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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言而已》


前言 少年帝王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陛下!这么高的地方可万万睡不得啊陛下!你们都是死的么!还不扶陛下下来!”

春日,宣武后殿的花木正茂,好些枝条伸进了书房的窗口,微暖的春风送进花香盈盈。绛紫衣裳的少年本就无心学习,干脆丢了笔从窗口翻了出去。

叼着花枝躺在屋顶,看着湛蓝的天和流动的云,心里的烦躁倒是纾解了些许。直到,魏公公尖利的嗓子划破这难得的宁静。

侍卫将他扶下了屋顶,魏公公立刻贴了上来,啰啰嗦嗦念叨着辜负先帝所托之类的废话。

先帝所托?少年心中冷笑,却连眼皮都没抬。难道父皇所托就是让外戚把持朝政,让后宫左右圣裁,让朕这个皇帝成为一个任人支配的傀儡么?

“陛下,明日太后宫中宴请,都是些有家世有才貌的适龄女子。娘娘的意思是,明日过午请您摆驾万芳园。”回到书房,魏公公命人取了一盘点心放在案头,又将木窗就手关上了。“到时候,左丞骆大人之女也会到场,这位小姐可是娘娘特别属意的。此外,镇国大将军范大人的孙女和北海侯本家的两位小姐也会列席,还希望陛下用心瞧瞧才是”。

少年盯着窗上的雕花几秒,便低头坐回了椅子上,一言不发。

“陛下,近日春来回暖,您又向来脾胃弱的,吃不得油腻。这是御膳房新制的四样小点,您不尝尝?”魏公公又将点心盘端到了少年面前,轻声说着,“这些日子御膳房呈的餐点似是不合陛下的胃口。太后娘娘担心陛下的龙体,昨儿还召了御膳总管训斥了一番呢。”

少年终于抬了头,盯着魏公公赔笑的脸,缓慢地从盘子里拿了点心送到嘴里,“点心不错。魏公公替朕去赏了郑总管吧。”

“是。”魏公公舒了一口气,让人将盘子端了下去,一边弯腰低声谢恩,“老奴替郑总管谢陛下赏。”

“你也下去吧。”

魏公公一干人等退下后,少年慢慢地嚼着口中的点心,清香的糯米凉糕夹着绵软细密的红豆沙,有花朵的香,细细品味还有一点酒的甜。几种味道在唇齿间融合也并不突兀,的确是费了些心思。

咽下口中的点心,少年向后靠在椅背上。

内有毒蛇,外有猛虎,朕欲何为,可何为?

第二日刚下朝回到宣武殿,魏公公便呈了张名单上来。

他接过名单只扫了一眼便放下了。不紧不慢地换了身浅紫的衣裳,让魏公公换了茶才又拿起名单看了起来。

名单上都是朝中重臣家的女子,除却昨日魏公公特意点出的左丞之女骆云琴,范将军的嫡孙女范蓁和北海侯家的秦舜英、秦舜华两姐妹,竟还有久未露面的陆阁老居然也送了自家的孙女进宫。难道陆少朴这个老家伙也……

“这个陆茯苓,是陆阁老家的那个病秧子么?”将名单丢给魏公公,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回陛下,正是。”放下茶拿起那份名单,魏公公笑的温和,“据传,这位陆小姐先天不足,得了高人指点送到北顺山上才勉强保了性命。只是似乎留了些后症,这些年一向不见外人的。”

一向不见外人,却偏偏赴了万芳园的宫宴。这老家伙倒是真有心。少年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见此,魏公公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这位陆阁老是个世外之人,与陛下到底不是一条路子上的。”

少年帝王难得露出了一丝微笑:“你下去吧。”

第一章 万芳园选妃

过午,用了些午膳便摆驾万芳园。

他看着下面一群心思各异的女子,只觉得蛇蝎美人四个字不假。他是个傀儡皇帝,而这些个世家小姐,哪一个身后没有政治的大手,又有哪一个不带着阴谋的乱流。

不对,若说起来,还真有一个……

少年帝王看着那个一身金黄的女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痛,也不知是眼睛被闪瞎,还是内心被震撼。偏偏那个女子还不自知,一脸不耐,连哪怕伪装一下的微笑都欠奉。

“琴丫头,上前来。”见他发呆,太后薄唇紧抿,又换上极怜爱的笑容招呼左丞之女上前,“这是你舅舅家的姑娘,算起来该是你的表妹,温婉娴静,知书达理。你们表兄妹间也该亲近亲近。”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鹅黄小衫绿罗裙,精心勾画的妆容,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倒是和年轻时候的太后有五分相像。心中哂笑,面上却露出极欣喜的笑容:“骆妹妹天人之姿,朕很是喜欢。”

太后满意地点头,又拉过骆云琴的手热络地问些兄弟如何之类的家常。

“魏全,那个姑娘是谁家的?”见太后已达成目的不再盯着他,少年唤魏公公近前来询问,“就那个。”

“回陛下,那位正是今儿提过的,陆阁老家的,陆茯苓小姐。”魏公公低声回答。

“那个病秧子?”少年着实惊讶了一下,想了下又笑开了,“陆家是京中出了名了清贵人家,陆少朴更是不问红尘,怎么这孙女倒是半点不似陆家人。”

“可不是么。”魏公公似是想到了什么乐事,笑着继续说道,“送帖子的小子回话说,这位陆小姐本是不愿来的,还是陆阁老回府说动。只是送去的衣裳饰物一应给退了回来。这一身似乎是陆小姐自个儿决定的,倒是特别。”

“陆茯苓……有趣。”

而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狼盯上的陆小姐,此时正努力压制着自己的不耐。

原本今日计划要去京郊的绣坊挑几个用得上手的绣娘带回锦绣庄。毕竟何府嫁女的绣活订单催的正紧。黄金千两啊……想想都能笑醒的买卖。

可是,一早就被八百年不回府的爷爷叫去,说什么今日是选妃的日子让准备一下进宫赴宴。任她撒娇耍赖,爷爷都不为所动。

无奈,为了避免嫁进宫墙的悲剧,她婉言谢绝了礼官拿来的水碧色衣裳,换上了一身金光灿灿的衣饰。开玩笑,安稳生活她还没有过够呢,后宫那种水深火热的地方,敬谢不敏。

据说,今上是一个软弱,病恹,吊儿郎当,且极不靠谱的人。

这是晚上回府后,陆茯苓从丫鬟中打听来的消息。

她撇撇嘴:“那倒也未必,如今政事如何,明眼人一看便知。后宫太后独断,前朝四王专权,他一个傀儡皇帝也做不得什么主。”

丫鬟们又说了些八卦消息便嬉笑着退下,关门出去了。

“姑娘这话不错,但是如今言行须得更谨慎些。”崖香是她的贴身丫鬟兼近卫,比她年长3岁,性子沉静些,是自小跟着她上北顺山的。一边为她卸下头上各种钗环,一边又忍不住说道,“以往扮作男儿在京中行事,是因为姑娘向来称病从不见外人,便没人想的起来陆家。此次阁老爷坚持让姑娘进宫赴宴,又未制止姑娘胡乱打扮,想来定是有什么原委。姑娘还是仔细些为好。”

“放心吧。你家小姐心里有数。”陆茯苓活动了下僵直紧绷的脖子,“除非小皇帝眼睛瞎了。”

崖香被茯苓的动作逗笑了,很是无奈。

两人都未注意到,窗外,一个身影几个起落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章 五年之约

之后的半月,平静到连崖香都将万芳园之宴遗忘到脑后。陆阁老在府中住了三天便又出去云游,陆茯苓便彻底恢复了一自由生活,每日换上男装满城跑,光是锦绣庄便赚了个盆满钵满,很是尽兴。

直到这一天早上,正准备换上男装出府的陆茯苓被截在府中。

“姑娘,圣旨到了,宫里来的。”崖香帮陆茯苓拿来女装换上,眼底是藏不住的慌乱,“难道……”

陆茯苓皱眉良久:“难道,小皇帝真的瞎了?”

宣召官离开后,陆茯苓整个人愣在当场,一言不发,任凭崖香怎么拉扯也不见动作。

崖香急得掉泪:“姑娘!茯苓!你别这样,我们去把阁老爷请回来,请他进宫回绝掉就是了。或者我们回北顺山里藏起来,总有解决的办法。茯苓,你听到了么!”

“嗯。”陆茯苓微不可见地点了头,扶着崖香站了起来,“我不甘心。好不容易活下来,我不要在那种地方被困一辈子。圣旨又如何,我不会放弃的。”

不久,陆阁老回信说已在回京的路上,至于赐婚之事,不论茯苓做怎样的决定都可以。

不论怎样的决定都可以,爷爷的意思陆茯苓明白。

陆家早已远离朝堂,特别是父母故去后,爷爷常年在外云游。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就此放手,于陆家来说,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机会。

既已下定决心,当夜屏退了丫鬟,陆茯苓于与崖香两人相对而坐:“崖香,收拾些细软,我们明日出城。锦绣庄那边有端叔照看,修和堂一应事宜也交由端叔代为处理。待爷爷回京安置,再做打算。”

“你若是敢离开京城,朕就把你家的金子全部抄没充公!”突然一个声音从屋顶传来,两人被吓了一跳。下一秒,一个黑色身影从半开的窗子翻了进来,“君无戏言,朕已经拿到锦绣庄的账本。”

“……你!”被崖香护在身后的陆茯苓立刻认出了这个人,小皇帝。只是神情和姿态都与那日万芳园的绵软模样不同,端的是锋芒初露之姿,“不知皇帝陛下深夜驾临陆府,有何指教?”

来人也不恼被说穿了身份,干脆在桌边坐下,缓慢开口:“陆小姐,与朕做场交易如何?”

“有金子赚的那种么?”陆茯苓轻笑,这个傀儡皇帝,倒是和传言中,十分不一样。

“自然。”少年帝王毫不掩饰言语中的目的性,“五年。五年后朕放你出宫,许你五倍黄金。”

“我还要陆家世代安宁。”陆茯苓咬唇思索了一瞬。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才露出了些许笑容,“还望陛下一言九鼎,不忘此诺。崖香,送客!”

木已成舟,她干脆安安心心待嫁。

既然小皇帝能在那种时候自由出入陆府,定是早就将陆家的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陆茯苓倒也不会傻到再策划一次跑路。若是再被抓包一次,别说她这几年辛苦挣下的金子,怕是连陆府都会受此牵连。

五年,小皇帝说是五年,可这金鳞又岂是池中之物呢。

小皇帝不久便到了能亲政的岁数,前朝四王年事已高,贵戚中年轻一辈尚不成气候,而太后对后宫的控制再有了陆茯苓这个阻碍。按照如今的境地,等他羽翼渐丰,对付了想对付的人,左右四年多些便能成事。

五年,要不然是小皇帝扫清了障碍成为真正的一方霸主,要不然,自会有另一个好拿捏的小皇帝。

到那时候……那时候她已经拿了金子远走高飞,这朝堂,与她有何关系?

打定了主意,她便愈发安分乖巧起来。

陆阁老回来倒是颇为意外,听她二人将那晚之事的始末细细说了后便陷入深思。最终只摆了摆手让她们各自回房了。

第三章 大婚之后

大婚定在荷月末,正是暑蒸之时。

按着皇家礼仪,同期入宫的三位贵妃平位而居。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这宫中的气象已非同日而语。左丞之女骆云琴乃是皇帝的表妹,理应最为尊贵才是,却入了离宣武主殿最远的落翠居。范将军的嫡孙女范蓁性情脾气都是十足的武人风范,被安排在落翠居近旁的秋叶坊。反倒是这不显山不露水的陆茯苓得了离宣武殿最近的钟灵苑。

据说范贵妃去太后处抱怨过,被斥责回宫反思。而骆云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除却早晚去太后宫中请安,便偏安在落翠居中。

不过这都与陆茯苓无关。反倒是小皇帝时常在那位魏公公的帮助下绕过太后的监看翻进钟灵苑与她说最近又出了什么事情之类。起初茯苓无视他,日子久了,不免忍不住评价几句,再后来便成了两人定期凑在一起讨论前朝后宫诸事。两人彼此不对盘,茯苓向来行事不问尊卑,再加上小皇帝已不必对她伪装,两个人一言不合便吵起来,偶尔动手砸几件小玩意儿也是有的。陆大小姐倒是不客气,件件列了条子打算日后汇总让小皇帝清偿。

偶尔谈到半夜饿了,两人就偷偷摸进御膳房找吃的。过了子时,当值的小太监都开始迷瞪,小皇帝仗着自己轻功好,几个起落便溜进了院子,还有闲心回身嘲笑一番。茯苓虽不会轻功,但到底在北顺山修行那么些年,身法奇绝,暗夜之中行动倒也不会被发现。

两人成功进了御膳房却又犯了难。御膳房向来不余夜食,只有些原材料。两个人只能对着一堆生肉蔬菜鸡蛋干瞪眼。

“朕是皇帝,你是贵妃,先贤都说了,‘君子远庖厨’,你还不快给朕准备吃食。”小皇帝昂着头小声说道,“饿坏了朕,几个锦绣庄都不够赔的。”

“哼,陛下还知道自己是皇帝啊,日日拿锦绣庄威胁我一个弱女子,岂是君子所为?”陆茯苓也不是省油的灯,口齿伶俐地反驳,“再说,您也说了,您是皇帝,我是贵妃。让自己的女人挨饿,你算什么男人!”

小皇帝被气得哑口无言,半天憋出来一句:“胡闹!”

茯苓淡定地揭穿他:“您不胡闹,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带着贵妃逛御膳房,还饿着肚子逛。”

小皇帝彻底败下阵来,不再说话。他低头在面前一堆食材中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两个鸡蛋。“朕幼年时曾跟着先帝微服出巡,见过农家炒鸡蛋。要不,炒个鸡蛋吧。”

陆茯苓的眼神中透露出怀疑,但实在腹中饥饿,只得点头。

还好茯苓会生火,找来了火折子便低头将火灶烧热了起来。小皇帝翻翻找找半天终于找到了油和盐,一起丢进热锅里,瞬间炸起了油花。小皇帝咬牙没有叫出声,一方面避免引来院外的太监,另一方面也不想让陆茯苓看扁了去。他一只手将鸡蛋打进锅中,见鸡蛋迅速凝结起来,便又急忙翻炒。无奈没两下便闻到了焦糊的味道。情急之下,他干脆舀了一瓢水倒进了锅里。

听到水声的茯苓抬头来看,被他难得局促又狼狈的样子逗笑了。

最后,两个人一人端着一碗灰黄不明的鸡蛋汤坐在御膳房的门槛上。

“朕是觉得,夜里喝些汤更好。”小皇帝盯着茯苓的眼睛,“贵妃尝尝?”

陆茯苓皱眉,这样僵持到天亮也不是办法。她认命地叹了口气,低头喝了一口。“勉强……尚可吧。”就是有点苦。

“真的么?那朕这碗也赏给贵妃了,一定要喝完才算不负圣恩!”小皇帝的表情瞬间鲜活了起来,邀功地将自己的那碗也递到茯苓面前。

茯苓楞了一下,从衣袋里摸出一小瓶药膏扔给他,便低头专心喝汤。

第四章 一将功成

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是荷月。今夏比往年暑气要更甚些,而前朝局势变换,其中一些官员的日子倒是比暑热更添了几分煎熬。

刚出正月之时,四王之一的北海侯秦震就因雪天路滑,所乘马车失控坠崖而死。亲族争夺遗产之时,意外扯出其贪渎及买卖官职之案,并十几条人命官司。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朝野震动。太后大怒,属意小皇帝严查严办。由此,叱咤一方的侯门,一夕崩塌。

北海侯一案牵连的却还不止如此。

“那两位秦小姐着实好本事,竟然还能找到门路进宫刺杀。”吃完了依旧很苦的鸡蛋汤,两个人又回到了钟灵苑。随手拿了块崖香备下的蜜饯吃着,陆茯苓不咸不淡地评价,“说起来,这份胆识,倒是有几分像军旅之人。”

“贵妃觉得,是范将军?”小皇帝盘腿窝在贵妃榻上,皱眉。

“我朝大将,可不止镇国将军一人。”茯苓面上有些不悦。范老将军为人如何她尚不清楚,但是那个人她是最为清楚的。而这一年,来范蓁的性子她倒是摸了个七八——虽说强势霸道些,但胜在直来直往,坦坦荡荡。这些日子里,这个忠耿的范贵妃可没少替茯苓挡落翠居的冷刀子。能教出这般心胸的孙女,这位范将军倒不像是传闻中那样冷酷恶劣之人。

“所以你赌卫国公?”小皇帝也知道茯苓近来对范蓁的印象不错,只是没想到她会因此而决定相信范蓁的祖父,“卫国公与秦震并无私交,他那个老狐狸,会这么好心?”

“陛下觉得相助秦家两位小姐进宫行刺当今皇上是好心?”茯苓挑眉,唇边的嘲弄毫不掩饰,“卫国公与秦侯爷虽无私交,但是能做个顺水人情,又有极大可能把镇国公这个眼中钉除掉,何乐不为呢。”

“贵妃所言甚是,小生受教了。”夸张地作了个揖,小皇帝笑得爽朗,“卫国公只能送她们进宫,至于之后的走动配合,怕是还有内应。贵妃娘娘,您说朕是查,还是不查?”

茯苓无谓地耸肩:“帝王无情,本小姐今儿算是见识了。陛下可想好了,落翠居那位可怀着身孕呢,陛下您的孩子。”

小皇帝扯了嘴角:“孩子自然能保她一命,至于她后面的那些人又与朕有何干系呢?”

于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四王之一的卫国公因相帮秦家两位小姐入宫行刺而获罪下狱。老话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确不错。短短三日,弹劾卫国公之声甚嚣尘上,御史参本亦是连篇累牍却字字诛心。魏公公亦每日被朝臣穷追不舍地探问陛下的想法。

小皇帝的心情越发的好了,竟似丝毫没将这些放在心上,日日大张旗鼓地往落翠居跑的勤快,十足兴奋的样子。

朝中众人反倒拿不准了。这位小皇帝年后亲政以来,性子愈加难以琢磨。竟连太后时常都无可奈何。魏全口中又问不个所以。

又过了半月,暑热更甚。

这日一早,小皇帝派人来钟灵苑请陆贵妃到承天殿,崖香看着茯苓,一时拿不准主意。茯苓笑得无奈,让崖香拿一份凉盅跟着出门:“有什么好犹豫的。他是皇帝,难道我能抗旨不去?”

“可是,最近宫中风声日紧。承天殿可是群臣议事之所,姑娘到底是后宫之人,这实在不妥。”崖香眉头紧锁。这一年来,小皇帝对姑娘如何,她是看在眼里的,可是终究姑娘心不在此,待到此间事毕,怕是……

小太监引着二人直往承天殿偏门去,陆茯苓稍一细想便肃了颜色,压低了声音对崖香说:“七月半鬼门开,也不知要吞掉多少条性命。”说完,浅笑看着崖香瞬间难看的脸色,又道,“虽不是我亲手所杀,可到底我亦推波助澜。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至尊之位又何尝不是鲜血淋漓。”

“姑娘……”崖香正想说什么,承天殿到了。

引路的太监停在偏门外等二人走近:“贵妃娘娘,陛下吩咐了,请您在殿后暖阁稍歇片刻。”

示意崖香赏了锭银子给那太监,陆茯苓便从崖香手中接过凉盅独自进了屋。

第五章 不可期之人

承天殿是前朝议事之所,器物摆件皆以肃穆沉静为准,不免压抑。之前半夜里小皇帝曾带她来过两次,所以她知道所谓的殿后暖阁其实就是正殿銮座后隔出的一处密室,从外侧半点痕迹也看不出,却能将正殿中所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

这是她第一次在白日里来承天殿,将凉盅放在桌上便在下首坐下,静静地听着正殿议事。

许是天气的缘故,卫国公之案拖延了半月毫无进展使得各个派系的大臣愈加不耐起来,今日竟在殿前彼此攀咬攻诘起来。兴远候和镇国公二人眼观鼻鼻观心,任着朝堂喧闹起来,竟似乎与己无关。

“行了。两位都是我大康重臣,何必为了一件案子闹得不开心呢。”陆茯苓甚至能想象说这话时,銮座上那人唇边嘲讽的冷笑,“也罢,此事,改日再议。”

没一会,暖阁的门便被大力推开,一身玄衣的小皇帝噙着笑走进来,门外的魏公公立刻将门关上,“朕在前头被吵得头疼,贵妃看戏倒是闲适。成何体统?”

“陛下,茯苓乃是后宫之人,出入此处,怕是于礼不合,更不成体统吧。”茯苓起身行了个礼便坐下继续把玩着自己刚染的指甲,“近来太后对我的钟灵苑可是盯得很紧,陛下不担心?”

“担心什么?太后么?”小皇帝笑得开心,拿过凉盅开吃。这个陆小姐,看起来是软包一个,可实则厉害得很,连他个皇帝都时常讨不了巧,更何况很快就要自顾不暇的太后呢?“朕已经吩咐过了,日后,你可以随时出入承天殿。只是要注意,别到正殿上招惹那群老学究就成。”

茯苓扯了一下嘴角算是谢恩,又开口:“陛下决定了?”

“自然。”小皇帝咽下口中的食物,“最迟中秋后便能完事,骆家左右留不到玄月。”

一个时辰后,中书圣旨送到了宣武殿,一笔朱批,卫国公案就此落定:上至耄耋,下至婴孩,尽数收监,秋后处斩。然凡举告查证者有功,可免一人死罪。

“姑娘,这小皇帝手段雷霆,却存良善之心,的确难得。”崖香一边研墨一边对茯苓说着,“一年多的时间,四王去了其二。若不是他拿姑娘掣肘太后,崖香都要觉得他是个可期之人了。”

“良善之心?”茯苓停下了抄经的笔,饶有兴味地看着崖香,“他拿我掣肘太后不假,非可期之人也未错。至于这免死令究竟是否出自良善之心,你且看着。”

崖香的疑惑并未持续很久,中秋前夕便有了答案。

卫国公之侄为保其子,密告左丞骆属易与其合谋,相助秦家姐妹入宫刺杀。另有门生为求自保当庭首告左丞买卖官职,操纵吏治。这两个死里逃生的先例一开,左丞与太后上下奔走却已无计可施。一直到中秋后,告发左丞的奏章密告已有上百条之多。

“陛下今日怎么有时间过来,骆贵妃的孩子没事了?”这些天前朝后宫人仰马翻,好容易偷闲几日的陆茯苓又被不速之客打扰,面上极是不愉,“您往我这里一跑,这火可就灭不掉了。”

“凭什么朕每日焦头烂额,你却在钟灵苑里头悠闲度日?”小皇帝从桌案上摸了两个葡萄扔着吃,“太后每日除了跑落翠居就是朕的宣武殿,实在让人烦闷。朕看贵妃每日倒是闲得很,多替朕陪陪太后也算是分内之事。”

果不其然,那日小皇帝走后半个时辰不到,太后便派人来将陆茯苓“请”到了落翠居,说是骆贵妃胎象不稳,思虑过重,同为宫中姐妹,理应前往宽慰陪伴。

“陆贵妃近来恩宠正盛,琴丫头你也该好好学着些,后宫之中到底还是得取悦了对的主子才是生存之道”太后坐在床边与骆贵妃叙话,范蓁则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把玩自己的指甲。太后装模作样吩咐着,似乎许久之后才记起一边保持跪姿的陆茯苓,随意地摆手让她起身,又道,“陆贵妃,你说呢?”

“回太后,茯苓自幼长在北顺山中,宫中的礼仪一应不通,更别说什么取悦主子了。不过,太后该是其中翘楚,有时间要好好教教茯苓才是。”茯苓偷偷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腿,心里把小皇帝骂了百遍。

第六章 你的初心

“说起来,陆贵妃入宫才一年,想来还没见过初心吧?”太后压下怒气,领着陆茯苓往外间走,又堆了一脸关切说道,“初心的性子倒与陆贵妃有几分相像,若是见了,必能引为闺中密友。只可惜……”

陆茯苓没有错过那一瞬间骆云琴眼中的惊诧和范蓁突然抬眸的目光。初心?

这个名字,陆茯苓曾听过的。

那是北海侯“意外”坠崖那天,她和小皇帝两人在钟灵苑后园里喝酒庆祝。毕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胜仗,小皇帝喝多了些,茯苓也能理解他日夜筹谋劳心劳神,便随他去了。子时刚过,小皇帝已经不太清明,端着酒盏坐在廊下,口中一直念叨着:“初心,初心……”

第二日他醒酒后直喊头疼,倒未在提起。陆茯苓自然也不会再问。

如今这般光景,太后突然提起初心,是何意思?

“陆贵妃可曾听说过,初心公主?”太后终于撕破了伪善的脸,露出扭曲的胜利微笑,“初心的事情,一向是宫中的秘密,抓在本宫手中的,致命的秘密。皇帝以为就凭你一人便能另本宫束手?哼,若是本宫保不住哥哥,他也别想保住初心!”

“太后与茯苓说这些做什么。茯苓从未听过初心,也不明白太后这番话是何意。左丞所做的罪孽,桩桩件件自有圣裁。太后想保住自己的哥哥,怕是难了。”说完这番话,陆茯苓连假装的礼都懒的行,转身就走。

身后太后张狂的笑声越来越远:“陆茯苓,你大可告诉他。看是他的动作快,还是本宫的动作快!”

回到钟灵苑,崖香便迎了上来,看出茯苓神色有异,忙扶着她进屋。直到坐下,茯苓的手依旧在抖。崖香不敢多问,端了茶来替她顺气。

“这两日,崖香你找几个人去盯紧太后。一有动向,立刻来报。”

小皇帝推算的很准确,八月的最后三天,刑部上报说罪名分别都已查实,立项四十余条,按律当诛。第二日,骆家抄没的旨意就下来了。左丞及其亲族尽数下狱,主犯二十一人判斩立决,其余随扈从犯各自论罪,一律重处。至于宫中的太后及骆贵妃二人,因育有皇家血脉,开赦无罪。

“判决已交刑部复议,明日午时骆丞必死。”入夜,小皇帝果不其然拎着酒来了,眉间是从未有过的快意,斟了酒对陆茯苓说道:“没了左丞,太后就是拔了牙的老虎,到明年开春骆云琴的孩子生下来,就送到你这里来抚养,朕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短短一年半间,陛下雷霆之势,茯苓佩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陆茯苓主动拿过酒壶,给小皇帝满上,“明日之后,便什么能掣肘陛下的人了。望陛下励精图治,仁德贤明,便是万民之福。”

小皇帝一饮而尽,豪气万丈:“这天下,终于是朕的天下。茯苓,你且看着,朕必将创出一个太平盛世!”

“自然。”垂目为他再满上一杯,茯苓不敢再看他眼中盛放的光华。这天下,由你守护,而你的初心,就让我来守护吧。

第七章 天大的错误

确认药效发作,小皇帝已经熟睡,陆茯苓让崖香好生照顾他,便独自往太后宫中去了。

今日前朝圣旨刚出,太后便派人送来口信,要她今夜子时独自到宁泰宫后西院一叙。虽心知有诈,原应不在乎的,但事关小皇帝心头之人的性命,她不得不在乎,不得不去。她也确实有些许好奇这个初心究竟是何方神圣。退一万步说,太后败局已定,如今再怎么扑腾左右不过是最后挣扎罢了。陆茯苓也相信,太后不至于傻到对自己痛下杀手。因此这一趟,她是非去不可的。

到了宁泰宫,竟无人值夜。她警惕了起来,沿着抄手游廊绕到后殿,费了些功夫才找到所谓的后西院。她心中的好奇更甚了,太后口口声声说这位初心是公主,却将人安置在如此偏僻的院落。

进了后西院,陆茯苓便看到屋内有灯光。太后?还是那位初心?

她紧了衣裳正准备上前,却被人从后面撞开了。

“姑娘!”崖香的声音,身体也被扶了起来。陆茯苓再定睛去看,小皇帝一脸恼怒,酒气未散,踉跄地冲到房门口,却那般轻声细语,他说:“初心,你可受惊了?”

陆茯苓看到他的那一刻便知,原来,太后打的主意就是这样。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站在这院中,便已是天大的过错了。

之后的记忆十分混乱,小皇帝似乎说了些什么,表情冷峻。之后,崖香扶着她回到钟灵苑,告诉她,她走后没一会便有小太监前来传话,醒来的小皇帝听完之后,惊怒之中掀了桌子便抓着太监冲了出去。

陆茯苓看着一地狼藉,嗫嚅片刻,终究无话,转身回房了。

第二日过午,崖香回来告诉茯苓,左丞等二十一人具已伏诛。茯苓喝着茶,见崖香欲言又止,便问道:“小皇帝怎么了?”

崖香咬唇,下了决心说道:“今日刚下朝,小皇帝就去宁泰宫闹了一场,硬是要将后西院那位接出来。太后倒是没有多做阻拦,气归气,还是放了人。小皇帝带着人直接住进了宣武后殿。现下宫中是议论纷纷,流言四起。”

陆茯苓皱眉,“这位初心究竟是什么人?太后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放弃了,为何又来这么一出?”心下不安,她决定去见见他,“小皇帝现在何处?”

“宣武殿。”

“什么叫不见外人?贵妃娘娘请见自然是有事,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连通传都没有就拦下!”陆茯苓拉住崖香,对侍卫说:“茯苓的确有事求见陛下,烦请通报。若陛下说不见,茯苓绝不纠缠。”

少倾,魏公公跟着前去传话的侍卫出来了,他行了礼开口说道:“陛下说,贵妃管好自己的事情便可,初心的事情,是陛下自己的事,不劳您费心。”

“好,很好!”怒极反笑,陆茯苓甩头便走。

将身后魏全的声音远远丢下。

这一年来的相处,她自认是了解他的,虽有时不能接受他的心狠手辣,但毕竟朝局如此,自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可是如今,只为了一个女人,便能翻脸无情至此,果然是帝王之心。

回到钟灵苑,陆茯苓坐着生气。

崖香试探地开口:“姑娘,您说过的,小皇帝并非可期之人。”

“我知道。”陆茯苓叹了一口气,“朝局初定,我们的约定还有三年多。我只求安安稳稳度过,然后拿着我的金子,江湖路远,永不再见。”

第八章 北齐求娶

就这样,陆茯苓和崖香在钟灵苑里窝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中,陆茯苓每日看书练字,闲了便尝尝崖香做的点心,心情不好就数一数端叔送进宫的锦绣庄的账本,过得很是舒心。偶尔想起小皇帝和那一年多的风起云涌,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直到,三个月后的那个夜里,不速之客的闯入。

没有惊动崖香,黑影轻飘飘落在内室的床前,带了些许寒气。而陆茯苓睡得并不安稳,一点动静便惊醒,于是两人不期地四目相对了。

尚有些迷瞪的陆茯苓缓了一下开口:“陛下深夜到访,该不是只为吓人吧?”见他弹开,陆茯苓才清醒过来。先是因未曾梳妆而紧张了一瞬,又突然放松了下来。她披上衣服坐起,看着坐在床边的小皇帝,十分疑惑:“陛下今儿是怎么了?”

小皇帝皱着眉,似是有烦愁,半晌,似乎是下定决心,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朕绝不会舍弃你!”之后便转身从窗户跳出去了。

睡在外间暖阁的崖香被这动静惊醒,奔进来只看到开着的窗子和发呆的陆茯苓,“姑娘?”

“崖香,你明日去打听下,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陆茯苓眼前反复浮现着小皇帝刚才的表情,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第二日崖香带回来的消息的确印证了她的不安。

这三个月中,小皇帝整肃朝纲,严明吏治,颇有些手腕,也取得了极大的效果。她笑了笑,他本就是个治国之才,原本的那副样子不过是麻痹敌人的伪装罢了。对,伪装罢了……原以为他要花上四五年的时间才能夺回他要的东西,这不过才一年多,前朝后宫便已经有了这般气象。

而前些日子,军中急报,北齐越境来犯。铁骑大军已过榕城,不日便将攻破卫城,直捣京师。可是,奇怪的是,北齐人居然驻扎在了榕城不再前进,还派来使者求和,表示愿意退回边境,可唯一的要求,是她。

北齐新王,以求娶贵妃为条件,许边境百年安平。

由此,才有了他夜探钟灵苑的这一遭。

“姑娘,小皇帝说绝不会舍弃您的意思是,要拒绝和谈么?”崖香厘清了来龙去脉,一脸愁容,“姑娘的处境本就水深火热,这么一来只怕更是……”

陆茯苓皱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账本的纸张:“这个北齐王,究竟是什么人?”

“关于此事,宫中传言也是有的,只是都作不得真。这位北齐王为人十分低调,只知道是这两年才上位的,此次亲征南下应该是他所做的最为出格的事情。”崖香摇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时辰了?”陆茯苓丢了账本起身整理衣裳,“崖香,去承天殿。”

两人到达承天殿之时正殿议事未毕,崖香候在偏门外,陆茯苓一个人进了殿后暖阁。当值的太监上了一杯茶便退了出去。她得以静静地听着正殿的声音。果不其然,朝中大臣大都主和,历数着和亲的必要性和好处。她凉了半个身子,苦笑着低头喝茶。

半个时辰后,他怒气冲冲地下了朝,冲进暖阁便看见了她。正想转头骂当值的太监,又想起她可以随时随意出入正殿旁听议事的特许是自己给的,只能作罢。

“朝中大臣,主和的多。”他坐下放松了一下肩膀,看着她从魏公公手中接过茶,端到他面前。他却不接,“但君无戏言。我已下定决心。大不了便御驾亲征。你不准在这个时候背叛朕。”

第九章 散尽家财

她沉默好久,跪下行了个大礼,将茶再次举奉:“这么些年来前朝后宫相掣,内耗极大,如今虽有起色,但终归国局未稳。此时御驾亲征,岂不是将胜果拱手让人?大康本就弱兵重文,军饷钱粮不足,更无主帅,如何与精兵良将的北齐军抗衡?铁骑已至榕城,若此时直接拒绝求和,攻破卫城,直捣京师不过是数月之间的事情,到时候,国将不国,生灵涂炭,又岂是你我二人担得起的罪孽?”

“那你要朕如何?将自己的女人拱手让人么!”他盛怒打翻了茶,赤红着双眼盯着她。魏全抖成筛子一般跪下。

“还记得您说的太平盛世吗?今只一计,以我议和。”她干脆站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

“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放你走。”他也站起来凑近她,咬牙说道。摆了摆手,让魏公公出去了。

“陛下,您是大康的皇帝,您身负黎明百姓,江山社稷,怎么能言而无信呢?”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她伸手笼了他鬓角的碎发,莞尔,“我终归是要走的,今日不走,三年后还是会走。”

他气急,却无法反驳,赤红的眼中闪着晶莹。

她收了晏晏,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要邺方营及少帅郑煜,卫城军兵符,和皇上议亲的圣旨。”

他皱眉:“邺方营郑煜?”

“让郑煜手下的两千人装作送亲议和的亲兵,加上三万卫城军,其他的我来负责。”

那日后,她暗地里遣散了锦绣坊,征兵买马,通过端叔网罗了各路奇才和江湖人士。晚上便在钟灵苑里一遍一遍推演布局和战法。他沉默着相陪,偶尔提一些建议。

“你总有让朕惊喜的地方。”他放下手中的奏章,喝了一口茶。这几日听她分析安排决策,绝不是深闺女子所得。虽然早知道她自幼被送到北顺山,学识超群,但这些排兵行军之事,怎么也不会是看几本书便能掌握的。

“陛下该是知道的,我幼年时为求保命被送上北顺山跟着师父修行。这位师父乃是我爷爷的旧友,是一位真正的世外高人。但因我病弱,只学了些强身的功夫和身法。”陆茯苓也放下了手中的算筹,活动放松了一下肩颈,“后来,师父又收了一个小师弟,跟着师父学习政务兵法,我便时常缠着旁听。略知皮毛而已。”

“陆阁老当年在朝中有极高的声望,能与他结为好友,你那位师父定非常人。”小皇帝难得笑的轻松,“你这略知皮毛,倒是比朝中那些大多只会纸上谈兵之人,有章法得多。”

“其实朝中懂得排布行军之人不少,不过大多还在观望罢了。”陆茯苓抽出一张软宣,点了朱砂画了一个水纹图腾,“陛下,这是修和堂的水符。送亲队伍离京后会由修和堂的专人负责来往通信。见了水符,陛下便知诸事顺利”

小皇帝伸手接过,看了一眼便细心折好放在衣襟里,又伸手将她揽在怀里,颇为感叹地说道:“修和堂虽是江湖新贵,规模也不及其它,却颇有些声望。任谁都想不到,幕后之人居然是个深闺之中的世家小姐。”

陆茯苓揉了揉眉心,放松了脊背靠在小皇帝胸前,闻言无声地笑了笑:“世人起初以为修和堂不过是一些贩夫走卒,皆是卑鄙之人。可最了解这茫茫江湖的,却正是这些走南闯北之人。”这些人都是风口浪尖滚着刀过来的,陆茯苓起初只是松散经营,后来因故却不得不花了心思安置,才最终成为如今的修和堂,也算是身不由己。以分布各地的车马驿为基础,汇聚大量的流通情报,既可以帮锦绣庄抢占先机,又可以作为保护。

“朕听说,你将锦绣庄遣散了?”小皇帝低眉认真地研究陆茯苓的头发,语气极轻,几不可闻,“心疼坏了吧?”

陆茯苓心头一酸,扯了扯嘴角,又反应过来小皇帝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便开口说道:“也没有多心疼。战乱颠沛,绣坊本就不好经营了。趁着这次脱手,算不得多大的损失。再说,茯苓虽是女子,却有这样的机会做一番保家卫国的大事,是我的幸运,真的。”

“也是我的幸运。”

第十章 镇国公府

那一晚,陆茯苓顺口提到了朝中尚有观望之人,第二天,心里颇不平衡的小皇帝便顺手给那位看热闹的送了份大礼——京城布防。这还要追溯到北海侯秦震生前手中握着的京郊两省的重兵防卫,自他死后便移交中宫。如今,算上京中防卫,大康的整个心脏就这么被小皇帝打了个包丢在了镇国将军的头上。

听闻此事,午休刚起的陆茯苓翻了个白眼。处理了郑煜送进宫的练兵简报,想了想,又让崖香取了一身出门的衣裳换上,也没有带宫人,两人便往秋叶坊去了。

还没进秋叶坊的正厅,便被一地的碎片惊到了。

“范贵妃,这可是前吴的彩塑,换成银子可够寻常人家吃上大半辈子呢。”陆茯苓吸了一口凉气,迈进正厅,“你手上那个,够一辈子。”

听到陆茯苓的声音,正挥舞着鞭子拆房子的范蓁动作一滞,左手上的玉雕直直地落在了地上。陆茯苓赶上前几步捡起玉雕,颇珍惜地在自己的菱缎褙子上擦了好几下,“幸好这地上毯子厚,没碎。”

“陆贵妃?”范蓁将鞭子横在自己身前,挑眉,“贵妃娘娘新宠,连北齐王都上赶着要娶你,怎么还有心思来我这里?”

崖香不着痕迹地侧身挡在前面,陆茯苓拍了拍肩膀示意她让开,又将手中的玉雕递过去,“这枚玉雕是刹金国的手艺,初见平平凡凡,实则内有乾坤。你看,蝉腹下有个可以拨动的环,像这样一按,”话音未落,似是开启了什么机关,雕刻着纹路的玉片缓慢向两侧展开,竟振翅欲飞,好似活了起来。陆茯苓笑了笑,将玉雕放在范蓁的手上,“这次,可别再弄掉了。”

“陆……你……”看着玉雕,范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红了眼睛,“既是寒蝉,振翅也逃不出一死。北齐大军良将精兵,势如破竹。若卫城破,京郊两省撑不过三日。我祖父年事已高,戎马一生,却终究逃不过战死沙场的命运吗?皇上他,怎么能……”

“范家世代为国征战沙场,到你祖父这一辈,官至镇国公,一时无人可与之比肩。可惜先帝去后,朝局不利,倾轧构陷,镇国将军府早已不复往日光耀。你的父亲在世时,我曾有幸见过一次,铮铮铁骨。我相信你的两个哥哥,如今虽身居文职,但到底出身将门。而你,如今大康国难当头,你作为范家的子孙,只会在这里摔东西哭鼻子吗?”陆茯苓的语气很重,最后甚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眼神。那不同于平日里慵懒淡然的姿态,在范蓁眼中,她犹如换了一个人。

“祖父曾说,陆阁老是一位真正的高人。此话着实不假。”范蓁环顾才发现,屋子里外的人都已被清出去,只剩满地碎片和她们二人。干脆用衣袖抹了一把脸,一撩衣摆,坐在了地上,“我范蓁的确不懂那些勾心斗角,但我知道,你陆茯苓今日来秋叶坊,是有事求我。”

陆茯苓眯眼笑了笑,挤着坐在范蓁身边,从袖中摸出一枚木质小印:“我的确有事求你。”

范蓁有些摸不着头脑,接过小印细细看了一会,又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是我父亲的私鉴!你到底是什么人!”

“三年前,你父亲在睢水剿匪,救了我的命。”陆茯苓卷起衣袖,露出了上臂的伤疤。那是断魂鞭的勒痕,细细一条,却带着十几个鬼爪印,那是鞭尾的若干梅花鬼爪深深扎在皮肉里形成的,“匪首的这根断魂鞭,他收缴回来后送给了你。”

“这是我父亲给我的生辰礼物。睢水回来后不久,父亲就被调去南境练兵,之后……就……”范蓁叹了一口气,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笑了笑,“进宫后,我原以为我的余生就只剩下争宠和对付你。想不到,你和我父亲还有这段渊源。所以,你是为了镇国公府来的?”

陆茯苓也笑了笑:“我那时候不懂事,一心闯荡江湖却中了招,是你父亲将我安全带回陆家,还累我被关了一年多的禁闭。”说着,她露出一脸不堪回首的表情,似乎是心有余悸。

沉默了一下,又开口:“镇国公府有什么好的。我求你,救范家。”

第十一章 何为怦然

从秋叶坊回到钟灵苑,天色已昏。入冬的太阳一点也不热烈,莹莹泛着白,垂在檐角。陆茯苓呼了一口气才进门,吩咐传膳。

崖香跟着她进了卧房,看着她窝在榻上,累极的样子,垂眸上前替她整理软枕被褥。

“崖香,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陆茯苓没有睁眼,声音低低的,只有近旁的崖香能听到。

崖香悬在空中的手一滞,脸上涌出极大痛苦的表情,又努力压下去回归平静,这才开口:“姑娘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是吗?”陆茯苓像是在问崖香又像是在问自己,苦笑,“等端叔回来,只怕是不会原谅我的。”

晚膳她用的很少,还是崖香硬逼着喝了半碗鸡汤。餐毕,她便窝回了榻上,随手翻着一本诗集,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口。崖香知道她在等谁,剪了烛,添了茶便退去一边擦剑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一个带着寒意的身影掀了门帘进屋。崖香低头行了礼,换了一壶茶便出去。小皇帝径自脱了披风,提着一个包裹进了卧房。

走近一看,他便被逗笑了。许是等了太久,陆茯苓已迷迷糊糊快要睡着,裹着被子,小脸被烘得红红的,一只手还抓着书不放。正当小皇帝看得入神,没成想被偷看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被抓包的他窘迫到想转身跳窗。可是下一秒,依旧迷糊着的陆茯苓眯眼看着他的脸,突然灿然一笑。小皇帝似乎是突然明白了,何为怦然。

就像那时万芳园初见,闯入视线的小小身影,仿佛世间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入这双眼了。真的是不得不让她进宫的吗?还是自己的私心,要让那人的眼中有自己?五年之约,不过是想自私地留住她。可是,这样的她,要怎么放手……

压抑了一下突然爆发的心跳,小皇帝轻轻地推了两下好像又要睡过去的陆茯苓:“茯苓,醒醒。”

“……陛下?”陆茯苓总算是清醒过来,低头揉了揉眉心,再抬头时已恢复平日的淡然样子,“今日比平时来得晚些,可是镇国将军府的人到了?”

小皇帝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讶:“你早就知道?”

“我还知道,这样是最符合陛下心意的。”陆茯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低头凑着杯子一口一口地喝,“镇国公,终究还是老了。”从三年前开始,就已经老了。

“那,范家兄弟二人祈请替祖父出征的奏折,朕,允了?”小皇帝在旁边坐下,目光灼灼。

“这是什么?”陆茯苓却不答话,倒是被小皇帝带来的包裹吸引了注意力,“不会是人头吧?”

“啧,你的脑袋里都想什么呢?”小皇帝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打开包裹。抖开后竟是一件金丝火凤的嫁衣,“喜欢吗?”

陆茯苓明显愣住了,半晌才伸手摸了摸,“……这是锦绣坊的手艺,陛下?”

“茯苓好眼光!”小皇帝像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起身展示着这一身衣裳,“拖了些工时,加上你又遣散了整个儿锦绣坊,完成的实在有些艰辛呢。”

“陛下,这是要给我送嫁?”陆茯苓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很能理解小皇帝的想法。

“你!”小皇帝瞪了眼,“你敢!”

陆茯苓歪头盯着小皇帝,直看得他有些发毛。

“你要是敢穿着朕送的嫁衣嫁给别人,朕……把你的银子全部充公!”小皇帝半天憋出来一句,又觉得不妥,“这是朕送你的,等你回来,穿…穿…着它……”

第十二章 得偿所愿

他的话没有说完,陆茯苓却听懂了。

她正色盯了他一会,想找出玩笑的意思,却见他的表情是那么认真。

垂下眸,她听到自己哑着嗓子说:“陛下,去拿些酒来吧。我想喝去年清明前我们埋在华裕园的那坛。”

再抬头时,小皇帝已经跳窗出去了,陆茯苓只看到一片衣角的残影。

起身站在卧房中央,陆茯苓伸手抚在自己的心口。又回头看着身后梳妆台上的铜镜,镜中的那人,着一身染墨色的菱缎褙子,长发有些乱,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她愣怔了一会,又转向铺满了一片红色的床榻。

终究,是有这一天的。当初的五年之约,小皇帝的目标其实已经达成。前朝四王去二,北海侯、卫国公,都是权势滔天的重臣。而左丞一派折损殆尽,后宫太后也已势颓。树倒猢狲散,大臣们纷纷慌着撇清干系。兴远候柏辞虽操纵着御史之笔,却再无能力兴风作浪。而镇国公府,今日刚刚被她陆茯苓判了死刑。朝中气象已然大改,她应该知道的,自己究竟是为何要留在这宫中。她想起当年离开北顺山的时候,师傅曾与她说,一世随性便好,莫要执念。可是为这家国,为了那个人,她还是要做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

“幸好端叔陪着爷爷出海了。待到他们回来,希望一切都能如我所愿。”

华裕园位于整个皇城的东南,一来一回费了好些时候。小皇帝提着酒跳进陆茯苓的卧房窗口,却傻在了那里。

陆茯苓长发披散坐在梳妆台前,一身嫁衣如火,跳动的烛光下金线勾出涅槃的凤凰,仿佛活了过来。听到动静,陆茯苓并没有转身,透过镜子盯着他。

“茯……茯苓……”小皇帝吞了口水,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

“酒呢?”茯苓也有些紧张,放下手中的木梳,起身。理了理袖口才转向他,“好看吗?”

“好,好看。”小皇帝把酒放在桌上,“锦绣坊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听到这话,正在倒酒的陆茯苓笑出了声,倒是没有那么紧张了。端着两杯酒站到他身前,“只有这衣裳好看?”

“都……都好看。”小皇帝随着她的靠近,只觉口干,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然后便呆呆地看着笑得一脸无奈的陆茯苓。去年清明埋下的酒,清冽回甘,咽下却仿佛有火沿着喉咙一路烧上来。

叹了一口气,陆茯苓又替他满上了一杯。压住他又准备一饮而尽的手,示意他挽过她的:“这是合卺酒,陛下一个人都给喝了,成何体统?”

“朕……”小皇帝也算久经欢场,但这次确却是紧张得话都说不全,盯着面前的酒杯,只觉得愈加口干舌燥起来。

穿过两人绕在一起的手,陆茯苓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下一秒便被小皇用力抱进怀里,两人手里的酒杯掉落在地上也顾不得了。似乎是听到动静,崖香在门口问了一句。被压在床上的陆茯苓咬着唇说了一句:“退下!”

“陛下,恭喜您,得偿所愿。”陆茯苓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如是说。

第十三章 再见初心

第二天早上,崖香进屋时小皇帝已经走了。而陆茯苓,除了翻身睡了个回笼觉之外,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起来后又投入排兵布阵中了。崖香愈加拿不准自家姑娘的想法,旁敲侧击却又问不出什么,暗自惆怅了许久。

而陆茯苓将崖香的心思都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关于那件事,其实她自己也拿不准主意。自己顶着这贵妃的名头一年多,原本不过是为了那个五年的赌约。可是如今,两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而且她即将启程和亲。前路未卜,实非儿女情长之时。

想到自己曾经赌咒发誓绝不要在宫墙之中荒废人生,陆茯苓无奈地笑了笑。

“姑娘,宣武殿来人传话。”崖香进屋时,便看到自家姑娘一个人笑的温柔。于是故意大声地说。

“宣武殿?”陆茯苓茫然地抬头。

那天后,小皇帝便没再来过钟灵苑,陆茯苓倒是避免了尴尬。而今日,突然传她见驾,又不是往承天殿,而是往他住的宣武殿,这是何意?

换了一身衣裳,陆茯苓带着崖香和几个宫人跟着来人往宣武殿去。这宣武殿是小皇帝起居之所,与承天殿一样坐落在皇城的轴线上,隔着一个大中庭。建筑风格倒是一脉相承,庄严华丽。高墙的窗格里探出来几枝红梅,凌寒而开,极是可爱。陆茯苓一边走一边细细嗅着,果然有一丝清冽的梅香。

再绕过一个游廊便是宣武正殿,这时候迎面魏全低头裹着袄子往这边来。

“这天越发冷了,贵妃娘娘出门总该多穿些的。”魏全一见她便站住笑了起来,不同于平日的假情假意,竟带了几分暖融。行了礼便侧身将路让了出来。

“多谢魏公公关心,茯苓记下了。”陆茯苓点头回以微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心里却有些发毛,这魏全今日笑的诡异,好似知道些什么似的。这么久了,小皇帝得以在夜里带着她满皇宫乱跑,都是这位魏公公打的掩护。虽然那一夜魏公公没有出现在钟灵苑,但难保他猜不到发生了什么。茯苓的头压得更低了。

心思缠绕便不曾注意四周景色,直到崖香扯她衣袖才发现,她们被引着绕过了游廊往后殿去了。压了压崖香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陆茯苓不着痕迹地打量引路的小太监。一看便知他没什么功夫,腰背弓的厉害,应该确实是宫中使役。又是小皇帝的特意安排?可是为什么总觉得心下不安呢。宣武后殿……

模糊的线索闪过她的脑子,却难以捕捉,似乎是崖香曾说过的什么。

领路的宫人在一个院门外停了下来,对着陆茯苓行了礼:“贵妃娘娘,请进吧。”说着,便有另外的宫人前来引着她前行。

这似乎是个偏院的侧门,进去后竟是一个花园,假山花木,一步一景,贵气十足。陆茯苓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转过一处假山,端的是柳暗花明,豁然开阔。院中设了坐席,一个白色的身影背对着她坐在桌边。

于是陆茯苓心下了了,初心。

第十四章 往事

魏全拿了书本回到承天殿时,正看到小皇帝正斜倚在椅子上励精图治。欣慰地笑了笑,上前磨墨。自此着陆贵妃进宫,陛下确实变了许多。如今二人情投意合,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只希望陛下不要再沉湎于那一位的事情里。

没由来的心下一抖,魏公公手中的墨锭落在了砚台里。

“魏全,这是怎么了?”小皇帝看了一眼滴溅出来的墨汁,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贵妃娘娘往宣武殿去了。”待到魏公公反应过来立刻扑倒跪在地上,“不是您的意思?”

闻言,小皇帝扔了笔便冲了出去。魏全压下了仪仗,独自提着衣摆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后殿院中,则是另一番景象。

被引入座,陆茯苓有些吃不准这位初心的意思,干脆闭了嘴装像。

初心抬手让宫人退下,崖香看了陆茯苓一眼,便也装作没看到,直直地站在陆茯苓身后。初心也不恼,盈盈一笑,端起酒壶给陆茯苓斟酒:“陆姐姐,这些日子宫中传言甚嚣尘上,初心一直想找个机会拜会于您,可……皇兄他担心我的身子,总不让我出门。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请您过来一叙。”

皇兄?陆茯苓挑眉,接过酒杯在鼻子底下闻着,点头却不开口。这位初心,确实是个极美的女子。桃腮杏脸,眼波楚楚,冰肌玉骨,弱柳扶风,最特别的便是那一头银丝,半分杂质也不掺杂。加上一身白衣,举手投足,竟有仙人之姿。怪不得小皇帝心心念念,若她陆茯苓是个男子,只怕也要色令智昏,与太后叫板起来。

“陆姐姐入宫有两年了吧,可还习惯?”初心夹了一块糕点放在陆茯苓面前的盘子里,“皇兄对后宫一向冷落,另两位贵妃又都是极高傲的性子,不与旁人来往的。如今入了冬,陆姐姐要嘱咐着多置办些,免嫌宫中凄清。”

陆茯苓看着初心一副当家主母的姿态,突然有些想笑。冷落后宫?这位公主怕是不太了解她这位皇兄的为人吧。上房揭瓦跳窗偷吃的事情他又没少做,每每还累着别人休息不得。

“本该是初心敬您一杯的,但我这身子,怕吃了酒皇兄又怪罪。”初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趣事,露出了极怀念的神情,“我自小身子不好,皇兄便走哪儿都带着我,保护我。这宫中到处是吃人的漩涡,只有皇兄身边才让人安心。皇兄说过几年便可出宫建府,到时候就不必战战兢兢了。”

倒是看不出,小皇帝是个好哥哥。陆茯苓在心里评价道。

“可是后来,我与皇兄的事情被母后发现了。”初心皱眉,似乎是带来极大痛苦的回忆,“那时候,父皇驾崩,前朝后宫皆是一片混乱。母后将我关在地牢,拿着所谓的先皇遗诏逼皇兄登基。”

陆茯苓将初心的话在心头绕了几遍便觉出初心话里的意思:“先皇遗诏,是假的?”

似乎有些意外,初心楞了一下才点头:“是。”

“然后呢?”陆茯苓皱眉,也许这就是爷爷不愿再涉足朝堂的原因吧。

初心加重了语气:“后来为了救我,皇兄答应了母后的条件。而我,则被留在了宁泰宫西后院将养。”初心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扭曲,她抓住了陆茯苓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皇兄是为了我而登基的,而我为了他,一夜白头。”

第十五章 谢陛下赏

小皇帝赶到时,便是这样的场景。

“初心!”

听到小皇帝的声音,初心如梦初醒放开陆茯苓的手,回身行了礼,似乎是极虚弱,踉跄了一下便扑在了小皇帝的怀里。

陆茯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起身敷衍地行了个礼又坐回凳子上。

小皇帝张了张口又闭上,扶着初心也坐下了,又顺手将初心身前的酒杯移到自己身前,“御医嘱你不能喝酒。”小皇帝转头正对上陆茯苓的眼睛,僵了一下才开口,“陆贵妃,来此处所为何事?”

“的确不该来的。茯苓告退。”陆茯苓起身甩了帕子准备走,却被初心叫住了。

“是我派人将陆姐姐带来的,皇兄你不要生气。”初心柔柔地说,“是我自作主张,想见陆姐姐一面,说声谢谢。”看陆茯苓停下了脚步,初心起身站到她面前,行了一个礼:“陆姐姐,初心替皇兄,谢你同意和亲,替大康,谢你保境安民。”

陆茯苓扯了扯嘴角:“是啊,和亲在即,五日后便启程。茯苓是该回去准备一下。若是搞砸了,怕是要愧对万民了。”虽是开着玩笑的口吻,可眼中却没有笑意。语罢,她定定地看了小皇帝一眼,转身叫上崖香便走了。

明日便是出发之日,崖香做着最后的清点,陆茯苓则靠在软榻上看着某处发呆。

那一日从宣武后殿回来之后,陆茯苓便以“事关重大,不容有失”为由将身后赶来的小皇帝拒在门外。立马又有宫人前来传信,正准备翻窗的小皇帝皱眉,终究还是转身走了。到了夜里魏全一个人来了。送来了一把冷铁短匕,又从袖中拿了封信出来。陆茯苓瞪着那把匕首,终究是伸手接过了信。崖香看着自家小姐带着三分期许拆了信,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可还没看几行,陆茯苓的手已经快把那薄如蝉翼的绢纸捏碎。

压了压火,陆茯苓呼了一口气:“陛下还说什么了?”见魏全为难的样子,陆茯苓立刻就明白了,“呵,想来是初心公主这病生的急,陛下无心旁的事情吧?”

魏全闻言难得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但只有一瞬,又垂眸恢复了那一张程式化的笑脸。而身侧的崖香更是毫不掩饰地用颇为惊异的目光打量她。

陆茯苓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也不想显得像话本子里的那些后宫妇人一般无理取闹,只是……

她原以为自己不在乎的。可是那天初心的话,甚至她的存在,都如鲠在喉。特别是小皇帝的信上说,初心这病生的多么险多么急,他就有多么紧张多么在乎她。与正躺在宣武后殿的那个人比,自己将要远赴北齐又算的了什么?像初心那日话里话外暗示的,他们两人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兄妹,而她陆茯苓,不过,是一个过客。

叹了一口气,陆茯苓接过魏全带来的匕首搁在小几上:“多谢陆公公特意跑一趟。茯苓谢陛下赏赐。”

魏全眼观鼻鼻观心行了礼往后退,又突然停下了脚步,深深地对着陆茯苓拜了下去:“贵妃娘娘,您从来就不是这宫中之人。您心中自有沟壑,陛下最是知晓的。所以不论发生什么,老奴斗胆请求您,一定要平安地回来。”

第十六章 启程和亲

“姑娘,人来了。”崖香的声音打断了陆茯苓的回忆,崖香觉得最近自家姑娘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郑煜吗,让他进来。”陆茯苓按了按腰间的短匕,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

少顷,一个异常高大的太监迈着沉稳的步子进了屋子,在陆茯苓两丈之外站定,又单膝跪下行了抱拳礼:“邺方营郑煜叩请贵妃娘娘金安。”这个动作颇具武人风范,只可怜了那一身太监服,细软的料子本就被扯得有些变形,如今更是不堪重负起来。

“咱们之间,何必那么多虚礼。”陆茯苓忍不住笑了笑,示意崖香上前将人扶起来在桌边坐下,“我家崖香一大早就开始忙里忙外地收拾,郑少将觉得我这地方归置得如何?”

郑煜摸了摸鼻子,脖子和耳朵都凝出了红,却没开口。倒是崖香毫不客气地甩了眼刀过来,不等陆茯苓反应,便径自拿了茶坐在桌子另一边专心擦剑。

这两人每次见面都是这样,这么些年拢共也没说上几句完整的话。说起来,她们二人与郑煜的相遇可以说是冥冥天定的。自从开了锦绣坊,陆茯苓便常带着崖香着男装溜出府去。这对主仆本就没什么规矩,加上陆茯苓少时心性,遇上什么不平的事情总爱插手管上一管。某一天,两人玩够了便从锦绣坊的后门出去。那是一条少有人踪的巷子,这一天却热闹非凡。一个红着眼睛就差一句“公子救我”的女孩,身侧是两个缩头缩脑一副痞像的男子,发生了什么,自然不必多言。陆茯苓一个眼神,崖香便将手中的蜜饯果子交到她手上,整个人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一番惨叫连天的打斗之后,两个欲行不轨的人已经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崖香保持着帅气逼人的姿势勾唇笑了笑,下一秒,却在余光中看到陆茯苓身后有人。

“姑娘!”大惊,崖香从腰间抽了短鞭便向那个人冲了过去。对方一手抓着什么,另一手提刀便挡,更让崖香暴怒起来,招招下了死手,将对方压制得无法脱身。数十招后,崖香抓着鞭子直直地指着对方的眉心,“说,你是什么人!”

这时候对方才终于有机会打量面前的人。“男扮女装。”在心中默默给了个评价,这人便是郑煜。

“多谢公子,但是,您误会了。”一旁的女子似乎是吓傻了,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开口,“这三位都是好人,这位公子方才是替奴家追回这荷包去了。”

陆茯苓和崖香两相对视,掩饰性地又垂下眼,崖香也将鞭子缠回腰间。两方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让两个“伤者”送了那女子回家后,郑煜三人便在茶楼里坐下了。

“邺方营十夫长,郑煜。”

虽有心撮合他俩,但陆茯苓也知适可而止,当下便收了晏晏,与郑煜说起明日离京后京中练兵的诸项事宜。

“明日出发前还要往玄坛祭礼,而后从广平门出。你带着邺方营候在此处,偷梁换柱,莫要引人耳目。你就不用送我们出城了。陛下的密旨应该已经传到你手上,这是卫城军的兵符,收好了。三万卫城军,大康的安宁,还有我的性命,就都交给你了。”陆茯苓语气很轻,从袖中掏了个乌金的物件出来,随意地丢给郑煜。仿佛那不是可以号令三万大军的兵符而是路边随手捡来的石块,“郑煜,可别让我失望。否则,我家崖香,你只怕就娶不着了。”

被点名的崖香叹了一口气,跟着这样的主子,实在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第十七章 计划

这边郑煜听了陆茯苓的话,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一脸沉重:“您的计划固然好,可是一旦过了卫城,一切都未有定数,连修和堂也不能保证来往无虞。你们……”都不用看郑煜脸上的表情,陆茯苓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从她找上他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努力想说服陆茯苓放他上战场而放弃自己以身赴险的计划。

“放心吧,这五千人所习兵法战策皆是我亲力演练,短时间内控制卫城绝对不在话下。过了卫城我们便会驻扎在交菱镇布防等你来援。”陆茯苓难得露出了狂妄的表情,“倒是你,三万卫城军练兵的成果便是此次成败的关键。”

郑煜点头,又指着地图上的某一处:“这是秦公河,过了河便是战区。对方使节必然会前来交菱镇完成交接。若提前事情有变,断桥保镇。”

“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陆茯苓叹了口气。

“姑娘心中还有顾虑?”郑煜虽长年泡在军营,难得心思却是细腻,这也是为什么陆家主仆能与他交好这么多年。

当下,北齐兵患已经闹得人人自危,和亲之事更是传得满城风雨。北齐民风粗犷,不觉得娶个别国贵妃有什么问题,可大康毕竟是一个极重礼节的国家。朝堂之上,有兴远候柏辞引导御史言论,将和亲之举赞为为国之大节。可在民间,这甚至可以说是一桩伤风败俗之事了。而如今,陆茯苓兵行险着。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那该是怎样滔天的罪孽。

看着一向张扬灵动的人如今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作为朋友,郑煜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让他带兵上阵吧,即使战死也算是幸事。可是陆茯苓是何等聪慧的人,这些话,郑煜不能说出口。

“我只是不明白,这个北齐王究竟目的为何。”陆茯苓始终想不通这个问题。若说是为了交换些条件,城池或者粮食,根本不必拿她做借口;可若说是为了她这个人,她也是不信的。大康与北齐都城相去甚远,他一个新上位的皇子怎么可能知道陆茯苓是谁。百年安平,这是多大的赌注,到底图的是什么?

“姑娘,想那么清楚做什么。皇图霸业对上位者来说都不过是谈笑之间的事情。大不了等咱们计划成功,亲口问那些使臣便是。”崖香突然插嘴道。她实在不愿再见自家姑娘如此劳心劳神。

扯了个微笑,陆茯苓打起精神继续与郑煜交代自己出城之后的事情:“为了避免生疑,你延后两天再出发。一到卫城便可开始练兵。待到邺方营拿下榕城,你便动身。兵贵神速,切记。”

“是。”郑煜点头应下,“姑娘也要切记不要冒进。若是渗透之法进展不顺便及时撤回,大不了我们正面决战,也未必会输的。”

陆茯苓端茶润了润嗓子,看郑煜一脸凝重,便开起了玩笑:“放心,本小姐最是惜命了。若是实在计划失败,我便弄假成真,去北齐当个王妃,也未为不可啊。”

第十八章 玄坛祭礼

那日与郑煜又交代了些注意的事项,便让崖香送他出去了。等她回来时天色已昏,传了膳便静静坐在一边。

“崖香,刚刚魏全来过。”陆茯苓突然开口,“送了一套嫁衣过来。”

崖香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枉我差点还以为他是个可期之人,如今姑娘就要以身赴险,他却连个面都不露!”崖香瞥了一眼桌上的楠木衣盒,越看越生气:“又是嫁衣,这小皇帝是什么意思,送了一件又来一件。”

看她气愤的样子,陆茯苓突然有些想笑。老人常说过慧易夭,但也说难得糊涂。他是一国之君,既然选择了他,便不得不领受了这些无可奈何。魏全说的不错,只要这个人懂你爱你,就够了。可是……这莫名的不安,又是为何?压下心中的念头,又想起崖香的疑问,便开口道:“这件是内司绣坊按着仪制赶工出来的,明日送嫁仪典就穿这件。”

那行李中早早收起来的那一身火凤嫁衣呢?崖香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来。

陆茯苓睡得浅,第二日刚破晓便睁了眼,瞪着眼睛看着床帐顶。钟灵苑里四处是脚步声,还有压得极低的交谈声。想来是仪典司的女官到了。她自幼身体孱弱,能不能活过垂髫之年都成问题,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嫁人,还两次。坊间将她传成了什么样子,她心里也能猜到七八分。她如今只希望计划顺利,让她这个祸水不要真的祸了国。

“姑娘,该起了。”崖香轻手轻脚地进来,“仪典司的人到了。”

之后便是一阵天昏地暗的忙碌,陆茯苓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套上了一件又一件衣裳,梳头的女官好似要在她的头上架起一座宫殿,另有几个女官见缝插针地往她的脸上手上涂涂抹抹。陆茯苓提着一口气任她们折腾,半晌才开口:“我这和个亲怎么比进宫那次打扮的还要夸张,这合乎礼制吗?”

“回娘娘,这是陛下吩咐的。”与崖香一起站在一边的女官不紧不慢地开口,“大康从没有贵妃和亲的先例,仪制是按着公主出嫁抬了一份。陛下说,娘娘一向喜欢金灿灿的物事,便特意令人赶工了这一身。”

“……”陆茯苓翻了个白眼,这小皇帝定是记恨自己万芳园之宴故意扮丑逃避入宫的事情,公报私仇。

待到天光大亮,这厢才算打扮完毕。陆茯苓坐在铜镜前,细细地看着满身雍容的自己,有些陌生。但很快便被戴上了珠帘发冠,身侧伸过来一只手,陆茯苓便任由她扶着往外走去。

上了銮仪卫的车驾便一路往玄坛去,经过一处颇为庄严的琉璃照壁便需落轿步行。这是陆茯苓第二次走在这条神道上,她知道那个人就站在这条路的尽头,一身华服,着帝王冠,端的意气风发,绝代风华。

行至祭坛前站定,一个人来到了她的身侧。他执起她的手转身面向百官,耳边礼官开始宣唱典辞。都是些祈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陈词滥调,陆茯苓无心去听。

这时候,耳边突然传出一句:“贵妃这身甚好,朕很喜欢。”

陆茯苓斜眼瞪过去,却被珠帘挡了视线,愤愤地压着声音呸了他一声:“奏凯!”

“贵妃说什么?”小皇帝目不斜视,还好心地向陆茯苓的方向倾了下身子。

“……”陆茯苓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你要保重。”两人的手被垂下的宽大衣袖遮住了,陆茯苓挣了一下,转了个方向与他十指紧扣。

可惜陆茯苓的角度看不到小皇帝的表情。他原是皱着眉的,听了这话,低头看向陆茯苓的表情,有怜惜有心疼,更有满目的温柔:“我等你回来。”

第十九章 百姓之苦

冗长的典辞终于结束,陆茯苓侧了一下头,身边的人会意放开了她的手。按着礼官的指示,陆茯苓独自叩拜天地,祈和亲顺利,世代交好。俯身的瞬间,她的唇边勾了一抹冷笑。这和亲注定是顺利不了了,至于世代交好,就看此计可成了。

“望天佑大康,求仁得仁。”

刚一起身便有女官上前引着她原路回到车驾上,陆茯苓顺从地跟着走,盯着眼前摇曳的珠帘。终究还是在上车前忍不住回了头,却只看到乌泱泱跪着的百官的虚影。但她知道,那个人,在那里。

上车定了定心神,从腰间抽出一个铃铛。去了棉塞,凌空摇了摇,一阵脆响在前进的仪仗队中倒不很引人注意。只是轿厢旁的两人一闪身便没了踪影。

穿过一条幽长的车马道,再往前便是广平门。不知发生了什么,仪仗队伍突然慢了下来,陆茯苓似是无知无觉垂着眼,但很快,速度又恢复正常,甚至比之前还快了几分。

一个人回到轿厢旁,有节奏地敲了三下轿壁,留下一句“保重”便又闪身不见了。

出了广平门,便与北齐的使团汇合。陆茯苓隔着纱帘唤来崖香:“把他赶走了?”

刚刚开始便不知所踪的崖香从车驾的右侧不引人注意地爬了进来,难得气喘吁吁的,脸色不是很好:“这个郑煜,啰嗦的像个女人。被我打回去了。”

陆茯苓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位郑少将以后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啊。”

“切。”崖香回之以嫌弃脸,又认真起来:“五千邺方营已全部安置,队伍里的一千人皆按姑娘你列的名单就位。”

陆茯苓点头。这邺方营是郑煜一手带出来的兵,虽战力不及卫城军,但可以说个个都是郑煜的心腹。如今一千人安插在仪仗之中,另四千人扮作贩夫走卒一路同行,只等到了卫城……

“修和堂还没有回信吗?”陆茯苓心头还有一件事情。

“没有。”崖香也皱起眉,“修和堂在北关之外势力有限,北齐大军就在榕城,而使团进京已有月余,卫城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实在难以定论。他们也不敢擅动。”

陆茯苓叹了一口气:“从古至今,但凡有战争,遭殃的皆是百姓。命如草芥,不过说是上位者案头的数字罢了。我一向自诩是个善良的人,可是如今,我却不能救他们。”

“可是,卫城,姑娘势在必得。”崖香按了按她的手,“这是为了全大康的百姓。”

陆茯苓没有再开口。她知道,崖香说的没错。虽然没办法将卫城百姓疏散到战局之外,但卫城,交菱镇,乃至榕城,她都必须拿下来,只有这样才有足够的筹码与北齐谈判。

“姑娘你放心。刚刚我已经交代了邺方营的朱副将,一到卫城便派人去查探民情。就算来不及疏散,至少也要弄清楚,卫城究竟在谁的掌控之下。”

一路上,主仆二人都没怎么再说话,过了北关,气候愈加恶劣起来,但北国冬日的苍劲景色的确摄人心魄。不同于南方的绿,深深浅浅,浓淡相成,即便是冬日,也有常青的绿植。这里的一切都是金红的,不论是黄沙还是天穹,不论是荒无人烟的官道还是官道旁沧桑遒劲落木。到了夜里,寒气入骨,天却美的不似人间。像是水洗过一般幽清,星辰斗聚,广阔无垠。

第三天,路边开始出现零星的城镇。崖香说,榕城与卫城皆是边陲重镇,虽说危险,但两国客商来往频繁,故而这里虽环境艰苦,却难得很是繁华。一天后,北齐使团来人告诉她,再过半日便能进卫城了。

第二十章 卫城驻防

刚过界碑,崖香便翻身出去,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从怀中掏出一张附着水符的信,递给陆茯苓:“姑娘,朱副将的人已经进城。这是修和堂前哨回的信。”

听到修和堂三个字,陆茯苓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接过信一目十行,唇边难得露出了笑意。但展颜不过一瞬,眉头又微皱起来。听到外面似乎起了些骚动,车驾也停了下来,陆茯苓反手将信笼进袖中:“崖香,你说这北齐人到底想要什么?”

崖香不知怎么回答,也没有机会回答。因为下一秒,她们同时听到了开启城门的转轴声。

陆茯苓轻轻抬了轿帘一角,看到厚重的东南城门正缓缓打开,经过城楼的阴影,便是进了卫城了。修和堂前哨的信上说,北齐人原已至北城门下,城主弃城南逃,城门大开。可是不知得了什么消息,竟撤了军,一路赶回榕城去了。沿路的上菱镇、三菱镇和交菱镇皆是过门而不入。之后出来管事的卫城驻防官就干脆封了城。直到一日前,和亲队伍的前站抵达,才总算有伙计能将消息送出来。

“姑娘,北齐使团没有跟进来。”崖香就着陆茯苓拉开的缝隙细细观察了一下,“除了这几个卫城驻防军,街上连个人都没有。”

不同于崖香的高度紧张,陆茯苓自从进了卫城后便明显放松了下来:“我原以为北齐不过拿我做借口,发兵夺城才是真正的目的。可如今看来,他们要的,就是我。”

崖香不是很能理解陆茯苓一脸轻松地说出对方的目的是自己这种事,就像在说对方是来交朋友的一样。她总觉得这就是最坏的情况了吧,如今对方请君入瓮,我们自投罗网。若是卫城中设置了什么致命的陷阱,谁能逃得出去?

卫城毕竟地处边陲,资源有限,占地并没有陆茯苓原以为的那么大。横穿半城也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于是很快便有人来打了轿帘引她下车。

将珠帘发冠带上后,陆茯苓便看不真切。只知迎面来了个披甲执锐的人,倒是不高,步伐有些乱,笑出了一脸褶子,显得有些滑稽:“卫城驻防官,秦克难恭请贵妃娘娘金安。卫城偏僻,您为了大康一路车马劳顿,实在辛苦。这是原城主的宅邸,您与众位将士若不嫌弃,便请宿在此处。”

崖香最看不得这种媚上的嘴脸,摆了摆手让他靠边。

“等等,”陆茯苓转向这位“请客难”,“秦大人说,这是原城主的宅子,那这位城主大人安在?”

“回……回娘娘,城主大人他……外出公务,尚未归来。”

“那他的妻小呢?随扈?哼,什么公务用得着这么拖家带口的?”从修和堂前哨的回信中,陆茯苓已经知道这位城主的去向,气归气,而如今不过是借此敲打这位驻防官,之后别碍着她的事。

这位“请客难”大人也算知趣,听了这话便立刻跪下:“小人不知。小人身为卫城驻防,只知死守城池,绝不让贼子得手。”

“卫城军……”茯苓故意顿了一下,才继续:“甚好。”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城主府。

第二十一章 梦魇

“城主遁逃,驻防无能,这卫城就是块任人宰割的肉!”崖香看了之前陆茯苓收起的信,气得猛灌了两杯凉水,“姑娘,这样的卫城军,郑煜真的能……”

陆茯苓倒不是很担心的样子,拿回信纸就着烛火烧了:“这位大人倒不是那么无能的人。”

崖香回之以白眼,掰着手指数:“懦弱、谄媚、胆小、油滑、龟缩、还不老实!”

“你以为,这卫城说封就能封了的?”陆茯苓另抽出一张纸笺,“这位大人是天生龟缩的性子,让他陷阵打仗,自然是不行。但说到据守顽抗,郑煜都不一定捅得出窟窿,最多开个口子。”

“想不到,姑娘你还是挺欣赏他的。”崖香笑了笑,“秦克难,请客难,这名字倒是应景儿。”

陆茯苓将折好的纸笺递给崖香:“我发现你变了。”

而崖香一边收好纸笺,一边回答道:“姑娘,天高皇帝远。”说完便翻窗出去了,留下自家姑娘在原地笑得无奈。陆茯苓知道,自从崖香跟着自己进宫以来,她便处处谨小慎微,压力极大。而如今她们二人置身遥远的北国,又再无那些紧盯不放的眼睛,自然是神清气爽。

按照陆茯苓的计划,邺方营的人此刻应该已经与修和堂碰了头,特别是如今卫城封城,宵禁令延续到了白天,如果没有修和堂的配合,这一千人进了城怕就无处躲藏了。

万事俱备,加上崖香送去的行动暗号,这卫城已是她的囊中之物。修和堂中有善易容者,陆茯苓提前将他们安置在了卫城附近,这样便可趁着送亲队伍进城之时混进卫城。一方面是为了帮助邺方营的将士隐藏踪迹,另一方面也是一招后手,若卫城的当局者冥顽不灵,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而代之。这么说来,这位请客难大人运气着实不错。

估摸着时间,崖香应该能在传晚膳前回来,陆茯苓便径自换了身便装,窝在方榻上拿了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着。屋子里烧着地龙,蒸腾的热气烧的人愈发困倦起来。没一会,陆茯苓就歪头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幼年的三顺山,师父欲言又止的表情,进宫后的碎片,范蓁的眼泪,还有不断变换的小皇帝的脸,飞快地交织纠缠,又迸裂化作星星点点的光斑,混乱得很。最后是小皇帝眼神冰冷地俯视着她,她的心酸软得想哭,可就是醒不过来。直到崖香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出现在耳边,“姑娘?姑娘?”

从梦中惊醒,陆茯苓像一个差点溺水的一般急促地换气,死死地抓着崖香的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茯苓,看着我!别怕……别怕……”这样的陆茯苓,仿佛回到了幼年时。身子虚弱,梦魇缠身,每每午夜惊醒都是这样抓着崖香的手。崖香也只不过比她虚长了三岁,心智未开,只能反反复复地嘟囔着别怕。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延续很久,陆茯苓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崖香见她差不多恢复了,才开口说正事:“姑娘,北齐使臣请见。”

第二十二章 北齐使臣

这北齐人行事诡谲,虽然明确了对方的目标正是自己,但也愈加吃不准他们真正的意图。挥师南征,却止步榕城;兵临城下,却完璧归赵,连送亲的几个使节也是极守规矩地半步未曾踏入卫城。如今又来请旨明日入城拜见。

“这位使臣是北齐的殿前红人,官拜少卿,可以说是北齐王的左膀右臂。”崖香回忆着修和堂打探来的消息,“近来那位北齐王没什么动静,一应事务都是这位少卿大人出面处理的。”

“崖香,你觉得你家姑娘运气好吗?”陆茯苓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好在她也没有要崖香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觉得冥冥中,有人在帮我们。至少,不是要杀我们。”

第二天,用了极有北齐特色的一桌早膳,陆茯苓便盛装等在城主府中,静待北齐使臣前来。

“北齐邓东南,见过陆娘娘。”这位邓少卿来的很快,一身翠绿胡服,却难得不显得突兀扎眼。进退优雅,举手投足皆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说着大康官话,面上似笑非笑,“邓某在此等候多时了。陆娘娘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好在北齐大都距此处也不算远。三日内出发,正好能避开一场暴雪。陆娘娘意下如何?”

“邓大人的安排自然最好。只是茯苓昨日扭了脚,实在不好立刻赶路。邓大人可否宽限茯苓一些日子修养一番。”陆茯苓睁眼说瞎话。

“既是如此,实属无奈。”这位使臣出乎预料地好说话,又说了些北齐的风土人情,寒暄客套后,便主动起身告辞。

邓东南走后,崖香才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陆茯苓:“这就完了?”

陆茯苓也有些惊讶,但好歹控制了一下表情,还算平静地开口:“不管他们要的是什么,我都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让陆茯苓更疑惑的,是这位邓大人的态度。这几句话说下来,半分谄媚都不见。

这北齐人行事诡谲,虽然明确了对方的目标正是自己,但也愈加吃不准他们真正的意图。挥师南征,却止步榕城;兵临城下,却完璧归赵,连送亲的几个使节也是极守规矩地半步未曾踏入卫城。如今又来请旨明日入城拜见。

“这位使臣是北齐的殿前红人,官拜少卿,可以说是北齐王的左膀右臂。”崖香回忆着修和堂打探来的消息,“近来那位北齐王没什么动静,一应事务都是这位少卿大人出面处理的。”

“崖香,你觉得你家姑娘运气好吗?”陆茯苓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好在她也没有要崖香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觉得冥冥中,有人在帮我们。至少,不是要杀我们。”

第二天,用了极有北齐特色的一桌早膳,陆茯苓便盛装等在城主府中,静待北齐使臣前来。

“北齐邓东南,见过陆娘娘。”这位邓少卿来的很快,一身翠绿胡服,却难得不显得突兀扎眼。进退优雅,举手投足皆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说着大康官话,面上似笑非笑,“邓某在此等候多时了。陆娘娘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好在北齐大都距此处也不算远。三日内出发,正好能避开一场暴雪。陆娘娘意下如何?”

“邓大人的安排自然最好。只是茯苓昨日扭了脚,实在不好立刻赶路。邓大人可否宽限茯苓一些日子修养一番。”陆茯苓睁眼说瞎话。

“既是如此,实属无奈。”这位使臣出乎预料地好说话,又说了些北齐的风土人情,寒暄客套后,便主动起身告辞。

邓东南走后,崖香才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陆茯苓:“这就完了?”

陆茯苓也有些惊讶,但好歹控制了一下表情,还算平静地开口:“不管他们要的是什么,我都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让陆茯苓更疑惑的,是这位邓大人的态度。这几句话说下来,半分谄媚都不见。

第二十三章 交菱镇防

陆茯苓假装扭了脚得来的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如那位邓少卿所说,三天后天降暴雪,道不能行。好在计划进行得安稳顺利。期间邓少卿进了两次卫城,皆是按着规矩请旨入见,完事后也毫无逗留之意,径直出了城。

离城前夜,陆茯苓易容出了城主府,在城南的一处院落中见到了与和亲队伍先后入城的那批邺方军士。当夜,朱副将将带一小队人夜上东南门,接应郑煜。故而此时,众将士皆是战意浓厚,神采奕奕。

“朱副将,明日北去交菱,你的人就不必跟着了。”进了屋,陆茯苓开门见山。

“这……”朱副将一时有些犹疑。这位陆娘娘是个布阵用兵的行家,这些日子与修和堂的人一起斡旋活动,竟步步都在这位姑娘的预料之中。如今突然决定将这一千人留在城中,必然是觉察出了什么才有此策。可是军中纲纪如山,临阵改变计划的话……“臣斗胆问一句,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不。”陆茯苓很是看重这位朱副将,耐心地回答道:“卫城城主的情况你也知道,如今城中话事人只一个秦克难。此人虽没什么本事,但天性善于龟缩,又是个油滑的,就算是郑少将带着兵符来,只怕也要花上些时日。你们一千人留在城中,若是这位秦大人冥顽不灵,也好做个帮手。”

“是。朱晓领命。”

第二天一早,和亲的队伍再次启程。往北一路出了卫城,黄昏时便驻扎在三菱镇上。此处实际上是卫城城郊,上菱镇、三菱镇和交菱镇依次错落排列在官道两侧,再往外便是茫茫戈壁荒漠。沿着官道复行半日便是郑煜提过的秦公河,源自北川冰山,水冷彻骨,却终年不冻,甚至近些年愈加湍急起来。其上的秦公桥若是断了,此处便是天堑,来往都须得往南二十五里才能找到桥或渡口,兵患便可解除。但这不够,若想要彻底灭了北齐的狼子野心,就必须正面赢得胜利。更何况,秦公河那边,还有榕城在内的大片土地,绝对不容有失。

这三个小镇早已成了空城,陆茯苓带来的人分散在上菱和三菱镇上,邓少卿带的人不多,集中在交菱镇中安置。

陆茯苓看完布防图已是深夜,干脆让崖香传了两份点心并一壶奶酒,铺开纸开始写信。末了,将水符附在信封上,交给了崖香。

看着崖香气呼呼地没入夜色,陆茯苓拎着酒壶坐在廊下。近来气候太冷,许是屋子里烧着地龙的缘故,陆茯苓觉得自己越发懒散起来,有时在屋中坐着便会睡着。一路从卫城过来,厚棉轿帘将冷风寒意阻隔在外,她干脆睡了一路。

月色清冷,地上未化的残雪印着月光,分外明亮。灌一口甜酒入喉,奶香扑鼻,喉底却烧了起来。恍然间想起了那一杯合卺酒。那个人,如今在做什么?不知大康城中,是否有这般清亮的月色?

第二日刚破晓,崖香便听到呼哨声,立刻翻身出去。很快又搓着手进了里屋:“姑娘,郑煜的消息。”

第二十四章 祸水突来

听到呼哨声便醒来的陆茯苓干脆下了床,就着桌上的残烛打开了信。

信很短,交代了卫城那边已经接手卫城军开始练兵,修和堂从别处调来的兵器甲胄也都到了,只等备战完毕便可整装出发。

看完信,陆茯苓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郑煜,一进军营便判若两人。这土匪脾气怕是改不好了。”

崖香挑眉,快速扫了一遍信的内容。

原来,郑煜抵达卫城时,正是她们刚出北城门。原打算与她们碰上一面的郑少将便满腔怨气地带了几个人直接冲到了秦克难的府上。这秦大人自然是百般推诿,差点把朱副将也绕进去。但他没料到自己面对的这位郑少将的脾气和滔天的怨气。他正打算转移话题送走这一群瘟神的时候,披头便是一把开了刃泛着冷光的瑶光刀,堪堪停在鼻尖前寸许。这可把请客难吓得半死,抖成了筛子不说,差一点便尿了裤子。这位秦大人,原本也不过是想着只要城不破,他这条命和半顶乌纱总是保得住的。更何况,北齐人离开后再无攻打卫城的迹象,此时最宜龟缩,兴许还能躲得过一劫。所以即使郑煜拿着兵符,他也不敢就这么答应移交卫城军。可如今,这位显然是个硬茬,天塌下来也顶得住,他便干脆脱手这块烫手的火炭。

这么件事情,在郑少将的笔下,简洁凝练成了十六个字:“至秦府见之,废话甚多,抽刀佯砍之,遂成。”

崖香和陆茯苓的脑中俱浮现起郑煜那把瑶光刀,这次这位秦大人怕是克不了难了。

两人相视一笑,茯苓将信纸就着残烛烧掉,崖香往外间传膳去了。

“自打我们进了卫城以来,早膳都是北齐的样式。今日特意让厨房准备了大康的点心和猪肝粥,姑娘,快来尝尝!”崖香无不邀功地领人进来将点心摆好,又进来招呼陆茯苓过去。可一进屋,崖香发现自家姑娘倒在了桌边。“茯苓!”

好在陆茯苓很快就醒转,只是仍旧皱着眉,极为不好过的样子。崖香端了茶给她顺气。

“崖香,这猪肝粥,我怕是吃不了了。”陆茯苓忍着翻涌的感觉开口,“闻都闻不得。你去用些点心就让他们撤了吧。”

“……”崖香欲言又止,皱着眉嘱咐茯苓好好休息便出去了。

陆茯苓只当是气候不适应败了胃口,喝了两口茶便趴在桌上睡过去了。许是身子不适的缘故,陆茯苓这一觉睡得很沉。期间似乎还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可是眼皮重似千斤,怎么也醒不过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香味熏得陆茯苓差点再次晕过去。捂着鼻子定了定神,环视四周,她似乎又在车里。只是不同于原本的那个,更小些,饰物颜色也更加鲜艳,点着香笼,浓烈的香气随着青烟萦绕在整个轿厢里。

压下心中的惊异,陆茯苓轻轻挑开轿帘,正对上一张熟悉的侧脸。“邓少卿?”

闻言,邓东南颇意外地转头:“陆娘娘醒了?邓某原打算等进了城再找个大夫给您瞧瞧。”

“不劳邓少卿费心,茯苓不过是偶感风寒,休息一下便好。”陆茯苓戒备地打量着正闲适地坐在车辕上的邓东南,“只是不知,我们何时上的路?我的贴身丫鬟又在何处?”

“崖香姑娘与邓某的手下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便没有同行。不过陆娘娘放心,他们都是专业杀手,手下有轻重的。”邓东南带着笑意解释道,“咱们刚过秦公河,离榕城还有些距离,陆娘娘不妨再休息一会。有什么事情,进了城再谈。”

第二十五章 来龙去脉

榕城?陆茯苓自然知道,此时的榕城正是北齐南征大军的大本营,不同于卫城外临时驻扎的几支队伍,这榕城及周边据说可是分布着近五万北齐军队,其中更有一万铁骑兵,一路长驱直入,令人闻风丧胆。

这邓东南好大的胆子,居然绑架了和亲的娘娘。难不成事情有变?或者,卫城的事情暴露了?

一路上,陆茯苓都没有再说话。一方面知道邓东南不会吐露半句,另一方面,身子依旧不适,绵软无力,也不知是不是香料有安神的成分,她放松了片刻便沉沉睡去。

这一次,陆茯苓是在床上醒来的。洋红帐顶攒成花朵状,暗绿丝帐缠着金勾,空气中弥漫着与轿厢中如出一辙的浓烈香气。好在这一次,似乎是休息够了,陆茯苓整个身子说不出的舒畅,思绪也清明了起来。

躺着花了一刻钟将前后发生的事情串起来。看来是自己睡过去的时候,这位邓少卿派人从崖香手上将自己绑架了出来。一路往西北,过了秦公河,进了榕城。那这里,必然是榕城中北齐人的大本营了。至于事发的原因,是那位秦大人?还是?

陆茯苓干脆翻身起来,拎了外衫套上。看来这位邓少卿还是有分寸的,只让人脱了她的外衫。出了门才知,已是黄昏时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几天,竟然又下了雪。陆茯苓裹紧了衣裳,躲过巡逻的侍卫,径直往主屋掠去。

主屋的花厅有人正在议事,陆茯苓隐了身形绕到了后窗下的树影里,干脆坐下偷听起来。

“少卿大人,此事实在不妥。若是王知道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语气急切,忧心忡忡。说的虽然是大康官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南境口音。

“知道又如何?”这是邓东南的声音,不同于平日面对陆茯苓的彬彬有礼,端的狂妄又冲动,“呵,王上为了这个女人,不惜御驾亲征,还说什么许百年安平,可笑。大康人,皆是背信弃义之徒!若这个女人安安稳稳嫁到北齐也便罢了,可她,竟然留了兵马带着兵符去调动卫城军。若不是你的人撤的晚,我们全部都被蒙在鼓里!”

“此事的确侥幸。但我们照样失了先机。”一阵咳嗽声,然后继续说道:“如今大都情形如何,你我无从得知。若王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我呸!”邓东南瞬间激动起来,“王上不会有事的!陈石朴你莫要乌鸦嘴!”

“邓东南!”上了年纪的男人也提高了声音,似乎带着警告的意味。

一阵安静,然后邓少卿的声音压得很低,开口:“他救了我。教我读书识字,教我武功方略,教我为官为民。他原可以当一个闲散王爷,他一直那么厌恶那个位置。”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再开口时,便咬牙切齿起来:“可是你来了,带来那个女人的消息,他就变了。他说那个女人有多好,天真烂漫,聪慧善良。可是呢,你看她不过是一个工于心计、心如蛇蝎的毒妇!”

“所以你要杀了她?”

“对。她辜负了王上,也配不上他。”邓东南冷冷地说道,语气坚定。

对方似乎很是为难,半晌才开口:“也罢。这样的智计,入了宫,只怕是更大的祸害。”

第二十六章 人去屋空

说回三菱镇这边,崖香醒来的时候已过午时,后颈的钝伤虽不致命,但也算不轻。她不得不调息修整。唤来朱副将将陆茯苓被抓的事情交代了,嘱咐他加急将此事密报给小皇帝。

崖香坐在屋内死死地盯着杯中的茶,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自言自语道:“三天,最多了。一定要赶上啊。”

三天很快就过了,崖香一方面压住了陆茯苓失踪的消息防止骚乱,一方面变得愈加焦躁起来。第四日过午,天色阴沉了下来,不久便飘起了雪花。坐在前厅等消息的崖香实在忍不了了,摔了杯子直冲进了大雪之中。

当夜,榕城城主府。

一行黑衣人踏着新雪潜进了关押陆茯苓的院子,领头人看着窗棂上印出的跳动烛火,比了个手势,便训练有素地各自分散开,脚步一致地逼近。

随着越来越靠近门口,领头人最先发现不对——太静了,除了伴着落雪的风声,整个院中,似乎只有他们几人刻意压抑的呼吸声。与身后的人对视一眼,领头人直接踹门而入,果不其然,屋内空无一人。孤灯残烛,想来已经离去很久了。

“追!”命令一个手下前去汇报,领头人带着余部快速消失在风雪中,目标东南城门。

榕城南街外有一处废弃的车马驿,是早年与刹金国通商的枢纽之一,但由于秦公河下游的商路开通,此处便渐渐荒废。陆茯苓早些时候出了城主府便一路往这里来。她料定杀手会堵在东南城门,毕竟那是回三菱镇最近的道路。

可惜,北齐人不知道的是,这个车马驿虽然荒废,却因地理位置绝佳,成为了修和堂在榕城的大本营。那队杀手发现人去屋空的时候,陆茯苓已经坐在此处的地下室中喝着热汤了。

陆茯苓喝着便发起呆来,满脑子都是刚刚给她把脉的白神医的话,一时不知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公……姑娘,”曾在京城行事的伙计还一时不能习惯自家叱咤风云的俊俏公子摇身一变成了和亲贵妃这件事,表情有些扭曲,“密道准备好了,让我们送您出城吧。”

“嗯。”陆茯苓收回思绪,对着他点了点头,便提了裙摆跟着他往下走去。

此处密道是修和堂刚到榕城时建的,城中有几条出入口,但城外唯一的出口设在东南方五里开外的山阴处,极是隐蔽。陆茯苓一路低着头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雪花落在眼前方才如梦初醒,这是出来了。

早有人备好了车驾候在此处,原本还在担心骑马的陆茯苓舒了一口气,向身边的伙计点头露出了一个微笑,便钻进了马车。

最近总是觉得困倦,竟养成了一上马车便睡过去的习惯。陆茯苓一边想着之前偷听的内容,一边沉入了甜乡。

血腥味。

陆茯苓是被刺鼻的血腥味惊醒的,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外面一片诡异的寂静。陆茯苓当然不会傻到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握紧了衣袖里的短匕,轻轻打开轿帘。

第二十七章 天降救兵

呼号的狂风已经停了,空气都像是凝住了一般,起了雾。入目是一地的红,护送她的十二个人全部倒在血泊之中。车驾前的两匹马,瞪着眼睛倒在车前,脖子上和肚子上分别有见骨的刀伤。不远处,一个人提刀站着,不靠近,但陆茯苓知道,那人正死死地瞪着自己。

“邓少卿好本事。”陆茯苓咬牙将泪水逼回去,大声吼道,“心狠手辣,茯苓佩服!”

“他们原不必死。”邓东南一身绿衣被血染红了大半,衬得那张脸白得吓人。他保持着提刀的姿势,一步一步地往陆茯苓这边走来,“都是因为你。不祥之人,祸国殃民。”

“你本不必杀他们。”陆茯苓站在原地,垂眸盯着邓东南的脸。

“你该死。”邓东南在车驾前站定,“大康,该死。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百年安平?哼!榕城是我北齐的,卫城也会是我北齐的。我的铁骑将踏破北关,一路杀到你们的京城,谁都别想拦着我!”

陆茯苓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奔涌的秦公河,和河那一边极目也看不到的榕城。想来,这邓东南是故意等在秦公桥这边,等她的人一过桥,便痛下杀手。着实好算计。陆茯苓又看向邓东南身后,似乎能看到三菱镇的灯火,她干脆跳下马车站在了邓东南的身前:“那么,若我非要拦着你呢?”

“就凭你?”邓东南将刀指着她的鼻尖,“你也只能想想了。因为你的尸体,将随着秦公河的波浪永远地消失。”

陆茯苓突然扬起了嘴角,眼中精光乍现。邓东南心叫不好,抬手欲劈。下一秒,他手中的斩骨刀便被一把瑶光刀砍得卷了刃,脱手掉在了地上。

“你要让谁永远消失?”郑煜披一身血阳战甲,从天而降挡在了陆茯苓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啊?”

“姑娘!”崖香紧随其后,奔过来一把抱住了陆茯苓,声音带了哭腔,差点勒死她。陆茯苓无奈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邓东南失态了一瞬,便立刻施展轻功往回撤了百步:“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以为就凭这一个傻大个,能阻止我北齐五万大军吗?”

“榕城中的驻军分了二十四处,满打满算加上五千铁骑兵来,也不过两万四五。其他的两万多人,怕是不在榕城吧。”陆茯苓示意崖香让开,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猜猜,难道是邓少卿你家新王出了什么事情?这些人,奉旨驰援大都了?”

看着邓东南扭曲的脸,崖香伶牙俐齿地跟上:“那可就糟了。姑娘,你说北齐没了一半的铁骑兵,那咱们卫城军的胜算可是翻了倍呢!”

“哼,就算铁骑兵都在,我卫城军也不在怕的!”郑煜帅气地一挥手,身后的雾气中由近至远亮起了大片火光,似乎已是严阵以待,随时出击。“烦请邓大人替郑某给贵国新王带句话,犯我大康者,其远必诛!”

第二十八章 重回卫城

邓东南虽性格狂妄乖张,却是个识时务的,见此时讨不了好,转身便回去了。

确认他离开,陆茯苓提着的一口气才放下,双眼赤红,膝盖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茯苓!”郑煜想拉她起来,又要避嫌,便不停示意崖香去扶起陆茯苓。可是崖香摇了摇头,看着陆茯苓颤抖的肩膀,直到她伸手,才上前将她扶起来。

“郑煜,你擅自带着邺方营出城,已是犯了军规。”陆茯苓擦完了眼泪,看着郑煜的脸,半天才说了这样一句,“回城后,自去领罚。”

“是。”郑煜感激地点头,又示意身后的邺方营士兵转身撤离。

“姑娘怎么知道的?”回程的路上,崖香突然问道。方才正是雾浓之时,姑娘只看了一眼,怎么就知道来的是邺方营,而非卫城军?

“小皇帝疑心重,虽然给了郑煜卫城军的兵符,但只许他计划内行事。密旨里应该写得很清楚,卫城军除了收复之战外,并不听他的命令。那这些人,必然就是我留在城里的邺方营了。虚虚实实,好在这位邓少卿也是个多疑的性子,活该他上当。”陆茯苓皱眉,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崖香,我有些饿了,可有吃的?”

崖香一下就笑开了,打开随身的行李掏了一包干粮出来递给她,又替她打开水囊。

陆茯苓就着冷水努力吞咽着食物,还不忘跟崖香抱怨:“你这干粮也太难吃了。”

“好好好,等我们回到三菱镇,让人给你做一桌好吃的,可好?”崖香被自家小姐难得的孩子气逗乐了,用着哄孩子的语气回复道。

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陆茯苓扯了一下郑煜的袖子:“你们刚来的时候是不是从戈壁里走的,绕过了镇子?”

“是的。”郑煜掏了张帕子递给陆茯苓,示意她擦擦嘴边的残渣,“我不知道你送亲的队伍里还有哪方的势力,就没敢惊动他们。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你做的很好。”陆茯苓擦了嘴,对他笑笑,“但是,我们这次沿着官道回去吧。”

“回……卫城?”郑煜迟疑了一下,“那三菱镇?”

陆茯苓又灌了一口水,咽下后才说道:“放心交给我的人吧。”

他们连夜一路回到三菱镇。趁着夜色,郑煜清点了几个镇子上邺方营的兵士,崖香将送亲的随扈集合起来转移,而陆茯苓独自跑了几个地方,终于在破晓时与他们在官道上集合,陆茯苓和崖香上了车驾,大部队一路撤回卫城去。

路上,陆茯苓透过轿帘看到郑煜实在担心忧虑,她只好将他叫到车驾旁边,慢慢解释道:“出发前,我通过修和堂网罗了一批能人异士。端叔不在,过程是曲折了些,但好在银子充足。这一次他们一路跟过来,就是为了能在战前给我们争取一些时间。那三个镇子不论是位置还是风水,都正是施展阵法奇术最好的环境。所以你不必过虑,专心练兵就是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

第二十九章 不可说

郑煜一向来对陆茯苓就有些盲目信任,既然陆茯苓说不必过虑,他便安下心来。回到卫城后,踏踏实实地泡在卫城军营地,整个人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拉着士兵反复列队操练。偏偏这郑少将手持兵符,又是京中来的,带来的邺方营人虽不多,却个个战力出众。这些卫城军端的是敢怒不敢言,又死扛着一口气不愿意被看低了去。故而练兵效果奇好。崖香去偷看了几次,回来向陆茯苓报告的时候,眼睛都笑眯了起来。

回到原城主府的陆茯苓则愈加沉默了起来。

邓东南回去后便开始集结大军,数量上的确如陆茯苓算计的一样,榕城总驻军不过两万余人,铁骑兵只余五千,驻扎在榕城外,暂时不见动作。

一周后,北齐的先锋军五千人过了秦公河,开始攻打最西边的交菱镇。好在有姑苏南家的诘生阵法配合着轻云道人一脉的松石剑气,敌人进了交菱镇便寸步难行,甚至退后不能。榕城及其周边的修和堂分部源源不断地将消息传回来,陆茯苓便裹着毯子倚在榻上处理。有时干脆睡了过去,醒来擦把脸便继续拆信。

“姑娘,”崖香进屋的时候,陆茯苓又靠在软枕上睡着了。崖香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炖盅,将小案上的信笺稍加整理,又剪了烛芯,才回到她身边,轻轻推醒她,“茯苓,醒醒。我让厨房炖了乌鸡汤,你喝一些暖暖身子。”

茯苓迷糊着点点头,接过炖盅一口一口地喝着:“崖香,京城那边可有消息?”

“……”崖香咬牙摇了摇头,“哼,帝王之心。”

“怎么了?”陆茯苓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出宫的时候崖香就对小皇帝很是不愉,但也没至于到如此咬牙切齿的地步。想是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陆茯苓放下炖盅,定定地看着崖香的眼睛,“发生什么事了?”

崖香撇过眼,呼出几口浊气才转头看向面前的陆茯苓:“我等了三天,可至今已有月余,仍是杳无音信。当时若不是走投无路,我绝不会去逼着郑煜擅离营地,违反军纪。”

陆茯苓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反应,愣在当场。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茯苓,之前是我错了。帝王无情,小皇帝何来的例外。这卫城,三菱镇,榕城,乃至整个儿北境,对他来说,不过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率土之臣是死是活,他又何曾在乎过?若郑煜没有来,若我们没有赶上,若是你一路遇上了别的什么危险,又该怎么办?他不过是不听,不想,不担心,不在乎罢了!待此事终了,我们就远走天涯,再也不要回那个什么劳什子皇宫了,好不好?”崖香想起当初自己还曾经觉得小皇帝是个可期之人,便觉得可笑至极。此刻,只能红着眼睛看着一言不发的陆茯苓,心里愈加不安起来。

半晌,陆茯苓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崖香听到她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可是,来不及了。”

“茯苓,你真的?”崖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陆茯苓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缓慢地点头:“是。我怀孕了。”

第三十章 围城之危

那一日赶到废车马驿之后,见她脸色不好,白神医便亲自给她把了脉。这才知道,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加上最近劳累忧思,胎象不是很稳。白神医开了方子又嘱咐了一些别的事情,可是陆茯苓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只是本能地交代了白神医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便呆呆地坐在那里。

如今崖香所说的,一方面让陆茯苓很是难过,另一方面则是惶然。她在战场上再怎么运筹帷幄,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姑娘,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也失了主意。

“姑娘,这件事,小皇帝还不知道吧。”崖香沉思良久,犹豫着开口。

“我不想告诉他。”陆茯苓想到那一日从车驾里出来的时候,满目的血红,和那些不能瞑目的尸体,一时不知是气愤还是失望。“不要告诉他”这样的想法竟从未有过地强烈起来。

崖香明白陆茯苓心里的纠结,但是这个孩子,说到底是个正统皇子,如今大敌当前,又能瞒上多久呢。

“崖香,我们等着。”陆茯苓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若他当真不在乎我们的死活,那这个孩子,他也没有必要知道。”

那日之后,陆茯苓愈加忙碌起来。随着北齐投入在三菱镇的兵力越来越多,前方的战报也越来越频繁和紧急。崖香干脆全权揽下了照顾她的任务,避人耳目地外出抓药,煎药再嘱咐陆茯苓喝下去。

“姑娘,修和堂的消息说,北齐一万大军前些日子便已离开榕城,但咱们三菱镇的前哨却没有发现这批人。”崖香把炖好的汤放在案头,一张一张地梳理着战报,“一万人的队伍,怎么都应该有些蛛丝马迹可循才是。”

“我倒觉得未必可信。”陆茯苓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若此事当真,如今的榕城就是一座空城。上次你们能不经三菱镇到达秦公河,这次自然也行。邓东南此人,绝不会放这么大的空子给我们。”

崖香笑了笑,点头同意。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一次,陆茯苓错了。

依邓东南多疑的性子,自是不愿将自家大本营城门大开,给人以可趁之机。但陆茯苓在三菱镇布下的奇人异士实在让他有些头疼。那些机巧阵法,让人一进去便迷了方向,冷不防再有几处困阵或是伤人的剑气。对方倒是没有下死手的意思,只这来回来的折腾,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北齐大军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两个月以来,前前后后七千余人竟都拿不下区区三个镇子。兵法上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邓东南自然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

幸好他身边还有陈石朴这个老狐狸,献了一计。这才有了如今的战况。

“姑娘,北关被袭!”这天未到傍晚,天色便阴沉了下来。崖香拿着一封急报冲进屋子,眼睛里是止不住的担忧,“那一万人的踪迹,找到了。”

“糟了。”陆茯苓手中的笔瞬间脱手,“他们到哪了?”

“军报还没有回来,但算算日子,过了北关,京郊三省便不远了。”

“传郑煜!”

第三十一章 出战榕城

郑煜来的很快,崖香直接将人引到了花厅。

陆茯苓已经站在地图前沉思了许久,听到郑煜和崖香的脚步声,头也没有回:“修和堂的战报回来了。一万北齐大军已行至京郊,由邓东南亲自率领,其中五千是步兵,另有五千铁骑军。”

“五千?”郑煜挑眉,“他竟带走了全部铁骑军。”郑煜和崖香皆是一脸不可置信,难道邓东南是打算直捣京师?他就不怕后院失火吗?

“范家的那两个儿子,虽是出身将门,但身居文职,已不过问军营之事许久。如今大敌当前,又如此匆忙意外,怕是守不住的。”陆茯苓回头看向郑煜,“卫城军战力如何?”

“练兵甚有成效,随时整装便可出发。但卫城与京城相去甚远,赶不上的。”郑煜皱眉盯着地图,“除非……”

“除非我们不去京城。”陆茯苓转头看向崖香,这便是下了决心。“崖香郑煜,你们各自去准备一下。我们明日出发。”

这一夜,能够好好休息的人不多。天刚破晓,一支一万余人的队伍便悄悄从卫城出发了,一路行军,往西北去了。

陆茯苓原打算和郑煜一起骑马,路上还可以商讨些战法,但被崖香发现,及时制止了。于是郑煜干脆也弃了马钻进了车驾中。还好这宫里带出来的车驾宽敞,三个人也不嫌拥挤。

“茯苓,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郑煜皱着眉,“那位邓少卿就这么奔袭京城,难道不怕腹背受敌?”

陆茯苓抱着汤婆子,叹了口气:“修和堂已经查明,这几天被困在三菱镇的人拼死退出去一部分,加上原本榕城留守的五千人,若是领导得当,倒也不是没有胜算。”

“如今的榕城中,谁是主话事人?”郑煜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兵力,底气足了一些。

“陈石朴。”陆茯苓很是确定,既然邓东南敢头也不回地奔袭京城,那必然是安排好了后路。而榕城中正好有这么个人。虽然她暂时不清楚此人来历,但就那日偷听的情况来看,必然是那位老人了。

“陈石朴?”郑煜的反应倒是出乎陆茯苓的预料,一听这个名字便咬牙切齿起来,明显是认识那个人的,“怎么会是那个老匹夫?”

陆茯苓和崖香两个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茯苓,你忘了吗,陈石朴!”郑煜发现两人迷茫的表情,表情复杂地看向陆茯苓,“原来的南境军统领,陈石朴!”

“南境……”陆茯苓脑中闪过一张脸,“是他?!”

当年,范蓁的父亲被小皇帝派去南境练兵,过不多久,便传回消息,范将军与南境军统领陈石朴两人在营地外遇袭,这位陈老大人的尸骨很快被发现,而范将军却连尸骨都找寻不到,一直以失踪定案。

如今,这位陈石朴老大人竟然好好地活着,还为北齐人卖起了命。

“哼,新仇旧恨,总该有个了断了。”陆茯苓眼中难得泛起了杀意。

第三十二章 南二小姐

卫城军到底是北境驻防军,天寒地冻的,连邺方营都不得不放缓了行军速度,他们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大军一路急行到了上菱镇,早有一行人候在此处。

郑煜进城前便回到了马上,此时便打着马踱过来与这些人打个照面。大多都是修和堂的伙计,有些还是常在京中走动的熟脸。郑煜默默叹了一口气,两方交接了一下,便一路往最西北的交菱镇前行。

“郑少将真是年轻有为啊!”原本跟着那一行人的一位白衣女子特意勒马等了郑煜一会,虽然两人并不认识,但对方神情毫不做作忸怩,郑煜便报以微笑。白衣女子便与郑煜并驾前行,“姑苏南沁,久闻郑少将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俗。”

“姑苏南家的二小姐?”郑煜倒是听过这一号人。姑苏南家,擅长奇门阵法,是个神秘而又历史悠久的家族。这一辈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本家的这一对兄妹,南松南沁。这两位不仅是阵法上的翘楚,更是以行事大胆乖张出名。只是没想到,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南沁,竟是这么一位翩翩佳人。

“正是。”南沁笑了笑,又开口,“郑少将家中可有婚配?”

“……”郑煜似乎能理解为何传言说南家人行事出格了。

“这位陆贵妃好大的本事,除了我南家,轻云观的臭道士也来了,还有几家皆是在江湖中颇有声望的。但你不同,你是在册的军官,是为大康朝廷卖命的。”南沁年纪不大,说起话来颇有些小女孩的娇气,“我南沁虽身在江湖,但一直对军旅之人颇有好感。如今见了郑少将,更是心里欢喜得紧。若你家中并无婚配,你我倒是可以成一桩好事。”

“……”郑煜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久闻姑苏南家的二小姐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却没料到,像南二小姐这样的女子,也会如此愁嫁。”崖香不知什么时候换了马,一路跟在两人身后,竟无人发现。此时,她冷着一张脸硬是将马挤进了两人中间,“可惜我们郑少将久居军营,对女子早就失了兴致。南二小姐还是趁早另寻如意郎君,莫要白白耽误了自己。”

被挤开的南沁颇为不愉地上下打量着崖香。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调转马头离开了。

莫名被“龙阳”的郑煜涨红了脸,对着崖香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干脆低头专心研究胯下马的鬃毛。崖香瞪了他一眼,也调转了马头回到队伍后面。

闲话暂且不表。出发当天,大军驻扎在了三菱镇口。故地重游,陆茯苓看着熟悉的小院,一时有些恍惚。这一路以来,虽然意外很多,但最终还是按照既定的路线发展到了这一步,不论是战事还是她和小皇帝。

“姑娘,外头天寒地冻的,快进去吧。”崖香看着这个小院子,露出了牙疼的表情,显然她对这里的记忆没有那么令人愉悦。

陆茯苓从善如流,就着崖香掀起的门帘进屋。崖香给她准备了两个软垫,便开始归置行李。陆茯苓窝在榻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崖香的背影。

“郑煜什么时候有了龙阳之癖,我怎么不知道?”最后还是没忍住,陆茯苓开口调笑崖香的“壮举”。毕竟那位南二小姐刚一落地便把状告到了陆茯苓的车驾前。

“茯苓!”崖香气极转身,却被打断。

来人便是郑煜,黑着一张脸,带着屋外的寒气直冲进来:“茯苓!京城出事了!”

第三十三章 范家二子

“今有北齐兵士五千余由一品殿前少卿邓东南亲率奔袭京城数日至临锦城。”

“京郊三省严阵据守两日夜又五千奇兵盖铁骑军数千侧翼突进。”

“锦城陵城失守,主将范戚身先士于护城河岸遭遇敌军,卒。”

“陵城破,主将范威以身殉国。”

陆茯苓一张一张地翻看战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崖香和郑煜却能看到她的手不停地在颤抖,脸上也愈加没有了血色。

半晌,陆茯苓将手中的战报放下,抬眼看向崖香。她的喉咙滚了滚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勉强压抑着那一口气,咬紧了牙,双目通红地就那么看着崖香。

“茯苓,这不是你的错。”崖香抓住茯苓的肩膀,感受着她的颤抖,“这是最好的选择,茯苓,不是你的错。”

“可是,他们死了。”陆茯苓的声音仿佛是从嗓子底挤出来的,沙哑的不像话,“他的范家,死在了我的手上。”

崖香还想说些什么,陆茯苓摆了摆手让他们两人先出去。崖香看了一眼表情复杂的郑煜,冲着陆茯苓点了点头,干脆把郑煜扯了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一出屋子,憋了一肚子问题的郑煜就开口问道,“范家的两个孙子,不是自请替祖父出征的吗?和茯苓有什么关系?”

崖香擦了擦眼泪,看了郑煜一眼。说道:“是姑娘暗示范蓁,要想救范家,就必须让她的两个哥哥犯险,以昭示对小皇帝的忠心。”崖香的目光落在了虚空里,叹了口气,又转头看向郑煜,“可事实上,京郊大防,范戚范威两兄弟久在中书。此战,败则一朝身死,成则永世遭忌,早就注定了是个死局。”

“那端……”郑煜张了嘴却再也没能说下去。他突然明白了陆茯苓和崖香两人对视的时候,眼底的那些痛苦。可他也知道,这是对范家,最好的结局。小皇帝身陷囹圄太久,四王之势、太后之言、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对他来说,是永不可磨灭的记忆。如今一切虽然已是另一番景象,但这些还活着的人,对他来说,如鲠在喉。

“我们进去吧。”崖香静静听了一会,等陆茯苓的情绪平复下来,便拉过郑煜的手一起进屋。

“交代下去,不必扎营。隐蔽急行,今晚子时,我要夜袭榕城。务必一击拿下。”陆茯苓一只手压在小腹,一只手撑在桌角,面无表情地对着郑煜吩咐道,“过了秦公桥兵分四路,你带人从修和堂的密道走,遇到那位陈大人,杀无赦。”

“……是。”郑煜起先还盯着被崖香握住的手发愣,这边便慢了一拍,不好将手抽回来,干脆倾了身就算行了礼。

陆茯苓看了他的窘境,无声地笑笑,只是眉头依旧皱得很紧。

崖香盯着陆茯苓几秒,如梦初醒般甩开郑煜的手,准备上前。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郑煜说:“还不去?”

郑煜这才回了神,拱手又行了礼,便转身逃也似地出去了。

请假 8.26-8.27

今天请假。

小时候学写作文,老师总说要把最重要的内容放在开头,容易让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所以,事情就变成了你看到的这样。

从7月31号注册磨铁上传最开始的十章,到现在,也有二十几天的时间了。是时候做一个阶段性的小结——这绝对不是卡文了,对,绝对不是。

陆茯苓的故事开始于一杯温牛奶,所以原本其实是一个还算温情暖软的故事。那些有趣的相遇相知,那些动人的相伴相许,都争相浮现在眼前。但是当我在键盘上敲出“戏言”两个字的时候,似乎就注定了陆茯苓和小皇帝的未来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局。

也许是陆茯苓太聪明,也许是小皇帝经历了太多不好的事情,但终究该发生的还是按部就班地发生着。不论是陆茯苓还是小皇帝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没办法干预和改变。

故事过半,希望我写出了一些我想写的东西。

晚安。

第三十四章 计划顺利

“茯苓,你是不是……”崖香这才跑到崖香身边,看着她额头细密的冷汗,干脆掀了她盖着的锦被。

陆茯苓穿的厚,可下裙乃至软垫上都渗到了暗红的血渍,她一手捂着下腹,一手抓着住了崖香的手,“不要……不要声张。兵贵神速,若是今晚拿不下榕城,京城……就危险了。”

“可是你……”崖香挣不开陆茯苓的手,急的直掉眼泪,“可是你怎么办?大军一旦开拔,军医必然要跟着走。那你……”

“他是我的孩子。”陆茯苓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他。”

崖香抹了一把眼泪,似乎是下了决心:“那你至少,让我派人去请白神医吧。他就在榕城,从暗道走天不亮就能到。”

陆茯苓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了,她看到崖香脸上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她。干脆点了点头,在榻上愈加蜷缩起来。

崖香替她将锦被盖好,又将软枕放平让她躺下来。担心地看着她愈发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出去了。

另一边,天刚擦黑,郑煜便率兵出发。过了秦公桥,迅速兵分四路。郑煜带人直奔密道,他的两个副将各自带人正面攻击城门,另有南松带着邺方营和陆茯苓招揽的一众奇人异士,沿着官道北行,攻其不备。

这是早先陆茯苓设下的备用计划。郑煜心知如今的榕城,守军不过五六千人。只要我军动作迅速,闹出些大的动静,除非邓东南真的要放弃这到手的榕城,否则即使知道是陷阱,他也一定会回头的。这么想着便安心了许多,看着前方守在密道入口前的接引人,郑煜露出了一个微笑,加快了速度。

计划进行得出奇顺利,郑煜看到北门、东门、东南门都相继发出了烟火讯号,几乎按捺不住冲动,要直接收复了榕城。

还不行……郑煜握紧了拳,努力克制着。他知道,如今当务之急是找到陈石朴那个老狐狸。既然邓东南敢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他,那就一定会为了他而回头的。

“传令下去,搜索整个榕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郑煜抱着瑶光刀站在府门前,看着眼前士兵来去匆匆地搜索、找寻、登记,又想起那个人,一时有些恍惚。

“郑少将这一路着实辛苦。”南沁抓着一个牛皮水袋走到郑煜面前,“用兵入神,挥斥方遒,此等气魄方是真男儿。待到此战结束,郑少将可否赏脸驾临姑苏城,南沁必以贵客待之。”

郑煜看了一眼水袋却没有接过来,叹了口气,笑得很没奈何的样子:“南姑娘的心意,郑某省的。但郑某已有中意之人,还请您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你果然喜欢陆贵妃?”南沁的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她既已有了身孕,便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你又何必……”

“身孕?”郑煜像是打开了记忆的开关,出发前的事情全部涌现在了眼前。

“你竟不知道?”南沁看郑煜瞬间变得阴鸷的表情,瑟缩了一下,又鼓起勇气说道:“上次回卫城的时候我便知道了。诘生阵法本就是用来夺取生机的,我与哥哥天生对生命力极为敏感,而且孕妇的生命气息最是醇厚。只是,她竟没有告诉你……”

“沁儿!”郑煜尚未开口便被南松打断了。他穿着一身白衣,气质卓群,虽步伐很急,但面上一点都不见慌乱。走到两人近前,南松便不再看南沁,对着郑煜拱了拱手,呈上了一张水符,“崖香姑娘来信,急请白神医往交菱镇走一趟。”

第三十五章 熊熊之火

这信原不是给郑煜的。只是行军太急,原本修和堂安插在队伍中的眼线纷纷失了目标,最后这水符被递到了姑苏南家人的手中。于是便有了南松的这一遭。

郑煜一瞬间慌乱了起来,努力定了神便想通了大部分的原委。呼出了一口浊气,郑煜看着南松,“多谢南少爷,南小姐的好意。我这就派人送白神医出城。”

南松点头,又想了想,开口叫住他:“郑少将,您要找的人既是个老者,诘生阵法怕是困不住他。若在城里找不到……”

南松话未说完,郑煜却听懂了,回头看了南松一眼:“既然他们将榕城白手举奉,我自却之不恭。”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南松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她看着郑煜的背影,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光华。南松叹了口气,拍了拍南沁的肩,转身走了。

郑煜直冲到榕城东南的废车马驿,却发现此处已人去楼空。想来是上次茯苓出逃的时候暴露了踪迹,已经转移。都怪这个邓东南!郑煜恨恨地挥刀在墙角刻下了暗号,转身走了。

两个时辰后,全城搜索完毕,果然没有找到陈石朴的踪迹。郑煜黑着脸传令再找。

好在终于联系上了修和堂。朱副将带着白神医进府的时候,劈头盖脸地被郑煜吼了一嗓子。时间紧迫,郑煜又抽不开身,于是命令他带了一支小队负责保护白神医,趁夜从东门直接出了城。

“朱……朱将军,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如此着急?”白神医在马上被颠得死去活来,偏偏朱副将的胳膊像钳子一样死死地卡住了他不让他掉下去,一颠一勒,白神医的老命几乎去了一半。

“回神医的话,我不知道。”朱副将调整了一下动作,策马的速度倒是没有慢下来,“只知是崖香姑娘送的水符。”

难道……白神医皱眉不再说话。

一行人一路疾驰,转眼秦公桥就在前方。朱副将却渐渐勒马慢了下来,再近前,连白神医都看出不对。明明已是深夜,前方那异常的光亮,还有空气中飘来的味道,无一不在宣告着发生了什么。朱副将举手示意队伍停在原地,又将白神医扶到地上,执剑独自走上前。

“这群疯子!”待到看清了前方的情况,朱副将忍不住骂了一句。原本横越在秦公河上的木质桥梁如今已燃起熊熊大火,而且显然烧了有一段时间,中间的部分已经断裂,时不时还有残木带着火落下去,消失在湍急的秦公河中。

秦公河并不算宽,朱副将往旁边走了几步,便能透过漫天的火光看到对面的人。那似乎是一位老者,穿着一身藏青的衣袍,极瘦,火光中几乎要被吞没。朱副将极力去看,甚至能看到他脸上印着火光,扭曲的杀意。想来,这就是那位郑少将差点将榕城翻个底儿掉要找的人了。

“陈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烧了桥,您可就没有回头的路了。”朱副将心中念着郑少将派他出发前脸上那急切的表情,打定主意,今夜就算是向南取道,也一定要将这位白神医送回三菱镇。

“哼,竖子懂什么?”陈石朴声音嘶哑,吼出来的话却还算中气十足,看来是用上了内力,“你家陆贵妃不是喜欢逃么,老夫今日便看看,你还能逃到什么地方!”

朱副将还未开口,便被白神医拍了一下胳膊:“他以为你护送的是我家姑娘。”白神医捏着胡子看向前方的火光,“这样也好。”

第三十六章 千钧一发

朱副将倒是没有继续追问什么也好,自己努力理解了一下,发现徒劳,便干脆换了个问题:“那神医的意思,我们不理会他?”

“不,一旦我们后撤改道,他便立刻会知道姑娘不在我们之中。”白神医压着声音回答,“朱副将,你可修习过轻功?”

朱副将摇了摇头,不像郑煜这种本就身怀绝技的,他是通过募兵处参军入伍的,只会些基本的拳脚功夫,轻功内功之类一概不会。白神医用同情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思考什么去了。朱副将只觉得心头一梗,对着面前的老人家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白神医抬头看了一眼天,估摸了一下时间,对上朱副将表情复杂的脸:“朱副将,就算此时立刻转头另觅出路,也没办法在天亮之前赶到了。更何况这位陈大人,怕也是不会轻易让我们走的。”

刚刚的眼神鄙视得太过彻底,朱副将干脆放弃思考和抗争,顺着白神医的话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这个反应似乎很得白神医的心,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不是我们,是我。”白神医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陈石朴再怎么老奸巨猾,也是隔了一条秦公河,视线受阻。既然他以为陆茯苓在这里,那么只要护送的队伍不乱不走,陈石朴也不敢贸然做什么。

“小老儿不才,跟着端叔学了几招,旁的本事没有,过个河还是可以的。”白神医表情没有任何的异常,但朱副将就是觉得面前的人在笑,而且嘲笑的对象,是自己。似乎没看到朱副将皱起的眉,白神医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藏青身影,话却是对身边的人说的:“既然陈老大人觉得你负责护送的是陆贵妃,就让他一直这么觉得吧。”

朱副将点头,往前一步替白神医遮挡了陈石朴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陈老大人久居南境,到了北国怕是有诸多不适应吧。倒不如跟着我们回去吧!”

“这是陆贵妃的意思吗?”陈石朴反应很快,语调倒是轻松了起来,“将军可替我问问,这南境可还有我一席之地啊?”

朱副将眼角的余光看到白神医的背影一闪便消失了,那一瞬间的灵巧,倒不似一个那么大年纪的人。稍一迟滞,两边便静了下来。朱副将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想法赶出去,继续冲着对面说道:“贵妃曾说过,陈大人于南境百姓有天大的恩情,怎会没有一席之地?”

不远处,已经悄悄下了崖壁的白神医,突然怔了一瞬,定了定心神才继续向下。

“哈哈哈……”听了这句话,陈石朴突然大笑起来,“知我者,竟是这位陆贵妃。陈某人一生征战安民,自问无愧天地!是大康,弃我于不顾,弃南境于不顾!”

陈石朴的反应有些出乎朱副将的预料。这话,原本是郑煜闲谈时说起,背后究竟如何,朱副将并不清楚。一时,便没再开口。半晌,平静下来的陈石朴语带疲惫:“陆贵妃不出来见见吗?”

一时,静到只余火星迸裂的声音。突然,不知为何,陈石朴快速转头消失在了夜色中。朱副将还没来得及反应,陈石朴便已抓着一个人回到原地。

接着,他便听到陈石朴满带杀意的声音:“你们竟敢骗我。”

第三十七章 一位故人

朱副将定睛去看,果然是白神医,被扣住了肩胛,半跪在地上。

“说,陆贵妃现在何处?”陈石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死死地盯着白神医的眼睛,“既然大军仍留在榕城,那你们来此处做什么?”

“来杀你。”白神医喘着粗气,显然十分痛苦。

“我不信。”陈石朴抬眼看了一眼对面身穿甲胄站在岸崖边的男人,“你是谁?”

“小老儿不过一介草头百姓,陈大人又怎会知道。”白神医苍白的唇边带了几分嘲笑,“只是如今,榕城卫城皆失,你陈大人又能躲到几时?”

“那你们的京城又能撑到几时?”陈石朴表情扭曲着问道,“邓东南行军打仗的能耐是那个人亲自教授的,除非是年轻时候的范老将军,否则有谁能敌?”

白神医挣脱不开他的钳制,疼得表情扭曲了起来:“范家两个孙子,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但他们已经死了。”陈石朴明显也得到了军报,突然笑了起来,“从三年前的那件事,范家便注定有今天。我不过是被借来杀人的那一把刀罢了。哼,你是范家的人?”

“……”白神医干脆闭口不言,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陈石朴明显没有很好的耐心,看他不愿再说什么,便干脆从腰间抽了一把匕首,搭在了白神医的颈间。抬头看向对岸的朱副将:“最后问你一次,陆贵妃何在?”

朱副将张了张口,彻底失了主意。偏偏他的目力极好,隐约能看到陈石朴的匕首在白神医颈间留下的血痕。“你放开他!我……我不知道陆贵妃在何处!”

“你不知道?”这次,陈石朴彻底失了耐心,握紧了匕首,反手向白神医的胸口扎去。

就在白神医已经认命地闭上眼睛的时候,一支短羽箭穿过虚空和火焰,直冲着陈石朴而去。他抬手挡,被划破了胳膊,匕首也脱了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箭簇,睁大了眼睛看向朱副将身后,口中喃喃:“王……”

白神医和朱副将俱是一惊,再去看时,又一支短羽箭破空而来,直奔陈石朴的胸口。而后者竟躲都没有躲,直到箭头扎进肉里,才闷哼一声,跪在地上。

陈石朴颤抖着手摸了一下胸前箭支的尾羽,较平时的箭短了寸许,但纹理清晰,摸之有滑腻之感,那是他为那个人寻遍了四海找到的处理尾羽的方法。可如今……

他好像没有看到胸前被血染红的衣服,只定定地看着对岸,嘴反复张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白神医最先反应过来,反手捂住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失控地对着朱副将大吼:“有人来了!你快走!”

而朱副将这边,听到白神医的声音,脖子僵硬地转回来看着白神医的身影,竟似没有把身后来人放在心上。左不过是转瞬的事情,一个穿着玄色大氅的身影轻轻落在他身侧,他也无知无觉。

“你回榕城通报,让大军原地待命,不可擅动。”直到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朱副将才回过神,正对上一张算得上妖孽的脸。不同于军中将士的古铜色,面前的人生的异常白净,黑发松松地束着,一部分铺在肩头,也有一部分散在鬓边,而碎发下的那双眼睛,像极了一只成了精的狐狸,狭长的双眼微眯,十足慵懒的样子,瞳色很淡,此刻映着火光,竟像是一双金瞳。

第三十八章 破晓

确认眼前的人听到了自己的话,来人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向河岸。几个起落间,便掠过地上的陈石朴,站到了白神医的面前。不远处待命的一干北齐将士还未从主帅中箭的惊讶中反应过来,又见了此人,一个个发着抖跪在原地,干脆弃甲投了降。

白神医伤在颈间,无法抬头,而且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已经难以维持老人的声音。干脆低着头一言不发,仍由对方将自己扶起来。

“范淞,你跟我走。”声音依旧清冷,但多了一份急切。

被叫出真实姓名的白神医猛地抬头,反复确认了这张脸自己从未见过,便沉声问道:“你是谁?”

对方似乎纠结了一下,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招呼了一边的北齐兵士上前:“你们带陈大人南行回榕城去吧,别让他死了。留下一匹马便可。”随后便不发一言,任凭白神医死死地瞪着他。北齐士兵行了礼,分散开按照他的命令,带上伤重昏迷的陈石朴准备撤离。而他接过了马的缰绳,只点了头让他们离开,这才正对白神医的目光:“我是谁不重要。我只问你,茯苓出事了对吗?”

“……是。”白神医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看了一眼那双淡淡的眸子,便转身手脚并用地往马上爬。

他没有看到,身后的男子被他的动作逗弯了眉眼,实在看不过去便伸手帮了一把。确认白神医坐稳,男子也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原地发愣的朱副将,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便扬鞭往三菱镇去了。

折腾了大半夜,白神医早已精疲力竭,但出于对身后之人的忌惮,仍是尽力保持着防御姿态,绷紧了脊背。可是他一向来不善骑术,如今又勉力支撑了这么久,终于在破晓前,彻底晕了过去。

身后的男子无奈地笑笑,调整了一下姿势防止晕过去的人掉下去,但并未减速,反而抬手又抽了马几下。没有人看到,他的眼中是多么的急切和担心。

另一边,后半夜的时候,陆茯苓就已经晕过去了。精神紧绷到极限,崖香实在干坐不下去。干脆往库房去,翻出了干艾草点上。她看着茯苓已无血色的脸,握紧了拳头,沉默着地等着天际亮起来。

仿佛站在了悬崖边,崖香似乎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脑子乱得毫无头绪,又总是反复出现一些画面。在北顺山的时候,在陆府的时候,在锦绣坊、在修和堂,她总是跟着茯苓,名义上是保护她,可实际上,茯苓保护她的次数更多些。不管发生什么,她的姑娘,都是世间最有主意的,无畏潇洒,恣意任性。可是自万芳园见了小皇帝,一切就都变了。如今,茯苓躺在边陲的冷榻上,生死未卜,而那个罪魁,远在京城,逍遥快活。这世间的情爱,竟是如此薄凉。而郑煜……

崖香突然不想再想下去。

这时候,天已大亮。崖香被惊醒,跳到床边看着陆茯苓微微起伏的胸口才算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感官也逐渐回笼。有脚步声落在院子里。

有人来了。

崖香抓着自己的匕首,侧身靠在门后,静静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似乎只有一个人,内息深厚,脚步很快但异常沉重,是重伤?还是负重?崖香琢磨着,一边将匕首出鞘,那个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电光石火间,推门声,脚步声,挥匕首的声音,还有肢体接触后被弹开的声音,崖香一声闷哼,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便已经站在了陆茯苓的床前。崖香爬起来定睛去看时,一个相较略瘦弱的身体正被从肩上丢在了一边的官帽椅里。屋里还有熏艾的青烟,割裂成斑驳的光柱。

就着这窗外亮起来的天光,崖香看清了那个侧脸——金色的狐狸眼。崖香便不受控制地惊呼出声:“应旭???”

第三十九章 起死回生

对于崖香的惊呼,被称作应旭的男子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反倒是椅子上的白神医,被吓了一跳,醒了过来:“这是哪儿!”

“白神医?”在白神医惊慌失色的对比下,崖香勉强找回了神智,“茯苓她……”

“我知道。”白神医看了一眼杵在床边的身影,定了定神,俯身开始给茯苓把脉,“出血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日傍晚,范家军报来的时候。”崖香说完又红了眼睛,对着白神医的背影说着:“对不起……”

白神医吸了下鼻子把眼泪逼了回去,冷静地吩咐着需要的东西,又强调了一句,“你们全部出去!”

崖香红着眼睛犹豫了一下,转身出去了。应旭又看了一眼静静躺着的陆茯苓,也跟了出去,将门关好。白神医摸了摸自己颈间的伤口,已有人替他处理过。叹了口气,集中起了精神。

“崖香姐姐,不要哭了。”应旭看着蹲在廊下哭的崖香,叹了口气走上前也学着蹲下,掏出帕子递给她,“师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崖香夺过帕子胡乱擦了把脸,稳定了一下情绪,又想起了什么一般瞪着眼前的人:“你这些年去哪了?一封信、一句话都没有,我们几乎要以为你死了!”

“我,回家了。”应旭乖乖地被训,低着头慢慢说道:“我的仇人驾崩了,临死之前他说对不起我,希望我留下来。后来,有一位故人来找我,说师姐出了事,我一时情急就……”

崖香翻了个白眼。这个应旭,自小被训的时候就是这般委委屈屈温温吞吞的样子,她看不过眼,便总拿这事说他。结果每每都被陆茯苓用谴责的目光盯上许久。如今看着也算是长成了个翩翩公子,怎么还是这般受气包的样子。

“行了,你没事就好。说那么多,我也听不懂,回头等姑娘醒了,自己去解释吧。”崖香伸手把应旭从地上扯起来,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露出了一个微笑,“几年不见,你长得这样高了,倒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成家了?”

“……”应旭像是被刺激到一样瑟缩了一下,嗫嚅着说了个“嗯”,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意思。

“诶。”崖香叹了口气,拉着他坐在栏台上,“是你把白神医带回来的?”

“嗯。”应旭抿着唇点头。

“那其他人呢?少将郑煜,或者朱副将,他们可知道此事?”那时崖香太过着急便将水符信送了出去,事后想起才觉不妥。茯苓说过,修和堂已经转移,从中往来的哨口也应该跟着彻底淘换过,水符递过去,可能根本到不了知情人的手上,更糟的,甚至可能落到外人手中。

“朱副将?”应旭想了一下,“应该是知道的。消息泄露了出来,陈石朴得了风声便逃出了城,在秦公河设伏。但他不知究竟来的是谁。我赶过去的时候,范淞就已经受了伤。”

“对了,你怎么知道白神医就是范淞的?”崖香光是想到郑煜已经知道此事,就觉得头大。干脆换了个话题,“他是师叔的徒弟,在北顺山只待了半年便出游了,你又不喜与外人在一处。想不到你竟能认出他。”

“但他没认出我。”应旭抽了抽鼻子,“我那时候一心报仇,课业繁重,只喜欢在一边看人。范淞他又是师叔的弟子,自然不怎么来往的。”

第四十章 旧识新友

两个人许久未见,说起北顺山的时光便没个完。中途白神医,也就是范淞,一直在屋里忙碌着,但耳朵却竖得老高,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淞,谢谢。”不知何时醒来的陆茯苓也默默听了几句,被他们说的那些往事逗笑,脸上仍旧是没有血色,表情却灵动了许多:“我的孩子……”

“哼,”范淞看她醒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又装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早知道就不救了。”

陆茯苓不置可否,无声地笑了笑,准备撑起身,却被拦住:“你想做甚?茯苓我告诉你,这段日子不得下床。你若是还想要这个孩子,便听我的。”

陆茯苓叹了口气,认输:“好,我记下了。那你帮我将他们俩叫进来吧。我好久没有见过小旭了。”

范淞别别扭扭地出来传话,却发现朱副将居然也来了,正站在台阶下向崖香禀报着。应旭则抱着手站在崖香身后,见他出来,微微点头当做招呼。

“……末将有些放心不下,便让他们先行回去了。已经嘱咐过,盯着那个姓陈的,务必交到少将手中……”朱副将一板一眼地报告着情况,余光却看到刚从屋子里出来的白神医,停了一下,干脆冲着他拱手,扬声问道:“神医的伤势如何了?”

“无碍。应公子已替我处理过了。”语毕,范淞走近他们,行了个礼:“姑娘醒了,唤你们进去。我去找人处理下。”崖香点了头,范淞便一步也没有停留地出了院子。

朱副将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走神,刚刚的声音,是一个老人能发出来的吗?眼前崖香和应旭都已经推门进屋,他便没再多想,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小旭,过来。”陆茯苓被勒令平躺,便只能侧过头看着他们三个人一步步走近。

应旭跪在床边,红着眼睛死死抓着陆茯苓的手,半晌才带着哭腔开口:“师姐,我错了。”

陆茯苓也掉了眼泪,另一只手轻抚着应旭额前的碎发,笑的很温柔:“小旭长大了。没事儿的,平安就好,平安就好。你救了我的命,还有我孩子的命,你就要当舅舅了,不能哭。”

“可是……”应旭仿佛有千言万语,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一边的朱副将自从听到“师姐”两个字,便是一副被雷劈了表情,好容易恢复了理智,又被“孩子”二字定在当场。如今屋里静下来,加上融融的暖意,脑子便犯起晕来,不经脑便开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说得突兀,几个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好人。”气氛尴尬了一瞬间,便被进门的人打破,“在这里的,个个是好人。”

朱副将顺着声音回头,却见一个白面少年手中转着个葫芦,一步步走进来。少年穿着一身白衣,身量不高,用一根碧玉簪束起了长发,下面是一张娃娃脸,唇红齿白,甚是可爱。朱副将老脸泛起了可疑的红晕,手足无措地摸了摸鼻头来掩饰。

“朱副将,如今你知道的秘密可是不少啊。为了防止日后你往外处说些什么,要不,让我把你毒哑了,一了百了如何?”似乎是故意要看他窘迫的样子,娃娃脸突然凑近了朱副将,踮着脚,露出了一脸恶毒的表情。

看朱副将傻在当场,陆茯苓到底心有不忍,便开口:“小淞,适可而止。”

第四十一章 真相

众人解释了一圈,朱副将才勉强厘清:“你们三个人是同门,自幼便熟识。但之后各有境遇,这便是久别重逢。对吗?”

“正是。”白神医,也就是范淞,对着朱副将笑了笑,“所以,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你是……白神医?”朱副将显然对于易容这件事情更加在意,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如此好看,为何要装成老人的样子?”

范淞挑眉,这个二愣子还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因为老人看起来可靠些,我这神医的名头多半是这么来的。”

朱副将清了清嗓子,点头表示明白。随后又转向静静站在一旁的应旭,“应公子是贵妃娘娘的师弟?那你是如何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那些北齐人,又怎么会那么听从于你?”

应旭此时已不同于之前的清冷表情,刚哭完鼻头还有些红红的,乖巧地跪在床边,整个人都软糯了起来。此时被提问,他干脆侧身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对着朱副将好脾气地笑笑,回答道:“之前,我受伤昏迷,才会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让他们将陈大人送回了榕城,邓少卿那边也已经传信收兵,你们可以放心了。”

应旭此话一出,所有人,连朱副将都转向了他,众人眼中俱是惊色。

“小子,你说什么?”崖香最先开口,冲到床边,又转向陆茯苓,见她也是一脸惊讶。崖香稳了稳心神,低头继续问道:“你是北齐的……?”

应旭表情自然地点了点头:“当年师父说,我的身份尴尬,待到合适的时候就会告诉你们。后来他……没有说吗?”

“这个老不死的……”崖香咬牙,但她口中的老不死的早已云游四海,不知所踪。除却每年交予修和堂带回的奇巧玩意,她们俩差点都要以为他早已归天。可崖香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你说的那个驾崩的仇人,还有那个故人……”

“小旭,你是为了我,才做的这一切吗?”陆茯苓沉默许久,盯着应旭的侧脸,开口问道,“夺位,南征……”

应旭偏头看了陆茯苓一眼,低下头。他额前的碎发遮挡了一些光亮,恰到好处地形成了阴影,整张脸便显出完全不同的神色来。那是陆茯苓极熟悉的表情,阴郁而又野心勃勃。不过那个表情不过转瞬即逝,应旭对着陆茯苓安慰地笑了笑:“师姐这满眼的同情,是看不上我这王位?”

陆茯苓伸手摸了摸他肩上的头发,不再说话。

范淞倒是淡定了下来,饶有兴味地盯着脸憋的通红的朱副将,等着他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一时屋子里静了下来,应旭干脆继续解释着来龙去脉:“你们返京后一年,我便私自下了山。但没过多久,我就被探子发现,连着东南一起被带回了北齐。我原以为终于能手刃了那个男人,为母亲报仇,可是等我见了他,却下不去手。他躺在金碧辉煌的长生殿里,却早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眯着眼睛看看了我很久,却叫着我母亲的名字。后来,他哭着求我原谅他,求我不要走。”

“呵,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就没走。他背着我留了遗诏,恢复我的身份和我母亲的位份。我按照仪制,自请往闵陵守丧三年。”

“我原打算,就这么当个闲散王爷也未为不可。可是两年多前,陈石朴找到了我。说你嫁进了宫里,处境堪忧。他可以帮我,救你。”

“我无权无势,但好在那个新皇帝也不甚得人心,有陈石朴的手腕,加上东南的经营,夺位并没有那么难。”

“只是我小看了后宫之人的执念,着了道。他们二人担心事情生变,才会做那些事情。我醒来后听说崖香传信找神医,便知定是茯苓出了事,便赶去了秦公河。”

“那我们,还打什么仗?”朱副将的话刚说出口,范淞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音。

第四十二章 去北齐吧

这插曲彻底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重气氛。

这么些年第一次向人吐露了心声,应旭难得地放松了下来,向后靠在床沿,一脸轻松地睁着一双淡眸,对上朱副将等人:“我有罪。这贵妃我是娶不着了,许大康的百年安平怕是还得兑现着。日后史书工笔,我怕是要遗臭万年的。”

崖香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开口调侃他:“小子,先别说百年安平,就你做的这事儿,等榕城的那位回来,怕就要找你决一死战的。”

应旭抬头:“那位?说的是崖香姐姐的心上人吗?”

崖香难得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炸毛,楞了一下,干脆点了头。

陆茯苓被范淞勒令绝对卧床一个月,进补的汤药日日不断。崖香便成了范淞的爪牙,每每非得盯着她喝得一滴不剩才肯放过她。

朱副将第二日便启程回了榕城。陆茯苓吩咐他将来龙去脉一一告知给郑煜知晓,让他看好狱中的陈石朴,并务必将榕城平稳收复。

应旭唤来影卫发了几条密令,便深居简出。除了早课,只偶尔在午后往陆茯苓的院子去,陪着用些点心果子,说些闲话。起初崖香还顾忌着他是北齐的皇帝,可应旭一对上这俩,便立马从清冷帝王便回若干年前的那个软糯少年。几天下来,崖香便恢复了本性,一言不合便瞪眼上手,应旭也不躲,委委屈屈地找陆茯苓告状,崖香便又会被自家姑娘用目光谴责一番。

三菱镇是一个典型的塞北小镇,不大,也见不到什么很高耸的建筑。就连他们住的小院,都是一水的矮房,在见惯了楼阁的崖香和陆茯苓看来,不免有些破败荒芜。不过这种塞北特有的屋子的确因地制宜,防风沙,烧着炕。应旭住的院子里还有人工的江南小景,不过实在有些不伦不类。最妙的是中庭下沉的庭院,中心是一颗树,亭亭如盖。应旭介绍说,这种设计既能防风沙,又能防人跌落,本是北齐人的法子,边境上的大康人也学了来。

应旭身为北齐的皇帝,虽幼年生活在大康,但回来后到底住了这些年,对塞北的风土人情还算了解。便时常与茯苓崖香说起北齐的事情。

“北齐受游牧民族影响,民风开放,若是师姐和崖香姐姐去了,定会喜欢的。”应旭给两人添了茶,又开始每日“游说”,“大康的女子都被困在闺阁之中,毫无自由。但北齐的女子与男儿无异,可以出门,可以入仕,可以经商,可以自行选择嫁人或是和离。你们大可以恣意地活着。不必管那些劳什子规矩,也不会有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儒生指手画脚。”

陆茯苓裹着锦被蜷在贵妃椅上,闻言笑了笑,好似没有放在心上。抬头却见崖香一脸向往,心下一动,便脱口而出:“若有那么一天,我定要让崖香尝尝当老板娘的滋味。”

崖香回过神,白了她一眼。

倒是应旭听了这话,明显开心了许多:“师姐,按崖香姐姐说的,那个皇帝不过是个薄情寡义之徒,为了皇位,机关算尽,毫无人性。之前不知道也便罢了,而如今知道了他的真面目,我又怎么放心让你们回去?”

“不然呢?”陆茯苓笑得更欢了,只是眼底里没有多少愉悦。

“要我说,横竖都走到了这里,干脆师姐你们跟我回北齐吧。”应旭似乎觉得自己的提议非常正确,径自点着头,“昨日见了军报,崖香姐姐喜欢的那位郑少将已将榕城及周边市镇清理完毕。想来,很快就会赶来接应你们。到时候,让朱副将带兵回去复命便是,我们四个人,还有范淞,一起去北齐生活吧!”

“这……”看着难得一脸兴奋的应旭,崖香为难地看了陆茯苓一眼,却发现自家姑娘干脆装作睡着。

“你想得美!”这时候,一个暴怒的声音从天而降,一把瑶光刀瞬间横在了应旭的颈间。郑煜眼下青了一片,眼神是十足十的凶狠杀意。他舀着后槽牙问道:“你想让谁去北齐生活啊?”

第四十三章 天涯路远

对于郑煜的出现,应旭和陆茯苓其实是早有准备的,因为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只是崖香的表情僵硬了一阵,待到反应过来,直接上手拍在了郑煜的脑门上:“你给我放开!”

崖香又解释了几句,郑煜才怒气冲冲地收了刀坐在了一边的凳子上:“我知道这小子是谁,也知道你们之前和他关系匪浅。但这话明显居心不良。我告诉你们,待到收尾结束,咱们立马就启程回朝去!”

陆茯苓和应旭相视而笑,都有些无奈。

这边郑煜灌了杯茶水,似乎又想起来什么,转向茯苓:“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瞒着我!离京的时候你就已经怀孕了,竟还来这塞北之地以身犯险,贵妃娘娘是嫌命长吗?”

“茯苓的身子尚未完全恢复,你小点儿声。再说,那时候她知道什么?”范淞转着葫芦进了院子,坐在茯苓身边,伸手搭着脉。半晌,他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看向郑煜,“郑少将想走,什么时候的都可以走。只是茯苓的身子尚未恢复,不宜长途奔波。收复的城池想要恢复生产也需要一些时日。既然北齐王都说了不再生事,咱们就安心住下吧。”

住下?郑煜其实并不清楚这个娃娃脸的少年是什么人,朱副将给他汇报的时候不知为何并没有提到这么个男孩子。所以此时郑煜一方面很想开口反驳,另一方面又有些忌惮,一时便没有跟上。

“你的意思是……”崖香也很意外,盯着范淞看了一会,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可是,小皇帝那边怎么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范淞一脸不屑,冲着应旭点了点下巴,“让他别退兵就好了啊。让修和堂定期传些战报回去,免得惹人怀疑便是了。”

郑煜觉得自己若是再不开口,事态就会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下去了。可就当他准备反驳的时候,崖香抢先开了口:“这法子不错,天高皇帝远。等姑娘的孩子生下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这话一出,就算郑煜是傻子都能听出崖香的意思。从一开始,崖香压根就不想回去。郑煜瞬间紧张了起来,转向陆茯苓,指望着一向冷静的人能出面打消一下崖香的想法。可他绝望地发现,陆茯苓一脸轻松,似乎是早就做好了决定。

“姑娘,你说呢?”崖香转向陆茯苓。众人的视线也随之聚集在了陆茯苓的身上。

陆茯苓眯着眼扫过每个人的表情。崖香眼中是难掩的激动向往,郑煜眼中则是紧张和震惊,范淞浑不在意依然转着手上的葫芦,应旭则挑着眉,一双淡眸紧盯着她,带着几分笃定。陆茯苓换了个姿势,低头看着手中的汤婆子:“我一直以为,我活不到这个岁数。当年下山的时候,我便发誓,不论人生短暂,都要自由地活,自由的死。爹娘过世后,我才开始考虑陆家。如果没有端叔,就不会有如今的我。可是进了宫,就什么都没了。”

“姑娘……”崖香没有继续说下去,轻轻搭着陆茯苓的肩膀。

陆茯苓眼光闪了闪,继续说道:“人世间的情欲爱恨,我感受了。那么鲜活,那么伤人。这一路北行,我学会了许多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莫要执念。”

她转向郑煜,露出了一个安慰的笑容:“我终究是会回到那里去的。只是,这个孩子,我需要时间去思考,去决定——关于小皇帝,和那座宫城里的一切。郑煜,给我点时间。”

郑煜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点头。茯苓说的零散,但他听出了抉择的意味。

“行了,思虑过重对孩子不好。”范淞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大家的思索和纠结,“就这么决定了。天涯路远,延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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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又来请假了。这次的借口(划掉),原因是时间线太混乱了……随着故事的推进,每个人口中的时间线有些对不上了,而且自己也忘记了原本的时间设定该是什么样子——毕竟原本没想起来时间线这种东西。

整理了一下,有蛮多部分需要修改的。一步一步来吧。嗯,之后会补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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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他是我的

那日之后,至少表面上,小院儿里又恢复了平淡的日子。

过了几天,邓东南的军报回来,寥寥数笔,只说自己带兵已经在回北境的路上。郑煜和应旭商量了一下,提早回了榕城。朱副将在东门口迎了半天,却没见到想见的人,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跟着自家少将和敌军皇帝一起进了城。

郑煜走之前其实已经拿下了榕城的控制权,大部分北齐士兵都被驱逐到了榕城以北的小镇,城内只余一些残部。按照计划,应旭将榕城及周边各地的北齐军队集合驻扎在了榕城北边的无名小镇。而郑煜也命令邺方营和卫城军原地修整,不得与北齐军队发生冲突。而陆茯苓找来的那一支特别的队伍,郑煜则是将陆茯苓的亲笔手书交给了南松等人,说酬劳自有人送上,便让他们各自回去,莫要多嘴即可。

轻云观和其他的高手应得干脆,不过半日便走了大半。可是有一个人让郑煜有些头疼,那就是南沁。小姑娘死活不愿意离开,南松好说歹说却劝不动。郑煜也是软的硬的都说了,人家却一句话将他堵了回来:“除非你死了,否则别想摆脱我!”南沁这话带着几分赌气,但郑煜和南松都知道,这真的是她能做到的事情。

郑煜失了法子,应旭又一心作壁上观,郑少将干脆写了信回三菱镇求援。

两日后,没等来陆茯苓,却等来了一尊杀神。

“听说你喜欢郑少将,哭着喊着要嫁给他?”崖香风尘仆仆,无视一脸惊讶的郑煜和南松,直冲进南沁住的屋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南沁。

“你……”她喜欢郑煜是一回事,被人就这么大刺刺讲出来还讲得那么难听就是另一回事了。南家二小姐还从未受过这种委屈,一口气憋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崖香却不管那些,还嫌不够地补刀:“我怎么了?南二小姐怕是忘了,这位郑少将久居军营,早就对寻常女子没甚兴趣。南二小姐现下是打算与朱副将抢男人吗?”最后几个字说的气势磅礴,连门口的郑煜和南松都听得一清二楚,两人神情各异地对视了一眼。

南沁原也是混世魔王的性子,虽失了先机,但好在反应还算快,干干脆脆地回了一句:“是又如何?”

崖香有些意外,又不能真的动手打她——毕竟未必打得过她,性子一上来也不管不顾起来:“不如何!我告诉你,郑煜是我的!谁都抢不走!”话既出了口,便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崖香喘着粗气,看到门口刚迈进一只脚的男人,暗自翻了个白眼。

“郑煜是个军旅粗人,也早有心仪之人。南二小姐还是莫要浪费时间了。”说完,郑煜便将身边的南松推了出去,“南大少爷还是早些带二小姐回去吧,省的旁人多心。”

送走了南家人,屋子里便只剩下崖香郑煜二人。郑煜站在崖香对面,不说话就盯着崖香的脸。崖香眼珠转个不停,似乎誓要在这屋里找出花儿来。半晌,崖香认命地看向郑煜的眼睛:“再看我就扎你眼了啊!”

第四十五章 回京述职

看崖香难得害羞的样子,郑煜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音。好在这一次反应很快,在崖香真的下手扎他眼睛之前,郑煜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

可是,他才说了第一个字便被冲进来的朱副将打断:“少将,圣旨……圣旨到!”

踏进屋子的一瞬间,朱副将简直想把自己的腿打断,只能低着头尽量窝在门口以求不要引起自家少将的杀心。郑煜和崖香对视了一眼,郑煜是一脸挫败,而崖香则是满目的担心。郑煜没有再说什么,放开了崖香的手,两人一起去主屋接旨。

朱副将送传令将官离开后,郑煜和崖香干脆在主屋前的台阶上坐下。

“小皇帝心思难测,你不许去。”崖香皱眉沉声说道,“自从上次姑娘遇险,我便看清了小皇帝的嘴脸。那件事到如今,好几个月了吧?他可曾有过只言片语的解释?如今突然召你回京,定没什么好事。”

郑煜知道崖香因为邓东南绑走陆茯苓时往京城求援却杳无音信的事情而对皇上有诸多不满。而且小皇帝之后来往的战报,都未曾提过此事分毫,竟像是丝毫没放在心上。茯苓为了他做了多少牺牲,这样的境况实在令人心寒。可是……“可是,我是大康在册的军人。他是我的君主,我必须遵旨回京述职。”

“你!”崖香一时词穷,生起闷气来。她何尝不知道此事郑煜其实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只是她与茯苓自幼长在北顺山,对所谓皇权向来嗤之以鼻。可郑煜不同,且不说他这么些年在军中,从一个十夫长到如今的邺方营少将,忠诚早已融入他的血液;单郑煜的父亲——那位人精一般的御膳总管那里,便绝不会允许郑煜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崖香叹了口气,对郑煜说:“这样吧,榕城之事已尘埃落定,让朱副将留守城中,我们先回去问一下姑娘的意思再做打算,如何?”

郑煜点头,犹豫了一下,伸手牵起崖香的手在眼前。崖香严肃的表情瞬间破功,半带羞怯地转头不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郑煜只觉得心里的某种情绪快速地膨胀,几乎要满溢出来,只能更用力地抓住崖香的手。直到崖香感觉疼痛,一巴掌呼在了他的脑袋上,这才恢复正常。两人静静地坐着,彼此依靠,没有再说话。

将榕城中的相关事宜简单地交接给了朱副将,又与应旭打了招呼,两个人便各自骑了马赶回三菱镇。

“回京述职?”看见两人牵着手进屋,陆茯苓的表情有些微妙。待听完两人的汇报,陆茯苓的眉头便皱了起来,“最近数月的军报我都翻看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会不会是小旭的身份?”崖香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合理的解释。彼时,邓东南已至京城近郊,范家兄弟身死,实在没有突然退兵的理由。如此行动,小皇帝那般多疑的性子,必然会寻根究底。“北齐人头脑简单,未必不会被探听出什么。”

陆茯苓想了想,摇了摇头:“小旭是北齐新王不假,但他与咱们的渊源,知情者并不多。邓东南为人虽令人不齿,但维护小旭的心是真的,必然不会将这样的大事捅出去给敌国皇帝知晓。”陆茯苓突然有些拿不准小皇帝的心思了,离开得太久太远,很多事情恐怕都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第四十六章 红线三匝

郑煜最看不得陆茯苓那种思绪万千的神态,一点也不像个小姑娘。他调整了一下开口道:“行了,你们俩不要一脸送终的表情好嘛?反正商量来商量去,我都是要回京的。就不要想那么多了。特别是姑娘,范家的那个软脚虾不是说了,你不可思虑过重,会影响孩子的。”

陆茯苓闻言,抬头笑了笑,只是眉头依旧拧着。她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丝线,顿了一下才开口:“你说的不错,如今小皇帝没有明确的行动,只是召你回京述职,你没有理由拖延或者不去。但这时机实在令人不安。这样,我写一封手书给你带上,若是小皇帝就北征之事为难你,你便将信呈给他看。”

“为难?咱们这一路战果丰硕,不仅守住了卫城和三菱镇,还以最小的代价收复了榕城。他有什么好为难郑煜的?”崖香立刻反驳,一脸的不赞同。

“你还记得我被邓东南绑走的时候,郑煜私自调动邺方营来救我的事吗?”陆茯苓示意崖香稍安勿躁。

“那也是为了救姑娘啊,而且是往京中求援不得才不得已为之的。于情于理,都怪不到郑煜的头上吧!”

“可是在军中,这就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了。”郑煜安抚地拍了拍崖香的手背,“往小了说,是我个人不遵军纪;可往大了说,整个邺方营都可能因此背上谋逆作乱的罪名。”

“这……”崖香明显没想到那件事情会被放大成这样。

“你别担心,茯苓那时候暗示我自去领了罚,便是将此事压了下来,以免日后落人口实。”郑煜感激地冲着茯苓笑了笑,“茯苓,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吧,我定速去速回,以免生变。”

陆茯苓点了点头,起身出去了:“我去书房写信,你们谈谈吧。”

将茯苓送出了屋子,崖香转身回到郑煜身边。

郑煜在里衣中掏了半天,掏出一枚平安扣坠子。这枚平安扣虽并不大,却能看出是极好的玉料打磨而成,泛着温润的水光,半点杂质瑕疵都不见。平安扣上还缠着三道粗红线,红线已褪了色,想来是佩戴很久之物。郑煜将坠子从脖子上取下来,又戴在了崖香的脖子上。带着体温的平安扣落进崖香的衣领,竟觉得炽热。

“我父亲说,男女缠了红线便永不分开。”郑煜低头认真地看着崖香,“从前是我顽固怯懦,委屈你这些年。等我回来,我便娶你,可好?”

崖香伸手摸了摸平安扣,一时有些鼻酸,好似突然委屈了起来:“缠都缠了,你还问我做什么?”说完突然掉下一滴泪来,“我都是个老姑娘了,你家那个老古董必然不会喜欢我的。他会让你娶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就像南沁那种的……”

郑煜楞了一下,不是很明白这和自己父亲有什么关系,呆呆地开口:“不会的。你年轻漂亮的时候,我爹也不会喜欢你的。”

第四十七章 归宿

郑煜是顶着半边乌青的眼眶启程回京的,只带了一百邺方营的近卫。虽已入春,北境的风依旧刺骨,刮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陆茯苓等人站在镇口看着这支队伍绝尘远去,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

最后还是范淞先开了口:“茯苓,你如今已经显了怀,这里又是风口,不宜久站,回去吧。”

这话一出,崖香方才如梦初醒,扶着陆茯苓转身准备上车回去。

在关于孩子的事情上,有前科的陆茯苓丝毫没有发言权。只能顺从地跟着往车驾那处走。上了车,崖香给她整理好软枕便发起呆来。车轮在官道上驶过发出的吱嘎声也被厚厚的帘子遮挡了大半。一时,轿厢里静了下来。

“郑煜眼睛上的乌青,怕是得要小半个月才能消呢。你下手也太狠了。”想到早上出门的时候郑煜脸上的伤,和崖香明显不对劲的表情,陆茯苓突然有些想笑。

“是他自找的!”崖香像是受了惊吓,大声反驳道。这是崖香心虚的典型表现。

陆茯苓并不知道那一天她离开后两个人说了什么,又是如何动了手。但看崖香的神态,其实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你们把话都说开了?”

“嗯。”崖香叹了口气,像是放了气的羊皮筏子,低着头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句。过了一会,又伸手从领子里掏了那枚平安扣出来,递给陆茯苓,“这就是郑通那个老古板说的,郑家长媳的信物,对吧?”

茯苓没有接,只伸手摸了一下,便示意崖香收起来:“温润无暇,触之生凉,的确是上品。这红线是……”

“郑煜那傻子缠的,说是什么缠了红线便永远不分开。”崖香凝视着已经褪了色的红线,“我与他的红线早就缠着了,却白白藏了这么些年。”

陆茯苓也有些感叹,露出了一个欣慰的微笑:“好在还来得及。郑通那边不必担心,那件事已经过了好几年,你那时又是男儿装扮,不会认出你的。”

崖香翻了个白眼,表情也鲜活了起来:“我倒不担心郑通,他常年侍奉宫中,虽处世精明,却没什么看人的能耐。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他自己派人求到修和堂门口来的,我也按照约定给了食谱。不过是多坑了他一顿酒钱,总不至于恨我这么久。”

陆茯苓最近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闲来无事便会轻轻抚摸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似乎这样便能够安心下来,也有了极大的勇气。她一边轻轻摸着肚子,一边听着崖香说得越来越没有底气,终于笑出声音:“你那一顿酒,可花了郑大人三五年的俸禄。”

崖香摸了摸鼻头,犟嘴道:“那还不是为了姑娘你?若是没有郑通的那份礼,何府嫁女的单子又怎会落到锦绣坊的头上?”

陆茯苓无奈地笑笑,没有再和她抬杠。

那时候郑通身为御膳房总管,供的食物却总不得小皇帝欢心,进的很少。彼时尚如日中天的太后便时不时传他过去“教训”一番。算算时间也就是在万芳园之宴前后,太后起了杀心,郑通才急忙托人求到了修和堂门前。崖香早年得了一本名为《沈园食话》的食谱,作为交换,郑大人请“他”吃酒。如此便“巧遇”了何尚书。其中经过到底如何无从知晓,陆茯苓只知道何尚书后来从郑府搬走了一套二十四头的刹金国餐具,而锦绣坊也得了个大单子。

崖香又开口,颇为难的样子:“姑娘,你说若是郑煜知道我曾坑了郑通这么大一笔,会不会……”

第四十八章 异变徒生

崖香担心的事情最后也没有发生,因为郑煜回京之后便立刻被下了狱。

这件事情发生的不算突然。郑煜带人回京,路上左不过半月的功夫,邓东南带着北齐大军一路磨蹭都在二十天后的傍晚回到榕城了,郑煜那边却丝毫不见消息回来。

陆茯苓身子越来越重,也越来越不安起来。

范淞只能摆出神医的架子,磨破了嘴皮子让她宽心,不要思虑过重。可是她和崖香两人的心头都维持着一根微妙的弦,怎么也无法放松下来。将邓东南发配到榕城北的无名镇后,应旭也赶了回来陪着,可是陆家的主仆两人,仍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范淞被气得没了脾气,干脆甩袖一路冲到榕城城主府,大半夜的拎着朱副将的领子将他从床上拖了起来:“你家少将可有任何消息传回来?”

朱副将与下属就邓东南所带的铁骑兵的问题商讨到子时,刚躺下睡着便被人从被子里拽出来。他尚未清醒,只仿佛听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声音,干脆一把抱住,还在范淞颈间蹭了蹭。下一秒,便是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后腰,这才真正清醒过来。“白……范,范神医?”

“叫我范淞就行。”范淞翻了个白眼,收了手。眼前这个野蛮人刚睡醒的样子意外乖巧,只是动作不太规矩。若不是看在陆茯苓的面子上,一定会把他做成人彘来试药!这么想着,便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郑煜那边可有消息?”

朱副将站直身体晃了晃脑子,乖巧地回答:“不曾。但是少将走之前交代了,若是边境出了什么事情,便立刻往三菱镇送信。”

“所以你就安心地睡得像头猪吗?”范淞完全不能理解面前人头脑的简单程度,“他出发已有一个多月,军报、密信甚至修和堂都不见半分消息传回来,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朱副将想了想,老实地摇了摇头:“少将是正四品军衔,又是世家子弟,回个京城哪会有什么危险?许是太忙忘了传信,许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也说不定。”

范淞彻底放弃和朱副将解释其中的干碍,丢下一句“若是有关于他的消息,不,只要是京中来的消息,都立刻发给我。”便像一阵风一般冲了出去。

“我……”只余朱副将没有说完的话,被远远抛在了风中。

之后又过了半月,陆茯苓出现了下肢严重浮肿的情况。范淞抓着崖香的手,再三强调陆茯苓可能出现早产,崖香才总算打起了精神,专心照顾她。

长久的寂静,终于在这一天被打破,修和堂的密信直接送到了范淞的手上,换帅的军报则同时呈在了朱副将和应旭的案头。范淞和应旭在院子外站了一个下午,一句话都没有说。到了天擦黑的时候,终于拦下了疾驰而来的朱副将。

“邺方营少将郑煜僭越犯上,有违军纪,战情拖延,更有谋逆作乱之嫌。”

看完密信,范淞死死地捏着拳头,满目杀意,“好,很好!”

应旭和朱副将对视了一眼,眼中俱是复杂的神色。

范淞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做了决定:“此事绝不能告诉她们。就不要说茯苓即将生产受不得这种刺激,崖香也不过是看起来没事,却只有一口气提着。若是说了,后果不堪设想。记住了吗?”

应旭和范淞对视了一眼,看着范淞眼里的滔天杀意,应旭轻轻摇了摇头。朱副将则有些犹豫:“可是,新的将领已在路上,瞒不了陆姑娘多久的。”

“你们,要瞒我什么?”三个人转身,却发现陆茯苓站在墙后,不知已经多久。

第四十九章 无枝可依

“所以,他一回去就被小皇帝下了狱?”几个人自知瞒不过陆茯苓了,便找了个偏厅将事情和盘托出。范淞将密信和两封战报摆在面前的桌上。陆茯苓颤抖着手一张一张看过去,半晌,突然发力将桌上的所有东西一股脑扫到了地上,茶壶茶杯碎了一地,密信也被晕湿。陆茯苓终于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吼着:“昏君!”

“茯苓!”范淞赶忙上前扶住她,努力帮助她平复呼吸,“为了孩子,你要忍。”

茯苓咬着牙,全身颤抖着被他扶着坐在一边:“是我的错,一切都是因为我。”

“师姐……”应旭从未见过这样的陆茯苓。自小,陆茯苓便是极通透潇洒的性子,又因为体弱多病的原因而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冷静。可如今,她死死地瞪着通红的眼睛,哭着自责的无措样子,实在让人心疼。她对那位大康的皇帝,怕是动了真心。可是……应旭的心中,泛起了清晰的杀意,咬着后槽牙,扫了一眼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朱副将。

朱副将虽感觉迟钝,却也被这如有实质的杀意激得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他不安地看了在场的几人,却突然被范淞一把扯到身后,那刺骨的杀意也瞬间消弭无踪。

“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究竟是为什么。”范淞给茯苓端了杯茶来,顺手解救了差点血溅当场的朱副将,又警告地瞪了应旭一眼,才继续说道,“僭越犯上,有违军纪,战情拖延,谋逆作乱。这么多的罪名,一定有一个是最决定性的,让那位皇帝陛下丝毫不讲情面,甚至断绝往来。”

在场众人都不傻,被提醒后便沉思起来。

陆茯苓压下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私调邺方营之事,我已让郑煜传信解释了。”

“所谓战情拖延更是无稽之谈,如今我们已收复榕城,比原计划提早了两个月,哪里拖延了?”朱副将想起那封换帅的军报,愤慨起来,“少将受命于国之危难,远赴北境临阵练兵,难道就是这样的下场吗?”

范淞深深看了朱副将一眼,转而一脸不屑地轻声说了一句:“又不是第一次了。”

这话只有陆茯苓听懂,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我倒觉得,这个拖延说的不是此处的战局。”应旭想了想,开口说道,“东南孤注一掷,兵行险着,赌的不仅是郑煜有没有胆子破釜沉舟直逼榕城,更是那位皇帝的信任。京郊失守,国都堪危,郑煜作为主将却半分回头驰援的意思都没有,这是为君者的大忌。”

“所以他不信郑煜,也不信我。”陆茯苓呼吸愈加沉重起来,苍白的脸上表情却冷静得吓人,“果然帝王之心。”

范淞冷笑表示赞同,又补充开口:“你们不觉得,僭越之罪列居首位,很奇怪吗?”

几个人闻言都颇为意外地看着范淞,明显对比于“僭越”二字,他们的重点更多的是放在后面那些明显更为重要的事情上了。

“要我说,小皇帝的确需要一个由头来做这件事,但这个理由还不全凭小皇帝一张嘴吗?”范淞远离朝堂军务,视角与他们自是不同,“这军报简短得很,想必不是中书拟的旨。所以罪名是什么不重要,顺序才重要。”

第五十章 早产

范淞说的顺序,自然是拟旨之人心中的顺序。既然不是中书拟的明旨,那就只有小皇帝了。他将僭越犯上的罪名列在第一位,的确有些奇怪。应旭最先反应过来,表情有些不自然地看向了陆茯苓。

陆茯苓依旧保持着冷峻的表情,只是呼吸不很稳。范淞搓着指尖,死死地盯着低头毫无所察的陆茯苓。顿了一下,范淞才转向依旧一脸愤懑不甘的朱副将:“朱副将可有高见?”

后者诚实地摇头,他的武人脑子完全跟不上范淞和应旭的思绪。

范淞被朱副将的坦率噎了一下,一边想着之后要开副方子给他补脑,一边示意大家坐下,清了清嗓子开口:“茯苓,你与郑煜相处的时候,可有外人在场?”

“嗯?”陆茯苓像是被惊醒一般愣怔了片刻,才开口回答:“一般都是崖香我们三个人见面的。但进了卫城后,的确有些放松,没有详查那位秦大人的底细。怎么了?”

应旭这时候插了句嘴:“你是怀疑,小皇帝对茯苓起了疑心?”

“还有药。我给你开了安胎的方子,但只有两日的量,回来后崖香必然要去药局按方取药。”范淞对应旭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这一看就是安胎的方子,又是你的贴身侍女亲自去取,你觉得,那位皇帝陛下,会怎么认为?”

“……”陆茯苓张了张口,却半天没说话,终于还是表情怪异地闭了嘴。

一边的朱副将终于勉强跟上了他们的思路,却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从范淞身后探头脱口而出:“神医是说,陛下怀疑少将与贵妃有染?”

范淞几乎要扶额,反手一巴掌拍在朱副将头上:“你小点声!想被崖香发现啊?”

朱副将捂住嘴巴,眼睛却不停乱转,明显还想说什么。范淞挫败地发现自己拿这个二愣子实在没办法,总不能真的毒哑了去。而且这么有意思的人,毒哑了怕是会少了很多乐趣。这么想着,总算是大发慈悲示意朱副将说下去。

“陆姑娘,晕过去了!”

范淞一边冲到陆茯苓身边,一边在脑子里下定决心,等这阵忙完,一定要把这个姓朱的二愣子做成人彘!让茯苓平躺,简单检查了一下,范淞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你们都出去!”

应旭还想说什么,被范淞挥手打断:“快去!让崖香带稳婆过来,茯苓要生了。”应旭怔了一下,点头应下,转身出去,几个起落间便看不到了。

“还有你,别愣着!快把东西收起来,然后从后门出去。别被崖香看到了。”范淞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割开茯苓的裙子。发现朱副将还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手中的匕首兜头丢了过去。本能地接下堪堪到眼前的匕首,朱副将总算回了神。他干净利落地收起地上的几份战报,翻出了窗外。

范淞侧耳,已经能听到越来越近的杂乱脚步声。他的视线转到茯苓苍白的脸上,在心里默默地说:老天爷,我范淞向来不信天命,但这次我信你,他还在等她,我们不能没有她,求你了,不要带走她。

第五十一章 斯年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范淞的祈祷,虽是意外早产,终于在破晓时有惊无险地诞下一个男婴,看着比旁的孩子瘦弱些,但好在没什么先天疾病。

崖香沉默着坐在暖阁里,守在孩子身边,滴水不进,粒米不吃。孩子饿哭了,她也不让任何人带走孩子。只能请来奶娘站在她身边喂孩子几口,不过一会便会被赶出来。大半天下来,任凭范淞和应旭怎么劝都没用,仿佛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茯苓醒了!”范淞一直在内屋守着茯苓。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她便脱力晕了过去。之后这么久没有醒来,范淞几乎要放弃了。此时她有了苏醒的迹象,范淞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

几乎是瞬间,范淞被一个人撞开到了一边。待定睛看去,崖香抓着茯苓的手,眼睛赤红地盯着她颤抖的眼皮:“姑娘……”

又过了一会,茯苓终于睁开了眼睛,似乎是被强烈的光刺到,眯着眼睛眨了好几下才完全睁开眼睛:“崖香……”

听到茯苓沙哑的声音,崖香这才像是完全放松了下来,依旧抓着她的手,嚎啕大哭起来,像是要把这一夜一天的担心全部发泄出来。

茯苓也红了眼睛,反复说着对不起。等崖香平静下来,陆茯苓才抬眼看向范淞:“我的孩子……”

“终于看见我了?”范淞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早知道就不救了!大的小的,都不救了!”

茯苓仍是虚弱,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更是可怜兮兮的样子。范淞绷不住恶人脸,叹了口气,让人将孩子抱过来:“还好你醒得早,不然孩子就要被崖香饿死了。”

刚刚趁机喝了奶的孩子没有再哭,被奶娘抱到床边,交给陆茯苓。应旭也跟了进来,对着茯苓点头示意。

崖香给茯苓放好了软枕,又将孩子的包被整理好。坐在床边,盯着那张红皱的脸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若你就这么没了,这个孩子与其再被送回那个宫里,不如就死……”

“崖香!”陆茯苓皱眉喝止了她,想了想,又开口:“如果我遭遇了什么不测,他就是你的孩子。你要保护他,带着他走,永远不要回来。记住了吗?”

崖香闻言,抬头死死地盯着陆茯苓的脸,可陆茯苓低着头全心都在孩子的身上。崖香咬牙点了头:“记住了。”

得了崖香的承诺,陆茯苓唇边扬起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她看着怀里的小猴子一样的孩子,只觉得满心都是温暖,仿佛瞬间有了力量和勇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陆茯苓开口:“他还没有起名,你们觉得,斯年二字如何?”

闻言,范淞眉头皱得死紧。应旭倒是淡定,开口问了句由来。

“于万斯年,受天之佑。”陆茯苓抬头,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国运之词,很是大气啊。”应旭似乎很满意,自顾自点了点头。

范淞则对着应旭翻了个白眼,正色问陆茯苓:“你想好了?”

陆茯苓又低头一心逗孩子去了,没有理他。崖香不解地问道:“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好想的。”

“按大康的礼制,皇子出生后,先出金玉牒,再由天官卜判,而后内廷出三个名字供皇帝选定,刻在金玉牒上,由仪典司奉天,而后才算是真正的得了名。”范淞盯着茯苓,“你应知道的……”

“我知道。”陆茯苓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在几人脸上过了一遍,才开口,“他是我的孩子,他叫陆斯年。”

第五十二章 回京

小斯年出生后,又过了一月,京城来的新将领,到了。

这天日光正好,陆茯苓刚起身没多久,身子还虚着,在院子里的小榻上倚着,崖香抱着小斯年坐在一边。两个人说着前一天吃的点心,为江米是否要先蒸熟而争论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应旭和范淞两人一同进了院子,表情严肃,步子很快。不过走到斯年身边的时候,俩人都停下了步子,应旭更是摆出了长辈的架子逗他叫舅舅。

陆茯苓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他才满月,要开口叫人还早得很呢。”说着,示意不远处的守卫离开,又看向表情明显柔和下来的范淞:“怎么了?”

范淞为难地看了一眼崖香,叹了口气,决定还是直说:“先遣官递了帖子,新将领下午就到。”

正在逗孩子的崖香手下一顿,深深地看了陆茯苓一眼,没有说话。

陆茯苓挑眉看向应旭,后者便开口解释道:“这位新将领说起来算是你的半个熟人,名叫秦克律。”

“秦克难的哪个兄弟吗?”陆茯苓哭笑不得地问道,“这位秦大人,来头不小啊。”

应旭想了想东南发来的情报,点了点头:“何止来头不小。这位秦克律大人是卫城那位秦大人的亲哥哥,原本是北海驻防官,这次破格被调到榕城接管邺方营,算是连升两级。”

陆茯苓想了想:“秦……难道?”

“正是。”应旭也不拐弯抹角,干脆地点头:“大康的那位怕是也不知道,这秦家的两兄弟,事实上还是北海侯秦震的远房侄子。据说是往前五代便分了脉,前些年才暗地里有些往来。”

“哼,既然是半个熟人,就别见了吧。”陆茯苓微眯着眼睛,看着崖香怀里的小斯年,没什么表情地开口,“上游的浮桥可搭好了?陛下,就麻烦你派人请这两位到北齐一叙了。”

被调侃的应旭也不恼,挠了挠头应下了。

“范淞你还是去榕城指导一下朱副将吧,注意分寸,只需将战局拖延得越久越好。崖香,替我收拾些行李。”陆茯苓冷静地吩咐着。崖香想反驳,但被陆茯苓一句“他要的只有我”堵了回去。

各人自去准备暂且不表。

出发前,陆茯苓避开崖香,特意将应旭找了来:“小旭,我本不愿将小皇帝想的太过不堪,只是我担不起这个风险。这是修和堂的水牌,我走后,你全权接管。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保护好崖香和斯年。”

应旭没有伸手去接刻有水符的青玉牌,犹豫了一下,开口:“师姐,不要做傻事。”

“自然。”陆茯苓笑得轻松,“你曾说北齐民风开放,女子可以自由恣意地活着,待到此间事毕,我要去看看。”

“一言九鼎。”应旭红着眼睛,接过水牌,紧紧地握在手中。

当夜,陆茯苓在奶妈那边抱着斯年絮絮说了很久,斯年已经长开了,白嫩嫩的,一双圆圆的眸子转个不停,奶声奶气地咿咿呀呀。陆茯苓抱了好久,总也舍不得放下。崖香干脆回屋将行李收拾好,静静坐在桌边等她。

陆茯苓进屋,便看见崖香坐在桌边,烛光印着她的脸,晦暗不明,她说:“茯苓,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

陆茯苓笑了笑,拍了拍崖香的肩膀,认真地点头:“我会把你的未婚夫一起带回来。”

第五十三章 参见陛下

第二天天还未亮,陆茯苓便启程回京。和范淞商量后,她只带了一支邺方营的队伍,扮作东行的商队,另有应旭挑出的十二个影卫沿途保护。陆茯苓起初乖乖坐在车驾里,等过了北关便干脆弃了车,与士兵一起骑马南驰,行进速度便快了起来。

即便如此,她一路回到大康都城,也已是二十天后。修和堂的人在城门口接应她,她却干脆找个地方更了衣,一路往宫里去了。

随从不可进宫,陆茯苓干脆拿着自己的宫牌,从广平门一路长驱直入,直到承天殿外下马桩才勒马停下。远远便看到候在门口的魏全,想必是得了消息,特意在此处等她。陆茯苓将缰绳丢给小太监,往承天殿走了几步,便转身翻墙消失在了魏全的视野里。

魏全一愣,忙做手势压下了正准备通传的小太监。想了一下,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大殿。

小皇帝原本正与众臣议事,突然有密探来报说陆贵妃今日抵京,已经进了宫往承天殿来。小皇帝压下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让魏全去门口候着,别让陆茯苓直冲进来又刺激了这一帮老学究。可没过多久,魏全独自进来了,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小皇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倒是试试。却也别无他法,耐着性子听柏辞在堂上背文章。

柏辞说的,其实也是与北境战事有关。秦克律刚过卫城便遭遇了北齐少卿邓东南所率的铁骑军,力战不敌,连卫城驻防官秦克难大人也一并被虏,如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测。当然,这本就是陆茯苓他们的计划。始作俑者之一此时便坐在殿后暖阁里,气定神闲地喝着热茶。

待到小皇帝议事完毕,群臣退出去后,魏全才上前说了陆茯苓出现一瞬,又不见了的事情。小皇帝听得眉头皱起,这一出是什么情况?

“臣妾,参见陛下。”突然,门口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一个身影慢慢走近,那张脸也愈加清楚起来,“陛下励精图治,仁德贤明,实是万民之福。”待到走到近前,陆茯苓双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茯苓……”小皇帝表情变幻,一时喜,一时惊,特别是茯苓说得后半句,小皇帝面上一时复杂了起来。但再见的喜悦还是占了上风,小皇帝冲下来将她扶起,看她虽收拾过,却依旧能看出风尘仆仆,一路赶来的辛劳。“你怎么回来了?累坏了吧?可用膳了?魏全,传膳!”

陆茯苓看着小皇帝的眼睛,一如记忆中那般明亮,弯出了一个愉悦的弧度。那眼中的关心做不得假,让她心里的某处瞬间酸软了起来。陆茯苓深吸了口气,将泪水逼了回去。她笑了笑,任凭小皇帝拉着她的手往宣武殿去。

途径一片合欢,陆茯苓忍不住驻足抬头看这一片粉雾,表情虔诚而又向往。小皇帝微眯着眸子盯着她的侧脸,这样的表情,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不得不承认,他比自己以为的,更加贪恋她的一切。所以,当探子传回那样的消息,他才会冲昏了头脑,丝毫不考虑后果地去做那些事。可如今,她回来了。

“茯苓,我们走吧。”小皇帝轻声唤她,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里,穿过那一片开的正好的合欢。

第五十四章 天地为证

待到回到宣武殿,魏全已准备好了一桌的食物。他对着陆茯苓点头示意,便带人退了出去。

“你一路回来便进了宫,饿坏了吧?”小皇帝不停地替她布菜,不一会陆茯苓的碗里便堆起了一座小山。

陆茯苓无奈地制止了他,夹了一块酥鱼到他的碗里:“你也吃。”

“嗯嗯。”小皇帝难得笑得傻气,草草吃了几口,又给她盛了一碗汤:“茯苓你脸色不是很好,多补补。”

陆茯苓点头,低头吃了一口。细细品了下,开口道:“这道酒酿丸子,酒香醇厚却入口清爽,这么小的江米丸子竟然还包了馅儿,很是用心啊。是……御膳总管,郑大人做的吗?”

“自然。”小皇帝接得顺畅,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郑通掌管御膳房这么些年,来来去去都是些老菜式。不过近些年老东西潜心研究点心,倒是常给朕惊喜。”

陆茯苓想起崖香诓郑通用的那本《沈园食话》,露出一丝微笑。也难为那个老古板,靠着一本食谱,又要自救,又要救儿子。

小皇帝一直盯着陆茯苓的表情,自然没有错过此时她露出的那种极放松的的微笑。心下一沉,面上便闪过一丝阴鸷。不过一瞬,小皇帝面上又带上了微笑:“茯苓喜欢这酒酿丸子?”

茯苓微笑的弧度更大,迎着小皇帝的目光:“算不得喜欢。只是北境困苦,吃不到这般精细适口的食物罢了。”

“无妨,你既回来了,便有的是好吃的。”小皇帝又夹了些藕片在茯苓的碗里,“郑总管的手艺好,其他御厨的手艺也不差,大可以多尝尝。”

茯苓又吃了一口酒酿丸子,像是突然有了兴致,拉着小皇帝讲起了故事:“陛下可知道,在北境的时候,有一次可把我饿得够呛。”

小皇帝挑眉看了她一眼,眼中的惊讶倒不像是装的。陆茯苓心下一动,面上却依旧是兴致勃勃的样子,继续说道:“那时我带人驻扎在三菱镇上,却不料卫城驻防官和北齐的殿前少卿通了气,当夜我便被绑架到了榕城。后来我虽暂时逃了出来,又被堵在了秦公河畔。那时候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看着倒在地上的马匹,差点扑上去饮血果腹。呵。”陆茯苓露出了一个残忍的微笑,压下哽咽,抬头看进小皇帝的眼睛,“邓东南的刀,就离我这么近。是郑煜,冒着违反军纪的危险,带了驻守卫城的邺方营,及时赶到。结果崖香只带了干粮,又冷又硬,我却觉得那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

陆茯苓抬手擦了擦模糊视线的泪水,继续说道:“郑煜救了我,我却罚了他。如今,他还要因为我,白白丢了性命。陛下,这便是你说的仁德贤明吗?”

小皇帝起先满目震惊,当茯苓说自己差点饮血果腹的时候又是满目心疼。陆茯苓几乎就要以为是自己误会了他。可是之后,小皇帝的眸子便如同染了墨一般,沉了下去。最后,有如死水,半分不见波澜。

陆茯苓看着完全陌生的小皇帝,起身,跪在他身前,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郑煜绝无半分失职僭越,天地为证。”

第五十五章 重回后殿

陆茯苓不知道小皇帝是什么时候走的,她跪坐在地上,直到有小太监来问她天色晚了,是否要回钟灵苑。

“陛下呢?”茯苓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可惜小太监一问三不知,她也不想难为他,让他下去了。

陆茯苓看了一眼桌上没有吃完的半碗酒酿丸子,下了决心一般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便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但她并没有回钟灵苑,而是独自沿着回廊走到了宣武后殿。

唇齿间还有刚刚的酒香,陆茯苓提着宫裙的裙摆干脆利落地踩着墙边的假山石翻了进去。里面是颇为眼熟的小院,上一次来这里,还是被那位初心诓来的,说了些不明不白的话,左右不过是为了强调她与他的皇帝哥哥关系有多么的特殊罢了。

陆茯苓感叹了一句“物是人非”,便直向着亮灯的主屋去了。

“公主莫要生气了,您是金枝玉叶,而那陆贵妃不过是山里长大的野丫头。现下又嫁给了北齐的王,就算回来,也必然翻不出什么浪的。”隔着窗子也能想象到说这话,必然是个牙尖嘴利的丫鬟,凑在主子身侧,表情恶毒。

“什么贵妃?!”紧接着便是初心的声音,不像在小皇帝面前那般柔柔弱弱,若不是气息不很稳,倒和记忆里的某人有几分相像。初心像是被拽了尾巴的猫一般,语气尖利起来,“她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伤风败俗,天理难容!皇帝哥哥一定是被迷了心智,那一次若不是你发现得早,皇帝哥哥只怕会御驾亲征去救她。”

“只可惜她命大,被绑走都没有死。”丫鬟这话说的咬牙切齿,陆茯苓不禁反思了一下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她。不过,按照这对主仆的说法,崖香的密信,小皇帝果然没有看到。怪不得,之前他那么惊讶。

“还有那个骆云琴,左丞一派倒台,太后都自顾不暇,皇帝哥哥今日竟有了兴致去她的落翠居……”

时间紧急,陆茯苓也没有继续听八卦的兴致,干脆推门进了屋:“初心公主对茯苓还真是念念不忘。茯苓此番能平安回来,还真是全托您的福。”

初心一脸见鬼的表情,她身边的丫鬟也忙不迭地往后躲。陆茯苓一边迈着步子往里走,一边轻笑着说:“这贴身丫鬟还是选要忠心的,我家崖香就不错。要我说,公主大可以换一个。”说完,陆茯苓上手在丫鬟的后颈一捏,她便晕了过去。

“你……你想做什么?”看来初心的身子还是没有养好,一激动起来,苍白的脸色便透出了不正常的潮红来,呼吸也乱了节奏。

“听说,是你截下了前线的密报?按着大康律例,这可是诛三族的死罪。”陆茯苓面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站在初心面前,低头俯视着她,像是一眼便能看穿她,“你虽为皇族,在律法上有赦免之权,但军法如山,逃得过一死,也免不了被夺金玉牒,驱逐出京,永世不得回朝!”

“皇帝哥哥不会这么对我的!”初心明显被吓住了,却还在自欺欺人地找理由,“而且你是妖妃,你的话不会有人信的!”

“妖妃?”陆茯苓忍不住笑出了声,饶有兴味地弯腰凑近初心,还心情颇好地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银丝,“公主不会不知道吧,如今朝堂上皆以兴远候柏辞为口舌。茯苓与这位侯爷倒是没什么私交,不过是和亲前累他造了些势罢了。可是,初心公主您,在这位侯爷那里,不早就是眼中钉,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了吗?”

第五十六章 无赦之罪

初心本就是勉强支撑,如今被陆茯苓扯掉了最后一道遮羞布,一时失语,只是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陆茯苓见好就收,总不能真的将小皇帝的亲妹妹气死了。她收了极有压力的视线,坐在了初心身侧,“你要你的皇帝哥哥,我只要郑煜。”

“郑……邺方营少将?被皇帝哥哥下狱的那个?”初心明显对她皇帝哥哥之外的事情完全没有兴趣,想了一下才勉强记起这个人,“皇帝哥哥这么喜欢你,你居然……”

“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陆茯苓明显失了耐心,也不打算向她解释什么,“你保住郑煜,我就离开京城,永远都不会回来。”

初心仔细打量着陆茯苓,确定她并没有说谎,再开口时便没有那么多敌意了:“可是,皇帝哥哥不会放弃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和你的情郎逃不掉的。”

“逃不逃得掉,是我的事。”陆茯苓连伪装都懒的伪装,一脸不耐烦地催促:“决定了好没?”

初心觉得自己之前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的姑娘,惊讶之余,竟生出了些好感来。她皱眉没有纠结很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对皇帝哥哥,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陆茯苓倒是被问得楞了一下,原本以为这位小公主还要开些条件之类,却想不到是问了个最难回答的问题。陆茯苓无奈地笑了笑,抬手在初心的头顶摸了摸:“郑煜就拜托你了。”

陆茯苓回到钟灵苑的时候,还能记起初心头发的触感。其实抛开与小皇帝的事情,初心也不过是一个单纯可怜的孩子罢了。陆茯苓颇为感慨地笑了笑,进了屋。

钟灵苑的摆设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院中留守的丫鬟太监都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口。看着他们,陆茯苓便开始想念起越来越没规矩的崖香。还有斯年,不知道小家伙吃的可好,会不会因为母亲不在而睡不安稳。

陆茯苓努力集中精神,脑子里却乱的很。她要了一杯茶慢慢地啜饮,却还是徒劳。北境的战事不知道如何了,范淞是个有分寸的,拖延之计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但那两位秦大人被带到北齐去了。小旭这些年一定经历了很多,杀心很重,那位邓少卿更是如此。落在他手里,只怕……

陆茯苓就这么坐着等到了天亮,第二日还是没有消息,她睡了片刻,但终究睡不安稳。便又坐了半天。

突然,她的思绪被一阵嘈杂声打断了。她放下杯子偏头听,是极为慌乱的脚步声,还有一个虚弱的声音不断催促。是初心?

陆茯苓冲出屋子,便看到钟灵苑的太监丫鬟站成了两排,僵持着正对上坐在步辇上冲进院子的初心。陆茯苓没有时间感动,只让他们将路让开。下一瞬,初心的步辇便立刻急停在了她的面前。初心的呼吸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喘了好几口才断断续续地说清楚:“郑,罪,哥哥,无赦……”

“无赦之罪?”陆茯苓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喉中一顿,咯出了一口血。

“陆姐姐!”初心刚平复了大半的呼吸瞬间提了起来,“快,传太医!快啊!”

“等等。”陆茯苓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伸出颤抖的手制止了她,“他在哪里?告诉我……他在哪?”

初心慌乱地拿帕子给她擦嘴边的血,陆茯苓又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回答道:“刚下朝不久,此时……应该在承天殿。”

第五十七章 长殿阶前

陆茯苓提着一口气,施展身法一路冲到了承天殿外。议事的群臣已经散去,她一步步登上台阶,眼中只有高台上那个紫色的身影。直到她已经站在高台下,倔强地仰着头看他。小皇帝一脸冷峻,却没有动作。

“你要杀就杀我,你放过郑煜好不好。”陆茯苓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伪装或是试探,她只定定地看着那个人,满眼的泪水也没有去擦。

“贵妃在北境待得久了,宫中规矩都忘了吗?”小皇帝扬起头,看向茯苓的眼神冰冷,带着嘲讽。

陆茯苓立刻便双膝跪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参见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贵妃说的果然不错,若不是为了他,你根本就不会回来见朕,对吗?”小皇帝语气肯定,咬牙扯了一个微笑出来,但瞬间便破裂,他站起来失控地吼着:“若不是有人密告,你们俩是不是很快就能双宿双飞,浪迹天涯了!啊?”

陆茯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了几下,又低头跪直,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她的脊背微微颤抖着。忍住涌上的腥甜,陆茯苓缓慢开口:“陛下,茯苓答应过崖香,会把她的未婚夫带回去。如果陛下必须要杀一个人泄愤,就请杀了我吧。”

“崖香的未婚夫?”小皇帝冷笑,“那药方你怎么解释?崖香给自己拿的安胎药吗?”

“那是……”陆茯苓顿了一下,关于斯年,她已经决定将此事保密。可是如今……

“想不到,贵妃也有词穷的时候。”小皇帝慢慢地踱步下来,站在陆茯苓身侧,看着殿外的日光,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不过茯苓你不用担心。午时已过,你只能,是朕一个人的。”

陆茯苓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既是不赦之罪,朕又怎么会让他活过今日?”小皇帝露出些许癫狂的表情,“从一开始,朕就不该放你走。”

“所以,你就杀了他?”陆茯苓撑着手站起来,一步步转到小皇帝的面前,颤抖着双手想碰到他的脸,却又像被针扎一样收回了手。最后她只是用力地擦了眼泪,握着拳在小皇帝面前站得笔直,“郑煜的尸体在哪里,我答应崖香,会把他带回去。”

小皇帝表情扭曲了一瞬,露出了残忍的微笑:“你求我啊。”正当陆茯苓准备跪下,小皇帝又开口:“出去!别弄脏了承天殿。”

陆茯苓抬头对着小皇帝扯出了一个微笑,却着实尝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没有再说话,她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跪在了殿前的长阶上。虽然隔着整个承天殿的主殿,陆茯苓却可以穿过晦暗的光影,看到尽头的那个人。但片刻之后,承天殿的殿门,在她眼前,缓慢合拢了起来。陆茯苓的表情才终于破碎,低头痛苦地呜咽起来。

就这样,一扇门,两个人,从正午,到黑夜。

“魏全,朕错了吗?”一片黑暗中,坐在銮座上的小皇帝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透着不符合年龄的疲惫。

一直旁观了全程却像摆设一般不发一言的魏全,此时被点了名。他缓慢地走到小皇帝身侧,弯下腰轻声回答道:“陛下爱重贵妃娘娘,所以生了这么大的气。可娘娘又何尝不爱陛下呢。陛下只需记得,娘娘以身犯险,征战北境,不是为了郑少将,而是为了您。”

第五十八章 为时已晚

小皇帝的呼吸滞了一瞬,而后仿佛一瞬间放松了下来,开始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直到自己瘫软在銮座上,终于捂住眼睛哭了出来。太久不曾这般不顾一切地大哭过,小皇帝几乎记不起来上一次如此失控是什么时候,就像他其实并不明白,这次究竟是为谁而哭。

待到小皇帝平静下来,接过魏全递过来的冷帕子擦了脸,才再度开口:“茯苓还在外面吗?”

“娘娘一直都在。”魏全点头,意有所指地回答道。小皇帝放松地笑了笑,拿过另一方冷帕子,独自往外走去。

承天殿的大门再一次打开,已是深夜。陆茯苓像一座没有知觉的雕像一般,跪在阶前。但门打开的瞬间,她立刻抬起了头,正对上了小皇帝的目光。

小皇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她:“擦擦脸吧。”

“谢陛下。”陆茯苓嘴上谢了恩,却没有接过帕子,“郑煜的尸体,可以让我带回去吗?”

小皇帝僵了一下,看着陆茯苓苍白得吓人的脸色,语气平淡地开口道:“我已经派人去榕城接崖香了。”

而这句话在陆茯苓耳中,却有了另一番意思。她只觉得心口被闷锤了一下,几乎跪不住,几乎失控地对着小皇帝吼道:“你敢动他们试试!”

看着陆茯苓眼中丝毫不做掩饰的仇恨,小皇帝一时没有开口,只是脸上的表情快速冷了下来。

“陛下心狠手辣,生杀予夺,茯苓受教!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进宫,不应该答应你什么五年之约之类的鬼话!”茯苓依旧跪着,脊背挺直,双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握着,“如今陛下再不必为人掣肘,大可以随心所欲,只是不知,陛下此举,比夏桀商纣如何!”

“贵妃心中,朕这个皇帝,比夏桀商纣如何?”小皇帝很少对茯苓用“朕”自称,可此时站在茯苓眼前,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面寒如冰,语气中杀意渐浓。

陆茯苓心中大恸,已经豁出去不管不顾,更何况此时与小皇帝比起来,茯苓心中杀心更甚。她还有满腔的后悔和怨恨。是她将郑煜拉进这一切,也是她错信了人,亲手将郑煜推入鬼门关。还有崖香,她要如何告诉崖香这件事。想到这里,陆茯苓气极,几乎笑出声来:“以陛下这般城府,论狠心,自是古今难有比肩之人。要茯苓说,什么夏桀商纣,哪里能及陛下万一!这个回答,陛下可还满意?”

茯苓语气中带着彻骨的恨意,连小皇帝都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

仿佛还嫌不够,陆茯苓唇边勾起了残忍的笑容,继续说道:“北齐兴兵,国之存亡,满朝文武中只有郑煜临危受命,赴北境临阵练兵。茯苓不知陛下下令之时可曾想过前线的将士们?如今战事稍有起色,主将便被以无赦之罪斩杀,他们该是如何的寒心和惶恐呢?”

小皇帝眯了眯眼睛,似乎是重新认识了面前的女子一般。半晌,小皇帝才重新开口:“为时已晚。刀已经出鞘,再没有回头的道理。寒心惶恐,便由他去吧。”

第五十九章 归三菱

小皇帝的声音仿佛结了冰,不带半分感情,却透出令人胆寒的笃定。陆茯苓听完,笑容终于破裂,颤抖着声音问道:“你真的派了人去……杀他们吗?”

“贵妃以为呢?”小皇帝挑眉。

陆茯苓此时才终于真正明白,小皇帝既杀心已起,便没有斩草不除根的道理。原本她私心里还奢想着,小皇帝兴许只是存疑,派人传召崖香进京问话,是自己误会了他。可如今看来,这不过是她自欺欺人。说到底,不过是对小皇帝还有些期待罢了。她当下便也不再犹豫,撑着地慢慢站起身来。久跪造成的疼痛导致她的动作有些不便,趔趄了一下,才勉强站直。

小皇帝本能地想去扶,但犹豫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来:“怎么,贵妃要为了一个丫鬟,要朕偿命吗?”

陆茯苓惨然一笑:“陛下此生,可曾后悔过?呵……”

说完,便转身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没有再回头。

借着夜色一路出了宫。陆茯苓心中默算,小皇帝派出的杀手若是冲着崖香去的,则至多是两日之前的事情,如今启程理应赶得上。可若不是……幸好自己离开前嘱咐过小旭,要他留守。毕竟是一国之君,他的影卫一定能护他们几人安全。只是如今这般光景,纵然是她,也不敢说自己十拿九稳。

陆茯苓出城与邺方营汇合之前,经过了陆府的侧门。她勒马驻足站了片刻,直到一名影卫上前询问是否出发,才回过神。最后看了那熟悉的府门一眼,陆茯苓便转身走了。离京前端叔便陪着爷爷出了海,如今北齐越境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一定得了消息,甚至可能已在回京的路上。可如今,事情早已脱离她的掌控。待到他们回来,怕是早已天翻地覆。陆家无心朝堂,却断不应以这样的方式离场。可说到底,小皇帝也没有给她什么更多的选择。

陆茯苓独自出城与邺方营的士兵汇合。在那之前,还需要摆脱小皇帝派来的尾巴们。陆茯苓在城墙根儿下绕了两条街,直到暗处的影卫传出一声呼哨示意已经清理干净,这才转头出城。

一行人一路北去,陆茯苓异常沉默,只是不断鞭马加速。邺方营的士兵渐渐有些吃不消,可一看这位陆贵妃几乎不曾变过的脸色,只能跟着咬牙坚持。过了北关,陆茯苓突然提出离开官道,直穿戈壁。邺方营的几人面面相觑,有些犹豫。陆茯苓似乎已是下了决心,最后还是两个影卫拦住了她的去路。

“陆姑娘请三思。”其中一名影卫对着陆茯苓行了个礼,面无表情地说道。

陆茯苓难得有了一丝表情,有些意外地挑眉看了一眼拦住自己的人。直到说话的这名影卫低下了头,陆茯苓才恢复了一脸漠然:“让开。”

“陆姑娘,欲速则不达。”另一名影卫突然开口,“请您相信我们,相信王。”

陆茯苓闻言哽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自己的马匹旁边去了。

最后,陆茯苓一行人花了十余天抵达三菱镇。

第六十章 为时已晚

进城的时候便有修和堂的伙计迎了上来,面上表情并不轻松。陆茯苓问了两句,他们也是语焉不详,支支吾吾。陆茯苓便不再开口,令邺方营回营地便独自沉默着往城主府去。

从城主府的大门往里走,一路静的可怕。稀落的几个家丁见了她也是一脸惶恐,行了礼便低头跪在路边。陆茯苓不由加快了脚步。

“姑娘回来了?”刚进院子,便有两个个丫鬟迎了上来,紧跟着陆茯苓的脚步,状似无意地拦着她的去路,“姑娘一路辛苦,还是先沐浴换身衣裳吧。”

“崖香呢?”陆茯苓的声音冷得结了冰,两个丫鬟立刻跪下了。陆茯苓推开挡住去路的人便冲进了屋子,“崖香!”

“我都说了,拦不住的。何必白费那些力气。”里屋传来范淞的声音,带着倦意,还不忘与陆茯苓打了个招呼,“茯苓你别进来,崖香刚换药还没醒。”

听了范淞的话,陆茯苓松了口气:“崖香受伤了吗?”

“是。”范淞似乎是刚忙完,擦着手走出来,“你一路辛苦,休息一下吧。”

范淞眼下一片乌青,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眼睛也熬得通红,示意陆茯苓坐下,又自顾自也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叹了口气:“京中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不要太自责。皇命如天,又岂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反抗的?”

陆茯苓的眼圈迅速红了起来,这些日子,她尽力不去想郑煜的事情,可是如今回到相熟的人身边,突然翻涌起来的哀恸几乎让她背过气去。但是只一瞬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睁大了眼睛看向范淞:“发生了什么事?”

范淞低头不停擦着手,娃娃脸上的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范淞!”陆茯苓严肃地又叫了一声,“你从来不信天命,不尊皇权,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旭呢?他出了什么事?”

“师姐……”话音未落,一个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陆茯苓猛地回头,只看到应旭在门口,扶着门才能站住,他瘦了许多,形容憔悴。

陆茯苓立刻奔过去扶住他,指尖传来的温度高的吓人:“小旭,你这是怎么了?病了吗?还是受伤了?你说话啊!”

“师姐,对不起。”应旭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口中还一直重复着对不起。

“总算是出来了。”范淞冷冷地吩咐人将应旭抬到花厅的榻上,“绑上。你,去厨房将炉上温着的药端过来,灌也要给我灌进去。”

陆茯苓脑子很乱,看着范淞里里外外地安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

“过来坐下。”范淞坐回到椅子里,只是这次,他紧紧抓着陆茯苓的手,“两天前,京城来人,崖香受了重伤,好在应旭及时赶回来保住了她一条命,将人赶走。但应旭也受了伤,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让任何人靠近。还好今日你回来了,不然伤虽不大,也是会要命的。”

“怎么会……”陆茯苓转头看向花厅的方向。

范淞露出了一个残忍的微笑:“他觉得有负你的嘱托,没能保护好他。”顿了一下,他才继续说,“陈石朴死了,自杀。应旭不得不离开。留下的半支影卫不敌京城来的那么些人,应旭赶到后便传了信叫我回来。”

第六十一章 不共戴天

陆茯苓听完,心中五味杂陈。但是,还好,他们都在。

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们辛苦了。”

范淞意外地抬眸盯着她的脸,半晌才开口:“茯苓,你不懂。”

“不,我知足了。”陆茯苓惨然一笑,“我一路都在害怕,怕崖香知道郑煜的死讯,更怕崖香等不到知道这件事。如今,我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求,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就够了。”语罢,她抬手擦了擦颊边的泪水,努力扯了一个微笑,“斯年呢?是不是长大了许多?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范淞红着眼睛低头不再看她。

“嗯?快让人抱来我看看啊……”突然的死寂让陆茯苓本就勉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范淞,我的孩子呢?”

“……对不起。”范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着牙从嗓子里挤出来三个字。

陆茯苓怔了很久,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这句对不起。她抿紧了嘴唇,摇着头,不停地向后退,从椅子上站起来,依旧不停步地往后退去。直到后背抵在了桌边,终于抑制不住地跪在了地上。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她开始哭。哭的撕心裂肺,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她只是死死抓着胸口,痛苦地抽着气。张大了嘴巴却只有几不可闻的气音,双眼空洞地往外流着泪水。整个人慢慢蜷起,直到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这才像是一瞬间解了封,传出了凄厉而又绝望的哭声。

范淞听着陆茯苓的哭声,不忍地别过头去,用力擦了自己脸上的泪水。过了一会,干脆起身去了花厅替尚在昏迷的应旭处理伤口。他需要找些事情来做,否则,会疯掉。

不知过了多久,范淞早已经替应旭处理完了伤口灌了药,直接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发起呆来。陆茯苓端着一盏烛走了进来,慢慢蹲在了范淞的身前:“带我去看看他。”

范淞抬头,看陆茯苓的眸子印着火光,色近鲜红,竟没有一丝生气。叹了口气:“你别做傻事。我昨夜派人将他送回北顺山了。”

听到北顺山三个字,陆茯苓的眼中似乎闪起了一丝火苗:“你是说,师叔回来了?”陆茯苓口中的师叔,也就是范淞的师父,是一个用药使毒的鬼才,只可惜数年前云游途中便失踪,杳无音讯。“若是师叔的话,说不定,说不定……”

范淞看着她重燃起的希望,实在不愿意继续说下去。可是,人生还长,与其让她抱着虚幻的希望自欺欺人,不如断臂求生。“不,我师父失踪已久,音讯全无。你师父和爷爷四处云游这么些年都没有找到他,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范淞看着陆茯苓眼中的火苗一点点黯淡下去,咬牙继续说道:“那孩子身份特殊,又在这种当口,不可发丧。后山有一处寒冰洞,我将他安置在那里,派了人守着。等我们此间事毕,便去接他。好吗?”

陆茯苓看着他许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起身,看了应旭苍白的脸,说道:“我下山的时候,师傅与我说,身为陆家子女是莫大的幸运。我虽先天不足,可一世随性便好。行事莫要执念,便可得善终。如今想来,这一切皆是报应。我与他,从此,不共戴天!”

第六十二章 陈石朴

陆茯苓回到三菱镇第二天的中午,应旭醒了。

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暑热已蒸,一个身影在窗边老僧入定,院中的人声和嘈杂都像是隔着奔腾的大河,听不真切,又像是近在耳边。半晌,应旭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师姐……”

窗边的陆茯苓立刻回过头,看到这一次应旭是真的睁着眼睛,才快步走了过来:“小旭,还痛吗?”

应旭用力抓住了陆茯苓的手,哑着声音说:“师姐,对不起。”

陆茯苓看着眼前的人,五官身量早已不是幼年的样子,可是此时眼中盛满了水汽,又像极了幼年的样子。崖香从小陪着陆茯苓上北顺山,看起来性格沉稳,实则爱闹的很。陆茯苓身子很弱,却总有些坏点子。主仆俩满山祸害,有时候闹得师父都无奈。后来,小旭被送上了山。不论这对主仆俩怎么闹腾,他总是安静地窝在一边不做理会,念书又极用心。日子久了,也将她们二人带的沉稳了许多。加上应旭所学政务兵法,陆茯苓颇有兴趣,便干脆缠着师父一起学习。崖香被迫跟着,却觉得无趣,便将怨气一股脑撒在应旭身上,总是吼他。每当这时,小小的应旭便会包着满眼的泪水来找陆茯苓告状,崖香便会被自家姑娘警告。

想到崖香,陆茯苓的心酸软了一下,摸了摸应旭的头:“小旭,你现在最重要任务的是养伤。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了。”

“……小斯年呢?”应旭垂着头,问道。

“此时不宜发丧,小淞派人把他送回北顺山了。”陆茯苓叹了口气,“那年崖香将你关在后山寒冰洞里的事情你可还记得?我把你带出来后,那个洞口便被师父封了。也真难为小淞,居然知道那里。”

应旭被提起了小时候的糗事,笑了笑:“这些年,崖香姐姐变了许多,我也是。”

陆茯苓颇有长姐风范地点了点头,正色道:“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我知崖香,自然也知你。那位陈大人的后事,可处理好了?”

应旭闻言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坐起身:“陈石朴为人狡诈,叛国通敌,嗜权如命。我知道他来找我、辅佐我目的不纯,但这两年多,他待我极好,亦师亦父,更屡次以命护我。只这一次,他对你下手,我也是气急了才让人将他收监,却想不到……”应旭脑中反复出现的,竟是那日在秦公河畔,陈石朴看到箭羽的表情。

“我知道。”陆茯苓想起那天晚上听到的那个苍老的声音,其实对于这位陈老大人,心中已没有多少恨意。加上那日范淞从秦公河畔回来与她转述,那年南境练兵,苛捐重徭,南境百姓苦不堪言。陈石朴其实一心是为了南境百姓的存亡才会对范将军下手乃至起兵。“逝者为大,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有。”应旭突然开口,带着杀意,“我要那个皇帝,偿命!”

第六十三章 奉旨还朝

陆茯苓看着陡然阴鸷起来的应旭,心下一颤,有些慌张地开口:“小旭!”

听到声音回过神,应旭身上的杀气仿佛从没存在过一般。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陆茯苓:“师姐,我……”

看到他的眼神恢复了正常,陆茯苓才松了口气。刚刚的那个表情,太像当年的小皇帝了,她不由严肃起来:“小旭,你身为一国之君,不可冲动,更不可因自己的心魔而弃国民百姓于不顾。陈石朴虽为人不齿,但一直心系百姓,他绝不会愿意看到两国百姓成为你怒火的牺牲品。小皇帝的血债,我自己去讨要。”

“……”应旭像是被当头棒喝一般,呆立当场。半晌,才终于放松了下来,点了点头。

一时间,屋子里静了下来。

陆茯苓调整了一下心绪,又开口:“你休养几天就带兵回去吧。国不可一日无君,你离开太久了,恐生变。”

“嗯。那师姐,你有什么打算?”应旭闷闷地应下。

“我还有些未完之事需要回京。”陆茯苓语气笃定,不容置疑,“你替我照顾好崖香。我了结了京中之事就去与你们汇合。”

“不可!”应旭激动起来,“他绝不会放你走。”

“诶,我就说不能告诉他。”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外间传来了范淞的声音。然后便是一张不耐的娃娃脸出现在床前。

“帝王之心,昭然若揭。师姐你若是回去了,他必然不择手段也要把你留下。”应旭说起帝王之心四个字的时候有些不自然,但很快便又被满脸急切取代。

“你以为茯苓有的选择吗?”范淞翻了个白眼,“召她还朝的圣旨前后脚地就到了,还找了个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征战有功,代赏三军。把郑煜摘的干干净,倒是让茯苓没办法推辞。”

陆茯苓拿到圣旨的时候,气得笑了起来。待到宣召官离开,范淞干脆利落地拎了圣旨丢出窗外。但两人都知道,这薄薄的圣旨自是可以不管,但圣旨所传达的旨意和其后的那个人却不能置之不理。

这京城,陆茯苓是必须要回去的。而且,她也一定要回去。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很快便有了决定。范淞和朱副将留守边境,应旭带着崖香回北齐照顾,陆茯苓则按照小皇帝的意思,以贵妃的仪制一路回京城去。沿路越安分越好,回京后再做打算。

听完两人的计划,应旭自知改变不了陆茯苓的决定,点了点头同意。但是坚决要陆茯苓和上次一样,带上一支影卫沿路保护。陆茯苓笑了笑,点了两个人便算是妥协。

“崖香的药我已经配好,加了一些料,可以保证你们回到北齐都城之前,她都不会醒来。”范淞一本正经地交代着,但表情总是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等她醒了,就看你的帝王之气,镇不镇得住了。”

“……”应旭突然觉得刚刚同意得有点草率。

“好了,小淞,不要吓唬他。”陆茯苓被他们的表情逗得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这时候,范淞突然转向她,说道:“茯苓,就是这样,记得要笑。”

陆茯苓楞了一下,认真地看着范淞的眼睛,慢慢露出了一个更大的笑容,只是眼中再没有了笑意。点头:“自然。”

第六十四章 凤栖梧桐

出乎宣召官的预料,这位陆贵妃并未如皇帝所猜测的盘桓拖延,而是应得极为干脆,只隔了一日,便宣他入府,表示随时可以启程。而且极为大方地接受了陛下所说的不准带一兵一卒的要求。

对于宣召官来说,这位“贵人”如此配合,自然是好事。于是连夜准备,第二天一早,车队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一路无话,暂且不表。只是宣召官早上在门口接她的时候,被那一身展翅欲飞的火凤嫁衣闪了眼睛,半天没有回过神。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那件嫁衣左侧衣襟上侵染的血迹已然有些发黑了。

入夏后,北境的路途比起冬日好走不少,车驾速度虽慢,却也没有耽搁多少时间。

车驾停在广渊门外时,偌大的前庭已是跪了一地的大臣宫人。陆茯苓一步一步走下车,那一身金丝火凤在阳光下跃动着,似乎随时要展翅冲天而起。她只用了一支绿檀的簪子将青丝盘起,脸上却画着极为精致的妆。当视线转到不远处的那抹紫色身影,唇边更是扬起了极为明艳的微笑。

“参见陛下。”陆茯苓稍稍倾身行礼,便立刻被一双手扶了起来。

“古语云,凤栖梧桐。贵妃既已归来,钟灵苑便改称梧桐苑可好?”小皇帝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牵着陆茯苓一路往另一方早已备好的轿辇走去。

陆茯苓唇边的微笑扩大了一分:“陛下选的,茯苓自然喜欢。”

“喜欢就好。”小皇帝扶着她上了轿辇,自己也登了上来坐定。小皇帝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放开,此时便示意她看向前庭跪着的一片乌泱泱的人群,“你不必担心世人的眼光,朕的天下,只想与你一人共享。”

陆茯苓的笑容愈加明艳了几分:“陛下不介意北境之事?”

小皇帝顿了一下,拍了拍她的手:“魏全说的不错,送你出去的是我,如今迎你回来的也是我,这就够了。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了出来,“柏辞那个老狐狸散布了些消息,称你是神女凤凰之命,和亲只是为了解一时之危。如今功成身退,归来便会佑我大康,国运昌隆。”

送出去的是陆贵妃,迎回来的是凤凰神女?这兴远候果真有本事,能将死的说成活的。只可惜,今日迎回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又有谁真的知道呢?这迎送之间的事情,又如何一句话抹去,便全当没有发生过呢?

“陛下觉得茯苓这一身如何?”陆茯苓笑了笑并没接话,倒是说起了衣裳的事情,“原本还担心金丝蒙尘,想不到取出时竟半点未曾褪色。想来是崖香归置得当,时时保养。”

小皇帝叹了口气:“我原打算是将崖香接回来方便照顾你,可是你的那些话,让我失了分寸,这才会追加了一道密旨。等我回神,便已来不及了。崖香如何了?”

“无碍。不过是一个丫鬟,不劳陛下挂心。”陆茯苓面上依然在笑,眼神却更冷了下来,“陛下不觉得,这身衣裳,又什么不同吗?”

小皇帝一时有些拿不准陆茯苓的意思,只能顺着她的话,仔细打量这身嫁衣。很快便发现了,她襟口的及黑色印记:“这是?”

“崖香的血。”陆茯苓看到小皇帝一瞬间皱起的眉头,心里突然有些快意,“至少,我将她的一部分带了回来。”

第六十五章 故地重游

盛大的接见仪式最终草草收场,小皇帝还想说些什么,陆茯苓则是行完了礼,头也不回地回了钟灵苑,也就是如今的梧桐苑。

看得出来,这次召她回来,小皇帝是有心的。钟灵苑内内外外被全部重新布置过,陈设摆件也皆是按照她的喜好精心挑选出来。驱使的丫鬟太监婆子也换了新人,只是不知那些“旧人”都去了哪里。看着眼前两三排低着头的宫人,陆茯苓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便立刻有丫鬟上前为她整理搭手的软枕。茯苓一边感叹宫中之人眼色伶俐,一边浅笑着摸出一颗碎银子赏给她。

“你们原在哪儿当差,我不想知道。只是既然进了我钟灵……不,梧桐苑,便该守我的规矩。手脚干净些,心思不要太活泛。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可记住了?”

说完,也没有管各人的反应,冷下脸转身独自进了内屋。

内屋倒是没有改变太多,大都是原来的布置。她看着梳妆台上的铜镜,心下一动,缓缓地在凳子上坐下。那时候就是在这里。同样的人,同样的衣裳,心境却天差地别。叫人端了水来洗脸,陆茯苓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有些感叹物是人非。

就这么坐到了晚上,用了些晚膳后,陆茯苓将小皇帝送来的那把匕首放在枕边才吩咐熄灯。小皇帝知趣地没来打扰,陆茯苓却一夜未眠。

倒是第二日一早,日头未烈,梧桐苑便闯进了一名不速之客。

没有惊动外间的守卫,一个身影悄悄出现在窗格外,紧接着便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陆茯苓,我知道你没睡,给我开窗子!”

从来人落在院子里时便有所感应,一直静观其变的陆茯苓叹了口气,起身给她开窗:“范贵妃,梧桐苑有门。”

一身劲装的范蓁跳进屋,顺便白了她一眼:“你那群丫鬟婆子一个个比鬼都精,就差睡你门口了。我要是从正门进来,你再丢了,那位定是要杀了我的。你这是怎么了,北境困苦不假,但你这也不至于憔悴成这样啊?你这手,大夏天的,怎么这么凉?我爷爷可说了,在宫里,你的安全便是我的事情,你可别把自己弄死了,我不好交差啊。”

陆茯苓看范蓁状态不错,也算是放心一些。被范蓁拉着在一边坐下,才得到机会开口:“范老将军还好吗?”

“自然。”范蓁顿了一下,“爷爷说,你是范家的恩人。所以这一次,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我能做什么?”陆茯苓有些感动,但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退敌有功,代赏三军,这是何等的功劳和荣耀?又是凤凰神女,哪里还需要你帮我?”

范蓁摆了摆手:“你别跟我来这些虚的。郑少将的事情,宫中流言四起。你上一次回来,在承天殿外跪了大半日,后无故消失。这次又是什么神女的鬼话。若不是陛下情趣特殊,就一定是你们出了什么变故。”范蓁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听说昨夜中书拟旨,今日便要昭告天下,陛下要娶初心。”

初心?这下,陆茯苓当真是惊着了。

第六十六章大 大婚?大昏!

“兴远候那边,没什么动静儿?”稍微冷静了一下,陆茯苓立刻开口问道,“柏辞那个老狐狸一向最看不上那丫头了,如今……”

“怎么可能没动静!话说回来,那丫头?你什么时候和她那么熟了?”范蓁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却被陆茯苓瞪了一眼,吐了吐舌头继续说道,“中书是后半夜接的旨意,兴远候天没亮就进了宫。可惜陛下不见他,便晾在宣武殿外头。我这才得了消息,来和你通个气。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呵,我怎么知道。”陆茯苓嘴上说着不知道,但眉头却皱得很紧,“这位陛下,也许是又想效仿哪位千年前的帝王吧。”

范蓁挑眉,完全听不懂陆茯苓在说什么。但好在她是个乐天的性子,也没纠缠,顾自说下去:“过一会便要下朝了。若是这明旨真的发出来,只怕要四海震动。”

陆茯苓低头想了一下,便示意范蓁起身:“你陪我去个地方。莫要惊动了旁人。”

两人从窗子跳出去,一路避开守卫,往宣武殿去。范蓁几次想拦下陆茯苓,都被她眼神制止。过了一处角阁,陆茯苓拉住了范蓁:“你在此处等我。”

范蓁探头看了一眼,惊讶地看向陆茯苓:“那不是初心公主吗?怎么会……”

“她在等我。”陆茯苓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又吩咐了几句便跳下去,轻轻地落在了初心的身后,“你在等我?”

初心似乎并没有被吓到,转身看着她:“你来了。”

“恭喜。”陆茯苓笑了笑,在初心的头顶摸了一把,“得偿所愿。”

“不,这不是我要的。”初心反倒露出了难过的表情,“皇帝哥哥变了。他说蝼蚁之言,与我何碍。可那不是蝼蚁,是万千大康百姓啊!怎么能不在乎呢?”

“柏辞的人来过?还是太后?”陆茯苓露出意外的表情,眼中却满是笃定。柏辞被晾在前殿直到上朝,能说这些话的,只有那位太后一人了。

“昨夜皇帝哥哥召了我往母后的寝宫去,说已许中书拟旨。母后气得犯了心痛,指着皇帝哥哥说了许多话。可是皇帝哥哥不听,还说妄议皇族者,论律当斩。我便知道,他不是真的要娶我,对吗?”

陆茯苓叹了口气:“中书明旨,怎会有假?你不要想太多,不论如何,这也算求仁得仁。你是他的亲妹妹,他不会伤害你,这就够了。”

“陆茯苓你说的轻巧,这可是关乎伦理纲常之事,是大事!哪有那么简单?”角阁上的范蓁听不下去了,无视陆茯苓的嘱咐便飞身下了地。看了被惊到的初心一眼,又有一瞬间的愣怔,“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初心公主竟生的这么美,我要是陛下,倾尽天下又何妨?”

“范蓁……”陆茯苓警告地叫了她一声,又向初心解释,“这位是范贵妃,你应是知道的。武人脾气,不必理她。”

初心柔柔弱弱地对着范蓁行了礼,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不过……陆贵妃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你毕竟是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他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总归不会伤害你。”范蓁敷衍地回了礼,又认真起来,“关于你的传说,我听了不少。你既然也有此心,便顺意为之,了一桩心愿,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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