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爱录像带风波:感官180度 - xp1024.com
《性爱录像带风波:感官180度》


引子

柯雷踏着泥泞,沿着红楼前的土路,往自家的楼门口走。街口遭遇的一幕,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一群人押着一个漂亮少妇游街,少妇长得丰腴白嫩,酥颈上挂着一双破鞋子垂在鼓溜溜颤盈盈的前,支撑的两双鞋子翘上了天。她低垂着头,乌发散乱,花容苍白,神情呆滞无助,活似一具立着的僵尸。柯雷的心像被人攥了一下,他愣怔在那盯着她在一片“打倒破鞋”的口号和押解人的呵斥及尾随孩子们的哄笑声中,从街面绕进一栋红平房院里去了。柯雷突然想起这个女人住在这个居民院,是柯雷一个小学同学的邻居。

柯雷走到红楼前泔水窖子旁,见湿泞的地上围坐了一堆聊天的人。

泔水窖子用厚钢板制作,呈斗状,口大底小,底部有许多窟窿眼儿。钢斗坐在一个马葫芦的竖井上,竖井很深,泔水落下发出shen 人的声响。这幢楼原来是办公用楼,后改做了住宅。原来办公室里没有下水管也没有烟道,住家的人只好用桶装泔水,在窗户上支出烟筒生火做饭取暖,家家窗户上支出个筒子,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奇观。

围坐泔水窖子旁的人,有在红楼里住的,有原来单位北华厂的,有已经死了的车间党支部书记邱明哲,有柯雷的师兄弟高小兵,有自杀了的汪蒴,有打掉邱明哲两颗槽牙被拘留的蓝正;有机修车间手挨斗的柳秉元,有损的乔嘉木,有住在红楼四楼顶上一车间的石大赖,这家伙吮吸本车间青工白蒙的,被白蒙用斧头砍死了

这些人争执起来,七嘴八舌乱哄哄一片。争论的差异很大。一种是三十年前的观点,一种是今天的观念。柳秉元、汪蒴和蓝正大声地喊:“我们受压制、挨整,没有民主!”高小兵不说话只咧嘴笑,面颊还是那样一笑就发红。邱明哲则把头摇晃得像拨浪鼓,趁着喊声的间隙,用三十年前当领导的口吻说:

“我看还是把你们勒得严一点儿好!柳秉元!你现在是大款,高小兵你在美国当厨师!你说你们俩嫖不嫖?我看就差没吸毒了吧!哼!民主?随便?你们现在有点儿没边儿了!是没人管了!可艾滋病是什么?艾滋病就是对你们道德沦丧进行惩罚的。我奉劝你们还是洁身自好自尊自爱一点儿。”

邱明哲居高临下带着揶揄的话音一落,吵闹声小了,大家都面面相觑。只有高小兵依然那样笑着。还有柳秉元置身物外地抿嘴乐。

柯雷纳闷儿这些人为何坐在这又臭又脏的地方聊天?恍惚之中他又不想回老屋子了,他绕开这些人进了泔水窖子后边的棚厦中。棚厦的地面低于外面半米,里边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是柯雷住在红楼东头一楼同车间的李珍的孩子。三个孩子和屋子里面都肮脏龌龊,让柯雷无法下脚。他转了一圈儿又出来了。出门时因为地面高,费劲地爬上来。走了几步,忽然感觉脚下不对劲儿,想起进去时换穿了里面的一双拖鞋。忙掉头回去找自己的鞋,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而刚才屋里的孩子不见了,换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里边忙着什么。柯雷问她看到他的鞋没有?那女人先是说没看见,让柯雷自己找找后窗儿下有没有。柯雷去找,只有一只,另一只不知哪里去了?那女人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叫道:

“哎呀!我以为是不要的鞋哪!让我扔尿桶里去了!”

那女人忙伸手从灶台后的尿桶里把鞋捞了出来。柯雷皱起眉来说:“这还能穿吗?”“没关系的,我给你冲一冲水,再烤一烤。”说着她端起一盆水,拎着那只鞋,接着那尿桶往鞋上浇水。

门外进来一位高挑漂亮的姑娘,是柯雷心仪已久的江岫君。江岫君刚入厂进到车间,柯雷就被她吸引喜欢上了她。但那时他不敢正面公开地追求她。江岫君一边脱外衣一边问:“怎么了?”那女人说:“我把他的鞋扔尿桶里了,没事儿!是我和文哥的尿桶。”柯雷听那女人的口气,那文哥是与她同居的情人。柯雷立时心里十分恶心:你们俩交出来的东西可能也在那里面……

后窗外一阵响动,柯雷见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方男子,走到窗前。柯雷下意识地躲到窗台下,西方男子趴到窗户上的气窗口,脸探进来与里边的两个女人搭话。那意思分明是在勾引她俩。见江岫君长得漂亮,那西方男子又只冲江岫君说话。江岫君先还有些矜持,经不住西方男子的逗引,便不顾及蹲在她鼻子低下的柯雷,嬉笑着移步到窗前,跟西方男子挤眉弄眼起来。

柯雷十分生气。江岫君!原来你这么贱?我让别人透你的话,看你想不想在厂子里处朋友?当时策略地没让那人露出是我让打听的。而你当时封口说:不想在工人堆里找,想找干部,而且现在还不想考虑。可是现在你见了洋鬼子竟发起洋贱来了!柯雷气愤妒嫉的血从心头直贯脑顶,他大叫一声:“呔!”腾地站起,想惊散这两个正撩骚的男女,惊醒的却是柯雷自己。他坐了起来,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墙上的电子钟滴答滴答地响。窗外远处传来一阵汽车驶过的轰鸣声。柯雷打开床头灯,见时针指在凌晨两点,不禁伤感地长吁了一声。

感官180度第一章(1)

“铃……”手机第二次响起。

知道她已到了约会地点,可他乘坐的出租车车轮还在离她约有两站地的路上滚动,心里不免有些惶急。

“喂!你到了!我五分钟就到。”

“我在门口啊!”

迟到一步和马上到手的女人,让柯雷的心慌跳起来,那家伙不受控制地咚咚撞击着口那薄薄的皮,好像马上就要蹦出来。柯雷不由自主地抽回放手机的手,按住口。橘红色的路灯光,辉映的眼前物体在运动中的柯雷的视觉中都飘渺起来,让柯雷恍恍惚惚。

事情的进展出乎他的预料,与她邂逅那天,柯雷喘着气冒险地告诉了她自己的手机号,急促地从背包里找出一张纸,在空白处撕下一条儿写上那十一位阿拉伯数字。他的这种自认为是诚实的举动,并没有当场换回她的手机号码。她只说:

“我给你打电话。”

接着,柯雷又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姓,名字舍去了。她却告诉了她自己的全名:苏迪。后来知道这是她的真实姓名。她黑衣的身影汇入了博览中心大门潮涌的人流时,给柯雷留下的只是那一双大而圆、黑亮的有些狡黠的眼睛和嘴角儿一抹微笑的定格。柯雷转身离开,心里明白她不会打电话给自己的。他不自觉地又回头扫了一下博览中心门口的人流,目光没有追寻到她,心头却掠过刚才他从博览中心出来迎面遇见她时、一下子就夺去他的目光、让他怦然心动的她那双丰硕的峰。

第二天是星期日。中午,柯雷在家忙着干家务活,昨天的事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他走进厨房正要弄中午饭,手机响了。

“嗳……”手机里传来有些沙哑低沉的女声,柯雷心里一惊:是她?

“知道我是谁吗?”

“苏迪!”柯雷没有打呗脱口而出,同时闪进阳台,顺手关了通厨房的门。

“看来你的女人不多呀!一下子就听出我来了,嘿嘿……”苏迪在那头笑着说。

“当然,我不是个坏男人。再说你给我的印象深呀!”

“你胆子够大的!在那场合那么多人,你就……”

“其实我也很害怕,怕你骂我:耍什么臭流氓之类!真的,我心吓得哐哐跳。”

“嘿嘿……”她窃笑。

“你在哪?在家吗?”电话那端的空间很静,柯雷问道。

“哪有家呀!我四处飘荡,没有家。”

“瞎说……能见面吗?”

“今天不行,哪天再给你打电话。”电话挂断了。

柯雷兴奋又狐疑。她竟然给打电话了?有门!她还没家?

那是九月中旬,到今天已过去一个多月了。中间她隔几天给柯雷打进一次电话,每次都不说是谁,先问:知道我是谁吗?肯定的回答每次都会令她满意。但并不应允见面的要求和告诉她的手机号码。柯雷的手机没办来电显示。有一天,他路过移动营业厅,突然想到手机可以从电脑资费查询中查到她的手机号。他回忆起她头一天打进电话的时间段,在电脑上一下子就查出了她的号码。当他打进她的电话时,她却没听出他是谁。他先告诉了她,并以此调侃她不如他。她窃窃地笑说:“我没想到你能打进来。”

“我在营业厅的电脑上查到你的手机号,这下子你还神秘吗?”

“嘿嘿……”依旧是窃笑。

知道了她的手机号,并没有求得与她见面的应允。一晃又过去十来天,中间变成了都是柯雷给她打电话。直到昨天,电话中她说和姐姐在服装城,要求见面,她一会儿说,过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又说,她牌友还要找她打麻将。让柯雷等两小时后再打电话。柯雷说打麻将两小时你能够吗?她说,我四点半时给你打电话。可等到晚上也没打进来。柯雷已失去信心了,心里咕哝:尽瞎闹哄,没希望了!他想放弃了。第二天,一想起她又控制不住地在手机上按下了那已经熟悉了的号码。她在睡觉,打通后的前两声没接,直响到自动掉线。隔了一会儿柯雷又打,通了。她懒散地惺忪着声音跟他说话,他想象着她在被窝里的情形,问她:“你穿着衣服哪?”

“谁睡觉穿衣服呀?”

“那你是光着身子啦!啊!睡美人呀你!”他挑逗地说。

“嘿嘿……”

“大白天睡觉,夜里打麻将,你是昼伏夜出呀!”

一个月下来,柯雷已经到她不工作,除了打麻将就是睡大觉。麻将都是在宾馆包房玩整宿的。有一次她在宾馆里还嬉笑着说:“让我们牌友中的漂亮老妹跟你好吧!”电话里真的听见另一个女的吃吃笑。“不工作还赌钱,哪来得呀?”他把这话说给她听,她只是嘿嘿地笑。

断断续续的电话来往中,她告诉说她离婚了,被人抛弃了,没有家也没有工作。那怎么生活呢?“你是不是傍大款做人家的情人呀?”他不容置疑地想到了这一点,并毫不客气地说给她。这之前他已隐隐感到她是这样生活的了。但她竟坦然地承认了!让柯雷惊诧地想:现在的中国女人真是跟过去不一样了,对隐私的坦荡,让柯雷相信中国人的观念真是和过去大相径庭呀!

她说还没睡够。他知道她一个人躺在屋里,又挑逗她说:我去陪你睡呀!哈哈!她竟认真地说不行,这是她那个他的姐姐家,他的老婆去美国了,他还有一个女人在一起住,还有他的儿子。他白天来这儿,晚上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柯雷猜到那家伙肯定是个做生意的,她说:是。柯雷心头一丝悲哀。她说她晚上九点后可以出来。柯雷这才想起有一次她晚上九点打进他的电话说:你出来呀!当时柯雷还说哪有这么晚了还往外跑的?岂知她是这个原因呀!后悔当时没答应她。现在柯雷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坚决地说:“那你今晚上九点出来吧!我安排地方见面。”她说:“不要上别人家!”他说:“你放心,保证安全!”她应允了,让他到时候给她打手机。他早早出了家门,在楼梯间就给她打手机。她悄声说:“正在吃饭,现在不行。”柯雷走到半路时,又给她打电话,她悄声告诉柯雷,她在卫生间里,那个他还没走呢!过一会儿他走了,就给柯雷打电话。柯雷难耐地等到过了晚八点,手机才第一次被叫,把柯雷的心也吓跳起来。她说那个他走了,她现在下楼了,到哪?柯雷告诉她在商学院大门口,问她在什么位置?她说你不用接我,我自己打车过去。而柯雷因之前听她说过她在南岗商业中心区居住,他在那还转悠着呢!他赶紧打的赶往商学院。半路就接进了她的第二个电话,说她到了。柯雷不禁一阵担心,怕她嫌他去晚了,让她等,一气之下再耍脾气跑了。待到他奔到商学院门口,见门前并无一人。夜色里学院门还没有灯光,柯雷不禁一急。急扫院门里,没人。目光收回来时见一出租车停在院门北侧的路边。柯雷忙奔过去,副驾驶座上果然坐一女人。

“苏迪!”拉开了车门,车内闪出那记忆中熟悉的目光。下了车的她,眼中流出些许惶惑。

“再不见面,恐怕要不认识了。”柯雷说出了此时两人的心境。她扑哧笑了,冲他端详地点头:“是你。”

“看出来了?”

“你怎么看出我来的?”

“剥了皮知道你的,剔了认识你的骨!嘿嘿……”

跟她说笑着,柯雷左胳膊拢住她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黑纱衫外围一条黑色仿毛披巾的身子,心醉地钻进了老房子所在的红楼。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俩人就起来了。缱绻了一夜,柯雷没感到很疲乏。而她却累得浑身绵软,就想接着睡觉。平时她就是这种习惯,夜里打麻将熬宿,白天上午睡大觉。何况昨夜俩人没闲着呢?但不能不离开,柯雷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在七点三十分钟人家上班时堵人。她也要现身在那个他的姐姐家。昨晚出来时借口打麻将去,早上这个钟点也是玩完麻将回去的时间。而那个他的姐姐半夜十二点时,真就像在她走时说的要打电话给她,打进了她的手机:

“玩得咋样呀?”

“赢了……”她在柯雷的身子下面歪着头以轻快的声音说,上面的柯雷,下巴伏在她两个雪白的房间,大气不敢喘。屋子里极静,柯雷想这么静哪像玩麻将呀!要是我就能猜出假来。他想弄出点像摆弄麻将牌的动静来,但手边没有能发出麻将牌声音的物体,没敢贸然动作。好在她俩说了两句就挂了。她在下边与他相视一笑。

“把这些收拾了吧!”穿好衣服,她指了指地上一堆她和他擦下身用过的手纸团,还有装了她一泡尿的塑料桶。

“送你走了我再收拾。”

来到街上,初冬早晨零下二三度的气温,冷空气像把人浸在冷水里。柯雷知道她会冷,体贴地要把身上的休闲夹克衫给她穿,她不要。柯雷就扯开左衣怀把她的身子连搂带包地拢起来,往街口去打的。

红楼东头小街是个小市场,两边房子一拉溜儿开着小吃店、食杂店和烧饼、馒头作坊。路两边一个挨一个地摆着水果摊儿、蔬菜摊儿。柯雷在这住了四十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这里二十几幢居民楼住着的都是北华厂的职工和家属,虽然搬走六年了,世事变化,但还认识一些人。可柯雷却不像以前那样胆怯地缩首畏脚的了,他坦然地搂着苏迪,招摇地穿行在小市场中,引来两边纷乱的目光。柯雷离开机械厂已经十二年了,不在这居住也好几年了,但这并不是柯雷不在意这特殊居住群落那审视的目光的主要原因。他意识里明显地感到自己是在有意地这样外露和招摇,他甚至感到他的这一行为的激越,转换成了一股冲劲儿很足的酸感,从鼻梁骨直贯脑门,让他有一种快意。

突然,他看见右边前方走来了马芬。马芬?是她!原来北华厂工会管妇女工作的干事。那时还不足三十岁,十几年过去,已是徐娘半老。本来就不漂亮,方圆脸,黑黝黝的皮肤,是那种一本正的妇女干部模样。以前,每逢遇见她,柯雷都要心悸一下。就是她在前妻与柯雷反目时,偏听偏信前妻的不实之词压制他,竟全然不顾原来同是团干部,开会搞活动常在一起的融洽关系,与另一纪监的女干部,冷若冰霜地找柯雷谈话。说是做调解工作,却像审查一样,带着偏见对待柯雷,以后柯雷再见到马芬时就不理她了。现在擦身而过,照样是不打招呼。还把胳膊弯里的女人搂得更紧,挨得更近,在马芬面前招摇地走过。马芬没见什么异样的神情,她看见柯雷搂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迎面走来,没有吃惊也没有慢下脚步,木然地走过去了。

走过去了!可当年马芬说的喜新厌旧、道德谴责等等字眼儿,却曾让柯雷如负重压、如履薄冰透不过气来,虽然他那时还不会搞女人。

返回的路上,柯雷已是踌躇满志了。他回到老房子收拾那些污物。

出租车启动时,苏迪在车里笑盈盈地冲他摆手。

“电话联系!”柯雷也挥手与她告别。挥手时柯雷自信地意识到他和她还有下一次,他愿意和她建立稳定的关系,她的身子很诱人,他喜欢。一个月前他遭遇她时,他没看错她是理想的伴侣。果然第二天他给她打手机问候她时,睡在床上的她用懒洋洋的声音跟他说她不舒服。

“怎么?感冒了吗?我去看看你吧”他明知不可能到她的住地,可他还是这样说。

“不用,不是感冒……”她软软地说。

“那是怎么了?”他透着关心的语气问。

“……让你把我累的。”手机里传过她软吃吃的笑。

柯雷心里一热,忙说:

“你好好歇着,别再整夜地打麻将了。”然后又用另一支手捂住手机悄声地告诉她,“上半夜九时到十二时是最佳睡眠时间,有好的睡眠,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再加上美满和谐的生活,容貌气色就会更加滋润。”她听了软笑着说:“你研究的这么透!”他为了证明他说的有科学和让她信服,告诉她这是他从一个妇女杂志上读到的。那上面登载一篇文章,女主人公说她由于丈夫没开发好她,结婚十年没有得到和谐的生活,使她对冷淡,心情抑郁没有快乐,面色苍白。她是医生,她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这样子的女人,她对任何男人都不感兴趣了。可是在后来她救了一个比她年轻不少的男子,他是个漂泊在这个城市的流浪画家,他没命地追她,最终他让她尝到和明白了一个女人可以有秘密的甜。她在他的抚爱下苍白的脸渐渐透出了红润……

“你想我吗?”讲完这段话,柯雷动情地问她。

“嘻……”她动人的吟笑不作答。笑过,甩过一句:“你等我的电话。”

柯雷美滋滋地关了手机。他觉得他不只让她的身子满足,他的话语在她的思想里也掷地有声了。

柯雷送她上了出租车返回老房子打扫房间时,瞅着昨夜他和她在上面折腾的床榻,回味昨夜床上的细节,就意识到他把她开发好了。

刚进屋时,坐在床边,柯雷让她拿掉披巾,脱掉仅穿的一条紧身时装单裤,钻进铺着电褥子的被窝里。她忸怩地抱着臂膀不动,看她那表面沉稳的样子,有一瞬间,柯雷以为她不想和他做那事。乃至争执了两个来回,柯雷又下手给她脱,她才丢了披巾脱了裤子钻了被窝。她穿着是那种小的不能再小的黑色细纱的小三角裤,柯雷要扯下它来,她挣扎了一会儿才撒了手。上身的黑纱衬衫和黑色罩是她自己脱掉的,柯雷隐约听到她边脱嘴里边咕哝:穿着躺下不得劲儿。让柯雷想起他曾在电话里问她,是穿着衣服吗?现在她身上是没有一丝儿遮掩了,柯雷扑上来,把她拥在怀里,细细地品味着。

她是那种偷着嫩美的女人,皮肤白嫩如油,面部却糙的令人想不到她有这么好的肌肤。房柯雷没看错,果然硕大而有弹,像刚出锅的白面大馒头,头大小恰到好处,不是像结过婚的女人那样黑紫而是像姑娘似的,是那种小玫瑰香葡萄样的,诱人垂涎。

她的小腹光滑细嫩且平坦,没有多余的脂肪,阜高出小腹一块儿,像一个小山包,上面生长着一簇褐色的丛林。柯雷的手在上面只揉搓了两下,就急不可奈地滑到它的下边。她的下身往上一掬,嘴里呻吟了一声……

她告诉他:她没生过孩子,她跟她的前夫只过了三年,前夫就不要她了。她还指给他看身上的三处刀伤,一处是在右肩胛上,有三毫米宽,十五毫米长的疤痕,是那家伙拿着刀逼着她,她一挣扎,刀尖扎进了二十多毫米深。另两处是在后腰部,都是他跟她争斗时刺的。

“这狗娘养的,咋这么畜生?”柯雷抚着那疤痕,不无心疼地说。

他俩从晚上九点一刻疯狂地玩到午夜。中间只他的姐姐打进电话才停了一会儿。她惊诧他的能力,她求他说歇一会儿,她不行了。这段时间里她想达到高氵朝的努力失败了。

躺着说话时,她告诉说她家在**西市,离婚一年多了。她是属**的,今年三十三岁。认识现在的他是半年前,他叫柳秉勋,四十七岁,是做煤炭和木材生意的。到**西弄煤碳认识了她,把她带到了这个城市,让她住在他姐姐柳秉兰家。柳秉兰离婚了,带着她十八岁的女儿一起过日子。两间房让她用了一间。柳秉勋只在晚上九点前到她这。他经常外出做生意,前两天还去了泰国豪赌来着。她常一人无事可做,除了打麻将就是睡觉。还说你猜得都对,我是傍了大款。不工作,无所事事混日子,像你说的醉生梦死的。柳秉勋告诉她:一不许吸毒,二不许搞破鞋。可是现在你把我搞了!

“不好听!”柯雷用吻把她的嘴给堵上了。

当她说出她的那个他叫柳秉勋这三个字后,柯雷一怔:柳秉勋?好耳熟啊!当时他光听她说没吱声,这会儿他问她柳秉勋哥几个?她说哥俩,他姐姐上边还有一个哥哥。他哥哥叫什么名字?她说好像叫柳秉元,在他妹妹家见过两次。五十岁左右。柯雷说:是不是个头挺高,有一米八,大红的脸盘儿,大嘴巴,但不丑,面相挺和善。爱笑,一笑就咧着个大嘴。一看就是个容易接近的人?

苏迪稍微沉吟了一下后,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准?你认识吗?

柯雷说他原来在这附近的机械厂工作,四车间有个全厂出名的工人,就叫柳秉元,我想可能是他,果真是他!她来了好奇心,急问:“他怎么个出名呀?”“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被批斗过。”“啊!因为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因为他手。”“咯咯咯!”她听了笑起来。“太好笑了!怎么手还被批斗呢?”“是呀!那时就那样啊!他当时是个青年团员。他手被认为是思想不健康。哎呀!这事太奇了!想不到柳秉勋还有这么个有奇异经历的哥哥呀!是呀!这事儿现在听来是好笑,令人不可思议,但那时就是这样,你小没经历过,我在这个机械厂度过了青年时代,经历和看到的有许多现在看来是奇异诡谲的事。”“你给我讲讲那些好玩的事儿!”她两只光胳膊绕上他的脖颈摇了两下。就详细讲讲柳秉元的事儿吧!柯雷看了一下表,已是下夜一点多了。

“太晚了!以后再给你讲,睡一会儿吧!好吗?”说着,柯雷捧过她的脸亲吻了一下,她没再坚持。

“好吧……”轻吟一声,她偎进了他光裸的怀中。

柯雷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早上五点了。她说:“你真能睡!睡得呼呼的。”他又爬到她身上,这回他按着她的指点用心地动作着,她很快就达到了高氵朝。她紧张地两手使劲儿抓住他,不敢大声呻吟,他鼓励她放声,别人听不见……

从老房子里第二次出来时,柯雷手里多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沉甸甸的旧笔记本,有**本,大小不一,各种颜色。这些笔记本记载了柯雷从1970年到1979年的日记。六年前搬新居时没有带走,一直放在老房子里。算来有二十年没有动它们了。刚才柯雷收拾老屋的房间时,在一堆旧书里发现了它们,顺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往事从那些歪歪扭扭不成熟的字体中浮现在眼前,牵动着柯雷禁不住心旌摇曳、感慨万千。他忽生一念:把这些日记带走,闲时翻看以重温旧事。人到中年开始怀旧,夜里常梦到他还在三车间工作,还受当年那些管他的人的颐指气使。但意识暗示梦中的他自己已不在这工作了,这种梦幻和现实的交织,形成了一种对他怪异的扭曲,常令他从梦中惊醒,陷入沉沉的感怀旧事的怅惘中,心内像倒了五味瓶,搅得身心不宁。瞧见这些日记,他想到这二十多年来,自己忙忙碌碌,让这些自己青春年华时的纪录尘封了起来,往事一幕幕清晰地再现眼前,许多在记忆中已破碎不完整的事情都连贯了起来,美的、丑的、善的、恶的人和事……

柯雷意识到重读这些日记,梳理当年浮沉的种种人和事,会让搅和他的梦和梦醒后不安的那些元素尘埃落定,让自己心得到安宁和平静。想到这里,柯雷不禁有点儿埋怨自己:把它们尘封和忘记,是对自己青春神的忘却!

于是,他像对待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珍重地兜起来带走了。

夕阳懒洋洋地斜洒在车间北侧的窗玻璃上,透映得已停工了的车间里一片红光。

柯雷跨进车间的东大门时,见团支部书记于顺松和另一个人并肩向东大门这头走来。于顺松身边的那个人,柯雷看不清他的脸面。只见于顺松和他有说有笑十分开心。半路,那人离开于顺松拐到左边七百五十公斤锤去了。剩下于顺松一个人继续往前走。柯雷迎上他叫了一声:“于师傅!”

“……”

和那离开的人说笑的笑容还没收尽的于顺松,看见柯雷后突然换了一副表情,笑魇变成了哭丧状,驴脸倒挂地连理都没理柯雷的招呼,把脸一扭,气哼哼地与柯雷擦身而过。

柯雷像迎面挨了一掌,一种焦灼的挫折感从脑部直捣心底,然后又热辣辣地溢遍全身每个细胞。他茫然地呆立在那里:

我做错了什么?老看不上我!

“当年在班里的半年总结会上,含沙影地贬低我,无中生有地罗列了我三条不是,逼得我向他征求对我的意见。我的态度够谦虚的了,他怎么还对我这样?”屈辱和气愤让柯雷终于忍不住,冲于顺松离去的背影脱口而出:

“你这个贱人……”

柯雷把自己喊醒了。

晨光透穿窗帘,已经能清晰地明辩屋里的景物,视觉前方电脑键盘上的小显示灯闪着绿光。

柯雷伤感地长舒了一口气儿:“都三十年前的事了,又来折磨我……”

六点一刻,柯雷就走出了家门去上班。虽然是十月中旬,厂院墙那一长溜儿柳树早已被寒气削落了叶子,只剩了干巴巴的枝条儿在肃杀中挺立。

天空像一个倒扣的巨锅,锅底是淡蓝色的,颜色往锅底边儿逐渐加深。西、南、北三个方向的边缘都是灰蒙蒙的,只有东方的边儿是紫红色的,像被烧红了一样。

柯雷的身心也有一种像被这锅扣住了一样的感觉。屈指算来,入厂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没进厂前的那种羡慕夹着饭盒上班的感觉早就没有了。这一年来倒是觉着自己被夹住了。柯雷也明白进厂当工人后,在中学罢课闹革命的自由不会再有了。但也不应该是这般窒闷和无助呀!自打进厂后就觉得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虽然肚里有气,也不敢撒出来。

去年八月中旬入厂后,没有被立刻分入车间,而是以集中培训的名义,让他们清理厂区,扒总务处院里的一个露天厕所。折腾了半个多月,才把柯雷分进了这个又脏又黑又吵又累又热的三车间。进了车间后又赶上中苏边境紧张,在厂院里挖了三个月的防空洞,没等喘息歇口气儿,又被抽调去西郊挖市里分配给工厂的五十米防空洞主干线。1969年的冬季特别的冷,柯雷他们开进西郊时是十二月中旬,那时气温预报说是零下三十五度。柯雷只穿了工厂发给热工种的翻毛劳保鞋,冻得脚像猫咬一样。又不敢请假回家取棉鞋,挺了好多天,才碰个机会让人从家里捎来了大头鞋。住在一栋红砖房里,挺大的屋子只有两头间壁墙有取暖的火墙子,窗上的冰冻得有两寸厚。躺下时被窝里冰凉,冻得打哆嗦。挖洞的人六小时一班,一天四班倒,每天供给每人四顿饭,每顿八两。洞口在一片墓地里,地表冻得梆梆硬,一镐下去啃个白点儿,只好用大锤和钢钎打眼放雷管炸开冻土层。竖洞挖下去十六米深,横洞很开阔,能通行汽车。每班之间形成了竞赛,你这班掘进三米,我这一班就掘进三米半。地面上飘着鹅毛大雪,地下干活的人却只穿裤衩背心还汗流浃背。柯雷就像是一部挖洞的机器,每天就是挖土、吃饭、睡觉三件事的重复,一连整整二十三天。好在同屋的有人带了一本长篇小说《暴风骤雨》,跟赵光腚相伴了这么多天。有时闷得慌,看别人倒班睡醒了,就喊上两口儿样板戏。

还真就是这两口儿样板戏,让柯雷沾上了点儿幸运。挖完防空洞,回到厂子已经是第二年一月中旬了,离春节近了,在家休完了给的两天假,柯雷以为这回该在车间干活了?到了车间又让他去厂工代会报道,他以为又是让他去干什么累活?原来是抽他参加厂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准备春节期间给职工家属演出。后来,柯雷才知道他在西郊挖洞时的亮嗓,让也同去挖洞的二车间的郝建伟听到了。郝建伟是个中专毕业生,能歌善舞,工代会让他担任文艺宣传队表演队的队长,在选人组队时,郝建伟想起了柯雷能唱,就把他推荐上了。现在回想起来,柯雷很感激郝建伟,是他的发现和推荐才使自己浮出了水面,在全厂七千人面前抛头露面,展露了艺术才华,从此成了工厂文艺骨干。柯雷觉着春节前后在厂文艺宣传队这一个多月,自己像镀了一层什么,回到车间后,车间里的人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班长周忠权那老长的鼠脸,有时也能向柯雷露出笑模样,呲出两颗鼠牙。柯雷的烧火工师傅老梁头,也跟柯雷嘿嘿地咧嘴了。老秦头也一反以前寡言少语,跟柯雷搭上几句。尤其是逐渐掌握实权的邱明哲,也不像先前那样对柯雷不屑一顾了,这使柯雷有透出点气儿的感觉。

柯雷刚入厂时,邱明哲只是车间革委会委员。革委会主任是造反派皮世德。皮世德是1958年徒工,至今仍然是二级工。所以,皮世德常把下面这套话儿挂在嘴边:“三十八块六,买啥啥不够,又想喝点酒,又想吃点!”而邱明哲是四九年参加工作的,60年代初就是最高的工匠——八级工了。但邱明哲是被结合的老干部,被触动过。皮世德对他的态度,柯雷刚来时看着还挺横。随着党团组织的恢复,邱明哲的份量越来越重,皮世德的态度也一天比一天见好。先是直呼邱明哲的名字,邱明哲也真就低声下气儿地哼啊地赶快应着,后来就改称邱师傅了,邱明哲说话正常了。再后来邱明哲被任命为党支书记了,虽然皮世德还挂着革委会主任的衔儿 ,但对邱明哲说话已经是张口闭口都是称邱书记了。再到后来取消了车间一级的革委会,设车间主任后,皮世德就啥也不是,下班里干活去了。这时再看皮世德对邱明哲是毕恭毕敬的了。

柯雷同入车间的六个徒工中,包括柯雷有五个都很不起眼儿 。像柯雷在学校时虽然是学生中的骨干,但少言寡语,老实厚道。人长得也不出众,一米六九的身高,瓜子脸儿,显得势单力薄。也因此被分到二百五十公斤锤的岗位上,其他几个徒工也都按体重身高的大小,分别安排了五吨锤、七百五十公斤锤和一百二十五公斤锤上。分在七百五十公斤锤上的高小兵,是六个徒工中个儿最高的,也是最瘦的。一米八的个头,长脸,下巴上翘,五官紧凑,爱笑,一笑脸颊发红。两片薄嘴唇非常伶俐。他是二十六中学的红代会主席,进车间后就以嘴儿巧反应快,深得邱明哲的喜欢和赏识。而高小兵对邱明哲的态度,一开始就甜。也和皮世德一样,随着邱明哲实力地位一天天的提升而一天比一天更甜。所以,他在六个徒工中是最幸运的,零杂活儿从没被派去干过。就在上周他和柯雷一起加入了共青团,柯雷的付出要比他多得多。柯雷想:要不是他参加了厂文艺宣传大放异彩,恐怕这次没他的份儿。光出大力流大汗也没人注意你,那样就只有高小兵一花独秀了。

但这也仅仅是透口气儿而已,丫鬟还是丫鬟,变不了小姐。还得看师傅、班长的脸色行事。他们不高兴还是照样冲你又喊又叫耷拉着脸。他们还常常为自己的这种颐指气使找理由:什么“打铁要看火候”、“过去打铁师傅骂徒弟骂的直哭”连邱明哲闲了,到锤边看年轻人学艺时,也常说这样的话。讲他学徒时师傅如何严厉,骂还是轻的,把活干坏了,还要挨巴掌哪!那时侯他的师傅十分厉害,这人叫黄锦嵘,现在还活着,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子十分硬朗。柯雷见过,老头儿有时还来车间转悠转悠。大黑眼珠子,又黑又长又浓的眉毛,长瓦脸儿,厚嘴唇,说话喉音很重,邱明哲见了仍毕恭毕敬地叫:黄师傅!老头也不吱声,只哼哈地应着,背着手这站站那看看。

趁热打铁的作特,造就了锻工工种的职业格:急躁和火爆。当然这并不是绝对的。像老秦头就是蔫吧唧的那种,很少见他急,他一急就结巴,脸发红。但多数人都脾气不好,有的徒弟常被训斥得直哭。而那些开锤的女工,则天天是掌钳师傅的撒气筒。锤开重了不是,开轻了也不是。只有打到他心里要的轻重,他才满意。所以,伺候干活的都小心翼翼。

柯雷从小就自尊心强,他受不了让人说不是,心细如发地能敏感体察各种人际间的关系、心理和感受。工作在这个环境中,感到沉闷和压抑,但不能去碰它,只能像那些开锤的女工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免招致羞辱甚至伤害。

早来晚走是柯雷这种小心避免的主动意识,自从文艺宣传队回车间后他就坚持这样做了。每天都提前半小时到岗。尤其是早晨车间静悄悄的,柯雷一个人做生产前的准备工作,心情很放松。清理炉膛,清楚炉渣,运煤、点火、装料,等班里的车间里的工人和头头们陆续来到时,炉膛里毛坯已经加热到通红了。这时,柯雷就会坦然而有点自豪地坐在炉前的长条凳上,接受后到人们的注目礼。尤其是班长和师傅那高兴的脸色。要是柯雷后到,别人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在前的时候,柯雷就感觉好像在先来的人面前短了一块似的,灰溜溜的。班长周忠权的眼神也像长了刺儿一样,让柯雷不舒服。柯雷不愿意受到这种无声的压力,他宁可早来一会儿,多干一会儿。

2

七点上班,这会儿厂里几乎没有人,厂房里都静悄悄,厂院里静寂空荡。柯雷进了三号门就上了左侧高出地面一块儿的工厂铁路专用线。一会儿走在铁轨上,一会儿用脚踩查枕木数,一会儿又悠闲地走在铁轨外侧的边道上,放眼厂里的景色。这会儿是柯雷上班一天中心情最放松的时候。三车间的厂房是全厂最新的,落成还不到两年。不仅样式现代,而且又高又宽,很有气势。它的位置离三号门五百米,与铁路专用线并行,中间只隔一条厂区铺设的水泥路。正因为它太旷大了,生产时锻锤的轰响,加热炉风车的轰鸣,交织成了一种巨大的混合噪声。这噪声与清晨厂房外面的静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反差。柯雷觉着走进那高大的厂房,就像走进了被噪声宰割的屠宰场,脑袋像被箍了紧箍咒,不间断地受到挤压,要度过漫长的一天,直到下班作业停下来,机器都关了,脑袋才轻松下来。而这期间一直心烦意乱。在走进车间之前,柯雷好像要充分享受这段静谧似的,尽量悠闲自己的步履,驰骋自己的心情。这半年来似乎已成了柯雷每天上班的心理习惯。

在畏惧这噪声的心理后面,柯雷还有一个心理隐衷,那就是走进这个车间还要承受和隐忍另一种压力,即要小心地应对车间里所有比自己早进厂资格老的人。

在锻冶车间是论辈份排资格地位的。北华厂1952年建厂,虽然当时是按着苏联的模式,建立的是现代化工厂,但锻冶车间掌握技术的工人,都是从解放前私人铁工厂或铁匠炉转过来的。由这些人够成了锻冶车间的骨架,行政领导和技术领衔都由这些人把持。旧时铁匠学艺讲究师尊徒卑,徒弟要完全服从师傅,而且要在生活上伺候师傅,师傅把徒弟几乎是当做任意驱使的牛马,颐指气使。师傅压徒弟,徒弟再压徒孙,一辈压一辈。这种旧习惯和心理观念,并没有因工厂的国营质和机器厂房的扩大变化而消失。锻工生产集体作和由掌钳师傅说了算的特点,延续了这种带有宗族色彩的旧习惯传统,就是讲究谁是谁的徒弟?谁是谁的师傅?其技术优点和成就是相互炫耀的借口。并凭借这种师徒传承的裙带形成一种势力关系网,其他因素则很难进它或试图改变或左右它。这网中的上下关系有一种看不见却感得到的规矩——师傅唯上。这种习惯传统是很坚固的,而如果一旦与权力相结合就既有了坚固的基又有了明正言顺的权力保障,成了凛然不可侵犯的权威,这权威又往往是以个人意志来体现的,因而对于这权威的子民来说就有了一种威慑力的威色彩。

论工龄论工匠级别,邱明哲在三车间都是最高的。是全车间唯一一个八级工。

车间里以师徒传承为裙带网的核心,就是邱明哲,他平时动辄带点儿炫耀崇拜的口吻常挂嘴边宣扬他的师傅,锻工的祖师爷黄锦嵘,则是这关系网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象征。他的这种宣扬,把师傅的绝对权威和徒弟的无条件服从,用一种日常的暗示的聊天,传递给了一辈又一辈的工人们,潜移默化地在工人群中建起了以他为首的权威心理机制。

柯雷曾多次听邱明哲讲黄锦嵘的故事,也听过工代会主席潘洪祥、班长周忠权、二班班长遇明臣等这些个辈份小于邱明哲的人零星地讲过。在柯雷心中感觉作为祖师爷的黄锦嵘都有些神化了,而当他看到模样像庙里的金刚罗汉似的他本人时,就将这神化更具像化和逼真了。对他的徒弟邱明哲,自然而然也有了一种连带的神化,每当邱明哲出现在跟前,就产生一种被这神化威慑而生出对他莫名的敬畏。

其实,邱明哲这一辈儿的徒弟,不只他自己,还有两个。一个叫柏良,一个叫郑德林。郑德林前些年到厂技术科当了技术员。而柏良在十年前就疯了。这三个徒弟技术都不错,属柏良最好,最受师傅黄锦嵘的喜欢。柏良人也长得帅气,个头虽不高,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爱说爱笑。小他好几岁漂亮的女司锤工鞠芳喜欢上了他。锻工这行里女人少,鞠芳又长得漂亮,包括三个师兄弟不少人都暗恋着她,也遭到鞠芳同时入厂做司锤工长得其貌不扬的李珍的嫉妒。经过一番你争我夺之后,鞠芳还是跟柏良结了婚。

柏良是暗中被人刺伤后发疯的,这一直是个谜案。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柏良夜班。他家住在原来被称做“十栋平房”的家属区的第四栋。中午吃饭时柏良还喝了两盅白酒,饭后迷糊糊地躺在靠窗的床上睡觉。鞠芳上白班,中午回来吃完饭匆匆赶回厂子里去了,家中只有柏良一人。天有点儿热,柏良躺下时就没关窗。这是后窗,窗外是各家都有的按每家房子的宽度栅栏起来的小菜园,种着豆角、茄子和一些零星的向日葵。地心的茄子秧上已挂上了紫嫩的茄子妞儿,地边的架豆角也爬上栅栏墙老高,星星点点地坠着小豆角儿,向日葵则拔起身杆儿,葵盘刚刚有个雏形。地表面一棵杂草也没有,满眼是松软、黝黑、匀细的泥土,上面清丽飘逸地挺起一片嫩绿,这风格很像待弄它们的主人——柏良,干活做事儿一贯这样讲究。

沐浴着从后窗这小园田地荡漾进来的习习微风,柏良熏着下肚的三两白酒,沉沉地睡过去了。约过了有半个时辰,仰面而卧的柏良,突然感到前一阵剧烈的刺痛,他大叫着惊醒了过来。在他醒开双眼的那一瞬间,看见后窗外紧贴窗户立着一个人影。同时柏良也已扫见自己穿着白色短袖棉织衫的前一阵剧痛,并已浸出鲜红的一片。人影和鲜血对他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惊恐刺激,他失声地又大叫了一声昏厥了过去。窗前的人影儿也在柏良惊叫之时,悠地一下消失了。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柏良再次醒来时,上身已成了血葫芦,前的伤口渗出大量的血,柏良恍惚迷离中不是好声地乱喊乱叫着,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了。他胡乱惨叫了半天,后园子过道对面那栋平房的一个行人,路过柏良家后园子,听到了从敞开的后窗传出的惨叫声,见柏良家后园门被扯开了,便从这园门进来,穿过菜地走到柏良家的窗前看发生了什么事,一见柏良浑身鲜血大吃一惊,抽身又原路返回到他们那栋平房去喊人,菜园里刚才那行刺人的痕迹就给踏乱了。

喊来的几个人从前院门里进了屋,见柏良前受伤,家中没别人,问柏良,他已说不清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乱语什么“后窗户、鬼影、扎我……”几个人也觉着这事儿蹊跷,有人暗杀他?清平世界,谁会有这么大仇恨下此毒手?几个人忙着一边找来一辆推车,把柏良送厂卫生院救治,一边报告了厂保卫处。

卫生院的外科大夫给柏良作了紧急处理,发现右前有一处三厘米长的刀伤,深度也有三厘米,穿透肌,从两肋骨间刺进,刚刚挨进肺部,没有什么大碍。但柏良的情绪不稳定,神恍惚,有些胡言乱语。大夫说他是神受了刺激。需要转院到市里有神科的医院治疗。在车间干活的鞠芳和柏良的师傅及师兄弟,还有车间领导,听到信儿后都赶到卫生院。厂保卫处处长先到了卫生院,想询问柏良当时受伤的情况,但柏良什么也说不清楚。保卫处长又电话通报给当地派出所,一起来到柏良家查看现场,现场已被破坏,没有丝毫有价值的痕迹。至此,成了无头悬案。

柏良从此成了神病人,每年都要犯一次病,住一次神病院。不犯病也是半半傻,做一些常人不做和难以预料的事。在垃圾堆里捡回别人家扔的瘟死的病**,趁鞠芳不在家,自己就烧水屠戮毛炖了吃。要不就是一走几天不知去向,害得车间派人四处找不到时,他又突然不知从何处回来了。每当这时,车间领导就很棘手。柏良是原来车间的技术骨干,他妻子鞠芳还是本车间的。不管不是。管!的确牵涉力。于是索每年在柏良犯病时就让他在医院长住,宁可工厂多负担医疗费。所以,最长时柏良被送往吉林省的一个神病院,一住就是三年。

闲寂难忍,空房难耐。柏良被刺时是和鞠芳婚后的第二年。柏良出事以后四个月,鞠芳生下第一个女儿。柏良被刺住院半年,神有些好转出院后,才见到自己的女儿,但不久就又犯病被送回医院。从此,柏良在以后的岁月里,在医院的时间长在家里时间短。鞠芳那时年龄正当二十六七岁,哪里守得住空房?柏良被刺后,家属区院里、车间和工厂传出许多说法,传的最盛的是说风流倜傥的柏良,在众多追求漂亮的鞠芳的情战中取胜,娶了鞠芳做老婆,加上他技术过硬受黄锦嵘的青睐,遭情敌的妒恨,所以寻机刺杀他,欲置死地而后快。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柏良和鞠芳结婚后,发觉鞠芳并不爱他,婚姻生活并不幸福,怀疑鞠芳还另爱着原来的哪个情敌,一时想不开而自杀。但大家都认同情杀的说法。虽然是没有线索的悬案,但情敌是明明白白的那几个人,首当其冲的是柏良的师兄弟邱明哲和郑德林,因为这两人和柏良是当时车间里黄锦嵘手下最打腰提气的工匠,其他年青男工的资格都低于他们,对鞠芳有想法也只能默默地暗恋。而邱明哲和郑德林两人中的郑德林,在这场情战中劲儿显得不大。且在柏良与鞠芳结婚之前就已调往技术科,不久就与技术科白嫩漂亮的描图员冯皎皎恋到了一起。这样,就把邱明哲闪了出来,邱明哲当时与柏良是争得最厉害的,而鞠芳对邱明哲也很有意。所以,私下里人们议论,认为邱明哲的嫌疑最大,但怀疑终究是怀疑,没有丝毫线索和证据表明是邱明哲所为。案发后保卫处长与派出所民警也曾到车间调查了解情况,找邱明哲谈过话,但没有发现珠丝马迹。案子没有头绪,慢慢就被搁置起来。随着柏良成了神病患者,丧失了劳动能力,在车间的消失和在医院的长住,案子成了历史悬案,柏良本人也渐渐被人淡忘。偶尔在工人的闲聊时成为谈资,柯雷对于柏良的故事就是这么点点滴滴汇集起来的。因为鞠芳和柯雷在一个班干活,柯雷入厂时,鞠芳已三十七八岁了,仍有年青时漂亮的余韵。那些风流韵事和暗杀这种具有强烈刺激意味的故事,使柯雷觉得鞠芳多少有些神秘。

柯雷在车间见过一次柏良,在两次住院之间,好像状态挺好,来车间转悠,这站站那看看,偶尔呲牙一笑,跟谁也不打呼,他走路像醉汉,左臂不动垂在边,右臂大幅度地甩动,迈着大步,步间超出正常的步幅,走起来身子左右晃动得很厉害。他上身穿件白衬衫,外套一件旧藏兰色西装,一看便知是50年代的款式。腿上却穿一条劳动布的工作服裤子,脚上更可笑,着一双反毛的劳保皮鞋。看到柏良来到车间,鞠芳毫无表情也不靠前。柯雷觉得鞠师傅应该上前关照一下柏良,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前些日子柯雷他们一班的副班有人病休缺人,班长周忠权派柯雷去打替补。副班的烧火师傅老石头是车间里岁数最大资格最老的工人,车间里有始以来发生的故事,他都知道,他还是个嘴闲不住的人。柯雷去替了一周的班,老石头像逮着了个倾注的话筒,跟柯雷不避忌讳地讲了鞠芳在柏良疯了后的风流韵事,让柯雷听得心惊跳。柯雷还是个童身,至今没有接触过女人,不知男女之事是个啥滋味儿。所以,听着这种故事并没有的刺激,而是故事的主角都是他这个刚入厂的徒弟面对的备受推崇应该肃然起敬的工人阶级呀!都是他应该敬仰的师傅呀!还有让柯雷惊奇的是,这风流事儿的男主角不仅有被怀疑是柏良被刺案的最大怀疑者邱明哲,还有刚调回车间不久的三班副班长杜云武。杜云武是当年鞠芳、李珍同期入厂的师兄弟。他长得人高马大,话语不多,但说完话就嘿嘿地笑。年轻时喜欢打蓝球,投蓝很有点准劲儿,现在发胖了,体重有二百斤,仍然在午休时和年青人斗牛玩。

杜云武也是当年暗恋鞠芳的人之一,只不过那时是个人微言轻的小青工。其实他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柏良被刺案发生后,许多人都离鞠芳远远的,唯恐避之不及被怀疑是仇杀柏良的情敌。尤其是邱明哲,当时把鞠芳当成了定时炸弹,粘上边就会被炸的粉身碎骨。随着时间的流逝,特别是度过最激烈的揪斗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的时期,邱明哲才渐渐地改变这种谨慎的态度。而随着他在锻冶车间的大权在握,他已对此全然不在乎了。有时还在人前轻松随意地提及当年他被怀疑为刺杀者的事。

有一次,柯雷到车间办公室的外屋车间劳资员那里领夜餐补助费,外间屋只有劳资员迟梦悟一个人办公。工间休息时,车间里的班长等头面人物和有资格的师傅,好到这屋里扎堆闲扯,中午午休时,也是这些人在这打扑克,输了的钻桌子。柯雷进屋时,夜班的李珍来了,坐在迟梦悟的对面,女吊车工宋燕站在李珍的旁边,靠在后背的卷柜上,办公桌的外横头,里边站着邱明哲,外边站着鞠芳。刚才邱明哲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三个女人咯咯直笑。胖乎乎的李珍笑得浑身软乱颤,鞠芳则笑得直抹眼泪,这是她的一个特点,一笑就流眼泪。宋燕则笑得嘎嘎响得像男人。鬓发已白的迟梦悟则抿着嘴坐在他的座位上瞅着这四个人乐。

柯雷进来,将手戳递给迟梦悟,跟李珍打了个招呼:

“李师傅,来这么早?”

“啊!缺钱花了,来领钱来了。”李珍说话向来这样不不阳的。她和柯雷住一栋楼,可柯雷心里觉得和她很远,原因就是她阳怪气的。柯雷没入厂前,虽然在一楼住着,但和她并不熟。他们这层楼住了三十家,柯雷家靠西头,李珍家靠东头。柯雷记得前些年李珍从她家那头沿着昏暗的长走廊往柯雷家这头走,可能是想从西头这个门出楼。因为外面下着雨,当她走到柯雷家邻居老袁家门口时,老袁家三小子不知为何从他家门里,突然窜出来大喊了一声,李珍就说把她吓着了,去找老袁,老袁是个焉老头,但他老伴和四个儿子一个闺女不是省油的灯。听见李珍说三小子把她吓着了,本不买她的账。说她这么大的人还能让一个半大小子吓着?李珍则不含乎地说:怎么吓不着?我正来着例假呢?以前柯雷不懂得女人来例假是怎么回事?自进工厂后听得多了,这才知道例假指的是女人的来月经。这使他想起李珍当时这样说,真是有点儿不知羞耻。后来,柯雷听母亲告诉说:李珍跟她在港务局扛大个的丈夫说了,她丈夫膀大腰圆,李珍领着她又去老袁家威胁说:“把我的例假吓回去了,得给我去看病。”虽然老袁家哥们多,还有一个不学好在外面与男流氓鬼混的姑娘,但慑于李珍丈夫的浑身横,只好掏了三十元钱出来给李珍,权当医疗费,这才了了这档子事儿。柯雷听说后心里产生了厌恶,觉得李珍很脏,一个女人怎么能把自己下身的那脏血的事儿,随随便便公开地说给别人,并以此要挟别人换取钱财呢?

这会儿,邱明哲接着李珍的话头说:

“总共才三块九毛钱的夜餐费,你就当钱花了?”

“哎!书记!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八级大工匠,俺可是三十八块六的二级工呀!这几块钱我们当然看得重了,要是你觉着少,就给我们多发点呀!”

“咋多发?那标准都是有数的。”

“多整几天呗!”鞠芳这时接话儿说。

“一个月二十五天工作日,两个班轮班倒夜班,一个班十二天半,给你们算十三天的,多整几天?我可整不出来!”

邱明哲瞅了瞅鞠芳,眼睛有些色迷迷地,突然涎着脸凑近鞠芳说:

“我整你还行!”

邱明哲虽然说得很轻,但屋里的人都听到了。李珍和宋燕嘎嘎地像鸭子似的大笑起来,迟梦悟仍然抿嘴乐。十七岁柯雷没有明白邱明哲对鞠芳说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但他看见鞠芳这时涨红了脸,一边吃吃地笑着,眼角飞快地扫了一眼李珍、宋燕,甚至也掠过柯雷的眼睛,然后便握起右拳,在邱明哲缩起来的左肩上连捶了四下,还嘿嘿地发出发狠的叫声。柯雷这才意识到是不正经的话。

柯雷观察到每当自己这一班上白班时,邱明哲就来看他们干活,如果他们干荒料活,就是将长杆的不规则的有方有扁的毛坯,锻打成正方的长杆料。这种锻打是锻工掌钳最显英姿的活儿,一是需要有相当的技术,不仅能把沉重的料在锤砧上连续地翻个,还不能把方锻的翘楞了,小于九十度角。还有锻打的快与慢之分,这主要看毛坯在被锻打时吃进锻锤钻面上的大小,和司锤与之配合的锻锤的轻重。有经验的司锤工这时把锻锤控制的很到位,落锤沉重有力,玩潇洒的还只用一只手纵两纵杆,而掌钳的则把毛坯料翻得眼花潦乱,姿势站得很潇洒飘逸,把钢钳握在腰侧间,用点头指挥锻锤的轻重,随着点头的加重和快频率,锻锤锻击的愈来愈快和有力,并发出呼哧呼哧的巨大响声,在这些声响和钢料急速变形的衬映下,掌钳人自我感觉非常的英武和高大。柯雷进车间学徒刚一年,就掌握了这一技术,尝到了这种英武潇洒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一种表现欲,因为锤边越有人围观,这种感觉越强烈。每当这时候,邱明哲也兴致大发上前锻打一。这时,身边工人都乖乖地把防护手套脱给他,把水晶的劳保眼镜递给他。这时,鞠芳若不在锤上纵,就会把别人撵下来,为邱明哲开锤,这样邱明哲和她都很兴奋。邱明哲两只眼睛盯着鞠芳点头,鞠芳则兴奋得脸发红,屁股不坐在司锤工的座位上,而是像男司锤工开锤那样,虎视眈眈地站着,把两只纵杆握在右手里一起拉动,这样纵锤头落下的速度最快重量最大。这时,鞠芳的面庞呈现的是那种很英武的表情。邱明哲也不愧为是八级工匠,钢料锻打的既快又周正,表面光滑平整无锻锤克印儿。年轻人钳锻打很早就让人放上了卡尺寸的垫儿,而邱明哲直到最后才上垫,不是为了找尺寸,而是找光洁面,尺寸他掌握到与垫只差不了几毫米。邱明哲潇洒漂亮地锻打完,就会露出很自豪的神态,围观的人也会啧啧地称赞他。这会儿,鞠芳也会嘻开嘴巴无声地乐。要是有人恭维地说:“书记真是不减当年呀!”邱明哲就会说:“不行了!不行了!干不动了!”然后转向鞠芳说:“小芳子还行!还那样儿!”鞠芳则咯咯地乐出声来,两眼炯炯地闪着光。

老石头跟柯雷说,杜云武当年先是和李珍有暧昧关系,柏良被刺发疯后,别人都远避鞠芳,杜云武却大胆地和守寡的鞠芳搞到了一起。这样,李珍知道后就和鞠芳争风吃醋起来,俩人打得不可开交,互相给对方抖落事儿。杜云武与她俩通奸的事就露了馅儿。李珍的丈夫甚至要与杜云武决斗。为此,杜云武受到了降低一级工资的处分,并为断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将杜云武调离了三车间。谁知,杜云武在外边待了几年又鼓捣回车间来了。老石头还用鼻子哼了一声:“哼!又凑到了一块儿,谁知道呢?”

那时候,杜云武的确是色胆包天,一边搞着李珍,一边又把鞠芳弄到手。和李珍在厂休时幽会,谁家里没人就到谁家鬼混。跟鞠芳则多是在工作时间。柏良住院后,鞠芳也常以高血压病休假在家。杜云武常常从车间溜出来,不走厂门,而是从没人处的厂院墙跳出去到鞠芳家里。“十栋平房”就在工厂东北角外,只隔一条道。鞠芳也被这偷偷的情欲刺激的不能自持,想方设法在医生那里讨要假条,在家泡病号,图的是跟高大有力男人味儿十足的杜云武同床共忱。

工作日里的家属住宅区里很静谧,“十栋平房”各家又有前后园子,地域铺摊得很大。工人上班、学生上学、孩子上托儿所,平房的胡同里悄无声息。杜云武像鬼子进庄似的溜进鞠芳家里,一种偷人的隐秘和紧张也刺激得他很亢奋。鞠芳把女儿送到厂托儿所,一人在家静候情夫。一开始俩人还很小心,杜云武来了就关门堵窗然后才行事,后来色胆越来越大,就不在意了。也许是因为前后都有园子,门窗没有直接暴露在街上。俩人时常的就门不栓窗不关帘儿不挂,大白天的就那么一丝不挂地在屋里戏,里屋外屋地出进。这种大胆的放荡增加了偷情的刺激,给情欲的火焰上又泼了兴味的热油。

有一天,鞠芳班里派一个女徒工到鞠芳家里通知她一个什么事情。那女徒工来到鞠芳家前院门,见院门关着从里面划着门栓,但从外面手伸过栅栏缝也能开开。女徒工来过一次,就熟练地打开了院门,来到房前,屋门关着,她便敲了敲,轻声地喊了一声:“鞠师傅!在家吗?”半天没听见有动静,女徒工就试着拉了一下门,门没栓,一下子就拉开了,门里是个小门斗,又一道门里才是鞠芳家的外屋,外屋门同样没栓上,女徒工也没敲就又拉开了,可就在她拉开门时,敞开的门里传出了女人的呻吟声,呻吟声很放肆,不似那种病人压抑的痛苦的哼叫,而是很畅快的吟叫。女学徒工还是个不谙情事的黄花闺女,听见这种不正常的吟叫,以为鞠芳在屋里病重或出了啥事儿,忙加紧了脚步,一下子窜进屋里,但待她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惊得她不知所措。她看见两个白花花的条站在外屋间的地当中,前边是鞠芳光着身子双手撑按在一梳妆柜的柜沿边,上身往下趴着,向后翘撅着肥白的屁股。她身后同样是一丝不挂的杜师傅,双手抱着鞠师傅的屁股,把他的下身贴在上面,疯狂地前后动作着。他每动作一下,鞠芳就不自禁地吟叫一声。女徒工哪里见过这阵势,腾一下子臊红了脸,惊愣在那,一刹那后反过神来尖叫了一声,扭身逃了出去。

柯雷跨进了车间,沐浴在了一种空旷凉爽的氛围中。他喜欢这种感觉,浑身的细胞都畅坦地张扬着,充分享用着这清晨里没有烟也没有噪响的环境,这是一天中车间里最美好的时光。厂房里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掌摩沙地面的响声,只有压缩空气管道口一丝泄露的气体发出呲呲的细响,做这脚步声的伴奏。

车间的各个角落里有许多用角钢和钢板焊制的铁柜,工人们称其为工具箱,里面放个人物品。工人上班来了都要在这工具箱前换穿工作服,下了班再换上上班时的衣服回家。

柯雷打开工具箱门,从箱里拿出工作服,见油腻腻的很脏了,正想着今天下班后该洗洗干净了。突然,听到背后车间的厕所和浴池里有门声的响动,柯雷吓了一跳:车间里没人怎么会有响动呢?柯雷张着胆子走近门口,听出浴池外间里有动静。他喊了一声:

“什么人在里边?”

里边沉静了几秒钟,突然,门拉开了,走出来一男一女。

“是我……我俩……”

柯雷吃惊的一怔:原来是杜云武和李珍。柯雷心中一画魂:他俩这么早在浴池干什么?

“啊!杜师傅!李师傅!是你俩呀!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什么人呢?这么早在这……”柯雷后边的话没说完打住了,他想起了老石头跟他说的前几年老石头早上来得早,撞上过杜云武和鞠芳在车间浴池鬼混。莫非这回杜云武和李珍故技重演?柯雷意识到他不该撞上这事儿,这对他一个小学徒不是什么好事儿。他扫见李珍有些衣衫不整,脸似乎刚涨过的泛着红,杜云武也是歪歪斜斜不正常的状态。柯雷装作没看出什么,扭头不再看他俩,撤身想回到自己的工具箱前。

“啊!我……”李珍支吾出半句话又停了。

“啊……我……俩那个什么……”杜云武也没呜噜出一句恰当的话语。还是李珍找到了话头:

“小柯,这么早?我也够早的,我姐姐从乡下来了,想洗洗澡,我让老杜帮我看看现在能不能洗。”

“对对……上这洗不省两钱嘛!”杜云武马上应和,说完,后面还带着嘿嘿。

柯雷不知哪来的灵感,一反平时的纯厚实在,说:

“可不,农村成年到辈的洗不上个澡儿。能洗,李师傅!我现在给你姐姐烧。”

说着,柯雷走回到自己的工具箱,开始换刚才没换上的工作服。柯雷说话时瞥见了李珍眼睛里一个诡谲游移的眼神,那是善于说谎的李珍无法用真实来掩饰虚伪的一个不由自主的习惯神态的泄露。

李珍马上跟上一步又对柯雷说:

“算了算了小柯!烧好了就都上班干活了,这会儿来洗影响不好,让她上街里去洗吧!也不差那几个钱儿。”

“那好吧!”柯雷也像真事儿似的回答。

杜云武接上说:

“我看也是,走吧!走吧!回去带她去街里洗吧!嘿嘿嘿!”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太阳懒洋洋地停在空中,把并不灼人的阳光挥洒在大地上。这个城市在此时才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四月末五月初萌发出来的嫩草儿,经两场春雨的滋润和一个月的生长,都长起半尺高。但叶儿的颜色还没变成老绿,还是那种浅绿的嫩色儿,看着让人稀罕,散发着诱人的草香。午休时分,机修车间大修工段的柳秉元,吃完了午饭,趁着这好日头,走出车间的西门,穿过一条十米宽的水泥路,再往西北侧一斜就是那片空间广阔阳光直的露天仓库。柳秉元找了一堆已用掉一半儿的松木板垛爬了上去,仰壳躺下枕着右小臂,把工作帽扣在脸上档住阳光,就呼呼地睡了一觉。

柳秉元在人们眼里好像从来没愁事,你啥时候见他,他都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从来不跟谁撅嘴拉脸的,总是那么阳光。他这人还好求,只要他能做到的,你求他说:“秉元,帮我弄弄?”他一准儿应承。跟他开玩笑他从来不急眼,顶多是嘿嘿地憨笑。大家伙都说他是大咧咧,没心没肺,人们对他都无戒备之心。这一点从女工身上更能反映出来。机修车间的女工不算多,不论是年轻漂亮的姑娘,还是矜持的少妇,不让人的中年女工,他都能开上几句玩笑。别人就没这个口福。当然,他只是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跟哪个女人也没有真瓜葛。

柯雷和柳秉元很熟,柯雷是工厂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吹拉弹唱,啥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这使柯雷在厂子里也有点儿小名气。在车间的技术活也不含糊。柳秉元也愿意和柯雷接触。柳秉元的技术活也漂亮,大家求他的也多半是让他给做个什么东西。他是六四年徒工,虽然才七年的工龄,但已是大修工段的技术大拿,一般设备大修中的难点,领导都要派他上去解决。看他大大咧咧的样儿,脑子并不空,还常鼓捣出些新潮玩艺儿。工人在工厂干私活,弄个自己家用的东西,是司空见惯的事。各工种干各工种的,互相还有串换。柯雷就给别人打过斧头菜刀,柳秉元没求过柯雷干什么,柯雷求柳秉元做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柳秉元却一口应允。那是柯雷父亲患骨癌住院后,医院离家太远,医院里的饭菜糟得很,在家做点儿带到医院都凉了,最好是有个能热一下饭菜的小炉子,电炉子和煤油炉不让用。有聪明人在工厂做出了酒炉,在病房里使用干扰不到别人,医生护士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管了。柯雷在医院里见到有使这玩艺儿的,也动了心思想做一个。就找到柳秉元,柳秉元二话没说,知道是为柯雷老爹住院用,非常快地两天工夫就给柯雷鼓捣出来了,让柯雷好生惊喜。

柳秉元并不是对人没有挑拣,他也看好赖人。当然,他的拒绝不是硬梆梆的,仍是他自己的风格:软拖焉泡外加嘻嘻哈哈,三拖两拖就把那人弄得没了找他催问的信心,那事儿就不了了之了。但被他拖而不拒的人少之又少,他们车间的乔嘉木是一个。乔嘉木是五八年入厂的徒工,为人刁滑,技术学得不咋样,却有一套上窜下跳的本事。他是第二批造反派,很会看风使舵,像批斗老干部,批斗走资派的事,他并不像那些没头脑的打手型的,他都是在后边焉整,即使在台前也是动嘴不动手。所以,有“小军师”的称号。成立革委会,他混上了车间革委会委员,兼团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是第一批造反派的干将甄武。甄武是五六年入厂的工人,原来默默无闻,但敢打敢拼敢揪敢斗,成了全厂有名的造反派。被揪斗的人没有不怕他的。乔嘉木对甄武很恭维,甄武对乔嘉木也是有谏必纳。乔嘉木是靠着甄武上来的,甄武把乔嘉木当做心腹知己,他却不知乔嘉木心底里惦着有一天要取代他坐上主任的位子。

柳秉元是个青年团员,按入厂的先后辈分,他也该叫乔嘉木师傅,又是团支部的书记,从哪方面说都得买他的账,但柳秉元就是不喜欢乔嘉木暗的为人。表面上看不出啥来,一切正常,从不当面卷乔嘉木的面子。但乔嘉木却觉着柳秉元像水里的泥鳅,一抓一出溜,虽然没刺儿,但让他不是那么舒服。乔嘉木就想找个机会顺溜顺溜柳秉元。

柳秉元是那种倒头便睡说起就起的人。午休只一个钟头,他仰壳倒在板垛上睡下时,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从板跺上可以看到百米外本车间和一车间大门口的树影下闲坐的工人。等到他一觉醒来,那些闲坐的人正好起身分别走进车间,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和衣而睡又有暖融融的阳光照着,二十三岁正是青春旺盛的柳秉元,睡得很惬意。他拿开扣在脸上的工作帽,抻了一下四肢,握了一下有些不适的下部,立时觉出有一泡尿要排泄。他翻身跳下木板垛,下意识地又往里走了走,越过了两座木板垛,躲过地下连片开着小黄花的野草,朝着一簇野蒿,掏出裆里硬梆梆的家伙喷出一条长长的水龙来。一边撒着尿他还用手上下摇晃着那家伙,使那条尿线划出弧线。正当尿线短下来低下来时,柳秉元听到纵深的里边传出一阵阵低沉的女人的呻吟声。同时,一个男人急促鲁的声音:“你大点声叫,没人听见了,都到点儿进车间了……叫啊!大点声叫呀!”柳秉元紧张起来,呻吟的女人声他一时还没听出来是谁,男人声他太熟悉了,这一对男女声音的交织,汇成一种明确的信号传递过来,从耳朵入进脑子变成的不仅是思维,还有扩散到心脏和血管的激跳和涌流。柳秉元本能地循着声音,屏着剧烈心跳引起的喘息,蹑着足向前去。他小心翼翼地过两座木板垛,听到声音从眼前的一垛木板后发出,他慢慢探出头来往声音发出的位置一看,眼前的情景,惊得他差点失声叫出来,嘴张开没喊出声,也没合上,就那么张着大嘴巴目瞪着双眼,怔怔地瞧着眼前让他热血喷张的景象:前面两座木板垛之间的空当里,用两块从木板垛抽下来的木板,一头搭在板垛上,一头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平缓的斜坡。一个裤子退到脚踝处光着下身的年轻女子,仰躺在木板上,她身上压着光着下身的甄武,甄武的双手按压着那女子的两只手掌,疯狂地在她身上运动着。这种从没见过的男女媾合的场景,让柳秉元第一次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血在涌,一股带点血腥味的刺激,从鼻梁骨直贯到他的脑门儿。刚才没来得及收到裤裆里的下部已经冲了天,红头肿胀的直跳动,他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它。他的两只眼睛被那一对熟悉的男女毫无遮拦地交的下身紧紧地吸了过去。欧阳兰!你是个刚结婚多久的新媳妇呀!你漂亮文静,是车间里公认的美人,我尊敬,从来都不跟你开玩笑,你!你怎么跟甄武这个丑陋的家伙干这事呀!太可惜了!甄武和欧阳兰本没察觉有人在窥看,两人完全沉浸在这野合的氛围里了。有那么一瞬间,柳秉元想扭身离开,觉得自己这么看好像不光彩,但早已成熟却从没体验过男女交合滋味,更没见过这种活生生的春图的小伙子柳秉元,脚底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了,不仅如此,他攥住下部的右手还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他的本能让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了。当那边欧阳兰——机修车间漂亮的女统计员,在甄武的催促和摆弄下呻吟声大起来时,这边柳秉元的下身一股白色的体喷而出。一种从没体验过的快感,在泄出之后又传导到脊椎骨,让他几乎叫出声来,但他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大地瓜!你干什么呢?”炸雷样的一声喊从脑后传来,惊得柳秉元一哆嗦。他扭身一看,啊!乔嘉木不知何时站在了跟前,一把抓住了他摆弄下部的右臂。

“好哇!柳秉元,到点了不去干活,在这手干流氓勾当?这下可让我抓了你的现行。”乔嘉木咋咋呼呼的,声音里明显有昭示里边那俩男女知晓的意思。

柳秉元吓傻了,脑子里轰地一下子,变成了干空葫芦,身子让乔嘉木的惊现和话语剥光了衣服。完了!我要丢人现眼啦!乔嘉木肯定要拿这事做文章整我的。他觉着自己在往地底下陷,不!像被前些日子自己刚维修过的三车间那千吨摩擦压力机往下压。一种让他无助的窒息感,可怕地浸满他的全身。

木板垛那边刚刚还云雨大作的甄武和欧阳兰,这会儿早已踪影皆无。

这个毫不起眼儿的夏日中午,在柳秉元的生命历程中,本来是个平凡的时光,却成了一场倒运的恶梦。

乔嘉木却是搂草打兔子,意外的猎获。本来,乔嘉木暗中盯着的是甄武的行踪。他早就嗅出了甄武对欧阳兰的骚行。并且通过观察和分析,知道是欧阳兰不情愿的。甄武没有丝毫能让她喜欢的地方,那张玉米子样的长脸,美貌和心气的资质都不低的欧阳兰怎会看上他呢?何况她还有一个新婚不久,长得英俊伟岸当司机的丈夫,要知道现在当司机,那可是相当令人羡慕的职业。无疑,是甄武利用权势对她进行威逼利诱的结果。乔嘉木观察分析到这一结果时非常兴奋,他早已萌生要取代甄武位置的想法,对甄武的言谈行事伺机已久,正愁没找到能整倒甄武的端由。这件事的发现,让他获得了足以掀翻甄武的重磅炸弹。但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光自己心知还不行,他要拿到证据,让甄武心知肚明我乔嘉木知道,而成为他攥住甄武的一个致命的把柄。先以此挟制甄武对他不敢有所等闲,然后再寻机将此炸弹引爆,他乔嘉木便可捷登主任这个宝座。今天,他发现视线里的甄武和欧阳兰分头从不同的方向进了露天仓库,甄武以为乘着午休厂子里人少寂静,因为职工在厂附近家属区居住的多,都在午休时回家吃饭,只有零星住家远的留在车间,但都在干自己的事,或下棋打扑克,或在哪个犄角旮旯蒙头睡觉。没人会注意到他的鬼秘。再说露天仓库午休时死一般的沉寂,他早观察好了,午休时在那旷大而有点荒寂的里面,跟欧阳兰这个美人快活一把,一定很消魂。这之前他享用欧阳兰都是在他的办公室。不知是他早有预想还是客观的促就和他无意的选择,他的办公室是单独的,和车间的工资出纳员、统计核算员这些脱产干部,不在一个大的办公间或里外套间里,而是在另一个位置的一个套间里,外间是可以开小型会议的一个会议室,里间他安排成了自己的办公室,还放上了一张床。原来里外间的间壁墙,有一块带格框的大玻璃窗,自他占有了欧阳兰后,就把那些一块块的方格玻璃用深色油漆涂上了,隔三差五下班后车间里没人时留下欧阳兰快活。这天他是见了欧阳兰因初孕,身子开始丰腴而显更加感时,动了行房的兴头,他等不及到晚上下班了。暗中告诉欧阳兰中午到露天仓库一趟,欧阳兰明白他的用意后,死活不同意,她觉着大白天到那里干那事,万一让人撞见,那就毁了。但架不住甄武的威逼,说一会儿就完,甄武早已看好了,那里既乱又荒中午本就没人去,即使去人也轻易撞不上,不会有事。欧阳兰也只好怀着侥幸的心理,想着去了快点让他满足算了,省得他总纠缠让她不得安宁。便和甄武分走车间东西两个大门,先后钻进了露天仓库。但哪里晓得早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俩。

乔嘉木只打算装作不期而遇,在甄武行好事时撞一头,达到目击的效果即可。虽知竟意外地看见柳秉元在偷窥和手,这使他兴奋异常,当机立断决定抓柳秉元一个流氓现行,用声张放走甄武,既抓到了整治柳秉元的口实,又达到了要攥住甄武把柄的原计划。而且,通过一抓一放,还能让甄武感激我放了他一马。可谓是一石三鸟呀!

甄武和欧阳兰被惊得三魂走了两魂,剩那一魂只顾得提起裤子和逃离。欧阳兰不知跑到那里躲了起来。甄武当时只能硬撑着回到办公室,惊魂未定,乔嘉木就进来了。虽说是造反派出身,见过不少阵势,但那都是马列主义照电——照得都是别人。搁到自己身上,甄武也草**熊包软蛋了。他知道乔嘉木这人很有心计,他声张地让自己逃开,这是他给了自己一个面子,也抓了把柄在他手里。从此,自己在他面前就短得不知深浅了。乔嘉木进来时,他怎么也不是,打招呼?说谢谢?哪样都别扭!他只有耷拉着脑袋,把身子软塌在椅子上,两条腿伸直在办公桌下,双臂带着双手不知放哪好。乔嘉木倒没让他窘多半天就甩过一句非常得体的话:

“没事儿吧你?”

而且没让甄武为难地回应他的话,紧接着就征求他怎样处理柳秉元?甄武这时只能说:“你看着办吧?”

乔嘉木马上就有成竹地说:“这事儿影响极坏,柳秉元平时在车间就好跟女职工开玩笑,作风不正派。今天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厂子里手,行流氓之事,这哪里还有半点共青团员的样子?所以我们团支部要先开个会研究布置一下,下午开一个批判会,让柳秉元认罪,也让团员青年受到教育,我想还可以扩大到车间全体职工参加。”

听着乔嘉木的话,甄武如坐针毡,什么道德败坏、流氓成,句句像尖利的钢针直刺他的心窝,仿佛要挨批斗的不是那个无辜的柳秉元,而是他自己。他眼前浮现出了,那些激昂的批斗会上批判老干部或坏分子的场面来,自然而然的角色互换,又是难以启齿的男女关系,他惊骇得已是浑身冷汗了。他只有像倒气似的应出的还是那句:“你看着办吧?”乔嘉木脸上闪出不易察觉的轻蔑而得意的笑,推门而去。留下甄武在昏暗的屋子里,颓丧地瘫仰在坐椅上。

下午三时,批判会准时在四车间俱乐部里召开。车间二百多名职工几乎全到了,俱乐部里满满的,有不少人没有座位只好站着,主席台是一溜长桌,长条凳上坐着乔嘉木和团支部的四个支委。主席台后的墙上挂着**像,主席台前的天棚上悬挂着一幅白纸黑字的会标:批判流氓分子柳秉元大会。

批判会是以团员青年大会名义召开的,却把全车间职工都鼓捣来了,因为是占用工作时间,停了工作,又不能走,不少人是无事来瞧热闹看究竟的,这是乔嘉木算计好的。他把团支委会开得既快又有效率,把几个支委和团小组长都鼓动了起来分头工作,甚至分派好了两个人,在宣布开会时,把柳秉元从办公室带到俱乐部门口后,准时地押进来。甄武没有露面,会议由组织委员主持,他简短讲了几句批判会的因由,就宣布把流氓分子柳秉元带上来。刚才还嘈杂乱哄的俱乐部里,空气一下子就静止凝滞起来,私下嘀咕的都停了,几百只眼睛都盯上了门口。柳秉元完全变了个样,平时那种嘻笑随和大大咧咧的模样烟消云散,腰哈下来了,头耷拉着瞅着地面,在两个团小组长一前一后的挟带下踅入会场,带他的俩人让他站在主席台和下面开会人群之间的空地上,然后撤开了,柳秉元就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听候发落。

“柳秉元!”一声厉喝使本已静滞的空气更加紧张。连喊话的那位团组织委员自己也陡地激愤昂扬起来。

“有!”柳秉元把两脚一并,腰往起稍微一挺,脖子随即往前怪异地一伸,这让人看起来滑稽的动作反映,让几个憋不住的人,扑哧一声!乐了出来。一直没说话的乔嘉木板着脸说了一句:“大家严肃点儿!”

“柳秉元!你犯什么罪了?”组织委员又厉声问道。

“我流氓了……”柳秉元说着那偌大的腰身还上下扇乎着,下面有几个人把嘴捂上了。

“你咋流氓了,跟大家老实交待!”

“我……我……”柳秉元抬起眼角向下面人群也斜了一眼,见不少女职工好像不好意思瞅他,有的年轻女工还羞怯地用一只手捂着扭转了脸。他的脸也腾一下子热起来,他想起平时和她们开玩笑,那都是没有邪念的,轻松快乐的。可这会儿觉得好像都变成了肮脏下流的了。被乔嘉木抓住那会儿,他像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一度曾想申辩,但自己还不想说出是甄武和欧阳兰在露天仓库发生关系诱发手的事,那样可能更糟。凭势力他是争斗不过乔嘉木和甄武的,莫不如就干脆顺服做个任人宰的羔羊,你说啥我应啥,让自己少吃点亏。所以,没进入会场前,他思想上就打定主意,来个非被动地配合。当然,想是这么想,刚一进来时,要面对全车间的人,他还是恐惧心悸得如同被剥光了衣服裸体站在大家面前。那几步他不知是如何蹭进来的,但当站在这后,扫见下面那些平时和自己熟的不能再熟的工友们,并没有几个对他冷眼鄙视的,多数是茫然,尤其是那些岁数大的工友。年轻人则流露出这很好笑的神气儿。柳秉元的魂魄便有些稳定下来,他想到自己的对策是对头的,别把这事儿弄僵了,让它滑稽可笑自己就能滑过这一劫。他这样思忖着心里就不再那么紧张窘迫了。

“快交待!你咋流氓啦?”

“我……我自己玩自己来着……”话一出口,满俱乐部里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哄一声笑起来,连女人们也憋不住吃吃地乐出了声,看到会场这样,乔嘉木盯视了一眼事先安排好的一个团小组长,那楞小子就领头喊起了口号:“打倒流氓分子柳秉元!”但没几个人跟着喊,只有主席台上的人喊出了声。这时,柳秉元扭转了身,冲着**像躬下腰,低下头,说:“**,我对不起您老人家!我自我革命没搞好,辜负了您对我们青年人的期望,我有罪!我该死!”他说一句,哈一下腰低一下头。人群里不知哪个青年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角度不够!”柳秉元便顺从地把腰和头垂得更低了,并加快了频率,这下逗得满屋的人哄堂大笑起来,台上除了乔嘉木,那几名团支委也忍不住乐了。乔嘉木见场面不像预想的那样,有点失控,便示意主持会场的团组织委员结束会议。组织委员便敲了敲桌子说:“柳秉元!行了行了!”尔后宣布请车间革委会委员、团支部书记乔嘉木讲话。乔嘉木接过话头装模作样地,讲了柳秉元的行为如何败坏和影响不好,团员青年如何要肃清他的流毒,柳秉元要继续认识自己的罪行,观其态度和表现等待处理云云。然后,这场批判会就草草收场了。

虽然,对批判会的效果不甚满意,但毕竟达到了对柳秉元毁誉的目的。乔嘉木也看出来柳秉元在耍滑头。乔嘉木恨恨地在心里头说: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小子!你栽定了。果然,乔嘉木逼着柳秉元写书面检查,写一次说不深刻,第二次说不坦白。说第三次要是再达不到就再开批斗会。柳秉元也就索胡编乱 造起来,不光怎么深刻怎么写,还为了在次数上达到令其信服的坦白程度,说自己先后撸了五十多次。乔嘉木这才认可,但却把他的检查公布在了团支部的黑板报上。并上报团委形成了通报,弄得全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终,还以柳秉元手五十多次为口实,定为道德败坏、流氓成,屡教不改,不仅开除了团籍,且弄了个留厂察看一年的处分。通过这件事,乔嘉木不但达到了整柳秉元的目的,还挫了甄武的锐气。甄武抓工作明显萎靡不振,而显得乔嘉木生龙活虎,给厂级领导层留下了有才干有能力的好印象。

不久,一封揭发信飞进了厂革委会,把甄武如何威逼奸本车间女统计员欧阳兰,并长期霸占造成多次流产的罪行,描述得详详细细。工厂很快成立了调查组,分别开展调查,除了调查四车间的有关职工,与欧阳兰的邻居,还单独找甄武和欧阳兰谈话,第一次谈话。欧阳兰就在女调查组成员面前,哭诉了她被甄武威逼奸的经过,说这事儿在她当姑娘时就开始了,流了两次产,结婚后还不放过她,又流了一次产。丈夫已发现她先已失身,发现她怀孕不对头,寻究底也知道了这事儿,已提出要与她离婚了,说到伤心处,她哀嚎着说:甄武毁了她。医生告诉她,由于频繁流产,她以后不能生育了。甄武开始还想抵赖,几个回合下来,知道大势已去,他明白自己不是毁在搞女人上,这只是一个导火索,引爆毁我的是想整我的乔嘉木。他无奈地只好束手缴械。紧接着,在机修车间的厂房里召开了全厂的现场批斗会,那阵势够空前的了。批判会当场就宣布了厂革委会的决定,撤掉了甄武革委会主任职务,由乔嘉木继任。那当儿,看着乔嘉木掩饰不住的得意,柳秉元心里大骂:“狗娘养的!谋家!妈的!真应了那句话了:‘好人活不起,坏人活不够。’”但柳秉元只能是哀叹。

半年以后,乔嘉木又升任厂工代会副主席,改成工会时便成了工会主席,等到成立工厂党委时,他当然地就是党委委员成了厂级领导了。并且坐得稳稳当当,不管风云如何变幻。乔嘉木势力的稳固和长久,让柳秉元的仇恨始终蜇伏在心灵的深处。

柯雷走在北华厂东墙外的水泥路上。

3

他去房管科找科长樊黎明,想买断老屋子的产权,让樊黎明给算一算,需要花多少钱。本来这房子早就应该买下来,实行买断住宅产权时,柯雷调走了,工厂的政策是不给调走的人折算工龄。还有柯雷所住的这幢楼是1953年建的,当初是四层楼。80年代初进行改造又接了两层,折旧从改造日算起,两项算下来柯雷比本楼住同样房子的在厂职工多花一倍的价钱。柯雷觉得这两条不合理,让他吃了大亏。但对江华机械厂的土政策也没奈何。厂方说:这政策虽然与市里统一的房改政策神不符,但我们固定不变,多少年后也这样。柯雷一气之下不买了,以后再说。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柯雷在工厂时,房费都是从工资里扣,柯雷调走工资里没法扣了,柯雷也没给交。房管员都是柯雷熟悉的人,说先欠着吧!毕竟从调去的单位每年拿回来**百元的供暖费,这笔钱我不调走厂子也得不到,比交房费还多了呢!房管员也懒得得罪他,不置可否,也不找柯雷要,就那么挂着。当初让买断时,柯雷已调走三四年了,房费欠了三百多元。房租费一年长一倍,五六年过去了,柯雷心里有数,这笔钱少不了,他不想掏。电话里跟樊黎明说给免了吧!樊黎明说他没那个权力。柯雷又打电话给樊黎明的上司,厂生活服务公司的经理李福全,李福全说你先让樊科长算算,看房费和包烧费总共欠多少?然后再说。

樊黎明在电话里说:初步估算欠的房费和包烧费加起来,数目不少。柯雷调走后交了三年的包烧费,所在单位就效益不好不给职工拿包烧费了,五六年的包烧费,光这个钱就得五千元。樊黎明和柯雷是一起入厂的,原来是水暖工。他给柯雷印象最深的就是,当年青春萌动时的不掩饰,他搞的对象是与他同在后勤部门的女工,搞上不久就与那姑娘发生了关系。发生了就发生了呗!他喝上酒就跟酒桌上的人露出来了。人家问他咋干这么早,不怕弄大了肚子没结婚不好看?他说出一句话来,让人觉得可乐又可爱:管不了那许多了!不干我实在憋得慌!

看来只有李福全能决定减免了。李福全比柯雷年纪小,过去和柯雷见面嘻嘻哈哈很随和。柯雷在电话里也不拐弯,直截了当地说:免了我给你表示表示。柯雷心下里打算好了,给李福全送点儿礼,请樊黎明喝顿酒买两条烟,这事儿摆平了。李福全不置可否,甩回一句:先让樊科长算算。

柯雷跟苏迪一大早分手时,说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指的就是这件事。他要在一上班时堵住樊黎明。

离开老屋子,出楼门往左拐走出几十步,隔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水泥路,迎面就是北华厂的三号门。过去住在家属区住宅楼的工厂职工,上下班午休回家吃饭都出入这个门。柯雷在北华厂工作了二十一年,这个门他不知踏了多少次,现在这个熟悉的门和两头连带的院墙已经被扒掉了。地下挑开了许多深沟,接引集中供热的管线。柯雷站在沟边高高的土堆上环视了一下,有好长时间没回来,这里的变化让他吃惊。西边原来若大的北华厂,如今已面目全非,鳞次栉比的厂房群只剩了一半儿,没了的那一半儿,被住宅建筑工地取代了。放眼望去原来气势雄伟的大工厂一片凋零。清晨,不落雪的初冬干巴巴地冷,眼前的景象更显肃杀。

现在是十月末,这座中国最北方的大城市已进入了供暖期。城市上空的大气环境又笼罩在灰暗的烟雾之中。已是早上六七点钟了,太阳还没露出那暖人的笑脸。厂区里未拆的厂房掩隐在这霾暮霭之中,悄无声息。三十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灯火彻夜通明,机器昼夜轰响。巨大的厂房在柯雷的眼里就像艘艘航空母舰,气势恢弘地航行在夜海里,显得包裹她的夜幕都有些渺小和无奈。住在墙外一道之隔家属区中的柯雷,习惯了工厂这不夜的景象,就像那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一样,是生活的一部分。那时,柯雷不上夜班的时候,晚饭后总要出来溜达,沿着脚下这条路散步,站在高挑着照明灯的三号门口悠闲地卖呆儿,观赏厂区的夜景,跟出进厂门熟悉的人搭讪。夏天时三号门前,三一群俩一伙的,下象棋打扑克,围在一起海阔天空地瞎聊,国内外大事,厂子里发生的事,哪个车间谁跟谁搞到一起了,男的咋咋样,女的咋咋样,在哪睡的,谁谁看见的。还有谁得什么病了,谁爬了大烟囱了。冬天,人们钻进厂门旁的收发室里,烤着屋中央的铁炉子,和收发室的更夫天南地北地胡扯。那时候还没有经济警察队,看收发的都是不着装的上了年纪或有伤病的老职工。他们经历多知道的事儿也多,每天好像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于是这里便成了交流和传播厂内外信息的场所和人们消愁解闷的地方。柯雷不知有多少个烦闷忧郁的夜晚在这里度过,听到许多希奇古怪的事。

1969年初中毕业,柯雷被直接分配进了北华厂。大规模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被称为“老三届”的六六、六七、六八届中学毕业生全窝端到乡下去了。按柯雷母亲的话说,走在街上都看不到个年轻人了。六七届毕业的姐姐就是这一批走的。那天晚上全市送他们走的人足有几十万。成队的学生穿着发给的准军装——黄棉袄,背着行李乘火车奔向了农村。柯雷去送的姐姐,把姐姐送到集合地点后结队往火车站出发,那人海了去了。人群分三色,中间是长长的黄棉袄,两边围着蓝色和黑色,出发后,黄棉袄动,两边的蓝色和黑色也动。黄棉袄停,蓝色或黑色也停。他们之间还发生不断的接触,嘁嘁喳喳地交谈,那是送行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对离家知青的叮嘱。柯雷没觉得太多的离别感伤。也许这种少有的像当年送子参军的热闹场面太壮观太宏大了,反而淹没了人们感伤的情绪。那场面柯雷至今记忆忧新。转过年柯雷就毕业了,照样应该是走的,母亲都给柯雷准备好了:一床被子一条褥子、牙具、饭盒,甚至打行李的绳子都预备了。突然来了消息,要在六九届学生中留城百分之十五,条件是家里有下乡的了,现在只剩一个的。就这样符合条件的柯雷留下了,且分配进了离家咫尺的北华厂。

入厂前,柯雷是加入不到三号门晚间这个休闲圈子里的。临近毕业时,柯雷每天上下学都经过厂门,看到工人们上下班的人流,想到自己要离开这个城市不知奔向何处农乡,也羡慕他们。自己要是能夹个饭盒上下班多好啊!当确定了自己留城并分配到离家咫尺之遥的北华厂工作后,柯雷高兴的一夜未睡,自己也可以每天像模像样的出入这三号门啦!既然能出入这三号门,那么加入到三号门晚间的休闲圈子里,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在别人眼中不觉得什么,在柯雷心里却挺重要。他仿佛一夜长大成熟了。其实他还不满十六周岁,即使满十六岁也还是个孩子。但在柯雷却是一种身份的认可,他可以在晚饭后,迈着从容的步子,坦然地站在那些闲聊的人中,不仅听还可以参合,可以坐进收发室里,和更夫平起平坐地扯。而这之前,那闲聊的圈儿没他的份儿,人家连眼皮都不夹他一下。那收发室里就更没资格了,你一脚迈进去,更夫就会吹胡子瞪眼地轰你。

柯雷人小,心不小。他愿意听大人们唠嗑,天南海北啥新鲜事都有。没入厂前他不是想听就能听到的。他往那圈儿里一站,人家不是好眼神瞅他,那眼神里既有瞧不上他这个小孩,也似乎对他存有戒心,仿佛他是个小奸细似的。他们的那些谈话是很自由的,是属于私下里的没有顾忌的谈话,在公开场合和单位里不能也不敢谈的。但有时柯雷也能参合进去,那是有他家的邻居老李大哥在场时,他就可以站在他身边做一个旁听者。这个老李大哥四十多岁,原来在北华厂装御队,后来调走去了钢厂装御队。人长得膀大腰圆,说话很自信,带着豪爽气儿。柯雷特别愿意听他白话,虽然说急了有点儿结巴。那些大人们也都尊敬他,他说话时别人都洗耳恭听,遇有不同观点争论起来,也都是他最后占上峰。他还有一手好棋艺,觉着自己不错的都愿跟他下。别人先在那杀呢!看他来了,杀完了手中这盘后都让给他。就连拉屎他都和别人不同,那时柯雷他们住的这楼里没有自家的卫生间,都是上楼外的用木板圈钉起来叫作“茅楼”的公共厕所。有时早上在茅楼里蹲大便,柯雷常常能碰到他。他一蹲下就拉,大便拉出来特别响,扑扑的像厚皮儿的气球沉闷的破裂声。屎块砸得踏板下面的茅坑底部咕通咕通响。柯雷觉得他拉屎都特男人。他就像是柯雷的保护人,有时柯雷站进聊天的圈里,不认识他的人就问他是谁?老李大哥就会说:“他是我邻居,小伙子不错,你说你的。”问的人就不再多言继续他的谈话。柯雷也就坦然地站下去听下去。许多次谈话他都印象不深了。只有一次至今记得很清楚。那好像是1967年左右夏季的一个夜晚,那时正是武斗激烈的时候。柯雷清楚记得他们四五个人坐在红楼山墙前,三号门对过的小土坡上。从西南方向断断续续传来一两声枪响。老李大哥说:“是师范大学那放的。”柯雷紧张地竖着耳朵听远处的枪声,听身边几个人的议论。他听出几个人有些激动和亢奋,他也有几分亢奋。从他们的议论中,柯雷得知师范大学是轰派的一个据点,对立面的人已将他们围困有一段时间了。在香坊那边的一个军工厂,也是轰派的据点,也被围困了,双方打得很激烈,先前厂里的轰派还把坦克开出来示威游行,那坦克轰隆隆地从香坊一直开到南岗,上了大直街,一直开到西大桥,怕西大桥承载不了坦克的重量,就没再往前开返回去了。还有工程学院也是轰派占据着,对立面的往上攻,里边的人没有什么防守的武器了,就把暖气片御下来往下砸……柯雷听得惊心动魄。那感觉比看战斗片要紧张得多,战斗片毕竟是假的,而这是生活中真真实实发生的,他内心深深地被惊骇。那天几个人一直聊到半夜,年纪小的柯雷一开始在亢奋的支撑下还能顶住困意。后来,在几个人的话题转换到平淡的事情上后,柯雷就半卧在让白日阳光晒得还有些温暖的土地上,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大家散伙时,是老李大哥把他招呼醒的,人们好像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他。因为他听到有人说:“这孩子怎么睡这了!”柯雷听那话意里既有关心又有意外。

十年后,老李大哥意外地被汽车撞死了。那是国庆节时,他参加邻居家儿子的婚宴。那时,这个城市人们办喜宴刚刚时兴进饭店。原来都是在自己家办,自己买菜、买、买鱼、还有**、猪肘子。啤酒都是散装的,盛酒的杯用的是大碗或玻璃罐头瓶子。自己请厨师,自己借凳子和桌子,还要借几块大苫布,在院里或街边支起来,在里边摆起喜宴。炉灶是用红砖像摆积木似地搭起来的,人称“八卦炉”。烧的是焦碳,头天晚上就要引起来。第二天用时,火上来后特别硬,是厨师喜欢的火候。有本事的,焦碳都是要来的。没本事的,就得花钱买了。这种办法钱是省了,但把办的人累得能扒一层皮。借这个弄那个,少哪一样也办不成这大席。而且费力不讨好,因为是婆家自己做的菜,所以,娘家宾客对你菜的口味,上菜的快慢都要评头品足,挑三拣四。有矫情的小舅子还借此闹事。为此,帮着张罗事儿的执宾、司仪们,事前议婚的时候都要商量准备好对付闹事小舅子的对策。待办完了席,宾客们抬腿拍拍屁股都走了,新郎倌自己还得找车把借来的凳子桌子碗筷勺盆都一一地送回去。从头到尾,新郎跟孙子似的不说,还消瘦了一大圈。进入80年代,人人在这方面仿佛也开了窍,不知是谁先带的头,结婚进饭店办席,钱一交啥也不管了,到时就是去人吃喝,娘家宾客也不挑了,因为好赖都是饭店做的。只不过在饭店里办的不光是一家,往往是前后有两三家,所以要能抢着按自己的心愿安排时间。饭店给每家宴席的时间最初都是一小时,刚开始都不够,一拖后面的就急了:前客让后客!火烧火燎地催。后来人们仿佛在吃上不在意了,一小时渐渐地用不了了。直到现在有的半小时就完事了,吃宴的人好像都坐不住,灌几口酒夹几口菜就走人。

老李大哥平时就好喝几口,邻居家办喜事,一兴奋就喝高了。出了饭店门,门口很乱,前一拨吃席的往外走,后一拨吃席的往里涌,乱哄哄的。这当中老李大哥迷里迷糊的,就和过街的汽车撞上了,那墩实的体实惠地和那汽车碰在了一起,没等抬到医院就不行了。

这个城市地处寒温带,一年中的无霜期只有六个月,冰天雪地,昼短夜长。寒冷使这个城市没有夜生活,使人们缩在家里。在文化荒漠的岁月里,人们更是无处可去。不像现在家里有电视,外面有歌厅舞厅录像厅夜总会,酒吧茶吧陶吧聊吧。电影院只反来复去地放映那八个京剧样板戏和两个“战”——《地道战》和《地雷战》。一入夜城市就愈加显得死寂。寂寞聊赖之中,三号门烧着暖烘烘的铁炉子,亮着黄色白炽灯灯光的收发室,就成了寒夜里柯雷消愁解闷的好去处。老潘头当班时,柯雷最愿意在那待着。老潘头家住的也很近,与柯雷家只隔一栋楼。他老伴跟柯雷母亲很熟,老俩口不生育,要了个小姑娘。老俩口都近六十岁了,那小姑娘才十五六岁。有一次小姑娘脚扭伤了,老潘的老伴听人说柯雷的母亲会推拿,就找到柯雷母亲求医。柯雷母亲是个热心肠,二话未说欣然前往,几下就给小姑娘解除了病痛。把小姑娘当心尖儿的老俩口儿感激的不得了,买上二斤蛋糕二斤长白糕,送来答谢柯雷母亲。柯雷母亲一向有求必应,却也有谢不收,双方推让了好几个来回,柯雷母亲就是不要,硬是让老潘老伴拿回去给她小姑娘吃。这种为人让老潘大加赞赏,他跟柯雷常赞扬道:

“你母亲这老太太,好人啊!”

老潘个头不高,人长得胖头胖脑胖身子,走路右腿有点跛,大肿眼泡子,骨碌着两只大眼珠子,大嘴岔,大鼻子头还有点发红。好喝两口烧酒,坐在他对面,柯雷就能闻到他喷出来的烧酒味儿。他穷苦出身,没文化,但经得多见得广,肚子里有好多故事。喝上酒就更愿意说。什么工厂子弟校后边那四层楼高的陡坡下,刚解放时镇压反革命那暂,是枪毙人的地方;打四平七进七出,人死的成堆成山;什么困长春时城里断了粮,一个窝头就能换个大姑娘啊!资本家贪污修松花江铁路大桥工程款,供养几个小老婆呀!说到小老婆的事,老潘头更是眉飞色舞。他说现在是新社会,你们年轻人没见过有小老婆的人是咋活法。他说他小的时候,家里穷的十几岁就给地主当“小半拉子”扛长活。是在双城县一个有名的大财主家,这个大财主家修着土围子墙,围子墙四角有楼,由挎匣子枪的手把守。这大财主除了老婆之外,还养了五个姨太太。老潘头当时是给大财主伺候内务,端屎端尿。大财主生活荒无度不说,还不背他这个“小半拉子”。有一次这大财主要和那个最年轻的姨太太干那事儿,他竟当着面让那姨太太脱光了,一丝儿不挂仰躺在炕上,他也脱溜光,让另外四个姨太太把他抬到那个仰壳躺在炕上的姨太太的身上。当时的老潘头人小不懂得这是咋回事儿,眼前只见两个白花花的条摞在一起,上下扇动着,还发出嗷嗷的怪叫和啊啊的呻吟声,吓得“小半拉子”扭转了头缩到地柜后面去了。等到完了事,那大财主还让那些在炕旁站立伺候的姨太太们,给炕上泄了身的他俩擦洗下身。

这些故事自然是既新鲜又刺激。听了后把那些自己认为彩的,就记录到日记里。刚才柯雷在老屋子里翻看他当年的那些日记本时,吸引柯雷从头至尾看完的一篇,就是老潘头讲的亲身经历的一个离奇的故事。

那还是1939年的冬天,老潘那年二十四岁,为了生计他跑到五常县境内的深山老林里,给使套子从山上往山下拉木头的马主喂马。九匹马三挂套子,每天老潘喂三遍,傍黑儿、半夜和早起。白天九匹马都进山拉套子,只留下了一个四岁的小马驹由老潘照看。晚上起夜很困,老潘看马主牵着马走了,就把小马驹栓在马槽上,自己进屋睡大觉。一连半个多月,天天如此平静度过没什么事儿。突然有一天,老潘睡了一觉起来一看,小马驹不见了。当时把他吓出一身冷汗,这要是丢了我哪赔得起呀!马主能饶了我吗?他忙房前房后地找,找了半天也不见小马驹的踪影。老潘心里凉了半截儿!不知跑哪去了?我也甭找了,这山大林深的上哪找去?等晚上马主回来发落吧!老潘坐立不安的像等待宣判受死一样,看着日头从头午到正午,从正午到过午,一直看着太阳要落山,眼瞧着马主就要回来了。就在这时,如坐针毡的老潘,听到由远而近传来马蹄声。他以为是马主回来了,不一会儿跑过来的是一匹马,且无人牵无人骑。老潘定睛一看竟是那匹小马驹儿。哎呀!它自己又回来了!谢天谢地!老潘转愁为喜,高兴地把小马驹牵过来,一看小马驹浑身大汗淋漓,像刚从河里出来一样湿漉漉的,还气喘嘘嘘,打着响鼻。它这是跑哪去了?累成这样?老潘心里纳闷儿。等到晚上马主回来了,他也没吱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老潘照常打发走进山拉套子的马匹,就把小马驹牢牢地栓在了马槽旁的柱子上,他寻思我把你栓这么结实,这回你跑不了吧!他扭身又进屋睡觉去了。等他睡一觉起来,小马驹又不见了,老潘好生奇怪。他虽然还是紧张,但心存侥幸:我还是不找你,看你还能不能回来?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果然,小马驹又从远处颠颠地跑回来了。又是湿乎乎地一身汗,气喘嘘嘘打着响鼻儿。老潘闹不懂了,这小马驹怎么老是跑呢?它去哪呢?为什么弄成这样一身的汗?老潘心想我一定要搞清楚。到了晚上马主回来时,老潘沉着气还是没跟马主说。第二天,老潘心想这回我看着你,看你往哪儿跑?他照样把小马驹栓在马槽旁的柱子上。等到拉套子的马匹刚上山,这小马驹待不住了。躲在门后的老潘见小马驹用嘴扯拽那栓在柱子上的缰绳套,三扯两挣地就开了。然后就一溜烟地儿蹿出马棚向山里跑去。老潘就在后紧紧地跟,但他没有小马驹跑得快,眼瞅着就给落下了。好在地上有雪,天上也正飘着雪花,老潘顺着小马驹踩出来的蹄子印追下去。一直追着翻过两座山,终于追上了。老潘一看大吃一惊:山沟里,小马驹正和一只东北虎恶斗。把老潘吓呆了!老虎张牙舞爪猛扑小马驹,小马驹也不示弱,两只前蹄扬起来踢蹬着与老虎厮杀。原来小马驹跑出来上这跟老虎斗架呀!马驹子能斗过老虎吗?让老虎吃了怎么办?我不得粘包啊?老潘又怕又急,但又没有招。只好眼睁睁地瞧着小马驹冒险在那跟老虎恶斗。一直斗到下晌,小马驹和老虎斗了个平手,各自收兵。老虎跑进了老林子,小马驹掉头也往回跑。见小马驹安然无恙,悬着一颗心的老潘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在后边又跟着小马驹回了马棚。晚上,等马主回来后,老潘赶紧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跟马主交待了个明白。马主听了十分惊奇,竟然有这事?他没有埋怨老潘,找了几个人,带上枪,第二天先到小马驹和老虎斗架的山沟里埋伏下等着,然后,这边让老潘把马驹子放开。小马驹果然又像头天一样跑到了那个山沟,冲着林子里一声长嘶,长嘶声刚落,只听一声shen人的虎啸,那只斑斓猛虎也跳将了出来,两厢又恶斗在了一起。说来也怪,那马驹竟然勇猛异常,它厮叫着,跳跃着,连踢带咬,脖子上一次没剪过的长长的鬃毛都炸竖了起来。把马主几个人惊得个个目瞪口呆,这太奇了!小马驹竟然能与老虎匹敌?呆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举枪瞄准把老虎打死了。就此这才结束了这段小马驹奇特的失踪经历。后来听山里有经验的人告诉说:小马驹能与老虎对斗没被吃掉,是因为小马驹那一尺多长从未剪过的鬃毛,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那长长的鬃毛不仅使它壮胆,也成了它与老虎匹敌的铠甲,乱飞的鬃毛让老虎眼花撩乱,且让老虎滑口无法咬住小马驹的脖颈而置小马驹于死地。

如今,老潘早已做古了。人没有了,他的故事留在了柯雷的日记里。三号门前和收发室招人聚堆的景象,在改革开放以后也消失了。这个七千人的中央直属企业,在全国也晓有名气。现在她要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厂房和土地卖给了一家民营公司开发房地产。都说人去物留,而现在却无以面对。厂门和收发室早扒没了,一切都灰飞烟灭。八百沿长米的大墙剩了残垣断壁,厂区里的厂房拆的剩了一半儿,就地建起了高层住宅。柯雷心下好生唏嘘,虽然离开工厂已十多年了,但青年时代是在这个厂子里度过的,那里曾经有过自己悲伤和欢乐、憧憬与失意、畅快和压抑。

柯雷心里闪过丝丝怅惘和淡淡感伤。放眼向厂区里望去,南侧喧闹的建筑工地和北侧还没扒完死寂的老厂房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反差。拔地而起的几幢高层住宅,是欧式风格的,楼尖上有圆润的穹顶,外墙凸凹出好看的线条,颜色粉白相间,加上青灰色的穹窿顶,使整个楼体鲜艳夺目,像骄傲的公主,亭亭玉立于晨霭中。而余下来未拆掉的厂房,是原来北华厂最大的厂房,建国初期建的,东西横跨二百米,南北长四百米,空间足足有八万平方米。里面的车间已迁到东郊新厂去了。听不到机器的声响,见不到上下班的工人。像年老丑陋的婆娘,被人遗弃,庸懒地卧在那里默默无声。三十年前,那巍峨的钢梁下,上演了许多惊心动魄的活剧!柯雷想起来,大厂房的东侧是三层楼的各车间的办公生活区,它下面有层地下室。就在这地下室里,市里的一个“学习班”曾设在这里,羁押了许多反革命分子、坏分子、投机捣把分子。汪蒴被人从北京押送回来后就关押在这里。

大厂房西侧,隔着两条道路形成U型的厂区格局,U型的中间是工厂能源的心脏——锅炉房和空气压缩站。还有工厂的物资仓库,都座落在这里。U型西侧道路的西边,从北到南一拉溜儿座落着工具车间、机修车间和被称为一车间的铸铁车间。U型的横堵头道路东北侧是工厂的办公大楼,办公楼东边一条大道通向厂外市区的马路,靠马路边设置着工厂的正门——一号门。现在,工厂办公大楼和这两溜儿建筑都拆光了,换成了与南侧同样风格的欧式高层住宅楼。

在原来机修车间和一车间的西南侧,是东西走向的工厂的铁路专用线。铁路专用线伸入厂区的门,是工厂的二号门。二号门外庇邻的是被称为“蜜蜂窝”的棚户住宅区,50年代以前因这里散住着养蜂人而得名。那时这里还没建厂,荒生着一片花草树丛。铁路专用线的西北侧,也就是工厂西大墙里侧,就是工厂原来堆放包装产品的木材和进厂的生产用机械设备的露天仓库。当年,这里木材堆的小山一样,一座挨一座,机械设备都罩着包装板,七零八落不规则的摆放着,使这里像一个偌大的迷。加之木材垛和设备的空隙中间生长着没膝或齐腰的蒿草野花,是神秘的乐园,钻进去个把人,和你玩起捉迷藏,累死你也找不着。那纵深里静得很。春夏日草长莺飞时,野草发着扑鼻的香味,能诱发痴情男女春心荡漾;秋日里阳光懒懒的,蟋蟀吱吱歌唱,像给恋人亲热时伴唱的小夜曲。挥发着泌人的松木芳香的木板,从木材垛上抽下来,铺在地上或斜倚在木材垛上,男女两人相拥躺在或斜歪在上面,浓情蜜意地嬉戏,是令人惬意的好去处。倒霉的柳秉元,当年就是在这里偶见甄武奸欧阳兰后手,被乔嘉木抓个正着的。

一个凶神恶煞的人在追杀柯雷,柯雷没命地逃遁,可怎么也摆脱不掉。柯雷左拐右钻跑进了一个大门洞,像清朝那种有厚重的大木门样的门洞。柯雷躲藏在门后,恶人追到了门洞口,听脚步声约他跑到了门前,柯雷猛然倾全身力,将敞开靠在边墙上的大木门向外推去,哐当一声,大木门重重地撞在那正往前跑的恶人身上,恶人惨叫一声仰面跌倒。柯雷没罢手,继续将门往外死命地推,大木门底边越过恶人的双腿,卡在他的肥肚子上不动了。那恶人想挣扎起来却不能,双腿乱蹬乱踹,上身支起来想要腾出手来把木门推开,但肚子被门压着,身子支不起来,两手无力地挣扎,身子拼命地扭动。柯雷怕他挣扎起来,仍继续拼命地往外推门,双手使不上劲儿,他把肩膀也使上了,连撞带推,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突然,扑哧一声,那恶人的肚子被木门挤压破了,红的黄的东西流了出来,吓得柯雷妈呀一声松开了手……唿啦一下子,柯雷从恶梦中醒过来了,双手一身上汗津津的。起身开灯一看,凌晨两点钟。

柯雷懊恼地想:这恶人是谁呢?

柯雷心情很愉快,今天夜班完活早提前下班,他麻利地洗完澡换上衣服,轻松地走出车间往家走。十一月初,是深秋与初冬交错的时候,虽然前些天降了些温,感觉到寒意,这两天却像缓了口气儿似的,又暖和了。加上刚洗浴完,柯雷走在通向三号门的水泥路上,沐浴着夜阑人静的气氛,一身的清爽。

回到家,父母早已睡下了。轻轻打开门锁,蹑足轻踪走进自己的小屋。想趁着夜阑人静睡个好觉,明天白天就不用睡了。听到隔壁老袁家有吵嚷声。等到他躺倒静卧时,那吵嚷声大得直往耳底钻了。与隔壁的间壁墙是只有五厘米厚的刨花板,不隔音,放个屁隔壁都能听见,吵闹声吵得柯雷睡不着,索起来倒了杯水,坐到靠着那间壁墙的木椅上,边喝水边听吵些什么?

“我X你妈的!你个小马子,你个不要脸的!”

是老袁头的声音,柯雷还是头一次听到焉巴不唧的老袁头如此血淋淋地骂人。

“我不要脸是随儿,你那些事儿我给你抖落抖落,你也够不要脸的。”

这是老袁小女儿袁琴恶毒的声音。她比柯雷小一岁,今年该中学毕业。可她有一年多没上学了,和社会上的男流氓鬼混在一起。柯雷在中学时就知道流行这么一句话:“毛蓝裤子白鞋带儿,不是马子是破烂。”这话描绘的是那种专与男流氓乱搞两关系的女流氓的。白鞋带指的是在烟色翻毛皮鞋上系着的白色鞋带儿,和毛蓝色的裤子,是被称为“马子”的女流氓的衣着标志。柯雷见到过袁琴穿着这种鞋裤和不三不四的男青年走在一起。邻居也常议论过她跟谁跟谁。

“你抖落我什么?你个养汉的!”

老袁的声音哆嗦了。

“养汉咋的?她生了好几个,你又能咋的?”是老太婆的声音。“你这么张扬,她还能找到对象了吗?”老太婆护犊子,五马三枪地压制老头。柯雷心里想: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啥妈就有啥闺女。当妈的听不学好的闺女骂老爹怎么还能偏袒闺女呢?

“我愿意养汉!我图个舒服!好受!咋的?你管不着!”

袁琴来了劲儿,冲她爹声浪气地嚷道。

真是不要脸!柯雷不自觉地嗫嚅了一句,手中的杯子往桌上墩了一下,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竟有如此不知羞耻的女人,竟然冲她的父亲这么说话。

“我也不管你,告诉你!我今天跟你起誓,我将来不蹬你的门,不吃你一口饭,要吃我就噎死,蹬你的门我就……我就……有松花江、有火车、有大树,我就去死了去!”

老袁头从咒骂转尔自残自虐,声音不像先前那样哆嗦了,缺牙露风的嘴中挤出的带着苍老音儿的话语,添了赴死的味儿。这味儿钻过刨花板墙让柯雷也嗅到了,身体随着意念穿过刨花板墙到隔壁,看到了老袁那绝望的神情,柯雷的心颤栗了一下,他想到了已睡下了的眼花耳聋仍然清扫楼院的自己的老父,还有小脚的母亲。母亲在柯雷没进工厂前为了家中的生活卖冰棍卖水果,从1960年至去年干了十年。用瘦弱的身躯和劳作与耳聋的父亲一起撑起这个家。不论春秋寒暑,从早到晚守在街头。在街头卖不掉的冰棍,为了不使其融化了损失,还得拎着走楼串房“冰棍、冰棍”地张罗着卖掉,直折腾到半夜。冬天最遭罪,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在外面时间长了,穿多少都冻透了。母亲里边小棉袄外面大棉袍,脚上穿着自己做的棉鞋,外面还套着买来的大毡靴,就这样还冻出了膀胱炎。

柯雷从小知道家里困难和父母的艰难,从七岁起就知道帮父母,有时帮父亲在垃圾站往柳条筐里装居民倒在外面地下的垃圾。有时去街头替换母亲吃饭或方便一下。更多的是晚上拎着冰棍壶在自己家周围这几栋楼和平房叫卖。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年节假日,随着柯雷年龄的增长,几乎是天天这样做,为的是让在街上站了一天的母亲能歇歇。还有姐姐,没下乡前也和柯雷一样帮着卖冰棍。但作为男子汉,柯雷总是抢着去不让姐姐晚上出来。柯雷总想多做一些,虽然肩膀稚嫩些,但心却不柔弱。母亲去上水果货和冰棍,都是柯雷跟着去帮母亲。母亲从来不让父亲去上货,怕他耳聋让人蒙骗。上水果的路要比上冰棍远出两倍还多,有七八公里,拉着手推车要走小半天,要起大早赶去,排在头里才能挑上好货,柯雷长大一点了,就不但空车去时让小脚的母亲坐在上面,上了满满一车货后,也执意让母亲坐在上面,一步一步地拉回家。因为人小力气小负载重,柯雷累得落下个气短的毛病,大夫说:这叫肺不张。

卖水果和冰棍儿挣不了几个钱,三分牛的冰棍儿,上货时每二分四,一才挣六厘钱,每天上多少,冰棍厂限量,只给你四百,在哪上货是固定的,到别家冰棍厂人家不给你。而且全市冰棍厂就有数的那么几个。四百棍冰棍儿一天卖下来要是不损失,才挣两元四角钱。为了多抓挠几个钱,母亲才捎带着卖水果。

柯雷进厂后,挣了工资。虽然学徒期间钱不多,只有二十四元,但柯雷坚决不让母亲再卖冰棍儿卖水果了。他把这二十四元钱全都交给母亲做家用。也许是母亲一天天老了,冻坏的身体也难以再支撑下去,也许是看儿子长大了能挣工资了,且儿子上班,家里也得有人为他做饭吃,母亲答应了柯雷的要求。但母亲并没完全闲下来,除了一天做三顿饭持家务,还应公社居民委主任的请求,又担任了以前当过的居民委组长,跑前跑后上情下达为居民服务,有空闲还帮一把父亲。

谁的孩儿谁心疼,谁的父母谁孝敬。艰辛的生活从小历练的柯雷爱怜自己的父母。听到这种被儿女逼得自残自虐地要去赴死的做父亲的心迹表白,柯雷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一股咬了生猪肝的血腥味儿直贯鼻腔,柯雷厌恶地骂道:

“畜生!”

隔壁漫骂式的吵闹,以老袁头自裁的表白结束了。似乎可以躺回床上入睡了,可柯雷心里翻腾着睡意全无。索拿过笔和日记本,记录起了刚才那段闻所未闻的畸型的对话。记载是一种收藏,是平抑和告一段落。尤其是柯雷受到的一些不公平待遇乃至损害,只有将其记录下来,那压抑和愤懑才能缓释,才能封存起来,伤口得到一些平复,也好挺起来继续前行。

这看起来似乎是一种消极麻木的应对,并不是柯雷缺乏抗争的勇气。面对坚硬和巨大的石头,卵压儿就没有一丝儿能与之对抗的元素。如此,隐忍和总结教训,学会躲避石头冲撞甚至滚压的危险,才是卵的上策。对于柯雷来说,这倒不是他的自觉,而是在危境中弱者的本能。当然,男人的血和从小生活在贫寒境遇铸就的倔强格,有时也让他愤怒地想发泄。对象虽不是石头,但潜意识的借题发泄,张扬了心底里不驯的血,却为此付出了一次检讨来消除危险后果。

那次血的张扬是在偶然情况下发生的。

中午,几个年轻人吃过饭,在车间西门外的篮球场上斗牛,三个人一伙,九个人分成了三伙,胜者留败者下。两轮下来大家斗得起兴。九人中除了柯雷、高小兵、傅平、薛印岩、汪连生,这五个六九年徒工外,还有六四年徒工的蓝正、王宝臣和六八年的大学生黄涛、李剑东。柯雷和高小兵、傅平一伙,黄涛和李剑东、王宝臣一伙,剩下另外三人一伙。黄涛这伙先占了一局后,被柯雷这伙给赢下去了,接着上来的另一伙也败了。等黄涛这伙再上来时,就带着非要把柯雷他们打败的劲头儿,反扑的很猛。三人中属黄涛最起劲儿。黄涛打起球来粘乎。柯雷个虽不高但身轻如燕,弹跳力好。黄涛上来就看住了柯雷。一般文明的拦人都是拉开一定距离,手脚身体不能接触运球的人。黄涛拦人却紧贴在你身上,像糖人一样赖叽叽地粘住你,这样不免接二连三地犯规。于顺松在场外当裁判,他也不是什么爽亮的人,哨吹得也粘乎。开始黄涛犯规他还吹,到后来犯规一个接一个,他也懒得吹了。他不吹了,黄涛就更来劲儿了。柯雷先头还能忍耐,随着黄涛粘度的增加和没管束,没完没了的过分动作,就让柯雷有点儿反感和恼怒了。

这人咋这样呢?

带着气儿,柯雷拿出了神,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躲闪腾挪想甩掉黄涛,黄涛却坚韧不拔地紧紧贴住不放,像贴在柯雷身上一样。柯雷一个三百六十度大回转,甩开黄涛想带球上蓝,黄涛竟抓住了柯雷的手腕子。柯雷使劲儿挣脱了黄涛的手,黄涛还不甘心又贴了上来要抱。

太埋汰!太过分了!

柯雷顿时火起,借着挣脱后往回援球的贯,冲着贴上来的黄涛那粘乎乎的

脸,把手中的球狠狠地砸了下去。

“妈呀!”黄涛鼻酸脸胀眼冒金星,惨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4

在场的人全傻了。

气头上砸得痛快,砸完了柯雷就后悔了。大家谁也没吱声,包括黄涛。都默默地收拾起衣物和球散了场。唯有于顺松临走冲柯雷翻了一下白眼,倔哼哼地走回车间。这种无声的瞪白眼比有声的指责还要难受。柯雷觉得这对自己很不妙,心中一阵慌乱,责备自己不冷静,不就是个玩吗!何必认真叫劲儿哪?这种举动的影响肯定是很坏的,给人留下了一个恶劣的印象。整个下午柯雷沉浸在不安之中。下班回到家,中午那一幕总在柯雷的眼前显现,于顺松的白眼和拉耷着猪肚子样的脸倔哼哼地,让柯雷不寒而栗。他饭不想寝不安,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在第二天下班后团的活动日上,柯雷主动做了检查质的自我批评。为了使检讨能深刻和获得大家的认可,柯雷把自己的这一行为,自我定为流氓行为。诚恳深刻的检讨,使主持会议的于顺松挺满意,柯雷逃过了这一劫。邱明哲也没追究这事儿。柯雷长嘘了一口气,庆幸消除了这次轻率举动引起的危险后果。

冬天到了。

这是柯雷入厂后第二个冬季,飘飘洒洒不期而至的第一场雪,在萧瑟灰暗的天地间铺上了一层洁白。给晦暗生活中柯雷的心境带来了一抹清新的亮色。

三车间的年轻人太少了,车间里大部分是1958年以前入厂的工人。到如今这十二年里,算柯雷他们这批总共才进了十四个人;1964年进了三个学徒工,1968年进了五个大学生,1969年进了柯雷他们六个学徒工。

那些年龄大的工人,大部分文化低,有的连学都没上过,从小就在私人烘炉学徒,一个大字不识,虽然朴实,但自私狭隘也是他们时常显露的本色。比你辈分大的都是大爷,技术活是我的,脏累重和伺候的活是你徒弟的年青人的。柯雷早上要早来做生产前的准备,生产中要抬抬搬搬架架,拣脏累重的活干。收工时还要打扫卫生,给师傅打洗脸水。但到了评比时,先进个人都是班长和掌钳师傅的,本就没有年轻人的份儿。

旧时的观念不仅锢滞他们自己也封杀年轻人,这使车间的人气儿,像充塞着加热炉里窜出的黑烟,涂着灰色油漆的锻锤,灰色的锻件,熏黑的墙壁的车间一样灰色晦暗。

年轻人少,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更少。三车间里里外外总共才六个女。除了李珍、鞠芳和天车工宋燕已近半老徐娘,还有1968年毕业入厂,今年相继结婚的两个女大学生,一个叫桑云,是浙江宁波人,毕业于南京工学院,宁波口音夹杂着半生的普通话。另一个叫赵丽华,是**西人,毕业于吉林工大,俩人鼻子上都架着一副近视镜,在柯雷的眼中,近视镜增添了她俩的知识分子气儿。桑云比赵丽华清秀一些,透着南方女的气韵。和她俩一起入厂的大学生,还有四个男的。六个人都是以“知识分子是改造的对象”被全部安排当了工人。女的学开锤,男的干帮钳。也许是书生气太浓了,在掌握生产技术要领的过程中,他们显得特别笨拙。还不如柯雷这些晚他们进厂一年的中学生们快捷和有灵气儿。像荒料这种活儿,男的没一个能打好的,糟糕的连个儿都翻不过来,好一点的也锻的七扭八歪。桑云和赵丽华学开锤也是常挨掌钳的狗屁呲。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是家常便饭。

只有和柯雷同入厂的胡秀媛是年轻姑娘,胡秀媛和柯雷是同校同班的同学,格十分腼腆,一张扁瓦脸,两只小抠漏眼儿,但皮肤白净,找回了其貌不扬的不足。初学乍练开锤技术,经常受到掌钳师傅的无情抢白和喝斥,她的脸就像被一屁股拍扁的红萝卜,窘迫得通红,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手部的作就更没了章法。这时,她的师傅鞠芳只好接过来。有时看掌钳的喝斥得太狠了,也许是同情徒弟,也许是觉得自己当师傅的也没了面子,鞠芳也凭着老字辈的资格,冲掌钳的反戈一击:

“吼啥呀?横了吧唧地扯脖子喊,她一慌,不就更不会了吗?”

“嘿嘿……”

她这一吼,对方往往化做一番憨笑。

啪啪啪!接过徒弟手中纵杆的鞠芳,突然使劲儿地往后一搂,锤头重重地砸在因为耽搁有些发凉变暗红的锻坯上。这冷不丁的重锤,常惊得掌钳的一愣怔,往后一缩。看他像缩脖**似的,发怒的鞠芳也扑哧乐了。

“嘿嘿嘿……”受惊悸的人又一声傻笑。

比李珍和鞠芳晚进厂的年轻女人不是没有,但都受不了这恶劣的环境和糟糕的气氛,都想方设方调走。前不久,胡秀媛也不知挖了谁的门子,调到工具车间去了。

没有了徒弟替换歇手,李珍和鞠芳常流露出抱怨的情绪。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都发胖起来,今天吵吵这疼,明天吵吵那痒。有时在邱明哲面前嘀咕:岁数都这么大了,连个徒弟都没有。

枯燥而带点威的政治的灌输,压抑的人际关系,缺少女的单一色彩,这种单调乏味沉闷的日子,柯雷觉着度日如年。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一出叫《孟姜女哭长城》的戏,说:秦始皇为了让民工快修长城,用针把太阳钉住了。好像三车间的日子也让邱明哲他们给钉住了。所以才觉着度日如年。

一种不自觉的渴望在柯雷他们心中滋生:渴望扩大年清的队伍,扩张青春的朝气。他们的心底里盼着能进来几个年轻姑娘,给这灰色的世界添点色彩。这种企盼是潜意识的,是一种青春的渴望。毕竟他们已到了萌动的年龄。到今年十一月,柯雷已年满十七周岁了,已有过几次遗了。有一次还是梦见胡秀媛遗的。那梦中的情景柯雷至今还记得:他去车间的厕所,拉开蹲便的门,看见胡秀媛光着下身站在里边,他控制不住情不自禁地扑上去抱住了胡秀媛,不知为什么柯雷看不清胡秀媛的下部是什么样,只见她那里黑乎乎的一片,神秘而刺激,他激动地急不可奈地把自己的下身贴上去,就觉着一种失落的快感震颤后,醒了过来。用手一裆部,短裤粘乎乎腻歪歪的一汪体。

这之前的白日里,柯雷对胡秀媛并没有过特殊的念头。自从有了那次梦中模模糊糊的交之后,柯雷开始注意观察胡秀媛的身子,目光总往她的前和臀部上溜,她的前不穿工作服时,能看出有些微微地隆起,穿上工作服是平的。她的屁股是扁圆的,其实挺大,因为工作服肥大,显不出来。她的右腿膝部有点弯,走路迈步时显得拐啦拐啦的,使她的下身看起来线条不那么感。

柯雷也曾下意识地扫视李珍和鞠芳的臀部,俩人由于发胖都是上下一般了。柯雷没有兴趣去观察,倒不是她俩已人到中年和汽油桶样的身子。而是知道她俩都乱搞,心里觉着她们的下身肮脏,有一种厌恶感。

一天下班,串班的李珍和老秦,三班司锤工陈平,还有柯雷,前后脚出了车间东门,沿着铁路专用线旁的水泥厂道,往家属区走。李珍走在最前面,老秦紧跟身后,漫步在后的陈平和柯雷,慢慢被落下了一块距离,陈平扯着嗓子喊道:

“老秦头,跟那么紧干吗?”

老秦是邱明哲树的典型,被誉为“二十年如一日的老黄牛”。但据柯雷观察老秦好干面子活,平时拈轻怕重,作甩手掌柜,每当邱明哲来到锤边观看生产,老秦马上换了样,把年轻人替换下来。让柯雷觉得他貌似憨厚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奸滑的灵魂。

他还有个功夫,让柯雷既佩服又鄙视。每当开评比先进会提名时,班里的人经过开始时的憋闷后,便你提一个我提两个地发言。老秦竟能沉住气始终不吱声,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最后,名单上总少不了他。如此,他每回都能坐享其成。脸不红心不跳。柯雷就做不到这样,心里觉着谁行?想好了就提。不发言总闷着,唯恐人家认为你有私心。

大家的提名如果相对集中,班长就宣布通过上报车间,这时老秦从头至尾都不吱一声,大家似乎也把他忘了,但名单上却有他。如果大家的提名意见不一,需要反复酌定,这时的意见最不好提,留谁?拿下谁?是最费思量的。名单上已有的你不提,就意味着会得罪他。每到这会儿,大家憋闷的时间就更长。但最终总得说出意见,老秦却仍能保持不吱声。这时每个人的意见都很重要,多一个少一个人的意见,结果就会有不同的改变。班长这会儿就像刚想起老秦似的,点他的名:

“老秦!说说你的意见。”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老秦的脸上时,老秦先无声地咧嘴乐,脸开始涨得发红,接着就乐出了声音:

“嘿嘿……”

“说呀!”

“嘿嘿……我同意大伙的意见……”

憋了半天,他弄出这么一句,还是等于没说。大家这时就会发出一阵轻微的哄笑。

老秦看似老实,也有掌钳师傅的通病,他急头白脸地抢白你少,多是用工具摔打你,让你心惊跳。柯雷曾多次受过他的无礼。柯雷想:你是师傅!你资格老!我应该尊敬你。但这不是你对我们年轻人颐指气使的理由和资格,我们年轻的也是人,也有自尊,为什么不能像我们尊重你一样,你有话好点态度说?那不仅是对我们的尊重,也会让我们更尊重你呀!

柯雷最气愤不过的就是这种蛮横的作派。每当受到抢白和训斥时,觉得自己非常的低下。如果真做错了也罢了,但多数是无理的,让你憋气窝火,但还不敢言声。否则,就会被扣上一个不尊重师傅,不谦虚谨慎的帽子。那你就惨了,你的名声就在车间里不好了,在车间主流意识里,你就会有被归到坏青年那堆里的危险。邱明哲最反感的就是年轻人不尊重师傅。他每逢开会必讲:年轻人要尊重老工人,学习他们的好思想、好传统、好作风、好技术。

柯雷觉得邱明哲说的头头是道,老师傅的好技术,青年人肯定要虚心地学。但从老秦身上那外表老实内里奸滑,还有杜云武、李珍、鞠芳的乱搞等龌龊的事儿中,咋也看不出好思想好作风来。

口头讲的道理和现实的反差,让中学毕业就进入社会不谙世事的柯雷迷惘和觉着虚伪。

有郁闷总要找渲泄的出口,而且有时是无意识的。听到陈平喊老秦,柯雷突生灵感,把李珍的不洁和老秦的奸滑连在了一起,冲陈平脱口说道:

“你喊他干嘛?他在后边闻味呢!”

声音不大,陈平却听得真切,他先是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含义后,突然乐得哈哈大笑:

“哈哈……对对,闻味呢!哈哈……”

“哈哈……”柯雷也忍不住为自己突发的奇想笑起来。

俩人笑得人仰马翻,惊动了前边的李珍和老秦,回头瞧见柯雷和陈平是在瞅着他俩发笑,不知笑什么?脸上现出了诧异的神情。笑是有传染的,见他俩笑,李珍和老秦也咧开嘴巴,可不知他俩为何发笑,心里没有可笑的理由和动因,想笑就笑不出来,这嘴咧的就很难看。看柯雷和陈平是瞧着他们笑的,想必是笑他们俩什么。于是,脸上又添了不知所云的尴尬。柯雷和陈平看李珍和老秦那懵懵懂懂、莫名其妙,似笑非笑,面条肌无所适从抽搐的可笑样子,又添了发笑的新动因,笑得更厉害了,受到了腹肌的急剧抽动,俩人都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

李珍和老秦被他俩笑得真是无可奈何了。李珍苦咧着大瓢嘴疑惑地说了句:“笑啥呀……”见得不到回应,旋即又无奈地板着脸:

“这俩人……”扭转身和傻张着嘴巴的老秦悻悻地走了。

胡秀媛没调走时,偷着端量她的身子,也是柯雷在单调枯燥劳累的生产作后的一种兴趣儿,一种调剂。待胡秀媛调走后,这点儿兴趣也没有了。

不止是柯雷,三车间数量不多的未婚小青年,都浸润在这种自己不知晓的莫名的状态中。就像男监里的囚犯,整日整月整年都见不到个异,本能的渴求被无声地压抑着。单的乏味,无声无息地噬咬着青春期鲜活的生命,时光没有色彩和浪漫,青春就显得暗淡无光,老气横秋。

除了这点儿趣儿,柯雷也有过一次那种纯情的男女美好情感的萌动。

那是今年的夏季。工厂电话总机班的维修工霍师傅领着他的女徒弟,到柯雷他们车间固定电话线路。电话线原来是应急拉上的,没有固定在路经的物体上。俩人抬着竹梯沿着车间厂房外墙,一段一段地将电话线固定在墙面上。电话线在空中的位置很高,竹梯也很长。女徒弟是和柯雷同时入厂的小姑娘,臭未干很稚嫩,高空作业她本干不了。把梯子也把不稳。霍师傅和车间调度说,从车间派一个人帮着把把梯子。调度跟一班班长周忠权要人,周忠权就派了柯雷。柯雷很高兴干这种比打铁要轻松不知多少倍的活儿,何况还有个漂亮可人的女孩呢!柯雷快乐地帮着搬梯子把梯子,他把那女徒弟替的没什么事儿干了。

柯雷听霍师傅管女徒弟叫小梁子。小梁子长得不漂亮,个子不高,又有点儿胖乎乎的,但她皮肤白嫩,一双鹅蛋脸上两只忽闪着双眼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亮,柯雷第一眼就被她颜面所散发的纯美吸引住了。他和她近在咫尺,还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女幽幽的体香,他特别喜欢看她的脸,觉着在端详这张清纯的脸蛋时,自己像被融化了。但又不好意思总端详,眼光与她躲来躲去的,怕她对他有什么不悦,弄得自己心慌耳热,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柯雷是从低角度小心翼翼地仰望小梁子的,这固然有男女情动的羞怯。更有柯雷此时心底里占上峰的“已不如人”的想法。

小梁子穿一套三开领紧袖束襟的蓝色棉布工作服,这种蓝色衬托的她的脸更加白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更清澈和纯美。她的腰上也和霍师傅一样,扎挎着装着电工“三大件”的皮带和皮套,这又给她增添了几分英气。

“紧车工,慢钳工,溜溜达达是电工。”电工是工厂里人们羡慕的最好工种。再看看自己却是最糟糕的工种。不用比别的,看自己身上穿得工作服,油渍麻花黑脏黑脏的,和干净娇美的小梁子站在一起,一个是黑铁匠,一个是小白天鹅。自惭形秽油然而生,小梁子在心目中高不可攀。

虽然,小梁子并没有瞧不起柯雷,和他有说有笑,但柯雷并没让情动升腾起要付诸追求小梁子行动的念头。更确切地说,已不如人的心理,使他生不出这种勇气。还有柯雷当时也的确不知道怎么样追求女孩子,更不好意思。他只在心里默默地爱恋着她。

一上午美好的时光,随着电话线的固定完毕而结束了。霍师傅和小梁子要返回去了,柯雷有些恋恋不舍,但又没有什么可以说出口的话,也只好主动帮他们抬梯子送回去,来延长他与小梁子在一起的美好感觉。

自这以后,柯雷再没有机会和小梁子接触。他也曾萌动想去总机班看她的想法,但终究没敢走进去。见了她,在总机班的人面前跟她说什么呢?情商的稚嫩无知让柯雷止步于怯懦。最终,柯雷没有把他的第一次暗恋变成自己的初恋,只在心底里保留了这段美好的感觉。

几年后,有一次在厂卫生院碰到小梁子也去开药,她走后,柯雷听大夫和一

个认识小梁子的女工说:“小梁子有对象了。”

一种美好永远离己而去的失落感在柯雷心头掠过。从此,把小梁子封存进了记忆。而且是把她永远地定格在她那天上午和他在一起时的装束和纯美的样子。

黑、脏、累对体是一种折磨和销蚀,灰色的生活、冷的高压,对神则是一种压抑和愚弄。但正像石头底下挺出萌芽,寒冷中更感温暖可贵一样,在漫漫的压抑和消磨中,有些在别人看着不起眼的事儿,在柯雷却感受深切。

每天的中午饭就是苦涩中的一点儿快乐和享受,虽然是茶淡饭。当然,这饭要在车间里吃才会品到这种享乐的味道,尤其是在车间现做现吃。柯雷家住的近,五分钟就走到家,乍一上班时,他都和住家属区的职工一样,中午回家吃饭,在家吃完了饭,还能躺下眯上一刻钟解解疲乏后再上班也不迟。但后来柯雷还是放弃了这种方便和舒适。也在车间吃午饭。或带现成的饭在专门热饭的蒸锅里热一热,或带一点儿大馇子和云豆,加上适量的水,装进饭盒,放在蒸锅里蒸一上午,中午就可以吃上满满一饭盒干乎乎的大馇子粥了。

最有味道的还是在一块加热到千度的废锻件上做饭炒菜了。这一招,柯雷是从三吨锤帮钳工宋朝民那学来的。当然,车间里不只宋朝民这样做,主要是宋朝民不仅天天这样做,而且做的有板有眼。他的工具箱里像过家家一样,不仅有米还有油盐酱醋。每到中午一停工,他就掏出事先放进炉膛边儿烧好了的废锻件,放在隔离地面的钢坯上或厚铁板上,这样不会将水泥地面烤爆和烤起灰尘,然后就用小搪瓷盆煮上一盆挂面,或饭盒做一个汤。煮挂面和做菜汤都炝锅,程序和在家里的锅灶上做菜一样:先放上油,油热了放上葱姜蒜,这时香味儿就飘出来了。这香味儿和黑漆漆的车间,灰冷坚硬的机器设备成鲜明的反差,使得香味显得特别稀罕和浓厚。常常诱得柯雷胃肠里馋虫蠕动。

要是看见宋朝民吃他做好的饭时,更让人食欲大增。宋朝民是五八年入厂的徒工,长得虎背熊腰,是全车间最有力气的工人,也是食量最大的人。如果是吃挂面,那一瓷盆不够他的,还要再加上两个巴掌大的玉米面饼子。因为挂面是细粮,每月供应是有数的,他偶尔才下挂面。多数是他用那瓷盆在蒸锅里蒸上满满一盆足有三斤重的小米儿饭,还要再加上一个玉米面饼子和一饭盒菜汤。小米儿饭黄橙橙的,菜汤有时是西红柿和大头菜的苏泊汤,有时是波菜和**蛋的甩秀汤,上面飘着黄色的油花儿,溢出扑鼻的香味儿,看着宋朝民一大口小米儿饭,呼噜呼噜喝上一口菜汤,吃得山呼海啸、有声有调。柯雷也如法制,吃起来时,脑子里还想着宋朝民那有滋有味儿的吃相,自己吃起来也特别的香,比回家吃的有味道,也比在家吃得多。

周末,下午上班时,班里突然接到车间的通知:让下午三点钟提前一个半小时停工,开全车间批判大会,批判桑云污蔑工人阶级的罪行。

不只是柯雷,许多人都感到吃惊。吃惊是因为这事儿来得太突兀,让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真的是要开批判桑云的会。而桑云又是一个多么柔弱的南方女子呀!说话软声细语,她这样一个人怎会污蔑工人阶级?

有耳朵快消息灵通的人告诉说:昨天桑云说宋朝民,能吃,像猪一样!

昨天中午,午休后,桑云端着饭盒就坐到了二班休息的条桌旁,各班都有这么一个由工人的工具箱围成的一个方形休息的地方,一张木条桌,几条长凳就是班里学习、开会和休息的地方。二班的这个地方紧挨着车间给工人溜饭的蒸锅。桑云拿到自己的饭盒顺步就坐在二班这吃起来,赵丽华在二班学开锤,俩人同入厂又都是女大学生,形影不离。

坐在二班条桌旁吃饭的,还有高小兵和二班的其他人。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话题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南方人和北方人哪方人能吃上了。几个人中,只有桑云一个人是南方人。这种话题都带有地域倾向,哪方人向着哪方人。说来说去几个人围剿势单力薄的桑云,说南方人能吃。桑云自然也反击说东北人能吃。大家正呛呛着,这时,宋朝民在他们休息的地方做好了菜汤后,来蒸锅这取他蒸的小米饭。路经二班休息的地方,正好从桑云几个人的眼前过。于是,桑云像抓住了可靠的证据一样,细皮嫩的脸儿冲端着满满一盆小米饭走过去的宋朝民一努说:

“我说你们东北人能吃,你们还不服,你看宋师傅就是个例子,那是一盆小米饭呀!还有那么多菜汤,三四斤!够几个人吃的,他一个人都吃下去了,像猪一个样!你们说能不能吃?”

也许让几个人围剿的,桑云有些激愤了一点儿,说这番话时没了平日的笑模样,而且加了一句形容的话:“像猪一个样?”这完全是没加思索的一句话。由于是板着小脸挺严肃较真说出来的,话一出口,一下子就把大家给噎住了。宋朝民确实能吃,且能吃的惊人,没了反驳的底气。还有“像猪一个样”,大家都是东北人,心头立时掠过一丝儿不快,一下子冷了场。还是赵丽华打圆场,笑着说:

“瞎呛呛啥!哪都有能吃和不能吃的。扯点别的,说这没意思。”

于是,大家也没当回事儿,旋即,又嘻嘻哈哈地七嘴八舌扯起别的来。

谁也没往心里去,有一个人却上了心。

高小兵以他红代会主席的阶级斗争敏感嗅觉,认为桑云很恶毒,说宋朝民能吃像猪一个样,是在污蔑工人阶级,这事儿的质很严重。凭着邱明哲对自己喜爱的亲密感觉,他觉得应该和邱书记汇报。没准儿这是阶级斗争新动象。作为一个红卫兵领导人出身的共青团员,听到了这种言论莫然视之是对革命对工人阶级的不负责任,也是丧失了一个共青团员的鲜明的阶级立场。如果向组织汇报了,自己还能得到表扬。他心里的这些活动跟谁也没露,下午干活时,表面上不动声色和往常一样,心里却紧张急迫地翻腾着,他也想到一旦汇报上去,桑云就完了,但这的确是她说出的,她什么出身?什么背景?怎么对待她?由组织上调查决定好了。我的责任就是不能瞒而不报。

一炉锻件干完休息时,高小兵躲开大家的目光,走进了邱明哲的办公室。

高小兵汇报的非常彻底,连他该不该汇报的思想斗争过程都跟邱明哲说了。果然,邱明哲对高小兵大加赞赏:

“小兵啊!你举报的对,举报的好。正像你想得那样,你不举报就是对革命的犯罪,对工人阶级的不负责任。说宋朝民像猪一样能吃,这是对工人阶级极其恶毒的污蔑。桑云的言论再一次证明:‘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论断。知识分子是‘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之外,思想最反动落后的人,把他们称做‘臭老九’算是便宜了他们。有点儿文化不知天高地厚。看来,桑云没有好好接受工人阶级的改造,遇有机会就跳出来释放资产阶级的反动言论。这是阶级斗争新形势下在我们车间的一种新表现。小兵啊!你这种敏锐的阶级斗争观念很好,要保持啊!”

邱明哲的赞赏和鼓励,让高小兵有些忐忑的心绪平稳了,且有些志得意满。他按照邱明哲的吩咐,通知了两名党支部的支委到邱明哲办公室后,心情畅快地回班里干活去了。

当天没有什么动静。第二天午休后,这边邱明哲让人把桑云找进他的办公室谈话,指出了她言论的反动和危害,明确地告诉她:下午开全车间大会批判她资产阶级的反动世界观。下午你就不要干活了,在办公室里反省直到开会。

桑云当时吓傻了。当着邱明哲的面就哭起来:

“邱书记,我那话不是有心的……我是……”

“你不要辩白了!好好反省,态度要老实,不然是没有出路的。”邱明哲板

着面孔,语气十分冷峻。

桑云摘下眼镜,抹着眼泪,带着绝望哀求地说:“邱书记,我错了,我认错,我写检查,你处分我,可千万别开大会批判我,我求您啦……”

“行啦!你不要说了!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批判。”邱明哲铁青着脸,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分辩。

“……”

桑云没了音儿,只剩了抽抽哒哒的啜泣声。

下午三点停工开批判大会的通知下达到了各班组,连夜班的人也由于启动联络网提前来厂开会。宣委周忠权还亲自写了白纸黑字的会标:批判桑云反动言论大会。

批判会就在二班休息的地方开的,半空拉上了周忠权写的那条会标,那张木桌就成了主席台。主席台前原来有一张大铁案子,是生产时放工具用的,现在把它抬一边去了,腾出了一大块空地。再往前就是二班的生产设备七百五十公斤锤。全车间职工散落在这锻锤的左右和前面,前面的搬来了条凳坐着,后面的就围站着。

木条桌后面坐着邱明哲和周忠权。

批判会由周忠权主持。他简单地说了开会的目的,介绍了桑云的反动言论,要求大家积极批判发言。然后,他宣布道:

“把桑云带上来!”

柯雷心想:还好,没给桑云的名字前冠上“反动分子”之类。也许周忠权有侧隐之心?念及是本班的人?不会!他有那么好嘛!谁知道呢!

团支部书记于顺松,从邱明哲的办公室带出了桑云,把她引进了主席台和工人之间的空地上。桑云似乎也知道她该站在这位置,走进去后就低头规规矩矩地站那了。

桑云没到来前,人堆里嘁嘁喳喳地议论,她来到后便鸦雀无声了。

柯雷看见桑云白色镜框近视镜后边的双眼,哭得红肿的像两颗红杏。原来不白不黄但细腻如瑕的面容,现在看上去白惨惨的。她的神情完全是那种陷入绝境后放弃无望的挣扎,顺受恶运宰割的垂死状态。

看桑云那无助的样子,柯雷心头袭上一丝怜悯。桑云和柯雷一个班,虽然不在一个组生产。桑云给他的印象很好。平时她的情挺温柔的,跟人说话都是带着笑。身子单薄苗条,完全是一副江南女子的纤细模样。柯雷记起有一次他去她们组帮班,抱着一堆工作服放在炉前的条凳上。桑云在旁边看见他放在凳子上的衣服掉地上了,上前替他拾起。这时柯雷穿完了裤子,就站起来接她递过来的衣服,桑云递给他后并没撒手,为他抻展开衣服,帮她穿上。除了母亲以外,柯雷长这么大还没承受过这种异的关照,心里感觉到一种温馨。而且这种温馨在延续:正当柯雷两手在前怀系扣子时,他的头上又伸来了桑云那柔软纤细的手,替他梳理了几下头发,然后,给他扣戴上了工作帽。这带点亲昵的关爱,传导到柯雷的心里是甜丝丝的。但没有暖昧的异味儿,是那种姐姐喜欢小弟弟的那种感觉。柯雷自己觉不出,他的外表还像那小家雀似的,稚气还未脱呢!只是他自己感觉入厂当了工人,好像是长成大人了,实际上他还是个未满十七周岁的未成年人。但柯雷自信的是,自己的一头漂亮头发是很招人稀罕的,又又黑还打着卷儿。模样儿虽然正是小伙子蹿高时的有点儿毛糙,但并不ke碜。现在柯雷的脸长得有些长了,**岁时是线条柔和的小团脸,穿着带洞花的学生蓝制服上衣,和母亲照的像,还有跟小学同学照的像,还是个英俊的少年呢!

“桑云,坦白交待你散布什么反动言论了!”

会场本应由主持会的周忠权掌握,也许是嫌周忠权不够力度,也许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和威严,邱明哲抢说了这时周忠权应该说的话。

“……”

桑云那瘦弱的身子明显地战栗了一下,脚在地下磨擦着有些下意识地慌乱,嘴中嗫嚅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几十双眼睛都盯视着桑云,这短时间里没有人说话和发出任何声息,静的有些恐怖。

“打倒桑云!”

这句口号迸发的异常突兀,似乎把处于观望之中的与会者们都吓了一跳。口号是站在外围的高小生喊的,他个子比较高,还是能看见他的脸。他的脸此时胀得通红。他是在矛盾的心情中喊出这句口号的。批判会这阵势一拉开,尤其是桑云站进人圈里之后,看着被这阵势的威摄力压得变了形的桑云的样子,高小兵意识到这是自己促成的。心底里掠过一种愧对桑云的想法,但只是一瞬,就被自己举报前想的和邱明哲跟他讲的大道理压盖下去了。话还是她自己说的,没人给她诌编,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本来,在批判会上他不想再有什么表现,和其他工人们一样平静地参加会,但实事上他做不到,其他人心里没事儿,他却平静不了。而且有股力量无形地在后面推着他,不让他在人堆里迷着,这就是邱明哲的存在和他那炯炯的目光所引发的,他像接到命令一样,要在这大是大非面前有所表现。这种矛盾心理让他有一阵儿很作难,正当他在进退维谷的意识中沉浮时,看到被命令坦白交待的桑云在那磨磨叽叽的,他不知为何来了气:你吭哧瘪肚的干嘛哪?那句口号就拱到嘴边来了。在嘴边冲撞了几个来回,终于搂不住迸出来。但他的意识却在口号喊出去后,怀疑自己竟能这样做?加上刚才的闷憋,他的脸就胀得通红了。

高小兵领头喊出的这句口号,在场的人好像并没意识到应该马上跟着呼喊似的,空档了几秒钟后,才刚想起应该跟着喊,一些人跟着喊了一句,但喊声很低落,是在嗓子眼里喊出来的没有威力。

见此,邱明哲坐着的上身往后一挺,眼睛一瞪,贼亮地扫视了一圈人群,嘴里还啧了一声。几乎是在同时,皮世德和高小兵又声震长空地吼出了一句:

“打倒桑云!”

“打倒桑云!”全场人都跟着使劲儿地跟喊了起来,连邱明哲和周忠权也情绪激昂地举起右拳跟着使劲儿喊。

“不许桑云污蔑工人阶级!”

“不许桑云污蔑工人阶级!”

皮世德在行地又领喊了这么一句。几十人的吼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让高大空旷的厂房再一放大,像山呼海啸一样,在厂房里震荡。

桑云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一股血腥味儿直贯柯雷的鼻腔,好像咬了一口血淋淋的生猪肝儿。同时,柯雷的脑际还虚幻地映出:小时候常去离家不远的“打牛房子”看屠宰牛的。一个歪嘴的刀男子是这家牛羊类加工厂有名的屠夫,他手里攥着一把足有二尺长的尖刀,哇啦哇啦地手舞足蹈地念着咒语,然后,猛地将手中长刀狠狠地进流着眼泪的黄牛的脖颈。黄牛痛苦地呻吟一声,两只前腿跪倒在地,歪嘴男人又将手中的刀捣动了几下,黄牛一头栽在了地上,歪嘴男人又猛地将长刀抽出来,一大股鲜红的牛血从刀口里喷出来,旁边有人拿过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盆接住这涌喷出的还冒着热乎气儿的牛血。

柯雷觉着那歪嘴男人很狰狞,他恨他,恨他这么生狠毒。他更怜悯那些被屠的黄牛,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以后再也不去看了。

这会儿,他觉着眼睛上边悬在空中的那条会标上周忠权写的歪歪扭扭的字也很狰狞,像歪嘴屠夫扭曲变形了的狰狞面孔的重影。

生……

一股战栗感穿过柯雷的心头。

突然,不知那来的勇气,离着桑云很近的柯雷,冲着缩成一团的桑云说了句:

“经过是咋回事儿,你就原原本本地说嘛!”

柯雷的声音不大不小,正控制在桑云能听到,远处的人包括木桌后的邱明哲、周忠权都听不到。

无助中的桑云听出了柯雷这句话的善意,她也好像意识到这时只有自己救自己了。沉吟了一会儿,她用微弱的声音嗑嗑绊绊地复述了昨天中午说那句话的过程。复述过程的话音没落,打倒她的口号就又响起来了。这次要比前次增添了愤怒,许多人喊得特别瓷实,尤其是那些与宋朝民同期入厂的人。

口号声落下后,周忠权宣布进行大会批判发言。邱明哲事前已安排了三个人准备,作为发言的引导。两人做书面的准备,一个是党支部委员邓文林,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于顺松。邱明哲认为高小兵能说口才好,他让团支部书记于顺松安排高小兵做口头发言。

邓文林和于顺松的发言是照本宣科。高小兵是在开会前没多久,接到于顺松转达邱明哲的意思让他口头发言通知的。他果然有点才气,没有稿子,即席发言竟说的很溜,不愧红代会主席出身。他说的不同于邓文林和于顺松,只是简单的通常大道理的罗列和口号式的词语,而是分析了质、危害及桑云的动机和资产阶级世界观没有得到改造的原因,他的发言令大多数文化低的工人,对他另眼相看。加上高小兵当红代会主席练出来的一副特有的语音腔调,更让他们觉得他帅气有甩头。

另一些人却不以为然,这些人包括柯雷在内的那几位六八年进厂的大学生。他们心里都认为这事儿有点儿过。桑云是有错,但错的只是说话不注意,嘴没个把门的锁。她这个人的品质并没坏到反动的份儿上,不该对这样一个平时人缘品行都不错的年轻女学生如此小题大做地对待。这种造势对桑云无疑是一种摧残,其冷酷让他们感到心寒。

赵丽华对高小兵简直不可理解。昨天高小兵是在场人之一,当时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完全是同事间的那种随意的融洽的状态,今天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还带头喊打倒桑云的口号,这一通发言全是屁话!作为桑云要好的朋友,她同情桑云的遭遇,又气又急,但眼瞅着没办法帮她。赵丽华心中还画魂?是谁把桑云说的话汇报了?她把昨天在场的那些人掂了来掂过去,看高小兵今天让人吃惊的表现,他是最大的嫌疑。

三个有安排的发言之后,营造起了对桑云口诛笔伐的气氛,加上邱明哲和周忠权在前面的鼓动,一些人的情绪给扇动了起来。几个人先后站起来现场发言,但没什么新东西,是重复前面三个人发言的车轱辘话。大多还说不成套,像蹦豆一样蹦出几句后,再喊上两声口号就完了。皮世德就是这样的一个,他领喊了口号扭头坐下时,碰到瞅着他的柯雷的目光,他竟还一呲牙笑着做出个鬼脸儿。

最后,周忠权宣布由邱明哲讲话。邱明哲拉开架势,一通大讲特讲,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形势,从路线斗争到阶级斗争,再归结到桑云的反动言论是阶级斗争在新形势下的表现,然后对桑云的思想又是一通分析。最后,命令桑云接受今天对她的批判,今后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以观后效。他讲话的时间长度多出前边发言人总和的两倍,直说得厂房外的天都黑下来了,车间里,周忠权示意人去开了照明灯。这当中,人们就那么静静地听候着,桑云仍在原地那么站着,但神和体力快要支撑不住了。赵丽华在暗暗地为她担心,赵丽华知道桑云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待到周忠权宣布散会时,已经是十七点三十分了。

赵丽华无所顾及地抢先上去扶住了桑云,在人们逐渐走散之中,几个男大学生陆续凑过来。柯雷看邱明哲离开后,也走了过去,跟赵丽华说:

“咱俩把她送回去吧!”

“不用,谁也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都回去吧!”赵丽华大包大揽地

边说边搀起桑云的左臂,把她搀向木桌子旁的条凳上:

“桑云,你先坐这歇歇,一会儿咱再走。”

几个围着的人,只是呆傻地垂立。

“你们几个别在这傻站了,走吧走吧!”

说不出什么,也不知说什么好。大家也只好各自离去。

5

坐在条凳上的桑云,软软地把头靠在站在她身边扶住她的赵丽华的前。在镇流水银灯泡发出的银光下,她的脸惨白得吓人。直到她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儿,才能看出她还是个活物。

第一场雪下得不大,天公热了几天脸,这雪就没站住,融成水渗到土里去了。紧接着天公又变了脸,骤然地冷起来,一下子就杀到零下二十度,把地皮冻了个梆梆硬。尔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落了下来,下了一天一夜,平地一尺厚,满世界都是雪,寒气逼得人都穿上了厚棉袄棉裤,冬天就真的来了。

柯雷从打能完整地记事儿起,他记得好像年年都是这么入冬的。他对这动辄就是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冬并不惧怕,母亲给他准备了两条棉裤,一条薄的,一条厚的,乍冷时穿薄的,大冷时穿厚的,他心里有底儿。母亲的针线活好,柯雷常引以为豪。活儿都是手针,家里买不起缝纫机。棉袄棉裤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母亲不仅给柯雷做了两条棉裤,还做了两件棉袄,也是一件厚一件薄……柯雷最喜爱那件薄棉袄了,只有过年时才上上身儿。它不像那件厚的,黑叙纹布面,蓝平纹布里子,而是烟色的线缇面儿,软缎的里儿,中间絮的是丝棉和最好的新棉花的两掺儿,既薄又暖,穿上身秀气利落。样式儿是便服的,小立领,半圆领头,下边左右各一个明兜袋,扣儿是母亲用手针扦的布扣襻儿,料用得就是面儿剪下来的边角儿,均匀地分布在前怀,非常和谐漂亮,柯雷穿上它时,觉得比那些买的棉衣都漂亮。

桑云被批斗的第二天落得这场大雪,突降的严寒给这发寒的心气儿更添了冷意。

不过,在这寒气之中,也来了一件给柯雷几个年轻人希望的事儿。

下午,柯雷在锤上正和班里人紧张地忙着一批厂里安排的特件——铝合金的防弹叶片。说是支援越南战场的,要连夜赶制出来。这东西像去掉手指的巴掌,内面凹,外在凸,有一厘米多厚,重量很轻。接到这批活时,外型尺寸已经达到了,柯雷他们班是负责锻压出凹型,然后磨光毛刺。据说上道工序是从军工厂转过来的,任务紧才转给民用工厂一部分赶制。

柯雷正低头忙碌,猛一抬头,身边围上来几个穿草绿色军大衣的军人,由厂武装部长陪着观看柯雷他们生产。车间常来一些参观的人,军人却很少见。柯雷心里揣摩:是来督办这批急件儿的吧!

柯雷猜错了。几个军人由武装部长领着,在每个锻锤旁观看了一下后,进了车间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工资员迟梦悟到各个班通知:六九年徒工到车间办公室开一个座谈会。“找我们开什么座谈会呀?”柯雷疑惑,和几个师兄弟先后走进了办公室,见三个军人、武装部长和邱明哲都在。人到齐后,邱明哲先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厂武装部的孙部长,这三位是解放军某部的首长。找你们来是想就征兵的事儿座谈座谈。”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怎么这几个军人的眼神总往我身上瞄呢?闹了半天是来招兵的!”柯雷和师兄弟们都高兴起来。武装部长先说了几句,什么当兵的义务,什么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仍然亡我之心不死,虽然形势不像去年珍宝岛事件时那么紧张了,但仍然不能丝毫放松警惕,还要加强军队的建设。大家可以就反帝反修,尤其防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侵略,当兵保家卫国,谈谈各自的想法。

孙部长也是个老军人,年纪已五十岁了,肚里没多少墨水,却很能讲。柯雷入厂后不久,和一些没有家庭历史政治问题,个人没什么毛病的青年工人,都编入了武装基干民兵。厂武装部负责对他们过几次集训:全副武装的二十公里急行军,三次打靶,一次三七高实弹击。集训中,孙部长教授军事技术,不仅滔滔不绝,而且从语言到动作完全是规范的军人风格。做起卧倒匍匐前进和刺杀动作,干净利落有楞有角儿。让柯雷敬佩不已。

这些军事集训,对柯雷他们这些中学生出身的青年工人来说,既新鲜又好玩。

1969年冬季,形势骤然紧张起来,北边边境上接连几次军事冲突事件,使全民都动了起来,空气紧张得要爆炸了。工厂还有居民委都进行了多次防空演习,家家都把窗玻璃贴上了米字形的防震纸条。柯雷所在的武装基干民兵排,负责在柯雷他们车间的厂房顶上支起了高机枪,三人一组轮流值守。那几天,演习的警报声天天都要响一遍,战争即将来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地笼罩在人们的心头。为防备万一,柯雷也给家里买了一些饼干,虽然这是从没有过的,为了那一旦,多少钱也得花。

几天的防空洞演习之后,这一天,车间召集全车间职工大会,传达了上级对形势的分析和战争一旦打起来的安排。柯雷他们这些武装基干民兵,打起来后就要听从调动,可能要拉上前线,要有思想准备。其他职工要服从统一指挥,做到有秩序不混乱,最后反复强调说:防空演习不再进行了。警报器不准再乱响了,如果再响那就是战争真的爆发了。

最后这一句话是最让人紧张的,空气一下子像充满了火药或汽油味儿,沾火就会爆炸。柯雷心情特别沉重,自己年轻利脚的,父母都六十岁的人了。父亲耳聋,母亲小脚,都是不便利的人,一旦有事柯雷要是不在身边,姐姐下乡在兵团,两位老人无人照顾,柯雷很担心。柯雷在厂子参加防空演习时,他们从车间徒手三分钟就都跑进了防空洞,因为是演习,大家还嘻嘻哈哈的。柯雷却笑不起来,他心里想着父母在家里往外可跑不了这么快!还有家里的东西呢?他跟母亲说过这些想法,想不到母亲倒想得很开:

“咳!跑不及怎么的?大不了一死!你娘呀!兵慌马乱的经得多了,小鬼子、国兵党进攻,在山东家都经过了。你不用害怕担心,你在班上照顾好自己就行。我和你爹,有事儿就互相掺着,和大伙一样往房后的防空洞藏呗!”

“那这么多东西咋办?”

“打起来只能顾人,顶多拿上两件衣服,抱上床被子,带点儿吃的。咱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盆盆罐罐的,炸了就炸了,还是人要紧。”

听母亲这么豁达地一说,柯雷的心里反得到了些宽慰,踏实了许多。对可能要来临的战争,也不那么恐怖了。

三个军人当中,官最大的那个说了话,简单介绍了他们是沈阳军区某部的,这次招的兵源,主要充实一线战斗部队,大家随意地谈谈想法,不用拘束。

参军入伍,当一名解放军战士,是这个年代年轻人梦寐以求的追崇。从小看过的许多战斗片,培养了对那种英武的战斗生活的向往;现在解放军作为钢铁长城的政治地位,让人仰望;而去年珍宝岛事件以来,对孙玉国等战斗英雄的宣传,更鼓起了年轻人对新形势下做一名革命军人的豪迈情愫。入伍当兵,既能到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锻炼,又能脱离这糟糕的环境。突然降临的这一可能改变现状甚至命运的机遇,让柯雷心里有些激动不已。他的脑海竟然飞快地出现了自己穿上军装的样子。他抢先第一个发言谈了自己一直就有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的理想,如果此次部队能吸收入伍,就像那首歌唱的,打起背包就出发参加到部队去,参加到反击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战斗中去。

柯雷的发言不仅都说在了点子上,还铿锵有力,三个军人满意地直点头,孙部长还直接称赞说得好!就连邱明哲也咧嘴称许地连连点头,那感觉好像是为他装了脸面。

柯雷带了头,其他人也接连二三地发了言,说得和柯雷差不多。柯雷庆幸自己抢先发了言,不然也会在后边这样显得拾人牙慧。

最后,孙部长说:“大家还要安心工作,等候消息,如果被选上了当然高兴和光荣,如果落选,也别气馁,仍然在车间好好工作。”

会开得简短利落,但却给柯雷带来了阳光和希望,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回到班里干活,原来觉着灰色沉重的东西,好像都亮起来轻盈起来了。借着加热炉隆隆的轰响,柯雷亮开嗓子唱起来:

“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望飞雪漫天舞,巍巍崇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

坐在炉前条凳上的烧火工师傅老梁头离着柯雷近,他听到了柯雷有板有眼的唱腔,咧开嘴巴乐着问:

“小柯!有什么好事儿吧?唱的这么高兴?”

“哈!没啥高兴事儿,练练嗓儿……”

三天后,武装部在工厂前大门贴出了征兵初选名单:全厂总共七名,没有柯雷的名字,三车间一个人也没有。初选的这七名还要进行政审和体检。征兵的条件很严格,身高、体魄、家庭历史、个人表现、还要是非独生子女和父母身边不是唯一的子女。这些恒量条件是名单公布后,武装部才透露出来的,像是让未被选上者自我对照似的。柯雷前边两项和后边一项自觉不够了,但他心中还是非常的失落,令他向往的希望就在眼前,自己竟然无缘抓在手中,眼睁睁地在自己面前滑过去了,白白憧憬兴奋了一番,那能拉自己出泥潭的闪着金光的绳索,在眼前荡过来又荡走了,让翘脚抻脖子企盼的柯雷又跌回了泥潭,反觉这泥潭比原来更加糟糕和难以忍受。

整整一周的时间,柯雷在这失落的难过中沉浮。难过劲儿慢慢消失后,柯雷给自己总结了一条教训:以后凡事不要期望值太高,否则,实现不了会把自己跌得很重。

征兵没在三车间征到,征兵座谈会的两周后,还有几天就到新一年元旦时,给三车间分来了一个复员兵,名叫汪蒴,小伙子今年二十一岁,中等个儿,大脸盘,大眼睛,眼睛像会说话,每当你跟他说个什么事儿,他听着对或认同的,又黑又大的眸子就会冲你放大起来,亮起来,下巴冲你上翘,嘴也咧开笑起来。

汪蒴快人快语,为人热情,一派军人作风。进车间后分在了柯雷他们这个班的副班,由担任副班长的耿立昌任他的师傅。汪蒴能入乡随俗很快与人融在一起,刚来那几天,跟谁都叫师傅,柯雷也被他称过师傅,让还是学徒的柯雷也浅尝了一下被称为师傅的舒服滋味儿。柯雷愿意与他接近,他在部队的阅历和见闻吸引柯雷,也吸引其他的年轻人,很快就说笑打闹到一起。也许是在部队锻炼的关系,汪蒴不仅会玩的项目多,蓝球、乒乓球、象棋,还能写文章能言善辩。据他自己讲,他曾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受到部队的嘉奖。他的能说,使班里学习开会讨论发言活跃热闹起来。他每回都带头发言,改变了原来的气氛,给班里带来了新气象。

面对才华横溢有些咄咄逼人的汪蒴,柯雷并没嫉妒或感到威胁,反而觉着欣慰。因为他发觉汪蒴很直率,没有弯弯心花花肠子,敢说真话。这给班里虚伪的会风,尤其是各种评比时表现出的自私、猥琐、低下,如同一汪死水的浊潭,注入了一股清流。

和汪蒴一起分配到三车间的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的,名叫刘翠兰,是今年毕业的中学生。刘翠兰人长得不漂亮,皮肤不白不黑,个子不高,身材还不匀称,肥屁股鸭蛋腿儿,脸盘还算大方,鼻子却又短又趴,看着让人觉着有点儿闷。情也是闷吃吃的不苟言笑。柯雷感觉不到吸引。

不经意间又增添了两个青年人,虽然不多,却让柯雷几个年轻人很兴奋,队伍又扩大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是女的,使一成不变沉郁的生活有了点儿变化。

七点三十分,柯雷准时走进了樊黎明的办公室。

进了门见他已忙得不可开交了,有找他产权更名的,有办理卖房手续的。多数是因为暖气不热找他。工厂拆迁,锅炉拆掉了,今冬家属区头一次改由社会供暖公司供暖,维护还归工厂。供气没几天,问题一大堆,温度低,管道或暖气漏水。维修队人员全上去,还是忙活不过来。天天早上一大帮人围剿樊黎明,多数是退休了的老职工,进了门就哼哼唧唧哭哭咧咧,诉说暖气不热冻得要死。柯雷坐在一旁等樊黎明,看着这场面虽身处事外都觉得脑袋大,樊黎明却从容应对,不急不躁,一个一个地打发他们。想不到这个从水暖工上来的大老竟然有这般定力。从他未婚就把女友干了,就说明这小子有刚。柯雷和樊黎明有十年没见面了,樊黎明见柯雷来了只顾瞅了他一眼。杂乱的应对中,樊黎明点烟吸烟,并没停下手中的事。柯雷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盒国宾牌香烟扔给樊黎明。然后静静地等。等到杂乱退出了门外,办公室里消停下来时,时间已是快十点钟了。柯雷心中到不是着急,来时他已想好,今天就拿出时间来办这事儿,等到中午请樊黎明吃顿饭。待屋里静下来,柯雷不慌不忙移身到樊黎明的对桌,笑盈盈地说:

“这一大早够你戗呀?”

“可不,这两天就这样。”樊黎明打开柯雷扔过来的国宾香烟,抽出一枝叼在嘴上。

“歇一会儿,给我的账算算?”

“我给你算完了。”樊黎明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稿纸递给了柯雷。稿纸背面列着几行数字:购房款八千七百八十九元;房屋承租费欠款三千二百三十七元;五个冬季供暖费欠款四千二百九十元。

柯雷略估算总计是一万六千多元。这三项款中,购房款看来是该收多少钱就得多少钱;房租费是能够通融减免一些;包烧费近三年的可以活动一下,由现在所在单位出资补上,前两年的商量一下免掉。柯雷心理核算着,这样算下来,把欠账结了,把房产权买下,出资到一万元是自己的心理底线,当然要包括请吃送礼的打点费用。心里有了小九九,柯雷看罢这些款额并没有大动声色,平淡地跟樊黎明说房租能否减免?包烧费可以交三冬的,能否减免那两冬?樊黎明说我这个小科长决定不了,你得找上头。柯雷说:好,有这句话就行,我去找,到时候哥们你这亮绿灯就行,柯雷心里有数,上头搞明白了让办,你小子也挡不住。但中午这顿饭我得请。

“中午没局吧?我请你,咱哥俩好好喝喝!”

“我这你用不着破费,你该找谁找谁,找通了我这肯定没问题。”樊黎明是实话实说,但他心里却不相信柯雷能找得通。从上次跟柯雷的通话中,听出柯雷要通融经理李福全,他知道李福全也不敢做这个主,不仅是工厂有明令不准免,且这个权利人家厂长掐手里去了。

门又被推开了,人没进来,先钻进来一串爽朗的笑语:“樊大科长在屋里鼓捣啥哪?” 门开处钻进一个笑哈哈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后面跟了个小个子男人。胖中年男子往屋里扫了一眼,见只有樊黎明和柯雷两个人,嘻开的大嘴巴又甩出一句:“吆!屋里没妞呀!哈……”

柯雷定睛一看,哎呀!是柳秉元!他有点儿喜出望外地一下子站起来迎了过去。

“柳哥!”柯雷也纳闷自己没按工厂的习惯称呼,却蹦出了如今流行的套近乎的称呼格式:叫哥。这一声哥,柳秉元一怔,他倒不是陌生于这种称呼,而是一下子还没认出来柯雷是谁?

“我没变吧?”柯雷边说边似乎在等柳秉元叫出自己的名字。

“变倒是没什么大变,好像有二十年没见面了……柯雷!哈哈哈……”

俩人笑着把手握在了一起。

柳秉元是来办房产更名的,他在二十五号楼的房子卖了,领着买主来更名。

柯雷等着柳秉元办完,跟柳秉元来的那个小个子男子告辞走了,张罗着三人一块儿走出了樊黎明的办公室。这时已近十一点钟。出了门在一辆黑色凌志轿车前,柳秉元伸手让柯雷和樊黎明上车,说他领二人去个地方。二人都赞柳秉元混得不错,凌志车都开上了。柳秉元大大咧咧地说,这算啥!小意思!上了车,樊黎明说他不能走远,下午上班时就得回来,他那一摊子不能离人,这两天事儿多。柳秉元说没多远,就是远咱有车,我不送你回来,还可以给你打车回来。听这么说,樊黎明也就顺着柯雷的推拥上了车。

五十五岁的柳秉元开起车来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汽车的收录机里放着动感十足的迪斯科节奏的流行乐,显得车速也动感十足。这架势让坐在旁边副驾驶座上的柯雷有点担心安全,但车还是在柳秉元麻利的纵下,很快在有名的“大连渔港”门前停了下来。看着这家饭店的门脸气势的装潢,柯雷掂量这顿饭款要超出请樊黎明的预算,但转念一想同时请了柳秉元,可以略表昔日的交情,心中也很欣然。柳秉元倒不是专拣大的贵的饭店去,他的消费水平自然是柯雷没法比的。他平时出入这样规格的饭店是常事儿,在他的意识里没有价码的高低之分,只有想吃什么就去有什么的饭店的念头。今天他是想吃海鲜。柯雷先张罗着请客,他知道是柯雷事先就想安排樊黎明的,那既然是请就找个讲究点儿的。其实他自己开着一家大饭店,两层楼,包房二十多间,羊火锅为主。羊是从内蒙进的羔羊,也有海鲜,但吃海鲜还得来“大连渔港”正宗。他的饭店名字很怪,有蒙古味儿,叫“乌拉羊火锅大酒店”。但他没有把人往自家饭店领,不是怕白吃,而是他这个人讲究,人家要请客你就不能往自家饭店去。柯雷此时并不知道柳秉元开着大饭店,二十年没见面,这漫长的岁月和近况一点儿也不了解。只知早就不在厂子干了。今天一碰面,看气色神头儿,油红似白的眼睛放着光,微微隆起着肚子,一身行头全是名牌,在屋里时用手机接过两次电话,那是刚上市的诺基亚带数码相机的7650,售价是七千多元。柳秉元属鼠,1948年生人,大柯雷五岁,可在柯雷看来觉着比自己还年轻。开着日本的名牌车,比起来,人家是富翁,自己只是个温饱。

80年代初,柳秉元凭着自己能维修各种机械设备的手艺,私下里在厂外给人维修设备,主要是乡镇企业和初创的私营企业。最先是业余时间捅咕,慢慢活多了干不过来,就找了几个人伙着干,慢慢地鼓捣起来,光靠业余时间不行了,他干脆停薪留了职,成立了自己的机械设备维修队,私人可以开公司后,转而成立了机械设备维修公司。几年下来,他挣了一笔好钱,完成了初步的原始积累。后来由于企业结构和市场的变化,机械加工业萧条不景气,柳秉元及时转行,解散了维修公司,投资开起了饭店。别人开饭店大多是租房子,柳秉元一上手就买房子开饭店。也许别人想的是干不好时扑噜扑噜屁股走人,这也许就是本市的饭店频繁换幌换名换店主现象的一个原因。柳秉元想的是:要干就往好了干,想办法把它干好。租房子那是临时埋锅造饭,买房子是安营扎寨,来头和气势就不一样。租房子做生意没有归属感,心里不踏实,咋做好生意?买下房子觉着是自己的,咋干咋有理!尤其是租房子把钱白扔给房主了,那是纯利呀!钱还没挣呢!先把红利给人家拱手相送。买房子虽一下子掏出许多,但那只不过是把现金变换成了不动产,啥时候都是自己的,饭店开不开业都用不着掏费用。只要开了,进钱都是赚的。所以,这些年柳秉元的“乌拉羊”一直火着,别家临近的饭店门头频繁变换大王旗,只有他的“乌拉羊”昂首挺立。人们对他的饭店有很多猜测,诸如背景呀!财运呀之类!就是不解他的经营哲学。

三人在“大连渔港”的二楼,进了服务生让进的一个单间,柯雷张罗着让樊黎明点菜。樊黎明虽说当着房产科长,但毕竟是工厂,相对比较封闭,吃请并不常有。何况工厂在半倒闭状态,工人开资都很费劲,有几个能常请这样规格的饭店?所以,樊黎明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也没客气,点了两个想吃的菜。柯雷让柳秉元也点两个,柳秉元只点了一个可自己口的,让柯雷再点一个,说四个菜就够。柯雷说不行,怎么也得六个菜。柳秉元拦住说:这菜码还行,要六个吃不了,柯雷只好作罢。

三人一边喝着一边闲聊,工厂近况,搬迁内幕。三人中柳秉元和柯雷自己都不是厂子里的人了,两人说啥都不在乎,人离开了,对厂子的人和事还感兴趣。只想多挖点儿不知道的东西,而樊黎明却想尽量不接触敏感的人和事。柳秉元知道的比柯雷多的多,比如:现在好多国营工厂在变卖中都成了私人财产,这叫什么?这叫国营资产流失啊!柳秉元感慨起来:“妈的!中国的有些富翁就是这么冒出来的,哪像咱们纯粹是撅着腚哈着腰,一点点儿干出来的!一分钱一分钱摞起来的。就这样还得一分不少的纳税,而他们这些巧取豪夺的一个子儿也没人让他们掏。”柯雷也一时心疼起来:“是啊!想想三十年前咱们这一代人埋头苦干任劳任怨,青春好年华都献给厂子了,创造的财富家底儿,就在两个人的私下交易里,不声不响地吃掉了一大块儿,这事儿不想没什么,一深琢磨是让人心难平啊!”

柯雷和柳秉元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情绪激昂,而樊黎明只是哼哈地点头应着,闷头喝酒。柳秉元说:“樊黎明!你说你们现在在厂子干的!还有啥前途?你们活的不是累,而是活的像窝囊废。”柯雷也不由的慨叹:“我走了这十二年,回来看看,心中挺酸!现在的工人真是令人同情,辛辛苦苦的是如今社会上最劳累却地位最低下,收入最少的人。效益好的还行,可像咱们厂这样的机械加工业,大多不行了。工人们开工资都成了一种企盼,你说,他们的前途在哪呀?啥时能富起来啊?”

柯雷的话让柳秉元直拍大腿:“真的,咱俩都是从工人堆里爬出来的,才能说出这种有情感的话来,你这一说还真是挺让人伤感的!来!黎明!咱一起干一杯!”

也许樊黎明也受了触动,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通红着脸说:“两位出去了就对了,留在工厂的除了***当大头的,都水了。嗨!前途?啥前途?我的前途就是混到退休回家完事儿……行了,今天我就到这儿,谢谢柯雷!谢谢二位还看得起我。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说着站起来有些晃晃地要走。柯雷说:“行!老樊,你还身不由己,走吧!柳哥!你先坐着,我送送。”柳秉元也站起来了,说一块送。俩人也没听樊黎明的阻拦,将他送下楼出了门,叫住一辆出租车,柯雷抢着掏钱,柳秉元早把一张二十元钞票塞给了司机说:“去北华厂。”

送走樊黎明,俩人回到包房又叙起了三十年前在厂子时的旧事。柯雷和柳秉元都进入了喜欢怀旧的年龄。柯雷经常梦回旧地,梦历旧事。在柳秉元也同样,且比柯雷还要早几年。俩人三十年前曾有过一段交情,又事隔二十多年末见,今日一见都涌起了谈话的欲望。何况在柯雷心中一直有个悬案未解,就是当年柳秉元手被批斗,他手是怎么让人发现的?有手的男子不在少数,柯雷也有过。但这事儿有谁会做的不隐秘?更不会愚笨到当别人的面摆弄自己展览给别人看吧?当时,这事儿弄得满厂人都知道,是以厂团委的名义转发的四车间团支部处理柳秉元手的通报知晓的。各车间团支部都召开团员青年大会宣读了通报。通报上只说柳秉元道德败坏,手多次,并没有提及如何发现他手的经过。后来,又有了第二次通报,说他已流氓成,屡教不改,前后手了五十九次,决定开除团籍留厂察看一年。进入新时期,柳秉元这件事没人给拿说法,就这样不了了之成了历史的记忆。也许中国人观念的改变和客观对待来的比其他什么政治经济政策的观念更缓慢,十年中那些因为所谓政治或思想言论或出身问题被整的,后来,落实政策时都有了说法,至少要安排一下位置或给一个什么待遇。唯有柳秉元这事儿像被人遗忘了,或压儿就没想起他错在什么地方了!以柯雷现在的认识水平,是知道错在哪了,并深悟其中令人思考的深刻意义。但当时只觉得柳秉元冤枉倒霉,很多人都手,只不过旁人不知。柳秉元咋让人知道的?又为何挨整?这些疑问随着后来再没见到过柳秉元,随着岁月沉入了记忆的河底。今天邂逅重新翻腾而起跃上了水面。

在柳秉元来说,这是他一生的痛辱,什么时候它都有彻骨寒心的疼。当时他把这奇耻大辱深埋心底,用时间和拼命的工作来掩埋它,但它像埋不住的刺猬,你不注意时,它蠕动蠕动就拱出来了,用那尖利的毛刺,无情地刺他的心。这成了他永不能封口的疤痕。经过几年心理的挣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抹平伤口的最佳办法,就是人类最古老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复仇。随着柳秉元财富的增长积累,他发现如今社会上的人们愈加对金钱崇拜起来,甚至完全拜倒在它的脚下。过去许多认为天方夜潭或异想天开的事情,现在有了金钱就都可以办到。当然,说到报复,柳秉元自然不会像现在有些人那样去买凶杀人。他要充分利用金钱的魅力,做到兵不血刃,且让被报复的人无奈地受报复,并连环报复到他所要最终报复的人。这是他柳秉元自己的一个玄机,已经成功地实施了。他已经享受这种报复带来的快慰多年了。当然,这玄机的成功和享受的妙趣,一直独享没有示人。当他见到多年未见,当年又很投缘的柯雷后,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想示人知道的冲动。他知道这玄机和成功及享用的妙趣示人后,会给自己带来新的愉悦和对那疤痕更深的埋葬。他意识到柯雷就是他玄机示人最佳最可靠的第一个人选。

于是,柳秉元像倒啤酒一样,咕咚咕咚一憋气儿全倒给了柯雷。他先是解答了柯雷的疑惑,将当年为何手?如何被抓被斗,细述给了柯雷。

听出果然是小人作祟,柯雷气愤的禁不住把手中的啤酒杯往桌上一墩,气哼哼地骂道:

“这乔嘉木太损了,你这是冤案!完全是他一手制造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口气就这么咽着吗?他也没得到报应?哎!他现在早退休了吧?”

“什么报应呀?没有什么神灵和自然的力量去惩恶扬善,如果没有人为的作用,作恶的作了就作了,受欺的你受了就受了。这杂种活的好好的,咱们厂子那么多人得绝症的,出车祸的,不得好的事怎么就轮不到他身上?他退了已经五年了,今年是六十四岁。我的这股子冤气儿吞了足足二十四年,终于在他临退休的头一年,就是1994年,我的冤仇才开始得报。”

“柳哥!你要信得着我,不妨跟我说说,我也解解恨,不瞒你说,他也坏过我。”

三十年前的婚恋取向,女青年的眼珠子都盯在干部、军人身上,工人堆里只有司机是抢手的职业。就连穿蓝大褂子的商店营业员都比臭工人吃香。要是穿白大褂子在医院工作的,那就更让姑娘们青睐了。在北华厂里,从工种上分出三六九等。电工是第一等人,其次是冷加工工种,最次是热加工工种,冷加工的排序是钳、铣、刨、磨、车。热加工是热处理、锻造、铸钢、铸铁。柯雷的工种是锻造,没进厂时他本没听说过这个工种,他知道的好工种就是电工和钳工,即使当车工也好。但进厂后一分配,把他分到了锻冶车间。车间当时领人的是车间革委会主任皮世德,把他们领进车间一看,满厂房里黑烟弥漫,锻锤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吓得他心惊跳。黄白色的钢坯,震人心颤的声响和四溅的钢屑火花,加上皮主任的讲解,他才明白这锻工就是打铁的,他当时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子,干这个工种能有什么出息呀!就连到了婚恋的年龄时,找对象都得困难。工厂的工人比较封闭,每天就是两点连一线,跟社会交往少。而且由于对男女之事的特别禁锢,扫荡封资修和自我革命,人类最基本的正当需求变成了污秽的东西,谈色变。青工男女搞对象成了不光彩不道德的事,更有学徒期间不准恋爱的规定。让青年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柯雷直到二十六七岁了,还是光棍一条。这期间即使他看中了本车间的女工江岫君,他也没有进攻的勇气。老大不小了,柯雷母亲焦急万分,当柯雷自己意识到要奔二十八岁,离三十这个天过午的年龄不远时,他也急起来。

一天,厂团委召开团支部书记会议,一车间团支部书记孙玉成招呼柯雷慢些走,俩个车间只隔一条道门对门。孙玉成边走边跟柯雷提了一个人,他们车间的女天车工,厂俱乐部的业余广播员,叫窦艳霞。孙玉成提到的这个女工,柯雷有一点儿印象,个不算高,模样长的一般,不俊不丑,广播的声音不错。柯雷是工厂的文艺骨干,常在舞台上抛头露面,不少人认识他。孙玉成说好像窦艳霞对你柯雷有点好感,你觉得她怎么样?如果有意思就给你俩撮合撮合。柯雷也说不上是好是赖,想到自己老大不小了,就有些不好意思的嗫嚅道:“那……那就……”谁知,俩人相处了一年后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下一个儿子。这时柯雷父亲有病去世多年了,母亲年岁大了,但仍很能干,在家做饭伺候儿子上班。柯雷结婚后母亲依然一天三顿饭做着。窦艳霞家务活一点也干不上。白天工作,下了班到俱乐部去广播,等电影散场返回家已是晚上**点钟,回家就是睡觉。儿子出生后也都由母亲带。按说这样窦艳霞是身在福中了,自己一身轻,甚至连儿子的尿布都没洗几回。但她对婆婆没有感恩的表示,这倒算了,只要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比啥都强。但自从柯雷的外甥女也由母亲带管后,这家就不安宁起来。柯雷的姐姐下乡,在兵团一直挺着没找对象,直熬到工农兵上大学机会时,考了个本市竞争不激烈的中专学校返城上学,毕业又被分配到了外县,待好不容易调回城,结婚时年龄已三十岁了。生了个女儿只比柯雷的儿子大一岁。两口子上班忙,孩子也只好送给母亲白天照看着点儿。这事儿柯雷很欣然,他觉得姐姐下乡才成全了自己留城,在农村吃了不少的苦,还记挂着帮衬家里,省吃俭用攒下不少的粮票,都邮回家里。过年探家更是白面大米地往家带。还时常往家寄个十元二十元钱。现在带孩子有些困难,外甥女放这由母亲照看,也是合乎情理的。一个也是看俩个也是看,只是母亲累了些。但柯雷这么想,窦艳霞不这么想。她对柯雷姐姐把女儿放这相当的妒气儿,时常对柯雷外甥女没好气儿,回家里就撅嘴,一来二去把火还撒到柯雷母亲身上。终于有一天与母亲吵了起来,她竟然摔门给婆婆看,把门边墙角的墙皮灰都震掉下一大条子。开始母亲还瞒着柯雷不说这些事,默默地承受着,照样一天三顿饭地伺候着。及至把门墙角摔裂了,柯雷发现了,瞒不住了,一问母亲,母亲掉下了眼泪,这才把媳妇不愿意,对外甥女骂骂咧咧发展到跟她吵的事告诉了儿子。其实,窦艳霞在柯雷面前也流露出过不满。柯雷曾跟她讲过应该容纳的道理。想不到她不仅没听进去,反如此恶意地荼毒外甥女和母亲,太过分了!待晚上窦艳霞回来,柯雷先好言好语地询问她。谁知她竟五马三枪地跟柯雷吵嚷起来。从此,俩人之间便闹起了别扭,三天两头就吵。柯雷心中十分不快和难过。有人说初恋美好,跟初恋的人结婚更美好。但柯雷后来认识体验到,自己从没搞过对象,只搞这一个就结婚,没有获得像人家处过许多对象接触过许多女人,对女人有比较鉴别好赖的经验,结果找了个这样一个不仁不义的女人,像瞎子象回了自己的不幸。难过的是,让一生受苦受难的母亲,到了晚年因自己蒙怨受屈忍辱负重。后来,窦艳霞开始在每逢周末时就不回来了,到第二天休息日的晚间才回来。有时到下周一下了班后的晚上才回来。柯雷开始还问她干什么去?她说是回娘家。柯雷虽然不乐,也没太在意。突然有一天本车间的一个与窦艳霞娘家住一条街的男青年告诉柯雷说:他有两三次看见她休息日里,和他们车间的一个小伙子肩并肩地出入她娘家。柯雷心中咯噔一下子:丈母娘早去世了,家里只有老岳父带两个女儿生活。老岳父退休了给人饭店白天帮厨,晚间打更看门。小女儿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做临时工作。大儿子已结婚,和父亲分住两屋,但白天两口子上班锁着屋门。窦艳霞回去,家里没有人。北华厂的厂休日是星期四。这个日子哥嫂妹妹都不在家。她和本车间的小伙子成双入对地进入空巢的娘家,且不止一次,这意味着什么……柯雷脑袋一下子大起来。这他把婚后才知晓的一个知识与此联系了起来,就是女人在新婚之夜是要见红的,可柯雷婚前以至婚后一段时间内都不懂这事儿,没有这个意识。听说窦艳霞的异常举动后,这才想起新婚之夜做完那事儿后,窦艳霞那里并没见红。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跟我时已经不是处女了?现在她又与本车间的小青年搅到一起,她一开始就……柯雷越想越怕,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傻!让人耍了,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他咬着牙憋着劲儿没跟窦艳霞声张理论,下了工夫暗中跟踪她的行迹。果然,那小伙子是跟窦艳霞学开过几天吊车的,比她小四岁,是厂人劳处处长的小儿子。这小子从小就不好好学习,整日在外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身上还纹着身,在家属楼院里打架斗殴臭名远扬。中学毕业没考上高中,仗着他爹掌管人事劳资大权,把他弄了个国营职工的指标,进厂当了工人。但这小子不好好干,走那个车间呆不上三月,就让人烦了。到窦艳霞他们车间已是第四站了,也没干几天,跟窦艳霞学开了一阵子天吊,就不正经玩活,又让他爹弄到工厂新建的塑料车间去了。这小子名字叫徐一保。听说是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他上边已经有三个姐姐了,好不容易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还赶上灾年没吃的,他父母担心把他饿死,盼着吃上饱饭能养活他,就起了这个吉利的名字。保,谐饱,能吃饱饭的意思,而又有保佑的含义。柯雷了解到是他,知道自己和窦艳霞之间完了。徐一保这家伙肯定把这水搅浑了!他果断地跟窦艳霞摊了牌。窦艳霞当然不承认。柯雷清醒地提醒自己不能再被愚弄了,便和她不在一个床睡,并提出离婚。窦艳霞不同意离婚,但却回娘家住去了。接着柯雷的车间和厂子里便风声水起,说柯雷上了夜大和女同学好上了,看不上文化低的窦艳霞了。柯雷知道这是窦艳霞的拿手好戏,他也明白窦艳霞不吐口离婚的用心——那时流行一种说法,谁提离婚谁不合适,一方要离,一方不离,到法院打官司调解不了,不想离的就能要价高,分财产和抚养子女都能占便宜。柯雷知道她的企图也认了,他一天也不想再维持这肮脏的婚姻关系了。他任可负担吃亏的代价,让恶心的窦艳霞在他眼前消失,不要与她再有什么干系!谁知,婚离得很艰难。窦艳霞为做足戏份,竟搬弄工会管妇女工作的马芬,伙同厂纪监处的人一起找柯雷谈话。完全站在窦艳霞的立场和她所造谣言的角度,对柯雷三推六问。柯雷强忍怒火,将前前后后的矛盾,窦艳霞对母亲发难及与徐一保的勾搭经过,都说给她们听了。看在柯雷面前讨不到想要达到的目的,她们才悻悻地收场。她们这么一整,更坚定了柯雷离婚的决心,坚决地到法院起诉了。经过几个回合,拖延了四个多月,才离了。柯雷付出了将所有的积蓄和大部分值钱的东西让窦艳霞拿走的代价。窦艳霞找人通融好了法官,以窦艳霞出户后无处居住为由,要柯雷给她房屋资助费九百元,否则,就将柯雷父母名下的承租住房,隔断给窦艳霞一间居住,直到她找到住房或再婚为止。窦艳霞想到自己再婚的是一个未婚小伙子,她坚决不要孩子。本来柯雷应该也学着来一手欲擒故纵之类的手段,但他怕把孩子跟了她受徐一保那东西的祸害,便决意留下儿子,结果成全了窦艳霞的再婚,还得了柯雷婚前的全部积蓄。九百元在80年代,对一般工薪层的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掏出这笔钱柯雷一点积蓄也没有了。此外,当时的大件商品,象收录机、缝纫机等,都让窦艳霞抱走了。而她拿了房屋资助费后,一天房子也没租,搬到厂独身宿舍一直住到转年和徐一保结婚。

离婚后,有一天下了班,柯雷到俱乐部去看电影散心,这是离婚几个月来他头一次到俱乐部看他喜欢的电影,电影离开演还早,他在前厅站着和几个熟人聊天儿,这时乔嘉木掺和进来,俱乐部归工会管,他来这儿是家常便饭,见柯雷在中间,劈头就以窦艳霞的角度说柯雷:

“到底离了!小窦多好个人啊!怎么?听说你早找到比小窦还好的?”

当那么多人的面儿,听到这不咸不淡的话,柯雷当时血往上涌,激愤之下他也没多想,接过话头就给乔嘉木顶了个噎脖子:

“你了解情况吗你?在这瞎叭扯!”

作为厂工会主席、厂党委常委,自我感觉良好的乔嘉木,没想到柯雷这么不客气地顶他。他当时觉得下不来台,跟前的几个人又都没人吱声,他只好自己给自己解嘲地说:

“我不了解!我不了解!嘿嘿……”甩着手在耳边,摇头晃脑地离开了。这件事乔嘉木就此记恨在了心里。在后来厂党委会讨论柯雷提干时,他站出来坚决反对,说了一大堆柯雷的不是,使柯雷的提干落了空,断了在北华厂发展的前程。这是后来年轻的团委书记在柯雷不再担任团支部书记后告诉柯雷的。这才使柯雷如梦方醒,知道在北华厂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于是生了调走离开北华厂的念头。转辗磨难了两三年,终于凭着多年坚持业余写作在报刊杂志经常发表文学作品积攒起来的一点儿小名气,经本市一家有影响的报纸主编的推荐,到这家报社担任了记者。

听了柯雷的诉说,柳秉元兴奋地大叫:“好好!兄弟,原来咱哥俩是一个仇人啊!你刚才不是问我把乔嘉木怎么样了吗?我并没有直接把他怎么样!但我却报了仇。”

“那你这仇是怎么报的?”

柳秉元的脸让酒刺激的有些胀红,往前倾了倾身子,抓住柯雷扶杯的手,嘴角漾着快意,眼睛闪着狡黠,比刚才压低了声调说:

“兄弟,我的复仇计划天不知地不知,只有你哥哥我心里知。既然咱俩是一个仇人,又这么投脾气,我可以告诉你我成功了的第一步复仇计划,让你也痛快痛快!”

“谢谢柳哥这么信得着我!不过你尽可以放心,你的秘密说出来就是咱哥俩的秘密了,有句话说得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兄弟,走,咱俩转移,我领你上我的窝去,听我慢慢告诉你。”

“你的窝?上你家吗?”

“不,我开着一个大酒店,我里边的办公室布置的很舒适,走吧!去喝杯茶,熟悉熟悉,以后有时间就去坐坐。”

“好啊!”柯雷很高兴,叫过服务员埋单,柳秉元要掏钱,柯雷死活不让,柳秉元只好作罢,俩人出了大连渔港,来到柳秉元的车前,看他发红的脸,柯雷问他开车行吗?柳秉元一边钻进驾驶座一边说:“放心吧!没问题,这都是你哥哥的家常便饭了。”

乔媛媛上面有两个哥哥,她是1976年乔嘉木三十八岁时,他老婆和他商量想要个贴身小棉袄,在要消灭“老三”的当儿,弄出来的宝贝女儿。

像用优选法集合了乔嘉木夫妻俩的优点,乔媛媛长得十分漂亮。肌肤白皙,容貌、身高和腰条都无可挑剔。一打眼儿最引人的特质是匀称和柔美。加上一双大而圆润忽闪忽闪的黑眸子,第一眼就会让你豁然一亮怦然心动。大凡美人坯子有了一个漂亮的外表后,就缺了内秀。虽说企业学校教学师资和水平差强人意,但有个当不大不小官儿的父亲,乔媛媛在北华厂子弟校小学上了没几天,乔嘉木就把她转入了社办学校。按规定有企办学校单位职工的子女是不准就读社办学校的,虽然小学、中学、高中都读的是有名气的重点学校,那大学的校门还是以九分之差没让她跨进去。

乔媛媛也并不完全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她在厂子第小学时,从低年级始就是学校文艺活动的尖子,少年大队鼓乐队指挥的小指挥。她最喜爱和擅长舞蹈,她的身材也为她的舞艺准备了天资的条件。她的体差很大,双腿比上身长出十四厘米,再加上细腰宽臀丰窄肩,长短细恰到好处的脖颈,一副惹火的魔鬼身材。还有圆润而又线条柔美的脸庞和下颏,不用舞蹈,单是亮相往那一站,就亭亭玉立光彩照人。待要舞蹈起来,更是摇曳多姿媚态摄人。用舞蹈行话说就是有“泛”和“起泛”。肢体和眉眼像会说话一样,舞蹈语汇丰富而妩媚,素有“小妖狐”之称。初中一年时还曾被选去参加了一部影片的拍摄,在片中饰演一个在夜总会里受人之命用狐媚的舞蹈诱惑男主角的舞女。这部影片上映后,一下子倒了乔嘉木的胃口,从原来因受人赞扬的女儿的舞艺的暗自得意,变成了十分厌恶和反对女儿跳舞。北京和上海的舞蹈学校曾来本市招生,乔媛媛都去初试获得复试资格,但乔嘉木得悉后都坚决地阻止她参考下去。并近于疯狂地跟乔媛媛下死令说:

“舞蹈?就死了那份心吧!你的发展方向是考大学,读硕士读博士。”

从此,凡是与跳舞有关的活动,乔嘉木只要他知晓都要加以干预。但乔媛媛读书的天赋并没有因乔嘉木的希望和规划而显露出来。高中毕业,大学考试名落孙山,在乔嘉木的督促下又复习了一年,第二年又考了一次,还是没有敲开大学的门。美丽的像一朵花儿一样的女儿没考上大学,闲在家里无所事事,乔嘉木不仅脸上无光,也担心起女儿的前途来。这会儿老伴开始埋怨他当初不该阻止媛媛考舞蹈学校,不然现在也是大专了,毕业后不能马上成为舞蹈家,起码也是有体面的职业。现在可倒好,考不上大学啥也不是,没有前途,你就养他一辈子吧!后面这虽然是一句气话,乔嘉木却没有底气回敬老婆。北华厂已经十三个月没开工资了,不仅眼下囊中羞涩,就是以后也“钱”景暗淡。从前些年起,北华厂就开始亏损,几年时间里已累积亏损四千多万元,而工厂至今没搞出什么市场欢迎的主打换代产品。厂长换了一个又一个,房子、出国“考察”和票子攒足了,就下场转移换人。掏空了企业苦了工人。乔嘉木这些年官运的气数已尽,自当了工会主席和党委常委后再无升迁。时下光有权术还不行,还要有学历资格和用票子换的通行证。学历上乔嘉木显然就不够,他原来是初中的底子,后来弄了个业大的大专文凭,也只够保工会主席、党委常委位子的。人家厂长轮班坐庄的,都是六八届理工科毕业的大学生,这一茬子人当年被视为“臭老九”地位低下,如今却吃香。乔嘉木虽然不能像当厂长那样搂肥的,却也能在提干、调转、长工资上为人说话办事儿,收点儿了礼,搂点儿瘦的。比起当时那些能念“十万元不算富,百万元才起步,千万元才算富”的发财经的人就差得远了。

柳秉元这会儿已经是能念这种经的人了,当然乔嘉木并不知晓柳秉元的财气已到了如此境地。他只是在十年前柳秉元停薪留职在外搞什么机械维修时有所关注,对柳秉元在厂子时他的眼皮底下沉静了十几年后的活泛,他的恻隐之心也让他忐忑不安了一阵子,但转念一想:你毕竟是离开工厂了,再扑腾也是萤火虫的屁股能有多大亮?即使有点亮儿能耐我何?再后来他也听不到柳秉元的消息,也就把心中的这念头放下了。而这时的柳秉元已不是当年那个大大咧咧的小青年了,资产百万计了,但他从不露声色,家早搬离了厂家属区。那房子先是让结婚没房子的妻子的姨表弟借住,后来人家有房子不住了,就租出去。他从不回厂子和家属区招摇,厂子的人都不知他的底细。

但他的目光并没有放下乔嘉木。

6

连着两年没考上大学,乔媛媛心绪非常颓丧。她所在的学校是市里较有名气的第一中学,不仅她们班,就是她们这个学年没考上大学的也没几个。看到同学们一个个都考进大学,从身边离开走入新的学习环境,一种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她。情绪低落中,她已丧失了再努力的心气儿,整天懒散在家里。她母亲看她情绪不佳,小心翼翼地劝她出去走走,散散心情。可她也实在没几个可去的地方,要好的同学都考上大学,有的到外地学校学习去了,在本市的也都住校或忙于学业,谁有闲心陪她呀!

对前途渺茫的担忧也浸上她的心头。不免升起对父亲乔嘉木一种懊恼,怨恨他当初不该横加干涉她考取北京和上海的舞蹈学校。为此,她很少理睬父亲乔嘉木了,赌气不跟他犯话,整日关在自己房间里。好在乔嘉木搂到手一处大住房,三室一厅,净使用面积八十二平米,这在当时是超高水准的了。乔媛媛的房间就有二十平米。房间里放了一张小号的木制双人床,一个双玻璃门小书柜,一个衣柜和梳妆台的组合,还有一个落地式的电视柜,上面摆着一台乔嘉木最近刚给她特意买的二十九寸的新彩电。西面墙靠南头的窗户旁摆着那张闺床,余下的空间宽敞的可以让乔媛媛练大跳了。偌大的西面墙上原来只贴挂着舞蹈家杨丽萍的舞蹈剧照,前些日子添了刘德华、梁家伟的影印照,最近,又添上了郑少秋的各种照片了。这阵子乔媛媛闷在屋里,小说就看琼瑶,电视剧就看郑少秋。郑少秋不是青春型的白马王子,但那种中年的成熟,加上前些日子热播剧《戏说乾隆》里的那份风流倜傥,很让乔媛媛着迷。也许乔媛媛自己也没意识到,但却在悄悄地发生了情感转移,就是看到郑少秋在剧中对女人和红颜知己的那种体贴及缠绵,让她感到父亲乔嘉木对她前途干涉失败的更加失望,及对郑少秋对女人的那种慰贴的向往和渴求。于是,她把在琼瑶小说中对男女间情感缠绵的想象体验,对男那种隐隐约约的欲求,不知不觉倾注到了具像的电视剧中的郑少秋身上了。

毕竟,十八岁的年龄对于发育正常又长得漂亮的乔媛媛来说情窦早已萌开了。何况乔媛媛中学尤其高中这一路念下来,少不了追求者,90年代中学生观念开放的早,让他们所有的父辈祖辈们都望尘莫及。但也许是继承了乔嘉木的心计,乔媛媛知道自己美丽的价值,并没有在中学生式情爱的狂飙中失身。当然也是乔嘉木看得紧把得严。可雌激素和荷尔蒙对外界刺激反映的膨胀,在压抑中却早已积满。现在又搅进了前途渺茫引发的惆怅和郁闷,两下里混淆在一起翻滚折腾,使乔媛媛的生理心理都在反压下胀鼓鼓的,急欲找到一个宣泄出口。自然这并不是乔媛媛的自觉意识,但消愁解闷的琼瑶小说的男欢女爱,郑少秋在电视剧里的拥红揽玉,是对她这种胀满不自觉的些许的牵引和释放代偿。白天是这些情色的浸,夜里则让她在梦中时常把想入非非变成似真似幻的缱绻。

这一天,乔媛媛也来到了风光旖旎的江南古城苏州。在碧水秀林、奇石异花、青瓦白墙、蓬船小桥细雨的园林式美景中,北方美女的她平添了江南纤柔的妩媚,加上原来她那身材高挑曲线明晰皮肤白嫩丰腴的北方美女特点,更加感迷人,宛然是一个兼备南北方美女特点的绝色佳人。在人群中十分惹眼。终于,在留园中的一小桥上被扮成乾隆皇帝模样的郑少秋迎住,轻揽臂弯之中,迤逗着她走进一间花房,里面竟有一张挂有粉红色纱幔围帐的红木雕床。乔媛媛还不及打量端详屋内还有何物何人?她已被拥揽在床上,在郑少秋那娴熟的剥脱下半推半就地宽衣解带。少倾,那在花海中久弥国色天香的“皇帝”,在她绝佳胴体面前竟激动的失去了那乾隆的温文尔雅,气喘着疯狂地压在了她的身上。饱和了十八年日月甘露的香肌玉体,因涵养着未被开垦的青春岁月,美嫩而富有弹,竟欢愉地主动迎合那开垦她的那坚挺的犁铧,并畅快地与犁一起欢叫着。

乔媛媛在快感中猛地惊醒过来,右手打亮床头灯,瞠眼看自己仰卧在床上,上身的小内衣不知怎么翻卷到了那对白颤颤的大房上边去了,下身白色纱质三角内裤褪到了膝弯处,自己的左手竟还扣在两腿之间。她一惊,猛地把手抽离了那里。她发觉那里湿漉漉的了,她以为来事了,心里咯噔一下,哎呀!脏了床单了!及至她低头往那里查看并不是,在灯光的照耀下,那是一汪清亮而滑腻的体。她的心激跳了,脸腾地一下热胀起来。

突然,房门先急后缓地被推开,乔媛媛的母亲着内衣匆匆走进,急切询问:

“媛媛,你怎么了?”

她瞧见了女儿灯光下还没遮羞的裸露着的丰满的部和下身。乔媛媛猝不及防忙乱地将被子盖住自己的身子。

“……我……没事儿……”

媛媛母亲明白了几分,紧张变成了担忧,凑近床边,用手抚摩了一下乔媛媛的头部。

“你别……”她想说“你别胡思乱想的乱弄啊!”觉着不妥,就半截打住了。

“作噩梦了吧?”她看着不自然的媛媛,觉得这时不宜久留,便关照了一句,关了床头灯,咕哝着:“睡吧……”退了出来。

“媛媛怎么了?”

躺在床上等信儿的乔嘉木,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

“她……”老婆想告诉丈夫说女儿有些异样,她看像是梦中自慰来着。但一时又有许多念头涌上脑子:这事儿跟当父亲的说不合适;你乔嘉木早就对我冷淡了,我跟你说女儿的这种事儿干吗?二十多年前你抓斗人家小伙子柳秉元手,现在女儿这样,跟你说别扭。想着这些,乔妻心里有点儿乱,说了句:“没什么!作噩梦了!”就钻了自己的被窝儿。

自打乔妻绝经之后,乔嘉木就对她冷淡了。先前还睡在一个被窝里。后来,乔妻自己也觉着搂在一起没味儿,就这样在一个被窝里搂睡了三十年的夫妻,各盖各的被子睡了,只差没分床和分屋了。

听老婆说女儿只是作噩梦,乔嘉木心内也联想到女儿心情不好,作噩梦也难免,长嘘了一口气,翻转身就睡过去了,过一会儿就响出了鼾声。

乔妻心绪乱扎扎的睡不着,从女儿的愁闷事儿想到了自己的苦闷。她比乔嘉木小四岁,五十出头了,在乔嘉木眼中是人老色衰。在外人的眼中,年轻时漂亮的乔妻,还是比同龄女人要年轻有风韵一些。虽然胖了一些赘,并不意味着乔妻自己不再需要男人的爱抚。原来,乔妻对在外界一本正儿的乔嘉木没有什么担心。可近几年来,随着他对自己的冷漠。她添了对他在女人和的问题上的敏感和警觉。女人的敏感让她相信乔嘉木在外面已经和别的女人有染了。起码她知道才五十六岁的乔嘉木并不是干不动才对她冷淡,一年只上她身上有数的几回的乔嘉木,余下的欲望在哪发泄了?

辗转身姿时,部那对原来丰硕现在软塌了的大子颤压在了一侧,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体内荡起了一丝儿冲动,她三把两把剥下了身上的内衣,支起肥裸白皙的身子,想钻进乔嘉木的被窝儿。但看见乔嘉木背对着她睡的死猪一样,她突然像被抽了筋骨似的,身子一下子仰卧在了床上,大白子和肥白的屁股像豆腐一样颤悠了好几下。她两眼瞪着天花板上从窗帘透进来的街上不夜的班驳微弱的灯光图案,嘘叹了一口气儿,气恼地扭过身去……

一星期后,是大专院校开始录取新生的日子。乔媛媛鬼使神差地踱步到离着不远的商学院校园里,主楼上挂着一条用红布白字写的欢迎新生横幅标语。楼前的喷水广场两侧摆着许多黑板和桌椅,后面是各系接新生的辅导员和在校生。新来的入校生大包小裹地从大门外的出租车下来,涌入校门。广场上嘈杂而欢快,洋溢着一股迎来新生活的气息。乔媛媛心底里本不愿感受这让她受刺激的氛围,却控制不住自己,不自觉地走过来观瞧。她观察着那些不少是南方面孔的男孩女孩,他们脸上荡漾着的笑魇,仿佛是对她的嘲讽和抛弃。她意识到这种入学的欢悦永远不会属于她了。她难过的两只媚眼涌出了泪花,这会儿本来她也应该在她的第一志愿学校北京理工大学的校园里办理入学手续的,像眼前的女孩们一样欢快的唧唧喳喳的。可那只是眼前的触景生情了。

她伤心地像弃儿突围围观人群迅疾逃离了喧闹的校园。

晚间,考上北京大学的乔媛媛中学同班同学唐娟的妹妹唐薇,突然来找她,问她愿不愿意去省艺术学校的舞蹈编导班学习。如果愿意,唐薇同班好友的家里能帮助把乔媛媛现在就可以送进去,而且是像本届新生一样办入学手续。这意外的喜讯把乔媛媛惊呆了,她先是有些不相信,虽然唐薇不小了,比她姐姐唐娟小三岁,今年也上高一了,平时乔媛媛到她家找唐娟玩,跟她也很熟,但乔媛媛仍觉得像天方夜潭。可见唐薇一脸真诚,再说自己在这般苦恼情境之下,唐薇也不至于浑到拿这事儿开涮她。

“你的同班好友是谁呀?她家里什么人有这么大能耐?”

“这些你都先不用打听,只要你同意就行,明天我就给你送条子来,你就可以去省艺校办手续。咋样?你同不同意?你还犹豫什么?怕人家骗你不成?要知道这是你去上学,又不向你要额外的好处费,是正式入学,你怕的什么怕呀?”

“我不是怕,我是觉得我咋这么好命,竟然能有人帮上我这个忙……”

“咳!人家也是听我唠叨过几回你没考上大学痛苦的事儿,我这好友的家人也都是好心肠,听她回家说了后,就让她跟我传回这个话,这也该说是你有这个好命。”

“那我跟我妈爸说说……”

“哎!你千万别说,你咋没记呢?如果没记错的话,前些年不是你爸拦着你,你现在不是在北京或上海的舞蹈学校都毕业了?你自己拿主意。行,明天就去报到入学,等开学住校往学校搬东西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那时他们反对也晚了。咳!再说他们反对个屁呀!他们都耽误你一回了,你现在都这样了,有人来救他们的女儿一把,他们偷着乐去吧!你说句痛快话,行是不行?我要走了。”

唐薇姑娘快人快语,说的乔媛媛什么话也没得说了,脸上露出了两年来第一次开心而媚人的微笑,痛快地脱口回道:

“行!拜托你回话,我去。”

“哎!这就对了!好,我走了,明天早上我来送条子,陪你一块去省艺校。”

“谢谢你!哎,代我谢谢你好友和她的家里人,待过后答谢。”

“答谢不答谢的过后再说,我走了,拜……”唐薇抽身走了,门把最后一个拜字关在门外。

晚饭乔媛媛胃口极好,两年里少有,让乔嘉木俩口子既惊诧又喜悦。或许是天热,或许是吃的热烈,乔媛媛那脸蛋儿鲜红娇艳,吸引的俩口子的目光都放不下了。女儿的脸多日愁云密布,今儿个终于开始消散,也让夫妻俩畅快起来,忙不迭地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给女儿夹菜。

吃完了饭,夫妻俩觉着女儿似乎想坐在客厅里和他们一起看电视,踌躇了片刻还是进自己屋里去了。夫妻俩不知女儿为何这种变化?问又不好问,兴许是她已经想开了?人嘛!终究不能老发愁!这么想着,俩口子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屋里的乔媛媛少有地看起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这一夜乔媛媛先是睡不着,白嫩秀美的身子在床上翻腾几个来回后,才香香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唐薇如期带来了一张便条,上边用蓝色钢笔水写着:

杜兄:

前日商定我表妹入贵校一事,今本人前去办理入学手续,劳烦接洽安排。

柳弟

即日

唐薇告诉乔媛媛这杜兄是艺校的校长。乔媛媛问这柳弟是你好友家的什么人?唐薇说:“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先别问这些,你问了,人家也不让我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乔媛媛无奈也只好遵从。唐薇让她带上身份证和户口,乔媛媛编了个想参加工作招聘的理由,跟她母亲要来了户口。艺校离乔媛媛家不足两站地。俩人溜溜达达没用上半小时就到了。校园里也是一番迎接新生的景象,虽然没有商学院那样入校的学生多,但让乔媛媛感受到了昨天在商学院时可望而不可及的滋味儿。她很兴奋,与那些入校的新生一样,体验着跨进新校门的激动和憧憬。兴奋的同时,对蒙着面纱的帮忙人生出一种神秘感和想见他的冲动。

她俩找到了校长办公室,杜校长正和两个客人谈话。她俩敲门进来时,他沉着脸问:“你们是哪的?找我什么事?”

说明了来意递上条子,杜校长接过去看后,脸上立时堆出了笑容,忙请俩位姑娘就座:“先请坐,我这就让教务处的人领你们去报到。”

他给教务处打了个电话,调来一位被称为肖老师的男士,交待领着乔媛媛去舞蹈编导班报到。这之间杜校长从他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事先写好的入学通知书和一张学费收据,递给了乔媛媛。乔媛媛看见收据款项大写的那拦里,赫然地写着一万八千元。她下了一跳:这么多钱?谁交的呀?她的嘴张开着正要冲杜校长问什么,旁边的唐薇用手捅了她一下,她的问话憋回去了。杜校长微笑着对乔媛媛说:

“好,让肖老师领你去报到,以后有事也可以跟肖老师说。”边说边将她俩送到门口,既是冲肖老师,又是冲她俩:“就这样,我还有客人。”边轻轻关了房门。肖老师则热情地导引着她俩来到了舞蹈编导班报到处。报到处没有几个人报到,见教务处的肖老师亲自领来报到的,办手续的人先给乔媛媛办理了。然后,肖老师领着熟悉了舞蹈编导班的教室和学生食堂,最后来到分配给乔媛媛的宿舍房间。三天后是学校开学典礼,学校要求新生这之前报到和住进学校,不论是市内还是市外学生。肖老师看都安排好了,就告辞走了,听乔媛媛说谢谢,他笑呵呵地说:

“别客气,你既是杜校长的亲戚,又是特批自费生,冲哪方面都应该热情迎接周到服务。好,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别不好意思。”说着把乔媛媛挡在门里,带着笑的余音走了。

这间宿舍还没有住进学生,四张双层床八个床位,还都空荡荡的。乔媛媛和唐薇对坐在两侧的床边,刚才这一切过程让乔媛媛恍如梦中。虽然从昨日开始的这件事,已经冲击过了她。但今天这像公主一样明显高于全校新生的待遇,不仅让她受宠若惊,还让她不可思议地有些恍惚和不安。尤其是那一万八千元的学费都事先给交好了,我是谁呀?又是谁对我这么好啊!非亲非故?还有杜校长这般热情,如果没得到好处,单凭交情恐怕也不会对我这样礼遇的。不行!我得搞清楚,起码这学费得还人家。乔媛媛疑问都在她美丽的眼睛上汇聚成了两个大问号,直向唐薇。

“小薇,你无论如何得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不然我会闷死的。”

看着乔媛媛那惶惑迷离一头雾水的神情,唐薇笑出声来:“媛姐,你呀,还不如个贾宝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你该高兴才是,你迷糊啥劲呀!叫我呀!管他哪!天上掉下个这么大的馅饼,只管坐享其成好了。”

“那叫一万八千元呀!怎么能不管不问……”

“得!我的使命已完成了,谁也好?钱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了,给你这个,你自己去让芝麻开门弄明白去吧!”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一张便笺递给了乔媛媛,笑着说:“你吉星的秘密之门就在这上边,哎!我也是劳苦功高呀!你别过了河拆桥把我忘了啊!呵呵……”

乔媛媛接过便笺低头瞧,上边用碳素笔写着一个名字:“柳秉元。”还有一个手机号码。

屋子里满眼乱糟糟的,让喜欢整洁的柯雷心里好烦。地上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周忠权、老秦、耿立昌、曹健、于顺松、李珍和章兆泯。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靠里边右侧是个造革面全包的单人沙发,这是柯雷在家具市场买回来的,不知怎么跑这来了,上面堆着几件衣裤,衣裤上竟漂着一汪污水。左边是一个坐便池子,里边塞满了香皂盒、肥皂片、臭袜子、米饭渣子、筷子、牙膏泡沫、带着污血的女人用过的卫生纸。柯雷一阵恶心,一阵气闷,但他吐不出来也发不出火儿。他扫视了一圈儿地上躺着的人:对别人懒,对自己也脏,地面上那么肮脏你们也能躺?看不下眼却不能说,柯雷只好自己动手,他抓住沙发上衣裤的一头,将污水往地下zhou ,zhou 了一层衣裤,下面还有,他又zhou ,直zhou 到没了衣裤,剩余的污水都流到了沙发的窝和缝里了。沙发是朝后仰倒着,靠背下侧和坐面后侧相接处又兜起了一汪污水,这沙发彻底脏污了,不要了!柯雷吐出一口污气,又扫了一眼地上的人,他看见老秦瞅天棚像没事儿人,曹健的眼皮不易察觉地微闭着在装睡,章兆泯胆大妄为地瞅着柯雷狞笑,李珍也咧着嘴笑和章兆泯如出一辙。耿立昌似乎是真睡了,半张着嘴呲着大牙。柯雷想冲他们吼一声:起来吧!但喉头动了一下没喊出来。他只好又转身拾起坐便池里那两竖立的筷子,往外挑撅便池的污物。挑着挑着,柯雷的左腿膝盖处钻心地疼起来,疼得他有些站不住了。他扶正了右边的沙发,坐在了还算干净的扶手上,屈起左腿放到右膝上,撸起裤管查看腿。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这腿是在金山堡防空洞和冬天坐在炉前烧火,脚下用来出炉灰的地槽缝钻出的寒风作下的风湿病,可也从没这么疼过?柯雷撸起裤管往膝盖处一看,见膝盖内侧小腿腿干上端有一脓点,他用手抹掉又冒出了一些白色的脓,双手一挤往外涌出的更多。啊呀!是脓瘘!

柯雷吓醒了。有风湿的左腿真的在隐隐酸痛。柯雷这才想起半夜时电褥子太热,他睡眼蒙胧地关闭了,褥子凉透了,这风湿病严重的左腿就闹起来了。

这个城市的冬天太漫长了,从上年十月中旬直到下年四月中旬,长达半年的时间里都是零度以下的冷天。这种漫长因为生活的单调显得愈加漫长和乏味。以至使这漫长的感觉绵延到了一年之中。在柯雷的感觉里,这一年他过的是一个日子,只不过是重复了三百六十五次。没有色彩、没有波澜、没有变化。

当然,也并不是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只不过这些变化对于柯雷的生活还没有构成质的改变。

这些变化包括,车间又进了七个徒工,四男三女,清一色七一届中学毕业生。

柯雷他们班分来了一男一女,曹健和宋玉花。二班去了两个男的丁家齐和史坤。奇怪的是给五吨锤这个全车间最大的锻锤分去了两个女的学司锤,一个叫司丹红,一个叫郭丽珊。还有一个男的叫许文波。

新徒工的到来,使年轻人一下子增加了几乎一倍,达到了十五个人,若加上那几个老气横秋的大学生,就有二十几个。数量的增加虽然还不能带来质的变化,但相对于以前被淹没在老师傅堆里的几个年轻人来说,这个数量使年青人形成了自己的小队伍,从此开始生发出一些事情来。

单调乏味的生活,促使柯雷本能地把眼光投向厂外,想扩大自己的生活圈子。中学时,柯雷在班里有几个关系非常要好的同学。住在大黄楼的苏国庆,和柯雷兴趣相同,都喜欢唱样板戏。柯雷会吹笛子拉二胡,苏国庆会拉京胡,也使柯雷喜欢上了京胡。上学时,柯雷常常提前离家,顺路先到苏国庆家,二人在一起或一个拉琴一个唱,或切磋琴艺然后再去上学。其实上学也不上文化课。入学第一年开学时,讲了没几天课,柯雷留下印象的是,数学讲了有理数,俄语讲了几个单词,就停课闹革命了。没几天,老师不是靠边站就是被揪斗。校长天天早上被学校高年级的一个叫“警卫连”学生组织的人押着,在校园门口站在一个椅子上,低头撅着屁股迎接上学的学生。椅子前的土地上,让滴下的汗水湿了一个圆儿。

不上文化课,不是开老师的批斗会,就是晒战备粮。班里的同学分成三班轮班在学校门前的马路上支起的窝棚里,看摊在马路中央的玉米和黄豆。学生们没了管束,同学间有了矛盾就文攻武卫,学校里天天有打仗的,互相不服的就约个地方交手。轻的是用拳,讲究拳击,封对方的眼,重的是用刀子,把三角刮刀进对方的屁股里放血。胆大敢下手捅过别人刀子的,就打出了名,拉帮结伙成立个小队伍,还命上个名儿,开始到处寻衅,看谁不顺眼就打谁。今天这个被打个乌眼青,明天那个被捅得血淋淋。校园和周边充满了恐怖。

警卫连的名声最赫亮,加入这个组织的没人敢惹。柯雷刚入校时,这些人就给新生一个威慑的印象。秋季里天不冷,在学校里戴着只露出两眼的大口罩,不声不响地巡视,新生见了都远远躲开。警卫连制造恐怖也招惹恐怖,他们属“悍联总”一派,围攻属于“轰派”的据点建筑工程学院时,警卫连充当了敢死队,第一个攻进了那座青灰色欧式的教学楼。后来,他们的首任连长在学校的“连部”里,被楼外打来的冷枪中死了,他们抬着尸体上街游行示威,轰动全市。

在这些恐怖气氛中,许多学生不敢上学了。有的则自觉不自觉地三一群俩一伙地抱团儿,寻求保护和自卫。

苏国庆有个哥哥,前几年在松花江游泳淹死了。苏国庆成了家里的独苗儿。母亲有肾病,脸色苍白地整天卧在床上。这种家境和共同的爱好,使苏国庆和柯雷相处如兄弟。学校和班里乱起来后,班组织也改变了,取消了班长,成立了勤务组。原来的班长铁军担任了组长。铁军长得十分结实,个子不算高,但肩宽背厚,肌发达,后来熟习了,柯雷知道他练健身和拳击。铁军有个哥哥,在他们家正阳河那一片很有名,是谁也不敢惹的拳击手。苏国庆的哥哥与他是同学,铁军与苏国庆自然也很要好。

一天放学,苏国庆约柯雷一起走出学校,走到学校门前马路对过的道口里时,苏国庆神情庄重地对柯雷说:

“柯雷,我跟你说点儿事。”

“什么事?”

“你对铁军的印象怎么样?”

“不错啊!他挺仗义的。”柯雷并没考虑多久就脱口而出。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很诧异:为什么问我这个?

“好!我就等你这句话了!”

苏国庆很兴奋,他亲密地拍着柯雷的后脊背,见柯雷要往前移步,又说:

“先别走,咱俩在这等个人。”

“等谁?”

“来了你就知道了。咱俩往里一点儿。”

这条道两侧全是砖墙,靠西侧的道口边堆着一堆小山样的毛杂石。苏国庆拉着柯雷像隐蔽什么似的站到了毛杂石堆的侧后面,这样从学校和马路上就看不到他俩了。正在柯雷纳闷的时候,毛杂石堆后面学校那侧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近前,柯雷定睛一看是铁军,后面跟着和他住同院儿的另外三个男同学。

铁军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先奔苏国庆跟前问:

“咋样?”

“没问题!”苏国庆嘻着嘴说。

“好!”铁军两手一掌一拳往起一合击,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咧开不大不小但腮很厚实的嘴,左腮挤出个深深的酒窝,笑着转身像久别重逢似的在柯雷的前亲热地杵了一拳。

“我就知道,凭你的为人,咱们就能想到一块儿。柯雷!你和国庆是好朋友,和我就是好朋友,你知道吗?国庆的哥哥和我哥哥是最要好的同学,像亲兄弟一样。所以,今后咱们几个也应该处得像亲兄弟一样。你觉得咋样?”

“好啊!”柯雷让铁军富有激情的话感染的激动起来。他心里本来对铁军存有好感,觉得他有正义感又敢说话。班里有几个歪邪的同学不三不四的言行,都让他给压下去了,那些人也惧怕铁军的体魄和练拳击的实力,更有他哥哥的名声在后面,对他都惧三分。但勤务组刚成立,委员还没建全,总共是五个名额,铁军任组长,还有个高个女生黄慧霞任副组长,另一个女生任学习委员。另两个名额还空悬着,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带班的老师跟铁军说:另两个人选咱俩都考虑考虑。而那几个歪邪的同学也在窥视这两个位置。

铁军把这件事背后的情况告诉了柯雷,然后郑重地问柯雷:

“我想让你进勤务组,担任文艺委员,国庆也进去担任批判委员,咱们三个一块干,我看他们谁还敢歪歪。”

“我行吗?”没有思想准备的柯雷心中没底儿,他知道自己在班里是个人微言轻的人。

“咳!有铁军支持你,你就干吧!”

苏国庆在一旁见柯雷面露难色,急着说。

“柯雷!没事儿,还有我们呢……”

另外三个同学也嘴鼓励柯雷。柯雷凝视了一会儿铁军那炯炯的圆眼,嘴里迸出了几个字:“那……我试试。”

“太好了!哈哈……”

铁军爽朗地大笑起来,右臂有力地拢住了柯雷的后肩,兴奋地张罗着:

“走走,都到我家去,走啊!”

“嘿哟我家伙!走……”苏国庆欢叫着喊出了他的口头语儿。

“嘿哟我家伙!走!”

另外几个人不约而同学着同样喊了一句,然后相互搂架着胳膊,向铁军家走去。

那三个同学中喜欢看“三国”、“水浒”、“西游”的矮个子何庆祥,大叫了一声:

“咱们这是梁山好汉入伙初聚义!我看谁敢欺负咱们!”

“我看得借他个胆儿,我一个‘拼命三郎’石秀就打他个屁滚尿流”。三个同学里中等身材的石元良比画着拳脚像模像样地说。

“对!打他个屁滚尿流!哈哈……”

路旁行人看见这六个肩搂腰哈哈大笑的中学生男孩,都惊诧地望着他们。

从打这儿起,他们六个人成了好朋友。经常聚在一起。除了柯雷和苏国庆家住楼房外,其他人都住在正阳河的平房,不仅房间多,还有院子。所以,几个人常在铁军家相聚外,还常到另外三个同学家玩儿。这段友谊给柯雷添了不少欢乐,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他们的友情一直保持到毕业,六个人中只有柯雷和苏国庆因为是家中唯一一个子女留了城,铁军他们四人都下乡走了。从此,天各一方断了联系。苏国庆被分到了木材厂,两人也因各自忙于上班工作,断了联系。前些日子,柯雷想起苏国庆,心中有些埋怨自已,这两年光上班瞎忙乎把老朋友都忘了。他想跟苏国庆见见面,叙叙分手后的变化,却没有他单位的电话号码,也不知他分到什么车间和部门。去他家找他?说去就去,下了白班回到家吃完了饭,柯雷又像当年踏上了去苏国庆家的路。

苏国庆比柯雷大一岁,今年正好二十岁。他母亲的病不知咋样了?国庆上班工作能挣钱了,帮他父亲添补家用,该给他母亲好好治治病。

大黄楼离柯雷家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柯雷边走边回忆过去和苏国庆还有铁流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心里热乎乎的。眼看着要到国庆家了,就要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柯雷心里头有些激动起来。

到了那熟息的苏国庆家走廊外那黑黢黢的门口,索着找到门,柯雷敲了半天也没人应。柯雷执拗地又加了点手劲儿敲了一会,还是没动静。柯雷不甘心地正要离开,隔壁邻居家门开了,女主人探身出来,从屋里出了亮光,她看清了柯雷的模样后,问柯雷是找苏家的什么人?柯雷告诉她找苏国庆,我是他同学。“啊!我想起来了,你是以前常来找国庆上学的那个!长成大小伙子有点不认识了。”她又压低了声音说:“你进屋我跟你说,在外面说话不方便。”柯雷进屋,关上了屋门,女主人还要往里让柯雷,柯雷说“不麻烦您了,就在这说吧!”“好吧!我跟你说,国庆家出事儿啦!咳!接二连三的!先是国庆他妈在国庆刚上班那年去世了。光剩了他爷俩过日子。到今年春天,正好国庆他妈死了一年半的时候,国庆他爸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国庆他爸才四十刚出头!你说能不找吗?长得又那么帅气,不找也白瞎了不是?还是个有才的人,是那个什么保密的研究所的研究员。他们所里新去个女大学生看中他了,俩人搞起了恋爱。哎!差了十八岁。那姑娘来过,我看见了,也挺漂亮的。虽然差得大了点儿,我看挺好的。谁知没多久,他们单位有人说他俩乱搞男女关系,开批斗会批斗国庆他爸,国庆他爸子耿直不服,说我们是正当恋爱。什么正当恋爱?你多大?她多大?你这是流氓霸占玩弄女大学生!这是国庆他爸单位那个当了造反派头头后又当革委会主任的司机说的。这是国庆他爸跟我们孩子他爸说的,说那个当头的司机对那个女大学生不怀好意,曾多次调戏她,她不从,见比她大那么多的国庆他爸跟她搞上了恋爱,那家伙妒忌了才整国庆他爸。”

“后来怎么样了?”柯雷看到女主人说的慢腾腾的有点着急,他想快些知道国庆家怎么没人?国庆在哪?怎么不在家?

“那家伙没完没了地整国庆他爸,多次开他的批斗会,还指使人动手打他,国庆他爸让他们给打得胖头肿脸,后来就不让他回来了,隔离审查。国庆他爸受不了这不白之冤,从隔离他的楼上房间的窗户跳楼自杀了。”

啊!怎么会这样?

“咳!国庆他爸太刚烈了!怎么能去死呢?那国庆呢?他不成了孤身一人了吗?那国庆啊和他爸一样血气方刚。他知道是那个司机出身的头头害死的他爸,他去找那个家伙算账去了。咳!那不是拿着**蛋往石头上碰吗?还是年轻啊!让人家给抓了起来,定了个什么‘反革命报复罪’的罪名,押监狱去了。这还是后来居民委管事的来告诉的,居民委的人还行,让我们帮着照看国庆家的房子。这不,我听到你敲门就出来了。咳!你说这国庆不吱声不言语的就闯去了,我家孩子爸说:要是知道,死活拦住不让他去呀!”

柯雷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那女主人后来说了些啥,他不记得了。他茫然地出了黑黢黢的走廊,来到楼外心里难受得不想离开,他绕到楼后国庆家的窗户外,窗户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柯雷心里却飞回到了几年前在这屋里和国庆相处欢乐的日子。又怕引起人的怀疑,柯雷在国庆家窗外只徘徊了一会儿,又怅然地离开了。

天色暗了下来,天幕像有一口大黑铁锅在慢慢地扣下来,一种烧灼感的郁闷慢慢攫住了柯雷的心。稀稀落落暗黄的路灯,哩哩啦啦地散布在路旁的电杆上,也照不清脚下的路。柯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时地回头瞅那已被黑暗笼罩的国庆家所在的黄楼。

中学同学找不到,小学同学更是无处寻觅,入中学时就分散到各个中学去了,上山下乡让青梅竹马的这些人无影无踪了。上山下乡运动像给水库里的水开阐泄洪,把青年学生都泄跑了,跑了小学同学中学同学,也跑了同楼同院一起玩大的邻居小伙伴儿。自打离开中学进厂,柯雷一直过着没有朋友的生活。像个独行侠,除了上班工作,余下的时光都是在身单影只中孤独地度过。家里贫寒,别说是电匣子,就连前两年刚兴起来的半导体收音机,柯雷家都没有。收音机里的广播节目,柯雷都是在隔壁邻居老马家或学校工厂的广播大喇叭听到的。老马是建筑公司的八级油工,挣钱多。家里啥也不缺,上海产红灯牌的收音机、蜜蜂牌的缝纫机、青岛的国防牌自行车,“三大件”全有。老马的媳妇和老马是姨表亲,人挺白净的,却长了一脸高梁米粒大小的麻子。她在家当家庭妇女,做饭洗衣扶养孩子。她给老马生的都是儿子,老马一直想要个女孩,结果先后生了三胎全是小子。大儿子叫大宝,比柯雷小一岁,自柯雷从山东家来时的五岁起,就在一起玩儿。老马和媳妇是山东掖县人,和柯雷老家虽属两个县,却离着并不远。山东老乡都很亲,做了邻居自然走动的近。

山东人都喜欢京戏,老马媳妇也不例外。听收音机专爱听京戏。柯雷小时候到她家找大宝玩儿,屋里响着的都是那音色优美的京剧旋律。《铡美案》、《红娘》、《穆桂英挂帅》,一来二去听得柯雷也喜欢听那铿锵的锣鼓点儿,清脆的弦乐和激昂高亢的唱腔。柯雷母亲也喜欢京戏,有时也到老马家一坐,听一听。在家没事儿了常跟柯雷讲京戏的故事,许是母亲从小受苦受欺辱太多的缘故,她特别喜欢包公戏,跟柯雷讲的都是老包的事儿,“狸猫换太子”呀!“蝴蝶梦”呀!柯雷听得有滋有味儿的。

如今,这些老戏都成了封资修的玩艺儿了,收音机里再听不到了。后来,放的就都是样板戏了,厂子开会或节日放映的也都是那几个样板戏的电影。有能听老戏的底儿,样板戏这么频繁地又听又看,柯雷都会唱。

上了两年班,半导体收音机价格也便宜了。今年春节前,柯雷跟母亲商量,拿出了省吃俭用攒的钱,买了个大小比红砖短一点儿宽一点儿的半导体收音机。

买到家后,柯雷和母亲兴奋了一天半宿,自家终于有了个有动静儿的玩艺儿了。柯雷还把收音机贴到聋老爹的耳朵上,想让父亲也听听“戏匣子”里的动静儿。可惜,父亲无奈地摇摇头,喃喃地说:

“只听见一点儿吱啦吱啦的……”然后,喜爱地用糙的手摩挲着半导体收音机光滑的塑料外壳。

柯雷大声地跟父亲喊:“这是塑料的!”

父亲先是愣怔着瞅着柯雷晃头,柯雷又趴到他耳边喊了三四句后,他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买来收音机,因为早已没了丰富有趣的节目,除了样板戏就是大块儿的文章。新鲜没几天就对它没多大劲儿了。

好在柯雷有自己的兴趣和爱好——看书、吹笛子、拉二胡。

傍晚,柯雷下了班回到家,在母亲做好饭之前,就起竹笛或二胡吹一段拉一段。每当这时,从柯雷家的后窗就飘出了悠扬的笛声和优美的胡琴声。柯雷一天的劳累和郁闷,仿佛随着这笛声和琴声消散而去。

笛声和琴声传远不传近,离远了才好听。从柯雷家的窗户飘出来,弥漫在红楼后面与商学院教学楼之间宽阔的空间里。这片空间的中间是条东西走向的土路,南侧有木板条栅栏的商学院院墙,院墙与学院白色的教学主楼及并列的三幢红色的学生宿舍楼之间,是一条茂密的林带。北侧土路与红楼之间,是红楼里的住户用俗称“刺滚儿”的铁蒺藜围起的一块一块的菜园地。这些菜园地里分散着几棵高大茂密的杨树,杨树头高低错落,在红楼的四层楼的窗前摇曳。风过时,吹拂的杨树叶发出有质感的哗哗啦啦的响声。

柯雷奏出的笛声和琴声,流泻在这些菜园地、土路和树丛之间,在学院白色教学楼和红楼挡起的峡谷间冲撞回荡,又飘荡进红楼的住户家和学院及教室宿舍里。

这飘起来的笛声和琴声特别的悠扬动听。当初,柯雷学笛子就是听了他家楼顶上三楼老岳家大儿子吹奏的笛声,被打动后开始的。母亲见那时还很小的柯雷被笛声吸引住,也想让柯雷学吹笛子,这样好有个营生干,免得出去淘气玩野打架学坏。母亲用两元钱给柯雷买来了一支竹笛。还领着柯雷到三楼老岳家,请长着黄头发白皮肤有点儿像“二毛子”似的岳家大小子岳生指点。

如今,岳生的笛声早已随着岳生的下乡消失了。但美妙的笛声还留在柯雷的记忆里,尤其雨天,在湿润的空气中,笛声愈加空悠,像雨滴一样剔透和脆响。所以,雨天里柯雷特别愿意吹笛子,仿佛要追寻和重现那从楼上飘逸下来的已逝去的美妙声音。也想营造出岳生那样的笛声,充填人去笛去如今落寞枯乏的空间,给现在红楼住家的人们一个入耳悦心的梵音。

二胡是在会吹笛子以后学的。没有老师教,完全是柯雷自己索着拉会的。会吹笛子后,通了音律,为学拉二胡奠定了基础。而胡琴是母亲花了伍元钱买的,伍元钱虽不算多,但在柯雷家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了。按母亲的话说:学正经的,她舍得掏钱。

除去吹笛子拉二胡,在家里能让柯雷消磨时光的,就是看书这个爱好了。

柯雷父母是山东农民出身。母亲出身穷苦,三岁丧母,七岁父亲闯关东在海参威被老毛子掳去后失踪。有个弟弟在八岁时吃死驴得黄病病死。孤身一人的母亲只好去要饭。后来舅母把她收留去,舅舅家也很穷、人口多、儿子好几个,缺吃少穿。母亲曾和舅母去乱尸岗子捡死人的衣服,回来拆洗了给家里的男人做鞋穿。因为缺吃的,几个表兄弟还和母亲计较吃多吃少。长大一点儿了,母亲就不愿在人家,只身去青岛做纺织女工,为有钱人家做保姆,在金矿推金磨。这样的穷苦生涯,母亲一天学也没上,大字不识一个。后来,在青岛一家做饭,一次做一道煎闷刀鱼的菜,那刀鱼段煎熟后,端头的往里收了,露出了鱼骨,那家女主人污蔑母亲偷吃了,母亲一气之下离开,回到家乡后就嫁给了父亲。

父亲的家境比母亲家稍好一些,是个中农,家里有一点儿地种。但父亲耳聋,也只上了三年的私塾。老家是个半山区,地非常薄,收成不多,加上灾害频繁,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母亲来了和父亲一起抓挠,也只是刚能填肚子。

这样一个非书香人家的家世,父母谈不上对柯雷文化上的熏陶和影响,家中连藏书都没有。柯雷的看书兴趣是从“小人书”开始又转到看“大书”的。上小学时,看到家里富裕的同学,书包里常揣着“小人书”,那花花绿绿的封面和里面有画面的故事,强烈地吸引了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孩子柯雷,他可怜兮兮地候在课间翻看小人书的同学后面跟着贪婪地看。后来,柯雷和叫章继生、章继武的兄弟俩要好了,哥俩家中有不少的“小人书”藏书,不少还都是成套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全都有。每到哥俩家,柯雷如饥似渴地饱餐。还有小人书铺里好看的小人书数不胜数,一分钱看一本。同学手中的小人书看遍了,柯雷就跟母亲要上三五分钱,隔三差五地去小人书铺饱揽一回。

从看《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名著的连环画,柯雷知道了成套的连环画都是从那些大书上改编过来的。家里没有文学藏书,柯雷年纪小不知道也无处借阅。待到了小学高年级和中学,长大一些后,一夜之间出版物都成了封资修的东西,想看也没得看了。

邻居老马喜欢看书的爱好,成全了柯雷看大书的机会。

老马不仅喜欢看书,还喜欢讲书中的故事。小的时候,柯雷到老马家找大宝玩,老马要是在家高兴了,就给柯雷和大宝俩人讲上一段。开始讲得都是片断,“哪吒闹海”、“燕青打擂”、“武松打虎”……后来,俩小孩听上了瘾,短的就觉着不解渴了。大宝就嚷唧他爸讲长的。老马说:讲长的没时间,一次两次讲不完。等有空的吧!老马说者无心,俩孩子当回事儿了,天天惦记着,只要柯雷一去他家,老马要是在家,大宝就让老马兑现讲故事。老马挨不住缠,答应说:

“好!讲《封神演义》里姜子牙的故事。这个长,一天给你们讲一段。”

“好哇好哇!”柯雷和大宝欢呼雀跃。

“你可得坚持天天来听啊!”老马冲柯雷说。

“行!”

柯雷真就做到了,每天晚饭后,柯雷准时来到老马家。这时,老马也吃完了麻子媳妇给他做的饭,有时还喝上两盅酒,兴致很高地讲起姜子牙来。老马个子很高,脸盘不大,是西葫芦形的,嘴也不大,但呲着两颗门牙,嘴唇挺厚,讲话不算很利索,偶尔有点儿结巴。讲起故事,话说多了嘴里就含了许多唾,依然涛涛不绝地说时,柯雷听着觉得特别有味道,像给他嘴里说的故事添了声色的佐料。柯雷和大宝并排坐在小板凳上,仰头傻傻地看着老马,听得如醉如痴。

慢慢地,柯雷听故事和看“小人书”不解渴了。他想看大书。有一次,他跟老马说:把你看的《封神演义》让我看看吧!老马说:那书是我借的,早还人家了。现在这些书都被禁了,再说那书文言古话太多你看不下来。这样,我有本你能看的长篇小说,叫《林海雪原》。电影《林海雪原》就是据它拍的。说着,老马从床头边靠墙的柜子里翻出了两本厚厚的大书。每本书都用旧年画纸包了书皮儿。老马给柯雷和大宝每人手里递过来一本。说:你们俩一人一本,看完了再换着看,你俩现在这点文化能把这大部头的书看下来,就相当不错啦!

柯雷接过书,见封皮横着写了四个字:林海雪原。柯雷如获至宝,捧着书招呼都忘了打,急忙返回家,一头扎进去贪婪地啃起来。得陇望蜀,手中看着这本还想着大宝手中的那本,那是本《苦菜花》。《林海雪原》囫囵吞枣地用了一星期的晚上啃完了。去和大宝换,大宝的《苦菜花》才看了三分之一。经不住柯雷的催促,大宝只好先让给柯雷看。

看看柯雷捧着一本厚厚的书没命地啃,母亲怕他把眼睛看坏了,开始限制他,不让他看时间长了。晚上早早就关灯催柯雷睡觉。柯雷让书中的情节吸引着,本就不想睡,就找来手电筒,把自己蒙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但这样没两天晚上就把电筒的电池看没电了,母亲发现把电筒收了起来,把柯雷训斥了一顿。柯雷就改变方式,白天里抓紧一切有闲时间看。在家里母亲管着不让总看,柯雷就装作出去玩儿,或说到同学家去串门,把书偷偷地带上,到后窗外他家的菜园地里看去。

柯雷家的菜园子有篮球场那么大,虽然不算大,却是个城市里微缩了的田园风光。菜园子是狭长型的,宽度正好是柯雷家两个窗户加老马家的两个窗户的宽度。这头离着窗户有十步远,用木板盖了个棚厦,旁边架上一个栅栏门,里边就是菜园子了。那头直到那条土路边,两侧和土路边全都用叫“刺滚儿”的铁蒺藜围着。左侧刺滚儿那边是老袁家的园子,右侧,也就是西侧,是分割成两块儿的另外两个邻居家的园子。

最先种园子的是柯雷家。1958年柯雷家从山东老家搬来住进这栋楼时,办公楼的办公人员还没完全撤净,许多住户还没住进来。那时菜园子这些地方全被建楼时遗弃的毛杂石覆盖着,加上风吹尘埋,上面杂草丛生。农民出身的柯雷父母,又是刚别离了喜爱的土地,看着这样一块土地闲置着,自然觉着可惜。耳聋寡言的父亲,默默地拿起锹和锄,清理起那些毛杂石来。由于毛杂石年久沉淀和风尘掩埋,非常难清。父亲锄刨手拾,一天清不出多少。后来,母亲也加入进来。那时,柯雷很小,只朦朦胧胧地记得,他跟在后边,用小手拾起和自己拳头差不多的碎石,往土路边上扔。没等清完,父亲就买来了刺滚儿和木桩,把铁蒺藜架到了土路边,宽度是照着自己两个窗户又加旁边两个还没住人的两个窗户来的,那时老马家还没搬来。东边老袁家搬来了,父亲很讲究地给他家留了出来,扯着刺滚儿的木桩架在了两家窗户大约中间的位置上。老袁和老婆及大儿子,看见柯雷父母清出个菜园子后,也学着弄了起来。老袁是个剃头匠,本不会伺弄庄稼地。他对桩子的位置并没有提异议,还一个劲儿地请教柯雷父母地里该种些什么?怎么种?等到社会乱起来时,一天,柯雷和母亲在家突然听到后窗菜园里一阵嘈杂,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柯雷腿快,从窗户跳出去到菜园里一看,老袁家三个儿子正气势汹汹地,拔起柯雷家架的木桩和刺滚儿,往柯雷家菜园这边挪移过来有两尺。柯雷一看大喊一声:

“你们干什么?”

“我们干什么?你没看见吗?我们愿意干什么就什么!”袁老二奸邪霸道地说,他的哥哥和弟弟跟着嘿嘿地狂笑:

“对!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叫造反有理!现在兴这个!哈哈!”

柯雷忙回头喊母亲。母亲踮着小脚急急地从前门绕过来,看清是怎么回事后,对袁老大说:

“袁正,这桩子在咱俩家的分界上,你们怎么能往我家这边挪呢?”

“我家地太小了,就想挪挪,挪占的都是老马家窗户对着的地面,也没占你家什么,怎么就不能挪哪?”

听袁老大这般窝着良心说话,柯雷母子气得脸都白了。

“好!我找你父亲讲去。”母亲回身走向老袁家后窗,探头往屋里叫:

“老袁他大哥!在家吗?”

喊了两声,没见应声,老袁婆子从厨房里钻出来说:

“他婶子,你找老袁干吗?他不在家。”

母亲跟老袁婆子说了他三个儿子移桩子的事儿。老袁婆子竟振振有词地说:

“这事儿我早知道,那三个臭小子早就嚷嚷要挪,我劝不听,这不还是挪了,咳!为这事把我气得胃病都犯了,我可管不了。他婶子!挪就了挪了吧!先那么地儿,不是没挪到你家窗户那边嘛!老袁他上外县理发去了,等他回来再说。”

母亲明白她们这是商量好这么算计自己家的,老袁家这是看自家丈夫聋,儿子小,自己小脚好欺负。所以才这般无所顾忌胆大妄为地明抢明夺。

柯雷那时十三岁了,也有了男子汉的心肠,他气不过,想和老袁家拼,让母亲制止住了:“你一个人还这么小,怎么能打过人家三个大小伙子?那不是干吃亏吗?算了吧!老实人常常在。挪挪去吧!少了那么块尺把地咱也少了不啥!他家多了那么一块儿也多不出啥!”

这事儿虽然已经过去六年了,柯雷仍记在心里,当时对小柯雷是一种伤害,柯雷觉着屈辱,眼睁睁被人欺负自己却无能为力,看着母亲打掉牙往肚子咽,忍气吞声,自己心里难过。

那次移桩占地事件后。柯雷母亲沿着东西两侧和土路那端的铁蒺藜撒了一圈儿榆树种子——干榆树钱儿。六年的时间它们已长成一人高的榆树墙了。用剪刀剪平了头,和铁蒺藜绞在了一起,成了一堵鲜明而牢固的屏障。

7

剪榆树头已是柯雷的活了。不仅是想替父母多做一些,柯雷在菜园里的活计中找到了乐趣,他还跟父母学会了各种种植。每到春天,都是柯雷用尖锹把地整个翻一遍。然后用锄将靠老袁家那一侧从北到南搂出四条垄来,在垄背儿上种下三垄苞米,靠内侧余下的这条垄种上向日葵。这样免得葵盘成熟了时,防备靠边界上的被老袁家的坏小子揪了去。

点种时要先用锄刨一个坑,先浇上水湿润一下土,点上种子,然后培埋上土,在上面轻微压实一下。种子要撒三粒,以保证出齐苗。要是都长出来,间苗时就拔掉矮小的留下茁壮的。点种后,柯雷有一种切盼的心情,每天都来看出苗了没有。直到看见幼芽从土里拱出来时,柯雷的心情就十分兴奋。这种感觉和柯雷在车间锻出一件锻件来不一样,不仅有成功感,还有一种对自然界无私回报的崇敬和感激。

四条垅占去了菜地的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二,分成小块分别种上大头菜、小白菜、生菜、韭菜、茄子、辣椒等蔬菜。

柯雷对园子里的一切都喜爱,黑的土地,绿色的高低错落的庄稼和菜蔬,色彩对比的鲜明而怡人。整个夏季,柯雷都留连在园子里。进了园子,先拔拔杂草,拾拾小孩子们讨厌扔进来的乱石砖块儿杂物。然后坐在北头木板棚子附近那棵杨树下看小说。

杨树下让柯雷布置成了自己的一个小天地。以前母亲卖水果时留下许多柳条筐和竹子条编的方筐,堆成了个小山,用来引火做饭。柯雷将圆筐和方筐分别套罗起来,靠近木棚罗摆出两堵一人多高的墙,上面顺上两木条,再横着钉上几道木条,宽度正好能摆上箩筐盖,搭起一个棚盖,箩筐盖上是柯雷捡来的修房子的人家甩下来的大小不一的油毡纸,顺坡密实实地摆下来,遮挡住里面不漏雨水。里边倒扣起四个箩筐,中间横担上两块宽木板,就成了柯雷的简易卧床,柯雷在上面或坐或靠或躺悠然自得地看书。俨然是柯雷自己的小安乐窝儿。

柯雷最喜欢雨天里在这小窝棚里待着。或急或缓的雨丝,把外面变成了水的世界,窝棚里却让柯雷弄得一滴雨水也不漏,干爽爽的,柯雷坐在里边怡然地欣赏雨景——雨水把园中植物的叶子冲刷得干干净净,叶面的绿色愈加鲜艳娇嫩,土地让雨水浸湿后显得更加黝黑。韭菜茬、茄子秧、辣椒秧也都嫩绿娇艳。嫩嫩的茄子妞和小辣椒已挂在了上面,十分诱人。

举目穿过雨幕,纵览全园、土路和商学院的树林,也是怡然的景色。

天地一色,周围都没了其它的响动,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辟哩啪啦地打在柯雷头顶的油毡纸盖上,打在园中植物叶子上,汇成一组交响曲。听来即兴奋又有些怅然。下雨带来了清凉,改变了晴天的闷热和单调。雨丝凸显强调了平时心底里隐隐浮现的忧郁。每到这时,柯雷都会有一串儿奇怪的浮想:在这大自然歌唱的世界和人间社会,我是谁?在这枯燥乏味的工作和生活中,就这样下去吗?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对面抬眼可见商学院的那片树林,常让柯雷想起一段苦涩的往事。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三年自然灾害和还国债,让全民陷入了饥饿困顿之中。柯雷家是城市贫民线下的百姓,为了不被饿死,父母想尽一切办法抓挠吃的。柯雷那时才**岁,饥肠辘辘不但不跟母亲要吃的,反跟着母亲一起去抓挠。西郊的扬马架子是菜田,离家有20多里地,柯雷和母亲步行去那里偷着溜土豆。说偷是因为虽然人家已收割完了,但遗漏在地里的小土豆不舍得放弃,还想自己清理出来,面对城里来溜土豆充饥的人们,防犯的很紧。母亲领着柯雷傍晚擦黑时赶到那,趁着天暗猫着腰,在没人的地头,快速地冲进地里,用二尺勾子顺垄沟往外扒拉土豆。农民收割时很仔细,遗漏的很少,有时溜好远也碰不到一个土豆,心中还提心吊胆地怕菜地主人降临。每次去总有收获,溜到小半面袋的土豆,全家人能饱吃上几顿香喷喷的煮土豆。

土豆溜不几天就没有了。母亲用榆树叶子掺上些苞米面捞饼,也是一种充填肚子的好食物。商学院里的榆树多,柯雷跟母亲自报奋勇去撸榆树叶子,他自认为上树很有一套,小脚的母亲上不了树,即使父亲也不如他。

小柯雷穿上轻便的破球鞋,拎着个布兜,掖在腰间。从商学院的木板栅栏缝里钻进去,找那好爬的榆树爬上去,骑在大树杈上,一只手搂住树干,一只手撸树叶子,撸一把往腰间的布兜里装一把,一会儿布兜就鼓起来了。小柯雷高高兴兴地满载而归,一布兜的榆树叶了,母亲做了一锅榆树叶饼子。

初尝胜果,柯雷十分兴奋,母亲的欣喜更让他来了劲儿。第二次,他换了溜土豆用的面袋儿,想一次多撸些回来。

他正撸得欢,突然树下一声猛喝:“干什么哪?”把柯雷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掉下来,低头瞧,一个中年男人,张着口半豁的嘴,冲他吹胡子瞪眼的:

“谁让你来撸树叶子的,赶快给我下来。”

柯雷慌了,手忙脚乱战战兢兢地好容易溜下了树,没等站稳,那人一把就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小胳膊。指着上回柯雷撸得有些秃了的两棵榆树气极败坏地大叫:“那两棵树是你撸的吧!保卫科长说我看管不利,要扣我工资,好!这回我可把你抓住了,走,跟我上保卫科!”

柯雷见要抓他走,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那人拽他走他不走,脚蹬地打出溜,但毕竟人小身轻,那人一把把他拎起来了。

“求求你,大叔!别抓我!”

“不行!到保卫科再说!”

“我下次再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不行,你这是破坏,树叶撸光了,榆树会死的,领导要追究责任的。走,跟我去保卫科说清楚。”

“大叔,我不是破坏。是我家没吃的撸回去烙饼吃。你看你看,我这兜里还有一块。”说着,柯雷从衣兜里掏出一块从家里带出来吃了半截的榆树叶饼子,递到了那男子眼前,那男子听柯雷这么说,又接过那饼子端到眼前仔细端祥了端祥,脸上的怒气好像一下子消了。他瞅了瞅柯雷那面黄肌瘦的小模样,往外呼出了口长气儿:

“嗯……好吧!既然这样,我放了你。不过你不能再来撸了,还有这袋子我要拿回去交给科里,我就说没抓着你,让你跑了,拿这袋子交差。好了!你走吧!”

柯雷没想到那人能放他,他只觉得松开了的那男的手像松开了魔爪,他身子一阵轻松,眼前一亮,哪里顾得什么面袋子了,撒腿就跑开了。

跑出十几步远,听到身后那人喊:

“你的饼子!”

柯雷猛地停住了脚步,回头瞅了瞅,摇了摇头,嗖,又像兔子似的跑开了。

柯雷愿意在小窝棚里幽幽地独处,喜欢沉浸在浮想中,原因最初柯雷自己也不知为何?后来他想明白了:不只是园中幽静环境的引发,主要还是不少书籍自己都是在这园中读的,文字诱动想像,可视觉却是园中的景物。《林海雪原》、《苦菜花》、《铁道游击队》、《破晓记》、《平原游击队》、《毁灭》、《铁流》里面血与火的场景,《林家铺子》的倒闭,《幻灭》三部曲中的迷离,《子夜》中的尔虞我诈,高尔基童年悲苦的流浪生活,《克里萨姆金的一生》,更有少剑波和小白鸽,杨晓冬与银环含蓄的只意会不言表的美好恋情……好像都与菜园里的一草一木连接在一起,一株株玉米和向日葵,一棵棵茄秧辣椒秧,仿佛都是书中那些难忘人物的化身,在株和叶片上映出他们的形象和音容笑貌。看着园中的景物就浮想出书中的人物和场景。

菜园子给柯雷以诸多乐趣,也让他和菜园子之间发生了许多故事。给柯雷枯燥乏味的生活添了些趣味和难忘。这颇有点儿像百草园之于鲁迅,菜园子也是柯雷的百草园。除了给柯雷带来些野趣儿和独处的幽谧,柯雷也像鲁迅那样,在园子里捉蛐蛐抓家雀儿。在园中,柯雷抓家雀儿曾有过这样敏捷的功绩:两只幼麻雀儿落在了榆树墙上,柯雷蹑足轻踪地接近,猛地扑上去双手同时出击,一手抓住一个幼雀儿。气得没来得急引救走自己子女的老家贼,兜着柯雷喳喳地狂叫半天,才哀鸣着飞走了。这让柯雷动了侧隐之心,把两只小麻雀儿放了。

冬天,园中一片萧瑟,柯雷学着在课本《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中鲁迅的样子,把菜园子靠土路那头的地面扫去一小块浮雪,用一短支起个箩筐,短上栓着一条长绳顺到窝棚里,箩筐下撒上一把小米儿,柯雷就躲到窝棚里,手牵着绳子,静等雀儿入套。天寒地冻大雪覆盖,雀儿们很难找到吃的,突然有这么丰富的食儿出现,一会儿就引来了几只觅食的家雀儿,待见它们钻进箩筐内啄吃小米时,柯雷猛地一拉绳子,除了动作快的逃了,总能扣住一只两只的。

菜园子是柯雷从小到大的乐园。就像父母对土地的眷恋一样,柯雷对菜园及野趣儿的痴迷,也是有渊源的。柯雷家在山东老家的园子,是在房前,面积要比这里的大出四五倍。除了蔬菜,还有梧桐树、菜果树、梨树,一小片竹林。竹林的竹子纤细挺拔,柯雷小时候喜欢鞭子,母亲给他截几挺直的竹子,让邻居老刘家大小子春生给扭编成个鞭杆子,再栓上皮鞭哨儿,做成一杆一甩咔咔响漂亮的大鞭子。母亲还给鞭杆中部栓系上了一红布条,那鞭子就显得更帅气了。柯雷喜爱的不得了,整天鞭不离手。可惜来关外时遗落在老家,不知到谁手了。

园子尽头是一堵石头围墙,围墙不算高。四五岁的小柯雷能爬过去。围墙外是个三四米深的坡,坡底一条水沟,沟沿长着几排梧桐树,梧桐树林外是一片开阔的大沙滩,沙滩中央是从北边山里流下来的河。枯水期河就在沙滩中间流,丰水期,河水漫到梧桐树林边。河水清澈见底。小柯雷在枯水期时背着母亲偷偷地在河里玩水。一次,他和村里的一个小伙伴,在河里逮着一条漂来的木板,俩人一人骑坐在一头,在水上压悠悠玩儿,压来压去,那头的小伙伴掉下木板,一头扎水里去了,淹得他在水里直扑通。小柯雷吓得乱喊:“救命呀!救命呀!”亏得河边有人,急奔过来把那小伙伴救了起来。不然小柯雷可就闯大祸了。小柯雷回家没敢说,可有村里的大人告诉了柯雷母亲,尽管事情过去了,柯雷屁股还是挨了母亲的巴掌,严令他以后不准去玩水。

山东老家的菜园植物丰富且连着山水,这里的菜园远比不上。但在城市里有这么可以怡然自得的一隅,也是个偏得。

柯雷不仅从小在这沉溺于野趣儿和自然亲密,也还曾有过一段童稚无知中的浪漫事儿呢!

那是柯雷六七岁时。当时老袁家的小屋住着另外一家人家。丈夫老怀是个忠厚老实人,长得矮矬矬,却干抬小扛儿的活儿,就是装卸工。妻子没工作在家做饭伺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姑娘,大姑娘叫玉琼和柯雷同岁,因为和柯雷家只隔一道墙,柯雷常到她家去玩。有时玉琼妈出门,家里只剩几个孩子,柯雷也和她们一样玩得放肆,在她家床上学倒立,折跟头打把式,疯得一塌糊涂。

小孩子玩得熟了,互相都有依恋。但因为小,头脑里没有男女的界限,只是觉得有点不一样,所以,在玩过家家时,也知道让男孩当爸爸,让女孩当妈妈。

玉琼妈在家时,玉琼就不用完全看护两个妹妹了。这时,她就能和柯雷到窗后的过道或柯雷家的菜园子里玩儿。一次,俩人玩起了过家家,玉琼不知在哪儿捡来了一个谁家扔掉的破玩具娃娃,小辨子没有了,成了光头,小裙子也肮脏不堪。玉琼说:我当妈妈,你当爸爸,这娃娃就是咱俩的孩子。柯雷说:好哇!我当她的爸爸。哎呀!玉琼你看她也太脏了,给她洗洗澡吧!行呀!玉琼高兴地应道。小柯雷就找来了一个豁了口的大瓷碗,从他家菜园子西北角上那只也豁了口子用做存水浇园子的缸里,舀来满满一碗水。玉琼就扒下娃娃那脏裙子给娃娃洗澡。洗过了,玉琼对柯雷说:你再去换一碗水我给她洗洗这脏裙子。柯雷就乖乖地去换了一碗水回来。玉琼把洗完了的裙子晾到过道上柯雷家栓的凉衣服的铁丝上。这时,天起来,柯雷说:要下雨了,咱回家吧!回家干啥呀!好不容易出来玩儿的。下雨不怕,这不有筐吗!咱钻筐里。柯雷张罗回家,是因为母亲管得严,看下雨了还不回来,母亲该喊他了。玉琼妈对玉琼管得不严。一般只要她在家,就能让玉琼在外边玩个够。也许是她的孩子多,家里少一个半个的不觉得空,而柯雷家只两孩子,姐姐已上学了,只剩柯雷一个人。玉琼妈眼睛近视却不戴眼镜,看起人来眯缝着眼睛探着头。她脾气温和,从没见她跟孩子叫喊。

柯雷不再张罗回家了,继续和玉琼玩儿。他从自家的箩筐堆里,找出了两个最大的用竹皮子编的箩筐,放倒在地上,让玉琼和自己倒背着坐进横卧的筐里,两个箩筐口对口,柯雷和玉琼脸对脸地坐进去之后,又往一起移动,两个箩筐口就对到了一起,把柯雷和玉琼扣在了筐里。然后,玉琼就指挥起下一个过家家的内容了:睡觉。外面黑了天,玉琼就说:天黑了,咱家睡觉吧!她脱下上衣,铺在了屁股底下,她也让柯雷学她的样子,把上衣铺在下面,这样坐在上面,箩筐的竹条就不咯屁股了。玉琼把那光着身子的娃娃盖在了衣服下,拍着娃娃的前,学着玉琼妈哄她小妹睡觉的样子:“噢噢!睡觉觉!一睡睡到大天亮……”哄了一会儿,玉琼压低着嗓音儿对柯雷说:“他爸!孩子睡着了,咱也脱衣服睡吧!”玉琼刚才脱掉了外衣,还剩了有背带的裙子和短裤,柯雷则只剩短裤了。柯雷知道再脱就光屁股了,就说:“不脱了,就这么睡吧!”“不行!脱了,爸爸和妈妈都是脱衣服在一块睡的!”说着,玉琼把她身上的背带裙子和短裤全脱了,一丝不挂地把双腿分开放在与她交叉而坐的柯雷的双腿边。然后,她逼着小柯雷脱掉了仅有的短裤。柯雷好奇地瞅着玉琼和他不一样的大腿处。玉琼则大方地分着两腿,用两只纤小的手扒着她那稚小的私处对小柯雷说:“你看当妈妈的小便和当爸爸的小便不一样的……”小柯雷瞪了眼睛瞅了瞅傻傻地说:“是不一样的!你的少一块儿,我的多一块儿……”

“嘻嘻……”

听小柯雷这么说,玉琼笑起来,笑过,她说:“你我,我你好吗?”

小柯雷听玉琼这么说迟疑了一下。

“快呀!你怕什么呀!那我先你!”玉琼的小手攥住了小柯雷的小****。

正在这时,箩筐上噼哩啪啦地落下了雨滴。一串儿之后空档了几秒钟,然后就密集地连着落起来。

“下雨了……”柯雷喃喃地说。

“没关系的……”

“玉琼!快回来呀!”

玉琼的话音未落就响起了她妈喊她的声音。玉琼一激灵,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忙乱地穿起衣裙,爬出箩筐,扔下一句:

“我回家了”就跑进了雨中。

这里剩下小柯雷自己,他呆呆地仍坐在箩筐里,听着砸在筐顶上噼哩啪啦的雨滴声,看着面前玉琼弃了的那个箩筐,开始积起了水,柯雷屁股下湿起来,小柯雷这才也似猛醒一样,穿起裤头,拎着衣服,逃离了那刚才还作为小家家的箩筐,光着脊梁冲进雨中,往自己的大家跑去。

刚才还紧密接触的两只箩筐,这会儿断开了,但仍相对着筐口,默默地淋浴在渐急的雨中……

两天后,玉琼家突然搬走了。搬家前后,柯雷都没再见到玉琼。玉琼就像柯雷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连个声响儿都没留就消失了。

玉琼家搬走当天,老袁家就把那小屋占了。

一天晚饭时,母亲在饭桌上跟姐姐像自言自语唠叨起玉琼家搬家的事儿。柯雷听不大明白,但能听出母亲很气愤,原因是老怀搬家是上了老袁家的当,让老袁家给骗了。事情大概是这样:老袁家对老怀住的小屋垂诞已久。两家原本住在一个隔间里,这个隔间里一间大屋一间小屋。红楼里都是这种结构,有的是一大一小,有的一半一半。老袁家想把老怀家弄走,扩大自家的住房,便设了个圈套。在地包小市那里租了一间比老怀家小屋面积大出近两倍的平房。然后借口两处房子不在一起不便,想和老怀换换,你看你老怀五口人挤这么一间小屋,换换也宽敞宽敞。开始老怀并不感兴趣儿,觉着房子虽然大,却是平房,不如楼房住得暖和。看老怀不动心,鬼灵的老袁婆子就作起了玉琼妈的工作,玉琼妈闲在家没事儿,老袁婆子拽着她去看了那房子。尔后,几乎天天诱劝玉琼妈,说住那平房的好处。玉琼妈先被说活了心,又在老袁婆子的架弄下囔唧自己的丈夫。老怀见老婆愿意换,也觉着孩子多屋子小,住这小屋的确憋屈,他亲自去看了看房子,再经玉琼妈多次囔唧下同意了。红楼的房子都是承租权,产权易主到北华厂后,北华厂的房产科只是来挨家收房费,老怀没文化,也没要看那平房的证明材料,就在老袁起草的一个简要的换房书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上了手印儿。

待到搬去住了不到一个月,真正的房主来要房租钱,双方都明白了。原来这房子是别人家的,房主因为支援三线,全家都跟着去了,房子委托给亲戚代管,这亲戚并不缺房子住,就想租出去弄俩钱花。结果就让走街窜巷剃头的老袁撞见,说租下来开理发馆,先交了三个月的房租。没见理发开张营业,空闲了一个多月却搬进了住家,三个月到了,代管的房主来要房租,这才弄清是老袁家设下了骗局,诓老怀搬了出来。老怀弄清了真相,急忙回来找老袁交涉,老袁早躲出去到外县理发去了,老袁婆则拿出老怀按了手印儿的换房书说:“有书为证,铁板钉钉,不能反悔。”

老怀说:“那房子不是你家的,是临时租来的,骗我和你家换?”

老袁婆说:“哪个不是租的?这小屋你不也是租北华厂的吗?我家,还有全楼的住房都是租的。你租的房子换我租的房子是公平交易,怎么能说是骗?空口白牙!还是以书为据。”

老怀气得发昏,险些晕倒。

老袁家死赖着不还,老怀也无计可施,毕竟有字据在人手上,只能吃哑吧亏。老怀大病了一场。玉琼妈后悔不迭,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回来找老袁婆子大骂了一通。

柯雷母亲是在路上遇见玉琼妈知道事情前后经过的。柯雷觉着玉琼一家怪可怜的,他由此恨起老袁家来。十年来,柯雷常想起玉琼,尤其是在箩筐里过家家的那一幕。

每当柯雷到窗后过道和园中,特别是看到菜园中还有的那种竹筐时,就会陡然想起。心中还会浮想:玉琼,你现在在哪里?你长成了什么样啦?见了面是绝不会再和我那样过家家了。

柯雷心中一阵怅然。

园中有许多趣事儿,但在园中消磨时光最长的还是读书。一本《林海雪原》,唤起了柯雷看书的热望。但老马的藏书就那么有数的两本。一时无处去掏弄,像口渴却把人赶进了荒漠。

好在不久老马又弄到了书源,他们单位承建友谊的维修,里有个封起来的图书室,劫后之余还存有一些可看的书籍,老马趁着粉刷图书室的机会,悄悄揣回了几书。有《矛盾文集》十卷本,有高尔基的《我的童年》,让柯雷也跟着实实惠惠地饱餐了一阵子。

柯雷还用家里唯一的一本没了封皮的中篇小说《小兵张嘎》,从三楼和柯雷年岁相仿的叫青玖的小子那儿,以换书看做开头,获得了《毁灭》、《铁流》、《破晓记》、《铁道游击队》、《平原作战》、《野火春风斗古城》等书的阅读。

青玖家在老马家上边的三楼住。青玖的父亲和老马一样也是个建筑公司的油工,俩人虽在一个公司,但不在一个施工队。前些年青玖父亲在他们施工队维修北方大厦的时候,因为抽烟随便扔烟头引发火灾烧了北方大厦一角,被判了十年徒刑蹲了笆篱子。青玖妈守不住活寡,暗中和男人来往,是红楼邻居们都知道的秘密。柯雷去青玖家借书还书,就见过那个住在柯雷同学苏国庆家那栋黄楼里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在青玖家里很不外,笑容可掬,说着一口柯雷熟悉的山东话。柯雷从青玖嘴里知道,他是青玖父亲的老乡,青玖妈是此地人,青玖管他叫叔。青玖说他这个叔对他和他妈很好很照顾。知道青玖喜欢看小说,就想方设法给青玖掏弄了来看。柯雷看到的书,不少都是他弄来的。

老马媳妇和青玖妈有点儿不对付。丈夫都是一个单位的,干着同样的工种,当老婆的好像就有一比。这种比的劲儿在老马媳妇这边特别大。青玖父亲没出事儿前,工资级别就比老马低一级,老马媳妇在青玖妈面前就自高一头地得意。青玖父亲出事儿后,老马媳妇有点儿幸灾乐祸,待到传出青玖妈搞男人,就更瞧不起青玖妈了。人前人后大哧哧地说青玖妈是贱货、破鞋!那神情和感觉她自己就是个贵妇,青玖妈是个下贱的窑姐儿。

有一天,灿烂的日头照着,老马媳妇晒被褥,窗后过道横拉的绳子上搭满了,有两条孩子盖得小被子晾不下,就在紧贴她家窗户台边拉了一道绳子凉上了。

过了一阵子,老马媳妇趴窗户上瞅瞅被子,发现窗台边的小被湿了一长溜儿。自己没往外泼水,哪来的水?她仰头往楼上看,见三楼青玖家的窗台上挂着一溜儿新洗的衣服,水滴正缓慢地滴下来,老马媳妇正往上瞧着,一串水珠落了下来,老马媳妇来不急躲闪,砸在了她的麻脸上。青玖妈在老马媳妇心里是个骚货,跟男人乱搞,身子不干净,对她很鄙夷。现在自家孩子的被子让这个骚货的洗衣水弄湿了,还滴到了自己的脸上,而且她看到那些衣服里还有女人的内裤,明显是青玖妈的。她顿时火冒三丈,觉着受了莫大的侮辱,骚货的脏水玷污了自己孩子的被,还脏了自己的脸,她跳到窗外,仰脖朝楼上破口大骂起来:

“三楼的!你个千人入!万人骑的破鞋!你X贱!眼也瞎呀!看不见下面晾着被子嘛!”

“大宝他妈!咋啦?这么骂人?”听见骂声,青玖妈伏窗探下头问。

“咋啦?你眼瞎呀!晾衣服不看看下面的被子?你瞧瞧都给滴上脏水了。”

“对不起呀!我没仔细往下看。不过这水不脏,这衣服我都是透清了水才晾的,晒晒干就好了。”青玖妈自知理亏,好言地解释。

“不脏?身子都是脏的,衣服和水都干净不了,把被子都污染了。”

“你咋这么说呢?你要嫌脏我给你拆洗拆洗。”

“这么说咋的?你本来就是个乱搞的破鞋、骚货!我说屈你了吗?你给我拆洗?你还没恶心够我呀!你个贱货!”

“你……”

“我怎么的?你说!”

“……”青玖妈退回窗里了。

老马媳妇气更大了,她跳着脚儿,嗓门又提高了个八度,口中密集地像连珠似地喷出“破鞋!贱货!骚货!贱X的玩艺儿!”

楼上楼下许多家窗户都探出了人头。老马媳妇骂得更来劲儿了。可青玖妈再没露脸儿。老马媳妇一个人在那骂了半晌儿,嘴角都溢出了白沫儿,她突然觉着没意思起来。有人看着,她本想好好糟践糟践青玖妈,青玖这一不露脸儿,她感到像在澡塘子里泡澡儿,突然没了水,把自己的光身子裸露出来一样,有点儿窘,仿佛自己被展览似的。那些看的人大眼瞪小眼儿,没一个劝她:“拉倒吧!别骂了。”哪怕有一个,她也好借机收场呀!转动麻脸儿环顾了一圈儿也没人给她这个台阶儿,她又硬着头皮撑了半天,好在柯雷从外面回来,听见骂声趴窗户上把她劝了回去。

青玖很孤僻,或许是喜欢沉浸在小说人物世界里的缘故。或许和他父亲的遗传也有关系。他父亲刑满出狱后,柯雷看他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长大后,柯雷进厂工作了,青玖也工作了,借还书的来往也断了。

书中的世界虽然能忘掉现实和打发寂寞,但柯雷不是那种喜欢虚伪地生活在小说里的人。他渴望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交流,渴望朋友,渴望知己。生活际遇把他置于一个火热的工作生活环境,但实质上却是个人际关系冷漠的世界。这种场景和人际冷热不一的反差,让柯雷心情压抑。

柯雷出徒了。

开工资时,柯雷看到自己名字那一栏标明一级工,工资金额三十三元,在领印那一格里按上自己的戳印,接过工资员递过来的三十三元钱时,柯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喜悦的心情溢遍了全身,觉着身体轻盈起来,在领工资的师傅们中间升腾:我和你们一样啦!我出徒了!我也是技工啦!出徒晋技工,让柯雷感觉像小鸟飞离樊笼,虽然,他知道只是飞出了原来的小笼子,外面还罩着个大笼子,但这毕竟给灰暗抑郁的生活添了点儿亮色和希望。

柯雷头一次领这么多钱,高兴地把钱数了又数。

下班回家后,把出徒当了技工的喜悦带给了母亲,还是把钱一分不留全交了母亲。儿子熬出了徒,母亲也欢喜异常,不怕费事地现包了饺子为柯雷庆贺。

松花江上的滨州铁路跨江铁桥南岸桥下,座落着一幢机翼型的黄色建筑。站在高高的铁桥上看到它就像一架卧在停机坪上的飞机,气势宏伟。这是市青年。圆型门上悬挂的名,是朱德委员长题写的。字体俊秀大气,给这座建筑增添了气韵。

红彤彤的太阳油画一样挂在江北太阳岛江畔餐厅房顶,江面和两岸都沐浴在一片红光中时,柯雷已坐在了西侧三楼的大会议室里,上“革命故事员培训班”的课了。

柯雷是在报纸上看到开办培训班消息的。主办者是省图书馆,借青年这个地方为开展图书宣传培训故事员。原以为能来三五十个人报名就不错了,结果来了二百多人。原定的在小教室上课只好移到大会议室里来了。参加学习的大部分是企业的青工。柯雷会心地一笑:他们的心思可能和我一样。

培训时间共两周。头一周是授课。培训班组织领导工作的是个姓黎的女老师,年龄二十七八岁,她是著名评书演员袁阔成的亲传弟子。她和几位老师给学员们讲授了说故事的技巧和基本功,做了现场示范表演。

第二周,是过开口关。所谓过开口关,即打破在人前表演的窘迫心理,每个学员到前面给大家说一段故事。对于那些没登过台的人,过这关挺难。柯雷在中学和工厂都是常登台表演的文艺骨干,对此只是个掌握新的表演形式而已。但柯雷并没敷衍了事对付过关。他不像别的学员准备一小段现成的故事或片断。他据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按照故事的格式,创作了一篇故事。并且是第一个走到台上过开口关的学员,受到了老师的赞赏。

这个真实故事发生在柯雷他们车间。

半年前,车间加热炉换了燃料,燃煤变成了燃油。油泵房建在与车间一道之隔的铁路专用线旁,储油罐卧在地下,上面盖了个小房安装了油泵。火车将运载油的油罐车从大庆直接拉过来,用泵抽进储油罐。往车间里输送油的管道,是从挖砌的地沟里进入的。由于用做管道的焊管质量问题,管道常出现渗漏,地沟里积存了不少渗漏的油在里面。检修工和油泵站都是由动力车间负责的。进入地沟检修的入口,在车间东门外左侧墙处。入口的盖子是水泥板的,很重。检修工图省事,自打开就没再盖上。

就在柯雷参加青年故事培训班的头三天,地沟里着火了。

火是从地沟的入口处烧起的,起火时间在下午两点钟左右。事后分析,起火原因是有人把烟头扔进了敞着口的地沟入口,地沟里由于渗漏,弥漫着易燃的油气成分。没掐灭的烟头丢进燃烧了起来。火顺着地沟燃烧漫延到储油罐就会引起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最先发现火情的是汪蒴。他在两炉子活之间的休息空档去厂卫生院开药,返回时走的是车间东门,他在离着东门口几十米远时,发现地沟入口冒出腾腾的烟火。汪蒴在部队时参加过火灾抗洪等抢险,对灾祸很敏感。他几个箭步冲到地沟口,只见里边已烧成了一团。他急了,两步穿进车间大门,冲离着刀具班的人大吼了一声:

“地沟里着火啦!快喊人!”尔后扭身从墙边的防火用具架上拎起两只泡沫灭火桶,就奔向了地沟口。

刀具班的人正在生产,在锤声轰鸣中,猛然听到门口冲进个人喊了一嗓子,并没听清喊什么。几个人中能腾出眼睛扭头的都扭过头看是咋回事?却见汪蒴拎着两只泡沫灭火桶冲出了车间大门,怎么回事?几个人面面相觑,班长郭好愣了一会儿冲烧火工说:“你去看看咋回事儿?”烧火工放下炉勾子,快步来到门外一看,大吃一惊,蹦跳着返回来大叫:

“不好啦!地沟里着火了啦!”

郭好一听:“停锤!快!去个人到办公室通知领导,剩下的,跟**家伙。”

烧火工跑着奔车间办公室,边跑还边向两边生产和待生产的各班扯脖子喊:

“快!地沟里着火啦!”

这边郭好领着全班的人,每人起一只灭火桶来到门外,地沟里火势熊熊,汪蒴已打空了一桶泡沫,拎着另一桶站在地沟入口处,躬腰往地沟里边喷。

几个人上来打开泡沫灭火桶一起喷起来。地沟口的火被压下去了,但火已烧进了地沟里面,蔓延进去多少情况不明,情况危急,必须下到地沟里追踪灭火。地沟里很窄,又有管道悬在一侧半空,只能容纳一个人躬腰勉强通过。那是正常情况下,这会儿里面燃烧着油火,烟气中有毒气体已充塞了地沟空间,人进去非常危险。

汪蒴冲后来的几个人喊了声:

“好了!先别喷了,泡沫灭火器不多,别浪费了,得下去人往里面喷。”

说着,他咚地一下跳进了地沟,一边往里边喷泡沫,一边对上面的人说:

“我用完一桶,你们给我递上一桶。”

上面的人,见此情景也没说二话,就按着汪蒴的指挥做起来。

这时,车间里的人都跑来了,邱明哲没在车间,去厂办公大楼开会去了。车间主任林铭楷现场指挥,他让维修班班长皮世德领着修理工速去油泵房关掉油泵,并在地沟那端守候,严防火势蔓延到储油罐。这边地沟口处,他一边安排人有序地给汪蒴传递泡沫灭火桶,一边又选出两个接替汪蒴的人,汪蒴已经扑到地沟里面,看不到人影了,只能听到呛得咳嗽声越来越小,传递泡沫灭火桶的人也已下到地沟里几个了。估着时间久了人要出危险,林铭楷张罗让人换下汪蒴,但汪蒴死活不让换。地沟里浓烟弥漫,下去的几个人都被呛得你一声我一声地咳嗽。

这时,蓝正嘴上系着一条湿毛巾,手里还拿着一叠湿毛巾,从车间里跑过来,跳进地沟,给里边的人每人发了一条湿毛巾,然后对林铭楷说:

“时间长了,人要熏出事的!我去换汪蒴。”没等林铭楷说什么,蓝正贴着地沟墙边就钻进去了。就在这时,里边有人喊:

“汪蒴晕倒啦!”

“快点把他抬出来!”

进去的蓝正正好接替了汪蒴倒下的空档又压住了火势,身后的人将汪蒴连拉带托地弄出了地沟,林铭楷忙让一班副班长耿立昌和班里的人,将汪蒴抬上手推车送厂卫生院急救。

地沟里边的蓝正,因为口鼻捂上了湿毛巾,又是刚下去,灭火的劲头要比刚才汪蒴猛多了,一阵猛喷猛扫,火势被压住,几桶泡沫灭火剂连续地喷下去,火终于扑灭了。

这一天,柯雷是夜班,下午三点多钟来到车间时,火已扑灭,检查地沟的善后扫尾都已完成。见夜班的工人来了,白班的人都向他们大谈特谈着火的事。柯雷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知道了汪蒴的英勇行为。

把汪蒴送到厂卫生院,一番输氧急救苏醒了过来,又进行输。耿立昌将去的人留下一个守候着汪蒴,他和其他人回到了车间。洗涮完手和脸,换了工作服再返回卫生院,准备将输完的汪蒴送回家。

柯雷想到应该去看望一下汪蒴。不论是同班,还是团支部,都应该。柯雷上个月担任了新组建的车间团支部宣传委员。团支部书记依然是于顺松,组织委员是高小兵,这是邱明哲确立的人选,然后召开团员会议搞等额选举后,经厂团委批准的。

柯雷跟夜班带班的班长周忠权请了个假,说去厂卫生院看看汪蒴,再帮耿师傅一起把汪蒴送回家。周忠权没表示异议,点头说:你去吧!柯雷想到应该跟于顺松说一声,他是团支书呀!柯雷跟于顺松一提,于顺松一反平时的乎乎的迟顿:“对!咱团支部得去关照一下!”

“于师傅!你看是不是以咱团支部的名义宣传宣传汪蒴这勇敢的行为呀!”

“对!你是宣传委员,你就办办这事儿。黑板报,厂广播站投稿,好好宣传宣传,这也是咱团支部的光荣啊!”

柯雷跟于顺松说叫上高小兵一块去吧!可车间里找了个遍,没见到高小兵的影儿。

柯雷、于顺松、耿立昌,还有白班的司锤宋玉花,自报奋勇要去。她的格像男人,爱打乒乓球和篮球,跟人说话都是大大咧咧,人都称她假小子。四个人正要动身,周忠权说:我去卫生院看一眼就回来。

几个人来到厂卫生院,只候了一会儿,汪蒴就输完了。说要把他送回家去,汪蒴还撑硬地说不用,我自己能回去,可他从床上下来站那直打晃。

“行啦!你就别逞能了。”柯雷和耿立昌一边一只胳膊,把汪蒴搀扶出了卫生院,又让他坐上了车间的那辆带斗的推车。周忠权说了几句抚慰的话后返回车间去了,宋玉花仍然热情不减地跟着一起往家里送汪蒴。

汪蒴家只剩他和小妹俩个人了。父母年纪不大就过世了,撇下兄妹俩相依为命。父亲死时,汪蒴还在部队,父亲是区里的一个干部,先是受到批斗,后来得了癌症。汪蒴母亲是先病故的。剩了当时上六年级的小妹汪贞没人照顾,本想在部队好好干一番的汪蒴,提前复员回来了。

见自己哥哥让单位的人给搀回家,汪贞吓坏了,她哭着扑上来抓着汪蒴的手,叫着:

“哥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小妹妹别怕!你哥哥没事儿。”柯雷边冲汪贞安慰地说着,一边把汪蒴搀到了床边坐下。

“我没事儿,你哭啥呀……”汪蒴声音还有点儿软。

“快!小妹妹,给你哥找身干净衣服来。”

柯雷看汪蒴还穿着那身扑火时穿的工作服,上面满是油腻烟灰,张罗着帮他换了下来。

耿立昌跟汪贞简单说了她哥哥是因为救火被烟熏倒了,安慰她别怕。汪贞这才安静了下来。

安排汪蒴躺下休息,已是傍晚五点了,几个人退了出来。临走,于顺松转达了主任林铭楷的话,说在家好好休息,恢复好了再上班。耿立昌看兄妹俩还没人给弄饭吃,说留下来要给做饭,宋玉花笑哈哈地打趣说:“耿师傅,你会做吗?还是我给做吧!你给我打下手,咋样?”

“这你还别叫这个号,我溜炒烹炸啥都会!”耿立昌咧个大嘴巴,半真半假地说。

柯雷还得回去干活,耽搁久了,周忠权该有想法了,就和于顺松先走了。

俩人走下三楼,在楼门口碰上了三班的徒工许文波。许文波中等个头,皮肤很白,一双小眼凹陷在眼窝里。他平时闲话很少,对谁都不卑不亢。似乎书看得很多,一旦说起活来,透出与一般青年不同的独立见解。他跟汪蒴很投缘。

许文波身后是邱明哲和工会主席潘洪祥。工代会在前不久改称了工会,主席还是潘洪祥的。后面则跟了一大帮上白班的年轻人。里边仍没有高小兵的身影。

许文波是领道的。其他人都是头一次来汪蒴家。

邱明哲看见于顺松和柯雷从楼上下来,笑亮了他那两只炯炯的眼睛说:

“哈!你们团支部比我们先一步啊!好!应该!应该!我开会刚回来,好!表现的都不错。”

说到这他冲柯雷说:“小柯啊!你这宣传委员要好好宣传宣传这场救火中的事迹。”

柯雷嘴上应诺着,心里却想着怎么不说说对汪蒴如何宣传宣传?莫非是因为汪蒴跟高小兵有矛盾了,影响了你对汪蒴的看法?

走出汪蒴家那栋楼,柯雷心里思忖着想跟身旁的于顺松说高小兵应该来看看的话。看到于顺松一付呆闷不想说什么的样子,到嘴边儿的话又咽回去了。

高小兵显然是有意地躲开了。高小兵和汪蒴有别扭,柯雷早就看出来了。高小兵能说会道,汪蒴也是夸夸其谈,一个是红代会主席出身,一个是部队的优秀战士。两个人的气势都咄咄逼人。汪蒴没来之前,表面上看没有哪个年轻的有能与高小兵匹敌的气势,虽说柯雷完全有与之匹敌的资质,车间政治宣传和工厂文艺宣传的骨干,且技术上也是年轻人中的领先者,但柯雷是个老实忠厚不事张扬的人,构不成对高小兵的威胁。而汪蒴作为复员兵,戴着解放军这个当今最耀眼的政治光环,来到车间后,仍以在部队时的思想行为方式出现,思想敏锐,不畏权势,耿言无忌,少赡前顾后和隐忍唯诺。汪蒴不趋炎附势随大流,有自己的见解,不为领导和某些人的意志所左右。这不仅使高小兵觉得有了敌手的威胁,也让车间里的习惯势力,尤其是邱哲明也不舒服,甚至有如芒在背之感。这些年来,三车间还没有哪个人敢这样特立独行,逆势而动。邱明哲也感到不顺溜的是,这之前只有蓝正的师傅迟维善算是个让邱明哲觉着别棱的,但迟维善只是为人正直,虽然也敢说敢顶,不像汪蒴这样不仅敢说,且在公开的场合带着时兴的理论色彩,其观点和想法有思想理论观点做支撑。这就比迟维善的就事论事和心里较劲的威胁大多了。

迟维善与邱明哲对立的结果,是以迟维善的徒弟蓝正少长了该长的一级工资为代价,和迟维善调走而告结束的。

这会儿汪蒴还没和邱明哲直接对立起来,汪蒴对邱明哲权威构成不和谐音,还只是邱明哲的初察和感受。老奸巨滑的邱明哲不动声色,他在观察,他看见高小兵已经与汪蒴交上火了。邱明哲大喜过望,他把这纳为他扫清自己权势道路障碍战略之战的前端战役,他静观情势,待势以发。

高小兵与汪蒴接火的表现,柯雷察觉到了。团支部新组建后,汪蒴以全票被团员推选为第一团小组组长。在团里开会,汪蒴和高小兵的意见总是相反,汪蒴常得到团员们的赞同。这让比汪蒴早入厂又是团支部组织委员的高小兵很没面子很光火。渐渐的从意见之争,扩展到了在平时的接触中也较上了劲儿。先是在一些活动如打篮球、打扑克中不合伙,后来干脆有你在我就不参加或退出。接下来就有了对俩人矛盾的议论,从中还夹着不知从谁嘴里说出来的对俩人都有的贬低甚至攻击。这样就加重了俩人的隔阂,终于水火不相容起来,团员之间知道,青年之间知道,全车间也都知道了。

故事员培训班结束了,开始热热闹闹的二百人,最后沉淀下来几个骨干分子。

柯雷以上佳的表现成为这些骨干中的一个,被聘为省图书馆业余图书宣传故事员。培训班结束后,受聘故事员第一次活动,黎老师就给故事员们交了任务:在新近公开出版发行的小说中选取片断改编成故事,进行宣讲,以扩大小说在读者中的影响。黎老师捧出了一罗新书,有长篇小说《高玉宝》、《征途》,余下的多是短篇小说集。手快的先抢走了厚本的长篇小说,柯雷拿到了一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封面蓝天白云和绿色草原上有一个拿着套马杆放牧的骑马青年,书名叫《边疆新人》。

柯雷流览了整本书中的每一篇,最后选中了用做书名的那篇同名小说。说的是一位北京下乡知识青年在内蒙边疆扎草原的故事。柯雷把它改成了一篇能口头表演的故事。按黎老师和图书馆社科部领导的要求,做了一次试讲。连柯雷在内,通过了三个人的改编和表演。另两人一个是木器厂的岑文,他改编的是长篇小说《征途》中知识青年金讯华与阶级敌人张山博斗的片断。一个是电影机械厂的肖芳,她改编的是短篇小说《海的女儿》。

为了占领社会主义文化阵地,尤其是文化不发达的农村文化阵地,全省各地市县以下的公社和大队都建有图书室,图书室配有图书员和故事员。省图书馆对这些图书室和图书员故事员负责指导。培训聘任了柯雷、岑文、肖芳他们这些故事员,就是为了对农村基层的图书宣传和故事员,起到一个带动和指导作用。

八月三十日,是柯雷难忘的日子。省图书馆决定由杨副馆长带队,有社科部两名工作人员,由黎老师率领柯雷、岑文、肖芳参加的一行人,到嫩江地区推动农村图书室的建设和发展,同去的故事员进行巡回表演。

一行人乘坐231次列车奔向嫩江地区之行第一站——讷河。

这是柯雷五岁时从山东老家来东北乘海船到大连,从大连乘火车到本市后,十九年里第二次坐火车出远门。第一次因为小没有什么印象。这次对柯雷来说是全新的感受。当列车行驶在松嫩平原那广袤的绿色旷野上时,看着远处大地上的风景和近处急剧近来又快速退去的景物,从烟熏火燎单调乏味压抑的车间走出来的柯雷,心中荡漾着从狭小空间步入省里这个大“社会”和这眼前的广阔时空的喜悦与激动。

柯雷还不满二十周岁,只不过是个大孩子。坐在车窗旁观赏着原野上的风景,在悠然和轻松中,有一丝儿庆幸。当黎老师跟他说要借他出来参加这次活动时,柯雷非常兴奋,有点儿像小孩听到家里的大人说要带他出远门一样高兴,对远处充满了憧憬和期待。但同时他又有点儿沮丧,因为以邱明哲平时常挂在嘴边的“年轻人要踏踏实实地立足车间岗位老实干活”的说法,是不会放柯雷出来的。车间里干活烟熏火燎、汗流浃背,出来说故事耍嘴皮子游山逛水!这倒也不是柯雷凭空想出来的。柯雷参加工厂文艺宣传队春节期间的排练演出,前后一个多月,柯雷都不敢一去就没影了,隔三差五要回到车间瞅瞅,以防给人造成脱离群众,心长毛了想飞的印象。但即使柯雷这样诚恐诚惶地小心翼翼,也不能释然。每当柯雷穿着自己的衣服回到车间时,那些老家伙和带长挂衔的都不是好眼神儿liao 他。柯雷明确地读出那里边眼气妒恨的毒光,时常的还会甩过来一两句揶揄的话:

“嘿!穿干净的,挺神气啊!”

“离远点!别崩上氧化皮油星子,把你这漂亮衣服弄坏喽!”

也是,瞅瞅穿着油渍麻花的工作服,满脸油汗珠子干活的人,再看着自己穿着整齐,觉着人家在出大力流大汗,自个儿却在游手好闲,立刻有点儿灰溜溜的矮人三分之感。忠厚的柯雷想:自己出来,班里毕竟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就有人少了份悠闲的机会,像班长啊掌钳的啊,就要多伸点儿手。

在工厂演出,他们不好说什么。这却是跟工厂不搭边儿的事,邱明哲怎么会同意呢?也许这事儿挂了“省里”的边儿,是上层建筑意识型态的“大事”儿,黎老师又是找的厂党委宣传部部长借的人,人家跟邱明哲说不上话。宣传部长跟党支部书记说事儿,好像没有说“不”的,除非这人脑袋进水了,没政治头脑。

邱明哲让人把柯雷叫到办公室告诉说:“省图书馆借你去搞故事演讲,党委宣传部的林部长跟我说了,我得支持啊!没想到,你还会说故事。好!这也是好事儿,也算是咱车间和工厂的光荣,工人阶级登上上层建筑文化意识形态领域嘛!去了好好说。明天你就去省图书馆报到吧!”

没想到邱明哲能同意!意外的惊喜让柯雷有种从笼中放飞的小鸟儿之感。下班回家的路上,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又蹦又跳,回到家先就抑不住兴奋,告诉了母亲。母亲听说是参加省里的活动,也乐得合不拢嘴儿,觉得儿子有了出息。忙忙乎乎地给儿子准备出远门带的东西。这是母亲第二次为柯雷准备出远门了。第一次是四年前,给柯雷准备下乡的东西。但这次与上次不同,是临时出门,不是不回来了。也像人家那些当干部的出“公差”,我儿子也能出差了。所以,母亲准备东西都是高兴的。

隆隆前行的火车虽然把柯雷带向他憧憬的未知的远方,让他心儿兴奋地跳跃。但心儿还不时飞回车间,甚或干脆还留在那烟火的世界没有出来。就像每次从厂文艺宣传队回到车间感受到的虚妄不踏实一样,这会儿人投身到别样环境中了,但心儿还被一无形的线牵着,绷得忐忑不已。

柯雷耳边在轰鸣着车轮与钢轨碰撞出的声音之上,还飘着邱明哲那句话:“我得支持啊!”

柯雷觉着这句话言不由衷。他知道邱明哲明镜儿地会想:你柯雷不接触人家,人家会找你?你不跟人家提供工厂的上下情况,这事儿能让宣传部长找到我?我认识图书馆的谁呀?跟我毫无干系?

对这言不由衷的体察,让柯雷心底潜埋着一丝忧郁,使他虽在快乐之行中,却笑得不开心,乐得不兴奋。他甚至不能暂时的去忘我,依他的格,他不会那样不知愁?自己只是个偶然飘起来的风筝,线头还在邱明哲手中,即使他不拽,自己也得落回车间。回去后不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弥补这又一次的“游手好闲”。

随着此次活动的展开、受到的接待、热烈隆重的场面,尤其是说故事在观众中获得的反响和尊敬,这些从未经历过的待遇和快乐,不仅没有使柯雷忘我,反而加剧了这种忧郁心理。

9月4日上午九时五十五分,列车到达了讷河县火车站,县革委会来人来车接柯雷他们住进了县革委会招待所。休息了大半天,下午四点多钟,县文化科设宴接风,因为是省里下来的人,接待的规格很高,不仅文化科长和宣传部长作陪,县革委主任也出席了宴会。

这是此行的第一桌宴席,也是柯雷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酒菜。席间受到的礼让和尊敬,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柯雷也被一视同仁地对待,让没见过世面的柯雷受宠若惊。刚入席时,柯雷的手都不知放哪好,席间也不好意思动筷夹菜,看见黎老师动了或身边的岑文动了,自己才敢动。后来,他观察到杨馆长、黎老师从容自如稳稳当当,心中很羡慕,便也暗自学他们的样。

第二天上午和下午,柯雷他们参加了县图书馆举办的全县农村图书员会议。晚上七点钟,在县评剧院剧场,举行故事会,由柯雷和岑文说故事。县里的群众听说是省城来的故事演员说书,都想看个热闹,三一群俩一伙蜂拥而至,原本怕秩序不好,由县公安局的民警把门收票,开始还排队依次入门,到接近演出时,人流密密匝匝地挤上来,有票的挤,没有票的也往上挤。民警也把不住。组织者一看怕挤坏了人,没想到人们对一场故事会如此热情,估计不足,在县评剧院这小剧场本满足不了这么多观众的愿望。于是,临时决定将演出场地改在了县中学的场上。这一下子,好像全县的人都来了,偌大的场上人山人海,柯雷估着能有上万人。在四四方方的领台上,柯雷和岑文表演了此行的第一场故事。

人多热情高涨,演员也情绪昂扬。柯雷和岑文表演的都非常成功,场上的观众完全被他俩的故事所吸引,说到紧张处雅雀无声,说到逗人处开怀地哄笑。这种场面,让柯雷感到从没有过的体验,简直有点儿叱咤风去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次表演并不都是这样的场面。表演故事次数最多的是第二站的拜泉县,除在县电影院表演一场,观众有几百人之外,其他几次,都是深入到公社、大队和田间地头。

在拜泉县自强公社中强二队,柯雷在地里的垅沟上,为一个老农民表演故事。这种给一个人说故事的感觉和给众多人说故事不一样,表演效果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反,演员很尴尬别扭。这如同演员说的:不怕演出,因为人多有情绪,演员都是人来疯,就怕领导审查节目,领导小脸一板正襟危坐,演员的表演如同对牛弹琴,弄得演员没了自信。

但这种一对一的表演,从心理素质到表演能力,对柯雷都是一种锻炼提高。

离开拜泉,在杨馆长的率领下,一行人又去了克山、富裕和齐齐哈尔,每到一地都受到热情周到的接待,贵宾一样的待遇,让第一次出远门的柯雷就享受到了,与柯雷在工厂的人际关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经历之后,却现实地意识到这对于自己是临时的短暂的,不属于自己。所以,柯雷特别羡慕真正拥有这种生活的图书馆工作人员。但深知自己跳不出那恶劣的境遇,于是,眼前这舒心的待遇就失去了光彩,反使柯雷的心境抑郁起来。随着此行的结束,开始踏上归途,在怅惘中,柯雷一边品味刚刚过去的经历,一边心底里涌起对就要回到的境地的厌烦和畏惧。

第二部分1

从市区往东南二十八公里,有一坐古城,座落阿什河畔。公元12世纪,女真人以雕弓铁马骁勇崛起,建立了鼎盛一时的金王朝。公元1115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在这个地方定都,历金太祖、太宗、熙宗和海陵王四帝。作为大金帝国的开国都城—金上京城,是中国北方著名的四大古都之一,曾有“东方之珠”的美誉。如今这里叫阿城。

八百多年前大金帝国的帝王将相们有个狩猎、避暑、祭神占卜的好去处,这就是被称为“天降仙境”和“龙江第一秀”的松峰山。松峰山距阿城县城东南五十四公里,是张广才岭余脉。东北西南走向,方圆百余平方公里,海拔最高六百二十七米。女真人完颜部灭辽建金时,发现开发了这座山,起名“金源双峰”。据《阿城县志》记载:清咸丰年间,因此山峰奇松茂而定名为松峰山。松峰山山险石奇洞幽水妙,山内有“海云观”、“太虚洞”、“黄经坛”、“不绝泉”、“小南山”、“棋盘峰”、“双峰”、“狮吼峰”、“**冠峰”、“烟囱峰”十景。建在主山顶的“海云观”,历史悠久,是本省最早的道观庙。始建于金代,元灭金后,道观一度衰落。清嘉庆二十八年,河北道士王教参率弟子王永昌、苗永庭,云游来到松峰山,在山上“黄经庭”修道。于清道光十八年募捐重修“海云观”。到晚清时,松峰山“海云观”成为东北道教圣地之一。规模宏伟,香火盛极。

1994年夏季一个周六的上午,一辆白色桑塔那轿车停在了松峰山脚下正对着上山路口的那家旅店门口。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高大魁梧,四十多岁。女的年轻漂亮,身材秀美。松峰山脚下的这个小镇不大,就一条主街,分出两三个岔道。站在店门口东张西望的店主,见来了辆轿车停在自家门口,知道来了生意,忙迎上来将俩人接进店内。这俩人,男的是柳秉元,女的是乔媛媛。

乔媛媛和柳秉元已经很熟了,虽然她和他认识才一周。算这次见面三次。但觉得好像和他早就认识了似的。

从唐薇手中拿到柳秉元的联系电话后,乔媛媛并没急着打电话见柳秉元。她抑制住了自己想马上见到那个在人生关键时候帮她的恩人,尤其是当接过条子,那上面的名字告诉她是个男时,就像百米赛跑选手在发令枪响之前,镇定自己别违例一样,她把那火辣辣的欲望暂时咽在了肚里,平静地和唐薇离开省艺校返回家中。当她掩饰不住兴奋,抿着嘴角漂亮的笑告诉父母她被省艺术学校录取时,她心里明白:自己是想从父母那拿到一万八千元学费后再去约见柳秉元。

突然降临的喜讯,让乔嘉木俩口子高兴的不知所措。一贯乖巧的乔嘉木,刨问底地想弄清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乔媛媛把柳秉元帮助的内情隐去了,谎说自己在这之前曾参加省艺校的术科考试,加之主考老师看过她曾饰演过舞妓角色的电影,便破格录用了她,当然是自费生,学费贵了些。

如今的孩子都有独立主见,想说的,父母能问出来,不想说的,父母问不出来,且不知他们想些什么。乔嘉木虽觉得有些唐突,但这毕竟是件好事,成全了女儿,又点亮了今后的路。既然究不出个啥来!他心里也就坦然地只剩了高兴了。当晚,让老婆炒了几个菜,一家子乐呵了一下,他开怀畅饮了几杯。就此,笼罩在他们家两年,且近一个月愈加浓厚的霾,终于云开雾散。

第二天一早,乔嘉木让老婆给女儿拿些钱去购置住校的生活必须品,自己则拿上存折去了银行,取出两万元钱,一万八千元交学费,两千元用作女儿的在校生活费。乔嘉木又打电话给厂汽车队队长,让他给派一辆车。乔媛媛购置东西回来,乔嘉木帮着女儿把行李搬上车,高高兴兴地送女儿去学校。乔妻嚷嚷着也要去,乔媛媛努起小嘴嗔道:

“兴师动众的,一家子都去了,至于吗?同学该笑话了!”

“我就是去看一眼学校啥样?你住的咋样?我也放心呀!好女儿,你就让妈去吧!”高兴的心情让乔妻说到这也矫情起来。

“媛媛,就让你妈跟着去看一眼吧!要不等你走了,我在家可受不了她乱嘟嘟。”乔嘉木本想也阻拦老婆去,这时竟帮着老婆求女儿了。

“妈!是不是让我俩个在外地的哥哥打飞机回来送我呀?“乔媛媛笑着牵住乔妻的胳膊晃了晃。

“死丫头!”乔妻嗔怪了一句也和丈夫一起笑起来。

男店主引着柳秉元和乔媛媛进了店。旅店不大,进门就是一条窄窄的走廊,左边两间房用做客人住宿的房间。右边挨近店门开一扇门,进去后是一间很大的饭厅。左边角有个小吧台,吧台里没有服务员,吧台边有一个门,通后灶房和店主的卧室。柳秉元和乔媛媛一前一后跟店主先进了饭厅,店主问:“吃点儿喝点儿什么不?”柳秉元说:“还不到中午,过一会儿再说,先看看房间住下。”店主说:“那好。”就领他俩返回走廊。游人不多,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店主推开里外两间空荡荡的房,里边分别摆放着四张上下两层的床。乔媛媛看了脱口而出:

“哎呀!怎么跟学校的宿舍似的?”

“我们这的旅店都这样,不像城里,来这的都是为游山,二位将就住,宿费便宜,你们俩口子交二十元就可以,房间住哪个都行。”店主一番话,什么都给安排好了。柳秉元心里正惦着和乔媛媛怎么入住如何开口呢?他心里当然是想和乔媛媛住一间房的,他领乔媛媛来松峰山就是这目的,他计划的就是要在这山野乡村别有一番滋味地诱奸美嫩的乔媛媛。当初他还担心乔媛媛不会同意跟他上这来,因为一般女孩如果只身和一个男子远行在外留宿,这说明女孩对男子并不戒备,且可能接受他对她安排的一切。乔媛媛是前天晚上在洛克菲斯酒吧答应柳秉元的。这是柳秉元第一次与她约会。其实这是他跟乔媛媛第二次见面,因为第一次见面是乔媛媛打电话约的他,说要当面谢他。柳秉元接到电话欣喜异常,他的谋划要开始实现了。柳秉元开车去学校接出了乔媛媛,把她拉进了开发区的商业区。这里新建的昆仑商城和几十家高档大酒店,把街坊装点的灯红酒绿,是新贵们晚间聚集出入的地方。柳秉元挑了最豪华气派的“小南园”大酒店,进了金碧辉煌的大厅,柳秉元扫见乔媛媛那漂亮的脸蛋儿,惊诧的像一只迷失的小羊羔了。酒桌上,乔媛媛的开场白就是谢柳秉元的善举,并拿出包里准备好的钱还给他。柳秉元说这笔钱他拿出来就没想再拿回去,权当是给她的资助。乔媛媛急红了脸,说我怎么能用你的钱呢?再说我家也不缺钱。能拿得起这学费。争来推去的最后还是柳秉元的一番话让乔媛媛释然和接受了:

“媛媛,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曾经看过你表演的舞蹈。一是你在北华厂子弟校时的学校艺术节上,那时我女儿柳倩也在那上过一段学。请家长参加观摩演出时,我也去了,留下深刻的印象。后来又看了你饰演的电影,就特别喜欢你的表演和天分,可惜我女儿没这份天赋。要不我也会让她学舞蹈在这上发展。后来我听女儿回家说你没考上大学,在家待的非常郁闷。我一听就为你特别惋惜。突然想起我的好朋友省艺校的杜校长,这关系咋不用一用,帮你入校学舞蹈编导,这不是正符合你的条件吗?这么说吧!帮助你也是我的喜爱。既是你理想的实现,也是我爱好的实施。至于这钱吗!我也不用,就暂放你那,等你学业有成事业发达后,算我的一份投资,到时候给我分红就行。咋样?啊哈哈……”

柳秉元的话温馨而又得体,像乔媛媛杯中的柠檬汁,喝进去甜口润心。乔媛媛浑身畅然,一种被托举呵护的柔热的幸福感,从心里浸润到全身。她白皙的面庞犹如两朵盛开的桃花,她拿起一只空杯,也给自己斟满了一杯红酒,一口气喝下去了,喝得她花枝乱颤,看得秉元满眼芳香。柳秉元也满干了一杯。然后趁势邀她后天晚间要是没事儿去酒吧。乔媛媛欣然应允。两次见面已见亲近,又和他来到这寂静而荒野的山里,柳秉元觉得已有了六七分了。但他还拿不准乔媛媛能否接受她,毕竟她还青春年少,他已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了。一路上他曾盘算着这事儿,到旅店后要有这一决定的过程。他觉着不能先张口,要不声不响地观瞧乔媛媛的颜色,只做不说地把事儿促成,如果她有意就会默默地接受。因为一个黄花大闺女没涉什么世面,不会张扬地答应他同宿的。但想不到店主竟巧妙地把话给点到这儿了。柳秉元禁不住赞叹这荒郊僻壤的小地方,山野村夫竟有如此的经验和心机。但转尔一想,这也很正常,市场经济吗!这就是生意之道。也做生意的柳秉元对此娴熟。

柳秉元等店主说完这翻话就转脸直视乔媛媛,他要看乔媛媛什么反应。乔媛媛与他相视后莞尔一笑,没知声。但那张美脸蛋儿却腾起了红晕。柳秉元也会意地一笑,那店主并不观察他俩的表情变化,只追问了一句“两位住哪间?”

刚说完,又改口说:“咳!反正没人,你俩随便。”说完又指指走廊尽头的水龙头和下面一只方凳上的脸盆,告诉这是洗脸用的,就退到饭厅里去了。

“还是住里间吧!比靠道的外间安静些。”说着柳秉元就进了里间屋,边往里走,边用后脑和耳朵感应乔媛媛是否跟上来。乔媛媛似乎稍微迟疑了一下才跟进来。房间很简陋,门两侧各摆两张上下床,对着门里面墙放一张两屉一门的桌子,房间里再无其它物件。地面是红砖铺的。柳秉元一直走到方桌前,把手里的包放在上面,转身迎上跟进来的乔媛媛,接过她手中的包,同时扫了一眼她脸上。她微垂着脸,带着点儿羞涩避着柳秉元的眼神,眼睛扫视着床铺。柳秉元把包放好,扭身抚扯了一下身边床上一尘不染的白色床单和被子说:

“房间简单了点儿,这被褥倒是挺干净的。媛媛,坐了这半天的车也累了,先躺下歇会儿,然后再吃饭,吃完了午饭咱消停地上山。”

“好的,歇足了起来有胃口,多吃点好有劲儿爬山。”已经坐在靠门口床边的乔媛媛,似乎恢复了正常状态,又进入了旅游人观景前那种期待快乐的兴奋状。她拽过叠成方垛的被子和枕头,头冲里仰身躺下了。

看着床上那曲线鲜明的体,柳秉元心动了一下,窃喜的面部五官往四下一瞠,嘴里咕噜了一句:“啊!我也歇会儿。”与乔媛媛头对头躺在了靠里头的床上。

开了近两个小时的车。柳秉元也觉着累了。他想眯一觉,下午好有神,便放平了心情。躺下后他闻到了头顶飘来的幽香,那是从乔媛媛身上发出的。柳秉元舒展了一下四肢,借势深吸了口这弥漫着少女体香的气息,按压着潜意识里那可能晚上在这房间里要发生的与这香嫩体亲密的预感,迷里迷糊地睡过去了。

少女心难测,尤其是含苞不露的那种,外表的矜持让你凛然不可侵犯。柳秉元不知,乔媛媛是个乖巧的女孩,不是盲。平静的外表下那浪漫的情愫已经激荡了起来。在小南园大酒店,她干那一大杯红酒时,心就向柳秉元敞开了一半。洛克菲斯酒吧浪漫的情调、迷离的灯光,在感激柳秉元对自己的关心之情上,又添了一份儿对他富有情调的喜欢。在浸透着暧昧气氛的酒吧里,虽然柳秉元的肢体没有向她进攻地触,她却已经感觉到了他对她的向往。而他的不急色,更增添了她对他在这上面的好感。认为他有绅士风度。这时她已完全向他解除了一般少女都有的戒备防线。等到他向她发出去松峰山的邀请,需要在外过夜,她已隐隐地明了了他的心思。意识到在松峰山她将告别自己的少女时代,他将成为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对这个可预见的将要发生的,她心底里没有质疑和犹豫,有的反倒是一种期待品尝未知感觉的兴奋和还可以按奈住的焦灼。在品味这份儿期待时,意识里升起的她的偶像郑少秋和柳秉元重叠起来了。她竟觉得柳秉元并不比郑少秋差,在模样和身材上,柳秉元还要比郑少秋长得更帅更英武。虽然柳秉元与郑少秋比是凡夫俗子,但他现在已有的事业,也是众生中的佼佼者了。她开始喜爱柳秉元了。等到柳秉元驾车开上高速公路,到松峰山这一路上,绿意盎然的群山碧野,那一反城市钢筋水泥柏油路的灰色呆板,转换成了悦目赏心沁人肺腑的旷达和清爽,使她那份可预见的期待,增添了浪漫的色彩和欢悦的心情。这一路上,柳秉元不断地说着笑话,逗得乔媛媛花容灿烂。从两年的郁闷和对前途的忧虑中跳跃出来,又有这样一个男人呵护,飞驰在悦人的山野中,乔媛媛从内到外通透地惬意,都成快乐宝贝了。当然,在兴奋和快乐中,乔媛媛的意识里也偶然跳出一个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仅仅是喜欢我的舞蹈?她告诉自己,当然不是。那是什么?她心里也已明了。但她内心并没有反感和抵御,当然也没有去迎合。而是以顺其自然的态度对待。她把这都归结为他喜欢她。既然这样,他对我好,又舍得为我花钱,我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喜欢。哈!平时听到也看到有钱的男人驾着香车,旁边坐着美女,那是都市的一道风景,现在我也是那风景中的人了!想到这,她不禁自己窃笑起来。

柳秉元在她头顶与她头对头躺下时,这还是她有生以来与陌生男人挨着和躺的这么近。且这种氛围与这之前的饭店、酒吧、汽车里都不同。那些都是公开和公众的场合,距离都是在一定之内。而现在是在旅店的房间里,是休息和放松以至是显露私密的地方。她一个未婚少女和一个已婚中年男子同卧一间房内,她感觉到了刺激的味道。柳秉元身上是那种成熟男人带着汗腺味的气息,加上法国古龙香水味儿。这是柳秉元喜欢的香水,一般有场合时撒用,来松峰山他特意往身上撒了些。乔媛媛果然喜欢这种香水。嗅着他的体味儿,想到他那硕大有力的身躯躺卧在她身边,她的身子飘飘忽忽地预感到他的身子好像压在了自己身上一样。幻想和梦魇不同,前者没有后者那样逼真和感觉真实,而且前者是片段和易被清醒的意识抑制的。乔媛媛先是仰卧,幻想柳秉元的身子刚压上来时,虽然她的身子似乎有些反应的强烈,她身内有了一阵颤栗,但她还是翻转身子侧卧了。虽然她体内有种愿意被男人抚爱的渴望,羞怯让她截断了这幻想的感应。她意识到这幻想的真实,今夜在这间屋子里这张床上可能发生。她的心儿不免狂跳了几下,丰满的脯膨胀起来又伏下去,轻轻地呼出一丝鼻息。头顶那边传来深沉的呼吸时,乔媛媛已平静下来了。他睡觉不打呼噜,这一点比老爸好。房间里很静,只有柳秉元的呼吸声,旅店里也很静,店主像是消失了。街上也很静,小山村的这种静谧,在都市里是享受不到的,乔媛媛觉得很受用。她怡然地舒展了几下卧姿,一会儿也朦朦胧胧地睡去。

大约过了有三刻钟,柳秉元先醒了,招呼起乔媛媛,吃了店主准备的简单午饭:大米饭和小**炖蘑菇。柳秉元拎上事先买好的几瓶纯净水和几听灌装饮料,还有给乔媛媛准备的小食品,俩人就上山了。从小镇到松峰山山儿,是一条盘桓而上的沙土路,坡度不算大,大约有十五度,路两边有灌木和乔木,密匝匝,绿荫荫。路边树底下是清凉凉流淌着的山水,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雨,山路边和沟壑边还能看出急雨冲刷的痕迹。沟水里鸣叫着蛙声,此一声彼一声,树头和林间响着各种鸟儿的歌唱,乔媛媛欢快地也像鸟儿一样,一会儿跑在柳秉元的前头,一会儿蹲到路边,寻看树丛水中的青蛙和鱼儿。

从山再往上全是遮天蔽日的树林,坡度陡起来足有四十五度,山路潮湿暗,脚下都是石头,爬起来不仅费力气,还要小心滑跌。柳秉元以为乔媛媛需要他拽扶,乔媛媛却轻盈地像山间的小松鼠,蹦跳着欢声笑语,并没有落后于柳秉元。爬上山顶的海云观时,俩人大约用了一个小时。柳秉元稍觉乏力,乔媛媛看起来轻松自如。柳秉元暗自叹息自己有些年岁大了。想到这儿,他算起了自己与乔媛媛的年龄差来,哈!足足大了她二十六岁。他在心里给自己说:今晚一定要得到她。这也是少有的艳福啊!

在海云观的正殿里朝拜天尊像、玉皇大帝和观音菩萨后嗣,柳秉元给观音跪下磕了头,心里默求观音让他今晚在旅店里如愿以偿。起身后,他还在功德箱里投了两张百元钞票,惊得乔媛媛直咂舌:这么多?柳秉元告诉她,咱俩一人一百元,求得神仙保佑走好运。乔媛媛乐了。“那我也求个愿!”也学柳秉元的样子,跪在观音菩萨像前,双手合掌捧在鼻前,默祷了一会儿,然后推金山倒玉柱给观音菩萨叩了三头。青春秀美的身子,拿模拿样的很逗,看的柳秉元笑起来。笑过,柳秉元自己体味出刚才的那笑里有即将得到这美人儿的成功感。

海云观往东约几十米,高悬在山峰的断壁之间有一个山洞,是金代道士曹道清修炼的地方,称为太虚洞。太虚洞有前后两个洞,全长三十多米。洞内原有三个石碑,一个是曹道士在金代承安四年(1199年)立的,记述了他在洞中修炼的过程。洞中现存的两个石碑,一个是清宣统三年(1911年)立的,碑文记载了清嘉靖年间开山教主王教参修建海云观的过程。一个是伪康德二年(1935年)所立,记载的是海云观七代师祖的简介。

太虚洞穿峰而过,后洞口是几十米深的绝壁。所以此洞有一夫把洞万夫莫开之险。传说抗联时期,松峰山一带曾活跃着一拨儿队伍抗击日寇。有个抗联女英雄,手使双抢,活跃在这里。后来,为掩护赵尚志的队伍转移,她在这里一个人阻击围追的日军,击毙十七个鬼子后弹尽牺牲。上前洞口需要攀援,乔媛媛第一次拉住了先攀上去的柳秉元伸下来的手。握住那白皙柔嫩纤手的一瞬,柳秉元从手感导入到心感,有点儿心旌摇曳,禁不住想揉搓几下那手中的鲜嫩物件儿。他拉她上了断壁,并没有松开。进入洞里,不仅还有坡度,且光线昏暗,有一段是完全漆黑的。脚下的石头地面湿漉漉的滑,柳秉元觉到乔媛媛的手反倒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走到那段完全漆黑的洞中时,乔媛媛胆怯地已经将手臂拢抱住了柳秉元的右臂了,身子也紧贴住柳秉元。凸凹分明而又丰满柔软的秀体一靠上来,柳秉元是一阵颤栗的反应,他心头一热,顺势把右臂脱开乔媛媛的左臂,搂抱住了乔媛媛的腰肢,乔媛媛的左肩头和头部就完全紧贴在了柳秉元的右侧怀里了。

出了后洞口,眼前一片豁朗,脚下是无尽的林海。拾级而下几十米的绝壁,再往下走百十米,就是山中的圣地“黄经坛”。苍松翠柏掩映下,神奇地排列着数座方方正正的石头平台,错落有致。平台周围有簇簇金达莱花应季绽放。在坛右侧,有一条石埂连着一方形巨石。高约六米,宽约六米,层层石页叠起像书卷相摞,似是当年道士们诵读的经卷,摞放年久石化了。因而,被称为“千层岩”,又称“摞经石”。

山上游人不多,到黄经坛的人只有柳秉元和乔媛媛。寂静的山林,突兀的山石,乔媛媛觉着有点儿森。刚才爬到山顶后口渴,一口气儿喝了一瓶水。刚才就想解手,但她没见到山上有厕所。海云观前不仅有游人,还有道士观里观外的穿梭。爬太虚洞时就有些急了,但仍没有方便的地方。现在,这里没了人,她就想方便。她想自己躲到巨石后面去,又害怕那森的巨石后面森林的幽暗。她跟柳秉元说去解手,往那里走了两步,听到远处森林里传来一声似狼非狼的嚎叫,又吓的退了回来。柳秉元明白了她的心理,他便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她说:

“你就在这方便吧!别害怕,我背着脸站这儿。”

“……啊……好……好吧!”乔媛媛迟疑了一下,接着便急促地宽带蹲下了。柳秉元脑后传来了线出体的声音,柳秉元第一次听到少女这特有的声响,那出体的咝咝声和着地后的哗哗声,柳秉元听来非常美妙。林间鸟儿的鸣叫悦耳,乔媛媛的体声悦耳且赏心。赏心之后,他觉得离乔媛媛更进了一步。有一刹那,柳秉元想转过身去。但他又扼住了这个念头,觉得那很不光彩。

柳秉元刚放下这一心思,乔媛媛身后草丛里悠地窜出一个什么东西,吓得乔媛媛尖叫了一声,柳秉元本能地急忙转身看发生了什么。只见乔媛媛让那东西吓得已花容失色,提了来不及系的裤子,向抢步过来的柳秉元怀里扑来,柳秉元一把将她搂抱在了怀里,转头急寻那东西的去处,见前面十几米远的坛崖边,一株碗口的柏树处,停下的是一只小松鼠,它瞪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定定地瞅着柳秉元和惊魂未定的乔媛媛。柳秉元笑着对怀里的乔媛媛说:“别怕,是小松鼠。”说着顺手指给她看。乔媛媛见小松鼠的那憨态也破涕为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小松鼠。她不好意思地当着柳秉元的面系好了裤带。俩人这才说笑着,手牵着手从原路返回。又像刚才一样重钻过太虚洞,返回到山前。柳秉元又带着乔媛媛上了太虚洞上边的棋盘峰和对面的烟囱峰。后者是松峰山的最高峰,巍峨陡峭,只一条石级路可迂回蹬上峰顶。柳秉元拽着乔媛媛蹬上后,群山和远野尽收眼底,像层层碧海一望无际。这种绝顶之感,让柳秉元也像年轻的乔媛媛一样在上边又喊又叫,抒发那种城市人少有的心情体验。山顶大小只有十几平方,四边围着铁链条,链条上系着条条红布,间或挂着几把铁锁,那是游人栓的许愿锁。柳秉元和乔媛媛搜遍了全身也没什么可以往上系的,乔媛媛有一帕手绢儿,但是白底儿的,不好用。俩人有些遗憾,只好双手合十冲南许了愿,这才慢慢下了这六百二十七米的最高峰。这时,太阳偏西了,山间辉映着夕阳的霞色,俩人想下山了。海云观往西南百十米就是下山的路口。路口的南侧是松峰山的又一胜景小南山。这个突起的山峰非常美,柳秉元和乔媛媛顺路游历了它。它的山峡是几十米深的绝壁峡谷,山上突起几十块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岩石,这些岩石光滑如镜,有的像玉床,有的像圆桌,有的像凳墩儿,坐在这些光滑的岩石上得有点儿胆量,因为脚下就是陡峭的绝壁悬崖,壁崖边生长着几株野果树,连柳秉元也叫不出名儿。他踩着树枝,把身子悬在壁崖之上,伸手摘了几串儿树头上结的山楂大小的还绿着的野果子,那悬乎劲儿吓得乔媛媛又好听地尖叫了几声。柳秉元把那成串儿的野果递给乔媛媛拿在手里把玩,俩人坐在光滑的岩石墩上休息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水,乔媛媛嚼了两袋小食品,这才迤俪着下山而去。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往山上爬时是往上使劲儿,兴致而来,累点儿不觉。往山下走,身子前倾下坠,好像是省劲儿了,因为上山和游山已耗去了大半体力,下山时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倾斜的山路,坠贯而下有些搂不住脚步,抻的腿脚就显得很吃苦了。柳秉元感到浑身有些酸,脚掌和小腿后筋疼痛,现在就想坐下来才好,但天色将晚,必须抓紧下山。乔媛媛虽然年轻,毕竟是女孩儿,也已是酥软了身子,腿都有点不会打弯儿了,摇摇欲倒的样子,柳秉元架起她一只胳膊,拽托着她往山下突噜。他虽然也很累,此时只能挺着。俩人在昏暗的山林中跌跌撞撞地走下来,来到山时,天已没了那霞光的亮色。暮色苍茫中,山下的路边那座卖上山用品的小店已人去门关,门前的停车场,只剩了一辆白色的丰田面包。柳秉元跟乔媛媛说,后悔没开着车到这儿,不然这段沙土路可以开车回旅店了。下山累得香汗津津的乔媛媛,这时反倒像是缓过了气神儿,她挣脱了柳秉元的手臂,往前欢走了几步,抢在柳秉元的前头说:

“这段路好走多了,平坦坦的,咱俩比比看谁先到旅店呀?”说着已经向前疾走起来。

“行啊!”乔媛媛跟自己的嬉耍活泼,让柳秉元心情荡漾起来。他疾步跟上,看乔媛媛有要跑的意思,紧着说:

“不许跑啊!只准用竞走比。”

“好的!嘻……”

俩人一前一后学着竞走运动员比赛的姿势,摆动着腰胯,向坡下冲去。柳秉元看着乔媛媛的娇姿,乔媛媛也回头瞅见了柳秉元大狗熊样的憨态,俩人都忍不住乐起来。毕竟柳秉元人高马大双腿长,很快追上了乔媛媛。乔媛媛见他追上来,尖叫着撒腿就往前跑。柳秉元在后边孩子样大叫:“你玩赖!你玩赖!”

俩人这一比,没多一会儿就回到了小镇。住家和店铺早已亮起灯光。店主听到他俩的说笑声迎出来,说听笑声就知玩的一定很开心!他还告诉二人给准备了温水,好好洗洗,晚饭要想吃点好的,可以到镇里的饭店,今夜可以睡个消停觉,到现在没再来客,这一宿就不能来了。

柳秉元让乔媛媛先洗,他进了房间放下手中的东西,往就近一个床上一歪,只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等到醒来,约着只过了一刻钟。他看到乔媛媛洗漱完毕,还把先前穿的白色长袖T恤换成了水粉色的短袖衫,比先前的那种青春装束显得更妩媚了。斜倚在对面床被垛上的她,见柳秉元醒了,娇嗔地冲他说:

“我都饿坏了!”

“好,找个饭店好好吃一顿,爬山爬的肚子早空了是吧!你稍等,我洗把脸。”

柳秉元伸展了一下四肢,来到走廊,三两把洗了脸,关了房间门,跟店主打了一声招呼,俩人走出了旅店。

镇里有四五家饭店,俩人溜达地转悠着看了看,拣了一家最宽敞干净的走了进去。店里只有一桌客人,柳秉元拣了僻静的角落和乔媛媛坐下,点了四个菜,要了三瓶啤酒,推杯换盏地喝起来。玩的高兴,肚子又倒空了,乔媛媛胃口大开还频频地与柳秉元碰杯。柳秉元见她很开心,就势哄她多喝点儿。言谈中他还许愿说:“既然你喜欢旅游,以后咱俩就常出来玩,往远处去,等你放假的时候,咱去大连,去青岛,上海,苏州……”乔媛媛乐得花心大悦,和他你一杯我一杯,三瓶啤酒下肚不知不觉,又要了三瓶也喝光了。柳秉元是酒场老手,没觉得怎样,乔媛媛却有些醉意了,嫩脸儿和媚眼儿都泛红了。柳秉元觉得乔媛媛要是醉了,晚上要办那事儿反倒没味道了。便不再要酒,点了一个菠萝和樱桃罐头拼盘,让乔媛媛吃些解酒。

走出饭店,已是夜里十点钟了。晚间的小镇爽风阵阵,十分怡人。加之酒喝到微熏,乔媛媛心情极佳,她挎着柳秉元的胳膊,话也多了,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看着乔媛媛兴奋的样子,柳秉元心里突然生出一股邪恶的快意:你乐吧!乐吧!一会儿我就占有你。哈哈!乔嘉木!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在百里之外的山里,我拿你宝贝女儿的身子报复你。呼吸着这山里的清新的空气,透进肺腑每个细胞,二十年来的恶气都要带出来了,柳秉元觉着从心到外的畅快,他恨不能一下子跨进旅店的房间,立即把乔媛媛掀翻在床上……

“嘻嘻……”乔媛媛突然一阵媚笑说:“我知道你愿意和我住一个屋,可我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好跟你一个大老爷们住一个屋哪?一会儿回去,你住一个屋我住一个屋……嘻嘻……咋样?”乔媛媛窃笑着边说边摇着柳秉元的胳膊。听她突然这么说,柳秉元心里咯噔一下子:自己的计划要落空?他像从小南山摘野果时突然坠下了绝壁,强烈的失落感瞬间而至,他竟一时失语说不出话来。这时,离旅店很近了,乔媛媛不等他说什么,撒开刚才还摇着的柳秉元的胳膊,小跑着飘进了旅店。柳秉元被撂在那呆愣了半晌,忙快步跟进去,见乔媛媛进了里间屋,把门关上了。柳秉元走到屋门口,侧耳听见里面床铺吱吱嘎嘎的响声。乔媛媛已经躺下了,响声虽然不大,却像锤子一样,声声敲在柳秉元那失望的心上。她把门上了!计划泡汤了!今晚空睡一宿,明天就回去了。不行!今天晚上必须达到目的。他想敲门,但突然想到那样会让店主听见。于是,他试着轻轻一推门,门竟然开了,没锁?柳秉元心里一忽闪,急忙进了屋,关了门还了闩。再看乔媛媛已躺在了门左靠里的床上,就是上午柳秉元躺的那张床。她身上盖了被子,脸冲着天棚,半掩半遮着被子。柳秉元心里突然笑起自己来,笑自己有点儿犯傻。都说女人说不就是是,在她身上的功夫不是白下的 ,四十多岁的人了竟让个小丫头片子的小把戏迷糊了!她没门又躺在我躺过的床上,这就说明了一切,自己就可以进一步动作了!柳秉元又恢复了自信。他看到乔媛媛躺着的对面床上,扔着她那水粉色的短袖衫和裤管有绣花的绿色牛仔裤,鲜明的女色彩和脱离了遮蔽女人体的含义,给了柳秉元以强烈的感官刺激:她那上下两个隐秘的部位,只有罩和内裤了!柳秉元猛地快速脱起衣服来,脱去了长裤,扯掉了T恤,动作麻利,但手和前臂有些微微颤抖。身上只剩内裤时,他没再脱,转身放开了乔媛媛脚下靠门这张床上的被子,也平整摆好了枕头,似乎该钻进被窝了。但连他自己也知道,他这是作作样子的,他并不想钻进去。他的心剧跳起来,觉得屋里的空气有些凝滞。他好像迟疑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关了电灯,窗外洒进如银的月光,空气似乎松缓了下来,好像充满了水,他像条鱼似地游到乔媛媛的床边,猛地掀起被子扑了进去。随即乔媛媛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带着颤音的吟叫……

乔媛媛当然没睡。柳秉元铺下的路,她已经一路自然地走了过来,她体内已没有了排斥的抗体,全身细胞灌满的是此事符合情理和此事的发生是必然的信号。晚饭的畅饮和倾谈,已让她进入了浪漫的兴奋状态,只不过她还抵不过少女的羞怯和要经历未曾体验前的紧张。她躺在那里,虽然眼睛闭着装睡,耳朵却支楞着听到一切。柳秉元的门、脱衣、关灯,向她的床扑过来,每一个步骤和细节她都敏感的清清楚楚,都像一剂剂蛇毒扩张着她的血管。她觉着血管要破裂,被激荡起来的血要喷将出来了。她的神经本能地反到对要被攫住的防御的反应,但在已被柳秉元同化了的心灵指挥下,变成了只有消极地收缩着身子,迎接柳秉元的压下。而细胞里注满的是喜欢和反出的是迎接的信息,这使她的身子又有一种向柳秉元开放的律动。所以,她在感应柳秉元进屋的每一个动作环节时,身体的反应既有被征服的欲死的紧张,又有沐浴新生的鲜活的等待。于是,当柳秉元钻进她的被窝里,攫住她丰满嫩的身子的一刹那,紧张立刻转换成了畅快的松弛。她瘫软地任凭和盼望着柳秉元对她身子的摆布和抚弄。柳秉元进门后她想说点儿什么,好像应该说点儿什么,可觉得说什么也不恰当。所以,她什么也没说。这会儿柳秉元已经剥下了她的罩和短内裤,也退去了他自己身上那最后的布料。她觉得也应该说点什么,可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已经没法思考说什么了。她被置在砧板上,柳秉元先用手、嘴、舌加工她。他像在收拾一个他喜欢的大菜的主料,耐心细致地从整体到局部心地处置和整理。

这之前,乔媛媛全部的知识使她觉得第一次会有痛苦。但柳秉元的耐心和细致,驱散了这份隐忧。体验的是让柳秉元唤醒和调动的那陌生新鲜又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起了那次梦中短暂而不清晰的快感。现在她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她微合着媚眼,身体扭动着颤栗着,嘴和鼻翅都半张着,从腔里往外抽动着带着哼叫的气流。

柳秉元的处置和整理,使她的身子特别敏感,他的手、唇、舌,还有牙,都像通着电,触到哪里都酥痒。处置和整理是从她的耳边开始,顺着耳垂后的脖颈下来,一直到脚,一处不落地扫过。这中间手唇舌牙并用,让乔媛媛感觉的不只是一种滋味,这是第一遍。后来,柳秉元告诉乔媛媛说,他这第一遍有名字,叫“全面扫荡”,山山洼洼、沟沟沿沿都要细致地扫遍,一处不落。第二遍叫“重点进攻”,主要用牙和舌对乔媛媛的上下三个点进行重点整理,这第二遍有些像翻耕处女地,犁铧掀开了处女地的地表,把酥痒变成了快感。间或使用牙齿叼撸她的敏感部位,有一种让她上瘾的刺痛感。这种刺痛感她不仅不觉得疼,反而使快感更加强烈。这强烈似乎让乔媛媛体验到了那种受虐狂的滋味和心理。

快感的刺激,唤醒了乔媛媛这块处女地的春天。那从地底里涌起的春意,让她开始强烈地渴望柳秉元,渴望柳秉元深入到她的身子里。她想用自己的身子品尝他、包容他。她的这种感觉和渴望正是柳秉元要达到的目的。当柳秉元钻进乔媛媛的被窝,把她青春柔嫩的体攫住的时候,他想直接进入主题,宣泄那压抑了二十四年的仇恨。当年乔媛媛的父亲那奸佞的脸浮现在了眼前,他觉得现在就疯狂地动作才痛快解气。但他抑制住了自己,要想长久地复仇和占有,就不能让乔媛媛有受到暴对待和倒了胃口的感觉。于是,他拿出了从没有过的耐心,也使出了他全部的经验和觉得最好使的手段,开垦唤醒乔媛媛的快感意识,等到她强烈地想要时,他再进入。但这一想法和手段的用意,在后来他俩能谈的时候,他没有告诉她。只是说了带有调笑意味的“全面扫荡”和“重点进攻”,逗引出了乔媛媛含羞又忍不住的吃吃的笑,边嗔怪地叫着“你坏!你坏!”边用两双纤手快速地垂打柳秉元。

这会儿,柳秉元已觉察出了乔媛媛的变化,她的双手开始捧住伏在她下身上的柳秉元的头部往上拉。

虽然,乔媛媛已经让柳秉元带入了一种迷乱的境界,但她没有要挣脱的意思,迷乱中她还有明确地要真实体验那次和乾隆帝扮演者梦交的滋味儿。甚至要加深这种迷乱。她有一种要这迷乱使她迷狂和晕眩的预感期待,她希望柳秉元给她这种迷乱和晕眩。她双手开始往自己身上抱紧柳秉元,嘴唇也在吻着柳秉元。柳秉元知道到火候了,一条神龙直取鸾巢。他想直捣深处,想直抒他心底里的仇意,但中途他又控制住了。在巢口,那条神龙先是在外边逗引着不进去,吊引的乔媛媛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气喘不过来,张着嘴直倒气儿。柳秉元这才猛地直捣深处,乔媛媛应声深沉地颤叫了一声。柳秉元心内一阵快意:你呻吟吧!呻吟吧!这是替你父亲还账!他抽出来又在外边逗引了几下,又猛地进入,这样反复多次,乔媛媛又几次地倒气儿和颤叫。接下来,柳秉元先是轻柔地抽动了几下,然后便使出全部气力,疯狂地大动起来。他看见乔媛媛的脸已走形地翻歪到一侧,双眼半翻着,眼白倒悬,口中已经不能完整地吟叫了,头一声叫半截子,第二声马上跟上来。

她进入了晕眩状态,这晕眩是强烈的快感带来的。这快感使柳秉元的进入没有觉得疼痛,她没看到,柳秉元看到了,她的身下,在雪白的褥单上,浸润出一朵像被蹂躏了花瓣的红玫瑰,又被银灿灿的月光洒上了一层霜。

柳秉元咬着牙发着狠,他把那儿当做了冷兵器的尖刀快枪,在往乔嘉木的心窝里快速地连续猛扎猛刺。这种猛扎猛刺持续了好一阵子,他觉得要没力气了。但他没有松弛下来,他闷住劲儿,像百米赛跑一样,他要达到顶点。终于,他大叫一声,然后瘫压在了已经昏厥瘫软如泥的乔媛媛身上。

柳秉元心中非常的痛快和轻松。因为这一泄不仅是的宣泄,更是他压抑了二十四年的仇恨的释放,畅快是体和心理的双重畅快。而轻松则是因为这一泄是他筹谋的占有玩弄乔嘉木女儿复仇计划成功实施的标志。负载了这么多的内容,使这一泄成了柳秉元有生以来感觉最特别的一泄。这特别在于没有一丝一毫的那种男人泄身后惯有的感伤。这种感伤不只人类有,动物也有,是生物进化留给哺类动物的憾缺。

在那一泄之前和之中,柳秉元曾想到避孕的问题。他没做这方面的准备,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心理:管她怀不怀孕的?怀孕才好哪!怀了再打胎,折腾折腾她,那样更加刺激乔嘉木。虽然没准备用具,其实在泄身的那会儿他也能避免,但他没有躲避,实实惠惠的弹无虚发,都倾斜进去,因而这也让他多了一层快意。

短暂的瘫软后,柳秉元的睡意袭上来了。但他驱走了睡意,扭转埋在乔媛媛脸旁枕上的脸,抬眼窃看乔媛媛是什么表情?他心中回闪起电影《白毛女》中喜儿被黄世仁糟蹋后那种痛不欲生的表情来,是不是乔媛媛也应该是这种表情?他希望乔媛媛是那种被辱后欲死不活的表情。可他看到的是让他有些失望的反应,乔媛媛比他先睁开眼,正瞅着他,见他缓过来,她那张娇美的脸不仅没有受辱欲死的表情,反而像欣赏自己满意的宠物一样,纤手搂住柳秉元,直勾勾地瞄着他的眼、鼻、嘴,然后在他的眉心上香香地一吻。柳秉元心头一热,心里立时复杂起来,这分明是女人作爱后满足和喜欢和他作爱的男人的表示。柳秉元得意自己的功夫之外,又想她不会爱上我吧?都说现在的少女喜欢年长的男人,不过我大她太多啦!咳!管他爱不爱的,真爱上也好,我该干嘛干嘛!那不是更让乔嘉木好受吗!他下意识地也搂住乔媛媛的脖颈,同时滑下压在她身上的下身。看着乔媛媛那舒畅娇好的面容,他不禁闪过一丝儿恻隐之念:她才十八岁呀!就让我给干了!反对我很倾心?他诚心实意地搂过乔媛媛的脸,把嘴压在了她的嘴上,深深地吻起来。然后伸出右手把被子拉在了她俩的身上,把乔媛媛搂在怀中。乔媛媛也把头埋进了柳秉元的肩窝。

急风暴雨后,一切都归于了平静。月亮挂在了当空,银光像白色保鲜膜一样铺下来,屋里、小镇、松峰山,在她的覆盖下都沉寂了。在这一片沉寂中乔媛媛脸上漾着安详,柳秉元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都香甜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俩人离开旅店时,柳秉元把染了血的床单叠起来带走了。他跟店主直说弄脏了包赔他的,连住宿费给了他五十元钱。乐得店主连声说:谢谢!下次来还住他的小店。

乔媛媛带着娇羞问柳秉元:“你要它干嘛呀?”

“做纪念啊!”柳秉元搂着乔媛媛的腰肢,边和她走出旅店边说。站在店门口迎面就是翠绿的松峰山,柳秉元又带着感慨的口吻说:“这美丽的山景,美丽的夜晚,不值得纪念吗?这床单就是咱俩纪念的文物啊!”

“你坏!你坏!”乔媛媛嗔怪地用小手敲着柳秉元的后腰。转尔,又嘻嘻地笑说:“让你老婆看见 ,那就成你的罪证了。”

“看见了我就实话实说,哈哈!”

“你吹……”

柳秉元饭店里的办公室不大,在饭店最高层四楼的一个犄角,有二十平米。里边装饰布置的很舒适,不光有老板桌,还有书柜和床。一套皮质大沙发是橘黄色的,几个同色调的布艺靠垫散落在上面,茶几是那种家用型的。沙发前的空地上铺着一张橘色的纯毛地毯。整个房间格调温馨,不像是办公室,倒像是家里的客厅,只不过多了张床。

柳秉元聘用的职业酒店管理经理赵婕,是个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她见老板和领来的柯雷挺亲密,亲自给他俩沏上了放在书柜门里的上好龙井茶。柯雷的眼神被她的身段吸引了过去。细腰宽臀,前挺后撅,皮肤白嫩。柳秉元给他俩互相介绍了一下,还特意跟赵婕说:这是我的好兄弟,以后来了多关照。俩人客气了一下,赵婕就退出去了。柳秉元看见柯雷在她身上留连的眼神儿,笑着对柯雷说:“看中了?我给你撮合撮合?”

“哎!别别……别开玩笑!”柯雷不好意思地笑着摆手。柳秉元像是懂柯雷的心理,又说:“我跟她这种雇佣的关系,不能有那种事儿,那样犯忌,这是我做生意的一个原则。所以,你随便碰,别顾虑,啊!哈哈!”

“柳哥真不把我当外人!”

我搞了你弟弟的情人呀!柯雷想起了苏迪和她转述的柳秉元弟弟不让她搞破鞋的话,脸有点儿热。

“咱是哥们吗!谈女人不背着。我跟你说,男人除了老婆,外面应该有女人,那才活出男人的味道来!这是当今的时髦,嘿嘿……”看柯雷好像有些不自然,他冲柯雷嘿嘿笑了一声又说:

“这世道真是变了,三十年前咱们在工厂时是啥样?现在啥样?真是一个河东一个河西。”

听他这么说,柯雷也发起了感慨:“是啊!那没法比。还是那首歌唱的好:‘这个世界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那时侯谈色变,连搞对象都像是犯法,得偷着着。现在乱搞是家常便饭,大大方方公开的,就连名字和叫法都比过去好听了。”柳秉元接过去说:“可不!过去搞男女关系叫搞破鞋,现在叫找情人,过去把专搞男女关系的年轻女子叫马子前些年改称兔子,现在叫小姐。”柯雷说:“中国人的观念发生了转变,人们不仅自己风骚起来,对别人这方面的事儿也宽容了。有些事儿你乍一听都不相信,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柯雷说他有个同学是某杂志社的主编,知晓许多内情。有一次他们在一起喝酒,那位同学透露说:几个退二线的厅局级干部去外地疗养,有人专门给他们每个人找一个小姐全程陪同。

柳秉元听了也很吃惊:“是嘛?你说当官的带头这么干,咱老百姓还顾及啥呀?”柯雷说:“老百姓已经不顾及了,社会科学院有个研究员是专搞研究的,通过两年的抽样调查,中国人百分之七十有婚外恋;男的百分之五十三,女的百分之五十,有婚前行为。”

柳秉元感慨地声音大了起来:“咱年轻那会儿算白活了,你瞧现在这年轻人,在上多自由浪漫?说当年我自己那么办一下子,招谁惹谁了?让人家好一顿整。所以,要我说像咱这年龄的中年人,也该抓紧时间玩玩,丰富丰富人生,也该往回捞捞本,啊哈哈……”说到这他和柯雷相视笑起来。笑过,柯雷不无严肃地说:“不过,啥事儿都有利有弊,自由了,病也泛滥了,那艾滋病更是对人类放纵的黄牌警告,不!应该说一般病是黄牌警告,爱滋病要人命就是红牌罚下开除地球了。你没看报纸登的?最近市里检查自己有没有爱滋病的人特多!柳哥,你是个款爷,我知道你搞女人很容易,但要小心呀!”柳秉元笑着接着说:“这一点你放心,我的原则是既要打击敌人,又要保护自己,哈哈……”

柯雷问柳秉元:“这方面事儿,我嫂子管得厉害不?”

“你嫂子我早就顺溜好了,她是眼不见心不烦,只要不在家里,外边的事儿她一概不问。咱还是书归正传,跟你说我是咋干乔嘉木女儿的。”

来饭店的路上,柳秉元已经把他如何复仇的秘密说了个大概。柯雷听了既惊讶又兴奋,大声叫好,称赞柳秉元有道行。这会儿俩人坐稳了,品着香茗,柳秉元把他诱惑乔媛媛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跟柯雷道了出来。

柳秉元津津乐道自己的复仇计划,因为不背柯雷,所以讲的有声有色,连细节都不拉。柳秉元讲完,柯雷放下把玩在手中的紫沙泥茶杯,鼓起掌来:“好!好!漂亮痛快!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你却忍辱负重二十四年,实施了这样一个绝妙的复仇计划。有味道!柳哥!你知道吗?这叫杨白劳反占了黄世仁的闺女!这才叫一报还一报哪!”

“好!老弟,你这比喻恰当,是这么回事儿,也对我心思。”

让柯雷这么一说,柳秉元特别高兴,他觉得这是对他苦心经营实施的复仇计划最大认可和赞扬。他心中涌起柯雷真是自己的知音的热流。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和柯雷碰杯一饮后,兴奋地告诉柯雷,他不仅是乔媛媛的第一个男人,而且至今为止他也是乔媛媛唯一的男人。他已占有了她八年了。她今年已二十六岁了,早该结婚了,前些年乔嘉木俩口子就急得给她张罗找对象,但都没成。有的是乔媛媛没看中,有看顺眼的也让柳秉元给搅黄了。其实,无论是从情感到体,从神生活到物质生活,乔媛媛都深深陷入了柳秉元编织的网中。乔媛媛就像一只蜘蛛离不开这张网了。柳秉元搅不搅和,她自己心里都没有强烈的要改变自己这种依附柳秉元生活的想法。

柯雷听了又评价说:“这么说你不仅夺了乔嘉木宝贝女儿的贞洁,还把她弄成了自己的二!”

“哈哈!对对!就是这么回事儿!”柳秉元大笑起来。

“柳哥也是跟她有感情了吧?”

“谈不上,”柳秉元摇头摆手地否认。“要说感情嘛!这么多年了说一点儿没有也不现实,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八年的关系?但……这么说吧!我心里没把她当回事儿,总有她父亲在那隔着,就把她当做我报复乔嘉木那老不死的工具,死死地攥在我的手里。”

乔媛媛三年的艺校学习毕业后,又是柳秉元把她安排进了歌舞团舞蹈队当编导。此外,还通过关系为她在电视台的各文艺晚会取得了当编舞的资格,使她刚出校门年纪轻轻就获得了许多人多年得不到的工作和身份。尤其是柳秉元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一流的装修,全套的家具和电器,布置成了他俩的安乐窝。柳秉元一周有五天和她同寝,那两天回家陪老婆。乔媛媛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家和柳秉元的爱巢。柳秉元在工作和生活上安排她的一切,已无法不让她爱上柳秉元了。何况,和柳秉元的爱让她满足,离不了了。松峰山下小旅店疯狂的第一夜后,第二次是她主动跟他要求的。柳秉元领她去了宾馆,开了个豪华的套间,她在柳秉元的指点下学了许多花样,整整癫狂了一宿。柳秉元这一夜也拿出了看家本领,让乔媛媛达到了二十四次高氵朝,他是按着忍了二十四年的仇恨,一年一次算的。乔媛媛累的第二天足足睡到下午三点才爬起来。

“啊!我说怎么在电视节目上见过她呢?原来是你的杰作呀!”

“是呀!你认识她?”

“那还是她在子弟校上小学的时候,我曾担任过一段子弟校鼓号队的辅导员,知道她是乔嘉木的女儿,虽然十多年没见,但她那基本模样还能认出来。”

“咋样?长得漂亮吧?”柳秉元不无得意地问。

“正点!艳福不浅,既报着仇还拥有了一个年轻的美人儿。”

“可惜,她要不是乔嘉木的女儿就好了。”

“你还是爱上她了吧!”

“只能说是喜欢,心中的仇恨是不会让我爱的。”

“那乔媛媛看来是爱上你了,不然她早离开你了,以后怎么办?你想过吗?”

“她爱上我正是我希望的,不然我怎么控制她来报复她父亲?告诉你吧!弄到她只是我报复乔嘉木的第一步。”

“那还有第二步?这第二步是……”

“第二步我正在准备,我还没想好怎么弄。”

其实,柳秉元的第二步计划早想的差不多了,也早做了准备,就是在什么时候实施?实施的力度和效果上,他还吃不准,柳秉元有些犹豫不决。这种犹豫不决来自乔媛媛对他这些年的倾心和依附,这使他在要举起复仇的利剑时有些恍惚和优柔寡断。

柳秉元比乔媛媛整整大了二十六岁,她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仅仅比自己女儿大了两岁。柳秉元长得年轻,前些年柳秉元四十几岁时,和乔媛媛站在一起还不太明显,这些年柳秉元五十出头了,就觉出差距来了,有一种爷俩的感觉。

最初,柳秉元是抱着占有玩弄乔媛媛的心态,把她弄到手并和她保持关系的。和她在一起时总有一种由报复引起的戏虐的心理。这种心理使乔嘉木的影像常在他跟前晃动。随着复仇目的的逐步实现和忍辱积怨的释放,还有树怕扒皮,人怕相处。柳秉元也真就实践了他那夜在松峰山小镇饭店吃饭跟她许下的诺言,在她读艺校三年的假期里,带她走了大连、北京、青岛、上海、苏杭、珠海、深圳的大部分有名的旅游地。尤其是去年柳秉元在松花江边的观江花园小区买了一套房子,她住进去是柳秉元以她去歌舞团上班近为理由建议她的,但她毫无怨言地和他同居,实际上已经成了他的二。这使乔媛媛成了柳秉元生活的一部分了。感情在厮守中慢慢的不知不觉的就有了。虽然,他放不下隔在心里的她的父亲乔嘉木,常常让他想起她是仇人的女儿。但熟悉和亲昵也常常挤掉这个隔阂,温情让他惜怜作为年轻貌美生命的乔媛媛。以乔媛媛的质资,她可以有美好的恋爱婚姻生活前景。由于他的原因,她没有尝到那年轻人青春浪漫的恋爱生活。她本来可以有那种名媒正娶张灯结彩堂堂正正甜甜蜜蜜温馨而让人羡慕的婚礼和家庭。但现在她已经二十六岁了,这一切对她还仍然遥遥无期。柳秉元曾多次设想放过她,让她去追求她应有的美好的生活。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一则他还要拿她做筹码继续报复乔嘉木,他度过最初的占有乔媛媛时获得的对乔嘉木复仇的快感后,他又觉得意未尽恨未了,他还想让报复的烈焰直接烧到乔嘉木身上。因为,他也意识到乔媛媛自己承担她父亲的孽债,对她有些不公平,这也是他对她作为一个美丽的年轻生命个体起恻隐之心的原因。二则他也的确舍不得她了。虽然他有钱,用金钱可以买来各种各样的女人。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乔媛媛并不是用自己的体和青春换他金钱的女孩子。他明白,是她在与情感原始和空白时,他开发和充填了她。她的世界里只有他。还有他知道自己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一天一天见老,不会是每个男人和有钱人有他柳秉元这个艳福的。这桩事儿只是他和她父亲有这么一段宿怨积恨,才使得他觉得别扭。如果没有这别扭,他可以全身心地享受拥有和维护,因为那样对他来说,剩下的都是美好和惬意了。而现在在他把乔媛媛和他关系的实质及长远了一想,就会下意识地想到乔嘉木不成了自己的老丈人了吗?这种讽刺意味有点儿伤他的自尊。这是他不情愿的。

“哎!我说柳哥!乔嘉木那家伙知不知道你把他女儿给占了?”

“不知道……”柳秉元寻思着说,又肯定地补了一句:“他还不知道。”

“都这么多年了还没透过风去? 你做的挺隐秘呀!”柯雷不无钦佩地赞道。

“我有家有业又大乔媛媛一个来回儿,你说她能跟她父母说吗?”柳秉元跟柯雷说这话时,仿佛带着一种自我揶揄的表情。

“那你怎么不让乔嘉木知道呢?他不知道你占了他女儿,你这不是没刺激到他吗?”

“老弟,你真尖锐,你说的正是我现在心中的矛盾。”

“不会是让他知道了,让他觉出他成了你的老丈人,你觉得吃亏吧?”柯雷有点调侃地笑着问。

“有一点点儿,但不完全是。说实话,我有一个打算,不仅仅是只让乔嘉木知道我占有了他女儿。”

“那你要咋样?难道要直接整他不成?”

“那倒不是,只是在选择让乔嘉木知道的方式上犹豫。”

“犹豫什么?怕他找你算账?这是他女儿自己愿意的,说句不太好听的话,这叫顺奸,他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再说你也不会怕他再报复你吧?现在可不是三十年前了。”

2

柳秉元说的方式上,是他不想让乔嘉木只在口头这种一般方式上知道。而是他想好的一种非常恶毒的方式,那种方式他觉得可以最大限度地刺激和打击乔嘉木。但那样肯定也会伤害到乔媛媛,这是柳秉元犹豫的原因。那样对于乔媛媛本身来说,似乎有些残忍。还怕一旦那样做了会失去对乔媛媛的拥有,他有点儿害怕那种失去的落寂感。这种微妙的心理变化,成了他的烦心事。他开始觉得在乔媛媛身上报复乔嘉木远不是最初设想的那样可以一剑解恩仇的。

柳秉元是个办事稳妥的人,没想好和还办不到的事,他不说。这叫咬人的狗不露齿。没这种隐忍的人,也做不到君子报仇二十四年不晚。他看柯雷往那上理解,也没解释他要选择和犹豫的是什么方式。

铺展在柯雷面前的是一座废钢堆,里边大部分是弯曲半截子的钢管、角铁,走了形的各种铁架子,各种厚度的钢板截下来的边角余料。似乎堆放的时间不长,因为这些废铁表面的颜色还是灰黑色的,没有锈蚀。

废钢堆地有半人高,铺展的面积很大,柯雷搞不清这是什么地方。环视了一下,突然发现脚下的废钢堆边有几包像糕点的东西。柯雷蹲下身,用手扒开外面的包装,里面果然露出了点心。这些点心都是柯雷没见过的,叫不出名字。总共有三包,每包九块,都只动了一块两块,其余的都完好无损。这是谁丢弃的?这么好的高级点心,这不糟蹋了吗?看着身边没有人,柯雷犹豫了一下,把点心重新包好,将三包点心摞在一起,用原来包扎的纸绳把它们捆在了一块儿,正要站起身走,这时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柯雷回身一看,一条人流在凹陷下去的不很宽的地面上,有的头不抬眼不睁地往前走,有的往废钢堆这儿看。

柯雷放弃了现在拿走这些点心的念头,虽然他很想拿回家,让没见过这些点心的父母也尝尝。他扭身又看了一眼那已捆扎好的三包点心,正要离开,突然他扫见左眼前方的一个两尺见方的角铁架子底下有几枚硬币显露在那里。柯雷伏下身,用手一扒拉,果然是几枚五分和两分的硬币,而且拾起表面的又露出下面和旁边叠放着的一枚枚硬币。柯雷一阵兴奋,他头一次捡到这么多丢弃的钱。忙不迭地一阵紧扒紧拾,手里的硬币已经拿不了了。旁边正好有一个空罐头瓶子,柯雷拿起来把手中拾起的硬币都装了进去。他把那铁架子下埋在浮土下的硬币都扒拣了出来,足足装满了一罐头瓶子。柯雷正在估算大约有多少钱,突然,身后有人高声说话:

“哎!我跟你们说啊!凡是在这里捡出来的东西,都要登记啊!不能随便拿走,听见没有?”

声音好熟!柯雷回头瞅仔细,是车间的吊车工解在余,推着他那台绵羊角的活把自行车,乜斜着眼神儿似瞅不瞅柯雷似笑非笑地咧着嘴说着。

柯雷心中一阵气懑:真没道理!你算干啥的?

呼啦一下子,柯雷醒过来,晨曦穿过窗玻璃在落地窗帘上透出一片窗形的光。

嫩江地区一行,是柯雷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离开父母。在家时和父母整天厮守在一起,并没觉得什么,一旦分开了才觉得珍惜。

在去路上柯雷还没想父母,只顾兴奋那即将到来的异地风光。待到了目的地两三天,兴奋的躁动平静下来,他开始惦念起家中的老父老母来了。父母这时在家干什么呢?如果是早上,会想到父亲早就在天不亮时去扫楼了。自从母亲不卖冰棍后,母亲开始帮父亲,父亲扫三层楼,母亲扫一层楼,然后再帮父亲将扫成堆的垃圾逐层楼撮起来弄到垃圾站。还要将居民倒散的垃圾收拾进垃圾筐里,这才完成了清扫任务。遇到检查卫生,还要出来保洁。每天傍晚还要再收拾一次垃圾站。如果是出席招待的酒宴,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柯雷会想到,自己在这吃的这么好,年老的父母在家吃的却是茶淡饭的窝头咸菜。柯雷就有一丝歉疚感。

十天的行程,走的地方多,见的人多。每个地方活动的内容又很满,柯雷觉得时间很漫长。从齐齐哈尔打道回府时,虽然对十天繁忙而轻松的生活的结束有种留恋的怅然,可乘上往家奔驰的列车,心儿已跨越时空到了暮年的父母身上,急切地要见到二老,潜意识里害怕二老有什么差池。

双脚又踏上这块土地,置身在原来熟而俗耐的楼房街景中,却有一种在家时从没有过的亲切感。望见自家所在的红楼时,这种亲切感更强烈。原来觉着丑陋肮脏不起眼儿的红楼,现在觉着那样亲切。这种情感是咋回事儿,柯雷来不及多想,急切地跨进家门。

老父老母安全无恙。

二老也刚刚进屋,俩人已清扫完了。母亲脱掉穿的外衣,洗了手,又忙起早饭。儿子回来了,父母高兴,母亲张罗着说:“下面条吃,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柯雷就愿吃母亲擀的面条,筋道有嚼头。还有母亲用白菜做成的卤:把白菜切成色子块儿,锅里放油,用葱姜蒜炝锅后炒,出锅时用土豆粉勾浓芡。如果有猪,也切成同样大的色子块儿,口味就更好了。扣在面条上一块儿吃,筋道对筋道,香对香,好吃的让柯雷不罢手。

家中的白面不多,每月每人只供应半斤。父亲是老胃病,全家都把白面尽父亲吃。平时就是两种饭,一是苞米面的窝头,一是白面的馒头,母亲姐姐柯雷三人都吃窝头,只有父亲吃馒头。姐姐下乡后,母亲和柯雷仍然这样。所以,如果母亲擀面条全家吃,就是改善伙食了。父亲胃不好,还有很重的气管炎,到冬天就喉喽气喘的。何况父亲干着全家人最脏最累的活儿。有时柯雷觉得父亲很可怜,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耳朵聋,还在干这么低下的活儿。但是没办法,自己挣那点儿钱,还养不了全家。

家里平安无事,红楼里却出了件大事儿。

吃完了饭,母亲跟柯雷闲聊,告诉说三楼居民委小组长衣大屁股她男人,前两天跳松花江了。柯雷听了吃惊不小,竟有这事儿?

衣大屁股不姓衣,她男人姓衣,叫衣占青。红楼里习惯把在家不上班的家庭妇女按她丈夫的姓来叫。因为衣大屁股肥胖,这肥胖又都集中在屁股上,她的腿还罗圈儿,一走路拐搭的屁股鼓涌鼓涌的,硕大无朋的屁股更加惹眼,故尔人称她“衣大屁股”。她的体形也着实难看,本来个不高,不到一米六零,胖得没了腰,两只大子又松懈地郎当在腰际两侧,大窝瓜脸还开了张挺大的嘴岔儿,身上没一样招人稀罕的地方,何况已四十开外徐娘半老了。

丈夫衣占青跳江寻死跟她有点儿间接关系。衣占青是铸铁车间的电工。人长得很像样儿,四方大脸人高马大,体格健壮如牛,四十多岁,力旺盛。要说媳妇肥胖和徐娘半老一点儿也凑合了。谁知,衣大屁股前些年子得病切除了。自此那衣大屁股没了趣儿,空让衣占青望着她那肥硕的屁股兴叹。衣占青憋的急了,强着扒火地弄得上手,却如同对着一堆死使劲儿,毫无味道。

就在衣占青没着没落时,前年,他哥哥的二女儿,中学毕业后不愿在乡下生活,投奔到二叔衣占青这儿,想找份儿工作,在大城市里落脚。亲侄女来了,当叔叔的不能不帮。可城里的青年人还直往农村下呢?哪有工作岗位给一个乡下女子呀!侄女住下后,一晃就是个把月过去了。工作连个影儿也没有。衣大屁股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五口人两间屋本来住的就不算宽敞,两个儿子在小屋,衣占青两口子在大屋,小女也十二三岁了,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就在大屋搭了半截儿吊铺睡在上边,衣占青的侄女叫秀儿,秀儿来后也只好让她和女儿挤在一起。

住的地儿挤挤凑合,添了一张嘴让衣大屁股心里直打鼓。衣大屁股以前没工作在家专门伺弄孩子。近年孩子大了,北华厂建了吸纳职工家属的五七厂,衣大屁股也上了班。挣得不多,每月三十多元钱。衣占青虽然算是个高级工匠,每月挣六十一元七角钱,但架不住两个儿子十五六岁,正是长个子如狼似虎能吃的年龄。女儿是个姑娘家,不如小子能吃,花钱的事儿并不比小子少。两口子的收入加起来看着近百元,但五口人之家也紧巴巴。再加一张女孩儿的嘴,要说也能过得去,但毕竟让衣大屁股心里不平衡:白吃白喝的,谁家也不是养活白吃饭的。衣大屁股开始不说,看秀儿没走的意思,就沉不住气了。待到衣占青憋的挺不住,又要她时,她就趁机向他发泄心中不满。衣占青就敷衍地说:

“等她找到活干就好了……”边说着大手边在衣大屁股的下身上。衣大屁股啪一下子把他的手打开。

“找找找,找什么呀!都快两个月了,找着个屁了?”

“咳!你急啥!等过两天实在找不着,我就打发她回去还不行吗?”说着他的手又顺着衣大屁股的大腿了进去,他想先用手挑起她的兴趣,这回衣大屁股没再扒拉他,一动不动地让他用手摆弄,可鼓捣了半天也没见她有一点儿反应,那个地方还是涩涩的。衣占青心急火燎地用鼻子叹了一声,然后有点儿气急败坏地,朝那儿唾上一口唾,又用手指模糊模糊,然后把他的身子压了上去。

秀儿已经察觉了婶婶的不满。她也知道工作是没什么希望了。但她不死心就这么不了了之,更不想返回乡下。可就这么白吃白喝地住着,的确不是个事儿,谁能心甘情愿地养活一个闲人哪!

没等到叔叔对婶婶承诺的“过两天”来到时,秀儿就以与先前不同的面貌出现了。她把一家五口人的脏衣服,都搜罗出来洗净了。把两个屋子和厨房收拾的干净利索。红楼里做饭取暖要用木柈子引火烧煤,秀儿把木柈子劈出好几天的,又从楼外棚子里把煤、柈子捣动上来够两三天用的。等叔叔婶婶两口子下班回来一看,家里变了个模样。衣占青直夸秀儿能干。衣大屁股嘴上没说啥,心里嘀咕:跟我装什么呀!可瞅着那洗了又凉干了的一家人的衣服,她不得不承认:这相不是好装的。这一大堆活儿干下来,可是够一个不常干的小姑娘的戗。这么多的活儿替她干了,衣大屁股心里还是很舒服的。只是在她挺着干了一天活儿有些疲惫的身子,忙乎做晚饭时,心中升起了这样的念头:要是替我把饭做了还差不多……可惜吃农村饭的,做出来那饭也不对口味儿。衣大屁股在厨房忙,秀儿又懂事儿地候在旁边帮她。衣大屁股几次撵她进屋,说这不用你,秀儿也不走,即使没啥可帮的了,她仍然在一旁静静地站着。

一连七八天,秀儿天天这样在厨房候着。衣大屁股家一进屋门就是厨房,从厨房分进两个屋。这天衣大屁股下班一脚跨进来,就闻到了饭菜香,她正纳闷,只见秀儿扎着围裙迎上来:

“婶儿,今天我把饭做好了,你不用忙乎了,你洗手就吃饭吧!看我做的合不合你们的口味儿!”

闻着这饭菜味儿觉着还差不多,等一家人坐下一吃,口味儿还真是对劲儿。叔叔、表弟、表妹都大加称赞,表妹甚至冒出一句:“秀姐做的比我妈做的好吃!”

衣大屁股抿着嘴绷住脸,半天没吱声。女儿这么说,丈夫和儿子也嘻嘻哈哈地迎和,自己不知是条件反还是也觉着满意,扑哧一声也乐开了嘴巴,趁势说:

“好!你秀姐做的好吃,以后就让你秀姐天天给你们做。”

“行,以后做饭和家务活我都包了,你们只管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好了。”

“呀!秀姐!那你不成了我家的保姆了吗?旧社会有钱人家才雇保姆伺候哪!这可不行,这不是我们剥削你吗?”小女儿放下碗筷,张着大眼认真地说。

衣大屁股没等女儿话音落下,说:“小孩子家瞎说啥!咱是一家人啥子剥削剥削的?这是新社会,你别瞎联系!”

“就是就是!再说我也不能干待着吃闲饭呀!反正我也没事儿,干点活儿也是应该的。一家人吗!这也叫分工不同啊!”

“对对对!我看这样挺好!就这样,就这样……”衣占青嘴塞满了饭菜,一边嚼着一边咕哝哝地接着秀儿的话说。

这顿饭一家人连秀儿在内都吃得很痛快。

从此,秀儿就这么住下了。衣大屁股再没跟丈夫提撵秀儿的事儿。孩子们尤其是女儿乐不得有个晚上做伴儿的。衣占青觉着这样也挺好,也省着自己拉下脸来撵侄女走,哥哥那里还不好看。衣大屁股觉着也挺滋润,家务活儿一下子全卸了下去,自己只管上班,剩下的全是儆现成的。过去上班前下班后休息天都忙的不闲着,现在悠闲起来,还可以晚饭后出去溜达溜达,真是既省心又舒畅。

日子就在大家的这种舒心中过去了,一个月没事儿,两个月没事儿……待到四个月孩子放暑假时出事儿了。

秀儿和表妹睡的吊铺是全封闭的,空间的高矮只能弓腰站立。三面是墙,剩下一面冲着大屋的窗户方向,用木板封堵起来,留了个采光的玻璃窗和一个进出的豁口。豁口上挂着个帘儿。吊铺上的面积比二人床大一点儿,秀儿在外侧贴近玻璃窗,一侧头就能看见吊铺下面的屋子。

衣大屁股的小女儿每天上学,放学后写作业再贪玩,到了晚上爬上吊铺就疲乏的香香地睡了。秀儿初来时躺下睡不着,在乡下睡得早起得早,在这儿睡得晚也常常不能很快入眠,翻愣着大腿瞅近在咫尺的天棚。还不敢总翻身,一翻身吊铺的木板有响声,怕影响下面的叔叔婶子安眠。

下面的叔叔婶子刚睡下就能传出俩人不大不小的鼾声。虽说是暗夜,拉上窗帘关了灯,屋里漆黑一片,但月光明亮的日子里,秀儿年轻的眼睛还是能从吊铺的窗玻璃上影绰绰地看清下面床上叔叔婶子的卧姿睡态。在乡下农村房间多,秀儿自己一间屋,她还从没见过两口子睡在一张床上的情景。秀儿小时候跟父母睡在一起时,自己还不懂事儿。现在十七岁了,早已有了知觉,对下面两口子的动静自然有好奇心。但秀儿乍来住下时,一连十来天没听见看见什么动静。两口子躺下就睡,自己身边的表妹也早已进入梦乡,就剩了她一个人傻愣着。她曾下意识地想叔叔婶子挺老实呀!虽然她还没见过不老实是什么样,但知觉告诉她,两口子晚上是应该有事儿的。

其实,她并不知道婶子没了子绝了趣儿。这十来天的没动静儿,是叔叔上个憋满了发泄日和下个憋满了发泄日中间的空当儿。

这十来天过去后,叔叔的这下个憋满发泄日来到时,终于让秀儿知道了。那天夜里,事先也没有什么征兆和异样。表妹和秀儿与往常一样先爬上吊铺,而后下面的叔叔婶子才宽衣解带钻进被窝,俩人各盖一条被子,各睡各的。秀儿躺下照例傻愣个把钟头,正当她听着表妹轻缓的鼻息和下面叔叔婶子的鼾声,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似乎没多大一会儿,她被一阵异样的声音又唤醒了。

那声音很怪异,是秀儿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见过的。这声音的怪异在于从耳朵听进来后,竟引起心脏加快心绪紧张,并诱惑你想探明究竟?

秀儿轻轻地将脑袋从枕头上翘起来,悄悄探贴到吊铺的玻璃窗上,借着屋外透进来的月光,秀儿清晰地扫描到下面床上被子下两个人形的包变成了一个。那怪异的声音就是从这个包里传出的。知觉告诉秀儿这一个包和怪异的声音,就是叔叔婶子做为夫妻间的动静了。意识到这个意思时,她的心儿像兔子受到惊吓窜跑一样,猛地剧烈跳了几下。昏暗中她的秀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就在脸刚一粘枕头,敏感的耳朵听见下面轻声说了句:

“你轻点儿,上边有人……”

是婶子的声音,语调很冷静地带着埋怨,不像是夫妻的一方,倒像是旁观的局外人说的。

“……怕啥呀……都……都睡着了。”

是叔叔,边喘息着边吭哧着说,说完,似乎更加用力了。

秀儿瞅瞅身边仍在酣睡的表妹后,又把头翘移到了玻璃窗上。刚瞧上一眼,秀儿的心就像被一只暴的大手猛地抓住一样,拘紧着悬了起来。想逃出那手但又挣扎不出来,已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处。下面换了另一幕:盖在那个包上的被掀开了,叔叔呈一个硕大的白条子压在婶子身上,两只胳膊搂着婶子肥硕的下身和两条大腿,正有节奏地扇动着。

秀儿看得有点儿眩晕。

叔叔在上边紧张地忙乎着,喘息声比先前大了。还带上了低沉用力的哼叫。喘息哼叫和叔叔下身的动作带出的比先前扩大了的怪异声,冲击的秀儿不能自制。她的一只纤手不自觉地伸向了自己的下部……

真怪!婶子在下边像死人一样,叔叔却一反平时的样子,像换了一个人……

就在这当儿,叔叔在加剧了一阵动作后,猛烈低沉地怪叫了一声,然后瘫在了婶子的身上。

这最后一幕又让秀儿的心一阵滚烫。同时,那只纤手摆弄的下身儿处传来一阵从没有体验过的快感。随后,秀儿也仰躺瘫在了枕上。

自这次之后,秀儿竟盼着有下一次了。这种潜意识的心思,使她每晚上床后的待眠时间更长了。她希望那种惊心动魄的场景尽快出现。按她思忖,夫妻间的这种事儿,应该天天都有。当然这是她没有知识的瞎想,她哪里知道人到中年的叔婶早没有了那种如狼似虎的力。更不知因为婶子切除了子,俩人对事都感到了味同嚼蜡,连正常的三天两头一次都做不出来了。这样,任凭秀儿如何渴盼,那令她兴奋的场景就是不出现。这让秀儿心底里有点儿发急,有时就像掉了魂儿似的,白天干着干着活儿就突然发起呆来。叔叔那硕大赤条的体常在她眼前晃动,他在婶子身上让人眼热心跳的动作,随时想起来都让她的心儿不可抑制地躁动。这成了无所事事的秀儿这段日子的心事了。

在这焦灼的渴盼中又过了十来天,秀儿终于等来了第二次。下面床上如期再现,上面吊铺上的秀儿也重温快感。似乎快感度要比第一次来得还要强烈,许是渴盼久了,压抑后的释放更感痛快。而且,这第二次过程中秀儿的心理感应和获得快感前自己抚弄的动作,老马识途地和上次一样,甚至更加熟练。

秀儿在叔叔家住下的四个月里,这事儿就有了七八次了。这七八次下来后,这事儿悄然地成了秀儿一种不能没有的生理体验和生活内容了。到四个月后,正是学生放暑假的日子,衣大屁股的娘家不像她婆家离着远,就在城东郊区一个叫城高子的地方。这个地方既种大田也种蔬菜,蔬菜也主要是白菜、土豆、供应城里市民过冬。衣大屁股的母亲过世不在了,父亲和哥哥住在一起,离着虽然不远,但衣大屁股家里拖儿带女的事儿多,也很少回去,只每年的暑期和春节时回去看看老爹。但从不常住,三两天就回来了。每次回去都带着孩子,有时俩个都带着。孩子去就是奔着啃苞米香瓜。在城里吃惯了窝头大饼子,这些都是新鲜玩艺儿。

这次回去只领了小女儿,两个儿子都大了,对乡下的兴趣儿也淡了。主要还是因为要伺候父亲,父亲前些日子帮着哥哥挖菜窖时把腿摔骨折了。本来哥哥不让他下窖动手挖,但父亲闲不住,趁哥哥下地了,自己下窖挖起来,头晌他挖了一气儿没啥事儿。过晌儿,吃完了饭,老爷子喝了几口烧酒,蹬着梯子往窖里下时,一个梯子横蹬儿断了,咕咚一下子,老爷子掉了下去,右腿砸在下面的梯子横蹬儿上,上身跌在地上,腿还别挂在梯子横蹬儿间,把小腿骨弄断了。

父亲卧床不起,地里正是大忙季节,哥嫂没工夫伺候,衣大屁股心疼老爹,请了假,带上小女儿回去伺候老爹,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衣大屁股下屯时,正是衣占青下个憋满发泄日到来的时候,衣大屁股却走了,而且走的日子还挺长,是他俩口子头一回分开这么长的时间。这下子把个衣占青憋得迷勒魔勒的。

衣大屁股在家时,衣占青上床躺下就能睡着,睡醒一觉后起来力充沛地在衣大屁股身上用劲儿。现在衣大屁股不在身边了,这股劲儿没地方使,就觉着空落落的。躺下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瞎折腾。

衣占青在下面折腾,秀儿看在眼里,她知道叔叔为啥折腾,婶子不在,叔叔没地儿撒火了。叔叔到了撒火的日子了,叔叔在婶子身上撒火的时候也是自己痛快的时候。所以,隐隐之中秀儿看着叔叔着急,自己也有点儿急,盼着叔叔在婶子身上那荡人的动作重现。一来二去,这种渴盼有一阵子使秀儿产生了一种错觉,叔叔身子下面压着的婶子变成了自己。她假设着自己换下婶子被叔叔撮弄的感觉,想象着叔叔进入了自己的身子里了,她不自觉地心旌摇荡起来,并立刻想到了自己用手抚弄的快感。突然,她感到脸红起来,那是自己的亲叔叔呀!你怎么能这么想?一个姑娘家竟如此想入非非?你真是不要脸!但体内好像还有一个秀儿,在执着地不管不顾地顺着这邪的想法,像撒了缰的野马狂奔下去。

以往,秀儿上了吊铺,夜里不起夜。这会儿不知为何?她竟盼着自己起夜。而且想好了,要穿这三角裤衩下去,上身就穿个在被窝里穿的背心,不披外衣。

开始秀儿只是这么胡思乱想,并没有这么去做。但过了两三天后,她开始有所动作了。在临上吊铺睡觉时,她有意地猛劲儿喝水,连喝了三杯水,灌的肚子都鼓了起来。待上了吊铺躺下没个把钟头,就内急起来。

这会儿,衣占青折腾够了刚睡过去。秀儿骨碌一下子爬起来到吊铺出口这儿,下面漆黑看不清梯子,因为电灯开关在下面,尿来的急,秀儿也不管叔叔已睡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喊叔叔开灯。

衣占青好不容易刚入眠,让秀儿一叫过来,心里有点儿不高兴。懒洋洋地爬起来开了灯,心里嘀咕:以前也不起夜,现在咋尿多起来啦?他有点儿烦地本来想倒头再睡,可随着侄女踩梯子下吊铺的声响,她看见一团雪白的***东西从吊铺上飘了下来。他睡眼惺忪的眼神儿立时来了神,猛眨了几下眼皮后他看清了,那是只穿了背心和三角裤衩,露着两只白嫩的膀子,半截子脯和带着半拉屁股的两条大腿,在灯光下晃出来的侄女的半裸的身子。

衣占青看呆了!

秀儿的身子和老婆的身子一比,简直一个天仙,一个老母猪啊!秀儿没有肚子,细腰的下面是好看的凸出来的臀部曲线和修长的大腿。细腰上面又是凸出来的酥,两只发育很好的房露着上半截儿,下梯子时上下乱窜,让衣占青的心也突突地乱蹦起来。

秀儿的眼角已扫见了叔叔的神态和姿势的变化了。她知道叔叔正支了身子抬着半截身子,瞠着大眼看着自己的身子。她觉得叔叔的眼光火辣辣的,身上有种灼热感。她的心也发烫起来,意识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抑制不住自己,那匹野马的缰绳她有点抓不住,直往外挣。她知道这样不好,但这尿我得去撒呀!撒了尿就赶快上去!

下了梯子穿上鞋,秀儿突突地就奔了外间厨房的泔水桶。红楼里的人家都是用泔水桶当夜壶,夜里尿了,早上拎出来倒进泔水窖子里,这有点儿像上海人家的马桶。不同的是,上海的马桶是竹桶或木桶,上海人早上倒掉后刷马桶,而这儿的是铁桶,倒掉后不刷。

来到泔水桶这儿,内急的秀儿顾不得从未在叔叔眼皮低下撒尿的窘迫了,急三火四地褪下三角裤衩儿,撅起屁股翘在那很高的泔水桶上,哗啦啦地就撒起来。

半支着身子发愣的衣占青,让这哗啦啦的尿声惊回了神儿,他突然有点儿窘,觉出当叔叔的这么窥视侄女的身子不好。他忽然一下子倒在枕头上,想收起刚才那灼心灼身的念头,可秀儿那丰满感的身子的影像就是挥之不去,且秀儿那哗啦啦的尿声很长,没完没了地在响着。这又让他从尿声联想到尿线,从尿线又联想到排尿的地方——他想到了秀儿的隐秘处,他立时不能自制的燥热起来,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到裆部,抓住了已经硬邦邦的那东西,脑子突生出了一个想法:我也去撒尿!他下地穿上鞋子,似乎心里像烧酒浇了似的热灼了一下,稍微一迟疑后,他就那么光着上身,下身只穿着个大裤衩子奔进了厨房。

厨房里有灯,秀儿没开,借着间壁墙上透亮的窗子露过来的大屋里的灯光行方便。这泡尿很长,她正尿到快完时,听到屋里叔叔下地穿鞋奔出来的脚步声,她心里纳闷儿:叔叔这会儿出来干吗?正想着,叔叔这时已来到了厨房,并且啪地一声打开了厨房的灯。秀儿心里一惊,还剩点儿尿没尿完呢!她想站起来,刚一站起,见叔叔已来到对面儿,正好让叔叔看见了下身,便急着往上提三角裤衩,心急,一下子没提起来,一侧高一侧低地卡绷在她那两条雪白丰满的大腿部。雪白的大腿之间闪露出黑黢黢的一片。秀儿惊在那儿不会动了。衣占青两眼直勾勾地盯牢秀儿那圆润和白中有黑的下身儿也怔那了。时间过了有二三秒钟,秀儿觉得很长了,衣占青觉得很短。还是秀儿挣脱了麻木,重又动作起来往上提裤衩儿。可是没想到的是,叔叔也突然动作起来,比她还迅速,像恶狼一样,忽地一下子扑了过来,右手伸进了秀儿两条大腿之间,左手和胳膊搂住秀儿的后脊背,右手往上一提,兜起秀儿把她提抱在了怀里,快步冲进了里屋 ,把秀儿扔在了他和衣大屁股的床上,秀儿压低声儿急促地喊:

“你……你要干什么?”

衣占青哪顾得她喊什么,像红了眼的恶狼,回身快速关了屋门,然后几乎是一步穿到了床上,急不可耐地压在了秀儿的身上。两只大手暴地抓住了秀儿那对丰盈的子,往起一掬,大嘴巴就一阵猛烈的吸吮。秀儿像被挑到了半空一样,悬着声儿哼叫起来。像鲨鱼闻到了腥味儿,衣占青呼哧哧地喘着气,三两把就扒掉了秀儿的三角裤衩,“这三角裤衩还是你姑娘给我的哪!”被扒掉的那一刹那,秀儿竟还蹦出了这个念头。

“不……不行……不行……”

“……行……行……别人不知道……”

“不……我是你的侄女……”

没等她的话说完,衣占青已野蛮地进入了她的体内。她的身子猛地一紧缩,她没说出来的后半截子话卡断了。

进入的那一刹那,秀儿的脑子轰的一下子:完了……

但这个念头很短暂,很快被急于想代替婶子让叔叔压在身子底下的那个秀儿占了上风。并且那个秀儿已经很快捕捉到了从叔叔进入的下身处传导来的快感。随之那缰绳撒开了,野马跑进了欲望燃烧的荒原,尽情地驰骋起来。

一股殷红的鲜血溅了出来,渍红了床单,房间里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儿。这些并没有唤起衣占青的怜香惜玉,反刺激的他猛烈地动作起来。

当他进入秀儿体内,向他的大脑传递来从没体验过的柔软弹嫩和强烈快意感的信息后,强烈占有欲的冲击波,突然降到了波底,发热的冲动让位给了稍微清醒的意识:

“这让人知道了可就完了……”

但他那在秀儿体内的敏感部分对秀儿体的感应,让他舍不掉这无处可得的美味儿。像沾染毒瘾一样,很快成为了他体内的一种无法抗拒的嗜好。于是,第二波强烈占有欲的冲击波,很快以淹没和冲决一切的气势,从波底腾起,并且少了第一波的慌乱和孟浪,多了品味式的享受。

当衣占青怪叫着瘫在秀儿身上时,秀儿也紧紧地抱住了衣占青。

这一夜,秀儿没再上吊铺。而且自此到衣大屁股从乡下回来,都没再上吊铺,天天和衣占青睡在一起。俩人进入一种胶着状态,衣占青更是达到疯狂的程度。天色一黑,就急不可待地要拥着秀儿上床。白天也无心思上班干活,有时瞄着俩儿子不在家,从班上溜回来,大白天就把秀儿按在床上剥了一阵狂欢。

夜里更是不让秀儿闲着。往往刚从秀儿身上下来,仅眯了个把钟头,就又骑了上去。还把秀儿颠过来倒过去地摆出各种姿势。

就这样每天都是暴风骤雨的夜,一周下来俩人都明显地黑瘦了。

这种持续的狂乱,直到衣大屁股从乡下回来时才结束。

欢乐时光过的快,衣大屁股刚走的头两天,衣占青迷勒魔勒时度日如年,搞上秀儿后,又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衣大屁股回来的当天,因为事先不知道,衣占青和秀儿只顾欢娱,并没有约定待衣大屁股回来时咋办。衣大屁股是中午回来的,衣占青中午回来吃饭本来还想和秀儿上床消把魂,见媳妇突然回来了,非常失望。表面上立刻恢复到了衣大屁股没下屯前的状态。秀儿的状态,衣占青开始担心她露出马脚,后悔只顾了享乐忘了叮嘱她了。可偷眼观瞧,秀儿竟也老练的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忙她原来忙的活儿。到了晚上,依旧是秀儿和表妹先爬上吊铺,然后衣占青和衣大屁股才脱衣钻进被窝儿。

衣大屁股虽然淡漠了欲,可离家这半个月头一次和丈夫分开这么长时间,心里也有点儿想念衣占青。想到这么长时间丈夫也早憋得不行了,钻进被窝儿后,她原以为衣占青会扑过来享用她,所以,就忍着想去抚衣占青的念想,不动声色地躺在那。可躺了半天也不见丈夫动作。莫不是要依原来的老做法,先睡一觉儿?不对!衣占青虽然躺在那没动静,但他没睡过去。

衣大屁股不再矜持了,她探出上身,掀起丈夫的被头,将右臂搭搂住衣占青的脖颈。她以为衣占青会就势将她搂进他的被窝儿,但衣占青没动。衣大屁股稍一纳闷,也没多想,又一鼓涌她的肥硕的下身,就滚进了衣占青的被窝儿。

钻进来这一瞬和张嘴说话这一吸气,衣大屁股嗅到了一股少女的体味儿,这味儿虽然很淡,只是隐隐的和丈夫的体味儿混合在一起,但衣大屁股还是分辨出来了。她熟悉女儿的体味儿,知道少女体味的特点,不像岁数一大把的妇人有异味儿,而是散发着新鲜体的馨香。

莫非是秀儿钻进了丈夫的被窝儿?不能吧?她们可是亲叔侄呀!可是这味儿?还有他和秀儿好像都瘦了一圈儿……更反常的是,他竟然对我的身子不理不睬的。

“我……我有点儿累,今天活儿干得太多了。”

衣占青沉了好一会儿才接上刚才衣大屁股的问话。他心里的确对衣大屁股没有了兴趣,反差太大了!秀儿的身子那么鲜美,而老婆的身子肥肥囔囔的让他反感。他没有丝毫的冲动。心中和体感却在回味昨天夜里拥揽抚弄秀儿体的滋味儿。虽然,老婆自乡下返回重又把他从乱伦的狂野中拉回到了以往的现实,意味着短暂的欢娱该结束了,现实的清醒让他意味到了罪恶感。但对秀儿近在咫尺不能得的渴望却压倒了这罪恶感,这使他只是表面的暂时的收敛,内心在想着伺机能与秀儿再行交欢。

因为从来都是衣占青主动的,衣大屁股这少有的先动情意,换来的却是推托,这可是重来没有过的!他肯定有事儿了!

衣大屁股心里对此已然认定七八分了。衣大屁股把胳膊抽回来,她这么一抽,衣占青似乎觉出自己这样不妥,他向衣大屁股这边侧过身,手臂搂住了她。衣大屁股并没迎合他,也侧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后脊背,把他的手臂甩了下去。衣占青没再动。这一夜,俩人都朦朦胧胧地没睡实。

吊铺上的秀儿也不平静。婶子的返回也让她从狂乱中清醒了过来。她担心婶子发现她和叔叔的奸情,那样婶子会大骂她一顿,把她赶走。说不准还会写信告诉父母,即使不告诉父母,我也在这待不下去了,那样我的希望和开始的用心就白费了。婶子回来后她担心叔叔仍然放肆地对她动手动脚,但叔叔很收敛,让她放下心来。她自己也尽量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晚间上了吊铺,静躺下后,她的脑子也忍不住想昨夜以前和叔叔狂乱的一幕幕。被叔叔摆弄身子的眩晕迷乱和快感,她的皮肤细胞和体内仍都清晰可感,像海水拍打海岸一样,激荡那颗初尝欲果的年轻的心不能自己。

衣大屁股从乡下回来的那一刻,衣占青在惊吓中,意识里还下决心痛改前非,怕老婆察觉事情败露。可几天下来,体内对秀儿的饥渴,就把这种怕丑事败露的胆怯驱赶得云消雾散,满脑子想的就是等待和寻找机会与秀儿再共浴爱河。

暑假结束,孩子上学,机会终于来了。开学头一天,衣占青就忍不住趁老婆上班孩子上学都不在家,工作时间就火烧火燎地窜回家,急不可奈地抱住了秀儿。

“不行!不行!不能再这样了,让婶婶知道了就完了……”秀儿开始还企图挣脱,但禁不住衣占青的大手和热嘴的揉搓,几下子身子就瘫软起来,并开始迎合衣占青的动作。

由于分开太久又重新相聚的缘故,这次的交媾,让他俩品尝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快感。这快感强烈的程度,冲击的俩人完事儿后还紧紧地相拥不愿松开对方,仍甜蜜地亲吻,把丑事败露的恐惧早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衣占青又在同样的时间从班上溜回家里,正当俩人像蛇一样扭缠在一起寻觅和品味昨日那令心灵震颤的快感时,衣大屁股突然出现在了他俩眼前。

“啊……”

衣占青和秀儿发现时,衣大屁股已在他俩跟前怒目圆睁,红头胀脸地站了有几秒钟了。他俩不是好动静地怪叫了一声,忙不迭地起身穿衣。

“衣占青!你个畜生!你亲侄女你也敢干?”

衣大屁股脸憋的通红,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是蹦着高说出来的。

扑通!秀儿吓得给婶子跪下了,抽泣着向怒不可遏的婶子求饶。

衣占青呆若木**,瘫坐在床边,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嘴里不停地嗫嚅着:

“完了……完了……”

看着秀儿那鲜嫩的体和相比之下自己那丑陋的囊囊膪的身子,想着丈夫对她已毫无兴趣,全身心地扑在秀儿的身上,衣大屁股突然绝望地嚎啕起来。先是干号了两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又想到伤心委屈处,就连声带泪地真哭起来,然后索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两手拍打着劈伸着的肥短罗圈儿腿,嘴里数落着:

“天哪!这可怎么过呀!呜……”

她一边哭一边用眼睛余光看着衣占青和秀儿的反应,她心底里想的是要把秀儿哭回老家去。

她这一号,衣占青更慌了,他怕她把邻居哭来,那样丑事可就外扬了。

扑通一声,衣占青也给衣大屁股跪下了。像淘气的孩子闯了祸似的告饶说: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婶子……再不会有这事儿了……”秀儿头也不敢抬喃喃地说。

“谁知道你们呀!我能整天看着你们呀!不行!秀儿,你还是回你的家吧!”

“婶子……你饶了我吧!我不会那样了,你别撵我回去……”

衣大屁股又拍了两下大腿号了起来。

嗵嗵几声脚步和开门关门声,随后声到人到。

“妈!我回来了……”

小女儿几步闯进了屋,看见表姐和爸爸跪在妈妈面前,妈妈哭天抹泪地坐在地板上,小女儿惊呆了:

“妈!爸!你们这是咋的了?妈……爸……”

小女儿的话音儿也带着哭腔,这阵势把她吓坏了。

小女儿的突然出现和反应,把衣大屁股和衣占青吓了一跳,这事儿不能对女儿有影响,俩人像突然断了电的机床立刻停止了运转,收起刚才还呼天抢地的表情和动作,动作失调而滑稽地从地上爬起来,进入一种没事人儿的状态对女儿说:

“没事儿!没事儿!”

秀儿也跟着爬起来,低头钻进厨房忙乎饭去了。

小女儿满脸狐疑,突然改变了的场景和又恢复了的常态,让她有些云山雾罩。爸爸妈妈还有表姐刚才那奇异可怕的表情姿势,分明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对!出什么事啦?你们瞒着我!”

“没事儿!没事儿!”衣大屁股搂住了女儿,连哄带嚷嚷地帮她摘下书包,转移她的注意力。

衣占青人虽然改变了刚才那异常的状态,但情绪并没有从异常的恐慌中挣脱出来,平静地去应对女儿。他在原地踅踅地转了两转。然后,走出了家门。

衣占青出去时,衣大屁股在安抚女儿,对他的走也没往心里去。到秀儿把饭做好端上来,两个儿子也放学回来了,全家要吃饭了,衣占青也没回来。孩子们要等爸爸一起吃,尤其是小女儿,她心里知道爸爸是有心事走的。可等了半天也没回来,衣大屁股就张罗着说不等了,秀儿和小女儿说那就给他留出来吧!大家这才动口吃。

3

饭吃完了,天也黑下来了,直到要上床睡觉了,衣占青还是没回来。

小女儿担心地嚷嚷起来:

“妈!我爸这是咋的啦!怎么还不回来?”

衣大屁股这才有些担心起来。

“你们睡吧!我去找找他,可能上厂子里了。”

衣大屁股心里想,衣占青没有很多的地方去,一是车间里他的电工工作间,再就是同车间有那么两个要好的工友家。这个城里衣占青没有别的亲戚,他家祖籍是河北献县,父亲那辈儿就闯关东到了吉林,黑龙江这儿只有衣占青自己,父母去世后,留在吉林的就是哥哥了。

厂子和两个工友家都很近,衣大屁股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都转悠找遍了,都没有衣占青的踪影。衣大屁股有些慌了:他上哪去了?不会是想不开去寻短见吧?她有些后悔自己太挤兑他了,那是他自己的亲侄女,愿意干就干去呗!你人老珠黄的又跟猪似的,搁哪个男人也会不稀罕呀!他要是真寻了短见,就你这样的,上哪再找丈夫去呀?

衣大屁股害怕了,茫茫然地只好踅回了家。孩子们困乏的都已睡了。只有秀儿不时地在吊铺上翻转身,也没跟婶子递话儿。

衣大屁股无奈地躺下,迷里迷糊地过了一宿,心里期待着他早上能回来。

第二天早上,直到快上班了。还是不见衣占青的人影儿。莫不是在外晃荡了一宿,今儿早上直接上班去了?衣大屁股先到自己班上点了卯,急火火地又奔到衣占青的车间。衣占青没有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呀!衣大屁股真害怕了!她找到车间党支部书记老宋,告诉他说她跟衣占青昨晚吵架后,衣占青一宿没回来,现在家里工厂都没有他的影儿。

书记老宋安慰她说:“别慌别慌,没准儿他在哪儿喝多了,今天还没缓过劲儿来。男人嘛!生了气好喝闷酒,尤其是老衣那子。没事儿!你回去再等等,没准儿他回家了呢!我再让车间的人打听打听,踅踅。”

衣大屁股让书记说的心里安稳了点儿,也许真就像书记说的那样。她又折回家去看了看,衣占青并没有回来,只有秀儿自己在家,傻呵呵地坐在床上瞅着窗外的蓝天发呆。

看衣占青还是没影儿,衣大屁股又慌起来。看秀儿那样儿,她心里来了气:我孩子她爸要是没了,就是你这个臊狐狸害的,但她嘴上忍着什么也没说,又强忍着心里的慌乱和不踏实,回了单位。

当天晚上,衣占青还是没回来。

第二天衣大屁股又找来时,书记老宋也慌了。昨天他安排的人四处打听,谁也不知道衣占青的信儿。衣大屁股来一说昨晚还没回家,他知道大半是出事了。他忙向保卫处处长汇报,请求他们联系公安派出所帮着查找。又在全车间扩大面儿,让更多的人注意寻找。立时,衣占青失踪了的信儿传遍了全厂和家属区。

第三天,衣占青仍然没有消息。第四天,衣占青的尸体在松花江道外港务局段的江面上漂上来被人发现了。是港务局派出所通知厂保卫处后,保卫处长派人会同一车间党支部书记老宋和带去的人,其中包括衣大屁股,去认领的。

尸体发的走了形,难以辨认了。衣大屁股当时就晕了过去。

三天后,把衣占青发送完了,衣大屁股按着死去丈夫的意愿,没有把秀儿撵回吉林老家去。

从嫩江回来后的第二天,柯雷就上班了。他早早起了床,带着一种救赎自己又一次“游手好闲”的潜意识心理,六点二十分就到了车间做准备工作。周忠权见柯雷回来后如此表现,又响亮地叫他一声“周师傅”时,他冲柯雷咧嘴一笑:“回来了!”便再没了话儿。其他的人给柯雷的感觉和他从厂文艺宣传队回车间的态度差不多。只有那些情本分忠厚的,见到柯雷时多问几句。

接夜班的汪蒴,见到柯雷聊得最热乎,毫不掩饰对柯雷特长的赞美和机遇的羡慕。汪蒴在柯雷面前流露出的兴奋,让柯雷觉到了自己的价值,增加了自信。

柯雷到邱明哲办公室,跟邱明哲照了一面,表示了对支持他出去锻炼的谢意。其实,邱明哲上班时看到了柯雷,柯雷正在那撅着屁股干活哪!见柯雷到办公室来向他打招呼,脸上堆着笑,用一种居高临下关怀下属的口吻说:

“这一趟出去收获不小吧!”

“是,开阔眼界,也得到了锻炼……”

“嗯!回来表现的也不错,年轻人就该这样有板有眼有时有晌,放到哪都让领导放心。好!回来了把团支部的宣传好好抓抓。党支部准备在团员青年中开展向老工人学好思想、好传统、好技术的‘学三好’活动,你先在宣传上造造声势,黑板报、厂广播站,多写点稿子,具体内容你去找于顺松,团支部开展‘学三好’的决定在他手里,再结合团员青年中涌现的好人好事进行宣传。”

邱明哲的一番教诲,让柯雷在去嫩江途中的担心落了地儿,但同时又觉着一袋沉重的麻包又悄无声息地压在了他那无形的夹板上。

下班后,于顺松召集高小兵和柯雷开了团支部会议,商量召开团员青年开展向老工人“学三好”的动员大会事宜和活动具体安排。于顺松一脸严肃,对柯雷此次外出只字未提。倒是上夜班的高小兵看柯雷回来了,跟柯雷嬉笑着打哈哈说:

“行啊!跟省里下去搞活动!混得不错!不错!”

就在动员会召开的第二天,出了一件令全车间人震惊的事儿:吊车工解在余盗窃工厂财物被抓了。解在余在审讯中交待了自1969年以来就在工厂盗窃的犯罪事实,在包括本车间和其他车间的办公室、仓库等场所在内的厂区里,通过撬门、压锁、砸工具箱锁等手段,作案二十六起,盗得财物九十九种,二百七十九件。但价值并不高,只有三百余元。但他不间断的作案手段,却给工厂车间造成了很大混乱。四年来一直困扰三车间工具箱屡屡被砸被撬的谜云终于真相大白,竟然是自家人所为!这令全车间上下无不震惊:坐山雕还“兔子不吃窝边草”哪!可解在余竟对自己车间的工友下手,车间几年里先后有十好几个人的工具箱被撬盗。有的还被连续撬盗过。虽然丢失的都不是很值钱的东西,但让人心惶惶和恼恨。大家纷纷议论解在余是“损贼”。

厂保卫处展示的赃物,有气压表、坐垫子、香皂、铁钉、五金工具、量具。甚至还有女人用剩下的半包卫生纸。有人说那半包卫生纸是二班女工刘翠兰的,她的工具箱被撬盗过两次。大部分人对此不可思议,大学生赵丽华语出惊人:

“偷女人的亵物,这是变态!”

解在余是五八年入厂的徒工,原来在一车间当天车工,吊铁水的出身天车技术都高,吊起的物件不打晃儿运行的平稳。锻冶车间建新厂房安装了十吨天吊后,看中他的技术,把他要来了。

不论是工龄还是技术,解在余都算是老工人堆里的了。虽然在50年代工龄中的师傅中算小老弟儿,但影响不言而喻非常坏。最明显的是对昨天刚刚开展的团员青年向老工人“学三好”的活动,是个莫大的讽刺,无异于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大家都感到了这种讽刺意味儿。老工人们都默不作声,小青年们大部分都露出不屑的神情。胆大心直口快的就说出来了:

“你说出这么一个损贼,让我们咋学呀!”

大家心里也明白解在余一人不能代表全部老工人,但他的所为就像是一盆污水,给三车间老工人形象上泼上了污点。

柯雷对解在余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在柯雷的眼中,解在余很谦和。虽然是五八年徒工,应该张口闭口叫师傅的,但他和年轻人处得融洽,都不管他叫师傅,而是直呼他的大名。

柯雷跟解在余接触比较多。搞宣传写好的大字块标语悬挂的位置是天吊的下边缘,每次写好了,柯雷还要自己上去悬挂,要站在天吊的驾驶室里从这头移到那头,一张一张地将大字块标语用订书器订到天吊下边栓好的钢丝上。这样每次都要吊车工开动天吊协助。每次当柯雷找到解在余时,解在余从没表示过不耐烦。而且常表露出对柯雷诸多特长的赞许:“吹拉弹唱,能写能说。小伙子有才呀!”有时候柯雷写黑板报,解在余要是天吊没活儿,就站在柯雷跟前看柯雷在黑板上写画。要是没有喊他用天吊,他会一直在柯雷的身后站着看。有时默默地半天不吱声,有时间歇地跟柯雷聊上几句。

当柯雷用心地完成一期黑板报,用喜悦的心情赏看自己的劳动成果时,解在余也像参与了似的,笑眯眯地用欣赏的神情端详,啧啧地称赞,成了柯雷黑板报作品的第一个观众和评论者。这样,柯雷就特别愿意和他在一起聊,也愿意身边有个能欣赏自己的人。

解在余是属于那种个头不算高,但骨架很结实的车轴汉子。好喝两口白酒,脸皮白净,眉毛胡子又黑又重,嘴巴上天天刮得确青。黑白分明的脸喝上酒就通红,嘴里熏出一股酒气。每当看他这样,柯雷就调侃他:“又喝了!”他咧嘴一笑:“上夜班吗!”他白天一般不喝,多数是在上夜班时,看见脸红扑扑地骑着他那台全车间擦的最干净的自行车,飞进车间。

看着解在余的自行车,柯雷特别羡慕。不仅擦得锃明瓦亮一尘不染,而且拾捣得非常有特点,招人稀罕。车子是本市产的早期牌子。他把车把换成了活把,可以随自己意愿变换形状,有时是燕翅形的,有时是绵羊角形的。车座子也换成了青岛大国防后改成金鹿的大吊簧座子,屁股骑上压得呼扇儿呼扇儿的。后车轮上的齿轮盘,换上了小的,脚蹬起来看着慢悠悠的,但车轮子却转的飞快,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好玩儿。解在余将车把降的很低,车座升的很高,骑上后上身下倾,屁股翘着,双脚慢悠悠地蹬,车速飞快,显得很飘逸。他把前轱辘的瓦盖下还安装上了胶质的挡泥板,看上去使自行车有种汽车的那种稳稳当当的感觉。

解在余在两个车间工作过,知道的忒多。他又愿意聊,柯雷愿意听,柯雷从他嘴里知道了厂子不少有趣儿的人和事儿。无形中解在余的白话,成了柯雷消愁解闷儿调节枯燥生活的事儿了。

柯雷刚进厂时,担任厂革委会副主任的肖德,是个有名的人物。他不是以敢批敢斗闻名的,是以心眼儿多处事嘎古著称。所以,人送外号“坏水”。去年,肖德就被提到市里当干部去了,可见此人不一般。解在余和肖德是师兄弟,都是从铸铁车间出来的,解在余了解肖德的许多事儿,在柯雷听来新鲜有趣儿。

全厂的车间中,除了热加工的铸铁、铸钢、锻冶车间单建有浴池外,其他车间都没有浴池。其他车间的人们洗澡,都要到厂浴池凭工作证洗浴。十几个车间几千名职工用一个浴池,虽然浴池很大,但也是拥挤不堪。那些有点儿“章程”的人,就不愿去厂浴池。肖德是从铸铁车间出来的,他自然不会去厂浴池。虽然两铸一锻三个车间都有专门看浴池的,外车间一律不准进去洗,但肖德至始至终就在这铸铁车间洗澡。

有一段时间看浴池的换了个肖德特熟的人——肖德他所在工具车间铣工班班长姚全的老婆林芳英。

肖德和姚全关系处得非常亲密,常在一起喝两口,隔三差五不是你上我家,就是我上你家。炒上俩菜,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一通喝。俩人的老婆每每要为其做菜备酒,自然也混的非常熟。

林芳英比姚全小五岁。个头不高,身材很匀称,大小适度的圆脸庞,双眼皮忽闪着一双像会说话似的眼睛,鼻窝附近有稀疏的雀斑,这使人看上去觉着她很风骚。细细的腰肢,宽而圆滚滚的臀部下连着两条上下细的好看的长腿,前上一对儿鼓溜溜的大房。她走路迈匀称的碎步,看上去袅袅婷婷,部颤巍巍的,加上细腰下摇曳摆动的肥硕好看的臀部,惹的身边经过的男人的眼睛盯过来,又送出去好远。

近水楼台先得月。林芳英原来在工厂食堂工作,让食堂的厨师高俊把她搞到手了。人高体魁的高俊与矮小黑瘦的姚全反差很大,且比姚全年轻,和林芳英同岁,都刚刚年届三十。俗话说:三十不浪四十浪。俩人搞到一起后十分疯狂,色胆包天,有时大白天趁没人,在食堂后灶的工作间里鼓捣。高俊常常不管不顾地来了情绪时,就把林芳英抓过来按到面案子上搞她。终于有一天被人闯进来撞见了。林芳英被调离了食堂到铸铁车间烧水热饭看浴池。

事后,和林芳英关系不错的女工说:“做那事儿咋那么不注意呢?面案子?那是地方吗?”林芳英似乎是很无奈地说:“我有啥办法,高俊那家伙我看见她就麻爪儿,两条腿酥酥的就不会动了。”那个女工听她这么说,似乎心里得到了某种满足,吃吃地笑出声来说:“那家伙够厉害的,他这是把你降住了,嘻……他那玩艺儿是不是很……嘻……”

林芳英红着脸,嗔怪地在那女工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说:“你真臊……”

车间里的浴池不像厂浴池那样分男女浴间,是一天男一天女地轮换着用。还用不着下班后才开门洗浴,只要水烧热了,你的工作干完了,差个十分二十分没下班也可以进去洗。一般男工洗浴速度快,进去冲一冲就出来了。女的则不然,磨磨蹭蹭没个把钟头出不来。往往男的洗澡时,下班时就洗完了,林芳英就差不多按点儿和工人们一起下班回家。而女的洗澡时要拖延到下班后一个小时,每到这时,林芳英就会心急火燎地怨恨这些女人洗的太慢,嘴里恨恨地骂:“磨X蹭X的,就那么个臊零件儿,洗不完了!”

这一天,又是女的洗澡日子。眼瞅着下班时间已过了,可里边还有几个女人没洗完。林芳英着急回家,心里就有点儿烦,这时,车间主任又领来两个女的,让她放进去。林芳英心里不高兴但嘴上不敢说,违心地窝着气儿把主任的两个熟人放进去了,心下里想今天甭想早回家了。

这时,肖德来了:“林子,男的女的?”

“女的,都下班了你还来凑啥热闹?这会儿来,就是男的也不让你洗……”

好不容易逮着个能说话的熟人,林芳英把一腔子怨气全撒向了肖德。

“咳!我说林子!怎么这么大气儿呀?我可没得罪你呀!”

“你没得罪,里面这帮磨磨蹭蹭地洗个没完,我这正着急哪!那车间主任又送来俩,你说我得陪她们到啥时候呀!”

“也是……这没完没了的,她们在里边洗着不急……哎!你想法催她们快点儿呀!”

“怎么催呀?这车间的人要说多了,她们跟领导递上点儿话,领导得收拾我。这外来的也都是有头有脸儿的熟人,催多了说难听了也不好……”

“咳!你利用别人催呀!‘

肖德诡秘地眨着那贼亮的一双小眼睛,嘴角儿咧着怪笑,凑到林芳英跟前,看看跟前没人,低声说:

“像我这样不记得是女的洗澡的日子,来瞎撞蹭澡的,还有吧?”

“有,不少哪!都想来这洗个清静。”

“你利用一下他们呀!”

“咋利用?”林芳英忽闪着两只大眼直勾勾地盯着肖德问。

“这帮娘们儿要再有磨蹭没完的时候,要是有男的来洗,你就装聋作哑地让他闯进去,惊她们一下子呀!嘿……哎!你得看是不是过了下班时间,这样子惊她们几次后,她们就会形成条件反,抢着抓紧时间在下班前洗完,怎么样?嘿……”

“……哧哧……你这主意真损!你让男的闯进去看这帮子娘们儿光屁股呀!你们男的真不要脸……”林芳英手点画着肖德,两只好看的眼睛笑亮了,脸也笑的泛了红。

“我这是绝招儿,使不使你自己掂量着办……嘿嘿……”

诡笑着,肖德撤身扬长而去。

让肖德这么一鼓捣,林芳英的气儿比刚才消了一点儿。她又忍了一会儿,本车间那几个女的,有两个洗完了出来走了。林芳兵算着,里边还有五个没洗完。她又耐着子等了十多分钟,以为该陆续出来了吧?可是一个也没出来。后进的两个没出来,早进去的那三个也该出来呀?林芳英不禁又焦躁起来。白班的人都早已下班走没了,夜班工人正在做生产前的准备工作。车间里没开机器,显得很静。这种下班后的寂静让林芳英更加急躁起来。嘴上又骂出了声:

“这几个骚X洗起没完了。”

这时,车间大门外走来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着毛巾、香皂和拖鞋。

“又来一个不知死的货!”

来者是检查科管铸铁车间的检查员齐宝森。本来他常待在铸铁车间检查生产质量的,但因为他乒乓球打得好,下午就抽去练乒乓球准备参加厂里的比赛,他就不记得今天是女的洗澡了。练完球,一身臭汗,就直奔来想冲个澡儿舒服舒服。

“你来干吗?”林芳英没好气儿地问。

“洗澡呀!怎么……”

“今天……啊!不怎么……”

林芳英突然想起了刚才肖德说的绝招来了,她突然心一横:

“没事儿老洗啥呀!都洗秃噜皮啦!”

“练乒乓球练的,一身臭汗,冲冲就行。”

齐宝森心里急着要洗,见看澡堂子的林芳英也没说别的,就耷拉着头一门儿心思地钻进了浴池。

看齐宝森闯进去了,林芳英假装上厕所,进了旁边的厕所。

齐宝森进了更衣室,他也没细瞅更衣室里有什么异样,三下五除二就脱了衣裤,更没听出浴间里的响动有何不同,兴冲冲地赤裸着一丝不挂的身子,就冲进只一门之隔的浴间。浴池里五个女的,有三个已出了池子,在淋浴喷头下冲洗,另两个已洗完。洗完的两个女的,廖碧虹是个年轻姑娘,王彩云是五八年徒工。都是铸铁车间的,俩人拿着洗浴品,赤条条浑身红润散发着热气,廖碧虹在前,王彩云在后从里边走出来,与奔进来的齐宝森撞了个满怀。猛然见一个肌肤如玉,乌发如墨的姑娘赤身地撞进自己怀里,齐宝森顿时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像被施了魔法,大张着嘴巴愣呵呵地站那不会动弹了。

廖碧虹不是好动静地尖叫起来,手中的浴品扔了,一只手捂住部的房,一只手捂住下身,扭身就往回跑。后边的王彩云也吗呀一声,先就扭身跑了回去。

淋浴喷头下正冲洗快活的三个女人。听到怪叫,扭头看见一个裸体男人进了浴池,也吓的齐声怪叫,扑通扑通跳进池子里,把下身和上身都埋藏了起来。

廖碧虹和王彩云像逃生的企鹅,连滚带爬地跌进池子趴在了水里。

四五个大白条女人,尖声怪叫地落进池水,这才把眼花缭乱的齐宝森惊醒过来。他也慌了神儿:这是咋搞的?

他仓皇地如丧家之犬扭身跑回更衣室,慌乱地穿上衣服,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听到齐宝森离开的声音,五个女人也没敢动,惊魂未定地在水里猫了半天,你瞅我我瞅你,嘁嘁喳喳,后来都把眼光投向了岁数最大的王彩云。

王彩云沉吟了一会儿,抻头往浴间门那听看了一下,呼啦一下子带着水声从水里钻出来说:“怕什么?他还能把咱吃了……哎!看澡堂子的林芳英哪!……”

她光着身子,在另四个女人的眼光中英气地挺身跳出池子,颤着两只***大子,疾步走到浴间门口向外扯脖子喊道:

“林芳英!林芳英!你干嘛去了……”

她出来一喊,给另外四个女人壮了胆子,也都从水里站起来露出了光身子,陆续走出了池子,也凑道浴间门这儿跟着喊起来:

“林芳英……”

躲在厕所里支着耳朵听动静的林芳英,已听到了浴间里的骚动,她估着差不多了,就从厕所里应着声奔到了浴间门口。

“咋的了?咋的了?没好声的喊啥呀?”

“你说咋的了?你干吗去了?让一个男的闯进来?”王彩云劈头质问。

廖碧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接着王彩云的活儿,圆睁杏眼厉声说:

“你啥意思你?你是不是故意放进来的?”

林芳英装作不知不慌不忙地问:

“你们说什么哪?一个男的闯进来?我不知道呀!我刚才上厕所去了……”

“上厕所?你……你上厕所也不能让个男的闯进来看我们洗澡呀……”

王彩云听她说是上厕所去了,活儿就软了下来。可廖碧虹毕竟是个没挨过男人的黄花闺女,又是在前边撞上齐宝森的,心里放不下这气恨,仍硬气地说:

“你早不上晚不上的,让男人闯进来,就是你的责任……”

“好好好!是我不好!我不该去上厕所,可我也不知道有男的这会儿闯进来呀!对不起!对不起大家啦……”

听林芳英这么说,几个女人也没咒念了,这事儿咋办?只能忍倒霉,后来的两个女人互相说着:“冲冲快走吧!”在淋浴下冲了冲,出了浴间急忙穿衣。廖碧虹和王彩云等三个女的,一边骂骂咧咧地随后也出了浴间,进更衣室穿起了衣服。

五个女人这回穿起衣服来真就快起来,草草穿戴齐了,鱼贯着出了更衣室离开了。等五个女人都走净了,林芳英放了池水,检查过淋浴开关,关了浴间和更衣室的灯后,兴冲冲地离了车间往家奔去。出了车间,看身边没人,林芳英抑制不住心内的快活,兴奋地咯咯地笑出了声,自言自语道:

“我叫你们磨蹭!让齐宝森把你们下边儿看了!嘻嘻……”

五个女人中其他四个,虽然觉得像吃了苍蝇似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但又能怎样?看浴池的又不是故意的!那男的是不知道女的洗澡,才闯了进去的,这事儿只能认倒霉。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好听的事儿,没必要声张。懊恼了一阵儿就把这事儿放下了。

唯独廖碧虹放不下这事儿。她脑子里老想着和齐宝森撞上的那一幕,越想越觉着窝囊:自己是个黄花姑娘呀!我的对象还没看见和碰过我的身子哪!竟然让别的臭男人一览无余地看了,还光着身子挨地撞在了一起,而这个臭男人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铸铁车间的检查员。恨只恨那看浴池的林芳英,是她玩忽职守让齐宝森闯了进去的,她是个乱搞男人的破鞋,这不是有意羞辱我吗?我不能咽下这口气!咽不下去,我一个柔弱的女子又能怎样?还不能跟对象说。廖碧虹的对象是同车间的工人白蒙。他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差阳错逃过了上山下乡,走后门进了铸铁车间当了普工。和1969年中学毕业入厂的廖碧虹偷偷搞上的。其实即使是公开了关系,这种事儿也不能跟对象说呀!

她跟弟弟说了。弟弟听了暴跳如雷,大吼要胖揍一顿看浴池的林芳英。廖碧虹的弟弟比她小一岁,却和她是一起上的学,当初父母为了姐弟俩有个照应。但到了中学因为停课,弟弟整天无所事事,跟同学和院里的孩子玩野了,拉帮结伙,学会了好勇斗狠,动不动就动手打仗。父母一看不好,还没等他毕业呢,就让他跟着六八届的毕业生下乡去了。但走远了又不放心,因为是提前申请走的,就跟知青办提了个要求,给分配到城边的郊县农村了队。离家近,弟弟隔三差五就回来,廖碧虹觉着那事儿也不能跟父母说,就说给了回家的弟弟。

第二天上班,廖碧虹又找到王彩云和另一个一起洗澡的女工,背着别人嘀嘀咕咕地宣泄了一通自己的愤懑和对林芳英的怨恨,把这俩人的火也撩了起来:

“这个破鞋真是可恨!“

第三天接近午休时,林芳英撅着屁股在给职工热饭的锅炉前烧火。廖碧虹、王彩云和另一个一起洗澡的女工,还有廖碧虹的弟弟,一起向林芳英走来。接近林芳英时,廖碧虹的弟弟问:“是她吗?”

“就是她!“廖碧虹指着林芳英。

弟弟疾步抢上前,飞起一脚就踹在了听见声响正站起身的林芳英的胯骨上,林芳英扑哧一声,感的身子就侧倒在了地上。弟弟紧接着又扑上来,没头没脑地在林芳英的背部、腰部、臀部上乱踢。

林芳英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蒙了,她一骨碌挣扎起来,拼命地去抓挠抵挡廖碧虹弟弟。

不知是残暴的踢打还是林芳英的挣扎反抗,刺激了三个女人的暴力欲,三个女人竟然一起扑上来,揪头发的,乱抓乱踢的,把林芳英又按倒在了地上。

女人一旦进入疯狂,显得比男人还要兽。因为平时的柔弱和这种兽的疯狂形成强烈反差,让观者不可思议。对男观者,尤其是力旺盛的男子,可以刺激起欲来。此时,对于不上手的廖碧虹的弟弟就是如此。他先对林芳英的施暴,已感觉到了林芳英那感的身子,刚才只是一种感觉,因为愤怒的冲动没有跟知觉明晰地连接。这会儿三个女人的施暴,在他体内作俑起了一股冲动,使他热血奔涌起来。但瞬间这种冲动只能又转换成再次施暴,于是,他重又击打那让他有感的体。

林芳英在地上翻滚着,惨厉地哀叫着。

施暴持续了有五六分钟,车间里没人发现过来制止。因为造型机、清沙机轰鸣着听不到哭声。又持续了一两分钟,先停工的转炉班的工人过来取饭盒,这才发现,把她们拉开。林芳英已花容残损,漂亮的脸蛋全抓碎了,鼻子歪在了一边,鲜血模糊了一脸,乌发披散了,衣服也七扭八歪露着半截儿粉和白皙的腰部,上面遍布血红的抓痕。

她已经站不起来了,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时而身子颤栗地抖动一下。虽然已花容尽失,但躺在那里仍然显出漂亮动人的曲线。

车间主任被人找来了,他指挥人把林芳英抬往卫生院。又厉声喝住廖碧虹和她的弟弟、王彩云还有那名女工。

“一个别走,都给我上办公室去。”

卫生院里,大夫们经过外伤处理和内脏初查,又将林芳英转去了市里的大医院,从症状看,她的脏器受了损伤,卫生院医疗设施有限无法诊察和确定。

医院检查的结果令送林芳英去医院的丈夫和铸铁车间的人大吃一惊:肋骨折了一,胃出血、肾裂……

第二天,廖碧虹姐弟俩、王彩云和那名女工都被拘留了。

解在余东窗事发后的第三天,邱明哲在车间主持召开了“批判盗窃分子解在余大会”。会上,邱明哲历数了解在余在锻冶车间一向软硬不吃,工作纪律松懈,经常在上班时喝得酒气熏天的劣迹。还常以开天吊技术高自居傲视领导。而且为了抬高自己贬低别人,耍谋使手段,经常暗中将头发丝放进天吊的变压器里,造成天吊启动不起来,别的天吊工和修理工都找不出毛病的局面,这时他装模做样地这瞧瞧那看看,捅咕捅咕,然后一口气儿把那头发丝吹跑了,就把故障排除了。他在别人的称赞中得意洋洋,由此形成了一种惯势,天吊常常有了毛病连修理工也无计可施,把他找来就手到病除,俨然他成了技术大拿。

邱明哲说出这事儿时,柯雷既吃惊又好笑,这鬼花活玩儿的咋有点像肖德!

但这手段老玩儿就不灵了,因为各部器件和电路并没有实质的故障和毛病,你解在余不经维修过程只是捅咕捅咕,这有背于机械原理,引起了修理工的注意,终于发现了解在余的伎俩。

参加批判会的厂保卫处处长宣布:经公安机关批准,逮捕解在余,行政拘留一个月。会后,解在余即被押走了。

批判会上,解在余本来很白的脸,失去了血色和生气,犹如没了血色得白条**,垂头躬着腰,还有被带走时双手被烤上的样子,与没出事儿前判若两人。这情境深深刺激了柯雷。会散了,人带走了,柯雷脑子里还茫然地空白了半天。

买卖街是一条南北长不足五百米的小街。往东百十米远与它平行的叫一面街。一面街东侧就是作为道里区与道外区分界的滨州铁路。往西百十米远,是地段街。地段街往西是兆麟街。兆麟街往西是尚志大街。尚志大街再往西就是中央大街。从东到西这六条南北走向的街都与石头道街相交,只不过尚志大街与中央大街中间的这段不叫石头道街,叫十二道街了。中央大街、尚志大街上欧式建筑多,有名的商号都集中在这两条街上。中央大街上有道里秋林、妇女儿童商店、马迭尔宾馆、华梅西餐厅、教育书店。尚志大街上有“八杂市”、岳阳楼饭店、原茂冷饮、道里类商店、市五金交店公司,这些年越来越繁华。中央大街着重保护欧式建筑,改造成了中外闻名的国内第一条步行街。尚志大街则建起了许多高楼大厦。“八杂市”扒掉建起了当时最大的商业建筑,可惜的是新建筑没有什么特色,可惜了“八杂市”的特色建筑。

六条街中,买卖街一直默默无闻,整条街没有一家像样的商号,只有一些便民的食杂店之类。再就是一些企事业单位,多的是居民住宅。这样一条构成的街道,竟然被称为买卖街!

20世纪80年代初,这条小街突然热闹起来。

热闹不是因为商业,是因为交谊舞。交谊舞在建国初50年代时曾风靡过。那时工厂企业里,领导和团干部都带头跳舞,每天下班后俱乐部食堂,一切能利用跳舞的地方,都响起嘭嚓嚓嘭嚓嚓的鼓乐声。那时,北华厂也同样,每到周末必在半地下室的工厂食堂里开舞会。直到60年代初这种舞会还在开!柯雷那时不到十岁,但给他的印象很深。他上学放学抄近路路过没有封闭到厂院里的食堂。放学时走到食堂这儿,正好是舞会开始的时间,半地下室里已响起了欢快的鼓乐声,吸引柯雷驻足观听。从门窗玻璃能看见里边乐队的大鼓和乐手手中的萨克斯。舞场上一对一对的男女搂在一起,随着乐曲旋转。柯雷纳闷这些男的女的为何要搂在一起?他们真好意思?看得柯雷心惶惶地跳。食堂门还在不断地涌进烫着漂亮的带卷的头发,穿着鲜艳的摩登女郎和西装革履的男人。这让柯雷想起电影里也是出席舞会的国民党的达官贵人和太太小姐们。眼前这些男女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神采飞扬说说笑笑地鱼贯而入。在柯雷眼里,他们像是在赶一个重大的节日。

柯雷进厂后,曾跟50年代入厂的工人提过这事儿,还带着当年观看时的疑惑,说那些人可够不要脸的,男男女女的搂在一起。对方听他这样问就吃吃地笑说:“当年就那样,兴那个,好多人都迷的不得了,下了班家不回饭不吃,一门心思奔舞场。咱们车间的那个迟维善,刚从山东来没多久,挺穷的,上班就穿一件抿怀的破棉袄,腰上扎着一草绳子,也迷上了跳舞。但舞场上很讲究,要穿的干净漂亮,跟过节时的打扮一样。请女士跳舞还要有礼貌,像绅士一样要彬彬有礼。迟维善为了能进得舞场下得舞池,就向别人借西装和皮鞋,换下自己身上的破鞋和破棉袄……那时侯下了班的业余生活有意思呀!后来,舞会这些东西都属于资产阶级的玩意儿了,被禁止了……”看他那神情,柯雷觉得他很是可惜和向往。

柯雷说:“我看是有点儿资产阶级,男男女女的搂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哎!你看是搂在一起,其实是有距离的,按着标准要求,男女俩人之间要有一拳头的距离。男人搂住女人后背的右手,不能连胳膊都搂在女人的身上,只是五指带住女人的后肩背。女人的左手也只是用手指搭在男人的右肩头上,姿势是很文明讲究的……”

70年代末,80年代初,交谊舞又死灰复燃,不久就在全国风靡起来。先是企事业单位利用俱乐部开舞会,后来对外开放售票。再后来,有经济脑瓜的人开始租场地专开舞会营业。于是,全国一片嘭嚓嚓,已不是50年代的规模可比。同时复燃的还有麻将,当时流行一句顺口溜:十个人九个赌,剩下一个去跳舞。全国一片穷和声。除了不会动弹的,在娘怀里抱着的,瘸子瞎子不会走的,不是在家打麻将,就是去舞场嘭嚓嚓。尤其是那些中青年男女,迷的不得了。

买卖街东侧中部有一所建筑,外表不起眼,虽然只有一层,但内里很大,是一座能容纳一千多人的俱乐部。人们都叫它“后勤俱乐部”。过去,它不对外,很少人知道它。风行跳舞后,这里也开起了舞会。先是社会上的闲杂人进不去,后来,不知谁把它租赁承包下来,对外营业,立时火了起来。俱乐部里面的地面没有坡度,水磨石的平坦地面,撤掉坐椅后,是全市最大面积的舞场。地点又好,在道里的中心地带,紧邻道外,与南岗一桥之隔。门票还便宜,只卖一元钱,全市最低价。所以,舞迷们都愿意上这来。跳舞的人多,尤其是女多,舞场就有人气儿。中国男人多女人少,用舞场里男人的话说:是狼多少。要是女的少,你会找不到舞伴儿。乐曲一响,女的早就被人瞄好了,长的年轻帅气的男人还能抢上,其貌不扬的有可能被女人拒绝。势力眼的女人,你彬彬有礼的请她,她却因为看不上你,会非常蔑视地连个屁都不放,一拧屁股把脸转过去,或用鄙视的眼神儿冲你一瞥嘴,甚至有的还扒拉你绅士一样伸出来请她的手。那些不三不四野蛮横的男人,看你不愿和他跳,便强拉硬拽。遇见这样的横男人,那些势力女人也就乖乖的了。男人们还常因争舞伴斗殴。你请了我的舞伴,他搂了你的女友,便大打出手,捅刀子。这时的舞风全没了50年代时那样的文明了。但这也是表面的,暗中流动的还有因为交谊舞给过去屏蔽隔绝的男女之间提供了可以亲密接触的机会,不仅便利了未婚男女交友,也便利了已婚男女之间的暧昧苟且。

每天晚上,尤其是周末和休息日的晚上六点前后,俱乐部门前都是门庭若市。有入场的,有站在门前等约好的舞伴的,有来晚了票卖完了在门前徘徊的,更有弄了一把票趁机倒弄的票贩子。一元钱买的,两元钱卖。那些眼瞅着进不去急得火烧火燎的人,贵一倍也痛快的掏钱,图得是赶紧进去快活。

买卖街这个原来不出名的小街,就这么热闹起来了。舞迷们都知道这有个俱乐部,是最火的舞场。一说跳舞,问上哪?都说:上后勤俱乐部!要不就说:去买卖街。没有工作没有单位的社会闲杂人员,最先下海在透笼街做个体生意的小商贩,是这里的常客。透笼街离这儿很近,他们收摊后的时间正好是舞会差不多开始的时间。舞场里常能听到女商贩之间抑制不住兴奋议论当天赚了多少钱的对话:

“姐们!今天整几张呀?”“几张”指十元面值的人民币。

“整了五张……真***兴!”

回话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兴奋的嘴里带着郎当儿。

“哎吆!真不错呀你!我今天才弄了三张……”

“今天有个小子没上当,磨叽半天又不买了,要不我从他身上还能多整一张,凑成六十,来个六六大顺……那狗XX!他不买啦……”

“行啊!你这就不错啦!哎!刚才跟我跳舞的那男的,你看咋样?”

“……还行,挺像样的。”

“哎!他看咱俩人,说他也俩人,他指给我看了,长得挺帅,他说跳完舞领咱俩走,咋样?浪浪去呗!”

“……今天不行,挣这么多钱都带在身上哪!”

“咳!人家还能抢你的不成?”

“别的,还是改天吧!”

舞会刚兴起,大部分人都是初学,下场跳的少,围着看的多。不会跳的只能望池兴叹。女的还好,不会跳,男的也愿意请,为的是讨好她交上她。虽然带着教她很累,但耐着子,一步一步地教,磕磕绊绊汗流浃背也心甘情愿。如此殷勤卖力,没准儿能感动芳心,就此交上个以后可以相约的舞伴儿。在一起跳时间长了,就可以进一步成为红颜知己,再进一步就可以……男的要是不会跳那就惨了,你只有在场外观望的份儿。男步是领舞是指挥,你不会跳怎么带人?女的有一个算一个,你要是不会,她干脆不跟你跳。即使你大胆地请了她,上了手她试出你不会或跳的不好,连话都不说,马上把你甩在场上,她扭屁股就回了坐位,或转到别处去躲开你了,让你尴尬的无地自容。

假若你跳得好,慢四、快四、慢三、快三、伦巴、探戈你全会。花步多,动作标准优美。人要是再长的说得过去,那女的就会喜欢跟你跳。你要是长的帅气,她就更亢奋的跟小母**儿找到好食儿似的,乐得屁颠屁颠的。粉脸上都掩饰不住那满意的兴奋,加上音乐和舞动,刺激的粉脸红若桃花。这时的男人要是向她进攻,她的防线就早已解除,你尽可以挺枪长驱直入。先是右臂搂紧她的腰背,看她不往后挣脱,就进一步将她搂进怀里,把俩人的上身贴在一起,贴触到她部衣服底下柔软的房。她要是不挣脱,身子很软地依顺你,你就可以把脸贴上她的脸了。脸贴上后,她要是还不躲避和挣脱,你就可以用双臂把她抱在怀里跳了。这种做法都是在跳慢四步的时候用。最初,公安还来检查,奏慢四曲时不准暗淡灯光。但舞场经营者为招徕舞客,从最初的不会暗灯到暗灯,后来干脆把灯关了,只乐队里亮着一盏为乐手照亮的小灯。舞场里一片漆黑,为那些想搂在一起暧昧的男女提供了保护色。公安局先前还管,但管不住,没有那么多人力力在各个舞场总看着。你不到场,舞场就照黑不误,拿他没办法。后来,公安干脆就不管了。舞男舞女们便敞开放肆,把女的搂在怀里贴贴脸儿,感受她那热乎乎的体。有的干脆亲嘴儿、手索、六指划拳全来了。此时不仅男的刺激兴奋,那女的也是春心荡漾。就像当年西门庆勾搭潘金莲,做哪一步潘金莲什么反映,就有几分了一样,能将女的搂成这种状态,就有五六分!男的就可以再进一步了。一方面可以结识约定下次跳舞的舞场和时间,另一方面也可以扩大其他方面的交往,请女的吃饭、看电影、游玩,待感情亲密后就可以上床了。这是比较慢的。快的,舞会结束后男的就能把女的领走,找地方消魂去。还有更快的,俩人搂的兴起,当时就急不可耐地离场而去。舞场把门的最心明眼亮,常常男的和女的一前一后溜出门,守门员就在后边冲俩人的背影跟旁边的人说:

“看!又勾上了,领走了!”随后,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气愤,骂一句:

“现在这女的咋这么贱?一贴就上钩,一领就跟着走。”旁边的人嘻嘻哈哈地涮他:“咋的?眼热呀!你也进去贴一个!”

“X!我贴那玩意儿呢!我嫌臊……”

“哈……”

有一次,柯雷在路上遇到卢少荣。他俩自厂文艺宣传队不搞了到现在有七年的时间没见了。卢少荣二胡拉得好,是宣传队的第一把。几句话一唠,才知他已调离了八车间,去了加工塑料件的十车间。专上夜班,白天做点小买卖。所以,很少看到他。唠来唠去,话头扯到了跳舞上,卢少荣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跟柯雷说:“你没上舞场玩玩去?哎!跟你说,那小娘们可好搞了,二十七八岁的三十来岁的小媳妇,一贴就上手……”

小脸白净的卢少荣,亮着黝黑的大眼睛,一反过去少言寡语不事张扬的个,毫无遮拦的放荡语言和狎邪的神态,让柯雷惊鄂地瞅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来回应他。

柯雷不会跳舞,他也没那闲暇,女儿小,才两岁,自己还忙着复习考业大。见柯雷对自己的话没有同感和共鸣,卢少荣减了不少兴致。他又神秘兮兮地头探向柯雷说:“哎!工会的乔主席是‘后勤俱乐部’的常客……“

“后勤俱乐部?”

“后勤俱乐部是哪你都不知道?太封闭啦!我告诉你,是买卖街上的一个舞场。去那的大姑娘小媳妇贼多!我一去,就能看到乔主席。哎呀!他跟女的搂的那个紧呀!据我观察,他已经换了不下四五个舞伴了!哪个他不得过过手啊……”

“乔主席?他?那么一本正的人,怎么会呢?”

4

柯雷吃惊的不相信。当时文艺宣传队里的人,没人不知乔嘉木多正经传统的了,无论是乐队的还是演员队的,男的头发长一点儿都不行。他都要喋喋不休地管:“你看你那个发型!像个什么样子?”

看柯雷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卢少荣带着嘲笑的口吻对柯雷点画着说:

“哥们!你可太不开化啦!这现在可不是那时侯了!甭管他原来多正经多传统,现在都人大暴露。我看哪!你肯定不会跳舞!你赶快学学吧!学会了,你去舞场试试就知道了。但你不会跳舞肯定不行,人家女的不跟你跳,你上不了手。乔主席一看就是老手。他50年代赶上过跳舞,所以跳得好。一看就是老步,花样还多。这在舞场很吃香,会跳的不会跳的女的都愿意和这样的人跳。尤其是三十来岁的小娘们儿会跳的少,愿意跟乔主席这种四十多岁的人跳,正般配……哎!哥们!赶紧学学。去整俩个小娘们儿享受享受……哈哈!”

卢少荣荡笑着扔下最后一句话,把愣怔在那的柯雷撇下走了。

卢少荣没有说错,乔嘉木已是“后勤俱乐部”的常客了。卢少荣看到他时 ,他也看到了卢少荣。只不过双方都装做没看见对方,这是舞客们都具有的心理和行为表现。他们上舞场都愿意去那些见不到熟人的舞场。一是怕人知道自己去跳舞被人传扬,毕竟好说不好听。二是在舞场上与异暧昧的举动有熟人看见不方便。所以,一般舞客都不去离家或单位近的舞场,宁可舍近求远。“后勤俱乐部”离北华厂和家属区有五六公里远,但再远也不可能一个熟人也碰不上。只好在看到的一刹那,心理咯噔一下子后硬撑,装没看见。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在昏暗的灯光下,对方也许没看清。

四十多岁的乔嘉木,在舞场上算是中年人了。按说中年人在舞场上不吃香。跳舞兴起的头几年,还是年轻人多,年轻姑娘看你是中年男子本就不跟你跳。乔嘉木有功底还好一点儿,但也只能奔那些小媳妇请。年轻姑娘也只能请那些已二十六七岁的不会跳的,去充当那种卖力气又无报酬的教舞老师罢了。

卢少荣跟柯雷提到乔嘉木时,乔嘉木已经进舞场跳了三年,和六个舞场上的女人发生了关系。第一个时间最长,俩人保持了近两年的舞伴加伴的关系。后来,那女人先乔嘉木有了新欢,乔嘉木也改换别的女人,便再没有时间长的了。且一个比一个间隔时间短,勾搭成奸上床快,分手也快。后四个是乔嘉木一年之中搞到手的 。而他并没有到此为止,在后来的十几年里,以每年几个至十几个不等的数量和速度,依然不停地在舞场上搞女人。二十年下来,乔嘉木先前还记着数,大约六七十个女人,后来就不记得了。但有一点比较清楚,就是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搞到的女人也一个比一个年龄大。头几年的女人还比较年轻。第一个年龄三十岁,不算最小。第三个是最小的,二十七岁。这俩个女的都是乔嘉木手把手一点点儿教会的。待到跨入21世纪搞的女人,都是四五十岁的了。这时候不只是乔嘉木的年龄已是六十岁了,舞热也已过了。舞场上年轻女人少了,几乎没有了,只剩了中老年人了。能在舞场跟男人勾搭的年轻女人,都去做三陪小姐专挣钱去了。英特网兴起,网络聊天热起来,想和男人交往或苟且的,也都上网聊天去了。舞厅里只剩了徐娘半老的女人。搞女人的代价也逐渐增大了。上个世纪80年代初,在舞场搞女人不花钱或花很少的钱,吃顿饭、打个出租车,或给买个花不多少钱的礼物即可。后来付出的代价才越来越大。乔嘉木经历了这个逐渐增长的全过程。这种增长和三陪小姐卖女人的出现同步,是一个渐入商品化市场化的过程。

乔嘉木搞了二十年的女人,隐蔽工作做得很好,一直没让他的妻子和女儿发现。他知道自己在北华厂是个一本正的形象,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不能出现一点差池,否则会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他去舞场都是偷偷的,对老婆就以开会、写材料、看望病号等作掩护,老婆对他也深信不疑。工会主席工作忙事务多嘛!

乔嘉木搞上女人也不往家领,虽然白天老婆上班,子女上学,他有机会,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老婆有啥事儿闯回来,躲都躲不了。尤其是住在家属区,耳目多。乔嘉木和搞的第一个女人都是在那女人的家里幽会,那女人是铁路客运段的乘务员。走三天班休三天。她丈夫上白班,孩子在丈夫单位的幼儿园,丈夫每天上班时带去,下班时带回,且单位和家跨区,中途不能回来。这给乔嘉木在这个女人家里鬼混提供了绝好的便利。只要乔嘉木工作上没有事儿,他一个工会主席离厂出来非常容易。常常在那女人休班的三天里,大白天的俩人就在她家里奸宿放浪。和这个女人接触交往,看起来她比他小十岁,实际上是她影响乔嘉木。她作列车乘务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社会信息和各色人生的阅历,比在狭小封闭的工厂小天地里,每天两点一线地生活的乔嘉木,要社会的多。外界人看来,铁路是半军事化管理,各方面应该很整肃。可从这个女人嘴里反映出的她们的工作生活内幕看,晦暗的令人吃惊。最骇人的是男女关系之开化和混乱,在乔嘉木感觉,是领企事业单位之先。风之大胆肆虐的程度,乔嘉木在工厂不仅闻所未闻,连想都想不到。这个女人常把她们乘务组及别的乘务组这方面的事儿讲给乔嘉木听。她说乘务员大部分都是女,而列车长大都是男。列车长掌管着乘务员生杀予夺的权利。乘务员要溜须拍马列车长,否则看不好你,不组合你进乘务组,你就下乘跑不上好线儿,甚至没线儿可跑。跑好线儿是有收益的,异地易货是不花运输费的贩运买卖,只要不缺心眼儿又想赚钱的乘务员,都脑瓜子削尖了要跑好线儿捎带做这种生意。这种搂草打兔子带捎的道道,比改革开放还要早,它钻得正是计划经济商品流通不发达的空子。即使改革开放了,在初期,好长一段时期内,她们仍有生意可做。做这种生意只有长线儿,跨南北的线才有的做。像跑北京,跑上海,过山海关,过黄河,过长江的,越远越肥。这样的线儿就增加了列车长权力地位的砝码。生杀予夺也就越厉害。好线儿人人都眼红,你维护不好列车长,说不准就让人给拱下去,列车长踹你没商量,找个理由顺手拈来。要想哄住列车长巩固自己的位置,就得送礼。送礼都是直接送钱,价码不低,没钱的送不起。连局长都说:“当列车长的给个局长都不换。”

没钱送不起咋办?这女人告诉乔嘉木,她们乘务组流行这样一句话:

没有“白边”有“毛边”。

这句话是这女人带着邪的笑说出来的。开始乔嘉木没听懂,“白边”是指十元的人民币,那“毛边”是什么?送这个何用?女人吃吃地点画着说他傻,连“毛边”都不懂?就是指女人下身那玩意儿!女乘务员没钱送,就送自己的下身。这和钱一样,甚至比钱还好使。这是我们跑车的不成文的规则。

乔嘉木听了,当时浑身燥热起来,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幅漂亮女列车员向列车长献身甘愿被奸的图景。列车长在笑,女乘务员在列车长的蹂躏下呻吟。这列车长简直比封建皇帝还要快活逍遥,这属下的女乘务员不都成了他的嫔妃女了吗?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竟然有这样的事儿?

这种浮想,不仅让乔嘉木不可思议,还产生了妒忌和刺激。他身心不只激愤,且裆里的生殖器也勃起来了。

“这……这列车长比黄世仁还黄世仁啊!太无法无天啦!”

“啥无法无天?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那……你也这样呗?”乔嘉木瞪起眼珠子。

“吃吃……你说呢?”

这女人脸泛着微红,那笑让乔嘉木脑袋轰一下子:这娇美的人儿也让人家了!乔嘉木既厌恶,又有一种失落。对面这女人的复杂让他更觉得她有风韵和舍不得。在煎熬中,他脸红脖子气喘着冲她急道:

“你们列车长是哪个家伙?我非整治整治他不可……”

“你急什么呀!我是那种人吗?为了挣那俩糟钱,把自己的身子奉献上去?我可没那么贱!再说我们列车长那熊样!看着我都恶心,让他沾我?哼!甭想……”

她这么一说,乔嘉木的心才放了下来,可她下面的话又让他的心悬悬的 。

“……我现在跑的这线儿,不是啥好线儿,是往北到满洲里的,没啥大油水儿。列车长挺臊,迷勒魔勒地想踅我。他想吃这口儿,别说没油水,就是有油水我也不跟他。有一次到了满洲里,我们铁路在目的地都建有专门给乘务员休息的公寓。半夜了,大家都想早点睡,这列车长却招呼我让我给他打水。我知道他不怀好意,但打水我照样给你打。我送水进去,他脱的就剩了裤衩儿,涎着脸就拉我手说:‘和我一起睡吧!’我心里这个气呀!真***不要脸!表面上我不急不躁,平静地笑着说:‘我一个人睡惯了,和别人一起睡不着’……然后撤身就出来了。”

乔嘉木悬着的心又下来了。“那,他没整你下来?”

“咳!整就整呗!也不是啥好线儿,下来就下来,我不在乎!他没整我,我不卑不亢的惯了,嘻嘻哈哈地一过,他也拿我没招儿。他真要整我,大不了我下来跑别的线儿,跑哪儿都是跑……”

“你可真可爱……”乔嘉木心一热,扑上去抱住她狂吻。

和这个女人分手后,再没有遇上这样的条件,相处的时间也短了。为了快活方便,乔嘉木在离家很远,离“后勤俱乐部”很近的地方,租了一个只一间屋的小房。后来搞到的女人,几乎都是在这间小屋里享受的。房屋的租金都是用奖金和搂的礼金支付的。搞女人的花销用的也是这些钱。工资一个不少的全交老婆了。这也是老婆没察觉的原因。还有乔嘉木绝不留下一点搞女人的蛛丝马迹。最初,他搞过四个女人后,在笔记本上记下她们的名字、年龄、单位、住址等详细资料。但后来他意识到这样做危险,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忍痛把记录毁掉了。虽然看着不断增加的女人的名字和数量,是一个满足心的快意欣赏。二十年下来,自己的行没有暴露,乔嘉木很得意。有时他也后悔没把自己玩过的女人都记下来,致使有的女人都记不起来名字,也记不得多少了。在惬意自己这一生没白活时,稍稍有一丝遗憾。

前两年媒体曝光的某省总工会主席生活糜烂,搞了几十个女人,不仅记了笔记,还拍下了交时的录像,用来播放自己欣赏。这事儿披露后,乔嘉木看到这个报道,惊出一身冷汗:也是工会主席?搞的女人的数量和自己也差不多!可能还没我多。他是因为贪污败露出腐化的。有那么一刹那,乔嘉木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那报道是在说他。他俩人太像了,只不过那位比自己的级别高出好多级,多了个现代化的录像手段。

惊悚之余,乔嘉木既庆幸又后怕。庆幸的是,他搞的女人的记录没有坚持记下来。后怕的是自己那喜欢自我欣赏的心理和这位高官的工会主席怎么如出一辙这是自己给自己准备证据的愚蠢行为。假若自己要是一路记录下来,那也是个祸,说不准也会被人发现暴露的 。

随着这几年舞场里年轻女人的缺失,乔嘉木在舞场里搞女人的兴致也淡了。自己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搞年轻女人缺少资质了。但他并不喜欢四十岁以上徐娘半老的女人。他的趣还是在年轻女人身上,而且越年轻越好。当他察觉舞场上年轻女人不再来时,经过观察琢磨,他看出来除了跳舞热过去了,年轻女人都被洗浴中心、歌屋、上网分流了。就是说舞厅辉煌的时代过去了,容易搞女人的乐园消失了,经营舞厅已不盈利了。“军区”也早已被易手的承包者改造,开起了“白天鹅音乐大酒店”。于是乔嘉木也改变了兴致方向,舞厅很少去了,租的小屋也退掉了。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乔嘉木觉得自己的体力在明显下降,能力大不如前,一次过后,多少天缓不过那股劲儿来。不像四十来岁时那样狂野高频和持久。那时他曾为自己的能力自豪过,连他身下那些搞到的女人都称赞他的能力强。他不仅体力持久,方法也高超多样。这使得有的女人产生了对他的好感和留恋,不用再在钱上用心,在这上满足她就能维持关系。第一个女人那个列车员就是。她跟乔嘉木说她丈夫满足她很费劲儿,而乔嘉木轻易地就能把她带入高氵朝。乔嘉木和她第一次上床,就顺着她的习惯动作方式,几下子就让她达到了高氵朝。她达到高氵朝的动作很特别,进入她的体内后,俩人的下身要紧紧抱贴在一起,横向的揉逛,全神贯注地使劲儿。弄得好,几下子她就达到了高氵朝。高氵朝来时她像爬坡似的,先张开原来紧抿的嘴,轻声地似喊非喊,待快感爬上来后,她就大声地无所顾及地,妈呀妈呀地叫了起来。妈呀妈呀中间还夹着“”字儿,声音都是气喘着发出来的,脸红胀着,五官也走了型。

乔嘉木觉得她的高氵朝惊天动地,看着她享受快感的异样,他觉得既刺激又自豪。刺激是因为他老婆没这种表现,按有些人说的是“死X”,没有强烈的明显的快感高氵朝,躺在那任你在她身上忙活完了拉倒,这种床上表现的女人男人不喜欢。而女乘务员失于常态的强烈变形的高氵朝表现,让乔嘉木惊心动魄。想想这是让自己给弄成这样的,心中油然升起男人的自豪感,这使乔嘉木身心十分愉悦。从打第一次起,他就心甘情愿地按着她的要求,先用心用劲儿地满足她。然后才按自己的喜欢的方式满足自己。她很贪婪,每次不止一次地享受高氵朝。这种时候大多是她心情好,走班回来休息好了,乔嘉木总是给予满足,有时连续为她用了几次劲儿,乔嘉木也很累,但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不愿意,这一点她对他非常满意。她满足后温馨地搂着他,俩人甜甜地睡。她伏在乔嘉木身上,抚弄着他喃喃地说:

“你真!比我们家那个能……跟你比他好受……我现在不愿意跟他来这个了,他现在跟我要求,我不跟他这样作,糊弄他几下排了拉倒,嘻嘻……”

听她这样说,乔嘉木心里升起一阵强烈的占有感的满足。同时生出一股浓浓的柔情,抱住她一阵狂吻和抚弄。

女乘务员对乔嘉木的满意,使乔嘉木在她身上没花多少钱。她似乎也没有那么多的金钱和物质的要求。也许这时候社会上这方面金钱交换的观念还没兴起或很淡漠。不过,乔嘉木帮她捣动货没少卖力。她每次走班回来,只要她丈夫上班没工夫,都是让乔嘉木去接站。接站的地方很远,在三棵树火车站,与乔嘉木家正好是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接站时间常常是大清早上。她捣动的货,有时是香烟,有时是海拉尔雪糕。货接下来,有时候她还让乔嘉木帮她去销货。两年里,就这样帮她赚了不少钱。她没说过赚了多少,乔嘉木估算有一万多元。这数目在20世纪80年代可是不小的财产呀!虽然乔嘉木只换得个她的身子,但辛辛苦苦地挨累,有时觉得像个店小二似的,和自己一个大厂的工会主席身份不符,乔嘉木有点儿低三下四的感觉,便生出一些怨气儿。但为了不失去这个女人,也只好默默地忍受和奉献,没有露出一丝不满。

和女乘务员的分手,是因为女乘务员开始避开乔嘉木自己去舞场,又搞上了新舞伴。为此,乔嘉木经常找不到她。她不去他俩去的舞场,而是去乔嘉木想不到的舞场。乔嘉木为能找到她,到她家门口堵她。但她行踪不定,常常堵不着她。没办法,乔嘉木就守株待兔。有一次,他在她家门前足足等了她六个小时,才把她等回来。可她见了他却冷淡的让他觉得她明显的是移情别恋了。她不大情愿地和乔嘉木上床作爱,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劲儿,敷衍了事,让乔嘉木很失望。而过后两天,乔嘉木觉得下部有些痒痒的,惊得乔嘉木出了一身冷汗。他早听说消失了几十年的病又回来了。不少滥的人都得上了这种病,叫什么淋病,还有梅毒。她和别的男人搞上,一定是被传染了病,又传染给了我。乔嘉木吓的不行:这要是得上了那可是要丢人现眼身败名裂呀!在厂子里还能抬起头了吗?他赶紧去医院,没敢去厂卫生院,而是去了一家社会上的小医院。开了消炎药,打了几天消炎针,发痒的感觉才消失了。他找到女乘务员,说了这个情况,问她是不是跟别的男人搞被传染病了?她矢口否认,反说是乔嘉木跟别的女人染上的,却来冤枉我!要是这样那你就别再沾我了!乔嘉木还好言相劝她去检查检查,或用点儿药。可那女人固执地说她没事儿。从这儿,俩人就淡开了。乔嘉木虽然还留恋和她那些消魂的风流事儿,但病的恐惧让他不想再去把她争夺回来。他就此退步,寻找下一个女人去了。

乔嘉木为了不让自己的老婆察觉他在外面搞女人,先前他照样和老婆亲热,体力也能撑得住。现在搞的女人比先前少了,按说应该对老婆多用点功,但随着老婆的衰老,还有和这么多女人的滥情,乔嘉木已对老婆的身子失去了兴趣儿,只对新鲜陌生的女体感兴趣,老婆不高兴随她去。这就是他老婆在那天夜里发现女儿乔媛媛梦中手后,回到床上想要乔嘉木,乔嘉木不理她的缘故。虽说是六十岁的人了,乔嘉木的能力并不仅仅是和老婆一年只几次的能量,他人老心不老,只不过他改变了搞女人的方式。馋女人了,就去洗浴中心或歌屋找年轻女人,而且专挑岁数小的。这种方式虽说是一种直接的买卖,不如在舞场上搞女人有一个勾引的过程那样令人温馨有味道。但这样也少费了心思和力,像选买商品一样,看好了交钱就到手了,完事儿就走人。互相没瓜葛,省心省事儿干脆痛快。当然,他知道这是嫖娼,有风险,被人抓住要比舞场上搞女人丢人,且还要被罚款,可谓身败名裂还搭上破财。那就别干这事儿了吧!可乔嘉木挡不住那年轻女人的体比自己老婆鲜嫩的诱惑。就像下饭店品尝美食一样,时常去尝鲜。同时,乔嘉木有个恻隐之心:反正我也退休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职位上不服天朝管!

乔嘉木也知道如今上网聊天是搞女人的新途径,还有些个好听的名字和比喻,把对方搞到手叫“侩货”,俩人搞到一起上了床,叫“一夜情”。条件相当在网上来往几句话就敲定了,见面觉得满意,就去宾馆旅店开房。真是时代不同了,搞破鞋都不一样!不仅人都不要脸了,手段也现代化高科技化,比过去便利迅速得多了,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差男女走在大街上,迎面相遇,双方要是都觉着好,就地脱裤子开干了!就像历史上男女公开奔那会儿一样。

乔嘉木噗哧一声,自己都忍不住乐了。现在的人真是无耻下流了! 我乔嘉木也一样,也是个无耻的家伙!这多年来我和这么多女人乱,在三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我曾是那样一个人,简直是个卫道士,可现在却走向了反面,而且是极端的反面。过去人家柳秉元手,我都能当个罪整他,现在真枪实弹地干却无人奈何。哈哈!过去搞个女人是作风不正派,批你斗你。女人说你是流氓!棍!现在,我比棍还棍。干过的女人无数啊!哈哈!女人现在也喜欢棍!***!连我在内,都是假正经!都是满嘴的传统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都不是***好东西!有时候乔嘉木喝上点儿酒,血在体内膨胀时,常想到这些,踅进酒店的洗手间或家里的卫生间,对着镜子端详自己那张血胀的脸,瞪着迷噔噔的血色眼珠子,自言自语道:

“你是谁?乔嘉木?是你吗?哈哈!你玩过那么多女人嘛!呵!真是像年轻人喜欢的时髦歌曲唱的:‘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

乔嘉木羡慕网上那侩货的“一夜情”。但他不会电脑,他自知岁数大了,笊篱不好使,上了网也侩不上来货,那是年轻男女的专利,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事!

乔嘉木更羡慕那些包二养情人的,那可是一色儿玩年轻貌美的。可自己的权利财力都不行,何况还退休了,更是只能望洋兴叹了!

鉴于这两样自己不能享受的羡慕,乔嘉木反生妒忌,他妒忌年轻男人可以在网上尽情侩货;他也大骂那些在网上任人侩的年轻女人是贱货!都是婊子!为此,他后悔家里买电脑,怕女儿上网聊天成为那些臭男人笊篱里的货。他还严密监督女儿,不要去网吧上网。乔媛媛都工作了,他还不放心,三天两头提提醒儿。

他更妒恨那些包二养情人的,年轻貌美的女人都成了这些有权有钱男人的胯下尤物啦!乔媛媛也出落的国色天香,一定得看住了,别让哪个家伙给包养起来。想起他自己跟那些年轻女人放浪的一幕幕,要是自己的女儿和别的中年男人也这样子?这想法一露头,他浑身战栗,简直马上要发疯。要是真成了现实,那可是奇耻大辱,我会死的!

第三部分1

不知何原因,柯雷在给五吨锤配套的加热炉烧火。这座加热炉比一般的炉大出两倍,庞大的炉膛里吼叫的火焰声,有些吓人。炉钩子又又长,有三十多斤重,不用点儿力气扯不动它。柯雷围着炉子观察,看这么大体积的炉子是什么结构的,因为平时不在这儿干活,很少注意它。从前绕到后,看出来结构原理和小炉子是一样的,炉膛子也是起璇,只不过璇拱的尺码比小炉子成倍地增长了。

绕到炉后,柯雷突然看见炉子后墙和厂房墙壁之间的夹空里有火光,莫非是炉子后壁烧塌了?柯雷探头往夹空里细瞅,炉后壁完好无损,是夹空里堆积的杂物烧着了。那些杂物都是擦机器用过的棉纱线,工人穿的不能再穿扔掉的破烂工作服和工作鞋,火烧的很凶,这后面怎么会溅不到火星呀?

柯雷来不及多想,忙去找盆接水灭火。可哪儿也找不到像样的脸盆儿,只找到一个小方铁盘儿,然后又急着找水管,找了半天才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找到水管,赶紧用方盘儿接水,没接一会儿,水管里没水了。柯雷只好端着接进方盘儿的这点儿水,奔到炉后的夹空处,冲火泼了过去,只浇灭了一点点,眨眼之间那火又旺盛起来。

柯雷急了,转身想去喊人,猛回头见于顺松站在身后,冲自己嘲笑。

“你,你还笑?快!快想法找水灭火呀!”

于顺松头往上一扬,上唇往上一拱,又是一个不屑的嘲笑。柯雷气得血灌脑门儿,瞬间想到:你以为你是谁?我现在不在乎你啦!

他冲着于顺松的脸大吼一声:“你去死吧!”

柯雷把自己喊醒了。

人活的是气神儿,鸟兽动物也是如此。有些鸟儿气大,被人类捉住关进笼子里,会不吃不喝,几天后就气绝身亡。像老家雀儿、黄雀等都是这种鸟儿。所以鸟儿从笼子里被放归山野自然,是快活的事儿,但重又被关进笼子里,比最初被关进来时更糟。柯雷嫩江之行后的重回车间上班就是这种感觉。在田野中感受到的宽阔轻松和自由,再回到烟熏火燎噪声刺耳的恶劣环境中,虽然怀着兢兢业业以补偿离开岗位歉疚的想法,但这种环境和人际氛围的反差,让重返车间的柯雷觉着炉火和烧红的锻坯更加灼热,烟尘和噪声愈加不可忍受,叵测的人际关系的压迫让他透不过气来。在这压抑的感受中,脑际浮现和眼前晃动的都是嫩江行中温馨的情景。

上班后这些日子猛打猛冲,身体劳累加情绪的抑郁,柯雷病倒了。

柯雷病的非常奇怪,没磕没碰,没伤风感冒,莫名其妙地病倒了,头晕迷糊恶心呕吐,柯雷自己闹不清楚咋回事!母亲说:“你这是上火了。”又用了她的老办法:给柯雷掐脑门子、揪脖子、刮前心后背,弄出一道道紫黑色的血凛子,让柯雷轻松了许多。母亲说这种病山东家叫“火滥症”或“羊毛疔”,东北这儿叫“攻心翻”,弄不好就死人。西医说不清楚也治不了,只有这土办法能治。

柯雷每当头疼脑热感冒发烧,母亲都是用这土办法给柯雷治病。如若高烧时还要熬上一大碗姜汤让柯雷喝下去,然后大棉被给他一捂,母亲在旁边守候着让他发汗。为减热降温还用豆面掺水和成糊摊在一布条上,敷在柯雷的脑门处。这种发汗法是很难受的,像在蒸笼里蒸。出了汗不能擦,怕进了凉风病加重,要让汗出透了,还要自行干透,用手着汗渍不再发粘了,这病就祛了一大半了。也真灵验,每次柯雷发高烧,母亲用这招儿,第二天早晨起来,柯雷高烧就退了。但辛苦了母亲,一夜难眠,看着柯雷别扯蹬开了被子,给他喂水喝。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形成了柯雷对母亲的依赖。一有个头疼脑热就在母亲面前哼哼唧唧,让母亲把他收拾好了。

柯雷父亲扫楼院,不只是个脏活儿,还是个受气的活儿。

**说: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红楼里住着一百二十户人家,有近八十户是北华厂的,另四十户是市建筑公司的遗留户和其他单位的职工。这种构成要比北华厂的其他家属楼复杂。用句老百姓的嗑儿叫:啥人都有。柯雷父亲每天早上辛辛苦苦弄一身灰尘出一身汗水,扫的干干净净的楼院,总有一些不自觉的人给祸祸。垃圾桶满了懒得不去垃圾站倾倒,就放在走廊自家的门口,铺散的四处都是。待他想着去倾倒了,又哩哩啦啦地散落一道儿。有的将垃圾不给你倒在垃圾筐里,乱倒在地下。柯雷父亲就得费二遍事儿再用锹收进垃圾筐。有的人家对孩子疏于管教,甚至就让孩子随地大小便,常常这那儿拉得一堆堆的臭屎,要柯雷父亲收拾。

父亲耳聋,在山东家就受人欺负。母亲认为红楼里一些人之所以这样放肆地祸祸卫生,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看柯雷父亲年老耳聋,对人没有威慑的锐气。

多数情况下,父亲只能默默地承受,有**害了就跟着屁股收拾。不收拾,有居民就会指责:今天怎么没给扫?组长去收清扫费时,有人就会说三道四。何况公社抓环境卫生的干部常下来检查。所以,往往早上扫完了,父亲还要时常地保洁,弄得一天也不闲着。父亲有时气不过也嘟嘟囔囔地骂几句街,回到家则跟母亲唠叨。

母亲是个刚强倔强的人,每每看到这样就生气。柯雷没进厂工作时,她整天卖冰棍水果,也顾不上父亲的事儿,自柯雷工作了坚决不让母亲卖冰棍水果后,母亲闲下来有了时间,动手帮父亲,还动口跟那些捣蛋的人理论。马老实有人骑,人老实有人欺。母亲张张罗罗地和那些歪人歪事儿理论,那些人就不敢明目张胆地祸祸了,一来二去这卫生环境就好多了。见此,公社主抓居民委卫生的干部看中了母亲的张罗劲儿,非让母亲担任了红楼所在居民委的卫生主任。

母亲深知这是个得罪人的角儿,当个一层楼的小组长就已尝到了个中滋味儿,何况卫生主任面对的是几栋楼好几百户人家,卫生又是个敏感的事儿。推了几次不想干,但公社的干部硬让干还说了个让母亲不好推辞的理由:你老头不是扫你们的楼院吗?你当卫生主任正好配合呀!

考虑到曾有人觊觎过父亲的这份儿活计,稳住这个家中大半个生计,母亲也只好接了下来。

从此,母亲又多了营生,当卫生主任虽然不挣一分钱还得罪人,毕竟挂了公社居民委干部的衔儿,在人面前说话比先前有了点儿依仗,管起那些歪歪人和事儿来有力度了,给父亲减轻了不少的负担。

其实,这点儿依仗对于那些个正直老实的好人来说是没什么异样,他该怎样做人还是怎样做人。对于那种放刁行歹的人,不起什么作用。

四楼的石大赖就是这种人,他是红楼有名的一块茅楼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石大赖是铸铁车间的技术员,真名叫石文起。他是1963年毕业的大学生。生在江苏,考进了本市的大学,和本地的女同学恋爱结婚,毕业后留在了北方。据说他的岳父是个局级干部,嫁给他的女儿又是个独生女,这石大赖也跟着打腰提气,行走坐立都趾高气扬的,加上这家伙又赖皮难缠,属于死缠烂打那伙的,故人送外号石大赖。

石大赖的模样儿长了一副北方人的骨架子,虽是中等个,却大手大脚,胳膊腿,方头方脸。那脸方的像四四方方的大切糕。刚刚三十四岁就发起胖来,肥虽然长的挺瓷实,可看起来蔫呼呼的有些粘切糕的味儿。

石大赖说一口酸唧唧的江苏话,在北方待长了,又掺了些接近普通话的北方语音,说起话来半生不熟的,一点儿也不中听,像噪声入耳让人闹的慌。柯雷曾细品他说话的腔调儿,跟解在余闲聊说到他时,给他定为是娘娘腔。当时解在余嘿嘿地笑着点头:“对对!娘们叽叽的。”

红楼的居民没人知道石大赖的真名,就管他叫石大赖。

柯雷母亲没当卫生主任时,就和石大赖打过交道。他就是那种垃圾桶满了不去倒,散落满地不收拾的主儿。而且常听收清扫费的四楼居民委小组长说:清扫费收到他家时,他总磨磨蹭蹭地不愿交,还满嘴的意见,说走廊扫得不干净。交什么钱呀!常常赖着两三个月不交。

四楼的居民委小组长是个很热心的人,不管石大赖咋狡猾,他总能耐心地说服石大赖最终把钱交上来,虽然有时拖延个把月。

没当卫生主任时,母亲无法和石大赖对光。当了卫生主任后,有一次市里要来检查居民委环境卫生,母亲早上和父亲认认真真清扫完楼后,不放心石大赖家门口,就抢在他没上班前到他家去找他。

这是第二次交锋,母亲没像第一次那样客气,来了个大揭锅,把他家门口以前的状况和对交清扫费的狡赖态度,全一古脑地摆了出来,然后直截了当地说:

“你石大赖太懒,垃圾桶满了不倒,散落地下怨我们清扫不净?听说你还是个有高文化的人,是铸铁车间的技术员?我们没啥文化,但我们能把事儿的里表分清了。你要是分不清,不按时交清扫费和保持你门前走廊的卫生,那我们就上你们车间请你们领导帮着做做工作……”

这一顿连珠没能让石大赖喘息过来。不知是柯雷母亲不容反诘的话锋,还是要找他们车间领导的攻势,也许两样都有,反正这次石大赖软了下来。没等柯雷母亲把话说完,忙哇啦哇啦地接道:

“好好好!你不要找我们车间嘛!以后不会有了!不会有了……不会的喽!”

母亲晚上跟下班回来的柯雷说:“四楼那个石大赖,真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儿,那‘官目’像咱关里家的叫驴……”

柯雷让母亲的话逗乐了。因为他知道母亲在关里家时是驯驴的好手。

四楼组长叫罗杨,儿时患小儿麻痹留下前**后罗锅和短身子麻杆腿的残疾。但心眼儿好使,对柯雷母亲的为人和辛劳很尊敬,和柯雷也十分投缘,他俩是在厂文艺宣传队相识交好的。罗杨是手风琴手。

罗杨的手风琴拉的很,教了不少学生。去年从第十四中学调入厂子第校任音乐老师,因为手风琴艺很高,被吸收进了厂文艺宣传队。

工厂为他解决了一处只能算是安身的小房,就在红楼最顶层北侧的东头。那是一间十二平方米,窗户那侧带斜坡天棚的小屋子。

自和罗杨认识后,罗杨常邀请柯雷去他家玩,柯雷自然很高兴。到罗杨家玩儿,俩人不仅有艺术上的共同语言,罗杨拉琴柯雷唱歌也是柯雷的乐事儿。只要上白班,吃完了晚饭没啥事儿,柯雷就索着从一楼到四楼的漆黑的楼梯,来到罗杨家。一会儿便从罗杨家那仅有的小窗户里,传出悠扬的琴声和高亢激扬的歌声,像《红星照我去战斗》《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战士歌唱**》,都是柯雷喜欢唱的男高音歌曲。

柯雷非常钦佩罗杨,他人虽然残疾有缺陷,却找了个十全十美的漂亮老婆。

罗杨的老婆叫冯佩贞,除了文化低点儿,自身条件比罗杨好的出奇,年龄比罗杨小九岁,个子比罗杨高出半头。身材好,容貌也姣好,是个真正的大美人儿,和罗杨的残疾丑陋一比,真是天壤之别。

冯佩贞人漂亮,还没有歪歪毛病。那种漂亮女人又是岁数小的妻子的耍尖任都没有。有的都是中国女传统的美德:做饭、洗衣、带孩子,家务活全包了。罗杨干不了什么活儿,白天工作,下班后教学生拉琴,时间排的很满。

丈夫业余时间教学生挣外块,冯佩贞也不逊色,自打罗杨调入北华厂子弟校后,安排她进了家属“五七厂”做财务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忙完了家务,还坐在缝纫机前跑活儿,从服装厂接来的裤子,上一个兜儿挣一毛钱。

俩口子这般勤快抓挠,小日子过的挺红火。柯雷到他们家玩儿,看到屋子虽小,却让冯佩贞收拾布置的温馨舒适。罗杨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家里没什么贵重家什,空间又小。可让罗杨琢磨的这一个小机关那一个小制作,让你生活在里面顺心便当。

冯佩贞的姣好贤惠,让许多人妒嫉,他们妒嫉罗杨一个有缺陷的人,冯佩贞怎么会跟了他呢?俩人所在的子弟校和家属五七厂,都生生冒出一些嚼舌头的人,什么“一朵鲜花在了牛粪上”,什么“罗杨家祖坟冒了青烟”。甚至拿罗杨的缺陷进行侮辱的谩骂。更有人预言他俩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冯佩贞跟罗杨过不几年就得跟别人跑喽!

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罗杨开始气得暴跳如雷,大骂这些人心灵低下。反倒冯佩贞挺冷静,劝罗杨别和那些人置气,咱过的咱的日子,让他们说去呗!

罗杨一想也对,他也不置气了,把那些劲儿都用在了抓挠上。俩口子干得这么欢,就是想要把日子过好了,堵那些人的嘴巴。

罗杨和冯佩贞的反差太大了,大的让人觉得不正常而疑惑。柯雷也疑惑,虽然没有妒嫉心,罗杨是如何把冯佩贞弄到手的一直是柯雷想弄清的疑问。

最初,柯雷没好意思问。时间长了,俩人的关系密切了,有一次,柯雷笑嘻嘻地问:“老罗!你别不高兴,也别跟我保密,你是咋把嫂子弄到手的?跟我说说,我也好学学,你老弟还没对象呢!嘿嘿……”

罗杨的年龄比柯雷大七八岁,从罗杨这论,柯雷自然得管冯佩贞叫嫂子,实际上冯佩贞比柯雷还小两岁。

罗杨对柯雷的请求没有拒绝,柯雷的忠厚,使他对柯雷没有戒备,相信柯雷也不会以他的秘闻去作什么文章,像那些嚼舌头的人似的当做惑言的材料。

罗杨在跟柯雷讲述自己的秘史时,其中也洋溢着作为一个成功者的得意。

“我给你说小柯!搞对象也得用脑用心,你得想法赢得女人的心才行……”

“怎么样才能赢得女人的心呢?人家本就看不上你,你也挨不上呀!咋去赢得呀?”

“挨不上才看你的心劲儿哪!你说我跟你嫂子这种条件对比,能挨上吗?你得动脑子动心思,当然不是说动脑子动心思去骗人家。真诚是前提,但光有真诚还不行,还得讲求点儿方法。不然,你心劲儿使不到正地方也成功不了。”

柯雷倾听的专注,激昂了罗杨讲述的兴致,竹筒子倒豆,罗杨一下子把隐藏在心中从没对外人披露过的秘密,都倒给了柯雷。

冯佩贞是几年前罗杨众多学琴生中的一个。

罗杨是1964年高中毕业,因为残疾没能再考大学,毕业后因为同样原因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由于手风琴拉得好,就在他毕业的学校第十四中学的中学部做临时代课的音乐老师。

冯佩贞的父母双亡,从小就跟姥姥生活。姥姥是个居民委主任,家就住在与十四中学隔道相望的铁路四院儿。

学校组织**思想文艺宣传队,会拉手风琴的罗杨自然被吸收了进去。宣传队常到学校附近的居民委和企业单位演出。铁路四院儿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去居民委要和居民委主任打交道,一来二去罗杨和冯佩贞的姥姥就认识了。罗杨是宣传队里唯一一个老师身份,从队长到队员,全是学生。罗杨年龄比这些学生大出好几岁,独唱、合唱、表演唱都少不了他的伴奏,风箱拉的铿锵有力,旋律节奏悠扬悦耳,又是个畸形身子,姥姥对他印象深刻。

那时,冯佩贞才十四岁,刚上初中一年,学校在铁路四院西南面坡上的十六中学。罗杨他们宣传队每次来院里宣传演出,冯佩贞都要观看,对这些大不了她一两岁的宣传队员非常羡慕,罗杨的手风琴琴艺更是强烈地吸引了她,喜爱上了手风琴,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像罗杨那样潇洒地拉琴,赢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小佩贞萌生了学拉手风琴的念头。她对手风琴的喜爱,姥姥看出来了。每次看罗杨他们文艺宣传队来演出,小佩贞似乎只关注手风琴,两只漂亮的黑眸子痴迷地盯在罗杨拉动的手风琴上。当小佩贞跟姥姥表露出想学手风琴时,已经有所考虑的姥姥,马上就应允了。

姥姥是这样想的:现在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学生除了那些激进的,参加批斗老师成为红卫兵组织的骨干外,大部分学生都成了散了群的羊,整天无所事事。男生学坏的,拉帮结伙打仗斗殴。女生学坏的,则和男流氓鬼混在一起,当了他们的“马子”。

中学里常有批判这种马子和男流氓的批判会,大街上也常看见对她们的游街示众。公安部门还专门在第五十七中学建立了关押这些人的学习班。她们常拥在窗户上张望近在咫尺的马路,有路过的男人不时地挑逗她们,引起她们一阵阵放浪地尖叫。

小佩贞的学校也停课了,娴静本份的小佩贞没有参加学生组织的那些激烈的活动,除了学校有针对全校学生比较正当的活动去学校外,一般就在家里待着,帮姥姥干家务活或帮着跑跑居民委的事儿。小佩贞就是这样的情,姥姥也是担心她学坏,有意识地拢着她,让她远离是非。但一个学生不上课不学习,整天无所事事,终究让姥姥担忧,不能像小鸟似的把她圈在笼子里!也不能总看着她!要是一旦有个差池,她让坏孩子教坏了咋办?

小佩贞长得水灵灵的模样,是姥姥最担心的原因,她怕小佩贞被坏人盯上诱惑当了马子。那样她死活都对不起小佩贞死去的爹妈。

现在,小佩贞对手风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学拉手风琴,姥姥一想,这不是栓住小佩贞的好营生嘛!

姥姥满口答应支持小佩贞的想法,还说等十四中的文艺宣传队再来演出时,她就去求求那个拉琴的老师,看能不能收你做学生。这一下子可把小佩贞乐坏了,一高儿窜上来搂住姥姥的脖子,连声叫:“姥姥!姥姥!你真好!你真好!”

跟罗杨张口说让他收小佩贞做学生时,姥姥心下里还有些忐忑,怕罗杨拒绝,毕竟人家是个残疾,恐怕增加劳累有些不便,何况咱跟人家只是一面之识。想不到罗杨热情地满口答应。这让姥姥喜出望外,因为她心里也看好罗杨的人品,让小佩贞跟他学习不会有什么闪失。姥姥一高兴,当时就说出了心下里早准备好的想法:“罗老师!不会让你白教的,每月我给你交些学费,你看要多少钱?”

“……不要钱!不要钱!让我教她,这是瞧得起我……”

“每月给你交五元钱的学费,我打听来着,私人教学生差不多都是这个数。”

“不用不用!就是教教她用啥钱呀!”

“行了!既然你答应教了,就这么定了。上课就在我家吧!你从学校往这儿来也很近,中午和晚上你下班后都行。咳!啥时都行!看你方便,要是中午来,你就在我家吃饭啊……”

姥姥显出当居民委主任的煞楞劲儿了,一连串儿的安排,让罗杨只有听的份儿,咧着大嘴在那没话儿言语。姥姥扔下一句:“就这么定了!”抽身走了,罗杨还张着嘴巴在那傻站着。

星期天,姥姥拿出了自己的积蓄,约上罗杨带着小佩贞,三人一起去了道外的向阳专业商店,挑买回了一架红色的鹦鹉牌的手风琴。

当天晚上,小佩贞搂着这架崭新漂亮的手风琴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急着让罗杨开课了。

姥爷几年前去世了,只有小佩贞和姥姥相依为命。当居民委主任没有收入,俩人只靠姥姥的退休工资生活。

三年的中学时光不读书,一晃就过去了。小佩贞长成了个大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愈加漂亮了。手风琴跟罗杨学的已经能演奏一般的歌曲和为人伴奏了。不知是因为她的兴趣减弱了,还是天赋就到此,以后她的技艺再没有长进。罗杨的课自然也就停了下来。

旧的教育制度被砸烂,没有考高中这一说了。中学毕业就是上山下乡,有积极的不到毕业时就走了。佩贞因为和姥姥的特殊家境,虽然姥姥是做动员别人工作的,应该自己家的人带头走的,但在罗杨的劝说下把佩贞留下了,以照顾年事已高的姥姥。

不教佩贞拉琴了,佩贞美丽的姿容却辉映在罗杨的心中抹不掉了。

两个女人家,一老一少,生活中总有些不便和需要帮衬的地方。虽然罗杨自身并不强壮和爽利,毕竟是有文化有头脑的男子汉,姥姥家中有许多事儿他都能搭上手和帮着出主意。佩贞下乡走不走的问题,姥姥就采纳了罗杨提出的建议。后来,有什么大事小情拿不准的,也都听听罗杨的意见。

罗杨心细如发,由于自小身体不好,促使他学医问药保健自己,知一些医疗知识,还掌握了注的技能,不论是肌注还是静脉滴注,都能作。就在佩贞毕业时,在走与不走的问题上把姥姥难为的大病了一场。罗杨主动发挥他的这些长处,为卧病在床的姥姥打针吃药,天天嘘寒问暖到床边,不仅安慰了姥姥焦灼不安的心,也减轻了柔弱的佩贞心理上的压力。

姥姥一病就是一个多月,罗杨悉心照顾,还时常购买一些姥姥爱吃的水果和罐头,拎来鲫鱼、猪骨,亲自炖了汤给姥姥补身子。感动得姥姥背着罗杨在佩贞面前长叹:“你姥姥没福气,就缺这么个儿子,只有一个闺女,还先走了,咳……”

2

罗杨在生活上成了姥姥和佩贞娘俩的帮手,还给姥姥的居民委工作帮了大忙。

铁路四院儿是由四栋当年中东铁路建筑遗留的平房围成的万米大院,近年又私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棚厦,院子里居民的成分也复杂起来,不像以前清一色的铁路职工家属了,哪的都有。原来学生没停课时,院儿里的治安秩序还好一点儿,学生停课后,社会上有什么乱糟事儿,院儿里也都有。打仗成帮结伙,今天这院儿的把那个院儿的打了,明天那个院儿的纠集一帮人,又把这个院儿的打了。捅刀子、开火药枪,打的惊心动魄。铁路四院儿打的远近闻名,一提是铁路四院儿的,都不敢惹。可是把居民们弄的人心惶惶。自从罗杨他们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时常来演出后,姥姥发现,每当演出时,院里的秩序明显的好,那些平时调皮捣蛋打仗耍横的,都很规矩地看演出,发生的乱子也少了。而且像小佩贞被吸引产生对艺术的兴致一样,不少人家的学生和孩子也都不同程度地对唱歌、跳舞、器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的人家也像佩贞一样,购买了乐器拜师学起艺来。院子里时不时地就从这些人家里飘出一听就是初学的笛声、二胡声、手风琴声和小提琴声。好像一阵清雨散落进尘土暴扬的乱风中,风尘浇落了。

姥姥省悟到艺术能净化人的心灵,文艺活动能起到安定秩序的作用。可十四中学的宣传队不可能总来,将来总有一天也会停止。姥姥萌生了在院子里建立自己的文艺宣传队的想法,把居民组织起来,开展经常的文艺活动,自娱自乐,让居民的业余生活丰富起来,熏陶学生和孩子,也让喜欢文艺的学生有了营生和锻炼的机会也会经常地引导院里的人们的生活进入一种安定文明状态。

姥姥把她的想法跟罗杨说了,罗杨听了十分兴奋地赞扬姥姥:

“姥姥!这想法好!你就干吧!我支持你,用得着我的尽管吱声,我听从您老人家的调遣,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哈哈……”

“呵呵……”

罗杨连拽带比划,双拳抱拢冲姥姥躬身作揖,样子很滑稽讨笑,姥姥和佩贞都让他给逗笑了。

罗杨没有食言,他帮姥姥组织起了一支民族乐器为主的小乐队,一支舞蹈队,一支小合唱队。成员大部分是学生,也有几个爱好文艺的中青年居民。

罗杨成了艺术指导,从选拔人员,指导个人练习提高技艺,选择曲目,编排节目,组织排练,到成功地进行第一场演出,全是罗杨一手办。姥姥不懂文艺,只是起个动员和组织人员的作用,剩下的全都得罗杨筹措和张罗。佩贞跟罗杨学了几年艺,成了罗杨的好帮手,在小乐队里担当了挑大梁的手风琴手,得到了实践锻炼。

第一场演出的成功,轰动了全院儿的居民,又唤起了许多人的兴趣,找到姥姥嚷嚷着也要加入。那些有孩子加入进来的人家,看到自己孩子自加入后有正事儿了,打心眼儿里高兴。

孩子们有了营生和寄托,大人们下了班吃完饭,也不像以前那样闲的没着没落地无处去。现在,看大院宣传队的排练和演出,成了她们的好消遣。

大院儿宣传队像一股旋风,搅热了大院儿的气氛。居民开始对大院有这样一个队伍骄傲自豪起来,跟院外的人说起话儿,动不动张口就说:我们四院儿怎样怎样!那种感觉和铁路四院儿打仗出了名完全不一样。

有了这样的苗头,姥姥又趁热打铁,跟罗杨又草拟了几条大院居民公约,内容有:不乱倒垃圾,不随地大小便,不打人不骂人,邻里团结友爱,有矛盾找居民委解决等等。都是居民日常生活的基本规范。姥姥召开全院居民代表大会,让大家讨论通过后,在院门洞用水泥抹出来的黑板上写了出来。虽然这对居民来说没有什么约束力,但这些活动营造出了一种气氛,居民们因此觉得是铁路四院儿的居民很光彩很有面子,言行处事开始慢慢地发生变化。

公社领导知道后,来铁路四院观看了演出,了解了建文艺宣传队开展活动和居民公约的情况,肯定了姥姥的作法 ,对姥姥大加赞扬。后来,全市掀起了在居民委搞社会主义大院的活动,公社立即将姥姥的做法和经验总结推了出去。姥姥一下子成了闻名人物,市里有关部门将她的做法当做社会主义大院的成功经验进行了推广,请她到处作经验介绍。全市各公社和居民委来参观学习的络绎不绝,记者还来采访拍照登了报。

乐得姥姥开心地说:“老了老了,没想到还出了这么大个名,这都是罗老师的功劳啊!佩贞!咱可不能忘了罗老师的好处,她对咱娘俩帮助真是太大了。”

“姥姥,忘不了。”

“你说罗老师对咱这么好,咱给人家做点什么呀?前些年你学琴,学费罗老师不仅没要,我有病时他给买药买吃的还搭上不少钱。哎!佩贞,我看罗老师身上连个毛衣都没有,咱买点儿线,你给他织个毛衣吧!”

“好哇!姥姥,这个主意不错!”

看姥姥舍得掏钱买毛线,心灵手巧的佩贞对织毛衣一点儿也不为难,她愿意为罗老师做点什么。

娘俩心里对罗杨是一片感激之情,罗杨心里对佩贞却慢慢发生了变化。一晃六年的时光,小佩贞从十四岁的小姑娘变成了二十岁的大姑娘,她在罗杨心中的感觉也从一个纯粹的小学生小女孩儿,变成了一个光彩照人让罗杨心旌摇曳的女人了。原先给佩贞上课教琴的时候,他心里对眼前的佩贞很平静,毫无杂念。现在不教课了,心里却老是映着佩贞的俊模样。心中还矛盾着:过去的小佩贞自己觉着没什么距离,互相都很亲。现在的佩贞完全是一个大姑娘的模样了,是个大人了,觉着却远了。心里冲荡着热情,表面上却不敢热。她那漂亮的脸庞和婀娜的身子,罗杨的眼睛不敢碰,一碰就像粘了火炭儿,让他火烧火燎的心惊跳。他知道自己这是爱上了佩贞,但理智的那个罗杨嘲笑他:“人家那是一朵牡丹花,典雅、高贵。你是啥?你只有观赏的资格,别不知自己几两沉,让人家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否则,你想的太高,会把自己跌的很重。”

感的罗杨反驳理智的罗杨:“你那是庸人自扰,我咋的?不就是身子有点儿残疾长得丑吗?可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差,我也有权利追求自己的所爱……”

“哼!你追?真是异想天开!你能追到吗?”

……

现实差距的严酷,让罗杨觉得自己很卑微,对眼瞧着出落成美女的佩贞高山仰止遥不可及。他曾试图想放下对佩贞渴望的念头,但是丝毫也放不下,反而愈加强烈。一天见不到佩贞就失魂落魄的。那个感的罗杨又跳出来说:“与其这样受折磨,不如去追求试试,追到了算你有艳福,追不到也好死了这份儿心,毕竟努力过了。”哎!有道理!要是不怕碰壁和被人嘲笑,那你不妨试试。

理智的罗杨也认可了这个想法。还分析了罗杨和佩贞关系的局势,认为几年来由于对佩贞和姥姥的帮助,在娘俩儿的心目中印象是很不错的,这是追求的基础。但你的年龄和身材是非常明显的障碍,所以不能冒失草率和之过急,要讲求方式方法,慢慢渗透循序渐进,别梦想着一下子成功,要有百折不挠,经历反复曲折的思想准备。只要心诚,上苍也能感动。

罗杨开始实施他的追求了,他没有直来直去地进攻,而是在跟佩贞和姥姥的唠闲嗑中,往佩贞的终身大事上引,套她俩的话儿,然后一点点儿地渗透自己的想法,让娘俩儿也一点点儿地意会到他对佩贞的心思。

其实,对于佩贞的终身大事,佩贞并没想过。姥姥有所考虑,但也没个着落,佩贞才刚刚二十岁,还没有个正式的工作,对外界接触也不多。姥姥做居民委主任,好像认识人很多,但接触的多是家庭妇女。那些人也都知道姥姥的外孙女儿长得漂亮,有的就张罗着说:“哎呀!这么漂亮的孙女,可得找个好对象!找个解放军带长的,对!就奔连长营长找。”可姥姥对她们的话没当回事儿,她心里有数,不管找什么样的,要对佩贞好才行。我老了,有个三长两短离开了,剩下佩贞一个人得放心。

佩贞的生活比较封闭。中学毕业没找到工作,在家在姥姥的身边,没接触到什么男人。接触和最熟悉的就一个罗杨,她对男人的了解和感知都是从罗杨身上获得的。她很纯净,对别样男人也没什么渴望。这种纯净对罗杨来说太有利了,没有别的男人跟罗杨竞争,罗杨的敌人就是自己的自卑和佩贞及姥姥的壁垒。

罗杨的渗透法是正确的,当姥姥和佩贞明白了罗杨的心思后,她们并没有对罗杨产生反感。姥姥觉得罗杨人品好心眼儿好,对佩贞也差不了,只是年龄大了些,身子骨不硬朗,不是佩贞的理想丈夫,佩贞嫁给他外界可能还会有闲话。但她没表露反对,她心里是想先放放再说,反正佩贞才刚刚二十岁。

佩贞心里一直把罗杨尊敬为老师,没有男女之间的感觉。对罗杨给自己和姥姥的帮助,她只是心怀感激之心,没有泛溢转换成爱恋之情。当她从罗杨那儿意会到他的意思后,也自然没有反感。她先前也不是不知道罗老师喜欢她,但她多以为那是老师对学生的喜欢。现在明白了罗老师是从男人的角度喜爱她,作为已有知觉的少女,脸上羞怯地泛起了红晕。

至于如何对应,佩贞没有表露,她也没跟姥姥言声。她并不知道姥姥也知道了罗老师的意思。日子好像还很长,还没有到非要决断的时候,眼前就这么一个罗杨,她就像一潭无人搅动的湖水,就那么平静安谧着。

娘俩儿没有反应,这让罗杨很郁闷。但他庆幸没有遭到明确的反对。这说明自己的策略对头,也说明还有希望,要继续努力。没有遭到直接的拒绝,使罗杨没有丢失自尊,这让他仍有信心像先前那样与娘俩儿正常来往,对她们的照顾更加悉心备至。实际上罗杨已深入了娘俩儿的生活了,娘俩儿有个大事小情,除了女人家自身要背着男人的事儿,其他事儿差不多都离不开罗杨的参与。

三个月后,事情发生了急骤的变化。

年老体衰已经七十岁的姥姥又病倒了,食欲明显减退,后来干脆就不吃不喝了。急得佩贞直哭。罗杨连忙和佩贞把姥姥送医院,经过一系列的化验检查,医生说是肾功能衰竭,让住院,并说让家属作好准备,老人时日不多了。罗杨掏钱交了押金,让姥姥住了院,他和佩贞轮班在医院看护。住了几天,看看没有好转反到加重,罗杨跟佩贞商量:看姥姥的样子,真就得准备了。佩贞伤心地掉泪,罗杨劝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要坚强,帮姥姥把后事准备好。

姥姥见自己不行了,看来送终就得靠罗杨了,人家就差没掏钱养我的老了。但这些年也像儿子一样照顾,顶了半个儿,我走了,佩贞怎么办?我看交给罗杨错不了。她等罗杨不在时拉住佩贞的手问:

“佩贞呀!你觉着罗老师咋样啊?罗老师有娶你的意思,你觉得行不行?如果你愿意,我就把你托付给她,你跟着他,姥姥死了也就放心了……”

“姥姥!你……”佩贞失声痛哭。

“咋?你不愿意吗?”

“不是……我不要你死,你死了我咋办呀?”

“傻孩子!你还看不出来吗?姥姥是不行了,你要是愿意就这么定了,等我走了后第二年,你们就结婚。你跟了罗老师没错的,答应我,我好放心。”

“姥姥!我答应你……呜……”佩贞抱着姥姥贴着老人家的脸放声哭起来。

等罗杨来了,姥姥让罗杨近前来,同样拉过他的手说:

“罗老师……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对我的心思,趁现在我还有口气儿,我就把佩贞交给你了,来,佩贞……”

她把凑过来的佩贞的手抓住放在罗杨的手里又说:

“握着……你答应我,好好待佩贞。”

“姥姥……”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幸福和痛苦的交织让罗杨的情绪很激动,声音有些颤抖。

“答应我……我走的……第二年……你,你就把佩贞娶了……”

“我答应!”

“啊……这……这我就放心了……”

几天后,姥姥过世了。

佩贞悲痛欲绝,全靠罗杨张罗把姥姥发送了。

没了相依为命的姥姥,佩贞无依无靠,心也就自然地全贴在了罗杨身上。

姥姥去世满一周年后,罗杨和佩贞结婚了,为了免得姥姥家邻居们议论。罗杨家虽然还有弟弟妹妹,房子小,他没有答应佩贞住姥姥家的想法。他劝佩贞把房子兑出去留作她自己的体己儿钱,然后跟他去他家住,以后再想法弄房子单独住。听老师的话听惯了,结婚了依然听罗杨的。再说,住在这儿都是姥姥在世时的场景,一看见就想起姥姥,心里难受。

佩贞依了罗杨的主意,从此离开了她和姥姥相依为命,长大成人的老屋和熟悉的铁路四院儿。

让罗杨没想到的是,躲过了熟悉他和佩贞关系底细的姥姥邻居,却躲不过自己工作的单位和佩贞新工作的单位那些爱嚼舌头的人。对中国人的这种劣,罗杨痛恨之极。

柯雷的父亲突然病倒了。

那是国庆节的第二天,柯雷正在班上干活,车间主任林铭楷从办公室急匆匆走出来,跟柯雷说:“收发室有人打来电话,说你父亲肚子疼,疼得在地上直打滚儿。你母亲让你快回去,你快回去吧!”柯雷心里一惊,十分害怕,父亲是老胃病了,时常胃疼,可从来没这么疼过呀!可别有什么大病啊!看到林主任跟班长周忠权替他请假,他冲周忠权说了声我走了,撂下了手中活儿,急跑到工具箱旁,三下五除二换下工作服,就往家里跑去。

母亲已经招呼隔壁邻居老马老婆帮着把父亲扶到了床上,让老马老婆去厂收发室,求把门的往三车间打电话告诉信儿的。

过去,父亲犯胃病,母亲给他沏一碗白糖水喝了就好了。这回热白糖水不好使,老马婆子从家里拿来的胃必舒吃了也不管用,只是不像刚才那样剧烈地疼了。柯雷回到家时,父亲躺在床上手捂着肚子,左腿蜷着,脸色蜡黄,被疼痛折磨得已变了形。柯雷心中一阵疼怜。见母亲一脸的焦急,安慰说:“娘!别害怕,咱领他上医院看看去吧!”老马婆子也说:“是呀!快去医院吧!不能在家挺着。”母亲说:“好,我跟你去。”

柯雷不知哪来的劲儿,背起父亲直奔公共汽车站,虽然父亲个头不高,只有一米六五,瘦弱的只有百十斤,但到车站的近两里路程,柯雷一口气背到了。看到柯雷压累的样子,母亲在一旁焦急又无奈地说:“我也替不了你,你把你爹放下来喘口气儿吧!”柯雷心里急着赶往医院,咬牙挺着,这会儿父亲也许因为爬在柯雷的后背上,轻微的颠簸对他的肚子起了按摩作用,疼痛似乎减轻了,他不再令人焦急地呻吟了。

医生诊察了父亲的腹部,听了以往的病史,说父亲胃部有严重的病变,需要住院观察治疗。母亲说住吧!住院花费高也得住。柯雷也坚定地想:住!给父亲的胃病好好治治。

住进病房后,母亲预感到父亲这回病的不轻,让柯雷给姐姐拍封电报,让她赶快从兵团赶回来。接到电报,姐姐第二天晚上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看到父亲病成这样,姐姐焦急万分。住进医院这两天,父亲的腹痛又发作了两三次,每次都疼得他忍受不了。医生建议只能做剖腹探查手术,才能进一步确诊和有效治疗,不然这样没有什么办法。按母亲的想法不愿意让这把年纪的父亲挨一刀。但病情危急只好听医生的。

手术做了。令人绝望的结果是父亲患了胃癌,晚期,已经没法做切除手术,只好又原封不动地缝合上了。医生说了老实话:“医疗上没有什么办法了,回去养着,病人想吃什么就满足他吧!”一家人陷入了痛苦慌乱之中,母亲啜泪,后悔没早点儿给父亲诊治。柯雷和姐姐不死心,听说有民间偏方能治癌症,掏弄到了一个用核桃枝煮**蛋的方子,说很有疗效。为寻找核桃树,柯雷和姐姐多方打听哪里有核桃树。城里很少见,乡下有,但又不知在何处?最后有人说,去动物园看看,动物园里树种多,也许能有。柯雷和姐姐急火火地去了动物园,老天不负有心人,动物园里真有核桃树,是一种山核桃树,树干很高,好在这些树生长在园中比较偏僻的树林中,过往的游人少。柯雷让姐姐给望着风,他脱了鞋光着脚丫费力地爬上树干有些光溜溜的核桃树。柯雷折了一些细树枝下来,又掰成小段,和姐姐分别装进衣兜和黄书包,提心吊胆地走出了动物园门。

核桃树有毒,煮出的**蛋是褐色的,把浸满了核桃枝汁的**蛋碾碎了,一勺一勺地喂父亲。味道是苦的,父亲不愿意吃,柯雷和姐姐互相配合哄着他很艰难地吃下去。父亲很听姐姐的话,柯雷劝他,他不为所动,姐姐一说,虽然不情愿,但他强忍着能吃下去。一家人都寄希望这核桃枝煮**蛋的偏方发生奇迹,但一天一个连吃了一个月余,也没见效果。父亲耳聋少言寡语,有了这病更没什么话了。他曾问母亲他得的这是什么病?母亲瞒着他说是肚子里的病,养养就好了!实际上父亲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先前还能吃些东西,后来连稀粥也吃不下去了。为了减轻父亲的疼痛,每天都要打一只杜冷丁止痛。打上杜冷丁父亲就昏昏地睡去。核桃枝煮**蛋的偏方也难以下咽,看看没什么效果,又吃不下去,只好停了。眼看着束手无策,没法救父亲,一家人内心如焚。

半个月以后,劳一生的父亲离世了。处理完了父亲的后事,一家人闲静下来时,想到父亲一生劳累没过上一天享福的日子,走的时候还是在杜冷丁的麻醉中,什么话也没留下,柯雷喃喃地说着这些想法,难过地又恸哭起来,姐姐被触动也和柯雷一起悲伤地哭,一旁的母亲也泪眼汪汪。

看姐弟俩哭的伤心,母亲强忍悲痛反劝柯雷和姐姐:

“你父亲啊!耳朵聋,受人欺负窝囊一辈子。咳!别哭了!没办法,这都是命不好,再哭也哭不回来了!别哭坏了你们的身子!”

听了母亲的话,柯雷和姐姐更伤心了,但考虑到母亲的感受,这么哭下去会让母亲心里更难受,这才忍住悲伤慢慢收住了哭声。

上午十点钟左右,车间通知下午开会评定涨工资的人选。这是个令工人们既惊喜又意外的消息。在五八年徒工的记忆里,自打他们学徒期满长到二级工后,就再没有涨过工资,直到十三年后的1971年才补涨了一级。之前一直挣三十八块六毛钱。所以,才有“三十八块六,买啥啥不够,又想喝点儿酒,又想吃点儿”的顺口溜儿。

这次涨工资虽然不是普涨,是百分之四十奖励的评定,但面对全体工人,除徒工外,每个人都有机会。

工厂要求当天评完,意在夜长梦多,减少麻烦。但多年不遇一回的好事儿,个个都瞪起了眼珠子,嘴上不说,心里都较着把劲儿,暗里在摩拳擦掌要争个高下。半天的时间哪里够用?只好连夜接着评。工厂要求评定的方法是:人选打破班组界线,由全体职工在全车间范围内提名,反复多次,直至定额人数。邱明哲开始是按着这个办法掌握的,以班组为单位开会,在全车间内提名优秀人选。工厂给车间的名额是二十三人,第一轮提名超过半数的有十四人。柯雷班里开会时,班长宣布完了评选规则要求后,大家一下子就闷了二十分钟,没人提名。每个人都想自己评上,都不想轻易开口提别人。周忠权多次讲提名的条件,什么政治思想进步,工作突出,贡献大。可任他咋催,大家伙就是不张口。眼看别的班第一轮都评出来,班长去邱明哲办公室里报名单了,这儿还一个不个哪!他急了:“咋的?都啥意思?不好意思提是吧?本班的不好意思提,别班的还不好意思吗?”

柯雷听了,心里话:你咋不先提呢?

“好!你们不说,我说……”

周忠权看大家还是不吱声,他张口很麻利地提了七个人。这七个人清一色的全是班长。全车间有四个班,一、二、三班是生产班组,设正副班长。还有一个服务的刀杆班和一个维修班,都只有一个班长,总共是八个班长,周忠权除了没提自己外,把其他所有的班长都提上了。

真够鬼的!周忠权提名的用意柯雷看出来了,果然,在大家闷着时就如坐针毡的李珍,这时抢着接着周忠权的提名说:“我提两个,咱们班的俩班长!咱们班在他俩的带领下,多少年在车间完成任务都是最好的,不给别的班长涨,也得给咱俩班长涨。”

李珍开这个头,提了俩班长,大家不好反对,都随声附和说:

“对对对!我同意!”

柯雷觉着周忠权的用心卑劣,李珍讨好换取的用意也是昭然若揭。

柯雷在大家的附和之后,马上适时地发言,提了几个别的班组在全车间公认干得好的人选。柯雷意在把注意力引到那些真正应该被评上的人身上。也想以此抵御一下李珍提班长想得回报的用心。

果然,柯雷的提名和提名时所做的对被提名人的评语,带动了大家,纷纷开始提那些有目共睹干得好的人。汪蒴就是紧跟柯雷做这种发言的。李珍还有老秦,看大家都没提到自己,脸憋的通红,屁股坐不稳了。一会儿这么动一下,一会儿那么扭一下,眼神儿也散乱不定。

周忠权第二次提名了,提了两个人,一个老秦,一个李珍。虽然他把老秦放在前面提,柯雷还是感到了他的回报。他心里对周忠权一阵鄙夷。李珍不够资格,大家心中都有一杆秤,李珍平时多年如一日的拈轻怕重不吃亏,还火燎毛子尖酸刻薄,常常走厂卫生院医生的后门开假病假条,以高血压的名义泡病号不上班,在家打麻将赌博。不够资格,用这种投桃报李不光彩的手法,抱着膀儿一块儿往上撺弄,让柯雷心里看不惯。

提出名来了,就不好反对,加上李珍这人也有点儿不好惹,和邱书记又挺近乎。于是,有几个人随声附和。

柯雷没随帮唱影。对周忠权虽然看不惯他暗的手法,但他毕竟是班长,是班里前边的人,评上是早晚的事儿,不评上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但对李珍不能违心地同意。老秦虽说平日里耍点儿奸,也毕竟是掌钳领着干活儿的,周忠权甩手了就都是他的,评上也没什么不应该。

柯雷没有跟着大帮儿瞎哄,正了八经儿地发言提名老秦加上评语,独把李珍闪了下去。

周忠权提名李珍,几个人接着附和,李珍就把大嘴咧开了,屁股也坐稳了。柯雷发言只提老秦,她的脸立刻就嘟噜起来,没好眼神儿地扫视着柯雷。柯雷心里一横:你愿咋咋的!柯雷心里早想好了,这次评涨工资不会有自己的份儿,这些名额还不够老人儿分的哪!自己也别想,想多了评不上岂不是庸人自扰,心底无私天地宽,心中无所求轻装上阵,才能从容应对。

第一轮提名出来了,超过半数的十四人中没有李珍,其他班没有一个提李珍的。令人非常意外的是,柯雷在本班没被提上名,另外三个班却都提了柯雷的名,这是全车间唯一的一个现象。这让柯雷心中非常的欣慰:在本班被埋没不被承认,在外班人却得到认可,这说明本班有私心,广大群众的眼睛是亮的。这种针对柯雷截然相反不同待遇的反差,是对本班不公正最好的讽刺和鞭挞。有了在全车间人心目中的这种承认,心中足矣,即使涨不上工资,心里也很宽慰。

接下来能超过半数的提名就难产了。

第一轮返回名单时,李珍傻了。这种在她和柯雷身上的反差,犹如在她头上打了一闷棍,她不像刚才那么得意了,生着闷气,呼吸都带着声。周忠权也帮着使劲儿。第二轮又把她提上了,可待拿上去汇总返回来时,别的班仍然没有提她,还是超不过半数。

几上几下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但评不完谁也甭想回家。连续开会,从白天到晚上,挑灯夜战,全车间头一次这样相聚,有点儿像过团圆年似的热闹。可大家的心境并不都是高兴快乐,被提上名超过半数心里有了底的高兴,没被提上或提上超不过半数的,却像掉了魂儿,一脸愁容,闷闷不乐。李珍像热锅里的蚂蚁,趁会议间歇找杜云武,在避人的角落嘀嘀咕咕,让杜云武帮她活动活动。可鼓捣了半天还是没上去。在几上几下中像蹦豆似的,每回一个两个地艰难地产生,直到半夜十二点多了,才又提出了九个超半数的,凑齐了二十三个人。

当凑齐了的这二十三个人的名单最后在班里公布时,李珍一看自己的努力失败了,绝望地竟然扯掉脸皮不顾一切地吵闹起来,大叫大嚷说自己应该涨,没被评上不公平!我一个十几年工龄的老工人竟然不如一个刚出徒两年的小青年,不行!我得找车间,不行就找厂领导去。

柯雷一听,她这是跟他比哪!因为二十三人名单里,只有柯雷一人是年轻工人,那二十二个清一色是六四年以上的老人儿。柯雷任凭风浪起,一声不吭。心想:你就蹦吧!跳吧!再蹦再跳也改变不了,只不过是丑陋的表演。

李珍知道在班里嚷嚷不会改变什么,她借着这劲儿,嚷着冲进了邱明哲的办公室,冲邱明哲说:“我哪不够?柯雷哪比我强?这样评不公平,不给我涨我不干!”

邱明哲正准备要将这最后二十三人的名单上报工厂,各车间已陆续在上报了,工厂领导和劳资部门的人也没回家,一直等着各车间的名单好最后审定。

邱明哲对李珍的情况心中明镜着哪!这是公开评议,群众不提名,他也爱莫能助。他只好耐心地跟李珍解释,劝她冷静点儿,这样大吵大闹不好。李珍见邱明哲不能给她撑这个口袋,绝望地大叫一声抽了过去,口吐白沫,四腿儿乱蹬。吓得邱明哲赶紧叫人,进来几个人把李珍扶起来坐在椅子上,连锤带叫地把她弄缓了过来。李珍倒过这口气儿后,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啕大哭起来,嘴里还嚷嚷个没完:“不合理呀!不公平呀!我不活了!”

邱明哲看她扯着脖子没完没了地嚎,他不耐烦了:

“行了!别嚎啦!你这像什么样子?你也不怕全车间的人笑话?谁不合理?从头到尾一步步我把的严严实实,哪个都是取多数票上来的。谁错了?我错了?还是群众错了?聪明点儿还是别瞎闹。”

“我没瞎闹,我就觉着我干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如个刚出徒的?”

“行了!你先回家去,然后再说……”

邱明哲说着示意两个人把李珍送回家去。又吩咐各班班长告诉工人可以回家了。班长和支委留下,开会再最后定一下上报。

李珍听邱明哲的话里有话,心想还有门儿呀!就收起嗓门儿和鼻涕眼泪,假模假样地又执拗了几下,才借着这个台阶让人搀走了。

把李珍弄走了,邱明哲张罗着开起了支部扩大会议。他说如果李珍不闹咱就可以上报了。可她这一闹,咱关起门来说,她有高血压,要死要活的,咱还真得认真对待。你们说是吧!邱明哲眨巴着诡异的眼睛自问自答。“我看呀!李珍说的也不无道理,你说柯雷才刚出徒两年,一个小青年涨上了,一个十几年工龄的老工人没涨上,这事儿好说不好听啊,咱们还真就得研究研究招儿。我看这样:柯雷在班里没被提名,只是外班把他提上来了,这说明他干的并不完全好,起码本班的群众不承认他。所以,我们可以把他拿下来。虽然是全车间多数把他提上来的,但民主集中制,不能光民主,还得集中嘛!咱们党支部扩大会议有这个集中的权力,对评出的结果进行平衡,然后再报上级审定批准,这也是符合程序的。”

他这么说,参会的人都竖着耳朵听,有的不动声色,有的脸上就控制不住地现出了诧异的神情。二班班长遇明臣,是个耿直人,他听着就不对味儿。他听出来了,邱书记这是想把柯雷拿下来,把李珍搁上。这么做可是有点儿过分吧!讲的就是大家评选取多数吗?这二十三个都是多数选出来的,你唯独把柯雷拿下来,你否认了柯雷,实质上也就是否认了那另外的二十二个。那么你也就是否认了你邱书记自己。因为正像你刚才跟李珍说的,这评选的一步步是你领着弄出来的。再说,李珍一闹就拿上来,那别人看这样闹好使,都来闹怎么办?你也都往上拿往下踢吗?呔!真是荒唐!

遇明臣心里就这么翻腾开了。脸上就现出了不屑的神情。他到不是对柯雷近乎,他是对李珍有看法。李珍的表现他平时也看在眼里,他看不惯她那副德。虽说是个老工人,但你干得咋样?大家不评你,你涨不上工资,这也在情理之中。咋就因为你是老工人,就把年轻的大家提出来的弄下去?

参加会的人哪个也不弱智缺心眼儿,都明白这样做不合理。但人并不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行动上就怎么做。这会儿参加会的人多数就是这样。

果然,邱明哲接下来就提出把李珍拿上来,看大家同不同意。把柯雷拿下去,把李珍拿上来各有各的理由,要是大家同意,就是支委扩大会的意见,也是正常的,向群众解释时,大家都统一口径,对拿下柯雷,拿上李珍各说各的理由,不存在谁挤谁的问题。

邱明哲让大家表态,会场一下子闷了起来。还是遇明臣忍不住说:

“这样能行吗?即使各说各的,李珍她够吗?要再拿上一个,比她表现好的有的是,为啥单拿她呀?就因为她闹吗?闹就更不应该给了。”

3

杜云武替李珍说话了:

“有啥不行的,李珍有严重的高血压病,能带病上班,还坚持倒夜班,高血压最怕上夜班了。再说,她是个女同志,咱也应考虑面儿呀!二十三名中就这么一个女同志嘛!”

杜云武这一说,遇明臣把嘴撇到一边去了。心里话:你这是给姘妇争哪!真不要脸!那个鞠芳休病假累计超过半年了,要是鞠芳也有资格参评,两个骚货都想上,看你还怎么给争?

“杜云武说的有道理。大家都赶紧发表意见,工厂评工资领导小组还在那等着呢!刚才来电话说就剩咱们车间没报了。快快!都别闷着……”

邱明哲这么一催,多数人都顺着杜云武的说法和邱明哲的推波助澜顺水推舟地说:

“行啊!就这么地儿吧!”

话里显出了大家也有些不耐烦了,已下半夜了,人困马乏,都挺不住想早点儿回家睡觉。邱明哲一听正要趁机收场,没等他张口,这时,林铭楷说话了:

“虽然咱在这通过了,但群众的实际影响也不能不考虑。不然,咱今后不好再做工作。我看这样行不行?按工厂涨工资的比率计算,咱们车间职工总数的百分之四十,应该是二十三点四。就是说咱们涨二十三个人,还余下零点四不到半个人儿。能不能这样?咱跟厂子再争个零点六,加上咱剩的那零点四不就又凑上了一个人。不争白不争,还瞎了那零点四。所以,先别往下拿柯雷,争来了,李珍和柯雷就都上,争不来,柯雷再拿下来也不迟。”

“哎!这招儿行……”

遇明臣、潘洪祥等都齐声说:“咳!咋早不这整呢?”

“早?我还没想起来呀!嘿嘿……”

林铭楷看有人赞同,咧开嘴爽朗地笑起来,这使原来沉闷的会场气氛有了点活气儿。

但邱明哲却沉着脸面有难色。

“邱书记,你觉得咋样?”林铭楷冲他说。

“问题是能争来吗?”

“争争看嘛!不争怎么知道呀!”林铭楷说。

“对!不争白不争!”遇明臣大声说。

林铭楷看邱明哲丝丝拉拉的,又说:“邱书记,那样,我和你一块去争,也省得你一个人难为情。我私下里再做做徐副主任的工作。”

徐副主任是这次评定工资领导小组组长,林铭楷的爱人是厂办公室的老干事了。管着工厂的公章大印,和领导的关系都很融洽。

“那……好吧!”邱明哲先是答应的挺勉强,可能觉着再表现的不痛快,反显出自己不好,便又用爽快的语气接上一句:

“……好!就这么着!大家先回去吧!明早来听信儿。”

大家这才有点儿皆大欢喜地散了。

邱明哲对林铭楷的建议不积极,是他心里另有主意,这次涨工资锻冶车间职工总数与比率之数多出零点四,他不是不知道,他也知道有以这零点四再争来零点六,多涨一个人的可能。他之所以对这零点四只字不提,就是想留个后手,看最后要是有自己想给涨没被提上来的人,就用这零点四去争取。结果他想给涨的老人儿中差不多都提上来了。李珍没被提上来,虽出于他的意料,但细琢磨她老是泡病号,也在情理之中。他不想给柯雷涨,他知道柯雷作为年轻人在车间里是出类拔萃的,工作态度、生产技术、吃苦神和兼做的宣传工作,不只是在年轻人中出众,就是和老工人比也是很突出的。但柯雷和自己不远不近的,总差那么一层儿,不像高小兵那么让自己喜欢。一开始他就预想年轻人中只给高小兵涨,没想到高小兵只是他们班里把他提上来了,别的班他连毛都不沾。而柯雷却和高小兵正相反,班里没提,其他班一个不落,齐刷刷地都提名柯雷。这其中原由邱明哲并不是掂不出来。但由于他不喜欢柯雷而喜欢高小兵,不仅不因此受感动重新认识和对待柯雷,反而对他有些妒嫉,让他心里有点儿堵的慌。原因就是这事儿没随他的愿。所以,他借着李珍的大闹和她的资历,把柯雷挤下去。而那零点四他是想给高小兵留着,他暗中为高小兵争取。结果林铭楷把这零点四给提溜出来了,做了这么一番安排使用的建议,弄得他不好再把高小兵的事提出来了,无可奈何地只好这么办。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按他的意志行事,他心中不免对林铭楷有些恼怒。但林铭楷毕竟是车间主任,又有老婆在厂办和厂领导混得很好,自己也不好和他僵。对高小兵只好下次找机会了。

那零点四想争来并不易。当邱明哲和林铭楷到徐副主任那汇报了车间评定的结果,林铭楷提出再给增加零点六,多评一个人时,徐副主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坚决地说:“不行!”邱明哲在旁消极地不吱声。林铭楷劲头十足地跟徐副主任争:“你不给我们零点六,我们那零点四那不是要给别的车间?那我们不是亏了吗?”徐范说:“不给别的车间,厂子收集到一起作机动,好做平衡。”林铭楷又抓住徐范的话说:“搞平衡还不是要落到某个车间某个人头上嘛!再说搞平衡应该往比率尾数大的车间倾斜,我们零点四是属于尾数大的车间。不给我们平衡给谁平衡?”徐范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说:“什么大的,别的车间比你们大的有好几个哪!”林铭楷立即笑着说:“徐副主任!你在蒙我哪!要是有再比我们多,达到零点五的,你就得给人一个,因为用那些尾数只有零点一二的一凑就凑出来了。而那些尾数只有零点一零点二的,不好张口要就放弃了。而我们正在这不上不下的高点上,正是领导应该给照顾往上争取的。再说,我们车间生产条件多艰苦呀!工人们都不易,生产任务完成的也是在全厂前列,徐大主任你就好忍心把我们那零点四给别人?”

一番话把徐范说乐了。应付说:“你看你咋不信呢?”林铭楷站起来说:“咱这样说没据,等会儿我给你找来凭据,你可要给我加上那零点六啊!”说着林铭楷往门外奔去,他要去老婆那查各车间的比率尾数,老婆是厂工资评定领导小组的工作人员。徐范见他这般风风火火,笑着用手指点着他对邱明哲说:“这老林呀!有股子劲儿,真拿他没办法!”邱明哲也嘿嘿地跟着强作笑颜。

林铭楷走到门边儿又停了脚步 ,回头对邱明哲说:“你也来呀!”邱明哲只好身不由己地冲徐范咧嘴儿笑笑,起身跟林铭楷去了。

林铭楷和邱明哲返回来时,林铭楷手里拿了一张纸,上面列着全厂各车间这次长工资的比率尾数。林铭楷兴奋地把这张纸递到徐范面前,指着上边的数据说:

“徐主任,你看全厂除了一车间和九车间尾数是零点五和零点六外,我们的零点四是最高的了。”

徐范瞅了瞅林铭楷指的地方笑嘻嘻地说:“我能不知道嘛,只不过这尾数对你们各车间是要保密的,不然各车间都来争能行吗?你呀!有个地下党的老婆在我们这儿,没办法!让你兜了我们的底了。”

“哈……”三人都笑起来。

“那……徐大主任就……”

没等林铭楷把话说完,徐范抢着说:

“得!我也别被动了,我给你们加上那零点六,我主动给还领我点儿情。”

“哎呀!谢谢领导!”林铭楷高兴地冲徐范拱手抱拳晃着说。

“甭谢!甭谢!领我情就行,不过,还得拿评定小组会上定一下。”

“咳!你徐范主任同意了这事儿就定调了。”林铭楷笑盈盈地说。

“咱俩走吧!让徐主任也好休息,这都下半夜了。”邱明哲拉了一下林铭楷。

“休息什么呀!我们得马上开会定,还差一个十一车间没报上来哪!你看我坐这么老实,就等你们俩车间哪!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我再催催他们。”

说着,徐范拿起桌上的电话。

“哎呀!厂领导比我们辛苦呀!好了,我们不打扰啦!”

林铭楷说着笑着和邱明哲走出了徐范的办公室。路上,林铭楷又是秧歌又是戏:“邱书记,咋样?咱赢啦!嘿……”

“啊……啊!”

林铭楷看出邱明哲不太高兴,但他只当没看见。

下雪了,天空是灰色的,仰望天空,满空中飘舞着灰色的不大的雪花,像乱飞的小昆虫。快要接近地面时,在积雪的映衬下,灰色的小虫子变成了白色的棉絮,轻盈地铺洒在地面,絮出了软绵绵的一层,遮盖住了污浊的地面、房屋、道路和各种物体。柯雷从车间里出来,立时就到了白色的世界,简直是雪的盛宴,大地被雪埋没了,雪仍在往下倾泻,地上的雪与空中的雪连在了一起,向上一直延伸到那没有星星灰暗深邃的天宇。

踏着半尺身的积雪,沿着铁路线凸起的轨基旁的已不见了踪影的路,柯雷向着厂门外走去。没有风,却很冷,好像空气冻凝固了。脚下响着咔哧咔哧的令人起冷栗的声响。柯雷把大衣领紧紧地捂在头上,缩着脖颈,闷头往前猛走。

突然,在落雪的寂静中,铁路线上传来钢铁碰击铁轨的声音,吸引的柯雷好奇地扭头朝铁道线上看去。在铁道线旁路灯杆上水银灯的照和白雪的衬映下,一个穿棉夹袄的人,正挥锹铲除铁轨上的积雪。铁锹一扬,锹头撒出一股雪粉落向路基外。如此连续动作着,那人一边铲一边往前移动。他身后铲露出的铁轨闪闪发亮,在灯光的照下,像两条银线,整齐地躺卧在白雪的拥抱中,颇为奇妙。

“一定是李师傅!”

柯雷嘴里咕噜了一句,不由自主地两条腿移步到了路轨上。近前一看果然是李师傅。见是柯雷,李师傅没停手,依然一锹接一锹地铲雪,只说:“你下班了?”

“啊!李师傅,是你当班吗?”

“不是。”

“啊!”柯雷不出所料似地只应了一声。

柯雷知道李师傅的脾,没跟他多攀谈,沿着铁道线向厂外走去。

雪依然悄无声息地落着,周围寂静无声,柯雷心中却有些不平静,刚才出车间时心情还有些郁郁不乐,见到李师傅雪夜除雪的这一景后,他刚才那若有所失的心境好多了。白雪皑皑纯净无尘的雪地上李师傅的行为,就像一面晶亮的镜子,把自己也照得抛掉了杂念。

临近春节了,今年春节来得早,上面把阶级斗争形势分析的又很紧张,让车间安排春节值班。以往春节只有连着珍宝岛事件的1970年的春节没放假照常上班。今年放假,但让安排人值班,以防积极敌人破坏。车间给各班分配了名额,让各班组织报名。柯雷迫于自己是团干部,又刚涨了工资,住的又是全车间职工中离厂子最近的一个,就有些违心地报了名。说违心是因为母亲身边就柯雷自己了,过年是要守在老人身边的。尤其是腊月三十除夕夜,他要在家给全家炒几个好菜,帮母亲包子夜吃的饺子。自打上班后,柯雷买了一本烹饪书,学着溜炒烹炸,逢年过节就露露手,弄一桌丰盛点儿的菜肴,取代了穷苦出身只会做普通菜的母亲。要是值班免不了给排到三十晚上,那就不能在家帮母亲忙年和一起守岁了。

不出柯雷的所料,真就把柯雷排在了除夕夜。柯雷心中很窝火。那些家远的不论是党员还是团员,连名都不报,好像他们应当应分地不应该值班似的,而他柯雷家住得近就该应当应分来值班?而且是全中国人的家庭都团聚的时候,柯雷心中不平衡。现在看到李师傅铲雪的这一幕,柯雷心里有些释然了。咳!我只是值一个夜班嘛!虽说是家家团聚的年三十夜,李师傅年三十在专用线上忙乎也是常事儿。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无私地贡献,和李师傅比我这不算什么。

其实,让柯雷释然的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年终岁首的这次涨工资,柯雷能涨上,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虽然事后柯雷知道了李珍大闹的结果,邱明哲把他拿下来,把李珍拿上去,是林主任提议争取零点六个名额,并在徐范副主任那力争上去了他的内幕。但在这个过程中,让柯雷看到的不只是黑暗,还有明亮。这明亮是他事先没想到会出现的。本班没提上名,其他三个班都提了他的名,这让柯雷有一种知遇的温暖感,像久陷冰窖偶见一缕阳光,那暖意直浸心底。这多少改变了柯雷原来认为黑暗是铁板一块的想法。他想这应了**教导说的: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群众都是好的。今后我对应的是这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心和革命事业,不是那些个别居心叵测的人。这也是促使柯雷报名值班的潜意识。过后把他排定在年三十而产生的不平衡心理,把这潜意识压掩了下去。李师傅的行为又把它召唤了起来并碰合在了一起,就让柯雷的心里豁然了。

李师傅叫李海生,是厂铁路专用线的管理员。叫管理员好听点儿,其实李师傅的工作就是负责接货和发货。这个活儿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规律,不管你是黑天还是白天,不论你是在吃饭还是睡觉,火车皮一来你就得到。多年来这活儿就李海生一个人干,没有黑天白天,没有上班时间也没有下班时间。为了能及时与不等人的铁老大衔接,免除误车挨罚的罗乱。李海生干脆就以厂为家了。厂西南角的二号门是专用线的入口,在厂收发室旁又盖了个小房子,就是李海生当做家的值班室。屋里一张桌子一张床,桌上一部电话,屋角一个铁炉子,铁炉子旁一个包装木箱上摆放着李海生临时做饭吃饭的家什。

李海生整天在专用线上跑,忙完了就在铁路旁的小房里一待,等候那不知何时来的货车。柯雷从入厂认识李师傅起,他一直就是这样。默默无语,任劳任怨。柯雷心里佩服,这才是真正的老黄牛哪!奸猾的老秦在李师傅面前应该自惭形秽。

李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话很少,柯雷闲来无事,有时下了班就到李师傅的小房里坐一坐。

李师傅老家在河南。一岁时父亲给地主干木匠活儿,做错了一车轴,被地主逼死了。但地主还不罢休,还要他家还那车轴的债。他家里穷的叮当响还不起,狠心的地主勾结人贩子,把母亲和姐姐卖了。李师傅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儿,只好抚养他。他从打懂事起就跟走东村串西庄地要饭。十六岁时,好言相求,求一个亲戚将他带上闯关东来到了东北。在私人作坊当学徒工,饱尝辛酸。解放了,李师傅进了国营大工厂,这才过上了人的生活。

“想着那年月受的磨难,我非常珍惜今天的生活,感到什么都亲。特别是对工作,即使累得腰酸背疼,也感到痛快。我想过我这是咋回事儿?过去咱猪狗不如,现在像个人样了。”

第二天上班后,柯雷刚刚干完一炉子活儿,邱明哲突然让人把柯雷叫到办公室。突然的单独召见,让柯雷心中有点儿忐忑,不知是坏事还是好事。迅速地回想一下,这段时间自己的工作,无论是班里的生产岗位还是团支部的宣传工作,都没什么纰漏。于是,就又平静下来,邱明哲带着微笑冲柯雷说:

“厂子又抽调你去参加文艺宣传队了,挺急,要求现在就去报道。”

柯雷心中一喜,原来是这事儿!参加文艺宣传队,从神到体都让柯雷身心愉悦,可以在个把月的时间里脱离车间这沉闷的环境。

“不是说今年春节期间不搞了吗?”

“鉴于生产任务忙,政治活动也多,原本今年不搞了。但上级来指示让春节期间搞拥军活动,党委决定搞军民联欢,但不组织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怎么和部队联欢?虽然还剩几天了。党委还是下决心搞,把这件事当成是一件政治任务,责成厂工会全力抓好。要求全体参演人员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神,只争朝夕又快又好地完成这次政治任务。你是咱车间唯一一个参加者,要全力投入完成好这件光荣而又艰巨的政治任务,给咱们车间党支部争光。”

邱明哲说的有点儿激动,两眼放光。

“邱书记,你放心,保证不给你丢脸。”

话说出口,柯雷自己觉着有点儿矫情的信誓旦旦,但他心里的确有数儿,他手里有现成的节目,就说去嫩江地区巡回演说的故事段子。

“好好!我对你有信心,嘿……”邱明哲开心地乐起来。

“好!你赶快换了衣服去吧!”

“是!”能把邱明哲弄开心了,柯雷也觉着很惬意,感觉良好地离了办公室。

回到班里,周忠权先冲他说:“书记跟你说了?”

“啊!说了……”

原来他已先知道了。柯雷心想,同时他观察到周忠权也是面带微笑,这可是他对自己参加厂文艺宣传队这件事儿,头一回这么好的态度。以前一听要抽我走,他那脸都是杵噘横丧的。

“那你赶快换衣服去吧!”

“好!”这话儿怎么竟和邱明哲一样,邱明哲打雷你就下雨呀!

“哎!周师傅,那三十晚上的值班,我演出怎么办呀?”

“咳!那还能值了吗!你就甭管了。我另安排人。”

嘿!又是少有的痛快。

柯雷以为自己捧着现成的故事段子可以轻松地完成这段使命。哪知,节目筹划会上,又给他安排了表演唱和舞蹈两个节目。时间紧任务重,黑白连轴转地排练。柯雷并没觉着太多的压力,没完没了地排练,心是快乐的。

宣传队抽上来的人,除了有两个五八年入厂的老文艺骨干和三四个六八年搞乐器的大学生,其他的都是从各车间挑出来的,长的好看能歌善舞的六九年之后入厂的青年男女。那十来个女的,是北华厂的美女。有活泼的、有羞怯的、有矜持的、也有传出过闲言的。虽然看着她们赏心悦目,柯雷却没有胆量向她们任何一个进攻。在她们灿烂的仪容身姿面前,作为处在烟熏火燎的锻工工人地位的柯雷,心虚自卑的自惭形秽。每当潜意识里涌出:我要是能和她该多好时,他总会在一阵惶惶的燥热后,心灰灰地往下坠。

文艺宣传队的大本营,扎在厂俱乐部。集体节目分组排练,个人节目自行安排。舞蹈和表演唱在舞台上排练,乐队则在台口的右侧,边练边与舞蹈和表演唱合乐。漂亮的姑娘们参加的都是这两个节目,排练之余,她们就在舞台下近处的木排椅上休息。大排椅很长,靠背后面带着一溜儿半尺宽的托板儿,供后坐的人放物品,这会儿堆放的是姑娘的冬衣、背包。歇息时,姑娘们有三两个扎堆儿唠闲嗑的,有抽空织毛衣的,也有捧本小说看的。参加舞蹈和表演唱的小伙子,有几个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和姑娘们扎在一起扯淡。以往柯雷多是个人节目,没理由也没胆儿和她们掺合。这次他除了个人节目也参加了舞蹈和表演唱,和姑娘们共舞共演,但他还是不好意思在排练之外接近她们。看到那几个小伙子和姑娘们有说有笑的特近乎,又很妒嫉,愤愤地想:“真是脸皮厚!机关枪都打不透!”

有那么一两回,从舞台上下来,柯雷也鼓起勇气顺势坐在姑娘们坐的椅子上。但柯雷找不到和姑娘搭咯的话头儿,脑瓜子一片空白,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再加上嗅到从姑娘身上散发过来的体香,更让他身上一阵一阵燥热不安。越是这样越觉得姑娘们似乎看出了他的惶惑,于是,就愈加不自然。坐在那里觉着手也没地儿放,身姿也不知如何摆,最后挺不住终于逃了。逃了就恢复了常态,再偷眼瞧姑娘美好的容颜身形,心中又气恨自己太没用!对那些敢于善于接近姑娘的同类又顿生羡慕。咳!自己只有远远欣赏的份儿呀!

有传言的姑娘叫伍杰,和柯雷一年入厂,是四车间的工人,团支部宣传委员。她个子很高,身材苗条匀称,皮肤细腻,小长方脸,单眼皮,眼皮儿很薄,扣出一双杏眼显得很秀气。鼻子又直又长,和眼睛搭配起来很和谐。唯一令人觉得缺憾的是她的嘴开的大了些,还长了两颗外露的小虎牙。

她和她同车间一起入厂的青工方吴搞对象多年,最近传出她又和分配到本车间叫陈好阳的复员兵好上了。方吴这人贼溜怪的,为人很会交际,全厂上下那些有头有脸儿的重要人物,他混得很熟。给人的印象有活动能力,办事能力强。在柯雷眼中,他好像已超脱出六九年青工的身份,从他狂傲的接人待物谈吐的口吻看,他俨然是个全厂横膀子晃的人物。这样一个不可小视的人,竟有人敢撬他的对象?原来陈好阳也非同小可。他家在南方,父亲是部队的师级干部。这种家庭背景在工人堆里十分了得。陈好阳在工厂干不长,到这儿只是落落脚儿,当个跳板,哪天一个高就蹦回南方去另谋好工作去了,伍杰也能跟着远走高飞。如此,陈好阳自然能与方吴匹敌。方吴能耐陈好阳几何?何况伍杰也要攀附高枝,人往高处走嘛!恐怕方吴只有哀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份了!

了解到这些背景,柯雷偷眼端详伍杰的容颜,心想:这女人够难琢磨的了,不是吾辈所能潮弄得了的人儿呀!另外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恐怕也早就名花有主了,不被厂里有权势有能力的男人弄去,也被社会上摘花高手耗了去了。还是离她们远点儿吧!

伍杰的情变使她在柯雷眼里有些神秘和丰富起来。不管是她本人的举动还是别人在背后议论她,柯雷都自觉不自觉地多注意她两眼。柯雷发现她是个小说迷。排练间隙,伍杰从包里掏出一本浅蓝灰色封皮的《茅盾文集》,柯雷眼快,他见是自己没看过的一集。柯雷心想,这书一般掏弄不着,他想等过会儿瞅机会跟伍杰说,等她看完了借自己看看。

柯雷正寻思着,伍杰这时把书放下搁在了长椅的小托板上,起身往前厅去了,看样子是去了卫生间。旁边的姜小红顺手拿起伍杰没有合上而是扣在托板上的书看起来。姜小红长的文气,是那种娇羞型的姑娘。她母亲是位中学教师,柯雷想: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孩子可能都是这样。

姜小红捧起书约刚看了几行,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白皙的面皮儿浅浅地腾起了红晕。哗啦,她翻过了那一页,又接着看下页,但似乎书上的内容又延续了她刚才的心境。这时,伍杰从前厅回来了,长椅边上坐一位织毛衣的姑娘,她起身让进伍杰。伍杰坐下了,姜小红才发觉,立时慌乱地把书迅速地塞到伍杰手中,白脸儿上刚才浅浅的红晕,一下子胀得通红一片,用比平时高出许多的声调急促地冲伍杰说:

“这书不好!写的太那个了……”

“吃吃……”

伍杰像大人看头一次吃了涩果子的孩子一样,瞅着姜小红那神情只是吃吃地笑不说话,呲着两颗小虎牙。

看着这一幕,柯雷打消了想借这本书的念头,那不是让她以为我邪门嘛!

在柯雷眼中,伍杰的笑带着点儿邪,是一种过来人的妇人对纯情少女的笑。从姜小红看书的不自然,到递还给伍杰书时胀红了脸说写的太那个了,柯雷知道姜小红指的是什么了。茅盾笔下描写男女之间的事,柯雷看过的几册里也有,可能伍杰和姜小红看的这本描写的更厉害一些。解在余也看过茅盾的小说,有一次在车间时不知怎么提起了这个话头,解在余亮睁着眼睛嬉笑着对柯雷和在场的另一个人说:“茅盾那书写得可粉啊!”

这会儿就是姜小红粉红了脸,让伍杰怀着粉心儿瞅着被粉了的姜小红粉笑。

伍杰的粉笑,让柯雷觉得证实了人们的议论:伍杰早就让方吴给睡了。伍杰和方吴都住独身宿舍,俩人上一个班次,下了班在别人都上了班的宿舍鼓捣那事儿很方便。他俩搞对象已经三四年了,伍杰的身子恐怕早就让方吴弄成了妇人。而且,这次移情陈好阳,陈好阳也住在独身宿舍,听说同样采取这种打时间差的办法,伍杰早早地也让陈好阳给睡了。

文艺宣传队里,由于人员来自全厂各个车间,又是临时松散型的组织,没有严格的约束和禁忌,因而是各种消息传播相对自由的地方。柯雷每次在宣传队这段日子,都能获取许多在车间听不到的事情。宣传队里也的确有几个小广播爱传播工厂各个角落里的轶闻遗事。乐队里拉中胡的大学生曾加吉就是一个。他是吉林工大1968年毕业的大学生,家在吉林白城。他入厂就住在厂单身宿舍。他那批入厂的大学生陆陆续续先后都结婚离开了宿舍,只有他二十八了仍然蜗居在那,和几个工厂有名的光棍及后入厂的小青年为伍。其实他也结过婚,只不过没动地方就失败了。平时他的话语很少,兴奋起来打开话匣子就白话个没完。他在乐队里拉中胡,也不是他愿意玩的乐器,他是拉二胡的,因为二胡有两个人拉了。这把中胡是厂工会库底子的老乐器了,没人喜欢拉它,只是为了加强声域,才使用它,其实没它也行。曾加吉有点儿怪,这件乐器又是一般人少见的怪玩艺儿。所以,宣传队的人都不管他叫名字,都称他“中胡”。他中等个,扛着一个大脸大脑袋,那形状挺像中胡那硕大的琴筒,使“中胡”的绰号十分贴切。

曾加吉的怪,柯雷早有耳闻。是从红楼邻居刘喜乐的嘴里听说的。刘喜乐当过铁道兵,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本人又是个好事逞能的主。铁道兵的艰苦,练就了他强健的身子骨,体魄虽然不高大魁梧,但有个灵巧干巴劲儿,是个车轴汉子。他不仅爱白话事儿,遇事发生口角和冲突还好动武把抄。等动过手的事儿完了,则津津乐道地白话。他是厂三号门傍晚扎堆儿闲聊的主角之一。只要他到场,不论别人在白话什么,他几句话过来,他就成了中心。这是他的乐趣。让众人大眼瞪小眼儿地听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白话,是他的享受。

刘喜乐有两件事给柯雷的印象最深,一件是他自己津津乐道的。

有一次他在路上碰到几个人殴打一个人,那个人被打倒在地快不行了,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十分可怜。刘喜乐实在看不下眼去,但动手打人的人太多,要是动起手来,自己恐怕要吃亏。要是不管,那自己不成了胆小鬼了嘛!咳!今天豁出去了,闯一下子。

“喂!你们一帮人打一个,太欺负人了!别打啦!”

“咋的?你管的着吗?”

几个人看他长得身材并不魁梧,又是一个人,其中一个穷凶极恶地冲他吼到。

“我就是要管管,咋的?”

“你是不是也欠揍啊?”

“跟我动手?好啊!”说着,刘喜乐两把就把外衣脱下来了,一甩腕子很潇洒英气地往旁边地上一扔,然后厉声喝道:

“来!我让你们俩个俩个地上。不过我可事先声明,弄坏了你们的胳膊腿,我可是概不负责。”

说完,刘喜乐又猛地一抬左腕,张大口叼住腕上的手表盘,嗷地叫了一声,头一扬,左臂一甩,把手表盘生生地从腕上咬拽了下来。听他这一说,又见他咬手表盘的凶狠架势,那几个人你瞅我我瞧你地犹豫了起来。

“来呀!咋不动手呀?”刘喜乐把嘴里的手表盘吐到手上,说完这句话又把表含在了嘴里,然后一脸杀气地又朝几个人逼近了一步。

“你……你……”

那几个人终于顶不住了。有人开始往后退,有一个退的就影响到其他人也跟着退。临走扔下一句:“你走着瞧!”然后仓皇离去。

刘喜乐说,看他们走了,才发现我手心攥出了汗,后背汗津津的。我这是把他们给唬住了,唬不住,他们一起上,我肯定吃亏,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啊!

他没吹嘘自己如何脸不变色心不跳,他明白即使心跳,也是过五关斩六将的英雄举动。但对于自己的一次走麦城,他却从不提及。

他有个不大光彩的毛病,好动手打老婆。一有口角或喝上几两烧酒见不顺眼,就爱动手。后来因为一件事,让他改邪归了正,再也不跟老婆动手了。

那是刘喜乐在一次去南岗秋林乘坐有轨电车时,上车的时候不小心挤了一个抱小孩儿的女人,那女人嘴不让人数落了他几句:“挺大个老爷们,就不能让让我这抱小孩儿的?”

“我挺大个老爷们咋啦?”

这一句“挺大个老爷们”让刘喜乐觉着很没面子。顿生恼怒,也不顾对方是个女的,就接上了火。

那女的也不是个善岔子,跟刘喜乐你来我往的并不示弱。看她挺硬气,刘喜乐有点儿下不来台,心中焦躁,嘴上就把不住带上了脏字儿。见此,那女的突然一转口气,带着不屑说:“你这样的就该教训教训你!”

“什么?你教训我?你个臭娘们儿!太狂了吧你?”

这时,电车到了秋林站,刘喜乐下了车,却没有离开,转身冲车里的那女的叫道:“来,你下来呀!我看你咋教训我?”

那女的也来了脾气,要把怀里的孩子递给乘务员。乘务员劝她说:

“你别下去,你一个女人家能打过他一个男的吗?快坐车走吧!”

听乘务员这么一说,那女的迟疑了一下。刘喜乐在车下又叫道:

“咋的?不敢下来了?你不是说大话要教训我吗?真***能吹牛逼……”

女的被激火了,把孩子硬塞给了乘务员,灵巧地跳下车,奔刘喜乐来了。刘喜乐见她如母虎扑食,知道她是真想动手了。好吧!那就干吧!好男不跟女斗,今天也不得不斗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刘喜乐迎上那女的挥手就是一拳,那女的往后一闪,顺势将刘喜乐打空了的腕子叼住,接着,闪电般地把刘喜乐扔翻在了地上。随后,一脚踏住他说:

“我这只是给你点儿颜色看看,念你像个找不上媳妇儿的德,还不知道结婚是个啥滋味儿,不然,我非弄你个好歹。告诉你,别以为我们女人好欺负。”

刘喜乐在下边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这次是遇到了高人。

此时,车上车下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羞的刘喜乐待那女人撒开他,一骨碌爬起逃之夭夭。

刘喜乐跟曾加吉也动过手。

刘喜乐刚复员时,家里不宽敞,也住了一段厂独身宿舍。一天,刘喜乐端着脸盆从屋里出来到水房去打热水。水流很慢,刘喜乐端着盆正接着,曾加吉拎着热水瓶来了,冲刘喜乐硬邦邦地说:

“喂!快点儿接!”

“这水流儿就这么慢,你让我咋快呀?”

“得了,你别接了,让我先接。”曾加吉说着就挤上来。

“哎!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凭什么你先接呀?”

“你小子怎么这么说话呢?”说着,曾加吉甩手就打了刘喜乐一个嘴巴。刘喜乐见的多了,可从来没见过如此出手的人。再说他也没吃过这样的亏呀!腾一下子,烈焰直贯脑门儿,刘喜乐迅疾地将手中脸盆往上一扬,接了半盆的热水全泼在了曾加吉的脸上和身上,烫的曾加吉哇呀怪叫。

“你竟敢无端无故打人?”没等曾加吉再反应,刘喜乐发狂地暴跳起来,把曾加吉扑倒在地。

水房的骚动惊动了房间里大学生和青工。跑出来见刘喜乐正骑住曾加吉在挥拳。几个人把狂怒的刘喜乐抱开。刘喜乐还咆哮不止,几个大学生挥动**语录本齐声高喊:“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

声音一大,房间里又出来一些人,这才把他俩劝回了各自房间。

过后,曾加吉同屋的一个大学生对刘喜乐说:

“刘师傅!你来,我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事儿?说吧!”

“曾加吉正在离婚,他被一个女人给骗了,心情很坏,不然他是不会那样对待你的。”

“啊!是这样!那就算了。”

第二天,动力车间主任领着曾加吉,又到刘喜乐所在的工具车间向他陪礼道歉,刘喜乐这才知道曾加吉被骗的详情。

4

原来,曾加吉高中老师有个女儿,是白城京剧团的一个演员,人长的很漂亮。曾加吉的老师非常热心地让曾加吉娶他的女儿。曾加吉最初觉得自己是个学理科的,现在又不得志当一个锅炉工,和他这个演员的女儿不合适。老师说:“没什么不合适的,她是个演员,你也懂音律会乐器,你人品好,我觉得行。”在老师一味儿地撮合下,曾加吉看他女儿长得也漂亮,自己现在这境遇,还上哪找这样的去!演员就演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半年前,趁着曾加吉回家探亲看望父母的档儿,老师急着让曾加吉和他的女儿结了婚。婚后曾加吉发现他女儿已经怀孕四个月了,是谁种下的孽种?她死也不说。曾加吉一气之下,蜜月假没度完就回了厂子。上个月她把孩子生下来了,这个月就向曾加吉提出离婚。曾加吉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家利用了。老师的女儿这是在借窝下蛋,保全自己的名声,待把孩子生下来,就把曾加吉甩了。自己被人用来为奸夫妇遮丑。一种被侮辱被欺骗感,攫住了他的心,窝囊憋气,神受了刺激,言行这才如此乖戾反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打这件事后,两年里又有人陆续为曾加吉介绍对象,他都推辞不看。挨不过去的被迫去见一面,见完就拉到。同入厂的大学生只剩他没结婚了,和宿舍里两三个沉淀下来的老光棍儿一样,也成了宿舍的一怪。而他自己还常常在兴奋之余打开话匣子时跟人还白话“独身宿舍有四大怪……”他把自己排除在外了。其实大家把他也算上了,统称为“独身宿舍五大怪”。

这第一大怪叫黄秃子,今年四十岁了,是铸钢车间工人。因为头发掉的只剩了脑门上面一绺儿,其他地方连毛囊都没有了,露着发红的皮儿,人们都管他叫黄秃子,名字叫啥早被人忘记了。

黄秃子从外厂调来十多年了。那时还是有模有样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刚刚娶妻。妻子是商店的营业员,长得很受看。

黄秃子的相貌不丑,四方大脸,上中等个。虽然当翻砂匠的黄秃子工作不及营业员的妻子风光,可俩人看起来还是挺般配的。

但不久他妻子离他而去。

原来,黄秃子欲十分强烈,每夜都不让妻子闲着,且不只一次,动作也非常疯狂。妻子让他整得受不了,和他离了婚。

大家都说黄秃子是大邪门,把老婆给干跑了。明白这事儿的厂卫生院医生说:这是一种病,叫欲亢进。

妻子跑了,黄秃子颓废下去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黄秃子搬进了厂独身宿舍。由于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大家都不敢为他介绍对象,怕有送人家闺女于水深火热之嫌。

光似箭,一晃十来年过去了,人已中年的黄秃子再也没有讨上老婆,彻底成了孤家寡人,落魄的非人非鬼。头发掉光了,衣衫不整。秃头上带着顶肮脏的蓝布工作帽,脸上总是脏兮兮的。神情猥琐,寡言少语,见人不论生熟,一律避开。即使撞个正着,也从不与人正视,含头缩首溜边而去,那神态与流浪汉无二。

黄秃子这种状态似乎与世无争,但本身的欲望驱使他弄出一些超常的事端。

厂独身宿舍都是四人一个屋。黄秃子最初住进来,也是与三个人同住,但一来二去没有人愿意和他同住了。他行为怪异,少言寡语不与人犯话,别人也很难与他沟通。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上来劲儿,侧身在他床上疯狂地摆弄自己的下身,然后把在他床里边的墙上,弄得黏糊糊脏兮兮,令人作呕。过后他顶多拿起一张旧报纸顺墙往下那么一擦。有时连擦都不擦,就那么撂着,倒头睡去。

同屋的人像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拨人,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怪癖。最后,他住的这间屋子,宿舍管理员分配不进去人了。凡是被分配到他同屋的,都死活不去,即使有不知深浅住进去了,两天就逃出来了。不能就这么让黄秃子自己住单间呀!独身宿舍的床位紧俏着哪!排班等空床的年轻人一大溜儿!这事儿让宿舍管理员为难了好一阵子后,终于想到一个主意。

独身宿舍里还有一个人们不大愿意与之为伍的人,就是宿舍的第二大怪,人称焦二爷的焦世凡。焦世凡是个转业兵,他在部队时,跟驻地附近的一位姑娘搞上了对象,部队发觉后严令他中止恋爱关系。部队有纪律规定,不准当兵的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焦世凡哪里舍得放弃如花似玉且痴情于他的姑娘啊!继续与姑娘来往。结果受了处分,记过一次,并严格限制与那姑娘来往。失去了心爱的姑娘,焦世凡神受了刺激,得了神病,一犯病就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无法再服役,只好提前复员返乡,安排进了他哥哥所在的北华厂。焦世凡就这么一个哥哥,父母都不在了。他神不好,一阵儿明白一阵儿抽风的,没法让他在家里住,就安排他住进了厂独身宿舍。工作安排在四车间,对他也没什么管束,他愿意来就来,干不干活也没人攀他。他就像个二傻子,没人跟他较劲!他已经没什么前途了,连那张原来挺英俊的脸,由于疯魔的折磨,已经变了形,白惨惨的形状像一个长而大削了皮儿蔫吧叽的冬瓜。

焦世凡不犯病时,不言声不言语,不讨人嫌,傻吃傻睡傻呆,犯病时样子十分吓人。他不惹人,别人也不朝乎他。他自理能力很差,不讲卫生,自然没有人愿意与他同寝。因为排行老二,大家都戏称他焦二爷。

管理员想到焦世凡后,立时来了主意,何不把他和黄秃子安排在一个屋!难兄难弟正是同类,谁也嫌不着谁,还成全了大家,也省得弄的俩人都住单间占房。

把他俩调到一起不久,黄秃子便心生歹念,把力气小的焦世凡当做他泄欲的对象,描上焦世凡的屁股使上了劲儿。三踅两踅,在一天晚上趁焦二爷熟睡时下了手,弄的焦二爷不是好动静地叫唤。已多年没有尝到欲感觉的黄秃子,凶狠地钳住焦二爷,不顾他的痛苦,疯狂地动作。等到黄秃子撒开焦世凡时,焦世凡趴在那里像个被强奸了的女人似的,呜呜地哭起来。

屋里的骚动,隔壁和对门房间的人也听到了,都认为他俩是半斤对八两,在屋里鼓捣啥都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儿,无人来过问。

焦世凡傻了吧唧的,思维和语言能力都差,疼过了哭过了就拉倒了。

黄秃子看焦世凡没有去举报他,放心大胆地干起来,可怜焦二爷从此成了黄秃子的泄欲工具。

在黄秃子暴蹂躏下,几次下来,焦世凡的肛门外翻脱出来了一截儿,行走拉胯,坐立不安。有细心好信儿的人问焦世凡怎么了,焦世凡像个孩子似的说:

“屁眼儿出来了……”

没等说完,把对方就逗笑了。

“哈哈!屁眼儿咋能出来呀?”

“黄秃子整的,他没整我这以前没出来……”

“啊!你这是让黄秃子给干了呀!”

宿舍里传开了:“哎!黄秃子把焦二爷**奸了!”

有人告诉了焦世凡的哥哥,哥哥找到了厂保卫部。保卫部出人领着焦世凡到厂卫生院做检查,医生说焦世凡的脱肛是外力造成的。保卫部立刻将黄秃子带到了部里审问。开始黄秃子不认账,一顿暴打后招了。

工厂对黄秃子做出了开除厂籍留厂察看的处分。

宿舍管理员也只好又把焦二爷调出来另安排一个屋,就此他和黄秃子都住起了单间儿。

受到严厉处分,并没有遏制住黄秃子对欲的向往,没有了活生生体的宣泄对象,黄秃子已不能甘于以往那样对空手了。

独身宿舍南面五十米开外,有一座两层小楼,被工人们戏称为“将军楼”,因为里面住着清一色的厂级干部。楼前家家都有一个小院儿和棚厦。院子里种点儿茄子豆角向日葵之类。有的还养了**。每天清晨,在独身宿舍里就能隐约听到公**打鸣。白天则时常传出母**下蛋后,咯咯嗒咯咯嗒的鸣叫。

住独身宿舍的人上下小二楼,母**的鸣叫,勾起了黄秃子新的邪念。有了干焦二爷屁眼儿的经验,他想到了母**的屁股。他想:干母**的屁股不犯法吧?

白天他不敢动作,怕人发现抓不成**。天黑后,黄秃子从宿舍里溜出来,拣了小二楼东头没人路过的那侧,蹑足轻踪地接近了东头数第二家小院儿门。屋子的窗户闪出灯光,院里院外静悄悄,能听见小院儿门左侧**窝里老母**咕咕的低吟。黄秃子伸手越过栅栏空儿,从里面打开院门儿的划栓,轻轻推开院门儿,闪身进了院子,直扑**窝。天黑了,母**在窝里待的很老实,黄秃子没费吹灰之力,抱出了一只肥母**。被人抱起,母**竟然没有怪叫,只是咕咕声急促了些。

黄秃子进院门时就开始兴奋起来,加上夜入民宅的紧张,刺激的他抑制不住心扑通扑通乱跳。母**抓在手,肥**的感撞合上他想施于母**的念头,兴奋的浑身颤栗起来。他急切地疾步跑向僻静的小楼东头,靠在依楼而建棚厦的板壁上,急不可耐地抱住母**动作起来。刚一接触,母**就怪叫起来。寂静的夜晚,冷不丁地**声大作,让黄秃子心惊跳,但下身已触及到的欲,舍不得丢下,不管不顾地继续动作。

黄秃子偷**的这家,不是别人,是厂革委会常务副主任徐范家。徐副主任作风稳健,平时话语很少,讲起话来有板有眼,办事儿说一不二,是厂级领导中的实权派。徐范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其中二儿子依仗老爹的势力,在北华厂内外横膀子晃,还有一帮子狐群狗党围着他转,一般很少早回家。今天也是如此,这会儿刚回来。他走到自家院门儿,见院门儿大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正纳闷儿,又听见楼东头那边传来母**惨厉的怪叫。他是个灵鬼,院门儿洞开,楼头又有**叫,从楼东头往这边数,他家是头一家养**的。是不是有人偷我家**呀?他两步窜到自家**窝,见**窝门开了,好在里边还有**,他伸手进去一,四只剩了三只,少了一只。到底是有人把**偷走了!妈的!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偷我家的**?他抽身出了院门儿,刮风似的跑向楼头**叫的来处。借着月光,看见黄秃子靠在棚厦的板墙,双手掐着自家的那只**按在裆处,那惨厉的**叫就是这么发出来的!

“黄秃子!你找死呀你?你敢弄我家**?”徐家二小子怒发冲冠,大叫一声,挥起一拳,打在黄秃子的脸上。黄秃子正全身心在母**上,本没察觉有人到来。听到吼声吓了一大跳,没等反应过来,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拳头打在右眼窝处,黄秃子眼冒金星,突然的袭击,让他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手上的母**撒开了。那母**撒到地上不会走了,头往下扎,两只翅膀扑棱着,双腿扎巴扎巴地往前扑,嘴里还没断了惨叫。

徐家老二也不管那**了,这**脏了!不能要了。***!这简直是天大的侮辱呀!太秽气了!他火往上拱,一个箭步蹿上来,没等黄秃子爬起身,飞起脚来就在黄秃子的前肚子和脸上,没头没脑地乱踢起来。这回轮到黄秃子惨叫了。刚才一拳还没缓过劲儿来,紧接着暴风骤雨般的毒踢,他无法招架。脸部被踢最疼,他本能地双臂抱着头和脸,卷缩着身子在地上骨碌。

黄秃子的惨叫比母**惨叫声大多了,惊动了楼里的人,三三两两的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徐范两口子也出来了。大家围上来一看,是徐副主任的二小子在暴打黄秃子。有人拿了手电筒,照见黄秃子的脸已成了血葫芦。见徐家二小子还没罢手,人们忙将他拉开了。徐范一看是自己的二儿子在打黄秃子,忙问:

“咋回事儿?你把他打成这样?”

“他,他弄……咳!你看吧!”徐老二夺过别人手中的手电筒,往地下照着,在旮旯里找到了已瘫痪了的那只母**,急扯白脸地说:

“你看!他把**弄成这样!”

“……啊!他怎么能这么干?”

“这不是畜生吗?”

“我看也该打!”大家伙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立时七嘴八舌议论数落起来。

徐范一言没发,脸沉着,像是对他二儿子又像是对众人说:

“行了,别打了,交给保卫部处理。”

说完,扭身离开人群回屋去了。

“你你……简直不是人!对我家**干这事儿……”

徐范的妻子平时也是个话语不多的人,这会儿气得变了声。

“我这老母**呀!还下着蛋哪!”她来到瘫在地上的那只母**跟前,蹲下刚要伸手,他二儿子急着说:

“妈!你干吗?不能要了。”

“是呀!这**不能要了。多脏呀!”

“可惜了啦!是让人心痛。”

“没啥心痛的,就当没养活。”

“……”

说话的都是人群中的女人。

这时,传来了一阵急跑的脚步声,是两名值班的厂保卫部干事来了。他俩是接了徐范的电话,马上赶来的。两人问了徐老二几句事情的过程,让他跟着去厂保卫部记笔录,然后两位干事拎起那只母**,从地上拖起还在呻吟的黄秃子,往厂保卫部去了。

围观的人各自散去回了家。

夜,重又沉静了下来。

第二天,对黄秃子做出了撤掉留厂察看,立即开除厂籍的决定。

第三天,没等黄秃子的踢伤痊愈,在两名保卫干事的监督下,黄秃子被驱逐出了厂独身宿舍。

从此,黄秃子沦为了真正的流浪汉。

自打黄秃子被开除驱逐后,柯雷见过他两次。一次是看见他衣衫褴褛地在垃圾站拣破烂儿。一次是在一个雨后的马路边人行道上,看见黄秃子从腰里抽出一条脏成了灰白色的白毛巾,在地面的积水里摆洗几下,拧干,擦他的脸和光头 。

柯雷驻足瞅着他,看到他的手哆哆嗦嗦地颤抖,背也驼下来了。脸面现出了苍老相,比起在工厂时衰老了一大截儿。

瞅着黄秃子那付落魄的惨像,柯雷心中一阵凄然。

第一大怪的黄秃子在厂独身宿舍消失后,其他几怪掀不起什么大浪,宿舍里消停多了。

另两怪是独身宿舍里独身资格最老的两个钻石王老五。一个叫吴祖基,长的五短身材,胖头肿脸小眼睛。他是五八年入厂的机加车间的车工。吴祖基今年三十五岁了,至今未婚,是真正的王老五。虽然如此,他活的挺快乐,每天都乐乐呵呵的。他为人随和,跟谁都能开上令人接受的那种温和的玩笑。闹不清他是哪的人。说话声调带着女人气儿,有点中年妇女的味道。他的爱好有两个:看书,打乒乓球。常看书知识面广,谈资丰富,又经常要与人串换书籍;打乒乓球有球友。所以,和他交往相识的人很多。每届乒乓球比赛,冠军都是他的。爱好打球的都愿意与他交手切磋。每当下班后吃完晚饭,他的寝室里最招人,没有女朋友的单身汉们,都爱扎到他屋里快快乐乐地扯上一通,度过睡觉前这段寂寞难耐的时光。因为吴祖基常领着他们扯淡,小伙子们戏称他“吴大帅”。

按说这样一个人,不该被人视为怪。但你老大不小了不结婚,你不怪,人们也认为你怪,八成是有什么毛病。因为现实生活中连瘸子瞎子的残疾人都能找上对象结婚成家立业,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嘛!你吴大帅咋的?虽然长得丑点儿,有点儿像武大郎,可比残疾人还强吧!

其实,吴祖基没什么毛病,他就是心气儿高,别看他自己长得丑,一般的女人他还瞧不上眼儿,好一点儿的女人又看不上他那一副模样,吴祖基只好是光棍一条了。

除了不结婚,他被人视为怪的还有一样,就是特懒,不爱洗衣服。他换穿衣服都是拣衣服堆里最干净的那件儿,穿脏了脱下来还是不洗,再拣一件最干净的。如此循环往复,实在是又脏又破不能穿了就扔掉,然后再添置新的。所以,他身上的衣服要不就是新的,要不就是脏兮兮的。

他的这种令人啼笑皆非不讲卫生的坏习惯,常被人们津津乐道地当做懒汉的经典来传说。

另一个钻石王老五叫麦铭九。他是1963年清华大学的毕业生。今年三十二岁了。他长得个头虽不算矮,但比起“吴大帅”来瘦多了,刀条脸儿,络腮胡须从来不刮,身上瘦的皮包骨骨支皮。他是厂技术部的技术员。最大特点是跟谁也不交往,独行大狭独来独往。闲下来就往宿舍屋里一待,不像吴大帅业余时间去打打球,休息天逛逛街买买东西,还常拎回点儿**鱼蛋菜,在宿舍里点煤油炉子,自己炒菜改善伙食,喝点儿小酒。

麦铭九的唯一爱好就是看书。这一点和“吴大帅”一样。不过他看的书有不少勾勾丫丫的洋文,这在厂独身宿舍里是独一无二的。正是因为这一点,麦铭九在人们眼中显得有点儿神秘。他寡于和人们交流,总是独处,大家也不知道他整天想些啥。平时人们想不起他来,就好像没这个人。关键时候才想起他,这种时候多是在厂子安装进口外国设备的时候。这些设备的安装和使用说明书,全是英文,全厂的大学生倒是不少,有四百多个,但通外语的没几个。一般人懂外语,多是语言交流方面的。机械设备的说明书,懂点儿外语的,看起来也是如同天书。每当这时候,工厂都要由管技术的厂领导,专门儿请麦铭九来给做翻译。否则,那进口设备安不上开动不起来,就是一堆废铁。麦铭九这方面在厂子里出了名,别的厂子听说了,有了这方面的难事,也来请他。但这种光彩神气的事儿,麦铭九做完了就做完了,也无人奖励他宣传表扬他,他自己也从不宣扬和自诩。也许正是这样,人们在用不着他时也想不起他来。而他的默默无语与世无争却被人认为是怪人了。

第四部分1

华亿大酒店。

华灯初上,夜幕下街市中霓虹闪烁,楼体上的五颜六色和路上流淌的橙与红的汽车尾灯交相辉映。饭店歌厅门前热闹起来,门童保安忙得不可开交。门童**啄米似的迎接客人,保安忙着引导停车。这景象让柯雷想起“灯红酒绿”这四个字。这是在外面的观感,那里边就是那“犬马声色”了。

钻出出租车,柯雷站定了一下,抖了抖身子,仰头扫视了一下这巍峨辉煌的大酒店,这里他还是第一次来。好气派!光是金碧辉煌的大厅就有五星级酒店的派头。而这样的酒店只不过是这片三横四纵食街里数不清的豪华酒店中的一家。这么多家豪华酒店,家家每天都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食客没几个是个人掏腰包的。无怪乎这里被人称为“**一条街”。连新华社记者都被吸引了来,写了一篇电文,质疑本地区经济发展相对落后,为何这里的豪华大酒店开一家火一家?

柯雷出席的这场晚宴,就是公款宴请。

进了大厅,柯雷抬头看两个电梯中间墙上的钟表,指针在五点三十分,时间尚早,通知的聚会时间是六点。柯雷后悔来早了,会被人认为是贪吃嘴急。柯雷要去的包间在四楼的兰花厅。站在电梯门前等电梯,随意地侧身扫视大厅,见两个老熟人走进大门,向电梯这边踅过来。

是罗杨和卢少荣。

“老罗!卢少荣!”

“哎!是小柯?我俩参加赵云飞和麦虹儿子出国留学送行酒会。你是来……”

赵和麦是原来厂文艺宣传队的舞蹈演员。罗杨还按过去习惯称已经五十岁的柯雷“小柯”。而罗杨已是近六十岁人了,老得黑瘦皮抽,头上还戴了个假发套,样子很滑稽。不知冯佩贞和他的关系咋样了!

柯雷没从红楼搬出来之前,罗杨头几年就搬进工厂给串换的新家属楼去了。那时,柯雷还没从北华厂调走,隔三差五还到隔着三栋楼的罗杨家去坐坐。冯佩贞在“五七厂”,从一个普通女工,做到了财务主管。从北华厂调任来当“五七厂”书记兼厂长的侯震友,看中了冯佩贞,处心积虑,迷勒磨勒地想把冯佩贞弄到手。这时的冯佩贞很坚贞,没有被侯厂长的软硬兼施俘虏。侯厂长恼羞成怒,施展各种手段来整治冯佩贞,污蔑她贪污公款,鼓捣来大厂的纪检委来查她。没查出问题,又散布谣言说她作风不正派,说罗杨现在不好使了,满足不了她,她在社会上乱搞,被谁谁看见了。甚至在除夕夜晚上把一副写有这种污蔑内容的白色对联,贴在了罗杨家的门上。为此,罗杨找工厂找派出所,却不了了之。没动人家侯厂长一汗毛,反倒冯佩贞无法再干下去了。只好辞了职,到社会上谋职。几经周折,冯佩贞在一家外资企业做上了财会。几年勤奋工作,赢得了外方老板的信任,提拔她为财务经理,不仅工资很可观,还为她配了车。境遇变了,心境也好了,本来就漂亮的冯佩贞,这时光彩照人了。虽说已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天生丽质,仍然娇媚可人。相形之下,罗杨与她的差距就更远了。大她九岁的罗杨不仅又老又丑,收入和地位也远远不及了。罗扬感到了危机,情绪心态陷入了一种沮丧之中。他原来与冯佩贞的那种平和的家庭关系,变的微妙和谨慎了。他自觉不自觉地矮了一大截儿,在冯佩贞面前谦卑地唯唯诺诺。开始,冯佩贞察觉这一点时,还劝他说不要这样,我再变也是你老婆!随着罗杨自卑心理表现的延续,她也慢慢习惯不以为然了。工作单位和场面上的辉煌与罗杨境遇的反差,使她开始产生了丈夫拿不出手的想法。一遇有场合,老板善意地请她携丈夫出席时,她用各种理由推托,怕罗杨的样子使自己陷入尴尬。她也知道即使让罗杨去,罗杨也不会去。时间长了,终于让老板知道了端倪,转而开始追求她。这个老板是个香港人,比冯佩贞大五岁,在香港已有妻室。但他比那位侯厂长幸运,没有产生对立,也没费多少周折,冯佩贞就投入了他的怀抱。从此,冯佩贞更是早出晚归,有时干脆就一宿不回,先头还告诉罗杨一声说要加班弄账,后来干脆不告诉了,夜不归宿的次数也逐渐多起来。即使这样,罗扬也没有脾气,他已从谦卑转而不敢多问了,只好任她去。那老板享受了美人儿,也投桃报李,给冯佩贞加了薪换了车,原来是桑塔那,换了丰田30,还给她不少的干股。老板买了栋别墅,冯佩贞不回家时,俩人就像夫妻一样在里同居。

“你也是来参加赵云飞和麦虹的酒会吗?”卢少荣问。

“不是,我是参加另外一个聚会,在四楼,你们在几楼?”

“三楼。”

“时间还早,老罗咱俩老没见了,先在下边这聊一会儿,待一会儿再上去。”柯雷自打调离北华厂,后来又搬家,很少再见到罗扬,更没时间去他家了。他拢着罗杨的后肩背,向大厅设置休息用的沙发那走去。罗杨跟柯雷走了过去。

“你俩聊一会儿,我先上去。”卢少荣说着走进了已落下来敞开门的电梯。

“老罗,我看你身体还行,就是老多了!”俩人坐进沙发,柯雷热乎乎地说。

“不行了!再有三年就六十了,老了,日薄西山喽……”罗杨慨叹着。

“不过,六十也不算老,现在人都长寿了。哎!你家我嫂子,现在……”绕

了一会儿,柯雷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最想问的。

“早就不是你嫂子了,别这么叫啦!”

“怎么?掰了?”

“离了,都好几年了。”罗杨平静地说。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没有痛苦了。

“哎呀!真的?怎么会这样……”

柯雷虽然这样惊讶,其实他没问之前也往这儿想了。罗杨的证实,仍然让柯雷惊讶和慨叹:原来是多好的一对呀!俩人虽然有差异,但一同走过那么多的磨难,感情是笃实的。那样的岁月都过来了,这时候却不行了。

“孩子呢?跟谁?”

“孩子都大了,两头跑,愿意跟谁跟谁。”

柯雷想问罗杨离婚后,冯佩贞就跟那个老板啦?又怕罗杨不快,转而笑问:

“你没再找一个?”

“我这样还找什么呀!我现在已经习惯了,挺好挺好!人呀!咋都能过。”

“咳……那也到是……”

“有一个能够思念的人,其实也是一种幸福,不是因为寂寞才想你,而是因为想你才寂寞。”

“人们常把女人比做花,我不是高贵的牡丹,也不是素雅的兰花,我愿做深情的勿忘我,永远不让你把我忘记。”

苏迪从六千公里外的缅甸靠近中国边境的一个小城发给柯雷几条短信。

柯雷和苏迪自从在老房子有了第一次幽会后,一个月的时间里,又在老房子里幽会了两次。俩人已开始进入一种和谐的状态了。可苏迪却对老房子的环境有了逆反。老房子没有装修,还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样子,室内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一切都很简陋。她觉得太寒酸。在这样的环境里做爱,太没有情调了太不浪漫了!连个卫生间都没有,完了事儿,想洗洗都不能。她说柳秉勋最初勾引她时,都是在宾馆开房,既浪漫又舒适,事前事后都可以洗浴,身子干净还滑爽。席梦思床,干净如新的被褥,一切都那么温馨和有情调,感觉绝对不一样。那是舒服,你这是啥呀?是憋屈!再在上这我可不来了!

柯雷听他这么说有些生气:搞破鞋还要高级地方?你是大款的二,享受高档消费惯了。对我来说那可比不了,有这样一个地方就不错了!嘴上却笑着劝道:

“上宾馆?不怕被人当卖嫖娼抓了去?这地方虽然寒碜一点儿,可安全!用不着担惊受怕,这叫各有各的利弊。我看你就将就点儿吧!我的公主!”

但苏迪并没有接受柯雷的看法。过些日子又约见面时,她真就不上这儿来,柯雷没办法也别着不去宾馆。突然一天,她在电话里说:“我要走了,去缅甸。”柯雷以为是柳秉勋去缅甸做生意带她去观光。她说:“不是跟柳秉勋去,是我前夫在缅甸边境的一个小城开赌场,他欠我三万元钱一直没给。我这次跟他要,他说让我去拿,捎带去玩玩,也算出国看看。我先头犹豫,后来他说回来路费他报销,我就心活了,答应去了。我飞机票已定好了,后天就走。”柯雷问:“还回来不?”她说:“怎么不回来呢?拿到钱,在那呆着干嘛!玩两天就回来。”柯雷说:“我送你吧!”她说:“不用,柳秉勋让他朋友开车送我,你去不方便。”柯雷问她:“柳秉勋愿意让你去吗?”她说:“他当然不愿意了!但是去要债,他也没办法,说限我一个月,一个月要是不回来,就和我断了,我答应他肯定回来。”

苏迪走后一个星期,没有信儿。又过了两天,给柯雷发来了短信,柯雷一看手机号没变,还是她原来的,纳闷儿出国了手机还好使。发短信问她,她说:这个缅甸边境小城离中国只一胯子远,中国移动通信网还能辐过来,所以国内手机还好使。柯雷问钱拿到了没有?她说:“还没!他说钱不够,还得凑,让我等等。”

以后多少天,她再没有来短信。柯雷给她发短信发不成功。又等了些日子还是这样。柯雷忍不住给她打电话,手机不通,她失去联系了。

这时,已是腊月二十六临近春节了。柯雷母亲是腊月二十八的生日,老人家高寿,今年正好是八十八周岁。柯雷忙着给母亲张罗生日。马年没有腊月三十,腊月二十九是除夕,紧接着就又忙过年了。苏迪没了音信,在忙忙乱乱中,柯雷把苏迪的事儿放下了。

有意思的是,农历癸末年正月和公历2003年的二月同步,就是羊年的正月初一,也是2003年的2月1日。所以,当柯雷忘到脑后的苏迪突然又来电话时,柯雷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既是2月7日,又是农历正月初七,是“小人七”的日子。早晨,柯雷正照着母亲传下的老风俗,张罗着给儿子煮面条吃,意寓吉祥平安。

苏迪下午一点钟打进电话,声音压在嗓子眼里紧张急促地说:

“你赶紧给我汇两万元钱来,我告诉你银行账号,银行账号是……”

“什么呀?没头没脑的,你要我给你汇两万元钱干什么?大过年的,我上哪给你弄两万元去?”

“别废话,我说话不方便,是偷着打的电话,我跟你说,我被他扣住了,他把我的身份证、护照、手机和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我收走了,不让我走了,让我跟他在这过……”

“我说吗!你怎么没动静了?手机也不通,以为你失踪了被人拐卖到外国去做妓女了?现在看来还不算糟,前夫让你跟他过,你就跟他过呗!”

“我才不跟他过哪!他总打我,我早就受够了,现在他想吃回头草,我可不干。我想逃走,但没护照过不了境。有专门搞偷渡的,两万元一位,我身上分文没有,你给汇两万来,我回去就还你……”

“……不行,我手头没有那么多钱……”

“那你有多少就汇多少,我告诉你账号,这账号是那个帮我偷渡回国的人的。你记一下。”

柯雷听她说手上记着,脑子里却犯寻思:这事儿疑点太多了!那个偷渡贩子是否可靠?把钱打进他账户了,他不给你办或他本就办不成,那你不是把钱打水漂了吗?第二,若偷渡被抓住,岂不是**飞蛋打?第三,这一切都是苏迪在电话里说的,真实可靠吗?你柯雷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几次肌肤之交,对她的底细和来龙去脉并无真切了解,她若黄鹤一去不复返,编出这么个理由来骗你的钱财,那可就是引着瞎子上楼顶,失脚下去就摔个实实惠惠。找骗你的主儿都没地儿找去。于是,柯雷干脆就来了个开诚布公,把他想的三点疑问,都直言不讳地说给了苏迪。苏迪在电话那边有些急了:“人家不会骗我的,人家是偷渡的老手了,偷渡的都找他,错不了,不会出问题,交钱就过境。再说,我更不能骗你,你我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怎么能骗你呢?我这真是陷入了危难,这种时候你不帮我谁帮我?你太没情意了……”

柯雷让她说的浑身燥热不自在,我这是没情没意吗?再说,她怎么不向柳秉勋要钱,这也是个疑点呀!柯雷说给她听,她说:“我这次出来,他本来就不愿意,说我跟前夫藕断丝连,现在这样一个理由,我怎么好向他要钱?”但柯雷还是不能相信她。电话已经打了十几分钟了,手机长途又是跨国通话,估计资费少不了。柯雷说你真是难为我,即使我相信你,我也没那么多钱,也帮不了你。她回说:“你能汇多少就汇多少,我再跟我那些牌友借。”

跟牌友借?要是骗的话,还不光我一个人?每个人要都能骗上两万,几个人加起来,那可是不小的数目。这种骗术和媒体报道的专门骗熟人朋友钱的骗术大同小异。”

柯雷果断地说:“你让我筹措筹措,然后给你回话,你听我电话。”

苏迪说:“你不用回话,这电话是我借别人的,你也没法回。你把钱准备好了,按账号直接给汇过来就行。”

柯雷回答说:“那好吧!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柯雷没去筹措钱,这件事搅得他心很乱:给苏迪汇钱怕被骗,那不仅是损失钱,被骗后的心理创伤,他知道自己承受不了。他一生谨慎,从没被人骗过。那样要背负窝囊一辈子,想想都可怕。不给苏迪汇钱,又背上了个无情无义的骂名,这也让柯雷心里不踏实,自己也不是这种人呀!可是……

柯雷就是在这样矛盾的心理中,被搅得六神不宁。

第二天,又是那个号码打进柯雷的手机,柯雷硬着头皮不接了。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为人,但他无法言对苏迪,干脆就不接电话吧!而且凡是外地陌生的电话号码他都不接了,以防苏迪换个电话打进来。

后来,那个号码又打了两次,柯雷都没接,再后来,那个号码没有再打。

苏迪从此没了音讯。

柯雷把老房子的产权买断了。虽然经历了一番周折,但基本上是照着柯雷最初的意愿办成的。李福全没敢做主给柯雷免欠的包烧费和房费,说权利不在他这,要是半年前还行,现在新厂长把权利收上去了,你还是去找厂长吧!任柯雷怎么说,他都把头摇的跟货郎手中的拨浪鼓似的,柯雷说:“我不白让你免的……”说着把手兜里要往外掏,李福全赶忙制止说:“你别往外掏!我知道你啥意思,咱明人不说暗话,你给我我也不敢要,因为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我接了也办不成。你我知知底,我这是实话实说,你别以为我这是在忽悠你,你还是找厂长去,厂长说免,我这绝不挡横卡你,保证说办就办,你看咋样?我这么说你还不相信我吗?我这话可是说到家了!”

柯雷只好去找厂长。柯雷认识厂长,1970年大学毕业,是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生。曾担任十车间的团支部书记,那时,开会搞活动都在一起。这么多年没见了,人一阔脸就变,做了这么大一个厂长,自然人难见、话难说、心难测、事难办。可事儿又不能不办,柯雷硬着头皮去他。见厂长很难,厂区已搬迁,厂办已随车间迁到东郊去了,离市区好远,柯雷打怵跑那么远的路,去了还不知厂长在不在。

柯雷跟熟人打听,知道了厂长的住址,死冷寒天的,去了两个晚上厂长也没回来。他家里的电话、厂办电话、手机,柯雷都不想打,想直接面见,事先不打招呼让他没有推辞的思想准备。柯雷不计辛苦就这么一趟一趟地往厂长家跑。不在家,柯雷就站在单元门口等,任冷风寒气侵袭。终于在第四天晚上等回了厂长。厂长见到柯雷,挺吃惊,一阵寒暄这么多年的变化,柯雷恭贺他新当了厂长,不无遗憾地说:“还是你们当年的大学生有发展前途,像我们这些中学生毕业就进工厂的,被耽误的一代,是啥也不是啊!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你说,出生时刚建国,赶上朝鲜战争,长身体时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该读书时赶上知识越多越反动,现在是好时候了,可年龄又大了,前途和天下都是人家年轻人的了。”

厂长笑呵呵地点头,承认柯雷说的是这么个理儿,说他自己赶上最后一批高考入校的大学生,算是幸运。说柯雷这一批人不走运,但柯雷你算个人打拼奋斗的不错,现在也是本市报界的名记者了。和你当年一起或前后入厂的那些人,有几个能熬出你这个份的?大部分在工厂默默无闻了。不少人还下了岗,能撑着的,是少数熬上一官半职的。可工厂尤其是咱这老牌的机械厂,都没有在市场上竞争的能力和叫得响的主打产品,多年积攒的难题很多。你还说我有前途,说句实话,我接这么个烂摊子,啥前途?不把我陷进去拖垮就算万幸。你这个当记者的不会不知道对国有资产流失的议论,我被硬推到这个位置上,不知是福还是祸哪!

厂长这番肺腑之言,让柯雷连连点头说:“你也没必要担心,俗话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账都是分着算的,别人的屎盆子扣不到你头上。你虽受命于危难,但若要是为七千名工人兄弟姐妹的福祉,把他们和厂子带出泥潭,走向一个新天地,那你不是奇功一件嘛!这是工人们的前途,也是你的前途呀!”

经过这一番对话,俩人多年那种未见的生疏感融洽了许多。当得知柯雷连等了四个晚上,厂长大为感动:“咳!有啥事儿打个电话不就得了!何必这么等我挨冻哪!”

柯雷开着玩笑说:“见皇上得心诚呀!”

厂长哈哈笑着说:“得了吧!你们当记者的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办啥事儿?”

柯雷也没绕弯子,胡同里扛扁担——直来直去说明了来意和想法。

听完,厂长半天没言声,沉吟了一会儿,又让柯雷详细说了说欠费数目。然后一字一板地说:

“按规定不该免,但我考虑到你也是这个厂的老人了,当年在工厂的奉献,我也知道 ,你整个青春都扔到这了,没得到什么回报,费了很大劲儿才调走,房改购房还不给按工龄优惠,这不公平。但这是以前厂子的规定,我现在也不能更改。这样,我给你免大部分,你象征地交一点儿欠的房费和一年的包烧费,总计就一千元钱吧!这样我好跟下面具体管事儿的说,更好堵一些人的嘴。不然,对那些欠费的不好应对,要都找到我这,我就不好弄了……你看行不?”

“哎呀!太行啦!啥也别说了,你这就是帮了我大忙了。有你刚才的话,我这心里热乎乎的,再多交点儿也行。”

“就这些了,我明天告诉房产,你就直接找他们去吧!”

柯雷好生高兴,当时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千元钱要塞给厂长。厂长脸一沉坚决不收,说:“你这样就变味了!不是我在这给你同情和优惠,而是在这做交易了,你说我跟你这当记者的能这样吗?收起来!收起来!”

看柯雷还有些不托底似的,厂长又把脸一板:“你不相信我的话是吧!那好,那你把这钱一并交给房产吧!”

厂长这样说,柯雷知道他是真诚的了,这才罢手,告辞离了厂长家。一路上好生感慨:我把他想错了?工厂职工也把他想错了?柯雷在厂长家楼门口等厂长,遇见了和厂长住一个楼的当年同期入厂的工人,唠了几句,知道了柯雷找厂长的来意后,他凑近柯雷低声说:“喂喂他!现在当官的都吃这个!“

他不是那样的人,即使如他笑说的我是个记者,不敢收,他要是那样的人,记者何惧哉?会在推辞几次后收下的。

若如此做人做官,北华厂看来有希望,艰难困苦的师兄弟们有希望!但愿他是真心。

产权到手后不久,柯雷往外出租房子更是理直气壮了。租房子的多是大学生。有男生有女生,有的是嫌学校里的宿舍六个人一间屋乱哄,和要好的一个同学搭伴出来图清净,买了电脑也可以逃脱全屋人使用的厄运;有的是本科毕业后考研要静心复习;多数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像夫妻一样同居。不论什么动机的,这些大学生的租期都不长: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

男女生同居,前两年还遮遮掩掩,一方露面和房主交涉,说是一个人住。住进来发现是男女同居。这两年随着大学生同居的普遍化和公开化,加之学校不管,社会的漠视,来看房签约的,都是成双成对,脸不变色心不跳的了。触及的柯雷常慨叹:这世道真是变了!这种随便和自由是自己这一代人年轻时想都想不出来。

大学生没有收入,钱都是父母给的,要他们学习和生活用,可他们却拿这些父母的血汗钱来满足欲。一般都是男生掏钱,毕竟钱是有限的,捉襟见肘,像夫妻一样过日子,花销要比单人在校陡增出多少倍。于是,他们便在房租上死缠烂磨地压价。往往这时候柯雷便气不打一处来:这一代人像旧时的纨绔子弟,没***钱还想过瘾!

周忠权一言不发,静静地只听柯雷说。周围的环境和景物看不清楚,像是在一个没有景别的幽暗的空间中。周忠权身右还有一个人,但很模糊。周忠权的一双鼠眼和一张鼠嘴却异常清晰,像耐克商标标识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周忠权默不作声,柯雷说的很激动。大意是:你看我手里的这些手稿,都是三十年前你抓宣传时布置我写的。现在看十分可笑,从这字里行间和眼前见到的你,让我看到了三十年前青春年少的我。如今我已五十岁了,你看这是我现在写的已发表的散文、诗歌和新闻稿。写作水平是提高了,但我再也回不到当年那青春好年华了!

柯雷万般思绪涌上心头,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

周忠权那依然默不作声。

咳!跟他说什么呀!对青春时光的追忆和悲怜,跟有同感又能与之倾诉交流的人才能进行的。柯雷的脑子急速地旋转搜寻,未及想出个合适的人,脑袋一阵憋闷和箍咒感,柯雷想摆脱,使劲儿地一挣扎,呼啦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

又一个难熬的冬天过去了。

春日又暖洋洋地照在大地上,遮蔽在大地表层上一冬天的冰雪,随同封冻的土地一起融化到土壤里去了。坚硬的冻土地表变得松酥绵软,踩上去软软的很轻柔。加上温暖的日头,使已受惯了冬日寒气的人们,从身到心都舒服。

西下太阳的光辉,照在敞开的玻璃窗上,又从玻璃上反进车间,在昏暗的车间里现出一道白色的光柱。刮了一天的春风,还不愿意收起它的威风,但已经不那么狂怒了。它轻轻地摇动着玻璃窗,玻璃窗抖动着,那被玻璃反进车间里的白色光柱也跟着抖动。白色光线另一端的尽头照着一块青灰色的锻坯,也随着抖动的光柱抖动起来。

柯雷端详着这条抖动的光柱,思绪顺这道光柱从玻璃窗越出了车间。这种脱离昏暗和冷的车间的短暂幻觉,让柯雷生出了一丝欣悦。他想象着自己要是真能顺着这条光柱跃出去多好!那样就可以向着光明温暖的空间自由地飞腾了!

2

又刮了两天春风,路边、厂区里人迹不到的地上,萌发出了一簇簇嫩绿的小草儿。小草儿叶儿纤细,浅浅的绿色,在地表上刚刚露出茸茸一层,娇嫩可爱惹人喜欢。阳光、绿草、春意,你身体里会不自觉地涌起阵阵无名的冲动,这冲动使你感觉你很有力量,在体内冲撞的你想要释放。在春日里走在有小草的路上,柯雷就是这种感觉,这可能就是小说中描写的萌动吧!

小说中的主人公萌动的激情能找到释放的出口,现实中柯雷的激情之水,却在无缝隙无边缘坚硬的冰盖下死静。

春意盎然,启发了柯雷想以团支部的名义组织团员青年进行一次春游的想法。他构想男女青年在山水间放情,大家一定会兴高采烈的。自从柯雷进厂以来,团支部还从没组织过团员青年活动哪!过去车间年轻人少,现在多了有人气儿,应该搞一次了。他决定向于顺松提出建议。

三班工具箱围起来的圈子,是全车间最大的,每个工具箱的体积也都比别班的个大,似乎是随人的个头身量走似的。五吨锤是全车间最大的锻锤,在这个锤上干活的工人,个头身形都要比其他班的工人威猛。像桑云说的和猪一样能吃的宋朝民,班长潘洪祥,柯雷同入厂的傅平,还有那个和李珍有一腿的杜云武,不是身高就是膀大腰圆。柯雷的师兄弟傅平就属于后一种,这许是柯雷被分配到二百五十公斤锤,傅平被分配到五吨锤的原因。这也符合事物的规律,因为锻锤吨位大,锻打的锻件也大,需要作的人也相应的要有力气。但三班的人里面也有个子小的,似乎有点儿例外。这个人叫蓝正。蓝正的身材和柯雷差不多,都是一米七零的个儿,一百二十多斤的体重。他原本在小吨位的二百五十公斤锤上,后来被调到五吨锤。这使他在三班工人中显得瘦小枯干,这是蓝正沾了他师傅迟维善的光了。迟维善调走了,邱明哲把气儿都撒在了蓝正身上。

陷入了这样一种境遇,一般人会很沮丧懊恼,蓝正却没有沉沦,每天都是有说有笑。柯雷从没见过他沮丧的样子,他说话多暂都是笑模样,说个啥事儿时,话尾儿都带着一串儿笑声,似乎天生就是个乐天派。

平时,班与班之间工人很少到对方班里。借工具或找人说事儿,完事儿就回来了。在上炉活儿和下炉活儿的加热间歇,大家都是在炉前的长板凳上歇息,这叫坚守岗位。尤其是学徒的,你不能没事儿瞎溜达。开始生产了你不在,还得师傅招呼你,那要被师傅看不上的。柯雷进车间时就养成了这种守谱的习惯。

最近,柯雷时常到三班的工具箱圈子里,他把傅平当做宣传骨干,找他布置写黑板报、宣传稿件。柯雷发现傅平有积极。作为团支部的宣委,应该发动团员青年来做,不能孤家寡人地啥事儿都自己去干。傅平还没入团,这也是为他创造表现进步的机会。

柯雷发现只要他去找傅平,就会看到蓝正在自己打开了门的工具箱前,脸冲箱门里,双肘拄在箱中的隔板上,两手捧着一本书看。一次两次没在意,每次去只要蓝正在他工具箱前就是这样子,柯雷很纳闷。

“看啥书哪?这么用功!”柯雷跟傅平说完话儿,往回走顺脚往蓝正身后凑了凑,边问边探头往蓝正脑袋挡着的箱子里手中的书看。

“呀!是日语!老太太踹**窝——不(拣)简单(蛋)啊!”

“嘘……轻点儿……”

柯雷不知咋回事儿,一乍舌停住了话头。

“闲着没事儿随便看看,别给我声张啊!”

“没啥事儿吧!中日邦交正常化已经三年了……”

“不是那意思,咱是看着玩儿的,这事儿张罗的谁都知道不好。”

“啊!……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宣传的。”

“……”蓝正没再说什么,只是冲柯雷咧嘴笑。

这一点柯雷很自信,他不是个嘴没把门的人。

蓝正的笑并不是他平时的那种笑,这笑含着对柯雷说明了,但只明白了表层不明白就里,却又不能告白的一种表达。

中日恢复邦交后,两国有了贸易和技术交流。北华厂所属的第一机械工业部开始抓一些与技术交流有关的工作。为便于与日方交流,部里想培养日语人才,拟在天津部属的一个专科学校开办日语培训班。学员从全国部属企业的工人中,招收那些爱好日语且有一点儿入门的优秀青工。

蓝正很早就喜欢日语,一直坚持业余自学。因为务这个,消息也灵通,他获知部里给北华厂两个名额。据他所知,全厂工人中只有他一人爱好学日语。得知此消息,蓝正非常兴奋,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是,邱明哲那儿是个关口。由于师傅的原因,他能让我去吗?师傅调走了,他还在我身上使劲儿,一直我都默默地承受了,这次我找他好好谈谈,赤诚相见。树怕扒皮,人怕见面。当面恳求他,他应该没有理由拒绝我。何况行与不行我都要找他试试。

蓝正找邱明哲谈了,坦诚了内心的想法:“邱书记,我还年轻,机会难得,能不能去就在您一句话,你帮了我,我会终生感激您的。”

“好好……小蓝子,这次的确机会难得,全厂又很少有人学日语,你工作又干得不错,还年轻,条件都具备。好!我支持你,啊!放心吧!”

蓝正原以为邱明哲会打官腔搪塞敷衍他,或不软不硬地刁难拒绝他。谁知,他竟然答应的如此痛快。蓝正被这意想不到的顺利高兴的有点儿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激动地冲邱明哲鞠了一躬说:“谢谢邱书记!”

“好!你先回去吧!等开始推荐人选时,我给你报上去。”

当蓝正异常兴奋地走出邱明哲的办公室时,他觉得灰突突烟腾腾的车间里充满了暖人的阳光。平时处于微妙状态的车间里所有的人,也觉着都那么亲切可爱。就连平时觉着毒的邱明哲,这会儿也觉着拉进了距离,也开始认为邱书记人还是不错的。他甚至想等这事儿行了,临走前怎么感谢感谢邱书记,请他喝顿酒?或给他弄两条好烟?牡丹了!凤凰了什么的!

这些事儿都在蓝正心里装着呢!他跟谁也没说,他按捺住喜悦,工作还照样干。只不过抓紧了日语的温习,迎接入学的测试考核。

城西南五十五公里的地方,有中国两座名山交汇处。这就是长白山余脉——张广才岭的西麓和东北方向蜿蜒过来的小兴安岭,在阿城县境内的汇合。这里自然环境独特,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群山连绵起伏,虽然山峰不算高,最高的黑石峰海拔五百零八米,但植被保护完好。有六十多种树木,五百多种植物,五十多种鸟禽和马鹿、梅花鹿、狍子、野猪等十几种动物。这里四季分明各具特色:春天,花香鸟语,生机盎然;夏天,山清水秀,林木葱郁;秋天,山呈五色,如梦如画;冬天,银妆素裹,风光壮美。

这座山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玉泉山。这里是金代文化的发源地。玉泉山这个名字有一个动人的传说:

八百多年前,这一带是女真人完颜部栖息的地方。山里有一猎户,家里只有兄妹俩人,他们的阿玛和额娘早早离开了人世。妹妹要出嫁了,哥哥给妹妹准备嫁衣,连续几天出门狩猎。一日,哥哥在山里转了一整天也没有打着像样的猎物,太阳要落山了,扫兴地只好往回返。正走着,突然一阵鹿鸣吸引了他。他心中一喜,有猎物啦!蹑足轻踪觅声而去,行不多远,发现一只梅花母鹿正围着一个地方绕圈子,边绕边哀叫。哥哥本想用弓箭杀它,见此情景放下了弓箭,慢慢接近母鹿。那母鹿竟然没有逃离,扬起头冲着哥哥,眼睛流出了泪水,呦呦地鸣叫着。哥哥低头一看原来母鹿围着走的地方是个陷阱,陷阱里掉进了母鹿的三个小鹿崽儿。小鹿崽儿在下面正仰头朝上哀鸣!哥哥立刻跳进陷阱里,把小鹿一个个地举上了地面。当哥哥爬出陷阱要走时,还没有离开的母鹿衔住哥哥的衣襟,那三个小鹿崽儿围拢过来,每只小鹿儿都在哥哥的手掌上吐了一块玉石,然后三只小鹿儿在母鹿的引领下,消失在了丛林里。哥哥没打着猎物,只拿着这三块玉石回了家,把这三块玉石当做嫁妆送给了妹妹。当妹妹听了这三块玉石的来历后,十分高兴地收下了。几天以后,妹妹用灵巧的双手将玉石雕成了三只栩栩如生的小鹿儿。每到夜晚,三只玉石的小鹿儿灵光四,给方圆几百里的女真人部落都带来了吉祥。大家都把它视为宝物,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玉石神鹿”。

“玉石神鹿”的事儿,很快传到了官府,贪婪的官府派都统带着一群官兵来部落里寻找“玉石神鹿”。哥哥因为不交宝物,被官兵捆绑起来,打的遍体鳞伤。妹妹去山泉边洗衣服去了。官兵押着哥哥去找妹妹。在一处清澈的泉水冲出的深潭旁,找到了正在洗衣的妹妹。她见官兵抓了哥哥,焦急地扑过来问是怎么了?哥哥说:“官府要抢咱的宝物,死也不能给他们。”妹妹坚定地点点头,灵机一动,对官兵们说:“你们放了我哥哥,我就把玉石神鹿交给你们。”哥哥一听妹妹这么说急的喊起来:“不能给他们!不能给他们!”官兵一听立即放了哥哥,催妹妹交出宝物。妹妹看哥哥被放了,从怀里掏出玉石神鹿,挥手一扬,将它们扔进了身旁的潭水。入水的神鹿立刻变成了三只活生生的鹿儿,在水中起伏游动起来。官兵中几个当官的见状,纷纷跳入水中抢宝,结果都淹死在了潭中。当兵的吓得四散逃命去了。这时,三只鹿相互点头示意,一齐向泉水流出的地方游去。兄妹俩也跟随着来到了泉水喷出的地方。三只小鹿突然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只玉泉眼,泉水从这玉泉眼中流出后格外清亮,喝一口神清气爽。周围的人听说后都来饮水顶礼膜拜。有病的人喝了这玉泉眼的水不治而愈,没病的人则更加强壮。从此,这女真完颜部就兴盛起来。哥哥被众人推举为首领,带领人马征战疆场,终于推翻了辽国的天祚皇帝,开创了大金的基业。这位哥哥就是完颜阿骨打,他当了皇帝后,感念这玉泉水有灵,赐名玉泉。从此,这一带的山便被称为玉泉山。

五月的一个厂休日,北华厂三车间二十一名团员青年来到了玉泉山。

组织团员青年春游的想法,柯雷跟于顺松说了后,开始他还有些疑惑:

“行吗?团支部也没经费,搁啥游?没钱也组织不起来呀!再说,这个季节去哪呀?又不是夏季,可以去太阳岛。”

“咱们去玉泉山,有山有水,春季正是山花开放的时候,去领略一下大自然的风光。看山、爬山、赏花,比去太阳岛有意思,有新鲜感,大家肯定都愿意去。经费的事儿好办,吃的大家各带各的,到那儿合到一起一块吃就丰富了。去玉泉山我打听了,早上有一趟火车到玉泉站,车票块八毛钱,这个费用加起来才二十多元钱,看车间能不能支援一下。车间不给,个人摊也没啥问题。”

“那……就组织一次看看?”

于顺松犹犹豫豫地同意了。柯雷心想,三十多岁的人就老气横秋的了。我看就是你不愿意去!

柯雷心里有数,他没跟于顺松建议前,在跟青年闲聊中已试探出了大家的想法,都愿意去真山真水玩一次。至于带什么吃什么不重要,只要去玩去远足有意思就行。像汪蒴、宋玉花、曹键等人的兴趣都非常高。

“得跟邱书记请示一下,出去这么远,看他同意不同意?”

“你跟他说,安全尽可以放心。坐火车去坐火车回,到那儿咱险地方不去,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于顺松跟邱明哲请示,邱明哲思考了一下同意了。说不准下水游泳。至于钱,车间里一分也没有,爱莫能助。

全部自费也没减弱年轻人的兴致,当通知到大家时,欢呼雀跃。

玉泉站就在山沟里。下了火车,满眼都是山。在当地人的指点下,他们往路南的山里走去。顺着山沟往里走过两座不算高大的山包后,进入视野的便是人迹鲜到的大山里了。近前的几座山高挺了起来,足有十几层楼高,满山坡的矮灌木、春草绿茵茵,山花这一簇那一簇地缀放其中。这突然充斥视野中的烂漫景致,一下兴奋起了年轻人的情绪,不约而同地向山上快速攀去,想绝于山顶开阔视野看更壮丽的景色。

一边往上爬,大家还一边叫喊着、嬉笑着。体力好的抢到了前头,体能差的落到了后边。女青年落下的多,有的呼哧呼哧地喘上了。这时, 就有男青年伸出了手。大多是有难上的地方,拉她们一把就撒开了。唯有高小兵拉住司丹红的手后一直没有撒开,直到山顶。大家都在聚会神地爬山,谁也没在意。当爬到山顶时,先到的被眼前群山起伏绵延不断百里大山的壮美景观惊呆了。近处,山花烂漫,溪水潺潺,满眼翠绿;远处,云雾缭绕,山色蒙蒙,疑入仙境。立时欢呼起来,感慨声此起彼伏。

司丹红长得娇嫩柔弱,哪里经过这样运动?高小兵虽是男,个头也不矮,但瘦筋嘎拉的没多少体能。高小兵拽着司丹红是最后一个爬到山顶的。到了山顶高小兵还没有撒手,司丹红看见有人扫过来的目光,娇喘的煞白的面孔腾地一下子红了,立即用劲儿挣脱了高小兵的攥捏,扭身钻到女青年唧唧喳喳的堆里去了。高小兵一愣神儿,然后自顾自地咧嘴一笑,眼睛很快地扫了一下微微扬起来握司丹红手的左手。接着像是自我解嘲似的,把左手和右手放到了一起揉搓了几下。随后,立刻就转移情绪加入到了山顶上正在感慨的氛围中。

“你看着挺近的,但望山跑死马呀!”柯雷接着大家议论看着山不高,爬的这么累的话说。

“啊!太美了!”

“好壮观呀!”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柯雷说。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汪蒴用朗诵的语气高声诵道。

别人都是简单的感叹,柯雷和汪蒴则带着文气。

“嗬!啥词都来了啊!”

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感叹,高小兵不冷不热的一句话,像一瓢冷水泼在了火上,热闹的气氛立即消逝了。柯雷心里一阵别扭,这话给他的感觉好像刚才自己卖弄了似的。

汪蒴的大眼珠子翻了一下高小兵,然后正庄其事地朗诵起来: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竟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携来百侣僧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汪蒴有腔有调有动作的朗诵,吸引的大家都有兴趣地观看他,待他朗诵完时,齐声鼓掌叫好。只有高小兵一脸不屑地没有鼓掌。没等掌声叫好声落地儿,他嚎唠一嗓子喊道:

“行了行了!别闹哄了……”

掌声和叫好声立刻戛然而止。汪蒴心里像吃了苍蝇似的一阵翻腾。他一双大眼珠子瞪视着高小兵,嘴似要张开说话,但最终还是紧紧地抿住了。高小兵接着说:“现在宣布一下:这个地方就设为咱们的大本营,现在以团小组为单位分组游玩,中午十二点回到这用餐。”

高小兵说完了,大家短暂的沉静后,又立刻活跃起来,自动寻找自己团小组的人,喊着叫着分散开,向四周的山野奔去。

“注意安全!不要走太远了喽!中午准时回来。”

于顺松后反劲儿地冲着大家的背影喊。

山顶上只剩了于顺松、高小兵和柯雷三个团支部成员了。地上堆的全是大家带来的东西。柯雷想这里需要留人看堆儿,就没走。看于顺松和柯雷没动,想走的高小兵转着磨磨。于顺松说:

“看堆儿用不着这么多人,你们俩也玩去吧!我不愿意动,我在这守着。”

“对!有一个人看着就行,那我先走了。”说着,高小兵撒腿冲司丹红那组去的方向奔去。

高小兵的急不可耐,柯雷清晰地感觉到了高小兵渴望接近司丹红的心理。他微微地翘起嘴角儿,笑着对于顺松说:“我在这看一会儿,你先去转转,回来我再走,这样换着看。不然,一个人在这死糗着多没意思呀!”

于顺松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好!那我先去转转,就在跟前,一会儿就回来。”说着,起身走了。

山顶上静了下来,只有耳边刮过的山风响。柯雷放眼群山,冲着开阔的空间,张开臂膀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充满了清新和带着郁香的气息,心情十分畅快。

俗话说:站这山望那山高。柯雷这会儿站在这座山顶望四周的山,就有这种感觉。其实这座山并不矮,足有三百多米,是最近比较高的一座山了。山南侧脚下是一条小河,水清见底,柯雷站在山顶看那条河就像是一条玉带,蜿蜒流过。河水不深,只到膝盖处。这会儿已有个团小组的人下到河里嬉戏,有人弯腰在鱼,有的则在互相攻击打水仗。但从山上看,人很小,辩不清是谁。

柯雷喜欢山,看到山,他心里有股抑制不住的喜悦。柯雷的山东老家地处山区边缘,村边的那条大沙河就发源村东的大山。有一年,柯雷才四岁多,跟着姐姐在沙河边放羊,突然东山上爆发山洪,那滚滚而来的山洪,远远看去像凶神恶煞连蹿带蹦的怪兽一样扑来。姐姐和柯雷赶紧牵着羊逃离了沙河滩。母亲听说发山洪了,知道俩孩子在河滩那,吓坏了,忙让邻居家跑得快的大小伙子去找,走到半路碰上俩人已经安全地回来了,母亲这才放心。到了东北,柯雷魂牵梦绕的还是老家的山水,见到山非常亲切。现在置身山中,柯雷全身心拥抱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山水。放开目光,一座一座地欣赏,山形、树种、花草,细细地端详。

于顺松没有多耽搁,去转了转,半个小时的工夫就回来了。柯雷问他怎么这么快?他哼哼唧唧的说太累了!不愿多走。你快去吧!我可得歇会儿了。

柯雷看着于顺松那呲牙咧嘴的样子,心里好笑,这老小子真是未老先衰呀!

柯雷像松鼠一样,连窜带跳地跃离了山顶。

中午十二时,各团小组陆续地回来了,但有两个团小组缺人。第三团小组缺一个司丹红,第一团小组缺曹键和张少民。此外,高小兵也没回来。

于顺松问第三团小组长张翠兰“你们组怎么丢了一个司丹红?”张翠兰回答说:“没丢,看见她和高小兵在一起哪!”在场的人发出一阵讪笑。于顺松搔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壳,想说什么没说。突然有人指着西面山坡说:“他俩回来了!”

大家往所指的方向看,只见高小兵在后,司丹红在前,拉开了有十几米的距离,往山顶上走来。

“在一起就在一起呗!现在装样子拉开距离干啥?”

不知是谁咕噜了一句,人堆里又响起一阵低声讪笑。

走近来的司丹红有所知觉,脸红得像山里红,小跑了几步,带着笑说:“你们也不等等我!”然后一骨碌把自己抛进了坐在地上的几个女青年堆里了。姑娘堆里立时一阵叽叽嘎嘎的乱笑。与司丹红同班的郭丽珊在司丹红的耳边耳语了一句,司丹红羞怯的脸红透了,到郭丽珊肥硕的大腿儿处狠狠地拧了一把,郭丽珊尖声怪叫了一声,娇嫩的脸痛苦的扭曲了。姑娘们又是一阵怪笑。

笑声刚落,高小兵也走到了,很不自然,但他却笑着迎上大家诡异的目光说:

“都到齐了吧!咱们就伙在一起开餐吧!啊!嘿……”

刚才爬山爬的早饥肠辘辘忍不住了,大家乱哄哄着说:“开餐开餐!”

“汪蒴!你们团小组还少俩人哪!咋回事儿呀?”于顺松有点儿急扯白脸地问第一团小组长的汪蒴。

“开始一直都在一起的,后来,没注意他俩就和我们分开了。哎!我想想啊!在哪分开的……啊对!经过一片果树的地方好像少了他俩,我还以为他俩先回来了呢!我回去找找。”汪蒴说着就要走。

“果树?他俩是不是在那弄果子吃呀!那果树是野生的还是人家种的?”于顺松皱起眉头问。

“我刚才走过那儿,看见有拦着栅栏的地方,不像是野生的。”

“那是不是他俩偷人家的果子被抓了?快去看看吧!”

听于顺松这样说,柯雷想:这样事情就严重了!那不是捅娄子吗?他拉起汪蒴说:“走,咱俩去找。”

“好!”汪蒴应着和柯雷飞奔而去。

走到半路,他俩遇见了张少民慌慌张张往回赶,柯雷劈头就问:

“你回来了!曹键呢?没跟你在一起吗?”

张少民沮丧着脸说:“出事了!曹键让人家给扣了!”

“为啥事儿扣住了?是不是偷人家果树上的果子了?”汪蒴急着问。

“是,就前边那片果树。”说着,张少民往来的身后一指。

“那把曹键扣住是啥意思?”柯雷问

“人家要……要罚款……”张少民迟迟疑疑地说。

“罚多少呀!“

“罚四十元。”

“罚这么多?走!咱看看去。”柯雷说着让张少民领路,向他来的方向走去。

“他们说了,不给钱不放人……”张少民边走边咕哝。

张少民没有完全说实话。曹键和张少民在和本团小组的人走近这片果林时,其他人只是对这片果林一番惊奇议论后,便离开了。曹键拽了一把张少民,示意他放慢脚步留下来,然后遁入了果林。这是一片黄太平果树,树冠不高,在山林里很特别,结了比玻璃球大不多少的小黄太平果。曹键要上树摘果。张少民说“能行吗?别让人抓住?再说这果子刚长出来还没成熟,不好吃呀!”“咳!没事儿,揪几个尝尝,玩儿呗!来,你zhou着我点儿,我上去。”张少民只好把曹键zhou 上了树。

城里人没见过果树,吃现成的水果没有这种兴奋感,因而不在于果子成不成熟好不好吃,在山里突遇这么一片果林 ,玩的是这份儿好奇。还有一层,曹键心里想的嘴上不能说:摘一堆小果子拿回去,在姑娘们面前显摆显摆。看!咱没空手吧!果子都给你们摘回来了。那时,准会赢来姑娘们的赞扬声。

曹键在树上摘,张少民扯开衣襟在下面接,提心吊胆地:

“行了!行了!摘几个得了,快下来吧!”

“别嚷嚷!再摘几个……”

正在这时,突然一声大吼:“大胆!果还没成熟哪就上去给祸祸!”

把张少民和曹键吓得半死。曹键一哆嗦,差点儿没掉下来。

随着话音,过来四五个农民模样的男子,一个年岁大的,五十多岁,另外几个都是二三十岁的不等。其中两个小伙子上来一边一个抓住了张少民的胳膊。那三个男子则围到树下,冲树上的曹键喝道:

“下来!麻溜下来!”

曹键脸变了色,哆哆嗦嗦滑下了果树,脚还没站稳,两只胳膊已让另两个年轻的钳住了。

对着被扭住的曹键和张少民,那个岁数最大的男子说:

“这果树的果儿才那么一点点儿,你这一弄损失大了!说吧!哪的?我看你们不像是本地的,是城里的吧?”

“我们是……是市里的……到这野游来了……大叔,饶了我们吧!我们城里人没见过果树,好奇……”

“我们不知道这是你们种的,以为是野生的哪……”曹键嗫嚅着说。

“你小子态度不老实。”押曹键的男子说着把曹键的胳膊往上扭,曹键哎呀一声头低下去,屁股撅了起来。

“行了,少跟他们废话,收拾收拾他俩。”押张少民的青年狠狠地说 。

“听我的……”五十岁的男子制止道。然后对曹键和张少民说:

“这样,我们不打你们,但要罚你们的款。”

“罚多少?”张少民小心翼翼地问。

“四十元。”

“啊!这么多?”曹键睁大了眼睛说。

“多?这些小果儿,你知道长大熟了时能接多少吗?罚你四十算便宜你。”

“那我们也没那么多钱呀!”

“那好办!扣一个放一个。不会是只你俩来的吧!放回去那个去凑钱,把钱拿来再放这个。”他冲押张少民的两个年轻人一挥手:“把他放回去。”

张少民急惶惶地往回跑,这才遇上柯雷和汪蒴。在果林坡下绿树掩映之中,柯雷他们找到了曹键的关押地,一所白色的房舍。两个曾扭住张少民的小伙子迎上他们。张少民指着柯雷冲这俩人说:

“这是我们车间团支部的……”

“啊!你就是领头的?”其中一个样子野的小子问:

“啊!我只是个团支部的委员,这次来这野游,我们没有管理好,年轻人来给你们摘了果儿,的确做的不对,还请多原谅……”

“你给我少罗嗦!”说着,对方抬手照柯雷的脸上挥了一巴掌,虽然不重,但突如其来,打得没有防备的柯雷左脸颊一木,心中十分懊恼。想反击,但这是在人家的地盘,肯定占不了便宜。忍下去?这太窝囊了!曹键他们偷果让我挨打?但不忍又会把事情闹大。

“你怎么打人?”汪蒴高声喊。抢到柯雷前边就要跟那人动手。柯雷忙拉住汪蒴对那小子说:“我没摘你们的果,你怎么打我?有话好说,动手能解决吗?”

“好!不打,拿钱来。”那小子一手掐腰,一手冲柯雷伸出来。这时屋里又出来了刚才那几个人,为首的那个五十多岁男人说:

“掏四十块钱,不掏别想让我们放人。”

柯雷冲汪蒴说:“看样子不掏钱是不行了。”

“那咋办?这钱太多了。”

“那也得掏呀!不然这事儿闹大,娄子捅大了,回去后邱书记这关咋过?”

汪蒴欲言又止。张少民怯怯地说:“这么多钱,我兜里也没那么多钱呀!”

柯雷说:“这样,我这有十五元钱,咱们三个先凑上,把曹键救出来再说。”

汪蒴和张少民齐声说好。汪蒴掏了掏,兜里有十七元钱,拿出十五元。张少民拿上十元,三人凑够了四十元钱,柯雷递给了那个五十岁的男人。他接过钱转头冲屋里喊:“把那小子放出来吧!”屋里应一声,门开了,曹键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走到柯雷和汪蒴跟前也没抬起头来说句话。

“好吧!咱们走吧!”柯雷一挥手说。几个人刚移动脚步,身后有人喝道:

“以后你们城里人少上这转悠,老实儿地在城里待着吧!”

“哈哈!……”

那几个人一齐怪笑。

柯雷他们几个也不搭言,默默地疾步离开了。

于顺松气得两眼翻白。他狠狠地数落了一通曹键和张少民,你俩太随便太无组织无纪律,尽给惹娄子;说柯雷这事儿处理得好;说第一次组织活动就出事儿,以后就别搞了!他急扯白脸地数叨了半天,曹键和张少民一声不吭,脸色青灰,像俩被抓现行的反革命。

看于顺松唠叨的差不多了,有人张罗说:“开餐吧!啥时候了!快饿死了!”

“是啊!”几个人跟着呼应。

“哎!先等会儿,这罚款咋办?”

柯雷和汪蒴都说再说了,先吃饭吧!于顺松思忖了一会儿说:“别再说,现在就把这事儿了了。那样,曹键和张少民每人拿十元,那二十元钱,咱们大家每人拿一块钱,咋样?”

短暂的沉默后,几个人齐说:“行行行,就这么着!赶紧吃饭吧!”

大家这才张罗着铺摆地摊吃饭。几个姑娘往地上铺开了几张包装牛皮纸,将带来的食品都放在上边。大家围坐在了一起。吃的你带一样,他带另一样,凑在一起,有十几种不重样,像一桌宴席,很丰富。大家的胃口大开,刚才不愉快一扫而光。唧唧喳喳争先恐后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姑娘们又传出了爽朗的笑声。看大家重又愉快起来,汪蒴一边嚼着右手的红肠,一边灌一口左手啤酒瓶里的啤酒,笑嘻嘻地跟大家说:

“哎!我有个建议,今天这事儿小事一桩,咱们大家回到车间后跟谁也别说,尤其是咱邱书记,要不咱下回甭想再出来玩来了。”

“好好!”

“对!就这点儿事,没啥说的。”

大家都一起附和,柯雷注意到高小兵嘻嘻哈哈的声音最突出。他坐的地方正是男女围坐圈子分界的地方。他的右侧是一个挨一个的男的,他的左侧是清一色的姑娘们。挨着他坐的果然是司丹红。看来高小兵和司丹红好上了。柯雷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妒意。司丹红给柯雷的印象也不错,她说话从来都带着笑意,不笑不说话,跟谁都这样。所以,跟她交谈如沐春风,让人愉悦。虽然个头在姑娘中间比是矮个,但肌肤却最白,加上爱笑,给人的印象觉着她是最妩媚的。她坐在高小兵身边有说有笑。她双腿并拢弯曲在左侧,身子重心微微往高小兵那侧倾斜,显出了她的凸、细腰、肥臀、大腿连成的优美曲线,像美人鱼,吸引着你的目光,生出甜蜜蜜的感觉。哼!司丹红让高小兵弄去了!咳!你也别眼热了!高小兵比你长得潇洒,人家俩人又是到同一个班次,能天天看到,有那个条件。你呢?算没那个命!

柯雷看着司丹红姣好的身子发了一会儿呆,当司丹红的笑魇面对他时,柯雷立时紧张地收回了痴迷的神情,马上融进喧闹的餐饮氛围中了。

从玉泉山回来的第二天,邱明哲召开了全车间职工大会。

邱明哲比往常开会早到了场。工人们洗脸换衣服陆陆续续走进会议室。有先到的和后来的开着玩笑。在等人的时候。坐在前面的邱明哲一脸严肃,翻看着自己的工作笔记本,不时地还拿起笔在上面写两下。开会了,邱明哲还是扳着脸,这使会场的气氛很沉闷,工人们悄无声息,静静地听邱明哲讲。邱明哲先讲了讲当前的形势,又讲了六月份的生产任务情况,提了几点要求。而后,他话锋一转,用一种出了大事儿煞有介事的口吻,说最近职工队伍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主要是思想作风上的问题。这些问题与当前形势和车间的任务,及职工队伍的建设都十分有害。今天我必须在这里严肃地提出来,引起大家注意。第一个问题是,有一种苗头,一种非常不好的苗头,就是青年人不安心工作,想方设法想离开锻冶车间。甚至想入非非地削尖了脑袋要去参加部里的什么外语学习班。部里的学习班是什么人去的?那是拔尖儿的先进工人才能去。你先进吗?不安心本职工作,立足岗位,怀世界,你这是落后。你落后就没有资格去,竟然还好意思找领导要求给推荐?我看你还是安心岗位干好工作再说吧!这人是谁今天就不点名了。但这是一种苗头,相当不好的苗头。它会像腐蚀剂一样,腐蚀和瓦解我们职工队伍的斗志。我们不能任其自由泛滥,必须将其消灭在萌芽之中,维护我们职工队伍的革命和战斗。

邱明哲说到这个问题,大家都面面相觑,这是谁呀?

当邱明哲刚一提到有青年人不安心工作时,柯雷心中一惊,说我吗?我有什么地方表现出来不安心了吗?工厂抽我去文艺宣传队排练演出?那是厂子的公干。省里要我去说故事?那是省里的借调呀!其他时候我都在岗位上任劳任怨!啊!总外出离开车间,给人感觉就像是不安心?

柯雷像闷葫芦似的在那忐忑,这时邱明哲具体地说到了是有人想参加部里的学习班,柯雷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柯雷如释重负,蓝正却掉进了冷水里。邱明哲提到外语学习班时,他的脑袋一炸,他不相信邱明哲是在说他,但这明明是在说他。其实他不相信的是邱明哲怎么答应好好的事儿没办?竟然在全车间职工大会上公布,还给他扣上了个不安心工作的大帽子,当做反面典型,他怎么能这样?

日语培训班是去不成了,还背了个不安心工作的罪名。蓝正浑身燥热,让邱明哲搅动起的血直往脑门上拱,一双热辣辣的眼睛瞪向邱明哲。邱明哲后来说什么,他耳朵里听不进去了,耳朵里只是轰轰地乱响。恶视着的邱明哲的脸变了型,丑陋不堪。他心中涌起一股对这张脸的极度憎恶感。双腮跳起来两条肌筋,那是他紧咬牙关凸出来的。

邱明哲又在说第二个问题,语气比刚才更加严峻,还带着点儿嘲讽和不屑。他说:“前天厂休日,团支部组织团员青年搞了一次野游,去了阿城的玉泉山。去之前我交待一定不能惹事儿。可有两个小青年嘴馋不老实,竟偷人家生产队没成熟的太平果子。被人抓住罚了四十元钱。四十元钱!一个二级工一个月的工资啊!钱太多了!去的人给分摊了一半儿。这事儿是很不光彩的,很砢碜的。从小的方面说,手不老实偷人家的东西,这是盗窃行为,说明偷果子的这两个小青年世界观没有改造好,有严重的问题,必须严肃认真反省自己的错误,要向团支部交一份检查。”邱明哲说出这番话后,会议室里起了一阵窃窃的议论声。邱明哲又提高了一点儿声音说:“从大的方面说,农民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兄弟,我们工人阶级是老大哥,怎么老大哥不帮兄弟,反倒去糟害兄弟呢?这影响很坏。但是,问题还不止如此。”邱明哲的语调又一转,“值得注意的是,出了这件事后,有人竟然要隐瞒和掩盖,公开地煽动大家回来不要跟党支部汇报。这是什么问题?有问题不请示不汇报,是严重的目无组织。这是一种倾向,这种无组织无纪律倾向的危害是很大的。是对我们工人阶级队伍高度组织纪律的挑战,是对我们队伍所具有的统一和战斗的一种涣散。在这里我们要对这种目无组织的倾向提出严重的警告。并且举一反三,不允许以后再发生类似事情。但是,应该提出表扬的是,我们有的青年同志觉悟很高,没有听信隐瞒党组织的蛊惑,回来就向党组织做了汇报,我们应该向这样的同志学习。这个青年同志是一个积极要求进步的入党积极分子,这件事说明他在大是大非面前经得住考验和党组织对他的考察,这样对党忠诚的积极分子入党就快嘛!”

谁的嘴这么欠?邱明哲说出这件事时,汪蒴十分吃惊懊恼。想不到自己的一片善意,竟然被人当做邀功表现进步的牺牲品,以此获得了政治筹码,而我成了大逆不道的罪人,这家伙真是可恶!是谁?汪蒴脑子里在一个个地想,又一个个地排除。不只是他,去野游的人都在这么想。于顺松是个大老,这会儿也坐不住了。自己是团支部书记,把人带出去惹了事儿,自己没有跟邱书记汇报,让别人抢了先,这太被动了!他有点气愤这个打小报告的人,懊悔自己也在汪蒴的蛊惑下,没把这事儿及时地跟邱书记汇报。其实,自己也是有私心,人是自己带出去的,头一次搞这样的活动就出事儿,显得自己太没能力,怕邱明哲不满意和低估自己的领导水平。汪蒴说出隐瞒的主意时,自己也犹豫过,但最终这个私心占了上峰。为此,他也恼恨汪蒴出了这个馊主意,让他如此被动难堪。

3

假如邱明哲不亮明“入党积极分子”这个不是什么身份的身份,人们也就不会知道这个打小报告的人是谁了。虽然,邱明哲没说这人是谁?似乎很策略,但他疏忽了团员青年中,只有高小兵一个被列为了入党积极分子。这个细节很快就先后被柯雷、汪蒴、于顺松甄别出来了。

一开始,柯雷也曾想到过是不是高小兵?但玉泉山顶上高小兵当时应和的动静最大的那一幕,就在眼前晃动,似乎不应该是他。当明确了是高小兵两面派的为人和掩盖口是心非伎俩的高超后,心想:这小子太险了!今后得防着点儿呀!这件事让高小兵一石两鸟,既在邱明哲那邀了功,又整了汪蒴。明显地把汪蒴压了下去,把汪蒴置于了不利的地位,让汪蒴被动地得罪了邱明哲。看邱明哲上纲上线凶狠讨伐的来势,邱明哲对汪蒴恼恨之极。无疑,这使汪蒴与高小兵的对立面高小兵那一方又添拽上了邱明哲。高小兵这一着棋走得很高呀!扩大和升格了自己的政治资本和阵营。今后汪蒴没好果子吃了。

其实,在没甄别出是高小兵之前,汪蒴最怀疑的也是高小兵。邱明哲闪失出的结果,并没让汪蒴太意外。果然是他!汪蒴马上掂出了这件事的分量,高小兵这一招儿把他陷入了不利的境地,让他与党支部书记邱明哲对立起来了。

于顺松也知道是高小兵了,但他心里只是骂了句:这小子***怎么也不跟我通个气儿?没把我放在眼里,这不是整我吗?进而又下意识地想,这么积极?是不是想当团支部书记呀?

汪蒴家。

大屋地中间支着一张水曲柳木的靠边站圆桌。上面摆着几样菜肴,一盘斜切片儿的红肠,一盘拌凉菜,一盘白菜炒木耳,一盘红焖刀鱼,还有一盘绿茵茵的盐水煮毛豆,三只玻璃杯里斟着散装啤酒。

桌子边围坐着汪蒴、蓝正和许文波。

三个人从上午十一点多钟开喝的,这会儿太阳从南边的窗子已转到北面厨房窗户那边去了。散装啤酒是用五斤容量的白塑料桶装的,跑腿打酒的汪蒴的妹妹汪贞,已经不知跑了几个来回了,但三人的酒兴仍浓。

三个人平时就走的近。那天开完会后,被邱明哲讨伐的两个问题的主要人物和汇报人高小兵,很快大家就互相知道了。都为蓝正和汪蒴鸣不平,都为邱明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党同伐异和险狡诈和高小兵的行为而愤愤。这周余下的几天都是在气闷中度过的。周末,汪蒴提议第二天厂休时到他家去喝酒唠唠。蓝正欣然答应,叫上许文波,还邀了柯雷,柯雷因为参加省图书馆的活动来不了。

“邱明哲这样不宽厚险霸道,今后我看咱们年轻人没法进步,要想有所发展作为甭想!”汪蒴的脸已经喝红了,但说出的话还算利索。

“他霸道不是才霸道呀!在蓝师傅这件事上,他不仅不厚道而且险。表面答应背后捅刀子,跟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一样,太可怕了!”许文波的脸白白的,小眼睛放着光。

蓝正一言不发,脸是黄白色的。右手旋转着桌上的酒杯,眼睛盯在杯上沉思。许文波接着说:

“你说团员青年野游上树偷摘了几个果子,交了罚款这事儿就在团支部了了,不想让你知道也是善意的,怎么能如此无限上纲上线呢?”

“最可恨的是高小兵把这事儿告密给邱明哲,就他一个人卖好了。这小子的两面派伎俩和邱明哲如出一辙。”汪蒴恨恨地说。

蓝正这时说话了:

“高小兵跟邱明哲汇报这个环节很重要,他一张嘴在邱明哲还不知是咋说的呢?所以,你应该找邱明哲谈谈说明情况,没准能澄清一些无中生有的东西。”

“事情表面上看是这样,但我觉得找他谈,不会改变什么。我和高小兵叫着劲儿,邱明哲站在高小兵那边,他信任的是高小兵,不会相信我说的,我倒是觉得你应该找他去谈谈,这次是一个很难再有的机会,去不成太遗憾了。”

“他已经在全车间职工大会上公开批评这是不安心工作,你说他还能放我走,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再说,我和你同样有另一层原因,就是因为我是和他做对头的迟维善的徒弟,连我该涨的工资都不给我涨哪!这次更是他成心不想放我去发展。”

“那怎么办?走又走不了,待下去又不得好!”许文波泄气地说。

“我就不信他邱明哲熊瞎子打立正——总能这么一手遮天,咱们应该揭穿他,还事实本来面目,让他险诡诈的嘴脸暴露在全车间职工甚至全厂职工面前。让大家来评判,是我们错了还是他邱明哲在玩手段,玩谋,搞家天下。”

汪蒴的这番话说的蓝正和许文波都点头和叫好。

“说得太好了!对,他就是在搞家天下,应该揭露他虚伪的本质,还锻冶车间以公正。哎!我看跟他谈不通,是不是可以写张大字报,来公开真相。”

“好主意!把邱明哲的暗大白于天下。我来起草稿子,蓝师傅毛笔字好,你来抄写,咋样?”汪蒴这样说着和许文波的目光一起盯向了蓝正。蓝正接着他俩的目光,很快就说:“我看先别急着写大字报……”

“为啥?”

“虽然说找他谈一次可能没结果,但我觉得还是该找他谈一次,这叫先礼后兵。人家毕竟是党支部书记嘛!要是谈不通就是打了招呼,再写大字报也就在情理之中,咱们不是搞突然袭击。”

“他对你这样,你对他还这么客气?”汪蒴有些诧异。

“就是,什么书记?他的所作所为不能代表党支部,只能代表他自己。他只不过是利用了这个权力。所以用不着对他客气。再说,他对你蓝师傅这种做法才叫突然袭击哪!简直不是人干的!”许文波越说越来气。

“不是客气,这是有礼有节,兴他不仁,咱不能不义。写大字报本身不是目的,是为了要改变锻冶车间‘家天下’的状况,有利咱们今后的发展。所以,咱们做事应该讲究策略。”

“蓝师傅说的有道理,就照你说的办,咱俩分别找他谈一次,谈不通我就起草大字报。”

“好……”

“来!干!”

“干!”三人又端起了酒杯。

上班头一天,汪蒴和蓝正就利用炉间休息分别找了邱明哲,结果都谈崩了。

汪蒴跟邱明哲解释那天在玉泉山的前后经过,说明他的初衷并不是眼中没有党支部,而是出于很简单的怕你知道挨批评,以后再不让出去了的心理。邱明哲板着脸就是不接受。他强调说你一个团小组长不该领头对大家进行这样的煽动,这影响是极坏的,唆使团员青年今后都目无组织目无领导。带了一个很坏的头,这是在破坏党支部的威信,用心是极其险恶的,你必须做出深刻的检查。

俩人你说你的他说他的,本谈不拢,且越说声音越高。汪蒴一看不行,压住了火气退了出来。出了邱明哲的办公室,汪蒴的脸胀的通红,他气邱明哲更气高小兵:好小子!这都是你干的!

本来,汪蒴想跟蓝正通报一声没谈成,想劝他别找邱明哲谈了,没用。但出了办公室,班里已干上了活儿,便赶紧回到岗位上。

这边蓝正一炉子活儿正在煞尾,干完后他走过来,看汪蒴正忙着也不好问。但他估计是没什么结果,从汪蒴的脸上就看出来了。外面天得很黑,车间里大白天的就像黑夜。为干活方便照明灯都打开了,光线依旧很暗。锤上的锻坯映红了汪蒴灰突突的脸,也像一块冷却了但还有些紫不溜秋的锻坯。

蓝正知道自己找邱明哲也谈不出什么名堂,但这步棋必须走。他坚定了一下心思。扭头快步奔向邱明哲办公室。

邱明哲余气未消,见蓝正又进来了,他像有所惊觉,铁青着脸带着警惕冷视着蓝正开口。

蓝正没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邱书记你不是答应我了吗?怎么在会上那么说呢?”邱明哲说:“当时我是答应你了!可我给你报,人家厂子说你不够呀!我在会上那样说,只是借你这个做例子,警告那些不安心工作的年轻人。”蓝正立时被邱明哲这番话气得气胀语塞,“你……你怎么能这样?”邱明哲说:“我怎么样?我这都是为咱们锻冶车间的大局考虑。你们不安心工作岗位,都走了,这锻冶车间还怎么干?会上我只是说了说你们这些事儿,还没点你们的名,汪蒴就来找,你也来找。怎么?你们这是串通好了向我进攻兴师问罪呀!”

蓝正气得七窍生烟,这家伙老奸巨猾,真是斗不过他,他后悔来找他谈了。

蓝正二话没说,抽身冲出了办公室,把话音未落尽的邱明哲撂那了。冲出办公室的屋门,蓝正心里狠狠地说:

“咱大字报上见!”

柯雷被省图书馆借调去了三天,去双城县太平公社立业大队,参加市二十八中学校青年点建点两周年活动。省图书馆帮助青年点建了一个图书室。图书馆的人是去看望那里的知青,带去一些书籍。让柯雷去是给知青们讲故事,同去的还有电影机厂的肖芳。一行六人坐上省图书馆的一辆半新不旧的解放牌卡车,肖芳和率队的社科部李副主任坐在驾驶室里,柯雷他们四个人坐在车厢上,一路颠簸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达青年点,浑身骨架都要散了,粘了满头满脑的尘土。天旱,地里干巴巴的,汽车轮子后面掀起腾腾的尘土。

下午一点钟,汽车终于开进了青年点所在的村子。青年点坐落在村西南角上,宽敞的院子围着一圈儿用草和泥垒的土墙,院门儿连着的一条红砖铺就的甬道旁,迎风挺立着一排小白杨树。一座朝南向土坯垒的房舍,鲜艳的蓝色,擦得透明瓦亮的窗玻璃反着刚刚偏西的阳光。窗前,小白杨树的西侧是一片空地,上面支着半个篮球架子,一排单杠和一个双杠。小白杨和甬道的东侧,是一畦菜地,浅绿色的小白菜和生菜长得鲜嫩可爱。

卡车在院门口停下,午后没返回地里的知青,拥上来迎接。图书馆的人和知青们很熟,只有柯雷和肖芳被闪在一旁看着他们寒暄。知青们很兴奋,一个个黑红的脸庞,显得很健壮,相比之下,柯雷看着他们这些从城里来的人,个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弱,像是病人。

知青们用他们自己种自己磨自己做的小馇子粥和玉米面窝头,雪里蕻炒豆腐,小白菜、生菜沾大酱招待来客。柯雷、肖芳吃得很香。虽然在家里也常吃粮,但远没这些新粮做的好吃。

吃过饭,马上就在青年点的房舍里开会。房舍分东西两厢,东厢女青年住,西厢男青年住。正间屋除了门旁左右各有一个灶台烧东西两间的火炕和做饭用外,靠北那侧间壁出了一个小图书室,简易的书架上,摆着几百本省图书馆定期轮换提供的和二十八中学生捐来的书籍。小图书室给这个农家房舍里平添了温欣的文化味儿,令人亲切。

会议是在西厢房里召开的。立业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主持会议。参加会的不光是省图书馆的,还有知青点里知青们家长的代表,几十人坐了满满一屋子。青年点团支部书记兼立业大队团总支书记李玉淑,作了他们二十八名男女知青两年来扎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实践的汇报。

两年前,二十八个知青来到立业时,几乎是一无所有。只有队里分给的一块地质不好的地。现在住的这房舍,当初是已经破败的大队的豆腐坊,屋漏墙塌,缺门少窗。知青们接过来后,自己动手重新修缮,垒砌了土炕和锅灶,打起了院墙,在院里栽下扎树。从此,在这安下了家。二十八中学支援了一只篮球架,学生们捐钱给他们买了三台凯歌牌的半导体收音机和篮球、排球、乒乓球拍,在大队的帮助下,他们做了乒乓球桌。

他们还是不满二十岁的大孩子,庄稼活儿一点儿不会,在队里派的老农指导下,一样一样地学,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手磨出了茧子,腰背累得酸痛。不会做饭,睡的又是从来没睡过的火炕,所以吃不好睡不好,大家都瘦了,病倒了好几个。但他们咬牙挺着,把累和委屈的泪水,流在夜里想家时的被窝里,把寂寞挥洒到开展的体育、文艺和学习中。离开父母他们都变了,变得坚强和有耐力,每个人坚持天天写日记、练钢楷就是一个证明。而地里第一个秋天的收成,更让村里的农民对这些大毛孩子另眼相看。

李玉淑的汇报博得了在场来宾的热烈掌声,知青家长们唏嘘不已,有的还为自己子女的甘苦和坚韧流下了眼泪。

立业大队党支部书记、公社书记、省图书馆李副主任,两个知青家长代表先后讲话。二十八中学红代会主席宣读了全校师生的慰问信,赠送了师生们捐钱买的慰问品。会议开到这里情绪高涨起来,知青们争先恐后站起发言,表示不辜负家乡父老的支持、期望和鼓励,一定辛勤耕耘,把扎得更深,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做出更大的成绩。

晚上,召开了小型联欢会,柯雷和肖芳表演了故事《怒火》和《海的女儿》,知青点的一个男知青表演了他参加省知青会演节目,快板书《让座》、《雪夜心红》。

当晚,柯雷他们住在了青年点里,男的和男知青挤在一个土炕上,女的和女知青挤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三点钟,知青们就起床下地夏锄了,一直干到上午十点钟才回来吃饭。饭后,李副主任和李玉淑主持知青们召开了一个读书座谈会。往常知青们吃完了饭就又下地了,一直干到晚上八点钟才收工,每天都是这样。收工回来还不马上休息,开会或学习到夜里十点钟,然后才躺下歇息。这样艰苦,知青们充满了乐观主义神,有说有笑有唱有闹,青年点里荡漾着歌声、笑声、笛声和琴声,篮球、乒乓球打得热热闹闹,一派生气勃勃,与那些寂静的庄稼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常引得庄稼院的孩子站在院墙外驻足呆看。

对于知青们的这种神面貌,柯雷很羡慕。他们远离父母远离了大城市,条件艰苦,风吹雨淋日晒,但他们活的阳光灿烂。而自己生活工作在那个钢筋水泥筑成的厂房里,从体到神都好像带了紧箍咒。

男女知青的集体生活,知青间的友爱亲密,他们之间随意的说笑、打闹、眉来眼去,充盈着青春的灿烂和美好。这一点更让柯雷眼热,和自己车间里男女青工间诸多禁忌的关系比,我们简直就是一些和尚和尼姑。

想到这儿,柯雷有点后悔没有下乡。

图书座谈会开得很热烈。

开过座谈会,知青们就又下地去了。应李副主任的请求,李玉淑收集了知青的日记本,柯雷他们几个人留在青年点里阅读知青日记。

柯雷从没读过写这么好的日记。不只是写的工整,字里行间显露的思想境界,无私无畏的心地,奔放直爽的格,昂扬的干劲和热情,对知识的渴求和钻研,看得柯雷激动不已。相比之下觉得自己的眼光短浅,心狭窄,碌碌无为,渺小了许多。

傍晚,吃完了饭,柯雷和肖芳相约去村头散步,交流起阅读日记的想法,俩人有同样的感受。都觉着自己生活的狭小和乏味。

晚霞在西边天上燃烧,映红了半边天,也把红色撒向大地。站在村头看一望无垠的田野,已半尺高的庄稼抹上了红色的霞光,极目远眺,令人心旷神怡。回首俯瞰村落,土墙茅草盖的农舍东西排列有序,房上在微风中摇曳着袅袅炊烟,房下庄稼院里**鸣狗吠,让人想起陶渊明的诗句:

“暧暧暖人村,依依墟里烟。”

此时此景,令柯雷和肖芳感慨叹息唏嘘不已。生出像陶渊明那样遁到这穷乡僻壤,远离城市那灰色暗令人窒息的樊篱,敞开心怀尽情享受这田园美景的念头来 。

第二天早上,柯雷他们要返回去了,来时送他们的卡车,当天就返回去了。这里离松花江不算远,大约有十二里地。下午两点钟在江边的黑鱼汀船站,有去城里的客船,六人决定乘船返回,可以观松花江两岸的风景。

吃过早饭他们就想走,知青们舍不得,极尽地挽留,李副主任对他们说:“我们已完成了工作,再在这里逗留只会影响你们。”知青执意不肯,几个人只好又滞留了一上午,但没让李玉淑留人再陪他们,而是随他们一起下了地,体验了一下农活——锄草。

午饭后,柯雷他们在知青们依依不舍的送行下,离开了青年点。分手时几个女知青眼圈红了,泪水就在眼圈里衔着,男知青则默默地陪送。看着知青们难舍难分的样子,柯雷、肖芳心中也很怅然。相处虽然只有三天,但情感融洽得让他们在分手时欲罢不忍。走出好远,柯雷频频回首,看知青们还站在分手的地方。看着已渐渐远去的已熟悉了的青年点房舍院落和知青们的脸庞,柯雷的心像被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难受。

往东北方向走了二里路,是公社所在地的太平庄,他们进供销社逛了逛。又步行了十里路,就来到了松花江边。松花江边是一片开阔的湿地,站在田地与湿地接壤处的高岗上,松花江水像一条玉带闪着粼粼波光由西南向东北蜿蜒而去。两岸舒缓的水草地,像翡翠的地毯镶嵌在那条玉带两边。这入眼的美丽画面,疑似人间仙境。这使几个人的心情从刚才分别的伤感中脱离了出来。这两天下了几场雨,旱象已除,大地湿润绿色盎然一派生机,莅临松花江边看到这般美景,更使人愉悦,大家欢呼雀跃,像些刚被家长放出门少见多怪的孩子。

兴奋地奔下高岗,穿越江边湿地向船站走去。脚下的草地,身边的水洼,塔头墩子星罗棋布;不知名的鸟儿在空中盘旋,在水草里寻觅,唧唧喳喳地歌唱;散落的牛羊这一处那一处地尽情撒欢吃草;江边有几个钓鱼人,长长的鱼竿伸向水面,钓鱼人端坐竿后静观动静。松花江盛产“三花”:鲫花、鳊花、鳌花。六人好奇地伫立他们身后观看了半天,只见一会儿,这个突然起竿拽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鳊花,那个又钓起一条鳞光闪闪的鳌花,令六人好生羡慕。

黑鱼汀船站比想象中要大。岸边有座规模不小的粮库,围墙里有十几座圆圆的粮囤。院里一高杆上的高音喇叭里,正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制的北京各文艺团体会演节目。北京琴书《传家宝》,这会儿唱得柯雷喜滋滋的,触发了他下次厂文艺宣传队再排练演出,也想弄段鼓书唱唱的想法。

船还有半个小时才到。等船寂寞,柯雷拾起一些薄石子儿,往江面上打水漂玩,引起了其他人的兴趣,都弯腰找寻石片儿往江里打起来。李副主任还像孩子似的说:“咱们比一比看谁扔的远吧!”大家叫喊着热烈响应。结果是柯雷第一,李副主任第二,肖芳末尾。

东方红一号船来了。几个人没进船舱,站在甲板上观望江岸风景。

船顺流下行,很快,快到城边的正阳河了,迎面从下游市区江段上来一艘粉漆的很漂亮的游船。甲板上船舷边站满了外宾。柯雷兴奋地向他们招手致意,肖芳、李副主任等人也跟着举手。对面船上的外国人纷纷举起照相机冲这边拍照,然后又鼓掌,两船互相鸣笛,交错驶离。

进入市区段,两岸是另一种风光,不像刚才充满野趣。左边是江北太阳岛,像一条洋游船样的太阳岛餐厅矗立在绿树掩映的太阳岛西南湾头。滩边水下散落着游人,有的水中嬉戏,有的在沙滩上晒阳光。右边是一条怡人的风景线,欧式风格的江上铁路俱乐部,坐落在半水半岸之上;飞檐挑脊闪着琉璃瓦异彩的友谊;雄浑挺立的防洪纪念塔;飞机型的青年黄色建筑;还有旁边飞架南北的铁路大桥把江岸装点的分外妖娆。

东方红一号穿过铁路大桥下巨大的桥洞,鸣着笛声驶靠进了港口。

当脚踏上陆地时,柯雷的心情顿时又黯然起来。明天又不得不去的车间,像一块铅堵上了心头。

柯雷回来的头一天早上,汪蒴和蓝正的大字报就贴出来了。许文波也签上了名,汪蒴签名在前,蓝正在中间。大字报抄写在大白纸上,粘连在一起用钢丝悬挂在车间北墙的半空中。蓝正的行书笔势苍劲大小错落,字面很漂亮。大字报很长,三张白纸粘连成一联,连挂十二联,占了北墙半空一大片,很有气势。

大字报的标题是:给邱明哲的一封公开信。还有一个副题:我们不得不说的话。历数了邱明哲专横霸道,压制民主,压制青年思想活跃和进步的种种行为,对蓝正上外语培训班出尔反尔,和对汪蒴抓住一点无限上纲不及其余,及缺乏善意拒绝谈心沟通的事列。指出邱明哲是把党和人民给予的职务和权力,当做了个人权力,在三车间营造自己的家天下,搞封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拉一帮打一帮,使我们青年工作生活在压抑之中,像生活在玻璃房子里,不透风不透气,外界看着好看,内里的人却窒息痛苦。这正是邱明哲伪善之处。说到他的伪善,举出了他压制青年个对青年实行两种标准,对顺其者一种宽容的标准,对逆其者实行一种专横的标准,冠冕堂皇地进行严酷打击。其典型就是对高小兵、薛印岩搞对象的不同对待。薛印岩和高小兵同是六九年入厂的徒工,同样和七二年入厂的女徒工暗中恋爱。薛印岩和宋玉花先于高小兵于司丹红暗恋,但薛印岩和宋玉花受到大会点名批评和警告处分,终被拆散,而高小兵和司丹红却受到了默许不问不究的待遇。

大字报最后要求邱明哲还三车间以民主,放弃对青年的**和个的压抑,还给青年一个像**说的那样的生动活泼的政治局面。

大字报的轰然贴出,震惊了整个车间。青年们争先观看纷纷议论。老工人却闪在一边,很少有人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驻足阅看。经过那里,要是没人尤其是邱明哲不在车间里时,才放慢脚步磨磨蹭蹭地扫上几眼。他们的眼神和情态及私下和关系不错的人之间的议论,显露的都是惶惑,觉着这是出事儿了,天下从此不太平了。看吧!下边不知会怎么样哪!

青年们心底里却洋溢着一种莫名的说不出的兴奋,这种兴奋来自于下意识中撬开封堵透出气儿来的直感。至于这件事有何意义?往下会如何发展?没有人能分析和推断。大家都在猜测邱明哲会如何反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大字报是邱明哲预料之外的。他没有丝毫思想准备,大字报的每个字都像只只利箭刺向自己的心窝。大字报内容有述有析,像层层剥他的衣服,然后把他展览在全车间职工面前。他早上上班一眼看到大字报和围看的一堆工人,心里咯噔一下子。走近一看果然是写自己的,他脑袋轰一下差点儿没晕倒。他慌乱地离开,快步向办公室走去,又觉得这样不妥,你不看似乎没有领导者的风度。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要看,看他们说什么?他又踅回来,站在那堆人的身后看,那堆人发现他来了,一个一个都撤身躲开了,大字报前只剩了他自己。他看着大字报上的内容和犀利的话语,他气恼愤恨,他想大叫摔东西,他想就近喊过周忠权,让他马上把大字报扯下来。但一想那样会损害自己作为领导人的形象,太低能。要稳住,要表现出不以为然。跟我斗?看看咱谁能斗过谁?他坚持站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大字报看完,像裸着身子经历一场乱针扎刺,一针一针地挨。仿佛全车间工人的眼睛都目不转睛地审视他的裸体,看那利针刺他的。针刺上一阵疼后不再拔出去了,让他不敢再动弹,怕针尖在里再刺痛。身上忽一阵儿燥热,忽一阵儿冷。有一阵儿觉着自己要倒下去了,但他咬牙挺住了。他要把大字报内容都看下来,做到心中有数,知己知彼嘛!不然如何反击?所以不能装模作样地看,得真看。他终于看完了,然后稳住步伐,穿过在炉前锤旁忙碌或等待开炉干活的工人,走向他自己的办公室。

柯雷早上踏进车间,看到已经没有人再围看的大字报,惊得心脏咚咚乱跳。他吃惊汪蒴、蓝正和许文波有如此胆量。亏着我出去参加活动没在车间,要是在车间,汪蒴肯定要我参加签名的。说老实话,自己还真是不敢签这个名。汪蒴、蓝正和邱明哲都有过节,许文波毫无干系却签上了名,敢于仗义执言,令人佩服。汪蒴他们的大字报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也说出了三车间青年人的心声。

锻冶车间的人已经没有人围看大字报了。时而有站在那看的,都是其他车间和部门的。消息传的很快,只一天的工夫,全厂几乎没有不知道锻冶车间三名青工给邱明哲贴大字报的了。大多数人都好奇,因为大字报近几年里在厂里很少见了。很多人都想来看看大字报都说了什么。这也是汪蒴、蓝正希望的,让全厂人都知道,大字报才分量重起作用。所以,大字报贴上后,他们三人已做了两种准备:一种是要看住大字报保留两天,不准任何人撕毁,要是邱明哲让人撕,他们要拼命保住,宁可和撕大字报的人动手。另一种准备就是迎接和承受邱明哲可能采取的任何打击报复。舍得一身寡,敢把皇帝拉下马,豁出去了。三个人签名时想到这些时,颇有“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味儿。

邱明哲最初想做出一种宰相肚里能撑船,毫不在意这种把戏的姿态。看到外车间的人开始来观看,影响越来越大,他醒悟到自己有点儿失策。如此扩大知晓面,对自己不利。于是,他让周忠权在当天夜班后的下半夜,趁车间没人把大字报摘了下来。没让周忠权销毁,拿给他留做研究和以为证据。

第二天,汪蒴和蓝正一看大字报被摘走了,立刻去办公室找邱明哲,问是不是你让人把大字报摘了?邱明哲并不隐瞒,承认说是。汪蒴问为什么给摘了?邱明哲说:“已经贴了一天了,可以了!不能总这么贴下去,影响是不好的。”蓝正说:“什么影响不好?我们说的都是事实,贴大字报也是允许的,你没有权力给取消。你应该交还给我们。”邱明哲说:“你们这不是写给我的一封公开信吗?既然是写给我的,又公开过了,现在我收留起来也是合乎情理的呀!”嘿!老奸巨猾的家伙!汪蒴和蓝正心里都不得不佩服邱明哲的头脑明。汪蒴接着说:“那好!我们提出的问题你应该回答我们。希望咱们都摆在桌面上。别在暗中鼓捣,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咱们之间可以公开辩论,也好让群众听个明白和明辨是非,相信谁是谁非终会搞清的。”邱明哲说:“这我现在不能回答你,容我考虑。我有许多工作要忙,不能光对你们这件事儿。”汪蒴和蓝正说:“那好!我们等着你!”

邱明哲是缓兵之计,他还没有想好对策。但从大字报的事已扩散到全厂的形势看,他想到他应该依靠厂领导。昨天晚上厂革委会副主任贾士清找邱明哲去他的办公室询问了情况。邱明哲全盘否认了大字报提到的事实,说蓝正一向不服领导,对没给他涨工资耿耿于怀,这次是借机对我进行攻击。汪蒴自打来车间就傲气十足,没把我和党支部放在眼里,和团支部的委员高小兵不对付有矛盾,牵怒于我,在团员青年中煽动不服党支部的领导。一顿编排,说得贾士清火冒三丈:这俩个年轻人也忑狂妄了!这个问题必须解决,不然在车间和工厂影响太坏了!要制服他们,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打下去。那个许文波看来是被他俩拉下水的,要做分化瓦解工作。你拿出一个办法来,必要时我也可以出面,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何能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长了三头六臂?

贾副主任的一番话,让邱明哲似乎吃了颗定心丸,有贾副主任这样的厂领导支持我还顾虑啥?但他还没考虑好采取什么方式?如何着手解决汪蓝二人?

当天下班后,邱明哲让三班班长把许文波留下来,在他的办公室里,邱明哲对许文波笑脸相对,按着肩膀让他坐,还给沏了一杯自己喜欢喝的龙井茶。脸上堆着温馨的笑,嘴上温和地以关怀的口吻跟许文波说:

“你年纪这么小,有许多事还没有经验,不能受他俩的蛊惑,跟着他俩瞎跑,赶快猛醒,和他俩划清界限,不然这样走下去,对你今后是不利的有害的 。”

“邱书记,你不要这样说,其实这里面正像你以为的,没我什么事儿,但为什么我要参与和他俩站在一起呢?因为我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我看得很清楚,你的确缺少民主,我们年轻人感到压抑,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们一个宽松活泼一点儿的环境呢?”

许文波的话让邱明哲惊鄂的没话回应了。本来是想瓦解说服他,以为一顿安抚和威胁暗示就能让他俯首贴耳,没想到他竟然振振有词,如此有自己的主见。看谈不出什么结果,便无奈地说:

“好吧!你这样固执,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咱们再谈。”

和许文波的谈话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让邱明哲心中有些没了底。他思前想后觉着得抓住和依靠贾副主任,他想到一个主意,这个主意若实现,就会把自己作为汪蒴、蓝正的对立面,提升和扩大为以贾副主任为代表的厂领导的对立面。

邱明哲以求救的姿态,装出一副可怜相又跟贾士清汇报了一次,说我找许文波谈话失败了,仅一个许文波就如此顽固,可见汪蒴和蓝正的头又该有多难剃!何况他和汪蒴、蓝正已无法对话了。他建议厂子组建一个工作组,领导和帮助三车间解决这个问题。

邱明哲的可怜相让贾士清上了套。贾士清倒不是可怜和同情邱明哲。其实,他是有他的目的的。这人生傲慢,又是在公安局干过,盛气凌人惯了,听邱明哲把汪蒴和蓝正说的如此狂妄,他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公安局调来才不足两年,还没有做出什么有彩的事儿,这次三车间出现的大字报攻击邱明哲的事件,他觉得正是他贾士清在厂领导中和全厂人面前露一手的时候。哼!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形形色色的犯人,我啥样的没抓过没揍过没押过?这三个小爬虫是三碟小菜儿,看我咋收拾你们?

“好!这个建议不错,我考虑一下人选,你先回去,等我的信儿。工作组没去之前,你要稳住,先不要和他们冲突。”

邱明哲听此话欣喜异常,出了门就乐的换了刚才的哭丧相。

贾士清来北华厂虽然没做出什么有威信的事,但善于弄权和好色却晓有名声。他的那些事儿,工人堆里有人知,在工厂上层和一些部门里暗暗传播。人们议论最多的,就是贾副主任见了漂亮女人就不会动了,骚的很呀!人们私下里津津乐道他最典型的骚事儿,是他和厂卫生院潘静的风流韵事。潘静今年二十六岁,一米六八的个子,白净净的鹅蛋脸,一双丹凤眼闪着两颗黑眸子又亮又活泼。虽然长了一副大骨架,但凸和宽臀之间卡着条细细的蜂腰,让乍来厂的贾士清看的垂涎欲滴。这年月从公安局调转来的厂级领导,无疑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贾士清像苍蝇似的粘上了潘静,想方设法接近她,有事没事常到卫生院潘静所在的注室泡。开始,潘静慑于贾士清的威势,不得不和他周旋,并没让他轻易得手。但贾士清并没有灰心和罢休。他是带着目的接近潘静的,他知道潘静的底细,他调阅了潘静的档案。潘静是被部队开除后进入地方到工厂的。被开除的原因是她入文工团才一年就乱搞两关系。进厂后不久就结了婚有了小孩儿。生了孩子后,房更加丰满,身子愈加丰腴白嫩。掌握了潘静的这些底细,贾士清认为肯定能把潘静钓上钩,只是功夫没下到。鱼儿是不咬没饵的钩啊!

贾士清终于等到了机会。厂卫生院调工资,正是在他这个主管人事劳资的副主任管辖权限内。他到潘静那泡时,套潘静的话儿,问她想不想涨工资?潘静说:“涨工资谁不想呀!可惜咱来卫生院还不满两年,又不是懂医术的大夫,哪能给我涨呀!”贾士清嬉着脸说:“只要你想涨,我帮你,你现在工资是多少?”潘静一听眼睛瞪得亮起来:“哎呀!我的大主任!你说话当真吗?”“怎么不当真?你说你现在挣多少钱?”看贾士清认真样子不是开玩笑,潘静的白脸蛋儿笑开了花:“哎哟!我现在才挣三十八元呀!太少了!你说我们又添了一个小孩儿,我的水又不足,又要买粉又要买饼干的,挣这点儿钱哪够呀……”没等潘静已改成嗲声嗲气的话说完,贾士清大包大揽地说:“我给你带帽儿拨给卫生院一个指标,给你长到四十五元,咋样?”“哎哟!我的大主任吆!我得咋感谢你呀?”潘静兴奋的花容白里又透了红,摆动丰腴的身子往贾士清跟前凑了凑。贾士清涎着脸说:“谢什么呀!你给我的印象这么好,我就忍不住要为你做点什么……”

果然,贾士清没有食言,开始涨工资后,他真就给潘静带帽儿拨了一级,达到了四十五元,相当于工人的三级工,这要1964年入厂的工人才能熬得上。

正值盛夏七月,工资涨完不几日,有人就在松花江道里段的江心沙滩上,看见贾士清和潘静几个人一起在游泳。潘静是个旱鸭子,贾士清专门教潘静。他有板有眼地教潘静先练漂浮,让潘静平卧在他托起的双手上,借助水的浮力,托着潘静那只穿了薄薄泳衣的白嫩丰满的体,贾士清张着色胆,两手在水下放肆地起潘静那肥硕的房和下部来。潘静也投桃报李,乖乖地让贾士清索。还借着女人初学游泳的胆怯惊炸,浪声地叫着。俩人都被点燃的情欲烧灼着,放肆地在公共浴场众目睽睽之中行苟且之事。但水的遮掩瞒不过明眼人,同去的人早已看在眼里。后来,这些人不再去为他俩当陪伴做掩护了。俩人却无所顾及地结伴单行去江上游泳。不光是休息日,还时常在工作日午休时,贾士清让厂办的小车送他俩到江上游一阵儿,下午再接回来。

厂门卫时常看见潘静早上四点钟就来到厂子,不是去卫生院,而是去了厂办大楼。这时,三楼贾士清的办公室已亮了半天的灯了。

工作组经贾士清的谋划组成了。他自己任组长,成员有宣传部长、团委和工会的干事,总共七个人,阵势不小,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三车间。进驻的当天上午,先分别找了一些人谈话。这些人有老工人、班组长、党团员和青年。柯雷也被找了去,询问了玉泉山野游偷果事件的前后经过,对汪蒴和高小兵的矛盾怎么看?对邱明哲的工作有什么看法?对玉泉山偷果事件,柯雷如实描述;对汪蒴和高小兵的矛盾,柯雷说,他认为是年轻人气盛互不服气;对邱明哲的工作,柯雷没有冒失,大而皇之地说这两年三车间不错呀!获了许多荣誉。他没有说自己心里的真实感受和看法。因为他觉得以贾士清为首的工作组,从姿态到意图,他看不出一丝想实事求是解决问题的迹象,只是为了平息。柯雷本能地觉着不能冒失地乱说,趟进这个浑水。在面对工作组谈话时,因为不是一对一地促膝交谈,而是一个对七个,那架势像在审问。虽然面对的是工作组的人,邱明哲不在场,可邱明哲好像就站在他们后边,瞪着一双大眼在审视着你。

分别谈话进行了一天,车间里的人差不多都找谈了。

对汪蒴、蓝正和许文波,先是把他们撂在一边。对他们不闻不问,有意地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试图想以此让他们孤立。贾士清自以为是策略,在他们身上并没有起什么作用,起码在表面上是这样。三个人照样按部就班地上班干活儿,下班回家。在工作组找别人谈话时,他们静观动静。贾士清低估了他们,这是因为他们预料到的。而对于工作组找的车间其他人,他们虽然听不到,但他们不认为被找的那些人能敢说真话。他们不指望能从那些被找的人口中获得什么支持。因为他们已从自己的大字报贴出后的反应中看出来了,他们不奢望什么。

最后对他们三人分别谈话,想分化瓦解,但不起作用,每个人都是滔滔不绝振振有词。这出乎工作组尤其是贾士清的意料之外。工作组的阵势和之前对全车间人普遍谈话形成的所谓的事实和群众看法,对他们没有丝毫的撼动和改变。汪蒴、蓝正和许文波,三人的言语并不是那种简单的实际利益的计较,而是大字报观点的坚持和延伸。把三车间的一些看似平凡的事情,都用这些观点加以透视和分析,要是不认真思量很难应对。贾士清原以为经过这一过程,会平抚他们三人,让他们在自己造成的威势下屈服,然后,再以居高临下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态势,安抚一下让他们服软就此收场算了。可事情远没他想的那么简单,他开始觉得他抓了个热地瓜,拿着烫手,吃还吃不了,扔还扔不掉。他后悔手这件事了,后悔之余,他觉出邱明哲是在利用自己,但自己又说不出什么。因为毕竟下级有了问题依靠上级是正常的。无论怎样自己是骑虎难下了,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

第二天上午,贾士清召集了有邱明哲参加的工作组会议商讨对策。他建议下午召开有车间各层干部、党团员、老工人等骨干参加的会议,让汪蒴、蓝正和许文波三人参加,进行一次明显不对称的论辩。以工作组和三车间骨干队伍结合的优势,来压倒汪蒴、蓝正和许文波。他还让大家又一次仔细研究了大字报的内容和观点。对于他的这一建议,邱明哲有点儿不情愿,这样不是给汪蒴和蓝正提供机会了吗?而且这样范围的公开对谈,涉及到我的,我该有多难受呀!他想提出反对意见,又怕贾士清怀疑自己心里发虚,且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对策。转念一想,如果在会上能驳倒汪蒴他们,从此封住他们的口也未尝不可,但在多大程度上能压住他们,邱明哲心里没有太多的把握。

会议在午休后十二点半召开。四十几人,坐了满满一屋子。抽出这么多人开会,生产进行不了,只好三个班并成了一个班生产。

会议由贾士清主持。他说:“今天这个会,我们是要帮助汪蒴、蓝正和许文波三人转变一些看法,提高一些认识,让他们归位到我们三车间的队伍中来,重新在邱明哲同志领导的党支部的带领下,团结一致搞好工作。”他用这样一种界定和口吻,把汪蒴三人说成是有思想问题,今天开会是帮助他们提高认识转变思想。他的话马上就引起了汪蒴和蓝正的激烈反驳。汪蒴说:“不是我们三个人思想有问题,而是邱明哲的思想作风、工作作风有问题,我们对他的问题提出意见,是正当的。说我们不该写大字报,扰乱大家的思想,这不实际。因为首先大字报是邱明哲逼出来的,我们跟他谈不通,我们只好如此。第二,我们把想法公开出来没什么不好,是非辩在明处这更有利于澄清思想。假若没有问题对意见的公开又何惧之有呢?”

第一个回合,汪蒴就抓住要害直指事情的本质,一下子就无人能接上话对应,会场出现短暂的沉默。贾士清想象的群体强势没有形成起来。工人们都文化不高,说不出个道道。在他们眼里,三个小年轻是不守三车间的规矩,是不本分,是瞎胡闹,是炸刺儿,是欠收拾,是不碰南墙不回头。他们想说两句,但肚子里又拽不出像样的话儿。

4

几个参加会的年轻人看这架势,也不掺合,张着耳朵闭着嘴只听不说。柯雷也参加了会,他坐在靠门的地方,远离了中心旋涡。高小兵没参加会。团支部书记于顺松也说不出啥来,只顾抽烟。

短暂的冷场,就让邱明哲沉不住气了。他忍不住站起来发言,从他的角度,对汪蒴、蓝正提出的问题进行了反驳,认为汪蒴三人如若从车间的大局出发,不是问题。而汪蒴三人是从利己的利益出发与车间这个整体争得失的。

蓝正接邱明哲的话说:“你邱书记是假借车间之虚,行你个人专权之实。正像鲁迅所说:‘拉大旗做虎皮,’把你个人的问题混淆于三车间这个整体以此来压我们和迷惑视听。这正是你容不得反对意见,专横跋扈的表现。从事情的发生来看,是有我们个人的利益在里面,但那是正当的要求,而这要求仅仅是要求获得学习进步的机会和好一点的成长环境。这实际上也代表了青年们的利益,无产阶级的利益嘛!**早就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中国的前途是属于你们的。’可邱书记的做法让我们青年人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光明。那么一个不给青年以前途和光明的领导,怎么能代表党组织和革命的利益?”

蓝正的话句句挖儿,让邱明哲无法应对。

看看场上形成了只有贾士清和邱明哲两人应对的局面,贾士清用眼扫视工作组成员,邱明哲扫视车间的骨干,那意思是让他们发言。迫于压力,他们中间有人只好说了话。工作组的人听来听去,觉出点儿味道,这邱明哲有些做法是不对,是有些专横。但从维护领导的角度又不能向着三个年轻人说,所以,说话的人只好绕开实质的问题,说些大道理。什么年轻人还是应该站高一点,望远一点,以整体的大局利益为重,在车间领导的统筹下,安排好学习工作进步云云。

工人只有两三个老人儿发言,说的都是规劝三人如何踏踏实实地立足本职干好工作才会有发展,和邱明哲的说法如出一辙。

会议进行到下午四时,要下班了,原来预想的局面还没有出现,反让三个年轻人张扬了自己的观点。邱明哲和贾士清都不甘心。邱明哲开始使出看家本领,往外甩起了大帽子。他说汪蒴和蓝正假借代表青年的利益,以反潮流敢说敢干的战士自居,实际上反对的是整体利益,破坏的是革命的利益,因而是逆潮流而动。

贾士清听邱明哲如此说,似乎也启发了他的拿手好戏。用一种盖棺定论的口气说:“对!你们反的是无产阶级的潮流,帮的是资产阶级的忙,这很危险,你们要赶快悬崖勒马,不要顽固不化,否则将自食其恶果。”

汪蒴、蓝正和许文波据理力争,说这是扣大帽子,是无限上纲。但贾士清本不与理会,摆出审讯犯人的架势,板着脸严肃地结论:“这不是上纲,这是事情的质。你们必须停止你们的一切言论,老老实实立足岗位,服从以邱明哲为书记的三车间党支部的领导。这是工作组的结论,也是对你们的定。否则,你们一意孤行继续闹下去,一切后果将由你们自己负责。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

贾士清不由分说,以强加人的姿态和结论画上了句号。

汪蒴气得喊到:“你们这不是以理服人,是大!是压服!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工厂不给我们以正确对待,袒护基层领导错误,我们要往上告。”

贾士清一听火了:“这件事已经正确处理了,你要上告就是无理取闹。”

“我向上级反应情况,也是一个革命职工的权利。”

汪蒴转头又冲邱明哲说:“邱书记,我向你请一天假,我去上级反应情况。”

“你跟我请不着假,请假跟班长请去。但我告诉你,去告状不给假。”邱明哲铁青着脸气哼哼地说。

大家都已经起身往外走了,汪蒴也边往外走边说:“好,我去跟班长请假,跟你说是打招呼,因为你领导班长,不给假是你的问题,我请假是我必须做的。”

“……”

邱明哲气得眼珠子瞪的老大。

汪蒴见管他的一班副班长耿立昌,已经走出去了,他立即喊着追了出去,蓝正伸手拽了他一把,没拽住。蓝正有话想跟他说,于是也随之跟了出去。

耿立昌在会上沉着脸一言没发。他什么话也不能说,他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邱明哲那他得罪不起,自己的徒弟凭心而论又何罪之有?他只好保持沉默。私下里他曾跟找他让他做汪蒴工作的邱明哲应承能说服汪蒴,但他说不过汪蒴,只能无力地好言相劝汪蒴不要拿**蛋往石头上碰。

汪蒴追上耿立昌向他请假,耿立昌说不能给你假,还小声劝他说:“事情闹到这就可以了,见好就收吧!把事儿闹大了有什么好处?对你今后不会有利的。”

蓝正追过来,接着耿立昌的话说:“汪蒴,往上告的事儿再慎重考虑考虑,看贾副主任和厂工作组这德,往上告,上边自然也得听工厂的,还是得向着邱明哲说话,恐怕是费力不讨好。”

“我就不信,上边会像工厂似的和邱明哲穿一条裤子?我更不信天下就没有讲理的地方!没关系,你和许文波要是担心什么,我自己去告。”

“我不是担心,我是看到今天厂子这一出,往上告也是白搭功,咱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

“啥办法?他邱明哲一手遮天,工厂又和他一个鼻孔眼儿出气儿,只能上告。我去告告看,不去告怎么知道行不行?”

“告什么告?你去告我不给你假。”耿立昌严肃地说。

“我请事假,你可以扣工资,这样可以了吧?来,现在我就给你写请假条,咱办事也符合手续。”

汪蒴说着三两步奔到自己工具箱前,打开门拿出一个笔记本,用笔在翻开的空白页上刷刷地写了几笔,嚓地一声撕下来,塞进了耿立昌的手中,然后冲站在一旁的蓝正和后跟过来的许文波说:“走,到我家去,帮我组织组织材料。”

看他俩有些迟钝,他又笑着说:“哎吆!你俩不去我不强迫,到我家喝两杯。今天虽然不了了之,但咱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们也没驳倒咱们,黔驴技穷才用大帽子压咱。看见没有,工作组里有同情咱们的。所以,我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走吧!咱该乐观点儿。到我那喝点儿,一是庆贺,二是帮我参谋参谋。”

蓝正和许文波听他这么说:“那好!走吧!”

“耿师傅,你也去吧!”汪蒴笑嘻嘻地冲耿立昌说。

“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告状。否则,你小子会后悔的。再说,即使我给你假,邱书记也不能干。”

已经走开的汪蒴,回头扔下一句话:“他干与不干,那都是他的权利。”

第二天,汪蒴果然没来上班。

许文波来了,却不见蓝正的身影。当一炉子料加热好了要锻打时,蓝正来了,他去厂办了。只见他没了往日笑眯眯的模样,铁着脸,微垂着脑袋,脚步沉甸甸的,眼神儿不四处瞧看,自顾自走到自己的工具箱前,默不作声地换上工作服,又默不作声地走到锤前,加入到干活的行列里。完了活就一屁股坐到工具箱里闷着,直到干活时才出来。一整天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下班后,洗完了脸,换完了衣服,别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车间。他也走出了三班的工具箱圈子,走到车间中心过道那不走了,侧头瞅着车间办公室的方向,在那踱起步来,心里似乎在犹豫什么。踅了约莫有两分多钟,他突然果断地转身回到工具箱圈儿里,把手中装饭盒的兜子放在圈里的大条桌上,抽身迈着坚定的步子,一直向车间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邱明哲正在组织召开有党支部成员、车间主任、生产调度、团支部书记、班组长参加的会议。他要求说:“在座的都是三车间的领导和骨干,对待汪蒴和蓝正他们的闹事,要有正确的认识,要统一思想。厂工作组已对他们做了定论,他们是以反潮流面目出现,反的是无产阶级的潮流,破坏的是三车间党的领导,因而是反动的。至于对他们本人怎么定和处理,那要看下一步他们如何表演和发展。如若继续一意孤行,那就是反革命。我希望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从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站稳立场。不要有任何不利锻冶车间党的统一领导的言论和行动,这是考验每一个人的时候……”

门拉开了,蓝正站进半个身子打断邱明哲的话说:

“邱书记,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

邱明哲正讲的滔滔不绝,屋里的人也正听的鸦雀无声,蓝正的突然闯入,让正说着蓝正他们事儿的邱明哲吃了一惊,也让与会的人很惊鄂。但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蓝正身上,看到蓝正很平静平和地说请邱书记出去说句话,大家又把揪起的心放下了。

“我……我这正开会哪!等……”

“就说几句话,耽误不了你多大一会儿。”

蓝正坚持着,像钉在那似的,一种不答应就不走的姿态,但语气依然平和。

“好吧……”

邱明哲端详了蓝正有几秒钟,似乎努力地驱走了心中的不情愿,他看出来不答应蓝正是不罢休的,他的会也就没法进行下去,只好从里面穿过坐的凌乱的开会人的缝隙,跟着蓝正走出了办公室。

邱明哲出了办公室门,蓝正已在对面迎着他站那了。他稍带点儿不耐烦地问:

“你要说什么,快点儿说,人都等着我哪……”

话音未落,蓝正突然像跃起的豹子,猛地抢步上前,抡起右拳,狠很地打在邱明哲正在上下蠕动的左腮上。“啪!咕通!”邱明哲重重地跌倒在地,怪声惨叫着慌乱地挣扎着挣命地爬起,满嘴是血,他手捂住左腮,嘴里呜噜着,朝地下吐出了一口连牙带血的污物。他的牙被打掉了三颗。

“你……你,你打我?你把我的牙打掉了……你……你为什么打我……”

“为什么打你?你自己还不清楚吗?我可是问清楚了,外语培训班你本就没给我报名。”

“你……你……”

屋里开会的人听见屋外的动静不对,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见邱明哲满嘴是血,哭丧着脸,忙问怎么了?

“他……他把我打了……”

“啊……”

“对!我把他打了!这叫一报还一报。外语培训班让你这么一整,我是去不成了,我也不去告你,我揍你!这样咱俩就扯平了。”

说完,蓝正扬长而去。

办公室门口的人,这时七嘴八舌地张罗着:“邱书记!快上卫生院吧!”

第二天,早上上班不久,蓝正和班里的人正往炉里装料,保卫处来了两个人把蓝正带走了。这一天,蓝正再没有回来,他被拘留了。

邱明哲两天没来,待来上班时,人们看到他的左腮凹进了一块。一周后,他在厂卫生院镶了牙,那地方又鼓了出来。

自打大字报事件之后,高小兵就没正经上班。大字报把他和司丹红的事儿抖落出来,让他和司丹红都很窘迫。高小兵没想到汪蒴能把事情端到大庭广众之下。他有一种被剥了衣服,像个批斗对象似的被推倒了台前的感觉。众目睽睽之中,他尝到了失去尊严和自由,没有任何庇护,被众人审视监看的滋味儿。他哪里受过这个呀!过去在学校时,这种事儿都是他对别人这样。但他又没什么好办法来回应,大字报已经使他和汪蒴的矛盾显得无足轻重了。先前他还以自己的小手腕使汪蒴和邱书记接上了火而窃喜。可现在看有点儿搬起石头砸了别人,也捎带砸了自己的脚尖儿。不仅如此,还裹夹上了蓝正和许文波,扩大了汪蒴的阵营,他已经没法也没必要再跟汪蒴对峙了。他想到这时最聪明的办法是三十六计走为上。高小兵去意已定后,车间里就很少见到他的人影了,他开始不上班,在外跑调转,邱明哲对他真是爱护有加,不来上班,都给他按出勤处理了。而在汪蒴说请假去告状没来的第一天,邱明哲就吩咐说按旷工处理。

司丹红这几天也像换了个人儿,进了车间就低垂着那张白嫩的脸,很少跟人说话。嘴上起了几个火燎泡,抹着紫药水,一副幽怨的样子。

本来,车间里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一潭死水,薛印岩与宋玉花被警告后,恋爱就成了青工谈及色变的老虎。和高小兵的关系被公布,司丹红有种被出卖了的羞辱感。她怨愤,但又没有具体的怨愤对象,最后他把气恼都算在了高小兵身上了。事情都怪他,你要是不和汪蒴不对付,咱俩的关系能被抖落出来吗?我也看出来了,你高小兵的人缘儿在年轻人中并不好。否则,这事儿被公开后,怎么没人同情你?她气恼地懒得再理他。可没等她在高小兵面前表示这种气恼,高小兵不见影了。而且直到他调走,再没有找她见她联系她。于是,她真地恨他了,后悔自己瞎了眼和这样没情没义的人好。

汪蒴三天没上班,接着就厂休日了。厂休后第一天上班,汪蒴来了,他看到班里签到薄上自己名下那三天的空格里被写上了旷工。他气愤地问耿立昌为何我请事假按旷工处理?耿立昌的一脸无奈地告诉他,不是我要这样处理,是邱书记特意吩咐的,我有什么办法?我得听他的。

汪蒴怒不可遏,立即去找邱明哲质问。邱明哲用不容分辨的的口气说:“你请事假没有批准,就不来上班,按规定当然要按旷工处理。”

汪蒴和邱明哲大吵了一顿,说他是法西斯,是独裁,是公报私仇。你就整我吧!我还要告你!市里省里告不了你,我再往上告,一定要告倒你。

邱明哲咧着嘴冷笑着说:“你告去吧!你爱上哪告上哪告!我在这等着,看你能不能把我告倒!”

三天里,汪蒴拿着材料到市里有关部门去告,接待的人说我们不受理,你们厂子是中直单位,不归我们管。汪蒴只好又到省里,省里也和市里一个说法,也推说不归他们管。任凭汪蒴怎么说,连递上的材料都不细看,翻了两翻就给他扔了回来。眼看投告无门,汪蒴又气又急。但一想人家也不无道理,你厂子本来就不归省市管,人家怎么管?汪蒴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他本想先上班看看再说,一看邱明哲又如此对待他,他又心生进京上告的念头。

省市有关部门不管,却把汪蒴来告状的事儿都通报给了厂子。邱明哲自然就得到了消息。他对汪蒴才这样理直气壮。

汪蒴回到班里,又写了一张请假条交给耿立昌说:

“我再请半个月假,不管邱明哲怎么对待我,我该请假还请假,到时候秋后一堆儿算账。”

耿立昌一言不发,接过假条,看着大步离去的汪蒴,苦咧着嘴摇头。

汪蒴找到了拘押蓝正的拘留所去看望他,跟他说了到省市告状的情况,邱明哲的对待及他想进京上告的想法。

蓝正说:“你看咋样?告不出什么名堂吧!你去北京也是同样,你还是不要去了,把自己弄的劳命伤财不说,还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你。你看我,我把邱明哲揍了,这心里就平衡了。现在就这命运,咱只能用能凑效的办法。”

汪蒴说:”你能用这种办法找心理平衡,我不行。我不能看着和忍受他邱明哲这样一手遮天,我要把他告倒,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不用劝我,我心已定,明天我就去北京,你自己也好自为之吧!再见!”

“汪蒴!你……”

可汪蒴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小兵调走了。

从办理手续到人离开,一般人都不知道。柯雷是在于顺松找他说补选一个团支委时才知道的,而这会儿高小兵已调走两周了。柯雷十分吃惊。吃惊在自己看来比登天还难的调转之事,高小兵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调走就办成了;吃惊高小兵在邱明哲那怎么就如此吃香?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邱明哲却为他敞开大门,抬腿就走。

“我跟邱书记商量了,由你担任组织委员,再在团员中补选一个宣传委员。你一直做宣传工作,你觉得谁合适?”

高小兵一走,柯雷任组织委员是顺理成章的事。于顺松一说,柯雷并没感到意外。对于补选宣传委员,柯雷想的是你于顺松和邱书记早商量好了,问我只不过是做做样子顺嘴儿说说。自己还是别当真乱提什么人选,讨没趣儿。

“你就看着办吧!我也说不好谁行。”

“你看,让你说你就说吗!你平时做宣传工作掌握情况,谁在这方面比较热心积极,你还没个数吗?”

“好像不能光看这个吧!还得看他品质为人,思想水平,工作能力和群众基础吧!”

听柯雷这么说,于顺松翻起眼白瞅着柯雷怔了半天。

“你说的是这么回事儿,可哪有这么全面的人呀!就矬子里拔个大个吧!你说个人选我听听。”

那些脑有反骨思想活跃的,邱明哲肯定不喜欢也通不过,老实巴脚听话的是你邱书记于书记最对心思的。

“你看傅平行不行……”柯雷无奈,只好把老实蔫巴的傅平端了出来。

“哎!邱书记和我也是这个意思,好啊!你和我们俩想到一块了!这样以后就好团结一致开展工作了。”

于顺松眉开眼笑地咧开大嘴乐着说。柯雷只好也强挤出笑来对应着他乐。

回家的路上,柯雷对脚下丝毫无感觉,他漫不经心地移动着脚步,似乎双脚不归他支配。他走出厂院,没有回家,信步从侧门进了商学院。穿过林荫道,来到了场上。开阔的视野,习习的傍晚凉风,让柯雷心清气爽。和乌烟火气的车间里比,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柯雷深深地吸一口新鲜空气,又带着叹声呼出来。

近来,锻冶车间的波澜变化,让柯雷既激动又灰心。大字报事件激起的波澜,曾让柯雷隐隐地怀上一个不可名状的希望,就是期待车间因此能有所变化。但现在却归于平静了。虽然汪蒴不罢休,又进京上告去了,那还不是瞎扑腾嘛!

重归于原样,让柯雷不甘心。这不甘心中掺杂着希冀落空的失落。高小兵闪电般的调走,加重了这种失落感。人家高小兵远走高飞了,据说去了商委系统。你柯雷不能调走吗?不能!柯雷自己和家庭社会关系中,没有这种能改变命运的门路。咳!只能在这打一辈子铁,挨累受憋啦!

如此,柯雷近来的心情,比这场波澜之前更郁闷了。

石大赖被人砍死了。

砍死他的是同车间的白蒙。白蒙和石大赖关系很密切,石大赖比白蒙大七岁,二人以兄弟相称,三天两头就在一起喝酒。车间的人都挺羡慕:瞧人家俩人处的跟亲哥俩似的。岂料物极必反,好过了头就走向了反面。

白蒙和廖碧虹搞对象四年了。去年,终于熬到了允许结婚的年龄,俩人的恋爱关系才从地下转入了地上。可是白蒙家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不足二十米的房子里,本就没有他结婚娶媳妇的地方。眼睁睁地没房子,漂亮可人的廖碧虹就娶不回家。原本想五一结婚,没房子一拖再拖,眼看又逼近本市结婚一年中的第二个黄金季节的国庆节了,可房子还是一点眉毛也没有。白蒙急,廖碧虹也开始流露出了对白蒙不满意,嫌他没能耐。

廖碧虹露出不满的意思,让白蒙有点儿慌神儿,他担心廖碧虹这要煮熟的鸭子再飞了。自己是个翻砂匠,还是个普工。现在社会上女的都把眼睛盯在干部、军人、医生、司机身上,连营业员都比工人吃香。何况你还是个埋埋汰汰的翻砂匠呢!廖碧虹要把眼光放开,在社会上说找啥样的就找啥样的。姑娘的职业不像男的那样被挑剔,何况廖碧虹还长得漂亮,多少人都惦记着她哪!自己这是一入厂时趁她情窦初开就把她给号下了,不然她早就被人弄去了。娶到家才是自己的,要是房子迟迟不解决,她心一变,没准儿就飞了。

白蒙愁的要死,和石大赖在一起喝酒对这件事自然少不了哀声叹气。石大赖同情他,也帮白蒙想了许多办法,都不成。后来看白蒙真是一点路子也没有了,在一次俩人都喝的酒酣耳热之后,石大赖摇着那已发了红的大方脸头,带着一丝不宜察觉的狡黠对白蒙说:

“还是我帮你吧!我老丈人那儿房子大,就老俩口儿,嫌冷清总想让姑娘和我回他们那住。我一直不愿意,这样,我做做牺牲,我搬老丈人那儿住,把我的房子倒出来借你结婚,先把媳妇娶回家再说,你再慢慢想办法找房子……”

“那怎么行啊!为我这事儿你憋屈着上老丈人那住去。这么做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白蒙喝的舌头有些硬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石大赖,白皙的脸充盈着酒沸腾起来的血。

“咳!谁让我是你哥哥来着,没关系!你甭往心里去,你把媳妇娶到手,当哥的心里也高兴,受点儿憋屈算什么……”

几句话说得白蒙心里热乎乎的,见石大赖说的真诚,没想到为自己的事儿,石大赖这么帮忙,白蒙心中热流直涌,双手猛地抓住石大赖的手激动地说:

“哥!你是我亲哥啊!让我咋谢你呀啊……”

“谢什么呀!你叫对了,亲哥嘛!亲哥那能不帮弟弟哪!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那今后你就凡事儿听哥哥的,让我高兴就行了……”

石大赖说到这儿眼里又闪过一丝狡黠。

“没说的哥哥,今后你就是我亲哥!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让我打狗我决不骂**,你说咋地就咋地!我白蒙说到做到。来!咱们洒酒为证,干了这杯,一言为定。”

白蒙端起酒杯,往地下半弧洒了半杯酒,余下的半杯和石大赖一碰全干了。

石大赖不是酒后妄言,两天后,他真就和老婆搬老丈人那儿住,把红楼这房子给白蒙腾出来了。

白蒙高兴坏了,把房子简单收拾了收拾,刷了两遍石灰水儿,就和廖碧虹紧锣密鼓地筹备结婚。终于抢着在去年的国庆节把喜事办了。媳妇娶回家,白蒙高兴之余,自然对帮了大忙的石大赖感激不尽,俩人的关系比先前又亲近了许多。

离八月十五中秋节还有两天,柯雷是白班,下班时,柯雷正要往家里走,解在余走过来,脸上神色异常地跟柯雷说:

“你知道吗?住你们楼的石大赖让人给杀了……”

解在余蹲了两个月,脾气禀还那样。

“啊!谁杀的?什么时候?在啥地方?为啥呀?”

柯雷十分吃惊,一连串问了好几个为什么?

“就在你们楼他的房子里。这房子他去年借给一个车间的白蒙了……”

“白蒙我知道,他媳妇是我们六九届的的徒工,长的漂亮,像二毛子似的。哎!石大赖在家怎么会让人杀了哪?”

“就是白蒙把石大赖砍死了……”

“啊!俩人那么好咋还能出这事儿哪?”

“原因现在还不知道,事情是下午一点多钟发生的,白蒙在三号门给一车间宋书记挂电话说:他把石大赖砍了,你们快来!宋书记叫上保卫处的人一块去了,进屋一看,石大赖的脑袋被砍成了血葫芦,两只眼睛翻在外面,已经死了。不大一会儿,保卫处通知的公安局的人也到了。当时就审白蒙是怎么回事。白蒙说他夜班,廖碧虹上白班不在家,上午十一点钟时,石大赖来家里找他喝酒。俩人喝了不少,喝着喝着打起来了。打一阵儿,再喝一阵儿,接着再打。先头还只是用手,后来,就都拿起了家把什儿,石大赖拿斧子,白蒙拿菜刀,互相一阵乱砍,结果石大赖被砍倒了,白蒙的手虎口砍开了个大口子。公安局的人把现场拍了照,要带走白蒙时,白蒙说我有一件和案子有关系的东西得带上,公安局的问是啥东西?白蒙找出了几卷胶卷儿,说他和石大赖的事儿都在这些胶卷里哪!”

“他俩那么好,有什么事儿反目成仇哪?”

柯雷听解在余讲的石大赖和白蒙畸形的厮杀,心惊跳,他觉得俩人喝一阵儿打一阵儿,直至把其中的一个砍倒不能再打了,像是在赌赛,有悖于常理,不正常的让人恐怖。

“现在还不知道他俩之间有啥事儿。我这是刚刚回一车间听说的。现在一车间都乱了套了。宋书记回到车间后,这事儿也瞒不住呀!要安排人安慰白蒙的媳妇廖碧虹,还要派人和石大赖的老婆联系。大家伙都感到突兀和不理解,这么好的俩个人咋出这样的事儿呢?”

柯雷回到家里,一进屋,母亲就急火火地告诉柯雷说:

“四楼的石大赖让他一个车间借他房子的给砍死了!哎呀!来了那么多公安局的,那个砍人的当时抓走了。哎呀!吓死人了……你说,你们厂子出些凶事儿都在咱这楼里!咳……”

“跟这楼啥关系?这都是他们自己作的。”

柯雷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嘀咕:一年多的工夫,先是衣大屁股她男人,这回儿又是石大赖,连着横死,对住在这楼里的邻居们来说,也够触霉头的了。

几天后,石大赖被砍死的案情弄清楚了。石大赖与白蒙之间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最终导致了这场惨祸。

详情又是消息灵通的解在余从一车间获悉后传开的。

那天,白蒙被公安局押走时带上的几卷胶卷。事后白蒙交待说,这上边纪录了他和石大赖之间不可告人的事儿,他俩就是因为这事儿才厮杀起来的。公安人员将胶卷冲洗了出来,照片上呈现的都是不堪入目的画面和场景:石大赖和白蒙一丝不挂地在一起喝酒对饮,手舞足蹈地乱跳裸体舞,白蒙赤条条地仰卧在床上,石大赖也赤裸着头俯在白蒙的下身……

白蒙说是石大赖要求他这样做的,这种事儿从他去年国庆节结婚后开始,到现在都快一年了。开始我不愿意,觉得这事儿太让人恶心了。可石大赖威胁我说:“你不是说我是你亲哥,啥事儿都听我的吗?哥喜欢你,你让我稀罕稀罕能咋的?我借你房子让你把媳妇娶到手了,一个子的房租和什么好处都没要你的,哥就这点事儿,你都不能答应?要不咱俩就别处了……”我怕他把房子要回去,我一时半时还找不到房子,只好违心地应了他。应他时,我没想到他跟我玩这个,开始我只是觉得让他和我这样觉得恶心窝囊,想忍一忍等我找到房子就不让他这么干了。可他太贪了,一周至少要进行三次。让他弄完了,我跟我媳妇儿就不行了。先是体力不行,后来,我那儿就有点不太好使,我媳妇不愿意就埋怨我,咋搞的?怎么会这样?媳妇儿一埋怨不愿意,我就紧张,一来二去,有时干脆就不行了。我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就跟石大赖说别这样了,我跟我媳妇儿都不好使了!可他不干,我媳妇儿看我不仅不见好,还越来越重,催我去医院看。我知道自己是咋回事儿,就没去,催急眼了,就唬她说去看了,说大夫说也弄不清咋回事儿。我想只要让石大赖停了慢慢就恢复了,可石大赖就是不撒手。我媳妇儿看我没有往好了的迹象,翻脸了,说要再不好,就和我离婚。我这才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光留住房子留不住媳妇儿有啥用啊?所以,我下决心不再让石大赖和我干那事儿了!就是那天中午,石大赖从单位又来找我。我买了酒和罐头招待他,跟他摊牌说从今天起,你不要再跟我干那事儿了,我媳妇儿不干了,要和我离婚。这家伙竟然一点不通情达理,说不行!你不干我就要回房子。我说你要吧!我还给你!因为这事儿弄的我媳妇儿要和我离婚,我要房子还有啥用?他一看我不在乎,就急眼了!就骂起我来,我也不示弱,俩人骂着骂着就动了手。打一阵儿他又软了,坐那儿喝着酒求我别和他掰,说他已经离不了这事儿了!我任他咋说就是不干。他又急起来和我动手,就这样打完了喝,喝完了打,酒越喝越多,仗越打越狠。后来就都起了家把什儿,他拿起斧头,**起了菜刀,互相一砍就都红了眼,结果,我的刀快,把他砍死了……”

公安人员问白蒙照片是谁要拍的?谁给你们拍的?

白蒙说照片是石大赖要拍的,照相机是他拿他老丈人的,是能自动拍摄的进口相机,都是他鼓捣拍的。他说拍下来好玩刺激,还可以留作纪念。先头我反对,他坚持要拍,我拗不过他,就说拍了先别洗放我这。我怕照片洗出来,让别人看见,丢人不说,我媳妇儿知道就完了,石大赖答应了。所以胶片就让我保留藏了起来。等出了这事儿后,我突然想起这胶卷上的东西,可以作为证据……

柯雷听了石大赖和白蒙背后的隐情,恶心的差点儿吐出来。这太肮脏啦!是天下最肮脏的事!没有比这再肮脏的啦!这石大赖真是卑鄙龌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男人和男人怎么能干这种事?真是让人不可理喻!柯雷这股恶心堵在心口,连饭都不想吃了。那肮脏的事竟形成画面,稍一想就会呈现在柯雷的眼前,恶心的感觉就在胃里翻腾,哪里张得了口。

石大赖的这事儿,还让柯雷想起了四年前他遭遇的一件至今想起还惊悸恶心窝火耻辱的事儿来。

那一年,柯雷参加了工人文化举办的样板戏学习班。这一天,学习班组织观摩《红灯记》。学习班都是下班后的业余时间上课,上课时老师讲了几句《红灯记》的情况后,说一会儿文化剧场就要上演《红灯记》,学习班和文化安排咱们学员去观摩。于是,几十人呼呼啦啦地由文化的工作人员领进了已经暗下了灯光的剧场。剧场里已经有了观众,工作人员吩咐学员各自找空坐位就座。这样,学员们就各自散开了去找坐位。柯雷找了半天,在左侧中间的位置找到了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银幕上李玉和拎着信号灯在破烂市儿正要与磨刀人接头,突然,警车呼叫,来了一帮日本鬼子胡乱搜查,磨刀人踢翻了磨刀凳,吸引鬼子的注意力,掩护身揣密电码的李玉和撤离。柯雷正全神贯注在影片中,突然,自己的下部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攥捏吓了一大跳,左手本能地去推那只手腕,同时扭转头来往左侧看。那只手是中年男子伸过来的,他眼里闪着令柯雷害怕的目光。柯雷陷入了一种恐惧之中,被抓住的下部感觉像被一只可怕的魔爪钳住了,恐怖从下部生发一直传导全身。柯雷觉得不会动了,像梦魇中被压住了一样,不知怎么办才好,也不敢喊,他怕那男人对他捅刀子!柯雷在恐惧中慢慢平静下来,脑袋开始恢复了思维。中年男人看柯雷不再反抗挣扎,攥住柯雷下部的手,开始隔着柯雷的单裤揉搓起来。一阵剧烈的恶心,又从下部传导到柯雷的胃部。他突然想起个主意,扭头对那中年男人说:

“我要去厕所!”

那中年男人稍微一怔,凝视了一会儿柯雷,柯雷不动声色地迎着他的审视 。

“嗯……”他嗓子里咕哝出一串声音后,手撒开了柯雷,并缩起椅下的双腿,放站起来的柯雷串出了排椅。柯雷像逃脱魔鬼的追逐一样,逃出了那趟排椅。他并没有尿,但他还是假装奔向剧场侧厅通往厕所的门,拉开厚重的门闪身出去。回头看,那中年男人并没跟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来到侧厅里,他没有去厕所而是向后转,从剧场正门的入口处又进了剧场,在后排找了一个空座坐下了。他像潜伏一样潜入了这能容纳一千多个观众的昏暗中,心这才从恐惧中挣脱出来,慢慢平静下来。但自己的私处被同蛮横地攥住摆弄的恶心感,还笼罩在心口窝,弥漫在全身,窝囊、憋气、羞辱、仇恨……多种情绪在体内翻腾,可对那人又无可奈何,自己打不过他,又不知那家伙是个什么底细,这更让柯雷窝囊。这种恨不能释放出来,深深地埋在了柯雷的心底里,每当触及都让他心中升起一阵难以排遣的耻辱和愤恨。

现在同样质且更加肮脏的石大赖的丑行出现,又勾起了柯雷这段深藏心底的耻恨。他一股脑儿地恨起了石大赖:这不要脸的东西,该死!这种人都该死!不是人,是人渣!砍得好!要是再有人这么侵犯我,我也砍!柯雷想象着砍杀,牙都咬起来,咬得直痒痒。

由对石大赖行为的恨,转而对白蒙同情起来。不该让白蒙偿命,白蒙是在为社会除害,石大赖是咎由自取。还有,石大赖死了,对红楼来说,虽说不上是少了一害,起码也是少了一恶邻。父亲去世后,柯雷家不再担任打扫红楼卫生的工作了,母亲还曾想接着做,说也累不着,我还能干,多挣点儿,就不光指你那点儿工资。母亲情刚强能吃苦耐劳,身体还算硬朗,可毕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柯雷疼爱珍惜母亲,不能再让年老的母亲去劳累了,该让她享享清福。他坚决不让母亲干这脏活了。这活不仅脏,还少不了和那些形形色色绞牙不讲理,干净自己祸祸别人的人家生气。就吃我一个人的工资,两口人省吃俭用也够了。如今自家不扫楼了,绞牙的石大赖也呜乎唉哉了。

进京上访的汪蒴,去了半个月后回来了,却没有上班,也没来车间露面。上告的结果怎样也不得而知。邱明哲不无得意地在一次传达文件的党团员大会上说“汪蒴上部里告我和厂子,什么名堂也没弄出来,碰了一鼻子灰。部里给工厂来电话了,还是让厂子解决。汪蒴回来后挨个找了工厂的主要领导,要求什么正确解决三车间的问题,还要求改正我对他去上告请假的按旷工处理。结果厂领导本没理他那个胡子。至于我嘛!也要继续坚持革命的原则,对他还是按旷工处理。你去上告,就是无组织无纪律,就是目无领导,请假也是不正当的,不上班去告状就是旷工!不给开工资不说,待旷工累计到三个月后,就履行开除手续。”

邱明哲说的既得意又凶狠,参加会的人鸦雀无声地垂首倾听。坐在墙边的柯雷感到屋子里的空气注入了邱明哲的话语后膨胀起来,氧气在这膨胀中减少,让柯雷有一种窒息感。

蓝正和许文波去汪蒴家里看他去了。柯雷把邱明哲在会上的说的继续按旷工处理,并累计到三个月就按规定开除的意思,跟蓝正说了,让蓝正劝汪蒴上班,别再去告了,告不出个名堂反把自己搭进去。蓝正似乎理解柯雷不大好去汪蒴家的心理,说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

蓝正没有说服汪蒴。当蓝正把柯雷的意思说了后,汪蒴气恨地说:“让他开除!我还要返北京去,工厂这些当官的官官相护,本不理睬我,我告到底了,不告倒他们我决不罢休!这次去北京要是部里不给说法,我就往中央告,不告出个名堂,我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那你妹妹就撇下不管了?没人照顾你也放心?”

蓝正一连串的问,让汪蒴沉郁了一会儿,但他还是扬起微垂的头坚定地说:“说实话,我不放心妹妹,就剩我们兄妹俩了,我当哥哥的应该多照顾她一些,但这一步走到这了,不能不往下走。用句时髦的话说,家事再大也是小事。再说妹妹都十五岁了,父母虽然不在了,却磨练的挺坚强的。这一段时间我不在家,她能自己照顾自己,做饭洗衣都行了,我给她留足生活费,放心,没问题的。”

“就算你妹妹没啥问题,你告不出个啥结果,劳命伤财的,啥时是个头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告到底怎么知道有没有结果呢?我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一定要告出个结果来。”

55

第二天,汪蒴又去了北京。

公安局利用大厂房地下那一溜儿闲置不用的地下室做监房,办起了个“无产阶级专政学习班”,拘押现行反革命、投机倒把犯等政治和经济犯罪分子。监房设在地下室,关押犯人,公安人员的办公室,休息室、审讯室在南侧靠三号门东边院墙跟那一溜原来作为电器仓库的平房里。从三号门进出上下班的职工,能看到每天不断押送进来的犯人,公安用的摩托车、吉普车,轰轰隆隆地开进开出,还有从临时审讯室里隐约传出来的厉声训喝,让职工心里惶惶然。

汪蒴二次去北京的三个星期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三车间和全厂传开了。汪蒴在北京拦中央领导的车被抓,定为现行反革命!北京那边让市公安局和厂子派人去北京把汪蒴押解回来,关进大厂房地下室“无产阶级专政学习班”了!

听到这个消息,柯雷惊鄂的心中自语:完了!终于出事了!这不毁了吗?

柯雷找到蓝正,从蓝正那知道了更细致的情况。蓝正到地下室,跟看守通融说是汪蒴的亲属,才见上汪蒴一面,简单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汪蒴二次去北京后,找部里,部有关部门让他回厂子解决。他便去了中南海想找中央领导上访,可本进不去。若大的北京,人生地不熟,举目没有能依靠的人。眼瞅着投告无门,这样回去无脸见人,又不甘心如此不了了之的结果。汪蒴焦灼愤懑之中,想到了拦中央领导的车,这样就能接触到上层,以期过问自己上访的问题。他便在中南海门前路边守候,见到一辆像高级首长乘坐的红旗牌高级轿子车,他从路边突破警卫的阻拦,迅疾地跑到那辆红旗轿子车前拦住了去路。红旗轿子戛然而止,汪蒴正要上前向车里人说话,突然闪出几个男子将他按住。汪蒴还想说话和挣脱,嘴已被手死死捂住不容他声张,一副手铐麻利地拷住了他的双腕。一辆吉普车开到跟前,两个押汪蒴的男子,像拎麻包一样将汪蒴塞进了吉普车。吉普车轰然开动扬长而去。前后只有二十几秒钟的工夫,事情就过去了。周围的人还没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骚动的地方就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汪蒴被遣押回来后定为现行反革命,使他陷入了极度的懊悔之中。事情走向了反面,这是汪蒴事先没想到的。自己在政治上太不成熟了!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出师未捷身先死,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让他悔恨的是,邱明哲意想不到地乐了。我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监牢,他从此去了心病,没了我这颗眼中钉,他可以高枕无忧啦!

自打他被押回关进地下室后,心就陷入了一片死灰中。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昂头望着地下室那一方玻璃窗外看不到天空的竖井唉声叹气。地下室的暗和前程的失去光明融到了一起,使他的心境黑暗和绝望。蓝正来看他,他不好意思面对曾劝过他审慎的蓝正。蓝正劝他别灰心,还年轻,还有改变命运的希望。蓝正劝慰的话,汪蒴本没往心里去,他以为自己栽了完了。别说能何时改变自己的这种命运,就是现在让自己出去都没法见人了。他现在已是万念俱灰,只剩下惦念妹妹了。小妹妹只有自己这么一个亲人和依靠,而今自己不争气锒铛入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也影响了小妹的生活和前途。她今后怎么办?我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对不起对自己满怀希望的妹妹。想到此,汪蒴肝肠寸断,愈加痛恨自己。

柯雷也想到了汪蒴妹妹的处境,小姑娘还未成人,心里该是个啥滋味呀!怎么承受得住呢?汪蒴这一入狱,工资看来更不能给发了,她妹妹的生活怎么办?柯雷跟蓝正说:“咱们应该安慰和帮助帮助汪蒴妹妹,她太可怜啦!”

“是呀……”蓝正凝重地应道。

“咱们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他妹妹吧!”

“这样吧!你是团干部,去不好,以后再说,还是我去吧!”

“那也好,你代我多宽慰宽慰他妹妹,这二十元钱你捎给她,资助她一点儿生活,让她别灰心。”柯雷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元钱交给了蓝正。

“哎呀!拿这么多!半个月的工资呀!你家里也挺困难的……”

“咳!再困难也比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强。”

蓝正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什么,把钱收起来了。然后用右臂搂了一下柯雷的背说:“好!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告诉汪蒴的妹妹。”

蓝正找到汪贞,见她眼睛红肿面容憔悴。她是从公社居民委主任那得到的消息。蓝正好言劝告了她一番,转交了柯雷的二十元钱,许文波的十元钱,他自己拿出三十元。哥哥几位同事的安慰和资助,让汪贞心情宽慰了些。蓝正让她给汪蒴找了几件换穿的衣服,带她又通过先前的那个看守,去见了汪蒴一面。兄妹俩一见,汪蒴泪流满面,汪贞痛哭不止。

汪蒴跟蓝正说:“以后我妹妹就拜托你们几个多照顾了。小贞,哥哥对不住你,不能再照顾你了,以后有啥难处多找蓝师傅帮忙。蓝师傅,我这谢谢你啦!”

说着,汪蒴冲蓝正跪下了。

“你别这样,快起来……”

汪蒴没起,跪下就给蓝正磕了个三个头。

蓝正心头也酸了,忙说:“你放心!我们会照顾你妹妹的。”

这些日子柯雷忙的脚打后脑勺,班里的生产自从他涨了一级工资,好像班里生产的义务也多了似的,他自己有一种有意多表现怕人说涨了工资不多干的想法,别人也似乎有一种你涨了一级工资就应该多干的心理。不仅周忠权、老秦干活时往后闪,以往就玩心眼儿不干脏重活只拣技术活儿干的曹键,干脆大大方方坦坦然然地把累重脏活儿都闪给了柯雷。柯雷真就成了生产的骨干了,锤一响,这些人都不动,就等柯雷拿钳子。柯雷像牛一样奋力地承担,每天下来都累得腰酸背疼。生产任务压得满满的,好像永远干不完似的。同样涨一级的周忠权、老秦却比以往减少了付出。柯雷没有软蛋,没有逃脱,没有怨声载道,只是默默地承担。

工厂铁路线近来也繁忙起来,生产出来的产品存不下,每天都有车皮往外发运,李海生师傅忙的不可开交。柯雷碰见他跟他打招呼说:

“李师傅,够忙的你呀!”

他竟然一反以往少言寡语的状态,笑呵呵地跟柯雷多了话语:

“啊!可不是,天天都有发车,这些日子订单计划乎乎地往上上,都发不过来了,车皮少啊!哎呀!这好多年都没这样了……”

“是吗?”

“那可不是!哎!这才像工厂的样儿,像国家建设的样子嘛!”

“你说的有道理……”

李师傅说的有兴致,传染的柯雷也有些兴奋。

“可是最近又有风头要批判这种做法!我真是不明白!‘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错了?难道不搞生产,光是像前些年那样斗来斗去地就对了?”

柯雷听了李师傅的这段话十分吃惊,李师傅竟然有如此敏锐的头脑和嗅觉,柯雷自叹弗如。

临近午休,刚停了炉和锤,周忠权和老秦洗洗手,就溜达地离开了车间回家吃午饭去了。柯雷去了车间会议室。上午,邱明哲让他写一条大字块标语挂到天吊上。他从宣传品柜里拿出五颜六色的大字块纸板刷和墨水,选了绿色的纸铺在桌上,把纸对叠出一条中心线,上下左右再叠出一条空余边的折印,好在折印的里面写出大小宽窄高低一致的字来。他从兜里掏出邱明哲塞给他的那张小纸条,上面写的是:把反击右倾反案风的伟大斗争进行到底!柯雷铺展开这张纸条,正要照着写,解在余端着饭盒疾步走进会议室。

“哎!柯雷柯雷,白蒙判了……”

“怎么判的?”柯雷停下笔急忙问。

“你猜猜!”解在余咬了一口馒头,又就了一口咸菜,卖着关子冲柯雷笑着说。柯雷见了好馋,心想这家伙的老婆真不错,把细粮都省给他带饭了。出了那丢人的事儿,还蹲了一把拘留,对他还这么好!我啥时也能娶上这么贤惠的媳妇儿该多好!

“不好猜,看你这样子,难道没判死刑?”

“你猜得还真**不离十,告诉你吧!死刑是判了,但是缓期执行,这就是说死不了了!”解在余眉飞色舞地说着嚼着一块儿忙。

“一定是他保留的那胶卷起作用了,应该这样,石大赖也有罪呀!”

“白蒙这小子算拣着了!”

“什么叫拣着呀!这叫情有可原,合情合理。”

“对对!你说得对!嘿……哎!我说柯雷,我看你这字写得咋不如以前了?”

说话间,柯雷已潦草地写出了三个字。柯雷写的心不在焉,但他却装作不知地敷衍解在余。

“你这老东西!你要是当头头,就没我们活的了……”

俩人对着笑起来。

下午,邱明哲让人通知各班三点钟停炉,召开全车间动员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会议一开始,邱明哲说先学习报纸上发表的长篇文章《评‘三项指示为纲’》,六千多字的文章读了有四十分钟,邱明哲先是读了三分之一,累了,就交给于顺松读。于顺松读的嗑嗑巴巴的,邱明哲又点名让柯雷读。柯雷拿过来像爆豆似的,把余下的一半吐噜吐噜地就给读完了。开始还能听出句儿来,后来越读越快,不注意听已听不出什么句意了,邱明哲看这种读法,说他一句:别太快了!柯雷放慢了下来,读着读着又快起来。读这么长的文章,大伙儿本来就不愿意听,有的人已显出不耐烦了,屁股坐不住了。邱明哲看出大家着急耐不住的情绪,也没好再说让柯雷放慢。待柯雷读完把报纸递回他,他没用好眼神儿瞅柯雷。

文章读完了,会场一阵骚动,有的长嘘气儿,有的换坐姿抻懒腰。

邱明哲接着讲话。他先大讲了一通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意义,一套一套的大都是和刚才读的文章中的话如出一辙。说着说着话锋一转,联系上了实际,说三车间一直进行着这种斗争,前段时间我们取得了初步的胜利。现在我告诉大家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现行反革命分子汪蒴,已经在昨天晚上,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暖气立管儿上自杀了。

邱明哲的话一出,会场上炸了窝似的乱哄起来:

“啊!自杀了!”

“哎呀!怎么会这样?”

“他为啥呀?”

“……”

柯雷、蓝正、许文波惊呆了。柯雷脑袋轰一下子,他觉得这太残忍了,残忍地夺取自己的命,让人无法接受。

“静一静,静一静,怎么?觉着奇怪是吧?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年轻人放松了思想改造,最终走向了革命的反面,看大势已去,这就像**反党集团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一样,是自决于党,自决于人民。这也是一种反革命的规律和必然下场。这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与修正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与党内不肯改悔的走资派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在我们三车间的胜利……”

柯雷看着邱明哲那滔滔不绝的嘴,听着邱明哲那些似乎都是成套的词儿,设身处地联系一个人的政治生活实际,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汪蒴为何自杀了:邱明哲的这些话要是没事儿的时候,搬搬套话大话,谁也不会在意,可是让一个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的青年人感觉到了,那就是灭顶之灾。政治生命没有了,要那个驱壳儿就没有意义了,那么抛下自己的妹妹无人照顾也就不算什么了。所以,汪蒴选择了自杀。也许汪蒴还认为他死了,对妹妹反而有好处。想到汪蒴的这种用心,柯雷心里一阵哀伤。咳!一个好端端的青年,就这样被毁了!

这时,邱明哲又说:“汪蒴虽然人死了,但斗争并没有完,他的流毒还在,他的同情者和支持者还在,我们不能刀枪入库,马放span css=yqlink>仙剑绦嗲逅⒉嫉牧鞫尽U饩褪俏颐且裘芰滴页导涫导剩蟹椿饔仪惴阜缍氛诘鼻暗木咛迦挝瘛/p>

听到这儿,柯雷瞅着门边坐着的蓝正和许文波,俩人的脸沉着,身子纹丝不动。

散会时,人乱哄哄地往外走,柯雷追着蓝正,一直追到三班工具箱圈里蓝正的工具箱前。

“蓝师傅,咱一起去看看他妹妹吧!”

“看不着了……”

蓝正正收拾饭盒和兜子,扭头一脸沉郁地对柯雷说。

“为什么?”柯雷诧异地问。

“他妹妹下乡走了,是前些日子汪蒴在我领他妹妹又去看他时,他跟妹妹商量决定的。本来他家这种情况他妹妹原本可以不走,但汪蒴出了这事儿,他觉得让妹妹主动提出走好,也可以远离这里,对他妹妹影响还会小些,就主动报的名,要求去了比较远的八五三农场。已经走了,是上周厂休日我帮着送走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汪蒴就……他这也是怕影响妹妹呀!一死了之……”

“他要是当初听你的劝,不会这么把自己搭进去。”

“他就是这种格这种命运,血气方刚,年轻不成熟。他要是听我的,他就不是汪蒴了……”

“这也不完全是他一方面的原因。”

“那还用说,你看看刚才会上邱明哲说的那些话,哪句都能把人压死。”

“咳!……”

“所以呀!这年月,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是呀!这是教训啊!”

俩人边往车间外走边说,夜班已把炉子点燃了,叮当乱响地在往炉里装料。噪声让他俩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走出了门像去掉了紧箍咒似的,声调又一下子自然地降了下来,脑袋轻松了许多。

蓝正走厂一号门,要往右拐了,这时许文波从车间快步追了出来:

“等等我呀!”

“干什么去了?慢腾腾的,又去澡堂子换衣服去了?”

许文波脸一微红,无声地一笑。他就是这么个蔫子,不紧不慢的。

蓝正先冲许文波又扭头瞅了一下柯雷:“今天不说了,就到这,都回家……”

他用右手拢了一下柯雷的脊背,语气悠长地说:“以后咱们都好自为之吧!”

柯雷点头。

蓝正和许文波扭身往厂一号门走去,柯雷茫然地站在那里盯了一会儿他俩的背影,然后努力从茫然中挣脱出来,转身缓缓地往厂三号门走去。

走着走着,柯雷心中突然闪过:母亲今天在家好吗?这个念头刚一闪,他脚下立刻加快了速度,疾步向家里奔去,他想快些见到老母亲,和她说说话儿。

西边天那里燃烧着一只大火球,映红了半边天。柯雷想;明天该是个好天儿吧!

暑期到了,一对男女大学生退房,柯雷来老房子交接。结清了房租水电煤气等各种费用,查验了屋子和室内的器具,收了门钥匙。俩个大学生拎着余下的小物品告辞走了。柯雷环视一周屋子,看门窗、水管、煤气和电灯都关好了,这才锁了门出来。出了楼门,迎面遇见住在二楼的一个本家姑姑。她和柯雷在老家是一个村子的,与柯雷父亲是未出“五符”的本家兄妹。她拉住柯雷,不及寒暄就神秘而急促地压着嗓音跟柯雷说:“咱们楼后边要扩道,你们一楼的可能都成门市房了,李珍她儿子已经把窗户改成门了,你还不跟着一块扒门?等扩了道以后再扒,人家就不让了。”姑姑年龄比柯雷大十四五岁,竟然对这种事儿还很在行。柯雷一听有道理,说:“李珍儿子已经扒完了吗?扒完了,你去看看吧!”柯雷绕向楼后来到了李珍家后窗外。李珍两口子先后去世好多年了,都是死于心脑血管疾病。现在这个房子由他们的大儿子住着。只见他家大屋的小窗户已改成了门,塑钢料的门框和门扇与陈旧的楼墙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正要敲门,门推开了,周忠权的大儿子周文涛走了出来。李珍在世时和周忠权联姻,把女儿嫁给了周忠权的大儿子。柯雷和周文涛打了招呼后,说也想扒门,问周文涛雇工和塑钢门都花了多少钱?周文涛说你问着了,这门都是我给张罗扒的,雇力工和安装都是我找来的,没花多少钱,三力工每人二十元。门就在这条街上一家做塑钢门窗那买的,一平米二百零八元,他们负责安装。

柯雷心里有了数,便转问起了他父亲现在咋样了?周文涛说:“你不知道吗?我父亲患肝癌去世都三年了!和我家住邻居的邱大爷,就是邱明哲,患肺癌1994年也去世了。”听周文涛这一说,柯雷很吃惊。周忠权和邱明哲病死的消息,柯雷一点也不知道,他离开北华厂都十三年了,完全与这个厂隔绝了。都死了!周忠权和邱明哲!这俩人当年可都是决定我命运的人,是我看他们鼻息行事的人!他们死的年龄可都不算大呀!邱明哲应该是五十九岁,周忠权也才五十六岁。

这个消息引起了柯雷对往事的回忆。他对周文涛说:“我1981年时得了肺结核,是让烧火的师傅老梁头给传染的。他是老肺病瘘子啦!我休了四个月的病假,眼看快到六个月就劳保了,但仍不能上班工作。当时,邱明哲还催着我上班哪!可我哪能干得了啊!正好工厂下派去派出所帮忙的名额,邱明哲只好派我去顶了数。一方面省了派能干活的人去,一方面还算做是为我安排了轻工作,好像还是个人情。我一去就在那待起没完了,因为,我看到我有病前后,这帮子领导对我前后两个态度,你能干时,柯雷长柯雷短的。你病倒了不能干了,好像没你这个人似的,连吊你都不吊了。我这才大彻大悟,还得自个照顾自个儿。所以,我心生去意,不想再回三车间那鬼地方啦!我在派出所干到十一个月的时候,工厂成立了劳动服务公司,只要一线车间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我就抓住这个机会离开了三车间。我要是当初不这么做,回到锻冶继续干,没准儿也交待到那了。那时侯年轻,什么进步啊!表现啊!奉献啊!一门儿地傻干。如今,车间撤消了,厂房扒掉了,人员解散买断回家了。原来一切一切的荣誉辉煌、争斗恩怨,都随着厂房和建制的拆掉撤消而灰飞湮灭。我在锻冶车间干了十二年,十二年啊!正是我人生最好的时光,却成过眼云烟白白抛洒!”

柯雷这番感慨是言不由衷的,周忠权在世时,柯雷不可能和他像这样倾吐,现在周忠权死了,面对他的儿子滔滔不绝,下意识里好像是跟他说一样。

离开周忠权儿子后,柯雷心里十分畅快。

柯雷是个看准了说干就干的人。他回到自己家老房子的窗外,观察揣摩了一会儿,心中便定下了扒门的方案。他先找来了做塑钢门的,测量了尺寸,算出了价格,交了定金,预定了第二天中午前交货。

第二天,柯雷一大早就来到红楼东头小市场,这里有站大岗招徕活计的力工。经过讨价还价,五十元钱雇了两个力工来扒门。

领着力工穿过小市场往回走,眼快的柯雷看见前边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拎着一塑料袋地瓜,正迈着散步慢悠悠地往前走。是蓝正,柯雷忙叫了声:

“蓝师傅!”

听到喊声,蓝正扭身站下,看是柯雷,高兴地叫道:“哎呀!柯雷呀!咱可是有十几年没见了!你现在在哪呢?”

见蓝正看到自己很兴奋,柯雷心中热乎乎的。自打调离北华厂他和蓝正就没见过。柯雷到劳动服务公司前,蓝正终于摆脱了邱明哲的控制,调到了劳动服务公司的房产科当了水暖工和下水道修理工。柯雷调离北华厂后,听说邱明哲被工厂调任为劳动服务公司的经理,真是冤家路窄!蓝正还是没有逃出邱明哲的手掌心儿。劳动服务公司的权利范围可比三车间大多了!下辖基建科、房产科、职工医院、职工食堂、职工浴池、职工宿舍、绿化队等七八个部门,包括了职工吃喝拉撒住各个方面。最大的权力是主管建房、分房。掌管房源,在福利分房时代是炙手可热的权力,邱明哲不知得怎么神气哪!

“我现在在报社,你还在厂房产科干吗?我去房产科办产权,没见到你。”

“咳!我早提前退休啦!在报社?当记者啦!不错呀!你总算熬出来了!”

“不错什么呀!也五十岁的人了,就这样啦!你今年五十……”

“五十七了!虚岁……咳!老了……”

柯雷听他慨叹,抬眼细瞅他,虽然当年的明英气还依稀可见,但岁月的痕迹已爬满了面庞,头发也花白了。

“哎!你怎么上这买菜呀?”柯雷又一次看见他手中的地瓜,才想起蓝正不在这住,当年他是住在和兴路的。

“我家住这呀!不在这买上哪买呀?”

“怎么?你搬这来了?几号楼?啥时候搬来的?”

“搬来……七年了!在二十七号楼,有时间去坐坐。”

俩人边走边说到了要拐弯分手的地方。柯雷还想多和他聊聊,对他说:“我雇俩人扒门,你要没啥事儿,到我这看看,就这楼下。”蓝正稍微迟疑了一下:“也没啥事儿,我现在什么也没干,每天悠哉游哉的,走吧!”

柯雷跟两个力工讲了要求和注意事项,两力工抡锤砸钎叮叮当当地干起来。柯雷让站在窗户里的那个力工递出两个方凳,和蓝正坐在窗外不远的地方,一边看着俩力工扒窗,一边又聊起来。

刚才柯雷拽蓝正往这来时,心里想的不光是叙叙十几年没见的旧,更想知道自己调走后,邱明哲任劳动服务公司经理时,蓝正是个什么样的境遇?邱明哲是不是又整他了?听柯雷这样问,蓝正粲然一笑,慢悠悠地说:“劳动服务公司和三车间不一样。在三车间,车间领导一杆子到底,大事小事无所不管,联系紧密。劳动服务公司不同,不只多了领导层,部门也多,独立强。我在房产科只是个水暖工,只管埋头干活,不问政事,跟他邱明哲也犯不上什么?再说社会发生了变化,想的做的和过去不一样了。就说邱明哲吧!1991年到任当经理时,他已经五十五岁了,是他仕途的最后机会了,管理的又是工厂利益最多的部门,此时不搂等待何时?搂钱搂物还忙不过来哪!没时间也没兴趣再去整治我了。”

柯雷说:“我知道我调走后,工厂没少投资盖房子,邱明哲在任上没少搂吧?”

“那还用说!他掌管着房源和分房的大权,光收那些想分到房分好房的人的礼就老鼻子啦!这都是看不见算不出来的,你搂就搂了。可这家伙贪心太大,你是主管分房子的,工龄级别都够了,弄套大房子大家不会说啥。他狮子大张口,自己弄了一套最大的三室一厅,原来住的没交,给了二儿子,另外又弄了两套三室一厅。一套给了大儿子,另一套为了巴结,给了调到省里当官的原来咱们厂的一个六八年大学生。”

柯雷听了,大为惊讶,好家伙!没犯事吗?

那能跑了他这个“卖酱油的”吗!蓝正挤着满脸的皱纹,用了一句当年在车间打扑克时打嘴仗用的口头禅笑着跟柯雷说 。然后又凑近柯雷:“你猜是谁捅的?”柯雷对视一下蓝正那带点儿隐秘的眼神儿,疑惑地慢摇了两下头,瞅定蓝正说:“不会是你吧?”哈哈哈! 蓝正大笑起来:“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跟你无须隐瞒。告诉你吧!我是幕后,汪贞是台前。”“汪贞?她下乡回来后在哪工作?这事儿跟她有啥关系?她咋能掺和上呢?”一连串的疑问又让蓝正大笑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汪贞从打下乡后就没和我断了联系。知青大批返城后,她没能回来,因为她和当地青年结婚了,直到1990年了才返回来,是我帮着张罗办回来的。借着她哥哥汪蒴原来是本厂职工的这层关系,又是死在厂子里,安排和我在一起,当了仓库保管员。那时,你刚调走,邱明哲还没到任。邱明哲搂了那么多房子,他做的再隐秘,这房产管理在我们房产科,你说我们能不知道吗?虽然我跟邱明哲井水不犯河水了,但他的举动我都瞄着呢!我着点须子,就用心调查,透了他的底。把情况跟汪贞也说了,汪贞回城后,对邱明哲也很上心,哥哥因他而死,她一直记在心里。要不是邱明哲,她还有个让她相依靠的哥哥。”柯雷话说:“这么多年你总照顾她,也当哥哥使了!”蓝正接着说:“我跟汪贞说:‘我整理出个材料,然后举报邱明哲。’汪贞说:‘蓝大哥,你把材料整出来,你就甭管了,也别签你的名,多复制几份给我,我拿着材料去省市纪检委。’”柯雷感叹地说:“哎呀!这汪贞跟她哥哥一样啊!都是这么敢说敢做的!”“可不是,我拦都拦不下,后悔跟她说这事儿了。我劝她说这事儿不用签名也不用露脸儿,寄给纪检委就行。可她说啥不干。她说匿名的人家纪律检查委员会轻易不会相信,咱实打实地去举报,他们就得当个事儿。”“她真去了?”“去了!”“告成了?”“告成了!”“咋样?怎么处理的?”柯雷急不可耐地想知道结果。那时候工厂已经下放归市里管了。省纪检委责成市纪检委成立了一个调查组,一周的工夫就查清了。举报的内容都属实。那到底咋处理邱明哲的?嘿嘿嘿!蓝正从心底里往外乐着说:“告诉你吧!邱明哲被撤职,一撸到底,啥也不是了!两套房子全收回,他住的那一套,还不错给他留下了。他串下来的原来他住的给了他二儿子的那套住房也收回来了。他二儿子不是咱厂的,所以住进去了也毫不客气地收了回来。哎!对了!还给他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反正就差没蹲他了”

“哎呀!这也可以啦!这对于我们原来的这位威名显赫的邱书记来说,就像光棍赌输了身上穿的衣服,那可是彻底地输光了!当年他威风八面的,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我想象他这样一个风光惯了的主儿,心里肯定窝囊的够戗!”

“可不!说这话是1993年,转过年来,他就患肺癌死了。”

这是一个挺普遍的现象,前几年就有人总结,管这叫“五十八岁现象”。

什么“五十八岁现象”?五十八岁的人都这样?还是心不正,心正多少岁都是堂堂正正,心不正多大年龄都歪歪!

你说的没错儿!人啊!三岁看到老。

这邱明哲就是这么一条人生轨迹。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哈哈哈!” 蓝正开怀大笑起来。

柯雷从蓝正的笑声里听出了一种终出恶气和最后胜利者的畅快。

说话间,俩力工已把原来窗台以下的部分扒的离柯雷要求的位置差不多了。柯雷忙站起来告诉俩力工手轻一点儿,别碰掉整砖儿,修一修清一清就可以了。

蓝正也站了起来,拎起了放在凳边的地瓜说:

“柯雷,你忙吧!我走了。”

“哎!别走呀!一会儿中午咱俩一块儿喝点儿!”

“你这忙着哪!改天吧!改天到我那,记着,二十七号楼三单元五楼一号。”

“好好好!!我一定去!再见!”

蓝正拎着他那袋地瓜顺着楼墙儿走了。柯雷站在那一直目送着他,心中浸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直到蓝正拐到楼那面去不见了。

北京。

广安门内大街一家装饰气派的邮局大厅里,柳秉元站在黑褐色大理石面的柜台外,目视着年轻的女营业员为他包装一盒录像带。

柳秉元来北京是考察开东北菜饭店的,今天早上刚到。北京的朋友接了站,把他安排在了广安门内大街上一家宾馆里。朋友让他休息休息,中午再来为他接风,捎带考察饭店市场,然后告辞忙自己的去了。柳秉元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再躺不下去了。他心里惦记着要把从家里带来的录像带,给乔嘉木尽快邮寄回去,便拿出录像带走出宾馆,溜溜达达地找到了这家邮局。

女营业员那双纤细白嫩的手很麻利,几个动作就包装好了。看着这双可人的嫩手,柳秉元想起了乔媛媛的那双可以让他消魂的美手来了。这次来北京,柳秉元没告诉乔媛媛是去北京,而是谎说去牡丹江。乔媛媛要跟着去,让柳秉元好言拦下了。说他只是到牡丹江去考察一下能不能开什么饭店。乔媛媛不懂行,猜不到柳秉元不可能去牡丹江那小地方去考察开什么饭店。再说,两天就回来,那小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近边有个镜泊湖,柳秉元也早就领她去过了,乔媛媛这才没跟着来。没跟来,似乎也意味着我俩该分手啦!只要这盘录像带一到乔嘉木的手,她就得跟我掰了!

柳秉元正自顾自地沉思,女营业员伸手从他手里抽走了他刚才填好的邮单。女营业员的手指无意间碰触到了柳秉元的手,立时一股柔软温馨的酥麻感像电流一样通遍柳秉元的全身。柳秉元马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眼前这位娇好的女营业员产生了饥渴感。早上接他的那位北京的朋友说:“哥哥是自己个来的,晚上不能让哥哥睡空床呀!我给你找俩漂亮的妹子陪你!”柳秉元当时还半推半就地哈哈笑着说:“你哥哥不行了!老喽!整不动喽!”现在,看着眼前这个秀色可餐的女营业员,柳秉元决定接受朋友的安排了。想到两个花枝招展的靓妞乖乖地让自己搂在一个被窝里,柳秉元两眼贪婪地在女营业员身上意着,心里急盼着快点儿到晚上。但当柳秉元接过女营业员递给他的邮单收据,移步走出邮局时,他心中又丝丝啦啦地想念起乔媛媛来。刚才有一刹那,柳秉元脑子曾闪过停止邮寄录像带的念头,邮了就意味着他和乔媛媛从此就断了,他知道自己还有点舍不得她,但他必须得这样做。

手拿着意味着失去乔媛媛的邮单收据,走出邮局来到流动着陌生人流的异地街头,柳秉元心头像被挖去了一块。

“上马奔卧槽啊!真臭!你走干什么?” 乔嘉木在自家单元门口看下棋,围着看的有好几个人,就数他支招张罗的欢。下棋的和看棋的都是些闲人,年龄都比乔嘉木大。虽然乔嘉木张张罗罗地支招儿让人烦,但因为他刚从工会主席位子上退下来,这些人都不跟他计较。要是换个人像他这么放肆地说人家臭,这些脾气倔的老家伙们早呲儿他了:“你***不臭?你上来!”

驶来一辆自行车,年轻的邮递员飞身下车,将自行车支在单元门口,噔噔噔,快步蹿上楼,一会儿,从四楼楼梯间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敲击防盗门的声音。敲了一会儿,那邮递员看没动静,喊了一嗓子:

“老乔家有人吗?”

乔嘉木听到了,连忙抬头冲四楼楼梯窗户里喊道:“在这哪!谁呀?”

邮递员站到了楼梯窗户往下瞧,瞧见了往上瞅的乔嘉木,说:

“你家的邮包!”

说完,小伙子几步又蹿下了楼,乔嘉木迎上他,接过邮单一看,收件人是自己的名字,寄出地是北京。北京?没人和我有联系呀?给我寄什么东西?他签了字,交了两元钱的服务费,接过邮递员递过来的邮包,仔细瞅寄件人那一拦写着:香港紫威影视文化公司驻北京办事处。署名是:李尚旺来。看来是香港人,可我不认识呀!香港紫威影视文化公司?我从来没打过交道?寄我什么东西?

乔嘉木一肚子狐疑,他也没心思看棋了,转身回到了家。他老婆没在,到市场上买菜去了。他找来一把壁纸刀,挑开了邮包的包装,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盘录像带。录像带壳面的凹槽里胶粘的纸贴上打印着一行字:“欲的盛宴”。是电影录像带?看这名字好像是三级片。乔嘉木干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看看是什么东西?乔嘉木打开电视和久已不用的录放机,把录像带推进了录像机的带仓。他急着看是什么,身子都没有后撤坐到后边靠墙的沙发里,就那么半蹲在电视机前,大睁着两眼瞧着荧屏。

映出来的第一个画面是字母Z和W的动画变形组合,同时伴有音乐,这是电影录像带通常都有的片头。看来是这个紫威公司出品的电影。乔嘉木正想着,画面转入了一个房间,装潢很漂亮,席梦思的大床上,一男一女一丝不挂地正在作爱。乔嘉木立时就兴奋起来,果然是三级片。为什么给我寄这东西?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地址?乔嘉木边看边胡乱地想着这些疑问。突然,他身子抽搐起来,呼吸屏住了,两眼惊睁得大大的。刚才那男的背对着画面压在女的身上亲吻女的,看不到俩人的面容,这会儿男的支起了身子,zhou 起了女人的两条腿,呈v字型岔开,然后男的跪在女人上翘的屁股前,把自己的下部入了女人的体内后开始动作,女人大声地浪叫起来。在俩人这连续动作的过程中,乔嘉木看清了二人的面目,女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乔媛媛!男的是柳秉元!

乔嘉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往荧屏前凑了凑睁大了眼睛,千真万确,自己的宝贝女儿正在和柳秉元交欢!

“哎呀!”憋了半天气儿的乔嘉木,终于大叫了一声出来。“咚!”一拳砸在电视机的顶盖上,荧屏上的画面一跳,他想把电视机砸了。响声和手用力砸击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马上又被裹挟着奇耻大辱和知道无法挽回的绝望,攫住了心,挤压着全身的血往他的脑部灌涌。他的手脚开始发凉发麻颤抖,地开始摇,墙开始晃,荧屏上的画面开始混乱模糊,可乔媛媛的浪叫却异常清晰。从耳鼓钻入直刺脑仁儿。他挣扎着伸手哆哆嗦嗦地到录像机的退出键,画面消失了,录像带从带槽里跳了出来。乔嘉木用力抽出了录像带,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然后伸出右脚死命地踩踏,一边踩踏嘴里一边咕哝着:

“柳秉元……你……你……“

录像带在他一脚一脚的踩踏下碎折解体了。可他还在不停地踩踏,嘴里开始带着哭腔喃喃:“完了……完了……”

突然,扑通一声,乔嘉木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大约过了几分钟,乔嘉木老婆买菜回来了。进屋一看乔嘉木死人一样倒在地板上,吓得乱叫起来。喊他也不应答,想zhou 他起来又zhou 不动,急得她直拍大腿,突然想起楼下有一帮下棋的,忙不迭跑出屋来到楼梯间的窗户口,向楼下下棋的那堆人带着哭腔喊道:

“我家老乔晕倒了,大家伙来帮帮我呀!”

下棋看棋的一听,都吃一惊,忙罢了手,几个人张罗着上了楼。进屋一看,有人伸手要把乔嘉木籀起来,有人说:“他这是脑出血,不能乱动,赶快打120 电话,让他们来。”

说起打电话,乔嘉木老婆想起也该给女儿乔媛媛打电话 ,俩儿子在外地,出这么大事儿,老乔生死未卜,得把孩子赶紧叫回来。

急救中心的救护车鸣着笛声赶到时,乔媛媛打着出租车急急火火地从一家艺术学校的舞蹈班赶了回来。

看到乔嘉木这样子,乔媛媛哭了。问她妈:“我爸好好的怎么会这样?”乔妻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呀!我去买菜回来,就看他躺在地上。”

两个急救员指导着两个人帮她俩架起乔嘉木抬上了救护车。抬起乔嘉木时,他身下的地板上现出了已碎成片片的录像带,但忙忙乱乱的人们谁也没注意到,架起乔嘉木往屋外走时,被脚乱踢了一阵,踢散了。

乔妻和女儿也没发现,急着跟上了车,医生给抬上车的乔嘉木带上了氧气,急救车呼叫着向省医院疾驰而去。

柳秉元是在寄出录像带后的第三天,从北京返回来的。他约莫着乔嘉木在第四天会接到录像带,届时,乔媛媛跟他爆发一场大战将不可避免。他在录像带和邮寄上做了些伪装,让他以为是有别人介入拍摄,并制成影片,有暗中发行的可能。增加点儿对乔嘉木的打击。

但这一切都瞒不过乔媛媛,只要她知道录像带这件事,就明白是我安了摄像头偷录的。她一定不会饶了我的,但我想要的最终目的达到了,她愿咋地就咋地,我都接着。

为免得难堪,柳秉元从北京回来没有告诉乔媛媛,也没去他俩的爱巢观江花园,连电话也不跟她通,就等着她来找他算账。

他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也就是录像带寄出的第四天,他约莫差不多了,晚上他没回自己家,就住在了乌拉羊饭店自己的办公室里,在这等待乔媛媛的冲击。他估着晚上可能是该爆发了,把柯雷也找了来,让下面灶房炒了几样可口的菜,俩人边喝边聊。但柳秉元没有告诉柯雷,只和他东拉西扯唠些闲嗑。可是一宿无事,乔媛媛没来电话质问,也没找上门来讨伐。柳秉元没放柯雷走,粘着柯雷喝了半宿的酒,他死活留要走的柯雷,在办公室的床上和他一起过了一夜。

早上俩人醒来时,已经八点多了。柳秉元纳闷乔媛媛为何没反应?

柯雷要走,柳秉元说别走,我让人熬了点香喷喷的粥,弄点儿可口的小咸菜,咱俩喝点儿,这样养胃。昨晚柯雷啤酒喝的有点儿多了,头昏沉沉的,胃里闹不噔的难受,一想,喝点粥吃点儿咸菜能好些,就没急着走。

俩人一边洗漱着,一边等着上粥,这时,柳秉元的手机响了。柳秉元正在刷牙,手机一响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子,是乔媛媛来的!他撂下牙刷拿起手机一看显示屏,果然是乔媛媛的手机号。乔媛媛肯定得破口大骂!柳秉元平静了一下自己,然后才接进来。手机里传来了乔媛媛疲惫忧伤的声音:

“我爸爸得脑出血了……”

听乔媛媛不是问罪的口气,柳秉元松了口气,忙问:“哎呀!什么时候?怎么样了?”

“昨天下午,现在脱离危险了。”

柳秉元心里咯噔一下子,脑出血?是不是看了录像刺激的?乔媛媛怎么不冲我急呢?乔嘉木看了没声张?还是录像带没收到?他脑出血是意外?跟录像带没关系?不会收不到的,我邮的是特快专递呀!

“你回来了吧?”

“我……啊……还没有……?

“哎吆!咋还没回来哪?我昨晚在医院陪护了一宿,今早上我妈来换我回去睡觉,我还想去观江花园让你陪我哪!我这会儿好想你在我身边……”

“好好好!你别急,这边的事儿一完,我马上就回去。”柳秉元心底里有一种窃喜:把她爸弄脑出血了,她还不知,对我依然如故,真是太妙啦!

关了手机,柳秉元抑制不住喜悦,对走出卫生间的柯雷急冲冲地说:

“兄弟,特大喜讯!乔嘉木得脑出血了!”

“是吗?啥时候?啥样了?”

“昨天,刚才乔媛媛来电话告诉脱离危险了,后遗症她没说。兄弟!你猜他咋得的?”柳秉元压着兴奋的声音,探身对柯雷说。

“咋得的?难道和你有关系?”柯雷听他这样说狐疑地问。

“哈哈!兄弟聪明!我把我和乔媛媛在床上的录像寄给他了。昨天正好是他应该收到的日子,我想肯定跟这个有关系。你想啊!凭我俩的冤仇,我把他的心肝宝贝女儿玩了,而且是他女儿心甘情愿的,你说他能受得了吗?”

“哎呀!你咋想出这么一招?够毒的!对于乔嘉木来说这可是致命的毒计呀!脑出血?不死都算他拣着!他窝囊去吧!哎!乔媛媛该和你翻脸了!刚才她没说什么吗?”

“没有呀!你说怪不?她还要我去陪她哪!我估着乔嘉木还没来得急声张,跟他老婆……”

“可能也瞒着哪!怨债在他身上,他只能一个人承受。”

“对对!你分析的没错。哎!我想去医院去看看他,你去不?”

柯雷两眼直勾勾地瞅着柳秉元,惊鄂地说:

“你可真行!把他弄脑出血了,再去看他,这不是进一步刺激他嘛!你是想把他弄死啊!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看在乔媛媛的面子上,见好就收吧!”

“嘿嘿嘿……”柳秉元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分辩说:

“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心软的人,可我也不是个心肠硬的人。想想当年我一个小青年,他乔嘉木怎么不考虑我的前途,放我一马哪?其实,我去看他,也是做给乔媛媛看,她老爹病了,我去看看,这也是礼节嘛!你说呢?啊嘿……”

话说到这,柳秉元自己先不尴不尬地干笑起来。

柯雷却让他逗乐了,笑着说:

“我的哥哥!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你自己掂量着办,不过我可不去看他,我跟他没戏!”

“好好好!喝粥喝粥!”

这时候,经理赵婕和一个女服务员,每人手里一个托盘,上面摆满了粥、蛋、小菜、小馒头等,端进来放在了柳秉元的大办公桌上。

“赵经理和我们一起吃点吧!”柳秉元的眼神儿在赵婕和柯雷身上牵了个来回后对赵婕说。

“老板,我吃过了,你们慢慢用,我还得忙去。”赵婕笑容可掬地应着,和女服务员退出去了。

柳秉元冲柯雷咧嘴意味深长地笑,柯雷端起一碗二米粥,呼噜噜地喝了一口,冲柳秉元的笑比划了一指头:“你呀……”

乔嘉木是上午十一点入的院,抢救一直进行到下午两点多钟,总算拣回了一条命,话还说不清楚,神志恢复了一些。醒了的乔嘉木看见女儿乔媛媛在身边,不愿睁眼瞧见她,更不愿说话,大部分时候是闭着眼睛。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了,但还要继续治疗和观察,现在还不好说他是否留下后遗症和什么样的后遗症。

生命无忧了,娘俩总算放下心来。到了晚上九点钟,看母亲衰老疲惫的面容,乔媛媛坚持让母亲回家休息,她在医院守候。在外地的两个哥哥,乔媛媛已打电话通知了,他们正动身往回赶,一个上海,一个深圳,最早的也得明天晚上到。

经过惊慌担忧平静下来的乔妻,回来的路上,心里自责起来。虽然这几年她对乔嘉木渐生一些幽怨,怀疑揣度他在外面搞女人,怨恨他对她没有了热情。但乔嘉木的突然患病,使她感觉到了自己要失去乔嘉木的恐惧。所以她自责以前没多关心关心乔嘉木的身体状况,如果事先做些检查,早有防范,就不会出现这种骇人的结果。

回到家,乔妻走进方厅,这才发现破碎散落在地板上的录像带。她开始很奇怪,录像带怎么会碎成这样?进而她看见了扔在地板上的特快专递蓝色的纸袋。她拿起来看了看是北京的一家香港影视公司办事处寄来的,她也想不出这特快专递纸袋与这录像带和乔嘉木有什么联系。顺手将特快专递纸袋归拢到书架旁的报纸堆上,又把地板上散了花的录像带收了起来,塑料壳的带子散折挤压成了乱团儿。乔妻把塑料壳碎片收进垃圾袋,拎着带子端详着瞅了瞅,认为这带子也废了,便也扔进了垃圾袋。

一个人在家里过夜,躺在被窝里,乔妻翻来覆去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入眠。

第二天早上,乔妻早早起床,熬了乔嘉木喜欢喝的八宝粥,炒了一盘土豆丝,拌了一个芹菜炝花生米,用保温瓶装了带到了医院。把女儿撵回去休息,用从家里拿来的脸盆,对好温水,给乔嘉木洗脸。

乔嘉木不愿意女儿留下护理他,但女儿坚持让她妈回去,他支支唔唔地还说不清楚话,也没好说什么。索闭着眼昏昏然地睡觉。老婆来了把女儿换走,他这才睁开眼。但心里压抑着那件事,心中依然是郁闷不乐,也懒得和老婆吱声,只是听凭老婆伺候摆弄。看着老婆做的可口的饭菜,他也没有食欲。乔妻强喂了他几口粥菜,就拒绝再吃了。乔妻虽然着急也没办法,想着中午给他买点儿他想吃的,就把余下的粥菜自己吃了。然后,拎着吃饭的用具到盥洗间涮洗去了。

乔妻刚走,柳秉元拎着一个水果花篮进来了。乔嘉木侧头正呆滞着眼神发怔,没看见柳秉元进来,柳秉元走进他的床边,把水果花篮放在床头柜上,冲他轻轻叫了一声:“乔主席……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乔嘉木扭头抬眼见是柳秉元,立时两眼睁得老大,半张着大嘴,喉头动了几下,嘴巴咔吧咔吧没发出声音来,脸胀得通红。

“哎呀!乔主席,咱俩可是好久没见了呀!你咋得这病哪!”

柳秉元凑近乔嘉木,依旧轻缓地说,脸上带着不无亲切的微笑。

“你……你把……我的……女儿……”

“对,是乔媛媛告诉我你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你。”

“录像……带上……有你……和我女儿……我……我……”

“什么录像呀?我不知道呀!不过,你女儿和我关系不错,这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的。”

“你……我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乔嘉木脸胀的更厉害了,使了很大的劲儿,说出了这句狠叨叨的话。

柳秉元听了依然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说:“乔主席,你说什么哪?你这病不能着急上火。我也不知道给你买什么好!这一千元钱你拿着治病……”

柳秉元说着把从后屁股兜里掏出的一叠红色百元人民币塞在了乔嘉木枕边。

“你……你……你……”

乔嘉木咕哝了几声,突然,眼一翻,嘴一歪,口吐白沫说不出话,头歪在了一边。

柳秉元见状,忙抽身窜出病房,几步找到护士办公室,大声告诉说:“叫乔嘉木的病人又不好了,快去看看吧!”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动起来。有一个跑去医生办公室找医生,两个直奔病房。

看到医生和护士忙忙乱乱地抢救乔嘉木去了,柳秉元在走廊里伫立了片刻后,疾步离开了这座病房大楼。

后记

电影《史密斯在行动》男主角强对女主角简说:“走到最后总会想起最初”。

我的父母都是苦命人,一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父亲隋鸣凤先母亲三十年患病离世,母亲患病瘫痪十年后又离我而去。母亲在完全不能自理后,夜里我伺候母亲的间隙不能入眠,动了写长篇小说的念头。从2002年初冬始,每天我都披着孤寂和清冷,从半夜写到清晨。双休日也把自己关在家里,一边陪伴病榻上的老母,一边写作。2003年的8月23日母亲去世,由于悲伤,搁笔一个月后,又续写至2004年的4月18日杀青。写作中间也曾有为难写不下去的时候,但父亲给我的倔强,母亲传我的韧,尤其是当初想完成这部著作献给母亲的心愿,激励着我,终于完成出版了,了却了我不能不写的心结。但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看不到儿子写成的这部书了!我只能喃喃地叨念:“母亲!儿子写出一部书,您高兴吧!这部书就献给您和父亲!它带着儿子对二老的无比疼爱和无限思念。假若天堂有知,你们给儿子一个宽慰的微笑,也好让在人间的儿子那颗哀伤的心得到一丝缓释。”

本书的付梓承蒙老师李晶辉、师姐薛淑芳的倾情帮助,编辑陈颖杰的心编校,及北方文艺出版社领导的大力支持,没齿难忘。心存感激,至诚叩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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