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 xp1024.com
《心魔》


第一章 九公子

闷雷滚过云层,将其中水汽尽数碾了出来。从第一滴雨水落下到暴雨倾盆,只用了两息的功夫。

就在这短暂瞬间李云心借着电光看到了极远处的一角飞檐。檐上雄踞一只乌青色螭吻,在沉沉雨幕中瞥了他一眼。于是他捂住手臂上一指来宽的剑伤,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倘若那房屋里有人,或许能救他一命。倘若无人,今夜做他的葬身之地也总比荒郊野外要好。

衣衫被草木撕扯成条布之后,李云心摔进了门。

饶是在这样潮湿阴暗的雨夜,地上仍旧腾起一片尘雾。大屋里昏昏沉沉,弥漫着经年腐朽的霉味儿,以及他身上的血腥气。

无人声,无灯火。

在他摔进来之前就知道,这是一间破败的庙。

李云心在地上像野兽一样喘息一会儿,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蹭到废弃已久的香案前,转身靠坐向门。

他觉得今晚大概是逃不过追杀了。

但这样坐着死总比被人从背后杀死要好。

闪电又亮了起来。李云心一边嗬嗬喘息一边费力地抬头往香案上看了看。

庙里供奉的是一尊不知名的神像,油漆剥蚀,残了大半边身子,不知何方神圣。他叹口气,伸手在神像腿上拍了拍,惨笑道:“荒郊野岭无香火,想来你也凄惨得很。”

话音刚落,便听到吸饱了水的布鞋落在地上的声音。

两个道士从雨幕中冲进来,手执两指宽的细剑。雨水从剑身汇聚到剑尖,在青石地砖上敲出一连串的声响。

“交出来。”道士说,“饶你不死。”

电光再一次横过天空,李云心看清两个人的脸。十**岁的年纪,眉宇间甚至还有稚气。

李云心在心里叹息,他这命运未免太过现实残酷——不该是云游的高人见了他心生爱才之意,带他飞黄腾达么?

到了如今这地步,不更应该是这庙里泥胎中的什么神怪显圣,将自己救起么!

他咬紧牙关,低叹一声:“这是何必。你们不是说修道之人讲究太上忘情——就不能放我一马?”

道士眉头稍微舒展,放低声音:“也未尝不可。只要你告诉我那东西,被你藏在了哪里。”

信他才有鬼。

李云心只是想拖延时间,恢复些力气。今晚总是要死,他要拉上一个,不亏。

但另一人识破了他的心思,将细剑向前一递,剑锋距他的喉咙只差一根丝:“说了,留你一条命。不说,贫道有百般手段要你开口。你若识相——”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停顿了一下子。因为他现李云心的眼神一滞,似乎在他们身后现了什么令人惊异的东西。但道士旋即嘲讽地一笑:“在贫道面前玩这样的小把戏,你当真是——”

这一次他的话仍未说完。

但并非是他有意停顿。

因为他的脑袋忽然咕噜噜地从脖颈上滚落下来,溅了一地的血。另一个道士因为这景象迟疑片刻——他不大相信这是真的。

直到他看见一只生着青灰色硬甲的巨大手掌从背后探过来、握住了同伴的身体,才猛地瞪大了眼睛,转身便向后刺出一剑!

又一道电光伴随着他这一剑亮起,他看清楚身后那东西了。

或者说,看清楚身后那东西的一只眼珠了。一只血红色的巨大眼珠,足有他半身高。这只眼珠当中有一条细长的黑色瞳孔,正瞪着屋子里的人,在电光中映出他一张惊恐癫狂的脸。

道士的精钢长剑正刺在这只眼睛上。

但不能前进分毫。

庙外的怪物再将手爪随随便便地一挥,他的长剑便成了碎片。道士想要弃剑逃走,然而另一只爪子探进来,也将他抓住了。道士开始大叫、试着从那巨爪中挣脱。这样的举动似乎惹恼了眼睛的主人。手爪一用力,道士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砰的一声炸开。

他也不叫了。

尖叫声一旦停止,就剩下铺天盖地的雨声以及雷声。

李云心瞪圆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强迫自己别出任何声音。

那只巨大的眼睛眨了眨,随后移开。它的爪子里紧握那两具无头尸体,缩回到雨帘中。

李云心看到庙前有一个巨大的存在在游动,夜色与暴雨将它的硬皮镀成青黑色。但他甚至看不清那东西的形状——它太大了!

而他现在就连管中窥豹都算不上。

两三息之后,那东西从门前消失了。

李云心又等了一会儿,仍不敢起身。他怕自己出的响动又将那怪物引回来。但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有多么愚蠢。

一个黑影披着水光,走进门。

黑影的手里拖着两件东西,与青石板的地面摩擦,出喑哑的沙沙声。但沙沙声音很快变成更加粘稠泥泞的声响,李云心闻到了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儿。

他知道那两件东西是什么了——那是两个道士的无头尸体。

来者拖着具尸体走到他身前看了看他,出一阵低沉的、令人冷到骨子里的笑声:“倒是可以做宵夜。”

内心被惶恐占据的李云心,意识到这东西——极有可能就是由刚才门外那巨物幻化成的东西,暂时还不打算要他的命。

可他更不敢跑。在那神魔一样的可怕的未知力量面前,他觉得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待在这里,等待时机。

至于什么时机……他也不敢想。

那黑影盘腿坐到大堂正中,又怪笑了一阵子,说:“案子拿中间来!”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背靠的香案。他赶紧咬牙忍着疼痛,将积满了灰尘的香案搬去中间,随后赶紧退开几步,远离那东西。

黑影伸手在香案上一点,便有一阵火光腾起啦。

李云心借着火光,终于看到了那人的脸——他又愣住了。

不是因为对方生得恐怖狰狞,而是因为他生得太普通了!

那明明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俊俏男性青年的脸,而不是他想象中面似瓜皮的大鬼!

但对方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很快令他意识到,这仅仅是那个可怕的东西所披着的一张人皮而已。

这俊俏的男人伸手在尸体的身上一扯,便撕下了一条胳膊。然后他就着香案上燃起的火开始烤那支手臂。

很快,一种令李云心作呕的香气在这大屋之中弥漫起来。那人笑着看了他一眼,将手臂送到嘴边,一张嘴——

嘴角便咧到了耳根,露出里面两排剃刀一样的锋利牙齿。

他一口便吞了半条手臂,未熟的血汁与人油在他的唇齿间流淌。他一边将骨头嚼得咔嚓咔嚓作响,一边说道:“你这少年胆子倒是大。”

“胆子大的人,脂肥膏美,便不能这般吃。需得用文火慢慢蒸了,再细细切片,风干。等到阴天,作下酒菜吃。”

李云心咬着牙,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他鼓足了勇气,忽然抬头盯上对方的眼睛,问:“你到底……是什么?”

那青年又扯一条胳膊烤了,眯起细长的眼睛笑道:“你竟不怕?”

他眼珠又转了转:“你叫我九公子便是。”

李云心压抑自己突突狂跳的心,颤声道:“我被这两人一路追杀……多谢九公子救命之恩。”

九公子咧开血盆大口,怪笑起来:“不必谢,我明日总是要吃你的!用你的肉身谢我便可。”

李云心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道:“九公子今夜救了我,就是你我的缘分。若明日再吃了我,这缘分岂不是可惜?”

年轻人怪笑:“你这蠢才,也配与本公子结缘?你不过是区区一个——”

他说到这里,忽然不笑了。不但不笑了,反而忽然皱起眉头,仿佛李云心忽然成了怪物,他倒是凡人了。

九公子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眨眨眼:“奇哉奇哉,你这人,命格倒是有趣。”

他摇了摇头,再看李云心一眼,懒洋洋地说道:“那就暂留你性命吧。”

屋外的冷风伴着水汽吹进来,出呜的一声响,火光忽明忽暗。李云心的心,也随着这火光,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他暂时地活下来了。

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或许因为自己的“命格”真的有趣,或许是因为这杀人食人的怪物“九公子”,觉得自己的态度有趣。

大概他常见的,都是那种瑟瑟抖跪地求饶的人物吧!

他生怕这可怕的妖物改了主意,便强打精神挪到火堆旁边,从一具尸体上嗤啦一声撕下一块衣襟。

九公子微微诧异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李云心便自顾自地,用手指和牙齿将胳膊上的剑伤包裹起来。然后他翻了翻那尸体,从腰包里翻出几块高粱米面的饼子。

饼子是湿湿软软的——浸湿它们的不但是有雨水,还有些血水。

九公子用那双细长而危险的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李云心便捡起道士先前落在地上的细剑,将饼子串了起来,像九公子一样架在火上烤。

待饼子被烤得微焦了,李云心从剑上摘下一个,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轻微的咔嚓一声响,焦糊的香气与面饼填满了口腔。但他品尝到了别的,与众不同的味道——那是人血的味道。

他面不改色地细细嚼了,吞咽下去。

九公子忽然击掌大笑:“真是个妙人!我曾见过一个人魔,就喜食同类血肉,可都没你这般有趣!”

李云心觉得自己摸清了他的性情,便强打勇气道:“我倒是没听过人魔这码事。九公子见多识广,想必——”

他这话说了一半,头顶忽然响起一声炸雷,地面仿佛都抖了抖。

这炸雷似乎让九公子吓了一大跳。他撂下手里的人肉腾地站了起来,仰头往上方看去。看了一会儿,忽一皱眉,旋即化作一团黑乎乎的阴风,蹿出门去了。

一见它出了门,这一次李云心没有丝毫迟疑,拎起手中的细剑,就拼了命地冲进雨帘,再拼了命地往密林中逃去!

第二章 邢捕头

李云心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力气。他在密林里脚不停歇地跑了三个时辰,才终于一头栽倒在地。此时天已放晴,东边晨光微曦。他听见了湍急的水声,知道自己附近有一条河。

于是在地上歇了一会再强撑身体寻声慢慢扶树走过去,终于到看到了。昨夜一场豪雨,浑浊的河水携着枯枝烂叶滚滚而下,不宽,却足以让他生不出渡河的勇气了。

而河的那边隐约有青瓦白墙的一片建筑,想来是一个城镇。李云心很想到那个城镇去找些吃喝,然而一来无力渡河,二来担心那个妖魔似的九公子——其实正经就是个吃人的妖魔吧。

他想如此也好。如果那妖魔又要来追他,一定料他会往附近的城镇走。那他就不停留,继续沿河而下,走得更远些。

如果是寻常人落到这般境地,大概在这密林里捱不过几天。但李云心有一件“宝贝”。

就是那两个丧命的道人要他交出来的宝贝。

他之前骗那两人说宝贝被自己藏到了某处,因此两人才一路追他并没有真下杀手。现在想起来,他又觉得有些疑惑——那两人看起来就是完全不通世俗人情的隐居道士,怎么会跑来找自己杀人夺宝?

因为“宝贝”其实被自己藏在鞋底,踩在脚下。可笑那两位之前曾经捉住他之后搜了他的身,却没注意他的鞋子。

大概两个道士也不敢想,被他们视若珍宝的“通明玉简”,会被李云心这般随意地藏在那种地方吧。

那简直就是亵渎。

所谓“通明玉简”,其实真就是一块通明的玉简。巴掌大小,长方形,透明得像是一块玻璃。大概他的父母真想要他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生前从未对他提起过这东西。

还是他偶然找到了父母不经意间留下来的一些线索,将它从村后一座矮山上挖了出来。

之后就很失望——看起来平平无奇,在这个世界顶多算是比较少见的“很纯净的琉璃”罢了。

至于他如何知道这“通明玉简”以及自己父母更多的事,那还得从两个道士乔装打扮找到了他之后说起。

但眼下可不是追忆往昔的好时候。李云心还得强打精神往前走。他不想自己被那妖魔追上烹煮吃了,他还想活。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妖怪,当时巨大的恐惧甚至令他分不出多余的心思震惊,到此时才慢慢后怕起来,且越来越强烈。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东西,还有可能,正在他身后虎视眈眈。

这种情绪和求生的欲望激出了他身体当中的潜力,他一走就是整整两天。

到第三天晌午的时候,他看到一座桥。

横跨在河面上的石拱桥,桥墩处生着青苔。河水此时已不复从前的汹汹之势,变得清且浅。

一个老翁在河的那边垂钓,潜水处有水草飘荡,有透明的鱼虾嬉戏。更远处又是一片小镇,炊烟袅袅。

李云心的心里一松,就险些倒在地上。但他仍强撑一口气,摇摇晃晃地提着剑走上那石桥,往镇里去。

老翁抬头看了他一眼。李云心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蓬头垢面,手臂带伤。缠在臂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成黑褐色,伤口有些麻木,并不十分痛,也不痒。李云心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衣衫褴褛,但手里又提了一柄精钢细剑——这可是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

他便低了头加快脚步,踉跄走了一会儿便看见镇口的牌坊。

清河镇。

牌坊下两个皂衣差人抱着齐眉短棍,皱眉瞧着他。等他走近了,就伸手将他拦住,警惕地盯着他的剑:“往哪里去?”

李云心觉得身上越的乏了,在野地里逃命还好,总有一口气在。到此时见着了人烟,那口气早已经消散去,觉得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想松弛下来。他咬了咬牙强打精神:“我路上遇见了歹人……”

这一句话说出来,身体里的最后一口气好像尽数都吐出去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就往前倾。李云心下意识地要用手里的长剑撑一下,却不想手腕一歪,那剑锋竟然直朝着其中一个差人去了。

于是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几句话是——

“哎呀!”

“好个恶贼……!”

※※※

醒来之后李云心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大妙。

周围是阴冷潮湿的霉味儿,房间很暗。他向周围看,现自己所在的这屋子只有三面墙,另一面是木栅栏,栅栏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

外面是青石砌成的昏暗走廊,墙壁上的凹槽里有一盏油灯。

他被投进监牢里了。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鞋底,现那块玉简还在。

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他的响动,不多时就有个差人阴着脸、按着腰间的刀走过来看看他,然后捅开锁头,将门打开了。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看他,现这人和之前自己在镇口遇到的两位衣着其实还不同。他的黑帽上有根绿色的孔雀翎羽,虽然有些秃,但仍意味着这位是本县捕头——至少在这城镇里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捕头姓邢,单名立。最近因为一件事焦头烂额,脾气很不好。

上月县尊的儿子带人去春猎,进了清河对岸的野林。当天晚上没回来,三天之后陪他进山的辛猎户辛老头独自回来了。

老头子满身血,蓬头垢面,逢人便说县尊的儿子和两个家仆都被妖怪捉去吃了。邢捕头带人赶到的时候这老头已然疯癫,除了那句话再问不出第二句。

倒是听说过妖怪。但就像听说过某人大病三年之后忽然变得七窍玲珑过目不忘一样,谁会信这事能生在自家身上?

倘若出了人命都说是被妖怪捉去吃了,还要这法纪纲常作甚。

更何况死的是自己儿子。

县尊便大怒,将辛猎户投入监牢,严令邢捕头限期将凶手捉拿归案。

邢捕头盯着李云心的手臂看了看:“那是剑伤。”

又看李云心的眼睛:“你杀了人。是你手里的那柄伤了你。那剑可不该是你的。”

李云心摇了摇头:“我没杀人,只是自卫。我遇见了妖怪。”

邢捕头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越觉得心里的猜测是对的。

这少年太镇定了。哪怕是一个成年人醒来之后现自己被投进牢里也会惶恐一阵子,但眼下这少年不但不惊慌,反倒很沉着。甚至说……觉得有些“安心”的样子。

实际上从李云心昏迷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之所以没早些把他弄醒是因为清河上游的盖县境内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两个道士的残骸在一座废弃的庙里被找到。看样子,他们竟是被人杀死,然后烤着吃了。

现场有一柄断掉的精钢长剑,就和这少年带的剑一模一样。

少年的身上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符箓,纸笔,还有些古怪的零碎。

邢捕头去了盖县一趟,然后觉得事情渐渐清晰起来了。这少年或许是个画师,一个疯魔了的画师。他吃人。在此推断之下,很多事情都得到了看似圆满的解释。

现在只要证实他确有杀人吃人的能力。

今天是县尊限期的最后一天,只要他有这个能力就好。

“你是个画师,会一些邪门法术。”邢捕头说,“我们在你身上找到了一些东西。所以你之前在盖县杀了人吃了人,更早的时候,又杀了县尊的公子。”

李云心在昏暗的灯光里叹了口气,觉得饥饿快把自己打垮。但他还是有点安心的——至少在这里比在野地里好得多,不用担心九公子来吃他,也不必担心有人追杀他。

“我自小住在定州一个山村里,家父家母教我一点小把戏。你说我是画师,也许算吧。但是我没杀人也没吃人……”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他想了想,抬起头:“其实我说什么都没用对吧。我猜你可能需要一个替罪羊。”

“那,不管这事儿你怎么处理,我猜问斩也是在秋后,这才春天。我现在需要点伤药,需要点吃的。我要是死了你就不好交差了。”

邢立的眉皱得更紧了。他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转身走出门。重新落锁之后他忍不住问:“你说的是真的?”

李云心摊了摊手。邢立不大理解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但也能猜得出对方在表示无可奈何。

“……妖怪呢?”

“你也不会信。”李云心说。

邢立走出去。过道里一个等候的皂衣差人迎上来:“邢头儿,怎么样?”

“那少年不简单,是个人物。”邢立犹豫了一会儿,说,“可惜了。”

“去张榜,说附近有盗匪出没,要镇上的人少往山里去。”

“是。”

上月在清河,三天前在盖县。邢立在心里默默地想,该是慢慢沿河远去了吧……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第三章 呆鹅

清河县下辖三镇,县衙就在最大的一镇,清河镇。县尊沈知墨二十年前老来得子,二十年后老来无子,早已心力交瘁,隐有油尽灯枯之相。

撑着他不至一病不起的,就是想要将杀死儿子的凶犯捉拿归案的一口气罢了。

眼下他髻凌乱,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堂下的邢立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问:“一个画师?”

“一个疯癫的画师。”邢立说,“身上搜出了符箓,还有作画的纸笔。堂尊是知道的,这些游方的画师属于江湖上的下九流,游街窜巷作奸犯科者不在少数。卑职去了盖县,那边的情形一对,再加上他手里的剑,那人就供认不讳了。”

画师,并非对某一类人的统称,而是一个职业。大道无形,天地有灵。但人们相信可以通过某种手段将无形之灵固化下来——通过书或画的方式。

书,就是符箓。道士们大多通晓些符箓之道,而他们的祖师被称为书圣——与剑圣并称天下双圣。

至于画,就只是画了。有那懂些微末道法的人,以笔墨丹青为媒,窃得些天地之灵,封在画卷中,也有些或多或少的效果。但世俗的人们并不像尊敬道士们一样尊敬画师。在如今的有识之士看来那些家伙和走街串巷兜售“保命金丹”的骗子们差异并不大,或者……只是稍好一些吧。

有道行的画师或许有“神作”——譬如堂尊身后的那幅松鹤图就是前朝一位画师所作。画在堂中的确会有安心宁神的效果,要说可以延年益寿也未可知。但到了本朝,已立朝四百多年的本朝,那些原本就只在市井江湖之中流传的法门都慢慢凋零——画师们毕竟不像书圣门下的道士或者剑圣门下的剑士一样,有道统或剑宗的庇护传承。

于是开始变得鱼龙混杂。真正有道行的人难得一见,剩下的大多都是些靠愚夫愚妇赚钱的骗子罢了。

自己的儿子就死在这么一个下九流的画师手中?

看了他的脸色,邢立补充:“是个年轻人,还有些道行。但竟做出此等令人指之事。老大人节哀。”

过了好一会县令才吐出一口气:“明日不用过堂了。”

邢立微微一愣,旋即了然。

“是。”他说,“那么今夜他就会越狱逃走。大人……可是要亲自看着?”

沈知墨略显浑浊的眼球颤抖了几下,慢慢将手笼进袖口里:“你是从云州跟我来清河的。立恒……立恒自小又和你亲近。你做事我放心。”

正是邢立料到的结果。这老人即便想,大概也不敢去看那杀了自己的儿子的“凶犯”了。不是怕那“凶犯”,是怕自己看见了他,可就捱不住那一口气了。

邢立告退,转身走出几步,沈知墨忽然又说:“那辛猎户说是妖怪。”

邢立转过身沉声道:“我想是辛老汉被吓得疯癫,口不择言了。此类食人之人,和妖怪禽兽又有何异。”

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立恒向来喊我邢大哥。卑职也……一直将他当自家兄弟看待。立恒的仇,不消大人说,我便是拼了命也要报的。所幸苍天开眼,今日……今日……”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又深吸一口气压抑了情绪,告罪:“卑职无状,大人……”

“去吧。去吧。”沈知墨已老泪纵横,连连摆手,“莫让他死得太快意了!”

“是。”

邢立走出门,才将胸口的浊气吐出来。一息之前他表现得悲痛难以自持,此刻那悲痛却都无影无踪了。

大人到底是老了。

至于那少年说的话……

邢立相信他。

他见过那东西的。

※※※

牢房的屋顶会透进来丝丝缕缕的光线。这大概是一间年久失修的房子。

李云心躺在潮湿的稻草上,想自己该怎么办。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一个“画师”。实际上在邢捕头说他是一个邪恶画师之前他一直对这职业挺好奇。

他醒来,或者说出生之后,就生活在定州的一个山村里。山不绿,水不清,土地不肥沃,算是大庆朝无数偏远山村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父母都是极和善聪明的人,李云心从前就想他们是不是那种看破了红尘的隐士。到他四五岁父亲开始教他一些东西的时候,他证实了这种猜想。

原来这个世界有法术的。

有一日家里缺了盐,去县上买路又远,于是父亲取来一张纸,画了一只碗,然后蘸了些盐沫在碗里勾了一笔,再将那张纸提起来、哗啦啦地一甩。

雪白的精盐就从那纸上簌簌地落了下来。

当时大抵是年轻的父亲要逗孩子开心,院里还有一树暗香浮动的月照花以及斜阳。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小的儿子其实没那么简单。

之后他就学这门技艺了。父亲告诉他真正掌握了这门技艺的人,叫画师。

以万物入画、以天地入画,大到千里江山小到须弥芥子尽收这方寸之间,此为画师。

父亲口中的画师与世俗人口中的画师大概是不同的。但李云心此时还并不清楚。

头顶的日光慢慢变成金黄色,最后不再从缝隙中泄露进来。李云心知道已经到了晚上了。

过道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差人端了个托盘走到牢门前,看了他一眼,将牢门打开走进来把托盘放在地上。

“吃吧。”差人恶声恶气地说,“算你运气好,邢头觉得你是个人物,不曾给你汤汤水水。”

说完之后那边有人喊他,他就又瞪了李云心一眼,带上门走出去了。

李云心看了一眼那些食物,竟然有半个粟米馒头,还有半碗稀粥。算是好伙食吧。至少在村里的时候好些人家都不常吃粟米馒头。

他迟疑片刻伸出手去端起稀粥喝了一口,然后抓起馒头慢慢吃。饿得久了,他懂得要慢慢来,不然有得受。

东西下了肚觉得精神稍微缓过来之后他才抬眼去看牢门。

那差人走出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锁没上,似乎那差人忘记了。

李云心用某种古怪又复杂的表情盯着那门看了好一会儿,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同寻常。

他不知道开门送饭这事儿是不是当地惯例,但知道牢门的木栅栏其实距离地面有些高度。这托盘的里的东西都可以从那里推进来的。

还知道牢门上的锁锈迹斑斑,如果有人在给每一个犯人送饭的时候都不惜辛劳地开锁落锁,那么锁头绝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就是说那差人故意开了锁进来,又故意忘记了落锁。

喔,这种事。

大概一个货真价实的十四岁少年想不清明其中缘由,但李云心可不是什么真的十四岁少年。

邢捕头想要个替罪羊了。如果是他也要这么干——犯人逃狱然后被格杀,案子就此了结,谁也用不着拼命花力气真的去捉什么妖怪。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至少从现在,一直到他走出这道门,走进夜色里,大概都不会有人打搅他了。

于是……

李云心吃饱喝足之后在稻草堆里找了个舒服些的位置,睡着了。

不过此刻藏在不远处的两个差人就没法儿像他这么安逸舒适。两个人等了一阵子,并未听见料想中的推门声以及脚步声。

“那小子没看着?”

“……一个少年,大概是。”

“妈的,呆鹅。”

“你出个声儿。”

皂衣差人叹口气,扯开嗓子:“看看牢门,一会喝酒去!”

“走走走,我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另一个人说。

两人演完了戏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声音了。

不过是鼾声。

“妈的……这呆鹅……”

第四章 医生

李云心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之后觉得精神好了些,左臂上的伤口似乎也好了些。应该不是错觉吧,毕竟小时候除了那些东西之外,还学了不少强身健体的手段。依照父亲的说法,身体好,气血足,才能更好地驾驭那天地灵气。

然后就该走出去了。

这算是将计就计。但就算他不走,也会有人赶他走。一个时辰足够耗光那些人的耐心了吧。他觉得最好别“敬酒不吃罚酒”。

不过出去之后的事,他觉得还是得随机应变。

虽说不清楚外面是什么情况,但李云心觉得总不会比被两个道士和九公子追杀更险恶些。说起来那两个道士手底下是有真章的,随便甩出几道符箓来就能将他逼得狼狈。要不是后来一连几天落了雨他想法毁了他们手里的符箓,大概今天也到不了这清河县。

他起身,屈了屈手指,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活动筋骨。

然后他推开牢门,走了出去。

并非像逃狱犯人那样躲躲藏藏畏畏尾,而是从容不迫地迈步走出去,一边走还一边看看这清河监牢——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牢狱的样子。甚至在走过某处的时候,他特意放缓脚步,向旁边的一扇门里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

待他走过那扇门,藏在门后的两个皂衣差人才面面相觑。

“这人……是什么情况?”

他走得这样淡定从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逃狱?

“他看了一眼,莫不是现我们了?”

“……邪门。依计行事吧……一会送到邢头那里就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忽有一个人说:“他……不会真的是他杀了人,吃了人吧?”

幽幽的寒意自脊梁上泛起来。

出了监牢,外面是一块野地。其实不远处就有灯火,大概这监牢是建在城镇边沿的。前面是一片树林,夜风吹散了监牢里潮湿腐朽的味道。李云心停在门口左右看了看,现身后和前方都有人逼了上来,刀光在暗黑中隐现。

他能看清走在最前面的是邢立。算上身后的两位,一共是五个人。他自忖自己的手段大概没法儿逃走。官差的武艺应该不会太好,但是他的身体状况可也不乐观。

于是他说:“这件事你办得不大漂亮。你找了我顶罪,怎么知道那妖怪不会再冒出来。到时候再杀几个人,你还得焦头烂额。我是你的话,就想着怎么彻底解决了。”

“不过妖怪也罢强人也罢,大概你都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们,不想冒险,所以想看看自己运气是不是足够好,也许那家伙杀了几个人就远去了,在别处再怎么样也不关你的事。”

邢立停在他身前几步远,手里握着刀。他皱眉打量李云心,搞不懂这少年为何为如此镇定,说话的口吻倒更像一个见多识广老谋深算的成年男子。

因为对方的举动和自己本来的心思,他把原来的计划做了些调整,忍不住说:“彻底解决。难道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没指望对方回答,仅仅只是因为对方的与众不同,“忍不住”说了这句话而已。

但听到那少年说:“是啊,我可能有点办法。”

邢立嗤笑一声。

听见那少年又说:“你见过那家伙,对不对?不然你不会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找了我——你总该试一试。现在你倒像是被吓怕了。”

邢立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握紧手里的刀,声音里出现一丝复杂的愤怒和悲伤:“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之前说这少年不简单,到此时觉得……自己从前还是看得轻了。

少年挥了挥手:“走吧,别在这里说话。万一被什么人撞见,也许你就不得不杀我灭口了。对了,你,去把我的纸笔带来。”

他转身对身后的一个差人这样自然地吩咐一句,就率先往西边的林子里走过去了。

差人怔怔地看着邢立。邢立皱眉想了一会,低声道:“先去拿来。”

五个人的气势为他所夺,但主要是因为邢立的心里的确有些事情。他跟在李云心的身后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子实在不像话,就持刀大步赶上去与他并行。

到了树林里,李云心停下脚步。

邢立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云心笑笑:“你不说我如今是一个画师。”

“如今?从前呢?”

“啊……从前啊。”李云想了想,“心理医生?不过你也听不懂。”

“现在来说说这件事。我之见过那东西。当时我被两个道士追……”

他说话的时候邢立依旧握刀警惕地看着他,三个差人持棍围在他附近。他说得声情并茂,讲到九公子杀人吃人的时候,四个人的脸上都抽了抽,显得相当不安。无论信不信,在这种环境里由一个看起来很是高深莫测的少年说出这些,都显得有点诡异。

待他说完了话,就又对邢立说:“现在说说你的事。”

这一次邢立思索了挺久,才低声道:“……你真有什么法子?但你只是个画画的……”

这时候差人将李云心的纸笔带来了。李云心伸出手去,那差人愣了愣,看邢立。可邢立似乎陷入某种情绪无暇分心,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差人鬼使神差地将东西交在李云心手里了。

他来得晚,并未听到李云心之前说的话。但他觉得自己手上拿的这些其实交给他也无妨——一个画师而已。他和这类人打过不少交道,绝大多数都是骗子,极少数有点手段的,也仅限于花上几天时间画出一幅所谓的镇宅清心的图画。好看是好看,效果究竟怎样就两说了。

所以他绝不信这古怪少年得了这些东西就能翻了天。

“我有法子的。”李云心淡淡地说。他伸手将自己的东西接过来,看了看。该在都还在。

这种微妙的语调让邢立觉得莫名地安心。他长出一口气,挥挥手:“你们先退开些。”

等四个差人退远了,邢立说:“我的确见过那妖魔。”

“要不是你也见过,我说了也没人信吧。五年前。有一天雷雨,风大雨大,那时候我……刚得了一个儿子。儿子……我在自家抱着我儿子……忽然一声巨响,屋顶就被风掀开了。然后就是那爪子……先要来抓我吧,我一退。就那么一退……把我儿子失手落下了。内人……去接。”

“就将他们两个都抓住了。然后那妖魔……在我家里现了形,当着我面……”

“那妖魔啊……”邢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后来我只说风雨吹垮了屋顶,两个人都被砸死了……”

“所以这次你知道自己搞不定。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那种东西,你怎么搞。”李云心理解地叹口气,取出笔用口水润了润,在旁边一块青石上铺开一张纸,“一家人呢,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出了这种事,谁都不想的。”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借着星辰的微光勾勒出一个形体来:“你看看,是不是这家伙。”

他下笔很快,勾勒出来的形象也传神。

但其实邢立依旧保持着些许的警惕心。他眯起眼睛看看那张纸,现的确是那个在五年前,活活吃掉了他妻儿的妖魔。

“就是他……”邢立咬牙切齿地、声音微颤地说。

“所以说你怕不怕。”

“嗯?”邢立皱眉。

下一刻李云心朝那画哈了一口气。初春的晚上还有些凉意,李云心这口气变成了白雾。

随即青光暴涨,那画上的人形猛地挣脱了纸张的束缚,膨胀、伸展,陡然出现在了邢立的眼前!

“喏,人交给你了。早说了我有法子。”李云心丢下这句话,就像一只兔子一样,撒腿就跑。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邢立目瞪口呆,痛苦的记忆与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他盯着五年来从未忘记的可怕面孔愣了一小会,才疯狂地大吼起来:“杀了他!!”

他自知在这妖魔面前自己跑不掉。既然跑不掉,那他就肯定不要再像那个雨夜时一样,松开手!

他身后的四个人呆住了。谁都没想到那个区区画师、十几岁的少年能搞出这种情形。

但邢立的刀已经向那“九公子”斩去。

含着绝望与悲愤之情的一击,竟然带出了呼啸的破空之声!

刀斩在了妖魔的身上。

随后……

身影晃动几下,消失。

一张纸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第五章 杀人夜

邢立愣了好一会儿。这斩空的一刀让他的手臂险些拉伤,至此时还觉得手指微微颤,好半天提不起劲。

他抱着拼命的劲头去砍那人,砍到的却是一张纸。

四个差人从未见过这种事——其实道士们也可以弄出这样的幻像。但天下道士都号称书圣门下弟子,哪里会闲来无事弄这种戏法。更何况清河县这种小地方,也不常见有道行的道士。

陡然暴涨的人影和人影消失时的青光令他们目瞪口呆。至少这看起来很像神仙手段。因此差人们直到此刻才意识到,那个画师装模作样地耍了他们一通,然后跑掉了。

一股怒意从邢立的心中升腾起来。这种怒意源于被欺骗和被了解这两种情感。

“追!”他手提钢刀迈开大步走出去。

但差人们有些犹豫:“头儿……那人是真会妖法啊!”

邢立头也不回地往铺满枯叶的地上啐了一口:“真会什么妖法早把我们杀了!这叫障眼法!今晚让他跑了,你们怎么向县尊交代?!”

实际上他现在想的并非都是县尊这个问题。他更想抓住那小子然后将他的手脚打折——他怎么敢,怎么敢用他最伤最痛的那件事来做饵,先给他一点希望然后就马上戳破了它?!

追捕持续了半个时辰。四个差人或许没什么经验,但邢立是老捕快了。他曾经是个猎户,后被县尊沈知墨赏识,才成了公人。

因此李云心留下的踪迹在他看来清晰无比,又知道他受了伤,本该很快便可捉到他。但事情出乎意料,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那少年竟然在带着他们兜圈子。

就在这一片树林附近,始终都没有向更远处逃,看起来像是迷路了。

照理说一个三四天的时间里只吃了一顿饱饭、手臂还受了伤的少年不该有这样的精力——怎么能在五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的追踪下坚持这么久?到此时邢立开始怀疑他交代的自己的身世——来自定州某个山村——这件事是不是有蹊跷。

他渴望快点儿捉到那个家伙,这渴望越来越急切,于是他决定兵分三路。四个捕快分两路,他自己一路。那少年既然迷路了走不出去,总有一路人能逮到他。

这个决定被贯彻下去。因为差人们也意识到既然这少年在长达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都毫无作为,大概真像邢捕头说的那样——只是会些障眼法而已。

于是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们分兵了。

大概一刻钟之后,邢立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西边传来了一声痛呼。很短暂,戛然而止。那四个捕快都是他的心腹,平日早熟了。他知道那惨呼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人。

捉到他了。

他冷哼一声,向惨呼出的位置飞奔。等他穿越密林、灌木、疯草,抵达那里之后,终于冷笑起来。

李云心似乎被打翻在地,此刻靠着一颗一人环抱的树,捂着左臂。

四个捕快将他围起来,手里提着齐眉短棍。

邢立长出一口气,握紧手里的刀走过去。

那少年原来没他之前想的那么轻松。眼下在大口喘息,胸膛起伏得像是一个风箱,显然到了精疲力竭的边缘。

邢立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说:“跑。你能往哪里跑。”

李云心捂着手臂,靠着树干歪了歪头,有气无力地说:“你看起来挺生气。”

“你敢骗我,小杂种。”

李云心很光棍地嗤笑一声:“神经病吧你。我没惹你没得罪你,路过贵宝地就被你们抓了,然后就要杀我顶罪。从头到尾都关我屁事——现在因为我不肯乖乖被你杀,你就玻璃心了?你以为举世皆你妈啊。”

他的某个词儿邢立听不懂,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他也不想再跟他谈,怕夜长梦多。这少年也许没别的本事,真功夫大概都在一张嘴上。于是邢立默不作声地横了刀上前一步,抬手就往下劈。

这时候那少年忽然叫起来:“你可算来了!”

邢立现他的眼光在向自己身后看。他的心里一惊,随即意识到这少年的拙劣手段——虚张声势要他回头而已。因此这一刀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子,依旧斩下去。

但这一下的犹豫终究给了李云心反应的时间。他一歪头,刀斩在树干上了。

邢立冷哼一声,拔刀再斩。

随后听见什么东西撕裂身体的声音、沉重的麻袋落地一样的声音。

警兆在他心中飒然而过,他立即横刀转身斜着跳开一步,看见身后的景象。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身后的四个人都倒在地上了。身体已经不成样子,或者头颅落在一旁,或者躯干被撕成两半。鲜血像泉水一样往外涌,很快浸透一大片地面。

只不过……一息的时间而已。

这不是人类能办得到的事情。

莫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他得强迫自己不闭上眼睛、抬头、集中精神,才有勇气看去此时站在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夜色里他能看到一张英俊的脸,面如冠玉。云纹大袍,负手而立。衣袂在夜风里微荡,不沾一丝血腥气。

邢立认得这张脸。这辈子都不会忘。

这张脸的主人在五年前,当着他的面吃掉了他的妻儿,然后一拂衣袖,从云而去。

是那妖魔……

噩梦成真,汗如雨下。内衣在一瞬间就被浸透了。往日的情景不断在脑中中闪现,头脑一片混沌。邢立瞪圆了眼睛喉咙咯咯作响,但求生的本能终究占据上风,他立即矮身闪到李云心旁边,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过来。”他哑着嗓子说,“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了,我就杀了他了!”

九公子站在那里真的没动,饶有兴趣地看看邢立,又看看李云心。然后抬手点点那少年:“是你搞出来的?”

“没办法啊。”李云苦笑着摊开手,“不然我就死了。我现在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再说,我们不是朋友嘛。”

“朋友?”九公子奇奇怪怪地笑起来,“那是什么玩意儿?”

“就好比说……雨夜相逢,你救我一命,相谈甚欢。然后今夜我又记起你,虽然还是不大熟,但是觉得或许你可以帮我,就喊你来了。”李云心毫不在意一边邢立颤抖的手,眼带笑意淡然道,“虽然也怕你吃我,但是还是愿意相信你。这就是朋友了。”

九公子想了想,在夜风里笑:“看起来没吃你算是对的。你真是个有趣的小东西。”

李云心咧了咧嘴。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总算是来了。

大道无形,万物有灵。画师以天地万物入画,将那一点灵气融入丹青之中。灵气这东西,在某些存在看起来应该是极其敏感的。他之前试着将将九公子入画,于是借了他一点灵气。

不管他是人还是妖魔,既然看起来神通广大,必然极其敏感。这些事情父亲同他说过,但今夜第一次做,竟是做对了。

两个人说这些话,将邢立晾在了一边。他自然感觉到形势不大妙,且有些诡异。于是狠心将钢刀一压,在李云心脖子上勒出一条血痕来:“你们是一伙的……老子果然没看错……”

李云心微微皱眉看了看他:“多亏心呐这话。你说你这人吧,说你狠还是孬呢?杀妻杀子的仇人就在对面,你跑来跟我抬杠。你这是能忍,对自己真是狠。所以就抓着我撒气,被我摆了一道小心脏受不了,暴跳如雷。”

他一拍地面,喝道:“想想你老婆孩子!死了!当着你的面!今晚你就算像条狗一样继续怂下去也活不成了!你杀我——杀了我,你还得死!你媳妇儿子死的时候你就看着,到今天还没长进还要拉个人陪葬?!你今天反正都要死!你是想当一条狗去死,还是想爷们一点,试一试挥挥刀?你媳妇儿子都看着呢!”

邢立的喘息声加重,手里的刀也在颤。

九公子歪头看着,似乎越来越感兴趣。

“你现在怕不怕?怕不怕?是不是很怕?是不是一想,自己可能会死,就更怕?是不是还在想逃想跑想活命?我告诉今天没戏!你死定了!你有种,就现在,你深吸一口气,对,就这样深吸一口气,然后什么也别想站起来冲过去杀杀杀杀——现在就去啊一二,三!去!”

“我杀了你——!!”

邢立像一匹红了眼的狼一样从李云心身边蹿起来。

李云心数到三的时候,邢立的刀挥向了九公子。

噗嗤一声响。邢立的人头冲天而起。

第六章 人心

“有趣。怎么办到的?”九公子挥了挥手,将指缝里的一点鲜血甩掉,“我知道你说的每句话都和他呼吸的节奏一样,最后数了三次也压得准。但是……怎么办到的?”

李云心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伤口不是很深。

他摊开手:“说了你别杀我。”

九公子嗤笑:“你这小东西还想同我讲条件。你不知道我本该生气的么?”

“没跟你谈条件。是在求你。”李云心说,“要吃人有的是,但是像我这么有趣的不多。”

“其实说起来挺简单。人都会害怕也都会有勇气。一个人搏杀一只老虎肯定怕,十个人搏杀一只老虎就不怎么怕,一百个人的话,就成了娱乐了。老虎还是老虎,自己心里的念头不一样了。其实从之前我就在做准备——要他说他家里的事,耗光他的耐心,又是晚上。这种情况下人就容易激动。说起来简单,但是一字一句都得斟酌,慢慢引导暗示。到最后,你说得对,我每句话都压在他呼吸的节奏上,最后一二三给他一个指令,要他去,不给思索的机会。他之前被我暗示了现在跟着我的节奏走了,一切水到渠成。”

九公子想了想:“听起来挺容易。”

“但是做起来难。”李云心说,“不经过系统训练普通人办不成这事儿。所以你瞧,我多有趣。”

“有趣倒是有趣……”九公子皱了皱眉,用淡黄色的眸子不怀好意地打量他,“那么我现在觉得你有趣,不想吃掉你,也是因为你这么办了?”

李云心一摊手,坦诚地一笑:“也许吧。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么强。你这么强,杀人就像玩闹一样,哪怕我是心机婊,也伤害不到你。所以……”

他诚恳地说:“别吃我,好不好?”

九公子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大笑起来:“好。”

“不过心机表是什么?”

“呃。”李云心想了想,“……类似武功秘籍一样的东西吧,就好比说,是我这门技艺的秘籍。”

“倒是听说过《出师表》和《伐周表》。”九公子似乎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挥挥手,“你欠我一条命。嗯,你欠我一条命。”

他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对他而言很新奇,很有趣,甚至还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我无趣了就来找你。倘若你也让我觉得无趣了我就吃了你。”

说完这话,原地陡然生出一阵云雾。他的大袖在云雾里一展,鳞片的冷光乍现,那云雾便腾空而去,消失在夜色里了。

待到一刻钟之后,李云心才真正地长舒了一口气。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九天。嗯。”他一边靠着树慢慢恢复体力,一边自言自语,“就生了这些事儿。我这是要展开波澜壮阔的人生了。”

九天前他还在定州。定州的一个山村里。

那天是晌午,他坐在院里树下的藤椅上小憩,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下来,在身上变成圆圆的光斑。

父母是在一年前过世的。对此他感到悲伤。哪怕是两个陌生人对自己悉心照顾共度十二年的时光也会生出割舍不了的情感,更何况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生身父母”。

因此,尽管他总觉得自己这一世不该就在这个山村里懵懵懂懂地度过一辈子,也还是暂且留了下来。大庆朝的风俗是父母去世守丧三年,对于他来说这时间原本过于漫长,但在如今的情况下,似乎也不是不可接受。

他才十四岁。虽然因为从小强身的缘故看起来已经是个十**岁的青年了,然而他还没想好自己该去做什么。

就如同他熟悉的另一个世界的某些历史一样,大庆朝有读书人。在世俗人的眼中读书做官算是上品,其他皆为小道。但父母似乎对于读书做官这件事有着然物外的优越感,总不将这条“晋身之路”放在眼里。

虽然在这个小小山村里他们一家三口人是被公认的、唯一的诗书之家,但李云心从小就知道,父母曾经走过的那条路,应该是比读书做官,更加神异莫测些的。

经史子集他都涉猎过,但没用心。更感兴趣的是父亲曾经露过的那一手——在他两岁的时候——画纸成盐。

然而等到父母觉得他要记事之后,就没再展露过那样的“神通”。

他觉得或许,是父母打算在他再大些之后再同他说出某个令人心跳不已的秘密,所以便也不急。他的心性本就不是十几岁的孩子,纵然做不到心如止水,但再世为人的经历也能令他沉得住气了。

只是没想到去年春天,两个人就突然死掉了。

李云心记得那是一个雷雨夜,他在西屋沉睡。一声接一声的炸雷将他惊醒,抬头向窗外看的时候,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闪电将屋里映得纤毫毕现。滚滚雷声持续了大概两刻钟。等他再睡去、再醒来之后,现东屋的父母已经成了两截焦炭。

悲痛地查找了将近一个月的线索,他得出一个结论。

这似乎是个意外。

这种事情在这种时候,似乎骇人听闻,甚至会引不好的联想,但是在他曾经所处的那个时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比如说也会有人被球状闪电击中,或者被雷劈中,这样死去。

事情在村里所引的议论没有持续太久。毕竟他的父母生前与人为善,村里的人也受了不少好处。

李云心曾经有一丝不安,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但一年过去,那丝不安也就慢慢烟消云散了。

直到这天下午,两个道士到了门外。

这是李云心第一次见到道士。他知道这类人也有些神奇的手段,因此心里生出些奇特的亲切感来。因为他同样知道自己的父母也并非寻常人。甚至连他自己,也是有些把戏的。

道士看起来十**岁,唇边的胡须还很柔软。面容和善,穿青布道袍。说行脚路过此地,村里人说他家有空房且清净,问能不能落个脚,还有银钱补偿。

李云心自小在这村子里长大,对外面的世界的了解多来自于他的父母。双亲诚然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但他到底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的人,更不要说像这两位一样,看起来和自己年纪仿佛的青年人。

所以他当时,的确是很高兴的。

到了第三日他和两个道士在院中树下闲谈,吃去年冬藏的松子。松子盛在小篓里,小娄摆在四方木桌上。桌角随意绘了些云纹,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

两个道人一名赤松子,一名亢仓子。这名字倒是正是应和今日的情景,三个人少不得说笑一番。

“这么说两位真人原本是在襄州,是为了出门历练来的。”

赤松子笑:“真人称不上,我二人尚未得道。历练倒是真。须知修道先修心,修心其实就是修神魂。”

父母在世的时候没有特意提起这方面,因而很多事李云心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就虚心求教:“修神魂……这怎么说?”

赤松子看了亢仓子一眼,摸摸唇边的绒毛,笑起来:“看起来小兄弟也是向道之人,那我就讲一讲。”

“人人都有神魂,或强或弱。我等修道之人呢,需调动那天地灵气为己用,所以神魂要强。神魂够强,才能使得**力,萃取天地之灵。至于修神魂的法子,呵呵,实际上听起来挺简单——就是渡劫。”

“……渡劫。”李云心一愣。

赤松子笑:“没有听起来那么可怕。大道无形,太上忘情,其实世俗中人也在渡劫,大多数在渡情劫。你看那市井间的好勇斗狠之徒,一言不合就怒冲冠面红耳赤。再看那些才子佳人,因情生恨因爱而伤——总也逃不过七情六欲。但我等修士,修的是天心正法,体悟天地大道,若神魂不够强,总为外物所动,又哪能做到心思纯净,洞彻万物?也许施法降魔的时候心思一岔,就反噬自身了。”

“嗯……所以说神魂够强的意思,其实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太上忘情咯?”

赤松子眼睛一亮:“小兄弟好聪慧,正是如此。那太上忘情之境,正是我等修士梦寐以求的境界。所以说修神魂,弃六欲——你先得知道那七情六欲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大多知道的吧?”

赤松子摇摇头:“非也非也。譬如说情爱。男女之间有情爱,或喜或悲。喜的,甘愿沉沦下去,不求解脱。那悲的,尚未痛彻心扉,总还有希望。这两种,纵使知道了情爱是什么滋味,却也渡不得劫。”

“要等你因爱而喜而悲,盛极而衰,烦了,腻了,才会明白情爱这东西不过如此。从此心中放下,就清净了。”

李云心剥开一颗松子点点头:“哦。就是吃到想吐,不想再吃。可是吧,我觉得感情分好多种啊。比如说你喜欢小猫小狗和喜欢一个女人不同的。你因为丢了钱难过和被人甩了一耳光难过也不同的。这么多种类,历劫得历到什么时候啊?”

“唉。所以说人生苦短哪。”赤松子望天叹了口气,十**岁的脸竟然有老成的模样,“因此我修道之人先得求长生,才好历劫。当然若是哪人有机缘造化,得到了……”

他看了李云心一眼:“得到了古时高人的名卷,那就容易许多了。”

第七章 通明玉简

“啊。”李云心面色如常地眨眨眼,“怎么说?那是什么?”

倒是赤松子和亢仓子的脸色,都有了些微复杂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放在普通人眼里,大概是看不出的。

“小兄弟可听说过画师?”这一次是亢仓子,忽然出声。

李云心挑了挑眉:“哦,家父提起过的。”

亢仓子道:“哈,令尊也知道这些事?真是见多识广。那令尊生前是——”

赤松子向他使了个眼色,哈哈一笑揭过去:“画师嘛,世俗中人当中见得多了。不过我们说的不是那些人。我们说的是古时的高人。”

“如今市井间那些画师,已然沦落为江湖骗子了。偶有高明的,和古时候的高手也不可同日耳语。据说古时候的高明画师所流传下来的名卷之中,是封禁了天地灵气、万物悲喜的。譬如当今上清丹鼎派所藏名卷《千里萧瑟图》——你若是用神识去细细体会,便可感受到那股萧瑟清冷之意。古时高人在落笔之时就收去了那千里江山当中的一点灵气,体会那画作便有如亲临其境——甚至有过之。那是因为前辈高人境界更高,已将自己的体悟融入画中了。你去体会那画,就好比被高人灌顶。”

“如此一来,你又哪里用东奔西走、风餐露宿,苦思而不得?”赤松子微叹一口气,“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就因为差了一丝一毫,境界不得提升,郁郁而终啊!”

李云心纯良地眨着眼:“就好比那种感觉被弄去了画里,被封印了起来。然后别人再去看,就能直接体悟到作画的高手的心得——等于直接摘果子嘛。”

“正是如此。”

“那既然这个法子这么棒,就多画一些嘛。”

赤松子苦笑:“哪有那么容易。画道衰败千年,已然式微。如今天下有双圣,但在两千年,天下是三圣——剑圣书圣画圣!但画圣后来入了魔道,被天下高手群起而攻之,自那之后画道的无上秘典通明玉简不知所踪,这画道就兴盛不起来了。倒还是有些洞天、流派供奉着高人——被叫做丹青道士。但即便是这些人啊,也远不如前了。”

“这样子。”李云心点点头,“洞天、流派,又是什么?”

他此时看起来像是求教的学子,眼睛里满是渴望。

亢仓子似乎有些焦虑,但赤松子又给他递了一个眼色,耐心解答:“如今天下有双圣。双圣之下是剑宗十八洞天、道统十八洞天,合称三十六洞天。这些算是双圣的亲传弟子所建立的传承,是有机缘当面聆听双圣教诲的。在此以下,又有剑宗三十六流派,道统三十六流派。这些是由三十六位洞天弟子的徒子徒孙们建立的传承,合称七十二流派,也很了不得。再往下,就是世俗间了。”

“七十二流派在世俗间的驻所、世俗间的人建立的旁门左道、以及那些叛出师门的野道士,嗯……当然也有一些一心向道,潜修天心正法的散人隐士……”

“哦。”李云心点头,“两位都是有道之士,是哪个洞天流派?”

“呃……那七十二流派已经是人间胜地了——凡夫俗子大多无缘一见。至于那三十六洞天更是仙人居所了,呵呵,我二人并非洞天流派弟子。”赤松子苦笑一声,“我们便是那潜修天心正法的闲散道士。当然这天心正法,也是双圣感承天地、由无上天人所传授的玄门正统。”

“听起来好**。”李云心说。

“嗯?

“哦,就是级棒的意思。”

虽然听不大懂,赤松子还是微微拱手:“哪里哪里。”

然后他看着李云心:“小兄弟并非寻常人吧?”

“嗯。不是。”

李云心的回答让两个道士稍微愣了一下子。他们没料到对方这么痛快地承认了——那他们之前还费那些唇舌做什么?

赤松子清清嗓子:“想来也是的。李兄弟骨骼清奇,绝非庸人。实则我二人登门,正是为李兄弟而来的。”

其实李云心也看得出来。听了这两位说的话,他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大概真的很不简单。他也意识到一年前的那一场雷暴,绝不会是什么偶然了。但如果是仇家杀上门,为什么没有再杀了他,这件事,他想不通。

可这不妨碍他推测,这两个道士或许就是因为一年前的那一次异像,找上了门。

村里人偶尔也会去县城的。这年头缺乏大新闻,所以像雷暴一夜间劈死两个人这种事,必然在一段时间之内成为谈资。再越传越远,被什么有心人听到……

这不就找来了吗。

两个道士或许觉得自己的神情能瞒得住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或许也觉得通过前一天的旁敲侧击已经确定这少年是个雏儿。但问题是……李云心这皮囊之下的,可算不得货真价实的少年。

他此时觉得父母大概是想,如果这辈子三个人能安安稳稳在这山村里度过一生,那就不要再告诉自己太多的东西。少年人嘛,知道得多了,总是要搞事的。

如果有一天突逢大变无法安居,那再对自己细说也无妨。只不过他们没料到自己会遭遇那样的结局身死。

想到父亲曾经展示过的神通,再想想这两个道士刚刚说过话,一个令他震惊又兴奋的推测浮现在李云心的脑海之中。

画圣、画道、画师……通明玉简。

那画道秘典……会不会在父母那里?

呵……这两个小道士,是为了寻宝来的吗?

李云心回了赤松子的话:“为我而来?”

“是。”赤松子正色道,“一年前此地有雷变,我二人听说了,便知或许有灵宝出世。李兄弟的父母因此遭遇不幸,贫道也很是难过。但既然是已如此,看李兄弟又是身具道骨之人,贫道就摊开来说了。”

“宝物这东西是好的。若是金银财物,世俗中人得了去,享一场荣华富贵,也算物尽其用。但若是其他一些东西,比如道统灵宝,剑宗神兵等等,那便不是寻常人消受得起的了。譬如说,小兄弟若是得了什么道统灵宝——但你又不知修炼法门,不懂天心正法,也是如同废物一般。倒不如,将那灵宝献与某个流派,甚至洞天——一来物尽其用,二来,或许你便可成为真正的玄门弟子,神仙中人,与你也是有大大的好处的。我二人来,正是因为……”

“等等等等……”李云心皱着眉挥挥手,“就是说你们觉得,我和我的父母,身份都不大寻常。然后呢,出了点事,你们觉得我这里有宝贝。”

赤松子因为他的态度稍显疑惑,同亢仓子对视一眼,道:“确是如此。但我二人只是不忍看那灵宝流落凡尘,也不忍见小兄弟这种天资聪慧之人——”

“那问题就来了啊。”李云心用手抓着桌上小筐里的松子,摇摇头,“既然你们觉得那宝贝可以献给流派或者洞天——哦你之前说过的,哇哦,好了不起的门派的,那这东西肯定珍贵极了。那么……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要找的是什么宝贝?我也好心里有个数,一会回屋子里去翻翻。”

赤松子面色一变正要说话,李云心又絮絮叨叨地一边抓着松子一边说起来:“那还有一个问题。你看,你们觉得我父母不是常人,依照正常人的逻辑,那我也不应该是常人了。那么你们就不该用刚才的那种说法来糊弄我。可是你们还是这么干了——这说明你们是不是从哪里得了什么消息,得了什么有关我的消息,认定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个孩子?”

“你们一来不了解我的情况,二来不知道你们要的宝贝到底是什么……这么说,你们是把真正知情,打算要来对付我的人给干掉了?哈哈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儿——所以你们也是一知半解,不晓得你们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两个道士对视一眼,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身上有一丝邪气儿——不像是个是十四岁的少年人,倒更像是什么一个老怪物!

而偏偏他说的,都是实情!

他怎么想到的?!

“我还知道二位想骗我交出宝贝然后干掉我。”李云心坐直了身体,指指自己的脸,“二位脸上的破绽太多了。人家都说眼露凶光,你们那光都能当探照灯使了。”

亢仓子忽然冷笑起来:“哦,你说得对。都对——我们是干掉了一个受了伤的老家伙。据说还是道统洞天来的人——好了不起的。但是如今你区区一个山野小子,知道得再多……呵呵呵,嗯,你觉得自己有些手段,但可知道我兄弟二人的手段么?”

“你那父母,不过是真武门两个叛逃弟子,偷了一件宝物,潜逃至此。据说符箓之术还马马虎虎,但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他拍案大喝,向空中一招手:“剑来!”

也不知自何处,一柄两指宽的精钢长剑破空而至,啪的一声被他握到了掌中。

赤松子也无声地站了起来,手中同样多了一柄刚剑。

三人本是围桌而坐。此刻两柄长剑就横在李云心身前,将他的退路都封死了。

但他反倒是在赤松子站起之后也一拍桌子,猛地拔起了身形,毫不示弱地厉喝道:“你们想知道我手里的是什么?嗯?好我告诉你,我手里的宝贝,听好了——正是那画道秘典,通明玉简!你们两个要这个?嗯?要这个?好啊,杀了我,去拿啊?你们拿了,只要走漏了一丝风声,你看你们吞不吞得下去?!寻常人消受不起?这个东西,你们消不消受得起?!”

赤松子亢仓子在听到通明玉简这个四个字的时候,猛地瞪圆了眼睛,愣了一瞬。

那洞天来的老道……只说是……一千年前一个丹青道士留下的《万里山河图》啊?

第八章 少年

之前说了那么多,李云心便只要这一瞬就够了。

两个愣头青。或许是两个实力强大的愣头青。

但他可不是什么十四岁少年。

而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母,至少也不是他们口中的什么真武门叛逃弟子、只会些符箓。

他们更可能是那两个人口中被高门大派供奉起来的……

丹青道士!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绘在木桌边角的云纹,悄然流淌了出去。说是流淌,但度极快。待两个道士眨了一下眼,变现自己被那丝丝缕缕的云雾缠住了。

赤松子一皱眉,便要将云雾震散制住李云心。但这一动心下更是大惊——气海中的灵力,竟然变得像那云雾一般飘飘渺渺,聚不成气了!

而李云心已经一步蹿出去,又在地上狠狠地跺了跺脚。

两个道士不知道他还打算做什么,但已经意识到,自己这次似乎犯了个错。

似乎……他们当初设计杀死的那个洞天道士,对他们两个人并非全无防备——至少有一半的话都是在鬼扯。

什么“贫道已观察他月余,早知那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可笑那李辰风夫妇手下也是有些真章,竟真想在那里隐姓埋名,技艺连这独子也不传。若不是那一次雷劫暴露行踪,呵呵……”

到今天来看这少年,心机深沉,进退有度——哪里是个什么“黄口小儿”?!

心里又急又惊,当下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剑身。那长剑立时嗡嗡震动起来,一息的功夫缠在身上的云雾就散去了。

但云雾散去,体内的灵力仍聚不成气。两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法术,只知道如今二人就只能倚仗一身的世俗武艺,去擒住那少年了!

可再迈出一步的时候,整个院中的景象却都变了——方寸之间陡然暗了下来,头顶一片天空风云变色,就连院中的那棵树都开始舞动枝叶,好似一只忽然活了过来的大鬼!

这是生在七天之前的事情。是开始。

便从那一天开始,李云心终于离开生活十四年的小山村,真正踏足世间了。

不过并非他从前所想的那种意气风、瑰丽奇幻的旅途。现在他精疲力竭地靠树坐着,只等再攒点力气,好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之前一路追追逃逃的时候两个道士用一记符箓封住了他的气海,那场追杀就从修士们之间的争斗变成了三个寻常人之间的争斗。

若非因此现在气海依旧被封印着,又哪用得着怕那五个差人,冒死引来九公子。

待远处又隐约亮起几点火把,传来人声时,李云心才勉强从地上站起身。先在几具尸体的身上摸索一番,找到十几枚铜钱,几角碎银,还有一个一两的银锭。然后他就跌跌撞撞地,沿着河往下游去了。

※※※

垂柳白沙岸,阳春好风光。

一队人马在沿河走。两个骑在马上的武人开路,随后是四个持刀的年轻人。再往后是三辆大车,车辙印很深,想来是载了不少货。三辆大车上也有人,但最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后一辆车上的少女。

少女十几岁的年纪,穿一身短打扮的黑衣。头扎了个马尾,额角垂下几缕丝,正是江湖儿女的扮相。此刻这少女手里折了一枝杨柳,百无聊赖地左看右看,一双明眸生动活泼,但樱桃小嘴却微微撅着,显然并不大开心。

因为已经赶了三天的路啊。虽然风景是好的,但人烟稀少,偶尔远远看到山坳间升起一缕袅袅炊烟,那也是令人眼前一亮的事儿。

其实少女乔嘉欣有点后悔了。她就不该缠着爹爹也跟出来押镖。如果留在家里,现在她大概在水里摸鱼。摸些透明的小鱼小虾养在瓦罐里,每天看它们游来游去也是乐事。

她把柳枝在手里绕了一会儿,伸手挡住东边照过来的阳光,偏了腿转身去对大车另一边一个穿破旧道袍的中年人说话:“喂,老刘,变个戏法儿来玩啊。”

穿道袍的老头子一皱眉:“贫道可不是走江湖卖艺的——贫道是个画师。戏法之流……”

乔嘉欣一撇嘴:“前几天在珲城的时候我看见你在一条巷子里拉着一个女人,给人家变戏法儿来着。你画了张纸,一挥手给烧了,结果把人家吓跑了。”

道士的老脸一红,赶紧打断她:“莫乱说,我是什么身份岂能做那种事,你一定是看错了,看错了!”

前面的车夫哈哈笑起来,转头打趣那老道:“我信嘉欣啊——我还看见你进翡翠楼来着——”

老道的脸色又青:“我我我,我乃洞玄派掌门,岂会去那种地方!”

少女又咯咯笑:“知道知道洞玄派,你的洞玄派就只有你自己的嘛!”

她说得正开心,大车忽然停住了。

往前一看,正听见骑在马上的父亲乔段洪沉声道:“阁下何人?”

乔嘉欣的心,一下子噗通噗通跳起来——遇上劫道的了吗劫道的了吗?!

她赶紧跳下车伸头去瞧,却只看见一个少年。

一个穿青衣的少年,看起来像个书生,但腰间却挂了一柄短刀,有点儿不伦不类。少年眼下就站在路边,好奇地打量他们一行,还伸出一只手,翘起了大拇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乔嘉欣愣了一会儿,脸微微红了一下子。

因为她觉得……那少年长得可真好看啊。

不像镖局里的那些人,因为长年风餐露宿,皮肤微黑红。少年的皮肤很白,衬着阳光甚至显得有些透明。衣服贴在身上,整个人修修长长,好像来一阵风就会晃啊晃的。

呸呸呸,乱想什么呢!

这时候看见那少年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个,你们是不是走镖的?”

乔段洪将目光在他腰间的短刀上稍微停留了一下子,又细细看他一眼,道:“渭城洪福镖局。正是走镖的。”

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抬手抱个拳:“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在下李云心,正好要去渭城。能不能搭个顺风车?”

乔嘉欣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是她第一次走镖,但平时在家里也见惯了江湖人士。所以她一下子就看得出这少年……

哈哈哈是个雏儿啊——当然这是叔叔伯伯们的说法。每当他们说起那些公子哥儿跑到他们面前像模像样地扮江湖豪客的时候,她也会笑。

至于顺风车这个词儿她第一次听,但大概晓得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在野地里走当然危险了,哪怕不遇到流寇山贼啊,也会有豺狼虎豹。

嗯……那个姓刘的老道就是“搭顺风车”的。

乔段洪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其实他有点担心这少年是个探子。一般来说成规模的山贼们在做事之前都会派出探子混在车队里。或者施迷烟或者下泻药,事成之后再出个暗号,一群人就从某处浩浩荡荡地杀过来——当然这是听说。

实际上鸿福镖局只走洛城到珲城这一条线,虽然风风雨雨十几年也有遇险的时候,但真还没遭过那种情况。毕竟这一带是大庆的鱼米腹地,容不得成规模的贼人流寇。

念头就这么转了一遭,乔段洪放缓口气:“在下乔段洪。搭车么,倒是可以。但是说——”

他觉得这少年如果不是贼人的探子就是哪家的公子偷跑出来游玩的。看他双手细细长长白净细腻,显然不是个打熬力气的。身上的衣服不算华贵,但也不像小户人家。又见他举止轻松随意,大概也见过些世面。如果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大多只会唯唯诺诺,哪有这样的气度。

因此要开口——搭车要银钱的。他怕这小公子不懂。

哪知少年没等他说完就很上道地往袖子里一掏,摸出一锭一两银抛给乔段洪:“懂懂懂,这些够不够?”

呵,出手倒是阔绰。一两银子,够乡下的中人之家过活一个月的了。

此时乔段洪愈放下心来,将银子抓住收进怀里:“够了。李公子往后面去吧——选辆车。”

李云心拱手一笑,就迈步往这边走。

乔嘉欣已经跳回到车上,好奇地打量他。江湖儿女风风雨雨,和家里来来往往的又都是些习武之人,所以她可没什么大家闺秀的规矩。平时这样打量同龄的少年人,要是脸皮薄的就会脸红,稍镇定些的也显得局促。她毕竟是个漂亮的姑娘,少年们又正是对某种情感最敏感的时候。

但这位却不同。既没脸红也没局促,反而兴致勃勃地打量他们这一行人,似乎新鲜的不得了。

这倒是真的。他在小山村里活了十四年,第一次跑出来,当然更好奇……更大些的古代世界、异世界,究竟是个什么人情风俗。

等他的目光对上了乔嘉欣,甚至还微翘嘴角笑了笑,点点头。

乔嘉欣在心里轻轻地哎呀一声,下意识地低下头。但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子害羞更羞人,又把头抬起来了。

但少年已经跳上了车。乔嘉欣感觉车子微微一沉——他坐到刘老道那边去了。

她心里有些庆幸,又有些微微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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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画师

车队继续前行。乔嘉欣在车上坐端正了,不一会就觉得太阳晒得有些难受。于是稍稍动动身子,眼睛偷偷瞟过去。

她觉得这少年挺好玩,大概路上……不会再那么无聊了吧。

随后,车的另一边,另外两个人说起了话来。

起先刘老道没怎么在意这少年。但礼节性地聊了几句之后,心里就舒坦了。

他是个画师,其实是属于混得比较好的那一种——在渭城有间小庙,供奉了渭水龙王。香火不旺,但也可勉强补贴衣食。偶尔有人家来求一幅画,运气好卖上几角银子,那就过得更滋润了。

他早年有个师傅,据说从洞玄派——当然是指真正的七十二流派的那个洞玄派——在柳城驻所的一名青衣弟子那里,学到了一点吐纳修身的法门。于是他那个师傅也自称洞玄派弟子了。

这种事江湖上倒是不少,修士仙人们也并不在意。实际上如果真要较起真儿来的话,江湖上的旁门左道、不入流的世俗门派取这类名字的简直占了十之**。反正修士仙人们没心思计较这些事——他们都在忙着太上忘情求长生。再说好听又威风的名字就那么多,哪有不许别人用的道理。

因此到了刘老道这时候,干脆自称洞玄派掌门。当然他的洞玄派也只是指那一间小庙而已。这高尚的身份在洛城虽然吃不开,但出了门唬唬人赚对方一个惊讶的眼神还是可以的。

可洪福镖局的人也是洛城人,早知道他的底细。所以一路上竟然没一个人尊重他这堂堂掌门,无聊时就来挤兑他。咳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刘老道爱美,这也是常情嘛。

眼下这少年跑过来,倒成了唯一一个肯和他好好说话的了。

因此刘老道对他印象大好,端起架子来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意思了。

“……这么说小友也对这画之一道有些研究了。”

“略懂略懂,您才是前辈高人。”

“呵呵呵呵……贫道不才,承艺三十六年,如今也算有些心得了。这洛城,要说修至意境的,大概不足一掌之数——贫道就忝为其一了。”

“啊……听起来就很厉害。意境是什么?”

“呵呵。世俗人也作画,画师也作画,差别在哪里?因为画师,也修玄门正法的。修正法,聚灵气,修至能以心意引动天地灵气这境界的,就不同于世俗中人了,是为意境。”

其实这些李云心都知道的。父母虽然没有同他说很多,但“玄真化虚意”这五个境界,却是都提过的。很难想象他们从前到底是存了怎样的心思,一边教他法门修身炼气,一边却唯恐他知道更多。大概那时候他们也在矛盾——要不要让这个独子学这些。

就像世人习武之后就很容易凭借拳头解决问题引来麻烦一样,大抵他们也怕这儿子学得好了,在山村里待不住。

但虽然不晓得他们有怎样的修为,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谁都不会甘心让自己的技艺埋没。

也许就是在这样的矛盾心情之下,他们还没想好究竟让自己知道多少吧。

可惜大概再很难有机会了。

就如刘老道所说,意境,是可以引动天地灵气了。听起来很棒,但据李云心所知……然并卵。

至少对于画师而言。

这个境界的画师可以将灵气融入画里——那些清心镇宅的画作,都是这样子。有些小用,聊胜于无。也许意境的高手可以做得更好些——“看了有些舒服”和“看了就通体舒畅”毕竟是有区别的。

可看刘老道的衣着……大概不属于高手之列。

到了虚境会好些,至少能把画儿一甩,弄出个什么幻像吓唬人。他吓住邢捕头那一手就是这个境界的本事了。

再到化境,就不是虚影了——那是真能召出来什么东西,然而并不长久。

之所以问老道这些,是因为他经过这些天的行走意识到这世俗间的画师……似乎和父母口中的画师不一样。

嗯,有点儿弱。

或者说,弱得不是一点点。

有的时候李云心甚至怀疑父母是不是搞错了。

所以他想弄清楚,这些人究竟弱成了什么样子。

等他听完了刘老道啰啰嗦嗦满怀崇敬地说完了这五个境界,且大多用的是“据说”、“或许”、还有颇多错处之后,他意识到那赤松子说得没错。

画道真是衰败啊……

洛城算是大城了。意境画师有五人。即便刘老道勉勉强强占了个名额,也还是只有五人。

至于虚境呢,据刘老道说在京都才见得到——只有达官贵人才见得到。

到了化境,据他的说法——“谁知道有没有呢?虽说画师也不是世俗人了,但或许是某些前辈为了争一口气,也将剑宗道统的这五个境界套用过来,希望终有一****辈当中能出一个那样的高人吧。唉……惭愧惭愧。”

原来赤松子同自己说的那些、父母同自己说的那些……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或许画道的衰败还有内情——不然不该是这样子,仿佛从前的历史都从世俗间被抹去了。

但刘老道倒觉得李云心是个“一心向道”之人。再看他这么耐心地听自己说完了这许多,更生出了爱才之心。

于是就开始旁敲侧击起来——“小友是洛城人?家住哪里呀?”

李云心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一言难尽。家中遭了些变故,我现在是孤身一人,也算无父无母了。”

乔嘉欣在那边竖着耳朵听,听到这里觉得有些难过,又觉得微微松了口气。

刘老道心里一喜,但面不改色:“哦?那此去洛城,有何打算?”

李云心摇摇头:“且行且说吧。”

“唔。我那洞玄派道观,倒也是个清净之地。”刘老道摸摸胡子。

“道长修为高深,那自然也是福地了。”

乔嘉欣在这边有点儿着急。她觉得那个好看的少年大概不清楚刘老道的“洞玄派道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能要被骗去了。

其实,家里的地方大呢……

爹爹还总说人手不够,想招人。

刘老道也有点儿着急。看这少年说话聪明伶俐恭恭敬敬又一心向道,怎么就不明白自己的题中之意呢?

乔嘉欣忍不住想要揭刘老道的底。但刘老道早提防着呢——怕自己和这少年说话的时候镖局的人又笑话他。

一看乔嘉欣跃跃欲试的样子,干脆大喝一声:“呔!痴儿!还未悟吗!你可想求道!”

这么一声大叫把乔嘉欣和驾车的乔四富都下了一跳。刘老道喝完之后心里就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急中生智吼出来的这句话……

太有高人风范了!!

李云心似乎也吓了一跳。但稍微一愣之后,面露喜色:“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随后坐在车上抬手低头深深一拜:“师傅在上,受弟子一拜!”

乔嘉欣和乔四福目瞪口呆。老道得意洋洋,捋了捋胡子做了一会儿姿态又赶紧拉住李云心的手——怕这徒弟反悔了。

这少年对自己又崇拜又恭敬说话又好听,关键是,长得好看!以后带出门去,那场面气势一下子就做足了呀!至少多赚三角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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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剑客

李云心也舒了口气。嗯……落脚地算是解决了吧。

追杀他的两个道士死掉了。见过他的五个差人死掉了。也许还有什么人会在找他,找通明玉简。但既然自己的父母隐居了那么多年都没事,可见要找到自己也不容易的。那就往人多的大城跑。

又没有互联网又没有新闻联播,在这种年代,哪儿找去。

他得弄清楚那通明玉简究竟是什么,再解了他气海的禁锢。然后……就可以调查一些事情了。一时逃避他可以接受,但是要一辈子束手束脚泯然众人的话,怎么对得起这第二人生。

驾车的乔四福大笑起来:“哈哈哈小兄弟我跟你讲——”

乔嘉欣知道他要说什么——说那刘老道到底是个怎样怎样的人。可是少女的一颗玲珑心又怕李云心知道了内情尴尬羞恼,赶紧说:“四哥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乔嘉欣在镖局里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乔四福被她一说微微一愣,然后像是想明白了一点什么,挤眉弄眼地对嘉欣笑笑,转头驾车去了。

嘉欣的脸微微一红,去看那少年,却现李云心又在对她微笑点头。就赶紧鬼使神差地别过头去了。

见鬼了……乔家大小姐在心里想,我这是怎么了?

其实她是想等晚上落脚的时候再偷偷跟李云心说。那样子,那少年就不会太难为情吧。她想想这个好看的少年和和气气淡定从容的样子,也就很不想看到他尴尬局促的模样。

于是车队又行了半日。

到日头开始渐渐向西,停下来生火造饭。从珲城到洛城这一段路向来太平,倒用不着急着赶。乔段洪对自家人一贯和善大度,在外头走镖的时候便是一日三餐。到了此时在一处缓坡上扎营,芳草如茵,流清且缓,直让人觉得这一日的疲劳都要被扫去了。

乔嘉欣的一双大眼睛不住往李云心那边瞟,想要找个机会跟他说话。

可刘老道像是捡了宝生怕被人抢走,拉住李云心同他说自家的事,李云心竟然听得津津有味。老道愈觉得这个便宜徒弟恭谨乖巧,乔大小姐就越觉得这好看的少年要被坑惨了。

乔四福挨挨蹭蹭走到乔嘉欣身边挤眉弄眼:“哎哎你瞧,长得好看,结果是个缺心眼的。”

乔嘉欣瞪他:“你才缺心眼。”

乔四福嘿嘿坏笑。

又等了一刻钟,乔大小姐看到那少年拿着刘老道腰间的葫芦走去山坡后的河边打水。她想了一会儿,脸微微一红,旋即踢了一下面前的草尖儿,背着手左摇右晃地跟过去。

少年半蹲在河边打水,衬着斜阳光,丝有些微微红。

乔嘉欣往身后瞧了瞧——乔四福被爹爹喊了去,在给另一辆大车绑绳子。她的心就安定了下来。再看那少年的时候,忽然觉得心里产生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好像在这一小片天地间就只剩下了这两个人。斜阳很暖青草很绿,水流很缓风儿很轻。十四岁的少女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令她快乐却又有些疑惑忐忑的感觉而讶异,却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叫做喜欢上一个人。

情窦初开。

她的心像一只小鹿一样跳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走过去,怎么开口了。

她这样盯着那少年的身形看了一会,直到他转身塞上葫芦口抬起头,才在心里轻轻地呀了一声。

那少年只微微一愣,就向她笑笑:“姑娘你也来打水么?”

嘉欣现那少年淡定从容,没有一丝慌张,心也就忽然平静下来了。

李云心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慌张。这少女在他眼里其实就还只是个少女而已,拥有纤细修长的身形和一张漂亮的脸,像个美丽的邻家小妹。这种事他见得多——从前的时候,他也不是那种不受欢迎的人。

乔嘉欣迟疑了一会,开口:“嗯我就是来告诉你一件事。反正我就是看你好像什么都不懂,就是来跟你说一下子的嘛。你别信刘老道的话啊,他根本就不算什么掌门,他就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觉得这样子在人家背后说坏话不大好,于是撇撇嘴挺挺胸:“哼反正这些我当着他的面也敢说的,我就是不想让你觉得难为情。其实你也不用跟着他走的嘛。你要是没有地方去,我家啊……我家啊……其实我家的镖局也不算小啦……我家的镖局也缺人……嗯,我只是看你可怜才跟你说啊……”

李云心温和地一笑:“嗯,好啊。谢谢你。”

嘉欣愣了一小会儿:“我跟你说了那么多啊,我是说真的呀!”

李云心又笑:“嗯,我也知道。谢谢你啦。只是呢,我身体不大好。像你们一样走镖,我觉得自己受不了,其实我还常会生病。所以说……谢谢你啦。”

乔嘉欣小小地失落了一会儿。但是又告诉自己——江湖儿女,算啦。

其实看他的样子,的确不壮又不黑,好像真的不能打。

少年朝她拱了拱手,走开两步。乔嘉欣忽然觉得现在看起来有点小小的奇怪——不大像是之前看到的那个样子。当初他拦在路上古怪又轻佻,可是这时候看起来……这个人淡定又沉稳,一点都不像她从前见过的、其他的那些毛毛躁躁的男孩子。

但李云心走出了两步,忽然抬起头,向嘉欣这边看了一眼。

他的眉毛皱起来,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冰冷,让乔嘉欣着实吓了一跳。她刚想要问“怎么了”,就也听到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声。

一个穿青灰色粗布道袍的人右手执剑,踏着疯草走了过来。

李云心认得那柄剑——就和当初赤松子、亢仓子手里拿的剑一模一样。

乔嘉欣刚要说话,那执剑人已经寒声开口:“哈。还有两个小家伙。走吧。跟我走。”

身份不明,但语气不善。即便是乔嘉欣也知道这个家伙不是什么好人。她退后一步挡在李云心面前,刚才说话时温柔又略蛮横的口气已经不见,变得戒备又警惕:“你是什么人?”

其实她的袖口里有一把小细剑。但父亲乔段洪常告诉她的是,我们走镖的,不是江湖豪客。见人能不动手便不动手,走在屋檐下,倘若低头能解决问题,那就不要拔刀。

于是乔嘉欣就只扣住了那小剑,不曾把它抽出来。

执剑人皱眉哼了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话说完,便将细剑朝前一递,合身扑了过来。

李云心觉得这人的身手,大概不算太高——至少比灵力被封、只能用世俗武艺追杀他的那两个道士要差。父亲曾经要他练一门功夫,叫水云劲。说这功夫“也算不错”,既修肉身,也修神魂,最适合少年人炼体筑基,他便练了**年。

也是因此他才能和两个道士周旋三天三夜不曾被一剑杀死。到这时候依照他的眼光来看,觉得从前的自己大概是可以打得过这个家伙的。

只可惜他用父母留在院中的画阵封了两个道士的灵力,两个道士之后又燃了张符箓封住了他的气海。灵力都藏于气海,此刻他也就只能看。要说真的动手——十四岁少年的身体,没有灵力催动暗劲,哪是一个成年人的对手。

他的眼快,但此刻的身体不快。等他反应过来打算出手拦一下的时候,执剑人的细剑已经挑中乔嘉欣的右袖,叮的一声,她手里的小剑被挑掉了。

直到这时候少女才啊了一声,想要躲。

但李云心已经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执剑的男子再皱眉:“别以为我不敢伤你们……”

“大侠误会了。”李云心打断他的话,摊开手,“您功夫高,我们认怂。”

“……喂!”男子和乔嘉欣都是一愣。过了一会儿少女才失望地叫起来,“你怎么……”

在她心里这个少年哪怕不能打,但是至少……也该有点骨气吧?

这算怎么回事?

男人重新打量了李云心一遍,冷笑:“呵。倒是识相。走吧!”

他将细剑一甩,反握在自己手中,便迈步朝缓坡那边走过去,似乎全然不在意两个少年会逃走。

李云心跟了过去。乔嘉欣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你你你……”

李云心摇头,低声道:“看山坡那边。”

其实他们两个里营地已经有些距离了,少女因为震惊和慌乱不曾听到山坡那边的声音,但李云心听到了。他意识到那边还有人——这个执剑的男子还有同伙。现在那边已经安静下来了,不曾有激烈的喊杀声。之前扎营做饭的时候就一直在说话,后来混杂了几个陌生的声音,那话语便平息了。到此刻一片安静。

李云心想大概是对方施展了什么令人惊诧的手段,震慑住了那些镖师。

等两个人走上了缓坡,少女才看到那边的情况。

五个穿着粗布道袍的男人将镖局的人围了起来。

原本几个镖师是有长短武器的,但此刻武器掉落在他们手边的草地上,没一个人敢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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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此中秋月圆之际,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十一章 猪狗

执剑的男人转头看看两个少年,朝山坡下一指:“站过去。”

于是李云心和乔嘉欣迎着镖局中人的各色眼神,慢慢走过去了。

其实有那么一瞬,李云心是打算像上次一样再将九公子召来的。但他知道九公子那样的妖魔,喜怒无常,断然不会喜欢别人总是打搅他。前两次自己都死里逃生,但他说不好这一次九公子会不会嫌他“无趣”,将自己也吃掉。

可哪怕这一次他又放过自己……至少身边这个叫乔嘉欣的少女——李云心对她并无恶感,甚至还有一点好感。没人会毫无理由地讨厌“喜欢自己的人”——大概可能也被九公子杀掉。

当然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这几个人手里的剑,和当日那两个道士手里的剑惊人地相似。

虽说大庆朝的兵器总有一个既定的形制,但他们的这种剑比较特殊。剑脊很薄,几乎看不到,剑身就仿佛一条平平的铁片。这种武器虽说会轻巧不少,然而坚固性上就差得太多,属于得不偿失的典型。

李云心认为这几个人大概和两个道士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他想试试找出点线索。更何况持剑者一开始没有表现得像是要痛下杀手,也没有对自己表示特殊关注,暂且还可以观望。

等这两拨人汇合到一起,六个穿道袍的持剑者就开始号施令。

很奇怪,他们要镖局的人烧了车,烧了红货。

于是镖师们躁动起来。

镖师遇到强人,本是平常事。一般来说走江湖的镖师黑白两道都要吃得开。经过某山头奉上一份孝敬,头领也不会过分为难。江湖上那么多镖局,那么多强人。如果是遇到了就要杀人越货,规矩乱了、没人敢做生意不说,搞不好官府还要围剿。

偶尔遇到不守规矩打算捞一票就走的,目的大抵也是红货,没谁会喜欢杀人。可能陪上自己性命不说,还可能吃官司,抓到就枭。

于是这六个强人的要求就变得匪夷所思起来——他们不要货。

乔四福站在乔段洪身边,压低了声音:“大伯,邪门。我说咱们要不要……”

他边说边瞟了一眼落在脚边的单刀。

乔段洪咬着牙吐出一口气,微微摇头:“不是对手。邪门。”

这些人功夫高得邪门。

从五个人打路边现身、交手、到被迫得一动不敢动,也不过是三息的时间。连出一声警讯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这些人手里的细剑就只打兵器,但乔段洪知道他们真有杀心,现在镖局里每个人的喉头都得有一个血窟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在江湖上,这六个人的身手已然是二流高手了。随便搁在哪个小帮派里,都是堂主香主之类的角色——怎么会聚集起来做这种事?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李云心。车队里其他人都知根知底,只有这少年来历不明。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少年走过来的时候,六个强人并无特别反应。

跑了这么多年的镖,乔段洪第一次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一狠心:“烧。”

不是没有血性,其实只是怕死。谁不怕死呢,尤其这些人大多沾亲带故。他自己大概可以和其中一个周旋一番,运气好还能逃得掉。但这么多人……大概动起手,一个都走不脱——必死之局。

说了这句话,乔段洪向前走了一步:“在下洛城鸿福镖局乔段洪。承江湖朋友看得起,喊一声辟水刀。几位朋友今天开张,我们认栽。这东西要烧,也就烧。但几位朋友想要什么找什么,可以明说。在下如果帮得上忙……”

“闭嘴。”一个高颧细眼的持剑人说,“再啰嗦一句,死。”

乔段洪的脸当即涨红,几乎就要冲上去。他走了这么多年镖,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但最终他还是将冲上心头的那股气强压了下去,拱拱手,不再说话了。

“烧。”乔段洪又说了一遍,狠狠地看了那人一眼。

但对方只在嘴角牵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冷笑。

李云心的心里一跳。

对方要杀人。

一个人伪装得再好,也总有些细微的表情会忠实地反映出他的心理活动。他看那高颧细眼的一位,意识到他虽然看起来冷漠镇定,但看这些人的眼神,的确就是像看死人一样。

那人觉得他们早晚要死。

这是他上一世赖以谋生的技能之一。不说炉火纯青,但在这个世界,大概无出其右者。

最终火还是烧起来了。随后六个持剑者将车队的十几人赶在一起,向路边的野地里走。

李云心走在队伍的中间,身边是刘老道。老道这时候有点慌神,嘴里啊呀啊呀地嘀咕个不停,大抵是说自己怎么就倒了霉,跟上这趟车。

乔四福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回头瞪他一眼:“啰嗦什么!不是说自己是洞玄派掌门!到这时候连个屁也不敢放!”

刘老道唉声叹气,不理他,大概实在担心自己的小命,没心思计较了。

乔四福骂出了火气,又瞪李云心:“绣花枕头。一个男人护不住我小妹——我是你拼了命也要护着女人走!呸!”

李云心笑了笑:“嗯。”

他这态度弄得乔四福更恼火,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又呸了一声,转过头去。

乔嘉欣在乔四福身边看了李云心一眼,也转过脸。

其实女孩子心里有点儿小失望。她知道这少年看起来像是个书生身体单薄没什么力气然而……怎么原来也没有心气儿呢……

她觉得如果刚才李云心和四哥争辩几句,她心里都会好受很多。

赶着他们走的六个人并不干涉他们之间说话,只板着一张倨傲的脸,像几个庄严的牧羊人。

乔段洪压低了声音,让身边几个人都听得到:“看情况。如果情况不对……也不能就等着挨宰。”

他看了女儿乔嘉欣一眼,咬咬牙:“他们要是下手……到时候就听我的,拼命。”

乔嘉欣也一抿嘴唇,点头。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他们深入林间野地,周围的树木越高耸。到最后树冠遮天蔽日,天都提前黑了下来。

越走心里越慌。等到乔段洪忍不住、想要试一试能不能拼一条命,带几个人突出去的时候,高颧细眼的持剑者沉声道:“留步。暂且歇下。”

这句话说得有些怪,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微微皱了下眉头,觉得自己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

“留步”这词儿不应该用在这里。应该是“止步”吧。

“暂且歇下”这个词儿倒不错,但是他对这群俘虏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李云心看得出那人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似乎有些自得——这种情绪大概那人自己都没有感受到。

这几个家伙,嗯……

用他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想要装逼。

或者想要扮得高冷一些。所以不打算好好说话,要拽词儿。不幸的是,大概自身水准有限,因此不伦不类。

作为这群俘虏当中唯一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李云心觉得他摸到了一些脉络。这六个人现在自矜身份,却又不能很好地适应他们当前扮演的角色定位。这意味着那可以令他们“自矜”的原因或者条件,是最近才出现的。

其实还有一些蛛丝马迹。六个人板着脸赶他们走,一直想要作出对他们毫不感兴趣、视之为蝼蚁的模样。但眼神出卖了他们——在看到俘虏当中内讧的时候,实际上很有几个人显得有些幸灾乐祸。这可不是“心如止水”该有的表现。

他们还穿了道袍。

在李云心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当中,如果说有一种势力能让江湖上的强人崇敬膜拜甚至想要刻意模仿的……

大概就是道统和剑宗了吧。

他觉得自己猜对了。这六个人,也许真的和那两个道士有点儿联系。

没人知道那一句话就让少年得出了这许多推断,他们都在试图得出自己的判断。

六个人说要歇,乔段洪就挥挥手:“歇一会。”

无论如何他总还是这个镖局的主心骨,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从容一些。他想这样子那六个人也许会明白他的作用与“分量”,大概在之后可以好好谈谈。

天已经慢慢黑下来,林间起了微风。一刻钟之后人们生起两堆篝火。镖局里的人围在一颗合抱的高耸古树下,那六个强人离他们稍远些,也围坐在火边,偶尔交谈,不时阴着脸扫一眼这些俘虏,眼神轻蔑冷漠,就像看猪狗一般。

他们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第十二章 油滑少年

“大伯,有机会啊。”乔四福挨在乔段洪身边,瞥了一眼那六个穿道袍的人。天黑,树木遮天蔽日,如果分开跑,或许的确能逃掉一些人。

乔段洪阴沉着脸摇头:“再等等。我一路上留了点东西。”

乔四福脸色古怪地看看他:“嗯……引路香?”

“嗯。”

乔四福不说话了。但另一个镖师微微叹气:“镖头,指望不上那个啊。”

大概每家镖局都有“引路香”——木屑一样的东西,从指缝里零零碎碎地撒下去,过上半个时辰就会有奇特的味道。镖局行会的龙说每家镖局都有相互扶助的义务,见到有人撒了这引路香就该知道是遇险了,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一帮。

但那位龙的心意倒是好的,可惜没什么人真的会指望不相干的人冒着或死或伤的危险来助拳。都是混一口饭吃,又不是那种萍水相逢便可生死相托的江湖豪客。

“他们该是暂时不想伤人。”乔段洪斟酌着说,“他们的功夫高得邪门,还是再等一等。真动起手来……唉。”

乔四福和几个镖师的嘴唇动了动,不说话了。乔段洪担心的他们何尝不知道。现在动手大抵就是一个死字了。再等等呢……人总是迷信希望这玩意儿。

乔四福转过脸去看了看乔嘉欣。少女盯着火堆怔怔地不说话,偶尔用余光瞥瞥和老道坐得更远些的李云心。

他的心里就冒出一股火气——他想和那六个人打,可是又不敢打。不敢打,又不甘心。于是就更烦躁。他压低了声音:“我就觉得那小子有鬼。嘉欣说了,他俩看见那个强人的时候,那小子可镇定得很。他拦车的时候像个雏儿,到这时候哪里像了。”

乔段洪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李云心一会瞧瞧那六个人,一会在地上写写画画,看起来倒真是有点儿百无聊赖的样子——比他们还要轻松许多。

他摇摇头:“大概是商贾之家。那种孩子,小时候见得事情多了,这种反应也是应该的。以为这世上的东西都可以谈都可以商量都可以换一换,也就没那么怕了……镇定自若。呵,要是寻常歹人这想法倒是不错。看他出手大方大概是有点家底的。但如今这局面……人家怕是不想要钱的。这孩子毕竟是年轻。”

乔四福撇撇嘴,又看了李云心一眼。尽管心里不情愿,但还觉得大伯说的有道理。那种事也不是没见过——镖局里的人风风雨雨磕磕绊绊才能做成的事,到了洛城那些富商那里,动动嘴皮子,花银子就解决了。

他不喜欢那股油滑气和轻轻松松的劲儿。所以在看到李云心抛出一锭银子的时候,心里就不大痛快。

乔大小姐也幽幽地看着李云心,可是又觉得他不是父亲和四哥说的那种人。

明明……他那时候将自己拉到身后了的。现在想哪怕会觉得他没血性,可是他还会知道护着自己的啊。

父亲都没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这时候李云心忽然站了起来。火堆旁这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不清楚这个不知深浅的少年打算做什么。

下一刻就看见他迈步朝那边的六个人走过去了。

刘老道在他身后挤眉弄眼可又不敢大声说话,乔嘉欣瞪大眼睛,被他的举动搞得愣住了。

李云心走了六七步,其中一个人就喝了一声:“做什么!?留步!”

他赶紧停下来摊开手:“好好好,不走不走。”

林间火光摇曳,周围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但这少年看起来真像是初生的牛犊,似乎还不明白眼前的形势在乔段洪这样的老江湖眼中有多么诡异莫测。

“在下李云心,洛城人。”他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诸位英雄先听我一言。我观诸位英雄武艺高强,绝非草莽中人。这次迫不得已出手,只毁去了财货却不曾伤人,已是侠之大者的典范了。云心猜测诸位英雄是缺了些银钱,才不得已行此事。说到银钱,云心手中最近还颇为宽裕,如果诸位不嫌弃,我——”

“呵……侠之大者。”一个执剑人冷笑起来,转脸阴晴不定地看看李云心,“你这小子不怕死?”

“这词儿倒是有点意思。”另一个人饶有兴趣地看看李云心,“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到这时候,这几个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明显的、生动的神情。

“惭愧惭愧。在下虽然曾经和家父走南闯北,但也读了些书。侠之大者么,为国为民。诸位英雄这一身好武艺,却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定然只是暂且蛰伏,只待一鸣惊人。既然赶上了这个机会,云心哪怕散尽家财又如何?和诸位英雄在草莽时相交,想来日后也……”

“那小子脑袋有问题?”乔四福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李云心在鬼扯——傻瓜都不会真像他说的那么想。可是现在他又说得头头是道……到底想要做什么?以为这样子那群人就会把他放了?

乔段洪倒是皱起眉来。

“这人……”他想了想,借着火光重新打量李云心。他之前未将这少年放在心上,到此刻却隐约觉得,他所说的话里似乎还有点别的自己暂时弄不清的意思。

乔嘉欣怔怔地看着他,倒是觉得自己要被他给搞糊涂了。

李云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很多。乔段洪眉头微皱地听他说完,轻轻摇头。他知道这少年打算做什么了。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来说,遇到眼下这种局面,还能如此镇定、还能试着去用那些溢美之词试图说服那六个强人,也算是急智了。

那少年是想让自己显得没头没脑吧——他自己大概也不会信自己说的话,那些强人更不会信了。但倘若对方真觉得这么一个少年实在没什么威胁、且贪了他身上的真金白银、再因为他表现出来的勇气与圆滑而对他稍稍有些好感……

那大概的确是有可能放他走了的。

可惜这少年毕竟看不清楚状况。这几个强人显然不是为了财货,而是为了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乔段洪已经想了很久,但不知道自己这些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另对方如此大费周章。

就如乔段洪所料,那六个人听了一会儿听得烦了,一挥手:“滚滚滚。回去待着,休要聒噪!”

可乔段洪又觉得对方的口气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但细想的话,又实在抓不住什么痕迹。

李云心知道。

哪怕是在呵斥他——至少那些人的口气没那么冷漠了。

有了些“人”的味道。

他从另一个世界来,又做过那样的职业。他知道在某些情况下,人会因何而苦恼、忿忿不平。

例如,衣锦夜行。或者说,装逼的时候没人捧哏儿。

他好脾气地笑笑,也不恼,作了个揖。然后又往另一边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边走边嬉皮笑脸:“那……诸位英雄,在下还想商量个事儿,我和那边那群人素不相识,之前才走到一起,您看我自己找个地儿待着行吗?”

这一次那高颧细眼的剑客终于有些不耐烦,冷哼一声:“你找死?”

李云心似乎吓了一跳,赶紧歪歪扭扭地往后退,摆手:“好好好我这就回去!”

等他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划拉得地上的枯枝烂叶沙沙响、走回到火堆旁的时候,乔四福扬起眉头鄙夷地看着他:“您这就回来了?”

又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是跟我们不熟么!”

到这时候,看他的人大抵都是同样的神色。在江湖行走有很多事都可以见仁见智,但有一件事是大家公认的——要讲义气。

他刚才做的那些事情倒无可厚非,但最后一句要跟这些人撇清关系的话将他们惹得恼怒。连乔嘉欣也终于叹口气,看李云心一眼,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感常常来得突然迅,褪去的时候便也没什么情深意重可言。

少女意识到那好看的少年其实也就仅仅是好看而已,于是觉得自己白白开心了那么久,还有点儿上当受骗的感觉。

可李云心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经不那么颓丧了。他笑笑,只说:“嗯。”

然后就又坐到了刘老道身边。

这样的态度让火堆旁的镖师们一愣。本想再挤兑他几句,但瞧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刚才跑出去只是演了出戏,眼下谢幕回后台。即便是老江湖也没法儿做到像他这样一转身就换上另一副面孔,仿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件事儿已经轻车熟路。

可是他才多大年纪?就连在坐的人也未必做得像他一样圆滑。

……为了活命还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吧。他们就只能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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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昨天睡过了,忘记更新了。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十三章 衣锦夜行

刘老道倒并不很在意这个便宜徒弟做了什么。他眼下正忙着诵经一样地念“怎么办怎么办”。

李云心挨在他身边,拿手指轻轻戳戳他:“师傅。”

刘老道愁眉苦脸的瞥他一眼:“嗨,徒儿啊。为师现在自顾不暇,你若还有其他法子……”

“你知道《衣锦夜行图》吗。”

“啊?”

“《衣锦夜行图》——大楚威烈皇帝向羽早年起兵之初在垓下战败,痛失爱妻。后励精图治十二年,率军击破敌都,定鼎天下。可惜那时候他在乎的所有人都已经死掉,他空有千秋霸业却也无人分享,于是在某个雪夜着云锦金龙袍单人匹马夜奔三百里往垓下祭奠亡妻——后来画道高人作了这画,您总该知道吧?”

李云心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好像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后于清溪边把盏清谈。但这种状态在如今这时候就太诡异了。

刘老道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张张嘴:“你……你……你怎么知道……”

“之前跟你说过我挺喜欢画师这个有前途的职业,所以我知道这画儿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现在,你看看那边。对,就是那边,眯起眼睛借着火光看,我刚才走过去走回来的时候,用脚划出来的印子。”

刘老道满心诧异,不明白这个少年怎么此刻忽然就变了一个人。但仍下意识地循着李云心悄悄指的方向眯眼看了过去。

虽然他不是那些法力高深的名门修士,但既然自诩为洛城画界“五大高手”之一,该懂的他还是懂的。于是借着火光看了一会之后,刘老道微微瞪圆了眼睛。

他扭头看着李云心,口气变得结结巴巴:“这个……这个……你到底是……”

“嗯你们都喜欢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李云心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松一点,“不过先不讨论这事儿。这么说你看出来我在那边画的是《衣锦夜行图》了。但是还没画完。衣锦夜行图是工笔,我这是用写意的法子勾了几笔,勾出个神韵来。”

“懂懂懂……”刘老道从略微呆滞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撞了大运。被六个强人劫持到此当然不算撞大运,但这件倒霉事儿同眼前这个少年人相比……简直就微不足道了。

画师们作画分工笔、写意。工笔作画细密精巧,纤毫毕现,画中景物栩栩如生。写意作画纵笔挥洒,墨彩飞扬,更讲究一个韵味意境。

倘若世俗中人作画,工笔写意本无高下之分。但在画师这里,一个人可以用一副工笔画将一位二八佳人表现得栩栩如生,却未必能用一副写意画展现出她的韵味来。

但眼前这少年是……用写意的笔法以寥寥几笔……勾出了那一副名作的神韵来了!

只看这几笔,便可体会到顺达通畅——落笔之人以神魂作引,将“画卷”上的灵力轨迹都规划出来了。只等画成之时用体内气海引动天地灵气灌入这轨迹里,一副意境高手才能作成的画卷就成了!

刘老道也是有幸见过一次高人名作的。那画作当中的每一处落笔都大有讲究——就好比道士们的符箓,是用一笔一画将天地灵力导入了那画卷当中的。

说是意境画师作画能令人触景生情,实际上本质来说,还是用笔墨构成了类似符箓的东西——你做不做得好,就看你的修行、技术是否精妙了!

但这少年的寥寥几笔……

刘老道觉得,可能比那天见到的那位高人画作,还要高明一些……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赶紧拉住李云心的手:“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先前那些收徒的话,嗨,都不当真!小公子您年纪轻轻就已如此造诣不凡不知府上是——”

“你先别急,你听我说。”李云心轻轻推开他的手,“我身体出了点问题,没法点睛。”

所谓“画龙点睛”,就是在画成之后的关键一笔。这一笔,将天地灵气导入画卷中笔画勾勒出来的轨迹里。至于在哪里点、如何点,就只有画师本人知道了。但李云心气海被封,这最后一步他做不到。

“我没法点睛,所以你来。”李云心指了指另一堆篝火旁,那高颧细眉的剑客身边,“就在那里,缺一笔——画里威烈皇帝的剑。”

刘老道张张嘴,脖子一缩:“嗯……我说高人哪,小道道行低微……”

“你不是洛城五大意境高手之一?”

“玩笑话玩笑话哪里能跟您比……”

“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我怕坏了您的大事啊……”

“我不怕的。”

“高人您何苦为难小道……”

“你想死?”李云心盯着他说。

“……呃。”两个人原本一句接一句地迫着说,听到这一句,刘老道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现在的事情不是闹着玩,我也不是跟你闹着玩儿。他们,是真要杀人的。”李云心收敛神色,不再像之前那样语气轻松,“他们现在只是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一旦下定杀心这里一个人都跑不掉。我跑不掉你也跑不掉。所以现在做这事就是救你自己。做成了还有那边那群人的感激——你的洞玄派在洛城混得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比他们好。所以你自己的人命和他们的人情你要不要,就看你去不去点那一笔。”

刘老道倒是活了几十年,但从未经历过这种凶险的场面。到此刻再看这原本平淡无奇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修为高深的神秘人,更觉得喉咙干腿软。篝火在不远处劈啪作响,更远些的地方,六个剑客正在低声讨论些什么,时不时地向这边转头看一眼。

“高人你……可是我怎么去?”刘老道觉得身上有点冷,但是汗水倒是想要往外渗。他抹抹额头,“再说这个《衣锦夜行图》……这时候看起来没什么用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李云心拍拍他的肩头,“去吧。早晚你都要去,你自己也知道。”

刘老道当然知道。活到这个年纪,胆子再小,轻重缓急他也分得清。但凡不是懦弱得无可就药的人,有希望总是会伸手抓住的。而且他觉得这少年深藏不露——也许是他自己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玩性一起,想要“玩一玩”。

他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喘了三口粗气之后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

平时忽悠洛城那些土财主时候的状态。

夜风一起,他的破道袍呼啦啦一响,两堆篝火微微一暗。刘老道的面相本来就生得不坏。虽然说不上贵气逼人、英伟挺拔,但也算是有些气度。此刻他因为紧张而板着脸,默不作声地往剑客那边走了几步,六个人就警觉起来。

“你要做什么?回去!”

“诸位英雄且听我一言。”刘老道说,“在下洞玄派混元子。”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又向前走了两步:“在这江湖上也颇有些薄名。今日这件事,让老道我来和诸位英雄谈谈——”

高颧细眼的剑客微微一皱眉:“洞玄派?”

他仔细看了看刘老道:“道统洞玄派?”

刘老道抚须一笑:“呵呵,虽不中,相去不远矣。贫道这洞玄派,乃是洛城之中的洞玄派。修习的也是无上天人所传玄门正法——”

剑客一听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原来是这等江湖渣滓。再进一步,我断了你的腿。”

此刻刘老道距离那点睛的地方只差两步。他硬着头皮又道:“天下道门本是一家嘛。想当年我——”

话至此处,忽然传来破空的一声啸响。林中原本昏暗,只有两堆篝火出昏黄的光,但在这样的密林里,也像是被周围的雾气野地吸收了。此刻伴随这啸响出现的,是一道雪亮的光。

一柄细剑插在了刘老道身边的地上。剑柄兀自颤动不止,出嗡嗡的声响。

大蓬的泥土与枯叶飞溅起来,刘老道被这一下子吓得一哆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下子,倒正巧坐到那点睛一笔的地方了。

剑客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还不滚!”

刘老道看看那剑,手脚并用地在地上划拉了一阵子,狼狈跑回火堆旁。

镖局的人们此刻并没有心思去嘲笑或者讥讽这对出够了丑的“师徒”——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那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剑上。

剑的形制同剑客们手中的一模一样,显然并非援兵。剑身上穿了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蝇头小楷,显是“飞剑传信”。

无论飞鸽传信还是飞镖传信都是江湖客们常用的手段,飞剑也不见得多稀奇。但可怕的是,没人见到投出这柄剑的人。至少在镖局众人的见识里,这份功力,已经高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了。

“成了。”李云心在阴晴不定的火光里笑了笑,拍拍刘老道的手臂,“你得演出戏。我保证你喜欢。”===============================================注:写意,俗称“粗笔”。与“工笔”对称。中国画技法名。通过简练放纵的笔致着重表现描绘对象的意态风神的画法。写意画是国画的基本表现形式,与工笔画并称。齐白石的名作《虾》,就是写意画。徐悲鸿的奔马也是。名作《清明上河图》,属于半工笔半写意的作品。

第十四章 杀了吧

穿道袍的剑客站起身,将那柄剑珍而重之地拔出来,取下上面的信纸、展开。飞快地扫了一眼之后,又递给另一个人。

似乎这人并不识字。

另一人展臂接过信纸仔细阅读了一会儿,抬起头。

“用不着了。”他说,“都杀了吧。”

“唔?”细眼高颧的剑客微微摇头,叹一口气,“真是个麻烦事儿。这人还不少。”

随后他提剑站起身,转向十几步之外的镖局众人。

他身后的五个人也站了起来。

无形的气势与杀意忽然在暗夜里扩散开来,就连他们的身后的篝火都似乎微微一暗,变得瑟缩起来。

“时候到了。”乔段洪低声道。

他能读唇语。尽管相隔十几步、光线并不明亮,但这位老江湖的眼光没有出错。再看到那六个人的气势与神情,他知道对方起了杀心。

原因就在于那一封飞剑传书。虽然他不清楚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但现在他知道除了不远处的六位高手之外,在某处也许还有一位级高手——出了他对“武功”这东西的理解能力的级高手。

就是在这时候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也许那人不是什么武功高手。

也许……是一个修士……

那种一直以来只存在于凡人们口耳相传中的、普通人一生都难得一见的真正修士。或者叫“仙人”。

但在这样面对生死之际,他所能做的就只是让自己的勇气再多些。至少不能乖乖被杀。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时候到了。做好准备。”

然后看看自己的女儿,用决绝的语气说:“嘉欣。一会你跟着四福走。老客,老六,咱们得缠住他们。林子密,让孩子们跑出去就行。”

乔嘉欣和乔四福想要说话。但乔段洪低喝一声:“闭嘴。现在不是你们任性的时候。如果有人跑出去了,绕道回渭城,告诉镖局里的人带上银钱马上走,这辈子都别再抛头露面。”

他看了看那六个人,又扫了一眼黑暗阴沉的树影:“这件事可能和那些人牵扯上了。”

这种罕见的严厉令人们一愣。乔四福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惶恐,但仍有疑惑:“叔……哪些人?”

“修行人。”

乔段洪瞥了一眼“浑不知大祸即将临头”,正在和李云心窃窃私语的刘老道,“真正的修行人。”

两拨人在昏暗的火光中对峙起来,相隔十五步。

细眼高颧的剑客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何必。不如你我都省些力气。你们这些人在我眼里就如蝼蚁一般。真动起手来,也敌不过我一剑之威——何必垂死挣扎。”

乔段洪盯着他手中的细剑不说话,但一身精气神已催至巅峰。他明白这极可能是自己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战——可是他现在就连为什么要有这一战都没搞清楚。

到底为什么要劫了他们?到底为什么又要杀人?

这是每一个人心里都要弄明白的问题,但没人问出口。

直到他们听见那少年以一种轻快又疑惑地语气说:“可是诸位,你们干嘛要杀我们?”

已经没人有心思再去嘲笑他的“愚蠢”或是“天真”或是“初生无畏”了。就连乔嘉欣也只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姑娘觉得挺难过——没想到“一见钟情”这事儿第一次生在自己身上,对方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然而这句话竟然真的打破了林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细眼高颧的剑客原本作势欲扑,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神情却生了奇妙的变化。

看起来有点儿像“如释重负”。

剑客收住去势,冷笑了一声,用手指弹了弹掌中的细剑,以嘲弄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十几个人:“倒也好,让你们做个明白鬼。到了阴曹地府,莫要报错了我们六兄弟的名号。”

“我们六兄弟,乃是河中六鬼。可听说过这名字?”

乔段洪微微一愣,随后皱眉:“河中六鬼……你们不是早已经被黑刀应决然诛杀了?!”

“呵。要不是我们兄弟遇了贵人,或许倒是实情。如今么……”剑客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做完这档子事,我们兄弟便要去找他将这笔账算个明白!”

“哎,听起来好牛比的样子。”那少年轻佻的声音又极不和谐地插了进来,“什么贵人?听你们的名字从前混得应该不大好——叫黑刀应决然的人听起来倒是个人物。我猜你们从前是人见人恨的反派角色,然后引起了公愤被那位黑刀以爱与正义的名字消灭掉——哦哦,即将消灭掉,然后遇到了贵人。到底是什么人?”

剑客竟然没有恼怒,反倒阴阴一笑:“呵呵呵,说到这贵人——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可知道凌虚剑派?”

镖局一行人面面相觑。其实凌虚剑派这名字几乎每个人都听说过——哪个州府里没有几个“凌虚剑派”呢?只是不晓得他口中说的是哪一个。

但李云心立即拍了几下巴掌,清脆的掌声在夜色里传出好远:“哇哦,是不是传说中的七十二流派的那个凌虚剑派?!”

剑客傲然一笑:“算你有点见识。”

他朝东方拱了拱手:“那贵人便是凌虚剑派的修士,尊号淮南子,乃掌门座下亲传弟子,正是入世历劫来了——你们可知道什么是历劫?”

自然没人回应他。他便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实际上这人知道得并不算多,他所说的,李云心都听赤松子和亢仓子说过。

末了,剑客说道:“……因而便传了我们兄弟六人灵丹妙药。只吃一颗,便功力大增。若你们今天运气好,大概还能见到仙长一面。只可惜,仙长今日另有要事不能前来……你们这些人么,便也无用了。”

“那么就是历杀劫了。”李云心在听完他的话之后说,“所以你们劫了我们,把我们像猪羊一样赶来这里,等你们的那位仙长来。他来了,就杀人。我想他得杀很多人——大概手底下也不止是只有你们六个人,在别处还有其他的傀儡吧。”

“你们这样的人为他找人,然后他来了就一一杀了。杀到他厌了烦了腻了觉得‘哇哦杀人这件事真是无趣我还是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吧’之后……就算了渡了这劫了。对不对?”

李云心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剑客颇为惊异地看了看他,冷冷一笑:“你这小子倒知道得不少——什么来历?”

到了此刻,镖局一行人大致成为了彻底的看客——刚才那些关于洞天、流派、渡劫之类的讨论,就连最见多识广的乔段洪也听得一头雾水。

他毕竟不是像刘老道那样的“修行人”——就连刘老道对很多名门大派的细节、忌讳也并不知晓。

但并不妨碍他渐渐意识到……

自己又看走了眼。

曾经被他认为是一个“不通世事、故作老练沉稳的商贾之子”的李云心,竟然展现出了令他诧异的手段。

他不知道那少年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却几句话就令六个杀星以一种诡异又癫狂的炫耀姿态,将他们所知的辛秘倒了个干干净净。

事情不对劲。这是少年是使了什么手段。乔段洪在心里想,不然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子……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说我们今夜有救了?!

乔段洪又打量李云心一眼,视线落在了他身后的刘老道身上。

他心里一跳。刘老道眼下看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是畏畏缩缩的样子,而显得镇定沉稳。他盘坐在地上、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看起来……

是了。其实是他!乔段洪顿时觉得心里真正地、彻底地踏实了下来。如此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了——刘老道还真是深藏不露。但据他所知的确有一些江湖高人就喜欢扮作放浪癫狂的样子。

刚才那剑客说什么修行人历劫,也许这刘老道真是个修行人,也在历劫呢!

这个解释,总比“那少年实际上是个令人诧异的惊世天才”来得合理的多——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异人,又怎么会碰巧被自己撞见了!

便是在这时,他又看见刘老道拢在袖子里的右手探出来,掐了个决。

几乎是与此同时,那边正在说话的剑客声音陡然变得高亢起来:“……可知道我们兄弟六人是吃了多少的苦头,才有今日的技艺?想当初那黑刀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只当我们是蝼蚁一般。到了今日谁是蝼蚁?还有谁敢看我们不起?等料理了你们这单事,我们便重回河中去——定要叫从前那群人知道……哈,哈,哈,我们今日也是出人头地在这江湖上立下了名号——”

到了此时不但是乔段洪,就连最迟钝的人也现了这六个剑客的异常。

他们已经不复从前傲慢冷酷的样子,而是变得癫狂起来。就好像几个失心疯捧着剑在自说自话,浑不在意周围还有什么人,是什么样的态势。

从六人如何结识、如何学艺、如何闯出“河中六鬼”的名号,再到做过什么事、杀过几个人、如何结识了凌虚剑派的淮南子、如何吃下药丸、其后又去了哪里——统统抖了出来。

李云心已经知道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然后他意识到,这事儿可能有些麻烦。

因为现在他弄明白赤松子与亢仓子的身份了。

第十五章 我的头

两人不是他们所说的散居道士。那两位也是凌虚剑派的人——掌门亲传第三、第四弟子。

李云心没什么心思去衡量究竟是“掌门亲传弟子太弱”还是“父母留下来的阵法太强”。他只知道原本他以为已经没了尾的事情,现在又横生出波折来了。

那两位的师弟还活着,听起来颇有神通。一旦那人觉两位师兄没了消息,有心去查的话,会不会真的查到自己的头上?

他还并不十分了解“神仙中人”的手段,不敢妄自揣度。可已经在怀疑,那人今夜没空来这里杀人“渡劫”,会不会就是去调查那件事了。

真可惜。他原本是打算了解了详情就逃走。但如今知道了这些事——搞不好这六个剑客背后的主子“淮南子”会觉察出异样来。

事关自己的性命啊……怎样小心都不为过。

那么……

这六个人就不能留了。

《衣锦夜行图》的效果已经挥至最强。引导天地灵气的刘老道越觉得心惊——他也算是能画出意境的作品来的“高手”,但他的那些东西和眼下这东西一比……

就像是垃圾。

阵法中的六个人已经已经完全失掉自我,被某种强大的情绪控制。

但李云心还觉得不够。毕竟是他仓促搞出来的。依照父亲的说法,这《衣锦夜行图》阵成之后应该会让阵中人迷失本我,即便去给他一刀,他也依旧虎沉浸在虚幻的荣耀中不能自拔——绝非像现在这样子。

所以还得想点儿别的法子。

如果要杀了他们的话。

乔段洪拨开环绕在自己身边的人,走到李云心与刘老道身边。

他先朝刘老道深深地作了个揖,又向李云心郑重地颔,然后说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一路轻慢了仙长,仙长莫怪。”

他看也不看那边逸兴遄飞、口若悬河的六个人,脸上的神情平静淡定,好像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这两位“高人”了。

镖局众人面面相觑,但很快最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他们的镖头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之前被他们轻视嘲笑的一老一小,竟然真的是深藏不露、所做一切皆有深意。

“敢问仙长,现在我们该如何?那六人可是被制住了?”乔段洪在向刘老道说话。

刘老道当然没法儿回答这问题。但好在他的演技过硬,只微微一抬眼,捻了捻胡须,道:“贫道正在施法,不便多言。问我那徒儿吧。我已将此阵法关窍尽数说给他听了。”

“并没有。”李云心说道。

他的语很快,眉头微皱,像是在思考什么。其实更是他不想给乔段洪追根究底的机会——比如说为什么路上偶遇的一个少年此刻就可以协助一位“仙长”作法了。

“你们现在别轻举妄动。可以说话可以稍微走动,但别想着跑。一旦你们动作大了这六个人被刺激,还得清醒过来。现在他们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所以在装逼。”李云心转头看乔段洪,又看他身后的几个人,“那么乔先生,你们这些人,如果在他们清醒过来的一刹那动突袭,杀死这六个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乔段洪微微一愣。这少年的口气好熟悉。

倒不是说像是熟悉的某一个人,而像是那种……习惯了号施令、去指导别人做事的那种腔调。

他意识到自己先前对于这少年身份的推测错得彻底。这大概……不是什么简单的商贾之家的孩子吧。也许是某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呢。不过他和刘老道又是什么关系?从眼下来看……两人似乎早有默契了。

他连忙拱了拱手:“不敢当,在下是个粗人,不敢称先生。要说突袭的话……”

乔段洪的脸微微一红:“怕是……一个也不成。大概能伤两三个人。但公子可能不大清楚这些事——这六个人都算是江湖上的二流高手。也是千里挑一的角色了。我们这些人虽说……”

“嗯,知道了。”李云心打断他的话,“那得想个别的法子了。”

他的脸上没什么情绪波动,这样子令乔段洪觉得很受伤。他当然没指望这么一个青年公子明白“二流高手”意味着什么。

传奇志异当中的侠客每每是高来高去飞檐走壁,一个“一流高手”也只是街头巷尾流传的故事当中做陪衬的角色。至于“二流高手”,在外行们看来就是实打实的贬义词了。

可现实情况是,一个资质平庸的人从小时候开始练武,药材、饮食都有专人打点,拜的是“名师”,学的是上好法门,到了壮年的时候,可能也只能摸到“三流高手”的边儿。

要成为二流高手除了要有优渥的环境、机缘之外,还要有天分。

至于一流高手……那当真是万中无一的龙凤了。

乔段洪自觉自己资质尚可,幼年也算努力、家中也算殷实——到了这个年纪勉强算是摸到了二流高手的边儿,已经颇为自得。

至少在洛城的几家镖行里,他的身手是排得上号的。

但这些东西,他觉得这少年大概是不清楚的。也许那少年出身高贵、从小修习的是法术之类的玩意儿,不会有兴趣练武。

城中的高门大户大多如此——慕仙向道,很喜欢学修行中人“打坐吐纳”。虽然并不得法只算附庸风雅,但对于打熬力气的技艺,向来不上心。

他就只得再拱手,用余光注意着刘老道的反应,试探着问:“那……我们还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刘老道高深莫测地不说话,李云心想了想:“我倒是有个法子——”

这话说了一半。

林间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原本就是有风的。春季风大,即便在是这样茂密的森林里,也依然有微风。

但这风来得古怪——有森森的寒意。

风几乎是贴着地皮卷起来,在每个人的身边都绕了一圈。两堆篝火齐齐一暗,树叶哗哗作响。

刘老道的胡须被吹得倒卷上去,但他没心思理会这事儿。因为就在风起的这一刹那他忽然现阵法里的灵气流紊乱了。

于是还在滔滔不绝的六个剑客迟疑地放缓语,而后互相看了看,尴尬地闭上嘴。

下一刻,这六个摆脱了阵法控制的杀星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高颧细眼的剑客皱起眉头:“有高人——先杀了他们!”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尖细凄厉却又若有若无的声音伴着那阵阴风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我死得好惨哪——”

剑客即将动的攻势因这声音再次停滞。

刘老道瞪圆了眼睛,嘴唇微微颤。

乔段洪和镖局一干人茫然地四下张望,试图弄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

鬼片经典开场。

那么下一句大概是……

“把我的头还给我啊……”

这第二声在夜色与密林中响起的时候,就连最冷酷的那个剑客手中的剑刃也开始微微颤了。

在这样的世界,即便再见多识广的人——当然不包括那些真正的修行者——也没法儿像李云心那个时代一样,被那样多的信息轰炸。李云心可以知道女鬼出场的一二三步套路知道传说中河里有水怪海里有龙王地下有阎罗天上有金仙,知道皇帝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大官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富贵人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他甚至可以产生审美疲劳比如在听到这女鬼的两句话之后心里想——

哦,又是这个套路啊。

所以哪怕他惊诧于“我终于要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到真的鬼了”的时候,心中的恐惧也是远远小于其他人的。

再等到……

这女鬼以一种极经典的方式现身——

一个白衣女人端着双臂,从一丛矮灌木后脚步轻飘地走了出来。身上有大片的血迹,不停地在往地上滴。但她的头没在身上——脖颈处碗口大的一个伤口,可见骨茬与气管、血管。

她的头在地上。就在身前四五步远,骨碌骨碌地滚。两只眼仍是睁开的,歪歪斜斜地瞧后面的身体。

于是这身体就跟着滚动的脑袋,摇摇摆摆地向前走,边走边出凄厉哀怨的呼喊——

“把我的头,还给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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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很香

夜色里一头小黑驴沿路走来,驴背上坐着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前面一个梳双髻的丫鬟挎着蓝底碎白花的小包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这黑驴被喂养得极好,一身皮毛油光锃亮。走路的时候白下巴昂起来,胸前的两个小铜铃叮铃铃作响,在夜色里传出去好远。

走到一片缓坡下,小丫鬟踢到了什么东西,皱着眉轻轻地呀了一声。

她穿着一双薄布鞋,踢到的东西却又尖又硬,扎疼了她的脚。丫鬟蹙着秀气的细眉把灯笼放低些照了照,现那是一把刀。她又向远处看了看,转脸对驴背上坐着的人说:“哎呀小姐,你看!”

灯笼的光映亮了周围这一边区域。于是看到了地上散落的兵器,还有被焚毁的大车骨架。几辆车歪歪斜斜地靠在缓坡上,青草地都已经烧焦了大片。

坐在驴背上的少女歪头往地上瞧了瞧,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哎呀。”

她有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面孔洁白,在夜色里像是能散出清辉来。一双手纤纤细细,正是一双不出闺门的大家闺秀的手。但她的一头青丝却梳拢在脑后,只插了一支小木簪——这打扮倒不像是一个大小姐了。

“这是……这是……”驴背上的小姐细声细气地说,“这是遇到强盗了么?”

丫鬟抿嘴想了想,笃定地点头:“想必是了。”

驴背上的小姐用另一只纤细的手捂住胸口,细眉皱起来:“那岂不是死了好多人。”

丫鬟摆手:“不不不,小姐你看,地上只有兵器没有血迹,也许人还好好的呢。”

“还没遇过这种事呢,想去看看。”小姐瞥了瞥远处那一片树林——高大的树木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就好像无数朦朦瞳瞳的、高大的妖魔,在夜风里出沙沙的声响。

小丫鬟苦恼地叹了口气,仰起脸看驴背上的姑娘、数着手指头:“唉,小姐呀。前几天你说没看过猴戏,我们跑了两天看猴戏。你又说没听过说书,我们在茶馆听他们说了一天半的《龙王传》。前天你又说想吃胡饼,我们就又在晖城等了一天胡商。可是小姐呀,你还想去渭城看彩灯节的呀,我们要赶不上了啊。”

小姐为难地想了一会儿,叹口气:“可是很香呀。”

丫鬟睁大眼睛:“嗯?”

“往那边去,有很香的味道啊。”小姐轻拍一下毛驴的屁股,小黑驴就哒哒滴往路边的野地里走了几步。于是小姐抽抽鼻子,抬起纤纤素手往远处的树林里一指:“就是那边,香味儿往那边去了。”

丫鬟苦恼地揉了揉头上的髻:“小姐啊……”

“去看看嘛。”小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细密雪白的牙齿。

小丫鬟拗不过小主子,只好提着灯笼走进荒草丛里。

黑漆漆的原野上两人一驴,前面一点如豆的灯光。纤细的身影在将近一人高的疯草中穿行,夹杂着小丫鬟抱怨的声音:“早知道我就跟老爷告密去。”

她一边拨拉着荒草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还以为跟小姐偷偷跑出来会有好吃、好玩的呢。结果呢,小姐喜欢的都是些我早就腻烦的了。要我说呀,小姐呀,你不能这样子,东跑跑、西逛逛。好玩的东西京都最多啦,要不然呢,我们就往浩瀚洋那边去,我听说那边——”

小姐也不气不恼。其实看起来,丫鬟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在往林子里边瞧。

两个人走了两刻钟,丫鬟忽然被绊了个踉跄。

这一次她往地上看了一眼,就像一只猫一样跳起来:“哎呀我的鞋子!”

灯光下,青底细花缎面的绣鞋已经污了一大块。黑的血,半干不干,黏糊糊地糊在鞋面上。

一个男人的尸体扑倒在草丛里,手中握着半截树枝。血从他的脖颈上流出来——咽喉处一指宽的伤口,切得整整齐齐。

看见这情景小姐也吓了一跳。她又轻轻掩住嘴:“呀,昨天才买的鞋子呢。”

然后又看看那尸体:“你看,我说会死人的嘛。”

小丫鬟苦着脸,声音里快带上哭腔:“小姐呀,我们回去吧——前面一定还有好多的啊!”

驴背上的姑娘往树林里瞧了瞧,抿嘴一笑:“我快闻见他了。再找找看。”

于是一主一仆循着些微的血腥气,在齐腰深的荒草里继续向树林里走。

小黑驴胸前的铜铃的叮铃铃的响,又在夜色中传出去好远。

※※※※※※※

李云心屏息,拨开面前的一丛枝叶,看到持剑的剑客。这一位的身手没有上次那两位高明。并非仅仅指剑术,还有使用符箓的手段。

赤松子与亢仓子都可以在气海被封之后使用符箓。在那些东西被他设计毁掉之前它们挥了极大的作用——包括但不限于追踪、隐匿、恢复体力。

眼下的剑客就没那两位那样高明。他们六个人兵分六路杀人,对自己颇为自信。但李云心同样也很自信。

他以为有人分散追兵的注意力可令他以从容逃走,可此刻镖局的人似乎又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

一男一女仓皇逃来了这个方向,看起来是乔嘉欣与乔四福。林间很黑,只有从枝叶缝隙中投射下来的细碎月光,几可忽略不计。但乔嘉欣身上特有的少女气味与纤细轮廓令李云心辨认出了她。

两个人已经尽量放缓动作、放轻呼吸,好不引来人。但追兵看起来比他们更加精于此道——剑客此时距离李云心不过一步远,脚步坚定轻巧地向两个人接近。李云心估计剑客会在双方距离五步的时候暴起一击——一刻钟之前他见过剑客那样杀人。五步之内,细剑快得像是一道闪电。他看得清对方的意图、动作,但没了灵力支撑的身体却没法应付得来。

好在他从小练水云劲。说到闭气藏匿的功夫还算是得心应手。不然他大概早死在了那两个道士的手中,活不到此时了。

他向四周看了看,希望能找到点什么东西,但一无所获。

应该……是有什么人在附近的吧。

不然刚才那女鬼是怎么回事。

女鬼一现身,火堆旁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就趁着女鬼往剑客的方向去、他们一时间乱了方寸的时候,镖局的人夺路而逃。本以为那厉鬼能阻他们一阻,甚至把剑客吓退、杀死。

哪知道最终只是一剑,那女鬼就消失不见了。

要不是李云心做过类似的事,他几乎要怀疑那是什么人用画道虚境的手段、像他之前一样弄出来吓人的。

可到这时候,镖局的人已经死了几个,那“高人”还未出现。

剑客已经距离两人七步远了。

这时候乔嘉欣与乔四福却以为已经暂时安全,低声说起了话,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猎物。

但好在正是这番对话救了他们一命。

因为李云心听到乔大小姐低声说的是——

“四哥,你说爹爹他们逃出去了吗?”

乔四福大概没心思回答她,或者干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于是乔嘉欣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希望他也逃出去。”

李云心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起来他之前做的那些事令自己的形象在这姑娘的心里重新转变过来了。这似乎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之外,第一个对他表露出坦诚却毫无理由的好感的人。

所以这件事……很麻烦啊。

如果没听到这话,他大概可以咬咬牙狠狠心,让剑客将两个人杀了、走了,他再悄悄退去。

但到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大概没法儿这么干了。

这倒不是道义、同情心之类的问题。而是因为如果这姑娘如果在说了这种话之后即刻在他的面前被杀死……

他会念头不通达的啊。

夜风又起,林中树叶哗哗作响。李云心从袖中取出了他的笔。

这笔跟了他近十年,笔锋依旧尖圆齐健,可见并非凡品。但对于他而言就只是好用而已,甚至看起来没有他那个时代一枝二十五块的那种淘宝货漂亮。

像刚才的那种画阵他现在没法儿弄出来,但也还可以吓吓人。作为一个画师最重要的素养就是善于观察,所幸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一个喜欢盯着一件事物或者人呆的家伙。

你先得看清他的精气神。你得看到他或她或它体内的灵气流转。所谓大道无形,天地有灵——即便是一张桌子,体内也有灵力的。

察得他的本源,然后以纸笔作画,就同他的意志神魂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得个虚影儿出来。在父母的口中,这诚然是画师们最最基本的入门手段,然而到了这俗世间,却已经是高明得不得了的神仙法门了。

他之前画九公子的影像,于是九公子有了觉察,跑来解了他的围。

现如今他要救乔嘉欣,就得再用这个法子。

练了十几年的手法,几乎是一息之间就成了。纸片在袖口里藏着,手腕一转、手指弹动得出了残影,一个小人跃然纸上。

剑客再踏出一步,距离乔嘉欣和乔四福只有六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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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死

乔四福无意中向后看了一眼。本意是打算瞧瞧有没有追兵,结果就得偿所愿。

一缕月光正透过林叶缝隙照射下来,照到了剑客的细剑上。

寒光乍现。

“跑!”他下意识地喝了一声,拉起乔嘉欣的手夺路而逃。

但剑客的剑,比他的反应更加迅。冷哼声与剑刃破空声同时传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剑客便跨越六步远的距离,如一只苍鹰一般猛扑过去,剑尖直点乔四福的咽喉。

但毕竟是差了一步。乔四福闪一次身,脖颈避开这剑刃,将左肩送了上去。血光迸射——这看起来轻灵飘逸的一剑力道却很足,当即废掉他的一条臂膀。

但剑客已经欺至两人三步之内。细剑如同一条游蛇一般顺势而上,再取他的咽喉。

乔四福去势已老,没法力闪避。

乔嘉欣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拼着力气向剑客怀里撞过去,想要撞偏这一剑。

剑客自然想不到这个少女会有这样的勇气,真的被她带偏一步,剑锋失了准头。

乔四福避过这一剑,身子倾斜斜地向后倒去——

正倒在一截凸起的老根枝桠上。拇指粗细的干枯枝干从后心处穿进去,从胸口透出来。但没穿透衣服,在胸前撑起一个小帐篷,很快被鲜血浸透。

“晦气。”剑客冷哼一声,似乎对这一次的失手感到很不愉快。但这不要紧——他已经用一只手钳住了乔嘉欣的手臂。

少女在黑夜中试图反抗,然而她的手段与这剑客比起来不值一提。剑客衣袖一振,剑锋回转,直刺乔嘉欣的咽喉。

就在这当口,他听见一个声音:“留人。”

声音严厉短促,在树叶的沙沙声中显得有些失真,但并不妨碍他听得清楚。

剑客用余光瞥了一眼,惊讶地现距离自己两步之外,一颗矮树后,站着一个人。

“大哥?”他皱起眉头,觉得有点儿惊讶。

高颧细眼的剑客此时站在不远处,好像衬着月光。因为他看起来有些蒙蒙亮,平添了几分仙气。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陌生,但剑客没有多想——那毕竟是他十几年来最熟悉的人。

何况看起来也的确很熟悉。

高颧细眼的剑客说了一句什么,但听得不清楚。

于是他一手制住乔嘉欣,一边向那里走了一步。他的那位大哥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有些行动不便,他怕是受了伤。

这一步跨出去,看得真切了。

他现了问题——他的那位大哥看起来有点儿透明。好像是……

之前出现的那个女鬼。

心中警兆陡生,下意识地撤身挥剑回防。这一点警惕救了他一次——他看到了藏在自己身边的矮树丛里的那个人。

一个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儿臂粗细的树枝,正做势欲刺。角度选得很刁钻,距离自己也够近,倘若他再向前一步,险些就着了道。

但动作毕竟太慢——慢到好像不动了一样。

剑客嗤笑一声:“萤火之光,不自量力。”

再后退、一剑刺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看起来也有些不对劲儿……

他怎么也是雾蒙蒙的,像一个虚影儿。

退后的一步踏实了。就在鞋底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忽然自**传来!

有什么东西——也许是还有枝枝桠桠的树枝,插了进去。

或许腿上臂上背上捱了一刀,他都可以忍痛做出反击。但这种地方受创,如此大创——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心理冲击。

复杂的情绪与剧烈的痛楚在一瞬间击垮剑客的意志,他就像是一个最最惊慌的普通人一样甩开了乔嘉欣,一边试着往前迈步摆脱那东西,一边用手里的细剑毫无章法地往身后挥舞——他甚至不敢转身去看那袭击者到底在哪个位置。

因为太疼了。

可李云心已经从他背后站起了身,双臂夹紧那一根粗树枝、再用力往前一捅,冲了两步。

因为他的动作,剑客重心失衡,一头栽倒在地。撕心裂肺的惨呼只出半声就戛然而止——五尺长树枝插进去两尺,剑客已经彻底断绝生机。

李云心放开手里的树枝拍了拍手。而不远处的两个虚影也在风中慢慢消散,两片宣纸飘飘荡荡落了下来,很快化为飞灰。

“快走,可能有人要来的。”李云心对呆坐在地上的乔嘉欣伸出手。

乔大小姐瞪圆了眼睛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李云心,觉得自己的脸上多了两团火。

“你,你,你怎么……你……”

她有好多问题想要问。比如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弄出的两个人影儿你怎么杀的他——你怎么捅那种地方……

可惜这少年带给她的一波又一波的“意外”实在太多,以至于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了。

但她到底也不是软弱犹疑的性子。转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乔四福,一咬牙将拉住李云心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好,跟好我。再怕也别叫。我们可以跑出去。”李云心说完一矮身,钻进密林里。

乔嘉欣紧抿着嘴唇,紧跟上去。

少年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却令她心安。

尤其在经历了刚才那样的生死之后,她觉得更加心安了。

李云心知道还会有人追上来,还可能是比较难缠的那一个。

他早就知道被人“画”了的感觉。那种感觉相当奇异,是他的前世所不曾体会过的。

“第六感”,异常强烈的“第六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就好比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忽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喊了你一声,然后你的心里感受到某种召唤——某处生了些什么,于是你得找过去。

倘若离得远,也许这感觉会在找到那个地方之前消失掉。但在今夜这样的距离上,李云心知道那位“大哥”很快就会赶到他的兄弟被爆菊的现场,并且怒不可遏地开始追踪。

两人在黑暗与夜风里疾奔,耳畔是枝叶哗啦啦的声响。好像前面以及更远处的都是无尽黑暗,只要一头扎进去便可无所遁形,永远也用不着再出来。

这感觉……

“有点不对劲。”李云心停下脚步,说。

乔嘉欣没收住步子,撞在了李云心的后背上。少年伸手扶住她,感觉到少女的肢体柔软潮湿。她出了不少汗,身体还有些微微颤——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紧张恐惧。她在大口喘息,灼热的气流喷吐在他的胸口。

“……哪里不对劲儿?”乔嘉欣声音颤,问。

李云心微微愣了愣,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年,这姑娘倒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女。他可以用饱经风霜的成年人的思维来考虑事情,来说话,但这少女……

十几岁而已。

在她那个世界还在追星、读书。

她的确是害怕了。在害怕的时候,还尽量一声不吭地跟着他逃走,不中二、不圣母。还会在他用成年人的思维,说出那句“有点不对劲”之后,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克制恐惧问他,“哪里不对劲儿”,不撒娇,不添乱。

这真难得。

他就微微叹口气,用力扶住她的胳膊,等她站稳了才放开,低声问:“怕不怕?”

“……啊?”少女喘息着,搭在身边的树干上——好像抓住点儿什么会让她心安一些。

“我知道你怕。”李云心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她,“喝点水。有些事情你可能不大了解——恐惧大多源于未知,所以你会怕,这很正常。今晚追杀我们的人和我们没什么仇怨,他们只是给别人办事。别人和我们也没什么仇怨,只是正好想要杀人,就找人,恰巧找到了我们。所以这件事,一言以蔽之,就是我们倒霉了。”

少女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然后双手抓着它,微微平复了喘息,努力地、认真地听着李云心说话。

其实听他说话就会觉得踏实镇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曾经很想要闯荡江湖面对风雨做一个红衣女侠,可经历了今晚这些事情她忽然觉得,原来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听别人的安排保护,其实是很安心的事情。

“我知道这很难,但我需要你做到一件事。你得知道我们现在没法去救其他人。可能眼下你父亲,嗯……还有我的师傅,也在哪里躲着藏着,一想到他们我们会着急,但是没办法。”

“我们不能急,不急不慌镇定下来才能和追杀我们的人周旋。他们一共六个人,刚才我杀了一个,也许其他人也杀了一个,最多剩五个。还有一个,应该正朝我们追过来。也就是说追杀其他人的只有四个了。”

“所以说,我们保住命不死,拖住来人,就是给你的父亲他们争取了时间分担了压力——你现在既是在逃命,也是在救人,你说对不对?”

乔嘉欣努力睁大眼睛,点点头。

“真乖。走吧。”

乔嘉欣深吸一口气,再次钻进密林里。她走了两三步,然后回头去看李云心。

但现那少年不见了。

刚刚平复下来的心一下子又乱了起来,她赶紧转身又往回走了一步,想要看看是不是自己走得太快,那少年没追上。

但迈出两步之后,她忽然看到一点清光迎面而来。

细细的,像闪电一样的清光只在她视线里出现了一秒钟,她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黑暗下来。她甚至来不及去想些什么东西——因为她还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

剑客抽回细剑,乔嘉欣软软地倒在地上。两眉之间留下一点细细的红色印记,像一枚红豆。

“找死。”他低声说,然后转头看向李云心,“你倒是有点手段。说说看,你是何方高人?”

第十八章 三花娘娘

李云心看了一眼乔嘉欣,好确认她是真的……死了。

女孩倒草丛里,死去的姿势并不美丽,眼睛没有合上。

他就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古代的女孩子当然没他那个时候的好看——至少总体上来说。天然去雕饰总是好的,但也意味着不那么白不那么香头不那么柔顺脸上的痘痘怎么遮掩得住。

但这位乔大小姐即便在现代也算是个小美女,李云心对她印象很不错,没想到相处不到一天,就死掉了。

果然还是现代文明,法治社会比较好啊。

至少不会随随便死人。

但他仅仅是感慨一下子。他前世做过不少事,死人也见过不少。既然可以接受穿越、妖怪这种事,当然更能接受死几个人。

因而他很快收回视线,看着那剑客:“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剑客一怔,皱起眉头。他的确已经意识到眼前这白衣少年,不同寻常了。

不管是商贾之子还是官宦之子,都不可能在看到这种死人之后面色如常,甚至连一丁点儿哀伤难过的意思都没有。更何况他之前展示了不同寻常的本领——他绝不是一个单纯的世俗中人。

那么……也许真的,和那些“神仙”有关。

他们“河中六鬼”从前被黑刀应决然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还是遇到了那位神仙之后才翻了身。因此他们很明白究竟什么样的人不能惹——“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流派”从前对他们而言也是天边飘渺的云,但如今他们知道,凡是和那些人有关系的人,有多么可怕了。

而这少年之前的所作所为,如今的反应,再加上这一句听起来狂妄之极的话,令剑客意识到,自己可能遇上了棘手的人物。

不能杀。

但不杀,却已经得罪了他。万一之后这少年怀恨在心,又真是什么洞天、流派的人……

他们这样的小角色怎么承受得住?

只是在路边随意劫些人而已,怎么就遭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剑客在几秒钟的时间里转了几个念头,李云心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

于是他打算再次兵行险招。之前不召九公子,是怕他杀了无辜人。到如今乔嘉欣已死,那些“无辜人”也不知是否已被其他几个剑客屠戮殆尽,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在剑客改变主意、下定决心之前,李云心用手指夹住了袖中那张九公子的画像。只需要轻轻一点,九公子的幻象便会突然出现,随后那凶残的妖魔大概也很快就会赶过来。

但正在此刻,林中响起一声饱含怒意的呵斥声。这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惊得枝叶间夜宿的飞鸟都扑棱棱飞上了天——

“哪来的大胆狂徒,敢在本娘娘的行宫撒野?!”

李云心和剑客同时一愣。

一秒钟之后,李云心拔腿便向北方的一丛矮树里狂奔而去。

在父母口中,画师是天下修行者当中对于灵气这东西最为敏感的一群人。李云心深以为然。比如说就在这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同时感受到某种似曾相识的灵气。

这灵气,在之前那女鬼现身的时候也出现过。

女鬼现身扰乱了他和老道布下的简易画阵,但李云心相信这灵气的主人没有恶意,而且是想要救他。

上一次吓住了六个剑客,这一次又为自己争取了时间。

灵气的源头就在北方的矮树之后,他不知道那个存在是人是鬼是妖是仙,但知道至少眼下,那家伙不打算杀他。

他之前停住脚步对乔嘉欣说“好像有点儿不对劲”,指的也是这件事——那时候他确信自己连着两次看到了同一棵树。

鬼打墙了。

大概也是这个存在,不想让自己走出树林。它也许需要自己为它做些什么。

李云心大概可以猜得到。

他冲进那丛矮树,狂奔十几步之后现面前豁然开朗。树林之后是一片空地,空地当中歪歪斜斜矗着一座破败的小庙。庙已经倾塌了半边,之所以没有化成一堆瓦砾是因为另外半边由一棵一人合抱的老树撑着。这树大概是从庙宇里面生出来的,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如今成了半边房梁。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这片森林里也是有人住的、大概这间庙宇的香火也是颇为旺盛的。因为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年,这一片空地也依旧宽广。大概当初在铺就石板之前还在地面上做了别的处理,因而草木生得少,生生在周围一片参天巨木当中圈了一方天空出来。

明澈的月光从高空洒落,李云心就看清了只剩一角还挂在门楣上的那方残破匾额——

三花娘娘庙。

这是个什么鬼名字。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正神。

倒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愚民们为某个有点手段神通的精怪建起了一座庙,当作真仙来供奉了。

但李云心只看了一眼,就冲进早已没了门板的门洞里。

庙中的神台竟然还在,上面一尊泥胎也在。只是表面已经风化剥蚀,看不清面容了。可只看依稀的轮廓,这神台上原本供奉的泥塑倒像是个人模人样的山神土地。

“又是庙。”李云心收住脚步,叹了口气。

寻常人来看,他已经陷入死地了。但李云心知道,这大概是除了他请来九公子之外,唯一可以得救的机会了。

因为这看似破败不堪的泥胎塑像上,却有着惊人活跃的灵气。

他便也不再担心之后可能紧随而至的那剑客,反倒镇定下来,背手绕着泥塑转了一圈,微微摇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帮我?”

于是之前那飘渺的女声又在破庙里响了起来:“因为本神和你有缘。你见了本神还不下跪?有没有带三牲呀?嗯?哎呀,你没带……”

“三牲……三牲没带,嗯?什么都没有?嗯?”

“啊呀,我的……嗯……哼。见了本神还不下跪?嗯?你是不是个道士?嗯?丹青道士?”

李云心微微皱眉。他觉得这东西,似乎没有他之前想得那么简单了。

这东西知道“丹青道士”这个说法。

这词儿,他自己知道,父母知道,余下的人,大概已经没几个还记得了吧。

亢仓子、赤松子知道。但他们似乎是剑宗的人。

而眼下这位……大概是个精怪。

第十九章 帮个忙

小时候,在他的父亲和母亲认为他还不大懂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给他说过很多故事。大多和精怪山鬼有关,就像那些乡民们在夏日的夜晚、在村口大树下摇扇乘凉时给孩子们说的故事一样。

但李云心知道父母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很多细节都可以佐证他们的说法——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于是他也知道这些精怪,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头。

大道无形,天地有灵。既是有灵之物,即便一块石头、一把椅子,也是有可能在机缘巧合之下生出心智、修出灵体的。

最常见的自然是那些亲近人类的生物。人本是灵中之灵,又早开了心智,懂得礼仪教化。和人亲近得久了,有那福至心灵的,便也生了灵智。又或者那在山野间活得久的,在庙宇道观附近听了真经、吸了香火的,也都容易成精。

但成了精,开了心智,懂得些事故,却未必懂人情和人心。

一个婴孩被抛去狼群里,尚且可能变成一个人形野兽,何况原本就是异类。

有那精怪有了些修为,却仍旧兽性难除,为非作歹,甚至贪吃食人。还有些精怪施展神通法术,迷人心智,扰乱人伦纲常。

也有懂规矩、只一心修行的,但毕竟少见。

于是道统和剑宗弟子行走天下历劫时,也会将那些精怪除掉。此乃功德。

李云心的父母算是开明人,但对那些东西也无甚好感——除妖之前先问一句可曾祸害乡里,已经是少见的宽容了。

但李云心本人对这些东西……其实很感兴趣。在他那个时代,谁没有幻想过书生和狐仙的爱情呢。红袖读书夜添香,惹多少文人墨客神往。

更何况父母告诉他,精怪,最喜欢丹青道士。

化境的丹青道士,已经有具画成真的神通了。遇到那种修出了灵体却并无实体、只能附身在哪里的精怪,大善心给它一个形体,对于那精怪来说便是堪比再造的天大福缘。

因此李云心最初觉得这精怪应该是本能地感受到了画阵所产生的与众不同的灵力气息,而后才依照自己的本能、好恶行事,打算帮帮自己。

它弄得出一个女鬼幻像,弄得出鬼打墙这障眼之法,可见是有些本领的。虽然这样的小手段在道统、剑宗弟子面前都不值一提,然而用来对付普通人——哪怕是服用了霸道的丹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催出了雄浑内力的剑客,也是足够了。

但是……

这精怪竟然知道“丹青道士”?

道统和剑宗的弟子可不会好心地告诉它这件事。而自从两千年前画圣陨落之后,就连丹青道士这个词儿,在世俗世界都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了。

它的身上应该有故事。

而听它说话阴阳怪气、言语不搭,又应该是个懂了些人事,却未必完全清楚人伦礼仪的。

三牲是什么东西?牛、羊、猪——帝王祭祀时的最高规格,又叫太牢。这傻妖精竟然问自己带没带三牲。

果然是个对世情一知半解的傻妖精。

李云心就笑了笑,伸手在泥塑上摸摸:“区区一只小猫妖,胃口倒不小。”

庙里忽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李云心才听见它说:“啊?猫妖?哎呀,我才不是猫妖,嗯?我是三花娘娘。呀……三花娘娘,大胆!咦?你怎么知道我是猫妖?你告诉我?啊?我是三花娘娘呀!”

“你这名号……三花娘娘,可不就是只三花猫?说话又像神经病——整个种族都是神经病的,不就是猫咪了么?”李云心撇了撇嘴,“小猫妖,想吃肉,想要香火,都好说。但你得先帮我解决外面那个人。之前的女鬼是你搞出来的?搞得不错。但是我可以教你点儿更好玩的。”

李云心走进来已经过了几息的时间,剑客应该到了。

但对方应当不敢追进来。之前生的事情足以令他明白这少年和镖局的那些人不同,是一个必须要认真对付的对手——如果起杀心,就一定要杀得死。

他就探头向外看了看,现剑客果然也已经冲出树林。但面对面前突然出现的一座破败庙宇显得惊疑不定,用手里的细剑向前方斜斜指了指,才慢慢往庙门口走——用那种无比小心的、显然是暗藏了什么玄机变化的内家步法。

但这令他看起来像是个跳街舞的。

“嗯?好玩?哎呀,好好!哼,没有三牲,本娘娘……嗯?先给我一个……嗯……一个身子?咦,本娘娘再帮你,哼……什么好玩的?嗯?”

李云心忽然感觉身边起了一阵微风。风打着旋儿从他身边掠过,在地上卷起了一小片灰尘。

这应该是那精怪的灵体。

精怪修出了法力神智,但又没有人类一样淬体的丹药法门,身体当然会死。身体死掉了,神识不灭,就成了人死之后类似鬼魂一样的东西,这便是灵体了。

这小猫妖倒是胆大——不附在灵气充足的东西上面,灵体跑出来游荡。一旦恰巧此时一道天雷劈在附近,它可就魂飞魄散了。

“傻猫。那人是要杀我的。不先帮我解决眼前事,我怎么帮你解决身后事。”李云心侧在颓败的门后盯着那剑客,“这傻比刚才杀了一个姑娘,我很不爽,想要弄死他。你帮我弄死他,以后我给你画张像,让你附上去。随便找间庙供奉着,你配享香火,以后能不能修成正果,就看你自己的了。”

猫妖咕噜了一声:“咦?香火啊?哎呀,好呀。嗯?不行,哼,先,给我弄一个身子,哼……”

“你这蠢物!”李云心皱眉低喝了声,“区区精怪,敢跟我谈条件?!你不知我是个丹青道士么?!福缘就在眼前,你倒不知道珍惜?嗯?”

猫妖沉默了一会儿:“啊呀……哎呀,啊……那你说嘛……好玩的,嗯……”

声音委屈,像只被拍了一巴掌压下耳朵的小猫。还像是个讨糖吃,结果挨了打的孩子。

但精怪之流本就如此,与人到底是不同的。

李云心又皱了皱眉,低声道:“我问你,你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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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绿甲将军

高颧细眼的剑客,本名陈怡安。原本出身书香门第,名字就可见一斑。

但现在他是河间六鬼的老大“吊角鬼”,还死了兄弟。

要把他杀了。陈怡安想,不但因为他杀了四弟,还因为他看不透。

对方如果真是洞天或者流派出来的那种不通世事的少年,他有的是办法。那些人诚然都是神仙中人、仙法高明,但毕竟不通人情世故。他转个眼珠的功夫,就能哄得他们心花怒放。

可这小子……

他生出过化敌为友的念头。但就只有那么一瞬间。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头脑灵活得可怕。自己同他虚与委蛇,搞到最后,还不知道是谁了玩了谁。

既然如此,就只能杀了。

杀了之后衣物烧掉、身体肢解。在这样的密林里很快就被分食。随后再把其他人的尸也分了,洒落在这附近。任他多高明的手段,也追查不出来那小子的下落。

怪就怪他太聪明,出身太好,但实力又不强。

很难得的实力不强。

陈怡安觉得身上微微有些燥热。其实那少年……

很俊俏啊……

那些洞天流派的弟子,高高在上,得爷哄着供着他们。哼,可有一天会想到,他们当中的一个被我困在那破庙里了?

等到时候,被爷踩在地上……

嗯……压在身下的时候,看他还怎么神气?嗯?怎么神气?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只差四五步就能走到门前了。

其实这么短的距离,他提气扑过去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但那小子之前下手太黑心机太重,他总得小心为上。

这片林子里有古怪,似乎闹鬼。

他们从前就号称河间六鬼,也不是没见过鬼。之前虽然被吓了一跳,但并不十分担心。一来他见过“神仙”,而来也知道有些鬼害不了人,就只能吓人。先前那女鬼被他一剑刺得烟消云散,可见是个虚张声势的。

人都杀了不计其数,却怕鬼?玩笑话。

又迈出一步,他看见李云心背着手从庙门里走出来了。

他穿一身白衣,在林中奔逃的时候,衣袖被树枝勾破了。但现在那些白布条垂在袖口,被夜风吹拂得飘飘荡荡,倒更添几分出尘气。

李云心手里捏着一张纸,剑客微微皱眉。

他当然听说过画师,到此刻再细细一想……难不成这小子是个画师?

他从前和兄弟们打家劫舍,没耐烦去琢磨画师到底分几个境界有什么本领。他只知道那些能变虚影的画师都是凡人难得一见的角色——都被达官贵人供奉着,指望他们多弄几幅画儿来益寿延年。

这少年年纪轻轻,竟然有这么高强的本领。

更……不能留了。

可惜了。一个高明的画师。但再高明……也只是些虚影儿、戏法而已。

怎么同洞天流派的道士和剑士比。

这时候听见那少年说话:“你再往前,我可不客气了。”

陈怡安在心里冷笑。这一招,此时已经不灵了。

他此刻将周身内劲催至巅峰,就连踏步时脚底的草叶弯折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浑然不怕那少年再玩什么手段。

他看得分明,少年说话会吐气,走路有影子,是真人。之前那女鬼或许是这少年弄出来吓唬人的,但只要不惊慌,总能分辨得出来。

“受死吧。给你个痛快。”

他一振手中细剑,一指宽的轻薄剑身嗡嗡作响,如同一条银蛇的信子吞吐不定:“着!”

这一剑快且刁,即便以镖局里那个乔段洪的身手也躲不开,他相信这少年必死。

然而……

刺空了。

剑客一惊!

那少年的身形忽然灵活了许多,以一个诡异的角度避开了他这一击,又退出一步,扬声叫道:“我可作法了啊!”

那闪避的动作绝无可能是普通人做得出来的——至少以一个普通少年的体力不行。

电光火石之间,剑客不能再分神。他看得出少年刚才避开的一下子还是有些费劲,此刻力道已老,断无可能再避开第二剑了。

当下手腕一抖,银光如同游蛇一般折返,再直奔李云心的咽喉。

这一瞬间看到那少年终于抖开了手里捏着的纸。一阵青光闪过,剑客现自己与那少年之间陡然多了一个墨绿色的身影。

这一眼看,剑客现这身影有些怪异。是个身披绿甲的将军,手持一柄淡绿色的宽刃剑,戴奇特的头盔——上面嵌着密密麻麻的绿色宝石,看起来像是只苍蝇。

什么样的人会做如此打扮?

但剑客明白,这只是一个幻像。他切不可被分了心,让那小子有机可趁!

当下心神一收,无视那剑士虚影斩来的一剑,仍要穿透这幻像,刺向李云心的咽喉!

但噗嗤一声。

剑客陈怡安的头颅冲天而起!

绿甲将军的阔剑,几乎是被剑士自己撞上去的。

这不是虚影。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被化境高人具现来的实体!

斩杀了剑客陈怡安、沾染上了生人的热血,那绿甲将军的身影就忽然变得模糊了起来。他收剑,转脸向李云心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我的剑,就是你的剑!”

随后化为一阵光斑,消失不见。

河间六鬼的大鬼,剑士陈怡安的无头尸倒在了地上。

李云心长出了一口气。

还是不能长久啊……

他的气海被封,没法儿动用灵力,于是叫猫妖上了他的身。猫妖的灵体为他提供些许灵力,算是勉强能用达到“化虚为实”的境界了。

但毕竟猫妖的灵力微弱,又不是他自己的——这东西被召唤出来,只杀了一个人,被生人的热血阳气一冲,就溃散而去了。

倒是那猫妖体会不到这生死一瞬的刺激,阴阳怪气地问:“啊,呀,死啦。哈,那是什么?嗯?那绿将军,是什么,嗯?”

李云心叹了口气,语气有点儿怀念和惆怅。但猫妖必然是听不懂的——

“他啊……叫易啊。无极剑圣,易啊。”

第二十一章 淮南子

猫妖听不懂,就咕噜噜了一声,似乎很不舒服。

李云心知道这是因为她附在自己的身体上。道士、剑士、丹青道士,修习的都是天心正法,玄门内功,身体里自有一股浩然气,不同于世俗中人。

因此妖灵附在这类人身上,灵体会被排斥抗拒,很难过。他就退开几步:“回去吧。你帮了我,我会承你的情。但是现在我气海被封,没法儿搞出来可以让你舒舒服服附体的画儿。等我以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再来找你。”

一阵阴风绕着李云心打了个转儿,猫妖气恼地叨咕:“啊?以后?啊?以后要多久哇?哈……以前就有人……嗯,哼!不以后,我不等……咦?”

她忽然没了声儿,几步之外的草尖儿一片低伏,阴风远去了。

猫妖似乎现了什么。李云心不清楚这不大通人情世故的东西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朝他的来路望了望。但两息之后,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从那边过来了。

他警惕地皱眉,随即目瞪口呆。

一个女孩跌跌撞撞、手舞足蹈地从林中冲出来,一边踉踉跄跄地跑,一边出银铃儿一般的笑声,嘴里颠三倒四地嘀咕:“啊?好,好好,哈哈哈,这是我的,哈哈,咦,这是我的,嘻嘻嘻嘻——”

女孩子面容姣好,身体修长,裙裾飞扬,沐浴着月光。本来应该很美好的。

但李云心听到这笑声只觉得有点儿头皮麻。

因为那是乔嘉欣。

猫妖附在了乔嘉欣的尸体上。

从那姑娘死掉到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乔嘉欣的生魂该是被勾走了——如果他从未见过的黑白阎君也的确存在的话。

这么一具尸体,其实还有些灵气存留,大概又恰好体质、时辰特殊,这猫妖就附了身。不但附了身,而且活动颇为自如,简直好像原本这具躯壳就是属于她的一般。

“乔嘉欣”跑到李云心面前,跌跌撞撞地一头抵在他胸口。李云心微微一皱眉,扶住了。想要呵斥几句,又不知道怎么说。

毕竟和乔嘉欣只相处了一天而已,算不得太熟悉的。

等猫妖在他胸口蹭了一会儿才站稳了,李云心就叹口气:“好吧。”

“这也算是你的福缘,不枉你帮了我一场。我听说过这类事。”

“从前也有过精怪附在尸身上,也有正道高人这么干过。毕竟尸体总要烂掉,能物尽其用也算是天道了。但是,有几件事情,你得注意。”

这些事情他父母亲对他说过,他都记得。只是没想到今天真派上了用场。这种事,是有些条条框框的。未必如后世的法律法规那样落实贯彻了,但总有些规矩方圆。从前他不大理解,只觉得可能是迂腐。到如今见到这猫妖和九公子,他觉得自己懂了。

九公子,看起来几乎是个人了。人的模样,人的装扮,说人话。但他拿起人来就吃,就像人拿起鸡腿就吃。

在他那样的大妖眼中,人伦礼仪教化都是狗屁,人就是用来吃的。没有可能沟通——就像这时候的人不会和猪狗沟通。

而且如今也没有小动保。

这猫妖,没有九公子那么大的神通,附身在神像上,有一座庙。大概从前不像九公子那么作恶,但看她说话行事,也不大懂人情世故。这些异类,终究不是人。

修行人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实际上多少有些道理。

所以就有些规矩。

“你是一个精怪,不会无缘无故有人给你立庙,一定是得过高人帮助。那么当初那位高人,应该也同你说过一些规矩。我怕过得久,你忘了,就再给你说一遍。”

李云心看着熟悉却又陌生的乔嘉欣说:“你是知道我能帮你,才帮了我。这对我是救命之恩,我们之间也就有了牵扯。可能之前帮助过你的人和我有类似的身份,刚才你附我身,也见识了我的神通。所以我能帮你,也能害你。只看你能不能好好做一个人。”

“现在我要告诉你,附了人身,进入人世间,就要遵守人的礼仪教化。你是精怪,可能野性难驯。但在遇到触怒你的事情之后,要深思三息的时间,再决定做什么。”

“第一,不可伤人性命。”

“第二,不可与人婚配。”

“第三——”

说到这里,“乔嘉欣”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仰起头看着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月光里灼灼地闪,脸上虔诚又严肃,竟然还有些怯生生的表情。

李云心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这是这小猫妖在“听法”。

对于禽兽精灵们来说,很多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对它们而言都是“法”。

人觉得孝顺父母天经地义、觉得不要同类相食天经地义、觉得礼义纲常最普通不过,但对于禽兽精灵们来说,却是人伦大道演化而来的“法”。

看起来这小猫妖从前真的被人点化过,否则如今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李云心忽然觉得心情好了点,微微笑了笑。

“第三,三观要正。”

乔嘉欣眨了眨眼,试着像一个正常人那么说话:“啊?三观?哈?那是大庙嘛?你要给我盖三间大庙嘛?”

李云心笑:“三观啊,就是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先不需要懂,理解就好。以后会懂的。”

“不过如果你要跟着我走的话,我们还是得去渭城。你这身体……就姑且说吓成了失心疯。毕竟在那里有落脚地,所以这么一来……就得去关照关照镖局的其他人了。嗯,你不懂没关系,跟着我就可以了。我喊你上身,你就上我身来。我们去把他们救下来。”

“好大的口气啊,少年人。”

李云心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就响起来。

这声音大概也属于一个年轻人,二十二三岁。好听富有磁性,尾音上挑,有些放荡不羁的味道。

随后,一个云锦白袍的年轻男子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李云心眉头一皱,心里跳了一下子。

这人走出来的时候,仿佛身边自有一股柔和的力量,将那些草木全部轻轻推开,碰不到他的衣服一丝一毫。

他的脚步轻盈,似乎连青草都不会被他踩弯,所到之处,就连虫鸣都变得温柔起来了。

在月光下,他的身上甚至还笼有一层淡淡的光华,好似天人一般。

李云心知道,这意味着眼前这个口气不善的年轻人,修习的是天心正法,玄门内功。

就像他的父母亲一样。

但对方,应该是道统或者剑宗的人。

再考虑到今晚生的事情,他的身份应当是七十二流派之一的凌虚剑派掌门弟子,亢仓子和赤松子的同门。

也就是之前给河间六鬼飞剑传书,要他们将自己这些人都杀了的人。

之前他本该来,但没来。如今他来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晚上好啊。劳您大驾亲自来。那些人呢?对了——怎么称呼?”

对方走到距离李云心十几步远的地方,瞥了瞥地上那剑客的无头尸体,微微摇头:“凡人。”

然后抬头打量李云心一番,心不在焉地笑了笑:“道号淮南子。来的时候看见几个,杀了几个。渐渐无趣了,这事。渡劫终究是麻烦。”

“你也是个修士,对吧。唔,修的倒也是天心正法。哪位真人门下?呵……必然不是了。你跟我两位师弟起过冲突,你的雪山气海被封了,是我凌虚剑派的手法。前几日现两位师弟都死掉了。不过应当不是你做的,而是哪个大妖。”

“不过既然和你也有牵连,我又无力找那位大妖报仇,就将你杀了吧。一来算是祭奠两位师弟,二来算是历劫。莫要想不开,你其实也是在历劫,只不过历了死劫。”

“喏,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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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妖魔怎么啦

这淮南子,话音落下,就从背后拔出了剑。

说是“拔剑”其实并不恰当。他右手并了个二指剑诀,手腕翻转,手指轻轻一挑。

便有一柄细剑从他背后某处嗖的一声升了起来,悬在头顶嗡嗡转动,如电光银蛇。

他盯着李云心又看了一会儿,一挑眉:“哈?你不怕?”

“怕有用么?”

“啧。”淮南子摇头,“杀劫我要渡完了,还正在渡同心劫。同心劫,你知道吧,我总不能看见人可怜求饶就放过他啊。不过现在我还未渡完,你可以试试。万一,哈哈,我道心不坚呢?”

“我又不是傻比。”李云心摇了摇头,“同心劫,就要消磨掉自己的同情心,不会因为觉得一个人可怜就影响自己的判断。你巴不得我跪地求饶然后一剑斩了我。”

“这样,你别杀我,我给你看个宝贝。”

“懒得看。”淮南子一撇嘴,手指一动。

他头上的一柄细剑立时如闪电般射了出来。

快。李云心想。从前他知道飞剑这玩意儿快,当然也知道子弹快。可很多事情不亲眼见过,总没法儿体会到底有多快。

就在他生出这个念头的同时,那一道剑光就从眼前闪了过去。随后一阵连绵不绝的声响,等他转头看的时候,现“乔嘉欣”已经倒在地上了。

一柄银剑嗖的一声从她背后蹿出来,带得她的身体动了动,又回到淮南子的身边。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就在李云心一转头的功夫,不晓得那银剑在她身体里穿梭了多少次。

血液就好像从一个坏了的水囊里流出来,李云心很快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乔嘉欣”的肚腹已经不成样子,用“糜烂”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打了个激灵。猫妖上了他的身。但气息微弱,灵体差一点被摧毁。

淮南子收剑,看他:“那是个妖吧?与妖魔为伍可不好。都是些异类,残暴恶毒,毫无人性。你看,你如果求饶,我就一剑斩了你。你如果不求饶,我就这样刺死你。你自己选。”

“真操蛋。”李云心叹了口气,“欠了人情多不好还的。”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对方眼下的实力比他高明太多,取巧也没用。看起来淮南子是个恣意妄为的性子,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也拿捏不准他的喜好。

就只好……请九公子了。

他用两根手指从衣袖里夹出了那张纸。

但刚刚一动,便觉得手臂一凉。哗啦一声,半截衣袖落在地上。

小臂有点儿痒。他低头看了一眼,前臂上一道一指长的口子。口子很快从白色变成红色,随即鲜血汇成几股向下流淌,痒,变成了痛痒。

“你要做什么?”淮南子皱眉问他,显得很生气,“你再乱动,我就割断你的手。现在,快点儿向我求饶,我还有事要做。要不是看你也是个修行人,我才懒得同你废话。”

李云心:……

他觉得自己的确陷入一个巨大的困境了。

他再没法子了。或者说,没有那种成竹在胸,定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法子了。

他的头脑里出现了几个念头,有了几个对策。但忽然闭上眼睛,在月色与夜风里站了一会儿,又睁开:“好。我向你求饶,你一剑杀了我。”

顿了顿,又补充:“你可真得一剑杀了我啊。你知道我也是修行人,也有尊严的。你如果说话不作数,可有辱大派尊严。”

淮南子撇嘴:“哪来那么多废话。”

李云心叹气,耸肩,先慢腾腾地向他作了个揖。

“快些!”淮南子严厉地催促他,“不然我真要杀了你了!”

才有鬼。李云心当然知道这样感觉。一个小孩子跟你要糖,你坚决地告诉他不可能,他央求央求你,就走开了。

但倘若你答应了却又磨磨蹭蹭,要拿却不拿,他就可能缠着你几十分钟,都走不掉。

“马上就要有可能得到了”这种想法,就是让你烦躁,却没法儿果决淡定。

他才不信这淮南子,此刻真能恼羞成怒、一剑杀了他。

求而不得,几得之——心魔,就是这样种下的。

李云心又撩开下摆,抬脚在地上踢了踢,皱眉:“地上有血。怎么跪。”

淮南子的脸上终于出现更加生动的表情,显得好气又好笑:“你一会总要死,在意什么血?蠢货!”

“总之我得换个地方。”李云心挪开一步,看看淮南子。

对方皱起眉,恶狠狠地盯着他。李云心就放心地迈开步子,像真正给自己选择墓地一样,挑挑拣拣地选起地方来。

因为淮南子脸上的表情在说——“我已经不耐烦了。决定一会好好让你尝尝苦头。现在你尽情折腾。惹得我越烦,一会你就越痛”。

李云心磨蹭了五分钟。这是他预期当中的,对方最大忍耐极限。

然后他站定,抬起头:“最后一个问题。”

淮南子的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如释重负的表情:“说。”

“我觉得妖魔都还不错嘛。干嘛杀它们?”

“蠢物。枉你也学道——异类,杀了就杀了,哪有为什么?”淮南子真正地动了杀心,并拢双指。

随后李云心和淮南子,同时听见一阵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

一个女孩子脆生生地说:“哎呀,小姐,好凶的口气啊,那个人。”

也许是因为女孩子声音脆且清,就传出了好远。

淮南子变了脸色,手中的剑诀变了。从两指并拢,变成类似兰花指的奇怪手势。于是一柄银闪闪的飞剑顿时变作三柄,尾相接地绕在他身边,出低沉的呜呜声。

“什么人?!”他低声喝道。

两个人屏息凝神地看了几分钟,才终于有一只纤纤细细的小手,打一人高的草丛里探出来。

拨开荒草,走出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小丫头的手里握着缰绳,便又从草丛里牵出一头油光锃亮的小黑驴。

黑驴上,一位安安静静的小姐偏腿坐着,一双明澈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李云心,紧咬住嘴唇,却看也不看淮南子一眼。

倒是小丫头,牵着黑驴站定了,又扶了小姐一把,才蹙着细眉不依不饶地问:“是呀,妖魔怎么啦?干嘛杀它们?”================================这几天一直游走在断更的边缘。因为现在工作上在做两个项目,同时做,两边都在催,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九点钟。因此最近每天一章更新大概是我最大的诚意了,想着更少没关系,不断就可以。同时还在想上架之后每天更两章4ooo这本书的更新度肯定不会很快,但我希望可以保证不快但不断。嘿嘿。我尽量写得好点。

第二十三章 非人

淮南子盯着小丫鬟看了一会,皱起眉。

因为怎么看,这梳双髻的少女都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妖,不是修行人。甚至说,她露出衣袖的那半截藕一样的手臂上,还有两三道树木枝叶造成的划痕。

但普通人不会在这种时间跑来这种地方,更不会见到地上的尸体而无动于衷。那么,有问题的是那个驴背上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他同样看不透,然而只觉得……

离她远些才好。

越远越好。

因此他收敛神色,向那小姑娘抱了个拳:“在下凌虚剑派掌门徒淮南子。唐突问一句,姑娘仙踪何来?所为何事?”

但驴背上的姑娘不看他,也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她伸出纤纤素手在小黑驴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子,黑驴就迈开脚步,哒哒地走到了李云心身边。

李云心动也不动,只放缓神色微微垂着眼,看那小黑驴的蹄子。

他之所以拖延时间就是因为这两个人。

因为在他觉得自己无计可施的时候,附他身的小猫妖告诉他,远处有可怕的东西正在赶过来。小猫妖说话颠三倒四,又是在他的身体里。因此李云心只知道,在小猫妖的印象中,来者——“好吓人好吓人好吓人!”

而且不是人。

那么,李云心就开心了。是人,一定打不过淮南子。不是人,自己才有活路。

现在这姑娘走到李云心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偏腿下了地。

吧唧一声响,小小的绣花鞋踩进了血泊当中。姑娘微微皱眉,但还是在走到李云心身边绕了一圈。随后她闭上眼睛,小巧的鼻尖凑近李云心的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上到下、从头至脚,就像是一个最最虔诚的老餮闭上眼睛,将面前一道极品美食所散出来的香气,深深吸进肺中一样!

一个纤细美丽的姑娘,弯着腰,闭着眼,这么去嗅一个男人的味道,是一件既不雅,看起来又滑稽的事儿。但无论李云心还是淮南子,都没笑出来。

因为这姑娘从脖子开始,嗅遍了他的全身,还绕着他走了三四圈,期间——就都只是一口气!

长长的一口气之后,姑娘才重新睁开眼,略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子,好像是在消化刚才吸进去的气息。

然后她对李云心露出一个笑容,细声细气地说:“你真香。我喜欢你。你要去哪里?”

李云心这时候才抬头看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我去渭城。你呢?”

姑娘笑,还露齿,露出一排细腻雪白的小牙:“那我也去渭城呢。你和我一起走。”

李云心点头:“好。我有个名字,叫李云心。”

姑娘开心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咦?我也有一个名字,叫做白云心!”

“真好听。”李云心说,“可是我还走不了喔。你看她。”

他指了指地上的乔嘉欣:“本来她和我是好朋友,但是那个人杀了她。所以——”

姑娘撅了撅嘴:“是呢。小猫妖上了你的身,她不香。”

这女人……闻出了猫妖。李云心的心微微一跳,松了口气。他之前还在担心,再怎么跟她解释,自己得带一个精怪上路。

因为眼下他在用十二万分的小心来和这个看起来温柔美丽的姑娘周旋,就连语调、表情、眼神都刻意调整。

从这姑娘走到他身边,用力地吸他的味道那一刻起,李云心就意识到,她不是人。

非但不是人,还极有可能是九公子那种级别的大妖!

她和九公子虽然完全不同,但行为模式上却有同一种特点——我行我素,完全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李云心的前世和今生,见过不少人。从前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喜欢观察人,也很是记得一些案例。但即便他遇到的最最冷漠的家伙,从心底还是会在意别人的目光的——不论是哪方面的在意。

然而之前的九公子,现在的白云心,他们的“不在意”,就如同一个人“孤单”地走在森林里。

他孤单么?不。有树木、花草、飞鸟、动物。

但他并不将那些东西,当成自己的同类。

李云心知道在面对这种可怕的家伙的时候,千万不能表现得无趣。这种妖魔视人命如蝼蚁,倘若让他们觉得无趣了,可能随手就撕了。

他得表现得更有趣一些——就像他面对九公子的时候。

他要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动作语气,知道她的情绪想法,接下来可能会做的事,然后利用这个家伙,摆脱目前的困境!

于是李云心看了淮南子一眼,摊开手,就像闲聊那样说:“那你帮我杀了他嘛。”

白云心的眼睛微微一亮。

然后她转头看了看淮南子。

流派剑士此刻用三柄飞剑护住了自己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云心和白云心。听到这么一句话之后,他喝了出来:“这位仙子,你切莫自误!那小贼杀了我的两位同门师弟,又与妖魔为伍,我这才——”

他话说到这里,忽然就住了口。

因为他看见不远处站着的那个小丫鬟,也在盯着他,而且双眼亮了。

贪财的人见到金银财宝也会双眼亮,但绝不是这样——

一双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然变成了翠绿色。在夜色中放出出灼灼的光,映得一张本来可爱美丽的脸,仿若鬼面。

然后这小丫鬟一张嘴,嘴巴就咧到了耳根,露出排密密麻麻、又尖又细的獠牙来!

这主仆也是妖魔!不是什么修行中人!

淮南子心中一凛,自知今天不拿出自己的全部本领,是难以全身而退了。他更知道,哪怕今天催出一身潜力,拼着损耗十几年的功力和以后晋升更高境界的希望,也必须要斗赢这妖魔!那之后,先要活着逃出去,才有资本求援、修炼、报仇!

因而他面色一冷,暴出一口丹田气,厉声喝道:“妖魔!你当我怕你——

小丫鬟的脖颈忽然暴涨,一口将淮南子的脑袋,连同护在身前的三口飞剑吞了去。

随后脖颈又在一瞬间缩回去,小丫鬟抿了抿嘴,皱眉,又看看自家小姐:“没佐料呢。

淮南子的无头身子在原地抽搐了一会儿,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第二十四章 亮了

小丫鬟的满口细牙咬掉头颅和飞剑,就好像咬掉一个快要融化的巧克力球。这情景让李云心想起前世看过的一篇小说里的一句话——“你怎么拿起来就吃啊”。

而淮南子,无论怎么说也算是“凌虚剑派掌门座下亲传弟子”。这名头听起来像是个路人龙套如今也的确成了路人龙套,但李云心可一点儿都不会认为在他身处的这个现实世界里,淮南子是一条杂鱼。

这意味着这主仆二人,的确是强大得可怕的妖魔。

也许……比九公子还要强。

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歪头笑了笑:“这样子的确不好吃啦。我见过一位的吃法倒是挺有趣儿的。那一位是先撕裂了,然后架起在火上慢慢烤——”

小丫鬟听到这里,眨眼:“咦?你不怕我们啊?小姐,这个人不怕我们呐!”

小姐白云心抿嘴笑:“所以他很好玩儿呢。那,你说说,你遇见的那个,是什么样子?你还遇过别的妖?”

“啊……应该算是妖吧。没看清是什么模样,只看见眼睛好大,有我这么高,身上还有鳞片,说自己是九公子……”

其实李云心挺想弄清楚九公子如果是妖,是个什么妖。他从前是现代人,又看电视剧。那时候就很喜欢去猜妖怪们的原形。到如今虽说自己历险了,可这点好奇心仍未掩去。

更何况无论从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不是正经的“正常人”。说到这个世界的凡人和妖魔,有些时候想想从前的事,他总觉得其实自己和妖魔更……亲切些。

他觉得这“白云心”看起来这样厉害……也许大妖们之间彼此都是熟悉的——恰好认得九公子也不一定。

但他说完之后,现小丫鬟和白云心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诡异。

她们两个人对视一眼,而后就连一直看起来淡定从容的白云心,呼吸都略微急促起来。

“他……你在哪里看见的他?”白云心眯起眼睛,脸蛋微微向前探出来,盯着李云心。

她这姿势很诡异,李云心觉得很熟悉,却又记不起自己应该在哪里,或者什么时候见过。

但他现这妖魔脸上都已经没有笑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的渴望——甚至比闻到自己身上的香气时更加渴望。

如果他前世的经验和学识没有欺骗他的话,他觉得那是一种,对于食物的饥渴。

“啊……在……清河县?”

“是他啊小姐!”小丫鬟瞪大了眼睛,兴奋地跳脚,“小九小九小九!是小九啊!”

“是小九啊……”白云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脖子缩了回去,重新变成那个看起来文静柔弱的小家碧玉。只是李云心现她的喉咙动了动,像是咽下什么东西。

“那……就不跟你去渭城啦。李……云心。嗯,是个好名字呢。你看,我有个名字叫白云心。”白云心凑近他,又轻轻吸了两口气,说,“等我找到了小九,再去找你。”

“你可不能躲着我不见呀。嗯……这样。”

她把手伸进衣袖里,摸了摸,再微微一用力,就拔出一柄银闪闪的小剑来。

其实说是剑也不恰当——这件修长的武器有两指宽,看起来更像是一柄顶端尖尖的直刀,可一边全开了刃,另一边开了半边刃。算是一件能刺能砍的武器。

剑身有一米长,几乎没剑锷,只有白色的、平滑而长的剑柄。

“喏,这个给你。”白云心说,“你拿着它,我就能找着你。”

李云心伸出双手,立即接过去:“好。我去渭城等你,但你可不能不来。”

白云心抿嘴一笑:“你呀……如果跑掉了,我就吃了你。”

随后她忽然张开双臂。她的衣袖一下子变得宽大,几乎将整个人都遮住了。林中蓦地聚集起一阵狂风,伴随一声清亮的尖啸。而后白云心的两片宽大衣袖化作一团浓重的雾气,随着狂风直冲上了天——

几秒钟之后,林地间就只剩下李云心,和他手里的一柄剑了。

他又在原地站了十几秒钟,确认那一主一仆、一头黑驴全部从云而去了,才长长出一口气,微微附身揉揉自己的双腿。

腿都麻了,快要抽筋了。汗水浸透衣衫,此刻凉风一吹,身上烦躁湿冷,像是要生病。

见了鬼。短短十几天,遇见两个大妖魔!

他看一眼手里的剑,微微皱眉。他不知道那白云心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味道”,但知道这把剑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许那妖魔以后就会凭这东西找到自己。

他一丁点儿都不信那妖魔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喜爱”与“善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实际上,很了解那些妖魔的心态——拥有人类的模样,在心里却从未将人类视为同类的心态。

于是他俯身,将那柄剑用力插进了草地里。

这剑惊人的锋利坚固,竟然毫不费力地地连柄没入地下——期间李云心觉得微微受阻,应该是碰到了石头。但,剑尖似乎将土中的石头也轻易切开了。

然后他才在自己后脑拍了拍,说:“哎,出来。”

精怪附身,大多是附在头上的泥丸宫。猫妖已经在他身上蜷了这么久,一声儿都不吭,想来是被白云心那大妖吓破了胆。

过了几息,才听见那三花娘娘说:“哈?走了呀?啊……吓死我,一啄,哎呀,吓,死了啊!唉,我的好身体,唉,只能这样用,唉……”

声音渐渐淡去。下一刻,李云心就现躺在地上的乔嘉欣尸体,再一次立起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惨不忍睹。用肠穿肚烂来形容也不为过。

李云心皱眉:“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已经这个样子,你总不能这样走到路上,会吓到人。”

但猫妖似乎对这具身体有着异乎寻常的迷恋。她不满地摇头,伸手捂住肚子:“吓!衣服,穿衣服呀,啊?就好了呀穿衣服呀!哼,大胆,这是本娘娘的法体,呃……咦?那是什么?嗯?是什么?嗯?”

她松开了捂着肚子的手,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件东西吸引。随后就用一双血淋淋的手来抓李云心。

一只猫这样子挺可爱,但一具女尸就不可爱了。

李云心皱眉喝她:“你做什么?!”

猫妖吓了一跳,讪讪地收回手捂住肚子,但目光已经盯紧李云心的胸口不再移开:“咦?这是什么?嗯……哎呀,这个好玩,啊呀……”

这时候,李云心才注意到自己胸口亮起来了。

林间有月光,但终究是黑夜,又不是十五月圆。因此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到,有白色的柔和光芒从他胸口的衣服下面透出来。

方形的光芒,巴掌大小。

李云心一惊,连忙将手探进胸口,把那东西摸了出来。

原来是晶莹剔透的一块通明玉简,此时变成了柔和的乳白色。仿佛有光芒充斥在它里面,却含而不散。玉简的一面,白色的光底上,出现了一排……

“字迹”。

而那排“字迹”之下,一个细长的黑点正不间断地跃动着。

李云心盯着那排字迹看了一眼,愣住了。

然后他抬手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去看那排字迹。

在脸上保持着极度古怪的神情,怔怔地站了几分钟之后,他终于张开微微颤的嘴唇——

“卧……槽。”

第二十五章 红楼一梦

现在李云心知道为什么这块“玉简”,叫做“通明玉简”了。

因为此刻它的确是通体明亮的。

在他来到这个时世界之后,很多东西都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例如画纸成盐,例如妖魔,例如飞剑,例如人们相信,真的可以修炼成仙。

但那些东西加在一起,也不比不上这一刻——他看到那行字的那一刻。

激动又混乱的情绪在一瞬间充斥了整个胸腔,即便以他两世为人的经历,也忍不住瞪圆眼睛、盯着那玉简直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

这玩意儿……打开了。

实际上在他震惊诧异一番之后,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

从父母藏匿的那个地方得到这块玉简之后,他想过无数种办法试图打开它,以期这宝贝能给他什么神奇的力量,摆脱之前的困局。但这东西就好像一块死气沉沉的玻璃,无论怎样都没有任何反应——哪怕他用自己修炼“水云劲”炼出来的那点灵力灌注进去,也依然如同泥牛入海一般。

但此刻就在这个深夜里,这玩意儿“打开了”。

李云心捧着它,花了两分钟惊诧,另用三分钟去想任何他能想到的缘由。

最终总结下来,他觉得最大的可能是……那两个妖魔。

此前试过很多法子。水浸,火烧,日晒,渡灵力。要说最近这些天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也就是遇到了大妖魔。

先是九公子,然后是白云心,和她的小丫鬟。

也许……是大妖魔的妖力,影响到了这东西。

但是两千年前的画圣留下的通明玉简,为什么会使用妖力开启?!

而那个画圣又是什么人?!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在李云心的胸腔流淌,同时还有一股,他以为从来都不会再体验到的、熟悉的暖流。

原来他在这个世界上……

并不孤单。

至少曾经并不孤单。

他深吸一口气,不理会在一边聒噪的小猫妖,用微微颤的手指,在字符的下一行,点了九次。

但玉简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略一思索,重新点了十八次。

这一次,一阵柔和宛若天籁的仙乐响了起来。这宝贝表面的两行文字隐去,整个玉简表面一阵光华流动。随后李云心看到了玉简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李云心并未先去关心文字所表达的内容如何,而是去看文字本身。看措辞,看语气,看文法。然后他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看看玉简的右上角,手指在它表面试着点了三四次。

于是这件画道至宝,重新变成了一块透明的“琉璃”。

他觉得自己大概知晓这东西如何打开了。

里面的文字,虽然他只看了一小部分,但也已经意识到这东西为何被称为“画道至宝”了。

修士们渡劫,总是需要历劫。他们需要体悟天地万物,体悟各种情感。但一个人一辈子,可能一直穷困潦倒,可能一直称心如意。有那穷困复又飞黄腾达的,便可以算活得精彩。如果有酸甜苦辣悲喜深切体会过三四样的,就已经称得上“传奇的一生”了。

人生苦短,修士们更是分秒必争,没有时间去细细体会百味人生,于是便要借助外力。从这一点上来说,画师们的画作,倒是和丹石药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了。但画师毕竟也是人,经历同样有限。更何况古时候的画师还是丹青道士,同样是天下三大宗派之一的玄门弟子,生活更是优渥,哪里有那许多困顿潦倒的体验?

然而人生心魔业障,却常是因为贪痴嗔怒。这贪痴嗔怒,又绝大多数源于困顿潦倒。

因而这一类的名作,便是少之又少。

传世最著名的一幅画作,当属古时候的雪沁真人所作的《红楼一梦图》了。

那位雪沁真人生在洞天的修真世家,父母皆是当世高人。少年时尊崇无匹,享尽人间荣华。但在青年时适逢画道衰败,又体会了世情悲凉、人情冷暖。因此在隐居之后花十年时间作了《红楼一梦图》。这位真境高人用毕生功力,将自己所经历的悲喜体验悉数倾注画中,最后留下这样一幅传世珍宝,精力枯竭而亡。

虽然后来因为战乱,《红楼一梦图》损毁了画尾的七尺卷,但至今仍是被洞天流派所供奉的画道珍宝——地位仅次于当年画圣所留下的“八珍古卷”。

据说修行人用心领悟了这画作,便可体会到无尽的悲凉凄惶,淬炼道心。倘若是凡人见了这画作,那些凡夫俗子还则罢了,若是有身具道骨,却未有修行的,一旦得了画中真意,便会心痛而亡。

而如今这通明玉简里……

有比那些还要宝贵的东西。

李云心意识到一旦他找到了能一直供应这玉简的妖力,再慢慢将这里面的东西学习、消化了……他便有可能成为像传说中,两千年前的画圣那样的人——

七情六欲无所不查,天地悲喜收放由心。细微处可绘蔷薇猛虎,笔纵横便画万里江山!

但先他得解决眼下的问题。

白云心那妖魔想要缠上他。他当然不能真的就乖乖拿着她给自己的剑去渭城——那剑必然是信物,妖魔可以凭借那东西找到他的。

所以他得往别处去。

还得带上这小猫妖。它终究也是妖,总还是有妖力的。

也得理清楚父母隐居、自己被追杀的事。

三个流派道士都已经死掉了,但全忘于妖魔之手。就让那些觊觎通明玉简的人,去查、去找妖魔的麻烦吧!

他得找一个地方好好研究手里这东西,掘出那位“画圣”的秘密,然后……

然后再做打算吧!

因而他长出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将这玉简重新放进怀里:“走。你喜欢这身体,就好好缠一缠,跟我走。等我找到了更好的去处给你附身,你就让这姑娘入土为安吧。”

猫妖很乐意。哪怕眼下是“暂时”让她用这身子。她看见李云心拔腿就走,便也赶紧一边拿破破烂烂的衣服裹肚子,一边踉踉跄跄地跟上去。

李云心和猫妖在林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一刻钟之后,终于看到了林外的草甸——他们被押解进森林时的方向。

他在树后停住,警惕地往外瞧瞧。

但猫妖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然后她兴奋又开心地微微俯下身,伸出两只手,一边偷偷看李云心,一边抿着嘴,好像很想做点儿什么,却又担心被斥责。

最终本能终于战胜头脑里的小忧虑,她眯着眼睛,飞快地拍了拍从李云腰间探出来的东西,吃吃笑起来:“咦?嗯,哈,回来了。嗯……哈哈,好玩,咦?”

李云心皱眉:“你在做什——”

但只往腰间瞧一眼,就愣住了。

那柄白云心赠他的,被他深深插进土中的剑,又自己挂到他腰间了。

第二十六章 半死不活乔段洪

李云心的脸色变了变,盯着这东西看一会儿,轻轻叹口气。

他接受这种事可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人都容易多了。影视小说里类似的情节海了去——仙人戏弄凡人,赠一件东西。无论怎么丢,总还会出现在怀里或者身上。如今他算是真见到这种神通了。

他把手指搭在腰间的剑柄上,摩挲了一会,再叹气:“走吧。还去渭城。”

既然这东西以他现在的功力丢不掉,就只能带着了。但带这么个东西跑掉了,那白云心再找到自己……搞不好就会生气。

也许一照面就把自己撕了呢。那种妖魔喜怒无常,完全没法儿用常人的想法去揣度。

于是他将剑从腰带间抽出来,握在掌中,低声道:“走。”

天还是黑的,但月亮未被层云笼去。草甸上有微风吹过,荒草微微荡漾,像是墨绿深黑色的海洋。李云心又画了两张纸捏在手里,同猫妖谨慎地往路上走。

也许白云心来的时候将和河中六鬼都杀了,也许她们未曾……

走了三步,李云心就踩到一具硬梆梆的身体。他低头一看,是一具无头尸体。

唔……果然是都杀了。死者穿青布道袍,脑袋被咬了去——看起来是那小丫鬟做的。

剑客尸体旁还有两具尸体,是镖局的人。

大概……都已经死光了吧。

只是渭城还要去,总要有落脚地。李云心看了一眼身边的“乔嘉欣”,微微皱眉。其实这小丫头倒还可以用……

这时身边的草丛里忽然传来响动。李云心反手便是一剑劈过去。

锋锐至极的剑身毫不费力地将荒草齐刷刷地斩断,如同匹练一般直入草丛深处,堪堪停在一人的脖颈上。到这时他借着月光才看清,竟然是……刘老道。

看起来老道原本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正打算猫着腰在草丛里悄悄离开,却被李云心听见了声音。眼下一截明晃晃的剑刃停在脖子上,油皮已经被刃口割破了,吓得他好半晌出不了声儿,两条腿筛糠似地抖。

等刘老道翻着白眼也看清楚月色下那人是少年李云心,喉咙就动了几下子,合身扑上去抱住他的腿:“高人哪!!救我呀!!有妖怪呀!!”

李云心赶忙捂住他的嘴:“别喊!我问你,那些剑客都死光了?”

“死……死光了啊……”刘老道抹了抹眼,“老汉我这么些年,今天算是开了眼……嗨,谁乐意开这个眼哪?我是说遇见高人你是好事啊,开始还见鬼见妖了啊……真是妖魔啊高人,一口就咬一个脑袋!要不是老汉我……”

“好了没事了。妖魔我见过,现在已经走了。”李云心收起剑,将刘老道抱着他腿的手掰开,又拉开一直想要去拨弄刘老道头顶散开的髻的猫妖,“我再问你,镖局的人还有几个活着的?”

听了李云心的话,老道眨眨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高人你和那妖魔过过招了啊!?可是将它们赶走了?!”

然后目瞪口呆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忽然纳头就拜:“小道我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是见了真神了!求高人收我为徒,也好让小道我在有生之年窥得画道大道,小道我——”

李云心叹口气:“神经病啊你,你能不能先回我的话再提别的事儿?”

“她爹还在啊,也就只剩她爹了啊。”刘老道赶紧从地上抬起头抹了把脸,这才仔细看乔嘉欣,“哎?这孩子……是……迷了心了?”

猫妖眨眨眼:“咦?呔!大胆!嗯……本娘娘……嗯?大胆!”

李云心叹气,将猫妖拉到身后:“她是见了妖魔,吓傻了。乔段洪还活着?这是好事。人在哪儿?”

刘老道挠了挠散乱的髻,往旁边挪了两步,伸手拨拉开一丛荒草:“……这儿呢。”

李云心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乔段洪。作为一个快要摸到二流高手的边儿的镖局大当家,似乎他之前力战过。身上满是剑伤,双腿尤甚。大概是他的困兽之斗惹恼了那剑客,于是对方存心将他慢慢折磨至死。

却不想坏人一旦这么玩儿,就有可能被翻盘——小丫鬟赶过来,一口将他脑袋咬掉了。

但乔段洪的双腿,似乎是被废掉了。膝盖的骨茬裸露在外,血流如注,不知救不救得回——刘老道大概是觉得救不回了。

李云心走过去伸手在他身上的几处大穴点了点,伤口的血流渐渐收敛。点穴止血的功夫,修道和习武的人都要学,但其实没那么神奇。这是一时救急的法子,暂时止住血液流动。如果时间久了,说不得哪里就要废掉。

不过李云心觉得乔段洪的情况不会再坏——他这双腿在如今这医疗条件下是没可能救回来,能捡一条命就是乔家祖坟烟雾冲天了。

刘老道看起来不大靠谱,乔嘉欣更指不上。李云心想了想,从刘老道身上撕了布条,给乔段洪草草地包扎了。

然后……情况比较复杂。

李云心这时候意识到“切镜头”这事儿究竟有多便利。比方说上一个镜头一方惨胜身边一堆奄奄一息但心满意足地惨笑的伤员,下一个镜头就是缠满绷带躺在舒适干燥的病床。

但是如今刘老道看起来能被一阵风吹倒,乔嘉欣还是个未长成的少女……他自己背着这壮汉又走不了多远。

情况很讨厌。

“等车吧。”李云心说,“算算时间大概再有一两个多时辰就天亮了——嗯,两个多小时。能遇着带我们走的就算这位命大。遇不着就算是他走完了风吹雨打的一生吧。”

说完之后他试着把乔段洪背起来,刘老道在一边腿软脚软地扶着。磕磕绊绊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到先前那条路口,然后把乔段洪搁在一块草地上。

就开始等。

刘老道哆哆嗦嗦地靠在他身边,琢磨了好半天,问:“我说高人哪,您这是……”

李云心竖起一根手指:“你听我说。你别问我的来历,今晚的事儿也别跟别人提。我不想被人知道我的身份,我是出来历劫的。你想学东西我可以教你,但有人问起今天的事情,你就当一回英雄。这姑娘受了惊,回去之后她家里人问,你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我不想被打扰,还打算在你那里住一段日子。你乖乖的,我就先教你《衣锦夜行图》,好不好?”

第二十七章 于濛

刘老道从头到尾就只关心了个“出来历劫”的,心里又惊又喜。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遇到通天或者流派的高人了——要不然怎么能惊走了那妖魔?

再看他对人命生死那种并不十分在意的漠然态度,更笃定自己的想法。只有道统和剑宗额那些人才会搞什么……太上忘情嘛!

弃绝七情六欲,达到太上忘情的境界,然后渡劫羽化,成为无上天人!

老道瞄了“乔嘉欣”一眼,又觉得这个姑娘很不对劲。毕竟天色还暗他老眼昏花看不真切,否则大概就能看到乔嘉欣的肚子上,正滴滴答答渗血。实际上渗得也不多了——肠穿肚烂,折腾这么许久,身体里的血液大概都已经要流失干净了。

如果没什么意外情况,在今后几天的时间里,这具身体会像正常的尸体一样慢慢地分解、腐烂,直到再也无法维持完整的形态,崩溃掉。

这也是李云心打算解决的问题。

刘老道自己思量了一阵子,嗯嗯呀呀地答应了,然后试着低眉顺眼再去探李云心的口风。但李云心想自己的事,并不如何搭理他。

直接到天边即将出现一抹鱼肚白,刘老道开始哈欠连天了,李云心才看到路的那一边,远远走来两个人。

一个白衣,一个黑衣。似乎手里提着铜铃锁链,一边走,一边哗啦啦地响。

等到更近些,李云心就看得清了。白衣人手里提着一个黄铜铃,拳头大。黑衣人手里捧着一根铁锁链,直垂到脚边。

两人戴着一黑一白的高帽子,脸上没血色。倒是一双眼睛又细又长,竟然有几分妩媚,分不清男女。

他看到帽子上有字迹,便微微眯起眼去瞧。

现白帽子上写的是:食人心魔何处来。

黑帽子上写是:二世托生往何去。

李云心看到这两句,心里便是一惊,仿佛有个雷,在耳边炸了。

这两句话,似乎就是印在他的心里,将他的心事说了出来。他往自己左右看,现刘老道、乔段洪、乔嘉欣都不见了,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坐在路边。

他就站起来,皱紧眉头:“两位是什么人?”

黑白二人在他身边停下来,斜眼看看他。白衣人便说:“咦?这人好生奇怪,生死簿上可有他?”

黑衣人自袖中套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了翻,道:“不曾有。这人竟是漏了的。你问他生辰八字,前世何人,我补了上去。”

白衣人便转过身摇了摇铃,问:“你前世何人?八字如何?尽数与我说了。”

李云心皱眉,摇头:“你们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的事?”

白衣人咧嘴一笑:“这蠢物,世间人,除了脱离轮回的真人,可有我黑白阎君不知道的?你既不说,就莫怪我白阎君让你吃苦头了。”

说完便一扬手,一只手直接插进李云心的胸口。

他大惊,连忙飞身退出几步,一捂胸,却现一点伤痕都没有。

却只见白衣人手中空空,只托了一团光芒,微微瞪大眼睛诧异道:“咦?前世,竟是个没有心的?”

又盯着光团看了看,脸色微微变了:“咦?还是个食人的人魔。”

他每说一句,光团就微微变淡。等到指尖只剩下一点如豆的微光时,白阎君的手一抖,猛地将那微光甩掉,尖叫起来:“哎呀!这人!”

黑阎君不满地斜他一眼:“怎的如此惊慌?”

白阎君叫道:“你可还记得两千年前那魔头?!打杀来森罗殿的?!这人竟和他是一路人!不在六道轮回里!”

黑阎君一惊,手里的铁索哗啦啦地抖,拉着白阎君退了一步细细看李云心,也道:“那……那……那女子还去拿了吗?”

白阎君一扯他的衣袖便走:“拿什么拿?!莫让他了凶性!走了走了!今后和他有牵扯的,魂魄都莫拿了!省得又来闹事!”

李云心听他们对话听得心里烦躁,就伸手欲拦:“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喊,他便醒过来了。

面前一个圆脸的年轻男人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握住他的手。

李云心也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赶紧将手缩回来,皱眉:“你做什么?!”

天已经亮了,艳阳高照。路上一人一马,一车。

握他手的圆脸男子,这时候才直起腰,柔声安慰道:“别慌、别慌。已经没事了。在下于濛,小兄弟别怕。”

于濛有一双大眼睛,还是水汪汪的大眼睛。

他嘴角含笑退开一步,道:“小兄弟刚才大概是做了噩梦,梦里问到底什么人,伸了手。我顺势便握住了。莫误会。”

这时候,李云心才意识到自己半躺在草地上。刘老道和乔嘉欣已经在那辆大车上了,刘老道大概是困得受不住,侧了身子背对他在睡。“乔嘉欣”倒是面对他,但只瞪着一双眼看他,一句话都不说。

这倒反常。李云心之前叮嘱这猫妖少说话,别让别人碰她身体,只当自己就是乔嘉欣,却从未想过她真会像如今这样乖巧。

而自己竟然睡着了。这件事儿更不可思议。

“阁下何人?”李云心站起来,打量这于濛。这人看起来除了那双眼睛,倒没有什么别的特点。穿一身赶路时候常见的粗布衣,外面有一件罩衫。头上戴竹篾斗笠,阳光从斗笠的缝隙里透下来,斑斑点点洒在他前额。

倒是少见的白净。但整个人的气质又挺温和,如果出现在市井街道间,穿一身绸布衣,摇一柄折扇,是再适合不过了。

但出现在这里,总还有些奇怪。

因为他的气质更像是富家公子,或者书生。而不是跑江湖的。李云心对自己识人的功夫颇为自信,但眼下这位……他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人,气质太古怪。

于濛拱手,柔声道:“哦。在下于濛。”

李云心皱眉:“我知道你叫于濛。我是说,你是……什么来头?”

他觉得自己会罕见地在危机重重的荒野中睡着,大概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脚。眼下这位,颇为可疑。

于濛一愣,眨眨眼。然后他慢慢抬起手,指着自己:“我?在下于濛啊?你竟然不知道我?”

简直神经病加重度中二综合症。李云心眯起眼:“我为什么要知道你?”

于濛又眨了眨眼:“咦?你当真不知道我?!”

李云心仔细看他的表情。但未曾看出什么破绽——这人的惊讶拿捏得恰到好处,要论这份作伪的功力,当真已是炉火纯青了。

于濛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这笑容险些让李云心一剑刺进他胸口里去。但在有所行动之前李云心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也许不是因为对方太复杂、掩饰得太好,他看不透。而是因为这个人……他就是极度单纯。

到了异于常人的地步。

果然。这于濛搓了搓手:“在下于濛,是大庆朝,镖局行会的现任龙。”

第二十八章 南柯大侠

李云心想了想,说:“哦。”

见他这个反应,于濛就觉得更快乐了。

因为!这个人!竟然!没有!马上缠着他腻着他,要跟他结拜攀交奉承一番!

而且他已经说了,自己乃是大庆朝镖局行会的现任龙!

父亲说的果然没错儿。于濛在心里想,到江湖上走动走动,果然会遇到更多有趣儿的人,而不是像渭城里的那些公子小姐们——简直要让他烦死了!

想到此处他再看李云心,心里就满是欢喜,快要溢出来。对方既然像萍水相逢的江湖侠士一样待他,他就觉得自己也该拿出点江湖人的风骨。得……嗯……更老练成熟些。

因此他揉揉脸,清了清嗓子,肃容道:“嗯。这样……在下乃是大庆朝镖局行会现任龙,奉家父之命行走江湖结交英雄好汉。返渭路过这里的时候,闻到了引路香。”

“反胃?”

“哦?啊,不不,返渭——返回渭城。”

“啊……您继续。”

“嗯。说到在下闻到了引路香。这个引路香,正是在下当初上任之后的第一项构想。在从前,这大庆朝的镖局各行其是,彼此之间关系淡薄。在下想,天下镖局本是一家,自然有守望相助的义务,于是便令人制出了这引路香。行镖时带在身上,遇险则偷偷洒出来——只有嗅了另一味香的人才能闻得见这种特殊的味道,于是便可以循香而去——”

“刚才在下经过这里就闻见了这味道。又见三位昏迷着,就去先去查探了一番。唉……惨不忍睹啊!”

李云心微微皱眉。之前他没功夫收拾一地的尸体,只等着过几天再无人看春暖花开,尸体腐了烂了,再被林中鸟兽分食吃了,就没人能推测得出当日曾经生过什么了。

但这个于濛竟然循着味道,深入了那林中?

定然是见到各种奇怪的异常了。

他在心里琢磨自己是不是得做点儿什么,就看见于濛在原地踱了两步,一拍巴掌,长叹道:“可叹我早就想过这事,只是因为财力有限,无法施行啊!你看我大庆虽然富庶,但像这样的荒郊野地也不在少数。沿路或者就会有虎豹豺狼那样的猛兽,结了伴胆子就会变大,变大了就会袭扰行人。”

他痛心疾地看着李云心:“我已经细细查探了那些尸。唉,有四五具被咬去了头颅,血流遍地!还有些人似乎是死于内斗,定是因为太过惊慌起了内讧!可怜你们四个,一老一少一残一妇人,竟然被他们丢在路边,唉唉唉,这简直是……”

……这简直是个傻比。

李云心目瞪口呆地听他说了这些,再三确认这位不是在为自己强行洗地,就问:“那……你觉得,路边那堆烧了的车和财货,又是什么状况?”

“人为了保命,什么事做不出来?!”于濛再次痛心疾地叹气,“初遇那些猛兽袭击的时候,定然是将镖车尾相接围成一个圆,以抵御它们的进攻。然后僵持不下,便点了火想要用火光将它们惊走!后来相持太久,又只好忍痛把财货投进去,好烧得更久。再往后……就是那群野兽终于突进来,人们奔走逃命,火势失控,将大车也引燃了!”

“敢问阁下这番合情合理的推断,究竟是受了什么启,从何而来?”

“呵呵。这倒不难。我读过一本书名叫《猛兽记》,书中的南柯大侠行走江湖,破案缉凶,正有此类经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肃容拱手,一本正经道:“于兄目光如炬,见识不凡,在下拜服。事实的确如此。实不相瞒,这家镖局,乃是乔氏洪福镖局。我和那位老人是搭镖的路人。日前路遇猛兽突袭,如今只剩了镖局主人乔段洪不知生死,还有一个吓坏了的小女儿乔嘉欣。如果能得于兄相助,帮他们返回渭城……”

“本来就是我们镖局行会的事,包在我身上!”于濛一挥手,豪气干云,同时很满意李云心这个朋友——

他是真不清楚“镖局行会龙”这件事儿意味着什么,嗯?

也不清楚渭城于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嗯?

这人……有趣了……

于是在赶到渭城之前,李云心再三试探,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那种传说中的人。

那种“天啊这个姑娘竟然骂我吼我对我没礼貌,她简直太与众不同太有吸引力了”

的那种人。没错儿,这于濛脑子有点儿问题。虽说不是特别残,但异于常人。李云心隐隐推断出于濛口中的“于家”应该是一户级富豪。

于家人本来和镖行毫无关系。但某一天于家老爷子得了失心疯,给大庆朝每家镖局都散了银子,最后整合到一起,弄出一个镖局行会来。自己儿子做了行会龙,搞些新奇的法子去玩。但没什么人当真。

反正镖局行会唯一做的事,就是每逢年节——派钱。于家的钱,谁不乐意领呢?

人都说是于家老爷子老来得子却生了个痴傻儿子,想给他挣挣面子。终究是钱多,怎么洒都不心疼。

这事儿是缓过来的刘老道咬着他耳朵告诉他的。

三个人莫名昏睡过去的确不是于濛的锅。李云心只想到之前的梦,隐隐觉得应该是梦里的事儿有关,但也没功夫去细细思量。

因为小猫妖……不大对劲儿。

这小猫妖清醒着,却乖巧得吓人。也不说话,只靠在李云心身边,瞪大眼睛看于濛,好像那是个怪物。李云心怕她身体烂了臭,偷偷看了伤口。

结果现伤口呈现诡异的白——软软的有弹性,却像是……橡胶。不腐,也不愈合了。

这应该是件好事吧……

但他也觉得和那个梦有关。

梦里两个自称的黑白阎君……竟然说出了他的前世。如果单纯是梦这件事当然不奇怪。

但如今想想那两位匆匆离开之前说的那句“拿什么拿?!莫让他了凶性!走了走了!今后和他有牵扯的,魂魄都莫拿了!省得又来闹事!”这样的话,再看到如今腐的乔嘉欣身体……

李云心意识到,也许是真的撞见“阎君托梦”这种事了。

他好歹算是修行人,知道在这个世界……

阴间、森罗殿、黑白阎君,是的确存在的。

第二十九章 黑白阎君

但关于“黑白阎君”的确存在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实证,更多的是心证。

这要从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说起。

据说这世界,原本只有一层薄薄的壳。没有生命,没有山川河流。但后来天人们出现,以无上神通将漂浮在太虚中的薄壳拼凑起来,拼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取圆满之意——名为浑天球。

而后,这世界上才有了草木生灵,山川河流。

天人们造出了凡人,教他们神通法门。但凡人获得力量,试图挑战天人。于是天人灭世,重造了如今的人出来。又见如今的人生活困苦,世上还有强横妖魔出没,便又传了修行的法门下界。

这便是修行中人所说的“天心正法”。

天心正法,一法三神通,建立了道统、剑宗、画派这三个传承。据说凡人们修炼天心正法所演化出来的各种法门,到了那极高处,都可以羽化登仙,亦成天人。

但如今画派已经少有人知晓,剩下的道统、剑宗,却从未听说过有谁真的羽化了的。

当世的道统书圣、剑宗剑圣,是修为最高的二人,在世已将近三千年。这样的人,在凡人眼中不但就是神仙,而且是那种“几乎无法相信真的存在而只觉得是一个传说”的神仙。

但即便这样两个当世最强者,也迟迟未能羽化飞升。

有人说双圣实际上早有了破碎虚空的实力,只是在等待些什么,但没人真的知晓。

这意味着三千多年以来,修行中人都知道天人、真仙的确存在,甚至偶尔还能聆听仙音,但却从未有人见过。

而阴间地府森罗殿,据说是在创世时,有两位天人自愿牺牲,亲身入了人们所在的这浑天球之中,化作黑白阎君,专收生灵魂魄、行转生之事。

因而黑白阎君,实际上也是真仙天人。

相较于那些高居九重天之上的天人们来说,黑白阎君倒是更衣亲近一些。这二位总要同人打交道,有时便会托梦。

修行中人修出了神魂出窍、梦中观想的神通,偶尔也会在梦里见到二位阎君。

但那并非好事。

大抵是这二位阎君前来告知那些得道真人——你阳寿已尽,三日后,便来拘你。

慢慢地,黑白阎君的事情流传下来,也就成了广为人知、深信不疑的人物了。

而李云心知道自己原来的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的传说,也有类似的两位。不过它们的名字叫做“黑白无常”。

他这样想了一路,意识到自己的那个梦……

大概是真的因为什么原因,见到了两位阎君。

比如说他们要来拘乔嘉欣的魂。

那么……乔嘉欣的魂魄,还没被拘走?还在这阳间的某处游荡?

或者说以后同自己有关的人,死了,魂魄都将在阳间徘徊不去?

李云心也不知道小猫妖眼下这个样子,是不是也和那事有牵连。

至于他们提到的,两千年前有一位“打杀来了森罗殿”的事情……

是指谁?有这样的神通?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似乎有一个推断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但终究没能深入地想下去。

因为渭城到了。

从和于濛相遇的地方到渭城,一共走了四个时辰。于濛倒不大和他说话,只赶车,时不时地拿眼睛瞥李云心。看起来是想要一直亲近,却又怕他变得和从前那些人一样。

李云心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意。这种少年似的心性和智商,他应付起来游刃有余。于是一路上只有刘老道给他喋喋不休地说渭城的事。

老头儿也知道这次惹上了大麻烦,比李云心更怕这事被捅出去。再三叮嘱他,这城里有些人,是断断不能惹的。或者说他觉得李云心大概惹得起,然而他可承受不了。

譬如这城里,有两个流派的驻所。

道统上清丹鼎派、剑宗凌虚剑派。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流派诚然是一群“神仙中人”,但又不是所有的神仙中人都餐云霞。吃喝撒拉,哪一项都要银钱。

虽说天下不止一个大庆朝,每个朝廷多多少少都给了封地、供奉,但多些进项总是好的。况且人世间并不太平,偶有妖魔现世,也需要高人降服。

因此洞天和流派在世俗间的大城有驻所。那些觉得自己在修行路上再难进一步,或者正巧要入世历劫的,便会来这驻所里。偶尔降妖除魔、接受供奉、或者不定时挑选些弟子……

抑或,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流派的驻所在城里,便是官府也要礼让三分。遇到流派驻所“高人”恰好撞见、又决断了的案子,便是县令有异议,也得上报州府,再请定夺。

再就是城里的几个高门大户了。渭城不是国都,甚至也不是州府所在地。但之前,是前朝旧都。前朝灭亡之后的******在渭城又经营了六十几年,终究不支。大庆军攻入渭城之后屠城三日方才封刀,而后本朝的贵人们觉得渭城不祥,便把国都定在了京华。

但渭城毕竟是水流汇集、商业中转之地,在大庆立朝之后的百余年又重新兴盛起来。一些致仕的官员会来渭城定居,一些富豪商贾也会来渭城定居。久而久之,这城变成了虎踞龙盘之地——便是京官至此,也不敢放肆张扬。

然而李云心没耐烦去记老道说的哪门哪户。他来渭城本就不想惹事生非。他只想找到法子解了自己雪山气海的禁制,然后专心研究那块“通明玉简”。这并非仅仅因为好奇心,还因为他的“身世”。

他意识到那位画圣……

绝对非同寻常。

进城的时候,李云心注意到了渭城的兵。守城的四人衣甲鲜明身强力壮,相比清河县的差人气色好了太多。

还注意到了那些守城兵在看到于濛时候的态度。

对路人本是爱搭不理懒洋洋的模样,偶尔见到看似有油水的生面孔还会盘问一番,揩个油。

但在人群中一见到于濛,立时挺起了胸膛、提起靠在城墙边的刀枪,呼喝着从入城的行人中开了条道路出来。等走到于濛近前再见到车上重伤昏迷的乔段洪、浑身是血的乔嘉欣时,更是瞪起了眼,以夸张的语气大喝:“龙!是哪个不开眼的把您的人打伤了?!嗯?小的这就叫兄弟们去拿了他!”

一边说,一边就站在车边走,神色如临大敌。

李云心皱眉——就算是要献殷勤,这演得也太出戏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四个兵痞为的是什么了。

于濛也皱眉,挥手:“走开走开!不用你们管!是遇到虎豹了!快走开!”

但兵痞只当听不见,一边继续护在他身旁一边呼喝着驱散行人,要为他开道。

于濛恼了,似乎很不喜欢被如此对待,便伸手从怀里摸了银子出来掷在地上:“赏你们的,走开,走开!别挡我路!”

李云心眼尖,看见那是三锭五两银。

十五两银子……按这个世界的购买力算,大概是他从前那个时候的三万块了。

随手在街上洒出三万块的情景……

那四个兵痞为的就是这个吧。看起来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于家是渭城的豪门,于濛是于家的唯一一个少爷,竟然被欺负成这样子。

不过……他大概从不觉得这是被欺负吧。

毕竟是那样子的性格。

第三十章 龙王庙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要李云心操持。

于濛虽然脑子有微恙,但到底还算是个正常人。又有刘老道这么个地头蛇——巴望着能攀附上于濛这个级富二代,做起事来更是得心应手。

乔氏洪福镖局家里总还有些人的,都是妇孺。见只回来一个当家的乔段洪和痴痴傻傻的女儿,整个家哭成一片乱作一团。

所幸刘老道主持的那个龙王庙竟然就在洪福镖局的后街,于是他也跟着奔走,处理了不少事。

刘老道似乎还指望于濛能赏下些银钱来——就像打城门守军那样子。

哪知道这贵公子只在乱哄哄的洪福镖局门口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就留下十个十锭银,转身离开了。看刘老道的表情,李云心揣测这一百两银子大概刚够洪福镖局赔偿损失的财货。也许刘老道能蹭点油水,但肯定不会多。

李云心眼下站在龙王庙门口的一颗歪脖子月照花树底下,听一条小街之隔的乔家院落里闹哄哄的声音。

这月照花树有一人环抱粗细,看起来有百年历史。斜斜地探着,正好横在龙王庙外面的门楣前,倒像是一圈天然的花环。

此时仲春。细碎繁茂的九瓣白色月照花在微蜷的翠绿叶间怒放,随微风起偶尔洒下沁芳的小花瓣,落了李云心半个肩头。

于濛正站在他面前敛容拱手,道:“李兄弟,就此别过了。愚兄知道你是不爱被叨扰的人,清闲淡薄、不爱权贵的性子。所以愚兄也不跟你谈什么金银财物了。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愚兄的地方,就尽管开口。你知道我住哪里。”

他说完又恋恋不舍地看了李云心一眼:“那……我就走了。”

神经病啊。李云心想,用小脑想也知道我需要钱啊。路上都特么说了——我自幼父母双亡只身游历天下最近要拜刘老道为师……我肯定需要“金银财物”啊!

于是他淡然一笑:“于兄走好。有空可以来坐。”

于濛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云心远远地看见他刚走到巷子口,立时就被一群身着绸衣的年青人围住、吵吵闹闹地说了几句话,就又被簇拥着消失在街角了。

其实这人……倒还不错。缺心眼儿,但挺善良。或许以后用得到。

他转身推开龙王庙的两扇落漆木门走进院子里。

毕竟是间庙,哪怕是小庙,也比寻常人家要稍微大些。前庭一条卵石路,左边是四块嶙峋的瘦石,杂生野草。右边是两丛瘦竹,之间一条小径、一方石桌子两个石凳,也有一番意味。

看起来至少在这方面的鉴赏能力上,刘老道的品位还是出众的。一想又释然——他毕竟是个画师……搞艺术的。

主屋就是庙,供奉渭水龙王。李云心看得到龙王像和屋里的样子,跟想象中的差不多。只不过“渭水龙王”这东西到底存不存在、有多大作用,李云心还是存疑的。他当然知道下雨这件事儿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是考虑到这个世界有妖魔神通,也许还有一部分降水是那些精怪、高人干的。

至于“渭水龙王”这名号……

其实未必就是龙。也许是什么水族精怪,为了些香火,像小猫妖一样显露些神通,久而久之人们便为它立了庙。这一种,其实算不算正神呢?也算——毕竟享受着信众的香火信仰之愿力。但是不是“龙王”呢?当然不是了。

这世界的精怪们可以享受信徒香火愿力,甚至可以借此修行。愿力越强,精怪们得到的力量也就越强。可惜因为某种规则制约,人间修士倒是享受不了这种东西。

说是愿力,也未必就是人们的“崇敬”“钦佩”“拜服”那种正面情感——“恐惧”“厌恶”,也是一样的。所以九公子那样的大妖可以尽情吃人害人——别人提起这么个东西就怕,他得到的愿力也强。

但总作怪,难免被行走世俗间的修士盯上,终究不如做些好事来得稳妥。

李云心走进去,伸手在泥塑上摸了摸,微微闭眼。

修行的境界“玄真化虚意”,摸到化境的边儿就能感受到精怪的灵体。李云心虽然雪山气海被封,但终究有着化境的境界,也能觉察些什么。

于是就觉察到……

某种略微熟悉的气息。可他真又说不出在哪里遇见过。他见过三个大妖一个小猫妖,哪一个都对不上号。

也许是错觉吧。

但无论怎么说,这说明这庙里的塑像的确有灵性,或者用百姓们的话说,是“开了光”。那被称作“龙王”的精怪留了灵气在此,是真能听到“群众诉求”的——只要它乐意。

李云心穿过这住屋的庙,往后面走,就是平日刘老道的住处了。

后院一间正房两间厢房,看起来都有些年头。

但瓦檐生了翠绿青苔,阶下有一片绒绒细草。庭院里一方小池塘,用鹅卵石砌了边,池底也是卵石。清澈的水面上飘着五片碗口莲,抽了蒂,未开。

池边一条小径,三间屋外都有木廊。想来在雨天雪天的时候凭栏温酒看雨雪,也是有风情的。

这刘老道……

闷骚啊。

李云心在院里稍停留了一会儿,刘老道就急匆匆赶回来:“我说高人,高人,出事儿了——”

李云心皱眉:“别作。在这城里喊我心哥儿。”

刘老道顾不上改口:“那小姑娘出事儿了!”

“乔嘉欣?回去的时候不是挺乖?”

“这会儿就闹腾起来了啊!”刘老道直搓手,“我说心哥儿,你跟我说实话,小道必然不外传,那姑娘到底是吓着了,还是……被上了身了?她一个劲儿在乔家屋里头喊三花娘娘啊……”

李云心叹口气:“走吧,带我去瞧瞧。”

刘老道赶忙龄了李云心往乔家走。乔家是个大院子——毕竟做镖局,也是殷实的。格局讲究,透着小康气。但李云心没心思细看。因为刚刚被一个男仆役引进女眷们住的后院门里,就听见阴阳怪气的一声——

“嗯?我三花娘娘在此,嗯?三牲呢?嗯?吃什么草?什么草?嗯?肉呢!”

第三十一章 坏人

李云心叹一口气,再往前走几步,就看见“乔嘉欣”了。

这间房应该是从前正牌乔嘉欣的卧房。但眼下门敞开着,室内情景一览无余。

屋子里的几个人,之前送乔段洪和“乔嘉欣”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一个穿墨绿色比甲、湖色女衫的中年妇人,应当是乔段洪的正房乔王氏。另一位头戴嵌珠一尺簪的,应该是乔段洪的侧室乔刘氏。

眼下两个女人互相搀扶着靠在门边,脸上的神情既担忧又畏惧,看着乔嘉欣。

另一个年轻的男子,李云心就是第一次见。褐衣,细眉细眼,唇边两撇小胡子,两片干干的薄嘴唇。据刘老道说是乔段洪的表侄儿,之前知道出了事,过来帮忙的,叫乔佳明。

据说是个城里的浪荡子,平日游手好闲。会点医术,但从来不精。无事就来大伯家打秋风讨钱花,很不受待见。但这一次乔家男丁几乎都折了……他倒成了顶梁柱。

乔佳明看见了李云心和刘老道,就指着两人嚷嚷起来:“来了来了!”

李云心不看他,去看“乔嘉欣”。

眼下她盘腿坐在屋正中的桌上,一身血衣还未换下来。左手搁在腿上,右手擎在半空中,捏了个不伦不类的决,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妖气十足。

李云心低喝了一声:“乔嘉欣!”

猫妖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一个激灵,赶忙睁开眼。待看见是李云心,赶紧连滚带爬地下了桌。似乎想要往桌子底下或者哪个角落里钻,又想起之前李云心交代她“到了乔家要好好做人不然以后我可不管你”这样的话,一阵手忙脚乱。

真真就像一只跳上桌子打翻水杯却正巧被主人现的猫。

李云心不知道这猫妖为什么在路上那么乖巧,到了此刻却又故态复。但猜测也许是这精怪现自己到了乔家、李云心又不见了,简单的头脑里就觉得没人管她了。

又见乔家人小心翼翼地对她,还有好吃好喝,就撒了野。

此刻看见李云心,自然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李云心一声低喝竟然有这样的效果,三个人都十分惊讶。

等再看见他往前一步,那乔嘉欣就乖巧地低头凑在他身旁,就更惊讶了。谁不知道乔家大小姐是个伶牙俐齿的跳脱性子,就只有在她爹爹乔段洪面前,才会这样服服帖帖。

三人各起了心思。两个女人不好开口——他家毕竟与刘老道是相熟的。前后地住着,逢年节会找刘老道画几幅喜庆的画儿,知道他是个“高人”。刘老道又说这叫李云心的少年是他新收的徒儿,两个妇道人家的心思就差了一拍。

但乔佳明跟刘老道可没什么交情。再加上看到李云心的相貌——端的是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俊俏少年。他的心里就不痛快起来。

他打自己这表妹的主意可不是一两日了,早想着有一天亲上加亲,娶了自己这妹子——乔家大房没男丁,既得了美人又得了钱财,岂不美哉。

但如今这失心疯、又疑似被精怪上了身的妹子同李云心这么亲近,他本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就腾地生出了心火。

当下把袖子一撸,从背后拉住李云心的胳膊:“小子!”

李云心转头,乔佳明便一拳朝他脸上砸过去。

但砸空了。

李云心这样的身手,气海被封,虽说没法和凌虚剑派的掌门亲传弟子匹敌,可对付普通人就如同与孩童戏耍一般。乔佳明恶狠狠的一拳在他眼中就是慢动作。他冷着脸微微一侧头,对方的拳头就从他鼻尖儿擦过去。

他再一侧身、微微借个力一推,乔佳明就整个人踉跄着扑上了小猫妖先前坐着的那张桌子——脑门正磕在桌角上。

当时就疼出了眼泪。

乔佳明这一子疼得直跺脚,一边捂脑门一边指着李云心破口大骂:“好你个小杂种!勾搭我家妹子做些不三不四的事又来打人?嗯?今天你出不了乔家这个门!”

李云心不急不躁地歪头看看他,没理。

转身面向两位大小夫人,一摊手:“怎么着?这是找我问罪来了?”

两位夫人愣了愣神,听见乔佳明又叫:“大婶二婶,别让这小子走!你看我家妹子,现在这样子,身上没事儿,可都是血!脑袋也不灵光!你们想想能出什么事儿,嗯?刚才你们要给妹子换衣服,是不是紧紧抓着不给脱?然后就犯了疯病?”

“两位婶婶我告诉你们这叫噫症!受了刺激!我家妹子现在不敢脱衣!你们说是受了什么刺激,嗯?这小杂种跟我家妹子在野地里待了一晚,谁知道都干了什么事儿?如今全渭城都知道这事儿了,我家妹子以后可怎么嫁人?”

“我这个做表哥的不嫌弃她,嗯,我倒是不嫌弃她……”乔佳明又重复一遍,继续扯着嗓子喊,“别人可看不上了,啊!你再看看妹子现在——跟哪个人这样过?嗯?拉着他衣服呀!这出事了呀!家丑啊婶婶!”

李云心就又朝刘老道摊手:“师傅,你说怎么办?”

刘老道脑门渗出了汗。他可没想到乔佳明那破落户来了这么一出。他只知道昨晚李云心杀了不少人,又是个有背景的——可能比乔家所有人加在一起,背景还要大。

他苦着脸,朝两位夫人拱了拱手:“我说二位夫人,咱们可这么些年邻居了。我混元子的为人你们可知道,我老道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下做事,我更不干。”

他高高拱手:“先师可是洞玄派传人,我混元子——”

乔佳明靠桌坐在地上叫喊起来:“什么洞玄派,嗯?叫人家洞玄派的高人听了不打折你的腿,老骗子!”

刘老道脾气再好,这时候也受不住了。

因为这老头儿或许贪财没骨气,但是对于“先师”这事儿,看得可重。不管在哪里,一个不忠不孝的人,怎么混得开?

今天这破落户辱及“先师”——旁边还有几个仆役瞧着——他“混元子”也是这渭城里有头有脸的画师,一旦传出去,以后怎么抬起头。

于是老脸一冷,甩了袖子:“两位夫人,这就不是老道我不卖面子了。打从回来渭城,老道我忙前忙后,也是念着和乔镖头相交一场。如今遇到这种事,哼!”

他瞪了乔佳明一眼,不说话了。

两个女人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乔佳明的声音又成了背景音。

李云心笑了笑,摸摸乔嘉欣的头低声说:“那就在这里待着吧,我就住后面。记着我之前怎么说的,好好做人。再提三花娘娘这种事,我以后真不帮你。不过除了这事儿……嗯,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然后他抬头看看两个女人:“嘉欣是吓着了。我们逃的时候,被追进一间破庙,那庙就是三花娘娘庙。其实也不是遭了什么野兽,而是遇上了强人,还有妖怪。你家当家的不死的话,醒来就知道。是我这位师傅惊走了妖怪,好歹保下来两个人。”

“你他娘的当老子是三岁小儿嗯?什么妖怪?我告诉你你跑不了——”

那边乔佳明又叫起来。李云心也不理他:“你家的家务事我们不管了。好自为之吧。师傅,走。”

他说完走到刘老道身边。老道略侧了侧身子,又哼一声,拂袖而去。

见他们真要走,乔佳明瞪眼:“站着干什么?给我拦住!”

但仆役毕竟是乔家的仆役,不是他的仆役,只拿眼睛去看二位夫人。二位夫人欲言又止,互相对视了一眼,没吭声。

乔佳明便也不敢自己去拦——刚才那一下子,他知道李云心有功夫在身。他虽然长了李云心四五岁,但如果真是个有血性的,也不会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

出了门,刘老道就告罪。

李云心笑了笑:“先给我收拾住处吧。”

他真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各种节操、智商欠费的人他从前不知道见了多少,乔佳明这样的,还不值得他动真怒。

其实乔嘉欣留在那边也只是权宜之计。她身上的伤口没法儿愈合,被看见了,也就骇人了。李云心原本也打算借着除妖之类的名头,将她弄来自己这边。不过这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让那小猫妖去折腾。只要不过分,别惊动道统和剑宗的人,最后还得求到他这边——毕竟乔家人都知道,她现在听自己的话。

第三十二章 好好一朵花

李云心和刘老道一走,另一边就计较了起来。

乔嘉欣听李云心的话,不再阴阳怪气地说话,而是走去桌边坐着,眼睛滴溜溜地四下瞟,最后盯住了花瓶里的鸡毛掸子,再挪不开。

正房乔王氏看看乔嘉欣,瞪了一眼乔佳明:“嚎够了没有?起来!像什么样子?”

乔佳明撇撇嘴站起来,在乔嘉欣身上看了一圈,想说话。

但二夫人乔刘氏赶紧冲他招手:“你出来出来,赶紧出来!”

终究是觉得乔嘉欣可能中了邪,心里有点怕。于是拍拍身上的灰,走了出来。

等门关上,三个人叮嘱了仆役好生看着,便往主屋走。

从前乔佳明来这里的时候都缩着肩膀,如今倒是大摇大摆。走在花圃旁看见一枝牡丹开得喜人,手一伸就折了去,插在自己鬓角哼起小调。

乔王氏皱眉:“好好一朵花……唉,罢了。”

乔佳明得意地笑:“还是婶婶明事理。我大伯那伤势眼见可就不活了,他一去,乔家男丁可只有我。那时候两位婶婶说不好要跟我住一处,这些花花草草又算什么,都是我的嘛!还有嘉欣——”

乔刘氏瞪他:“你莫打她主意!”

乔佳明怪模怪样地眨眼:“哈?这是什么话?又不是两位婶婶亲生的。平时她见了你们不也是没有好脸色?我这妹子跟着镖走,抛头露面,还不知是不是个清白身子,我要了她那是她的福气——”

“你这蠢物。”乔刘氏伸手去拧他耳朵,乔王氏只看他们两个,皱了皱眉,不说话。

“你没见送他们回来的是谁?于家的公子!镖局的龙!我问你,于家,一个护院看我们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乔段洪那死鬼上辈子修了什么福报,要于家公子亲自送回来,还留了十锭银?可不是看上嘉欣了?”

乔佳明眨眼:“龙?于家公子?于濛?咦?二婶你说的这事倒不错。”

他又搓搓手,阴恻恻地笑:“不过要我说,于濛虽是个渭城人都知道的傻子,但是女人定然是不缺的。唔……大抵是想玩玩……我那嘉欣妹子也是生得好模样。那……等于家公子玩腻了也不迟的嘛。我也可收她做房小……”

乔王氏又皱眉,但想了想,叹口气:“唉。这种话,怎么就这时候说。你大伯还生死未卜呢。不过那于家公子好像对刘老道……”

乔佳明哼了一声:“那傻子对谁不好?见一个乞丐,傻气一冒,都能赏一两银子。那刘老道,哼……之前我们怎么计较来着?这一趟镖折了,还得找钱赔偿安抚,可不要把咱们的家底掏空了。那刘老道,糟老头一个,白占了龙王庙那么一个好地方。要我说二位婶婶拿钱打点大点府尹大人,判他个通匪劫镖,把那龙王庙收了给我们——如今渭城的地价,他那一处房产,可就是三百两银钱啊!”

“可……这刘老道,毕竟也是有点名气。”乔王氏犹疑,“别的人家也会求他的画,譬如说小石桥的张家……”

乔佳明大笑:“我说婶婶,你们是妇道人家,毕竟不出门。那刘老道每次来吹嘘,你们就当真了?他是有点名气啊——哪个不知道他腆着脸专去那些大户人家门上,求着人家买画?看他可怜或者被缠得烦了买一两幅,便来跟你们吹嘘是人家求的画了。你说小石桥那张家——刘老道那次缺银钱,又赶上风调雨顺没人去那龙王庙,便跑去张家门房喝了一天的茶水,是那门房不耐烦他,给他两角银子,打他走了!”

乔王氏和乔刘氏惊讶地对视一眼:“竟然这回事?”

乔佳明撇嘴:“那糟老头子,哼。还有那小子,一并是通了匪的!等我们找人调理好了嘉欣妹子,就告官去!”

“可是刘老道说……等乔段洪醒来了,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乔佳明转头,不说话,笑了笑:“嘿嘿。那也要醒得过来。”

这句话之后,三人一时间便沉默了。

第三十三章 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皇太子

如此过了两日都无事。生活平静得让李云心感慨——他多久没这样从容闲适过了。

这两日里刘老道真将李云心当做“师傅”供着。伺候着好茶好水,小意奉承,连门都不出。

于是李云心就传了他“水云劲”。

水云劲,据父母说是一整部功法其中的入门一部,也属“天心正法”,更高深的法门没有来得及传他。但这功夫,就已经算得上是博大精深了——既淬炼身体,又淬炼灵力。对于画师而言,是极有用的法门。

而对于世俗间的“画师”而言,这简直就是“无上神功”了。

于是刘老道跑去厢房琢磨李云心传他的口诀,李云心便重开了那“通明玉简”。眼下他能看的只有些泛泛的、在这玉简里属于“大路货色”的东西。但即便是“大路货”,也是前代画圣、天下之敌的大路货。

他从中找到了如何开启雪山气海禁制的法子。这件事,很是花了他一些功夫。画圣这样的人就好比一位大学教授,教授的科学笔记里总不会写“根据勾股定理我们可以推断出……”这样的内容——他们比较衷爱“易证可得”这样的调调。

于是很多被那位画圣随意忽略了的东西,都需要李云心自己苦苦思量琢磨。他估计隔壁厢房的刘老道,也处于这样的状况当中。

譬如对于雪山气海被封这件事那位画圣的态度是“解开就好了”。

李云心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划到大拇指酸痛,才勉强知道这种封印气海的禁制力量可以用另一种力量相冲。比如说妖力。

他从前自然想过九公子、白云心那样的大妖是不是可以轻易解开禁制。但若不是失心疯,谁会让那种存在接触到自己的气海?要知道雪山气海一废,这辈子就别想修行了。

小猫妖有妖力……但那天整个灵体附了自己的身都没办法,可见她那些低微的妖力是不起作用的。

可还有另一种力量——愿力。妖魔可吸收愿力,转化为自己的修为,也许愿力是可行的。

李云心把主意打到了前面的龙王庙上。

因而在这天中午,两人在竹林间石桌旁小坐的时候,在解答了刘老道的几个问题之后,李云心说:“我想把前面的龙王像换了。”

刘老道:“是是是……啊?”

“那像漆都剥了,造型也不美。你我都是搞艺术的,你能忍?”

刘老道这两天已经习惯了李云心的说话方式,知道他这是对龙王塑像不满意。但仍讪笑道:“这个,心哥儿,那像诚然不美。但是真神之位啊……所以才一直没动。不像有些庙,塑像倒是金碧辉煌,但也就只是泥胎罢了。”

“据说百多年前的时候,有一年渭水龙王行云布雨,中途累了来这庙里歇脚,不知怎的就看上了这像,因而留了点灵气在上面。从此之后人来这祈雨,就常常会灵验。小道学艺不精,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事。但据说以前流派的高人来过,说这像上确有灵气……”

“那这城里还有没有其他庙?”李云心问他,“你这庙香火又不旺,来的人少。肯定是别处有其他大庙的吧?”

“……城外三河口有个庙。供奉的也是渭水龙王。哼,那庙,几十年前才起的,金碧辉煌,倒是好看。”刘老道不忿,“这才抢了香火去。从前师傅在世的时候……”

“那庙里也有真神之位?”

“呃……有是有的……”

“那就行了。反正还有一个能用嘛。就这么定了。下午找人把像拆了,我弄点别的东西挂上去。我说你啊,地理位置又不好,产品又不更新换代,哪来的香火钱?那里也是龙王庙,这里你还只是龙王庙,当然不来你这里拜嘛。”

换做旁人刘老道定然理都不理。但这李云心传了他水云劲,现在又云淡风轻地说要拆真神之位,刘老道就只觉得是洞天流派高人的做派——显是这些见得多了,压根不放在心上。

便咬了咬牙,跺跺脚,唉声叹气一番,道:“好好好。我就听心哥儿的罢。只是说原本有这庙,每月多少还有些进项。真拆了……”

李云心笑:“谁说拆了就不是庙了?我放点儿别的上去。”

好在之前于濛留下百两银,刘老道自己顺了二两。于是使钱找了人,下午就将神像拆了。

然后,李云心找他过去点睛。

刘老道进了从前属于自己的屋子一看,桌上放着一副装裱好的八尺中堂。用的是世俗间画师们宝贝的从云纸,不怕烟熏火燎。纸上画了两个人。

中间一男子,着金盔金甲,手持造型狰狞的长矛。那面相,刘老道总觉得有点儿像李云心,但也可能是错觉。金盔男子旁边有一红盔红甲的女子侍立,只是脸色稍嫌暗淡。

画工自是没得说——栩栩如生,形象鲜明,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纸上跳出来。

只是刘老道不知道画上二人是何方神圣。

李云心就将笔递给他,笑道:“这男的,姓嘉名文,乃是天人所建的神国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皇太子。这女的呢,唤作席娲娜,从前被皇子所救,之后一心向道,修成了龙女真身。”

“这嘉文皇子,可保家宅平安。镖局立旗、建宅挖坑的时候,都可以来拜他。你看他金盔金甲,也是财气旺盛,求财也是没错的。这席龙女,自不用说,可以呼风唤雨嘛。你在这里点上一笔,这画灵就成了。”

刘老道第一次听说这两位尊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只接过笔,凝神屏息,调用自己不多的一点点灵力,将那一笔点在了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皇太子嘉讳文的长矛上。

他顿时感觉这幅画微微一荡,便有玄妙至极的灵力流,延伸向不知何处的远方了。

刘老道心里一惊。一是,他本以为李云心只拿这画来充数,实际上另有目的的。哪知道点睛之后现这画上真有灵力流向——同某个存在联系了起立。而且如此紧密牢固……倘若着两位尊神真的居住在九重天上,那该有何等神力!李云心竟然真的请到了!

二便是……他竟能感受到刚才令自己吃惊的一切了!

第三十四章 香火鼎盛

但实际上,这画灵气是有的。然而不是什么天人皇子,也非龙女。而是李云心本人。他将自己的心念灵气绘在了这画上,因而刘老道才会觉得那皇子像李云心——即便完全是两张面孔。

如果有洞天或者流派的修士在场又知道详情,此时必定说李云心是在自寻死路——这世界的修士不可吸收香火愿力,可是无数前人用功散身死的经历得来的教训。但李云心未来得及从父母那里知道一切,画圣玉简当中又是“易证可得”……

他便将自己的灵气附上去了。

实际上拜这画,就等同拜他。因他对自己当然是无比熟悉,又正在这画附近,刘老道才觉得这画上的灵力流紧密牢固。

而他最终的目的,就是将因此收集起来的香火愿力引入体内,冲开雪山气海的禁制。

李云心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笑:“正常啊。我传给你的水云劲可不是什么大路货。你毕竟做画师这么多年,初期进展快些也正常。去挂起来吧。”

刘老道千恩万谢,只叹自己何德何能,遇到这样一位平易近人又有真才实学的高人。当下托着那幅画,溜溜地就跑去了前堂。

刘老道的龙王庙虽然没香火,但至少渭城人还是都知道的——哪怕不清楚庙里住的是谁。

这天下午是个好天气,街上本来就闲人多。见他请人拆塑像,又左右无事,就一传十、十传百地来看。

这时候即便是城里人也没很么娱乐可言,寻常百姓就是放个炮仗都能快活一日,更不要说“拆庙”了。于是等刘老道托着画跑出来,门前的小街上已经站满了人,前院也挨挨挤挤的满了。带孩子的妇女,无事的闲汉,走路颤巍巍的老妪,粗看也有近百人。

都在张望议论,说刘老道得了失心疯,怎么就把龙王爷给拆了。原先这附近不便去三河口龙王庙的,就在这里拜。虽说龙王爷主管降雨,但神通那么大,又是神仙,谁说求财、求子、求隔壁家王二媳妇脸上生疮就不能拜啦?

如今这一拆,附近的人可就没地儿拜了。

因而刘老道一出来,人就问起来。

但见这刘老道,单手托着画,走进前厅后门的时候就已经不慌不忙地踱起了八字步。一边捋着胡须,一边细目微垂,向下虚虚一按:“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

“今日我混元子,可不是对龙王爷不敬。而是说,有高人为我这龙王庙,另请了两位尊神!”

“其一,乃是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皇太子。此乃无上天人所居的九重天神国太子,威能无匹,可保家业兴旺、财源广进、多子多孙。其二,乃是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皇太子的侍奉龙女,乃弱海龙宫龙王爷的亲生姐姐,掌行云布雨、保一方丰腴。”

“从今往后,我这龙王庙,供奉的就是这二位尊神,诸位乡邻是有福了!”

见今天人多,知道这事儿一旦传来,以后来瞧新鲜的人可能更多,刘老道就心里快活,话说得更漂亮。但话说的漂亮,这两尊神人们却是没见过,自然是不买账的。于是嘘声一片,只说是刘老道想钱想疯了,自己胡乱编造两个来敛财。

刘老道不慌不忙,又微微一笑。

他知道自己手上这画,究竟是什么水准的。

渭城的意境画师,有五位。实际上,他本人仅仅是刚刚摸到边儿,说虚境、意境皆可。但另外四位,那可是实打实的高人——至少在世俗人眼中。

而他更知道自己手上这画儿的水准,大概比那四位高人加起来还要高得多!

于是一笑之后,当着众人的面,便抖开了这画。

哗啦啦一声响,一股令人通体舒泰,却又心生敬畏的气息,宛若春日的暖风一样,瞬间扫过这龙王庙的前厅,又在院中横着打了个旋儿!嘈杂声一瞬间就收住了,无论老幼都瞪大了眼。有那原本抱病、觉得身上不是很清爽的,到这时,竟然感觉重又身轻如燕了!

这是因为既要做神像拜,总要让人觉得有得拜。于是李云心在画的时候,便加了清心避邪的效果。他又是化境的高人,在这渭城画师中,乃至世俗间的画师中都几乎无可匹敌,做此类事,当然不在话下。

沉默了一小会儿,便有几个心智不坚的,膝盖微曲,作势要拜了。

刘老道更加得意,威严道:“如今见这两位天尊画像,诸位乡亲可莫要怠慢了。需知凡事心诚则灵,若无诚心,便是玉皇大天尊下凡了,也是理也不会理你。”

一边说,一边踩着梯子,将这画像悬在香案后了。

接着,便看也不看众人,背着手、施施然转去了后院。

但一出后门,就赶忙躲了,从门缝里往前看。

只见这些相邻都争前恐后地往画像前跪拜,铜钱落进功德箱里的叮当声不绝于耳,听在刘老道耳中就好比仙乐一般。还有那出门没带银钱的,赶紧往家里跑,生怕怠慢了两位天尊。更有家中有病人的,赶紧回家架了来抬了来,想要沾一沾二位天尊的仙气。

在这样一个大病死、小病拖的年月,一旦真的体验到了这庙里的“仙气”能令人通体舒泰,那简直比任何的说服、宣传都来得有效。

到天擦黑的时候,附近的乡邻几乎都来拜了一遍。虽说豪绅们对此并不以为然,只当是没见识的老百姓讹传的。但普通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精力。

刘老道看着这景象,觉得自己恍惚看见了几十年前还没有那三河口龙王庙的时候。他嘴都要笑得咧到耳根,于是美滋滋地去找李云心报喜。

可只走到了李云心住的正房门前还未踏进去,就听见里面喝了一声:“别进来!”

刘老道赶紧收了脚。

隔一会,又听见李云心咬牙切齿道:“我练功正到关键处,别打扰我。你先吃。哈。”

刘老道不知道这位高人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就乖乖退去了。在池边转悠了一会儿,掂掂腰间的钱袋,又看天已经全黑了,就打算从后门出去。到转角的那家木南居,切二两酱香羊肉、来一叠酥油花生米、一碟咸三丝,再来一壶二刀头。

等他走了,后院安静下来。但渐渐的,又可听见前庭来上香的人声。

李云心坐在屋里听那声音,咬紧了牙关。

现在他感觉自己的状况很不好。

第三十五章 雪山气海

他虽然觉得刘老道这个人“还算不错”,但总不会真的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只相处了几天的人。

现在他动不了。

一身舒适的棉布里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就连座下的床铺都湿润了一大片。哪怕屋中仅有弦月从窗户纸中投进来的光芒,也可以看得到他的头顶在疯狂地冒白雾。

此刻他的雪山气海,像是要炸开了。

雪山气海这个东西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不是因为这样比较好听比较文艺,也不是因为身体里真的有一个像是雪山的玩意儿。

这是因为修行者修炼的时候,灵力聚集凝结,最终和身体融为一体,强化修行人的神魂性命。这一部分灵力,实际上构成了修行者的一部分。它们不是什么单独的“气”,也不是什么“金光闪闪”可以在自己身体里流动的东西——它们已经渗透到了每一颗细胞里,变成了身体的组成部分。

画师作画的时候,将对方的灵力或者自己的灵力画进去,指的就是这一部分。这一部分是说“雪山气海”里的“山”——坚实牢固的基础。

另有一些灵力,则是可以被调用的——取决于你的“山”有多么巍峨雄壮。它们从“山”上剥离出来,汇聚到气海,以各种形式被运用出去,变成诸多技巧。

实际上如果叫李云心来命名的话,他会说这个叫“流动资金”。

而他的雪山气海被封印,就是因为“山”上的“雪”,没法“融化”,没法汇聚到“气海”中去了。

他想要用愿力去冲破那一层禁制。但既然身体里并没有确切的一座“山”的形态,也就不会有一个罩子或者封条贴在上面——他需要用愿力冲击全身,去消除掉那遍及了整个身体的封印。

可眼下,上百人的信仰愿力通过那位“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嘉文皇太子”以及龙女的灵力通道汇聚到他身上……从接受到这愿力的第一刻起,他就意识到——

他吗的,坏了。

愿力这玩意儿,和他修出来的灵力完全是两种东西。两者差别之大,就好比同为液体,水和油的区别。

这些愿力对于大妖魔而言或许不值一提,若是转化为灵力,于他而言也并看不上眼。但此刻这愿力虽少,却并不能被他驱使,也一时间没法儿排出体外。就好像身体陡然之间被无数细长钢针穿插固定住、他竟是动也不能动了。

据说有一种刑罚是将人的头皮割开一条缝隙,灌水银进去,便得到一张完整人皮。此刻愿力虽然不是有形的水银,可在神魂这一层面却有异曲同工之效。难以言表的痛苦令李云心咬得牙关咯咯作响,之所以继续坚持着不让刘老道进来就是因为他觉得,虽然情况和他预料得大相径庭,可是……似乎还有点作用。

愿力的确在带给他痛苦之余,还在冲击那道禁制。这施展禁制的符咒大概是某位道统高人所作,坚实牢固。但这愿力似乎也的确有效。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冲击洗刷,李云心的确能够感受得到禁制在一点点“松动”。

然而此刻他的痛苦已经快要到忍受的极限,只盼望外面那些膜拜的人快点散去,好让他慢慢将这愿力想法儿吸收了,再去“通明玉简”里好好查查,除了“易证可得”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可行。

如此又熬了一个时辰。等到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分都要被蒸干之后,庙里终于没什么人了。这时候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娱乐活动,要说乐子,大概就只有夫妻床第之间的“乐事”。因而人睡得早,他也解脱得早。

愿力不再增加,他就收敛了心神,开始尝试吸收这东西。

此时他还不清楚人类修行者吸收愿力乃是大忌。只觉得这力量来得轻松自在,倘若每天被人拜一拜就可以变强变强再变强……那何乐而不为?

这愿力难吸收,就好比油难溶于水。但他再三尝试,现既然无法相互融合,干脆就不要融合了。让这愿力也成为“山”的一部分,就好比将油和水混在一起,再用力摇晃——虽然最终还是水团裹油团,但终究成了一整杯液体。

这么一试,他更觉得自己找到了诀窍——有了这愿力参杂其间,的确有一些灵力可以透出来了。愿力,就好像在“山”上开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洞。

他花半个时辰来做这件事,并且打算以后将这件事进行到底。他修了十几年的灵力,这些愿力对于他的“山”而言连就牛一毛都算不上,他觉得还得更久的时间,才能彻底将“禁制”这事儿搞定。

这时候,刘老道从后门进来了。

春日夜里并不甚寒冷,还有花朵草木的微香。老道这时候喝了酒,觉得身上微暖,口中鲜香犹在。又想到庙里多了一笔进项,整个人就像泡到了温水里一样妥帖舒适。

他关了后门,一边哼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不晓得哪位画道高人前辈在千年前作的诗,一边溜溜达达往自己的厢房屋里走。走到池塘边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主屋李云心的住处。

现屋里还是黑暗的、静悄悄的。老道就掂了掂手里用油纸包的酱牛肉,心说可惜。高人大概是练功之后就早早睡了——可惜了这牛肉了。

牛是城外一农户家的,半夜被窜进来的野兽咬死,只撕咬了几口,似乎觉得不合胃口,就不吃了。

第二天家里人起来现牛死了,就去报了官。官府派人来查,确认是野兽咬死,就令他家自行处理。这家人舍不得自己吃,卖去木南居换了银子。

牛肉是稀罕物。老道手里这包酱牛肉花了两角银——换羊肉能买十份。

他想搁到明天就要坏掉,不如他带回自己屋里头自己慢慢吃了——哎呀,只可惜刚才吃得太饱,早知如此刚才就吃这牛肉不吃那羊肉了。

他这么零零碎碎地想,便转过了头。

走开两步,忽然顿住,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整个头皮麻木起来,酒劲儿瞬间褪去。

他慢慢地再转过头,往李云心屋子那边看了一眼。看他刚才似乎依稀看到的那玩意儿。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一个白衣的女人趴在李云心窗外。

是头朝下,脚在上,那样趴着的。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白衣女人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

脸上没有五官。

刘老道脑子又嗡一声,干净利落地昏了过去。

第三十六章 没脸

又花了半个时辰,李云心将那愿力都消化干净了,才长出一口气。

他慢慢放开双腿,等它们不麻不痛了,才一点点地下地。将湿透又干透的衣服脱下,掀开红木镶黄铜边的大箱子,找了身干净的穿。

他和刘老道身高仿佛,胖瘦也差不多。刘老道的道袍,他穿着也合身。

屋里没点灯,只有微弱的弦月光。但修行人的身体也得到灵力淬炼,大都是耳聪目明的。因此不点灯李云心也看得清,更何况点了灯并不太亮不说,屋里还有烟熏火燎的味儿,让他至今都适应不了。

又倒了杯凉茶水,喝了。不解渴,把茶壶提起来仰头喝。

一仰头,看到了窗子。

当下一口水呛到了肺子里,茶壶咔嚓一声摔到地上,他吓得从头到脚打了个机灵——什么他吗鬼?!

他倒是不怕鬼。但是胆子再大的人,也禁不住突然看到这样的景象——

因为屋子里是黑的,因此窗外的影子便看得尤其分明。一个人影,头朝下,身朝上,正趴在窗口!长长的头垂下来,还在微微飘荡。

这影子,比一般的影子还要淡些,似乎有点半透明。但李云心也看得清它的动作——它在抓窗户纸,似乎想要进来。

“卧槽……”李云心站稳了,就瞪圆眼睛死死盯着那东西。

他知道这可能是鬼。

除去之前在树林里见到的小猫妖弄出来的幻象不算,这是他第一次见鬼。之前遇过鬼,但都只能感觉得到是像猫妖一样的阴灵。可是真的看见,还是第一次。

对于修行人而言,鬼的存在是确定无疑的。想要见到鬼,自然也有办法——用特制的药剂或者修某种神通,开天眼。但问题是谁会没事儿给自己找不痛快,这么干呢?

修行者的灵力已经可以感觉、定位到他们了。没人会想不开非要看——看各种停留在死前的惨相。

然而眼下李云心觉得自己的确看到了。

这里可是庙!还有香火愿力!

且不说他为什么忽然就能见鬼——什么鬼这么想不开,往庙里跑?!

他愣了半晌,还是走到门前开了门。推门往旁边一瞧——这女鬼也正好转脸来看他。

脸上没有五官。身上血淋淋一片。以极其诡异的姿势伸直了脖子,仔细端详他。

李云心又往院里看了看,瞧见倒在地上的刘老道。他不理那鬼,赶紧走去刘老道身边蹲下,拾起他的手把了把脉。

刘老道今年五十有四。在如今这个时代应该是有了重孙的老人了。如果是普通人在这个年纪、这样一惊,说不好就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了。但好在他虽然是个世俗间的画师,却也修习些炼气的法门,身体远比寻常人要好些。

把脉,身体无恙,只是昏了。

李云心这才注意到他手边的那油纸包,打开一看,是酱牛肉。

于是他的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情感。因为他知道这大概是给自己的。

这是除了这个世界的父母之外……第三个对自己“好”的人?

一时间有点儿恍惚。因着前世的某些经历,李云心并不能很好地深入体会“善意”这种东西。到了这一世虽然他感受得到,也能接受,然而再进一步……确实要难些。

毕竟前世,是……

想起这些事他胸口一阵烦躁,就不去想。

便把油纸包托在左手里站起身,捻了一片牛肉细细嚼了,抬头问那鬼:“找我干嘛?”

鬼这时候仍趴在窗户上,只是脖子扭了个诡异的角度,仍将没有五官的一张脸对着他,微微晃来晃去,似乎在反复打量,好确认些什么。

李云心有些不耐烦。他有的是法子对这种鬼——哪怕这一个是比较特殊的那种。

人死之后魂魄会被黑白阎君勾走——两位阎君神通广大,化身亿万也不是难事。但偶有些特殊情况,那鬼便会暂时地不入轮回,流连在世间。

一般来说鬼保留了死前那一刻的相貌。但倘若死后,尸体被什么东西占据了,这鬼就成了无面鬼。

他眼下已经能够动用些许灵力了。虽然没法儿完全挥出化境的实力,但作为意境或者虚境的科班出身“丹青道士”,也远不是那些世俗间的意境、虚境画师可比的。

当下并拢二指,在空中虚虚地划了划,便以灵力构出了一道禁制。手腕再微微一弹的话,便能叫这鬼好好吃吃苦头。

鬼不是人。生前再精明老练,变成了鬼也浑浑噩噩。人生前毕竟有神魂,神魂的一部分又藏在本命肉身中。肉身没了、神魂受损,自然灵智也失去很多了。因此想要同这些鬼愉快地沟通,大多数时候都得像驯服野兽一样先叫它们吃点苦头,才好乖乖说话。

但,在手指即将弹出去的时候,李云心注意到这无面鬼的额头——

有一点红。

他的心一跳,想到了那夜乔嘉欣的死法。

被剑客一剑点到了额头。

再看她身上的血迹……可不正是肚腹之间一片血痕?

是……乔嘉欣的鬼魂啊。

那日果然不是胡乱做的梦,而是真的梦里见了黑白阎君。两位阎君说他像是千年前“打杀来了森罗殿”的人,便匆匆离去,又说和他有关系的,魂魄就不拘了。

果真是不拘了啊。

他赶紧散了指间的简单禁制:“你是……乔嘉欣?是不是乔嘉欣?”

但问了这一句之后,那鬼却忽然怔了一下子。紧接着它的头猛地仰起,朝北边看了看,随后手脚并用、以快的令人毛直竖的度,爬去屋后了。

李云心连忙大喝一声:“你等等!”

提起灵力,一个纵身就上了房顶。但再看屋后却只有三四畦早春菜,没有那鬼影儿了。

这时候的城市,虽说大,也没法儿和他从前那个世界的“大城”比。最近天又比较干,没有污染,能见度很好。再加上他因为修行的关系视力极佳,因而当他站在这屋顶上转头往刚才鬼魂看的方向瞥了一眼之后现,城外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火光极微弱,应该是离得很远的。大概在城郊,有农人居住的地方。

有人在这样的夜晚打了火把,许是出了什么事,谁家死了人,或者遭了贼之类的。

李云心不知道那火光和鬼魂的离去是不是有关系,便微微叹口气,跳下了屋。

也许还会再来吧,他想。

第三十七章 太上忘情

他将刘老道抱进屋子安顿好,约摸他大概一早就能醒过来。然后坐在他身边了会儿呆。

作为一个曾经的心理医生他知道自己如今的状况不大正常。他焦虑了。

眼下的事情算是阶段性顺利,但还有一个或者几个大危机在引而不。

九公子可能来找他。不是什么好事,可能会死。

白云心可能来找他。也不是什么好事,也可能会死。

眼下白云心跑去找九公子,好的结果是……也许两个大妖魔争斗起来,解决掉一个。李云心还记得那晚白云心的反应……那可不是什么“听说了老朋友”行踪之后该有的表现。

坏的结果是两个家伙一起找过来——他简直无法想那样的情景。

其实除此之外……通明玉简。

他或许没见过,但知道道统和剑宗有种种神奇手段。三个剑宗流派掌门弟子就已经将他搞得焦头烂额,更不消说流派之上还有洞天。那三个在世俗间牛气冲天的“掌门弟子”,在整个修行界,大概就只相当于城镇基层公务员的角色吧……

倘若真被得知通明玉简在他手上,整个修行界都来抢夺,他是绝不可能守得住的吧。搞不好,还要丢掉性命。

世俗中人总爱将那些修为高深的修行者看作“神仙”,却不知道天心正法有一个“心”字,修的就是心。但可不是愚昧无知的世俗人传闻的“慈悲心”,而是“太上忘情”。

修行五个境界,玄真化虚意。修到了化境,便要重视修心、修****了。想要再往上,到真境、玄境,更是有一道道心魔劫在等着他们。想要渡过那些劫,便要忘情。少一种情感,就少一劫。

待到将自己所有为人的情感都摒弃了,便是“玄真化虚意”五境之上的“太上忘情”之境。到这时候,神魂肉体都淬炼得无比强横,便可以白日飞升了。

但……这只是理论上。

因为的确已经将近三千年没有人羽化飞升过了。

李云心不知道“太上忘情”之境究竟是怎样的真实体验,虽然因为前世的特殊经历,他也能稍微理解一些。

然而他可以确切地知道,修为越高的那些人,就越不会有什么“慈悲心”。倒并非说他们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实际上连“为非作歹”的那种情感,也是要被摒弃的。他们只是会变得无情。像机器一样计算一切利益得失,得到最优解。至于在得到最优解的过程中会不会伤害到其他人,那并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

因为同情心,也是一种情感。

有的时候李云心会想,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到了那种境界,拥有移山填海之能,却没有了七情六欲……

又有什么用呢?

无论如何一旦被那些人盯上,大概自己会很惨。

那些人一定一直都在找。因此那天雷暴来了,不久之后就有人上了门。

那次雷暴同样是个谜团。而自己的父母竟然可以带着这玉简,隐居避世十几年都未曾被觉——这件事想一想,他也觉得深不可测。但这样“深不可测”的父母却在一夜之间被雷暴劈死。

每每思及此处,他又觉得遍体生寒。

到底是怎样层级的存在盯上了他,现在,是不是还在盯着他?

但至少他知道自己还握有一张底牌。

没有他,那些人打不开这玉简。

再大神通也打不开,再聪明的人也打不开,再见多识广的人也打不开。

因为那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能办得到的事情。

李云心叹了口气,用力搓搓自己的脸。屋外虫鸣声渐起,竹叶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他重新拿起那包酱牛肉一边一片一片地挑着吃,一边走出门外去。

得做些准备。

这个世界的妖魔、修士诚然强悍,但……他有另一些那些人不曾了解的东西。

心魔才是最可怕的。

在同样的一个夜里,一街之隔,乔家乔段洪的卧室里一灯如豆。

他未断气,但也未醒。躺在大屋的床上像一个残破的人偶,身上散出浓重的药味儿。

伤口被覆上草药以及金创药,然后被人用并不专业的手法以绷带包裹。脸颊深陷、双目紧闭。如果不是胸膛偶尔还有起伏,就和一具尸体也无甚区别。

一个老仆守在他床边,白蓬乱,像是已经几天未梳理过了。

老人的脸上遍布沟壑,一只眼是瞎的,呈现浑浊的白。他手里捏着擦脸巾。被捏住的地方还是湿润的,但其余的地方已经干了。这意味着他在这里坐了很久,或者说……靠在床边睡着了。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打更声从后街传进屋中,老人才忽然转醒,抬眼去看乔段洪。

仍未醒。他伸手摸摸男人的额头,依旧烫得厉害。

这老人就吃力地起身,到床边的铜盆里洗了帕子又给换上,才走到门边推开门。

开门声惊醒了守在屋外的两个小厮。

老人叹了一口气:“你们两个,睡了一夜了。药煎了么?”

两个小厮擦了擦口水对视一眼:“这就去了。孟爷莫急嘛。”

随后两个人赶紧匆匆地走了,边走边低声说话,又往西院瞧了瞧。

西院有人声,在笑。有男有女,还有忽高忽低的说话声。春夜的风将那边的酒气吹了过来——是在庭院夜饮。

老人佝偻着身子,用仅剩的一只眼往那边看了看,重又关上门。

他知道那两个小厮不会去煎药。早没药可煎了。这两天是他用自己的钱给大郎请的郎中。但他的钱本就不多,这时候都用尽了。

那两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和乔佳明更不会管。他们不但不会管,还只想由着大郎自生自灭。这乔家大院上上下下,三十多口人,原本都指望着这个镖局过活。现在大郎带人出去走了这一趟镖,全折了,只有他自己回来,生死不知。

在老人这里想……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想……

大郎也还不如死在那里。

都一起死了这家或许还不会像如今这样,大郎也不用像如今这样,躺在床上……听那两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和那无赖作乐。

当初大郎那原配,那乔文氏,才是个好女人啊……只可惜死得早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如今也疯了,被关在后面。女儿啊……毕竟是女儿啊。他老头子现在也暂时顾不上。

只是可怜了大郎。他从小看着大郎长大,那时候他还是个镖师。广元十三年路上遇到盗匪,他为老镖头挡了一刀一剑。

第三十八章 杀人鬼

一刀废了他一只眼,一剑废了他一条腿。

然后就被老镖头留在镖局里,那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有我乔逢春一口吃的,就有孟噩一口吃的。等我乔逢春不在了,孟噩就是你们几个的大伯。”

但他哪能真的拿乔。不走镖,就留在乔家管些事情,看着小辈一点点长大,出出主意。等到大郎能独当一面了,他就更少说话了。毕竟是个废人,当年的事情也过了二十几年。大郎仍拿他当大伯待,他可不敢生受。院里的仆役丫鬟都是些孩子,只知道他是个家里老人,却也并不甚尊重他这么一个瞎子瘸子。

到了如今。这一趟镖,家里的男丁差不多都死尽了。留下来些孤儿寡母妇道人家,一面指望着那两个女人给些银钱好维生,另一面又在怨恨大郎。

他活了这么久,知道那些人在背后怎么说——

“怎么就他回来了?带了那么多人去死,他怎么没死?!”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交好的两个镖局派来人看了一眼,见大郎眼见就不成了,留下十锭银,再没来过。

他就只能用自己的那点钱,给大郎请了郎中。吊着一口气,等庆安来人。

乔家另有一个远枝在庆安,总还有些辈分高的族老,人丁也兴旺。他悄悄差了人送信过去,叫那里来人。总不能叫家产落在乔佳明那乱人伦的畜生,和两个娼妇手中。

老人这么想了一会儿,再走到床边伸手去摸乔段洪的额头。

更烫了。他的脸颊呈现出可怕的四灰色,眼睑颤动,嘴唇干裂开来。

还得用一次药。老人想了想,一瘸一拐地推开门往西院走。走得近,声音就越清晰了。

听见那畜生得意地说“……那府尹见了那块玉……说尽可使得……都已经被……不如送去给府尹……哈哈哈……说笑罢了,我也可留作小嘛……”

还有那小娼妇的浪笑声“那老瘸子……守着?……看能守几日……等一死……”

老人觉得胸口有些闷。他抬起手堵住嘴,沉闷嘶哑地咳了一声,感觉虎口有点温热湿润。看也不看就用力抹了去。

知道那是血。被这三个畜生气得吐了血……当真老了就是老了,也没什么用了。

里面的三个人是饮多了酒,耳目不大管用了。因而他咳了一声,没听到,走到门前,没听到。推开小院门,仍是没听到。

院里凉亭中掌着灯,三个人在亭内饮酒。那乔刘氏此刻衣衫不整,正歪在乔佳明怀里,不堪入目。老人眼前一黑,伸手扶住门框。

乔刘氏是前年新纳的。乔王氏十年无所出,乔家总要有个后。孟噩在前月才现这女人跟那畜生有些牵连,想走完这趟镖,提点提点乔段洪。哪知出了那样的事。

此刻已经当着乔王氏的面,做这下流事了!

那乔王氏,也不看他们,慢慢饮着酒,低头自己说:“……老瘸子可不安分。往庆安送信。且不说送不送得到。送到了……庆安那边,可不像那个死鬼那般没出息。同是武林世家出身的两枝,那边就……听说还是庆安富哪。哪看得上这里?再说那老瘸子倒是老了。叫谁送?叫王七送。王七是谁?老瘸子不知道那是我娘家表亲的远房啊。”

说了这句话,掩口笑。脸一侧,就看见了门口的孟噩。

但只是稍一惊诧之后便斜着眼端起酒杯,淡淡地问:“哟。老孟呀。怎么来这儿了?大郎还好?”

信没送出去。孟噩觉得胸口更闷了,眼前一阵一阵地晕眩。他垂下眼不看他们的丑态,扶住了门边,强撑着要转身走回去。但迈了一步,亭里的酒肉气和脂粉气一袭,更觉得心头的火再压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咳了一声,噗地喷了一口血。

随后再拉不住门,摇晃着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现自己已经在大郎的屋里了。地上。

似乎是他们找人将自己抬进来,就再不管了。家仆原有九个,这些天遣散了四个,只留了五个。一个厨子,两个丫鬟,两个小厮。两个丫鬟看着乔嘉欣,两个小厮看着这边,实则就是在等大郎死。

该是未昏过去多久。天还是黑的。他向门外看了看,两个小厮仍守着,门开了一条缝。老人瘸着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喘息了一会儿走到大郎床前。他看起来更不好了,就像是死了一样。

老人赶紧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现烧退了。大郎不再烧了,额头冰凉冰凉。这让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儿子。那时候尸体从河里捞上来,一样的温度。

他直勾勾地瞪着大郎的脸看了一会儿,伸手将被子拉上了。

信没送出去。

还有府尹……嗯。也不得用。

孟噩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就不闷也不热了。忽然变得很舒适,并且心静如水。他想了一会儿,转身走到门口。

两个小厮赶紧站起来揉了揉眼,伸手拦住他:“唷,孟爷,您身体不好。大奶奶吩咐了叫您在屋里养会儿,今夜就别出去了呗?”

老人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两个小厮惊讶地现他唯一的一只眼睛不那么混浊了。变得灼灼亮。这样的亮令他们感到不安……这亮光不该是属于这个老人的。

打从他们来到乔家之后的三四年,这老人都从没大声说过话。只驼着背、跛着腿,对每一个人和善地笑。这种不安,令他们的心中生出微妙的、羞愧的怒意。

便狠推了一把老人,扬声:“进去吧你。好好跟你说话,别不识抬举。现在不是里面那死人的乔家了。”

老人拉住门框,没有跌倒。嘶哑着说:“镖头人已经没了。”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嗤笑一声:“你操心这个做什么?操心你自己吧。”

孟噩点点头,转身进了屋。

“老家伙。唉。脑子不灵光,想不开。”青帽小厮转过身,摇头,“我是不乐意伤了他。我跟你说,我好歹也学过几天拳脚……”

话未说完,听见门又吱呀了一声。

两个人同时转头,脸上极不耐烦:“我说你——”

话音未落,劈空一声啸响。一柄金丝厚背大环刀,正正砍上一个小厮的面门。“咚”的一声响,深嵌进去半掌厚。巨大的压力令他的两只眼球噗嗤一声喷了出来,挂在脸边。

随后血也喷了出来。

青帽小厮瞪圆了眼,看那刀,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震惊于恐惧而无法行动。

这刀是乔段洪的刀。挂在他房里墙壁上的。

他又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到持刀的人。

是……那个老瘸子。但他的脸冷得像一块铁,眼中有他从未见过的光。

“啊……你……”他出这几个声音,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那刀。

然而冷光一闪,噗嗤一声响。他的脑袋也咕噜噜滚下了台阶。

老人收了刀,拄在地上,疲惫地喘息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抹了一把刀身的血,慢慢抹在自己的脸上,微笑起来。他的牙齿和独眼在黑暗中闪闪亮。

“你们这些孩子。”

“老头子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叫……”

“杀人鬼,孟噩的啊。”

第三十九章 那道童

须皆白、年轻时绰号“杀人鬼”的老人,感觉自己的胸膛起伏得像是一个风箱。出了凌厉的两刀之后他觉得手臂微颤,心脏在胸腔搏动得像是要跳出来。

但他的身体里充满了重新滚烫起来的血。他再次体验到那种放纵的、毁灭的快意。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豪雨中斩落人头的时候。冲天的热血喷洒在脸上,就像眼下一样。血液令皮肤紧绷,微甜的腥气让他警醒。

还会想起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孤家寡人的他是怎样看大郎一点点长大、娶妻、生子、独当一面。他是一个残废是家仆,但他觉得大郎就是自己的儿子了。

现在他什么都没了。

感觉自己被掏空。但空虚很快被另一种东西填满……被某些情感压抑的戾气与残暴如暗藏的火山一样喷涌而出。

杀人鬼孟噩站直了、闭上眼睛。从胸膛里出沉闷悠长的喘息声。一刻钟之后他猛地睁眼,闷哼。周身的骨节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挺直了后背的老人仿佛在一瞬间长高了几尺。被他催至巅峰的“七杀刀”在疯狂燃烧他的生命——这部他年轻时偶然得来的、令他闯下名头的霸道功法此刻成了致命的毒、亦是燃烧的火。

他缓缓出气。

白雾如利箭长龙,刺破夜空。

三息之后,老人轻易地提起那柄十三斤的厚背大环刀,向西院走去。走出几步远,看到迎面而来的一个丫鬟。

小丫鬟本是看着乔嘉欣的。但乔嘉欣这晚竟然不吵也不闹,两人就困乏了,又饿。于是她便往厨房走,去弄点吃的。

但在黑暗中听见哗啦啦的声响,又隐约看见被月光映亮的老人雪白的须。困乏疲倦的小丫鬟在心里哼了一声,一边匆匆走,一边低声道:“老东西,大半夜吓了姑奶奶一跳。”

再走三步终于看得清那老人了。看到老人脸上的血。

小丫鬟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想了一会儿,要叫出声。

但老人已经走到她身边,未停步,也未看她。

只是将手一扬。刀起,头落。继续向前行去。

血腥气弥漫在春夜微风里,同酒香肉香脂粉香混在一处。孟噩走到西院的门前,推开了门。浪言****和笑声又冲击过来,但现在已经打不倒他。

他怀着迫切的欲望、跛着脚向亭中走。夜风起。亭中烛火飘忽不定。刀尖落地,金属在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三个人终于转过头。

最迟钝的人也察觉了老人的不同寻常之处。乔王氏在这一瞬间终于回想起乔段洪曾经无意间提起过的话。

“……孟爷这几年是越见老了。年轻的时候,可不是好脾气。”

“……叫杀人鬼啊。你别看孟爷现在这个样子……走投无路来了镖局里……”

“……没见过他动手吧?可是一把好手。”

当下心里就莫名惊惧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的血,抬起手指他,难以置信地惊叫:“杀……杀人了啊?你杀人了啊?”

“是啊。老夫……杀人了呀。”须皆白的老人用这样怪异的语调和嘶哑声音说。

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说话的。

“还杀得不够多。”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得很慢,但不是为了故意营造什么压迫感,或者玩弄猫鼠游戏。而是因为“七杀刀”的霸道功力,快要将他的生命力透支了。

“刚才大郎走了。你们两个,要去陪他。”他终于踏上台阶,看清了三个人惊恐的脸。

乔佳明眨了好一会儿因为醉酒而惺忪的眼,才意识到手提大刀的老人距离自己只有三步。他吓得一哆嗦,触电般地推开了乔刘氏,便慌头慌脑地想要逃。

“你走得了!”老人低喝了一声,挥刀斩过去。刀身破空,刀背上的铁环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刀刃先斩下了挡在两人之间的白色纱幔,再掠过乔刘氏的手臂,拉开一长道口子。随后……去势忽地一慢。像一条游龙忽然失掉了神通,沉重地折了下去,砍在石桌上。

杯盘碗盏碎裂的声音和三个人惊慌奔逃的声音混在一处。乔刘氏叫得大声,乔佳明叫得更大声。但三个人嚎叫了一阵子之后忽然意识到……老人没声儿了。

并且听见沉重的大刀当啷一声落地的声音。

再惊魂未定地回头看,现老人已经倒在地上。额头先磕到桌沿,再磕到石凳,而后落地。口中喷出的血和额头溢出的血将须染红,看着竟像是死去了。

乔佳明愣了好一会,才推开哭着嚷自己要死去的乔刘氏,拿脚尖踹了踹孟噩。见他没有反应、不像使诈,才走过去弯腰探了探他的鼻息。

然后一缩手,咬牙切齿道:“这老杀才!竟然还没死!反了他了!杀人!”

他说着,就借着酒劲儿去够地上的大刀。但毕竟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饮多了酒,加上这刀又重。一拿,竟然没拿起来。

就听见乔王氏扶着凉亭红木柱,颤声说:“罢了罢了,先留他一条命吧。绑了送去府尹那里。大郎死了……孟噩,正好。家仆里通外匪,反正他年轻的时候,听说也是个贼盗。李府尹……他不正说要寻个由头么?这不就来了。”

“老仆里通外匪?啊?”乔佳明瞪圆眼,“谁会信这种事啊?”

“就因为难相信,才觉得是真的。蠢。”乔王氏阴沉着脸,看看乔佳明,又看看哭哭啼啼的乔刘氏,“况且这老东西……平日里和谁亲近?你忘啦?”

“啊?”乔佳明眨了眨眼。

“唉。”乔王氏叹了口气,“那刘老道啊。两个人平日里不是常会一起饮酒?你不是想要后街那龙王庙?李府尹前日里不是说,没个由头好动手?这便有了呀!”

乔佳明这时候才一拍巴掌,浑然忘记了刚才的惊吓,又在酒精的作用下得意起来。先得意了一会儿,又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正想呢。哼,原本我也没想要为难那老头。可谁叫那小子——嗯?那小子叫什么来着?”

“管他叫什么。嘉欣妹子我还没碰一根手指头呢,他倒是,嗯?那天还打我?看他那油头粉面的样子就不是好货色。刘老道的徒弟?嘿,我可知道那些腌臜事!什么道童?童子?可不就是给玩儿的?那些说修仙的,哼,哪个不弄几个,细皮嫩肉的小兔子?叫什么来着,叫……嗯……后、后……”

乔王氏微微皱眉,似乎并不喜欢听他说这些话:“你日后到了堂上,可不能说这种事。管住你自己的嘴。这次也是李府尹缺了银钱,才看得上那龙王庙。在平日里,他一个府尹,一年就几千两银的进项,哪会为了一间宅子惹这腥臊。”

“你该说的不是什么童子,而是说,咱们乔家镖局上上下下的人都没了,他跟镖的一老道,和一个少年却毫无伤。而后回来了,和那老道交好的家仆却先杀了家主,又要杀主母。教府尹大人细细审问了,才好得知原是那刘老道和孟噩见财起意,里通外匪。你都记好了,莫要到时候又一问三不知!”

乔佳明不耐烦地摆摆手:“嘿,妇道人家,总是爱想得多。那刘老道、那小子,都不过是寻常百姓。府尹要想办案,寻个由头拿了人,打上五十杀威棒,铁打的汉子也招了——啰嗦那么多作甚……”

……

这样多的事,生在一街之隔的宅子里,李云心却是七天之后才知道的。

刘老道第二日醒来,昏头昏脑地说自己昨夜见了鬼,但又怕是醉了酒,看花眼了。李云心就干脆对他说确是如此——自己出了门,只看见他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就昏过去。

这么一来总好过对他解释更多事。

然后便是他每天试着冲开禁制的痛苦过程。第二日来拜的人稍微多些,第三日渐渐少了。终究是不起眼的一座庙,附近的乡邻知晓了,来了,消息也并不会传得很快。大概还要等些时候,“城里龙王庙显了真灵”这种事情才会逐渐扩散到更多人耳中。

毕竟不是他从前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同在渭城,一年后,城中某处的人才知晓今天的事情也不奇怪。

但这对于李云心而言也是好事一件。庙里香火渐渐旺盛起来,又可以细水长流,他才好慢慢地适应、习惯,不至于搞得自己像是要爆炸。

他学会了用已经可以调动的那一点灵力,裹着香火愿力往自己的“雪山”里收。用那愿力在雪山上钻出一个又一个孔,便觉得自己可用的灵气日日增多了。

三天之后,他已经可以在忍受痛苦的同时,神色如常地走来走去。只是脚步会慢一些,脸色会苍白一些。有些香客偶尔看见了李云心,在惊讶老道什么时候有了个小徒弟的同时,又惊讶他的俊俏。一些女人私底下说刘老道无儿无女,这小道长大概以后要继承他的衣钵。模样还行,又有一处房产,且庙里有进项,是良配。

只是看这小道长脸色不好,不知道以后是不是个多灾多病的身子。

李云心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些。因此再过两天,就真有媒婆上门来问了——他当然是好笑地拒绝了。

这是因为他最近常常抛头露面。

从前待在山村里,见的都是村民。如今来到了渭城——这个世界的“魔都”,当然很想看看这里的人是怎样的生活习俗。他前世算是个心理医生,从前就爱看人,到了如今也是一样。

因此白天的时候他就进入了“刘老道”徒弟的角色,洒扫庭院,理理香烛。和几张熟面孔说一两句话、点点头。然后搬一张板凳坐在前庭的一个角落看着来往的香客愣——别人看他是在愣,但他是在冲击自己的禁制,顺便想……

怎么对付九公子、白云心,以及可能存在的危机。在这种时候多看看人,总会有些好想法。

人可的确是很有趣的生物。

只是他没想到,不等这些大危机到来,却另有一桩麻烦事找上门了。

乔家的事。

见到乔嘉欣无面鬼魂之后的第七天清晨。

人已经没有前几天那么多了。大概是在每天早上的时候,临街卖豆腐的尹小姐会来上香许愿。“尹小姐”这名字是李云心的叫法——那姑娘则会眼角含笑带羞地瞥着李云心,“哎呀叫我尹雪若啦”。

其实平心而论,尹小姐的确还不错。大概因着名里有个雪字,极白。脖颈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浓密的睫毛在阳光里投在雪白脸颊上的阴影,就好像两只蝴蝶翅膀。她是个纤细娇小的身段。隔着布裙李云心看不到她的腿,但仅看身姿,放在他那个时代大概也是那种要被人追着宠着捧在手心儿里的小尤物。

算白算美,在这条街上,也算富。

上一次香一角银子,换算成他那个时代的人民币,就是二百块。他琢磨琢磨——一个姑娘每天早晨甩出去二百块,一个月甩出去六千块,眼睛都不眨一下……算是个什么级别的白富美?

但这样的姑娘,在小说传奇里,也就是个“豆腐西施”的角色——故事当中最不起眼儿的平凡人物。每每思及此处,他就觉得越有趣。用自己的眼睛看事情,和用别人的眼睛看事情,的确是不同的。

就在这天的清晨,在这位尹姑娘如同往常一般进了香、又照例晃啊晃地走到李云心身边说“早呀小道士”的时候,刘老道皱着一双眉,从前门走了进来。

抬头看见李云心,就苦了脸。随后,又好像讨糖吃、却又怕大人拒绝的孩子一样走到李云心面前:“心哥儿,出事了……”

第四十章 尹白富美

刘老道这几天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庙里有了香火进项,腰包里银角子多了,做什么都使得。因而李云心看见他现在这样子,知道不是在拿乔卖乖。是真的出事了。

老道满腹心事,似乎眼睛里只有李云心。因此竟然全然不顾尹姑娘在场,又直愣愣地说:“心哥儿,我有个老伙计,给下了大狱了。就是对面乔家的老人儿……我听说此时都给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心哥儿,你本事大,你给我想想……”

说到这里,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人,连忙住了口。

尹姑娘已经听见这些话,好奇又惊讶地看了看李云心。

原来他……不是老道的徒弟吗?而且听起来,不但不是徒弟,还是刘老道得求着的人呢。尹姑娘想到这里,却没有继续再深思下去。而是因为一种小女儿家对中意的人所独有的微妙情感,轻轻咳了一声,低声温婉道:“道爷莫慌嘛。是您的朋友给官府拿了?既是乔家的人,想必是本城、咱们这边的南河府拿了吧。我大伯就在府里做事,虽说只是捕头,但也说得上些话。要不是什么大事……”

老道唉声叹气:“唉,尹姑娘。多谢尹姑娘了……唉。不是小事。主家告他杀人,要杀主母。说李府尹震怒,亲自指派人拿了的。我去见乔家人,也不曾开门。我倒听说,确是杀了三个人,唉……老孟他怎么会做这事?我不信,唉……”

尹姑娘抬手掩住嘴,轻轻地“啊”了一声。想说“道爷你怎会有这样凶残的朋友”,看了看李云心却没说出口,最后只惋惜道:“啊……是府尹大人呀……”

老道愁眉苦脸地对她拱拱手。

……她也敛衽一礼。

其实老道是想要说“唉那也谢谢您了但我们还有事儿要说您慢走不送了”。哪知道这姑娘有教养地还了礼,却不走,只看李云心。

她好奇老道对她的大伯这样的人物都不放在心上,却要“心哥儿想想办法”——心哥儿他究竟是什么人?能有什么办法?

难不成是贵人家的公子?

可又怎么会住在这间小庙里。

不过李云心倒是明白这姑娘为何这样有闲又有钱了。渭城啊……放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大概就是一个直辖市吧。渭城城内的四个府台划分,也大致相当于他那里的地级市了。尹姑娘的大伯在南河府做捕头,算得上是一个地级市的公安局长。在每个城市里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哪怕如今这时候所有的权力实则都在主官手中,也足可算得上是升斗小民心中的“政府高官”了。

她伯父的这个“捕头”,和邢捕头的那个“捕头”,可完全是两个概念……

李云心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便抬起头,看看尹姑娘,又看看刘老道,轻轻摇头:“事情……不大对啊。”

老仆杀主母,还已经杀了三个家仆,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都应该算得上是轰动一方的事情。然而就连尹姑娘这样平日里最爱到处溜达闲聊的白富美都是这时候才晓得,可见这事儿在之前是被保密了的。

迟钝的人也会觉得,乔家、杀人、刘老道、老仆,这些因素联系在一起,大概不大对劲儿。何况是李云心这样的人。他花了五秒钟理清楚思路,再花十五秒钟去推演事情的来龙去脉,最终事情的真相,就已经成为他整理出来的几种可能性当中的一种了。

很多蛛丝马迹可循。

譬如第一次见到乔佳明时那个人所说的话——目的都只是泼污水、坏掉他那位表妹的名声。在这样一个表哥表妹天生一对的年代,他有什么打算一看便知。

后来他和大小二位乔夫人说话,很是瞧见了那位小乔夫人脸上的精彩细微表情。没想到乔家并不算十分大的宅子里,也有那种腌臜事。

但那些事都是旁人的,他又不是那种正义感爆棚的热血侠士。知道一些也就罢了,不想深究。可没想如今……

再多问几句,他越确定了自己的推断。消息是今天才放出来的,怪不得刘老道并不避讳尹姑娘。因为很快她也会知道了。

这种罕见的事,她竟然没有听自己的那位大伯说起,亦可见,保密工作做得极好,很是有猫腻。

嗯。主意似乎打到了自己头上啊。

神经病。

好好去图谋你们的家财、好好窝里斗不就好了嘛。

非要找死。

他在心里这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转头对尹姑娘说:“姑娘,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这话题转得快,女孩子和老道都微微一愣。但李云心已经拉起了她的手,在她手心上画了几条线,含笑对她说:“你细细感觉一下,我画的是什么?”

然后就松开了。

老道和女孩子更呆。尹姑娘微微张着嘴“啊”了半天才想起来有失体面,赶紧垂下头去。他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忽然拉我的手?写了什么?天哪,他是不是对我……他刚才在我手上写的是……

嗯……在手上写的是……嗯?什么手上?谁?啊……刚才怎么了?

尹姑娘慢慢抬起头,看见刘老道。

像是吓了一跳似的掩住嘴:“啊,道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唔……心哥儿,我走啦。”

说完这句话,就赶紧匆匆跑出庙门——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心慌意乱。

好像刚才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

刘老道眨了半天眼:“这个……”

“失心符。”李云心拍了拍手,“道统的符箓术,小把戏,对你这样的人都没用。只对寻常人有用。还不能用得多。把门关上,今天不接客了。再跟我详细说说怎么回事。”

老道听了,赶紧去关了庙门。

他只以为是自己那位老朋友的事,但没料到李云心这么上心。他还以为,这位不只来自何处的高人只是想借住在他的小庙里、体验人生悲喜、躲避一些麻烦,不爱牵扯俗事。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要打算帮忙了。

于是他的心里很快就充满了感激之情,并且觉得踏实安定下来了。

然而到了晚上,刘老道心里的这点儿“安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四十一章 无面

天一擦黑,李云心就出了门。说是去乔家探探口风。刘老道正要再跟他说乔家不见人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他站在小街的青石板上,左右一看无人,脚尖一点地,就越过了丈高的墙。

刘老道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位高人除了手段高,竟然功夫也高。心说自己倒是老了老了,怎么就没想到去偷听。

半个时辰之后,李云心回来了。

挺难从他脸上推断出他的情绪。于是刘老道怀着忐忑的心情问:“心哥儿,这事情,怎么办呢?”

李云心提起壶给自己倒杯茶喝了,抬眼说:“从法律的角度来讲,你那朋友不冤。的确杀了人又想杀主母。”

刘老道瞪圆了眼,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啊?这怎么说呢?他一个老瘸子……”

“他叫孟噩,从前有个外号叫杀人鬼,这些你知道吗?”

“……啊?”

“哦,你不知道。不过这无所谓。但是从道德的角度来讲,还是比较委屈的。是因为那个大小乔氏通奸、谋杀亲夫、图谋家产。”李云心撇撇嘴,“神经病,还把主意打到这里了。想要这处院子。”

刘老道又啊。显然没法儿一下子接受这样的事情。

一个月前乔家还红红火火,乔段洪也还算客气。到了如今,竟然连他也被惦记上了。

“那这老孟……是义愤啊……”

“嗯。”李云心放下茶杯站起了身,“我一会去一趟府尹那儿。你给我说说怎么走。”

“心哥儿这是要……唉,跟他们讲不得道理的。你都说了那府尹也是贪财,这,这……”

“不是去讲道理。是去瞧瞧。有法子就用用手段。没法子……嗯,也能找到法子。一个时辰之后回来。今晚还想吃酱牛肉,我听乔王氏说木南居又来了几头牛,又有牛死了。这事儿奇怪。这是这段日子死的第几头了?”

“再来点别的菜,别要内脏。不要姜。”

李云心在来到渭城十多天之后,第一次出“远门”。

从前在山村里,见识不到什么世情。如今来了城市中,他近乎贪婪地注意每一个细节。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不是他认知里的普通世界。

并不是指“有神仙道法”。而是说,有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位有着足够大影响力的人,曾经试着改变过这个世界。或许失败了,但一定会留下难以抹去的印记。

他想要找到这种“印记”。

他一路上真的看到了像电影电视剧里的那种情景——男男女女出门闲逛,有夜市。夜市里的小吃摊子所冒出来的香气,甚至叫他也馋了。很难想象在这样的社会真的会有如此情景,而不是街上以男人为主,年轻的小姐们都待字闺中。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得要开明、开放一些。

远远看到府衙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八点多钟。在这个世界的晚八点,街上的人已经少了。府衙门前有一条河,是翠柳河。比较宽,容得下三艘画舫并排走。河边用青石板砌了,种着一水儿的青杨柳。这时节杨柳了新芽,蒙蒙的一片绿,就好像烟云样儿。

通往府衙门前街道有一座白石桥,修得威风阔气,能容下并排两辆马车。

李云心在桥的这边远远瞧见,桥那头、府衙门口的街道上,竟然还有不少人在走来走去。他觉得有点儿怪,但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他还没能完全理解这个世界的风俗——或许是上访的呢?

人多是好事。那街道上的人数,粗粗一算也有七八十。他打算走到人群里,先瞧瞧地形,再决定从哪边潜入进去。

于是就过了桥。

下桥走三步,脚尖儿要踏在街面上的时候,他收住了脚。

因为这些人……

好像不是人。

他刚才下桥走那几步的时候,从西边一条小街里拐出来一个人。轻衫小帽,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晚间出来采买的——或许家主人起了兴致,打算尝尝什么街边小食。

这年纪轻轻的家仆拐出来之后看见了李云心,朝他这边望了一眼,随后转过脸去轻轻哼起小调,脚步轻快地走。

然后,这条街上的那些人,就动起来了。以一种极其轻盈迅捷的脚步纷纷朝他围拢过来、将他包围在里面,就好像是在护送着他走。

但并非护送,而是在嗅他、看他、检查他。

然而那小厮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一群“人”围住了,在经过李云心面前的时候,甚至冲他笑了笑。一直到他走出了那条街,出了府衙的范围,那些围着他的“人”,才又纷纷从他身边走开了。

这时候,李云心面前已经站了五六个“人”。

没有五官的“人”。

抻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是……无面鬼啊。

李云心倒吸一口凉气。死去,躯体被占的,就会变成无面鬼。这府衙前街,七八十的鬼——搞不好四面都有——怎么会这么多?

别说府衙重地。便是寻常的大户人家起宅子,也会要讲风水的。在这街上聚集了这么多的鬼,寻常人走过去一定觉得不对劲儿——或者阴森,或者凉。但眼下这些东西就这么聚在这儿……

李云心意识到,或许府衙里的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是知道这事的。

这城里还有道统和剑宗流派的驻所,他们,也应当是知道的。

这应该是某种阵法。他微微皱眉,没有踏进街去,而只是沿着河边的柳树走了一段路,感受那种极其细微的灵气波动。

某种阴灵大阵。涉及到阴灵的,未必就是邪术。但一座府衙,本已经是世俗世界少有的戒备森严了,为什么又搞了这样的东西?

他原本打算潜进去看看李府尹的说法。但这时候,打消了念头。在这样的阵法里动用灵力,有可能被觉。无论被道统觉还是被剑宗觉,都不是什么好事。

思量了这么久,先前走过去的小厮回来了。仍旧走这条街。

但这一次,阴灵却不再跟着他。

第四十二章 清炒肉芙蓉

见到这情景,李云心心中一动。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打了个招呼:“哟,这么快啊。”

小厮已经看到李云心的穿着打扮。今天为了低调些,他只穿了青布道袍,头上插了个木簪。但颜值拯救了一切——他看起来仍然高贵又出尘,像乔装的贵公子。

这样一个标致的人儿同自己打招呼,年轻的小厮显然开心。因此停了脚步,低头看看手里的食盒,估摸着说上几句话也无妨,便笑:“是啊。公子您面生,是才来渭城的?”

“算是吧。这儿的天气有点儿怪。”李云心紧了紧衣领,“没过桥,倒还不觉得。过了桥上了这街,就觉得凉下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厮正站在盯着他不动的那几个无面鬼前面。

其中一位,几乎和他站重了。

小厮一皱眉:“咦?您这话说对了。我就说今儿这街邪性呢。我打府里出来,一上这街啊,身上就一阵一阵冷。就说现在,我的妈呀,可不就是倒春寒了么?冷风嗖嗖地往我脖子里钻呢!”

“啊,您是府里的。府尹府里的?”李云心的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问。

“嗨,三等仆从嘛。”小厮颇为矜持地笑了笑,随即似乎意识到,这位公子应该不晓得“三等仆从”是个什么概念。于是又解释,“倒还舒坦。逢年节有银子,一年省吃俭用攒下来,能有二十两银。攒上几年,回乡买几亩地,就能……嗯……”

说到这里又觉得大概这公子对这些事情也不大感兴趣,便不说了。

哪知道李云心反而站直了,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表现得极有兴趣:“这当真是不错的。小哥你这是寻了个好主家啊。我家乡那边,可没这么好——”

他原本就好看。再一故作和善,更令人如沐春风。加上从前的职业经验——同人谈话套话简直是手到擒来。

等末了,这小哥才一拍后脑勺——食盒里的小吃都凉了。便赶紧同李云心告了罪,小跑着拐进小巷里去了。

李云心又看了一眼夜色里的宅子,背着手往回走。

有阴灵阵,他不想施法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就只好通过只言片语来获得信息。刚才问了一通,加上自己的推断分析,事情也便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他起初的推测是对的。乔家和那位李府尹,想要老道这院子。

无论乔家还是府尹,对刘老道与自己都什么偏见——只是想要图财。

乔家那三个人的想法李云心早就明白——老道的房产对他们而言的确是一笔巨大财富。而且老头子无儿无女,自己一个陌生少年,更没被放进眼里去。

至于那位李府尹……他最初闹不清为什么这样一位官员放着那么多来钱的路子不去想,却非要冒着激起民怨、弄污了自己名声的风险图谋治下的一处房产。到了这时候,他大致弄清楚了。

这位李府尹,似乎得罪了什么人。

很了不得的人物——能够威胁到他性命的人物。

了不得到了,李府尹散尽家财,央着渭城里道统和剑宗的高人,为他弄了这么一个阴灵阵护宅。

那名为阿泽的小厮也是今晚才觉得街上“凉飕飕”——可见这大阵,的确是新近落成的。

李府尹缺了钱,本身又不是什么清官。乔家人送了一桩好事,欺负的又是个落魄老道……这事儿,李云心觉得自己换在李府尹的位子上,大概也是会做的。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

原本他这么上心,是怕其中另有隐情——比如自己被人盯上了。如今来看,只是自己很倒霉地被牵连进去了。

嗯……话倒也不能这么说……

也许倒霉的是别人。

一路走回到庙里,思绪便也整理得差不多了。

推门关门进后院,进主屋,现桌上已经摆了吃食。

切薄片的酱牛肉摆中正,肉片片得几乎透明,肉上的酱散着柔光及香气;围着它的是一碟油酥花生米,黄澄澄,粒粒饱满;一碟清炒肉芙蓉,玉色的芙蓉肉片搭配红绿两种椒丝,咬一口,鲜香就要爆出来;一碟香笋鸡,鸡肉是下锅爆熟了就趁嫩捞上来,再佐以春日早晨趁露采的笋片儿,又香又甜。

四样菜旁摆了个银质小酒壶,李云心一瞧就乐了。这不是刘老道最宝贝的那个——平日里拿出来,都怕磕了碰了。

这老道,是真心疼他那个老伙计。

李云心在桌边坐了,拿起筷子先夹了几粒花生米,越嚼越香。又挑一片香笋吃。等嘴里有了点儿鲜香,再去吃酱牛肉。几口下肚,倒一杯酒,送进去。

酒不烈,入喉绵长清爽,到了肚子里又暖意融融,真将一天的疲乏都驱散了。

他又饮了一杯,才看见刘老道从门外挨挨蹭蹭地进来,观察他的脸色,欲言又止。

李云心好笑他一把年纪的人,在自己这个“孩子”的面前倒像个孩子了。就一扬下巴:“吃了没?”

老道挨着桌子坐了,盯着他,殷殷地问:“心哥儿,如何了?”

李云心就将这件事,给他详详细细地说了。

但老道更关心的显然是另一方面——“我那……老伙计呢?”

“李府尹铁了心要做这件事的话,就谁也救不出他来。”李云心搁下筷子,认真地看着老道,“没人能说服他啊。因为这事儿,他会觉得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重要呢?”

“所以说,要救你那老伙计,就得釜底抽薪嘛。解决李府尹的问题。”

老道寻思了一会儿,眨眨眼:“心哥儿是说……帮他度过这个劫难?护他周全?哎呀……这怎么能办到。他一个府尹都没法子,我们……”

李云心奇怪地看着他:“你这个想法好奇怪。釜底抽薪,干嘛是要帮他?”

他捻起一粒花生米丟进嘴里,笑了笑:“人家本来要搞我,我还要去帮忙。我是有多贱哪。”

“那李府尹,杀了,不就一了百了了?”

第四十三章 诛心

这话一出口,老道赶紧作势要捂住他的嘴。

但好歹没真犯傻,只欠了欠身,就重新坐下来。但还是压低声音:“心哥儿,唉呀……这话怎使得乱说!那府尹是何等人物……这渭城里的父母长官呀!哪怕是在大庆朝,正五品的官,能有几人哪!心哥儿以后可莫要再提这话……李府尹有了什么闪失,别的不说,心哥儿你,不是也不想……”

“我是不想被人注意。”李云心给老道倒了杯酒,微微笑着摇摇头,“但是这事儿展下去,我就不痛快了。”

“最好的结果是咱俩搬出这宅子,另寻住处去。这么一来,我念头可就不通达了。我不欺负人,可也不想被人欺负。我好好地站在这儿,你跑过来踹了我一脚——这算什么事儿?”

“坏一点的结果,不但宅子收了,咱俩还得吃牢饭。到那时候……我想不暴露身份都难。我长了这么大,就在清河睡了几天稻草铺,我跟你说,我这人择床,还有起床气。一旦睡不好,我就想搞人。”

“所以你看,就只能杀了他嘛。他一个大庆朝五品府尹,好了不起的。谁能想到我一个小道童把他杀了——还是你这个老头子有这个能耐?他家门外可是有道统和剑宗的高人布下的阴灵大阵嘛!”

“他有仇家的嘛,还很厉害。他一死,不是脑残,都会觉得是那仇家干的,关我屁事。倒那时候,再把乔家那几位料理了,他们不再折腾,谁还记得一个洪福镖局怎地怎地了。你那老朋友,那时候如果还命大,也能脱困了。愣着干嘛?把酒喝了,好好想想,我说得是不是李菊福?”

老道不知道“李菊福”是谁。但想了想,虽然觉得李云心分析得头头是道,然而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等喝了那杯酒,咂了咂嘴,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可是心哥儿你……怎么,嗯……了他?”老道还是没将那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心哥儿也说了,他有那大阵护着,你今晚都没敢用什么手段,怕给现了。若是用寻常的手段……总是有迹可循的。那仵作衙役也不是吃白饭的,到时候总要查到咱们身上。再说又有道统剑宗的人……那,也不清楚他们有什么神通法子……”

李云心沥尽壶里的残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刘老道感觉他的脸上焕着奇异的光——甚至……可以算得上有些妖异。

“我是不知道那些人有什么神通法门。”李云心不知想到了什么,像是快要笑出来。他的眼神里,就好像饱含着某种充满了恶意、快意、却又混杂着毁灭的冲动的情感,“但是他们也不知道我有什么神通法门。我跟你说。我的神通啊……叫诛心。”

刘老道不是很懂他在说什么。

但明白了一件事。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这位少年高人的性情、嗜好了。但如今他知道……自己了解的,或许连一点皮毛都算不上。

这个少年……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温和、随性。

他的骨子里或许……

刘老道微微打了个哆嗦,强迫自己不去看这时候的李云心。

他的骨子里或许……藏着什么可怕的妖魔啊……

……

……

三更的梆子声传入耳的时候,起了夜风。

李云心搁下笔,借月光看了看桌上的一张纸。

上面是他整理的一些信息——有关李府尹的。

刘老道不清楚他如何能做到,在道统和剑宗的高人保护下、杀掉李府尹,却又不留丝毫踪迹。但于他而言,这件事却令他开启了上一世某些尘封的记忆。

杀人啊……杀人嘛。

李云心在黑暗里笑起来。

从前最喜欢做这事了。

他从小厮阿泽那里知道,李府尹今年四十六了。

微胖,疑似有高血压和脂肪肝。世代为官,祖上出过二品大员。但从他的父亲上数四代,几乎都不是善终——三位祖先是“惊死”,他的父亲活得比较长,死于“心悸气喘”。

心脏病。大概还是家族遗传。

阿泽说李府尹无论长相还是做派都颇有其父之风。那么可以排除……他姓王的可能性了。

最近忽然不爱吃鱼了。吃鸡必须要剥皮。

前些日子三河口龙王庙要修缮的款子,他先将人狠狠地斥责了一通,然后才拨了款——数目比要求的还多了些。

还有一件事。

五六天前,下了一场暴雨。当夜电闪雷鸣,雷电,将府衙正堂击垮了。然后,据阿泽说,“平日里的小食,大人便都不爱吃了。今日胃口才稍好了些,令我去买酸汤子”。

李云心盯着这张纸看了一会儿,起身从西墙上将白云心赠他的那柄剑取了下来。剑身在月色中泛着柔和的光,他握着舞了几下。

“最讨厌这种感觉了。”他低声说。

……

……

在接下来的两三天当中,来庙里的人变少了。李云心如往常一样在前庭走来走去,却不只是在专心冲击他的封印了。

一则这样少的愿力带给他的痛苦,还不足以令他“专心”应对,二则,他在试着打听一些事情。但人们似乎开始对他和刘老道敬而远之。他耳聪目明,偶尔会在路人见他们、神色有异地避开之后听到“……通匪啊……”“据说很快要拿人了”这样的话。

这样的事情,倒很是令他讶异了一番。

在他的印象里,这种封建社会的官府应该是穷凶极恶的——说拿人,拿锁链兜头捆绑了,就送去监牢了。

可他竟然会在路人的闲人碎语中,听到“……说那老仆还未招,证据不确凿”这样的话。他当时简直目瞪口呆——“证据不确凿”??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

讲“证据确凿”??

不过再想一想在清河县的事……似乎就已经有点儿诡异了。那样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偏僻县城,作为地头蛇的邢捕头,竟然大张旗鼓、将自己骗得逃狱……才要杀!

他也是在讲究什么……

“证据确凿”吧?

第四十四章 不舒坦

如果说这些事情让李云心觉得不可思议的话,那么这天下午从乔佳明口中说出的一个词儿,就真的让他惊诧了。

刘老道这些天精神很萎靡。他大概觉得自己总得在李云心之外留条后路,于是厚着一张老脸四处奔走。可摊上这种事——李府尹亲自过问——原本就是淡淡之交的那几个“朋友”唯恐避之不及,谁理他去。

老道眼下就好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明知刀要落下,可却无能为力。

下午乔佳明溜溜达达、带着残忍又得意的神奇来到庙门口的时候,老道已经起了一嘴的燎泡,旁敲侧击地问李云心那法子到底进行得怎样。

李云心只笑笑,在心里整理这一天得到的线索。

这时候,听见一声怪笑——

“哟,我说,您二位还闲着呢?”乔佳明把头探进庙门里左看右看,见这时候已经没一个香客了,便满意地靠在门框上,“我要是您,可没这么大心。老早去投案了——说不定府尹大人心一软,不判杀头,只判个配流放——那也能多活几天嘛。”

李云心把手抄在袖子里,走到他面前站定了,微微一点头:“劳您费心。来上香的?求财还是祛灾?”

乔佳明歪头看了看他,觉得心里十分不痛快。这小子……竟然一点惶恐畏惧的意思也没有。就变了脸,凑近李云心,恶狠狠道:“别傻了,小子。你当你还有活路?告诉你,是老子使了钱,老子要你死的。你和那老东西,一个都活不了。”

李云心微微侧脸避过他喷出来的吐沫星子,半点诚意也欠奉地说:“哦。我好怕。不过我说你这样子——情绪这么容易激动,怎么混到现在还没挂的?我听说前些年你走街串巷招摇撞骗可误了不少人的病……没人找你算账呢?”

乔佳明脸一黑,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反正这是个过几天就要死的死人,强自压下怒意,笑:“嘿,你操心我?爷爷当初——”

可惜斗嘴,他终究不是李云心的对手。

你来我往说了将近两刻钟,乔佳明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动手。但很快又想到上一回李云心的手段,偏偏不敢出手——这时候简直后悔自己干嘛犯贱来这里一趟,满肚子的邪火儿又无从泄。只好在庙门口连着呸了好几次,呸得口干舌燥了,才恨恨地自言自语:“你等着,呸!好好一个大官儿,哼……非要说什么程序正义……呸!那是什么玩意儿?”

等他走了,刘老道才目瞪口呆地看着李云心:“心哥儿,你……”

第一次看到李云心这样子——和一个地痞流浪,你来我往地斗嘴说个不停。就真好像,是一个没什么心机又被惹急了的少年人了。

但李云心的已经重新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对他笑笑。

不知怎么的,刘老道忽然觉得自己从他的笑容里……

看到了某种残忍的意味。

他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其实李云心在里念一个词儿——“程序正义”。

这个词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那位前辈……比他原本想象的有趣啊。他到底将这个世界改变了多少?

……

……

李府尹想要将案子办成“程序正义”的铁案。但大概也心中有鬼——放出了风声之后,就不再声张。甚至李云心觉得,这“风声”还是乔佳明那蠢货放出来的——只为了看自己和刘老道这几天“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

可惜他失望了。

而在乔佳明看来……李云心在那天下午“强撑”了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坐不住了。

——那李云心和刘老道也开始走街串巷,到处打听。乔佳明问了问,得知那傻瓜在问他从前的事情。他从前……唔,倒是有些事情不地道。但是瞧病这玩意儿,总不能说,只能医好、不能医死吧?他好歹也读过些医书,学了点医书。给那些看不起正经郎中的苦哈哈瞧病……那,可能用错了点儿药,收错了点儿钱——谁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呢?

反正得了病,看不起病,总要死。

也没听说哪个医馆的郎中手底下从没死过人,对不对?

那小子想要用这事儿来说道?呸。李府尹是铁了心要那宅子,怎会理睬他。

又听说,这小子还去找了李府尹府上的人……

哈,倒是有点儿脑子,知道托门路。但他和刘老道手里那几角银子,谁能看得进眼去。

乔佳明愈地乐了。

甚至很希望,将李云心和刘老道传到府衙上的那一天晚点来——看他们现在像是无头苍蝇的样子,才有趣呢。原本说他们可能结识了于濛那样的贵人……到如今看,那于公子真就只是一时兴趣——早将他们忘了。

便是这样,又过了三日。

却说这天下午,府衙宽敞的后宅里,李府尹在饮茶。

李府尹本名李耀嗣,本是个心宽体胖、善良慈悲的性子。想他李耀嗣为官二十余载,在官场上向来是有“秉公严明”的美誉的。经他手的案子,都办得无可挑剔——证据确凿,流程合理——哪怕是京华的“铁判官”来了,也横竖挑不出什么毛病。

其实依着他的慈悲性子,那老仆年事已高,打得招了,快些将案子结了,给他个痛快,也是省得他受苦。

哪知那把老骨头偏是个难啃的。双腿都已经被打得废掉了,仍是不肯松口。

在平日里,早些让他解脱了,造一份证词也就算了。偏偏那“铁判官”最近也要巡到渭城来,却是要小心再小心了。

想起这件事,心中就烦恼。

其实也本不该这么烦恼——胸口突突地跳,心慌意乱。看什么都觉得烦得慌、瘆得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平日最伶俐的小厮阿泽,这几****看着也不顺眼。说要孝心,他是有的。

只是这几日,总是办坏事。

前几日说,在院里寻到一块上次遭雷击时候留下的木头,便说是“雷击木”,可避邪的,献宝似地拿来。

可他一想那晚上的事,便觉得心头突突跳,当下将他斥责了一番。

到下午,又说“看老爷烦闷,讲些奇闻轶事来听”——又讲三江口龙王庙的事情——仍是给他训斥了一通。

后来便怯生生、委委屈屈地不说话了。但那表情、模样、走路的姿势……

他又将他训斥了一通。

不对劲儿。总有什么对劲儿,可就是说不出来。

李耀嗣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觉得是时候,将这案子做个了结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案子……心里总不舒坦。

第四十五章 心防

李府尹做出了决断,被他斥责了小厮阿泽心里却不好过。

一不好过……便想起那位公子了。

这几天,倒是和那位公子成了好友。那李公子应该是个富贵闲人,而且是个极温和善良的富贵闲人。那夜遇见之后,第二天不巧又碰到了。

本以为对方会在白日里自矜身份、不与自己这样的仆从搭话,哪知对方却热络地先打了招呼,叫他心里着实感动了好久。偏偏和这位李公子说话,心里又着实舒坦。明明只是闲聊,只是客气话儿,但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好像带着富于节奏感的魅力——让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浸泡在温水里了。

这么多年,何曾有过这种体验。

便敞开了心,将自己的烦恼都说了。烦恼说了,日常生活里的琐碎事也说了——今天大人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用了什么,尽数说给他听。罢了自己害臊,说是不是讲这些事,你全没兴趣。但那公子又只温和地微笑着摇摇头,说朋友之间嘛,可不就是这些琐碎事。

朋友之间……李公子,将自己当成了朋友了。

怀着这样的感动,阿泽从后院出了小门,拐过一条小巷子,便又瞧见那位李公子,正站在一颗柳树下。他手持一柄折扇,在手心里轻轻地拍。扇骨和掌心打出声响,像是一下一下敲打在阿泽的心里。

这么听着听着,他的脚步就下意识地,同那敲打声同步了——他自己都没察觉。

最近每日都要见一见面,就在这里,在这颗柳树下,两个人。有的时候,会偶尔有一闪而过的念头掠过心头——我这像是着了魔。但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忽略过去。

他仍会来见这位李公子。

“你家大人今天状态如何了?”那李公子问他。

“仍是……烦躁。”阿泽说,“大人近日……是见了我就烦躁。”

他的言语间带了些委屈。独自委屈了一会儿,又抬头:“公子可有什么教我?”

李公子——李云心,笑了笑。他微微压低了声音:“你今日回去,对你家大人说——在他用膳的时候对他说——这味道,您可还满意?”

有的时候,阿泽会觉得李公子的某些话,语调有些怪、语气也有些怪。但他偏偏说不出,怪在哪里。更怪的是,他说一遍,自己就学会了。学会了,同大人说话的时候,便也情不自禁地那样说。

但总想……李公子是这样的璧人——自己的口气像他,定然是好的吧。

这时候,又听见李公子用折扇敲了敲掌心,低声道:“去吧。”

阿泽便梦游似地转了身,心满意足地、迈着奇特的步伐,往回去了。

等见他消失在了街角,李云心才后退几步、靠在柳树上,重重地出了口气。

很累。但是……

很刺激。

第一次试着这样做——暗示引导一个人,然后通过他,去做本该自己亲自完成的事——就好比通过什么远程控制,操纵一个傀儡的手臂、再通过这傀儡的手臂,操纵另一个人,去完成一幅精雕细琢的画儿。这种事,他前世就想尝试,但从没这么好的机会。

这一次……是这小厮自己送上门了。

而这个时代的人,心防,真的就如同白纸一般。

没有体验过那样丰富而繁杂的信息轰炸,即便是一个恶人,从他所精通的那个领域的角度而言……心思也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而且花了这些天的心思,李云心终于知道那李府尹防的是什么了。

传言说,府衙之前在一个雷雨夜遭遇了雷击,正堂垮了大半,还死了李府尹的两位如花美妾。但这事儿的蹊跷之处在于……哪怕有人在正堂里,也该是李大人。两个侍妾,在晚上,跑去正堂做什么?

等到问了阿泽,才知道蹊跷之处在哪里。

据说那夜,在正堂,他听见了人声。似乎是年轻的男子笑。

还说雨停了,他去正堂看……

竟然有血。未垮塌的一半里还有余烬。就好像有人曾经生了火。

那夜之后,李大人便去了渭城里上清丹鼎派的、凌虚剑派的驻所。那里的高人,向来是不理世俗事的。可李大人竟说动了他们——不但说动了,还派人来瞧了瞧,做了法。

哈……李大人倒是,活了啊。

一切都有了解释了。

那一位。

那么那位李府尹……几乎已经是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了。

在最近这,持续了五日的时间里。

李云心轻舒一口气,转过身去看远处的风光。今天天气好,但柳絮开始飘了。他的鼻子有点痒。于是用折扇在面前挥了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轻轻摇扇,沿路走过去了。

这条路上有一间成衣铺。刘老道对这些自然是不大熟的,李云心也不懂什么料子。是那位尹小姐为他掌的眼。

那姑娘有一股执拗劲儿——在人人都拿异样的眼神看那庙里住着的二人的时候,倒是她跑进门,板着小脸儿问李云心,是不是跟那乔家小姐不清不楚。

李云心可没什么心思去体贴她的小女儿家心事,只草草说了几句,便不耐地走开了。

谁知道那位尹小姐,反而因此觉得是自己问的话,伤了心哥儿的心。

于是成为了他们坚定的支持者。

这也是好事。便将这件事,交给她做了。

李云心走到铺子门口,尹小姐已在那里等着了。不知是不是渭城的女孩子都如此大胆——经过这些天,尹小姐就已经不吝于表达自己对李云心的喜欢了。眼下她瞧见李云心摇着折扇在春风里走过来,便觉得一颗芳心似乎都要化掉。

这几日,这颗芳心悸动得尤其厉害。尹小姐的家境算好,因此是识了字的。识了字,她就也爱像男子一样读书。不读经史子集,只读传奇。传奇里那些侠士和小姐的爱情故事,早在心里生了根。

如今认定心哥儿蒙冤、平白被卷进一场官司、在家里央她大伯却又不会理会,便觉得自己真真成了传奇里的女主人公了。

再去看她的心哥儿,只觉得,别离的日子慢慢要近了——或许会像传奇里说的那样,若干年后、都两鬓斑白才能执手相看泪眼——就更觉得难过。

她想大概心哥儿也是这样想的吧——所以才会叫自己,找间铺子给他制了件青灰色的里衫。不但要青灰色,还有鱼鳞纹。她跑了那么多家,就只在这家找得到了。

眼下她捧着这件衣服,看着李云心走过来,不知怎么的,就鼻子微微一酸——眼圈儿红了。

第四十六章 尹平志

可是尹小姐又不好在街上哭,只好抿了抿嘴,上前两步将衣服递给李云心:“心哥儿,你要的里衫已经做好了。你是要穿了……去过堂么?”

李云心接过来,仔细地瞧。尹小姐做事很上心——的确正是他想要的。灰色的鳞纹缎子微微有些亮,在阴暗的屋子里,打眼一看,就真的好像鳞片一般。

然后才抬起头,打趣地说:“怎么?絮子飞,迷眼了?”

尹小姐勉强嗯了一声:“你知道吗,大伯说……下午要提你们过堂了。”

终于伸手擦了擦眼角:“不过还好是过堂啦……”

“嗯?过堂……还有别的叫法儿么?”依照他的印象过堂差不多就是把人带去衙门里,桌子一拍大喝一声跪下,然后招就画押不招就用刑——但是听尹姑娘说,似乎,这里的“过堂”并不十分可怕。

“依着程序,就是先传你们去问话呀。这一次先去客客气气地问了话,也不用刑法。但实则就是要监管起来了。回去了,也会派衙役盯着,防你们逃了。”

“隔了十二个时辰之后,再提你们——那时候可就不是过堂了,叫‘拘押’,可能是要……是要下牢的……”

“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尹小姐听到李云心这么轻轻说了一句。然后她现自己这位少年意中人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些轻松惊喜的神色——就好像知道了“过堂”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觉得很开心。

可是……总还是要拘押的呀。

她闹不清楚心哥儿的心思,只觉得他又是想故作轻松给自己看,心里就更痛,觉得全世界的悲哀忧愁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连阳光中透着凄凉。

然后才转身,往铺子里看了看。

一个皂衣的男人走出来。大庆的捕快捕头都是皂衣,但不同的是捕头的官帽左侧插一根孔雀翎。

这是一个捕头。

来者脚步很快,但是一种习惯性的快。八字胡,白面皮。不胖不瘦,四肢细长,看起来是一个好手。捕头在尹小姐身边站定了,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李云心——是个近视眼。

尹小姐正要跟李云心介绍,后者已经笑了笑,拱手一礼:“尹先生?想来您就是尹先生了。尹小姐的……伯父?您好。”

捕头的眼睛里微微露出讶色。在他初见李云心的时候,觉得这少年除了长得漂亮、有些气度之外,并无甚出众之处——他是一府的捕头,见的人比他的这位侄女可多多了。但没想到对方竟然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还能如此镇定从容。

难得了。

这少年,看起来头脑也还不错。事情闹了这许多天,不会不知道等着他的将是什么。在见到自己之后,心里必然惊慌——但竟然没有表现出来、而做出如此态度……也是一个能成大事的少年。

只要再多磨练磨练、能过得了接下来这个坎。

作为尹家这一代最有头有脸的人,尹平志实际上对自己的这个侄女很上心,也是这个时代少见的开明人之一。他在仕途上没什么追求,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因此只希望自家这一支富足安稳,他做一个能在本城吃得开的吏头也就够了。

因此见多了富家浪荡子的他也并不打算让自己这个侄女攀高枝儿。他更希望她的丈夫是个头脑精明、晓得事理,能为尹家做些事的聪明人。

侄女这些日子迷恋上那庙里的小道童,他是晓得的。听了侄女的各种好话,自己又了解案子的内情,明白这少年和老道都是无辜的。又总听侄女夸他的好——他这侄女可是心高气傲,平日里不轻易夸人的——就动了心打算来看看。

在他想,一个道童,倘若头脑机灵,生得不坏,自己再点拨点拨帮他渡了这劫难,那必然是要感恩图报的了。

眼下真见了这少年,方知侄女的眼光的确不错。

他动了心思,但仍有一方长官和长辈的气度,只微微颔算还了礼。面无表情地看看李云心,往前走去,道:“先生不敢当。你且跟上来,边走边说。”

李云心看了眼尹小姐,见对方对他挤眉弄眼,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姑娘啊……唉。真真是迷上了他,央了大伯来“点拨”他了。

他就对尹姑娘微微笑了笑,跟上去。

落后了半步。

尹平志在心里笑笑,背起手:“那刘老道我已经差人去请了。府尹大人今日心情不大好,因而打算今日过堂。你可知道,大人为何心情不好?”

李云心想了想:“因为孟噩不松口?”

“雪若倒是没说错。你是个聪明孩子。”尹平志让自己的脸上微微露出些笑意——既表达自己的善意和赞许,又不会让对方失了对自己的敬畏之心。

“因着雪若那孩子,我来点拨你两句。”

“这个事,你我都明白,不多说。但生在这世上,要懂得顺势、借势。你年纪还小,我说的你现在未必懂。但你先记着,对你有好处。具体到今次,无论你怎么想,事情都是如此了。或许你觉得委屈,但这即是,要懂得顺势。”

他说完了,看看李云心。现那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脸上的表情仍旧不咸不淡,微微有些失望。

这少年……是没听懂?

罢了。毕竟也还是孩子。

便又道:“你知道那孟噩不松口,李大人便难做。但再难做,毕竟是府尹大人,办法定是有的,区别无非是好看不好看罢了。既然是雪若那姑娘对你有意,央了我来,我就指给你一条路。到了堂上,你便认了罪,推给那老道。只说自己是被胁迫。”

“你还是个少年,这事做得好了,大人便知你意。再有我从中斡旋一番,你也可免了刑罚。日后没有了去处,就来我手底下帮忙做事。好好一个少年人,跟着老道学些故弄玄虚的事情,像什么话。”

说完又看李云心,现对方脸上微微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他就在心里出了口气——跟他说这话,也是为了李大人。他把这事做成了,只漏了一个少年,谁会在乎?

见少年识趣,心情好了些,便道:“日后你来我手下做事,也要记着今天的事。顺势、借势。既是雪若中意你,我看你也算可造之材,日后至少也让你过上个衣食富足的日子。只是你要记着雪若的这份情谊,不可辜负她,否则被我知道了,我有的是法子——”

说到这里,被李云心打断了。

“尹先生。”他刚想说不必称自己先生自己只是个武人,便听见那少年又说,“尹先生,您这个逻辑就不对了。讲道理,如果我能把事情推给那老头子的话,我的人品就肯定不大好。那我的人品都不好了——你怎么能保证,我以后不辜负尹小姐呢?”

两个人这时候已经走了一段路,前方隐隐看得到府衙的飞檐衬在蓝天下。

因为快到府衙,附近的行人也便稀少了,李云心就停住脚步走到一颗粗大的垂柳边。

尹平志因为他眼下所表现出的、与自己一直以来料想的完全相反的态度而感到惊讶,便也下意识地随他停了下来。

就看见李云心开始解外衫的扣子。一边解,一边说:“尹先生,无论怎么说,我都得谢谢你。不管你真的是从尹小姐的角度出、看在她的面子上,还是觉得我的确是个人才,或者,哪怕,是站在李府尹那里,想为他省些麻烦事、也给自己寻点儿功劳。”

“您跟我说的我都懂。那,如果换了寻常人,大概就按着您的路子走下去了。”

他脱掉了外衫,挂在柳树枝上,又开始解里衫。

有几个路人看见少年当街脱衣,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尹平志板起脸阴阴地看他们一眼,那些人便赶紧匆匆走了。

尹平志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好意”似乎被辜负了。这少年……

和他想的不一样。

“你在做什么?”他阴沉着脸问,“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说清楚我的想法,避免大家尴尬。我对尹小姐,没有其他的想法。她喜欢我是她的事,不是说她喜欢我,我就一定会做上门女婿之类的——您怎样子,其实也会让女孩子为难。”

“另外一点,您看,我在那庙里住得好好的。忽然跑来一个人告诉我你得搬走,不然弄死你,因为我想要这庙。这我就不乐意了。换做别人呢,哪怕自己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大概也会先领了您刚才的好意,说好好好,对对对,然后再继续做自己的事。”

“但是我这个人呢,我脾气比较怪。我傲娇。”李云心已经脱了里衫,只剩一身短衣。这才把新制的那件青灰色鳞纹里衫穿上,扣扣子,“要是遇到什么大妖怪,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马上就得怂了,装孙子好活命。但是遇到别的事情,我觉得或许能解决的呢,再装孙子我心里就不痛快。就比如今天,现在,我要是点点头说好,我心里就不舒服。那,我就不想这么干。”

他在尹平志愈阴沉的眼神中又穿好了外衫,看着他说:“所以尹先生,我不乐意那么干。刘老道人不错,他也没勾结什么盗匪。这就是我能说的了。”

尹平志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或许能解决’?”

“你,李云心,原名李筱,业国人,父母双亡。自七岁起就做道童画童,会一点小把戏——早叫人查过你。你是觉得,凭借你那点小把戏,就能‘或许解决’这件事?”尹平志冷哼一声,“你是搞不清楚状况?道统和剑宗的高人,已经在府衙设了禁制。别说是你,就算是你从前那些歪门邪道的师傅,进了府衙的门,也用不出一丁点儿的手段!”

“说尽好话你不听……呵呵。雪若?你当真以为我会要她嫁给你?哼,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不识抬举的小子,能有什么办法?”

李云心一愣。

李筱?

业国?

什么鬼?

去查自己,他可以理解。但是查出这么个结果,身为公人的对方还无比笃定……怎么回事?

但他这愣,在尹平志的眼中成了“被喝破身份”的愣。

他再冷笑:“故弄玄虚。这衣服是雪若给你制的?我不知道你想打什么主意,但是这次你进了府衙的门,就别再想出来——这身里衫,留着入土吧!走!”

李云心就一言不——在他身前,像被他押着那样走了。

眼下他没心思计较别的事儿,只是在想——那个“身世”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帮自己?

谁?

但他思索了一会儿,就暂时放下这个念头。

无论如何,先理清楚接下来的事儿。

一刻钟之后,拐上府衙的长街。白日里,艳阳高照。无面鬼们有些萎靡,但仍在。他从它们当中穿过……毫无反应。就好像他不存在一般。

李云心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神魂比较特殊。九公子那夜看他的命,说他“有趣”,白云心,则说他“香”。大抵……是因为自己那个与众不同的身份。

但的确感受到了禁制。由道统和剑宗弟子所布下的、几乎搭上了李府尹整个家产的禁制。他身体里的禁制和这里的一比,就好像小舢板之于航空母舰。

尹平志是外行人,不懂。只听说高人们施了法,邪魔就没法儿施法作祟——倒是说对了。

不过,他今天本来也不是来秀什么法术的。

他来秀技术。

第四十七章 杀人

李云心第一次进府衙。但好在,这府衙看起来的确就像是个府衙,再没出现什么令他惊诧的意外情况。

迈进高高的门槛,里面是前院。水磨石砖铺地,不见一丝尘埃。抬头就能望见大门敞开的正堂——他视力好,已经看见坐在台后的李府尹了。

正堂里,两排衙役拄着水火棍,正斜着眼睛往门外看。

刘老道……已经到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派人去“请”的时候他心虚慌张想要跑,外袍已经撕扯破了,眼下用一只手捂着那破口,倒像是“西子捧心”。只不过脸上愁苦又凄惶,正低着头,偷偷往李府尹身边的两位那里瞥。

李府尹的身边,有两个道人。

一个看起来,已经四十多岁——这意味着他的年纪可能在六十上下。因为修行者本就要比寻常人看起来年轻。这人穿道袍,却是月白色缎子,手里持一柄拂尘。

另一人则似乎是二十出头,只穿粗布道袍,手中空空。这道袍……李云心看着是眼熟的。是赤松子、亢仓子、淮南子穿的那种道袍——这人是凌虚剑派的剑士。

那么那个手持拂尘的,就是上清丹鼎派的道士了。

李府尹……这是被吓破了胆哪。这两个人,李云心听阿泽说起过。上清丹鼎派的道士,道号从云子。凌虚剑派的这一位,道号朴南子。两个人每日里护着李耀嗣两个时辰,收费——一百两。

每个小时净赚十万块呀。

一眼扫过这些比较重要的人,他才看刘老道对面那边的原告——哦,这里叫苦主。大小乔氏站在门边,乔佳明也站在门边。三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什么。见李云心进来了,乔佳明恶毒地看了他一眼,像模像样地指指他,然后用一根儿食指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神经病。

待他将这些看仔细了,尹平志才踏前一步,在他身边低声道:“进了衙门,想出去可难。看了这阵仗,你再好好想想一会怎么说。莫犯蠢。”

随后大步排开众人走到堂门前,向李府尹弯腰行礼,朗声道:“报大人,嫌犯带到。”

李耀嗣便微微皱眉,仔细地看了看门口这些人,不易觉察地叹口气:“带进来。开堂。外面的,门守好了——许听许看不许吵闹,不然每人罚一两银。”

李云心微微一愣,转头看大门外——竟然真如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子,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群探头探脑的百姓。他眼尖,看到了尹小姐也在其中,但看不清神情。

府尹下令,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他不懂规矩,但知道跟着做——乔家三个人神色轻松地跨过门槛进了门,他就也走到刘老道身边,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跟进去。

老道这时候才觉李云心来了,赶紧压低声音,话语间带着哭腔:“心哥儿,这可怎么办?你看那——”

他瞥了瞥李府尹身边的两个修士。

李云心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两位玄门修士在场……什么人敢动手杀人?老道只知道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准备”,却着实不知道,这位在自己心中高深莫测的“高人”,究竟准备得怎样了。

就他个人而言、他所能想到的、所有离奇的可能性而言……

心哥儿这次大概也没法子了。

早知道,就逃了。

李云心只对他笑笑。

李府尹看他们交头接耳,也不管。其实平日里见到这情形,哪怕只是“过堂问话”,他也会一拍惊堂木,叫他们肃静些。

但今天……实在没意思。

对,就是没意思。但这种没意思,却不是将一切都看得淡了的那种没意思。而是……烦躁得没意思。

看什么都烦,看什么都觉得……心惊肉跳。

他看那堂外水磨石地面上的阳光,就觉得刺眼。那地面明晃晃地亮着,耀得他头晕眼花。便赶紧转了视线。

转了视线,眼前一暗——堂里是阴凉的。可是看见堂中阴暗的角落,又忽然觉得一阵心悸,莫名地怕了起来——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看到官印地下垫着的绸子,也烦躁。仍不知道在烦躁什么。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他急切地想要找到不对劲的地方好解决掉……可是总也抓不到。

抓不到某一个点,或者某一条线。

本以为是最近这案子烦的,可是如今一干人都带到了……他却更烦躁了。那一老一小在交头接耳,该呵斥的。

但是看着那年轻人,不知怎么就觉得厌烦。他走路的样子也惹人烦,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也惹人烦,那举手投足,都像是……

见了鬼了,怎么就像阿泽?

他这几天就看阿泽最烦!

可一想到阿泽,他就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就在这几天,把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嘿!烦死了!

李耀嗣一把抓起惊堂木,狠狠砸在桌面上。力道之大,甚至令他的手指痛:“肃静!肃静!”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屁股已经离开了椅子——他站起来了。

从云子与朴南子微微皱眉,交换了一个眼神——李耀嗣今天不大对劲儿。这是怎么了?老道从云子,便一甩拂尘,掐了决,微微闭一会眼,又睁开。

没什么异常。

两个人布下的这阴灵阵,或许不能困住大神通者,但总不至于感应不到。如今这府衙中,除了二人没人动用灵力。

那么……就不用管了。这李耀嗣有什么其他的烦心事,可不在二人负责的范围内。

于是这两位,淡淡扫了扫堂下的人,目光在刘老道身上微微停留一会儿,重新合上眼。

府尹这一喊,几乎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

喊完了,李耀嗣只觉得心脏咚咚跳得畅快,心中的郁气,似乎总算泄了一点出来。便趁势继续道:“堂下那两个——叫什么名字的?嗯?那小的,你先说!”

他伸出手,像一个醉了酒的人似的,直愣愣指着李云心:“就是你!叫……什么来着?”

见了府尹这气势,乔佳明恶狠狠地笑起来。府尹大人这是气坏了。也难怪,孟噩那老头子捱了这些天,死活不松口,非要搞得李大人焦头烂额,现在是把气,全部撒在这小子头上了。

他和李云心离得近,边冷笑边低声道:“一会子,有你好受!”

李云心不看他,拱了拱手:“回堂上。草民,李云心。”

他声音好听、清亮。但语气稍有点儿怪,云字咬得稍长,像是戏腔——又多了点儿懒洋洋的味道。

李府尹听了他名字,脸一抽,像是吞了一只苍蝇。那乔家三人就觉得更快意——这是厌恶到了极点了。

接下来生的事情,证实他们的猜想。李耀嗣再把眉头一锁,抓起桌上盛满签子的签筒,就向李云心兜头砸过去——“我叫你个李云心!”

可惜准头不好,砸歪了。签子散落一地,签筒砸在正堂门框上、打了个滚儿,停在乔佳明脚下不动了。

第一次见到李府尹这么大的火、这样有失体面。就连尹平志也觉得不大对劲,赶紧接口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好了。

刘老道这时候已经吓得瑟瑟抖、双膝软,只道今天这坎儿,是捱不过去了。门外围观的那些人,这时候也出低沉的惊叹——李府尹断案他们是见过的。但那么一个富态团团的人,何曾过这样的火气?

最多也就是一拍桌子,“杖责二十”,“掌嘴三十”——从来流他人的血,他自己可不伤分毫。

但如今,不对劲儿呀。

唯独乔佳明最开心,又斜着眼,看李云心,用只能被两个人听见的声音撩拨他:“嘿嘿,小子……”

李云心就转过脸,看着他:“傻比,你烦不烦。”

乔佳明一愣:“啊?”

随后嗤笑:“哟,你还有脾气?你不见那李大人……”

“李大人怎么了?”李云心看着他,看他这幅表情,脸上忽然浮现起一个微笑来,“你觉得堂上那位大人是你们这些杂碎的倚仗了?你这人是有多讨人厌,非要在我耳边嗡嗡嗡?”

乔佳明意识到,论牙尖嘴利自己似乎从来都占不到便宜。但他知道自己的怒气,总有能够彻底泄的时候——等李大人,气极了,将这两个人都下了牢狱,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于是冷笑:“你等着,李大人他——”

却又一次被打断。

“我现在就杀了他,你信不信?”李云心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很不耐烦、又像是倒了胃口,“本来是难得的机会,还想要多观察观察。怎么偏偏你站在我身边了?搞得我现在一点兴致都没有。”

乔佳明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愣了一会想一想李云心之前说的话,怒极反笑:“你他吗是吓傻了?杀?”

他恶狠狠地压低声音:“你杀给我看?嗯?小杂种?”

他这一句话,说得略大声。他身后的两个女人也都听见了。大小乔氏是妇道人家,第一次上这种堂,早被气势唬得不敢出声了。之后又见李府尹大怒,即便作为苦主,也是觉得心里忐忑,更不敢言语。

但此刻听了这话,知道是两个人在拌嘴斗狠——倒是不耽误她们向李云心投来一抹嘲讽又可怜的目光。

于是李云心叹了口气。就好像,被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子纠缠得烦了。

而两人低语的这当口儿,李府尹又在怒气冲冲的、暴躁地询问刘老道的名字、过往。

他便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咧嘴一笑,用轻柔的、近乎耳语般的声音说:“好。杀给你看啊。”

不等乔佳明再说话,李云心已经撩起了下摆。

露出里面的,青灰色的、微微闪亮的、有着鱼鳞纹的里衫。他撩起下摆的同时,已经朗声道:“大人,草民冤枉啊!”

随后一步上前、抱拳,半跪在了地上。

李耀嗣暴躁的讯问,被他这一声打断了,便皱眉看他。可一看见半跪着的李云心,竟好像呆住了。表情凝固在脸上、微微张着嘴、飞快地眨着眼皮,说不出话。

距离他最近的两位修士再次注意到他的异常。这一次,是朴南子眉头微皱,掐了一个决。但仍没有现什么。

那么还是这人……自己的问题了。朴南子在心里微微摇头——这蠢物。身为堂堂五品官,却因着一桩案子搞成这个样子。但,不是什么邪门法术的问题就好。有他们两人坐镇在旁,好好地一个壮年男子,哪就能有了风险。

倒是自己又多心了。

于是,重新合上眼。

听到李云心,又说——

“……那夜草民和家师,同镖局的人一起过夜,相处融洽极了。草民还记得那乔镖头在火堆旁烤了一张饼,问乔小姐……”

“这味道,可还满意?”

然后,朴南子听见一声压抑着的、痛苦的呻吟。

是李耀嗣的呻吟。

他猛地睁开眼,现这李耀嗣,一屁股坐回到了官椅上。然后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无比、令人肝胆欲裂的事物。他的喉头咯咯作响、脸忽然涨得通红,两只手直勾勾地探在身前狂乱地舞动——就好像在试着驱散什么!

两位修士,眼中同时暴射精光——那妖魔来了?!

当下一声低喝,便一起掐了法决。

然而……什么都没有。

还是什么都没有!

等两人再惊诧、疑惑地去看李耀嗣时——后者已经圆瞪着眼,死在椅上了!

持续了一息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堂上陡然爆出慌乱的呼喊。尹平志反手抽出了腰刀,便挡在李耀嗣的尸体前,惊恐地瞪着天顶。两边的衙役,有那反应快的,就已经呼喝着奔去搬李大人,探他的鼻息了。反应慢的,双手擎着水火棍四处乱看,却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

生了什么?!

李大人,堂堂五品大员,就在这亮堂堂、众人环绕、又有两位修行者坐镇的房间里……

暴毙而亡了!!

乔家三个人,同样一脸呆滞。但他们的下一个反应……

是去看李云心。像见了鬼怪一样的,看李云心。

于是看到那少年冷静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过头,对他们一笑,露出一口雪白又整齐的牙齿:“我,杀给你们看了哟。”

然后伸手,遥遥地依次点了点三个人,快活地又说:“你们三个,也一个都跑不掉唷。”

衬着如此的惊恐气氛,再看到他脸上的笑——不知道为什么三个人觉得这笑那样残忍又妖异——乔刘氏终于忍不住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飞退几步,指着李云心:“啊!是他啊!他使妖法啊!杀了府尹啊!!”

凄厉的女声震得人耳朵生疼,且目测没有休止的趋势。那剑宗的朴南子心中一恼、看一眼被她指着的少年,猛地一挥手,乔刘氏的身体便像是一个布偶娃娃一般,狠狠砸在了墙壁上、留下一道血印,再不动了。

他如何不烦?!如何不恼?!

堂堂道统和剑宗的修士!

两人!

坐镇府衙!

设下了阴灵大阵!

如今那妖物却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了人!

他们却一无所知、手足无措!还要听那蠢妇指着一个凡人说,是他杀了人!

莫大的耻辱!在那蠢妇的心里自己这样的修士、苦练天心正法的修士,甚至看不破一个孩子的“妖法”?嗯?!

修士们知道不可能有人在这阵中施展法术却不被觉察——就像凡人们知道,不可能有一天天变成了地,地变成了天。但尹平志,却也听到了乔刘氏的话。

这话,仿佛惊雷一般霹在了他的心头。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李云心,想起那少年半个时辰之前、在杨柳树下,同他说的那句话——

“或许能解决”。

他倒吸一口凉气,直勾勾地看向李云心的脸。

而那少年,已经扶着刘老道,像这堂里很多惊慌失措的人一样,靠着墙壁站着了。少年……也在看他。

脸上带着一抹不怀好意的、嘲弄似的笑,看着他、然后微微摊手。

好像在说……

“你又能怎样?”

尹志平艰难地挪开目光,又看看已经吓得不敢出声、在地上缩成一团的乔佳明、乔王氏,以及……那渗出越来越多血液的乔刘氏尸体……

触了电似乎地收回自己的眼神、强迫自己转开脸,再不敢去看李云心的方向。

不能……说……

想活命的话……不能……说啊……

连那两个所谓的“高人”……都没觉察……看看那乔刘氏的下场!!

也是直到这时候,刘老道才紧紧拉着李云心的胳膊,颤着嘴唇问他:“心哥儿……到、到底怎么……一回事?”

第四十八章 试验(一)

李云心只微微笑了笑,说:“一会儿再说。咱们一会儿就走。”

实际上的确是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走了的。

雇主在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被杀——还是在二人花重金布下了阴灵大阵的情况下。能让李云心这种准化境的人都觉得棘手的大阵,就必然不是这两位虚境的修士能够独立完成的了。他们的确还求助了师门、朋友。

这倒并不意味着二人为李耀嗣十分上心。而是说,作为一个修行人,接到这样的活儿,实则就是在同一个可能存在的大妖,或者敌人交手。不用心可以、糊弄过去也可以。死了一个世俗凡人,大多数修士们都不会往心里去。

但自己的名声可就臭掉了。

便如今日一样——大概之后这二位留在天下修士心中的印象便是……“布下了阴灵大阵,却连谁出手都没有觉察的人”。

名声坏透了——不是说你残忍、阴险、恶毒,而是,无能。

因而在从云子看一眼那地上的乔刘氏尸体之后,也只是微微一皱眉:“你出手重了些。”

灵虚剑派的朴南子已经彻底失掉了耐心,只瞪着眼睛、用尽全身灵识一边努力搜寻“敌人”的踪迹,一边道:“我可没你们上清派那些慈悲心。杀劫我早就渡了。”

目光扫到尹平志身上的时候,便又呵斥他:“让这些人滚!别在这碍本道爷的事!再有乱嚎的,还杀!”

堂中都是普通人,这一点可以确信。哪怕有如同白云心那样的大妖,令淮南子也看不出的,在这样的阴灵阵中、又出了手,也必然不会不被觉察。

他们留在这里,人多口杂。二人施展什么手段,还会被这些愚民看了去。倒不是怕他们偷师,偶尔露一手让愚民们膜拜也是不错的,但眼下没这个心情。

实际上两个人慢慢冷静下来之后,现在怀疑的是——

到底是妖魔出的手,还是……对方出的手。又是为什么。

被仙师一呵斥,尹平志微微一哆嗦。咬着牙用余光瞥了瞥李云心,低声道:“还请二位仙师拿个主意,这案子还……”

“狗屁的案子。你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朴南子连最后一点耐心都失去了,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是想,和他们一起留在这里,叫我再渡一次杀劫?!案子……便是这案子惹的祸!杀才!今后再叫我听说这案子,你们这一班蛀虫统统要死!”

尹平志不知道杀劫是个什么概念,但知道大概是要死人的。也知道这仙师实则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蛀虫、堂下的人是不是冤枉——也就只是不爽迁怒罢了。

但这“迁怒”来得恰到好处。他赶紧也瞪起眼挥手:“没听见仙师的话么?把人都给我驱散、驱散了!那边的赶紧抬走莫耽误仙师办事!”

衙役们,从头到尾都一头雾水。在无论在捕头眼中还是仙师眼中他们都是小人物,听令便罢了。即便仍旧不晓得生了什么,还是要乖乖照办。

当下一些人跑到府衙门外驱散围观看热闹的,一些去抬乔刘氏的尸体,一些去押人走。

但尹平志,是亲自去带李云心走的。

这位捕头在一片慌乱中走到李云心身边的时候,乔佳明和乔王氏已被衙役推搡着走了——因为这二人既不敢再大声喊,又已经吓破了胆。

李云心之前的神情话语、至今历历在目——“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想赶紧求情告饶,却被衙役轰出去了,踉跄着边走边回头看李云心,简直要哭出来。

尹平志……紧抿着嘴,走到李云心和乔老道面前。

他的腰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挺拔,而是肩头微塌、脖子微微前倾。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他一向见了上官时候的状态。

“……”他想了想,竟然不知道此时该怎么称呼李云心好,又看见对方脸上极淡的笑意,只能哑着嗓子说,“两位,请……随我出衙吧。”

一个衙役听见他这话,诧异地看了一眼。

但此时尹平志可没心思在意别人怎么看他。

李云心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一拉刘老道:“尹捕头话了,师傅我们走。”

老道是会看眼色的,知道实则这时候,在这两位谁的面前他都得乖乖听话,便一言不地、满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与感激,跟在李云心身边走。

出了正堂门,李云心看一眼小意观察他脸色的尹平志,笑了笑:“嗯,别猜了。人是我杀的。但是哪怕你过后心平和气地跟那两位讲,他们也不会信,反而你要倒霉——他们会觉得你在笑话他们。就像那个乔刘氏。”

“你知道嘛,那种人,总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很难接受他认知以外的事情。”李云心耸了耸肩,“就是顽固。其实跟你之前的状态差不多。我说或许有法子,你看,你偏不信。”

尹平志,心头跟着他这话一跳,赶紧说:“是……是在下我,我……”

“你想跟我服软、认错道歉。但是又不知道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是我做的,还是我在装腔作势。”三个人已经走到了府衙门外,离开了堂内两个修士的视线。李云心就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尹平志,“我理解。毕竟你也算……唔,做了这么多年捕头,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职场,都被人供着捧着。你也难以接受,自己认知以外的事情。”

“那你这样拿不定主意的话,我可以再让你开开眼。”李云心歪头看了看守在不远处一棵垂柳边上的乔佳明和乔王氏,指了指他们两个,“那两个人被刚才的事情吓坏了。我还告诉他们,他们也要死。现在我也告诉你了。”

“一会,你去帮我把那两个人拦住,别叫他们过来烦我,也别叫他们跟我求情。告诉他们两个,他们死定了。你看,这就是一个你证实猜想的机会嘛——你可以观察着看着,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一点儿证据,说是我干的。”

第四十九章 试验(二)

“当然你也可以冒着生命危险跑去跟那两个道士说,然后也找他们一起观察着看。但前提是你不怕死。我想杀人,容易得很。你也是一样的。”

“对了,我这师傅的一位朋友,叫孟噩的,眼下关在牢里。不管你使什么法子,这个人得清白地放出来。你也可以犹豫,拿不准,不清楚要不要放。那没关系,至少保证人还活着,可以在那边那两个人死掉之后再放嘛。”

“但是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祈祷他别死在牢里了。不然你要玩儿完。”

李云心说完这话,尹平志微微一愣。随后,朝不远处一个衙役喝一声:“那边乔家那两个人带去后面,一会我问话!”

随后二话不说,扭头便跑——朝着监牢的方向。

李云心这才转头对满脸惊愕的刘老道说:“走吧。我饿了。听说府衙那边是木南居总店,到那边瞧瞧去。然后我再给你好好说说。”

“嗯……看起来我还是不习惯低调装比的。这事儿做完了,不对人说,我不通达啊哈哈哈……”

……

……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坐在杨柳街的木南居里了。

是雅间,二楼,临街。窗户开着,能看见明媚的阳光,却不会觉得晒。因为窗边有一株二层楼高的老柳树,绿丝绦将直射的阳光挡住了。

凭窗看,能看见街上的人。这大概是渭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人来人往。比不上后世的步行街,但也不逞多让。

李云心给老道倒了杯酒:“喝了。压压惊。一会回家,买挂鞭放了,去去晦气,也叫人知道咱是清白的。”

老道用微微颤的手接过杯子,一口气饮尽,长出口气,才晃晃头,:“我说,心哥儿,真是你……将那府尹杀了?”

老道爱饮酒,但酒量并不好,用的还是中杯。这一杯木南春下肚,精神就放松许多,也没此前那么怕了。便又小心翼翼问出一个问题:“可是你……怎么杀的?”

李云心手拿酒盏在唇边转着,了一会儿呆,唇边浮起一丝笑:“这个啊……其实也是一个试验。”

“试验?”

“对啊试验啊。”李云心啜了一口酒,“事情没必要闹得这么大,其实。很多法子可以搞定,比如说我又不是弄不来钱,他们想要钱我花花心思弄了钱,给他们,再好好谈谈,就可以了。”

“或者我对乔家人使个什么法子,叫他们别闹了也可以了。但是一则那样子我不开心——你要知道人活着不容易,开心最重要。我这人最大的忌讳,就是在有法子解决的情况下,还要委屈自己。二则,就是为了这个试验。我以前没试过这么杀人。试验好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解决……”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低,只苦了刘老道要聚精会神地听。

李云心忽然一仰头也将酒饮尽了,一拍桌:“得了。说给你听吧。你呢,先得知道一个概念。我说老刘,你知道意识是个什么东西么?”

刘老道立即敛容正坐,郑重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变得微微有些激动。

李云心知道他这是觉得,自己要给他“**”。但只笑笑,继续说:“意识,就是一个人的念头嘛。这个好理解。你们这时候的人,大概不但不知道意识,也不知道潜意识。”

“那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意识——你眼下在思索我说的话,你眼下听见了外面有脚步声,你知道可能是小二来上菜了。这些念头,你自己能察觉的念头,都是意识。”

“但是,老刘,为什么你听见脚步声,却会觉得,是小二来上菜了?”

“你要细细想的话,是因为你知道这里是木南居,知道咱们先前点了菜。点了菜,过了这许久,有人来了,就该是上菜来了。但是从‘听见脚步声’,到‘小二来上菜’这件事的中间过程,被你的意识省略了。省略的这些念头,你可以将它们看做是你的潜意识——潜藏起来的意识。”

“再比如说你练字、练剑。你初学一个字的时候,需要想下一笔,写在哪里。你初练剑法的时候,需要想下一招,是什么动作。但时间久了熟练了,你下笔就不会想怎么写,出招也不会想怎么动——潜意识帮你完成了中间的过程。它们存在,只是你没察觉。当然,我说的,是最直观、最简单的例子,还可能有点儿不那么准确。但是要你理解——你理解了没?”

“唔……菜放这里。再来一壶酒。其他的菜催着点。”

老道第一次接触这些概念,听得有点儿惊诧——很惊诧心哥儿说的,竟然是这些,而不是神仙道法。但他也第一次细想这些问题,同样惊诧于心哥儿竟然研究得这么透彻。

他不知道李云心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什么,但依旧认真仔细地听。琢磨了半晌,等李云心又喝了一杯酒、吃了几口菜之后,才点头:“心哥儿,我大概知道了。”

“那,我继续说。”

“你一定没见过冰山。大庆的人,估计也没几个人见过的。冰山啊,就是像山一样巨大的冰块,浮在海水里。但实际上,露出在水面上的,大概只是整块冰的十分之一。另外的,更多的,是藏在水面以下的,你看不到。”

“人的意识和潜意识,差不多就是这样子。能被你觉察的,只是很小一部分。绝大部分的事情,你每天听到的见到的想过的,那些你以为自己没在意忘记了的,都还在你的潜意识里。”

“比如之前的某一天,你如果见过刚才进来上菜的小二,过后却忘记了。后来再见他,你觉得,哎呀,这人有点儿脸熟。你想啊想啊,想不起。这时候我对你说,哎,这个小二,不就是前段时间,经常在咱家附近转悠、盯梢的谁谁嘛?”

“我这么一提醒,你就说哎呀,可不是嘛!你想起来了——从前那段意识从水面底下浮出来,被你接受了。”

“那么我的那一句话,就是对你的暗示引导。不但一句话可以变成暗示引导,一种光线,一件物品,甚至风吹我们雅间的门帘动,都可以,成为引导。”

第五十章 试验(三)

“再比如你写一个字,背一段书。你提笔忘字,忘记开头怎么背——这是因为记忆,被藏起来了。这时候,我写出一笔给你看,给你提一下开头一句,你立即说哎呀,我知道了!这是我引导出了,被你隐藏起来的意识。”

“再比如从前有一件伤心事,你慢慢忘记了,不去想了,藏在心中。某一天你兴高采烈的时候,我忽然对你提起那件事,你想起了它,情绪瞬间从兴高采烈,变成了悲伤难过。这便是,我一句话引导出了你心里潜藏的那些东西,只要一句话,就改变了你的情绪。”

“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关系,你了解了没有?”

刘老道已经渐渐地感到有兴趣了。李云心的每一句话对于他来说都是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时候他已经不去想为什么对方要说这些、又是怎么杀了李府尹,只一心体会他的话语了。

他点头:“了解、了解一些了。”

“那么来说李耀嗣吧。”李云心忽然转了话题。他看看桌面,搁下筷子,伸手从整只散着迷人香气的烧鸡身上撕了一条鸡腿下来,“他家那天晚上,来了个大妖魔——就是十几天前下雷雨,正堂被劈垮的那一次。”

“啊?”老道正想得出神,此时听见“大妖魔”,吃了一惊。

“我想你以前没见过什么大妖魔。妖魔可能都没见过。但是我是熟悉的。”李云心看看鸡腿,咬了一口,很用力,还看着金黄色的鸡皮被自己的牙齿拉长、撕裂,“我见过那妖魔。为什么知道这件事,其实可以从很多细节里推断出来。”

他结识了阿泽。本身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就很容易地取得了对方的信任。又稍加暗示引导,便知道了很多那夜的详情。

雷雨天,年轻男子的笑声。

李府不是没有年轻男子,但在夜晚、放肆地笑的,不会府上的任何一个人。是外来人。

李云心在破庙里,被追杀的时候,也是雷雨天。也听过一个男子笑。

声音很好听。

阿泽说第二天在未倾塌的另一半屋子里看到了篝火堆的余烬。

李云心在破庙的那一天晚上,那大妖魔九公子吃人,也是燃了篝火,烤了烤吃。

邢捕头的妻儿被吃,同样是雷雨天。

因着这些线索,他便怀疑是九公子。然后,花了大力气,将阿泽催眠了。赋予他很多原本并不晓得的本领和本能,从李耀嗣那里,得到了更多的信息。

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被催眠的阿泽,也不可能徒手击穿铁板。他仍旧是他,只是他会留心更多的东西——比如李府尹的一个笑容,脸上的一丝皱纹,音调的一次起伏,都会被他忠实完整地记录下来,再转述给李云心。

他觉得每一次都是在和李公子闲聊,实际上……他每一次“闲聊”的时候,都带来了海量的情报。

最终李云心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夜的确是九公子。

九公子那夜经过了渭城。携着雷雨从天空中落下,饿了,要吃宵夜。李耀嗣,那夜正在正堂。不想死,正巧李九公子又厌恶他,便喊了自己的两个美貌小妾来。送给九公子杀了,燃起篝火烤食了。

九公子走后,第一次遇到吃人妖魔的李府尹心中的恐惧可想而知。便倾尽家财,请来了两个修行者护卫自己周全。

“……我便借那阿泽之口,让他把遇到九公子那件事,暂时地忘记了。”李云心将鸡腿骨丢在桌上,捡起桌边盛着温水的铜盆里的一条帕子,擦干净手。

“这样大的事……怎么能忘记?!”刘老道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怎么不能?”李云心笑着看他,“有的人忙起来,连吃饭这种事都能忘,烟头还能烧了手,别的怎么就不能忘?还是在被引导暗示的情况下?”

“比如说你。之前给我们送菜的那个小二,实则的确就是前些日子在我们家附近监视的。是尹平志的手下。刚才他进来几次,你不是已经觉得眼熟了么!现在,他就在门帘外持弩瞄着你——”

说到这里,微风拂过,门帘动了动。

李云心用手指,在桌面用力一敲。

咚的一声响。

刘老道瞬间瞪圆了眼,从凳上跳起来,死死盯住窗边的墙壁。但两三秒钟之后又回过了神,难以置信地看看门帘,又看看李云心。

“坐下吧。没事。”李云心笑着招招手,“刚才看见了什么?”

但刘老道,还是快走两步,小心翼翼地撩起门帘看了看,才又坐回到桌边,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钦佩:“心哥儿你……啊……”

“我刚才……我看见那小二从帘子后面冲进来,对我射出一支弩箭!就在那边……射偏了,就射钉在窗边!”

“嗯。”李云心看着他,“之前你疑惑我怎么杀了李耀嗣,心里充满巨大好奇感。我说的话,对你而言又很新奇,你本身对我这个人又信任,于是,听得聚精会神,完全跟着我的意识走了。”

“而在给你讲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用熟人、见过、那小二这样的事情举例子——老刘,这就是我引导、暗示你的过程。通过语调、姿势,反复加深这些东西在你头脑里的印象。”

“等到深入得差不多了,你又饮了酒。我便在你精力最分散的时候,跟你说了刚才的话。这时候,你意识和潜意识的分界线已经很模糊了。”

“于是最后一下——我敲了一声桌子。”

“这一声响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很像弩箭钉在木头上的一声响,你的头脑迅把那些涌出来的潜意识串联到一处,还原成了并不存在的‘现实’——你产生了幻觉。看到了你刚才看到的。不过……你身体好,无所谓。”

“你看,就是这么来的。至于那李耀嗣——”李云心没给刘老道惊叹的机会,继续说下去,“我让他暂时忘记了那夜的事情。于是正堂修好了,他还会在正堂审我们。”

“但虽然他忘记了,我还是通过阿泽,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对他不断地进行暗示引导。让阿泽给他雷劈木,说能辟邪。实则是在暗示那夜的雷雨,加深他潜意识里的恐惧。给他吃鱼,让他想起那妖魔九公子,也加深他潜意识里的恐惧。又说龙王庙、江、云雨,更是在加深他的恐惧。”

“我让他,无时无刻不被我引导暗示着……只为上堂的那一天。”

“这些天,他本就烦躁。到了上堂,见了我,我用音调和动作,配合阿泽之前几天的样子,完成最后的引导。那时候的他,因为焦虑和压力,也和之前的你一样了,处于意识和潜意识混杂的临界点。”

“于是,我说出了那句话。那一句话,我之前让阿泽在他吃饭的时候问他‘这味道可还满意’。然后我在公堂对他说——”

刘老道情不自禁地接口:“你说……你听见那乔镖头,在……篝火堆!对,篝火堆!旁边问乔小姐,这味道……可还满意!”

“是。”李云心笑了笑,“篝火堆,和味道。那妖魔吃人的时候,很有可能提过滋味如何。这就是我用来引爆他的那句话。同时为了保险,我还穿了这件里衫。”

“青灰色,鱼鳞纹。外衣是白袍……确保,他重新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然后,他果然记起来了。压抑了这么多天的恐惧、又被我不断强化过的恐惧,突然冲击了他的意识。一切一股脑儿地冲击上来,他便和你刚才一样,看到了自己的潜意识造出来的‘真实’。大概是看到了,天空中又起了一阵浓云?电闪雷鸣?那大妖魔,朝他冲下来了?”

“关于生死的恐惧。但不是上一次了——这一次的恐惧要强烈十倍百倍。于是……他心态就炸裂了啊。”

“这个家伙,呵呵。有高血压、脂肪肝。祖上几代都死于惊悸——也还有家族遗传性的心脏病。阿泽早告诉我,李耀嗣偶尔也心口疼。”

“所以老刘,你刚才不甚怕,你身体好,你无视。这李耀嗣……就得死了。”

“即便在……嗯……随便什么时代,去尸检,一样是死于突性心脏病。不关我一毛钱的事。”

“你问我怎样办到的。就是这样办到的。”李云心温和地笑着,“足够了解一个人。然后……他的生死,就在我手里了。”

第五十一章 心魔

李云心说完这些话,就重新为自己倒一杯酒,抿了一小口。

酒是老道平日舍不得喝的木南春。即便像李云心这样不擅品酒的人,也能喝出草木鲜果香来。

菜都凉得差不多了。但好在两个人点的多是冷盘。必不可少都爱吃的油酥花生米、酱牛肉、清炒肉芙蓉。他就拿起筷子慢慢吃,留老道在那里呆。

李云心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老道不是修为高深者,甚至在遇到李云心之前,都不算是正八经儿的修士,而会被道士与剑士归类为“世俗人”之流。但他总还知晓一些东西,可以管中窥豹。

因此才能理解为什么……那两个堂上的修行者,对他们丝毫未起疑心。

因为李云心所运用的技巧,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从未深入研究过的。就好比在李云心那个时代,一个人忽然死掉。这时候另一个人跑去对警官们说,是一个妖怪干的——没人会理会他。只会皱着眉头把那人拨开一边,继续思考……犯罪分子用的到底是何种手法?

而正因为修行者,几乎掌握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令世俗人“匪夷所思”的手段,他们才不会相信……在他们的认知以外,存在更加神秘的手法。

连“自大”“顽固”都算不上了,只是越了认知。

老道直勾勾地看着李云心。少年生得很俊俏,唇红齿白、剑眉星目,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美男子。春日里的和煦阳光映得他脸上和脖子上的一层绒毛清晰可见。因为年轻,皮肤紧绷、没有松弛,更没有皱纹。

他的表情向来温和。哪怕是在要杀人的时候,也是温和带笑意的。

但此刻这样一个少年坐在阳光里,刘老道看他的时候却只觉得脊背上泛起一丝凉意。

因为想起了之前他说的话——

“……未必要弄得这么麻烦……只是想做个试验罢了”。

心哥儿他……只是为了做个“试验”,就杀了人。杀了一个……当朝五品官,还有两个修士在旁。

有一句话老道只敢此时在心里说。这是忽然出现在他心中的、令他自己也觉得诧异的念头——他是……人魔啊……

一个玩弄人心的,人魔啊……

仿佛知晓了老道的心意似的,李云心正对上他的目光。老道触电似地微微转开脸,去捻自己的胡子。

“老刘,别怕。”李云心看看他,又看看窗外,“我这个人其实很好说话的。人不犯我,我就不犯人。而且你的确是个好人。我挺喜欢好人。你还是个聪明人,我也喜欢聪明人。”

他搁下筷子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自言自语似地说:“但是我最讨厌蠢货。蠢是原罪。都该死。”

这三句话,话语里微微透着凉气儿和恨意。

刘老道,从未在一个人的话语里听出过这样强烈的恨意。他都不知道李云心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哪来的这样的丰富的情感、老练的手段、和成熟的心智?

他就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词儿。

玩弄人心的……人魔。

心魔。

这时候李云心转过身看了看他:“得了。看起来你也没心思吃了——叫小二打包。送到咱们……嗯,府上去。哈哈哈。账就不要结了,楼下有人等着结账呢。走,买挂鞭放。要二百响的。”

两个人下了楼,刘老道才知道李云心指的是谁。

尹平志就在楼下坐着,面前一盏茶。掌柜的也坐在他旁边,陪他说话。

刘老道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这尹捕头的来意——是觉得不对劲儿、难相信,来找他们了么?

但他的担心,在看到尹平志脸上神色的时候就消失无踪了。

原本尹捕头强作镇定,在和掌柜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看见俩人从木质楼梯上下来,就赶紧站起了身。这模样倒像是……等了许久的上官,终于等到了。

掌柜的见他这样子,以为自己楼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微服,也赶紧一脸惊诧地起身转头看。却只看到一个少年,和一个老道。于是心里更惊讶了。

尹平志是何等人物,他是知道的。这渭城里明面上的大人物,实际上数得过来——府四尹。

统管渭城的知府大人,正四品。知府大人之下分辖渭城四府的四位府尹,正五品。但眼下的渭城还没有知府——上一任知府回老家守丧,按例是要一年的。因此此时的渭城,有官身的就只有那四位府尹。

眼下是三位了。

余下没有官身的吏,权力最大、威严最重的,除了知府府上的四门总捕之外,就是各府的捕头了。在曾经的李耀嗣辖下这柳河府,说话最有分量的,就是尹平志。

府里十万多的人口,但凡有头脸的,谁不知道尹捕头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便是李大人,有些事情也要跟尹捕头客气着来的。新店开张、铺子营业,哪个不给尹捕头面子,那是万万做不下去的。

因此掌柜的看到这样一个人物,起身来迎这一老一少,心里惊讶极了。

再看那李云心,在楼梯上只脸带笑意地看看尹捕头,随意拱了拱手:“哟。这么快。出事儿了?”

尹平志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给了掌柜的一个笑脸:“老王,你忙去吧。我谈点事情。”

掌柜的怀着一肚子的讶异忙道:“您谈您谈。不耽误您正经事。”

转脸又道:“不知您二位是尹捕头的朋友。不知不罪、不知不罪,今天这顿就算尝鲜了,二位爷的账就不必结了!”

李云心笑:“那可谢谢您了。楼上的席面给我打一下包,送去龙王庙吧——就是洪福镖局后身儿那个。嗯?哈,对,您这是连锁企业,不知道那小镖局——就在桃溪路上。”

掌柜的忙不迭地点了头,又高声吩咐伙计“照原样整治一席”送过去,便走到柜台后面了。四仰八叉地坐了,耳朵却支楞起来。可惜他什么都听不清,就只能看到那尹捕头的脸色……

像孙子似的。

嘿……尹平志你也有今天哪。

不过这二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等掌柜的走了,尹平志才仔细观察着李云心的脸色,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刚才,那乔王氏,在后院被看押她的衙役杀了。这……也是你做的?”

第五十二章 青梅竹马

但李云心没停步,只慢慢往门外走。尹平志只得跟着,目不转睛地看他的脸。

走到木南居门外的阳光里,李云心才停下。一边理理自己的衣襟、袖口,一边微微眯起眼看着街上的人流说:“您作为一个公务员说话要讲证据的。明明是衙役杀的,****什么事。”

见他这反应,尹平志到此时,是真的信了。

但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如释重负,反而言语流畅了许多:“好。我话不乱讲。我……”

他看看刘老道,又看看李云心:“我尹平志最服有本事的。今天你做的事,不但我看不出门道,连那二位都看不出。冲这一点,我服了。”

“能屈能伸。尹先生是个人物。”

“但我只再求您一件事。不要再杀人了。”尹平志看着李云心,诚恳地说,“一天没了两条人命,还是在府里。剩下的乔佳明再死,这个案子……没法儿结了。以后在这渭城但凡我能说得上话的,方便就尽是您的。只求您别让我这一次再难做,成不成?”

刘老道看着尹平志,觉得自己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是渭城土著,当然也知道这位尹捕头——他什么时候和人这样说过话?!

他现在多想赶紧将李云心拨开去一边,跟尹捕头拱个手说“好好好,这事儿咱们就这么结了吧!”

然而却看见李云心理好了衣服,转过身,也认真地看着尹捕头:“尹先生。以后,我们可能要常常打交道。所以有些事情先说清楚比较好——比如你先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后我们相处起来,就会愉快很多。”

“我这个人,不喜欢吓唬人,也不喜欢开玩笑,还不喜欢蠢货。”

“所以我说他们三个都要死,就的确是都要死。不吓唬人。我说谁让我念头不通达,只要我有了法子,他就必定要倒霉,也不是开玩笑。”

“知道了这两点,尹先生,您就不要再说其他的话。因为再说其他的话,会让我不开心,觉得你这个人好烦好烦,于是我的念头又会不通达。您不是蠢货,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即便知道李云心的手段,即便觉得震惊诧异,即便说了刚才那些近乎哀求服软的话,再听到李云心这样的一番言语,尹平志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他的脸久违地红了——被一个少年如此严厉地斥责。

他吸一口气,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你在威胁我?”

李云心微微侧脸,点了个头:“对。我是在威胁你、恐吓你。你继续让我不爽,我就杀了你。”

说完这话他笑了笑,转身便走。

刘老道连声“哎哎”地说,看了尹平志又看李云心,最后还是追了上去。

“心哥儿,心哥儿,我知道你本领大。但是这个……”刘老道在街上压低声音,“这个人……心哥儿你不怕他真来找麻烦?到那时候你还真要……”

“他不会。”李云心干脆地回答他,“他真的是因为我的这些话,就打定主意要来找我麻烦的人,也活不到现在、混不到这个位子。”

老道只得信他的话,但心中仍忍不住会担心。觉得心哥儿这几天,似乎太张扬了——他不是原本说,要在渭城安安静静地待上一段时间么?

刘老道当然不清楚李云心的计较。这个尹平志……查过自己。

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什么手段,查了自己的底细。在渭城待了这么多年的地头蛇、查了一个人,不但查到了,还无比笃定。

可见他的确是通过什么信得过的渠道来查的。

李云心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他知道眼下的自己,或许可以在道法、武功、技术上以压倒性的优势碾压对方。但说到在这个世界的人脉资源……他比不上尹平志的万分之一。

可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也坚定地相信了那个假消息。

那么蒙骗了他、又为自己做了掩护的……

是谁?

他想要知道这个人。想要,将尹平志驯得服服帖帖,成为自己的忠犬。那么现在……

他就是在驯狗。

他就和刘老道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顺便买了挂鞭。又不是年节,这东西可不好买。但在这些事情上,刘老道显得游刃有余。和几个老伙计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虚惊一场”,便真弄到了。

上午已过,两个人在外面溜达一圈,渐渐也觉得乏了。就往家里走。

路上老道还是忍不住,问李云心……那乔王氏,又是怎么死的?

问这话的时候,刘老道微微有点儿心惊。瞧瞧自己眼下这状态——在大日头底下、在大街上,就问……人是怎么死的。迫切地想要知道心哥儿又使了什么神奇手段,却并不十分在意那条人命本身!

他问完了就在心里念叨……我这是要入魔啊,是要入魔啊……

李云心如往常一样笑笑,用的也是如往常一样的平淡语气:“之前跟你说了那么多,这次我就提点几句,你自己琢磨琢磨。”

“那几天不是常出门嘛。我没事就往街上溜达,找人说话。晚上还去乔家听过墙根。就是听这些事。乔王氏,稍微棘手一点儿。这女人没病,平时也不怎么出门,仇家少。”

“所以打算让乔佳明杀了她。可是后来打听乔佳明的事的时候,和她牵连上了。这乔王氏三十多岁,本名叫王香草。生在农家,长得不错,从小有个青梅竹马,叫龙涛乙。”

“后来王香草常常进城里卖山货,被乔段洪看见了。乔段洪喜欢她,就使人上门提了亲。乔段洪啊,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也有自己的事业,还有自己的公司,对不对。王家就把王香草许给他了。”

“那他那个青梅竹马,龙涛乙,就伤心呗。对她念念不忘,从此愤图强当了公务员。就是那个衙役。你想,乔家,几代人的镖局,之前走一趟镖还要全家上阵,怎么就混这么惨?因为那个龙涛乙一直在捣乱啊。”

第五十三章 好看的公子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龙涛乙是个小衙役,但也是有编制的。给个小镖局使使绊子还是得心应手。如今乔家一完蛋,龙涛乙可不就开心了?”

“这人也是个痴情的,至今未婚娶。就只为了王香草。你说王香草,是个什么反应?乔段洪死了,乔家唯一一个男人就是乔佳明。偏偏乔佳明和乔刘氏有一腿,看不上她年老色衰。王香草的心眼儿,可比乔佳明和乔刘氏加起来都多。”

“她就也不急,任着乔佳明出头折腾得罪人。要等事情办好了,再跟了那个龙涛乙——他有的是办法把家财从乔佳明那个废物那儿弄过来。”

“但是女人嘛,她也知道自己年老色衰,也知道距离产生美。那龙涛乙爱她,就是因为十多年前的回忆,还有胸口的一股气。真到了现在轻易叫他得手了,俩人来几睡过了,难保龙涛乙觉得,嗨,不是当年那个感觉了,将她甩了。”

“王香草这么想,就好办。她最近也出门,和尹雪若,也算认识。我知道她们可能什么时候碰面——不碰面,我也能制造机会让她们碰面。所以那几天我和那小姑娘无事就在前庭闲聊……呵呵,老刘你真当我喜欢那小萝莉?”

“我在给她灌输一些东西。她偶尔碰见了王香草,礼节性地打个招呼,然后因着什么由头就会聊起来。王香草心里装着男人,尹雪若心里装着我,那俩人聊什么?聊男人。”

“就会不停地给王香草造成这样的暗示——对男人,若即若离最好。让他们看着,吃不到,才会死心塌地。王香草,心里本来就有这个念头,这下子,就打定主意了。”

“这件事儿,放在别的男人身上,或许有效果。但是在龙涛乙身上……啧啧。”

李云心说到这里,俩人过了一座桥。

刘老道听得入了神,很不明白心哥儿,怎么对女人家的心思也摸得这么清?!

李云心走得有些累了,就靠着石栏杆停下来,看着桥上一个带刀的黑衣人牵着一匹黑马走过去,继续说:“你说哈。一个男人,为一个少年时代喜欢的女人,不婚娶。在你们这个时候,是一件多大的事儿?很大吧?连后都没有。不孝啊。”

“可是龙涛乙他还就这么干了。这么干了,不要紧。当初你和王香草也没有婚约,王香草又是自愿嫁给乔段洪的。你因为这个事儿,这么多年一直刁难人家——这做得不对。”

“这意味着龙涛乙这个人,是非常明显且严重的偏执型人格。偏执型人格,是什么样的呢?爱嫉妒。敏感。思维固执古板。喜欢抱怨指责……哈,你看我?没错儿,我有点偏执型人格。我很记仇。”

刘老道赶紧摆手:“不不,心哥儿你这是……”

李云心笑笑:“老刘,你要学我这个技术,先你就得弄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这门技术,叫心学。所以你用不着说这些个。我知道自己有问题,还是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但这无所谓,我控制得了。”

“接着说龙涛乙。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太好办了。在我这里,每一个偏执型人格障碍的人,都是最好的刀、剑、杀手。”

“他本就对王香草,当年嫁给乔段洪耿耿于怀。不但恨乔段洪,心里也恨王香草。不过自己不知道罢了。现在乔段洪没了,王香草又找上他,他心里在得意之余,就更觉得委屈——你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那个人。那么他现在就最希望王香草小意奉承,赶紧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出去。”

“这时候,王香草玩起了欲擒故纵。那么……我再通过别的途径稍微引导暗示他……他心里的戾气,就更重了。怀疑王香草,这一次又要负了她。觉得她若即若离,只是为了利用他。一直想得到,一直得不到。”

“因爱生恨。”

“到今天乔王氏出门的时候——我已经让尹雪若暗示了她很多天。今天穿红色。过堂晦气,穿红色冲冲。”

“红色。也是嫁衣色嘛。”

“接下来,会生什么事儿。如今你也就见到了。”

李云心说完,起身:“走吧回家。天凉了。”

刘老道微微张着嘴,梦游似地跟在他身后走。

竟然这样……就又杀了一个人……

两人到了龙王庙前的巷子,现已经有一个伙计提了两个食盒,等在门前了。他们两个走走逛逛,这伙计倒是等了半个时辰。见二人终于回来,赶紧从墙上起身:“二位道爷回来啦。王掌柜吩咐小的给您送来府上,小的就在门前等了会儿……”

老道没受过这样的殷勤,忙接了过去。伙计便对二人拱拱手,要走。

李云心盯着他,忽然说:“这位小哥。刚才等我们的时候,是看见什么了不得得了?”

小伙计一愣,见了鬼似地看看李云心,然后舒口气,竖起大拇指:“高,真是高。怪不得我们掌柜的说到了二位道爷府上,要小意着些。可不是嘛,看见东西了!”

伙计也是少年人性子,在这里等半个时辰,早不耐烦了。再知道这二位是掌柜吩咐的贵客,也有些讨好,便站定了,绘声绘色道:“方才我等着,有些累了,就靠墙坐在地上,想要歇息一会儿。结果这一会儿,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就坐了个梦。梦见了啥?”

“嗨,梦见一个公子,生得漂亮极了,穿白袍,打这里经过。走到这门前,停了。往门里张望一阵子,闻了闻,又看见我。我在梦里,觉得或者是有事问我,就想起。”

“结果您猜怎么着?!”

“梦里那公子不是人!对我一笑,一张嘴!我的妈呀!一张嘴咧到耳根啊!满口的利齿!是个妖怪!我当下就吓得昏睡过去了,不知多久才醒过来……您说这梦,唉,吓得我到见了二位的时候,还没缓过神儿呢。尤其看见了您——也是生得好看,也是一身白袍!”

李云心……笑了笑。说:“嗯。那就没什么了。只是怕你在我们这里受了委屈。既无事,就回吧。喏,这角子拿去。”

小伙计见他笑,觉得对方喜欢自己的故事,便也笑。接了银角子,说了声明日来取食盒,就脚步轻快地走了。

见他走了,李云心脸上的笑,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老道提了食盒,开心得脸上的皱纹都盛开成菊花。开了门,转头才看到李云心的表情。愣了下,才问:“……心哥儿,怎地了?”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老刘。”

“这几天,你得想法儿让自己变得……有趣一点了。”

第五十四章 小家伙

刘老道将最后一片酱牛肉送进嘴里,又把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嘴,摘掉花白胡子上的一点肉沫,坐直了。

李云看看桌上的菜,问他:“再不吃点儿?”

老头儿摇摇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得了。吃饱了。”

“那边那个木南居的菜其实是真不错。”李云心叹了口气,“你要真饱了,我就说了。只怕这是你吃的最后一顿好饭。”

老道绷紧了脸,仔细揣摩他的表情。

李云心摊手:“别看了。不是玩笑。这事儿……说起来话长。有些能给你说,有些是我的个人隐私哈。我捡你能听的说,不明白的,你就自动合理脑补。”

老道一贯地不能完全听懂心哥儿话里的某些词语,因而只点点头。他知道对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在说之前,先让他吃了顿好饭、喝了点酒。

老道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严重。

“事情啊,得从那天晚上说起。”

“那天晚上,我被两个智障追杀……”

李云心开始说的时候正是下午。阳光投在院中的小池里,莲叶绿得近乎透明,阴影映在池底。

等他快要说完的时候,天色就已经暗了。最后一点斜阳流连在院子的东北角,不远处看到了炊烟。空气中开始有食物的香气飘荡,偶尔还能听见后街的妇人在笑骂她们不听话的孩子。

天边一片火烧云,金黄色,像是一整块用黄玉雕琢而成的山。

在这么一个平常的春日傍晚,在这样充满了人情味儿的环境里,老道听见李云心最后说:“下午他不是做梦。是看见了九公子,然后被吓晕了。他找过来了,而且……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上门。如果你怕,你可以先搬走。”

刘老道木然地在石桌边呆坐了半晌,不知道是因为被这件事震惊,还是已经吓坏了。

一个吃人的大妖魔,竟然真的存在。

而且……还会找上门。

又据心哥儿说,虽是人模人样,但人性却几近于无……

李云心见他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就站起身,折了片竹叶玩。

刘老道的反应比较好理解。这个世界人们都知道有修行人,而且把他们想象得神异莫测。哪怕是像从云子、朴南子那种待在城里,能常被人看到的,凡人们也会琢磨——或许到了晚上,仙师就远遁万里、斩妖除魔呢?

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出了一时间无法解释的事情,人们说外星人,说政府的秘密实验。

但在这个世界里,出了异常的事情,便只有神秘学一种解释。

人们也相信鬼怪、妖魔。

鬼怪和妖魔的数量肯定要比修士多,却会比人类少。凡人们筑城垦田,休养生息,建立自己的王朝,愈加兴盛。于是妖魔们便渐渐退去更加偏远的深山老林。偶有那法力高强之辈混迹人间市井,或善或恶,留下许多传说。

但终究只是传说——妖魔又不会跑来城里,站在街头对大家说我是异类快来看。因此人们相信有这东西……绝大多数人的人,却一辈子也未必见得到。

又或者见到了,甚至一同生活过,却无从知晓。

所以李云心可以理解刘老道的心情——传说里那东西,以最现实的方式出现了。这对于每一个凡人而言都意味着巨大的冲击力和不真实感。

这么过了一会儿,老道出了声:“不走。”

李云心转过身:“哦”?

“不走。”老道伸手拿酒,先要拿杯子,想了想,直接取酒壶。掀开盖子喝了口,抹掉胡子上的水珠,道,“嘿,我老道在这间龙王庙待了一辈子。现在心哥儿你又来了,教会我这么多东西。虽然你不说,我老道也不好意思叫,但实则心哥儿你就是我第二个师傅。”

“我此时走了,先对不起那我恩师,后,对不起心哥儿你。我不走。本来我老道都这年纪了,还能活多久去?死也死在这里,不走。”

天色暗下来,竹林里更暗。李云心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真不走?可能会死哟。”

老道又喝了一口酒,手一挥,袍袖在风里哗哗响,生出几分豪气来:“心哥儿莫激我。我知道你从前的过往定然不简单……嗯……我今天看你杀人,杀得老道我,嗯,真是心惊胆战,只觉得你要成魔了!”

他将另一只手拄在大腿上,把酒壶里的酒喝尽了,重重顿在桌上:“之后老道我又想,嗯?你不是对我还不错?那乔王氏、乔刘氏、乔佳明,都是什么猪狗不如的腌臜东西!这种东西,嗯……杀了就杀了!”

他的身体,随着他的话语前后摆动起来:“我……啊,窝囊了大半辈子。我刘老道,这次,必然是要跟着心哥儿你,嗯……”

扑通一声,就摔到地上了。

那木南居的食盒里捎带了四壶木南春,都被他喝了。

李云心叹口气,走到他身边,抬脚将他还搭在石凳上的腿踢下去,好叫他躺得舒服点。然后蹲下来,仔细打量刘老道。

花白的胡子,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松弛而没有光泽,脖颈上甚至出现淡淡的老年斑。这是一个在这个时代常见的、被生活折磨了几十年的老人的形象。

但就这么个……懦弱怕事的老头子,竟然和自己相处了这么多天。

自己竟然没有厌恶他。

甚至还……

李云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伸手从一边的石桌上抽了一根筷子。

他将筷子在老道身上擦了擦,手指微一用力,便掰断了。尖锐的断口因为未擦干净的油脂,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闪着微光。

李云心将这尖端、抵在了老道的脖颈上。

这样抵了一刻钟……

他站起身,随手将半支筷子甩到一边。

“哼。”

“一个老头子。”

他的声音在庭院里响起来,显得格外清晰。

因为虫鸣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李云心的身体,忽然微微一僵。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再回头。

在他的身后,白衣、且拥有着远胜于他的俊美容颜的男子、咧开嘴,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你还是这么有趣啊。”

“小家伙。”

第五十五章 “老友”重逢

“好朋友,好久不见了呀。”同样俊俏的少年,在这瞬间变了声音。

细听,其实还是那种温和悦耳的嗓音。但如果说白天的时候,这声音所传达出来的情感是冷酷、无情的话,那么此时这声音里,就泛着一种奇异的腻味。无论是一个尾音、转折,还是语调的起伏,似乎都有着某种难以描述的节奏……

李云心从这一刻起,使出了自己全部的本领和两世而来的所有经验所带给他的微妙直觉。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他出生之后,最大的危机时刻,到来了。

他的眼睛没有放过对方的任何一丝细节——脸上肌肉的运动、眼皮的微微颤抖、嘴角不易觉察的上翘,双肩略微地后仰——九公子,对他刚才的那句话,很满意。

眼下这个大妖魔,处于暂时的愉悦状态之中。

九公子轻快地在这院子里走了几步,袍袖在月色下飞扬,看起来漂亮极了。然后他又走到刘老道身边,一笑:“这地方不错。”

“小家伙儿,下午我就来过了。”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愉悦而新奇的光芒,“但是嘛,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就没有闯进朋友家里。你看,我们是朋友——哈哈哈!”

李云心保持着适度的温顺、却又不会令对方觉得谦卑的状态。他意识到九公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真心的。至少眼下是真心的。

尤其在提到“朋友”这两个字的时候。

这大妖魔,从前该是没什么朋友的。这算是比较正常的事情吧?

像他一样强大的妖魔总不会太多,彼此不太熟、没有配得上身份的……也属常事。那白云心同是大妖魔,似乎也知道九公子。但问题是……她似乎并不把九公子当朋友看。

李云心至今记得那看起来无害的“女孩子”,在听说九公子行踪之后眼睛里暴射而出的、无比贪婪的光芒。

李云心可以理解九公子对于“朋友”这种新奇的玩意儿的好感。

但如果不是他的错觉、或者人与妖之间的情感表达方式有偏差,他意识到九公子的愉悦,似乎不仅限于“有了一个朋友”这么简单。

他觉察到,九公子在表达“愉悦”的情感的同时……眼睛会微微眯起来。眉角会微微下垂。转瞬即逝——如果不是李云心用上全部精力关注他的反应,压根不会察觉。

微微眯起眼睛意味着他有些伤心。眉角下压意味着他还有些愤怒。两者,都是参杂在刚才的愉悦之中的、转瞬即逝的细微情感,大概连九公子本身都没有察觉。但这些细微表情,如果不是经受过极严格的、长期的训练,是没法儿掩藏的。

这不是针对自己的情感。

李云心意识到,九公子的身上还有其他的事情。

或许是他的契机。

他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温和地笑:“你把我当朋友就最好了。刚才看到你,还以为你要吃我。”

他随意走开两步,又说:“前些天知道你路过这儿了。还吃了两个人。那个府尹的小妾,对不对?”

他说这话的时候,九公子也已经走开一步,背对着他。但一听见这话,身子未动,脑袋却猛地转了一百八十度,从后背盯住他:“咦?”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瞳孔像是在微微收缩:“这件事,你也知道。”

李云心的心一跳。这妖魔……当真是喜怒无常的。这已经是他推断出的、最能令对方觉得愉悦并且产生认同感的事了。

眼见着九公子本来圆圆的瞳孔已经变成了椭圆、那眼眸的颜色越来越淡、变成了淡黄色,李云心却仍旧像未曾注意这一切一样,哈哈一笑:“哈,你猜之后怎么着?”

“李耀嗣那蠢货,不巧惹了我。”

“我今天就将他杀了。一个自讨没趣的蠢蛋,不知惹了我,就是要死的。”

九公子的脑袋未动,身子慢慢转了过来。他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眼睛渐渐地、重又变成黑色。

“有趣。”他抚掌大笑,“你是个有趣的朋友。那人,都像你一样有趣,我可就都舍不得吃了。”

他边笑边走到石凳边坐下了,随手将刘老道拎了起来——抓着他的一只左臂,便要送进嘴里,说:“说是经过,其实倒也不全是经过——”

李云心赶忙低声叫:“九公子且慢!”

九公子被他打断了话,脸上的表情立时冷下来:“咦?”

“这个人……也是我的朋友。”李云心笑,“你知道,这些人都很无趣。但是我又没有九公子那样的神通,来去如风,总得有个人照料。这老道是不多见的不惹我腻烦的……”

“哦。如此。”九公子竟真地将老道丢开了,显得有点儿轻松,“我说嘛。你这么有趣的朋友,怎么会给我这蠢物吃。肉柴,又没甚汁水。那我也不用强忍着吃了——我本想总是你的心意嘛。”

“你说我经过渭城?倒不是。”九公子无聊地用手指在石桌上划拉,每一划,便留下一道印痕,“我便住这渭城附近啊。”

他说了这话,便看李云心。

李云心知他心意,在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讶异——既不会显得蠢笨无趣,又可以捧了他:“九公子……也在这附近落脚?”

“哈。再猜我如何找到你?”

“实在不得而知。你说来听听,我好奇极了!”

“哈哈哈。”九公子大笑,“那晚上,你可是看了我的真身?”

这句话,便令李云心想起了那一夜。暴雨滂沱,门外,乌青色的巨大鳞片、钢铁摩擦一般的声音、一人高的、拥有细长瞳孔的黄眼睛——巨大而可怕的妖物。

“不曾看仔细吧?”他又笑着,眯起眼睛看李云心,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我可是看着你,被两个道士追进门的。只是那二人太聒噪,惹我烦了。”

“进门之前你可曾看见我?哈哈,你是看见我的了。只不过……嗯,那夜我也无趣得紧,还在躲一个让人生厌的家伙。”他似乎越说,就兴致越高,眼睛里冒出危险的光,“我还记得他们说,你这里有个宝贝呀?”

第五十六章 原形

李云心的心嘭地一跳。

在九公子说起那夜他实则是在外面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些不祥的预感。到了如今……果然绕到了这件事情上。

但他明白这位九公子此时就真地只是觉得“好玩”。因为他脸上那种笑是开心的笑,眼里的光则是充满了强烈好奇心的光。

这光芒如此旺盛。李云心明白,倘若在他兴致最好的情况下拂了他的意,这妖魔定然是要暴跳如雷。或者……暴跳如雷也是高看了自己。大概最合理的反应是,冷了脸,随手将自己撕成两片、也再没什么兴致看那“宝贝”,裹起一团云雾就走了吧!

这贱货……

李云心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手探进衣服,取出那块贴身藏着的玉简:“就是这个嘛。一块玉简,九公子喜欢,就拿去看。”

说完这话他就吃了一惊。

这玉简,又出了乳白色的光晕。一秒钟之后,一个光点微微一跳,浮现出来。随后便是他已经习以为常的那一串字迹。

他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这东西,需要以妖力开启。

之前几天他一直在看玉简里对他开放的那些东西。但玉简中残存的妖力,毕竟只是来自于同九公子、白云心短暂接触的那段时间,很快便耗尽了。

到今天……和这大妖魔接触了这么久,它终于再次开启了。

九公子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非常喜悦。他伸手就接了,左看右看,又用手指在玉简上拨弄了几下子。

李云心知道他打不开。这世界上除了他没人打得开。

果然,拨弄了几下子,就失掉了兴趣。作势要还给他。

李云心克制着自己,不要自己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渴望——他不知道这九公子会不会又起了玩心,像个小孩子一样说不给他了。

递了一半,九公子忽然一歪头:“咦?这个,怎么打开?”

“完全不清楚。”李云心一耸肩,“我也只是当成个宝贝,贴身收着。或许会有用呢。”

“这样啊。”九公子看看李云心,笑了,“那你留着它干嘛。无用。既是……嗯,朋友,我小九也不是小气的人。唔,给你个东西,换你这件废物吧。以后我们各自留着,唔,我要吃你的时候便想起我们交换过东西……”

“肯定不活吃了你。”

他说完随手就把通明玉简收进怀里,但手却没拿出来。在怀里摸索一阵子,微微一皱眉,猛地向外一抽——

哗啦啦一阵响,竟然抽出一件皮甲来。

李云心盯着他的胸口看了一会儿——春日,薄衫,他从哪儿弄出的这东西?

须弥芥子、空间储物袋这些东西他自然知道,但在这个世界,却是没有的。先前白云心赠他小剑,也是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略一用力、一抽,就抽出了那柄锋利至极的剑。

难不成这等大妖魔,还有自己并不知晓的秘法么?

他再看那皮甲,只是一件薄甲。无袖,可以贴身穿的。薄得……看起来像是他那个时候的cT片子。但另一个细节是……九公子将它抽出来,随手在上面划了划。似乎是觉得粘了什么东西,并不满意。

这么划了几次,这皮甲完好无损。

李云心下意识地看了看被他的手指划出了几条印子的石桌。

他又在心里叹口气,但做出欢喜的模样,接了:“多谢九公子。我一定贴身收好。不过你说你住在这附近……是住在哪儿?”

九公子的瞳孔猛地一缩,盯着他:“问这个做什么?”

“哦,你刚才对我说——”

“你想探我的府邸?!”他打断李云心的话,眼中的瞳孔已经完全缩成了一条细线,猛地向前迈了一步。李云心实在不知自己的哪一句话、哪种口气、哪个眼神触怒了他。又或者这大妖魔,本就是毫无规律可言地喜怒无常。

冷汗一下子从后背冒了出来,他屏住呼吸,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激动,笑着说:“九公子……”

这话没说完,九公子却又猛地转了头,直勾勾地看向西北方。只盯了一瞬,一挥衣袖,便将李云心拍飞到了墙上,裹挟着一团云雾就冲天而去了!

妖魔遁去之时的狂风吹得小院里的竹叶哗哗作响,好一会才平息下来。也就是过了这么一会儿之后,靠坐在墙壁上的李云心才慢慢地出一声呻吟——“你麻痹……”

先轻轻地动动自己的手臂、腿脚,确认四肢没有骨折。再慢慢呼气吸气、深深地呼气吸气,确认肋骨没有骨折不会戳到肺。然后闭上眼睛仔细感觉了一阵子,才慢慢从地上站起身。

他吗的神经病……

妖魔就他吗是妖魔……

刚才那一下子,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世俗人,哪怕是一个真正的实力就和自己表现出来的相当的人——都已经被拍死在墙上了。

所幸他是化境。

画师当中的化境,和道士、剑士的化境是有区别的。三者的共同之处,就是神魂都已经足够强,对于本门的了解足够深,可以将重心转移到摒弃七情六欲、而非神魂的修炼上了。

自化境开始,修士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渡劫。因为在这个境界之上的很多玄功,非“心思明澈”之辈无法修习。化境是一道分水岭,无数修士止步于此。只因为各种****未能摒除,修习更高深功法的时候,就容易走火入魔。

道士和剑士修至化境,就已经具有了莫大的神通和威能。驾鹤飞天、御剑远遁,都是化境修士的标志——可以摆脱大地的束缚了。再有那种种与人、与妖魔争斗的手段,也都是威力不容小觑。

这时候的修士,若准备得当、又无旁人干扰、借了天时地利,一人灭一城也非难事。

但画师——当然是指从前的画师、丹青道士——修至化境,却无法同道士与剑士相比。两者狭路相逢、突然争斗起来,五个画师也未必敌得过一位道士,或者剑士。虽说真境、玄境或许会有不同……但那些事,李云心也无从知晓了。

可即便如此,修道之人淬炼神魂,也淬炼身体。李云心挥不出化境的实力,却有着化境的本钱——远比常人、甚至寻常修士强横的体质。

因而这一下,才没要了他的命。

那九公子,也仅仅是因为气恼,随手一挥。

倘若不是李云心而换做旁人——前一刻还收了他的薄甲,这一刻就已经被他击死了。

他站起来,又走了几步,才慢慢走到石桌边坐定了,盯着还在昏睡的刘老道看。

但其实并不是看他,而是在整理头脑中的思绪。

通明玉简没了。

好吧,总有办法拿回来。这并非当务之急。

九公子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当然可以跑。但他丝毫不怀疑九公子给自己的皮甲,和白云心给自己的那柄剑一样……他跑不掉。

得和他相处。

问题接触的时间实在太短。哪怕今晚他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还是在最后一刻惹恼了他,差点被杀死。

问题在哪里?

明明那个神经病说自己住在附近、又要他猜,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得了解他。得先试着了解他。

必须要对他了如指掌……

这个神经病。

李云心盯着老道这么看了一会儿,眉毛忽然一挑。

他想到一件事。

……

……

刘老道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

醉了酒竟然一觉睡到天亮,大概是因为那木南春确是好酒。只是身上有点儿酸痛,像是摔的。

窗户半开着,小院里起了淡淡的雾。混着水汽的清晨空气夹杂草木香吸进肺里,刘老道便觉通体舒泰。然而等这股子舒服劲儿过去、他头脑更清醒了些……

老道就一下子苦了脸。

他想起自己昨天还夸下海口说绝不离开这儿……

妈呀,呸!喝酒误事!没想好的事儿,就那么说出去了!

想到这里他就躺不了。一把掀开了薄被,抹把脸,拿手指梳拢梳拢头,就愁眉苦脸地往李云心住的正房赶。

一进门,正看见心哥儿在吃他的“三明治”。就是用两片煎好的馒头,夹着菜叶、酱肉、鸡蛋,用手拿了吃。

之前老道好奇,问这个吃法,这个名字,有什么说道。

心哥儿就告诉自己,三明者,指的是中间的三样。荤,是酱肉;素,是菜叶;不荤不素的,是鸡蛋。这三样事物包含了大众寻常能吃到的所有种类的食物,又取了“三”——三生万物之意——吃这三样,实则就是在吃天下食物,是在修心服气。再用两片馒头夹了,乃是固本——不叫这三样食物的元气,跑了出去。

吃这东西,是修炼,也是明心见性,此为“三明”。

而“治”,则有研究、修习之意,更表明这并非仅仅是在吃,也是在修行。

合二为一,取名“三明治”。

老道油然起敬,心想,高门大派的弟子,果然不同。他从前坚决不这样吃,认为这样拿着吃,有失体面,像个孩子。但听李云心**之后,茅塞顿开,每日清晨都给两人做“三明治”。

心哥儿似乎对自己能这么干很高兴……

但是刘老道却总觉得他脸上有着某种古怪的笑意。

李云心一边在那吃那东西,一边在分快地翻阅桌上的一摞册子。

刘老道扫了一眼,先惊讶起来:“心哥儿,你看这庙志做什么?”

李云心头也未抬:“先跟你说个事儿扶好门别激动。昨晚那妖怪来了要吃你我跟他说你是我的仆役他就不吃了。以后他再来你就扮演好我的仆役的角色。行了把门带上去外面惊恐——我还有正经事。”

刘老道第一次听见李云心用这样的语同自己说话,愣了好半天。张口要问,却看见桌上另一边已经摞得老高的十几本册子,意识到心哥儿是一夜未睡。因而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退出门……任由自己心中惊涛骇浪去了。

那妖魔,昨夜竟然来了?!

心哥儿他……又保住了自己的命啊……

李云心见老道悄悄退出去,就继续开始……看庙志。

大庆朝有“庙志”这东西。李云心从前知道“县志”,但来了这里之后,才听说“庙志”。

大庆朝的龙王庙一种比较奇怪的东西——他没法儿从原来的那个世界里,找到类似的“机构”或者“组织”来类比它。

只要有地,就可以建庙。无论是香火信徒集资,还是哪个大户独自出钱,建好了庙,去官府报备,说这是干嘛的。其他的庙,都没什么特别的约束,唯独龙王庙——会有一个义务。

龙王庙的庙祝,需要记录当年的雨情。

倒不是说要你将每一天的事儿都记录下来,而是说,某年大旱,某月某日几多几多人来庙里求雨,又是何时下了雨——逢此大事,就要庙祝记录下来。

李云心推测,是因为大庆朝没有“气象局”。于是某位高人一拍脑袋——得,龙王庙来干这事儿吧。

反正是求雨嘛。

但除此之外,这庙志里还记载了另外一些东西。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某一位庙祝开始记录,在某某次降雨前后……本地有几人失踪。这件事一旦开始,就慢慢地成了习惯,被一代代地保持下来。

李云心便是用一整个通宵的时间,看完了这庙一百四二十年来的记录。

然后他合上最后一本册子、用手指揉了揉额头,走出门去。

刘老道不在。大概是去打扫前庭了。这几天要过堂,又遭人诬陷、前庭来的香客少了,便也疏于打理了。

雾已经散去,李云心就坐在屋前的石阶上晒了会儿太阳。

他觉得,自己知道那九公子的真身了。

昨夜九公子已经说得分明,但他只担心通明玉简,只记住了,却没有深思。

九公子说——“进门之前你可曾看见我?哈哈,你是看见我的了。只不过……嗯,那夜我也无趣得紧,还在躲一个让人生厌的家伙”。

他说自己在进庙门之前,就看见了他。而他,在躲避什么人。

被两个剑士追杀的那个雨夜,他在摔进庙里之前,的确向庙宇的房檐,瞥了一眼——就在那个短暂瞬间李云心借着电光看到了极远处的一角飞檐。檐上雄踞一只乌青色螭吻,在沉沉雨幕中瞥了他一眼。

九公子……

不是妖。

他是螭吻。

龙的第九子。

第五十七章 闹鬼

尽管李云心对这个世界上有关“妖魔”的事情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推断出这个事实之后,心里仍旧生出了强烈的讶异以及违和感。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这话的意思是说龙这东西,生性好淫,走到哪里有了感觉看对了眼儿,就跟人来一——跟各种动物来一,生出不同模样的九个儿子。

问题在于,关于龙啊,凤啊,各种著名的妖魔鬼怪啊之类的传说,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的。久远到,令人弄不清楚到底是在远古时期真的存在过那些神奇的生物,还是人们编造附会出来的。

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再说有这些东西存在,他也就可以接受了。或许是因为两个不同位面啊或者次元啊什么的世界,因着某种规则,都产生了那些神异的生物。

但是……“龙生九子”这个东西,却是确定、是被编造出来的。

因为龙的九子这个说法虽然由来已久,然而有了确切的记载,却在一个叫做“明”的朝代。皇帝好奇龙的九子究竟是哪九子,就去问他的大臣。大臣们也听说过这说法,但同样不甚了了。于是根据自己模糊的印象,又脑补一番,凑出了几个确切的“龙子”来。然后,这事儿再慢慢流传,变得众人皆知了。

可是在他那个世界“被编造”出来的东西,眼下真的存在了。

李云心觉得有点儿难以理解。还隐隐地觉得,哪里似乎不大对劲儿。可这些微妙的违和感,很快被另一种担忧取代了。

龙生九子啊……

也就是说,见鬼了——还有八个。

另一点就是,信仰之力可以让妖魔变得强大。既然在这个世界,人人都知道“龙生九子”这种事、甚至还将它们的形象搞得到处都是……

那么它们定然异常强大。

……令这样强大的九公子都害怕的白云心,又会是什么东西?

不不不……不对劲儿。这世界上不该有无限制地强大下去的东西。

如果说这世界以后变得繁荣昌盛……几十亿的人口,都知道什么龙生九子,它们该强大到何种地步?

一个稳定的现实世界……

不该出现这种状况。

也或者……

这个世界正走在崩溃的路上……走了一半。

他叹了口气。世界崩溃毁灭?又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儿。那至少也得……千年之后了吧。不过眼下这个世界的科技树似乎点歪了——照这个势头展下去,大概会在这样的技术水平徘徊很久吧。

李云心站起身,从院里西边的衣架上取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回到屋子里换了,然后走到前庭。

老道正在和一个中年妇女闲聊,背着手,双眼微眯,捋着胡子,一副仙风道骨的高人做派——看起来已经稍微定了神,不像之前那样失魂落魄了。

李云心便向他点点头:“师傅,我出去一趟。”

老道看他眼神,知道他要往乔家去,连忙使了个眼色,道:“心哥儿,你来。有个趣事,你也来听。”

那妇女看见李云心,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笑得开心。长得俊俏的孩子谁都喜欢,何况她还有个未出嫁的侄女。就也招手:“来来,婆婆给你说听。”

她这年纪在李云心从前的世界,大概会想要人叫她“大姐”。但在这里已经着实可以自称“婆婆”了。李云心知道老道不会因为“这事儿有趣”就拦下他来,于是和善地一笑:“婆婆您说,什么趣事?”

妇人笑眯眯地打量李云心一番,压低了声音:“你们俩,近日里可要小心!”

丢出这句话,又往对面乔家指了指,声音压得更低,好像怕被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听见:“闹鬼啦!”

“啊呀!”李云心惊讶地说道,“好可怕。”

妇人对他的表现满意极了,便又道:“婆婆现在知道你们都是受了委屈的。那大小乔氏,就必然不是好人。你说那大官儿在审你们的时候,不就横死了?之后那大小乔氏又在堂上死了,嗯?哎呀,这便是报应啦!”

“什么报应?必然是冤魂索命呀!”妇人的脸上浮现出专注而兴奋的神色,眼中放出只有在有人认真倾听时侯才会出现的那种中年妇女所特有的、激情四射的光芒,“咱们这些街坊都说,老道和小道士——小道士你生得这么俊——哪里会是那种害人的人!”

“害人的人又怎么能供得了这嘉文大天尊和席娲娜龙女!所以说,你看,那三个人,说宅子里死人了,必然是乔佳明那浪荡子要图谋家产,将忠心护主的下人都活活打死啦!啧啧,怎么打杀的?据说是用白绫,活活勒死的,死了之后不解气,又斩了头,推给那老仆……啧啧,如何下得去手的……”

李云心和老道对视了一眼。

这位妇女不做编剧当真是屈才了。

等她说了一通仿佛自己亲见的事情,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问老道:“你说,是不是?”

老道点头:“唔……如此一说的话,便……”

但妇人从没有打算听他的意见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所以说,那冤魂便索命来了呀!”

“就那乔家大宅,每晚呀,都有女人笑!”

李云心想了想:“婆婆,乔家还有个女儿的嘛。”

被猫妖附了体的“乔嘉欣”还在宅子里。此前李云心曾经在夜间去过几次,只是告诉那猫妖,不要闹得太凶,坏了他的事。

猫妖很听话。虽然觉得有点儿怪,但他并未放在心里去。之前在遇到于濛、回城的的路上这猫妖就表现得异常乖巧,他渐渐地就习惯了。

到这几日因为专心准备公堂之上的“最后一击”,他便不再去看那猫妖了。昨夜本该去同她好好交代一番,却又来了九公子……

是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妇人听了他的话,就瞪大眼:“可不是嘛!说是还有一个女孩儿家——也是个可怜人——但你猜怎么着?近几日住她家隔壁的,硬是听见了一群女人在笑!那声音阴阳怪气,可不是人声儿!”

第五十八章 醉

听到这里,李云心便没心思再听下去了。

他随意地把双手往肚子那里一放,脸上连半分痛苦都欠奉:“哎呀肚子痛。您先聊着。”

然后就出了门。

出门是小街,对面就是乔家的高墙。他本打算翻墙过,但听了那妇人的话,决定走正门。如果真的是“闹鬼”,那么他得先从正门看。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那猫妖会出什么问题。他只是……好奇。

因为还没真见过闹鬼的宅子呢。

关于阴宅、鬼宅、风水地气这东西,李云心从前听父母略说过,却没有真的实践过。

一片土地、平平坦坦、空空荡荡地在那里存在着,就只是一片土地。但如果你在上面安置了什么东西、垒起来什么东西,这些高低错落的差距,就形成了“势”。

于是就可能产生、牵绊什么东西。

再将这里围起来,它自己便成了一个体系,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生态圈”。这个词儿当然是李云心的叫法,因为他觉得这三个字,比那些拗口且未有详细定义的说法要简洁得多。

换句话说,一栋有了人气的宅子或者一栋闹了鬼的宅子,都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了“生命”、蕴含某种“规律”。

通常进宅子,是从大门进。

那么想要完整地体验或者观察一座可能的“鬼宅”,最好也要从大门走。

李云心觉得这事儿大概是那三花娘娘搞出来的。但是搞得妙——正合了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从后面绕去乔家大宅前门,其实得走很远,走上一条主路。

这时候大概是清晨七八点钟,街上的人已经多了。

李云心背着手,脚步轻快地花了十分钟绕进了乔家门前的巷子,没注意自己被另一个人给盯上了。

乔佳明。

其实才过了一个晚上而已,乔佳明就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捱不住了。

公堂上李云心残忍又邪气的表情历历在目,那一句“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仿佛前一刻还在耳边。撂狠话这件事儿原本是他乔佳明的专精技能,但通常就仅限于“撂狠话”。

可是那个李云心……

是真敢杀人啊……

想起那件事,他就觉得浑身都是冷汗——尤其在看到乔王氏就在他面前被衙役一刀捅死、他自己趁乱逃出来之后。他不清楚李云心是怎么办到的。但他觉得如果自己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一定会有多远就溜多远,绝对不和那个可怕的家伙生任何关系。

之前衙役们还在满城找他,现在已经偃旗息鼓了。乔佳明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却不清楚这意味着……

尹平志已经接受了李云心的威胁,不保他了。

但这种明智的想法,在他一夜未睡、且为了浇灭心中的烦躁、喝了一斤二刀头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乔佳明打算逃离渭城。他需要弄点儿钱财。

乔家人虽然没了,但总还有些家底。不说那些金银器具,就是大小乔氏的饰珠挂,也足够他挥霍一阵子。因而乔佳明在一早就到了乔家附近晃荡——他觉得自己得先探探虚实。可别没头没脑地撞上几个守株待兔的公人,又被拿回去。

就这样,他看见李云心了。

酒能壮胆,是好东西。

看见李云心的时候,乔佳明正蹲在一株百年的槐树后,手里握着一个粗瓷小酒坛。见他身影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哆嗦,下意识地想要逃。但这感觉很快消失不见,并且在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之后,被汹涌的恨意取代。

因为那李云心,并没有现自己。

哈……他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他也还是个人。

是个人又不是妖魔,也不会什么仙法,只是运气好,嗯……杀了那府尹……

至于怎样杀的?嗯……谁耐烦管。只是运气好罢了。

也还只是个凡人。

被酒精麻痹的头脑跳过了几样关键事实,只关注最清晰、最直观的事情。

李云心在向乔家走。

他没有现自己。

自己可以杀了他。

乔佳明又喝了一口酒,将瓷瓶在地上反手一摔,便只剩了一个断茬。然后他握着这东西,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个大清早就满身酒气的人,但并没有给予太多关注。在这样的时代,信息的传播效率还极其低下。哪怕是李府尹死掉这样的大事,到了如今也还是有不少人并不知晓的。

但另一个人,却格外地多看了他一眼。

这人是个女人,之前正站在街边。要说穿着,实则是很普通的。穿这个时代、这个季节女子常见的白色罗衣,外面罩着淡青色的薄纱外衫。这样的打扮,倘若手里持一柄团扇,就是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家碧玉。

但这女子在腰间用丝带束了一下子,整个人的气质就提了起来。既有女孩子的柔弱可爱,却又藏了几丝英气。

再看她的脸,会现她只简单地梳了个道髻,插一支木簪。但两缕顺滑的青丝自两颊垂下,在肃然之中多添了几分女人味儿。

至于长相……

你挺难描述她的长相。路人们都可以看到她的脸——绝不会对她的长相心生反感、厌恶。但也绝不会起什么惊艳、猥亵的心思。仿佛在见她的时候,脑海里就生出一团模糊的云雾来,将“这个女人是美还是丑”这样的心思给阻绝了。

现在这个女人就空着手,站在两边的一颗树下,周围几步都无人。这方寸之间,仿佛她自成天地。她看着路人来来往往,又看到远处乔佳明的动作,便轻轻地侧侧头,咦了一声。

“有意思。”她说。

实则她这句“有意思”,说得波澜不惊,几乎没什么语调起伏。仿佛眼前这个人来人往的花花世界对她而言都是浮云一般。但就在这一片浮云里,看到一个小小的气旋。

“有意思”——比完全的提不起兴趣,稍稍“有意思”一点罢了。

但即便是这一点,也足以令她一抬脚,跟上去了。

渭城虽然是当世大城,但也没法儿像李云心那个时代一样,路边见不到一点儿泥土。女子站立的地方是树下,黄土地。因着这几日都没落雨,地面上覆了一层尘土。

但她走开之后……那里却连一个脚印儿都没有。

这女人的脚底,和地面始终隔了一段不易觉察的距离。

她是……踏着虚空走的。

第五十九章 鬼宅

乔家门前的这条街要稍微宽一些,能并驰两架马车。街道另一边是一条明渠。渠边用青石板砌了,种植些矮树。

李云心不知道那树名是什么,但只见嫩绿的枝叶间挂些拇指肚大小的红果子,分外惹人喜爱。走了几分钟,就能看见乔家大门的飞檐。原本沿路有些孩童在摘那些红果子玩,但渐渐近了乔家,却没什么人了。

最终李云心在乔家大门前停住脚步,背着手朝门里看了看。

黑漆的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口一对石狮,两边各树一杆大旗。

一边写“渭城洪福镖局”,一边还写“渭城洪福镖局”。

李云心看了一会儿,走到门前推了推门。

一推便开。无声无息地开。

他朝里面看了一眼,随即皱起眉头。刚送乔段洪回来的时候,他从这门走过一次。如果他没有记错,从正门进去应当是一面照壁。如今看,照壁不见了,却是一颗树。

这树,没叶子,一人合抱粗细,生得枝枝杈杈。但偏偏树皮光滑极了,透着玉似的清辉。在树枝上……

结满了金元宝。

没有风,但是满树金光耀人的元宝却在一闪一闪地晃,好像诱惑人去摘。

事出反常即为妖。这道理李云心懂。

他就闭上了眼睛。

通常的修士,除非借助特殊手段给自己开了天眼、阴阳眼,是不能直接看到阴灵的。但自从李云心吸收了庙中愿力之后,却可以看到阴灵了。第一次见到了乔嘉欣的无面鬼他就觉察了这异常。

但他并不是爱大惊小怪的人,没有往心里去。香火愿力本来就是精怪们专享的东西,他一个大活人吸收了去,生点异常也在情理之中。

到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看到了精怪所造出来的幻象了。他本就能直接见鬼,再步入精怪所造的幻象当中,更是看得分明、真实——这也是修士们,不乐意开阴阳眼的原因。因为更容易被迷惑。

但既然是修行者,也自然有明心见性、识破迷障的手段——只要境界够高。李云心是化境,在这世俗间、对于一般的鬼怪来说,当然足够高。

于是他微微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

结满金元宝的树不见了。一具干尸直挺挺地站在照壁前,微微地晃。虽说是干尸,但眼睛却是有的。不但有,还是水灵灵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因为没有眼皮,看起来便是两颗白底黑仁儿的珠子嵌在眼眶里,现在正盯着李云心一动不动。

如果这干尸的肌肉丰润一些,应该可以看得到它两腮正绷得紧紧在使劲儿——“来呀,来呀,过来上钩呀!”

李云心叹口气,反手关上门。走几步过去,一脚把它踹翻了,问:“里面那位叫你守门?”

干尸显然非常惊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全身都在抖——这是在试着“功”,好赶紧再将李云心给迷了。

于是他就放出了自己的“势”来——的确就是那种“虎躯一震,散放出了强者之气”。修行者的精气神总是内敛、引而不的。但并不意味着没办法灵气外放。

这一下子,干尸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化境高人的威能,顿时便一动不动了。

李云心见它浑浑噩噩,想来也是个灵智未开的小妖。就不管它,继续院里面走。

再向前倒是一切正常,直到他穿过前庭、进了后宅。

一过月亮门,便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是熟悉的——乔嘉欣的声音。语气也是熟悉的——那“三花娘娘”的声音。

便听她阴阳怪气道:“……嗯?三观!本娘娘说三观与你们听!便是那人生观、世界观……嗯……架子观?咦……价值观?嗯……便是这三观啦。却说这三观法门……呸!坐好了!本娘娘**?嗯?!”

李云心站在门外,背着手听了一会儿。

这猫妖……或者说三花娘娘,竟然真的有些门道。

第一次见她,她知道“丹青道士”。后来李云心问她从何得知,她只说记不清了。猫妖用的是乔嘉欣坏掉的皮囊,本身精神又似乎有点儿问题,因此即便是李云心一时都分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

现在他在门外听,就听见她在“**”。

山野精怪,因为偶然的机缘开了些许灵智,便有了修炼之心、向道之心。但天人们所传的天心正法,即便是世俗间的野道士也轻易不得而见,更何况这些异类。

因此哪怕是最基本的打坐炼气的法子,对于精怪来说也是珍贵异常。另有一些妖魔活得久了,撞见机缘,自己也可以悟出些修行的法子。此类妖魔便可以向其他的精怪传法——传了法,便有了徒子徒孙,聚集在一处渐渐势大,可能为祸一方。

李云心听她讲的……大概便是自己悟出来的法门。低微粗糙,但着实是有些用处的。只是这猫妖似乎牢记了李云心当初告诫它的话,将它自己的法门,托了“三观大(防)法”的名头,讲与不知什么东西听了。

看起来在他没来的这几天里,这猫妖不晓得通过什么法子聚集了一群妖精,自己做起了正儿八经的“三花娘娘”,大有开坛正位之势了。

倘若是一般的修行者撞见这种事必然是大叫一声“妖孽尔敢”,就冲进去杀个七零八落。但在李云心这里,他就只觉得有趣。

一则他是受过那些“狐仙”、“花精”的美好传说熏陶的。二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能力上限和下限在哪里。真觉得要出问题再收拾了也不迟。

这时候……他只很想看看里面“群魔乱舞”的情景。

于是就迈步走到了乔嘉欣原来的卧房门口,将门推开了。

门一开,“三花娘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云心看到“乔嘉欣”正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对门的一张木桌上,挺着脖子。一手搁在小腹前,一手中指和拇指掐了个决,托在半空中——瞪着双眼瞧他。

而在她的面前,地上……

卧着一只红冠大公鸡、一只白毛红眼兔子、一只黑猫、还有一只灰毛老鼠。

这四只动物似乎听三花娘娘**听得迷了窍,听见开门声仍未回过神儿,还在地上一动不动。

倒是猫妖瞪着眼睛看了李云心一会儿,一转身就蹿下桌子、钻进了床底,只露出一双眼睛出来:“咦?啊……啊呀,爷爷、爷爷、哎呀,我**,咦?我记得三观嗯……”

直到这时候那地上的四只动物才知道惊了,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那兔子只往床下蹿,公鸡扇着翅膀要向门外飞,可又怕李云心站在那儿。黑猫见了老鼠,忍耐了一会儿终究没敌过天性,喵了一声便去扑它。那老鼠倒是个胆子大的,哧溜一声便钻到李云心脚背上、拿两只细细的前爪搭了他的脚踝,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小眼睛仰头看他。

李云心知道这猫妖是怕自己怪她“聚拢妖孽为祸人间”。

但他没心情管这事儿。也没心情去跟猫妖说话。

现在他只微微仰着头,向上看。

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孔,距离他的脸只有不到十公分,仿佛在死死盯着他。这面孔之后的脖子很长,一直到棚顶——乔嘉欣的鬼魂,正攀附在屋顶上。

她也在听法。

第六十章 赐名

那夜见到嘉欣鬼魂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李云心曾想过她会不会也被囚在了府衙门外,成为阴灵大阵中的一员。

但在他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将那些无面鬼都瞧了一遍之后放了心。那里面没有乔嘉欣。

鬼魂的模样就是它们本来的模样——它们的衣服,也是它们的一部分。想要给鬼换一身衣服?那是没可能的事儿。

如今她竟然跑到这里来了。

鬼魂大多浑浑噩噩,靠生前本能行事。她之前找自己,大抵是因为心中有好感和执念。现在跑来猫妖这里,大抵是因为她的皮囊还在这儿。

生这种事,李云心就觉得有趣了。

他伸手在嘉欣的“脸”上点了一下子,鬼魂的脖子便猛地缩回去,重又攀附在屋顶。

“你出来。这种事我不怪你。”李云心对床下的猫妖说。一边一说,一边将脚背上的灰毛老鼠提起来,丢到门外:“这位有什么名号?”

大凡开了灵智的畜类,也都会对自己的身份有模模糊糊的认知。依照常理来说猫妖给它们**,是该赐个名号的。

猫妖眨巴眨巴眼,见李云心是真的不恼她,眼珠子又滴溜溜一转:“咦?名号嗯……啊呀,没有名号呀?爷爷赐名……嗯?哈哈,爷爷赐名呀!”

她的小心思李云心知道。看起来她是傻里傻气像个精神病,遇到大事却不十分糊涂。倘若李云心给这些畜类赐了名号,那就是真的“不恼她”了。

只不过这“爷爷”、“爷爷”地叫,让他不舒服。从前看西游记里妖怪们叫那行者“大圣爷爷”,如今也被叫爷爷……不过他没法儿适应。

便道:“别叫我爷爷。叫我大王。”

猫妖眨眨眼,手脚并用地从床底下爬出来,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笑嘻嘻地坐到床上,又说:“咦?嘻嘻……大王赐名呀……嘿嘿嘿……”

李云心往门外看了一眼。这灰毛老鼠是真的通了人性,趴在台阶上还未走。

他略一思索,说:“你叫舒克吧。取——念头要舒畅通达,但又要克制畜类兽性,早成大道之意。”

灰老鼠听了,合爪便拜了九拜,趴在那里不动了。

这话说完,那大黑猫喵了一声,嗖地一下窜去老鼠身边,却不是要扑它,反倒两只前爪离了地,人立起来,瞪着两只黄眼睛巴巴地看着李云心。

李云心向它身下扫了一眼,知道只是母猫。想了想:“你叫警长吧。警,便是要你时时刻刻警示自己,不忘修行。长(zhang)、长(netg),是叫你不可三心二意、没个长性。修行一途凶险颇多。既然有缘,就莫辜负了。”

黑猫忙将前爪放下,也拜了九拜,瞥一眼那老鼠、舔舔嘴唇,不动了。

李云心看看她,哼了一声:“你在想什么?我先给舒克赐名,他便是你师兄了。你如果对再敢对师起歹意,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黑猫赶忙压了两只耳朵,往后蹭了蹭。

李云心转头,一指那红眼白毛兔子:“你来。”

兔子忙蹿到台阶上。

“你是一只兔子,便叫斯基吧。兔斯基。”李云心想了想,“基,指建筑物的跟脚。你原本胆小,但我想要你日后稳重踏实,便如斯基。”

兔子筑起耳朵,三瓣嘴嚼了嚼,也是九叩。

最后大公鸡昂着头小跑了过来。李云心想了想:“至于你嘛……得了。就叫山鸡吧。”

“这名字,先不与你说分明。日后你修道有成证了人身、有人喊你‘山鸡哥’时,自会明白本大王的苦心。”

大公鸡也啄了九啄。

李云心一挥手:“那,本大王过来的时候,有个智障一直跟着我,估计现在已经进了门了。你们四个到院子里去各施手段——都说开了灵智的精怪天生会蛊惑人心,我瞧瞧你们道行如何。别玩儿死了,那人我还有用。”

也不知道那四位是否领会了李云心的精神,只互相看了看,又鸡飞狗跳地蹿了出去。

这时候李云心才走到桌边、拉开一张凳子坐下,叹口气:“说说吧,怎么回事。先说前面那干尸。那东西,总不会是你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再说她——”

他指了指棚顶,“知不知道她是你这身子的原主?你打算怎么办?”

猫妖说话向来颠三倒四,这一次也不例外。李云心是用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弄明白外面那干尸哪里来的。

原本这乔家只剩下四个仆从,被孟噩杀了三个。剩下的一个小丫鬟也不是好相与的,知道主家在公堂败诉、死的死关的关,便起了坏心思,要卷了财物逃走。

原本猫妖对这些事情并不上心,只在屋子里和人玩耍。但那女仆偏偏贪心不足,主意打到了“小姐”身上。

李云心也能理解。这时代,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上升通道是多么难得——没法做官没法经商,几乎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如今摊上这档子事,想不疯狂都难。

于是卷了钱财便没走,等到夜里,想要将小姐身上头上戴的那些也一并拿走了。

岂知到了夜里,据猫妖说,便有一阵云雾卷了进来,正将那小丫鬟裹在里面。女人叫喊两声就没了声息,猫妖等云雾飞走了才敢去看——丫鬟已成干尸了。

这猫妖觉得干尸看起来皱巴巴相当可爱,就点了一下子,令它成了个精怪。

到这里……

李云心瞪圆了眼睛。

先不说那云雾。据猫妖的描述,应当不是九公子,而是过路的什么妖魔。虽说未免太巧了些,但也不是没可能。实则和最近生的另外一些事儿还有些其他的牵连,但都不是最要紧的。

他惊讶的是……

这三花娘娘在干尸的头上点了一下子,那东西便成了精怪?

他详问了这件事,但那猫妖却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四,只道“咦?呀,想起来啦就点呀,嘻嘻……嗯……大多时候却想不起……”

听她这么个说法儿……倒是具有某种不为他所知神通。可如今神智缺失恍恍惚惚,时灵时不灵了。

第六十一章 树奸

这“三花娘娘”,越令李云心觉得没那么简单了。

就暂且搁下,又问乔嘉欣。实则也问不出什么——无面鬼浑浑噩噩,虽说和三花娘娘因着都是“脑子不大好使”的关系,沟通要略顺畅一些,其实也没说什么石破天惊的大秘密。

她前几日是受了惊,才跑掉。受了什么惊却说不出。

李云心仰头看了看屋顶的嘉欣,在心里想,到底怎么处置她。

就在这当口儿……

看见乔佳明口歪眼斜地笑着、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进后院来了。

他手中酒瓶的断茬已不知道丢到哪里去,双眼迷茫无神,显是被迷惑了。李云心就在屋里,他却视若不见。晃晃悠悠、怪笑着跑了几步,看到庭中一颗盘根老树,便猛地扑上去。

扑上去、抱住了,三下两下除了自己的裤子,一挺腰,便刺入老树的两根枝杈之间……做起了那事来。

那老树的树皮粗糙,乔佳明又十分用力。只十几次,他那下体就已经血糊糊的一片了。

一切生得迅疾,李云心看得目瞪口呆。猫妖见了这事,笑着拍掌:“咦咦咦,好玩、好玩!”

李云心一巴掌将她抽了回去:“床下好好待着!”

……

……

却说也是在此时此刻,那女子走到了乔家大门外。

天一下子就黑了。

这自然是她的感觉。前一刻还有上午的暖阳,下一刻就成了午夜。但虽是午夜,却并不特别的黑暗。

因为乔家大门前挂起了一连串的大红灯笼,温暖又喜庆的灯光将黑暗带给人的恐惧感,尽数驱散了。她就站在门口,却已经可以听得到门内隐隐约约的笑声。那是年轻女孩子的笑声,三四个或者更多。

还有味道。像是大户人家办喜事时候的味道——酒味、肉味、鞭炮味。

一切都预示着在这样的一个午夜,走进这大宅门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将会有柔软干燥的床铺,或者娇俏可人的侍女。

女子想了想,便真的走进去了。

迈过门槛,走了三四步,大门在她身后悄悄地关闭,没有一丝声响。

迎面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丫鬟在笑着盯着她。丫鬟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好像没有上下的眼皮,整颗眼珠子都突了出来。但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里,却似乎并不突兀,反而很平常。

她笑,嘴角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两排雪白得亮的牙齿。

这笑容像是面具一样挂在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丫鬟像是关节并不灵便的木偶一样微微弯腰,一只手伸向前方,为女人指引了方向。

女人停在丫鬟面前、面无表情地也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儿,才微微摇头,顺着她指引的方向往前走。

夜色里,整个乔家院子都被点亮了。天空中悬浮的孔明灯,池塘边、假山上则插满了蜡烛和线香。树枝上挂满了随风飘荡的白色纸钱,然而在黄色灯光的映衬下,却生生逼出了富贵气。

女人走了几步,便听见风里有男子笑。

一个穿着彩衣的男人背着手、昂着头,微笑着朝他走过来。

男子的步伐矫健轻快,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极具弹性的棉花上。他的头梳成高高的髻,髻上绑了大红绸,在夜风中飘荡——一直飘到半空也落不下来。

至于他的脸……他生着巨大的黄色嘴唇——几乎占据了面孔的一半。嘴唇光滑而富有光泽,好似擦了油。但这男子的长相,在这样的环境里,仍不显得突兀。

他对女子伸出了一只手。女子略一犹豫,便牵了他的手。

男子出清亮高亢的“咯咯”笑声,拉着她更快步地往后院去了。

临近后院,笑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便更加分明。

待穿过那道月亮门,女子便看清声音的来源了。

她看见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双腿高高翘起,正躺在一张石桌上。而一个男子,正如了情的公牛一般抓着那女子的脚踝,卖力地耸动。

女人停下脚步,微微皱眉。

她身边的男子便轻轻松开她的手,开始解自己的彩衣。

女人皱眉看看他,又转头,看向前方。在夜色中前方是内宅的门,门上同样挂了灯笼。两张石凳摆在门前的台阶上,一张凳子上有一团血红色的雾气,另一张凳子上有一只毛笔。

女子便盯着这两张石凳,皱眉,并且说:“为什么害他?”

……

……

女子走进来的时候,李云心正要将乔佳明一脚踹开。

他懒得看这烂人受了什么蛊惑,只觉得自己新赐名的这四位,当真是会玩儿的。

畜类还不是很通人心,但是不通,却不并不妨碍它们以敏锐的本能感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然后令你看到它们。

实际上无论你是一个禁欲者还是一个道学家,繁殖的天性和本能,一直都是潜藏在身体、基因之中的。这些妖物拿这件事做文章,也算误打误撞地蒙对了。

李云心看到这女子,便也一皱眉,站在了原地。

大凡被鬼魅迷了,都会神志不清。一道悬崖就在你面前,你却只觉得是一条小沟渠,举步就跨过去了。

但这女人……

眼睛却很清亮。

他只来得及想了一下这位是什么人、为什么来了这儿,身上又有哪些异常之处,便见她转了头盯着自己,问——

“为什么害他?”

这一句话出口,女人、石桌、灯火、纸钱、彩衣男子和夜色,在一瞬间褪得无影无踪。

乔佳明愣了一下子,终于看到自己面前的树。但未等他再去思考“美人儿哪里去了我又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巨大的、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的痛楚已经自从下身狂暴地蔓延至他躯体的每一个角落。极度的痛苦催出了一声惨嚎,但惨嚎刚涌到喉咙,便因为痛苦带来的痉挛而堵了回去。

他跪倒在地用双手捂紧了,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看到了李云心和另一个女人的身影。、

下意识地便要朝李云心扑过去、却因为脚步踉跄、歪向了那女人。

但女人避也不避,只皱眉看了一眼乔佳明血淋淋的下体,并起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在虚空中以快得看不清的度写了点什么,再朝他微微一指——

嘭一声响,乔佳明一整个人便化成了一蓬血沫,哗啦啦地溅满了半个院子。

李云心皱起眉,叹一口气:“这位小姐,你就这么把我的试验品,杀了啊。”

但女人不答他,只是问:“你是哪一派的弟子。为什么害人?”

第六十二章 主义

李云心微微摇头,用指尖在自己脸上抹了抹,然后将一小块碎肉弹掉。

刚换的、还带着皂荚香气的一身衣服,现在都已经溅上斑斑血迹了。

然后他才又叹口气,一摊手:“第一次见面,又不说你叫什么名字,也不了解详情。就气势汹汹地问我为什么害人——道友,讲道理嘛,这样子不好吧。”

在刚才的那几秒钟时间里,李云心迅而仔细地观察了这个女人。

结果比较令人心惊。

他大大方方走进乔家就是因为不担心。不担心有人会闯进来、而他一无所知。

渭城上清丹鼎派的那个道士和凌虚剑派的那个剑士,都只是虚境的修为。他或许没法儿跟那两个人刚正面,但却有一百种法子可以玩儿坏他们。如果是那两位走进院子大门,在他早有提防的前提下,第一时间他就会知道了。

可是直到这个女人走到这里,他才现。

这女人……境界至少不在自己之下。而且看起来也是个爱玩的——先入了迷境赏风景般地看,然后,想跳出来,就跳出来了。

她刚才手指一动杀了人。杀得果决淡定。看手法……

不是画道。

那么就应该是道统了。

剑士御剑杀人,道士们则擅长画符。修为到了高深处,一些简单的符咒便可以灵力凭空画出来,就像她刚才那样子。

李云心想看她的表情、捕捉她的心思。但只扫了一眼就意识到这女人不知道在自己的脸上搞了什么手段——他能看清她的脸,但却看不分明她的脸。

就好像脑袋里,多出了一团雾。

大概是某种法宝。父母同自己说过“法宝”这东西,然而他是第一次见。

这是正常现象——法宝里既然有一个宝字,那必然是稀罕物。倘若随便一个修行者都有那么一两件,那还叫什么法宝。

于是他只能从这女人的言语内容、音调、肢体动作当中来“读”她。

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还好。不是一个反社(和谐你妹)会人格倾向的变态,勉强可归类到正常人行列。

当然也不排除是一个隐藏很深的变态的可能。

他这句话说得气定神闲、理直气壮,全然没有“使妖法害人却被同道撞破”之后的慌张。

女人便微微皱眉、打量了他一会儿,低声道:“有趣。”

李云心翻了个白眼儿。

九公子也说他有趣,白云心也说他有趣。这女人又说他有趣。

她这做派,倘若是自己第一次遇到或许会觉得是个“看不透”的高人、战战兢兢。但如今见过了九公子、白云心这样的大妖,再看这些人类修士……

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他便指指自己:“在下李云心。姑娘怎么称呼?”

一秒钟之后,女人不易觉察地挺了挺胸,头微微后仰——这意味着她此刻陷入了某种“比较正式”的情绪里——

“琅琊洞天宗座徒,凌空子。”她略一犹豫,以一种莫名而不易觉察的快乐语调又补充,“行走世俗间,可以叫我刘凌。”

抓到了。

就是这么一丝情绪波动。

一个会觉得什么事情什么人“有趣”的“琅琊洞天宗座徒”。

高贵的身份。

道统的洞天共有十八个。每一位洞天的宗座,都是书圣的弟子。这女人自称“宗座徒”——如果不是在撒谎的话——她几乎可以同三十六流派掌门以下的任何一人平起平坐了。

传说中洞天所在皆是世人难以想象的“仙境”,从那种“仙境”而来的凌空子小姐,如今走进这鬼宅看“风景”,又说他“有趣”。

而且在介绍自己的“世俗名字”的时候,很有一丝快乐、新奇的意味……

一个携带巨款跑去贫民窟体验生活、随便看到砖缝间的青苔、漏雨的破屋顶、躺在街边藤椅上山太阳的奄奄一息的老人,都会觉得“真美好”的白富美形象就这么在他心里勾勒出来了。

李云心便笑起来:“嗯。刘小姐。你看,情况是这样子的——你该知道,我们这些世俗间的修行者,也是有自己的道场的。”

“这里就是我的道场。我不知道您对精怪之类的东西是什么态度。但是在我这里,我个人认为精怪嘛,其实是有好有坏的。有教无类这个词儿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精怪和人,既然都会向道,那么如果我有条件,我就会帮帮它们。”

“开了灵智的畜类,如果没有人规矩、指点它们,很可能走上一条邪路。食人血肉、为害乡里,最后可能被你这样行走世俗间的高人除去——它害死人,自己也不活。”

“你看,这是一个多么悲惨的结果。你我这样的修行者,修的是天心正法。天心正法从何而来?是天人们传下来的。我们这些人在天人们眼中,真的比那些畜类在我们的眼中要高贵么?我看不见得。既然天人可以慈悲地传我们修行的法门,那么我们,是不是也有责任,去帮助另一些受苦受难的生灵呢?”

“刘小姐,你看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苦难?因为资源的分配的不公。”

“一些人坐拥财富,却依旧在剥削、压迫另一些人。而那些被剥削压迫的人,心里不断积累着怨恨,最后总是要反抗的。朝代更迭——我认为就是这么来的。这是说人类世界。倘若说到了我们所在的整个世界,我们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们掌握了最多的资源,而那些精怪——”

刘凌站着听他说话。一开始,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到了后来,便微微地侧了头,一根纤细的食指微微地在袖子里敲打起来。

她在思考——从最初的不置可否,到之后的认真投入。

她觉得……这个叫李云心的少年人,说出来的话竟然很有道理。虽然哪里觉得不大对劲儿,但还是很有道理。

“……所以说我管这种大同世界,叫做**。人和妖,和谐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那是多么美好的世界。”李云心最后做了总结性言,“所以刚才那个人,你知道的,特别讨厌。为什么说他是试验品?我本是要让他试着和这些刚开了灵智的小妖相处嘛。结果他做的事,你也知道——”

“你是个好人。”刘凌打断了他,“不必解释了。”

李云心瞪圆了眼睛。

听见刘凌继续淡淡地说:“你说的未必是实情,你在这里做的事,也未必像你说得那么光明正大。”

“但是你竟然可以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且不说那个主义对不对,但你一定是仔细思索过了的。会想这些问题的人,不会是坏人。你是一个内心极善良的人。”

她用不容置疑地口气为李云心“定了性”,然后转身便走。

“既然你说是你的道场,那么就是你的道场了。我回回去细细想想你的话。如果哪里不解,再来问你。”

李云心眨眨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等她快要走出月亮门,才忍不住问:“刘小姐,你来渭城做什么?”

刘凌停住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

“道心。”她说,“我来寻找道心。”

第六十三章 入劫

刘凌说了这话,就径直走出去了。

李云心看着她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戚了一声。

“牛比什么啊。”他低声道。

如果有另一个他在场,一定可以从这句话当中推断出极其复杂的情感。

说实话,那句话刺激到他了。

他托生到这个世界上知道了有神奇的法门,还可能有真正的神仙。很幸运的是,他的父母都是高人——从前不清楚高到了什么程度,但现在知晓至少在化境之上。于是可以跟他们学习神仙道法——跟两位资深修行者学习。

少走了很多弯路,他也聪明,于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入了化境。

待在山村里并不觉得这境界如何了不起,但到了这世俗间,却大概知道自己的层级在哪里了。在渭城中牛气冲天的从云子和朴南子不过是虚境。从前追杀他的两个剑士、再有后来的淮南子,也都是虚境。

论争斗手段和争斗的经验,他不如他们——这时候的画道,本就不是以争斗著称。但他在被驱离那个山村之后迅地成长起来,一系列的生死危机很快唤醒他从前尘封的记忆。这时候再回去面对亢仓子和赤松子,他有好多办法可以在那个院子里就将他们干掉。

他现在的境界,在这世俗世界中,很牛比。

但问题是……

他要止步不前了。

他没了父母,没了师承。当初父母大概觉得三个人可以在那小村子里隐藏很久很久,久到他们会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儿子正式引上修行路。

因而便像是从前那个世界当中按部就班的教育体系一样,同他说一个境界的事,便只是说一个境界的事,从不会散引申。

这么干的好处是他的基础极其牢固,可能远同辈。但坏处是,一旦引路人没了……他就很难继续前行。

哪怕那些洞天流派的修士,也是极难一个人修行的——这件事,不是说随便丢给你一部什么功法秘笈,你瞧一瞧看一看,就领悟了的。

秘笈又不是教材。

从被弄出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在防备“被不怀好意的人得去”的情况了。

譬如他化境在修水云劲。他还在画圣的通明玉简中找到了另一种似乎适合自己继续修行的功法,名叫“从云劲”。

画圣秘典当中的东西,必然是珍贵的法门。但问题是那“从云劲”……

一共就只有二十五个字。

——身有九窍阴阳,复有五城十二楼,金堂琼宫,出窍而从云。

这他妈什么鬼……谁能看明白。

当初修水云劲的时候,便是其中一个“然”字,都可以讲上三天三夜,然后慢慢体悟。而他再盯着那二十五个字看,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蕴含了无穷的信息——但他解不出来。

修行越到高深处,就越晦涩艰难。刘老道或许可以自学洞玄派的基础法门。但到了他这个境界,没了引路人,要自己修行简直难于登天。

于是他有些遗憾自己的父母没能早早给他一个可供参照的体系,又……嫉妒那凌空子。

她要修道心了啊。

到了化境巅峰,向真境迈进的时候,必须要修道心。

化境的修士已经将情劫渡得七七八八了,再往上修,快很会迎来修行者最为险恶的一劫——真空劫。

在这个世界里,真空劫又称天劫。

并不是说有滚滚天雷变着法儿要劈你,而是说在这个时候,人会迷失。情感理智,有可能处在一片“真空”当中。你还保持着神志清醒,还可以和人谈笑风生,还可以和人出手斗法,但是只……失去了继续修行的动力。

没什么明显的预兆,甚至很多人正在劫中也毫无觉察,直到死去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这是应了劫。

要渡过这一劫,便需要道心。

实则这道心在李云心看来,便是有益处、却又可以主动放得下的“执念”。甚至并非要是一个念头,或者一件物品可以可以。

你执着于它,它能给你积极向上的动力、却并不会偏执,便可成为你的道心。

他所知道的最奇怪的道心,是父母讲给他听的。

某位道统修士,养了一只蛙。

这蛙是普通的蛙,从池塘里寻了来,用陶罐装着,养在房里。

那位化境的道士婚配了,住在宗派的一座小山峰上。同住的有他共同修行的妻子,还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儿子。

某一天道士觉得心有所感,认为自己将要渡真空劫了。又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地,似是有了道心。于是便苦苦寻找。

在宗派里没有找到,便辞别妻儿,要去世俗间找。

他这一走,就是四年。四年的时间,那孩子长大了,越淘气。

有一天跑去父亲房中玩耍,不小心打碎了那只陶罐。那蛙便逃了。

孩子怕母亲责骂,忙去捉那蛙。但不小心,将它活活掐死了。

三个月之后,那道士回来了。神态安然自得,似乎解脱了一般。只对他的妻子说,自己已经看开许多事,再不执着于什么天心大道,而打算好好地享受生活了。他是化境道士,已经八十多岁,之后总还有两百多年可活。

于是大家、这道士自己,都知道他是遭了真空劫。

但毫无办法。

因为据说那蛙被他的儿子不小心掐死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道士一手捧心、哎呀了一声。皱眉叹息一小会儿,又笑逐颜开了。

那蛙,便是他的道心。

现在的刘凌,也要找道心,渡真空劫、晋身真境了。

李云心,也很想。

从前未见到比自己境界高的修士,这念头不是那么强烈。到今天见了刘凌——这样年轻便要找道心;又见了九公子、白云心那样的大妖,自己的生存受到了威胁。

这些事情加在一处,他就也很想了。

他想要继续证道,想要渡劫,想要找自己的道心,想要迈进真境的门槛儿。

想要要自己的力量搞定一切,而不是去小心翼翼地费心机。

于是在刘凌离开这院子五分钟之后李云心意识到……

他入劫了。

“妄心劫”。

第六十四章 归家

人生悲苦,很多来源于三件事。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对于世俗人来说这些事情都没法摆脱。没人能做到顺心如意。遇到了这些事情、自己忍耐且表现得毫不在意,就足以被人交口称赞了。

然而对于修行者们、尤其是境界高些的修行者们来说,由此而产生的偏执情感,却会带来严重后果。

修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说放就放得下的事。

用他在从前那个世界所熟悉的事情举例子,大抵就是健身了。世俗人是那些从不健身的普通人。可他们走路、吃饭、上下床,身体也会慢慢成长、变强。

修行者则是一群在健身房内对正妹都不正眼看、只关心自己的肌肉的健身狂魔。他们付出很多,迅地获得比常人强大的力量。但如果有一天他觉得不想健身、不想修行了,他报废了年卡月卡,变成一个死宅……

他还是在运动的。他走来走去伸手够床头柜的泡面——也还是在运动的。

修行者冥想炼气淬体,这是下意识的过程。但哪怕他不做这些事,只是在街道上的阳光里走来走去,身体之内的气机也是在缓慢修行、炼化的。

这意味着修行者一旦入了劫,就没法儿通过“暂时停止修炼”这种办法来躲过危机。他必须去面对解决,或者渡劫,或者应劫。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修士们,总是想要主动去“渡劫”的原因。如果你不主动一些,叫那劫找上你,那么大概就是如今李云心这样子——前一刻还觉得心思通明,下一刻,就入了劫了。

李云心觉得这事儿有些棘手。

他不是第一次入劫。八岁的时候,他入过“自在劫”。他还记得当时父母惊讶而难以置信的反应——“自在劫”这东西,实际上就是类似于“你自己为何而存在、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这类问题。

这劫并不难渡——对于一心向道的人而言。大概每个人要晋身化境的时候,都会入此劫。但问题是……那时候李云心八岁,只堪堪踏进虚境而已。要说“一心向道”?他一个孩子懂什么一心向道——当然这是他父母的看法。

那时候李云心……也真的没什么一心向道的念头。

也许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这劫来得蹊跷。

也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他渡了那劫。只是渡劫的方式和手段,却不是他的父母认为的那样子。

如今因为“求不得”入了“妄心劫”,他知道麻烦有点儿大。

其实他一直有一个念头——这“劫”,说白了便是人的心思对修行的过程产生了影响。或许人可以控制主动意识,却没法儿控制自己的潜意识,因此除非彻底解决问题,否则渡不了劫。

倘若他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将自己和“劫”有关的潜意识也清空了……

这劫大抵也就人为地被消灭了。

可他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心理学是一门极度复杂的学问,他相信从古至今,大概还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得渡劫。

他的生命受到九公子和白云心的威胁,随后看到了刘凌,受到刺激,于是想要变强。

不那么强烈的欲望,算是动力。但过于强烈的欲望,就是妄心。

他的欲望源于他受到威胁的安全感,以及他对于自我的、迥异常人的认知。如果换做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普通修士遭遇这种情况,大概惶恐畏惧会更多一些,便没这一劫。但对于他而言惶恐畏惧或许有,却只是更助长了他争斗的心。

他两世的经历所形成的性情令他没法儿低头屈从——或许可以虚与委蛇,但绝不可能在内心被驯服。

因此想要渡这劫,唯有两种办法。

摸到真境的门槛,找到自己道心。

或者清除威胁。

相较前者而言,后者的风险极大。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那么干。要杀九公子那样的大妖,以他现在的实力和资源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他不是在什么游戏里,更不是那些看着别人人生的看客。他的命只有一次——傻比才会在还有斡旋余地的情况下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他决定暂时选前者。他认为自己有一个捷径——香火愿力。

或许借助那东西……很快就可以彻底解开禁制、然后再冲击真境!

他站在前庭里想了这么一会儿,又转头看看屋子里的猫妖、嘉欣,还有院中那四位。又皱眉思量一会儿最近生的事、遇到的人,渐渐将千头万绪理在了一起。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张网。

唔……一张把很多东西很多事情都联接起来的网。

有些线和点,已经清晰可见了。还有一些关键处还是隐约模糊着的,但是他觉得或许可以找到什么时机,将它们扯出来。

没有了引路人,他现在要只身一人面对这一劫。

事情有点儿棘手。但李云心认为自己搞得定。

又过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后街的鞭炮声。那是昨天和老道买回来的鞭。

大概再有几日这事儿就会传开,说自己和老道实则是冤枉的。这年头的人迷信官府和权威的力量,实际上也是好事。比如说“那老道和小哥过了大堂却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比任何事都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至少在那些人眼中。

如此甚好,便有了愿力了。

李云心转了身,打算从后门走出去。但只走了一步就停住了。转头、皱眉——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他低声道。

有人走进来了,从前门。李云心纵身跃上了假山旁的一颗老树,站在碗口粗细的树枝上。他目力好,可以看到大门那里……有两个人,一匹马。

一人一马比较熟。李云心皱眉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昨天下午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给老道讲他如何杀了那乔王氏,在石桥上歇息的时候,看见一个黑衣人带刀、牵着一匹黑马,缓缓地走过去。

如今这黑衣人的马上,坐着一个老人。李云心没见过孟噩,但看那精气神、还有新裹的伤口,便可以猜出那是他了。

他想了想,对身后低喝:“叫门口那位别作妖,放他们进来。”

现在的他欢迎一切变数和意外。

好用来织网。

第六十五章 黑刀

“是这里?”黑衣人问孟噩。

他的语气平和沉稳,扶在刀柄上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镇定得像是一块花岗岩。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老人也应该很镇定才对。但此刻他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往街口看了看,说:“……是。不过也没什么家什了……咱们还是……”

“不可纵恶。”黑衣人说道。他一边说,就一边牵了缰绳,带马及马上的人朝门里走过去。

孟噩的双腿已经废掉了——至少依照常理来说,是废掉了。几乎全身缠满绷带,苍白的头从绷带的缝隙里透露出来,好像冬日从石缝里挤出来的枯草。

“那乔佳明也未必在此啊……”老人又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看此事从长计议的话,还可以……”

黑衣人忽然停住脚步,转向孟噩:“七杀刀,不是你这般修的。”

“你从前修七杀刀,修了杀心。但这杀心生出来的,是血勇、是骨勇,却不是神勇。”

“七杀如锋芒,其锐不可当。你既修杀心也无妨,怎么之后又藏拙?你在乔家藏了几十年,做镖师、做奴仆,锋芒已钝,再无杀心了。”

“你修了我的七杀刀,遇到恶人,就该斩了。不斩,你的刀就会钝。”

“就像之前我接你出来,在牢里遇到的衙役。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先前折磨你,之后又假意对你示好。但如果遇上的是别人,早就枉死在那里了。”

“这种事他们不会是第一次做。我看不到,还则罢了。我既然看到,就将他们杀了。这便是其锐不可当,但求念头通达。”

老头子几次想要插话,但都没成功。到这时候黑衣人终于略微顿了顿,孟噩赶紧说:“可是,应大侠……官府的人,可能在往这里追啊……”

黑衣人笑了笑:“为那些恶人出头的,便也是恶人。敢追,尽数杀了便是。”

老头子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闭了嘴。

这事儿生在一个时辰之前。

一个时辰之前,这带黑刀的男人……杀进了府衙的大牢。

原本牢里看守孟噩的也没什么人了。尹平志好歹做两手准备,那天李耀嗣一死,他便着人处理了孟噩的伤口,用好吃好喝续着一条命。

他是打算过两三天把孟噩将养好了、再放出去。不然李云心那煞星万一见了老头子的凄惨模样了火儿——尹捕头虽说眼下并没有真的怕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可心里着实也是在打鼓的。

因此牢里的狱卒加起来,就只有三人而已——尽数被这人杀了。

等他再自报了名号,老头子目瞪口呆。

黑刀,应决然。

这人……在渭城所在的明江路,很有名气。

先前他和河中六鬼起了争执,将那六人追得如丧家之犬一般。再之前他和松原县的一个捕头起了争执,在一个早上将那公人杀了。

这人,无门无派,也不知道师承哪里。见过他的人在描述他的时候,都只说他是一个模样——黑衣、黑刀、黑马。此人行事风格令人捉摸不透,江湖人对他的评价是“亦正亦邪”。其实这些事情,倒都好说。有些手段、行事张狂的武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真正稀罕的是……

竟查不到他的来历。

一个人,再如何神秘,也总是有迹可循。譬如他行走江湖,总要使银钱。那些江湖豪客动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都是原本就家产丰厚的。寻常武人总要赚钱。或者做了山贼盗匪,或者去看家护院,或者去镖局谋生。

但这一位,没人知道他是靠什么营生过活。

不曾听说他是哪里人氏在哪里有家产、不曾听闻他劫掠了什么人、也不曾听闻有谁在接济他。即便在他杀了公人、惊动了府路之后,官府来细查他的时候……

也没查出什么来。

这人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世界上的。

如今他来了渭城,在见到老人之后便劈头盖脸地说:“我听说你年轻的时候叫杀人鬼,使的是七杀刀。可是真的?”

老人答了是。

他二话不说将老人扛了便向外走,说:“你这七杀刀,实则是我七杀决的一部分。我听说你受了委屈,便来救你。我平生最见不得恶人。我还听说你是被人陷害——这便带你去找那恶人,将他杀了,带你远走。”

随后将他放在马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策马狂奔,甩脱了府里其他衙役的追捕。

一路来了乔家。

他牵着马,沿路走。

当然见不到什么人。

走了一阵子快到内宅,孟噩又忍不住道:“应大侠,里面是女眷的内宅了。眼下应是小姐还在里面住着。你毕竟是男子……”

应决然微微抬起一只手,低声道:“血腥气。”

将一个成年人捣碎了再喷在院子里,血腥气自然浓。如此浓烈的气味令孟噩也皱起了眉。他瞪圆眼失声叫:“莫不是小姐她……”

“来得好。”应决然扯了扯嘴角,握紧刀,跨入院中,“我来给你看,真正的七杀刀!”

半个院子都被血肉糊满了。一个白衣少年站在院中。一只黑猫、一只老鼠、一只白毛兔子、一只红冠公鸡见来了生人,忙不迭地往角落里蹿去了。

少年一个人在庭院中,嘴角微微翘起,饶有兴趣地盯着来者。

实则还有个猫妖。然而在刘凌来的时候,就已经躲去屋内了。这三花娘娘虽说略显痴傻,但在大事上,可难得糊涂——它清楚地知道,面对什么样的存在时,是应该缩在角落瑟瑟抖的。

少年开了口:“我说二位……”

但一声破空的啸响打断了他的话——隔着六七步,那应决然拔刀便斩!

抽刀、前冲、助跑三步、力斩下——伴着一声豪勇的低喝,这一刀——

轰的一声斩在了青石地面上!

李云心往左边挪了一步。

“嘿,有点手段!”

这一刀斩得地面碎石飞溅,钢刀与石板碰撞,出“夺”的一声。但应决然在斩出一刀的时候便未使老了力气,再拧身力,横起一挥,那一刀便直奔李云心的腰腹而去!

李云心踮起脚尖往后退出一步。

这一刀再斩空,应决然便收了刀,皱起眉。

“阁下什么人?”他沉声问。

“阁下有病?”李云心的脸冷下来,并且又退开两步,“你谁啊?”

第六十六章 有趣

到这个时候,驮着孟噩的马也走进院子里。马上的老头子没见过李云心,但至少见过乔佳明。

他眯起眼看了看,忙道:“错了错了,应大侠,不是这人!”

但应决然,已经肃容站稳了。他盯着李云心仔细看了看,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

白嫩细长的双手,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打熬力气的。

便微微侧脸问身后的孟噩:“你认得这人?”

“似是……”孟噩想了一会儿,迟疑道,“龙王庙那老棺材新收的道童?”

“道童。”应决然沉思片刻,又看李云心,“说是道童,学了轻身功法倒说得过去。”

“好。今日我便给你看,如何一力降十会!”

见他又要拔刀,孟噩忙道:“不是乔佳明,如何还要杀他?!”

“因为他该杀。”应决然深吸了一口气,但手微微放松了,“我先前说你藏拙,藏得刀锋都钝了。如今再看你自己——年轻的时候,你可会这样犹豫?”

“这人或许无辜。但挡在你的路上,便不无辜了。不杀他,你的锋芒便会钝。你的锋芒钝了,再难进步,如何拔出更利的刀,杀更多的恶人,救更多的无辜人?”

他盯住了李云心:“因此今日杀了他,便是救了以后的人。他虽死,但做鬼也该觉得死得其所了!”

那孟噩瞪着眼,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李云心原本阴沉着脸,很是不爽这个一言不便拔刀的人。

可听了他如今这番话……

脸上的阴霾全不见了。

这人……有趣啊……

能把这种鬼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货已经在完全在自己的心里,构建了一套他自己也深信不疑的世界观体系了!!

即使在他的前世,人口那样多,心理问题也那样多,这样的人,也是罕见的宝贝啊!

李云心瞪大了眼睛看他,觉得自己因为刚才意识到入了“妄心劫”而产生的些许烦恼全不见了。

他得挺努力才克制不要笑出声,深吸一口气,道:“阁下刚才的意思是说……”

“比如说你把我当成了一个该杀的人,却没能杀死我。之后知道自己搞错了,顿时觉得情绪很不好,念头不通达。”

“阁下又因为这种念头不通达,而觉得这点小挫折会影响你在武道上的成就。于是就打算继续杀了我成全你自己——谁叫我不小心被你认错呢?”

“……是这个意思么?”

应决然缓缓向前踏出一步,以一种很古怪的姿势握住了刀。他注视着李云心,像是一条即将突击的毒蛇,点头:“你是个聪明的少年。我为以后被我所救的所有人,在此先感谢你。”

“天呐。”李云心抚额,“我真的,真的……我多么好奇你是怎样形成的如今这种牢不可破的世界观,然后还……”

又是一次话音未落,应决然已经扑了上来!

这一次,李云心看得出他挥了自己全部的技巧、经验,和力量!

李云心没有太多和江湖武者交手的经验,他见过的最高明的世俗武者,大概就是那几个剑客。

服下了修行者提供的可以催生潜力的药丸的河中六鬼,一个人便可以让镖局的人束手无策。而今李云心见这应决然的身手,应该还在那些人之上。

他有可能已经是江湖当中的一流高手了。

现在他的一斩,似乎携了千钧力道,劈得空气都呜呜作响——还没触及李云心,他就已经觉得脸皮生疼,好像从前将头探出了车窗外,被迎面而来的烈风呼呼地拍打在脸上!

应决然的这一刀,仿佛封死了他周围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李云心向哪里躲闪,他都有后招立即改变去势、直至将他迫入死角!

避无可避……

他已经能够看到应决然闪亮的刀锋,和青筋暴露的额头!!

于是李云心朝着斩过来的刀……斜着拍了一巴掌。

即将斩上他额头的刀,嗡的一声就飞了出去,深深插入了一旁的老树树干。这力量来得如此猛烈而迅,以至于应决然还没来得及松手,刀柄就已经从他的掌中挣开了。猛烈的力道在瞬间撕裂他的虎口,甚至他本人也被带得身子一歪,嗵的一声摔倒在地,滑出去两三步远。

李云心收回手,向马背上目瞪口呆的孟噩点点头:“看。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武者。即便是一流武者的内力以及反应度……

怎么和灌注全身的灵力比。

应决然在地上懵了一会儿才恢复神智,当即一招懒驴打滚、侧翻过去,站起了身。

待现李云心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才握紧了双拳,颤声道:“阁下……阁下究竟何人?!”

但李云心只背两手,饶有兴趣地看他:“不杀你。你走吧。”

黑刀应决然紧皱双眉,警惕地看看李云心,又瞥了一眼孟噩。

李云心觉得他大抵是在说“你不是说他只是个道童?”

孟噩怔怔地看看李云心,又看看应决然,茫然地眨眨眼。

大抵是在说“……”。

他就又笑笑:“你有趣。真不杀你。你可以走。”

应决然又瞪着眼瞧了他一会儿,才万分戒备地慢慢走到树旁,忍痛拔出了他的黑刀。随后持刀、眼光没有离开李云心的身体,走到黑马旁边,牵缰绳。

李云心在心里盼了好一会儿,那孟噩终于开了口。

“应大侠,这……这又如何?”

“锋芒诚然重要。但没了性命,又何谈锋芒?”应决然盯着李云心,试探着,向月亮门外迈了一步。

李云心没动。

“你我还要去杀更多的恶人,救更多的无辜人。这个人,虽然一时拦了路,但刚才我斩出那一刀,势、意、气都已经达到巅峰,已然念头通达了——何必穷追不放、执着于那个念头?”

“我的锋芒,实则已经穿透了他。这便是杀心、杀意!”

他一边说,又一边挺起了肩膀,重又找回之前那种肃然的气势。再走两步,终于消失在月亮门外。

李云心便听到急促的脚步三声、翻身上马的声音、喝马的声音,以及骤然加快的马蹄声。

这人……

是真有趣啊。

第六十七章 渔翁釣叟

待那马蹄声远去之后,李云心又跃上枝头往远处瞧了瞧。

但见黑马驮着两个人沿长街一路狂奔而去,不多时又从远处来了几匹快马,骑士是捕快装扮,应当是追踪他们的。

不过看那度,相比黑马远远不及,应当是追不上的。那应决然已然是一流高手的功力,虽然在李云心灌注全身的灵力面前不堪一击,可运起内劲来,冲出城门却也不在话下——

孟噩应该是安全无虞的吧。

李云心不知道那个神经病为什么要带着孟噩走,但看起来是无恶意的。

原本以为是个偏执狂,结果还颇懂变通——也难怪。只是偏执狂,大概活不到现在。

他放他走,实则就是为了一个念头,或者乐子。

好比随手撒了一颗有趣的种子,很想瞧瞧最后会长成什么样子。

他看了一阵子,一回头,看见龙王庙门口也来了一个人。

便跃下了树梢,叮嘱猫妖几句,从乔家后身的小门走出去了。

出门就闻到放了鞭炮之后特有的那种味道,红纸屑遍布一地。

尹平志站在了门口、按着腰刀,正跟几个妇人交谈。旁边还围了几个闲汉,但怯怯地不敢搭话,可又舍不得走。似乎很想在尹捕头这样的大人物身边混个眼缘,说不好哪天能得些便宜差事。

刘老道矜持地站在一边捻须,脸上的忐忑全不见了,显得红光满面,似乎暂时忘记了昨夜的烦忧。

想来也是了——本府捕头亲自登门说话,那罪名定然是彻底洗清。

以后这“捕头特意拜过”的龙王庙,香火必然还会更旺些——香火钱自然也更多了。

李云心从人群中走过去,像一个真正毫无存在感的道童一样神色如常地进了门,直入后院。在竹林间的石桌旁坐了一会儿,尹捕头和老道便也进来了。

短短一夜的功夫,尹捕头似乎就已经想通了什么事。再见李云心,倨傲或者忐忑或者畏惧全不见了,反倒像是和相交已久的平辈人打招呼、边走边拱拱手:“您真是好手段。想要那孟噩吩咐一声我便送出来了——何必大张旗鼓地杀人?”

李云心饶有兴趣地观察尹平志的表情、垂下眼:“黑刀可不是我的人。我哪儿有那么大的神通。”

这实话在尹平志听起来便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平常一个少年这么说尹平志会深以为然。可眼前这位这么说……

他是真的不敢信。

便岔开了这个话题:“您说是就是。不过今天来倒是有件好事。您二位都是画师——听没听说过《渔翁钓叟图》?”

李云心的手指微微一动。

开玩笑,当然听说过。

这画在世俗间,是很有名气的。现存的绝大多数珍贵画卷都是古代的丹青道士所作、或者由眼下,被洞天流派所供奉的那些丹青道士所作。

但是这《渔翁钓叟图》,却是由京华的一位化境画师所作的。

世俗间的化境画师自然没法儿同科班出身的丹青道士相比。但这并不妨碍世俗间的某些高等画师偶得灵感,作出极其优秀的画作来。

譬如那位画师,道号道眉子。此前是皇家的御用画师。在享尽荣华富贵之后归隐还乡,以授业传道为乐。

在某个细雨霏霏的春日里,老画师披着蓑衣泛一叶扁舟在江上垂钓,又饮了些酒。通体舒泰之际想到自己度过的一生、眼下的境况,生出了“人生无憾、再无所求”之感。

于是当日归家之后便作出了这《渔翁钓叟图》。

据说画作一成,华光满室——成就了一副珍品。

不仅仅对于世俗人来说是珍品,对于修行者来说亦是珍品——正可用来参悟妄心劫。

这道眉子作出了一生当中最得意的作品,再无遗憾,本该更快活些。可惜那天喝了酒,又吹风淋雨,回到家就感了风寒。病情越来越重,很快一命呜呼。

不过这画终究是传了下来。

刘老道听说这画,眉头一挑,兴奋之色就溢于言表:“自然听说过——那道眉子大师的遗作?!”

“正是。”尹平志笑着说,“道眉子大师是有后的。眼下他的嫡孙……唔,也是一位画师,据说是意境的大画师,来了渭城。正带了那幅《渔翁钓叟图》。”

“那……是……裴决子大师?”刘老道说这话,下意识地看了看李云心。

他知道李云心很有神通,在某些方面很强大。然而在画道一途,老道虽然也知道心哥儿比自己高明太多,却不晓得到底高明多少。

因为李云心传给他的那水云劲,也主要是淬炼神魂和躯体的。

李云心没说,老道便也不知道——他现在修炼的乃是最最正宗、最最核心的天心正法法门。他混元子老道,眼下的的确确算是正经的修士,而非一个世俗的野道士了。

但在刘老道这里……

他从没见过洞天、流派的那些丹青道士。

他甚至不清楚他们的存在。

在他的认知当中,画师,便只是世俗间的这些画师。依着道统和剑宗的境界,也分了由高到低的“玄真化虚意”五境。然而画师的五境同正经修士的五境,可万万不能比。

至少这“天下间”,从没出现过化境之上的画师——在刘老道的心中,那大概的确是不可能的。

不过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想对了。

世俗间的画师,没有指引者,哪怕天纵奇才自己修到了化境,却不知还有寻找“道心”这一回事,怎么可能突进真境?

于是此刻这刘老道,便也不清楚心哥儿同那道眉子大师的嫡孙裴决子相比如何。尽管心里比较不服气,但他还是忍不住会觉得,心哥儿……

该是比不过他的吧。

皇家画师的嫡孙,自小见多识广、锦衣玉食。家中所藏名画无算……心哥儿哪怕是出身世家豪门,又如何比呢。

刘老道就忍不住担心。他知道李云心是个心高气傲的——这尹平志来说了这一遭,难免心哥儿会恼他……

哪知却看见李云心笑了起来:“哦?尹先生今天登门就为了说这事?怎么着,这位裴决子大师,是出来游历天下增长见识、恰好走到了渭城,要来一场鉴宝大会?”

第六十八章 宝华会

“正是。”尹平志笑道,“裴决子大师得知渭城也有五位意境画师,便决定暂留几天。邀同道共赏那幅《渔翁钓叟图》。此会就名为‘宝华会’——取物华天宝之意。”

尹捕头这几句话说得文绉绉、像模像样,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还是自己琢磨的。

不过刘老道是极其受用的。他号称自己也是渭城五大意境画师之一,实则没人理会他。他堪堪摸了意境的边儿,其他四位却是成名已久、家财万贯。如今这尹平志将他也提起来了、还说可能他亦有份去赴会,刘老道的一颗心就吊了起来——很想去,但又很怕心哥儿没脸面,回绝了。

但这担心很快烟消云散。李云心笑笑:“我能去么?”

尹捕头一皱眉:“这是哪里话!今次来就是给二位送帖子的。”

“您做事手段高明。我昨夜想了想,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手。看李公子的气度,必然出身哪个世家望族,在下先前多有得罪,正想借这个由头,给你赔个罪。”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又真诚无比。

李云心歪头看看他,又转了目光想一想,一笑:“好。去。什么时候?”

尹平志忙从怀里取出两封烫金的大红请柬隔在石桌上:“实则就在明日。早就定下来的。”

李云心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拱手:“劳您费心了。尹先生的能量很大啊。”

尹平志不大清楚他第二句是什么意思,但明白是夸奖自己的话。不过这几次接触下来他也慢慢适应了这位的习惯——爱说些叫人听不懂的怪话。这倒真像是世家子的做派了——自己开心就好,管你们如何。

他便也笑着,客气道:“哪里哪里。”

又苦笑:“现在要去处理……那应决然留下来的事了。告辞。”

“不送。”

刘老道送尹捕头出了门,很快又折返回来,看着李云心没说话。

李云心一挑眉:“怎地了?”

“心哥儿你若是……嗯……”刘老道支支吾吾,不大好意思说出口。

李云心是个玲珑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摆摆手:“我自己想去的。你以为那个尹平志真要讨好我?”

“那家伙也想查我的。但一定什么都查不到,所以心里觉得不踏实。他那种老油子,怎么可能被本大王的霸气一震,就纳头便拜。现在他是一边表面服软,一边想要知道我更多事。”

“比如说我是哪家的人。如果背景真的了不得,他也会乐意跪舔我。眼下这件事,无非看我敢不敢去罢了——未必就是针对我做的局,但你是画师,我也是你身边的人,去赴那个宝华会,肯定期间要扯上点什么事情、关系。”

“一出事,他就好趁机看我暴露出更多的讯息。这就是他的心思。这叫阳谋。”

刘老道听李云心说了,站在那里恍然大悟地“哎呀”几声:“原来背后还有这缘由!哎呀……心哥儿你看事情,怎么就这么分明……那,若你刚才回绝了呢?”

“那他就会觉得我之前的强硬态度并不是那么无懈可击嘛。然后就会想找到更多我的弱点。”李云心似笑非笑,“尹平志这人也是个心机婊,可惜遇见我了。”

刘老道又“噢”了一声,眨眨眼:“不过,心哥儿,老道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说。”

“你究竟是……是什么来历?”老道又解释,“我起初觉得你是个高明的画师。定是哪个豪门跑出来游历的。但你又传了我修行的法门……我就摸不透了。你和城里上清丹鼎派、凌虚剑派的人还不一样……他们那些修士,看起来都没什么人味儿……”

李云心忽然大笑起来。

他拍拍桌子,指指刘老道:“老刘,你说我比他们人味儿足?”

刘老道不明所以地张张嘴:“啊……”

“得了。不提这个了。出门吃饭。然后我好想想,怎么玩儿人。”

……

……

日头渐西。院子里的树影拉长,但一天的热意还未消退。

上清丹鼎派的从云子和凌虚剑派的朴南子,此时在院里坐着。如果刘老道见了他俩现在的样子,肯定不会觉得他们“没人味儿”。

因为两人在这颇为精致的别院里,一反平日高冷的态度,正在像寻常人一样说悄悄话。

那朴南子低声道:“也是你们道统的人,你当真一点消息也无?”

从云子摇头:“说是道统,她是什么身份!你我自称修士,在她眼中可未必算得上修士。琅琊洞天宗座徒啊……是有机会面圣的身份。这样的人的事情,我哪里知道。”

想了想,又微微皱眉:“实则……我在想,是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

“……我们什么事。”朴南子不易觉察地微微往后仰头。倘若李云心看了,便知道这是心生戒备。

“你真当我,只想在世俗间享福了?”从云子淡淡一笑,“你们凌虚剑派折了三人,现在掌门徒是你了吧?”

朴南子不说话,只盯着从云子。

“何必这么看我。”从云子捻须一笑,“我终究比你痴长几岁,在这渭城经营得也久。虽说我不想再管什么修行事只想做个富家翁,但是你们凌虚剑派在渭城的动作也瞒不过我眼。”

“零零碎碎的蛛丝马迹我也晓得,你在查我也在查。同为修士唇亡齿寒……真有人大胆能杀了你们三个人,安知哪一天不会找上我这里来。”从云子压低声音,微微前倾凑近朴南子,“究竟什么事?”

朴南子还是不语。

“我知你担忧。但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再不说,一会儿房里那位歇息好了走出来,万一提的正是这事……老哥哥我可爱莫能助。”

朴南子咬了咬牙:“你先说你知道的。”

“你们四位此次下山,是要渡杀劫。”从云子低声道。

朴南子面无表情。

“你的杀劫渡了,你那师兄淮南子也渡了。可怜那亢仓子、赤松子,没渡。”

“要我猜你们是想怎么渡劫……恐怕走的不是正道吧。”

朴南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寒声道:“这么渡劫的人多了。不牵连到别家的人,谁管这些凡人死活。”

从云子笑了:“那,怎么死了呢。”

第六十九章 第一戒律

朴南子下意识地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从云子摆手:“诶!这便多想了。这些门道,她那样的高人岂会不知。断然不是她。我的意思是说——最近听说城郊的事情了没?”

朴南子觉得自己不大能跟得上这老道的思路了:“城郊?什么事?”

“那城郊的庄户家,最近可是死了不少耕牛哇。还都是夜里暴毙的。”

朴南子翻了个白眼:“那些腌臜人的事,我才懒得关心。”

从云子仍是意味深长地笑:“道友你这便不及我了。见微知著——那些凡人便好比洒在地上的泥灰。诚然卑微,却是极有用的。他们被残了害了。你便可看得到印记。”

“我听说赤松子和亢仓子两位下了山,就与你们分开了。几个月之后死在清河县。”

“那几天,那附近还有农户说是被野兽吃了。”

“你那师兄淮南子,我已探到是死在渭城外的野林了。莫急——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我着人处理了。”

“但那脖颈是被咬断的,头颅不见了。你那师兄淮南子,几乎已经入了虚境了,什么人能咬下来他的头?唔,也莫急,还有——”

“大概你那师兄死后,李耀嗣那短命的,家里也就来了大妖。也是在这几日,城外的耕牛纷纷暴毙——这些天城里牛肉价贱,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那第一家死了牛的,怕官府追究他私杀耕牛,便谎称是被野兽咬死。后来死得多了才瞒不住。”

“还有李耀嗣,死得不明不白。”从云子的口气冷下来,“是妖魔。罕见的大妖魔。还不止一个。”

“你只来了渭城几个月,很多情况还不明了。但我已在渭城有些年头了。”

“这渭城附近啊……的确有一个大妖魔。”

朴南子瞪眼:“啊?”

“莫慌。”从云子摆手,“这妖魔倒还规矩,每年只偶尔在渭城附近吃几个人,并不多。多是在外面食人——既然如此,我也不管。”

“但看这一次,那李耀嗣暴毙,城外的耕牛也接连暴毙,便不是那妖魔的手段了。应当是另一个。依我猜……是新来了一个噬魂的妖魔,同原本那大妖起了争执。”

朴南子第一次听老道说这些事。惊诧之余皱眉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解释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勉强合理。

他看着从云子:“你说渭城附近有个大妖魔,是指……渭水龙王?!”

“唉。那些山神、河神,诚然有不少是妖魔所化。但既然被立了庙、封了神名,便也多是善类。要不然那么多前辈高人行走世间,不早除了去。”从云子摇头,“双圣也说过,它们护一方百姓,那边是功德,不去管就是了。”

“至于这渭水龙王……真是龙的。”

朴南子又吃了一惊:“真龙?”

从云子一笑:“自你来了渭城,还未去过那三河口龙王庙?”

“你一去便知。那里的泥塑上真有灵气。不是妖魔的灵气,是龙气。”

“……你如何得知是龙气?”

“你忘记我上清丹鼎派是做什么了?我们主修外丹术。我们派里,便有龙蜕。据说是两千年前神龙落下的龙鳞一角,被我派祖师收了。我入门三十年后才得机缘去见了那龙蜕,便识得了龙气。后来我厌倦修行来了渭城,偶然去三江口那庙转了转……才意识到这神位供奉的渭水龙王,当是真龙。”

“——既是真龙,像神龙、麒麟、大鹏、凤凰这般神物,又怎会是害人的?”

朴南子张了张嘴:“那……这渭水龙王,如何不管那妖魔?”

从云子叹气:“既是神龙,怎会真的只在这渭水一处?必然是四处行云布雨啊?它哪有时间理会那些妖魔?”

“那么……这位凌空子此次来是要……”

“除魔。”两个字,忽然从屋子里传出来,回答了朴南子的提问。

随后门被推开,刘凌走了出来。

从云子和朴南子目瞪口呆,意识到自己刚才自以为悄声的谈话……

应当是都被听到了。

“你、你、你……”朴南子脸上的颜色变得极快,却只是站在原地结巴。他一个虚境修士面对化境巅峰的道统高人,当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刘凌闭上眼睛嗅了嗅弥漫庭院的花香,出了口气:“我又没心思管你们的事。”

听了这一句,朴南子才如蒙大赦,脸色缓和下来:“谢、谢道友……嗯,仙子……”

但刘凌的话并没有说完:“此间事了,你回凌虚剑派向你的掌门请罪。”

朴南子的脸色又变了:“仙子……这……”

刘凌看看他的脸,微微点头:“唔。这么说你们凌虚剑派还不算烂到骨子里。我在想如果你之前应得随意,我少不得还要去你们凌虚剑派讲道理。”

朴南子退后了两步,看着刘凌,低声道:“凌空子道友,我敬你是化境修士才对你礼让三分。但是你属道统,我属剑宗,本就不是——”

“不管道统还是剑宗,总有一条戒律是不变的。”刘凌认真地看着朴南子。虽然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也不高,却轻易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不可轻害凡人性命。世俗凡人,乃是修行者的根基。自毁根基,便是与道统、剑宗为敌。”

“我之前就听说过这渭城里的事。所以我要除魔。你以为只是妖魔?”

朴南子与从云子……同时愣了愣。

有这条戒律没错。

但就好比世俗间的皇帝也说要勤政爱民……谁会真地当真?

不可随意杀伤性命也没错——但为了渡劫而杀……怎么算得上“轻害”?

虽说不占理,可这样做的修士还少了么?这已然是一条潜规则了。洞天宗座、流派掌门那样的大人物碍于大义,总会对这样做了、又真地被揪了出来的弟子施以惩罚。但谁也不会像刘凌这样子,真的用“第一戒律”来说事情。

除非,是为了寻衅。

朴南子皱眉:“凌空子道友,可是我凌虚剑派的某个人……开罪过你?你大可不必用这件事来做文章。我在派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冥顽不灵。”刘凌低叹了一声。

朴南子没有听清,再皱眉:“嗯?”

这是他出的最后的声音了。

嘭的一声响——朴南子的身体,均匀地洒满了大半个庭院。

就如乔佳明。

从云子被溅射了满脸的血肉糊。他甚至没看清,刘凌是如何出的手!

足足过了十几息的时间,他才颤抖着出了一口气:“饶……命……”

刘凌看他:“何必求我?你又没有轻害性命。”

从云子艰难地眨了眨眼。听见刘凌问他——

“第一戒律,戒轻害凡人性命,对不对?”

从云子点头。

“朴南子屠人渡杀劫,犯了第一戒律,当杀,对不对?”

从云子也只会点头。

“那么讲道理,为什么就这么难?”

“戒律写得很清楚,哪里不明白?”

从云子又愣了足足十几息,才问:“你真是因为……那第一戒律杀他?”

“那么你以为呢?”

这老道,脸上的表情换了十几次,才勉强没叫喊出来、可仍旧忍不住问:“可是你今日也杀了一个凡人——”

“所以是我同你们讲道理。”

“而不是你们同我讲道理。”

第七十章 叩叩叩

她说完这话,就踏着一地的血肉穿过庭院,但脚底没有沾上一丝一毫。

快走到庭院门口,才又回头:“你们两个找我是有事?”

从云子艰难地动了动喉结:“明日,有个宝华会……《渔翁钓叟图》……会在。我们听说您……”

“渔翁钓叟图啊。”刘凌停下来想了想,“妄心劫?”

“……是。本想您必然已经渡了那劫,但这画卷毕竟是世俗间的画师所作……是个新鲜事……”

“我去。”刘凌丝毫没有迟疑,转身便出了庭院。

……

……

入夜,渭城云集会馆。

渭城的会馆,是类似酒店一样的事物,然则是官办。四面往来的官员会下榻此地,富商们也爱来这里。这里风景好、风水好、楼台馆阁好、歌伎舞伎也好。

裴决子大师下榻之处是湖心别院。但并不是“在一个湖中心的别院”,而是“湖心姑娘的别院”。

不堪征伐的美人儿已经沉沉睡去,裸露在锦被之外的双肩被窗外月光镀成银色,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即便睡着了,微张的檀口仍旧美——裴决子大师用手指蹭了蹭她的嘴角,想起刚才这两片红唇以及灵活的香舌,又心猿意马起来。

但又心疼美人儿刚才喊累,便只在被子底下抱住了摩挲着,想下一站该去哪儿。

出来逛可不是他的意思,但不得不这么走一遭。他秦家的人在继任国师之前都得游历天下增长阅历,才好侍奉皇帝陛下。

但实则侍奉那位陛下,哪里用得着“游历天下”——“游历天下美人”即可。反正那陛下一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待在后宫……也只是需要助兴。

渭城倒是当世大城,也当得起物华天宝的赞誉。可惜美人儿稍逊色了些。没有北方美人的冰肌玉骨,也没有南方美人的娇俏可爱。

但听说城里来了一位仙子。

据说是洞天的仙子……

仙人啊。

对于修行者,裴决子可不会像那些无知的凡人一样,真当做了不得的神仙。他不是修士,但毕竟是豪门望族。不但见过修士,还和修士交谈、交好。

修行者再高高在上,也需要凡人供养。皇帝是凡人的天子,皇帝有事,修士也总是要帮帮忙的。流派的修士他见过、洞天的修士,也见过一次。

但是洞天的女修、据说还是宗座徒,他没见过。

那位陛下也没见过。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天仙一样美——不过天仙是什么样子?那就真没人见过了吧……

裴决子大师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四五岁而已。因此思维一旦散开,就当真难停住了。

他想得入神,以至于没现,房间里未熄灭的火烛,微微暗了暗。

也没在意轻微的“噗通”声——那是侍卫倒地的声音。

这么过了一刻钟,忽然听到了“叩叩叩”的声响。

声音打断他的思路,裴决子皱眉转头,不知是怎样的事情会让侍卫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于是压低声音:“怎么了?”

但没人回他,“叩叩叩”的声音还在继续。裴决子提高声音:“听到了!什么事!”

仍没人理会他。

他生了气,掀开被子,去床边找外袍,打算不管什么事,但一定要先开门教训那敲门的人。

可是在手指触及柔软光滑的杏黄丝绸外袍的一刹那,他的动作陡然停住了。

他既是世家豪门出身、又是独子、还一个人在外,必然有些东西护身。

譬如说这道每晚临睡前都挂在门上的、据说是由一位流派化境道士所书写的“辟鬼符”。

还有他爷爷道眉子大师留下的、同样挂在门上的“双君镇鬼图”。

眼下……那《双君镇鬼图》已经燃了起来。幽绿色的火苗几乎快将这幅在世俗间价值连城的画卷彻底烧毁,图画上的黑白阎君表情扭曲而怪异,在火焰中缓缓跃动。

而它上方的那道“辟鬼符”,本是用朱砂书写在金牌上的。此刻,那由化境道士手书的符文……正疯狂地着红光!

裴决子顿时瞪圆了双眼,觉得头脑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嗡地撞击了一下子。

两息之后他疯狂地喘息起来,一把将外袍攥在手里、飞快地披上了。

然后拖着打颤的双腿,试了几次才吹熄室内的四处火烛。屋子一旦暗下来,他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血红血红的符文,以及……

门外的一个巨大身影。

他盯着那身影看了一会儿、坐在地上,念了好几遍清静经,才有力气再站起来,从桌上摸到自己的那支笔。笔身上密布繁复咒文,笔锋在夜色中甚至微微散着毫光——这既是一支笔,也是一件法宝。实则这样的笔,在屋子另一头的宝囊里还有各异的十几支。但他实在没勇气再穿过黑暗的屋子了。

又念了十几遍经,那“叩叩叩”的声音还未停。

门外的巨大身影,耐心地敲着门,还偶尔低头看一看——似乎在看,屋里的人,为何还不开门。

它每敲一次,那符文的红光就颤抖一次。

也愈黯淡。

裴决子积攒了些勇气,终于能够再起身,走到距门一步远的地方,用那只笔去捅窗棂上裱糊着的油纸。云集会馆的油纸质量极好,他一捅未破。这一下子几乎耗尽他全部的勇气,慌得快要哭出来。但仍旧咬紧牙,又大力捅了一下子。

终于破了。

但力气大,手又抖,于是划拉开了长长一道口子。

裴决子慌忙后退了两三步,但强撑着没倒下。

他的确是快要吓死了,他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就连他爷爷留下来的《双君镇鬼图》和道统高人的“辟鬼符”都受不住门外那东西的妖力……他知道自己更没有任何办法了!

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今夜想要保命,就必须先看清楚门外的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黑影停住了。停了一会儿,慢慢低头,凑近了那破口。

裴决子倒吸口凉气,几乎昏迷。但他好歹撑住了、看清了。

那是一只面色似老瓜皮的大鬼,眼若铜铃、血盆大口、手似鹰爪,正从缝里盯着他。大鬼看见他,便桀桀地笑、声如洪钟:“君因何不开门?”

裴决子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按着头脑里的那些记忆说道:“鬼王过路,本当迎奉。但屋中简陋,未有三牲……”

不待他说完,大鬼便恼怒起来,拿爪子拍起了门,只道:“君因何不开门?因何不开门?”

第七十一章 皮囊

不知那大鬼使了什么手段,竟没有外人听得到它的声音。

它此时开始砸门。《双君镇鬼图》已经烧尽了,只余一地残灰。那“辟鬼符”上的红光也越来越黯淡,眼看就要熄灭。

门窗咣当咣当作响,即便是习惯了客人吵闹的湖心姑娘也只得醒了。睡眼惺忪地伸个懒腰,露出一对美好的椒乳来,问:“秦郎,何事这样吵?”

裴决子一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两眼就放了光。他一个箭步奔到床前,不由分说将那湖心姑娘抱了起来。

刚醒遇到这事,湖心姑娘吓了一跳。

但此刻那大鬼竟也不敲了,只用一只铜铃大眼从缝里看。

湖心姑娘倒不晓得生了什么。睡眼惺忪,也没心细瞧。只当秦郎刚才有事,仆从不懂规矩,乱敲门——现下见自己醒了身段美好,忍不住逗她顽。

各种恩客她都见得多,出格的更多。她这几日已知秦郎是个跳脱性子,对自己又疼爱,便也不恼。强撑了精神、伸出雪白细滑的纤纤玉臂揽住了秦郎的脖颈,将头倚在他的胸口,娇声道:“都这样晚了,秦郎花样倒是多——”

话没说完,裴决子已经抱着她,到了门口。

湖心姑娘眨眼:“秦郎是要……”

但她的秦郎却已经粗暴地拉起她的一只手,从那油纸的破口中递了出去:“请鬼王享用,饶小生一命啊!”

直到这时候,湖心姑娘才看到……

窗外的那鬼。

眼见那鬼张开了血盆大口,一下子朝她的手上咬下去、那秦郎不忍地侧过了头,湖心姑娘便要尖叫起来。可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她倒只觉得手上微微一麻……

便失掉了力气、意识。

裴决子也目瞪口呆——这鬼竟不吃血食?

它……噬魂。

手一松,湖心姑娘的尸体落在地上。

大鬼吃了这女子的魂魄,似乎力气又大了许多。它从油纸缝里死死地盯着裴决子:“开门、开门、开门!”

说一声,就敲一下。

三声之后,那门上的辟鬼符终于失了光芒。写成了符咒的朱砂化作粉末、簌簌地落了。

门,咣当一声被推开。

大鬼低头进了门,一把握住肝胆欲裂的裴决子。这位年轻画道大师的身上依次亮起一道道光芒,但很快消失——被加诸他身上用来保命的护咒符印,都被这鬼王轻易捏碎了。

“我乃是……”他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喊,随即便一动不动了。

大鬼吃了他的魂魄,坐在地上想了想,便关了门,把裴决子的尸体拨拉到两腿之间。

用尖利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将他身上的外衣、内衣都剥光了,露出躯体来。

然后凑得更近、用指甲尖在他头顶轻轻划了一道。再鼓起腮帮子,猛地朝那破口里吹了一阵阴风。

好个阴风!一见到皮囊下的血肉,顿时就将其消融个一干二净。如此吹了三口气,那裴决子的尸体便已成了软塌塌的一个水囊。大鬼再拎起双脚一抖,腥臭的尸液就汩汩地从头顶流了出来。待皮囊里的控干净了,这大鬼便在皮囊的后背划了一道口子,先探一只手、再挤一个头……

如此这般,偌大的一个身躯,竟然真地挤进这皮囊里了!

这“裴决子”在地上站了一会儿,扶正了自己的鼻子便开始说话。起先声音粗粝不堪,渐渐却变得柔和。等说了几句过后,就已活脱脱是原先那个裴决子的声音了。

他又左右走了几步,才翻身上床、裹了被子。略清了清嗓子,忽然大叫起来:“来人!来人!来人!”

这声音凄厉非常,在夜色中传出去好远。

到此时,终于有人听见了。约摸十几息之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刀兵碰撞声传来。几个侍卫扶着帽子冲进门,一进来就看见地上的女尸以及一地腥臭的液体。

——来不及感叹那美好女体,就被这恶臭熏了一个踉跄,慌忙捂住口鼻。见侍卫如此,裴决子也赶忙掩了口鼻,喝骂:“废物!有妖物夜里杀了人!一群废物!”

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干侍卫可再顾不得那味道了。忙跪了一地,哀声道:“公子明察啊,方才我们几个也是遭了暗算,听见您呼喊才醒,实非属下——”

“裴决子”一拍被子、连连摆手:“出去!出去!抬出去!今夜的事情不许说!”

本就巴不得摆脱惩罚的侍卫们听了这话先是愣了愣,然后就忙谢成了一片,七手八脚地将湖心姑娘的尸体抬出去、又留几个人用残袍把地草草擦了一遍。

他们自然不明白主子为什么这样轻易就将此事揭过了。若要他们猜,“吓怕了”、“原本就不甚苛刻”这样的理由都可。但最终还是——大人物“别有用意”的考量。

如此忙乱了一夜,又自有随行管事的过来请罪、问缘由。

但那大鬼扮成的裴决子只说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就自由管事的去与那会馆交涉了。

湖心姑娘不是寻常娼妓。但她的身份相比受了惊的裴决子大师而言便不值一提了。

会馆诚然为她难过伤心,可也只得按捺下来,还得保证守口如瓶。

在会馆那边……

遇什么鬼!

不过是玩得过了头,出了人命罢了。这云集会馆,哪年不得这样死上三四个姑娘!

到天将放亮的时候,这事情终算是了了。

管事的本欲取消了晚上的宝华会,让自家主人好生歇息歇息。但奈何昨日下午来了消息,说琅琊洞天的宗座徒凌空子道姑也在渭城,欲赴会——这如何能推迟了?

那样的神仙人物,便是天子设宴也未必赏脸的!

再问主人的意思——却现主人的兴致好极了。

平日里好女色,却不好美食,每餐都用得少。打小儿开始就让老夫人操尽了心。可经昨夜那么一吓,如今竟胃口大开。打京华带出来的点心,一样一样地都尝了,又点了几桌的菜。点了菜,每样只尝一点便挥手叫人撤去。

林林总总吃下来百道菜,量也惊人了。管事的看在眼里心中喜悦,便将那些不用的菜都赏了仆从、侍卫、乃至馆里的小厮。

但不知是不是最近久不下雨、蔬果生得不好。他们再吃这剩菜的时候,却觉得没一丁点儿滋味了。

味同嚼蜡。

第七十二章 八珍古卷

就这般过了一个上午。到晌午的时候,管事的送晚间赴会的名录来。

却现自己家主人只站在院中、往西北方看。说是看也不恰当——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生生惊得老管事顿了顿脚、心口一疼。

——就像是遭了邪了。

但走近了细看,却见自家主人又好端端的,只不住抚着手,好似害怕这手上起了皱一般。

递过名录去问,却也不甚看。只扫了一眼便道:“好好好,甚好。去吧去吧。”

这可不是裴决子大师平日里京华望族的气度。但老管事也只当主人知晓那凌空仙子要来、因为太焦虑而失了态。

于是捧着名录,慢慢退下了。

只留这大鬼披着人皮所化的裴决子,忽地仰头看了看天空上一条细细的云线,桀桀怪笑了两声。

……

……

这时候,李云心正在换上一身道袍。

他这个人并不特别喜好华服,但也不会非要逼着自己穿粗布衫。这时代的纺织技艺并不十分高明,寻常人家在铺子里买的棉布都还稍显粗糙,更何况是粗麻布。

但晚间赴宴他的身份是“渭城五大意境画师”之一的混元子的道童,那就不能穿一身锦衣了。

老道想去开眼界、见世面。

李云心则为了那幅《渔翁钓叟图》。

修士们渡劫,“读图”是一条干净的捷径。李云心作为一个化境画师,实则就类似那些什么“炼丹师”——是提供者。

可问题是,能渡妄心劫的东西,他还做不出来——他自己还未能渡劫呢。

他的前世经历过很多极端的情感体验,可想了又想……抱歉。的确不包括这一种体验——安然恬淡、无欲无求。

至于这些画图画作,也是有等级之分的。

寻常的世俗人学了画,心生感悟作出来,哪怕寄托了再多自己的情感,也终究是一幅平淡无奇的画作而已。

因为他不修灵力。

但画师们,获得了各种粗浅的、遗留在世间的修行法门,修了灵力。他们来作画,便不是普通的画了。他们,可以将自己的感悟、情感,以灵力寄托到画中去。

一个意境巅峰的画师,若是恰好福至心灵,生出了强烈的感悟,又适逢精、气、神,也都处于巅峰状态,那么他可以作出“名品画卷”来——即“名卷”。

名卷,是意境巅峰、乃至巅峰以下的画师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在名卷之下,则还有佳作,以及那些连佳作都算不上、只能用来卖上几角银子,贴在寻常百姓家的画作了。

如果画师突破了意境,达到虚境。那么一个虚境巅峰的画师,若是恰好福至心灵,生出了强烈的感悟,又适逢精、气、神,也都处于巅峰状态,那么他可以作出“珍品画卷”来——即“珍卷”。

那《渔翁钓叟图》,便是珍卷了。

至此,便是世俗间的画师,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了。

如今世俗间的画师几乎不清楚两千年前的事情,甚至在有意的引导下,不清楚还有画圣存在过。因而他们虽然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宝卷”这东西存在,却只觉得……

大概是某位古代大能、得了上天眷顾,才作出了“宝卷”。

可实际上,化境巅峰的画师,便可以作出“宝卷”来。

而宝卷更上,从前的丹青道士们突破了化境、直入真境之后,便能作出“灵图”。至“灵图”,哪怕就古代的丹青道士们而言,也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存世的“灵图”极度罕见,有名字偶尔被修行者提及的,也不会过三幅。这一类东西,即便是洞天道士都得小心翼翼地收着,世俗凡人更是无从听说了。

可“灵图”虽然他们不知晓,灵图更往上的一种东西,却几乎是天下画师皆知的。

八珍古卷。

天下画师们知道的是“某位惊才绝艳的高人作出了八幅作品,每一幅都远宝卷之上,已经不入品级了。于是将那位高人的八幅作品,统称‘八珍古卷’。”

而另一些、也仅仅是有那么一些知晓“画圣”曾经存在的修士们,则知道这八珍古卷,乃是那位画圣所作。

只是这八珍古卷现在是散佚不知去向、还是被双圣收去,就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那八珍古卷的第一卷,名为《雾送奴达开蒂茂》。

李云心第一次从父母口中听说这名字的时候的反应是比较懵逼的。于是要求父母把这几个字写了下来。

真的是这么几个字。

他就问父母,这名字的含义、画上究竟画了什么。

但父母表示他们也没有见过八珍古卷,并不能理解画圣的深意。

只不过到了这时候……

李云心觉得“不能理解”是对的。至于什么“深意”这回事么……应该还是要斟酌斟酌的。

如此,丹青道士们所作的画卷,便分为八珍古卷、灵图、宝卷、珍卷、名卷、佳作。

除去那八珍古卷之外,余下的画作便也分了五个品级,正正对应上了修行者的五境——玄真化虚意。

意境的修行者倘若想要渡劫,寻那佳作、细细揣摩便可。但佳作毕竟感悟不足,一幅大致是不够的——还得多找几幅相互参照对比,才能悟得透彻。

可一来同一类的画作未必刚好寻得到,二来佳作本就良莠不齐。画师感悟时有失偏颇、或者夹杂了别的什么情绪,又反过来影响了感悟者也说不好。

因而修士们渡劫,大多是不用这类东西的——这一类,往往被世俗间的富商高官收藏。

境界不高的修士们,常用的是名卷。虚境的修士们慢慢考虑到渡劫的问题,于是收集这一类画作。但丹青道士原本就数量稀少,产出不多。再遭了千年大劫,更是少上加少。于是上乘的、稀有的名卷,大概只有洞天弟子才有缘参悟。

至于流派弟子——哪怕淮南子那样的掌门徒要渡杀劫,都一时间找不到适合的名卷,只能走那屠人的道路。

等修士的境界再高些、未渡的劫越来越少……所剩下的情劫便会越强大。因此很多人才会觉得,境界低的修士,看起来还像是人类。可那修士的境界越高,便越的不类常人了。

既是劫数变强,名卷大抵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便要寻珍卷、宝卷了。

而这,就是李云心一定要去那“宝华会”的缘故。

尹平志以为自己给李云心施展一记阳谋、出了难题。

却不知,是正给他送了一桩好处!

第七十三章 第一幕

两个人换好衣裳之后,日头还未西斜。老道坐在石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水。

实则他中午就没吃饭,从早上开始就在用茶水溜肠子。

用老道的话说,这次宝华会,乃是“渭城从未有过之盛会”——那京华来的大画师、世代荣宠的豪门独子,来了这里办法会,岂会失了望族颜面!

都不会用木南居总店的席面!

——定然是订的是琼华楼的上等席面啊!

一席,五十两银!

他刘老道活到这年纪,也没吃过五十两银的席面。无论如何……这一次,定要大快朵颐!

李云心看他这样子就觉得好笑,但总可以理解。他自己从街角的木南居叫了酒菜,摆在石桌上慢慢吃。

从前他并不喜欢饮酒。但来了这个世界之后反而喜欢上了。

但也还不爱喝烈酒,只钟情木南居的木南春——依着他的口感来看,就在十度上下。有鲜果香和谷香。他每次喝一两,是当作舒缓神经的。

因为最近太累了。

虽然是待在院子里,然而……他的思绪,除去睡觉之外,一刻都没有停息过。

他在试着做出一个重要决定。这个决定同他当初来渭城的初衷相违。然而情况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因为他意识到那位九公子除却“第九子螭吻”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些别的秘密。

再有昨日在乔家遇见了凌空子。李云心这个人……自觉心理比较阴暗。所以他很难相信“巧合”这种事儿。道统修士凌空子撞见了他,已知自己不是凡人。这个事情不解决……他的身份便不保险。

不过再往深处想,身份保不保险,也只是为了保命而已。保命,却还有很多其他的法子……

他在努力试着避免一个坏结果,得到一个好结果。然而很多时候一件事的成败除了谋略之外还要靠运气。正是知道这一点,他便在一开始做了最坏的打算——用李耀嗣和乔家人几个人做了试验品,验证某种手段。

现在那手段已经验证成了,他就要真正开始为自己的今后好好做打算了。

原本安安稳稳待了十几年,忽然被追杀。然后身边又接二连三地跑来可能对自己不怀好意、反复无常的家伙。

都说压力是前进的动力,但这种压力他可一点儿都不想要。

相比小心翼翼看着别人的脸色求生存祈祷自己不被吃掉……

他更希望那恶人是自己来演。

今晚……大概会是接下来那场大戏的第一幕。

他要达成第一个目标。

……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今夜的会场果真如刘老道所言,选在琼华楼。

既然敢用这样的名字、又在渭城这种地方果真大大有名,这琼华楼就真的不仅仅是“富丽堂皇”可以形容的了。

因此当李云心和刘老道步行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这楼外的时候,他很是吃了一惊。

从前住在山村,之后在荒郊野岭。来了渭城住在刘老道的龙王庙,也少来这种繁华之地。因此对于这时代的建筑的大体印象便是“美则美矣、也有古风,但终究限于技术条件,只能让这时候的古人感叹,却没法儿让自己感慨”。

可看到这楼的第一眼,李云心便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小瞧了这世界。

这琼华楼的每一层,几乎都是没有墙壁的——每一层都像是放大版的凉亭,三百六十度全景开阔,只依靠绘了鎏金花鸟图案的朱红木柱支撑。只看这第一层,便装得下三个木南居总店。再向上层层略微收缩,至第六层,上覆鎏金宝顶。此时那顶上、窗边都已燃起了粗大的香烛,在夜色下映得整座琼华楼煌煌辉耀,真的就如天仙大能手中的宝塔一般。

楼下已是车水马龙。一眼望过去,各式豪华车马云集街道,穿各色衣饰的小厮来回穿行奔走。

有那身穿绫罗绸缎的达官贵人、命妇小姐在仆从的簇拥下向正门而去,还有衣甲分明的侍卫护院目光炯炯地扫视四周。

他来这渭城之后在街上逛,知道寻常百姓穿衣打扮并不出奇,只能用“富足”来形容。

可此时见了这琼华楼前的情景,就连他这样的人,都觉得“珠光宝气”、“绚烂缤纷”。这应该就是……

渭城的“上流社会”了吧。

他和刘老道从一条小巷子里拐出来。一出巷口,便见到这样的景象,只觉得一阵喧闹声如同浪潮一般迎面扑来。

刘老道看得有些失神,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但李云心却并不爱这种“热闹”——这时候的街道只铺青石板,两旁还是黄土地。连着多日不下雨,早干得不成样子。这街上不但有赴会的人以及仆从,还有从城里赶来看热闹的百姓。

人一多,叫嚷声、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就混在一处。另有些吃剩下的瓜果核、不知从何处来的污水,也遍布在地上……

很吵,很脏。

两个人从小巷里走出来,又不像那些官员富商有车马在石板街上开道,因此只在这巷口略略愣一会儿,崭新的鞋面和衣角就已经覆了一层薄灰。

他叹口气,拉住老道的衣角,便要从两边围观的百姓中走出来、过街、进那琼华楼。

可拉了一下子,老道却未动。

“怎么了?”他问。

刘老道,看看自己的道袍,又看看那琼华楼、以及楼前鲜衣怒马的人。之前神采奕奕的表情不见了,此刻却显得有些瑟缩。

他抬手似是想用衣袖抹抹额头,但看了两边的百姓一眼,还是放下了。

“心哥儿……”刘老道嗫嚅了一会儿,说道,“不然……我还是不去了吧……”

李云心见他这样子,不说话了。

他看着刘老道,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当然也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失神。因为这老道的模样、今日的情景……

和他记忆中的某个情景、某个人,重合在一起了。

尽管也只是那么很短很短的一瞬。

老道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气恼了自己,忙道:“唉……心哥儿,老道我……我实则是……唉……”

但这话没说完,李云心却突然笑了。刘老道看到他这笑,不知为什么觉得不大对劲儿。

以前也看李云心笑,但大多是“不屑一顾”、“高深莫测”、“残忍阴鸷”、“心不在焉”的笑。

然而此刻这一笑,刘老道却觉得……

在这阴暗嘈杂的巷口,他脸上露出来的的的确确是一个很温暖的笑。

然后听见李云心说:“没什么的。有我呢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实在太吵、还是自己太紧张。

刘老道觉得他还看到心哥儿在说了这句话之后,嘴唇轻轻地、迅地动了动,吐出一个词儿。他的目光好像在一瞬间穿透了自己,看向别的地方或者别的人。

那个词儿好像是……

爷爷。

第七十四章 最美不过夕阳红

但至少,李云心的这个笑容让他觉得安下了心。

在刘老道所度过的这五十或六十年的时间里,很少有人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说这样的话。他今天看着这个自己从路边“捡”来的少年,忽然意识到……

啊,不是一个人了啊。

不再是一个人打理那龙王庙、走街串巷看人脸色、卖出去几张画就开心几天,然后在夜里早早睡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在前庭呆时侯的一个人了呀。

如果不是一个人了,那么另一个人并不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自己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都这么多年了。

刘老道,因为看到楼前那富丽繁华的景象而生出的畏惧,一下子就都不见了。

他便嘿嘿一笑:“好,有心哥儿你呢。”

“走吧。”李云心笑着说,“你饿了一天了。”

两个人便挤出人群,要汇入那楼前的繁华中去。

但走了两三步刚到街边,老道忽然又停了脚步。

李云心当他就还是觉得自惭形秽了,就微微皱眉,觉得自己大概得花个几分钟时间,对他进行一次“心理干预”——这事儿对他而言手到擒来。尤其是对刘老道这样信任自己的人。

专业人士,尤其像他这种专业人士中的专业人士,用几分钟的时间在较短的一段时间里,为一个原本就对自己没有戒心的人,构建出一道暂时性的、坚固的心理防御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但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么干。

他觉得自己大概更喜欢“原生态”的老头子。

因为……很有趣。

但刚要开口,老头子已经往右边转了身,朗声道:“时道友。在这里见了。一向可好?”

李云心这才往右边看过去、挑了挑眉。

刘老道这声音和腔调,是对来进香的信徒们、在堂中说话时才会用的。字正腔圆、浑厚里带着一丝清亮——在他这年纪很难得。

然而眼下这三句话,每一句话的尾音都会有难以觉察的颤抖和上扬——

这头老子现在很激动。

但是因为某种强烈的正面情绪所引的激动。

等李云心再看到那位时道友,就在心里微微笑了起来。

哈。最美不过夕阳红啊。

时道友是一个女子。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

这个世界的女子到了四五十岁,大多便如他那个世界的六七十岁的模样了。但这位“时道友”看起来却竟然有那么一点……

风韵犹存。大概是虽然是杂门功法野路子,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效果的吧。

她也穿青布道袍,梳道髻。脸上有皱纹,但并不令人生厌。皮肤倒光滑,样子有几分宝相,一看便像是个有些道行的道士。

和刘老道站在一处,世俗中人打眼一看,便真觉得是出尘脱俗、很是有些修行者的高人风范了。

这位时道友见了老头子,先微微一愣,然后眼睛快乐地眯起来,还了个礼:“刘老道,你也好呀。”

这两句话的语调和声音让李云心对她生出了好感。这女人虽然年纪大了,但看起来也是个欢快活泼的性子。在这个世界,在她这样的年纪,很难得。

老道忙道:“好、好。时道友……也是来宝华会?”

“正是了。”那位时道友仍在眯眼笑,“本说这样的盛会,没我们这些小观什么事,谁知道真送了帖子来。送贴的人说是那位琅琊洞天徒凌空子道人的意思,我昨夜接了帖子就上路,紧赶慢赶,此时才到呢。”

刘老道眨眼:“啊?”

那时道友便说:“说是那位凌空子道人,在会上有事要说——请贴上说得客气,说是要渭城附近的修士群策群力。实则我想……大概是要派些什么事情给我们做。咱们这样的人,哪里能算修士呢。是那位高人客气啦。”

老道应了两声,短暂地沉默一会儿。

李云心知道这是老头子冷场了。便微微一笑,上前对时道人见了个礼,道:“见过前辈。”

女人之前就在看李云心,此时见他说话,笑得更开心:“哟。老道,这是你徒儿?生得真俊!”

老道忙道:“唔……这个是……”

“小道云心子。”李云心知道老道的为难之处,微笑着说,“正是家师的新徒。见过前辈。”

刘老道向他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李云心不说,他真不晓得该不该自己说,“这是我的徒儿”。到此时忙介绍:“徒儿,这位是渭城外二十里地大孤山山神庙的庙祝、时葵子道长。是为师的……故交。”

李云心又拜了一次,时葵子还礼。刘老道便一让,两人并排向琼华楼里走。

老头子这时候又显得有些不自在,李云心也因为这小插曲,在心里笑起来——从没想过刘老道还有这段情。他看得出刘老道是爱慕那位时葵子的,亦能觉察那女道人并不厌恶刘老道,甚至稍有好感。

但这两位离得这样远,又不是他那个时代可以方便地异地恋……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故事?

穿过街道上的车马,便到了琼华楼门前。

之前有人挡着看得并不真切,到此时才现门前左边的大石狮旁,已经候了一些人。

琼华楼门前的大石狮,足有两人高。石狮中间又宽敞、门也开得大,就好似渭城里前朝废宫的大门一般,生生扩出了小小一片广场。

有一群穿青布道袍的道人就候在左边的石狮子旁。

两个小厮也在那边待着,见有穿着简朴的,便殷勤地将其引过来、看看请帖、说几句,让人在那边候着。

于是便知大概是接引他们这样的宾客了——那些鲜衣怒马的都直入正门,并不会被拦下。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失礼的事儿——这样的时代、这样的世界,本就尊卑有别。真叫这些被邀来的野道士们同那些达官显贵同进门去、他们反倒会像刘老道一样,更不自在了。

见三个人走过来,一个高瘦的小厮便凑上前作揖:“三位道爷可是来赴会?可有请柬?”

时葵子还一礼,取出小小一封红色请柬递给小厮看了。便有另一位引她过去。

老道微微皱了皱眉,略有些犹豫地、从袖子里摸出他的请柬。

因为……同时葵子的不大一样啊。

第七十五章 玩笑话

小厮本就是例行公事地瞧瞧,扫一眼,便过了。

这样的盛会、又来了这么多大人物,敢凑过来的都不是来捣乱的。

他接过来看一眼便说:“二位这边——”

但说了这四个字便顿住了,下意识地又看看请柬,再抬头看老道和李云心。

刘老道递给他的请柬他样式是知道的——烫金、宣花,做工精致复杂,一共了十二份,都是给渭城里的头等人物。

眼下这东西出现在刘老道的手上……

他盯着刘老道看了一会儿,才客客气气地赔笑脸问:“道爷,您看起来有些面熟。敢问咱们是不是有缘在哪里见过?”

琼华楼是渭城一等一的风流场所。在这里做事、又在今日出来迎宾,必定都是心思剔透的玲珑人——断不会像李云心读过的那些桥段里一样,只拿眼睛看人,却不会用脑子想。因此问得巧妙,只问老道是不是渭城人——倘若是渭城人,又拿了这帖子,他不该认不出的。

老道也不是黄口小子,知道可能出了点岔子。便道:“唔……贫道是渭城人。柳河府桃溪路上的龙王庙——贫道是那里的庙祝。”

那小厮想了想,又笑:“道爷您稍等,可能出了点儿岔子。小的不敢拿主意,还得回禀一下管事的——这儿有张椅子,您先歇歇?”

两个小厮迎宾处有桌椅,为的是记录来访宾客,这时候就让了出来。

老道见他说得客气,忙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且去吧!”

小厮又让了一让,便告了罪,捧着那请柬小跑着往楼里去了。

原本来来往往的人都不会注意到这里,直到出了这么个小插曲。时葵子走到人群里打了几个招呼,转头再来看刘老道时,便现师徒二人给拦下了。

候在这里的几乎都是互相熟识的——这世界既然有修行者,必然道法昌盛。野道士们没有天心正法可修,但亦有不少强身健体、打坐炼气的法门。

这又是个妖魔神兽的确存在于世的世界,因此渭城附近的道观、庙宇着实不少。修士们彼此知晓对方的门派,这些野道士们,至少彼此也是知道的。有几个人见时葵子是和老道一起来,便问了一下子,知晓老道的身份。见他被拦了,不免议论起来。

这边候了二三十个人,时不时地将目光向那边一投,老道就也不自在了。

时葵子便缓步走过去,问:“这是怎么了?”

李云心便又在心里微笑了。这道姑对老道还真是有好感——这时候想着来过来说说话儿,好不至于叫他太尴尬。

老道就给她说了缘由。时葵子听他说了,轻轻地“咦”了一声:“有这样的事呀。啊……那大概是弄错了。”

听老道说那请柬,她便知道是请贵客的。她和刘老道相交已久,也知道他不会是那种“贵客”。但这么说了,却又担心老道不自在,便笑着转向李云心,道:“你可知道你这师傅,实则是极有本领的。”

刘老道尴尬起来。

时葵子只当他自谦,又说:“渭城有五位意境的画师,你师父也可算是一位的。虽说和那四位比起来,倒不尽如人意——”

她边说,边笑着看了刘老道一眼:“但和我们这些人比起来,可是实打实的高人。你师父当初自己修行、领悟法门,到了二十多岁有小成了,才遇到你师祖,被传了修行的法子。”

“唉。也是造化弄人。”时葵子真心实意地感叹,“倘若你师傅运气好呀,小时候遇到个出来游历世俗的洞天流派修士……也许今日也是神仙中人啦。”

李云心微微诧异地看了看刘老道,但时葵子只当他“从不知道师傅这样厉害”。

不过也的确是不知道的。

李云心是被自己的父母、两个丹青道士一点一点教出来的。起点就高过了这天下间任何一个画师、丹青道士。因此哪怕是渭城那四位意境画师、京华的那位虚境大画师,在他眼中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他又怎么会关心刘老道的水平,在这些野道士里是如何的。

这大概好比……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一位资产百亿的富豪,并不会在意一个千万豪富和一个百万富豪的区别。

实则在他的眼里,都还是“算有点小钱的”。

这么一看的话……刘老道从前对他说的话,也不尽然是“吹牛”。

他从前是堪堪摸到了意境的边儿,到如今,算是正八经儿的意境画师了吧。他也关注过那四位意境画师的情况——都是出身渭城的豪门世家,被各种法门、资源,堆出来的。

所谓寒门难出贵子,并不是没道理。可刘老道这样一个无根无基的人,真的凭着自己本事一点一点地……到了如今这份儿上。

李云心觉得自己从前,大概是看轻了他的。

这边老道正要谦虚几句,那边的小厮却已经带着管事的急匆匆过来了。

不等老道说话,管事的忙作个揖:“道爷久等了。是下面的人见识浅,误了您的时辰。我已斥责了一番,今日就不要他做事、碍道爷的眼了。您且随我来,我引您进楼。”

老道和时葵子都愣了一愣。

那边候着的人,也听见了这管事的话,又往这里看。有认识刘老道的,微微皱眉在想生了什么。又不大熟识的,便在听人说。

刘老道下意识地问:“那帖子……不说是出了点儿岔子?”

管事的见多了来楼里的贵人,知道有些人看起来和和气气,但实则脾气怪得很,不好开玩笑。便当他是因为心中不愉在拿捏,忙笑道:“那是孩子们有眼不识泰山。您混元子道人,乃是我渭城五大意境画师之一,这帖子,可不就是请的您。一共十二份,除了您五位,另七份也都是一等一的头面人物——哪里能出岔子?”

管事的只当老道是觉得自己在这群野道士面前被拦下了、落了面子。因此想要为他长面子、消消气,将这些都用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被这附近的人听见的声音说了。

但刘老道“渭城五大意境画师”的名头,却大多时间是自己说着玩、别人也听着玩的。

此刻管事的这样认真正经地说出来……

一群人都愣住了。

愣了一小会,都还没说话,却听见那边、在去正门的一边,一个年轻人嗤笑了一声:“这玩笑话,也能在这里说?”

第七十六章 不学好

其实说话的人,看起来和李云心的年纪差不多,穿着也差不多。

虽说容貌没有李云心俊俏,但也算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他同样穿着青布的道袍、梳道髻、插木簪。

但倘若细瞧——他身上那道袍的做工,和李云心穿的可就大不一样了。倘若再将这青布道袍翻开来,会现里子是绸缎的。而他头上那一支看起来寻常的木簪,乃是沉香木的。

再看他身边的人,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穿着同他类似,看起来干净简朴,但实则是“低调的奢华”。

这边候着的,都要比那少年年纪要大。可是他这么插了嘴、语气又颇为不屑,却没一个人出声呵斥他。

因为他身边那老人的身份。

常在渭城进出的、做画师的,都知道这的确是一个“意境画师”了。渭城里的于家人,叫做于孟达,道号玄澄子。而这个于家,也的确就是之前于濛的那个于家。虽说并非主家,但在渭城里也属豪门了。

少年见众人都看了他去,也并不觉得局促。他跟在玄澄子的身边久了、见过的世面多了,自然便有一种从容高傲的气度。

他便又道:“我只知道渭城有四位意境画师,什么时候出了第五位?有些话,私底下开玩笑是使得的。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说起来,可不合适。”

他说完了,看刘老道一眼,微微一点头:“倒不是针对道友你。只是今日琼华楼高朋满座、宾客云集。有些话说出来贻笑大方,亦是失了我们渭城画师的脸面——我想您也能理解?”

他身边的玄澄子未说话,但也未走,只用眼神看刘老道。想是有些话他自矜身份不方便说,便有身边这心思玲珑剔透的小道童说。

年轻人口没轻重,说得“过分了”,他随意呵斥几句也就是了。

本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总不至于同刘老道这样的人计较。可来之前也的确听说了……今天要来第五位“意境画师”。

还是因为同他交好的凌虚剑派朴南子道人因事回门派不能前来,这帖子才送给了这“混元子道人”。玄澄子想要同朴南子攀交,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但修行人大多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他也是经营了许久才慢慢建立好感、见了几次。

本想今日到琼华楼再见,他前路已铺好,便打算再与朴南子加深一层关系,试着问……能不能讨到一点玄门正法。

谁知道经营了这么久,却听说他突然回门派去了。

修行人长寿,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而他玄澄子可等不了多久,更有可能所有的计划都泡了汤,因此本来心中就相当不快。而走到这里要进门的时候,他身边这道童听见这些人的话、出口教训教训——他也就索性由着去了。

再说那混元子是什么身份?他偶尔听说过——龙王庙的一个庙祝而已。

看这群野道士在这楼前相互吹捧,他就已经觉得好笑。如今这人竟真要同自己并席了,简直不知所谓。要知道今日朴南子虽不来,却另有一位神仙要来——皇帝也难得一见的洞天高徒!

混元子这样的人上了席面,岂不是贻笑大方!

因此他这道童问了最后那样一句,他也还未出声。

眼下,刘老道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时葵子也皱起眉。

玄澄子是何种人物大家都清楚,他身边的道童说几句话,也都可以生受着。等俩人说过走了,这些人虽说尴尬,但也可以开开玩笑、就此揭过。

但今日这小道童问了一句“我想您也能理解?”之后,却是微微扬起下巴,没有走。

他在……等刘老道回话。

在这样多的人面前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教训,如今还得应了……任谁都觉得难自处了。倘若今日真说一声“理解理解”,之后就真成了笑话。但因为骨气不去理会、在这种场合让玄澄子下不来台……大概今后会是更可怕的处境吧。

刘老道的目光极快地在时葵子的身上扫了一眼,脸色涨得通红。

他身后的那群野道士一同沉默了。哪怕是不熟识刘老道的人,此时也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就在这么一两秒种的时间里,气氛变得极尴尬。

但,也就如刚才这小道童忽然插话一样,另一个同样年轻的声音响起来——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

“学人装比。”

众人的反应几乎都先是一愣,然后以“你疯了吧”的目光看向刘老道身边、那个为师傅出头的徒儿“云心子”。

却不知道这个俊俏的小道士到底从前是什么来历——在这么多人的目光里、面对着玄澄子陡然变得阴沉的脸色,依旧镇定自若,甚至——不知是不是错觉——唇边还有些轻松愉悦的笑!

玄澄子身边的道童先一愣,然后倒吸一口凉气,用难以置信的声音道:“你在——同我讲话?你好大胆!”

李云心叹口气:“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

“在这里,你瞧瞧,哪一位不是你的尊长?一群前辈在这里说话,你偏要来插嘴。插了嘴没人理你,你就赶紧走嘛——还非要站在这里,等人接话。”

“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看见你一个孩子没大人管教,在这里撒泼打滚。你说怕今天贻笑大方——你觉得这事儿算不算贻笑大方?大家都知道了,那,渭城大画师玄澄子身边的小道童,没规矩、目无尊长、光天化日之下就中二症病……”

“我简直都没眼看啊。”

李云心说得声情并茂,最后奉送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

小道童被他这话说得目瞪口呆——理屈词穷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惊诧。

这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他咬了牙,从鼻孔里喷出勃的怒气来,正要反唇相讥,却又看见李云心,朝那位玄澄子点了点头——

“我帮您管教管教他,我想您也能理解?”

就如他所料的那样子。

玄澄子……一言不地看了看他。然后脸上的阴沉神色陡然消失不见,反倒朝那管事的微微点头:“关照好这位混元子道友,莫怠慢了。毕竟是贵客。”

再向刘老道点头:“这位道友,楼上见。”

说完一甩衣袖,大步进门了。

那小道童便也不好说话,狠狠地瞪李云心一眼,也快步跟上了。

玄澄子这样身份的人……当然不可能在这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自己这么一个“无知小儿”计较、争执。因为他没想到有人敢在这里不给他面子嘛。

刘老道看他们走了,便忙将李云心拉去了一边,低声道:“心哥儿……这是为何?”

他知道李云心也有一颗玲珑心。更知道李云心最初是打算来渭城隐居,并不想生太多事端。但今日在这种场合触怒了玄澄子——刘老道并不担心心哥儿有没有法子解决问题,但只是怕对方仅仅是为了自己,才惹了这麻烦出来。

他身后的那些人见老道把道童拉去了一边低声说话,只当是在教训他——倒是逞一时口舌之利出了气。可谁都见了玄澄子那表现……

定是要在楼上,给刘老道一个“大大的难堪”了。

但李云心只微微笑了笑:“别慌。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嘛。正好他自己凑过来讨打。”

“再说一会上楼没人踩我……我怎么愉快地装比啊。”

第七十七章 哪一个

看见李云心的神色表情,刘老道意识到心哥儿……又在计划、图谋些什么了。

他并没有什么大志,只是在跟着李云心走、卷进很多是非。但即便到了今日也并不觉得后悔,反而慢慢觉得……

唔,似乎还不错的。比起从前的那种日子,心里要舒服很多。

因此他便放了心:“那老道我,是该做些什么?”

“你好好吃菜喝酒就可以了。”李云心随意地说,“今天只是露个脸儿——对了,那边那些,都是渭城周围的庙祝?他们那儿香火怎么样?”

老道不知道心哥儿为什么关注这种问题。但知道自己没可能跟得上他天马行空的思维,便说:“实则香火,比咱们的庙要好——比咱们现在也要好。”

“渭城里的人毕竟见多识广,心思要活泛许多,心并不诚。但再往外到那乡里,民风就淳朴很多、人也虔诚许多。再者那边都是几十里才一座庙,虽然人不如渭城多,庙却少。因此这么算起来……着实是比咱们好的。”

“这倒是不错啊。”李云心想了想,“我看过城里的几座庙,都是泥塑。很多泥塑也只是泥塑,没什么神位在。那些庙里也都是泥塑?怎么不用画像?”

这时候,时葵子走过来了。听见他的问话,微微一愣。

本以为老道在教训李云心。她对这小道童印象不错,觉得“虽然惹了麻烦,但毕竟还是真心对他师父好”,因而想来为他说说话。

结果现两个人说的是这件事。

可一点儿……都不像师徒之间说话啊。

但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几句:“一会儿你们上了楼……能忍则忍吧。你这孩子倒是有孝心,只是你师傅便为难了。往后遇事,可不能这样。”

李云心并不在意时葵子的语气——这是一种长辈式的苦口婆心,也全是善意。就只微笑点头:“是了。”

时葵子又觉得诧异。

这个小道士……有点怪啊。

到这时候又变得镇定从容,和方才简直是两个人。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琼华楼的管事也走过来,叹口气:“道爷,随我上楼吧。”

原本这管事的下来说老道手上的请柬确认无误,那些道士都还觉得与有荣焉——毕竟和他们是差不多的出身。但生了之前的事儿,又都觉得刘老道多半是要遭殃了。因此这时再看他,只在心里叹气。

但刘老道的脸上并无太多忐忑,反倒一边同管事的一前一后地走,一边同李云心说话。

说的是刚才的那些事情。

“……虽说庙祝大多是画师出身,但没几人能弄出像样的画作。大多是画些清心镇宅的,卖给香客,实则效用也有限。若说像心哥儿一样为庙中正神作画像,那是想也不敢想的——能有本领画出那神位灵气来,也就不必做庙祝啦……”

“哦。我来给他们画如何?”

“这个……心哥儿的本领,我是信得过的。”老道听他这话,顿了顿,“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那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庙。有些塑像上的确是神位的。心哥儿若现在说要他们毁了那神位、换新的……大概有几个人能信得过老道我。但其他人么……”

“了解了。”李云心点头,“那么一会儿到了楼上,问你什么你只管应了。一切由我来。”

两人这时候已经随管事的穿过了一楼大堂,往二楼去。

若是往常刘老道来了这琼华楼、见到楼内的珠光宝气,必然得细细地端详体察了,留作日后谈资。但如今听了李云心的几句话,他忽然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说不出为什么慌,可就觉得不对劲。

心哥儿还是那个心哥儿,但今天……或者说最近的心哥儿不大对劲儿。

老道总觉得,他可能要做一件很大的事情。

大到……自己有可能再见不到他了。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管事的侧身让到一边:“二位,里面请吧。小的就引到这里。”

刘老道这便收起心思往前面看。

琼华楼的二楼是极宽阔的——一整个完整的大堂,中间只用了两排柱子支撑。依照李云心的印象来看,很像他在影视剧里看到的皇宫正殿的格局——对着楼梯入口处,大堂的另一边,是一扇巨大的鎏金屏风。屏风前便是主席。

这个席,自然是指“案几”。

琼华楼的席面原来是颇有古风的——分餐制。实际上这也是大庆朝比较正式的筵席制度。每人面前一案几、跪坐,连饮几轮酒都有礼制。

刘老道一见这场面便苦了脸。他何曾见过这种阵势,更不懂什么“礼制”。

大堂里一共有十三席——正位主席、两侧各六席。想想之前管事的说那种请柬一共就只有十二份,那么大概就是对应那十二人了。

只不过眼下还没人入席。大堂里三四十个人,正三三两两地随意闲谈,似是在等正主儿。这情景令李云心觉得熟悉——如果每人手里再端一杯酒,他就觉得更像是他那个世界的“上流社会”聚会了。

厅里的人只向他们两个看了一眼、稍稍打量,便转过脸不理会了。李云心笑了笑:“我们也不理他们。”

他知道必然是那玄澄子的道童走进来说了些话。在这些人当中实际上也只需要那么几句话,便足以将老道和自己排斥在外了——本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既然不理,他也不急。就和刘老道走到窗边去。

琼华楼的窗边是类似凉亭一样的围栏,有座,还有小几。小几上摆些冷食瓜果,黄黄绿绿红红紫紫,摆得煞是好看。两人在就在这里坐下来歇着,看厅中的那些人高谈阔论。

玄澄子的那个小道童一直找机会想要对上李云心的眼神,好对他表达一下“你瞧着吧一会就要你好看”之类的意思。可惜李云心在心理上早过了和十几岁的孩子斗气的年纪,只略略地扫了这大堂的格局,便去想自己的事情了。

先前觉得是尹平志给自己一个阳谋。但刚才在楼外知道了这帖子的分量,便清楚这不是尹平志能搞出来的事情了。

那么其他人,针对的也不会是刘老道,只会是他自己。

有一个人把自己弄到了这里来——通过尹平志令自己陷入思维误区、掉以轻心了。

这人……很六啊。

李云心边想着,边慢慢向人群里看。会是哪一个?

竟然让自己吃了个小闷亏。

第七十八章 画魔

可是只看了一小会儿,在不小心对上那小道童的眼神之后,李云心微微愣了一下子。

方才在楼下,时葵子说她们在昨天接到了帖子,紧赶慢赶地来了,才在今日堪堪抵达。二十里路,十公里,在这个时代不算近。去送帖子的人必然走得更早。如果是骑着马或者乘牛车,也要昨天早上出吧。

那么“凌空子邀请他们来赴会”这个决定,应该是早于昨日见到自己做出来的。

就是说在昨日见了自己以前,凌空子就已经抵达了渭城。

这十二份之一的高级请柬,尹平志可弄不到。

那么……

是凌空子做的。

这女人在昨日去乔家见了自己,可不是因为巧合。

李云心这一愣,那小道童便得意起来。他觉得李云心之前顶撞他是因为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如今看到自己也在这里,震惊诧异了。

便想果然出门不该穿得太低调——今日是因为有高人要来,不知道那人会是什么衣着,因此才打扮成这样子。换做平时锦衣出行,窗边那家伙大概一句话都不敢吭声。

不过也不能因此放过他们。

小道童对李云心阴险地一笑,伸手指了指他。

这傻比……李云心转过目光,继续想他自己的事情。

琅琊洞天宗座徒关注了自己,大概会因为两件事。

一件事是,三个凌虚剑派剑士的死。

渭城里的两个修士是蠢货,但并不代表天下所有修士都是蠢货。凌空子怀疑自己也算在常理之中——那天在乔家看到自己做的事情,那种怀疑几乎就可以被确认了。

但竟然没有出手,倒表现得和和气气。

另一件事……

是通明玉简。如果是因为通明玉简找上了自己,这事情就更操蛋了。

实则这两件事情当中的任何一件一旦被确信了,差不多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但李云心坐在窗边、推断出这么两个想法之后,反倒微微笑了起来。

刘老道正小心地捡那些果盘边角的果子吃,不想吃相太难看、弄坏了人家摆的样式。这时候无意一看李云心,却现心哥儿的脸上露出奇特的笑意。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看到李云心脸上与众不同的笑了。

但这一次不是温馨的笑,而是……

刘老道的阅历毕竟不是太多。但如果是一个常年混迹在市井间的无赖的话,会现此刻李云心的那种笑容相当熟悉。

那是一个技艺精湛的赌徒在面临一场避无可避的豪赌的时候,危险而兴奋的笑。

……

……

这个时候,凌空子在琼华楼的后街停住脚步对从云子说:“今天你就不要来了。”

上清丹鼎派的老道一愣:“……仙子这是何意啊?”

“我本是来做两件事的。”凌空子微微仰头,往二楼看了看,“其中一件是在查三个凌虚剑派剑士的死。在世俗间死掉三个剑士可不是小事情……来之前我面圣了。剑圣知道我要游历,就吩咐了我些事。”

“你见了……那圣人?!”从云子立时瞪圆了眼睛。

因为已经将近……有百年,没人见过那两位圣人了。

但凌空子没有回答这句毫无意义的反问:“之前也在查你,在查朴南子。但现在我觉得这件事不会是你做的。你还不够聪明。”

“所以宝华会你就不要来了,免得耽误我的事。”

从云子道人不知道自己听了这句话是该开心还是应该抑郁。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只好说:“那仙子……做的另一件事呢?”

凌空子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二楼:“除魔。”

说了这句话,她顿了顿,又补充:“画圣余孽。”

从云子微微皱眉:“嗯?”

“哦。你不知道画圣。”凌空子点了点头,“想知道吗?”

从云子愣了一小会儿。

但凌空子刚才的那句话,似乎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你们只知道天下双圣,不知道从前是天下三圣。两千年的时间……唔,这样久的时间,足够把事情都忘干净了。”

“那总该知道丹青道士。丹青道士的修炼法门不同于道统和剑宗,但又是的的确确的天心正法,不好奇是怎么回事么?”

“那样子有条理、有系统、扎扎实实的法门,却并无更高一层、化境之上的功法,也不觉得奇怪么?”

“因为从前除了道统和剑宗之后,还有画派。画派的大宗师,被称作画圣。”

“可惜画圣后来入了魔,被天人和双圣以及天下修士剿灭。如今还剩下的那些丹青道士……以前就是画圣门下。你看那些市井当中的画师……”

“唔,现在他们拜双圣,觉得自己的修炼的那些不入流的法门是道统和剑宗修士们嘴边的残羹剩饭。”

“却不知道那就是画派残存的功法——是被他们如今拜的双圣、剿灭了的那位画圣传下来的。”

“啊,不该叫画圣了。是画魔。如今我是来除魔的。”

“现在清楚了么?”

从云子已经目瞪口呆了。因为这些和双圣有关的辛秘过往,就被凌空子这样、劈头盖脸地倒给了他。

他可……一点儿都不想听!

这些事情之所以千百年不为人知必然有它的理由,到如今他却全知道了——

从云子了好一会儿呆,顿时觉得身上生出一阵寒意来:“仙子是说……此次您要除的那魔,也在宝华会上?仙子将这些说给我听,可是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境界太低,脑袋也不够聪明。”凌空子边说边迈步,“回去吧。说与你听只是这些事闷在心里,我太烦躁,总要说出来才好些。现在你也知道了——倘若不小心外传了,便也是邪魔。我就一并除了。”

说完这话她又迈了几步,便从平地里走上高空,仿佛空气当中多了一排看不见的台阶。

再行走十几步,便到了琼华楼的二楼——正在那一扇鎏金的屏风之后。

她停住脚步,从屏风的空隙里看看那些人,又看看李云心。

“你是怎么做的呢。”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侧了脸,低声道,“有趣。”

第七十九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鎏金的屏风之后是一个宽大的软榻。在平时日宴饮累了可以来这里休息、同歌舞姬调笑起了兴致也可以来这里休息。凌空子看了一会儿李云心,又转脸看看这软榻,似乎是想倚上去歇一会儿。

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微微一皱眉。

这时候便听到前堂的人声忽然大了起来,从原本三三两两的闲谈变成一片问候恭维声——今日宝华会的正主之一,裴决子大师到了。

刘老道也忙起身,李云心仍靠窗边的栏杆坐着。反正他今日的身份是个小道童,这么多人也没人会在意他。

何况这裴决子大师一行人上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那群野道士——主角来了,他们也就可以登场了。但终归是尊卑有别的——原本这些靠窗边的、摆着瓜果盘的案几,便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李云心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那裴决子。他原本对裴决子本人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一贯的观察本能,瞧上一眼罢了。可这一眼看过之后,他的视线就挪不开了。

这人……

不对劲啊。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特点、独特癖好——哪怕再偏门儿。

并不是说大人物就总是高高在上的嘴脸,贫贱者就总是低声下气的模样。

可眼前这位裴决子,李云心觉得古怪极了。看他的穿着打扮、肤色外貌,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锦衣玉食者。

但再看他的神色表情,却相当别扭。别人,或许因为尊重、畏惧,不敢盯着他看。但李云心现他实则是在故作矜持。

他似乎是在努力板着脸、不苟言笑。可眼神飘忽,浑身的细微肢体语言都是在说——“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这怎么回事?!”

李云心轻轻地咦了一声,坐直了。

今天……比原本想的要好玩啊。

也是在这个时候,天慢慢地阴暗下来。

往窗外看,可以看到原本慢慢倾斜的夕阳已被浓云笼罩了。西边的天空出现一整片的浓重火烧云。但随着那云层变得越来越厚,就连晚霞的光也消失不见,黑夜比平时早半个时辰到来了。

但宴会早有准备,火烛都已备齐。小厮们很快鱼贯而入,将大堂中的火烛点起,加盖防风的罩子。虽说琼华楼的屋檐设计得巧妙,寻常风雨难以吹进窗口。但看今夜这黑云压城的气势,一个管事的还是询问是否需要放下厚布帘子。

琼华楼地处渭城市中心,入夜之后从楼上看到的“渭城灯火”也是本地著名的八景之一,至少琼华楼的老板是很希望裴决子大师能看得入眼、回京之后顺口提上几句的。

一干人便看着窗外,殷勤地为大师提供建议。但大多是建议放下帘子,以免大师千金之体受了风寒。

然而就在这当口,忽然听见一个并不大、却在一片嘈杂声中极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耳中的声音说道:“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风云正应景了。不必了。”

随后说话的人从屏风之后走出来,一直走到那一张主席之后跪坐了:“《渔翁钓叟图》呢?拿来看。”

不过三四秒钟的短暂慌乱之后,整间大堂鸦雀无声。

在场的“大人物”,都该知道这个衣着简朴的女人是谁。他们的仆从或许不知晓,但能在今日跟在身边的都是玲珑剔透之辈,就更不敢出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裴决子的身上挪开了,去看那白衣女人。又过了几息之后,才有裴决子身边的一个管事开口:“竟不知凌空仙子何时驾临——仙子果然道法通天、道法通天哪!”

这狠狠一记马屁拍上,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附和。

只不过这些附和都来得小意——夸赞裴决子的时候,是有多大劲儿就使多大劲儿。裴决子大师即便豪门贵胄,也还是凡人。是凡人就脱不开凡人的喜怒哀乐。这些人又都是人精,应付裴决子,还是游刃有余的。

可眼下再面对这凌空仙子……

便觉得无力了。

高等修士们或许很难从心里,再将这些世俗中人当成同类,而世俗中人也难将他们当成同类了。

一个虽然低俗,却最最直观的例子便是,修到了化境的修士们,身体会渐渐地脱离传统人类的范畴。慢慢地,即便进食、饮水,可却连排泄都不会有。极端强大的生理功能会吸收一切、抵御一切……只是看起来,像是某种意义上的人类而已了。

面对这样的一个凌空子,还是一个女人。

在一阵狂风暴雨般、却又小心翼翼的夸奖之后,竟然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原本是来他们先来,等大人物出场。裴决子来了,大家寒暄一番依次落座、等凌空仙子驾临。道统高人驾临了,便依照礼制——高人们寿元长久,当是遵循古礼的——引高人入座,再或拜或和,请礼官上饮食、应对一些话儿,再由裴决子大师献上那画来看……

但如今可全打乱了。

凌空子轻笑了笑:“我自然是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哪一是位裴决子?那画儿呢?”

而这时候,李云心也低声问刘老道:“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么两句话,你听过没?哪位诗人作的?”

老道正盯着那崇高的凌空仙子看,一时间有点恍惚。等李云心又问了一遍才回了神,细细思量一番低声道:“咦?心哥儿说得好啊。这两句……虽然不对仗,平仄也不对。可都是极妙的句子……老道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句子,应该是仙子所作吧?她从自己平日里的诗文中选了两句随口说出来。如果是别人所作……就只凭这两句,早该天下皆知啦!”

“啊……你们没听过这两句啊。”李云心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哇哦。”

老道没听过这两句。

刘老道虽然并非饱读诗书之辈,可既然是画师,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

这意味着这两句诗,在这个世界原本并不存在。

他知道这两句……那一位,那位画圣,也应该知道这两句——十有**是他从前说出来的。

同样因为刘老道没有听过这两句,便意味着这么两句诗,只在修行者当中的一个极小的圈子里流传。否则依照刘老道所说,一旦流传到了世俗间,凭这两句诗,早该天下皆知了。

修行者当中,一个同画圣有关的、极小的圈子。

凌空子说了这两句出来,意味着她在那个圈子里。

意味着她可能知道画圣的秘密。

意味着她可能知道通明玉简。

意味着,她可能是为了通明玉简而来。

这女人……

留不得了。

第八十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一滴雨打在木质栏杆上,氤出一片水晕。

风大了起来。狂风将纱幔吹出猎猎声——原本该是罗衣轻舞纱幔帐的厅堂,此刻竟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两分肃杀气。

一息之后,暴雨疯狂落下,天地间一片水汽茫茫。

在这样的烈风、飞纱、倾盆暴雨中,凌空子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几前,脸上带着平静柔和的表情,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丝起伏。

她说不要放布帘,就没人敢放布帘。

狂风便裹挟雨滴从窗口冲进来,将每一个人的衣服都吹透了。

这天地之势,再合上这凌空子身上的气势,一时间几乎令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甚至有人在心里想这暴风雨是不是这位仙子召唤来的——仙人之威,并不是凡人可以揣度的呀。

她说了那话之后足足过了几秒钟,裴决子身边的那位管事,才抹一把额头冷汗,轻轻扯扯他“主人”的衣角。

管事今夜,觉得快要抓狂了。

自家主人不晓得是不是吓着了,一整天都不对劲。

照理说他在世俗间的身份再高、家世再好,在面对洞天徒的时候,也不该拿乔的。

皇族的地位高不高?

可前朝的皇族便据说是触怒了一位洞天高人,同时失去了道统和剑宗的宠眷。于是才有大庆太祖皇帝兴起义兵,将前朝皇室赶尽杀绝——没有一位修士干预。

但如今自家主人就像是傻了一样。那凌空仙子已说了两次要看画!

他还是站在原地,又像之前一样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那管事的又扯了一次,众人几乎都在拿眼神儿催他了,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解开了腰间的一个布囊。

然后毫无顾忌地将那画抽出来,走到凌空子的席前,把那画搁在上面,就又像木偶一般退了几步,退回到管事的身边了。

他这一连串动作,真叫在场诸人背上开始冒冷汗。

他们都是第一次见裴决子,从来想不到这位即将接任皇家大画师位子的高人竟然是这种做派和性子。

“狂放不羁”、“不拘小节”的性子跟他们在场的任何一位都可使得,但,怎敢跟凌空仙子这样子?!

修行者本就喜怒无常啊……

要说下一刻这凌空子就暴跳如雷将这裴决子杀了……也没人会觉得意外!

可好在……那位白衣仙子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干。

她抬头看裴决子一眼,眼神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便回到那画上。

然后将画卷在桌面上缓缓摊开,仍旧那样专心地坐着,看那幅画。

众人这时候意识到……

没什么歌舞,没什么寒暄,没什么礼制——宝华会已经开始了。

大概……这才是修行者的做派吧?

这样的简单直接。

《渔翁钓叟图》是一幅珍品,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难得一见。因而即便是畏惧于凌空子的“高深莫测喜怒无常”,也有人抻长了脖子想要看得仔细些。

四位画师能够看出些门道,但不够多。至于另外一些普通人,能看的就真的只有那画儿,和画带给他们的感觉了。

刘老道急得直瞪眼——因为一群人慢慢地围拢过去,已将那画卷挡住了。过一会大概还会有人托着画,给靠窗边的这些野道士们远远地“瞧一瞧”,可哪里能比得上凑近些看得分明。

李云心就笑着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子:“过去看。你可在那十二席里,怕什么。”

这时候前面的人将凌空子的身影掩住,这些靠窗边的野道士也敢低声说话了。这才在狂风大雨里,瑟缩着彼此打个招呼。时葵子抱着肩膀挪到刘老道身边:“你去嘛,看到了,回来跟我们说说。”

李云心说话的时候老道略犹豫,时葵子这一催,他就不犹豫了。

他便起身,扫了一眼身边这些道人,理了理胡子,道:“好,这就去,这就去。”

不管因为什么请了他来,至少这一刻他觉得在这些同道面前大涨颜面了。刘老道一走,李云心收敛了笑容,重新盯住裴决子。

他原本的确是为了《渔翁钓叟图》来。

看了眼下现了更有趣的事情。那裴决子……不是人啊。

本来只觉得他神色怪异。可自从天上滚了闷雷、暴雨倾盆之后,裴决子就变得神情呆滞了。李云心觉得这种呆滞,是因为他在试着全神贯注地“处理”某件事、对抗某种力量,因此才会变成这样子。

他在尽全力,甚至于某一刻……

李云心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钻出来了——像是一条生着黝黑粗毛的腿。但只那么一瞬,就又触电似地缩回去。

这裴决子……

不是原本的裴决子了。他所看到的,便是附了他身的东西因为太过尽力去对抗某种力量,差点出窍了。

最合理的解释是在对抗凌空子。可李云心看凌空子,觉得这女人并未现大画师的异常。

这一点也很奇怪……

她一个化境巅峰的修士,竟然看不破一个附身鬼?

李云心便试着闭上眼,只用灵力去感应。

结果真真吃了一惊——

的确感应不到阴灵鬼气。

这东西……有些门道。

那么大概是在对抗另外什么存在的什么力量了。

他睁开眼睛,往窗外的阴云之中看了一眼。

有意思了。今晚,妖魔鬼怪大游行啊。

那一边有身份的人都去看画了,他们的随从便退下来,往窗边走,候着主人开宴。

先前在楼外被李云心教训的小道童哆哆嗦嗦地走过来,特意凑到李云心身边,用得意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你还有心思坐着。知道一会儿会怎么样吗?”

李云心在心里想事情、临时调整些计划变动,便随口应:“不知道。”

小道童见他神色有些呆滞,只当被今夜的场景夺神,更得意:“那,想不想知道?”

李云心翻了白眼,嫌他聒噪打断自己思路:“并不想。”

小道童一愣,又生气:“嘿,要你嘴硬。我告诉你,一会儿,我师父会叫你师父画作献给那仙人。你师父是什么手段你清楚,必然粗陋不堪。嘿,那时候,我师父便说你师父对仙人不敬——既然上了这十二席,岂会只有这点水准?当然是未尽全力了!”

“那时候不管那仙人生不生气,陪坐的府尊、府尹总是要生气的。就办你们一个……”

第八十一章 不作不死

李云心站起身,微微叹口气,啪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他已经很小心地控制了力道以防自己将他抽死、再添麻烦。他只是想打断他的话,好让自己好好思考而已。

但即便是这样这小道童也呃了一声,头晕目眩地被他抽得转了一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一圈野道士瞪圆了眼睛,看这一幕。

李云心重新坐下来,思考自己的计划。

这一声惊动了前面的几位大人物,微微皱眉转回头来看。

正看到小道童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转个圈儿,捂着脸在找人看。但一看见他们的眼神,赶紧又站直了、放下手。

“怎么了?”玄澄子低声呵斥他。

“我……风雨大……”小道士咬着牙、抿着嘴,快气哭了,“我自己摔了。”

玄澄子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李云心。

李云心向他笑。然后用口型说——

“打我呀。”

玄澄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恨恨地转过头去。

时葵子赶忙扯李云心的衣袖:“你这孩子……”

她低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的,这么的……”

“阿姨,你也知道,熊孩子难管的。”李云心看她的眼神,叹气,“他唧唧歪歪的很烦啊。我也不想跟熊孩子计较,也不想动手。可是我劝他的话,他会用丰富的经验打败我。还能怎么办?”

时葵子也叹气:“唉,我倒是……唉。可是你难为你师傅了。你倒是个好孩子,但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虽然未必那么做,可以后也总是会为难你们……”

李云心笑着摇头:“您想错了。他刚才说的那些,不是未必做,是一定会做。你是个善良人,未必将人往坏处想。但他们那些人,做事都喜欢做绝——在对待不是和他们同一层次的人的情况下。”

“比如我不会劝那个熊孩子别唧唧歪歪,只会一耳光抽过去打断他的话——简单暴力。”

“他们呢,也不会想着‘教训教训’我们,让我们‘长点记性’——弄死我们这样的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所以直接碾死,并不费劲儿,何苦花别的心思?”

“要么压根懒得理会你,要么就要做绝。这就是我和他们那群人的风格。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彼此很熟悉。”

他已经想好了一些事,因此有兴致和时葵子谈谈天。

时葵子听到了他这些话,附近的几个人也听到了这些话。那小道士捂着脸恨恨地走过来,同样听到了后面几句话。

一时间都有些惊讶——混元子的这个小道童,竟然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一点都不像他能够说得出的!

玄澄子的小道童咬着牙、憋着眼泪,伸手指他颤声道:“好,好,好,你知道就好,你——”

李云心便像介绍他一般,向他那边伸出手掌:“阿姨你看。就是这样子。他这么大的小孩子,几乎没什么是非观,心可以是最狠的,下手也可以是最狠的。有时候的校园欺凌——哦你们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这样子的年纪做出来的。就像今日一样,做了,或者想要做,又没人管得了制裁得了,没一个公平正与的环境,怎么办呢?”

“那就弄死吧。”李云心转向那小道童,“比如这样的小杂碎——孩子不听话,总喜欢祸害人,怎么办?打死就好了。那,你看,你和你师父打算搞死我们,现在我就不乐意了。于是打算一会搞死你和你师傅。我们打个赌,你敢不敢赌?”

李云心这时候说话,全身便透出一股煞气来。

寻常人的“煞气”、“杀气”,是一种“势”。

但他这样的人所出的“煞气”,实则是有了些许灵力在里面。是真真会怕人的。

那小道童一看到他的眼神,终于觉得有些怕了。伸着手说不出话来,只又颤声说了两三声“你你你”,便赶忙走去了一边。

李云心就又神色如常地坐下了。

这时候……时葵子只看他,不说话了。他身边的野道士,也不说话了。虽然只是修了些微末的法门,可总算也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些灵力。

于是都感受到了李云心身上,实实在在的煞气。

也是在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个看起来与众不同的“小道童”……真的未必只是一个道童了。

李云心想了想,对时葵子笑:“好。就说了吧。”

“实则我不是混元子的道童。原本是打算在这渭城多待些日子,近几日看,是待不下去了。但是我对老道印象是不错的。”

“所以我比较怕我走了之后,有人找这老道的麻烦。比方说那玄澄子——我在楼外触了他一次,刚才又触了他一次。实则我是故意的——故意要他跟我作对,好方便我一会做一些事情。但是这么一来,他会恨上这老道,那为了刘老道今后考虑,我大概就得弄死他了……要不然,很麻烦。对付这些人,要一次打怕打服气。要不然,后患无穷的。”

在听他这话,别人更是目瞪口呆了。

时葵子是女子,大概心理承受能力要稍微强一些。目瞪口呆之后,才慢慢地思索他刚才的话,然后皱眉:“你……先不说你说的是真是假。只是你这道理……你这话没道理啊……”

“你说是为了方便自己,才惹了那玄澄子。”时葵子皱着眉,慢慢组织语言,“那,是你先没道理的……可是现在你用完了他,却又说怕他纠缠没完,就要将他杀了……你这道理……你是欺负人啊?”

李云心忽然笑起来:“哈哈哈。您到底是师傅喜欢的女人——三观很正,我也很喜欢。”

“没错,我就是在欺负人嘛。但他没办法呀。阿姨,以后你都要记得一件事——别跟恶人讲道理。除非,你所在的环境,能够支持你同恶人讲道理。”

“好人,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对我下杀心。所以他不是好人。那么死不足惜。”

时葵子,终究是没忍住:“那么你……不也是为了这些事,便下了杀心吗?”

李云心微笑着对他眨眨眼:“所以我也不是好人呀。不过既然你是我师父喜欢的女人,那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给他们一次机会。”

“如果一会他们不作死,那么他们就不会死,好不好?”

第八十二章 渡劫

他说这话,正站在窗边,背后有风雨。

琼华楼内烛火幽微,他的衣袖在狂风中烈烈作响。

天空中猛地闪过一道电光,他整个人便同背景,作了黑白两色。

就是在这一瞬间,时葵子忽然觉得这李云心看起来……不似人类。

更像妖魔……

也是因为这一道闪电、和他方才所说的“用完了、杀了”这些话……时葵子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原本坐在窗边吹着风身上就冷,但这一阵冷则是从骨子里生出来的——

现在对他们解释这些话……

是不是也要“利用”他们这些人?

他甚至连一个少年都不放过!

但这念头只起了一瞬,便被凌空子的声音打断了。

“啊,这就是世俗间的珍品了。唔,还算不错。”

凌空子看了一会儿那画,直起身坐端正了。

她一起身其他人便不好再看。虽然只看到了一点皮毛并未得真意,却也只能纷纷退下。裴决子身边那管事的拉扯着主人在凌空子下手的席上坐好了,其他人便依次落座。

等所有人都坐安稳了……刘老道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看起来有些局促,甚至还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他的座位在末座,这倒算是合情合理。只不过让他觉得很不自在的是,他几乎被所有人盯着。玄澄子当然盯着他,其他几个人也略微地投过几道视线。更不要说窗边的那些野道士——神色各异。

主人落了座,僮仆便又走过去,侍奉在一边。

那小道童一溜小跑去了玄澄子身旁窃窃私语了一些话,神色看起来略有些犹豫了。他再乖张也还是个少年,倒容易被影响,此刻略有点儿担忧李云心的那些“狠话”。

但玄澄子听了,原本只是脸上阴沉,此刻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他往李云心这边瞥了一眼,就在不看刘老道,转过头去与邻座的知府谈笑风生起来了。

李云心明白这是因为在那位意境大画师的心里,自己和刘老道已是死人了。不值得再投入什么关注。

风雨仍大作。

众人不清楚今天的裴决子到底有什么问题,但终究要有个人活络气氛。那玄澄子心中正有事,地位也足够高,身份介于道俗之间也恰当,便义不容辞了。

他略一清嗓子,便道:“也赏过了这《渔翁钓叟图》,我等都是大开眼界。凌空仙子出身仙门,眼界自然比我们这些凡人要高。能在仙子口中当得起‘还不错’三个字,那便已是三生有幸了嘛!”

其他人纷纷抚掌附和。凌空子脸上无悲无喜,只微微点了点头。

但这么个态度,就让众人心中一下子轻松愉悦起来。因此场面渐渐热闹了。

又有人提议作诗记录此次盛会,便有人纷纷附和。几位官员都是读书人出身,当然爱这种事,就也起了兴致,说要上笔墨。凌空子看他们闹了一会儿,看李云心。

现他正在和刘老道说些什么,老头子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看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等官员们录了几诗出来,凌空子才又说:“风雨有些大。”

所有人自始至终都在盯着这仙子的脸色。听她又开口,忙道:“是了,风雨是有些大。也该上酒席,喝些酒暖暖身子。凌空仙子是修道之人,不知饮不饮酒?”

“酒宴不必了。不喜那些。”凌空子这样说的时候,扫了窗边的修士们一眼。

随后又说:“你们也在受风寒,那就歇一歇吧。”

说完之后抬手微微向下压了压。众人刚要细细体会凌空子那句“歇一歇”的含义,便忽然现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之前耳边充斥了风雨声,身体被饱含水气的狂风吹打。在凌空子说完这句话之后,风雨声陡然不见了。狂风也消失了。

楼外的暴雨依旧倾盆,可是无论风雨都透不进这厅堂里了。

稍稍一愣之后,便是满堂的夸赞声。这夸赞声大多数是自真心的——野道士们从没想过凌空仙子会在意他们的感受,施展神通禁绝了风雨——当真是慈悲为怀。

但只有李云心轻轻地咦了一声。

玄澄子提到“酒宴”,凌空子就下意识地往窗边扫了一眼。李云心觉得如果自己从前的经验和经历没错,这是一个关联反应。

因为“酒宴”这事儿,让她向窗边看了。

窗边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人,一样是人前的瓜果。

李云心看不分明凌空子脸上的表情,但看得到她的脖颈。她的真面目应当是极白皙的。因为她的脖颈上的皮肤洁白细腻,没有一丝皱纹和斑点。就在刚才,这光滑雪白的脖颈两侧微微紧绷了一下子。

极度不易觉察的、吞咽动作。只刚刚有了这么个动作,就被强行压制下去了。

这有可能是李云心产生的错觉。

但她之后的两句话,语调微微偏低,并且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这三者结合起来,就已经极其明显地表明了这位凌空子在下意识地压抑自己的某种强烈欲望。而她顺手停了风雨,只是为了解释自己“看窗边”的那个动作而已——她又没必要像世俗人一样立威拿乔,真要有心,何必等到现在再关注那些修士“受风寒”?

这凌空子……

说谎了啊。

她不是对酒宴“不喜”,而是因为什么缘故不能。她表现得凡脱俗、是绝对不同于凡人的修行者,但是竟然会在这种问题上说一个小谎。

于是她在李云心的形象更加清晰分明起来。

堂中风声消失了,凌空子便又道:“今日来宝华会,实则是另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她挺直了上身,目光扫视堂内的人:“我要渡杀劫。”

这话一出口,各色人的反应可就有趣了。不过有趣,同时也令李云心微微心惊。

除了裴决子和刘老道之外的九个人,脸色都微微一变,情绪极其复杂。他只扫了一眼就意识到……

在座的这些渭城上流社会人士都知道的。

都知道,凌虚剑派的剑士找人掳人、杀人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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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逼我在这里啰嗦么

第八十三章 笔墨伺候

他们有那么一瞬间很怕凌空子是打算杀了他们渡劫,但随即觉得那个念头不大可能,便又担心凌空子是要他们为她找人。

那样子也很麻烦。

他们的神色同样落在凌空子的眼中。到这时候,终于听到她微微一笑出了声:“怕我杀人呀。这倒不会。”

她不理会他们再次大变的神色,说道:“靠杀人渡杀劫,实则是很愚蠢的事情。终究不是你心里断了那情那欲,而是靠外力解决了一时的问题。或许那样子可以修到化境,但再往上……实际上骗不了你自己的。”

“有人觉得杀腻烦了懒得再杀人就是渡了杀戒。但真正的渡了,不是腻烦了,而是放下了。腻烦,是碰也不乐意碰——本质上,是很介意这事的。”

“而放下了,是不在意这件事。想拿,还能拿起来。拿起来了,还可以再放下。”

“如此,才是渡了劫。”

“可惜诸多劫难当中,杀劫是很难渡的。我在师门参悟过珍宝卷,可还差那么一丝感悟。就这么一丝感悟……让我三年都未能渡这杀劫。”

“渭城的诸位同道,或许在修行方面不尽如人意。但经历的事情、体悟的情感,必然都有独到之处。今日到场画师一共三十六位,道行有高低。但无论高低,我都想要你们为我作一幅出来。”

“一旦哪一幅……对我有所帮助,我便传一门我琅琊洞天的炼气心法作为答谢。”

先是一片寂静,然后才炸开了。

这是……天大的福缘啊!

这凌空道人的言下之意,是她并不在意作出来的是宝卷还是珍卷还是名卷还是佳作,或者只是一幅有那么一点点灵气在里面的镇宅画。

她要的,只是那么一丝体悟!

的确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的。

在这样的福缘面前,四位意境画师也按耐不住了——体面和矜持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才用得上。到这时候再矜持,那便是地地道道的蠢货。

玄澄子先咳了一声:“凌空仙子送来这大福缘,实在是……实在是……哎呀,我等真是生受了这美意!仙家气度啊……我玄澄子活了这样久,今日便是见识到仙家气度与慈悲了!”

他这一说,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凌空仙子如此,我们这些人,便绝不能有负仙恩了!”他收敛神色,肃然道,“在座诸位都是同道,彼此的境界,我们都清楚。这席面上,有我渭城五位意境画师,老道我也忝为其中之一。其他的诸位虽说未达意境,但都是一观一庙之主,也是有些手段功底的。”

“这些个道友,作出了‘佳作’,那便的的确确是用了心、尽了力。即便是没有,也不必太苛责,毕竟常年忙于世俗事、今夜又风雨大,力有未逮,也是可以体谅的。”

这话说得漂亮,野道士们纷纷点头。意境巅峰可以作出“名卷”来,但又有几人能做到。那四位意境画师也不过一生只作了两三幅,便可名动渭城了。至于这些野道士们……很多人连佳作的边儿都挨不上。

他们毕竟日常靠香火钱、卖镇宅画的钱维持生计——就如从前的刘老道一样。

说了这些,又有席上的几人赞玄澄子“公允”。他才又转话风:“至于我们这五人,说来也不怕仙子笑话,在渭城成名已久了。在座的诸位,谁没听过我渭城五大意境画师啊——今日能列席在此,便是众位道友抬爱的结果了。”

席面上的人就目光各异地笑着点了头。

那群野道士……则略略地沉默了。

“那么我们五个人,是必然要下力气的——凌空仙子参悟过珍宝卷,我等作不出。那名卷,则要看机缘。但上乘的佳作,我五人要是还做不出——仙子你不怪罪,我等,可绝不能轻饶了。府尊、府尹大人今日也在场。今日这宝华会、洞天仙子授福缘传法,以后也将是留在府志青史上的大事。如此大事,谁敢不尽心尽力——”

“便是我也绝不饶他。”开席至今,一直不苟言笑的渭城知府终于说了话。这位渭城的最高长官、集行政、军事、司法大权于一身的一方大吏这样开了口,玄澄子便点头,满意地收了尾。

他身边的小道童往李云心这边看了一眼。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要生什么了。

时葵子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情绪。

她想……果然是这样吗?

被那孩子说中了。

不过她不大清楚这时候应该担忧刘老道,还是应该担忧别人。她看见之前李云心同老道耳语了——不知说了些什么。但刘老道现在并不惊慌——至少看起来并不惊慌。

反而李云心,这时候转了头,向她“无奈”地笑了笑。

时葵子明白他的意思——“你看。他们开始作死了。”

但她不清楚李云心怎样做到那一点……

玄澄子同席上的众人都交好,又一点一点做了这样子的铺垫、一点一点将老道和他迫进死角。或许他们两个人可以作出佳作名作,可以逃过这么一劫。

但是……杀了他们?

她想不出,李云心如何做。如何一点一点地将局势扳回来,做到那一点。

知府说了话之后,堂中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肃杀。

玄澄子又道:“笔墨伺候吧。”

但画师们作画,都有自己称心如意的家什,并不好随意更换用具。因为一样东西用得久了,总是会变得得心应手,注入灵气也容易些。

野道士们来赴宴,实则没几个人会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便没几个人带了画具。至于刘老道——他既不能凭空作画,又知道身边还有心哥儿,更不会带了。

说到底,世俗间的画师更多将作画这件事,当作谋生手段。

而丹青道士们,则将这件事当作修行、保命的手段。因此才会像道士、剑士一样,画具便如法器一般不离身。

那四位意境画师,毕竟修到了意境,也算是世俗间顶尖人物、身边又有僮仆,画具就交由僮仆带了。

等他吩咐了,便有僮仆为主人各自奉上。至于野道士们,则有琼华楼的小厮走上前端走瓜果盘,为他们奉上楼里准备的笔墨。这样的场所,常会有人酒至半酣、要提笔作诗。因此常备笔墨也是应有之意。

玄澄子看看刘老道席前仍空着,便讶道:“混元子道友,怎的不备上?”

第八十四章 夜雨肃杀

刘老道支吾了一会儿,才道:“呃……老道我,前日伤了手。”

玄澄子便和众人都将目光投在刘老道的双手上。那手虽不好看,也不算细腻,但是完完整整的,不见一点伤口。

玄澄子便笑道:“道友说笑了。这哪里是伤了手的样子。”

“大师,是内伤呀。”李云心跪坐在刘老道身旁,难过地说道,“家师之前,在街边遇到一条狗。那狗就对家师吠。家师不理他,那狗还是吠。家师就赏了他一耳光,结果伤了手。”

他又看看凌空子:“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呀。”

他这语气和做派,说一本正经,却又有些跳脱。玄澄子脸色一冷,便要作了。

但凌空子却轻声一笑:“好。有趣。那就不要他作了。”

听凌空子这么一说,席上的人眼神皆是暗了暗。但又听她下一句话,却重新亮了起来。

凌空子一指李云心:“你来作这杀意。作出了珍卷,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做不出,我是要为难你的。”

“啊……”李云心眨眨眼,显得十分为难,“这种珍卷啊……好难的。”

玄澄子赶紧绷住了脸,咳一声。

不咳他要笑的。

他笑这小子……平日里在市井间顽劣惯了,又跟在那刘老道身边,没见过世面。嬉皮笑脸、打滚卖乖,岂是这种场合也能做的?!

凌空仙子何等高人?见他这目无尊长、在席上不顾身份礼仪插科打诨的样子,怎会不怒!

眼下便可见了。

呵呵……珍卷。

他玄澄子自己,这辈子都未必做得出珍卷,那刘老道更是不行……何况他一个小道童?!

他便微微地倾了身子,同一旁的知府道:“仙子动怒了。”

“是。”知府皱眉,看刘老道和李云心一眼,“你这老东西想要出气,结果惹怒了那高人,你当心迁怒。”

玄澄子一笑:“我自有分寸。但不能让这两个人好端端地走出这楼。”

“那老道平时里打我们的名号招摇撞骗,我念他一个破落户是讨口饭吃,也便不计较了。今日见这小儿,当真是不知死活。此子不除,可难消我心头之恨——长大了,也必是个祸害。”

知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唉。你这人,十几年了,还是这般急性子。但既如此,他怎么来了这席上?”

玄澄子不屑地一笑:“先前我也想到这个,便没同他计较,只怕是暗地里有来历,我们一直不曾知晓。今日见了他这模样、再见那裴决子,你不明了么?”

“只可惜一代国手道眉子大师,嫡孙竟然如此。你看他现在在那席上,一脸痴痴傻傻的样子,唉……我听闻也只好女色。前夜在云集会馆,那湖心姑娘……”

“啊?湖心姑娘是他……?”

“可不是?同他过夜,便暴毙了。这裴决子,一见才知是个酒囊饭袋。定是听了些俗物说什么玩笑话的五位意境,便当了真了。真真是……唉。”

知府听他这话,只瞪着眼,痛心疾,喃喃道:“唉,也怪我,怪我啊……我早想将湖心收了的。唉……”

两个人悄声说了这些,再看凌空子,却只现那仙子看着李云心,并不做声。

都看得见她的脸,却看不清她的脸——也都认为是仙家手段,将自己的面容遮掩了。

于是更认为是这仙人动了真怒……要降下雷霆了。

这边仙子指明要那小道童代师作画,便有人同样奉了笔墨上来。

寻常的笔墨,寻常的纸张。即便是四位意境画师用了这画具,作出来的东西也要打一个折扣……何况这道童了。

玄澄子心中通达,便觉得通体舒畅。待道童为他压上了镇纸,便对凌空子一拱手:“仙子,老道我刚才听风雨肃杀声,竟听出了一点杀伐之气。日前又看过裴将军破阵图,此刻便有感悟了。老道我这便为仙子作上一幅——《夜雨肃杀图》吧!”

凌空子也不言语,只微微点了点头。

玄澄子说了这许多,已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野道士们虽然同情刘老道、不喜这玄澄子的做派,但却知道他是有真本领的。

看意境画师作画,也会得益匪浅,因此俱都屏息去瞧他。

但见这玄澄子,先用一支大笔蘸饱了浓墨,啪地便纸上一甩!甩出一大团墨迹!

这一手,便令人都惊住了——这是做什么?!

却见他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又取了支笔来、蘸了清水,便在那团浓墨里,笔走龙蛇,狂乱地舞动一气。

随后一扬手,便将笔掷去了地上、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向那团水墨猛地一吹,抬手便画从垫上揭了起来!

这时候,人们再看到这画……

才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先前泼上去的一团浓墨、因为水晕的关系,已经变得浓淡有致了——变成一团滚滚的雨云。而在这团雨云里,正有两条墨龙,交缠相斗、只露了只爪片鳞!

这画,寻常人都画得出来。

但用这样子的画法……便真真是大师级别的了!

“好一幅《夜雨肃杀图》!”

便有另一位大画师当场喝起彩来!

这一句,的的确确并非吹捧。而是因为此画一成,稍有功力的人都看得出……

此乃名卷啊!

双龙在那雨云中争斗,虽不见尾,也亦可体会到,这画卷中引而不的杀伐之意!

这玄澄子,竟在今夜作出了他一生中的第三幅名卷!

就连刘老道,也变了脸色。虽说正是对手,可他也有颗向画道之心——自己也能作出这画作该有多好!

李云心笑嘻嘻地看玄澄子那豪气逼人的样子,赶忙拍手:“棒!”

玄澄子这时候将画作交给僮仆拿了,带着满脸的自得骄傲之色,转向了他:“你这小道童,先前同我夸下海口。现在又有凌空仙子在上——也该出手,让我们瞧瞧了吧?!”

李云心便笑了笑:“我知道人生当中有些畅快时候,可很难得。”

“比如现在——你在仙子面前高氵朝了一次,眼下余韵未尽,很舒爽。我本来想让你多开心一会儿的。”

“那你这么迫不及待作死……好嘛。我也来。”

“我就来一幅……唔,《变态吃饭图》吧。”

第八十五章 《变态吃饭图》

他这名字说出来,人们都未解其意。

“变态”两个字他们或许不是很清楚,但“吃饭”这两个词却是知道的。

只不过……怎能用在这里?

好比《秋山行猎图》不叫《秋山打猎图》,《君王行乐图》不叫《君王玩耍图》……

“吃饭”这个词用在这里,真真是粗鄙的。

即便是那些野道士,也有人皱了眉。这小道童……之前那样自信满满,即便作不出珍卷、逃不过那惩罚,也不要这样折了混元子老道的脸面呀!

玄澄子到了此刻,反倒是更加从容大度起来。

“哦?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你的——”他边说边转头看了看席上的人,笑,“《变态吃饭图》?”

众人便一同大笑了起来。

老道从案几前让开,低声道:“心哥儿……”

李云心笑笑:“怕什么。”

然后他在人们戏谑的目光里,跪坐到案几前,将那宣纸铺开了。

铺开纸,又从笔架上选了支小狼毫。再看看桌上的颜料,略一皱眉:“咦,胭脂色和藤黄色呢?”

玄澄子便笑道:“不如作幅水墨,还省些力气。”

李云心一摊手,真诚地说:“讲真,我要画的,不上色,你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呀。”

听他这么说……

就更有人愁、有人喜了。

高明的画师,即便用水墨——便如刚才的玄澄子一样——也能画得栩栩如生,断不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听他如此说……就更像那些初学画的孩童了。

倒只有刘老道反而略略放了心。因为他意识到,心哥儿……

又在玩耍了。

他见过心哥儿画的那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皇太子嘉文——那样的画功,绝对不在玄澄子之下。

唉。心哥儿哪里都好。只是……爱逗着人玩。逗着逗着……便逗死了啊。

在这笑声里有小厮送上了两样颜色。

李云心便用那支小狼毫蘸了浓墨,在纸上勾了一个椭圆形的盘子出来。

勾了盘子,又在盘子里,勾了一片,似乎是肉的东西。

接着,在那片肉的旁边,添上一颗花菜、两根豆角、几枚类似果子的东西。

看到这时候,已经没人说话、也没人笑了。

是被他震惊了——他画的这东西……

在这样的场合……

当是小童学画么?!

当着凌空仙子的面,他怎么敢这么干?!

人们在震惊,以至于没有人现,席上的凌空子,不易觉察地挺直了腰杆。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李云心画出来的东西、又看看他、再看看那东西、再看看他……

竟是已经罕见的失态了!

便是在这样的目光里,李云心又在盘的左边,添了一柄刀。

右边,添了一柄叉。

而这个时候,他的脸色也渐渐地肃然起来。不再轻松、俏皮、玩世不恭,而变得……有些阴沉。

这些勾勒完,他就停了笔。将小狼毫搁在笔搁上,又拿起一支中白云。

用胭脂和藤黄调了肉色,将盘子里那一片上了色。

真是……一片肉。

然后又依次上了别的色。

绿花菜、豆角,几枚红红的果子。

然后是用鲜艳的曙红色,晕出了汤汁。

最终搁笔,微微闭了一会儿眼,才又睁开,笑:“好。变态……吃饭图。”

略微的沉默之后,那玄澄子怒极反笑,轻声道:“便是这幅,你要献给……凌空仙子?”

“是啊。”

“凌空仙子要渡杀劫、求杀意。你便作了这幅……说杀意?”

“是喔。”

“呵呵。你是好大的胆。”玄澄子瞪着他,伸手就要将这一幅扯碎,“我未从,这画里,体会到一丝一毫的,杀意!”

“你们谁能?!”

到时候这位大画师是动了真怒。他只当从前李云心极度顽劣,却不想到此时再看,除了顽劣,还有愚蠢。到这时候竟然用这法子来撒泼打滚,当真是……一心求死了!

倒是没人说话。

的确没人能。

最高的意境修为也不能从这画里,体验到一丝一毫的杀意。

至于这“画”……说是画,倒真不如,说是涂鸦了!

便在这片静默里,看到凌空子走过来了。

如果人们的眼睛没有看错……

眼下看到的是、凌空仙子探向案几上、试图拿起那幅画的指尖,是有一点点轻微颤抖的。她拿起这画,捧在手中,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像李云心一样闭上眼……又睁开。

玄澄子便知道,仙子这也是怒到极处了。他更怕仙子怒极,忘记了方才的话,就冷笑一声道:“仙子在上。仙子明鉴——这画,可是珍卷?”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才用奇怪的目光看看他,又看看李云心。

“不是珍卷啊……”

一抹笑又浮现在玄澄子的唇边。他正要说话,却又听到令他怀疑自己正在梦中的一句话——

“是……宝卷。”

听了这句话,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想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凌空子已经将那那幅《变态吃饭图》微微一抖。

嗡的一声响。凌空子即便在大作的风雨中都没有一丝一毫波起伏的衣服,竟像是被暴烈的狂风兜头一吹一般,哗啦啦地紧贴到了身上!

几乎是……

实质般的!

狂暴杀意!

瞬间横扫了整个厅堂!!

便是这一抖,除了李云心和凌空子的其他人,都已被那杀意惊得跌坐到了地上,只觉得世间一切可怖、阴暗、仇恨、残暴的情绪……都在刚才那一下子,如同浪潮一样冲击了脑海,险些就失了神智、昏迷当场!

直到这时候,凌空子才仿佛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你们的境界……当然体会不到这里的杀意。”

“真体会到了,便也要横尸当场了。”

“我的杀劫……”

“已渡了。”

然后,她才将这画珍而重之地、重新搁在案几上,跪坐在李云心的对面。

她看着这少年清澈明亮的双眼,轻声问:“你必然是也渡了杀劫,才作出这样的宝卷。你的杀劫,是怎样渡的?”

李云心淡淡一笑:“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我知道,以画载道。可为什么你明明画的是食物,却生了杀意出来?”

“也是隐私啊。”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

才又问。

“那个人……是不是还在这世间?”

李云心侧脸想了想:“什么人?”

凌空子的声音传到他耳边,他知道只有自己听得到——

“画圣。”

他叹口气,诚恳地说:“我不清楚。”

凌空子微微皱眉:“可明明……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有像他一样的画法了。”

李云心又想了想,微笑起来:“先不说这些。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更有趣了?”

凌空子微微一愣,然后答:“嗯。”

“那你帮我个忙。我还会告诉你更多好玩的事情。”李云心站起身,看向眼睛乱转的裴决子,“这屋子里,有个鬼啊。”

第八十六章 别走啊

李云心说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因此当他说“这屋子里,有个鬼”的时候,竟然没什么人对“有鬼”这件事儿表示惊诧。

因为李云心这个人本身……已经足够颠覆他们所有的认知了。

“他不是……”时葵子被刚才那杀气冲昏了头脑,此刻靠坐在楼边的扶栏上,仍觉脑中嗡嗡作响,好像真真经历了一次生死大劫一般,“他不是……还只是个……少年么!?”

这大概是每一个人都想要问的问题……包括刘老道。

知道心哥儿出身神秘、高深莫测。但终究也还是个少年而已——虽然很多人看他的身段,会觉得他已经十**岁了。可刘老道知道,李云心到现在的真实年纪是……

再有三个月,才虚岁十五。

可以说他天赋异禀——李云心也的确当得起天赋异禀这个评价——因此在高人的倾力教导下,修行进展神。

也可以说他出身豪门大派,在刻意栽培之下事情见得多,因此养成一股从容气度。更因为头脑聪慧过人,一切事情都在他步步算计之下、运筹帷幄。

但这些事情都没法儿弥补年龄带来的缺陷——他缺乏阅历。而这个阅历所对应的东西就是,“劫”。

一个少年听说了很多很多人情世故的小诀窍,明白了很多很多的事理和各中关窍。但很多事情他没有亲身经历过,就总不能生出那么一丝感悟。没有这么一丝感悟,那劫数便不会来——

这便好比……

一个少年人,读很多书,明白很多成年男女之间的“那事”。他甚至亲眼见过,有人为他演示。

但无论多么了解他终究不是自己在体验、从未亲自经历过。他便不晓得那感觉到底为何。既不晓得感觉到底为何,哪怕某一天,有人用此类的珍卷、宝卷给他,要他浸入其中体会,他虽然大概也有可能“渡劫”,但渡的却是如同淮南子、朴南子那样的假劫。

可现在他作出了……宝卷!

那般狂暴可怖的杀意,已经出了在场任何人所能承受、所能认知的极限!

没人能够想象……这李云心在从前的短短十几年里,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渡过杀劫,而且,对于杀意,有如此深刻的认知!

而另外,让他们更加无法相信的是……

宝卷啊……

在这个世俗世界上,是不存在任何一幅宝卷的。即便在洞天和流派,宝卷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宝卷之上便是灵图,可传世的灵图便只有那么几幅。

何况……是这样饱含杀意的宝卷!

要么,李云心经历过一段相当长的、充斥着杀戮与血腥的生活。

要么……他便是已达化境巅峰之境,可以做得出宝卷了!

依照凌空子的见识,她可以想到后一点。但对于刘老道、时葵子、玄澄子,以及那些野道士来说,哪一点都是他们无法可想、无法可接受的。

因而在这一刻玄澄子心中的惊诧已经远远过了恐惧,以至于他就这么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他与凌空子……

对坐对答!

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

怎么竟然可以同琅琊洞天的宗座徒这样说话?!

这时候他再看李云心,神智几乎完全被刚才生的事情夺走。只觉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大有深意。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看到有什么东西,魔气或者紫气或者随便什么气……

在围绕着他!

这玄澄子,正因为知道得多、了解得够深,终于被方才的事情震惊到极点……

失了心智了。

反倒是他身边的小道童,对于这些事情一知半解,只晓得那个原本看起来并不出奇的少年人却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并没有像玄澄子一样险些被惊死。

他偷偷摸摸地起身,手足并用地从人群当中慢慢地爬过去,打算溜下楼。

但在马上就要到楼梯口的时候,听见李云心说:“哎,那边那个,于家的,别走啊。”

“装了逼就想跑,你还真他吗会玩刺激啊。”

小道童的身子微微一僵,就出了冷汗。他咬着牙慢慢转头看……

李云心果然是在看着他的。

便见李云心朝他摆摆手:“你来。”

这时候……几乎是没人为他说话。这小道童见过世面,知道这时候最好还是要乖——别更惹人烦躁,便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了。他心里微微一动,又作出不卑不亢的模样,目光略下垂,看起来却并非低头认罪的的态度。

可惜李云心并没有在意他的神色,他是做给了瞎子看。倒听见凌空子此刻正在和李云心说话——对方是在和这仙子说话的时候分了一下神……把自己叫住了。

“我说答应你一件事,你就只想要这件事么?”凌空子认真地看着他,并没看那裴决子,“捉鬼?”

“不然会是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的渭城。”凌空子正视李云心的眼睛。

“如果我说对了,也没什么意思。如果我说错了,可能被坑。所以不打算说。”

凌空子叹了口气:“你没必要这样子。”

“你手里有一件宝物。我为那件宝物而来。原本找不到你,但是知道死掉三位修士,于是我一路循着走过来,结果又遇到另一桩惊喜。”

“你要知道,我原本是要拿你回山的。但我之前说过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守诺——这也是我修行的一部分。所以现在你的要求——真的是捉那鬼王?”

“还有。你为什么……不试着逃?”

李云心原本坐得端正。到这时候,听了她的话,整个人忽然变得松垮起来——就好像放弃了什么事。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无奈而低沉,就好像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可仍旧觉得摇摆不定、痛苦极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了什么吗?”李云心的眼中似乎盛满了哀伤与疲惫,像是一个行了千万里路,最后终于放弃理想的殉道者。

“你……”凌空子觉察了李云心的异样。她微微皱起眉,不晓得对方为何忽然如此颓丧,“你是说……**?”

不但凌空子觉得他失掉了气力,其他人,但凡是个会察言观色的,都这样想。

可只有一个人……

只有刘老道。

他从刚才杀意的冲击中回过了神,看到李云心这样子,心里跳了一下子。

心哥儿你……

怎么又要使坏了啊。

这可是洞天宗座的高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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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歹还是写了章出来,没断更……

更新了,我吃晚饭去……

第八十七章 引君入瓮

“是啊。**。”李云心点头。说完这句话之后,略微地沉默了一会儿。

凌空子是修行者,修行者的观察力总要比寻常人敏锐些。因此可以看得到李云心的胸膛起伏——呼吸的频率是正常的,然而双肩却明显地下压……

他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在试着压抑某种情感。

然后他才又抬头,对身边那老老实实站着的小道童一招手:“酒来!”

小道童愣了一会儿,看看凌空子,又看看自己的主人。

但玄澄子此时呆呆傻傻的,口中只不住念叨着什么,没有理会他。小道童就又看知府。

知府和几位官员刚才大失威仪,这时候刚刚勉强定了神,在案几后将自己摆正了。他们都是人精,自然一听就晓得……原来那少年同凌空子是旧相识。

不但是旧相识,还可能正被她追索。

但这种时候就没人会蠢到“选队站”的地步了——凌空子出身琅琊洞天,在世俗人眼中诚然是高得不能再高。可那少年竟然可以同她这样交谈……又怎么会是简单人物?

两个人,似乎他们谁都惹不起。如果有可能,简直想要拔腿就逃。所以到了这时候……

知府双眼微微一闭,才不理他。

见是这个状况,小道童便小心翼翼走开几步,从窗边野道士们面前的桌上,取了一壶酒来,双手奉给李云心。

李云心结果这酒壶,便高高提起来向嘴里倾倒。待一条酒线入了喉,他才将酒壶往桌上一顿,看着凌空子道:“你是修道之人。你求大道,求长生,如今修到化境——为什么?”

凌空子想也不想便答:“修道修仙是世人求而不可得的大福缘,哪里来的为什么?”

李云心便一笑,伸手一划:“要我猜,你出了琅琊洞天,来到这世间,见了很多事。每多见一件事,就觉得更有趣一些。你慢慢现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可是你……心里的另一个念头却在告诉你,这些事都只是过眼云烟,唯有长生大道才是根本。现在这两种念头在你心里慢慢斗得激烈了起来……你渐渐觉得痛苦,是不是?”

凌空子听他说完这话,略略地思索了一会儿:“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说这些……但是并没有。”

“我早知道大千世界比小千世界有趣,但这念头并未让我觉得痛苦。”

“这样子,就是最可怕的啊……”李云心叹息一声,“念头就在你心里,你却并未正视它。甚至不是你强迫自己不要去正视它,而是你心中的另一个意识,不要你去看它。”

“从前的我和你是一个样子的。你既然来寻那宝物,应该知道我从小就四处隐居奔逃,因而见识了很多事——还有很多妖。我见了他们,知道有好有坏,也知道这世间生妖魔乃是自然天道。”

“妖魔会害人,那是因为他们没什么是非观。就像人会害那些鸡鸭猪狗——对于它们而言我们亦是妖魔。有些大妖,信徒众多,会变得越来越强,于是我就想,一旦某一日这些大妖魔,强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天下没有修行者能够制得住它,那怎么办?”

“所以我又想……何必人妖要为敌呢?为什么不能……教化它们、接纳它们,让他们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呢?我们是人,他们是非人,但总也还有个人字啊……”

李云心说到此处,脸上的表情愈凝重,似乎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理论世界。

而其他人听他的话,俱是目瞪口呆——这二人所谈论的事情……

相对于他们而言,完全是另一个莫测的世界,也就真只有倾听的份儿了。

“你的这个想法,有些道理。但是并不合时宜。”凌空子倾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反驳,“很多事情说起来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接纳妖魔或许回像你说的世界大同,但更可能被他们学了高深道法,妖魔得势。一旦这种情况生,天下危矣。从长远计,还是在它们式微的时候,压制了它们的好。”

刘老道听了凌空子这番话,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在李云心的身边时间不长,李云心却极少对他隐瞒什么,甚至有意相授——关于那“心学”。

因此刘老道知道这位凌空仙子……已经渐渐地要跳进一个很简单的陷阱里了。

心哥儿说话的时候神色态度都真诚,令人很容易轻信。然后言谈里有卖些破绽——听他说话的人或许原本并不太在意他的观点。可即便如此,听到了显而易见的破绽也会忍不住……试着纠正、驳斥一下子。

这便好比一块棉布搁在水边。

不碰那水,始终是干燥的。可哪怕有一角沾了水……可就说不得,要吸去多少了。

一个观点,她只倾听,或许可以一直客观理性地瞧着看着。然而一旦忍不住去反驳了,就必然要深入其中去思考。依照心哥儿从前给自己的说法——这是自我催眠的第一步。

凌空仙子……入水了啊。

他相信心哥儿一定还有很多的手段,譬如对这位凌空子的了解推断。可老道觉得自己能看到这一层,已经是不辜负心哥儿的教导了。到这时候,这老道已经成了这楼中第三个最平静的人——

他想要看看,心哥儿到底要做什么。

“所以还是那个问题。”李云心听了她的话,不恼不怒,脸上忽然多了点儿凄然的笑。他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凌空子又觉得他算有趣。此时看他又这么凄然地笑,再想他之前自信满满的样子,忽然没来由地有了三分悲切怜悯之意。

“你为什么要修行呢?修行这件事贯穿你人生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一旦有一天你现这事儿是个泡影——修行,最后并不会长生、成仙……你会怎么样呢?”

“就好像,我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去思考,这个人与妖和谐共处的世界。可到头来我现……原来正如你所说,从前的想法很蠢,很不合时宜。”他丢掉空了的酒壶,叹口气,“我自诩聪明过人,却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对于一场变革而言,旧时代的权贵阶级,是最大的阻力。而我从前的误区就在于,我想要起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但如今我意识到,那些腐朽落后的大妖魔老爷们,不去清扫它们,它们是不会自己走进历史的垃圾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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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写了不写了烦。

怎么写都感觉味道不对,好枯燥啊。

妈呀……我不可能毁了我期待了这么久的大事件……

今天还这一更。明天继续、。

一放假整个人都废了,愁人。

第八十八章 心魔

听他说了这些话,凌空子的声音忽然微微一变:“这么说,你知道我来渭城的第二件事?”

李云心当然不知道。

但他的神色就连变也未变:“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搞出这么多的事情。也是在为那件事做准备。”

“做准备?你今天做的事?”

“是。你先前问我为什么不是试着逃——到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了。”他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倘若现在有人将手按在他的胸口上,会现他连心跳过快的反应都没有。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帮我。但你之前可能做过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你放得下?”

凌空子认为自己知道李云心在说什么。

但李云心可压根儿不清楚凌空子在说什么——他的秘密太多,随便哪一件说出来大概都对得上凌空子的这句话。

于是他使出了杀手锏。

凌空子这女人,用法宝遮掩了自己的脸。这样做的人,大多有强烈的自我保护心理。这种心理绝不会在什么幸福快乐的环境里形成。依照他的经验,成年之后依旧如此的人,小时候要么遭遇过长期的家庭暴力,要么是单亲家庭,安全感缺失。

绝大多数此类人还喜欢压抑自己的欲望、视好奇心如洪水猛兽。但这种人类天性只能压抑,却绝难根除。一旦在适当的时机被人挑逗起来,爆之后往往比寻常人来得强烈。

他前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平日里看起来清高冷漠,但常会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表现出普通人所难以企及的坚忍执着、无尽热情。

鉴于这两次接触、自己在心中为这位凌空仙子所勾勒出的形象……

他叹息一声,微微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看起来悲伤又迷离,可又有某种单纯而清澈的执着情绪。

他微微张开嘴,因为刚刚饮了酒而更加红润的嘴唇,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

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在恰到好处的短暂注视之后、深吸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有些颤抖——似乎因为某种强烈而被压抑的情绪,使得他接下来的声音也微微颤了。

但这颤抖,倒让他看起来更加深情,而那句话,也显得更加地自肺腑——

“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整个世界啊。”

一秒钟的沉默之后。

凌空子的身体微微向后一仰、猛地抬起手并了剑指,抵住李云心的咽喉,声音因为激动而稍稍变得尖利,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刚被揪了辫子的初中小女生:“你——胡说什么?!”

其他人的反应,实则比她高明不到哪里去——绝大部分处于轻微的呆滞状态。

活见鬼……在这样的一个暴雨夜里,琅琊洞天的宗座徒遇到了一直追索的、身份不明的强大敌手……

结果竟然被表白了么??

这是唱的哪一出?

刘老道目瞪口呆。他想过一百种心哥儿可能用到的法子,但没想过……他竟然这么干。

李云心被她抵住了咽喉。

但脸上神色并不显得惊慌。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凌空子的脸,在三秒钟之后忽然凄笑一声,侧过脸摇了摇头。

“当我胡说就是了。这种事情……实则我自己也是不信的。”

他微微侧脸、凄然地望着凌空子,但已避开了她的手指:“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么?”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又看不出你长得好不好看。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性格。我在做些坏事可是却被你撞见了,简直厌恶你极了——哪里来的讨厌女人,光天化日跑来我家里,要闹哪样啊。”

“……你!”凌空子的心微微一沉。说不清楚为什么失望——但就是有些失望。

见鬼了。

但又听到李云心说:“可是后来我跟你说什么**——我一个人想了好些年,想出来的东西。别人听了,是没耐心听我讲完的。但是你……只有你……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听我说了这些的。”

“我想你大概不会明白我那时候的心情——很多很多年呀。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忽然有一个人,让我觉得——啊,原来这个人真的存在啊。啊,这个人,真……可以理解我所想的那些事,真的……就是我心里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啊。”他微微叹口气,伸手在桌上的那张《变态吃饭图》上轻轻地划了划。他说这些炽烈的话儿,凌空子本就目光闪烁,不想去看他的眼睛。这时候他像是无意识地在桌上弄出了响动,凌空子便自然地来看这画了。

看到这画……

微微地呆滞了一下子。

便是这一下子,让李云心彻底确定了某一件事。

于是他最终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我很寂寞的啊。”

这句话……仿佛一句魔咒。在这句话出口之后,凌空子的手微微一颤,终是放下了。

她忽然就经历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告白、又在是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场合,即便身为一个修士,也乱了一颗心。

随后又听李云心说那些话——听一个自己并不讨厌的人说那些话——心里忽而失落、忽而稍安,早就已没了平和镇定的情绪。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一直被引导着,听到了最后那么一句。

于是她的身体微微挺直了,但很快又放松,略急促地喘息了两次,终于低声道:“我……懂。”

到这时候……

所有人都傻了眼。

因为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搞清楚——究竟生了什么?

为什么……变成如今这样子了?!

但李云心的心里,已经有冷笑响起来。

这女人……落在他的手里了。

他已经抓住了她心中的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在这一刻,他就已经成了她的魔。

她的心魔。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充满了被压抑的好奇心。来到世俗间行走,即便身为化境修士还充满了强烈的警惕心。在看到《变态吃饭图》之后,认真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画圣是否还在这世间。那时候李云心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如果从声音的起伏和语调里还听不出这小姑娘对那个什么画圣的强烈好感的话……他就真真是一个聋子了。

一个心底柔软,却略偏执的姑娘,喜欢上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这感情注定没法儿同人说——今天遇到了一个似乎同样有趣的少年,先被告白然后又从那少年的话语里听到了同样的心路历程。

倘若是寻常人还可迫着自己咬了牙不去理会。

但倘若是寻常人又怎么会对画圣生出了好感?

于是被自己的认同感和同样的孤独感……感动了。

她觉得自己遇到了同类——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这事儿从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如今的结局了。

这充满了浪漫的自我毁灭意味的凌空子姑娘,对李云心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和认同感。

而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而言,在李云心这样的魔头的引导下,她很难意识到自己心中此刻此刻那些复杂汹涌的情感究竟是为了谁、又是因为什么。

而更容易将这些同情与认同感误认为——

啊。这是……爱情啊。

于是在这个雨夜,这位凌空子仙子……

才渡杀劫,又入情劫。

因而李云心笑了笑:“我也希望你会懂。那么你来这里……”

已乱了心的凌空子想也未想,便接了话——虽然声音听起来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且重新挺直腰杆:“我懂的,是你说的那些理念。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这人有趣。唔……那天之后我细想过你说的。所以我知道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应当不是作假的。那**的说法……若是你临时起意编来哄骗我得,断然不能说得那样缜密。依着我看,如果是你自己想这些东西,没有个五六年,大抵也是想不出的。所以这一点,我懂你也信你。”

“那么现在……你究竟如何打算?我要除那龙子,你要怎样做?”

实际上今夜李云心所构建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

他对凌空子,说过自己的“理想”。虽然那所谓人妖**的法子不过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随口胡诌编来诓她的。

可无论这个理论在他那个时候被批判也好鄙夷也好追捧着也好……

毕竟也是一个人耗费了几十年的心血搞出来的。

正因为像凌空子这样的聪明人可以看得出这一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李云心真的、在这想法上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与心血。

在这样的前提与基础上,再说出后面的话、那些破灭与失望的话,才会更相信李云心的失意落寞——就如他所言的,倘若自己有一天现,所修的长生道不过是一场空……该会是怎样的痛苦啊。

她便再不怀疑,或者说……再没什么多余的心思怀疑,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来。

除龙子?!

李云心在心中微微一愣。

这女人……还要除九公子?!

原来她的另一个目的是这个?!

见他吗的鬼……早知道这样子,何必花这么多心思跟她搞风搞雨……

还不是为了挑动她和那妖魔相争,自己好从中渔利全身而退?!

但这种意外之喜,总要比没有的好。他笑了笑:“你应该知道我会怎样做。我刚才说大妖魔……指的就是他。”

“我和他,曾经是朋友啊。”李云心苦笑,“我……曾经想要试着通过他去做我想要做的事。但慢慢我意识到,他并不是很好的人选。他杀了凌虚剑派的两个剑士,又杀了淮南子。我本想在渭城隐居的,结果他还杀了……李耀嗣。”

他说了这话,知府同其他三位府尹齐齐瞪圆了眼睛。

这事儿和他们有关了。

“他的性情太乖戾。很多时候会忽然兽性大,便是连我这个朋友……也不认的。”李云心轻轻摇头,显得痛心疾,“我原本,是打算用那通明玉简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但是他知道了那东西,便夺了去——到这一步,我才不得不同他决裂。”

“所以你才看到我在乔家做的事情——我想要从……那些小妖开始。我想,既然大妖魔残暴成性,那么就将它们除了。那些小妖,有很多在做好事——这个楼里这么多庙祝,大部分庙里观里供着的,都是那些精怪吧……”

“通明玉简真的在你手里。”凌空子微微一愣,低叹一声。

“……现在并不在。”

“你……不该碰那东西。唉。”凌空子还是摇头。她想了想,低声道,“待我除了龙子,你……同我回山吧。”

李云心想了想,试着冒险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那玉简?我是说,那东西,有多重要?”

凌空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悬在半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惘”字、又写了一个“静”字。

然后她屈指一弹——两个字便如闪电一样,在虚空中即短暂地闪耀了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下一刻,除两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没了声息,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神智。

她这才轻轻出了口气,看着李云心,一字一句地说道:“双圣至今未飞升……”

“都是因为在等它。”

“在等有一个人……能打开它。”

第八十九章 防线

凌空子说了这句话之后李云心便知道,自己绝不能同她“回山”。

如果是普通宝物还则罢了。但既然是“双圣”在等的,竟然同他们飞升有关的东西……他不大清楚别人会怎么办。但清楚如果是自己的话,可肯定不会让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那么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未必一定要杀死但是……

是和飞升有关的事啊。

等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

“两千年前画圣就在,一千年前才……”

“期间一千年的时间,这么久,就没有人能打开那玉简?”李云心微微皱眉,“画派曾经存在了一千年吧?画圣没有传人?”

“你既然看过那玉简,你应该知道里面的文字,是怎样的吧。”凌空子略略地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平稳起来,说道,“当然有人看过那玉简,也读过里面的文字。但这那玉简当中的文字立意极深,相当隐晦。文字本身又是太古圣人所用的简符。我们有些人通晓这文字,但还需要更多人群策群力,一同参详。所以我们也需要你——跟我走,并不是一件坏事。”

“哦。原来如此。”李云心抬起手揉了揉额头,好像因为刚才饮了酒、又激动的缘故略有些头痛。

但实际上,他身上的汗毛已经根根树立起来了。他抬手,也是为了掩饰脸上可能出现的、会被对方觉察的细微波动。就好像忽然见到欲扑击的猛兽毒蛇,一股寒意陡然自他的骨髓中爆出来,瞬间传遍了全身!

刚才那句话不对劲。

凌空子眼下的状态也不对劲。

她好像忽然变了个人——他读不懂她的语气了。

如果说刚才凌空子已经被他攻破、整个人的内心世界都袒露在他的面前,那么就在刚才谈论起与通明玉简有关话题的那一刻……

仿佛触动了她内心当中的一个警报,她的潜意识层面瞬间被某种强大力量武装起来、构建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心防——有什么人,或者曾经有什么事,对她进行过极其强烈的心理暗示!!

这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在她心中建立了一个警报机制——一旦有什么事件或者人触了这个警报,那么她整个人似乎就变得异常的冷静沉稳……

在这一瞬间,摆脱了李云心之前对她的掌控!

然而在这样的前提下……凌空子似乎还并不自知——她本人,似乎也并不清楚自己潜意识里的警报,被触了!

她说“既然看过那玉简,应该知道里面的文字是怎样的”——李云心看过。

因而他知道里面的文字,是这个世界人人都看得懂的文字。

她又说“当然有人看过,但却读不懂”——如果有人看过,就不可能读不懂。他现在的境界可以看到的,都是些修行的法门——以这个世界的文字书写。而画圣通过某种、只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法术方式给那东西设了些限制,使得他需要修为更进一层,才能看另外一些东西。

但仅就目前他知道的而言,绝对不会存在——“读不懂”这个问题。

这意味着无论是她,还是她口中的“某些人”,都没有真的打开过这个“通明玉简”、看过里面的内容。

她扯了个谎——一个极容易被看穿的、可一旦成功了,却极有效的谎言。

这是因为她或者他们大概认定了一个前提——不可能有人,知道那通明玉简开启的文字。所以她尽可以鬼扯什么“太古圣人所用的简符”。

——既然道统和洞天那样多的强者都没有见过,那么他李云心也不应该见过——李云心应该开启不了这通明玉简。

那么凌空子实则是在故意以及一种相当随意的态度暗示自己——“我们当然知道怎么开启这东西。而且我们甚至阅读过这东西。无论你能不能打开它,能不能阅读——我们都可以。而现在我们很乐意接受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随便换作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大概便上当了吧。

这女人眼下在思维层面……

简直是……

暴走了!

李云心轻轻地做了两次深呼吸,重新让自己回到理智又敏锐的状态。

在这宝华会上他做了很多事、布下很多线。现在,他在试着重新找到一条线、尽快摆脱眼下的危险局面,好有机会从长计议。

在两秒钟之后他放下手、重新抬起头,微笑起来:“好。我跟你走。实际上我早就……有这个安排了。”

他看看堂中那些不视不闻不动的人,指了指身边的刘老道:“我今天搞出这么多事情,一则是为你,二则是为他。作了这画,也是一样的。我在想我或许得展现点儿自己的价值——我不但是玉简的持有者,还是一个厉害的丹青道士。”

“道统和剑宗缺我这样的人,我不是可以被随便牺牲掉的小卒。但是我走了,这老道……”

“我和他相处这么久,我喜欢他了。”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你知道我已经修到了化境,我要找道心了,我还要渡劫。我不确定这老道是我的道心,还是劫。既然有人的道心是一只蛙,当然也可能我的道心是一个人。”

“如果他可能成为我的道心,那么他不能有事。如果他是我的劫,那么他更不能有事——你也清楚,作为劫的他死掉了,这劫就更难渡了。”

“所以我今天做这些事,之后还要给这些野道士施恩——就是为了在我走之后,让他过得更好些。我那位朋友九公子见过这老道,我也恐他害他,所以……从这里说,我亦是要除掉那龙子。”

凌空子似乎是微微笑了笑:“那么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呢。洞天可是他们这些人心里的仙境。”

“你知道你、我,还有高等修士,都是什么样的人。凡人说修士是仙人,但讲道理——我们渡了一个个的劫之后,看妖魔更有亲切感吧。那种环境,他不会喜欢。我不喜欢被圈养——他也不会喜欢。而且那里没有琼华楼和木南居。”

“实际上……这是一道围城。城外的人想要走进来。走进来了,就身不由已,甚至连走出去的念头也生不出了。”

凌空子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声音里有笑意:“听你说话总是有趣。那么来说说……你要我捉的鬼。捉来干嘛?”

第九十章 什么鬼

“龙子在找他啊。”李云心看了看裴决子。他不清楚凌空子什么时候现这位自京华来的画师有些不对劲儿,但知道那被附了身的画师,已然被控制住了。

裴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后面,但眼神却变得有些惊慌——他动不了。

“我和龙子……唔,我叫他九公子。我和九公子同行回到渭城之后,他就消失了。那段时间渭城附近也开始出事——我本以为是他做的,但后来觉得手法不像。”

“前段时间我在城里到处走,问了些人。有些人的亲戚住郊外,正好家里死了牛。一问死状,知道应该不是九公子做的——九公子吃人,这东西却噬魂。”

“而那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个念头,就开始查九公子。从龙王庙的庙志里我猜他是龙的第九子螭吻——而今你也说他是龙子,那就是我猜对了。”

“我又从庙志里现……在记录里只要有比较异常的降水记录,差不多就会有人口失踪。九公子爱吃人,又是龙子。那么我猜……他就是庙里的……渭水龙王。”

“如果他是渭水龙王,这附近就都是他的地盘了。我觉得他应该是个顾家的男人——依照他的胃口,在渭城附近每年只吃十来个人,已经太克制了。那么现在有人在他的地盘上捣乱——虽说是吃牛的魂魄,他也没法儿忍。”

“不过后来知道不仅仅是吃牛,很多家禽也这么死的。只不过牛嘛,一头牛几乎能改变一个庄户人家一辈子的运气,是大牲口,所以大家都在说牛。”

“那么我猜九公子就是在找这个东西……这鬼。刚才他进来了,天下就狂风暴雨。他呢,就一个劲儿地往天上瞅。我看得出他有点儿得意。因为九公子,应该此刻就在渭城的天上找他吧。但是我很好奇的是……”

“能让九公子那样的大妖魔都找不到,却能被我们制住。但是刚才我却一点儿阴灵气都没感觉到。所以……”

“阁下到底什么鬼?”

他已经转向了那“裴决子”,在真诚而好奇地问。

凌空子弹了一下手指,似是解开什么禁制。于是这“裴决子”便口吐人声:“君因何缚我?”

“……果然能说人话啊。”李云心由衷赞叹道,“之前看他不声不响,一直是那个管事说话,我还以为不会说人话呢。”

“似是百年的大鬼了。”凌空子说道,“能学人言语也属常事。它们原本就是人,成了鬼又机缘巧合徘徊在阳间才痴痴傻傻。但在阳间待得久了,像这种吞噬生魂的,慢慢也会重新知晓人事——看这一只,少说也有两百年道行。”

“啊……这个我倒不是很懂。这么说的话这鬼活得久了,不就是跟人没什么区别了么?那还会更强嘛,你看,还会法术了。”

李云心在问求教,凌空子便答他。只有这鬼还瞪着眼,连声问“君因何缚我”——这时候,才显出与“人”的不同来。

“鬼毕竟是阴灵。”凌空子耐心答,“神魂原本与肉体合一,密不可分。人身死,便有了鬼魂。之所以叫鬼魂而不再叫神魂,是因为身乃魂之殿。身死,神魂必然受损,失了供奉的殿堂,也就成了鬼魂。”

“所以鬼魂实则是受损的神魂。既是损了,也便不补回来了。因而无论如何,总与人有异。譬如鬼魂总有执念。有些事情实则就是它身体失掉的一部分,是难记起的,除非补全了,才能记得清。你听这鬼说话——现在可还有人这样说?”

之前李云心只觉得这大鬼说话怪。这时候听凌空子说再细品它的话,意识到果然与人不同——与现在的人不同。

大庆朝在李云心的眼中虽然属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但风气实则是比较开明开放的。譬如说像尹雪柔那种家境还算好的女孩子都可以每天在街上抛头露面,而人们也未觉有什么不妥。

具体到礼节、言谈,相比前朝要“粗俗”很多。

譬如刘老道就不大懂今日这宝华会宴饮的规矩。说是古礼,实际上是前朝寻常人家也会遵循的世俗礼仪。

到言谈……

前朝,无论男女,皆尊称为君。大庆朝的人笑话前朝迂腐,说两人争执谩骂的时候,依旧称“君乃泼皮无赖”,相当滑稽。如今看这大鬼……

也是尊称为“君”了。

“我需要这鬼。”李云心说,“在这里不合适,我得把它带回去。九公子在找它,也许它还知道些九公子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以前是我的朋友。哪怕要对付他,我也希望是我出手。所以我想了解他更多的事情。”

他看着凌空子,又重复一次:“我需要这鬼。希望你能帮我。等此间事了,拿到玉简,我就跟你回山。”

凌空子显得有些犹豫。刚才李云心将话题引到了大鬼身上,又问了她一些能够有效令她放松的话题。此刻她的心防重新松懈,被李云心植入心中的暗示逐渐占据上风。

她细长的手指在手背上略微敲打两次,忽然问:“你能作出《变态吃饭图》这样的宝卷,可见修行要到化境巅峰了。丹青道士不擅争斗我知道。但我看你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对。”

“因为之前和两个凌虚剑派的剑士争斗——那时候我还没怎么接触过道统、剑宗的人。那两个道士身上带着强力符箓,将我的雪山气海封住了。我到今日,也才只能用一点灵力。你看得没错。”李云心如实说,“但是……两个流派的剑士,还是意境虚境的修为,怎么会跑到我家里去找我?”

“当日他们说,有一个老道说我家里有《万里山河图》,他们为那图而来。那两个蠢货的话我信,但是指引他们找到我的人,我却不信真是为了那图——大概只是借口。据那两个剑士所言,是那人濒死,才说了这件事、他们才找到我。所以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据实说了自己的情况,知道会令凌空子安心——对方想要知道的就是这个。

也知道对方会有“既然如就此暂且依你。不怕你有什么阴谋诡计——只要将你带上了山,一切都不再是麻烦”这种心态——对方也知道自己不是个蠢货。

如果自信有绝对的力量掌控最终结局,那么在对自己有足够好感的情况下……应该不会介意自己另外一些小动作。

而且她也该清楚,自己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果然,在他说完这话之后,凌空子略思量一会儿便道:“唔。原来如此。那个人……倒暂时不便与你说。”

“至于你要这鬼、要了解一些事,就随你吧。要我帮忙的话,你尽可以开口。”

“但时间上……我希望不过半月。我出来得久,该回山了。”

“好。”

凌空子又想了想,说道:“你是有趣的人,也是聪明人。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说明的好。”

“我是道士,化境巅峰。先前两个低境剑士可以用符箓封了你的气海,你该晓得道统修士在争斗一途,是有些手段的。”

“所以说如果我想……”

“渭城方圆十里之内,无人可生。”

“我希望,你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

第九十一章 投案

李云心没半点儿犹豫地抬起头,真诚地奉上微笑:“好。我绝不做傻事。”

凌空子又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从他的眼睛里,除了某种类似“狂热”的情感之外,并没有现再多的异常,于是低低叹了口气,在桌上轻敲了手指。

无形的力量解开了她先前施加在众人身上的禁制。然而对于这些人而言,两位高人之间的对话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前一刻他们还准备竖起耳朵倾听,下一刻,两人就已经沉默地对坐着了。

窗外响起最后一声炸雷,随后雨势渐收,风声歇止。

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被“神仙”使用了“仙法”,但不清楚两位“神仙”之间生了什么。

只看见那凌空仙子站起身,说道:“这个人,已经不是人了。”

她指了一下子裴决子:“一个百年道行的鬼上了他的身,裴决子本人已经被噬了魂。”

然后又转向李云心:“这一位,是我琅琊洞天的道友。之前有些误会,但已开解了。这鬼,今后由他代管。但秦府的这位管事有什么异议,可来问我的。”

裴决子身边那管事目瞪口呆——一面不敢信他的主子这就成了“被附身的鬼”,一面下意识地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他哪有什么勇气和资格,去“问凌空仙子”呢。

“这个人——你叫什么?”她又看刘老道。

“……啊,啊,在下……啊,混元子啊……”

“唔。这位混元子道人,乃是我琅琊洞天的朋友——以后还住在渭城。但不可被轻慢。”

有权力对这件事点头的,便是一位知府和三位府尹。三人连声喏喏,一叠声地答应了,只盼早点结束这宝华会,早点远离这女人。

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心中一紧——终是来了。

“那么,我之前说我要渡杀劫,如今已经渡了。”凌空子在踱了两步,不快不慢地说道,“你们很多人认识朴南子——凌虚剑派的朴南子。有人知道他回了山门,实则并没有。那人,是被我杀了。”

大堂中瞬间变得静默,没人再出任何声音。

“至于为什么杀他,你们该清楚。你们这些世俗人圈养家禽,杀来吃了,并不觉得有甚不妥。但若是家禽自己同类相杀,再献给你们吃……我想心里总会不痛快。”

“我道统、剑宗当中,很是有些人出身世俗间。天人传道祖天心正法时,也说要怜悯世人,守护世人生生不息。因此道统剑宗的第一戒律,便是不可枉杀凡人性命。”

“有些败类,勾结世俗人,以世俗人性命渡杀劫。这种人,我见一个便杀一个。而在座的几位,应当也是知道那朴南子所行之事的——据我想,甚至还提供了些便利。”

“仙子,我们……有苦衷的呀……”

那知府,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再顾不得颜面,哀声叫了起来。知府一叫,三个府尹更跪坐着拜在了地上。那玄澄子的情形更坏——本是眼神直勾勾坐着的,此刻身子一软,整个瘫倒下了。

“苦衷啊。那么说来听听。”

知府一愣,忙道:“仙子明鉴——那凌虚剑派虽在仙子眼中不算名门大派,但在我世俗人眼中,便已是实打实的仙门了——我大庆又有律条,说仙门在世俗间行事,地方官员可无权干涉。”

“这面子上规矩如此,具体到了各地,只有更谨小慎微的份儿——仙师们清高脱俗,脾气又……与我们这些俗人不同。但凡有要求,谁敢不从。我们便是说……”

“你是说凌虚剑派,胁迫你们如此做了。”

知府稍微一愣,汗水刷地渗出了脑门。他做到四品官吏岂会不知这种话当中的意思……

他可能……

参与到……

仙门倾轧的事情里了。

“哦。你觉得……自己参与到仙门倾轧里了?”

但这个时候凌空子竟将知府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知府便更愣——若非如此……还是因为什么?

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那凌虚剑派杀了世俗人?

这凌空仙子,就杀了同修?!

但凌空子只微微冷笑了,便不再理他。点了点四位官员和三位画师:“你们七个,三日内去投案。你这位知府来审,审了他们再审自己。既然你们是世俗人,就依照你们庆国的律法来办。”

“你敢徇私,我就依着仙门戒律来办你。”

说了这么几句话,楼外的雨竟都已经停住了。凌空子站在场中微微抬头朝天空望了一会儿,便对李云心说:“过三****去看你。这宝卷……”

“为你画的,就是你的。”

“……好。”

她便迈开一步,只一步就走去了楼外。

于是所有人都在看他了。

李云心从案几后站起身活动了几下手臂。一回头见那知府和府尹、以及几位画师还在瞧他,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呀,我要是你们,现在马上就撒腿往衙门跑,去认真地工作、学习、生活了。”

“因为吧……你们知道她生气了,怎么杀人吗?”

“见过泼了一地的又黏又稠的米饭吗?你把那玩意儿换成血糊糊……”

“好吧,别这么看我。我肯定不会给你们说情,也不会给你们想办法——更不会帮你们。因为现在我急着做别的事儿——跟这些同修说点正经事。讲道理的话,实际上我比那位凌空子更难缠——我杀人也不会手软。”

“滚蛋。我饭还没吃呢。”

……

……

一刻钟之后,这琼华楼的二楼就只剩李云心,同那些野道士了。本是订了美味珍馐,此时一道道都传了上来。但不是案几,而是像大庆朝婚嫁那样子,八人一张桌,团团坐了。

像刘老道这样饿了一天只盼这一餐的人不在少数,但此刻……却都没心思去动那些美食。既然意识到李云心大概有个“了不得”的身份,便在揣测将他们留下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待菜都上齐了,李云心就站起身笑了笑:“知道你们都饿着,我就长话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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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晚了。这章写得太难了。

怎么都没法写得好看,因为是过渡。

所幸总算卡出来了。

一会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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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古娜拉黑魔仙

“各位都是庙祝、观主。必然是供奉了神位的。但不消我说诸位心里也清楚——那大多数到底是不是真神、有没有灵气。”

“你们看,现在我渭城附近宗教界的情况是,你家供奉龙王,我家供奉老君,他家供个山神娘娘。王家庄的人习惯了拜山神,牛家屯的人喜欢拜龙王——实际上呢?求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儿。可是你王家庄的人去了牛家屯,不小心崴了脚想要拜拜求快点好——哎呀,你家这是龙王爷啊?我拜了山神爷不乐意了怎么办?”

“这么着就造成了损失,对不对?所以说朋友们,我们眼下很有必要,向更加专业的经营方式进行转变。怎么叫更加专业呢?就是同一品牌、扩大规模——咱们渭城附近的宗教界都联合起来,只拜一个神。”

“这么一来你在王家庄也是这个神,走到了牛家屯,还是这个神。亲切感油然而生,两家都获益,前景多么美妙……啊,你说。”

敢在这时候打断他说话的,也便只有时葵子了。她同刘老道坐一桌,刚才私底下说了几句。不清楚刘老道对她说了什么令她放下了心——眼下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憋着一肚子的话听李云心讲的时候……她倒提了问题。

“云心子……道友。”她站起来,认真地行了个道士之间的礼,“你说的我略能明白一点。但是……我们这些庙宇、道观,大多时间不算短了。时间一久,或许附近几代人都在拜这一间观庙。哪怕依照您所说,换一个神位的话,附近的信徒他们……”

“好好好,这的确是个问题。”李云心往下压了压手。略想了一会儿,叹口气,“但是朋友们,你们再想另一个问题。在世仙人,有啊。双圣嘛。不说双圣,那些玄境、真境的修士,哪一个都要比山精野怪高明。”

“再有黑白阎君,更是正八经儿的神仙嘛——干嘛不拜他们啊?因为——没屁用啊。”李云心摊开了手,一歪头,“拜双圣,双圣又不会跑来帮他们找丢了鸡。拜阎君,该要你命还是要你命。所以说做人太高冷、不接地气,是会有这个问题。”

“那你去拜那些山精野怪,虽然未必有求必应,但是偶尔也会干那么一两件人事儿,这就有人气了。因此、实则,咱们这些淳朴可爱的乡民,都是非常真诚的实用主义者。当然这个事儿我也能理解——饭都吃不大饱,谁有精神去谈哲学。”

“所以说不必担心他们因为换了个神位,就不去拜了。你哪怕换个古娜拉黑魔仙,说你那不是庙,是魔仙堡——只要他进来了就打心眼儿里觉得舒服、偶尔听谁谁说那黑魔仙显灵了,时间一久,你要他拜的时候说巴拉拉能量,他也乖乖照办。”

“咳……云心子道友,这黑魔仙……”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那是太古尊神,你们没有听说过也不稀奇。”李云心飞快地说道,“所以说我这里已经有了一个试点单位——混元子道友的龙王庙。原本是渭水龙王的塑像,咱们给换成了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嘉文皇太子和大成龙女之位——第一天,乡亲们的反响就很不错嘛!对吧——咱们上个月进项多少?”

“呃……咱们还未到一月。不过到眼下这香火进项算起来……有三两银了。是从前的两月之数。”刘老道规规矩矩地答。

李云心一摊手:“所以说朋友们,看,名利双收呀。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事情——但我亲自给你们画那神位——确是有灵气在的。不但有灵气在,还清心镇宅。咱们渭城宗教界一旦这样达成共识——都供这两尊神,以后就算是从粗放型生产转为集约型生产了,岂不美哉?”

野道士们面面相觑,但没人先说话。

实则都清楚李云心的手段——他做出来的画,本该是被人们疯抢的。

可如今……

他似乎和那凌空仙子有些过节啊。虽说这位云心子道人看起来年轻有为,也有深厚背景。但既然是两虎相斗,他们这些蝼蚁……哪里有胆量参合进去。

李云心叹了口气:“考虑考虑嘛,朋友们,我是讲道理的人——我也是为了咱们渭城的宗教界着想。”

见他口气有些缓和,便有一个道士试探着说道:“道友……唉,实则我们喊您一声道友,都已经是高攀了。但实不相瞒,您眼下的处境……唉,我们是打算,这事或可不急——等日后您同凌空仙子的事情理清了……”

他说的时候,不少人终是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这样啊。”李云心低头搓了搓手,很快又抬起来,脸上带了笑意,“那我倒是能理解。比如说‘也许咱们用了他的东西,触怒那凌空仙子’之类的想法——因为高阶修士本就喜怒无常,对不对?”

道士忙点头:“是是是,正是如此的。”

“但问题是……我也是一个,化境的、高阶修士啊,朋友们。”他无奈地摊开手,“我站在这里,笑着对你们说,来加盟吧。你们说抱歉哥们儿你现在前景不明我们并不想——我也觉得尴尬没面子呀。”

“……你们就不怕我喜怒无常啊。”

他笑着说出这句话,就再没人言语了。大堂里一时间冷了下来。

凌空子不苟言笑,人又看不清她的表情,于是心中的神秘更添三分。

但对李云心的印象,倒是先入为主——起先是刘老道身边的“道童”,说话是温和客气的。然后知道现在——也还看得到他脸上的表情,听得清说话的语气,性子……也很像一个正常人。

和什么意境、虚境的修士比,就更像正常人了。

所以对于他的敬畏之心,又因为着他刚才那番俏皮的话语,再减许多。

到时候李云心再说出这句话来,他们也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啊。

大概……也会是有脾气的啊……

于是这时候,就看到李云心收敛了笑容,用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些什么——

本是被束缚住、坐在大堂另一角动弹不得的“裴决子”的身体,瞬间便像是被清空了的麻袋一般,软软地瘪了下去!

一股黑气在半空中挣扎嘶吼着从那身体的七窍里被抽离出来,然后被收入李云心的袖中——整个过程中他动也未动,便只是用眼神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位。

那声音……都听到了。

简直凄厉异常!

一股凉意……慢慢爬上每一个人的脊背。

“所以说我也是会有脾气的。比如说我刚才就不爽了——但你们是老头子的朋友,我就只好拿他撒气——我把这鬼活活从皮囊里抽出来了。这体验……和剥皮也差不多吧。”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重新泛起笑意,“那现在,我们是不是达成共识了?我是说……把你们供的那些玩意儿,换了?”

没人说话。

李云心便端起酒杯,开心起来:“好。那么,朋友们,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沉默了两三息之后……

野道士们……最终也端起了酒杯。

第九十三章 槐树

干一杯酒,就都又放下,默不作声。

李云心看看他们,难过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在这里你们不开心。那么我走好了——老刘,陪好他们,我先回家去。”

他说完之后一转身,就施施然下了楼。

等他走了足有一刻钟野道士们才面面相觑,很不敢相信这件事儿就这样结束了。

刘老道这才略尴尬地笑了笑:“实则……嗯……心哥儿是个很善良的人……”

然后因为这句话,大家继续面面相觑。

……

……

已经是入夜了。

虽说停了雨,但时间差不多也在夜晚**点左右。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这时候正是纵情享乐的好时候,但在渭城,却是理所应当的熟睡时刻。

因此被暴雨洗刷过的青石板街道在月光下亮却无人。街道两边成荫的绿树和花草丛因为水汽,蒸腾出浓郁却又清新的草木香。

他站在街上深吸了一口,觉得整个人都被香甜气浸透了。

这让他感到舒适。

舒适与痛苦并存。

实际上从第一天将画像挂在庙中起,他就再也没有体验过“没有疼痛”的感觉。时时刻刻都存在的痛苦折磨他,令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差。李云心清楚这种缓慢而不可抗拒的变化最后会带来更多的问题。

例如之前的布局实则并不十分精妙——痛苦影响了他的思维。

不过好在刘凌和九公子都有着显而易见的弱点,他可以玩弄他们的情感和心思。

但并不能指望以后遇到的所有人都这个模样。刘凌已经算是另类——一位化境巅峰的修士不该有如此明显的性格缺陷,她却偏偏有。只能理解为天才必有缺憾,完美的人不可能存在。

所以他需要解决问题。

玩弄心思并不能解决所有事,至少到了双圣那种随时可踏入太上忘情之境、白日飞升的的层级的人,是不会给他攻破心防的机会的。

更何况他也意识到,有个什么存在对刘凌进行过强力的心理干预。

或许是别什么情况,或许是人。

如果是人,就是一个相当可怕的人——和他自己一样,极度危险。

他必须……让自己真正的强大起来。

至少成为真正的化境巅峰,渡了这妄心劫。这个劫,已经明显地影响了他——灵力变得相当不稳定,思维也更易冲动。

他在湿润的街道上踱着步,思考问题,体会身体当中将香火愿力注入雪山气海时的痛楚。就这么慢慢地穿过一条小巷,看到绝大多数的人家已熄了灯。偶有几户没有熄灯的,细细听,会听见读书声。

甚至还见一家铺子刚打烊,伙计正在装门板。看见了他先微微一愣,然后对他笑了笑。

他也对伙计笑了笑,问:“有吃的没?”

他的容貌和气度都有感染力。伙计没来由就生了两三分好感,想了想,道:“倒是有,都凉了。”

李云心便抛去一角银子:“不碍事。”

伙计快活地接了,连声谢,转身进门。不多时捧着两个油纸包出来。一包里是两张粟米饼子,一包里是些凉拌三丝,还有些鸡丝。

李云心接过来,就把三丝和鸡肉夹在饼子里,咬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

他晌午吃了饭,到现在**点钟,早饥肠辘辘了。

伙计看了看,好奇:“您这是什么吃法?”

“汉堡啊。”李云心说,“你们这儿不该没肉夹馍啊。没见过?”

“没见过。”

“好吧。”他笑了笑,迈步向前走。

又听见伙计在身后说:“刘家管事的刚刚来采买过——这会子应该还在路上。您……嗯,大概会撞见。”

李云心愣了愣,转身问:“嗯?”

伙计打量他,眨眼,又往前面指了指:“……您不是刘家的道士么?”

李云心回头往他指的那边看了看,略一想,就明白了。笑着道个谢,转身继续走。

伙计所指的那边应该就是刘家。那个方向有灯火。从亮度来看,应该是一个大宅子都还上着火烛。再细细听听,还有乐曲声。

当然是哀乐。

那家死了人。

他穿着道袍,又在这样的时间独自在附近街上走,伙计大概觉得他是在刘家做法事的道士。庆国的习俗是家里办丧事,晚间禁食。伙计大概觉得他是捱不住了,因此好心提醒他刘家管事可能在前面,别被撞见了偷吃。

李云心想了想,终究觉得死人不吉利,打算绕一条路。

前面路口站着一颗大槐树。这时候槐花开了,香气沁人欲醉。刚才下了雨,槐花被打下来不少,再被水汽一蒸,味道更浓烈了。

槐树左边就是另一条岔路。李云心走到槐树旁,却站住了。

然后轻轻地咦了一声,盯着那槐树看。

有人……或者说像是人的东西……

在从树干里走出来。

当先是探出头,一条猩红的舌头垂在嘴边。然后两只手也探出来扒住树干,一用力,身子也出来了。

最后迈出脚,站定……

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哑然失笑:“都说槐树属阴不吉利,原来是这么回事——您从这儿出来啊。白先生,第二次见面了。”

出来的……是白阎君。

脸,和衣服一样煞白煞白的白阎君听到了这句话,立时瞪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

“我猜得没错儿话,你俩肯定有分工——您负责收好人,黑阎君负责收坏人。”李云心笑嘻嘻地说,“刘家死掉的那位人该不错吧?所以您来了?”

白阎君还是瞪着他,不说话。

等李云心说完了这些,他才尖声尖气地说道:“你能看见我?!”

“哈?”李云心一皱眉,“这事儿稀奇吗?还是说只有托梦才能看见你?我现在不是在做梦吧?”

白阎君不再说话,慢慢地走过来,向着李云心伸出手。

他的手也惨白,但指甲看起来倒是规整——李云心没有躲。

起先看见这勾魂的阎君从民间传说“不吉利”的老槐树里钻出来他觉得有趣。又想起上一次那两位说的话,打算再借这个机会好好问问。

要说他惊讶不惊讶、怕不怕?

哪个人见到这一类……一直存在于传说中的玩意儿,会不怕呢。

但李云心知道,如何做一个“看起来有趣的人”。

似乎自己能像看见鬼一样看见这位白阎君,是相当了不得的事情。而眼下这位白阎君,也打算瞧瞧生了什么。

它似乎没有恶意的。

第九十四章 自毁根基

于是李云心便也没有躲。

谨小慎微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谨小慎微到了不冒任何风险的地步,那便成了懦弱。

白阎君的手……

毫无阻滞地插进李云心的身体。他很想立即闪开去,但仍旧强迫自己站在这里。

因为他对这黑白阎君有着莫名的好感。

很多时候,“莫名的好感”、“第六感”,实则都是潜意识的作用,并非毫无根据。

譬如说一个人出门,莫名觉得今天会有好事。于是到了公司,被通知升职了——他会觉得,天,第六感喔。冥冥之中我有了好运气。

但实则在此前,或许他已经知道公司会有人事变动,或许某位上司对他赞许有加,或许某位精通内幕的同事对他示了好。

他的主观意识没有将这些东西汇总归纳,但潜意识层面,却将这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了。因此出门的时候,便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

人们将其称为“第六感”。

李云心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对这白阎君有好感、信任他。但他明白这样微妙而显著地好感,应当是没有被自己注意的潜意识分析得到的结果。

他的预感一向准,于是任由那只手穿进了身体……感受到一阵火热。

但只持续了一瞬间,白阎君便抽出手,尖声尖气地叫起来:“你这小儿,啊呀,你可知你命不久了?!”

这话别人说,李云心只会淡淡一笑。

但如今由司掌生死的阎君说……

李云心立时皱起了眉:“……此话怎讲?”

白阎君盯着他,一双纯黑色的眼睛像两只无底洞。情急之下托起了舌头,好让自己说话更流利些:“你这小儿,当真不知道利害!你当你如何瞧见我?你虽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魂魄,却托生为人身。既是人身,如何不好好修炼天道灵力?!”

“如今你却又受众人香火朝拜!那香火愿力岂是你人身可得的!你的雪山气海,已是千疮百孔、离功散身死不远了!!”

李云心微微变了脸色。他定定神,说道:“我倒是也知道这件事。但如果我慢慢地、将我体内的灵力,替换为愿力,重塑了雪山气海呢?以后我便不修天心正法,转修神道——这也不可?”

“啧啧,你这小儿当真是初生牛犊!你当这法子前人未想过?!”白阎君的声音愈尖锐,“这办法是可以。但人身用不了那愿力!你的雪山气海便好比一件石墙大屋,那愿力就好比散沙!”

“如今你这大屋被封住,你便用散沙慢慢换那石材。一时半刻这大屋倒不至于倾塌,你也可使些灵力,自觉解开了些封印。但日后你那愿力受得多了——散沙哪能撑起大屋来?!你又不是精怪神兽!这等修行常识,都没人教你?!”

李云心默然无语。静静地站在树下想了一会儿,才无奈地叹口气:“没人教啊。都他吗是教授。谁会教我一加一等于二。”

“那,现在要是不再吸收那些愿力了呢?”

“你的根基已然被自己毁了!这一辈子,便也如此了!”

“卧槽……”李云心抚额,“这他吗玩得有点大啊。那……您有没有什么法子?您见多识广,给小的支个招儿?”

白阎君再瞪眼打量他:“啧啧……你这小儿。不怕我便罢了,此时还想在我身上讨便宜……”

有门儿啊……

李云心在心里一笑,总算松了口气。

黑白阎君啊。又不是随便什么牛鬼蛇神——掌控整个世界生死的家伙。这样的存在,怎么会有心思随便操心一个什么人的生死。

要说这白阎君只是因为看见他,好奇、才说了这许多——那就像他那个时代那位主席阁下走在路上看见一个人被欠薪,就巴巴地跟着他去讨薪一样好笑。

“因为我们见过啊。”李云心心情好了些,“上次,您不收因我而死的魂。还提到了一位前辈。过了这些日子我想想……那前辈……不会是那位画圣吧?”

他说完了,又咬了一口那饼。

白阎君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小儿,还有心思吃饼!你好大的胆子!”

李云心一摊手:“要不怎么着?还不是您看着办的事儿。实则我挺好奇……您……之前那位到底怎么回事儿?您干嘛不收我?”

“这岂不是说,哪怕我不小心挂了,也不用怕了?”

“呵……”白阎君嗤笑一声,“你死了,我便是不收你,也是失了神智的野鬼。又有何用?”

“哦……”李云心想了想,“得。那就算我倒霉啦。”

他说完这句话,捧着那饼就继续踱步往前走了。

走了三四步,听见那白阎君喊:“你这小儿,不怕死?”

“人哪,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李云心边嚼东西边含糊不清地说,“我今儿刚收了个大鬼,几百年道行了,感觉它活得挺潇洒。既然没法子……死了你们又肯定不收我,那我浑浑噩噩个几百年,修成个鬼王也不错嘛。到那时候是不是露个脸儿,人人怕我——我不是又可以修神道,受愿力了?这有什么可怕的。”

这日理万机的白阎君,可不会无缘无故跟他说这许多。

李云心知道他对自己必然有所求。这个所求,似乎必须要满足的条件就是……他不能死。

这白阎君有点儿傻。如果是自己来做这事,必然会让对方一边满怀感激,还一边奉出许多承诺来。而不会像眼下……

眼前一闪,那白阎君将他拦住了。

这证实了李云心的猜想。

第一次见的时候,黑白阎君说不收他的魂,不收他身边人的魂——怕那“打杀来森罗殿的魔头”,再惹出麻烦。而李云心知道,自己对于黑白阎君来说,和这世界的所有人,唯一的一点不同便是……

他的情况,和那位画圣很像。

如此一说,它们口中那魔头,十有**便是画圣了。

那位前辈,牛逼啊……

竟然搞到阴曹地府去了……

李云心停了脚步:“哈?”

“你这小儿倒是有心机。”白阎君气哼哼地说,“但莫以为本君没法子整治你。不过是最近不愿分心,又懒得麻烦,不同你计较罢了。”

“这个我知道。”李云心说,“所以说……既然您都又把我拦下了——有什么法子没?”

第九十五章 大牲畜

白阎君出不明所以的尖利笑声,好像找到了可以出气的办法:“法子么,有哇。”

它斜眼看着李云心:“你敢死么?”

李云心神色如常:“然后?”

“然后,我又不收你的魂,你夺舍呀!”

“听起来像坑我啊。”李云心不动声色地说,“我知道几种夺舍的情形。但最乐观的也是乔嘉欣那种——肉身成了不腐的皮囊,可也失去了人的五感。更不要说重修雪山气海了。”

白阎君此刻又桀桀地笑,声音听起来满怀恶意:“何必做人?你既是能接受做鬼,难道不能接受做个大牲畜?”

“……”李云心叹口气,“爷爷,我知错了。咱们好好说话。到底怎么着?”

白阎君又笑:“确确实实是做个大牲畜呀。你想那龙子,真身如同小山一般大——可不就是个大牲畜?”

“你……”李云心微微皱眉,“夺龙子的舍?”

“只能夺那些东西的舍。”白阎君捋了捋舌头,“那些……所谓的神兽,哼。龙?金翅大鹏?龙子?还是什么麒麟?啧啧。在本君这里,不过是大牲畜罢了。须知它们原本就……”

它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忙刹了话头。

李云心敏锐地觉察到,这位白阎君、世间万物生死的掌控者,在提到那些被它斥之为“大牲畜”的“神兽”时……情绪很不对劲。

大概就是那种“呵呵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现在你老公还不是一样找了小三”的……微酸的味道。

如果这么一体会的话……

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坏选择?

“但是为什么?”李云心谦虚地问,“夺它们的舍,和夺一只猴子的舍,有什么不同吗?和人呢?”

白阎君不屑地一笑:“世间万物皆有灵。人嘛,身体与神魂合二为一,哪一样缺了,都不完整,都要受损。因此夺人的舍,便没了五感,只有空躯壳。”

“至于那些灵智未开的畜类……将人魂这样精巧的东西塞进去,岂能盛得下?”

“咦?”李云心皱眉,“那龙、麒麟、大鹏……实则原本不也是畜类吗?”

“哼哼,你懂什么。这个,不可说。我也不愿与你说。”白阎君不耐烦地捋舌头,“你只消知道,人死了,只剩下躯壳。而那些大牲畜死了,却要留个空。”

“……留个空?”李云心的确没法理解这说法,“什么空?”

阎君又不开心了,一皱眉:“你这小儿偏偏事情多!空……便是空了!这世间别的东西没了死了,就是没了死了,偏偏这大牲畜死了,虽说身体没了,却还有个空!可要你的神魂补上去的空!嗨,到时便知了!”

李云心听它这么说,略一琢磨……便明白了。

不知是这白阎君不愿意那样讲,还是这个世界就没这个说法。李云心觉得它口中的那个“空”,用他可以理解的词儿来替换,实则是……“神格”。

这所谓的“大牲畜”……看起来的确是暗藏玄机啊……

想到这里他越安心,而且恭恭敬敬地向这白阎君施了个礼:“还请君上继续教我该如何做。”

他这种“原来您对我这么有用那么我马上就给您跪了”的转变搞得白阎君似乎略有些错愕。但错愕之后又尖声尖气地笑起来:“你这小儿,当真是个妙人儿。到底是和那魔王像的。桀桀桀……那我便教你好了——你可听好,本君只说一遍。你若到时候出了岔子,便是本君也救不得你了!”

他说得快,声音又尖利。但李云心聪慧,只一遍就牢牢记下了。

但记下之后,他又故意问了几个问题。

那阎君似乎已不耐烦了,只用“自己思量去”这样的话来打他。

见再问不出什么,李云心便甩了甩自己的袖子,问袖中鬼。

哪知这白阎君,竟然也知道它。

它摆摆手:“你何苦为难这玩意儿。这东西,何止两百年?算一算到如今,便已在这渭城四百六十余年了!它平时倒也不作恶,虽说噬魂,却只是噬些飞鸟走兽的魂,从不害人。你道前几****害家畜?那便是因为这渭城附近大些的飞鸟走兽都被它吃净了,才去噬家畜嘛!”

“你说那龙子索它?哈哈哈。那龙子,便如同野兽,居住在此,只觉得这渭城附近都是他的巢穴——这么个百年大鬼在吞噬鸟兽,它自然索拿它呀!不过这玩意儿倒有些本领——这三四百年都躲了过去,两人隔三差五便像如今这般闹一闹……嘿嘿,有趣。”

“我为何不拘这大鬼?嘿嘿……本君,便不能找些乐子么?看它有趣,留着顽耍罢了。”

李云心的眉头微微一挑。这阎君……说得有些言不由衷嘛。但他也不多问,只说:“可最近,它是杀了人的。”

白阎君翻了个白眼儿:“四百多年,总会零星害几条性命嘛!”

“君上……似是有隐情。”李云心便也清楚它这态度所表露的倾向,“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这大鬼既然在渭城被龙子索拿,又吃尽了附近的鸟兽……为何不走?”

“你怎么这般聒噪?”白阎君竖起了眉。李云心听得出来,它是真的不耐烦了,“你管它做甚?等你玩耍够了,放了便是,休要害了它!”

说了这句话之后似乎是怕李云心还纠缠不休,一闪身便失去了踪影。

只留李云心站在那巷口。

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两步,走到墙边。

然后缓缓地将后背贴到墙上、仰起头。就这么默默地看天空,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头上的夜空刚经历过风雨的洗礼,已不见一丝乌云,星河灿烂。李云心看着那一条近乎流光溢彩的银河,以及熟悉的北斗七星,再看看那银盘似的月亮,长出了一口气。

这世界的夜空,几乎同他从前的那个世界相同。

是……几乎。

因为在每天的黎明,他看不到启明星——从来没有。在黄昏,他看不到长庚星——从来没有。

启明星和长庚星……就是金星啊。

这样一个一切都很熟悉,却总在细节当中、透着丝丝诡异的世界。

他要……夺舍。

“去你吗的。”李云心又吐出一口气、手掌在墙上一撑,便把自己弹了起来、挺直腰杆,继续大步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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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这样子的。起点现在的全勤标准改了,4ooo字拿全勤,而且只有4ooo字的全勤了。

我时间比较少,所以如果每章3ooo字的话,每天6ooo字太吃力了,强行6ooo的话,文会变得很水不好看。

所以每章2ooo字,每天两章,正好是我可以接受的范围,也有全勤拿。

所以大家一定现了吧……现在2k党越来越多了。

黑白阎君,的确是有无数分身。但也不仅仅是分身,还有别的法子。这个以后会写到。

我知道这样写在章末而不是“作者的话”里比较影响阅读体验。但是没办法啊。手机端的朋友看不到“作者的话”。

另外……下周五,这本书要上架了。

我在此……向各个次元、各个位面、各个宇宙、存在于各个时间的朋友们出召唤——

无论你们在哪里看到这段话,有时间的话,希望下周五、下周五、下周五,都可以来起点,订阅一下这本书,给我一个订。

因为这本书现在的收藏还很少很少,上架比较匆忙。

订对以后影响很大,很大很大……几乎关系到这本书能写多久,能不能愉快地写下去。

现在的收藏只有4ooo多。现在上架的话,我连订能不能过两百都拿不准。

朋友们啊……

可别让我实在没法儿写下去啊……

第九十六章 一个都不留

刘老道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心哥儿正对着一面铜镜呆。

铜镜……对于刘老道来说可是个稀罕物件。他一个男子又不用梳妆打扮,自然不用这东西。况且是铜镜啊——心哥儿在照的这一块,可不是巴掌大,足有一个陶盆大。

这么大个东西,价值不菲。

老道现在学会了像心哥儿一样注意小细节,现铜镜一圈镂花里有些细细的白色粉末。便知道这不是新买的。而且这个时候,也没去处买。

哎呀……

这样晚,心哥儿不知从那位小娘子那里借来了这铜镜。

啊呀,心哥儿呀……

老道今晚喝了些酒,但有节制,因此只比平时稍兴奋那么一点点。可刚才又看心哥儿搞出许多事,他自己心里也藏着事。于是便有些沉默寡言。

进了屋看他一会儿,捡门边的一个凳子坐了。一边时不时地瞅瞅李云心,一边去捡自己袖子上的毛球球。捡完了袖子,又捡领口上的。

但李云心一直对着镜子呆,一直也没理他。

老道在心里叹了口气,也觉得有些困,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回自己屋。

这时候忽然听见李云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他:“我是不是很帅。”

老道愣了一下子,但明白“帅”是什么意思。像心哥儿平日所言“酷毙了”、“帅呆了”——他知道是表示好的意思。

便说:“是啊。心哥儿帅得很。”

李云心幽幽地叹口气:“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说像我这么帅、又幽默风趣善解人意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可不能早夭了——我才十四,能用夭这个词儿吧?”

“欸!心哥儿怎么如此说!”刘老道就像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忙呸了几声,“这话怎好乱说!”

李云心只笑了笑,又去铜镜里看他自己。老道琢磨了一会儿,重新坐下来低声道:“心哥儿,老道我没什么本事。这些日子都是你在关照我。老道我也不晓得你和那琅琊洞天的仙子说了些什么,有什么打算。”

“但倘若是些不大好的事情……心哥儿啊。这个劫数……咱们能过得去吗?”

李云心没有立即答他,而是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老刘。你说,比方说,你是一个庙祝。现在,有一个人来问你木匠活儿怎么做——问你怎么用木头造一只,能在空中飞的大鸟。可是……你偏偏说出来了,还给了他一套详细的、怎么锯木头、怎么做机关、怎么拼接的方案……这意味着什么?”

李云心说话,刘老道一向是极上心的。他觉得这个问题——虽然不知道关系着什么——自己却能帮心哥儿参详参详,于是就沉思起来。

细细想了一会儿才试着开口:“照常理说……我一个庙祝,哪里会懂木匠活,更不要说机关了。但倘若我一一说出来了……那么这法子定然不是我想的了。也许是有人告诉我这法子,也许是我看见有人这么干过……唔,心哥儿,是不是这个理儿?”

“当然是了。”李云心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低声自言自语,“它一个地府领导人,哪有闲心去研究那个……画中的灵力导向都说得一清二楚,像是个宗师。可是再问它几个基本问题,又都答不上来……这法子,是它想出来的才有鬼。”

他又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这笑容倒是自真心的,仿佛之前的忧郁沉闷全部一扫而空,想通了其中关窍。

“牛逼啊。”他从镜子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怪不得双圣那样牛逼哄哄的……都没听说能大闹个森罗殿。那么那一位,就是因为这个?”

“哈。男人啊……果然是要对自己狠一点。”

刘老道不知道李云心想通了什么关窍才会如此开心。但他总是很喜欢李云心的这个状态——总是胸有成竹、好像可以解决任何事。

于是他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好了。变好了,就试着问些别的事:“心哥儿,还有个事情……就是我那些道友的事情——”

“啊,他们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李云心在室内轻快地走了两步,语气也重新变得愉悦起来,“你是个真好人,真怕他们用我的画,惹上了麻烦?”

“哈哈。你们这些人啊,还是要再学习一个——图样图森破,桑太拿衣服!”他奇奇怪怪地挥挥手,“我在这里是作为一个高人给你们传授些经验——例子可能有些不恰当,但话糙理不糙。”

“比如说老刘你,和对面乔家的乔段洪起了争执,有仇怨。咱先排除你是个变态、精神病那些个孤例,只说你是个正常人——你会不会因为,乔段洪他在路边喂了几条野狗,就一条一条地找过去,把它们统统打死?”

“啊……”刘老道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不会,但又开不了口。

李云心一摊手:“我就说嘛,例子不恰当。我这可不是骂你。再说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和狗其实都没什么差别嘛。只是说,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能。”刘老道点头。

“那他们人呢?各回各家了?”

“……在城里找了家客栈,包下了。”刘老道叹口气,“都在等心哥儿你。”

“看你,又叹气。你是觉得我太霸道了?”

“唉……”

李云心哈哈一笑,背手走出门外。庭院里月色如水,竹影婆娑。他就张开手:“你看,多美的景儿。本来我可以在这小别墅里吃肉喝酒装比过得悠闲潇洒,可是偏有那么多傻比让我不消停。”

“那九公子,有病吧。说我有趣,要常来看我。谁他吗稀罕他看。”

“那凌空子,也是个神经病。也说我有趣,要带我回山。我他吗还怕被切片儿呢。”

“还有一个智障,不说了,反正也不像什么好人——哦,其实也不是人。”

“你说我一个化境——碉堡了——本来天下之大皆可去得。偏偏,哈,就因为我出身不好,都找上了门。”

“现在我藏着躲着还要被找出来。”

“因为他们牛逼嘛。道统、剑宗,好了不起啊。我势单力薄嘛。”

“所以我现在也不乐意了。我一不乐意,你知道的,就要死人。”李云心转过身,看着刘老道,“你瞧着。过几天,这些傻比。”

“统统都要死。”

“一个都不留。”

第九十七章 九月

他这宣誓似的言辞令刘老道说不出话了。

老头子看他站在月色里,心中忽然泛起一种难以遏制的古怪情感——心哥儿现在的情况一点都不对劲。

他倒并不怀疑这位名为李云心的神秘莫测的“高人”能不能做到他说的那些——他给自己带来的惊诧已经真的足够多了。只是觉得他这番话语里……“惨烈决绝”的意味未免有些多。多到令老道觉得,有些担心了。

他总觉得心哥儿这样的人物,是不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

某天风云际会……就会化龙而去了吧……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

……

如此过了一夜。到第二天东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刘老道往李云心的房里看了看。

心哥儿似是一夜未睡,在作图。

他知道李云心要送那些观庙图画,并不是完全出于好心——必然有自己的打算。但他想了一夜,觉得李云心所言甚是。即便他自己有些打算,对那些观庙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前庭那皇子与龙女的画像还在,这几日还有人来参拜。都说确有清心静气的效果,甚至有人出百两银子要买。

心哥儿是化境啊……

刘老道总是忍不住这样惊叹——听说过化境的道士、化境的剑士,可谁听说过,化境的画师?

又过了一会儿,李云心推门走出来,腋下夹着一卷纸。老道也赶紧出了门:“心哥儿,今天做些什么?”

他总觉得自己正在参与到一个大事件当中。这令他觉得很紧张、很担忧,但又总有些久违许多年的兴奋。

李云心便将夹着的一卷纸递给他:“都在这儿了,三十七份。你去给他们分了,回去裱一裱供上——你也知道要他们怎么忽悠人。就说我过些天去检查……算了。不是****,见到这画都知道怎么办。这么着,你分完了,叫他们赶紧回去——我出门溜达溜达。”

刘老道听他说了这话,顿时就觉得手里一下子沉重起来——

这是那三十七份神像啊?!

将近四千两银子啊!

他顿时觉得有些站不稳了。

但他还是拦了一拦:“心哥儿……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同我说说?老道我,怕坏了你的大事啊!”

李云心笑了笑,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但最终只念了两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听过这诗没?”

老道听了,只觉得好。其中意思却一时间体会不出来。只得摇头:“心哥儿你这诗……”

“不是我的诗,是我抄的诗。”他用力拍拍地刘老道的胳膊,一指那些画卷,“把这事儿搞定。拜托了。”

虽然说得随意,但刘老道听得出这字句里饱含的郑重。他便也认真点头:“你放心吧。”

两个人一同出了门。

老道往道士们暂居的客栈去,李云心却是往出城的方向走。他在自己身上下了个简单的符,因此走起路来就像一阵风,快,却没快到引人注意的程度。

他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出了渭城,估摸着才是早上**点钟的时间。一出城,风貌便大不同了。往东边看,是一道延绵如龙的山脉,往西边看,便是一一马平川了。一条平整的官道直向北去,如果沿着这条官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就会抵达庆国的都,京华。

但李云心和一些牛车、马车、挑着菜担子的小贩同行了一段路之后,便拐上另一条了。

这条路虽没有官道规整,然而两旁都生着郁郁葱葱的一排树。树木再向后是灌溉的沟渠,然后便是大片大片的肥沃田地。这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个农妇紧紧挎着臂弯的一篮子鹅蛋、警惕地提防了他一段路之后,便拐去另一条小路了。

于是只剩下他自己,又走了半个时辰。

两旁的树木渐稀,视野逐渐开阔。空气里有些许的水腥味儿,并且周围不再只有鸟鸣虫鸣,而是多了些背景音。

再走一段路,便终于听得清奔腾的水声了。

道路的尽头是一个渡口。泊着两三条小舢板,远远见李云心走过来,便有船家高声问是不是要过河。李云心看了看,摇头。于是那几个人就又闲聊去,不理他。

他下了路,沿着河边走。河边生着茂密的芦苇,不见河滩。这渭水也不知道有多深,但此处极宽。刚才那渡口的河对岸应当也是有码头的,可是即便以李云心的视力也看不大清——隐藏在水雾里了。

说这里是一条大河,但即便是说一个大湖,也会有人信的。

李云心被这样宽阔的水面震慑得有些失神,更看见水面上有不少巨大的漩涡、以及湍急的水流所带出的浪头——在这样的水面之下,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妖物呢!

他干脆又走了几步,走上河边的一个覆满如茵绿草的小山包,站在这里又认真仔细地瞧了一会儿。

据他所知,庆国是一个内6国。这世界上的皇朝有很多,庆国并不算最大的一个,但也不是最小的一个。既然庆国是内6国,那么这一段就不会是渭水的入海口,而是中游。一条大河的中游尚有如此气象……这渭水下游,当真不知道有多么雄浑壮丽了!

他耳边水声激荡,身周水汽蒙蒙。看着这水天一色、不见岸头的景象,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怪不得……有人要争天下。

坐在书房里的时候,天下两个字只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你可以想象山川河流,但在想象中你就像是一个巨人,在俯瞰它们——它们缩微在你的意识里。

可如今亲眼见到这景象、仅仅是见到这样的一条河便已觉得壮阔,这整个天下,又该有多么壮丽非凡!

倘若……再加上这么一个想法——

这渭水……就要是我的了。

我很快要成为这烟波浩渺、波澜壮阔的渭水之主——渭水龙王了!

李云心憋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盯着极度宽阔的水面看了足有一刻钟,才终于又吐出去:“……好像这么想,感觉就好很多了。”

“好吧……我的朋友,那咱们该见一见了。”

于是他便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手指一弹一抖,这纸便化作了灰。

九公子的虚影儿凭空出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李云心耐心地同他对视一会儿,这虚影便渐渐模糊、消失不见了。

他就在如毡的草地上坐下来,在风声与涛声里,轻轻哼起一歌——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第九十八章 朋友

李云心哼完了一支歌,九公子还未到。

他就站起来、又用了一张画像。同从前一样,这画像里蕴含了九公子身上的点点灵气,实际上如果拜这画像,九公子便也吸收得到那香火愿力。

用了第二张之后他再次坐下来,继续哼歌。

如此次这般……一直到了晌午。他前前后后用了九张。

太阳移到头顶,天空蓝得艳丽,一丝云彩都没有。阳光蒸着树叶和草叶,他的棉布袍也被晒得干燥而温暖,身上甚至开始渗出点点的汗珠。

但他没试着舒展身体,而是把自己又裹了裹。这样子过一刻钟,他的额头也渗出汗水了——加上一整个夜晚、一个上午都滴水未进、也没吃东西,眼下他看起来有点儿狼狈。

他揉揉眼,取出了第十张画像、祭出了。

这一张画像的青光散去之后,李云心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以及熟悉的声音。

“你这么急着唤本公子,是急着求死么?”

并不是如何友善的语气,似乎说话的人感到相当不痛快。

但李云心却在心里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从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随后他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笑容陡然不见,换上仓惶焦虑的表情:“九公子,大事不妙了啊!!”

“……啊。”九公子看见他这神色,原本满是戾气的面容微微一滞。片刻之后却又浮现出残忍诡异的笑、并且露出一排尖锐的牙齿,“那你说说看,怎么大事不妙了,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里的牙齿在慢慢地变长。等他以一种长长而上扬的反问式尾音说出那个“啊”字之后,嘴巴几乎已经咧到了耳边,口中的白牙……已经变成獠牙了!

这样的一口牙齿,出现在一个俊美的男子身上,且在艳阳之下……诡异、恐怖透顶。

他这神态和口气,就好像本已经满怀怒气地要兴师问罪,却现李云心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于是一腔的怒火因为这反常暂时没有倾泻出去——但却只是暂且按耐着,以一种极度危险的态度,打算听听眼前人要说些什么。

一旦一言不合,就会加倍地爆出来!

李云心抹了一把汗,毫不在意他的态度,迅地往那渭水里一指:“你快走吧!没时间解释了!有人要你的命!我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我还以为你来不了!”

“本公子有的是时间。”九公子的一双眸子,渐渐变成淡黄色。那对瞳孔也变得越来越细——李云心知道这是他极度愤怒的前兆。

但他仍不在意:“当我是朋友,你就快走!你可知我已活不了多久了?!你要我白白死掉吗!?”

他深吸一口气,在九公子的瞳孔彻底变成一条细线之前说道:“我已将这渭城附近,你所有的神位都叫人换了!虽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办不办得到,但……已经被她现了!”

这句话一出口,就仿佛时间被暂停了、齿轮被卡住了。

九公子极度愤怒的神情凝固在了脸上。随后他的眼神陡然缓和下来,重新变成正常人的样子:“你?嗯?你使人做的?你是故意做这事的?”

李云心惊讶地眨眼:“啊?你……知道此事?”

九公子不说话,两只眼在眼眶里诡异地乱转。滴溜溜地转了一会儿,阴阴地说:“那你说说,为何做此事?”

“我知道你便是渭水龙王啊!”李云心激动地大喊大叫,“那****找过来,我思来想去,觉得必有原因。我又查庙志、又查那三河口龙王庙中的气息,便知你是渭水龙王了!”

“刘老道庙里那神位本也是你的……我为解开自己身上的封印,除了你的神位,换了我的——好受那香火愿力。后来知道……”李云心咬紧牙齿、直视九公子、像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后来才知道这事……你……你……你当真是,将我当作朋友的!”

这话说了,九公子那张俊俏的脸几不可查地微微向后仰了一样子,但很快又前倾过来——仿佛刚才李云心所表达出来的那些汹涌而强烈的情感如同狂暴的波浪一般令他惊诧而难以承受。但转瞬之间又意识到……

那正是他一直所渴望的情感。

被……真正地关心、没有任何代价、交换、付出的安全感。

九公子是螭吻,龙之第九子。

昨夜,李云心细细问了那大鬼。

大鬼在世四百六十余年,又同九公子躲躲藏藏了这么久——这渭城附近最了解这龙子的,便是它了。

在琼华楼的时候李云心知道九公子在寻这大鬼,便要刘凌帮他拿了。他只想着,既然被九公子这样找,或许手中有他这位“好朋友”极看重的东西、或许可以加以利用。

结果昨夜从这大鬼口中得知的……远他的想象。

大鬼虽然并不像怕普通人那样逻辑清晰、神志清楚,但毕竟不同于乔嘉欣那样的亡魂。李云心只问了他一个时辰,便搞清楚了很多事。

这九公子……

原来是不受宠的。

这世界有真龙。有且只有一条真龙。

这一条真龙神兽统御天下水族甚至妖族,几乎等同妖魔世界的帝王。

但这真龙的“帝位”,却不是被什么人封的——是自己得来的。据说那真龙出世之时这世上另有许多强横大妖,但皆被真龙一一降服。

而后妖魔世界的“贵族”们臣服于龙威,令它拥有了无上的权威。

天下既平,这真龙便隐世了。

隐世之后……再封九子。

分别为——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陛犴、负屃、螭吻。

这九子,便掌管着天下七分的水系。虽说这种掌管并非绝对的、强有力的掌控,而更像是名义上的一方“领主”,但无论如何……

这天下是极大的。据李云心估算,这大庆国的疆域,大抵是从前他所在那个国家的三分一。但这样的国土面积,也只是众多皇朝里一个中等帝国。

在庆国的北方,隔着业国,便是这个已知世界中的级霸主——离。离国的疆域面积,大概等同十个庆国。而离国的皇帝,更是自号“天皇帝”。

第九十九章 还君一命

这样大的世界,河流密布。而这七成的水域当中、属于这九子螭吻的……

只有这么一条渭水——且是名义上。

因为出了庆国之后的流域,便又不是他能够掌控的了。

大鬼不知道为何如此,但这并不重要。李云心已然知晓……九公子为何是这样的九公子了。

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猜忌、孤独、喜怒无常、又强烈地渴望认同感……

这简直就是一个教科书式的、因为童年、家庭、小时候所遭遇的困境而导致了严重的慢性心理创的患者模板啊。

因而李云心说了这话之后,九公子的满腔怒火,一下子消失不见。

李云心在心里松了第二口气。

妖魔……虽说没什么人性,但毕竟还是有神智、有逻辑的生物。哪怕它们的那一套逻辑与人类不同、自成体系,但既然也算是“逻辑”……

也就还在他的手心里。

这被贬谪的龙子,听了李云心的话,便站在滔滔渭水边,似乎努力想要令自己看起来更加凶恶一些。却终是被心中突然填满的东西搞得乱了方寸,过两三息才终于狠声道:“便是如此,你为何做此事?”

李云心此刻看起来已不再慌乱,而是站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九公子,你可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天方国国君有一位门客,名为片离。这位门客曾经先后为三个国家效力——那些国家却都被灭国。于是片离到来了天方国。后来,天方国也被灭国。那门客如往常一样跑掉了。”

“又过了几年,灭掉天方国、杀掉国君的叶檀国国君在过一座桥的时候,遭遇了刺杀。但他安然无恙,刺客被捉住了。叶檀国的国君问他,为什么刺杀自己。这刺客说,他便是从前天方国国君的门客,片离。”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他用刀子划了自己的脸,毁容。又吞了烧热的炭,毁掉自己的声音。然后等了那样久,终于等到这个机会。”

李云心略顿了顿,擦擦自己脸上的汗,给他思索的时间。

这龙子此时脸上的神色,已经变得相当复杂——这是李云心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露出如此近似正常人类的情感。他皱眉,问:“为什么这次不逃?”

“这片离说,从前他侍奉那几位国君的时候,国君都视他为仆从。而他跟随天方国国君的时候,国君却视他为国士。因此——”李云心挺直了身体,脸上的神情肃然而凝重,在奔流不息的渭水涛声中说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在那庙里,你救过我一次。在那清河县,你又救了我一次。与你而言虽是举手之劳,但于我而言,便是再造之恩。”

“先前我不晓得其中关窍,以香火愿力冲击封禁,已犯了修行大忌,再无寸进的可能。既是如此……我便还君一命吧!”

“那女人知道我同公子你是朋友,便挟了我,要我助她来杀你——我岂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便对那女人说,你是渭水龙王,享香火愿力。一旦将那些拜你的庙都除了,你失了众多信徒的信仰,必然实力大损。到那时候,我们便可杀你。”

“那女人不信我……呵呵,我自然有法子取信她。”李云心凄然一笑,“以画像替换神像,总是要附着些灵气,那些庙祝、观主才觉得确是真神神位,才好心甘情愿地换了。我便对她说……她不信我,我就来做那被朝拜的吧!我一个人身,受了香火愿力,便要功散身死……”

“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她自然……便信了。”李云心摇头,“她又问我为何这样做。我说我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所造杀孽甚重。若是你的死同我有关……我也,没什么颜面苟活于世了!”

李云心说完这话,便开始深呼吸。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竟像是心绪激荡不已、久久难以平静!

这九公子呆呆地站在他面前听了他的话。听完了,又愣了几秒钟,忽然暴怒起来。

他一挥手,便将李云心击出几丈远,一张面孔瞬间变得狰狞不堪,愤怒地叫喊起来:“蠢才!蠢才!蠢才!枉本公子觉得你有趣!”

“本公子——乃渭水龙王!渭水龙王!!岂轮得到你如此行事?!蠢才!当真蠢才!!”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在原地暴跳如雷,但却再没对李云心动手。

待他这样足足嘶吼了一刻钟,才忽地跌坐于地,斜着眼看已从草地上坐起来的李云心。

阴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长叹一口气:“你这人……人,怎地不早同我说?!”

那含愤一击的力量极大。但李云心好歹穿了他送自己的那软甲,因此只是喉头微甜。又看他在那里暴跳如雷的样子,知道这是……在表达自己的情感。

他不知道龙族的寿元多久,也不知道这些妖魔活到多久,才算成人。

但只看这九公子,他知道……

这还是个孩子。

至少在心理上,还是一个孩子。不清楚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也不清楚如何克制自己的情感。他因为得到了第一份“真正”的友谊而欣喜,但这欣喜很快又因为随之而来的坏消息变成了沮丧。

李云心甚至没有费什么力气……

便已经彻底掌控了他的情绪。

看到他这样子,即便是李云心,也忽然在心里觉得有那么一点的……不忍。这龙子,至少在此刻,是真的将他当作了……朋友?

因为这不忍,他甚至开始想——或者可以换一个其他的什么办法……

但,当九公子说出下一句话之后,这一点点的柔软情感以及幻想……就彻底在李云心心里消失了。

“……怎地不同我早说?”九公子的声音已经慢慢平复下来,“我之前找到你放了那鬼的人家附近——你将那鬼放走了,是不是?哼。本公子一直在找它!还是被本公子找到了!那鬼说你从那人家借了铜镜,哼。”

“本公子那时候气你……见那人家的小娘子细皮嫩肉,随手便抓来吃了……如今知道竟是这么一回事,哼。”九公子皱眉,“早知道便不吃了。其实味道也不甚好。不过……终究只是个人罢了。”

他似乎有一点惭愧。但这一点惭愧很快就像烈阳之下的露水一般消失不见:“唉。既已如此了,你总要死的,嗯?本公子也没什么办法了……倒可惜你这人,唉。那你说说吧,都同那女人说了什么?”

李云心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甚至连眼皮的微颤都没有。

他平静地看着九公子:“你说的那个女人,是尹家的女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叫做尹雪柔的?”

“或许是?”九公子皱起眉头,似乎因为李云心的牺牲,所以才给了他更多但也有限的耐心,“谁耐烦记她名字?血食罢了。你若喜欢,以后你死了,我便多给你祭几个!”

“哦。”李云心微微笑了笑。他低头、沉默一会,又说话。

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清晰而有条理。

“那么,其实是这样子。我同那女人说,到时候我假装与你还是朋友,站在你这边。等你们两个争斗起来,我便趁你不备,放一道符箓,暂时封了你的修为。到那时候……你就只能任由宰割了。”

“但真到那时候……”李云心吐字清晰,眼神清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龙子,“这符箓我对她用。”

九公子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又看了李云心几眼,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

随后微微侧头:“就这样简单?”

“不论哪种计谋,都是越简单越有效越好。”李云心看着他,回答他,“一个计谋环节太多、变数太多,就很容易出问题,满盘皆输。所以——的确就是这样简单。我来定胜负。”

九公子又想了想,忽然面露难色:“那女人……唔。你说是一个道士?”

“一个化境的道士。说是……专程除龙子。”

“哼……若是本公子那天正巧有事,嗯——”

“无处去了,朋友。”李云心打断他的话,第一次以强硬又严肃的语气对他说,“你无处躲了,朋友。这渭水……难道不是你的吗?还能有哪里?”

九公子陡然瞪圆了眼睛:“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但李云心只叹了口气:“我是要死的人了。”

这话让龙子重新平静下来。他恼火地皱眉、又踱了几步,暴怒:“吾乃渭水龙王!!”

话音一落,便又从平地生起了一阵云雾,卷着他直入那大河中去了。

李云心转过身,盯着他入水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向着太阳、闭上眼睛,从鼻腔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妖魔啊……

“随手便抓来吃了”。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被简简单单地说出来。

李云心便知道……再有任何柔软的心思,都是在自寻死路。

或许有一天这句话,便应在自己的身上了。

和一只橙子做朋友,并不会因此而不吃橘子。

吃橘子的时候……用得着考虑橙子的感受吗?

他又叹一口气,为自己贴了另一道符,往城里走。

此间事了了。九公子想躲,但眼下知道自己躲不了——失了渭水,他又算是什么了呢?他只能应战。

刘凌……大概会很好奇自己出城来做了什么。她刘凌是化境,李云心虽然雪山气海被封,但也是化境。既然如此……她便不会愚蠢地试图用什么法子来监视他。

所以……

既然这边已经“还了君一命。”

就再回去,“引君入个瓮”吧。

第一百章 三人行

重往城里走,已经是上午过后了。他拐出那条两旁沃野百里的小路上官道,便听见一阵唢呐声。稍一想便知道,知道刘家人在出殡。

那晚那也只听伙计说死了人,却不知道刘家究竟是怎样的家世背景。如今往官道一看,可就清楚了。

庆国人办丧事比较奇怪——外国人来庆国,会觉得庆国人在“庆祝”而非“哀悼”。寻常人家有人死掉,会请草台戏班草草唱一会儿,保留曲目一般是《双君》或者《河柳传》。但这个刘家,竟然将戏棚搭到了城外。

李云心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仙声送棺,百里不绝”的讲究了。大概每隔十里便搭一个戏棚,也不管有没有人看,但一定是要唱足十二个时辰的。

他往前走一段路,便看见那个戏台。一上午的时间搭建出三尺高的台子,还有遮雨遮阳的布篷。三个戏子在台上唱得正欢,台下也只有三个路人在看。

分别是一垂髻老翁、一壮年汉子、一总角小儿。

李云心走到戏台旁随意瞥了一眼,却忽然觉得……有点儿意思。

竟然不是他认为的那种“戏”。与其说是戏,不如说是剧——他第一次看到庆国的“戏剧”。曲调唱法都很通俗,甚至在中间还有对白,以及像模像样的情景道具。他觉得这东西更像是他那个时候的歌剧以及话剧的结合体。

这就好玩了啊……

这种出乎意料的新奇形式,令他情不自禁地缓了缓脚步,多看了几眼。

现演的正是“双君”。

在这个世界上,提起“君”,一般都是指黑白阎君。李云心和那两位打过交道,于是就打算停下来瞧瞧,在世俗人眼中的双君是什么样子。

却现这《双君》说的是传说中黑白阎君如何成为“黑白阎君”的故事。

说,双君本是天上人,乃是一对兄弟。黑阎君是兄长,白阎君是弟弟。白君行事肆无忌惮,四处闯祸,于是作为兄长的黑君便屡屡规劝,但白君屡教不改。

有一日,白君因缺钱饮酒,就偷拿了天帝的金粪瓢,卖掉换酒喝。天帝过几日要掏自家粪坑的时候现粪瓢不见了,便起火来。

天帝一火,人间便下起了火雨。这火雨足足下了三百年,最终烧死了所有的人类。人类死光了,天帝才现是白君偷了粪瓢。说凡间人类因白君而亡,白君罪孽深重,要处死他。

但黑君又为弟弟求情,说既是人死,凡间遍地亡魂,他就愿和弟弟永驻浑天球的幽暗中心,做一对与亡魂为伴的阎君,处理那些亡魂。

天帝被这对兄弟之间的深厚情感感动,便应允他的请求。但又恐怕他们两个来到凡间泄露天机,便抹去了他们的大部分记忆。

兄弟二人连连谢恩,然后才下凡、成了后来的黑白阎君。

李云心看的时候,正是黑君和白君扮作天庭一干人等在唱“我天帝宽宏大量恩情深,叫那黑白兄弟化人身——”

他略有些呆,隔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这他吗什么三观。”

这一声说得略大声,惊动他身前的老翁。老翁看起来家中也算殷实,穿针脚细密的棉布袍子,胡须干净柔顺。他转头打量李云心一番,便问:“这小哥儿怎么说这样的话?”

李云心本想转身走,但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一阵躁意。他微微皱眉、眯起眼睛在炙热的阳光下看看也转过了身来看他的憨傻汉子、懵懂无知的小儿,伸出舌头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老丈没有现哪里不对劲吗?”

老人捋了捋胡子,略思索一番:“并没有啊?”

李云心叹口气:“这天帝有病啊。自家的粪瓢被偷了,杀凡人泻火。杀光了人又说是因为白阎君,然后一干人还要歌功颂德说他好话,这什么逻辑啊?”

老人想了想,未说话。倒是那个被晒得黝黑的、看起来憨傻的男人说道:“噫,话怎能这样说?天帝就是天帝呀,天帝哪里会做错事?再说天大地大天帝最大,他做了什么,又有谁能管他?”

他想了想,又用脚上的一双草鞋蹭蹭身边那柄木锄上干了的黄泥:“再说这世道,本就是,恶人喝酒吃肉,好人挨冻受穷。小哥儿你说的那些我懂,你是要说天理嘛。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理?先生们教训孩子说,世间自有天道公正。要我说哪里有公正,一个事情公不公正,还不是大人们说了算。”

老翁听他说了,忙摇头:“非也非也。这世间自是有公道的。不但有公道,还要人心善良、邻里互助和睦。若是没有这些,天下也就乱了呀。你看人与鸟兽何异呀?譬如你今日上山打草被也野兽伤在路边了,我老头子见你伤得重,定是要帮你的。这便是公道善良呀——”

“呸!好晦气!”那壮汉忽然恼了,狠狠往地上啐一口,“没来由听这晦气话,你这老杀才!”

他说完又哼一声,提起木锄便走。

老翁涨红了脸,愣了一会儿才跺脚:“嘿,这个人,没道理!”

李云心在心中生出了一些念头。想要说,但看看眼前的老翁和小儿,又觉意兴阑珊。

这时候台上的三个戏子唱完了戏、换下行头,坐在台边喝凉茶水歇气。看老翁气得跺脚,演天帝的人就笑:“你看你这老头,又不是不懂事的。那汉子一看就是穷苦命,在田地山野里讨生活。你凭白咒他被野兽重伤了,不是咒他死?人家怎么不恼。”

喝了口水、擦擦额头的汗,又对李云心说:“你这小哥看起来也是富足人家的,不晓得人间疾苦。这世道哪里有那么多正义公理?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呀?你看,哪怕咱们大庆的皇帝圣明,公正地裁决人间疾苦——你们就觉得这天下是自有公道的了。可是这大庆的江山是哪里来的?是太祖皇帝从前朝皇帝手里抢来的呀。”

“这大庆朝的正义公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所以这世道呀,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从没有什么正义公理。可虽没有,但人们是一定要相信这些的。因为,已经没有了,若是再不信,人就真的和禽兽畜类无异了。所以说呢,小孩子才总喜欢说这里不平、那里不平,或者觉得哎呀,这世界本就是没有天理的,做什么坏事都可。”

“但只有想得明白的人才知晓,这世界确是没什么公正道义的。但正因为没有,才要去信,要不然,这个世界没了规则礼仪伦常——坏事不是只有你自己可以做——你去出门做了坏事,回到家现一家人也都被人杀了,岂不是更完蛋啦?世界完蛋了,你又能讨得什么好?”

“所以我是很不喜欢每天把这个世界没什么道义可言、人人都该自私自利的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也不喜欢那种觉得这个世界就该是公正的讲道理的那种人——这两个,都是孩子气。”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旁边的黑白阎君就笑了,给他肩头一拳:“你这个做过教徒的人倒是会说话,可惜我都没懂。”

那老翁听了他这些话,站在原地皱眉沉思。

李云心倒是笑了,细细打量这演天帝的中年戏子,拱手:“阁下怎么称呼?”

“诶,一个唱戏的,哪有什么称呼。喊我老王。”这戏子笑笑,摆手,搁下碗起身招呼身边的两位,“起来了。再来出《教家翁》,可不能耍滑头白拿了人家的钱财!”

李云心微笑着看他重新换上戏装,想了想,自袖中取出一张随身带着的符纸。然后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在符纸上歪歪斜斜地画了个简笔的小人。

然随后将那纸搁在台边上——只要一阵稍大些的风便能吹走。

“送你道符。”他对那已经开唱的戏子说,“可以保命。”

戏子瞥了他一眼,口中还唱着词儿,不晓得听没听清楚。但李云心已经转身走开了。

午后的日头最烈,路面上的空气有些扭曲。戏台上传来的曲乐声很快变成隐隐约约的背景音。再过一会儿,就只有他鞋底和路面摩擦的粗粝声音了。

这么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身边有人问:“因何给他一道符?以自身精血画的符,又是你这样的境界,凡间帝王也难求的。”

李云心侧脸往身边看了一眼,又往天上看了一眼:“啊。我忘了一件事儿——你是化境的道士,可以上天的。那你刚才在跟着我?”

“嗯。”凌空子说。

李云心微微叹了口气:“希望你能理解。”

凌空子默不作声。沉默一会儿又问:“因何给他一道符?那只是个世俗人。”

“三人行必有我师。他说的话让我心情好了点。人心情好了就会想任性,于是我刚才就是在任性。”李云心转脸看她,“我才十四岁,正是任性的年纪。你大多?”

凌空子随他一同走,但脚步轻盈,像在飞行。她犹豫一会儿:“十八。”

“天才少女啊。十八就化境巅峰了。”李云心由衷感叹,“不过你是化境巅峰,搞得定龙子?”

“先说说你刚才见了他,在做什么?”

“你没听到我们说话?”

“可以听。但一定会被你察觉。所以只远远地看。”

“哦……”李云心笑了笑。又走了一会儿,说,“我把附近他的神位都换掉了。他没了香火愿力,会变弱……至少不会变更强。我对他说我这么干是因为我被你胁迫。我为了取信你,才做了这事。我将会在你们争斗的时候,假意站在你这边,然后给你致命一击。”

“他信了?”

“照理说不该信,但不能不信——我将被换掉的那些香火愿力,都引进我自己的身体里了。我一个要死的人说这些话,他怎么能不信。”

他还在往前走,凌空子却停下了脚步。只停了一瞬,一把从后面拉住他的手臂、扣住了他的脉门。

两息之后,她松手:“你!”

“……你!你为什么这么干!?”

“你只有十四岁,几乎也是化境巅峰!你知道不知道这意味什么!?”

“天才啊。几百年或者几千年难得一见的那种啊。”李云心随意地说,“总之很牛逼。”

凌空子盯住他,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几次,强迫自己迅平静下来。

见她不那么激动了,李云心便继续往前走。

现在、眼下、此时此刻……

大概有几间庙已经换上那画像了吧。

因为……

他体会到了越剧烈的,如刀割一般的剧痛!这痛楚令他的脚步变得稍微有些迟缓,脸色也更加差劲。等凌空子重又跟上来,他才说:“你知道吗昨晚……尹家死人了。”

“哦你当然不知道尹家啦。尹家啊……在渭城挺有地位,有个叫尹平志的捕头,混得很开。不过都不重要……他家有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很喜欢我。”

“以前总来龙王庙玩,和我说话。可毕竟是女孩子,虽然活泼大胆,也没大到就对我表白的程度。所以每天缠着我,一见我就笑。”

“她不爱吃葱。”

“嗯大葱可以。”

“昨晚死了。被那龙子随口吃了。因为我之前去借了面镜子。”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转脸认真地看着刘凌:“你说是不是因我而死?你说这龙子……那些大妖魔,是不是都该死?”

隔了一会儿,刘凌轻声说:“你该是见惯了死人的。也该杀过人的。”

“我的确搞死过很多人。可都是那些人……先来搞我的。”李云心笑了笑,“但她对我好。”

刘凌不说话了。

“所以我和那龙子一起造的孽,我也有份的。刚才那戏子说道义。于人道而言,我不该同妖魔为伍,我该死。于仁义而言,既然我又将那九公子当作朋友,就不该伙同你来害他,我也该死。我这样一样无道义之人……也只有一死,才能对得起我自己了。”

“之前说要跟你回山,抱歉。没法子了。”

“你……”刘凌说了这个字,却不知再说什么好。

李云心笑起来:“所以我是自愿的啊。这叫,自我救赎,对不对。用我的命来取信他。实则也可以取信你。我不这样做,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

“那么……我想知道,化境巅峰的你,加上我,真可以杀掉龙子吗?”

“如果龙子更强一些,是……两个龙子那么厉害,甚至再厉害一点……我们有握把吗?”

第一百零一章 行宫

刘凌开始变得喜欢沉默。李云心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可以从这些沉默里体会到自己乐于见到的情绪。

也是隔了一会儿她才说:“你当真是不惜命。”

“唉。”

“也许也正因为你这样子……才会成为天才。”

“真可惜你本来……”她看了一眼李云心,“本来跟我回山,也许是可以不必死的。”

又走了几步,远远看得见城门了。这时候路边有供路人遮风避雨的驿亭。

刘凌拉了一下李云心的衣袖:“歇歇吧。”

她已经可以看得到李云心额头的冷汗、以及煞白的嘴唇了。依照她的经验,知道这并非伪装。

李云心深吸几口气,慢慢走到驿亭里,在由几片粗糙木板拼成的长条凳上坐下了。

长凳上原本坐了三个赶路的妇人,挎着篮子。见两个人走进来,往旁边让了让。或许是看刘凌和李云心都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一让就让了半张凳出来。

但凌空子却没有坐下,只站在李云心身边。

她在李云心肩头的两个穴位按了按,说:“龙子有九个。那八个龙子,真境巅峰的道士也没把握。但这一个是第九龙子,最弱的一个。我是化境巅峰,又带了法宝,对付他自己,万无一失。”

“原来他这么弱啊。”李云心低声道。

“弱?并不弱。”凌空子摇头,“这第九龙子,也算是化境巅峰的实力。但我们修行者的化境巅峰这四个字,包含的东西太多了。修炼的法门、前人累积的经验技巧、师门赐予的保命符箓,甚至还有法器。”

“而龙子、妖魔的化境巅峰,就只是它自己。它们不修法门,几乎没有法器,也没什么师门。仅凭天生的妖魔之躯、妖力,便已是化境巅峰了。你想一想——一个一出生,便是化境巅峰的凡人。一点都不弱的。相反,强得让人心惊。”

“要说狭路相逢——我和它偶遇,我必然死在他手里。哪怕是刚刚踏进真境的道士,也占不到便宜。但我有了时间准备、布下书符大阵,他进来了,就别再想走出去。至于两个这样的龙子……大概也是可以杀的。”

“但你要说更强一些……有多强?”

旁边坐着的那三个妇人,此时都已经目瞪口呆了。见了鬼一样的相互看了看、忙起身,匆匆走了——大概是觉得这对璧人儿看起来是好模样……

怎么偏偏是两个失心疯?

三个妇人走了,刘凌才绕去另一边,在凳上坐下来。

凳子底下生了一株野草,此时芽抽得长。李云心将草茎拔下,用那一头嫩绿色的柔软断茎在指头上拨弄。然后说:“他毕竟是个龙子,号称渭水龙王。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觉得在渭城附近,它就是在世真神了。那也该有龙宫的吧。那里面,会不会它也有法宝之类的东西。或者……会不会有朋友?”

“……龙宫?”凌空子的声音变得古怪,“它哪里会有什么龙宫?哦……倒不怪你。也没什么人同你说这事。”

“掌管一地的大妖,若是有行宫……那行宫可不是它自己建的。我是说当然也可自己建,但那就如寻常人建房子一般,没什么用的。真正的行宫……怎么说呢,你可将它看成类似修士的雪山气海一样的东西。”

“譬如这九龙子,若是所辖之地信徒甚众,它得了香火愿力,便可渐渐炼出自己的行宫了。这东西,寻常妖魔也都有。你说它们或者被人敬畏,或者被人厌恶,总是有人惦念着的。但凡有人知道它们,便会生出这东西来。”

“没甚别的用途,除了栖身之外,往里面一躲还可防身。勉强算是……妖魔们的法宝吧……”

李云心听她说了这个许多,才意识到,事情同自己想象得有些出入。

他从前看影视剧,龙王自然都有龙宫——哪怕再寒酸。

但没想过那玩意儿……哪来的。

如今知道,原来是信徒们的香火愿力,“添砖加瓦”来的。

譬如说一个小妖自己修出了道行,却没什么人知道它,那它就是个小妖。

倘若坏事或者好事做得多了,信仰或者畏惧它的人多了,这香火愿力除了增强它的力量之外,还会慢慢地生出一种东西——“行宫”。

譬如说这小妖,就生在某一天自己手边多了个巴掌大的小木桶。它可以缩进这木桶里,很难被找到,可以疗伤喘息。而这木桶能够承受的伤害,可比它本身能够承受的多得多。

之后这小妖成了大妖,信徒更多了,可能这木桶会变得更加璀璨华美、里面的陈设也会变得更多。

一言之——这东西是一种可以进化的、须弥芥子空间。

但据刘凌所言现在的九公子的“行宫”……绝对还没有大到可以被称作“统驭万千水族、掌控百万里气象”的“龙宫”的地步。

李云心了一会儿呆。

因为……很违和啊。

这玩意儿……或者说这规则……怎么看,都像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

也难怪那天晚上他问九公子“行宫在哪里”,那妖魔会陡然恼怒起来——原来真不是可以对人透露的信息!

——况且他似乎也没有“龙宫”。

见了鬼。白阎君可没对他提这事。

大概是他也不大清楚——现在李云心愈确信,夺舍神兽这法子,不是他想出来的了。

但胸腹之间的令一阵剧痛突兀地打断他的思绪。

他沉闷地咳嗽两声,将手里的草茎揉出了汁水来。又有画像……挂上去了。

现在他有更多的灵力可用——几乎等于未被封禁之前的半数。但如今也清楚,距离功散身亡也更近了。

他起身叹口气:“走吧。歇息得差不多了。”

“我还想……多听听你的事情。我从小隐居在山里,一直好奇如果我……命好些。可以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为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这件事担忧、而是生在了你那样的仙门里……”

“会是多开心的生活呢。唉……希望我下一世啊,会过得更好些。”

刘凌犹豫一会儿,开口说:“……好。我说给你听。”

于是给李云心说了一路。

他知道有些话是真,有些话是假的。但并不妨碍他渐渐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图景,以及天下大势。

最终两人在刘凌第一次见到乔佳明的路口分开。

天渐阴了。

第一百零二章 秘法真名

之后的三天李云心只做了几件寻常事。

他在渭城里穿街过巷地到处走,和人交谈。所谈大多是些奇闻异事、庆国风貌。好像要在死掉之前好好见识见识这个没来得及的看的世界。

又因为那一夜,他已经在渭城的“上流社会”中有了名气,因此也会在经过豪门的时候走到门前,对门房说“我是李云心”。

有嗤然一笑不晓得他是谁的,他就径自走开。

于是这家的主人会在事后得知之时,庆幸自家的门房并不知道那人因而没有通传——谁会愿意和琅琊洞天的敌人扯上关系呢?

有的门房听主人说起过这个人,知道是了不得而不祥的人物,便忙去回禀。于是就有人称病或说不在。李云心也会径自走开。

有的,终究是胆小,硬着头皮迎进来。

李云心便坐下来吃一些东西,随后画一幅画。他一出手,自然最差也是名作。

作出来了,留给那家人,只要百两银,要送去龙王庙。

第二天未见他的那些人知道了这事都后悔不迭——因为还听说之前李云心同凌空仙子气氛融洽地在街上攀谈。便意识到他或许是觉得自己要离开渭城了,想给刘老道留些家底。

而且和那位仙子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糟。

于是又将自家的门房狠狠斥责一通,吩咐他们若是再见到李云心登门,就一定通传一声。

可惜李云心在渭城里游走的路线飘忽不定,心意也琢磨不透。

譬如说他第二天中午走在柳河边,忽然对一个人说“这里的阳光”很好,于是就蹲在河堤旁,用一支普普通通的小狼毫、在一块青石板上作画。

他一下笔,那看似柔软的狼毫笔锋直接在石板上刻出了印子来——这样的神奇事件,自然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半条街的人都围来看,看这“武林高手”画怪画——他一圈一圈地画圆,又在圆圈附近画很多线,说是太阳。

但只画了一会儿,就把笔一丢,说无趣,走开了。

凌空子知道这些事,亲自登门去那些人家一一看了李云心留下的画。现的确是“普普通通”的名作。

比世俗间的画师水平要高明很多很多,可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然后她又去看了李云心在河边刻出来的“太阳”。那的确是一幅未完成的“画”,连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都没有。

在查探了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之后,刘凌渐渐放了心。

李云心似乎是真的,只想在这世间留下一些东西,并且为自己准备好身后事。她对李云心的这种表现觉得惊诧,但没到不能解的地步。

只是觉得他竟然是这样的人——会真的对一个世俗的老道好,会为了死掉一个小女孩伤心,还会因为“背叛了友谊”而舍弃自己的生命。

他真的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可惜要死掉了。

刘凌开始偶尔觉得心慌、怅然若失。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起初她只想杀了这人,得到玉简,便回山。后来觉得他有趣,想要将他带回山。

未必会死的……也许只是废掉修为。

但琅琊洞天是一个好地方,没有修为的世俗人在那里也会活很久。

只是没想到……

他竟然打算死在这里。

唔……其实也做不得准。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她至少得,亲眼看到他死,才放心。

想到这里,刘凌又微微地叹了口气,再次挥动手里那支密布符箓的法笔。每挥动一次,便有金光自虚空当中浮现出来,又一闪而没。

据说这世界上本没有文字。但天人造了浑天球出来,又造了世间万物。造出万物之后造人,人便问天人,那些事物都是什么。天人一一讲解,人却记不全。

因而天人将各种事物当中的规则抽离出来、简化成文字、图案,教授给凡人。

因此,就有了道统、画派。

世俗人书写,便也只是书写。但道士书写,写出的却是天地万物的秘法真名、写出的是天地万物的大道规则。

若说画派是画灵,道统便是书理。规则相比画派的灵气、体悟来得更加简单直接。便是这简单直接,成就了道士们惊人的破坏力。

而现在凌空子在虚空中书写的文字,世俗人是断然看不懂的。而且哪怕不小心看到了……便会立时暴毙当场。

因为她在写的是道统所传下的一件事物的秘法真名——

名曰:死。

化境巅峰修士所能够掌握的第一种、也是唯一一种律咒法——死咒。

断绝对方的气机、生机、同这大千世界的一切缘法。若修为远在对方之上,只一字便可立时夺了他的命去。对上龙子这样的强横妖魔,便是不能一字夺命,也可以此字布下阵法。

死,不仅仅是生死的死。

草木凋零、因果断绝,亦曰死。

此阵一成,便可暂时断了那龙子的气运、因果。一入此阵,则有来无回。

她如此足足书写了七七之数,才略疲惫地停下笔,长出一口气。

然后闭上眼睛调息了一会儿,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天——天已黑了。她所在的庭院里,草木投下斑驳的阴影。

看罢了这影子,才道:“进来吧。说说。”

上清丹鼎派的道士从云子,这才从外面推门而入。但往门内走了两步便站定:“回仙子的话……那李云心今日,也同前两日一样,在到处作画。只是晌午在街上……惹出个小乱子。”

刘凌微微侧脸:“小乱子?”

“呃……实则也不是因他而起的。”从云子想了想,慢慢说道,“今日我暗中跟着他走到长门街上,正是开市的时候。仙子有所不知,每个月的月中、月末,附近的乡民都会来渭城长门街赶集。这时候……”

“不必解释,继续说。”凌空子边听边慢慢在房里走,纤纤素手轻柔地拂过身旁的每一样事物。待触碰到桌上果盘里一串翠绿欲滴的提子时,她便轻轻拂了拂。提子哗啦啦地落在瓷盘里,只剩一条枝枝叉叉的梗。

她将这梗拿起来,用那嫩绿色的柔软断茎在指头上拨弄,轻声自言自语:“今天……该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啊。啊……”

“那李云心今日也到了长门街。在街上摆了一个摊子,说给人画像玩。”从云子便继续说,“画了些像,都没用什么灵力。我使人在拿他画的人走远之后截下来,查那画像——说的确是普普通通的水墨画,随手作的。”

“不过到下午的时候,却为一乞丐,作了一幅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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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支持和打赏。以前也试过把打赏的朋友名字一一列出来感谢。但后来有的时候会忘记,有的时候写不全,于是就又不好再继续补……慢慢地就不写了。

但都会看到,评论区也会看。感谢支持,铭记于心。

第一百零三章 普通人的故事

凌空子一愣,旋即微微摇头:“珍卷。他倒是……倒是……”

但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的确是个世间少有的人物,不好形容的。

“洞天里供奉的那两个丹青道士,堪堪迈进化境,就已经自以为了不得了。耗了那许多器物材宝,十年才作了一幅珍卷出来。”

“如今这李云心……呵,为乞丐作了一幅珍卷?怎么回事?”

从云子忙道:“下午的时候……”

……

……

下午的时候,李云心带了一叠纸、一方砚、一支笔,走到长门街。

他在街边的一株垂柳下、花一两银从一个算命先生手里租下他的桌子,坐定了。

柳树不易生虫,且阴凉。他就这么闭眼坐了一会儿,才又睁开打量街上的行人。

看见有“合眼缘的”——当然这是暗中观察他的那些人的说法——就招手叫住那人,问要不要画个像玩玩。

有一半的人觉得是什么骗术、摆摆手赶紧走开。

另一半的人将信将疑地拿了他的画,觉得画得很不错,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偶有一两个恰好从前知道他的,即便强忍着也掩饰不了那兴奋之色。李云心便一皱眉,说走开走开,不要你。

那人就会痛心又失望地问“为什么”。

李云心便说,你都知道我了啊,那有什么意思?不知道我的人,把这画拿回去,以后知道很值钱,才好玩。或者拿回去丢掉了,以后再知道很值钱,更好玩。

既然是知道他的人,也清楚他有什么能耐,便只好灰溜溜地走开。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李云心看见一个乞丐。

乞丐的年纪很大了,骨瘦如柴、头蓬乱。但意外的是,这乞丐却很干净。他穿破旧的衣服,但是干净干燥的。头虽乱,但并不油腻。也不像寻常乞丐一样,窝在角落里、伸手要钱。

他乞讨的方式,实则是有些风骨的。

他眯着眼睛走到往来的行人面前,先念几句诗。诗不是他自己作的,也并不应景。大概是从什么诗集当中记下来的。随后他再说几句吉利话——如果那人一脸不耐烦地推开他,他也不纠缠。

只有当人微微停了停脚步,他才在说了话之后讨些东西。

李云心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跟人打听这老乞丐。

便知道这人,原本是个屠户。祖祖辈辈都是屠户,过得还算好。原本他家里也满足于做一个屠户,觉得以后还可以置些田地,升级为地主。

但到了他这时候,他就动了别的心思——觉得总得做一番大事业,不可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于是在老爹过世之后关了铺子,先读书。从二十岁开始读,读到二十八岁,连个童生都做不了。

实则也不是不用心,只是足够愚钝——寻常人读上三四年经史就可以试着自己注释,他一部千本诗读了四年还未记全。又读两年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弃笔从戎,去投军。

但大庆承平已久,哪里还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于是在军籍耽搁了十年,连个伍长也没有做到。

最终心灰意冷,卸甲还家。但在路上遇到了劫匪——他毕竟是十年老军,就斗在一处。最终杀了一个伤了一个。赶路的也不是他一人,还有几个同乡,但都瑟缩一团。

那匪徒也是乌合之众。五六个,见死了人,就赶紧逃了。

同行的人将他送回了渭城。当年的知府知道此事,私底下赏赐了他五十两银。叫他安心养伤,等伤好,做本府的乡勇教头。

但他伤得重,险些没命。半年的时间总算将养过来,却落下眼疾,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人了。等病将好,那知府却又病了。病三个月一命呜呼,再没人提乡勇教头这事。

此后他手脚不灵便,眼睛也不好用,慢慢耗光家财。到六十岁年纪的时候已彻底潦倒,捱了两三年,终是上街乞讨来。

但毕竟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又是老军。且手刃过盗匪、差一点做了乡勇教头——该是有些风骨的。于是……就变成了眼下这样模样。

李云心听完他的故事,就留意起他来。那给他说故事人便问,何不给这乞丐画一张像?

李云心也只是摇头。

又过一会儿,快要到晚饭的时候,有个小贩推了车来卖酸汤子。这是一种用玉米面酵之后制成的面食,在这个季节吃,相当开胃。

热气腾腾的摊位在金色的斜阳光里看起来很诱人,酸汤子里可以加酸菜、可以加青菜,还可炒来吃。赶了集的人来买,买了就蹲在一旁吃。

这时候老乞丐歇在李云心旁边不远处,看着那摊位喃喃自语。

在嘈杂声里别人听不清,他却能听得清。

老乞丐像是在对身边的人说、但又像是喃喃自语:“当年我啊,在武威堡戍边。和兄弟伙儿在堡里待上一个月,一出来,就想吃酸汤子——那时候的酸汤子啊……”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咽了口水,不说了。仰起脸眯着眼睛看那摊位——李云心不知道他只能看得清夕阳的余晖,还是能看得到那摊子模糊的影子。但也觉得,他似乎还在看些别的什么东西。

什么……

夕阳余晖里,再抓不到的青春年岁。

在家乡守候一生却终究老去化作白骨的红颜知已,而他只能在老来坐在坟前直到天明。

从前和一群来自各处的年轻人站在武威堡的烈风里敞开胸膛饮烈酒,想何时纵马踏燕山却终究白了头。

他会不会后悔?

老人这样子看了一会儿,略吃力地站起身,摸了几个大钱,往那摊位走过去。

他站在那摊边,闭了眼,嗅一会风里的微酸味儿,说:“小哥,给我来碗……汤子吧。”

年轻的小贩一皱眉:“哈?”

老人眯着眼,努力找到那口熬酸汤子的小锅,指了指:“……汤子啊。给我来碗汤子就行。”

小贩又琢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老乞丐是只想要汤,不想要面。略一打量,就挥手:“不卖!走走走!”

边挥手,便把身子微微往后仰,做好了这老头再来纠缠的准备。

但却见这老头子只叹口气,就转身慢慢走了。小贩皱眉,低声道:“有病。”

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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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仙人抚我顶

他就在小贩对面的树下,便扬声招手:“哎,你,给我来一碗——给我送过来!”

小贩听了他的话,再一打量他,又皱眉:“自己来。”

便不理他了。

原来是个很有些脾气的。

他旁边围着的几个人,都是晓得他身份的。见这新来的小贩不知他的身份忤了他,都在想他会使什么手段教训他。

但惊讶地现李云心只好脾气地笑笑,再不说话了。然后提起笔,铺开桌上的纸……

作了一幅《上元图》——上元节、少男少女在水边放河灯的写意画。

此时夕阳的余晖也快在天边消失不见了,已有店家出来掌灯。

李云心丢掉了笔、站起身,用两根手指捏着这幅墨迹未干的画,走到河边去,站定了。

随后扬声道:“谁送我一碗酸汤子吃,我就来变个戏法,好不好?”

听了这话,那些早在一边等机缘的大户人家家仆立时去小贩的摊位抢了一碗酸汤子来,一溜小跑地送到李云心面前。

李云心随意接过一碗、一仰头,豪迈地一口气吃光了,然后一手拎起那幅画,一手将碗慢慢地贴在画上。

贴上去了,再继续往里面按——那画里竟就仿佛有个无底洞,将瓷碗吸进去了!

众人见这一手,目瞪口呆。

小贩也看了这情景,先一愣,然后大叫起来:“你如何弄没了我的碗?”

人群里便有人不耐烦:“一只破碗,本公子一会补给你!”

于是小贩便不做声了,也凑上前专心看起李云心的戏法来。

李云心两手提着画,前后展示了一番——有眼尖离得近的,便惊叫起来。

刚才那碗,出现在画里了!

画中少男少女在河边放莲花灯,如今那水流中的莲花灯当中,却出现了一只彩色的瓷碗,分外抢眼!

见这一手,众人便大声喝起彩来,觉得精彩极了!

却听见李云心又笑眯眯地说:“承情吃了朋友的酸汤子——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现在,我来请你们吃。”

说完一抖一这画,哗啦啦一声响。

众人忙往他身前的地上看,要看会不会神奇地又变出一碗来。但瞧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正在微微失望之际,却又有眼尖的往李云心身后的柳河里一指:“瞧瞧瞧!”

天色都已经暗了,柳河里也暗。

但在这暗淡的河道中……顺流飘下了一盏亮着的莲花灯。

先是一盏,随后两盏、三盏、四盏……

只两三息的功夫,这柳河便已经被无数盏粉红色、散着柔和微光的莲花灯点亮了。这柳河,在这样一个傍晚变得美不胜收——柔和的光映着水色、天色,还映亮了河边人的脸。

人们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美景震惊,随后又被李云心的手段震惊——这不正是他那画里的情景?!

极度的惊诧之后,便想起此前李云心曾将一只碗按在那河里了,又想起还说,要请人吃酸汤子。于是忙往那河水里的暗处看——果真看到在莲花灯之间,还浮着一碗碗冒热气的酸汤子呢!

有一个人走到河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捞——疑是幻象。

但竟然真的捞到了。

又在众人的目光里小口尝了尝,微微一愣之后满脸惊喜:“是真的呀!!”

酸汤子人人吃过。但这样子、漂浮在河水里、被人变出来的酸汤子……谁都没吃过!

当下一窝蜂地拥去了河边,去捞那瓷碗。

就连卖酸汤子的小贩见了也跟着跑过去,打算吃一碗占个便宜——这样多的碗,他都捞起来,往后也不怕碗打碎了嘛!

老乞丐眯着眼,看河边的一团柔光,但毕竟不敢也跟下去。

李云心站在柳树下,背手看那些人跑下河堤,侧脸被烛火光映亮。他看了一会儿那些人争抢,微微叹口气,走到坐在另一颗树下的老乞丐身边。

他将手里的画递给他:“你收着。但这个不是你能拿的东西。一会会有人来向你买,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老乞丐刚才勉强看见他所做的事,也认得他的声音。因而惊诧慌乱,不敢接:“啊……啊呀,仙人呀,你……”

“哪里是什么仙人,一个戏法儿罢了。”他将画塞进老乞丐手里,也不在意弄皱了。又微微眯起眼,看河堤下的那些人,“都是如此。都只看得见,容易看见的。一碗酸汤子,一点钱财,一点权势。另一些东西啊……都顾不得去看了。但我喜欢你。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活着是为什么。”

他收回了目光,又看老乞丐。

乞丐此时跌坐在地上,试着将那张被李云心揉皱了的画纸抚平。但他毕竟看不清,动作没轻重——在一边暗处盯着那张画的一些人看得心肝儿直颤……切莫将那画弄破了!

李云心笑笑,又缓步走到他背后。

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忽然凑在他耳边轻声问:“这世上,可还有什么牵挂?”

老乞丐愣了,半晌才道:“……啊?哪有什么牵挂……就我一人了。”

李云心又问:“对这世道,可厌烦了?”

老头子仍是愣了一会儿才道:“……唉。也是活够了。只等老天哪天收了我。”

李云心直起腰,再问:“对人心呢?”

老人沉默了更久更久,才说:“人心啊……人心险恶啊。但……总还有些好东西的。”

李云心便在满河的灯光里微微笑了。随后他轻出一口气,解开老乞丐松散蓬乱的髻,用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慢慢梳理起来。

并且在这样的傍晚、在灯火的阑珊处,一边梳理他的头,一边低声念起一诗。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受长生。”

这四句诗念完,他已为这老道,梳好一个道髻。

老乞丐不明所以,一动也不敢动。而李云心看着他花白的头,沉默了一会儿……

问他——

“可愿得长生。”

这一声很轻很低。但老人偏偏在温暖的夜风里、在人声里抓到了这句话。

呆滞片刻之后,这乞丐福至心灵,颤声道:“我愿……”

不待他说完,李云心一把将他提起来、在后背猛地一推,把他推向一个巷子里:“那这画,便是你的福缘——你想一想,还要不要卖!”

说完这话之后,他大袖一甩,如风一般大步离开了长门街。

第一百零五章 画中人

老乞丐跌跌撞撞地被李云心推到小巷口、扶墙站稳了,忙转身去找那仙人。

但夜幕已经彻底降临,他只能看到一片蒙蒙的光亮,却分辨不出人影了。

想到仙人方才的话,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将画纸小心翼翼地折了,收进怀里。

然而……已经阻挡不了了。

这一幅。

不是普通的画。

即便在十几步、几十步之外,高明的画师依旧看得出……

其上的灵力涌动!

此乃……珍卷啊。

老人刚进了巷子,那些在河堤旁捞酸汤子吃的人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起初那酸汤子相当可口。但渐渐吃的的人多了,就觉得味道寡淡。等几十个人吃过了,后面人再吃……

味道竟同河水无异了!

又过几息的时间,上游不再有莲灯漂来,下游莲灯的光也渐渐暗淡,这柳河,便又成了暗沉的一片。

因为刚才的神异事件而过度兴奋的人们这时候才想起去找那年轻俊俏的仙师,可早已不见踪影。随后才懊恼……吃什么酸汤子?为何不向仙师讨个符!

但那小贩却在河边眉开眼笑——他吃了四碗,撑得要吐出来才住口。然后便去收那些瓷碗。收了十几个,自己再抱不过来——便将那些拿不走的都踩碎了,不想便宜他人。

等一群人重新走上河堤,他也得意洋洋地抱着碗,走回自己的摊子。

但过了几息的功夫,还在说这神异事情的人们,忽然听见小贩爆出一声惨嚎。

随即看见他跌坐在摊位后面,边拍大腿边号哭——

“那天杀的道士啊,你们方才吃的都是我的酸汤子!那碗也是我的!我凭白踩碎了十几个呀!”

号哭了一阵子,忽然起身去拉扯人:“都不许走,不许走,谁吃了我的,还我钱来!”

但哪里有人理睬他——恍然大悟的人们,都一边讥笑着、感叹着、诧异着,一边避开他跑走了!

便是在这时候……

老乞丐在巷子里被人拦住了。

来者的气势……不同于之前那些,在李云心附近候着、等他作画的人。

这是一个冷静沉稳的男人,穿一身黑衣。面目以黑布遮挡了,手里反握一柄匕。

在小巷拐角处跳下来、将老头子一脚踢翻在地,然后便将手往他的怀里探。

乞丐……想起了李云心之前的话,立时疯了一般以手捂住胸口,只道:“仙人许我的,仙人许我的——来人……啊。”

声音戛然而止。

蒙面人一见他出声,便沉默而有力地将他的双手按在胸口上、只一刀就割了他的喉。

干净、干脆,没有一丝犹豫,手法漂亮极了。

随后他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从老乞丐的怀中取出来。再三确认是原画之后,卷好装进一个锦囊、放进自己怀中。接着随手将匕丢在尸体旁边、把脸上的面巾扯下来、把身上的黑衣扯下来、也都丢在老者尸体旁边。

做完这一切,这蒙面人……

才大步走出了巷子、满脸肃容,用极度警惕的目光左右看了看,一把拉住一个路人,厉声道:“立即去府衙,给我叫人来!有命案!”

被忽然拉扯住的路人刚要作,却看见此人的皂衣,便没言语。等再仔细看清了他的面容,更是赶忙道:“啊……是尹捕头啊!您这是……”

“少废话。命案。去!”他说完用力一推,那路人便再不敢言语,赶紧小跑着去了。

而尹平志,挥手驱走几个准备拐进巷口的行人,脸色阴沉地守在那里,再次扬声道:“命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站开三尺外!”

于是一个案现场,便被偶然路过的尹捕头这样子保护起来。不多时,府里的公人便到了。这里本不是柳河府的辖区,但尹平志现了这事,很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因此在感谢一番之后,便客气地送走了尹平志。

这杀人凶手便怀揣着这样一幅珍卷……堂而皇之地、沿着长门街一路走,走去了知府衙门的后街。

府衙重地,附近一向是清净的。他往后街两头看了看,都无人,只感到了一丝微微的寒意。于是摸摸自己的脖颈、伸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一个小厮探头见是他,便又将门开大了些。

尹平志闪身进去、亲自转身掩上门。

但实则……进来的不止他一“人”。

老乞丐的亡魂、咽喉还留着一丝血红的刀印,也随他一同进去了。

他死的那一刻……

这亡魂就从身上站了起来。只那么一个恍惚的功夫,这见多了世故的老人便意识到……自己身死了。

他愣在那里,过一会儿才又记起、且只记起一件事——

仙人许我长生啊!!

这强烈的执念,令他原本影影绰绰的魂身顿时清晰了不少。不假思索地便扑上尹平志的身、手脚并用地将他攀住了、骑在他的后背上,一个劲儿地向他怀里掏——

还我画来!!我愿长生!!

但无论这鬼魂还是尹平志还是任何一个善于观察的人都不会现小巷子里,实则还有二位的。

“依我看,唉呀,那李云心,和那魔头实则也一路人。都是人魔。啧啧。”白阎君尖声细气、幸灾乐祸地说,“可愿得长生?哎呀呀,这可不便是长生了?桀桀桀……他给这老头子结了道髻,便是结了缘果……咱们又是拿不得了。”

黑阎君冷冷想了想,以赞同的语气重复一遍白阎君的话:“确是个人魔。不过这次……难不成是真的顺便生了些好意?”

又将目光移向老头子的鬼魂:“这人。受一辈子苦,算是抵下他祖祖辈辈屠猪的杀孽。不过现在,也算否极泰来。算是补偿他当年救下五条人命。往后……就看他造化了吧。”

“走了。那离国的天皇帝,一刻钟之后便死了。引他去。”

于是这未被勾去的老乞丐亡魂……便缠在那尹平志的身上,一路跟他进了知府衙门。

但一进这衙门,一种威严而肃杀的“势”,便如泰山压顶一般、压上了这鬼魂的身!

“气”与“势”,在修行人看来,都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东西。

譬如说这渭城——居住了数十万人,阳气冲天。那大鬼穿了人的皮囊,躲进这渭城里,九公子法力再大,也难在这冲天阳气里寻到它。

既是人的聚居地,便有生、死、嫁、娶、刑等等的活动。亦会有民居、商馆、义庄、府衙等等场所。

格局各个不同、气机各个不同,于是便成就了一座城的“气”与“势”。在风水大家的眼中,一座宅院便是一个生命,而一座大城,便是一头气机流转不休的庞然巨兽!

而在这巨兽、在这座城的身体里、统领、疏导各个气机流转的,便是一城权力的核心、人人皆畏惧的所在——官府衙门。

一进这府衙门,冲天的威严肃杀之气就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老乞丐的亡魂,哪里受得住这强悍的人道之力!

当即在尹平志的后背上被冲击得身形模糊不定,眼看就要散去了。

但这鬼魂命不该绝——一股执念又记起“仙人赠画、许愿长生”这事……又往那胸口扑。本就身形模糊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这时候再一扑,竟然真的像一阵烟雾一样,扑进那胸口里去了!

然后……

这《上元图》图中的河边上,便多了一个老者的身形。

第一百零六章 投名状

却说这尹平志被小厮引进门,却不急着走。同小厮到一处嶙峋的假山后站定了,问:“赵大人今日事情办得如何?”

那小厮眼圈红肿,似是刚哭过,哑着嗓子道:“他这几日见人便打、便骂,也不怎的宠爱我了,一直在孙夫人那里过夜,我也不晓得详情。”

尹平志略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孙夫人……其父乃是三司御史。他是讨好她去了。只是这几日有其他人来没有?”

小厮抹抹眼睛:“我依三叔说的,这几日留心衙门马厩里的马。果真看到一匹北地的长毛马。想是北边来人了。那人走之后,赵大人似就不那么凄惶了,我猜……”

“好好好。”尹平志略松一口气,“赵家来人了。咱们的这位知府,毕竟是赵家人啊。那我这画就是雪中送炭了。你引三叔进去,莫哭了。你那堂妹的仇……哼……”

小厮听他这话,忙抬头瞪圆了眼:“仇三叔你知道是谁做的?”

尹平志咬了咬牙:“暂不好与你说。只管带路去。”

小厮固然还想问,但知道自己这位三叔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只好在心里叹几声他那命苦的尹妹妹,拿袖子抹着眼,带尹平志从后花园里一路走过去。

到了后厢,小厮便道:“三叔稍等。大人在里面,我去通禀。”

但隔了一刻钟之后这小厮才出来,捂着脸,道:“大人脾气还是不大好……但总算同意见三叔一面。您进去了……可小意着些……”

尹平志不待他说完便随口应了,走到门前。

稍稍理了理衣服、正正冠,他伸手推门、进门、反手关门,然后昂往前走了两步。

知府赵大人,正坐在案前。屋子里只点了两根火烛,光线昏暗。他单手持了一卷书在看,听见尹平志进来只微微眯眼看了他一下子,就收回目光。

再看了一会儿书才道:“我知道你这人。”

“有事说吧。我烦得很,捡要紧的说。”

他说完又去看书,但显然只是用“看书”这个行为来平抚自己的心情。那一页,他实则已经看了一刻钟了。

尹平志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将锦囊抽出来。上前几步双手将它奉在知府面前的案几上,沉声道:“我来为大人雪中送炭,也想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这话说完,赵知府微微一皱眉:“滚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尹平志疑是自己听错了话。但在看到赵知府脸上随后流露出的强烈厌恶感之后,意识到自己没听错。

这位大人没心思听他的下一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滚出去”。

因为他不清楚、他那侍奉这位赵大人的侄儿也不清楚的是,在这几日,已有很多人通过各种途径来见了这位即将失势的知府,并且提出很多自以为高明的建议。

这些建议另这位赵大人彻底失去耐心——在一个时辰之前有一个人建议这位大人“据渭城而谋天下”——此人现被剥光了衣服关在大牢里。

因而当尹平志说出那样一句他自认为“平地一声惊雷”的话之后,知府大人便知晓了他的来意——滚出去。

但他仍旧试着做了一点努力。他没有乖乖滚出去,而是迅地打开案几上的锦囊,将里面的画卷抽出来、展开,以急切又期盼的语气说:“大人,您看这幅画——画师说,这是珍卷!”

这位赵大人又盯着书页看了一会儿,才微微皱眉扫一眼这幅画。

然后转头一边继续看书,一边用一只手将这画拿了,抖一抖、咳一声,搁在自己脸前。

如此细细瞧了一会儿,才道:“怎么说是珍卷?这样的珍卷?”

“卑职亲眼见他作出来的。是那李云心作出来的。”尹平志赶忙道,“作出这画之后,那李云心就到了河边……”

“……卑职盯了他三天。怕漏了,还带了一个有些见识的画师……”

“……那画师说是珍卷,想不会错的。卑职便……来献给大人。”

他以急切却又有条理的话说了整件事——包括自己杀了那乞丐的事。

知府静静地听了、沉思一会之后,放下手中书卷。然后在昏暗的烛光中盯着他:“你这个人,倒是有胆识。但此时我自身难保,你找我谋什么前程?”

话至止,尹平志便单膝拜了下去,道:“小人虽是个吏,但好在结交的人多些,也不算见识短。因而小人清楚,大人是赵家人——大人是北地赵家人。”

“都说这天下是天子的。但也有人说,这天下是赵家的。小人不清楚太多内情,但只知道本朝自立朝以来,进了太虚阁的三十四位历代贤臣中,有二十六位是姓赵的。”

“知道这些,小人便知道大人绝对不会失势——哪怕暂时要避了风头、贬谪、去官,也终有起复的一天。小人今年四十三岁,是吏员出身,不识字。在柳河府做了捕头,已是做到了头,再无存进可能。因此小人知道,想要再有作为,就必须要兵走偏锋——大人您,便是小人的偏锋。”

这话说完,他深深拜下去。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那赵大人说:“自以为……这番话说得一声惊雷、可令我觉得你这人新奇有趣,不同寻常?”

“蠢。若不是看在你这画的份儿上,但凭‘这天下是赵家人的天下’这几个字,我就当场诛杀了你。”

“我北地赵氏,世受皇恩——”他遥遥向北拱了拱手,厉声道,“这天下,便是陛下的天下,何来第二种说法?”

又略缓和了语气:“你以后在我面前再说这话,我定不饶你。”

尹平志微微一愣,随后深吸一口气,颤声道:“谢大人!尹平志,愿为大人差遣!”

但知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又道:“我知道你这人。往日李耀嗣来我府里议事,都对你赞许有加,夸你做事沉稳老练。但今日……你说这些话,又说得如此唐突——是为何?这可不像是个一府捕头,倒像是那些轻狂小儿了。”

尹平志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赵大人,低声道:“好教大人知晓,卑职这些天,也是……”

“也是……”

他又深吸几口气,平复了情绪,才继续说:“卑职这几天也是……心如刀绞啊。卑职本有个侄女,一向是最疼爱的。那侄女……之前同李云心交好。卑职此前同那人打过交道……”

说这些事的时候,尹平志便说得更详细。

屋外无风,屋子里的烛火直直地升上去,没有一丝颤动。

知府听他说李云心的时候,表情也极沉稳。

直到他说完了,这知府才皱眉道:“你是说,这李云心在公堂上,当着两个修士的面,击杀了李耀嗣。”

“是。那时候卑职并不知道他和琅琊洞天有牵连,只以为是个野道士,有些手段。但如今一想……那事,必然是他做的了。只是那两个修士道行太浅,看不出。”

“你又说,那夜李云心去了你侄女家……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尹平志略一犹豫:“呃……有个少年,很是爱慕我侄女。后来……说与我听的。”

“唔。那么你说他去了你侄女家……又走了。第二天你们现,你侄女……只剩下残肢了?”

“所以你想。是那李云心做的。”知府沉默一会儿,“这人的身份……那样的手段……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你想怎样呢?一个凌空子,便是我也要暂避锋芒——那女娃要我审自己?呵……她倒不清楚我大庆同道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正五品以上的官员,道统是动不得的——至少不能这样子动——叫我审自己?呵,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既然我也要暂避锋芒……你想怎样做呢?那李云心的来头不会比凌空子小……我是帮不得你的。”

“我的确奈何不了他。”尹平志恨声道,“但他动了我的心头肉,我岂能这般干休。那日,我倒是知道他对那刘老道好,看得极重。又有人告诉我,那上清丹鼎派的从云子说……那老道是李云心的什么劫、什么心。总之,是极要紧的一个人。”

“他害我那侄女……呵呵,等他被那凌空子带走了……”

赵知府皱眉:“你要做这事……我倒懒得管。只要你做得干净利落。但因何同我说?”

“也是给大人的投名状。”尹平志咬牙切齿,“卑职从前只想着,安安稳稳守住这份家业,就再无别的心思了。但如今……”

“但如今我那侄女惨死,我却没什么法子奈何那恶——这样一口气!!”

赵知府抬起一只手,打断尹平志的话:“你这话,我姑且听了。你也该明白未必都是实话,但到这里便罢了。你这画,我暂且收了——可巧也有用。至于别的事,等你料理了自己的事情……我再考虑考虑。”

“你这就退下吧。”

尹平志微微一愣。但赶紧站起身:“是。”

待他退出了这屋子,赵知府才忙将这珍卷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桌面上、贪婪地鉴赏起来。

烛火昏暗,他又在这屋子里待了许久,眼睛有些累了。

于是便没有注意到画中有一位老者……

轻轻动了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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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想今天上架比较兴奋。又加上睡前照例想第二天要写的剧情……结果也想兴奋了,折腾到三点才睡。

早上六七点阿喵又在上厕所、练习捕猎,把我吵醒了……

因此昨晚只睡了很少一会儿,今天写起来就很吃力。

到下午的时候,手头在做的项目又在测试,测了一下午。

因此今天只更3ooo字了,很抱歉。

更抱歉的是,责编说,让我改到五一上架,这样子或许可以拼拼月票,好拿全勤。

再等些日子,收藏多了,上架订也好看些。

因此……改到五一上架了。很抱歉,让大家白等了。但是接下来的剧情我还是会好好写的。

感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

我这章是七点就了啊……一直刷不出来……起点又炸了。

第一百零七章 且听雨

听完从云子的叙述之后,刘凌稍沉思了一会儿。

然后轻声道:“是我想多了么?”

从云子并不清楚这位仙子是不是在问自己,又是在问什么。因而只小心翼翼地不吭声,亦不敢走开。

刘凌就这样把玩了一会儿那提子的梗,才随手丢在桌上:“那件事你使人传出去了?”

“是。”从云子忙道,“那尹平志已经知道那事了。此时大概觉得是李云心杀死了他侄女……必然会去找那老道不痛快。但……仙子要料理那老道,废掉李云心,法子多得很。何必这样费周章?”

凌空子微微笑了笑:“不是为他。”

“好了,你且退下吧。”

她抬起头向外面望了望:“我又不是傻的。”

……

……

李云心回到龙王庙的时候,起了些微风。

他穿过前庭、进了后院,看见刘老道在院子里等他。

这老头子今天大方起来,置办了一桌子的酒菜。那石桌摆不下,就用一张云纹四方桌摆了,其下还置了席。

老头子端坐在桌前,李云心一进门,就现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

他先微微一愣,然后笑起来:“这是做什么?”

但刘老道只跪立起身,倒了两杯酒,以郑重而严肃的语气道:“心哥儿,你来坐。”

李云心摇摇头:“搞得这么正式。”

但还是走到那席边、脱了鞋子,跪坐了。

酒席设在小院的池塘边,略有些水气。但水气蒸着庭院里的其他植物,味道就极香甜了。

老道深吸一口这香甜的气息,先饮下一杯酒。李云心也要拿杯子,但老道忙拦住了:“心哥儿,你还有大事要做,不宜饮酒。”

李云心也就笑着放下杯子。

老道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下,才长出一口气:“心哥儿,你要走了,是不是?”

李云心眨眨眼:“嗯?”

“我知道你要走了。”刘老道认真地说,“老道我没有你聪明,但也总觉着,比常人要机敏些。你又教了我这些日子……我再不知道,也枉费了你的心血了。”

“心哥儿,你说要把他们……都杀了。老道我知道你这是一时气话。但是其他的法子,你一定是有的。你不会跟那凌空子去琅琊洞天——这个我知道。你是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性子,去那种地方,简直是要了你的命。”

“说得好。”李云心赞许地点头。

“所以我想……你是想要逃走。弄出些什么事情,自己走。这些天你在城里转,到处作画,又去乔家那宅子里弄了些事情,都是在布局,对不对?”老道说到这里,又饮了一杯酒,似乎积攒了一些勇气才说道,“心哥儿,我想要跟你走。”

李云心本在用筷子将一叠素炒里的姜丝往外挑。听见老道这句话,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转眼看他:“……跟我走?”

“心哥儿莫以为老道我是个怕事的。”刘老道睁大眼睛看着他,表情严肃极了——于是李云心便知道这小老儿……饮了三杯酒,又醉了。

“老道我……姓刘。心哥儿一直未问我本名,我也没有说。实则我的本名是……刘公赞!”老道说了这话,顿一顿,略有些期待地看着李云心。但在现对方对这名字实在没什么感触之后才叹口气,“啊呀。我糊涂了……你那时候……还……嗯。老道名头最盛的时候……还是三十多年前呀……”

“那时候,唉。我本是,这渭城附近……有名号的当家呀。心哥儿也该知道这当家是个什么意思。实则,就是做盗匪的。那时葵子对你说我的过往——那都是我来哄她的。”

“我年轻的时候家境不好,但头脑好。学了些跑江湖的手段、认了些字,和一群浑人混在一处。便觉得老天对我不公——我这样头脑机敏、断文识字的人,如何不得出头,穷困潦倒?”

“正赶上和村里一富户起了争执,失手刺伤了人,恐官府索我,就逃了。然后……结识了孟噩。那时候他也二十上下,学了些武艺。我虽不通武艺,但也不是酸腐的书生。我们两个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便说这世间不平事这样多……何不替天行道!”

听到这里,李云心微微笑了笑,挑一下大拇指,继续细嚼慢咽地吃东西。

老道又饮了一杯酒,嘿嘿一笑:“嘿嘿……替天行道。我们想的是好的……听哪里的大户为富不仁,便去杀了。听说哪里有一伙流窜的盗匪,也去杀了。有时候装作运镖的镖局,在山道上来回走,有来劫道的,也杀了。”

“那时候我们没有寨子、居无定所,只四处游走。一边躲着官府,一边躲着黑道上来寻仇的。我们十几个人,胆子大。那孟噩武艺高,杀人多,人叫他杀人鬼。我……不通武艺,但出谋划策,事情只交给他们去做——他们叫我鬼算子。”

“啊……鬼算子,刘公赞。那时候……这渭城黑道上,哪个人不知道我的名声。”

刘老道闭上眼,在往日的那段岁月里略沉浸了一会儿,才又跪坐下来,叹口气。

“后来便出了事。往日里,他们去办事,我是谋划的。兄弟们都怕我不通武艺出了闪失,只叫我坐镇后方。有一****饮多了酒……也便跟着去了。”

“那次是个大户,为了秋租打死了一个佃农。兄弟们听了便说要除害。我扮作教书先生去那那户所在的村里探查了四日,回来定了个里应外合之计。到那一日一切都很顺利,我也在场。但那时……见他们杀人,我便觉得不痛快了。”

“那人的妻、几房小妾,都一并杀了,还要杀他独子。我说与这小儿何干?孟噩说,斩草除根。总之最后……唉。”

“我平日也知道他们杀人。但只是听着他们说。这一次亲眼见他们杀人……回去之后,我便安不下心了。况且过了些日子又知道……那人,不是那大户打死的。只是喊去、催了些租,定了个日子……那人回去之后,急火攻心死了。而和那大户有嫌隙的无赖,故意编了这话出来。”

听到这里,李云心叹口气:“所以说从前有新闻的时候,我都不敢马上开喷——肯定有反转。”

喝了酒的老道,并不会去细想“新闻”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认同了自己的话。

于是又叹气:“唉。那事之后……正巧我也有了个相好的姑娘,便心灰意冷,不想做了。我们说替天行道……实则杀错了多少人呢?不晓得的。得来的钱财呢?都是我们自己花销了。实则……也只是与盗匪无异啊。”

“我要走,孟噩不许。我们二人吵了一架,我终究是走了。娶了那姑娘,用手里的钱财置些地,也算富足。如此……过了三年。”

“三年之后有了一儿一女……往事渐渐也忘了。也没什么人能找到我。”

“那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就去渭城置办年货。一来一回要两天的功夫,我就在渭城住了一夜。我第二天夜里回去……回去……”

刘老道说到这里,瞪着眼睛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李云心在心里叹口气、放下筷子,伸手为他倒了一杯酒。

刘老道接过去喝了,又顿了一会儿,才道:“回去之后看见……我那娘子,一儿一女,悉数被人杀了。杀人者,喝了我家里的藏酒,正坐在屋里。”

“见到我,便要杀我。我后来才知道,是有人对他说,我这个人,****良家,勾结官府,欺压村中百姓。而对他说这话的人,却正是村里的泼皮无赖——因见我娘子貌美来调戏,被我撞见了。我在村中,人缘是极好的,因此自有人为我把他好生教训了一顿。”

“而这泼皮怀恨在心,偶然撞见这杀人者……”

刘老道直勾勾地往远处看了一会儿,伸手狠狠地抹一把脸:“心哥儿可知这杀人者……是谁。”

李云心叹口气:“孟噩。”

老道先是一愣,随即凄苦地笑了笑:“是了。心哥儿这样的聪明人,怎会猜不到。”

“是孟噩。”

“我走后……他们的营生也不好做了。最终被人设伏打散,那孟噩,终是做了无本的买卖。只是临近岁末官府查得严,他的生意也不好做。一个人来到了这附近……遇到那无赖。听那无赖扯了谎,说‘想起了同我在一起替天行道的时光’……便饮了酒,来了我家。”

“当头一刀砍杀了我娘子,又一刀砍杀了我儿子、一刀砍杀我女儿。然后坐在屋中继续喝酒,只等我回来。”

李云心轻轻摩挲着酒盏的杯沿:“然后呢。”

“那孟噩终是认出了我。要自尽谢罪。”

“但我那时候……却心里一阵空明。”

“我本该悲痛欲绝的呀。但不晓得因为什么……我那时候竟然头脑里一片空白。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

“我对那孟噩说,死?死自然是很容易的事情了。你死了,被黑白阎君勾魂带走,消去了记忆……你额痛苦愧疚也都没了。可活着……良心难安、活在愧疚里,才是最难的事情。”

“我就要他去杀了那无赖,然后每日好好想着当日那情景……一天天地活下去。”

“我……亦是如此。”刘老道直勾勾地看着李云心,“我便来了这渭城,跟了先师。不想再娶了。我亦是活在悔恨里。那孟噩后来找到我,便去了乔家做镖师。我明白这人……是要守着我、照看着我。”

“照看……没了他照看,这龙王庙,也在我手里放不到如今。他的确是照看到我了。”刘老道低声道,“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情,当初的那些……我也……渐渐地放下了。只不过……”

“所以他被投进牢里,你急着四处奔走。”李云心用手指托起酒杯,在唇边慢慢地晃着,只闻那漾出来的酒香,“但也不去看。他被弄出来了,你也不问他哪儿去了。我原本疑惑,没想到是这样子。”

“所以心哥儿。老道我……也本非什么贪生怕死之徒。或许从前是但现在……心哥儿,你若要走,带上我吧!”刘老道双手撑在桌上,“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便也走到天涯海角。我这一天,年轻的时候做错了事,之后又一直没做事。到如今我离入土也不远了……再不做什么,就真的做不成了呀!”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便喝下那盏酒,微笑了。

他搁下酒杯轻轻摆摆手:“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是别这么激动。”

“我啊……我这个人啊,老刘,你要记得一件事。”他笑着说,“可能喜欢逗逗乐子,可能扯个谎。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可不喜欢骗人。站在院子里说些狠话,然后转身丢下你,逃了——这像什么话?”

“所以说我不会逃。我呢,是打算坐山观虎斗。之前跟你念了两句诗——不识庐山真面,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说,实则你啊,也是我计划的一环。我要脱身,需要你帮忙。”

“倒不用先问我怎么帮。知道就好了。我做了些事,让那妖魔和刘凌斗起来,主要目的是想要他们一起挂掉——当然,这期间需要做些调整。但大体思路,就是如此。至于你要做的事情……慢慢你就会知道。我这些天……嗯,就是做了这样一点微小的努力。”

刘老道愣了一会儿,才眨了眨眼。即便头脑被酒精麻痹了,这出乎他意料的消息仍给他带来了足够的惊诧。

他费力地思考一阵子,忽然瞪圆了眼睛:“那凌空子当天说,三日带你走。那么岂不是……岂不是……他们真要争斗起来,就在明日?!”

李云心微笑着摇头:“又不是小朋友约架。哪有说好了日子,再乖乖到时候打架的道理。”

老道皱眉:“那是什么时候?我今夜还可好好准备准备,我……”

李云心长身而立,掸了掸自己的袍袖,背了手。

“已经来了。”

话音落,闷雷便滚过云层,将其中水汽尽数碾了出来。

今夜的第一滴雨水敲打在银杯沿,铮然一声响。

第一百零八章 云从龙

老头子的惊愕还写在脸上未消散,李云心已向着天空仰起头。

原本晴朗的夜空迅变得暗淡,随狂风推进的滚滚浓云很快遮蔽星月。这雨云压得极低,仿佛站上屋顶、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便触摸得到。

可李云心清楚这样的云,至少也距离地面一千米上下。

他眯起眼睛看,但并看不到。于是并拢中指和食指,在自己的双眼上拂了一下子。体内杂驳不纯的愿力与灵力灌注双目,他终于看清那厚达千米的浓云之中的东西了。

他紧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长出一口气:“还……可以啊。”

“没我想象的那么丑嘛。”

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龙生九子的典故本是说“龙生性好淫”——在路上见了什么奇怪的动物可能就会交合一番。龙与那动物交合诞下的龙子,就一共有九位。

因此他很不确定……那九公子螭吻的原身到底是何模样。实际上他都不确定真实存在的“神龙”,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此时,终于看到了。

千米高空之上,翻腾不休、电光四射的云层里,一条如龙似蛟的巨兽,正在向着渭城疾冲而来。据说螭吻是龙鱼身。但它实际的样子,身体却极长——粗看去,几乎和他心中的“龙”并无二致。

但,在若隐若现的电光中细看的话仍可看得出,它脊背上生的乃是一条长长的背鳍,而非龙的鬓毛。

可即便如此,它仍有一颗龙。

真真是,如同鹿角珊瑚一般的双角,在明暗不定的电光中闪着熠熠华光。极长的、看起来又极软极韧的两条长须飘荡在体侧,亦有淡金色的宝光。

它的双角是乌沉沉的铁青色,而它的鬓毛,却是雪白雪白的颜色——

李云心这样又看了一会儿,略惊奇地笑了笑:“这配色还真是够潮。”

第一滴雨水落下之后,很快暴雨便倾盆了。李云心第一次看这龙子“兴云布雨”——它每粗重地呼吸一次,便有云雾自它的鼻孔中升腾出来,迎风便涨,化为浓得化不开的雨云。

它每晃动一次身躯,便有丝丝电蛇从鳞甲之间游窜出来,滚过乌沉沉的云层。

它如此挟风雷而来,到李云心说出三句话的时候,雨便将他全身都浇透了。

但他抹了把脸,放声大笑:“痛快!”

随后又朝屋里一招手:“剑来!”

话音一落,一道电光划破沉沉夜色,便直射进他的掌心。

李云心将这柄白云心赠与他的剑握了握,随手一甩,横于身前,重又在积满了雨水的席上跪坐下来,闭上眼。

刘老道怔怔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也陪他一起淋雨。直到他跪坐了才问:“心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观虎斗。”他说。但老道并不能在这雨声里听到他说的话——实则没也法儿听了。

李云心说完之后便一甩袍袖,一股柔和的力道便将老道击晕了,直托着整个人撞进房里。

随后,李云心再次握住横于膝前的剑柄,在豪雨中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三息之后,整座渭城都笼在水汽当中了。

李云心听到踏水的声音。

白衣的凌空子,看起来仍旧端庄又素净。她丝柔软,衣料干燥。没有一滴雨能沾上她身体,捅捅被法宝隔绝开来。

她走到李云心身边看了看被雨水填满的杯盏、被敲打得弯了腰的瘦竹、几乎没入水面的碗口莲,才将视线投在李云心的手上。

握剑的手,在微微颤。实则李云心整个人也像是怕冷一般的,在这豪雨中微微颤。

于是她问:“我不常见修士会抖。你在怕?”

可李云心的声音淡定如常,像在暖风熏人的午后闲谈,没有一丝颤抖:“因为疼。”

“哦。”凌空子点了点头。

“你已在功散身死的边缘了。”

“尤其今夜这样的雨——每个人都会念……‘龙王爷’怒了这样的话吧。但偏偏庙里那原本的龙王像,换成了你的。如此说,你是在那像里又留了些龙子的气机。心里念着他,实则也是念着你。”

李云心深吸一口饱含水汽的空气,微微睁开眼,惊讶地现凌空子竟然也跪坐在他对面了。于是笑:“你今天的话特别多。话多,要么是得意,要么是恐惧。你是后一种。在担心什么?”

凌空子微微抬头,向天空看了一眼,说道:“你这几天做了很多事。”

“那一日,你说的话我信了七分。但这些天你又做了这些事,我就只能信三分了。我想了三天,没弄清楚你究竟要做什么。”

“但这些都不重要,渭城,已经被我布下了死咒。只要我一念起,谁都逃不掉。如果你是打算……假死,再试着修神鬼道,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死咒也可杀魂。”

“所以如果你现在回头、放弃,还来得及。”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睁开眼看着她:“我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本来就很容易令人产生误解。我说我这三天的确只是在体验最后生而为人的快活时光,你一定不信。”

“而你这样的人,天之骄子,对自己又一向自信。有自己的世界观、逻辑体系、判断标准。我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为你提供参考。因此……你不可能放下心——在看到我死之前。”

“龙子也是一样的。”

李云心在大雨中艰难地抬起头,向天空看。

那龙子正盘旋在渭城上空,似乎在寻找他们,也似乎,在布置些什么。

“我对他说会帮他,但他现在又在这样搞。短时间里这么多惊恐畏惧的愿力汇聚到我身上,我会变得很痛苦、能力大打折扣。所以他……实则也并不全信我的话。”

“你们两个说信我,但实际上都不信我。不过无所谓……当你看到我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也就再没法儿怀疑了。”

李云心说着,用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抓住那种细长的白色小剑:“既然你对自己有信心,还在等什么?”

似乎因为真的疼痛的厉害,他的手在握剑时候,往刃口那里滑了一下子。

锋锐至极的剑刃轻易划破了他的手、又如同切掉豆腐一样切掉了他的小指——

而李云心……竟然从脸上露出了某种轻微的、如释重负的神色!

于是凌空子意识到……

他真的很疼。疼到了手指被切断、再浇上雨水的这种痛楚与其相比起来,都像是一种享受了!

第一百零九章 定风波

“既然如此。”凌空子便站起身,“我已给过你机会了。”

她话音落下,便后退两步,自袖中取出了那支密布符文的笔来。

而后,她再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

这金色的卷轴一出现在她手上,便立时放出璀璨宝光。整个后院都被那宝光映亮,甚至连正在倾泻而下的豆大雨滴的去势都为之一缓、每一颗水珠都被映照得晶莹剔透,更折射出这宝卷的华彩来!

“此为洛书宝卷。”凌空子曼声道,“是我琅琊洞天至宝,可书写天地万里至理。如今我用它来写,便如你画派画灵。但……并不相同。”

“倘若你因没有见过我道统宝物的威能,心存侥幸,那么——”

“且看着。”

她素手一拂,这金色宝卷便在半空中铺展开来。三尺卷,几乎相当一张小几的长度。其上空空如也,只有放着蒙蒙青光的空白纸。

却说这洛书宝卷一出,宝气冲天、华光璀璨。一整个龙王庙顿时成了这渭城中最明亮的所在。

便见那龙子看到这宝光,怒啸一声,便携着风雷俯冲而下!

它那真身,真横放在地上,便能延绵出两里地的长度——同一整条桃溪路相当。如今这昂然巨兽的全力俯冲,顿时在空气中炸开了一声滚滚闷雷。雨云被他一同裹挟着,层云之间还闪耀着明亮的电芒——龙身立时隐没在云中不见,转瞬之间便形成了一条自黑暗的高天探下的、闪着骇人电光的龙卷风——直刺那渭城当中小小的一个院落!

李云心抬头看那云,便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压下来了。

在极远处看,那只是自云层中探下的一条纤细枝蔓。但在地上看……这“龙卷风”的最末端纤细处,便已然是庞大得可裹下七八个院落的云团了。

云团之后,龙子螭吻闪烁微光的角、须、利齿依稀可见,被雷电映得分外狰狞。

李云心,第二次见到了那巨大的眸子——一只眼眸便有他一人高。

而这整个头颅,如同一座小山——

轰然压下!

距离地面仍有百米,但破空的风压已吹散了李云心的髻、就连院中的方桌,也连带其上的碗盘杯盏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一整片房舍屋顶的青瓦都裂成细小碎块,房舍开始不堪重负地出呻吟声。

便是在这样可怖的雷声、风声、雨声、咆哮声里,凌空子立起了那支笔,在那洛书宝卷上,写下三个字——

定、风、波!

字甫成,这整片天地……

陡然安静下来!

风、雨、雷,在刹那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将原本是狂风暴雨、雷光大作的天空底片,在一瞬间换成了明月皎洁、星辉熠熠的默片!

前一刻耳畔还有震耳欲聋的咆哮,身边还有寒意刺骨的风雨,到了这一刻云收雨歇,夜空明澈,就仿佛此前种种皆是幻觉!

而那原本在咆哮俯冲而下的龙子陡然失掉了云雨,瞬间重新化身为人形的男子,从那百米高空当中,轰的一声坠落下来。

这一落,庭院中土石四溅,顿时被他砸出一个两尺深大坑。

这坑,便紧挨着李云心和凌空子。但这位道统修士不急不躁,甚至未向后避让半步。只在轰然一声巨响平息、那化为人形的九公子恼怒地从地上爬起之后,轻声道:“献出通明玉简。或可为守山神兽。”

便是到此刻,才听到人声。

小儿啼哭声,妇人的惊呼声,鸡鸣、犬吠声,都在这一刻才陡然爆出来。

渭城数十万人口,已不止一人,看见到那裹挟着雷电的龙卷风的异象。倘若有胆大眼尖的,之前更可见,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龙身!

如此劲风豪雨已可算是天灾。城中有那房屋残破的,在今夜便已倾塌了。而龙王庙附近的房舍,更是因为龙子方才的倾力一击——即便是覆着青瓦的好房屋,也已颇难支撑,眼看便摇摇欲坠了!

于是人们便知……

是龙王爷怒了!

那真龙,现身了!

就是在龙王庙的方向!

龙王庙附近的人,自是慌乱奔逃——管他什么龙王爷显灵,先保了命再说!

而那远些的,原本瑟瑟抖,却忽见天空云收雨歇,恍如一场噩梦一般,亦是心中惊奇难耐——这一辈子,有谁能看见真龙?!

既是云雨已经收了……

何不赶紧赶去龙王庙瞧瞧,瞧瞧会不会有龙王爷落下个龙鳞、龙须……最不济,也能沾沾龙气呢!于是便渐渐有人大着胆子,往龙王庙这边走。起初是零零星星的,随后便是三五成群。一刻钟之后,已经呼朋引伴了——

都说神龙在龙王庙显了灵,要去捡龙须龙鳞了!

这样的嘈杂声……便很快,从四面八方涌了来。

而此时这没了风雨的龙子,已经在庭院中站定了。他怒视那凌空子,一双眸子由乌黑变成浅黄,细线一样的瞳孔意味着他此刻处于极端的暴怒状态。

他恼怒地咧开嘴,便露出两排锋利至极的牙齿:“你可知我乃螭吻?!我父乃是天下众妖魔的共主、这当世唯一的神龙?!你寻死——!”

他说完这话,袍袖一挥,便又要从云而起、升上高空。

然而这一次……李云心看到他那白袍底下忽地浮出些若隐若现的龙鳞,但很快又像幻影一般消散。九公子的身边生出几团水气,可就寒冬呵出的白雾一般,只一瞬,便不见了。

他这一次没有从云而去……双脚仍牢牢地定在地上。

但见凌空子伸手轻轻顺了顺耳边的一缕细,看着龙子:“风波已定,还要往哪里去?”

“你自是天生大妖之躯,寻常人不能奈何你。便是我化境巅峰,也只能重创你而已。但今日,我带了这法宝来,又布下法阵。我已断了你同这世间缘果,你法力被隔绝在渭城城墙意之外而不堪用,可感觉到了?”

“若不是怕凭白害这满城百姓性命,你在空中时我便可叫你化为血雨,岂容你在此聒噪。”

“献上玉简。或可为守山神兽!”

听凌空子说了这些话,原本暴怒的九公子,却忽然阴恻恻地笑起来。他干脆不再试着飞起来,而是背了手,眼睛直勾勾盯住凌空子身前的宝卷:“咦?法宝?什么法宝?”

李云心认得这眼神。

那夜他从自己这里拿走了通明玉简,是一模一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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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班结束了。困困困,饿饿饿!

吃饭去了。边吃边想明天的剧情。

第一百一十章 金错刀

大妖魔似乎并没有将凌空子的话放在心上,凌空子便轻轻摇了摇头:“冥顽不灵。”

在她这里她知道妖魔毕竟与常人有异。哪怕看起来再似人类、再****机敏,一点本身的兽性却难除。

譬如一只猫正聚精会神地紧盯着什么东西,这时候你在别处弄出点声响、放一个足以吸引它注意力的小玩意儿,它便立时转身跑过去了,将之前那事抛到脑后。

九公子这样的大妖魔,一边觉得自己实力强横,一边又野性未除,凌空子便只当是他兽性作,懒得理他了。

反倒转向李云心:“你可看到了。”

“这便是我道统法宝的威力。一城之内,缘果断绝。他的生死,已掌握在我手中了。”

“你是个好画师,是个能作出宝卷的丹青道士。之前我容忍你在城内做许多事,也正是因此。你在琼华楼的时候,说得很好——你是很有用的。”

“你之前又对我说的那些事情——譬如要以身殉他——我半信半疑。此刻对你说这些,也只是说,一旦你还有些其他的心思,想要继续活着、修行,那么,不要做傻事。在我这里,是给你留了一线生机的。”

“第一次给你机会,是在乔宅。第二次给你机会,是在琼华楼。眼下,是我第三次给你机会。我对你有好感,不希望你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所以我眼看着你做了那些事,容忍到如今,便是为了让你看到我道统能做到些什么,以及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你的心机有多么无力。”

但李云心只披散着头坐着,膝上横着那柄剑。因为小指的伤口失血过多,他的嘴唇有些白。

他睁开眼,微微仰头看刘凌,长睫毛颤抖,整个人也都在轻轻颤抖。

看了她一会儿,才只艰难地说一句话:“爱信不信。”

刘凌看了他一会儿,才低低叹口气:“还有一件事,你可知道?我使人对尹平志说,刘道士,是你的道心。他自然不懂什么是道心,但知道是一个‘被除掉了,便可令你生不如死’的人。”

“无论你用什么法子,真死也好,假死也好。你‘死’掉之后的那一天,尹平志会来除掉他。如果你真有死志,便是我多心了,要他去陪你。如果你的确是在设计……你甘愿失了道心,或者这个劫么?”

李云心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又睁开:“看你原本是朵小白花,怎么也成了心机婊。因为我之前在琼华楼对你说他可能是我的道心或者道劫……就惦记上了么。”

“不过……你总说道统好牛逼。搞我的法子自然千千万,何苦为难他。其实你还想做点儿别的什么?”

刘凌似乎微微一笑:“你到底是个聪明人。不是只有你才会使一石二鸟的计谋的。那知府残害百姓,但我没法儿凭借这个去动他。可如果他手底下的人杀害了修士——这刘道士,应该已被你授了天心正法了吧——就是我道统的事情了。我是为他,也是为更多的事情……只是你撞上了。”

李云心叹一口气:“我明白了。那人徇私枉法也只是个借口。你或者你背后的什么人,在图谋更多的事情……你总是要搞他的。”

“只不过你说了这么多的话,也只是想说这么多话么?总觉得你是在拖时间。”

凌空子轻声笑了笑:“的确是。断缘果,杀生魂,都是有干天和的事情。既然是干天和,就要天来做,人,最好别插手。”

“眼下是戌时,天地正道持兵巡游人间的时辰。杀这妖魔,最适合不过了。”她终于转向九公子,“既然不肯献出玉简,我便料理了你,慢慢找吧。”

她说完这话,便听到了墙壁倾塌的声音。

龙王庙的院墙,早在九公子百丈真身自天空俯冲而下的时候就已摇摇欲坠了。到这时候,再被水浸泡得久了,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倾塌。

因是雨后的夜,并没有太多的烟尘。虽说只倒下门边西墙那一长条,但……已经可以看得到墙外的人群了。院中洛书宝卷的华光顿时倾泻出去,洒满一大片的街道。

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时候,见到这样的光华,以及站在那宝卷之前的人……

赶来龙王庙“看热闹”的人只愣了片刻,便出一阵微风一般迅传播的低呼与惊叹——仙人,显灵了呀!

有认得出李云心是最近在城里走来走去、又在柳河中弄出那等神异景象的,便道今夜这异象,十有**又是这仙人弄出来的。

但也有机灵的,觉得那里的气氛似乎不大对劲儿……看起来不像是仙人们在赞颂清风明月,倒更像是……神仙打架,于是在“远远避开”与“好生看看这难得一见的奇景”之间摇摆不定。

直到他们看见那面目模糊的“女仙人”,抬起自己的左手搁在头顶,像拔掉一根透明的簪那样,拔掉了什么东西。

于是凌空子的身上,青光一闪!

她竟然在这一瞬间,完完全全地变了个模样!

原来是素净的白衣、梳简单的道髻。但此刻她终于露出了本来的真面目——

是大袖的粉红色宫装、缀满了宝珠金丝饰的华丽凌云髻、饰于周身的环佩,以及……

一张美艳无匹、真真貌若天仙的面孔!

便是见到了这种只会在画里出现的装扮、这样非亲眼所见便难以想象的容颜,那院外的凡夫俗子们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却又在下一刻,齐齐地拜倒在地,杂乱地高呼、称颂起来。

但凌空子并不会去理会那些凡人。她只微微侧脸看了看李云心。

然而后者却似乎对她的真面目,并无太多特别感觉。仅仅是……轻轻挑了下眉毛。

她便肃容看向那坑中已被她禁锢住的龙子:“你的时候到了。”

随后将左手在身边轻轻一抖,便有一个无形的虚影站立在地上。一息的功夫,这虚影慢慢变得清晰……竟然是从前那个素净而面目不清的“凌空子”的样子。

一直冷眼看她的李云心,这时候终于问:“这是个什么宝贝?”

一丝微妙而奇异的满足感略过心头。刘凌略一犹豫,但还是微微仰起头,冷眼看了看李云心,说道:“此为羽衣。穿戴在身上,除了摒除外邪、隐藏容貌之外,还可吸收人的精气灵力。等时机到了、脱下来,便可暂时生出另一个‘自己’。虽说终不能长久……但却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做很多事。”

“比如说承担这有违天和的缘果。”

随后素手轻摆,低喝:“去吧!”

低喝出这一句之后,这宫装华彩的凌空子陡然退后一步,让出洛书宝卷之前的位置。而那分身而出的刘凌则踏了过去,一把握住悬于半空之中的符笔、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三个字——

金、错、刀!

字一成,宝卷上立时泛起一阵青光。便见那坑中九公子的身周,陡然自虚空当中生出了四个金甲力士。这四力士占据他前、后、左、右、四个方位,每人皆手持一柄缠金冷艳锯,眼中精光暴射,口中齐齐颂道:“四方夜游神在此。奉敕令天师正法——斩邪祟!”

声如洪钟、激荡方圆数里,唬得那围观的百姓更是磕头如捣蒜,连声音都不见了。

这四力士的话音一落,四柄冷艳锯,便兜头向那龙子斩下!

这正是、气势如虹、杀意无双,神鬼辟易,风云激荡!!

只听得一声巨响——那坑中陡然腾起一阵冲天的尘雾!四下飞溅的土石碎片击打得断壁、残竹噼啪作响,只叫人怀疑……那其中会不会还掺杂着妖魔的血肉碎末!

而凌空子,在退开那一步之后便只盯着跪坐于地的李云心,不曾有片刻分神。待那四力士奋力斩杀、尘雾腾起之后,她才道寒声道:“当真,不再好好思量思量了?如今你已看到。我道统法宝斩杀这龙子,便如同……”

“一个黄毛小丫头……当真以为,凭这东西,就能,奈何,本公子了?!”

但她的话,却忽然被这样一句浸透了杀意、怒意、寒意的话语,打断了!

凌空子当即转过头去,接连退后两步远,一把自袖中抽出一面金灿灿的黄铜小镜,而后才看到那尘雾已经消散的坑中……

龙子螭吻的额头已经生出了两对乌黑乌黑的珊瑚鹿角。他的衣衫都已残破,却露出了其下一身如钢似铁的鳞片来!

他的丝已变成了如同真身鬓毛一般的白色,那脸颊两侧生出了纹身似的、细密的小鳞,正张开一张满是闪烁寒光利齿的血盆大口,出宛若亿万雄兽对月怒号一般的吼叫声来——

“吾乃!!”

“渭水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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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写了一天,期间出去溜达想剧情。越写越不满意。

今天只能更这么多——今天时间是有的,但是写得很慢很焦躁,总是觉得情节不舒服。

眼下外面似乎要下雨,天也黑了。

这一章出去,我到外面找找感觉。

总觉得这个场景,气氛烘托得有问题。大概是因为黑暗、夜雨……我白天写着实在没什么代入感……

收拾收拾下楼。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与君双别离

这一声穿云裂帛、震动九天的怒号还未歇止,九公子已摇身一晃,见风便长!

好一个龙子!

只一息的功夫,便成了一尊身高丈余、眼似铜铃、口若血盆的魔神!这足有两个刘凌高的魔神,身上肌肉虬结,覆着边缘利似刀锋的乌青色鳞甲。虽然眉眼细长、闭上嘴时亦有一番妖异美感,但额角却生了一对硕大的珊瑚鹿角!

看这龙角,鲜红欲滴,似乎每一根枝杈都涂抹了人血,下一刻便要流淌下来。偏生头上生着的却是雪白的丝,更衬得这一双鹿角熠熠生辉!

却说这龙子一现出神魔之躯,那庙外的凡夫俗子立时惊骇异常!

世人皆谈神仙、鬼魅、妖魔。但却又有几人真见过妖魔?

禽兽畜类生出灵智本就百万无一,有了灵智,有那在人世间行凶作恶但道行低微的,早被除了去。道行高深些的,已懂了人事。要么耍弄些神通,扮作在世神灵收取些香火,要么仍作恶,却不敢太嚣张放肆。

便是九公子这样的大妖,虽明目张胆地吃人,却也不会在白日里现身闹市——当真触怒道统剑宗,倾力之下,总讨不得便宜。这世间毕竟是人道旺盛,即便是通天彻地的大妖魔,也忤逆不得这天道。

但此刻这龙子便在渭城百姓面前、愤怒地现出了人道法身。这一现身,数丈之内青光缭绕、水气蒙蒙,真如自九幽魔狱当中跃的神魔——那严威唬得庙外一干人腿脚软,连逃命的力气都不见了,只能磕头如捣蒜,直道仙人仙子救命!

再听这龙子,出洪钟一般的笑声,用一双金黄色的眸子恶毒盯着凌空子,微微侧头俯视着她:“你这蠢道士。”

“断缘果?天下间亿万妖魔,你去断谁的缘果不好……偏生来断本公子的缘果?!”

“没人教你,我龙族,本就不在三界五行之中吗?!本王同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缘果!”

说到这里,眉头忽地一皱。

“聒噪。”

便顺手一挥,一股神力就从人群中抓了个哭叫不止的稚童,落在他手掌里。

还不等凌空子作何反应,这妖魔便一握拳,仰起头——

将那自指缝中汩汩流出的孩童献血、统统吞入口中!

手掌再握几次、挤不出汁水之后,便将一团已看不到原本面貌的骨肉啪的一声甩去一旁。在方才孩童的惨叫声戛然而止的一刻,这龙王庙附近的人群……也陡然寂静下来了。

九公子斜着一双妖异的眼眸看他们,道:“再聒噪不休惹本公子心烦——就都吃了!”

雷霆怒吼一出,再无一人敢声。便是有不晓事的孩童啼哭的,也被死死捂住了嘴。有人经这一吓已缓过了神,从人群中寻一个空子,偷偷往外溜。

而更多的、没什么见识、却又懦弱胆小的百姓,便只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待宰羔羊一样,只在趴在地上瑟瑟抖、拿眼神……去看那位美艳无匹的凌空子。

九公子,便也看向凌空子,残忍地一笑:“你这蠢道士,自身都难保,还想为他们出头?嗯?”

但凌空子已经握住手中那面铜镜、镇定下来。她伸手自满头的钗饰中拔下一支嵌金丝凤翅鎏金白玉簪,冷哼道:“我可没什么心思为这些凡人出头。”

“但自身难保?你却是真不知我道家法宝的厉害!”

话音一落,便用那白玉簪轻击铜镜。

金石交鸣,叮咚一声响。

仿若九天之上传来仙乐、余音袅袅,萦绕在每一个人耳边。更见那原本站在洛书宝卷前的素衣凌空子,忽然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四肢猛地一阵颤抖。

凌空子又敲了第二声。一个虚影忽然自那“木偶”的身上分了出来,亦是手舞足蹈起来。

她如此迅地叮叮叮叮敲了四声,那宝卷前便多了五个分身。这五个分身一出现,就一同携了手,齐齐在那宝卷上书写起来。洛书宝卷再次青光大盛,甚至迫退了九公子法身所散出的凶戾气息。

而凌空子脚步再动,在虚空之中手书六道符文。一时间洛书宝卷前方又金光大盛,似乎是被她布下了数道强力禁制,以保那龙子不至于冲到卷前,也好让——

但在下一刻,那龙子便冲到了洛书宝卷之前。他那巍峨的巨大身躯一动,平地便起一阵旋风。刚由凌空子布下的金色禁制便如同纸糊一般片片碎裂,只在空中留下道道光晕。无论何种禁制,甚至都没能伤到这龙子一丝一毫,亦不能阻碍他半分!

他三步跨到那宝卷之前,大手一抓,便将宝卷连同凌空子那羽衣分身一通抓在掌中。又不知使了什么神通,再摊开的时候,已经不见踪影了!

这龙子放声大笑,震得地上砂砾都微微颤动:“蠢道士!可是知道本公子最喜欢这样亮晶晶的宝贝,来送宝了,嗯?!”

“你若是藏在城里趁我不备用你那道家法门害我,或可有效。但如今偏偏自己送到我面前——我既没有缘果,怎么会怕你这些由天地大道衍化出来的法门?嗯?蠢道士,你以为,本公子是以何纵横天下的?!”九公子往前微微倾了身子,瞪着刘凌,陡然拔高了声音,“你——取死有道!”

话音一落,这神魔已悍然向前,一拳便向那凌空子身上砸去!

如同山岳斜劈而下,这一拳撕裂空气,激荡出的波纹刹那间便扫开了周围一大片地上的积水。对面这样的一击,凌空子只能躲闪。她口中低喝一声,身上的环佩齐齐出炫目光亮,竟就托着她,生生往旁边挪出了一步!

龙子一拳砸在地上。

轰然一声巨响,另一边没有倾塌的墙壁,也哗啦啦地倒了下来。

激荡的劲风、利箭般的水流、四处迸散的土石碎块……一股脑地轰击到李云心的身上,险些将他击倒。待他再费力地将自己撑起来时,那龙子与凌空子已经争斗在了一处。

修士们虽然淬炼身体,但终究没有妖魔强横——这凌空子本不可能同这龙子斗得旗鼓相当。但……她的身上,竟有着层出不穷的法宝!

法宝之所以为法宝,便是因为它们稀有珍贵,轻易不可得。但李云心意识到这凌空子的身上,似乎……

每一件衣物、饰品皆为法宝!

怪不得……要穿那羽衣遮掩本来面目啊!

但她也只在这一方龙王庙之内同那妖魔争斗,左躲右闪,总也不出这方寸天地。李云心意识到她当是在图谋什么。但他并不怎么在意。

他眼下,就在那二人你来我往劲风之中——凌空子使一柄细剑与龙子争斗,无论是剑风还是拳风,便是有一点挨着他,他这肉身便要毁了。

于是他……吃力地站起身,提着那柄剑,顺着墙边……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人群之前。

原本被这争斗吓得瑟瑟抖的人见他来了,忙道:“仙师在上、仙师在上,那两位在争斗……我们……该如何啊?”

李云心找到一块倾塌的大石坐了,朝问话那人翻了个白眼:“蠢吗?跑啊?”

“但那是……那是……龙王啊?”问话的人哆哆嗦嗦,只敢拿侧眼去看那二人,“那一位是……唉,不知谁是妖魔,但是见到神仙斗妖魔,我等逃了……日后神仙怪罪下来……”

李云心听他说了,先微微一愣,然后才叹口气:“噢。对。你们毕竟是……嗯,愚昧迷信的古代劳动人民,平时没什么正经信仰,但真看见神仙显灵,比谁都怕什么因果报应。”

他无力地挥挥手:“本仙人给你们免罪了。都逃命去吧。但是你们几个,去那屋里,里面有个老道,给他抬出来,带他一起走。”

他这话一说,在外面的一群人如蒙大赦,扭头便跑!

被他指住的几个人,反倒面色有豫,哆哆嗦嗦地往屋里看了一眼,跪下道:“仙人莫要为难我们啊……那里斗得正凶,我等进屋子去了,万一塌了……”

李云心本就疼得烦躁。听了这话,当下眼睛一瞪眉毛一竖,抬起一脚将当先一个人踢翻了:“老子跟你好好说话,你还他吗顺杆儿爬?”

然后一挥那柄剑,立时如同切豆腐一样,将身边一块大青石一分为二:“你他吗看我像好人吗?!马上给我去!里面那老道但凡出了一点意外,我杀你全家!”

他这一吼,那几人立时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腿脚打着哆嗦,就奔那屋子去了。

不多时,从屋里抬出了刘老道,但远远看着李云心不敢再过来——龙子和凌空子已斗到小院的另一边。

一个猛烈霸道,一个轻灵敏捷,细剑在龙子的鳞甲上戳出点点火星,叮当声不绝于耳。但这细剑始终突不破龙子的一层甲衣,反倒叫这屡次击不中凌空子的大妖魔恼怒地怒号不止!

几个人抬着刘老道,在一阵阵的罡风中颤抖得像是被弹了好几下的弹簧。

李云心就叹口气,朝他们摆了摆手。于是这几人,抬着刘老道一溜烟儿地跑了。

然后他在重新坐下来,盯着那仙子与龙子看。

凌空子……当是刚才在这院里布下了阵法。因此才不出这方寸,只待时机。

至于那九公子……

李云心觉得他命不长了。倘若真的胜券在握,依照他那种性格,绝不会如此恼怒急切。

他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挪开视线,往远处看了看。

渭城亮起来了。这事儿,传出去了。今夜几乎没人能安然入眠,人气会和白天一样旺盛。

至此为止,虽有小波折,但一切都在依照计划进行。

李云心想了想,再拿起那柄剑、抬起左手。

微一用力……

切掉了自己的无名指。

随后咬牙切齿地咝咝吸着气,盯着地上那一截断指和鲜红的血,脸上却露出扭曲的笑:“我真他吗是个天才。”

……

……

这场争斗果真如李云心预料的那样子,没有持续多久。

如果九公子眼下这法身可随意变化——平时干嘛还要那么一副白衣公子的模样?平日那个九公子出手和眼下的九公子出手,可绝不是一个量级。

一刻钟之后,原本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慢慢减弱了。两人争斗数回合,这龙王庙的后院已被夷为平地。便是那前庭,也已倾塌成一堆瓦砾。

待烟雾慢慢散去,终于可见凌空子在这龙王庙中布下的东西了。

李云心觉得这龙王庙的小院算是“方寸天地”,到如今……竟真的看到了。十二条纤细的金色光线,以这龙王庙小院为底,在空中勾勒出了一个立方体。而方才凌空子左躲右闪、只以手中一柄细剑牵制那龙子的攻击,始终都不曾跃出这个立方体。

到了此刻……那龙子看起来竟是隐隐有些精疲力竭的模样。他看起来仍然雄壮威严,但已半跪在地上,胸膛起伏得像是风箱。用两只手臂将自己撑起来,一双金光暴射眸子死死盯着那女道士。

而凌空子手中的细剑已然折断。她高高地立在唯一一根还未被劲风吹折的细竹上,看看那断剑,随手便甩向龙子。

龙子避也未避,任由那短剑霍霍转动着划过他的脸——

击下三片细鳞来。

李云心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他这法身也并非天生强横无匹、破一切禁制。没了法力……也是会脆弱的呀。

他便把这点也记下了。

“此宝名为‘方寸’。”凌空子好整以暇地开口,并且理了理自己的鬓角。夜风将细吹拂过她嘴边,令她看起来美艳不可方物,“你在这方寸空间之内使一分力气,它就加倍抽掉你的力气。寻常人入了这里,大概只几步便要瘫倒。大成真人入了这里,倾力出击,也只能撑上一刻钟。你竟撑了这样久,到底是天生的妖魔。”

“现在你法身已破,交出洛书、羽衣、通明玉间,我便……”

说到这里微愣了一下子。似是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脑筋不大灵活了——本就是要杀他,还能如何呢?

凌空子的脸色阴沉下来。沉默一会儿,说道:“也罢。你这妖物,必然是死性不改。我便先除了你,再慢慢找。”

她这话说完,便微微侧脸来看李云心。

而九公子……这时候也侧过了头,死盯着他。

自初见起,这妖魔从未如此狼狈。他用一双金黄色的眸子盯着李云心,咬牙从鼻孔中喘出云雾一样蒸腾的白气——便只是瞪着他。

被两人同时这样看着,李云心便也只好叹口气。他一摊手,歪头:“怎样?”

衬着夜色的白凶兽,瞳孔变得越细了。他猛地转头看看凌空子,又看李云心,终是双臂一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站稳了。

“你——骗我?!”

李云心耸了耸肩:“是啊。”

龙子猛地瞪圆了眼睛,往前走出一步,几欲倾倒。便不得不停了,从鼻孔和口中喷出更加浓烈的蒸气来:“为什么?!”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皱眉:“总要为什么为什么,很尴尬的啊。朋友你说为什么啊?你总打我啊。打了我两次了。还总想吃我——你让我不舒服了。”

“你还拿走了通明玉简——你知道吗我可喜欢那东西了。”

“而且你还把尹雪柔吃了。这些事儿但凡你少干一件,我都琢磨琢磨,要不要真弄死你。”

李云心直视着龙子的眼眸:“我最烦杀妹子的人。妹子明明是那么可爱的生物。”

九公子瞪着一双黄澄澄的眼睛、披着一身乌青色的鳞甲,看了李云心好一会儿,才忽然暴怒地叫起来:“什么通明玉简?!你说那个小玩意?!”

“本公子,只是想拿了你一件东西,便送你件甲衣!那甲衣,是本公子的,逆!鳞!本公子的逆鳞!”

“那女人?!你说了本公子便不吃了!本公子也没吃那老道!!”

这龙子说了这些又死死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暴喝一声:“不是朋友吗?!!你说过的!!”

李云心只坐在石头上,不说话。

但他的眼光慢慢地垂了垂,听见夜风掠过这院中唯一一根瘦竹的声音。

龙子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但口鼻间喷涌的云雾,却越来越少。他身上的鳞甲慢慢变得稀疏,他的体型慢慢变小,他头上的双角开始褪色、缩回去。他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李云心,最终变成那个俊美的九公子。

只是此刻他不着寸缕、头散乱、虚弱得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才微微笑了笑。

“这样啊。”

“抱歉……辜负了你的好意。”

“但是很多时候并不是……你自己觉得付出了,对方就该接受的。也许你给的,并不是对方想要的。感情这码事……总要你情我愿的嘛。”

“真抱歉啊,九公子。”李云心重新抬起眼睛,看着他,“如果,我是说,呵呵……你运气好死掉了又穿越了——你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穿越但这不重要——再遇到我那你记得……”

“我的话,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要信。”

“那夜吃了我便是。”

李云心说了这些话,终于强撑着站起身。他的状况实则并不比这极度虚弱的龙子好到哪里去,但,终究还是要好些。

他提着那柄剑,慢慢走到龙子面前站定了,看着他的眼睛,叹口气:“朋友,既然因为这么多误会走到这一步。就……由我来送你吧。”

“我想你不会乐意死在那女人手里。”

龙子仍不说话,但只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李云心艰难地抬起那小剑,只轻轻一刺,便整根没入了龙子的胸膛。随后他再往下一拉——这剑,便几乎将龙子的身体剖为两半!

鲜血和内脏,哗啦啦地流淌出来。但李云心也因为这动作身体微微前倾。于是那即将死去的龙子便借势扑到他怀里、右手的指甲陡然暴涨、深深地刺入他的身体!

这龙子,用最后的力气、瞪圆了眼睛,在李云心耳边嘶吼道——

“吾乃——渭水龙王!!”

这话带走他最后的生命力。一声之后……他的身躯陡然变得模糊起来。先渐渐变得透明,然后这透明的身形开始抖动。最终……化为一片流散的青光。

失了支撑,李云心便噗通一声跪坐在地。

他的后背出现五个可怕的空洞——已经刺穿他的身体。倘若不是因为修行者的强横体质,此刻的他早已身亡了。但鲜血仍旧不停地流淌出来,只一会便将他的身子彻底染红。失血带来强烈的晕眩感,以及难以抵抗的困倦。

他便在这样的疲惫感中、拄着剑,盯着九公子的尸消失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

“他似乎没你想得那么坏。”凌空子自竹稍飘然而下,担忧地看看李云心背上的伤,“不过畜类终究是畜类,死也想你陪葬。”

李云心咳出几口血,试了几次,才能说出话:“你这话也没道理的……”

“至少一见他,就知道他是个危险的家伙。有些人……看起来好看和善,其实好可怕的。”

凌空子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皱眉看李云心:“此话何意?”

李云心仰头虚弱地笑:“怕我啊?”

这艳丽无匹的宫装女冠又细看了他一会儿,才微微摇头:“照理说你该是不活了的。但你这个人……”

她下意识地看看九公子的尸刚刚消散的地方:“你这个人确是可怕。但他这尸……这是怎么回事?竟连魂魄也一同散了?”

李云心微微抬头向远处看了看,很快收回眼神,将手中的那柄细剑、递到凌空子面前。

“怕我,就杀了我啊。”

凌空子仍皱眉,甚至又退了一步,没有接。因为她意识到从某个角度来说……是李云心设计,让自己帮他除了那龙子。她自己是化境巅峰,那龙子更是天下罕有的强大妖魔,却似乎都被他利用了!

“你在怕啊,美女。”李云心看着她,“问题是我都这样了,你怕什么呢?”

凌空子仍只看着他。

于是李云心叹了口气,努力地、试着用手里的剑,插入自己的胸膛。但勉强地立了起来……却再无力插进去。

便只得求助地看着凌空子。又吐出几口血,才道:“真的……很疼啊,朋友。”

这样看了一会儿,在他终于不支、眼睛要合上去的一瞬间,凌空子才重重地叹口气、走上前、一掌按上了那剑柄。雪白的小剑毫无阻滞地刺入李云心的胸膛,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解脱似地合上眼。

凌空子又将左手在眼上一拂,便看到一个魂魄,正懵懵懂懂地自他的尸身上站起。

便立即毫不犹豫地、以袖中那面小镜朝那魂魄狠狠一击!

一声……微风似的低沉叹息之后。

李云心的魂魄,也消失无踪。

凌空子握着那小剑,怅然若失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就……这样?”

但……

随即听到了铜铃声。在夜色与夜风里。

只一声。凭空出现。

她警惕地持剑转身向这院外的街道上看去——

一个骑着黑驴、头松松地拢在脑后的少女……

正死死地盯住她手中的剑。

以及李云心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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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并一章。

第一百第一十二章 顶级掠食者

与龙子争斗时激荡起的尘雾已散去,空气中尤有李云心所流淌出血液的腥甜气。

倾塌的断壁残垣弥漫些微的土腥气,院中被碾碎零落的花木却仍留浓郁的清香。

在这样的夜晚、时刻,凌空子微微吐出一口气,以不易觉察的姿态,将自己的身体再次调整为临战状态。

心弦紧绷,警兆大作。尤甚刚才面对九公子与李云心——这女子……何时出现的!?

她身上皆是法宝,因此在面对九公子那样的大妖魔时,亦不吃力。可眼前这女子……

她看不透。

因为无论怎样看、怎样感应,都只觉得是个普通人。

因此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柄,杀死过九公子、李云心的白色细剑,问:“姑娘是什么人?”

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还有人声。

不知哪一个胆子大的,在这附近见两人都死了……便去报了信。渭城毕竟是天子治下。仙人打架凡人们没法子,但此间事“已了”,官府再不出面,便说不过去了。

可那骑黑驴的女子,却只盯着她手中的剑。

盯着看一会儿,偏腿下了驴背。她和凌空子身量相当,虽穿得素净像是个小家碧玉,但仍不失为一个极出色的美人儿——相比凌空子的美艳,另有一番韵味。

她并不答话。站定了之后,将视线从那剑上,挪到凌空子的脸上。随后抬起手,轻轻一招。

凌空子疑是她要出招,下意识地抬剑格了一下子。但掌中的那柄剑……却嗖的一声脱离了她的掌控,飞到那女子手里了!

她是化境巅峰的高人,肉身的强悍程度已过凡人所能想象。握住剑的虽是看起来纤细白嫩的手指,但这样的手指灌注了灵力,两根便可以轻易捏碎一个壮汉的臂骨。

可如今这剑从她掌中轻易脱困则是因为……

这剑,化成了一根翎羽。

当它落入那女子手中的时候,已经变成一根洁白的、长长的翎羽。这时候凌空子意识到那细剑之前的造型,的的确确很像是一片修长的羽毛。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子这羽毛,抬手收进袖中。

然后,才忽然微笑了,说:“我呀。”

“我叫白云心。我是李云心的好朋友,他是我的。”

“你是不是还用这片羽毛杀死了龙小九?他也是我的。”

白云心微微仰起头,瞪圆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凌空子,像一个真真正正的十七八岁小姑娘那样子问她:“你说说,你为什么,杀死他们呀?”

就在这一刻,凌空子确信,这是一个妖魔。

大妖魔。远比九龙子,还要强大的大妖魔!

这样子诡异的邪气……是从她的丝里、衣衫里、每一句话里,幽幽地透露出来的。

人,没有这样的味道。

她在逃离与开战之间迅地权衡了一会儿,慢慢说道:“那九龙子,抢夺了我道统的法宝,执意不归还。那李云心……乃是自戕。”

“我道统,琅琊洞天的宝物——洛书、羽衣。还有双圣的宝物——通明玉简……”

说道这里,便被白云心的笑声打断了。

她像是听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掩嘴、轻笑。但声音虽然轻轻柔柔,却异样的清亮,仿佛打这片龙王庙废墟里,便能直传到九重天上。

这时候,官府的衙役们终于赶了来,便只看到两个美丽的女子在说话。

带队的公人小心地观望了一会儿,意识到事情……似乎并没有如他们想的那样子结束。因为那掩嘴笑的姑娘,虽说在笑,在出声,但两只眼睛,仍是圆溜溜地瞪着,并没有像寻常人一样弯曲或者眯起来——就好像天生不会弯眼睛……看起来很诡异。

她这样瞪着眼睛小了一会儿,才放下手,表情蓦地冷下来。

“羽衣?”她语气森然,好像怀着满腔怒火,“道统法宝?放你娘的屁!”

但说了这句话,她连忙又掩住嘴:“啊呀……不能这样说话。你们……都听到了呀?”

这一句,是问那些公人的——她另一只手捻住衣角,就真像是一个做错事、很怕被现的女孩子。

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眼下的局面不同寻常。带队的公人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短刀、往后退了一步:“我们……”

“一定是听到了。”白云心皱起眉,“麻烦。”

话音一落,便将胳膊随意地甩了一下子。一大片羽毛似的残影随她的手臂一同出现,迅暴涨——那公人的话还未说话,便住了口。

一息之后,他以及他身后的二三十人,上半身齐齐滑落下来——露出一片极度光滑整洁的切口。残躯还未落地,他们身后的一排房舍,轰隆隆地开始倾塌、升腾起大片烟雾。房屋去倾塌所制造的轰隆隆的声响,一直延绵出数里——

待烟雾终于散去,凌空子意识到……

白云心刚才那样随意的一击……

便毁掉了半条桃溪路!

这不是……这绝不是……绝对绝对不是……化境巅峰的她,可以应对的、妖魔中的顶级掠食者!

即便舍了这满身的法宝,大概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白云心又盯死了凌空子,露出一口细密雪白的小牙齿:“羽衣还来!小九还来!!魂食还来!!!”

这尖利高亢的声音一出口,刘凌便没有半点儿犹豫起冲天而起,直向北方飞射而去!她身上的法宝齐齐闪耀,便好似一颗七彩流星一般,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远遁出了数百米!

但下一刻,渭城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令城中门窗震颤的、轰隆隆的一连串巨响——

夜空当中忽然爆出一团圆锥形的白色云雾,紧接着是第二团、第三团、第四团——一连串由于越音时而形成的音爆云几乎在同一瞬间在渭城上空,直追着凌空子的身影怒放!最后那流光溢彩的修士身周陡然爆出一大片盛放的金光……

便像是一只折了羽翼的鸟儿一样,斜斜地往渭城外的山林中坠去!

这一夜,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在同时听到了一声尖利、高亢、几乎刺破耳膜的鹤鸣声,以及在天空当中一闪即逝的、双翼几乎可以笼罩整座渭城的,白鹤幻象!

而被留在了原地的小黑驴,等了一会儿,不见主人,便踢踢踏踏地沿着路、避过断壁残垣,慢慢地往主人飞去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打一个喷嚏、疑惑地抖了抖耳朵。

因为……

整座渭城,忽然安静下来。

在白云心同凌空子争斗而去之后,这一整座城、居住了数十万人口的一整座城,陡然安静下来。

他们在同一时刻感到了困倦,又在同一时刻、在这样一个本不可能安心入眠的夜晚……睡去了。

数十万人的阳气,开始流转。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夺阴阳

便是在这样的安静当中,渭城河西府的一户人家里,出现一点微弱的光亮。

这一家是富户。朱门、石狮,三进的院落。

光亮出现在这家主人的书房中。

三天之前李云心曾登门拜访过这人家,门房为他通传了。这家主人是个胆子大的,便迎了他进门,好吃好喝地款待,说要求些墨宝。

适逢这家主人喜得贵子,李云心便作了一幅《仙翁送子图》。不是宝卷、不是珍卷,只是名卷。但对于这样的人家而言,出自李云心之手的名卷,也是可以传家的宝贝了。

家主便将这画请老师傅装裱了,挂在书房里。本是打算先欣赏半个月,待它彻底干透了,再以黄绸锦囊好生收起来,逢年节家里来了贵客,再请出来好好夸赞一番。

但今夜,先是狂风暴雨大作,又传来了仙子斗龙王的消息。本是半信半疑,可很快,听到了轰鸣声,以及天空当中的异象。这些事对于世俗人而言,可谓天灾。因此一家人便聚到一处——都到了这书房里,想着高人的名卷或许能保佑平安。

但就在那一团流光坠出渭城之后,突如其来的困倦很快袭击了这一家人。家主觉察到异常,用心中最后一丝清明试着去抓墙壁上挂着的宝剑。

但仍是昏睡过去。

于是……墙壁上那副仙翁送子图,泛起蒙蒙的金光。

这光芒一闪之后,便见那画上的婴孩活了起来。由金色光芒构成的小婴儿一跃出了画,踩在昏睡于地的几个人身上。它先凑去阳气最旺的家主口鼻处、深吸了一口,又凑到主妇口鼻处,再吸一口。如此将屋中男女老幼的人气都吸一口,便一蹦一跳地出了门。

穿墙过壁,再将这宅中的仆役们的人气吸个遍。

随后才出了门。

这金灿灿的小孩儿似乎最喜爱人气的味道,继续去寻找那些寂静无声的房屋中,睡着的人。

等过了半个时辰,它走得愈远了,才会看到同类——

有自《申屠背剑图》上走出来的壮年,有自《苏秦凿光图》上走出来的少年——皆出自,李云心头两天的时候为那些大户人家所作的画卷。

这些在满城飘飘荡荡吸人气的金人,有婴孩,有少儿,有青年,有壮年。有喜悦的,有悲苦的,有恼怒的,有平静的。

那前两日李云心共计作了四十六幅图,这四十六幅图上的人便纷纷走出画卷,都只在做一件事——吸阳气。

被吸的人醒过来,大概不会有什么感觉——最多有些体弱的,会觉得有些乏力罢了。

但这些金人吸得人多了,身体就慢慢胀大。身体里有些不同的颜色翻腾纠缠,就好像真真是被吸的那些人,梦里梦到的情绪。

到两三个时辰之后,无论哪个样子的,都撑得肚子圆滚滚、脸上的五官都被挤成一团,说不出的滑稽诡异。

随后……

它们爆裂开来。

而这个时候,渭城东北方的轰鸣声还未歇止。那一边的天空,仿佛早晨提前到来了。山脉之后隐隐泛出红光,宛若朝霞。但实际上,那是山火——如同巨龙一般翻滚的山火,以及延绵不绝的轰鸣。

在这样的轰鸣声音中,这些金人爆裂开来。它们体内被吸来的阳气本该散去,却忽然在渭城的街道上,依着奇异的轨迹流淌起来。若说它们是顺着大街小巷流淌,其实也不尽然……有的时候,也是会穿过墙壁与房舍的。

但这些被吸引出来的阳气,就仿佛老式抽水井里的第一碗水——有了这碗水,井里的水才能被源源不绝地抽出来。这些饱含了各种情感的阳气在街道上流淌,渐汇聚成流。便牵引着渭城中更多更多人口中的更多阳气,自从房舍当中流淌出来……

最终渐渐汇聚成更加粗大的洪流。

倘若是在这那三日内曾经暗中跟随李云心穿街过巷的人们还清醒着、且能开了阴阳眼,看见这阳气洪流,就会意识到……

它们所流淌之处,皆是李云心曾经踏足过的地方。

譬如说一处细流流经柳河边,漫卷过一块石板——那石板上有一个原本并不显眼的图案,便亮了起来。

这是那日李云心用手中的狼毫笔刻了一半的图案。当时他说阳光好,便要画这太阳。画得抽象拙劣,最终只完成了一半,便掷笔而去。

便是这样的图案,在被那阳气冲击之后……亮了起来。因这光亮和指引,阳气的洪流分出枝杈、构建出玄妙却又暗合某种规律的回路。

这东西……便是随便一个郎中也能觉得熟悉的了。

是……手少阳的经络图。

而类似的东西,在整个渭城,还有三十五个。

……

……

在这样的夜晚,在渭城之外三十余里、渭水边姚家村的一间小庙里,庙祝还未睡去。

这是一间小,却香火旺盛的庙宇。不过一殿、一院,两间厢房。

平日里庙祝洪松道人早该睡去了,但今夜,却被远处隆隆的雷鸣声以及山火惊得睡不着。

他披衣坐起,推门走进院中,在如水的月色以及斑驳的树影里穿行,最终走到正殿门前。

心中烦躁,便打算去正殿里打坐。

殿中供奉了新得的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嘉文皇太子以及红衣龙女的神像——出自一位高人之手。起初他心中还有抵触,但供上画像之后,便心悦诚服了。

这像,确有安神清心的功效。不要说上面的确有正神灵气,便是没有,仅凭这画卷本身的效果,也足以令他视若珍宝了。更何况,他这人是天生的阴阳眼——平常可见鬼怪。鬼魂虽不常见,但总有些枉死鬼爱慕庙里香火,会凑来他这边。他晚间往殿中一坐,有这画像,那些鬼怪便也不敢上前了。

但今夜走到正殿前向门内一看,却现屋里有微弱的光亮。

登时便疑心是村里的泼皮眼红这神像,胆大包天来偷了。忙四下张望一番,在墙边找到一根半截覆在泥土里的短木棍,持在手中便大步上了石阶,一把推开门。

然而一声“贼人尔敢”在喉咙中还未喷吐出来,他便愣在原地。两息之后手中短棍当啷一声落在泥地上……洪松道人噗通一声跪了,拜伏在地不敢抬头,口中只道:“真君显圣、真君显圣!小道惊驾,罪该万死啊!!”

就在他刚才推门之后……

正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神人,自那画像上走下来!

他只看了一眼,未看清。于是便也没有意识到到这神人的面貌,有七分似李云心。

由信徒们香火愿力汇聚而成的金色虚影,带着李云心原本留在画中的、属于他的那一点灵气缓步前行,未看那洪松道人便直接穿过门板,向着渭城的方向疾疾而去了!

便也是在这一刻,他散下的三十七份、被供奉在各处庙宇当中的神像上,皆走出一个金光神人,带着他的灵气——汇聚于渭城!

而这渭城……

倘若当日凌空子起了疑心,高高地飞行在天空上,去看李云心那几日的行走的路线、并且将其绘制出来的话会现……

他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出了一幅以整座渭城为画卷的、栩栩如生的——李云心画像!

他有意或者无意留在城中各处未完成的、玩闹的笔触,则构成了人体经络当中的三十六处大穴!

而那藏着《上元图》珍卷的知府衙门,便是这幅图的心脏!

现在,渭城三十六万人的阳气,已经被那三十六处大穴引导,构成了流淌的经络。而那三十七位金色神君,则带着李云心的灵气,先后投身到这经络运转当中。

阳气、灵气,洪流——在运转三个周天之后,终于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扑向那知府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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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被大家喜欢、评论、催更,我受宠若惊。

也知道定时更新、多更新,成绩会更好。

但作者本身是华阳天府地铁口附近上流社会的社交红人。

每天上班的时间又是早九点半到晚九点半,因此真的不确定,到底每天的更新什么时候能写完。

也并没有因为要上架,所以故意少更新、攒存稿。

也没有想着卡上架、拖眼下这个大高氵朝。因为那样子注水会不好看的。

每天都是写多少,多少。

量与质的确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其实注注水、不走心,每天6ooo字也不是难事。

但之前说过,这本书先我要写得自己满意,才会去考虑其他事。

因此,我只能保证质。量的话,不敢打包票。

无更会提前请假,不请假的话,最晚会保证各位睡前能看到每天的保底4ooo字更新。

如果卡情节了,没想好了,可能就3ooo多字。

谢谢大家的打赏和评论,我都会去看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参造化

渭城知府衙门,已有四百四十三年的历史。前身本是前朝的“京畿府”,统管京城刑盗事宜。本朝攻破渭城、开府建衙之后,仍将一城行政中枢设在这里

这府衙,统领渭城已三百年有余,早成了一城风水当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没有这一府,整座渭城的阳气、人气流转便不能通达——贼盗四起、诉讼无门、民生无着。因而这一府,在渭城一地的风水当中除了“镇势”,还有“生势”。

构建成精妙经络循环的阳气洪流滚滚而来,而那三十七个金色神君当中的三十六位都已投身到那三十六处大穴之中,成为镇穴之灵。

只余一位神君,站在洪流的波涛之上,被一路簇拥至府衙门前。

好神君!相貌有七分似李云心,面沉似水。

着金甲衣,华彩缭绕,仿若真仙,金光射人。

身旁阳气簇拥、更兼嬉笑号哭之声,作乱舞群魔,作持戈亲卫,护于身周。

但虽至门前,却不得入。

因为这府衙大门忽然洞开,走出一个身长丈余,人马皆身着金甲的大将军来。而这将军身旁亲卫数百、张弓持剑,直逼李云心近前,喝问:“汝乃何方阴神,夜闯府衙重地?!”

李云心未声,但他身边那乱舞群魔已俱都化作渭城居民模样,成千上万、男女老幼的声音汇作一处,齐齐喝道:“我携渭城三十万人道阳气而来,今日借府镇神魂、正神位、重塑法身,你岂敢拦我?”

但那大将军只道:“我身为渭城守府大将军,因一城风水天道而生,镇守一城府不侵外邪,怎拦不得你?”

李云心身周那万千幻象便喝道:“你身为渭城守府大将军,可知镇守的乃是这一城百姓、人道、气运,而非这一府、一衙、一人?!”

“若这渭城不存,百姓不存,人道气运不存,要你这府、守府将军何用?!你这府的权势、天子权势何来?乃是这天下亿万百姓分出了权力、气运、交予你手,要你护这一城百姓周全——如今你倒拦在我这三十万人道气运之前,你法身根基可还在!?”

此话出口,那金甲大将军周身神光陡然黯淡下去,身侧亲卫俱都寂寂无声。

俄顷,这大将军默不作声地让开一旁,身边的亲卫一哄而散,俱都隐去了。

但府衙大门依旧紧闭,他以灵力、阳气构建的法身却也穿不透这门外肃杀威严之势。

李云心便高声喝道:“乞儿何在!可愿得长生!”

如此高声呼喊三次,那府衙内终于生了些变化。

知府的书房里,那一幅《上元图》上的老者听到这呼喝,便动了起来。

第一声,他舒展了筋骨。第二声,身形暴涨,从画中走了出来。到第三声,便如大梦初醒,在原地转了一转,忽然瞪圆了双眼,口中只道:“……仙人许我的,仙人许我的!”

随后这画中人便直向府门跑出去——虽是幻象,但也如同李云心之前画来杀人的绿甲剑士一样,也可以触摸得到的——伸手便推开了府门。

一见李云心,便拜倒在地:“仙人许我长生的!”

李云心昂直入府门,道:“日后自有封赏。”

随后穿过前庭,进了那知府大堂。略一检视,走到那大堂之后的官椅上……

坐定了。

这一下,环绕他身周的金光、人像、嬉笑号哭声陡然不见,像一阵云雾一般,在一瞬间尽收入他体内!

而这神君幻象,也从透明的光影渐渐内敛为实质一般的光流。这光流再在他体内流淌奔腾一番……终于凝成真正的实质。

于是这初生的、看起来同生前无异的李云心,缓缓拿起案上的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

便是这一声响,渭城里所有的阳气洪流,皆奔涌入了他的体内。

借这府衙四百年集聚的威严肃杀之势,他的神与灵,终于定了下来。由一整个渭城的街巷所构成的李云心画像,在这一瞬间,因为心脏这一声惊堂木,牵动着三十万人的气机、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于是……

人们醒过来了。

李云心独坐在这幽暗空旷的大堂里,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借我重塑法身这个机缘,我已经解决了你的问题。日后可别忘了谢我。”

便见一只面似瓜皮的大鬼弯腰进了这大堂,瓮声瓮气道:“君何出此言?吾乃至尊,岂有食言之理。”

李云心便指了指一直候在门外那老乞丐的鬼魂:“你们是同类。先前我答应许他长生。既然如此就不能让他做个孤魂野鬼。我法身初成,还未归龙子神位,需要好些日子修养、积聚法力。既然现在你已寻回了从前的记忆,我就暂且将它交给你。待你日后做成了那事,封他做个土地山神,也不枉他同我结了缘果——这可使得?”

大鬼声如洪钟:“自然使得。君可安心。”

李云心便起身走下大堂:“那么快去吧。不要耽误了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要做。”

说完这些,便径直出了门。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人活着,是因为那阳气。人体经络之内气机流转不休,生出了阳气,于是人能走能跳,甚至能将阳气炼成灵气——这便是修士。

他以渭城为画卷,将自己的一点灵、用三天时间,“画”在这城市里。

这便是为了身死做准备。一人死,肉身损毁,神魂就变成鬼魂。哪怕以鬼魂重修,都会如同那大鬼一样,总有些浑浑噩噩,更何况他清楚,刘凌绝不会放过他的鬼魂。

因而在那三天里,实则他已经用整个渭城画卷,又画了一个自己出来。

死而复生,夺阴阳造化。他用那些日子散出去的画卷作引,引了人的七情六欲和阳气出来,在那画中流转,实则是构成了身体气机。

再唤回那些饱含乡民愿力的灵气分身。至此,身体一切完备,再使那求长生的乞儿开了府衙大门,他一拍那有定城之功的惊堂木——

这新生的身体的“心脏”,便搏动了起来。

以满城三十万人的阳气、无数乡民的愿力,终是夺了天地造化,硬生生为他重塑了一个法身。

这,便是当夜那白无常告诉他的法子。而知晓了这个法子,他花数日布局,终于做成这件事。

眼下的他,便同那“绿甲剑士”一样,是被他画出来的。以他对自己的细节、气机、体内灵气流动的无与伦比的了解,以三十万人的阳气为笔墨,以大城为画卷,成就的法身。

但这样的法身,终不能持久。

世间万物的存在皆有定数,他眼下是一个被凭空创造出来的人物。他需要一个“空”。

便是那龙子的“空”,或者说……“神格”。

整座渭城都已经醒来,每个人都渐渐意识到今夜生了极端诡异的事件——他们竟在同一时刻睡去了。但人们会在日后将此事推给神魔,或者那龙王。

甚至还会在许久之后,待恐惧感消失了,将此事作为可对外乡人炫耀的谈资。

但今夜终究还是有些慌乱的。先醒来缩在家中,看家人是否无恙。

随后才敢慢慢出街……因为渭城的东北方,隆隆声与火光,还未歇止。

他们不清楚那是一个化境巅峰、身怀众多法宝的修士在同一个强横无匹的大妖斗法。但渐渐会现那火光所在之处,距离渭城实际上很远很远的。

那么……

自然想看热闹了。

这一夜,街头弥漫着诡异的热闹气。

而在这热闹的气氛当中,一个俊俏的白衣男子穿街过巷,很快到了已倾塌一半的桃溪路上。

这里死了很多人。哪怕不算之前被白云心斩杀的公人——之后那些倾塌的房屋里,也很是埋葬了一些人。但这样一个修罗场,此时却一点也不冷清,且人比别处更多。

有来看热闹的,有亲属住在这里帮忙的,有想着救人的,还有,想要趁着混乱,寻些死人财物的。

李云心穿过人群向着龙王庙那废墟中走的时候,便见到了一地的亡魂。

死状惨不忍睹,几乎成了肉泥。站在废墟上怅然若失地徘徊、偶尔几个见人便扑,却总触摸不到。

他也不理会它们,再走几步,看见了龙王庙的废墟。

小池塘都被碎石填满了,一具尸体躺在地上。

几个闲汉在龙王庙的正房废墟里翻检些什么,但似乎并无所获。

李云心便走到那尸体前,借着月光和那几个闲汉手中火把的光亮,细细打量。

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有两个闲汉注意到他,便走来道:“这具我们还没摸。可不是你的东西,识相的赶紧走!”

但李云心并不理睬他,仍盯着尸体看。看了一会儿,才由衷地低声感叹一句。

那两个闲汉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正要伸手将他殴走。但听他说这句话,忍不住一皱眉:“你说什么?”

这时候,一直低着头看那尸体脸的李云心,才将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向那两个闲汉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柔声道:“我是说,真,帅啊。”

两人先是愣了。因为这张脸,和地上尸体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然后才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这人本是背对着他们的。但此时身体未动,脸却面对他们了。

一阵麻酥酥的凉意自尾椎一路蹿上天灵盖,这两人吓得连声音都没了,扭头便跑!

但李云心一伸手便提住了一人,一把将他掼晕在地。

令几个人不晓得那人为何突然就在废墟里、手足并用地逃了。但只看到李云心将另一个摔晕了。一时间只道生了事端,却又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走——他们毕竟没同那打人的争夺什么。于是就只远远地站着看,好再做决定。

就看见那白衣的年轻人蹲下来,在地上那具尸体身上摸索了一阵子。

随后一用力,自尸身被血染红的衣服底下,扯出一件黑黝黝的软甲来。那尸体被他粗暴的动作带得一动一动,脑袋歪向一旁睁了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几个人——看到他们头皮一阵麻。

本觉得这个搜检这尸体的人透着几分邪气,打算走了……却忽然看见,他将那软件在手里一抖。

没变样。

那人便想了想,又抖了几次。

终于,青光一闪……那软甲不见了!

见这情景,那几人吃了一惊。便很想好好瞧瞧他究竟是怎么把那么一件大家伙给弄没了的——或许是夜晚光线昏暗,他们眼花了罢。

就又看见那白衣人摊开手,手上出现一枚乌沉沉的,鳞片一样的东西。

他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将手中那东西探进怀里,似乎用力按了按,放在某处了。

随后……

他蹲了下来。

方才被他摔晕那人手中的火把落了地,落在一丛瘦竹上。虽是春末青翠的的竹子,且地上泥泞,但火把毕竟是桐油的。这么一小会儿,火把已将瘦竹引燃了……

便像是一堆篝火。

他们看见那白衣人的神色有些古怪。仿佛身体里、面皮下,有些什么东西要生长出来、突破出来,而他却在努力压抑着。

他略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却又像是怕下巴脱臼,用手托了托、又按回去。

接着……好像从指缝里,弹出了一柄白森森的弯刃小刀。但隔了那渐旺的篝火堆,且略有些烟雾,看不大分明。

他就持着这小刀,另一只手拉住那昏迷的汉子的一只手臂……划了一下子。

切下一片带血的皮肉。

这一下,那些人是看得真真切切了!!

便当即有两个胆子大些的,持着火把上前几步,喝道:“都是来死人财,何必弄出人命!”

但那人并不理会他们。用手中那种弯刃刀将那皮肉串了,竟放在火上烤了烤!

两人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上前,要将他踢开,救下那人,道:“你这疯——”

但走了两步,再不敢向前!

因为终于看清那人手中的“弯刃小刀”……竟是从他手指中探出来的、锐利又狰狞的指甲!而此刻他将这指甲上穿着的肉片,送到嘴边……用那一口白森森的、略有些尖利的牙齿……

咬了一下子!!

这两人顿时魂飞魄散、想要转头逃,两腿却压根儿不听使唤,只觉小腹一阵一阵地缩胀,竟是要吓得失禁了!

因为又看到那人的眸子变成了金黄色,眼中只有一条细细的黑线!

是妖怪啊!!

但下一刻,在庙宇的废墟中、在这篝火堆旁……

那人却将那片肉丢掉了。

狰狞的指甲缩了回去,口中的利齿变得平整,眼睛重新变成黑色。他叹了口气:“还好……并不想吃人。”

随即站起身一挥手,那地上、本属于他自己的尸便被他击成了一地的血糊。

两个瑟瑟抖、牙齿打颤的人见此情景,终于裆中一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而更远处那些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不顾在废墟中磕碰得鼻青脸肿,惊恐地大叫着跑远了。

两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只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我家中……”

但如此磕了好久的头,却不见回应。等大着胆子再看,面前已无人了。

那人……

已出了城,站在滔滔渭水边。

夜色中的渭水更显雄壮。

东北边的火光映得这河流微微亮,奔腾怒号的水流激荡起了浓重雾气,笼罩这不见边际的河面仿若幻境。

水汽蒸腾着两岸茂盛而青翠的芦苇、菖蒲、细叶水团,在夜风中散出浓郁的清香气。流水声充斥了整个世界,就连那边的轰隆声也变得微弱而不可闻。

滔滔大河,瞬息千里,滋养万物。如今……

便是他的了。

李云心站在那边那缓坡上,在夜色里轻出一口气。

“吾乃……”

“渭水龙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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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作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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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留给我吧!!

吾乃渭水龙王啊!!

ps:什么鬼?

我是说,本社交红人,同地铁口那几位名媛——三花姑娘,白毛黑尾巴女士等——有着良好且愉快的投喂关系。

我很受欢迎的,每次都会被热情簇拥。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余烬

余烬都已熄灭。

这里本是一处青草坡——位于渭城之外四十里,莽莽野原山脉的一处缓坡。

从前这里草木茂盛、古树参天。林中有几人合抱的巨树,飞禽走兽无算。即便是在山中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也不敢太深入——因为可能会迷路。这林中猛兽极多,稍不留神便要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可如今这野原山横过渭城附近的山岭,已经全然变了模样。

仿佛天上下了火雨,又仿佛地底喷涌了熔岩。方圆十几里之内,寸草不生,鸟兽无存。地上铺满黑灰,灰堆中偶有未燃尽的、已被烤干的树木枝干露出来、见了风,便又腾起火苗。

目力难尽的区域内烟雾升腾,像是即将喷的火山口。

刘凌就站在这里,像一颗直挺挺的树。

面目全非。

髻都散了,头上一件饰也无。满头青丝倾斜下来,长及腰。

身上的粉红色宫装也不见,只余下一身白绸内衣。光洁修长的腿裸露在外,赤脚踩在灰烬当中,微微颤。

但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力竭。

现在她手中握着身上最后一件法宝——腕上的“音铃”。

半个时辰之前她刚舍弃了身上穿着的那件粉红色的“霓裳衣”。这样一件法宝被她催至极限而后自爆,顷刻间毁掉方圆三四里之内所有的东西,就连地上的泥土都剥去了厚厚一层。但对这个白云心造成的伤害仅仅是——

撕破了她的衣服。

眼下刘凌握着手中最后一件法宝,感觉自己的雪山气海已被压榨至极限。她还有最后的力量催动这件法宝自爆。但现在她唯一犹豫的是……

自爆,还是自尽。

听过很多妖魔的事情,她明白落在妖魔手中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声音微颤,但同样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力竭,“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白云心便看着她,像一只伺机猛扑而上的野兽那样围着她慢慢地走、又像是猫儿在戏弄猎物一般,脸上的表情安静沉稳,仿佛刚才就只是在玩耍。

“龙小九啊……你知道吗?”她细声细气地说,“本来这里就没什么好玩的。龙小九最好玩了。”

“细细长长的一条,里面很韧,外面又脆脆的。”她一边说一边停在刘凌面前,距离她只有一步远。她的眼睛似乎因为兴奋……又变成乌溜溜的颜色。只有黑色,没有眼白。

“而且又笨又蠢……不像他那几个兄弟姐妹。”她伸出细长的粉红色舌头舔了舔嘴唇。但似乎很快意识到这样不妥,又赶紧缩回去,“唔……所以我只能吃他了呀。”

“可是被你杀死了!!”

她忽然尖利地叫起来,声音穿云裂帛,死死地贴在刘凌面前,盯着她。

两息之后,刘凌的双耳中蜿蜒出细线一样的血流来。

音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刚才下意识地以最后的灵力护住自己的心脉,没有被震死。但现在开始后悔……刚才该死去的。

现在她几乎动也不能动了。

白云心这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猛地缩回头去,微微仰起头,退后两步。

“哎呀还有那个……李云心呀。”她微微皱起眉,似乎开始生气,“他的味道啊,是……嗯……”

她飞快地眨眨眼,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很好闻啊。他的神魂的味道……又新鲜,又香醇,还有一点点的辣味儿……我可从来没闻过那样的味道呀!”

“可是也被你杀死了!!”

她猛地转过身,就贴在刘凌的耳边,再一次尖利地叫起来。

刘凌晃了一下子,直挺挺倒在地上,身边腾起一大片灰烟。

她的雪山气海,已被震碎了。

“两个好玩、好吃的,都被你毁掉了。”她似乎越来越生气,“那我就要回家!可是我的羽衣!被你们这些臭道士偷走了!本可以寻回来的,但是竟然交给你这样一个小道士带出来!现在你告诉我——告诉我——我的羽衣,哪里去了?!!”

她蹲下来盯着刘凌看。

然而此刻的刘凌便只能瞪着眼,血液开始浸红她的眼白。雪山气海被废掉,即是修为被废、散了功。有很多种法子可以在废掉修为之后,仍让人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子活下来——但绝不会是这一种。

她的眼睑开始急颤动,鲜血从喉咙里涌出来,很快就会倒灌进肺中。

白云心皱了皱眉,站起身。

“烦死了。”

又狠狠地踢了刘凌几脚,见她不再动了,才仿佛出了口气,脚步轻快地、一蹦一跳地下了山。

……

……

而此刻刘老道坐在龙王庙废墟的一块石板上。头蓬乱,脸上有泥渍,道袍破了几处。

晚上将他带走的人算有良心——搜刮了他身上的银钱之后,将他丢在一条巷子里了。

到早上他醒过来、走回来,便现整个桃溪路已经面目全非。他花了些时间才认出这地方,随后看到满地的血糊。

便在这堆,残砖碎瓦中,一直坐到如今——东北边已没什么声音了,火光也已经熄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老道才觉得口渴。

附近有女人在哭,声音断断续续,吵得心烦。旁边一户废墟上也有两个人呆坐着,大概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老道抬起袖子抹了抹眼,在一堆碎石中翻检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三根参差不齐,但总算没有被浸湿的线香来。然后又花一刻钟找到了火折子,将三根香点着了……

插在黑褐色的泥地上。

随后又坐了回去,盯着那三根香升腾出的袅袅青烟,渐觉得自己的脊背被升起的日头晒得烫。

但很快,老道又听见脚步声。

鞋底与粗粝的碎石摩擦,哗啦啦地响。来者从废墟中穿行过来,最终踩到了这泥地上。

再往前走几步,一脚踩熄了那三支线香。

刘老道略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来者的脸上带着快意又复杂的笑,手按着腰间的刀柄。一双官差们的制式快靴还在地上碾了碾,然后才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好,死得好。这祸害。”

“死他还不够。不能缺了你这老棺材。”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南山

老道听这话愣了一会儿,才道:“啊……尹捕头啊。心哥儿……他都死啦。”

尹平志用脚底在地上蹭了蹭,看看四周:“死是便宜了他。依我看这些个——”

他抬起左臂向周围划了一圈:“这些个家破人亡的,都是因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妖道!也许就是个妖怪。但凡和他牵扯上的,都好不了。你带这妖道进了城,害死这样多的人,害死我那侄女!我非要杀了你,为这世间除害!”

尹平志说了这话,手腕用了力。腰刀出鞘一截,露出雪亮的刃口反射阳光,晃得老道一眯眼。

这刘老道便抬起手挡了,道:“你要杀我泄愤,跳过来一刀斩杀了便是。何苦……说这些。老道我想,你是不是怕了。你怕那心哥儿还未死,一旦动手急了,就没有寰转的余地了,是不是?”

尹平志皱眉。他往四周看了看,嗤笑:“未死?已有人告诉我昨夜一个白衣妖怪将他尸身都捣烂了,怎的未死?”

老道便叹口气:“既然如此啊,尹捕头,你就动手吧。”

尹平志咬起牙,两腮紧绷。他又向刘老道迫近两步,将腰刀抽了出来:“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老道伸手从一旁捡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捏在手中,抬头看着尹平志:“尹捕头啊。老道我从前听过你的名声。都说你这个人心思藏得深,为人豪爽但是做事也果绝。但你那侄女,你又说不好是不是遭了心哥儿的祸。现在也害怕心哥儿未死,找你算账。”

“可是哪怕这样子,你还是要跟老道我纠缠不清……你这样的人,怎么就乱了方寸,做出这样的事呢?”老道说到这里,叹息一声,“你莫不是乱了人伦,对你那侄女起了心思吧。”

这样随意的一句话一出口,尹平志便陡然变了脸色。先是身子晃了晃,然后便一刀劈过来:“我砍了你这老棺材!”

这一刀使尽了这壮年男子的全部力气,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但下一刻,噗通一声响,身体摔倒在泥地上。

刘老道……又掂了掂手中那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上沾了血。

尹平志跌倒在地、瞪圆了眼,似乎难以明白他一个多年的捕头擒过贼盗无数怎么就……被这老头子一下子砸倒了?

这老子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这样快的度!

他只觉头晕目眩,仿佛额头被开了一个大洞,光、声、风,都在往里面灌。只模模糊糊地听见老道说什么“……心哥儿这诛心术……”之类的话……

便看见刘老道手中的石头,再一次砸下来。

刘老道又砸了七八次,没留余力。他修习了李云心传他的水云劲,虽然只有月余,但已经感受到天心正法的威力。这七八下……将尹平志的脑袋彻底砸瘪了。

然后这老道才丢了石块,啐一口。

“我让你踩。”

随后,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往四周看了看。

日头升到正当中,洒下白晃晃的阳光,让他有些眼晕。不远处的几个人已站起了身,目瞪口呆地看他。刘老道觉得口中更干燥了,一阵焦躁意从心底升腾起来,让他觉得胸口闷。

他在原地转了两圈,现还有几个人也在看他。但一碰上他的眼神就往后躲一躲,像怕他。

他便俯身从尹平志的尸体上撕下一大块衣襟做了包裹,又从废墟中寻摸了几件东西放在这包裹里,系在了背上。

实则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小物件。比方说半块瓷碟、一盏酒盅、一块炕上的草席边角。也不清楚捡这些东西做什么,但只觉得背在身上心里觉得踏实些——总还有点儿熟悉的玩意傍身。

然后,这刘老道离开了他居住了几十年的渭城。

在城里的时候一路上走得很快,怕人拿他。但其实并没有人注意他——即便真有人报官了,这时候官府也没什么精力去理会单独的一桩命案。毕竟需要善后的事情太多了。

于是他顺利出了城。出了城,在官道上走半个时辰、拐上一条小路。这小路之前李云心也走过,沿路一直走会到渭水边的码头。但老道走了一半,往东边上了另一条岔路。

这条路离渭水近,水气足。两边的树木便也生得郁郁葱葱。林叶遮住路上面的天空,只偶尔有斑斑点点的阳光漏下来。他在这林荫道上走了一阵子,身上因赶路起的热意渐渐消退了,变得清爽舒适。

又走一阵子,看见路边生了一株酸枣子。花谢了,只结出小拇指肚大小的青枣。他走过去拉下一枝,慢慢摘上面的酸枣吃。枣子一枚一枚送进嘴里,不时往外吐一吐被吃进去的胡须。

绿色的汁液嚼得满嘴都是,枣子里未成形的核也一并吃了。

他这么站着吃了一气,将一枝上的青枣都吃没了。手一松,那树枝便弹回去。

刘老道继续上路,觉得嘴里泛酸、口水横流,似是没之前那么渴了。胃里填了些东西,也不是很空。

可心里还是觉得空。好像飘忽在半空,缺个什么衬着托着。觉得心里慌他就拿右手捂着胸口,继续赶路。

再走一段路,这小道就入了野原林。树木渐渐茂盛起来,参天的大树多了。阳光被隔绝在外,光线愈幽暗。老道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想起刚认识李云心时被掳到那林子里的事情。

于是盯着远处的密林瞧了好一会儿。

然后抬起另一只手用袖子掩住脸——这个六十岁的老头子,终于在这野地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野地无人,老头子就一直哭。哭了一刻钟才止住声,拿手掌狠狠抹了抹脸又搓了搓脸,擤鼻涕。再从路边薅一蓬细草擦干净了手,深吸一口气,继续走他的路。

刘老道就这么一直走了三个时辰没停歇,终于走到一座小山脚下。说是小山,但也有三四百米高——山顶也笼着若隐若现的雾气,很有些出尘的味道。

一块半塌的石碑掩在荒草里,一条小道斜着攀上半山腰。刘老道拨开草,碑上刻着“南山”两个字,字缝里填满泥土。

他便转身上了那山路。又走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半山腰的一座小庙前。

时葵子正躬着身子,持一柄大扫帚扫庙前那一方平地。地上一边是五六畦青菜,正青翠。另一边生了一颗黄山松,再踏出一步去便是悬崖,云雾缭绕。松下一方木桌两只凳,摆着一只木盘,木盘里盛半只未吃完的红薯。

老道站在这里,看了时葵子一会,沙着嗓子开口。

“我本名刘公赞,早年做盗匪,绰号鬼算子。刚才杀了个捕头,无处去了。你敢不敢容我。”

说完这话,在刚转过身来的时葵子惊诧又惊喜的目光里,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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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时葵子,见琼华楼、宝华会章节。刘老道的红颜知己。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空

滔滔渭水,自渭城西北方奔腾而下,往东南方去。在流经渭城西侧的时候,又有锦江、洛水两条支流汇入。

这三条河流汇聚之处,便名为“三河口”。渭水至三河口,陡然向着东南方转折。因这一转折,便积成一个大湖,名为洞庭。

洞庭湖号称千里洞庭,实则广阔无垠,几可称海。洞庭与渭城之间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名为野原林。虽说是林,但实则面积广阔,方圆足有千里。这林中亦有名山——虽不像渭城东边野原山脉中的山岭那般高耸雄壮,但也别具一番风味。

除了君山、别山、微山这样的名山之外,亦有些类似南山、东山、小筑山这样不知名的小山峰。

三河交汇处那三河口,有一块正向那洞庭湖中突出,如一点锋刃。又因这一点“刀锋”上常年栖居着白鹭,得名白鹭洲。虽说是“洲”,但实则是个半岛,其上亦有村庄农田、居住着百十来户的人口。

几十年前有人说这白鹭洲既锋且锐,是插进渭水、洞庭的一柄刀,败坏一地风水,于是便在这白鹭洲向河心、湖口的那一端建起一座庙,以镇风水。

这座庙,便是三河口龙王庙。

李云心现在站在庙外,有一事不解。

这庙外的风景是极好的。大庙正对千里烟波洞庭,水光潋潋,晴空万里,入水处有浅白沙滩。

庙宇一侧被修成园圃,有木亭、花木丛、盘根老树。

此时还有几个文人坐在那木亭中饮酒说笑,一些游人香客来庙中进香。谈论的大多是前几日生的事情——渭城中一条桃溪路几乎都被摧毁、龙王爷显圣了、有人看见一个白衣妖怪切人肉吃、尹捕头被人杀了——

李云心知道老道做的事,昨天也去看了他。

但并没有露面。现在不是好时机——他去看过白云心和凌空子争斗的地方,也去渭城上清丹鼎派的驻所瞧了瞧。

眼下渭城中唯一的修士从云子惶惶不可终日。因为琅琊洞天凌空子仙子的遗蜕就停在驻所里。他想方设法不令那遗蜕**,等候洞天来人调查,同时也担心来者将怒火泄到自己的头上——修士们都明白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化境巅峰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陨落在渭城了。

这对于李云心而言算是个好消息——从客观的角度讲。

只是……白云心的强,出了他想象,成为计划中一个巨大的变量。

原本该是……两个人两败俱伤,他去收割的。

但眼下,理论上完美的计划被出了问题、情况脱了轨。几个人在渭城看到了自己——本来应该在解决两人之后,以其中一个作为傀儡,摆平这件事儿。

他又不好杀了他们。任何不借助他人之手死掉的人都有暴露的风险,他又不能杀上几十个……那样子不如直接把自己送到道统面前。

道统的人将知道的是,凌空子杀了龙子、又杀了李云心。

而白云心杀了凌空子。

眼下还会意识到有一个妖怪出现在事故现场——绝对也有牵连。

这锅……李云心意识到,得找个人来背。

他为这件事儿想了两天,如今有人送上门。

在原本的计划里,他要死。让刘凌杀死九公子,然后再让刘凌杀死自己。杀死自己,刘凌一定还会击散自己的魂魄——至此,没人会怀疑他真的已经魂飞魄散了。

杀九公子,用白云心赠他的那柄剑。

杀自己,还用白云心赠他的那柄剑。

在此期间他用那剑削掉自己的手指,已是在引来她。

软甲和剑都是妖魔的鳞羽所化,同自己气机感应有牵连。白云心赠他剑,本就是为了能日后找到他。他最后同刘凌拖延了许久,终于等来了白云心。

于是便要那两位争斗,他……夺舍去了。

实际上在他被刘凌杀死的一刹那,这计谋已成了——最难的,便是杀死九公子。刘凌很强力,轻易做成了这一点。

九公子,或者说整个龙族,亦或,所有的神兽,都是与这世上所有生物不同的。

譬如说人,有肉身,有神魂。虽说两者结合在一处,但身死之后仍有魂魄。肉身受损,神魂未必受损。神魂受损,肉身也未必受损。

然而神兽们,却是只有法身——肉身即神魂,神魂即肉身。一具身躯,既可以变化原形,又可以化为人形。神魂强大,这肉身便极其强横。肉身受损,便是神魂受损。

因而九公子、或是神兽一死,便是死得彻底——连鬼魂都没有。

但虽没有鬼魂,却有一个“空”——李云心叫它“神格”。

他不清楚这世界上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秘密,但他的父母从未提起此事——似乎刘凌也不知晓此事。

白阎君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因而夺舍龙子……实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神格,好比一个“官位”。这官位的名字,叫“螭吻”。

九公子身死,这“官位”空了出来。

但这东西,就好比“福缘”、“运气”——虚无缥缈,你并不能看到一张椅子、一个空档、或者一块金印。

需要“钥匙”。

九公子将自己的逆鳞赠予李云心,实则变成了李云心的东西。他身死,这软甲却保留了下来。

这便是那“钥匙”。

他将这“钥匙”,融合进自己以阳气、灵力构建的身体里,便打开那扇“门”,即了这“官位”,成了……

螭吻。

他不清楚九公子是不是第一代的、原装的“螭吻”。但清楚自己眼下,是的的确确的螭吻了。

他同原来的那个自己,除了相貌、记忆,已再没有什么关系。但对于李云心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甚至经历过更可怕的。

譬如说“穿越”。

他已为“神兽”,或者说“妖魔”,他需要香火愿力。

因原本那个他魂飞魄散,那三十七幅画像已经失去了他的灵气。

因原本那个九公子也身死,这些曾经供奉过去那位“渭水龙王”的庙宇当中的塑像,也失了灵气。

但李云心不打算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暴露自己,今日来实则只是为了游览。

可是在来到这三河口龙王庙门前的时候现……

本该空着的塑像神位……

被人占了。

这令他很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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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枯燥哇?

啊,因为在解释嘛。这个本来打算在以后的剧情里,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梗。

但很多朋友在问,我就只好改下剧情现在拿出来解释一下了。

还没解释完。但其他的留以后再说。

不要心急嘛,一些事情,是要在剧情展里慢慢揭示的。抖包袱嘛!

这样没意思了吧。哈哈哈哈。吃饭去了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洞庭君(凌晨上架)

实际上,这本也是一件不平常的平常事。

在这个世界,凡人们是有很多忌讳的。譬如说晚上不要谈论鬼神、不要随便拜什么人形的东西。

因为一谈一拜、时间久了,就产生了愿力。当愿力足够强大,就可能引来“阴神”——即所谓“招邪”。

“阴神”不是神,而是泛指不属于人类的、有些法力灵力的东西。可能是在阳世间徘徊不去的野鬼、可能是刚刚开了灵智的精怪。你不晓得会引来好的还是坏的,终究是一件麻烦事。

像三河口龙王庙这种香火鼎盛之地,对于阴神来说自然是一个好地方。九公子已死,这庙中泥塑上的灵气消散。凡人们感受不到,依旧来朝拜,但阴神却是可以知道的——此地已无主。

可即便如此……

阿猫阿狗却也不敢随便附身、占神位——因为从前这里属于龙子、渭水龙王。

——不晓得是否只是因为龙子不满意供奉,收了灵力。

或者说哪怕龙子已经不在了,那么会有同样强大的妖魔、精怪来争夺这宝地。但凡不是脑子不清醒的,都不会迫不及待地来这里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

偏偏就被占了。

李云心化一身月白的文士衫穿了,手里持一柄泪竹骨的折扇在庙前站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在心里笑起来。

已身为神兽,勉强算是妖魔的同类,因此能都很敏感地辨别出一些气息。

譬如说他知道眼下这庙里的塑像上的灵力,应该属于一个水族。道行不高,但也不算低。依照修士们的标准来衡量——虚境巅峰。这东西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力量,似是在得意洋洋地示威。

他眼下则是化境巅峰——原本的九公子必然不止于此,但他毕竟是新“即”了这龙子位。三十万渭城人的阳气、三十七份香火愿力塑了他的法身出来,实则堪堪够用。

他现在是一个大木桶,可以盛装很多水、很多香火愿力,不会像从前一样痛苦不堪有生命之忧——但里面的水不多。

需要供奉、信仰、愿力。但最近这一段时间还得暂时蛰伏……等他找到人背了那个锅。

不想便有枕头送过来了。

李云心便没有往里面走,打算再等等。

等些别的事情,好验证他的猜想。

此时是晌午过后,正是这千里洞庭风光最好的时候。乘船再往前去,便只见广阔水面,虽说的确壮丽,但看久了也觉得乏味。再往后去,便只有渭水以两边山色,始终是不及此处——

三河汇聚之处,水流却缓。向前看可见浩淼洞庭湖,两侧又有秀丽挺拔的君山、微山。既雄浑,又灵秀,可谓美不胜收。

因此那几个坐在木亭中的文士兴致正高,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李云心安心等待一会儿,等见有人斟酒的时候险些洒在杯外,才啪的一声打开折扇,一边轻摇一边走过去。

这世上哪有不爱好面貌的?他生了讨喜的面孔,说话又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只拱了拱手,说了几句俏皮话,这四个酒意正浓的文士便将他当作了一位有趣的书生,请他一同坐下了。

本是四个穷酸自己携了杯盏出来,也没什么礼仪规矩。自桌边的竹篓中又取一个小盏给李云心满上了,便又开始做些狗屁不通的诗。

李云心可没心思“名动文坛”,就只好负责拍手叫好。待这四位肚子里的墨水用尽、话题渐渐冷下来,他才问起附近是否有什么奇闻轶事。

冷场中遇到这种话题当然开心极了——酒后吹牛本就是男人最大的兴趣爱好,没有之一。

于是这四位便说了同一桩事——就在本月,传遍了整个白鹭洲的事情。

白鹭洲上住了百多户人家,却不是村,而名为镇——白鹭镇。

因为总有许多游人往来,这只有一条长街的镇上多做些茶馆、旅社、饭馆的生意。镇西有一书生,姓杜,名子咢,年方二十。还有一个妹妹,名子藤。

原本家中还算殷实,父亲是镇里的铜匠。但又因祖上出过读书人,于是在长子出生之后不叫他继承手艺,反叫他读书。

这杜子咢聪慧,但偏是个闲散性子。到十五岁中了童生之后便不思进取了,整日同镇上一干闲人厮混,自命风流文士。如此到了十九岁时候还未娶妻,父母却双双染了病。捱了一年耗光家中钱财溘然长逝,只留了他和他妹妹。

杜生懒散,其妹杜子藤却勤劳。便去了渭城给一户富商做厨娘,三餐也能落个温饱,还偶尔会接济她那哥哥。

家道中落,杜子咢便生出进学的心思,打算苦读讨个功名。因此变卖了家中房产搬到镇西边的一个小院里,每日闭门不出,只读书。

如此到了上个月,生一桩怪事。

杜子咢手中积蓄要应付笔墨纸张开销、又要留作明年开考时候上下打点,因此用起来极省。他平时吃两餐,每逢年节才吃三餐,也多是粟米饼、谷饭之类的粗粮。

却说冬天时候,杜子咢走在街上见到有人卖咸鱼。捱不过嘴馋便忍痛买了条,挂在家中房梁上。挂好了,他却不吃。每餐用饭时将咸鱼解下来搁在盘中,吃一口粗粮饼,便舔一舔这咸鱼,以那咸腥味下饭。

如此,这咸鱼竟被他“吃”了半年,还完完整整。

但到上月的时候,这咸鱼不见了。杜生自是心疼,却也还想不明白——这咸鱼是如何没的?

睡觉时门窗都关好了,家中无猫,也不闹老鼠。偏偏一觉醒来那绳子还好好的,房梁上的咸鱼却不见了。

心疼叹息一番之后,便如往常一般读书写字,晚间入睡。

可这一夜半梦半醒刚要睡着的时候,却模模糊糊听见床下有人唤他:“……杜生、杜生!”

他只当是自己在做梦,便没有理会。

但第二夜又听见这样的叫唤声。他便清醒了,侧耳仔细听。却听见那声音渐渐清晰了,就来自床下——“杜生、杜生,我死得好惨呀!”

这杜子咢睡意全无。自床上跳下来奔到墙边抽出剑,便挑开床帘往床下看——却什么都没有。第二日,便舍了些钱财请三河口龙王庙的庙祝来家里驱邪。那道士来了,洒了些水,持桃木剑作了法事,便说了些含含糊糊的话走了。

到这夜,杜子咢终是没有听到那声音,不知不觉睡去了。

却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中年文士,自称洞庭君。说那咸鱼本是他的女儿,原形乃是一条小鲤鱼。因得罪了龙子,被龙子打回原形放到洞庭湖中任其自生自灭。后被渔人捕捞制成咸鱼,被杜子咢买了去。

那小鲤鱼身为精怪死得凄惨,尸身又不能下葬,便集聚了一股怨气,使得魂魄始终附在那咸鱼上。待杜子咢日日去舔她下饭、日日给她渡了人气,她便渐渐恢复了法力。

昨日才托梦告知洞庭君自己身处何地,今日其父便找来了。

洞庭君对杜生说,可去他床下挖掘。若是挖到一条咸鱼,便以清水养上三天,再在一日夜里捧着那咸鱼去洞庭湖边,为它翻三次身。

杜生做了这梦,醒来之后便去床下挖掘,果真见了一条咸鱼——便是之前在梁上挂的那一条。

于是依言行事、在三日后捧着咸鱼去了湖边、翻三翻……

那咸鱼竟变成一条红鳞大鲤鱼,跃入水中!对他点了三次头之后入水而去,不知所踪。

当夜,那洞庭君又托梦来,说杜生于他有大恩,三日之后,必有重谢——

便是在今日。

杜生同人说这事,人只道他说笑、了癔症。那杜生也不恼,只说今夜便可来他家里观瞧,好知道他所言非虚。

李云心听到这里,眨了眨眼。

这事儿有趣。

因为洞庭君这名字……

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阿猫阿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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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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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日头西斜的时候,李云心已站在街边了。

杜子咢眼下的居所不过一屋一院,那院也只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有一扇低矮的竹门。

篱笆边原本种了些花草,现在开得花团锦簇。只是疏于打理,疯草竟比花草更茂盛,将那红的黄的团团花都淹没了。

就如李云心预想的那样子,这里已经很是聚集了些人。

这时代,人们没什么娱乐活动,遇到这种事自然好奇极了。照理说前几日渭城里闹了大妖魔、人们本该惶惶不可终日。但似乎也正因为那妖魔闹得太凶,传到白鹭镇人们的耳中,就不像是真的了——什么天上现了龙王爷真身、夜里出现一只跟渭城一般大的白鹤、一整条街都被毁了……

简直太离奇。

人们更愿意相信那夜的火光是山火、那一条街是被因为地动毁掉的。

李云心很可以理解这种心态。这是一种挺常见的心理学现象——除非一种观点或者信念强大到足以彻底摧毁人们原有的认知,否则,只会使人们固执己见,更强化原本的思想观点。

——谁乐意相信世上真有那样的可怕的妖魔、且就在身边呢?

因而对于这个距离渭城百里的白鹭镇人们而言……杜生所说的那件事,才真真有趣儿呢。

眼下,杜子咢便站在他家院子里——花大价钱买了香案、火烛,在院子里摆了。

案上有一只猪头、一只羊头、一只整鸡。又摆了三荤三素,三盏水酒。再用碗盛了白米,插三柱高香。

等天色再暗些。将火烛点上——青烟缭绕,烛火幽微,真真生出了些肃穆气象。

街上的人们大概有三四十个。聚在杜生的院外看他,只嗤笑他念书念得痴傻了。

李云心站在这些人群之外一个老槐树底下。看那杜生。

说起来生得不坏。因为不下地劳作,皮肤是白的。手上没有老茧,想来被抚摸的人也会舒服。浓眉,大眼睛,高鼻梁。嘴唇有些薄、眉距有些窄,看相的人会说他心思小,且刻薄。

不过这相貌在女孩子的眼里,的确算得上帅气。

李云心抬手抹了抹自己的额角。

街上的人都围着一个人。众星捧月一般。那人四十岁上下,戴黄冠、穿大氅,手里持了一柄拂尘。眼下腆着肚子站在街上,往杜生院子里看。

从人们的言语当中李云心知道这人乃是三河口龙王庙的庙祝,道号昆阳子。今日过来的人里,大抵就属他最乐意看见杜子咢出丑了。

因为这杜子咢使三两银请他来做法事时,昆阳子只说是恶鬼缠人,“自己未必斗得过那鬼,且试试”。

这是世俗间道士们的一贯伎俩——实则都算不上是“伎俩”。他们未得道统、剑宗真传,学些旁门左道的法术。都不知道其中玄妙。仅凭祖祖辈辈口耳相传,只道“该是这般”、“该是那般”。施起法来有时见效,有时全然无用。只说是“争斗不过”。

但杜子咢得了洞庭君那梦,便说庙祝昆阳子学艺不精,竟将神人的贵女认作害人的恶鬼,险些令他错失一段好缘果。

因而这昆阳子今日就站在杜生门外,冷眼瞧着他。有闲汉凑过来问他今夜这事是真是假,他就只嗤然一笑,并不言语。闲汉问不出,就又有妇人来问他。他也不答话,那妇人便恼了。作势要扯他袍子,说“这道士脸上这般晦气可是相好的昨夜没伺候好”之类的荤话儿。

那一班闲汉便在一旁起哄笑闹。昆阳子瞪那妇人几眼。妇人越闹得起劲。他便只好狼狈地躲开几步,道:“好好。与你们说了便是。”

他瞥一眼那端正地跪坐在案前的杜生,又冷笑:“说什么洞庭君?”

“我昆阳子主持这三河口龙王庙,已有十五年了。我这庙,是这渭城附近的大庙。前些天渭城里的宝华会请人,也给我送了帖子。但那有事外出,这才耽误了——不然,我昆阳子也是琅琊洞天的座上客。”

听他说到此处,那些人虽不晓得“琅琊洞天”,但总是知道“洞天”的,便齐齐出惊叹来。

妇人便缩了手,不敢再作势拉扯他了。

昆阳子又道:“我这大庙。供奉的乃是渭水龙王。那杜子咢说什么?说——那什么洞庭君的女儿得罪了龙子,才被变作鲤鱼——荒唐!我供奉渭水龙王这许多年,哪里听说过有龙子?又哪来一个什么洞庭君?听都没听过!”

这些人一时间被他唬得没了声。又过一会儿,才有个闲汉怯怯地问:“或许真是道爷你没听过呢?”

昆阳子白他一眼:“是小妖,得罪了龙王,怎会饶他?是有道神人,我又怎会没听过?这千里洞庭便是渭水龙王的龙宫所在——哪个不开眼的妖魔敢自称洞庭君?”

听他这一说,众人皆叹服。

他这话说得大声,院里的杜生便也听到了。

他原本闭目端坐,这时候慢慢睁开了眼,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摇摇头:“道士,你学艺不精,就少说些话为妙。等今夜洞庭君来报我,听见你这话,呵呵……”

说完又闭上眼,那昆阳子也不同他争辩,只冷哼了一声。

两人说完这话,起了一阵夜风。看热闹的便也渐渐不说话了。

既是来看,心里总会想“这事是不是真的”。昆阳子说了些龙王妖魔的事情,却又是从侧面让人额外多生了些心思。待夜色渐渐深了、天气凉了,再起了夜风……

又看院里那幽幽火烛的时候,人们便一时间有些沉默了。

就是在当口,听见一个清亮好听的男声说:“其实我建议你们回家里去洗洗睡比较好。”

这声音打破短暂的寂静,人们便都忘声处看——现是一个白袍的俊俏“书生”。只一眼,人们就知道这是个外地人了。

因为如果是本地人、或者在本地徘徊了有些日子,不会记不得他。

因为他生得太好看了。

这个好看的小后生手里持一柄泪竹扇骨的折扇,一边说一边微微眯着眼睛,往西边瞧。

杜生家门前这条小街的确通向西,那里有一个渡口,但少有人用。小街旁是荒草地,沿着路一直看过去,也能在皎洁的月色中隐约看到水边在夜风里轻漾的芦苇与菖蒲。

他就在看那里。

人们循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现。

除了芦苇、菖蒲、水雾、风之外,什么都没有。

昆阳子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微微皱眉:“此话何意?”

李云心没有立即回他,而是在树下又往前走了两步、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说啊,诸位,再不走,会死啊。”

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环境里听了他的话,众人都一愣。昆阳子变了变脸色,喝道:“你这人说什么疯话?”

可他这神态、语气、做派,又不像是什么疯人。这样子,就让人不痛快起来了。街上的人便纷纷叫嚷起来“你这小后生说什么晦气话”、“这嘴巴怎么这般毒”,亦有些更难听的。

但很快……

又一阵风起了。这阵风起得古怪——贴着地皮,沿着小街,慢慢地刮过来——扫起了街上的几片碎叶,街边的荒草却晃也未晃。

一见这异象,人们顿时没了声响。

倒忽然听见那院中原本端坐着的杜子咢,猛地睁开了眼,像被迷了心智一般手舞足蹈地大叫三声:“好、好、好!”

便又跪坐着,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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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阴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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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生那样子如何看也不似常人了。街上的人终于感到了一点点的畏惧。

便有人问昆阳子“道长该如何”。昆阳子似乎也有些慌乱,自怀里摸了张什么符出来贴在脸上,像一具被制住了的僵尸一般看来看去。

看了一会儿,又将符小心翼翼地揭下来,道:“没什么鬼怪,不碍事。”

似是觉得自己刚才也失态了,便气恼地瞪了李云心一眼,道:“年纪轻轻,装神弄鬼!”

看他们这既惊且傻的样子,李云心就只是微微笑笑,转了视线。

只不过不再盯着西边看,而是在往杜生家的院子里看。

先看着杜生,目光再一路随着什么东西往外走——一直穿过人群,重新停在自己面前。

他这样子简直像是在演戏。在这样的时间地点环境里,他这个做派让人觉得恼火又气愤——何曾见过这样子吓人,是故意当着人面的?

但看他的气度,又不是庄户人。倒很想拥上去将他打跑,然而万一是个有功名的、见官不跪的秀才,他们拥上去打了人家报了官,大概都免不了吃几天牢饭。

于是就好口伐他——是这些人最擅长的事情。

可尽管如此,心里都是惴惴,仍期盼他说几句话。

一刻钟之后如他们所愿……那后生说话了。

他看着自己眼前空无一物的空地,微笑了笑:“……倒也不是。没了人的话,我们哪里来的供奉?”

阴气森森、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又让人住了口。

昆阳子皱起眉。

随后看见李云心朝他们转过脸。叹口气:“我这人,难得好心一回。想着,你们也许以后都是我的香火来源呢。就提醒一句。”

“结果怎么着,我说一句话。你们叽叽歪歪念叨我这么久,我真是何苦来。”

“不用看了晚了。你们活不过今晚了。”李云心摆摆手,“自己去看那杜子咢吧。没听说过阴婚吗?”

人们都无声地愣住了。因为并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舒服,且眼下风清月明,怎么就……

唯有昆阳子听了他这话,陡然瞪圆眼睛。当即转身一脚踹开了篱笆门,直奔那杜生身边。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那杜生噗通一声倒了地。

街上的人出齐齐的惊呼。

昆阳子又伸出已经微微颤的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气绝多时了。

昆阳子顿时坐到了地上。等着杜生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才陡然转头瞪着李云心:“怎的不早说?!你害我们多少人的性命!!”

众人见道士忽然失态,便知道大概的确生了了不得的事情。可一时间又满头雾水。不晓得究竟应该一哄而散还是向道士或者少年讨个法子。

便又看见道士紧咬着牙齿翻身站起来,头上的黄冠也掉了,裹了那大氅冲出篱笆门直奔李云心,抬手作势便要打,口中大骂:“为何害我们性命?!为何不早说?!”

这昆阳子生得壮。眼下又慌又急,便生出一阵虎虎生风的气势来。但粗壮的胳膊还未触及李云心肩头……

李云心就已抬手,一耳光将他抽翻在地。

这一下力气极大,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也传出去好远。昆阳子几乎是被抽得在半空中翻了个身,转着倒在地上。

人们哪能料到这看起来俊俏的少年如此凶恶?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吭了。

李云心盯着地上的昆阳子看了一会儿,才道:“冷静点了没有?”

昆阳子一边用力晃着脑袋一边摸索着东西。想要站起来。最后攀上了李云心的小腿,他也没踢开他。这道士抓住了他的腿,撑起了自己上半边身子。仰头看了李云心一会儿才道:“……救……高人救我……是我错了……”

李云心仍只看着他:“错在哪里?”

刚才那样重的力道打在脑袋上,道士是被打出了内伤。此时口鼻都开始渗血,在夜色颇为吓人。但仍强撑着最后口气道:“我学……道……该知道凡事不可强求……高人已出口点拨了一句,我等……再不可强求高人你……你……”

道士说到这里,口鼻中的血渗得更急,堵住了嗓子,便只能出“嗬嗬”的声音。

李云心这才略满意地点头:“你看,事情的确就是这样子。又不是普天之下皆你吗。”

随后才蹲下来将一只手放在道士的脑门上,问:“你撞上阴婚。已经命不久了。但既然见了我,又在死前同我有了缘果。我也不能坐视你成了孤魂野鬼。”

他再稍稍用力,让道士的脸凑近了自己些。问:“那么我问你——可愿得长生?”

道士的视线开始涣散。李云心的声音听在他耳中,也都飘飘渺渺。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却真真如同天籁——他艰难地眨眨眼,含混不清地说:“愿……愿……愿……”

李云心又说:“那么,你得帮我做些事。”

道士已不能说话,只能微微眨眼表示同意。

李云心便伸手从自己的鬓角、心疼地拔下一根头探进他嘴里。然后扶着他脑袋的食指轻轻一敲——力量穿透了他的颅骨,将道士的脑浆搅成一团浆糊。

他死去了。

然后……魂魄从尸体上浑浑噩噩地站起来。

才看到刚才李云心,看到的情景!

原来杜家门前,沿着那小街再向西……向西……一直到那洞庭湖边……

不是他们眼中空空如野的。

已站满了……“人”啊。

看起来,像是人。

在小街上,在荒野上,在水边的芦苇、菖蒲丛中,密密麻麻地站着,数以百计的人“人”!

只是它们的面孔都不似人类——有,灰色脸的。但鼻子只是一条尖利的刺,两只眼睛圆溜溜地凸出在脸上,仿佛颤悠悠的黑色果子。弓着背,一动不动,偶尔才突然地、迅地、神经质似地,转一转那两只眼珠子。

还有体型横宽的壮汉,着青色衣甲。面孔也是青灰色,如同死人一般——连个鼻子都没有。手臂上生着倒刺、黑须,也如同雕塑,偶尔晃晃身子。

这漫山遍野的数百怪人,沉默无声地站着,仿佛鬼怪。

而一个……红衣红裙的女子,正站在李云心面前,好奇地看看这昆阳子的魂魄,又看看李云心。

尖声尖气地问:“你是哪路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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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洗个澡,出门吃点东西,看回来能不能再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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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红娘子

这女子生得还算美丽。。しo。虽然无法同刘凌那种夺天地光辉的美艳相提并论,也没有白云心那种恬淡出尘的气质——当然是“看起来”——但也算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了。

她穿宫纱的大红衣,云鬓上的饰物以贝类、玳瑁为主。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眼神清澈,似乎是一个毫无心机的烂漫少女。

但这个看起来……与这周围的环境、人,格格不入的少女,却正是今夜的主角。

一刻钟之前,李云心看到有东西自从那湖中上岸了。

当先的两个,便是那面色青灰、穿甲衣的横宽壮汉。自蒙蒙的水汽里走出来,一对眼睛左右转动,似乎非常警惕。

随后,便又有两排弓背尖刺鼻的怪人从水里爬出来。它们紧跟在甲衣壮汉的身后,就像是列队的军士。

他们出水之后,寂静无声,只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很像在演一出滑稽的哑剧。

但凡人们看不到它们。

待这些人都上了岸、在荒草丛中站定了,才听到声响。

有两个看起来胖乎乎、肉软软的女人分水而出,每人手持泥螺制成的乐器、吹出不着调又怪异刺耳的声响——凡人们亦是不可闻。

紧接着是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小丫鬟搀扶着李云心眼前这一位,一步三摇地沿着小街一路往杜生家的院子走过来。

这红衣女子身后还跟着一老者——生得的确是人的模样。可也是个驼背,穿一身湖绿色的绸缎外衫。

到了杜生家院外。红衣女子与丫鬟停了,老者径直穿过竹篱笆、走到杜生面前。

而那个时候……杜生仍在双目紧闭地坐着。

老者先吸了香案上的香火,然后咧开大嘴,在猪头、羊头、白鸡上依次咬了几口。凡人们看不见那三牲有何异样,但李云心知道,它是“享用”了。

接着……伸手在杜生脑袋上点了三下。

这杜子咢的魂魄……便站起身了。

驼背老人就笑眯眯地对他躬身行礼。说:“杜公子对我家红娘有大恩。洞庭君便吩咐我来答谢公子。”

“但我家红娘同公子相处日久又有了肌肤之亲、且爱慕公子品性高洁,欲同公子结为夫妻。”

“公子可向院外看去——若也对我家红娘有意,不如成全了这桩美事如何?”

且说那杜生浑然不知自己魂魄已离了体,便往院外看。正见那红衣女子在瞧他。明眸皓齿,在夜色里更有一番风情。

这书生早年放荡的时候也尝过男女滋味,但何曾见过这样的美人儿?便忙道:“小生修三生福缘才与红娘相遇,岂敢推辞!好好好!”

他说完这话,又得意洋洋地去看昆阳子、街上众人。但那些人哪里看得到一个魂魄?

杜生正要再生些事端,老者便道:“既然如此。便随我去白木林红花城吧。洞庭君正在等待公子宴饮。”

说完,就用手来拉杜子咢。一拉,这杜子咢就重新变得痴痴傻傻,好像失了神志……终于离了体。

也是在这时候。李云心提点了那些人几句,却被冷嘲热讽。

却说那老者引着杜子咢的魂魄走出院外,又看见街上的这些人。一双老眼顿时笑成月牙,口中连道:“好、好。既是红娘大喜,便请这些乡亲同贺喜去。也不枉从前将红娘从湖里捕了起来、又遭风吹日晒盐渍,才得姻缘。”

说了这话,那些原本站在荒草地里的异人便走过来。开始拉扯那些闲汉闲妇。

李云心是瞧得分明的——那些人一动手,便将人的魂魄从身体里拽出来,如挟持一个孩童、鸡鸭一般,毫不费力。

也有一个怪人走到李云心身边,伸手要拉他。

但那红衣女子早瞧见了他,便伸手令那怪人退下。她在李云心身前来回地走了几步,才问:“我看你并不是凡人,为什么要提醒他们逃走呢?你可是爱慕这些凡人,想要做人?”

因而……李云心便答——“……倒也不是。没了人的话,我们哪里来的供奉?”

听他说了这话,红衣女子似乎对他产生了远那位杜生的兴趣。就又问:“可是他们似乎并不解你的好意,你要怎么办呢?”

于是李云心才回过头……一掌击死了那昆阳子。

这时候街上那些凡人虽还站着,但魂魄已离了体。李云心知道只要那些怪人再将他们的魂魄押走,那些人便会横死——查不明死因。

红衣的女子静静站着,看他做成了那一切,又听他说了话,便问——“你是哪路阴神?”

李云心这才笑了笑,说:“我呀。我呢,原本也是一个人。后来被人打死了,才成了如今这样子,修鬼道。”

女子歪头看了看他,似乎兴趣渐浓:“你因何被打死?怎的没被那阎君勾走?”

“哦。因为我生前喜食人肉。”李云心耸了耸肩,“害的人多了,就成了人魔。被我吃的那些人的亲朋好友找到我,就将我打杀了。我因为煞气太重,所以不入轮回,才修成这鬼道成了阴神。”

女孩惊讶地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新奇。

她身边的丫鬟原本静候着不出声。但此时看看月色,轻声道:“红娘,时候不早了。”

女孩没有理他,眼睛盯着李云心,转了转,又问:“咦?你生前是人,怎的吃人呢?”

这时候丫鬟又来拉她衣袖。

这红娘看也不看她,只一甩袖子便将那丫鬟倒着击飞出十几步远,嘭的一声砸在杜生家的竹篱笆上。随后宛如吩咐家中仆人献一杯茶般地说:“将她给我剖了!”

李云心未看清那丫鬟的神色。只看到站在一旁的绿袍驼背老者,慢慢迈了两步便走过去,也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柄小刀——朝那倒在地上的丫鬟一挥,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便没了形迹——

只剩下地上一条被剖开了肚子的大白鲢、摆了几下尾巴,砸得地面尘土飞扬,便不动了。

但他只不动声色地向那红娘微微笑了笑,说:“云本无心水自闲——谁叫我前世没有心呢?我那时候不懂得什么礼仪道德,只觉得吃人与吃鸡鸭无甚区别。”

女孩听他这话,眼睛更亮:“那如今呢?”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笑着摇头:“今世——如今,你猜我还有没有心呢?”

这女孩歪头想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看月色,忽然变了脸色、拿手掩住嘴:“啊呀,时候不早了!那白鲢说得正是,我父要等急了!”

说了这话却不走,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李云心。只觉得这人刚才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不知道怎的,都合她的心意——就仿佛她想什么、喜欢什么,这人统统都知道!

红娘子又看看呆站在他身边那昆阳子的魂魄,一指它:“你又要他为你做什么事?”

李云心仍旧和善地笑,笑容温和敦厚,在月色下有异样的吸引力:“见红娘子大喜,想也没什么贺礼可送。便施展个手段拿了这道士的魂魄。我用一根丝给他渡了些灵力,他的魂魄便要比那些俗人要机灵些——我将它送给红娘子做个仆从。也算遂了他长生的心愿。”

红娘子听了这话,似乎开心极了。在原地跳起来、拍了拍手:“好好好,我收下你这贺礼。你这人好看又有趣——我与你说,我便是那三河口龙王庙的新龙王。你想见我,就去那里唤我……嗯,或许我会见你?”

“噫,走了走了——你可不许走。我来日还要找你玩耍的。你敢走,我可叫人剖了你!”

这红娘子说了这话,转身便走,似乎真是怕那洞庭君急了。

两人说这些话只不过几息的功夫。这时候街上那些人见李云心打杀了道士,都惊惧地瞪圆了眼想要逃——可很快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制住了一般,动也不能动了。

再等他们说完话、那红娘子转身走了,在那些凡人身边的异人便也押着他们的鬼魂走开了。

因而——

哗啦啦一阵响。这四十来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扑倒在地……都死绝了。

夜晚寂静得可怕。

李云心依旧站在树下,看漫山遍野的异人重新回了水中,夜色重新清冷起来。

这才慢慢拍打着手里的竹骨扇、穿过小街上的一片尸体,慢慢沿路走。

那洞庭君,究竟是什么东西?

虽说他来渭城附近也不过两个月,不知晓附近的大妖魔也算正常。然而……洞庭君。正在九公子的所辖的水域之内呀?

这红娘子,无疑就是就是洞庭君那被腌制成了咸鱼的女儿。她这般做派气势,看着竟是要比九公子的排场还大,那洞庭君又会是何等人物?

这样的人,就在渭水、在洞庭湖,九公子那种狂傲的大妖魔却从不提起他!

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家伙啊。

李云心用折扇在手心重重一敲,停住脚步。

忽然快乐地笑起来。

他女儿敢占那龙王庙,却没有其他的阴神生事。

前些天他试着找那九公子留下的通明玉简,却始终寻而不得。

大概都同这位洞庭君有关系吧。

看起来很强。

啊,可是不知道够不够强……去接白云心那个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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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裸奔啊……你们让我在分类点击榜,和推荐榜上待着嘛!

我今天会多更1ooo字以示诚意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李道长

白鹭镇百多户人家,五百来人,一夜间去了四十多个。

又都是攀连着亲戚的,因此到了白天的时候几乎是举镇哀恸。

在平时这绝对算是惊动州府的大案。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会有心思去管呢?

赵知府正打算北上,其下的三位府尹也忙着处理渭城的灾情。做完了这些还落不得好——终究是在你的辖区内出了这样的大事,未来可见黯淡。

因此到第三天的时候只从渭城来了一个捕头,带了三个公人。先找族老和保甲问了话。问完之后只当是天灾、翻了船,“不许再闹”。不然城里的大人们再添烦忧,“把你们统统拿了问你们个谋财害命”也未可知。

这一唬一吓……

就真的是哭诉无门了。

而这时候人们才想起杜子咢所说的神异事件来。

于是“洞庭君”这三个字,成为了白鹭镇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儿。

正是李云心想要的结果。

如果真有“洞庭君”其人、且是一个强大的、低调蛰伏的大妖,那么白鹭洲必然有人知道他reads;。或许不知道什么“洞庭君”,然而……一定有人听说过,或者直接、间接地同他接触过。

那么出了这样的事情,人们开始谈论他……很多陈年旧事也许就会被掘出来。

李云心非常非常确信这一点。

因为他也在找九公子的“行宫”。

行宫这玩意儿,他已经略微了解了。于是知道九公子那夜收了刘凌的洛书古卷、羽衣,其实就是收进了自己的“行宫”里。但那“行宫”他未必带上身上,而应该是在某个地方……

李云心有从前九公子的逆鳞,曾经顺着那气息,去行宫“本该在”的地方瞧了瞧——

不见了。

有人在他之前拿走了那行宫。他之前没什么头绪。但现在意识到最有可能的,便是那洞庭君。

洛书和羽衣还则罢了。但还有那一块通明玉简。

竟然有人想要占他的便宜——这简直太不像话嘛!

因而成功讲这话题引起来之后,李云心这几日便在镇里走来走去。听人们说那洞庭君的事情。

眼下他坐在一间茶社里,细品一盏茶。

正是午后。阳光灿烂。天气不冷不热,暖风里有花草香。他坐在靠窗的桌边往外看就是洒满斑驳树影和阳光的青石板街道。再往西边看,可见天边白茫茫的光——那是阳光下的洞庭。

泪竹骨的折扇搁在桌上,半盏茶升腾着袅袅雾气。听见茶舍里邻桌的几个人在说洞庭君。

但一听便知是在胡扯。很多事情毫无逻辑常识,完全以人类思维来揣度妖魔。

不少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听说过洞庭君的事,或者身边的人听说过洞庭君的事。然而一旦细问就现那个“我的朋友”、“我家亲戚”完全子虚乌有。

李云心听得有些烦,便打算起身去吃点东西。

实际上他现在吃东西,只是因为“馋”。他的身体即是神魂。受着愿力就可以变强。虽说可以摸可以碰,但心念一起,也是可以如同鬼魂一般穿墙的。但是那滋味并不好受。

然而这镇上并没有木南居,饭菜不合他口味。于是站起身之后略犹豫了一下子,想要不要施展神通去渭城找家馆子——古有梁某人远赴欧罗巴喂鸽子,今有李龙王神行渭水城打牙祭,也是一桩佳话。

但就在这么一犹豫的当口,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茶舍另一个角落的的声音。

“……出了这事,李道长那宴,就不好去了吧。毕竟家中还有事情要操办。”

“……不好说……说是新纳了一个美妾……不好推脱。恐他……”

这话原本并无异常之处,但声音却是压低了的。

便是这细节令李云心下意识地转了头,看那说话的人一眼。

只是这一眼。他就意识到事情有眉目了。

说话的三个男人都四五十岁,看起来家境富足。考虑到这镇上的人口数量、经济状况,应该都是一家之主,或者有各自的营生。通俗来说算是本镇中产阶级、精英阶层。这样的三个老男人聚在一起吹牛或者商量些事本也无甚异常之处……

但偏偏很多细节在告诉李云心,他们有点儿紧张reads;。

并不是因为周围的环境给他们带来了压力,而是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情。眼角的细纹与嘴角、喉结都在共同告诉李云心这样一个结论——

他所谈论的,是一件很令他们期待、兴奋,却又令他们感到羞愧、不安的事情。

且提到了“李道长”这几个字。

李云心重新坐下来,安安静静地拾起那半盏茶。安安静静地竖起耳朵听。

半个时辰之后,那三人出了茶馆。

李云心长身而起。也拍着折扇跟他们出了门。

街上往来的人皆有凄惶之色,那三人出门也脚步匆匆。沿长街走了一段路。直往西边去。李云心便越知道自己跟对了人——他们是往杜生家的方向走的。

那里死了四十来人,人皆说煞气重,避之不及。那三人却不在意。

想来他们是要去那边的渡口。

从那渡口登船,在水上行半个时辰……

就到了君山。

跟着三个人拐出长街上小街,瞅着一个四下无人的时候,李云心就摇身一变,化为一个五缕长髯的中年文士。面貌清俊,穿月白色锦缎长袍。

走了几步,三人当中有一人回了头,看见他。

于是就停下脚步不走了。等李云心慢慢走过去才拦住他,客气地问:“这位朋友面生啊。自何处来,往何处去?”

说话的人似乎是这三人当中的主心骨——在茶馆的时候李云心就确认了这一点。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家中经营一间旅社,被人唤作丁掌柜。

李云心眨眨眼,面露讶色:“啊……在下自东土大唐来,往西边君山去。诸位这是……可是那里去不得?”

丁掌柜同那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道:“东土大唐?我未听说过这地方。”

想了想,又道:“朋友去君山做什么?”

“游玩呀。”李云心说道,“我一路游历天下山水,只是为了收集天下奇闻轶事,好写一部志异出来。我听说千里洞庭乃东南盛景,又听说君山亦是洞庭八景之一……”

说到这里,丁掌柜急切地打断他的话:“阁下当真有许多奇闻轶事?!”

李云心迷茫地张大眼睛:“呃……自然了。”

丁掌柜大喜,抚掌大笑:“好好好!兄既是来君山游玩,我等也算半个地主——我来为兄引见一位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如何?”

李云心在心里笑起来:“咦?若说是风流人物,那在下倒要见识见识了——敢不从命?”

见他这“豪爽”做派,那三人更喜。当下就热情地拉了他的手,一路引他往渡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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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从这个办公室搬到外面去……上班期间偷偷码字就更难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遇故人

到那渡口,原来早有一只小船在候着。

船头立着一个穿水靠(注1),却戴斗笠的汉子,手里无桨也无篙,并不说话reads;。见四人来了抬头看一眼,指指李云心。似乎在问“为何多一人”。

这汉子似乎气色很不好,脸色青好像得了大病。瘦长的脸,棱角分明,看起来总有几分熟悉。

丁掌柜便笑着对他拱手,道:“路上偶遇一位妙人,有些奇异故事,正要引见给你家道长呢。”

汉子就不再问,从船头让开。

三个人驾轻就熟地上了船,压得那小船微微一沉,在水面荡出一圈波纹来。

李云心看着这小船、又看看广阔的洞庭湖,略一犹豫,也上去了。

随后听见噗通一声,那汉子跳下了水。整个人没在水中,身子一弓一弓、双腿蹬得飞快——竟是在水里游着,推这船走。

丁掌柜就笑:“这小哥是个怪脾气,也不善言谈……呃,贵客怎么称呼?”

“哦。在下李寻欢。”

船行在洞庭之上,日头渐渐向西倾斜。白炽的阳光变得柔和且昏黄起来,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就真的好像鱼鳞。李云心第一次见到这样清澈的水。甚至在离岸不远的时候,还看得到湖底水草。但小船渐行至水深处,就成了一整块深沉的玉石。

向远处,可见君山。

君山实则是一座岛,岛中有一座孤峰。在这里看,那岛上覆着翠绿的植被,一座秀丽挺拔的山峰自岛上拔地而起,其上云雾缭绕,真是夺天地造化。

到君山似乎还要相当一段时间。李云心便同这三人闲聊起来。

之前在茶舍中听他们说话,已经了解了大半的事情。

说是这君山上,有一位隐居的李道长。

这位李道长是个奇人。或许是哪位商贾巨富的后人看破红尘。携着钱财来到君山上建了一座“紫微宫”。

这紫微宫,依山而建。分前、中、后三殿。

前殿建在山下,中殿建在山腰,后殿建在山顶云雾之中。三殿之间以木质栈道相连,栈道则悬在半空。据丁掌柜说他曾沿着那栈道去过一次中殿,“站在山腰云雾当中,脚底空悬。周围草木青翠,远处烟波浩渺,恍惚间以为身处仙境了”。

再说这李道长。每逢月末。便会邀本地的文人雅士去紫微宫。

他只有一个爱好——听故事。邀人去了前殿,便奉上点心茶水,请人说故事。若听到了新奇有趣的故事,就会请那人再指三位朋友,一同去中殿。

据丁掌柜说,那中殿里有“能让人咽下舌头的珍馐,以及另一些美妙之事”。

李云心知道了这些事,又有心机、有目的,就开始引着这三人说话。

他本能地觉得,这李道士或许与洞庭君有什么牵连。

这样一个异人。在君山搞出如此排场,怎么会和那洞庭君没关系?

或许是个突破口。

四个人闲聊,渐渐熟络了。另两个沉默寡言的也起了兴致。黑脸瘦高个的唤作赵官人,团团白胖的唤作孙员外。

李云心用手牢牢扣着船舷坐稳,问:“这君山的名字可有什么典故?”

孙员外随口便道:“啊,因为洞庭君嘛reads;!”

“我这几日在镇上就听人说洞庭君,原是有如此典故?”李云心心里一跳,但仍兴致勃勃地问,“孙兄知道其中故事么?”

孙员外略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来也不怕贵客见笑,这是一则家传的典故。平日我是不说的。但今日和贵客投缘……”

丁掌柜和赵官人也都面露讶色,道:“老孙。平时可没听你说这个呀?你这里有什么典故?”

孙员外苦笑:“嗨,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是听说罢了——我小时候听家里老人说。原本这渭水、洞庭,都没有龙王的。咱们如今是大庆朝,往上推个两千多年、三千年,是哪朝?嘿,哪朝都不是!那时候咱们这里叫做南泽百国嘛!”

“然后,这洞庭湖出了一位神人,就叫洞庭君。帮着那时候的渭国国君平定南泽,慢慢才有了如今大庆的版图。那时候那洞庭君据说就住在君山上——这山就是因他得名的。但是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咱们渭水又有了龙王,谁还记得洞庭君嘛!你们回家问问家里老人,说不好也知道这事的。”

听他这话,丁掌柜皱眉想了想。随后一拍手:“可不是,当真有印象的!我就说这名字耳熟的呀!”

“那不是说前些日子龙王爷在渭城显圣了么?”赵官人眨着眼,“莫不是龙王爷迁往别处……那洞庭君又出头了?那姓杜的孩子说什么来着?洞庭君要报恩?”

孙员外忙道:“呸呸呸!莫要在这洞庭上说龙王爷的小话!”

赵官人一拍脑袋:“是呀。哎呀,龙王莫怪莫怪,我老赵可不是有心的……”

却不知这渭水李龙王,此时正坐在他们身边的。

李云心听了这些话,知道此行必然大有收获。君山因为洞庭君得名,那李道士又在君山上建了个紫微宫,必有牵连。

但并不觉得是什么“巧合”。在他看来除了极度偶然、极个别的事件之外,一切的“巧合”和“意外”都必事出有因。譬如说“恰好这同船的孙员外知道君山的典故”——也是因为他在这白鹭洲盘桓了许多时日、又特意选了这最可能知道些秘密三个人。

这事,不叫巧合。他眼下走在离国的国都,偏偏这孙员外缠上来拉着他说君山的典故,才叫“巧合”。

又说些闲话,船到君山码头了。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厮在码头候着。待船靠了岸,这白白软软的小厮也不说话,就只笑着躬身引四人往前走。

那三人见怪不怪,李云心却特意看了他几眼,然后微微笑笑。

码头向前是一条石板小路,沿着雪白沙滩一直通向远处的林中。就见那林中遥遥竖起一道石门牌坊,其上塑着两尾跃起的石鱼,两侧有石狮镇守。牌坊上三个古纂大字——紫微宫。

李云心遥遥看着那门,轻轻咦了一声,知道今晚……大概要有趣了。

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阳光将早已候在那门前的几个人的身影都拉长、投在石板地上。

其中一位脸色焦虑的,李云心是认得的。

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里的虚境修士,从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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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水靠,古人以鲨鱼皮等制成的连体潜水服。表面光滑、保暖。

群号:2928135o2

第一百二十四章 祸事了

待走近了,才看见那从云子正背着手,对一个守门的小厮说话:“等?你可知我同你家主人的渊源?再敢拦我,我当场杀了你!”

但那小厮仍只笑着、也不说话,似乎更不知道害怕,只是拦在门前不让他走reads;。

丁掌柜并不认得从云子,却是个善交际的。便走过去向从云子一拱手,笑道:“这位朋友不要急躁,李道长这里到底是有些规矩的。您能被邀来定然也是有情趣的人,何必与一个童子争吵。我看,我们还是……”

从云子冷冷地瞥他一眼:“滚。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说了这一句,大袖一挥,那守门的小厮立时倒飞出四五步远,跌在地上起不得身。这从云子便迈开大步,直向那门内去。

生了这事众人皆面面相觑。丁掌柜气得脸红,只是连声道:“这,这,这人,这,这……”

李云心拍拍他的肩膀,连忙火上浇油:“不气不气。你没看见人家穿着道袍?也是个修长生的人呢。万一把我们打死了怎么办?”

丁掌柜喘着粗气,盯着那从云子的背影:“呸。这等人,也配修长生!那李道长怎么有这种朋友?”

虽然气愤,但门外的十来个人也跟着从云子进了门。

只有李云心走在后面,路过那小厮身边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将他拉起来。

小厮倒在地上的时候仍在笑。此时站起了、嘴角溢着血,脸上的笑容仍不变。

李云心也对他笑笑,跟上众人去。

身后,日头隐没在群山以西,夜幕降临。门后是一条石板路。路边是石质的、半人高的小路灯,每隔十几步便有一盏。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人从一旁经过那灯便亮起来。虽然已经见过几次,但人皆啧啧称奇。

路灯再向两旁是草地,草地再之后是假山、花木。以及参天的树。

这前庭相当宽敞阔气,令李云心想起那种欧式城堡之前的花园。路尽头。此刻已灯火通明了。李云心从人群缝隙中看过去,看到了前殿大堂。

这前殿是仿古制建造的,用料以原色木材为主。飞檐吊角,大堂八门敞开。门内是宽广的大厅、木质地板、矮案几——很像之前琼华楼那二楼的格局。

他目力好,因此看到正有一人在大堂的座坐了——坐北朝南。二指轻轻拈须,正笑看众人。

这便是……李道长吧。

李云心看他面相,只知道是个俊朗的中年人,看不出年岁。笑得和善。却又自有几分威严。穿着一身杏黄色的道袍,梳一个道髻。头上插一根玉簪。

打扮也没什么出奇之处。

这时候从云子已大步走到了堂前,直入大厅,口中便道:“李兄,祸事了呀!!”

李云心微挑了挑眉。他之前只当那从云子说和李道士交好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看这情形,心高气傲的流派修士果真将这世俗道士当作了真正的朋友——甚至在心底还觉得对方在自己之上!

这李道士似乎真的有些本领——至少刚才那些依次亮起的路灯,就不是野道士们轻易学得来的。

却说李道士听了从云子的话,半点惊讶也欠奉。仍微微笑着、放下手:“弟,何必如此惊慌?是什么祸事呀?”

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语很慢。每一句都慢悠悠,传进人耳朵里。只让人全身都觉得没了力气,就很想静静地坐着听。

从云子这时候表现出了修士们的应有的“气度”——浑不将身后那些凡人放在眼中reads;。他看看堂内的案几、又看看危襟正坐的李道士,似是已经习惯他这样子、且知道自己无可奈何。于是略一犹豫之后叹一口气。还是走到一张案后面跪坐了,才又道:“李兄,那凌空仙子的法体,不见了!”

“洞天的人大概这些日子就会来,我可怎么交代呀!!”

仙子、法体。这两个字眼儿传进众人的耳中,人人都是一愣。虽不知道前些日子生的那些事的内情,然而总听说过仙人、龙王、妖魔争斗的传闻。到如今听到这种词儿,当先就有三个人停住了步子。

略一迟疑之后,忐忑地笑着向那李道士拱手:“道长……既是你这里有急事。我等今夜,就不便打扰了呀……”

那李道士脸上仍挂着微笑。微微点头,慢悠悠地说:“好。好,好。且去、且去吧。”

三人忙转身欲走。

从云子一瞪眼,喝:“可不要寻死!”

那三人一哆嗦:“是是是!”

赶忙小跑着走了。

剩下连同李云心在内的六人,一时间进退不得。这几个人大抵是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不是很机敏。又贪图一会那李道士的宴饮——很是爱口腹和身体的欢愉。

便在这犹豫的当口儿,李道士又笑:“几位朋友何不就坐?无甚大事。只是小麻烦罢了。”

从云子便急:“李兄,可不是小事!那是……”

李道士抬手打断他的话,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自有办法嘛!莫急。先,做正事。来,几位朋友,请落座——啊呀。有一位新朋友。”

听主人这样说,那五人都稍定了心。不去看从云子,各自捡位子坐了。

待李云心也落座,丁掌柜便道:“好叫道长知晓,我等是在路上偶遇这位李兄的。这位李兄自东土大唐而来,往天下游历山川美景、收集奇闻轶事。听说道长正好此道,便同来了。”

满心焦虑的从云子在今日可失去了修行人特有冷淡与矜持——又或者在某种程度上,略微认可这些在李道士面前于他同处一室的人。冷笑一声:“东土大唐是什么鬼地方?我倒没听过。”

但李云心并不在意他。他一边在想这倒霉的从云子刚才说的事情,一边去观察那李道士。

这李道士……很怪。

他太从容镇定了。让李云心想起以前见到的某些将自己的面孔“大修”过的人。他在微笑,但几乎没什么细微的表情变化。就仿佛那脸是僵硬的,是一个面具。

眼下李道士微笑着转向李云心,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这位朋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故事?如果你的故事动听,那今夜,便有福了呀。”

他慢慢抬起手,往身后的山上指了指:“我中殿中,已备齐了美食、美姬。若那故事我喜欢,你们四位呀,便可以上山了。”

从云子似乎真的相信这李道士有可以解决他的难题的神通。便也暂时按下了性子、出一口气,重新恢复李云心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坐在府尹李耀嗣身边,微垂双眼,无悲无喜。

至于是不是真的“无悲无喜”,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吧。

于是李云心笑了笑,说:“这位道长请了。在下倒是正有一个故事,可以博道长一笑。”

“这个故事呀,叫做,小龙子找妈妈。”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龙子找妈妈

听了这个名字,众人微微一愣。

李道长倒是仍微笑着,也不眨眼:“噢?那么,说来听听。”

从云子抬眼又看看李云心,嗤笑:“什么混账名字。”

李云心倒可以理解这从云子此刻的心情——本是仓皇来找救星,结果还要被拉着听故事。不好对李道长作、只好对他们作。至于如此做会不会折主人家面子、叫主人不痛快……大概,在没有修行之前会想。修行日久、受惯了众人吹捧之后,便忘记还有着么一码事了吧。

他便悠悠开口,道:“池塘里有一条小龙子,大大的脑袋,黑灰色的身子,甩着长长的尾巴,游来游去……”

他说故事一点也不用心。只把小蝌蚪换成了小龙子、把青蛙妈妈换成了龙妈妈。

但偏偏说得绘声绘色陶醉极了,且摇头晃脑——那丁、赵、孙三人听得如坐针毡,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心说看这李寻欢生得好,在船上说话听着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怎么到这个时候如此了!?

便在心里想着是不是到了末尾有个彩头。一旦那彩头正合了李道士的意,也许道士也不会怪罪。

其他人也像他三人这般想。因而那从云子虽然听得直皱眉头,却始终隐忍不,只偶尔嘲讽几句“呵呵”、“滑天下之大稽”之类的话,等待后文。

等李云心说完了最后一句“他们跟着妈妈,天天去吐口水”、且端坐在那里再没言语之后……

这群人便一同陪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几位“社会精英”、流派修士,还有一位一宫之主,就这么乖乖地排排坐着,认真且安静地听他讲了一个童话故事。

而后……从云子猛地一拍案几,喝道:“你这混帐东西。敢戏弄我们?!”

李道长……仍拈须微笑着、看着他。

李云心抬起头,看了从云子一会儿,忽然一笑:“这位朋友。你是个傻比吗?”

从云子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看了李云心一会儿。又去看李道长,然后再转回目光,指着自己:“你在同我说话!?”

其他人皆惊诧呆滞——难以想象李云心会在这种场合,作如此粗鄙之语。

李云心也一拍案几,破口大骂:“老子刚才说话你就他吗叽歪个没完。李道长——李道长还没言,你又跳出来刷存在感。老子最烦你这种人——见缝插针地装逼,结果还总要装成傻比——”

他连暴粗口,听得在座诸人连皱眉头。那从云子的表情像是撞见了天大的奇事。惊怒交加之下,只想着该如何好好整治这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凡人。

但李云心骂起人来连一口都不喘,他听这一句觉得自己快要气死了定要想个什么法子好好折磨他,很快又听到下一句——愤怒值顿时再创新高,心说绝不能这样便宜了你我定要——

然而又听到一句更离谱儿的,一时间头脑都要呆滞了——自他修行以后何曾有人敢这样骂他reads;!

等李云心停歇下来,这从云子已说不出话了。他眼睛都像是要瞪出来,只拿一根颤的手指指着李云心,看看他、又看看李道士,眼神在两者之间来回了几次。终于没能说出话来——

胸膛都快要憋炸了。

李云心不看他。长舒一口气、端起面前一盏茶水,细细抿了一口润润喉。

丁赵孙三人目瞪口呆地看他,正打算开口帮他开解开解的时候。却听见那李道长呵呵一笑:“好呀。这个故事,有趣。”

这下子从云子连手也忘了抖,只盯着李道士,瞪着眼睛不说话。

李道士微笑着朝他摆摆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依我看,他很有趣的嘛!都是我的朋友,并不需要计较这种事。”

“李贤弟呀?你说说,你打算带哪三位,去我的中殿呀?”

李云心神色如常地抬手指了指那丁、赵、孙三人,道:“就这三位呀。”

这时候那边的几个人叫嚷起来:“李道长。如何不要我们说故事来听?我们可是苦思冥想了月余呀!”

那李道士这时候已经起了身,径自走向后庭。动作和他说话一样慢条斯理。将从云子晾在原地。

丁、赵、孙三人还不知情况如何出现这样的反转,坐在那里怔怔地呆。

他们当然不清楚李云心是故意说了个似乎有点儿弱智的故事给他们听。也猜那李道长大概并不会喜欢。不过这不要紧。

他最知道……

怎么在“某一类人”面前,表现得有趣了。

他其实也还想要那从云子口无遮拦,然后给自己一个破口大骂的理由。

倘若那从云子敢当着李道长的面出手要取他性命,那么意味着这位“李道长”并没有十分被从云子放在心里。那么他同样也不会是自己要找的人。

而如果情形变成如今这样子……那么李道长一定会觉得他“很有趣”。因为在说那故事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对方的反应。对方对自己很感兴趣——远其他人。

于是李云心站起来背了手、施施然地从他们中间走过去。

走到那仍愣着的从云子身边的时候,朝他快活地眨了眨眼:“我知道你很生气,朋友。但你又是个不敢在他面前怎样怎样的怂货。我看你这样子,好像也学过点法术?喏,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玩心机——你不爽我,一会后山小树林见,打一架,好不好?我告诉你,我可是从洞玄派的一个弟子那里得过一部心法——我劝你不要自讨苦吃。”

他说这段话的前半截的时候,从云子有几次就险些忍不住,要将拳头砸在他的脸上了。

但听了他的后半段话,脸上的愤怒之情迅消失。

这位上清丹鼎派的虚境修士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笑起来。但已经是得意、残忍的笑。

“好。”从云子盯着李云心,慢慢收回手,“好。那么一会儿,我们就较量较量。”

“哈哈。哈哈哈。”他大袖一甩,紧随着李道士往后庭走去,边走边大笑,“哈哈哈哈哈!”

李云心微微叹了口气。

“傻比。”

第一百二十六章 洞庭君

整座君山已经笼罩在夜色里了。但这时候,便看出这紫微宫的华美。并非指建筑的富丽堂皇,而是设计的巧妙之处。

沿着君山陡峭的山壁,一条木质栈道斜斜地探上去。

这栈道有扶手,扶手底下挂着花蕾一般的灯。亦是有人走过去便会依次亮起来……

好像一条盘在山腰上的金龙。

可丁、赵、孙三人已经不再热情地向李云心介绍这其中的精妙了。他们三人虽是凡人,但既是做生意的,自然都不蠢。已经看出这位“李寻欢”实则不是什么普通人。到这时候虽然因他正在往中殿走,可心中也是惴惴。很怕很怕这位“李兄”到了中殿,又搞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栈道走到尽头便见一片从半山中硬生生开凿出来的平地。汉白玉铺就,有雕绘的花纹,比前殿精巧很多。中殿虽说也是木料原色,然而原得巧妙。各色木材搭配在一起,竟然也有缤纷绚丽之感。

且这中殿,有一半是嵌在山体里的。

李道长并不招呼身后的客人,直入殿中。却说中殿也有八开门的大厅,然而没有案几,只有供人跪坐的藤垫。

他径自走到主席座下了,才微笑着开口:“诸位朋友,请落座reads;。今日呀,我却是有一件喜事要说。”

从云子昂坐下,微微仰头斜视李云心。甚至还对他笑笑,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李云心才懒得理他,和他面对面坐了。等其他三个人也落座,他才问:“什么好事呀?”

李道长拈须微笑:“本人呀,新纳了个妾。”

他边说边看看从云子:“然而毕竟是新妇,不便与诸位相见。就由我呀。代她向诸位问个好。”

他轻轻拍了拍手:“因而今日这筵席,便要额外丰盛一些。诸位呀,是有口福了。”

说完这话再拍手。

便有六个看起来白白软软的小丫鬟、微笑着。走上前来了。分别走到这六人面前,手里却是空着的。先在身前侧着跪了。然后解开衣衫……双臂拄在地板上……

便成了一张白白软软、香气扑鼻的肉桌。

现在,李云心知道先前在茶舍中那丁、赵、孙三人言语当中的奇异羞耻感源自何处了。

这年代男人好女色、玩弄女子并不是什么羞人事。但像这样子……无论在何处都称得上“”。这位李道长……也是个会玩的啊。

可他这样的老司机毕竟见过更多大场面,因而只面不改色,抚掌称赞:“道长果真是个妙人。”

这李道长也不说话,再拍手。

便又有六个小厮、托着盘子,走到肉桌前,将盘子搁下、退去了。

丁赵孙三人见这盘子,眼睛都直了——似乎在这一瞬间完全忘记了之前的担忧与烦恼。只想着盘里的美食。

但问题是,虽说他们不是那种钟鸣鼎食之辈,但也不是什么贫苦的百姓。渭城乃是庆国第一大城,城里什么吃的、玩的花样没有?

怎么会对一盘吃食……露出如此的表情。

李云心便又去看那从云子。现他的虽然也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更多细微的迹象表明,他一样极度期待。

有问题啊。

食物的口味不大可能将一个正常人如此彻底地征服——更不要说还有一位修士。

或许还有其他的法子……“神仙之术”。

能……令一位虚境修士都中招的神仙之术。

呵呵……

他轻轻出了口气,去看那木盘。

其实里面就只有十片肉而已。卖相还算好,表面烤得微酥焦黄、被薄薄地切成片。微微泛红的嫩肉里还有些筋络,想来一入口,脆、嫩、香。会是好味道。

李道士微笑道:“今日这肉,取素味。”

“食材原本是脂肥膏美的,便先用五月的背阴泪竹片做屉。以文火慢慢蒸了。”

“然后以白玉刀细细切片,在这君山背阴处风干。”

“今夜,再将它炙烤、端上来,给诸位享用——诸位贵客请用罢。”

李道士说了这话,先用二指拈起一片送入口中细细地嚼了,再去看李云心reads;。

其他四人,都已经带着珍而重之的表情拈起那肉片,小心翼翼却又贪婪无比地品尝起来。

唯有李云心盯着那肉看了一会儿、拈起来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又放下了。

李道士瞪着眼睛、笑着看他:“朋友难道不想吃吗?是哪里不合胃口呀?”

从云子抬起头、嘲讽地笑道:“这人。呵呵……本就是个粗鲁无趣的,怎么识得这等珍馐的妙处。这东西。原本是……”

李云心朝他笑笑:“闭嘴吧傻比。”

从云子又瞪圆了眼,愣一会儿刚要作。李云心却已转向李道士,微微一笑:“道长这肉虽然味美,但……此时来吃总有些遗憾。”

从云子正要再不弃不馁地嘲讽,李道士倒是“咦”了一声:“那贵客说说,遗憾在哪里呀?”

李云心轻轻摇头,慢慢地伸手,敲打盘边。

然后他微微垂,像是在思索怎么说。

可实际上……在这三息的时间里,他的头脑以这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度、疯狂地运转起来!

——他吗的。

本来想捉条小草蛇玩玩。

但似乎……一脚踏进蛇窝里了啊……

在刚才李道长品评了这木盘上的肉之后,李云心的头脑中便横过一道炸雷。

同样一道炸雷,三月前,那破庙里。

九龙子一边将剑士的残肢送进嘴里,一边说——

“胆子大的人,脂肥膏美,便不能这般吃。需得用文火慢慢蒸了,再细细切片,风干。等到阴天,作下酒菜吃。”

在渡口看见那船夫的一刻起,便知道这李道长,不是人了。

和那夜那红娘子身边的仆从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红娘子身边的尖刺鼻子、黑圆眼睛、青黑色面孔的异人,不就是虾兵么!

那横宽的、披盔贯甲的,不就是蟹将么!

而今日在渡口见那船夫……活脱脱便是一只大青虾!

再见到这“李道长”身边的那些侍从脸上的笑、这李道长脸上的笑……

绝非人类。

而且他知道面前这肉——或许从云子、其他人不熟悉,但他却很熟悉——是人肉。

两位都吃人肉,且吃法大同小异,但李道长的,更讲究些。

他原来跟着丁、赵、孙三人来见这李道长,实则是为了那个神秘的洞庭君。

李云心一直在思考龙子为何从不提洞庭君其人。

也许是他的部属——那么一个高傲的龙子,才懒得说那些东西的事情。

但既然三千年前就有洞庭君的传说、且君山以其命名,那么洞庭君必然也是一个强大的妖魔,不会是龙子的“部属”。

那么是敌是友,是敌是友?

李云心在木盘边敲打了三次,慢慢抬起头,轻笑起来reads;。

——刘凌可以杀龙子,白云心似乎也可以杀龙子。洞庭君若是三千年大妖,有没有实力杀龙子?

如果是敌,双方有没有可能如此“和平”地共处?会不会有共同的、对人肉吃法的见解?

如果是敌,龙子一死,洞庭君为何不去占了那从前供奉龙子的庙宇?

但据他所知,并没有。这几天除了这三河口龙王庙,其他的庙宇,皆神位空悬。

大妖魔不会怕其他人同他抢夺香火,之所以按捺不动,必是另有用意。

譬如说,引蛇出洞。

若是有一个强大的妖魔杀了龙子,必然好奇是何人将空出来的三河口龙王庙占了、想会不会还有龙子余孽,来看。

一旦来看了,怎样呢?

杀了。

报仇。

啊……看起来那洞庭君,认为杀死龙子的人当中……有一个妖魔。

那么,是友。

洞庭君是龙子的友人。至少自认为是龙子的友人,一位龙子不知因何缘故、不愿提起的友人。

之前李云心故意说了一个“小龙子找妈妈”的故事。虽然因为洞庭君脸上的表情僵硬、他并不能完全解读对方的心思,但知道这个故事,没有令对方感到厌恶。而是令他联想到了另一种奇异情感,然而是正面的。

洞庭君并非龙子的敌人——李道士不厌恶龙子。

李道士对人肉的吃法与龙子大同小异——或许还交流过这吃法儿。

李道士在龙子的势力范围内,拥有如此的一座行宫、排场比甚至龙子还要大——龙子竟然允许这样他存在。

李道士的仆从,与红娘子的仆从惊人相似。红娘子是洞庭君的女儿。

李道士,是洞庭君。

——李云心抬起头,笑。

“因为我有一位好朋友曾说过,这般炮制的肉,要在阴天,下酒吃。”

“而眼下是月夜,也无酒。”

“且我想起了那位朋友、再看到如今这珍馐……已是食不能咽了。”

这话一出口,李道长沉默了一会儿。他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可若是人的话,大概此刻,会是另一番表情吧?

他瞪着眼睛,直视李云心,就连从云子和三个凡人都觉察到了异常。

但不等他再说话,李云心已站起身,大步走到堂中,正对着那李道长。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郑重肃穆,半点嬉笑也无,对着李道士、双手作揖,深深一拜,哀声道——

“请洞庭君,为我挚友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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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ooo字哟。今天又多更一千。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口喷人

此话一出口,三个凡人且还算镇定——只瞪圆了双眼、张大嘴,连那肉也忘记吃了。

他们自然知道洞庭君。李云心在船上的时候引导他们谈论起这个问题,眼下头脑中印象清晰无比。

因此只怔怔地盯着李云心,终于知道这人哪里不对劲了。

——原来是个疯子。

来时看他谈锋甚健、行事不循常理,以为是名士风流。

如今看……不就是个疯子吗!

但那从云子却先是在惊诧之后、皱起眉来。

虽然和许多人中之龙相比他显得愚蠢且高傲,但作为修行人而言,仅从“智商”这一项来说……的确极少有真正的蠢货。

他和这“李道长”相交不算短,知道他是个神秘的修行者——不晓得属于哪一个洞天、流派,但的确道法高明。

可如今听李云心说什么洞庭君……他又不是凡人,自然对越自然的力量和人物有着不同的见解。也因此,会真的认真考虑“洞庭君”这个名字。

可惜毕竟只在渭城二十几年而已。他平日里又不会拉着凡人和蔼可亲地闲聊,终是不知道那洞庭君,究竟是哪路神仙。

且说这李道长被李云心喝破了身份,终于不再笑了。

他抬手揉了揉脸,神情就变得肃穆起来——瞪着一双眼睛、抿着薄薄的嘴唇,双手平放在案几上,直勾勾地看着李云心。

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你来时,本君便知你不是常人。但毕竟看不破你的真身。”

“但如今……你又提到你的朋友。你且说说,是你的哪位朋友、有什么仇怨?”

李云心慢慢直起身,已经从洞庭君的口气和动作当中。得到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还需要进一步证实。或者说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让自己远离这位“李道长”。

毕竟只是他的推断。推断的逻辑再缜密,也总有可能存在的、极端异常的情况。

刚才的反应和表现不是最优选择。却是他目前能想得到的最优选择。

他直起身,让自己的眉头收紧、嘴角下压、眼睛微微眯起。显得伤心又愤怒。

“在下,不叫什么李寻欢。”他说道,“在下本名李云心。是个画师。”

说了这两句,瞥了从云子一眼,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

从云子果真从短暂的惊诧中清醒过来,开口叫道:“你胡说什么!李云心已经死了!你明明是——”

李云心立时悲愤地打断他的话。他紧皱了眉毛、握紧拳头、身体有些微微抖:“我是死了!死在你和那刘凌的算计当中!你当然是知道我死了!”

他上前一步逼问那从云子:“可不是你和那凌空子设计、杀了我朋友——又和一个大妖魔起了内斗?!”

从云子又愣——难以置信李云心能当着他的面就这样胡扯。且眼都不眨。

但这么一愣,在李道长的眼里似乎意味着另一些事情。

就不等那从云子辩解,李道长转脸看他:“可有此事?”

李云心厉喝:“洞庭君问你可有此事!回洞庭君的话!”

他先前说了“洞庭君”,从云子本已在疑惑这“洞庭君”的身份——相交了这么久,竟然不晓得这李道长还有这样一层隐秘的身份?

——那么同自己相交是善意还是恶意?如今他们说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心头便惶恐急躁,且头脑中一片混乱。

待李云心再连喝了两次“洞庭君”,这从云子终是乱了心智,只一心想要先弄明白——

“你是洞庭君?!”他不答李道长的话,本能地问了这样的一句话。

李云心悲愤交加地大喝:“你没有料到吧?!这正是天理昭昭——他便是。洞庭君!你还有什么话说?!”

从云子更急,口中连连道:“我、我、我、我并非是……我——我杀了你这混账!”

他只道李云心步步紧逼,连喘息和思考的时间都不给他。令他没法儿说出什么真相来。便一股热血冲上头脑,挥手便向李云心猛击——杀了这混账,才好说话!

李云心哪里会怕他?

他如今乃是大妖魔的法体,强横无匹!虽说空有化境的境界、法力并不充足,但又岂能是一个虚境修士能击杀的!

他昂、悲愤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慷慨激昂道:“洞庭君今日若要包庇你这友人,我便站在这里,魂飞魄散在你面前!”

那从云子更恼,手臂撕裂了空气、泛起玄门金光,呜地一声便劈到李云心的额头。

然而听见沉默许久的李道长低喝:“放肆!”

一声喝出。一股沛莫能御的强横妖力瞬间横扫了整个大堂!这妖力在眨眼之间便破掉李云心身上的障眼法、露出他的原本面目来。又将那从云子击到李云心额前的手猛地迫退回去,甚至令他再退三四步。整个人砸在身后的木柱上!

再看这“李道长”——

好一派威仪!

已不是那个素袍的李道长,而变成一青光缭绕红甲尊神!

这洞庭君。生了一张红面孔——脸色像是涂抹了油脂,闪闪亮。生一双黑瞳仁的大眼睛,眼睛间距分得极开,中间是宽且阔的鼻子,鼻孔却细小。

一张阔口紧抿,唇上,垂下两缕红须。

穿红袍,袍上缀鳞甲。身上一条似锦非锦、半虚半实的披帛(注1)在半空中轻舞荡漾,更显得这身长九尺的洞庭君,宛若神灵一般!

洞庭君现出法身,神情顿时生动了许多。

眉头一皱、大手一挥,便以洪钟一般的声音喝道:“这人说的,可是实情!?”

从云子被摔了个七晕八素,又看到这“李道士”的真身、看到“李寻欢”的真身,变晓得这两个都不是人类了!

既惊且怒之下听见李云心紧跟着洞庭君喝他:“贼子!你看清我!我是不是李云心?!”

这位修士恨不得喷出一口血来,只道两个妖魔……两个妖魔联手算计他!

伸手指着李云心:“你……好你个李云心,你!!”

李云心已不看他,凄然一笑、转向洞庭君:“君上且制住这恶修,听我细细道来。待我言罢,君上可要我同他对质!”

那三个凡人此时,已吓得险些晕死过去,只知道趴在地上瑟抖了。

而洞庭君再挥手,那从云子顿时被一片水光包裹起来——一个虚境修士、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只呆立着不动了。

这三千年的大妖魔看着李云心:“道友莫慌。你且与本君,细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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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在分类推荐榜上掉到最后一位了。

你们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这么用心地在装逼。

你们竟然不爱我了。

太寒心了。

根本没什么爱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千年往事

李云心也正视洞庭君、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我那朋友,正是前些天在渭城显圣的渭水龙王。@樂@文@小@说|他自称九公子——君上这吃肉的法子,便是他与我说的。那一日,我行经……”

李云心将他与九公子的深刻“友情”娓娓道来。说至动情处、几度哽咽不能自已。

“……我被那刘凌杀死,其他的事情便也知道得不甚详细了。只是后来得知那刘凌又同一大妖魔起了争斗——我想,大概是那大妖魔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在她手中,两人又起内讧!”

这威严的洞庭君静静听他说道这里,神色一变。

“那羽衣。”他微微叹息一声,“便是因为那羽衣了。”

李云心微微一愣,但不动声色。当日他死去,刘凌便将他的魂魄击散了。待二者争斗出了城,他才开始重塑神魂。

因此只知道自己的计谋成功了。可其中的某些事情他却并不知晓。

譬如洞庭君这话。

但眼下来看……似乎歪打正着。

李云心皱眉:“什么羽衣?”

这威严的洞庭君不知想了些什么。略一犹豫,才道:“那大妖,却不是这俗世之上的大妖。其义父乃是金翅大鹏,天下众羽之主。这白云心……以鳞虫为食,爱最吃的,便是龙子。”

他说到此处又叹一口气:“我虽不知那金翅大鹏王居住何处。但知道并不是这个凡人的世界。那白云心,出处她自己的家。便需要那羽衣。”

“可一千年前她的羽衣被道统一牛姓道士强夺了去,她便回不去了。这一千年来一直想要寻回她那宝贝……如今……唉。”

羽衣。

李云心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他意识到,这有可能是决胜的关键因素之一。

洞庭君的眼睛忽地转了一下子,慢慢坐下来。

“你既已死了,又如何修成了这阴神之身?”他慢慢地问,“你所说的事情。倒是合情理。但……如何知道找我来?”

最关键且致命的问题就在这里。

李云心几乎没什么同洞庭君有关的信息。

他只有一个办法——让这大妖魔自己去回答。

“九公子……是极提及君上的。”他说了这话、迅地瞥一眼洞庭君的表情。便又立即补充,“实际上……几乎不能算说过。”

“在这世上,我大概是唯一从他口中听说过君上的消息的朋友了吧。他视我如知己,又说自己常感孤寂。我们二人志趣相投、虽说他这人有时喜怒无常,但我到底知道他的真性情。”

说到这里,那洞庭君仍端坐着。

李云心便道:“也便是如此,大概……他也只会对我说。他是个高傲的性子——有些情感藏在心底,也许说了、怕人耻笑。然而唯有一次……”

“他饮多了酒,说。在这渭水……只有一人,是他想要亲近、却不能亲近的……”

话音一落,这洞庭君,立时变了脸色。

于是李云心知道。他抓到那个“点”了。

“你说同他是挚交。你可……有什么凭证。”这洞庭君的两须微颤,说道,“可有凭证?”

他这样的反应,让李云心微微有些诧异。

他对自己的本事很自信。并不认为在交谈中通过观察对方的动作表情语气停顿得出结论并且迅调整自己的应对方式、最终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但对于洞庭君如此明显的情感流露……仍觉有些诧异。

他在这中殿知道了这李道长是洞庭君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危机。

三千年的大妖魔!

九公子甚至默许他存在这样久、且在君山有这样的宫殿!

在他的印象里,这洞庭君该是一个法力无边、城府深沉近乎妖孽、就连一丝笑意都别有用心的可怕存在。

然而这一番言语攻防下来,他意识到……

洞庭君。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段位。

他并不蠢,甚至比很多人都要警惕、聪明。作为妖魔而言,他甚至称得上中正平和,几可称人了。

但这样子……并不像是活了三千年、见多识广的老妖魔呀。

李云心记下了这一点,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反应有些过激——如果早知道这洞庭君是这样子的家伙。

但世上从没有完美计划。

一切都可调整。

他现在已明白……或者这洞庭君与九公子,有些内情、误会。

九公子并不想提到他,这洞庭君……此刻却因为那么一句话、激动起来。

因而他轻舒一口气,将手探进衣服里……取出了那一片逆鳞。

这东西,实则只是引他去往螭吻神位的“钥匙”。如今他已归位,这逆鳞便也仅仅是一个纪念罢了。

李云心不去想自己会将它带在身上,但此刻的确派上了用场。

他将这逆鳞奉至洞庭君面前的案上,说——

但话到嘴边,却略犹豫了一会儿。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洞庭君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可怕——至少在性格、城府这个层面上——他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忽然就不大想说话。

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吧。

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吧。

但他不得不说——不得不打起精神、通过继续呼吸和某些暗示另自己重新振奋起来、忘记刚才那小小、小小的插曲,哀声道——

“他赠了我这逆鳞。与我做贴身的甲衣。我死后本来入了轮回,可又不知为什么魂魄却附在这逆鳞上……”

“他死后……仍是保全了我啊。”

“也因此,我才想着……来这洞庭湖寻找!我偶然遇到这三个人,又听他们说起了洞庭君,便向这李道长在君山建造宫殿……会不会和那洞庭君有什么牵连。”

“或许是九公子在天之灵保佑——我果真见到了君上!”

这洞庭君听了他的话,先沉默一会儿。

随后只盯着那案上的逆鳞,也不碰。许久才道:“他当真是说……想要亲近、却不能亲近?”

“是。”

洞庭君又沉默一会儿,身周缭绕的青光渐渐暗淡下去。

随后他摆摆手:“这逆鳞,你收回去吧。”

“这道士,你也带走。”他又叹气。一叹气,便有氤氲的水气自他的口鼻中升腾起来。这令李云心想起一尊香炉,或者那夜死前、盯着他看的九公子。

“与他相识也有些年。如今召他来,也是为了问这事。既然你已说清楚了……你将他处置了罢。”

洞庭君又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全身都笼罩在缭绕的水气里、几乎看不到面孔了。

李云心不知道,这是不是妖魔在哭泣。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子非鱼

但他仍试着做好最后的收尾。|

他略沉默了一会儿,配合这大妖魔可能的“悲伤情感”。他暂时还不清楚他为何如此难过——也许是因为这只妖魔本就是异类、天生多愁善感。又或者在某些时候……妖魔实则比人要单纯敏感么?

莫名就想起那夜,九公子在死前看着他时、同他说话时,从鼻孔和耳中升腾出的雾气来。

当时以为他在怒。

又过了几息,洞庭君忽地从云雾里伸出一只油亮亮的手,朝那从云子摆了下。

修士身上的那一层水光便都收回去、仿佛汇入他体内了。从云子清醒过来,一张开眼睛便大叫:“刘凌做的事情我并不全晓得……”

但洞庭君似乎并不想再听这修士说话。他再一挥手,便自平地起了一阵妖风,将李云心、从云子、丁、赵、孙三人,都裹挟着从中殿的窗口中直送去山下了。

腾云驾雾般的一息之后,五人已身处一片密林里。

向远处看有夜色中的洞庭,还有微腥的水气。

三个凡人早吓得说不出话,仍趴在地上抖,仿佛站起身就会从半空掉下来。

李云心看了他们一眼,沉声道:“再不走,你们就真没命了。想活命,回去也不要乱说今日事。”

见那三人还是双腿软,便哼了一声也一甩袍袖——又是一阵妖风起。将三人统统卷进湖里。被冷水一激,三人终于清醒了些。一边号哭一边刨着水,声音在夜色里传出去好远。

李云心做完这些事,才转头去看站在对面的从云子。

这位流派修士似乎很惊讶——不大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子,被洞庭君放下山来。

他甚至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感受一会儿体内的灵力流转,然后才忽然在黑夜里露出一个残忍的笑。

随后先开口:“小子,你的死期到了。”

李云心眨眨眼:“嗯?”

“你以为洞庭君给我下了禁制、禁锢了我的法力?”从云子慢慢将手伸进袖子里。似乎在摸索什么东西。“蠢货。他是给我注入妖力,暂时令我增长了些功力!”

“嘿嘿。看来他也并不全信你的话!”

“我——你看我——怎么教训这你这小混账!!”

这话说完,从云子的手从袖中猛地抽出来、向李云心一甩——

轰的一声响,李云心的面前便腾起了一片火光!

“吗的。”李云心低低地骂了一声,扭头就跑。

但没有使用妖力、没有使用法术,只是跑——向着另一边的岸边跑。

君山在洞庭湖中,但实则是一座被湖水将其同大6阻隔开来的半岛。因此君山与洞庭岸边的距离并不远——水性好的人,游上个十分钟便可到对岸。在君山岛的这一边,甚至可以听得见那一边人的呼喊。

李云心便以从云子刚好能跟得上度跑。修士缀在他身后追。上清丹鼎派虽为道统,但似乎有独特的修行法门——至少李云心眼下觉得这从云子就是个移动军火库。

他源源不断地从袍袖中摸出弹丸向自己投掷,偶尔会将其中一两粒塞进嘴里。

十分不讲卫生。

李云心奔至岸边,本可以跳进水中或者使神通横渡过去。但却没有那么做。

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下水的人一样,同从云子又追逃了一会儿,才终于在一片菖蒲里看见一条一半浸在水中的小舢板。

然后他跳上这舢板、使了一股力道,便站在上面直向对岸行去。

从云子一路追在他身后叫骂不停,此时见他逃了更是破口大骂——骂他怕水怕死搬弄口舌,一会定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口中叫骂,脚下却不停。又从那百宝囊一般的袖中摸出一张符、蘸了口水。啪的一声按在自己额头上,便跳进水中踩着水面,继续向李云心追过去。

小舢板很快到了对岸,李云心弃舟上岸,直入岸边树林。

感觉消失了。

刚才在君山上那种淡淡的、被洞庭君的妖力笼罩的感觉消失了。

从云子紧随其后冲进树林里,喝骂得更大声。看见李云心便猛扑过来:“你这孤魂野鬼还往哪里——”

李云心扬手便一耳光抽过去。从云子的半截话顿时被抽回去、嘴里飞出两颗门牙。

“闭嘴吧傻比。”李云心将他抽飞在地上、也不看他,而是往树林外走了两步,微微皱眉看看远处的君山,好确认是否完全摆脱了洞庭君妖力的监控。

从云子头晕目眩地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一时间没法儿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但很快又试着从地上爬起来,并且打算去袖子里再摸弹丸。

但李云心已经重新走回树林,又一脚踹翻他:“说吧,刘凌那法体怎么回事?”

从云子是虚境修士,以天心正法淬炼神魂、身体几十年。世俗间所谓的“一流高手”在他眼中就是三脚猫功夫,他站在那里任由对方打,也伤不了他分毫。

且天心正法乃是煌煌正道,最克鬼修。

然而这样的身体……

却被李云心一脚踹得动弹不得了!

从云子很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明明洞庭君给他渡了些妖力,他甚至比平日还要强大一些的!

但李云心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挑一块光洁的大青石坐下了、叹口气,低低地骂了一声——

“吗的妖魔。”

洞庭君——仅以刚刚短短的接触来看——是他目前所见过的,最像人的妖魔。

虽说真面目还是怪异,然而他会难过,会紧张,会激动。甚至还会请人来吃宴饮——

虽然吃的是人肉。

他曾经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像洞庭君这种几千年的大妖魔,已经慢慢地可以称为“人”了。

直到刚才。

那妖魔一边为九公子的死而真诚地难过,一边为这从云子注入了些妖力。然后将两人都送去了山下。

只是想让这两个人,争斗厮杀起来。

这大妖魔或许相信李云心说的话是真的,但还是有一点点的怀疑。可压根儿就不在意什么“他是小九的挚友”这件事儿——死就死了罢。妖魔的悲伤是专注且专一的,他只是为了小九悲伤,关其他东西什么事。

或许李云心还会将从云子杀了。那么他也并不在意——反正也只是“有一点怀疑”。

本质上来说……他看起来那么像人,但依旧不会将人看作是人啊。

从云子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他仍沉浸在自己惊诧而绝望的小世界里。

直到李云心又问了他一遍,这修士才道:“但你已死了!”

他难以置信地叫喊:“你只是几天的野鬼而已!!”

李云心又叹口气,站起身走过去一掌劈碎了他的脑袋:“你他吗才野鬼。老子是渭水龙王。”

道士的无头尸体晃了一会儿便倒在地上,血哗哗地流出来。

李云心又一伸手捉住了从云子的鬼魂,捏在手中不许它走。

这鬼魂保留了死前的执念,只连声凄厉地喊:“才几天!才几天!”

李云心也不理他,只重新回到大青石上坐着,耐心地等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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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阴神。鬼修、动物成精、秉天气阴阳之气而生的妖魔、神兽,都可称为“阴神”。

第一百三十章 阳世判官

刚入夜而已。

有微风和水气,林中气味也怡人——自然只是对李云心来说。

很多他从前喜欢的味道、气味都没有改变,但如今又多了些reads;。比如说觉得从道士尸体里流出来的血液所散的腥甜气很好闻。和草木香混在一起,有一种令人心安又舒适的感觉。

往远处看的话,他依稀可以看得到白鹭洲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道那三个人游回去没有。但很快,夜雾起了。白鹭洲上的灯火隐没于雾气之中,君山也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山顶有些微弱光亮——该是那“紫微宫”的后殿吧。

月色皎洁,眼前这景象美丽又恬静。

很难想象就在这样的美景当中,潜藏着数位喜食人肉的大妖魔。

等了一刻钟,李云心收回目光。

他要找的人已来了。

他看一眼距离自己两步远的“人”,咦了一声:“怎么来的是你。这家伙是个好人?”

白阎君在他面前走了几步,没有出一点声响。他看了李云心一会儿,拍拍手,尖声尖气道:“好呀,妙呀!这法子呀,当真管用!”

李云心想了一会:“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说——”

“你到底是成事了嘛。”白阎君毫不在意地转移话题,半分歉意也欠奉,“你捉着这道士的魂魄,便是等我来?”

李云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说话。

大概他是这世界上第一个不理会白阎君问话的人——就这么尴尬地僵持几息,白阎君摆手:“罢了罢了。我正巧找你有事,也不与你计较。你说说,找我何事?”

李云心仍不说话,就只盯着他看。

白阎君有些生气:“你这人当真不知好歹!还想怎地?再不说话我便走了——这道士的魂魄就给你顽!”

李云心笑起来:“瞧您。堂堂一位阎君,倒像个孩子。我只是在欣赏你的舌头,哪有不说话。那。不气不气,帮我个忙好不好?我想从这道士这里知道点儿东西。但懒得刑讯——您受累,搭把手。”

白阎君看着李云心,作势拿手指遥遥点他的额头。点了三四次,道:“你这小儿,如今夺了龙子的舍,竟敢拿本君消遣了!”

李云心摊手:“已经是生死之交了嘛。自家人见什么外。”

白阎君摇头:“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们两个!”

感慨了这句话之后略一犹豫,便走到道从云子的魂魄面前。这魂魄见了阎君。似是知道已到了上路的时候,便不再聒噪。

这白阎君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道:“要问些什么?”

李云心想了想:“说实话,他脑袋里所有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白阎君白他一眼:“你倒是会想美事!”

“那就……我死后的事情吧。”

白阎君似乎又诧异他怎么将标准忽然降低了这样多,但并未说什么。只是像李云心在梦里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子,将手伸进道士魂魄的胸膛,取出一团青光来。

然后拿将那青光朝李云心一甩,便没入他的身体里了。

等了一息的功夫,才问:“可满意了?”

李云心的脸色变了变。过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谢了。”

“那来说我这事吧reads;。”白阎君从袖中拉出一条铁锁链,边说话便将道士的魂魄锁了。“你可知这世上的许多人,我如何拿他们的魂魄?”

但李云心似乎另有心事,只随口应:“哦。不知道。您说说?”

白阎君并不以为意,只道:“有些大人物,可以影响天下大势的——譬如说那离国皇帝,我是要亲自去拿的。”

“那离国幅员辽阔、人口甚众。离国的皇帝一死,消息一旦传得快了、拿得晚了,他那魂魄便有亿万百姓的愿力加身,眨眼之间便可修成威势无匹的鬼王——这就是影响了天下的大势。”

“同理的,那各国帝王、显贵,本君都要事事亲为。我虽可化身万千。但终有极限。且我这化身,也是有两种的——一种便是如今日这般。可同你说话交谈临机应变。便如同我本尊。另一种嘛……也便只能拿人罢了,只是傀儡——那些平民百姓、无甚要紧的。便是那些分身去拿。”

他说到这里,李云心倒的确有了些兴趣。

“那么渭城那天晚上、在城外我第一次遇到你们的那天……怎么是你们亲自来了?”、

“你乖乖听本君说话便是,哪来这许多问题?”白阎君又拿白眼来翻他——李云心便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又涉及到了他不愿回答的关键性的东西……

或者是又令这位白阎君尴尬了。

“还有些人,有些影响力,但又并不那么紧要的——既不好耗费我本尊分身的精力去拿,以那傀儡分手拿又容易出岔子……便需要人代劳了。这人,便是阳世判官。”

白阎君朝李云心点了点:“譬如说你。你乃是这渭水的一地大妖,开了神智、懂得些事故,又有妖法可以掩藏行迹,便可做这阳世判官了。”

他说了这话,停顿一会儿,似是在等李云心的反应。

便果真看到这李云心既不激动,也不欣喜。反倒是恐怕自己害他,微微皱起眉想了一会儿才道:“为什么不找人来做?比如说道士?你也可以穿他们一些法术的。妖魔,毕竟是妖魔啊。”

“人?做这样的事,人可比不上妖魔。”白阎君冷笑,“你当我未试过人?但那人,最爱徇私枉法、以权谋私,最后搞得世间乌烟瘴气。”

“你说那妖魔。妖魔虽是残忍冷酷,但开了灵智、好生调教,到底是比人好用。那人在它们眼中便与猪狗畜生相同——可不会搞出人那样的腌臜事来。它们又没什么三姑六婆——”

李云心皱眉:“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人怎么就猪狗畜生了?那要妖魔也要化人形啊?再者说,本龙王以前也是人,你怎么就放心我呢?”

“妖魔化人形,是因为人形的经络最易施展法术。可除去那些修士,那寻常人,一碰即死、在身上戳个小洞也要不活,你当妖魔怎样看待他们?你说妖魔喜爱食人,我问你,放眼你这庆国,哪样走兽最易见、最易猎取?不正是人么?又不会钻洞,也不爱潜水。至于你么——”

白阎君忽然尖声尖气地大笑起来,指着李云心,似乎觉得滑稽极了:“你这般阴险狡诈、无情无义之徒,我怎的就不放心啦?”

李云心听了他这话,瞪了一会儿眼睛。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又真的哑口无言。这么看白阎君笑了一小会儿,忽然自己也笑了。

他微微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好好好。您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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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豺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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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阎君看着他,微微摇头,似乎觉得他可能生出的某种想法有些可笑。

但很快又说:“因此这渭水一地,阳世判官这差事便可许给你。有些人你替我拿了,虽说现在给不了你什么好处,但日后你总是吃不了亏的。”

李云心思索一会儿:“为什么不是洞庭君?”

答案如他所料——“哼,本君乐意使谁做,就使谁做——为何一定是他?”

李云心叹口气:“好吧。听起来不错,虽然你也有可能还是在坑我。不过我可以试试——那把本子给我吧。”

白阎君的细眉一皱:“本君何尝许过你什么东西?”

李云心惊讶地挑起眉头:“生死簿啊?功德簿啊之类的呀。你那里不是有这玩意儿么?记人的阳寿做过的好事什么的——没那个我怎么开展工作?”

听了他这话,白阎君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忽然狂笑起来,口中的一条长舌颤抖得像风中的红绫——他此刻似乎是真的觉得好笑,以至于他的身形都有些模糊、轮廓都有些闪烁了reads;。

李云心就静静坐在青石上看他笑。

待这白无常笑够了一刻钟,才终于停下来,拿手指遥遥点点李云心:“你这人魔,哎呀,哈哈哈。你真当以为有什么生死簿、功德簿?嗯?给那凡人用?”

李云心脸色平静地说:“第一次在梦里见你们的时候,我见过你们两个拿出一本小薄册子,说我不在上面。”

“你要说那个的话,哎呀。勉强可算生死簿。”白无常似乎又想笑,“但那么一本薄册,能记多少人?你当真以为那是什么宝贝?本君如今告诉你。那上面,也只有本君之前提过的那些帝王公卿、文坛巨子而已。怕记岔了。便用这本子录下来。觉哪一天那将死或已死了,便赶紧去收了他的魂——”

“觉?将死或者已死了?”李云心打断他,“什么意思?”

白阎君看他这样子,似乎觉得更加好笑:“啧啧。你这人魔,倒是真相信什么生死福报?你和那些无知的凡人一样,当真觉得本君手上有一本薄子、上面记着人几月几日死、这一世做了多少好事坏事、然后来世投胎做人还是牲畜?”

李云心冷静地看着他:“没有么?”

“自然没有。”

“那岂不是说,有的人这一世做尽了坏事却享受荣华富贵,来世却没什么报应?有的人这辈子做善事却一生潦倒。来世也没什么福报?”

白阎君嘻嘻一笑:“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他似乎很快活地捋了捋长舌:“而是说,有的人一世坏事做尽、享了荣华富贵之后,来世便更是要享那荣华富贵的。有的人一世行善之后穷困潦倒,来世,更是要继续做那善事的。”

听了这话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抬头问:“不是和我开玩笑?”

白阎君戏谑地盯着他:“本君没这个心情。”

李云心不知想些什么,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道:“能不能给我说说看?我很想搞清楚。”

“嘻嘻……你这反应倒是有趣啊。”白阎君绕着他转了一圈,忽然凑近他,“本君还以为你这人魔得知此事。会拍手称快呢。”

李云心不说话。

见他这样子,白阎君才直起身:“那本君便与你说了。但说了之后,你就要做这阳世判官了。若知晓了这些事。还要推诿,本君就真收了你。”

“好。”

“那你且细细听好。本君司生死之事,也并非只司生死之事。一个人做好事坏事、为善为恶,都是只是细枝末节。最重要的,是要看他对这世间有何影响。譬如说一恶人生在乱世,少年时候就横行乡里、祸害百姓。到青年时又奸淫掳掠,成了市井一霸。”

“到中年时这恶人拉起一伙匪徒啸聚山林劫掠行人,后来慢慢得势,开始逐鹿天下。最终这人做了皇帝——又残害忠良、横征暴敛。这算是个恶人。但他结束了那乱世、令百姓开始休养生息……这便是大功德了。”

“我等并不理会他害了多少善人。只要能让这世间人繁衍生息、越来越多,便是有用。这等人气运加身。死后来了地府走一遭,要转世投胎。本身已有那气运、重做人、做皇帝。总是要比寻常人熟练些——你说我要不要他再投在帝王家?”

“再譬如有些人,坏得更是彻底——出生便是官宦贵胄,却只会鱼肉百姓、败坏朝纲,对这世间真真是一丁点好处也无。但偏偏到了此时,这一朝气数已尽该忘了,他死后却还需要这样一个人来为非作歹——谁还会做得比他熟练?自然还投在那官宦之家reads;。”

李云心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悲喜。思索一会儿,语气平和地问:“就是说一个人的魂魄转世抹去记忆再投生,有些东西抹不干净。有些印记。带着这样的印记再去转世做同样的事,总是得心应手些。”

白阎君点头:“正是如此了。”

“那么……为什么不让好人来做这事呢?”李云心问,“也总有有能力,却不那么坏的人吧。”

白阎君眨眼:“你当本君有多大的神通?这世间事变数这么多,你哪知道哪一件小事便影响了大局?本君所做的,也只能是查看某地某时的走向、运势。再借着这个运势去引导一番。譬如说刚才那恶人——又不是本君要他做皇帝。他运势好、打下了一片土地,逐鹿的数人中便只有他最可能成事,难道本君还要费力气去扶持另一个人?”

“哪怕这件事如此做了,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事情、哪怕只是看这走向、运势,便已经快要用尽本君的神通了,哪有再有时间去关注他是善人恶人。”

李云心微微叹了一口气:“如此啊。这么说那人死——有的的确是你要他死。你可能觉得这大势到了某个节点。他该死了。更多的……就只是人死了,你去拿了魂魄吧。”

“正是如此。”

李云心站起身,摩挲着手里的泪竹骨折扇。往远处看了一会儿——不知在看什么。

然后才低声道:“那这世间,果真是没有什么善恶、公义的了?”

白阎君这时候。似乎是真的好奇了。他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这人,当真在意那些?”

李云心抿着嘴唇走开两步,走到树林的边缘。背了一只手,看远处的洞庭湖。

这样在蒙蒙的雾气中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微笑了笑:“朋友,我想你、还有你们,可能都对我有些误会。”

夜露深重。他的丝和长睫毛上都沾着细小的水珠。整个人看起来是潮湿且清冷的。

他又想了想,似是在组织语言。过两息的功夫才开口:“我早知道这世界原本是个什么样子了。”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别说仁义道德,就连善恶之分、正义、公平都没有。譬如说这大庆朝,或者以后人们变得更厉害,弄一个什么合众国、联邦国、共和国——”

“你走在路上,可以见到差人,有人做了坏事会被抓起来。然后被审判、被惩罚。你走在学堂里可以听到先生们谈论道德公义,也知道和世界井井条条、在依着秩序行事。但本质上……惩罚做坏事的人,那些人的权力何来呢?抢来的。他们抢夺且成功的时候,可没什么人去惩罚他们。”

“一个国家的皇帝。或者朝廷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是没有人去惩罚他们的。如果他们足够坏、足够强,就可以一直逃脱惩罚。这个世界在局部在细节的确有公义存在。但是在大部、在本质,是没有的。”

“是*裸的、黑暗的,豺狼世界。所有的道义公理,都建立在掠夺与强权之上。”

“我从前听过一句话,叫做毒树无善果。但这个真实世界倒的确是畸形的存在——在腐烂的土壤上,长出了似乎甜美的果子。”

白阎君听他说了这些,忍不住抚掌赞叹:“妙、妙、妙!你倒是少见的明白人。怪不得——”

李云心笑了,摇头打断他的话:“还未说完的。”

“我既是知道这样的真相,那么我也就明白另一些事情reads;。善恶之分、正义公理。在这样的世界里就是极其重要的了。有的蠢人,自以为‘这世界便是如此’。还要什么秩序道德。不但自己做些不好的事情,还一边做、一边对那些公义道理嗤之以鼻。这种人。便是我见了,也要杀的。”

“你要问我为什么?因为他会让我过得不好。那皇帝、那贵官,岂不知道这世界的本质?但他们非要人们相信什么仁义道德就是因为,这东西本就不存在。如果人人连信也不信了,这天下就乱了套——他们也得花更多力气去镇压安抚,自己才能过得快活。”

“那些贵人,有镇压安抚、在混乱里自保的资本,尚且要装模作样。那些平民里的恶人——一旦人人都像他那样子不畏惧什么秩序道德,这天下顷刻就要大乱。他还哪里讨得到便宜、哪里能活得下去?也许被他嘲笑古板愚蠢的那人,第一个就杀了他。这种人,得益于秩序道德却不自知,反过头来自以为聪明的嘲讽……”

“便是又恶又蠢。我讨厌蠢人甚过恶人,见一个,杀一个。”

白阎君微微皱眉:“噫,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云心伸手抹掉自己鬓角露水,淡淡地微笑:“只是听你说了那些,生出些感慨。因为以前总觉得这世间没什么报应,死后或许会有。而今知道死后也不会有,就觉得这世界真是黑得彻底,让人有些绝望。”

“不过主要是为了同你讲清楚接下来的事情。你要做我阳世判官,我可以做。但我意识到你似乎对我有些误解。也许你还想在我身上图谋些什么,那么我就要提前说清楚。免得大家以后都尴尬、不好做朋友。”

白阎君似是被他气得要笑起来:“朋友?你倒是第一个敢同本君这样说话的。我倒要听听,你要说些什么?本君又误会了你什么?”

“你说我阴险狡诈、无情无义。”李云心收敛了笑容,看着他。“这话我可不服。”

白阎君嘻嘻一笑:“你这人魔,想想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可哪里担不得这八个字?”

“是吗?”李云心迈开步子,用那柄折扇敲打着手掌,慢慢走,慢慢说,“朋友,那么你想一想。”

“那河中六鬼、杀凡人渡劫的修士,依着公义道理来说,该不该死?”

“那府尹李耀嗣。平日便贪赃枉法,最喜屈打成招,又为了房产要害我,该不该死?”

“那乔佳明,平时走街串巷,开些不知所谓的药方,医死了人却又得意洋洋,该不该死?”

“那大小乔氏,为着家产谋财害命,又与乔佳明私通乱了伦理。该不该死?”

“那府衙中的差人龙涛乙,伙同乔王氏祸乱司法,无视人命。该不该死?”

“那九龙子,吃人无算,我当时亦是人,同他乃异类,该不该死?”

“那刘凌,也拿凡人的性命不当性命,知道带我回山我可能会死,也并不十分在意,该不该死?”

白阎君被他丢出来的这一连串的话。问得微微愣。然后哼了一声:“那乞儿呢?你许他长生的乞儿?”

李云心笑:“那乞儿,目不能视。身体衰弱,再捱不过一两年。走在街上不得温饱。被众人嘲笑讥讽——可还有一点儿做人的乐趣?我便要他做了鬼,给他长生要他成鬼修——有什么问题?”

白阎君又讥讽他:“莫不是你还要说,你做这些事毫无私心,是个大大的善人?”

“善人?我不是什么善人。”李云心摇头微笑,“至于私心——我当然有私心。不为私心我搞出这些麻烦干嘛?我只是告诉你,朋友,我是邪恶守序,不是邪恶混乱reads;。”

“也许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么说吧——”

“至少这一世,我有正常人的道德观……唔,不能说有。只能说,我可以理解正常人的道德观,并且很赞赏这种道德观。正是因为这种道德观,我才能有美食吃、有美景看。那洞庭君吃人却有节制,也是因此吧。”

“因为我理解欣赏,所以会试着在可能的情况下、尊重一下它。譬如我今日要一个人死,我不介意多花点心思,找一个该死的人。”

“可如果一时没找到恶人、只能死一个善人,我不会因此不做这事儿——你要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会试着给他些补偿。不是因为道德感——实际上因为某些原因,我并不是很能切身体会那东西。只是因为……”

“这样世界会更好。”

“世界更好,我就会活得更好。有人不按规则出牌,就是不让这世界更好,那么,就是不让我活得更好。”

“不让我活得好,他就要死。”

李云心又沉思一会儿,抬头看着夜色里的白阎君:“不知道这么说你明白了没有。我做事也有自己的原则。我虽然无法体会所谓正常的道德观,但我自有一套自洽的理论体系——依附于这套道德观之上。”

“你可以说我不是好人,但我有我的行事风格。如今你要我做阳世判官,我可以接受。但不要指望我如妖魔一般行事。哪怕是魔,我李云心也是人魔。”

白阎君隔了一会儿才说话。

但脸上的讥讽全不见了。

“噫。你这人……我从前倒是看低你了。”他罕见地、犹犹豫豫地说,“有趣啊有趣。虽说本君并不全赞同你的道理……不过也算是还可入耳。”

隔了一会儿,又皱眉:“本君图谋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忽然从怀中摸出一条铁索和一本蓝皮薄册来,一股脑地甩给丢给李云心:“拿去用吧!”

说完这话,抓起道士的魂魄,一闪身就消失了。

但李云心已经习惯了这位阎君忽来忽去的作风,并不以为意。

他接了那铁索、薄子,查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铁索是用来拘魂的,而薄子,似乎记着需要他去拿的人,以及一些小规矩。

李云心便捧着折扇、铁索、薄子,重新坐回那大青石上。

虫鸣声渐渐又响了起来。

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才打开折扇。扇面是空的,白的。

他将铁索和薄子放在那扇面上,就不见了。然后重新合上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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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人物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请勿人身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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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排名十三……

想要进前十……

两章并一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先天大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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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柄扇是他的“行宫”(注1)。李云心在夺这龙子神位之前曾做过自己会拥有一个稀奇古怪的行宫的准备,但第二日醒来之后却现自己身边出现的是这柄泪竹骨的扇子。

不过这东西合他的心意。看起来风雅,又不引人注目。

但现在不是关心这行宫的时候……

白阎君给了他一些从云子的记忆,他意识到事情……有可能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一些。

此前的某些计划需要调整。

从云子与“李道长”相识过两年,常聚在一处宴饮。

这洞庭君是个性格古怪的大妖魔。他也喜好吃人,但吃得有节制、有规律。

每月食一人满足口腹之欲,还要邀请附近的名士来一起吃。先说故事。说了故事满意了,再去中殿。他妖法高强,竟然迷了这从云子的心智两年之久——修士一直不知自己吃的是人肉。

换做一个稍有头脑的修行者,早就觉察李道士的不同寻常之处了reads;。

李云心试图用几秒钟的时间去思索洞庭君做这事的缘由——但很快意识到此乃徒劳。

妖魔的心思与人类的心思毕竟有异,他有可能的确有什么目的,也有可能……只是为了有趣。

却说那日从云子在渭城外找到了刘凌的身体,使尽百般手段施救,却都无力回天。这刘凌的雪山气海已崩碎,似是功散身亡了。魂魄未曾找到,应是被阎君勾了去。

因此将她的遗蜕带回上清丹鼎派在渭城的驻所,忐忑不安地等人来。

虽说他一个虚境修士的的确确没法子也没资格去阻止凌空仙子做些什么事。然而……一旦琅琊洞天来了人,悲痛之下迁怒了他,也不是他可以承受得了的。

如此煎熬了一日。便想起李道长。于是吩咐几个小童切不可亵渎了仙子遗蜕,随后急急忙忙往君山去了。

到君山、见李道长。说了那些事情,问他怎么办。

到这里……李云心觉得这件事儿有些奇怪。

那洞庭君似乎表现得对龙子情深义重。那夜龙子对上刘凌,起先一击已是惊天动地。白鹭洲的凡人们离得远、看不到还可以理解。但一个三千年的大妖,岂会不知那渭城里出现了可怕的灵气波动。

——为什么不去帮忙?

而后这洞庭君听从云子说了那些话、追问了几句详情。从云子本就不知情,因此只支吾搪塞过去——他虽说是来找李道士拿主意,可也晓得此事事关道统辛秘。虽是被迷了心智,到底还有灵觉,怎会和盘托出。

——但正是他那一点机警。在今日夜里害了他自己。

却说这从云子与李道士说了那些事之后慢慢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位李道长似乎并不能帮上忙。于是便又回了渭城。

而那时候的洞庭君……应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慢慢套出详情吧。只是李云心的出现破坏了他的计划。

又过两三日,便到了今日。

从云子现刘凌的“遗蜕”不翼而飞了。

作为一个修行者,第一个反应便是……有人夺去,打算炼成傀儡了。

修道之人淬炼神魂淬炼身体。即便死去之后尸体依旧保持着极高的强度。像刘凌这种化境巅峰的修士,哪怕尸体就那么放在露天,也足可一年不腐。

这样的身体拿去炼成傀儡,简直就是最好的原料。

一想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从云子就又觉得惶惶不可终日——他想得到。那洞天来的修士怎么可能想不到!一旦得知有可能是这样的事情……

他就真真是性命不保了!

因为就在他的驻所里,那遗蜕没了!

李云心现在知道了这些事。

也知道洞庭君对龙子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感。

还知道那件羽衣对白云心很重要。那么那个大妖魔……应该也没有走远吧。

洞天要来人。来的一定不是蠢人,修为至少在刘凌之上。

真境。或者玄境。

真境以上的修士被称作有道真人,据说已出了轮回,证了自在长生之道reads;。从前李云心觉得这种说法大抵是真的,但如今觉得也许只是那真境之上的真人们实在……太不容易死了。

即便是黑白阎君要强令他们死掉,也要大费周章。

依照他对白阎君的有限了解——那个似乎很怕麻烦的家伙才懒得同那些真人们纠缠吧。

这许许多多的因素纠结在一处,令他站在这千里洞庭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本打算夺舍了龙子之后便广纳信徒、吸收香火,做一个威风凛凛的渭水龙王。而后以这妖魔之身去修画派法门。

从未有人说妖魔不可以修天心正法。只是妖魔们与众不同的出身令他们很难有修行的条件。

妖魔大致分为三种。

像白云心、金翅大鹏王、九公子、神龙这样的妖魔,是先天大妖。一出现在这个世间便已是强横无匹。他们原本就身具妖力,有人信仰供奉。会变得越来越强。但哪怕没人知道他们,一样不会变弱。亦会随着时间的增长,以缓慢的度增加妖力——就好比人类在成长。

虽然神龙、大鹏、龙子被称作神兽。可在修行人的眼中。除了人、修士、天人之外的、开了灵智的存在,便统统都是妖魔、阴神。

而洞庭君这样的妖魔,乃是后天妖魔。原本是有形体的——飞禽、走兽,或者游鱼。因为得了福缘开了灵智,渐渐地修成精怪、妖魔。

这一类后天妖魔远比先天妖魔要孱弱。化了人形之后甚至常被人打死——因为法力都用来化形,只会些天生的变化之术。化了人形之后几乎同人无异,还常常因为各种忌讳不得不退回原形、道行大减。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这些妖魔们修的乃是从世俗间的旁门左道那里得来的法术。既是人的法术。那么人的经络关窍才好修行……于是不得不化人身。

等他们以人身修行些日子、有了神通,才好再显圣炫耀,骗得些香火来。

这世俗间的山神、土地、河神。却有绝大多数,都是此类后天妖魔而来。

至于那鬼修。实则也是大同小异。需要阳气、需要香火愿力、需要法门。只不过情况稍稍特殊一些罢了。

而第三种妖魔,是最为特殊的。

他们原本并不存在,既不是先天,也不是后天——是被凭空创造出来的。

譬如说因为些什么事情,某地的某些人都相信有一位山神。当这信念坚定到一定程度、强大到一定程度,或者范围足够广,或者时间足够久……

那山神,也就真的依照这信徒们的强大愿力。被创造出来了。

此类妖魔,完全依靠香火愿力生存、也是最擅吸收、转化愿力的存在。

愿力越强,这妖魔就越强——甚至远远强过受了同等愿力的先天、后天大妖。而愿力越弱,这妖魔也就越弱。

一旦……

连最后一个人也不信他了,他便也从这世间消失了。

李云心借着渭城三十万阳气重塑神魂的法子,大概就是当初的某位高人受此启。因此他需要一个“空”。没了那个空,他便也存在不了多久。

而这三种妖魔当中,先天与后天大妖都是可以修行天心正法的。

只不过,先要清空自己的妖力——只有境界,而没有妖力reads;。

这原理简单得就像是先将桶的水倒掉、才好盛酒。但道理虽然简单……又会有几个后天妖魔。恰好在化为人形之后,得到可以修行的天心正法呢?

又会有几个先天大妖……真的敢散去自己的妖力,从头再修呢!

妖魔的世界……吞噬杀戮。可更甚于人类!

可如今李云心的状况,正是修行天心正法的最好时机。他重塑了螭吻法身,但又没什么妖力,正是一只空桶。

于是他极有可能成为了这世上的第一个……

修天心正法的先天大妖!

这本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儿——这几天他甚至已经将自己的水云劲毫不费力地修到虚境的实力了。

要知道在重塑这身体的时候,身上的经络可都是他自己一点点地设计、构建出来的。

眼下他体内的经络通达程度,便是一等一的绝世天才了!

但是……偏偏有个洞庭君。

且渭城那事还没有被料理干净。

他想要大张旗鼓地显圣、修正法、吸愿力,总得需要一个安逸又舒服的环境。但眼下,偏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情。

之前的那些天他在渭城和白鹭洲走来走去,就是为了将这些线索都理分明。他并不怕面对危局。只是怕面对不了解的危局。

而眼下,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得足够多了。

那么就该动起来了。

譬如说……

先收集些愿力、让自己迅变强。至少不会被洞庭君或者白云心后者道统的什么人随随便便地干掉。

李云心站在湖边出口气、伸了个懒腰。

因为想通了一些关节、有了一些计划。而觉得心情变得略略好了些。

他忍不住微微笑起来,自言自语。

“那就先搞个邪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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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行宫。参见第一卷第一百零一章《行宫》。

抱歉啊这一章倒了这么多设定,字数也不多。

书评区看到有的朋友说不清楚妖魔的修行法门。正好今天放一天假,我偷了懒,就今天写出来。

空了时间我看一部电影,构思构思剧情。

眼下写完了,我出去喝一瓶冰可乐,吃一点东西,然后看一部电影睡觉。

大家晚安。明日恢复双更,保底4ooo字,在下午17点以后布更新。

写在这里可能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但没办法,主要为了照顾用手机的朋友。app看不到下面的作者感言。

第一百三十三章 见鬼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在一棵垂柳下玩耍,粉粉团团,可爱极了。

此时艳阳高照,树下阴凉一片。只穿了一个红肚兜、梳双髻的男孩一边用细嫩的柳树咿咿呀呀地在地上抽来抽去,一边往树上看。

一个年轻的妇人坐在树下的青石上做针线,偶尔看看这孩子,脸上洋溢幸福喜悦的笑。但渐渐现男孩的举动有些奇怪,于是也循着她的视线往树上看去——

但什么都没有reads;。只有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下来。她赶紧偏过头去,问男孩:“团团,你在看什么呀?”

男孩不理她,还是只盯着树看,看了一会儿咯咯笑起来。笑了一气才往树上指,回妈妈的话:“这个哥哥呀——”

这年轻的妇人再往树上看,却仍旧什么都不看到。

心里猛地泛起一阵凉气,觉得这树下的寒意重了。就赶紧起身一把抱住这孩子快步走开,边走边往树上又看了几眼。

——她当然看不见李云心此刻正坐在这垂柳的一根横枝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懒懒散散地翻看手里的薄册子。

这便是法身的好。神魂凝练为肉身,可像真正的人一样碰触、感受。心念一动的话,又可以像鬼魂一样从凡人的眼中隐匿——除非那人像这孩子一样,是天生的阴阳眼。

问题是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孩子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父亲是镇上的木匠。这种手艺人,在一地名声和人望都不会坏。但因为性子实在太木讷,三十岁才娶妻——娶了这小女子。四年前得一个独子,就是这男孩。

现在这男孩的名字在这薄子上。排位。

这意味着这男孩在白鹭洲算是“相当重要”的人物,得需要他这样统辖一地的大妖魔去拿。

不过既然想不出缘由,拿便拿了。

只不过……唔。其实可以用用的。

小孩子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这种说法在这个时代是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的。

妇人抱着孩子回了家。便将这事情同丈夫说了。

两人都疼爱这儿子,便觉得并不是小事。因为之前镇上死了人,已是闹得人心惶惶。如今自己的儿子又说在树上看见一个“哥哥”。简直想起来就令人脊背凉。

于是商议这个月男人再辛苦些、多箍一只桶,去庙里拜一拜。

本是该去三河口龙王庙拜——但如今那里的香火可不怎么好。

那庙祝昆阳子道士都死掉了——平日还总吹嘘自己道法无双——叫人怎么再信那庙中真有真神?

商议来商议去。总算想起南山上还有间小庙,供奉的应是一位山神。

只是去那南山来回就要一天,实在遥远,于是打算等下月空闲了,再去瞧。

可是到了晚上……

便又出事了。

这晚木匠早早歇了。只等他的小娘子哄着孩儿睡了,好钻来被窝里。

这妇人也知丈夫心意、也觉得身上火热。耐着性子眼见这孩子渐渐地合了眼,便轻轻与给他掖了被角、赶紧解了衣裳往木匠身下钻。

但被子刚撩开一角……

忽然听见孩子一阵银铃儿般的笑声。

清脆、轻快的笑声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回荡。

此刻天已黑了,屋外院中静悄悄的一片。

木匠和女人登时木在那里。过了一息的时间才瞪着眼、去看那孩子reads;。

就见他躺在小木床上,手舞足蹈地往虚空里抓,神情喜悦极了——笑了一气,又伸直了双手……

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逗他笑、还要来抱他走!

那木匠和女人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看见桌上的油灯,忽地闪了闪,似是有一阵阴风打着旋儿地吹过!

恐惧终于爆出来。那木匠抓起衣裳就往屋外跑,那妇人则连滚带爬地去抢了孩子,也跟在后面冲出去。

两人到院子里瑟瑟抖地站了一气、穿好衣裳,却是再不敢回屋了。

院外星斗漫天、明月皎洁。牙根儿打着颤、商议了一刻钟。便连夜去隔壁家借了四张饼、十来枚鸡蛋、一个竹筐、两根火把,当即上路往南山的山神庙去了。

李云心坐在他家屋顶上,看一点火光慢慢地离了白鹭洲、慢慢地穿过竹林、慢慢地消失在山林中。笑着叹口气:“哎。母爱呀。”

夫妻俩脚步不停地赶了一晚上的路,终是赶到了南山脚下。

这南山也在洞庭湖边。只不过此处湖岸相对陡峭,又没有白鹭洲附近的白沙滩——风景虽然也好,但总不算闻名。

一夜又怕又累,饥寒交迫。此时到这山边看见一座残破的驿亭。虽然生着荒草,可也还算干净。在此眯着眼、仔细看,又能看见半山腰那山神庙的一角飞檐。

于是这夫妻二人就略略安心了——已到了山脚下,又是朗朗乾坤,总不会再闹鬼怪了吧。

因想着一会还要爬山路。这孩子也在背篓里蜷得累了、又哭又闹,于是夫妻二人决定去驿亭里歇歇、吃点东西。

太阳升起来。照得这夫妻身上暖洋洋。女人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儿,孩子也不闹了。木匠去湖边拂开水面的浮土取了些水喝。也为妻子捧了些。

吃喝完毕、腹中不再饥馁,于是靠在木匠肩头想要合一会儿眼。

哪知这一歇,疲乏便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女人紧了紧抱孩子的手臂,便慢慢和丈夫一同睡着了。

几息之后,低低的鼾声响起,这孩子从女人的怀里跳下来。

落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低声嘀咕了几句,便迈开步子一颠一颠地往西边跑过去。

西边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流,是要汇进洞庭湖里的。河水很浅,可以看得到河中五颜六色的卵石以及石中的翠绿水草。

有人在最浅处安置了几块大石供行人垫脚——这两头就被偶尔往来的人踏出一条路来。

于是这孩子走到了路边停下来,随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青石、坐定了。

似是觉得不大妥当,又调整了几次姿势,才终于觉得满意。

日头渐渐升起来,青石旁的竹影慢慢移动、慢慢变短。

这四岁的男孩开始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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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上分类推荐榜……

哎呀忽然心好累。、

累得连码字的力气都没了……

哎呀呀……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生石上旧精魂

刘老道一般是在午间下山担水。

原本山神庙的后身有一眼泉,可惜前几年渐渐枯竭了。时葵子便每隔几天从山下担两桶水上山用。

但刘老道来了这几日,用水的时候便多了。于是现在他每日都去山下担水。

他几乎已经变了一个样子——原本是松散的髻、长须。但来了时葵子这里这将近十日,胡子便剪去了。自然不是剃光,而是剪成了短须。再加上这几几乎什么都不做、只一心修习那李云心传他的水云劲,整个人看起来便稍稍年轻了些reads;。

于是眼下的刘老道——大概不是很熟悉的人,是认不出的。

三天前时葵子去了渭城回来,告诉他赵知府和三位府尹已离了渭城,眼下是一位邻府的主官代管。那位官员并不想在渭城多生事,很多案子马马虎虎地便揭过——竟然没人追究那邢捕头的死因了。

这个消息,令消沉的刘老道稍好了些。

但仍不太喜欢说话。

他提着两只沉重的木桶沿着山路往下走,但并不觉得疲惫。只是想起从前在渭城那一个多月的事情,觉得像梦一场——那修士、妖魔……在那一个月间走马灯般地来去。而今再看这山景、树枝、小路、阳光、草叶间的蛛网、刚刚洗过还有皂荚气的衣服……

就更觉得像是一场千年梦了。

觉得自己终是个凡人,不小心卷入了那么多神仙人物的争斗里。但那并不是属于他的世界——心哥儿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都折杀了,那世界也就离他远去了吧。

梦一醒,往后又是几年、十几年平淡普通的日子。

喝些粗茶水、磕掉鞋底干了的黄土、望望天——

这一辈子便过去了。

刘老道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知道这样子才是他这样的普通人该过的日子,但心里却总觉得很空。

毕竟……他见过那个世界了啊。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山脚下那石碑旁,习惯性地往路口看看。现远处的驿亭里似乎睡着一对赶路的夫妻。看起来并无异常。于是往西边走过去——西边有一条小河,水清且浅。喝着有丝丝甜意,煮茶最清香。

走几步。却忽然听见隐约的歌声,似是有孩童的歌唱。

刘老道修那水云劲。耳目本已比寻常人清明了。而那唱歌的孩童似乎又距他不远,于是听得更分明。

那稚童只反复地唱四句歌——

“三生石上旧精魂,

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故人远相访,

此身虽异性长存。”

这四句听罢了,便如同一柄巨锤,一下子敲在他心口。

刘老道呆立了一会儿,手中的木桶咣当一声落在地上。而后他大步转过前面的一丛树木,终于看到前面的景象。

那小河边。有一孩童坐在大青石上、竹阴中,手里挥着一根青竹枝在歌唱。

刘老道便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慢慢走到他面前。

这孩子见他来了便收声,抛下手中的竹枝。在青石上站起来、笑嘻嘻地刘老道作了个揖,道:“故人怎么来得这样晚?”

刘老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颤声道:“你……你……你是……”

孩童又道:“前一世承蒙故人关照,铭感五内。因为担忧你的安危,所以特意同阎君求了情,投在这将死的孩童身上来看你。”

“我前世做祸事太多,死后要在阴间受百般苦。因而,想要拜托故人一事。”

刘老道听到此处已是老泪纵横reads;。很想上前去摸一摸、抱一抱。但又终觉得不妥。只得连连点头:“心哥儿……你说,你说!”

孩童又道:“我害死的那渭水龙王乃是神龙第九子螭吻,是犯了天条。因此龙王的怨气不散。我便要受苦。如果故人可以在这阳间使人朝拜那龙王,他在九泉之下受了香火,便不会再怪罪我。”

“我算到故人日后还要有机缘——若是因那机缘能集聚些人气,聚拢些信徒,我便可快些解脱。若故人有一日要立教收徒,既是拜那螭吻神龙,便叫神龙教吧。”

刘老道哽咽不能自已,连声道:“好、好、好!”

这孩童说完,又站在青石上向刘老道拜了一拜。便陡然昏了过去。

但还未等刘老道去搀扶,便又自己醒了过来。一看见面前是个生人、石上又凉。顿时哇哇大哭,又一翻身。差点从石头上掉了下去——所幸刘老道接住了他。

他抱着这孩子,这孩子便又踢又打、哭闹不止。

老头子想起他刚才样子、又想起自己夭折的一对儿女,不禁悲从中来。待清醒过来思量了一会儿,想来应该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于是抱着送了过去。

却说这对夫妻被吵醒、见了刘老道和孩子自是惊慌一番。但刘老道面目生得好,又穿道袍,这夫妻便问他是不是山神庙的庙祝,又将近日的事情都说了。

刘老道也是从贫苦时候经历过的。听了这事情的缘由,又想起之前心哥儿说他托生在这“将死的孩子”的身上,便道这孩子阳寿是该尽了,也不必耗费钱财来拜神。不如留了钱财,或者操办丧事,或者日后再生养,也不拮据。

但木匠老来得子,妇人又怜爱自己的儿子,哪里听得这种话?

便骂这道士说话晦气,凭白咒他这白胖活泼的孩子死。一气之下庙也不拜了,转身便走。

刘老道便呆立在驿亭边眼睁睁地看他们抱那孩子走远了,又流出老泪来。

李云心就站在他身边,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叹口气,也走了。

倒不是不想同这老道相见,只是为了他好。

眼下要他做的事情,是有风险的。只有这样子才能令风险降至最低。

也不是没想过要他在这南山上同时葵子过一辈子。但他这些日子常来查探,意识到那似乎并不是这老道现在想要的生活。

既然如此……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苟活着有何乐趣呢?

再说这对夫妻又气又累地回到白鹭洲,已是下午快到饭时了。

街上邻居见了他们,都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木匠一家三口半夜里借了东西往山神庙赶,这事儿白天的时候就已经传开来,眼下已变成镇上的另一桩奇事了。

这夫妻又气又怕。但横竖众人已经知晓,也不畏惧说了。便将在南山下见到一道士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出来,既纾缓心头闷气,也分担些恐惧。

木匠本就是镇里有些人缘的好人。见木匠家里出了事、又是这样悠闲的时候,渐渐聚拢过来的人也就多了。

李云心就这么站在木匠一家三口人的身边,听着他们说了这些话——

知道时机已经到了。

于是他猛地一扑、又附了那孩子的身。

第一百三十五章 神龙教主

这三人,是坐在镇里长街一间茶馆外说话的。

茶馆的老板在木匠那里订制过桌椅,私交颇好。因而还给二人端了茶点茶水,说好好歇歇。又将这孩子抱起来逗一逗,说今夜如果不敢回家可去他家里暂住,明日再去龙王庙拜一拜——或者听说君山上还有个道士,也许可以求一求。

而围观的人们见事情已说得差不多了,便也有些意兴阑珊,打算散去。

因为太阳已快落到群山之后,街上被阴影笼罩reads;。夕阳的余晖将人们镀成暗红色,还起了些微风。

便是在这时候,那孩子忽然在茶馆掌柜的怀里、口吃清晰地说道:“我的时候到了。”

虽是孩童的声音,但语气沉稳平静、语调不疾不徐,就仿佛从一个成年人的口中说出来。

彼时掌柜的正转头同要散去的人打招呼,听了这声音,转头看——

现他这“小侄儿”一派平静淡然,那表情……

瞬间想起木匠夫妇刚才说的话。惊惧如同潮水一般自心底涌出来,手臂一哆嗦,这孩子便顺势从他怀里滑下去了!

木匠夫妻未听清这孩子方才说了什么。妇人见儿子落在地上,忙伸手去扶。

却见这孩子又往后退了两步、避开她的手。

这么一个粉粉团团、穿着肚兜的孩子,退后两步之后,竟然一脸肃穆地站定了。

向着木匠夫妇作了个揖,平静地说道:“我的时候到了。”

围观的人们终于看清这一切。就仿佛有一道寒流横扫了这人群……

方才还吵闹不堪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

寒意慢慢爬上他们的脊梁。人们都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去看这孩子。

就看见他又对同样目瞪口呆的木匠与女人说:“我本是浩瀚海的龙太子,真身乃是螭吻。因贪玩偷跑出龙宫,投了你家这胎。原本在你生产时就该死掉。但我父王怜爱在浩瀚海无趣,允我在人间玩耍四年。”

“前些日子在那渭城显圣的螭吻,便是我的真身。到今日。这时候是到了。昨日便是我兄长来接我,但见你们爱我。便又延了一日,我好同你们告别。”

说到这时候,人们脊梁上的寒意倒是慢慢地褪下去了。虽然依旧惊诧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然而终究知道是“龙太子”而不是“恶鬼”,心里没那么畏惧了。

但已经有人激动、兴奋地抖——

这样近的距离,同“神明”接触!!

木匠夫妇亦是目瞪口呆。那妇人想哭却又不敢哭、想抱却又不敢抱,只捂着嘴,眼泪从指缝里流。

这孩子又道:“但为了报答你们对我四年的养育之恩。我已在你家院中那株枇杷树下埋一尊金身塑像。你们日后拜这塑像,我便可收到香火。”

“我乃是神龙之身,法力无边。你们亦可奉我做教主,立一神龙教。拜我时口中诵念‘神龙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便可显你们的诚心。过些日子,或许还会有黑龙使、白龙使、青龙使、赤龙使现世——你们切勿怠慢。”

说了这些,便叫道:“罢、罢、罢,我去也!”

随后跌坐在地上,再不动了。

妇人一见此情景,立时号哭着扑上去。一探鼻息。现这孩子果真断了气。这时候她那男人才敢走上前抱住这孩子,似是哭也哭不出、另有心事,频频往自家方向望。

而人们便炸了锅。如同一堆苍蝇嗡的一声议论开来。有信的,作势便要去拜那孩子尸。有将信将疑的,嚷嚷着快去木匠家院里掘开来看看。还有些人忙护着小孩子走远,说是新死了孩子煞气重——

而李云心这时用那铁索锁了这孩童小小的魂魄,却总也看不出这魂魄究竟哪里不对劲reads;。

很多妖魔、阴神都可以将人的魂魄暂时地抽离出来——但若非法力高强的大妖魔,是很难真的将人魂带走的。

——离人身丈外,这魂魄就只在身体附近徘徊。

因而很多精怪害人,就只是让那人的魂魄离了体。找一个稍有些道行的道士,很容易便可牵引回来。

而李云心手中这铁索乃是白阎君赠他的。往人身上一套。便可将魂魄勾出来。只要有这铁索在,魂魄便要乖乖跟着走。

眼下他用铁索锁了这孩童的魂魄。离了人群。

依着薄子上说的,先看这附近有无槐树——无。

便又走得远了些。寻到一处阴气汇聚之地,将那孩子的魂魄牵到那里去了。

随后喝它:“时候已到,怎还不走?!”

那魂魄便一个激灵,隐入那阴气之中去了。

其实李云心很想跟进去瞧一瞧——瞧一瞧那阴间究竟是何模样。但又怕有去无回,就只得作罢。

再回到街上的时候,人群都已不在了——拥去了木匠家。

而此时,天已经黑了。

人们点起火把或灯,围在树下看那木匠挖金像。

原本木匠死了独子在大家看来是伤心事,但现在知道是螭吻、龙太子,便又觉得是神异的喜事。木匠本人似乎也并不难过了,反而为“可能有一尊金身塑像”这种事而……

欣喜。

哪怕拳头那么大小的一尊小塑像、哪怕是空心的……

也抵得上他一辈子的劳作了啊。

在这喧闹和诡异的喜气当中,只有妇人抱着孩子已经渐凉的尸体,坐在自家屋檐底下的黑暗里抹眼泪。这样子哭了一会儿……

忽然现人们陡然安静下来。

两息之后,齐齐的惊叹声爆出来,然后,这院中几乎是跪倒了一片。

她那两鬓已白的的丈夫、站在庭院的枇杷树下、在火把的昏黄光线里……

抱着一尊金灿灿的塑像,笑得喜悦。

但脸上的阴影又令这笑容看起来有些狰狞。

妇人怔怔地盯着丈夫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哭得更伤心了。

呼喊声响起来,人们在纷乱地喊“龙王”、“神龙教主”、“螭吻龙子”之类的话。

但这些声音在妇人耳中听起来模糊,那金像与火光在妇人眼中看起来也模糊。她的全世界只有这一具小尸体——只有这一件清晰而真实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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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客场作战的书干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洞天首座

已过了十几天,野原山便又泛绿了。

下过一场雨,草木残骸化成的灰成为最好的肥料。于是嫩芽从潮湿的泥土里探出头来,再见了阳光经风一吹,便疯长起来。

到灰袍的中年人站在刘凌倒下的那片土地上时,草已能没过脚背了。

中年人就只是一个中年人,生着平淡无奇的脸。可胡子黑油油,柔顺亮,似是精心打理过。灰袍也是平淡无奇的灰袍,但除了因衣服下垂而生出的过度平滑的的褶痕外,没有一丝皱褶。

也看不到衣服拼接、缝制的痕迹。

他站在这里,先向西南方看了看渭城。今日是个晴天,四四方方的渭城在蓝天下看得很清楚。再极目向远处看,看见一大片郁郁葱葱的野原林以及林中反射着阳光,如同一条玉带一般的渭水,还有……

在此处也看不到边际的洞庭。

中年人这样看了一会儿,低声感叹一句——

“这老物。”

然后他信步而行,便有一团灰云自从脚下生起。走出三步去,已经踏在这灰云上了。随后衣袂飘扬,随风乘云而去——直奔渭城。

道统琅琊洞天经律院座、得道真人境修士月昀子,在这一天抵达渭城府。

修士月昀子已经一百三十二岁。得道真人的境界,在真境中不算最高。其上还有“大成真人境”、“圆融真人境”。

但之所以是他来渭城而不是其他人,是因为在入道之前,他曾在红尘中厮混了四十六年。四十六岁方才开始修道——在那以前他乃是一名中层官吏。虽然天心道法洗去了他的世俗气,然而相对于琅琊洞天中其他或者幼时就开始修行、或者干脆就出生在洞天中的人来说,他已是最精于世故的那一位了。

道统十八洞天排名第九的琅琊洞天并不缺乏宝物——很多修士都靠名卷、珍卷、甚至宝卷渡劫,将节省下来的时间用以修行道法。

而这一次洞天中天分最高、恩宠最重的凌空子陨落渭城——便只能由他出面来这滚滚红尘之中料理了。

毕竟……

这月昀子最通人心啊。

至少琅琊洞天的修士们这样想。

踏云入渭城的月昀子隐藏了行迹。没人现这位从天而降的仙人reads;。

已提前使神通通了讯息,因而来到上清丹鼎派驻所时,僮仆早已备好下榻处。月昀子似乎并不在意那些身外事。只招了一人,立即问正事。

这人。是从云子在渭城驻所最亲近的一个仆从,唤作秋儿。本名秋业池,乃是城中的良家子弟。因想要学道法,使了钱财送来上清丹鼎派的驻所。岂知道法没学到几成,却因为生得貌美,被从云子收做了娈童。

这秋儿偏又做事圆滑、进退得当。三四年的功夫,已成了从云子最喜爱最亲近的人了。待从云子年岁再长了些不甚好房中事,便又真将他当自己的子侄疼爱。很是传了些玄门道法。如今秋儿已成了十*岁的少年,得道号明丘子。在从云子不在的时候,便已是这驻所里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月昀子招他来时,这秋儿便将这几日的事情如实说了——包括前几日在渭水岸边的林中寻到从云子的尸体。

说话时虽然悲伤却不失态,言谈间又有条理,因而月昀子也不讨厌他。

于是等这秋儿说罢了,月昀子也不赶他走——他便在乖巧地立在一边。

真境修士沉思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这事,必是那老物做的。”

“那老物在洞庭囿了两千年,必同那龙子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说他们水火不容。我却是不信的。”

“龙子一死,凌儿的法体也不翼而飞。从云子又被人击杀了……”

“虚境道士被击碎了脑袋,必然是妖魔所为。”

“如今这渭城附近的庙宇神位又空悬着——那洞庭老物却不去占。想来是在等些什么。”

略停了一刻。

“等那白云心吧。那老物或许觉得是白云心杀了龙子。”

“唔……凌儿虽然高傲。却并不是鲁莽的。遭此大劫,必然有出了她算计的强大势力作乱——必是那鹏王之女白云心了。”

修士说到这里,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才问:“近几日可还有些其他的事情?”

这秋儿饶是个机灵的,也不懂仙人如此泛泛的问题该如何答。但想了想,仍是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一边捡着最近渭城里的一些新鲜事说。说了几件,却现仙人脸上无悲也无喜,胆子就慢慢大了。一说,便说了一个时辰。

待他实在没甚可说的了。这一直保持着一个坐姿、连呼吸都若有若无的月昀子终于睁开眼。

“拜神龙?”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还有金身塑像?”

“是。我亦是见过的。”秋儿道,“说是白鹭洲上一个幼儿自称浩瀚海龙太子,说真身是螭吻。来凡间游玩四年,归期已到了。于是告知他父母自己的真身,而那木匠果真在院里挖出一个金身塑像来。”

“我寻我师父的时候,去那里看过。说一个老道曾经算过那孩子要死,一群人便去找他,问如何供奉那金身。那老道也是个爱财的,收敛了些真金白银,就将那金身供在了南山的山神庙里,自己自封了神龙庙庙祝。”

“但那东西……”秋儿皱了皱眉,“仙人在上,我也学过些法门。也是可以辨别那金身上面的灵气的。灵气倒是有,只是……”

“并非龙子灵气。”月昀子淡然道。

秋儿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色:“仙长是如何知晓的?!”

月昀子微微摇头,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点可见的笑意:“何曾有什么浩瀚海reads;。又何曾有什么龙太子?”

“想来也只不过是此地哪个机灵些的妖魔附了那幼儿的身,借他之口说这些胡话哄骗愚昧的凡人。那妖魔也是个一知半解的,凡人更无从得知了。因而那金身上,必然是留着那妖魔的灵气。”

秋儿装然大悟:“仙长睿智!那……这所谓神龙教,便是一群土鸡瓦狗之徒——”

月昀子又摇头:“非也。”

“只一件事。龙子螭吻。却的确是有的。便是这渭水龙王——被斩杀了的那龙子。渭水龙王真身是螭吻,这事即便你那师傅也不知晓,这妖魔怎么得知的?要说恰好胡诌蒙准了——龙生九子。怎的就中了这恰好在渭水的龙子。”

这时候,秋儿倒是真的不明白了。便只好站在那里。静静地听这位仙长说话。

月昀子又想一会儿,淡淡笑了笑:“这老物。”

“这聚集了神龙教的妖物,既知道螭吻,又在那老物的身侧吸纳香火愿力——能做到这一步的妖魔,都不会是不开窍的。”

“既是不蠢,却编造了这样漏洞明显的说辞——什么浩瀚海、龙太子,为何?”

“说明有人指使、纵容。故意这般说,却又提了螭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引人好奇。好奇便会查探、接触——看那龙子螭吻,究竟如何。”

月昀子长出一口气:“这老物倒是有计谋。指使人搞了这样的一出闹剧。但……呵呵。这些事,便都是世俗间官场的常用伎俩,岂瞒得过我。”

“他设下这样一个局,引了那白云心来。白云心来了,又如何?”

“便还会想要引我道统的人入局。”

秋儿原本也只是听。到此刻,却真的听进去了。一时间忘记了敬畏,竟插嘴问:“便是说有人指使一个妖魔、编造了这样漏洞明显的谎言,来引人注意?但仙长。引道统的人入局又如何说?”

月昀子竟也不恼怒。只是再笑:“凌儿击杀了龙子,那老物自然想要报仇。但那老东西,定然不想自己出手——只想看别人斗得两败俱伤。他才好捡便宜。”

“我听闻那夜是龙子死在前,而后凌儿与白云心争斗。其中内情我不甚了了。但若是我要报仇……我也不想弄个一清二楚——两个都杀了,定不会错。这便是妖魔的行事风格。”

“凌儿从这里失踪了……就必然是那老物所为了。以此,引我搅进这混水里,为他同那白云心争斗。”

“这老物好算计……我又岂是蠢人。我便也不急,偏不上套。就看他那神龙教渐渐势大——看他最后将白云心引来了,如何收场?”

秋儿认真地思量了很久,觉得这位仙长的推断中有一处漏洞。便问:“仙长……何以肯定那人,就料定仙长必然会参与进去?仙子的遗蜕虽然要紧。但毕竟也只是……”

月昀子扫了他一眼:“遗蜕?谁说凌儿已死了的?”

“她随身带着那书圣赐予她的镇魂音铃。便是黑白阎君亲至、想要从那音铃中勾走她的魂魄,也要问问书圣答不答应!”

秋儿听了这话目瞪口呆——仙长竟然同他问答这么久。将这等辛秘也同他说了!!

但也仅仅是愣了这么一小会儿,便明白了仙长的用意。

福至心灵——立时跪倒在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仙长在上。仙长同弟子说了这许多,必是有意——”

但却听见那月昀子自顾自地说话,打断了他:“你看这个刚才同我问答的几句,可还合用?虽是有些腌臜气,但是个聪慧的,暂时栖身倒也不坏reads;。毕竟有些根基,又非我道统中人。”

秋儿愣了愣,抬头去看月昀子。

现这位仙长正看着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在同空气说话。

他为没有弄清楚这究竟是何意,便看见月昀子点了点头:“便委屈你了。”

随后挥手轻轻一拂——

被衣袖带起的一阵微风吹过,这秋儿的魂魄就离了体。月昀子又嫌脏似地弹了弹指甲……他的魂魄便烟消云散了。

但下一刻,秋儿的身体很快又站立起来。刚才电火火石之间生的事情就仿佛他本人只是微微愣了愣、晃了晃。

这新生的“秋儿”活动活动筋骨,在屋中走几步,便很自然地说:“可惜凌虚剑派在这渭城驻所的人都死了个一干二净。哼,此间事了,我同那凌虚剑派倒是有一笔好账要算!我与李淳风夫妇的神魂化真身拼了个两败俱伤,倒是叫两个虚境的剑士杀了!”

“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竟被那李淳风夫妇的独子走脱了,我想起来当真是、当真是……”

“莫气恼了。”月昀子摇摇头,“你竟能找得到他们,又能伤了他们的神魂化真身,已是好大的成就了。”

“你想,你与李淳风的化身在千里之外交手,受重伤濒死。遇到那两个凌虚剑派的剑士,就哄他们说那里有《万里山河图》、引他们起了歹意杀你、拿走你身上的符箓、替你去封了李淳风那独子的雪山气海——整个计谋滴水不漏,可谓天衣无缝了。”

“你那符箓,乃是大成真人境界的道士所作。封他一个气海,在这世俗间无人解得。便是暂时令他逃了又如何?总有寻到的一天。”

“清河、野原林,都有那孩子的踪迹。已知他叫李云心,生得俊俏——先前说凌儿与龙子争斗的庙里那少年,不就是他么?”

“既已死去了,那通明玉简不是在那老物手中,便是在白云心手中。或者,在凌儿手上。今日你我已来了这里,还有什么不可解决的呢?”

“以你我的聪明才智、将这些妖魔玩弄于鼓掌之上自然是易如反掌——这渭水,可还有比你我更擅长谋略的?”

月昀子这般苦口婆心、絮絮叨叨地劝说了许久,就像是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得道真人境界修士的冷漠做派全然不见。

也是在这一番劝说之后,这“秋儿”才哼一声,走到桌边坐下了。

但坐一会儿,又猛地一拍桌子,尖声叫:“但还是不能这般饶了那凌虚剑派!”

月昀子叹气:“好好好。料理了此间事,便去找那凌虚剑派,好不好?”

秋儿这才又哼一声。但只安坐了一小会儿就站起身:“仍不痛快。我去透透气——你莫跟着我!”

月昀子摇头:“不跟你。但切勿近那洞庭水边一丈内,其他的……这渭水也没谁能伤得了你。”

这话说完,秋儿便已摔上门,直入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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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章并一章。

还差两位就进分类推荐榜了呀朋友们!!!

第一百三十七章 重情重义李云心

想一想,很饿却并不渴的时候。

先一块热气腾腾、酥烂鲜香、裹着可口酱汁的牛肉,用筷子夹了,颤悠悠地入口。

然后一口同样热气腾腾、粒粒分明,却又香甜软糯且有弹性的白米饭入口。

牛肉的香气被米饭蒸腾起来并且混在一处,渗透每一粒米饭的缝隙。一咬,鲜香的汁液便因着滑嫩的口感,在口腔中迸出来——

于是被喜悦与幸福感填满了。

这种幸福感,李云心曾以为自己不会再体会到了。因为这具身体并不会感到饥饿。在没有饥饿感的时候吃东西也就很难体会到食物更深一层的味道——于是他也明白为何洞庭君在满足口腹之欲的时候,会有那样多的讲究。

然而如今这感觉再一次出现了。

人们在拜那“浩瀚海螭吻龙太子”的金身塑像。

附着其上的猫妖与李云心共分这杯羹——他可是的的确确的螭吻。凡人们不晓得此螭吻并非彼螭吻,但天下的螭吻神位便只有一个,管他是浩瀚海龙龙太子、还是渭水龙王呢?

渭水附近的强力人士们都认为螭吻已死,只有李云心自己靠着一根原色的木柱,坐在白鹭洲头一座木质凉亭中……

一边享受这香火愿力如同涓涓细流汇入身体之中的满足愉悦幸福感,一边往水里丟咸鱼。

此时是晌午,日头正烈。龙王庙附近已没什么人了。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打蔫的草尖立着蜻蜓。只刚入夏,但地面的空气都已晒得有些扭曲。

李云心的身边放着一只竹篓,篓中是十几条咸鱼。鱼腥气引来了几只苍蝇围在他丈外嗡嗡直,却因为本能的畏惧始终不敢靠上去。

他脚下就是洞庭的浅水。此刻手里拈着咸鱼的尾巴,一松,就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于是嘴里念:“一条咸鱼一张嘴。噗通一声掉下水……”

又拎了一条丢进水里,念:“两条咸鱼两张嘴。噗通噗通掉下水……”

隔了一会儿看看水面,仍没什么动静。

于是拿起一边栏杆上的银酒壶往嘴里倒了一条细线。眯着眼睛看看波光粼粼的湖面,又往水里丟了一条咸鱼。

“三条咸鱼三张嘴,噗通噗通噗通掉下水。”

他这样慢慢地将十几条咸鱼尽数丢进湖中,一脚踢翻竹篓丢了酒壶,靠着柱子慢慢坐到亭中地板上,合了眼。

在悠悠蝉鸣与徐徐凉风里,李云心小憩一刻钟。然后睁开眼睛。

看到面前地板上一双绣金丝的小红鞋。以及薄纱的红裙子。

于是他歪着头、半合眼,扬起一只手随意地摆了摆权作打个招呼:“哟。李小姐啊。婚后一向可好?”

红裙的女子并不说话。只背着手、在他面前无声地走几步、又往亭外的湖中看看,问:“没来由的,为何向我家中丢那东西?”

李云心眯着眼、仰起脸看她笑:“小生那夜见了小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今日心中愁苦难耐于是来买醉。又听了小姐的传闻于是买了一篓咸鱼向这湖里丢,只为再一睹小姐芳容。还为小姐做了一阙词——一条咸鱼一张嘴……”

那红娘子却已经恼起来:“你竟敢拿这事消遣我?!你一区区一个鬼修阴神——”

可是话说了一般,却忽然住了口。

细眉微蹙,一双明眸转了转,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淡然。只道:“哦,原来如此。哼,那杜生……生前看他还是个苦读书的有趣书生。可成了鬼魂想要他做鬼修。却整日里只知道念,我的福报来了我的福报来了——痴痴傻傻。一见到我,就又哭又闹。说什么娘子你有大恩与我——当真是无趣极了。你问我婚后如何?哼,一点都不好!”

李云心听了这话,眼睛亮了亮。手里的折扇一拍,立起身来:“是了是了。这凡人的魂魄离开身体一久就要受损。一受损,就痴痴傻傻,只剩一腔执念!那杜生毕竟只是个凡人。而我呀,我乃是……”

红娘子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般说你既有意我,可愿意同我去白树林红花城,做我夫君?”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仿佛难以置信这事成得这般轻松。但只一会儿,忙站起身。连声道:“我、我、我愿,我愿意。我……”

红娘子一双明眸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脸上的笑意就忽然不见了。平地里往后一退,倒着飞到栏杆上坐了,一双细腿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露出裙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脚踝来。

“哼,你当我痴傻的?”这红娘子微微撅起嘴,瞥着李云心,“你那夜见我,只听人喊我红娘子,可曾提过我俗名姓李?方才却叫我李姑娘,岂不知已露了马脚?”

听了她这话,李云心登时目瞪口呆,只站在原地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红娘子见他这样子,终于略得意地笑起来:“哼,你这人倒是机灵,知道我乃洞庭君之女,也知道那君山上的李道士便是我父。”

“我已听我父说了你的事情。”她微微眯起眼,脸上带着危险的笑意,“你是那龙子的朋友。你既是那龙子的朋友,可是不知,我如何被打回原形、变成一尾红鲤,又是如何受了磨难的?”

李云心这时已收起了脸上之前那种故作的仰慕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微微皱眉,银牙一咬:“我知道。”

红娘子微微扬起脸,瞥着他:“即是知道,应该知晓我有多恨那龙子!虽说因着我父……哼,但你演这一出戏,哼哼,你当我不知道你的意图?”

“你猜我同那杜生,夫妻不和,又觉得那夜见面我对你颇有些情意,于是打算用美色诱我。什么一见钟情,什么愁苦难耐——你当我是那些凡间女子?你这伎俩想要骗到我。可还远呢!”

“你好生说,你是真打算做了我夫婿,蛊惑我父为你那龙子朋友报仇。是不是!”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是又怎样!”

红娘子再冷哼一声:“你就不怕。我知道你是那龙子的朋友,因记恨他,杀了你?!”

李云心又沉默。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死又如何?!”

他收敛了笑容,面目略有些狰狞地看着红娘子:“我那朋友被杀,你那父亲洞庭君也是他的朋友!可我同他说了这些事,他却想要害我!害我也就罢了——这些日子了!”

“这些日子了!!却没什么动静!!”

“他洞庭君,三千年的大妖!龙子就死在洞庭边。他却无动于衷!你可知最近出了个神龙教?!拜龙子!拜螭吻!可有这样的羞辱?!”

李云心一面说,一面激愤起来:“我一个将成形的阴神,拿那道统、大妖魔有什么办法?你道神龙教是怎么回事?要我说,不就是那道统、那妖魔搞出来的么?!借着我那龙子朋友的名头吸纳香火愿力,却是吸到了别的妖魔身上!还狠狠地再羞辱他一次!在!他!死!后!”

“我岂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李云心狠狠地一甩袖子,“我已无法可想了。为报这仇,我委身于你又怎样?被你杀了又怎样?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他说完,就直勾勾地盯着红娘子。但虽说看起来凶悍,心里却似乎仍是怕的——那握着折扇的手抓了又放,还特意微微仰仰头。显是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红娘子脸色平静地这样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微微摇头,笑起来。

先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鬓。然后眯眼看看远处的千里洞庭。再转脸看李云心:“瞧你这副样子,我可有那样凶狠?”

“委身于我——这叫什么混话?我的样貌性情,难不成还委屈了你?”她抿嘴微笑着,上下打量李云心,“我喜欢你这性子。你是个忠厚、忠义的性子,却又懂得变通。”

她沉默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你这样的人。我嫁给那杜生,也只是为了报恩罢了。我乃是阴魂之身,因而只能与他配冥婚。哪知道……他全然变了个样子。”

这样的转折似乎又令李云心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红娘子。先前脸上那决绝悲苦的神情却一时没收回去,看起来尴尬极了。

愣了好一会儿。才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红、红娘子你是……啊。在下……”

红娘子摇摇头,眯眼看远处的洞庭烟波:“那杜生虽不讨喜,但毕竟是婚配的。那夜、这些日子,我都未曾理会他。以后想来也不会——就叫他待在红花城,算是供养起来。但既有他,我又不是那般不知廉耻的人,断不会再许你些什么。这份心思,你便绝了吧。”

“至于那神龙教,我父又何尝不知。”红娘子认真地看着李云心,“你不知我父与那龙子的关系,有此误会也不怪你。但且放宽心——这事,我父绝不会坐视不理。其中关窍不便与你说,但你且耐心等着。我父亦疑心那神龙教是道统、那白云心造出来的,但也正因此才要按兵不动——且看这神龙教势力大,真的造出来个大妖魔,那道统还如何坐得住。”

她想了想,又叹气:“也是因为我父得了那……唉。要我说,也是个大麻烦。那女子……”

李云心立即道:“啊……倒是听洞庭君说,又讨了个小妾。只是……”

“哪是什么小妾。乃是个麻烦。这下渭城里的道士,可不愿走了。”红娘子说完这话就不再说,只坐在木亭的围栏上,用一只手托了下巴往洞庭上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红衣袖便滑落下来,露出半截藕似的雪白手臂。

李云心也不说话,只站着。

亭中安静下来。刚才被两人吓得不敢出声的蚕儿又开始嘶鸣。有白鹭自水面掠过,寻些小鱼儿吃。

一叶扁舟在湖面上缓缓划过去。

天边只有一丝白线一样的云。

远山绿得娇嫩鲜明。

这般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红娘子才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这可真好。不像红花城。”

说完这话她自栏杆上跃下来,扬手抛给李云心一个小铃铛。

李云心接了,现这铃铛似乎是用灰铁打的。雾蒙蒙,手一晃,便有奇异的铃声——不清脆,有些尖利,很像是小鸟儿在叫。

红娘子指指那铃:“那夜你送一个道士的魂魄给我,说做贺礼。我想你当然是做了什么手脚的,就将那道士的魂魄炼了,成了这铃铛。其实有趣呢,那道士的魂魄还未消散,眼下也有知觉。只是你捏这铃铛,便如同捏他鬼魂。鬼魂那样的东西被捏了,可不是很疼么——所以一碰就这般叫,可以用来解闷儿。”

她一边柔柔地笑着,一边说这话。

说完了,又歇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那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慕我?”

李云心听了这话,一愣。

然后眨眨眼:“啊……我……”

“还懂得羞臊呢。”红娘子一笑,纵身出了木亭,直入水中,“我为你开解开解我那君父,你可要记我的好。”

李云心看着她远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出了口气。

“这小妖精……竟然敢调戏本大王啊。”他眨眨眼,略觉有趣地笑起来。

那洞庭君像人,他这女儿更像人。如果不是情非得已……真想慢慢逗着玩。

真是……有趣极了。

这样聪明的小妖魔啊。

他这么一边笑,一边轻轻用折扇拍着手,慢慢沿路走。边走边想些事情。

如此穿过了白鹭镇,又拐进一片野林,向着渭城的方向走。

就忽见迎面来了一个彩衣的男子,一边手舞足蹈地跑,一边向着他大呼小叫:“大王、大王!祸事了,祸事了!!”

这男子边跑边拍打胳膊,就像是一个孩子在玩闹,但脸上的神情却惶恐而急切——虽然那是一张略前凸的,有些奇怪的脸。

待他跑近了,李云心皱起眉一脚将他踹倒,劈头盖脸地骂:“祸事你妹!只有反派手底下的小喽啰才这么嚷嚷,你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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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一章的开头,所以我是故意等晚了才的。

我想你们一定可以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然后在感动之余多给我推荐和月票。

昨晚出了个新舵主,该加更答谢的。我记得了,会补上。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年轻的道士

其实平日里李云心对这些这妖怪是比较宽容的。甚至还有些亲近感。

当初见四个妖怪在那三花娘娘面前“听法”,一时觉得新奇有趣,就给它们赐了名——警长、兔斯基、舒克、山鸡。

如今来的这位便是“山鸡”。

那时候只是觉得有趣。等他夺了舍再去见这几个妖魔时,竟然感觉到了……亲近。

这种亲近其实无关情感,在李云心看来只是因为类似的身份而产生的生理认同。不过他自己清楚,生理感受通常会影响到心理——而他这样的人,竟然如此轻易地被生理影响,意味着……

他的潜意识里有孤独感。

因为有孤独感才需要同类的关心认同,因而在重见到了这几位妖魔之后觉得“唔,还不错”——这是一种危险的倾向。他的情绪出现失控的前兆,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前兆。

于是在尝试某一种,亲近却又游离的关系。

不过似乎并不是很成功。

这山鸡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圆圆地瞪着眼,仍道:“大王,大王,大事不妙啦!”

李云心叹口气,一把将他拎起来。迈开大步转眼之间就在丛林中穿行出数里地,才将他掷在地上:“我同你们几个说过,好好地给我巡山,不要靠近洞庭方圆一里内——你知道刚才离那洞庭有多近么?你下次再敢这么玩、敢坏我的事,我晚上就把你炖成黄焖鸡。说,怎么了?”

他与那龙子、白云心决战之前已经令三花娘娘一干妖魔离了渭城。如今弄出了神龙教,便又令这一干妖魔附身到百姓膜拜的画像中了——浩瀚海龙太子诚然已有“金身塑像”,但在百姓们看来……

身为龙太子,座下没个什么使唤人。可失了威风。

而那刘老道是何等人物?当下就胡诌出了四位护法、一位侍奉龙女,且弄了不伦不类的泥胎塑像。那四个小妖、乔嘉欣的亡魂便也有了栖身之处。

李云心又令那四妖平日无事就在洞庭与渭城之间的野原林巡山。小妖们虽不知大王有何用意,但每日也尽心尽力。将自己听到的听说的,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他了。

只是说话时候难免磕磕绊绊。李云心总要细细思量半天才明白这几个家伙究竟想要说什么——比如现在。

这山鸡站起身来便惊慌道:“城中,啊呀,城中来了呀煞星呀!城外,城外也来了个煞星呀!啊呀,啊呀——”

听他说了这话,李云心略一思量:“你是说有一个煞星,先在城里晃悠了一会儿,又在城外晃悠了一会儿。”

“大王圣明呀!”这鸡精啄米似地点头。“先前见了我便要打要杀,还好我跑得快!如今又在那城里,啊呀到处查探——”

“用符的,还是用剑的?”

鸡精眨眨眼:“都用、都用!用那剑刺来,手中还写字儿的!”

用符的是道统的人,用剑的是剑宗的人。两者都用的,便是野道士。但这几些日子神龙教在南山附近香火正旺,前前后后来的愚夫愚妇也有数百人次——这样强大的香火愿力很是令那几个小妖魔增长了些修为。

要依照人修的品级来分,这鸡精如今也是意境巅峰——同他从前玩游戏升级一个道理,低等级总是很容易提高。

意境巅峰的妖魔便可以化人形——虽说只是人形幻象。这样子的妖魔。又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初成阴鬼作祟,对于野道士们来说已是极强劲的对手了。

但竟然能将这鸡精追赶成这样子?

李云心想了一会儿,笑起来:“好。带本大王瞧瞧去。”

他知道有人来了渭城——自天空而下。

他自有消息来源。并不仅仅局限于这几个妖魔。照理说不该出现未被他计划在内的人——至少是一类人。

那么如今的事情……应该很有趣吧。

今日的渭城府。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他算是在走钢丝——比之前在九公子与刘凌之间走还要凶险。

他并不是很喜欢这种藏头露尾的生活,但更不喜欢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之后变成一具尸体。唔……他现在死掉的话,应该连尸体也不会留。

——开玩笑,谁不喜欢那种纵横四海、一呼百应、人人敬畏的生活。

只不过得搞定这些人、这些事。

通明玉简是道统和剑宗想要的东西,他李云心现在应该也在那边挂上了号。他真的露了面、名扬四海了,源源不断的麻烦就也会来。

他再强,也不能以一人之力,与道统、剑宗抗衡。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道统和剑宗,也不会倾尽全力来对付他一个人。那样子的庞然大物。牵一而动全身。很多事情,并不是取决于“能不能”。而是取决于“值不值得”的。

既然自己的父母隐居十几年仍被追杀,意味着那通明玉简在道统与剑宗看来,是“相当值得”的。

但是这事儿似乎也有一个底限。

不然就不会是几个道士私底下来找。倘若道统和剑宗动全天下的力量来做这件事,他那父母神通再大,也没法儿躲藏十几年。

所以为了他以后能够抛头露面地生活这个目的,眼下他需要知道道统和剑宗肯为这块通明玉简,付出多大的代价。

之前的代价是几个凌虚剑派的修士——看起来并不被放在眼中。

然后是琅琊洞天化境巅峰的天才少女刘凌。

但李云心知道,这也不够。

算计了刘凌之后便已想到了今天——会有更强者到来。

自己得到这螭吻之身算是一个意外之喜——意外融入了另一股势力。

妖魔。如果利用得当,会是一座大靠山。

眼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再干掉,此时在渭城的这一位修士。

李云心眼下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来了渭城,但甚至不清楚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他也不知道这人的性格自己喜不喜欢。

但只知道一件事——这人必须死。而且要死得惨烈、死得令人出乎意料。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流派,得道真人境界以上、圆融真人境界以下的修士,加起来不会过千人。而玄境以上的修士。加起来不会过百人。

这些人,分散在一百零八洞天流派之中,已算是宝贝了。

于是他打算就在这渭城府。杀一个真人给他们看。

只要道统、剑宗的决策者不是中二青年,都会意识到有多痛、他有多强、如果想要继续强夺这通明玉简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诚然可以再有玄境强者来扑杀他。但也会明白他不会令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去。此事必然天下皆知。李云心不晓得道统与剑宗在忌惮什么,但晓得他们不喜欢看到这件事被闹得大张旗鼓。

那么,就会换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比如说玩弄计谋或者心机。

到那时候就意味着……他已被道统与剑宗、承认为“一方诸侯”了。

然而前提还是,那真人要死。

这将是一项浩大而精细的工程。眼下他只刚刚搭建出了框架,并且打算去瞧一瞧这框架中多出来的一颗额外的螺丝钉。

……

……

李云心重回此前的龙王庙、眼下已成一片废墟的桃溪路,心中并无太多别样情绪。

废墟还是废墟,而且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应该还是废墟。人力的清理度很慢,残垣断壁之间已生出了青草来。

一些无家可归者在这片废墟中找到还未完全倾塌的房子栖身。似乎并不担忧那房子可能在他们睡梦的时候倾塌。

李云心在这废墟上走了一会儿,便叫那鸡精出城巡山去了。

一些人在议论就在今日、之前,在这附近看到的神异之事。说一个生得面貌俊美的小道士,在光天化日之下,从一栋凶宅中捉了只鬼出来。随后似乎又同什么妖邪争斗了一番,大展了神威。

说的正是鸡精所言之事。

据他讲,那时候他正化了一只红冠彩羽大公鸡,在渭城中行走,依着李云心吩咐,查探有没有道行高深的道士。

便看见一个生得面目俊俏的青年手里挥着一枝杨柳。一路沿街走过来。似乎并不很愉悦,紧皱着眉,仿佛街上每个人都欠他一吊钱。

随后。这青年在一家客栈门前站住了。

这是一家生意还算兴旺的客栈,彼时正有人进进出出。

他站在门前盯着客栈的两扇门瞧了一会儿便径自走过去、也不搭门口伙计的话。正巧一个佩剑的书生从他身边经过,这青年就一把抽出了书生腰间的剑。

那剑也是好剑,价值抵得上城中中等人家一月的开销。这书生忽然被夺了剑岂能善罢甘休?只微微愣了一会儿,也不畏惧那青年会如何如何,便合身扑上去要夺他的兵器。

但这青年都不正眼看他,只一脚就将这书生踹飞出五六步之外。

人群大哗,只当是个武疯子——光天化日之下在故城街上抢劫行凶,也许下一刻就要挥剑乱砍。

岂知那青年就只拿了剑。扬手便往客栈的门板上一钉。

咄的一声,这剑便插进门板里——客栈伙计顿时心疼得直吸凉气。他这是百年的老店了。这店门上左右各雕刻了一对门神,看起来栩栩如生。据说还是早年一位大家所作。后来那人去了,这一对门神价值便更高了。

来来往往的人都晓得这门上有典故,慢慢的就成了这客栈的一块招牌。

如今青年道士的剑正插在那门神的脑门上,即便拔出来也是一个大口子,叫人如何不心疼?

伙计忙见掌柜的喊了出来,掌柜的也心疼得直吸气,忙喊人去报官。

却正在此时,听见这青年道士皱眉、低喝:“还不滚出来?!”

这一声,舌绽春雷。围看他的人都被这声音震得耳朵麻,很不解为何这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年轻人,能出这样的声音来。

而这一声之后,这年轻人的嘴角也溢出了血——就仿佛刚才那一下子,将他自己的嗓子也震破了。可他却浑不在意,只用已沙哑了声音又大喝:“出来!”

这一声出口,嘴角溢出的血便更多了。

何曾有人见过……只两声,便将自己喉咙喊破的家伙?

——就仿佛这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一点也不知爱惜。而只拿它当一件衣服,随时要更换一般!

但随后,人们的注意力便不在这小道士的身上了。

一团黑气,自那门上的门神雕像中……慢慢涌了出来。

紧接着,就在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平地便起了一阵诡异的旋风。而后那团黑气陡然缩至一处、落在地上,迎风便长。只一息的功夫……

变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大鬼!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几乎将众人吓死过去!便有人哑然失语、满脸惊恐转身要逃;有人却是动也不能动,只觉得双腿软,裆中便要湿热起来;还有人连知觉都没了,直挺挺地双腿一并,便晕倒在地。

但就在这些人将逃还未来得及逃的时候,那年青道士已反手拔出了插在门上的剑。右手执剑,左手并剑指在半空中虚虚地写了一道符——

这剑身上顿时金光大盛,仿佛刚从那铁匠的炉中取出来一般!!

随后道士持剑一斩——这青面獠牙的大鬼,立即便化作了一滩恶臭的黑水,哗啦啦地淋到地上!

一切生在电花火石之间。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这是遇见了高人。哆哆嗦嗦地接连退后几步之后才大呼小叫起来——无非是有眼不识泰山、幸得高人斩妖除魔之类的说辞。

但那年轻的道士却看也不看他们,只一把甩开那剑,用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这算什么还可用?又是一具破烂皮囊。若再找不到好看又合用的,哼……”

这话说罢了,便抬起双手扶住自己的脸。

飞快地一用力——

咔嚓一声响。

这年轻道士将自己的脖子扭断了。

众人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去探他鼻息。

竟是真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阴兵

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这事情到此处,凡人都看得见。但接下来的,就只有这鸡精能看得见了。

看见一团青光自那年青道士的身上升起,在半空中颤了颤,便化作一个青蒙蒙的道士。然而这道士却生得极丑,又是五短身材。偏生脸上的神情孤高冷傲,不可一世。

这两者搭配在一起,就滑稽极了。

那鸡精虽说能化人形、说人话,但终究不是人。有灵智,但如孩童一般。又想起他家李大王的俊朗模样,一时间忘了形,便对那道士的魂魄咯咯大笑道:“好丑!好丑!好一个短脚鬼!”

那道士原本也只看了他一眼,知他是个有灵智的妖精,但没在心上。可此时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一拍后脑,登时从口中喷出一口青蒙蒙的小剑,落在手中便长。

随后左手又并决,一剑便朝鸡精劈过去。

鸡精这才慌了,叫了两声便跑,那道士魂魄就在后面追。

鸡精道行虽浅,但毕竟是翅类,又有形体。那道士法力也算高强,然而毕竟失了形体依托,且在炎炎烈日之下。此消彼长,竟然一路追逃出了渭城,那道士魂魄才生出退意。鸡精也被追得怕了,连声道:“爷爷莫追、爷爷莫追了,您生得这般俊俏,仔细被跑得快被吹歪了嘴!”

听了这话,道士才收住脚步,只对那鸡精道:“下次见你这小妖魔,我必斩了你!”

李云心知道了这前因后果才意识到那鸡精竟然大胆对他使心机——明明是它自己先犯贱嘛。虽说只因一言不合便要打要杀不是什么有道高人该做的事,但听鸡精的描述。那道士魂魄也不是什么正派人。

实际上……哪怕是道统、剑宗的修士们,也大多都是一群精神病预备役。

他便没放在心上,只想要瞧瞧究竟是哪路神仙。竟可以将道统与剑宗的法门一起用。

于是走到那家客栈前。

这里竟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在谈论昨天神异的事情。只不过昨天大鬼被斩杀之处的那一滩腥臭液体还未被清理掉。客栈门前此时已经臭不可闻了。

掌柜的愁眉苦脸,说试过很多法子——用水泼用火烧。但那么一滩臭水就是散不去。如今这味道越来越重,客栈里的住客们都要退房退钱,心疼得他一夜间嘴上起了三个燎泡。

李云心站在人群中盯着那臭水瞧了瞧,明白是什么东西了。

那个青年道士……很强啊。

这臭水,其实是类似于他螭吻“神格”的一种东西。

百年来人人相信这门上有门神,即便不是笃信,心中也要想“啊呀或许真的有呀”——于是便有鬼怪附身上来。承这愿力。久而久之——既然人们觉得这门上有神灵,而这门上又的确有个阴神。那么这阴神是真的门神,还是假的门神?

在这模糊两可的界限之间,变成了类似螭吻的“空”的东西。

但千万年来没有修行者打这东西的主意——先你得把自己变成魂魄。但变成了魂魄就会神智受损,那便不算是“从前的自己”了。且从鬼魂到鬼修将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稍不留神变会魂飞魄散。

而最后的,这种类似“空”的东西,是被人信仰、创造出来的。它们并不像螭吻的神格一般稳定。

一旦无人信仰了,便也没了。

而今日那年青道士,不但斩杀了附在这空上的大鬼。还直接将那空也拆了——便是这滩臭水了。

但虽说被拆了,李云心却并不是没法子。

别的妖魔如何他不清楚,但自己既是螭吻、来历同这“空”有些相似。对此的领悟便要深刻一些。而这个“深刻一些”,已经足够令他领悟些法门,来做成这事情了。这大抵便是妖魔、神兽的天赐本领——一些事情凭借本能便可体悟,而不需要修行。

但他并未急着出手,而是在人群中又等了些时候。

半数以上的罪犯会在作案之后忍不住回现场、混在人群里瞧瞧。这件事儿虽然不是什么罪案,但依照鸡精对那人的描述,大概他也会回来看。

可惜这一次他失算了。

等了两刻钟,还未来。

不过这一次失算似乎令他对那个人了解得更深入了些。

但那人未来,倒是……来了些别的东西。

这条街叫故城街。实则以前是叫“古城街”。古城街这名字用了将近二三百年,直到作为前朝旧都的渭城被攻破。这街道的尽头。是渭城的“废宫”。

废宫,顾名思义便是废弃的宫殿。

当年破城。庆军屠城三日才封刀。又因为那前朝皇族抵抗激烈顽强折损不少,因而在金殿上杀了那皇帝、抢夺了珍宝之后,便一把火将宫殿烧了。

可惜这天下终究不是只有一个大庆。修士们虽然对此不一言,但他国皇室纷纷对此暴行进行了强烈谴责——天下总有纷争,各国总有攻伐。实际上各国的皇室、世家,彼此都有婚姻嫁娶,其中是有牵连的。

倘若国一灭,连皇族也不放过,那这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庆国太祖便斩了当时下令屠城的奋威大将军。但都晓得没有皇帝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金殿弑君、火烧旧都。那奋威大将军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岂不知其中的忌讳道理。

然而终究是表了态,此事便也渐渐平息了。

只是因此,那宫殿废墟便一直没有动——权作与那先被斩杀在殿中、后又被大火烧了不得入土为安的前朝末帝的陵寝了。

因而这样一条通往废宫的古城街,慢慢地就变成了故城街。

渭城是当世大城,从前又是国都。因而渭城人心中似乎总有些别样的情结——“想当年咱们渭城才是国都,近千年呢。那京华区区数百年而已……”

李云心能够理解这种心思。

而今,便在朗朗乾坤之下,在这行人遍街的故城街上……

来了一队阴神。

当先一个,是骑马的甲士。面目如同融化了的蜡烛,看着狰狞恐怖,似是生前被活活烧死的。手里拎一杆大枪,枪头缀着黑缨。

身后跟了五个小兵,俱着甲。但那甲衣上伤痕累累,似乎生前被斩杀的。那面目也是狰狞恐怖,应是同这马上甲士一起被烧死的。

这么一队阴神,就从故城街的人群当中、堂而皇之地穿行过去。所过之处行人皆打了个寒颤,只道有人在背后念叨自己。

但无一人能看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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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蠢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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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六个阴神走到了客栈前,那狰狞的甲士便勒马,盯着那滩黑水仔细瞧了瞧,又看看门板上刺痕。

如此看了一会儿,才转头、高坐马上,问李云心:“你这过路阴神,可知此中详情?”

李云心饶有兴趣地看看他,先不答,却问:“我从前也是渭城人,但看将军面生。将军这是……”

那甲士见李云心应对有据、面色如常,便知这不是普通的孤魂野鬼。因而口气也稍缓和了些。

“吾乃大邺渭都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今日履任,得知此处有我大邺子民遇害,特来此查探。”

李云心用折扇拍了拍手,恍然:“哦,是第五将军,失敬失敬。那,事情是这样子——之前有一个臭道士,来这里插人家门板,插出一只大鬼来。然后就斩杀了。斩杀了之后,又自尽,只剩一缕幽魂不知跑去哪里了。如今这客栈门口留这么一滩水,生意也没法儿做了——当真是害人。”

李云心同这位“大邺渭都金吾卫大将军”对话的时候,就站在人群里。

等他说完这话,他身边已经空出了一小片场地来。

他一个俊俏书生站在这街上,对着空气讲话。之前这门里又被揪出一只大鬼,更之前这渭城里又有妖魔与修士争斗,人们早就人心惶惶了。此时见他这样子,立时便想——是又在闹鬼!

但这李云心却丝毫不以为意,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哦?这倒不必麻烦。只是我与将军一见如故,想来也是有缘。你我虽不同。但终归同为阴神——我恰好有个法子。”

到这时候,人们已在猜测这人是真的在同鬼说话,还是一个疯子。

便又见他微微仰头、盯着半空看。作一会倾听模样。摇头微笑:“好说好说。我家主人便是白姑娘——白云心。在下……唔……哎,本名不提也罢。我家白姑娘唤我作李云心。”

他这话说完,转身就走到客栈门前。

上一个这么干的人,弄得门口臭气熏天。因而这一次客栈老板当真豁出了胆子,战战兢兢地拦在他面前:“你你你你这人,要做什么?”

李云心一皱眉头,冷笑起来:“你这凡人当真是不知死。本大爷要给你消灾你还敢推三阻四,再不让开,你就如此柱!”

这话说完便一挥手。嗤啦一声响。那客栈门前的一根红木柱上登时现出了五道深深的爪痕——险些将那木柱拦腰斩断!

掌柜的愣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的手、又听见屋顶传来略有些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拔腿便跑,直蹿进人群里去了。

李云心这才哼了一声,皱眉瞧瞧那一滩腥臭的水。然后将手一挥,那黑水便如同烧红的烙铁上的水渍一般,嗤嗤作响,很快就消失不见。

又过一小会儿,连那腥臭味儿也没了。

他做完这一切转身看那马上的甲士:“我已将它正位了。将军可以放心。”

那面目狰狞的甲士此刻竟皱起眉,只盯着李云心:“阁下神通广大,我闻所未闻。阁下究竟何人?”

李云心一笑:“回去问你家大王。自然知道了。”

说完这话便不再理那甲士,只转眼去看街上那些围观他的百姓。细细瞧了瞧,终于在人群里找到那掌柜——手一招。便有一阵妖风将掌柜的裹挟了来。

见这样子,人们登时惊叫奔走,从街面散去了。

但或许城中接二连三生的神鬼之事已渐渐令这些人习惯了——竟没有逃远,只远远躲在街角、树后,探头探脑地看。

那掌柜的此刻抖得像筛糠一般,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连声道:“爷爷饶命、好汉饶命、大王饶命……”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邪邪地一笑,随手将他丢在地上。踱了几步猛一转头。脸上却又怒不可遏:“我帮你除了那滩臭水,怎么还怕我。嗯?!怕我做什么!?”

那掌柜的就只是抖,抱着脑袋不说话。

李云心又大怒:“还不说话!怎么不问我姓甚名谁。日后好报答我?!不是说人最懂得礼仪伦常?!你再不问我,我吃……我杀了你!”

听了他这话,但凡不是脑袋不清楚的,都知道他不是人了——那一句“我吃了你”险些便脱口而出了!

这掌柜的许是被吓懵了,竟真的哆哆嗦嗦问了一句:“大、大王姓甚名谁?小的日后定去备了三牲,嗯……”

想说“请大王来享用”,却怕真的来了自家要遭殃。好在李云心此时听了这话就开心起来,脸上的怒意陡然消失不见,嘻嘻笑道:“你们听好了——吾乃神龙教教徒,嘻嘻,神龙教,可知道?”

才这些天的功夫,渭城里的确有些人知道洞庭湖边兴起了一个拜神龙教。但绝大多数人还是不知情的。他这么一说掌柜的便有些茫然,那些躲在远处更不晓得神龙教是个什么东西。

他便又怒了,一把将掌柜的抓起来:“你倒是挺清楚了没有,嗯?”

然后又去瞪远处的那些人:“今日是我神龙教为你们消灾,可明白了?!他日若说错了,我便把你们——”

说到这里,嘴巴陡然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尖锐獠牙来、口中出凄厉恐怖的呼喊:“——全都吃了!!”

胆子再大的人见到这情景,便也不敢再看了——“或许是妖魔”与“竟真的是妖魔”可完全是两码事。一群人尖叫着逃了个干干净净,临街的房屋中一片噼里啪啦地关窗声。那掌柜的已两腿一蹬,吓晕过去了,街心转眼之间就只剩李云心。

他这哼一声,走几步拐进一条小巷、大袖一挥,平地里便生出了一团云雾,裹挟着他直上天去了。

但问题在于……此刻乃是青天白日。城中生出一团云雾直往天上,哪个人看不到?

那云团中的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在半空中恼怒地哼了一声,又陡然折了下来、消失在渭城中了。

一刻钟之后,一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乞儿来到先前那客栈门口。

掌柜的已被救起了,倚着自家门柱,一个劲地长吁短叹,说怎么一天之内招了这些妖邪。

又有好事之徒向他打听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掌柜的一边拿乔,一边慢慢都说了,听得人直瞪眼。

这乞儿便也听了。听完了,忽然嘻嘻笑起来——

“噫,好个冒名顶替的蠢妖怪。那秋儿不合身,这个也不合身。嘻嘻……不如去试试妖怪合不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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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老谋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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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乞儿如此嬉笑着说了,立时飞奔而去直向那团云雾落下的方向。

但渭城虽不能与后世的百万、千万人口城市相比,也终究是被这个时代的人们所赞叹的名城。虽然这乞儿的双腿如风一般,只花了两刻钟就抵达那里,然而除了一群目瞪口呆、惊惶不安的人之外,什么都没找到。

人都说方才这里的确落下一个人,生得俊俏极了——妖魔怎能那么好看?必是来渭城除妖的神仙。

还有些说那个人的打扮和穿着都面熟……竟很像是之前一段时间在渭城里走来走去的那道士。据说后来那道士还搞出一件“满河酸汤子”这样的神异事情来。

这么一说就有人惊呼“的确有印象”之类的的话。

这话儿很快传开,并且被乞儿听进耳朵里。

原本只是想找一个蠢妖魔宰了换皮,如今听了这些事,他倒是冷静下来并且皱起眉。

因为还记得自己同月昀子来这渭城是为了什么。

思量了一阵子,这乞儿便慢慢走开,沿着路回了上清丹鼎派的驻所。

自然有不开眼的僮仆认不出他,拦路——挥挥手便杀了。

月昀子正端坐在榻上看窗外的天与云。见小乞儿进来了,只微微苦笑:“你又折了身子。”

乞儿便哼一声:“那秋儿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只说两句话嗓子就破了,倒是叫我好生麻烦。原本看见一个蠢妖怪想要换上他的,可竟然现事情有点蹊跷!”

月昀子很喜欢对方目前这样子——理性冷静,而不是暴跳如雷。

于是很用心地夸赞两句:“哦?我便知你说要出去玩玩,一定没那么简单。果真是收获颇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乞儿被他夸赞更开心,眯眼睛笑起来。一跳上了桌坐在月昀子面前,左手捋开垂在脸前的乱,右手抓起桌上的干果便送进嘴里,边囔囔地吃。边将自己的见闻都说了。

这月昀子认真地听完,闭眼沉思一会儿,轻轻地出口气:“倒也是个难对付的。”

“谁?那蠢妖怪?”

“呵……那妖怪,倒的确是蠢的。”月昀子又思量一会儿。道,“那白云心,每隔几十年都会来道统闹上一闹——为她那件羽衣。因此多少也是了解她的。她身边有一个丫鬟,至今不知原身为何,却很是有些本领。”

“你说今天那妖怪在街上吓了人。又自称是神龙教教徒。唔,行事风格倒的确是个妖魔,但这件事……可不像妖魔本意。”

乞儿皱眉:“噫,你又要想什么?又要想那许许多多?阴谋诡计?哎呀……你这个人当真是想得太多!”

月昀子微微一笑:“那我可有失算的时候?”

乞儿一撇嘴,但又说不出话反驳,便继续吃果子。

“这是一个计中计。”月昀子长出一口气,“有心思单纯的,便只看到第一层——那妖魔是神龙教的,那么神龙教都不是好人,要离得远远的。”

“心思稍微深沉些的。会觉察到一点异常之处。譬如说这妖魔行事看着虽是随心所欲,但却一定要人记住他是神龙教的人——这一点便太刻意。可见,他是故意如此。故意装得凶神恶煞,好让人害怕神龙教。那么……他其实就是所谓神龙教的对头,想要对其不利。”

乞儿略想了想,一拍桌子:“咦?你这话说得有理!”

月昀子捻须一笑,又摇头:“但……这只是第二层。第二层的破绽,卖得明显了——那人是故意要我们想到第二层。人啊,通常一旦觉得‘啊呀,这事情竟然还有深一层的意思’。便洋洋洋自得满足起来、自我陶醉,不会再往深里思虑了。”

“实则……那人应当真的是神龙教的人。”

乞儿想了片刻,皱眉:“那何必弄出这许多事?既然真的是神龙教的人,何必又要装成神龙教的人?”

月昀子一笑:“那人。想要令我等认为他是神龙教的敌人——定是知晓了你的行踪。那么或我们就会对他感兴趣,想要瞧瞧,究竟是何人与我们站在同一边。然后……便可以借机同你我接触、从我们这里得到些消息了。”

“之所以做了一出戏,是想要演得逼真些。到时候你一旦同他讲出了第二层的意思,那人必定装傻,说哎呀。竟被你看穿了。如此,便更可取信于你我。”

月昀子说了这话,沉默一会儿:“你说那人当街露出满口的钢牙,口口声声说要食人。又能往天上飞……那么,大概就是白云心身边那小丫鬟了。”

“这几日,我使人在城中探听了一番。得知那一夜曾有不止一人在那龙王庙的废墟中看到一个面目酷似李云心的妖魔——一掌将李云心的尸捣烂、无影无踪。”

“如今看,彼妖魔便是此妖魔。我之前推断那神龙教与洞庭君、白云心有干系。如今看……你所见的那妖魔,便可能是白云心身边那小丫鬟。能腾云而上的大妖——哪有不知名的?唯那一个而已。”

乞儿听他说了这许多,只觉得头晕目眩。不耐烦地将手中干果往地上一洒:“你说得明白些,到底怎地?”

“简单地说,便很可能是那白云心,演了这么一出戏打算误导我们。令我们觉得他与那神龙教乃是敌对——随后借机骗得我们的信任……挑拨我们同洞庭君争斗。”月昀子说到此处,微微摇头,“但依你而言,你随手斩杀了门中那大鬼,半个时辰之后那人便来了。一来就演了这样的一处好戏……完全是临时起意。如此急智,虽不及我,但也已当得上老谋深算四个字了。”

“嘿,既然如此,我们便陪她玩耍一番。她想要探听我们的虚实,你就作上当的样子,说与她听。那样子的人,必然也会故意卖破绽给你——我便可从中知晓他们的内情。到最后……嘿嘿,定要他们后悔——竟与我玩弄这些手段!当真是不知死活!”

乞儿听了这话眼睛便亮了:“好好好,这事我乐意。但事成了——”

“那妖魔就与你穿。”

乞儿大笑,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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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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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的一个晚间,乞儿终于找到那个自称李云心的人。

此人正坐在城北木南居的一家分店里喝酒。

街上掌了灯火,有年轻的男女。李云心捏着一只小酒盅放在唇边蹭,懒洋洋地看街上的行人。偶尔嗅到街边小点心的香气,便抛给小二几角银子、要他去买来吃。

不一会面前的桌上就摆满了林林种种的吃食,看起来丰盛极了。

但他却不吃,只啜饮淡酒,似是在等人。

乞儿便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大大咧咧地坐在李云心面前,抓起桌上的东西便吃。店里伙计见这情景忙走过来要赶他,李云心却微笑着摆摆手:“这是一位友人。无妨。”

乞儿看了他一眼,继续大吃大嚼。待他吃饱了,才打一个饱嗝、细细盯着李云心看:“你这妖魔倒有趣。”

李云心微微一愣,皱眉:“嗯?”

见他这样子,乞儿便略有些得意,又道:“你知道我这几日在找你,所以故意暴露行踪,好让我找得到你。如今又在这里等我——我来了,有话快说吧。”

李云心又愣,慢慢将唇边的酒盅放下了:“我不晓得你这人在说什么。后会有期吧。”

说完,站起身便要走。那乞儿也不拦他,冷笑一声:“你这样走了,回去怎么对你家白小姐交代?”

李云心的身形便定住了。

听见乞儿又笑:“你之前在街上演一出戏给我们看,以为我们看不透么?你说你是神龙教徒,但要我来说……你倒是那神龙教的敌手,对不对?”

李云心到此刻似乎已经有点不怕开水烫的意思。转头瞧瞧这乞儿,索性重坐回到桌前,一撇嘴:“哦?此话怎讲?”

乞儿便得意洋洋地将先前月昀子与他说的第二层,讲了出来。

讲出来之后。李云心果然一挑眉毛:“啊呀,竟被你看穿了!”

一切都如那月昀子所料——甚至此时说出来的话也惊人相似。

乞儿淡然一笑,并不搭话。李云心便也笑:“既如此,我也不隐瞒了——我的来历身份。想必您已经猜到了。之所以做这么一出戏来试探……只是想看看阁下是不是一个值得结交的聪明人。”

“我家主人有一件不得不要的宝贝在那人手中。而这宝贝……同你们实则也脱不开关系。不过我家主人并不愿多生事端,只想取了那宝贝,尽快回……唔,这一点您也应当是清楚的。”

“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做朋友。”

乞儿听了。也一笑:“做朋友?你家主人杀了道统的凌空仙子,怎么做朋友?”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为自己倒一杯酒饮尽了,斜眼笑着看乞儿:“何必装傻呢?你我都知道,那凌空仙子未死。至于因何未死、现在很在何处,就不用我说了吧?”

“眼下我家主人要那物件,你们想要凌空仙子——哦,还想要原本在那龙子手中的通明玉简,那么我们各取所需,斩杀了那洞庭君。岂不美哉?”

乞儿眯起眼:“哦。你竟知道通明玉简。”

李云心只偏偏头,不说话。

他这做派,乞儿已经信了分了。

因为没人可能再知道这样多的辛秘——羽衣、通明玉简、未死的刘凌。

于是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达成某种表面上看起来牢不可破的互信关系。

乞儿接了通明玉简这话,李云心便笑:“岂止知道。我还知道,贵方为了找那玉简,很是杀了一些人。只不过——”

他指指自己:“被‘我’逃脱了。”

乞儿虽说性情乖戾,却并不蠢。稍稍一愣之后看着李云心阴阴地笑起来:“你倒是说与我听,为何扮成这副模样?噫,那李云心竟然生得这样漂亮——可惜我那时竟没有见过他。”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

但这一次……

是货真价实的愣。

头脑中警兆大作——是这个人!!

在雷暴那夜。令他父母忽然失踪的那个人!

啊……他在心里,长而轻地出了一口气。

终于找到你了啊,朋友。

一个杀掉他父母的神秘人始终不出现,他便觉得对方始终躲藏在阴影里。而今……竟然自己送到了他面前!

在这么一愣之后。李云心将唇边的酒盏放下了。

“我家主人啊,喜欢那李云心——哦,是喜欢他的味道。”李云心温和地笑起来。双臂贴着双肋、两手交叠在一起,规规矩矩地坐着,“他也很可怜呀,父母据说……嗯。他说,是被人暗算了。说他父母原本好厉害,但被一个小人偷袭殒命。然后听了这事更觉得他有趣——可惜后来他死了,便叫我化作他的模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便在看这乞儿的反应。

就见他起先得意洋洋,听到“被小人偷袭”又皱起眉,欲言又止。等现李云心只说了这一句,便转去说他家主人的事情,登时更不痛快了——

李云心知道这家伙十分期待他再提一提那一夜的事情,至少再多说几句,他便好为自己开口辩解——只因那一句“被小人偷袭”就立即辩白会显得急躁,可不是什么高人做派。

可他就不说。

而是又东拉西扯了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只让那乞儿更不痛快。

譬如夸赞那李云心忠厚老实、帅气逼人、聪明潇洒、玉树临风。

然后再劝那乞儿饮了几杯酒。

此时是晚间,桌上有油灯。李云心便边说,边用左手托着下巴,右手去拨拉那油灯,弄得火光一晃一晃……仿佛暗合某种规律。

这光火、明暗、油灯在桌面上滑动的声音、他说话的语气节奏、他的眼神和动作——

最终令心中本就烦躁不甘的乞儿变得更加烦躁起来。

然后李云心笑,微微摇头:“……我家小姐便说,实则那夜杀了他父母的人,应该也是有大本领的——”

这样一句话落在乞儿耳中,他心里的烦躁仿佛在这一瞬间,统统被压下去了——这小丫鬟懂个屁!

——还是大妖白云心有些见识!

这样的短暂愉悦感忽然自心中生出来,他的心情也因为突如其来的短暂解脱而变得分外舒畅。心中藏的那许许多多不知倒底要不要说的话,也终于被那“有大本领”四个字统统勾了出来。

因而,嘿嘿一笑:“放屁!我告诉你,那李云心的父母,便是我杀的!堂堂正正地决胜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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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家推一本书,也是仙侠。

这本书呢,适合喜欢代入感、真实感的人,以及合理党去看。

节奏偏慢,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大爽点,但对于我这种喜欢此类型的人来说真是仙草。

名叫《我不为仙》——渣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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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共济会

李云心因这话沉默片刻,随后再微微笑起来:“这事倒是第一次听说。啊……相谈这样久,却不知怎样称呼你——”

乞儿桀骜地一笑,坐在桌前挺起身。原本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子,但饮了几杯酒——满座放眼相看,浪子尽成英雄——于是此时看起来也有了几分豪迈的气概。

“叫我清量子。”这乞儿说道,“你记着,我道号清量子——虽说这身皮囊常换,但这名头,可不会变!”

李云心端庄地笑了笑:“呀,清凉子。唔……这是哪个洞天的尊号?”

清量子咳了一声:“我不是洞天的人。”

“啊……那必定是流派高人了——也是神仙境界呀。”

清量子微微皱眉:“哼,也不是什么流派。”

烛火光虽然幽微,但李云心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神秘的清量子脸上的神情变化——尤其在他饮了酒、对面部肌肉的控制力更弱的情况下。

那是一种相当熟悉的表情,他前世不止一次见过。

譬如说,相亲时一位小城姑娘喋喋不休地向一位从都归来、年薪五十万的男子炫耀自己月入三千元,在本地已算社会精英——且以轻蔑高傲的眼神,斜视面前那沉默寡言的男人。

李云心在这清量子的脸上见到了那男子所应有的神色。

这令他感到诧异。

在他看来清量子这家伙虽然不算是特别正常的人。但相比他接触过的所有修士而言,都要正常一些。

或许是因为需要“渡劫”。道统与剑宗的修士们几乎个个都有相当严重的心理问题。而这种心理问题,又是他们以“摒弃”这种高端大气的方式主动造成的。

——一个正常人必然有七情六欲。如果某一天一个人忽然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觉得无趣了,这么李云心会说这个人可能得了抑郁症。

然而这对于很多修士们而言,也仅仅是渡了一个劫、斩了一种情而已。

本就是正常人,即便修行了,也是有神通的正常人。非要搞到自己情绪不正常。不出心理问题才有鬼。

但这毕竟是修行者的传统。道统与剑宗自有一套成法可以令千百年来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修士们生存下来。而且过得比常人要好得多。

毕竟修士们有一个单独的小社会。在特定的规则与秩序之下,亦可自成一个不同于正常人的小世界。

然而这位清量子……

迄今为止,他的表现太像“正常人”了。

他的确有些问题——他有轻微的“表演型人格”的倾向。这种人格李云心比较熟——偏好用夸张言行来引起他人的注意,同时会过分地情感用事。

实则可以并不准确地、简单粗暴地形容为——重度中二。

作为曾经自诊为高能表演型人格倾向的李云心本人,他清楚此刻清量子脸上所流露出的这种神情意味着,他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的出身要高于流派。

甚至……高于洞天。

但这清量子又不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他是与一位洞天高阶修士同来的。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出身??

于是李云心的脸上露出那那种惟妙惟肖的、似乎努力压抑却仍旧流露了出来的同情与轻蔑:“啊……这也没什么嘛。英雄不问出处——虽说不是洞天流派出身,但您……”

清量子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道统、剑宗算什么。呵呵……那些废物修行的法门,我都晓得,且双修。那群人自以为掌握着世间最正统的功法……觉得洞天、流派里的每一门绝学都是不传之秘、生怕被人学去了……嘿嘿——”

他撇撇嘴,看着李云心:“我们那里。全都有。”

李云心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呆滞,最后很快便成深沉的怀疑——是那种“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失望神色:“唔……这个嘛,呵呵……那么驻所里那一位又是哪位洞天的尊长?”

清量子生气地皱起眉,偏不让他错开话题:“你不信?哼,你这小妖有什么见识——我问你,你可知道“同舟共济”这个词儿,可听说过共济会?”

这是他今夜。第三次令李云心真心实意的愣。

他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而且心中还有一面大鼓。眼下那凶猛的浪涛猛击在大鼓上,几乎令他变了脸色。

他当然听说过“共济会”。那是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似乎被过分解读和神秘化的组织。当然,似乎是“似乎”。

据他有限的了解那是一个据说已有数千年历史的庞大的、带有宗教色彩的神秘组织。18世纪出现在英国,字面名字是“自由石匠”。声称追求人类生存意志,通晓天地宇宙奥秘。关于这个组织还有许许多多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传闻,但李云心清楚很多听起来似乎“荒唐”的事情,其实就是很荒唐的,并做不得真。

但他很快压抑下心中波动,只平静地微微摇头:“没听说过——共济会……这名字有趣。是取‘同舟共济’之意吗?难不成是个造船的木匠协会?”

本不该谈什么“木匠”——这样有些突兀。但他不得不冒险。

清量子来历神秘,也的的确确同时掌握道统与剑宗的法门。

之所以修士们不将两者双修是因为据说那样子将会令人入魔,最终功散身亡——这与人不可修香火愿力一样是常识……

然而被这家伙颠覆了。

且提到一个自己很熟悉的名字。

李云心知道,这世界上具有类似“特殊身份的”,不止他一人。

因而即便有“同舟共济”这个词语,这“共济会”的名字也来得蹊跷——他从不相信巧合。

共济会是“自由石匠”,他便因着“同舟”两个字说木匠,观察清量子的反应。

看到清量子先一愣,然后皱眉:“什么木匠?不可不敬!你这妖魔懂什么。我共济会,乃是由数百位太古转生而来的圣人所立——圣人与天地同寿,天生便洞彻这洪荒宇宙的奥秘。圣人转世,便是为了将天下苍生从即将到来的一场大劫中解救出来——同舟共济!”

清量子说了一刻钟,喋喋不休。

李云心意识到这家伙……被洗脑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杀机

“被洗脑”并不是一个贬义词——人遵守所谓的道德准则,哪一个不是“被洗脑”呢?

但清量子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表现出明显的、与其本性相违背的被控倾向——仿佛一旦触及“共济会”这个话题,便自动进入某种模式,他整个人都变得无私伟大,充满人性光辉。

这是李云心第二次遭遇这种状况。

上一次,是刘凌。

似乎有人帮助她建立了一道强而有力的心理防御机制——一旦触及“通明玉简”,她心中便会警兆大作,迅从不理智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清量子的情况虽然不同,但李云心认为这两件事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巧合。

这世界……

有他的同行存在。

且同样是一个操纵人心的大师。

因而他迅果决地以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噪音、动作、光影令清量子感到轻微的生理不适,随后以几句具有明显暗示意味的话语分散他的注意力,很快将其从防卫状态当中拉了出来。

但此刻……气氛已然显得诡异而尴尬了。

李云心试着说些别的事情——譬如问他那位“洞天尊长”的情况。

清量子很快便说了,并没有什么犹豫。然而他说的时候,变得冷静严肃,仿佛就仅仅是在做那月昀子交代给他的事情。

李云心便也同他说“自家主人”的事。

两人相谈到深夜。木南居店里的客人已走光了,只剩他们在油灯下对坐。桌面杯盏狼藉。

实际上最初的目的已经达成——各自怀着“且说与你听看你们究竟会如何”的态度,有限度地透露一些内情。

但李云心知道对方已经心生警惕。

这清量子不是道统,也不是洞天的人。他隶属一个名为“共济会”的秘密组织。而这个组织由数百位自太古时代转生而来的圣人大贤所立,为的是将天下苍生从一场浩劫当中拯救出来。

李云心认为他所说的一部分事情的确是真实的——譬如说,那些大贤知晓道统与剑宗的功法秘籍,并且用这些功法秘籍造就了清量子这样的修士。

还说那些圣人本身高深莫测。几乎与天地同寿——其中有一位甚至活了三千年。

这些事情清量子并未坦言。但是李云心从对方偶然透露出来的细节当中推断出来的。

这样子的组织,或者说门派……

照理说几可与道统、剑宗争辉,为什么却从未听说过?

李云心意识到自己可能快要触及到某个核心了……

那通明玉简当中,应该隐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道统与剑宗在找它,这神秘的同济会也在找它。

因而,在两人即将分别之际,李云心重问出来那个问题——

“你之前说,是同那李淳风夫妇堂堂正正地交锋——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量子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你这妖魔,倒是好打听。但此时可不便说。那月昀子大概等得我心焦。我得先去回了他。”

乞儿站起身,犹豫片刻,又道:“为何对这事上心?你区区一只妖魔——你真身是雄是雌?”

李云心只在烛火里看着他:“我家主人叫我化成这人形,我总是要关心些他从前的事情的。”

“那么我先去回了他。再同你说罢。”这乞儿指了指桌子,“你想知道另一些事,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乞儿说完这话转身便走,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见那乞儿走了,原本趴在桌上打盹的小二便揉了揉眼睛哈欠连天地走过来:“这位公子,这杯盏小的就撤掉了?”

李云心闭上眼睛深思片刻,微微摇头:“不必了。今晚大概……我还得待一会儿。”

小二苦了脸,赔笑道:“公子,已到后半夜了,我们店面也是……”

但李云心打断他的话:“我在这里。至于你们,想活命就快走吧。再晚些,就走不掉了。”

这小二毕竟见的世面多。听了他这话,脑袋里当即浮现出几种可能——这人要抢劫、这人来寻仇、这人是个疯子。他一边寻思着这么几个念头一边慢慢往后退——李云心也不理他。

于是退开了几步,赶忙小跑去了高高的柜台后,将掌柜的摇醒,细说方才的事情。

掌柜的毕竟比他能沉得住气。随手从柜后顺了一锭沉甸甸的大银裹在袖子里,走出来看。先对李云心遥遥地一拱手:“这位朋友请了。不知道您是哪一……”

但话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只和小二张着嘴、瞪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手里那锭银子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就看见在这昏暗大堂的一角,被油灯照亮的桌上,那俊俏的年轻书生已将杯盏拂到一边,露出桌面来。

他们看的时候,李云心已经蘸着酒水,在木桌上用手指勾出了一个骑着马的甲士。

这画一成,他就用手在桌上一拍。

立时从桌上立起一个青蒙蒙的、骑着马的小小甲士来。这小人只有巴掌高,胯下的战马便如同一只老鼠。李云心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小人便一喝那马,哧溜溜地跳到地上疾奔出了门外。

又抓起桌上碟中的一把花生米,哗啦啦向地上一洒,再吹一口气。那些花生米立时成了顶红盔贯红甲的小人儿,亦是巴掌大小,手持金戈。吵吵嚷嚷了好一会儿才列阵在李云心身边的地上,齐刷刷的仰头也听他吩咐了几句什么,一哄而散,也奔到门外去了。

这时候李云心才抬起头,拿起桌上酒壶,将残酒沥尽了、仰头喝下,道:“我要在此除妖邪。而那妖邪正在远处布置阵法。你们两个再不走,恐怕要做鬼了。”

至此时那掌柜与小二才如梦初醒,连地上的银子也顾不得捡,夺路便逃。

李云心就站起身,自己去那柜后又打了一壶酒。

本想慢慢来、从长计议。

哪知道不小心触动那清量子心中的警兆——对方在离开这家店之后,便施法将街口封死了。

这意味着对方对任何同“共济会”有关的人或事都极度敏感。李云心知道是自己之前的那次略鲁莽的试探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于是也知道……为何没什么人清楚“同济会”的存在了——因为就如眼前这样,知道这事儿的人,差不多都被干掉了。

先杀人家父母,现在又要杀人家儿子——

李云心仰头,那一壶酒便在月色下化作一条细线入喉。

而后他丢掉酒壶,叹口气:“没这么欺负人的。这他吗怎么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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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户幸福生活》。

你们是不是没看过宠文。怪不得还是汪啊哈哈哈哈哈哈……

第一百四十五章 温一壶月光下酒

上清丹鼎派的渭城驻所里,烛火光一直亮了两刻钟。し然后这在乞儿才停下来,并且沉默:“便是如此了。”

月昀子看着面前的乞儿,微微叹了口气:“老朋友,你是还有事瞒着我。你我相交这样久,又一同做过这些事、且在这样的时节,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让我知道的呢?”

在平时听了这种话乞儿会因为不开心愉悦而脾气。然而在今日他却罕见地微微一笑,对月昀子说:“你我既然是老朋友,你就该清楚有些事情……唉。”

他又严肃地想了想,说:“好吧,或者这样说——一会离开这里,我就会回到那个地方,杀掉那个妖魔。如果他运气好,会有一个全尸,也许我还以穿上它。如果他运气不好,就有可能连一点渣滓都剩不下。但不论怎样我一定要杀死他,你知道为何吗?”

月昀子皱眉:“依你刚才所言,他的做派、动作、言谈,的确是那妖魔白云心的侍女。在我们的谋划里算是相当重要的人物,为何执意要杀她?”

“因为他问了我,你想要知道的那些问题。”乞儿以罕见的严肃神色看着月昀子——这令习惯了他如同一个少年一般幼稚且喜怒无常的真境修士感到诧异,“你总喜欢问我那些问题,而且喜欢拐弯抹角问我那些问题。但是老朋友,如果不是我真的挺喜欢,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东西绕过去,我早就得像今天一样,不得不杀死你了。”

“一个名字——哪怕是你知道了一个名字,也是忌讳。”乞儿在烛火光中站起身,闭上眼睛微微感受一会儿,“嗯,她还在那里。是被我困住了——她刚才就问了我那些问题,我全部告诉了她。因为我早打算杀了她,所以那时候她在我眼里就如同死人一般。即便知道了,也只是知道这么半个时辰而已。”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月昀子皱眉,“你的那个……门派,当真有这样大的力量?连道统和剑宗也庇护不得你?你是双修了道法与剑法的奇才,你那宗门却非要你抛却了形体。变成幽魂……此等大恨,你当真不放在心上?我们修天心正法便是为了长生,而如今你……”

“非也。”乞儿郑重地打断他的话,“我并不恨。老朋友,我修天心正法。也不是为了长生。我们只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

“从哪里拯救?”月昀子的眉头始终没有舒缓,认为对方的说法固执而可笑,“当今天下皆在道统与剑宗的掌握之下,天下便是修士的天下,能有什么祸患需要你那宗门替代道统与剑宗来拯救?”

乞儿略沉默一会儿,意味深长地一笑:“老朋友,你以为天下真是道统与剑宗的天下吗?道统与剑宗,是由修士们组成的。而且这些修士们,又真的都是道统与剑宗的修士吗?”

“或者这样问……”

“几千年前,甚至真人都可以偶尔聆听天人教诲、被传下正法。到了如今除了双圣声称自己可以聆训之外。还有那一位、哪怕是玄境修士,能窥得天机了?”

“你怎么也信这种说法——天人五衰、飞升受阻、天界已不存在了——这种说法,每隔几千年便会有人四处宣扬。”月昀子鄙夷地摆手,“都是些无知的低境修士才会信,你怎么会信?”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乞儿叹口气,“罢了,再说下去,你我之间的关系便危险了。我该去料理了她了。”

两人之间的谈话不止一次如此收尾,月昀子对此感到遗憾,却并不急于一时。

便也随他转了话头:“既是你想做。就去做吧。我可以事后想些法子,将这事推到洞庭君那老物的身上。只是你之前同李淳风夫妇一战已受了重伤,如今又并没有什么合适的身体……你可有把握?”

一旦不再说同那“共济会”有关的话题,这乞儿立时恢复本性。他不屑地哼一声:“那妖魔?你们这些有肉身的修士不好看。我这游魂野鬼却是好看的——那妖魔是化境巅峰的修为,却不知为何如今只有虚境的实力——想是之前同龙子、刘凌争斗,受了损伤。”

“她可是妖魔,真真切切的妖魔。”乞儿不屑道,“妖魔又不修道法,纵是会些天生的本领、法术。又岂有我天心正法玄妙?”

月昀子思索了一会儿:“但你并不知晓那妖魔真身为何,总有变数。”

乞儿皱眉:“那妖魔可知晓我真身乃是幽魂?对付那些东西,我舍了这身体他们便觉得我已成鬼魂不足为惧了,却不知我这鬼魂,可是鬼修,一样使天心正法!况且如今我虽受了重伤,亦是化境巅峰的实力,哪里畏惧她了。”

其实月昀子并不真的担心乞儿会失手。哪怕乞儿与妖魔同为化境巅峰,但乞儿毕竟晓得天心正法。

这便如同两个壮汉在狭小的箱子里肉搏。一个全身,另一个顶盔贯甲全副武装,手持坚固的盾牌和锋利无匹的刀剑——只要不是智力低下者,是稳操胜算的。

他再三问这些问题,也只是想要从乞儿的回答中,窥得他身后那个神秘组织、宗门的蛛丝马迹。

但对方仍未犯错。

便叹了口气:“既如此,你便去吧。去回……动静不要太大、不要因为起了玩心戏耍她——事情太多,我事后也不好圆的。”

乞儿嘻嘻一笑,一纵身蹿出了门。

从上清丹鼎派的渭城驻所到李云心所在的木南居分店,大概要走上两刻钟。

乞儿便真是用走的。一边走,一边打量街上零星的行人,想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身体。

之所以穿上这乞儿是因为这孩子的确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倘若有人掘了他、引他入门、传他道法,或许在死掉之前可以成为化境中阶的修士。可惜如今被乞儿一穿,魂魄已不知去向,应当是被勾走了。

这身体虽好,然而只是潜力好。说到争斗却还差些。可乞儿瞧了一路,总也没找到更合适的——这时候出没的多是些鸡鸣狗盗之徒,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于是就这么走到了木南居的那条街口。

街上竟然有一个人。

乞儿看见李云心手里又提了一坛酒,穿一身白衣,在月光下狂饮。

看见乞儿来了便醉眼惺忪地一笑:“月光下酒——要不要喝?”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滴泪

乞儿,或者说清量子,就微微皱起了眉:“你这妖魔,既然知道我要来杀你,刚才又逃不掉,此刻倒是镇定。”

李云心喷吐着酒气,一笑:“问题是你怎么知道我是逃不掉,而不是在等你自投罗网呢?”

清量子背了手,慢慢朝前走。一边走一边感受自己刚才在这街上布下的禁制——身为真境高人,以化境巅峰的实力布下的禁制,是没那么容易被破解的。他相信月昀子可以动用法宝、在两刻钟的时间里破掉这禁制,但不相信一个妖魔能做到这一点。

但妖魔残忍狡诈,他亦诛杀过大妖。于是相信此刻她是在虚张声势、图谋些什么——他所布下的禁制还完好,也知晓曾有些细微的法力流突破了那禁制。

应当是对方在试着召唤、联系些什么。

可能召唤白云心,但那法力流并未出城,而只是潜伏在这条街附近。

清量子不晓得这妖魔哪里来的自信。他决定找到对方的那一步暗棋。

他走到李云心十步之外站定,双手一振,街道两头立时亮起一阵青蒙蒙的光。随后他们两个人被两侧的雾气封在这一小段街道里了。声音和光线都没法儿传出去,他可以为所欲为。

因而说:“你若再多对我说些事情,或者自裁,我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李云心想了想:“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问了不该问的事情。”清量子说道,“不过这并不重要……早晚要杀你。我瞧上了你的妖身。太强的妖魔我留不了全尸,太弱的妖魔我又看不上眼。你这样子的——化境巅峰的境界却只有虚境的实力,最合用了——哈,你看,我说对了。”

“阁下废话极多。颇有我的风范。”李云心将那一坛酒饮尽,手一甩,坛子就咕噜噜滚到了台阶下的阴影中。清量子用余光看了看。那阴影里已经堆了七八个坛子了。

这还是个嗜酒的妖魔。又或者以酒壮胆。

便又听到李云心说:“那么你杀李淳风夫妇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胆说这么多废话?”

清量子因为这句话皱眉:“刚才你这妖魔就在问李淳风夫妇的事情。如今死到临头还在问。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但李云心却微微一笑,随手一招,便又从木南居的内堂中飞出一坛酒。他拍开泥封又饮了一口,看着清量子笑起来:“刚才我问你共济会的事,你就都说了。虽说我晓得你是早想杀我,但还是废话太多。要我说为什么——你跟我是一种情况。”

“要憋疯了。”

“你心里有一个大秘密,所以好想找一个人说出来。可是路边找一个世俗人来说,他们压根不晓得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你也觉得没意思。但对一个真的能理解的人来说……那就坏事儿了,那人可能会泄密的。”

“所以你同我一样,在决定干掉一个够分量的对手之前都会变成话痨,恨不得把秘密都倾诉出来。”

清量子的脸色变得难看:“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妖魔,你现在正是废话太多!”

李云心快乐地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好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的。你要知道……你可是我的心结。”

“我这个人,上辈子体会不到别人的感情,这辈子照样体会不到,但至少能理解reads;。所以我能理解什么情啊爱啊,甚至我会因为一个老头子在某时某刻很像是我上辈子相当在乎的一个人,而感到……”

“天哪。而真的会感到,自己动了感情。”李云心拎着酒坛,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一歪头,“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个人觉得是好事——我似乎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体验到新奇的情感。”

“也因此……我刚才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李云心叹了口气,“之前我被一个女人生出来,又被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养了十几年——这是我上辈子从未有过的体验。这个女人我叫娘,那个男人我叫爹。”

“虽说我这个人不算正常人,但别人对我好,我也是会开心的。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来了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总记着从前的事情。为什么说话的时候,还总喜欢用那个世界的词儿。譬如说现在我就很想骂你傻比。为什么?”

李云心丢掉酒坛、背了手,低头踱几步:“我之前从不肯细想这个问题。但是今夜见了你。我想明白了。”

“这是我的一种,自我防卫机制。”

“我在上一世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黑暗,也做过了难以想象的坏事——仅仅从当时的社会文明程度对那些坏事的包容程度而言的话……朋友,在犯罪这个当行,我是你祖宗。因此我没法儿相信别人,也并不想相信别人。”

“然后我带着清楚的记忆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感受到你们所说的父爱和母爱。这感觉……很强烈,很强大。我几乎要被这感觉征服了觉得唔就这样子过一辈子也不错。那时候我啊,读书钓鱼下棋写字我的天……我简直是一个圣贤。”

“但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还是固执地在心里想着上一世的事情、生活方式。”

“因为我的心理防卫机制、我的潜意识不想让我相信任何人、不想对任何人付出感情。于是它们试着将我,同这个现实世界隔离开,同那个男人,那个女人隔离开。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不要忘掉从前。”

“我竟然被自己的防卫机制操控了这么久,到今夜再见到你,才明白。”李云心站定了,不再踱步,“那是因为它们意识到,天哪……我竟然对那个男人,那个女人……也产生了感情。而这种感情有可能会令我陷入危险,所以……它们不许我忘记从前的事情!”

随后他抬起头,看着清量子:“我真的很开心,朋友——今天遇到了你,知道一些真相,我才我现……原来我爱他们,我真的可以爱他们。我竟然能……体会到那种感情!不因为任何目的!”

李云心抬手,用一根手指在自己的眼角抹了抹。然后大笑着伸出手,展示给清量子看:“你看……哈哈哈!我为他们流了一滴眼泪!我是真的可以去爱一个人的!!”

看着月色下李云心潮湿的指尖,寒意……自清量子的脊背慢慢升起来。

他忽然感受到了强烈而锐利的危险——因为眼前这个癫狂的人。

……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修士皱起眉,慢慢吸入一口气:“你不是那白云心的丫鬟。你是个疯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云心笑着看他一会儿,说:“你终于意识到了啊……朋友。我的确不是什么白云心的丫鬟。我也的确是个疯子。”

“在下,李云心。”他在黑暗中陡然收敛了笑容,如同野兽一般目光灼灼地盯着清量子,“我父李淳风,我母上官月。被你声称,堂堂正正地击杀。”

“那么今夜,我将在此报这杀父杀母之仇。”

“堂堂正正地——将你碾成一滩渣滓!”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取死有道

清量子曾经与真境的大妖魔争斗,也击杀过化境巅峰、身怀法宝的修行者。

而眼前这个人,自称李云心,却是实实在在的阴神之体。化境巅峰的境界,虚境的实力。

清量子认为他绝不可能战胜自己可是……他的心中便是因为那一句“碾成一滩渣滓”而警兆大作!

因着这在无数危急关头曾令他反败为胜的警兆,修士顾不得再思量对方的真实身份,只毫不犹豫地大吼一声:“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这一声喝出,修士一拍后脑,便自口中喷口一口青蒙蒙的光剑。右手一捞、斜斜一甩,那光剑便化作实体,成了一柄寒光摄人的细剑!

随后这清量子飞身扑击向前,一边以左手在剑身上急写符文,一边豪勇地大叫:“领教爷爷的双修道法!”

一个十一二岁的乞儿如此喊叫,在平日里看起来是有些滑稽的。然而此刻,两人之间的十步距离他只用一瞬便跨越过去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左手在剑身上连书六道符箓。那剑身被法力灌注,变成了刚从炉中捞出来时的赤红色。而那赤红光芒流转撕裂空气,在刺及李云心胸口时——

出嘭的一声巨响!

以这触点为中心,狂暴的气浪与水雾横扫街面,将脚下的青石板尽数碾为细小的粉末。石粉末、水雾、扭曲波动的空气混在一处,这一条长街立时笼在了一团白雾当中!

却又有火花自那剑尖触及李云心身体处疯狂地溅射出来,就犹如钢铁挤压钢铁、铁流吞没岩石——空气都因为那猛烈的刺击而急剧升温,又在下一刻迫散了水雾、造成第二波更加强烈的气爆——

露出了李云心与那清量子!

修士在一眨眼的功夫跨越十步,一剑刺上李云心的胸膛。此刻他刚才站立处因他忽然力狂袭而腾起的尘雾还在未落下,他便已在李云心左胸的一个点、接连刺出十六剑!

这已经越了道统修士的眼光所能捕捉的极限。也正是因为这十六次刺击在一瞬间的叠加、挤压空气、才造成了第二次的气爆!

也是直到此时,李云心才来得及低头、后退——直退出了三步远。

随后去看自己的胸口。

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破reads;。

清量子也没有追。因为刚才那十六剑乃是剑宗凌虚剑派的杀招之一然而……不能伤对方分毫。

李云心抬手在衣服上掸了掸,看着他笑。摇摇头:“够快,但不够劲啊朋友。这样的本领。怎么堂堂正正地杀我父母?”

清量子慢慢地放下剑、剑尖斜指地面,冷哼一声:“只是试探而已。瞧瞧你有什么本领。不过倒是有些手段。”

李云心站在他三步之外,负手微笑:“这手段简单得很。乃是因为我作了一幅《霸王背甲图》——珍卷。你区区化境巅峰的力道,能破这图才有鬼。”

他便说边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

纸是木南居记账用的黄草纸,用一支秃笔草草地勾了一幅画卷。但仍不掩其上惊人的灵力流转。

然后李云心将这图随手撕了。

掷于地上。

“既然是我说出来的手段,我就不用第二次了。”

清量子因他这举动而瞪圆眼睛:“你真是……那李云心?你不是死了么?如今你是鬼修?!你这又是在捣什么鬼?!”

“堂堂正正地将你碾成渣滓啊,朋友,这么健忘?”李云心低低地哼一声。微笑看他,“我那父母教我的手段,我就一项一项地给你看。好让你知道你所谓的堂堂正正——对丹青道士的所谓堂堂正正,是多蠢的一种说法。”

听了他这话,清量子怒极反笑。

他仰起脸看着李云心,掌中细剑颤动得如同即将扑击、欲择人而噬的蛇:“好你个狂妄小儿。你当你凭着一幅珍卷挡住我先前一击便了不得了?!如今再叫你瞧瞧真正的本领!”

这话音落,清量子本人却未动。

但身上陡然泛起夺目的金光!

他整个人似乎在一瞬间化作一颗太阳,照射得这条小巷之中纤毫毕现。便是在这一片金光中这清量子低喝:“玄烨金光法!”

这声低喝出口的同时,清量子又抬起左臂于虚空之中,以这乞儿指尖的一滴血疾书三个字——

锁!阳!台!

字一成。道统符箓的玄妙之力立即应着天时而出。凡是这巷中金光所及之处,一切顿时慢上半拍,好似陷入一团粘稠迟滞、无法摆脱的光芒泥沼之中!

而李云心的身边、一片光芒之内。忽然有一个小小的光人在虚空中成形,成形便拔剑刺击,直射他的胸口。

但李云心只一侧身就避开了这一剑。光芒擦着他的左肩射入地下,一小片泥土在一瞬间化成红亮的熔岩。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在第一个光人出现之后,更多的光人密密麻麻、接二连三地自他身旁的虚空中浮现出来,金光剑芒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如狂风暴雨一般接连向他射去,而那李云心竟又一一避开了!

他距离修士只有三步远,却并未试着冲上前去同对方搏斗——因为每一个修行人都晓得在道统道士施法的时候,最凶险的正是他们身前——强有力的禁制会随着符箓一同出现在他们身前三步之内。那三步之内。才是险境环生。

然而就在这样的险地当中,那李云心的度似乎比金光刺客更快——快到他的身形在那纵横交错的金光当中几乎成了残影!

道统字诀“锁阳台”reads;。专克阴神。在一片浩然金光中会迟滞对方的度、震慑他们的心智。再配上剑宗的“玄烨金光法”,更是相辅相成——本该没人能逃得过这杀招!

然而此刻这李云心偏偏未受那禁制的影响。他闪躲如风。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可变换十几次身形,到了一息的时候,竟无一道剑光可以射中他!

且这李云心还在一边闪躲的时候。一边用好整以暇地声音嗤笑:“够劲,但不够快啊朋友。这样的本领,怎么堂堂正正地杀我父母?”

“如今你是化境——化境。化虚成实,但终究与真境有别。我猜你这金光法。还能撑上……三、二、一——撑不住了吧。”

他话音一落,街上盛放的金光陡然消散,黑暗重新笼罩战场。

李云心微闭一会儿眼睛适应这黑暗,然后又睁开,去看那乞儿。

并且从怀中又取出一幅草纸成的画来,随手撕了。

“《广王破阵图》。”

“我总比那广王要强壮敏捷,而你这剑光却远没有十万大军的刀枪密集锋锐。”

他在黑暗笑了笑:“这图。我七岁时,教我的。”

清量子已不再轻视他。并且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这李云心是化境巅峰的境界、虚境的实力。

而自己从前是真境的境界、如今是化境巅峰的实力。

如果同为道士或者同为剑士,斩杀他轻而易举。但问题是……他是一个丹青道士。

自己先前上了他的当,给了他半个时辰的时间来准备!

一个准备充足的丹青道士、且在这条街待了一个时辰。清量子知道之前穿过他所布设的禁制的那十几道灵气流是怎么回事了——是这李云心在设伏。

因为那一个时辰,这李云心以充足的准备迅拉近了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甚至……

见了鬼,他可不是普通的丹青道士更不是洞天流派里供奉的那些用来作画的废物啊。

化境巅峰的、真正的丹青道士的手段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见识过了。而他当初同那李淳风夫妇交手,也是他们的神魂化真身远遁千里之外迎敌——那是纯以修为对拼,没动用一丁点儿丹青道士的手段!

现在清量子知道李云心反复强调的“堂堂正正”,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而他的错误就在于,同这准备充足的丹青道士拼道法。

这李云心备下的都是保命的法子。

可见他对那身体爱惜得紧。

那就意味着……脆弱得紧啊。

他也是双修的剑士。化境巅峰的身躯总比虚境的身躯要强悍。他应该在第一击被那李云心接下之后继续以剑宗法门贴身缠斗,而不是退开三步远斗法!

便在这时清量子听到李云心在黑暗里说——

“既然已经让了你两招,现在就该我出手了。一会我揍你的时候。你不许哭。”

这话音一落,李云心向着清量子猛扑而来!

清量子也怪笑一声,提剑便迎了上去:“来得好reads;!!”、

此时正有乌云遮月,长街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但黑暗并非高明武者的障碍——气流、声响、温度,皆可成为指路灯!

清量子在合身扑上之时便已书写了一道符箓——身前三步立成禁制。倘若那李云心扑过来,便会被这禁制纠缠一时。而后他便可……

但眼前忽然一片微弱的金光照耀!

借着这金光清量子看到——那李云心竟视三步之内的禁制为无物,直直地突进来了!

而那微光……便是一道又一道无效的禁制在他身上破碎的光亮!

清量子在心中破口大骂——今夜是犯了什么邪祟?!

这李云心身上怎么没有一丁点儿合常理之处?!

然而来不及思索,那李云心已经蛮横地一拳挥了过来。拳风极盛,力大势沉。直奔清量子的面门。

这力量、度、招式,即便是一个世俗中的顶尖高手、千年难遇的武林奇才。也会被这一拳砸成肉泥。

但在清量子看来,撕毁了那《广王破阵图》之后的李云心度已慢得可笑。他甚至有时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想了几种应对的策略。但最终决定,以剑芒直击拳风!

今夜他已经受够了这李云心的侮辱与轻视——而他的实力明明远在对方之上!

这小儿眼下得意忘形……便要如此好好地给他一个教训,好让他知道他清量子的剑宗道法是——

他一剑斜挑而上。

是多么的——

随后剑身一振。

锋锐无匹!

直迎向那李云心的拳风!

“嘭!!”

清量子的半张脸几乎都被砸瘪,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他的那一剑,的确是实打实地刺出去了。

直迎上李云心的拳风。在一瞬间刺出了三十二剑。分别刺击他的指节、手腕、双目,又在心口刺了二十九次,所用时间只是一瞬。剑身上灌注了一个化境巅峰修士的全部力量。

虽说这乞儿的身体只是临时以灵力强化,但也已足够强了!

于是清量子在落地的那一瞬没有想明白的事情便是——

为什么……这李云心未死!

虚境实力的鬼修之身。不可能挡得住这样的力量!

但虽然半个脑袋被砸瘪,人已该死了。然而毕竟是夺舍的身躯、有修士的魂魄操纵。这清量子已觉这是最后一搏,立时再从地上跳起来,持着断剑再往李云心的方位扑过去!

这一次他已不讲什么章法——虽说在活舍身上被杀死、或者被击出体外又会损耗他的功力,但此刻清量子已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今夜不拼尽全力杀了这李云心,以后将会有更大的麻烦!

这小子……太邪门了!

自己竟没一次,哪怕一次。算得到他!

黑暗之中的长街上再次爆射出更加猛烈的火光与拳风来reads;!如此激烈地颤抖了三息之后,一声短促地、压抑不住的惨呼……

清量子那乞儿的身躯嘭的一声又被击飞在地上,而心口,已破了一个碗大的血洞!

化境巅峰修士灵力庇护的强悍身躯……竟被生生击穿了!

遮月的乌云,此刻终于散去。

而奄奄一息的乞儿……终于知道为何这李云心刚才明明被他刺中那么多剑,却毫无伤、甚至身体会在刺击时迸射出激烈的火花了!

因为他身前站立的乃是一个……魔神之躯的存在啊。

身高丈余。

头生血红的狰狞鹿角。

雪一样白的长丝,如同雄狮的鬓毛。

通体覆盖着黑沉沉的鳞甲,微微一动,便出金铁交鸣之声!

一双金眸当中一道黑色细线,妖异狰狞。一张布满獠牙利齿的嘴咧到耳根。如同野兽一般微微狞笑着,喷吐出云雾之气,对他说——

“你可知我曾以这渭城为卷。为自己重塑了神魂法身?”

“这渭城的街巷阡陌,便如我的经络。如今你在这渭城之中同我争斗,便好比在我的身体当中与我争斗。”

“便有好好的道法你不用,非要同我肉搏,哈哈哈……”

“——你说你是不是……取死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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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推荐的《我不为仙》,我把人家书名写错了。

叫《我不求仙》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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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成为渣滓的第一步

乞儿横躺在已成废墟的街上。自胸口流出的鲜血很快形成一片小小的水泊,令人忍不住惊叹他竟然有那样多的血。

但他仍抬起头,以仅剩的一只眼睛死盯着李云心,话语同鲜血一起喷出来:“我不信……这怎么可能?!你是……你明明是人!死了也要做鬼修!你怎么可能变成了妖魔?!”

现出了法身的李云心弯腰,用一只手将乞儿拎在半空。他身上的鳞甲铮然作响,在月光下出悠长而清亮的声音。

这魔神以细瞳看着乞儿,每说一句话都会自口中涌出炽热的蒸汽:“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不过我也有疑惑。既然你很快要死,总不会想要自己做一个糊涂鬼。”

“那么你问我一个问题,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让你明明白白地走,可好?”

即便落到如此境地、心中满怀诧异惶恐,但听到李云心这样的话之后,清量子依旧在心里冷笑一声。

乞儿这身体当然会死。

但他清量子……可没那么容易死!

于是他喷出一口血,以最后的声音虚弱地说:“好。弄清楚这些事……我魂飞魄散也情愿!”

李云心以那双细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狰狞而意味不明的微笑:“那么我问你,是你亲手杀死了李淳风和上官月么?”

“……不是。”

“那么是……噢。该你来问了。”李云心看着他,“请问。”

“为何我身前三步的禁制对你不起作用?!”乞儿又喷出血,溅到李云心的鳞甲上。但迅化为蒸汽。

龙子大笑起来:“你这人,死到临头不问我些别的,却只想弄清楚自己为何败在我手上——真是永远也成不了大事!”

“不过尽可以告诉你。我现在乃是龙子螭吻,天生与这世间因果断绝。你那道统禁制便是调用天地之力来起效——我既与这世间没因果,当然可破一切法!”

“再奉送你一个事实——那夜龙子螭吻,也是如此破了刘凌的三步之障!”

“什么意思?你不是就是龙子么?”乞儿皱眉。

“这是下一个问题了,朋友。”李云心摇头,“那么我问你。不是你亲手杀的,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

“我重伤了他们,而后是神君出的手。千里之外。一击即死!”乞儿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畅快的笑。

但李云心并未被惹怒,只微微摇头:“你这人倒是喜欢耍心机。猜我下一个问题会问谁是神君。不过不要紧……我的秘密足够多。”

乞儿含糊地哼了一声,喷吐出更多鲜血:“好。那么我就不问你为何之前还有个龙子、你又是如何变成了龙子。我只问你,倘若你真的是李云心。你潜伏在这渭城打算做什么?!你敢对我说吗!”

“这有什么不敢?”李云心笑起来,笑声像是金属与金属摩擦。自口中喷吐出的灼热蒸汽令乞儿沾血的乱迅变干,慢慢的,他的那一半脸上也起了水泡,“我现在既是龙子,便是渭水龙王。我的打算当然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龙王,让你们这群碍眼的东西统统滚出我的地盘。”

“好大的口气。”乞儿似乎越来越虚弱,甚至未等李云心提问便道,“那神君乃是我共济会一位大神通者,有通天彻地之能。你要问我他是谁。嘿,我可没有见过!我再问你,你可敢细细说说那神龙教与你有什么关系?!”

李云心笑了笑,将乞儿的身躯丢到地上。

这残躯已失血过多,早死绝了。只因清量子魂魄不肯走,赖着一口气。如今这死而不僵的尸体狼狈地横躺于地,用唯一一只渐渐浑浊的眼睛盯着李云心,嘶声道:“你可敢细细说来?!”

李云心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他,走到他身边站定:“好。细细说与你听。”

“如今这渭水附近,实则是有三股势力。”

“你和那月昀子算是一方。洞庭湖中洞庭君算是一方,白云心也算是一方。”

“月昀子想要为凌空子报仇,或者也知道那刘凌未死,在洞庭君手中。然而他又是修士。与妖魔天然为敌,且知道刘凌死在白云心手中。”

“于是月昀子希望那两个妖魔都死掉。然而那是两个大妖魔,我是月昀子那样的聪明的人话,就会试着让两个妖魔争斗、落个两败俱伤,我渔翁得利。”

“洞庭君则想要为龙子报仇。我让那洞庭君相信是刘凌与白云心联手杀了龙子——他有可能没有确信,但无所谓。他一定是会记恨道统的。想要道统的人死。但洞庭君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做这事风险太大,所以……就会试着让道统与白云心争斗、落个两败俱伤,他渔翁得利——因而不论他信不信,都不重要。”

“至于白云心……如果我没看错她的话,她就只想要羽衣。从洞庭君那里夺回羽衣。当然,当初是道统的人夺走了她的羽衣,那么无论是洞庭君还是道统都有理由相信,白云心想要道统的人死。”

“然而在我看来……她才不在乎那么多屁事。”

“那,现在你知道了。在月昀子和洞庭君看来,眼下渭水附近的三股势力、都希望其他两股势力死,都希望看到那两个斗得两败俱伤。同时也都清楚,除自己以外的两家,是绝不可能真心合作的。”

李云心说到这里低头看了看乞儿,哈哈大笑:“哦,看你这表情我是说对了。那月昀子真的如此想。”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很好办。因为那三位都想不到……还有第四股势力。”

“便是我了。”

“我没死,而且变得更强。洞庭君与月昀子小心翼翼都在等对方先出手、好看看哪里有破绽……这可不行。一个是三千年的大妖魔,一个是动辄打坐数日不挪窝的真人……我可没耐心做很久的缩头乌龟。”

“说实话洞庭君和月昀子都挺聪明,做的事情也合情合理。唯一不合情理的就是我了。这不怪他们太蠢,只怪这世界太奇妙。”

“所以我搞出来一个神龙教啊。一边令自己吸收信徒们的愿力、慢慢变强。另一边……哈哈哈,这可就有趣了。”

“月昀子当然会想,天哪,这神龙教展这样迅、又打着什么龙子的名头,必然有人支持——一定是洞庭君啦!而今你又将我之前的话对月昀子说了,他就更会肯定——唔。果然是洞庭君和白云心搞出来的。”

“但那么多信徒的香火愿力总有个去处——那洞庭君和白云心都是妖魔,都要垂涎这愿力,必然起内讧。所以月昀子就会想,哈哈。我且坐等,等这神龙教真的势大、那愿力再无法被忽视了,便看你们两虎相争!”

“那洞庭君呢……也一样想啊。他会想,这神龙教一定是道统和白云心搞出来的——道统吸收不了香火愿力,只会便宜白云心。一旦那白云心越来越强。道统哪里还坐得住?也要起内讧!”

“他们这样想,是相当正确的。而我这些天来回奔走……也正是为了令他们加深自己的印象、坚定自己的信念。至于白云心啊……我也不担心她。不过这是为何,我就不告诉你。”

“所以这样子,他们互相提防、算记下来……就都会眼睁睁看着神龙教势大。”

“而且还会觉得,事情越来越朝着自己预料的方向展而去了。”

“哈哈,这群蠢货。却不知那愿力都被我受用了。”李云心狞笑起来,低头看乞儿,“你说我这计妙不妙?”

乞儿气若游丝,李云心得很用心才能听到他的话:“呵呵……你这计,妙。但也不是万无一失……你要依赖的人太多。不可能每个人都依着你的想法行事。一旦哪里出了岔子……呵呵,你这小儿,聪明倒是聪明。只是经验还不足……”

乞儿的气息越来越弱,但语调却越来越欢快:“不过你能想到这样的计谋……也算是玲珑心。倘若假以时日、再多磨练磨练,或许真可以成为我们敌手、只不过……咳咳……嘿嘿,你这小儿得意忘形,将秘密都说了……可曾想过万一你制我不住……我逃了,你怎么办?”

“我再问你。”乞儿的眼中泛起更加得意的光亮,“倘若你——”

“聒噪。”李云心忽然探出一拳,毫无征兆地打断乞儿的话、轰在他身上。

嘭的一声巨响。这街道的地面都猛烈地颤动起来!两侧的建筑原本就在争斗当中损毁、摇摇欲坠。到了此时再承受这样的力道,哗啦啦便倾倒了一片。

而那乞儿的尸体在这一拳之下……早不见了。

而是变成了几乎覆满半条街道的血糊!

待尘埃落定,李云心才直起腰。眼下,他站在一个巨大的深坑里。坑中是蛛网一般的裂纹。奇异的是坑中反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糊——因为巨力与地面的摩擦所生出的狂暴冲击波与高温,已将这坑中的其他零碎统统清扫干净了。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怪不得刘凌这样杀人。真的……爽得很啊。”

修士、妖魔们争斗,谁都不会认为只要将对方的肉身摧毁就算了事。因为肉身损毁,还有魂魄。而对于清量子这样的异人来说。他的魂魄更加与众不同——实际上,他已类似鬼修了。

眼下这清量子现出了五短身材的真身,在黑暗中着青蒙蒙的光,满脸怒意地看李云心:“怎的突然动手杀我?!”

“我说过,要将你堂堂正正地轰成渣滓。”李云心平静地看着他,“忘了?”

“或者你觉得,我要等你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堆你的观点推论、然后以你可笑又浅薄的见识来推断我的谋划、最终等你爽够了……我才可以杀了你?哦,我偏偏不想让你得意。”

清量子恼怒地一指他,再一次怒极反笑:“好,呵呵……哈哈哈……嘿嘿嘿嘿!好,你以为将我那肉身轰杀了,我便任你宰割了么?狂妄小儿,方才爷爷正是在诓你的话!便是等你得意洋洋地将你的谋划和盘托出,才脱了那肉身,现出这真身!”

“现在爷爷就要远遁千里、将你方才说的事情统统告知那月昀子……嘿嘿,我看你如何追悔莫及!”

他这话说完,李云心便猛地一拳挥出!

然而……方才将乞儿的肉身轰成了血糊的一拳,此刻却从清量子的身上穿过——仿佛那只是一个幻影。

清量子纵声狂笑:“你这一拳,能击散魂魄、能击散鬼修,却击不散我!你可知我乃是——”

“阴差嘛。”李云心打了个哈欠、就站在清量子两步之外平静地看着他,“森罗殿的编外人员嘛。不是鬼魂,也不是鬼修。寻常人间道法害不得你的魂魄——因为你属于地府的事业编制,也算是有神位吧……”

“还有什么?说说?”

清量子呆滞片刻:“你——怎会晓得此事?!”

李云心耸了耸肩,便又有铮然之声:“还有一件事就是,你我都清楚,肉身的痛苦对于修士而言实在没意思——谁在修行的时候没受过难以忍受的苦呢?身体肤之痛不叫痛,灵魂深处的痛才最痛。”

“我说要把你轰成渣滓,具体过程其实是这样子的——先把你这个身体轰成渣;然后把你的自信和自尊轰成渣;再接下来,把你的这个唔,神魂也好灵魂也好,轰成渣——这样子,才叫堂堂正正地轰成渣滓。”

“所以你觉得刚才是你诓我说了那么多,其实你不问我,我一样会告诉你。一点一点地、把我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你。这样子你先得意,觉得自己成功了。得意之后,就想回去将我的谋划同月昀子讲了,那时候你们痛下雷霆杀手,我必然……唔,你是说‘追悔莫及’,对吧?”

李云心的嘴角慢慢上翘,露出一个危险又愉悦的笑:“你说,在你这么想的时候,我再击碎你的幻想。让你在最后一刻心中还在念念不忘——‘啊呀,倘若我能早些走不听他说这些,将这些话都送回去该多么好’——这,该是一件多快活的事情啊?!”

听了他这话,清量子心中暗叫一声不妙!

转身便飞纵而去!!

但就在这一刻李云心掌心一条铁索如闪电般探出——“着!!”

哗啦啦一声响,那原本连灵力、妖力都触碰不到的清量子魂魄,正被这铁索锁住了脖颈!

随后这铁链再一收……那清量子,便如这铁索锁过的无数孤魂野鬼一般,轻飘飘地被拉到了李云心身前!

李云心低头,微笑着看这被锁住且手脚动弹不得的清量子:“朋友,你是阴差。但我啊……是阳世判官啊。”

“多么愉悦的巧合和时机,对不对?”

他一边说一边又用另一只手摸出藏在鳞甲下的薄册子、翻开,道:“瞧瞧,这里写着……唔……说这铁索能魂魄,但锁不住真人之魂。哈……你现在只是个化境巅峰。”

“又说了……嗯,又说过那森罗殿的等级制度,我瞧瞧你这阴差……嗯,要以九霄雷霆真火、劈击七七四十九道,才可消灭?”

“不过又说,擅自击杀鬼差之人罪孽深重,将会被阎君索命啊。”李云心皱眉看看那不能言语的清量子,认真地思虑了好一会儿,忽然嘻嘻一笑,“逗你的,朋友。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可从来不信巧合。譬如说,为什么偏偏前几天就让我做了个阳世判官给了我这一薄一锁?为什么就恰好,让我了解了你是个什么东西?”

“所以……现在我们来做最后一步。”李云心收敛笑容,平静地看着清量子,“——把你轰成渣滓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疯子

清量子的魂魄并不能言语,但眼中已透出恐惧得近乎疯狂的目光——

没人,比他更畏惧死亡——尤其是在一直坚信自己绝不会真的死去、任何思虑当中都没有“死”这个选项的情况下!

那李云心……怎么真敢杀他?!

要被阎君追魂索命的呀?!

他又怎么会是什么阳世判官?!

这世上已知的阳世判官,一共也不过双掌之数!!

但就在他真的想清楚这些事情之前,李云心已经郑重地后退了三步远。

随后……

他的鳞甲张开了。

不久前被他痛饮进体内的十几坛酒水变成浓烈的云雾,自他的鳞甲之下袅袅升起。最初是一丝一缕,很快变成缭绕在身边的雾团。随后那云雾聚集成云朵,并且开始慢慢翻滚。

便是与此同时,月光也被遮蔽了。

清量子抬头,看到天空中也出现了浓重的乌云。李云心身边的雾气翻滚,那乌云便也随之翻滚。但声势更为浩大、翻卷得更加猛烈!

一刻钟之后,整座渭城上空都被浓云笼罩。

电光,自乌云中亮起来!

清量子听到了滚滚闷雷的声音——

随后便是炫目的光亮。

纵然有千万般困扰惊慌难以置信、在心中狂呼他怎么真的敢?!

——但那的确是他最后的记忆。

被云雾包裹的李云心鳞甲猛然开合交错,于是那渭城上空的云层之中的电光便愈炽烈!一道道电蛇翻滚游走纠缠,最后汇聚成第一道粗大的电芒——

一闪!

轰鸣!

一条连接天地的亮线正中那被铁索锁住的魂魄。

没有任何抵抗、也没有任何异像。由云层中七七四十九道雷电汇聚而成的九霄雷霆火在一瞬间彻底击散清量子的魂魄……

轰杀至渣!

这一击过去,李云心深深地地吸了一口气。于是围绕在他身周的云雾尽数被他吸入胸膛。而那原本聚集在渭城上空欲作倾盆之势的雨云,在刹那之间烟消云散,重现一轮明月。

李云心站在原地、盯着清量子方才被轰杀的地方看了一会儿,低叹一声。

随后身体陡然缩小,重新化出了人形、衣裳。

再往上清丹鼎派驻所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之后,转身便没入小巷中。

他穿街过巷,走了将近两刻钟。才终于有人三三两两地从家中探出头,看外面的情况。

清量子封死了街道,李云心则作法提前驱走了附近的居民。一切都未惊动这渭城里的人——除了突如其来的浓云狂风,以及闪电。

上一次渭城上空出现这种异象之后带来了大灾难。这一次人们再次惶恐起来。然而他们来到街上担忧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再次听到巨响或者烟雾,于是有人说,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

这时候李云心已经到了城南。

城南是渭城里商贾贵胄聚居之地,在此刻亦不显慌乱。一些大户人家的家丁被武装起来来到街上探查,在确认无事之后又慢慢退回府中。

李云心沿着一户人家高大的院墙走了一会儿。随后在月光里停下来。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就转过身——现白阎君站在自己的影子里。

“我还以为会有好戏看,怎么就那样轰杀了?”白阎君不慌不忙、细声细气地说,“你竟然杀我的阴差,可是好大的胆。”

李云心温和地笑起来,之前斩杀清量子时的戾气全不见:“渐渐现您也是个幽默的人,这感觉挺不错。”

“刚才忽然觉得腻味了——不然怎么样,听他求饶么?他说出来的话我不敢信。而且担心月昀子赶过来——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在要你们帮我?”

白阎君瞪大了细长的眼:“帮你?”

“那清量子说这世上已知的阳世判官不过十个,且你又恰好在前几天送我了这册子和铁索。我今天才可以对付他——您别说都是无心的。”

白阎君嘻嘻一笑:“你这小儿,想得忒多。倒的确不是无心的。但说要帮你,嘻嘻,可算不得帮你。只是为你提供些便利、瞧瞧你能做到哪个地步。做得好,就再帮帮你,捱不过去,没了也就没了。这世上又不缺惊才绝艳之人。”

李云心在街道上,一步步地踩着自己的阴影、低着头,玩耍似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抬头问阎君:“是画圣么?他是不是还没死?在帮我?”

“噫。你说天下三圣那个画圣?”白阎君撇撇嘴,幸灾乐祸,“那祸害早死啦!你莫问我,本君来问你。嘻嘻,你这人魔有趣,竟真会流眼泪的——我且问你,你此前作了一幅《霸王背甲图》,那张我晓得是真的。之后又说什么以那《广王破阵图》躲他的玄烨金光法——”

白阎君忽地出现在李云心面前,眯着细眸看他:“我可是知道。压根没什么《广王破阵图》——你就只有时间作了那背甲图!你同我说说,你是凭着什么躲开了那玄烨金光法的?你现在神魂即是法身,那金光法又威力奇大,哪怕射中了你一次,也得要去你半条命呀!”

李云心微微退后一步,皱眉:“这你也瞧得出来。”

白阎君笑:“我还瞧得出你撕碎那些画作只是为了虚张声势。那样的草纸能做出什么珍宝卷来?你用了那一会儿,也就没甚效果了——倒不如撕了抛了,然后哄得那傻子觉得你宝贝无数与你斗法不得便宜,该同你肉搏……嘻嘻,你口口声声说堂堂正正,也还是使了诡计嘛!可见你那个父母,唔……嘻嘻,你也可以拿来用的!”

李云心听白阎君说了这些话,忽然笑一声:“我说躲那玄烨金光法的时候什么都没用,的确是我自己在躲——你信不信?”

白阎君嗤笑:“你倒是会说笑。你这种人,岂会冒那样的险——一次没有躲掉,本君又不救你的话,你就当真死啦!”

于是李云心耸耸肩。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几步那白阎君才又出现在他身边,瞪圆了眼睛:“咦?你这疯子,你当时当真是自己躲闪的?!”

“你也知道我是疯子啊。”李云心平静地说,“疯子不疯。这像什么话。”

白阎君惊诧地盯着他:“中了你,会死!”

李云心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边走边转头看白阎君:“这世上没有万全的谋划的,您不知道吗?实则我谋划一件事,都是在冒险。我去唬人骗人。都是依照人之常情去做,觉得那人最有可能怎样怎样——万一遇到我自己这种人不按套路出牌,那就会失败的。”

“所以……我如今冒险又什么好惊讶的呢?我是一个疯子啊。”李云心诚恳地说,“疯子不喜欢事事循规蹈矩——哪怕是自己的规矩。你说的从不冒险、没什么把握就不去害人的,不叫疯子——那叫变态。”

他又走了几步,低声道:“而且我的确喜欢他们。这也算堂堂正正。”

“你一个要人命的又不会懂。”

白阎君就不做声,只漂浮在他身便细细盯着他看。过半晌才道:“呵,你也不懂。”

见李云心仍在快步沿街走也不理他,便又问:“你这疯子又要去算计谁?”

李云心耸肩:“我早晚会懂的。至于现在,我要去于家。刚才那场架不能白打。这是个好机会,我也忽然想到个好法子。”

“然后我还有个问题。”李云心饶有兴趣地看白阎君,“你是女的?”

“啊?”

“你很八卦啊,还对我很感兴趣。”李云心狭促地皱眉,“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白阎君又跟一会儿,陡然瞪大眼,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这小儿——哈哈哈哈——本君岂会——哈哈哈哈哈哈——”

便一闪身不见了。

“神精病。”李云心撇撇嘴,忽然向左一转,径直穿过一户豪宅的黒木大门进入院中。

这是真正的豪宅,他眼下站在这豪宅的正门之后。

门房并没有瞧见他——因为他已经隐去自己的身形。

于家。

李云心还记得当初那个将他和刘老道自路边唤醒、又送进渭城的年轻人。他叫于濛。是这渭城里数一数二的豪门少爷。当时对他的印象是古道热肠,可惜脑子是傻的。

城里的“青年俊杰”们都喜欢这个脾气好又多金且傻的于少爷,李云心也没理由不喜欢他。

好久不见,这便来找他。

但于家实在太大。他足足找了半个时辰才摸清楚这家的布局。然后,找到这于濛所居住的院子。

家里倒是没有亏待这个傻儿子——怎么说也是镖局行会的龙。

这一个三进院,花木成林,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李云心对此稍感诧异,还以为那于濛会更喜欢简约大气的风格。但依旧穿堂而过、无视那些在外间偷睡了的仆役、丫鬟。直入于濛所居的内室。

这于濛睡得香甜,一床锦被被他抱在怀里,床上只有独个儿一人。天热便在下身穿了短裤,也是绸缎的,在月色下流淌着水一样的光泽。

眼下歪着头睡,一条胳膊垂在床边,安静的室内就只有他的呼吸声。

李云心现出身形,挥手隔绝了室内的声音。随后俯身拍拍他的脸:“嘿。”

本以为要再使些力气,谁知这于濛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迷糊之中伸手抓起床头的瓷枕便向地上砸。然而倒底是睡梦初醒,瓷枕擦着李云心飞过去,在地上不知砸到了什么,哗啦啦的一连串响。

这下子于濛是真的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昏头昏脑地看……

便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穿着白衣的年轻男子就站在他床边,低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于濛登时愣在那里。

不动、也不出声。

月光流淌在地上。过了一小会儿,屋角什么东西似乎才刚才就被损毁,到此时终于撑不住了,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

这声音……仿佛让于濛觉得自己还在人世间了。

于是他就低低地问了一句:“啊……阁下是鬼吗?”

李云心在心里笑出了声——果然他喜欢的人,没一个是无趣的。

他便木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拱手向于濛行了一礼,道:“恩公还记得我吗?”

这于濛见鬼说了话,也不知是因为天生有些愚笨痴傻还是觉得对方声音和善,倒真不怕了。只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了李云心一会儿,恍然大悟:“哎呀,你是我家庄子里病死的那个账房!”

李云心摇头:“两个月前,恩公在城外野原林边见到一个道士、一个少年、一个镖头昏迷,于是将他们救起、带回了城。”

于濛眨着眼想了一会儿,用力地一拍被子:“啊呀!!记不起了!”

李云心叹了口气:“恩公听我说便是。当日你救下的乃是乔氏洪福镖局的镖头乔段洪、渭城龙王庙的庙祝刘道士,以及在下李云心。恩公可以去打听,定能记起此事。我如今……”

于濛打断他的话:“咦?既是已经被我救了,如何又成了鬼?”

不等李云心答话,又眨眨眼,忽然起身赤脚站在地上:“定是被人害了。”

他绕着李云心转了一圈,又突然叹息一声:“好吧。李兄弟被奸人所害冤魂不散,第一个便想到来找我——如此信任于某,于某忝为大庆镖局行会龙,定不会令李兄弟失望!你尽管说来,有何冤屈!”

于濛这样的做派,在渭城的那群公子哥们看来便是痴傻,在真正的江湖豪客们看来是古道热肠,而在李云心看来,只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还很是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位于龙在一刻钟之内便在头脑中还原出了整件事——镖局是遭了野兽袭击。

李云心很喜欢他的好心肠,但并不喜欢他的智商,因此不与这于公子打交道。只是如今,于濛的这个特点恰好能为他所用——渭城里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他便又施一礼,道:“恩公且听我说。我被恩公救起之后寄居在那龙王庙,后来那里遭遇了妖魔争斗,龙王庙的神像被毁,我与那庙祝也一同被杀害。”

“而后龙王爷恼怒我与庙祝管照不力,便使蟹将军将我与老道都抓去了龙宫,折磨不得解脱。我捱了许多时日,今夜终于趁那虾兵打盹之时偷跑出来。龙王大怒,便使浩瀚海龙太子前来拿我——不知恩人方才可曾听到雷声?”

于濛紧皱眉头听他说了这些。此刻听他提到雷声又恍然大悟:“那雷声……便是浩瀚海龙太子来拿你的?我刚才是听到了——那雷极怪,生生将我吵醒了,我又花一刻钟才入眠哪!”

“眼下那龙太子,已经追来的路上了。”李云心拱手道,“望恩公救我!”

于濛忙向窗外望了望,也不顾他一身血衣吓人,立时道:“我如何救你?”

“去找那神龙教便可救我——恩公可曾听说过神龙教?”

于濛皱眉:“咦?我倒是不曾听说——”

却见李云心向窗外看了看,神色愈慌张:“那龙太子以雷击我之时损毁了街上的大片房舍,恩公若能以神龙教的名义重新修葺那房舍——哦,那神龙教拜的便是浩瀚海龙太子,龙王爷定能……”

说到这里李云心忽然大叫:“啊呀,来了——!”

一挥衣袖,便将于濛迷翻在地。

从杀死清量子到现在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李云心看看窗外月色,手一摆,便将于濛重新掀回到床上。

然后在地上狠躲了一下脚、撤去禁制,如一阵风般地穿墙而出。

第一百五十章 乌苏和离离

最后一声再次将于濛惊醒——在他被迷晕几息之后。

这位镖局行会的年轻龙猛地从床上坐起、抬头便向床边看。

但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月光。

盯着那月光略愣了一会儿,大叫起来:“来人!来人!乌苏!离离!”

声音很快惊醒睡在外室的小丫鬟——两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边匆匆系着衣服一边举着烛台推门走进来。但刚进来就呀了一声——

门边的地上一片狼藉,古玩架子倒了,她们晌午为主子串的手钏也散了。碎片洒了一地,地上还有主人的瓷枕!

名为乌苏和离离的两个小丫鬟登时持着烛台奔至于濛塌前,将烛台搁在桌上便将他一把拉住了。一人在他身前细细摸索、一人在他身后细细摸索。于濛急得直跺脚要她们闪开好去看地上的碎片,但两个小丫鬟起了性子,一把将于濛按在床上了,口中一叠声地问:“濛濛可还好?哪里伤着了吗?”

“这渭城当真没王法了,我于家也能遭贼!这里可是内院!!”

“赶紧去喊人呀愣着做什么嘛!”

“我要看着他呀你才该去!”

于濛大急,忙摆手:“不不不不不要喊人!我砸的!不要喊人!”

乌苏和离离一愣,这下子不争了。两只小手齐齐探上于濛的额头,眼圈里登时泛出泪花来:“濛濛可是惊着了??”

于濛恼了,使劲儿站起来蹿到桌边:“莫闹、莫闹!我与你们说,是有一个人给我托梦来了!”

一边说一边借着烛火看那一地狼藉,眼睛亮起来:“竟是真的呀,我梦里记得自己丢了个枕头——啊呀,和真的一样!”

然后转头对乌苏和离离道:“我同你们说。方才我在睡梦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个姑娘满脸怜爱地看他,猜他到底是受惊了还是做了噩梦。只哄着他听。但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劲了。

乌苏起了身走到于濛身后。拿手在他的裸背上擦了擦,然后一愣:“啊呀……是的呀……”

于家是大户人家,内室是一水儿的水磨石地板,底下有地龙。夏天凉爽、冬天暖和。但毕竟没有进屋脱鞋的规矩,院外又有泥土地,因而这地面上难保有些泥土灰尘。

稳重细心些的乌苏便自于濛的背上摸到了一点泥痕。

于濛反手在自己背上抹了一把,瞪眼大笑:“看,看。我可没说疯话!我便记得是梦里……”

“濛濛你是记得自己见了那人、又睡过去了呀。”乌苏想了想,忧心忡忡地看看自己的手,“万一是真的呢?譬如说不是鬼而是什么人迷了你……又迷了我们……”

窗外的某个身影听了她这话,微微笑了笑。

到没想到于濛身边还有这么个细心谨慎的小丫头。

不过……谋划这种事总不会事事称心,他已种下了一颗种子,不芽就看它自己吧。

于是当离离在屋里小声说“我倒是听说过那神龙教、但修葺房舍也是好事”的时候,李云心飘然而去了。

而这时候,月昀子则是飘然而至——至那清量子被击杀之处。

没什么人来。人们连这条街百步之内都不愿接近。因为上一次的教训犹在——那桃溪路出了异象,一群人跑去死人财,结果被未走的妖魔杀了一个。

而那衙役更不敢去——上一次在桃溪路。柳河府的捕快公人就是因为去得快,被妖魔悉数腰斩了!

因而这长街上,只有他一人。

月昀子负手站立在那坑边、在由乞儿身体所化成的血糊上。微微闭着眼。

他在试图通过现场的各种痕迹还原曾在这里生的过的一切。

然而无论他怎样想都不清楚……

到底是那老物出的手,还是那白云心?

当下的渭水附近能杀清量子的,便只有那两人了。

清量子,阴差之身,大成真人的境界、化境巅峰的实力。又有着那样的眼界和见识……谁能这样子杀了他?

那老物不可能踏出洞庭一丈之外。大概不会是他。

若是那白云心……之后那九霄雷霆火,又是怎么回事?!

这样想了一刻钟,月昀子猛地睁开眼——

倒吸一口凉气。

他想到了……

一个很可怕的可能。相比这个可能,他倒更希望这件事的的确确是那老物与白云心做的!

一息之后,月昀子飞身退出了这条长街。

三息之后。月昀子已回到了上清丹鼎派的驻所,并且自他的大袖中取出一道符箓。

此时仍是深夜。月色皎洁。

月昀子挥袖击灭桌上的烛火,于是手中的符箓便泛起淡淡的金光。

他在想要不要祭出这道符。

道统与剑宗几乎在世俗间的每一座城市都有驻所。驻所中皆有修士驻扎。虽然可能道行低微、虽然各大流派、洞天之间也不是和睦一片,但毕竟同气连枝。

他此时祭出这道符,数日之后消息便能回传到琅琊洞天——便会有人来。

但月昀子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将符放下了。

他刚才想到的那个令人担忧的可能是——有其他龙子抵达渭城。

当初凌空子要除龙子,洞天之中虽有异议,但并不强烈。因为高阶修士都晓得些大妖魔之间的辛秘。譬如说那九公子虽然也是世间少有的强横妖魔,但在九个龙子中,却是道行最低微的一个。

神龙似乎也并不喜欢这个九子,只给了他一条渭水——还被其他妖族侵占了。

因而倘若真的要杀,是可以杀的——在道统与剑宗内部早有一个共识。那便是,人与妖魔终有一战。

唯一的担忧是,龙子的兄弟们可能会为他报仇。然而这件事儿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一则,妖魔们残忍狡诈,即便兄弟之间也并无太多情谊——更何况是性情、出身、实力皆不同的九子。世俗间的天子之家无亲情。妖魔之家尤甚。

二则,哪怕某一子与就龙子交好、又或者打算夺了他这渭水……手也伸不到此地的。

当年真龙出世,将这世上的大妖魔一一降服。后又将天下七分的水系分封给了九子。但问题是……是“天下七分的水系”,而非“天下的七分”。

在江河湖海之外。这天下还有山川丛林、峡谷沙漠、雪山草原。在那些地方,亦有很多强大妖魔——强大到了神龙亦不愿撄其锋芒,而只要它们拜服称臣便可的地步。

九公子这渭水渭城一地之所以还保得住——与其他龙子之间相隔甚远、其间有强横妖魔盘踞也是原因之一。

而且如今真龙久未现世,昔日那些向它臣服的强横大妖们都已蠢蠢欲动——没了神龙的庇护,九个龙子便也只是妖魔而言,凭什么占据天下七分水域?哪怕是名义上!

便是因此,洞天的长者们认为除了这九龙子,一方面可以试探妖魔的态度。另一方面还可扼杀一个可能成长的大妖,乃是一举两得之事。

但眼下……月昀子觉得自己不是很确定了。

只因那“九霄雷霆真火”。九霄雷霆真火,指的乃是因着天地阴阳二气交合碰撞而激出来的雷霆当中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在妖魔中拥有此种手段的,只能是龙族。

要说修士,一些高阶修士也会此种把戏,然而并不是什么“雷霆真火”——自掌心生出雷电、从高空劈击而下,哪怕声势再浩大、威力再强,也没有九霄雷霆真火当中的一点神元气。

在千年之中修士们曾经试图解决这个问题——龙族聚拢云雾产生雷霆,修士亦可以做到。然而同样的雷霆,由人来做。便不是那真火了——似乎龙族使此手段,在冥冥中自有奇异的玄妙道理。

清量子……被这真火击杀。

自然也有其他的法子可以击杀他,只是那样子需要大费周章、且那人修为绝高。

因而月昀子在这样的疑惑当中变得迷茫。他不晓得是否应当惊动本宗门。

九龙子螭吻是九子中最弱的一个——在真龙与其他八子看来,弱得不像话。

仅仅是化境巅峰而已。

而那其他八子,有六子乃是大成真人境界的修为,还有两子在千年之前就已是玄境了。然而这样的分析分类仅是以修士的标注来衡量……几乎很少有人能真的去体验,真境或者玄境的妖魔之躯究竟是强悍到了怎样的地步。

月昀子并不认为自己一旦与龙子生冲突便必败无疑。但问题在于……

一个世俗中人,花几个月、几年的时间精心雕琢一件身外之物,一旦被损毁了尚且心痛得顿足捶胸——修士们花几十年、数百年的时间淬炼身体神魂以求长生,又怎么可能不对自己的性命宝贝珍惜呢?

高阶修士诚然不是很将低阶修士放在眼中。但倘若修为相去并不远的修士们、也如凡人所想的那样一言不合便争斗在一处……

只需要数十年的时间,这世上的修士便会死得干干净净。又哪里会有什么数千上万载的传承。

因而这月昀子在内室中独坐了半个时辰。

但最终还是收起了那符箓。

“此中有蹊跷啊……”这位得道真人轻轻地捻了捻自己柔顺的长须,“蹊跷啊……”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日。在争斗中被损毁的那条街上忙碌起来。于家的公子、大庆镖局行会龙于濛出财出人,要重建这一条街。

如此好事自然令人担忧——便有很多临街的店主跑去打探究竟。

于濛便在这条街上一家受波及不严重的茶舍落脚。十来个手持齐眉短棒的家丁站在门外。门内被清空了。加了一张软藤椅、几张小案子。案子上点心茶水摆了,地上还有一桶用碎冰镇着的瓜果。

乌苏的手里捧着一柄连鞘的、缀满金玉的华丽长剑,离离的手中拎着一个小香炉。

于濛眯着眼躺在软藤椅上补昨夜的觉,手里握着一柄竹扇。

街上的店主们寻了来,在大窗外一见这架势,气势便情不自禁地弱了。原本交头接耳说要好好问问于公子有什么打算,到了此时便不大敢出声,只挨挨挤挤地站在茶舍外——

而门外的高大家丁们也不睬他们。

就这么晾了几息的功夫,离离才将手里的小香炉搁在案几上,袅袅婷婷、一步三摇地走到门前,细声细气地问:“诸位街坊可是有事?是哪家修葺的银钱、木料不管用的?”

过了一阵子,才有一个无须的掌柜走出来,往屋里看了看,道:“离离姑娘,银钱木料,我等还未动。来此呢,也不是不承于公子的情,而是说无功不受禄——咱们这些店面修葺的开销不是小数目。如今于公子送了这样一桩好事来,等若救了我不少人的身家性命。我等思来想去是无以为报,心中很不安——”

离离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尊长怎么称呼?”

那掌柜的忙道:“不敢称尊,在下木南居小浑街分铺的掌柜,石全勇。”

离离就笑起来:“石掌柜呀。您怎么认得我的?”

石掌柜见她笑了,面皮上也露出些笑意:“去年冬天的时候有一回府上在总店叫了一桌宴席。那时候我在总店做菜监,是随席去的府上——有幸见了于公子,也有幸见了姑娘你。”

“石掌柜到如今就管了一个分店,可见是精明的人。那石掌柜可还记得去年冬天那一桌宴是价值几何?”

石掌柜的微微皱眉想了想,道:“去年冬是因总店收了一头罕见的白獐,因而做了白獐宴,在年节图个喜庆。没记错的话……”

顿了顿:“值白银五百两。”

若李云心在,会知道依照这个世界同他那个世界的购买力做参照,这五百两价值……一百万。

于是石掌柜身后的人群一片哗然。

都晓得于家是大庆巨富然而……一餐年夜饭、一席一百万,已越了这市井间任何人想想的极限了!

这是……何等的富贵?!

这离离等人喧哗过了,才又淡然一笑:“那石掌柜可知那一席后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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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到52o了,汪汪们心里苦,睡不着,又不想说。

没关系,德艺双馨花老师提前更新今天的四千字——乌苏和离离陪你们好好睡。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祖宗

石全勇似是已经知晓了些这离离姑娘的意思。但又往窗内看了一眼还在安睡的于濛,便道:“这个……府上验过菜之后,鄙人便回了总店,实在不知。可是……吃得尽兴?”

离离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那晚上,先是老爷在席尝了一口。本说味道还算鲜美,也赞了木南居几句。但谁道偏来了一个坏事的——一个门客对老爷说,这獐肉性本温,但既是白獐,又在冬日被捕捉了,偏就成寒的了。我家老爷就担心我家公子身子受不得寒,便将那一席撤了——赐于我们这些大仆做了团圆饭。”

“老爷虽说是好意,可那时节天寒地冻,那席送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凉了,那如何吃?我们又喜食些清淡的,于是各自尝几口不算拂了老爷的好意,就又散下去了。”

这时候心思玲珑的人大抵都晓得离离姑娘要说些什么了。只有一些憨傻的还在咂嘴惊叹——“老天爷,到底是于家呀……五百两的席面就赏了下人啦!”

离离只等着他们感叹过了,才又盈盈一笑,道:“今日出给诸位修葺房舍的银钱、木料,加起来……也不过是一席白獐宴而已。我于家并不缺少这些银钱。只是因都是渭城的老街坊,我家少爷又心善、捱不过一个人来求,才出面做了这件事。”

“诸位掌柜的若担心我于家有趁这机会侵吞些什么心思。现在便可以离开了。只不过既然对于家抱了这样的成见,日后也不要往来的好——以免大家伤了和气。石掌柜——”

石全勇忙道:“啊……鄙人在。”

“劳烦石掌柜做个人情。在此做个见证——我家少主人此次全是善举,绝无半点其他的心思。若有人还不识好歹偏要以小心度我家少主人的心意,哼,您帮我记下来,我离离可咽不下这口气!”

石全勇是木南居分铺的掌柜。若被一般人家的丫鬟这样使唤,早恼怒起来拂袖而去了。但眼下这离离可不一般。明眼人都晓得这位和屋里那位乃是于家少主人的贴身侍女。模样身段皆是一等一的好——等日后这位于家少主人成了亲。这两位便不是丫鬟,而是妾了。

这等人家的妾,又这样得宠,可比寻常人家的正妻威风还要大。

他便也不敢拿乔,忙拱手:“离离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我们等怎么会是那种不开眼的人?只是说倘若一会那银钱木料用就用了、也不要什么字据的话……鄙人还想多嘴问一句——到底是哪一位这样大的面子,请得动于公子呀?”

“唔,无需你们立字据的。尽管拿去使用。”离离微微仰头扫视门前的这些人,又道,“至于请我家公子那人。名字离离倒是不便说。但是一位神龙教的贵人,是会使用仙法的。诸位可听说过神龙教?”

有些人面面相觑,有些人则在微微皱眉思索一番之后哦了一声。神龙教这些日子虽只是在白鹭洲附近势大,但渭城里总会有人去白鹭洲赏风景、也有人亲戚在白鹭洲。因而至少这些人当中便有四五个是听说过神龙教那名字的。

唯有石掌柜的脸上露出古怪神色。思量了一阵子。便道:“倒是听说过……”

“便是那神龙教的贵人求助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才来做这事的。”离离莞尔一笑,“不要你们的店铺、不要你们的字据。只是说日后,记得我于家和神龙教的这个情分便是了。”

说了这些话,拿手里的小帕子在脸边扇扇风,眯眼看看街上亮堂堂的日光:“这样热的天,诸位掌柜的再无事就各自忙去吧。有哪里不够使用的再来说。这事我于家和神龙教要帮到底的。”

说完了,纤腰一扭,转身便回屋了。

但她这样的做派,却没人有怨言。即便多嘴的也只是感叹这小姑娘命好——同是做丫鬟,别人家的挨打受骂,这姑娘却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威风。

站在街上琢磨了一阵子,人们终是散去了——起先是担心于家图谋各自的地产。听了这离离姑娘的一席话,虽说不好全信,但至少领教了于家的阔气排场。这样的大家族、今日在这些人的面前说了那些话,日后是难反悔的。

于是暂且安了心,只一边想着那神龙教到底是什么来头,一边急匆匆地归家安置去了。

石全勇也拱拱手,皱眉低头迈开步子走。但走了四五步,忽然听见茶舍窗内一个细细的声音喊:“石掌柜请留步。”

石全勇往窗内一瞧——是刚才那捧剑一直不说话的姑娘、在窗口低声喊他。

他便略微放缓了步子、落在人群后面。然后转身走到门前。

看见那姑娘朝他招手:“外面天热,石掌柜进来喝杯茶消消暑气吧。”

石全勇笑了笑,看看门边的家丁,迈步走进去。

一进门,顿时一阵清凉,仿佛从夏季跨回了春季。石全勇微微愣了愣,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才看到门口墙壁上镇着的一张符。

这于家用道统的符箓避暑啊……

而乌苏已放下了剑、为石全勇倒上一杯梅子茶奉在座前,石全勇这才坐下了,斜对着微微打鼾的于濛:“乌苏姑娘这是……”

乌苏也在他面前坐下了,笑盈盈地问他:“石掌柜方才说,倒是听说过。但乌苏看石掌柜的神色,似乎还不止这样简单。石掌柜可是……见过什么人?”

石全勇便晓得两个姑娘里,这位乌苏应是姐姐,心思也更细腻沉稳些——自己刚才只略一犹豫,便落在她眼中了。

虽是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但已能独当一面,甚至比他见过的好些公子哥儿都要稳重大气——到底是于家的人呀。

可他也不是什么见了漂亮的小娘子就昏头昏脑的纨绔公子哥儿。思量了一会才道:“实不相瞒。确是昨夜见了个人。那人在我店里饮酒,到了后半夜,忽然对我说他是来捉妖的,要我们离开。起先只以为是喝醉了,随后才见他展示神通——画了一个骑马的小将军、又洒了一把花生米,化成一队红盔红甲的军士……呃。乌苏姑娘可是不大信?”

乌苏眨眨眼:“是掌柜的您且说。”

她并不是不大信。只是觉得……有点有趣——第一次真的听到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这些事,且对方的身份和语气,应当不会是哄她的。

石全勇便又咳了咳:“……化成一队红盔红甲的军士,就跑出了门。见这情景我们自然明白是遇到了高人,也跑出去了。结果之后……就是昨夜,便看见那异象、听见那雷声了。”

他看看乌苏的神情,又补充:“不但是我,其他人也见了那异象了——刚才来的那些人,几乎都见到一个红盔红甲的小人跑去他们家里叫他们离去。说是附近有妖魔现世。原本前些日子城里就遭了大灾,如今又在半夜撞见这事,哪有人敢不信,就走跑了——也幸好提前走掉了呀!”

乌苏听他说完。端庄地笑了笑:“这便是了。您所说的,正是那神龙教的高人。想来是昨夜在街上除妖、损毁了房舍,才求助我家公子的。您看,这位高人也有侠义之风、宅心仁厚呢!”

然后不等石全勇再说话,便道:“耽搁了石掌柜这样久,想来心中也急。这就不留着您了,且去忙吧。改日——乌苏和离离还要登门致谢的。”

石全勇只愣了愣。便明白这小姑娘的意思了。

在心里苦笑一声站起身、拱拱手:“那就,告辞了。”

出门走到了太阳地里才叹气——自己儿子待人处事,有这乌苏或者离离姑娘的三成功夫,他也省了心了。

明明是两个通房的大丫鬟,气势拿捏得却极有分寸。既然不会叫人轻视、又不会令人觉得傲慢,当真是不可小瞧的。

刚才喊自己进去说了那一番话,便是叫自己回去同那些街坊邻居传开。这倒是小事——原本人心就惶惶,这又没什么伤天害理的。

只是这样的两个女子那于家老爷却一直放在他那痴傻的儿子身边……

明珠投暗呀……

只是石掌柜没看到,在他心中端庄沉稳的两个小丫鬟、在他走远之后,忽然就凑到了一处,赶紧将于濛推醒了。然后便如两只小喜鹊一般,叽叽喳喳将刚才的事情都同他说了,之前的沉稳劲儿全然不见了。

这于濛想是昨夜困得狠了,刚才一直未醒。这时候昏头昏脑地睁了眼、听见两个姑娘爆豆儿似地同他说事情,只觉得头晕脑胀、口干舌燥。

便打个哈欠咂咂嘴,道:“口干。”

离离就去一边的冰桶里取了一只镇好的梨子,用案几上的小银刀细细切了、去核,摆在盘中奉上来——但嘴里仍旧未停。

这于濛困倦地吃了两瓣梨子、凉意从喉咙传到肚里才觉得略振作了些,便从软椅上坐起来:“啊……这么说,真不是梦吗?”

“老爷说得没错,真不是梦。”乌苏蹙着细眉,“依照那石掌柜说的,应当是那人先在这小浑街同人斗了一场,随后赢了、负了伤,才来了咱们府上,装作冤魂唬少爷你。要我说他图谋些什么……”

于濛坐在椅上呆呆地听着,听了一会儿才叹一口气、吃两瓣梨子、再叹一口气。如此将整盘冰梨都吃完了,似乎才终于恢复了精神,站起身拍拍手——李云心在路边第一次见的那个大庆镖局行会龙就又回来了。

“就是说呀——”他背着手,在茶舍内踱步——他一说话,两个丫鬟便不说了——“那个人不是鬼魂,而真是个人,还知道我救了那个少年的事情。之所以要唬我呢,是怕我不肯出钱做这事——做这事,实则就是为他们神龙教传教嘛!”

乌苏和离离忙点头:“是呢,少爷说得极是!”

“但是呢,爹爹听我说了这事,又说这样也是好的。”于濛皱着眉在屋里踱步,“依我看,爹爹这是要,嗯……”

“老爷说他听说过那神龙教,势头很大,也的确有些门道,只怕早晚要传到城里来。老爷又说,咱们家这些年虽还有着渭城富的名头,但也就仅仅是富而已,实则好些营生都插不进手了。”乌苏眨眼看着于濛,慢慢说道,“便想借着这个势,卖给他们一个人情,日后神龙教真传来了城里,也可为我所用——那些搞出这些东西的人,无非就是为了钱财。钱财嘛,我们于家有的是。而那神龙教徒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以后做起事来也方便多了。”

“只是……”乌苏微微皱眉,“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好的……”

“呀,管他呢!”于濛听了这话,似乎终于将他父亲说过的事情记起了,一挥手,“帮人就是好事!哼,那人不找我,我也要帮忙的。我乃是大庆镖局行会龙,扶危济困、行侠仗义乃是我分内事嘛!”

离离忙道:“少爷就是好心肠!”

于濛嘿嘿一笑:“不过啊,我非要去白鹭洲瞧瞧——到底谁扮鬼吓我的,又怎么晓得我救过人的!”

乌苏和离离愣了愣,顿时大惊失色:“少爷少爷你听我说,这件事情我们总得要——”

但话音未落,这于濛便已兴冲冲地一把抓起案上的那柄华丽长剑,一个纵身就出了门。脚再一点地、直掠上一旁的屋顶,几个纵跃就消失在巷子里了。

门前的家丁吃了一惊……但却并不非常吃惊。

这事……他们家少爷做得太多了。

乌苏和离离也跟着跑出门,站在街前火辣辣的阳光里,急得直跺脚。朝家丁喊:“追呀!去追呀!”

那家丁便愁眉苦脸道:“两位小姑奶奶,这事又不是头一次了,我们哪儿追得上呀!”

“一群废物!要你们有什么用!”离离气得又跺脚,“愣着做什么,备马呀!”

听了这话家丁如蒙大赦,忙去一边牵了两匹备用的马来,手忙脚乱地装上鞍鞯。

两个小姑娘连脚蹬都没用,一翻身就上了马,娇声一叱。两匹毛光油亮的大马登时风驰电掣而去——

那家丁看着绝尘的两骑,喃喃自语:“一个大祖宗、两个小祖宗……我们的命是真苦啊……”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少爷的秘密

一主两仆跑掉了,站在茶舍前的十几个家丁便没了事情做。し但好歹屋里还有瓜果点心,又等了半个时辰日头晒得更凶狠,就都进了屋、将那些点心分吃了,将化了一半的冰桶里的水果也分吃了。

有来于府日子不久的新丁不敢伸手,只说在旧主人家,这样子要被打板子——背主偷吃、还是吃主人剩下的,不是一件好事。

其他人就笑起来,告诉他于少爷是最仁义的人了——倘若被他回来看到这些瓜果都生生在屋里闷坏了,才要大脾气呢。

十几个人在茶舍里吃了一阵子,暑气渐渐消了。但这趟差事出来终归是为了护主,如今主子将他们甩开了,早回去势必要挨骂的。于是就在坐在这里闲聊起来。

但这些年轻的男人总也没什么可聊,说了几句话题还是扯到自家主人身上。

那新丁便忧心忡忡,时不时地往西北边看——似乎很怕主人万一有了什么闪失,他这新得的差事可就没了。

一人看出他的心思,笑着问他:“瞧不出你生得白净——我第一次见你只觉得是奸臣相,如今竟然真正是忠心护主的。我问你啊,可是担心咱家少爷?”

一群人哄笑起来。

那新丁就涨红脸了:“我晓得少爷也会使剑、是行会龙,但毕竟是少爷……那剑……唉,看着不像是打人用的。”

听他这话,一群人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之前同他说话的红脸汉子便笑着摇头:“你小子,是不是听外面传言,说咱家少爷痴傻,那镖局行会的龙乃是老爷叫他坐上去当个金身摆设——实则是个酒囊饭袋?”

新丁大惊,忙摆手:“莫凭空污我!我可不敢这样说自家主人!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大家似乎都觉得这新丁憨头憨脑的样子可爱极了。又哄笑。另一人一指那红脸汉子:“小段,你可知咱们这位吴二哥,明明是家里长子。为何叫吴二哥?”

新丁瞪着眼摇头。

那人便道:“好叫你知道,他叫吴二哥。那大哥,便是咱家少爷了!咱这吴二哥他家世代在于府做事,少爷小时候他就是贴着身的了,之后才去了城外庄里、如今又回来了。他这些话别说在这里说,就是在少爷面前说,少爷也不会恼。”

吴二哥笑着摆手,似乎很受用他这话。然后才看小段:“兄弟你过来得急,咱们也一直没功夫对你细细说说咱这少府的情形。如今趁这时机。就同你说了吧。也免得你以后胡思乱想。”

新丁到这时候已不争辩了,只点头,很怕漏听了些什么。

吴二哥清了清嗓,拿起身边的额一只小金橘慢慢剥,边剥边道:“方才少爷跑了,咱们为何不追上去呢?乃是因为这事不是头一回了。早年——四五年前,咱们是要跟着去的。到了两三年前,就跟不上了。”

“你方才也见了咱家少爷的轻身功夫。这是在闹市里,他不愿显露本领。若是在野地放开了跑,寻常的马匹也追不上他。咱们方才骑了马、出城。寻见少爷的踪迹……那时候他可能都已经办完事回城了。”

新丁小段想了想,欲言又止。

吴二哥看看他,将金橘送进口中嚼得满是汁水。抹抹嘴又道:“至于你说少爷的剑,你是想说少爷习武毕竟是强身健体,与我们这些用来打人的功夫不同,是不是?”

他咧嘴一笑:“你可听说过辟水剑鲁公角?”

小段忙道:“听说过的!听说乃是当世第一大高手,剑光舞起来水泼不进,成名几十年了!”

这下子满屋人全部与有荣焉地笑起来。那吴二哥也得意道:“听好了——那辟水剑鲁公角,便是咱家少爷的授业恩师!鲁公曾说过,他一生记名弟子无数,亲传弟子三百。但最有可能继承他的衣钵的——就是咱家少爷了!”

“所以咱家少爷坐这个镖局行会龙的位子,你要说同咱们于府家势有没有关系?那必然有。另外一方面呢?咱家少爷乃是辟水剑客最得意的弟子——这大庆的江湖上。哪个人敢不卖辟水剑的面子?”

“至于那些说什么少爷愚钝痴傻的,嘿!咱家少爷蒙了眼、只用一只手——你瞧能不能在一招之内割了他的舌头!那些人才是真痴傻!”

这些内情似乎令新丁小段听得痴傻了。他在头脑里消化了好一会儿。才道:“啊呀……这些我从前真不晓得的……”

众人看他这样子,便想起自己当初的样子,只觉得这家伙又可爱、亲近起来了。

但谁道这新人偏又是个想得多的。隔了一会儿又道:“但只说武艺,咱家少爷的确是……没得说。可要是……哎呀,我不是多嘴,只是,诸位哥哥也晓得,我家里困顿,好容易托人进了府里,实在很怕犯了些什么错、又被打出去了。因此想要多嘴多问些怕以后行差踏错——小弟是说,咱们家少爷,嗯……为何老爷对他言听计从?我听说少爷的脑筋……”

说到了这件事,屋子里的人便不笑了。

但却并不是因恼怒或者其他的负面情绪而沉默,而更像是在沉默中心照不宣地询问彼此的意见——要不要对这新人说出另一些事。

最终人们将目光投向吴二哥。于是吴二哥盯着小段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变得惊慌起来、手足无措了,才道:“你这样想,也不怪你。这其中的事情大概起先也只有我知道——我是说咱们这些人里。但是府中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是晓得的,我也是听我爹说的。”

“吴大爷从前乃是老爷身边的侍卫。”一人多嘴解释。

吴二哥又低头想了想,对小段说:“咱们都是少爷身边的人,这些事早晚都要让你知道。今日见你也算忠心、懂规矩……索性就今日说了罢。”

吴二哥说了这些话,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就变得有些异样——外面仍是阳光照耀着的,但屋内变得有些清冷。

那小段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吴二哥便道:“据说咱家少爷。是神人托生的。”

这话说出来,小段的眼睛便瞪大了。吴二哥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道:“咱家少爷刚生出来的时候。倒是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但会说话了之后,奇异的事情便来了。”

“那一年——十多年前了——咱们府上一桩大买卖出了岔子。这是个什么岔子我爹也并不十分清楚。但只知道是给京华那边宫里面的布匹出了点问题,是颜色对不上了。这是祸事呀,老爷焦急得头都白了好多。却说那一日坐在堂中愁,夫人就抱着小少爷过来,叫老爷看看少爷,也好舒缓下心情。”

“老爷将少爷抱在怀里——却突然听见少爷开了口,说,我知道你遇见一桩烦心事。但这事情。你只要将那些布怎样怎样即可,并不是什么大事。”

小段听得愣住了。

“都说少爷当时是那样说的——可不是小孩子能说的话呀!”吴二哥绘声绘色道,同时皱起眉,仿佛不是从他老爹那里听说的,而是亲见了,“老爷当时吓了一跳,险些将少爷摔到地上去,幸好夫人接住了呀!”

“老爷便问,你究竟是谁,可是什么邪祟上了我儿的身。”

“少爷便说。便说——具体说了什么,我爹当时离得稍远些、日子又久了,也记得并不是很分明。但大抵是说。他本是神人,因前世受了老爷的恩情,今世便投胎做他的儿子,报恩来了。只是这神人投胎时同阎君生了些事端、那孟婆汤到底还是喝了半碗,因而神通时灵时不灵。”

“家里人听了这事,都慌张了——谁知道真的是神人还是邪祟?”

“只因这个老爷还疏远了夫人一年多,也不常去看望少爷。但一次,到底是少爷说的法子起了作用,咱们府上过了那个难关。之后几年又有几次不如意。据说都是少爷身上的神人显神通,给老爷说了解决的法子。”

“这么几年下来。便知道真不是邪祟、而真是神人转生了。”吴二哥的神色渐渐从刚才的神秘、变成了畅快,“于是老爷不再疏远夫人和少爷。只说是自己前世的福报——这一世,还要做更多好事。因此后来才有了那镖局行会嘛——如今不就是老爷用银钱养着好些活不下去的小镖局?”

那小段已听得目瞪口呆,似乎想不到真有这样的神异事。愣了一会儿才道:“那现在,现在,少爷他……”

吴二哥顿了顿了,叹口气:“唉,说起来,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据说少爷十岁以前的时候,那神人是常显神通的。但渐渐年纪长了,神通就现得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年夏天,少爷淘气雨夜里跳上屋顶玩耍……被雷击了。”

小段低低地惊叹了一声。

“说来也奇,人倒是一点事情都没有,只是当时晕过去、从屋顶上掉下来,只擦破了写皮。”吴二哥边想边说,“那时候我已在少爷身边了,便是因为这事,我被去城外的庄子里了。但据说自那之后,那神人再未现过神通了。”

“老人说,那是阎君上天庭告了状,于是天帝知道神人托生在咱家。先许他十年报了恩情,然后才降下天雷,将神人收去了。所以你看少爷现在这样子——”

吴二哥叹口气:“都说是,因为天帝收了神君,少爷的魂魄残缺了些,所以才……嗯,显得有些憨傻。唉,但老爷对少爷还是好的,少爷说话老爷也会往心里去——那之前可是帮咱府上渡了好些难关呢。”

“不过也不说什么从前的事情,就说眼下的事情——”吴二哥站起身、拍了拍手,“咱们少爷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对咱们也都好,心肠更热——倒是那些说三道四的蠢物,整日里做些蠢事。我吴文可并不觉得他们比咱们少爷高明!”

众人随他站了起来、纷纷点头称是。那小段眨眨眼,似乎也相当认同吴二哥的说法——于是知道今日听了他们说了这些话,自己就算是真正融入到这个小集体当中了。

说了这样久,瓜果也吃干净了。一群人便各自收拾了一番、唤回茶舍的老板给了他银钱,预备往城门那边走,好去等着迎他家少爷。

哪知道刚刚走出这条小浑街,便看见——

他家少爷、乌苏和离离姑娘,正被一群人围起来了。

却不是遭遇了危险,但的确是遇到了麻烦。围着他们家少爷的那群人,这些家丁也是认得的,且都有交情——乃是渭城里几家镖行的镖师、伙计。

做他们这一行都是吃力气饭,手上总有些功夫。同在渭城私底下总有一个圈子,于是虽说不上是老亲故邻,但总比“点头之交”还要更亲近些。

眼下那三家镖局的镖师伙计,甚至其中还有些镖局家眷,也不知怎么的逮住了本打算去白鹭洲的于濛,围着他跪了一圈——就在这大街上。

都晓得他们家这少爷的性子。他们家少爷是全不怕人使硬的横的,但遇到使软的,就没辙了。那乌苏和离离虽说不是好欺负的,但是周围乌泱泱五六十人跪成一圈,打也不得骂也不是,只好护着他家少爷,不知道在一片嘈杂声中说什么。

吴二哥一见这架势,忙率众赶过去——他只管他家于少爷,可不管什么老弱妇孺——蛮横地从跪倒一片的人当中挤进去、十几个持棍棒的家丁将于濛围在当间,这吴二哥才心中稍定。

往人群里扫了一眼,破口大骂:“好你个短命的刘老六,还有你王大麻子、催命鬼,你们这是活得腻烦了还是骨头又紧了?睁开狗眼看看你们围的是谁?我家少爷但凡掉了一根毫毛,别怨我吴二翻脸不讲情分——给我滚!”

但那些人浑不将他的话放在心里,只在口中哀求:“龙救命、龙救我家一家老小的性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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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都是每天四千字。

但25号会加更。加多少还不确定,反正不会少,啊哈哈哈。

先推一本《血幕王座》——作者大家就很熟悉了,乃是“黑刀应决然”的作品。

再推一本《妖有仙妻》——花老师早就苦口婆心地对你们说过,你们不好好看妹子写的文,活该做汪汪。何况这书的主角也是个逗…哈哈哈哈!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吃瓜群众

那人群当中的妇孺被吴二哥一骂,哭得更大声,还有几个作势要扑上来抱吴二他们的腿。(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吴二见了这情景,此时才有些迷糊了——先前只以为是这些人欺负他家少爷,又讨赏来了。

他家少爷脾气好心肠好,渭城全知晓。因而总会有些人,有事的、无事的,当街拦住了一跪、便开始哭诉。他家少爷受不得这个,就赶紧给钱打了。

本以为如今也是这么一出,但此时细细一看……

倒真不大像了。

于濛也受不得这个。因而在被一群自己人团团围起来之后总觉得心里镇定了些——倒不怕那些人会对他如何如何,他只是受不了那哭号、哀求的声音。一听,就觉得六神无主,浑然没了对策。

到此刻心中稍定,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别哭别哭了,给我说说怎么了?本龙在此,会给你们做主呀!”

听了他这话,乌苏和离离也叹口气。原先只是被几个人看见了、缠住了。但就只跪着哭着说救命,偏不肯交代究竟如何了。纠缠了一会儿,又乌泱泱赶来一大群——感情之前是拖住这三个人,其他人跑去报信了。

眼下人来全了、街上围观的也里三层外三层了、才肯好好说话。

这么个欺负人法儿,除了他家公子,换谁不得乱棍打跑了去?!

这时候才听见那万顺镖局家的主妇、悠悠地哀嚎了一嗓子,扑到于濛身前:“于龙可要救我家当家的性命呀——那离国皇帝驾崩、封了边境关隘,又说我家当家的是庆国奸细,连人带货,给扣下了呀!”

听了这话,那跪着人群更是一片哀恸,而吴二哥一直倒竖着的眉毛却是慢慢放下了。如今他晓得这些人为什么闹到这般地步了——一点都不夸张,是真要,“救全家性命”的了……

过了两刻钟,才终于弄清楚事情原委。

大庆与离国之间隔着一个业国。但业国的版图并不是圆圆团团的一块。而是长长的一条——同六个国家都接壤的。因而从大庆到离国,途经的业国那一段路途并不长,只需要一个月便可跨过去了。

大庆偏南,离国偏北。便有许多货物好流通。但是这样子跨三国的买卖,只有大镖局才敢接。中型镖局走一趟,是要押上身家性命的。而小型镖局要走一趟,自己是不成的——得需要三四家合伙。

就如眼前这样。

渭城的万顺、全顺、招远三家小镖局合起伙往离国走了一趟镖。三位当家的都跟了去,就只怕路上有闪失。想着这一次走通了镖路、拜好了沿途的山头。以后便是一条一本万利的大道了。

可是天前,入离国境内之后,便连货带人,被离国边军扣下来了。起初只以为是边军想要打秋风——咬咬牙出些血,打点打点总可以将事情化解下来的。这种事虽说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然而又过了两天才知道……

离国的那位“天皇帝”,在上月驾崩了。

天皇帝驾崩,似乎因着宫里的一些斗争秘不丧,此时消息才传到边关。因此照例封锁国境,也照例——

将货扣下了。

这下子镖局的人晓得大祸临头了。皇帝驾崩。正是军队戒备最森严的时刻。一切的“可能性”都可以在这时候变成事实。譬如说,自邻国来的镖车里藏着违禁品,或者“压根不是什么镖师,而是奸细”。

这种宁可枉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人的极度敏感时刻,也向来是边军大财的时刻。

几乎没人会在事后被追究,因为一切都是因为将军们“太忠心护国”了。

经历千难万险,才终于有人放出了信鸽、经历重重阻碍,将这消息送回了镖局。

被扣押的并非这三家,还有几家中型镖局。

但大镖局,却是一家都没有的——他们非常默契地从上月开始就暂时中止了对离国的业务。

那些中型镖局总有渠道可以进于府的门。求见那位老爷。而这三家小镖局却是连于府门房的脸都见不到,只能在街上拦这位挂名的大庆镖局行会龙。

这事情当街说了,所有人都一片哗然。

就连于濛听得有些愣了——竟有此事?!

他行会当中的镖局、渭城中的镖局、竟出了这样的事!

见他这神色,一群人哭号得更凶。那万顺镖局的主妇唯恐这位龙嫌这事太麻烦、不肯应。便慌得口不择言起来,直道“于龙您救了我家当家的,我还有一桩天大的秘密对你说——您也好提前避祸呀!”

但于濛却没有在意,只当妇人神志不清楚了。当下紧皱眉头、满口应了。又在身上摸出了钱财、将乌苏和离离身上带着的金银也搜刮了、散下去,又许诺那些人晚间会再有一笔银子送到以助他们渡过难关。

好说歹说哄了一会儿,这些人才哭哭啼啼地散去。

于是那件事情。也就传开了——离国天皇帝驾崩。

然而在几乎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天皇帝”驾崩这件事上的时候,却另有一人、站在这街边的树下,挑了挑眉。

他在意的是那妇人的那句话——“于龙您救了我家当家的,我还有一桩天大的秘密对你说——您也好提前避祸呀!”

这句话就好有趣了。

一群人既然晓得于濛那傻瓜好欺负、知道用这个法子来求他,想来也是走投无路了。走投无路时候的人说的话,就比较可信了。这女人说了这事……

——她男人被离国边军扣下了,十有要被砍头,这可是一等一的祸事。然而又说了另一件似乎比自家男人要死掉的事情还要大的“祸事”……

“听起来真叫人好奇啊。”李云心手里捧着一瓣西瓜、低声道。

他今天实在闲来无事,而且心里不是很舒服。

他又不是那种喜欢默默无闻的人,相反倒挺乐意凑热闹。做成了一件事希望有人捧着他,能惊叹地大叫说“好厉害”那就更棒了。

但从离了那山村到现在一直都得藏匿着。昨夜——昨夜杀了那人……

也还得静悄悄地走了。

真是讨厌极了呀。

杀清量子乃是临时起意。虽说又做了些后续计划、好使这个意外波及的范围降到最低,但仍旧需要一些时间来观察——

观察月昀子的反应。观察,洞庭君听了红娘子对自己的某些描述之后的反应。

所以……好他娘的无聊。

虽说这渭城里另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他处理,但从昨夜到今日晌午的这一阵子也都料理干净了。于是对于濛起了兴趣,跟着他。想要看看这傻乎乎的贵公子到底还能办出什么傻事来。

走到了这街口,原本又觉得无趣且无聊打算出城逛逛了,结果忽然现——

这巷口,有一口青石井啊。而巷口的一家人便因为这口井。想出了一个好营生。

他们购进些西瓜,用洗干净的篮子装了,吊进那口井里。镇了一晚上,到晌午时候取出来卖。有人买就从井里捞上来一整个,一劈开。冰凉凉。咬一口,直凉爽到骨头缝儿里了。

李云心看到这西瓜大喜,便走不动了——夏天嘛,不吃一瓣冰凉凉的西瓜,这夏天怎么能算开始了?

这便是人世间的美妙之处。倘若这世上全是妖魔,哪还有冰凉的西瓜吃。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句话。

李云心在这瓜摊和那妇人之间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跟着去了。

对于他来说,好奇是一件好事情。得到的消息越多,可供参考的变量也就越多、选项也就越多。好奇也意味着潜意识认为这件事与众不同。可能与自己利益相关——对于如今的李云心来说,能让他感到好奇的世俗中人已不多了。

于是捧着瓜,跟上那万顺镖局的主妇。

跟着那一群十几个人走了两条街,李云心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好奇了。

……这庆国人,竟然都晓得离国的天皇帝啊。方才他的死讯在街上被当众说出来、大概两三天的功夫便会传遍渭城。而后,也会传遍大庆——接着,还会有很多很多国家的人知晓这件事吧?

只一个渭城,便有三十万人口。

倘若那天皇帝的魂魄,因为一些事情还未被黑白阎君收走……

这样的愿力……

李云心忽然意识到,那妇人大概要说的是什么了。

又走了一刻钟。拐进一条僻静些的小巷子。前行十几步,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转了身。身后扑通扑通两声响,从墙两旁跳下来两个人——想是觉得不对劲,翻墙绕过来的。

前面站住了的人中。一个镖师便皱眉对李云心一抱拳:“朋友,跟了这么久,总得有个说法吧?”

这事儿要怪李云心没有隐去身形。但隐去身形,便只有一瓣西瓜浮在半空,实在不是一个潜藏行迹的好手段。

然而眼下这巷子里无人,倒也可以说话。没必要一定要跟到家里。

李云心便叹口气,擎着西瓜拱拱手:“在下没什么恶意,只是一个普通的吃瓜群众——但是比较关心你们说的祸事,到底是什么事。”

那镖师不说话,目光阴沉地打量他,似乎想要看穿他的身份。

一个白袍的书生,腰间插一柄扇子、挂一件白玉珏。前襟三点溅上去的西瓜汁液。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很好看、很俊俏。

唔,手里还有一长瓣吃了一半的西瓜。

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那镖师便道:“阁下该先亮一亮自己的身份。如果是哪家贵公子,也不会误会、伤了和气。”

李云心笑了笑,并不答他:“我比较好奇的是这么一回事——两刻钟之前诸位在街上哭得惊天动地,现在就冷酷沉稳起来。尤其那位妇女——和刚才可全然不同了。”

“其实这事儿你们也该清楚吧?依诸位刚才在于濛面前所言,这渭城里的几家大镖局前月就把对离国的业务停了。离国的皇帝就在前月驾崩——我觉得一定是那些大镖局在离国朝中有人,提前通了气,早早收手了。”

“那些镖局晓得这事,于家更应该晓得了。可于濛是镖局行会龙、什么都没说,你们这些中小镖局才被连人带货扣了。要我说,那于濛可能真不知情,那位于府的老爷嘛……我估摸着是故意让你们栽?然后好接手你们这些产业?”

“你们也晓得这些事,更明白你们家当家的是死定了,因此才上街来闹。就是为了闹得满城皆知,好叫于家做不来这事?”

“不对不对,于老爷能狠心要你们当家的死……怎么会在乎你们闹这么一出……我想你们其实是……”李云心作恍然大悟状,“真就只是打算从于少爷那里弄点钱,好跑路哇!”

“——这位夫人,那您刚才在街上喊那么一嗓子,是什么心态?”李云心似乎觉得更有趣了,笑起来,“我猜是因为真的恨极了,又觉得那祸事来了,真的连于府的人都好不了,所以就没忍住那么喊出来——早早宣判他们死刑、让自己泄一下,对不对?”

“是了……也因此可以解释你们现在的样子——满脸肃穆。这才是一个冷静的复仇者应该有的表情嘛!”

李云心说完了这些,咬了一大口西瓜,又对面前的人竖起大拇指:“我喜欢你们这种人。冷静、沉稳、有凝聚力、不择手段,早晚会成大事。”

镖师瞥了一眼身边的主妇:“我不记得城里哪家公子有他这个头脑。”

“这口音也不是渭城的。”那妇人终于开了口。她三十多岁的年纪,因为之前在街上磕头嚎哭,头有些凌乱。但此刻气度沉稳,是这群人真正的核心。

又看看李云心,冷冷一笑:“喜欢吃瓜?装神弄鬼扮作高人的狂徒三娘我见得多了——先挑了他的手脚筋、再问话。”

这话音一落,前后四个镖师立时低吼一声,合身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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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是:后天爆更。

另一件事是,书评区有朋友讨论本书当中一两银子的汇率。

中国历史上的真实汇率,一两银的价值大致一直在15o到45o人民币之间浮动。

哎呀,你们注意到当下庆国一两银价值2ooo人民币真是敏锐细心。

这个在李云心初见乔氏镖局的时候就提过一次,说一两银可供大庆一个中等农户家一个月的开销(似乎是这么写的,也就是一两银2ooo人民币吧)。

这个是我调高了汇率的设定。

起因是因为很多书里动辄在小饭馆吃一顿便饭就吃上几两银子——将近一一千块——所以我反着来了点。

另外当初写李云心抛给乔段洪“一两银”而不是“十两银”看起来更……怎么说呢,算是我个人的谜之触点吧——“一”字总是感觉更“古拙”,哈哈。

第一百五十四章 鬼帝

李云心虽然可以轻松干掉一个一流的江湖高手,但只论技击机巧,未必比一个三流武者更强。因为修行者淬炼身体神魂,无论反应度、力量、还是身体强度都远不是世俗人可以想象的——因此一流高手的绝妙一击,在他眼中大概也只是老妪舞剑,随随便便都可破去。

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得出这四个万顺镖局的镖师出手非同一般。

几乎都是二流高手的水准。

而之前乔氏洪福镖局的当家乔段洪,也只是乔家唯一一个二流高手而已——还是刚刚摸到边儿。

这家万顺镖局有趣啊。

他想这些的功夫,四人已经扑到了。配合极好,将他的退路封死——无论他怎么闪躲反击都要付出些代价,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李云心甚至还能看得出即便这四个人扑上了,但那说话的镖师、自称三娘的女人,还有其他的家仆都未放松警惕。只等着——万一这人真的是个高手,他们好再扑上来,还是飞身撤退。

但下一刻便是短促压抑的低呼声。

然而低呼声也很快戛然而止。

扑向他的四个人,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撞到了一处。昏头昏脑、大惊失色,相互挨了几拳几脚之后以相当不雅却又极有效的姿势远远地滚开,见了鬼似的看李云心——

他刚才站的地方,就只有被吃了一半的西瓜浮在半空了——

眼看着又少了一口。

这状况不在任何一种考量当中。原本准备接应着的镖师、三娘、仆从一时间也都傻了……

这是他们这些人、这一生之中。头一次真切地体验这种自然的经历——尽管最近渭城里总生神异之事。

愣了一息的功夫,李云心的身形才重新出现。

“我是真的喜欢吃瓜。也是真的想知道夫人所说的祸事是什么。更是真的很无聊。”李云心叹气,“别跑。你们跑不掉。”

后一句令准备扯呼的夫人、镖师停住了脚步。

到底是江湖人、胆子要大一些。且看这人面相不凶恶,身具神通之前却未主动出手……似乎还可以谈一谈。

那三娘深吸一口气,在袖子里掐一下自己的指肚——当不是梦。于是更觉得战战兢兢——牙齿微微打着颤,问:“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神龙教教徒。想知道你说的祸事是什么。”李云心终于吃完了那瓜,往四周看了看。低声嘀咕一句“这市政建设”。便将瓜皮丢到地上。

镖局一行人立即警惕地盯住那西瓜皮,研究了好一会儿。

见他再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三娘才思虑再三:“如果三娘将事情说了,阁下可否放过我们?我们只当没有看见今日之事,以后……”

“可以,可以,快说。”

三娘再一犹豫,向身边的镖师使了个眼色。

镖师了然,晓得三娘的意思是说“我且说与他听。但这人的心意必然没有这么简单。你们且准备好,万一对方有异动,我们也绝不可坐以待毙——”

镖师领会了这意思,背在身后的手指弯曲、接连打了几个暗号。于是另外十来个人也都强压心中恐惧——知道这可能是他们一生当中最诡异、虽艰难的一道坎了。

但总要想法度过去。

那三娘就开了口。

“阁下应当也可以看得出。我等不是普通的镖师。实则小女子从前乃是钱家堡铜钱镖钱无度之女,行三,因而称三娘。但后来钱家堡得罪了鹰王孙定恒,在二十年前被灭满门,唯有我和几个忠心的家仆逃了出来。”

她说到这里,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个年轻人的脸色。

对方脸色未变。

钱三娘的心微微一沉。这江湖上不可能有人没听过鹰王堡灭钱家堡那一役,也不该不清楚钱家堡后人一旦现世。该在这江湖上搅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但……他仍旧不动声色。

这意味着对方早知道这些。

是谁请了这样一位高人来?在二十年之后?

三娘一咬牙,继续说道:“之后我隐姓埋名,嫁了这万顺镖局的万通达。这些年,从未涉足江湖事。我身边的这些人有些是钱家之后,有些是随我出逃的忠仆。在这些年中慢慢都来了镖局里——当家的并不知晓。”

“此次当家的出了事,我心中也焦急,但晓得是救不回来了。阁下之前说的那些我也晓得,这是那些大镖行和于家的毒计——为的就是吞并。去离国的人里有我钱家堡从前的忠仆,擅长飞鸽之术,这一次的消息,也是他拼死放出来的。”

“所以阁下说得对——我们的确只是想从那于公子那里诈些钱财。今夜银钱到了,立即动身,永不回渭城了。”她小心地看了看李云心,“这仇当然是要记得,然而能不能报得了——我一个弱女子,家里还有个未长成的孩子,我心里也是有掂量的。”

说了这些,便只看着李云心。

却见李云心等了一会儿,眨眨眼:“哈?朋友,我是问,你说的祸事是什么——而不是你的家事啊?”

这句话出口,钱三娘与镖师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人,难缠。

三娘刚才说的话,半真半假。

而这个人似乎也并未全信。于是又追问什么“祸事”——这是打算旁敲侧击。

钱三娘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沉声道:“至于那祸事,是飞鸽传书上说,在离国的边境似乎有异兽争斗。打得天昏地暗,连毁三个村镇——是被车队扣下之前的事。上个月的事。而后又听说那异兽南下,进了业国境内,又连毁十一个村镇。信的人说……或许有可能,会一直进入庆国。”

李云心愣了一会儿,皱眉:“异兽?”

那钱三娘想了想,略有些犹豫地说:“飞鸽传书上……说——是听那些遭了难的灾民们说……是……妖魔。”

说了这话。便等对面那年轻人放声大笑。

对方定会觉得自己在推脱搪塞。毕竟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她自己之前在街上说有祸事来了,倒的确是说这件事。但却并非像这年轻人所说的,深信不疑、喊了来泄愤。

实际上……正是因为不信,才巴不得真的来了呢!

谁知听了这话之后,那年轻人反倒沉默了。之前他脸上表情淡然,似乎就只是在问一件好玩的事情——钱三娘晓得这是因为对方武功奇高、身怀异术,因而是在以一种猫玩弄老鼠的姿态戏弄着他们。

而现在他这沉默……不是好事。

对方在印证自己方才的话——所谓想要知道“祸事”是什么必然是托辞。

也许……还是在拖住自己这些人、在等追兵、援兵?!

又或者……于家这一次的计谋……是因为现了自己的身份——完全是针对自己这些人的?!

思及此处,钱三娘的身上顿时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们,似乎真的是走到绝路了!

她转头。看了身边的镖师一眼。

相处这么多年,早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镖师从钱三娘的眼中看到决绝——逃了这么久、隐姓埋名这么久,如今陷入这样的境地。哪怕……哪怕……

哪怕是这一次死了……也不能如同鼠辈一般默默无闻地死了!

镖师深吸一口气、咬了牙。

然后藏在背后的手指、飞快地变换动作,下达几个指令。

这巷中。顿时溢满了杀机!!

便在这时候,李云心抬起头,对钱三娘笑了笑:“我知道了。好吧,今天真是多谢了。”

随后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不见。

他要动手!!

“谢你姥姥!!”镖师暴喝出声,一双鹰爪直扑李云心方才站立之处。而他身后的钱三娘双手一错,便是漫天的铜钱镖。铺天盖地地罩向那人可能隐藏的每一个角落!!

另十几个仆从俱舍了命,带着慷慨赴死的神情、催出了全身的功力、拼死扑向一处!

……

李云心站在巷子另一边的屋顶上、看着这些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就真的只是想问问那个“祸事”是什么意思啊……

然而现在他已经离开那巷子一刻钟了——

那十几个万顺镖局的人还在小心翼翼地、一边戒备着,一边慢慢往巷子另一边退。

“你们开心就好。”他嘀咕了一句,飞身直奔城北去了。

……

……

但无论是万顺镖局的人,还是李云心……他们此刻的震惊与忧虑——不管是因为什么、关于什么的,大概都比不得……

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里的那位得道真人月昀子了。

昨夜他取了一张符箓,不晓得自己应不应该将它祭出去。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将其收回了。

但过了一个时辰,他得到另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让他彻底地打消了向洞天宗门求助的念头。

道统与剑宗……一位玄境洞天掌门、三位真境流派宗座……

陨落在离国了。

连魂魄都未能保全。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凡人。一个曾经的、与众不同的凡人。

那位离国的“天皇帝”。

这位离国皇帝死于十九日之前——当日,李云心在渭城的长门街化出了满河的酸汤子。

道统与剑宗得知这个消息,是在十八日之前。离国宫廷隐瞒了皇帝的死讯,至昨夜也拒绝公布皇帝的死因,据说遗体仍摆在金殿之上。十九位皇子带兵进京,四位皇子已死在宫墙之内。太子打算提前登基,但朝堂中的大臣成为他最大的阻力——

总而言之,这已知世界疆域最辽阔的庞大帝国已经变得一团糟。

然而更糟糕的是……

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黑白两位阎君竟然没能及时勾走那位天皇帝的魂魄。

离国数亿百姓愿力加身——在死后三个时辰之内,那天皇帝的魂魄便成就了鬼帝之身。

三个时辰——修为突破玄境巅峰,直逼太上忘情之境!

幸好依照惯例,在得知某位帝王的死讯之后,道统与剑宗都会派遣真境以上的高阶修士奔赴该国、以应对危机——应对一旦黑白阎君未能及时勾走帝王之魂、那魂魄瞬间被愿力加身的危机。

而此次驾崩的乃是离国天皇帝。也正是因为知晓这离国人口众多,奔赴离国的五位修士分别是:道统罗浮洞天掌门、希夷玄妙境界修士全阳子(注1):剑宗冲宵洞天掌门、大成玄妙境界修士尉缭子。道统周天灵宝派宗座、大成真人境界修士同周子:道统云鹤派宗座、得道真人境界修士灵谷子:剑宗飞空剑派宗座、圆融真人境界修士至游子。

两位玄境修士、三位真境修士。这样的阵容几可在一月之内灭一国。然而……

只有剑宗冲宵洞天掌门,尉缭子活了下来——修为已全废了。

没人能够料到,竟真的出了问题。

那可是——离国皇帝啊!

那黑白阎君怎会坐视生此巨变?!

当五位修士意识到情势有变之时,那离国皇帝的魂魄已凭着亿万百姓的愿力加持成就了鬼帝身,远遁千里之外。五人当即各展神通,追击而去。

离国皇帝纵然权势滔天,但终究也是世俗人。死后魂魄纵然立成鬼帝身,但仍旧神志不清、不如生前那样精明强干、通人事。因而在此时,即便晓得那鬼帝修为已直逼双圣,五位修士仍追击上去——一旦被它逃遁了,去往某处再过些时日恢复了神志、懂得了些道法,那便真的不是可以被制伏的了!

然而即便浑浑噩噩,那鬼帝仍旧仅凭着强悍至极的本能便拼杀了四位修士、又废掉了尉缭子的雪山气海。

此役之后鬼帝亦受重创,神志更不清明——一时间竟撞进了业国境内……

龙子睚眦所居的通天海。

龙二子睚眦,性情血腥残暴,乃是玄境的大妖魔。所辖水域囊括业国、横跨半个离国。那鬼帝一头闯进他的领地、又不懂交流避让,且遇上睚眦那么个火爆的煞星,当下便又斗在了一处。

可叹这鬼帝已是强弩之末,偏撞上一个强悍的玄境大妖。

可悲那睚眦虽然纵横天下,偏这鬼帝乃是千年一见的绝世强者。

一番争斗之后,那鬼帝不知所向、那龙子睚眦也没了踪影——似是两败俱伤,都怕被渔翁收利,双双遁走了。

这……便是那钱三娘口中所言的,“异兽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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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真境三阶:由低到高分别为得道真人境界、大成真人境界、圆融真人境界。

玄境三阶:由低到高分别为希夷玄妙境界、大成玄妙境界、广生玄妙境界。

第一百五十五章 睚眦

然而即便是李云心,大概都不会比月昀子更清楚这件事有多么的严重。

这是近五百年来第一次,道统与剑宗当中,有真境修士死于争斗——一次三位,另有一位玄境。

且是近一千四百年以来,第一位帝王之魂愿力加身、成就鬼帝身。

修士们担忧了数千年的事情终于成为现实。即便早有准备,但在面对如此惨烈的结果时仍感惊惧。

可修士们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因着这样的社会环境、生产力水平制约,似乎没有比皇帝治天下更好的法子了。正是为了避免离国皇帝这样可怕的事情,道统与剑宗一直避免更加强大的大一统王朝出现——离国,已是他们所能接受的极限了。

然而如今看……

似乎这个极限,还要再变一变。

但无论再怎么变,皇帝总要有。修士们当然不希望有皇帝——实则每一个人间帝王都是可怕的妖魔预备役。然而天人——天人们,当初传下天心正法,便是要道统与剑宗的修士“牧养万民、守护人道”。

很久以前曾有人认为此乃冠冕堂皇之言——就如同凡间帝王们要求他们的官吏清正廉洁一般。于是“以身试法”——因着私利,引起天下动荡。十几国战乱纷争长达百年,数千万人口流离失所、数百万人死于战乱。

于是之后的一千年时间里。天人再未有任何音讯——在那个时代,道统与剑宗的法门还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许多更加高深的天心正法还有待天人降下神启。因而在那一千年里,修行者们的境界停滞不前,更有许多的高阶修士因修到了瓶颈却无可以突破的功法、走火入魔,功散身亡。

那一次极度严厉的惩罚几乎令道统与剑宗传承断绝。直到千年之后、这世上的人口渐渐恢复到了战乱之前的水准,天人们的启示才再次到来。

于是修士们知道,那并不是一个玩笑——牧养万民、守护人道。

因而自那时起。修士们私下杀戮凡人、作奸犯科者或许有之。但却再无人敢于引起大规模的动荡。

而数百年前大庆伐邺,也是因为邺朝数代帝王昏庸、民不聊生。且邺帝开罪道统与剑宗,随后国内英豪揭竿而起——修士们只是顺应了天下大势而已。

天人们需要这个世界欣欣向荣、子民繁多——甚至并不在意某一个人是否杀戮了成百、数千、上万、或者十几万人。

只要无损这个世界的根基、无碍天下大势,他们便不会亲自去惩罚些什么人。

因而……

皇帝还要有。

实则修士们一直担心的也不仅仅只是皇帝。李云心问过凌空子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同样是修士们也会思量的。

帝王之魂被愿力加身,瞬间成魔。而人世间那些鼎鼎有名大妖魔——譬如龙子睚眦——世俗中人谁不知晓那个一个无比血腥残暴的怪物?

在许多地方小儿夜哭,只消说声睚眦来了,孩子便立不啼哭了!

这样的大妖魔,日后这世上人口再变多,便会如同那鬼帝一般变得强横无匹。

人类修士修道法总是资质有限。数量虽然渐渐也会多,但前景可预期。然而那些妖魔……先天大妖、后天大妖、因着愿力而生的大妖,都会随着人道兴盛而兴盛起来。

月昀子晓得双圣的心思,也晓得高阶修士们的心思。

这一次刘凌杀龙子。实则便是一次试探。

那九龙子,实力不算特别强悍,但身份却极特殊。将它斩杀了、道统再收服了这渭水,便要看妖魔们的反应。

人修与妖魔相安无事上万年,到如今……确实已该做些什么了。

而这一次那离帝成就鬼帝身、四位高阶修士陨落、一位修为被废。在月昀子看来……已是一声再明显不过的战鼓响了。

道统与剑宗不会容忍这样的损失,道统与剑宗必会报复。

信报上说,那鬼帝遁走之时阴魂法身已残破不堪。几乎形散魂消了。只是毕竟仍信徒众多,数亿百姓为它点滴续命,假以时日必会恢复元气。

而那龙二子睚眦,亦受重创……是往南边逃遁了。

往南边逃遁啊……

月昀子在渭城上清丹鼎派驻所的午后阳光里,微微眯起眼。

业国的南边,便是这庆国了呀。

鬼帝,几乎可以说已逃脱了追捕——双圣不会为这种事离开灵山。

这意味着等它恢复元气之后,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玄境的大妖魔。

强大的妖魔已经够多了,高阶修士们很不乐意见到这样的结果。那么既然多出了一个……就总要再消灭掉一个,这世道才好太平。

譬如说那龙二子,睚眦——正因受伤而虚弱的睚眦。

修士们现在找不到睚眦、也找不到鬼帝。

但他月昀子……似乎是有些线索的。

譬如昨夜杀了清量子的人。

譬如那……神龙教。

此乃奇功。

而道统的两个流派又有宗座空缺。

他虽然不是修为最高的,但做成了这事,便是最能够办事的。

这位得道真人轻轻地出了口气,昨夜因为联想到某些事而产生的惊诧、畏惧,全不见了。

他决定不再等待。他需要弄清楚那位神龙教的背后之人,究竟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一位。

……

……

到这天晚间夜幕落下的时候,李云心已经做了许多事——只是因为那钱三娘的一句“祸事”。

除去那神志还不算清明的乔嘉欣亡魂不论。剩下可堪一用的四妖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到了这种时候他就会有很多话想要说,但眼下真真又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人。

于是有些怀念从前和刘老道在一起的日子——老刘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每一个恰到好处的赞美和惊叹都令他那么舒畅。这种人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得……找个什么时候把这事儿给办了。李云心坐在城里柳河边的一块青石上,一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边想,早晚得跟老刘讲清楚自己的事。之前不肯说是因为情势不明、怕他被牵连得太深。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一旦打听清楚一些事情……

计划就可以全面动起来了。

这里是渭城故城街的尽头。

在前朝大邺的时候,从这里开始便有禁卫军的岗哨。此处前行数百米便是宽阔的宫前广场,再向北。就是邺朝的紫金宫前门——紫气门。

但眼下在夜色中向北看。往昔巍峨的紫气门已倾塌了,只剩下高大的残骸像是沉沉暮色中的巨兽。其后一片广阔区域无人声无灯火,就连虫鸣和草木都很少。

这是因为这渭城被攻下、紫金宫被焚毁之后,道统的与剑宗的高人在此处布下了阵法——将宫中死者的冲天怨气拘禁在一处,以渭城的阳气和地气慢慢消解。因而漫说虫豸草木,就是人在这废宫里住上个几日,都会被那怨气冲得大病上一场。

李云心便坐在故城街人烟的尽处——他对面乃是一家书笔店铺。起初走到这里看见这家铺子觉得诧异——怎么会有人在这个鬼地方卖文房四宝。但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

本朝那些不得志的文人士子,是最喜欢跑来这故城街的尽头、那荒芜一片的宫前广场上借古讽今的。

文人嘛,喝些酒、酸起来。就想要题诗留名。

于是就需要笔墨纸砚。

这家店这财,得当真是偏门。

不过眼下渭城里连出神异之事,君子们又深信不立危墙的道理,所以最近这家店的生意一向冷清。但店主人在这时候仍未歇业——已快到半夜了。店里还是亮着灯的。

一家老店,门口挑一盏白纸的灯笼,放着幽幽的光。

因为是夏季炎热,因此窗户没有上板子,只关了门。里面是幽微的烛火光,偶尔可以看到店主的人影投在窗纸上,也不晓得忙些什么。

但也会有袅袅的烟雾的淡影。

店旁一颗大柳树。两旁都是黑暗的。街上零星有些人,也都在各自归家。

李云心就一边咬一个青李子,一边看那店里的人,酸得直皱眉头。

这李子吃了一半,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一个面目狰狞的甲士骑着大马,自黑暗中走出来,走到李云心的面前。

它站在书笔店窗户中漏出来的光亮里,地上却没影子。一靠近,便只感觉到一阵阴凉的寒意。

李云心对他点头:“第五将军好。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正常?

除了刘老道大概很少有人能适应他说话的风格。

这骑着高头大马、自称“大邺渭都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的阴神也并不例外。这大鬼像是一个真正的、心智健全的人那样犹豫了一阵子,才先在马上拱了拱手,道:“此前不知阁下乃是渭水龙王,多有冒犯。我家陛下已将我责罚了。今特来请罪。”

顿了顿又说:“末将不知……龙王所说的‘正常’是何意?”

李云心忍不住笑起来,指指他:“你看,这就是正常。不看你的样子,不知道你的身份,只听你说话,我真觉得你是个人。照理说你是在你家陛下归位之后才被放出来。前世……我瞧你这样子,是先被杀了、又被烧了的——”

“确是如此。”这位金吾卫大将军的鬼魂接口。但面目虽然狰狞,神情却很平静——这令他看起来更像个人了,“末将生前守卫蟠龙金殿正门。庆逆来攻,末将杀伤无算,积尸如山。后庆逆调用床弩,才将末将射杀了。”

“而后庆逆金殿弑君,火烧紫金宫,才落得这个面目。”

“所以说——”李云心指着他,“你家那位陛下,都不大正常的。可是你——你明明是个鬼,该有很强烈的执念,为什么这么正常?”

“龙王慎言,不可妄议天——”

“我和你家陛下是生死之交,他又不会生气。”李云心摆摆手,往路对面的书笔店看了看。窗户被推开一条缝,里面的人在往外瞧,似乎是听见街道这一边李云心在说话了。

第五伯鱼在生前应当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在死后也如此。被李云心截了话,便沉默一会儿。但最终还是绕开那个话题,继续说道:“末将生前死战不退,是在陛下面前殉国的最后一人。大邺亡国非陛下之罪、非战之罪、也非末将之罪。末将尽忠职守,没什么好放不下的。因而也没什么执念。”

“难得的通达人物啊。”李云心拍了拍手,站起身。

他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比较显眼,此时又有月光与对面书笔店的微光——那窗后的人便能将他看得分明了。

“好吧,说正事。”他搓了搓手,“你家陛下归了位,想来渭城附近的老鬼们都眼下都受他节制——那两件事查得如何了?”

说正事,这位前朝金吾卫大将军就变得更加严肃。他仍未下马,只道:“禀龙王。时日毕竟不多,所得消息也有限。但据附在城内门上、灶上、有灵塑像上、阴阳气汇聚之所的在册阴神,以及城内有道行的游魂野鬼、城外无主精怪们打探来的消息来看——”

“其一,那洞庭君之女红娘子,的确有调动城内某些阴神的手段。龙王此前推测乃是城内阴神将那女道士的遗蜕偷走,末将想来如今是可以肯定的了。前几日陛下已差人暗中查过——如今已经那红娘子可以使唤的阴神都一一记录下来了。”

“干得漂亮。”李云心笑着赞叹一句。顿了顿,一边看着街对面店铺里的人,一边折扇敲了敲掌心,微微摇头,“洞庭君那老家伙,心可真是狠。那清量子同我说他及他的纯血亲因为某些事情都出不了洞庭一丈之内——所以竟然把主意打到他女儿身上了。先废了修为变成红鲤鱼、再被人杀了怨气不散变成鬼魂重修、好能离开洞庭为他四处奔走……也不晓得那红娘子知不知道这事。”

“这么说这些天渭城里的事,那洞庭君都晓得了?”

“只会知道龙王想要他知道的。”第五伯鱼恭谨地说,“洞庭君之女所掌握的游魂不过数十,皆在陛下掌控之中。”

“好好好。”李云心轻轻抚掌,“其二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黑药

“其二,有关那离国异兽。”第五伯鱼微顿了顿,“只一个下午的功夫,时间毕竟紧了些,没打探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李云心叹口气:“也是难为你。我能理解。捡些你们打听到的说说吧。”

“是。下午从城外拘了些魂魄。有从业国来的,有从离国来的。已经丧命十几天,神志都不很清醒。也不知因何没有被阎君勾了去。细细问了,才晓得并非异兽。乃是说那离国皇帝——”

这个“其二”,说的时间就略久了些。

李云心静静地听着,等第五伯鱼将他知道的都说了,他便一言不地盯着这位金吾卫大将军的鬼魂看了好一会儿,不说话。

鬼将被他看得有些局促,一拱手:“龙王恕罪,实在是时间紧,加之——”

“我太喜欢你这个家伙了——要不然你来帮我做事吧?”李云心摇头,长出一口气,“你的这些消息不是没什么价值,而是太有价值了——你来我这里做事,等我以后做了真龙王,封你个伏波大将军怎么样?统领我渭水十万水族,帅不帅?”

第五伯鱼肃穆地行礼:“龙王切莫如此消遣末将。末将忠于陛下,绝不会有二心。”

李云心惋惜地直叹气,自顾自地扳着手指数落:“你家那位陛下明明没我帅,又没我聪明,偏有你这么个做事效率高、说话又低调、还忠心的大将军。我手底下那几个逗……唉。得了。这事儿以后再说。”

他沉默一会儿,又沉默一会儿。再来回踱了几步,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

他在消化第五伯鱼给他弄来的情报。

虽然并没有月昀子所知的那样详细,但,“天皇帝”、“愿力”、“修士”、“睚眦”,这些词儿组合在一起,已经足够他推断出想要了解的信息了。

昨夜杀清量子。用了九霄雷霆火。原本是打算虚虚实实看月昀子的反应好祸水东引至洞庭。哪晓得之后那月昀子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像是被吓着了。

他隐约猜测到一些事情。然而并不肯定。

到今日,见那月昀子还没什么行动,已觉得事情有点儿反常。

再到这时候听了第五伯鱼说的事情……终于忍不住感慨,似乎真有好运冥冥之中眷顾他——叫他听到了那钱三娘所说的“祸事”、又留心打探、且叫这位鬼将军去查了。

他杀那清量子……

本是临时起意的一步。

如今看,杀得正是时候。

如果他没有猜错、如果那月昀子又的确是一个聪明人——远比一般的“聪明人”都要更聪明的那种聪明的人话——此刻他会怀疑,昨夜杀清量子的,是龙子。

只不过不是第九龙子,而是……第二子,睚眦。

聪明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想太多。

只有想太多才能注意到更多的蛛丝马迹、见微知著。

譬如说在“螭吻已死”、“清量子被九霄雷霆火击杀”、“唯有龙族才有这样的本领”、“神龙教”、“睚眦受重创”这几个已知前提下……

聪明而大胆的战略家会推断出一个惊人的可能——

那夜击杀清量子的。乃是二子睚眦。

那二子睚眦受重创,晓得平日里树敌太多,逃窜来了九子所辖水域。

这里毕竟有神龙威势,等闲妖魔既不乐意来占据这并不算广阔的水域、也不愿意去招惹神龙可能降临的愤怒。

随后现他那位九弟被杀。这周围强敌环伺。于是同那洞庭君勾结在一处,依着那老东西的计谋搞出一个神龙教,好吸收些香火愿力——那神龙教拜龙子螭吻,睚眦总也要占个龙子的名号。

李云心在原地又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看那第五伯鱼,心里一动,便将这些想法都同他说了。

这鬼将听得有些艰难。李云心便停下来、就着某些关窍给他解释。

如此这般都讲明了,才问他——

“你听了我这说法,如何想?”

鬼将沉默了一会儿:“龙王深谋远虑。但……普通人未必会像龙王这样想。”

“普通人会疑惑,会想要解决问题。然而这个考虑的方向……也会尽可能地,靠着常理的一边想,而非……奇计。龙王这推断,毕竟有些一厢情愿了。”

李云心耸耸肩:“你是月昀子,会怎样想?”

鬼将这一次沉默得更久。最终老老实实道:“末将会什么都想不出。只好四处打探碰碰运气,或者与那洞庭君好好谈一谈。再或者……直接灭掉神龙教。”

李云心撇撇嘴:“四处打探,会把你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下,被人阴死。和洞庭君好好谈一谈?你怎么知道这一切不正是因为对方想要你这么干,所以才搞出来逼你就范的。”

“直接剿灭神龙教么,哼,蠢透了。这种办法——”

说到这里,李云心愣了愣。

愣一会儿,一拍手:“我就说我喜欢你这家伙。”

他觉得自己的脑筋开了窍。

原本的计划是引洞庭君与月昀子、白云心三方争斗。但数万里之外离国皇帝的死却搅乱了他的谋划。不过因着这位鬼将军第五伯鱼的话……

他觉得自己有了点儿别的打算。

于是心情好了些。手在扇子上一抹,便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一只青李子、呲牙咧嘴地咬了一口。

那鬼将在夜色中站得像一尊黑铁铸的雕像。见他这样子犹豫了一会儿,问:“既然酸涩,为何还要吃。”

“因为嘴里没滋味。”李云心想了想。又问,“第三件事呢?”

因为这句话。第五伯鱼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似乎很想要表些什么看法,但又因为身份与情势,不得不要自己慎言。便只道:“陛下的事……末将不好过问。若有了结果,想来陛下会告知龙王的。”

顿了顿,又道:“……末将斗胆说句罪该万死的话。我大邺……便是因那妖女而亡。如今陛下又同那妖女……”

李云心摇头,笑:“你这个想法可不对。什么叫因妖女而亡?你这满脑子封建思想——如果你们邺国国富民强四海升平。那哪怕所有的官吏都开始作死。也能作上个几十上百年。别给自己找借口,把锅都往妹子身上甩——得了,不争这个。我找那人还有事,你先撤吧。”

金吾卫大将军似乎仍不赞同李云心的说法,但对方已经径直往街道那一头走过去了。

他便人模人样地叹口气,战马无声地迈开四蹄,直滑入了夜色当中。

李云心走到书笔店前五六步远,原本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关上了。他并不在意,直直走到窗下。伸手敲了敲窗棂。

屋子里本还有些声响,这时候立即没了。

隔了好半晌,李云心又敲一下子。屋里的人这才道:“……打烊了。”

“我不要买你的东西,倒想要送你些东西。”他倚在窗外。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一卷从城里上清丹鼎派驻所求来的《神品丹方直指》,你想不想看?”

屋中忽然哗啦一声响,似乎又什么东西被碰掉了。又过一会儿屋里的人才问:“……你是什么人?我并不认得你,你想要做什么?”

李云心不说话。

那人也沉默一阵子——似乎又憋得难受,但语气终究放缓了些:“我方才听见你在对面自说自话……你可是……疯子?”

“我知道你是于家的女婿,并不得志。你那正妻乃是于家四房的庶出。模样性情都不好,更攀不上什么高枝儿,下嫁给了你。”李云心一边把玩手里咬了一半的青李子,一边慢慢说,“你本是个书生,但书又读得不好。经商也没什么头脑,且脸皮薄、不善交际,就更用不上于家的那些资源人脉了。”

“偏你看着于家那些——在你眼里没甚志气、品性差劲的人都过得顺心如意,于是心里愈不平了,总想着要做些与众不同的大事,搞出来给那些人看,让于家老爷对你青眼有加。”

屋子里的人声音惊惶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这里并没有金银,家中也没有!我家中……”

“是啊,你家里穷得要你那娘子当陪嫁的饰度日了。据我所知前天你娘子把家里的丫鬟也遣走两个,只留了她陪嫁过来的那姑娘。”李云心不慢不慢地说,“你几天不回家,只在这里搞那些铅汞之术……你又不是上清丹鼎派的弟子,只自己瞎玩儿,难道还会比人家更加通丹道么?”

“再说你这么个玩法——把这店里赚来的钱财都白白炼了,你家里孩儿饿得直哭……汪兄,你这样做人很失败啊。”

屋子里的人猛地推开窗户、探出头。是个二十多岁的书生,但似乎因为长期烟熏火燎、面相看起来要稍老一些。蓬头垢面,也不晓得多久未出屋了。

但李云心早闪身上了屋顶。

这汪生左右看了看没找到他,便只低声惊怒:“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来管在下的家务事?”

“你又晓得些什么?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要做的东西,可不是那些寻常丹药!”

李云心坐在屋顶,悠悠道:“这个我也晓得的。你不炼丹药,但炼火药。要我说火药这个名字也不好,不如就叫火药。可是你炼了这么久,可晓得人家上清丹鼎派的道士都用的是什么?——白费功夫罢了。”

汪生听到声音来自屋顶,可又不敢真的探头往上看。咬牙切齿地想了想便回屋不知自哪里取了一支短竹竿来,缩在窗口侧着脸往屋顶上捅。边捅边道:“你管我作甚、你管我作甚,哪来的疯子——嘿,你怎么知道我不晓得那配方?不过是硝磺木炭,哼——啊呀!”

他捅了一气没捅到李云心,倒是捅下来一片青瓦。瓦片落下来砸了他的手腕,泥灰还迷了眼。汪生痛得丢了竹竿捂着手直吸气,又掀开眼皮吹自己的眼珠子,涕泪横流。

便听见屋顶那人又不慌不忙地说:“哎呀,你竟然知道这个。不过你只知道硝磺木炭,可知道配比?几分硝几分硫几分木炭?”

汪生捂着手腕怒道:“难不成你知道?!”

但没人回他。他捂着手腕又揉了几下子,如梦初醒。忙大叫起来:“难道你晓得?!咦?你快告诉我——我我,我……你既是细细查了我那婆娘和小妾,啊呀,我将我那小送你也可——”

这么喊了一会儿,屋顶上那声音才又悠悠传来:“我要你那黄脸婆做甚。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我这火药,色黑,叫做黑药。配比么,乃是七点五……唔,十五分硝、两分磺、三分炭。依着这个配比混好了,以木槌轻轻地锤细了,然后——罢了,这些你该都晓得。这样,便可得黑药。”

汪生大气也不敢出,瞪着眼睛记下了、在心里又默念几遍,随手摸了什么飞快地划在泥地上,才又问:“……为何告诉我这些?你想要什么?”

屋顶上那人略一沉默,便道:“我知你受于家轻视,心中抑郁,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于家人。我呢,同于家也有仇怨。你要问我是谁——可听说过钱家堡?”

汪生愣了一会儿,微微皱眉,大惊:“你……你……你是钱家堡的人?那不是从前大庆武林第一富有的豪门?后来被飞鹰堡灭了门?!”

李云心坐在屋顶上,无声地耸耸肩——看起来那钱三娘没吹牛,那个钱家堡果然很是有些名气。

便又面无表情地恨声道:“是。就是那个钱家堡。钱家堡被灭,钱家堡的人可杀不干净。我们原本来了渭城安身,开一家镖局。岂知那家镖局又被于家和大镖行设计陷害,如今也开不下去了。”

“今夜我们就动身离开渭城。但我想,在我走之前,哼哼……总不能让那于家过得太舒坦。我观察你已有几日,知道你这人并不甘心做于家附庸,因此送你一个晋身的机会。”

“过些日子,自有机缘让你一展所长。到那时候……唉。”李云心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你得了富贵、有了权势地位,可不要忘了今日所遭受的那些于家人的白眼,也不要忘了是我钱家人给了你这富贵!我去也!”

然后就真的去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黑娘子和红娘子

不过之前的一番说辞都只是胡编乱造。し(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也并不指望那汪生,能靠他说的那几句话真的搞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黑火药这玩意儿威力终究有限,且同许许多多其他技术相关,不是说你知道一个配比,从此就可以步入火药时代。

且这汪生手中的原料合不合用都两说。

然而李云心并不需要见到什么成效。他就只是在路上随手做个标记、埋下点儿什么。倘若有机会,或者某些事情真如他想象的那样子,这个饵便会起效。

他走在渭城的街上,忍不住又仰头看看夜空。

多么熟悉的夜空,只是少了几颗熟悉的星辰。

这个世界的历史,至少是有文字记载的信史……

已将近三万年了啊……

但是一些事情却相当不对劲——至少以他的经验来看。

越来越有趣了。

他在这样一个夜晚穿行在渭城的街道之中,甚至还去昨夜被他毁掉的小浑街瞧了瞧。夜路走多了总是容易见鬼,但对于他来说则是鬼要找他。走了一阵子他在街上转过身:“什么事?”

一个穿着黑宫装、梳蝶翼垂髻的女子自阴影中走出来,细声细气道:“大王真是好耳力,警长正要给大王请安。”

“啊,是你。我还以为是山鸡——”李云心上下打量她。打量了一会儿,一笑,“别说,你化了人形,真是个美女——做猫的时候我没看出来,现在看你这五官……你祖上不是有波斯猫的血统吧?”

那黑衣女子、被李云心赐名“警示长久”之意的猫妖便微微垂、浅浅一笑,腻声道:“回大王的话。猫奴儿本是不晓人事的精怪,哪里晓得祖上的血统如何。幸得大王垂怜传授正法修出道行,如今化出了人形大王看着喜欢受用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了。大王若——”

边说边往李云心身边凑。

李云竖起一根手指:“别往我身上腻。本大王现在这年纪还是个孩子。不过……以后别这么念这个名字了。看你是个美人儿总警长警长地叫,我总感觉出戏。”

猫妖就停了脚步,只道:“但凭大王做主的。”

李云心想了想,又道:“我知道红楼里有一个警幻仙子。你以后就改口读警长(ang)吧——这才是警示长久嘛。”

猫妖抬头,娇羞又快乐地微笑起来:“是。猫奴儿以后便叫做警长。”

“那么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黑猫儿便道:“回大王的话。依着大王的吩咐,我们师兄弟四个,以及那乔氏的小姐都附身在被供奉的泥塑上吸收愿力、修炼道法。除了那乔氏小姐因耽搁的时间久了些依旧懵懵懂懂,我们四个前些日子都已初成了。”

“最近我们四人依着大王的吩咐四处现出神通,做了些神异之事。那白鹭洲附近的乡民俱成了我神龙教的教徒。也依着大王的吩咐,有那不信的、说三道四的——我们都不去为难他。”

“大王曾对三花娘娘说过,一旦在白鹭洲附近气候成了,便往渭城里来。因而三花娘娘差我问大王,接下来该如何做?”

李云心听她说话,颇感诧异。

这小猫儿口齿清楚、思维灵活,活脱脱就是个真人——怪不得那三花自己不来说,倒是叫她来说。

想来那三花说话都没她这么干净利落吧。

之前感叹那第五伯鱼做事沉稳老练,如今看……唔,这小猫也有潜力可挖。

不过都是后话——李云心又问:“刘道士如何了?”

“回大王的话。刘道长近日也在苦修,修为最高——已突破意境了。”

李云心吃惊地“咦”了一声。

虽说修行的时候境界越低便越好精进、且那刘老道有底子,加之时葵子亦说过,那刘老道天资是很好的。

但也李云心也没想到,好到了这个地步。

从他传刘老道水云劲到到如今……两个月而已吧。便已经突破意境了。

他自己也是天才当中的天才,但从修习道法到突破意境,也用了半年之久。

真真是活见鬼——幸好他眼下已经夺了龙子的舍、既修神道、又修画道,在愿力充足的情况下精进的度不是人修可比拟的。否则他这个师傅反倒要被大龄的弟子越了……

——那哪里还有面子嘛。

但想到几乎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的老刘终有出头之日,李云心心里总还有觉得畅快些。那刘道士精于世故,早年的经历也非比寻常。之前唯唯诺诺、做一个斤斤计较的市井中人只是因为被这红尘风沙掩埋了棱角锐气。

如今得了道法真传、再将那峥嵘头角展露出来——

未必不是第二个第五伯鱼。

李云心便用折扇敲了敲掌心,笑起来:“好好好。这渭城我已布置得差不多,也该进城做事了。但不急在明日,我还有些事情要料理,你们且等我消息。你先回去。这些天……如果有些奇怪的人混进白鹭洲、打探消息的,也不要动他们。等我办事之后回去料理。”

黑猫颔,腻声道:“全凭大王吩咐。”

“那么,回吧。”李云心说完这话便同风而起,转瞬之间就遁出了数里之外。

……

……

到清晨的时候,他已出现在白鹭洲三河口龙王庙中了。

依着他的吩咐,神龙教的人没碰这龙王庙。但这庙的庙祝昆阳子被他供奉的主子杀了、魂魄又炼成魂铃,一时间也找不到可以接替他的庙祝。

庙里原本还有两个童子,但得知师傅死后的第二天便将昆阳子留下来的钱财、加上庙宇里供奉的金银烛台都卷走跑路了。

于是这龙王庙就冷清起来——只偶尔有些从渭城或者四里八方来的人朝拜。然而至此又见这庙中几乎已经空了,也就生不起再来的心思。

一来二去,到了今日,李云心一进门先看见的是庙中晒了一地的咸鱼。

这龙王庙当初建造的时候很是下了些功夫,庭院里的地面是平整的大青石。即便过了这些年,洒扫干净了,也总比别处要好。

这真是当着和尚的面骂秃子——晒鱼的人肯定不晓得如今=庙主人,正是咸鱼出身。

他径直从庭院中穿过去走到正殿,见香案上空空如也,只余一尊怒目的龙王像。略一感应——像上灵力还在的。

于是轻声唤:“红娘子、红娘子,我有话对你说。”

这么说了两三句也没反应。于是李云心走出庙去,在上次同她相见的那个木亭中坐着了。

等了一整天。

眼见着太阳慢慢落到群山背后,地上的暑气渐消、群鸟归巢。

又见着明月自西边升起,天上群星璀璨,银河当空。

那红娘子还没来。

李云心也不急,又耐心地等待,等待两个时辰,过了二更天。

终于见到一点烛火光自水面下升起。

他便站起身,看到提了一盏红灯笼的红娘子。她看起来同上次见面时一样俏丽,只是脸色不大好看——这自然是李云心心中的感觉。实则这红娘子面上仍强笑,被足下水波推进了亭中,才道:“前日才见,因何又唤我?”

她这语气并不欣喜,甚至说是客气也勉强。

似乎并不想见到李云心——这和她前两天的样子是天壤之别。

但李云心只郑重地向红娘子行了一礼:“红娘子可知道一个天大的消息?那离国的皇帝——”

“唉。便知你因此事来。”红娘子叹了一口气,重坐到之前她坐的那根栏杆上。看了李云心一会儿,才又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你可知道——这渭城、渭水的事情,都不是你可以参与进来的。”

红娘子的脸色在烛火光中变幻不定:“你要为你那朋友报仇、四处游走。可实则很多事情你做与不做,都会生的。我听说你日前在渭城的街上假扮作神龙教徒想要坏了神龙教名声,当夜便有人在渭城里争斗,还引动了九霄雷霆火——你当真都不怕吗?”

出了一些事。

李云心的心微微一跳。无论这红娘子的语气还是做派,都意味着出了一些事。这些事情在两日之内改变了这妖魔的态度,大概也是她姗姗来迟的原因。

但……这是好事。他与这红娘子接触正是为了摸清楚洞庭君那边的情况。

那洞庭君乃是三千年的大妖魔,老谋深算。看起来虽然单纯得像一个普通人类,但那是因为他不在乎——大妖魔实力强横,很多事情用一个“杀”字就可以解决,因而不是很在意另一些细节。

譬如之前在君山的那一夜。

因而他试着“曲线救国”,如今来看……这条路算是走对了。

这红娘子今夜的情绪似乎不大稳定,这是极好的切入点。

李云心微微皱眉:“这样说你也知晓了。红娘子,在下虽然……虽然……只是一个道行低下的阴神,但也是晓得些大势的。”

“那道统和剑宗折损了五位身具大神通的修士、且是伤在我类阴神之手,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而那刘凌又死在洞庭湖边,道统必然以此为由、趁机难。若我们不早作打算不早些出手——”

红娘子忽然皱眉、娇声呵斥他:“你管这么多做甚?!”

听她这话李云心是真的微微一愣。然后才疑惑道:“红娘子这是……”

这鲤鱼精喝罢了,才又叹气。微微合上眼睛也不理他,似是想了一些什么,才又睁开,低声道:“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吧。”

她从栏杆上跳下来,提着灯笼走到李云心面前。又将灯笼提起照亮他的脸、细细瞧了一会儿:“既然劝不得你,就带你去见那个人。可如果你现在答应我再不理会渭城、渭水的事,远远离开这里做一个逍遥鬼修……还有机会的。”

“红娘子……你……”李云心也看她。但现这女妖精眼波流转、似是很想直勾勾地盯着他,却又因为另一些事心有愧疚,总想要移开目光。

于是他在心里笑了笑,猜到一个可能性。开口道:“我跟你去。”

红娘子叹气、转身,走了几步踏进湖中。那水面便生出一个浪台、托住了她。

“你来。”红娘子说。

但李云心盯着那浪台看了好一会儿,却没抬脚。他皱眉:“没有……别的法子么?这是要去水里?还是?”

红娘子转了身,苦中作乐般地一笑:“你竟然怕水么?”

李云心尴尬地摊手:“这个……的确是有一些。所以说有没有——”

但话音未落,红娘子已转身扑了来、贴在他身上,双手挽住了他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李云心体内灵力涌动、肌肉紧绷,险些就飞身后退、随手将她击杀了!

然而这红娘子竟真的就是只是抱住他的手臂——饱满的胸脯紧压在他身侧,贴在他耳边的樱唇低语:“那么我带你走。”

她是鬼修,并用不着呼吸。如非特意施展法术神通,身体也是冰凉凉的。但此刻李云心被她猝不及防地揽住了、心中仍然一荡。

佯装作势要将手臂抽出来,只道:“红……红娘子,你这是……你已……”

但红娘子并不理会他。只拉着他再一纵,便上了那浪台。随后耳边涛声与风声并起,两人被浪头托着、直向湖心而去了。

到这时候李云心便真的不再挣扎。只紧抿着嘴唇、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碎玉似的浪头不说话。

千里洞庭烟波浩渺,疾行一刻钟已出了三河口,两岸的群山也都不见了。此刻这洞庭便如无边无际的大海,四方望不到尽头。只有头顶的灿烂星河投下清冷的光,倒映在湖面上。

红娘子也不说话,只盯着李云心的侧脸看。眼中忽而是柔情似水,忽而是伤心愧疚,忽而又是忐忑不安。

她这样抱着李云心的手臂、紧贴着。却又并不像是在引诱他,而仅仅是满足一些……

自己的什么想法。

如此又过了一刻钟,这红娘子才低低叹气:“李郎,既怕水,我就不吓你了。”

说罢一挥手,脚下碎玉一般的浪头便化作一叶白玉似的扁舟、载着两人落到湖面上。

这红娘子松开了李云心的手臂,走到小舟一头坐下了、怕冷似地抱着环抱双膝、将下巴搁在上面。

然后微微笑了笑,沉默无声地看李云心长出一口气、在小舟另一头坐定了,才轻声问:“李郎。你方才说我已……是说我已为人妇了吧。”

“你……很是在意这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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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先到这儿。

明天还有更。

快夸我、奖励我。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夜湘君白发多

随后看到小舟另一头的男子微微一愣,直直地盯着自己,似是在猜想自己的心事。

红娘子便不言语,只略微紧了紧双臂——似乎这样子便可以将自己保护得更好、让人看不透。

但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云心。

隔了半晌,听见她的李郎低声道:“你已回绝了我。我……我现在只想着我兄弟的仇。”

他看红娘子一眼,很快逃开对方的视线:“儿女私情……儿女私情,哪个人会没有呢。只是……此时去想那些,却是不义。”

“那你还是很在意呀。”红娘子微微叹息,但声音很快随风而去,“我想要得到的,哪里有什么人知道呢?其实我想要的多么简单。”

她转开了视线,用一只手在船舷上拍了拍。于是那船就停下来。

此刻两人已经向着洞庭湖之内疾行了三刻钟,举目望去,四下里就只有夜空而已。

小舟与洞庭像是被装在一只由天空做壁的桶中,围绕成一圈的天空上蚀刻着被月色镀得银亮的云。灿烂的星海倒扣在他们头顶、映在这洞庭之上——

天海无垠,而一舟寂寥。

船既停,风声与涛声便也停了。

红娘子站起来,立于船头。她看一眼这辽阔的洞庭湖,幽幽地说:“你看这千里洞庭。凡人来看,广阔无垠,壮丽无比。但在我来看,在我君父来看,却只是一个牢笼。”

“这洞庭方圆数千里,几乎同海洋一般。但我君父的真身却有三百丈——他现了真身,却是在这洞庭畅游一番都不能。”

“我父生于这洞庭,在三千年前得道。在两千年前被困守这湖中。我活的时日虽不长久,但已能体谅我父的苦楚。他怜惜这湖中水族,已千年未现过真身。从前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若能畅游于汪洋之海。此生无憾……”

李云心不说话。只双手扶着船舷,看那红娘子背对他、在夜色里如湖中仙子一般。

他心里是知道一件事的。

人死、精怪死。会有魂魄。而这魂魄,残缺不全,迷失了神智,即便以后成为鬼修……也仍旧有执念。

那前朝金吾卫大将军第五伯鱼,据他自己所说死的时候心中并无牵挂、因此无执念——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说法。

他的执念一定有,只是他自己和李云心暂时都未觉察。

这红娘子也不例外。她也必然有执念。

执念,便是鬼修们最大的罩门。执念,会令他们在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失掉基本的判断力——一旦有同那执念关联的因素出现。注意力便会立即被吸引牵扯、变得浑浑噩噩。

倘若真的可以“死时了无牵挂便可无执念”——那人修还修个鬼的长生。都死掉修神道好了。

此前李云心看不到红娘子的执念。她……太像是一个普通女子了。

除了一些妖魔们所共有的“残忍”。

但这种残忍在李云心看来——一个妇人一边怜爱地看着在院中玩耍的孩儿、同婆婆细声细气地说些家常,一边一刀斩掉一只公鸡的脑袋——

这是不是如同妖魔一般的残忍?

所以这红娘子还是很正常。

然而眼下,李云心认为自己慢慢清楚她的“执念”在哪里了。

于是他就在这水声当中、在这夜色洞庭之上,安安静静地听红衣女子继续说下去。

“你可知我是如何开罪你那朋友的吗?”红娘子转过身,微微笑了笑,“我此前,只是一尾红鲤得道。我母是个人,而我天生却得了我君父的传承。出生便是虚境的妖身,在这洞庭,没有人敢忤逆我的。”

“我虽不成器。但也晓得那龙子的厉害——是接近真境的大妖魔,且是龙体。我怎么会……去渭水招惹他呢。而且哪怕我想要去渭水,也是出不去的。”、

“我那君父被人圈禁在洞庭。我有他的血脉,也被圈禁了。所以我说这偌大洞庭,不过一个牢笼而已。”

李云心想了想,轻声问:“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领。”

“现在不能说给你听。”红娘子微微笑了笑,看李云心的眼光却越柔和——这与前两日的那个女子可完全不同。

“因而,实则是我父啊,要我故意去招惹龙子。而我在这洞庭待了两百年,都出不得湖边一丈地……我很想去看一看那白鹭镇。看看那些名为人的家伙,是不是真如我父口中的故事里。那样活着的。”

“于是我被龙子废去修为、成了一尾红鲤。受了些苦楚,但最终还是成了这鬼修之身。此前都不晓得如此做是否可以真的绕开那禁制……但眼下看是成了。我成了鬼修。可以离开洞庭可以去白鹭洲,还可以为我父做些事。”

红娘子嘴角含笑,看着李云心:“但李郎该晓得,我们这些鬼修都是有执念的。李郎的执念,便是你那兄弟的仇。或者说……执着的是情。”

“而我那执念……”红娘子说到这里,慢慢坐下来。

双脚向船舷外,只一蹭便将一双绣鞋踢进水中。一双雪白莹润的玉足探进湖水,轻轻搅了搅。

水波便向外荡漾开来。红娘子盯着那水波看了一会儿,双手撑着船舷、身子微微后仰,转头看来李云心:“我是妖身时,常在湖边听一个人念书。听他的读书声。读书声是很好听的。”

“李郎,你生前念书的吗?”

李云心的目光温和,声音也温和。他浅笑了笑:“我父母双亡,家贫。生前只念过小学、字义,不曾读经史。”

“你说的我都听不懂。但是很好听。”红娘子微微笑,“从前杜生也说些我不听懂、但好听的话,可是如今他不记得了……他终是个凡人。做了鬼,更混沌了。”

“那……李郎。你会作诗吗?”

李云心摇头笑了笑:“我会抄诗。”

红娘子快活地眨眨眼——至少在这时候,她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美丽小姑娘:“李郎抄一来给我听。”

“好。”

李云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洞庭之上的氤氲水汽。

随后低吟——

“西风吹老洞庭波,

一夜湘君白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诗,他以古韵念出来。悠长而凄婉。

而念了这诗之后,那红娘子便不说话了。

她怔怔地看着水面,然后又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转头,向李云心微笑:“真好听。李郎,湘君是谁?”

李云心温和地笑着,用手中的折扇敲敲掌心:“你看我这扇子,从渭城街边的店铺买来的。扇骨上是不是有斑点,像眼泪一样?”

红娘子瞪大了漂亮的眼睛仔细看看。嗯一声。

“所以这扇骨,是泪竹做的。”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人间的帝王,叫做舜帝。还有一条河流,叫做湘江。湘江里出了一个怪物,常害人。于是那位舜帝就去湘江除害。”

“他的两个妻子等了他很久也不见回来,就去湘江边寻他。却得知舜帝除了那怪物之后自己也死掉了。舜帝的两个妻子便痛哭,眼泪溅在竹子上,就成了这泪竹。而天帝感念舜帝的功德,封他做了湘江水神——便是湘君。”

“啊……我父是洞庭君呢。”红娘子低低地叹口气,“那李郎。想做渭水君吗?”

李云心的的睫毛微颤了颤。

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几十个念头掠过他的脑海。他迅地抓住了几个,但又统统放开。最终他极轻微地出了一口气。仍平静地笑:“从未想那么远。”

红娘子沉默了一会儿,便也笑了。

“所以我很喜欢听人念诗。听得久了就能听出一些味道来。比如知道李郎念这诗的时候一点都不欢愉,有许许多多的感慨。”

“我那君父,觉得亏欠了我,便想要补偿我。我爱那人世,爱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样子,君父便要杜生来陪我。”红娘子看着湖水里的波纹,“我以前常在湖边听人读书,就是听他的。”

“可他全变了个模样。浑浑噩噩,整日口中只念一句话。”

“李郎生得比他漂亮。说话也比他灵巧。我第一次见到李郎……实则……就好喜欢了。”

红娘子又看来李云心,眼神平静清澈。

而李云心也看着她:“可是……红娘子你前几日——”

“因为那时候我虽爱你。却不忍你受苦,又恐我那君父不允我。”红娘子看着他,“可现在我君父对我说既是我喜欢的,收来也无妨。我的执念啊。就是……”

李云心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红娘子的执念了——

“——想要一个人好好爱我呀。”红娘子长睫微垂,轻声道,“先前我同你说,远走天涯做一个逍遥鬼修还来得及。到如今……我再告诉你,我父被圈禁在洞庭湖中,出不去的。你想要我父去渭城为你那朋友报仇,也是不可能——唯有等待、等待很久很久,或许才有机会。”

“——如今你知晓了这些,我再问你:还不走吗?”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不走。”

他不要走,因为想要证实一件事、或者一个人。还觉得,这是一个了解洞庭君的好机会。

倘若这红娘子真的带他去了洞庭君的巢穴……

他便可以知道更多、将谋划布置得更加精细了!

那洞庭君或许是了不得的妖魔,但他也不是什么境界低微的“鬼修李云心”。

这些日子神龙教的声势已颇为浩大、加之前夜城中一战他引的那九霄雷霆火——渭城里人又记起前些日子九公子在渭城造出的那一场大风雨,都直说“渭水龙王又显圣了”——

于是如今他已突破了虚境,重回化境了。

只要那洞庭君一时间看不破他,但哪怕对他戒备提防,而不对他使出全力,他便自保无虞、随时可以遁走。

所以……不要走。

红娘子似乎早知他会如此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多了一层氤氲的水汽。

“你竟执意如此。”一个微笑在她唇边绽放出来,“你到底……也是爱我的。”

“……你们竟如此不同。”

李云心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晓得,这是那红娘子的执念占据了她的神志了。

但还未等他再去好好思量那一句“你们竟如此不同”有什么更深一层的意思,就看见这红娘子忽然在月光中轻轻抬起手、露出一截雪白莹润的小臂来。

而后纤纤细指如水波一般轻轻舞动,声音清越曼妙,口中低吟一曲调怪异的歌谣——

“君子于役兮,不知其期——”

“日之夕矣兮,牧云濈濈——”

她将这四句反复地唱了三遍,然后转头,对李云心微笑低语:“李郎,她来了。”

于是这洞庭湖……

沸腾了。

云朵。

大团的云朵。

大团雪白的、浓郁的云朵,自他们不远处的水面上袅袅升起。

像是浓重的雾气、又如同团团的青烟。每当有一个气泡从水底升起来、在水面上破碎,便有这样的一团白气被释放。

随后这云朵慢慢上升,停留在几十米的空中,被月色镀得银亮。

忽然……变成了梦幻、童话一般的世界。

仿佛头顶的天空挂满很多很多的大团棉花糖,然后……

又有些白色的四脚动物,从水中升起来。

那些白白团团的动物来到水面上,这水面便仿佛变成了坚硬的地面。数百头……这动物,在前方的一片水域里来来回回地慢慢走,而那些漂浮在天空当中的云朵,竟然就是从它们的头部、慢慢升腾起来的。

李云心轻轻地吸进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

相距百米,寻常人,看不分明。

但他却看得分明的。

那些动物……是人。

数百个白白胖胖的人、光着身子、四肢着地地慢慢在水面上走。袅袅的白雾自从他们的眼、耳、口、鼻中升腾起来,最终汇聚成半空中的那些云团。

那些云团……

是阳气和精气。

红娘子微微眯起眼,在月光下看着情景,低低地叹:“小的时候,心里有烦恼,便来看他们牧云。都说仙人餐风饮露,妖魔也喜欢的。但风露味道寡淡素净,人阳却香甜浓郁。”

“到月圆的时候,便出了白树林来牧云,足了一月,就可以收获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君心若磐石

红娘子用这人间一个寻常的小姑娘、看寻常的温柔美景一般的眼神盯着远处看了好一会儿,转头莞尔一笑:“但李郎从前是人,想必是不喜欢的。”

李云心笑了笑:“是不喜欢。”

“但是带李郎来,是要李郎看另一个人。”红娘子说了这话,双臂在白玉船舷轻轻一撑。整个人便轻快的飘起来,直飘到李云心怀里。

李云心此时双手抓着船舷,便如同要张手拥抱。红娘子直入他怀中却并不多做什么。只轻舒玉臂,一手绕在李云心身后、一手搁在他的胸膛,然后将螓轻轻贴在他的心口,柔声道:“我带李郎来看……那刘凌。”

红娘子如猫儿一般,乖巧地蜷在他怀里。李云心只略微地愣了一会儿、沉默一会儿。

他晓得两日前这红娘子称自己已嫁了人、拒绝他是因为执念:如今做的这事,也是因为执念。

执此一念……便可生出多少事端。

而她说——带自己,来看刘凌。

李云心终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第一次在君山见到从云子,见他神色慌张只说出了大事——那刘凌遗蜕停在渭城上清丹鼎派的驻所,他不好生看守等琅琊洞天的人来却跑到这君山说出了大事……

还能有什么大事?

而后初见红娘子,听这红娘子说她那君父娶的妾,却是个麻烦、“这下渭城里的道士可不愿走了”——他就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推断。

而此刻。这推断终于被证实。

红娘子在他怀中、将自己的脸蛋在他身上轻轻地蹭了蹭、闭上眼睛,贪婪地吸进一口李云心的气息。

然后抬起手向着远处一指:“你那看人群里。站着的一个。”

李云心立即看过去。

先前看不清,一则是因为心神被这景象震慑,二则,是因为从那些人牲七窍当中升腾起来的云雾,将那个身影遮住了。

一个着白衣的身影。

那是……

琅琊洞天宗座徒……凌空子。

李云心低沉地叹息了一声。

红娘子紧紧地环住他,伸手在船舷上拍了拍。于是白玉舟平稳无声地滑动起来。眨眼之间便行至那凌空子的身边几步之处。

李云心看清她了。

凌空子……容颜未改。依旧美艳得惊人。即便如今脸上没有粉黛胭脂、只有月光打底,仍有惊心动魄的美感。

穿一身素净的白衣。左手的手腕上挂着一只铃铛,右手持一柄细鞭。

两人目光相触、李云心眼神清澈镇定,而那凌空子却在微微一愣之后,脸上缓慢地浮现出惊诧的表情。

然后她眨了眨眼、慢慢地转身。

先抬起束着音铃的左手指一指李云心,过两息的功夫、才从口中出含糊的低语:“你……竟未死?”

——像是,慢动作。

仿佛她的动作比思想慢了半拍,又像是运转不畅的机械傀儡。

而红娘子,像是晨睡初醒的慵懒女子一般。微闭着眼睛又将螓在李云心怀中轻轻蹭了蹭,才细声道:“眼下这刘凌,算是生死之间。雪山气海崩碎、修为废了。照例说人也当死了、魂魄离体。”

“偏生腕上有个宝物镇魂音铃,将她魂魄收了去。眼下魂魄在音铃里操控那身体。”

“说来若非我父现了这宝贝、将它附到身体上了……这刘凌便也成鬼修了。只是如今……还不如一个世俗间的凡人灵便。”

李云心静静地听了红娘子的话。平静地说:“便叫她来牧云了?”

“起先性子高傲。但……也总是个聪明人。我父说纳她做妾也是任性,只为羞辱她罢了。实则她如今哪里经得起折腾——会真死掉的。”红娘子懒懒地睁开一只眼、瞥了刘凌一下子,“但我晓得她在图谋什么。她在想或许道统来人将她救走。”

李云心“嗯”了一声。而这时候,刘凌才来得及慢慢地张嘴,像是要说第二句话。

李云心看着她开口:“我自然未死,而且我们还有一笔好账要算。当天在琼华楼我对你说了什么——如果你还记得,应该晓得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我会加倍奉还。”

刘凌缓慢地眨了眨眼。慢慢将手放下了。

如果她的记忆未受损,应该记得当夜在琼华楼,李云心是故意动摇了她的心智、要俘获她的一颗芳心。但她心高气傲,并未完全臣服。

而此刻李云心以那样咬牙切齿的口气说出来,任何一个聪明人都晓得他是在隐晦地说——“会想法子,救你脱离这苦海。”

刘凌是一个聪明人,而眼下是一个弱小、迟缓,却意志仍坚定的聪明人。

她自然有许多关窍没有想通,但并不妨碍她认清一个事实——至少对此刻的她而言,李云心比这洞庭之中所有人,都来得可靠。

因而她慢慢地放了手,怒视李云心:“天道……昭彰。等我洞天……高人尽出……你等一干、一干、一干……”

似是觉得如此说话实在太过迟缓难堪,这刘凌干脆不再说话、亦不再动。

只闭了眼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微微仰起头。

李云心松了一口气。至少眼下,并没有被拆穿。

但究竟要不要救这刘凌……便要看情势如何变化了。

如今这渭水渭城情势波澜诡谲,她的命运,已不在任何人手中了。

然而这时候那红娘子忽然伸手在船舷又一拍,小舟疾驰而去,重新与这“羊群”拉开距离。

李云心微微皱眉:“……红娘。你已带我见了她。接下来可是打算——”

“现在你该晓得这凌空子未死了。”红娘子打断他的话,“那么也该晓得倘若道统真地寻了来。一则我君父并不畏惧他们,二则,他还有这凌空子在手上。将凌空子交还给道统,便是一份保全了洞天高徒的功劳。”

红娘子顿了顿,又在李云心的胸口摩挲:“你与那人……真真不同呢。”

“……这是你第二次提那人。是指杜生,还是?”

“九公子呀。”红娘子终于坐起身、依依不舍地离了李云心。微仰着头看他。“你与他这样亲近,却全不同呢。”

她伸手,用冰凉凉的指尖掠过李云心的脸颊:“你说话温柔,笑也温柔,念诗也好听。又生得好看,我从未在白鹭洲见过你这样好看的人。你比九公子还要还看呢。”

她又笑起来:“哪怕知道你骗我的,我还是忍不住要爱慕你。”

李云心微微眯了眼:“骗你?”

红娘子站起了身,看着李云心,慢慢退到白玉船头。

她脸上的柔情慢慢淡了。就只看他——像识得却又不识得他。

“我从前听杜生说,天下好多好女子,偏喜欢薄情郎。那时候我也想,这是为何呀。”

“可后来我就知道了。那薄情的郎君。虽心易变、轻许诺。却对每一个女子都温柔体贴、细心呵护。这般好……叫人哪怕晓得只是一时的快乐,却总忍不住要好好温存。”

“这天下间的女子爱人,爱的是什么呢?爱的便只是这柔情蜜意呀。有了这柔情和蜜意……做了扑火的飞蛾又怎样呢?”

红娘子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那君父,总要为九公子报仇。”

“但他被圈禁两千年,早就不急一时了。依着他看,那道统便是一座大山,轻易动不得的。杀了凌空子、杀了城里那道士。又怎样呢?道统早晚要诛杀天下阴神,早晚有报仇的机会。他要杀……便先杀白云心了。”

“所以李郎你叫他现在就为龙九报仇……却是多想了。而你想做渭水君、或者洞庭君的话……亦是多想了。”

“我君父被圈禁在这洞庭,实则也是驻守在这洞庭。这千里洞庭之下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们全部不晓得的。无论你如何做,我父绝不会离开这里。”

她这些话令李云心的眉头愈皱愈紧。

直到他听见红娘子说——

“所以你以为洞庭和渭水,从前是你那九弟所辖的水域、是个安全的地方——这便想错了呀。”

“如今这里……已是天下间最危险的地方了。”

一根弦在李云心心中被拨动,出铮然之声。他意识到问题在哪里了这个红娘子现在似乎认为自己是——

那在争斗中败落、虚弱至极、逃窜至此的睚眦!

他终于明白那句“你和他真真不同”是什么意思了!

也明白之前她问自己可想要做“渭水君”是什么意思了!

虽说是推断错了,但……

好一个聪明的红娘子!

李云心勃然色变,立时在小舟上坐直了,肃然看她:“你——知晓了?!如何知晓的?!”

红娘子微微仰起头看他,忽而笑:“我也爱你如今的威武模样。”

“我知晓这事……唔,是因你引了九霄雷霆火。你杀了那道士,却不知城内有我的耳目,瞧见了你。我与君父又知道离国那边的事情,加之引你来了这洞庭湖上……在这湖水之下,自有一种法子可以分辨得出你身上的龙气——是龙子,唯有龙子才有的气息。”

“只是这也是洞庭的秘密,你不晓得,并不算你见识短。”

“但未料到你伤得如此重呀。”红娘子慢慢地上前一步,对李云心伸出手,笑起来,“那么李郎——”

未等她说完这话,李云心登时纵身而起,直向着方才来时的方向掠去!!

他唯一的失算……便是未想到红娘子口中那所谓的“洞庭湖中的法子”。

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在对方模棱两可的时候巧妙周旋、甚至获取信息。然而一旦是洞庭君这样的大妖魔、又以什么他笃信的法子“证实”了自己的身份。那就不是言辞可以说服的了!

见鬼……他终究是小瞧了这盘踞洞庭三千年的大妖呀!

便是在他施展神通飞身而逃、那红娘子也乘着白玉舟衔尾而至的时候,这洞庭湖水忽然变黑了!

——在这夜色里。原本也是黑的,但至少有月光映照,是如墨玉一般的黑。

然而此刻,水面却变得如同一池浓墨——

水下有一个庞然巨物!!

李云心并不晓得那否是洞庭君,但晓得在这洞庭湖中与那大妖开战必无几分胜算,当下更是催出了全身的灵力。只一息便遁出了数里、可见那洞庭边的木亭了!

然而便是在即将登岸之际——那红娘子所乘的白玉舟却不晓得是什么法宝。竟比他飞遁的度还要快——追到他身边了!

红娘子在呼啸的风里向他喝道:“你——”

李云心哪会给她说完的机会,只一掌便猛击出去,直中这鬼修的胸口。

他当然可以试着将其拼杀,但那样一来便会阻了去势。且又想着将她重伤击飞了——她那君父疼惜她,定会也阻住追击的势头、让自己登岸、躲出洞庭一丈之外!

嘭的一声闷响,这红娘子立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回去。

而借着一击的力道,李云心携着风云,终于出了这洞庭一丈外,转身向后观瞧。

却正看见湖面上陡然生出一只水流聚集而成的巨掌、一掌便将红娘子又击飞过来。且听到闷雷般的呼喝——

“你这逆子!!”

李云心瞪大了眼睛,随后愣在原地。

那红娘子的身体嘭的一声摔在他脚边——身上衣衫已破碎、髻也散乱。口鼻中渗出暗金色的血迹,滴落在地便如滴在通红烙铁上的水珠一般,嗤的一声蒸了。

李云心……睫毛微微颤了颤。

这一击之后。水浪汇聚成的巨掌便解了体,哗啦啦地落回湖中。

而水面以下的巨大阴影也不见了。

他看看那洞庭湖,又看看地上的红娘子……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隔了好久他才说,“你……”

他未去搀扶,那红娘子便只静静地伏在地上。

夜色如墨,松风低诉。

便这般过了一刻钟,那红娘子才微微地动了。先低咳几声。然后慢慢地从地上将自己撑起。抬手抹了自己的嘴角,又看李云心。

看他眼下这痴傻、惊诧、犹疑不定的模样,微笑:“李郎好狠的心。”

“我方才是想对你说,你快走……别再回来。”

“……这又是为什么。”李云心再退了一步,将手背在身后、紧握住了。

“今夜带我去湖上又是因为什么?”

红娘子慢慢站起身。先不说话,而是往身后的洞庭湖,眯起眼睛看了看。

随后慢慢地走到几步外的木亭中、重坐上那栏杆,看着李云心低声道:“……因为,爱慕你呀。”

说了这话似乎觉得有趣极了,便又笑出声,溅了几滴淡金色的血液出来。

“我父呀,想要将你拿了。虽不知拿了你之后要做什么,但我晓得不会是好事。”

“我呢……便来问你——李郎呀,可愿随我回洞庭?”

“你说好。”

她看着李云心一边微笑一边说,像是女儿家在回想甜蜜心事:“我又说我父可能不会立刻为你报仇,但即便这样——李郎呀,你可愿为了我回洞庭?”

“你说好。”

她停下来,沉默一会儿。

“虽然知道都是哄我的。但我心里还是欢喜。”

“和你在小舟上温存那么一会儿……就更欢喜了。”

“其实也是为了……告诉你那些事,好叫你提防着。只是我那君父,来得早了。李郎你又太心急了。”

李云心紧抿着嘴,看着她。

红娘子便也看他。看了一会,微微摇头:“我晓得你……并不爱我的。但既不爱我,那日何必撩拨我。女儿家……心是脆的呀,李郎。不比你们的磐石心。”

说完这话又沉默。

李云心也沉默。

等终有一尾小鱼儿自水中跃起了、又重落回水中。

红娘子才站起身,慢慢走到洞庭边。

“你若想去别处就走吧。若不走……我父这次既是没有捉到你,想来便不会再试了。”

“他曾说过……倘若你能在渭城里、做成些什么,譬如说真能将那道士杀了、也算是为他出了一口恶气。那么那时,再好好说些别的事倒也无妨。”

红娘子慢慢踏进水中,在月色下转头向李云心一笑:“真希望我也能看到那一天。”

李云心猛地抬头、踏前一步,问:“‘真希望’——是什么意思?但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红娘子凄然笑了笑:“李郎呀……”

“有些事。没那么多的计谋和心机的呀。这世上……也真的是有单纯的喜欢的——哪怕只是一时起了性儿。”

“嗳。”

“你这个薄情郎——”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你这诗定是为我作的。”

“记得我。”

她说完这话倾身一仰、直直落入水中。

洞庭湖顿时浊浪翻涌、只一瞬便将她吞没了。

李云心皱眉看着这一切,随后等待。

但这一次……什么都没有等到。

他一直等到天亮、晨光初次现。又一直等到天黑、明月西升。

然后他茫然地往四下看了看、喃喃自语——

“这是……”

“什么计?”

第一百六十章 神道

到一轮明月高悬在悬崖边那颗黄山松头的时候,来山上祭拜的最后一个信徒才离去。

刘老道小心翼翼地检视山神庙的正殿,然后将门锁上。

殿里倒没什么贵重的财物,只有一些泥胎塑像。这种塑像请白鹭洲的泥匠来做,不过一角银子塑一个而已。

但他晓得如今那些泥塑可不仅仅是泥塑——其上是有灵的。

这灵他晓得,亦打过交道。然而毕竟人妖有别,他总觉得不该牵扯太深。

实则倒不是对妖魔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妖魔没几个好东西——还能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只是他做庙祝这么多年,也知晓许多事。明白一些妖魔倒是会展神通、做好事。

然而毕竟本性难除,你说不好什么时候,便忽然随意地做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怪异举动来。

只这几个……唔,青龙使、白龙使、黑龙使、赤龙使,以及那妖里怪气“龙太子”,还有……那乔家孩子的亡魂,倒与众不同。

刘老道曾在一晚起夜的时候无意中听过它们在殿里“*”。

那“龙太子”同四个现了真身的妖魔说什么“三观”——刘老道便怔怔地听了好一会儿,直到头被夜露沾湿了才回屋。

到第二天半夜里他又忍不住去屋外偷听。

听了一半,殿里忽然就没动静了。再过一会儿听见那妖里妖气的“龙太子”话——“咦?屋外那个老家伙……啊呀,呸呸,不是老家伙,嗯……啊呀,我神龙教的掌令长老呀?嘻嘻,你在偷听什么?本娘娘在代教主传法!”

这老道知道自己被现了。便叹一口气推门进去。对那附身在金身塑像上、看不清模样的“龙太子”说,“三观”这东西不是你这般说的——不是什么、信仰了我神龙教,以后开宗立派就一定要建三个道观。而是指……唔。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三个东西。

他说了这些就想起从前的事情。

其实过去得并不久,只将将一个月而已……但就是觉得恍若昨日。

想起心哥儿在那龙王庙的庭院里、在瘦竹下一边慢慢地饮酒。一边同他讲水云劲。时不时会说几个他听不大分明的词儿……然后自己笑起来。

老道想到这里,又站在殿中叹口气。随后现这殿里寂静下来了。

心里便微微一紧想啊呀我怎么这样糊涂,这些毕竟是妖魔,可是将它们惹恼了。

哪知一息之后,那“龙太子”忽地叫起来,说“啊呀,你说得才是对,啊呀。教主那夜的确是这样说的”云云。

然后便逼着自己又讲了一夜。

他有什么好讲呢?

虽然知道李云心曾传过这些妖魔道法,然而不知道传到了什么地步。依着规矩,他得了李云心的水云劲,没有准许,是万万不可传给别人的——他就连时葵子都没传。

于是便捡些两人从前相处时候的事情讲,那些妖魔听得也入神。

渐渐地……他便觉得这些妖怪似乎并不那么怕人了。

然而到了天明睡一觉又觉得后怕——岂知不是那些妖魔施展什么天生的本领、迷了自己的心智?

便又怔怔地觉着……不痛快。

心哥儿在的时候心里总是有很多勇气,便是见了那大妖魔也并不怎样畏惧。如今他不在了虽说听了他托生的那孩子弄了这神龙教出来然而总是……

刘老道叹了口气。在月光中往屋里走。

时葵子那屋还亮着,这是这些日子的习惯。总等他将院里打扫干净了、回屋也熄灯了,那女人才熄灯睡下。

他走到屋外的时候便轻地咳了两声。这也是惯例,告诉那女人。他将歇下了。

然后刘老道推开门、转身关上门。

这屋子不比他在渭城时住的龙王庙,乃是黄土的墙。他来了之后时葵子用草纸将墙裱了,但在外间生火做饭的时候草纸便会有焦糊味儿。然而这味道除了稍稍有些呛人之外。并没有令刘老道觉得烦恼。

相反他觉得很舒心。

开火的嘛。有一个女人、生火烧饭,于是这焦糊味儿就有点“家里”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大概会慢慢地在这南山上安定下来。慢慢地……

他慢慢地,转过了身。

屋里没有点灯,窗户纸也并不十分通透。因而他摸进来之后眼睛总得需要一会儿才能适应这屋子里的光线……

才能看到在炕头、那张粗木桌旁,沐浴月光,坐着的一个人。

刘老道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怕呼吸得重了将那人惊着了、便在眨眼间消失了。

然后听到那个人用熟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已突破意境、到了虚境了。到了虚境你便不能自己修了。没个人指点你很容易出岔子。我想了想……便来了。”

刘老道急促地喘息几次,觉得自己的呼吸微微灼热,还有些颤。他慌张地左右看了看。想伸手去拿点准备点什么东西,却又觉得什么都做不来。

想了好一会儿想到那人身边的木桌上有半壶凉了的茶。可又不是什么好茶叶,喝了便满嘴沫子。

这么慌乱了一会儿。又陡然平静下来。

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心哥儿说得……是啊。便是到了这虚境,总觉得雪山不稳、气海散乱,就不敢继续修下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到那人的对面,拉过一只瘸腿的圆凳抵膝坐了。好让自己将对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那真的……是心哥儿。

一个大活人。

闲闲地坐在藤椅上,靠着椅背,双臂搭着扶手。没看自己,但偏头看窗户。窗户纸原本有些泛黄,然而在月色下却变成白亮亮的——他就盯着白亮亮的窗户纸看。

他看起来面色平静,然而刘老道看见他微微眯着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偶尔会微微颤一颤。嘴唇也是抿着的,就如他从前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些淡淡的、俏皮的、又叫人吃惊的话儿冒出来。

这便是心哥儿了。

刘老道就又舒一口气。说:“前些日子运到水云劲的第三层,气走到手少阳的时候便觉得心口不大舒畅。我浑没在意。便继续运下去。谁知又过一刻钟,清冷渊和角孙、耳门、丝竹空,都觉着不大对劲了。险些岔了气。”

“那时候是什么时辰?”李云心动也不动,只淡淡地问。

“酉时刚过。我想着下个时辰便是龙虎交……”

“时辰错了。”李云心微微叹口气,仍盯着窗户纸看,“寻常日子酉时是对的。但你这南山的方位、节气——前几日的酉时乃属西方土,你当然要出岔子。可见你啊……这些日子也没碰那时葵子?不然阴阳调和一下,也不至走岔了气。”

刘老道老脸一红。讪讪道:“唔……这个,那事怎么是随便……”

李云心这时候转过脸,看着刘老道,终于笑了笑:“你都以为我死了,如今又见着我,怎么一点都不激动、也没什么表示。真叫人伤心。”

刘老道便不说话了。只沉默一会儿,也笑起来:“我知道心哥儿不爱那种调调。我若是哭着嚷着说啊呀你竟未死这些日子都生了什么……心哥儿会觉得厌烦局促,说不定登时就要遁走、得两三天才能回来了。”

李云心笑着叹息:“还是和你说话舒心。”

“唉,老刘,这些日子挺想你。”

两人又这么对坐了一会儿。李云心便在藤椅上坐直了,又出神。

刘老道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陪他坐了一会儿见还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轻轻地起身取了桌上那茶壶、推门出去了。

过一会屋外隐约传来些说话的声音、杯盏碰撞的声音、抱柴火的声音。随后慢慢的。屋子里飘起糊墙的草纸的焦味儿。

一刻钟之后,刘老道又推门进来。手里一个木托盘,盘中一壶茶、一叠晾干了的红薯干。他将木盘轻轻放在李云心身边的桌上,重在他对面坐下,道:“没什么好东西,心哥儿先填个肚子吧。”

李云心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长出一口气。

“说正事吧老刘。我先问你,既然知道我未死,你又到了虚境——那么要不要同我一起做大事。”

李云心这突如其来的振奋令刘老道略微诧异。但还注意到对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往门外飘了飘、又在红薯干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而他没有再去多想些什么——因为对方说的话,是需要他慎重思考的。

可也只是慎重思考了一息的功夫而已。

便说:“要。”

李云心认真地看着他:“我如今。已不是人身了。我如今乃是……龙子螭吻之身。换句话说,我乃妖魔。”

刘老道轻出一口气:“这岂不更妙。做人有什么趣。”

“而且你还要知道。眼下那洞庭湖中有一三千年大妖。渭城里有一真境道士。那大妖不是朋友,那道士则完全就是敌人。且是我设计杀了那九公子。又杀了凌空子——我举目四顾,皆是强敌。”

刘老道笑了笑:“心哥儿,我已不是混元子。现下,我本名刘公赞。”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又道:“那么此前,我是连你也当做棋子的。而如今问你要不要同我做大事,便是要将你从暗棋变为明棋。你会重回渭城,面对很多人和事。渭城里的真境道士会有所行动,也许很快,还会有帮手来。你就会成为我明面上招牌……吸引很多人的目光,承受很大的风险。”

“你知道,我喜欢谋划。但谋划未必每次都成功。一旦我错了……你可能会死。是真的死,求为鬼修而不可得。”

刘老道一笑:“那重回了渭城,会够风光、够气派吗?”

李云心沉默片刻,哈哈大笑:“你会作为我神龙教的掌教回渭城。而我已经在渭城做了许多布置谋划——你回去,会有锣鼓喧天、童子开道、信众跪拜——够威风,也够气派!”

刘公赞一摊手:“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大丈夫生而在世。所求的不就是威风气派!”

“好。那么,你且听我与你说分说如今这渭水渭城的情势。”李云心深吸一口气,开始以平静的语调同刘老道说这些天。在修行界惊天动地、却并不为凡人们所知晓的事情。

于是就说了足足一个时辰。

待他说过了,这刘老道才眨了眨眼。感慨:“这样子的——这样子的世界呀……”

“只是那鬼帝……”他又微微皱眉,“那离国皇帝诚然有许许多多的百姓,然而另一些人或事,譬如说……唉,譬如说,心哥儿所说的那龙子睚眦。”

“离国数亿百姓都知晓离帝,那数亿百姓也都知晓睚眦吧。依照老道我看,知道睚眦的百姓还要再多些。毕竟这天下虽大。可心哥儿你说那极西的吐路浑国、极南的崩国——单是骑着马、走到离国的都城就要十来年。这样遥远的距离,也许那里的人还不晓得这位死掉的离帝何时即的位,还以为是上一代离皇在打理那离国呢。”

“可无论是吐路浑国还是崩国,那里的人却是都晓得神龙、龙子、睚眦的吧?这般说……那睚眦的信徒明明比离帝还要多,怎么偏偏没有离帝那般强横呢?”

“或者再说……在这江湖上,也有些有名望的人物——知晓他们的人不比知晓皇帝的人少。可那些人,又怎么就没那样强横呢?”

“这是个好问题呀,老刘。”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也没人同我说这些事。但我如今成了阴神之体,是螭吻。也是很有些人晓得这螭吻的。只怕晓得螭吻的人……亦是比晓得那离皇的人还要多,怎的偏生我没他那样强横呢?”

“我自己体验、思量了很久,隐约明白一些规则了。譬如说老刘你。平日里衣食无忧,在家中供奉一尊神。你无事便去拜拜他,求个家宅平安。你这是信他敬他,是每日里都给他信仰之力。”

“可他从未在你面前显圣呀。你虽说信着有他在,然而便如同这天下间的百姓们一样——哪里有什么人笃信的。他们眼见的都是看得见、摸的着的东西。他们知道城里的大官儿是人、知道皇帝——虽然那皇帝高不可攀,然而也知道他是人呀?”

“是同自己一样的、实实在在的人。每一日,生活在皇帝的地盘、遵守着皇帝的法令、被皇帝派遣来的官员管束着、还要为皇帝缴纳税负。”

“都是些实实在在的、千丝万缕的东西。人们知道是真的,知道那皇帝在的——是笃信那皇帝在的。倘若有人跳出来说,噫。那皇帝也许不存在呢。那皇帝的法令也许不起效呢?”

“——人会笑他是疯子。”

“可是那些神灵……你家里供奉的神灵。倘若有人说,噫。也许你拜的这神压根儿不在呢,也许都没听到你说话。不会显灵呢。”

“寻常人多是什么反应?”

“——‘我也晓得未必真会显灵,只是求个心安罢了’——对不对?你做庙祝这么多年,此类话想必听得多了。”

“于是要我来说,信仰这回事,也是分两种——强信仰,和弱信仰。”

“你平日拜家里那尊神,这便是弱信仰——你觉得他应该在,但并不是很确定,也并不确信一定会在你家显圣。”

“那天下的人知道睚眦在,在孩子哭的时候吓唬他——再哭,睚眦来把你捉走了。说是这么说,谁会真的信睚眦会从天下来、把孩子捉走?这还是弱信仰。”

“知道我螭吻的那些人,知道渭水龙王的那些人,唔,知道这里有庙的。然而——他们平日里会提起么?只在天旱了、热了的时候才会感慨说哎呀,龙王爷怎么不下场雨呢。”

“说了便罢了——继续担水浇菜园。这也还是弱信仰。”

“而皇帝……你今日作奸犯科被抓去打板子了——违反了天子的法令。那是实实在在地知道自己触怒了违规了、板子挨在身上了!”

“这种信仰,就比信你家的神、信睚眦、信我这螭吻的信仰,强烈很多很多倍了。这个……我叫它强信仰。”

“而后你再想。那么多的人,都如此强烈地笃信着离国皇帝的存在。”

“那么多的人,都笃信离国乃是这世界上最大、最强的帝国。”

“既然离皇能够治理这样的一个庞大帝国——那个离皇也好威风好气派!”

“然后……离皇死掉了。”

“你去告诉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说离皇死掉了。这个百姓会说啊呀?离皇竟然死了呀?!”

“——那样强大的帝王,竟然死掉了呀。他还会想更多的事情。倘若他又是帝国的百姓,那么,惊慌、诧异、担忧——皇帝死了这天下会不会乱?一乱起来最倒霉的就是百姓——皇帝如果没有死该多好呀!”

“甚至会有人真心实意地、自内心地为离皇哀悼、哭泣。这种信仰……又已经远强信仰了——这是一种爆性的强信仰。”

“数亿人,这样子的强信仰……几乎在几天之内同时加诸那离帝鬼魂之身。如此造就出来的鬼帝,当然强悍。”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失态

李云心说了这些,才微微眯起眼睛:“至于为什么那黑白阎君没有及时将离皇的魂魄勾走。(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这件事……才最奇怪了。”

他所说的这些话,都是刘老道从未想过的。

但刘老道毕竟并不是个愚笨的人。听他说完了、细细理清了,便也明白了。

想了想,又问:“但既然如此……何不显圣?”

李云心便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他挑了挑眉,倒一杯温吞吞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看着刘老道:“因为有那些臭道士和臭剑士啊。道统和剑宗的人,那些低级弟子,在天下间走来走去,你以为他们是做什么的。”

“见到常常显圣的妖魔,就说妖魔屡屡现世祸乱人间,斩杀了。而妖魔自己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爱做坏事。这么一来你一个人寻常人在野地里看到一个妖怪——当然赶紧捂着孩子眼睛和嘴巴,就匆匆逃掉了。回了家也不敢到处说。”

“一来对妖魔没什么好印象,觉得晦气。二来又怕总说总说、真惹了妖魔来。你看那些小孩子半夜里喊鬼来了鬼来了,总少不得被大人斥责一番,便是如此么。”

“至于那些修为低下的弟子惹不起的大妖魔——可还有道统啊。已知的真境以上的大妖魔不过百来个,散落在天下间。彼此还多有争斗。”

“而那道统剑宗的真境以上高人数百,且同心协力——哪个大妖魔真敢屡现人间招揽信徒?你看那鬼帝,修为直逼双圣,还不是被五个修士舍命拼掉了?”

“可倒好,逃去了通天湖,遇了睚眦。”李云心说着说着,又摇头,似乎觉得好气又好笑,“两个大妖魔、这情形了,不说互相扶助反倒又斗起来,双双残废——他吗的智障儿。瞧瞧人家道统和剑宗!”

刘老道忙赔着笑,又为李云心添了茶:“可咱们神龙教这几位使者。据我这几日看着,都是很好的。可不如别的妖魔那样凶残。”

李云心摇摇头、叹口气,也不知在叹什么。

他看看刘老道为他添的茶,眼神又飘忽到木盘里的红薯干上。

老道想了想……便伸手捻了一片:“心哥儿可以尝尝这个。锦娘……嗯,那位道友自己做的,干净着,有嚼劲的。”

李云心下意识地伸出手。但只是一个动作,却又赶紧缩了回去。

他又看看那红薯干,低声道:“不饿。”

刘老道第一次见他这样失态。他的眼神闪了闪,将那薯干放下了。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问他:“困不困?”

刘老道摇头:“毕竟是虚境的修士了。并不容易困倦。”

“嗯。”李云心应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忽然又道,“唉。其实神道和人修之途,你要说有没有相似之处?也是有的。”

“你说那道统和剑宗,干嘛要渡劫?一样一样摒弃感情,最后把自己弄得奇奇怪怪,像是精神病。比如说也不把人当人看了……从某个角度来说,修成了妖魔一般。”

“但是你老刘你再想想。一个普通人,没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的,一直养在豪门大宅里。说不上品性高洁、也说不上十恶不赦,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然后有一天你给了他强悍的力量,把门一开,说你去吧。”

“那这个人走到市井间,时间久了……”

“这衣裳好看,想要。那个美女好看,想要。这宅子好看,想要。这花花世界,这大好河山,好东西太多了。寻常人也会贪婪也会想要,但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事、偶尔坑蒙拐骗,费些力气才得的到。”

“而这人想要了……伸手便取了。因为这天下几乎没有敌手。可是这怎么行,天下会大乱的。这事儿,你说用道德、规矩来约束?总有漏洞。”

“那干脆……绝情弃欲吧。没了那些,只一心求长生,这天下就好过多了。所以道统和剑宗要修心、要渡劫。不是全为了天下也为了自己——你那么多,又能够轻易得到,还哪里有心思好好精进。”

李云心看着刘老道,但眼神却又向那红薯干上滑了一下子、又触电似地弹开:“至于阴神?妖魔?他们吸收愿力、信仰之力,哪有那么多屁事。太上忘情之境以下,才懒得渡什么劫。所以你看妖魔们……所谓的率性而为,实则自甘堕落。”

“那样多的大妖魔,倘若好好经营、未必不会信徒再多些、愿力再多些、自己更强些。然而那么多——想吃人,看着隔壁的邻居不爽、累了想要睡上个一两年……等等等等。”

“妖魔也有啊,且不知收敛。于是怎么和道统、剑宗拼?”

“更不要说迈进双圣那样的太上忘情之境、是需要另外一些东西的——这一点,无论修士和妖魔,都一样。所以那离帝是玄境巅峰、直逼双圣……却永远到不了双圣的境界。”

“玄境巅峰是一道坎,没法子投机取巧。”李云心叹息,“我那父母同我说过,玄境巅峰以下,妖魔愿力够强,便可直冲上去。然而一旦到了那道坎……妖魔想要迈过去,便还要如同人修一样,一步步地从头渡劫的。”

“只是人修,传承万载、几乎从意境便开始绝情弃欲,按部就班。而那妖魔……都已玄境了,你叫他怎么去渡那些劫?嗯?妄心劫?他要太上大道!他怎么放得下!”

“所以要我说为什么那些大妖魔不显圣、广聚香火?我觉得……应当也是晓得这一点了。”李云心说到此处,忽然沉默下来。

……并且沉默很久。

刘老道一直静静听他说话。到了此时,微微叹口气。略迟疑地伸出手、犹豫一下子,还是在李云心的膝头轻轻地拍了拍。

“心哥儿你……是不是心里烦躁?”

“同我说说吧。”

他知道今夜的李云心,同以前是大不相同的。

从前的李云心也会嬉笑怒骂——“蠢货”、“智障”之类的词儿,是他常用于评价别人的。但那时候别人的事情也都是别人的事情,心哥儿是站在岸边、身上干干净净,去说他们的。

然而今夜的心哥儿……虽然侃侃而谈。可刘老道知道,他自己也浸在那情绪里了。

方才他接那红薯干时失态,实则今夜从头到尾,他都在失态。

心哥儿此刻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就如同他从前评价别人的那样子——这个人,漏洞百出。

这老道士便在心里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意识到心哥儿在这个时候……便来找自己了。

他将他最脆弱的时刻、交给自己了。

李云心转过头。盯着白亮的窗纸看了一会儿,忽然闷闷地问:“那你舍得你那位道友么?”

他刚才说妖魔、道统、剑宗的时候慷慨激昂。此刻却好像忽然没了精神,连声音也有些喑哑。

刘老道没有想到他会问这话。但瞧他的神色,也不是调侃。

于是认真地想了想:“这世上的事,总有舍有得。时葵子道友在我落难时收留了我,我感激她的恩德。也……爱慕她。但如今到了这个局面、这个时候,在你和她之间……”

“我离了她——觍颜说——她会难过些时日,但总会好。感情这东西,唉。我老道是个过来人……捱不过时日的。最初心里会难受,可是日子久了,就淡了。到最后还有人放不下。但放不下、也只是一根游丝将自己的心思同那人牵连着。知道有这么条线这么个人,可已不是绷得很紧了。”

“而心哥儿你那边离了我总是有很多不便,那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我便是……”

话说到这里,听见门外一声轻响。

随后是极轻的脚步声、非常非常小心的、关门的声音。

刘老道猛地站起身向门口看。但只看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转过身,又坐下了。

“唉。这般也好。”他叹气,“这般也好。”

李云心看了看他:“说说你过来时候的事情。”

刘老道苦笑。想了想,便慢慢地将那些日子的事都说了。

“啊……我本名刘公赞,早年做盗匪,绰号鬼算子。刚才杀了个捕头,无处去了。你敢不敢容我。”李云心边叹边微笑,“于是你这么说了之后,她也未问你什么,就只收容你住下来了。”

“其实在这些天里,可能有妖魔找上门、可能有道统的修士找上门。谁来了都是祸事一件。你们两个……那时葵子说是意境都勉强,只不过是个习了些强身健体的武艺的普通人罢了——却将你收容了。而她可能会因你而死的呀,老刘。”

“这天下的女子呀,怎么偏有这样多情痴傻的。”李云心目光低垂,“这天下间的男子呀,偏又都是我们这样的磐石心。”

刘老道慢慢皱起眉:“心哥儿你这是……”

“我招惹了一个姑娘。”李云心说,“现在心里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吾心之魔

“你知道,其实……从前也不是、也不是没有姑娘为我寻死觅活。这事我见过、我其实是见过的。”

他目光向窗外看,似乎在想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见过很多的。”

“是只这一个不同。你知道……我以为妖魔啊。妖魔啊……和人不同。残忍狡诈、冷酷无情。但是这一个却大不同——她颠覆了我的……认知。”李云心皱眉、慢慢说道,“其实也不只是感情的事儿。唔,也只是因为我对某一个群体的认知、在那一瞬间被颠覆了,因此造成了很强烈的心理冲击——我现啊,原来它们也可以这样子——这是从前没有想到过的。”

一开始他皱着眉头说,但慢慢地,像是在言谈间找到了些思路。又或者是水流终于找到了缝隙,便迫不及待地倾泻出去。

他的言辞慢慢变得流畅、神色也不再萎靡、每说一句话,就振作一分。

“所以本质上,是我自己催眠了自己。那女人先对我百般示好,我便觉得她爱我。可我又对她没什么真情,于是便并不看重她的爱,觉得浅薄得很。”

“我又自信满满相信自己的判断,因而这印象更加深刻。等到那一刻,我先出手伤了她,之后却现她竟然是真的爱慕我、为了我着想——”

“一边是情感上的颠覆、一边是认知上的颠覆,而我此前又那样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这个新的现实彻底摧毁我从前的认知……我被打懵了。一旦我的理性思维不再起作用、我的防御机制暂时被解除了,那么此前那女人有意无意对我进行的暗示引导,就令我的惯性思维走上了另一条路——爱!”

李云心站起了身,微微皱眉:“是啊。便是如此——这种情感我又不是没体验过!是因为错觉。是因为误导。是因为暂时的防御崩溃。”

他转头看刘老道:“对不对?”

老道咳了一声:“心哥儿,我还……没知道事情的尾。”

李云心几乎是立刻便将事情简要地说了。

说完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刘老道:“你说是不是?嗯?错觉?”

刘老道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并不回答他的话。

而是沉声道:“只有一件事。”

“心哥儿你那一掌,是可以将她击毙的。而她那父亲,据你说神通犹在你之上。要杀她更是易如反掌。但却只是将她击飞到你身边了。”

“心哥儿,她父亲若想杀她。自己便杀了。但既留了情,为什么还要将她击飞到你脚下。那时你距洞庭已是丈外了,且你先前出手伤了她。如果你起了杀心将她杀死了……那洞庭君岂不是白留手了?”

“这一点,我不晓得为何。但诛心而论,我刘老道想,是那洞庭君与这红娘子行险使了苦肉计。他既能要他女儿丢了性命做鬼修,想来也不心疼再死一次。那洞庭君掌管千里大湖,自家女儿只是使得顺手……却并非无可替代。”

他慢慢抬头看李云心:“你说是不是?”

但李云心不说话、又坐下了。只摩挲着桌上那个粗糙的茶壶。

刘老道微微摇头:“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但心哥儿你说过,这世上最诡谲的便是人心。”

“倘若并非苦肉计,那洞庭君恼怒她将你放走了,给了她一掌。那一掌便是留了情的。再这样盛怒之时亦能留情,那么等那红娘子回去了、那洞庭君再想得仔细一些,更不会将她如何了。禁足、刑罚或许会有,但性命……总无虞的吧。”

“心哥儿你实在放不下她,那么,就料理了渭城里的事情。”刘老道将手掌在李云心的膝头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然后你再去料理了那洞庭君。到那时。事情究竟是怎么个样子……便都有结果了。”

“你说过人皆有心魔,只是会不会被觉察。如今你这心魔……也总比别的好,是不是?”

“唉。”李云心叹了口气。然后笑起来。“你精进了不少。”

但刘老道没有陪着他笑,只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心哥儿,你眼下这样子可不大好。要么……渭城的事情可以暂缓。我们再从长计议。”

李云心盯着木盘中的红薯片看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捻了一片、放在口中慢慢嚼。

“不必了。”他闭上眼睛、靠在藤椅背上低声道,“我知道我的问题在哪里。事情在心中藏得久了人会变得脆弱。我就是把自己藏得太久了。”

“快些吧——快些吧——”

“快些做完这些事——我受够了躲躲藏藏的日子了。你知道吧,心累。”

他靠着椅背摇了摇。然后伸手指指木盘:“这个给我带一点儿。”

“好。”

又隔了一会儿,听见鸡鸣声了。

“但你这位是做得准的呀。”李云心睁开眼睛歪头看刘老道,“你可以跟我走跟我去很多地方。而且你修了水云劲、益寿延年。但是那一位大概要慢慢老死了……真不是一个好结果。”

刘老道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胡须。原本是花白了。然而现在重变得乌黑、根根通透。他看起来倒不像是六十岁的人,倒像是五十岁。

“而且这么久。你已觉得我死掉了,也没传她水云劲。”

“只是……规矩。”刘老道沉声道。“心哥儿传我的是天心正法。天心正法,传承不能名不正、言不顺。”

李云心撇撇嘴:“一家人。用不着说这种话。明日走之前你抄录了留给她,她也能自保。”

“……好。”

李云心继续在这藤椅上、闭目养神似地靠了一会儿,又摸摸自己的扇子。

手中便多了一道紫色的符箓。

他随手抛给刘老道:“这东西是我杀了那从云子,从他身上搜刮来的。带在身上烦——总想起那个老东西。你也送给她吧。”

刘老道小心翼翼地捧着这符箓看了一眼,抬起头:“啊……心哥儿,这种宝贝……”

“狗屁的宝贝。”李云心撇嘴。“用一次就没了的东西。你留着吧。”

刘老道欲言又止,但还是将符箓收了:“……好。”

然而刚刚将这符箓收入袖中,李云心却又在扇子上抹了一下。又抛给他一个东西。

刘老道忙接了,一看。是一只羊脂白玉的小瓶儿。

“据说可以益寿延年、生肌活血——上清丹鼎派炼出来的玩意儿。我又用不着这东西,你也叫她收着吧。”

这次刘老道终于站起身,叹气:“心哥儿……老道我只是陪你说了说话而已。你自己一样看得通透的。”

李云心闭了眼不说话。

刘老道看他一会儿,叹口气:“好好好。但我再不收了。”

“想收也没了。”

刘老道便笑起来。想了想,终究是说出了口:“今夜见你这么烦恼,老道我倒是……倒是……觉着更开心了。”

见李云心也不回他的话,便摇摇头:“我且给她送过去。”

李云心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刘老道就轻轻地开了门、又轻轻地关上了。

鸡又鸣三声——似乎是时葵子在院中养的鸡。这声音引逗了不知何处的野鸡、又或者居住在荒野当中的某家人家里的公鸡……隐隐约约地。鸣叫声便此起彼伏了。

任谁也想不到,在洞庭湖边、南山半山腰的这个小小平台上,此刻竟真有两人、五妖、一鬼,一神兽……异常和谐地并存着。

他独自在这屋中闭目坐了一会儿,才睁开眼。鸡叫得早,天还是黑的。

又轻轻地、长长出一口气,目光投向棚顶。

刘老道终究是个男子,总要邋遢些。而那时葵子似乎也并不好来他这里为他做太多事——毕竟也相处了不到一个月而已。

于是看到棚顶上结了蛛网。残破一半,一角耷拉下来。

一只腿脚细长的蜘蛛吊在半空中,不知呆想些什么。

“红娘子……”李云心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本打算叫洞庭君与道统、剑宗斗个你死我活。

谁知这洞庭君却藏了王牌。

眼下的局面倒是反了过来——变成了那洞庭君。坐看他与道统斗了。

在湖心上那红娘子说湖里有法子可以分辨得出他身上的龙气……见鬼了。究竟是什么法子?

又不是那种头顶顶着明晃晃的等级的游戏。修士、妖魔们的皮囊也都没有残缺,更不会有所谓“看他的灵气波动应是某某境界之类的事情”——倘若一个人连自己的灵气都不能收放自如、如此疯狂地外泄……

那离功散身亡也就不远了。

他得搞清楚这件事——如此识破了他的“龙气”?

他可不希望以后自己走在路上就忽然跳出来一个人对自己说——我知道你是龙子!

渭城事了,他必须去洞庭。

龙生九子。唯有螭吻一个化境。化境与真境可并非什么递增关系……一个境界的差距,实力就不是以道理计了。为何独独龙九如此?

九公子与洞庭君的相处方式原本就奇特——放眼天下,也看不到其他的龙子身边会伴生着一位大妖魔。为何两者相安无事?

那红娘子……嗯……红娘子。那红娘子反复地同自己说洞庭君与螭吻的关系非同一般。而那洞庭君又的的确确对龙族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特殊态度。

他一个三千年大妖被圈禁于此……又究竟是谁?!

李云心闭上眼睛让这些思绪在脑海中搅成一锅粥,然后再睁开眼。

屋顶那腿脚细长的蜘蛛不见了,不知蛰伏去某处。

李云心盯着它看了一会,一弹手指。

一阵劲风射到那网上、将垂下的一角钉上墙壁。

他站起身、推开窗户,看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更远处便是洞庭与渭城之间的苍茫野原林。在黎明并不明亮的天光中,那森林绿得深沉,宛若一块巨大的墨绿色玉石。即便以他的目力。也无法在天际看到渭城的踪影——这野原林如此广阔,几乎与洞庭相当了。

他体会到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那一站在渭水边、第一次看到那样一条涛涛大河时迫切的征服。

豁然开朗。

这江与山、虽然只是天下微不足道的一角。但……

却总是最坚固、且牢靠的依仗。

李云心微微低下头,想起一刻钟之前对刘老道说的一个词儿。

对于那老道来说。或许仅仅是一个寻常至极的词语。但对他而言……

“……一家人呀。”他低声又说了一遍这句话。

忍不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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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了三万字。

结果也没进战力榜前三……

不说了我去哭会。

第一百六十三章 邪教

渭城柳河府桃溪路,倾塌了一大半。满是断壁残垣,且生着青青的荒草。

按说在这天下名城的城区中本不该有这种地方,但如今的的确确已经荒废了一个月——没任何人去打它的主意。

盖因这半条街倒有一半的房产是已赴京请罪的原知府赵大人的产业。虽说赵大人被那琅琊洞天的凌空仙子呵斥、欲请辞了……

然而那琅琊洞天的凌空仙子据说也死了呀?

如今仙子或许死在渭城了、赵大人和三位府尹都北上了……

一时间真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桃溪路了。

当然这些事,百姓是不晓得的。只有城中的权贵富豪们知晓。

但自从“龙王显圣”之后的那个夜晚到如今,实打实已经三十来日了,却一丁点儿准信儿都没有。

人们晓得前些天,小浑街生了一件神异之事。

那街上的掌柜们信誓旦旦地说,当夜都看到一个红盔红甲的神人告知他们离去,高人将在此处降妖。过后那于家少爷又说,那是神龙教的高人行的义事。

人们好生想了想便觉得事情真是如此——那神龙教拜的乃是龙太子,既然是龙太子门下,那些神灵们穿着红盔红甲,可不就是虾兵、或者蟹将么!

——也没人再去细想那虾蟹只有煮熟了才会泛红。

人们还晓得上清丹鼎派的渭城驻所里来了一位道统的修士。还晓得那驻所里的秋儿死在街上了。本要派家里人去打听来的究竟是何人,但此时一个字儿都探听不出来。

于是又纳闷——道统洞天,乃是世俗人眼中实打实的仙境。

从那里面出来的人都是仙人。

既然凌空仙人死在了渭城、为何……到如今也没什么动静?

新来的那修士,可不像什么大人物——凌空仙子入城的时候虽也未惊动什么人,然而宝华会上当场句贬斥了四位朝廷命官,那是何等的气派!

但这一位……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着实令人看不懂道统的想法。

而朝廷那一边……凡是城里有些见识的。都晓得如今是皇帝与赵家共治天下。那国朝大画师死在了渭城、不明不白。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早掀翻了天。可是在这渭城……

人们几乎将这事情忘记了。

——因这渭城乃是赵家治下。可如今赵家也朝廷也没什么动作——未听说朝廷降罪、也未听说要有新官履任。

代管渭城的那位邻府主官才不乐意接这烫手山芋,三十多日只露了两次面、交代些事情。清了清府中的银库……叫随从赶了三大车沉重的箱子。便再不来了。

于是只有留守的主簿、府丞、和其他的吏员维持着这数十万人口的天下名城的运作——背后自然也少不得城中世家豪门的帮衬。

正是因为知晓这其中的复杂内情,因而当与一批人出现在桃溪路废墟上、开始着手清理龙王庙那一片区域的时候。知晓此事的城门豪门世家皆吃了一惊——这是谁家做的事?可是得了什么人的许可?可是有自家未知晓的大事生了?

便有人去打听、查探。

最后带回一个消息……

那些是从白鹭洲来的人。

都是神龙教的信徒。

白鹭洲上白鹭镇,白鹭镇中百来户,倒有三百多人都是神龙教的信徒。而野原林附近又零零散散地也有十几个村庄镇子,亦是千把的信众。

这么一千多个人信封神龙教,可不是什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转身便去拜别家神的信法。

依着李云心说的,每日两次——不拘什么时候——必然要在有水气的地方,譬如河边、湖边,内6的。舀一瓢水也可——念两句“神龙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且再三强调每日两次、不多不少。多了,那浩瀚海螭吻龙太子厌烦要怒。少了,那龙太子觉得不敬也要怒。

起先人们嘀咕这龙太子太挑礼、难伺候。但神龙教总会些小玩意——譬如说写着一些警示话语的草纸、绣着龙头像的小布袋、甚至两三枚号称被龙太子开光的铜钱——

也不是人人都,只是在每日某个时辰去朝拜的信徒当中挑选几个人,。

都是些穷苦的渔民、山民、庄稼人。那白鹭镇的人富庶并看不上这些东西,可对于好几年也未必能扯上一块新布料的其他人来说这些小东西已具备足够的吸引力。

因此哪怕觉得厌烦,也总要去瞧瞧的。既然瞧,那么念就念了吧。

慢慢地就现了好处了。

譬如说你家住野原林中西北边的葱岭,偶尔去白鹭镇用野味换些食盐,却忽然听说了这么个神龙教。反正要隔天往回走、也不急。于是就跟着去南山瞧瞧。

结果领了神龙教的一些小玩意儿、知道了这么个规矩。

回到葱岭之后,某日便舀了水、叨咕这么两句。别人便好奇,问这两句是什么意思。于是将这话的含义说了、将在南山的见闻也说了。

随后再肃然道。每日只可颂念两次——念多了,龙王爷要怒。

或有调皮的半大小子问“为什么非要念两次”——便一皱眉瞪眼、硬邦邦而有底气地丢下两个字:规矩!

宗族社会,最重“规矩”。那小子便被唬得不敢再问了。

——这是很威风的事情的。

这种威风和满足感……是李云心那个年代的人很难想到的。

庆国富庶、渭城富庶,这一点李云心知道。然而再富庶的古代社会还是古代社会。在这富庶的渭城周边,那些生活在野原林当中的村落里的人,是个什么状态呢?

大概一千人里也找不到一个识字的。

数百人一辈子未出过野原林。

距渭城不过百八十里,在李云心那个世界,不过是一两个小时车程的事情。

然而在这个世界……便有数百人、祖祖辈辈,都不曾出过这百八十里。对于他们而言野原林。甚至葱岭、铜岭、随便什么山、什么岭、什么村,便是整个世界了。

至于渭城?在他们的印象里。几乎已属于“邻国”的范畴了。

渭城里的人或许还知道离国的天皇帝。

但那些山野里的人。大概都不晓得庆国的皇帝已换了一位了。

便是一些这样子的人。平日里更没什么希望、新鲜事的。但好歹他们已经习惯了祖祖辈辈此种全无上升通道的生活——如果是李云心被禁锢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只怕立时要疯。

猎户上山打猎、采野味,换些银钱刚够温饱。农户伺弄一亩三分地,技术落后、产量低,倘若合着野菜野味能饿不死人,也算好日子。

若真能再攒下些钱财、为儿子起了一间新房,已算是这一代“出息了”。

每日里,为吃食愁——只此一件大事而已。

所见所说的,也都是村里的人事。前月里牛家媳妇半夜一觉醒来现屋里窗台上盘了一条蛇?

这事便能被说上足足一个月而乐此不疲。而再看到牛家人也都会觉得有些异样——蛇乃小龙。他家半夜盘了一条小龙。岂知不会是牛家媳妇肚里那孩子要出息了?

便是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知道了神龙教、知道了神龙教的那些奇怪的规矩。

生活就立时新鲜、新奇、与众不同起来了。

教众们……便在村中变得神秘而与众不同。而这从前被人觉得挑礼、难以伺候的规矩,也因为它的仪式性,而变得更加庄重肃穆、更像“规矩”了。

大概每一个人都经历过——李云心也经历过——一个原本在社会中地位低下的、劳碌一生的普通人。一旦在被人问起一些只有他才只晓的古老的“规矩”或是“传闻”时,原本呆滞无神的脸上便立时焕出不一样的神采。

整个人立时变得肃穆、沉稳起来。而后清一清嗓子、扫视一眼众人,再慢悠悠道:这个事情,是有这么个讲究——

李云心了解这样的社会、了解这样的人,了解这样的规矩。因而许许多多出自他手的小细节,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令神龙教被迅传播开来,并且聚拢了大量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真正虔诚起来的信徒。

如今这批将近百人的信徒便各自进了城、然后汇聚到那桃溪路的废墟上。

这些人里,有石匠、有木匠、有裁缝、有砖瓦匠。还有赤脚郎中、猎户。甚至有做过账房的老头子。这样的一群人,有“见识”、有“学识”、有力气。

他们在一个名为刘公赞的道人的组织下,只花了三天的功夫便迅清理出了一大片的地面。甚至还将一些可以再使用的石料、木材归置起来……

似乎准备大兴土木了。

兴建一个什么东西总需要耗费许多的钱财。主要分为人力和物力。

这号称神龙教教徒的一群人似乎并不缺乏人力。至于物力——已胆大包天地从废墟之中清理了很多合用的材料出来。当然这些东西并不全够用,于是他们的进度停下来。

百来号人在被清理出的一大片土地上搭建起临时的木棚,生活做饭、说说笑笑,也不晓得究竟要做什么。

便有有心人去问,这些人只说是教主吩咐要等。

这事儿可不妙。

这样多的人聚集在一起,而且进退有度组织有序。倘若知府或者四位府尹当中的任何一位还在,都会大惊失色立即调遣公人将这群人统统先下了牢狱——百来号人、不事生产,每日聚众说些别人听不大懂的话儿,这不是要造反还是什么?!

然而眼下主官不在。主簿和府丞可没什么魄力——他们可不想冒冒失失地得罪这神龙教背后可能存在的豪门。

城中的其他世家豪门也都不想出面管这件事儿——谁知道是城中谁家、得了京华哪个贵人的肯、弄了这事出来?

因为打探一番之后都晓得这神龙教在白鹭洲一带声势浩大。本觉得是个精明人搞出来敛财的。然而如今竟然堂而皇之地跑来城中这片他们都不敢染指的地界儿、谁家招呼都不打、自顾自地埋头搞起来了!

依照大庆的律例,没有在官府报备登记的教派是什么?

是邪教。

而能将邪教的声势搞得这样浩大的必然是老江湖。

老江湖不会不懂规矩。

但他现在就是没守规矩。

倘若再仔仔细细地问一问、查一查、看一看。会意识到他们之前的想法也错了……

这神龙教……不但不敛财,反而时常会救济一些贫苦的教众!

本还想再深入了解了解的人。立时触电似地收回了派遣出来的触手。

这是……收拢人心啊。

……除了天子,什么样的人才会想着这般收拢人心?

谁还敢碰。

——而又是谁家的胆子这样大?搞了这个出来?!

一时间渭城中的豪门都在猜,那于家也在猜。

于家的老爷于其,算是一个“中兴”的家主。他家世代豪门,从只有一个门脸儿的布商做起,渐渐有了些声势规模。接着试着攀些高枝儿、再借助其他一些力量、经过十代人的经营终于在这渭城中有了说话的权力。

到于其这一代,家里接二连三地遇上“祸事”。这于其是个精明强干之辈,然而其父去得早,他执掌家业的时候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

再聪明的人,没有经验和阅历、总是有一些关窍想不明白的。

而那时候于其就没有想通。因而于家岌岌可危。

总算生下了其子于濛、且是神人转世。一次次地助他渡过难关、结交了一些人,才晓得他那时候遇到的“天灾”,实为“*”。

——某些大人物做事便是如此。随手就可令你活不下去。你体察了他的心意、乖巧地迎合上了,立时天高气清。但若你一直想不通……既是不开窍的蠢货、废掉了不要也罢。

如今这于家已度过了难关,于老爷也不再是那个初掌世家、不通世情的于其了。

然而得知了那神龙教在渭城里近三日的动向……

他却将眉头皱了三天。

事情……不是他原本想的那个样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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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一章的时候我一边写一边想,会不会更新了有人觉得“水”。

譬如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什么山村啊,山民的生活啊什么的。

但是这个,主要是为了解释神龙教为何在短短十几日就有了这么多的信徒。

这个不说清楚——忽然出来一个什么教派,十来天的功夫就千人信众了……这个是扯淡的。人又不是npc,不能你点下招募,就来了。

其实还应当写一写这些天更多的运作的手段。但这是网文……就不开那些支线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登门拜访

现下里于家风光,是渭城里的富。放眼整个庆国,亦是数一数二的巨富之家。

但唯独于其最清楚这于家的财富,究竟有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别人的。

而这个“别人”是谁,有的他不晓得,有的他不清楚。他名下那样的多的产业,真在自己掌控下的,都不会过两成。

若李云心知道这情况,会对他说……你只是一个“白手套”。

而在这个年代、这个世界,这种身份有另一个名字——“白扇子”。

大概没人知道这个称呼原本的含义是什么、又是自何时起流传下来的。但若要强行解释一番,倒可以附会成“白扇轻摇、不惹尘埃”之意。

京华的贵人们也爱钱。但皇帝不喜欢贵人们爱钱,认为与民争利、既失仁义、又难保清廉。于是自有很多人归附在贵人门下、献出自己的财产或者才能,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在很多人看来于其是“了不得的狠角色”。因为可不是他去投了某一家,而是某一家先找上了他。

据人们说,在于其初掌于家的时候,那一位贵人看上他的家业,于是随手使了个绊子。这一随手,于家险些家破人亡。但那于其竟捱过去了。

一个小小的商人有如此能耐,就让那贵人抬眼瞧了瞧他,然后又是几个手段。

但竟又一一度过了。

这下子于其算是真真入了那位的眼。笑他不识抬举、也叹他有趣。便认真地、布了杀招。

到了这时候,谁都认为于家必死。岂料那于其竟乖巧又果决地——投附了。

那贵人便问他,之前因何白费那许多力气,到了如今还不是一样的结果。据说那于其当时说,人皆爱英勇豪气之辈,而不会喜欢胆小懦弱之辈。倘若他当初胆小怕事将家产奉献了、今日也得不到进府中正堂坐着说话的机会。明主爱英雄。他想要做英雄。

听了这话那贵人哈哈哈大笑,竟然没有收他的家财,反而叫他为自己做事了。办了几件事、过了六七年。终被赏识……

成了大庆朝数得上的富商。

但无论事情的真相是否如坊间传闻一般——全是于其的胆气与才智化解了一次次危局,还是说他的家里真有一位“神人”——如今他已习惯了这种感觉。

这么一种挥手跺脚、连渭城都要微微一颤的感觉。虽然他所拥有的很可能会在某一时刻失去。然而至少现在,他认为自己还可以做点儿什么……

他认为自己是英豪。英豪岂会甘心一辈子做傀儡、做奴仆。

便是因为这样的心思,他原本打算同神龙教好好谈一谈。或者说,谈一谈只是客气说法——于其并不认为神龙教幕后之人有足够的资本同自己平起平坐。

只不过那一夜——神龙教的道士跑去自家儿子的房中、假装托梦的时候,于其正坐在书房中自省。

他每月都会自省——细细梳理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到如今的所有事。因为他晓得自己如今这样的权势地位是极易令人膨胀的。做他这事,一旦骄傲自满把握不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便要出大麻烦。

可惜也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他自省了一段时间之后……便被许许多多的往事拖进回忆里了。

随后听见炸雷、听仆从说城里出了些事情。

他夜晚喝了三杯酒。那时候酒意未消,并不感到如何惊慌。

见他镇定从容原本惴惴不安的仆从也都镇定下来。就那么一瞬间,于其想起当年他紧攥着双手、深吸一口气、昂走进那贵人府中的情形。

那时候他孤注一掷、强忍着不要抖。说话时候深吸一口气,好叫自己的声音不要颤。

然而坐在堂中的贵人低眉饮茶。他现在记得最清楚的是当时贵人穿了一件紫红色的大袍,上面以金线刺绣团牡丹。

他一边说话一边盯着那大袍看,心里想,倘若今日死在此处,便如那大袍的红紫。

倘若今日逃过此劫,如这金绣一般堂皇富贵了……

以后便也要如这贵人一样——做他那样的人。

于是看到那仆从惊慌的样子,他回想起那袍上的金牡丹。触景生情。忽然觉得自己很多很多年以前想要做的事情,如今似乎已经做成了。

可那时候说的那一句“我想要做英雄”,又在哪里呢?

便是在他难得地陷入这种微妙情绪之中的时候。有人来报——那于濛房内所生的事情。

在平日本该紧缩眉头的于其却在听了这事之后忽然笑起来。

竟然有人不畏死,将主意打到他家头上了。

这人……像他。

至少像那时候。

因而才有了第二日的事情。于其很想同神龙教的那位教主见一面、谈一谈。然后……用它来做些别的事情。

他要做英雄,不想做傀儡。

可是这三日,他现这神龙教全然不是他所想的神龙教。他竟然有些……看不透了。

那群人想要做什么?!

直到第四日,有人送来了一个帖子。

帖子来自神龙教,帖人自称“浩瀚海螭吻龙太子李云心”。说“神龙教欲行善事,望与长者一晤,面谈机宜。”。

于其盯着这拜帖看了好一会儿。但不是因为内容——这拜帖的内容他见得多了。一些自视甚高的江湖人士,总会给他投这样的帖子。一副一本正经老于世故的模样。却总掩不住眉眼当中的局促和言语之中的狂妄——像他年轻的时候。

只是这落款的名字太怪了。

李云心这名字他有印象的。

起先是儿子在路边救了个叫李云心的少年,这事儿他很久之后才知道。浑没往心里去。

再之后他那不成器的表弟玄澄子去赴宝华会,说会上有个叫李云心的道士。这时候于其记住了这个名字。据说是个了不得的画师。但似乎与琅琊洞天有些过节。

然而凌空仙子对他表现得又甚为客气……

神仙中人的事情总是不好说的,于其不敢随意去猜。

再往后。据说那李云心和凌空仙子都死了——因为触怒了龙王、或者是与妖魔争斗。这些事情众口纷纭,到如今也没个定论。

此值多事之秋,前些日子小浑街又有了异动。

人都说。是神龙教的修士除妖魔。但在于其看来这件事儿,和月前在桃溪路的事儿可全不同。

琅琊洞天来的道士就在城里。哪里轮得到一个邪教的野道士也除妖。那夜去于濛房中的,不过是早有图谋、赶了巧,借势而已。

至于这名字……

真有龙太子的话,要见自己一个凡人可不会送拜帖。

这神龙教的教主……单从这拜帖看,就透着一股子江湖人的邪气和狡黠气。

的确能搞出些声势,然而难成大气候。

于是他的心里先定了三分。定三分、将那神龙教教主晾了一日,听说他们在桃溪路的那些人似乎饮食出了些问题、开始四处采买了,才吩咐人去请那教主来。

而那一日。他也并不只是闲坐着。他想要查些什么,总会有结果的。

到白鹭洲教徒进城的第五日,李云心与刘公赞进了于府的门——从后门。

他之前允了于濛出钱出人去修葺那小浑街,已同神龙教拉上了关系。因此必须尽快将事情都搞清楚。搞清楚之后、是收服了、还是剿灭了,就都在一念之间了。

但饶是存了这样轻视的态度,在看到李云心进正堂的时候,仍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一声——好一个人中龙凤!

看着十*岁的一个年轻人,修长挺拔、面如冠玉。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一对星眸熠熠生辉。

穿着素净的白衣,轻摇手中一柄泪竹骨白纸扇——端的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他虽然爱他那孩儿,但也觉得自家儿子只论相貌。却是不及那李云心的。

再看他身后的一人。穿一身青布的道袍,年纪在四五十岁之间。也是生了一副好面孔、蓄五缕美髯。

于其便轻轻地敲了敲手指——有卖相这样好的两个人,难怪那神龙教势头颇猛。

却说这二人直入中堂站下了。那年轻人便微微仰头、一拱手:“在下神龙教教主、浩瀚海螭吻龙太子李云心。见过于公。”

这话说完了、不待于其答话,一撩衣摆便抢到一边坐了。

坐下了,眼神先往旁边的小几上飘——那里摆着茶盏,以及盛着干果、蜜饯的碟子。那李云心先狠狠地看了几眼,又忙收回眼神,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坐定了。

堂中除了这三人,还有丫鬟、仆役在的。于府家的下人,见识总是很多。如今看了李云心这失礼的样子,先是皱眉头。心说这人未免太狂妄了些!那赵知府此前见咱家老爷,也不敢是这个做派!

但随即看到他狠盯着果盘的眼神。心中瞬间了然了。可到底是于家的人,硬忍着没有嗤笑出来——看他相貌堂堂。竟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这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呀!

有在一边奉茶的仆从便要喝他,但于其将搁在桌上的手微微抬了抬,那仆从不说话了。

再看那老道刘公赞见了他这“教主”这模样,似乎顿时又急又气,偏生不好作。眼见着一句“在外面怎么教你的”不好说出口,狠狠地剜了那座上年轻人一眼,忙向于其拱手:“于公见谅,我家教主他初来人间,并不很懂得人间的礼仪规矩。在下刘公赞,乃是神龙教掌令长老,原本是渭城人,想来也有人认得我的。在下今日里——”

于其面色平静地抬起手,略一沉吟,道:“坐。”

这刘公赞忙谢礼,去李云心的下手坐了。

此刻于其对那年轻人初见时候的好感全没了。

——什么初来人间。这话哄哄那些乡里人还可以,在他面前说出来……到底是两个江湖人。不知从哪里物色了一个生得漂亮的年轻人,哄他做了“教主”,然后这刘公赞再在背后使些手段收拢人心。

待以后成气候了,好吃好喝地供着这位“教主”。万一事情有变、要担当个什么祸事,也可以将这“教主”推出来——这样的手段,他早在年轻的时候就用过了。

只不过……

于其拾起一盏茶、拂去其上的叶子、吹一吹、浅浅地抿了一口,也不看那刘公赞,便道:“你这名字,我听过。”

那刘公赞忙惊喜:“啊呀,于公竟知道——”

“你从前叫鬼算子。”于其放下茶盏,“是个盗匪出身的。”

那刘公赞惊喜的一句便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尴尬地说不出话了。

“先做盗匪。名声嘛,还是可以的。但终究是盗匪。后,从了良,跑去桃溪路那个龙王庙做庙祝。再呢……又生了些事端,嗯?”于其扫了那刘公赞一眼,只说到此处——并未将他杀了尹捕头的事情全说出来。

只不过——一个什么江湖术士、坑蒙拐骗出身的,如今也想要登他于府的门了。

他于其向来是不大在意出身的。既然这刘公赞搞出了些声势、他便也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是对方今日这样子、带一个金玉皮囊来了、又说些什么龙太子初来人间的浑话——当他是好哄的吗。

他有心去查,总还是能查得出很多事的!

果然。这话说了,那刘公赞再坐不住了。额头便渗出了汗来,慌张地伸出了两只手、在身前晃。但很快又觉得如此有失体面、忙放下了。口中只道:“于公、于公!哎呀呀,不好说呀、不好说呀!”

堂中其他人虽然不晓得自家主人未说出口的是什么话,但见了这刘公赞的样子——方才还是不慌不忙的高人气度,如今便乱了方寸了,终是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

刘公赞听了这笑似乎更加窘迫,只一个劲儿地朝于其拱手、却说不出话。

于其仍旧端坐着,脸上也看不出悲喜,道:“先前,你教中有人深夜潜进我儿内室,说了些话。我虽不信,但,能有这个手段、胆量的,我总还是欣赏的。因此也帮了你们一遭。”

“但不要因此觉得我于家,便吃你们江湖术士的那一套。你的事情,我总还是知晓的。而那李云心……可真是眼前的这一位?”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条明路

刘公赞面露难色,似是在犹豫。

但于其微微一笑:“你身边这位神龙教主的出身,只怕是个渔民吧?倒是难得生的这副好模样。原本是在菖蒲泊刘家村的?难为你能寻了来。”

这话再说了,那刘公赞更委顿,连拱手也没力气了。

这下马威来得既快且猛烈,似乎他的气势当真是一丁点儿也没有了。至于那位“神龙教教主”,此刻只呆坐着,一个劲儿地去看刘公赞,全然不晓得该做什么、说什么了。

见两人这模样,于其才在心里暗笑了笑。重靠回椅背上——早有人为他换掉了那盏抿了一口、却已经温了的茶。

“说说吧,你的手段。”

他心中更安定了。觉得自己已大致知晓了对方的底细,只需要再听他说出来一些自己不曾想到的细节——譬如说如何展的?如何这样胆大妄为?

且这些事,他都已经在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推断了。

通过三言两语摸透对方的来路,这可是他的看家本领。

那刘公赞似乎也终于被他折服。在座上拱手,苦笑道:“于公名不虚传,果真是个高人。既如此,我鬼算子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就都说了罢。只是我这事说出来……嘿嘿。于公虽是渭城里的豪门,但可也要坐稳了。我辈江湖中人行事,还是很有些不同的。”

于其又端茶喝了一口,并不说话。

那刘公赞便低哼一声,道:“于公可知如今天下大势?”

听了他这话、这语气神情,那仆从丫鬟便又想笑。

于其脸上则不动声色,淡然道:“说说你的,天下大势来听听。”

那刘公赞似乎因为方才吃了个下马威。如今很想扳回一城。因此咳了两声、运了运气,沉声道:“如今这大庆四海升平、皇帝垂拱而治,正是圣人所言的太平盛世。而我辈英豪。想要建功立业,则是要一个大大的乱世。我刘公赞蛰伏在渭城这么多年。学过些神仙道法,一直在等待时机。到了如今,这时机终于等到了。”

“眼下这渭城,赵知府已去职、三位府尹亦不在其位。而城中、城外的百姓人心惶惶不知所归——正是我辈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如今我便拉起了这神龙教,先聚拢了些人。其后,我非但不收敛钱财,还要兴水利、修道路、开矿山。如此这渭城内外的百姓愈归心,我神龙教便越势大。”

“等到那下一任知府再来渭城之时。我神龙教已经有数万信徒,他岂会不看重我这掌令长老和神龙教主?那时候,我便再不是什么江湖盗匪,而是知府的座上宾!待我一统了渭城中的三教九流、同那知府攀上了关系——从此便可真正地高无忧、享清福了!”

那刘公赞说得兴起,竟离了椅子、在原地踱了几步:“但此番谋划唯一缺的,便是于公您了。”

于其装作不解其意的样子,笑着“哦”了一声。

那刘公赞似乎认为自己的这番话已将于其哄住了,微微一笑,道:“兴水利、修道路、开矿山,都需要银钱。而这银钱对于于公来说不过是粪土一样的东西。于公乃是商贾之家。已受够了那城中官吏的欺凌了吧?”

“我便是于公与此助我神龙教一臂之力。待我们成了大事——于公便是我神龙教的朋友,我同于公,共分这渭城!”

于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畅快极了。他那些仆从丫鬟虽然不十分确定主人在笑什么,但总要轻轻地陪着笑——不可不笑,那样子主人会觉得无趣。也不可大笑,那样子便失了分寸。

就是在这样一片声音里,那刘公赞又露出了自进这大堂以后、出现了数次的茫然神色。

“于公、于公为何……”

于其收住了笑容。于是其他人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他边摇头边指着刘公赞问:“那么你所说的天下大势……实则是指这渭城?你是觉得,这渭城,便是你心中的天下了?”

刘公赞不知所措地哦了一声。于其又笑起来:“我问你,即便这渭城便是你心中的天下——你要兴水利、修道路、开矿山,我也都为你出钱财……”

“你可想过你这样做是在寻死?”

刘公赞更茫然了。眨了眨眼睛,声音似乎有些颤:“请、请……于公教我……”

于其冷了脸。闷哼一声:“先前看你们神龙教百人跑去那桃溪路,还以为好大的来头。如今一看。呵……竟是因为你们不知死呢!”

“也罢……江湖人,呵呵。你们这些草莽之辈自以为识几个字、有些小聪明、了解那民间不入流的风俗门道,便刻意推测天下大势了么?”

“我于家被这渭城的官吏欺凌?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那渭城知府赵栩来见我,都要先递帖子!”

刘公赞听得脸色愈白了,这站在原地,显得更加不知所措。

于其笑罢了,盯着刘公赞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兴水利、修道路、开矿山,是你们这等人能做的吗?吸纳信徒聚众开坛,又是你可以做的事情吗?你在朗朗乾坤之下公然收买人心——你是想要和那知府攀什么交情吗?”

“你这是要造反!”

刘公赞听了这话,蹬蹬蹬倒退三步、坐回到椅子上。脸色煞白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慌忙道:“于公、于公救我、于公救我呀!”

于其微微摇头,垂眼喝了几口新换的茶,才道:“救你,也不是不可。只是说,看你要命,还是要财。”

刘公赞茫然道:“小道现在并没有……”

“是你那神龙教。”于其放下茶盏看他,“有些事你做不得,但另一些人却是做得的。我看你也算是个聪明人,只是你那身份地位。叫你见识浅。见识这种东西,一个层面的人便有一个层面的说法。”

“那些渔民农夫眼里见到的是他们一个家、一个村镇。你呢,算是这渭城里的枭雄?”于其摇头微微笑了笑。“——从前倒是可惜了。早知道有你这么个人物,也不会叫你埋没那样久——你这样的人物。在你那个层次已算是高瞻远瞩。你看得到渭城渭水一地的形势。”

“但要说天下大势……却不是你能够看的。”于其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袍——紫红色,以金线秀别香枝。

只看这么一眼。再抬起头的时候,语气便柔和、镇定了些。或许是因为那刘公赞已被他唬得听话了——或许仅仅是因为此刻心情好。

“修桥铺路,乡绅名流做得。因这是造福乡里、也是为一地主官脸上添彩的事情。但你们这些人来做,说法可就不好听了。”于其想了想,“我于家,人说是豪门。却并非豪强。你这神龙教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我也没甚念想。只爱惜你是个人才,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略顿了顿。

那刘公赞会意,忙道:“于公请指一条明路!”

“这明路就是。你方才说要做的事情,我允你先去做、也给你钱财。”于其看着刘公赞,说道,“但是以于府的名义来做这事。一则,我来看看你的能力如何。二则,你为我做另一件事。”

于其的声音稍微放低了些:“查——原在这渭城里、万顺镖局那些人的去向。查到了这个——你以后便是我于府的人。以后漫说知府……便是一州牧守又如何。”

刘公赞瞪着眼、似是仔仔细细地思量了一会儿。才道:“那这神龙教,就是……啊,还在我手中?于公……当真再不要些什么了?”

他说这话。似乎全然未将于其的那后半句——“一州牧守又如何记在心中”——仍只想着他手中那些“可怜巴巴”的权力。

于其笑了笑:“是。”

刘公赞这才欢喜起来。先嘿嘿笑了笑,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奉承话儿送过去。

他来的时候扮作一副高人相貌、被喝破之后又拿出一副好豪杰相。到此刻想要的东西到手了……终于露出原本的市侩相。

那些仆役丫鬟看得直皱眉,便是于其也并不喜欢他了。

应了几句、又细细看看那一直坐着呆若木鸡的“神龙教教主”,挥手便将他们打出去了。

待这二人消失在门外,于其才又皱起眉。

丫鬟要过来换掉温了的茶水,他摆手示意退下。随后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觉得这大袍穿着并不合身。接着拾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尽了,才道:“李先生,你怎么看?”

一个相貌清奇、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才从堂边的屏风后走出来。

直走到于其身边一两步远处站下了。才抬起先前一直低着的头,然而仍皱眉:“于公。那刘公赞,并未说实话。”

“哦?先生这样看?”

“方才我叫少爷来看过一眼。少爷说他救下的那人确与座上那神龙教教主李云心相貌别无二致。我们去菖蒲泊查,查到的也的确是,那李云心本是村里的人,被刘公赞寻去了。”

“我还托人问过那灵虚剑派驻所的弟子——都说被少爷救的、在琼华楼露面的那个李云心是死了。我便想……有无可能是假死呢。”

“大抵是不可能的。一则,那两个驻所里的人都只说他死了——魂飞魄散。不同我们说缘由,想是玄门中事,说了我们也无法理解的。但必然是笃定的。二则,那李云心据说乃是比当朝国师还要高明的画师——在琼华楼便当场作了一幅宝卷出来。”

“这样的人一则不会自降身份同那些乌合之众混在一处。二则,他当真未死,这样的人——能作出宝卷的人——于公可曾见过。或者听说过确有其人?”

这李先生说话的时候,于其听得心平气和,仿佛在与一个同自己地位相当的人交流。如今听他问了话,也是认认真真地下想了想,答:“从未听说过。只说‘有高人能作出宝卷’,然而……似乎从没有人真的见过什么高人能高到这个地步的。”

李先生轻出一口气:“这便是了。这等人物,岂会放任他流落在外!”

“因而我断定,那神龙教主乃是假的。不是假的,断不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冒出来。先前于公说那刘公赞见识浅,于此可见一斑。心机他有,但都是些江湖人的手段。唬一唬那些莽夫还可,再别的……呵呵。”

“先生说得是。我亦作此想。先生坐下说。”

那李先生也不推辞,便坐下了。坐定之后又轻轻敲敲桌子:“于公,这些,你定然也是想到了的。不然也不会——出钱财给那刘公赞行事。”

于其也陪他坐了,脸上露出笑意来:“哦?何以见得?”

李先生微微摇头笑:“天下生得像的人有。但一模一样的?可少见。又是在渭城外、洞庭边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嘿,于公这样慎重的人,可不会信。”

于其笑而不语。李先生便说下去:“再者说前几日那人去了少爷房中、扮鬼托梦。那刘公赞,以前是桃溪路龙王庙的庙祝混元子。这人到底有多少斤两,一查便知。他是断然搞不出这事的。”

“再看他今日来此的态度——先故作高深;再故作慷慨激昂,最后变得俗不可耐。”

“这样的人,绝成不了大事。全是他来做,神龙教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所以说……背后一定另有高人在。这个高人……于公心中有数了吧?”

于其微微点头,要等他说下去。但隔了一会儿一抬眼,却现那李先生似乎正推理至酣畅处……是等着自己接下去的。

当下略尴尬地咳了声:“先生先说说你的看法。”

这李先生便一笑:“要我猜,便是那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里……新来的那位洞天的仙人。”

“于公可知晓,前几日,小浑街烈斗一番之后……有人曾看到那位仙人出现在事现场哪!”

第一百六十六章 目的

“再有,那神龙教拜的是龙太子——我们派人去探了那南山。?那南山所谓的龙太子金身塑像上,是真有一个说话妖里妖气的精怪的!于公,你我都晓得那些玄门修士,最见不得妖魔作恶。可如今……那妖魔就附在金身上——造福一地也就罢了,但现在是聚集了千人之众!”

“若非背后正是那洞天仙人……岂会不理?!”

于其听了他这么一番话,长叹一口气,拍了两下手:“精彩。于某原以为自己已思虑得够周全,但还是未有先生这般深谋远虑。我说为他出钱财的确是存了这个心思——我想他背后亦是有人、且没有弄清楚为何弄出一个同那李云心面貌别无二致的人。洞天的高人道法通玄,变化之术想也不是难事……先生此番话,竟是将我的疑惑都解了。”

“只是依先生看,接下来该如何?”

那李先生微微一笑,略倾身靠向于其:“于公所想的事情,李某是清楚的。但于公所图之事,凶险尤甚十九年前,万不可行差踏错。在李某来看……这件事,对于公是有好处的——这好处不单指那些镖行、脚行、江湖人,而是在更长远以后。”

他说了这话,又期待地等着于其的反应。

于其干咳了一声,思索一会儿只道:“先生说得有理。”

那李先生便得意地一笑:“那么……就。且行且看吧。”

……

……

“他们大概会说,那么就且行且看吧。”李云心搁下碗。长长地出了一口冰凉凉的气。

这摊子设在路边,专卖酸梅汁儿,用碎冰和井水镇过的。在这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的炎炎夏日里、喝上这么一碗酸梅汁,那当真是直舒爽到心坎儿里去了。

他又叹一口气,意犹未尽:“再给我来两碗。”

刘老道忙道:“一碗便可——我这年纪,还是少贪凉。但是心哥儿。虽然如此……接下来如何呢?”

伙计将酸梅汁儿送上来。刘老道待他走开了才又道:“他们打算且行且看。必然心里还提防着。我刚才演那一出儿,于其那样的人物定不会全信的。以后我教还要受掣肘——那于其必定向教中安插人手。”

“心哥儿,要我说……要不然你费些力气运起神通,咱们自己凑些钱财吧。不然只解决了眼前的问题,我教往后……”

李云心微微摇头笑笑,端起碗,一口就喝了一半,舒服得直皱眉。

刘老道叹口气,又道:“唉。何必同他——老道是我说那于其于我而言倒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只是对心哥儿你来说……又哪里算什么能正眼瞧的人。方才在堂中看他们那眼色。我倒是心疼心哥儿你……”

李云心又笑了、放下碗,哄小孩似地说:“好好好。我就给你说说吧,别叹气了。”

刘老道立时不说话了。李云心略想了想:“你以为我当真在意那神龙教么。”

刘老道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神龙教、神猫教、什么什么教,我都不在意的。当初搞出这个东西。一则是为了我的香火愿力。那时候刚算死了龙子、刘凌生死不知。白云心的行踪我也不晓得、洞庭君、洞天的人会如何我都不清楚,因而我藏起来静待时机。”

“后来大致了解了形势、我才可以试着收些香火愿力、让自己变得强一些。但收愿力必然引起人的注意,于是我搞出这神龙教——一来掩人耳目,二来叫他们互相猜忌,我好渔翁得利。”

“但之后……出了离国的事情、出了清量子的事情。而那洞庭君也远比我想得要聪明。或者说也不是聪明——而是足够强。一旦足够强,很多计谋就失了效了。”

“于是我的谋划不得不变一变。但是老刘你看,从头到尾。那神龙教也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也不是我非要怎样怎样的。”

“现在我的身份算是半公开,以后呢,总要全公开——那时候自有更多人知晓我信我,也没必要一定要有一个什么什么教。其实本质上我是不大喜欢这个东西的。精神控制,我不喜欢。”

刘老道听到这里愣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那……那……这神龙教现在已没什么用处了?”

李云心喝掉剩下的半碗酸梅汁,认真地看着刘老道:“不,现在,很有用。”

“或者说这个神龙教,这些愚民,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就是我能不能保住性命、然后再解决这渭城里的事情的关键。我这些日子,来回奔走,做许许多多的事情说许许多多的话……就是为了如今的局面。”

“为了叫这神龙教的人入城——为了能在某个人面前,像刚才演那么一出戏。”

“这所有所有的事情,我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这个目的是我决胜的关键,而这个关键,要用神龙教来达成。神龙教是我的一层掩护,那于其……便是神龙教的另一层掩护。不求他掩护得多长久——月余足矣。”

他将这事情说得严重,刘老道听得皱起眉头。到最后连呼吸也忍不住放轻了。

“过些日子,你再琢磨吧。”李云心看他这样子,笑起来,“就眼下这些事情来看你应该想不明白的。但是过些日子、我再做一些事情,你大概就看得懂了——你到底有多聪明,可就看那时候了。”

刘老道知道他是个爱现的俏皮性子,因此也不再追问。只是,虽,说这个“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关乎他们两个人生死的大事……然而心里却总是生出了不合时宜的、轻松的好奇感。

大概这天底下……也只有和心哥儿在一起做这些“明明是行走在悬崖间、钢丝上的事情“时。心里才会有这种矛盾而奇异的踏实、轻松感了吧。

心哥儿之前在渭城里的做法在他来看已是神来之笔,他真不晓得这一次会如何做。

他初入玄门。对许多事情、背景都不是很了解。然而并不妨碍他知道——化境与真境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那刘凌当初是化境巅峰,只说实力,远在心哥儿之上,且有众多法宝。

斩杀那同境界的龙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后来同真境的大妖魔白云心斗在一处,全无还手之力!

眼下城中那月昀子便是一个真境。

如果不是心哥儿之前布下许许多多的疑阵、叫那月昀子猜疑忌惮着洞庭君、白云心不好出手;如果不是月昀子来而是一个莽夫或者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真境修士来……

早没今日了吧。

聪明和想太多是一件好事。但是……

只怕遇到更聪明的人。那时候,这反倒成了劣势了!

但。仍然很想知道。再过些时日那月昀子看透了虚实……心哥儿还会有什么法子?

李云心见他这表情。微微一笑:“唷,老刘,怕了?”

刘老道低叹一口气,苦笑:“我若怕了倒是好事。但眼下我竟真不怎么怕。那真境的道士就在城中,按说我们……就快没生路了。但我却真不怕。这事当真是、是……唉。”

李云心大笑起来,拿手指点点他:“要不怎么说,我就爱和你说话。你真是个妙人。”

于是刘老道也陪他笑起来、额外留了一枚大钱,起身走了。

……

……

于家做事的效率极高。第二日,便依着之前的约定派了人和物来。他家掺和到这事情里。众人皆大吃一惊。后来使人问了才晓得其实是替一位贵人做事。

但至于究竟是贵人搞出了神龙教、还是收了神龙教为贵人所用便不甚了了了。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人太过关注了。

先前说要反要反,是因为不晓得后面的人是谁。如今知道是于府代着理事——好多事情和规矩,是只对那些寻常百姓起作用的。另一些事情和规矩,或许能牵扯到某些官宦豪门。可像于府这样的背景势力……已很难有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当真能约束得了的了。

他们的规矩只是背后某人的一两句话而已。

因而又只过了三四日的光景。原本没人理会的半条桃溪路都被清理干净了。于家展示了令人心惊的力量——渭城三十多万的人口,三日之内竟然出动了将近三千人。

当然不是三千个人一窝蜂地跑到废墟上手脚并用地捡砖瓦。而是有人专管人的饮食,有人专管牲口的嚼料。有城中的名医坐诊、有精于人事管理的居中调度——这些人便占去了一两百之数。

其余的两千多人是于家自各庄子里调来的人,按着批次进城。做事毫不含糊,专业程度远非最初那一百人可比。

李云心坐在距离那片工地不远处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中微眯起眼睛看那热火朝天的景象,未免又生出一些感慨来。

好多道理都是懂的,但如非亲眼看到总是难以理解得深刻。

譬如之前他晓得于家是豪门。但究竟豪到什么程度呢?

于家那占据了半条街的大宅并未给他足够的震撼——想要叫一个见惯了摩天高楼的人感到震撼,在这个时代可真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然而这几日深有体会了。那么多的人都依附、听命于这个豪门。且大部分人都不仅仅是“雇佣”关系,而是附庸。祖祖辈辈几代人侍奉一个大家族,忠诚是烙在骨子里的。

世俗的于家如此——而那洞庭君已在洞庭经营了三千年之久,足不出湖,不知该隐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

而那道统、剑宗——仅仅出现的两个个体就已叫他要赌上身家性命去搏了……那是更加强大而可怕的存在。

想到这里他轻了一口气,哗啦一声打开自己的折扇摇了摇。

刘老道在棚外同几个教中新提拔的小头目谈完事、吩咐他们走了才转身走进来。那几个小头目都是渔民,有两个是白鹭洲的富户——好奇地看了李云心一眼,才离开了。

他们与刘老道说话的时候显得郑重而认真,但投向李云心的目光缺乏尊重与敬畏感。

晓得这漂亮的年轻人乃是神龙教教主、浩瀚海螭吻龙太子的化身然而……就如同人们相信皇帝是天帝之子一样。在帝国遥远的偏僻乡村人们会如此想象,可真到了帝王面前、同他相处了些日子,那原本的神圣气息也就会慢慢褪去——

知道只是一个拥有可怕权势的“人”而已。

更何况“龙太子”这种说法呢?

在看不到的时候,人们是信的。但在看得到的时候……可就没那么信了。

李云心晓得神秘感在宗教信仰中的重要性,可并不介意。

很快他们会明白一切。

刘老道走进来、提起桌上的陶壶为自己倒了一碗凉茶水,咕咚咕咚地就喝了。然后拿衣袖擦擦自己的胡子:“心哥儿又有心事了?”

“我何时没心事。”李云心瘫在藤椅上,似乎连摇扇子都觉得费力气,“我是在想,当初没一走了之从渭城逃了是个正确选择。拿下渭城总算有个落脚地可以好好经营。我这么个身份……只怕逃到哪里都逃不脱。这叫主角光环——麻烦缠身。”

刘老道如往常一般忽略最后一句话:“怎么忽然就想这些了。”

“看到这些于家人啊。唉……”李云心又懒懒地摇摇扇子,然后刷地一声拢上了,往远处点了几下,“看见没。那群人里面——我今天已经找出来……一二三四五六……嗯这是第十六个了。”

刘老道忙转身往人群里仔细看。但人来来往往,都穿着灰蓬蓬的粗布衫。加上是夏天天干物燥,哪里能分辨得清。

他便只好问:“心哥儿说的是什么人?”

李云心慢慢直起了身。这时候刘老道听见轻微的“哗啦啦”的声音,才注意到李云心的左手腕上缠着一条细细的小铁链。见过人戴手钏,但没见过戴铁索的。然而再定睛一瞧,现那小锁链做工精细极了——竟像是把一条粗大的铁索,给缩小了十几倍似的。每一环每一扣都一丝不苟。

听见李云心轻声道:“你也修道,应该知道修行人的神魂要远比普通人强横。不过神魂附在人身上,开了天眼也看不见的。可是如果用别的法子看见了就会现,世俗人的神魂只有一层蒙蒙的毫光。”

“可是这十六个人……啊,十七个了——神魂亮得刺眼。”

“都是修行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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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一本书,仙侠,主角也是个逗…——《天上有仙》。

啊,其实我最近在攒稿,等下月15号爆。看着吧!啊哈哈哈哈!

第一百六十七章 助人为乐

听了这话,刘老道猛地转过身,这月余修炼出来的虚境灵力便灌注了全身的经络——一瞬间须皆张、袍袖无风而动:“心哥儿,可是杀上门了?!”

但李云心笑着摆摆手:“不要这么凶残,远来是客。m”

他站起身拍了拍刘老道的肩膀,刘老道的全身的灵力就被他平息了下去。这老道士微微吃惊:“心哥儿你——”

灵力提升、鼓荡起来,可不能说收就收,总得需要慢慢平复。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习武之人打拳之后慢慢收住气息,也是有讲究的。

但如今李云心只一拍便替他收拢了——刘老道一惊之后便是喜:“心哥儿你又精进了!”

李云心忍不住笑:“什么叫精进,说得像初学者一样。这螭吻身是天生的化境大妖,没什么愿力灵气也会慢慢涨——只是要慢些。更何况如今这个时节啊……”

他完全不在意那些被他觉察、混在人群当中修士,而是慢慢走出了棚子,眯眼往天上、往远处看了看。

然后悠悠地说:“该是豆种了吧。”

刘老道略茫然地啊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到这个问题。

但李云心在棚外站了一会儿,一拍那柄折扇:“走吧。既然这边儿有碍眼的,咱们出城瞧瞧去。”

说了这话身形一晃,转眼之间就出现在棚外一片无人的废墟中了。再迈开一步,便又是几丈远。刘老道不明所以,但晓得心哥儿必然不会只是看风景。往身后的忙碌的人群里看了看、一咬牙也施展神通跟上去了。

两人很快出了城——身后果然有一两个盯梢的。

此时是午后日头正烈的时候,太阳晒得路面都烫。他们走的是一条平整的官道——当然这个平整是以这个年代的标准而言——但仍旧尘土飞扬。路面不是沥青,是碎石合着砂子,遇到雨天便会泥泞。

李云心一边走。一边拿扇子点点路面、又点点远处的田地、和更远处被烧秃了的野原山:“现在是五月,该是豆种的时候了——你知道豆种的吧?”

结果刘老道老脸一红:“这个……我以前不事生产……”

“嗯。那就不稀奇。”李云心说道,“渭城附近产三种豆子——麻豆、白豆、还有黄豆。麻豆这东西很难煮得烂。主要用来产油的。白豆不是用来吃的,是用去做染料的。黄豆倒是普普通通。但是农人们种得最少。”

只说了这几句刘老道便愣了:“心哥儿怎么关心起这些了?”

李云心微微笑了笑:“也不是闲的。有大用的——你瞧瞧身后是不是还有人跟着。”

刘老道转头看了一眼:“两个人。都是寻常打扮……嘿,我早些年也派人去做过盯梢的事。但这两位……大摇大摆直勾勾地盯着咱,可是一点都不避讳。”

“‘艺高人胆大’嘛,可以理解。”李云心摇头,“这些人看着是意境、甚至有虚境的境界修为,我看像是正八经儿的修士。那月昀子能量还不小——可以私下里调动这么多的人。意境虚境嘛,在世俗中、一城一地也是说一不二的角色。这时候叫他们来做活计、来乔装打扮盯梢——心里那股子傲气可按不下去。低阶修士更像人,这是人之常情。”

“不过说到这个豆种——老刘你可知道意味着什么?”

他话题常常转变突兀。早些日子刘老道还不大能适应。然而这时候早已经习惯了。当下将那两个人抛去了脑后很自然地接上话:“这个……民以食为天,这些想来不过是……副食?”

李云心边走边笑:“你看,我之前琢磨对了。你在这渭城里的生活水准,真真是个中产阶级——有营生、有地产,每天两顿饭吃精米,时不时还要吃肉饮酒。你这日子啊……偏远些地方的富户地主也未必比得上。”

“不过毕竟渭城是繁华地……哎。你那些日子在南山,应该知道你那位吃什么吧?”

刘老道微红了脸,然而没有否认:“心哥儿你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她多食红薯。”

“也幸好你们这儿有红薯了,产量极高的玩意儿。”李云心叹口气。“即便如此还很多人不能温饱。你看这城外连绵的好田地——没一亩是那些农户的。真属于他们的不过是些边边角角的贫瘠土地。他们就靠那些土地刨食儿。”

“然后他们还为城里的几个大家族在这些地上种粮、种豆子。你往西边看,一片地——过几天就要种上豆苗。麻豆榨油,油渣豆饼是给那些佃户的报酬。白豆送去京华附近的庄子提色——大庆尚白嘛。”

“这些东西……才是你所说的主粮。我们寻常吃的主粮。才是那些佃户的上好副食。”

刘老道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些人,竟真至于如此?”

“你觉得他们苦?还这是好的,是在渭城、是在渭城附近——庆国第一城啊。更偏远些的你想不到,我却能想象得到。”不知不觉李云心已经和他沿路走出好远,身后的渭城都快变成青色的影子了,“不过不怪你。就算是我那个时……嗯,别的有些地方,你同一个人说有官员每月两千枚大钱——合一两银的收入、还会有大把不知世情的人跳出来讥讽你才‘不知世情’——怎么可能有人收入那么低——却不晓得他们生活的那个城市、地区,可并不能代表全世界。”

李云心起了谈性。滔滔不绝。但刘老道听得目瞪口呆。一则因为不晓得心哥儿关心这些做什么——他看起来可不像忧国忧民的人。二则是感叹……心哥儿竟然真会用心去了解这些、且这样详细。他一个神仙似的人物,竟不怕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等李云心顿了顿。也转头往身后瞥一眼,刘老道才得空问:“心哥儿所说的这些……我从前都不知晓。可叹心哥儿你这样的人物都比我更清楚些。只是……打算做什么?心哥儿先前去了于府。是打算……为那些百姓讨些好处吗?”

“想多了。我可管不了他们——自古变法没有好下场,我可不趟这浑水。何况我说这些。也不是因为什么民间疾苦——只是让你明白,豆种的重要性。”

李云心停下脚步。他们先前拐上了一条岔路,如今几已看不见渭城高大的城墙了。倒是西边隐隐约约有些村庄的轮廓。但房舍低矮,远谈不上漂亮。

那是因为那村庄之后便是野原山。

凌空子与白云心争斗。一条野原山洗悉数被焚毁了。虽说如今山上重冒了草芽出来,然而树木却是需要十几、几十年的时间来重新生长的。

而没了树木——原本山中那些飞禽走兽几乎尽数被杀死、击死,大概之后十几年,这一条山都会是一座荒山了。

山下,村庄旁,还有着大片的田地。田中生着些不知名的作物,但远没有渭城附近的沃野那样辽阔、丰美。

李云心便同刘老道停在这田埂上。他们脚下有一条水渠,很浅。渠中多是淤泥。只有一点可怜的浑水洼。渠边路旁的青草也无精打采、蔫蔫地耷拉着叶子。

李云心便用折扇往远处一划,将这些田地都拢起来:“这些田,现在长的是黄蒿。你看已经枯了。过几天点一把火,将这些黄蒿都烧了、然后就开始犁地。犁地三四天之后……你猜猜要做什么?”

刘老道接口:“播豆种。”

“嗯。播豆种。”李云心叹息,“但是还要等天时。倘若能下一场大雨、将这土地浇透了,这就意味着十有*是一个丰年。尤其今年——”

“林子被烧了。他们采不了野菜、打不到野味。更没法儿砍柴去渭城卖柴火——想不饿死人,只能靠这一次豆种。”

“你也看到了灌渠。都是这样子的水渠——已经是村庄里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官府也兴水利,但是兴在哪里?兴在渭城外那些豪门世家的田里。”

“说一件事,你说好不好笑——”李云心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小村庄,“渭城紧邻渭水。渭水边还有个洞庭。这片田、这些田,距离渭水不过十几里,但是……缺水。”

“因为田渠那边是豪门世家的田地。他们开源放水灌溉了。这边才能接到从上游流下来的一点水。其实渭水缺水吗?不缺。为什么不多进水?世家说怕多进了水浸坏秧苗。实际上是——这些人靠着自己的田地吃饱了,谁还有心思去打理他们的田、贪图那些油渣豆饼?”

之前刘老道听了他的话,倒是有一般的心思感慨心哥儿“怎么会知道这些”。到这时候虽然这样感觉更加强烈了,但同时也有另一种情绪油然而生——

这些人活得当真是不容易。

见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李云心摊手微微摇头:“你吃惊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吃惊就对了。渭城里的读书人能知道这么多、能想要知道这么多的也没几个。不过我呢,是从前读的书多、看的事情多。”

“所以说这些农户,灌渠不是很能指望得上。”

“往年也指望不上,收成不会好,但是还有山。靠山吃山。野菜野味总能填填肚子。”

“而且这庆国啊……在内6。照理说这么大的一块大6。唉,这么大……到了庆国这地方。应该相当干旱了。但是就靠着纵横交错的内6水系、还有——”李云心指了指自己,“像我这样、自称各地龙王的精怪、妖魔。生生地撑了下来,竟然还会出几个鱼米之乡!”

“所以,老刘。在这么一个、气候不大好、降水并不频繁的地方……你说那些农户、数万人的命运,现在唯一能指望的是什么?”

刘老道终于明白了李云心要说的意思。

一种郑重的钦佩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深吸一口气:“龙王……行雨啊!”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笑了笑。往渭水的方向看:“对。指望着我……渭水龙王。”

“尤其这几天、尤其这段日子。”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渭城附近,竟然龙王庙就有十几个。因为这里是内6,总要相对干旱一些。人们靠天吃饭、靠雨水吃饭——不拜龙王拜谁。”

“而这一个月来……我不敢露面。那洞庭君出不了洞庭。于是你意识到了没?如今是春末夏初了,但是呢?一场雨都没下过。这就是没有精怪、妖魔降水的正常内6气候。”

“所以待这黄蒿烧了……农人们等着豆种的时候……啊呀!”刘老道一拍手,瞪大了眼睛,“谁都要念着龙王呀!那可不同于一般时候的念想!”

李云心笑:“可不止是这时候。豆种要雨水,别的时候难道就不要了么?所以说龙王啊……实则是相当有前途的职业。只是我还不晓得我行云布雨,究竟能泽被多少地方。”

刘老道快乐地搓手、感叹:“啊呀,啊呀,终究是好事!我说心哥儿你的境界……这几日怎么突飞猛进呢!”

“境界是一回事,但是实战是另一回事。”李云心转过身,稍一观瞧就看到在远处一片林中站着的修士,毫不客气地用手中折扇点了点,“比如那边那两个蠢货。既然来做盯梢这种事,就做得彻底一点。现在在树后站着——觉得真地蜷着身子躲在某处有失体面。但是大大咧咧站在路上又会被我们现——正在和牌坊之间摇摆不定,我看了,也觉得十分心疼。”

“而我神龙教以助人为乐为立教之本——所以能帮还是要帮。”

听了他这话,刘老道正欲自告奋勇,身边却忽然失去了李云心的踪影!

下一刻,便看见他突然出现在林中、那两个修士身边了!

依照寻常人的感受,他们方才立足处与那小树林相距百步,已算是很远了。但修士们耳聪目明,这样的距离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刘老道本打算紧跟过去,可是下一眼再看到林中的情形……

便立时呆住了!

但见那李云心,一现身的瞬间便现出了神魔法身,鬓毛如雪,而鹿角如血。将其中一个只有他此刻半身高的修士,一把握在手中。只一口……

便将他的脑袋咬掉了!

再张嘴撕咬一口……半个身躯便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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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到一句话——

“现在这些支持正版的读者们,都是明知道有盗版存在,而仍旧坚持订阅的”,忽然觉得胸口暖极了。

谢谢你们。

第一百六十八章 善念与恶念

虚境修士的身躯,坚韧程度是远世俗人所能想象的。然而便是这样的身躯在此刻这魔神的口中——就像是团团软软的白面人一般!

另一个修士本是邻州平城的驻城道士,道号常平子。从前曾师从月昀子,是有师徒情分、因此被召了来。他从前在洞天学道,而后下山到世俗间历练,依着师门的吩咐不去招惹那些可怕的大妖魔只捡着小妖精除、加之在城中受众人敬仰供奉……

哪里会想到身边的同道就这般、轻轻松松地、被夺了性命去!

修道之人诚然想过自己可能会死——修道一途并非坦途,修行时有各种各样的劫数、磨难等待着。然而想过运气不佳走火入魔而死、被废了修为作为世俗人老死、在与大妖魔激斗一番之后轰轰烈烈地战死……

哪里会想到这般死?!

甚至连一个道决都没有捏出来、连一个符箓都没有捻起来,便被一口吃了!

常平子在这瞬间呆若木鸡——视野中只有那神魔的身躯,像一尊铁塔一般铺天盖地地占据整个视野。眼中所见皆是苍青色的铁鳞甲、四溅的鲜红血液、残缺不全的肢体、撕裂的肌肉、染着红色的骨头断茬……

再听见同伴仅剩的半截躯体、吧唧一声如同一滩烂泥一样落地的声音——

瞬间便将他从呆滞的状态中惊醒了!他瞪着眼、猛地大声叫喊出来。自袖中胡乱抓出一捧符箓昏头昏脑地便祭出了,只来得及再看一眼那魔神的双角与鬓毛,就一路大叫着,疾驰而去了!

虚境的修士想要遁逃到底也是有些手段的。李云心只见官道上扬起一阵烟尘,那道士已出现在百步开外。

但他并不追击,只抬起一只手、伸出一根食指。

指尖的空气陡然变得扭曲,随后乍现一点白亮的光芒——嘶拉一声响,空中瞬间拉出一条扭曲而炽热的轨迹,正中百步之外那团烟尘之中的道士。

一声惨呼远远地传过来,远处那身影顿了一顿却未倒下。洒了一地的鲜血,却逃得更快了。

然后李云心放下手,转头去看刘老道。

杀戮在两息之内结束,而这附近本就没什么人烟。待那常平子的呼喊声也消失不见,林间鸣蝉便又低低地叫起来,再织出一片夏日的背景音。

刘老道站在百步外的太阳地里,瞪着眼睛不动也不说话。

高大的魔神忽然咧开嘴,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啪叽一声响,半个身躯被吐出来、一个脑袋被吐出来。在草地上滚了滚、滚进一丛灌木中,惊走一只躲藏在里面的小动物。

随后身边一阵云雾升腾,高大的身躯迅变小,直变回了一个常人应有的体型。那些云雾亦很快聚拢,化作一身白衫。

李云心皱着眉伸手在嘴边抹了抹、又呸呸往地上吐几口。然后手在白扇上一摸便摸出来一小坛酒水。拔掉了塞子仰头灌一大口漱了口又吐掉。如此几次才叹口气:“有什么好吃的。”

见他变回了人身,刘老道才慢慢地走过来了。站在他身边看看地上的残躯、看看一地的黑红色血液、又看看李云心。

然后咳了一声:“这个……大抵是……烹饪不得法吧。那牛羊肉这般吃,也不好吃的。”

李云心转头看他:“别费心思了。我眼下是妖魔,但没说妖魔一定喜欢吃人、吃血食。身体只不过是一个容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

“那……”

“为了让他们知道我是谁。”李云心往官道上了看,“那老家伙胆子太小,想得太多。万一我布置周全了他还不出手,岂不是很尴尬。”

说完了见刘老道还盯着自己,就笑起来:“你怕我了?我又不吃你。”

“倒不是怕……”刘老道脸上的表情显得复杂极了,“先前是听心哥儿你说,倒没什么太深刻的感想。如今亲眼见你刚才的样子了……”

“习惯就好。我也在慢慢习惯。不过这几天你要小心些。”李云心边说边往渭城的方向走,而刘老道在路过那林中尸旁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也没说什么。

“那月昀子猜我是不是龙子睚眦,但之前也只是在猜。如今我现一下法身吃掉一个又吓走一个,这一会那道士该晓得我是龙子了。”李云心边走边道,“他会产生很多想法,但最后会下定决心。我不是很了解他们道统的事情,但知道我家里有人被什么妖魔干掉了、无论为了利益还是名誉,我都得做点儿什么。所以现在……算是我们对他宣战了。”

刘老道跟他身后没有说话。似乎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刚才见到的情景。

李云心也并不针对刚才的事情再多解释。他相信这老头子会尽快让自己适应这样一个事实——他眼下在与妖魔为伍、对抗天下“正道”。

这种事情听起来总是很酷炫拉风,然而没几个人真能痛痛快快去做一个“反派角色”。

是啊……不知不觉。

怎么就成了邪恶的反派了呢?

这个念头在李云心的头脑中一闪而过,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刘老道对他的念头一无所知,但有自己的想法。然而在走了十几步之后他便从李云心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赶上来。闷头走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寻常人打架的时候没什么章法。手抓、手挠,惹急了咬人,都是人之常情。只是牙齿没那么利——咬不断的。咬和吃可是两回事。”

“是啊。两回事。”李云心说。

刘老道在心里微微出口气,嗨了一声。也不知在嗨什么。然后才又开始说正事,似乎将刚才的烦忧都抛去脑后了:“只是我还有个事情不明白。心哥儿你眼下入了城,又要让那月昀子觉得你乃是睚眦。但睚眦和螭吻都是龙子……心哥儿自称螭吻,偏要叫他觉得你是睚眦,这又为了什么?”

“因为睚眦名声不好啊。”李云心转头对他微笑——而在一刻钟之前这个人还刚刚咬掉了一个修士的脑袋,“睚眦的地盘——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在业国和离国境内。但是你也听说过他吧?民间怎么说他来着?”

“睚眦必报嘛,对不对。还说他残暴急躁。前几天我走在城里闲逛,还真就看见一个女人带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在哭,那女人说再哭龙二把你捉走了。虽然那孩子没理她、没起什么作用……但是可见一斑。龙二、睚眦,都没什么好名声。”

“但是螭吻。你以前搞那个龙王庙,名声怎么样?”

刘老道想了想:“这个……说实话,渭城人啊,都知道螭吻——龙生九子嘛,天下皆知。但是没几个人晓得咱们这个渭水龙王是螭吻……按着老人们的说法——我之前也这么想——咱们这渭水龙王是……真真儿的神龙的。据说很早很早以前的确是神龙在此显圣。”

“但是说螭吻吧,大家也没什么好怕的。从前那九公子吃人,可是他一年吃的那些个人哪,嗨……这渭城里病死的,横死的,老死的,饿死冻死的,哪一年加起来不得有百十来个人。他祸害的那些……还真没人注意的。”

李云心一拍折扇:“这就是了。螭吻,名声算是好的。”

“前几天我同你说了人们的信仰之力、强信、弱信。但是有一件事老刘你想过没有——”

“施恩于一个人,这个人不见得会感激你,反而有可能贪心不足。但你去伤害一个人——只要一次就他就记住了。想要人膜拜、崇敬你,是比较难的。然而想要人怕你,太简单了。”

“所以既然是这样子,为什么还有精怪要显神通行善呢?要知道你这次帮人做了事情,下次又不做,那人可能会骂你这神并不灵。但他骂了你,你即刻夜里去他家把他儿子抓来吃了——我保证他们全家一辈子都记得你,而且强烈地畏惧、怨恨你。这是多么强力的信仰呀。”

刘老道啊了一声:“不是说……行恶事会被道统除了嘛……”

“此其一。”李云心微叹一口气,“这事,我也是前段日子才知晓——所幸我没有走岔了路。你知道天地有阴阳,修行的时候也讲究阴阳二气。这愿力是一样的道理。善念和恶念都会给人力量,但就如同阴阳二气,会相互克制的。善念来得不容易,恶念来得容易。但被人们畏惧、厌恶而得来的愿力……也会让人性情变得残暴冲动——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我之前就很困惑,九公子那样的大妖魔,在这渭水渭城一地本可以横行无忌,又是要吃香火愿力。但为什么这么小心谨慎?”

“你看他当初吃了那李耀嗣的小妾——那可是一府主官的家眷。这事情被人们知晓了,还不掀起轩然大波。但他就只在夜里吃了,都没怎么露面。再吃其他人?在荒郊野外的庙里吃、在城外吃。”

“你想之前披了那京华画师秦公子皮囊的大鬼……他竟然吃家畜、野兽的灵魂,也不轻易食人!”

“我原本就觉得用‘爱护自己的巢穴’、‘不吃窝边草’这样的理由来解释这些事情有些牵强。但如今是晓得了……他们哪怕是觉得善念这东西可要可不要,也不想要恶念的信仰!”

刘老道又被这新奇的说法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皱眉思索一会儿,亦觉得有些道理。一时间觉得自己又晓得了修行界的辛秘,心中更痒。忙问:“为何不要那恶念?那睚眦……如此一说,不正是恶念么!”

李云心微微摇头:“那我就不清楚了。恶念这东西有什么影响,我那城里的朋友也不晓得。只是他做阴神的时间毕竟比我久些、消息的渠道多些,慢慢地也就知道了一点点。洞庭君应该晓得——不然他干嘛化作一个‘李道长’来吃人。可他又不会告诉我。”

“但无论如何我晓得这善念、恶念带来的信仰之力……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克的。”李云心轻轻地出一口气,“如果月昀子足够聪明,会在这一点上作文章。如果他不够聪明……”

“那他就死定了。”

……

……

月昀子微微皱眉,看瘫坐在地上的常平子。

这是一个虚境的道士,今年一百三十多岁。早年拜在他门下,但资质着实普通。然而月昀子从前是世俗人,之后才做修行人。因而晓得很多时候资质如何并不是衡量一个修行者值不值得结交的唯一标准。

所以秉承着曾为世俗人的圆滑态度,他几乎对每一个人都还不错——自然是以修行者们的交往标准来衡量。

因此在常平子过了百岁、仍停留在虚境初期的境界而被差遣去了别的师门之后,这位资质普通的虚境道士仍对月昀子抱有好感,且依旧尊他为师。

这一次被月昀子秘密召集来的三十多位修士大概都是这样的情况。有人曾经是他的弟子,对他有情分。有人受过他的恩惠,欠他一个人情——曾经对他说过“日后必报”之类的话。

对于修行者而言,“日后必报”这句话可不是世俗中人随口所说的客套话。没人喜欢欠别人的情分——因为那可能引劫数。也正是因此道统与剑宗并不是很提倡亲密的师徒情分,只需要守着规矩便可。但月昀子巧妙地利用这一套千万年流传来的规矩,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如今这位因着往日情分而来的常平子瘫坐在地上,口中翻来覆去地念一句话——

“劫数、劫数、到底是劫数啊……”

那可怕的妖魔在他遁逃时以一道强横无匹的灵力击中他的雪山气海。双方境界相差着实悬殊,常平子强忍着功散时的可怕痛苦回了驻所里说明详情,到如今全身已开始慢慢失去知觉了。

他觉得这便是劫数——倘若当初没那个段情分、自己就不会来相助往日的师尊。

便更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第一百六十九章 蠢

月昀子叹了口气。倒不是叹他这位从前徒儿的修为被废、也不是叹他那位从前徒儿被随随便便地吃了。

而是叹他们的蠢。

不过叹亦无可叹——他晓得这些修行者们的“蠢”,是道统与剑宗的传承故意为之。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意愿,而是千万年来选择的结果。

他自己是天纵之才,不惑之年开始修行。到如今一百三十二岁,用八十六年的时间修至得道真人境界。

而瘫坐在地上的那一位今年一百一十三岁,便已经修行了一百一十三年。他是洞天出身的道子,父母皆为修士。但因着自己的资质,一百一十三年只修到了虚境。像这样的道士还有很多,而剑士们则更苛刻些——

这是在他们几乎心无旁骛、一心潜修的情况下。

月昀子晓得自己是聪明人,但也晓得如果道统人人都像他一样“聪明”,早就分崩离析了。一群掌握了强大力量、又野心勃勃的“聪明人”,同世俗中人别无二致的聪明人……怎么可能还有道统、剑宗存在。

早就相互算计、残杀得血流成河了。

但仍旧感叹他们的蠢——

在他看来并不算强大的力量,令他们失掉了世俗中人人都会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他再叹一口气,无悲亦无喜地注视着常平子:“为什么不好好地藏着呢。”

地上的道士眼光麻木地看着他。先前嘴唇和手指颤抖得厉害,但此刻都已不再抖了,只有眼睛还偶尔动一动、放出绝望的光。

“那是睚眦呀。有鳞有角的睚眦呀。”月昀子看着他,语气并不恼怒,但也不像宽慰,“从前便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大妖魔。要杀我,也只需要一根手指。如今虽然被重创但仍旧是……睚眦呀。”

常平子已经没有办法说话了。

李云心的一道灵力击穿他的雪山但未将其完全摧毁,于是他得以再活半个时辰——是极度痛苦、难以想象的半个时辰。如今修士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那痛苦几乎等于之前半个时辰所受折磨的总和。

他注视月昀子——希望对方能够解脱他。

但他的这位师尊似乎并不打算那样做。

知道这个时候常平子才意识到……

这是对他的惩罚。

但他甚至连表示悔恨或者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子是不行的。唉。”月昀子再一次叹气,看常平子如同看一个不争气的孩子,“你们呀,典型的修行人。生在洞天福地,资质总比绝大多数世俗人好些。从一出生就开始修行,不问世事。大概你们还不晓得这天下啊……有人会为了一口吃食杀人。”

“这是好事。这样子,你们的并不强,一心潜修。即便以后到世俗间行走,亦是高高在上。你们的世界已经很难被撼动了。”

月昀子说到这里,常平子的瞳孔开始涣散。他像是解脱似地眨了眨眼——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可怕的痛苦了。

但他的师尊抬起手,一股灵气隔空注入他体内。短暂的生机重新焕,与此同时而至的还有山崩海啸一般的痛楚——常平子的心中飞快浮现出一连串最恶毒的诅咒……但他也不精于此道,甚至不是很晓得应该如何咒骂。

月昀子并不在意他的痛苦,似乎只是不想失去一个听众。

屋中的香炉中升腾起袅袅青烟,猛烈日光侵入门口一步之内的羊毛地毯。

窗外树木轻摇,沙沙响。

真境道士垂下眼帘。

“所以我说,这样不行啊。”他叹息,“需要我这样的聪明人的。需要一些我这样的聪明人,来行一些恶事的。需要一些我这样的聪明人,有力量、有头脑、有,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劫的。”

“所以我必须成为一个流派的掌门。而那个流派应该成为尖刀。不渡劫、也不要摒弃什么……只追求最极致的力量。”

他沉默、思考了一会儿,再一抬手。

更加雄浑的灵气注入常平子体内:“你说。”

那濒死的道士因这一道灵气,终于能够在极度的痛苦中勉强说出话来。本应当是一连串诅咒出口,但如月昀子所言,他一百多年的时间所形成的理念令他还是说出了另一句话:“……不渡劫,如何修为精进,如何……太上……忘……”

“并不需要做到那一步。”月昀子平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修行要渡劫?说,怕我们迷失本性。说,怕我们无法精进。”

“但据我所知有一个门派,他们双修道术与剑术,他们不渡劫。他们入世行走,力量强大到我亦心惊。你们都不晓得这事情……我不清楚双圣晓不晓得,但我是知道的。”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只拥有强大力量,却并不绝情弃欲的人是什么样子——是一群疯子。但我们呢,是一群垂垂老朽。”月昀子闭上眼睛,“疯子可以改变、毁灭世界,但老朽阻止不了。我愿意成为疯子,道统与剑宗还会有很多人成为疯子——我们将是第一批殉道者。”

“但……太上……”虚境道士的生机又开始委顿,即便是月昀子也不能为他续太久的命了。

“太上忘情?呵呵……”月昀子出一声冷笑,“还是先弄清楚双圣为什么在太上忘情之境耽搁了千年、却迟迟不飞升吧!”

常平子眼中的光芒终于熄灭。

月昀子注视着他的尸,悲悯地摇了摇头:“你又何尝不是殉道者。”

……

……

这一夜无月。

但风很大。屋外的合欢与月照被吹落了满树的花,铺洒半个庭院。花香与土腥气混在一处,却意外好闻。

李云心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半躺着,用一枝细细的小狼毫在白纸扇上随意地勾勒。

他在画一幅半工半写的山水,眼下只画了一半。严格来说这画并不高明,构图与留白都成问题。除了老道的笔触笔法之外毫无可圈点之处。

但他似也只是为了解闷儿。勾几笔,便会停下来想一想。

眼下是暂居在于府的一处产业中。距离桃溪路一刻钟的路程,是三进的院落。关照他与刘老道来住的是一位自称李先生的中年文士,生得极丑。第一面留给李云心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面貌清奇。

但对刘老道却意外地客气,语言之间偶有不经意地试探,似乎并不相信这个刘公赞就是那日在于府中所表现出来的刘公赞。

眼下拉了刘老道去前院饮酒作乐,但从不正眼看李云心。

不管怎么说算是个聪明人,还是能看透些内情的。

他坐在廊下吹风吹得舒服。勾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倦了,便将笔搁在一旁小几的笔架上、吹了吹扇面的墨,将扇子合上。

然而将要眯一会儿眼睛,现院中那一树开满粉红色花朵的合欢树冠上出现一点光。

他就睁眼懒懒地瞧了瞧。

现那树冠上多了一轮明月。

确是一轮明月——连环画里那种金灿灿、圆滚滚的一轮扁平的月亮,周围还有几丝袅袅的云。这月轮放出柔和的清辉,将院落都映亮了。

风声顿歇,前院的人声也消失了。

而后月中现出一个小小的人形。越来越大,似是在从远处向此处行走。几步的功夫便走出这月轮,一抬脚,踩着月边的白云一步步地走到了院中。

但此人并非月中仙子,而是月中仙人。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年纪,穿一身异常柔顺、无丝毫褶皱的道袍。五缕美髯漆黑如墨,脸色却白净。

他落到院中站定、负手而立。看了看李云心便道:“素闻通天君最是刚烈暴躁、杀伐果断的性子。如今竟沦落到与世俗中人同居一处了?”

李云心盯着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合上眼:“关你屁事。”

来者并不恼。仍负手站着,淡然道:“看来也不尽然。如今我道破你身份,你竟不急不躁。”

李云心仍不理他。这月昀子便微微一笑:“都说龙族喜作惊人之语,古人诚不我欺。只是通天君蛰伏于此,可知并非长久之计?”

他说了这话,轻轻挥挥手。于是合欢树上那轮明月中便走下两个彩衣童子、合力抬了一张软塌出来,放给月昀子坐下了。

“通天君使的是好计策。”月昀子平静地说,“贫道此前认为妖魔之属或有心机深沉之辈,但如通天君这般性情桀骜的神兽属却是不屑为之的。但近些日子我观瞧通天君的布局,亦觉心思缜密沉稳。如非是我,只怕旁人已入通天君的瓮中了。”

这话似乎终于引起李云心的兴趣。他半睁了眼睛,露出一个诡异邪气的笑。一排细密的尖锐利齿在灿然月光下闪了一道亮:“哦?区区一个真境的小人儿,竟看得懂本君的谋划?嘿。说来给本君听听。”

他随后完全睁开了眼睛,一双妖异的金眸紧盯着月昀子:“说得不对,本君便将你生吃了!”

月昀子哈哈大笑:“通天君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却还是威风不减,当真是盖世大妖。”

“只是我已晓得那一日通天君与鬼帝争斗,法身真身皆受重创,几乎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想来也是令人感慨——两位龙子竟在先后不过数日的时间里一死一伤,啊呀……”月昀子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通天君可知我如何识破你的身份?”

“哼。本君何必躲躲藏藏。”

月昀子微微一笑,自顾自地说:“据说洞庭中那老物第一次见到通天君时,看你的修为境界与那上清丹鼎派的从云子相当。可前些日子再见你时,你的修为已入化境了。这精进的度当真是骇人。然而贫道晓得通天君乃天生的玄境大妖,此前法身真身受损,便是修为受损——要恢复起来自然是很快的。可是……如此度,也还是慢了呀。”

李云心不说话了,用一双金眸凶戾地盯着他。

月昀子兴起,从榻上站起来踱了两步。

“因为通天君想要重修吧。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他的语气渐冷,目光炯炯地看着李云心,“通天君从前在业国离国凶名昭著,修的是噩愿之道。此道虽最易精进然而隐患颇多。此前你修为几乎被废,也晓得道统剑宗定然前往通天泽追捕那鬼帝——你定然也无法案安心。于是逃来了渭水。”

“随后晓得这里生的事情,更晓得我、洞庭君、那金鹏之女相互猜疑……因此,搞了那神龙教出来。再在城中故布疑阵、杀了清量子……如此令我们都相互提防,认为那神龙教是对方的手笔。而通天君既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又得了愿力。如今得的可是善愿,也难怪你的进展要慢些。”

“贫道现在所说的这些,可是实情?”

李云心慢慢从藤椅上坐直了身子,不再故作凶狠之态。他盯着月昀子看了一会,冷笑起来:“你竟比我想象得要聪明些。”

“知道通天君哪里露了第一个破绽么?”月昀子笑着说,“你第一次去君山见那洞庭君,上船时,那虾兵可瞧得真真切切——你竟怕水。”

“而后当夜同从云子争斗,非是找到了小舟才肯渡水。啊呀……哈哈哈。”月昀子仰头大笑,“我道统流传下来的辛秘史料说通天君虽是龙子,真身却是豹身,身为龙族却不喜水,竟是真的!”

月昀子说了这些,便看到藤椅上的李云心怔了怔。他便拍手:“妙妙妙——我还晓得,通天君如今进城、又去了那于府耐着性子同世俗人接洽,乃是为了借用他的力量。借用世俗人的力量,去行那修桥、铺路的善事。本想如此可以不引起我的注意……却不晓得那于家觉得您是我的人,转头便将来我这里问了话。”

他说了这些顿了顿,又盯住李云心:“而今日通天君出城……恐怕不是为了避开我的耳目、谈些事情。而是为了……”

“豆种吧。”他冷笑着,轻叹一声,“通天君是将我当成了那些不知世事的修行者了么。却不知我向道之前乃是一州司农吧。豆种,其他人或许不晓得,我则是晓得的。到了这个时节,农人们都企盼着降雨。”

“等通天君你的神龙教在城中势大了、再广信徒,向你愿、求你降雨……”

“那个时候你再现神通真地招来了风雨,这愿力便要疯涨了吧!是个好计谋只是……如今已被我看破了。”月昀子走了两步,回到榻前坐下,看着面沉似水的李云心,“通天君还有什么计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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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神龙王朝

从月昀子自月轮中走出,一直到他问了这句话,不过一刻钟。

然而方才那些话他似乎已在心里藏了许久……到今日终于可以畅快地倾吐出来了。

李云心便只盯着他,目光凶狠而阴沉。足足沉默了一刻钟,金眸中的瞳孔才猛地收缩成一条细线:“你可知上一个在本君面前如此自作聪明的人,如何了?”

月昀子以宽容的目光看着他:“正想听听通天君的手段——必然不是我辈所能想象的。”

“上一个人,是个叫清量子的臭道士。”李云心看着他,慢慢说道,“以为本君是一个仆从,封了路,要杀掉本君。啊……那个蠢材。”

他眯起眼、咧开嘴,低沉而快意地感叹一声。

“本君先叫他将所知道的都说了——便如你今日一样。然后,再在他自以为猜透了本君的计谋之时,将他杀了——先将肉身轰杀成渣,再将神魂劈得烟消云散。那个蠢材……到死都不晓得究竟是因为什么——你说痛快不痛快?”

月昀子微笑着摇头,随手在空中点了点。于是几朵从树上飘落的合欢花便漂浮在了半空,放出莹莹的柔和光芒——像是美丽的小灯盏。

“那清量子乃是我的好友。唉,倒是可惜。”月昀子微笑着叹息,“那是个疯癫的人,但疯癫得有趣。我从前只道这道统、剑宗出了问题,却不知道出在哪里。但他与我说了些事,为我指明了道路——说是一字师也不为过。”

“通天君,你残杀了我的好友、一字师,我该拿你如何呢?”

李云心微微仰起了头。极淡却炽热的云雾自他的鼻孔、双耳、嘴角升腾出来。他低沉地开口,但声音里已经有了些野兽嘶哑、狂暴的味道:“区区一个真境的小人儿,想拿本君如何?”

月昀子感到这危险却并不在意。笑得更加宽容温和。他长舒一口气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合欢树冠上的那轮明月:“通天君可知这东西叫做玄光宝鉴?乃是贫道炼了六十多年的一件法宝。最擅——洞彻修行者的境界。”

“贫道惜命,不喜欢做没有准备的事情。因此很爱惜这件法宝。于是晓得通天君此时的修为,不过是化境巅峰而已。通天君要修善愿之道。身为龙族见多识广更应当晓得妖魔之属同我等人修一样,到了广生玄妙境、突破向太上忘情境之时要渡劫。”

“要渡劫,要绝情弃欲——通天君也是因此才想重修善愿之道吧。据贫道所知那噩愿之道到了玄境巅峰时……当真是心魔丛生——用不着渡劫,便要自废修为了。”

“但……没有道心,如何体悟太上忘情。道统有道心、剑宗有剑心。妖魔阴神么……难道通天君停留在化境巅峰,不正是为了寻找这一点‘心’么?”

月昀子摊开手:“难道通天君,真舍得现在就突破那化境巅峰、进入真境……而失了这个寻找……唔,该叫什么?据我所知除了那真龙,可没一个妖魔能找到类似道心、剑心的东西——通天君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么?等着下一次境界跌落到了意境,再重修、再重新那一点灵光吗?”

“嘿……那个时候,通天君遇到的,或许就不是贫道这般好说话的人了。”

李云心沉默下来,并且皱起眉头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

月昀子无意中说出了一件事,证实了他的一个想法。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道统与剑宗修士要渡劫,要在化境巅峰寻到道心、剑心再突破至真境——为以后虽然极度渺茫然而哪怕有一线希望人们也不肯放弃的“太上忘情”之境做准备。

而妖魔吸收愿力修为却可以狂飙突进。

但这个债总要还的——在玄境巅峰,突破至太上忘情之时。而妖魔们大多还不起。

李云心……他从未想那么远。直到今天都是被逼迫的。没人逼迫他的时候他是温和恬淡的性子——至少看起来。但如果有人因此觉得他好欺负戳了他一下子玩玩,就要面对可怕而疯狂的报复了。

但走到这一步,真没有想什么太上忘情。

然而也不愿意、最后只做一个“玄境巅峰的大妖魔”——头上还有人的感觉,很不爽。

不过……道统找道心、剑宗找剑心,都是为了在绝情弃欲之时不至于失了向道之心。尽管不乐意承认,但的确是事实——,才是这世界所有生灵向上的源动力。

么……李云心有。

可他们所要摒弃的那些所谓的“情感”……

李云心抬起头。之前那种凶神恶煞的表情慢慢收敛。他甚至打了一个哈欠——一团云雾从口中涌出、袅袅升腾,消散在半空:“好说话?这话又怎样说?”

他的沉默令月昀子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道士微笑起来,伸手拨开一朵随风慢慢漂到他面前的合欢花朵:“其实贫道很想试一试,以真人境杀死曾经玄境的龙子是何等体验。但思来想去,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通天君也是聪明人,应该晓得如今这天下呀……大劫即将到来。”

“真龙建立了一个王朝。虽说在我道统与剑宗来看,松松散散。但仍旧是一个王朝。这是从这世上有妖魔以来……出现的第一个非人的、异类王朝。很多修行者不认同这一点,认为妖魔总是一盘散沙,认为这所谓的‘王朝’是一个笑话。但他们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在这‘王朝’建立的两千年里,玄境的大妖魔,没有一个被杀死的。而之前呢?每隔上几十年、数百年,便会有一个玄境大妖在争斗中陨落吧。无论你们承认不承认、那些短视的修行者承认不承认,神龙王朝的确存在,并且仅以真龙两千年的威严便约束了天下众妖,你们的力量越来越强了。”

李云心嗤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月昀子不在意他的态度,反倒自己陷入思考之中:“因而如今天下大势,实则是道统与剑宗统治着人道,而神龙王朝统治着妖魔道。实际上……已经是两千年的默认格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类皇朝,瓜分了我们这浑天球的已知世界。然而单以庆国为例,以这渭城为例——”

“渭城的知府在府衙里出政令,传遍整个渭城府。可是这渭城府,这样大的一块土地,渭城不过占了百分之一而已。有那人道休养生息的土地,也不过十之三四。其他的土地呢?被妖魔盘踞着。”

“妖魔不会开牙建府,但如同洞庭君这样的大妖……它真的了疯,那渭城的知府又算什么。也幸而有道统与剑宗在——妖魔们盘踞在各地,却不敢疯。因此、通天君——神龙王朝是与人道的诸帝国重合着的一个隐形王朝。这一点……即便很多妖魔也并不自知。”

“本君可从不听令于什么人。”李云心充满恶意地、阴阴地嘀咕了一句。

月昀子宽容地一笑,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又或是已被他征服的可怜对手:“因而既然有一个不断壮大的神龙王朝存在,而人道又在道统与剑宗的庇护下越兴盛,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人道越兴盛,你们这些靠愿力修行的妖魔就越强大。妖魔越强大,道统与剑宗就越衰弱——我们在为自己掘墓。”

“所以道统、剑宗与妖魔,必有一战。实则我很怀疑的是……是否真是因为我们坐视神龙王朝越来越强,因而才触怒了天人、以至于三千年来,那天人再无音讯、双圣也不敢飞升。”月昀子目光炯炯地看着李云心,“但道统与剑宗还未准备好。他们……是修行者,然而不是战士。你们是战士。”

李云心懒洋洋地看了看他,嗤笑:“道士。你已经入了妄。这是你的妄心劫。”

“妄心?哈哈哈。”月昀子快活地笑起来,“不。这是我的道心。我以妄心化道心,以妄心入真境——杀尽天下妖魔,既是我的妄心,亦是我的道心!”

“因为他们没有准备好,所以我要让他们准备好。”月昀子的五缕长髯无风自动,看起来飘飘欲仙,“所以我不杀你——哪怕如今我用一根手指,便能杀了你。”

“先前我在观望,是因为不晓得内情。如今已经看破了你的谋划却仍不杀你,是因为我要用你。”

“你以为我不知么?那刘凌,正在洞庭君巢穴中。这个时候……再加上一个龙子睚眦。龙子睚眦——在渭水与洞庭君沆瀣一气、凶性大,残杀我道统三十六位修士!”

“先有那鬼帝令四位高阶修士陨落。再有龙子残害数十位低阶修士——你看,有质亦有量。道统与剑宗,再不同妖魔开战,还谈何庇佑天下?!”

“而那时候……我正在渭城中。且我从前乃是世俗中人,又对眼下渭城、渭水的局势最了解。于是这先锋,就非我莫属。一旦拿到了这些——”月昀子舒适地出了一口气,“就没人能再从我手里夺走。那些人……呵呵呵,哪里懂得什么权谋。我会得到更多——直到,能够——”

他陡然住了口,面色古怪地看了李云心一眼。

李云心也看着他。

看了好一会儿,问:“那么,你需要本君做什么?”

毫不掩饰的喜悦之情出现在月昀子的脸上。他抚掌大笑:“好——不愧是盖世大妖通天君!此等魄力,若非非我族类,我月昀子是定要同你结交了!”

“本君可没兴趣。”李云心冷哼一声。

正在兴头上的月昀子一点儿不都在乎对方的恶劣态度。他捻须微笑:“通天君所要做的,便是杀了那三十六个修士。通天君已经觉察了吧?他们就混在那些做工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得出来。”

“通天君杀了他们,我便不打扰你继续修行善愿之道。因为只有通天君入了真境、找到道心,才又可以成为我道统与剑宗的强敌。我需要一个强敌——洞庭君那老物被困在湖里不能出丈外,谈不上什么威胁。但一位从前是玄境、如今又重修找到了道心的龙子,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月昀子舒服地长叹一口气,“妖魔,找到道心呀——除了那生来便是强横无匹的神龙,再没有这样的例子了。无论开战还是不开战……我都将会得到我想要的。而通天君你,就是我的这个契机。”

“所以你看,你可以为我所用。你让我做成了这件事,我就可以一直留在渭城经营我的力量——同时我也需要你一直存在并且不断变强,好让这种事态能够持续下去——”月昀子认真地看着李云心,“通天君,要不要做这件事。”

李云心耷拉眼皮,嗤笑一声:“本君如果不做呢?”

月昀子收敛了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你就是找死。”

月昀子预期中的、李云心勃然大怒的情况并未出现——这位“通天君”只阴沉地看着他。

于是他明白对方已经充分了解了如今的情况——再自大的妖魔,也想要活着。

他冷哼一声:“你不做事,我仍有别的机会。那刘凌在洞庭君手中——我谋划一番,一样是这个局面,只是要费些力气。”

“但对你来说,只要我手中一道符箓祭出,五天之内便会有另一位玄境修士赶到,你唯死而已!如今我同你说了这些,是因为贫道兴致还算好……若惹得贫道兴致不好了,嘿嘿,抽筋剥皮,便是你的下场!你好自为之、好好思量吧!”

月昀子说了这话,大袖一拂,身形陡然化作一道金光直入那“玄光宝鉴”中去了。

而原本侍立在他身边的两个彩衣童子,陡然化作一阵青光不见了——两朵合欢花从半空中落下来。

夜风重新吹拂起来,前院的人声又传了过来。

李云心在黑暗中微微皱起眉、一动不动地坐着。

啊……睚眦竟怕水的么?

那时候他可是真的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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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聪明人

因而微醺的刘老道从前院回来的时候,便看到李云心独自坐在黑暗的廊下。

老道对方才这院中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看得出李云心似乎不大开心。并不认为李云心是因为自己独自宴饮而丢下了他不开心。他晓得心哥儿并不是时时爱热闹,也不是时时爱孤独。但李先生的那种热闹是定然不会乐意去凑的。

他便带着些酒气在廊下又拖了张藤椅到李云心身边,侧过脸打了个嗝儿:“心哥儿这是怎么了?”

李云心在黑暗里幽幽看了他一眼:“那月昀子上钩了。”

刘老道愣了愣——美酒令他感到舒适,然而也令他思维迟钝了些。愣一会儿笑起来:“啊呀,心哥儿神机妙算——”

“呃,是方才他来过了!?”

惊诧了一阵子,脑筋才又转了弯儿:“但心哥儿眼下……还出什么事么?”

李云心摸了摸他的折扇,轻出一口气:“在城外的时候我对你说月昀子是个聪明人——会用修善愿、修噩愿这件事来算计我。如今看果然是个聪明人。甚至还自己找了些疑点——让我省了好些心。也的确按照我设计好的路子走,在善恶这事儿上做文章。”

“甚至还跟我说了一堆我原本都不晓得的事情啊……讲道理,真是个良师。”

“那……心哥儿还因何烦恼?是因为他境界太高?”刘老道迟疑着问。

“因为他聪明过头了。不但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见了鬼了……”李云心用折扇敲了一下子自己的手背,“他好好一个修士,做什么司农——他竟然知道豆种。”

随后他就着夜风与酒气,将刚才生的一切都说给了刘老道听。

说完了,老道也皱起眉,沉思更久,问:“他这个……这个说法……”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然而细细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他身为一个道统修士如今却要算计道统、残害同门——残害无辜同门是大罪过呀。若是想要设局,用这种说法来设局……未免不讨好。如此一说的话……倒像是真的呀。”

李云心轻轻地叹了口气:“骗傻瓜,编随便编个借口就可以。骗普通人,编个合理的借口就可以。骗聪明人,说得合情合理,聪明人还是会有疑虑。这时候你编一个听起来不可思议的理由来骗——聪明人就会像你这样想。”

“可是聪明人也会知道我上面说的那些——于是就又会怀疑。因而……理由是否合情理,都不重要了。对于聪明人来说能不能骗到他,只能由那个被骗的聪明人自己做决定——信还不是不信。这也算某种程度的返璞归真吧。”

刘老道饮了酒,一时间有些迷糊。思索了一阵子还觉得未得真意。只好问:“那……心哥儿信还是不信?”

李云心看他一眼,似乎觉得这事儿很好笑:“月昀子的的确确是个聪明人。我之前来来往往在洞庭、渭城做了那么多的事,有一些是我故意要做给他看的,有一些,我是不想叫他晓得的。”

“结果如今他全看穿了——一些我耽搁了、做错了的事情,他也脑补了合理的缘由、自洽了。多么可怕、多么聪明的人呀。这种像我一样的聪明人说的话……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信。”

“或者说……这个家伙让我害怕了。”李云心不满地皱眉,“他吓着我了。”

“你想你本来坐在垂柳白沙堤旁边开开心心地钓着鱼,忽然就被钓上来的大鱼险些拖下水了——然后这条大鱼还跟你谈条件,说让你帮他做成什么什么事儿,就放你一马——”

“啧啧,你想想他的话——‘那么,你就是找死’。”李云心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着刘老道,又指指自己,“从来只有我这么对别人说话的份儿——他竟然敢这么对我说!”

他看着刘老道,看了好一会儿。思维迟钝的刘老道才忙道:“呃……是是是,太猖狂,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云心满意地放下手,又转过身。看着黑黝黝一片的院子,孩子气地撇了撇嘴:“一个渭城,竟然有两个聪明人。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非弄死他不可。”

刘老道很想问“心哥儿那你打算怎么弄死他呀”?

但晓得眼下可不是问这事儿的好时候——万一他没想到法子,只怕要不痛快一整宿。也更怕月昀子施展了什么手段、在这院子里还留了耳目。

于是就什么都不说,静静地陪他坐着。坐了一会儿觉得倦意上涌——虽然很不应该在这个紧张又不乐观的时候懈怠——然而的的确确因为酒意而感到困了。

心里又生出奇特的矛盾感——情势都已经一触即了……

自己竟然……

还不很担心。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才想起自己将刘老道忘记了。朝他摆了摆手:“啊,你回去睡吧。”

刘道士想再陪一陪他,但晓得李云心不是很喜欢在思考的时候身边还有其他人——除非他打算分享自己的想法,并且试着从别人那里得到灵感。

于是也不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进屋子里去了。

李云心独自在庭院中又待了一会儿,时不时地叹一口气。如此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藤椅吱呀一阵响——他站起了身。

先踱步在院中走了一阵子,才用极轻的声音自言自语——先前在刘老道面前那种自信又轻松的意味全不见了:“聪明人、聪明人、聪明人……你这个聪明人会怎么做呢……”

这声音很轻,几乎被院中茂盛树木被夜风吹拂的沙沙声遮掩住了。

但那合欢树下、地面上的一堆落花里,一朵半残的合欢花却微微颤了颤——它捕捉到了风里转瞬即逝的声音,迅将其传达至某处。

这一朵合欢花继续微微轻颤。然而毕竟离了树木的滋养,颤抖的时间越久、就显得颓废不支——又落了几条花丝。

而李云心又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再踱了两刻钟,才终于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像是说给某处的存在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嘿……聪明人?哼。你是聪明人,我可是个疯子。”

“一个真境的小人儿……赌我不敢直入真境!嘿!”

“你当真是不知何谓盖世大妖!”

“啧啧……可惜这张漂亮脸蛋儿是要不成了。”

他这话说完,那一朵半残的合欢终于落尽了花丝、不再颤抖了。

李云心低低地哼一声,拂袖走回他的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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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沁纸·弗拉沃·青

第一百七十二章 群魔乱舞

神龙教进渭城,来的可不仅仅是人。;还有图腾。

虽说正在兴建的庙宇还未竣工、只粗粗地见了框架,然而每日的朝拜却不可少——要不然浩瀚海螭吻龙太子要不高兴。

人们不会去想为什么这位龙太子这么容易闹情绪,反而觉得这是一位神灵应有的样子。

因而当李云心和刘老道来到工地旁那唯一还算清净的一间小院落门前的时候,不少人都用复杂地眼神瞧着他。

——就是那种一群在一起住了十几年、彼此熟悉的街坊邻居,见了一个从外地来的货郎时的眼神。

这小院落从前属于一位鳏夫。在凌空子与九公子争斗的那个晚上因为在街道的另一边、且离得稍远些,因而未受波及。但房子无事,人却有事——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受不得惊吓,当晚就昏死了。等人们现的时候,尸体已烂透。于是这房子再没人住。

不过人们相信神灵可以除秽、且渭城外的人没有城里人那样多的讲究,便欢天喜地地将木匠当夜从自家院里枇杷树下挖出来的“龙太子金身像”以及五位护法神灵的泥胎像迎进院中好生安顿了下来。

如今院外总有四个人守门——因为那塑像可的的确确是金子的。

附近还时不时地有人来朝拜。离家在外——尽管只是从白鹭洲附近到了渭城在李云心看来只是一次长途郊游——但对这时候的人们来说也还是离家在外。总会不开心总会担心总需要一些精神的寄托。

便是这些教众看到李云心与刘老道走过来,都诡异地、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

刘老道在人们心中是有威望的。他是人们心中实际意义上的“教主”。从神龙教最初现世到如今这样的规模,自然离不开他的巧舌如簧。在前期做了许许多多同人打交道的工作、神龙教终于开始由信徒们传播、展之后,刘老道便高明地减少了参与世俗事务的次数,于是他的形象又开始神秘高大起来。

这样一个兼具亲和力与神秘感的领,在信徒中威望极高——否则在这样的时代,哪里会有百多个人,“背井离乡”地同他来城里!

况且人们是真真地看到了这老道的胡须、头,从斑白慢慢变成了乌黑。

对于百姓们来说,与什么画阵、律咒法、法宝、真境玄境相比……这才是实打实的、真正的神迹!

因此刘老道前些天指着一位俊俏的年轻人对大家说这就是“神龙教教主”时,没一个人表示反对。

然而私底下,称呼却是“刘教主”与……“那位”。

眼下人们看到“那位”来了门前,也不说话,板着脸。

刘教主却恭恭敬敬地将他让进门,自己守在门外了。同时吩咐教众们退开些,“教主和几位护法有些事情要谈。”

人们遵从了他的意见,乖乖退后。但不止一个人在心里猜想会不会是因为今早刚刚供上了从城里铺中买来的烧鸡——不少人这辈子头一次听说鸡有这么个吃法儿。

在李云心进去一刻钟之后开始有人向刘教主嘘寒问暖——似乎以这种简单纯朴的方式表示对他的支持。

刘老道便只在心中苦笑。

李云心走进院中、直入前堂。进了门就看见一副鸡飞狗跳的情景。

三花娘娘与乔嘉欣的魂魄是没有身体的阴神,因而显形对于她们而言是需要“花费些力气”的事情,不显形反而轻松自在。

而老鼠、黑猫、白兔、公鸡四个精怪由动物化形,化作人时也是需要花费力气的。但毕竟动物化人形就是为了以人的经络来修炼,因而保持人身也是一种修行。可刘老道又劝说他们不要轻易在信徒面前显形,以免惊世骇俗失去了权威与神秘感。四个初为人的精怪被李云心交代要“好好听那老头子的话”,因而也不反对。

于是他进来就看见那四个精怪在满屋乱窜——手里或者抓着鸡腿、果子,或者握着酒盏、烛台,追跑着争抢。

那黑猫精警长最灵巧,左手抓一只皮酥肉嫩的鸡腿,右手一只酒壶。边像一阵风似地跑边大嚼大饮。李云心赐名舒克的鼠精是大师兄,但似乎仍怕警长这个大师姐,不敢追她。端了一盘子盐酥花生米躲在角落里可克嗤克嗤地吃——他的相貌真真是“贼眉鼠眼”,这么一看就显得有点儿猥琐——

不过在李云心同他极有限的几次接触当中来看……这鼠精实则是个忠厚温和的性子。

——仅限于对妖怪而言。

鸡精穿着五彩的衣服,顶着一头蓬乱的红,大喊大叫“大师姐给我一口尝尝”——感情先前一整只烧鸡都进了警长的肚子。

兔精斯基化了人形是一个少年,白白净净,但龅牙。就蹲在门边的太师椅上眼巴巴盯着他大师兄手里的花生米,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

乔嘉欣的魂魄附在一尊看不清面目的泥塑上,仍是没脸。但依稀可见五官的轮廓——这让李云心有一点点的感慨。他虽说记忆力群……可也快要忘记那姑娘的模样了。

金身上的三花娘娘就看着这满屋子的妖魔鬼怪乱窜,精神病似地咯咯直笑。直到见了李云心推门进来才“哎呀”一声。随后大叫:“啊呀……哎呀?!教主来啦!闹,哼!吵闹!不许吵闹……噫!”

舒克立时将盘子丢在地上直勾勾地站起来了。那兔精也吓了一大跳,跳下椅子就想要化原形,然而好歹忍住了,跑去大师兄身后。

鸡精转头见了李云心便瞪大眼抱屈:“啊呀,大王,师姐她——”

猫精转身便将鸡腿和酒壶都塞进鸡精手中一脚将他踹倒了,眨巴眨巴大大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敛衽一礼:“大王来了呀……”

嚼了一下子终于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猫奴儿这些日子是累坏了……”

三花娘娘嘻嘻地笑:“嘻嘻,小妖精,噫,你最懒……嗯?啊呀……大王来啦,啊呀,大王是不是带了三牲?嗯?三牲呢?”

李云心径直走到门边的太师椅前舒舒服服坐下了。不回猫精的话,只对三花说:“三牲没有。但是另有一样好东西——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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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更新的时候网络出错,了重复两章。

很多书友是自动订阅的,因此没有删除。今天直接修改这一章,昨天重复订阅的朋友可以不花钱直接看。

唉。下次再有这情况,就去看看作品相关嘛。我都会在作品相关说明的。

这一章是补昨天的,今天的4ooo字晚上更新出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吾身之栖

昨天更新的时候网络延迟,因此重复了两章。最后重复的一章已经更正为“第一百七十二章群魔乱舞”。

订阅过的朋友可以去看新修改的内容。

不在起点阅读的朋友们,如果想看黑丝警长仙子……啊,黑猫警长仙子的另一面,请来起点支持正版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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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花娘娘虽然说话颠三倒四,但在大事上却不糊涂。听李云心这般说了,立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叫起来:“啊!好东西?!嗯?什么好东西?咦,是身子呀?身子呀?嗯?”

李云心微微笑了笑:“对。是一个身子。”

不晓得是不是太激动、太开心、太惊喜。听了他这话,三花反而不做声了。

李云心略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下去——而那猫精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轻手轻脚地过来给他捶腿。两只白生生的小小拳头像白玉捣锤儿似地敲得他酥酥麻麻,舒服极了。

他就舒适地长出一口气:“那时候在野原林,要不是你大概我已没命了。”

“那天晚上你救了我,我就许诺你说终究会给你个结果、去处。还同你说了些规矩——你还记得么?”

三花娘娘这时候才说话了。声音仍旧尖尖细细,但竟然罕见地没有颠三倒四——

“啊呀……第一……不可伤人性命。”

“嗯……第二,不可与人婚配!”

“第三——噫,三观要正!嘻嘻……”

“你记得很清楚。”李云心赞许地点头,“也做得很好、很听话。算是暂时通过考验了。”

“丹青道士是可以给你一个身体——化境的道士可以化虚为实,真境的道士可以神转还真。但化境道士的化虚为实终究是无根的浮萍——那原本的画作被毁掉了,那真身也就没了。真境的道士可以用你的神魂、魂魄的一部分来给你化一个真身,但魂魄和神魂被消耗掉了一些,你的神志当然也就会受损。”

“所以我一直叫你附身在画上、金身上,不想给你用这两个法子。因为我想给你弄点儿更好的。”

“这些想了想,算是想到了。”李云心说,“虽说是一个我觉得、应该算是保险、可行的法子,然而仍旧是有风险的。而且一旦这个法子可行,你得了真身,也就要帮我去做几件事——杀几个人。这个,我需要问问你。你做不做?”

屋子里的四个精怪都转眼去瞧香案上的金塑。乔嘉欣的魂魄转了脸,也“盯着”它,似乎有点儿羡慕。

但三花过了一会儿才道:“杀人……噫……啊呀,大王不许我伤人性命,哎呀……”

“哦。那些不是人,是修士、道士。”李云心摊摊手,“不算违背了戒律。”

三花立时欢天喜地叫起来:“咦?嘻嘻,那好那好,嘻嘻,杀呀,快给我呀!”

“好。”李云心伸手在扇子上一摸,便摸出了一卷画纸。

然后他站起身手一抖,卷轴刷拉一声打开了。

画上是个熟悉的身影。

随后他微微皱眉,手指一并、口中低喝:“去!”

那画卷立时散出一阵青光,一个身影慢慢在青光中成形——李云心再喝道:“上她的身!”

堂中当即起了一阵阴风。那三花无形的灵体猛地一扑,便扑到了那影子的身上!

再一息的功夫,那身影凝实了。

李云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可还在?”

“啊呀……在呀……”

的确还是三花的声音。但就只站着,一动不敢动,似乎很怕没有李云心的吩咐自己乱动,会将新得的身体弄坏了。

李云心轻出了一口气。然后一边盯着她、一边慢慢地——将手中的画卷给撕了。

那身影依旧在。

他又向着地上那一堆碎纸一指,纸屑立时化为灰烬——

身影还在。

李云心脸色复杂地盯着“三花娘娘”又瞧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果然如此。”

对于丹青道士们而言,化境即意味着“化虚为实”。

虚境的时候可以搞出“虚影儿”来吓唬人——就像他那时候在林中用九公子的虚影来吓唬邢捕头、争取到了逃跑的机会。但那影子看得见、摸不着,就只是光影而已。

到了化境的时候,在纸上作画,可以唤出实实在在的形体来。

他在野原林三花娘娘那半倾塌的庙外画出了一个“绿甲剑士”斩杀了那贼人,便是化境的手段。而那时候虽然依着三花娘娘的灵力勉强入了化境,可唤出来的剑士见了人血这至阳之物,很快就消失了。

但到了化境巅峰的时候再好好地作一幅画,则的确可以唤出不怕什么“至阳之物”的有形之物来。

不过,其实是有限制、规矩的。

要不然一个化境道士只要每天画画画,岂不是一人便可画出一支军队了。

化境唤出来的东西能力、威力如何,实际上取决于两点——真有的,是没法子唤出来的。譬如化境道士作了一幅九公子,而那九公子的的确确地存在着,便唤不出。

李云心猜想这大概与黑白阎君所说的、这个世界的“空”有关。

而作了自己的想象的、却也被大众所相信的,那威力便要大一些。

譬如某地的人都相信山上有一位山神、模样都描绘得详细。而这愿力又不足以产生出一个阴神来,一旦化境的画师画出来了,大概便的确会是一个山神了。

如果只凭空弄了一个什么玩意儿——比如说画一个张三,那便只是一个张三。一个普普通通的张三,可不会有什么“武艺高强”、“智近乎妖”之类的“隐藏属性”。

然而归根结底都还有一个限制。这类玄妙的手段,本质上与“空”、“愿力”都有些微妙的关系。

化境的画师作了画、唤了人出来,实则是用过某种类似信仰愿力的手段、辅以道术——在某种意义上硬生生地“造”出了一个“阴神”。这个过程很吃力——要耗费丹青道士的修为的。

一旦这“阴神”的根基——画作被摧毁,这“阴神”也就没了。

一旦这“阴神”被外力蛮横地杀死,那么同这“阴神”有着某种微妙联系的丹青道士本人,也会受创。

所以用化境所召唤的阴神争斗,实则是在用丹青道士的生命在战斗。若非紧要关头,没人乐意拿自己的命、修为去打闹着玩儿。

但李云心刚才,将那画卷摧毁了。

可身影还在。

这是他这些日子联系自己夺舍螭吻神位的经历、所做的一次成功尝试——果然是可以的。

至于原因,眼下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在另一个世界,这个身影……

仍是有着广泛的信众的!

因此,得以保存!

这是长久之道啊。

想了这些,便看到那附身在泥塑上的乔嘉欣直“盯着”他这边。也不知她听不听得懂,但李云心仍微微摇头:“如今不成。单这一幅,我已经退回化境中阶了。你呀……小姑娘,再等一等吧。唉,实则受多了香火愿力、自己修成了神魂化真身也是不错的……”

随后看仍旧一动不敢动的三花:“我现在问你——”

……

……

李云心在院里足足待了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刘老道去看他的脸色,但没有看出来什么。只是进去的时候板着脸,如今表情平静了些。

李云心走到他身边:“走吧。”

刘老道便转身向守在门口的教众们吩咐了几声,忙跟上李云心的脚步。

却说等他们俩人一走,门口的几个人便紧去堂中瞧——

一地的鸡骨头、杯盏狼藉。

“果然是奔着这个来的!”一个虎背熊腰的农妇忿忿地说。下一刻语气又陡然温柔起来:“只是心疼俺那刘教主……”

却说这边教众们在腹诽那偷鸡吃的,那边李云心和刘老道走在街上,就看见一个小人儿。

两人原本打算去木南居吃午饭。

拐进一条窄路、刘老道正准备问问李云心事情办得如何的时候,听见“叩叩叩”的声音——似乎是竹板敲打在青石板的路面上。

于是转了身,就看见它了。

是那种街边小贩所贩卖的用青竹扎的小人儿。粗制滥造,竹子都未干透。如果赶上阴雨在家里摆上几天就会开裂、霉。但如今这巴掌大小的青竹小人儿却活灵活现——用充当双脚的竹竿儿一跳一跳地蹦到李云心身前,作了一个揖。

然后便问:“我家主人遣我来问通天君,昨夜之事思量得如何了?”

李云心歪歪头瞧瞧这小人儿,阴阴地笑起来:“你家主人倒是有趣,杀同修也如此心急么?”

青竹小人儿便又作了一个揖:“我家主人遣我来问通天君,昨夜之事思量得如何了?”

李云心微微一愣,冷哼一声:“呸。原是这等粗制滥造的货色。嘿嘿……想死么?就是你家主人不说,本君也要大开杀戒的!”

说完这话不等小人儿再作揖,一脚便将它踩了个稀烂。

随后再往四周扫视一番,倒是在巷子一边的墙壁上看见一只歪头、瞪着两只黑豆一般的眼睛瞧着他的麻雀。

李云心同他对视一会,再哼一声,伸手指着它:“要杀我便杀给你。但我杀一个人,你可要为我做好一件事!”

麻雀喳喳地叫了两声,扑楞着翅膀便飞走了。

于是到了下午的时候,从上清丹鼎派渭城驻所中便传了消息出来。

修士们行动起来。

只不过这个“行动”对于他们而言更像是儿戏,是他们从前绝对绝对不会纡尊降贵去做的——在城中、在信徒当中展示些惊世骇俗的戏法儿、但又不可高明得叫他们看不懂——

然后劝说人们那神龙教乃是邪教、一心向道才是正途。

不止一位修士认为这手段蹩脚极了。

但之所以勉为其难地试着去做了是因为终于得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前月在业国通天泽失了行踪、修为几乎被废的通天君、龙二子睚眦,正是这神龙教的教主,正在想着法儿地籍由信徒们的善愿、重修法身!

在平日里这些意境、虚境的修士们绝不想和这种事情挨上边儿。但今次乃是从前的师尊、旧友将其秘密召集而来,告诉他们眼下那龙子睚眦极其虚弱,堪堪只有化境的修为。

且打算重修善愿之道、寻找道心——正是趁机将其扑杀的大好时机。

那睚眦聚拢一批精怪搞了神龙教出来,而修士们先要做的便是断了它的愿力来源。等这一边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便有那琅琊洞天经律院座、得道真人境修士月昀子将其扑杀!

而到了那时,如此奇功人皆有份……谁不心动!

对于这些低境修士们而言,这种事漫说是月昀子叫他们不要向同道声张,便是有人主动来问也不会说呀!

只怕被更多的人分了功劳!

只不过道统的修士们与剑宗的剑士们一样,是更加是擅长争斗的。说要展示神通、且是对这些普通人、不能太惊世骇俗“惊动了那龙子睚眦”,倒着实是一番辛苦的差事。

加上那些神龙教教众不知是犯了什么邪。或者说,没见识的世人便是如此愚昧——只口口声声说那南山的刘道人供奉浩瀚海螭吻龙太子,月余间就从白变黑了。且神龙教未收他们一分钱财反而常有救济——天底下哪来这样的邪教?

便是因此,从修士们下午得到消息、到晚间的这几个时辰里,几乎人人都徒劳无功。

修士们是有耐心的。但这耐心在修炼上,而非对凡人。如非月昀子有严令说休要伤人性命,只怕有些杀劫未渡、道心不稳的修士,已经大开杀戒了!

于是有些人打算想想别的法子。

——要搞散这神龙教嘛。蛊惑人心或者修士们不是很在行,然而争斗、杀人,总要比那件事熟练一些。

这些天他们都晓得这神龙教有一个掌令长老、还有一个被称作教主的年轻人。

开玩笑……真正的教主乃是睚眦——龙子岂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市井中?可见是个傀儡。

杀了那傀儡、杀了那掌令长老,教众不就一哄而散么?

那时候月昀子真人再出手——

大事可成!

第一个想到这妙计的,乃是一位虚境修士和一位意境修士。

第一百七十四章 刀,黑刀

这两人本是周天灵宝派的同修,一同来世俗间行走历劫。却说这周天灵宝派的掌门大成真人境界修士同周子,便是月前去离国追击那鬼帝的五位修士之一。

可惜这人修为虽高,却有一个在高阶修士中极罕见的毛病——吝啬。

周天灵宝派也是道统三十六流派之一,虽说不像洞天那般富足,但也不是什么寒门小户——哪怕最最最末流的流派所珍藏的宝物都足以买下半个大庆国。

但这位同周子掌门从不将门派中的名卷、珍卷拿来给修士们渡劫。他门下弟子但凡到了意境巅峰便被他赶下山去,说只有自己亲身历练而渡劫,修为才能扎扎实实。

这事儿说来也没错但问题是……他连护身的法宝、高阶的符箓都舍不得。只将弟子赶出山门、对他们说“这天下间尽是灵宝,细细用心去寻”。

倒真是应了“周天灵宝派”这个名字。

这对难兄难弟中的意境修士道号子谷子,虚境修士道号至游子。曾经与月昀子有过一面之缘,得他指点了一些修行的关窍,算是欠下了人情。这一次得了消息,是披星戴月地最先赶来的——倒不是因为感念旧情,而是说像月昀子这样的真境修士……绝不可能像他们的那位掌门一般吝啬。

即便是差遣他们做些什么事情、随后丢一道符箓过来,那也是真境修士所书的符箓——他们从没见过这好东西。

说起来很是叫人心酸。

因此做这件事,这两个人是最卖力的。在其他低阶修士们还在琢磨该如何既矜持、又和蔼地向那些世俗人展现神仙道法的时候,这两位已在桃溪路废墟的一个工地角落聚拢了一堆人。

——原打算先不多说话,只用手段将人镇住。

于是出手便是至游子虚境初阶的咒法——伏魔镇字诀。

当时是晌午,太阳毒得狠,只有丝丝的凉风。一群劳作了半天的人围着他们两个,气味着实不好闻。又是皱着眉头、用警惕又疑惑的眼神瞧着他们的——这令两位修士更觉得该早点结束这个差事、镇住这些人。

于是那至游子便是凌空而书的。虽然写得吃力、度也慢,但的的确确在指尖迫出了灵力、只用一根手指、不用法笔,便写出了一个“镇”字的真符。

这决一成,以那至游子为中心,数丈之内……立时安静了下来。

原本有蝉儿鸣——这鸣叫便被镇下了。

原本远处还有人们劳作时的背景音——那声音也消失了。

微风——亦被镇下了!

这两个修士,连同在他们身边的这三四十个人,便是在这一瞬间,暂时地、同这世间断了缘果!

然而在至游子书写了这凌空镇字诀、重新调息好之后,围着他们两个的人们终于不耐烦起来。刚才这自称是道士的人还满脸肃穆,似乎使了好大的力气,要展示一番本领了——人们甚至因此暂时放低了彼此交谈的声音。

可如今……

什么都没生。

没什么光亮、声响,也没什么焰火、小人儿。

那两个道士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用一种相当骄傲的眼神在看他们这些人——

傲气个什么劲呀?

大晌午的来听他们胡说八道。原本还有些风,如今连一丝风都没了,闷得人心里慌。原本彼此身上的味道都不好闻,眼下就更不好闻。便有人问:“说好的戏法儿呢?”

那两个道士像是被冒犯了,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你们这些愚人,竟没有——”

谁耐烦听他们说下去——竟骂自己愚人!憋了半天屁大点响儿都没有,穿着也是不出奇的布衣,却扮高人。显是为了骗些钱财危言耸听。

人们便又挖苦起他们二人来。

远处的嘈杂声被镇下了,可是三四十个人说话的声音已算得上热闹了,谁会在意那样不起眼的细节。等他们过足了嘴瘾将两个人夹枪带棒地讽刺一番之后便一哄而散……

那至游子一句“竟没有体悟到道法玄妙吗”还未出口。

这群——刁民!

蠢人!

竟然说那庙里的神灵还会让香烛自燃起来,说——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做的事情!

然而他流派中即便是一个童子都会这么一手呀!

两人越想越生气,简直想要开杀戒——但又想到了月昀子的告诫。于是打定主意明日之前再不和这些蠢人打交道。

原本他们在洞天福地修行,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志趣高洁”的同道。哪怕那种贪婪吝啬的,也都在面上笼着一层名为礼仪客套的纱。虽说这面纱底下,高人们的贪欲、吝啬与世俗人的贪欲、吝啬并无不同——可即便窑姐儿都爱油嘴滑舌会哄人开心的嫖客,哪有这么多人真能欣赏所谓的“真性情”和“质朴”。

两位修士觉得和世俗人打交道糟透了——他们本就是高高在上俯视这些凡人、不该与他们接触的。如今却非要混进来——简直是自己钻进泥潭里。

于是便走了。

也不想去上清丹鼎派的驻所。被月昀子晓得大白天不做事总是不好的。但也不想去吟风弄月——心里的确装着迫不及待的心事。

因而在城中转来转去、心情稍稍平静了,终于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干嘛费这力气?

扑杀了那“教主”、“掌令长老”不就是了!

他们虽然没有法子明确地判断别人究竟修有多强,但是知道一些细节的。

这些修士们,玄门正宗出身,心高气傲得很。起初月昀子叫他们混进人群里,便很有些人在见了刘老道之后以自认为巧妙的玄门正法来试探他——只为了看他的修为。

结果很接近事实——

刘公赞虽然是虚境的修为,但修的是丹青画道。在争斗一途上远无法与道统、剑宗的修士相比。且他之前是自修,很多小门道李云心可能自己都不甚了了,他就更要差一些了。

因而修士们得到的结果是,这是一个意境巅峰的道士——只说在争斗方面的实力。

曾有谨慎小心的人去问月昀子是否果真如此,但那位将他们召集而来的真境修士笑而不语——终归月昀子真人不会害他们这些晚辈、同修,于是修士们愈笃定了。

因此当日头西倾的时候,这两位想到了这法子。

彼时他们正走在一条青石板的小巷里,认为这办法的确可行。打算明日——要问为什么不是今夜、而是明日?

因为明日桃溪路那些人才会上工。

——打算明日在那些愚民上工的时候,当众将那掌令长老以及神龙教教主扑杀了,好叫那些愚民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神仙道法!

打定了这主意,两人便准备回驻所去了。

但在夜晚,一条黑暗的小巷总是事故频之地。走了十几步,现巷子另一头被堵死了。

一匹黑马堵住了出口。

黑马前,站着一位刀客。

他穿一身黑衣,肩膀、手肘等易磨损处都用皮革衬着,既不易破损,又可起到防护的作用。

戴一顶斗笠——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斗笠也是黑的。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硬朗的嘴唇、看起来强而有力的宽阔下巴。

他抱着一柄黑刀站在路中间,月光在刀刃上镀出一抹清辉。

子谷子与至游子相视一眼、停下脚步,惊诧地看着面前的人——

修士们或许瞧不准修士们的修为如何,但看世俗人却不是什么难事。

眼下……这个抱着黑刀的男人是打算拦下他们。

——他是想死吗。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从那些世俗人当中得来的一肚子怨气无从泄,这两位修士很有默契地不说话、站住了。也没有一挥手就将其击飞,而是处于某种复杂微妙的心理,打算听听他要说什么。

黑衣的刀客从斗笠的缝隙里看到两个人的动作。然后眯了眯眼——但从缝隙里还是看不清——于是用怀中的刀柄将斗笠朝上顶了顶,终于看清两人脸上的表情是惊诧的。

这是一个令他感到满意的结果。

他微微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在月光里,衬着黑夜、衬着黑衣,这令他看起来危险而残忍:“在下黑刀应决然。有些事情,要问问两位朋友。”

对方听了他的名字……

脸上的表情还是惊诧的。但已经开始平静下来,只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跑江湖的,听到“黑刀应决然”这个名头大概都会有两种反应。

身份够分量、地位够尊贵的,或许敬佩、或许鄙夷、或许咬牙切齿——但总是知道他的。

而小角色,初入江湖的,懵懵懂懂的,大概是眼下这样子——还不晓得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人。

他便又在唇边浮出一抹淡淡的笑:“白天的时候看你们两个人做事,呵呵……手段不算很高明。法子没使好?”

“看你们两个人干干净净,说话也像是读过些书的,可是哪里的庙祝没了营生,打算讨一碗偏门饭吃么?”

“我猜想你们是打算从神龙教那里分一杯羹。那些人既然能信什么龙太子,就也是些蠢蛋——倒成了你们下手的好对象。可是两位,在下奉劝你们一句,神龙教这一口饭,你们吃不得、吃不起,只怕真吃了要没命。”

说了这话,对面的两个人似乎很想笑——浑然没将他的忠告放在心上。

但黑刀应决然并不恼怒。他摇了摇头:“唉。你们可晓得那神龙教的背后是什么人?你们晓得是渭城里的于家在背后做事——他是生意人、同官府打交道、不算江湖人,的确管不了我们江湖事。”

“但是……鹰王堡呢?总不会不知吧?二十年前,鹰王孙定恒灭了钱家堡满门。自那时起鹰王堡雄霸江湖——我今日告诉你们,那于家,便还与鹰王堡有关系!”

说完了这话,应决然直盯着两个人:“现在你们知晓了这些,我便再问你们一句话——想不想得一场大富贵?”

至游子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哦?大富贵?什么样的……大富贵?”

应决然哼了一声:“那些神龙教的教众、信徒,实则都是些苦命人。一时间被邪教蛊惑,都不晓得奉献了多少家财出去——我在别的州府何曾少见了这种事。邪教敛财,敛财之后便逃之夭夭,只苦了苍生。”

“本都是些可怜人,你们何必打他们的主意。”

“要我说,我辈江湖中人行事就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你们这两天混在那群教众当中,应该晓得神龙教有一尊金身塑像。重十六斤七两三钱。若将那金身塑像劫了……呵呵。”

“一则,可以劫富济贫。二则,那神龙教连金身塑像都看守不住,哪里还有信徒信他?不出几日,那些被蒙骗的百姓就要作鸟兽散!”

但至游子忽然打断他的话:“为何盯上我兄弟二人?盯了多久?”

应决然微微仰起头,傲然道:“我应决然要盯着什么人,还没有能被觉察的。至于为什么盯上你们……呵呵。就当做是老天爷看你们困顿,送给你们的一场富贵吧。”

“这么说我们两个在你眼中本没什么出奇之处,只是因为巧合。”子谷子又补问一句。

“呵呵。是。”

“那么你既然说我兄弟二人吃不得神龙教这碗饭,又说什么鹰王堡……如今你却为何要做这件事、去招惹他们呢?”

应决然微微皱起眉。江湖人的敏锐令他意识到这两个人……

不对劲。

眼下这两个人的语气从容、不疾不徐。听了那重十六斤七两三钱的金塑竟然一点儿贪婪的神情都没有——

“原来你们两个是鹰王堡的爪牙!”应决然猛地掀掉斗笠、紧握住他的那柄黑刀,一声暴喝脱口而出。

伴着这么一声呼喝,黑刀嗡的一声撕裂空气,直斩向那二人立足之地!

但两个修士只微微一退……这一刀便被避开了。

黑刀应决然只用一次眨眼的功夫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势——两人听了他的名头丝毫不胆怯。白天故意演了那么一出戏,诱自己上当。

如今又轻松地躲过了自己这一刀……

这两个人,武功高得惊人、心思深沉得惊人!

当下再次呼喝:“一起上!拼死他们!”

话音一落,那黑马之后便闪身走出一个老者,也穿黑衣、持黑刀。然而犹豫了一阵子,才道:“应大侠,我记得你之前对我说这七杀之道……乃是一往无前、孤身勇进之道呀……”、

应决然眉头一皱,低声道:“哼,这些鹰王堡的爪牙——不要和他们讲江湖道义!正是要一起上!”

“一往无前。孤身勇进之道——这个身,你身、我身,皆是江湖正道之身——我们如此也是孤身勇进!又没有第二个江湖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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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食言了,不多更。

十五号也会食言,也不多更。

但是鉴于我下个月开销会很大……本月25号那天,更新十万字起。你们月票都留着啊。

很多朋友手机app还看不到第一百七十二章。据说……将本书移出书架,再添加就可以了。

唉……我不知道吐槽我自己粗心大意好,还是吐槽……

第一百七十五章 气焰极其嚣张

那老者想了一会儿他的话,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被说服。但终究还是提起刀走上前来用嘶哑的声音自报家门:“我乃杀人鬼孟噩,刀下不杀无名之辈。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事情展到了这时候,对于两个修士而言已经无趣了。原本只觉得是个好玩儿的家伙,逗一逗他。但如今事情不可避免地落进“打打杀杀”这种俗套的的剧情中——修士们可没什么心思与江湖人切磋。

也懒得同什么“杀人鬼孟噩”废话。那子谷子随手从袖中抽了一道符箓出来、手腕一抖就祭出了。

随后迈开大步走向黑刀应决然与杀人鬼孟噩,伸出手——

符箓一祭出,两个江湖武人顿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乏力感包裹住了,心中暗道一声不妙!

那不是在激烈争斗当中产生的乏力感、也不是在劳作时候体力不支的乏力感——那时候,心底总还有一股气在。晓得身子倦了累了但是心里总还想坚持下去。

而眼下这感觉却是春日里细雨微风的良夜、闲来无事躺在窗边竹榻上听落花声的无力感——身子不想动,心里更不想动。

连刀都不想拿了。

一道虚境修士随手便可以轻松写出来的符箓,瞬间将两位江湖高手制伏。

子谷子走到他们身前并且伸出手,一手一个像捉鸡似地拎着两个人的脖子轻轻松松地将他们擎到半空中、狠狠地一抖。

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刀、短刀、匕、飞镖、钩爪、铁蒺藜、细麻绳、牛筋绳、铜板碎银金叶子……

悉数被抖出来落在地上了。

然后修士在两人身上按了按,随手将他们丢在地上。

对于世俗人而言霸道无匹、比最高深的内力还要刚烈的灵力封死两人的穴道,除了口眼能动之外,哪里都动不了了。

这时候在身后冷眼旁观的至游子才道:“黑刀应决然。杀人鬼孟噩——你们两个,在这个世俗的江湖上,算是什么地位?”

应决然这时候已经清楚自己遇上的是什么人了。

——传说中只有最最倒霉且不开眼的江湖武者、在野外、道路上,大概十几年才能招惹到一次的……

修行人。

然而这是他今年的第二次了。

虽然身上的疲倦感还未褪去、眼下又被无比霸道地封了穴道气血,但他仍努力出声音:“在下在渭城府附近……很有名望……唔,寻常江湖人都会卖个面子……在大庆,唔……这东南部也颇为、颇为……”

“刚才你说盗取神龙教的金身塑像、教众就会作鸟兽散。可有把握?”至游子又问。

“……啊,是有的!咦?”应决然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两位神仙难道不是……”

“为什么这样有把握?”

对方并不理睬他的问话。只和子谷子交换了几句意见便又来问——好像他只是封会说话的书信。

应决然对于这种藐视并不感到愤怒——实际上任何一个可以轻松令一位二流、已摸到一流边界的武林高手瞬间失去战斗力的人,都足以令其抹掉心中一切的其他情绪。

只想……

有没有机会,能得到这样的手段!

因而他便又道:“因为那些……信众……实则都是为、为了……为了……”

重复了好多遍,始终说不出下一句。最后连口吃都不清了,脸涨得紫。

子谷子这时候才意识到哪怕自己已经尽可能地减轻了力道以免直接将两个人点死了,然而灵力对于世俗武者来说还是太霸道了。

他冷哼一声,脚在地上轻轻一跺便振起两块石子。再一踢,石子便疾射过去将两人的穴道解开了。

应决然的口齿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但先不忙着站起,只将话说完:“那些信徒又不是什么虔诚向道的,只是为了各自的好处罢了。将那金塑盗了,很快他们就觉——”

他尽量清楚地说了自己的那些话,现两位修士开始想一些事情。

他们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平静冷漠,几乎从不正眼看自己与孟噩。

因而应决然晓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这种人杀起人来,才是真真的毫不手软。

他便轻轻碰了碰在他身边并不说话的孟噩。老头子明白应大侠这是“静待时机,不妙便立即转进的意思”。

然后应决然才又想了想,说——

“刚才有眼不识泰山,无意中冒犯了两位仙长。但在下此前在渭城中也见过一位仙长的——那时候是在乔家的宅院里……”

他边说边观察两个修士的脸色。

现他们眼神一亮,不约而同地转身来看自己了。

他微微松了口气,将语言组织得更加凝练简洁:“……那忠仆便是在下身边的这一位杀人鬼孟噩。因为当时那李云心道长武艺绝高,在下便留心了他的消息。后来知道好像在渭城中又来了一位凌空道长,两人乃是好友。”

“两位仙长也是神仙中人,如今也在渭城,同那凌空道长也是相熟的吧。那……大概也知道那个李云心道长——”

应决然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全没了那股江湖味,这令两个修士略感诧异——这个人……似乎并非完完全全的草莽之辈呀。

不过他们在意的并不是这个细节,而是应决然话里的“李云心道长”。

等他终于将他知道的说完了,至游子与子谷子对视一眼,微微皱眉。

“你当日在乔家院中见到那李云心,因而留心过他。”至游子一边想着应决然说的话,一边慢慢地、细细地问他,“于是在之后的日子里多方打探过。原以为是一个不出世的高手,随后才知道……乃是修士。正因为你留心过他、打探过他的情况,因而晓得他那个人说话很怪——怎么个怪法儿?”

应决然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今夜的第二个错误。

这两个修士与那李云心……不是一路人。

但对于世俗中人来说犯这种错似乎并不能责怪他们——就好比市井间的那些百姓们都认为京城当中的大官儿们官官相护、一团和气,齐心协力地在辅佐皇帝一样。

有见识的人自然晓得事实并非如此——官场有倾轧,皇帝也并非至高无上。然而在玄门、仙人这个问题上,最有见识的世俗人也并不比那些无知的百姓看待京华的官员们的观点高明多少。

……何况是他。

但至游子此刻的眼神中满是严肃沉重的好奇,他不得不答话。

应决然深吸一口气:“这个怪……就是说他说话很有特点……最喜欢的说的几个怪词儿、骂人的话——据说他很喜欢骂人,脾气不大好——都是别人未听过的。比如说什么智障、脑残、精神病之类的词儿……嗯……”

“你还说前些天你的一位朋友又见到了李云心。然后这几天你也再见过他——无论你那位朋友还是你,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李云心和之前有什么出入。这是不是意味着——”至游子的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应决然,“如今的这个李云心,和你当初在乔家院子里见到的李云心,仍是一个人?因为他说话的方式、这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了?”

“——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这事儿没什么想不清楚的。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晓得回答他之后对方会作何反应。

应决然的脑筋飞转动,终于……还是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因而只能暗中提了气,准备随后夺路而转进,沉声道:“是。应当是一个人的。”

至游子立时直起身子转向子谷子:“恩师那边出岔子了。李云心没有死。事情和我们想的不一样。”

“那时候凌空仙子有消息说那李云心是个丹青道士,能作出宝卷的。这种人如今是神龙教主——这神龙教没有恩师想得那么简单了。”子谷子也皱起眉,“螭吻、睚眦,洞庭君……这些事情可能都和我们想的不一样。这个消息是——”

两个修士对视了一眼。下一刻却忽然在脸上同时浮现出笑意:“——奇功呀!”

一点都没有紧张——一丁点儿都没有。

他们认为自己有这样子的资本——一位真境修士坐镇、三十六位意境、虚境修士云集渭城。如此华丽阵容,三月之内便可推平渭河府——即便事情出了岔子,也意味着这将是他们两个人的功劳,而非危机。

“白天见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李云心。丹青道士。唔……似乎听前辈修士们说并不擅长争斗……”

“不可。正因是丹青道士。”

“此话怎讲?”

“我等擅长狭路相逢,而那丹青道士擅长谋定而动——李云心必有准备,不可大意。丹青道士也是修士,谨慎些没错。”

“唉。话是如此。但丹青道士……又没什么传承,想来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了。只可惜我们没什么趁手的宝贝。倘若有——”

“确是如此。倘若有什么宝贝,唉,我们二人将那李云心擒了,更是奇功呀!”

两人的语极快,眨眼之间便说了这许多话,将应决然和孟噩晾在一边。这两个江湖高手在黑暗的巷中对视一眼,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堵上。

虽然听不懂,但晓得对方是在说修行界的辛秘……被他们两个听了去,怎么还会放他们走?!

到最后至游子叹息一声:“说到这宝贝。唉。前年天帝圣诞,我去了一趟崆云派——你可还记得那崆云三子中的红霞道人?意境修为,道法着实平平。然而袖中藏一柄如意,一祭出来宝光璀璨,阴鬼无不辟让。我便问了一问,你道如何——”

“那如意,只要是他们崆云派掌门亲传弟子,便有的。真是羡煞我也。”

子谷子也陪他叹息一声,但又摇头:“兄长不必眼红他们了。且说这次这龙子睚眦——龙子呀。一旦斩杀了,龙角龙鳞龙筋龙魂,都是宝贝。恩师是个大度大方的人,我们少不了得些好处。再说那李云心……啧啧,那时候捉住了、令他为我们作几幅画卷,师尊大抵也不会说什么——”

“正是的。但明日再说这些吧。”至游子止住话头,瞥了一眼应决然与孟噩,忽然想起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刚刚得了一件奇功心情大好,便问出来了:“听你方才言语,似乎和于府、那个什么鹰王堡有仇怨。可如今为什么又要跑来渭城招惹神龙教?”

应决然犹豫了一会儿,沉声道:“为朋友出一口不平气。”

至游子认为这是一个无趣的理由:“啧。你这人也会做这种事?什么朋友?”

说完了便打算迈步走——两个江湖高手认为自己听了辛秘,对方必然要灭口的。然而在修士们心里实在用不着。虽说顺手杀了只是动一根手指的事情,然而一则有杀孽,二则万一以后被人寻了个什么“滥杀”的由头找了晦气,可不值当——凌空仙子杀朴南子的事情他们可都听说了。

就好比因为不想脏了手指而只将桌上的蚂蚁拂到地上,而非碾死——一道符箓叫这两个人昏睡上半个月,事情了也就好了。

毕竟两个世俗人而已……

在修士们的眼中也仅仅是“人”。

但随口问了这一句,迈出去两步,竟然没有听到回答。

至游子转头看了一眼。

倘若是吓得说不了话、受伤了回答耽搁了、或者在想怎么答话,至游子都会继续行走——就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并不关心答案如何。

可看到的是那应决然靠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只露了一方铁青的下巴出来。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他是不肯答。

“不知趣。”至游子抬起了手。

既然不肯答他也不想听。一个念头和另一个念头之间的转换变化可以很容易很迅——方才怕一些麻烦不想杀。但此刻仅仅因为对方“不想答”、他心里忽然有了那么一丁点儿不痛快,于是意识到“杀掉了”其实也是有理由的。

不想弄脏手将蚂蚁拂下桌和一时间去想了别的事情顺手将蚂蚁碾死了——对于蚂蚁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然而对于人来说,连一件事情都算不上。

指尖一点青芒乍现——李云心可以外放灵气击碎虚境修士的雪山气海。虚境修士同样可以外放一点对于修士们而言几近于无、但对于世俗人而言却是夺命一指的灵力。

应决然看到了那一点青芒,下意识地抬起手似是要挡。

杀人鬼孟噩也看到了那青芒、略起身,似乎想要扑过去拦在应决然身前。

就在在这时候听到一个轻佻的声音——

“忽然觉得这人还不错——你们觉得呢?”

然后是一个甜得腻、娇滴滴的声音:“大王说的,必然是对的咯。”

接着一个细声细气的:“嘻嘻,那个老头子呀,哎呀大王,乔家那个老头子呀!”

在应决然和孟噩弄清楚生了什么事情之前,子谷子与至游子心中警兆乍现!

他们竟没有现这附近还藏着人!

数道符箓当即在手中祭出,两人身上闪过一层又一层的光亮。而后那子谷子护法在前,至游子执笔在后、背靠着已被拍上一道黄符的墙壁,厉声喝问:“何方高人!”

一息之后,“高人们”现了身。

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坐在巷子一侧的墙头,一腿踩在墙上,一腿耷拉下来晃荡着。手里持一柄泪竹骨折扇,似笑非笑地——未看他们两个,却在看应决然与孟噩。

一面容姣好的黑衣女子则偏着腿秀秀气气地坐在他身边,两只粉拳给他轻锤肩膀。

还有三个男子亦是站在墙头、那黑衣女子身边。倒是规规矩矩、并不说话。面庞笼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更远处似乎还有一个身影。

但……对方之前定是施了什么法术。实际上这些人一直都坐在、站在墙头……

看刚才的事情。

到此时既现了身,他们也完全不再收敛自身的气息。至游子与子谷子相视一眼,脸色都不大好看了。因为此刻这巷中——

妖气冲天!

是那神龙教教主李云心啊。

两位道统修士还在念头疯转,思量如此突事件意味着什么、两个人能不能从群妖围攻之下全身而退。而那边李云心已对黑刀应决然开口道:“这么说你是我的粉咯。那我来问你——你替什么人出气?”

应决然脑子里有一百件事情想不明白。但只知道一件事——墙头上这伙人气焰极其嚣张。再看到那两个修士的反应,意识到这伙人……强得离谱。

已经用不着再去想别的问题。他知道今日唯有这些妖里妖气的人才能救他和孟噩。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愣了一愣,没有当即答话。

那李云心也不恼,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怎么,还是不想说?”

应决然深吸一口气:“仙长法力高强,但并不晓得我们江湖事。那人……一旦消息泄露了……”

“好了。”李云心抬起扇子打断他的话,似乎也并不在乎答案究竟如何。

他指了指应决然与孟噩,转向至游子和子谷子。

“这两个人,我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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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狂怒

至游子和子谷子不是很明白“我罩了”是什么意思。

但修士最了解修士,也最了解妖魔。因而知道对方本也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理解话里面的意思——就像当初他们不在乎两个世俗人说的话。

然而看对方的语气、神态,也大致能够弄明白那三个字要传达怎样的意味。

这些妖魔,还有那个丹青道士李云心……胆子很大呀。

如今月昀子真人坐镇渭城,城中又有几十位同修,他们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现身!

在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之后,两位修士感觉稍微镇定了些、并且为自己方才的慌张感到羞愧。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现身——对方似乎只是想要传达一种态度,或者出一个信号。

整座渭城都在道统的控制之下,倘若真将自己这两个人,甚至仅仅是在在此激烈地争斗一番,都会打破眼下城中微妙的平衡。

然而毕竟对方人比较多,他们又不晓得丹青道士的手段。因此在稍微松一口之后,至游子冷着脸向李云心行了个道礼:“李道友。没料到你竟没死。但丹青道士也是修士,修天心正法——为何与妖魔为伍。”

李云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子谷子。然后一边用扇子点点这两个人、一边转头对他身边的几个精怪说:“警长、山鸡如今已是虚境了。舒克、斯基还是意境。你们这个修行的度,对于人修来说已是不可思议的神了。但真要说打架,打不打得过,境界也仅仅是一方面而已。经验、道法、装备、心态勇气等等等等都很重要。”

“现在下面这两个——一个虚境一个意境,境界与你们相差无几。但是,他们道法比你们娴熟,争斗的经验也比你们多些,所以你们大概不是他们的对手——山鸡你别不服气。”

李云心的态度激怒了至游子与子谷子——与的的确确什么都不懂的世俗人的轻视不同,这是来自一位同修的轻视。

其实连轻视都算不上——是无视。

但他们又不是应决然、孟噩。并不认为对方比自己要高明太多。丹青道士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未见过——一些洞天、流派里是供奉着的。在道统与剑宗的修士们看来,丹青道士实则……并不是很正统的修士。或者说,是“精简版的修士”。

他们只修境界,不修道法。

至游子先前提醒子谷子小心那丹青道士李云心的手段,乃是因为即便没有道法,但丹青道士以画卷画阵设伏,也是极令人头痛的。

然而眼下这种谨慎小心的想法被他们所遭受的轻视淹没。两个只渡过情劫的道士被激怒,认为即便自己技不如人、不能战胜众妖,也需要让他们晓得道统修士不是随手便可以碾死的蚂蚁——

他们又不是什么世俗人。

只不过至游子的心思坚决一些,子谷子却略有些迟疑。他是意境,然而听那李云心的口气,那边两个修为最低的也是意境——他怕自己受了比较麻烦的伤,影响之后的修行。

因而拦了一拦:“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师兄,我们还是暂避风头——”

“没有意识到今日是怎样的状况吗?”但至游子严肃地看着他,“神龙教在城中有图谋,现在知晓我们可能要有所动作。因而来了人做些事——这是一个警示、通牒。如果我们两个人示弱任其拿捏,不但失了道统、恩师的颜面,今夜也会被他们百般嘲弄。”

“只有令他们晓得我们也不是好拿捏的,才能得到尊重——尊重源于力量。”

子谷子不得不承认至游子的话很有道理。

实际上也的确很有道理。

于是他不再多言,任由至游子扬声道:“先以为神龙教教主只是一个傀儡,如今从那二人口中却知晓正是丹青道士李云心——你未死。既然未死,我也不想问你如何保住了性命。”

“只是你要三思——妖魔终究是异类。如果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待这渭城事了,或许还可以得到道统的原谅。但前提是,李道友——你可以是被妖魔胁迫不得不为,但不可为虎作伥。”

他的话李云心都听到了耳朵里,觉得这至游子话说得也漂亮。既掷地有声、表明立场,又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于是又看了一眼那鸡精,笑着摇摇头:“你当真不服气?好好好,我之前是惯着你们了——你们还不晓得这江湖多险恶。那你下去玩玩吧——两个人你挑一个,打倒任何一位,等此间事了,柳河府就归你管。也算没给你白起了这个名字。”

他身边的一个彩衣男子一听,立时叫了一声好,跳进巷子里。

至游子愤怒地瞪圆了眼睛:“李道友真要如此羞辱我等?”

李云心并不理他。

虚境道士便又低喝:“便是要争斗一番,也不是这个妖魔——你该亲自出手!”

墙头上的黑衣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忽然笑起来。又细又柔的小腰肢就弯成了垂杨柳,整个人腻在李云心身上娇声道:“大王,瞧那蠢蛋说的蠢话——”

李云心只笑笑:“小心些。”

鸡精听了他这话,飞身便朝两个修士扑过去,一副悍不畏死的架势。

这么一来倒是让至游子与子谷子愣住了——

这妖怪,没法宝,没掐决,也没使什么道法。只凭着一副肉身袭来……是诱敌之策还是另有绝招?

至游子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墙头的李云心,那妖怪扑击而来的时候带起的劲风便已袭到了。

一边的应决然与孟噩虽然还在为自己的命运略略担忧,然而见此情景还是不免在心底喝了一声彩——好高明的功夫!

十几步的距离那被唤作山鸡的男子只一瞬间就跨越了。双手在半空中弯曲成爪,带出的劲风便是他们这里都感觉得到。依照这两个人的武学经验,毫不怀疑这山鸡一爪便可生生撕裂硬石——绝不是夸张!

因为琢磨不透妖怪的心思,修士至游子选择了比较稳妥的方式——他用法笔,凌空书写了一道符箓。

修士写符箓,身前立成三步之障。虽说那障碍禁制与修士的修为境界有关系,但毕竟是依着天地法则而生的,防护之力不可小觑。这禁制一成,立时便起了效果——破空袭来的鸡精嘭的一声撞上了无形屏障,登时被自己反震出四五步远去。

而同时至游子所属的符箓也起了效果——巷中因月光而形成的阴影在一瞬间像是有了生命、飞快地变形,“蛰”了那倒地的鸡精一下子。

这一下,他立时失去了人形,生生被打回原形了!

应决然与孟噩愣住了——那样可怕的一击就被凌空打了回去。且人化成了……鸡。

至游子与子谷子也愣住了——倒是真真没想到,这妖魔……还真的是只凭着肉身扑上来的!

——这是要做什么?

便转头去看李云心。现李云心也看着他们两个——眼神并不算友好。

其实是相当不友好。

“你疯了吧?”李云心瞪着眼睛,对至游子说道。好像自己刚才受到莫大伤害,委屈极了,“你把它——打回原形了!”

至游子与子谷子对视一眼,皱起眉,觉得有些疑惑。

——不是很明白这个李云心的意思。

他这实际上是……故意要那些妖魔一个个地前来受死……其实真的另有苦衷么?

还是说……

至游子沉声道:“李道友这是何意。对上妖魔——还要我手下留情么?况且也是你要那妖魔跳下来与我们争斗。”

红冠大公鸡在地上茫然地转了几圈,找到方向扑棱棱地跳上墙头。

李云心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似乎忽然不生气了,反倒笑起来:“原来你还真的是没有搞清楚形势。”

“你们这些臭道士——烦得很。月昀子就太聪明,你们就太蠢。就不能折个衷,我也省好多力气。”李云心叹口气,“好,那我给你说说如今的情况。”

“你们两个今晚,不走运,遇到了这位黑刀和杀人鬼……于是知道我没有死。”李云心一摊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道友有话直说。”至游子沉声道,“何必拐弯抹角。”

李云心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啊——你看着我,就是眼下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我。”

“我是在龙子和凌空子的争斗中活下来的——还要加上一位玄境的大妖魔。你们两个知道龙子螭吻死掉了对不对。也认为那个化境巅峰的凌空子死掉了对不对。还晓得杀掉了凌空子的乃是玄境的大妖魔——夹在这么可怕的三个人当中,我还是活下来了!”

“嗯?现在明白了吗?”

至游子与子谷子对视一眼,皱起眉。

李云心终于放弃了。他摊开手:“好吧,朋友。这意味着,我的身上有很大的秘密。我的身份,也是了不得的大秘密——你们那位月昀子真人都不晓得的大秘密。”

“那么现在你们知道了这样的秘密……还认为我会让你们活着走出这条巷子么。”

“——我比较奇怪的就是为什么这一点你们想不明白。”他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至游子和子谷子,“如果我知道自己死定了,而大反派却暂时不打算干掉我、反而派了一个小喽啰来和我玩玩,我就一定会同那小喽啰拖拖时间。你知道的,无数反派都是死于话多——我会试着找机会,甚至试着让那个大反派觉得我有趣,捡一条命。”

“可是你刚才就把我的赤龙使打回原形了——所以我问你,朋友,你疯了吗?你是……不想活了吗?”

这名为李云心的丹青道士说了这些话,至游子与子谷子终于意识到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正常修士”。

这人是个疯子。且是一个嚣张、狂妄到了极点的疯子。

将他们两人围在巷子里冷嘲热讽算是合情合理:叫他手底下的喽啰来挑衅他们也算合情合理:甚至说,将他们两人的手脚打断、再任由那些妖怪折辱也算“合情合理”——但眼下则是以一种“你们原本就该乖乖求饶、如今竟然还不够乖巧懂事”的态度在与他们说话!

至游子心中已狂怒,手中的法笔登时泛起蒙蒙青光。他踏前一步瞪圆双眼,道:“你——”

“也别想着你们那位真人日后会给你们报仇。”李云心等他的怒气酝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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