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塔的约定 - xp1024.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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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拥挤低矮的机场里晃荡,阳光刺眼,空气干燥,气氛嘈杂。她在恍恍惚惚之中斟词酌句,因为她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讲。

  这个故事持续了她人生之中的三百六十五天,她短短二十一年生命之中的一整年时光。在此之后,她也许永远都会记得这一年,就算她竭力想要忘记。

  她在极南方的一块大陆上,越过赤道的南方。越往南越寒冷,越往六月越萧条。她头顶上的天空广博而透明,这里气候宜人。她要离开了,这景象却丝毫未有改变,只是她胡乱潦草印刻下的记忆注定会成为今后噩梦的来源。

  她会忘却,直到被时间埋葬,而这一年也被风化得如任何一年一样平整。她回首的时候,回忆会如一整片绵延千里的荒漠,所有的跌宕起伏、精彩纷呈都如单调的黄沙一般毫不出奇。

  1

  电梯停在第五层,门缓缓打开。胡贤熙踏出电梯间,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酒店的气味,有点发霉,混杂着地毯的微尘、空气芳香剂、各类香水和某些不明液体的气味。她又看了一眼手中那张写着地址和房号的小纸片。

  她一边默念着房号,一边向灯光暧昧的甬道深处走去。饭店的走廊总是这样,灯光似乎无法驱散空气中纠缠不清的意味。松软的地毯将所有的声响都吸收殆尽。

  "就是这里。"她对自己说。

  她停在一扇白色的门前,暗暗期待能快点完事拿钱回家,希望这个住在高级饭店的主顾小费能给多一点。

  贤熙往下拉了拉裙沿,针织大V领连身裙的毛料非常服帖,包裹着她的身体。领口开到了双峰的中央,将大半个胸部都露了出来,裙沿也刚刚及到大腿,整条腿也袒露无疑。她身材不坏,胸部高耸,臀部高翘,腰又缓缓地划出漂亮的向内的弧线,亚洲人小巧柔软的身形让她有着小野猫一般的性感。"exotic",她的公司这么形容这些漂亮的亚洲小妞。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门的那一边传来连续的咚咚声。

  一个中等身高、略微偏胖的白人男子出现在门后,头发夹杂着大量的白发,发际线也很靠后,下身只围着浴巾。他微笑着看着贤熙,用审视商品的目光将她从上自下打量。Exotic indeed。男人的心里大概这么肯定着。

  贤熙给出一个浅笑,心里也暗暗庆幸这次主顾还不坏。

  "Coming."男子挥手招呼贤熙进房,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笑容。

  贤熙迈了进去。

  贤熙走出房间时已经是清晨五点,比她预计的时间要长。这男人对她不坏,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是想尝尝鲜。他大概已经结了婚,出来找个小妞不过是想换换口味,特别是异国的年轻小妞更好。

  贤熙完事之后稍微睡了一会儿,从噩梦之中惊醒后才发现已经是早上五点。男人还在熟睡,他已经把该给的钱放在了梳妆桌上了。贤熙拿着钱,走出房间,心里甚至有点感激这个男人,他竟然还记得把钱放在桌上再睡觉。


 现在是四月,在澳洲正是秋天。澳洲的秋天总是很多雨,这和贤熙的家乡很不同。贤熙的家乡总是春夏多雨,秋冬干燥。不过下雨的月份倒是一样的,四五六月,不管是在北半球的家乡,还是在南半球的悉尼,总是湿漉漉的。

  贤熙环抱着自己的身体,站在空荡荡的大堂门口等出租车。她脸上的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口红也已经被抹掉,只在嘴唇周围留下浅浅的红色印记,睫毛膏把眼周晕了一圈黑色,粉底斑驳,显出一条条的沟壑,像给她年轻的脸填上的皱纹。没有人对她指指点点,门童只是对她微笑表示礼貌。

  她透过玻璃墙,看着灰色寂寥的街道,满不在乎地拉着脸,好像匀不出力气来扬起嘴角。她感到浑身乏力,如果可以,她会瘫倒在地上。

  这间酒店位于市中心的闹市区,对面就是一家拥有上百年历史的购物公司Queen Victoria Building。酒店后方就是南半球最繁华的购物街Pitt Street,还有全澳洲最知名的两家百货公司Myer和David Jones。平常总是人流汹涌,车流如梭,现在整条街都空无一人,只有半明的天幕和灰色的建筑。贤熙仔细审视着街道对面那栋漂亮的欧式建筑。黄色石质,镂空的玻璃橱窗上贴满了巨幅时装海报。漂亮的Model们穿戴着各种世界顶级品牌的新秀品,或是在沙漠,或是在丛林,千篇一律的厚重妆容和若有所失的空洞表情。海报很漂亮,只是在清晨五点不会有人去欣赏它们,除了时不时驶过的蓝白色公车,整个街区似乎被人遗弃了。

  贤熙揉着自己的脸,粉屑胭脂沾了一手。折腾了一整晚,所给的小费如她所料并不少,五百澳币,还有五百澳币的服务费,除去上头的抽成,她一晚赚了九百块。她按了按拿在手里的小包,触到一叠钞票,顿时感到很满足。这种满足感足以抵消她心中难以抑制的罪恶感。

  门童打开门,向她示意出租车已经停在门口,贤熙回过神来,冲他微笑,走出酒店。一阵冷风迎面扑来,她颤抖起来,全身的毛孔都被灌入了寒冷的空气。

  "又是一场噩梦而已。"贤熙闭上眼,心里这么想。

  过了几日,贤熙便忘了那个男人的样子,她身体的异样也已消失,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除了待在钱包里的九百块。通常,贤熙会刻意不去记住对方的模样,可是他们的气味却无法抵挡地留在她的记忆深处。各种男人的体味,白人的、黑人的,亚洲人的,年轻的、年老的,有的是干净的须后水味,有的是恶臭,有的是酸酸的汗味,有的则是说不出的雄性气味,这些气味驱之不散,留在她的鼻腔里。但渐渐地,她连这些气味也记不住了,她已经麻木。这或许是好事,她不用在出去接客后的第三天仍然从噩梦中惊醒,恐慌地奔到洗手间不停地用力洗刷自己。

  其实她干这行也不过半年,贤熙甩甩头,想不起具体是哪一天。她只记得,那天母亲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哭声还犹在耳边,她烦躁粗鲁地挂上电话,然后看了一部电影叫做《十五岁半》。电影很糟糕,女主角要卖身帮父亲筹措医疗费,马夫对女主角说:"你就走进房去,闭上眼,躺下,张开大腿就行了。"

 女主角这么做了,贤熙也这么做了。

  从一开始贤熙就知道,在澳洲的留学生之中,有的女生就在做这一行,就和国内的女大学生出去坐台一样。那些女生或者像她一样给一家"服务公司"当小姐,或者是找人包养,最好是直接找男留学生、有钱的公子哥或者高干子弟。这些女生有的是为了虚荣,本来殷实的家庭无法满足她们豪奢的欲望,几万澳币的包、几万澳币的鞋子,不靠额外的金钱来源,再殷实的家庭也负担不起;有的人真的是因为家境困难,借钱出国,但又无法支撑所需的生活费和学费。在澳洲,合法打工时间只有二十小时,普通工作一小时才十五块,还要扣三成的税,除去卖身,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继续她们的留学梦。贤熙哪种也不属于,是命运的乖张把她推到这个位置的。

  当然,电影的结局是女主角重获新生。

  当然,大多数误入歧途的女留学生也重获新生,但身体和心灵的某一部分也许永远缺失了。

  吃过早饭,贤熙去学校。说早其实也十点了,她塞上iPod,根本不是为了听音乐,只是想把自己和周围的喧闹隔绝开来。

  全澳洲最好的大学之一,就是那样。几百年前的老古堡,对面是七十年代学生反战时集体静坐的教学楼,间隔着草坪和树林,然后是南半球最大的图书馆Fisher,虽然看上去很像联邦监狱。刚刚踏入成年期的年轻男女们,集中在这里展现他们的激情,以各种名义反对一切事物,反战,反美国,反全球化,反WTO,反IMF,反现任总理霍华德,反一切能反的东西。这种无力的反抗却更加证明这些年轻男女们毫无权力,而社会是老人们掌握的游戏。但这些和贤熙无关,和贤熙有关的是在去任何一间教室的路上她都会收到无数传单。

  "嗨,小傻瓜!"一个矮小的女生隔很远就冲贤熙打招呼。她是Laura,斯里兰卡裔澳洲人。

  "嗨,最近怎么样?"贤熙取下耳机,开始和她聊天。无非是周末Laura又去哪里,哪间夜店的DJ很帅,她又碰到哪个帅哥之类的话题。贤熙热切地跟她聊着,因为Laura是她的朋友,大一的时候她们在同一个tutorial,一起做group assignment,大二又修同样的课,又被分在同一个tutorial,又一起做group assignment。她们有时一起去吃饭,喝咖啡,抱怨课业太多,assignment做不完。Laura是贤熙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于是就算贤熙心里并不热衷这样的对话,她还是会装作很有兴趣地和Laura聊着。

  小tutorial教室里已经坐了十二三个人,大多数学生已经来了。Laura和贤熙选择了靠窗的那一排位置坐下,继续聊着3 Monkeys Club里面的奇闻轶事。

  Tutor在Laura和贤熙坐下之后进来了。他开始点名,Laura安静下来,贤熙托着腮开始走神。

  Tutor大概三十岁出头,亚洲人,不高,戴着一副眼镜,总是穿西装打领带。在大学里,这种教授都穿T-shirt和jeans的地方,很不常见。

 这间tutorial教室没有冷气,贤熙记得,夏季最热的时候,大家都穿着最清凉的衣服,大声抱怨天气炎热潮湿,tutor却安静地坐在教室中央默不作声。贤熙故意逗弄这个tutor,说道:"天气真热是不是?特别是还要穿西装打领带!"说完,她俯首暗笑,大家都爆笑着看着西装革履的tutor。

  "对啊,别忘了还有衬衣底下的T-shirt。"tutor看着贤熙笑着说道。

  想起这些,贤熙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她喜欢这个tutor。她也不知道这种喜欢是因为他幽默又很会教学生,还是作为女人而把他当成男人的隐约的喜欢。

  贤熙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她一眼就瞥到tutor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心里隐隐作痛。前几天,她还和另外一个男人上床,她狠狠地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收起笑容,冷静地看着tutor的侧脸。

  "当然,喜欢他还因为他是个tax lawyer,有钱的主,如果能包养我就更好,不用出去打野食了。"贤熙在心里狠狠地说,"我就是这么个贱货。"

  半年之后,当Paul,就是这个tutor,站在床前吼叫着,愤怒地大声质问一模一样的问题,摔门离开的时候,贤熙觉得这就是报应。她是个婊子。她不配爱上任何人。

  "今天,我要检查你们的作业!"Paul笑着宣布。

  教室里马上被一片叹息声和小小的嘟囔声淹没。

  "上个星期不是已经查过了吗?又查?"一个矮小男生嘟囔着。

  "就是啊。"有人附和。

  "哥们儿,没关系,这次查完,Paul就只剩两次检查机会了!"一个高大的男生说道。

  Paul听到了最后一句,脸上浮起小孩子般的淘气笑容,"哥们儿,你也别忘了,还有两次。你还得继续做作业,保不准我下个星期又查。"Paul冲那个高个男生笑着。

  Paul一边说一边踱步到每个学生桌前检查他们的作业。

  贤熙把作业簿摊在Paul面前。Paul翻看着她的本子。

  "全都在这里了!"Paul翻到了最后一页,贤熙提醒他。

  "全都在这里吗?只做了一半的题目?"

  "不对,这些是全部的题目。"贤熙知道Paul在开玩笑,也笑着争辩道。

  两个人相视一笑。Paul在贤熙的本子上写上1/1,1 out of 1,满分。

  Tutorial是关于现金流和收益平衡表的课程,Paul拿着笔自信满满地轻轻挥舞着,表格和数字好像也变得极为简单。

  "在做折旧计算的时候呢,我有个'秘方'。"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班上的同学,抿着嘴笑。

  "Paul,你就快点讲吧,不要卖关子了,你总不希望我们全都不合格吧?"那个高大的男生伸着懒腰笑着调侃。

  "那得看你能给我什么好处了。"Paul收起书本,作势束手不管,抱着胸笑着。

  "今晚你的啤酒我买单。"高大男生大声承诺。

  Paul爽朗地笑起来,"成交!"接着拿起笔画起表格来。贤熙托着头,也静静地笑。

  Paul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很多同学都这么认为,Paul比lecturer要清楚得多。贤熙也这么想,当然她没有去lecture,那天她在酒店接客。

 上Paul的tutorial是贤熙生活中很少的快乐之一。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感到很轻松,不用去着急挣钱,着急生计,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Tutorial结束,大家鱼贯而出。Paul在回答一个学生的问题,贤熙没有跟他说"Thanks"便尾随人群出了教室。余光之中,贤熙似乎看见Paul瞥了她一眼。

  "嘿,这边啦。"一个尖细的带着极重台湾口音的声音划过餐厅上空,贤熙一下子就找到了坐在餐厅中央的Sherry。

  Sherry是个高鼻小脸的台湾女生,鼻梁上架着一副钛合金的眼镜,长长的卷发,嘴唇有些厚,这样的人能言善道。Sherry和贤熙从第一次见面似乎就很投机。

  "人家可是北一女的毕业生,台大中文系的哦。"贤熙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Sherry这么自豪地介绍自己,当然还有她浓浓的台湾口音。

  "哎哟,你们上课也太好混了点吧?"Sherry对贤熙说,"两小时的tutorial,一个小时多一点就搞定。"

  "老师讲清楚不就好了,干吗要拖那么久?"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们是付了钱的哦!"Sherry捏着拳头轻轻地砸向贤熙。

  贤熙望着Sherry傻笑,两人一起起身去买寿司。

  餐厅里挤满了正在用午餐的学生,喧闹异常。寿司吧前排起了长龙,并且移动得极为缓慢。等了好一会儿,两人才买到,找了一个偏僻的空位坐了下来。

  "你们家现在到底怎么样啦?"Sherry边吃边问。餐厅里太吵闹,贤熙没有听清楚:"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Sherry提高音量,用又尖又利的声音说:"你们家现在到底怎么样啦?"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一样刺进贤熙的心脏。她如果能不去想,就尽量不去想。她看着手里咬了一半的寿司,橘色的生鱼片耷拉出来,突然觉得恶心,就放下了,"还不是那样,我爸,你又不是不知道,做什么都迷迷糊糊的,问他什么都不清不楚。估计这次栽得很严重,卡死了。我也不知道。"贤熙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又捡起寿司咬了一口。生鱼片咬下去软塌塌的,喉咙里一阵恶心,芥末又一下子刺激到鼻腔。她捏着鼻子将半块寿司吞了下去,就快要喘不过气来,耳朵里满是母亲的哭声,父亲疲惫的叹息和无奈的遮掩,她突然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钱,她需要钱。

  "那你也好好问问看啊。"Sherry兴致勃勃地咬着她的照烧鸡肉寿司。

  "问也没有用。"贤熙决意停止这个话题,"你妈妈在大陆的生意怎么样?还顺利吗?"

  "还不错,在大陆的工厂运作得蛮好的。虽然技术还不是很成熟,但是那几个年轻人很有想法也很有能力,我妈说如果运作得好的话,大概可以赶得上十月份开始的旺季。"Sherry回答道,她的母亲是在大陆投资的台商。

  "那就好,不过大陆的环境有时很复杂,还是小心一点,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一下。"贤熙提醒着Sherry。

  "知道啦。我妈说,会打点好的。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啦,我妈说用不着担心。我们还是多多考虑下一个assignment怎么解决吧。"Sherry顺势发出低低的哀号。

  贤熙勉强笑着,两人开始抱怨些普通大学生的话题。贤熙还没有告诉Sherry,她正在靠援助交际赚生活费和学费,赚将来念硕士需要的费用,在赚一切有可能需要的钱。总之,能赚多少就赚多少,不顾廉耻地赚。

  贤熙没有想隐瞒Sherry,她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2

  "胡贤熙看起来家里很有钱,父亲是房地产开发商,母亲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扮光鲜,出门喝茶打麻将。从小读私立学校,高中就到澳洲念书,朋友不是省长的孙子,就是矿业富豪的女儿。但其实,她只是个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的婊子。"贤熙恶狠狠地诅咒着,仿佛咒骂的是别人,是某个不认识的人。

  半年多之前,贤熙父亲的一个地产项目被有关部门叫停,贤熙只大概地听父亲说,是一级开发商方面的问题。她父亲投了多少钱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只想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入沙子里。

  在大陆做房地产,父亲曾告诉她,至少是在她的家乡,每个房地产商都是空手套白狼,根本没有足够的启动资金,全靠和银行高层拉关系、贿赂,以套取低息,甚至无息贷款来运作项目,自己投下去的钱不过是个零头,甚至纯粹只是打点关系的人情费和初期的设计费、材料费等杂费。这些没有任何成熟资本的房地产商都期望项目的回报率在100%以上,甚至200%、300%。如果楼盘销售不好,他们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继续开发第二期、第三期,银行不得不继续借贷,否则先期借出去的贷款就会真正成为死账和坏账,更会影响银行高层的政绩和升迁前景,于是这个资本黑洞越变越大,甚至最后变为以新贷款偿还旧贷款的利息。而在这一滚雪球的过程之中,账目时常不清,假账虚账层出不穷,用地的申报都充满猫腻,一旦被揭发,就是一桩祸事。某天某些人将家破人亡,血本无归。当然,当事的银行高层此时早已调离岗位,或者升官或者调往其他部门继续发财,而投资商早已赚取一期投资的利润,受伤的只是普通民众,如她父亲这样的二期投资商似乎也不幸地被卷入这个资本大黑洞。

  "再穷,也不能没有骨气,爸爸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父亲平静地告诉贤熙他面临的困境之后这么提醒着她。

  贤熙握着听筒,沉默以对。

  她不过才十九岁,刚刚大二,梦想简单实际--完成大学学业,去美国读硕士,然后工作,干一番事业。她好像是一个正在玩拼图的孩子,正当拼图就要完成的时刻,有人一拳将所有的拼图击碎。她一下子瘫软在地,泄气和愤恨交织在心中。她想哭,她想挽救这一切,但不知如何去挽救。最后,她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一个噩梦,明早醒来,一切就会恢复原样,她还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胡贤熙。

 但第二天醒来,一切都没有改变,这不是个噩梦,而是真切的现实。

  她的信用卡上还剩一万五千块人民币,是上个月没有用完的信用额度,房租还剩两个星期到期,冰箱里还有三天的食物。她没有任何其他的金钱来源,需要马上办理休学,收拾行李,买机票回国。回去之后,她要面对父亲公司的烂摊子,天天上门催讨工程款的建筑老板和材料商,还有父亲半年前按揭买下的房子的余款和利息。

  "爸爸现在最痛苦的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像一切都没希望了。"五十多岁的父亲这么对她说。

  不知道将来在哪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该做什么。贤熙很想反击,她又怎么会知道该往哪里去,该做什么?一个活了五十多年的人,难道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吗?能不能不要再把绝望强加在她身上?她这么自私地想着,狂躁让她想将手中的电话狠狠地掷向墙壁,让这个绝望的载体粉身碎骨。

  贤熙深吸一口气,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连肋骨都被刺痛,她颤抖的呼气声让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极力平静下来,驱走自私的恶魔,她只说,让她考虑一下,便挂断了电话。

  贤熙不甘心。她不甘心即将完成的一切被破坏,一张即将展开的完美画卷被撕毁。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她需要钱,她从来没有这么需要过钱。她需要钱来生活,需要钱去付昂贵的学费,需要钱来帮父亲付完别墅的尾款,需要钱来维持她优越生活的表象。对于钱的饥渴,第一次在她的生命之中显现出如此深刻的印记,像一把刀刻入骨头。那种恐惧与急切,使疼痛感一寸一寸地升级,她好像已濒临窒息的边缘。她不知道自己可以从哪里找来这么一大笔钱,她从来未曾知道自己每年在澳洲的花费是如此之高,而钱是如此难以赚取。她突然觉得唯唯诺诺的父亲是这么有本事,她无法想象一直经营惨淡的父亲是怎么支撑这个豪奢的家的?她看着信用卡发呆,盘算着这些钱能支撑她多久的时间。一万五千块,除去五千块要留下做买机票的备用,一万块大概可以支撑一个半月的时间,那之前她还有一线机会来挽救自己。

  接下来的两个月,贤熙开始疯狂地找工作。她去中餐馆洗盘子,一天一百块澳币,而一周最多三天。她还需要上课,这勉强能支付她的生活费。她去推销信用卡,没有底薪,她做了三天的无用功后决定转换目标。她给中国人开的面包店、服装店、咖啡屋站店,她尝试了一切可能的工作,但是这些工作都无法解决她的困境。

  打工回家,她累得瘫倒在地板上,但缺钱的刺痛却仍然没有被疲惫压倒,而是继续深深地盘踞在她的胸口。两个月过去,信用卡上还剩一万五千块,她打工的钱仅仅能维持日常生活,而下个学期的学费却还没有着落,父母的困境她还是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什么工作能带给她,一个十九岁的大二学生,一份丰厚的报酬以承担所有的费用和家中的所需。招工版显然不是答案,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在报纸夹缝之中也不可能找到那样的工作,但是她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收拾行李回国。

  她的眼睛停留在一张废旧报纸的最末一版,这一版通常布满各种成人服务的信息,也布满各种招收性工作者的广告。很多亚洲女性身着泳衣,或者衣不蔽体的照片,雪白的胸部显露无遗,摆着各种诱人的姿势,眼神中充满挑逗。

  贤熙努力不去看它,但手却不自主地捡起了报纸。胸腔之中的尖刀让她无法思考,只想找一剂快速止疼药来中止这深入骨髓的剧痛,就算是饮鸩止渴也不在乎。她仔细阅读着其中一则消息,"招收亚洲年轻女性,专为高尚人士服务,报酬从优,时间灵活。"广告这么写着。贤熙的手开始颤抖,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她如果要完成自己的梦想,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

  接着,她看了那部《十五岁半》,然后打了报纸上的那个电话,再然后,她就成了一个妓女。

  贤熙回到家,冲了个凉,换衣服,化妆,今晚她又要去开工。

  这半年来,她每周都要开工三次,每次五百块澳币的服务底金,其中20%是公司的介绍费和佣金,小费是另算的,公司不抽成。她每次出台都至少会有四百块的收入。但这远远不够,她需要钱,很多钱。她算过,每个星期她都有一千二百块的最低收入,半年以来她已经赚了大约三万块,两年的生活费已经赚到,但她还需要赚下半年和明年一年的学费,以后三年在美国念硕士的费用,还要解决父母的困境。无边的压力挤压着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肋骨好像就快要被挤碎,心脏好像随时都会爆炸。她想象着那个画面,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爆开,鲜血和内脏就那样爆裂四散。

  今晚,贤熙的开工地点在waterloo。那里靠近机场,离Redfern很近。Redfern是悉尼很乱的一个区,因为土著人都聚集在那里,晚上一个人去很不安全,但是她没有选择。

  贤熙习惯性地深呼吸,她发现这是这半年来唯一能让她平静的动作。一个憋在水下太久的人,忽然能浮出水面,呼吸到新鲜的氧气,这让她的胸腔顿时放松开来,胸口的那把尖刀渐渐松动,绞索也似乎稍稍放开。

  贤熙换好衣服,整理了一下,确认地址便出了门。这次,她穿的是一件极短的娃娃裙,雪白的臂膀和半个背部招摇着年轻的光彩。

  车子在被寂静所笼罩的城市之中穿行,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街道两旁和拐角处的pub还有灯光和热闹的迹象,整个澳洲仿佛都已经熟睡。

  那是一条静谧的居民小街,两侧都是一栋挨着一栋的小房屋,只有昏暗的路灯照着这小小的空间。

  贤熙无意识地拉扯着自己的裙角,盖住大腿,"希望今晚能快点过去。"

  "咔",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站在门后。贤熙确信这是一个中国男人,因为他实在太好辨认,衰老让他细长的眼角布满皱纹,眼神黯淡无光,身形也许曾经高大,但现在却显得单薄。他和贤熙的父亲是那么相似。

  男人一脸震惊地盯着贤熙,贤熙也尴尬地站在门外,不敢直视,不敢低头,不敢有任何动作。

 时间好像凝固,贤熙站在黑暗的街道上,耳朵里灌入风声和从极远处传来的琐碎的喧闹声。

  她开始发抖,凉风让人如同坠入冬季般的寒冷。

  "你……你……进来吧。"男人让出一条道,搓着手,颤抖着用中文说道,"没……你进来先。外面冷……你……穿得少。"男人背过身去,走入房内。

  贤熙不敢抬头,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就应该转身离去,但一想到几条街外就是Redfern区,她默默地闪身走了进去。

  男人尴尬地躲进厨房,隔着客厅远远地对贤熙说:"我给你倒杯热水。"

  贤熙就那么怔怔地站在客厅中央,脑子里一片空白。男人拿着水杯,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我以为,我以为是日本人或者韩国人。广告上……是AV女优的照片。"男人结巴,因为紧张、羞愧和尴尬,"我没想做什么……我……"

  贤熙仿佛没有听到男人喃喃自语般的辩解,她开始啜泣。她听到那些自欺欺人的泡沫瞬间炸裂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人剥得精光,曝光在广场中央,一切龌龊和污浊在阳光下无处遮掩。很多人的目光扫过她的身体,鄙夷、蔑视、痛恨。这些目光像飞舞的毒鞭,火辣辣地抽在她身上。

  男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稍微提高音量:"我……我……以为只是聊天、谈心、喝喝酒什么的。只是……我……只是想找人聊聊。"

  贤熙听不见,她希望自己此刻能晕过去。

  "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我是机电工程师,挣了点钱。八十年代出国潮的那阵,头脑一热就跟着出来了。为了孩子,出来闯一闯。"男人慢慢吸了一口烟,"哦,你不介意吧?"男人指着手中的烟。

  贤熙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泪痕已干。她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强烈的被示众感让她无法正常思考。

  男人见她没有回答,就继续抽了几口烟,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地盘踞在头顶,罩着他的脸,让人看不清楚。

  "出国之后才明白,当初多天真,别人的话多不可靠。那时候在国内的人都以为,到国外就可以住洋楼,开房车,可以生几个孩子,其乐融融,幸福得不得了。所以,自己就花光了积蓄办移民。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男人顿了顿,又抽了一口烟,"刚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英文也说不好,听都听不懂。就只能在中餐厅打工,或者去Paddy's Market给人站摊子。开始几个月还安慰自己,过一阵子,语言熟悉了,就能干回老本行。但哪儿那么容易啊?洋人不承认中国的学历,不承认在中国的工作经验,谁会请你?"他颤抖地捏着烟,想要再抽一口,但又犹豫着放下,只是夹着,也不继续说话。香烟一寸一寸地释放着灼烧的气息,他猛地抽了一口,然后静静地等着。

  男人的烟已经要熄灭了:"渐渐地,也就认清了现实。锅炉工也干,电工也干,保安也干,反正工资也不少,但当初的雄心壮志……"男人摁熄烟头,"不提了,生活不成问题。但身为一个男人,有时也问自己,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摇摇头,似乎是在质问自己,"几年前回了一趟国,和老朋友相聚。当年那些朋友,混得好的已经号称资产过亿了。当官的升官,做生意的发财。"男人陷入了回忆,熄灭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挣扎着升起最后一缕青烟。

  贤熙在此刻似乎看到自己父亲的面容。这个男人佝偻的背,疲惫的声音,衰老的面庞,都让她想起电话那头的父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说这些,一个老家伙的牢骚。说起来,我女儿,也像你这么大了。不知道现在过得好不好。"男人忽地怔住,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她,不在悉尼吗?"

  "不在,她妈妈是高干子弟,当年受不了那种失落感,闹了几年就带着女儿回国了。只是一年回来几个月,保住居留权。听说她妈回国之后嫁了个房地产商,不知道对她好不好。"男人缓缓地说道,又抽出一支烟,颤颤巍巍地点燃,慢慢地抽起来。烟也许不太好,气味很刺鼻,贤熙头昏脑涨地浸在越来越浓烈的烟雾之中。

  她看着这个猥琐的男人,时间和苦难是摧毁人最锋利的武器。她能想象这个男人当年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模样,有钱有才有理想,却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出国好吗?我有时也这么问自己。留在国内,我大概也是柳传志那样的人物了。"男人摇摇头,苦笑,一截烟灰落在地毯上,"本以为出国来发展会更好,但这里是别人的地盘,我当时又不像你们这么年轻,想要在海外重新开始干事业,谈何容易?不比别人笨,基础又比别人好,怎么今天却落到如此地步,比别人混得差呢?"他眯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灯。

  贤熙明白那些话中的无奈、挣扎和自怨,那正是她父亲的口气。"爸爸有时候想不通,自己既不比别人笨,基础又比别人好,年纪轻轻就事业小成,为什么今天却落到如此下场呢?这大概就是际遇吧。"

  贤熙脑海之中回荡起父亲的叙说。眼前这个男人,刚刚说出几乎相同的话语,他眯起眼睛的模样也如父亲一般带着沉思和疑惑的表情抽着烟。

  人年轻时,常很自私,贤熙很明白自己的自私。登机口开始排队检票了,她摸索出自己的护照和登机牌,不想这么早站起来排队,便还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从她面前走过,爸爸抱着孩子,妈妈牵着的可能是老大。她不知道一个孩子对于父母来说是幸福多一点还是负担多一点。贤熙一直埋怨自己的不幸和痛苦,她很少注意到那个五十多岁时被迫要重新开始的男人的艰难和无力。

  年轻父亲怀里的小孩哭了起来,父亲手忙脚乱地塞了一个奶嘴给他,孩子安静下来。贤熙看着轻笑。

  那段时间,贤熙的父亲总是平淡地述说着困境,贤熙那时当然还不明白这些平静背后的挣扎和恐惧。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辗转反侧的父亲,愁眉不展的父亲,疲惫不堪的父亲,痛苦万分的父亲,困惑迷惘的父亲。她所见的父亲永远是朝气蓬勃的,精神抖擞的,坚定不移的,可以让她和母亲依靠而且永远不会倒下的,即使有偶尔的挣扎和困惑,也从未动摇过。

  可是她现在有些明白了,在那些坚强背后,父亲肩上所承担的重压。电话那头衰老的声音中的每一个皱褶,每一声叹息,每一个疑问,背后都是汹涌澎湃的绝望与痛苦,而父亲长久以来都是独自去面对的。

 贤熙站起身来,将自己的登机牌递给工作人员。金发碧眼的空姐对她礼貌地笑了笑。贤熙没来得及最后回头看一眼这个城市,便进入了一段玻璃甬道。

  机舱里大多数人都已经落座。在接下来的十几二十个小时里,他们会在距离地面几万英尺的地方一起跨过半个地球,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跨过印度洋和整个太平洋,去到大西洋的西岸,美国的东岸。

  贤熙放好随身携带的包,坐下,系好安全带。空姐在走道上巡视着,留下一阵阵香味。飞机启动,缓缓加速,越来越快,腾空,升高,贤熙闭上眼,回到那条阴冷的小街。

  3

  "我能抱抱你吗?"贤熙猛地问道。

  男人触电般在沙发上颤抖了一下。

  "不是,没有其他意思,我……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你很像我爸爸。"贤熙已经泣不成声,努力咽下一口气,"我爸爸他……也像你这么说过……我从来……从来没有机会,也不懂得感激他……他……"贤熙无法继续言语。

  男人缓缓地走到贤熙面前,轻轻抱住掩面哭泣的贤熙,轻拍着她的背,她放声大哭起来。

  贤熙在遇到那个男人之后的几天里都魂不守舍,眼前不断闪过那个在阴影之中,佝背垂头、慢慢抽烟的身影,而这影像又和父亲的脸重叠在一起,让她的心一阵绞痛。

  每次和父母通完电话,贤熙都会更加踌躇,她只能匆匆地挂上电话,不让因为哭泣而改变的声音被父母听出端倪。

  在中文里,"我爱你"是一句那么郑重的话,贤熙从来没有对谁说过。她的父亲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但那爱意都在平日沉默的眼神之中,紧握的温暖双手之中,一点不落地传递给了对方。

  这是中国人爱的表达方式,沉默着,只是通过一个细微的动作或眼神之中传达。这爱意像温暖的暗流,维系着整个沉默的社会,维系着看似争吵、互相指责又沉默以对的两个人,或者一个家庭。这爱有时太沉默,连中国人也要怀疑它的存在。于是,贤熙不懂她的祖祖辈辈们为什么不开口说出"我爱你",让暗流成为海啸,席卷所爱之人的心。直到贤熙想要说这句话时,她才明白,这三个字是那么沉重以至于难以开口。

  "Dear Paul,

  This E-mail is written…"

  贤熙在写给Paul的E-mail。没有私意,只是问一些金融方面的问题。问题有点深奥,不适合在tutorial上问,会扰乱其他学生,只能发E-mail请教。

  E-mail写完,点击发送。随着click的那声,她的心也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内心某个角落暗暗地期待着什么。接着这不着边际隐约的期待被贤熙的理智扫到角落里,"我配吗?"

  "嗨,Sarah,你好吗?"一个高大的亚洲男生朝正在读书的贤熙打招呼。

  贤熙常常这样待在图书馆里读书打发课间的时光。她抬起头,看着这个朝她打招呼的男生。贤熙认得这张脸,但记不得他的名字,为了避免尴尬,只得装作熟识,应答道:"嘿,我很好。你呢?"

 "好,我很好啊。但是,啊,你不记得我的名字,是不是?"男生冲她挤挤眼。

  贤熙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我真的不擅长记住别人的名字。"

  "Tony,我的名字是Tony。记住我的名字,如果你能记住,我会很开心。"男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Tony",贤熙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望着面前这个男生出神。

  坦白地讲,他不算是英俊的类型,一张很典型的海外亚裔的脸孔,或者说,他散发出来的感觉,他说话的方式,他举手投足的气质都可以看出他的身份。贤熙猜他应该是韩裔澳洲人,高高大大,穿着一件胸口带纽扣的T-shirt,只扣了最底下两颗,领口露出结实的线条,搭配着一条宽松的五分沙滩裤,一双白色沙滩拖鞋,连穿着都很像澳洲本地的男生。那结实的上身可以证明他是健身房的常客,常去健身,这可不是一般中国男留学生的爱好。

  "好吧,没问题。这个名字已经在我的脑中烙下了。我不会忘记,你开心了吧?"贤熙指着自己的头笑着。

  "算是吧。"男生又挤挤眼,大笑。

  Remember by heart,有时,贤熙不得不惊叹英文的奇妙。Tony这个名字确实让她用整颗心记住了。

  "你今晚有空吗?"Tony继续翻着书,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算是吧。"贤熙学着他挤眉弄眼的样子。

  "今天晚上在Revolution Bar有一个party,要跟我一起去吗?"

  "什么party?"

  "就是一群大学生跨校际的party。"

  "你想去喝酒吧,酒鬼同学?"贤熙笑着说。

  "嗯,我不是酒鬼!但是,对,没错,我们会喝几杯,不过就是一点点。"Tony抿着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向贤熙示意。

  "哈,一点点,就好像,一杯烈酒,两杯,三杯。"贤熙比划着开着玩笑。

  "不不不,是一大扎,两大扎,三大扎。"Tony也夸张地挥舞手臂。

  "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去。我很想,但是我不喜欢喝酒而且还有很多功课要做。"贤熙说道。

  "嗯,你可以去喝点可乐和果汁之类的,不一定要喝酒。至于功课,随时都有很多,一晚上而已,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出去玩,不喝酒,你说真的?"

  "对啊,会很好玩的。"

  "不行啊,我真的不能去。对我来说也太晚了。祝你玩得开心啊。"

  "好吧,"Tony有点失望,"那你平常在家干什么?"

  "我?读书、打工、看电影……"

  "看,我不喜欢念书,从来没有看完过一本小说。"Tony摇摇头,装作严肃地说道。

  贤熙掩嘴看着Tony笑。秋季温暖的阳光和Tony的玩笑让她觉得轻松,她享受着此刻的快乐。她的眼神穿过透明的窗,外面就是悉尼的秋季。草坪还是绿的,但树叶却已经转变了颜色。下午的阳光将远处的Main Quadrangle分成阴暗两面,贤熙知道在那个黄色城堡的后面有一株漂亮的紫薇蓝花楹木。去年春季的时候,也就是半年之前,贤熙曾在那树下念过书。那时,那株树开满了淡紫色的花朵,颜色就像油画一般,浓郁得似乎用水都化不开。这种树有着好听的英文名字,jacaranda。在花季,整棵树都会挂满淡紫色的花朵,因为繁多的花絮,于是颜色也变成蓝紫色般。风吹过,花朵铺散在翠绿的草地上,像新鲜荷塘里的几点浮萍,又或者漫天飞舞,飘落不知何处。贤熙遐想着,不知此时的树,是否还有那鲜艳明亮又纯净的颜色?

 聊了一阵,他们分头去上课。贤熙的心中也只是自得的欢乐。直到回到家中,一边做饭,一边回想起Tony的奇怪举动,她才忽地反应过来,Tony刚刚是在约自己。这么明显,她竟然没有察觉。贤熙摇摇头,苦笑。别的男人只会直接扒光她的衣服,伏在她身上办事,像Tony这样约她出去,只是平平常常地喝点东西,她却毫无反应。

  "没明白也好,省得祸害人。"

  过了几天,贤熙已经忘记Tony的邀约,照例出去接客、上学、做论文,每隔三天给父母打个电话。事情好像平稳下来,承载着贤熙的摇晃的船似乎是走到暴风口,反而不再颠簸。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害怕?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风平浪静。

  学校邮箱里有一封E-mail,显示是Paul的回信。贤熙咽了口口水,干燥的喉咙滑动一下。不知为何她有些紧张,这紧张是因为那隐隐的期待,而她实在不该有所期待。

  贤熙快速地浏览Paul的回信,他只是简明扼要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贤熙本来灼热的脸渐渐冷却下来。

  "本来就没有期待。"贤熙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将Paul所说的要点记下来。

  记完,贤熙准备删掉邮件,邮件的最底部的一行小字突然跳入眼中。

  "P.S: If you have any further problems, I am more than welcomed to help you. 043304××××"

  贤熙呆住了,这个号码和Paul在tutorial上公布的联系电话不一样。她又看了看,然后手忙脚乱地翻开记事簿查询Paul在tutorial上公布的号码,不一样,这两个号码不一样。只有两种可能,贤熙在心中思量,Paul要不就是换了号码,要不就是给了她他的私人电话。后一种可能让贤熙兴奋得血液直冲向大脑,同时又感到深深的不安。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是无意识地将这行小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贤熙颤抖着将这个号码输入手机,标上Paul,然后摊开书本,开始做功课。但那串数字像魔咒一样在贤熙的脑中挥之不去,她烦躁地翻着书,无法静下心来,索性合上书,坐着发呆。

  "他为什么给我他的私人电话?为什么要留小小的一行字?他想告诉我什么?有别的意思吗?"贤熙想着,"不不不,他可能只是更改了电话号码,为了方便我问问题而留下来,没有其他的意思。不要乱想,还能怎么样,虽然他不知道我是个妓女,但我是他的学生,而且他已经结婚。"

  贤熙把每个可能都分析得透透彻彻,但仍无定论。她揉着头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困扰,只是一个电话号码,却搅乱了她的心绪。

  "我一定因为他是tax lawyer所以想傍上他。他如果只是个穷tutor,我一定不会注意到这个戴眼镜的老男人。"贤熙最后胡乱地下了结论。

  贤熙拿起手机,翻到Paul那一页,深吸一口气,停顿了几秒,费了好长的工夫,拇指移向Delete键。确认删除,删除中,完成,删除这个号码只用了一秒的时间。贤熙的心却好像坐了一趟过山车,从低谷向高处攀爬,再从高处猛地落下,慢慢减速,停下,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下午两点,倾盆大雨,整个天空已是灰黑一片了,就像七八点的时光,需要借助路灯的微弱光芒才能前行。时间就在这昏暗不明的天色之中慢慢爬过。

  那封让贤熙心绪不宁的E-mail已经停留在她的邮箱快一个星期了。她不去想它,不去看它。

  早晨出门的时候,贤熙看到天边聚集着一团灰黑色的雨云,带着伞出门却落在教室,回去寻找却已不见。她只好闷头回家,期望天公能作美,至少让她安全到家。走到半路,葡萄一般大小的雨滴密集地落下,她狼狈地拿着包顶在头上。雨水太大,她连眼睛也睁不开,眼前一片模糊,狂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路面流淌的雨水之中。

  "嘀……嘀……"汽车的喇叭声突兀地在贤熙耳边响起,贤熙不由得吓了一跳。

  "Sarah,你没事吧?没有带伞?"一辆黑色Land Rover停在贤熙前方,司机探出一点头来,冲贤熙喊着。

  贤熙的隐形眼镜因为雨水的关系已经不起作用,或许可能已经被冲掉。她无法辨认车上那个人的脸,他们之间隔着厚重的雨帘,铺天盖地的雨水让她无法看清前方一米之内的事物,但那个声音实在太熟悉,熟悉得连在梦中都能辨认,是Paul。她呆呆地站立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这肯定是自己杜撰的幻觉。她抹开刘海,想尽力看清楚雨帘那边的人,但毫无用处。

  "Sarah,上车来,快点。"那个男人继续叫着,说着推开副驾驶座的门。

  是他,真的是Paul,贤熙确认这不是幻觉。但是该不该上车,她的脚在原地进退,她无法把思绪理清。雨水狂暴地扑打着贤熙的身体,狼狈的处境让贤熙觉得拒绝是那么矫情,只得匆匆爬上车。

  "你还好吧?早上出门怎么没带伞。"贤熙一上车,Paul就转动方向盘,"这么大的雨可以在学校图书馆待一阵子再出来啊。"

  "早上出门带了伞,但落在教室里,被人捡走了。晚上还要打工,不能再等了。谢谢你让我上车。"贤熙低头拨弄头发,雨水顺着她的脸和发梢流淌。座椅已经加热,让她被雨水淋得透凉的身体感受到了温暖。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狼狈,整个车座被她弄得到处都是水渍。

  Paul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后座翻找起来。贤熙低着头,Paul的胸口和她的脸离得那么近,她甚至可以感受到Paul身上发出的干燥气息温暖和煦地辐射到她脸上。车内清淡的芳香剂和古龙水的香味,让贤熙觉得浑身上下都很清爽。

  "拿着,擦干一点,你这样会感冒的。回家赶快换衣服,如果不行,就别去打工了,换个时间。"Paul从后座上翻出一大盒纸巾和一条毛巾,"这是我去健身房用的毛巾,干净的,拿去擦擦头发。你头发湿得都可以解救澳洲的干旱了。"

  贤熙接过,将脸埋在毛巾里,轻轻地笑着。毛巾里面有他的味道,虽然已经洗过,但已经印染上主人的味道了。"是啊,我们需要雨水,再不下雨,我就情愿回中国也不待在这里了。"贤熙笑着说。

 "哦,你是中国留学生。"

  "是啊,我是。"

  "其实从你名字的拼写就看出来了。可是你的名字我一直念不准,Sien-si?"

  "贤熙,xian-xi。"贤熙明白她的名字很难发音。X这个拼音在英文之中没有对应的发音,很多人都会念成S。

  "Sien-xi。"Paul又努力地尝试了一遍。

  "很完美了。"能不能说准她的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个学期一结束,Paul就会像滴入清水之中的一粒盐,从贤熙的生活之中消失不见。

  "我知道不准,给我点时间,我会念清楚的。"Paul摇摇头。

  贤熙继续擦着头发和身体,还有座椅上的水渍。Paul抽出一张面巾纸,轻轻擦拭起搁在贤熙身旁的背包上的水渍。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贤熙猛地一震。如果她的心是一块广阔平静的高原,那么现在,那块高原的中央,不知何时开始裂开缝隙,剧烈地摇晃起来。

  贤熙装作平静无事,只是默默地继续擦着。但她知道,自己内心有一块隐秘的地方已经被启开了。

  "忘记问了,你住在哪里?"Paul开着车在雨中穿行,前方五米之外的一切都无法看清,因此Paul开得很慢。

  "在Broadway,转手Mountain Street上。"贤熙回答道。

  "那好,就在那边,我送你到那里。"

  "谢谢。"贤熙不知道Paul为什么会让她上车,她不过是他众多学生之中的一个,很普通的一个,她甚至惊讶Paul能记得住她中文名字的拼写。

  此刻,被雨水笼罩的灰色的世界,除了雨声,就是静寂。贤熙突然产生错觉,好像他们两个人,Paul和她,并不是在真实世界之中穿行,而是在异度空间里行走。雨水将他们和世界隔绝起来,就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Paul想着他的事,贤熙心里默默地思考着自己的事。他们可以一直这么沉默下去,不说话,但又似乎了解对方心中所想,那若隐若现的情感,在静谧的空间里像面包房刚出炉的糕点香一般弥散。他们就这样享受着雨中的片刻宁静,好像乌云培养了一切在阳光之下无法滋长的暧昧,遮盖了世俗的目光。他们也许互相爱慕,也许只是互相猜疑对方的情愫,又或许其实什么感情也没有,只是此刻的宁静,都让他们出了神。他们心中有着欣喜,如同两个孩童找到隐藏的糖果偷偷地享受着,于是这成为他们共同的秘密,可以分享的秘密,是偷食禁果的欣喜,触犯条例的欣喜,故意违反规则的欣喜。

  贤熙想得出神,Paul只是带着微笑慢慢地开着车。

  "谢谢。"Paul将车停在贤熙公寓门口处,贤熙向他告别,"谢谢你,Paul。下星期tutorial见。"

  "不用谢。对了,我的手机号你有吧?如果有问题,打电话给我,E-mail有时候我会不记得检查。"说完,Paul一打方向盘,车子在雨水的包围之中迅速消失。

  贤熙怔怔地站在公寓的门口,想着刚才的对话,想着刚刚的一切,她还没有从那个隔绝的梦境之中回过神来。电梯"叮"的一声响,贤熙猛地惊醒,刚刚是Paul送她回家,并且要她打电话给他。

 他疯了吗?

  4

  "刚刚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谁啊?"贤熙的一个室友上前询问。

  贤熙和两个韩国女生一起合租了这间公寓,她们互不干涉,只是见了面打个招呼。那两个女生也和她一样,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虽然三人从来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明了。她们从来不过问贤熙的事情,就因为如此,三人相处得还算融洽。她们甚至有着心照不宣的体谅和惺惺相惜的情感,明白对方心中的苦楚和无奈。贤熙和她们有时还一起出去吃饭,她喜欢韩国料理,因为味道和家乡菜很像。

  "好心的tutor。看到我淋雨,送我回家。"贤熙一边脱下湿透的衣服,一边回答。

  "嗯,好心的tutor。男人?"另一个室友加入了对话。

  "嗯,真的没什么,就只是个tutor,顺路送我一程而已。"贤熙拿好干净的衣服准备去浴室洗澡。

  两个室友意识到贤熙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于是讪讪地小声说:"贤熙……别误会,但你也知道……我们做的事情。如果只是想跟你睡,玩玩就罢了,如果能……你别怪我,如果能包养你,那更好,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地奔波,做散客。如果不是玩,是真心,你真的要好好想想。"两个女生说完,默默地从贤熙的房间退出。

  贤熙关上浴室的门,打开水龙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有责怪她们的意思。只有她才明白那两个女孩语句之中的关心,是那种在无奈之下清醒的提醒,这种残忍的关心,是只有她们才明白的互相保护。

  今晚,贤熙还是要去开工,地点在Randwick,她决定忘记刚才的一切。如果能昏迷,等一下那个客人的脸就可以被忘记,等一下自己身体所经历的一切就可以被忽略,等一下心灵上又一个划痕就可以被抚平。

  暴雨持续了一整个星期,天色时时都是半青的模样,从远处的天边到自己的头顶,都是成片的灰暗。间或在乌云与乌云之间会有空隙,阳光也难得从其间穿过。

  贤熙没有打电话给Paul,好几次她拿起电话,拨下那个号码,但还没等号码拨出,她就决绝地挂断了。

  她甚至有点害怕见到等下就要进入教室的Paul。她坐立不安,不断变换着自己的姿势,和Laura聊天,余光却时不时飘忽至门口。

  他出现了,这次不是西装,是一身运动装束,脸和脖子上似乎还有未干汗水的濡湿痕迹。

  贤熙不知为何无法直视Paul。她低头翻看自己的本子,心里却责怪自己。不敢正眼看他,不是更为奇怪吗?他们之间又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关系,如果这样闪躲不是给人暗示吗?贤熙下定决心抬起头,用淡漠的目光直视Paul的脸。Paul正在和一个男生开着玩笑,他回过头来,笑容还停留在脸上。两人的目光相遇,就在那一秒,尽管贤熙的脸仍然平静如水,眼神毫无波澜,但她的心却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就好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因为城门外猛烈的袭击而颤抖摇晃起来。

 贤熙坚守了一两秒,便转过脸去看别的地方。她猜不透Paul的那双眼睛是想说什么,她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的心里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算得体。

  Paul又开始检查作业,贤熙尽量装作平常模样和Paul开着玩笑,与Laura互相调笑着。Paul似乎也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个一个地检查过去,很快移向教室的另一边。贤熙盯着他的背出神。平常总是藏在衬衣下的Paul显得如同很多亚洲男人一般瘦小,但此时棉质T-shirt包裹着的背部的轮廓,却显得并不单薄。线条紧实的背,极短的头发,他的身体似乎还被运动之后散发的热量包围。这样的Paul显得更有活力,如果说他和贤熙一般大,也一定会有人相信。

  贤熙的视线不自觉地滑到Paul的左手,一枚金色的婚戒安稳地套在无名指上。忽然,一种罪恶感在贤熙的心头泛起,同时还有恶心。这恶心从她的下身蔓延到双腿,再直爬上背脊。她的整根脊背都好像被黑色的毒液所浸染,她仿佛能看见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一个接着一个地被这毒液腐蚀。她鼻腔里开始充满一种令人呕吐的气味,是昨晚那个男人的汗液和体臭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贤熙脑海里翻腾着昨晚那个男人丑陋的脸,那么近,离她的眼睛只有几厘米。他大叫着,裂开嘴,大声喘气,手重重地按在贤熙的胸上。而这张脸又和很多男人的脸一起涌现到眼前,她曾经忘记和不曾忘记的主顾的脸,全都一股脑儿地从记忆深处奔涌而出。

  贤熙的脸色开始发白,额头已经满是冷汗。她很想吐,想结束毒液在身体里的蔓延,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坐着。

  Paul回过头看了贤熙一眼。他看到一张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带着死尸般平静的面容。这平静不是贤熙装出来的,而是从内到外散发而出的。

  两个小时的tutorial变得那么漫长,贤熙能感到不时投过来的Paul的目光,她不知道Paul看她的频率是不是比以前多,但她始终冷漠地回视着。渐渐地,Paul也停止飘忽的眼神,只是低头讲着课。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炙烈的阳光,灼烧着窗棂。Tutorial教室不是那么明亮,所有人都像淡化的影像背景,没入灰暗的场景之中。

  贤熙快速地收拾好东西,和Laura说笑着离开了教室。Paul低头收拾幻灯片,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和Laura分手,贤熙准备在图书馆熬过这一天。图书馆总是个好地方,因为可以躲在一排排书架后的小角落,让自己放空,只是念书。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贤熙还没有坐定,Tony就出现在眼前。

  "Hey."贤熙迟疑了一下,打了一声招呼,她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那我的名字是?"

  "Tony."贤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很开心。"

  贤熙只是笑笑。

  "那个派对怎么样?"贤熙决定再耐心说几句话以示礼貌。

 "很开心。你没去真可惜。你要是去了也会很开心的。"Tony想要继续描述派对的情形,"派对上……"

  贤熙抢白道:"也许吧。你现在准备干吗?我要开始念书了。"

  Tony停住,谅解地笑笑,"好吧,我就坐你旁边,也念书。等一下一起去喝咖啡怎么样?你不会拒绝吧?"

  "应该不会的。"贤熙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Tony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贤熙翻开书,开始做笔记。

  贤熙将论文要用的材料都仔细复习了一遍,已经到了晚上,时间就是这样飞速旋转,让人抓也抓不住。

  贤熙一边收拾材料,一边环顾四周,这是她无意识的习惯。Tony还在她附近坐着看书,他抬头看到贤熙开始收拾,也把书合上,冲她笑着走来。

  "我们不能去喝咖啡了,吃晚饭怎么样?"

  贤熙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她耸耸肩,一顿饭而已,正好趁这个机会说清楚。

  "拜托,吃顿饭而已,又不用喝酒,也不会很晚的。"Tony开玩笑似的继续催促着。

  "Alright."贤熙答应了。

  他们一起走出图书馆,天色已经全黑,路灯却很明亮。走出主校区,往Newtown,看到成群的人,穿着奇装异服。或者哥特式,黑发黑甲红裙;或者街头风,紧身牛仔裤白色破烂T-shirt;要不然就是一对对的同性恋。像贤熙和Tony这样正常的男女,反而很少见。

  日本餐馆里都是家庭聚会、生日派对、年轻朋友的聚会……贤熙和Tony拣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点了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贤熙不甚热情,Tony也很知趣地只是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贤熙慢慢地吃着饭,她觉得每一个国家的菜式都极富民族特性。日本菜永远都是温和的味道,鲜蔬荤素搭配,分量小小,很符合日本人精小为上的准则。韩国菜介于酸、辣与甜之间,色彩总是浓烈,很像韩国外放倔强的性格。德国菜菜式单调,缺乏想象力却井井有条。英国菜毫无想象力,古板。南洋菜一般都是椰汁海鲜配番茄,中庸之道。

  "你是中国留学生吗?"Tony突然用标准的中文问道。

  贤熙从遐想之中惊醒,"我是。"舌头好像还有一些纠结。

  贤熙很少说中文,平常她碰到中国留学生也不说中文。说中文对贤熙来说代表着一种特殊的亲密,比如对Sherry。

  "你不像中国学生。"Tony扶着头说。

  "那我像哪里人?"

  "不知道。你的口音真的不像。要不是看到你本子上的名字,我会猜你是韩裔澳洲人。"

  "我也以为你是韩裔。"

  "啊,很多人都这么说啊。"Tony挠挠头,"我是中国人,只是十岁的时候就去新加坡念书,待了两年又来了澳洲。"

  "我也十五岁就到新西兰念书,在那里念完高中,就来这边了。"

  "我在海外待了十二年了,你也应该不短了吧?"

  "在澳洲才第三年,新西兰待了两年,也五年了。"

  他们开始聊起各自的经历,懵懵懂懂地到处乱闯的故事和只有在海外的人才懂的孤立感与一个人奋斗的辛苦。这些感受和情绪,无法被阐明,也无法被理解。特别是贤熙和Tony这样,年纪很小就被送往海外的孩子,就像被移植到沙漠之中的植物,看似茁壮,但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每一个枝叶的抽芽都是挣扎。贤熙常常觉得,没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前,没有人矗立在自己的身后,只能一个人孤独地战斗,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她既不是纯粹的中国人,更不是外国人,两个社会她都无法完全融入,不知何处是归依。

 晚餐吃得很慢,两人聊了很多。他们有很多共同的感受和经历,但贤熙还是让Tony产生错觉。结束晚餐后,Tony提出送她回家,贤熙婉言拒绝。

  "等一下,你的号码是多少?"Tony掏出手机,"别说不想给我,我会很伤心。"他捂着胸口做出一个伤痛的表情。

  贤熙看着他,想了一会儿,"Tony,我,"贤熙想说,"我不值得你这样,你花五百块,我现在就可以和你上床。"但是她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是好女生,不过请给我个机会。"Tony诚恳地说。

  贤熙皱了皱眉,摇摇头,叹了口气,将电话号码给了Tony。"我没有太多时间讲电话,所以有时候可能会不接。"贤熙说道。

  "我明白,"Tony输入号码,"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这个世界很多Sarah,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胡贤熙。"

  "从今天起,我会叫你贤熙。这个名字很好,虽然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是贤淑温和的意思吗?那就很像你。"Tony笑着说。

  贤熙苦笑,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极度讽刺的评价。

  "安全到家的时候给我一个短信,要不然我会打这个电话的。一个女生晚上回家要小心点。"Tony伸手招拦巴士,"我的号码是0423××××××。我打给你,然后你存好。"

  贤熙的手机响起,她不得不存好Tony的号码,接着上车,Tony冲她挥手再见。

  回家的路上,贤熙不知怎的很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她很懊悔,自己不是有意想欺骗Tony。

  公车已经转过Broadway,贤熙今晚的工作地点在Strathfield,她决定从Central Station坐火车去Strathfield,这样比较省钱又更快捷。

  打定主意,贤熙又颓然地回复到木讷的表情。今晚已经来不及回家换衣服补妆了,她也不在乎。平常接客的时候,她都尽量穿裙子,因为那样办事方便,完事之后也利索。今天她穿着平常的装束,牛仔裤和T-shirt,她也只能这么办了。

  火车呼啸着穿过这个城市,时而在地下,时而在高处。悉尼说起来是个城市,其实更像一个集合的城市群。除了市中心的CBD,Alexandria、 Surry Hills和 Redfern等几个区靠得很近,人群密集之外,其他区都相隔很远并且疏散,往北去是富人区,Miller's point、 Chatswood、 North Shore和 Mosman,往南是Wolli Creek和 Cronulla Beach,往西就是穆斯林、阿拉伯裔和各种新移民聚集的Parramatta、 Western Suburb,那里总是不太安全。Strathfield算是个比较富裕的区域,Trinity School,悉尼有名的私立学校有一个校区就在那里。

  贤熙下了火车,出了火车站,看到路中心的环岛,便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

  贤熙站在这栋房子面前,它在一条街的最里端。砖房,房前的花圃里种着几株不知名的植物,原木色的门上有个做旧的古铜门环,贤熙敲了敲门环。

  "自己进来,门没锁。"一个略带亚洲口音的男声应道。

  贤熙轻轻推开门,客厅没有开灯,只有深处有微微泛黄的光。贤熙关上门,慢慢地走了进去,朝着光源走去。

  那里是厨房和一间很大的餐厅,房间的另一面是一整面玻璃,外面是一个游泳池,水底的灯开着,池水泛着天蓝色的光。厨房里是一色的原木橱柜,连餐台也是原木色。房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绿色的室内植物,餐桌和餐椅是整套的深木色,餐桌上放着一个花瓶,瓶里却没有花。贤熙不用继续看就知道这是个有钱的主顾。

  "果真是学生。现在的留学生真是什么都干。"一个男人从打开的双门冰箱背后闪出身来,仿佛是从冰箱里走出来一样。

  他大概三十岁,寸头,穿着浴袍,手里拿着一瓶酒和两个玻璃酒杯。他的口音不像是中国人,应该是东南亚某个国家的。

  "要酒吗?"男人一边拔开酒塞一边问。贤熙摇摇头,不知为何,她很紧张。

  "学生?"男人倒了一点酒。

  贤熙不想说是,只是站立着,毫无反应。

  "不想说?包里的课本都露出来了。"男人啜了一口酒。

  贤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包,的确有半截课本露在外面。

  接着,男人只是小口小口啜着酒,不再说话,贤熙像木头一样就那么站着。

  "脱衣服。"过了良久,男人放下酒杯突然说。

  贤熙一怔,"在……在这里?"

  "要不然在哪里?"男人嘲笑地说道。

  贤熙拽了拽包的背带,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客人。她总是尽量在脱完衣服之前就躺在床上闭上眼,这样似乎能减少羞耻感。但她不得不直面将要发生的事情,此刻,这个男人要她在灯光下,在餐厅里脱衣服,她不想。

  但只挣扎了一小会儿,贤熙便慢慢地放下包,停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脱掉上衣,接着是牛仔裤。那个男人的目光和灯光同时灼烧着贤熙的皮肤,他眼中的调笑让贤熙受不了。

  她咬咬牙,双手摸向自己的背部,解开环扣,脱下了内衣。她的整个上身就这么暴露在那个男人面前。他没有喊停,只是嘴角带笑地以猥亵的目光看着贤熙的身体。

  "还要脱么?"贤熙颤抖地问。

  "你说呢?"男人端起酒杯小啜一口。

  贤熙抖了一下,好像这个男人拿着一把冰冷的刀子抵在贤熙的颈部。她慢慢地闭上眼,脱下内裤。她无法正视那个人的目光,只能用闭眼来逃避。

  男人绕过餐台,走到贤熙的面前,绕了一圈。这让贤熙的神经不停抽搐。

  "身材很好。"男人将身体紧贴在贤熙背后,用手抚摸她的身体,从脸一直到胸部,然后是平坦的腹部,再往下游走。他在贤熙的耳边轻轻地说着这句话,每一个音都充满令贤熙难以忍受的作践和嘲弄。

  突然,那个男人将贤熙狠狠地一推,她扑倒在餐台上,脑门撞在坚硬的边缘,一阵麻痛。她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已经被人压在身下。

  贤熙觉得灯光太过耀眼,时间太过缓慢,好像现在进行的一切不会有尽头。

  总算结束了,男人跌坐在地上,贤熙也木然地躺着。

  男人爬起来转过餐台去拿酒。他大口大口地喝着,一杯接着一杯,他端着酒杯走到贤熙面前,蹲下,看着贤熙,用手摸着她的脸,仔细端详。

  贤熙不作声,只是空洞地看着前方。池水仍然泛着幽蓝的光,水面随着夜风一波又一波地泛动着,周围静寂无声。贤熙可以听到这所大房子某个房间深处摆放着一个自鸣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她不觉得冷,看着桌上空空的花瓶,突然微笑着想,为什么不放束花呢?

  一滴水忽然从龙头滴落,击打在不锈钢的水槽底部,像一声巨响扯断了沉默的纽带。男人站起身来,酒杯里还有大半杯酒。他举起酒杯,倾斜,酒冲着贤熙的头淋下来,贤熙不由得一颤。男人大笑,这笑声在寂静的房子里回荡,异常刺耳,让贤熙不寒而栗。

  男人忽然将贤熙拽起来,猛烈地吻着,又将她用力掀倒在地,接着是酒杯摔碎的破裂声,干干脆脆。贤熙只是闭上眼,试图将自己隔绝起来。可是耳朵却堵不住,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她都听得一清二楚。男人的喘息,地板令人难以察觉的咯吱声,自己骨盆的骨头相互撞击的声音。这些声音比画面更有力细致地描绘着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在贤熙的脑海之中深深印刻。

  男人将酒泼得到处都是,泼在贤熙的脸上和身上,又吮吸干净,使劲揉搓她的腰和脖子,似乎是要掐断她的身体,有时还会突如其来地扇打她。贤熙始终闭着眼睛,像死尸一般,脑海之中永远只是琐碎的声音。那就由这声音来刻画记忆吧,她心想。

 5

  贤熙靠坐在座椅上,火车摇摇晃晃地前行,准备将她原路送回。

  那个男人将大把的钞票扔在贤熙身上,只说了声"滚"便上了楼。贤熙慢慢穿好衣服,一张一张地捡起钞票。她觉得害怕,捡钱的手不停地颤抖,好像每一次弯腰的捡拾都会抽走她一点生命。

  贤熙应当觉得害怕,因为今晚所有的一切,会在不久的以后彻底毁掉她。

  贤熙坐在车厢里,天色刚明,浅蓝灰色的天空看不到一点云,太阳还在天际处挣扎着。路灯仍然亮着,早晨湿冷的空气很新鲜,还无法将草叶上的露水蒸干。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男人坐在距离贤熙不远的地方。她紧握着自己的手机,皱着额头,眼眉痛苦地挤在一起。

  手机里有无数条未接电话和短信,语音信箱也是满满的。

  "贤熙,安全到家了吗?Tony。"

  "贤熙,安全到家的话给我一个短信。Tony。"

  "很担心你,还没到家吗?还是忘记检查手机,看到后请务必回信。Tony。"

  ……

  "贤熙,"语音信箱里传来Tony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让你讨厌,或者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我只想确认你现在是否已经安全到家。我很担心你。"Tony的声音沉吟了一下,停顿了很久,又继续说道,"I love you and I wish you know."

 "Sarah,"Paul的短信发自凌晨两点,"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是从你交的group assignment sheet上查到这个号码的,请你原谅我的无礼。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对,是大错特错的事情。但有时理智不是唯一控制我们行为的理由,有时我们也会被情感左右,做出不合常理的事情。"

  "我爱你。"最后一则语音留言,来自Paul,凌晨四点。只有三个字,那么清晰,那么简短。背景安静无声,只有Paul的声音,但仿佛又能听到月光洒落和树叶摇摆的声响。黑暗之中,Paul一个人,清楚而缓慢地说出这三个字,呼吸越来越不规律,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接着挂断电话,复归平静。

  贤熙就这么随着火车摇摆。她浑身充满酒味,到处是淤痕。她咬着唇,舌尖发苦。她努力不哭泣,但眼泪因为摇晃最终滴落下来。这个安静的车厢,穿梭在黑暗的隧道之中,铁轨有节奏地响着。同在车厢里的男人只是微笑,他试图安慰一下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女孩,但微微动了一下的手指又放了下来。他看到这个女孩闭上眼,眉头紧锁,整张脸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而抽搐着。最终他明白,这女孩不想落泪,但脸上皱缩的沟壑之中早已布满了泪水。

  贤熙坐在Sherry面前,只是不断地拨弄面前的食物。

  "我跟你讲,那个tutor简直没人性,给分那么低……"Sherry气愤地抱怨。

  "Sherry,我是个婊子。"贤熙突兀地打断Sherry的话。

  Sherry呆住,"嗯?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是个婊子。"贤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个妓女。"

  Sherry难以置信地轻笑一下,"怎么……"

  "去年我爸的生意出现了问题,工程停工,资金链断掉,无法负担我的费用,所以我靠援助交际来负担生活费和学费。"贤熙没有停顿,一口气说完,她在心里排演了那么多遍,不会有任何差错。

  Sherry嘴角的笑冻僵了,接着又舒展开来,"为什么要这么做?"Sherry冷笑,"对哦,你已经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了。"她垂下头来。

  贤熙早就想要倾吐,告诉一个熟识的人,她是个婊子,顺畅舒坦地大声告诉别人,自己是个婊子。只有这样,她才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行为,坦然地面对自己所做的选择,然后坦然地继续下去。她觉得这是唯一能释放压力的方式,她不想觉得自己在欺骗别人,特别是那晚之后,她无法承受那样的愧疚。

  这几天,她一直在躲避着Paul和Tony。她不去图书馆,上完课就回家。总是低头快步地走路,她怕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们。而无论面对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会让她彻底崩溃。

  贤熙盯着Sherry,Sherry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吃饭。贤熙明白此刻Sherry沉默的意义,她明白是这么多年的友情让Sherry选择沉默。贤熙也知道,如果此刻她和Sherry的位置调换,自己也会选择沉默。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劝解还是该懊恼,或者生气、责备、辱骂、不耻,抑或是安慰、体谅、询问,于是只能沉默,慢慢地消化这个巨大的冲击。

 这顿饭就在沉默之中草草结束,她们沿路走回学校。

  贤熙喜欢下午,特别是两三点左右的时光,连空气都是慵懒的。阳光明媚得令人晕眩,那么温柔妩媚,特别是秋日的午后阳光,奶茶一般甘甜和煦。不过风吹过的时候,会让你明白已是秋天,寒冷不经意地袭击一下,让人发抖,接着又是温暖的阳光。时光也变得那么慢,那么无精打采,让人疑惑,这样美好的时光,是不是永远都不会过去。但当然,时间总是飞快地旋转着。

  贤熙向Sherry描述起她的感受,"你说是不是?台大中文系的才女?"

  Sherry咳嗽,贤熙递过一瓶水,Sherry别过脸去,仰头喝水,贤熙看见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下。贤熙轻轻拉过Sherry,抱住。她也开始哭泣,无声地饮泣。她轻拍着Sherry的背,Sherry也环抱着贤熙。她们之间的友情,毫无疑问,这拥抱的含义,不言而喻。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贤熙轻轻地对Sherry说,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Sherry充满疑惑和忧虑。

  "我知道,我都知道。"贤熙眨眨眼。

  "没有其他办法吗?一点办法也没有吗?你爸爸难道没有给你留下预备资金吗?还是连你留学用的专用资金也动用了?"

  "我不知道,也不清楚,他从来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想问。"

  "以后怎么办?你爸爸的问题什么时间能解决?打官司怎么样?还是重新另起项目?总得想想办法吧?"

  "打官司的成本太高了,追回来的款项还不够打点的费用。就算赢了官司,执行起来也很麻烦,还不如不追。"

  "你爸爸不是很有人脉吗?能打点一下吗?为什么一到重要关头就好像什么人都不见了?是不是这次惊动的阶位太高?不是说在省里都没有问题吗?不会是闹到上面去了吧?"

  "不知道。"贤熙摇摇头,世态炎凉,发达的时候,人人都来投靠,落败的时候,门可罗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落井下石才是正常的生态,她想着。她不知道为何现在自己的想法变得这么悲凉。以前的她不耻黑暗的官场,不耻暗中的权钱交易,不耻将自己的财富建立在别人的牺牲上,总是认为自己某一天可以改变这个事实,像她父亲一样。但现在她好像认清了这个世界,她逐渐明白这就是这个社会运行的轨道,她不过是个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的普通人,她无法撼动盘根错节的层层黑暗。

  Sherry和贤熙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但贤熙知道,从此以后,她和Sherry不再像以前一样了。有了变化,不是友情的变化,而是身份的变化,是她慢慢地远离Sherry那个世界的变化,是两人生命轨道的分叉。贤熙明白这不是什么值得伤心的事情,人总是改变着的,有时和这群人接近,有时和那群人接近,但这改变多少令人感伤。

  "我不知该说什么。"Sherry仿佛又低声地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起台湾的公娼运动。"Sherry的口音总是那么软绵绵的。

 "公娼?不是挺好吗?保障妓女的权利。"贤熙的舌尖又开始发苦,这苦像小时候喝的黄连水,苦得连胃都纠结起来。

  "嗯。"Sherry严肃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未来的代价。你将来还想做什么?你告诉过我你的梦想,但你知道如果这些事情被曝光会怎么样?你未来的男友、老公怎么想?你父母怎么想?你能解释得了吗?你可以给自己理由,但他们会接受你的理由吗?"

  贤熙觉得Sherry有一种能力,她能将自己心中最不愿意去考虑的问题准确无误地说出来。

  "我现在不想去考虑这些问题,我只想继续自己的人生,不希望它被打乱。"

  "它已经被打乱了。"Sherry想说,但又把话咽了下去,不管说什么,她都觉得令人发笑,"一切都会结束的,会变成秘密,你什么也不会失去。"Sherry淡淡地说。

  贤熙没有说话,她怀疑这个结论,但又希望这是个美好的期许。

  两人分手后,Sherry一直都魂不守舍,贤熙突如其来的坦白让她不知所措。回到家,洗完澡,贤熙的话还在她脑子里回荡。

  "姐,"Sherry躺在床上,她姐姐的床就在另一边。整个房间布置得像酒店的标准双人间。只是一看便知是女孩子的闺房,小沙发、桌子、床头柜,粉红色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小玩偶、小挂件。

  "怎么啦?"她姐姐抱着一只玩具熊在台灯下看漫画。

  "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我们家破产了怎么办?"Sherry望着天花板问道。

  "干吗问这种问题啊?没头没脑的。"她姐姐还是没有抬头,仍旧盯着面前的漫画。

  Sherry索性将腿架在墙上,拨弄墙上的小挂件。

  "假设嘛。假设我们家现在破产了怎么办?"

  "你又在写乱七八糟的小说是不是?"她姐姐被磨得没办法,没好气地问道。

  "没有啦,就问一下啊。来嘛,假如我们家真的破产了怎么办?"

  "这种无聊的问题要我怎么回答啊?好好的为什么会破产?就算破产了,大不了就出去打工呗。还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阿姨舅舅姑姑等大人顶着,怕什么?"

  "那如果没有家人了咧?"Sherry不死心。

  "你闹够了没啊?还说你不是在写什么小说。"她姐姐顺势将手中的书扔向Sherry,"好好睡啦,一个女生怎么这么豪放啊。"

  "姐,如果你朋友在做援助交际,你会怎么办?"Sherry小声地问,几乎是在嘟囔着。

  "啊?你刚在说什么?"她姐姐转过头来。

  "没啊,就是问你,如果你朋友在做援助交际怎么办?"Sherry壮着胆子又问了一遍。

  "你日剧看多了哦?还援助交际咧。"

  "算了,就当我没问。"Sherry闭上眼。

  隔了几分钟,她姐姐轻声问道:"你有朋友在做那个吗?"

  "嗯?嗯,没有。"Sherry睁开眼。

  "那就是为了小说啰?"

  "就算是啦。干吗?你会怎样?"

  她姐姐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不晓得耶,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要怎么讲。大概会替她感到可惜吧。而且如果关系不是很近的话,大概会和她保持距离吧。"

 "这样啊。那如果她是迫不得已的呢?比如家里破产。"

  "不晓得耶。没遇见过这种人。家里破产也有很多种解决方法好不好?有必要一定要出卖自己这么狠吗?"

  "没办法啊,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赚那么多?"

  "不知道啦,总之就是不可以做。不过我应该不会歧视她吧,只是觉得心里怪怪的。"她姐姐下了结案陈词,又转过头去看漫画了。

  Sherry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望着天花板,脑袋里空空的,她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Sherry慢慢地睡过去,她看到贤熙朝她微笑,也对着她难过地皱眉,抱着头蹲在地上。Sherry觉得很痛苦,想要大声尖叫挥舞。她突然大吼一声,猛地坐起来,她姐姐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她。

  "Sherry,你没事吧?做噩梦了?"

  Sherry重重地喘气,不回答,梦里的痛苦还在她身体里萦绕。

  "你没事吧?"她姐姐走过来摸摸她。

  "姐,我怕。"

  "怕什么?"

  "我不知道。"Sherry心里仍然有些忐忑,"姐,几点了?"

  "不知道耶,凌晨三四点左右吧。"她姐姐回头看了一眼挂钟。

  姐姐扶她躺下,Sherry闭上眼,又见到皱着眉头的贤熙,心里一紧,始终无法入睡。

  这几天干燥无雨,悉尼的天气不是一连几天狂风暴雨,就是一连几个月的干旱,在干与湿之间,不会有绵绵细雨,也不会阴霾沉沉。秋天已经过了大半,早晚开始变得寒冷,而白日青天之下却总是燥热,除了那一个星期的暴雨,最近再没有雨滴落下。空气之中的水分似乎被南半球炙热的阳光蒸干了。

  Tutorial教室里面人不少,却很安静,大家只是轻轻地说着话。贤熙内心的焦躁谁也没有察觉。她如坐针毡,好几次想拾包离开,但转而又告诉自己,不可能永远不来上课,不可能永远躲避Paul,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Laura小声地说着话,贤熙没有在听,她只是看着Laura,装作很用心。

  "啪"的一声,门被大力地推开,贤熙吓了一跳,几乎从座位上跃起。

  走进来的不是Paul,是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手舞足蹈地说着话,开着玩笑。贤熙暗暗地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焦虑烟消云散,但淡淡地,她又觉得失望。这情绪很让人费解,人们却似乎总是这样。而人的有些情绪就像贤熙家乡的气候,细雨绵绵,阴霾连月抑或大雾重重,总是不清不楚,扯不断理还乱。但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事情是能像悉尼的天气一样干脆分明的呢?

  中年女人用心地讲着课,贤熙用心地听着。一个高个男生追问Paul的去向,中年女人只是说,因为个人原因,Paul的工作时间调整了,只能教其他时间的tutorial group。贤熙装作不在意地翻着书,但心中却不由得震惊。

  Paul一个星期都没有再打过电话,那天贤熙只是回了Tony的短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安全到家,手机没电所以没有回复,其他的没有再说,没有去回应他的表白。她没有回Paul电话,也没回他的短信,回答"我是个婊子"吗?她不知道,她宁愿不去想这个问题。

 课后,贤熙收拾东西回家。从学校到家里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公园,有池塘和大树的公园,Victoria Park。这里是忙碌的城市之中的孤岛,人烟稀少,间或有成双的人儿躺在草坪上,树影婆娑摇曳,土地散发出青草清新的芳香,混杂着泥土的气味。微风徐徐,池塘之中的青萍被吹散,水草气味也翻滚起来。海鸟、野鸭和天鹅在池水上浮游,动作缓慢。岸边不知名的树,垂下的细碎枝条随风掠过,在池面上划出一条条纤细的波痕。贤熙很想停下来,坐在池边的藤长椅上休息一下,什么也不想,或者拿本喜欢的书,看时光滑过水面的模样,看海鸟呼啸越过教堂的模样,看野花轻盈开放的模样。但她停不下来,她只能尽力朝前走,这美好的一切,在她心里显得那么急促。她有时候会想,人总是奋力向前追赶,奋力奔向自己的目标,于是沿途的一切都太冗长,但是目标又在哪里呢?那么努力地追赶,罔顾自己身边的一切,目标真的那么重要吗?达到目标之后呢?停下来,回顾过去的美好?或者奔向下一个目标?那最终的目标也完成了,又该怎么做呢?

  贤熙心中这么想着,一刻不停地快速向前走去。公寓就在不远处一个转角的背后,她转过路口,繁忙的车流被抛在几米之外,周围迅速安静下来,只有客人稀疏的咖啡馆和面包房。她抬起头,一道闪电直击她的胸口,不知是狂喜还是恐惧,不知是忧虑还是兴奋。

  那辆黑色的车正停在那里,静静地,停在安静小道边上。树影将车覆盖,阳光从树叶之间的空隙洒落,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Paul正坐在车里,还是穿着西装、衬衣,领带一丝不苟,银色袖扣漂亮地衬托出黑色西装的质地。他表情严肃,眉头紧锁,似乎有无数的疑惑。

  风把贤熙的头发吹散,她拨了拨额前的头发,将鬓发拢向耳后,裹紧外套。Paul示意贤熙上车,她皱着眉头,看着Paul,微微歪着头,不知所措。

  "上车。"

  贤熙还是没有动,她想绕过车子,走回自己的公寓。接着,她发现那很难,Paul正好将车停在了公寓门前。她不想走近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她认为距离是一种安全。她不至于逃跑,但距离至少可以给她一个思考的空间。

  Paul走下车,慢慢地向她走来。贤熙挪了挪脚,想要后退,但随即又打定主意要立在那里,好像这可以表明她的勇气。她内心的复杂情绪最后都变得无关紧要,该与不该都无法让她知道接下来那个人要怎么做,那么还不如不去费神思考,就这么站着,等待将要到来的一切。

  Paul走到她面前,没有说话,却垂下头,贤熙仍然看着他。他的眼睛看着贤熙的脚尖,鼻翼一张一缩均匀地呼吸着,她看不到他的眼神,看不到他的脸。

  "上车吧。"没有了安静的黑屋子,没有潮湿的双手,没有背景之中的月光和树叶的摇曳声。仍然是清晰缓慢的词,换上了干燥的阳光,光影交替的背景,远处发动机的声音充当着背景音乐。依然是Paul温柔的话语,低沉的嗓音,和贤熙在语音留言中听到的一模一样。这声音极好地描绘了Paul的外形,这让贤熙不用看着Paul都可以想象出他的模样。简短的黑发,干净的脸,一副黑框的眼镜,笔挺的西装,抿起嘴唇的笑容。她很诧异自己能在此时迅速地勾画出Paul面容的每一个细节。她记得他耳朵上小小的痣的位置,他嘴角酒窝的位置,他笑起来嘴角弯曲的弧度。她很想伸手摸摸这张脸,让这画面变成触觉然后永久地驻留在自己的脑海之中。但她皱起眉头,她是个婊子,她不能忘记。他也是已婚的男人,她更不能忘记。

  Paul在前走着,他轻轻地拉着贤熙的手臂,温暖隔着衣料传递过来,就像那天在雨中,他胸口的温暖一样。贤熙觉得如果此刻自己正在黑色的深渊里,那么这温暖便像远处的光芒一样充满诱惑。

  她上了车,Paul帮她系好安全带,她没有说话。Paul发动车子,向一条未知的路驶去。

  车子驶离贤熙惯常走的路途,远离人声鼎沸的China Town,远离和香港东京都很像的CBD,远离繁华锦萃的Pitt Street,越过巨大的Hyde Park,一直向北走。他们驶过桥,在桥上,贤熙看到Opera House,看到Circular Quay巨大的船坞,蓝色海湾里白色的小帆船,看到巨大的钢铁铆钉拉条在眼前划过,看到远处海天交接之处成队飞行的海鸟,看到市中心矗立的高楼大厦,看到像画卷里一样美的云朵,看到前方郁郁葱葱的树林和身后的Royal Botany Garden。贤熙想看看Botany Garden里的玫瑰园,但她知道这是徒劳,因为车子已经越过Harbour Bridge在北岸了,而且还在往北开,一直往北,绕过复杂的隧道和高速公路,眼前的景象变成大片荒漠般的黄色草地,间或有池塘或海湾的引水湾,还有不多的几栋商业楼,除此之外,就只是路和车。接着进入丛林,准确地说是像丛林般的地方,路逐渐变窄,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车子在树影之间穿梭。

  他们不说话,但那静谧让人享受,让人怀念。然而此刻的阳光之下,这静谧还有着令人尴尬的成分。Paul无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左手,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因为长期佩戴而形成的痕迹。贤熙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心中充满各种复杂的情绪。她已经想好怎么说了,她会告诉Paul,自己是个妓女,靠援助交际支付生活费和学费。但是Paul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发出一段空白的信息,贤熙便不许自己过多地思考和期望。

  "贤熙。"Paul低沉的声音缓缓地传来,发音标准无误,连声调也毫无差错,"贤熙。"Paul又轻轻地说了一遍,又一次完美的发音。他仿佛是在念给自己听,又仿佛是咒语。

  "我爱你。"像是语音留言的空白之中应该填入的词语,字正腔圆,循规蹈矩却抑扬顿挫,依然温柔的音调,Paul轻轻地说着。

  贤熙看着车窗外,咬着牙,掐着自己的手指,试图让眼泪默默地在胸中发酵。原本可以噙住的泪水,却不住地落下。为什么泪水那么廉价?她不想成为三流爱情故事之中的女主角,但此刻她找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哭泣使她大力喘气抽吸,不住地耸着肩,Paul揽过贤熙,让她的头埋入自己的胸口。

  那温暖,那种熟悉的令人舒服的温暖将贤熙包围,她大声痛哭起来,虽然她明白这是愧疚的哭声,但她实在无法从那个温暖的怀抱之中挣脱,她只想乞求片刻的宁静与舒适。

  接下来,是记忆中最舒适最美好的时光,也是最残酷的时光。他们在仿佛没有尽头的树林里行进,不说话,但都带着微笑。未来、现实、身份、年龄、财富、国籍,好像都不是问题。他们在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异世界,于是一切都可以被忘记,他们互相依靠,不需要猜疑和揣度。感情有时候是那么难以琢磨,有时却又那么显而易见。

 人总是会被自己的贪婪所惩罚,奢求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是一种罪,而这种罪需要人付出沉痛的代价才能洗清。这是贤熙很久之后才真正领悟到的。

  Paul要送贤熙回家,贤熙坚持要独自坐火车回去,她想一个人待一待。她走入火车站,走上天桥,她知道那辆黑色的车还在身后。直到她进入检票口,走到站台,进入等候的火车,火车慢慢驶离,那辆车还在那里。贤熙看着它,慢慢地变小,直到被树林遮盖,直到连树林也逐渐消失,变成海湾。

  火车里有很多人在聊天,但贤熙却觉得很安静。她脸上浮起微笑,但眉头却又微微地缩起。这现实的一切,让她记起她的处境,Paul的处境。刚刚那甜蜜的一切现在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我是个妓女,我是个妓女,我是个妓女。"贤熙在心中惶恐地重复着,她害怕起来,极度害怕,刚刚还能感受到的温暖现在变成剧烈的灼烧。

  "你看上去很开心但又很忧虑。"一个中学女生和贤熙说话,手里拿着一整叠传单。

  贤熙瞥到传单上印满伊斯兰教的宗教图案,皱了皱眉头,不想答理她,但却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主会告诉我们一切该怎么办。"女生递给贤熙一张传单,微笑地看着她。

  贤熙接过来,没有看,直接放进包里,她茫然地问:"真主有没有说,如果他的子民爱上一个妓女,他会怎么办?"停顿了片刻,贤熙又着急地解释,"这个,这个妓女是被迫的,她需要钱来生活,她不得不这么做。"

  女生连片刻的思考也没有,像背书一样回答:"真主会祝福他们。真主会要求他的子民好好善待这个可怜的姐妹,将她救出深渊,给予她不曾拥有的一切。真主说,给予那些比我们拥有得少的兄弟姐妹是一种美德,是他的每一个子民都应该做的。这个女人并没有犯罪,她只是误入歧途,而真主的子民要引导她走出困境。"女生说完灿烂地一笑,又递给贤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是《古兰经》的精选本。贤熙接过经书,塞进包里,她还想问什么,女生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救赎,这一切都很遥远。贤熙冷笑着想,男人更多是将已在深渊的女人推向更黑暗的地狱,在一个已经遍体鳞伤的女人身上撒盐。无法被施予宽恕,也没有被拯救的机会,只有被羞辱和抛弃的未来。为什么?当一个人已经被剥夺一切,为什么连同情都不能获取?

  她低下头,舌尖充满苦涩。她又细细地回想刚刚那个女生的话,又忽然觉得勇气倍增,她舒展开眉头,嘴角的微笑变得更加灿然。那个女生回头看看贤熙,报以理解的笑容。

  她是个婊子,但她爱Paul,这点毫无疑问。坚定了这一点,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几天来,Sherry一直没有见贤熙,她和姐姐之间关于朋友援助交际的讨论也没有任何结果。她也没有再做噩梦。她似乎在故意躲着贤熙,因为不知道面对她时该摆出什么表情,该说什么话,该做些什么,又能帮到她什么。她甚至会想象贤熙出门接客的场景,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包括抬腿走进房间的样子,但那之后她不想也不敢想象了。她好像能触碰到贤熙的痛苦,但好像怕这痛苦会传染一般,想要躲得越远越好。她紧张兮兮地抱着书,在教室、图书馆和家之间穿梭,埋头前行,以减少与贤熙碰见的机会。她知道这样做不对,但这是唯一能让自己好过一点的办法。

 她最近时常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面对这样的事情,会怎么办,会希望贤熙怎么办。她大概会想找贤熙,让她抱抱,然后大声地哭,大声地咒骂,让她的痛苦得到宣泄。也许贤熙无法帮到她什么,但是至少能有个肩膀和怀抱。也许,她用不着贤熙,她家人那么多,姐姐、妹妹、弟弟,一家人都在这里,可以一起渡过难关。但是贤熙,却是一个人在这里,她大概连个哭泣的地方都没有。Sherry抹抹头发,仿佛又见到眉头紧锁的贤熙。Sherry挣扎了一下,抬起头,环顾四周。她是贤熙的朋友,至少还可以让她靠着哭一哭。

  天气已经放晴,Sherry抱着一堆书在图书馆的桌椅间艰难跋涉。"对不起,请让让。"刚一落座,就看见前面卡位的正是贤熙。她放下书,不知所措地扶了扶眼镜,总算鼓起勇气,轻轻拍了拍贤熙的肩膀。

  "贤熙。最近好吗?"

  贤熙回过头来。Sherry觉得她变了,她的眼眉之间似乎多了些复杂的东西。

  "好,我很好。你呢?"贤熙微笑着回答,虽然笑得那么费劲。

  "嗯,蛮好的。"Sherry说完,不知该怎么继续,"念书呢?"

  "对啊,要交project了。"

  "这样啊,我也是耶。"

  "那我不跟你说了,继续做project了。"贤熙笑着转过头去,埋首写东西。

  Sherry吁了一口气,贤熙好像看破她的不知所措,这个结束对Sherry来说实在太及时。

  贤熙做完自己的project后,Sherry开始问她有关自己课题的问题。Sherry觉得贤熙又没什么不同,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个人,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为了让对话继续下去,援助交际这个禁地,谁都不去触及。Sherry想问贤熙,下学期学费怎么办?她爸爸的生意怎么样了?她的生活费赚到了吗?她以后想怎么做?她有没有遇到变态的客人?有没有什么遭遇?她父母有没有知道?但Sherry不敢问,怕听到可怕的答案,怕知道可怕的事实。

  贤熙看着眉头轻轻皱起的Sherry,她知道Sherry正在回避一些问题。她缓了缓气,告诉了Sherry一个消息。

  "你刚刚说什么?"Sherry瞪大了眼睛,夸张地伏在桌上,身子向前倾。

  "我说,我的tutor跟我表白。"贤熙装作轻松地说,"你最近的中文变得很差,为什么我说的话都要重复两遍?"

  "因为你最近说的话一次比一次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并不是我的中文有问题。"Sherry将眼镜推回鼻峰,"是不是那个tax lawyer,亚洲人?总是穿西装的?他结婚了啊!"Sherry小声惊叫,心里一震。

  "分居了。"贤熙淡淡地说,她看到了Sherry身体轻微的颤动,"在遇到我之前就分居了。"

  "那戒指?"

  "只是习惯。"贤熙有些心虚。

  Sherry沉默不语,顿了下又继续说:"听你的口气,你决定接受?你不会是?"Sherry马上想到"包养",她突然惊讶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以这么龌龊的想法来揣测贤熙。

 "想被包养,对不对?"贤熙冷笑,"没有,并不是,我决定不做了。"

  "我不是……"Sherry懊悔自己的失言。

  "没关系,我自己开始也这么怀疑。我问自己,如果Paul不是个有钱的tax lawyer,只是个普通老师,只是个很普通的男人,我会不会喜欢他。我想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现在有钱的Paul,我喜欢看他穿着西装自信满满的样子。"贤熙诚恳地说,"我不知道。但也许,爱一个人的全部比较现实。"

  Sherry一时语塞,继尔哑然失笑,又继续问道:"那你爸爸呢?"她总算把心里憋了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最近情况好像稳定下来了,他又在继续努力,暂时问题不大。"贤熙缓缓舒一口气。半年来,她在听筒里听到的都是父亲含蓄的抱怨和苦恼,第一次听到他的努力和希望,她总算可以稍稍放心了。她算过自己账户里的钱,已经足够剩下的两年学费,她硕士期间的费用只能靠奖学金,她一定要拿奖学金才行。至于接下来的生活费,她需要拼命打工。但这一切好像都不再困难,就如人们常常设想的一样,只要有爱和勇气,这一切都不是困难。

  Sherry不出声,只是摆弄着自己手中的笔,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她盯着眼前的贤熙,也舒了一口气。她们认识三年了,从路过say hi变成挚友,而此时此刻,她能做的也只是替贤熙长舒一口气。但她总隐隐地觉得不安,贤熙的未来好像还是乌云密布,她还是能看到痛苦蜷缩在贤熙的身上,她没有说出口,暗暗将双手交叉,暗暗祈祷。

  Sherry突然又皱眉,她想问贤熙有没有告诉Paul她之前所做的事,但又突然刹住口,何必多此一举?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不会有人记得。坦白不过是无谓的伤害,况且贤熙只是迫不得已。Sherry在心中替贤熙开脱。

  两人不说话,却想着同样的事情。她们知道,如果不去提及,这些往事便将成为秘密,渐渐消失。

  6

  贤熙重新找了一份前台接待员的工作,薪水勉强能负担她的生活费。她每天就在念书和打工之间交替忙碌着。

  Paul总是在贤熙公寓前的小道上等她,这逐渐成为贤熙欣喜的一个来源。在低头快步回家的路上,她像是迫不及待冲下楼去检查圣诞树下礼物的孩子,心里猜测着今天Paul还会不会在那里等候。就算有时看不到那辆黑色的车,她也并不觉得失望,期待过程之中的喜悦逐渐冲淡了无法时常见面的遗憾。

  他们有时也一起出去,只是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到处乱逛,看到漂亮的地方就停下,但大多数时候只是不停地开着车而已。

  "唉,你这是要开去哪儿?Hyuh先生?"贤熙笑着问,前方看起来是被荒废的路。

  "你别管。"Paul轻笑着说。

  "不是准备去Alice Spring看大红石吧?"

  "嗯,这主意不错,不如就这么定了吧。你按按GPS,看看Alice Spring怎么走。"Paul严肃地说。

  贤熙轻笑起来,他们走不了那么远,她知道。

  Paul也笑起来,"怎么样,去不去?"

  "去,可以,但是,Hyuh先生,你也不至于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去吧?车里又没水,又没食物,换洗衣物也没有,路径也不明,你觉得油耗光之后,我们要在沙漠里怎么活下去?"

  "你确定你十九岁吗?"Paul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这么问?"

  "十九岁不是应该都幻想浪漫,企盼背着背包环游世界吗?你这脑子里面都想的什么啊?"

  "我们不如来讨论一下,在沙漠的中心被饿死或者渴死之后,我们的尸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被消耗掉。你猜蜥蜴和秃鹫谁会先来?"贤熙也学着Paul的样子严肃地说。

  周游世界,行走天涯,贤熙这五年来,一直都在旅居,已经走得够远,跨越了半个地球,让人已经忘记了她是个游客。

  "我们的尸体在没有腐烂之前就会被警察发现,然后报纸头条会报道……"

  "别那么自信,谁会报道两个无关紧要之人的死亡?"贤熙小声地打断Paul。

  "报纸头条会报道,一对亚裔男女在沙漠中暴死,死前紧紧相拥,至死不分,两人疑为情侣。"Paul用玩笑的口气说道。

  贤熙轻笑,接着沉默,Paul拉过贤熙的手紧紧地握着。

  这手很温暖,手掌宽大厚实,可以把贤熙的手整个覆盖。Paul又将贤熙的手举起,然后快速而轻柔地吻了一下。

  一秒钟的时间,那么惊心动魄扣人心弦。贤熙简直就要开始相信至死不分的那句话了。

  "你的手为什么那么冷。"Paul问道,"你冷?"

  "没有,我从小就这样,就算夏天也是。"贤熙回答道。

  Paul没有说话,打开暖气和座椅加热器。

  "你应该跟我一起去健身。"

  "等我有第二条命再说。"贤熙瘫倒在椅子上。

  Paul只是紧握着手,轻笑着。

  接下来是繁忙的期末,要交论文,复习考试,还得打工,贤熙随着秒钟团团转,仿佛没有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悬在某个空间,快速地移动着。

  秋天已经销声匿迹,周围的景色没有太多的变化。草坪还是绿色,虽然有了些许枯黄的点缀,有些植物已变成了光秃秃的树干,树皮斑驳着龇牙咧嘴。再没有盛开的花朵,只有停留在枝头上完全枯萎的一簇,不仔细辨认,谁也不会知道这曾经是一朵美丽的花。天气也好像没有变化,只是早晚更凉了些,阳光更温和了些,但午后时分的阳光仍然明媚刺眼。空气之中已经有了浓烈的冬的意味,贤熙无法形容,只是隐隐觉得不再是秋天。

  他们见面很少,太忙碌。六月是澳洲的财政年度结算月,Paul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完成,没日没夜地工作着。贤熙也在考试期间。他们能做的只是发个短信,打个简短的电话。贤熙知道有条线暗暗地维系着她和Paul,让他们不会走远,不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失去方向,失去联络,不知坠落何方。

 等他们各自忙完,已经是七月初了,贤熙已经放假。Paul还有最后一份工作需要收尾,接着就是假期了。

  Paul还在工作室里埋首核对数据,贤熙独自躺在起居室的躺椅上,看着窗外的海港和悉尼塔。Paul分居之后把这所顶层公寓买了下来,在Miller's point一栋崭新的公寓楼里。贤熙常常躺在躺椅上,看着Harbour Bridge、歌剧院和Darling Harbour。海水是深蓝色的,泛着金色的波光,有船划过整齐的波浪,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浪花。高楼林立的中央商业区,还有从中穿梭的火车轨道,这一切都太美好,让人觉得是明信片的一部分。贤熙想象着,在这样一张美丽的明信片背面,写下诸如"悉尼很美,生活很好,勿念。"这样的词句;或者"我已经到了悉尼,看到了情人港、歌剧院、The Rocks,还有袋鼠。一切都很好,在地球的另一端,不知什么时候你也能来?"这样兴奋的话语。同一种画面,在不同人的心中,不同的时刻,有着不同的感受。

  贤熙悠闲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开始慢慢读起来。书页被轻轻翻过,跌宕起伏或者平淡无奇的故事就随之渐渐接近尾声。等贤熙再睁开眼,故事已经完结,海港由本来蓝白色的基调变成橘红色,像一幅水粉画,每个小小的细节都被染上了橘红。手中的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Paul的手里。贤熙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睡了多久。

  Paul坐在贤熙身边的地板上,拿着书,皱着眉头,试图理解书中的故事。那样子很像未成年的小男孩,正在对付困难的课后作业。

  "你在看什么?那是中文书。"

  "我知道,但我能读。"Paul抬头笑着说。

  "是吗?"贤熙扬眉表示怀疑。

  "别这么看着我。我真的会中文。"Paul说着举起书,"这个是'一',这个是'生'字,是活着的意思,这是'子',这个是'我',这个是'人',这个是'华侨'。"Paul指着书里的字一个一个地辨认,发音全都是广东话。

  贤熙笑着说:"没错,没错,你认得没错,不过那没用,你还是看不懂。"贤熙抢过书,又翻开看起来。

  "我小时候学过中文的,"Paul坚持,"不过全忘了。"

  "嗯,那等于没学。"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我会学中文?"

  "那你为什么会学中文?"

  "因为我也是中国人。"

  "Hyuh可不像是个中国姓氏。"

  "Hyuh是黄色的黄。不过,是按照越南的拼法拼写的。我家以前是住在越南的华侨。"

  贤熙看着Paul:"所以你是中国人。"

  "算是吧。我会说一点广东话,但不会国语。"Paul认真地说,"边度食饭?(去哪边吃饭?)"

  "不是每个中国人都听得懂广东话的,"贤熙笑着说,"天日返工,是但啦。屋企食?出街?(明天要工作,随便啦,在家里吃好了?还是出去?)"

  Paul笑起来,贤熙也笑起来,笑自己的广东话不咸不淡。

  "下个星期就放假了,一起去海边怎么样?去Manly。"Paul提议。

"冬天去海边?游泳?"

  "为什么不行?"

  "会冻死。"贤熙装出发抖的样子。

  "不会的,海水还是很温暖的。"

  "你果真还是澳洲人。"

  "为什么?"

  "没有原因。中国人是不会在三伏之后下水的。"

  "三伏是什么?"Paul学着贤熙的发音问。

  "是时令,中国人将季节划分成更小的时段,三伏是夏天最热的几十天。过了那时,人们就不再下水,因为会伤害健康。"

  "澳洲人无论何时都下水游泳,也不会伤害健康。"Paul叉着手,说道。

  贤熙语塞,笑着,心想,他毕竟不是中国人。

  拗不过Paul,他完成工作后的那个星期六,贤熙还是和他一起去了Manly海边。海滩上没有了密集的海滩布,没有了密集的半裸的人,海浪之中也没有了密集的人头。不再是夏天了。但人群还是不少,只是稀疏地相隔着,海浪之中还是有一个接一个飞速滑出的冲浪手。他们在漩涡状的海浪中心疾驰着划开墙一般的海水,然后跌落在翻涌的浪花之中,过了不久又冒出头来,伏在浪板上,等待下一个巨浪,乐此不疲。浅水区的小海湾里有很多人,只是悠闲地扑打着水,不时游两下,又站起来,看着远处的大海。Paul在海浪里翻滚,努力向前游,没入浪花之中又浮出来,接着又向前游出数米。

  贤熙坐在岸边的礁石上,身上包裹着Paul的外套。她试着把脚放入海水,但冰凉的水仿佛会将她的脚趾冻僵,她迅速地收回脚。浑身发抖,这就是冬天的意味。就算在悉尼,一个季节并不明显的地方,冬天还是能展现它的威力。海水冷得能让人的骨头结冰,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寒冷起来,阳光的威力大大地减弱,已经无法温暖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的人们。

  贤熙看着Paul在海水里翻滚。她的头发被海风吹乱,蒙在脸上,遮住眼睛。她只得不断地拨开头发,这样才能追逐那个慢慢变为黑点的Paul。

  她又环顾四周,海滩上有男女打着沙滩排球,小孩子在堆沙堡,有些人坐在沙滩上,望着远处,和她一样。太阳在头顶停滞,连云也飘浮得极慢。它们的形状极为可笑,浑圆的,绵密的,像泡沫一般,但又厚得像新鲜成堆的棉絮。贤熙刚刚来悉尼的时候,常觉得悉尼的云是上帝有意为之的创造,漂亮可爱得不真实,像是三流画家故意画出来的可爱景象。海风带来新鲜的海腥味,并不令人讨厌,反而让人觉得生机勃勃。海水是画中才有的深蓝,干净的颜色。从贤熙脚边的浅蓝,逐渐演变为天蓝,再渐渐变成青蓝,最后厚重地施墨让它彻底地成为深蓝。这颜色的渐变,像调色板上最精准的调校,让人看不出变化的界限。

  "你真的打算今天一天就坐在这里?"Paul不知何时已经回到贤熙的身边。

  "是的,我准备就坐在这里。"贤熙点点头。

  "在冰凉的海水里游泳有助于健康。"

  "你上个星期还说海水是温暖的,但今天海水凉得像冰冻甜点。"

 "谁知道海水降温会这么快呢。"Paul辩解道。

  贤熙笑着。Paul又往海的深处游去。贤熙打定主意今天绝不下水。

  Paul猛地冒出头来,突然冲上来一把将贤熙拉入前方的海水之中,就在那一个瞬间,贤熙感觉自己被没入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刺骨的寒冷让她的脸失去知觉,寒冷直入骨髓,让她麻木。但她喜欢这被水包围的安静和舒适,寒冷刺激她的五脏六腑,却让她异常舒服。她奋力地扑打,向前潜去。

  她其实是游泳的好手,小时候,父亲总是带着她去那条穿城而过的河里游泳。她的父亲驮着她,在青绿色的河里游着,河水温暖地包裹着他们。夜色之中,岸边的灯光一点点地闪烁,星星在头顶交相辉映,远处的轮船汽笛不时地长鸣,似乎还能听到不远处山上寺庙的敲钟声,除此之外便是寂静。她被驮在父亲的背上,父亲用力地游着,她就抬头痴痴地看着那一番景致。她和父亲说着话,她也踢水,仿佛这样可以游得更快。她喜欢那条河,愿意时时刻刻地待在河里,与它亲近。有一次,她趁父亲不注意,一个人下水游泳。她兴奋地跳下水,奋力地扑腾,平时看似舒缓的水流却那么有力,暖流变得湍急,将她翻卷,将她冲离岸边,冲向越来越远的下游。河水里没有了父亲,便不再温柔。不管她如何努力,费劲力气,却始终挣扎不过水流,她的身体顺着水流淌着。她害怕得大哭起来,这时,黑暗之中一个男人的手拽住了她,将她驮在背上,像父亲一样,逆着水流划动。河水又软弱起来,在他们身边温顺地流淌着,他将她送回到岸边。焦急的父亲抱起她,那个男人消失不见,她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只是伏在父亲的背上小声地哭泣。自此以后,父亲一直都将她驮在背上,不再放开。

  贤熙回想着,往大海深处潜去,不停地往前游。海水渐渐变厚,将阳光遮盖,周围变暗,她看不到方向,只是凭着直觉往前扑着水。她并不害怕,她已经长大,也已经有了能够驾驭水流的能力,但她却突然觉得悲伤。她的耳朵被强大的压力折磨着,听不到声音。似乎有海草在她的身边,海底的水流将她的身体掀往不同的方向。她一动也不动,就这么沉在海水之中,这安静的黑暗让她万分伤心,寒冷继续侵蚀着她的身体。一阵激流突然漫过来,一只男人的手有力地抓住贤熙,将她紧紧揽住,抱入怀中,向岸边游去。他们逆着海浪,贤熙紧紧地抱着他,觉得像父亲,又像是那个在河水之中将她带回岸边的男人。黑暗逐渐被驱散,阳光逐渐透过海水照亮一切,他们终于冒出海面,贤熙不用睁眼就知道是Paul,她抹抹脸上的水,大笑起来。

  "你被吓到了吧?"贤熙抹着头发上的水说道。

  "你觉得呢?"Paul有点恼怒。

  "谢谢。"贤熙紧紧地抱住Paul诚挚地说出这句话。她心里还在继续说,谢谢你将我带出那个黑暗的海底,谢谢你把我从挣扎的汹涌激流之中救出。

 "你那么久都没换气,没有呛到吗?我被吓坏了,我以为你不会游泳,被暗流卷走了。"Paul轻轻地说。

  贤熙松开Paul:"忘了告诉你,我父亲很爱游泳。"她嬉笑着向岸边游去,爬上岸,然后得意地大笑起来。Paul还在海水里,也轻轻笑着,接着爬上岸,试图拍打贤熙,贤熙躲过袭击,看着远处的天。刚刚所见的云朵还在那里,仿佛永远不会离开。

  "你看,我没衣服换,又把你的车弄得湿嗒嗒的。"

  "又不是第一次,你不用抱歉。"Paul忍住笑。

  贤熙看着他,拧拧头发,车厢里很温暖,但刚刚冰冷的海风将她的头吹得疼痛欲裂。冰凉的海水和寒冷的海风使她浑身发抖,头皮发麻。她觉得晕眩,车子并没有颠簸,但她却无法集中精神。

  她的太阳穴随着脉搏突突地跳动着,身体始终暖和不起来。

  "你还觉得冷吗?"Paul问道,伸手要摸贤熙的脸。

  "嗯,有一点。"贤熙稍稍躲过Paul的手,轻轻回答。她不是故意躲开,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害怕,这害怕不知从何而来。

  "放在后座上的包里,你找找看,有干浴巾。快把自己弄干。刚刚要帮你擦,你就只顾着乱跑。"

  "那是谁把我丢下海的?"贤熙一边在后座找着,一边轻声说道。

  Paul不作声,只是笑着,有些得意。

  "我送你回家。回家之后赶快洗个澡,睡觉,好好休息。"

  "嗯。"贤熙擦着头发,顺从地答应。

  "还有,我下个星期要去墨尔本几天。公事。"

  "嗯。"

  "除了'嗯',你还可以说点别的吗?"

  "例如?"

  "例如,'我会很想你的',"Paul很认真地说,"或者,'为什么要去几天?不是刚刚放假吗?''有没有其他人一起去'之类的。"

  "你确定你已经过了三十吗?"贤熙笑着问。

  "很感谢你这么说,不过为什么要学我的口气?"Paul轻笑道。

  "那么三十岁的男人会想这些事情吗?"

  "为什么不会?"

  "因为,"贤熙顿了一下,"不为什么。又不是演电影,讲这样的话很像念台词。"

  "会吗?"

  "会。"贤熙重重地点点头。

  Paul将车转往下个路口。

  "那我怎么知道你爱我?"Paul轻笑着问。

  "为什么不能?"

  "因为你从来不说'我爱你',你也不说'我想你',你好像总是漫不经心的。"

  "我父母也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我爱你',但他们都明白自己爱着对方。"

  "你在狡辩。那很难吗?"

  "我没有在狡辩。"贤熙甩甩头发,"什么很难?"

  "说'我爱你'很难吗?"Paul的声音慢慢低沉了下去,脸上换上若有所失的表情。

  贤熙没有说话,继续擦着头发。

  贤熙在心里默念着,可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两人陷入沉默,Paul脸上的表情消失不见,他只是慢慢地开着车,很慢地,连加速和停止都让人感觉不到。贤熙就轻轻地擦着头发,若有所思。

 "我明天就会飞墨尔本,早上七点的飞机,到了墨尔本再打电话给你。"Paul慢慢地说着。

  "嗯。"贤熙轻轻应答,想说句路上小心,但又本能般地保持沉默。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从来不说"我爱你",她父母也不说,只有她看的书里才有这样的对白。很多时候,她相信书中的爱是真实和炙热的,很多时候,她又觉得书里的爱是虚伪的戏剧。她以此为标准来判断作者的优劣。换到自己,她困惑,她的爱是真实的吗?说了这么多的爱,那么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会伴随一生的呢?什么才是让人刻骨铭心的爱?为什么世界上几十亿人里面,偏偏是这两个人相遇,又偏偏互相爱上对方?为什么人会不断地爱上别人却又在爱情降临时认为自己会至死不渝终生难忘?贤熙想着,她不明白这么复杂的问题该如何解答。

  当心中聚集那么多复杂汹涌的感情时,或许只能说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贤熙轻轻地念着。

  "你说什么?"Paul转过头来问。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贤熙再一次把这句中文清楚地说了一遍,她看着Paul。

  Paul瘪着嘴,"我听不懂。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我爱你'。"

  "有什么要紧。"贤熙笑着说。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贤熙发现这句话比"我爱你一生一世"更让人感动。她又默默地念了一遍。

  "到底是什么意思?"Paul笑着问。

  "它的意思是,原来你也在这里。"贤熙用英文解释道。

  "所以?"

  "所以,"贤熙停了一下,"所以,很幸运。这是张爱玲的文字,前几句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时间极其漫长,而就在这个无边的世界里面,在极其漫长的时间里面,一秒不差地,两人刚好碰到一起,于是,她会说,'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说'我爱你'不是更直接吗?"Paul笑着说,"别生气,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开玩笑。"

  "这是中国人的爱。"贤熙仿佛在自言自语。

  Paul笑着道:"这是中国人麻烦的爱。"

  贤熙笑着继续擦头发,她仿佛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Paul早晨十点从墨尔本打来电话,贤熙还在床上。她可能有些发烧,但今天要打工,她只得挣扎着爬起来,坐火车去往工作地点。

  贤熙不断地擤着鼻涕,头痛欲裂。外面半灰的天空似乎又有下雨的预兆。

  "千万别下雨。"贤熙在心里默默许愿。今晚Sherry约了她吃饭,她不想在下雨天的夜晚一个人回家。

  但天不遂人愿,下午五点左右就开始飘起细雨,像丝线一般细的雨水。气温一下子降了好几度,贤熙裹紧外套,撑着伞快步走过一家家店铺。

  贤熙走出电梯间,轻轻抹了抹衣服上的水,将伞套入塑料套,然后在垫子上擦了擦鞋底才走进餐厅。Sherry已经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等她了。

  "Hello,你这么早就来啦?"贤熙跟Sherry打着招呼。

 "应该说是你迟到了才对。"

  "打工嘛。"

  "算了,搏命为生活。我原谅你。"Sherry笑了笑,给贤熙倒水。

  "怎么样,你最近都不用打工哦?"

  "都没人请我,那就算了呗。"Sherry撅起嘴巴,俏皮地说。

  "是你自己没在努力找吧?"

  "反正都一样啦。你鼻音怎么这么重?感冒啦?"

  "没什么,前几天去海边游泳,可能受了寒。"

  "冬天还下水,你不要命啦?"Sherry惊诧地说道。

  "不是故意要下水的。"

  "那是有鬼拖你下去的?"

  "不是鬼,是人。"

  Sherry突然大笑起来,"哈,明白,是甜蜜二人世界的后遗症。Paul也三十了吧?还喜欢做这种幼稚的游戏?"

  贤熙的脸没来由地热起来,也或许是发烧的缘故,"闹着玩而已。"

  "那今天他去哪儿了?"

  "墨尔本,公干。"

  "Tax lawyer就是忙。你以后肯定惨了。"Sherry转动眼珠顽皮的模样很可爱。

  贤熙一怔,她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这个词语,对于她来说,"以后"那么遥远也那么矫情,她只要现在时时刻刻的平淡就好。

  "好了啦,吃什么?"贤熙岔开话题。

  "你生病,那吃火锅好了。比较热,驱寒气。"Sherry按铃点菜。

  一顿饭吃完,已经晚上八点,贤熙告别Sherry,独自一个人走回家。她在细雨中穿行,嘴角抑制不住地轻轻扬起,和Sherry在一起总是很开心。

  "Hello?"贤熙手机上有个陌生的电话。

  "是我。"是Paul。

  "好吗?"

  "很好。你还在外面?听到车子的声音了。"

  "嗯,刚刚和朋友吃完饭,现在准备回家。"

  "小心点,到家之后打个电话给我。悉尼是不是在下雨?"

  "嗯,我会的。墨尔本没下雨吗?"

  "没有啊。墨尔本离悉尼很远的。"Paul轻笑。

  "感觉上很近。"

  "因为我在这里吗?"

  贤熙大声笑起来,"不是啊,只是澳洲人太少的缘故。"

  "你把昨天说的那句话再说一遍。"

  "哪句话?"

  "那句中文。幸运的两个人。"

  "为什么?"

  "没什么,你说就是了。"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贤熙缓缓地说道。

  "嗯。谢谢。好了,我要回去准备开会的材料了。"

  "嗯。晚安。"

  "等一下。你的鼻音很重,感冒了吗?"

  "没有,我向来这样。"

  "快点回家,如果不舒服就吃点药。"

  "知道了。晚安。"

  "晚安。"

  Paul没有挂断电话,贤熙知道他在等她先挂。她轻轻按下红色的键,深吸了一口气。雨夜的空气异常冰冷,寒气像细小的尖针刺入她的肺。贤熙浑身颤抖了一下,觉得头越来越晕,于是赶紧向公寓走去。她还是带着笑容,在黑暗之中绽放得异常美丽。

  贤熙彻底病倒了,昨晚回家后她就觉得天旋地转,全身软得像没有任何一块肌肉在工作,隐隐尚存的骨肉又酸酸地疼。

  雨没有要停止的迹象,但只是轻盈的雨丝随着微风摇摆,街道被清洗一新,连地面都泛着光。阳光被厚重的半青乌云遮挡,但整个世界都变得透亮,颜色分明。

  贤熙不断地回味着她在进入二十岁前的最后几个月里面,曾经看到过的美好景象。她在绵延不断的时间里,在无边无际的人海里,一秒不早,一秒不迟,刚刚好,看到他。就算现在这张脸已经慢慢变得模糊,她已经无法快速地记起他耳朵上痣的位置,无法确认他是否还有酒窝,甚至有时候,当她念起这个名字,还需要那么一两秒的时间才能记起那张令人曾经印象深刻的脸。这张脸像一张未干的水彩画,被放入浅浅的水池,水彩慢慢溶解,颜色渐渐浑浊,线条渐渐消失,直到整张画变得模糊一片,无法辨认。但就算如此,她仍然不断地回味那些美好的时光。直到有一天,是的,贤熙知道会有那么一天,这张脸连模糊的印象都无法被保留,完全融入水中,从画布上彻底消失,到那时她仍然会记得当时当地的美好。

  现在,贤熙在距离地面几万英尺的高空,那么接近灼烧的太阳,脚下是无边无际的云海,在云层与云层未曾接壤的地方,她看到红色的大陆,直到越飞越高,云层渐渐遮盖住一切。红色大陆,贤熙明白,它正以这么迅捷的方式远离她,就如当初到来的时候一样。阳光会在这段过程之中一直伴随着她,灼烧着她身旁的窗户。她渐渐地感到劳累,她的双腿因为长时间的坐姿而变得麻木和疼痛,她的耳朵被强大气压塞住,她的皮肤渐渐干燥,但这些都无法让她排除心中的失落。她不再哀伤和悲痛,只是失落。有些人在还未进入衰老和疾病之前就已经明白哀伤和悲痛的含义,所以他们也就渐渐麻木,连眼泪也不会再流。所有的事情,包括人的生命都是抛物线般的前进,总归要落入某个地方,或者悲剧,或者停歇,总是有结局,于是他们也不会悲伤。早在经历生离死别、爱恨离愁、跌宕起伏的壮阔人生之前,贤熙就已经用完了她的哀伤和悲痛。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也许以后的某一年,她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她会成就让人瞠目结舌的事业,也许,她会遇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经历。但更多的可能是,她将念完硕士,工作,结婚,生孩子,看着他们长大,接着衰老,或许会离婚,接着她会写一本书,那些哀伤和悲痛在这样的人生里根本不重要。直到她已经真正衰老并且不久将远离人世的时候,她才会再一次真正感到哀伤和悲痛,因为她一直深埋在心中的记忆将不再和她共存,她将离它们而去。

  但此时此刻,她只是失落。她甚至觉得有些遗憾,她现在才二十岁,但已经开始思考疾病和死亡,她的哀伤和悲痛已经被遗忘,而这些只因为短暂的一段经历。

  她现在要好好地再重温一下这些回忆,在细细地看过一遍后,就会把这些放进心底最深处,直到死亡。

  下着细雨的悉尼,这是七月,贤熙十九岁,Paul在墨尔本公干。早上起床时贤熙发现自己真的病了,肌肉酸痛,头痛欲裂,但她还得爬起来去打工。生活的重压一点也没有远离,她疲惫不堪。工作简单重复,冲咖啡、接电话、收发信件、整理文件、写memo、写工作日记、整理橱柜,轻松得很,但贤熙病了,每一个动作都让她精疲力竭。她颤抖着整理着文件夹,想不起来下一个星期工作的时间安排,她的脑子没有在工作,无力的手抓不住笔,字写得歪歪斜斜。

  回到家里,她瘫倒在床上,不想再动,但她还得给父母打电话,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

  "喂,爸爸?"贤熙打起精神。

  "喂,囡囡。"父亲的声音还是温柔低沉,只是有些疲惫。

  "嗯。你最近好吧?"

  "蛮好的。"

  "最近生意怎么样?"贤熙心中微微颤动了一下。

  "嗯。"她的父亲沉吟了一声,"还可以,很多事情都在谈,但都不是立马能看到结果的。"

  贤熙的父亲顿了顿,似乎在沉思。贤熙的心已经被揪成一团,好像是被铁丝捆绑。她不知道为何有些恼怒。

  "嗯,你开心吗?囡囡?"父亲问道,声音里是假扮的轻松。

  "嗯。"贤熙轻轻回答。

  其实她想说,"我一点也不开心,我很累,我很着急,我没有一天是活得轻松的,痛得想自己割伤血肉,好让痛苦流出来。"但她没有说,她把这些埋在心底,只是大声地深呼吸,让自己平静。

  "我,很开心。"贤熙小声补充道。

  "那就好,你开心就好。爸爸妈妈只要你活得开心就好。"父亲这次是真的轻松地说着。

  贤熙突然感到很烦躁,很气愤,她匆匆说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心中的恼怒和愤恨还在发酵,她想质问父亲,她怎么可能开心?她怎么可能快乐?她无时无刻都觉得疼痛能随时要了她的命。为什么还要问她开不开心,这不是很残忍吗?他们牺牲很多,努力很多,但她并不只是在享受人生,她的牺牲和痛苦随时都能毁灭她整个人生,为什么他们却无法明白?贤熙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愤怒逐渐让她想起父亲佝偻的背,布满皱纹的额头,甚至千疮百孔的尊严。他可能正在阳台上偷偷地抽烟,叹息,皱眉,绝望。想到这些,贤熙渐渐平静下来,眼泪夺眶而出。

 7

  "Hello?"贤熙烦躁地抓起一直在响的手机,声音却极其衰弱,无法表达她的愤怒。现在不过是晚上九点,她已经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一会儿,铃声让她突然惊醒。

  "是我,你睡了吗?"Paul说道。

  "没有,刚刚想睡而已。"贤熙揉揉眼睛,小声地说道。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说,我可能会要在墨尔本多待几天,临时有个重要项目要谈细节。"

  "嗯。"

  "嗯。这好像是你的习惯用语。我会多待三天,回来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你。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去看电影怎么样?看Becoming Jane和Jane Austen的爱情故事。"

  "我不喜欢Jane Austen,"贤熙笑着说,"不过我喜欢Anne Hathaway。"

  "因为The Devil Wears Prada?"Paul笑着问。

  "因为Brokeback Mountain。"

  "啊,"Paul发出怪声,"那是一部很奇怪的电影。"

  "那是一部很感人的电影。"贤熙慢慢地说。

  "好吧,就算是。"

  贤熙仿佛能够勾画出那个停留在他脸上的微笑。

  "你生病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贤熙清了清喉咙。

"你声音听起来很弱,而且还有鼻音。"

  "那是因为我要睡觉了。"贤熙辩解道。

  "不对,你肯定是生病了。有没有吃药?"Paul坚持着。

  "我没事,只是有点感冒而已。已经吃了药了。"

  "真的吗?"

  "嗯。"

  "明天去看医生,一定要去看医生。听到没有?"

  "嗯。如果明天感觉不好一定会去的。"贤熙尝试想侧身,却发现自己连侧身的力气都没有。

  "那你现在赶快睡觉。生病的人要多休息。挂上电话吧,好好睡一觉。"

  "嗯。我会的。"

  "晚安。"

  "晚安。"

  贤熙放下电话,觉得床是倾斜的,而她的脑袋在重重地下沉。她很不舒服,却毫无办法,在一阵迷糊之中睡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她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这从她涨痛的头就可以判断出来。她歪歪斜斜地摸到门边,裹好衣服,准备去图书馆念书。

  她站在电梯间,整个身体靠在墙壁上,实在没有力气,眼皮沉重得像附着铅。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和布满镜子的玄关走廊,然后一直走出公寓楼的。她只记得,她看到门前停着那辆熟悉的车。她不得不微笑,就算已经没有力气,也不得不笑。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她那么幸福,她能在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里,那么久的时间里刚好看到他。

  "就知道你不会去看医生。快上车,去医院。"Paul已经站在贤熙的眼前,她也不知道Paul为何会突然这么敏捷。

  他拉着贤熙的手臂,慢慢地走向车子。坐定,贤熙也不发问,Paul按住贤熙,怕她闪躲,将自己的手附在贤熙的额头上。这手是冰凉的,宽厚得能将贤熙的整个额头覆盖。贤熙已经闭上眼睛,她连闪躲的力气也没有。

  "你发烧了。"Paul像个医生一样断言,"烧得很厉害,为什么不早点去看医生。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因为你要打工。"他的声音里有些恼怒。

  贤熙没有说话,她想争辩,但说话会耗尽她仅存的力气,于是决定闭嘴。

  看医生,买药,又回到车上。世界还在贤熙面前旋转,她似乎忘记问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但她记不起来是什么。

  Paul忧虑地看着贤熙,"你病得很重,医生说可能是病毒感染,消炎药等一下要和牛奶一起喝。一次两片,以后每天一片,别吃多了。"

  贤熙没有力气回答。

  "我如果不回来,你决定就这么下去吗?"

  贤熙想起来那个重要的问题了。为什么Paul会在这里?他应该在墨尔本才对,难道是她还没有睡醒吗?她还在做梦?

  贤熙转过头,这动作让她的脊骨扭痛,她疑惑地看着Paul,手不受控制地朝他伸过去。她想证实眼前的人是真实的Paul。

  Paul抓住贤熙的手,紧紧地握着,手很真实,那种力量也很熟悉。贤熙放下心来,她没有在做梦。

  等她更清醒一些的时候,她面前的海湾已不再是橘红色。橘红色是秋天的海湾,冬天是玫瑰色的。这个世界上,有种颜色叫做Rose Dust,蔷薇泥,玫瑰尘,或者花泥,贤熙想着怎么翻译这个词。这种颜色像东亚女人的皮肤一样,那种粉红的肤色,像婴儿脸上的粉红。贤熙想着这个颜色,她面前的世界就好像被这种颜色的薄纱所笼罩。

 她无法明白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词语。Paul就坐在她身边,她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她能看到Paul脑袋后方短小的发根,他的脖子,他衣服的衣领,他很真实。此时此地,他没有在墨尔本,而是在她面前。

  "你醒了?你刚刚迷迷糊糊的,我叫了外卖,要不要吃一点?"

  贤熙觉得自己的头还很沉,但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吃饭,Paul笑着,不停说着话,说一些他小时候的可笑"事迹"和大学时候的经历。直到吃完饭,他才刚刚说到大学毕业的时期。

  天色一点一点地变暗,越来越晚,贤熙又迷糊起来。Paul帮她盖好毛毯,还轻轻地说着什么,直到整个天空都变成黑色的。这样的夜晚很适合说秘密,因为黑暗的包围可以让人觉得安全。贤熙昏昏沉沉地睡着,她没有力气。

  Paul看了看贤熙,斜倚在她身边开始慢慢地翻阅公司的资料。贤熙急促的呼吸声吹着他的耳后。他合上文件夹,坐起来。

  他想起另外一个人。他结过婚,一个月前他才正式签了离婚协议书。一个和他生活了六年的人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了他的生活,或许其实早已离开,从她和他的朋友开始约会时起就已经离开了。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贤熙的脸颊,在她身边躺下,紧紧地抱住她。他可以感到贤熙均匀急促的鼻息,而她的心脏却跳动得太快。他把她搂得更紧些,用毛毯裹住她的身体,也将自己的身体覆盖。他们的身体靠得那么近,就好像是一个人。如果贤熙还醒着,她肯定不会这么紧紧地拥抱着他,Paul这么想着。

  他三十多岁了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他能感到贤熙呼出的热气撩拨着自己的脖子。他用自己的脸摩挲着贤熙的脸颊和脖子。他又抱紧一点,他问自己,自己为什么已经三十多岁了?六年的婚姻好像一眨眼就已结束,然后又"轰"的一声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人。贤熙稍微动了一下,他紧张地松开了一点,但贤熙只是在睡梦之中稍微动了动而已。他复又抱紧她,更紧些,好像要把贤熙嵌入自己的身体。他怕松开怀抱,贤熙就会离开。他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窗外还有城市的灯光,他的吻慢慢地落在贤熙的眼皮上,鼻尖上,接着是快速地印在唇上。他又抬起头,回复到原来的位置。

  昨晚在墨尔本的时候,他睡不着,整夜都无法入睡。他很担心,他怕她一个人住没有人照顾,发烧会导致其他的炎症。他越想越怕,开灯,爬起来,坐到天亮,直等到有人上班,就订了最早的航班回到悉尼。他埋怨为什么飞机那么慢,为什么路上车流那么多,为什么他还没有到。

  直到现在,这种恐惧和烦躁似乎还未销声匿迹。他很担心她的病,她看上去比平时憔悴了许多。她不再说话,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一个人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填满寂静。他怕一旦沉默,他就能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好像总是保持着距离,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去靠近别人,别人也无法靠近她。她看上去迷茫又坚定,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却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她知道自己该去哪儿。Paul这么想着。

 房间里寂静无声,从门缝之中或玻璃的缝隙之间,能够隐隐约约地听到悠扬的音乐。他抱着贤熙,恐惧、害怕和懦弱一同涌现,仿佛只有紧紧的拥抱才能让他不发抖。他慢慢地入睡,毕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停歇了,他的头紧紧地挨着贤熙的头,相对入眠。她呼吸的空气成为Paul的一部分,形骸仿佛也融为一体。Paul沉沉睡去,只有玻璃墙外的繁华夜景与大海中的船只还在闪烁着光亮。

  四二八公车从Circular Quay驶出,一直沿着Pitt Street,绕过Macquaire Bank的写字楼,往上绕,来到一条贤熙不记得名字的路,然后经过一个小小的花园,无数的写字楼,路旁匆匆走过的城市族。然后回到Pitt Street上,停在Railway Square,接着一路延伸到Broadway,经过Newtown。但也许她记错了,四二八会一直在Pitt Street上,一直在Pitt Street上,然后经过海德公园,Telstra中心,一直到Railway Square,再继续延伸。她实在不记得。她认识这些路,她能知道如何走,如果现在她再一次走过那些路,她闭上眼睛,也可以准确无误地知道该在多久之后左转,该在何处停下等红灯,该在何处停一下看路边的大树。她能不看标识就知道哪栋写字楼里有哪些公司,哪些地方可以看到Ashton Martin呼啸而过。她记得一清二楚,当然并不是因为在这一个早晨,她,胡贤熙,坐在四二八的公车上,神情麻木地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致。而是她曾经在最炎热的夏天,在这个庞大的CBD每天奔走八小时派发传单。

  她从Paul的家里出来,绕过一大圈的海湾,直走到Circular Quay。刚才Paul紧紧地抱着她,他的脸在离她不过几厘米的地方。他均匀地呼吸,还在熟睡。本来要奋力跳起,躲开这拥抱的贤熙,忍住自己的冲动,轻轻拨开Paul的手,从他的怀抱里挪出来,又轻轻地将毛毯给他盖好。她害怕那个怀抱,并不是因为Paul,而是因为自己。她总觉得,她害怕他的信任,他的亲昵,她不该那么靠近他。她想对他说,你要将现在所有的衣服全部烧掉,让它们化成灰,然后带上手套,装好这些灰尘,把它们倒入海里,或者扔进厕所。她忍住自己的恶心,她不知这恶心从何而来。她隐隐约约地闻到自己身上的异味,这味道也不知从何而来。她想掩鼻,擦拭自己。但她忍住,悄悄地拿起自己的东西,然后走出那间公寓。

  她的头疼已经好多了,她抚着自己的脖子,车子摇摇晃晃。宽大的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间或有也是在打盹。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现在她还能够条理清晰地思考。Paul前天晚上还在墨尔本,昨天中午却已经来到她的面前,带她看医生,照顾她,而今天早上醒来,她看到Paul依然在自己的眼前。

  她默默地低着头,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她不是什么聪明的人,人们常常会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灵慧,自以为总是在做对的事情,无法认清自己的愚蠢和虚荣。她也是。贤熙此刻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她极力解释给自己听。她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可以如何形容自身。如果她肯背上背包一点也不留恋地、潇洒地回国,家里会卖掉房子,她会想办法回到家乡的某个大学念书。父亲虽然困难,但不至于无法支撑生活。她会从大学毕业,找份普普通通的工作,然后奋发努力,也许仍旧会成就一番事业,一家人也许就那么平静而又幸福地活着。但也许,她会成为庸庸碌碌的人群之中的一员,逐渐让疲惫和烦躁在自己的脸上刻画下道道沟壑,那时她会有一个丈夫,会有一个孩子,仍然会有一份完整的人生。

 但她没有这么做,她选择留下,她选择成为一个妓女。她到现在为止才明白,走进房去,躺下,闭上眼睛,张开大腿,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遗忘。也许一切都可以被掩饰,但她无法控制住自己对自己的厌恶。她被物化,她被物化成情欲和性,她被物化成为器具。她厌恶自己,这厌恶让她远离Paul的怀抱,虽然她那么想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长久地躺下去。这和贞操无关,这厌恶是来自于她是为了钱才和那么多人上床。她将自己标上价码,然后出售给不同的人。这厌恶来自于她的廉价。她恬不知耻地认为自己是逼不得已,其实是虚荣让她辨不清真相,让她将自己出售。她就是婊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因为她认为自己可以被出售,所以才出售自己。她不怕别人看不起,也不是无法承受别人的非议。她无法承受的是,她将要直接地赤裸地面对一个毫无防备的人,他的真诚和恐惧,他把她当成这个世界最宝贵的物品,但她却知道自己的廉价。

  Paul醒着,他知道贤熙已经离开。他睁开眼,看着自己对面空荡荡的位置。空虚感让他发抖,他的心脏像是悬在半空。他又闭上眼睛,确认自己身边没有任何人,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冬天了,贤熙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她无法让时间重来,要不然她也许会选择另一条路。她大概不会遇到Paul,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虚荣。Paul不会遇到她,会遇到另一个女人,遇到一个不会比他小十二岁的女人。或许也是华裔,然后两人不会为了一句"我爱你"而发生争执。那个女人会勇敢直接地对他说"我爱你",而他会快乐地回应。但偏偏不凑巧,贤熙没有离开,她遇到了Paul,她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虚荣,她意识到自己的廉价和下贱,但她决心补救。如果过往无法被改变,那么她会极力把握现在,不让将来的她埋怨现在的自己。

  她还记得,就在那辆安静行驶的车子上,刚刚从Central Station的石桥下穿过,停在公园附近的某个车站。她低垂着头,下定决心,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她要学会谦虚和谨慎,并且小心翼翼地行事,不会再让虚荣心和过分的好胜心蒙蔽自己的理智。

  "我爱你。"贤熙说。

  Paul惊讶地看着贤熙,说:"你刚刚说什么?"

  "不会说第二次了。"贤熙轻笑着转过头,"没听到就算了。"

  原来,我爱你,说起来那么容易,贤熙心里想着。她既然决定补救,就要勇敢迈开第一步,就让一切像已经过去的疾病,把它们抛到身后。她现在又重获健康,并且正欣喜地踏入下一段时光。

  "我也爱你。"Paul说道,他们在电影院灯光熄灭之前这么互诉衷肠。灯光熄灭,电影的前奏响起,人们开始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共同做一个梦。这梦的主角相遇,相爱,在一瞬间火花燃起,但却不得不分离,接着永远相隔,然后那个女主角写了很多书,书中的人物多多少少带有这个内敛男人的影子,最后她终身未嫁。观众随着电影经历着别人的一段人生,起起伏伏之后,又复归平静。

 黑暗之中,贤熙的手和Paul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有时天晴,有时细雨。贤熙要念书,Paul要工作,但时间总是平稳地按部就班地向前走着。贤熙又开始长时间地待在图书馆,和Sherry一起念书,然后去吃饭,接着回去继续念书,隔天去打工。如果故事继续这么下去,贤熙会无聊得连自己也不想再回忆,这就会变成一个琐碎的平凡的经历。当然琐碎和平凡的经历让人明白生活细小的美好,但贤熙太年轻,她平凡细小的生命之中,一些卑微的经历还不足以让人感动和震撼,她无法写出诸如"此去经年"或者"十年一梦"这样的标题。她还不够那个岁数,但也许当她四十岁,或者五十岁的某一天,她会写下这样的标题,然后省略生命之中跌宕起伏的故事,用平静的语调诉说那些琐碎的事情,而这些琐碎的事情会如生离死别阴阳相隔一样让人感动。但她还未到五十,她还在生命的第十九个年头里生活。

  于是她在不经意之间看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Sherry和一个男生熟稔地打着招呼。而这个男生是Tony。如果不是此时看到,贤熙大概不会再记起还有这么一个人。Sherry和他应该是朋友,两人聊得很开心。

  "Hello!"Tony冲贤熙打招呼。

  "Hey!"贤熙大方地回应。

  Sherry下楼还书,Tony坐在贤熙对面。Tony很久都没有开口,贤熙也决定缄默。

  "我那天真的很担心你。"Tony忽然说道。

  "嗯,那天我手机没电,早上起床才发现。对不起!"贤熙撒谎了。

  "其实也没什么。朋友嘛,在国外,大家互相照应一下是应该的。Sherry是你朋友?"

  "对啊,她是我朋友。"

  "她好会说啊。"Tony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嬉笑着说,"天啊,完全讲不过她。"

  "她本来就是台大中文系的,念中学的时候又在辩论社,你觉得你有几分胜算,半个ABC同学?"贤熙笑着说。

  Tony夸张地吐了吐舌头,"她说话噼里啪啦的,用的词语我都没有听过,好像我不会说中文一样。"

  "你本来就不会。"

  "别这么说我,我是地道的中国人。"

  "你应该说道地,道地才是正确的用法。"贤熙故意挑刺。

  "不是地道吗?别人都说地道。"

  "在这句话里面,说道地才更正确。"

  "Whatever."Tony又吐吐舌。

  他们停止说话,贤熙看书。Tony则在一旁出神。

  Sherry尖叫着出现。贤熙和Tony对望了一眼,同时看着她。

  "啊!"

  "怎么了?"Tony笑着问,"图书馆里应该没有蟑螂吧?"

  Sherry白了他一眼,说:"是Waltz Night啦!我刚在图书馆门口拿到的传单。"

  "小姐,你是大一新生吗?都在这里念了两年书了,去年没见过吗?总是有啊。"Tony拿过传单取笑地说。

  "这个不一样啦,要在情人港租条船出海的。"Sherry抢过传单盯着游轮的照片,眼神流连。

 "你爷爷不是自己有游艇吗?你想出海,开自己家的船啊。"Tony存心戏弄她似的,又从Sherry手中抢过传单。

  "那个不一样,爷爷的游艇是小型的,这个是大游轮,有宴会厅。"

  "你是在做debut party的梦吧?"Tony摇着传单笑着说。

  Sherry咬唇不说话,反而看着贤熙。

  "别看着我,我不要去。晚上很冷,海上风很大,还要穿晚礼服很麻烦,还要化妆,很难受。"贤熙抱着书,故意拉开距离。

  "对对对,你病刚刚好,还是不要去。"Tony附和道。

  "我--要--去。"Sherry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两个去不去?"她杏目圆瞪,也不像发脾气,只是很严肃。

  Tony向贤熙吐吐舌头,贤熙转而缓和地说:"你真的要去吗?"

  "嗯。"Sherry点点头。

  "为什么?"贤熙收起书笑着问,"真的很麻烦啊!况且大家都不熟。"

  "况且,不是还要带partner吗?"Tony笑着问道。

  "那简单,你和我,贤熙带Paul……"

  "那是不可能的,别妄想。"贤熙还没等Sherry说完就回绝道,"不要闹了,他不会去的。"

  "就一个晚上啦,今年Tony就毕业了,我们也只有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在进入社会变成无聊人之前,有一个这样的夜晚不是很好吗?"Sherry盯着传单上漂亮的游艇说着。

  "我看你是偶像剧看太多的缘故,或者是因为台湾现在吹名媛风的关系。"贤熙笑着说。

  Sherry不说话,只是鼓着腮帮盯着Tony和贤熙。

  禁不住Sherry的软磨硬泡,贤熙星期六一大清早就带着大堆的家当赶到Sherry家,开始帮她做准备。洗澡、卷头发、化妆、换衣服。

  "你说我穿这一件好不好?Jean Paul Gautier的娃娃裙。"

  "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么奢侈。"贤熙一边给Sherry补眼影一边问。

  "我姐买的,她只穿过一次,我就接过来了。我没那么奢侈,放心,我是懂得生活艰辛的人。"Sherry忍不住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裙子是米黄色的雪纺,样式是流行的高腰娃娃裙,配上Sherry卷卷的棕色长发,很像日剧里的女主角。

  "这个眼影是不是太浓了点?"Sherry指着自己棕色的眼皮问。

  "还好吧,晚上的party,你总不能化淡妆吧?"贤熙仔细审视Sherry的妆容,不时做些修整。

  "你怎么不换衣服?"Sherry站在镜子前又转了一圈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满意地点点头,又看着还穿着浴袍的贤熙问道。

  贤熙收拾好化妆品,懒懒地坐在梳妆椅上说:"我没有说要去。"

  "喂……"Sherry拉长音。

  "我没有partner,而且我真的不想去。"贤熙轻轻地说道,眼线笔在手里转动着,"况且我也没有带衣服。"

  "衣服没问题,我姐有。最后一次嘛,Sarah,真的最后一次了。"Sherry凑到贤熙身边揽着她的肩,靠在贤熙的耳边说,"让我们最后庆祝一次,庆祝我们忘掉过去,庆祝我们找到未来,庆祝我们已经快要醒来的青春美梦,庆祝我们已经快要结束的现实噩梦。"

 "我还没老。"贤熙说道。

  "但是以后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不会像什么样?"

  "……"Sherry转了一圈,看着裙角轻轻地飘起来,"不知道,总觉得人会变。"

  "人总是在变的。"

  "是变得我们自己也不认识自己。"Sherry满意地停下,"你不觉得吗?我们会有一天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如果有时间旅行,我们遇见未来的或者过去的自己,我们会相遇而不相识的。"

  "我们不会遇到未来的或者过去的自己。"贤熙笑着说,"我们会不知不觉地变得不像自己。"

  "那就行了,换衣服去吧。"Sherry拉起贤熙,"我姐的衣服多得是,尽管挑。"

  "你是拿别人的装大方吗?"贤熙取笑道。

  "这不算拿别人的啦,她是我姐。"Sherry在一堆衣服里翻出一条颜色鲜亮的雪纺短裙,几何图案印染而成,相当可爱,"就这件好了,快拿去换。"

  整晚,Sherry都异常活跃地拿着酒杯和各处聚集的人群聊天,不时地大笑,贤熙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见她这么活跃。Tony挽着Sherry淡笑着,游轮缓慢地在海湾里前行,远处浑圆的月亮将整片海湾照得透亮。贤熙坐在窗边,看着他们跳舞,一整晚都只是微笑地看着。

  Sherry拉着Tony跳舞,一曲又一曲,快的慢的,有章法的没章法的,跳得大汗淋漓。她走回贤熙身边,端起水杯大口地喝水。

  "贤熙,你要做一整晚的壁花吗?"

  "你硬拉我来的。"贤熙耸耸肩。

  "好歹我也帮你出了入场费,你不下场我很亏哪。"Sherry笑着瞪了贤熙一眼,两人抱着轻笑起来。

  Tony走到贤熙面前,弯下腰,伸出左手,右手背在身后,"May I?"

  贤熙怔了怔,Sherry轻轻推了她一把轻声说:"正好。"贤熙回过神来,将手搭在Tony的左手上,Tony熟练地顺势将贤熙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臂处。贤熙挽着Tony走进舞池。

  "华尔兹吗?普通的步伐?"贤熙低声地问道。

  "嗯。"Tony轻轻笑着应答。

  "很熟练哦,应该邀请过不少女生。"贤熙小声地打趣。

  "还好,"舞曲开始,Tony摆好姿势,"可惜最想邀的那一个今天才约到。"

  舞曲慢慢响起,中提琴前奏,女声轻轻地唱着,旋律绵延连贯。舞池之中的人群步伐优雅顺畅,不快不慢地转着圈。女生的裙角轻轻地飘起,丝绸轻盈地随着步伐的移动摇曳。贤熙随着Tony的带领在舞池里转着圈,从这一头轻轻地转向那一头。Tony一抬手,贤熙开始就地旋转,裙摆有度地张扬起来,暗暗的灯光在裙摆上流淌,月光映着贤熙的身影,地面上是一个快速旋转的漂亮的影像。贤熙停住,Tony娴熟地揽住她的腰,轻轻带着她开始又一轮舞动,轻柔地、流畅地滑过舞池,一遍一遍地巡游。

  Dance like you own the floor,

  Kiss like you have never kissed before,

  Love like you have never been hurt before.

 Remember the way he looks,

  Stay here with me while leaves are still green,

  So you can love like you have never been hurt before.

  贤熙想起这一小段词,她看着窗外愈加澄亮的月亮和银白色的海湾,轻松地转着圈,弦乐轻松地在她耳边盘旋。

  "其实那天我也在你家附近。"Tony边笑着边说道。

  贤熙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面。

  "那天,你从学校回家,我跟着你,我想跟你说话,但你一直不停地走,我也不敢追上去叫你。"他们又转过一个圈,"你一直往前走,往前看,却始终没有回头。我就站在你后面,没多远,就在那个教堂拐角的地方。"

  Tony突然笑笑,然后说:"追女生第一次被拒绝啊!怎么连第一次date都没有就出局了呢?"

  贤熙还是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开玩笑地说:"你是在逼我发好人卡吗?"

  音乐悠悠地停下,Tony又挽起贤熙的手送她回到座位,自顾自地说:"你就看着那个人,其他的一切你都看不到,我就知道我出局了。"他停顿了一下,"他是你男朋友吗?"

  贤熙不再笑,轻轻答道:"嗯。"

  "好人卡是什么?"Tony似乎现在才想到贤熙的话。

  "'先生,你人很好,但是。'这是女生拒绝人常用的开头,不是吗?有人把这个叫做好人卡。"贤熙解释道。

  "好人卡。"Tony咧嘴笑了起来,"还真贴切。不过,看来我要stick to foreign chicks。中国女生很难搞定。"他笑着补充道,指指舞池另一端一群穿着入时的欧洲学生。

  贤熙不作声,只是笑。海水沙沙作响,远处市区的高楼大厦灯火辉煌,身后的海洋没入无限的深蓝色之中。她抱着Sherry,轻轻地哼着:"Love like you have never been hurt before."

  气温越来越低,winter school也念到一半,就快要结束,贤熙算着到目前为止的平均分,目光在high distinction上游移。她咬着笔,疑惑着自己是不是第一名,如果是第一名,她就能拿到奖学金。

  她翻开书本,勾画出练习题,开始噼里啪啦地按起计算器。她挺喜欢这门课,因为只要她努力做题,不断熟悉计算过程,她就能拿高分。对于她来说,有些课程,拼死拼活地写论文,成绩却完全在于老师的心情。

  手机震得整张桌子都在颤抖。"喂?"贤熙拿起手机,国内的电话,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三点,她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只有母亲的哭声,极为软弱和凄惨,泣不成声大概就是这样的状态。她不停地哭着,间或断断续续地说几个字,但却无法连成完整的一句话。贤熙听着,头脑一热,整个身体完全被恐惧所占领。

  她害怕,她想马上挂断电话,她不想听下去。但她却坚持着,不停地深呼吸,继续拿着听筒,试图让母亲冷静。"妈,你慢点,你别着急,别急,怎么了?慢慢说。"贤熙也开始焦急起来。

 她母亲终于失控地大叫起来,不知道在叫嚷些什么,只是一遍遍地叫着,夹杂着哭声。贤熙已被悬在半空之中。

  "妈,到底什么事?"

  母亲仍旧是歇斯底里地哭着叫着。

  难道是父亲?她在心里想象着可能的问题,身体累倒?工程停滞?车祸?突如其来的意外伤害?每一种可能都让贤熙的心揪紧一点,她快被揪得窒息。

  "妈,你别哭了,你慢点说。"贤熙稳住自己的声音。

  母亲继续哭泣,但抽气的频率慢慢降低,断断续续之中,贤熙听到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无非是某个地委的局长和某个省里的管开发的领导的纠葛,但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一句话:"你爸爸失踪了。"

  贤熙拿着听筒,整个胸腔似乎被压扁,没有任何气体能进入这个已经干瘪的容器。她整个大脑一阵酥麻,接着是晕眩,她无法整理自己的思路。

  "爸爸怎么失踪了?"

  "你伯伯不让我打电话给你……我……"母亲抽泣地说道,"他几天都没有回家,打电话去公司也没有人,手机不在服务区,问你爸爸的朋友,也说这几天没有看到过他。"

  "有没有打给伯伯?"贤熙已经快失去意识,"什么叫做失踪?绑架?被人上手段?"贤熙焦急地问着。

  "你伯伯说,有可能被调查了,不知道是不是进去了。"母亲断断续续地说着,接着又大哭起来。

  她的伯伯,她父亲唯一的兄弟。他们一起创业,虽然后来两人分别有自己的事业,但一直都互相扶持。当然,伯伯的事业一直比贤熙的父亲更顺利,他在商界和政界都有背景。

  "伯伯有没有说爸为什么会进去?"贤熙问道。

  贤熙的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大声地哭泣。贤熙慢慢拾回自己的理智。她听到那哭声也越来越烦躁,于是安慰了母亲几句,挂上电话。

  她迫使自己冷静,镇定地闭上眼睛,但她无法不晕眩,父亲失踪了,被人送进去了。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她的恐惧胜过焦虑。她颤抖地翻出伯伯的电话。

  "喂,伯伯?"贤熙的声音还在颤抖,她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喂,哪个?"

  "贤熙,我是贤熙。"

  "贤熙啊,刚刚跟你妈妈打了电话。出事了,我预料到你会打电话给我。别太担心,这件事情也不是你能解决的。"他平淡地说。

  伯伯避重就轻地说起她父亲的事情,贤熙听不懂,也急得听不下去。

  "没事的。你爸不会有事的。"

  贤熙怀疑事情不会真的这么简单。她伯伯背景那么深,如果只是小事,父亲应该早就出来了,不会这么多天都渺无音讯。"我爸,我爸,他应该还在吧?"贤熙差点哭起来。

  伯伯沉黔,这几秒钟的停滞,让贤熙崩溃,"老弟应该暂时还没事。"

  "伯伯,"贤熙压住哭声,尝试冷静地说,但她知道自己的声音仍在颤抖,"伯伯,能捞得出来吗?我和我妈没有别人可以指望,只能求你了。"

 "他是我亲弟弟,肯定要救他。这件事情,我能帮多少就一定会尽力的,捞人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你别着急。你爸暂时不会有事的。"

  贤熙继续流泪,但她慢慢平静下来,虽然贤熙还是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伯伯确实是在努力,只是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

  聊了很久,贤熙才挂断电话。她彻底瘫倒,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有人将一根铁棍戳进她的脑袋,不停地搅动着,疼痛让人混乱。她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8

  黎明时分,贤熙还在做功课,手一刻不停地比画着,口中还默念着公式。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显得极为漫长,订机票、考试、收拾行李,接着就是等着上机,好像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

  贤熙拿出那把两年都没有用过的钥匙,却怎么也戳不进锁孔,好不容易打开,她大吃一惊。

  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开灯,窗帘紧紧地拉合着,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上身向前倾着,头发蓬乱。

  贤熙看到女人的脸,衰老而憔悴。

  "妈?"贤熙小声喊道。

  女人慢慢抬起头,"囡囡。"然后用力抱住贤熙。

  贤熙安顿好母亲,接着打电话联系伯伯、爸爸的朋友、爸爸公司的人员。里里外外,该打点的事情她一概揽下。

  父亲有个跟了很多年的会计,一直忠心耿耿,贤熙望着这个老实不多话的会计,不知该怎么做。

  账目一片混乱,父亲公司这几年的资金走向、资金运作、利润和税收一片混乱,被人抓住把柄实在是太容易。她父亲的钱用哪儿去了、干吗用了,一概不明。贤熙翻看着账本,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公司这几年,一分钱没赚,反而损失了不少。上一个项目的亏损还没有补完,新的项目前前后后投进去的费用也不少,还有家里那本账也是不清不楚。贤熙不停地翻看着,好像这样这些数字就能逆转过来似的。

  "贤熙,公司这几年的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了。没办法,环境不好,生意难做。"会计的声音格外低沉和压抑。

  "叔叔,这么多年真是麻烦你了。"贤熙看着眼前低头站在一旁的男人。

  他不过三十多岁,不算老,却显得极为老成,不太说话,但字字斟酌。贤熙知道他还有一个念初中的女儿,家中开支也不小。

  "叔叔,我爸给你结钱了吗?这几年我爸也无法照应人,但你应得的我们还是要给你。给不了多少,你别见怪,先欠着,我弄到钱,就一定全部结给你。我准备把新买的房子卖掉,连家具一起,还有我爸那么多年搜来的古玩字画,一概卖了。公司的车也卖了,这办公室也卖了,家里的车子也卖了。看能凑多少,先给大家结算了,大家跟着我爸也不容易。"贤熙慢慢合上账本说。

  "贤熙,不用不用,已经结了。我还得帮你把这些账目算清了。胡总家里的账也在我这儿,总不能让你来做。胡总这么多年对我一直很好,没什么能帮他,这点是我应该做的。"会计慢慢地打开另一本账本,"胡总的房子本来就抵押着,已经收归银行,你和胡太太恐怕要尽早搬出去了。车子和公司的房产可以出卖,但卖不了多少。公司办公室估价才二十万,车子恐怕值十万就不错了。古玩字画之类的,胡总已经卖得差不多了。他一直没告诉你,这几年为了供你读书,他已经竭尽所能了。"

  贤熙苦笑,她早已料到:"不管怎么说,现在能卖点就卖点。我伯伯没透风,但多多少少露出来,这次要用的人情不少,上下都要打点,总不能都他出。就算有五十万也是好的。"

  会计不说话。

  "这样吧,你帮我找找买家,看能不能抬高点价。"

  "行,我帮你找找看你爸爸以前的朋友。"会计欲言又止。

  "叔叔,还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胡董愿不愿意……"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要问他了,能找到其他人就找其他人。"

  "那好。"

  会计转身出了办公室。贤熙拿起手机拨打她伯伯的电话。三天了,她回来三天了,竟然一滴泪也没落,一分钟也没有停歇过,连颤抖都没有,连害怕都没有。她好像极其熟练地做起了所有的事情,和爸爸以前的朋友吃饭,见不同的领导,求人送礼,再把家里的糊涂账整清楚。她一刻也没有休息,也没有累,也并不觉得恐惧。她父亲暂时不会有事,因为伯伯的打点,听说在里面过得也不错。公司马上要关门,他们马上要搬家,但她并不觉得惊慌,只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切。

  "伯伯,是我,贤熙。今天见的人怎么说?"

  "电话里不好说,吃饭的时候再跟你讲。来我办公室楼下那间餐厅吃吧。"

  "嗯。那我马上过来。"

  一桌子菜,贤熙尽力吃着,她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饿,于是便放开胃口,尽力吃着。她伯伯只是坐在一边抱着胸吞云吐雾。

  "贤熙啊,你出国多久了?"

  "四年多了。"

  "四年了啊?"伯伯吐了口烟,继续说道,"你姐姐啊,现在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从国外回来就不愿意回去了,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贤熙笑笑,继续吃着饭。

  "国外苦吗?"

  "还好。"

  "你妈跟我说你自己都能挣学费和生活费了?"

  "嗯。打工和奖学金。"

  "你怎么不跟我说呢?就只是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嘛,跟我说啊!老弟也是的,何必让孩子受苦呢!"他掐灭烟头。

  "没有,其实很多人都这样。八九十年代出国的那一批不都这样吗?"

  "那怎么能比啊,那群人男生多,女生有几个?再说了,他们都是念书出来的,什么苦都吃过,你不一样啊。小时候不也和你姐姐一样宝贝得很啊!"

  "我又不是大小姐,该做的就做,也没什么,就是打工而已。"

  伯伯不说话。

  "贤熙啊,这次的问题没那么简单啊。我已经打点了不少,但是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卡住了,暂时弄不到消息。不过我也嘱咐过了,老弟在里面不会受什么苦,但是现在把他捞出来有点困难啊。"

  贤熙一怔,慢慢放下筷子。

  "伯伯,这次真的这么难?能不能再打听一下?我已经把公司的账结了,公司事务都已经安顿好了。房子、车、古玩字画,能卖的都在想办法了,凑钱还得给我一点时间。要不这样,下个星期前,我拿十万过来。"贤熙急切地说。

 "贤熙,啊呀,你这么说,就把我这个伯伯看得太薄情了。你的十万打听个消息也就没了,你妈和你也要用钱。老弟的事情还有要用钱的地方,你先留着。我的意思是,你爸的事情恐怕钱是次要的,还得找对人。"

  "上面没有人能点得中吗?"

  "上面有是有人,但点不中。"他又拿起一根烟点起来,"要点中,恐怕还得花更多。"

  贤熙真的有点急了:"要多少?上面的意思是多少?"

  "你爸这个应该用不了太多,但牵涉的人太多,用了还不知道是不是用对了地方。"

  贤熙一下蒙了,她就算卖车卖房,把能卖的都卖了,也顶多能凑个五十万。要再多的话,她到哪里去弄啊?

  "伯伯,我最多最多就能凑到五十万左右,再多就实在拿不出来了。算我求您了,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贤熙的伯伯不说话,只是又吐了一口烟,很浅的灰蓝色,在空中变成一团团的烟雾,弥漫开来,消失在空气之中,整间包厢渐渐地被这烟味充斥。

  "亦仁的事情这次不简单,"她伯伯闭上眼说,"两千万,我也不知道我拿不拿得出来。"

  回家洗完澡,贤熙睡下,环抱着母亲。

  "妈,你收拾好了吗?我们可能要搬出去了。别难过,再过几年,我给你买间更大的房子。"

  "嗯,妈妈知道,妈妈不难过,只是心疼。这房子你爸爸想了那么多年,刚刚住了几年,又要搬。妈妈知道我们家囡囡有本事,以后一定会让我和你爸享福。"她母亲拍拍贤熙说道。贤熙在昏暗之中,望着天花板上的雕花,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囡囡啊,你爸爸不会有事吧?"

  "爸不会有事的。今天和伯伯吃饭的时候,他说事情已经有眉目了,就是还要打点一下,很快就会出来的。你别急。"

  "妈不急,妈妈就是怕你爸在里面没人照顾。他这几年身体也不那么好了,有高血压,心脏也弱,平时衣食起居得有人照顾,我怕他不懂得照顾自己。摔了、碰了,可不得了啊,年纪上来了,摔一下就受不了啊!"

  "伯伯也已经嘱咐过了,爸爸在里面会有人照应,不会有事的。"贤熙紧紧抱着母亲。

  两人在黑暗之中沉默着,紧紧相拥着。

  "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从来不做亏心事。做生意也凭着良心,从不偷工减料,也不克扣工程款,从不乱来,为什么你爸爸却出了事?为什么你爸爸总是不顺?为什么我们的命这么不好?"贤熙的母亲又啜泣起来。

  贤熙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妈,会过去的,爸爸好人有好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定会没事的。你们还得等着享我的福呢。"

  "是啊,是啊,还有我们家贤熙。囡囡,你要争气啊,你爸爸这一辈子的希望就是你了。"

  贤熙将头埋在她母亲的胸口,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眼泪又涌出了眼角。

  "囡囡啊,你爸爸其实半年前出过一次事故。那天晚上,他从外地应酬回来,喝了点酒,"贤熙的母亲擦干眼泪慢慢说起来,"高速公路上,他急着回来,公路上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你爸刹车不及,撞上了,他当场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没什么事,只是脑袋撞了一点。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什么?"贤熙的眼泪已经无法抑制地涌下来。

  "你爸说,他就怕他醒不过来了,如果醒不过来了,贤熙该怎么办。你这么辛苦,要念书,还要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累成这样,他怎么能撒手不管,就这么走了?他说他怕醒不过来,怕你太累太辛苦,最后拖累你。你爸还怕你要强好胜,走错路,你的一生就毁了。贤熙啊,你明白吗?"妈妈轻轻问道。

  贤熙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闭上眼,说道:"妈,我明白的。"

  "你爸还要看着你拿优等奖学金,去美国名校念硕士,然后毕业,找工作,成就大事业,那时他会有多开心啊!他会向朋友们炫耀,我们家贤熙就是有本事。你爸每次想起来都笑眯眯的,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跟我说这些。"贤熙的妈妈顿了顿,"妈妈也想看到这些,我知道你聪明,又会念书,但我觉得,你只要好好念书,找个爱你的人,结婚,生小孩,有没有成就大事业,妈都觉得不重要,别太累了。重要的是,你觉得幸福开心。到时候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妈要和你一起选婚纱,要看着你结婚,到时候再帮你带小孩,到时候,你不会嫌弃妈妈吧?"

  "不会,怎么会?"贤熙装作平静地说。

  "都怪我们不好,你这么小就要负担生活,爸妈也是没有办法。都怪我们大人没本事。"贤熙的妈妈声音微弱得让人无法听清。

  贤熙抱着母亲,悠悠地说:"不小了,妈,我不小了,国外大家都这样,以前的人不也是这么过的吗?你们过得好就好,我没什么,就是打点工而已。"贤熙忍住泪水。

  "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贤熙母亲慢慢地叹气。

  房间里一片黑暗,仿佛是故意逃避着月光。贤熙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此时片刻的安宁让她暂时不去思考,但她知道勒在自己心上的铁丝正在一天天抽紧,爸爸的时间也一点点地消逝。但是她要到哪里弄那么一大笔钱?她不知道。就算现在回悉尼,每天都接客,她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弄到这么多钱,她把自己卖多少次都筹不来。她只期盼,今晚永远不会过去,天色永远不会明亮。

  "你回国了?什么时候回去的?"Sherry尖厉的嗓音在话筒里听起来有些刺耳。

  "我上个星期回来的。家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

  贤熙沉思了一下,决定告诉Sherry,她需要一个释放压力的途径。于是,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Sherry沉默了许久。

  "看来不会是小数目,你拿不出来怎么办?你爸那边还剩多少?"

  "不到五十万,加上我存下的三万澳币,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万。"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你伯伯呢?"

  贤熙冷笑道:"没有了,我伯伯看样子不想管了,就算要帮,也不会再出钱了。他已经扔了不少进去,算是仁至义尽了。"

  "那怎么办?你爸就这么困在里面?你难道一点人情都讨不到?"

  "怎么讨?怎么救?没钱谁会见我?一个小屁孩?"贤熙快尖叫起来,"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五十万,五十万不知道往哪儿投才能让我爸在里面舒服点。就算出不来,让他在里面舒服点也好。"

 Sherry彻底沉默,她觉得此刻说什么都很虚伪。

  "我可能不会回去了。过几天我再打电话给你,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没有清走的东西收拾一下。谢谢。"贤熙说道。

  "当然,我能做也只有这些了。我真的很想帮你,但不知道还能怎么帮。"

  "谢谢你有这份心,这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情。那时候我们还信誓旦旦地说要改变世界,多幼稚!"贤熙冷笑着说道。

  Sherry觉得心凉凉的,她实在不能想象贤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挂上电话,贤熙深吸了一口气。她伯父的手机已经关了一天。她和母亲已经搬进了这个临时租住的小房子。房子还算干净,但是老旧。妈妈在厨房里忙着,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妈,在做什么好吃的呢?"贤熙靠在厨房门边假装开心地问道。

  "都是你喜欢的,两年没回来,你不馋?清汤墨鱼、辣炒鱼子、辣椒炖排骨、炒丝瓜、炒菜心。"母亲头也不回明快地说道,仿佛很高兴。

  "妈,那我也做一个菜。"贤熙卷起袖子,走进厨房。

  "哟,你做菜?你什么时候进过厨房?"

  "妈,我在国外也一个人活了那么多年,还不是自己做!来来,我做泡菜火腿肠汤,拌饭用的。韩国菜哦!"

  "行行,你去那边做,别弄乱了我的东西。"

  母女俩嬉笑着,暂时忘却了现实的困境。

  "你伯伯是不是一天都没有接电话,我看到你打了很多次了。"妈妈给贤熙夹了一些蔬菜,问道。

  "没有,他接了,说很忙,正在找人。"贤熙不停顿地撒着谎,撒谎撒多了,似乎连考虑都不用就能脱口而出。

  "哦,那就好,哪天我也和你一起去和你伯伯吃饭,看在我这个弟媳的分上,他也多多少少要上心点。"

  "不用了,妈,我来就行了,你就在家安安心心地等消息,会没事的。"贤熙大口地吃着饭。

  洗完碗,收拾好,贤熙陪母亲睡下。半夜实在睡不着,她又起来。有时候,痛苦多了,反而会麻木、漠然,不觉得痛,也不觉得烦恼,仿佛都是别人的事情。她只是睡不着,不为别的。

  上网收邮件,Paul的来信塞满信箱。她扶着脑门,如果不是看到邮件,Paul的名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信的内容无非是问她好不好,在家和父母有没有开心地度假。贤熙冷笑着,不知如何回信。

  贤熙,你有没有和父母好好享受假期?我希望你有。嗯,只是问候一下。顺便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其他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爱你。

  p.s: 贤熙,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明天下午打电话给我?我会等你的电话。

  爱你的Paul

  贤熙看看日期,信中的"明天"就是今天,她又看看表,已经是早晨,应该说是昨天了。她隐隐觉得,在悉尼的那间熟悉的公寓里,Paul还在等她的电话。就在凌晨的静谧之中,等待着铃声将他唤醒。

  贤熙拿起电话,慢慢拨下号码,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却觉得有种力量促使她打电话过去。

 "Hello?"铃声只响了一遍,就马上被接通,Paul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贤熙拿起移动听筒,走到阳台上,轻轻说:"Hello,是我,贤熙。对不起,这么晚才打来,最近很忙,刚刚才查了信箱。"

  "刚刚?你那边不是凌晨三点了吗?为什么还不睡觉?"

  "你不是也还没睡吗?在等我电话?我如果今晚不打电话怎么办?"

  "你不是正在打吗?"Paul轻笑着说。

  "你就那么肯定我会打?"

  "我只是期望你会打。"

  "那你就这么等了一天?"

  "没有一天,而且碰巧工作也还没有做完。"

  贤熙轻轻叹口气:"我很好,你好不好?"

  "我很好啊!你父母很开心吧?你两年没有回去了。"

  "嗯,是。"贤熙不知道该不该说,"Paul。"

  "什么?有什么事吗?"

  贤熙停止说话,她好像听到听筒那头,南半球那个海湾的浪声,海水轻轻地、有节奏地在月光下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潮水退去,月光被海涛摇晃着,好像也发出清脆连绵的温柔声响,夜风轻柔地拂过推开的窗户,在那个城市的高楼丛林里穿梭而过,时不时有海鸟单调的鸣叫……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混得让人不由得怀念起那个蓝白色海湾。

  "贤熙,我想问你,"Paul欲言又止,"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算了,就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回悉尼?"Paul轻笑。

  贤熙握着听筒,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应付道:"开学前吧,开学前回去。"

  "那你记得打电话告诉我时间,我去机场接你。"

  "嗯。"

  贤熙挂上电话,深深地呼吸着。密集住宅之间残余着片片白色月光,天空不像是在悉尼那样干净透明,但月光却一样地清白。她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里,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

  "刚才那是谁啊?这么晚了,还打电话?"贤熙的母亲翻过身来,眼睛没有睁开,半睡半醒之间,轻轻问道。

  "没事,妈,你睡吧,只是个朋友,问候一下。"贤熙糊弄过去。

  三天来,贤熙不断地打着伯伯的电话,不是没人接听的回音,就是不在服务区。她像一头困兽,整日在笼里转悠,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她渐渐恐惧起来,又不能在母亲面前流露,一个人时,便越来越恐慌。没了伯伯的消息,她父亲的消息也变得渺茫。那位老会计已经清算好,交接完毕,和贤熙再无联络。父亲的旧识她一个也不认识,除了伯伯,她不知道还可以求助于谁。父亲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妈妈家里的那些亲戚也都指望不上。贤熙拿着电话,不知道该打给谁。母亲慢慢察觉出她的惶恐,但还是默默地给贤熙收拾着衣服,做饭,每天在家坐着,熬着,看着门口。

  就这么熬了一个多星期,贤熙实在撑不住了,直奔伯伯的办公室。

  "胡总今天不在办公室,胡小姐您下次再来吧。"助理拦在门口。

  "胡总真的不在?"贤熙边说边往里间瞄,确实没人,"胡总去哪儿了?他的电话为什么最近一直打不通?"

 "这我就不知道了,胡小姐不要为难我,我也只是个助理。"

  "如果伯伯回来了,你叫他打个电话给我,我真的有急事找他。"贤熙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会的,我一定会转告的。"

  贤熙知道再逼下去也没用,只得悻悻地离开。

  走出公司,她颓丧地靠在墙壁上,好不容易来到大堂,便一头栽倒在迎宾沙发上,再也不想爬起来。她把头埋入自己的膝盖,没有哭,只是埋着头。等她抬起头,才想起来她还有一个希望。

  "如姐吗?是我,贤熙。"

  "妹妹啊,我听老爸说你回来很久了,怎么一直不给我打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似乎在KTV里。

  "你忙嘛,我爸也出了点事,我就一直没打。如姐,你好吗?"

  "我很好啊,正在和朋友唱K,你要不要过来?"

  "哦,不用了,我还有点事。如姐,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情,说吧。"芬如豪爽地说。

  "伯伯最近去哪儿了?我一直联系不到他。我爸,我爸的事情,他能不能再帮点忙?如姐,帮帮我。我爸真的会陷在里面了。"贤熙哭了出来。

  "妹妹,你别这样,叔叔的事我听说了,但我爸说了不让我多管,你也知道,我爸的事情我一向不问。他去了哪儿,干什么,我也不过问。他最近很少回家,我很少见到他,所以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贤熙,你是不是需要钱?要多少,你过来拿,我有点,我还可以从我妈那儿拿点,你要就开口,我能帮就帮。但其他的,我实在帮不上,我爸和我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吵架就已经是顶好的了。"芬如迟疑着说。

  贤熙无声地哭泣着,咬牙止住眼泪:"不用了,如姐,钱我还有,不用了。我没事,只是伯伯不接电话,我就是担心我爸。"

  "别担心,我看我爸还在活动,应该没事的。你爸和我爸是亲兄弟,怎么可能撒手不管呢?你要不要一起过来唱歌?唱唱歌开心一下,别把自己弄得太压抑了。"

  "不用了,如姐,你玩得开心,我下次再打电话给你。下次我们一起去。"

  "嗯,那好,你小心点。"

  贤熙挂断了电话,擦干眼泪,但又呜咽着低下头来。她开始抽泣,实在没有办法了。她拨通Sherry的手机,想找个人说说话。

  "怎么了,贤熙?怎么不说话?"Sherry问道。

  贤熙拿着听筒只是流泪,她仰头想让眼泪待在眼眶里,它们却顺着眼角肆意地流下来。她干脆低头,让眼泪直接滴落。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爸的事情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Sherry急促地问。

  "我伯伯这次恐怕真的不会再出手了。怎么办啊,Sherry,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Sherry不说话,她也快哭了。她除了紧紧地握着手机,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着坐在她对面的Tony。

  Tony用嘴形问:"是贤熙吗?她还好吗?"

  Sherry皱着眉,摇摇头。

 Tony继续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Sherry紧锁着眉头,低下头去,对贤熙说:"贤熙,你别哭了,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你别把自己给哭坏了啊。你妈还需要你,你伯伯那儿你再试试。"

  Tony握紧拳头,他很想知道贤熙到底怎么了。

  "贤熙家到底发生什么事情?"Tony等Sherry讲完电话,紧接着问道。

  Sherry看着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只好简略地说贤熙的父亲出了事。

  "怎么会这样?她父亲难道一个朋友也指望不上吗?"Tony追问着。

  "看样子,没人想要管。她本来指望她伯伯能帮上忙,但似乎这次问题牵扯太深,耗费太大,她伯伯也不想管了。贤熙也说,恐怕就算她伯伯想帮也帮不上。"Sherry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贤熙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贤熙父亲叫什么名字?"Tony若有所思地问道。

  "让我想想。"Sherry考虑片刻,"好像叫做胡亦仁,好像是这样,我也记不太清。"

  Tony点点头,不再追问。

  此刻,收了线的贤熙快速地抹干脸上的眼泪,强打精神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家。进门什么也没说,只是要母亲放心,说伯伯还在活动,事情还有希望。贤熙的母亲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又低下头慢慢切菜,这眼神让贤熙几乎落泪。她别过脸去,走出厨房。

  "贤熙啊,如果不行,就算了。定的是经济罪,顶多两三年就能出来,不如找你舅舅打点一下,给点钱,让他们在牢里好好照顾一下你爸。"贤熙的母亲背对着贤熙缓缓地说着,贤熙这才想起舅舅是管理监狱的狱警。

  "妈,别这样,还有希望的,伯伯不是还在活动吗?"贤熙依旧背对着母亲。名义上是两三年,谁知道会在里面以什么理由扣着呢?贤熙觉得不能冒这个险。

  "那好,再等等,再不行,就算了。贤熙,你也要钱,都投进去了,你不念书了吗?你爸爸也不是没有吃过苦,两三年也快,他挨得住的。别为这件事耽误了你上学。你就要开学了,还是要回去的。"贤熙的妈妈切着菜,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但她的手有些颤抖。她忽然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在笑,又仿佛在沉思。

  正是下午五六点,家家户户都在准备晚餐,刀切案板的声音干干脆脆,极为果断而富有节奏,伴随着高压锅的喷气声,家中的灯也陆陆续续亮起。黑糊糊的楼房每个窗户都逐渐飘出饭菜香和温暖的黄色灯光。贤熙没有开灯,她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看着别人家的窗户。原本他们也可以这样生活的,住着这样小小的房屋,吃着饭,精打细算地过着平凡的日子,她上完课,回家,和爸妈一起吃饭,说些无关紧要的玩笑。然后就这么过一辈子。

  "吃饭了,贤熙,来来来,吃饭,你累了一天了,快过来吃饭。"贤熙的母亲打开灯,将饭菜一一端上桌,"怎么不开灯,黑糊糊的。"

  贤熙眯着眼睛,灯光让她一下子无法适应。她转过头来,看着昏黄灯光下摆放碗筷的母亲,苍老而平静,毫无往日的光彩。她看着母亲,她母亲也看着她,慢慢微笑,"囡囡,过来,来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又是三天过去了,第二学期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学,贤熙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回去。Paul的邮件她也没有回,再没有打电话给她伯伯。她只是熬着,也不知熬什么,盼什么。父亲还安好吗?他在里面有没有受苦?有没有吃她和妈妈送过去的营养片?她就这么想着,睡不着,也不哭,只是眼睛合不上,只能怔怔地看着窗外密集的楼房,直到天亮。她不觉得累,母亲大概也没有睡,两人背靠着背,都在伪装。白天,两人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做着平常事,只是母亲那淡淡的目光让贤熙惶恐。

  贤熙拿着遥控器不停地转换频道,手机突然大声响动起来,把她吓了一跳。是伯伯打来的电话,她的心怦怦地跳着,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却突然主动打电话过来,希望不是什么坏消息。

  "喂,伯伯。"贤熙轻声打着招呼,生怕等一下要听到的消息会勒紧她心脏的铁丝,一下子让她休克。

  "喂,贤熙啊,我最近一个星期去了外地,有些事忙,所以没来得及跟你说。"伯伯慢条斯理地说着,"其实我一直在活动,你别急。看你急得都去找你姐姐了。你姐懂什么啊!"

  "我,"贤熙不知这话里是不是责怪,"我一时急了才找姐姐的。"

  "所以说嘛,那丫头听了急得不得了,就差逼我去拼命了。"她伯伯仍然是慢条斯理的语气,"亦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管呢,只是现在急不得。不过,总算有点眉目了。"

  贤熙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有个人总算愿意出面,说要吃饭细谈。今天晚上,吃顿便饭,我想你最好还是去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意思,看看是要多少。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贤熙忖度着这话,"那行,今天晚上我去。"

  "就是摸不清对方什么想法。"她伯伯自言自语地说,"先来了再说吧。我开车去接你,等会儿就到,你在楼下等我。"说完,他挂上了电话。

  贤熙也不知是喜是忧,如果今晚那人狮子大开口怎么办?伯伯看来摆明了不想再出钱,五十万够不够满足那位的胃口?她只能揣测,但有的谈就是好的,她安慰自己。

  "刚刚是你伯伯吗?"贤熙的妈妈从房中走出来,激动地问道。

  "嗯,事情有眉目了,今晚要一起去和别人吃饭,看看到底该怎么办。"贤熙慢慢说道。

  "那,那我跟你一起去,你小孩子别人不拿你当回事。"说着,贤熙的母亲就转身准备去换衣服。

  "妈,不用了,"贤熙拉住母亲,"妈,你在家等着,我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你别忙了。"

  母亲看着贤熙,眼神复杂,"贤熙啊,妈妈……我想帮帮忙。你还是孩子啊,他们会把你的话当回事儿吗?我去了,好歹也得给几分真话。"

  "妈,不用了,就是一顿饭,探探口风而已。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给我真话,也得给伯伯几分面子。"

  母亲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贤熙,摩挲着她的脸,"我们家贤熙,"她慢慢停下来,"我们家贤熙长大了,妈妈能依靠你了。"母亲的手,冰凉的,不管何时何地总是冰凉的,"贤熙,你懂妈妈的意思,不行就算了,别犯傻。"

"嗯,妈,我知道分寸的。"贤熙抓着这双手,轻轻地说道。

  说是一餐饭,其实这位省里的领导已经在包厢酒过三巡,饱餐正酣。贤熙与其说是来吃饭的,不如说是专程过来买单的。买单也花不了几个钱,虽说是顶级会所包厢一晚,最多也就五位数,贤熙这个单还是能买得起的。

  "哦,你看谁来了。民营企业家胡开明,胡开明都来了。"坐在首座右手旁一个干瘦戴眼镜的男人指着贤熙的伯伯说笑起来。那家伙应该是伯伯打点的人。

  首座上的那人,不拿正眼瞧贤熙,只是向胡总点了点头。应该在未进门之前,已经互相通过气了。

  "抬举抬举,我不过就是个做生意的,多亏几位领导肯给面子。"胡开明扬手谦虚起来,不卑不亢,论地位、人脉、背景,胡开明实在无须弯腰哈背,但贤熙有些难做了,不知该说什么。

  "这胡总后面的小妹是谁啊,长得挺漂亮的,不会是胡总你外面的吧?这么年轻?跟你女儿一样大吧。"首座左手旁一个肥肠肥肚的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油,瞅着贤熙说道。

  贤熙尴尬得脸发白,她伯伯却依然无事人一样。

  "别造孽啊,陈总,这是我亲侄女,我弟弟的女儿。"胡开明轻轻推了贤熙一把,"刚刚从澳洲回来,在念大学,有本事着呢,准备去美国念硕士。过几年,说不定陈总你就得看她的脸色做生意了。"

  那个肥胖的被称作陈总的人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松了松衬衣领口,干笑着。

  胡开明熟门熟路地坐下,"贤熙啊,跟各位叔叔伯伯打个招呼,都是你的长辈。"

  贤熙轻轻弯了弯腰,"叔叔伯伯们好。"

  "嗯嗯,真乖巧,这孩子有教养,是读书人的样子。"干瘦的眼镜男慢慢地说。

  首座的人仍然不发一言,只是端起酒杯看着。

  "来,坐吧,一起吃饭。"首座上的人突然眯起眼,"都是熟人了。胡总可是声名赫赫,我徐某人久仰了。上次碧云城潘顺请吃饭的时候,不是都见过吗?"

  "是是是,上次人多,这次我一定要敬徐老板一杯。"胡开明说着就拿起一个酒杯,倒起酒来。

  两人互相推搡着敬酒,几杯已经下肚。贤熙坐在胡开明的身旁,只是看着一群男人插科打诨喝酒划拳。她知道不能心急,既然来了,就得等。

  "这位小妹,国外回来的,不错不错。在国外念什么啊?"坐在首座的徐老板突然放下酒杯,向贤熙问道。

  "我念经济的。"

  "经济好,经济好,书念得多,也明白点。"徐老板点头向众人说着,"将来,这世界全都是这帮娃的了。一个个都是海归,我们这些土鳖老头子,就没市场了。"

  "徐老板说笑了,一群小孩子懂什么。在中国做生意,才气是其次的,经验、人脉、懂得做人才是主要的。做事先做人嘛。"干瘦男人笑着说,"你说是不是,胡总?这里你最有发言权。"

  "不敢当,不敢当。成器不成器,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胡开明拍了拍贤熙。

  一群人又大笑起来,继续劝酒,喝着喝着,人也少了,肥胖男人看情形明白了一二,推脱有事离了席,其他陪坐的也就先后借口离开,最后只剩干瘦男人、胡开明、贤熙和徐老板。看样子是到谈正事的时候了。

  徐老板闭着眼养神,干瘦男人时不时地夹一小点菜,服务员全都站在包厢外。贤熙现在知道了,坐在首座的这位徐老板就是省里某领导的妹夫,他爸爸的案子就要通过他才能打通。

  "胡总啊,你今天带这小妹来,我也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徐老板突然缓缓开口,"但是我大舅子的事,我向来不插手,你找我也没用。"

  胡开明不说话,只是抹着嘴。

  "老徐,我先出去打点一下甜品和饭后的节目。"干瘦男人也借口出去。

  "胡总,我也知道胡老板是你亲弟弟,但是这事情轮不到我管,帮不了你什么忙。"徐老板仍然闭着眼睛说着,"小妹,你多大了?"

  贤熙一惊,马上回答道:"我十九了。"

  "大学念完了?"

  贤熙和胡开明互换眼神,不知徐老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答道:"还没有,还有一年。"

  "好好好,成绩好吧?"徐老板突然睁开眼笑起来。

  贤熙不知怎的,觉得这男人的眼神和笑容中有令人熟悉的猥亵感。

  "还不错吧。"贤熙低下头。

  "那就好,你伯伯和你爸也不容易。"徐老板收回盯着贤熙的眼神,呷了一口酒。

  胡开明的手机不凑巧地响起来,他看了看贤熙,看了看姓徐的,"徐总,我出去接个电话,不好意思。"然后转身出去了。

  包厢里只留下贤熙和徐老板两人,还有等离子电视放着不知哪个台吵吵闹闹的电视剧,除此之外,就是房间那一扇通透的落地窗,外面繁花似锦,喧闹浮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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