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命出售 - xp1024.com
《性命出售》


正文 第一章

……羽仁男一觉醒来,四周一片明亮,他一时以为自己置身天国。但后脑仍阵阵刺痛。如果人在天国,不可能会感到头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扇毛玻璃窗。那是无任何装饰的窗户,周围微微泛白。“看来你醒了。”

有人如此说道。

“太好了。想到自己救了人,一整天都会有好心情。”

羽仁男抬眼一看。眼前站着一名护士和一位身穿消防员制服,身材矮胖的男子。

“请躺着别动。你现在还不能随便乱动。”

护士按住他的肩膀。

羽仁男明白自己自杀失败了。

……

他在最后一班国营电车里服下大量安眠药。更确切来说,他是在车站的饮水处服药后才搭车,而在空荡荡的座位上躺下后,他便不省人事了。

他并非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才决定自杀,记得是傍晚时,他在常去吃晚餐的那家小酒吧看晚报,突然兴起寻死的念头。

“外务省职员为间谍。搜查日中友好协会等三处场所。部长调职正式敲定。今年初冬,气象局提醒会有烟雾笼罩东京。羽田机场爆炸案嫌犯青野‘罪大恶极’,遭求处无期徒刑。卡车翻落铁轨,遭货车冲撞。死者的心脏主动脉办成功移植至少女身上。鹿儿岛银行办事处发生抢案,抢匪一举抢走九十万圆。”(十一月二十九日)

这可说是每天都会上演的戏码,没半点特别之处。

报上的每篇报导,他都无感。

接着,他就像临时想去野餐般,突然起了自杀念头,但若是硬要问他理由,他只能说,就是因为完全没有自杀的理由,所以才自杀。

他并非失恋,就算失恋,羽仁男也不像是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自杀的男人。也不见他有经济上的困扰。他的职业是广告文案,电视上常播出五色制药的胃药“舒畅”广告词:

正是出自他之手。

他的才能备受肯定,就算自行开业也不成问题,但他完全没有要自立门户的意思。他任职于东京广告这家家公司,每月坐领高薪,对此颇为满意。一直到昨天为止,他都是个克尽职守的员工。

对了。如今仔细回想,那就是自杀的原因。

当时他正以邋遢的模样阅读晚报,报纸内页缓缓滑落桌下。

他望向那张报纸,感觉自己宛如一条慵懒的蛇,望着自己缓缓滑落的蜕皮。接着,他兴起捡起报纸的念头。当时他要是放着不管就好了,但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基于社会人士的习惯,觉得捡起来比较好吗?还是基于恢复地面整洁这个重大的决心,才促使他这么做呢?他自己也不清楚。

总之,他蹲向那座不太平稳的桌子底下,伸手捡拾。

这时,他看到一件很荒诞的事。

那张掉落的报纸上,静静蛰伏着一只蟑螂。就在他伸手同时,那只外观油亮,呈桃花心木色的蟑螂,以飞快的速度逃窜,躲进报纸的印刷字内。

尽管如此,他仍旧不慌不忙的捡起报纸,将刚才看的报纸搁在桌上,望向他捡起的报纸页面。这时他猛然发现,他想看的印刷字都成了蟑螂。他想定睛细看,结果上头的字全以油亮的红黑色背部面向他,做鸟兽散。

“啊,原来世界是这么回事啊。”

他恍然大悟。明白之后,顿时很想一死了之。

不,这样便沦为是为解释而解释了。

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就能解释清楚。他只是心想,就连报纸上的字也全都变成了蟑螂,那我活着又有何用,最后,“死”这个念头蓦然浮现他脑中。恰巧那天是个雪花纷飞的日子,鲜红的邮筒戴上白雪化成的棉帽,打从那一刻起,死便与他极为相衬。

接着他莫名开心起来,跑到药房买安眠药,他觉得马上就吞药有点可惜,于是先看了三部电影,看完后,跑到他不时会去光顾的猎艳酒吧闲逛。

坐他身旁那位体态丰满,看起来脑袋不太灵光的女人,他平时完全不会感兴趣,但此刻却难以压抑很想告诉她“我待会儿要自杀哦”的这股冲动。

他微微以臂膀抵向女子那肥厚的臂膀。女子瞄了他一眼后,仿佛很吃力似的,慵懒的将身体从椅子上转向他。面露微笑,活像一颗会笑的地瓜。

“你好。”羽仁男道。

“您好。”

“你真漂亮呢。”

“呵呵。”

“你知道接下来我会说些什么吗?”

“呵呵。”

“我猜你想不到。”

“倒也不是完全猜不出来哦。”

“我今晚打算自杀呢。”

女子并未感到吃惊,取而代之的,是咧嘴大笑。她笑着将一片鱿鱼干塞进口中深处,嚼个不停。鱿鱼干的气味在羽仁男的鼻端挥之不去。

不久,女子的朋友们似乎到来,她夸张的抬起手,也没知会一声,便起身从羽仁男身旁离去。

于是羽仁男独自走出店外,对于女子不相信他要自杀的事,感到怒火中烧。

虽然时间还很充裕,但既然已决定好要在“末班电车”内自杀,便得坚持到底,必须想办法打发时间才行。他走进柏青哥店,开始玩起柏青哥。一直有钢珠跑出来。他的人生明明就快终结,钢珠却源源不绝的滚出,就像在嘲弄他一般。

终于来到末班车发车的时间了。

羽仁男从验票口走进,在饮水处服药后,坐上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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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章

自杀失败的羽仁男面前,是个自由美好的世界,但感觉有点空虚。

从那天起,之前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每一天,突然就此中断,他感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可以清楚预见,每一天都将一去不返,不再重来,他的每一天都了无生气,犹如死青蛙一般露出白肚皮,逐一陈列眼前。

他向东京广告递出辞呈,由于那是一家生意兴隆的公司,所以给了他一笔优渥的离职金。有这笔钱,他可以不用看人脸色,自在的过活。

他在三流报纸的求职栏上刊登以下的广告。

“性命出售。任君使唤。本人今年二十七岁,男性。会谨守一切秘密,绝不给您添麻烦。”

并附上公寓地址,在房门前贴上一张以漂亮艺术字写成的纸张,上头写道:

广告贴出的第一天,没人上门。羽仁男没上班的日子,满是空洞无趣的时间,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无聊。他常在房里躺着看电视,或是做白日梦发呆。

之前被救护车送往急救医院时,他完全失去意识,所以没半点记忆,但说来还真不可思议,每当他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自己当时躺在救护车内的记忆便会逐一浮现脑海。清楚想起自己当时躺在病床上,频频打鼾,身穿白衣的消防员坐在他身旁,为了防止他因车子摇晃而从病床上摔落,紧紧按住毯子的画面。那位消防员的鼻子旁有颗大黑痣……

尽管如此,他全新的人生竟是如此空虚。恍如一间没任何家具的空房。

到了隔天早上,才有人来敲羽仁男的房门。

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名身材矮小、衣着讲究的老翁,他窥探羽仁男身后,神色慌张的反手关上房门。

“你就是山田羽仁男先生是吧?”

“是的。”

“我看到你在报上刊登的广告了。”

“来,请进。”

羽仁男的住处,确实很像待过设计界的人所住的地方,里头清一色的黑色桌椅,地上铺着红地毯,他领着老翁走进房内一隅。

老翁活像是眼镜蛇,舌头在嘴里发出嘶嘶声响,客气的向他行了一礼后,坐向椅子。

“要出售性命的人是你对吧?”

“没错。”

“你看起来很年轻,而且日子过得不错,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呢?”

“这些无谓的事,您毋须多问。”

“对了……你这条命,打算卖多少钱呢?”

“这个嘛,由您来决定。”

“你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自己的命值多少钱,要由你自己来决定。要是我说要用一百圆买下你,那你怎么办?”

“如果真是这样也没关系。”

“别说傻话了。”

老翁从怀里取出钱包,掏出五张万圆新钞,像扑克牌般摊成了扇形。

羽仁男以不带任何情感的眼神,收下那五万圆。

“来吧,请您吩咐。不管什么事我都会答应。”

“这个嘛,”老翁取出一根附滤嘴的香烟,说道:“抽这种烟,不会得肺癌。要不要来一根?不过话说回来,出售性命的人根本不必担心得肺癌。

“我要你办的事很简单。

“我老婆……其实是我第三任老婆,她今年二十三岁。年纪和我刚好相差半个世纪。

“她是个好女人。胸部像这样往两侧长,就像两只感情不睦的鸽子,各自把脸转向一旁似的。她的嘴唇也是,甜美慵懒的噘往上下两方。说到她那迷人的胴体,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那双玉腿更是好看。虽然现在流行那种瘦得近乎病态的鸟腿,但我老婆的玉腿,则是从丰满的大腿一路往脚踝变细,美得没话说。臀部的曲线也是,就像春天时土拨鼠拨出地面的泥土般浑圆好看。

“她抛下我一个人,自己在外游荡,如今成了的小妾。这个第三国人可不是个普通坏蛋,他名下拥有四间餐厅,之前因土地纠纷,还曾杀了两、三个人。

“我想委托你的工作,就是接近我老婆,成为她的相好,然后刻意让那名第三国人发现你们两人私通的事。到时候你会没命,而我老婆大概也会被他宰了。如何?这么一来,我也才能咽下这口气。……就是这么回事。你愿意为我而死吗?”

“哦……”羽仁男一脸无趣的听完他的说明后应道:“不过,事情能进行得这么浪漫吗?你的梦想,是向你妻子复仇,但要是你妻子和我在一起,觉得很高兴,就此在幸福中死去,你觉得怎样?”

“她才不是那种死了会觉得高兴的女人呢。这点她和你不同。她不管怎样也会想要活下去。这种念头就像咒文一样,写满她全身。”

“你怎么会知道?”

“要不了多久,你也会明白的。总之,我希望你能为我而死。应该不需要签契约吧?”

“不需要。”

老翁口中再度发出嘶嘶的声音,若有所思。

“你死后,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办的?”

“没有。丧礼和坟墓一概都不需要。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一直都想养只暹罗猫,但因为嫌麻烦,一直都没机会如愿,所以我死后,如果你能代替我饲养的话,我会很感激的。还有,牛奶不是用一般的盘子喂食,依照我的想像,我希望你能把牛奶放在大铲子里来喂猫喝。等猫小小口的喝了一、两口后,再以铲子托起猫的下巴喂它。这么一来,猫脸会沾满牛奶,完全湿透。每天一定都要像这样做一次。这点很重要,请不要忘记。”

“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那是因为你一直都住在符合常识的世界里。就连今天这项委托,也完全没半点想像力。对了,要是我平安归来的话,这五万圆要还你吗?”

“不必了。只不过,到时候希望你务必把我老婆除掉。”

“这样不就成了委托杀人吗。”

“说的也是。总之,只要能让那个女人完全从这世上消失就行了,不过,我不希望对此感到一丝罪恶感。因为我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要是再加上罪恶感,实在太不划算了……那么,我希望你今晚马上展开行动。到时候要是有什么附加费用,再跟我申请就行了,我会支付。”

“你说展开行动,要去哪里呢?”

“你带这份地图去吧。地点是这处坡道上,一栋名叫Villa Bhese的高级大厦里的八六五号房。好像是最顶楼一间很气派的房间,我老婆什么时候会在那里,我不清楚。接下来你得自己去查探了。”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岸琉璃子。和首相岸信介同姓。”

老翁如此说道,脸上闪耀着不自然的光辉。

老翁离去时,一度关上了门,接着又折返回来,交代以下这番话,身为性命的买主,他这样说一点都没错。

“啊,有件重要的事忘了说。你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委托人的身分,甚至连委托的事也不能泄露半句。既然你要出售性命,总该有这最基本的商业道德吧?”

“这点你完全不必操心。”

“你不写份合约书给我吗?”

“别说笑了。要是我写合约书给你,不就不打自招,证明我是接受你的委托吗?”

“说的也是。”

因为过于担心,老翁那没装好的假牙发出嘶嘶的声音,再度挤进屋内。

“那么,我要怎样才能相信你?”

“既然要相信,就彻底相信,要怀疑,就彻底怀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来到我这里,付我这笔钱,光是这样,我便开始相信这世上有信赖这东西的存在。不过先生,虽然我是受你所托,但根本不清楚你的身分,这样你不是可以放心吗?”

“说什么傻话。琉璃子一定会告诉你的。”

“原来如此。不过,我对这种事一点都不感兴趣。”

“说的也是。这些年来,我好歹也算阅人无数。一见到你,便觉得你这个人可以信赖。如果你需要钱用,可以在新宿车站中央出口的告示板上留言‘等钱用,明天早上八点,LIFE’。我每天都会逛百货公司,在百货公司开门前的这段时间没事可做,所以如果是早上要见我,尽可能早一点。”

老翁就此告别,正准备离开时,羽仁男也跟着走出门外。

“你要去哪儿?”

“那还用说。当然是Villa Bhese大厦八六五号房啊。”

“你还真是急性子呢。”

羽仁男想到一件事,将挂在门上的“Life for sale”的牌子翻至背面。

背面写着“业已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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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三章

Villa Bhese是位于屋舍栉比鳞次的市街坡道上,一栋鹤立鸡群的白色义大利式建筑,不必核对地图,从远处一看便知。

他往柜台窥望,见那里只有一张空椅子,再无他人,于是便大摇大摆朝里头的电梯走去。他此时走路的模样就像有人以线绳操控般,完全不带有自己的意志,那不带半点责任感的开朗神情,与自杀前的他判若两人。此时他的人生显得轻松快意。

上午时分,走在幽静的大厦八楼走廊,不一会儿工夫便找到八六五号房。他按下门铃,门内接连传来悠闲的叮咚声。

不在家吗?

不过,羽仁男直觉,今天早上一定只有那个女人独自在家。因为现在正是情妇送走情夫后,睡回笼觉的时刻。

羽仁男心中如此判断,执拗的持续按着门铃。

终于感觉有人走向门边。房门打开后,里头连着门链,从门链所能打开的最大缝隙里,露出一名女子惊讶的脸孔。她虽然穿着一袭睡袍,却非刚睡醒的表情,五官清楚鲜明,完全没走样。果然如同老翁所言,嘴唇微往上下两边噘。

“你是谁?”

“我是Life for sale公司的人,不知您是否愿意投保寿险?”

“拜托。我已经受够寿险了。我的性命很够用,不需要保险。”

女子态度冷淡的应道,但是却没完全把门关上,照这样看来,她似乎有点感兴趣。羽仁男使出推销员的本领,一只脚已先卡进门缝里。

“我没要您请我入内。只是想请您听我说明一下而已。很快就说完了。”

“我可不想挨我先生骂。况且,我现在又是这身打扮。”

“那我二十分钟后再来拜访。”

“这样啊……”女子思忖片刻。“这段时间,你就先去别家推销吧。二十分钟后再来按门铃。”

“我明白了。”

羽仁男缩回鞋子,门就此关上。

这二十分钟的时间,羽仁男一直坐在走廊尽头处窗边的沙发上。可以从那里俯瞰冬日艳阳下的市街景致。他很清楚,这个市街宛如白蚁窝一样,被严重啃食。人们见面时,肯定都会互相寒暄着:

“早安啊。”

“你最近工作怎样啊?”

“夫人好吗?孩子呢?”

“国际情势愈来愈紧绷了呢。”

然而,都没人发现这样的对话已无任何意义。

他抽了两、三根烟后,又前往敲门。

这次女子很干脆的打开门,穿着一件衣领敞开的黄绿色套装。

“请进。”女子迎他人内。“要喝茶还是喝酒?”

“就推销员来说,这样算是破格的待遇了。”

“你说你是保险推销员,根本是骗人的。刚才我一看就知道了。既然要演戏,就要演好,得演得再逼真点才行。”

“是,我明白了。那请给我一杯啤酒吧。”

琉璃子眨起单眼,嫣然一笑,缓缓从房内穿越,与她纤瘦的身材不太搭调的丰臀,令羽仁男留下深刻的印象后,就此消失在厨房里。

不久,两人端着啤酒干杯。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就当我是送牛奶的吧。”

“你可真会耍人。不过,你来到这里,应该知道这是个极度危险的地方吧?”

“不。”

“那么,是谁委托你来的?”

“没人委托我。”

“那就怪了。这么说来,你是胡乱按人家门铃,然后刚好正合你愿,有个像我这样的性感美女在屋里是吗?”

“可以这么说。”

“那你运气可真好。我这里没有下酒菜。一早就喝啤酒配洋芋片,很怪对吧?对了,我应该还有起司。”

她急忙前去开冰箱查看。

“哎呀,好冰呢。”女子说道。

接着她朝盘子摆上生菜沙拉,上头放了一个黑色的东西,朝这里走来。

“你吃这个吧。”

说完后,她走到羽仁男身后,行径古怪。

这时,有个冰冷的东西从后头紧紧抵向羽仁男脸颊。他斜眼往下瞄,发现原来是一把手枪。但他并不觉得惊恐。

“喏,很冰对吧?”

“是啊。你一直都放在冰箱里吗?”

“嗯,因为我不喜欢温温热热的凶器。”

“你可真讲究。”

“你不怕吗?”

“不会。”

“别看我是女人就小看我。我会慢慢让你从实招来的,你就先喝口啤酒,诵念阿弥陀佛吧。”

琉璃子小心谨慎的把枪栘开,保持距离绕了一大圈,坐向羽仁男对面的椅子。手枪始终瞄准他。羽仁男端着啤酒杯的手完全没颤抖,但琉璃子的手倒是微微打颤,羽仁男望着这一幕,觉得有趣。

“你乔装得可真像。你是第三国人对吧?在日本待几年了?”

“别开玩笑了。我是如假包换的日本人。”

“胡扯。你一定是我先生派来的间谍。不是姓金就是姓李对吧?”

“我倒是想问问看你那无端的妄想是哪来的根据。”

“你可真冷静。果然不是普通人……那么,你可能早就知道了,但我还是再说明一次吧。那个人很会吃醋,昨晚因为一件没来由的事而怀疑我,造成我很大的困扰,他终于决定派小弟来监视我了。而且不是站在远处监视,是大摇大摆的走进家中来勾引我,以此来测试我。想得美!他们要是敢靠近我一步,我就开枪。因为当初送这把手枪给我护身的人就是他,他希望我能好好使用这把枪……对了,也许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被派来这里。掉进陷阱的人其实是你……换句话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被他选出派来这里让我射杀,以证明我贞洁的角色。”

“哦,”羽仁男一脸无趣的撑起眼皮,注视着女子。“既然横竖都得死在你手上,那就和你上过床之后再死吧。要我发誓也可以,等我们上完床后,我会乖乖让你一枪毙命。”

琉璃子渐感焦躁不安的模样,清楚映入羽仁男眼中,就像在看一张画有复杂等高线的山岳地图般。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害怕呢。难道你是ACS的人?”

“你说的ACS,有自己的电视台对吧。”

“少跟我装蒜。你是Asia fidential Service(亚洲秘密服务)的人吧?”

“愈听愈迷糊。”

“一定是这样没错。啊,我太傻了。差点就杀了人,一生沦为他的俘虏。他为了让我成为他疼爱的女人,想出了如此浪漫的剧本。首先是让我为了守住贞操而杀人,接下来,他这位在日本各地藏匿杀人犯,排名前五的黑道老大,打算就此将我一辈子留在身边。实在太可怕了。既然你是ACS的人,何不早说呢。”

琉璃子一口咬定是这样,将手枪抛向一旁的靠枕上。

“既然你是ACS的人,早说不就好了吗?”

琉璃子又再重复了一次。羽仁男嫌麻烦,索性就当自己是“ACS的人”。

“既然这样,你其实是要找他对吧?我不知道你们是以寿险当暗号。他事先跟我说一声不就得了吗。不过,你还真不会演戏呢。你在ACS里头算是菜鸟对吧?你受了几个月的训练啊?”

“六个月。”

“哎呀,太短了。这么短的时间,你竟然有办法精通东南亚的语言以及中国的各地方言。”

“还好啦。”

不得已,羽仁男只好随口蒙混过去。

“不过,你还真有胆识。令人佩服。”

琉璃子神情转为开朗,说了几句恭维话后,站起身,往阳台外窥望。阳台上摆了一张白漆斑驳的庭园椅,同样款式设计的庭园桌玻璃边框上,昨天下雨留下的雨水正微微颤动。

“那么,他请你搬运几公斤?”

虽然搞不清楚她指的是几公斤的什么物品,但羽仁男还是随口应了一句“我不能说”,打了个哈欠。

“寮国的黄金很便宜。以永珍的市场行情来看,只要能带往东京,至少也能赚上一倍价差。之前ACS的人就处理得很巧妙。把黄金熔进王水中,装成一打苏格兰威士忌带了回来,然后再复原成黄金,这真的可以办到吗?”

“那是大家对辛苦的功绩添油加醋,过度吹嘘啦。像我就穿着一双黄金做的皮鞋,外面贴上鳄鱼皮,就这样回国,脚底冷死了。”

“就是这双鞋吗?”

琉璃子明显露出好奇之色,望向羽仁男脚下,但看不出黄金的重量和亮泽,反倒是羽仁男望见琉璃子低头时露出的深邃乳沟。那是老翁所说的“各自把脸转向一旁”、感情不睦的乳房,如今硬是从左右两旁往中间挤,形成这道粉白的深沟。琉璃子似乎往里头扑粉。羽仁男暗自想像,要是亲向她乳沟的话,一定就像把鼻子埋进婴儿爽身粉里一样。

“听说美国的武器是经由寮国走私到日本,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是经由香港吗?真是大费周章。只要前往立川基地,到附近走走逛逛,明明到处都是美国的武器啊。”

羽仁男没搭理她这个问题。

“对了,你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中午会回来一下。他应该和你联络过了吧?”

“我想早点和他见面。那么,在那之前,我们先上床吧。”

羽仁男又打了个哈欠,开始脱去外衣。

“你好几天没睡了吧。我先生的床借你用。”

“不,睡你的床就行了。”

羽仁男突然一把抓住琉璃子的手臂。琉璃子极力抵抗,伸长手,想再次握住手枪。

“笨蛋,你想死啊?”

“不管你先生会不会回来,反正我都会被杀死。结果还不是一样。”

“对我来说不一样啊。如果现在我杀了你,我还能活,但要是我先生进门时,见我们两人在床上,你我都会没命的。”

“算术很简单。那我问你,要是你毫无理由就杀了ACS的人,会有什么惩罚等着你,你知道吗?”

琉璃子摇了摇头,脸色惨白。

“会这样。”

羽仁男冶不防走向橱架,拿起一具瑞士的民俗人偶,做出折断背脊的动作,那具人偶往后仰身,弯成两截。

正文 第四章

羽仁男先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心不在焉的盘算着计划。

“总之,要尽可能撑久一点。愈久愈好。这么一来,她先生回到家里,我被射杀的可能性将会大增。”

他认为在做爱时被杀死,是无与伦比的死法。如果是老翁,这样有点不大名誉,但如果是年轻人,再也没有比这更名誉的死法了。

不过,他真正的理想,是在被杀害前,什么也不知道,从陶醉的快活巅峰,直接一头坠落死亡深渊,这才是最棒的死法。

以羽仁男的情况来说,他没办法这么做。他一方面有预感自己会被杀害,一方面又得拖延时间,这是他眼前要顾及的生意。一般来说,这样的恐惧和不安会妨碍性爱的欢愉,但羽仁男不一样。死亡已近在眼前,这是一处已经开口的空间,他已见过那样的空间,所以不会大惊小怪。在走向死亡之前,他拥有的是许多不同瞬间的生命,他只要好好享受这些时间,尽量拖延就行了。

琉璃子应该是对自己颇有自信。她随手将窗前的百叶窗拉成半掩的状态,也不拉上窗帘,在宛如水族馆般的蓝光中,脱得一丝不挂。由于浴室门敞开着,可以清楚看见她全身赤裸站在镜子前,时而以香水瓶朝腋下喷洒,时而朝耳后抹香水。

她背部的线条,来到臀部后圆圆鼓起,让人觉得搂在怀中一定很舒服。望着眼前的活色生香而感到亢奋的羽仁男心想,不能这样就冲动。

不久,她赤裸着身子,姿态优雅的沿着床边绕了一圈,然后以制式化的动作走上床。

明知在上床前谈这件事很不恰当,但羽仁男还是抑制不了心中的好奇。

“你为什么要沿着床绕一圈?”

“这是我的仪式。狗在睡觉前不也常这么做吗?这算是一种本能。”

“真教人惊讶。”

“来,没时间了。快点抱住我。”

琉璃子阖上眼,双手勾向羽仁男脖子,慵懒的说道。

羽仁男花了不少时间,先试了一次,然后又回到准备阶段,试第二次,又回到准备阶段,一再让她欲火焚身,展开拖长时间的策略。但在他做第一次尝试时,便发现情况不对,对此颇感讶异。琉璃子的胴体果然不同凡响,难怪老翁会对她如此执著。羽仁男的计划差点就此失败,但他好不容易挺住。

问题在于要让琉璃子认为他想一直这样温存下去,就算死亡的危险步步逼近,仍旧想保持这样,为此,羽仁男可说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让琉璃子感受到他要是就此结束会有多不甘心,并一再拉长时间,让琉璃子觉得“太好了,没有就这样结束”。羽仁男对休息时间的掌控颇有自信。琉璃子全身泛起桃红,看得出她虽然躺在床上,感觉却像全身悬在半空一般。她是个囚犯,流着眼泪想抓紧天窗洒落的天光,却又滑落地面。

羽仁男时而进攻,时而休息,接着又奋力再战,每当他进一步尝试,就会险些落入琉璃子那奇妙的陷阱中,为了保留余力,他只能不让自己满足,心不在焉的望着琉璃子逐渐达到忘我之境的背影。

正当两人云雨之际,羽仁男听到有人缓缓转动门锁的声响。

琉璃子浑然未觉,微微冒汗的脸往左右摆动,双目紧闭。

“欢迎光临。”

羽仁男如此暗忖。这么一来,应该会有消音手枪之类的武器,从他背后打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窟窿,穿透琉璃子的前胸。

传来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摆明有人走进屋内,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羽仁男连转头望都嫌懒,既然对方给了他这么充足的时间,索性就把事情办完吧。要是能在达到巅峰的那一刹那死去,就太走运了。虽然羽仁男并不是为了等候这一刻才一直活到现在,但是面对这幸运得来之物,他抱持着渴求许久的心情,就此纵身投入琉璃子那精妙绝伦的陷阱中。待余韵平息后,还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是他像蛇昂首吐信般,从琉璃子身上转头而望。

这时,他发现眼前有个身穿杏黄色古怪外衣、模样肥胖滑稽的男子,头戴一顶贝雷帽,膝上摊着一大本素描本,正全神贯注的握着铅笔作画。

“啊,请保持这样别动。”

男子轻声说道,目光复又栘回纸上。

一听闻这个声音,琉璃子马上一跃而起,那骇人的惊恐表情,令羽仁男吓了一跳。

琉璃子使足了劲一把拉过床单,缠向自己身躯,坐在床上。羽仁男就此全身不蔽一物,而他此时也只能就这样坐在床上,斜眼来回望向琉璃子和那名中年男子。

“你为何不开枪?为什么不快点杀了我。”

琉璃子惊声尖叫,就此放声号啕大哭。

“我懂了。你想活活凌迟我对吧。”

“用不着这样大吵大闹。你冷静一点。”

男子仍握笔作画,一副不愿就此结束的模样,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日语如此说道,完全无视于羽仁男的存在。

“我正在素描。这会是一部好作品。你们运动的模样真的很美。就此激起了我的艺术心,可以请你们先别讲话好吗?”

羽仁男和琉璃子只好保持沉默。

“好,完成了。”

男子阖上素描本后,脱下贝雷帽,一起放在桌上。接着走向他们两人,像小学老师似的,双手叉腰。

“你们两个都快穿上衣服。会感冒的。”男子道。

此举令羽仁男大感意外,他就此开始穿上刚才胡乱脱向一旁的衣服,琉璃子则是裹着床单,悻悻然站起身,走进房间。拖地的床单卡在门上,她暗啐一声,态度冷漠的把床单拉进房内后,粗鲁的关上房门。

“请往这儿坐。来喝一杯吧。”男子说。

不得已,羽仁男只好回到刚才他和琉璃子一起坐着喝酒的椅子。

“她得花些时间梳妆打扮。应该会在浴室里待上三十分钟吧。在这里等也没用。先喝一杯。一杯喝完后,你就乖乖回家去吧。”

男子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曼哈顿,动作俐落的朝两人的鸡尾酒杯里各放一颗樱桃,然后往里倒酒。男子的手很肥厚,让人联想到无限的宽容。他手背的指根处还长着四个酒窝。

“对了,你是什么人,我并不想问。因为就算问了也没用。”

“琉璃子小姐把我说成是ACS队员……”

“这件事你用不着知道。ACS只存在于惊悚漫画里。我其实很讲究和平。连一只虫子都没杀过。不过,她有性冷感的毛病。所以为了带给她刺激,让她感受刺激的滋味,我安排了许多设计。她也就此获得满足,还当那把玩具枪是真枪,到处拿枪示人。我是如假包换的和平主义者,认为日本国民得和睦相处,一团和气的从事贸易,做买卖,互相帮忙,这点非常重要。别说伤害别人的身体了,就连伤害别人的心灵,我也是百般不愿。我认为这就是最重要的人道主义。你不这样认为吗?”

“一点都没错。”

羽仁男听得目瞪口呆。

“她对追求和平的我没半点感觉,却对紧张刺激充满憧憬,沉迷看惊悚漫画。所以我只好演戏。假装我已杀过许多人。并向她编造ACS之类的谎言。她就喜欢这样,如此一来,她的性冷感就能治愈,所以她总是将自己封闭在这种幻想的象牙塔里。如果我真像她说的那样,日本警察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放任我逍遥法外。不过,为了能和她享受鱼水之欢,我成了杀人如麻的黑社会老大,这种感觉也不坏。”

“这样我明白了。不过,你为什么放了我……”

“你又没任何过错。你带给琉璃子快乐,可说是我的恩人,我怎么能责怪你呢。再喝一杯如何?喝完这杯后,就马上回家去吧。最好别再来了。要是我吃醋的话,那可就伤脑筋了。不过,刚才我画了一幅很棒的画,请看一下。”

中年男子摊开那本素描本。

这幅画功远在外行人之上的素描,画着男子所说的“运动”。

连羽仁男本人看了,也觉得它是如此美丽圣洁,宛如精悍充满活力的野生小动物在嬉戏般。犹如人类因心中充满欢愉而呈现出开朗活跃的舞姿,确实是货真价实的“运动”。羽仁男在满脑子心机下做出的这项充满理性的运动,从这幅画中完全感受不到。连他也不自主的坦然夸赞:“真是一幅好画。”把画还给男子。

“很棒的画对吧。人在愉快的时候最美了。这是最和平的姿态。我不想破坏这个画面,让它维持这样即可。只要把它画成图画就行了。……那么,趁琉璃子还没出来前,你快回去吧。”

男子站起身,伸手想要握手。

羽仁男很不想和那宛如软垫般的手相握,他认为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就此站起身向男子说道:“那我就此告辞。”

朝门口走去。

接着男子伸手搭在羽仁男肩上。

“你还年轻。就忘了今天的事吧,可以吗?今天发生的事、这个地方、今天见过的人,全部忘掉。知道吗?唯有忘了它,你才会留下美好的回忆。这句话是我送你的饯别礼。这样你明白了吗?”

正文 第五章

在这番通情达理的成熟话语送行下,羽仁男来到明亮的户外,连他也觉得今天早上的体验宛如一场可笑的幻影。他一直自认是个虚无主义者,但如今却受到大人的智慧开导,感觉仿如从一名青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简言之,对方当他是个小鬼,没跟他计较。

他走在冬日的街道上,怀疑是否有人会跟踪他,回身望去,却根本空无一人。羽仁男认为连他也被惊悚漫画给骗了,不,不只是他,恐怕连委托他的那名老翁也被骗了。

附近有家新开的小酒馆,他走进店内歇息。点了咖啡和热狗。

当女服务生送来法国芥末酱的瓶子,以及新鲜的香肠从面包中间露出油亮外皮的热狗时,羽仁男若无其事的问道:“今晚有空吗?”

那是一名身材清瘦、冷若冰霜的女子,打从白天起就化着晚上的浓妆,紧抿的双唇就像在说她一辈子也不笑。

“现在还是白天哦。”

“所以我才问你晚上有没有空啊。”

“现在是白天,我不知道晚上是什么情形。”

“哦,你的意思是未来不可知是吧?”

“没错,十五分钟后的事,都无从得知。”

“还十五分钟呢,区隔得真明确。”

“因为就连电视也是每隔十五分钟就播广告,暂时休息。这样接下来的节目不是很令人期待吗?人就是这样。”

女子朗声大笑,就此离开。意思是他被甩了。

但羽仁男完全没放在心上。原来这女孩是以电视作为人生的模范。这么做,或许凡事都能稳当、正确,而又令人安心。明明每隔十五分钟,电视节目就会因为广告而中断,那又何必去想今晚的事呢。

羽仁男此时就算回公寓,也没事可做,所以他四处游荡,尽可能不花钱,半夜才回到公寓里。

虽然怀里有五万圆,但他觉得这笔钱得归还老翁才行。

老翁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露面。

在老翁露面结算之前,他这条性命的买主仍是那名老翁,所以挂在门外的那面“业已售罄”的牌子最好还是保持原样别动。

当天晚上羽仁男睡得很沉。翌晨,有个脚步声停在门外,似乎正望着牌子思索,也没敲门就这样离去。寤寐间,他以为来的是杀手,但接着他开始反省,自己现在竟然还被虚假的惊悚故事欺骗,他一面煮早餐的咖啡,一面对着墙上的镜子做鬼脸。

羽仁男发现接下的这一整天,他都在等候老翁前来,对此颇为惊讶。他想早点见老翁一面,请老翁对他的性命做安排。既然他都买下了,好歹也要关心一下商品。想到老翁要是在他外出时前来,那就麻烦了,所以他一整天都没外出。

冬日西下。公寓管理员前来发送晚报,晚报从昏暗的房门底下塞了进来。

打开晚报的社会版报导,他看到上面刊登了琉璃子的大头照,大吃一惊。

“隅田川出现一具美女浮尸。尚不清楚是自杀还是他杀。从死者遗留在桥边的手提包中发现一张名片,上头没写住址,只写着‘岸琉璃子’一行字。”

新闻报导以离奇诡异的笔调来描述这起案件。

看完晚报,正当羽仁男对琉璃子的死感到茫然时,那名老翁刚好前来,来得正是时候。

老翁滚也似的冲进房内,在房里手舞足蹈的唤道:“太好了,干得漂亮。你用这招,所以才没死是吧?嗯,果然是个厉害的生意人。谢谢你、谢谢你。”

这句话惹恼了羽仁男,他一把揪住老翁胸口的衣领。

“好了,你快滚吧。五万圆还你,拿回去。”他把钱塞进老翁口袋,对他说道:“这是你买我性命的钱,既然我现在还活着,就没道理拿你的钱。”

“你先别生气,先听我把话说完嘛。”

老翁极力抵抗,手脚不住挥动。他从屋内握住门把,大呼小叫,羽仁男担心会惊动公寓其他住户,这才松开他,老翁齿缝间发出嘶嘶的声音,夸张的喘息着,一屁股坐向地面,接着爬向一旁,坐上椅子后,极力维护自己的威严。

“你不该对我这上了年纪的人动粗。”

接着他发现口袋里那笔钱,气冲冲的一把抓起那叠钞票,搁在烟灰缸上。老翁难道是想点火烧了那叠钞票?羽仁男很感兴趣的紧盯着瞧,但老翁并没那个意思,那叠皱巴巴的钞票宛如一朵肮脏的人造花,在烟灰缸上绽放。

“也难怪我会这么高兴。因为琉璃子是如何瞧不起我、折磨着我,年轻的你是无法想像的。她罪该万死,而且这是她应得的报应。对了,你和琉璃子睡过对吧?”

羽仁男感到气血直冲脑门,但他还是忍不住低头望向地面。

“被我说中了吧。你们睡过了对吧?她是很特别的女人吧?你是不是这么想啊?只要和那个女人睡过,你就会开始恨她。因为日后和其他女人上床,都会感觉味如嚼蜡。……对了,坦白说,我已上了年纪,不能和她行鱼水之欢。走到这一步,不管怎样,我都只能杀了她。”

“道理还真是简单明了。那么,是你杀了她罗?”

“喂,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啊。如果我有那个能力,何必来委托你?杀害她的人是……”

“这件事是他杀吗?”

“当然是他杀啊。”

“我总觉得这一切像是在谎言包装下,意想不到的一连串偶然事件所引发。我打算明天再去一次那栋大厦……”

“劝你千万别这么做。那里现在一定有警察把守。哪有人会像你这样去自投罗网。你千万不能做傻事。”

“说的也是。”

羽仁男觉得,即使现在去也已无济于事。如今那弹性十足的胴体己不存在,就算去到那空荡荡的房间,又能怎样呢?那里现在一定只有一把放在冰箱里的手枪。

“不过,不可思议的是……”羽仁男这才开始冷静下来,决心将自己经历的事逐一告诉老翁。

老翁从齿缝间发出嘶嘶的声音,一直静静聆听,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那满是老人斑的手时而神经质的摸向领带的领结,时而轻抚稀疏的头发,无意识的展现出他年轻时遗留下的公子哥习惯。接着他望向窗外,看到几户房舍屋檐间的枯垂柳树,在窗边灯光的照耀下,随夜里的寒风摆荡。老翁的模样如同在探寻心中落寞的欢乐回忆。

“说来最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没被杀害。要是日后我成为证人,不就很麻烦吗?”

“这种事一猜就知道了。那个男人当然是早就下定决心要取那女人的性命。你只是个碍事者。这样你知道了吧?那个男人大概也同样为了她耗损太多精气,身体肯定已经不行了。如果在屋里连你一并杀了,便如同把你和那个女人一起送到另一个他到不了的世界。相较之下,他宁可采用能够独占那女人的杀人方式。当然了,你的行为肯定令他的杀意更加坚定。”

“可是,那个男人真的是凶手吗?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呢。”

“你可真没眼光。他是杀人组织里的老大。就算你日后当证人,他也早已想好方法,不会让你逮着他的狐狸尾巴。搞不好现在他正堂而皇之的待在那栋大楼的房间里,上演一出为琉璃子的死悲叹落泪的戏码呢。对了,这起杀人案,你最好早点忘掉。反正这个案子最后一定破不了案。你最好也别多话,专心做你的生意吧。……最后,为了庆祝成功达成任务,我再多给你五万圆。”

老翁朝那切角玻璃制成的大烟灰缸上头又放了五张万圆钞票后,就此准备离去。

“这么一来,我们就再也没机会再见了吧。”

“我也希望如此。琉璃子没提到我的事对吧?”

这时,羽仁男突然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如此说道:“这个嘛,倒也不是完全没提哦。”

“咦?”老翁脸色转为惨白。“难道她讲出我的身分和名字……”

“到底有没有说呢……”

“你打算勒索我是吗?”

“就算我向你勒索,你也没犯什么刑法上的罪,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

“我们只是彼此合作,想要转动世界这个危险的大齿轮罢了。一般来说,如果只是这么点小事,这世界是不会因此撼动分毫的,不过,只要我敢舍命去做,就连杀人案也有可能发生。你不觉得很棒吗?”

“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就像自动贩卖机一样。”

“没错。只要投入铜板就行了。机械会卖命的工作。”

“人也有办法变得像机器人一样吗?”

“得看有没有觉悟罗。”

羽仁男嘴角轻扬,看在老翁眼中,似乎觉得很阴森骇人。

“你到底想要多少?”

“如果我想要钱的话,会再去找你,今天这样就够了。”

老翁逃也似的冲向门边。羽仁男朝他背后喊道:“暹罗猫的事就不用麻烦了。因为我还活着。”

羽仁男手伸向门外,再次将“Life for sale”的牌子翻向正面,打着哈欠走回屋内。

正文 第六章

难道杀害琉璃子的人真是他自己吗?

今晚自己一个人来做点什么事吧。之前我这条命卖了十万圆,现在又能再转卖了。

如果是这样,那琉璃子呢?

琉璃子化为冰冷的尸体被人发现,警方应该会积极找寻凶手才对。他有自信在那栋大厦里没被人撞见,而且他在走廊等候的那二十分钟里,也没和任何人打过照面。离开大厦后,也没人一路跟踪他来到公寓的迹象,简言之,他就像一阵烟,混杂在这个社会中。当然不必担心会被传唤当证人。比较危险的是,那名老翁有可能会被传唤为证人,而向警方说出羽仁男的事,不过,此事完全毋须担心。因为老翁很怕和羽仁男扯上关系,此事再清楚不过了。

既然如此,就算是羽仁男杀了琉璃子,最后一样无法破案。

在这一切都脱离现实的世界,他会不会是在不知不觉间中了那名戴贝雷帽的男子所下的催眠术,杀了琉璃子呢?也许就在那天晚上他熟睡的那段时间里。

他出售自己的性命,最后只是用来杀人吗?

连系这社会与羽仁男的丝线,应该早就断了。

若真是如此,他与琉璃子那甜美、纠缠的回忆又是什么?他的肉体感受到某种欢愉,这又代表了什么含义呢?

或者应该说,琉璃子这个女人是否真的存在?

他不想再对自己出售性命的事闷闷不乐。

想到这里,羽仁男不禁感到寒毛直竖。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羽仁男认为,这只老鼠之所以无法行动,都是因为这件拘束衣的缘故,而且他以很合乎逻辑的想法猜测,这只老鼠之所以长着一张极其平庸而且大众化的鼠脸,全因为它是个疯子。

羽仁男思考老鼠的菜单后,替它准备了起司,以及它的利牙可以轻松啃食的小块牛排。

他如此唤道,但老鼠没回应。也许老鼠患有厌人症。

虽然这不是“乡下老鼠与东京老鼠”的故事,不过,搞不好它是只乡下老鼠,受奸诈的东京老鼠蒙骗,因而被大都会的重压给彻底压垮。而这只身处大都会的老鼠,一直深受某个问题苦恼,最后终于狂性大发。

羽仁男想好好和这只老鼠共进晚餐。

他让老鼠坐在餐桌对面,在它的拘束衣上围上餐巾,让它在此等候晚餐上桌。那只发疯的老鼠端坐静候。

不,这些都是自己在胡思乱想。他没任何责任。

他还准备了自己的一份,摆在桌上。

对他而言,这世界不过是以蟑螂文字拼凑而成的报纸罢了。

理应对这世界没任何责任,也不存有任何执著。

“喂,你为什么不吃。我如此用心准备的晚餐,你不满意是吗?”

一样没回应。

“哦,用餐时没音乐吃不下饭是吧。你可真奢侈。我就来播放你可能会喜欢的曲子吧。”

他用餐到一半霍然起身,以立体音响播放德布西的

老鼠依旧板着脸孔,一口也不吃。

“你可真怪。你是老鼠,就算不用手应该也能吃吧?”

没有回应。羽仁男忍不住发火。

“看不起我做的菜是吧。既然这样,就随便你吧。”

羽仁男打翻装有小块牛排的盘子,撞向老鼠脸上。

在这阵撞击下,老鼠就这么从椅子上翻倒,跌落地面。

羽仁男一把抓起它。

“搞什么,就这样死啦?你可真容易死,不觉得丢脸吗?说话啊,喂!我可不会替你办丧礼哦。谁要替你守灵啊。老鼠就要有老鼠的样子,在你肮脏的鼠窝里变成老鼠干吧。你生前一无是处,死后也一样。”

他一把抓起那只死老鼠,将它丢进原本的橱柜。

接着将那只死老鼠刚才没吃的小块牛排送入口中。口感就像肉丸子一样,风味绝佳。

“要是别人看了,应该会觉得这是个孤独的人,为了从孤独中解脱所做的无聊游戏。不过,要是与孤独为敌,可有得受呢。我一定会站在孤独这边。”

羽仁男听着德布西的音乐,如此思忖。

这时,有人小声的敲着门。

正文 第七章

打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名头发盘向脑后,看来很不起眼的中年女子。

“我是看报上的广告才来的。”

“哦,这样啊。请进。我正在用餐,很快就吃完了。”

“真不好意思。”

女子环视四周,战战兢兢的走进房内。

买别人的性命,理应是正大光明的行为,但为什么每个客人走进时,都是这副阴沉的窝囊样呢?

羽仁男一面用餐,一面偷瞄女子,从她那不太讲究的穿着感觉得出她不是普通人妻,而是像在短大教英国文学的老处女。面对一群青春洋溢的学生,而且同样身为女人,让她益发想发挥“不像年轻人”的独特性。若是这样,这名女子可能远比她外表看起来还要年轻。

“坦白说,我每天都偷偷来到你门前。但每天门外都挂着‘业已售罄’的牌子。我一直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的性命已售出,不就表示你已经死了吗?不过,今天我抱着十分之一的希望,以姑且一试的心情前来,发现牌子已经转为正面,写着Life for sale,就此松了口气。”

“是的,之前的工作已平安无事的完成了。因为我虽然售出性命,但最后还是幸存下来。”

羽仁男冲泡饭后咖啡,顺便为女子泡了一杯,端着两杯咖啡说道。

“您找我有什么事?”

“这件事很难启齿。”

“在我这里,您什么都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还是很难启齿。”

女子沉默了半晌后,睁大她那半月形的双眼,直视着羽仁男。

“这次你要是把性命卖给我,也许就再也无法活着回来了。这样你还是愿意吗?”

见羽仁男处之泰然,女子噘起嘴喝了口咖啡,就像泄了气似的,再次语带威吓的说道:

“真的会没命哦。可以吗?”

“嗯,可以啊。总之,您先说来听听吧。”

“那我就告诉你吧。”

女子就像害怕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被侵害般,频频整理衣服下摆,但是看她的腰身,感觉不太可能会遭人侵害。

“我在一家小图书馆负责借还书的工作。就算你问我是哪家图书馆也没用,因为全东京的图书馆数量,就跟警局一样多。

“我自己一个人住,所以从图书馆返家时,都会购买各种晚报,等回到公寓后,不论是个人间题谘询栏、介绍栏、征才栏、交换栏,我都会仔细阅读,这是我的习惯。起初我很沉迷于笔友栏,还特地申请了一个邮政信箱,但我知道见面之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向来都只是让对方一头热,接着突然不再通信。”

“为什么您说‘我知道见面之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羽仁男提出残酷的询问。

“因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梦想。”

女子转头望向一旁,逞强应道。

“……你不要打岔,好好听我说。

“我已经玩腻了笔友游戏,想追求更刺激的通信。但似乎没这种东西。”

“像我不就刊登了‘性命出售’的广告吗?”

“你听人把话说完好不好!今年二月,说起来已经是十个月前的事了,当时我注意到‘找书栏’的一篇启事。

“‘收购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发行,山脇源太郎着的《日本甲虫图鉴》。二十万圆现金交易,但要求书况完整。来信请寄中央邮局邮政信箱二七七八号。’

“我认为这是很诱人的价格,听说最近旧书价格飞腾,所以这应该是很难取得的书,而且对方与旧书店接洽后依旧无法取得,才会刊登这样的广告。当时我出于职业病,心里做这样的揣测,但旋即便忘了这件事。

“每年到了三月的年度结算,图书馆都会做一番大整理,从仓库里取出尘埃密布的书,重新加以编号,这可是件大工程。当中,在自然科学的领域方面,有好几百本年代久远,都快成精的书,里头约有十本关于昆虫学的书映入眼帘。虽然一样属于自然科学的领域,但是像医学或物理,只要发明新的疗法或药物,或是有新发现,很多书马上变得一文不值,昆虫学则不会有这种情形,我拂去书上的尘埃,逐一细看。

“这时,我偶然发现一本书。

“‘昭和二年发行,《日本甲虫图鉴》山脇源太郎着——有缘堂发行’

“之前‘找书栏’的广告赫然浮现我脑海,我在图书馆工作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坏念头,就此萌生。”

——对她接下来说的话做个整理,内容大致如下:

她以前当然没做过坏事。

然而,那二十万圆的诱惑虽然没形成清楚的物质幻影,但是她对于“可以让其他女人刮目相看”的服装等奢侈品存有一股欲望,在她内心深处就像炒豆般,频频发出声响,怂恿她这么做。

她不由自主的将《日本甲虫图鉴》包进手上的纸层中,然后若无其事的继续整理,接着说了一句“我出去丢个纸层就回来”,捧着书和纸屑来到走廊后,抽出那本书,藏至她熟悉的地方。只要事先这么做,万一日后盖有图书馆馆藏印章的书流出,也才有借口说是不小心和纸屑一起搞混丢弃所造成的。

那天晚上她回到公寓后,像是打开一本不良书刊似的,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翻开那本《日本甲虫图鉴》时,页面间还扬起一股尘埃味。

这确实是一本会令人觉得稀奇而想找寻的奇书。不知当初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个人嗜好所写。虽是早期的印刷,但上头的原色版插图无比精美,就像饰品的彩色印刷广告般,各式各样的甲虫陈列眼前,五颜六色的背甲散发耀眼光泽。另一方面,书中还配合图片编号,写有每只甲虫的学名、产地,以及解说。

但最奇妙的,莫过于它的分类方式了。不同于科学分类,它的目录编排如下:

第一类 好色科(春药目、强精目)

第二类 催眠科

第三类 杀人科

根据老处女的习性,她故意跳过最想看的第一类,改看第二类之后的项目,这可说是必然的结果。

尤其是第三类的杀人科,不知是何人所为,不断在这个项目画红线或画红色圆圈。

其中,她在一三二页处看到“梳角花潜金龟Amtinata”这行文字,与图片对照后,得知是一只平凡无奇的茶褐色小甲虫,头与背部中间的部位窄细,长出第一肢的粗大头部前方,有个像刷子般的东西往前突出,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样的甲虫。

解说上如此写道:

“产于本州东京附近,常聚集于玫瑰、海州常山,以及其他各种花朵上。

“此种甲虫很容易采集,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它不仅具有催眠作用,还能发挥杀人的功效,而且能佯装成是自杀。将此种甲虫干燥处理后,磨成粉末,混入皮质性安眠药溴滑利尿素中,让人服用后,便能在对方睡眠时下达命令,引导对方进行各种形式的自杀。”

就只有这样的说明。

然而,看完这些描述后,她直觉找这本书的人有犯罪意图,她以剃刀的刀锋仔细刮除书底里页与扉页上所盖的图书馆馆藏用印。接着写了一封明信片,寄至对方的邮政信箱。

“我手上有您所要的书,书况完整。倘若您尚未取得,我愿以您指定的条件转让。不过,希望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请告知交易的场所与时间。请尽可能选在星期日。”

她写下简单的文句,并附上自己的邮政信箱。

——四天后得到回复。

对方指定下个星期天,时间上没问题,但地点离茅崎的藤泽车站相当远,是姓“中岛”的一户人家,似乎是别墅,信中并附上地图。

不过信中错字颇多,而且笔迹幼稚拙劣,连她的名字都写错。

“这一定是个怪人。”她心想。

那个星期天下午天气晴朗,但春寒料峭,风吹犹寒,她照着地图的指示,从藤泽车站往海边的方向走去。

从柏油路走向一旁的岔路后,转为沙地,老旧别墅区的石墙略微陷在沙地里。有黄色的蝴蝶飞舞。这处别墅区目前仍不见人影。最近住这附近到东京通勤上班的人家当然也不少,不过,这一带特别保有往昔别墅区的风貌,清幽闲静。

穿过写有“中岛”门牌的老旧大门后,眼前是一条连往内宅的长长沙石路,在松林中座落着一栋洋房,宽敞的庭院显得很荒凉,饱含水气的海风狂吹。

按下门铃后,出来应门的是位身材肥胖,红脸的欧美人,她一开始吓了一跳,但那名欧美人却操着一口流利到让人听了不舒服的日语。

“谢谢您的来信。我已恭候多时,请进。”

他穿着一身华丽的格子花纹运动衣,女子被引进的房间里,还有一名瘦得像螳螂的洋人,礼貌周到的从椅子上站起身,行礼问候。

女子原本打算见气氛不对,便马上逃离,这间约十二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有一组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美式藤椅,直接就摆在没铺地毯的榻榻米上,让人觉得这只是一处暂时的栖身之所。除此之外,再也没其他醒目的家具,壁龛处摆着一台彩色电视,没播放画面的映像管,呈现出犹如沼泽水面般的蓝黑色。

纸门敞开着,粗糙的沙地走廊直接连往滑动不太顺畅的玻璃门,经风吹拂,那扇玻璃门不断发出声响。看起来没上锁,给人一种门户洞开的感觉,似乎从任何地方都逃得出去。

那名瘦洋人邀女子喝酒,她婉拒了。接着,对方端来一杯像柠檬水的东西,但想到在完成交易前要是误服对方下的安眠药肯定坏事,尽管喉咙无比干渴,她还是不敢碰那杯水。

那名会讲日语的胖洋人请她上座后,便没再与她搭话。由于对方迟迟不提及甲虫图鉴的事,女子故意将自己摆在膝上用来装那本书的购物袋晃了几下,以引起对方的注意。

但一样没任何反应。

两名男子以英语悄声交谈,完全无视于她的存在。虽然女子听不懂英语,但从两人的表情看得出,他们似乎在谈论很严肃的话题。女子逐渐感到焦急不安。

这时玄关传来铃响。

“Oh~maybe henry……”

那名胖洋人急忙走向玄关。

这时,一名穿着散步服装,有点年纪,长相帅气的洋人,牵着一只活像是垂着双耳的海狗、全身油亮的腊肠狗,走进屋内。从那两人的应对态度看来,此人似乎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两人恭敬的向他介绍女子。腊肠狗难看的摆动着腰部。

男子似乎完全不懂日语,用英语飞快的说了一大串好听话。那名胖洋人代为口译。

“亨利先生说,您依照约定前来,非常感谢,对您很是尊敬。”

女子心想,根本没什么好尊敬的。

“您把书带来了吧?”

听对方这么说,女子心想,终于进入主题了,心头一喜。

她打开包裹,把书递向前。

“那笔钱,money,请不要忘了。”

她请那名胖洋人口译,但对方没理她。一股担心对方不给钱的恐惧,令她喉头感到无比难受。

那名年纪较大的洋人频频翻阅那本书。他脸上散发光采,看得出很是满意。

“让您久等了。他想先检查完毕后,再付您这笔钱。之前我们拿到的书,都有三十页左右的页面被人剪掉。推测是当时的日本警察剪掉的。我们第一次看到没有缺页的全书,如您所见,亨利先生非常高兴……来,这里有二十万圆,请点收。”

胖洋人那宛如珐琅般泛着白光的脸颊浮现笑窝,把钱递给女子。那只狗上前嗅闻钞票的气味。

数过那二十张全新的万元钞票后,女子松了口气,心想此地不宜久留,马上站起身打算离开。

“啊,您要回去了是吗?”

胖洋人如此说道,那名瘦洋人也起身慰留。

“您专程远道而来,方便的话,留下来吃顿便饭再走吧?”

“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

女子就像要甩开他们似的,准备离开。

因为她有预感,自己会撞见什么可怕的场面。

那名胖洋人突然凑向她耳边悄声道:

“想不想再多赚五十万圆?”

“咦?”

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就此停步……

正文 第八章

——羽仁男略感兴趣,女子虽然毫无姿色可言,但她叙述得条理分明,引人入胜。

“哦,条件不错啊。所以你又多收了五十万圆才离开是吗?”

“我哪会那么做啊。我最后拒绝一切,离开了那里。虽然不觉得有人在背后跟踪,但我几乎是一路跑到藤泽车站,跑得我满身大汗。”

“后来你又去了那户人家吗?”

“其实是这样的……”

“他们又找你去?”

“不,我很在意那件事的后续发展,于是在七月某个天气晴朗、闲来无事的星期天,又去那里查看。因为感觉屋内有人,所以我按下门铃,这次出来应门的是一位日本太太。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向对方询问‘请问亨利先生在吗?’对方回答道,‘哦,那位外国人是吧。今年春天,我这栋房子临时租他住两、三个礼拜,他们后来的情形怎样我就不清楚了。’由于对方态度冷淡,所以我就这样回来了。”

“哦。你这故事是很有趣,不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愈来愈有关系了。”

女子如此说道,向他要了根烟,点燃了火。这是完全不带半点性感的动作,就像卖彩券的老婆婆在向人推销彩券同时,还向人讨烟一样的厚脸皮。

“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而我也一直留着那个邮政信箱,但对方并没和我联络。

“直到最近,我看到你‘性命出售’的广告后,脑中突然浮现一个想法。那五十万圆该不会是要我当实验品的意思吧?如果是这样,那倒还可以说得通。而对方如果发现你的广告,一定也会主动与你联络。”

“一直都没这样的人跟我联络。再说,像那种从事非法勾当的洋人,现在都跑到香港或新加坡去了吧?”

“如果是ACS就有可能。”女子道。

“咦?”

羽仁男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连她都知道ACS!

那名第三国人口中,只存在于惊悚漫画里的ACS,也许与琉璃子的死有关,由于羽仁男心中正开始产生这样的怀疑,此时听女子这么说,顿时觉得一切都有所关联。羽仁男怀疑,搞不好因为他的“性命出售”的缘故,ACS因此利用他作为手下的一颗棋子。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女子隶属于心思那般缜密的组织,绝不会随便讲出组织的事。女子提到ACS,肯定什么也没想,与茅崎的那群洋人会面,一定也是她依据自己所见所闻所做的真实报告。

“ACS到底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它是个名为Asia fidential Service的神秘组织,听说与走私毒品有关。”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事?”

“有洋人会在图书馆里进行毒品交易。那洋人每天上图书馆,是个勤奋好学的人,我对他颇感敬佩,而且他待人和善,人又长得帅,听说还是洛杉矶C大的副教授,每天似乎都从事日本历史的研究,所以我常和同事聊到他,说他一定是那个专业领域的知名学者。

“不久,我发现他在阅览室惯坐的座位旁,开始会坐着一名像是失业者的日本人。两人似乎是在图书馆里认识,那名日本男子也常借日本历史的书籍。

“‘那人明明是日本人,却向一个对日本历史有更深造诣的洋人学习。这世界可真是反了。’图书馆里甚至有女同事这么说。

“不久,图书馆的女性柜台人员和那名洋人变得熟络,约他一起到附近的咖啡厅,不过洋人似乎个性谨慎,还请那名女子找其他朋友一起去,女子不太高兴,却仍找了我们一起去。我虽不感兴趣,但最后还是陪同前往。

“那应该是去年五月时的事吧。我印象很深,那天傍晚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那位洋人当然是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图书馆关门后,我们伴着明亮的夕阳余晖,走在图书馆到市街的那排美不胜收的行道树下。带着那名洋人到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厅,令我们三人产生互相较劲的心态,同时也感到心情雀跃,喜不自胜。

“我们坐下后,天南地北的闲聊,他果然能言善道。

“‘像这样和各位美女一起品尝南蛮传来的好茶,我的心情感觉就像走进的德川将军呢。’

“还不时会这样说笑引人发噱。听在别人耳中,或许会觉得这种玩笑很不得体,但是出自多德韦尔先生口中,听起来却觉得天真无邪。

“聊着聊着,多德韦尔以听了很舒服的口吻(不过,他的日语感觉欠缺情感,就像加了太多润滑油的机械般,有点过于圆滑)向我们问道:

“‘各位淑女,你们知道ACS是什么吗?’

“。‘不知道耶,是电视台的名称吗?不过,日本好像没有这家电视台呢。难道是美国的电视台?’

“‘还是制造电视机的公司名称?’

“‘我认为应该是某个国际农业合作组织的名称。像是Agriculture Cooperative System之类的。’

“其中一人展现自己的才学,让人听了很刺耳,所以我们都瞪向她。

“那名洋人笑咪咪的听我们说,接着说道:‘最后这个答案有点接近。不过,虽说是国际组织,但它是个名叫Asia fidential Service的神秘组织。似乎是很恐怖的组织,而且就存在于你们身边。’

“我们听得毛骨悚然,竖耳聆听。

“多德韦尔先生说:‘在图书馆里,不是有个日本人常坐我身旁,问我历史方面的问题吗?在那间图书馆里,没人会像他那样打扰别人,所以我不太喜欢,而且他都问一些很无聊的问题。

“‘例如有几个孩子?我因为不是很清楚,心里嫌烦,所以就随口回答他:“十个。”’

“‘男子脸上突然为之一亮。事后细想,那可能是他们的暗号,而我恰巧说对了答案。’

“‘不过,男子依旧怀有戒心,并末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而前天,他突然对我说:“这么说来,你不是ACS的人喽?”’

“‘“ACS是什么?”我惊讶的问道。’

“‘“Asia fidential Service。……太好了。我搞错人,差点就杀了你。’”

“‘男子嘴角轻扬,如此说完后,便迅速离去。’

“‘我吓得脚底发毛,忍不住摸向自己后颈。他似乎误以为我是那组织的一员。’

“‘哗,真可怕。你应该马上报警的。’我们七嘴八舌说道。

“‘把事情闹大反而麻烦。’多德韦尔那成熟的双唇噘起,如此说道。

“从那之后,多德韦尔就再也没在图书馆里出现了。不过ACS这个名字却一直留在我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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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九章

听到这里,羽仁男问道:“那位叫多德韦尔的男人,该不会是组织里的一员吧?”

虽然这么说,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若真是这样,那他为何要自己讲出这件事?”

“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图书馆与人联络的事被发现了,所以才反过来试探吧。”

“是吗?”

女子对这个话题已不感兴趣。

“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吧。”

“也对。照顺序来看,我也该说明自己为何会来买你的性命了。

“如果那个名叫亨利的洋人还没与你联络,那么,之前我离去时,他们对我说‘想不想再多赚五十万圆’那件事,应该还没解决吧。

“打从我看到你刊登的‘性命出售’的广告起,便认定你就是测试金龟药粉的最佳人选。我只收十万圆的介绍费就好,剩下的四十万圆用来买你的命,可以吗?如果你同意,我愿意负起责任,在你死之前把那四十万圆送给你的家人。”

“我没有家人。”

“既然是这样,那你卖命得来的钱要怎么处理?”

“你用那笔钱买下不好照顾的大型动物,例如鳄鱼、金刚之类的。然后打消结婚的念头,一辈子和那只鳄鱼或金刚同住。我觉得那就是最适合你的夫婿了。你绝不能起贪念,把鳄鱼卖给别人当手提包哦。要每天喂它吃饭,让它运动,全心全意的照顾它。每次看到那只鳄鱼,就得想起我。”

“你真是个怪人。”

“怪的人是你吧。”

女子马上寄了封快递到亨利的邮政信箱,信中只以简单的文句写着:“以五十万圆接受药物实验,但对象是男性。”马上便得到回信,指定了见面时间。

时间是一月三日晚上,地点是芝浦仓库街里的一座仓库。

羽仁男与女子约见面后,一起在冬夜里几欲被寒风吹跑的寒月底下,来到杳无人踪的仓库街。他伸手敲门,直到敲了第五下时,门才打开。通往地下的楼梯曲曲折折,最后来到一扇冰冷的铁门前。

打开门后,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门内开着暖气,是一间地上铺着红地毯,约十二张榻榻米大的洋房。

有两扇大大的方形窗,可以望见窗外海底的污秽景象,各种秽物和垃圾堆积,充斥在看不见半条活鱼的海水里。窗框旁飘浮着一个死鱼状的白色物体,似乎是人类的胎儿,羽仁男急忙把脸转向一旁。

不过房内的摆设相当舒适,暖炉里头设有电灯,以红光照耀炉里的假木柴。似乎是刻意避免使用会冒烟的暖炉。

里头有三名洋人,等候羽仁男他们到来。那名牵着一只腊肠狗、年近半百的洋人,似乎就是亨利。

“之前你们问过我,想不想再多赚五十万圆。”女子先开口道。

“没错,我们是说过。”其中一名洋人以日语答道。

“意思是问我愿不愿意当药物的实验对象,对吧?”

“您可真清楚。没错。”

“所以我带这个人来。我已买下他的性命,所以请给我五十万圆。”

洋人颇为吃惊,以英语转告亨利,三人开始窃窃私语。

“那么,就算会丧命也无所谓喽?”

“没错。”羽仁男神色自若的回答道:“各位,有什么好惊讶的?人生根本毫无意义,而我们人也不过是空有人形的躯壳罢了,这点你们应该很清楚才对。你们该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吃惊吧?”

“您说得对。我们后来很努力的捕捉金龟。将它混进溴滑利尿素中,作成药物,让两三人服用,进行实验。确实如书中所言,服药者会完全照我方的意思行动;但我们还没试过让人自杀,到时候人类求生的本能会如何抗拒,还是个问号。如果有想寻死的人,就能进行这项实验了。”

“那么,请先支付五十万圆。”

女子如此说道,亨利命另一名男子拿来一叠钞票,仔细数过那五十张万圆钞票后,递给女子。女子从中抽出十张,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剩下的交给羽仁男。

桌上摆着一把手枪。

“里头装了子弹,已打开保险。只要扣下扳机,即可了却性命。”其中一人道。

羽仁男坐向安乐椅,将男子递给他的药粉和水吞下。

……。

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丝毫不觉得世界会因此变得有意义。

穿梭在花丛间的平凡甲虫,除了只会把它的脏鼻子钻进花粉里外,一辈子什么事也不做,像这种懒惰甲虫磨成的粉末,就算进入自己体内,这世界也不会因此变成花田。

眼前这名呆板的老处女,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巨大、清晰。之前从没感觉过,但现在女子眼睛底下的每一条皱纹、脸颊皮肤的每一颗粗大毛孔、每一根散乱的头发,突然像许多大钟一同敲响般,不断叫喊着: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那喧闹嘈杂的程度,令羽仁男几欲捣住耳朵。

“如果世界变得有意义,就算死也无悔”与“这世界没有意义,就算死也无妨”这两种心情会在什么地方取得平衡呢?对羽仁男而言,反正最后终究只剩一死。

不久,他周遭逐渐变成流动的物体,开始旋绕,可以看见壁纸因蓄满风而膨胀。像黄色小鸟般的物体,开始成群窜飞而出,令人眼花缭乱。

某处传来音乐。苍翠的森林仿如海藻般摇曳,模样像紫藤的成串花朵从枝桠垂落,底下有无数匹野生的骏马奔腾,那音乐带给人这样的幻想。虽然不知道为何会产生此等幻想,但感觉得出,那就像是以蟑螂的铅字拼凑而成的报纸,一个索然无趣的世界,正努力幻化成美妙之物。“不过,这样不是显得太刻意了吗?”羽仁男心中如此批评。“没有意义的东西还这么卖力,未免太肤浅了吧!”

他内心并未迷醉,也未有恍惚。这世界突然改变了变化方式。他身体四周隆起无数巨大的尖针。那些尖针闪闪生辉,长得像仙人掌花的东西,不约而同的从针头处绽放。红、黄、白三色的仙人掌花。好俗气的花,羽仁男心想。这时,尖针突然变成电视天线,大楼后方的蓝色塑胶垃圾桶,像广告气球般,满满的飘浮其间。

“太平凡了。无趣极了。”羽仁男批判道。

“如何,可以死了吗?”某处传来这个声音。

“嗯,可以。”

羽仁男甫一回答,顿感全身轻灵不少。之前明明觉得像被紧紧绑在椅子上,现在却觉得手脚可以自由行动。然而,自己手脚的动作,却像是完全听某人的命令行事般,这样反而令他有种全豁出去的快感。

“那么,你就受死吧。从现在起,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会让你死得轻松点。”

“好的,谢谢你。”

“听好了,右手请往前伸。”

“像这样吗?”

“对。”

羽仁男的声音是内心的声音,应该连他自己也听不到才对,但对方却能正确的回答,正确的下达指示。

“喏,请碰触桌上那坚硬的黑色东西。牢牢握住它。对、对。现在还不能碰扳机。轻轻将它栘向自己的太阳穴。放轻松、放轻松,放松肩膀的力气。听好哦,把枪口紧紧抵向自己的太阳穴。如何,很冰凉对吧?很舒服吧?就像发高烧时用的冰枕般,头脑觉得舒爽许多对吧。接下来慢慢将食指伸向扳机……”

正文 第十章

……羽仁男此时将枪口抵向自己太阳穴,手指正准备拙下扳机。

就在这时。

有个东西飞扑而来,一把抢下手枪,接着身旁响起一声枪响,狗的哀叫声塞满羽仁男的耳膜。

这记震撼,似乎中断了药效,他就此摇了摇头站起身。刚才的事仿佛没发生过似的,室内看得一清二楚。那名女子身体扭曲,倒卧在他脚下,鲜血从太阳穴汩汩流出。

红脸的胖洋人、像螳螂般的瘦洋人、帅气的绅士亨利,全都一脸茫然的围站在女子的尸体旁。

羽仁男按着昏沉沉的脑袋,从那三名男子中间探头,仔细查看那名女子的尸体。女子右手紧握着那把手枪。

“发生什么事了?”羽仁男向那名红脸的洋人询问。

“她死了。”男子这才茫然的用日语回答。

“为什么?”

“因为她爱你,爱到无法自拔。只能这么推测了。所以她才会替你去死。不过,就算她再怎么不忍心看你死,只要从你手中抢下手枪就够了,应该没必要自杀吧?”

羽仁男专注的凝聚他那随时都会变模糊的思绪,极力思考。她自杀的原因很单纯。也就是说,她对羽仁男萌生爱意,却没把握羽仁男是否也会爱她,于是她选择一死。当真也只能这么想了。

“毋庸置疑,是自杀没错。”红脸的洋人接着道。

“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

羽仁男心中压根没想过要怎样善后。

有人暗恋,其实是件麻烦事,而且是被这样的丑女暗恋,她还因此自杀,遇上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荒唐。他对于自己两度想要出售性命,最后却都害人丧命的事感到震惊。

羽仁男望着那几名洋人,对于他们会如何善后很感兴趣。也许他们会就此杀了羽仁男。

那三人交头接耳讨论了起来,那只腊肠狗还是一样对着尸体低吼。这只过度被驯化的狗,似乎在看到鲜血后,唤起了凶暴的本性。鲜血狡猾的从尸体底下悄悄流向四周。那模样就如同趁乱逃离一般。女子张大着嘴,看起来,宛如在她口中漆黑的空洞里,有一条通往世界尽头的密道。她眼睛微张,不过有一只眼睛覆盖着稀疏的鬓发。

“仔细想想,我这还是第一次像这样仔细观看尸体。连我爸妈的尸体,也没有这么仔细瞧过。你们不觉得尸体就像掉在地摔破的威士忌酒瓶吗?瓶子摔破,里头的酒往外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窗外浑浊的海水摇晃。那三名洋人还一直在讨论。不太听得懂英语的羽仁男,也听到他们谈到班机号码、航空公司之类和飞机有关的单字。

他们已手帕包住手,从女子的手提包里取出十张万元钞票,交到羽仁男手中后,其中一个人说道:“这件事请你保密。这是封口费。要是你把这件事说出去,下场就是这样。”

男人坐出割断喉咙的动作,并发出颇有真实感的一声“卡嚓”。

羽仁男坐上那群洋人的车,请他们送他到滨松町车站。他没和那三人交谈,而那三人看起来似乎也都极力无视于羽仁男的存在。

羽仁男抬手与他们的车挥别后,像是和一起去野餐的普通朋友道别般,心中没半点感动,就此转身离去。

他买了一张国营电车的车票,步上阶梯。

不可思议的感觉再度浮现脑中。

那单调无趣的水泥阶梯,感觉仿佛会往上无限延伸。

羽仁男全神贯注的爬上阶梯。不管他再怎么爬,就是到不了月台。愈往上走,阶梯数愈是增加。上头确实传来电车的鸣笛声,感觉得到电车出发到站,许多人走下电车,但是那个场面和他此时努力爬的阶梯始终无法串连在一起。

我是个已死之人,我明明认为道德、感情,一切的事物都无法约束我;但另一方面,那丧命的女人爱我的沉重负荷,却又在脑中挥之不去。别人对我来说,理应和蟑螂没什么两样才对啊!

正当他觉得阶梯突然像白色瀑布般冲向他胸口时,不知何时,他人已站在月台上。电车驶来。羽仁男感到形疲神因,就此走进电车。车内明亮恍如置身天国,空空荡荡,众多白色塑胶吊环一同摇晃。他抓住其中一个吊环。这时,他感觉白色的吊环反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

正文 第十一章

……他一直在等待事件的结果。

这次他是真的累了,所以门口的牌子还是背面的“业已售罄”向外。疲劳让他得以延命,说来还真是个奇妙的现象。难道连和死这种观念嬉闹,也需要有精力才行吗?

过了一天、两天,报上始终都没任何提到在那古怪的海底密室发现自杀女尸的报导。难道尸体就这样留在那里任凭腐烂吗?

不久,羽仁男平时的感觉逐渐恢复。所谓平时的感觉,指的是他自杀未遂以后,一切都显得很不合现实、无比虚幻的感觉。住在那个世界,感受不到任何悲喜,一切全包覆在朦胧的轮廓里,“毫无意义”的感受,不分昼夜,像间接照明般,以柔和的光线照耀他的人生。

“那个女人根本不就存在。什么海底密室,压根儿就没这种荒诞事。”他开始这么想。

换个想法后,心情轻松许多,兴起趁着过年期间到街上走走的念头。好久没和女人上床,有种奇怪的感觉。

走在新宿街头,有家在特价拍卖的店家,他的目光不经意的投向一名走进店内的女子臀部。就算今天再怎么暖和,没穿外套还是会引人注意,她穿着一件略显褪色的绿格子短裙,裙子底下的翘臀就像笔下的女人臀部般丰满,在冬阳的照耀下,感觉里头充塞着实质的生命。如同盒子里取出的全新牙膏,从紧绷的长条软管光泽中感受到的新鲜感一般,仿佛保证能给人一个清爽的早晨。

羽仁男跟在女子的臀部后头,不自主的走进那特价拍卖的店内。

女子站在清仓大拍卖的毛衣前。五颜六色的毛衣被揉成一团,在宛如沙坑般的箱子里堆积如山。

羽仁男站在女子身旁,凝望她那专心挑选毛衣的脸庞。

女子噘起小嘴,大白天就挂着银色的凤梨形耳环,给人的感觉像是在三流酒吧里讨生活的女人。不过她的侧脸相当好看,鼻梁的弧度完美。一见到女人鼻头下垂的侧脸,就兴起厌世念头的羽仁男,托这名女子漂亮鼻形之福,此时心情愉悦。

“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羽仁男嫌麻烦,不使任何搭讪技巧,直接当面询问。

女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以处之泰然的口吻应道:“先等一下。等我挑完之后再说。”

语毕,女子投入毛衣中,挑起其中一件,将那宛如黑蝙蝠般的毛衣衣袖敞开,沉思片刻。看她噘嘴的模样,似乎不太中意。毛衣的前胸挂着金红两色的公司标签,看起来分外显眼,如同七夕的长条诗签般来回摇曳。

“是很便宜,不过……”女子自言自语道。

接下来,她这才望向羽仁男,把毛衣抵向自己胸前问道:“怎样?好看吗?”

那慵懒的口吻,就像是向和她同居十多年的男友询问意见似的,羽仁男吓了一跳,望着那件宛如一只死蝙蝠的毛衣,胸部一带突然隆起,懒洋洋的紧贴在她胸前。

“还不错。”羽仁男回应道。

“那我就买这件了。等一下哦。”

女子走向收银台。

如果她要我买下这件廉价毛衣,一定会让人感觉到一股铜臭味,想到这里,羽仁男见她正望着自己的钱包掏钱,对这样的背影深感满意。

在附近的咖啡厅坐定后,女子道:“我叫真智子。你想和我上床对吧?”

“可以这么说。”

“你这个人真不讨喜。回答得这么不干脆。”

女子展现十足的大人样,从丹田发出笑声。

一切进行顺利。真智子说她七点开始到店里上班,所以羽仁男跟着她,前往相隔一两条街,令人觉得很不自在的一栋公寓。

真智子打了个哈欠后,自行解开短裙旁的扣子。

“我一点都不怕冷。”女子说。

“我猜也是。看你连外套也不穿,便知道你很火热。”

“死相。真爱装模作样。不过,我倒是不讨厌爱装模作样的人。”女子道。

女子的身上带有乡下的干草味,羽仁男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西装沾有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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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二章

在送女子到店里上班前,两人在小酒馆里吃了顿简餐,接着他与女子道别,上电影院看黑道电影,看了一半便离开,回到公寓时应该已是八点多的事了。

正当他准备打开房门时,差点被绊倒。因为昏暗的门下蹲了个人。

“咦,是谁?”

一名个头矮小、瘦弱,身穿学生制服的少年,默不作声的站起身。

少年有一张像老鼠般娇小阴暗的面孔。

“你已经售完了吗?”

冷不防经这么一问,羽仁男一时间不懂这句话的含意。

“咦?”他反问一声。

“我是问,你的性命已经售完吗?”少年以尖细的声音问道。

“就像牌子上写的。”

“骗人。你明明就还好端端的活着。如果已经售完,那你应该已经死了。”

“那可不见得哦。先进来吧。”

羽仁男对少年有种莫名的好感,所以领他进屋。

点亮灯后,羽仁男朝暖炉点火,少年频频以鼻子嗅闻,环视四周,依旧站着说道:“真奇怪。看你并不像有经济上的困难,为什么想出售性命呢?”

“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羽仁男请少年入座。

少年以夸张的态度,一屁股坐进椅子后说道:“啊,累死我了。我等了两个小时。”

“既然已经售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看过牌子正面了。你应该是想休息的时候,就把牌子翻到背面对吧?这种小伎俩是瞒不过我的。”

“哦,挺机灵的嘛。话说回来,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有钱买我的命吗?”

“我付你钱总行了吧。”

少年解开胸前的金钮扣,从内侧口袋取出一叠万圆钞票,那动作极为自然,活像是取出月票般,直接搁在面前。看起来约莫有二十万圆。

“这笔钱是怎么回事?”

“不是偷来的。我只是把家里的素描拿去卖而已。虽然售价被砍了一大半,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叫我急需钱用呢。”

这番说话口吻,马上让这位长得像老鼠一样穷酸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富家子弟。

“真教人惊讶。让人对你刮目相看呢。那么,你买我这条命做什么?”

“我是个孝子。”

“了不起。”

“我爸老早就过世了,剩下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而我妈又染病在身,真的很可怜。”

“令堂是吗?”

“是的。”

“那你要我怎么做?”

“简单来说,我希望你安慰我妈,她马上便能痊愈。”

“要我安慰病人?”

“虽说是病人,但只要你安慰她,她马上便能痊愈。”

“可是,这样为什么得要卖命?”

“我会一一告诉你原因。”少年伸出漂亮的红舌头,舔舐着下唇。“我爸死后,我可怜的妈妈在性方面欲求不满。起初她好像还对我有所顾忌,但日子一久,她就再也无法忍耐了。”

“这是常有的事。”

羽仁男觉得有点无聊,随口附和。

这名穿学生制服的小鬼,肯定是把人生想得过于夸张。他这个年纪,脑子里装的都是那些洒狗血的连续剧剧情,以为自己已通晓人生的秘密。尽管他们有看起来很老成的一面,但这个年纪的少年往往就像长过头的笔头菜一样,味同嚼蜡。他会像这样前来买我的命,应该是想要装出大人样的念头使然吧。羽仁男心里把少年给瞧扁了。

“所以过没多久,我妈有了男人。但对方很快就跑掉了。于是她又找了一个,然后对方又跑了。前后已经快十二、三人。每个男人都脸色苍白,飞也似的逃离她身边。两三个月前,我妈被她深男的男人抛弃,从那之后,她就因为恶性贫血而卧病在床。你知道为什么吗?”

羽仁男略显顾忌的回答“不知道”。

少年目光炯炯,开始切入正题。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妈是个特别的女人。她是吸血鬼。”

<hr />

注释:

正文 第十三章

“哎呀,您真是太轻忽自己对社会的义务了。世上明明有很多人因为缺血而发愁呢。您如果也是个男子汉,就该抱持不惜牺牲生命,也要解救那些可怜人的决心才对啊。”

这世上有吸血鬼这玩意儿吗?

然而,少年并未多做说明。

他的个性似乎很一板一眼,自己带来印好的收据。

“请在这里写上二十三万圆,然后加一条附注写上‘不过,此为订金,若无法满足买主,需全额退还’,并在上头签名。”

少年严格的吩咐道。接过收据后,少年说:“我今天有点累,想睡一觉。明天晚上八点我来接你。你最好先吃过晚饭。到时候出门时,你得好好把身边的事处理一下,因为你大概是无法活着回来了。就算能保住一命,也得先在那里住上十天,所以你要先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羽仁男为之一惊,转身而视。

看来,这次可能真的会死。羽仁男心想,今晚得先好好睡上一觉了。

……

到了隔天晚上八点,门外准时传来敲门声,是薰前来迎接。和昨天一样,穿着学生制服。

羽仁男一派轻松,正准备离开房间时,薰再次向他叮嘱道:“你真的不怕死?”

“不怕。”羽仁男简单明了的应道。

“昨天那笔钱你怎么处理?”

“收进抽屉里了。”

“不存进银行吗?”

“何必存银行。顶多我死后,在抽屉里发现那笔钱,公寓管理员就此据为己有,如此而已……日后你也会明白。不管我的命值二十几万圆,还是三十圆,都没什么差别。因为只有在人活着的时候,钱才能影响这个世界。”

“真高兴。羽仁男先生。……对了,您对草野露子这次离婚的事有何看法?这件事在周刊杂志吵得沸沸扬扬呢。”

羽仁男依言坐向那棉絮微微外露的椅子,悠哉的将双臂横摆在扶手上,扶手上装饰的铜钉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少年如此说道,抢先拦了一辆计程车,模样显得欣喜雀跃。

“去荻洼。”听完少年向司机告知目的地后,羽仁男向他问道:“看我快死了,你很高兴对吧?”

司机那惊讶的双眼,在车内后视镜中为之一亮。

“别问这么俗气的问题好不好。当然是我煮啊。还要喂病人吃饭。”

羽仁男益发觉得这一切都是出自少年自己幻想的世界。不过,一开始的那两起事件,最后都是以悲剧收场,所以这次就算是遇上无聊的喜剧也无妨。

屋里看不到半盏灯火。少年逐一开锁,领着羽仁男来到一闾明亮的客厅。

浮现在灯光下这间略带霉味的客厅,是个古色古香的好房间,有真正的壁炉,炉架摆着一面模糊而且带有裂痕的法王路易式镜子,以及两边由天使支撑的金色古董时钟。薰打了个喷嚏后,开始不发一语的点燃壁炉里的木柴。

“除了你和令堂外,没其他人了吗?”

“当然。”

纸上写着:

漂亮的柴火燃起,少年从角落的橱柜里取来上好白兰地,将白兰地酒杯细长的杯脚夹在手指间,灵活的以壁炉的火焰温杯后,递向羽仁男。

“令堂呢?”

“你从哪儿得到我的照片?”羽仁男惊讶的反问。

“昨天晚上,你没发现吗?”

少年从学生制服口袋里微微露出那如同火柴盒般大小的照相机,表情平淡的笑着。

“真服了你。”

羽仁男摇晃着手中的白兰地,小口的喝着酒。酒香让他对今晚的邂逅产生甜美的遐想。薰闲来无事,把玩制服的钮扣,望着“悠哉享受餐后酒的大人”这种奇妙的生物。接着突然一跃而起。

“对了,我忘了。我在睡前还有功课要做,得先走一步。我妈就拜托你了。还有,我知道有家收费便宜的葬仪社,这件事你就不必担心了。”

“喂,你再待一会儿嘛。”

羽仁男话才刚说完,少年已消失了踪影。

两人离开公寓,缓步而行。

自己总是像这样等着事情发生,这不是很像“活着”吗?之前在东京广告上班时,在那布置得新潮摩登,显得过于明亮的办公室里,人人都穿着最新款的西装,每天从事不会弄脏手的工作,那才真的是与死无异呢。而此时一个决心寻死的人,对于未来(就算是死也一样)抱持期待,小口小口喝着白兰地的模样,不是极为滑稽的矛盾吗?

他百无聊赖的环视挂在墙上的猎狐彩色素描画,以及一名脸色苍白的女子肖像画,蓦然发现画框边角露出一叠旧纸,目光就此停住。那常是用来藏私房钱的地方,但应该没人会把私房钱藏在客厅吧。等候愈久,他的好奇心愈强烈,最后羽仁男终于再也无法忍耐,站起身一把抽出那叠纸。

那叠纸满是灰尘,确实已很久没被人发现。是因为打扫之类的缘故,而从画框边露出吧。绝不是故意要让客人看见。

那叠纸是老旧的稿纸。翻阅时,尘埃散向四方,羽仁男的手指也像沾染了黑蛾的鳞粉般,变得乌黑。

“你说的是。”

“才没有呢。不过,能让我妈开心,我心里很高兴。”

待羽仁男独自留在房内后,他才想起,少年在收据上签的名字是井上薰。

<small>弃置于春日河畔,布满铁锈的脚踏车</small>

“拦辆计程车吧。”

夫人眉开眼笑,她那柔媚的笑眼,连眼角细微的鱼尾纹也显得美。

像这样莫名其妙的诗句,以难看的字写满纸张。这好像称作超现实主义,不过这种艰深难懂的嗜好早过时了。到底是谁写的?看起来像是男人的笔迹,但实在写得拙劣至极。羽仁男为了打发无聊,一直看这首诗,看着看着打起了哈欠。

计程车抵达昏暗住宅街一隅,一栋大门气派的宅邸。少年在此地下车,本以为这里是少年的家,但少年却率先迈步走去,先是左转,走了两、三百公尺远后,来到一栋大门和刚才那座宅邸很相似的宅院前,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钥匙孔里,在黑暗中抬头望向羽仁男,投以一笑。

“那吃饭怎么解决?”

发亮的蓝色服装系着藏青色衣带。确实是貌美如花,但看起来一脸病容,弱不禁风,年约三十。

“您在看什么呢?哦,那个啊……您猜那是谁写的诗句?”

夫人也端来自己的白兰地酒杯,坐向他对面的椅子,举杯向他说道:“欢迎光临寒舍。请多指教。”

“是我家小少爷。也就是薰。”

“哦,是薰小弟啊。”

“算不上是什么多了不得的才能对吧?不过,完全舍弃又有点可惜,但我对这类型的诗实在没什么感觉,所以从很久以前,就都藏在那个地方。为什么会被您看到呢。”

“因为它从画框边露出来……”

羽仁男急忙将那叠纸藏向画框后方。

“我是薰的母亲。这次薰受您多方关照了。不知有没有给您添麻烦?”

“不,没的事。”

“请往这儿坐。坐在炉火旁好吗?我帮您再倒一杯白兰地。”

独处的羽仁男除了环视室内外,没其他打发时间的方法。

羽仁男感觉自己就像来到家长教师会会长夫人跟前恳谈的学校教师。

她戴在手指上的大钻戒,在火焰的照耀下晶亮灿燃。女子坐在炉火旁的容貌,增添了一份立体感与火焰不稳定的摇曳,更显美艳。

“会不会又是那个呢?我家薰该不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吧?”

“嗯……是讲了一些。”

“真是的。这孩子是很聪明,但老爱胡思乱想。我在想,会不会是最近学校教育办得不好的关系呢?”

“可能多少有关系吧。”

“学校老师到底都在教些什么?我并不是以偏概全,说以前的教育比较好,但我希望在学校里能多教孩子一点社会义务,或是如何不给人添麻烦的品格教养。如果像现在这样,简直就像付学费让他们把孩子教育成像那样的人一样嘛。”

这名少年的母亲是吸血鬼,这到底在演哪出啊?

“最近也真是怪。因为暖气设备的缘故,到处都很干燥,东京明明又不是多冷的地方,却过着像北国般的生活。”

“是啊。那些高楼林立的市街正是如此。像我就很喜欢这种壁炉。”

“听您这么说,真高兴。”

不知何时,房门开启,房内站着一名清瘦的美女。

“我家尽可能采用自然的暖气,夏天也都不开冷气。像最近那些高楼大厦都开着干燥的暖气,听说只要待上一晚,便会干得教人喉咙出血呢。真是可怕!”

就快要步入正题了,羽仁男内心略感兴奋,但夫人却又回到原本极其平庸的话题。

“都市的环境卫生,虽然整天挂在嘴边,但一方面就像文明过剩般,汽车废气污染严重,另一方面,清洁队却又不来。”

“最近清洁队确实很偷懒。”

“没错。您还真了解家庭问题呢。现在的男人说来还真是匪夷所思。单身汉很能理解家庭问题,而结过婚的男人反倒是装聋作哑。您当然还是单身对吧?”

“是的。”

“看您这么年轻,想必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我可以直接称呼您羽仁男先生吗?”

“当然可以。”

“所以我今晚才会来到这里!我早已抱持舍命的决心!”

“电影女星都是那样吧。”

羽仁男直言不讳的说道,让人感觉到一丝“我对电影女星的八卦不感兴趣”的排斥意谓,但夫人似乎完全误解了他的意思。

“是吗?可是草野露子之前明明过着那么幸福的婚姻生活,为什么会突然离婚呢?周刊杂志一如往常,写说是她先生在外拈花惹草,但我认为事情并非这么单纯。草野露子是京都人,在家中极尽小气之能事。应该是她限制先生的零用金,使得先生逐渐受不了她的压迫吧?当人妻子,就得对男人睁只眼闭只眼才行。羽仁男先生,您知道真相吗?”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在无聊和焦躁的夹击下,羽仁男忍不住用不客气的口吻应道,这时,夫人的手突然从上面轻轻包覆住羽仁男摆在扶手上的手,他这才发现,之前隔着炉火,感觉很遥远的椅子,其实近在咫尺,只要伸手便可触及。明明就在炉火旁,但夫人的手却冷若寒冰。

“抱歉。净说些无趣的话题……您很少看电影是吗?”

“也不是没看,只是我都看黑道电影。”

“这样啊,最近年轻人最爱谈论的话题就是车子了。周刊杂志上常这么提到……不过,开快车最可怕了。死于车祸是最没有意义的死法。”

“说的一点都没错。”

“交通问题是东京都知事最应该全力解决的大问题。不过,我曾经在第一京滨国道上目睹一桩车祸,当时有人身受重伤,但救护车却迟迟不来,大家都火冒三丈。那段时间,伤患血流不止。理应要早点送他去医院输血才对,但别人卖的血同样也很可怕,不是有人输血后染上肝炎吗?”

“是有这么回事。”

“您可曾捐过血?”

夫人的双眼因壁炉的火焰而炯炯生辉。

“不,我没捐过血。”

“这……”羽仁男含糊的回答道。

夫人脸上泛着浅笑,静静凝睇羽仁男。这时,羽仁男感到不寒而栗。

因过于焦躁,羽仁男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喊。

“是吗,我明白了。”

“还得再等三十分钟。打开玄关的门后,我妈枕边的铃就会作响。然后她会慢慢起床,仔细的化妆更衣后才露面,所以最快也要三十分钟。我妈对你的长相很满意,心头小鹿乱撞呢。应该是照片拍得太好了吧。”

沉默了半晌后……

“您会留下来过夜对吧?”夫人说。

深夜时分,屋里一片阒静。薰应该早已入睡。

夫人带着他来到位于二楼深处的房间,那里似乎不是病房,弥漫屋内的不是卧病在床的夫人身上的气味,而是寒气与霉味。

“我去点燃暖炉。”

夫人前去将摆在房内三个方位上的煤油炉点燃,房内马上充斥着一股煤油味,羽仁男在脑中暗忖,要是那三个不太稳定的火塔一起翻倒的话,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有三床叠得高高的棉被,爬上床时,身穿长衬衣的夫人一阵踉舱,羽仁男连忙扶住她。

“我因为严重贫血,最近常会晕眩。”夫人掩饰她的难为情说道。

虽然寝具老旧,却是上等的丝绸被,唯一比较令人在意的,是寝具似乎鲜少晾晒,理应很轻盈的棉被,却因为里头棉絮阴暗的湿气,感觉格外沉重。

缓缓褪去夫人的长衬衣后,羽仁男见到她年轻的肌肤,很难想像她是那名少年的母亲,对此颇感惊诧。本以为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是因为化妆技巧高明的缘故,但此时眼前的她,肤光胜雪,肤质紧密柔滑,而且人手冰凉,宛如瓷器一般。尽管看不出一丝皱纹和老态,但那并不是紧实、充满活力的肌肤。那皮肤宛如散发香气的白蜡,完全感受不出半点生气。人体里存在着某样东西,会从体内中心往外透射,让全身闪耀生辉,但她唯独欠缺这重要的要素。如果说她的肌肤带有光泽,那也是尸体的光泽。从她腋下微微浮凸的肋骨,也看得出她的消瘦,但她的乳房却很丰满,线条柔美,腹部如同是盛满浓密乳汁的容器,显得柔嫩白皙。

羽仁男感到一股不寻常的亢奋,将她紧拥入怀,夫人神情恍惚,任由他爱抚,如游蛇般扭动身躯,滑出羽仁男体外,不知何时,她已诱导羽仁男躺在她身躯下。

她的做法不带半点支配意谓。以不可思议的熟练动作从男人身躯下逃脱,在毫不伤及男人自尊的情况下,犹如蛇在草莓的叶片上现踪般,就此滑向男人身躯之上。

羽仁男沉浸在奇妙的陶醉中,微微感到一股酒味。有东西正在消毒。是手术刀吗?他因这样的直觉而闭上眼时,他的上臂感受到酒精灼热的冰凉感。一股痛楚游走。

“一开始先从手臂来。好结实的手臂啊。”

夫人低语道。紧接着,变成宛如伤口被拧扭般的痛楚,原来是夫人正以嘴唇吸吮。接着是一段漫长的静止时间。夫人的咽喉正在吞咽某个东西,发出含蓄的声音。当羽仁男明白她吞咽的是自己的鲜血时,不禁全身战栗。

“真可口,谢谢您。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在台灯的灯光下,她前来索吻的红唇,沾有斑斑血渍。羽仁男发现夫人的双颊,就像刚才在壁炉的火焰般看到的那样,红光满面,充满活力。那是生气蓬勃的颜色。她的双眼犹如走在街上的年轻女孩般正常,洋溢着健康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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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十四章

——之后羽仁男便一直在这座屋子里住下。

每晚都让夫人吸血,危险的部位逐渐受到伤害,静脉被划开,夫人吸血的量也与日俱增。

某天午后,他无意间撞见夫人的背影,发现她摊开一张血管图,上头绘有人体红蓝两色的动脉和静脉,正聚精会神的研究着。虽然羽仁男是在明白一切的情况下过这样的生活,但是见夫人那神秘兮兮的背影,了解自己的身体也被当作其中一幅图来研究后,还是不禁寒毛直竖。

不过,除了这件事之外,井上家的生活倒是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每当清早麻雀啾啾鸣叫,窗头浮泛白光时,羽仁男便会在半梦半醒间发现夫人已起身下床,接着又再度进入梦乡。

因为夫人前去帮儿子准备早餐。

打从羽仁男在这里过夜的那天起,夫人隔天一早便整个人焕然一新,精气饱满。

她起床后神清气爽,甚至口中还哼着歌,待送完儿子上学,重新回到床上,传来她的脚步声时,羽仁男这才起床,每天早上看到夫人,总觉得她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而比夫人看起来更幸福的人,其实是薰。

有一次薰与羽仁男两人独处时,对他说道:“我真是买到了好东西呢。有生以来第一次买到这么划算的东西。相较之下,我爹留下来的藤田嗣治画作,就算卖了也不觉得可惜。

“因为从隔天早上起,我妈就恢复了生气,还会作饭给我吃,家里一片开朗,托你的福,我得以好好向我妈尽孝,而我自己也觉得很幸福。

“这全都是拜你所赐。

“不过,我仍不时会感到不安。要是你就这样死了,我和我妈会变成怎样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位让我们母子俩都觉得很满意的男人。

“虽然很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但我妈心里一定也和我是同样的心思……话说回来,我妈愈来愈喜欢你了,再过不久,她一定会杀了你。

“在那之前,也就是在你死之前,请不要抛弃我妈。让我们三人一起和乐的生活吧。坦白说,我一直很憧憬这种美满的家庭气氛。”

羽仁男闻言,深受感动,但他忍不住心想,吃完晚餐,亲子三人一起坐在电视前共享天伦之乐,这才是真正的理想家庭。

薰是一位很认真念书的高中生,就连看电视的时候,也都会把英语参考书摊在餐桌上,趁广告时匆忙多看几眼,翻动页面,另一方面,整个人焕然一新的夫人,对家事格外用心,每天晚上都不忘为羽仁男准备由肝脏、肉、蛋烹煮而成的美味佳肴,营养满分。而原本充满霉味的屋子,如今也已擦拭得晶亮如镜,夫人还一面看电视,一面以她纤纤葱指编织,脸上不时挂着足以用神圣来形容的迷人微笑。至于羽仁男,以前他认为是由蟑螂排列成文字的报纸,如今已能仔细阅读上头的国际新闻。

这对夫妇并非完全足不出户。

不过外出时,两人一定同行。

夫人会以一条极细的金锁链,将羽仁男的右手腕和自己的左手腕绑在一起后才外出,返家回到玄关后才会解开。

那是一条极为纤细的金锁链,所以不会让人发现,夫人轻轻一拉,羽仁男只会感觉到手腕那条紧缚的锁链微微传来一股抗力。

羽仁男逐渐懒得外出。

一来也是因为待在家中,整个人变得懒散,沉浸在家庭和乐的气氛中,感觉无比愉悦,二来,身体一天比一天慵懒,变得很不爱外出。

像在十字路口急着过马路时,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时,从中明白自己已来日无多,他并未因此感到不安,而是对任何事都嫌烦。

尽管如此,还是始终感觉不到恐惧,也提不起想要活下去的欲望,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就这样日复一日,昏昏欲睡、慵懒没劲,仿佛会和逐渐到来的春天一起融入全新的季节中,就此消失。

某日,羽仁男和夫人一起前往他原本居住的公寓付房租。

公寓管理员一见他便说道:“你跑哪儿去啦?我担心死了。竟然就这样突然失去下落……咦,你脸色很差呢。是生病吗?”

“不是。”

“吓了我一跳。刚才你进门时,那张脸看起来就像死人一样。还有……”

看得出这名好色的管理员心思全放在紧依着羽仁男的夫人身上,频频想把他拉到一旁询问此事,但因为有金锁链绑着,羽仁男无法搭理他。

“我想看一下房间。”

“请。因为这仍算是你的房间。”

“另外,我想预先支付半年份的房租。”

两人走进房内,羽仁男朝他上锁的小抽屉里翻找,发现那二十三万日圆依旧原封不动。看来,这世上还有道德的存在。

夫人频频想替他付这笔房租费用,他加以拒绝,将往后半年份房租的十二万圆交给管理员后,取了一份收据。

“你这个人还真是中规中矩呢。”

“不,我只是想分他一些遗产。因为我也没其他亲人。”

两人如此悄声低语。

确认过门外的牌子显示“业已售罄”后,他将这些时日累积的邮件夹在腋下,和夫人一起返回家中。

这下子在家里就有东西可以阅读了,他觉得很开心。

不过,当他开始阅读时,他感到双眼刺痛,信件的纸张形成白色闪光的漩涡。

最近每次对着镜子刮胡子,一看到自己的脸色,便不忍卒睹,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的贫血已严重到无法阅读的程度了。

“怎么了?”

“我觉得头昏眼花,没办法看字。”

“真可怜。”夫人以充满活力的声音说道。“那我念给你听吧。”

“不,不用了。”

那原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信件。

有一封是以前的同学寄来的信。

当中也有不认识的人寄来的信。

“虽然不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过,看到你刊登‘性命出售’的广告,不禁觉得这是在开玩笑,无法就此坐视不管,所以才提笔写了这封信。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看你是不知道。会刊登这种广告的人,肯定是个没教养的人。

“你如此作贱自己性命,到底图的是什么?在战前,我等皆是光荣的日本臣民,有着‘’之美名,是理应为国奉献的性命,尽管如今是标榜经济主义的世道,但你也不该拿性命换取低俗的金钱。

“虽然我对眼下这金权万能的世道深感愤慨,但正因为有你这种人渣,也难怪金权主义会如此猖獗。那当真是令人唾弃的广告,道德沦丧莫此之甚……”

这封信后面还有七、八页,羽仁男在脑中想像一名满脸红光、咄咄逼人,但多的是时间无处打发的失业中年男子,他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那厚厚一叠信纸撕毁。感觉得到自己现在手指连撕信的力气都不剩了。

另外一封信署名是女子,错字连篇。

“你可真酷。真是酷毙了。你说要性命出只(售的错字),讲得这么露骨,真的不答(打?)紧吗?我也要性命出只(售),干脆我们两人交唤(交换?)性命,一起上床吧。等到隔天一早,我们两人就会找到新的姓命(生命?)。在这火红玫瑰盛开的季节里,我们一定会找到让人很想吹口哨高歌的幸福人性(人生?)。要不要和我结婚?”

全部看完后,羽仁男感到厌烦,直接请夫人代为撕碎。夫人那柔细的手指为之泛红,三两下便将厚厚一叠信纸撕毁。

那天晚上在卧室里,夫人以异于平时的认真口吻向羽仁男低语道:“明天晚上,我会让薰去亲戚家过夜。”

“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好好独处享受一下。”

“可是,我们不是都夜夜春宵吗?”

“明天晚上不一样。”

夫人微笑时,温热的气息从鼻尖略过,但羽仁男却微微闻到一股血腥味。

“明天晚上,我不想把薰卷进来。”

“可是,他会乖乖去别人家过夜吗?”

“他会的。因为那孩子最善解人意了。”

“然后呢?”

夫人沉默片刻。在台灯的亮光下,她那最近似乎更显亮泽的秀发,正如波浪般起伏。

“虽然对你有点过意不去,不过,我对你静脉的血已经腻了。因为那味道太过温顺,尝不出新鲜感。明天晚上,我想尝尝动脉的血。”

“也就是说……我的死期到了?”

“是的。我一直在想,该选哪一处动脉才好,不过,还是选颈动脉好了。打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很喜欢你粗壮的后颈,我见到你,就好想一口朝你的后颈咬下,但我一直在忍耐。”

“我任凭处置。”

“真开心。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可爱的人呢。你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见的真男人。然后……”

“咦?”

“等我喝够你动脉的血,我打算把身旁的煤油炉全推倒,把这屋子烧个精光。”

“那你呢?”

“当然是一起烧死喽,傻瓜。”

羽仁男感觉自己的人生中,第一次邂逅了他人的真心,就此阖上眼。他的眼皮不断抽动,充满病态。

——“明天晚上”终于到来。

“趁这在世的最后时刻,我们两人一起去散步吧。”夫人道。

两人命终之日已到来。在这冬日和煦,景致美好的向晚时分,薰已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遣往亲戚家。

“附近有一间小公园。是武藏野的遗迹,那里满地山毛榉的枯枝,美不胜收。我想去那里看看。”

“就这样待在家里也很好啊。”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散步,留下对这人世的回忆。就像一对少年少女一样。”

“那三十分钟就要回来哦。”

其实羽仁男早已认定出门是件麻烦事。凭他现在的体力,得扶着柱子才勉强能站立,而且光站就会头晕目眩,弱不禁风,怎么可能悠哉的散步。他只感到浑身慵懒,宁可直接就这样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被划开动脉。

“而且我脸色这么苍白,不想这样见人。”

“哎呀,为什么?其实你现在的气色好看极了,这样正理想呢。难道你们男人不懂就是要这么苍白才好看吗?这样很浪漫呢,其实萧邦可能也是这样的人。”

“够了,我又不是得肺痨。”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着的当口,夫人已换上皮质的外出散步服,拿着金锁链走来,羽仁男也穿上帅气的杏黄色毛衣,好让自己的气色好看些,然后就像让主人牵出门散步的狗一样,手腕套上金锁链,就此出门。

来到屋外,果然心情舒畅不少。他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感觉全身仿佛因为吸入肺中的空气重量而摇晃,但想到这就是人生最后目睹的夕阳景致,感觉倒也不坏。

“我是否曾经真的爱过生活呢?”羽仁男暗忖。

关于这点,他完全没半点自信。他隐隐觉得自己现在似乎正兴起爱意,但这也许是因为体力衰退、头脑不清的缘故。

夕阳晚照的美深深渗进他心中,心脏正噗通噗通直跳,感觉随时都可能会停住,两鬓血管跳得好急。不久,他们从市街栉比鳞次的宅邸屋顶,看到一群宛如敞开美丽蕾丝的巨大山毛榉。

“就是那个。那就是有名的山毛榉树林。”夫人说。

羽仁男就快要在今晚结束生命了。当中不带半点自己的意思,这点令他大呼痛快。自杀很麻烦,而且太过戏剧性,不合他的胃口。况且,要死在别人手中,得要有某个理由才行。他不记得谁对他有这样的怨念和憎恨,也不喜欢那么受人关注,到非得让人杀了他不可的地步。出售性命,是不必负责的好方法。

那美丽的山毛榉树梢,就像朝晚霞投出的网子般,精妙绝伦的一把缠住天空的淡蓝,这是为什么呢?自然为何可以美得这么无用,人类为何可以烦扰得这般无用。

然而,这一切就快要结束了。我的人生已迈向终点,一想到这里,心里顿时像薄荷般清凉舒畅。

两人行经公园入口处的香烟摊。店门口有个红色邮筒。有一名老太婆在顾店。

到此为止羽仁男还记得。

但接下来,他后脑升起一道白色的龙卷风,顿感一阵天旋地转,就此不支倒下,仿佛有人扶住他的手,但他已不省人事。

<hr />

注释:

正文 第十五章

……当他回过神来,人已躺在医院病床上。

当时已经入夜,一名身材略胖的护士,正在遮光的电灯底下翻阅杂志。

“我到底怎么了?”

羽仁男如此询问。他感到严重耳鸣,传来护士的声音。

“你醒啦。请好好静养,已经不用担心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在香烟摊前昏倒……”

“你有严重的脑贫血。你昏倒对吧?一定是那个香烟摊的人替你叫救护车。因为你是救护车送来的,说你是急症患者。”

“又是救护车?”羽仁男颇感沮丧。“然后呢……”

“然后?”

“我诊断的结果怎样?”

“你是恶性贫血,医生抽你的血检查后,吓了一大跳。因为你的血又黄又稀。像你病情这么严重,竟然还能在外行走,医生大为惊讶。你这样正好和不知限度的卖血人那种最危险的全身症状一模一样,不过从你的装扮来看,又不像是卖血人。最重要的是,你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太太跟在身边。”

“啊,那名女子人在哪里?”

“那名女子?她不是你太太吗?”

“她在哪里?”

“她已经回去了。她听医生说,你只要在医院住上一个月,服用造血剂,多补充营养,就能康复后,便大为放心。说家里还有事便先离开,那已经是大约三个小时前的事了。”

“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昏迷不醒吗?”

“真是这样就严重了。是医生对你做造血剂和营养剂的注射时,在里头掺了安眠乐。总之,你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静养。一定要保持安静。不能乱动或是让情绪激动。”

“可是,她……”

“真是位体贴、漂亮的好太太啊。她和你不一样,看起来很健康,难不成你的精力全被她给吸光啦?”

“……”

“就连住院费,她也先用银行支票预付了一个月的份,对我也很用心,还包了一个大红包给我,所以怎么看也不觉得你是个卖血人。”

羽仁男阖上眼,沉默了半晌,接着突然想到某件事,弹跳而起。

“糟了。”

“你怎么了?你要保持安静啊。”

“糟了。总之,你快点帮我打电话。”

羽仁男报出井上家的电话号码后,护士一面频频叮嘱他不能乱动,一面拨打枕边的电话。羽仁男忐忑不安的在一旁等候。心跳得好急。

“没人接听。”

“有拨通吗?”

“是有拨通,可是没人接。”

护士搁下话筒后过没多久,窗外响起消防车的警笛声。

“哎呀,有火灾呢。最近天气异常干燥,真是危险。”

羽仁男静静聆听那逐渐靠近的警笛声,其他地方也传来警笛声,两个声音交互重叠。

“这里是哪里?”羽仁男突然问道。

“咦?”

“我是问你,这家医院位在什么地方?”

“荻洼啊。我们号称是在荻洼一带位于最高处,视野最佳的医院,颇获好评。就算长期住院,也因为风景恰人,一样能乐在其中哦。就像饭店一样,而且你又住这种特别病房。”

“从这里看得到某某町吗?”

“应该看得到。就位在公园对面。”

“没错。请从窗户往外望,看火灾是否从某某町传出。”

警笛声相互交错,益发响亮。护士先叮嘱他一声“不能乱动啦”,接着走向窗边,微微打开窗户望去。

“哎呀,看得到火光。真的是某某町失火了。”护士大叫道。

羽仁男从她白色制服与窗户的缝隙处,看到红光映照在制服上的火红天空,羽仁男忍不住想从床上站起身,但突然一阵晕眩,就此失去意识。

正文 第十六章

——不管他再怎么问,始终没人愿意告诉他火灾的事。

一位明显一看就知道是刑警的便衣来访,在医生的陪同下向他做些简单的侦讯,所以真相已纸包不住火。

“你是井上太太的什么人?”刑警朝病床呼出难闻的口气,如此询问道。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你和他一起散步时,突然昏倒,被送往这里对吧?”

“是的,可是,为什么问这些事呢……”

医生在一旁使眼色,可惜慢了一步刑警以极为客观的口吻说道:“井上太太在昨晚那场火警中命丧火窟,不过听说她交往复杂,而且又是独自引发火灾而死,令人质疑。她的独生子目前由亲戚收留,他抱着母亲的尸体放声大哭的模样,令人同情。听说那孩在校成绩相当优异……不管怎样,你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没有问题。只要简单回答几个问题就行了。”

羽仁男听闻此事后,顿时泪如泉涌,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从来不曾因别人的死而感到悲伤的他,竟然也会流泪!

“总之,我曾经爱过她。”羽仁男激动的说道。

“没有遗产赠与之类的问题吧?”

“请不要问这些低俗的问题。”

医生在刑警耳边悄声说了些话,刑警便很制式化的留下一句“那么,请多保重”,就此离去。

上了年纪的医生低头望着躺在床上的羽仁男,语气平静的说道:“你或许遭遇了许多事,但你现在的第一要务就是保持心情平静,好好静养。住院费之前已先预付,甚至还超出应付的金额,所以我认为,那位太太的遗愿是希望你能好好疗养,早日恢复原有的健康。你还年轻,不要因为这种不幸的事件而意志消沉,要好好振作。有时心情的好坏,也会影响到药效。你恢复健康之姿,朝气蓬勃的走向全新人生,是对她最好的供养。来,我帮你打一针镇静剂吧。”

这名老先生骨瘦如柴,活像一头老鹿,不太像医生,反倒有点像牧师,羽仁男对他存有好感,但他想起之前好像也曾在哪里听过类似这种近乎常识的勉励话语。

对了。是在他服毒自杀后,于离开急救医院时,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虽然内容不同,但几乎是同样的话语。一味的鼓舞人,要人光明的走向人生,面对生命。却一概不管别人遭遇的是何种情况!

——不过,尽管羽仁男满腹心思,但他年轻的身体还是日渐康复。根本不需要住上一个月那么久。医生说,应该两周就能出院。

某天,薰突然跑来探望他,羽仁男本以为少年会痛骂他一顿,一直不敢直视少年。但少年却显得很开朗。在护士面前毫不避讳,很露骨的说道:“羽仁男先生,我真的很感谢你,今天前来,很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感谢之情。

“虽然警方一直很罗嗦的调查此事,想查明究竟是自杀、纵火,还是自然起火,但不管怎样,我妈人都死了,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今细想,我妈注定是个命不长久的人。所以有我们三人一起同住的那段幸福回忆可以珍藏心中,这样就足够了。至少你还活着,日后我们还能不时聊聊那段回忆。总之,托你的福,我妈第一次在她人生中尝到幸福的滋味,就此含笑而终。真的很谢谢你。”

少年以老成的口吻如此诉说时,豆大的泪珠从他的大眼里滚落,滴向他学生制服的膝盖上。

“日后也欢迎你不时来玩。有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好的,谢谢你。”

“另外,有件事想拜托你,刚好我把公寓钥匙带在身上。我一直都把钥匙圈放在长裤口袋里,所以才没随着那场火烧掉。不好意思,我把钥匙交给你,可以麻烦你去帮我看看公寓现在的情况吗?”

“拜托,你又要开始做生意啦?”少年向后退却。“别再这么做了,你还没学到教训吗?”

“你别管那么多,去帮我看看嘛。邮件应该都会从门底塞进房里,你只要帮我取来就行了。”

——少年接受他的请托,就此离去后,护士毫不顾虑的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和你没关系吧?”

“人家好奇嘛。”

“我是小白脸。这样你懂了吧?”

“是吗?对我来说,太贵了,买不起。”

“对年轻女士可以免费服务哦。”

“哎呀……”

护士撩起她白色的裙摆,露出她的白色长袜以及长袜上方的白色吊带,还有上面那宛如乡间泥土般的黄色大腿。

“哦,你说这家医院景致好,指的就是这个吗?”

“也许吧。你已经恢复精力啦?”

羽仁男将护士抱上床,以此代替回答。

——薰怎么去这么久没回来。

正暗自担心时,薰终于在晚餐后返回,将邮件抛向床上说道:“太可怕了。”

“怎么啦?今天那名护士已经回去了,没人会来,你用不着担心。说来听吧。”

少年喘息不止。

“我打开门,正在翻找时,突然两名男子走了进来。”

“是日本人吗?”

“是啊。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总觉得是外国人。然后怎样?”

“他们从后面架住我,问我‘刊登广告的人是你吗?’我差点呼吸就这么停了。接着另一个人说‘不,不可能是这样的小孩’。一开始那名男子说‘接连监视了这么多天,本以为终于逮到了,没想到竟然是个小鬼’,另一个人则是以很吓人的声音回答道,‘不,一定是他派来的。逼这小鬼说出那个男人在什么地方’。我骗说我会告诉他们,接着一把抓了邮件便往外跑……”

少年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惊恐的张大嘴巴。因为病房的房门没人敲门,自己缓缓开启。

正文 第十七章

“你们是什么人?”

房门打开,冲进两名男子,羽仁男冷静的对他们唤道。

说他“冷静”,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不过他其实觉得,要是这两人毫不讲理就杀了他,那也无妨。他心中隐隐带着一股哀伤,想追随那美艳的吸血鬼到另一个世界去,他感觉得出,之前自己对死亡的那种轻薄、客观实际的想法,如今已变得有点浑浊。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一个将死之人的动机为何,根本无关紧要。

那两名男子,其中一人背抵着门监看室内,另一人则是紧盯着躺在病床上的羽仁男。

少年薰一整个人紧贴向病床后方的墙壁,全身战栗,现场模样宛如羽仁男挺身保护少年一般。

两名男子皆三十岁左右,一身朴素的打扮,看起来不像黑道。从他们犀利的眼神、方正的脸形来看,研判不是军人,就是警察。因为他们的动作虽然很俐落,但身上的西装却显得土里土气。羽仁男很想指点其中一名男子,灰色西装不该搭配那条很不显眼的鼠灰色领带。

“喂。”

当中较为年长的男子,头也不回的朝站在门前的另一名男子唤道。

当那名男子走来时,羽仁男望见一开始发号施令的男子,手中握着一把黑色手枪,枪口正对准他。

“别动。也别出声。……喂,小弟,你也一样,要是你乱叫,或是想逃跑,我会马上赏你子弹吃哦。”

到目前为止,还算是常见的手段,但接下来,那名走近的男子突然一把握住羽仁男的左手,身子半坐在病床上,开始很仔细的量起他的脉搏,这令羽仁男大吃一惊。

三十秒的沉默过去。

“多少?”

“三十秒跳了三十八下,所以是一分钟七十六下。”

“跳得真慢。很正常嘛。”

“一般的脉搏数也许更低。有人一分钟只跳五十下。”

“好。”

语毕,发号施令的男子将手枪冰冷的枪口抵向羽仁男睡衣的心脏部位。

“接下来,等三分钟后就开枪。在那之前,你要是敢乱动或是发出声音,我马上就开枪。只要你乖乖听话,就还能多活三分钟。”

薰开始悄声哭泣,男子压低声音暍斥道:“吵死了!”

薰只好蹲向地板,暗自哭泣。

发号施令的男子使了个眼色,另一名男子又开始量脉搏。现场又是一阵沉默,宛如漆黑的河水流经一般。

“次是多少?”

“奇怪。变得更慢了。只有六十八。”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再量一次。”

“是。”

羽仁男感觉对方像在量心电图似的,益发感到平静,由于这当中存在着一股难丛言喻的滑稽,所以他也提不起劲反抗。

“如何?”

“还是六十八。”

“好,真是好胆识。太教我讶异了。像他这样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们这般苦心寻找,果然没有白费。”

发号施令的男子说完后,将手枪收进西装的内侧口袋,接着态度骤变,以很和气的口吻道:“来,请放轻松吧。你通过测验了。哎呀,真是太教我惊讶了。你胆子可真够大。测验成绩相当出色。”

男子后退一步,拉来一张椅子,状甚熟稔的坐向病床旁。面对这令人意外的变化,薰停止哭泣,从床下站起身。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羽仁男发现自己睡衣的第三颗钮扣没扣好,将它扣好时,指尖碰到一个突刺之物。拉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根发出青黑色亮光的发夹。肯定是刚才那名护士所遗落。

“哦,艳福不浅哦。”

发号施令的男子嘴角轻扬,点燃了烟。

“我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你店里的顾客。”

“咦?”

“对顾客不该用这么没礼貌的口吻吧。我们可是前往Life for sale公司购买性命的顾客啊。店里有顾客上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们要买东西,难道就不能用和平一点的方式吗?”

羽仁男也颇为惊诧,想要点烟。那名发号施令的男子递出手枪,扣引板机,顿时在他鼻端前冒出打火机的火来。

“原来是耍这种手法。”

“因为测验会用到各种手段。”

男子笑咪咪的回答道,神情看来极为和善。

“小弟,这样你也明白了吧。刚才在公寓里对你粗手粗脚的,不好意思啊。因为我们急着要找到这位羽仁男老弟,煞费不少苦心。我们只是普通顾客,也明白羽仁男老弟是个将性命看得轻如鸿毛的人……”

“鸿毛是什么?”薰悄声问道。

“鸿毛就是鸿毛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最近的高中生还真是的。所以我才说,现今的日本教育实在不行。……对了,你可以回去了,关于羽仁男老弟的安全,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做出任何违法行为。建议你回去后别告诉警察这件事。你要是乱来,搞不好这把打火机手枪,会发挥真枪的功能哦。你要是肚子被开了个洞,这样子去上学也不会开心吧?”

“要是你替我开了个洞,我就在那里装上镜片,供人观赏,一次收费十圆,这样也是个不错的打工方式呢。”

“少胡扯了,快回家吧。”

“再见了。”

薰悄声说道,一脸担忧的望着羽仁男,正准备离去时,羽仁男对他说:“不用替我担心。你当初到我店里来时,不是很强势吗?近日我会和你联络,你就放心回家吧。”

“嗯。”

薰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哦,那小鬼也是你的顾客啊?”

“不,买我性命的人,是他母亲。”

“哦。”

发号施令的男子一脸感佩,另一名男子这才松了口气,不发一语的坐向别的椅子。

“不过,既然接下来要听两位谈重大的事,就不能让那孩子听,我们不妨边喝酒边谈吧。我是一位状况很好的患者,医生甚至还建议我喝酒呢。”

羽仁男从病床底下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以床单大致将布满尘埃的酒杯擦拭过后,递给那两名客人。两人似乎觉得有点可怕,静静听着威士忌倒入酒杯里的咕噜咕噜声。

三人一同举杯,静静的饮酒。

“那就来谈生意吧,成功报酬是两百万圆。如果没能成功,则只能拿到二十万圆的订金,你觉得如何?”

“你说的成功报酬,是指我丢了性命,换言之,你们出的费用就是那二十万圆对吧?”

“别那么快下定论。这件事若能顺利进行,你有可能保住一命,同时领到两百万圆。”

“愿闻其详。”

羽仁男在床上盘腿而坐,小口啜饮着酒,摆出要仔细聆听的姿势。

正文 第十八章

“该从何说起好呢。”

发号施令的男子眼角泛起笑纹,神情清楚呈现出他的和善为人以及过去吃过的苦,开始娓娓道来。

“我们的名字和职业都不能明说。身为你性命的买主,我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请听我说明原委吧。”

“我们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人,此事牵涉了日本以外两个国家的大使馆。

“就称其中一国为A,另一国为B吧。A国的大使夫人是众人公认的美女,某天晚上,她召开宴席,邀请各国大使到他们的大使馆作客。

“就大使馆来说,这是很常有的公事,比我们请客人到家中打麻将还要普遍。当天晚上,大使夫人穿着一件曳地的翡翠绿晚礼服接待宾客。由于有皇室人员会出席,算是一场晚礼服宴会,所以才特地如此盛装打扮。

“至于我们与大使馆之间有什么关系,请恕我隐而不表。

“且说,如果在翡翠绿的颜色下,加上同色刺绣的晚礼服,任谁也会猜她戴的是翡翠绿饰品。A国大使夫人戴着一条出色的项链。上头有二十五颗翡翠,每颗中间镶着小钻石,价格不菲。但就在晚宴开舞,大厅光线变暗,众宾客狂舞,晚宴即将结束时,这才发现夫人胸前那条项链竟然不翼而飞。

“夫人对此事默不作声,其他宾客也没发现,至于发现的宾客,则以为是夫人中途取下。

“舞会开到一半,有半数的宾客先行离去,所以到了晚宴结束时,大厅显得相当空荡。

“夫人虽然脸色略显苍白,仍是坚强的以笑脸送走每位宾客,待最后一位宾客离开后,她才倒在大使怀中嘤嘤啜泣。

“‘不好了。不好了。我的翡翠项链被偷了。’

“那项链价值数千万圆,就算失窃,也算是一件天大的事,但因为是在宴客时突然遗失,所以绝不能让众人受辱。

“‘咦?’

“大使只应了这么一句,同样也面如白蜡,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使绝不是个小气的人。

“他在国内坐拥庞大资产,甚至有人说他是为了好玩,才买下大使这个职位。没道理为了区区一条项链而乱了阵脚。

“然而,大使有个没向夫人明说的重大问题。

“此事得先从翡翠这种宝石开始说明起。

“大部分的宝石都得清澈透明才会有好价钱,唯独翡翠例外。天然的翡翠一定会有裂痕。

“此裂痕就如同是俯望绿海般,是欣赏宝石的乐趣之一,而裂痕的模样也有其美术价到翡翠,它与钻石不同,可说是肉体的宝石。因为这宛如烟雾般的细微裂痕,不仅是这颗绿宝石的生命,同时也赋予宝石某种充满活性的神秘。

“大使送夫人这条项链当礼物时,特地在当中掺了一颗人工翡翠。

“这是一颗作工巧妙的人造宝石,与其他一二十四颗摆在一起,几乎无从分辨真伪,不论是裂痕的模样、色泽,全都几可乱真。

“然而,这颗人造宝石的细微裂痕,正是A国直接寄送给大使的最高机密电报的密码解读钥匙。

“它上头像烟雾般迷蒙细微的裂痕,透过灯光映照出电文后,就能解读密码。

“由于得知A国的电文已在某处遭人窃取,大使几经思量后,决定将这解密之钥刻进翡翠中,代替夫人保管那条项链,等到晚宴要使用时,再从金库取出。

“夫人当然不知道当中这层秘密。

“见大使面如白蜡,夫人向他问道:‘到底会是谁,趁我不注意时,公然偷走项链?今天的宾客,只有各国大使,以及日本最有水准的绅士淑女啊。’

“‘你觉得是什么时候被偷的?’大使颤声询问。

“‘这个嘛,应该只有跳舞的时候才有可能。’

“‘你和谁跳过舞?有几个人?’

“‘应该有五、六人吧。’

“‘试着回想看看。有哪些人。’

“‘一开始是亲王。’

“‘他应该不会有问题,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日本的外务大臣。’

“‘他应该也不可能。然后呢?’

“‘B国的大使。’

“‘啊,也许是他。’

“A国大使紧咬嘴唇。

“A国与B国一直都在东京展开激烈的间谍战,也难怪大使会怀疑对方。

“趁着酒酣耳热,场内昏暗,笙歌鼎沸之际,混在人群中偷偷从夫人雪白的粉颈上取下项链,这等勾当有可能是B国大使所为,因为那家伙虽然身材高大肥胖,手指倒是相当柔软灵活。

“当天晚上,大使夫妻为了该不该报警,苦思良久,但到了隔天一早,家中佣人端着银盘来到一夜没睡好的夫妻俩面前,盘里摆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今天一早,信箱里放着这个东西。’

“打开一看,正是那失窃的翡翠项链。

“夫人自然是欣喜若狂。

“‘哎呀,原来是恶作剧。真是折腾人。不管是谁,做这种恶作剧,真是丢尽外交官的颜面。’

“‘确定是你的项链没错吧?’

“‘是的,没错。’

“夫人朝晨光抬起将那串带有三十五颗翡翠的美丽项链,摇晃了几下。

“大使拿起项链,找寻他要看的那颗翡翠。接着旋即发现,只有那颗人工翡翠被掉包成天然的翡翠了。”

“当时只要大使向夫人坦言翡翠的秘密,或许心里会舒坦些。”发号施令的男子接着道。

“但大使就这一点来说,特别谨慎保守,仍有着传统的绅士作风,虽说大使这项工作,必须夫妻俩合力投入公务方可胜任,但大使的个性,却是选择将最高机密独自往心里藏。

“大使马上发电报回国,说明密码的解读之钥已被人窃取,希望今后的密码电文要全部更新密码。

“这么一来,日后的事就能解决了。

“然而,之前的电文要是被窃取,进一步解读,公诸于世的话,将会构成严重的国际问题。既然对方知悉翡翠的秘密,并加以窃取,这样的结果不难想见。

“大使心想,要是解读的资料明天就公诸于世,一切就全毁了。不过若是晚一天,就有一线生机。晚两天,便会有更多生机。因为这表示对方担心公开后会遭到报复,要不就是有什么无法公开的理由。

“尽管如此,要将对方盗走的资料全部取回,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对方肯定马上影印了数份,寄回他们国内,因此,就算取回其中一份也无济于事。

“大使不知所措。

“每天感觉如履薄冰,只能静静等候对方出招。

“不过,他手上还有一张牌可打。

“那就是偷出对方相当于我方翡翠的密码之钥,这么一来就能进行交易,因为我方虽然也持续窃听他们国家打来的电文,但目前仍完全无法解读密码。

“大使拿定主意,认为与其一整天空等,不如早日窃取到手,加以反制。问题是对方的密码之钥哪儿?

“B国不仅找出这份极机密的翡翠之钥,还成功窃取。B国素以杰出的间谍网闻名,一定有这个能耐,不过A国对他们自己的间谍组织也颇有自信。目前之所以没能找出对方的密码之钥,想必是谍报人员过于散漫。

“大使严格下令,务必要在两天内找出对方的密码之钥,并窃取到手。

“A国的间谍许久以前便在B国大使馆里打探,但始终查不出和其他大使馆有何不同之处。只有一点不太一样,听说B国大使深夜时总在书房里看书,似乎就是趁那时候解读B国的电报,这位大使很喜欢红萝卜,会在桌上的杯子里插上二十根左右切成条状的生红萝卜,一旦肚饿,就洒上盐巴,张口便嚼。这项情报是从某个店家那里得知,他们常将上好的有机西洋红萝卜送到B国大使馆。

“最高机密的密码解读与生红萝卜。

“当真是无比奇妙,而且滑稽之至的组合。

“A国最优秀的干练谍报员,从中嗅出此事并不单纯,认为这样的组合绝非偶然。

“这名潜入B国大使馆的男子,姑且就称为Xl号吧。他出生于欧洲某个小国,在A国接受彻底的谍报训练,没有国籍。拥有八个假冒的个人经历。

“X1号在潜入B国大使馆前,已暗中见过A国大使。

“‘今晚我一定会找出密码之钥,送来给您。’

“‘可有锁定什么目标?’

“‘我会去试吃B国大使的红萝卜。’X1自信满满,嘴角轻扬。

“却是A国大使最后一次见到X1号。

“他后来陈尸于B国大使馆内,被人发现。

“B国大使对外宣称是身分不明的窃贼潜入,服氰化钾自杀,就此解决此事。

“又过了几天,见B国大使馆还是没对外公布他们窃取到的A国机密电报内容,A国大使略感心安,但当然还是无法绝对放心。

“因为一个月后,不,一年后,B国有可能会看准最有政治效果的时机将情报公诸于世。

“A国大使接着派X2号潜入。

“X2号就此下落不明。

“但在临行前,他曾和A国大使见面,和X1号一样,说他一定会试吃红萝卜。

“接下来的X3号也是同样的情形,消失无踪。

“A国大使馆益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换言之,问题似乎就出在红萝卜上,但B国大使好像把他们给瞧扁了,依旧每晚在桌上摆上新鲜的生红萝卜。而前往一试的人,从杯里抽出红萝卜试吃后,肯定都会因氰化钾中毒而立即一命呜呼。可能那二十根红萝卜当中,只有一、两根没抹毒,唯有B国大使能加以分辨,可口的品尝他的红萝卜,嚼得卡滋作响。那应该与密码的解读之钥有关,但他们用尽办法,就是无法从二十根红萝卜当中分辨出哪个无毒。

“而且那为国捐躯的三名间谍,个个都是投注了数亿圆经费培育出的精英,就像无形的文化资产一样,A国大使馆再也不能继续做无谓的牺牲。

“所以才选中了你。

“你正是有办法潜入B国大使馆,分辨出无毒的红萝卜,加以试吃,进而从中掌握解读之钥的人物。

“如何?

“如你所见,我们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人,不过我们受过A国特别的恩惠,所以才会想买你的性命,向A国报恩。”

“这么说来,事情成功后,A国会给你们大笔赏金对吧?”

“这是当然。否则,我都这把年纪了,才不会模仿黑道的行径,四处查探你的行踪呢。”

“说的也是。”

羽仁男悠哉的朝天花板吐了口烟。

“你觉得如何?二十分之一的机率。有胜算吗?”

“不,先不谈这个……”羽仁男露出沉思的表情。“A国的大使馆已暗中窃取到B国的最高机密电报了对吧?”

“这是当然。”

“根据我的推理,那东西根本派不上用场。”

“为什么?只要能找到密码之钥的话……”

“不,比起密码之钥,问题在于电报用纸。A国大使馆里,有B国大使馆接收电报的用纸对吧?”

“这个嘛……”

“得先确认这件事才行。不过这一切都是明天的问题。我也许明天就会死了,所以今晚得好好睡一觉才行。两位请回吧。请明天早上来接我。”

“不,这时候你要是逃走,那可就麻烦了。我们也要在这里过夜。”

“那就随你们便吧。明天一早护士来替我量体温时,一定会吓一大跳,到时候就说是亲戚到这里探望我,留在这里过夜吧。真伤脑筋,好个会给我添麻烦的亲戚啊。总之,明天早上大使馆开门时,请你们其中一人前往A国大使馆,确认有无B国的电报用纸。一切都等确认过了再说。”

羽仁男自信满满的说完后,就此打了个大哈欠,头倒向枕头,旋即打起鼾来。

“这男的胆子可真大。”

留下来过夜的两名男子互望一眼,为之咋舌。

正文 第十九章

隔天早上晴空万里,春意无限。强行向医生取得外出许可的羽仁男,趁着发号施令的男子前往大使馆的空档,在镜子前悠闲的刮着胡子。

发号施令的男子离开后,另一名男子突然变得话多了起来,不断讲着一些百分之百符合常理的话,令羽仁男觉得,这么平凡无奇的事,真亏他说得出来。

“哈哈,你这是武士的修为对吧。在赴死之际,还能保有这般平静的心境,果然不简单。”

男子请护士替他买来奶油面包,以此当早餐,他一脸天真的张口大嚼面包,在朝阳下显得格外鲜艳的黄色奶油,从面包旁边流出。

羽仁男已许久未曾从他的人生中发现这般有趣而滑稽的妙事了。据他的推理,A国这个一流强国的间谍,犯了个愚蠢至极的疏忽,以致就此丧命。当然了,他的推理是否正确,目前尚未确定。

刮完胡子后,抹上乳液,感觉容貌变得清爽、年轻许多,连他自己也看得入迷。这张脸,活像是不知人间疾苦,也不懂责任为何物,恣意妄为的富家少爷。已花开三分的樱花,在窗外随风摇曳。

不久,发号施令的男子返回,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好了、太好了。B国大使馆的电报用纸之前就取得了。看来,A国的谍报员也没那么混。对了,在你冒死潜入之前,必须先去见A国大使一面。”

“几点可以见他?”

“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可以。”

“对了。”羽仁男低头看表。“待会儿我要先绕到某个地方一趟,十点半应该可以赶到。”

“你要去哪里?还有,你耳后还留有肥皂泡呢。”

“谢谢告知。”

羽仁男今天早上对于这样的多管闲事毫不在意,以毛巾擦拭耳后,顺便朝下巴抹了一把。这时,他发现毛巾上有点点红渍。原来是剃刀刮出的小伤口。

血的鲜红令他想起那名女吸血鬼,胸口为之一紧。那像死亡之浴般慵懒又甜美的滋味,这辈子恐怕再也无缘尝到了。倒不如说,是那名女吸血鬼把自己的性命卖给了他。

“你要去哪里?”发号施令的男子再次问道。

“你别问那么多,跟我来就是了。没什么,只是买点小东西。人在死之前,总要做点准备。”

经他这么一说,那名男子顿时转为严肃的表情,不再多言,令羽仁男觉得好笑。

来到医院玄关前,之前那名护士道:“你第一次外出,千万不能玩过头哦。因为这还不算是真正的外出。”

“我已经百分之百痊愈了,你昨天不是已经测试过了吗?”

语毕,护士朝羽仁男手臂捏了一把。

连手臂的疼痛,在户外的春光下也显得无比闪亮。这三个男人好似要去赌马般,带着玩乐与紧张夹杂的表情走下宽敞的坡道,往市街而去。

“我们去贩卖有机蔬菜的高级食品店看看吧。得走到青山那一带才行。”

三人拦了一辆计程车前往。

许久未见的市街景致,到处都感受不到死亡的气息。人们整个沉浸在理所当然的生活中,以一副“活人酱菜”的模样行走。羽仁男心想“我要是走进他们里头,就变成酸黄瓜”。就算他一样是酱菜,顶多也只能当下酒菜。与一天三餐的白饭无缘。他心想,“这也是我的宿命,无可奈何。”

在店里,羽仁男买了一袋一开始就切成条状的红萝卜,塑胶袋外头仍带有冰箱的结霜,两名男子一脸认真的望着他。

“你就买这样吗?”

“就买这样。接下来去A国大使馆吧。”

那座气派的白色大使馆,只能从后门的佣人入口走进,令羽仁男有点自尊心受损。

从那里走过厨房和脏污的楼梯,打开门后,突然来到一座宽敞的爱德华时代样式的书房。

两名男子改为立正站好。

因为可以看见大使坐在书桌对面,发色花白的头正昂然抬起。

“之前向您提过的男子,已为您带来了。”发号施令的男子说道。

“羊苦了。我是A国大使。”

大使很自然的伸手想要握手。羽仁男与他握手后,觉得触感像是握住一把干燥花。尽管软得好像一握就会散了,但感觉却像满是尖刺刺进手掌。

“这是订金,请笑纳。”

大使迅速朝备好放在桌上的支票写上二十万圆,并签好名,将墨水未干的支票交给羽仁男。

“那么,我现在就进行这项工作,B国的电报用纸在吗?”

“就是这个。已经准备好了。”

“另外,可否麻烦将窃取来的电文打进这个框框内呢?”

“没问题。”

大使按铃唤来打字员,将那份电文和电报用纸交给她。

“里有份影本,请过目。”

羽仁男大致看过后发现,电报就算转译成日文,一样看不懂意思,当真是一份匪夷所思的电文。

在等候打字这段时间,那两名男子、羽仁男、大使,彼此之间没任何交谈,就只是相对而坐。墙上挂着A国的大政治家肖像画,书桌旁环绕着金光灿然的书架,里头摆放着精装本的全集这类的书,整个房间总感觉漂散着一股甘甜、黏腻的外国人体味。

那位有着平肩的中年女打字员,面无表情的拿来那份打好字的电报后,复又离去。

“那么……”大使说。

“那么……”

羽仁男说完后,从仍留有些许冷度的塑胶袋里取出一根红萝卜条,突然送入口中。

红萝卜的红色,是来自维他命A的主体胡萝卜素里的色素,所以红萝卜含有丰富的维他命A。

如果说红萝卜里含有破坏性的要素,那就是会破坏维他命C的抗坏血酸氧化酶。

红萝卜完全不含淀粉。因此,唾液里会将淀粉转化为麦芽糖的酵素——唾液淀粉酶,不会直接对红萝卜产生作用。

问题大概是出在这彼此无关的两项要素——抗坏血酸氧化酶与唾液淀粉酶,与涂抹在电报用纸上的药品产生交互作用,巧妙的在抗坏血酸氧化酶不会产生作用的地方放置唾液淀粉酶,在唾液淀粉酶不会产生作用的地方放置抗坏血酸氧化酶,好分别让它们引发药物反应。

羽仁男仔细嚼过红萝卜后吐出,涂抹在电报上,仔细一看,上头的字句间逐渐浮现密码的解读之钥。

“太教人惊讶了。”大使众精会神的解读。

“嗯、嗯。”大使暗自颔首。“还有红萝卜吧?我还有许多电文想请您解读。这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这样就能和B国谈交易了。想必对方这下子也无话可说。终抄完全扯平了。”

羽仁男嘴里兀自嚼个不停。

“得加点盐巴才行。……话说回来,这算是下酒菜。可以给我一杯威士忌吗?”

“酒待会儿再慢慢喝吧。要是现在引发药物反应,那可就麻烦了。”

大使欣喜若狂,目光闪亮,满怀期待的望着像马一样啃食红萝卜的羽仁男。

——将嚼得黏答答的红萝卜渣涂在所有电报上后,被带往其他房间的羽仁男又收了一张两百万圆的支票,其他两名男子也各自收了一张支票,看他们一脸喜孜孜的模样,想必对这笔金额很满意。

大使亲自向羽仁男劝酒。

“您没冒半点生命危险,就立下这等大功,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我实在很想向您问个清楚。”

羽仁男本想回答,但这当中的复杂由来,他无法以英语表达,所以委由那名发号施令的男子代为翻译。男子也很乐于帮忙,介于大使与羽仁男之间,操着一口和他土气的模样很不搭轧的流畅英语,为两人口译。不过,当中羽仁男说了一些很失礼的话,这时他都会适当的加以删除。

“A国到底是在发什么愣啊?害死了三名重要的情报员,光是这样就损失了数十亿圆,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是这种糊涂情报员,多死几个,搞不好对贵国反而有利呢。你们那精明的头脑,被欲望所蒙蔽,忘却事物最简单的本质,反而净往枝微末节里钻,就是这样才会犯下这等错误。

“是这样没错吧?

“那三名情报员为了试吃红萝卜,陆续潜入B国大使馆,这是确切的事。单就这点来说,你们的推测没错。

“然而,我看过那些新闻报导,上面怎么写来着?

“‘笨贼夜闯B国大使馆。误食毒红萝卜,当场丧命’

“在这样的标题下,情报员嘴里还含着一口加了氰化钾的红萝卜,B国大使对外解释‘他不小心将动物实验用的食物摆在桌上,结果被肚饿的小偷给吃了’,就此成为一桩笑话。

“最后你们就这样上钩了。第二名间谍也是同样的死法。

“因为你们认为B国大使之后一样每天晚上都会若无其事的将红萝卜摆在桌上,等候下一个小偷上门。

“然而,有谁见过第一名间谍真的是试吃红萝卜而死?也许是有人硬把红萝卜塞进他嘴巴里呢!

“换句话说,B国的目标,是让你们以为要解读密码,需要特别的红萝卜,而且要分辨有毒无毒的红萝卜极为困难,这全都是心理层面的诡计。

“打从我听闻此事的那一刻起,便发现这是诡计。

“为什么你么不会认为‘用普通红萝卜也一样’呢?这是连小孩子也明白的想法。但你们却把它想得特别复杂,最后甚至还闹出人命。

“所以我带着两个方案来到这里。首先是以普通红萝卜来试试看。这招应该十之八九行得通,要是真的不管用,我就算前往试吃含有氰化钾的红萝卜,就此丧命也无妨。既然是冒着生命危险,吃点红萝卜根本不算什么。

“现在我坦白告诉你们吧,我其实最讨厌吃红萝卜了。

“那红中带黄,土里土气的颜色,还有那气味,特别是生吃时,直教人全身发毛。

“小时候看我那讨厌的老爸啃着生红萝卜,年幼的我便心想,要是我像他那样的话,一定会变成一匹马,我一辈子都不吃那种低俗的东西,久而久之,连生理上都产生了排斥感。

“日后我只要看到掺有红萝卜的炖牛肉,就会像往马桶里窥望般,感觉很不舒服。还曾在书店里看到名为《红萝卜》的小说,对作者的粗神经大为惊诧。

“如果要我从被枪杀或是吃红萝卜二选一,我会选择被枪杀,不过,我这条命并不是我的,它已经归我的客户所有,所以我才会上演这出比死还难受的啃红萝卜戏码。

“这两百万圆算便宜了。

“我特别要告诉A国大使,今后请不要再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其实人生和政治一样,都出奇的单纯浅薄。但若没有随时都能赴死的念头,是不会有这种心境的。想活下去的欲望,会让一切事物显得复杂离奇。

“那我今天就告辞了。日后应该是无缘再见了。

“此次的工作我会负起责任,绝不向任何人提起,所以请勿派遣您引以为傲的情报员查探我的一切。

“另外,今后恐怕再也没机会帮得上您的忙,所以请不要再找我。

“我对A国与B国对立的政治问题没半点兴趣。你们可能太闲了,才有空搞‘对立’吧。

“那么,告辞了。”

那名发号施令的男子口译完毕时,羽仁男已退至气派的大门前,恭敬的低头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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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章

羽仁男回到医院后,急忙整理行囊,离开医院,一面注意后头有无别人跟踪,一面返回公寓,接着便开始整理打包行李。

“终于要离开啦?瞧你才刚完全恢复健康,就要搬离这里,真教人舍不得。不过,接下来半年的房租费,我可不能退还给你哦。”

“好啊,你就留着吧。”

“看你年纪轻轻,收入倒挺不错的嘛。”

公寓管理员似乎有点嫉妒,舌头在口中翻动,如此说道。这个男人活像一头反刍的牛,总是将食物的残渣含在口中某处,细细品味。

羽仁男的行囊很简单。他几乎不看书,衣服也是穿腻了就丢,所以家具整理好之后,剩下的家当用三个大纸箱便收纳完毕。他看到先前曾一起共进晚餐的老鼠玩偶,索性一起丢进其中一个纸箱。

他找来搬家的小货车,就停在公寓前方。对面人家玄关前的瘦弱樱花树,挂着不到十朵樱花,货车司机心不在焉的望着樱花,沉浸在赏花的气氛中。见他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羽仁男只好自己逐一从公寓里搬出家具。

他似乎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也可能是红萝卜吃多了对身体有害,才搬了两张椅子,便已汗流浃背。

公寓管理员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完全没来帮忙。

他好不容易扛下桌子,来到楼梯半途,桌子突然变得轻盈许多。

正当他觉得纳闷时,才发现原来是那名发号施令的男子将他的桌子扛到自己肩上。

“我来帮你忙吧。你大病初愈,不适合自己搬。”

说着说着,另一名男子也快步冲上楼梯,对他唤道:“把这个箱子搬下楼就行了对吧?”

行李转眼都已搬上货车。

“谢谢两位。不过,我不是拜托过你们,别再跟踪我吗?”

“我没有要跟踪你的意思。只是想报恩而已。对我们有恩的人,都会脚底抹油,想要离我们远远的。这点我们也很清楚。我们今后绝不会给您添麻烦,如果您有什么困难,请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一定会鼎力相助。”

“你身上带着枪对吧?”

“这是当然。”

发号施令的男子脸上露出单纯率直的表情,丹田有力的应道,接着递出一张写有‘内山诚’三个字的名片,上头除了地址和电话外,没写任何头衔。

男子脸上洋溢充满诚意的微笑,向他问道:“接下来您要搬到什么地方去呢?”

“别问这个问题。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羽仁男冷淡的说完这句话后,坐进货车前座,留下在樱花树下挥手的两人,货车很不情愿的启动。

“要去哪儿?”心不在焉的司机如此问道。

“世田谷。”羽仁男随口应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他怀里有两张支票,分别是两百万圆和二十万圆面额。

他望着像扑粉般的春日街头,暗自计算从事这项生意后赚取的收入。

从第一位老翁那里赚了十万圆。

从自杀的女子那里赚了五十万圆。

从吸血鬼的儿子那里赚了二十三万圆。

这次的事件赚了二百二十万圆。

合算共赚进三百零三万圆。以一个月赚一百万圆的情况来看,倒也称得上是桩好买卖。收入是他当初当广告文案的十倍。

虽然白花了一笔公寓租金,但只要有手头上这些钱,便可保能过上好一阵子阔绰的生活。

如果是流行歌手或电影明星,当然可以赚更多钱,不过他们的开销也大。无法像羽仁男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当商品,时而悠哉的受人照顾,时而让人吸血,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

不管怎样,他认为现在是“性命出售”这个生意暂时休息的好机会。目前可以先过一阵子逍遥阔绰的生活,若是想一直这样活下去也行,如果想死,到时候只要重新再做这项生意即可。

他从未有过如此自由的心境。

他实在搞不仅那些选择结婚,一生都被束缚,或是在公司上班,让人当牛马使唤的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像这样恣意挥霍,等钱花完了再自杀,不就好了吗?

自杀……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他精神上兴起一股呕吐感。

只因为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自杀这件事令他百般排斥。好不容易沉溺在自甘堕落的愉院心情中,此刻的他始终提不起劲起身去拿近在眼前的香烟。虽然很想抽根烟,但他知道香烟摆放的位置,就算他伸长手也构不着,因而起身拿烟便成了一件麻烦事,就像有人拜托帮忙推一辆抛锚的车一样。而这就是自杀。

“要去世田谷的哪一带?”司机行驶在环状七号线上,如此问道。

“去哪一带是吧。找一处有房仲公司或介绍所的地方吧。”

“真不敢相信。先生,你还没找好搬家的地方啊?”

“是啊,还没找到呢。”

“真令人难以置信。”驾驶虽然这么说,脸上倒是没什么惊讶之色。

在驶进梅丘车站的转角处,有一家在玻璃门上张贴租屋告示的介绍所映入眼帘。

“就那里吧。在那里停一下。店门前应该可以停车。”

“嗯。”

司机嘴巴微张,以鼻音应答。

他打开门走进店内。

“欢迎光临。”

一名年约五十,长得白白胖胖的妇人,正坐在桌子前,像在查资料。

屋内角落有一组内里稻草外露的沙发,一旁摆着插有人造玫瑰花的花瓶,墙上贴着这一带的地图。

“我想要租房子,可以的话,希望是独立的别房,可以自由进出,还有人可以帮忙张罗三餐,有这样的房子吗?”

“这样啊,一时之间无法马上帮您找到您理想的房子。您希望的价位是多少?”

“一个月五万圆。五万出头也没关系。当然了,伙食费另计。”

“请等一下。”

妇人翻阅帐册时,玻璃门被人用力打开,走进一名身穿长裤的女子。

那名年约五十的妇人一见此人,明显蹙起眉头。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身着长裤的女子,似乎步履不稳,模样怪异。

她气色不佳,年纪还不到三十,和体型相较之下,脸蛋显得特别小,算是传统日本型的细致五官,与脸上的妆很不搭调,与她毛衣底下鼓起的双峰还有体型也很不相称。

女子走进店内的同时,那名年约五旬的妇人似乎完全忘却羽仁男的存在。

“你要是再这样纠缠不休,小心我报警哦。”又白又胖的女店主竖起全身的肥肉,如此威胁道。

“要报警就去啊。我又没做什么怀事。”

长裤女子口齿不清的说道,将羽仁男前方的椅子转过来,背对他坐下。

“因为你实在太纠缠不休了。收那么高的房租,又开出一大堆条件,就算你说会多给我一些介绍费,但我又不是人力仲介。既然这样,你何不自己去找人,和对方交涉呢。就因为你没那个本事,所以也无可奈何啊。”

“你这里明明是介绍所,却还说这么没礼貌的话,你没这个权利。再说了,我有没有本事,与你何干啊!”

话才刚说完,女子头靠向椅背,突然打起鼾来。她熟睡的表情无比天真,微张的双唇状甚柔软,是个会激起人欲望的女人,不过她的鼾声实在教人不敢恭维。

“我正觉得怪呢,原来是吃了药。根本就是在耍我嘛。我得报警才行。不好意思,您可以帮我顾一下店吗?要是这个女人醒来后胡来,把店里的东西砸坏,那可就伤脑筋了。真受不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羽仁男忘了停在外头的货车,不慌不忙的坐下细问。

“她是附近一间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和父母同住在一间豪宅里,是家中的么女。其他兄姐都已结婚,各自成家,只有她因为父母溺爱,极尽任性之能事,过着靡烂的生活,以她这个样子,根本嫁不出去。

“说到她父母,原本是这一带的大地主,但战后生活因顿,我帮了他们不少忙,代为变卖房产。如今只剩这座豪宅了,就算过去再怎么有钱,现在要是光靠变卖家产度日,早晚也会米缸见底。于是他们想出租家中三间茶室风格的别房,这是常有的事,所以要我帮他们的忙,我自然不会排斥。

“但教人头疼的是,玲子这位大小姐把一切全搞砸了。那么老旧的别房,她要求收取押金五十万,每个月房租十万,一文都不能少,而且还有个附加条件,得是单身的年轻男子才行,我替他找来的顾客,她连瞧也不瞧一眼。当中甚至有一位是看上玲子小姐的中年社长,说他愿意出这笔钱。不过,玲子小姐一直这样妨碍我做生意,搞砸一切,我实在无法忍受。你也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她这样子谁受得了啊。”

语毕,妇人忘了上警局的事,以衣袖掩面,放声大哭了起来,最后甚至额头抵向贴有租屋告示的玻璃门上哭泣,整个玻璃门就像遭遇强风般,频频作响。

一人鼾声雷作,一人放声大哭,羽仁男不知如何是好,但最后他拿定主意,站起身,伸手搭向那名兀自哭泣不停的妇人肩膀。

“我说,我可以租那间房子。”

“咦?”

妇人拭去眼泪,紧盯着羽仁男的脸,几乎都快将他穿出洞来。

“不过我有个条件。因为我嫌麻烦,所以想先暂时将行李搬往那处别房摆着,等看过之后,要是我不喜欢,或是对方看我不顺眼,我马上就离开。”

“你已经搬来了吗?”

“货车在外头等着呢。你看,在那里。”

一阵风吹来,对面那座墙外随风摇曳的樱花树,底下停着那辆货车,司机再度从车内走出,心不在焉的观赏樱花。脏污的蓝天,宛如蒙上一层泛黄的烟霭。可以望见有只猫从墙上走过。猫跃向樱花树黑色的枝桠,像水母般摇晃着身躯,顺着树枝而下。

好个古怪的明亮午后。

感觉像忘了某件重要东西的午后,仿如明亮空地般的春日午后。

羽仁男之前一直都想好好休养,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又卷入某个怪异的事件中。这世界的形状,应该就像云形尺规一样。地球是球状的说法,恐怕只是谎言。另一边或许会在不知不觉间扭曲变形,往内凹陷,或者是笔直的一边突然成了断崖绝壁。

人生没有意义,这句话说来简单,但想要在无意义中生活,需要有很强大的精力,羽仁男重新对此兴起一股感佩之情。

妇人摇玲子肩膀,将她唤醒。

“喂,这位先生说他愿意租那间别房哦。他年轻,而且单身,是你喜欢的类型。这下你总没得挑剔了吧?快点带人家去看房子吧。”

玲子睁开眼,但头仍靠向椅子,抬眼望向羽仁男,她的嘴角有一条口水的丝线闪着亮光,羽仁男看在眼里,感觉有点嫌弃,却又觉得莫名的性感。

玲子站起身。

“我没意见。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寻找,终于找到人了。喂,你开心一点好不好。别老是说我坏话嘛。”

玲子以不带半点感动的空洞声音夸张说道,一把抱住妇人。

“她就是这样教人受不了。老是让人伤透脑筋,但其实,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妇人这次明显以做生意的职业笑容朝羽仁男微笑。

在玲子的指示下,货车上的行李全部在离后门不远的别房玄关前卸下,接着玲子拉着羽仁男的指尖,走在通往主屋的踏脚石上。

行经草木蓊郁的庭院,很难想像这附近有一条车流不息的环七道路,看见前方有一对老夫妻面对面坐在主屋外廊边的藤椅上。

“哎呀,你回来啦,玲子。”

“嗯,我带回一位要租别房的房客。”

“哎呀呀,屋里一团乱,有失敬意,请进屋里坐吧。”

个子娇小、气质高雅的老夫人,恭敬的向羽仁男问候,身旁站着一名同样和服打扮,气质出众的白髯老翁。

“幸会,敞姓仓本。”

老翁笑容满面的自我介绍,令羽仁男颇有好感。

他被带往客厅,背对壁龛而坐,主人端茶招待,这样的款待过于传统,而且寻常,令羽仁男又多了一项纳闷之处。

屋里的家具很气派,巨大的紫檀柜架上摆有香炉、玉鹦鹉当装饰,壁龛里的画轴,也是写有诗句、古色盎然的桃源乡图。

“小女礼貌不周,请多多海涵。”

屋主话才刚说完,老夫人便接话道:“不,虽然礼貌不周,但却是个心地善良,像神一般的好女孩。她因为天真无邪,总是想以纯真的心去面对世事,最后落得得靠服用海母那……”

“啊,妈,是才对。”

玲子立即明确的加以纠正。老夫人把这位年近三十的女儿,描述得有如十二、三岁的少女般。

“哦,是这样啊,她服用这种东西,另外还有L什么的。”

“妈,是。”

“L什么?咦?你说SSB?这好像某个咖哩的牌子呢。总之,她服用这种时下流行的药剂,晚上在新宿一带游荡,全都是为了见‘梦中的王子’一面。是这样没错吧,玲子?”

“讨厌啦,妈。”

“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别强,这点和她其他兄姐不一样。她很认真看待自己的人生,这种个性很好,所以我们才认为得让她这项特质好好发展。老年人不能摘掉初生的新芽,所以我们希望能永远以温暖的眼神来守护她。哎呀,一直在谈我女儿的事,不过,我这心地善良的女儿很努力改造那间别房,说她想让理想的男人在里头居住,我们又怎能反对呢?

“日有幸能与您见面,或许是神明的安排吧,对玲子来说,这实在是无上的幸运啊。

“玲子,快带这位先生去参观别房吧。”

“嗯。”

玲子站起身,再度用力拉着羽仁男的小指,羽仁男就此踉跄的站起身。

春光从叶丛间稀疏的树枝透射而下,众多光影落向庭院,沿着山茶花点点绽放的草丛,再次返回别房后,玲子唰的一声拉开挡雨门。

本以为会有浓浓的霉味扑鼻而来,但其实不然。

里头不见任何茶室用的榻榻米,而是一间铺了一地磁砖,图案宛如铺满落叶的厨房。

羽仁男走进隔壁的大厅,大吃一惊。

地上铺的是奢华的天津地毯,法属印度支那风格的竹床,上头铺的是波斯风的斜纹编织床罩,而看起来像是会挂上茶室挂轴的壁龛,却安设了一台气派的立体音响。另一方面,屋内角落是整组由越南风的紫檀木打造、采螺钿图案装饰的路易式椅,而一旁摆的是新艺术运动的青铜台灯,造型是以曲线柔顺的铃兰叶当女人的下半身,上半身则是姿态扭曲,支撑着灯火。

墙壁以厚质绸缎包覆,角落有一座贴有镜子的美观酒柜,打开柜门,里头陈列的尽是好酒。

“照这样看来,也难怪会收这么高的房租。”

羽仁男在心中低语,玲子似乎已看出他的心思。

“那名女房仲根本就不知道我家中的情况。真是个傻瓜。我故意说话激她,她就真的发火了,真是有意思。为了打造这个房间,我可是煞费苦心呢。我平时总是独自一人。……去新宿也是一个人去。没跟任何人交朋友。因为感到寂寞,所以才培养出这样的嗜好。好笑吗?”

“不会啊。不过,这是个不错的嗜好,虽然多少有点古怪。”

“全都是我爸爸的搜藏品,我从仓库里拿出来摆的。虽然他现在一副了悟俗世的模样,但以前也做过不少坏事呢。”

“你爸爸没意见吗?”

“意见?在我们家,我说的话,若有谁敢忤逆,包准他害怕得不敢活命。”

玲子突然朗声大笑,久久不停。

这时,老夫人轻敲那尚未打开的挡雨门,走进房内。

仔细一看,她端着一个漆盆,煞有其事的在上头摆了一份折好的公文书。

“是申请书和合约书,请您过目。”

上头写着“押金五十万圆每月房租十万圆”,字迹就像是某种书法流派般,详细周到的明记各种事项。

“我虽然有钱,可惜是支票,而且面额与您要的金额不符。现在已过了三点,请容我明天再到银行兑换现金。”

“看您方便,什么时候都行。”

老夫人说完后,缓缓离去。

羽仁男在意起玄关的行李,与摆设这种家具的房间相形之下,他的行李寒碜极了,他很想将行李摆进仓库里。

这时,玲子马上对他说道:

“如果要放进仓库,我随时都能替你带路。你带来的家具,就收进仓库里吧。”

她似乎会读心术。

“你为什么懂得别人的心思?”

“我吞了药,变得口齿不清时,就会这样。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平时并不会这样。”

两人就此无话可谈,陷入一阵沉默。

后来愈想愈觉得这家人很古怪。想不透为什么要张罗如此豪华的房间,摆上这么大一张床,而且对房客挑三拣四,收取这般高额的房租。

这当然有可能是为了生活,但若真是这样,这名已过花样年华的放浪女,料想也不会为了找房客,而紧缠着介绍所不放,就此遭人嫌弃。

虽然行为有违常规,但也不像是有精神上的毛病。

像羽仁男这样的男人,尽管从某件事情脱身,但也许命中注定又会遇见其他“同类”。孤独的人会像狗一样,马上便嗅出彼此的孤独。玲子那刚睡醒的迷蒙眼神,肯定是一眼便看出羽仁男绝不是个健全而又中规中矩的人。

偏偏这样的人,会有将自己的窝装饰得光彩夺目的习惯,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羽仁男以前待在他那简朴的公寓,从事“性命出售”的买卖,成功收场,最后他开始找寻奢华的休养之所,而此处再合适不过了,从它低矮的天花板看来,给人的感觉犹如壮丽的墓穴。

“我想在这个房间里休养一阵子,消除身心的疲惫。”羽仁男半自言自语道。

“什么事令你这般疲惫?”

“不,我老早就感到疲惫了。”

“对人生感到疲惫,对生存感到疲惫,不会是为了这种平庸无奇的事吧?”

“也没其他可以让人感到疲惫的事吧?”

玲子冷哼一声,微微轻笑。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你是对死感到疲惫。”

玲子的眼神感觉很涣散,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令人不寒而栗。

羽仁男正为之震慑时,玲子从书架上取出一大本装帧豪华的精装书。摆在膝上,频频翻阅页面。

“就是这个。”

玲子如此说道,指给羽仁男看。

那是附有精美插图的大开本。而玲子所指的插图,是一个近亲相奸的知名故事,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谱出禁断之恋,为了躲避世人目光,他们在墓穴里建造豪华的房间,盖上盖子,就此断绝与地面上的联系,不分昼夜的沉溺于两人的欢愉中,最后招来天怒,惨遭天火焚身。当他们的父亲查出两人藏身之所,进入墓穴查看时,只看到织锦的床铺上躺着一对紧搂的焦尸。

插图画的是仍看得出入形的全裸焦尸,在完全看不出烧焦痕迹的豪华床铺上紧紧相拥。这诉说出死亡的不祥与丑陋,以及活生生将两人美好身躯吞噬的火焰,看起来不像是死于天怒之火,也许是被肉体的欢愉之火活活烧死。

“虽然都烧焦了,但他们还亲吻着彼此,真是太酷了。他们是在欲仙欲死的巅峰状态下死去。”玲子说。

“不过,你让这么一位恣意妄为的房客住进这种地方,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羽仁男问。

“我早晚会慢慢告诉你的。等明天拿到该到手的东西后再说。”玲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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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二章

入夜后,羽仁男百无聊赖,于是打电话给薰。

“咦,你人在哪儿啊?你搬离了之前的公寓对吧?”

传来薰喜不自胜的声音。看来,母亲的死,已没在少年心中留下任何阴影。

“我临时搬家。想告诉你我的新地址和电话。”

“等一下!这电话没人窃听吧?”

“你的顾虑很有可能。不过,就随它去吧。”

“你又开始重操旧业啦?”

“我目前暂时休息。”

“这样好。最好先静养一阵子。反正你也没有经济上的烦恼对吧?”少年以大人口吻问道。

“等我开始做生意时,再请多多关照。”

“拜托。你也该当个正经人了。对了,我可以去找你玩吗?”

“现在不太方便。”

“身边又有女人是吧?”

“是啊。”

“啐,真是恶习不改。”

“日后我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再打电话给你。因为像那种时候,我也只能仰赖你了。”

这句话明显令少年颇感自豪。

“不过,到时候救了你,又会惹来你的埋怨,我该怎么做才好?总之,我静候你的联络。在那之前我不会打扰你,请放心。”薰一说完后,挂断电话。

隔天,羽仁男前往银行开户,把支票换成现金后,返回住处马上便交给仓本夫人。

“您太客气了,真是不好意思。不知小女会有多开心。她现在刚好外出。……小女找寻多年,就是在找像您这样的人啊。”

老夫人在玄关处面露高雅的笑容,如此说道。接着煞有其事的将包在紫色包巾里的合约书递给羽仁男。

“可以打扰您一下吗?”

“哪儿的话,快请进。我去泡茶。”这对老夫妇热情的迎羽仁男人内。

被带往一间幽静的房间后,羽仁男心情颇为平静。这里看不到现代的一切妖魔鬼怪。不过他们的独生女玲子除外!

仓本将他原本正在阅读的唐诗精选摆在一旁。

“见您精神百倍,真教人替您高兴。昨晚睡得好吗?”他问。

“很好,托您的福。”

羽仁男很坦率的向他回了一礼。他之前极力寻死。但眼前却有一对绝不会忙着寻死的夫妻。庭院里有不知何处散落而来的樱花花瓣随风飘扬,房里则是有白天清冷的黑暗,以及老翁白皙的手翻动的唐诗精选页面。他们就像静静的为即将到来的寒冬编织毛衣般,以漫长的时间,缓缓编织自己的死亡。

他们这股冷静从何而来呢?

“玲子想必让您觉得很惊讶吧?”仓本先生笑眯眯的说道。“请您见谅。她会变成那样,我们要负起责任。”

羽仁男忍不住望向仓本先生,这时夫人刚好端茶走来。

“是啊。也许告诉他那件事会比较好。”夫人语气平静的说道。

“我以前从事船务工作。”仓本先生开始娓娓道来。

“一开始是当船长,最后则是回到陆上,担任自己所属船公司的董事,后来当上社长,在这一带买下土地,本想以大地主的身分悠度余生。但后来国家战败,地主这行业行不通,家中经济每况愈下。当初要是保留那些土地,现在恐怕已拥有数十亿的财产,不过,因为战后征财产税,我卖了一部分土地,后来连其他土地也陆续变卖现金,当真是笨到家了。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么女玲子是在一九三九年出生,也就是我没当船长的隔年。

“我厌倦了船长的工作,罹患现在所说的轻微精神官能症。在精神医病院里住了两、三个礼拜。后来已完全康复,这点从我日后被推选为董事,并进一步担任社长,成功胜任这些工作,便可得知。

“然而,就在二十年后,也就是九年前,这小小的事件却让玲子的人生严重触礁。

“当时有人上门替玲子谈婚事,玲子也很满意对方,但后来对方却突然拒绝这门亲事。玲子是个凡事都得查个水落石出的女孩,对方拒绝她的理由,她大可不必查探,但最后她还是从那位大嘴巴的媒人口中问出了原因。

“对方查出二十年前我住院的事,兴起无来由的怀疑,说我那肯定不是普通的精神官能症,因为我当过船长,所以一定是梅毒,而玲子是在我住院前出生,她一定染有先天性梅毒。

“从那之后,玲子便个性大变。

“开始抽烟喝酒。尽管我告诉她,那种谣言根本就是对方无聊的瞎猜,只要做血液检查,马上便能真相大白,要不然我们父女俩去医院检查,请医生说个明白,但玲子还是不相信。不论我再怎么用科学的方式说明,还是无法说服她。她对我说,‘我以后一定会发疯,只有这段时日可活,所以我不结婚,更别说是生孩子了。’这孩子一旦话说出口,就绝不会更改。

“她的兄姐们个个都很正经,一板一眼,全都极力苦劝她,但玲子却更加别扭,谁说的话都不听。

“最后,在玲子的期望下,我更改名义,让那座别房成为玲子的财产,但怪的是,她自己不住,却要以高额的房租租人,以此作为自己的生活费。

“我虽已年老力衰,但养一个女儿还不成问题,如您所知,收来的房租,全成了她的个人收入。

“哎呀,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对您很是抱歉。若您明白内情后,对小女有一丝怜悯之心,愿意在此住下,那就太感激不尽了。

“最近她常到新宿一带游荡,服用奇怪的药物,左邻右舍百般嫌弃,但她却仍深信‘我患有先天性梅毒,总有一天会发疯’,真教人拿她没办法。

“净说这些丢人现眼的事,让您见笑了。

“不过,有一件令人庆幸的事,那就是她虽然常出入于新宿一带,星期天都鬼混到天亮才返家,但不知为何,她总是独自一人,没其他狐群狗党。也从没带一些模样猥琐的朋友回家过。这点真教人额手称庆啊。要是有那种雌雄莫辨、头发长得像妖怪般的人在家里进出,我们一定会头疼不已。

“说到这点,恕我冒昧说一句,像您年纪虽轻,但穿着得宜,年轻人就得像您这样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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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这天,玲子迟迟未归。羽仁男躺在床上看书,有意无意的等着玲子回来。

前往新宿找寻玲子,根本是无意义之举。

早从还是广告人的时候起,他就很清楚嬉皮那班人。他们肯定是“无意义”的探究者,但又不像是直接面对“无意义”来袭,无从躲避的人。玲子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会变成这样,都有极为庸俗的理由。例如不合乎科学观点的梅毒恐惧症,或是排斥上学、排斥念书等无聊的理由。

羽仁男站在某个高度,可以鄙视所有抱持“理由”的人。

无意义这东西绝不是以嬉皮他们所想的形式来侵犯人类。它绝对会以“新闻的印刷字变成排成一列的蟑螂”这样的形态来犯。

本以为是道路,很放心的走在上头,结果发现它竟是三十六楼高的大楼屋顶栏杆。

在逗弄猫儿时,猫叫了声喵,张开它那满是鱼腥味的嘴巴,突然从它口中的暗黑看到一个宛如被大空袭烧焦的都市般,漆黑一片的废墟。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他曾经很想养一只暹罗猫。但万万没想到,后来竟会和一只老鼠人偶共进晚餐。

用铲子朝暹罗猫的鼻尖喂牛奶,等到它想吞咽时,再把铲子往上托,让它整张脸沾满牛奶。

在他的想像里占有极重要地位的这项仪式,对日本的一切政治经济来说,肯定也极为重要。逸言之,一国的内阁会议应该就是这样展开,安保条约问题也应该这样解决才对。因为一只傲慢的猫意外丢了脸面,我们才得以清楚明白养猫的含义。

也就是说,羽仁男的想法全都是从无意义开始,而且是为了有意义的自由而活。因此,他绝不能从有意义的行动开始。而那些从有意义的行动开始,遭遇挫折、绝望,直接面对无意义的人,就只是多愁善感的人。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当打开橱架,清楚明白无意义早巳随着堆叠的秽物坐镇其中时,人们还有必要去探究无意义,过着无意义的生活吗?

羽仁男认为,自己早晚一定又会开始“出售性命”。

这时,茶室的门战战兢兢的被打开。本以为是猫,原来是玲子。

她耳畔挂着大大的塑胶耳环,身穿活像是墨西哥斗篷的服装。从红、绿、黄多色相间的条纹图案中,有一张从领口冒出的苍白脸孔。

“哦,你回来啦。”羽仁男很居家的问候道。

“你肚子饿了吧?我来是想替你准备晚饭。”

“好个服务周到的房东啊。”

“你已经从我爸那里听说一切了吧。”玲子望着羽仁男的额头问道。

“我这里有这样写吗?”

“是的,因为我什么都知道。”

玲子说完后,走向厨房,开始乒乒乓乓的忙了起来。羽仁男觉得无聊,很想说话,尽管被水声和切菜声干扰,他还是大声的与玲子交谈。

“从今晚起,我可以到这里过夜。你觉得呢?”

“那很好啊。可是……”

“可是什么?”

“要是明天早上,我们两人变成焦黑的尸体,那多没意思啊。”

“我可以把瓦斯栓打开。这样就能死得漂亮点。”

“可是,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不是都彻底享受过之后才死吗?光一个晚上实在不划算。”

“你太奢求了。”

玲子沉默了半晌,传来锅子煮沸的声响。

“你该不会在里头下毒吧?”

“这么做比较好吗?”

“事后会被人验出砒霜哦。”

“如果是我们两人一起死的话,就没关系。”

“我还没答应你呢。我确实是向你租房子,但我可没签约说要连你一同租下。”

玲子作好菜,端向羽仁男。状甚可口的肉汤和菲力牛排,外加一小瓶葡萄酒。她就像猫一样,慵懒的坐在一旁,望着羽仁男认真吃饭的模样。

“好吃吗?”玲子问。

“嗯。”

“你喜欢我吗?”她以同样充满困意的口吻问道。

“思,你煮得一手好菜,会是位好新娘。”

“别开玩笑了。我一直等着和你见面,还寄信给你呢。

“我相信你一定会到我家来。我有一股奇妙的确信。你肯定就是那个人。在朝夕新闻上刊出奇怪广告的人。

“说要‘性命出售’。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为什么第一次在房屋仲介那里见面时,你就知道在报上登广告的人就是我?我只是凑巧走进那家店的客人。”

“因为我手上有你的照片。”玲子以平静的神情回答道。

“我的照片?谁给你的?”

“你可真像刑警。像个小市民般,执著于这种小事上,真不像你的作风。”

两人的交谈就此打断,就算在房屋仲介的店里邂逅玲子单纯只是偶然,但自己不知何时被拍摄的照片,正四处散播,这似乎是千真万确的事。不过,这是为什么?在这无从捉摸的世界里,自己什么时候成了明星?

吃完饭后,玲子自己靠了过来,双手夹住羽仁男的脸颊,一对大得吓人的眼瞳,深深注视着羽仁男。

“我说,我把病传染给你吧。”玲子说。

“好啊。”羽仁男懒洋洋的应道。

“我注定再过不久就会发疯,也许这时候便会突然发狂哦。”

听玲子这么说,羽仁男突然为这名错过适婚年纪的女人感到同情。

——褪去衣衫的玲子,有着晶莹剔透的美妙胴体,令羽仁男颇感诧异。本以为她会因服药而肤质变差,但事实上完全没这种感觉,那光滑的玉肤,在幽暗的灯光下,紧密包覆她那不安而又孤独的灵魂。双峰显得很健康,隆起的姿态如同古坟的形状,她的裸身给人一种古典的印象。曲线玲珑的腰身,虽然模样上略显夸张,但浮现在昏暗中的白皙腹部,始终都给人温暖、丰盈之戚。羽仁男手指所到之处,激起涟漪般的颤动,传向玲子全身。羽仁男觉得,保持沉默的玲子宛如一名被抛弃的可怜孩童。

但就在那重要的一刻来临时,羽仁男从玲子眉间看到宛如金属雕刻般深刻的痛楚,原本以为她不可能是处女的念头就此推翻。完事后,床单上留下形状像小鸟般的血渍。

他缓缓横身躺下,故意不提此事,玲子却主动对他说道:“怎样,大吃一惊吧?”

“真的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你还是处女。”

玲子默默站起身,像后宫的宫女般,一丝不挂的在托盘上摆着甜酒与两个利口酒杯,朝他端来。

“这样我就能安心的死了。”

“别说傻话。”

羽仁男略感昏昏欲睡,模糊的应道。眼下他实在不想谈生死的问题。

接下来玲子开始断断续续的说着,内容如下。

“我很想像这样走进墓穴。但我需要对象。一个最合适,与我很相似的对象。”

玲子说话时,外表与说话口吻截然不同,展现出内向的千金小姐气质。

“我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去喜欢任何人。因为我要是喜欢上别人,最后便会把疾病传给对方,对方也太可怜了。就算有深爱我的人,即使被我传染也无怨无悔,但我能给他的,却是即将进精神病院的我,那不是很可悲吗。因此,不管谁诱惑我,我也绝不以身相许。虽然我吃海米那和LSD,但一有危险我就回家。因为妈妈会温柔的照顾我,这么做比较好。

“况且,那些打扮帅气,但口袋里只放百来圆的男人,我根本看不上眼。不过,有钱的却都是一些思心的中年大叔。

“我一直打算将我的贞操献给买下我精心打造的墓穴、我的身体,还有我性命的年轻单身汉。此外还有其他条件。对方必须符合以下几点,他得是个就算被我传染疾病,也一点都不可怜的人;完全不考虑未来的人,随时都能和我一起死的人。我想遇见这样的人,请他买下我的一切。所以我在取得你的照片后,一直珍藏着,很希望能遇见这样的人。”

“你到底是从哪里取得我的照片?”

“你还问啊?真讨厌,打断人家的话。真不像你的作风。”

玲子再次避开话题,不想谈照片来源的事。

羽仁男伸手环住她的脖子,紧搂着她那显露不满之色的脸庞,像哄小孩般说道:“你听好了。快从你那憨傻的梦境中醒来吧。你还只是个小孩。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跟新宿那群小鬼厮混,仅凭着自己的观念,将这世界染成一片蔚蓝,以此为乐。就算是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只要开一盏蓝色电灯,一样会变成蓝色。如此而已。即使变成了蓝色,也不代表房间就此变成大海。

“首先,你并没生病。那是你自己向人撒娇的幻想。

“第二,你绝不会发疯。你现在所想的事,只是很孩子气的疯癫,这样的疯癫绝不会让你发疯。

“第三,根本没必要因为害怕发疯而自杀。

“第四,没人要买你的命。你竟然要我这样的专家买你的性命,实在冒犯之至。自始至终,我都只出售性命,至于买人性命这种事,我才不干呢。我可不想那么堕落。

“听好了,玲子,买人性命的人,而且是买来供自己用的人,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可说是置身于人生的谷底深渊,我的客人全都是可怜人。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很乐于让他们买下我的性命。像你这种三十岁的小孩,在今晚失去童贞,因自己误会的幻想而对人生感到绝望,但其实根本还没走进人生的死胡同里,像你这样的女人,才没资格买我的性命呢。”

“又没人说要买你的性命。我只是叫你买下我而已。”

“你还不懂吗?我不是买家,是卖家。”

“我也是卖家啊。”

“说这什么话,你明明就是个门外汉。”

“少摆出一副专家的样子。”

“我可是靠这行赚了大把钞票呢。”

羽仁男吹嘘起来。两人就此噗哧而笑。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两人的生活就这么展开,过得还算快意。

羽仁男的说教毫无半点功效,玲子还是认定自己有病,并坚信近日就会发疯,而凡悍然拒绝就诊。

“如果我因突然发作而发狂,请马上杀了我,你也跟我一起死。明白吗?”她成天把这句话挂嘴边。

羽仁男总是随口敷衍几句,但表面上,两人就像同居的恋人般过日子。当他们连袂出外看电影或散步时,羽仁男都严格禁止玲子嬉皮的嗜好,尽可能让她穿上样式单纯,像是年轻少妇穿的服装,与自己同行。如此一来,那呛辣的感觉已从玲子脸上消失,一股微微的气韵就此萌生。

某个黄昏,两人到附近的小公园散步。为了看因昨天的风雨而散落一地的樱花。

公园是面向民营铁路的一小块细长空地,一株巨大的老樱树,从秋千、浪木、攀爬架中间耸立而出。走过像马鞍般的平交道后,便来到公园门口。今天是堪称酷热的艳阳天,昨天那场雨,在公园门前的泥土上镶嵌了一地的樱花花瓣。不只是樱花花瓣,旧报纸也在风雨吹打下,就此摊开嵌入泥土中。

没听见孩童们的声音,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公园里鸦默雀静,在仍继续飘落的樱花中,攀爬架因夕阳余晖而闪着银光。

两人正准备坐向长椅时,猛然发现有个人影坐在椅子型的秋千上,在散落的花瓣中,微微摇晃着秋千。

是一名个头矮小的老翁,还规矩的系着领带。

羽仁男和玲子坐在长椅上,望着那名感觉有点眼熟的老翁背影,只见老翁从左边口袋取出花生,用他枯瘦的左手一粒一粒塞进口中,空着的右手则是舞动着手偶。

手偶是以食指伸进它头部后方,用大拇指和中指摆动它的双手,它算是大型的手偶,街上贩售的都是适合孩子玩的动物、、小丑,不过老翁的手偶不太一样,它穿着高级色丁布料的红色晚礼服,而且有丰满的双峰,而且头部有一张像假人模特儿般的摩登脸蛋,连口红都涂得无比红艳。

老翁朝飘散的樱花抬起那具手偶,频频嚼着花生,并不时动作拙劣的摆动手偶的手和头。手偶时而摇头,时而点头。老翁似乎很喜欢让手偶点头,他让手偶垂头良久,然后神情完足的嚼着花生。这时候的手偶看起来就像是向老翁鞠躬道歉。

看他这个样子,羽仁男和玲子再也无法轻松交谈,两人尽皆沉默。这时,传来隆隆巨响,是上行与下行的列车交会。

老翁因声响而转头,似乎这才突然发现自己背后有人。在洁净的衣领围绕下,他那宛如一根枯骨的颈项,极力往后转,几欲就此断折,与羽仁男四目交接。

这时,老翁流露出恐惧的目光,在秋千中站起身,秋千反而因此晃动,老翁差点跌落,急忙握住银色的柱子。

“你果然在跟踪我。我不是跟你说好了吗?你终究还是在跟踪我。”

“你误会了。”羽仁男旋即了解老翁心里的恐惧,向他解释道,“是偶遇,我也吓了一跳呢。”

“是吗?真的是这样?”

老翁右手拎着手偶,走下秋千后,露出狐疑的目光,朝长椅走近。不过,羽仁男身旁玲子清丽的模样,明显令老翁安心不少。

老翁站在两人面前,朝玲子努了努下巴。

“这位女士也是你的客户吗?”

“不,我来介绍一下。她是内人。我们结婚了,就住这附近。”

玲子也默默行了一礼。

“哦,那可真是恭喜啊。”老翁也一脸讶异的说道。“可以坐你们旁边吗?”

“来,请坐。”

坐向长椅后,老翁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将手偶横摆在膝上,口中假牙嘶嘶作响。

“你都用假牙嚼花生这类坚硬的东西,真不简单。”羽仁男刻意以带有些许熟稔的口吻,轻松的问道。

“我这是特别制作的假牙。不过,呼吸时都会发出声音,是它的缺点。……我拿出来给你看吧。”

“好啊,谢谢。”

老翁取下手偶,小心翼翼的收进内侧口袋后,突然手指伸进口中,一把取出整套假牙。像犬齿般的牙齿,锐利的朝门牙两侧挺出,臼齿则是呈锯齿状。

“活像是吸血鬼的假牙。”

羽仁男一脸感佩的端详着。假牙上到处都沾有嚼碎的花生粉。老翁再度将假牙套进口中。

“用这种犬齿嚼花生,很轻松就咬碎了。”老翁说明道。“还有,这个臼齿是特别制作,让人永远都咬得动牛排,直到咽气为止。因为我的人生,现在除了吃之外,已没其他乐子了……对了,你现在好像变正经了。”

“是的,托您的福。”

“太教人吃惊了。你做那么危险的生意,竟然没丧命,还能平安无事的结婚成家,真不敢相信。”老翁从内侧口袋取出手偶,递向羽仁男面前。

“我现在都用这种方式和琉璃子在一起。”

羽仁男接过那具手偶,拿在手中,那种轻飘飘,宛如无物的触感,令他联想到“亡骸”一词,心里微感发毛,所以他马上便交还老翁手中。细看之后发现,明明不觉得手偶的头和琉璃子有什么相像,但栘至老翁手上的瞬间,手偶斜向移动时的脸,看起来竟与躺在床上的琉璃子极为神似,这令羽仁男毛骨悚然。

“真教人同情。你现在很恨我对吧?”羽仁男说。

“不,才没这回事呢。我很感谢你。琉璃子命中注定难逃一死,但她死前能遇上你,算是很幸福了。”

玲子突然朝羽仁男的大腿用力拧了一把,羽仁男跳了起来,老翁也大吃一惊,跟着一跃而起。

“怎么啦?别吓我好不好。这样会害我少活几年呢。”老翁阴沉的抱怨道。

“不过,再也找不到像她那么好的女人了。就像是在此夕阳晚照下散落的樱花般。开朗、华丽、而且冰冷、无常……和她温存过的男人,一辈子也忘不了,会想杀了她也是在所难免。这是可以理解的。去他的法律。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所有罪在过日子。况且又不是我下手杀了她。是天谴。她是因天谴而死。”

老翁的自言自语似乎会没完没了,于是羽仁男朝玲子使了个眼色,站起身。

“那我们告辞了。我不会打听你的住处。我们的住处也没告诉你的必要。保重。”

“等一下。一下子就好。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老翁站起身,抓住羽仁男毛衣衣角。“你如果以为性命这东西可以出售,那你就错了。你已经被盯上。有人正远远的监视你。等时候到了,你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你自己得多加留神啊。”

巧遇老翁后,不知为何,羽仁男总觉得有事悬心。

他之前从来不相信自己的行为会在某处画圆,然后连接在一起。

他出售性命,是只能有一次的行为,就像把一束花丢进河里一样。不该把花束拾起,插在某个花瓶里当装饰。花束就应该随波逐流,看是要沉入水中,还是漂向大海。

——那晚,玲子在房里显得特别情深意浓。

事后,她眼中洋溢着清澈的光芒。

“多亏有你,我也许能恢复正常。”玲子以深沉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想把这里当作欢乐的墓穴吗?”

“是的,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我渴求有愿意买我性命的男人。但我对买家挑三拣四,这样的我或许既任性又奢侈,不过,能遇上你,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那些评论我的人,之所以觉得我唯一的优点就是有钱,或许因为我的确是‘附家产的千金小姐’。要是我的对象不愿意花钱买下我这个‘附家产和一身病的千金小姐’,我才不依呢。如果只是出于同情,我绝不会接受。我不允许对方同情我,然后让他在此白住,然后白白的和我同赴黄泉。”

“你根本就没病。”

“你这是在安慰我吧?”

“才不是呢。我只是实话实说。真无聊。”

“可是,当你知道自己也染病时,不知道会有多怨我,我好担心。在那之前,要是我突然发疯,此刻如此温柔的你,不知会变得多冷淡,甚至还会弃我而去,这一切我都可以预见。只有现在,我才能享受‘自己能变正常’的幻想。幻想自己或许能和你结婚、生子、过着快乐平凡的生活。我也只能趁现在了。不过,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接着玲子开始娓娓道出她的“粉红色梦想”,那平凡无奇的幻想,令羽仁男大为震惊。

玲子成了一位幸福、温柔的妻子。还怀了一个孩子,虽然最后是剖腹产下,但母子均安,一个像璞玉般漂亮的男孩就此诞生。当然了,打从怀孕前,她就没再碰海米那和LSD了。

“为什么是剖腹产?”羽仁男在一旁插话。

“因为我是高龄产妇,这样的可能性比较高,不是吗?”玲子若无其事的应道。

她欢乐的墓穴如今成了全新的家庭,这间茶室做了大幅改造。周遭的树木被伐去,为了让阳光能充分照进屋内,面南的开口加大,原本固定摆放一千零一夜限定本的地方,现在改放育儿百科。羽仁男像原本那样,规矩的出门上班,家里没人时,就由狐狸狗看家。蓊郁的设计全部拆除,在草皮上装设秋千,草皮周遭是玲子精心栽种的花圃。夏日来临时,她还为了孩子到百货公司买“蚂蚁之家”回来。

这项新产品是玲子最近在百货公司发现,一直很想买给她梦寐以求的孩子。

它就像是塑胶制的小屏风,透明的部分塞满了像白色粗沙般的东西,地上以绿色塑胶装饰出农家、森林、山丘等景观,绿色边框的两侧有小洞,从那里放几只工蚁进去后,它们便会在外面可以透视的白土上往下挡洞,构筑蚁穴。从外头看,蚁穴一览无遗。是可以充分满足孩子好奇心和探究心的玩具。

“怎样啊,宝宝,有趣吗?”

“咿呀呀。”

“哎呀,已经五点了。得去张罗晚餐才行。”

“咿呀呀。”

“宝宝,你自己在圈圈里玩哦。爸爸每天六点十五分回来,所以接下来妈妈要去作菜,趁锅子煮沸冒泡这段时间,妈妈得赶紧化个妆,迎接爸爸返家。这样你懂了吗?要暂时自己一个人乖乖的哦。”

“咿呀呀。”

——玲子如此描绘她的未来生活愿景,羽仁男静静聆听,渐感不耐。这简直就是蟑螂的生活!那些在报纸上攒动的无数蟑螂,它们的真面目就像这样!他就是为了躲避这些才选择自杀,不是吗?

若是再这样下去,因为玲子的病只是她个人的幻想,所以和她梦想相同的生活将会在现实中展开。该如何逃脱才好?虽然不合理,但羽仁男现在有点想要相信玲子真的有病。她会描绘出这样的幻想,本身就是有病的征兆。

“不过,这全都是梦想。你是这么健康(说来着实不可思议,常有女人这样说羽仁男),所以连我也受到影响,产生这样的念头,不过我知道,反正我再过不久就会发疯。”

这次羽仁男也没反对,沉默不语。

在这个小小的欢乐墓穴里,就算深夜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附近坡道转角处鸣响的汽车喇叭声,从宛如黏稠大海般的幽暗春夜里,发出尖锐的声响,就像飞跃而起的飞鱼鱼鳍所发出的闪光,在这难以入眠的夜,往彼方疲劳轰炸。无聊、无聊、无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一千万人只要碰面,就会以这句话代替问候的大都会,呈现出欲求不满的庞大景象。无数个像浮游生物般在夜里游荡的年轻人,万头攒动。人生毫无意义。热情熄灭。一切的喜悦和欢乐,都像口香糖一样,嚼着嚼着突然感到索然无味,最后只有吐向路旁,一点都不可靠。……有人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因而盗用公款。公款这东西,全日本俯拾皆是,闪闪生光。它是存在于任何人都碰得到的地方,而且绝不能拿来用的钱。世上的一切就像公款一样,只会诱惑你,要是你想伸手拿取,马上便让你成为罪犯,被这社会屏除在外。空有诱惑,始终无法令人满足的大都会。像这种地狱,正露出森森利牙,埋伏在羽仁男与玲子欢乐的墓穴四周。

也许玲子是个比外表看起来更纯洁、更胆怯的平凡女子,她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发现这个复维的方法罢了。

羽仁男正如此思忖时,在不知不觉间练就一身居家勤奋习性的玲子,披上睡袍,从床上起身。

“要不要喝杯睡前的小酒?”玲子说。

“好啊。来点甜的吧。有樱桃甜酒对吧。”

“有,那我也喝这个吧。”

玲子取出利口酒杯,在角落的柜子处倒酒,接着端着银盘走来,上头摆了装有红黑色美酒的酒杯。

“干杯。”

玲子以温柔的声音说道,脸上泛着微笑,给人一种“从容赴义”之感。两人举杯互相轻触后,栘向唇边。

这时,羽仁男发现玲子的手微微发颤,急忙一把抢下她的杯子,把酒洒向银盘上。银盘立即变黑。

羽仁男也将自己的酒杯凑向鼻端嗅闻后,同样把酒洒向银盘。银盘连飞沬溅到的边缘都为之变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羽仁男摇晃玲子的肩膀怒吼道。

“因为我自己很清楚。我们现在一起共赴黄泉,才是最幸福的作法。”

玲子伏身号啕。

“我才不要呢。”

羽仁男差点就这么丧命,心跳无比急促,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他盘起双臂坚决的说道。

“窝囊!你来这里,不就为了卖命吗?为什么现在才却步。”

“是两回事。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卖命给你。再说了,我还付钱给你呢,不是吗?”

“说穿了,你就是不想和我一起死对吧?”

“不要讲这种无聊的疯话。你自己才要有‘卖命的女人’该有的样子,得更干脆一点。不管怎样,我这条命都是我自己的。既然我想照自己的意思出售性命,那我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后才出售。像这样受人意志左右,糊里糊涂的服毒而死,我才不要呢,我不是那种男人,你可千万别看走眼了!”

“说你不是那种男人?要不然你是哪种男人?”

经这样反问后,羽仁男一时为之语塞。

有道理,经她这么一说才想到,不是“那种男人”的我,到底是“哪种男人”,这问题连羽仁男自己也不清楚。刚才吹胡子瞪眼说出的那番话,突然像气球般飘然飞向空中。如果是以前的他,很难想像会说出刚才那番话。他自以为那番话讲得合情合理,但细想之后,却觉得有点古怪。个中原因姑且不论,刚才他竟然说出类似“我就是不想死”这样的话来。

难道他已背叛了自己?不论是出售性命,还是糊里糊涂遭人杀害,结果应该一样是死才对,虽然他大言不惭的说是要“照自己的意思决定”,但当初之所以开始从事“性命出售”这项生意,不就是因为自杀失败,而想以被动的方式寻求死亡的机会和方法吗?原本明明就不是为了赚钱才做这项生意,但委托人却个个硬塞钱给他。……既然这样,像玲子刚才的行径那样,在不知不觉间死在她手上,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情况;为他安排这种死法的玲子,不正是温柔、亲切、充满善意,最适合他的女人吗?

反省的念头在他脑中来回交错,但他不愿承认是恐惧的悸动仍在胸中喧闹不已,羽仁男感觉到自己一直在虚张声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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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五章

那天晚上的事就此落幕,但从那之后,他与玲子的关系顿时变得紧张。

对于玲子提供的饮食,他都得存有戒心才行。

“里头没毒。我已经先试过了。”

虽然玲子开玩笑这么说,但她也很小心提防羽仁男逃走。

玲子开这种玩笑时,眼中满含毒意,她再也不说那些温柔天真的话语,言谈间开始带有几分轻蔑的口吻。

“您这么爱惜性命的人,要是感冒可就糟了。”

“您可得要长命百岁才行啊。”

“我们真的来养一只狐狸狗吧。因为光靠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要是真有危险,你这位骑士恐怕会自顾自的逃命去呢。”

“连一天三餐都得这样提心吊胆,真是辛苦你了。我干脆在你的饭里头加些营养剂好了。”

不管羽仁男去哪儿,玲子都如影随形,而玲子想去哪儿,也都一定会拉羽仁男跟在身旁。

玲子的服装显得比之前更加放浪,又开始滥服安眠药。并陆续发明怪异的设计,她从灯笼得到灵感,作了一套活像是在身体四周套上灯笼般,圆滚滚的纸洋装,并带着羽仁男到艳舞酒吧跳舞,跳到酣畅之际,还放声高喊“我是灯笼。里头满是火。快撕破我!快撕破我。”要其他年轻小伙子撕破她的灯笼,然后全身只穿一件连身衬裙,火热狂舞。

当她朦胧忘我时,羽仁男本想看准机会逃脱,但玲子似乎直觉异常敏锐。

“你要去哪儿?”

玲子旋即挡在他面前。就算羽仁男上洗手间,她也守在门外。

玲子之前说过,她因为服药的关系,有预知和预言的能力,此时她望着羽仁男的脸说道:“你打算今晚逃离我身边。我不会放你走的。你为了方便随时逃脱,把银行存折绑进肚围里,连睡觉也不离身。这些我全都知道。真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守财奴。你要是想逃,我就杀了你。你乖乖不逃,反而可以活久一点。如何?因为我已经疯了。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发疯是这么开心的事。早知如此,真应该早点发疯的。”

她在艳舞的噪音中,边跳舞边大叫。

某天晚上,玲子突然喊肚疼,要求羽仁男陪他上厕所,不得已,羽仁男只好一起随行,结果引来其他女客一阵骚动,跑去向老板告状,羽仁男就此被老板揪出店外。

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头也不回的冲向夜晚的市街。

他尽可能走弯曲复杂的路,走向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由于他跑得又快又急,引来路人侧目,而且在这鲜少有计程车的时刻,他连花时间和罗嗦的计程车机司机交涉都怕,所以只能不停的往前走,不敢稍有停歇。

眼下的一分一秒都暗藏危机。

总之,他绕了不少远路,混进错综复杂的屋舍间,在霓虹灯闪烁的小巷间穿梭,踩过老鼠的尸体,拨开拉扯他衣袖的流莺,想前往能令他安心的地方。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昏暗的三流住宅街,一片悄静的房舍,在高架铁路底下形成一处低矮屋檐相连的住宅区。河堤旁有一座垃圾山,路面不仅没铺柏油,在欠缺路灯的幽暗中还满地都是施工后的碎石。

之前可能是因为只顾着赶路才没发现,羽仁男以手帕擦拭汗水涔涔的额头,略微放慢步伐,正准备转进一旁的巷子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蹑步而行的脚步声。每当他开始走就传来脚步声,他一停步,脚步声也跟着停歇。

他回身而望,不见人影,但每当他开始迈步,脚步声便又悄悄跟在后头。

他改变念头心想,该不会是自己脚步声的回音吧,他决定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就在他即将来到光线较为明亮的市街时,他才发现之前一直挑暗处走,其实是想早点来到亮处下,而就在他加快脚步时,突然感到大腿一阵刺痛。

这种季节不可能会被蚊子叮。不过,疼痛旋即消失,所以他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明亮的大路,就此松了口气。

当然了,每家店都已关门。亮晃晃的铃兰造型路灯,空虚的照耀着招牌和橱窗,汽车喧闹的来往交错,一个极其平凡的市街。

羽仁男在马路对面巷口处发现一个座灯式招牌,上头以白字写着:“住宿八百圆、休息三百圆。”

确认过四下无人后,他横越马路,再次环视四周后,走进巷弄里。

这家名为惠光馆的小旅馆确实是一家爱情宾馆,但不知道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开设一间这样的旅馆。

玄关屋檐的挂灯光线昏黄,连模样看来都很柔弱的飞蚁,围绕在圆形的挂灯四周打转。打开玻璃门后,看不见柜台,只有一张写着“如果店内没人,请按此铃”的贴纸,底下有个出现裂痕的黄色铃按钮,羽仁男就此按下。

屋内静静传来铃声。不久传来有人绊倒,将东西撞落地面的声响,有人叫了一声“好痛”,接着是一串咳嗽声,一名个头娇小的老太大走出。

“您好,要住宿是吗?”她以眼白偏多的凶悍眼神望着羽仁男说道。

“是的,还有空房吗?”

羽仁男心想,反正一定多的是空房,但基于礼貌还是这样问道。

“好一点的房间已经都客满了。现在明明景气不好,但唯独我们的生意特别兴隆。我们虽然没有冷气等设施,但夏天一样高朋满座,因为我们位于较隐密的地方,所以客人方便进出。就跟当铺一样。”

羽仁男听她这么说,直觉这里是供人偷窥的旅馆。如果坚持要她提供“好一点的房间”,她肯定会开出五千圆的高价,狠狠敲客人一笔,然后带至有小孔可以偷窥的房间。就这方面来说,老太太的话术着实巧妙。尽管没冷气,夏天一样客人络绎不绝,这句话间接暗示了这家旅馆的特别服务,此事不言可知。

但羽仁男就只是冷冷的回道“没关系,给我差一点的房间就行了。一晚八百圆对吧。”

老太大闻言,突然就像把脸上的铁门拉下一般,脸色一沉。接着领羽仁男来到二楼一处三张榻榻米大,活像贮物间的细长型房间,收下八百圆后,留下一句“棉被在柜子里,您要就寝时,请自行铺床”,便走下楼梯,发出阵阵嘎吱声。没有要端茶招待的意思。

羽仁男已疲惫不堪,很想倒头就睡,所以他想请老太大替他铺床,但他心想,就算说了,也只是惹来一顿白眼,因而作罢。

宛如车子驶进屋里般的响声,撼动着这间细长型的小房间。那是都会夜晚的海潮声。走廊对面有女人的尖叫声。但紧接在尖叫声之后,是像丝线般轻细的叹息声,所以羽仁男决定不予理会。空气中微微传来厕所的臭味。

天花板的背后应该是烟雾包围的星空,一想到这里,羽仁男便以手当枕,仰望那有一大滩雨渍的天花板,感受天神的装置。吊灯晶光灿然的大会议厅天花板背后,以及这种像老鼠窝似的旅馆天花板背后,都有着同样的壮阔星空。悲惨与孤独,幸福与成功,在这片星空下完全相同。只要翻个面,不管身在何方,都一定能看到同样的星空。因此,他无意义的人生也与这片星空紧紧相连。羽仁男也许是栖身于这处廉价旅馆里的“小王子”。

他一把拖出那又湿又冷的棉被,随便往地上一铺,他嫌麻烦,本想直接就这样睡,但因为觉得很束缚,所以他粗鲁的脱去长裤。这时,他感到腿上一阵刺痛。似乎有根小刺隔着长裤刺进他腿里。他四处找寻那根刺,但始终遍寻不着。借着灯光仔细查看后,发现有根断折的尖刺钻进皮肤里,形成一颗黑点,虽没出血,但感到隐隐作疼。

他想入睡,但辗转难眠。玲子的脸浮现脑中,一面凝睇着他,一面把手指伸进“蚂蚁之家”里,抓起两、三只蚂蚁,撒到他脸上,这个幻想不断袭扰着他。不久,大腿渐感疼痛,似乎开始发烧,整条腿变得又烫又重,益发难以入眠。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一早他便离开惠光馆,拖着疼痛的脚,找寻清早就开店的药房。开门的药房态度冷淡,所以他没让对方看伤口,直接便买了软膏和抗生素,到附近的咖啡厅自己动手抹药。抹完后心情好转些许。

他心想,这么一来,也许得找家大饭店,装模作样的过生活,才能摆脱玲子的追踪。他决定找个地方买些上好的成衣和旅行用手提包。那得先等银行开门才行。

——到了近午时分,才抵达K饭店落脚。

眼前是间视野不错的房间,他躺在松软的双人床上,想补偿昨晚失眠的疲累。感觉腿部的疼痛已舒缓许多,他想在亮处换药,于是便在窗边的亮光下仔细检查伤口。

那是五月某个美丽的下午。一片片云朵悠闲的浮泛在高速道路上空,无数辆宛如火柴盒小汽车般的车辆,静静行驶在高速道路上。一切看起来都显得明确而客观。话说回来,他会觉得有人在跟踪他,其实只是因为受玲子影响,而产生无谓的幻想罢了。

这时,某个记忆从脑中苏醒,紧紧束缚他的心灵。“玲子说她透过照片看过我的长相。我的脸部照片是从哪里,透过什么途径散播出去的呢?”

不过,为这么莫名其妙的事烦心,证明他怕死。倘若不怕死,心中应该就不会有不安的种子。拒绝非出于自己所愿的死法,与贪生怕死,应该不一样吧。

在明亮寂静的光芒下,羽仁男仔细检查自己裸露的大腿。他拭去先前涂好的药膏,定睛细看那半截断刺。

虽说是刺,但它的形状相当完整。它的黑也不是木质的黑,而是像一根铁丝,那纺锤形的外观,看起来比昨晚更厚。似乎扎得相当深,难怪会化脓。

他试着多方回想,但始终搞不清楚是在哪里刺伤。之前曾为了躲避近逼的脚步声,而靠向垃圾桶,难道是那时候被钉子刺伤?不,他确定是在行走时被尖刺刺伤。走路时会被尖刺刺伤,实在难以置信。他再仔细回想,发现自己被刺中时,仿佛听到咻的一声,像是羽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但那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这时,羽仁男突然独自笑了起来。

他这般愁眉苦脸,显示他正深受不安的折磨。之前每天让女吸血鬼吸他的血,他也没因此感到一丝不安啊!

仔细想想,他已许久不曾有这种活着的感觉,也就是不安的感觉,几乎都给忘了。这不就证明,羽仁男正在不知不觉间恢复原本的“生命力”吗?

“要是伤口恶化就得看医生。就这么回事。”

他心里这么想,重新抹好药,吞了抗生素药锭后,舒服的进入梦乡。

当他一觉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他感到饥肠辘辘,本想到餐厅去,但想到要是被人发现那可不妙,他只好就此作罢。自己确实是在畏惧些什么,但当他意识到自己来到人们面前,会很在乎别人的眼光时,他害怕心中的畏惧完全呈现。我不是出于畏惧,而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只要在房里用餐就行了。不必顾虑任何人。我有的是钱。

他利用客房服务点了菲力牛排、、一小瓶葡萄酒,当羽仁男看到服务生推着餐车走进房内时,他忍不住窥望服务生的表情。

这名服务生脸上有拼命挤青春痘所留下的痘疤,神色倨傲,身材高大,但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没与某个组织有挂勾。人们全都有自己所属的组织,密谋杀害绝对孤独的人。

餐点可口,葡萄酒甘醇,但羽仁男在这漫漫长夜里看着电视,迟迟无法入睡,为此深感困扰。全是先前那顿午觉害的。电视播毕后,他望着晶亮的灰色映像管,上头突然浮现不知是琉璃子、玲子,还是吸血鬼夫人的脸,好像要和他说话一般,但荧幕映照的画面,始终都像是闪亮沙漠的一隅。

到了半夜两点,他这才打了个哈欠。

他紧抓住这个哈欠,决定上床睡觉,就此走向洗手间,这时,有人轻敲房门。

羽仁男一开始心想“咦,是客人上门吗”,但不可能有客人到这里来买他的命。首先,报纸广告早就撤了,而且没人知道他以假名投宿这家饭店。

那么,会是谁呢?

对方再度敲门,这次声音较为响亮。

羽仁男拿定主意,用力打开房门。

走廊上站着一名身穿风衣,头戴软帽的男子。

“您哪位?”羽仁男问。

“您是田中先生吗?”男子问。声音粗犷带有磁性。

“不,我不是。”

“样啊。抱歉。”

但对方的说话语调很单调,没带半点歉意。他就此转身从走廊上离去,羽仁男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关上门,心跳愈来愈急。

“看他的问话方式,还有离去的模样,绝不寻常。他们终于找到我了。明天再搬往别的饭店吧。”

他如此暗忖,把门锁上,准备就寝,但已无法入眠。

腿的疼痛似乎已舒缓许多,但他总觉得刚才那名男子还在房外徘徊。先前出售性命时,明明天不怕地不怕,但现在就像抱着一只猫睡觉般,那温热、毛茸茸的恐惧,紧紧揪住他胸口,还竖起了利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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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隔天一早,羽仁男马上办理退房,拎着一只空皮箱,又躲进另一家大饭店的住房里。

因为不想到街上去,所以他整天都无所事事,靠看电视打发时间。因为缺乏运动,连带食欲欠佳。

夜幕渐深,饭店益发悄静,不安愈来愈浓,不断在心头堆积。他想逃离这里,但他很确定,就算逃出这里,那来路不明的脚步声又会紧跟在后。

这种等候某事发生的心情,同样也是羽仁男已许久不曾体验的感觉。在等候客户前来买他性命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浪掷自己的时间与人生,所以任何事都不会令他烦心。但此刻,犹如等候恋人般,等候那来路不明的事物前来,这种心境使未来化为沉重的实体,让他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半夜两点,走廊好似医院里通往停尸间的长廊。他打开一道小小的门缝,往前窥望,确认没半个人影。只有后方的电梯前,一张红色的皮椅在朦胧灯火的照耀下散发着光泽。

半夜两点半,又有人敲门。羽仁男没开门,对方又敲了一次。

羽仁男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开门。

眼前这名男子和昨晚不同人,身穿条纹西装,身材矮胖。

“您哪位?”

“您是上野先生吗?”

“我不是。”

“抱歉。”

男子恭敬的低头行了一礼,缓缓朝电梯走去。

羽仁男把门锁好回到床上二心中忐忑。

这时,大腿又微微一阵痛楚游走。羽仁男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在灯光下找寻伤口,急忙擦除上头的药膏,以手指抵向伤口,并以很勉强的姿势把耳朵凑上。从那黝黑的断刺处传来若有似无的震动。有入朝他的大腿射进极细小的无线电收发机。这么一来,任凭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能掌握他的行踪。

他连忙用指甲想把刺枢出,但它深深嵌进肉里,拔不出来。在他忙着拔刺时,逐渐恢复了理智。

“对了。现在硬拔也没用。我住这里的事,对方已经收到讯号,他们会前来查证。等明天早上我离开这家饭店,再把刺拔出,然后隐匿行踪。拔完刺,得先去医院一赵。与其请医生拔刺,引来猜疑,不如自己拔,之后再请医生治疗,这样才是明智之举。”

拿定主意后,便睡得安稳了,到了隔天早上,他心想,早餐用的一般刀子不易划开皮肉,所以特地点了一份他一点都不想吃的牛排,然后用火柴烧烤那把锋利的切肉刀,拿它抵向自己大腿。

一刀刨下后,用力往外一挑,一条细细的铁丝连同涌出的鲜血一同迸出。

医生看了羽仁男的伤口后,微微皱眉。那是一位鼻梁看起来很冰凉,显得自信十足的年轻外科医生。

“是什么伤口啊?像是以刀子刨出的伤口。如果是和人斗殴所造成,我们得先报警。”

“没错,是用刀子刨出的。但是我自己动的刀。”

“这又是为什么?”

“我被生锈的铁钉刺伤。因为担心会造成破伤风,所以就自己处理了。”

“外行人就是爱多虑。”

医生没再多问。他进行缝合准备,替羽仁男施打局部麻醉。打针很痛,但羽仁男想到自己现在待在这家小医院的事,还没被“他们”发现,就觉得无比心安。白墙、摆满整排手术刀的橱柜、装有消毒液的铝盆,完全没半点家庭的气氛,但没让人知道自己此时的藏身处,让他能毫无牵挂的好好歇息。

羽仁男阖上眼。他已感受不到疼痛,感觉就像医生在缝合他身上穿的那条硬邦邦的皮裤一般。

——医生命他一个礼拜后再来拆线,羽仁男此步出医院,他心想,自己应该不会再到这家医院来了。如果是拆线,随便找一家外科医院,他们都肯收吧。

在亮晃晃的日照下,羽仁男基于最近养成的习性,一面提防有人跟踪,一面沿着屋檐走,来到转角处总会特别小心留神。

接下来改到别的地方吧。

逃离东京是最好的办法。说到动机,他再也没必要欺骗自己,这明摆着是出自“对死的恐惧”。

连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前往何方,再也没有比这样更安全了。

麻醉退了之后,他拖着疼痛的脚,前往池袋,在S百货公司里四处逛卖场。夏天的绅士服、衬衫、冰箱、竹帘、圆扇、冷气机,全都在迎接即将到来的夏天,眼下这个还没进入梅雨季的时节已完全被晾在一旁。无数的商品,都在暗示着会买走他们的各个小家庭和小家族。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为什么人们这么想活下去?没暴露在死亡危险下的人们,却想要活下去,这样的情感不是很不自然吗?想要活下去,而不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的,应该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对。

他坐上西武线,漫无目的,望着郊外的原野景致发呆。他觉得车上的乘客全都知道他,却又装不认识,心里感到阴森可怕。不论是手拉吊环,一副像是全学连一员的大学生;站在他身旁,身穿制服,充满日本古典美的女学生;还是体格四四方方,很像是以前军中士官的中年男子,他们偷瞄羽仁男的眼神,感觉就像是站在派出所前看通缉中的杀人犯照片。

“那个男人就在这里。我先暂且装不知道,等到了下一站下车,就跟站务人员通报。”

他们仿佛从羽仁男的脸上发现社会公敌的影子。

五月温热的空气,与车内人们的体味掺和在一起,令羽仁男感受到睽违许久的“社会生活”,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他确实很想活下去。但曾经脱离过这个社会的人,有勇气再度走入那熏人的恶臭中吗?这社会因为每个人都没发现自己身上的气味,才能顺利的营运。大学生整整一个礼拜没洗的袜子臭味、女学生甜腻的腋下气味,以及带有厌世意谓,特色鲜明强烈的“处女气味”、中年男子那宛如黝黑烟囱般的气味……每个人竟然都毫无顾忌的散发自己的气味。羽仁男试着将自己想像成是无味无臭的人,但他没什么自信。

他买的车票是坐到终点站饭能,所以他能随心所欲,爱在哪站下车都行,但他突然在意起是否会有人跟踪,心想,如果突然在某一站装出要下车的样子,或许有人也会急急忙忙跟在后面下车,于是他趁即将发车时,冲向车门。

他并没下车,而是突然停住,一名留着胡子,活像狐狸的清瘦男子,原本神色匆忙想和他一起下车,但羽仁男突然停住,他也就此下不了车,车门硬是在他面前阖上。一直到下一站为止,男子始终都瞪着羽仁男瞧,令他有点难受,但对方挑明着以敌意瞪视,这样他反而轻松许多。

在饭能下车后,一起下车的乘客尽皆散去,羽仁男松了口气,来到空荡的站前广场。一张大大的健行路线地图映入眼中,但此时的他已形疲神困,不想再走。

站前有家外观寒碜的旅馆,羽仁男站在玄关处,对方见他服装整齐,旋即招呼他进门。

在二楼房里,羽仁男打开壁龛旁的圆窗,一直静静望着天空,直到夕阳西下。饭能是一处平坦、充满散文气息的市街。蓝天静静的转换色调,成了黄昏景致。这时,他发现有只蜘蛛从屋檐垂降而下。

蜘蛛的丝线在夕阳光影下闪耀光芒,一路垂吊至羽仁男面前。

那是只小蜘蛛,连轮廓都看不清楚,宛如由黑色的毛线屑揉成,垂吊在像是尼龙线般的丝线前端。羽仁男即便不想看,它还是映入眼中。这时,蜘蛛就像在对他说“我接下来要表演马戏特技”,开始以身体摆荡,像钟摆般摇晃丝线。

“别在我面前做这种奇怪动作。”

羽仁男茫然的思忖着。不久,钟摆的振幅愈来愈大,蜘蛛也逐渐变大。正当他心想,蜘蛛的形状变了,旋即化为一把锐利的斧头,蜘蛛丝也化为闪着银光的粗绳,斧头发出划破空气的声响,斧刀白光闪亮,朝他脸部袭来。

羽仁男伸手掩面,仰倒在榻榻米上。当他回过神来时,圆窗上已不见那只蜘蛛,只见新月正挂在圆窗中央。也许是新月的形状看起来像斧头的缘故。

“难道我头脑已经不正常了?”

这念头刚从脑中掠过,他旋即想到玲子的病,不禁为之战栗。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然而,之后什么事也没发生。

羽仁男想了解自己此时所居住的环境,因而到外头散步,但这市街根本没半点看头。做泡澡桶的店、糖果屋,面向规划得整齐划一的宽广道路,往外挺出深长的屋檐,而四周为木栅栏包围,没半点风情可言的住宅,同样一间接着一间,没完没了。感觉像是一群没干劲的人所住的市街,但这样反而令他安心不少。

某天傍晚,他在某个行人稀少的地方散步,当他从道路走向一处像马鞍般高高隆起的小平交道时,突然一辆卡车越过平交道疾冲而来。

它通过平交道上时,看起来无比巨大,令人震慑。羽仁男心存敬畏的望着它,在四周尘埃密布的晚霞轮廓衬托下,卡车一时之间恍如化为一个巨大的蛮族头盔。

卡车越过平交道,经过一个弹跳后,笔直的朝站在空荡道路上的羽仁男直逼而来,羽仁男就像身处恶梦,急忙往一旁跃开。他逃往道路的另一侧,卡车也跟着他冲来。这一带没有商店可以让他冲进去求救,只有树篱和简陋的木板墙一路绵延。他往左逃,卡车就跟着往左,他往右逃,卡车就跟着往右,就像有一半出于好玩,展开猎人游戏般,卡车紧追在后。挡风玻璃犹如贴着夕阳景致般,微微映照着云朵,看不出司机的脸。

羽仁男没空细看车牌号码,便逃进小巷弄里,他心想,这样卡车总进不来了吧,结果卡车竟放慢速度,缓缓驶进。

羽仁男后方只有一扇紧闭的老旧石柱门。卡车已缓缓逼近,来到只剩咫尺之遥,接着突然倒车,像一块黑铁怒涛退潮般,从小巷弄里退去。

强烈的悸动持续了半晌,羽仁男就此瘫坐在地。之前与吸血鬼夫人一起散步时,那种因贫血而昏倒的感觉,是一种言语难以形容的痛快丧失感,但此时的恐惧,却是他有生以来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羽仁男不想回旅馆,吃那难以下咽的晚餐。饭能已非他能安心栖身之所。

目送那辆卡车远去后,羽仁男心想,至少该先回到光线明亮的商店街,就此来到那满是尘埃、井然有序的市街上,但四周满是行人,活像是突然涌出似的,反倒令人感到可怕。

这里虽说是商店街,但有的也只是市街外郊老旧又没半点生气的店家,在尘埃密布的橱窗里杂乱的堆放运动鞋贩售。就像是从收容所成批的死者那里搜集来的鞋子般,有的是将鞋子的橡胶鞋底贴向玻璃,有的是邋遢的垂放着鞋带,有的则是被整个压扁,层层堆叠。

尽管如此,这市街还是不约而同的亮起路灯,明亮的蔬果店和鱼店前众满了人潮。

羽仁男听见像蜜蜂般怀念的嗡嗡声。它带有音乐般的温暖,并暗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乡愁。

声音的来源是一家小型的木工店,半开的门内可以看见明亮的木屑颜色,以及圆形的电锯发出的亮光。木板门上写着“小盒子、书箱,任君指定,木工现做”。

羽仁男记下这家店,走了一会儿,发现一家钟表行。它同样也是完全不跟流行走,仿佛生活在旧时代里,于是羽仁男心情轻松的走进店内。

“我要买表。”

“是,我们是钟表行,所以只卖钟表。您要什么样的表?”

有着白胖脸蛋的老板娘出来接待,如此询问。

“请给我一支马表,尽可能声音大一点。”

“不知道有没有这种马表耶。”

羽仁男最后买了一支厂牌从没听过,而且样式老旧,感觉很像明治时代运动会使用的马表。按下表冠后,秒针如实的发出像在提醒人似的声响。

他拿着那支马表,回到刚才路过的那家木工店。

“不好意思,我想买个小盒子,可以马上就做好吗?”

“我现在刚好有空,没问题。”

一名年近半百,身材清瘦,十足工匠模样的老板,也没看他,径自这般应道。

“请帮我做一个用来装这支马表的木盒。”

“哦,这个是吗?你是要把它装进木盒里送人吗?钟表店好像也卖那种木盒呢。”

“不,我要的木盒比较特别一点。感觉不出里头放的是马表,而且要略微大些,请尽可能做得简陋一点。还要把表盘和其他部分全隐藏起来。”

“这样还有表的功能吗?”

“请别问我理由,照我的吩咐去作就行了。只让表冠从洞口露出,其他部位则是完全封闭,外头涂上黑漆。”

“看不到表也没关系对吧。”

“没关系。只要听得到声音就行了。”羽仁男冷静又有耐性的加以说明。

马表就此固定在毫无设计感可言的木盒里,只有表冠从小小的洞口露出。不久,木盒粗糙的木纹被黑漆毫不客气的涂去。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这是什么,但一按下表冠,便会清楚的透过木盒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

“这样就行了。我终于有了自卫武器。”羽仁男在心中低语。

——要将它放进外衣口袋里,略嫌大了点。但羽仁男总是随身带着它,只要有它在,便感觉安心不少。一按下表冠,马表便会在口袋里夸张的发出秒针移动的声音。

“我那么小心提防,来到这么平凡无奇的乡下地方,还是被他们给盯上,既然这样,不管去哪儿都一样。”羽仁男已下定决心。

虽然心中的恐惧并未消失,但倒也平安无事的过了一段时日。

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他都觉得难以置信。而先前蜘蛛那类的幻想,后来没再出现过,他对此颇为心安。

能登车站前常有健行客路过,外国来的健行客则相当罕见。

某天,羽仁男到车站买烟时,一名年近五旬、举止优雅的白发洋人,戴着一顶绿色窄边登山帽,身穿格子花纹的灯笼裤,恭敬的摘下帽子向羽仁男问路。

“请问一下,罗汉山怎么走?”

“哦,罗汉山是吧。你走过商工会议所前面后,往右转,到了警局后左转,走到公会堂之后,就在它后方。”

羽仁男已经能像当地居民一样回答。

“这样啊。谢谢您。不好意思,您要是能带我到那附近,我会很感激您的。至少希望能带我到我认得的地方。我对地理一窍不通。拜托您帮个忙。”

羽仁男正巧无事可做,于是他心想,这名绅士看起来人品不错,替他带路倒是无妨。那名洋人仰望天空说道“真是好元气啊”,羽仁男向他纠正道“你应该是想说天气吧?”羽仁男甚至展现这样的亲切态度。

商工会议所旁刚好形成遮荫处,停了两、三辆车。当中有一辆是黑色进口车,擦得光可监人,美得眩目。

“这辆车真不错。”

洋人像要摸那辆车似的,行经车身旁,神色自若的打开车门,羽仁男一时怀疑起自己眼花。

“上车吧。”

洋人像在低声喝斥般,如此命令道。手中握着一把手枪。

双手受缚的羽仁男旋即被戴上墨镜,车子就此驶离。

那是一副帅气的墨镜,两侧有三角形的镜窗,就算往两旁斜视,要看景物还是得透过遮光玻璃。这么一来,便无法看到外头的情形。外观看起来是墨镜,但其实背面涂上水银,换言之,羽仁男现在眼睛看不见外面。可能是为了歪让他知道目的地。

车子是由那名头戴窄边登山帽的英国人驾驶。不过车内并非只有他和羽仁男两人。羽仁男一被推进车内后座,就有一名男子起身迅速替他戴上墨镜,而且以枪口抵向羽仁男侧腹,坐在他身旁。于是羽仁男根本无暇注意此人是何长相。

三人不发一语,车子静静行驶。羽仁男心想,我会在哪里被他们杀害呢?但传入耳中的,净是车上广播传出的轻快爵士乐,令他很难把这件事想得过于严重。

当初他刊登“性命出售”的广告时,便已选择这种横死的命运,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种处之泰然的想法,像浓烈的胃酸般烧灼他的胸口,先前四处逃命时感受到的死亡恐惧,突然全飞到九霄云外,令他颇感诧异。

之前对死亡的恐惧,到底是什么呢?之前感觉死亡紧追在后的那段时间,就算极力不去正视它,恐惧还是主动浮现眼前,就像一座矗立在地平线上,黝黑又巨大的神秘烟囱,巍然而立。但现在那座烟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饭能的一家外科医院拆完线后,已不再感到疼痛的大腿一带,仍留有当时的恐怖记忆。对人类来说,最可怕的果然还是不确定的事,一旦想通“原来是这么回事”,恐惧似乎就会马上被冲淡。

身旁的男子可能是想确认他手铐是否锁好,多次神经兮兮的碰触羽仁男的手,从他碰触的部位感觉到毛茸茸的体毛,很像是外国人的手,隔着衣服,也嗅得到一股甜腻的体臭,如同掺杂了韭菜和瓦斯的气味,这令羽仁男更加确定他是个洋人。

车子多次左转,何时驶离柏油路,穿越几个平交道,起初羽仁男都很冷静的细数,但过没多久,他便发现自己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如果只是短短的车程,多少还猜得出对方的目的地,但他们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路,这当中有不少柏油路,从这点来看,似乎不是打算将他带到深山幽谷射杀后再推落谷里,也许是要前往东京。

不久,车子驶进一条凹凸不平的道路,一阵摇烈摇晃,而且正在爬一处陡坡。已开始起风,可以感觉到四周已是昏黄暮色。

车子终于停下,这时,羽仁男心中反而兴起一阵不安,觉得自己就算会被杀害,恐怕也还得再等上一阵子。羽仁男被带下车,走在沙石路上,他知道自己正走进一栋洋房。之所以知道这是洋房,是因为脚底清楚传来踩在地毯上的触感。

正文 第二十九章

……羽仁男此时人在地下室。空荡荡的冰冷水泥地上,摆了几张椅子以及简陋的桌子。他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双手受缚,摆在前方,墨镜已被摘下。

房里连同刚才同车的那两名男子在内,一共有六名男子。他认得当中的四人。有三人是之前以金龟子制药作实验的洋人,年近半百的亨利今天没带那只腊肠狗。还有一位第三国人,头戴贝雷帽的中年男子,羽仁男就算想忘也忘不了,他是包养琉璃子的那名情夫,腋下还夹着一本大素描本,和当时一模一样。

这名头戴贝雷帽的滑稽中年男子,朝羽仁男递了根烟,亲切的为他点火,坐向他身边。其他五人则是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时站时坐,一直静静注视着羽仁男,而与他同车的那两名男子,则是枪口对准羽仁男,随时准备开枪。

“那么,我就开始讯问吧。”

第三国人以紧迫盯人,而又莫名温柔的声音说道,他的声音形成回音。

“首先,你要是能承认自己是警方的人就好了。”

这句晴天霹雳的话,令羽仁男大为惊诧。

“为什么我会是警方的人?”

“你再怎么狡辩也没用。你接下来慢慢就会说出自己是警方的人了。

“你听好。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收拾你,让你在外头逍遥这么久,今天在此说个明白,是最快让你招认的方法,所以我这就讲给你听。我向来都喜欢用沟通、和平的方法,至于杀人,则都是派别人去做。

“第一次看到你在报上刊出‘性命出售’的广告时,我就觉得可疑,于是派我底下一名老头去找你。

“我这就让你们见面。他也很想见你。喏,进来吧。”

第三国人双手一拍,掌声如雷。

从羽仁男刚才被带进的那扇门对面,走出那名老翁。他眨了眨眼,远远便传来嘶嘶的声音,以眼神向羽仁男致意。

“不好意思。”

一听他这么说,那位中年的第三国人道:“你不必多话。今晚我很期待能以羽仁男老弟的死状做素描,所以我带来了素描本。为了想画你各种姿势的素描,拜托你要以各种姿势努力扭曲挣扎之后再死。

“这样你比较明白了吧?

“说到我为什么会注意到那则广告,是因为我知道警方正暗中追查我们这个组织。但始终掌握不到线索。只要刊出那样的广告,派出像你这种不怕死的情报员,肯定就能查探出什么秘密,警方会这么想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我才特别注意那则广告。

“之后我让你和琉璃子见面。琉璃子已经知道太多组织里的秘密。若再这样下去,不知道她会对别人说出多少关于ACS的事。所以我原本就预定要杀了她。在杀她之前,让她和你见面,然后再下手。因为我料想,只要那么做,你一定就会马上和警方联络。

“但你真的很聪明!聪明得惊人!你的小心谨慎令我惊讶。本以为让你活着离开琉璃子的公寓,一定就能掌握你取得情报的方法以及向警方报告的方式。当然了,我还偷偷留下你的大头照。

“这本素描本同时是一台相机。你看。”

第三国人出示素描本的封面SKEtCh·BOOK里的两个。设计成一双眼睛,一只眼圆睁,一只眼眨眼送秋波,那只圆睁的眼睛里有镜头。经这么一提才发现,封面确实颇厚。

“你装作毫不知情,完全没跟警方联络。

“你与老鼠玩偶一起晚餐时,我看准事有蹊跷,但事后调查,老鼠玩偶里并没有暗藏无线电发送器。

“你始终都没被人逮到狐狸尾巴,实在很聪明,令我大为惊讶。

“于是我又派出另一个女人。她也是组织里的女人。想借此把你引来,让你吐实说出真相。但那老处女似乎迷上了你。竟然代你而死。

“处理尸体是件麻烦事,但如果是自杀就好办多了。于是我和这位亨利先生讨论后,又放了你一马,让你继续在外头逍遥一阵子。

“我早晚都得杀了你,但只要拿你当诱饵,应该可以多逮到几名警方派出的间谍才对。可是你真的很聪明,始终没露出破绽。

“不久,你勾搭上那名女吸血鬼。我们开始认为,你也许真的只是个一心寻死的怪人,之前的怀疑是我们自己多虑了。我们就此兴起很蠢的念头,希望你能早点被那个女吸血鬼吸干,就此丧命。这么一来就万事太平了。

“但事情没那么顺利。

“那是你拼了命设下的障眼法对吧。你真是位优秀的间谍啊。

“之后你做了些什么,我一清二楚。你巧妙的假装自己脑贫血,就此住院,在住院时趁我们放心而疏于监视时,干起你的老本行来。”

“不,那是……”羽仁男急忙反驳。

“你辩解也没用。因为ACS与B国素有联络。B国自从发生那起红萝卜密码事件后,便把你的名字列进日本警方间谍的名单里。

“你在那种地方干你的老本行,真是失策啊。你的真实身分就此完全曝光,露出了马脚。你这个大傻瓜!”

第三国人温柔的笑着,将削尖的笔尖刺向羽仁男咽喉。

“之后,为了查探你同伴们的活动,我们认为马上抓住你,让你供出一切后再杀了你,是最好的做法。

“但我们一时安心松懈,就此失去你的行踪,害我们一阵心慌。我是说真的。我们好慌啊。要是就这样放着不管,我们可就危险了。我真的是这么想。

“所以我手中握有你的照片,并复制了许多张。反正你一定常在新宿那一带的老巢游荡。于是我将照片发给我们组织底端那些卖LSD的人,让他们去找寻。

“他们向许多放浪女打听!!这个人是刊登‘性命出售’广告的怪人。你认识他吗?但始终查无所获。你虽然四处拈花惹草,却很谨慎小心,那些女人都不知道你的住处在哪儿,而且你后来还搬离那处公寓。

“东京有一千万人口,还真教人束手无策呢。

“一个知道ACS秘密,像跳蚤一样的男人,就躲在这千万人口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揪出你来。

“不过羽仁男老弟,这世界果然是有老天爷的存在。老天爷绝不会弃我于不顾。

“老天爷喜欢看人类组成秘密组织,为了这样的组织,它会鼎力相助。

“因为ACS是源自于洪帮,所以洪帮的神这次也助我们一臂之力。也就是鸿钧老祖。你知道吗?

“当初长毛贼作乱时,前往淮扬讨伐贼军的曾国藩部队中,有名林姓军官。此人不善打仗。他率领数千名士兵上战场,但屡战屡败,引来曾国藩震怒,论罪问斩。

“林氏得知后大惊,与十八名部下一起逃脱,拼了命的逃。他们马不停蹄,然后某天深夜,他们发现一座古庙,就此在庙里借住一宿。不久,感觉庙门外无比喧闹,传来大批人马涌近的声音。他们心想,大事不妙,每个人纷纷拿起武器备战,结果发现来的不是追兵,而是附近的村民。

“村民们说:‘刚才村里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们走出屋外一看,发现有条巨大的火龙在空中翻腾,它浑身红光,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然后就此落入庙中。我们猜想,一定是有贵人在此庙中投宿,因而特地前来拜见。’

“林氏松了口气,询问村名后,大为吃惊,原来此地名叫寒村,与他之前逃脱的军营相隔有六、七百里远。他们不过才跑了数小时之久,有可能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吗?

“这一切全是神明相助,林氏望向这座庙的区额,上头写着‘鸿钧庙’。

“这么说来,应该是鸿钧老祖出手帮助他们,于是隔天,林氏备齐香烛纸帛、三牲、水酒,在神前酬谢。

“日后他们全成了义贼,劫富济贫。这就是洪帮的起源。

“有点离题了,不过,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向神明祈祷。

“结果,这个老头在公园巧遇了你。

“真是天助我也。所以我开始派人跟踪你。”

“一点都没错。”

一样穿着整齐的那名老翁,恭敬的低头行了一礼后,望向羽仁男,一脸歉疚。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我和警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实在太迷信了,以为所有人都隶属于某个组织。我不知道什么洪不洪帮的,不过,得打破这样的迷信才行。这世上也有追求自由,不属于任何组织的人。自由而生,自由而死。”

“趁你还能说话,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过,没想到日本警方的间谍也会讲这种好听话。看得出现在警方的教育进步不少。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射进你大腿的无线电收发机被你取出后,又让你给溜了,我们伤透脑筋。

“你真的很会逃。嘴巴上说你要出售性命,但我从没见过比你更贪生怕死的人。不过,一切也都到今夜为止了。

“你逃到饭能后,知道我们是怎么查出你的下落吗?

“我们搜集日本全国的旅馆资讯,经营一家旅行社。替旅馆介绍客人。以搜集房客的情报作交换。我这家旅行社待客亲切,而且服务周到,颇获好评,旅馆对我们也很满意。要是有什么古怪的客人在旅馆里长住,我们马上就会接获通报。

“我们仔细调查各地旅馆。查探有无单身、和你差不多年纪、在旅馆里长住的房客。

“我们逐渐缩小可能范围,后来猜测你可能是在饭能的车站前,果然被我们猜中了。真是走运。只要逮到像你这样的间谍,逼你供出一切后杀了你,大家都可以获得组织的奖赏。所以大家都全力投入此事。在场的这几位洋人,也全都很爱财。

“那我问你,像你这样调查ACS的警方情报员,共有几个人?藏身在何处?从事何种活动?用什么联络方式?”

羽仁男想到口袋里的黑色木盒,把希望全寄托在那名老翁一脸歉疚的表情上。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羽仁男独自点头低语。“这么说来,接下来你想对我进行拷问对吧。”

“没错。接下来我会慢慢进行素描,和之前你和琉璃子上床时所画的素描摆在一起,在我们的同伴间办一场个人画展。就艺术性来说,这会是一场很有气氛的个人画展。因为一个人降生在这世上,与人相恋,然后走上死亡,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要是在你拷问我之前,我先自杀的话,你怎么办?”

“你想咬舌自尽吗?”

“不,我会把你们全都拉来当垫背。”

羽仁男将受缚的手伸进外衣口袋里,握住那只黑色木盒,按下表冠。清楚的发出卡嚓卡嚓的声响。

“听到时钟的声音了吗?”

“那是什么?”

察觉气氛有异,洋人们纷纷从椅子上站起身。

“就算开枪射我也没用哦。因为在你开枪的瞬间,我按下这个按钮就会引爆,包含我在内,在场的每个人也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你不要命了吗?”

“你听好了。我可是刊登‘性命出售’广告的人啊。要是拿我和那些没胆识的普通间谍相提并论,那可太委屈我了。

“我已事先将定时炸弹调整为八分钟后引爆。不过,只要我按下按钮,随时都可以爆炸。像这么大的房间,很轻易就能炸飞。”

众人皆直挺挺的站着,微微后退。

“要秀给你们看一下吗?”

羽仁男取出那充满不祥之气的小黑盒。这是个重大的赌注。小木盒持续发出牢靠的卡嚓卡嚓声。

“喂,等一下!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现在是什么情形?反正我免不了会受一顿严刑拷打,然后就此丧命。这还不都一样。”

“不……不,你等一下。你还有其他活命的办法。”

“是什么?快说。只剩七分钟了。”

“我可以让你成为我们的伙伴。报酬的事好谈,我可以开高价给你。不过,只要你愿意守住这个秘密,你想要什么都行,地位、奢侈品、女人,什么都能给你。羽仁男老弟。”

“不要叫得这么亲昵。

“我才不想加入你们这种龌龊的组织呢。我没有道德感,所以不管你们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管你们是要杀人,还是要走私黄金、毒品、枪械,都和我没关系。只不过,你们只要一看到人,就认定对方隶属于某个组织,我想打破这种迷信。也有很多人不是像你们所想的那样。这点你们当然也承认对吧。你们得知道,世上也有不属于任何组织,而且不怕死的男人。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虽然少,但肯定存在。

“我不怕死。我的性命是商品。不管对方要怎样用我这条命,我都不会有意见。只不过,让人用强迫的手段杀害,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我想自杀。把你们全部拉进来当垫背。还剩五分钟。”

“等一下。那我买你的性命吧。”

“如果我不卖呢。”

羽仁男朝那名老翁望了一眼,举起黑木盒。

老翁果然马上做出反应。他朝门口奔去,一把推开房门。

“大家快逃吧。眼下把这个男人独自关在这里,应该是最令人放心的做法。来,先逃再说吧。之后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要自爆,都随他去吧。再不快逃的话……”

“还剩四分钟。”

羽仁男说完后,再度缓缓坐向椅子,将黑木盒搁在身旁的桌上。一只手仍谨慎小心的摆在上头。

“你们要是全跑光了,我也不会马上按下这个按钮。还有四分钟,我会等时间到了之后,引爆自尽。我要独自一人利用这四分钟的时间,仔细回想自己的人生。你们要是不尽可能逃远一点,小心受伤哦。不过,只有三、四分钟,能跑多远呢?”

其中一人脚下一滑,差点跌向地面,就这样成为众人行动的契机,他们不约而同的从老翁打开的房门飞奔而出。

羽仁男目送他们离去后,不慌不忙的起身把门关上,走向另一扇门,确认门没锁后,微微打开一道门缝,挤身门内,全力冲上楼梯,使足了劲往前跑。

正文 第十三十章

他有自信,那班人还不至于明目张胆的从后头乱开枪。

他斜向穿过庭院的树丛,张脚一跨,一口气便翻过了围墙,顺着底下的山崖没命的往下滑。

这时,成群的灯火从他眼角掠过,尽管四周一片漆黑,但看得出市街就在山崖底下。这栋房子并非位于与世隔绝的深山中。

他浑身是伤的在市街里奔跑。

“救命啊!请问派出所在哪里?”他呐喊道。

他双手受缚,跑起路来踉跄欲倒。差点被他撞到的路人,急忙往旁边让开,个个表情冷漠。最后好不容易才有个声音告诉他:“派出所在前面右转的地方。”

羽仁男瘫倒在派出所地板上,上气不接下气,半晌说不出话来。中年的巡警吓了一跳,不慌不忙的问道:“你从哪儿来的?咦,你双手被人绑住。啊,还受伤呢。”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青梅市。”巡警茹此应道,仍没停下手边的工作。

“请……请给我杯水。”

“要喝水是吧。等一下哦。”

巡警的手依旧没停下,不断翻阅帐簿。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搁下那支老旧的钢笔,细心的套上笔盖后站起身,往羽仁男瞄了一眼后,前往倒水。没有要替他解开绳索的意思。

羽仁男双手端着那杯映有灯光的水,一饮而尽。世上再也没有这么好喝的东西了。

巡警频频往羽仁男受缚的双手打量。看他此时的态度,仿佛是担心替他解开双手的绳索后,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决定先观察一阵子。此时的羽仁男尚留有些许理智,所以他没央求巡警替他解开绳索。只要事后再告诉其他刑警这名巡警是何等怠慢就行了。

羽仁男才刚这么想,那名巡警便突然以架势十足的动作替他解开绳索,羽仁男这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巡警询问的口吻,就像在对自己深夜返家的儿子兴师问罪般。

“我差点被人杀了。”

“嗯,差点被人杀了,差点被人杀了……”

巡警似乎觉得很麻烦,取下钢笔笔盖,从抽屉里取出再生纸,开始做记录。动作慢得惊人。

大致问完话后,羽仁男见巡警对他的回答始终显得不痛不痒,心里很不服气,好不容易见他拿起电话向总局报告,这才松了口气。刚才羽仁男滑落山崖时,小腿撞到某个东西,现在渐感疼痛。他伸手探向长裤底下,发现上头沾有像胶水般的鲜血。

总局很晚才派人来。这段时间,巡警请他喝茶抽烟,始终没认真听羽仁男说话,就只是一味谈自己儿子的事。

“我儿子就读N大。说起来,他没加入全学连就该谢天谢地了,不过他每天晚上都不看书,找朋友到家里,也净是打麻将,真教人拿他没辙。我老婆对他说,‘既然你这么不求上进,干脆戴上头盔,挥舞着棍棒,去和人逞凶斗狠算了。’我儿子听了之后,毫不在乎的出言恐吓道,‘哦,是吗,你真的要这样?妈,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从明天起就这么做。’我老婆马上不敢再吭声。最近我儿子完全把我们压得死死的。不过,想到我们把孩子送进了大学,算是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心里就觉得舒坦许多。”

不久,一辆脚踏车的车灯缓缓靠近,来了一名年轻巡警。

“就是他。”派出所的巡警做了一番简单的介绍。

“哦,那我带他走罗。”年轻的巡警语气粗鲁的说道。

年轻巡警拉着脚踏车,始终没搭理羽仁男,所以夜里在横越商店街时,羽仁男都得自己提防四周。从录音带店传出流行乐团喧闹的音乐。羽仁男拖着脚走,与不时向他袭来的晕眩对抗。

抵达警局时,走出一名身穿难看的西装,年约四十的刑警,以奇怪的方式向他问候道:“嗨,欢迎光临。”

“我们先来做份笔录吧。请往这边走。”

他似乎刚用完餐,频频以牙签剔牙。羽仁男想到吃饭的事,但始终不觉得饿。

“那么……您放轻松点。先从您的住址和大名问起吧。”

“我目前没有住址。”

“咦?”

刑警以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眼神瞄了羽仁男一眼。说话口吻略微改变。

“听说你原本被人绑住双手是吧。”

“是的。”

“如果是自己想绑住双手的话,用牙齿咬绳索也办得到哦。”

“您别开玩笑了。我刚才差点被杀呢。”

“哎呀,这可不是件小事呢。你说你一路冲下市街,是从哪里冲下来的呢?”

“从山崖上的一座宅邸。”

“那一带……你是指市街北侧的那座山崖是吧。”

“我不知道是北边还是南边。”

“那一带是K工业社长的宅邸,一处气派的住宅街,你不知道是哪一栋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时间看门牌。”

“件事待会儿再问,请先说明一下大致的经过吧。”

接着展开一段漫长的忍耐。

每当羽仁男说得正起劲,刑警就会抬起手,示意要他讲慢一点。

“ACS?那是什么?”

“是Asia fidential Service。”

“Asia …fi…den…tial…Service,这什么啊?是石油公司吗?”

“是从事走私和杀人的组织。”

“哦——”

刑警两颊泛起一抹浅笑。

“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是我亲眼所见。”

“你目睹过杀人现场?”

“不,不算是亲眼目睹。”

“既然没亲眼目睹,又怎么会知道。”

“不是有个名叫岸琉璃子的女子浮尸在隅田川上的命案吗?她曾经是我的女人。”

“岸琉璃子。哪个岸?”

“岸信介首相的岸。”

“岸信介首相的岸……她是个好女人吧?死的时候全裸吗?”

“我猜应该是。”

“你也没亲眼目睹对吧。”

“我曾经看过她全裸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们之间发生过肉体关系喽。”

“这不重要。她是被ACS杀害的。”

“这位小哥,”刑警突然摆出职业性的脸孔,转头望向羽仁男。“你一直说着ACS、ACS,你要如何证明真有这样的组织存在?我可不是闲着没事,陪你在这里作笔录耶。虽然你提到ACS这个从没听过的名字,讲得跟真的一样,但凭我多年来干刑警的直觉,一听就知道是你自己掰的。警局可不是让你来这里编故事给人听的地方啊心你也许是看太多奇奇怪怪的推理小说,要是再继续这样纠缠不休,我就告你妨碍公务,明白了吗!”

“随便你说吧。你们这种乡下警察懂什么。请带我去警视厅。我要说给那边比较像样的人听。”

“哦,由我这样的小角色和你接洽,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像我这种小角色的直觉,往往比那些大人物还管用呢。竟敢说我是乡下警察,自己明明居无定所,还敢说大话。”

“居无定所的人就全都是嫌疑犯吗?”

“那当然。”刑警可能觉得自己讲得太过火了,声音变得温柔些许。“正经人都会有自己的家庭,努力养活家中妻小。以你这个年纪,单身,而且又居无定所,看得出你没什么社会信用。”

“你的意思是,每个人都非得要有固定的住处、家庭、妻小、职业才行,是吗?”

“不是我说的。是世人都这么说。”

“不是这样的人,都算人渣吗?”

“没错,是人渣。自己一个人在脑中兴起古怪的幻想,跑到警察局来诉说自己的受害情形。这种男人我早就看多了。要是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是吗。既然这样,请把我当重案嫌犯处理。我从事很不道德的生意买卖。我向人出售性命。”

“什么,出售性命是吧。那可真是辛苦了。不过,要卖命是你个人的自由。因为刑法并无明令禁止。真正犯法的,是买下别人的性命去作奸犯科的人。卖命的人没犯法。充其量只能说是人渣,如此而已。”

一股寒意贯穿羽仁男心底。他心想,眼下得改变态度,好好央求这位刑警才行。

“求求您。让我在拘留所待几天吧。请保护我的安全。真的有人想取我性命。我要是就这样离开,肯定会遭人杀害。我求您了!”

“不行。警局不是饭店。像ACS这种无聊的白日梦,劝你从今天开始忘了吧。”

刑警喝了一口冷掉的茶,脸转向一旁,冷漠以对。

羽仁男最后低声下气的向刑警央求,但刑警冷峻的一把将他推开。最后他被赶出警局外。

他成了孤伶伶一人。警局前有一家以警察为主要客源的小酒馆,挂在店门前的两、三盏红灯笼,在美丽的星空下,于幽暗的巷弄深处摇曳。黑夜紧贴着羽仁男胸口。紧黏在他脸上,就像要令他窒息一般。

他迟迟无法走下警局玄关前那两三阶石阶,索性就此坐下,从长裤口袋里取出弯曲变形的香烟,点燃火。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喉咙深处暗自抽搐。他仰望星空,星星逐渐变得模糊,数颗星星合为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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