从下到上将肋骨割断。肋骨全部剖断后,再将胸骨和锁骨切开,露出心脏和肺。腹部已经掏成了一个空洞,但心肺尚有正常的功能。执刀者毫不留情地将这活灵灵的心肺扯出来,检查、算量后放入铅桶中。

技师口述剖验记录。

铁桶中的内脏被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玻璃容器内,容器内已注人入福尔马林液,每个内脏放一个容器,放好后盖上盖子。

不一会功夫,在执刀者熟练的刀法下,少年的上半身成了一个空壳,我看到少年躯干已被掏空,只剩下头和手脚,不由联想起剖了肚子的鱼。刚取出来的内脏还在福尔马林容器中搏动。

“喂,还是活的嘛。”

“就象人在呼吸呢。”来参观的新米技术员同人交头接耳地说。

胃和肺被切除后,胸廓和腹腔完全掏空了,空洞洞的上半身,少年那睡着了的光头看上去更小了。

手术刀连续不断地从胸廓划向光头。光头已固定在手术台上;手术刀从头顶开始向耳和鼻直角形地切开。然后用手指伸入刀口象剥水果皮似地用劲撕下头皮。头盖骨露出后,用锯锯开,一个技术员象取豆腐似的掏出大脑。

在麻醉药生效后的短暂时间中,少年的脑子和内脏全被挖空,手术台上只剩下手脚和掏空的身体残骸,整个手术只用了五十分钟。

“好,拿走!”班长命令我和其他几位实习人员将放着标本的容器端到陈列室和各班。马鲁他的活体解剖及试验权利属于占有马鲁他的那个班,但解剖和试验后的内脏要按照各班的需要分配,内脏中最受欢迎的是大脑。当时,脑外科的研究刚刚开始,有许多问题没搞清楚。

我被命令端盛脑子的容器,班长发出命令后,似乎觉得我的手不安全,又对我说:

“这是重要的标本,不准掉地!掉了的话,用你的脑袋顶替!”

我恍恍惚惚觉得怀中端的容器中,刚取出的大脑还象活着似的发出啩啩的声音,觉得这简直就象从自己脑袋里掏出来的一样。

这位少年就在睡眠中被挖空了全身,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少年不是人,只不过是提供最新鲜标本的试验材料罢了。我只是害怕,也没有同情他。班长说用我的脑袋的顶替,晚上我做了我自己也被解剖的噩梦。以后我就害怕黑夜,直至今天还经常做那个恶梦。

重提令人鼻酸的记忆,使三泽面无血色。光听就使人毛骨悚然,亲眼目睹当然印象更加深刻。难怪三泽这辈子有做不完的噩梦。长期埋藏在自己心中的话一旦说出就没有完,三泽又继续说起来。栋居心想,这种事让他保密不说当然是个沉重的包袱,他一定想告诉别人,让别人替他分担一点。“解剖台、弃碎尸、仅剩手足。”奥山遗诗中的一句原来出处在此。

“全身麻醉的少年倾刻之间便被割得七零八落了。但是,活人解剖中还有施行局部麻醉的。在局部麻醉下,马鲁他的神志清楚,下半身被强烈麻醉后,任何痛感也没有,马鲁他头脑很清楚,眼看着自己就这么被切开身体,取走内脏。这时候试验的是麻醉药的功能,在马鲁他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观察切开身体时有什么反应。例如:切断动脉和神经后再接上,将各内脏之间的联系割断、把小肠直接接在食管上。打开头颅,戳刺大脑的各部分,看身体有什么反应。对女马鲁他则以生殖系统为中心进行细微的解剖,用器具测量阴道、子宫、输卵管、子宫颈、卵巢等各个部位,细细地调查。试验女马鲁他时,很费时间,所以事先要订好计划,使试验不偏离方向。活人解剖和试验毕竟是不允许的,但对医学学者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实验机会。‘731’里有的是马鲁他,试验想怎么搞就可以怎么搞。

“活人解剖有两大目的,一是取标本。了解疾病同人体的关系,如患传染病的人心脏是否增大,肝脏是否变色,各感染期的变化情况以及各器官的变化情况。对于上述研究项目来说,活人解剖是最有效的手段。另外,要想了解人体摄入各种药物或异物后有什么反映,以及药物经过多少时间,在什么器官上发生什么变化,人体解剖也是最理想的方法。因此,给马鲁他注入了凡是能想到的全部物质。如,听说给血管注入空气将会致死,但没有人下过明确的结论。于是就用马鲁他试验,将空气注入静脉,观察空气注入量的大小同身体各器官的反应如何。还有:将尿及马血注入肾脏、逐渐抽光全身血液,将大量烟代之以毒气灌入肺部,等等。名目繁多,为所欲为。

“石井部队长用活人解剖作诱饵,吸引全日本的优秀医学学者。战后不少声蜚医学界的专家就是在‘731’奠定基础的。在日本国内,活人解剖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在‘731’却可以满足要求,因此,对于医学学者来说,‘731’是很有吸引力的实验场地。”

“少年的姐姐杨君里知道弟弟的惨剧吗?”

“大概不知道,骗姐姐进‘731’时只对她说,你是否要见见弟弟呀,你得设法救救他呀。真象是不会向她说明的。”

“为什么停战时只有少年的姐姐一人免遭杀戮呢?”

“我听人说有一个女马鲁他活着逃走了,但不知道就是少年的姐姐。”

“我觉得奥山的死同这少年有关,对此您有什么线索可提供吗?”三泽刚才说的确实触目惊心,但同奥山之死还联系不上。

“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线索。”

“参加解剖少年的人中,有同奧山关系密切的人吗?”

“说不定有,但我不知道。”

“解剖时有多少人在场?”

“我记得有十五,六人。”

“全部是病理研究班的成员吗?”

“执刀的主要是病理研究班的冈本、石川两班的技术员。顺便说一下‘731’的军阶:高级文职人员是相当于校官级的上层官员;下面是尉官级的各级文职人员;再下面是下级文职人员,即雇员和杂役。技师是上层官员,而技术员大抵与尉级相同。参加解剖的人中,除了二位班长外,还有二、三位也是技师;此外还有四、五位技术员、十几位雇员等。技术员非常忙,一天要解剖三个乌鲁他。‘731’里除了细菌制造班,还有病理、药理,鼠疫、霍乱、病毒、立克次氏体、冻伤、植物、昆虫等各个专业研究班。每逢进行重要解剖时,各班就派技师和技术员来参观。”

“除了专业研究班、教育部和总务部有人来参观吗?”

“没有。”

“那么奧山一定是从在场的什么人嘴里听到解剖情况的。”

“很可能是这样。我不懂俳句,但我想,把听来的解剖场面写成五七五的句子并不难。”

是难、是易,栋居说不上,但奥山的遗句确实不难理解。如果奥山是依靠间接传闻、凭想象作的诗,那么,奥山同少年之死就没有关系了。

看着栋居失望的神色,三泽忽然想起了什么:“请等一下,解剖时除了各研究班的班员外,还有一个人也在场。”

“谁?他是谁?”

“一位画家。”

“画家?”栋居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可以说是画家,画贺友禅图案的。”

“画友禅图案的画家为什么参加解剖呢?”

“为了画刚从身体里取出来的标本。当时还没有彩色胶卷,无法记录重要检疫体的颜色,只得求助于画家的调色板。每当剖取珍贵的检疫体和标本的时候,就叫他参加。这位画家似乎同奥山十分亲密。”

栋居立即在心里推测,高村智惠子有美术才能,从日本女子大学毕业后就当了明治美术会松井升的助手,并在母校西洋画室执教,她还到谷中的太平洋绘画研究所继续学习油画。奥山同智惠子交往密切,当然也喜欢画画。如果奥山同友禅画师通过绘画结下友情,这不是不可理解的,“绘冻伤,画家手,阵阵颤抖”,奥山的这句遗诗无疑是在颂詠这位画家。

“知道这位画家的姓名和住址吗?”栋居觉得一条线索连着一条线索。

“叫‘桥爪’。是富山县八尾镇人,听说战后这位画家不再画画,回自己家乡度晚年去了。”

栋居在调查黑人青年被刺事情时曾到犯人的故乡去过,而犯人故乡就是富山县八尾镇。

“您是听说的,但您回国后同‘731’原队员断绝了一切往来,怎么会知道桥爪情况的呢?”

“几年前,乘时,遇到几个少年队员,听他们讲的。”

“少年队员?是不是樽崎先生。”

“对,是樽崎,那次他邀请我参加少年队员组织的房友会,我想现在不管参加什么组织都没有意思,拒绝了。”

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了。

<er h3">第二节</h3>

画友禅染的桥爪画家,活体解剖杨君里弟弟时也在场,而且桥爪又同奥山谨二郎十分亲密。奥山谨二郎虽然没有参加解剖,但写出的诗句却生动形象,令读者身临其境。

栋居几乎访遍了“731”原队员,但似乎这些人在故意转移栋居视线,说的都是过去的罪孽,同杨君里和奥山的死毫不沾边,这使栋居很焦急、烦躁。但是沿着原队员之间的关系顺藤摸瓜,栋居逐渐看出了731部队的真面目。731部队的黑幕后一定隐藏着同杨君里、奧山死亡有关的秘密。

焦急之中,栋居预感到一个重大发现的前兆正在萌发,而突破口就潜藏在这一系列的连锁关系中。

回东京后,栋居再次同樽崎取得联系,向他打听桥爪的情况。

樽崎在山梨县胜沼镇经营果园。他回答栋居的提问说:“那还是五、六年前的事,在房友会的一次聚会上,无意中不知听到谁说的。现在还不知道他是否住在那儿呢?”

“把老地址告诉我就行。”栋居想,可以从老地址再查。樽崎说桥爪住在富山县妇负郡八尾镇西街。

对栋居来说,这次是再访八尾了,上次有横渡同行,此番只是一人。已经过去四年了,那次横渡曾说:“要不是这类案子,今世不会再来此地了吧。”现在回想起来,栋居十分感概。

此次去八尾,正值十月末,比上次的季节稍早一些。八尾镇秋色浓郁,镇中处处笼罩着金秋的气息。桥爪的家在井田河对岸,是靠山的镇子边缘。这个山镇建在起伏幅度较大的段丘上,井田河把镇子分为两半,靠山的叫“上手”,靠车站的叫“下手”。“上手”又分成东西平行的东街和西街,街面在坡度不大的山地上向大山方向伸延。这里是成片的低矮瓦房,一派山镇的景象。

栋居按照那个陈年地址,总算找到了桥爪家。向桥爪家属说明了来意,递上名片要求见主人,被对方拒绝,但栋居知道桥爪在家,于是便缠磨起来。

侨爪家并不大,大概栋居的说话声传到家里,被桥爪听见,主人走出屋子,出现在捺居眼前——一位六十上下、看上去很倔的老人。长长的眉毛下,隐藏着一双细小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人。尖尖的颧骨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令人奇怪的是右手戴着白手套,好象手受伤了似的。

“听说您是专程从东京来的,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战争年代的事早就忘了,您还是回去吧。”老人的口气很谨慎,但毫无妥协的余地。栋居再三请求,桥爪依然如故。

“老爷,进来说吧。”家眷看到二人在门口顶起嘴来,便插嘴道。

“进去说?不行。”桥爪顽固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对这位执意拒绝,冷若冰霜的桥爪,栋居抱着最后的希望说:“桥爪先生,您还记得这句诗吗?”

栋居边说边掏出记事册,向桥爪显示了抄在上面的奥山诗句。记事册果然吸引了桥爪。

“‘绘冻伤,画家手,阵阵颤抖。’这句诗中描写的画家是你吗?”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诗!”拒不开口的桥爪动摇了。

“难道不是指你吗?还有‘铁桶内,少年心,缓缓搏动,解剖台,弃碎尸,仅剰手足。’”

“别说了!”桥爪故作姿态似地堵上耳朵。

“奥山没有参加解剖少年,却写出如此逼真的诗句,这大概全靠你把解剖场面告诉了他吧。我们认为奥山的死同解剖少年一事有着某种联系,我想查的只是奥山以及少年的姐姐杨君里的死因,请您尽量协助。”

看了奥山的诗句后,桥爪的态度已经开始犹豫了。栋居进一步劝说。

“我理解你始终保守731秘密的心情。但是,如果奧山和杨君里是出于‘731’的原因而死的,你作为他的战友,难道不想查出他的死因吗?他们都是为‘731’而死的呀!”

“我已经同‘731’没有任何关系了。”尽管桥爪在反驳,但口气已经软了。

“恐怕不能这么说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731’始终是你背着的十字架,一辈子也放不掉。‘十字架,受染蚤,贪婪吸吮’。奥山也写过这句诗,背上这个十字架是‘731’队员的通病,你,奥山,还有其他原队员,不得不共同承担它的重量。”

“明白了、明白了,好吧,你想了解什么?”桥爪终于让步了。他把栋居让进屋。栋居说了调查的经过,用肯定的口吻说:

“将少年活活解剖时,你肯定在场。”

“在场,趁标本新鲜时把它画下来,这是交给我的任务。”

“后来你把解剖的情况告诉奥山了吗?”

“说了,奥山对绘画也有兴趣,我常去他家,教他一些绘画基础,有一次把解剖少年的场面告诉了他。解剖的情况不准外露,这有严格规定,但不说总觉得不是滋味。”

“您是否知道少年是从什么地方骗来的。还有,少年是什么身分。”

“对马鲁他的身分,我们一无所知。但当时都在传说,少年是哈尔滨特务机关秘密骗来的。才十二、三岁的小孩,不会是敌军士兵或游击队员。”

“据说将少年解剖后,又把他姐姐也骗来了,您是否知道他们是姐弟俩呢?”

“这种事是不会流传出来的。”

“那为什么有这种传说呢?”

“虽然发布了箝口令,但人的嘴是不能封起来的,特别是分配到各研究班的少年队员,好奇心很强,很可能是通过他们的嘴传开来的。”

“除了奥山,你有没有把解剖的情况告诉其他人。”

“只告诉过奥山。”

“您同少年的姐姐接触过吗?”

“没有。不过,少年被活活解剖的事已在一部分人中传说了。”

“这么说,奥山是从你这里了解活人解剖场面的,他自己同少年并没有关系。”

井崎夫妇同杨君里换婴儿是解剖以后发生的事,这是井崎夫妇、薮下技术员、杨君里、野口少校一起参加的,奥山是局外人。

“奥山曾流露出一件担忧的事。”桥爪又想起了什么。

“担忧的事?什么事?”

“少年的姐姐的名字——杨君里。杨君里被骗进来时,奧山曾说过,他知道她腹中胎儿的父亲。”

“知道胎儿的父亲!真的?”栋居向前探了探身。“要是奥山事先确实知道杨君里的来历,那两人的关系就不一般了。”

“他说胎儿父亲是日本人。”

“日本人?”

“奥山说,虽然没有确实姓名,但他知道少年和他姐姐是同这位日本人一起被灭口的。他说出后又很慌,叫我把他的话忘掉。并胆战心惊地说,要是传出去,不仅他,而且连我在内都要遭殃。我觉得少年和杨君里不是普通的马鲁他,他们一定还有别的名堂。”

这是第一次听到的新情况,引起了栋居的震惊。栋居非常同情马鲁他,但对马鲁他获救感到不解,只要有一个马鲁他生还,岂不就暴露了“731”的罪恶、威胁到他们的安全了吗?

看来杨君里不是普通马鲁他,而是有人出于其他原因,想要把她掺进‘731’作为马鲁他处死的。而且这件事井崎夫妇、薮下清秀肯定都知道,她是日本人的妻子,他们当然竭尽全力营救。恐怕杨君里的日本丈夫在当时的日本是不大受喜欢的人。把这种人推上最危险的前线,这是军方常干的。但是还要把他的家属也弄进731处以酷刑,这似乎有些反常。难道杨君里是中国的密探吗?而那个日本人是被她笼络的。这种可能性也有。但是在杨君里之前先把她弟弟骗去又是为什么呢?

“您知道杨君里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看桥爪的表情,不象是说慌。更详细的情况他不知道了。栋居感到如果能得到杨君里腹中胎儿的父亲的线索,那么,就能为揭露事件打开新局面。栋居免去客套,忽然问:“刚才您在画画吗?”

桥爪凄凉地笑了笑,脱下右手的白手套。“这个手还能握画笔吗?”

桥爪将手伸到栋居面前。这只手从食指到小指都没有,好象被刀在第二关节上沿手指水平方向齐齐地斩掉了。

“这只手怎么搞的?”栋居奇怪地问。

“自己斩掉的,这样一来,可以拒绝叫我画马鲁他。”

栋居听了,深深地感到桥爪背上十字架的沉重。

“那,那之前什么也没画吗?”栋居说话有些结巴。

“不这么干不行啊,只要有手,就要给这些魔鬼画画。那画的是什么啊……从来没见过。他们一点也不通情理,不肯放过我。我真恨!恨自己为什么会画画!”

栋居已经没有什么可说了。友禅技法擅长表现女性肌肤的光泽,描绘如此美丽图案的手却不得不去涂抹魔鬼的颜色。画家竭尽全力地反抗,终以断指而告结束。在桥爪看来,这色彩斑斓的友禅画,涂的不是颜料,而是马鲁他的鲜血。桥爪的画用的都是魔鬼的色彩、画的都是地狱的图案。

桥爪绘画的主要内容是“冻伤”。专门从事冻伤研究的是吉村班,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冻伤的马鲁他身上的细胞,记录这些细胞从受冻至坏死的全过程。

在最冷的天气中,将马鲁他的手脚浸入冷水,然后推至室外,马鲁他的皮肤起初苍白、没有血色。由于部分血管麻痹,又从暗红色变成青紫色,皮肤又肿又痒。继而产生水疱,表面溃烂,这是第一阶段。继续冷冻后溃烂面便发黑,组织坏死,这是第二阶段。完全冻伤、血液不流通、神经完全麻木,这是第三阶段。

在吉村班里,为了鉴别马鲁他是否完全冻伤,用一种四面有棱的木棍打马鲁他手脚,如果喊痛,则说明尚未冻透。确定马鲁他四肢已坏死后,便带回室内“治疗”。当然,并非治疗,而是试验,将其手脚浸入热水,不断改变热水的温度:观察在各种水温下的变化。完全冻伤的手脚突然浸入热水,冻伤部分的皮肉就象豆腐似地掉下来,露出森森白骨。于是,这个受试验的马鲁他只好截去四肢,否则就保不住性命。

桥爪要画的恰恰就是这些坏死、变形的马鲁他肢体。例如:皮肉从指关节开始脱落的手,失去踝以下部分的脚,海豹似的短四肢马鲁他全部露出白骨的整条腿、被施行全身冷冻后冻死的尸体。善于表现姑娘美貌的友禅画画笔,就这么一幅接一幅地描绘着那种令人厌恶的画面。一位大头目看了桥爪的画后赞不绝口:“画得太好啦!”

“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绘画技术在为战争服务。对我们来说,自己的绘画才能应该创造出美,起到给人们增添幸福的作用。当知道自己的画技在为那种不祥的,令人厌恶的试验记录服务时,心里受到的打击是多么巨大啊!我的画笔已经玷污,没有资格再画美丽的姑娘。失去画画能力,可以借故推托,但这是后来的事,那以前只好忍耐着替他们画。”桥爪自嘲似地说完,将没有手指的手重新伸入手套。

“您认识野口班的井崎良忠投师、薮下清秀技术员吗?”栋居询问道。要不是为了履行公务,这种采访是很难忍受的。

“井崎技师不认识。认识薮下。我斩断手指后到诊疗所去,正碰上他,是他给我包扎的。不知道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在‘731’的人里,我只想见见他。”

“为什么呢?”

“只有他知道我断指的意图,他象自己的手指被切断似进叹息,说我太贸然了,再忍耐一个时期,这手指就可以发挥它本来的功能了。”

“战后您为什么回家乡了呢?”

“手指断了,我想到没有友禅画的地方居住,这里是我的故乡,停战后,我想暂时先在这里安下身再说,以后就在这里生了根啦。”

栋居把薮下的地址告诉桥爪,然后同桥爪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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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二章 未完的时效

<er top">第一节</h3>

“是吗?那些事都知道了?可以的话,我也不想隐瞒,实在不得已呀。”薮下对再次来访的栋居解释说。随后,薮下干脆向栋居提供了许多情况:

“731部队是日本陆军最可怕的部队,它本身也很腐败。‘731’是关东军秘密武器,可以说是一张王牌。一切方便首先提供给它——这您已经知道了。——不仅是物质和粮食,还拨来巨大的秘密预算资金。例如: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731’得到的预算总额为一千万日元,其中研究费五百万、人事费五百万。当时,中将到大将年俸八千日元至二万日元。那时‘731’拥有二千多人,其中校官级将官和高级官员约五十名、尉官和判任官六百名、雇员七百名、杂役七百名。这些人的人事费从上到下分别是三十万日元、一百五十万日元、七十万日元、三十万日元,共计二百八十万日元。即使把危险津贴也算在里面,全体队员一年人事费的总额还不到四百万日元。总之,仅人事费一项就多出一百万日元。

“研究事业费的漏洞就更大了。一般来说,研究和发明是连续进行的,某年的年度预算并不限死在该年。而且研究事业费具有预先投资的含义,把已经完成的项目作为新项目上报,就可以使帐尾的资金数目对拢。这里每年也有一百多万日元的剩余。当时的‘731’仓库里,存有大量日本最精密的试验器材、医疗器械,药品、稀有金属。另外,‘731’还有一笔五十万至一百万日元的临时保密费。这就是一块滋生贪污腐化的土壤。占有这块土壤的便是731部队长——好色放荡的石井四郎。围绕着他发明的滤水器,石井四郎曾经秘密地接受过陆军御用商人的贿赂。当时在‘731’里悄悄地传说:包括被挪用的预算资金在内,‘731’有一笔用途不明的巨大资金。不知是不是靠着这笔钱,石井四郎在哈尔滨、、、大连等处都有姘妇,他坐着航空班的飞机往返于各姘妇之间,沉湎于酒色之中。很有可能这笔玩乐的费用来自商人的贿赂和那笔秘密经费。尽管这样,仍然没有人起来掲发,这是因为主管这种事的关东军哈尔滨宪兵队本来就是同‘731’穿一条裤子的。对哈尔滨宪兵队来说,‘731’是他们卖马鲁他的买主,是他们的财神爷。揭发了不仅断了财路,也会暴露自己的痈疽。在这块腐烂的土地上,魔鬼们就这么共存共荣着。

“但是,有一位新闻记者嗅出了味,他就是满洲《日日新闻》的年轻记者——山本,他富于正义感,觉察事物很敏锐,是位优秀的记者。他勇敢地揪住被喻为鬼门关、谁也不敢碰的‘731’秘密不放,但是,昭和十九年四月初一个寒冷的清晨,他那冰凉、僵硬的尸体出现在相当傅家甸入口的正阳街上。警察调查后,认为他是在傅家甸的鸦片馆吸了鸦片后,摇摇晃晃蹒跚着倒在路旁睡着后冻死的。但是山本的同事和朋友都证明他日常没有吸鸦片的习惯,不少人都认为山本是由于了解‘731’秘密过多而被干掉的。”

“这位山本记者就是杨君里的爱人吗?”

“是的。”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

“山本君来采访时,我同他交上了朋友,我虽然是‘731’队员,但我反对‘731’的做法,于是就秘密协助他采访,并向他介绍其他反对‘731’的队员,对石井部队长在任职期间吃喝嫖赌十分反感的队员是很多的。我同他交上朋友后,他告诉我,他同一位中国姑娘相爱,姑娘已经有了身孕,他打算马上结婚。随后,在休息天外出时,他带我认识了杨君里,并让我给她检查了身体。杨君里的父亲是在傅家甸营业的牙科医生。山本在一次采访鸦片馆回来途中迷了路,正急得团团转时遇上了杨君里,给他指了路,从此交上了朋友。但是,要同她结婚还有一个难题。”

“难题?”

“她的哥哥是八路军的军医,如果让上司发现他同八路军军医的妹妹相爱,他就会成为关东军宪兵队的目标。傅家甸是特务窝,他俩要是一结婚,事情很快会露馅,全家就会被视为‘敌对家庭’抓去拷问。因此山本对结婚犹豫不决。正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山本的尸体。”

“由于上述原因才换下杨君里的婴儿,并把她救出来的吧。”

“对。”

“为什么不救她弟弟呢?”

“来不及呀,骗进‘731’才两天就被解剖了。”

“他被解剖同山本之死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但是,发现山本君尸体两、三天后,少年也被骗进‘731’从这点上看,两者之间似乎存联系。”

“难道杨君里的弟弟知道山本死亡的原因,才被解剖灭口……”

“那时周围都这么猜测。”

“是解剖少年的病理研究班一起共谋的吗?”

“不会的,他们仅仅为了割取少年内脏做标本。”

“标本都被病理研究班拿去了吗?”

“没有那种事,包括病理解剖在内,各研究班所有检疫体的解剖都由冈本、石川两个病理研究班施行。一位技术员每天只能解剖三个检疫体,两个班有五个技术员,不休息,连续上班,一天也只能解剖十五个。为了采集良好的标本,尸体是否新鲜十分重要,所以各班都急着先解剖。注射毒药致死的尸体,要求试验结束后很快就解剖,这样才能得到有用的标本。因此,各班都设法笼络石川班的技术员,对这些技术员盛情款待。”

“但这是解剖尸体,解剖活人的时候就不需要这么着急了吧。”

“是啊。”

“那么,叫担任解剖的石川班赶快解剖少年的人就很可疑了。”

“这是个问题呀。”薮下被提醒后,开始注意起来了。

“您知道这个急于解剖少年的人是谁呢?”

“我不参与直接解剖的事情,所以不知道。”

“听说担任解剖少年的是石川班,知道执刀的那个技术员吗?”

“不知道,我不在场。”

栋居想到这事问桥爪一定知道,查出委托解剖的人也是一条线索。

“杨君里被送来后,我们最早知道她就是前不久被解剖的少年的姐姐,我们总想把她救出来,所以把她定为野口班的长期试验材料,不让其他班占有她。”

“那个急于解剖少年的幕后策划者不想长期占用杨君里做检疫体吗?”

“没有,可能考虑到把姐弟两人都扣在手中会引起别人怀疑,而且对杨君里也没有必要象其弟那样马上处理。”

“听起来您同山本记者交上朋友这件事没有让解剖少年的幕后策划者发觉。”

“要是被发觉说不定我的脑袋也搬家罗。杨君里也不掌握什么情况。那时候,我想救不出杨君里也要救出她的婴儿,山本君已经为揭发贪污行为而殉职,救出他的孩子,这多少算是我能尽到的一点心意吧。没想到井崎夫人生了个死婴,正好给山本的遗腹子一条意外的活路。”

“杨君里死前曾到目黑区都立大学附近去过,您知道她去会谁的呢?”

“还不是会古馆吗?听说他的办公地点就在那一带。”

“据查古馆先生此时正在自己家里。我想杨君里到日本后,首先要会面的是寄养在井崎夫妇处的孩子,其次是井崎夫妇,然后是薮下先生——也就是您。”

“杨君里没有途径知道井崎和我的近况呀,她从书中发现了古馆,所以,她首先该去找古馆嘛。”

“要是这样的话,古馆为什么要隐瞒事实呢?他的夫人说,杨君里去目黑的这段时间古馆在家里。”

“还不是为了隐瞒‘731’的经历,夫人也是不得已才说的。对外人滴水不漏,这是‘731’原队员的共同心理。”

“古馆有没有告诉你杨君里去找过他。”

“没有。”

“这就怪了,她同您的关系比古馆深,按理说到日本后,她应该通过古馆同您联系呀。”

“毫不奇怪,就是想联系,古馆也不知道我的住址,我还是从他发表的书上知道他的,平时同他不联系,不仅是他,只要是‘731’的人,我同谁都不来往。”

从神谷胜之处听到“薮下技术员”,再连想到奥山谨二郎住的“薮下公寓”,最后才查出薮下。……栋居的脑海中出现了认识薮下的经过。

“桥爪先生很想念您呢。”

“啊——,桥爪先生。”往事重提,使薮下愈发忧伤,一片大海般的旧日衷情又在心头涌起。

“‘731’的人都中了邪,象魔鬼般的发疯,唯有他还保持着人性。为了不再象过去那样画马鲁他,他斩断了自己的手指。只有他,在那魔鬼的巢穴中用行动证明自己是人。他有娴熟的画技,要不是因为手指断了,一定会在画苑中成名。不仅是人的生命、身体和精神,战争这个魔鬼还扼杀了人的才能。”

薮下没有提到的是:“731”用马鲁他做活人试验,在医学方面的药理、防疫、动植物、细菌学方面所取得的研究成果也是战争造成的。事实上,要以这些研究成果为理由使“731”的存在合法化的人不是没有。

桥爪为“731”失去手指,葬送了自己的绘画才能;薮下以“731”为台阶,获得了今天的名利。这便是战争的两重性。

<er h3">第二节</h3>

杨君里身份逐渐被弄清,但案件却更加错综复杂了。栋居从薮下处回来后,觉得杨君里的死竟同三十多年前她“丈夫”被害一事有关,而且弟弟也牵涉进去被解剖丧命。难道杨君里知道杀害丈夫的凶手吗?杨君里来日对这个凶手来说,无疑是个威胁。当然三十年前的杀人罪,早就过了时效,但如果凶手已经获得一定社会地位的话,虽然时效已满,但只要以前的罪行一暴露,就可能影响现在的社会地位,而且奥山也知道凶手的旧恶。

从上述推测来看,杨君里和奥山的死是战争年代哈尔滨魔窟中日本新闻记者被害事件的延伸和发展,很有可能是同一个凶手干的,而且凶手同时又是:

一、“731”部队的上层人物,参与该部队机密军费的贪污和挪用。

二、诱拐杨君里弟弟者。

三、指使石川班活活解剖杨君里弟弟的人。

四、以“731”为台阶,战后飞黄腾达者。

五、战后同奥山谨二郎有过接触的人。

在侦破会议上,栋居谈了根据这一时期自己单独侦察得出的看法。那须似乎发生了兴趣,但也有人对作案动机具有那么遥远的历史根源表示怀疑。

“说这个案子的根源在于关东军一支秘密部队的贪污事件,这可扯得太遥远,太离奇了。”那须班最老的刑警山路说。

“如果起源于那次贪污事件,那么凶手就不是一个人。”

“何以见得?”

“杀害新闻记者的人,诱骗杨君里弟弟的人,布置活活解剖少年的人,而且,又是谋害杨君里和奧山的人……如此看来,一个人干得了吗?”

“我认为在破案中若是拘泥于‘731’部队是很危验的。栋居君奔走于‘731’人员之间,获得了不少资料,所以他老是从那方面考虑问题。但是,从杨君里丈夫所处的地位来看,即使有贪污一事,也不致于被害,而且他又是死在哈尔滨的傅家……,叫傅家什么的地方,不是说误入该处的人就会被剥光衣服或弄死吗?所以记者的死没什么奇怪。”

“如果杨君里知道杀害情人的凶手,却又不说出来,这可怎么理解呢?”

“没有必要把‘731’的贪污同新闻记者的死联系在一起。”

山路的话引出一连串的反对意见,尽给栋居泼凉水。“我认为犯罪动机联系历史是有道理的,放弃这条线索是错误的。”一直沉默的横渡开口了,吸引了全体与会者的视线。

“首先怎样看以‘731’为台阶飞黄腾达者的时效问题呢。我以为:以‘731’的试验成果为基础,博取学术界的名声,这种人良心上应该觉得自疚。‘731’里存有珍贵的试验数据和大批物资、以及稀有金属,要是有人把这些财宝秘密带回日本,并当作今日攫取社会地位的资本。那么干这种事的人,精神负担是没有时效的,而且杨君里找上门来了,马鲁他的冤魂出现了。他们将会怎样对待呢?因此,将历史原因与今天的作案随便联系固然危险;但分割开来同样不行。”横渡的看法有力地声援了栋居。

“那么,具体应该从何处着手侦察呢?”那须投去赞同的目光。

“杨君里的弟弟为什么被解剖,我觉得这里面有揭谜的钥匙。病理解剖班恰好需要少年内脏做标本,对凶手来说,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但诱拐少年的人同指使解剖班赶快解剖的人似乎不是同一个。能够左右解剖班的人一定是‘731’的上层人物,而且这个人参与贪污活动的可能性较大。那么,我们的头脑中就出现了一个关系图:是这个‘731’上层人物,指使同‘731’沆瀣一气的宪兵队诱捕了少年和杨君里。”横渡说出了栋居想说的话。

“不错,是宪兵队。”那须点点头。“栋居君已经走访了许多‘731’旧人员,我们可以对这些人进行分析,再分头走访,也许能了解到同‘731’关系很密切的宪兵。”

“如果这个宪兵战后又同奥山谨二郞有联系的话,那么历史上的这段往事同今天的案子完全合拢!”

在横渡的声援下,形势急转直下,栋居的设想占了上峰。

“还有,如果能查出指使解剖班马上解剖少年的人,这个关系图就更完整了。”

在横渡的“火力支援”下,栋居开口了:“‘731’时代的关系图,今日仍在继续着,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我走访了‘731’的不少人,他们相互之间的连带关系之牢固使我很惊异。当然,其中也有为了忘却‘731’那令人讳忌的往事而与同伴断绝往来,不参加战友集会的人。但是,这些人共同保守日本陆军绝密部队的秘密,他们之间的团结是很牢固的。对他们来说,不管731部队的性质是什么,服役期间是他们一生中的主要经历,停战以后的日子就象是余生。在这些人中很可能有一伙过去共同贪污,今天仍然保持联系的人。”

“说不定就是这伙人犯下了今天的罪行。”

“可以作为几种可能性之一。”

会议最后决定继续顺着“731”线索侦察。栋居的方案之所以被采纳,横渡的“火力支援”起了很大作用。

<er h3">第三节</h3>

但是,好不容易达成的侦破方案以及后来的侦察工作并没有收到理想的效果。首先,解剖少年时在场的桥爪并不知道解剖是那个班托办的。桥爪回忆说,少年的各内脏分给了内海班(血清)、凑班(霍乱)、田部班(伤寒),最受欢迎的大脑被担任解剖的石川班拿去了。

当问桥爪是否了解指使马上解剖少年的是谁以及这么做的原因时,桥爪回答:

“大概是为了赶在少年产生恐怖心情之前,所以一骗来就解剖了。”

“但是事先并没有约定过呀。”

“并不都按约定办事。那种突然插进来的解剖任务,夜晚、白天、不管什么时候都有,每逢此时,便命令我带着画笔去解剖室画画。”

“活人解剖也有突然插进来的任务吗?”

“不象尸体解剖那么多,但也不是没有。”

“解剖少年的主刀是谁?”

“是石川班一位叫‘库笃’的技术员,他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

“那次解剖时在场的有石川班班员以及各班的研究人员,您知道这些人的情况吗?”

“不知道,战后我同这些人毫无往来。”

就这样,从桥爪这里没有得到任何可以揭开活人解剖黑幕的线索。于是,只好迈开步子再次到曾访问过的‘731’人员中去调查。

“那些人在马鲁他身上练出了本事,现在能做几例高难手术,在日本医学界赢得了名声,成了有名的国立大学教授。”有人向警方反映说。

根据这条线索,查到当年担任解剖马鲁他的一些病理研究班人员,现在在京都大学,冈山大学、金泽大学等学校教书,还有的在各地开医院、有的人在医院里当大夫,有的受一些企业聘请,担任了重要职务。他们都以“731”的成果为资本,成为学术上某派别的领导人。有的人退休后还发表学术论文,赢得了国际声誉。这些人都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但这些上层队员的嘴很紧,对分头来调查的警察采取沉默的态度,大部分来访者吃了闭门羹。少数警察见到了被访者,但都推托“731”往事早已忘记,并下了逐客令。“731”是他们成名的基础,同时又是他们最怕触及的致命弱点和最见不得人的隐私。

在这些人中经过一番调查后,栋居觉得他们可以分为两部分人:一部分象桥爪这样,想把过去那种令人讳忌的战争经历从脑海中抹去;另一部分多少从“731”中获得某些好处,但良心上受到自责。所以这两部分人都想隐瞒“731”的历史。在“731”中恣意试验马鲁他,从而练出本领的人应该属于后一部分,他们都获得了很好的社会地位,他们不愿提活人解剖,这是很自然的。而且当时马鲁他的试验手术一个接一个不断,已经多得使他们记不清具体某例的情形了。

解剖少年的主刀技术员“库笃”的情况仍然一无所知,但即使查出这个人,他也是执行班长(技师)命令才干的,不会知道幕后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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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三章 魔鬼的生财之道

<er top">第一节</h3>

对策划解剖少年者的调查毫无结果。这时,栋居耳边老是响起薮下的话:“包括被挪用的预算资金在内,‘731’有一笔用途不明的巨额资金。”而且,薮下还举出另一笔机密预算的细目,并对这些具体数字加以说明。

薮下不是经管财务的,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731”有一笔用途不明的资金,这件事看来是咬着耳朵秘密流传的,既是流传,为什么有如此详细的数字呢?数字这么具体,可见不是传说。难道“731”已经腐败到贪污实情成为公开秘密的程度了吗?直至战后的今天,这腐败的后果完全清除了吗?

带着这些问题,栋居第三次访问了薮下。“不愧是刑警先生哪!实话告诉你吧,在‘731’那段日子里,我经常打网球消遣,一起打球的人中,有一个财务部的人,是他偷偷说给我听的。”

“嚯,‘731’里也打网球?”栋居感到奇怪。

“731部队队员也是人嘛,当然不能光培养细菌和解剖马鲁他罗。除了网球,还有相扑、棒球,还演戏,开、运动会、音乐会。”薮下的口气里有种抗议的语感,栋居有些担心,薮下是很重要的协作者,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怎能惹他生气呢。

“哪里哪里,听说当时棒球和网球是具有敌对性的体育项目,在日本国内是禁止打的。”其实当时栋居年龄尚幼,他只记得母亲去世后,家里只有父亲和自己,过着寂寞的生活。

“在国外就不管罗,娱乐消遣是很自由的。大家都知道,我们是为了祖国才到前线来的。‘731’中主要是医生和学者,军人处于次要位置,因此文体活动是放任自流的。”

“那么,您刚才说的那位财务部的人现在在哪里?”栋居注视着薮下的脸庞,这条唯一的线索有否希望全在薮下的回答之中。

“算您走运,最近此人刚同我联系过。”

“联系过!?”

“前几天,一家电视台邀请我作为医务界的头角露露面,碰巧让他发现了,出于怀念的心情,给我打了电话。哎呀!电视的威力真可怕,只是上午一会儿时间里,就有几个失去联系的朋友来找我。”

栋居想对薮下说欢迎他上电视台,战后他同“731”人员断绝了来往,最近同那个财务人员挂上钩,对栋居来说,当然很幸运。

薮下告诉栋居,这位财务人员叫井上泰一,住在埼玉县和光市的团地,现在是当地馆长和老人俱乐部负责人,过着悠然自乐的生活。

这天正好是星期六,栋居立即出发去井上家。井上住在和光市的“南大和团地”,出发之前曾同管辖该地的朝霞警署联系,对方告诉栋居,从车武车上线的成增站坐公共汽车,到“越后山”车站下车就行,该公共汽车站就在南大和团地中央。

这个团地的房子沿街长长地一字排开,一幢接一幢象条细长带子,与其说“团地”,还不如说是“长地”或“连地”更准确。作为一个团地,这里并不大,大约有十四、五幢房子,一幢房子住二十五至三十户人家的话,总共才四百户左右。

不知井上泰一住在第几栋第几室,问了团地中央的管理办公室,一位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和蔼地告诉栋居是“二栋409室”。

按女管理员指点的地址沿着团地的道路走到西面,在尽头找到了二栋。井上的家就在二栋四楼西首。

409室的门牌上写着井上的姓名。栋居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律,按了门铃,里面有个女人应了一声,来开门的是个面目慈祥的老妇人。

栋居递上名片,说是薮下清秀介绍来的,然后问:“主人在家吗?”

但老妇人连名片也不认真看一看,连连说:“快,快,快请进。”差点就要拉着手把栋居引进屋来。

这么轻而易举就进了井上的家,意外之余,栋居似乎觉得情况并不妙!栋居被带到一间朝南、带晒台的明亮屋子里。这是间和室,却铺着地毯,装饰得象西式起居室。

老妇人端来茶点:“请别客气。”

栋居第一次在“731”人员的家里受到这么亲切、热情的欢迎,显得有些恐惶,他不知所措的站立着。主人请他坐上沙发,又重新互致初次见面礼。

井七老人七十上下,满头白发,外表给人一种稳健的印象。老伴不离左右地在旁伺候。家里没有其他成员,看来子女早已独立,另建了家庭。

“今天来打扰您为的是……”

“我明白您的意思。提到奥山,我多少知道一些,凡是我了解的,只要对您有用,我都说。的确,‘731’上层的诸丑事中,有的干得十分隐秘。那时我们想,帝国王牌军的首领能这么干吗?我们从掌握的财务数字上看出,战争的前途是非常黯淡的。我们想揭发,但没有人呼应,宪兵队是一丘之貉,搞得不好,就会象山本那样丢命。”

“是您将贪污情况告诉了山本记者吗?”

“山本采访我时是很秘密的,但他似乎已经从各方面搜集到不少证据。”

“贪污事件的同党和实情究竟怎样?”

“昭和十七年七月,所谓关东军特别大演习刚结束不久,石井部队长就被撤了职,由北野政次来731部队继任部队长。石井被撤职的原因是上司发现了那笔用途不明的巨额资金。作为‘731’的设施之一,‘731’里造了一座大礼堂,编号为63栋。贪污现象首先是从造这座大礼堂问题上发现的。‘731’向关东军司令部提交的基建计划同实际建造的设施出入很大,引起了陆军参谋总部的怀疑。其次,进出‘731’的军需商上层官员之间行贿受贿,这是第二个疑点。‘731’存有大量药品,医疗器械,试验器材、建筑材料、粮食。提供这些货物的厂商敲诈介绍费等勾当。第三个疑点是哈尔滨宪兵队总部以及特务机关送来马鲁他时支付的手续费。当时那些同‘731’有关系的宪兵挥金如土,已是公开的秘密,其中有的人还大肆炫耀自己有钱,夸口在新京、哈尔滨、奉天的花街柳巷里如何如何挥霍。以63栋礼堂为起端,发现了许多渎职迹象,以致陆军参谋总部成立了专案检查组,查出多起贪污案,不少牵连者都受处罚,石井作为贪污的元凶被撤消职务。”

“如此说来石井被撤职是昭和十七年七月的事。”

“是的。”

栋居心想,在傅家甸发现山本尸体以及杨君里的弟弟被骗入“731”是在昭和十九年四月间,也就是在石井解职的一年零八个月之后。这说明山本被杀,其原因并非薮下所说的揭发了“731”的贪污。

“撤换石井,并不意味剔除了贪污的全部根蒂。只有石井一人被解职送往南京,贪污的根子还保留着,被石井庇护下来,未受处分的干部是不少的,对他们来说,山本肯定是个威胁。”井上似乎知道栋居的内心活动。

“那么这些人中谁同山本记者冲突最大?或者说山本揭露事件后对谁最不利。”栋居提出了核心问题。“石井部队长的亲信对山本都很害怕。”

“您是否知道,害怕山本、同哈尔滨宪兵总部有瓜葛、指使病理研究班马上解剖少年的人是谁?”

在栋居的注视下,井上慎重地说:“我想起了好几名干部,但记不得他们的姓名了,无法奉告。这些人现在都是各个领域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我想了解这些人是为破案作参考,并不是怀疑他们。”栋居诚挚地说。

“我说的只是推测,而且知道得也有限。”在栋居的反复请求下,井上仍然口若寒蝉,看来,“731”人员的嘴撬棒已撬不开。于是,栋居转了个话题。

“刚才说的第三个疑点是同哈尔滨宪兵队买卖马鲁他,这笔交易做到什么程度?‘731’支付多少钱?”

“常常一次就支付五千至一万日元,这笔钱来自临时保密费,不入财务部门的帐目。马鲁他的价格有高有低,平均一个一百日元。马鲁他中女的比男的贵,苏联人比中国人贵,有时价格高得惊人。”

一个马鲁他一百日元,比雇员一个月的工资稍高。这就是说,雇员干一个月,就可以买一个人。

“钱是用现金、还是从银行支付的呢?”

“为了不露痕迹,都是现金。在送人来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您认识送交马鲁他的宪兵或者特务吗?”

“我不去交付现金,不知道钱是交给谁的。直接交钱给宪兵的是财务课的课长。”

“有您在场的时候吗?”

“怎样交钱,我没有看到过。但目击过一次交接马鲁他的场面。”

“交接的场面……”栋居屏住气息,紧张得就象一个大猎物马上要上钩。

“昭和十九年,近五月末的一个夜晚,我有事去值日官的房间,我向值日官传达完要联系的事,刚要回去,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一个有趣的玩意马上就要来了,要不要去瞧瞧新鲜。’我意识到可能是马鲁他来了。押送马鲁他原则上都在夜里秘密进行,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求他一定要带我去看。値日官说,‘跟我来’,把我带到总务部的一间屋子里,从这里可以看到总部前面的院子。院子里排列着宪兵,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不一会儿,以哈尔滨宪兵总部的车为先导,开来一辆载重二吨的黑车子。这辆车没有窗,象冷藏车似的。车后门开了,下来二十来个以中国人为主的男马鲁他,其中好象有几个苏联人,但没有女的。所有马鲁他都戴着手铐脚镣。我一看就知道这是马鲁他。管理特设监狱的特别班员点了马鲁他的人数,把他们带进通向口字楼的地下通道。前来警戒的宪兵并不跟着进口字楼。随便说一下,石井部队长让自己的长兄当管理监狱的特别班班长,并把千叶县芝山镇出身的人都安插在特别班,使大部分班员都是自己同乡。为了防止泄密,石井部队长把特别班控制在自己亲信和同乡手下。交接完马鲁他,押送的宪兵坐上车回去,这些担任押送的宪兵大约是五、六人。”

“有没有当场交钱?”

“光线暗,距离又远,看不清楚,但我看清财务课长在场。”

“五、六个宪兵中身上有没有明显的特征?”

“有一个宪兵,给我的印象很深。他可能是担任押送的宪兵队长,交接马鲁他时,用左手行军礼。”

“用左手?”

“事后,我想他是不是右手残废才不得不用左手敬礼的呢。”

“会不会没有右手?”

“胳膊好象有的,要是残废,一般说手腕出毛病的可能性比较大。”

“当时哈尔滨宪兵队总部不会有右手残废的宪兵吧。”

“听说哈尔滨宪兵队总部里组织了一班人马,专门负责收罗运送马鲁他。一没钱花,这些人就设法‘猎’获马鲁他。他们欺骗中国普通市民,说可以出力斡旋介绍工作,先把受骗的人送进哈尔滨市内的日本领事馆地下室,这个地下室实际上是买卖马鲁他的中转场,等凑到一定人数时一起解送‘731’。在这个中转场里,马鲁他不戴手铐和脚镣,为的是不让他们知道自己将要被送进‘731’。给他们的其他待遇也不差。其实等着这些人的是惨无人道的‘永久就业’啊。”

“这个右手残废的宪兵一定在宪兵总部专抓马鲁他的组织里。”

“马鲁他之间都在传说哈尔滨宪兵队组有个‘单手鬼’。他碰上了便衣队(由身穿便衣的中国人组成,专门揽乱我后方。)扔出的手榴弹,被炸掉了右手,从此他就疯狂地抓马鲁他,是个可怕的恶魔。”

“单手鬼?”

“不知道单手鬼是否就是那个用左手行礼的宪兵。总之,这个哈尔滨宪兵队专抓马鲁他的组织非常可疑。当然,战后这些人不会组织战友会,也不会参加‘731’的战友会。要是‘731’的特别班班员,说不定知道单手鬼的底细。但是战友会上特别班的班员一个也不露面。”

“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单手鬼参与了杀害山本记者以及诱骗杨君里及其弟弟。”

“很有可能,反正这两件事肯定是哈尔滨宪兵队以及特务机关干的。”

“如果谋杀奥山也是当年这些宪兵队或特务员干的,那么,奥山肯定掌握这些人的情况。”

“奥山是否掌握这些人的情况,我不知道。即使奥山掌握也没有用,三十多年过去了,早满时效罗。”

“但本人心里应该有时效,如果没有,奥山活着就是一个威胁。然而,奥山怎么会知道哈尔滨宪兵队抓马鲁他组织的秘密呢?”

“在我的记忆中,奥山同宪兵队总部没有什么关系。同他关系密切的只有特设监狱的特别班。”

“奥山同特别班怎么啦?”

“特别班是‘731’的黑牢笼。‘731’是绝密部队,而特别班又是绝密部队中的绝密部门。刚才我已说了,它由石井部队长的同乡组成,同其他部门不发生任何关系。”

井上的介绍,使栋居得知了哈尔滨宪兵队总部有个“单手鬼”。但不知道单手鬼同山本记者、杨君里、杨君里弟弟、奥山老人之间是否有关系。“731”外遮着重重防护层,它的罪恶隐藏得很深。

秋季日短,夕照也比夏天短,栋居辞别井上时天已全黑。杨君里死后快半年了,但是案子还毫无眉目。难道从“731”追溯她的死因错了吗?难道奥山老人也是老死的吗?

来时是坐公共汽车的,回去就不方便了,栋居认好了方向,背着手向车站踱去。秋风萧瑟,吹着他的背脊,钻进他的衣服,冷飕飕的使他战栗。

走过一段幽暗的道路,总算来到商店较多的地段,这里人多,灯火通明,嗬!栋居发现灯火群中有家饮食店,饥肠咕咕的肚子该进些热汤水了。

栋居眼前色彩缤纷,前面是两家相邻的水果店和花店,水果店里柑桔澄黃,花店里蔷薇和美人蕉嫣红。在栋居的脑海中,澄黄色化为杨君里尸首边的柠檬;嫣红色成了奥山喜欢的大岩桐。不一会花果丛中仿佛出现了脸颊上淌着母亲泪水的小脸蛋和被解剖的少年那张惊惶的脸。

为了挽救孩子,母亲的泪水落在婴儿的脸上,沁入了婴儿的心田,婴儿长大成人后,不管她生活航程中有什么样的经历,这沁入心底的泪水,一辈子都不会干。那位被解剖的少年麻醉后睡着了,他梦见了什么呢?他一定梦见自己活着,见到许多亲人,梦见自己将进入爱情的蜜河,梦见繁花似锦的未来。但是魔鬼掏空了他的内脏,无情地毁灭了他的美好未来。那掏出的内脏,浸在福尔马林中仍然颤动不止,似乎在用最后的搏力控诉凶手!婴儿脸上的母泪和被挖出的少年内脏使栋居震颤不安。但是栋居心想,不仅我作为一个侦察员有责任,而且全体日本国民都有责任。想到这里,又从恐怯中恢复过来。

<er h3">第二节</h3>

“731”的贪污事件以及它同哈尔滨宪兵队之间的勾当已经有了大概的轮廓,但还不能把这些事同破案联系起来。反复调查了“单手鬼”,但听到传说的人不少,了解真面目的人却没有。

看来那须建议的突破口都攻不进。侦破指挥部中,主张剔除“731”找作案动机的人越来越多。731部队全盛时虽有三千人,但现在这些人都已老死,同中国女译员死亡案件挂不上号,联系起来只会乱自己阵脚。——这种几经讨论、早就被否定的观点卷土重来,又占了上风。

侦察指挥部的全体人员都气馁了。以往遇到社会影响大的恶性案件,指挥部就成了宣传舆论报道的对象,受到众人瞩目,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就很活跃。但是对老人奇怪地死在公寓里这种案子却提不起劲来。侦察员不断被抽去查另一个矿井堵塞案件,侦察部里冷冷清清。

侦察员也是人,也想借查出案子的机会,成为舆论机器宣传的对象,出出风头。但是奥山之死即使破案也不会轰动社会。不可否认,有了这种思想查奥山案子就不会积极。而且,在驹人署里,知道杨君里身旁柠檬含义的只有栋居一人,那须班的侦察员又不能调遣。栋居感到侦察工作已濒临孤立无援的境地。

栋居仍然坚持在“731”中寻找线索。栋居认为:杨君里死时身旁的柠檬,同特设监狱中她看作自己骨肉化身的那只柠檬无疑是一个意思。在一只柠檬上,寄托了母亲的凄楚,体现了战争的残酷。含有这种寓意的柠檬应该只有一个。

然而这柠檬的黄色同大岩桐的红色是什么关系呢?

栋居重新分析了已掌握的“731”资料,看看里面是否有疏漏的线索。迄今为止,走访“731”原队员获得的资料都是孤立的,把它综合起来重新作一番全面分析,或许会发现新的线索。

首先,四位少年队员里的中西提供了“731”时期奥山的同事神谷胜文。从神谷那儿又了解到奥山曾一度居住于前桥、有一位女马鲁他幸存、还说出了奥山女儿的未婚夫——薮下清秀。

访问薮下后,明确了杨君里的身份,搞清了柠檬的含义。出席731部队全国大会后,从原少年队员的交谈中了解到杨君里的弟弟被活活地解剖,还了解到解剖时在场的三泽。又从三泽那儿听到了活人解剖的可怕场面,还了解到同奥山关系密切的“画图兵”——桥爪。

访问桥爪后,弄清了奧山遗诗的出典。在桥爪的启示下,重访薮下,了解到杨君里腹中胎儿的父亲是山本新闻记者,他在追查“731”贪污案以及“731”同哈尔滨宪兵队之间的马鲁他买卖时奇怪地死于街口,杨君里的弟弟因为知道一些山本之死的秘密而惨遭解剖。

经侦破会议讨论,认为杨君里和奥山之死同“731”有关联,于是,再访薮下,查到“731”原财务人员井上泰一,由井上提供了哈尔滨宪兵队中有专门抓马鲁他的组织,还了解到其中有个“单手鬼”。

以上就是侦察的经过和掌握的所有资料。栋居把它综合起来仔细分析着,期望从中得到新线索。一遍,二遍,三遍,开始还不觉得什么,越分析越感到有问题。

问题在哪里呢?栋居再次仔细看资料,终于抓住了漏洞。这就是薮下所说的——“夜晚、薮下借口试验需要,从特设监狱抱来杨君里的婴儿。然后将山本的死婴象活着似地抱还给杨君里。翌晨,看守发现婴儿死了。”

但是,要知道特设监狱是731部队的黑牢笼,是由石井同乡把持的。井崎们的换婴行动布置得很周密,但似乎叫人感到干得太漂亮了。看一下“731”略图就知道:薮下所在的野口班是离开口字楼的单独楼房,每次进出当然要受守卫人员检查。除非是看管马鲁他的特别班班员,卫兵面熟得不用辨别。

栋居想起了薮下的话,他说他曾二次躲过了特别班班员——可以说是地狱的狱卒——的眼睛。薮下曾说;“翌晨,监狱看守发现婴儿死了,杨君里按事先定好的口径说了一遍,看守毫不怀疑地报告了上司,结果野口班借口了解试验结果要回了死婴。”

“毫不怀疑。”——作为特务班班员,这不是太蠢了吗?栋居觉得这是一个大漏洞。杨君里的孩子叫“智惠子”,这是按井崎夫人的意思取名的,但井崎夫人生下的死婴性别薮下没有说,要换婴儿,双方应该都是女的,但薮下没有说死婴的性别。

如果井崎夫人生了男婴,那么婴儿替换术就荒唐了。杨君里的婴儿死后,看守当然要检查尸体,一夜之间变了性别岂不马上露馅吗?

薮下的话不涉及井崎死婴性别,当然是为了使人相信换婴的说法。但是,万一薮下编了一套谎话岂不……栋居心中的疑窦刹时间象浸了水的海绵一样膨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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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四章 换婴参与者

<er top">第一节</h3>

薮下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栋居的访问,面对新提出的问题,薮下先是一愣,然后似乎回忆起来了:“对啦,这么说,当时是同冈本班的技术员一同去的哪。”

“冈本班的技术员?他为什么一起去?”

“杨君里已经确定为野口班的连续试验用体,但女马鲁他的胎儿却归病理研究班所用。奥山同冈本班的技师关系很好,他去商量了一下,于是技师叫自己的部下——某技术员参加了换婴行动。特别班班员的检查确实很严,但遇上死马鲁他,不马上解剖不行,特别班员对担任解剖主刀的技术员很客气,检查起来也只是形式上应付一下。”

“同奧山关系密切的这位技师,以及那位参加换婴行动的技术员叫什么?”

“技师的名字我不知道,技术员叫‘那芨卡泽’。”

“那芨卡泽?少见的名字。字怎么写?”

“写‘驯鹿’,读‘那芨卡’,我也觉得很稀罕,所以至今没有忘。”

“知道他的下落吗?”

“不知道。我同他不是一个部门,换婴后一直没有碰到他。‘731’里面常工作的人有二千多,但相互之间都不知道彼此是干什么的。不在同一个部门,就象隔着一个世界。”

“那么奥山怎么会认识另外一个世界的技师呢?”

“不清楚。”

“这件事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我忘了,你一提起,我才想起来。”

“这位冈本班的技师出入特设监狱自由,奧山同这样的技师关系密切,这不是一件小事。而且,要是奥山不认识这个技师的话换婴行动能成功吗?”栋居似乎在责咎对方。

“真对不起,不知道技师的名字,又不知道这位技术员的下落,所以印象比较淡薄。”

“那么井崎君的胎儿是男还是女?”

“男婴。”

“这么说,换婴行动非冈本班帮助不可。”

“是这样。”

“调换马鲁他的婴儿,万一暴露就是弥天大罪。但是冈本班的技师和技术员肯帮助,这全靠奧山的面子。奥山是少年队员的教官,为什么在冈本有这么大的影响呢?”

“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理解您不愿提‘731’的心情。我们感兴趣的只是奥山死亡的原因,怎么样?请您协助一下吧。”在这之前,薮下是在四次受访中零零星星地提供情况的,栋居估计薮下还有线索可挖。

“实在不知道别的事情了。”薮下为难地扭过脸去。

奥山同冈本班的技师关系密切这是新出现的情况。光是关系好,有交情,就敢加入换婴这种冒险的行动吗?冈本班的这位技师和奥山的关系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抓住这个关系深究下去,说不定会发现奧山死亡的原因。

但遗憾的是这个技师的姓名以及现在的下落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冈本班的那位技术员叫“驯鹿泽”,这是唯一的线索。驯鹿泽现在究竟在哪里呢?按理说驯鹿泽应该知道技师的名字,而且也可以说他介入了技师同奥山之间的关系。因为尽管上级技师有命令,但他也是有意识参加那次危险行动的。

回到警署后,栋居查阅了美原“731”全国大会上得到的战友会姓名册。那次栋居是假扮神谷随从参加会的,作为列席者,也发了一本给他。但是,名册中没有冈本班的人。不仅冈本班,“731”的核心——部队长直接控制的特别班、属于第一部的各个研究班的成员都没有。

栋居再次求助于桥爪和三泽,他们是冈本、石川两个班的成员,许多活人试验和解剖都在场,说不定认识驯鹿泽技术员。

栋居打电话询问桥爪,桥爪同冻伤研究班的交清很深,但桥爪回答说不知道。三泽只回答说冈本班确实有叫“驯鹿泽”的人。

“因为这名字很少见,所以我没有忘记。驯鹿泽技术高明,冈本班的病理解剖主要由他执刀。曾听他吹嘘说,他出身的家庭有些来历,一直可以追溯到德川时代,他的祖先向将军缴纳鹿角,受到赏识,得到过的荣誉。”

“所以名字叫驯鹿呢,您知道这位驯鹿泽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

“那么知道那位同驯鹿泽关系密切的技师吗?他是驯鹿泽的顶头上司,驯鹿泽不得不执行他的命令。”

“冈本班的头头是一个名叫‘冈本’的医学学者,现在某国立大学执教。我是从昭和十八年三月初开始在冈本班任职的,那时候这位技师还没有回国。技师里,由于厌恶活人解剖而中途回国的人是不少的。到了昭和十九年年末,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于是冈本和石川两个班就合并了。”

调换婴儿是昭和二十年一月上旬进行的,因此,当时冈木班长已经不在“731”了。

“那么冈本班的最高负责人是谁呢?”

“不清楚。技师是不断更替的。而且少年队员是分配到各班来实习的,不算正式班员,各班人员配备是重要军事秘密,我们少年队员是不知道的。又没给我们正式介绍班员,我们只是凭名字推测是否同班的班员,平时我们怕影响研究正常进行,学习时都是缩手缩脚的。技师都是日本国内有名的学者,我们少年队员是不敢同他们搭话的。”

结果,三泽不知道技师的名字和技术员的下落,他觉察到栋居十分失望,就自言自语地嘟哝道:“说不定园池先生知道。”

“这位先生是什么人?”栋居立即抓住对方的话追问。

三泽告诉栋居,为了培养优秀的“731”队员,少年队员早在同亲人撒娇的年龄就被送到遥远的满洲异乡,进行严苛的教育和军事训练。这引起了一些军宫的怜悯,他们象自己孩子似地同情少年队员。课余或假日,一些教官轮流请少年队员到官舍吃饭。教官妻女做的家常菜在当时算是最好的佳肴。放上许多红豆和砂糖的糯米饭,吃在嘴里,使人感受到女性的温暖和家庭的欢乐,激起我们心中的思乡眷情。通过这样的接融交流,教官和少年当然会建立起感情。

“有位叫‘园池’的数学教授非常喜欢我,常常邀请我到他家吃饭。某一个星期日,园池又邀请我上他家。偶然看到驯鹿泽从隔壁官舍出去,正同自己的妻子亲热地道别。因此,园池先生有可能了解驯鹿泽的情况。”

“知道园池先生的住址吗?”栋居满怀期望地问。既然三泽特意提出园池,一定了解他的情况。果然,三泽回答说:

“回国后我同‘731’的人早就断绝来往,但只同园池一人在过年时互寄贺年片。他现在住东京大田区。以前他在一家生产电子计算机的大公司工作,五、六年前退休了,同老伴一起过着安乐的晚年。”

对栋居来说,到大田区容易得很。全部线索都断了,只有这一条还细细地连接着。

<er h3">第二节</h3>

园池的家在大田区南部的久原之内。栋居取道池上线,在久原车站下车,走进了僻静的住宅街。靠数电线杆和查街头路牌边走边找。在一座平房的入口处看到了写着“园池”的门牌。这是一个篱笆围着的院子,整个住宅小而整齐,篱笆两侧开着山茶花和日本水仙等。房子虽旧,看上去却很舒适、整洁。睹物思人,房主一定很勤劳。

栋居站在门口按了门铃,屋内似乎有人走来了。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个长脸、白发的老年妇女。今天的来访事先曾打电话约定过。栋居一报姓名,老年妇女微微一笑:“丈夫正等着您呢。”

门开大了,栋居被请进屋里带到会客间,园池已经在里面等着。栋居上前问侯,园池连忙起身回礼,只见他高高的个子,鞣草似的皮肤晒得黝黑,显得非常健康。根据三泽说的情况推算,园池现在应该七十出头,但眼前的园池看上去还很年轻。会客室的墙壁上装饰着五彩纸,室内一角有两个放着高尔夫球杆的运动包。老人的皮肤一定是长期打高尔夫球晒黑的。

园池老伴端来茶水和水果。园池端起老伴递来的茶水,颇有滋味地呷了一口:“您见到三泽君了吧。”口气中充满了怀念。

“他让我向您问好呢。”

“回国后,三十多年了,他每年总是按时寄贺年片来。”

“三泽说,太太做的饭菜香味至今还没有忘记。”

“还记着那些事情吗?”

初次见面的寒暄告一段落后,栋居向园池介绍了杨君里死后的一连串侦察经过。

“噢,奥山先生死了?”园池对奥山的名字很敏感。

“我们认为,驯鹿泽可能掌握着解开死因的关键钥匙,所以我们在寻找他的下落。”

“奥山先生和我虽在同一个教育部,但我和他交往并不多。不过,他死得那么惨,我作为以前在同一个锅里吃饭的朋友,心里不是滋味。驯鹿泽确实是住在官舍的邻居,平时我们关系不错,他常来我家串门,同我下几步围棋。休息天往往是整天在一起度过的。”

“听说驯鹿泽是冈本班的技术员。”

“我不能肯定,但他属于病理班,这是毫无疑问的。”

“自己家的邻居还不能肯定吗?”

“在‘731’官舍里,不管关系怎么密切,互相之间都是禁止打听对方工作的。因此,住在同一个官舍,往往不知道邻居是干什么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知道他属于病理班呢?”

“他身上那股消毒气味太厉害了。”园池看了看在一旁照顾的老伴。

“消毒的气味?”

“驯鹿泽浑身散发的一种冲鼻气味——象是医院里的气味或者甲酚气味。”园池老伴小心翼翼地插嘴说。接着园池又补充道;

“驯鹿泽的夫人当时二十七、八岁,生得娇小玲珑,惹人喜爱。可是由于丈夫身上有了那股气味,妻子竟不肯同房。为此,驯鹿泽常常暗暗地发牢骚。”

“单凭这消息气味就能断定是冈本班吗?”

“这个嘛——有的时候,晚上人都睡了,夜深人静,邻家的房门被敲得又急又响。每当冈本先生不在的时候,队长阁下就非派人来叫驯鹿泽不可。在盛夏时,下了班,边乘凉边对奕围棋,驯鹿泽身上就传来阵阵消毒味。由此可以推测他是冈本班的技术员,而且他工作时从早到晚都浸在消毒液中。”

“夫人竟不肯同房,可见这股气味不小啊。”

“消毒气味好比是‘731’人员共有的‘队志’,只是在驯鹿泽身上散发得更厉害。他一天要洗三次澡,上班时一次,下班时一次,晚上睡前再洗一次。”

“您知道这位驯鹿泽的下落吗?”栋居提到了问题的核心。

“停战时,我和他坐同一列火车撤退,上船后就分开了,回国以后就断了联系。”

好不容易抓住的线索,到此又断了。

“知道他的籍贯吗?”栋居不甘心,盯着问。

“听说他家祖先曾向将军交纳过鹿角,并得到‘称姓带刀’的荣誉。但是籍贯在何处却没有听人提到过。”

以上这些情况,栋居已经从三泽那儿听到过了。

“平日同您闲聊时,没有漏出一句家乡的地名吗?”

“他说过年轻时爱好登山。”

“山?什么山?”

“不外乎是穂高啦,枪啦,赤石岳啦。”

栋居马上想到,去美潭温泉时,神谷也说过爱爬山。

“好象都是信州的山啊。”

“不错,是信州的山。驯鹿泽平时经常说,如‘そうすら’(大概是这样。)、‘明日もアベ天気すら’(明天大概也是好天气。)。”

“‘すら’这个词是长野、山梨、静冈一带使用的呀。”

“驯鹿泽的夫人是东京人嘛!”园池老伴又插了句话。园池和栋居将目光移向她。

“她说一口好听的,不带一丝乡土话。据说寺内元帅是她的远房亲戚。”

所谓寺内元帅,大概就是“二、二六事件”后登上政治舞合的寺内寿一,日中战争中他是华北地区日军司令官。

“我要了解的不是他夫人的家乡,而是驯鹿泽本人的家乡,太太有什么线索吗?”栋居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她说,她丈夫爱吃荞麦面条。”园池的老伴知道的仅此而已。此外,还了解到这位技术员叫“驯鹿泽英明”。

爱吃荞麦面、穗高山、枪山、赤石岳、奉献给将军的鹿角、鹿多的地方、方言すら。这些都是判断驯鹿泽出生地的一把把钥匙,栋居思考会怎样用一个钥匙圈把它们串起来。

<er h3">第三节</h3>

查找驯鹿泽家乡的所有线索都分析了,还是无济于事。正在此时,园池打来了电话:

“喂,栋居先生吗,驯鹿泽的住址找到啦!”园池兴奋得来不及寒暄,迫不及待地把他的重要发现告诉栋居。

“找到了?!”

“您离开我家后,我就逐个给长野一带的‘731’朋友打电话,终于了解到在南信浓的里面有个姓驯鹿泽的村落,那一带的人全都姓驯鹿泽。准确的地址还来不及查,先打电话告诉你。”

“行了,地址我去查,您可帮了大忙啦!”栋居放下听筒,心想园池要回想起那么久的老同事,一个一个地打电话,还真不容易。电话费也得付不少吧。

栋居马上查地图,栋居的视线在地图上扫猎,蓦然,视线停止在某一点上了。他惊异地发现南信浓村的北面竞标着“大鹿村”的地名。园池说的是南信浓,而不是南信浓村。而且大鹿村也属于南信浓地区。

栋居直接挂电话给大鹿村村公所,询问有没有驯鹿泽英明的户口。如果有户口就意味着找着了他的住址。

“本村姓驯鹿泽的人都集中在鹿盐一带。但是没有驯鹿泽英明的户口。”

“没有户口?”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又完了。

“不过,邻近的上村和南信浓村也有姓驯鹿泽的人,那两个村子很久以前是从我们这个村子分出去的。”

“南信浓村也有?!”

“请您问那两个村的村公所,万一没有的话,说不定就在我们村了。”

为对方的话所鼓舞,又拨动了拨号盘。终于查到啦!——南信浓村有驯鹿泽的户口,他住的地方叫“木泽赤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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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五章 尸臭难消

<er top">第一节</h3>

栋居告诉园池,驯鹿泽英明的住址查到了,并感谢园池的大力协助,园池高兴地说:

“驯鹿泽秉性耿直,您突然去访,他不会开口的。他至今还恪守把‘731’秘密带到棺材的命令呢。所以我陪你一起去吧,怎么样?”

“您一起去?!”栋居没料到对方提出要一起去,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我已经很久没见驯鹿泽了。”栋居忽然意识到如果昔日战友同往的话,可能动员驯鹿泽开口容易些。

“要能这样,您就帮了大忙啦!”栋居心想园池去的费用我可以掏自己腰包支付。

“那就抓紧吧,我先联系一下。不过,那么偏僻的地方不知有没有电话。”

十二月十日早晨,凑园池有空,两人上了路。幸运的是从十一月底起天气一直很好,无风无雨。

栋居同园池约好在东京车站碰头。园池的老伴、儿子、儿媳都来送行。儿子三十上下,对老父的外出很不放心,频频向栋居投来不满的眼光。当栋居明白这次调查成功与否取决于园池斡旋得如何时,栋居几乎是请园池去的。因此,开车前,栋居避开了园池家属。

“爹爹,小心感冒啊,山里可冷呢。”老伴和儿媳象送孩子出门似的叮嘱着。园池对亲人的叮嘱不怎么在意,兴奋得象偶尔出一次门的小学生。

时间到了,列车徐徐开动。到丰桥时已过正午,等了三十分钟,换上了饭田线的普客慢车。

下午三点三十一分,列车正点到达平冈。幸运的是十分钟后就有一班公共汽车。四十分钟后,到达南信浓村的中心——和田。这里是盆地的中央,有村公所、小学校、老人福利中心、医疗站,是一个小规模的商业街。从平冈开出的公共汽车,这里是终点。要到驯鹿泽家还得换乘去上村的公共汽车,驯鹿泽的家在赤泽。虽说属于南信浓村,但已经接近毗邻的上村了。

等了十分钟,公共汽车来了。乘车只有栋居和园池两人。公共汽车特意停在驯鹿泽家门口。二人下车后,车厢里没有一个人,空荡荡地开回去了。天完全黑了,地面上暮色浓重。只有西边的天际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朦胧的光亮。一股枯叶的罄香扑鼻而来,这种馨香就是山区的香味。

一下汽车,黑暗中立刻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是园池君吗?”

“啊呀,驯鹿泽君,三十六年不见啦!”两人紧紧地握住了手。

“是啊!一直想起我们下围棋的情景。”

“你身体也不错嘛,夫人真是太不幸了,回国的火车中……那以后令郞们还好吗?”

“那时候全靠您和您夫人的帮助呀。儿子很好,已经有了孙子啦!你来得真好啊!”

“能见面我可太高兴了。”

“是啊,是啊!”

两位老人沉浸在怀旧的感情之中。双方都百感交集,久久地握着手一言不发。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今日重逢,在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驱使下,就这么久久伫立着,这情景,使旁观的栋居十分感动。栋居后来才知道,在“731”撤回本土的列车上,驯鹿泽夫人患了病,得到园池夫人的护理,但仍然不幸病死。不仅园池和驯鹿泽,连他们的家属之间也是战友。

“爹爹,您别站在这儿说话,把客人请进屋吧,小心别着凉啊。”门口传来女子的劝告声,大概是驯鹿泽的儿媳。

“怎么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站在外面呢,请,快请进来吧、赶了那么多路,一定累了吧。”儿媳再次招呼。

驯鹿泽走在前面,把两位客人引进家中。这是德川时代遗留下来的典型家院,院内结构严谨庄重,有座宽大的土屋。土屋虽大,却很暖和,两人刚从外面进来,感到很舒服。

客人被领到整个建筑物中央砌有火炉的房间,这大概是会客的地方。

很快就端来了酒菜。

“来,酒不好,多少可以润润喉,深山僻壤,拿不出什么好吃的。”驯鹿泽兴高采烈地向两人请酒劝菜。碟子里盛着芝蔴拌蕨菜、腌蓑荷、盐烤虹鳟、山药汁山芋。栋居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想起来还是在新干线上吃过一点三明治。饭田线的列车里不卖任何东西,没吃也没喝。

“这是冻鹿肉,请尝尝吧。”对初次见面的栋居,驯鹿泽同样爽快热情地招待。鹿肉同腌蓑荷一起烧,鲜美无比。驯鹿泽虽然同园池一个劲地回忆过去,但并没有忘记招待栋居。驯鹿泽今年七十整。额上象刻出来似的有三条深深的皱纹,大概是太阳晒得过多,他有一张古铜色的脸,脸上大大小小的皱纹记载着他不平凡的过去。

老人生着长长的白眉毛,深凹的眼眶里双目炯炯有神。鼻梁又高又直。嘴唇薄,唇间露出雪白的牙齿。五官十分湍正。身材略瘦,看来身长超过一米七〇。老人坐势端正,腰板挺得笔直。听人说话时,便不拘礼节地倾身侧耳细听。驯鹿泽给人的印象并不是好好先生的那种温和,倒有点象劳劳碌碌的苦命人。使人觉得他饱经风霜、久历世故。栋居心里不免紧张起来。

两位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当年的事,栋居一句话也插不上。

<er h3">第二节</h3>

老人们回首往事的话说个没完。

“你认识教育部的奥山谨二郎先生吗?”园池开始打听。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终于扯到了话题上。

“啊,奥山先生,脸认识,但没有深交往。”

“奥山死了!”

“嚯,我们这些人都到年龄啦。”驯鹿泽不以为然地说。

“是锕,但他死得很奇怪啊。”

“很奇怪?”驯鹿泽眼睛闪着光,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中。

“反正,怀疑他的死是人为的。”

“难道是谋杀?”

“有这个可能。”

“奥山先生为什么被杀呢?”

“好象原因与‘731’有关。”

“‘731’?!”驯鹿泽的醉意全吓醒了。

“关于这件事,这位栋居先生已经调查过许多时候了。”

“果然如此,迟早会这么干的。”驯鹿泽苦笑了一声。

“您心里已经有数了吧?”栋居小心翼翼地问。

“哪里,哪里,我还不是从电台报纸上知道的嘛。”驯鹿泽爽豁地笑了。但他已经从一种怀旧的醉意中醒过来了。栋居重新作了自我介绍,并将杨君里死后的侦破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那么,为什么要来找我呢?”驯鹿泽完全清醒了。

“驯鹿泽君,请您助一臂之力,奧山先生过去是和我同锅吃饭的朋友。还有那位杨君里,拿着象征我们孩子的柠檬来到日本,却死得那么惨。为了查出战友的死因,警察先生不辞劳苦,竭尽全力工作,使人很感动,所以这次我特意带他到这里来。”园池插上来说。

“您的话我明白了,这么说,命令我调换杨君里婴儿的这位技师就成了破案的关键人物啦。”

“我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告诉你们吧。”

已经接触到问题的核心,栋居十分紧张,只觉得心跳正在加快。

“确实有一个命令我调换婴儿的技师,他叫千岅义典。在冈本班里,他的技术数第二,冈本班长回国后,他曾一度代理班长指挥全班。”

“就是这位千岅义典技师命令您换婴儿的?”

“对。”

“千岅技师同奥山君很亲近,您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只管执行千岅技师的命令,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找到了驯鹿泽,要是不知道千岅和奥山的关系,岂不是白来。

“奥山曾要求千岅技师协助调换婴儿,千岅并没有拒绝。对这件事您有什么线索可提供?”栋居心想决不能就此罢休。

“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我想说一件事,不知道同千岅技师是否有关系。”驯鹿泽避开栋居的提问,换了一个话题。

“什么都可以说。”

“‘731’里有一个年轻女文职人员被杀事件。”

“女文职人员被杀?……”栋居不由得咽了口唾液。

“‘731’虽有三千名固定人员,但还不够,常常有五、六百人的缺额,为了补足这个缺额,动员了从军的家厲当女护士和女职员。一般来说,文职人员的家属就当女文职人员。这些女文职人员中有一个叫寺尾什么的,属于总务部的蔗务课。当时才二十一、二岁,身材适中,丰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枝富于肉惑。即使在今天也可以说是很有魅力的女性。她出身在农村,性格开朗。年轻的男队员常来讨好她。昭和十九年十二月下旬的一个夜里,在东乡村的一角发现了这位寺尾某某小姐的尸体。她死在军官舍区的中央,供电所的旁边。发现尸体的就是奥山。”

注:指日本本州东北地方。——泽者注

“奥山发现的?!”栋居和园池同时说。

“当时我听说寺尾小姐是病死的,没听说是被害的呀。”园池回忆说。

“她是被扼杀的。”

“你怎么知道的?”

“是我解剖了她的遗体,她已怀孕三月,死前发生过性关系。”

“女文职人员被害是件大事,为什么能掩盖起来呢?”

“当时‘731’的上层早已腐败透顶。反正那笔保密费数字大得很,部队长带头挥霍挪用这笔钱。如果追查文职人员被害事件的话,弄不好就会把贪污腐化分子一起挖出来。所以这伙心怀鬼胎的人就暗中了结了这件事。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发布了箝口令。”

“这件事同千岅技师有什么关系呢?”

“‘731’里有规定:队员或家属死亡,不论怎么死的,都要捐献遗体供解剖。解剖是由冈本、石川两个班包揽的。但队员家属的遗体不同于马鲁他,它几乎就是自己的亲属,两个班都不肯解剖。可是,千岅技师对解剖寺尾姑娘十分关心,自己提要求由冈本班担任解剖。”

“但是光凭这点还……”

“奇怪的是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千岅技师突然不明不白地回国了。”

“您认为千岅技师的突然回国同寺尾姑娘被害是什么关系呢?”

“实际上庶务课的女文职人员时常要充当女佣人,到单身赴任的上层军官宿舍去照料他们的日常生活。寺尾姑娘在被害的前二个月左右到千岅的官舍去伺候过他。当我们对姑娘之死议论纷纷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千岅便逃回国去了。调换杨君里女婴的行动,是在寺尾被害和千岅回国前不久进行的。”

新出现的情况令客人十分诧异,就连原队员园池也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这么说您认为奥山是抓住了千岅同寺尾姑娘之死有关联这个把柄,从而胁迫千岅帮助换婴的。”

“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同三个人有关啦。”

“知道千岅技师现在的情况吗?”

“你没听到千岅义典的名字吗?他曾自我介绍叫‘义典’,现在当上了的干事长,在政治界里红得很。”

“啊,是那个千岅义典呀。”栋居心想怪不得这名字似乎听到过,原来是民友党的干事长,电台报纸常常报道的,听得有些耳熟了。意外地出现了一个大人物,栋居向前倾着身体紧张地听下去。

“千岅不过是一个医学学者,战后怎么会爬得那么高呢?对这个问题,我们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解释,但是有一种传说。”

“什么传说?”

“当时的‘731’里储备着大量贵重金属,有金、铂、锡、钼,以及麻醉药为主的药品等等,在当时约值二亿元。这些物资停战时都带回了日本。为了逃脱战争罪责,将其中一部分作为贡品送给了美军G2谍报部。剩下的当作‘731’上层官员的生活费。千岅曾是金泽大学医学系的教授,回国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把贵重金属匿藏在该大学。不久,千岅弃医从政,他把这笔钱当作政洽资本,一步一步爬上了政界显赫的地位。”

栋居没有想到连带着引出了一个新问题。驯鹿泽虽然口说没有确凿证据,但他的语气却十分自信。

奥山一定抓住了千岅的把抦,这就是奥山很可能目击了寺尾姑娘被害的现场。寺尾被害时,井崎夫人和杨君里尚未分娩,这就是说奥山并不是出于换婴目的才抓住千岅把柄的。

千岅一定央求过奥山,求奥山把这件事隐瞒下来。那么,寺尾姑娘被害事件同山本记者陈尸街头有什么联系呢?或者说两者之间根本无关。

杨君里来日本后,换婴真象肯定要暴露,而且报纸和电台会把日中战争中的这种轶事当作头条新闻来宣传,何况事件的重要见证人又是得势的民友党干事长,宣传机构会更起劲。难怪杨君里要被害灭口了。

然而杨君里只知道自己婴儿被调换,并不知道奥山和千岅的幕后谋划。这么说来,杨君里的死同奥山就没有关系了。不,不管有没有关系,反还奥山是因为杨君里来日访问才死的,所以要查奥山的死因才那么困难。

虽然已经过了时效,但三十七年前杀人案的真象一暴露,千岅的政冶生命也就了结了。如果是千岅亲手杀死了寺尾姑娘,那就是国会议员犯罪,是民友党干事长犯罪,对千岅来说一切都完了,这件事确实非同小可。

那些贵重金属就象是“731”的“遗产”,当时价值二亿,现在是多少呢?这种贵重金属栋居连见也没见过。更不说估价了。这笔遗产是否同奥山之死也有关系呢?如果奥山也参与了匿藏贵重金属,当在奥山有可能泄露的时候,他被人杀掉灭口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我所知道就是这些啦。战后我一直在这深山里种地,已经同‘731’没有任何关系了。是谁以‘731’为台阶或用‘731’的贵重金属作资本,取得过什么功名,这同我没有任何关系。请您看我的手。”

驯鹿泽把双手伸到正在沉思的栋居面前——被日光晒得黝黑,暴着青筋,完全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的手。

“过去这双手纤细得可以弹钢琴,用这双手解剖了几十……不,几百名马鲁他。不但解剖了马鲁他,还有寺尾姑娘、还有队员家属的遗体。这双手,沾满了尸臭、战后摸弄了三十六年的泥土,尸臭还是没有消尽。深夜在睡梦中惊醒的时候,白天在田野劳动擦汗的时候,我还闻到手上有那种消毒气味。至今我还怕上医院呢,一闻到那种消毒气味就会窒息。我那死去的内人,曾要我一天洗三次澡,直到现在我每天还起码洗二遍呢。”

听了驯鹿泽的话,栋居这才知道这里也有被“731”锁链缠身的人。无论是自己断指的桥爪,还是眼前这位驯鹿泽,都扯不断这条锁链。它越来越沉重,紧紧地勒索着原队员们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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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六章 只有一只柠檬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啊呀,那件事啊,没忘,没忘。还没有逮着凶手吗?”帆足的话中略带揶揄,他取来一张地图说:

“正好是在这里,——从都立大学过来的那条路同目黑路的交叉口过来一点,有一座人行桥,她就站在桥边上。”帆足指着地图某一点说。

千岅现在的住址有二个:一个在东京,一个在山形县。东京的地址是涩谷区大山街,同杨君里死前叫车的目黑路——也就是都立大学一带相距很远。

栋居借口归还《柠檬悲歌》重访了古馆家,这次是第三次。第一次在杨君里死后不久,第二次是参加葬仪。失去主人的家显得很清冷、黯淡。蜚声文坛,被新闻界宣赫一时的流行作家——波肇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只剩下他在全盛时期造的这座家园,剩下建造时最流行的式样。这毫无用处的漂亮式样今天所起到的作用只是给人们作一个对比——往日的显赫和今日的凋落。

“啊呀,要是查案子有用的话就放在您那儿好了,还给我们也没什么用处。”

“要回城,却穿过人行桥来叫朝城外开的车,哪有这种乘客呀?”

母亲把栋居的提问重复了一遍,姑娘认真地回忆起来。

薮下一直零零碎碎地提供着线索,说不定还有什么事没讲出来。

栋居顺着帆足的指尖看着,忽然眼睛一亮,问道:“她站在目黑路的哪一侧呢?”

当栋居向薮下了解此事时,薮下的回答很干脆,说不但二月份没去过目黑区中根一带,战后从来没有同古馆丰明会过一次面。听口气不象是说谎,而且似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

这笔资金可能就来源于驯鹿泽所说的那笔“731”遗产吧。看来这笔资金仍在发挥作用,可能就是这批从“731”秘密带回日本的大量贵重金属,使千岅钻进了全国政治中枢,并成为同现当权派争夺政权的有力对手。对千岅来说,它不光是扶持自己登上政治舞台的资本,而且促使他勃发更大的夺权野心。……

从驯鹿泽英明那里查到了民友党干事长千岅义典,但此人是个大人物,不能随便搞到他的头上去。意外冒出个大人物,那须在惊讶之余,反复叮嘱侦察工作必须更加谨慎。

栋居再次穿过人行桥回到中根一侧,在离目黑路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仙波信仰的家。他家围着树篱,尽管庭院狭小却收拾得井井有条。院内一幢平房,显得旧了些,但整个家园十分整洁、舒适。室内的电灯早已熄灭,看来全家都已入睡。

<er top">第一节</h3>

“啊呀,正好女儿回来了,她说不定知道点什么,她经常到父亲办公室去的。”寡妇说。看来她对栋居的调查感到不愉快。

栋居坐上帆足的车,到杨君里上车的“现场”去勘查。再过一会就是同杨君里上车一样的时间了。栋居还是第一次到这个现场来,因为对杨君里上车地点周围的调查是由别的侦察小组担任的。

在井崎夫妇和杨君里的眼中,柠檬代表了他们的孩子,调换婴儿时古馆也在场,他应该知道柠檬的含义。以象征一对夫妇和一个母亲同孩子的柠檬、以及活人解剖(可能是从其他少年队员中听到的)为素材,写出作品,这反映了古馆作为一个作家,具有非凡的创作能力。

“我丈夫不爱说话,也不同家里人多讲什么。”寡妇露出明显的厌烦表情。

“父亲说过后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我就没有再问下去。”

栋居心里瞎猜着来回踱了一会步,然后穿过人行挢,来到八云一侧。从人行桥朝目黑方向走一段距离,有幢面向目黑路的大楼,古馆的办公室就在大楼里面。大楼的底楼是超级市场,二楼以上都是公寓。古馆死后,他的办公室照例应该已经迁出了。

“很抱歉我又引起了您的悲伤,我这次来是想再打听一下关于那位中国妇女的事,就是以前曾来了解过的那位翻译。”

古馆“奇遇”的如果是薮下,两人相见时一定会互告住址。杨君里找到古馆以后就有可能通过古馆再去走访薮下。如果杨君里找到了薮下的话,看来薮下没有必要继续对杨隐瞒当年的换婴真象。

<er h3">第二节</h3>

假设古馆遇到的是井崎夫妇,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到古馆办公室那一带去呢?如果井崎夫妇住在那一带的话早就应该遇到古馆了。栋居想起了一件尚未弄清的事:

为了再次确认一下杨君里上车的地点,栋居又去访问了载过她的出租汽车司机帆足忠介。帆足正在工作,开着车在市里兜生意,公司用无线电话联络了一下,不一会他就回了车库。

“她的大学就在办公室附近,智佐子,到这里来一下。”

“这么说,她是从中根一侧过来的啦。”

假设奥山偶然目击了扼杀姑娘的现场将会怎样呢?目击者是妻子的哥哥,请求隐瞒真象就容易得多。作为保守秘密的报答,他协助了换婴行动。也可能协助换婴的原因既是姻族,又是被抓了把柄。

“要是这样的话,她应该到丈夫办公的地方去找,出版社和文艺界知名人士一览表上写的都是办公室的地址呀。”

栋居到现场下了车。隔着人行桥,北边是八云,南边是中根。离目黑路一步之距,便是住宅街,在公寓、公共住宅之间,混杂着被称为“大造”的和洋结合的住房。还有豪华的公馆、小洋房、高级公寓,以及全是单间的旧公房。这里是东京失去比例迅速膨账的结果。

“恐怕不能下这个结论。”

“柠檬?您父亲不是讨厌柠檬的吗?”

当杨君里向古馆打听“智惠子”消息的时候,古馆是能够作出答复的,这是因为早在二月下旬就同井崎夫妇“奇遇”过了。这么说,难道杨君里已经见到了“智惠子”?!见过面又会怎么样呢?

“这么说,你的车是从市中心向郊区开的罗?”

“那时后半学期的期终考试刚结束,是二月中旬。”二月中旬杨君里还没有访日呢。

但是战后薮下和古馆之间没有联系,薮下住的地方同古馆办公室的方向完全相反。他到古馆办公室附近去肯定是有什么事。不过薮下并不知道杨君里来日,也没有同杨君里碰过头。

古馆喝柠檬茶的时候,杨君里还没有来日本。那么他奇遇的人会不会是井崎夫妇或者他们的“孩子”智惠子呢?但三十六年过去了,当年襁褓中的婴儿今天突然出现,古馆能认出来吗?这么说古馆遇到的是井崎夫妇。一块茶中的柠檬片又使栋居理出了线索。

在停战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千岅从大陆回到故乡山形县,以后常往返于家乡和东京之间。昭和三十年他一下子从当地医协会员变为市长候选人并当选。任期二年后,他又钻进了全国的政治中枢。

“《深夜出殡》的结尾,有一句手术刀,割活体,又剖柠檬,这句话同作品有什么关系?”

以上就是千岅义典在政坛上扮演的角色,在栋居的印象中他是跻身政界、投机取巧善于钻营的政冶家。

“在人行桥的旁边?”栋居再次确定了杨君里的位置,然而古馆的办公室却在八云一侧。

会不会她要拜访的人不止一个呢?如果事实真是这样,看来她到目黑之前走访的那个朋友似乎同她说了些什么。

原来千岅义典的妻子就是奥山谨二郎最小的妹妹。这么说千岅义典同奥山谨二郎是姻族。不过,如果他们是姻族的话,奥山就没有必要去抓千岅的把柄了。是不是千岅哀求奥山后,奥山主动为千岅隐瞒寺尾姑娘被杀事件的呢?能够一手掩盖事件的一定是比奧山更有能耐的人。

在中根一侧,居住着仙波信仰——开头被列入表内的作家之一,而且仙波的家离杨君里上车地点又最近。但是停战前仙波就从中国回国了,而且他在中国的经历同杨君里对不上号。因此仙波就从怀疑对象中排除掉了。

栋居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但这些设想始终没有跳出他个人推理的范围。眼下还没有材料可以确定千岅义典同奧山之死有关系。

栋居想到,有必要重新分析一下杨君里为什么要到目黑区去。当然,已经知道古馆丰明就住在那一带,并且已经在古馆这条线索上花了不少功夫,但是,看来并不一定要拘泥于古馆丰明一个人。

栋居好不容易分析出一些头绪,但事与愿违,中根地区查不到一个同“731”有关的人,扩大调查的范围,还是没有。在这个地区里,除了古馆丰明,没有发现一个“731”人员。当然,也有漏查的可能。如象古馆这样,在这里只有办公室和别墅,而生活的中心场所却在其他地方。

杨君里死前为什么要到目黑区的某个地方去,这仍然是一个待解的谜,可是线索却又全部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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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馆原先就住在目黑区,这说明井崎夫妇是从其他地方到目黑区来的,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呢?仅仅是偶然路过吗?与此相比,杨君里的来访意图就很清楚:她从小说集中知道了古馆的地址,利用访日的机会前来寻找她想见的那个人。从古馆处打听到那人的下落后,杨君里就在五月三十日夜晚走访了那人。并且,古馆知道杨君里要寻找的那个人的地址。

栋居被带到会客室,屋内漂散着淡淡的香火味。栋居一边道歉还晚了,一边拿出《智惠子诗抄》。古馆的遗孀奇怪地说:

现在可以作这样的推论:古馆“奇遇”稀客后喝的柠檬茶同《深夜出殡》中的柠檬不是一回事。

“当时我打算再回银座,盼望能接到回城的乘客。要是遇上反方向的乘客,就麻烦了,因此我曾停过车。直到听她报了一号街,我才放心。”

“你能想起什么来吗?”看她认真思索的样子,母亲问道。

“关于这些上次不是告诉您了吗?杨什么的名字没有听他讲到过。”

千岅的妻子朋子于昭和四十一年三月病死,现在的妻子是朋子死后二年娶的续弦。朋子死后,千岅同奥山就没有关系了。而现在对千岅来说,奥山活着只是一个掌握自己旧恶的绊脚石。

杨君里要寻找的日本人只有一个,这就是在特设监狱中,为了活命而送给井崎夫妇的婴儿。婴儿小脸上的泪水早就干了,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但在杨君里的记忆中,她仍然是拼命抓着自己乳房的婴儿。

“那为什么要在目黑区找办公室呢?”

“您丈夫到外面的办公室写作是从什么时侯开始的?”

“哦,已经有四、五年了吧。一来嫌家里的书房小,二来当时在作家中风行走出自己家,在外面另找地方写作。他跟着也想学这个样,说一个男人需要有独自的空间。我看他大概想离开家属行动可以自由些吧。”

看来当时的“731”里并不知道千岅的妻子就是奥山的妹妹,这说明:千岅是把妻子留在国内单身赴任的;千岅和奥山在“731”里不是一个部门,而且离得很远;他们互相之间没有来往。千岅既然搞上了女文职人员,说明他无视妻子兄长的存在。

“是啊,在交叉口过来一点点的地方,前一个乘客下了车。在这个‘V’字型转弯处,我刚想慢慢地向这儿开来兜客,就被她叫住了。我想又碰上反方向的乘客了,等问过目的地,我才放心。”

对了,还有一个人——亲手调换婴儿的薮下。是他把死婴连同放在死婴边上的柠檬一起交给了杨君里,而且他又是奧山谨二郎女儿的未婚夫。可以说他同柠檬的关系最大了。

但是,军人和军属有抚恤金,这个特殊待遇未免所有“731”人员都肯放弃。回国后,尽管有不少人怕被问战犯罪,但停战至今很多日子过去了,连石井部队长为首的许多头目都没有问罪,何况一般人员。因此不能排除有人重报军籍、申请军人抚恤金的可能性。只要领抚恤金,就有线索可查。调查的重点范围是中根的一段,二段在东横线的东侧,离目黑路较远。目黑路和东横线之间的中根地区都要查。

“嗬,令媛经常去他办公室吗?”

“是否有这种可能性。她是从八云一侧穿过人行挢而来的。”

栋居想,她丈夫已经死了,我还几次来查杨君里同她丈夫的关系,这么做很可能引起死者家属的反感。正在这时,恰好门打开了,传来年轻姑娘的声音:“我回来啦!”

当时,千岅抬出众议院长有末博光,结成了有末派。从此他就依附有末,把有末捧为干事长,自己则做副干事长,甘当小媳妇的角色。有末病逝后,千岅就成为该派的领导人。他这一派都是地道的职业党务工作者,通晓政策;行政机构也很精干。千岅似乎有自己的私人财源。同一派的其他人资本都很雄厚。千岅在处理国会事务以及党内拉帮结派中显得很有手腕,是个能说会道,精明能干的人。

“可是那次为什么喝柠檬茶呢?”

作为一个老母亲,多么想见一见自己的亲女儿啊!哪怕看一眼也是好的。就这样,杨君里追寻着被战争割离的女儿,从中国来到了日本。

不过,看成是一回事也可以,古馆可以把作品中放在尸首边的柠檬同作品问世前就“品”过味的那种柠檬结合起来。至于作品前就“品”过味的柠檬又象征着什么,这似乎可以象智佐子所说的那样,要从父亲奇遇的那个同柠檬有关系的人身上寻找答案。

千岅对承袭旧军阀的老政治家持批判态度,对新时代的新思想十分敏感,并巧妙地赶上新潮流。

当上干事长后,千岅一下子扩充了自己的派系,他逐步稳固自己的体制,伺机夺取河西首相的政权。千岅已经是一个有前途、有实力的老练政治家。他打出反共、右倾的旗枳,但在处理国会事务时却同在野党妥协,显出一副软弱的姿态。

古馆同久违的朋友奇遇后喝了柠檬茶,说不定早在写《深夜出殡》之前他就“品尝”这柠檬茶的“味儿”了。

“我认为父亲并非绝对讨厌柠檬。父亲成天钻在作品中,他大概看到柠檬悲歌后受到了启发,才写下了《深夜出殡》。他自己在作品中把柠檬和尸体联系起来,以后一看到柠檬当然要想到尸体啦!写《深夜出殡》之前他并没有说不喜欢柠檬呀。”

“那件事还没有解决吗?”

“原先我们的家就在那一带,后来那儿太拥挤了,才搬到这里来,”

千岅义典之妻——奥山朋子引起了栋居的注意。一查朋子的户籍,——大正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生于福岛县安达郡油井村字漆原街,同月二十四日由其父奥山彦太郞申报人籍。

“不错。”

从地面朝上看,这幢高高的大楼里几乎都关了灯。杨君里如果来此访问过古馆,那么回去时就应该在大楼前叫车。看来她并没有来访问古馆。那么,她到底是来访问谁的呢?

“看到父亲喝着柠檬茶专心回想的样子,我就想这位久违重访的客人一定同柠檬有什么关系。”智佐子朝栋居扑闪着机敏的眸子。

山此可以推测千岅在“731”里对奥山是敬而远之的。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目击杀人的恰恰是奥山。

听到母亲叫喊,女儿走进会客室,发现是已经认识的栋居,便向客人注目致礼。她是个活泼的当代姑娘,但父亲过世不久,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忧戚和哀伤。

栋居站在现场,他要确定一下杨君里到底是不是从八云一侧穿过人行桥到上车地点的。她不熟悉路,照例不会跑到桥这一边来喊反方向的车。杨君里从走访的人家出来后,按常理应该到距离最近的大路上叫车,如果事实果真是这样,并且她因此叫到了帆足停着的车。这就说明她是从中根一侧的某个地方来的。同八云一侧相比,中根一侧公寓和公房少。大部分的人家都有围墙,墙里种树,树木里面的人家早就睡了,一片寂静。

“不是说了吗,柠檬悲歌使他连想到死亡,他不愿意再提到战争中的那段经历。”

栋居大吃一惊,油井村漆原街不是(高村)智惠子的出生地吗?当时的油井村现已编入同郡安达街。栋居同当地联系后,很快寄来了奥山彦太郞的户籍资料复印件,其中有——奥山谨二郎,明治二十六年五月十四日出生于福岛县安达郡油井村字漆原街,由其父奥山彦太郎申报,同月二十日受理入籍手续。

“我认为在父亲的笔下,柠檬象征着死亡,通过用解剖活人的手术刀割柠檬这一情节,表达了医生难以忍受的心情。父亲常在一篇作品的结尾处写上那种象征性的俳句。”

抓住奥山当年同千岅的关系深究下去,这确实是查清千岅的一个突破口。但是,认为奥山握有千岅的把柄,这仅仅是推测,还没有材料可以证明。

“遗憾得很,还在五里云雾中哪!根据掌握的情况看,您丈夫应该认识这位中国妇女。”

栋居开始秘密调查千岅义典的经历。千岅的出身地点是山形县米泽市。栋居一见米泽就紧张起来。以前曾一度怀疑奥山谨二郞也是出身于米泽,并去米泽调查过。两人都出身于米泽;这是巧合吗?

“是吗,不过,也许您丈夫说过碰巧打听到久别的某某朋友啦;或者偶然遇上什么人啦?”

“中根一侧呀,就是面向目黑的右侧嘛。”

“杨君里……就是死去的这个中国妇女,我们认为她是看了您丈夫的作品,打听到您丈夫的消息,才找他的。”

“所以我也感到很奇怪,当时我问了父亲,他欲答非答地说今天碰到了稀客,还连连说‘奇遇、奇遇’。”

听了帆足的话,栋居听出一个漏洞来:杨君里要回市中心的旅馆,为了方便喊回城的车,按一般的做法应该站在八云一侧的人行道才对(回城的车在路左侧行驶),不过,杨君里不认识路,她很可能搞不清回城的方向。

“只会引起悲伤,丈夫的藏书全都赠送给图书馆了。”

干事长是政党的首脑,握有财(调配资金)、人(决定国会人选)的大权,是施政决策人物以及对外关系发言人。每当选举的时候,干事长是总指挥。干事长对党内人事调动以及财政方针的看法具有不可改变的决定性意义。

栋居冒着凛冽的寒风,在这个住宅区兜了一个通宵。他边走边想,要以中根为中心,把它周围的平街、绿丘、自由丘、八云、柿之木坂、再加上田谷区的深泽这一大片地区的所有居民彻底查一下,看看其中到底有没有“731”的人。

人行桥靠中根一侧的边上是公馆的石墙以及木材堆放场。靠八云一侧是幢七层楼的公寓,它的底层开着一家餐厅。眼下几乎没有人,只有车辆一辆接一辆不停地来来去去。

“不,这是珍贵的遗物。”

“是不是因为她遗留的书中有我丈夫的作品?”

“有过一次这样的事:我放学顺道去父亲那里,他破天荒给我沏了红茶,茶里还放了柠檬片。”

然而这似乎是不现实的笨办法,户籍册上又不记载军籍,而且有的军籍早已烧毁,只要本人不再申报,别人就不知道。何况又是“731”这样的绝密部队,本人根本不想重新申报。

“的确是象征性的俳句。”

不管怎么说,杨君里此行为的是找“目黑的朋友”,这一点已经无可非议的了。但认为找不到朋友就灰心得服毒,这种设想,是站不住脚的。

“夫人,您是否从您丈夫那里听到过杨君里这个名字或者听丈夫谈起曾有战争时认识的中国朋友来拜访过他呢?”

担任干事长的人必须精通政策,善于处理党内事务,了解各选区的实际情况,在党内有威信,本人阅历深。干事长如果能处理好党内的重大事务,就等于开通了攫取总理大臣宝座的道路。民友党的干事长当上总理大臣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栋居十分注意千岅的资金来源。停战后从大陆撤回时千岅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怎么会有这么多资金呢?千岅既然作为某一派别的领导人,肯定有雄厚的资金作后盾。

“不是说您父亲见了柠檬会连想到尸体,看到柠檬茶就要拣出来扔掉的吗?”栋居说着,看看寡妇,又看看姑娘。

将装饰在尸首边的柠檬同解剖活人的手术刀结合在一起,这种描写简直就是俳句的图解。栋居不是不知道作品末尾俳句的含义,但是他更注意柠檬。

<er h3">第三节</h3>

栋居从横梁木门缝中朝里观察着,心想如果杨君里来拜访古馆以及仙波,他们按理应该把远道而来却又人地生疏的杨君里送到乘车的地方。但是帆足说杨君里上车时只是孤身一人,而且还站在同回饭店相反方向的人行道上。或许她没有找到要想拜访的人。根据访日代表团团长提供的情况,杨君里是打算走访东京市内的朋友,于晚上九时走出饭店的。如果她出饭店后直接上朋友家,路上最多只需要三十分钟,那么从九点半以后的一个半小时内她难道一直在路上徘徊吗?

“不是说当时你正朝城外开吗?”

“他说过稀客的名字吗?”栋居问。

正文 第十七章 魔鬼的抚恤费

<er top">第一节</h3>

当栋居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薮下医院的时候,正好同办公室里一位五十上下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对方慌忙避开视线,但栋居马上想起来,他就是栋居第一次来医院时见到的事务长——寺尾。栋居初访薮下时,是寺尾接待的。那次,当栋居故意吓唬对方说战争中薮下和奥山在中国建立了特殊关系时,寺尾曾明显露出惊慌的样子,这是否说明他知道薮下的经历呢?

薮下不是在战后隐瞒了“731”经历、同一切“731”人员断绝了来往吗?可是寺尾却显出惊慌的神色,这意味着什么呢?

栋居迅速思考着,果断回过身向寺尾望去。寺尾显然很不安,看得出来,他极力控制着慌乱的心情,但神态有些局促。

“寺尾先生,我想同您说几句话。”寺尾已经溜进里间了,栋居通过问讯的窗口喊他。寺尾无可奈何似地朝栋居回过头来,不耐烦地说:

“干什么呀?现在正忙呢。”

医院里病人确实很多,今天候诊室里病人已经站不下了。

“不会耽误您时间的。”栋居硬缠不放,吸引了病人的目光。寺尾勉勉强强把栋居让进一个小房间,这里可以避开病人好奇的目光。

“你要同我说什么话?”寺尾稍稍搭着架子问。“直说吧,你同731部队有关系吗?”没料到栋居抓住关键单刀直入,寺尾的架子立刻崩溃了。

“‘731’是怎么回事啊?我不知道呀。”寺尾拼命装糊涂,睑色却更加惶恐。

“您是‘731’队员吗?”

“您大概弄错人了吧…”

“我第一次来这儿访问你们院长时,你一听到我说‘大陆’,神色就反常,这说明您了解院长的经历,而且您自己也有去过大陆的体会。”

“根本没有这回事。”

“寺尾先生,731部队里曾扼杀过一个姑娘,叫寺尾某某,您或许就是她的亲属吧。”

寺尾稍稍镇定了些,被栋居这一问,顿时又蔫了。

“您、……您怎么会知道?!”寺尾还在顽抗似的反问,但客观上栋居的提问已经证实了。

“我只是从姓名上推测的。”

“不过,姐姐不是被扼杀的,而是病死的。”

“嗬,是您姐姐?”

“您说对了,我是‘731’少年队员的第二期学生。姐姐比我早一年进了731部队当女文职人员,我也因此成了‘731’的少年队员。不过,姐姐真是病死的。”

“您相信吗?”

“……”

“根据我的调查,您姐姐的遗体上有扼掐的痕迹,而且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真、真的?”寺尾大吃一惊。“当时解剖您姐姐的技术员亲口告诉我的。您说是病故,那么,请问是什么病?”

“心脏病。”

“您姐姐心脏不好吗?”

“不,她在家乡读书时,学校举行马拉松比赛,她总是前几名。‘731’开运动会时她能参加许多项目,还得了不少奖品呢。”

“身体这么好的姐姐还会发心脏病?莫非心脏病就是不明不白死亡的代名词吧。您对自己姐姐突然死于心脏病难道一点也不怀疑吗?”

“怀疑了又能怎么样呢?上司说了,死于心脏病,只好接受下来,没有别的办法。”

“那么,您心里始终是怀疑的。”

“对,姐姐身体这么好,怎么会死于心脏病呢?不过我想也不可能被杀。”

“这又是为什么呢?”

“在姐姐死亡的十天之前,有一个休息日,我同她见过面,我发现她精神不好,她那悒郁的样子,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她回答说活着没意思。我还以为姐姐在想家,拼命安慰她。所以,我想她会不会自杀。”

“自己不可能扼死自己。一般说来,扼到一半就会松手的。‘731’上层人物心里却有鬼,不愿让这种事公开,所以就隐瞒下来了。”

“但是,今天即使查出杀姐姐的凶手也无济于事了,早就过了时效。”

“至少要知道是谁,为了什么杀您姐姐。”

“还是算了吧,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把它挖出来也没有什么好处。”他早就忘圮了当年失去亲姐姐时的悲痛,象他这种浑身沾满世俗污垢的中年男子,往事已经不会引起他的伤感了。

“队员死的时候,都在火葬场慎重地火化,只有您姐姐的遗体,同马鲁他一样,扔进了焚烧炉。检查遗体时发现已经怀孕。当时‘731’里风纪伦乱,当官的勾引女文职人员;队员的妻子同更年轻的队员私通。”

“别说了,现在重提那些事又有什么意思?”寺尾背过脸去。

“我还想问一件事,您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院长不是说战后他同‘731’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吗?”

“上司曾经威胁我们,‘731’的经历一旦暴露,就要以战犯论处,我信以为真,复员后就躲在自己家乡。院长在‘731’时代对我十分照顾,部队撤回解散时,他曾叫我以后有机会进京的话,一定要去他家作客。并将他的住址告诉了我。”

“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在家乡呆了四年,生活太诘据,没办法,只好来找院长,靠他的帮助,在这里一直工作到今天。”

“进京前您干些什么?”

“帮农民种地。那是山间很狹小的土地,最多只能种些小豆和高原蔬菜。”

“这一段时间过的是农民的生活?”

“那里话,在那种偏僻的深山沟里做农民连自己也养不活。‘731’每个月却发给我工资。”

“工资?战后还发吗?”

“是的,四年中每月都发,数量大小是按物价指数变动的,少的时候七十日元,多的时候上千日元。”

“怎么发呢?”

“邮寄。”

“全体‘731’队员都有吗?”迄今为止,在栋居访问过的原队员里,还没有发现过战后还给工资的事情。

“听说只给一部分生活困难的人。”

“说到生活困难,刚回国的时候,‘731’队员谁不困难呢。”

“我说的是特别困难。”

“这么说您的工资是突然停止的。”

“有使者上门来告诉我:‘从本月起停发工资’。”

“使者?”

“就是原队员,队员之间禁止互相联络。但有一个从上向下的联络网,进行单方面联系。”

“记得这个使者的名字吗?”

“叫篠埼,是个会计,中尉军衔。”

“知道篠崎中尉的住址吗?”

“不知道,由于是单方联系,我无法找到他。”

“篠崎中尉经常来吗?”

“大概三、四个月来一次。一来发工资,同时也了解一下我的生活情况。我很想一直得到那笔工资,所以到了他快要来的时候就尽量装得穷一些。”

“篠崎中尉同您说了些什么话?”

“问我是否有警察及保安人员来过?嘱咐我绝对不能说出‘731’的经历。每次来都这么重弹一遍老调。当最后告诉我要停发这笔工资时,他才说这是一笔保密费。”

“保密费?保密什么?”

“当然是‘731’的秘密。”

“这么说全体队员都应该有。”

“这倒是的。”寺尾似乎产生疑问了。

“篠崎中尉同冈本班的千岅义典技师有什么关系?”

“千岅?”

“就是民友党现任干事长。”

“千岅义典又怎么啦?”

“您不知道吗,千岅也在‘731’干过。”

“知道,当时他是很有才华的技师,在队里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

“这个千岅很可能就是您姐姐腹中胎儿的父亲,而且有杀害您姐姐的重大嫌疑。”

“这、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您姐姐死之前二个月,曾到千岅的官舍去伺候过他。女文职人员不是经常要去官舍照料单身赴任军宫的吗?”

“是有这种事情。那么为什么还不能肯定千岅是凶手呢?”

“您姐姐死后不久,千岅就溜回日本了,不仅如此……”栋居讲述了奥山和驯鹿泽的关系以及千岅同调换杨君里婴儿一事的牵连。寺尾对此非常关心,但仍然半信半疑。

“寺尾先生,您不认为这工资是千岅给的吗?”

“千岅给的?这又是为什么?”寺尾惊讶地问。

“所以才叫保密费嘛。不过,也可以叫抚恤费。一定是千岅杀了您姐姐后,内心受到咎责,因此,作为一种抚恤,他每月给您一笔‘工资’。千岅可能对您不大放心,对他来说,必须掌握您回国后的情况。所以在发抚恤费给您的同时,派自己的心腹篠崎来监视您。”

寺尾默不作声地听着,好象在思考栋居的话。

“不愧是刑警吶!推理得多么巧妙,可是太过分啦,我一点也不怀疑千岅。”

“刚才您不是怀疑的吗?而当时部分队员中也传说她可能是被害的。”

<er h3">第二节</h3>

已经证实寺尾事务长就是寺尾姑娘——当时二十一岁,名叫寺尾春美的弟弟,她们俩同杨君里有什么关系眼下还无法预测。寺尾回国后的四年中得到的“工资”很可能来自“731”遗产,但真相如何尚不清楚。栋居认为千岅义典的资金就是“731”的遗产,但也只是主观推测而已。

寺尾得到的“工资”同支付给奥山的终生保密费如果出自同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罪犯。

栋居又在已经走访过的原队员中了解还有谁也收到过“工资”。结果,财务课的井上泰一说:

“我自己没有得到过,但我听说在停战后的四年半中,也就是从昭和二十年十一月开始,到昭和二十五年六月朝鮮战争爆发,极少数队员每月得到一笔钱,少的每月三百日元,多的二千日元。谁有谁没有,这个标准怎么划,我不知道。听说有个中尉会计,叫篠崎,派他做使者,在全国的队员中巡回,既发钱,又督促队员保守秘密。他牢牢掌握了解‘731’核心机密的队员,给他们发保密费。”

“您刚才说的会计中尉叫‘篠崎’吗?”

“对。上面这种传说,我确实听到过。”这同寺尾反映的使者名字是一致的。

“您知道篠崎的下落吗?”

“我不知道。”

关于篠崎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er h3">第三节</h3>

“事到如今再去追‘731’的遗产,就是查出来也不一定同案子有关系啊。”那须听了栋居的报告后,神色不安地说。

“虽然没有直接联系,但我至少可以查出战后送给寺尾的那笔钱是从哪里来的。”

“付给其他队员吗?”

“根据我的调查,在少年队员中,只有他一个人有。寺尾是第二期少年队员,二期少年队员虽说也是‘731’队员,但牵涉到的事情很少。房友会的成员也是以第一期少年队员为主的。第一期少年队员中没有一人得钱,为什么他却收到钱呢?”

“你认为这是凶手送的抚恤费吗?”

“我想这么解释未尝不可。”

“现在不过是假设嘛,即使查出这笔‘抚恤费’的来路,仍然不能确定谁是凶手呀。”

“如果真是千岅支付的,而且千岅又支付了奥山的定期收入。那么后者就是一个旁证。从现在起就要一点一点开始抓证据。”

“不管怎么说,对方是民友党干事长,得慎重!”

想查“731”这笔遗产,还有一个突破口——使者篠崎,但篠崎杳然无踪影,栋居只觉得围绕在“731”周围的迷雾更加神秘莫测。

<er h3">第四节</h3>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侦察指挥部里的栋居接到一个电话:

“我是薮下医院的寺尾。”对方报了姓名。栋居心想他一定有什么情况要提供。

“警察先生,前几天您说我姐姐被杀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寺尾压低声音用打电话时那种话音问。

“警察不会说慌。”

“上次我没有说,其实我知道篠崎的下落。”

“什么?!你知道篠崎。”栋居不知不觉地捏紧了话筒。

“开头我想,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时的事情再挖出来也没有意思了,后来总觉得姐姐如果真是被杀的话,那可太惨了。我现在想,虽然时效已过,但是一定要把凶手揪出来。”

“篠崎现在在哪里?”

“他经营着一个‘千代田’酒家,就在多磨公墓前。”

“多磨公墓前?”

“几年前房友会在那里集会,我也出席了,在会上知道的。”

“听说多磨公墓有座精魂塔,是为了吊慰731部队牺牲者而造的。”这是栋居从神谷胜文那儿听到的。

“是的,昭和三十年夏,‘731’上层人员聚集在一起,建造了精魂塔,并以此为契机成立精魂会。少年队员受到鼓舞和启发,也成立了房友会。‘千代田’酒家成了精魂会地下活动的据点。”

“篠崎不是安份守己地经营着酒家吗?”

“菜馆同时又是精魂会的办事处。”

“谢谢,谢谢您提供这些线索。”

“不过,请您不要说出是我讲的。”寺尾叮嘱了几遍才挂上电话。

“千代田”这个店名,取自石井四郞的出生地——千叶县山武郡千代田村(现在划入芝山镇)。从地点上看,这个酒家很适宜战后“731”人员串联和聚会。神谷曾告诉栋居,每年八月精魂会会员都要聚集起来进行亡灵祭祀仪式,“千代田”酒家可能是集会的据点。

栋居虽然知道了篠崎的下落,但担心他不一定肯开口。正在忧虑之时,“援军”又来了,同园池商量后,他又要求一起去。园池说,警察突然出现,被访者肯定很抵触,原队员一起去的话,说不定他会开口。

正文 第十八章 非正义的镇压

“不、也许不是那样,因为你是年轻人,所以有必要把我们的战争体会告诉你。”篠崎说完,又自言自语地嗫嚅道:

“篠崎君,请您尽力协助。这二个案子肯定同‘731’有关。仅仅幸存下来的一位女马鲁他,也在三十六年后来日寻女时死去,您不同情她吗?奥山谨二郞肯定也因为同这案子有关才死的。‘731’的悲剧到今天还没有结束啊!”栋居边说边注意对方的表情,篠崎显得很为难、窘迫。

“是真的。”园池插上来说。

队员们也骂了起来,但被乌拉诺夫和其他马鲁他的喊声吞没了。不一会,翻译官被请来了。

在上层指挥机关的决定尚未下达之前,马鲁他暴动的消息象冲击波一样刮遍了“731”部队每一个角落。武装起来的增援队伍越聚越多,不仅院子里、连面朝口字楼院子的各个窗口,口字楼的房顶上都有武装人员用抢对着七栋。

“寺尾春美死后,不久,千岅立刻就回国,这也非常可疑。按理说,这件事应该彻底调查。然而,一定是同她有关系的上级军官心怀鬼胎,共同谋划着把事情隐瞒下来了。这不光是害怕‘731’的腐化行为暴露,而且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的丑事外扬。——总之,寺尾事务长得到的津贴肯定是同寺尾春美有关系的抚恤费,而且是‘731’军官给的。”

“好象听人这么说过,到底怎样就不清楚了。”看来篠崎想避开这个话题。

“马鲁他嘛,杀掉可以再补充。表面上他们唯唯喏喏,暗地里谁知道在搞什么鬼。即使现在不追究他们,但派人进七栋去给各牢房上锁是很危险、很困难的,万一他们把进去的看守当人质扣起来怎么办呢?因此,对他们非采取断然措施不可。”

在呲呀裂嘴和瞪着血红眼睛的乌拉诺夫面前,篠崎觉得站在外面的是对方,而自己却象是反过来被关在院子里。

篠崎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在那和蔼的眼睛深处,出现了只有他才看得见的活地狱。

“昭和二十五年五月,寺尾停发了津贴,这一定有原因的罗?”

“这是真的。”栋居说。

“哪里,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有点好奇心,不知道那时是否发‘工资’的标准是什么?”

两位老人来不及互通姓名,各目着着对方的脸,都显出惊讶的神色。

一下汽车就觉得冷飕飕,潮湿的空气中飘散着落叶的芳香和香火的香味。下车的乘客都朝公墓方向走去。同他们相反,栋居和园池背朝公墓正门走到参道通至街市的交叉口,向左拐,走到下一个交叉路口,再左转,便是此行要访问的“千代田”酒家。

“‘二谷’?这个宪兵大概右手同别人不一样吧。”

“听说这些贵金属当时价值二亿日元左右,全都带回来了吗?”

“虽然石碑上没刻任何碑文,但根据我的理解,它有二层含义,一是不希望再有战争,不希望重演‘731’悲剧;二是祭祀全体‘731’牺牲者的亡灵。”

“死了也没关系,请您告诉我吧。”栋居不死心,只要还能抓到一丝线索就能够再顺藤摸瓜。

“得到津贴短的有六、七个月,最长的有四年半,每人每年以三百日元到二千日元不等,你算一下总数是多少呢?”

“请吧,请上楼吧!”

“您知道薮下医院有个寺尾事务长吗?”

里间应了一声,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材不高,却很粗壮。额头突出,眼窝深凹,乍一看,就象戴着个钢盔。眼窝里的目光似乎还和善,栋居稍稍放心了些。

“我同他是巧遇。‘731’时期,马鲁他曾发生骚乱,我和他一起参加了镇压。我们不是一个部门,镇压结束后就分手了,一直到今天。我不知道你要查的篠崎原来就是这位‘战友’。”园池自己也很意外。

“你说什么?!”篠崎大吃一惊。

“我到这里来守精魂塔,就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歉疚啊!”栋居听得不想动筷,他觉得心里非常难受。

不知不觉地室内已经一片昏暗了,三个人只顾说话,没注意太阳早已落山。女掌柜上楼来照料客人,托盘上放着刚炒的菜和酒壶。

“请吧,别客气。”

“这毒气恐怕就是氰酸气体,但我没有核实过。马鲁他都毒死后,上层机关曾有一人为试验材料的丧失可惜得叹气。另一个人安慰说马上就可以补充。是啊,马鲁他确实可以再补充。但是,这件事以后,我心里失去的东西却是无法补充的啊!”

“只来取过一次,就是那张老面孔呀,送交马鲁他时常来的那个家伙,叫‘二谷’,是个大尉。”

“……”

我朝着向自己压过来似的巨岩扣动了扳机。一声清脆、尖厉的枪声从口字楼墙壁上嗡地反射回来。与此同时乌拉诺夫的身体象被人猛击了一掌似地旋转了一圈,他竭力想用手抓住铁栅栏,但踉跄着倒下了,倒地后手脚抽搐一阵就不动了。俯躺的身子下,一滩鲜血的面积慢慢地扩大。由于目标仅十几米,距离很近。刚才的情景象高速摄影般地在我眼前显现。

直到现在,栋居才真正明白了园池的意图,从表面上着,园池已经同“731”脱离关系,但他已进入高龄,想到自己风烛残年,余生屈指可数,就追思起过去来。由于“731”的经历是一段不平凡的历史,所以他并不想遇到当年的同伴。因为他觉得同伴似乎就是“同案犯”。

“好吧,不谈了。篠崎君,您什么时候来此地开店的?”回忆总算告一段落,园池问起了别的。

“从昭和三十一年开始的,造了精魂塔后,我就想在此地守墓,正好原主出让这块地皮,我就干脆买下啦。”

买地的钱怎么来的?!栋居想问,但他忍住了。现在篠崎情绪很好,万一引起他的戒备和反感,他就不肯开口了。

这些道理我们都懂,但我们却把这些爱国者当作马鲁他,剥夺了他们的人格,关进特设监狱,做非人道主义的试验材料。作为“731”队员,良心上的内疚使我们在乌拉诺夫面前无地自容。在我们的眼中,他们已经不是马鲁他了。

一出京五线多磨公墓站的检票口,就看到站前停着奶油色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站边竖着很大的汽车运行图示牌。看来这是去公墓的专线车,牌上标着途往、车费,使吊客一目了然。汽车公司要让乘客觉得服务很周到。

“他在说:你们这些日本人欺骗我们,把我们弄到这种地方进行惨无人道的鼠疫试验,快放我们出去!”

“你一点也没有问园池君吗?”篠崎很意外,他看看栋居,那目光不象是询问。

乌拉诺夫的铮铮豪气威慑着面对面的我。我感到乌拉诺夫似乎在斥责自己。他那滚烫的话象机枪子弹连连射来;他那高耸的肩膀和宽厚的胸膛巨岩般地矗立在面前,仿佛就要朝我压过来。

“一百个人每人每年发一千日元的话,三年也不过三十万日元,同‘731’的遗产相比,简直是牛身上一根毛。剩下的遗产到那儿去了?”

篠崎一时语塞,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栋居认为,这更“深一层的原因”同刚才漏出来的“马鲁他骚乱”不无关系,这就是两位老人故意避忌不谈的话题。

“你们是至交吗?”

“我认为‘731’原队员都是这么想的,然而您一个人在此买地守墓,一定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吧。”栋居总算抓住了插话的机会。

“啊呀,这种事我就不知道啦。不过,停战时‘731’的这笔秘密资金全数运回日本,这一点都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当时担任押运的就是我。”篠崎说出了重要线索。

“可能是‘一’‘二’的‘二’,‘福谷’的‘谷’吧,到底怎么写我不清楚。”

“你客客气气地对他说,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牢房才能救他的命。”

看守舒了一口气,眉心间被马鲁他用手铐揍了一下,疼痛剧烈。他忍着痛,按响了发生异常事件才用的特别警铃。特别班的房间里象捣了马蜂窝似地慌乱起来。被马鲁他夺去万能钥匙,这是731部队从未有过的大事。当天的特别班长差点吓傻了,直到出事的看守简略地作了汇报,知道马鲁他都被关在七栋里时,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认为千岅突然回国同奥山一定有关系。”栋居详细介绍了查出千岅义典之前的经过。

“因为我想早一天抓到杀害昔日朋友的凶手。”

园池和篠崎都无法否认,派女文职人员到官舍去伺候单身赴任的高级军官确有其事,它反映了当时“731”的腐败。

“啊——,是您呀!”

看守对马鲁他身体好坏是很敏感的,所有马鲁他都是活人试验的材料,为了取得正确的数据,必须记下他们的一切异常反应。

决策机构的命令下达后,一架高高的马梯搬进了院子。接着,拖着长长软管的毒气瓶也被搬到院子的一角。警戒在院子里的全体队员都发了防毒面具。队员和马鲁他们都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但双方都本能地预料到不会有好事情。

“那些钱是从我手上发出去的,战后曾给一部分队员发些津贴,这也是事实。但发得最长的直至昭和二十五年五月。那以后就没给任何人发过钱。”

“‘731’的风纪伦乱,年轻的女文职人员不是要给上层的高级军官解闷吗?在这种环境下,寺尾春美同千岅以外的军官发生关系就毫不奇怪了。”

“怎么样?你们难得来,去精魂塔烧柱香吧,我带你们去。”

“见鬼去吧!”

打死乌拉诺夫后,马鲁他平静了,特设监狱又恢复了人间活地狱的原状。在“731”部队的上层发生了如何处理暴动的争论。

“三十六年没见啦!精魂会和房友会集会时也看不到你,不知道你怎么了,我一直在惦念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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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专心看着,完全忘了周围乘客的存在,同一篇文章看了又看,仿佛要用反反复复读这份剪报的办法解除丧夫的痛苦。花束在她膝盖上有节奏地微微晃动着。整洁的西装发出熏衣草的香味,一阵阵地漂进栋居鼻子。嘈杂的车厢里,唯有她的身边似乎笼罩着一层悲恸的气氛。

“叫‘二谷’,字是怎么写的?”

“寺尾春美有孕在身,但她不知道谁是腹中婴儿的父亲,反正她不能确准是千岅。”

“分手后一直没见过面,反正今天店里清闲,我们好好聊聊。”

在栋居的推理面前,二位“731”原队员哑口无言。把当时“731”里发生的一些事联系起来思考,似乎每件事都是线索,都有名堂。

增援队伍在特别班员的带领下进了院子。增援的人这才第一次看到731部队的“黑盒子”——特设监狱。这是比普通民房稍稍高一些的长方形混凝土建筑物,有二层楼。一楼和二楼都由一条晒台似的宽通道连接各个牢房,通道就是进出牢房的走廊。走廊的外侧装着铁栅栏。内侧就是晒台式的走廊,夺去万能钥匙后获得自由的马鲁他们在走廊上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院子里,特别班班员和增援队伍面对特设监狱散开,持枪作准备射击的姿势。

接到紧急命令后,队员们匆忙穿上文职人员的衣服,从武器库领了三八式步枪,跑过中央通道,赶到特别班守候的地方集合。特别班班长重新向大家说明情况。

两人几乎同时叫出声来,双方都上前握住了对方的手。看来还很有交情。

“是被害的,原因就出在‘731’。”

——在哈尔滨宪兵队总部把马鲁他输送给731部队的同时,还通过傅家甸这个渠道,私吞了大量战略物资。运往苏联的锡和麻药就是哈尔滨宪兵总部秘密资金的来源。查获的走私货都由哈尔滨宪兵队总部保管。他们就把这些东西寄存在731部队里。总之,哈尔滨宪兵队把731部队当作秘密资金的匿藏场所。

“‘731’与哈尔滨宪兵队总部是一鼻孔出气的同伙。马鲁他就是哈尔滨宪兵队提供的,对哈尔滨宪兵队总部来说,‘731’是他们的财神。但是,他们狼狈为奸的还不只是这二件事。”篠崎暗中示意似的看看二人,开始了往事的叙述。

我就是增援部队的一员,担任警戒,站立的位置正好面对特设监狱末端的特别处理室。在我的枪口下,马鲁他正在走廊上来来去去。他们在走廊活动着,似乎要尽量享受可以到走廊上来的自由。

直至一小时之前,队员们还是把马鲁他当作任人宰割、毫无抵抗的试验材料。可是现在对马鲁他的看法完全变了,变成了造反闹事的危险囚徒,受到了严密的监视。

不知道乌拉诺夫在说什么,但声音很清楚地传过来,这声音打破了六月满洲的寂静,象箭一般地刺戳着“731”队员的耳鼓膜。面对一排排枪口,他怒发冲冠,毫无惧色,蓝色的眼睛在愤怒地燃烧,正气凛然地大声斥责着。队员们只知道他很愤怒,但听不懂他的俄语。随着他的叱咤,其他马鲁他也激愤地叫喊起来。怒号声震撼了整个“731”。

单人牢房用四十厘米厚墙和铁门一间间隔开着,各牢房前后由一条宽宽的走廊贯通。走廊上装着一长排玻璃窗,玻璃窗外侧装有铁栅栏。走廊朝口字楼中央通道一方的尽头设有一扇厚铁门,出了铁门走下楼梯,才能到院子里。但是院子仍然被上下二层楼、没有一个出口的口字楼包围着。为了防止马鲁他逃跑,口字楼的墙壁砌得很高,面向院子的一楼没有窗,二楼的窗开得很高。马鲁他想逃出去必须过三道关;单人牢房的铁门、走廊末端通向楼梯的铁门以及口字楼。即使这三道关都被突破,口字楼本身还处在高墙和高压电网的包围之中。如此重重包围中的马鲁他即使插翅也飞不出去。

两人只顾欢叙三十六年久别重逢之喜,忘了一旁还有个栋居。

“我可能会记错,错了请园池君更正。那是昭和二十年六月上旬的一个早晨,六月几日已经记不清了……”

“你、你怎么会……会认识警察的?”篠崎向园池射去责难的目光。

“讲给他听也不能挽回啦。”园池插进来说。

翻译官拿起扩音器,紧张得脸有些发白。

“难道你怀疑寺尾春美弟弟的津贴来自千岅……”

“篠崎君,我听说复员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部分队员每月得到一笔工资,您知道这事吗?”

“篠崎君,我也请求您了。”园池在一旁声援。“发钱的目的——是接济一部分生活极为困难的队员,直至他们有工作为止。只是为了保守‘731’的秘密。”象挤牙膏似的,篠崎犹豫不决地一点一点吐出真情。

“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们,你们好好听着!不管你们怎么侵略我们的祖国和兄弟邻邦,我们决不屈服。我们不怕死,为了祖国,可以献出一切,直至生命。你们用枪威胁吧,这玩艺儿谁怕?开枪呀!扣扳机吧。我们虽然死了,祖国并不会屈服;我们的肉体死了,精神永不灭!苏维埃联邦万岁!”

栋居点点头。

翻译无法驳斥乌拉诺夫的控诉,他的话义正词严,找不出批驳他的理由。

“你还罗罗嗦嗦强辩个啥,你们的生命都掌握在我们手里,想活命的人回房间去!”词穷理屈的翻译官仗着握有绝对生杀大权,蛮不讲理起来。这里当然不是论说公理之处。

被园池这一问,篠崎把酒盅放回桌,脸色陡然一变:

“园池君,您也得到了?”

奇怪的现象在围着特设监狱的院子里发生了。枪口下,被严严实实关在七栋里的手无寸铁的马鲁他,竟反过来镇住了全副武装的“731”队员。翻译官也哑口无言。乌拉诺夫的声音在一个个呆立着的队员间回荡。——“要杀就开枪吧!我们死了,祖国并没有屈服。”这就是关在特设监狱里的全体马鲁他的呼声,当一个国家遭受外来侵略,民族独立和自由受到威胁的时候,被侵略国的国民奋起抗击,这完全是天经地义的。马鲁他都是爱国者。

运送马鲁他的背后原来如此,栋居第一次听到。他终于明白了,“731”干部让宪兵队把财产寄存在仓库里,是为了抵充那笔被自己贪污掉的保密费。

“秘密存放的物资?”

“要打听这些干什么?”

“老老实实回牢房,可以不追究今天的造反行动。”

“日本人无耻!”乌拉诺夫朝我痛骂。然而,这是最后―声。

栋居和园池登上公共汽车,座位都坐满了。好歹还剩一个,栋居让园池坐下,自己站着。车上几乎全是身着丧服的吊客。但腊月里似乎没有祭祀的日子。

“很有可能,所以我要打听寺尾事务长的津贴是从哪里来的。”

乌拉诺夫的声音嘎然而止,他一死,别的马鲁他都肃然呆立着不动了。“731”队员也僵硬地站着直瞪瞪地盯着对方。一时“731”驻地内象真空般的寂静。

“那个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浮现,乌拉诺夫的叫喊长久地回荡在我耳边,恐怕至死都不会消失。——‘开枪吧!我死了,祖国不会屈服。’乌拉诺夫这句俄语的意思,我是后来才听翻译官说的。然而,不译出来我也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后来的那些话不用再翻译,已经被我的枪弹堵回去了。但我却无法堵住他冤魂的控诉。他骂日本人‘无耻’,是呀,在他的面前,我确实无耻。我总觉得,马鲁他是丧失人格的,而自己却反过来象马鲁他似的忍受对方的侮骂的。对方虽然赤手空拳,却能威慑住我。我是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开枪的。当时我们心里都明白:正义不在我们这一方,但我用一颗子弹把这些都掩饰过去了。暴动虽然被镇压了,但失败的却是我们。”

篠崎感慨地说着,又开始了他的叙述:

这是一幢日本式的二层楼房,楼下摆着桌椅,是餐厅。楼上似乎是客厅,店里没有顾客。二人一进门,一位随手翻着杂志的中年妇女忙说:“请进。”

“当时二谷正在同谁说话?”

“您是什么时候遇到二谷的?”

“这么说奥山定期收入不是从您这儿来的。那么决定发津贴的队员时,以什么为标准呢?”栋居又回到了园池开头的提问上。

“这不行,怎么冷场了呢?来,请吧,请吃菜,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自己做的。”篠崎一再劝客人吃菜,并开始闲聊起别的事来,不一会,三人便只顾互相敬酒让菜了。酒精在体内随着血液环流,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气氛也更融洽了。

“您知道‘二谷’现在何处吗?”在这里意外地出现了“单手鬼”,栋居十分紧张。

酒一下肚,两位老人完全沉溺于过去的回忆之中了。园池好象忘了是干什么来的。栋居心想:两人都隐居着,园池已退休,篠崎看来也已经将店交给儿子经营。如果说战后的日子是人生余年,那么现在简直就是一生的“附录”了。

“精魂塔所祭祀的不光是队员们,还包括全体‘731’牺牲者。”

那个俄国马鲁他走到特别处理室前面,抓住铁栅栏大声叫喊起来。他站的地方正好面对我。我眼前出现一个蓝眼、褐发、红脸、胸脯很宽的男子汉——他就是苏联士兵乌拉诺夫。

这个队员登上了梯子的顶端,他的上半身已经探出七栋二楼的走廊。他向下面发了个信号,毒气瓶的阀门被打开了。软管的喷嘴插在换气口的末端,大量速效性毒气猛烈地从喷嘴喷出,通过遍布各牢房的换气导管,从各单人牢房的通风孔进入牢房。一会功夫,所有牢房都灌满了有毒气体。短短的二、三分钟内,三十个马鲁他全部死亡,连痛苦挣扎的余地也没有。没有尝到毒味道的只有在这之前被我枪杀的乌拉诺夫一人。

“马鲁他的手续费是付给他的吗?”

“哎呀!这么黑了怎么还不开灯?”女掌柜惊讶地说。

“反正领头的已经枪毙,他们已经平静下来,其他马鲁他就不必追究了吧。”这是稳健派的意见。

“您是为了安慰‘731’牺牲者的亡灵才来守墓的,杨君里、奥山谨二郎、寺尾春美不都是‘731’的牺牲者吗?”栋居步步紧逼。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已经有安生之计和生活有着落的人都这么逐渐停发,当时,停战已经五年,情况已经好得多了。再者,原资金也快要发完了。”

“‘731’的东乡村里,发生过一件女文职人员寺尾春美死亡事件吧,最早发现尸体的就是奥山。女文职人员也是被杀的,看来奥山知道凶手是谁,但把凶手包庇下来了。直至今年夏天奥山死之前,不知道是谁,每月都给他一笔钱,看来这钱似乎是保密费。”

“怎么啦?”看守边用日语问,边打开单人牢房铁门上的锁,走了进去。看守弯下腰观察在地上呻吟的马鲁他,突然耳边呼地一声,眉心被手铐猛击了一下。不知道马鲁他什么时候挣脱手铐的。倏然间、看守眼前金星直冒,昏眩起秦。躺在地上的马鲁他一跃而起,一把夺过看守手中的钥匙,这是可以打开所有牢房的万能钥匙。马鲁他的消耗每天达二、三人,速度很快,时常要补充。特设监狱中马鲁他出入频繁,为了提高效率,牢门上都装了可以用一把万能钥匙打开的装置。

听到特别班求援,731部队的各部门、以及宪兵室、总务部调查课印刷班、摄影班等处聚集了不少平时喜欢相扑和打捧球的大个子,他们中有的是从暗室赶来的;有的刚关掉印刷机。时值六月初,日本此时正是梅雨季节,但满洲北部的气侯却骄阳似火,使人汗流浃背,队员们几乎都是赤膊穿着拖鞋工作的。

事后我们才觉得这位马鲁他的报告是假的,因为他们还没有接受试验。然而时常保持马鲁他的健康,使他们成为合格的材料,这也是看守的重要职责。所以看守毫无怀疑地进了单人牢房。

“那时候,有个联络全国队员的人,也叫篠崎,莫非就是您吧。”

“停战时,‘731’里储备着大量铂、金、锡的铸块和少量的钼。此外还有大量药品以及以鸦片为主的麻药。不仅如此,还有秘密寄放在‘731’的物资。”

“不,不,回国后我同‘731’没有任何关系了。”

“没有。”

“这我就不知道了。”篠崎嫉妒地说。“千代田”酒家作为“731”的活动据点,它的营业经费很可能是从遗产中支付的。

这情形引起了栋居的兴趣,他悄悄靠近一看,原来她看的是报上剪下来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战胜孤独、坚强起来。”栋居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奥山又怎么啦?”

“支出的津贴总数大概是多少?”

<er h3">第三节</h3>

“千岅义典……好象听说过,但副官里没有这个人,他是谁呀?”篠崎看看栋居的脸,心里在琢磨栋居提问的意图。

专用的撤退列车装得满满的,接二连三地先后启程。从八月十一日到十五日,“731”撤退时共装了十五列车。当第一列车通过奉天时,最后一列还停在平房站没发车。

所有队员都戴好防毒面具后,把马梯移向楼梯口的楼面右侧尽头,一个队员手持软管的喷嘴,蹬一步朝四下窥视一番,蹑足爬上马梯,随着队员的上升,蜿蜒的软管越拖越长,象条大莽蛇。

“七栋的马鲁他发生暴动,现在全部牢门都被打开,他们聚集在一起,气势很嚣张。由于楼梯口的铁门锁上了,他们都被卡在七栋内。但很难预料他们将要干什么。特别班请求马上来人支援,要带武器来!”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莫非是警察……”

栋居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在千岅义典周围调查一下,说不定会发现二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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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特·德特利克设施概略图

<er top">第一节</h3>

“你都知道了,听说右手被共产党游击队扔的手榴弹炸掉了。他是个恶棍,专干坏事,被人称为‘恶谷’。”

篠崎出去备酒肴,栋居借此机会问园池:

汽车在前进。十五分钟后,到了公墓的正门,乘客全都下了车。

“要说特征嘛,就是身材高大,同石井部队长一样魁梧。”

“马鲁他小子,别太得意。”

乌拉诺夫疾言厉色地演说着,他那响亮的声音传遍了“731”整个驻地。除了翻译,谁都听不懂他的话,但是包围特设监狱的队员们都明白乌拉诺夫在怒斥什么。这是失去自由的人从内心迸发出的呼喊。

“他也得到津贴,直至昭和二十五年五月份,他一直是有的。同他联络的就是您。寺尾是以什么资格获得这笔津贴的呢?发现寺尾春美尸体的奧山死得莫名其妙,他的弟弟又得到不明不白的定期收入。因此,我们就把这笔钱的来路同寺尾春美以及奥山的死联系起来了。”

“有您守墓,死去的队员在阴间一定很高兴呀。”

“如果千岅给寺尾春美弟弟发钱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呢?”

“当年约三十上下,现在已经六十五、六岁啦。”

“回房间!”

“今天正是好机会,我就说一说马鲁他的骚乱吧。直到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就清晰地浮现出那张脸,——被我枪杀的俄国马鲁他的脸。他的叫声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哪!”

“这就谢谢了,我想回去时顺便去。”园池站起了身。

在袭击看守、抢夺钥匙的瞬间,马鲁他一下子恢复了人格——敌对的人袼。从这个意义上说,乌拉诺夫不是马鲁他,而是人,他是作为人而死去的。

过了一会,关在特设监狱七栋二楼最后一间单人牢房里的一个俄国马鲁他说身体不舒服,那间单人牢房关着二个俄国马鲁他,其中一个发现同伴身体不正常,于是就叫了看守。

“当然是为了隐瞒他同寺尾春美的关系啦。他把给寺尾的钱混到发给队员的津阽里,为的是掩饰抚恤费的实质。”

在栋居注视下,篠崎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而且不象是假装出来的。

“都死了?”栋居大失所望,热情的期待全落空,希望成了泡影。好不容易抓到的唯一线索又断了。

“不一定吧。”

“要发津贴的队员名单是石井部队长身边的几个上层人物给的。这种名单每年给三、四次,多的时候五、六次。但每次名单上的人都不一样,而且名单是邮寄来的。”

“说二亿,有点夸大,但这笔资金确实为数不小,在战后的几年里成了原军官和大多数队员的生活费。”

“千岅?”

看到二位客人十分拘谨的样子,篠崎温和的双目迷得更细了,他殷勤地请酒劝菜。看来篠崎钯他当成了园池的亲属。栋居想说明自己的来历,却插不上口。心想:暂时不告诉他,让他误解一会儿吧。

与此相比,看守他们的特别班员力量就显得单薄了些。暂时配备的武装特别班员要守备院子。班长只能向各部门报告马鲁他暴动的消息,请求各部门增援。

篠崎噗地笑了:“那么一点点钱,根本不在他眼里。”

“啊——,那个千岅义典嘛,同他无关,而且他不是早就回国了吗?千岅怎么啦?”篠崎看看园池,似乎想让园池也来证实自己的话。

强硬派的意见针锋相对。最后决定按后者的意见办。

“你们如果继续把我们当老鼠作试验,还不如马上死了好,就这么开枪吧!我们是同侵略祖国的敌人战斗到底的战士,决不能同老鼠死在一起!”

“他就是寺尾春美的弟弟啊。”

“押马鲁他不过是伪装,借送马鲁他之机把从许家甸掠夺来的东因存放到‘731’里来才是真。那辆二吨卡车不但运马鲁他,同时还装来哈尔滨宪兵队总部的秘密财产。”

看守踉踉跄跄跑出单人牢房,逃到走廊,奔出走廊尽头的铁门,从外面将铁门锁上。只要锁上这道铁门,马鲁他就出不了七栋,只能在单人牢房和走廊之间进出。

“731”专用列车象条大蛇似的,弯弯曲曲地从中国大陆向朝鲜半岛一路南下。八月二十五日到达釜山。从釜山登上一千吨级的登陆艇,在大风浪中飘泊了二天三夜,来到了门司港。但由于先到的船已经停满港口,拒绝后来的船靠岸下客。

“归我分发的有五十多人,收钱人名单上的姓名常常更换,总共有上百人,不管对谁来说,这都不是个小数目吧。”

“寺尾春美死前二个月到千岅的官舍去伺候过他。”

篠崎和园池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往事,完全把栋居丢在一边不顾。栋居毫不在意地倾听两人的对话,一直等待着插话的机会。栋居听着听着,发现二人虽然沉浸在思旧怀故之中,却十分巧妙地将“731”那些令人厌恶的事避开不淡。他们毕竟是“同案犯”,想要彻底畅谈过去那些事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不得不避忌那一段共同的关键经历。“731”的经历实在太特殊了。

“发给寺尾春美弟弟的津贴为什么成了千岅付的抚恤费呢?”

栋居概略地将杨君里死后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篠崎听着听着,开始好奇,渐渐变为惊讶。

“你!?”栋居和园池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篠崎。篠崎自豪地稍稍挺了挺胸脯。

哈尔滨宪兵队总部支付了高额仓库寄存费,他们同731部队的勾结不仅是买卖马鲁他,还有更深的根蒂。直至战后,围绕着那笔带回国的财产,他们之间的勾结还在继续。

菜单挂在墙上,有火锅、盖交饭、涮羊肉、炸鱼客饭等。

“所谓原资金就是‘731’带回来的贵金属吧。”

乌拉诺夫拍着胸脯高喊:要开枪就开枪吧!这简直是向我挑战。我知道自己在精神上早已崩溃,让乌拉诺夫继续嚣张的话,自己似乎会被感化过去,不得不让他闭上嘴了。

“同案犯”之间的连带关系是很强的。同时,“同案犯”的存在又威胁到自己的安全。他想见往日的朋友,但又怕见。因此,从形式上看,是陪栋居访问,其实他是借此机会,在栋居的“保护”下重访故友。

“这未免有点独断了吧,就算千岅是凶手吧,那么千岅同石井部队长以及他身边的人并没有关系。千岅无法在发津贴的名单里添上寺尾的名字呀。”

“栋居先生。”园池向栋居使了个眼神,似乎在说:不能问啊!

昭和二十年八月九日,苏联军队开始攻占满洲,同月十一日到十三日,731部队开始撤退,同时破坏各种设施、焚烧和销毁各种证据和资料。队员和家属几乎都只穿一身衣服、两手空空地上了撤退的列车。苏联军队最快的以每天五十公里的速度向我们压来。撤退刻不容缓。为了保守关东军绝密部队——“731”的秘密,不能留下一个队员让苏军俘虏。

“接受津贴费的队员有多少?”

“马鲁他骚乱的时候……”

篠崎把二人请到楼上一个小房间里。楼上面向走廊有几间房间,房间之间隔着纸隔扇,人多的时候根据需要去掉隔扇,就可以成为大房间。

“一次也没有来过。不过,我同技师没有直接关系,不认识他们,就是遇上了说不定也辨认不出来。”篠崎感到心中没有底。

“在给您名单的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千岅义典的人?”栋居提出了一直保留没说的问题。

“是的。”

“开始没告诉您,我就是。”栋居递上名片。

“栋居先生,你来说吧。”园池轮流上阵似的催促栋居。

“马鲁他的骚乱怎么回事?”

乘客中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妇女,膝上放着一小束菊花,娇小的身躯上穿一身黑西装,上身套着一件白外套,手上戴一双黑色钩织手套。细长的眼睛朝下望着,鼻子和嘴唇都长得很秀美。雪白的脖颈同黑丧服形成鲜明的对照,她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什么。

“给哪个队员发津贴,是谁决定的?”

“篠崎先生,您是同寺尾春美弟弟联络的人,‘731’上层官员没有专门嘱咐过您、或者向您指示过什么吗?”

“千岅有没有在金泽的临时指挥部露面?”栋居提出了自己关心的问题。

关东军司令部命令沿途各站优先放行“731”专用撤退列车。其实,就在这些撤退的列车里,满载着“731”和哈尔滨宪兵总部的巨额秘密财产。铂锭和锡锭按块用绳包扎、每块约二本百科辞典那么重。共有五百块左右。用现在价值计算的话,平均每块约值三百万日元。光是这些东西,就值十五亿日元。其他还有贵重金属类、药品、麻药、高价试验器材等。这些财产加在一起究竟值多少钱,连“731”上层首脑都估计不出来。

“他不是抓马鲁他送到‘731’来的吗?难道不是为了捞些钱?”

列车里挤满了队员和家属,还有各种米、豆腐、酱油、砂糖、食粮等坛坛罐罐。但这种现象并非每列车都是这样。有的车食物多得遍地扔;有的车可以入口的东西一点也没有。

“据说为了逃脱战犯罪,其中一部分赠送给了美军的统帅部,还有一部分成了千岅义典爬上政治舞台的本钱。”后面一句话是栋居的推测。

篠崎确实向收钱的队员说过这钱是保密费。“只叫我去督促他们保守731部队的秘密,没同我说您刚才讲的那些。”

单人牢房原则上关二人。七栋关男马鲁他,八栋关女马鲁他。由于男的比女的多,就抽出部分男马鲁他关到八栋去。马鲁他的人数往往超过监狱的收容能力,于是,关了一段时间的马鲁他就“疏散”到特别处理室。

“翻译官先生,他在说些什么?”一个队员问。

翻译官把班长的话译给对方听,但对方不听劝说,反而提高嗓门说:“我们虽然是俘虏,但也是人!也有做人的权利,这是国际法公认的。”

“……”

没有办法,只好再绕到萩城,但这里是国粹主义的根据地,拒绝败兵上岸的呼声非常强烈。无奈只得再折回舞鹤。

“难道马鲁他也……”

“他被骂为‘恶谷’,具体干过什么坏事呢?”

篠崎长长的回忆终于结束了。酒和菜肴动都没动,三个人一时里都心情沉重得说不出话。街上的嘈杂声传进窗来,车辆声、小贩叫卖声和小孩子们的嬉闹声同多磨公墓传来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在静静的室内听得分外清楚。

看守清醒过来,马上逃出牢房。关押马鲁他的特设监狱叫七栋、八栋。二幢房子的结构是一样的,左右对称。当中隔着口字楼以及中央通道。特别监狱上下二层,是幢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每层有二十多间单人牢房和集体牢房。

“还有那批哈尔滨宪兵队总部的秘密财产,有宪兵队的人来取过吗?”

“是昭和二十一年的三月份,在临时指挥部——金泽大学的生物学研究室,只是同他擦身而过。”

“只在那时偶然见过一次,以后就没有碰到过。”篠崎的回答同栋居的期望正相反。

<er h3">第二节</h3>

“大概同千岅没有关系吧……”篠崎含含糊糊地说。

这是园池专为栋居而问的。栋居发现篠崎听后,拿着酒盅的手颤抖了一下,为了掩饰这一下颤抖,篠崎慌忙把酒盅送到嘴边:

“能把这些上层人物的姓名和地址告诉我吗?”

“千岅义典不就是金泽大学的教授吗?”被栋居一点穿,篠崎脸色一沉。

“现在马鲁他们已经打开七栋内的各牢房汇合在一起。把他们关在里面的全靠楼梯口的一扇铁门。乌鲁他们很可能齐心合力撞开铁门冲到院子里来。大家上好刺刀!准备白刃战。马鲁他要是一出铁门,马上刺死!”

“多大年纪?”

“为什么呢?”篠崎和园池的目光都集中到栋居脸上。

“他们都死了。”

马鲁他躺在地上,难受得不断呻吟。另一个马鲁他在一旁照看,急得坐立不安。

“园池君,你……都听说,都知道了。”篠崎深凹的眼睛炯炯发光,似乎已经默认自己就是联络人。

“喔——,夫人!这么多菜?我们已经吃得不少了。”园池和栋居不安地说。篠崎则正好借此机会说:

“记不清了,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好出来,只是互相对视一下,打了个招呼而已。”

上午八时三十分,731部队内各部门早点名完毕,二千多名队员便分散到各自岗位上工作。

“抓凶手就抓吧,怎么会到我这里来的,这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知道有个叫奥山谨二郎的原队员吗?是教育部的,是我同事。”

“除了右手,他还有什么特征?”

早晨,刚开始一天正常工作的731部队一片骚乱。此时的七栋中,那个夺钥匙的俄国马鲁他——苏联士兵乌拉诺夫迅速打开各牢房的铁门,对马鲁他们高呼:“出来!逃出去的时候到啦!”对于马鲁他来说,抓进牢房后只有死路一条,现在一直关着的牢门突然打开,耀眼的光线照进牢房,他们一片欢呼,蜂拥而出,都来到走廍上。

“对这件事有好奇心,你要干什么?”融洽的气氛又绷紧了,各人都在揣摩对方的心思。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开酒家啊。”

“就是现在的民友党干事长,原‘731’冈本班的技师。”

“据说他专门买卖马鲁他。为了替‘731’抓马鲁他,他干尽了坏事。不仅抓俘虏,还引诱中国的普通公民,逮捕后送进‘731’。另外,他还借口查走私,在许家甸大肆掠夺。”

篠崎终于说完了。

“啊,找爹爹吗?”女人会意地点点头,向里间喊:“爹爹,有会员来啦!”看来这儿经常有原队员光临。

三八式步枪都顶上实弹并上了刺刀。来的这些人都是文职人员,虽然受过军训,但没有实战经验。大家都很紧张,只觉得口干舌燥。

篠畸吓了一跳。

“混蛋,你在嚷些什么?”

“都到年龄啦,队员只会一天天减少啊。”

“这些人都是副官级别,不知道他们家属的下落。”篠崎列举的人员中,没有栋居要找的人。

即使战后“731”的总头目在场,也会对篠崎的话感到惊奇。

“以石井部队长为首的一批干部已经先行到达金泽,并在该地设立了临时指挥部,向陆陆续续撤回来的‘731’队员发布命令。‘731’的贵重金属以及哈尔滨宪兵总部的秘密物资暂时运进了金泽大学,临时指挥部就设在那里。放进去以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在舞鹤卸船以及接着运进金泽大学都是由我指挥的,所以我可以肯定这批物资运进了金泽大学。”

由于园池是“731”的人,他问:“主人在家吗?”

“这正是我们怀疑的地方。”

二人听了不以为然起来,似乎觉得栋居话中有漏洞。

栋居正想问下去,篠崎让刚才那个女人端着酒菜进来了。女人是店里的内掌柜,篠崎的儿媳。

“死了。”

正文 第十九章 散发熏衣草馨香的吊客

<er top">第一节</h3>

多磨公墓笼罩在一片暮色中。时候已不早,又是年末,扫墓的人一个也没有。进公墓正门朝右拐是管理办公室,从正门广场开始,有三条道路放射形地伸进园内。头上,是松、扁柏、榉、喜马拉雅杉等高大树木,象森林似的,虬枝苍郁、茂密葳蕤。雀群从树梢飞起,在晚霞浓重的寒天盘旋。天上尚剩一抹残阳的余辉,但树林中早已一片漆黑。遥遥望去远方烟云苍茫。近处的地面仿佛飘着一层溟濛的霭雾,空气湿润,没有风,一股落叶的馥香扑鼻而来。

林中寂静肃穆,地上铺着一层落叶象地毯似的鞋踏上去悄然无声。地上栽着珍珠花、杜鹃花、棣棠等矮植物,修剪得很整齐,使人想到开花季节这里一定百花怒放、争奇斗妍。

林中的道路修得很宽,路两旁并排着造型各异的墓穴。有的墓地很大,森严的铁门关得牢牢的,里而杂草丛生。有的墓地虽小,却修整得井井有条。有钱人忘记了袓先;穷者虽贫却敬重先辈。两者的墓迥然不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迎面走来一位身着丧服的妇女,右手拎着一只崭新的木提桶。她就是来时同坐一辆公共汽车的那个女人,很可能她丈夫的墓地也在这里。车上一别,已经二个多小时过去了,她在这墓地里呆了很长时间,扫完坟墓后,她一定沉浸在思念亡夫的痛苦之中。

“你认识这个女人?”园池问,他从栋居的神情中发现了什么。

“不,来的时候,她和我们同车。”

“噢,好象车上是有这么个人。”园池不再问了。

女人低着头擦身而过,从身边走过的时候,仍然使人闻到一股幽幽的熏衣草馨香。她在地上留下一个孤单的长影子,那忧伤的背影牵动着栋居的心。

不一会,来到树木丛中的精魂塔边,近处竖着一块“第五墓区”的图示牌。墓地的入口两侧各有一个装着磨砂玻璃的灯笼。灰色的精魂塔就坐落在墓地中央六平方米见方的场地上。墓是“五轮塔”形状。方形的基石上砌着一个石球,石球上是屋顶状的石块,最上面再顶着一块宝石似的石头。

造塔的石头是带灰色的花岗岩,碑面——也就是基石、球状石、屋顶石和宝石形石的同一面,四块石上各刻着一个梵字,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碑文和建碑者的姓名。栋居想问篠崎这四个梵字是什么意思,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栋居知道,731部队的墓还是不刻碑文为好。

石头造的精魂塔,披着一身灰色的铠甲,看了使人悚然。花筒里插着新供的鲜花。墓地十分整洁,看来篠崎非常尽职。

“谁来上过坟了。”篠崎看着花说。

“这不是您供的花吗?”

“有新插的。”篠崎指着花筒中的菊花说。这时栋居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熏衣草的馨香,栋居觉得花筒中的菊花很象同车妇女膝上晃动的那束花。

“给精魂塔扫墓的人为什么不到我那儿去呢?”篠崎左思右想,琢磨不透。

在暮色中渐渐远去的、穿丧服的女人背影,重新又浮现在栋居的眼前。

栋居从篠崎那里知道单手鬼叫“二谷”后,马上调查千岅义典周围的人里有没有叫“二谷”的人。

查了他的支持者、秘书、朋友、知己,能收集的资料都看了,别说“二谷”,连同“二谷”稍沾边的三谷、井谷、禾谷都没有。

千岅同二谷即使有什么勾当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不管这种勾当继续多少年,总不至于延续到今天吧。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杨君里案件的侦破已经进入第二个年头了。“731”遗产的轮廓虽已基本弄清,但它同千岅还挂不上钩,寺尾的津贴是否千岅支付也得不到证明。要搞清事件真象,依然大海捞针般困难。

<er h3">第二节</h3>

除掉松枝的一月十六日,栋居接到寺尾打来的电话。篠崎的下落是他提供的,但调查结果却忘了告诉他,虽然没有将调查经过一一告诉的必要,但至少要向提供情报的人道个谢。当栋居听出对方是寺尾时,觉得非常歉疚。

好在寺尾似乎并不在意:“遇到篠崎先生了吗?”

“托您的福,了解到一些新情况,我正想谢谢您呢。”栋居不安地说。

“这就好。”寺尾竟不见怪地说。“我现在给您打电话另有事呢。现在,我这儿来了位很难见到的稀客。”

“很难见到的稀客?”

“最近我们院长上了电视,这个原队员看了电视就来啦。”

“噢。”

寺尾觉得栋居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他不知道这事薮下已告诉过栋居。

“称他原队员,是因为他是和我同一期的少年队员。停战后他在满洲当了土匪。在撤退的列车里,他半路上下了车,投奔了八路军(共产党)。”

“他的经历真不平凡哪!”栋居随声附和着,心里并不感兴趣。不管经历多么曲折复杂,同侦破没有关系的他都不想过问。

“其实呢,昭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夜里,这个原少年队员恰巧在奥山先生的家里,也就是我姐姐遭到不幸的那天晚上。”

“你说什么?!”栋居简直兴奋得快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似乎知道许多有关姐姐的事,但他始终不肯说。现在他还在我这儿,您能马上赶来吗?”

“这就来,这就来,现在马上来。”送上门的线索,求之不得,栋居飞也似地奔出房间。

寺尾介绍的这位原“731”队员叫森永清人,现住大分市,经营着杂货店。这次,为了把自己的店改造成超级市场,到首都市郊来参观学习。从电视里看到薮下后就顺道来拜访薮下,偶然在这里遇上了同期学员寺尾。

从此人的外表看,不象个经历复杂的人,他的相貌和风度倒象一个村夫子。矮而稍胖的身体上穿着现时谁都不穿的那种窄领西装,系着一根细领带。胡子花白的圆脸上长着一对难看的眼睛,鼻子红得有些异样。光头的后脑部分象被人敲过一锤子似的,有一个直径三厘米的圆形凹坑。

栋居同他致初次见面礼时,对方表情冷漠,凝滞。他的感情起伏,已被漫长的年月风化,被坷坎命运的碾辊压平,再也激不起波澜来,早就枯萎、凋谢了。栋居原来以为他还有发展企业、投入新规划的勃勃雄心,看来这种想法是寺尾的话先入为主的结果。森永的表情象一片云影飘拂、枯草被风吹得窸窣响的茫茫旷野,使人琢磨不透。

“昭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夜里,您在奥山先生的官舍里吗?”栋居立刻提出实质性问题。栋居的调查目的以及奥山和寺尾春美的关系,寺尾已经向他作了简略介绍。

“在的。”森永慢慢地点点头。

“这天晚上,寺尾君的姐姐死了,我怀疑是被杀,您是否发现过什么反常的现象。”

“发现过。”森永爽快地说。

“您可以告诉我吗?”栋居抑制住兴奋请求森永。说不定从森永的话中可以抓到千岅的罪证。

“可以的,因为我也认为非要抓住杀害奧山的凶手不可。这次能走访薮下、会见寺尾君,一定是有什么因缘吧。”森永平静地说了起来。

<er h3">第三节</h3>

昭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夜,奥山请我到官舍吃晚饭。奧山很喜欢我,常常把我叫到家里吃饭。

晚上九点,快到熄灯时候了,我刚要回少年队宿舍,忽然有人急促地轻轻敲门,奧山夫人把门一开,千岅义典便飞快地闪了进来。

奥山和千岅进另一间屋子密谈,过了一会儿,奧山神情紧张地出来,叫我快回宿舍去,并命令我绝对不许把今晚千岅来过官舍的事说出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估计肯定有异常情况。我服从了奥山的命令绝对不泄露秘密。回宿舍的第二天早晨才听到昨夜奧山谨二郎发现寺尾春美尸体的消息。我马上意识到奥山、春美、千岅这三人之间一定有鬼。

但是,奥山很喜欢我,我已经当面答应绝不泄密,于是我就把看到的这个情况和疑问一直藏在心底。

“回国后您还是没说,这也是为了履行向奥山许下的诺言吗?”栋居插话说。

“也有这个意思。我回国是昭和二十三年的四月上旬,总算回到生我养我的袓国啦!我高兴极了,忘了再去查这个疑点。而且又不知道奥山和千岅的下落,也抓不住千岅杀害寺尾春美的证据。”

正象森永所说。他只是在寺尾春美死亡的当夜到奥山家去了一下。怀疑千岅杀人,只是他的推测而已。不过,森永提供的情况第一次把千岅同寺尾春美联系在一起。千岅有杀害寺尾春美(包括杀害奥山)的嫌疑,这已经毫无疑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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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章 迈向袓国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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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您中途下了撤退的列车并参加了八路军,是不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才干的?”

“不,不是那件事的影响。我决定不回日本,原因就是看到了马鲁他牢房墙上的血写标语。”

“马鲁他牢房的血写标语?没听说过,能不能告诉我?”

“这同侦破也有关系吗?”

“只要是同‘731’有关的事,我都想知道。”案子同731部队有关,这一点已经很清楚。把“731”队员们的话综合起来,就可以从中找出线索,把匿藏在历史褶襞中的凶手挖出来。

森永又说起了往事——

731部队的撤退行动是从八月十日夜里开始的。在这之前,九日早晨关东军司令部曾对731部队下达过“自行处理”的命令。按照这个命令,731部队上层机构决定:销毁包括马鲁他在内的所有证据、彻底破坏口字楼以及各种设施,将队员和家属撤回日本本土,带回各种试验数据和资料。

在屠杀马鲁他的同时,紧急处理了各研究班的大量标本,浸泡在大大小小福尔马林容器中的人头、胳膊、躯干、脚等。各种内脏的标本约有上千件。这些都是“731”搞活人试验的证据,一件也不能落到苏联军队手中。

十日,一场暴雨从傍晚下到半夜,地上涨了大水,卡车行驶在水中,趁着夜色,把标本都运到松花江边丟入江内。焚烧炉来不及烧毁的大批试验资料、在中国各地实施细菌战的记录、解剖、病理,培养细菌的各种记录和底片,全部扔到坑内,浇上汽油烧掉。

有的医学学者积下这些数据,为的是以后好成名,眼看资料变成灰烬,感到非常痛惜。也有人悄悄藏下带回日本。细菌培养器、显微镜、天平秤、冷冻设备、离心分离器、真空试验室等接二连三地被摧毁了。

“731”各建筑物、诊疗部、各宿舍、发电站、大礼堂、仓库、学校、东乡村官舍等,全都放火烧掉。飞机只留下石井部队长和高级军官的坐机,其余的一律破坏。动物房和研究昆虫的田中班房子着火后,成倍繁殖的几万只老鼠和数百万只跳蚤全部跑了出来。谁知道这些老鼠和跳蚤进田野还是上了山。

撤退工作中最困难的是破坏特设监狱,特设监狱的墙壁是特殊钢材以及厚四十厘米的钢筋水泥制成的,必须由工兵前来爆破。

一般的房子只要引爆炸药,“轰”的一声就飞上了天。但特设监狱的爆破必须在地基和楼梯下挖一个很深的洞,然后放入炸药。

挖洞作业由少年队员承担。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拿着铁镐第一次跨进了特设监狱。被害的马鲁他尸体都已运出,空荡荡的监狱涂着大片消毒用的石炭酸,强烈的苯酚气味令人室息。虽是八月盛夏,却吹着潮湿的冷风,风吹过八栋走廊,森永闻到风里带有血腥味。

八栋主要是关女马鲁他,但男马鲁他人多,七栋关不下,有一部分也关在八栋。我走进一间单人牢房,向墙上望去……蓦地,一排很大的文字跳入眼帘——

打倒日本帝囯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

字已呈紫黑色、斑斑驳驳,很多地方已随墙灰脱落。马鲁他是不会有笔墨的。我一看就知道是用什么写的——一定是关在这儿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出于仇恨蹂躏祖国的侵略者和热爱自己的党,用身体里的鲜血写的。

上司曾向我们灌输说这场战争是“圣战”,说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必须树立起尽忠报国的信念。我们就是抱着这种信念踏上满洲土地的。但是,当我逐步了解“731”的真相后,就朦朦胧胧意识到这场战争并不是正义的。

什么是共产主义?我对此一无所知。但墙壁上血写的口号使我慑畏,那紫褐色的苍劲字迹,一笔一划都震颤着我的心房。我失神般地伫立在血书面前。

写标语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被杀害了,但壁上的血书继续激励着后面关进来的人们。毫无疑问,它鼓起了被囚禁者为民族解放而斗争的勇气。

大概是血书口号激起了后来被囚者的爱国热情。在大血字的旁边,有几个可能是其他被囚者书写的小血字,或许是想写大字,但血不够。

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淌下了我的脸颊,我心潮难平,感动得产生了留下这块墙壁的念头。我要把这几个血字当作人类共同的“遗书”保存下来。但是,用什么方法保存呢?工兵队马上就要来爆破这幢建筑物了,我没有办法阻止。

我迅速地思索着……蓦地想出办法啦!我放下了肩上的背襄,由于随时可能登上撤退的列车,我们都是带着生活必需品作业的。进“731”部队前离开家乡时,父亲送给我一架当时非常稀罕的照相机,他想经常看到儿子平安健康的照片。

照相机就放在背襄里,机内仅剩下一张底片。当时光线很暗,照相机性能又差,担心拍不清楚,但我还是对着墙壁按下了快门。今天,能把血书公诸于世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刚把照相机放进背囊,走廊上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不一会,整幢特设监狱就在一声巨响中变为一堆瓦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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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底片现在在您手里吗?”栋居问。

“遗憾得很,不在我手上了。”

“怎么搞的呢?”

“给八路军的军医了。”

“这么说,这张底片作为日中战争的见证之一,被保存在中国的某一个地方了。”

“我也这么认为。”

“战后同这个八路军军医联系过吗?”

“没有。还不知道分手后那个八路军军医怎样了。我是象逃兵似的溜出八路军驻地回日本的,按理说他不知道我的下落。”

“可以的话,请您谈谈从参加731部队到参加八路军,直至回国的经过。”

“简直象惊险小说一样。”

“请说吧。”

——特设监狱炸毁后,东乡村官舍也点上了火。随着一阵强烈的爆炸,“731”的全部设施都燃烧在一片熊熊大火中,腾起的黑烟几乎遮没了天空。

混乱之中,彼此之间谁也不知道别人干了些什么,八月十一日夜里,撤退的列车拥挤不堪,简直象装活物的车辆。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731”上空的黑烟上。许多人想在大陆一展鸿图,因而寄无限希望于“731”,眼前这滚滚浓烟难道就是期望的归宿吗?短短的三天里,我们所见的世界完全变了。然而,这是事实,确实变了。回日本是件高兴事,但眼看以前的全部希望都随着这声声爆炸化为灰烬,身子象散了架似的虛脱。列车开出很远了,许多人的心思还挂在平房上被烈火染红的夜空里。

列车也象我们一样沮丧地喘着气。中途一站也不停,一路匆匆南行。

天亮了,满洲上空的降雨带终于散去,列车在八月的骄阳中行进,不知什么时候起进入了一片辽阔的大平原,铁路两旁是望不到边的高梁地。列车在大平原上漫吞吞地开着,给人一种仿佛原地不动,没有前进似的错觉。

从早到晚,车窗外的景致都是一样的。第二天早晨,还是一片高梁地。

又是黄昏了,太阳象个红火球接近了地平线。同日本的夕阳不一样,这里日落时没有升腾的水雾气。太阳落到地平线上,象个吹大的红球,光焰都缩聚在球正中!流辉溢彩。不一会,象挂着的苹果忽然断了线似的,夕阳噗地掉进地平线,天空立刻昏暗起来,仿佛罩上了一层黑幕。在这里,没有昼夜交替时残阳夕照、晚霞满天的过程,象用开关转换似的,马上从白天进入黑夜。这使逃亡者更惴惴不安。

几年来,“731”队员和家属,看惯了的大陆的夕阳。今天,在逃亡的列车上凝视残阳,第一次感到:同这广阔无垠的大陆相比,自己曾住过的地方只是一小块弹丸之地。我们就在那块弹丸之地上营造了模拟日本的小天地,自吹自擂起王道乐土来。然而,我们所做的都是同这辽阔土地为敌的残暴行为的缩影。

我们侵占了别国的领土,残暴酷虐,今天终于受了报应,在这广阔的土地上抱头鼠窜,惶惶不可终日。使人不安的是,眼前这一片片高梁地恐怖得似乎永远逃不出去。

八月十五日下午五时,火车在将到新京的地方停下不动了,在那里,我们听到了日本战败的消息。列车开不了了,中国司机已抢先逃走,没有指望了。

十一月中旬,八路军南下包围了凤城。这是几千人的大部队,装备着从我们手上缴获过去的先进武器。八路军渐渐缩小包围圈后,向我们广播说:

“凤城已在我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你们必须立即投降,再给你们一小时考虑,一小时后仍不投降我们将发动总攻。”

一小时也不需要了,从武器和士气上来看,除了投降没有第二条出路。

翻译逐个审问我们这些投降者。轮到我的时候,对方首先问我兵种和所属部队的编制。“731”的经历是绝对不能暴露的。我就回答了姓名并说兵种是卫生兵。翻译一听便不再问其他,命令我到他们的“后勤部”去。

所谓“后勤部”就是八路军的野战医院。八路军很缺医生和卫生兵,马上就把我编入他们的编制。

当时的八路军,为了把自己建设成一支新中国的正规部队,正在加速装备先进技术,他们尽可能吸收我军中的各种人材。

我被带到八路军第八后勤部的指挥机关。在那里,我被介绍给杨雷震军医。

杨雷震四十岁上下,细皮白面,五官端正。一双细眸的深处闪烁出坚定、沉着的目光。鼻梁笔直、嘴唇小而薄。清隽的脸庞上偶尔会神经质地抖动几下。

雷震那锐利的目光逼视着我,我感到一阵颤栗,仿佛自己隐瞒的“731”经历就要被对方识破。

雷震什么也没问,叫我听从他指挥。后来我才知道,他原先是抗日游击队的队员。以后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攻读了医学,他的专业是外科。

雷震叫我先试做他的助手。我原来毕竟是“731”少年队员,掌握医学基础知识,消毒、注射、发药等实际操作都干得很出色。八路军第八后勤部约有二千名士兵,象我这样懂医学知识的卫生兵还找不出来。

不久,雷震就喜欢我了,不管诊察、手术,还是治疗,都带着我。

我很敏感地意识到,跟着雷震可以保证生命安全,我干得更卖力了。他叫我“小鬼”。日本军队确是鬼,从这个意义上说“小鬼”是蔑称。但雷震用它却是亲切的意思。

日本军队败退后,中国大陆的形势变化万端,国府军北上占领了华北地区。在重庆的蒋—毛会谈上议定了成立联合政府的方针,并决定改编国府军和中共军队(八路军),统编成国军。就在谈判期间国府军进攻满洲,占领了满洲全境。

国府军队在满洲搞“强盗作战”,杀戮、掠夺满洲的百姓,为了拯救他们,共产党军队也北上了。一九四五年下半年至一九四六年,国共战争全面展开。从前线连日送来许多伤兵,其中很多人在转移途中伤口都已腐烂生蛆。

雷震对伤员的判断和识别非常迅速,他判断为“没希望”的重伤员,就进行碘仿静脉注射,让他们安静地死去。他判别为“抢救”的伤员,就施行简单粗糙的治疗。

那时没有麻醉药,让伤员喝下烧酒后便断然进行截肢或取弹头手术。在这里主要是抢救生命,至于伤员以后的生活能力就来不及考虑了。

身体绑在手术台上,进行开刀手术,伤员痛得大声哭叫。雷震听了一点不动声色。其实,表面上冷漠、无情的雷震,内心对伤员充满了感情。

做完手术缝合伤口时,只能涂上一些军马用的碘酒。靠这种简单粗糙的治疗,挽救了许多战士的生命。

当雷震忙不过来的时候,就由我代理手术,手术后伤员恢复得也不错。于是,大家对“小鬼”便刮目相看了。我也享受了军医待遇,并给我配备了一位年少的警卫员。不久,语言也渐渐能听懂了。在“731”里曾学过北京话汉语的基础课,但是八路军几乎都说山东口音的中国语。掌握了语言后,我的地位更加稳定,成了雷震的得力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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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路军的特点是上层军官和下层士兵之间的文化水平差距显著。上层军官几乎都是知识分子,下级士兵不少人却是文盲。但他们军纪严明,服从命令。中共的军队为民族独立而战,只有他们的军队才进行政治教育。他们对百姓彬彬有礼,沙场上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战术神出鬼没。

当时的八路军装备精良,停战前不久,他们缴获了关东军的大批武器,战马、军车、粮食,数量很多。一九四六年(昭和二十一年)一月,我突然发烧。连续几天,高烧四十多度,我神志昏迷、情形很危险。但是,没有药可吃。

雷震给我作了检查后,双眉紧蹙。第二天早晨,突然跨上战马,不知上那儿去了。我失去雷震的照料,出现了脱水症状,生命垂危。三天后,雷震突然回来了,一到驻地,立即对我进行大剂量注射。注射的效果十分显著,眼看烧退了,病情轻多了。

为了救我,雷震离开部队好几天,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奔走,找来了有效的抗菌药。

雷震离队期间,有几个伤员死了。我这条命是几个八路军伤兵的牺牲换来的。

在我痊愈时,国府军发动了猛烈进攻,八路军不得不撤退。隨着战局的恶化,第八后勤部也撤到了国境线上的安东。隔着一条鸭绿江,安东对面就是新义州,即朝鲜。如果去新义州,就可以想办法到釜山。队友们的脸庞又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心,飞向日本。

国府军很快追踪而来,安东城内展开了巷战,伤员骤增,医务班忙得招架不住。安东侨住着许多日本人,其中有日本医生和护士。第八后勤部很快“征用”了这些医务人员。

八路军英勇奋战,击退了国府军。后来,八路军贴出布告:将遣返日本人中的病员回国,要日本病员报名。这时候,我也要求回国。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未遂的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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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踏上回日本的轮船甲板,是在昭和二十三年三月底。

森永终于把离开“731”至回国的那段经历说完了。

“您知道雷震有妹妹吗?”栋居想起最初在薮下的医院里查明杨君里身分的时候,曾听说她有个哥哥是八路军军医。雷震不也姓杨吗?

“雷震从来不提他的身世,也没听他说有妹妹,妹妹怎么啦?”森永反问道。

栋居把杨君里的有关情况粗略地介绍了一遍。

“女马鲁他我只见过一次,还带着婴儿哪!”

“什么时候看到的?”

“我记得是昭和十九年六月末。我想晒一下太阳,刚爬上口字楼屋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铁链拖曳在地上的响声,循声朝院子一望——马鲁他正戴着锁链进行活动。他们每跨一步就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其中有一个女马鲁他,带着一个刚满周岁、趔趄学步的小孩。其他马鲁他都戴着手铐,只有这个女马鲁他手脚自由,她搀着孩子的手正在散步。见此情景,一种冲动感驱使我想把口袋里的太妃糖扔下去。那个女马鲁他长得娇小玲珑,皮肤洁白。直到今天,他们母子俩的身姿还常常在我眼前出现。”

昭和十九年六月,杨君里没有分娩,这无疑是其他女马鲁他。杨君里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调换了,而这个女马鲁他的孩子可能是带进“731”的吧。魔鬼般的“731”队员对带孩子女马鲁他倒别有一番特别感情。

“您的照相机在雷震那儿吗?”栋居转变了话题。

“我的所有东西都在八路军的军营里,以后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哪儿去了。我能有今天,全靠雷震啊!他救了我命。我真想再见他一面,好好谢谢他。”

“那以后雷震怎么样了?”

“不知道,当时四十岁上下,今天要是健在的话也该七十出头了。”

“那么,森永先生,您怎么会到薮下院长这儿来的呢?”

栋居听完森永的身世,觉得还有问题要了解。

“其实,在‘731’的时候,薮下先生救过我的命,加上雷震救我,我这人真是命大呀!”

“怎么回事呢?”

“当时,队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被称为‘馒头事件’。‘731’里装有中心供热系统,利用它的高压蒸气蒸煮各研究班夜餐的馒头。有一次,我不假思索地吃了某个研究班给我的馒头,二天后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检查后发现白血球锐减。在这当口,给我治疗的正是薮下先生。他给我注射了731发明的抗伤寒疫苗,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看来不仅是马鲁他,连你们少年队员也成了人体试验材料,‘731’真是可怕的地方啊!”

“在零下三十度的极寒地区,配备了中心供热系统,用它的蒸气做毒馒头,这实在是日本人的发明。我们把侵略的战火烧到中国,在被我们强占的大片领土上围出一隅干着罪恶的勾当。”

森永的一番解说,使栋居进一步认识了“731”的罪恶本质。

<er h3">第二节</h3>

“森永先生,您在‘731’里干什么工作?”

“我分配在柄泽班制造细菌。”森永讲述了制造细菌的情形。——

在“731”里,集中了全部经验和技术的精华,建起了一座庞大的细菌制造工厂。在口字楼总务部大楼的最里面有更衣室和浴室,抦泽班班员上班进车间前必须在那里更衣和“沐浴”。先在更衣室脱光衣服,然后穿上白衣、戴上白帽和几层厚的纱布面罩,再把橡胶氅从头套到脚脖,穿上橡胶长靴。还要戴上橡胶手套和潜水镜似的护目镜,一副“全副防护”的装束。

接着,穿着这一身装束走进浴室。一个铺着瓷砖的浅水池里灌着石炭酸液。哗啦哗啦走过这个水池,膝盖以下部分就完全无菌了。然后进入浴室的无菌室,在一个七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从天花板上喷下消毒液,将队员从头到脚进行消毒。彻底灭菌是为了不让非培养菌沾上琼脂培养基。

“工厂”里安装着巨大的蒸气锅和四个培养基容器。先用蒸气锅将琼胶融化,然后放入培养基把它置于高压锅内。在高压锅里,一百八十度至二百五十度的高温将琼胶彻底灭菌。接下来的工艺是把培养基和琼胶放进冷却室,使之凝固。再粑固体琼胶连同培养基一起放入无菌室,在琼胶上涂培养菌。

无菌室是个装着玻璃的房间,约三十铺席大小。只有通过前二道“关卡”的队员才允许进无菌室。在琼胶上植菌时要用一种“棉棒”迅速不停把活菌疫苗涂在琼胶的一个端面。所谓“棉棒”是一根硬铝棒,长五十厘米,铅笔般粗细,棒头上裹着棉花,棉花里渗有足够的活菌疫苗。涂菌作业必须均匀,一次成功。操作者的技术要相当娴熟才行。

操作时,班员全身都采取了防护措施,辨别不出穿在护卫服的人是谁。为了防止菌从口入,作业时一言不发,彼此用手势表达意思。

植菌后的培养基运回培养室。培养室屋顶是块整铜板,若大的房间,只吊着两盏电灯,显得阴森暗晦。培养室内的温度可以按照不同菌种的需要在二十度至八十度之间调节。培养室里有一天之中就可繁殖的菌种,也有要花上一周才能形成的群落(繁殖时不能用肉眼分辨的聚块)。

菌种得到琼胶的培养,在培养基的表面不断繁殖,形成粘稠的乳白色群落。将其中成熟的取出,这次用刮棒——白金制,长五十厘米,头上有刮勺。——将培养基上浮起的群落刮落到器皿里,积在器皿底的群落呈甜酒状。这种粘糊糊的粘块散发出独特的气味。

以上就是细菌制造工艺的一个周期。“收获”过一次的培养基再放进高压锅彻底灭菌,可以继续使用的就继续作培养基,重复使用三次后就会失去再生能力,直到此时,解体了的琼胶才丢弃。

柄泽班就用这种办法大量制造鼠疫、伤寒、霍乱、赤痢、破伤风、结核、脾脱疽、麻疯、瓦斯坏疽等细菌。

由于班员在操作中接触活菌疫苗,常常有受感染的危险。不管怎么小心,飘散在空气中的活菌疫苗难免会进入口中。工厂里到处都堆着苹果,班员们每到一个作业区就咬上几口苹果,然后再吐掉,让苹果肉吸收细菌后排出体外。

“苹果怎么会吸狩猛的活菌疫苗呢?”栋居对这种原始的排毒方法感到惊讶。

“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在制造细菌的过程中,柄泽班的许多班员都殉职了。我们的‘工厂’在口字楼一楼,没有窗,三面是走廊,白天也是阴森森的,据说常常出现殉职队员的幽灵。”

“没有用柠檬代替苹果吗?”

“柠檬?”

“听说柠檬也有杀菌作用。”

“你一提,我想起来了,曾听说一部分研究班让马鲁他吃柠檬解热。”

“解热?”

“柠檬有很强的解热作用,当时最好的解热法就是喝柠檬汁。”

看来当时“731”里确实备有柠檬,这些柠檬很可能是台湾出产的。但是进一步关于柠檬的情况森永却不知道。

“千岅义典知道他去奥山家的时候您就在屋子里吗?”栋居回到原来的问题上。

“我认为只要奥山不告诉千岅,他就不会知道,很可能奧山没有告诉他。”

“如果当时千岅发现您在的话,他将怎样对付你呢?”

“嗨,这又有什么呢?对于少年队员来说,技师是大人物,被一、二个少年认员说上几句,还不是一阵风吹过。少年队员也同试验材料差不了多少,不是毫不在乎地给我们吃过沾有伤寒菌的馒头吗?”

栋居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给你吃毒馒头的是那个研究班?”

“冈本班。”

“冈本班!这不是千岅所属的班吗?”

“对呀。”森永警觉起来了。

“叫你吃毒馒头的是谁?”

“是一个技术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记得是昭和二十年二月初。”

“就是千岅回国之前嘛。”

“你是说千岅为了灭口,才让我吃毒馒头的?”森永终于领悟了栋居的暗示。

“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性。”

“不过,万一……”

“队员受感染殉职的还少吗?你在细菌制造工厂工作,感染上伤寒菌死亡,谁会怀疑呢?”

细菌制造厂的工作环境坏到要用吃苹果的办法吸收散在空气中的活菌疫苗,用细菌感染做伪装杀死一个队员并非难事。但森永仍然将信将疑。

“这件事您病好后告诉别人过吗?”

“告诉过薮下先生。还有,退烧后教育部长来探望,我也告诉他了。听说后来冈本班受了严重警告,而冈本班道歉说,错把让马鲁他吃的毒馒头给了我。”

“上级一定将这件事包庇下来了。您想,既然是给马鲁他吃的毒馒头,就不会只搞错您一个人。这件事一开始就是冲您来的嘛。”

“对了,薮下先生也同我说过这个意思,他说要是搞错的话,中毒的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尽管两人的对话都是推测,但又一个可怕的谋杀案轮廓在脑海里出现了。遗憾的是还没有抓到证据。

<er h3">第三节</h3>

森永的话进一步加深了千岅的疑点,事实很可能是:寺尾春美死亡之夜,千岅向奧山求救,奥山救了千岅。结果奥山反而因为抓住了千岅的尾巴而被害于薮下公寓。

薮下也曾经要求彻底查清毒馒头事件,但是“731”上层借口“没煮透”、“搞错了”,把事情搪塞过去了。继续追查馒头事件,很可能会弄清寺尾春美死亡的真相,掩盖毒馒头事件的人说不定就是同寺尾春美有关系的上层人物。

时间在一天天白白地过去,侦察难以继续下去,连侦察指挥部似乎也要解散了,为了追查凶手,栋居在原“731”队员中奔走,初步查清了该部队的恐怖面目,但没有取得逮捕凶手的证据。

侦察指挥部几乎“山重水复疑无路”。但是新出现的事却使侦察工作“柳暗花明又一村”。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新生的时效

<er top">第一节</h3>

这天早晨,栋居上班前照例翻开报纸浏览一遍,他的视线停在国际版的一角上,有一篇文章,题为“日本陆军细菌部队内幕”,副题是“独占机密资料、赦免战犯罪孽。”栋居马上看了正文,内容大概如下:

正文 华盛顿XX日XX特派记者报道

美籍华人琼·莱辛根据美国情报公开法,在一本《核污染科学》杂志上撰文透露了他掌握的最高机密:直至一九四五年前,日本“731”部队(部队长石井四郞中将)在当时的满洲哈尔滨郊区研制细菌武器,研制中曾对三千多名俘虏进行过人体试验。美国虽然获悉人体试验的牺牲者中有美国人,但为了占有他的研究成果,采取了掩盖事实的做法,并决定在远东军事法庭上免除对石井四郞部队长及全体人员的起诉。这是因为有关日本军队细菌战的研究成果不能向苏联透露,一旦起拆,这些成果将作为罪证公诸于世,苏联方面也能从中得到资料,而这对美国的防卫及国家安全保障是极为不利的。

文章的内容大致如此。停战时,围绕赦免战犯问题,美国同731部队确实做过一笔交易,对此事实,原队员中早已有过传说。

引起栋居注意的是披露秘密的作者姓名——“琼·莱辛”。“琼·莱辛”,似乎在那里听到过,而且是最近。撰稿人是所谓“美国籍华人”;这是不是指“中国人二世”呢?“琼·莱辛”同Yang Lei Zhen(杨雷震的汉语读音)不是一样的吗?对啦!怪不得耳熟,原来这名字象八路军军医杨雷震。杨雷震的英语读法就是“琼·莱辛”。

这会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呢?同名同姓多得很,在日本也不少。战后三十七年过去了,“琼·莱辛”为什么关心起旧日本军队的罪行来了呢?一定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撰稿人,而是“琼·莱辛”自己同“731”有个人关系。

栋居决定查出“琼·莱辛”撰文的目的。报纸上印着“琼·莱辛”的小照片。栋居马上同大部分少年队员及森永清人联系。

森永还没有看到这条报道,只有栋居买的这份报纸登着这条消息,其他报纸并没有广泛报道,难怪森永没看到。

森永的朋友买了这张报纸,他马上借来翻看。不一会森永就送来回音:“分别三十多年,很难判断,但非常象杨雷雳。”森永也为打听到恩人消息而兴奋。

“我马上去向报社,同‘琼·莱辛’先生接上头,如果此人真是杨雷震,我就到美国去见他。”森永一贯表情冷漠,但此刻显得很激动。

不等森永去打听,几天后,“琼·莱辛”的身分已经查清了。“琼·莱辛”写的文章引起了日本舆论界的广泛关注。其他杂志纷纷刊登“琼·莱辛”文章的摘要和采访作者的报道。其中有一篇报道说:

苏联军队开始进入满洲国境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离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仅一周。日本军队利用这几天的时间,破坏了建在中国的细菌战设施、屠杀了活着的俘虏(一人除外),将大部分队员及珍贵资料、器材运到南朝鲜。所谓贵重资料和器材,指的是长年积累的人体试验资料和研究记录。美国政府的机密文件明确记载了这些资料和器材已经成功运入日本的事实。

接下来是“琼·莱辛”和记者关于这一事实的问答:

问:听说俘虏全被杀害,有幸存者吗?

答:有一个,是女马鲁他,她是在几名“731”队员的帮助下逃脫的。

问:为什么只救她一个人?

答:马鲁他主要是中国抗日分子、八路军士兵、苏联军人、朝鲜人等等。但这位女马鲁他是主张和平的日本人的非正式妻子。“731”队员是她“丈夫”的朋友,所以救他。

问:您刚才所说的这些内容,是不是您按照情报公开法所透露的全部秘密中的一部分?

答:不,这是通过私人途径掌握的情况。

问:私人途径是怎么回事?如果方便的话,请您谈谈。

答:没什么不方便,仅幸存的一位马鲁他就是我妹妹,听我妹妹讲,我的弟弟也被当作人体试验材料牺牲在“731”里。

问:您的妹妹?现在还活着吗?

答:如果活着的话,现在已经五十八、九岁,可能在中国的某个地方。

问:您妹妹获救——也就是日本战败时,您在何处任职?

答:是八路军第八后勤部的军医。

问:以后怎么会到美国来的?

答:这说来话就长了,同公开日军秘密一事无关,不加说明。本人这次公布的只是根据情报公开法取得的秘密材料。我自己私人掌握的一些材料除外。

问:所谓私人掌握的材料指的是什么?

答:我的“妹夫”是被人谋害的,我认为凶手出自“731”。

问:您发现这个凶手了吗?

答:我有证实凶手的材料,但根据日本的法律,犯人已过了时效。

问:证实凶手的材料是什么?

答:现在凶手早就过了时效,再把他揪出来毫无意义。

记者的采访记录没有完,还在继续,但栋居感兴趣的就是以上这些。根据这个采访报道,已经可以证实“琼·莱辛”同杨雷震是一个人。栋居对雷震私人掌握的材料很感兴趣,那一定是查找凶手的钥匙。

雷震当时在八路军里,怎么会得到这些材料的呢?唯一有可能的是妹妹杨君里这条途径,因为她是从“731”救岀来的。“琼·莱辛”自己也说过:“听我妹妹讲,我的弟弟也被作人体试验材料牺牲在‘731’里。”从这点看,可以断定两人已经有过接触,他“私人掌握的材料”无非是从这个接触中来的。

可以判断杀害山本——杨君里“丈夫”的凶手的材料是什么呢?如果这个凶手还活着,他看到这篇釆访报道后将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因为时效已过而满不在乎呢?

杀害山本的凶手很可能就是把杨君里及其弟弟骗进“731”当试验材料的人。按照薮下提供的线索,山本遇害二、三天后少年即被骗进“731”,紧接着二天后就被解剖了。如果是尸体解剖,应尽可能趁新鲜时进行才能得到好标本,因此解剖往往很急。但在解剖活人时就不必很匆忙,尽管如此,少年还是在骗进来的二天后匆匆解剖了。

这里边一定有凶手的催促在起作用。少年的存在肯定对凶手不利,这才急急忙忙解剖。如果事实确实如此,这个凶手就有支配解剖执行班的权力。解剖少年是由石川班执刀的,但是石川班和冈本班有联系的,两个班不久就合并了。因此,凶手应该认识两个班的班员,而且还同千岅义典有关系。

栋居打算同“琼·莱辛”会面,尽管“琼·莱辛”在答记者问时曾表示由于时效已过,不想再揭露以前的凶手。但从刑警的角度作一番劝说,或许“琼·莱辛”会改变态度。不过,“琼·莱辛”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在弄清“琼·莱辛”同本案(杨君里和奥山谨二郞死亡一案)的关系之前,不便贸然出访美国。眼下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请ICPO(国际刑事警察组织)代查。正在栋居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机会使栋居找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

<er h3">第二节</h3>

栋居曾托森永调查“琼·莱辛”的身分,森永很快向栋居汇报了调查结果。他似乎看过了什么杂志。

“我看了杂志上刊登的采访报道,发现了几张清晰的‘琼·莱辛’照片,可以肯定是杨雷震。不会错,是我的救命恩人。”

“果然是的,我一看到是八路军军医,就猜想是同一个人。”

“可能是以后移居美国的,目前住在旧金山,只要九个小时就可以飞到。”

森永的口气轻松得仿佛国内旅行。他行动灵活自由,使栋居十分羡慕。不光是行动灵活,而且日本到旧金山的距离竟不觉得远。

“有可能的话我也想同您一起去,可惜公务在身,由不得自己啊。”

“如果有需要了解的事情,我一定帮忙,‘琼·莱辛’就是杨君里的哥哥嘛。”

“这就谢谢您啦!我想请您到美国去一次,您同雷震有一段难忘的友谊,您直接向他了解比我去劝说有用得多。”

“了解什么事?”

“杂志上披露的那件事。我想借用‘琼·莱辛’先生私人保存的材料。”

“就是判断杀害杨君里‘丈夫’的凶手的材料吧,这同杨君里的案子也有联系吗?”

“现在还不清楚,也许有联系,也许没有。不过,我也很想知道杀她‘丈夫’的凶手是谁。当然,知道了现在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明白了,我去试试看。”

从东京到旧金山飞九—十小时,由于时差七小时,刚在东京目送日落,不一会又在太平洋上空迎来朝阳。预计上午十时到十一点抵达旧金山。

森永在飞机上无限感慨地俯视着美国大地。他第一次访问这个曾经作为敌人、打过仗的国家。九个多小时的飞行,不仅跨过了太平洋。也搅乱了森永的思绪。

事先已经同“琼·莱辛”取得联系。“琼·莱辛”就是杨雷震,他也在为森永平安无事而高兴,热切地盼望森永的到来,并亲自到机场来迎接。飞机滑下跑道,停在指定的地方。过渡桥靠上机身,同仓门对接。

地勤人员发出OK信号,仓门打开了。旅客们纷纷解开皮带迫不及待地离开飞机,走进过渡挢,然后是检疫、入境检查、关税征收,都在不露天的“机场走廊”上进行。

眼前都是一簇簇的到客和接客者,一片热闹、欢乐的气氛。森永耳边听到的都是英语。眼前看到的机场大楼虽然没有什么特色,但充满一种异国情调。这里的气温受海流的影响,相当于日本五月的天气。总之,连空气的气味似乎也同成田机场不一样。

森永在人群中寻找雷震,分别已经三十六年(分别时是―九四六年六月),今天很可能彼此都认不出来。他瞪大眼睛边找边走,却看不到雷震。森永并不担心人生地疏,即使在这儿碰不了头,还可以上雷震住处,总会同他见面。在家里,当着栋居和家属的面,森永装得英语挺行,到了这里却一句也听不憧,不认识路的时候连出租汽车也无法叫。

正在森永不知所措的时候,背后传来询问声:“是密斯森永吗?”

森永回头一看——一位身材颀长、瘦骨嶙峋的老人站在面前。白髯飘垂、银眉下生着一双细眼晴。

“噢——,森永!”老人叫了一声便哽住了。

“雷震先生!”森永同时从老人的身上看出了三十六年前八路军军医的身姿。两人快步走近,互相紧紧地握住了手。弹指一挥间,三十六年过去了……森永刚做八路军俘虏被带到雷震面前、森永的第一个截肢手术中,伤员的胳膊还同躯干连接着、患肺炎发高烧生命垂危、雷真从战场找来抗菌素进行抢救……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

两人握着手、面对面地伫立着不动。三十六载春秋改变了双方的外貌。思维敏捷,容貌端正的八路军军医已经被漫长的岁月磨去了棱角,银白如霜的眉髯间和朽木般的无数皱纹里显露出稳重的表情。与此相应,森永也不再是往日脸蛋红嫣嫣的少年,而是五十年岁的人了。当年两人说的是汉语,分别多年,现在说起来都有些生硬了。

“又见面了,真高兴。”雷震用英语说。

“再次见到你,很高兴。”森永用汉语回答。

“来吧,请到寒舍去。还有一个人也想见见你。”雷震一边用汉语说,一边回过头去,身后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东亚人。

“还认识他吗?”雷震对比起东亚人和森永的脸来。他生得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森永怎么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是张孚呀。”

“张孚!”

“是警卫你的娃娃兵。”

“哦,”森永在喉咙里哼了一声。回想起来,眼前这个刚进老年的男子真是在八路军时朝夕相处的娃娃兵呢。

“森永,久违啦,见到你很高兴。”张孚微笑着伸出了手。

“来,上我家,慢慢谈吧。”雷震说。张孚拿起了森永的行李。

雷震的家在离市中心稍远的“教堂街”,这一带尽是“坡道路”,路面起伏得很厉害,有名的路面电车在路当中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路两边是一幢幢相连的西班牙式建筑物。主人告诉森永,这条街道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班牙人入迁的时候。路上只有车辆往来、人行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白色的建筑物反射着阳光。

雷震的家面向坡度半山腰的十字路口,上下二层,涂着淡绿油漆,一楼是卖古玩的店铺。玻璃橱窗上,用金色的颜料写着:“古蓳商店”。店堂很气派,橱窗里紧凑地陈列着古色古香的枝形灯。雷震是医生,森永曾预料他很有可能开私人诊所,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古董店老板。

“here e are(啊,到啦)。”雷震用英语说。他在美国生活了很长时间,英语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一下车,店堂右侧日常进出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端庄的老年白人妇女笑着出来迎接。

“森永,这是我的妻子。希鲁比亚,这就是我常说的森永。”

“你好,见到你很高兴。”夫人用流利的英语向客人向候。夫人容貌端正,年轻时一定很漂亮。

“进屋吧。”雷震催促道。大家一起进了屋。这是一间十铺席大小的内客厅,屋子中央放着一张橡木制的茶几,围着茶几t字形地放着三只长沙发。

内客厅墙上挂着南宋风格的山水画,还装饰着几个瓷绘,墙脚上的餐具橱里放着中国瓶酒和古代陶器。地上铺着厚厚的中国地毯。整个室内是统一的中国格调。

内客厅的两侧看来是书房和寝室。室温宜人。通向各室的门都开着,令人觉得可以利用的空间很大。家里管理得使人心情舒畅。家具都是旧的,但收拾得很干净。室内的陈设使人感到主人生活得十分愉快。在房间的布置和收拾上花过不少精力,还常常进行室内调整。

家里很静,大概身边没有子女同住。

“远道而来,一定很累了吧,我给您理出一间卧室。您先淋浴,然后休息一下,等一觉醒来正好大家一起吃晚饭。”雷震指着内客厅边上一间卧室说。

“我已经订好旅馆了。”森永有点意外,他初次上门,不打算住在主人家里。

“你说什么?森永。三十多年没见的老朋友重逢,怎么能住旅馆?内人知道你要来,早就准备好房间等你了。”雷震摇着头说。

“麻烦夫人了,真过意不去。”森永不安地道谢。

“麻烦什么呀,内人扳着手指数天数盼你来呢。饿了吧,睡前稍微吃点什么吧。”雷震的语调仍然象当年对少年森永说话时一样,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三十六年前的情景,眼前的森永似乎只有十八岁,而且自己好象也年轻了。

“在飞机上睡过了,一点也不睏,让我洗个澡,然后我们三人好好聊聊。”飞机上睡过是说慌,但森永知道现在很兴奋,就这么上床也睡不着。

“要是真不睏的话,我也想好好聊聊,想说的话多着哪。”雷震高兴地说。

森永洗完澡换好衣服,再回到内客厅时,室内飘散着一股咖啡和桔子的混合香味。

“喝点内人自己煮的咖啡吧,不是美国咖啡,是真正的咖啡。日本人喜欢喝很浓的。”

森永还没有完全适应时差,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正合适。茶几上放着咖啡杯,还有新鲜的桔子和三明治。

“晚餐前先吃点垫垫饥吧。”雷震指着面包和水果说。洗澡、咖啡和加利福尼亚蜜桔使森永心情十分舒畅,同雷震、张孚一起开始了阔别后的畅叙。

“我一看到报上登的照片,就觉得很象您。”

“我也预料你会从日本到美国来找我的。”

“您刚来打听的时候,我还没有料到您就是森永呢。”张孚插话说。

希鲁比亚夫人回到厨房给三人重新沏上中国茶,又端来快餐。

三人回首往事,侃侃而谈,话多得说不完。

“您和张孚怎么会到美国来的呢?”

雷震看了张孚一眼,二人好象事先已有约定。

“不方便的话,我们就不谈这个吧。”森永看了二人的神情,觉得自己似乎问得不合适。

“不、不,按理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你离开我后,我就把张孚当作你一样对待。离开八路军后,我带他到了上海,在上海同一个名叫安德西鲁的美国男人交上了朋友,他不但很有钱,而且又有政治野心。作为一个政治家,要有宣传工具迅速、大规模地宣传他的观点才行。于是,安德西鲁收买了《中国时事漫画》杂志作为自己的喉舌。

“安德西鲁在《中国时事漫画》上介绍了中国文艺。不久,在安德西鲁的资助下,我开起了中国文学翻译公司。

“安德西鲁还有经商的才能,翻译公司办得很兴旺。一九四九年一月,共产党军队攻克北京,同年十月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翌年六月,爆发了朝鲜战争。我听到了美军也在朝鲜使用细菌武器的新闻,而且手段同731部队在宁波打细菌战时酷似。即用陶瓷式炸弹喷撒的方法,投下细菌、病毒,以及受其他病毒污染的生物,于是投放地区就流行鼠疫、霍乱、炭疽病、流行性出血发热病。

“这件事使我受到很大震动,我认为一定有原‘731’的成员在暗中帮助美军打细菌战。我的弟弟和妹妹都被‘731’抓去,弟弟还成了人体试验的牺牲品,所以我对‘731’部队的动向十分关心。”

“您怎么知道弟弟牺牲在人体试验中的呢?”森永终于插上嘴提问。

“妹妹告诉我的。”

“妹妹是怎么知道的呢?”

“据说是听救她出来的队员说的。”

“您同妹妹什么时候见的面,什么时候分别的呢?”森永在雷震身边的时候,从未看到他妹妹来访过。森永隐瞒了“731”的经历,所以雷震也没有向他打听妹妹的下落。

“是我在《中国时事漫画》上发表文章后。一个偶然的场合,她看了我的文章,就找到上海来了。妹妹也会一点英语,我来美国之前,她曾一度短期帮助我进行翻译。”

“她为什么不一起来美国呢?”森永迫不及待地当面问雷震,他急于了解雷震迁居美国后是否同妹妹有联系。

“我对美军实施细菌战的来龙去脉很感兴趣,但不久《中国时事漫画》杂志停办,翻译公司当然也解散了。安德西鲁打算回国,邀请我一起去美国。我借这个机会迁居美国。我邀张孚和妹妹同行,妹妹不愿离开中国。没有办法,我只好同张孚二人到了美国。以后,我就不知道妹妹的情况了。如果平安无事的话,现在已经五十八岁了。我常常在心里祝愿她生活愉快、幸福。”

看来雷震不知道杨君里的悲剧。接下去就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这是栋居交办的艰巨任务。这件难办的事他想尽量慢一点再说出口。

“从迁入美国到今天,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到美国后,我就以写评论为生,我专门写有关中国革命和美国对华政策方面的文章。不久,我同希鲁比亚结婚,取得了在美国居住的权利。并被人们称为中国问题评论家。好歹靠一支笔能生活了。正在这时,美苏之间开始了冷战。

“以后,麦卡锡主义的风潮席卷了上院,与此同时又在议会里成立了调查小组委员会,参加该委员会的议员同麦卡锡相配合,捡举了那些有参加反美活动嫌疑的公民、公务员、文人,并召到国会加以判决。

“我也因为写过一些论文而被调查小组委员会传讯。我曾经调查过原日本细菌部队成员协助美军进行朝鲜战争的事实,但由于调查小组委员会的阻挠而中断。

“我受到调查小组委员会的弹劾,罪名是‘书写旨在推翻美国政府的文章’,并在实际上剥夺了作为评论家的写作权利和学校讲师的公职。以后又进行了判决,起诉我有关朝鲜战争使用细菌武器的文章是虚假的,文章中伤了美国政府。

“判决拖了好几年,在公审庭上,我指出GhQ曾起草过有关日本第731部队的文件,提议用这份公文作证据。我坚持说,美国不是民主主义的国家吗?为什么不保障言语自由呢?进行说理斗争。我想政府总会把那份文件拿出来作证吧。

“我的提议使政府更加难堪了,秘密文件怎能提交公判庭呢?于是,突然有一天要了结我的案子,那是一九六一年,判决的内容是‘没有继续审判的必要’。说是‘判决’,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政府撤回了起诉。

“在调查小组委员会起诉我的一段时间里(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〇年)生活过得最艰难。受到报刊杂志的大肆攻击后,用文笔糊口的路子走不通了。安德西鲁的援助也没有了。我从朋友那里借来钱,买了一间半旧的房子,同张孚一起修葺、整理后转手卖掉;再买一间房子,再修好卖掉……就这样一共买、修、卖了十四间房子,勉强维持着生活。直到一九六〇年底,在一次转卖旧房子时同时转卖历次修房中收集起来的旧家具,正好遇上旧家具价格暴涨,于是我就同希鲁比亚一起开了这家古董店,一直到今天。

“我虽然加入了美国籍,但始终热爱自己的祖国——中国。我通过妹妹了解石井部队的情况,从朝鲜战争中分析美国和石井部队的关系,还写文章论述被调查小组委员会起诉的原因。

“我的文章强调决不允许再次使用这种大量杀害人类的细菌武器,指出继承石井部队的研究成果就是继承残害人类的罪恶手段。但调查小组委员会认为我这么做是反美。”

雷震那漫长的经历说完了。三人都觉得疲劳,但意犹未尽,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老师的妹妹是叫杨君里吗?”森永等雷震把身世说完,向他提出了一直保留着的问题。

获救的马鲁他只有一人,这已经明确了,不必再问,但雷震妹妹的名字还要再核对一下。

“我料想你知道我妹妹,因为你是原‘731’队员嘛。”雷震平静地说,森永却大为惊讶。

“老师怎么会知道的?!”

“照片嘛,你忘了?逃走后照相机还在我这里,以后把里面的胶卷冲洗出来不就知道你是731队员了吗?”

森永想起来了,胶卷上摄的是队里的快照。由于摄于检阅前,一看便知道摄影现场是“731”。

“噢,您看了胶卷,我是‘731’队员,但没告诉您,很抱歉。”

“当时你还是少年,但医学知识却出类拔萃,我想你一定有些来历,但不知道你就是‘731’队员,胶卷冲洗出来才使我大吃一惊。”

“老师,您真不知道您妹妹的情况吗?”

“不知道。”雷震从森永的口气中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掌握妹妹的情况。

“您妹妹去年五月在日本去世了。”

“什么?!”雷震的眼睛睁大了。

“而且死得很奇怪,日本警方正在调查。”森永把栋居告诉他的杨君里死亡情况略述了一遍。

“所以,启程前日本警察委托我了解这件事。按警察的说法,您妹妹的死很可能同她的朋友——日本新闻记者山本的奇怪死亡有联系。老师在回答日本记者采访时,曾说掌握是谁杀害‘妹夫’的材料,警方很需要这个材料。”

“警方说过妹妹被害同山本之死有联系?”雷震眼睛一亮。

“目前还不能肯定是被杀,只说死得很奇怪。他的尸体是在哈尔滨的傅家甸发现的,当时,他正在调查‘731’的贪污事件,很有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被灭口的。这些疑点您是否听妹妹提到过呢?”

“对了,妹妹也怀疑宪兵杀了山本,他被抓进‘731’后,得到了确凿的证据。”

“证据?!”

“妹妹知道谁是凶手。”

“怎么会知道的?”

“就是这份材料,由我私人保存的材料……”雷震意味深长地说。

“按您这么说,您妹妹也掌握这个材料?”森永心想,雷震的私人材料可能是从杨君里那里获得的。

“有一次,妹妹偶然看见了弟弟写在单人牢房上的‘遗书’。”

“遗书?您妹妹是否告诉您,弟弟有没有在遗书上写凶手的名字?”

“按理说遗书是不会让君里看到的,被她发现,完全是偶然的,说不定关君里的单人牢房曾经关过志敏弟弟。”

“这份遗书一定保存在您这里。”

“对,这也是偶然到我手里的。”

“不是您妹妹给您的?”

“不,不是的。”

“能让我看看遗书吗?”不光因为受过栋居的委托,森永自己也对此发生了兴趣。

“行啊,尽管我认为时效已过,再查出来也没有意思,但你说君里在日本不明不白地死去,而且死因同遗书有关,那我就不想继续保存它了。而且,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您是指遗书?……”森永被雷震这句意外的话弄糊涂了。

“对,是你的。所谓遗书就是你的胶卷。”

“胶卷?”

“你留下的胶卷中,最后一张拍的似乎是收容马鲁他的监狱的墙壁。”

森永想起来了,在“731”末日将临,从平房撤退时,森永曾被命令执行挖坑作业,这是为了让工兵引爆特设监狱时放炸药。森永第一次进特设监狱就被单人牢房墙壁上的血书口号深深感动,用仅剩的一张底片拍了下来。难道这张底片记录了证实凶手的材料吗?

“还是边看实物边说吧。”雷震起身走进隔壁的书房,取来十几张照片。

“这些照片就是用你拍的胶卷印制的,有问题的是这张,还没有回想起来吗?”

这张底片记录了三十七年前一个夏天噩梦般的一瞬间,——被屠杀的马鲁他的尸体已运出,空荡荡的监狱里充实了刺鼻的酸碳味,潮润的夏风吹过走廊。虽然光线不足,但涂在单人牢房墙壁上的巨大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仍然被清晰地拍摄下来。斑斑驳驳的混凝土墙上,那紫黑色的血字里,凝聚着多少恨啊!这悲壮、凄惨的情景震动了摄影者。虽然照相机性能差,胶卷感光度低、照明暗,拍摄条件差,但底片上所留下的足以反映按快门时现场的实景和气氛。

“怎么样,确实是你拍的吧。”雷震从森永的表情中得出了肯定的结论。另外几张拍了“731”的相扑比赛、盂兰盆会的民间舞以及内务班队友合影。森永来不及去怀旧,他急于询问自己感兴趣的事:

“确实是我拍的照片,但是这些照片怎么能证实杀山本的凶手呢?”

“大血字旁边,‘打倒日本音国主义!’的右下处,还有几个小字,不容易看出来。”顺着雷震的手指,森永辨认出了这些小字,但字太小,看不清。

“这是小字部分的局部放大照片。”雷震取出一张单独放大小字的照片。这次可以看清了,——单手鬼杀害山本正臣!

读了这几个字,森永凝神思索起来。从照片上看,这几个字似乎也是血写的,同口号相比,字体不大,但它表现的仇恨却同口号没什么两样,一笔一划都清楚地显现在发黄的印相纸上。

森永没有料到这最后一张底片竟记录了如此重要的揭发材料。有关单手鬼的情况,在“731”时期,曾无意中听到过,据说是个“魔鬼宪兵”。不知道把杨君里抓进“731”的是不是这个单手鬼。

“我刚发现这几个字时大吃一惊。山本正臣不就是妹妹的相好吗。日本人姓山本是很多的,但名字叫正臣的却少见。”

“这几个字到底是谁写的呢?”森永自言自语地说。

“志敏写的呀,虽然只有九个字,但笔迹还认得出来,因为山本正臣是‘妹夫’。志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后,就在墙壁上写下了凶手的名字,而且还用这几个字表达了自己被非法冤杀的原因。志敏的‘遗书’被妹妹发现过,后来又被你的照相机记录下来,最后到了我的手里。”

“这么说……”森永声音有些哑了。

“把志敏抓进‘731’的原因只有一个,这就是志敏目击了单手鬼杀死山本的现场,因此必须杀掉志敏灭口。但是,也许因为志敏还是孩子,或因为现场上有其他人以及其他宪兵在。反正有困难,不能在杀山本的同时杀掉弟弟。这才把志敏抓进‘731’,以试验材料的形式,永远封住他的嘴。志敏才十三岁,这么年幼就被无辜杀害,他写下这几个血字表达了自己的冤恨。全靠你呀!这件冤案今天终于水落石出了。现在时效已过,凶手就是检举出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了,但我要把凶手找出来。请你转告日本警方,君里的死肯定同单手鬼有关系。也可能就是单手鬼直接杀害了君里。君里到日本来一定是为了追查单手鬼,这才被暗害的。如此看来,单手鬼新犯的罪行就有时效了,所以我希望查出杀害君里、志敏和山本的凶手!”

尽管雷震原先不打算检举,但说着说着,亲人的被害激起了他心头的旧恨。如果杨君里真是被害而死,那么,旧恨未消又添了新仇。

“我一定替您转告。”森永同样觉得不能饶恕这个单手鬼。

“731”对中国、以至对整个人类负有巨大债务,而且是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单手鬼为了抵赖旧债,很有可能重新又欠下新债。

决不能铙恕单手鬼。

“最近我得到了弄清单手鬼面目的重要线索。”雷震怕让别人听见似地小声说。

“您说的线索是什么?”

“我被日本报刊杂志报道、采访后,可能是对方也看了报纸,有人挂长途电话来打听,询问我私人掌握的凶手证明材料是什么内容?”

“来打听的人不是警方或新闻界的人么?”

“肯定不是,都不肯说出姓名。”

“您说‘都’,可见来打听的人不止一个啰?”

“是二次,都是男的声音,一个是从日本挂来的;另一个是从美国国内的马里兰州的弗拉特利克市打来的。我回答说,不通报姓名决不说,加以拒绝。日本的那个自称是‘东京前田’。而美国国内的不肯说姓名,就此作罢。”

“您告诉‘东京前田’了吗?”

“我要求对方报地址,对方说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奉告。于是,我就拒绝了,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您没请国际电话局帮助查一下吗?”

“我去要求过了,但因为美国和日本的主要城市之间是拨号通话区,查不出。”

“那您怎么知道其中一个来自弗拉特利克呢?”

“我先听到一位小姐的声音,她说接线员很快就接通,弗拉特利克有人同您通话。”

“不是拨号的吗?”

除了一部分岛屿,日本全国都是拨号通话。在机械文明上,日本已部分赶上欧美。

“虽然是拨号通话区,但是象饭店或公司企业这种地方,通话要经过私设交换台。后来我非常懊悔,如果到那儿去打听一下,只要好好问一下接线员就行了。”

“对方不愿意说出身分和地址,大概是因为自己在良心上受到谴贲吧。”

“只好这么解释了。”

“我认为最关心这份材料的是凶手。而且,如果凶手又向您妹妹下了毒手,这就无所谓时效了。凶手也知道,警方要是从山本被害得到线索,再把山本之死同杨君里之死联系起来。他就不能再用时效做挡箭牌了。那么,为什么有两个人挂长途电话向您打听呢?”

“有可能是凶手单手鬼的同伙,也可能是关心这个案件的人恰好也挂电话来询问。”

“在弗拉特利克会有人来关心三十多年前发生于中国的案件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雷震摇摇头。弗拉特利克市是美国东部马里兰州角落上一个小城市,位于纽约西南偏西四百公里,日本人对这个偏僻的城市几乎都很陌生。然而这种地方却有关心“琼·莱辛”保存的私人资料。

打电话的人隐瞒自己的身分,一定是对山本正臣被杀以及杨君里之死感到心亏。总之,东京的前田和弗拉特利克的匿名人,就是雷震所说的“重要线索”。

但是,东京姓“前田”的人多如牛毛,而且还不知道是不是真名。弗拉特利克的匿名人也无从查起。“重大线索”,确实没有说错,但要把它作为破案线索,还是靠不住。

窗外,天不知不觉地黑了,一踏上旧金山的土地就开始谈话,一直到现在没有停歇,三人都说累了。特别是森永,昨天傍晚刚从东京飞来,几乎一夜没合眼,现在更是疲劳不堪。

“不管谈多久也叙不完的,先沐息一下吧。”被雷震这一说,森永脑袋里似乎爬来了千万只瞌睡虫。

正文 第二十三章 魔鬼般的逃亡者

<er top">第一节</h3>

森永从美国带回的材料使栋居非常兴奋。杨君里弟弟志敏的血书指明了杀害山本的凶手。志敏临死前的掲发有力、庄严,是无可辩驳的确凿证据,它可以确证单手鬼的犯罪事实。

但是,单手鬼是谁,在哪里,他的真面目还隐藏得很深。雷震提供的线索是“东京的前田”,但这毕竟太渺茫。“731”战友会的名单里也没有“前田”。

栋居试着找了一下电话簿,姓“前田”的人多得数数都嫌麻烦。栋居又打电话询问调查中认识的“731”人员,问是否有人知道关于“前田”的情况。

没有人提供线索。正在失望之际,去年年底园池陪着一起去访问过的篠崎打来电话,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有线索吗?”栋居急切地问。

“我好象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

“叫‘前田’的人可多着呐。”

“不,我好象觉得是在某个场合从‘731’人员嘴里听到的。”

“‘731’人员……”

“你等一等,我马上就可以回想出来,以前脑袋里一直有这个印象的。”篠崎觉得对方一定急不可待地等自己答复。

“真抱歉,实在想不出了。说不定等一会突然想起来,要是能想起来的话,我立刻再打电话告诉你。”

电话听筒里沉默了一会,篠崎终于还是挂断了电话。

然而,挂断电话几分钟后,篠崎重新打来了电话:“想起来啦!”听筒中传来篠崎的声音。

“太感谢了!他是……”栋居把听筒捏得更紧了。

“是前田良春。‘前后’的‘前’,‘田地’的‘田’,‘优良’的‘良’,‘春夏’的‘春’。是千岅义典的秘书!”

“千岅的秘书!”

“在三、四年前的一次精魂会上,此人曾代表义典出席会议,负责保管队员献给牺牲者亡灵的钱。”

栋居连感谢篠崎的话都忘了说,他站在电话前,入神地听着。千岅的秘书叫“前田”。东京姓“前田”的人虽然多得难以计数,但栋居认为同雷震私人材料对得上号的无疑是这个前田良春。而且,毫无疑问,前田是受义典意志支配的。

前田也可能是假名字。但栋居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只说“东京前田”是查不到的,没有必要谎报假名字。

栋居查阅了国会手册,上面以千岅秘书的身分记载着前田良春。国会手册上记的都是第一秘书,根据国会法规定,第一秘书的工资从国家经费中支付。无论哪个议员,都让身边最可靠的心腹当第一秘书。

千岅对雷震的私人材料、即山本正臣被杀一案很关心,他这么做,不就说明同单手鬼有瓜葛吗?

栋居进一步调查了前田良春。他是千岅的女婿,千岅的次女就是前田的妻子。前田现年五十二岁,昭和二十七年毕业于东京一流私人大学经济学系,以后进一家大公司任职。在大学读书时与千岅的次女是同一年级的同学,昭和三十三年与该女结婚。昭和四十二年辞去公司工作,担任千岅的秘书。

随着千岅逐步得势,前田也崭露头角。目前,在十几个公、私秘书组成的秘书团中,前田是名副其实的头面人物。他已经成为千岅手下能干的亲信,成为千岅身边必不可少的人物。

前田集千岅的信任于一身,掌握实权,被称为千岅的“管家”和影子。前田是千岅阵营中的实权派,谁要是被前田监视上,这个人的一切陈述都无法上报至千岅。要向千岅申诉什么事,必须通过前田、而且非迎合前田的意愿不可。

前田本人早就怀着有朝一日承接千岅基业、蹬上政治舞台的野心,千岅似乎也已物色他当自己的接班人。

千岅的亲信为什么要打听雷震的私人材料呢?是不是千岅同山本被杀有牵连呢?查出千岅的过程就是复查换婴的过程。要换婴,必须有病理解剖班协助,于是查出了冈本班的驯鹿泽。接着从驯鹿泽口中了解到命令他换婴的是千岅义典、以及千岅义典可能同伺侯过他的寺尾春美被害案件有芥蒂的迹象。

看来奥山谨二郎和杨君里当时也知道上面这些事。当年的千岅义典处于“731”中枢的地位,参与该部队上层人物贪污事件的可能性极大。为了调查贪污事件,富有正义感的新闻记者山本正臣死在哈尔滨的魔窟——傅家甸。凶手单手鬼把目击行凶的杨志敏骗进“731”当作人体解剖的材料。从这里还可以判断单手鬼同千岅义典之间有联系,千岅是按照单手鬼的嘱托命令石川班解剖杨志敏的。

由此看来,千岅关心雷震的私人材料就不奇怪了。栋居已经推测出一张源于“731”的关系图,但还没有材料来证实。唯一的证据就是雷震提供的血书照片。而且,为了使它生效,还必须弄清单手鬼的真面目及其下落才行。

<er h3">第二节</h3>

栋居意识到手头的材料太少,光靠这些材料很难推进侦破的深入。他决定直接质询前田良春,只要观察对方的反应,或许可以得到某些心证。

栋居向那须警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那须赞许地点点头:“去试试吧。”又接着补充说:“要谨慎一些,对方是民友党干事长的第一秘书。”

当栋居请求会见前田时,果然不出所料,对方说同警方没有相干的公事,加以拒绝。栋居坚持说,哪怕“第五秘书”接见一下也行,这才同前田通上电话。栋居说要询问一些同去年五月访日的中国女译员有关的事。前田又拒绝说对此案一无所知,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前田先生,您最近是否挂国际电话给旧金山的杨雷震先生,并向他打听过什么事?”

栋居向对方摊出一张王牌,从电话中听到对方“啊……”地吃了一惊,好象在毫无防备的地方突然受到袭击似的。栋居认定“东京前田”就是前田良春。

“我根本没向旧金山之类的地方挂电话,对杨某这个人也一无所知。”对方很快镇静下来,为了掩饰一瞬间的惊惶,他矢口否认,推得干干净净。真不愧是千岅的亲信。

“那好,没打过就行,我再到国际电话局去调查。”栋居虚晃一枪。其实,到电话局去查询是很麻烦的,因为通讯秘密受宪法保护,公众电气通讯法也有“确保秘密”的规定。但是,栋居这一招奏效了,前田的口气马上软下来,让步说虽然不了解什么情况,好歹见一见面吧。

前田指定的会面地点是赤坂饭店的休息厅,时间在翌日午后二时。说休息厅6号桌已事先预约好了。

栋居按约定的时间、地点前去赴会,前田已先到了。他的身材属于长痩型,目光敏锐,脸庞被阳光晒得黝黑。身穿一套裁剪合体的西装,衣服里的身体内仿佛运动神经十分发达。他那警惕的目光四下张望着,使人感到同他打交道必须小心。千岅义典的“管家”果然名不虚传。

6号桌在休息厅最里面的一个角落上,同其他桌子稍稍保持着一段距离。双方交换名片后,前田那照相机镜头般的眼睛便盯着栋居看起来,他要捉摸栋居的意图是什么。前田的眼睛具有精密析像力,能捕捉对方的一切表情。

“好吧,你想问我哪些事呢?”初次见面的礼节刚结束,前田马上向栋居发问。与其说公务繁忙,莫如说急于探明栋居的意图。

“是这样,去年五月三十日,来日访问的中国女译员杨君里猝死于出租汽车中,我正在调查这个案件,您知道这件事吗?”栋居一边注视着对方的脸一边提问。

“不,一无所知,这件事同我毫无关系。”前田不动声色地回答。栋居想,对杨君里一事他当然已经有所准备。我尽可能不突然提问,钽不涉及关键问题又抓不住对方的要害。

“您知道一个叫奧山谨二郞的人吗?”在栋居的注视下,前田稍稍转动了一下身体说:“只听到过这个名字,他是我岳母的长兄。”

“没见过面吗?”

“停战后就不通音讯了。岳母亡故、岳父娶了续弦后就没有再来往过。”

“奥山先生去年八月在文京区的公寓里去世了,您知道吗?”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看到后您怎么办呢?”

“没怎么办呀,已经同我非亲非故了嘛。”

“那么对千岅先生来说就不是这样了,毕竟是前妻的哥哥呀!”

“停战后千岅先生始终没有同他来往,内人的母亲故世后,我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完全断绝了,没有必要再去主动恢复、再去祈祷死者的冥福了。”

“噢——,是这样吗。”

“你就是为了问这个才来的吗?”前田的太阳穴周围微微抽动着。

“还有件事要向您打听一下,我听说战时千岅先生是关东军满洲第731部队的高等官(高级文职人员)……”

千岅隐瞒了自己的“731”经历,只是模棱两可承认自己战时在大陆担任军队中的文职人员。

“对岳父的经历,我几乎完全不知道,因为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前田心理上的不安隐藏在那层冷峻的脸皮下,从表面还看不出来。

“听说千岅先生和奥山先生曾一起在731部队共过事。您又说停战后由于互相不通音讯而断绝了往来,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在‘731’是一起的,所以回国后才不往来。”

前田脸色陡变,似乎注意到栋居这种诱导式讯问的危险。

“我重申。岳父战时的经历我不知道。”前田的语气有点烦燥。

“为什么不感兴趣呢?做千岅先生的第一秘书,难道你不知道他的一切吗?”

“你!不觉得说过份了吗?”前田毫不客气地质问栋居。光线暗,看不太清,好象前田的表情比刚才更僵硬了些。

“如果引起您不愉快的话,请多多原谅。在向您提问之前,我想先打听一件事。同旧金山杨雷震先生打电话的是您吗?”栋居不容分说地下了结论。

前田脸上露出明显的困惑神情。国际电话局有日本打到国外的电话记录,只要花时间和精力,完全有可能从中查出发话人,通话对方的国家也有磁带式接线证作记录,一般保留半年左右。

另外,电话费付款通知单上还记载着通话时间、金额、通话地名和国名,通话种类等。通知单有副本,保存在国际电话局里。前田之所以困惑,是担心现在否认掉,万一以后从通话记录中查到怎么办。

“怎么样啊,您打过电话了吧。”栋居紧逼不放。

“如此说来,好象是打过那样的电话。反正每天要向世界各地打各种电话联系公务,我也记不清了。”前田勉勉强强承认了。

栋居暂不追究前田刚才否认曾挂电话去旧金山的话,又问:

“您同杨雷震先生通话联系什么事呢?不妨碍的话,能说一下吗?”

“你!你应该明白这种询问意味着什么,这是侵犯私人秘密,你难道不知道通讯秘密受宪法保护吗?”

“知道得很清楚,我只是想核实一下而已。您打电话给杨雷震先生,目的是打听一份关于他的妹夫山本正臣三十八年前——也就是昭和十九年四月在哈尔滨被害的材料。”栋居仍然抓住时机紧盯不放。

“不知道,忘了。你到底要了解什么事?”

“杨雷震先生明确表示:有人向他打听刚才我说过的这件事,您究竟为了什么才关心这个案件?”

“我不知道杨雷震怎么同你说的,但我什么都忘了。关于这件事——无可奉告。”

前田内心的慌乱仍然隐藏在铁板的脸皮下,但语气粗暴,说明栋居的询问起到了作用。

“还有一个问题,就在您打电话去的前后,美国一个叫弗拉特利克的城市里也有人打电话给杨雷震先生,打听同样的内容。对此您能提供什么线索吗?”栋居进一步提问。

“弗拉特利克——”霎时,前田脸色大变,但马上理智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是谁向杨雷震先生,打听什么事情,这同我毫无关系,我非常忙,您要问这些,恕我告辞了。”前田从坐位上站起身来。

<er h3">第三节</h3>

初步询问前田后,形式上一无所获,但栋居可以认定的事却不少。回警署后,栋居向那须作了汇报。

“前田到底还是承认向杨雷震打过电话这个事实了。”

“他知道向日本国际电信电话公司一了解就赖不掉啦。”

“他对弗拉特利克那个神秘的人物有什么反应?”

“肯定心里有数。”

“千岅——前田这条线同美国东部的小城市会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不知道了。”

“想来想去千岅和前田同弗拉特利克之间似乎不会有关系。但是总该有一个把两者联系起来的环节。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弗拉特利克住着‘731’的幸存者。”

那须的启示打开了栋居的思路,开拓了栋居的视野。

“‘731’幸存者?当然也有这种可能。”

“杨雷震隐瞒自己身分,一定有他不愿公开的原闼。如果是‘731’的幸存者,也有可能这么做。”

“停战时,石井四郎同美国作了交易,免除了战犯起诉,他同美国也是有关系的。”

“也有可能在石井的亲信中有一个同杀害山本有纠葛的干部住在弗拉特利克。”

“要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住在那么偏僻的小城市里呢?”

“住在什么地方都行,美国并非只有纽约和旧金山二个城市。”

“总该找个日本人喜欢和住得惯的地方呀。对日本人来说弗拉特利克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如果是个女的,就会依从丈夫,到哪里都没有异议。”

“女的?”

“难道不可以有同美国人结婚的女‘731’人员吗?说不定还是女的叫丈夫出面向杨雷震打听的呢?”

栋居的脑海中浮现出从未见过面的智惠子。难道智惠子到了美国?有这个可能性,但如果是智惠子的话,她为什么也关心山本案件呢?按理说她不知道山本正臣是自己的父亲。难道有人将身世告诉了她?要真是这样,她关心生身父亲死亡真相及证明凶手的材料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不过,如果弗拉特利克的神秘人物真是智惠子的话,她就没有必要隐匿自己的姓名,因为雷震是她的舅舅。

<er h3">第四节</h3>

弗拉特利克如果住着日本人的话,肯定是很显眼的。栋居打算通过国际刑事警察组织,协助调查。

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的规模很大,它是随着国际刑事案件的增多而发展起来的,这个组织进行交换案情情报、分析可疑者、当需要引渡逃亡罪犯的时候执行逮捕。用这三个方法进行国际合作,破获国际案件。国际合作最适宜侦破暴力事件,劫持飞机、国际诈骗、盗窃集团、伪造票证、暗贩鸦片等恶性案件。

日本也有不少案件需要国外警察机构协助侦破,如使用伪造的现金支票诈骗、偷运手枪,暗贩鸦片、走私黄金等。国际协助的指令有四种:红色表示请求逮捕和引渡犯人、蓝色表示查询被怀疑者所在地的调查结果、绿色是防范警告、黑色意为发现尸体。

眼下还不知道住在(或许不在)弗拉特利克的日本人同本案是否有关系。请求国际刑事警察组织协查这种似是而非的案子好象有些难以开口。但栋居还是坚持以侦破指挥部的名义,通过ICPO组织,要求美国马里兰州警察机关调查:一、弗拉特利克有没有这个日本人。二、若有的话,请查一下该日本人的姓名、住址、职业、以及有关他的详细情况。

三天后,以马里兰州警方的名义发来了协助调查的结果:

―、该市住有一位日本人。

二、姓名 约西特达·依扎克

年龄 七十二岁

住址 弗拉特利克、西二街

职业 医师、某军事设施人员

家庭成员 目前独身

电话号码 694-164X弗拉特利克

备注:依扎克夫妇一九六八年进入我国,一九七六年获准加入美国国籍,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夫人去世。如果需要更详细的情报,我们将进一步开展调查。

“不愧为美国啊,简单明了,而且反应迅速。”那须感慨地说。的确,答复简洁、抓住要害。但字里行间流露出傲慢和冷淡。尽管如此,答复的第二行仍然使栋居惊讶不已。

原来井崎良忠在那儿。栋居第一次打听到井崎的下落,他是智惠子的“父亲”,换婴行动的主谋。难怪找不到他,原来躲在美国东部的偏僻小城市里。

“他就是井崎良忠吗?”那须知道依扎克的真相后,凹眼瞪得更圆了。

“首先,我认为这不是同名同姓,如果是同名同姓的话,其他人大概不会关心杨雷震的私人材料吧。”

“职业是军事设施工作人员,可能是军医吧。”

“因为他原先是‘731’的技师嘛。”

井崎原属研究立克次氏体的野口班,他是薮下的上司。

“井崎关心杨雷震的私人材料,说明他对山本被害一事多少知道一些。”

“他把杨君里当作野口班的研究材料,保护了她,同她接触很多,很有可能从她那里听到一些有关山本死亡的情况。此外,他作为养育智惠子的父亲,对揭露山本死亡真相的材料应该感兴趣。”

“一九六八年就去了美国。那么,杨君里死的时候他早就在美国了。”

“不一定吧,他也可以暂时回国一次嘛。从调查结果来看,夫人死后,井崎就孤身过日子。这么说,智惠子有可能在日本。从杨君里来日这一点看,这个可能性是很大的。”

意外地发现了井崎良忠。如果向他打听一下,很可能会同时了解到智惠子的下落。

考虑到日美两国的时差,决定等到晚上九时挂国际电话给井崎良忠,日本晚上九时正是美国上午七时。在等待给井崎挂电话的时候,栋居接到一只从本国九州打来的电话。

“是栋居先生吗?我是森永。刚才接到旧金山雷震的长途电话,他告诉我一个新奇的发现。”

“新奇的发现?”

“是的,发现了可以推测弗拉特利克匿名电话的材料。”

栋居想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但话到嘴边又止口了。一方面他不想给热情的森永泼冷水,另一方面来电也使栋居发生了兴趣,因为对方说的是“新奇的发现”。

“我很想知道。”栋居催促道。

“看来,弗拉特利克城里有弗都·戴多利库。”

“什么?弗都·戴多利库是什么意思?”栋居舌头不听使唤,这个新名词闻所未闻。

“弗都·戴多利库,‘弗都’大概就是要塞的意思,这个地方有美国陆军细菌化学部队的基地和研究所。”

“你,你说什么?!”

“反正是同‘731’一样性质的美军基地。一九四三年创建,一九四五年太平洋战争结束后开始正式活动。这个弗都·戴多利库全盘继承了‘731’的研究成果。”

栋居终于明白了井崎为什么在弗拉特利克。所谓“军事设施”就是弗都·戴多利库。

“喂喂,您听清了吗?”栋居手握听筒沉默着,森永连忙发问。

“听得很清楚,刚才很惊讶,才没说话。”

“这个情报有参考价值吗?”

“有!很有价值。”

“雷震委托我把这个情报转告给日本警察。”

栋居刚挂断电话,那须急着问:“一定有什么好消息啦!”

栋居把刚才的通话内容说了一遍。

“日本舆论界要是知道石井部队的幸存者在美军细菌部队服务,一定会争先恐后地报道。”

“井崎隐瞒身分的原因也找到了。”

“井崎在弗都……什么的地方,这一点如果被证实,那么,停战时石井四郞将‘731’研究资料交给美军作抵押,从而免除战犯起诉一事就有了确凿的证据。”

“向井崎打听这些事,他不一定会痛痛快快说出来吧。”

晚上九时终于到了。栋居拿起话筒给弗拉特利克的井崎家挂电话,栋居把井崎家的电话号码告诉国际电话局的接线员。听筒中暂时没有声音,不一会,听到对方的电话铃响了。

“对方的电话接通了,请您说话。”接线员不冷不热地说。

“是井崎先生吗?”

“是的。”

听筒中传来一声老态龙钟的嘶哑嗓音,就象东京市内电话一样清晰。

栋居作了自我介绍后,首先问对方是否认识杨君里。按理说对方应该认识,再问一遍是为了证实一下。从听筒中听出对方是很惊诧的。

“杨君里嘛,还比较了解,她怎么啦?”

似乎井崎的神情很快从惊愕恢复到正常,他反问栋居。

“去年五月在访日期间与世长辞了。”

“死了?杨君里?”井崎惊得说不出话。强烈的震惊使他语无伦次。不知道这是假装的还是真的。如果是装出来的,则装得十分逼真。

“杨君里的死有一些疑点,我正在调查。”

“您说的疑点是不是指有被害的可能?”井崎终于镇静下来,开始对话。

“对。所以要向您了解些事。杨君里访日,好象是来找智惠子的。我已经从‘731’的薮下君那儿知道了杨君里、您及智惠子之间的关系。杨君里是在访问智惠子回来的途中服毒身亡的,所以我们想访问智惠子了解一些事情。”

“这、这么说,你们怀疑智惠子了?”井崎呼吸有些急促了。

“作为怀疑对象中的一个吧。”

“同智惠子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电话线跨过太平洋和美国大陆,把井崎内心的慌乱,清晰地传到栋居耳朵里。

“我也想证实没有关系。”

“请你们不要惊动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智惠子的生母远道来日本访问,却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杨君里和智惠子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智惠子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妻子已经在四年前死于美国。现在又有人向她自称母亲,她会以为出现幽灵,会感到非常奇怪的。”

“我们一定保守智惠子的出生秘密,请把她的住址告诉我。”

“这个——不能奉告。”

“您知道奥山谨二郎吗?”

“知道,他怎么啦!”

“去年八月死了,很可能是被害,我们正在侦察。”

“被杀?!”

“我们估计奧山的死和杨君里的死有联系。一定有人害怕在查杨君里案件时调查到奥山。”

“那么这同智惠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正在查这个问题。”

“什么关系也没有!”

“凭什么这样断言?”

从井崎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栋居的逼问使他非常窘迫。

“有一个叫‘二谷’的宪兵您知道吗?他是原关东军宪兵队总部的。右手被游击队炸飞了,所以被称为‘单手鬼’,是个手段毒辣的宪兵。”

“你,……你怎么知道这……”在栋居的诘问下,井崎反应十分强烈。

“我们已经掌握了二谷的情况。”

“对不起,上班要迟到了。”

“喂,喂!请再等一下。”栋居连忙恳求,但电话里已经无声无息了。栋居手握对方已经挂断的电话听筒,恋恋不舍地呼唤。按线员插进来说,通话已经结束了。

“怎么啦?”那须好容易等到通话结束,急切地问栋居。

“智惠子的下落、二谷的真面目,井崎都知道。”

“噢,他都知道?”

“井崎给我的感觉是他掌握着破案的决定性材料。”

“那么,井崎的反应怎么样?”

“总的来说打国际电话令人着急,对方回话一迟,就担心对方是否听清我的话。井崎在电话里回避问题,如果可以当面直接提问,我想一定可以从他嘴里掏出材料来。”

“美国的弗拉特利克呀!那么远,谁肯去出差。”那须凹陷的眼睛在观察栋居的表情。

“警长!”栋居语气坚决,他盯着那须的睑。心想,“难道不让我到美国出差?”

“我说不定会叫你到弗拉特利克去一趟,如果不把井崎掌握的关键材料搞到手,我们的侦破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那须的决定给停滞不前的侦破工作带来了一片光明。他相信,直接走访井崎,一定可以得到需要的材料。

向国外派遺侦察员,往往是前去提取在国际协作下由外国警察逮捕的罪犯。而派遣侦察员前去与当地警察共同侦察的例子是不多的。而且,为了调查知情者向国外派侦察员是第一次。这个决定反映了那须果断和决心,栋居的调查是破案的唯一途径,侦破指挥部殷切地盼望着调查取得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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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日本人的债务

<er top">第一节</h3>

从东京起飞,取道安克雷奇。飞机航行十五小时后,到达纽约。然后马不停蹄地向华盛顿进发。从肯尼迪国际机场转到拉加提牙机场这段路,栋居坐了出租汽车。他的“纽约观光”只是在出租汽车上的短暂片刻而已。

这里是凌辱、杀害父亲的美国兵的袓国,但栋居并没有因此而激动。现在栋居的眼中只有一只黄澄澄的柠檬。他到美国来,就是为了寻找它的踪迹。

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四时四十五分,栋居乘坐的美国航空公司波音727客机从拉加提牙机场起飞,在纽约阴霾的上空盘旋着升到一定高度,然后把机首对准华盛顿的西南方向。从舷窗朝下俯视,在墨濡般的暮色下,象块巨大的墓碑。那里的确是物质文明达到极限后形成的一个坟墓。

二十分钟后,机长用生硬的语调向乘客广播:飞机已临近华盛顿达拉斯机场。机体开始从透着残光的云层中下降。栋居凭着事先查地图得到的印象,在黑暗中寻找弗拉特利克的位置。高空尚有残光,地面已是一片黑暗。

飞机在空中兜了几圈,着了地。接好过渡桥,乘客开始离机。出口舱门一开,冷空气钻进机内。全体乘客都穿着厚大衣。舷窗外纷纷扬扬地飘着白色的东西。在空中没注意,达拉斯机场正在下雪。

入境手续已在纽约办理完毕,在这里只要领取存放在随身行李寄存处的旅行皮箱就可以了。一出机场走廊,一位中年美国男子走上前来问:“您就是栋居先生吗?”此人头发茶褐色,剪成短发式。脸堂赫红,身材高大。一张大脸上,眼睛显得更小,但目光沉着。上穿茶色皮制工作服,下穿藏青工装裤,上面有一只金属制的鹫鹰,是男式服饰垂件。

“是的。”栋居点点头。

“我叫哈利·旺达利科,是马里兰州的警察,东京的那须通过国际刑事警察组织要求协助,由我担任您的向导,特来迎接。”为了让栋居听懂,哈利慢慢地作了自我介绍,并向栋居伸出一只厚厚的大手。

栋居来到陌生的美国,难免有些胆怯,哈利的出现就象来了救星。栋居在心里感激那须想得周到。

看来店主的住房在店堂楼上,但楼上的木扳套窗也关着。栋居向隔壁的蔬菜铺打听,女主人用围裙擦着手回答:

“她丈夫的父亲住在哪里?”

旺达利科的车等在机场大楼的出口处。不是巡逻车,而是一般的轿车。驾驶座上坐着一位身穿西装的黑人青年。旺达利科介绍说黑人青年叫“鲁密斯”。鲁密斯身材象运动员,肩膀宽、胸脯厚。看来他也是警官。

“你能断言真的没有关系吗?”

“已经同井崎先生联系好了。他说明天下午一点钟到来。您从日本远道而来,旅途中一定很累,今晚请在旅馆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九时三十分我到旅馆来接您。”

旺达利科说了自己的安排。一切都准备妥了,栋居不得不照着做。到弗都·戴多利库基地会面,对栋居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栋居在接触各种“731”人员的时候就对这个继承“731”研究成果的基地发生了兴趣。这次无论如何要好好看看美国的细菌武器研究基地究竟是怎样的。

栋居拐弯抹角地渐渐在话中加重压力。二位陪同栋居来的美国警察也从侧面帮助栋居。

第二天上午九时三十分,旺达利科和鲁密斯到旅馆来接栋居。

“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旺达利科高兴地问。

一夜酣睡,时差造成的疲劳完全解除。旺达利科的赫红脸也比昨天更加精神。一出旅馆门,栋居大为惊奇,一夜飞雪,竟积得这么厚。昨天雪还没盖没街上的建筑物,今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而且雪还在继续下。

“这是华盛顿二十几年来罕见的大雪。”旺达利科说。就在栋居因时差不适应而酣睡的时候,前所未有的大雪从天而降。

“雪这么大,去弗拉特利克的路会堵死吗?”栋居担心地问。这种偏僻的角落,连公共汽车一天才开四、五次,说不定道路早已被大雪封住了。

“您别担心,基地已经为您出动了扫雪车,确保道路畅通。”

“为我出动了扫雪车?”栋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能让这点雪阻挡住日本来的贵客呢,我同军方交涉了一下,他们马上答应出动扫雪车。”

栋居摸了摸口袋,为了激励自己的斗志,他一直把那只柠檬放在口袋里。现在已经到了把它还给真正“继承人”的时候了。

“都准备好了,马上就出发吧,雪不会下很久了,天气预报说下午就会停的。”为了不使栋居侷促不安,旺达利科催促着。

车开出市区,行驶在四辆车宽的高速公路上。雪渐渐小了。

前方丘陵地带的山脚下出现一个小城市,约莫三千户人家大小。在白雪皑皑的荒原和杂树林同丘陵地带的交接处,山麓下坐落着一家家暗红色的民房,仿佛是一片人为撒上的垃圾。

“那就是弗拉特利克。”鲁密斯握着方向盘说。

“弗都!戴多利库基地应该在市郊。”旺达利科朝车窗外搜寻着。看来他和鲁密斯都是第一次来弗都·戴多利库。不一会,看到路旁的建筑物上有块牌子,上面写着“旅游中心”。

“到那里去问一下。”旺达利科说。三人下了车。

旅游中心约十五大小。一张大桌子旁坐着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少女。看到远方来客进门,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和声悦色地欢迎:

“夫人,您叫智惠子吗?”

“我们想去弗都·戴多利库基地,不知该走哪条道才好。”旺达利科问。

“哎,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您是日本人吗?”少女好奇地问。

“Yes(是的)。”

“噢——,本市也住着一位日本人。不过,来旅游的日本人您是第一个,从东京来的吗?”

少女满面笑容,和蔼可亲。她说的“一位日本人”无疑是井崎。但是,现在急着赶路,来不及多问。开车到弗都·戴多利库基地大约需要十分钟。

终于来到基地的大门。一位身穿蓝制服,头戴蓝军帽的女文职人员扬起手说:“停车!”她走出门卫室,指着车窗命令:

栋居越发奇怪了,问:“副司令官在等我们?”

春天将临,但栋居的心情仍然十分沉重。来到车站前,满目灯火辉煌。冻居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自己的精力集中在杨君里和智惠子上,一时里竟忘了奥山谨二郞的死因还没有弄清。说不定有谁既同杨君里的死有关,又感到奥山活着是个威胁。不,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有。

栋居一阵紧张。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来。旺达利科打开车窗,一阵冷风横吹进车厢。

“您好!您是来参观的吗?”

栋居扮成一位普通吊客,坐在室内一角。以杨君里的死为起点,栋居追寻着“731”的轨迹,已经深入它的腹地。开展侦察以来,已经遇到古馆丰明、奥山谨二郎的死,加上杨君里,这已经是第四个死者了。

“来会见谁?”她蹙起眉问。

“我们是马里兰州的警察,是陪同日本栋居刑警来的。已经同基地的井崎良忠博士约好一点钟见面。井崎博士正在USAMIIA(美国陆军医学情报部)里等我们。”

旺达利科把头伸出窗外向她解释。女文职人员肃然起敬:

“噢,栋居先生,我们正期待着您的到来。”她行了个军礼。

“是的。”

“副司令官在情报部等您。我来为你们做向导。”女文职人员报告说。

智惠子不知道杨君里曾来日以及杨君里同自己的关系,看她的表情不象是说谎。杨君里还没有见到智惠子就死了。她到底为什么而死的呢?杨君里是死还是活,以及她的存在与否,智惠子是不知道的。杨君里还没有见着智惠子便死去了。

“本来要报告司令官的,司令官正好回家休假了。请,请跟我来。”年轻的女文职人员忽闪着蓝眼睛回答。

轿车向左一个大转弯,驶上了军用道路。这条路笔直,路旁栽着白桦,齐刷刷地排成一列伸向远方。不一会,看到左侧有一块标着“USAMRIID”的大牌子。后来我们打听到这是“美国陆军传染病调查研究所”的简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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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虽有哨卡,但检查得很松。只有一个开吉普车前导的女文职人员担任守护,她是来给栋居他们领路的。除此之外,没有一个人来理会他们。

女文职人员领客人进了门。门廊的墙壁上张挂着星条旗及美国地图。门是双重的。打开里面一扇厚门,左右各有一条走廊。走廊铺着绿色油毡。走廊两侧的小房间象紧闭的贝壳,关得严严的。

凝神沉思的栋居,听到耳边响起了一个女性的说话声。抬头一看,智惠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身旁。她究竞是不是智惠子,栋居还没有证实过。于是,栋居利用这个机会问:

沿走廊走过图书室,再向右拐,就到了医学情报部的办公室。

室内用屏风隔着,进门右侧放着一张细长的桌子,桌旁坐着一位搞情报工作的女文职人员。长脸、碧眼、褐发。挺秀的胸脯从白衬衣门襟处开始隆起。身穿桔黄色制服,胸前佩着一块金闪闪的名牌,上面有“Y(爱妮)”几个字母。她正在写着什么。

室内有暖气,暖和得几乎要冒汗。看来蒸气取暖设备的管道已经接到各个角落。

做向导的女文职人员走到爱妮旁边,同她耳语了一番。爱妮面对栋居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来,用吐字清晰的英语说:“欢迎您光临,副司令官正在等您呢。”至此,栋居一行就由从大门口开始陪同的女文职人员移交给情报部的工作人员。

爱妮钯客人领到房间里面的沙发上坐下。不一会,传来嘎哕嘎吱的脚步声,走来一位身穿深蓝西装的高个男子。只见他金发、蓝眼、尖鼻、圆脸。面色红润,但额头微秃。脸颊上有一些稀稀拉拉的胡茬子。整个脸庞给人一种和蔼的印象,一张脸有些象小孩,他四十岁上下。小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您在此间一切由我陪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作为马里兰州的警察,我们已经为东京警视厅的侦察作好了提供一切方便的准备。”

“欢迎您光临弗都·戴多利库。”双方作初次见面的寒暄。栋居对主人出动扫雪车的盛情表示感谢。

栋居等人寒暄时都站起了身,上校请他们重新坐下。问:

“您专程从日本采访问井崎博士,也是为了解‘731’的事情吗?”

“您怎么会知道的呢?”栋居略为惊讶地反问。弗都·戴多利库是从“731”这个母体中繁衍出来的,这已经是三十七年前的事情。今天,美军方面对“731”的印象一定已经淡薄了。关于会见井崎的目的,栋居事先没有透露过一句,却被亨德森上校一语道破。而且他说了“也是”,这就意味着在栋居之前已经有人来访问过井崎了。

“我们了解到井崎博士是原‘731’队员。”

然而,虽然井崎确是“731”原队员,但这也不能成为栋居访问井崎的理由,那毕竟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亨德森好象看出了栋居的心理活动,补充说:

“最近,某杂志发表了关于731部队的文章,撰稿人是住在旧金山一位叫琼·莱辛的人。”

“是《核污染科学》杂志吗?”

“正是。许多报馆、电台、杂志大量宣传莱辛的文章后,一些读者打电话给我们,询问有关弗都·戴多利库基地研究细菌武器的事情。还问莱辛文章中提到的‘731’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回答说,五角大楼图书资料室里发现的文件就是关于‘731’的。此外,还有大约三百五十页的附件。我们认为,当时这些东西是绝密的。但是到了今天几乎失去了保密的必要。”

从亨德森话里的“我们”一词可以看出,基地的干部已经讨论过“731”有关资料的处理问题。

“为什么现在就不必保密了呢?”

“形式上是保密的,这点没有改变。但秘密的实质已经没有了。”

“理由是什么?”

“理由是……尼克松政权诞生时,总统发表演说,表示美利坚合众国要停止一切进攻型细菌武器的研究以及要大幅度缩小研究基地。这以后,由于弗都·戴多利库搞的是攻击型细菌武器,所以研究项目全部停止;基地缩小;一些试验设备被废弃;人员缩编;预算大幅度节减。以后弗都·戴多利库基地就光搞防御性的防疫研究。”

“妈妈。”

“是真的。可以带你们到基地的任何地方去,让你们亲自去证实一下。”

这是第一次听到的意外消息。十几年后的今天,美国唯一的细菌战研究所已经改变了性质,失去了它原先的机能。

亨德森上校的诚挚口气使栋居觉得他的话不是说谎。在牧场似的表面气氛下,弗都·戴多利库已经变了样。

<er h3">第三节</h3>

在栋居与亨德森上校说话的时候,一位瘦削、高个子的老人走进屋来。他头上的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留下道梳痕。据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的有关材料记载,他已七十二岁。但老人的肤色仍有光泽,身材高大,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这是迄今见过的“731”老队员的共同特点。在右侧脸颊的上方,眼睛和耳朵之间有一块老人斑。可以说这是他脸上唯一的老年标志。

老人进门后,盯着栋居径直走来:“我就是井崎。远道而来,辛苦了。”

井崎走到栋居前伸出手。井崎从日本特意派警察出差到美国的做法中,意识到栋居的使命不同寻常。他不免有些紧张。

“我是曲町警署的栋居,前几天在电话里失礼了。但电话中谈的事还没有了结,所以特地来拜访。”

栋居向对方暗示了不把要了解的事弄清楚决不回去的决心。

战争时期,单手鬼在中国大陆暴虐无道,无恶不作。能参加他的葬仪,是一个具有讽刺意昧的巧缘。栋居悄悄地观察一下周围,没有发现“731”或死者当年战友模样的人。献花的也只是、经常往来的商人以及其他个人。栋居暗中地打量在场的人。蓦地,栋居大吃一惊,那位给吊客端食物的中年妇女的侧脸仿佛在哪里见到过。这不是去年年末到多磨公墓访问篠崎时,同乘一辆车的那个散发熏衣草香气的妇女吗?而且,在归途中还同她擦肩而过。

“地球是有限的,如果需要,坐上飞机就可以到达任何地方。”

“打开车窗!”

“没想到日本会派警察专程到美国来访问我。”井崎似乎对这一事实感到惊讶。对方不远万里,跨过浩瀚的太平洋和辽阔的美国大陆,就是为了调查自己掌握的秘密。

走廊很暗,空气中散发出一股药品气味。那是石炭酸的气味。皮鞋踏在铺油毡的地上吱吱作响。左侧有一间很大的房间。门开着,里面有男女文职人员,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正在热烈地争沦着什么。看来这里是图书室,书架上排满了书本。

但是,基地却把栋居当作贵宾迎接。基地司令官麦克哈依姆少将正好回佛罗里达州休假。但副司令官亨德森上校却命令扫雪车清道。这不仅是因为遇上了罕见的大雪,而且是为了保证栋居畅通无阻到达基地。由此可见,麦克哈依姆要是在基地的话,一定会亲自出来迎接。

井崎想借美军军威压制栋居,结果事与愿违,反而使栋居成为贵宾大模大样地开进基地。借美军军威的倒不如说是栋居。而且,对双方交锋来说,栋居语言上的障碍并不能构成他的劣势。

他就是基地副司令官尤金·F·亨德森上校。他径直走到栋居面前,伸出手说:

栋居一个劲地追问。旺达利科、鲁密斯,甚至亨德森都在等待井崎答话,好象在问他:栋居的话你听懂了吗?

行人渐增,街屋渐密。西街尽处,薄暮初翳。高空晴明,夕霞如染。气温虽低,犹觉微暖。

“井崎先生,杨君里肯定是为了找您的女儿才访问日本的。她在归途中不明不白地死了。经过化验,发现她死于有机磷化合物中毒。她为什么要服毒呢?或者说,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使她服了毒呢?”

“智惠子什么也不知道,同她没有关系。”

“我来调查就是为了证实您这句话。您难道不想证实这件事同智惠子无关吗?”

“我只是不愿让无忧无虑、幸福生活的智惠子卷入这件事。她的幸福中倾注了几个人的心血。”

“比方说同智惠子调换的您的亲儿子;被活活解剖的杨君里弟弟,还有被单手鬼杀害的山本正臣。是吗?”

“生命的机器就这么停止了。

“杨君里的尸体旁放着一只柠檬。”

“柠檬!”井崎惊骇万分。

“柠檬的由来薮下先生已经告诉我了。整整三十六年,杨君里一直把柠檬看作女儿的化身,她就是抱着这种心情来到了日本。您对这件事有什么感想呢?”

“不知道,您说的这位叫杨君里的中国女人拿着柠檬而死的情况同我毫无关系。”

<er h3">第二节</h3>

栋居赶到目的地一看,只有“瓣天堂”一家店上着门板,上面贴着一张写有“临时休业”的纸。

“——悲哀、惨白的病床上,

“那么,您来就是为了电话中说的事吗?”井崎同栋居的压力相对抗。

“您象过去登上山巔一样吸了口气,

“您认识我父亲吗?”

“……

“杨君里就是带着这种柠檬来的,难道你能断言没有关系吗?”

井崎感到难堪、侷促。嘴角开始痉挛起来。

受副司令官的接见非同小可,栋居受宠若惊,心里很紧张。带路的吉普车已经开动了。这里虽然是军队中极其秘密的细菌武器研究基地,但没有戒备森严的气氛,看上去象个大农场,耳边仿佛响起了牧歌。要是在这里放上牛,同真的牧场没什么两样。

井崎垂下了头,肩膀微微颤抖着,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杨君里带着的柠檬同你纪念儿子的柠檬含义是一样的。她的这只柠檬渗透了母爱,‘寒光森森’不衰,‘玉黄色的郁香’不散。杨君里想看一看长大成人的女儿,或许就是为了同她的柠檬告别。”

“请您原谅。现在把出生的秘密告诉智惠子的话,只会使她伤心。我对杨君里感到非常抱歉,不过,维护活人的幸福总比顾及死人来得重要吧。”

“你在夭折的亲生儿子尸首边放上一只柠檬。你的儿子就象柠檬悲歌上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只呼吸了一次便死去了,他的生命只有短暂的一息,你非常悲伤地用一个柠檬来纪念他。为此,杨君里三十六年来始终对柠檬魂牵梦恋。难道你能说同你无关?如果能这么说的话,你已经毫无人性了!”

“你们怀疑智惠子了?”

“你这句话说得过早了,我们并不愿怀疑她。”

“智惠子难道会杀她的生身母亲?”井崎大声抗议道。

“或许智惠子并不知道杨君里就是自己的生母。也可能现在出现一个自称母亲的人会引起她的麻烦。”

“完全没有这回事。”

“所以说,为了证实它,我才从日本赶到此地。柠檬悲歌中写道:‘……厄运降临的紧要关头,……瞬息之中,您向我倾诉了毕生的爱……’。为了把柠檬送还给自己女儿,杨君里熬过了战后漫长的三十六个春秋。而且,正是为了这个‘瞬息’,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当我们明白了柠檬所包涵的凄楚涵义,看到了柠檬发出的‘森森寒光’之后,就会感到查清杨君里的死因是我们日本人的债务。杨君里留下的柠檬虽然只有一只,但这种柠檬决不是一只,它应该由全体日本人来承当。

“如果无愧于智惠子的话,就不能让杨君里在战争过去三十六年后送来的这个柠檬腐烂。……我就是这么想的。怎么样?还不能把智惠子的地址告诉我吗?”

井崎犹豫起来了。

栋居终于从井崎嘴里问出了智惠子的地址。战后,杨君里保藏了三十六年的柠檬,终于使顽固的井崎开了口。

智惠子现在已经结婚,当了药剂师,同丈失一起在涩谷区幡谷二段经营一家名为“瓣天堂”的小药店。涩谷区幡谷同杨君里生前走访的目黑区都立大学一带方向正相反。

栋居问井崎,对目黑区一带是否有线索可提供。井崎含蓄地回答说,去走访一下智惠子就会明白。这似乎意味着杨君里所找的这个人同智惠子有某种关系,而井崎并不想亲口把其中的原委说出来。井崎显得疲惫不堪,仿佛战后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卸下了“731”这个沉重的包袱。

“最后我还想打听一件事,您要是认为不方便,不愿回答也可以。这就是:战后您怎么会到这个基地来的呢?”

二谷是否了解儿媳智惠子的出生秘密呢?如果不知道的话,当他从杨君里嘴里知道后,受到的震动一定是很强烈的。即使没有把女儿的秘密告诉他,但仅仅是杨君里的出现,便足以在他那老化的脑血管里掀起阵阵冲击波。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停战后,‘731’的干部都受到美军统帅部第二参谋部的审问。我作为‘731’的一名技师,也受到审问。当时,担任审问的人和我的妻子是同乡,他劝我到刚筹建的美军细菌战部队做技术顾问。

“当时,整个日本是一片废墟。由于要隐瞒‘731’的经历,我不知道撤退后靠什么维持生计,感到前途一片渺茫。于是便接受了他的邀请,打算暂时作一个过渡。就这样,我成了弗都·戴多利库的远东分部——美国陆军驻日医疗总部406医学研究所的名誉职员。这个机关是以研究亚洲地区风土病的名义设在日本的。在朝鲜战争时期改名叫‘联合国军406医疗所输血部’,从事献血工作。到美国来是在一九六八年。”

停战后,美国和石井四郞做过一笔幕后交易,一方把“731”研究成果移交美国做抵押。另一方则免除战犯起诉。关于这一点,琼·莱辛的文章已经透露过。但这种交易很可能是在G2审问的时候进行的。如此看来,在井崎受审的时侯,石井因郎和北野政次等干部也受到过审问。栋居意外地窥见了战后史中的某一页。

“然而,我在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没用的人。我想回到智惠子所在的日本去。但是妻子的坟墓在这里,把她一个人留在异国的土地上太可怜了。于是我就一直呆在这里了。”

井崎补充的这番话,体现了他对亡妻的无限怀念。使人惑到井崎延续了“731”的过去。今天,他已经显得精疲力尽了。

<er h3">第四节</h3>

栋居从美国回来后,简单向那须作了汇报。然后立即赶赴井崎告诉他的智惠子住处。一打听,才知道去“瓣天堂”药店要坐京五线的车,到播谷站下车,然后穿过甲州街道,再朝北拐,有一条小商业街,“瓣天堂”就在这条小街上。这条街虽小,但充满了工商业者居住区的气氛,显现一片兴旺的景象。

“是的,大致情况已经告诉过您了。杨君里女士、奥山谨二郎先生都死了,二人的死是有关连的。我们认为这是谋杀案件。为了查出罪犯;我们需要请您协助。”

“弗都·戴多利库?是军队的驻地吗?在本市的尽头。您沿着总干道朝北走到底,向左拐,再过去有一条军用道路,那里就是弗都·戴多利库基地。”少女回答说。她打量着栋居的脸,目光停留在栋居携带的照相机上。

“啊?你问邻居?前天夜里她丈夫的父亲去世,一家人都奔丧去了。”

鲁密斯让旺达利科和栋居坐上车就启动了引擎。路旁积着雪,眼前是一片白雪纷扬的银色世界。

“哎呀!这倒不清楚,曾听地说在都立大学一带。请进,太太,今天的鸭儿芹可便宜啦。”

蔬菜铺的女主人向一位进门来的顾客堆起了和蔼的笑容。

“都立大学!”

栋居也顾不上女主人已接待顾客不再搭理他,象根木头似地呆站在店门前。过了一会,栋居从惊诧中清醒过来,又在附近打听了一番,了解到“瓣天堂”店主的父亲住在目黑区中根一带,店主姓“二谷”。

智惠子的夫家就是“二谷”。井崎曾含蓄地说访问一下智惠子便会真相大白,现在栋居才理解了这句话。

然而,智惠子的公爹前天夜里死了。而且死时正值栋居赶回国的时候。栋居心里一阵不安。

<er h3">第五节</h3>

二谷的家在目黑区中根一段十X号,该地是夹在目黑区与东横线之间的住宅区。距离杨君里叫出租汽车的地方只有步行一、二分钟的路。从位置上看,同仙波信仰家相邻。

二谷的家不用打听就会知道。丧家为了方便吊客,一路都在显目之处贴上了黑色标记。一拐进目黑路,就看到一家围着树篱的旧平房前聚集着许多穿丧服的人。那里就是二谷的家,挂着一块写有“二谷昭治”四个字的门牌,字迹已经淡褐。这大概就是单手鬼的原名。在此之前,栋居曾几次路过他家门前。

此刻,死者家属正好从火葬场捧回火化后的骨灰罐。栋居见了不由地咂了咂嘴,万一要查死因的话,尸体已经烧成灰了。哎,真是晚到一步。

栋居装成吊客走进二谷的家。面朝院子的一间屋子里陈设着祭坛,上面放着骨灰罐和灵牌。死者的家属以及亲朋好友都在烧香。

站在祭坛右侧的可能都是死者的家属。

骨灰罐上装饰着花,贴着死者的放大照片。照片上的老人吸着烟,面部表情舒展、温和。遗像一般都选用死者生前最好的照片。但是这张遗像上照的仿佛是一个完全没有名利欲望和野心、清清白白的老年人。

虽然还没有证实,但死者很可能是“单手鬼”或同单手鬼有关系的人。然而,照片上的形象毕竟同单手鬼罪恶的经历不相称。这是为了蒙蔽吊客而摆设的“素食”,难道三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抹去了沾满鲜血的旧恶吗?

“不是直接认识。听家父说,战争中他得到井崎先生很多帮助。”

“二谷先生患的是什么病?”栋居悄悄地向边上一位邻居似的吊客打听。

难道她就是智惠子!栋居恍然大悟。在此当口,她的脸恰好转向栋居。只见她眼角细长,鼻、口端正。身着黑丧服,洁肤显得更白。没有错,肯定是那位曾经邂逅的妇女。

她的目光碰到了栋居,微微向客人点了点头。她不可能认识栋居,以为栋居也是死者的朋友。

她把食物放在栋居面前,又折回另一间屋子。

“哎,这事听说过。他本人很避忌谈及过去,但有人传说战争时期他是一个以手段毒辣闻名的宪兵。捱说有一家电视台计划播放一个停战特集,其中有一段叫‘宪兵’,想邀请二谷上电视,但被他拒绝了。”

栋居同旺达利科握手,互致初次见面的礼节。旺达利科说:

“听说是脑溢血,去年五月底发作过一次,倒下了,以后一直在治疗。”

“发过一次,以后就倒下了……”

“是啊,听说是这样,反正同突然死亡不一样。发过一次病后,家属就有思想准备了。”

栋居这才知道二谷死的情形同古馆丰明一样。古馆也是先发一次病,卧床不起,然后再发作而死的。而且二人第一次发病的日期相同。不知道罪犯在这段时间里是否有同时作案的可能。不过,现在再查为时已晚。

“听说二谷先生以前是军人。”栋居套对方的话。

这个问题同侦察无关。但是案件发生后,栋居始终追寻着731部队的陈迹,随着调查的逐步深入,他对原队员在以“731”为基础发展起来的美军细菌战研究基地中生活了三十七年这件事发生了兴趣。

“二谷先生的右手是否有些不方便?”

“对啦,听说是战争中被游击队扔的手榴弹炸掉的。哎呀,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对方露出诧异的神色。

“咦,我那故世的父亲同二谷是好朋友,我是代表父亲来的。”栋居打了个寒颤,但马上若无其事地掩饰过去。

“这么说,令尊是二谷军人时代的战友啦?”

栋居觉得把柠檬还给继承人过早了些。

对方不再问,他的注意力被刚端上的菜肴吸引了。至此,栋居证实了二谷昭治就是单手鬼。莫非杨君里是来访问二谷的吧。可以推测,把二谷地址告诉杨君里的是古馆。古馆的女儿曾反映过,说她曾在去年二月从学校回家时,顺道去过目黑路上父亲的工作室。当时古馆连连说“奇遇,奇遇。碰到稀客了。”还给女儿的红茶里放了柠檬片。

古馆的工作室同二谷的家只隔着一条目黑路,仅咫尺之距,他们完全有可能在路上不期相遇。

然而,在战争年代,古馆是“731”少年队员,他会认识二谷吗?如果认识的话,对古馆来说,二谷难道是值得感叹“奇遇”的人吗?古馆从来客连想到柠檬,但是二谷同柠檬并不相干呀。

于是,栋居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一个人物——井崎良忠。栋居觉得智惠子嫁给二谷家,这不一定是不幸命运造成。但井崎却可以到女儿的夫家走动走动。去年二月,井崎曾离开美国暂时回国,莫不是来访问二谷的吗?也许就在这个时候,井崎遇到了古馆,告诉古馆:智惠子的夫家就在附近,古馆又把它告诉了杨君里。

顺着这条思路分析下去,就能够架起一座桥梁,通向杨君里曾访问过的神秘人物。

“没啥好吃的东西,请您多用一些。”

“……

“这就奇怪了,智惠子现在应该三十七岁了。这么多年了,我认为告诉她出生的秘密并不会给她的心灵带来很深的伤痕。而且,杨君里如果在那天晚上已经同智惠子见过面的话,那么,智惠子就应该知道自己的出身秘密了。由于杨君里是在归途中、思考着同智惠子相见的情形服毒而死的,所以,不管智惠子愿意不愿意,她都脱不了干系。您过分偏袒智惠子,不是反而使她处境尴尬了吗?”

“是的,你……”

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智惠子。

“对不起。您就是死者儿子的夫人……”

“对,故世的就是我丈夫的父亲。”

受到如此郑重的迎接,栋居感到非常惊讶。女文职人员递给鲁密斯一张地图:

井崎把栋居叫到基地会面是有用意的,如果在自己家里会见,主客一对一,不能充分发挥在自己的阵地上以主人身分迎击客敌的优势;把人生地疏的日本刑警叫到基地,首先可以用美国军队的军威威慑对方。其次,周围都说英语,可以使对方处在被包围的窘境中。

栋居担心说话间会不知不觉地暴露自己的身分。

“这是真的吗?”

“这么说,是大陆时期的好朋友呢。”

“对,我父亲说,还受过令堂大人的关照,令堂大人身体好吗?”

栋居问智惠子。他佯装不知,悄悄地观察智惠子有什么反应。

“父母双亲都在昭和四十三年去了美国,母亲已在昭和五十三年故世了。”

“故世了?!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听说去年五月令堂大人还回日本来过呢。”

从外部看,这座旧房子格局并不大。但是可能是扩建过几次的缘故,房间的结构似乎很复杂。谁也没有注意栋居的存在。

“去年五月?决不可能。母亲早在四年前就在美国去世了,您一定弄错了吧。”

“噢——,那一定是搞错了。……今天我同夫人已经不是初次见面啦。”

“哎呀!好象是在哪儿见过。”智惠子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

“是去年年底,我在多磨公墓偶然见到了夫人。在去的路上我们也坐着同一辆公共汽车呢。”

栋居回想起当时笼罩在车厢里的一片悲恸气氛。丈夫健康无恙,她却在阅读题为“战胜孤独,坚强起来”的剪报。

“哦——,那时同车的吗?那一天正好是我母亲的忌辰呀。”

通过国际刑警组织了解的材料证实:井崎的妻子死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碰巧那天正是她母亲的忌辰。

“您母亲安葬在多磨公墓吗?”

其实井崎已经明确告诉栋居葬在美国。

“父亲曾经说过,要同母亲一起把灵位合祭在多磨公墓的精魂塔墓地里。”

“精魂塔是怎么回事?”栋居假装糊涂。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在大陆时期同父亲共过事的已故战友都祭祀在那里。”

说话间,祭坛前一簇人中传来叫她的声音,大概是丈夫叫她。智惠子向栋居行个礼便走开了。

“没有关系。”

杨君里是否认识二谷昭治呢?二谷当宪兵的时候,以傅家甸为渠道,鲸吞了大量战略物资。杨君里的父亲就是在傅家甸开业的牙科医生。杨君里同二谷在傅家甸见过面的可能性很大。

杨君里曾被关进监禁过弟弟的马鲁他小屋,发现了弟弟写的掲发血书——“单手鬼杀害山本正臣”。杨君里既知道杀夫凶手姓名,又认识凶手的脸。

古馆不知其中原委,当杨君里以自己的著作为线索找上门来的时候,他把二谷的家作为智惠子的婆家告诉了她。终于要见到亲生女儿了,杨君里心潮激荡地向女儿的婆家走去,但她却遇到了杀害丈夫、逼死弟弟的单手鬼。

自己忍着腹痛生下的亲女儿,竟嫁给不共戴天的仇敌为儿媳。当杨君里知道这一点后,她思想受到的打击是巨大的。

杨君里在精神受到严重打击后,,飞奔出二谷家,坐进了路过的出租汽车。不幸的是,这时候正好带着作为研究资料收下的农药,她从厂家的介绍中知道农药有剧毒。在极度绝望之下,她冲动地吞下了农药。

这不仅因为是绝望。还因为杨君里在战后三十六年里,始终一心一意地把希望寄托在这只柠檬上。但是这只几乎成了她生命支柱的柠檬却被现实踏得粉碎。

杨君里去世时放在身边的柠檬,已经失去了生命支柱的意义,成了她绝望的象征。她带着一颗执着的心寻找女儿,结果却绝望了。

栋居忽然想起什么,四下捜寻起智惠子来。趁她来收拾空碗碟时问:

“对不起,有件事想问一下,二谷先生第一次中风是什么时候?”

“去年五月三十日晚上。”

“五月三十日晚上?不会搞错吧。”

“不会错,因为是月底前的一个周末,正值收款和付款的当口,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这怎么啦?”

杨君里的来访对二谷也是一个巨大打击。如今二谷过着平静的晚年,大陆时期的罪恶已经随着年岁的推移而淡漠。不料,往日旧恶的活证人却突然来到面前。

“嗨,欢迎您来弗拉特利克。要我帮忙吗?”

杨君里访问二谷的情况必须进一步弄清。不过,现在满屋子聚集着死者生前好友,大家都沉浸在哀思之中,现在用侦察员的名义进行询问也不方便,栋居决定改日再来。

“听我已故的父亲说,您那去世了的母亲很喜欢柠檬。今天能见到您,是个好机会,我把它交给您。”

“哦?……”

还没等对方明白过来,栋居就把柠檬塞到懵懂的智惠子手里。栋居认为这么做比较合适,因为智惠子不知道柠檬的喻意。同时,这也是她的幸运。

受到如此郑重的待遇,栋居既惊异,又困惑不解。自己不过是个日本刑警,而这几乎是国宾才能享受的待遇。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走进来,脸长得很象智惠子。栋居从二谷家出来,向车站方向艰难地走着,只觉得四肢无力,疲劳至极。自己的侦察工作没有使柠檬上那种凄惨的色泽消失。而且日本人欠杨君里的债务也丝毫没有偿还。栋居曾下过决心:要偿还欠杨君里的那笔巨大的债务。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我的父亲生前同死者是好朋友,我是代表父亲来的,夫人的生父是井崎先生吗?”

“您专程从日本赶到这里,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您。”井崎仍然负隅顽抗。

对杨君里死因的分析不过是栋居的猜测,还没有得到证实。二谷昭治的死也不能说毫无可疑之处。

这里所说的“令堂大人”,无疑是指杨君里。但是,智惠子的脸上不仅毫无反应,还露出不解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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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回归祖国的同案犯

<er top">第一节</h3>

栋居改日重访了二谷家。进行葬仪时,丧家被包围在喧嚣、嘈杂之中,眼下已经恢复平静,恢复了同死者告别后应有的清幽。

迎接栋居的是二谷的孤孀。她满头白发,五官端正,但失去了相伴多年的丈夫,显得孤独、憔悴。栋居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对方,并说明了来意。

“去年五月三十日夜里,有一位名叫杨君里的中国妇女拜访了您丈夫,能把当时他们见面的情况告诉我吗?”

“五月三十日……就是丈夫中风的那一天啊。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个带柠檬来的人吧。”

老媼端庄地回答,使人联想起她年轻时一定很有姿色。

“柠檬?您不会弄错吗?那个人带柠檬来了吗?”栋居向前探了探身。

“五月三十日夜里十点钟左右,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妇女来找丈夫,据说她是丈夫在中国时期的好朋友。这个人带来一包柠檬作为礼物。带这种奇怪的东西来,我觉得不可思议。”

“您丈夫说过有关柠檬的话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

“您丈夫见了柠檬有没有出现大吃一惊的样子?”

“当对方告诉丈夫要赠送柠檬时,丈夫只是点了点头,以为客人要送点水果。”

“太太,您为什么认为柠檬是稀罕的礼物呢?”

“柠檬是不常吃的,很少有人光用柠檬做礼物的。”

“带来几只柠檬?”

“我记得很清楚,三十五只。”

“三十五只!”

把杨君里猝死时的那个也算进去,柠檬的只数就是智惠子的年龄。杨君里同女儿分手后,把柠檬当作女儿的遗物,用柠檬计算着她的年龄。即使把杨君里的这种用意说出来,二谷的孤孀也不会理解。杨君里把战后支持自己生活下去的柠檬,当作同女儿重逢的见面礼。

“来客是否自称‘杨君里’?”

“记不清了。不过,象是那种名字。”

“当时您丈夫有什么反应呢?”

“开始好象回想不起来。他们进里屋后,丈夫才回忆出客人的身分。当时我正在厨房泡茶。端茶出来的时候,看到丈夫神色非常惊惶,叫我暂时不要进房间。”

“来客同您丈夫谈了多长时间?”

“谈了二十分钟左右,我仿佛觉得有人出门走了,出来一看,客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留下丈夫一个人。”

“这时候您丈夫表情怎样?”

“垂头丧气,茫然无措。我问他刚才来的是谁?他回答说:同你没关系,马上睡觉。看来丈夫不愿意别人问这件事。我按照吩咐铺开被褥,丈夫又说随便什么时候睡都行。他一动也不想动。我走到他身边,只见丈夫靠在坐椅上,已经神志不清了。他脸色潮红,睁着眼晴,但任我怎么样都不回答。平时他血压高,一直在服降压药,我看到这情形,明白是脑溢血猝发,连忙叫来一直就诊的医生。”

“太太认为丈夫发病是不是杨君里突然来访引起的?”

“当时我还来不及去考虑。幸运的是病情不重,很快就好了。但我意识到发病或许同来访者有关,担心以后万一再发怎么办。不过,平时说话时,丈夫似乎不愿意提到那个女人。我考虑到如果发病真同那个来客有关的话,他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又会发病,所以一直不提起她。”

“以后您丈夫就没有再提到她吗?”

“没有。”

“还有一件事想打听一下,您是在战后同丈夫结婚的吗?”

“是的,是昭和二十三年。”

“您知道丈夫以前是军人吗?”

“听说过,详细情况就不知道了,因为丈夫讨厌别人问他有关军队的事。”

“我可能问得太多了,您儿子怎么会同智惠子结婚的呢?”

“有人建议的……”

“这个媒人是谁呀?”

“是千岅先生,现在的民友党干事长。”

“就是千岅义典……氏吗?”

“是的。”

在这里,又出现千岅了。对二谷和井崎二家来说,千岅都是一个体面的媒人。千岅和二谷早在“731”及哈尔滨宪兵队总部就建立了罪恶的关系。千岅和井崎在“731”则是同一个锅里吃饭的好朋友。

“太太,您知道有个叫‘奥山谨二郞’的人么?”

“奥山!哎呀,不知道。这人怎么啦?”

“您不知道的话就不提了吧。”

到二谷遗孀处了解的内容就是上述这些。从二谷家出来后,栋居在归途中认真思考起来。

二谷昭治对柠檬没有反应,他不知道柠檬所包含的意思。说明井崎并没有把智惠子出身的秘密告诉二谷。

到二谷家去访问的杨君里万万没有想到,女儿的夫家竟是自己无比憎恨的单手鬼。杨君里知道女儿做了单手鬼的儿媳,同时也意味着二谷昭治发觉了智惠子的出生秘密。双方的思想上都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于是,杨君里服了毒,二谷的脑血管也随之破裂。结果二谷没能从震惊中恢复正常,就此一命呜呼!

三十六年前,女马鲁他同自己女儿生死离别,是柠檬给了她生活的信心。但是这只柠檬仍然没有送还到女儿手中!栋居给智惠子的那只柠檬,不过是还不了母亲心愿的“代用品”。

杨君里意识到还是不要把柠檬交给智惠子为好。所以,她手握一只柠檬服了毒!

<er h3">第二节</h3>

杨君里死亡原因的轮廓渐渐清楚了,但奥山谨二郎的死因依然笼罩着一层迷雾。栋居的任务是侦破杨君里死亡的原因,这个谜即将揭开,栋居的使命也将要结束了。

但是,奥山的死很可能是从杨君里的死亡中派生出来的,只要奥山的死因不查明,栋居的心里便不会宁静。虽然在调查杨君里死因的过程中,栋居访问了许多“731”人员。发现了该部队恐怖的真相和概貌。但是,尚未探明的阴暗角落还很多,奥山的死因就隐匿在这些角落之中。

目前,同奥山死因牵连疑点最大的是千岅义典、前田良春。杨君里的访日,带来了暴露千岅旧恶的危险。最终促使千岅萌发了杀人的念头。

前田曾向杨雷震打听山本正臣被杀的材料,这一事实就是有力的旁证。这是唯一的突破口,但要攻进去还缺少武器。显而易见,如果赤手空拳进攻的话,搞不好反而会被对方置于死地,因为对手是显赫一时的实权人物。

到哪儿去找武器呢?栋居苦苦思索着,心里渐渐想起一样东西。当时留在眼帘里的印象,经过一段时间,又复苏、清晰起来。

这就是一种感觉上的鲜红色彩。追寻着高村智惠子和奥山谨二郞的青春足迹,栋居曾去过福岛县原釜的海滨,在那里看到一簇簇怒放的大岩桐花,在奥山寿终之地——文京区团子坡花店的橱窗里也盛开着殷红的大岩桐花。感觉上的鲜红色彩就是这二种红色的洇溶,它在栋居的脑海中更加鲜艳、斑斓起来。

大岩桐花——连接智惠子和光太郎的爱情之花、奥山谨二郎追寻青春梦幻的失恋之花。奥山把它作为智惠子的象征,珍爱它,把它装饰在身边。

“对!就是大岩桐花。”

从自己视野中滑掉的线索又重新显现了。栋居回想起发现奥山尸体时的情景。没有收入、孤身生活的老人,却过着富裕的生活,家里整整齐齐,家具和日用器具的规格都在中等以上。

然而,奥山的房间里却少了一样肯定应该有的东西,这就是大岩桐花。花店的店员说不见老人,已有一周。那么,奥山如果死前买过花,现场就应该有。而且,以前买的大岩桐花即使已经枯萎,也应该留有它的花骸。

发现奥山尸体后,勘查了现场,并没有发现盆花之类。为了慎重起见,栋居重新翻阅了勘查记录,证实现场没有发现盆栽和植物之类的物品。

为什么奥山的住所里没有大岩桐花呢?栋居询问了团子坡的花店。虽然已是去年的事,但店员记忆犹新,证明奥山死前四、五天确实买过大岩桐盆花。

奇怪的是,花店买的大岩桐盆花却不在现场。大岩桐花的开花期很长,四、五天的时间,花朵依然盛开不衰。开着的花是不会糊里糊涂连盆一起扔掉的。

如果是旧花盆,扔掉不足为奇。但新买的大岩桐盆花为什么不在现场呢?可能性比较大的是凶手把它带走了。奥山家平时没有来客,拿着大岩桐花从他家出来的人可能就是凶手。然而,凶手为什么要把大岩桐花带走呢?把花留在现场并没有什么危险呀;这究竟是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大岩桐花里有推断凶手的特殊证据呢?如果有,这种证据……栋居沉思着,不由地又想起了花店。

栋居再次赶到团子坡的花店。

“我就是打电话询问过奥山先生最后一次买大岩桐花日期的警察,是曲町警署的,关于这件事情,我还想再打听一下。”

“打听什么呢?”店员有些不安。

“当时奥山是直接来买花的吗?”

“是的,他经常一个人来店挑选、购买。”

“请您好好地回想一下,那次确实是一个人来的吗?有没有什么人来预订、请你们花店派人送去的例子呢?”

“您是问预订吗?”

“这种情况还不少吧。”

“每逢过生日或举行晚会,预约送花上门的确实不少。”

“我问的是那一次。您是否还清楚地记得奥山最后一次来买花的情形。”

店员突然改变了口气:

“让您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了,当时是把大岩桐花送到奥山家去的,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花是谁预订的?”

“不是奥山本人。”

“你认识这个人吗?”

“毕竞是去年八月份的事啦,不知道预约的传票还在不在。”

“预约也记传票的吗?”

“记买主、预定人住址和姓名,品种等等。”

“有电话预约的吗?”

“有、而且不少。但也有亲自到店里来预订的。”

“预约传票保留多少时间?”

“老主顾预约的始终保留着,不是老主顾一个月后就销毁了。”

“奥山先生大概算老主顾了吧。”

“不,所谓预约的老主顾,指的是每年自己的生日和母亲的生日、以及结婚纪念日等定期登记买花的顾客。”

“给奥山预约送花上门的不是那些日子吗?”

“大概也是的吧。说不定把他也当作老主顾保留着传票,查阅一下吧。”

“这就麻烦您了。”

店员暂时离开柜合,走到里间。幸好现在正是顾客少的空闲时间。花店的橱窗里陈列着温室栽培的郁金香、小苍兰、秋牡丹等鲜花,缤纷撩乱,斗奇争艳。还放着三色紫罗兰、千日莲等盆栽。

看不到大岩桐花,不知因为季节不适时呢,还是因为失去了唯一的买主。

等了十分钟左右,店员手持一张传票从里间出来。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栋居要的那张找到了。

“还在呢。”店员说。

“写着预约人的姓名吗?”

“请您看吧。”

店员递上传票。传票上的买主是奥山谨二郎。预约人一栏里记着下述内容。栋居的目光被这几个字吸引了:

——前田良春、文京区目白台三——二十X——XX。前田良春在这里出现了。传票上的日期是八月五日。奥山死亡的推断日期是该月十日至十三日。把奥山死后的时间估计得长一点,那么送花上门恰好是死亡的五天前。店员的记忆没有错。

能不能这样假设:前田在奥山死亡的前五天向他赠送了大岩桐花。如果前田同奥山的死亡有什么关系的话,他难道不要隐瞒这个事实吗?反过来推论,前田欲遮“花痕”,不就说明了他事实上同奧山之死有联系吗?如果前田杀人是千岅唆使的,那么,对凶手来说行凶前几天送给被害者的大岩桐花无疑是致命的罪证。所以凶手要把大岩桐花带走。

犯人一定认为,把罪证遗留在现场,还不如把属于现场的东西带走。

如果凶手就是前田的话,他向奥山赠送大岩桐花的时候,杀人动机应该还没有产生。因为他不可能把以后可以证明杀人罪行的证据当作礼物来赠送。这么说,杀掉奥山,是在赠大岩桐花以后的五至八天内确定的。

这五至八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呢?栋居发现奥山尸体,是在调查原釜和米泽回来的数天之后。热海的神谷胜文送给栋居十首奥山诗作,栋居就是从中受到启发查出奥山地址的。

以后,相继发生了奥山死亡及栋居发现奥山尸体。虽然这个顺序是偶然的。但可以认为凶手是在察觉栋居的行动后抢先一步下手的。要真是这样的话,凶手怎么会知道栋居动向的呢?这也说明栋居的侦察行动给凶手造成了威胁,而且是五至八日里的侦察行动。即从前田向奥山赠花的八月五日开始,到奥山死亡的推断日期——八月十至十三日为止。

栋居去原釜是八月二日,在该地住了二天。四日再到山形,五日回东京。以后就一直在东京了。栋居对罪犯造成威胁的侦察活动,很可能就是那次的原釜、山形之行。对啦,千岅如果知道栋居外出调查的目的地,一定会感到具有很大的威胁。栋居到原釜和米泽,就是去查奥山下落的。千板只要监视栋居的活动,跟踪栋居的足迹,就会轻而易举地探出栋居的侦察目的。

当时,千岅和前田是否去过原釜或米泽呢?米泽是千岅的选举区,也是他的家乡。

栋居调查了千岅去年八月份的活动。证实从八月六日开始,千岅以行政视察的名义,到故乡米泽去了五天。千岅是同栋居交叉着去米泽的。

栋居在该处同市社会教育处的远藤以及乡土史学家矢部会过面,千岅可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了栋居访米泽的行动及目的。

栋居马上询问了这两个人。远藤回答说:“对了,去年夏天,千岅先生正好同您交叉着来到米泽,他到来时,我向他说过米泽中学学生奥山谨二郞同高村智惠子的恋爱,以及栋居先生访米泽的事。”

“当时千岅是否说过他认识奥山谨二郎?”

“没有。但是,当我说出栋居先生是来查奥山谨二郞的时候,千岅先生显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千岅同奥山是姻戚。听到有人提到奥山时感到吃惊,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对此没有说一句话,这是否说明他想隐瞒同奥山的关系呢?

千岅一定认为栋居的行动对自己造成了威胁,他知道栋居最终查出奥山只是时间问题,这才指使前田把奥山干掉。前田是千岅的女婿,千岅如果下台,前田的前途也将随之葬送。他们是自家人,是“命运共同体”。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彼此信赖的同案犯。

隐藏在黑暗中的奥山死亡真相逐渐清晰起来了。

前田是接受了千岅的命令下手杀害奥山的。为了不留任何罪证,他在逃离现场的时候带走了自己赠给被害者的大岩桐花。

然而,上述这些不过是推测而已。还缺少击败罪犯的关键证据。犯人之间筑起了一堵防护墙,虽然不那么厚,却顽固地挡在栋居面前。

<er h3">第三节</h3>

前田良春杀害奥山谨二郎,这一推断在栋居头脑里已经初步确立。问题在于找不到突破口。他固守着一座坚固的城堡。

栎居再次彻底调查了前田的经历。以前,他在查出井崎良忠的同时发现了前田,当时已对前田作了大致的调查。但这个调查只限于前田一人。

栋居特别感兴趣的是前田当上千岅义典女婿的过程。从公开的资料来看,前田同千岅的次女是大学的同年级学生,由于这个姻缘才使两人成婚。但是他俩的年龄相差六岁,不是同年级,而应该是同学。

然而,虽然是同学,但前田在政治经济学系,千贩次女在法文系。即使有俱乐部活动,也很少有接触、结合的机会。前田的经历和身世几乎还是个谜。

前田同千岅次女结婚的时候,正值千岅作为一个少壮派政洽家初露头角之时。对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来说,子女的婚姻是谋求政治目标的最佳手段。

千岅有三位女儿。长女嫁给财界巨擘的公子;三女嫁给享有特权的大藏省官僚。只有次女的婚姻一反常态。

前田毕业于东京第一流私人大学,进了有名的大商社。但他还不至于有成为政治家工具的背景和门路。这么说,只有次女的婚姻可能是随她自己意愿的。任女儿自己选择的对象却在政坛上露出头角,掌握了实权,成为千岅的接班人。可能前田确有能力和才干,但被千岅招为女婿是不简单的,这里面不知有什么原因。

栋居决心弄清这些疑问,他扩大了调查范围,发现了意外的线索。

前田良春一九二九年(昭和四年)出生于美国的洛杉矶市。其父名为前田让司,是第一代移居美国的日本人。一九五三年(昭和二十八年),根据国籍法第五条第二项(外国籍日本人子女回归祖国)的规定,获得了日本国国籍。

前田良春出身于美国,曾有美国国籍,这是一个新发现。栋居决心查出前田父亲的经历。如果前田做干岅的女婿不是由于爱情本身,那么很可能是因为双方长辈之间有交情。

日本国民按照自己的意愿获得外国国籍时,同时就意味着丧失了日本国籍。这时候,如果不向自己户籍所在地报告已获外国国籍,掌管户籍的市、镇或村长是不会知道的。在这种场合下,这个人就具有双重国籍。此外,由于出生在外国,因而获得该国国籍的日本国民,在出生以后的十四天之内,如果要求保留日本国籍,将会得到批准。

前田良春在美国出世的时候,日本还处于旧宪法时期,又因为发生了日美交战的太平洋战争,正是移居美国的日本人受难的年代。

前田良春回归祖国是昭和二十八年,执行国籍法是从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一日开始的。由于符合该法第五条第二项“在日本持有连续居住三年以上住房者”的条件,所以国籍法开始施行的时候,前田就已经来到日本。或者几乎是在同时来日的。

前田在做千岅秘书之前曾担任一家大商社的国务商事。他在昭和二十七年通过了外语关,迸入该商社。昭和二十三年同千岅义典的次女结婚,昭和四十二年出任该商社的海外事业部代理部长,这是最后一个职务。以后就辞退商社的工作,做了千岅的秘书。海外事业部是商社中令人垂涎的部门,而前田三十八岁就当上了这个部门的代理部长,晋升之快,异乎寻常。但他毫不吝惜地辞去这个美差,急急忙忙地投入了千岅的阵营。

向这家商社推荐前田的就是千岅义典。昭和二十七年,千岅还没有进入政治界。这说明,早在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联系。

此外,前田的父亲是美军文职人员,在昭和二十年八月,也就是停战的同时来过日本。“美军文职人员”,引起了栋居的注意。

栋居想起了什么,给二谷智惠子的家挂了电话。

“我就是前几天在您公爹葬礼上同您见过面的栋居。很冒昧,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能不能告诉我,您母亲是在哪里出生的?”

“您问母亲出生的地方吗?是金泽。”

“有一个人,是您母亲的同乡。叫前田让司,您是否听母亲或父亲提到过他?”

“前田让司……”智惠子的话音中没有特别反应。

“是第一代迁居美国的日本人,据说停战时作为美军文职人员来过日本。”

“没听说过,停战时我还是婴儿哪。”

“以后也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即使听到过,我的年龄也太小,或许早就忘记了。父亲已经回来了,您问父亲吧。”

“您父亲回国了?”

“赶不上公爹的葬礼了。他打长途电话告诉我,预定上旬的七日回国,也就是明天傍晚,在成田机场着陆。”

第一次听到井崎要回国的消息,栋居想,届时一定要找他当面查查这件事。

向智惠子询问之后,栋居心中的心证更加明确了,在美国弗都·戴多利库访问井崎的时候,他曾说智惠子的婚姻曾受到“妻子以及和她同乡的美军文职人员的撮合”,这位美军文职人员是美籍日本人。

战后,井崎就是听了这个人的劝说才当了美国陆军驻日医疗总部的准社员,他是一九六八年才到美国的。

据说停战后,“731”的干部曾受过美军统帅部第二参谋部的审问。千岅也受过G2审问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当时由前田让司担任审问的话……看来栋居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er h3">第四节</h3>

为了迎接井崎良忠,翌日下午栋居也赶到成田机场。询问了日本航空公司,井崎的名字确实记载在当日由纽约飞往东京的第五次搭乘乘客姓名簿上。

栋居登上从箱崎开出的航空公司专程大客车,马上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虽然预料会相遇,但同乘一辆车却没有想到。在此之前,同坐一辆车还是在去年年底到多磨公墓去的时候。

“哎呀,夫人也去机场迎客吗?”栋居向智惠子发问。

“嗳哟!”

智惠子显出吃惊的表情。她似乎没有想到栋居也会去接同一个客人,栋居心想,同井崎见面后,或许自己的真实身分就要让智惠子知道了:“您去接父亲吗?”

“嗯,栋居先生……”

“我也是去接您父亲的,我代表我的父亲,”

“您百忙中还去迎接,父亲一定很高兴。”智惠子似乎在天真地为父亲的接客增多而欢喜。

“您父亲来日期间大槪住您那儿吧。”

“我是这么请他的,叫他不必再住旅馆。但他还是预订了旅馆。”

“听说井崎先生近期内将从美国回归日本。”

“您都知道了。我想母亲故世后,父亲一个人在美国生活太寂寞,就劝他回国同我们一起生活。由于母亲的坟墓在那边,父亲还犹豫不决。近年来,大概他上了年纪,更加寂寞,终于又回来了。这次回国,他要下决心了。”

“我也认为你们在一起生活好。”

“嗳,我一直想把父亲留在日本,我不愿象母亲那样,再让美国夺去父亲。栋居先生,请您也劝劝我父亲。”

说话之间,大客车已经驶进成田机场。

迎客长廊上聚集着许多接客。广播告诉人们,第5次班机已经安全着陆,乘客正在接受海关检查。先检查完的乘客已经陆陆续续地出现在到客休息室。接客都涌到乘客出口处观望。

“就要来了。”栋居对智惠子说。

随着乘客不断从出口处出来,接客也一个个地减少了。个人旅客走完后,接着就是日本人的回国团体。人人都带着许多外国的特产。

“怎么搞的呢?”

父亲还没有露面,智惠子十分担心。“大概迟了,在团体的后面吧。”栋居安慰智惠子说。因为查过乘客登记簿,栋居知道井崎肯定搭的是这趟班机。

“啊,爸爸!”

智惠子突然脸放光彩。出口处出现一个拎着旅行皮箱的高个子老人,呢帽帽沿下露出银白的头发。

“爸爸,在这儿呀!”智惠子大声喊着奔向父亲。

“喔——,智惠子!”

井崎满面笑容走过来,二人紧紧地握住了手。

“爸爸,好久不见面啦!”

“你身体好,我比什么都高兴。”

井崎见到女儿,百感交集,激动得说不出话。

“井崎先生,上次冒昧打扰您,真对不起。”栋居找机会同井崎打招呼。井崎这才发觉栋居也在场。

“啊,是你呀!”声音里充满了惊奇。栋居连忙先发制人说:

“我就是在大陆时期受过您照顾的栋居的儿子。父亲的健康不佳,今天由我代表父亲来迎接您,欢迎您回到日本。”栋居话中有话,用目光示意着说。

“二谷父亲的葬礼他也来参加了。”智惠子的插话正是时候。

井崎从栋居的目示和智惠子的插话中意识到栋居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他马上掩饰了惊奇的表情。

“爸爸,您一定累了,这就上旅馆吧。要谈的话到旅馆慢慢说。嗳,丈夫去开一个非参加不可的会,脱不开身。直接上旅馆吧。”

大部分乘客都同接客相遇了,三五成群地走出长廊,分散而去。

在去旅馆的公共汽车上,智惠子始终不离左右,没有同井崎谈话的机会。到旅馆后,办好住宿登记手续,进入房间,智惠子说:

“爸爸,丈夫不一会儿就要来的,一起吃饭吧。”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就更没有谈话的机会了,栋居心里急不可待。井崎说:

“我同栋居君有些话要说,说完再吃吧。”

“嗳,栋居先生也一块吃吧。”

“不不,稍微打扰一会儿就行。”

井崎似乎从栋居的神情中明白了什么。

智惠子聪明地退出房间。井崎催促说:“您好象有什么话要说。”

“我对您女儿什么也没说,因为智惠子同这个案件毫无关系。”

“太感谢您了。”

“今天突然来找您是想打听一下,您是否记得一位叫前田让司的人?”栋居抓住关键,单刀直入。

“前田让司!你难道认识前田了!”井崎惊骇万分。

“总算让我找到了。前田让司,就是停战后审问你的G2审问官,是他介绍你到美国弗都·戴多利库去的。”

“是这样。不过,前田他怎么啦?”井崎收起了惊讶的神色,问栋居。

“其实我一直在查前田的材料。前田当年担任了审问‘731’干部的任务,被审的这些人中也有千岅义典吧。”

“我记得千岅也在内。因为从石井部队长、北野部队长,直到各班的班长都受了审问。”

“前田让司的儿子同千岅义典的女儿结了婚,您知道吗?”

“前田君的……没想到,真的吗?”井崎的惊愕不象是装的。

“真的。我要马上同前田取得联系,您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前田早已上了年纪,还不知道他是否健在。”

“前田君身体好着呐,现在已经回日本了。”

“在日本?!”

“他已经回到家乡金泽,我曾经收到他二、三次信。”

“他也是金泽人?能把他的地址告诉我吗?”

“可以,我也想去会会面,很久不见啦。”

井崎打开了备忘录。

终于从井崎良忠处查到了前田让司的住址,他还健在金泽。停战时,前田是G2审问日本人的官员,他在美军同“731”的交易中起了桥梁的作用。前田的儿子成为在朝党派——民友党干事长的女婿,这使人感到战后三十七年中,美军和“731”罪恶关系的尾巴始终没有斩断。

栋居思忖,能不能从这个罪恶的关系中找到进攻千岅和前田的突破口呢。不过,这种突破口即使有,也很小。

传说“731”同美军有过密约,只要让美国独吞“731”研究成果。“731”的全体队员一律免问战犯罪。开始时传说是偷偷地暗中流传的。最近杨雷震的文章已经使它成为公开的事实。

对“731”成员来说,这种交易无疑妨碍自己的前程。731部队在三千多名马鲁他身上反复进行了人体试验,其残酷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闻的。但它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它的成员还用在“731”学到的技术和积累的研究成果,维持战后生活,擭取财富和名声。同太平洋战争中无数牺牲者相比,“731”应该对日本国民感到歉疚。

难道是这种歉疚的心情带来了一反常态的婚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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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为保密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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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井崎良忠那儿打听到的前田让司地址,是一个叫做“金泽市小坂街”的地方。一看地图,在金泽市东北一侧,它的街道同金泽市之间隔着山。前田住在一幢名叫“白云庄”的公寓里,该公寓在小坂街上的“野间神社”附近。

三月十一日,栋居踏上了去金泽的旅途。这次去已是第三次。第一次是同横渡刑警一起到富山县八尾镇查黑人青年被杀案件,这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第二次是访问友禅染画师桥爪。

栋居在白云庄前下了车。雨已小得多。白云庄十分陈旧,壁上的涂料已经一片片脱落,雨水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道条纹。从窗户的数目判断,整幢楼约有十二室,但空置的房间好象不少。一楼窗下,空酒瓶和啤酒瓶丢得一地,叫人看了刹风景。大门前栽着八角金盘树和南天竹,由于缺乏养料而显得枯萎,给现场増添了衰败凋零的气氛。八角金盘树边筑着一个小狗窝,往里一瞧……冷不防一只长毛狗同栋居戏闹起来,可能是饿了,它不认生,向栋居亲热地撒起娇来。长毛被雨一淋,沾满了水。栋居为难地撤到它的脖颈链条够不着的地方。

同狗窝并排堆放着几十张茶色的瓦片。可能屋顶漏水,近期里要维修。消防署早就要求拆除这幢破旧的沿街公寓,同它并排的是一幢新建的“金泽市第二消防团小坡分团器械库”,两者排在一起,形成绝妙的对照。

从公寓大门走到前面一看,中央是走廊,两旁是房间。走廊深处黑幽幽的看不清。公寓入口处是一块一坪大小的洋灰地。左边有木屐箱,右边是联合信箱,箱上放着一架红色的电话,电话上记着正确的号码,栋居马上把它抄下来。一看信箱,其中一格明确无误地写着“前田”。栋居松了一口气,他总算还住在这里。

不知从何处飘来厕所间的臭气。这里好象是公用厕所,目前已经很少见。栋居朝房间里大声询问:“前田住在哪里?”靠大门最近的一间房门开了,出来一位男子,大概是公寓的管理员。

“对不起,前田先生住在哪一间?”栋居性急地问。

男人睡眼惺松地说:“啊,您问美国爷爷吗?”大概前田在这里被人称为“美国爷爷”。

“对,就是这个人。”栋居点点头。

“他在神社下围棋。”

“您说的神社是不是附近的野间神社?”

“不错。”

经管理员的指点,栋居走出了公寓。野间神社在一片杉木林中,周围雾雨迷蒙。大牌坊的旁边竖着一块长着青苔的大石碑,上面刻着“乡社、野间神社”。青苔中可见“明治三十年建立”的字样。一旁还有一个用青铜葺盖屋顶的净手间。登上石梯,有一块经过漫长年代天然形成的石碑,上刻“阿北郡总代”五字。此外还有车马纪念碑和青铜制的铜马。这些陈迹使参拜者体会到神社的古雅风格,感到神社的历史如同脚下的土地一样悠久。

整个神社境内松柏亭亭,枝叶苍郁,遮天蔽日。透过浓密的枝叶飘撒下来的雨雾,象一片片烟雾弥漫在林中,使人感到深邃、幽幻。

穿过一对石灯,又是一段陡石梯。登上石梯就是座落在杉树丛中庄重的本殿。左侧有涂朱漆的小庙。右侧是白木制的宫司居室,看来里面还兼作氏子的集会场所。

天阴,再加上树枝遮盖,室内显得更暗,点着暖融融的电灯。门开着,栋居喊了一声,希望有人来领自己进去,但室內传来热闹的谈笑声和收拢围棋子的响声,没人回答他。似乎里面聚着的人正兴致勃勃地评棋。

栋居提高嗓门再喊,里门终于听到了:“请进来吧。”对方大声回答。

穿过走廊,来到大声喧闹的房间。一开拉门,霎时,栋居感到一股暖气拂抚着自己冰凉的脸。室内有五、六个男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看来宫司的居室成了老人们下棋的场所。

突然闯进一个陌生的栋居,嘈杂的谈笑声立刻停止了,大家都向客人投有疑惑的目光。

“冒昧来打扰你们。我叫栋居,这儿有一位前田让司先生吗?”

被栋居一问,大家的目光立刻从栋居移向一位老人。只见这位老人身形似鹤,瘦如枯木或木乃伊。一张刻着无数皱纹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性褐斑。几丝白发象破棉絮似的贴在脑袋上。他只要闭上眼,就同死尸没什么两样。但是,他那张旱地似皲裂的脸坚定、沉着、坦然。这是一张经过长期风霜吹打、磨练的脸。一眼看出他是高龄,但多少岁数却猜不出来。而且长得不象前田良春。

“我就是前田,你有什么事?”老人的目光慢慢地离开棋盘,移向栋居。

“打断了您的棋兴,真对不起,我是……”为了不使大家扫兴,栋居只向前田一人递上名片。但是,前田好象没有领会栋居用心似的,透过老花眼镜,满不在乎地念起名片上的字来:

“嗯——,警视厅曲町——警察署、栋居弘一良……嚯,警察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呀?”

人们都围住棋桌和前田老人,其中一个身材魁梧、脸色红润的老人说:“你们要是有话谈,请到神社办公室来吧。”这位老人就是宫司。

<er h3">第二节</h3>

栋居怀疑是前田良春杀害了奥山。但是,大概没有一个父亲会提供对儿子不利的证言。不下功夫诱导前田让司,栋居就得不到需要的材料。栋居的目的是从美军和731部队的罪恶关系中找出揭举千岅义典和前田良春的突破口。

在神社办公室里,栋居首先告诉对方,你的地扯是井崎良忠提供的。

“嚯,井崎良忠说的。井崎君身体好吗?好久没同他见面了。”前田眷恋地说。

“现在已经回到日本啦,女儿夫家的父亲去世了,大概是来参加葬礼的。”

“回日本了吗?那好,一定要去会会他。”

“井崎先生也想采拜访您,他很快就会同您联系的。听说停战时您是美军统帅部第二参谋部的审问官,审问过井崎先生以及其他部队的干部。”

“是有这么回事呀。”前田老人凝视着远方说。

“您审问过的‘731’干部中有没有千岅义典,就是现在的民友党干事长。”

“说不定有,为什么要查那么久的事呢?”前田老人的视线转向栋居,他的眼色温和,但从眼窝里射出的目光却很尖锐。

栋居讲了千岅在“731”女文职人员被杀案中的疑点。前田仔细倾听了栋居的叙述后说:

“栋居先生,这种过了时效的事情现在为什么还要追查呢?”

趁栋居一时没有回答,前田紧接着说:“你一定知道我儿子做千岅的女婿才来找我的吧。”

“知道。”

“知道后,你想叫我谈些什么呢?我的证词或许对千岅没有好处。”

“我只想了解你和千岅之间的关系,还不知道这是不是对千岅不利。我还要讲清楚的是:我们对千岅的个人秘密不感兴趣。由于涉及到侦破工作的机密,我不能详细告诉您。不过,女文职人员被杀案件确实过了时效,但它却在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上拖了个尾巴。”

“最近的事情……”

前田一边回味栋居的话,一边思忖着。栋居心想,如果前田问“最近的事情”是怎么回事,那就只好把他儿子的嫌疑讲出来,但一讲出来他就不肯协助了。前田要是不肯协助,破案的关键就不知道能不能解决了。栋居等待对方作出反应。

“千崎义典确是我审问过的‘731’干部中的一个。你想打听千崎哪一方面的事情呢?”片刻,前田让司好象下了决心似地问。

“您的儿子是千岅的女婿,我想这是您当时审问他时结下的姻缘,或许当年您给千岅提供了什么方便。”

栋居干脆抓住中心提问。美军和731部队之间的交易已经查明。栋居认为前田让司和千岅义典之间或许还有什么交易。前田对栋居露骨的质询,报之以嘴角一丝淡淡的微笑。

“千岅把女儿嫁给良春,为的是保密呀。”

“保密?”

“千岅的辫子在我手里攥着的太多了,所以他要把女儿嫁给我儿子,这样就可以封住我的口。”

“他把女儿当保密费使用,那您一定掌握着很大的秘密啦。”

意外的收获使栋居十分兴奋。

“千岅发展下去很可能掌握日本的政权,按他现在的势头看,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为了日本的将来,我并不希望象他这种人执政。不过,今天即使我重提往事,也无法阻止他了。”

“您刚提到关于千岅的那些事情,有没有根据呢?”

“我已经八十出头了,不知哪一天就要入土。把秘密带到坟墓去的话,这包袱也太沉了,千岅杀害了女文职人员,但已过时效,听你说在最近的一件事情上又露了尾巴,如果这新出现的尾巴能结束他政治生命的话,对日本的将来来说,是一件大好事。我不拘父子关系的私情,只要我的证词有用,我就说。”

前田让司说的内容大致如下:

——前田让司明治三十三年(一九〇〇年),出生于金泽市。大正八年(一九一九年),十九岁时燃起了到外国干一番事业的野心,只身来到美国。以后,他刻苦学习,三十一岁时经济独立,在洛杉矶市经营起一家小贸易公司,该公司以日本和中国为对象,大量销售杂货、衣物、陶器等,生意做得很顺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美开战,前田从此遭厄运,日本人在美国财产全被冻结,全家被强制收容在日本人集中营。一九四二年一月,妻子病死在阿肯色州的罗尔瓦集中营,只剩下前田和当时才十三岁的儿子良春。一九四三年,该收容所关押的人已经多得挤不下。一九四四年把其中的日本人移到东部沿海一带。前田在买卖中曾经认识了第二十七届总统威廉·塔夫脱的儿子,在他的帮助下来到了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市,以后便寄居在塔夫脱家里。有一天从华盛顿打来电话,问他肯不肯到美国国防部的战略情报局去工作。

栋居已通过美国联邦调查局彻底调查了前田让司的经历。他的出生地、家乡的亲戚关系、来美的前后经过、职业、收容所里的言行、同妻子结婚的经过以至蜜月旅行的去向等等,联邦调查局调查力之强,内容之详细使栋居惊叹不已。

当时美国有一个叫JIC的情报机关。JIC是联合情报委员会的简称。

联合情报委员会的下面还设有海军情报部、陆军情报部、空军参谋总部情报部、国务院战略情报局等各自独立的组织。在日本偷袭珍珠港前五个月,威廉·J·多诺迈上校(后来晋升为少将)受命于罗斯福总统,广泛吸收民间的经济、语言、工程学等方面的专家加入这个新建立的组织,形成了一个秘密新型的情报机构。

形式上是邀请,但不答应不行。如果拒绝邀请,就会彼贴上“敌性国民”的标签,剥夺一切就业资格以及当时才十五岁的良春的就学资格。在这样的情况下,前田让司心想:

“日本是我的祖国,但美国作为养育自己的国家,也有养育之恩。日美两国交战好象我的生身之母同育身之母在交战,对我这个作儿子的来说,是很大的不幸。我要为结束这场战争贡献一份力量。”

于是,前田决定加入战略情报局。

一开始分配给前田的任务是用收音机听短波广播,把有关的消息报告上司。通过收音机,前田知道日本当时正处于贫寒凄惨的苦难之中。

一九四五年四月,上级命令他去旧金山的蒙脱莱特驻地。蒙脱莱特军营近海,海风猛烈。前田报到后,又接受了第二个命令,接受以日本为对象的强行登陆训练,以及登陆后开展宣传的训练。

“给我的待遇很好,但训练非常严格。还有一件事也是同战争有关的秘密之一,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这就是:美军曾决定在一九四五年九月X日在日本本土登陆。登陆地点选在相模湾、东京、仙台、金泽,九州也有两个地方。一共选了十二个攻击目标。我们被编成一个行动小组,共有二十五至三十人,成员有车辆驾驶员、曹长、军曹,还有象我这样的OSS人员。

“我是金泽出生的人,任命我担任金泽登陆组的指挥,进行了以在金泽登陆为目标的紧张训练。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回归故乡。”

训练持续了四个月,终于在离X日还有一个月的某一天,突然宣布战争结束了。蒙脱莱特军营响起一片欢呼声。

结果,X日的可怕情景总算没有发生,但前田通过训练知道了以下两点:

⑴停战时,美军在日本重要地区的协作者(美军内线)有几百人之多,其中包括政府高级官员,他们不断用特殊方法成功地向美军提供了情报。

⑵美军具有惊人的情报收集能力,既多又准。日本方面的一些动向都被美军掌握(如:逮捕天皇,威胁他如果发布停战命令,绝大部分军人将停止抵抗。某日,天皇从长野县的松代或者镰仓逃到三浦半岛的军事要塞。一般民众不抵抗,只要给他们药物和粮食,他们就不反抗。要想逮捕天皇非常容易等等)。“当时,日本方面同我所在的金泽行动小组协作的就是千岅义典。上级告诉我,千岅义典是金泽大学有名望的学者,作为高级文职人员,他同军队要害部门有很深的关系。”

“千岅义典是日本方面的美军内线!”

前田意外的供述使栋居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是的,千岅早在战争结束前就出卖了日本。他为自己的背叛行为作辩护,说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争才不得已干的。但是,如果他的行为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感到可耻,那就毫无必要隐瞒做过美国协作者的事实。千岅义典利用当时同美国建立的关系,在停战后‘731’同美军的那场交易中,起到了从中斡旋的桥梁作用。”

千岅义典昭和二十年二月已经回国了。在此之前曾频繁往返于日本和满洲之间,所以他当美国协作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原来千岅是那场交易的媒介者。”前田用力点了点头。

“登陆战役没实施,因而我就没有在登陆后同千岅会面。但是,停战后我随占领军进驻了东京,在美军统帅部第二参谋部做翻译,担任审问‘731’人员的任务,没想到在那里同千岅见了面。当时我还见到过石井四郞和北野政次。石井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审问石井是一九四七年五月。据说当时他正在养病,人很痩,脸色苍白。他坐上椅子的时候,说自己正在发烧,请求我们允许他戴着围巾受审。当时石井已被千岅送到家乡千叶县千代田村隐居。美国方面的审问者是谁已经记不清了。石井供述的内容早已起草成文件交给美军,再次询问只是为了进一步证实一下。

“询问是在邮船大楼六楼某室中,以十分体面的形式进行的,所有对话都录了音。询问结束后,‘731’的首脑人物在逗子市美军专用饭馆受到了美军统帅部官员的款待。在那里达成了转让‘731’研究成果和免除战犯起诉的交易。席间,代表日本方面出面交涉的主角就是千岅。”

这个新披露的内部情况使栋居惊讶不已。

“从那以后,您就同千岅结下情份了吗?”前田的话刚告一段落,栋居马上接着启发他。

“千岅一手经管从满州带回来的财产。把金块,铂和锡锭以及其他贵重金属、药品、麻醉药匿藏在金泽大学他的研究室里。这批财产的总额有多少连‘731’上层人物也搞不清。其中一部分作为贿赂赠给美军统帅部的干部,其他用作‘731’干部战后维持生活的资金,但有相当一部分被千岅侵吞了。他以这笔私吞的钱为资本,通过我认识了以前我在美国做生意时的老关系,同他们进行贸易,增加了自己的财产。他还是一位很有做生意本领的财主。当然,这里面他一定利用了为他穿针引线的商户。但是,‘731’的大量麻醉药通过香港的经营商在美国销售一空。他就是用这种办法使自己肮脏的资金越聚越多,并以这笔资金为本钱,钻进了政界,攫取了今天的地位。现在您明白我为什么反对他这种人做日本首脑了吗?千岅毫无忌惮地把自己的女儿当作封别人嘴巴的工具使用。他就是这种人。”

栋居以前一直怀疑千岅的财源来自“731”的遗产。现在,这个疑间终于真相大白了。

“但是,您儿子不是当上千岅的亲信,成为千岅阵营中的实力派了吗?别人都叫他‘管家’。”

栋居想,即使光为保密而结婚,前田良春也是一个重要角色。

“受了他的笼络呀。良春原不是那种人。可是同千岅的女儿一结婚,也成魔鬼的眷属了。刑警先生,一旦破了案,良春同最近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前田那炯炯的目光直视栋居。栋居不回答。

“好吧,你不回答也行,就是告诉我也不会同情他。我能这么活着,还算是良春孝顺着。对千岅和良春来说,我不死,他们就象怀里抱着一颗炸弹。活下去也没什么好日子啊。”

“难道他们把你……”

“他不会放过我的,他就是那种人嘛。”

前田让司在陈述中流露出父子关系早已断绝的冷漠和绝望。从他目前的居住环境来看,完全不象同得势的民友党首脑的“管家”有缘份。

千岅义典同前田父子延续了两代的关系已经查明。前田良春把千岅当作自己野心的培养基,为了扫除实现野心的障碍,他不择一切手段时的心理状态也已暴露。前田罪行的轮廓已经很清楚,但要证实它,绳之以法,仍然缺少关键性的武器。

“您什么时候开始到此居住的?”栋居变了询问的矛头。

“退役后我孤身生活在纽约州龙谷闲兰多的巴比伦村。以后上了年纪,更加怀念祖国。几年前回到了日本,先在良春身边住了一个时期,两年之前搬到这里。现在住的公寓是亡妻的亲戚经营的呐。看上去旧,但比儿子家舒心得多,嗬哦、嗬哦……”

前田开口笑了,他的嘴没有牙齿,象一个洞。笑声里带着一种寂寞,一种孤身老人遭儿子嫌弃后的寂寞。

“您经常到这个神社来吗?”

“说起来真是一个巧合,这个神社是731部队从满洲撤回后的临时藏身之地。”

“‘731’的藏身地!第一次听到呢。”又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我也是最近才听宫司说的,起初我也觉得挺新鲜呢。我住的公寓边上不是有个消防分团的器材库吗?”

“是呀。”栋居眼前出现那座同白云庄形成绝妙对照的器材库。

“那座器材库是最近改建的,听说改建前的房子是‘731’的物资存放所。详细情况宫司知道,有兴趣的话可以去问他。”

栋居觉得要向前田了解的都差不多了,决定再同宮司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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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牵动往事的纤维

<er top">第一节</h3>

“话都谈完了吗?”宫司回到里屋,爽朗地问。

“正好上茶,喝点吗?还有咖啡。”宫司问。看来棋局已告一个段落。

“听说停战后731部队曾一度把这个神社当作据点。”前田一边冲茶水一边问。

“啊,那种军队呀,只在我的神社住了一个月。”宫司回想起往事来。

野间神社的延山邦磨宫司陈述了以下内容——

那是一支奇怪的部队,说是要借宿,住了一个月。大概是停战那年的八月二十五日到九月二十日之间的事。我记着日记、到仓房里找出来一查就知道正确的日期了。借宿的人说:“金泽市内到处都是曲曲弯弯的,借宿的房子一间也没有,能让我们寄宿在神社里吗,一共才二十个人,都是部队总部的。”说话的是个军官,很沉着,一副学者的风度。我自作主张让他们住了进来。他好象是队长,别人叫他“石井”。还有一个干部也叫“石井”,两人好象是兄弟。

这支部队带着大量物资。用卡车装了几趟才运来。有很多米、酱、酱油、袋装葡萄糖。还有没有解开的行李、大量的药品(消毒药)、几十台缝纫机头,都是新的。麻绳堆得象山一样高。

现在消防分团的器材库地皮上,当年有一间青年团体的房子,长六、宽四间。他们把房子撤空,把这些物资搬进去当仓库使用。他们带的酒有几百瓶之多。

这些部队带的不仅是粮食和物资之类,还有四尺长三尺宽的铁制橱柜,搬进了神社的二楼。有一次,我老婆看到石井队长开铁箱,使她大吃一惊。铁箱里一包包东西装得满满的。好象是有什么原因才藏在铁箱里的。一包包的很多,但是不知道包的是什么东西。这批神秘的包裹肯定是一大笔资金。

部队叫什么名称也不告诉我。从肩膀上朝下吊着手枪的士兵,不分昼夜地轮流在放铁箱的屋子入口处站岗,戒备得很严。

此外,部队里还有化装了的专家,戴着粗架子眼镜,穿着西装,完全是一副老百姓的打扮,白天到外面随便闲逛。他们是出去探听消息的。

探子回到神社就向军宫汇报,我听到汇报的都是同美军动向有关的情报,如“美军今天好象在厚木和横滨登陆”,“下周星期一将占领古尾飞机场”等等。好象这支军队很怕美军。

有一天,探子慌慌张张回来报告:“估计美军今天上午十一时占领小松。”部队顿时骚然。但这个消息是误报。他们没有撤退,仍然住在神社里。

晌午,他们悄悄地来到神社的院子里,遮上一块帷幕布,里面作炊事房,用巨大的、直径三尺的蒸气锅做饭。这些人甚至神经过敏地担心冒起的炊烟会不会从空中暴露目标。

为了防止同当地居民发生摩擦,有时他们从“仓库”拿出粮食和葡萄糖分发给村民。那时候正缺糖吃,村民们排成长长的队伍领取这些“配给”物。

当时,第七连队驻扎在金泽医大,卡车遮着被单往返于医大和本神社以及舞鹤和本神社之间。

该部队里还有做西装的缝纫兵。整日踏着缝纫机做帽子和工作服,把新军装改成一般衣服,交给军官以及总部工作人员。每天都有同该部队有关的人员来访,这些来访者是从全国各地来的。其中有个名叫篠崎的军官是中尉会计,围棋下得很好。一到晚上便拿着酒来邀我下棋。我俩关系很融洽,但是,部队在神社住多少天,部队的性质是什么,他一句也不说。(昭和二十年)九月十七、十八日,是神社的祭祀日。石井送给神社许多酒,并代表部队恭恭敬敬地到神社像前拜神拍手。

但是,祭祀日以后,市民们开始议论纷纷,对这支奇怪的部队长时间驻在神社感到不安,不少人忧虑地劝我说,搞不好也会被问战犯罪,不要自找麻烦。我感到很难开口,我对石井说:

“这里是神社,常有市民来敬神,长期提供别人住宿有些不方便,请贵军逐步撤离本社。”

石井点点头,用平静的口气说:“知道了。”几天后,率领部队撤走了。

我记得这是九月二十日的事。

部队撤走后,不断有自称是该部队的复员军人来访。这些人都诉说:“我有部队接济的钱和物品,要是没有这些东西,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在这期间,复员局(县设)的人曾问我:“窝藏过部队吗?”此外,设在金泽的师团司令部也问我:“部队到哪儿去啦?”我想,这支部队肯定有什么秘密。不过,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军队。

<er h3">第二节</h3>

没料到宫司提到的人中有篠畸中尉,说不定还有其他曾在侦察中认识的原队员呢。

听着前田老人和宫司的回忆,不知不觉地日落西山,一片暮色昏沉。

“已经很晚了,请吃晚饭,您就住在这里吧。”宫司同栋居初次见面就热情相邀,但栋居不好意思受此盛情。有一班夜车,明晨到达上野,现在离这班车的发车时间还有十分钟。

“什么?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宫司听栋居说没有空,愠怒地说。

“我也不想再坐啦,鲁邦还饿着肚子在等我呢。”

前田老人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栋居恍然大悟,开头在白云庄遇到的那条同人撒娇的狗原来是前田老人养的。

“我送你到汽车站吧。”前田老人对同他一道辞别宮司的栋居说。

雨已经停了,夜空漆黑如墨。从大海方向吹来刺骨的冷风。栋居一阵寒战,颤抖着说:

“您快去给鲁邦喂食吧,到神社之前我去过白云庄,它显得很饿。”

“啊——?您去过白云庄?给它喂了狗食品,可是鲁邦这家伙耍脾气,不是热饭它不吃,要同我吃得一样,以后就养成了习惯,同人吃一样的东西啦。我外出的时候,怕它钻到别人家去,不得不把它关在狗窝里,夜里和它一起睡的呢。”

“这家伙真可爱。”

“就象家里人一样,狗决不会背叛人。其实这条狗是同我一起被赶出来的。”

“被赶出来的?”

“本来是良春家养的,它也上年纪啦。毛脱掉了,经常遗便。良春的媳妇嫌它脏,蛮横地说,是动物,当然也会老的,要么扔掉,要么交给卫生局处理。于是我就把这条狗收下来了。以后,我也不知道上哪儿才好。就这样,老人和老狗就在一起相依为命了。”

老人为自己的不幸身世悲伤。两人边谈边走,来到汽车站。车很多,其中不少是空车。栋居向前田老人行个礼,辞别而去。

<er h3">第三节</h3>

利用夜车从金泽赶回东京,身体果然可以适应。栋居打算早上到达上野后照常去上班,向侦察指挥部报告调查结果,然后再回家小憩片刻。

栋居下了列车转乘电车。大都市一天蓬勃兴旺的工作已经开始了。虽然时候还早,但上班的人正在按一定的节奏渐渐增多。这个巨大的都市是个不夜城,从黑夜到白天,人们的活动一刻不停地持续着。后来的电车比前面的电车拥挤得多,它象城市的动脉,压力遂渐升高。

栋居要乘的电车来了。最后两个下车的乘客是一对老年夫妇,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下电车,栋居一见这情形,马上想起了同老狗依偎在一起的前田老人。

“我还不知道上哪儿才好。”

前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口气虽平淡,但饱含着孤身老人的凄凉。无论他们上哪儿,被遗弃者的孤独都是摆脱不掉的。老人将失去唯一的伴侣,不,是亲人。狗也会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

想到这里,栋居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闪电带来强大的电压,使僵化的脑细胞麻痹。电击过后,新的能量又输进了大脑的每根神经,视野更加开阔了。栋居疏通了闭塞的思路,从一个新打开的窗户向外展望。

栋居拨起了白云庄公用电话的号码,这个号码是栋居昨天记在备忘录上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接电话的人是公寓管理人,好象还没有睡醒,栋居请他传呼前田老人。好一会,前田老人才来接电话。栋居免去客套,直接询问前田收养鲁邦是在什么时候。

得到预料的答复后,栋居挂上了电话,浑身的疲劳顿时消失了。

发现奥山谨二郎尸体的时候,看到他的手指甲缝中有乱挠“榻榻咪”时嵌进的麦秸。裹在被褥中的尸首的手再长也够不到“榻榻咪”上的挠痕。他杀的疑问就是由此而来的。详细检查了指甲中的东西,除了麦秸,还发现一根动物质的纤维。将这根纤维同鲁邦沾在栋居身上的毛进行对照。结果表明,从髄质性质、色素沉着、毛小皮的纹理、截面的形状来判断,两者是属于同一条狗身上的毛。

嵌在被害者指甲里的动物毛出自何处已经查明。狗毛的主人就是前田让司。狗是前田让司去年八月上旬从儿子良春家收养的。一定有什么人把这根毛从前田良春家带到奥山谨二郞的家里,而“搬运者”除了前田良春没有别人。前田良春曾经预约过大岩桐花,这也是一个旁证。侦察指挥部经过慎重讨论,决定先传讯前田进行审问。由于栋居始终在追查前田良春,所以主审由栋居担任,驹人警署的福田警官担任助审员。

“我们是第二次见面啦。”栋居嘲讽似地进行重逢问候。

“你们到底要想干什么?在我的记忆中还没有被传讯的先例。中国女译员和奥山谨二郞的事同我毫不相干。要是以后证明你们弄错了的话,那就对不起啦。”

前田良春依仗千岅威势,气焰嚣张。

“只问几件事,不占您的时间。”

“到底要问什么?我很忙,能不能简单扼要些。”

“前田先生,去年八月五日您在团子坡的花店买了大岩桐花,然后把花送给了奥山谨二郎。”

问话的锋芒使前田十分惊慌,但他竭力保持镇静。

“会有这种事吗?”回答的口气很沉着。

“这里有花店的预约传票。”栋居把从花店借来的预约传票放在前田面前。

“有传票?那也许赠送过。”

“你不是说战后千贩死了前妻,以后就同奥山谨二郞没有关系了吗?”

栋居把矛头向深处捅了一下,他觉得已经抓住了对方的尾巴。栋居的说话声很平静,但有一种这次非制服对方不可的气势。

“你……你就是栋居吧,你好象一点也不知道干事长秘书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哇。”

“那就告诉你。要代替干事长妥善处理所有事务。从地方后援会上京人员的食膳、子弟就职的斡旋,直至党内事务,都要代替干事长处理。长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呢。如果说干事长是银座四段的话,我就好似站在那里的交通警。你要问我一年前某某行人是否到过某地,这怎么能回忆起来呢?说不定是干事长或别人叫我去的,反正记不清了。”

“行人中有一个人死了,我想,你作为交通警,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吧。”

“违反交通规则而死,我没有一点责任。”

“你怎么知道违反交通规则?”

“名叫奥山的那位老人,死得同我毫无关系。送花给他是偶然的,怀疑这件事,完全是自找麻烦。”

“你留下了一根毛。”栋居亮出了王牌。

“毛?”

“是你家那条狗身上的毛,也就是鲁邦身上的。”

“哼,岂有此理,一样的狗毛多着呢。”

“可是,从毛的形状以及其他性质来看,是同一条狗身上的。”

“狗毛嘛,出现在现场的原因多着呢。”

“但是,这根狗毛不是简单地带到现场的。你并没有直接去奥山家。送花去的是花店店员,而不是你。”

“说不定在那以前去过。”前田的口气不再那么硬了。

“狗毛是刚脱落不久的,技术鉴定证明脱落时间正是奥山死亡前后。您府上的鲁邦被令尊大人收养是去年八月十日。出现在东京的这根狗毛只能是八月十日从狗身上脱落的,但它却出现在同月同日死亡的奥山指甲里。能把这根毛带到奥山家的只能是你。”

当场执行了逮捕。前田还想顽抗,但他已经词屈理穷。留在死亡者指甲中的那根毛的“发生源”移到了金泽,这不能不说是个漏洞。栋居如果没有发现前田良春的父亲还健在,就不可能抓住这个证据。

毛根新鲜,呈湿润的球状,毛的末端还没有角化,弯曲着,呈钩状。要是旧毛的话,毛的末端都会角化,根部干燥萎缩。毛根梢不粘附,没有毛囊的成分。

前田还在狡辩抵赖。但八月十日前后把狗毛带到现场的人除了他不可能是其他人。

如果前田驱逐狗是在八月十日前几天,那么,这根新脱落的狗毛就有可能是别人带到现场的。至少前田身上不可能有新掉的狗毛,于是就可以从嫌疑圈里排除。而现在前田良春正处于嫌疑圈内的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上。

在栋居严密的审问下,前田的防线接二连三地崩溃。前田被捕的消息一传出,千岅义典立即被一群新闻记者包围。人们怀疑前田犯罪是千岅指使的,因为民友党干事长的第一秘书及女婿前田良春是以杀人嫌疑罪被捕的。这是宣传舆论争着报道的事件。如果案情进一步牵涉到千岅的话,事情就闹大了。

千岅向记者声明:前田的事同我毫无关系,对大家的议论,本人感到十分为难。

千岅的声明对前田是个打击。他已被原先赖以顽抗的最后一个堡垒拋弃,感到悲观绝望。逮捕后便是拘留,从拘留的第五天起,前田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罪行。

<er h3">第四节</h3>

“我并不想杀害奧山谨二郎。但奧山抓住岳父的弱点恐吓岳父。岳父杀害寺尾春美这件事我也是听他讲的。他常常提起这件事,迫使岳父向他提供战后一切经济生活的来源。这件事虽已完成时效。但从社会地位来看,他是极其害怕此事暴露的。由于寺尾春美还同其他‘731’干部发生过关系。因此,付给奥山的保密费是从‘731’的秘密资金中支付的。”

“为什么要杀害奥山?”

“奥山威胁说,要向警察诬告我们同杨君里的死有关。当然,他不是为了告发,对于岳父以前的事已有时效保护,他想把杨君里的死作为新的罪证来榨取更多的钱。”

“千岅没有杀害杨君里的动机吗?”

“杨君里来日本,为的是找在满洲分别的亲生女儿。岳父曾帮助井崎夫妇将他的死婴换成杨君里的婴儿,以此为交换条件,让奥山替岳父保密,不泄漏杀害寺尾的秘密。换婴儿计划由奥山制定。我是从奥山那里知道换婴这件事的。奥山上了年纪,他好象很想说出心中的秘密,说把秘密带进坟塞负担太重。我心里为岳父担心,奥山活着,早晚是个祸害。奥山还告诉过我,说杨君里的丈夫是日本新闻记者,是在哈尔滨被害的;说岳父同杨君里丈夫被害一事也有关系。关于杨君里的一些事,我都是从奥山那里间接听来的,详细的情况并不清楚。不过,查杨君里死因时,警察的注意力将会集中到奥山身上,我预感到对岳父来说,这是非常不利的。”

“杀害奥山的动机就是从这个预感中产生的吗?”

“岳父从去年八月六日开始到米泽去行政视察,我也一同去了。当时我们发现侦察员栋居为了寻找奥山的下落已在我们之前到过米泽。岳父听到这个消息后大惊失色,说如果让警察碰上奥山就糟了,命令我想个对付的办法。”

“他只是叫你想个对付的办法吗?”

“是的。于是我就先回到东京,八月十一日夜去同奥山会面,叮嘱他万一警察来查问,不要说不利于岳父的话。可是奧山冷笑着说:你专门为了关照这句话而来,说明你害怕警察。然后他说自己以后的日子已经不长了。从现在起到死,加在一起需要五千万日元生活费,要求我支付。我说没那么多钱。

“奥山不以为然地说,千岅侵吞的‘731’秘密财产按现在的时价换算约值五亿日元,他就是靠这笔钱爬上政洽舞台的,我要的数目只有那笔钱的十分之一,为什么没有权利得到呢?你不也是靠老婆做后盾步步高升的吗?我不会让你成功的。我要用这五千万日元,叫高村光云造一个我同智惠子的比翼塚。智惠子真正的爱人应该是我。这件事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明确。石井部队长把永田铁山军务局长(昭和十八年八月十二日为相泽三郎中校所杀)当作终身的恩人来尊敬,他办公室里陈放的一座永田铁山胸像还是我开口叫高村光云雕刻的。

“他骂千岅卖国贼。说千岅是美国间谍。停战后不久,美军从日本本土登陆时,千岅是做向导的。并说早就掌握了这个证据。证据就是交给美军登陆小组的日本协作者名单。我想,奥山老糊涂了,留着他很不合适。要是让他这么下去,就成了千岅的致命伤。一旦千岅失掉地位,我的前途也将因此而葬送。想到这里,我就用被子把他闷死了。”

“行凶前五天,就是八月五日,你为什么要向奥山赠送大岩桐花?”

“为了看望他。如果不是这么常常送一些礼物去,他会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个世界拋弃。一段时间不去,他就会来催。赠送大岩桐花是为了看望他。”

“行凶后把花带走是不是因为害怕从花中露出马脚?”

“是的,我意识到这厚瓣的红花会暴露行凶的某一段过程,所以带走了。”

“向杨雷震打听杀害杨君里丈夫的材料,是你自己决定的呢,还是千岅指使的?”

“是我自己决定的,奥山早就同我说过,千岅同杀害杨君里丈夫一事也有牵连,所以我一直对此很关心。”

审问到一半前田就直接称呼岳父为“千岅”,这意味着他已看到被千岅抛弃的事实,对千岅不再抱有希望。

栋居在记录前田口供的时候十分注意新了解到的案情——前田良春供述奥山是在喊出“千岅是卖国贼”后被闷死的。

奥山怎么会知道千岅背叛祖国的事呢?停战前奥山一直在满洲的731部队,怎么会掌握美军在日本的内线这种极端机密呢?前田良春杀死奥山的时候,难道把奥山看成同父亲一样的人吗?前田让司曾说“他不会放过我的,他就是那种人嘛”。也许前田良春内心对父亲十分仇恨。

前田良春是怀着杀父的动机杀奥山的吗?要查明这个难以置信的疑问。

以后在检查官审问的时候,前田良春对自己同父亲的关系供述了以下内容:

“我十三岁那年的冬天,也就是一九四二年一月,在美国阿肯色州的日本人集中营里,母亲生病了。正当她营养不良的时候,患了感冒。集中营设置在一片荒野上,我们一家人住在兵营似的临时木板房里,简直不是住人的环境。在密西西比河还要进去十公里的地方,发生了十年为一个周期的大洪水,该地居民全在洪水中淹死。使我们心神不安。从电线杆上的记号来看,水位比集中营我们的临时木房房顶还要高得多。冬天,没有燃料,冷得要命,事实上确有冻死的人。有时到原始森林中去砍些野生树木来烧火取暖,但只是冒烟,眼睛和喉咙都受不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母亲的感冒诱发了肺炎。夜里,母亲反应异常。但由于白天干活太累,她身旁的父亲仍安然酣睡着。母亲就这么死了。等我叫来集中营的医生,已经晚了。只见父亲在母亲尸体前打着呵欠,说反正没有救了。当时我就在心里发誓,决不能饶恕父亲。”

<hr />

注释: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无法归还的柠檬

<er top">第一节</h3>

根据前田的供词,传讯了千岅义典。考虑到他的社会和政治地位,传讯是慎重决定的。但同杀人案有牵连而受审,对千岅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审问的焦点是千岅是否唆使前田犯罪。如果证实唆使过,那就是主犯。唆使的手段有暗示、嘱托、诱导、命令、威吓、胁迫、欺骗等,不管其中哪一种,只要促成罪犯产生犯罪企图,就可以认定是唆使行为。唆使行为不一定要一一教唆犯罪时的具体行为。

千岅在前田行凶前只是说:“想个对付的办法”,没有下达具体的指示。如果千岅这句话促使前田产生了杀人企图,那么,千岅就是教唆犯。但是前田的供词中说当时还没有产生杀人动机,他找奥山只是想嘱咐他警察来时不要说不利于千岅的话,杀人动机是在同奥山谈话中产生的。因此,千岅很难定唆使杀人罪。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千岅那句话对前田产生杀人念头有没有影响?在某些场合下,教唆者的话没有当场促使被教唆者产生犯罪动机,但过了一段时间后,会对被教唆者的行动产生影响。不过,唆使同萌发犯罪动机之间有没有潜在的因果关系,要确定它是很麻烦的。

千岅记不起是否说过那句话,他否定了前田的供词。杀害寺尾春美一事已过时效。至于卖国行为、以及用“731”遗产做生意等丑行暴露后会不会葬送他的政治生命,这个问题同侦察指挥部毫不相干,因为它同指挥部要查的案子无关。

为了日本的将来,结果千岅的政治生命,这不是侦察指挥部的任务。杨君里死后,在侦察过程中侦察指挥部了解了隐藏在黑暗中的“731”真相,触痛了一些人的战争创伤,但无法刨掉贪污“731”遗产而肥私的罪恶根蒂。

杨君里收藏的三十六只柠檬,象征着日本人对其他民族犯下的罪行,但是三十六年漫长的岁月象堵围墙,保护了这令人发指的罪行。

今天,仍然戴着沉重枷锁的是下层队员,而大多数上层官员却利用该部队的研究成果获得了社会名声和财富。这种现象,光凭一个侦察员,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改变。

结果,只对前田良春一人进行了起诉。杨君里案件全部结東。

<er h3">第二节</h3>

杨君里案件发生后,一年过去了。她的死,经侦查证实是自杀,但它给各方面带来了很大波动。她服毒这件事的本身、以及促使她这么做的,是三十六年前的那场战争。

栋居再次来到多磨公墓。上次来访时,樱树上枯叶凋零,现在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新叶。重重叠叠的树叶,迎来了生长最旺盛的时期。新鲜的养料,使它更加繁茂、苍翠。透过浓密的树叶,五月的艳阳向林中洒下一道道光柱。

公墓的大片树木中,栖息着无数鸟雀,这个季节正是它们食物充沛的时候。此刻,莺啼燕啭,唧唧啾瞅,它们正在尽情地讴歌自己顽强的生命。公墓里充满了春天应有的气息。

栋居凭着记忆走向第五墓区,那座精魂塔的特殊形状又出现在眼前。篠崎守墓十分尽职,墓地内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垃圾。栋居站在精魂塔的正面,看了看香炉前的供品和塔前的两个插花筒。蓦地,一件东西使他惊讶不已。

一束供献不久的鲜花旁,放着一只柠檬,而且还很新鲜,看来是同鲜花一起供献的。柠檬的表皮鲜艳光泽,仍然象高村光太郎诗中描述的那样,放射出凄凉的“寒光”。在栋居的眼中,结在柠檬表皮上的不是露水,而是杨君里滴在婴儿小脸上的泪水。

香炉中升起笔直的香火烟。香还很长,放香的人好象刚离去不久。栋居来时没有人同他交叉而过,放香人可能从别的路回去了。

现在马上去追,说不定还能追上。然而栋居又回来了。现在再找到放柠檬的人又有什么意思呢?让我留下想象的余地不是更耐人寻味吗?今天是五月三十日,是杨君里一周年忌辰。也许是同杨君里有关的人来到精魂塔祭祀她那留在客乡的灵魂了吧。

了解柠檬同杨君里关系的人是有限的,首先是井崎,还有薮下。古馆的遗孀和女儿可能也知道。

这时,香火烟开始摇动着水平地飘起来,树林里吹来一阵微风。栋居仿佛在五月和风中闻到了淡淡的熏衣草香味,他一惊,想再“闻”,嗅觉告诉他,闻到的是新树叶的香气。

难道她……

栋居摇摇头,打消了香味带来的连想。“不愿让无忧无虑、幸福生活的智惠子卷入这件事,她的幸福中倾注了几个人的心血。”井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不会告诉她的。

栋居的视线漫无目标地在墓内环视起来,只见四下烟雾缭绕,满目新叶青翠,不见一个人影。透过树叶的光线已经向西倾斜。

“结果仍然还不掉啊。”

栋居在心中嗫嚅着。杨君里留下的柠檬,象征着日本人的债务,栋居曾立志赎还这笔债务,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完全是奢望。

栋居背向精魂塔转过身,想闻闻那股香味会不会再来。可能是鼻子的错觉,它已经完全消失了。

正文 代作者写后作记

森村诚一氏鼓励我在长篇小说卷末代作者写后记,我感到很难胜任。

当然,作为一个协作者,一年多来我同森村氏一起调查了日本陆军的产物——全世界最大的细菌部队——关东军满洲防疫给水部总部的真相。但是,我始终是“森村号”母舰上放下的一只巡逻艇。巡逻艇的任务是侦察搜索、协同作战,不能取代母舰本身。

母舰频频发来代写后记的指示,我感到很为难,但又不能违悖作者的热情邀请,只好破例代作后记,谈一些粗浅的感想。

作者最初以“731”为题材的纪实作品《食人魔窟》已经成为畅销书。与此同时,也问世了。在角川书店经理角川春树氏的支持下,一九八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开始在《野性时代》杂志上连载。另一方面,同年七月十九日《赤旗》杂志刊登了《食人魔窟》连载的第一章。

同《食人魔窟》是同一条根上长出来的两棵树。尽管小说和纪实形式不同。但它们共同的素材都是战史上空白、实际上却存在的石井细菌部队。

这两部作品的问世是长篇小说《杀人机器》带来的结果。《杀人机器》好比父亲,生下一对双胞胎——和《食人魔窟》。

作者曾在某日接到《杀人机器》读者的一个电话。对这个电话,作者在采访随笔《三十七年的不眠之夜》中是这样描述的:

“喂、喂,我是《杀人机器》的读者,关于‘731’的描写,有不少错误的地方。”来电者首先这么说。然后又说,小说中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应该是“……给水部总部”。搞活人试验的不是第二部、而是第一部。插图中也有失误的地方,打绑腿时要戴军帽。文职人员的穿戴也是这样。军官佩军刀,穿长靴和马裤。来电者说得很具体,口气十分自信。

森村氏感到,这个指出《杀人机器》失误之处的电话是大鱼将要上钩的信号。于是,向负责《杀人机器》采访工作的我发出了紧急指示。一场不分昼夜寻找“731”遗迹的追踪开始了。

不久,发现了一份关键性的资料,这就是本书中出现的那张731部队设施图。这张图是战后原“731”队员分别将自己保存的资料汇总起来绘成的。我一看到这张图,顿时一阵寒战,只觉得一种难以言状的冲击波象电流般地流遍了全身。发现图时的情况,森村氏在《三十七年的不眠之夜》中写道:

……深夜,下里氏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发现了一张要图。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图。在此之前,‘731’没有露出一点痕迹。而这张图几乎暴露了整个部队的面貌。”

下里氏在电话里说这些话时的兴奋情绪感染了我。

“我马上把图带来。”下里氏说。我劝道:“现在来没车可坐,今晚你还是住在那里吧。”我上了床,怎么也睡不着。

就在那个夜晚,一部以反映原“731”队员战后生活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在我的脑海中完成了构思,它就是。

森村氏的采访随笔显示了一个作家开拓新域的创造精神。

关于731部队,从停战到今天,已有不少作者写过论文、小说和实录等三十多篇作品。还摄制过一些电视记录片。森村氏和我发现那张要图后,开始对已发表的作品进行仔细的核对。

核对结果表明,所有作品都是根据两个蓝本写就的,这就是哈巴罗夫斯克军事法庭的公审记录和原少年队员写的《特殊部队——“731”》。大多数作品无非是这两个蓝本中某局部的放大或将章节顺序改变一下而已。

不过,或许过于相信受我们采访的老年队员的陈述,我们产生了这两个蓝本是否可靠的疑问。在追寻“731”踪迹的过程中,森村氏和我对此讨论过许多次:

“已发表的作品虽有参考价值,但不足以信赖。从上层干部中调查‘731’,得到的都是美化部队的结论,了解不到真相。要从下层队员中调查,战后三十六年,大多数中、下级队员生活沉沦,从他们那里可以了解到‘731’的真面目。”

“我们不能听信书面上的东西,要以亲自釆访到的第一手资料为基础。要坚持依靠自己,跑遍全国,收集材料。”

我们要调查的731部队是世界上最大的细菌部队,它隐藏在一片迷雾之中。

部队的基本结构、队员的军阶、各种活人试验的类别及其内容、有哪些试验设备、细菌工厂的真相、被称为“马鲁他”的俘虏人数及其根据、“三千人”这一数字出自何处、特设监狱是怎么样的、有关女马鲁他的传说究竟是真是假……发现要图后,一连串的疑问使森村和我应接不暇。

在哈巴罗夫斯克军事法庭公审录(该记录的正式名称是“关于起诉原日本军人准备和实用细菌武器的公审文件”)第一百五十七页上,有关于女马鲁他的记载,是原731部队第四部部长川岛清少将供述的。

“一九四一年,我上任后,巡视了部队的监狱,看到某监房里有两个苏联女人,其中一个还带着一岁左右的幼儿,幼儿是在监狱中出生的。在我任职期间,这两个女人是活着的。以后她们怎样了,我不知道。值我想也逃不脫同其他马鲁他一样的命运,不可能活着出狱……”

但是,川岛看到的女马鲁他只有“两个苏联女人”吗?川岛为什么说“某监房”呢?川岛说那个幼儿“一岁”,那么幼儿的父亲又是谁呢?为什么川岛含糊其词地说不知道“以后她们怎样了”呢?

走访了许多原“731”队员后,我们对哈巴罗夫斯克军事法庭公审记录中川岛的供词产生了很大怀疑。

“至少有十几个女马鲁他。”有一位原队员出来证实。光是在狱中怀孕、分娩的女马鲁他就不止二、三人。还有死于毒气试验的母女马鲁他,还有一位中国女马鲁他,成了活人解剖的牺牲品,曾哀求说:“只要能救孩子的命,要怎么干都可以。”

森村氏对原队员陈述的这位为了救孩子向魔鬼豁出自己身体的中国女囚表示深切的关心。就这样,在作者心中,的基本骨架和人物形象更加成熟、清晰了。

调查进行到一半,在一九八一年夏天,我接受了森村氏的命令,从滋贺县赶赴三重县,向原少年队班长了解见习技术员的情况。然后再经过大阪府,沿山阳道西下,到广岛县安艺的一个小山村去。

采访到的材料里增添了一份记有大部分队员的名单,我要去访问的是在原731部队第一部特别班任职的S·h技术员。

乡里人告诉我,S·h的家在远离公路的山坡上。这天正是盛夏,天热得使人觉得大气层仿佛在燃烧。

七月的骄阳,无情地烘烤着釆访记者的背脊,我喘着气爬上没有一个人影的山坡。含有盐份的汗水从额头流进眼睛;从背上流到腰部。皮肤上的痱子一阵阵刺激着神经。

“下里君……正象你说的那样,我们已经发现了大鱼,要下决心追下去,要集中精力和财力,不怕破费钱财。虽然盛暑难熬,但只能坚持下去啊!”

我在山坡上爬着爬着,耳边响起了昨晚森村氏在电话里激励我的声音。

“S·h老人真会开口吗?”

“哎,不管困难多大,一定要让对方回想出三十六年前的事。”

我来到蒸笼般的深山。没有一丝风,火辣辣的太阳烤着地皮,偶尔出现一条小蜥蜴,仿佛想吸一口空气中的湿气,身上闪着黑色的光泽,爬过我的手指。

在一个山岭的窝棚里找到了S·h老人。面对我带去的那张图,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象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开始说出遥远的那些往事。

老人原是特别班班员。特别班是收容马鲁他监狱的看守班。

“女马鲁他肯定有的呀,光是怀孕的就有二、三个。我们也没有办法,因为做试验需要怀孕的呀。”

老人陈述的特别班内情远远超越了采访者的想象。特别是女马鲁他怀孕的真相更令人震惊——

首先让男马鲁他感染上梅毒,然后把严重受染的男马鲁他带到特设监狱的处置室,除掉他的脚镣。

在五名全副武装的特别班员的监视下,女马鲁他被押进来了。她是一位十八岁的中国姑娘,据说父亲是北京大学的教授。

男马鲁他嘿嘿地笑着。姑娘被迫戴着手铐躺在床上,用手蒙上脸哭了。在瞪着双跟的特别班班员的监视下,男马鲁他压到姑娘身上。

就这样,女马鲁他怀孕了。分娩后,母亲交给研究班活人解剖。为梅毒试验而生下的婴孩被施以“抽血试验”。731部队有一种专用的抽血泵,用这种泵缓缓地抽出小马鲁他的鲜血。

抽完血的婴孩最后缩成只有乌龟那么大小。据说做这种试验的是石川班(病理研究班)的医学学者。

地狱!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它。原队员陈述了种种将人当作土拨鼠做试验的例子。看着这些陈述记录,森村氏和我心情沉重。后来,森村氏在一篇题为“从《食人魔窟》到”的文章中说:

“调查731部队的真相,愈查內心愈不安。在那种极端状况下,应读有人坚持理智,鼓起勇气做些微薄的、有人性的事。怎样用文学上的纪实方法实现这一想法呢?在《食人魔窟》连载的同时,这个问题就提到我——一个作家的面前来了。

“我虛构了有人决心救出马鲁他,这些人的睿智和勇气使马鲁他的婴儿及其母亲幸免杀害,三十六年后,母女在日本重逢的情节,开始了小说的创作。马鲁他母女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但能不能假设一下呢?同一些原731部队队员一起反复研究,终于想出一个让马鲁他母女生还的办法。”就象以上作者亲笔写的一样,和《食人魔窟》是同一车轴上的两个车轮。中出现的人物和发生的事件都是以731部队真实的史实为基础的。同时,这部小说里还深深地留下了一个作者同一个新闻记者互相配合,竭尽全力追查日本陆军细菌部队的脚印。

在平房731部队的部队长室里,供放着石井四郞部队长崇敬的陆军军务局长永田铁山的浮雕像。浮雕的作者是雕刻家兼诗人高村光太郎之父光云。

“柠檬悲歌”是一首叹咏光太郎之妻智惠子突然奇怪地精神失常而死的诗歌。森村氏对这首诗的中心思想进行了更深的挖掘。以色彩鲜艳的大岩桐盆栽和清澄的柠檬黄为基调,完成了这部反映人类正气和疯狂的推理小说。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接受森村的命令后,我访问了美国马里兰州的佛都·戴多利库,那是一九八一年年底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在美陆军传染病研究所里,我终于在美军统帅部里发现了审问石井四郎等“731”干部的记录。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高兴得象个孩子,马上远隔重洋打囯际长途电话向森村氏报告。

在、《食人魔窟》以及《食人魔窟续本》分别筹备连载,开始连载,以及发行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仿佛卷入了一个湍急的漩涡。

时光象一团火,猛烈燃烧着向后推移。我觉得人生中的每一天也象燃烧般地灼热。一九六〇年曾围绕着日美安全保障条约掀起过风潮,现在的热潮仿佛是那场风潮的不同形式的继续。

最后,让作者和我一起,对向本作品提供和考证详细资料的吉田太二男以及其他原“731”队员、对《野性时代》杂志编辑见城彻和角川书店编辑大和正隆二位先生的辛勤劳动表示衷心盛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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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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