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孤独的猎手 - xp1024.com
《心是孤独的猎手》


正文 第一章1(1)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们从住所出来,手挽手地走在去上班的路上。两个伙伴很不一样。带路的是那个非常肥胖、迷迷糊糊的希腊人。夏天,他出门时总是穿着黄色或绿色t恤——前摆被他胡乱地塞进裤子里,后摆松松垮垮地垂着。天冷一些的时候,他就在衬衫外面套上松松垮垮的灰毛衣。他的脸圆圆、油油的,眼皮半开半闭,弯曲的嘴唇显出温柔而呆滞的笑容。另一个哑巴是高个,眼睛里透出敏捷和智慧。他穿得很朴素,总是一尘不染。

每天早晨,两个伙伴静静地走在一起。到小镇的主街时,他们会在一家果品店外的人行道上停下来。这个希腊人斯皮诺思·安东尼帕罗斯的表兄是果品店的老板,斯皮诺思为他打工:做糖果和蜜饯,把水果从箱子里卸下来,清扫商店。每次分手前,那个瘦高的哑巴约翰·辛格,总是将手放在伙伴的胳膊上,定定地看一两秒伙伴的脸,转身离开。然后辛格一个人过了马路,走向他工作的珠宝店——他是银器雕刻工。

快到傍晚,两个伙伴又在一起了。辛格去果品店等着安东尼帕罗斯下班,两人一起回家。希腊人懒洋洋地打开一箱桃子或者甜瓜,要不然就是待在商店后面的厨房,看报纸上的漫画。下班之前,安东尼帕罗斯总是会打开白天藏在厨房货架上的纸袋,里面有他攒的各种各样的食物:水果、糖果的样品和一小截红肠。和往常一样,离开前他慢吞吞地晃到小店前面的玻璃柜,里面装着肉和奶酪。他把玻璃柜的后门用手轻轻地滑开,胖手爱抚着那些令他垂涎欲滴的美味。有时候,他的表兄没看见他的动作。如果被他看到了,他就瞪着他的表弟,紧绷而苍白的脸上发出警告的信号。安东尼帕罗斯悲伤地将美味从柜子的一角移到另一角。每逢这当口,辛格双手插在口袋里,直直地站着,目光落在别的地方。他不喜欢发生在这两个希腊人之间的鬼名堂。因为,除了喝酒和某种孤独而秘密的享受外,安东尼帕罗斯在这世上最热衷的事就是吃。

黄昏时分,两个哑巴慢慢地走回家。在家里,辛格总是对安东尼帕罗斯说话。他打着飞快的手语,表情急切,灰绿色的眼睛明亮地闪烁着。他用瘦长有力的手指告诉安东尼帕罗斯一天发生的事。

安东尼帕罗斯懒洋洋地半躺着,一边看着辛格。他的手指几乎动都不动一下——偶尔动一下,也只是想说他要吃东西、要睡觉或者要喝酒。他总是用同样含混笨拙的手势来表达这三个不同的需求。晚上,要是喝得不太醉,他会跪在床前,祷告一会儿。他用胖手打出这样的话:“神圣的基督”,或者“上帝”,或者“亲爱的马利亚”。这些就是安东尼帕罗斯说的全部的话了。辛格从来不知道他的伙伴到底能明白多少他的话。可是这一点儿都不重要。

他们合租了小镇商业区附近一所小房子楼上的两个房间。厨房里有一个煤油炉,安东尼帕罗斯就靠它做饭。厨房里有几把很普通的直背餐桌椅,是辛格用的;另一只鼓鼓囊囊的沙发,是安东尼帕罗斯的专座。卧室里几乎没什么家具:一张安东尼帕罗斯睡的巨大的双人床,上面铺着鸭绒被;另一张是辛格睡的窄窄的折叠床。

晚饭总是很漫长。安东尼帕罗斯喜欢吃,而且他吃得很慢。饭后这个胖希腊人半躺在沙发上,用舌头慢慢地舔每一颗牙齿——或者是出于某种对味道的敏感,或者是不想失去刚才的美味。饭后,辛格去洗碗。

有时候,他们在晚上下象棋。辛格一直特别喜欢象棋,这么多年他努力想教会安东尼帕罗斯这个游戏。一开始,安东尼帕罗斯很不耐烦,他不喜欢在棋盘上将棋子移来移去。辛格在桌子下放一瓶好喝的东西,每堂课后拿出来请他喝。这个希腊人从来不能领会“马”的狂乱走法以及“王后”横扫一切的灵活步法。但是,他学会了开局的几步。他喜欢白棋,如果给他黑棋,他就不玩啦。走完最初的几步后,辛格自己和自己下,他的伙伴在旁边懒懒地看着。如果辛格最终对自己人大开杀戒,黑“国王”被杀死,安东尼帕罗斯就会非常骄傲和开心。

正文 第一章1(2)

两个哑巴没有别的朋友,除了工作时间他们总是两个人独自待在一起。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过于离群索居,几乎没有什么能扰乱他们的生活。他们每周去一次图书馆,辛格要借一本侦探小说;星期五晚上,他们去看一场电影。发薪的那天,他们一起去“陆海军”店楼上的一角钱照相馆,为安东尼帕罗斯拍一张照片。这就是他们每周固定去的地方,镇上有许多地方他们从来都没去过。

小镇在南部的纵深处。夏天是漫长的,寒冷的冬天短而又短。天空总是明净耀眼的湛蓝色,太阳放荡而刺眼地燃烧着。十一月凉飕飕的小雨随后就来了,也许过后会有霜冻和短短几个月的寒冷。冬天是变幻无常的,而夏天永远是灼热的。小镇还是相当大的。在那条主街上,有好几个商业街区,由两三层楼的商店和办公楼组成。但镇上最大的建筑是工厂,雇佣了小镇大部分的人口。这些棉纺厂很大,生意兴隆;大部分工人都很穷。街上行人的脸上往往是饥饿孤独的绝望表情。

然而,这两个哑巴一点也不寂寞。在家里,他们高兴地吃吃喝喝,辛格急切地用手告诉伙伴自己所有的念头。时光静静地流逝,转眼间辛格三十二岁了,他已经和安东尼帕罗斯一起在镇上待了十年。

有一天,希腊人病了。他一直端坐在床上,双手放在胖肚皮上面,颗粒大的油一样的泪水从两颊上滚落。辛格找到伙伴的表兄,也就是果品店的老板,他还替自己请了假。医生给安东尼帕罗斯开了一个食谱,说他再也不能喝酒了。辛格严格地执行了医生的指令。一整天,他守在伙伴的病床前,做了一切他能做的,好让时间过得快一些。可安东尼帕罗斯只是气呼呼地用眼角看着辛格,笑也不笑一下。

希腊人很烦躁,不停地抱怨辛格为他弄的果汁和食物不好吃。他不时地让他的伙伴把他扶下床,这样他就可以祷告了。他跪下的时候,肥大的臀部压在胖胖的短腿上。他笨手笨脚地打出手语“亲爱的马利亚”,然后紧紧握住被一根脏兮兮的绳子拴在脖子上的黄铜小十字架。他的大眼睛沿着墙壁爬到天花板,目光里有一种恐惧。随后呢,他会非常阴郁,不许他的伙伴和他说话。

辛格是耐心的,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画了一些小画,有一次还为伙伴画了速写,想逗他乐。这张速写伤了胖希腊人的心,直到辛格把他的脸改得很年轻很英俊,把他的头发染成金黄,眼珠子画成中国蓝,他才同意和解。过后,他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的快活流露出来。

辛格细心地照料他的伙伴,一个星期后,安东尼帕罗斯就能上班了。可是这以后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了变化。麻烦来了。

安东尼帕罗斯身体恢复了,可人却变了。他变得暴躁,晚上已经不再满足于安静地待在家里。他出门时,辛格紧紧地跟着他。安东尼帕罗斯走进一个饭馆,他们在桌边坐下,安东尼帕罗斯偷偷地把方糖、胡椒瓶或一些银器装进口袋。辛格总是为他付账,总算没惹出大麻烦。回到家他责怪安东尼帕罗斯,胖希腊人只是看着他,无动于衷地笑着。

几个月过去了,安东尼帕罗斯的坏毛病愈演愈烈。一天中午,他平静地走出表兄的果品店,走到街对面,公然对着第一国家银行大楼的墙根撒尿。时不时地,他在人行道碰到令他不快的面孔,会一头撞向这些人,用胳膊肘和肚子推他们。一天,他走进一家商店,没付一个子儿就把落地台灯从店里拖了出来。还有一次,他试图把曾在陈列柜里看中的电动火车拿走。

对辛格来说,这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午饭时间,他不停地陪着安东尼帕罗斯去法院处理法律上的纠纷。辛格对法庭的程序熟稔起来,时刻处在焦虑之中。他在银行的存款都花在了交纳保释金和罚款上。有一大堆来自法院的指控:偷窃、有伤风化、人身攻击,诸如此类。为了他的伙伴不被关进去,辛格想尽了办法,花光了钞票。

果品店的老板,希腊人的表兄压根儿也不管他的事。查尔斯·帕克(这就是表兄的名字)让安东尼帕罗斯继续待在店里,但他总是用苍白紧绷的脸对着他,一点儿不想去帮他。辛格对查尔斯·帕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开始不喜欢他了。

正文 第一章1(3)

辛格处在持续的混乱和担忧中。但安东尼帕罗斯永远是无动于衷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温柔和软弱的微笑。过去的那些岁月里,辛格总觉得这笑容里藏着某种微妙和智慧。他从不知道安东尼帕罗斯到底能明白多少,到底在想什么。如今在胖希腊人的表情中,辛格觉察到一种狡黠和嘲弄。他会使劲地摇晃伙伴的肩膀,直到筋疲力尽;他一遍遍地用手解释各种事情。可这些全是无用功。

辛格所有的钱都没了,不得不向他的珠宝店老板借钱。某一次,他没钱付保释金了,安东尼帕罗斯在拘留所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接他出来时,安东尼帕罗斯闷闷不乐。他不想离开。他很享受晚餐的腌猪肉、浇上糖汁的玉米面包。新的住宿环境和狱友令他愉快。

他们过着这样孤僻的生活,辛格找不到任何人帮他解脱困境。没有什么可以中断或治愈安东尼帕罗斯的恶习。在家时,他有时烧点在拘留所吃过的新东西;在外面,根本无法预料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

最后的大麻烦击中了辛格。

一天下午,他去果品店接安东尼帕罗斯,查尔斯·帕克递给他一封信。信上说查尔斯·帕克已经安排好了让表弟去两百英里外的州立疯人院。查尔斯·帕克运用了他在小镇的影响力,把方方面面都搞掂了。安东尼帕罗斯下周就要走了,住进那疯人院。

辛格把信读了好几遍,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查尔斯·帕克隔着柜台和他说话,辛格却懒得去读他的口形。最后,辛格在他随身带着的便笺簿上写下:

你不能这样做。安东尼帕罗斯必须和我在一起。

查尔斯·帕克激动地摇了摇头。他不怎么会说英语。“这不关你的事。”他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

辛格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希腊佬担心有一天表弟会成为他的负担。查尔斯·帕克不懂多少英语——可他对美元了解得很,他用金钱和关系,迅速地把表弟送进了疯人院。

辛格无能为力。

下一个星期充斥着种种狂躁的举动。辛格说着,拼命地说着。尽管他的手从没停下过,他还是说不完他想说的话。他想把浑身的话全讲给安东尼帕罗斯听,可是没有时间了。

他的灰眼珠闪闪发光,敏捷而智慧的脸上现出过度的紧张。安东尼帕罗斯昏沉沉地看着他,辛格不知道他真正明白了多少。

然后,安东尼帕罗斯要走的日子到了。辛格取出自己的手提箱,非常细心地给共同财产中最值钱的物品打包。安东尼帕罗斯为自己做了一顿午饭,预备在路上吃。傍晚时分,他们最后一次手挽着手,在那条街上散步。这是十一月末寒冷的下午,眼前已经看得见一小团一小团的哈气。

查尔斯·帕克要和表弟一起去,在站台上却离他们远远地站着。安东尼帕罗斯挤进车厢,在前排的一个座位上夸张地准备了半天,才把自己安顿下来。辛格从窗口望着他,双手最后一次绝望地与伙伴交谈。可是安东尼帕罗斯忙着检查午餐盒里的各项食品,一时间根本顾不上辛格。车从路边开动的刹那,他把脸转向辛格,他的笑容平淡而遥远——仿佛他们早已相隔万里。

后面的几个星期恍如梦中。辛格整天俯在珠宝店后面的工作台上,晚上一个人走回家。他最想做的事就是睡觉。下班一到家,他就躺在他的小床上,挣扎着打个盹。半醒半睡之间,他做梦了。所有的梦里,安东尼帕罗斯都在。辛格的手紧张地抽动,因为在梦里他正与伙伴交谈,安东尼帕罗斯则注视着他。

辛格努力回忆认识伙伴以前的岁月。他努力对自己描述年轻时发生的某些事。可所有这些他努力回想起的东西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想起一件特别的事,但它对他一点不重要。辛格追忆到,尽管他还是婴儿时就聋了,但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哑巴。很小的时候他成了孤儿,被送进聋哑儿收养院。他学会了手语和阅读。九岁以前他就能打美国式的单手手语,也能打欧洲式的双手手语。他学会了唇读。随后他被教会了说话。

正文 第一章1(4)

在学校大家都觉得他很聪明。他的功课学得比别的同学都快。但他从不习惯于用嘴说话。这对他不太自然,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在嘴里像一条大鲸鱼。从对方脸上空洞的表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像某种动物或者听起来很恶心。用嘴说话对他是件痛苦的事,他的双手却总能打出他想说的话。二十二岁时他从芝加哥来到这个南部的小镇,马上就遇到了安东尼帕罗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用嘴说过话,因为和伙伴在一起他不需要动嘴。

除了和安东尼帕罗斯在一起的十年,其他的都不像是真的。在迷迷糊糊的梦境中,他的伙伴栩栩如生。醒来后,一种孤独刺痛了他的心。偶尔,他会寄一箱子东西给安东尼帕罗斯,但从没回音。几个月就在如此的空虚和迷茫中过去了。

春天来了,辛格变了。他无法入睡,身体异常焦躁不安。到了晚上,他在屋子里机械地打转,无法将陌生的情绪发泄掉。只有黎明前的几个小时,他才能稍稍休息一会儿——昏沉地陷入沉睡之中,直到早晨的阳光像一把短刀,突然刺破他的眼皮。

他开始在镇上四处晃悠,消磨掉夜晚。他再也不能忍受安东尼帕罗斯住过的屋子,就去离镇中心不远的一幢破破烂烂的公寓另租了房间。

他每天都在两条马路外的一个餐馆吃饭。餐馆在长长的主街的尽头,名叫“纽约咖啡馆”。第一天他快速地扫了一眼菜单,写了一张便条交给老板:

早餐我要一个鸡蛋、吐司和咖啡——$015

中餐我要汤(随便)、夹肉三明治和牛奶——$025

晚餐给我上三种蔬菜(随便,除了卷心菜)、鱼或肉、一杯啤酒——$035

谢谢。

咖啡馆的老板看了便条,向他投去警觉和世故的目光。他是个硬邦邦的男人,中等身高,络腮胡又深又重,脸的下半部看起来像铁做的。他通常站在收银台的角落里,双臂交叉在胸前,静静地观察周围的一切。辛格对他的脸渐渐熟悉起来,因为他一天三餐都待在这儿。

每个晚上,哑巴一个人在街上闲荡好几个小时。有些夜晚,刮着三月尖利、潮湿的冷风,有时雨下得很大。对他而言,这些都无所谓。他的步态是焦虑的,双手紧紧插在裤兜里。天逐渐变暖了,令人昏昏欲睡。焦虑慢慢地化成疲倦,在他身上可以看见一种深深的平静。沉思般的安宁造访了这张脸,如此的安宁你往往能在最悲伤或最智慧的脸上瞥见。是的,他仍然漫步在小镇的大街小巷,永远地沉默和孤单。

正文 第一章2(1)

初夏一个漆黑闷热的夜晚,比夫·布瑞农站在“纽约咖啡馆”收银台的后面。当时是午夜十二点。外面的街灯已经熄灭了,从咖啡馆透出的光线在人行道上画出清晰的黄色长方块。街上寥无人影,咖啡馆里倒有几个顾客正在喝啤酒或桑塔·露琪亚葡萄酒或威士忌。比夫呆呆地候着,胳膊肘搭在柜台上,大拇指一边挤压着长鼻子的鼻尖。他的眼神很专注,牢牢地盯着一个矮胖的家伙——他穿着工装裤,醉得一塌糊涂,吵吵嚷嚷的。比夫的目光时而落到独自坐在中间一张桌子旁的哑巴身上,时而落在柜台前的几个顾客身上。然而,他的目光总是转回到穿工装裤的醉鬼那里。夜深了,比夫沉默地等在柜台后。他最后检查了一遍餐馆,走向后门,上了楼梯。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楼梯顶部的房间,屋子很暗,他蹑手蹑脚地走着。他走了几步,脚趾头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蹲下身,摸索地板上手提箱的把手。他在屋子里也就待了几秒钟,正想离开时灯亮了。

艾莉斯在皱巴巴的床上坐起来,看着他。“你动那箱子做什么?”她问,“你就不能把那疯子打发掉?用不着把他喝光的再还给他!”

“你醒醒吧,自己下去。去叫警察,把他腌泡在链子串起来的囚犯里,整天吃玉米面包和豆子。去做吧,布瑞农太太。”

“他要是明天还在下面,我会的。你可别碰那箱子,它不再属于那个寄生虫啦。”

“我了解寄生虫,布朗特可不是,”比夫说,“我自己——我可不了解我自己。可我也不是那种小偷。”

比夫平静地把箱子放在外面的楼梯上。屋里的空气不像楼下那么不新鲜和闷热。下楼之前,他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把脸浸在冷水里。

“你今晚要是不把那家伙给我彻底打发掉,我可不是没说过我会做什么。白天他就在后面打瞌睡,晚上你让他白吃白喝。一个星期他都没掏过一个子儿。他疯疯癫癫的谈话和愚蠢的行为会搞垮任何体面的生意。”

“你不了解人,你也不了解真正的生意,”比夫说,“这个成问题的家伙十二天前来到这儿,在这镇上他是个陌生人。第一个星期他给了我们二十块钱的生意。至少二十块。”

“从那以后,他就赊账了,”艾莉斯说,“赊了五天,喝得烂醉,真丢人。再说,他就是个叫化子和怪物,简直一无是处。”

“我喜欢怪物。”比夫说。

“我就知道你喜欢!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布瑞农先生——因为你本人就是一个怪物。”

他揉了揉青色的下巴,不再理睬她。婚姻生活的头十五年,他们简单地称呼对方为比夫和艾莉斯。一次争吵中,他们开始叫对方为先生和太太,从此以后,再也没能和好到把称呼改回去。

“我只是想警告你,我明天下楼时,他最好别让我瞧见。”

比夫进了卫生间,洗完脸后,觉得还有时间刮刮胡子。他的胡须又黑又厚,像是三天没刮过。他站在镜子前,搓着脸沉思。他后悔和艾莉斯说话。和她相处,最好沉默。和那女人相处,老让他感觉离真实的自我很远,使他变得和她一样粗糙、渺小和平庸。比夫的眼睛冷冷的,凝视着,眼皮玩世不恭地低垂,将眼睛遮住了一半。结着老茧的小指上,有一只女式婚戒。身后的门开着,从镜子里他看见艾莉斯躺在床上。

“听我说,”他说,“你的问题是你没有真正的善意。我认识的女人中,只有一个有我所说的这种善意。”

“哼,我知道你会做世上别的男人都会感到不齿的事。我知道你——”

“也许我指的是好奇心。在你眼里没有值得一提的事。你从不观察、思考,从来不肯动一点脑子。这也许就是我和你之间最大的区别吧。”

艾莉斯又要睡着了,透过镜子他事不关己地望着她。她身上没有能吸引他注意力的特征。他的目光从她浅褐色的头发滑向被单下粗短的脚的轮廓,脸部柔和的线条连着浑圆的臀部和大腿。他的视线离开她时,脑海里没有能呼之欲出的特写。她在他的记忆中一直是一个整体的形象。

正文 第一章2(2)

“你从不知道享受看好戏的乐趣。”他说。

她的声音很疲倦。“楼下的那家伙就是一出好戏,没错,也是一个小丑。我受够他了。”

“见鬼,那家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哥们。什么叫收集一大堆细节,从中发现真相,这你懂吗?”他拧开热水,迅速地刮起了胡子。

是的,那是五月十五日的早晨,杰克·布朗特走了进来。他立刻留意到他,开始观察他。这个男人身材短小,厚厚的肩膀像横梁一样。他留着乱蓬蓬的小胡子,胡子下面的嘴唇看起来像是被黄蜂叮了一口。这家伙身上有好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他的头很大,很匀称,可是脖子柔软纤细,像个小男孩。胡子不像真的,仿佛是为了参加化装舞会贴上去的,让人担心如果他说话太快,胡子就会掉下来。这使他看起来像中年人,尽管高高的光滑的额头、睁得大大的眼睛令他的脸很年轻。他有一双巨大的手,污迹斑斑,结满老茧;他穿着廉价的白亚麻西装。这家伙身上透着一股滑稽的气息,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又让你笑不出来。

他要了一品脱酒,半个小时内痛快地喝光了。他坐在一个隔间里,吃着鸡无霸套餐。然后他读书、喝啤酒。一开始就是这样。尽管比夫仔细地观察过布朗特,却想不到以后发生的种种疯狂的事。他从没见过一个人会在十二天内如此多变。他也没见过一个家伙能喝得这么多,醉得这么久。

比夫用大拇指向上推了推鼻尖,开始刮上嘴唇的胡子。刮完后,他的脸显得清爽多了。下楼经过卧室时,艾莉斯已经睡着了。

手提箱很沉。他将它拎到餐馆的前面,放在收银台后——他每天晚上都站在这里。习惯性地,他扫视了一下四周。有些顾客已经离开了,房间不那么拥挤了,但格局没有变化。聋哑人还单独坐在中间的桌子边上喝咖啡。醉鬼依然说个不停。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周围也没人听。这天晚上,他穿着蓝色工装裤,换下了那件十二天一直穿着的脏兮兮的亚麻西装。袜子不知哪去了,脚踝抓破了,还沾着泥块。

比夫竖起耳朵拼凑独白的碎片。这家伙好像又在说些奇怪的政治话题。昨天晚上,他一直在说一些他去过的地方——得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卡罗莱那。有一次,他提到了窑子;然后他的玩笑变得粗俗不堪,只好灌他啤酒,好把他的嘴堵住。大多数时候,没人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说——说——说。话语如同瀑布一样从他喉咙里倾泄而下。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口音随时在变,还有他的用词。他的言谈有时像棉纺工,有时又像教授。他会用很生僻的词,同时却犯语法错误。很难搞清他是什么样的家伙或者来自哪里。他总在变。比夫抚弄鼻头,一边思考。不合逻辑。可是逻辑通常跟着大脑走。这家伙是有个好脑子,却无来由地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上。他好像一个迷了路的人。

比夫斜靠在柜台上,开始浏览晚报。头条新闻说,镇议会经过四个月的深思熟虑,宣布当地的财政预算无法负担某些危险路口红绿灯的开支。左边的一栏报道了亚洲的战事。比夫把两条新闻都仔细看了。他的眼睛随着铅字走,其他的感官却时刻留意着周围的情况。虽然看完了文章,眼睛还半睁半闭地盯着报纸。他感到紧张。这家伙是个麻烦,早晨以前得想出个解决办法。而且,直觉告诉他今晚有一件大事将要发生。这家伙总不能老这样。

比夫感觉到有人站在门口,他迅速地抬起头。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瘦长的身子,灰亚麻色的头发,站在门口张望。她穿着卡其布短裤,蓝衬衫,网球鞋——第一眼看去像小男孩。比夫看到她,放下手中的报纸。她走向他,他笑了。

“你好,米克。参加女童子军了吗?”

“没,”她说,“我和她们没关系。”

他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醉鬼砰地一拳打在桌子上,脸从说话对象面前扭开。和眼前的小女孩说话时,比夫的声音变得粗糙了。

正文 第一章2(3)

“你家人知道你深更半夜还在外面吗?”

“没问题。今晚我们街区一帮小孩在外面玩得可晚啦。”

他从没见过她和同龄的孩子一起来这个地方。几年前她是哥哥的小跟屁虫。凯利一家是个大家庭。她长大了一点,有时会拖着童车来,里面装着几个流鼻涕的小家伙。除此之外,她总是单独一个人。现在她站在那儿,似乎不能决定她要什么。她不停地用手掌向后捋潮湿的浅发。

“请给我一包烟。最便宜的那种。”

比夫欲言又止,把手伸到柜台里面。米克掏出手帕,开始解角上的结。手帕里装着钱。她猛地一拽,钢蹦儿克里克朗地掉到地上,滚向布朗特——他正站着,嘟囔着什么。有一刻,他茫然地看着钢蹦。小孩子正想去捡,他却回过神,蹲下身捡起了它们。他重重地走到柜台,轻轻地晃着手中两个一分币,一个五分币,一个一角币。

“烟现在是一角七分钱吗?”

比夫等着,米克看了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醉鬼把钢蹦在柜台上堆成一小摞,用他的大脏手围着它。他慢慢地拿起一个一分币,用指头轻轻地把它弹倒。

“这五个密尔千分之一美元。——译注给种烟草的穷白人,五个给卷烟的蠢货,”他说,“这一分钱给你,比夫。”他努力集中视线,想看清五分币和一角币上面的铭文。他不住地摸着这两个硬币,推着它们在柜台上画着圆圈。他终于把硬币推到一旁。“一次向自由卑微的致敬。向民主与独裁。向自由与打劫。”

比夫平静地拾起硬币放进钱柜。米克像是想待上一会儿的样子。她长长地凝视着醉鬼,然后将目光转向屋子的中间——哑巴独自一人坐着。布朗特也时不时地望着同一个方向。哑巴沉默地坐在啤酒杯前,无聊地用烧焦的火柴头在桌上画着。

杰克·布朗特先开口了。“怪啊,前三四个晚上我都梦见那家伙了。他不肯放过我。你们没发现吗,他好像从不说话。”

比夫极少和一个顾客聊另一个顾客的闲话。“是的,他不说话。”他敷衍地回答。

“很怪啊。”

米克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把烟塞进短裤口袋。“你要是了解他一点点,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她说,“辛格先生和我们住一起。他租了我们家的房间。”

“是吗?”比夫问,“我声明——我可不知道。”

米克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当然啦。他和我们住了三个月了。”

比夫把衬衫袖子放下来,再小心地把袖子卷上去。米克离开时,他一直盯着她。她走了几分钟后,他还胡乱地摸着袖子,瞪着空荡荡的门口。然后他把胳膊交叉在胸前,目光又落回到醉鬼身上。

布朗特重重地靠在柜台上。褐色的眼睛潮湿了,睁得大大的,显得很迷惘。他闻起来臭得像公山羊,急需洗一个澡。汗津津的脖子上一串串的污垢,脸上有一块油斑。嘴唇又红又厚,褐色的头发盖在额头上。工装裤对他来说有点短,他不停地拽着裤裆。

“伙计,你也该懂事了,”比夫终于开了腔,“你不能就这样到处跑。看看你,我真吃惊,你居然没被当成流浪汉给抓起来。不要整天烂醉了。你急需洗一洗,头发也剪一剪。圣母马利亚!你不配走在人群里。”

布朗特沉下脸,咬紧下嘴唇。

“嘿,别发火。照我说的去做。到厨房去,叫那黑孩子给你一大盆热水。让威利给你毛巾和肥皂,好好地洗洗。吃点牛奶吐司,打开你的手提箱,换一件干净的衬衫和合适的裤子。明天你就能做你想做的,去你想去的地方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知道你能做什么,”布朗特醉醺醺地说,“你只能——”

“行啦,”比夫小声地说,“不,我不能。你别老这么不靠谱。”

比夫走到柜台的另一头,拿来两杯生啤酒。醉鬼笨拙地拿起他的杯子,啤酒溅到了手上,弄湿了柜台。比夫津津有味地啜饮着自己的那杯酒。他从容地打量布朗特,眼睛半闭着。布朗特不是疯子,尽管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如此。在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走样了——仔细看他的每个部位都很正常,都是它应该的样子。因此,这种差异如果不是在身体中,十有八九是在精神里。他像一个在监狱里待过的人,或者在哈佛读过书,或者在南美和外国人混了很久。他像是去过一些别人很难去过的地方,或者做过一些别人难做的事情。

正文 第一章2(4)

比夫把脑袋歪到一边,说:“你是哪里人?”

“哪儿人也不是。”

“噢,你总得有个出生地吧。北卡罗莱那——田纳西——阿拉巴马——总有个地儿。”

布朗特的眼神恍恍惚惚,目光涣散。“卡罗莱那。”他说。

“我看得出你阅历丰富。”比夫微妙地暗示。

可这醉鬼根本不在听。他的目光早从柜台转向了外面漆黑、空荡的大街。随后,他松松垮垮、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

“拜拜。”他向后喊了一声。

比夫又是一个人了。他迅速地扫视了一遍餐馆。已经是午夜一点多,屋子里只有四五个客人。哑巴依然独自坐在中间的桌子边。比夫懒洋洋地看着他,晃了晃杯底最后几滴啤酒。慢慢地一口喝完酒,他接着去读摊在柜台上的报纸。

他却看不进眼前的字。他想起了米克。应该卖给她香烟吗?抽烟对这些孩子真的有害吗?他想起了米克眯长眼睛、用掌心把头发向后捋的样子。他想起了她沙哑、男孩般的声音,想起她喜欢拽卡其布短裤的习惯,像电影里的牛仔一样昂首阔步地走路。一种温柔的情感攫住了他。他有些不安。

他不知所措地将注意力转到辛格身上。哑巴坐着,双手插在口袋里,面前喝了一半的啤酒,已经变得温热而混浊。辛格走之前,他打算请他喝一口威士忌。艾莉斯说得对,他就是喜欢怪物。他对病人和残疾人抱有特殊的情感。如果碰巧进来一个长着兔唇或得了肺结核的家伙,他准会请他喝啤酒。如果是一个罗锅或残疾得很厉害的人,那就换成了免费的威士忌。有一个家伙在锅炉爆炸中炸飞了鸡巴和左腿,只要他进镇,准有一品脱免费酒等着他。如果辛格是个嗜酒的家伙,任何时候他都可以打五折。比夫点点头。他把报纸整齐地折好,放在柜台下面,和其他的报纸摆在一起。周末他会把它们挪到厨房后面的储藏室——里面有他保存完整的过去二十一年的晚报,一天都不缺。

夜里两点,布朗特又回来了。他还带来了一个高个儿黑人,拎着黑包。这醉鬼试图领着他去柜台那儿喝上一杯,可黑人一发现他的意图,马上就走了。比夫认出了他。在记忆里,他一直在镇上行医,而且和厨房里的小威利有点儿什么关系。在他转身之前,比夫看见他的目光仇恨而颤栗地扑向布朗特。

布朗特就站在那儿。

“你不知道吗,白人喝酒的地方,不许带黑鬼进来。”有人问他。

比夫远远地瞅着这一幕。布朗特非常生气,很明显他喝高了。

“我自己就是半个黑鬼。”他叫嚣着,像是在挑衅。

比夫警惕地注视着他,屋里静悄悄的。从他厚厚的鼻孔和滚动的眼白,倒是能看出他不完全是在编瞎话。

“我是部分黑鬼加南欧猪加东欧猪再加上中国猪。我全是。”

一阵哄笑。

“我还是荷兰人加土耳其人加日本人加美国人。”他绕着哑巴喝咖啡的桌子,走着“之”形。他的声音巨大、嘶哑。“我是知道的人。我是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度。”

“静一静。”比夫对他说。

布朗特谁也不理,除了那个哑巴。他们在互相打量对方。哑巴的眼睛像猫一样冷淡而温和,他的全部身体都像是在倾听。醉鬼暴怒了。

“你是这镇上惟一能听懂我说话的人,”布朗特说,“两天啦,我一直在脑子里和你交谈,因为我知道你明白我想说什么。”

隔间里有人在笑,这醉鬼根本不知道他选中了一个聋哑人作为交谈对象。比夫观察的目光飞快而短促地射向这两个男人,他聚精会神地听着。

布朗特在桌子边坐下,身子俯向辛格。“有两种人: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人。一万个不知道的人当中只有一个知道的人。这是所有时代的一个奇迹——芸芸众生无所不知啊,可他们却不知道这一点。就像十五世纪每个人都相信地球是平的,只有哥伦布和少数几个人知道真理。不同的是,需要天赋才能发现地球是圆的。而我说的真理是这样明显,却没有人知道,这可真是历史上的一个奇迹。懂吧。”

正文 第一章2(5)

比夫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好奇地注视布朗特。“知道什么?”他问。

“别听他的,”布朗特说,“别理那个平足的,青下巴的,多管闲事的杂种。你知道,我们知道的人彼此遇见,这是一个事件。它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有时我们遇到了,从来想不到对方就是知道的人。这真糟糕。在我身上发生很多次了。可你瞧,我们这样的人真是太少了。”

“共济会?”比夫问。

“闭嘴,你!小心我把你胳膊拧下来,再用它把你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布朗特破口大骂。他把身子弯向哑巴,声音放低了,醉醺醺地小声说:“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这个无知的奇迹会世代延续呢?一个原因。共谋。广大而阴险的共谋。蒙昧主义。”

隔间里的人还在笑这个醉鬼,笑他企图和一个哑巴对话。只有比夫是认真的。他想搞清哑巴是不是真能明白醉鬼的话。这家伙频频点头,脸上一副沉思的表情。他只是有点慢——仅此而已。布朗特在“知道”的话题中插入了几个笑话。哑巴一直很严肃,直到醉鬼说了这句妙论后几秒钟,他才笑了一下;谈话又变得沉闷了,可微笑依然停滞在他的脸上。这家伙太不可思议了。人们甚至在意识到他与众不同之前,已经不自觉地被他吸引。他的眼神令人觉得他听见了别人从没听到的东西,他知道一些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星球。

杰克·布朗特趴在桌子上,话像决了堤的洪水从体内流出来。比夫已经听不懂了。布朗特喝成了大舌头,语速又太快,声音被震成一团。比夫暗想,当艾莉斯把他赶走后,他能去哪儿呢?早晨她就会这样做——她说过。

比夫困倦地打着呵欠,用指尖轻轻地拍打张开的嘴,让两颚变得轻松些。已经是午夜三点,这是一天中最萧条的时候。

哑巴是耐心的。他已经听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开始不时地看看钟。布朗特没注意到这个,继续高谈阔论。他终于停下来,卷了一支烟;哑巴朝时钟的方向点点头,用他特有的方式,无法察觉地笑笑,从桌旁起身。他的双手和往常一样,插在口袋里。他迅速地走了出去。

布朗特喝得烂醉如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没注意到哑巴不再回应了。他扫视着咖啡馆,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迷迷糊糊地滚动。额头上红色的血管凸起,他愤怒地用拳头猛击桌面。现在,他的酒疯耍不了多久了。

“够啦,”比夫友好地说,“你的朋友已经走了。”

这家伙还在寻找辛格。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醉过,表情丑陋至极。

“我有东西给你,和你说句话。”比夫哄着他说。

布朗特费劲地把身子从桌边拖起来,迈着松散的大步向大街走去。

比夫靠在墙上。进进出出——进进出出。无论如何,这和他没关系。屋子变得空旷和安静。时间在苟延残喘。他的脑袋倦怠地向前垂着。一切的喧哗正在缓慢地向这屋子告别。柜台、面孔、隔间和桌子,角落里的收音机,天花板上的吊扇——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不堪,停滞不前。

他肯定是睡着了。一只手在晃动他的胳膊。他的意识慢慢地回到了身体,抬起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威利,就是那个厨房里的黑孩子,站在他的面前,戴着帽子,身上系着长长的白围裙。威利结结巴巴的,不管他想说什么,他总是对此很激动。

“这样,他用拳头往这砖墙上砸——砸——砸。”

“什么?”

“就在两户人——人——人家以外的小巷里。”

比夫挺直了松懈的肩膀,整了整领带。“什么?”

“他们要把他带到这儿,随时会来一堆人——”

“威利,”比夫耐心地说,“从头开始讲,我好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留胡——胡——胡子的矮个白人。”

“布朗特先生。是的。”

“嗯,我没看见开头。我在后门站着,听见一阵子响动。听声音像是巷子里打得很凶。我就跑——跑——跑过去看。这白人简直疯啦。他把脑袋往墙上撞,用拳头砸。我可没见过一个白人像他那样咒骂和打架。就和墙打。看他那架势,准会把自己的脑袋瓜打破。后来有两个白人听到了,跑过来看——”

正文 第一章2(6)

“然后呢?”

“然后——你知道这个不会说话的绅士——手插在口袋里——这——”

“辛格先生。”

“他也来了,站在那儿看究竟怎么啦。布——布——布朗特先生看见了他,开始说话和大喊。突然他摔到了地上。可能他真的把脑袋撞开花啦。一个警——警——警察跑过来,有人告诉他布朗特先生在这儿。”

比夫点点头,把听到的故事重新组合了一遍。他揉了揉鼻子,想了一分钟。

“他们随时会涌进来。”威利走到门口,向外看。“他们现在全来了。得拖着他。”

十几个旁观者和一个警察全都试图挤进咖啡馆。外面几个妓女从窗子向屋内看。每当非同寻常的事发生,总有那么多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可笑极了。

“没必要再添乱啦,”比夫说。他看看扶着醉鬼的警察。“其他的人可以走了。”

警察把醉鬼扶到椅子上,一小群观众都被他赶到外面去了。警察转过来问比夫:“有人说他一直待在这儿,和你一起。”

“不是。但他可以待在这儿。”比夫说。

“希望我把他带走吗?”

比夫想了想。“今晚他不会再惹麻烦了。当然我不能保证——但我想这会使他安静下来。”

“好吧。我收工前再来一趟。”

只剩下比夫、辛格和杰克·布朗特三个人。自从布朗特被带进来,比夫第一次将目光投向这醉鬼。布朗特的下巴伤得很厉害的模样。他颓然地倒在桌子上,大手盖住了嘴,前后晃动身体。他的头上有一个裂口,血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指关节的皮蹭破了,肉翻了出来。他太脏了,像是刚被人揪着脖子从下水道里拎出来。所有的能量都从身体里喷射而尽,他完全垮了。哑巴坐在桌子对面,灰眼睛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比夫发现布朗特并没伤到下巴,却用手捂着嘴,因为他的嘴唇在颤抖。泪水从污浊的脸上滚落。他时不时地斜着眼睛看比夫和辛格,为他们看见自己流泪而气恼,真令人尴尬。比夫对着哑巴耸了耸肩膀,扬着眉毛,一副“我们怎么办”的表情。辛格把脑袋歪向一边。

比夫有些为难。他思索着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他正想着,哑巴在菜单的背面写了几行字。

如果你想不出任何他能去的地方,他可以和我一起回家。先弄点汤和咖啡,对他有用。

比夫松了一口气,拼命地点头。

他在桌上摆了三份晚上的特价菜,两碗汤,咖啡和甜点。但布朗特不肯吃。他不肯把手从嘴上拿下来,好像那是他正要被暴露的隐秘部位。他的呼吸夹杂着刺耳的哭泣,宽大的肩膀紧张地抽搐。辛格指着一盘食物,又指指另一盘,但布朗特始终用手捂着嘴摇头。

比夫吐字很慢,为了让哑巴能看清。“这样歇斯底里——”他用的是俚语。

汤的热气向上冒,直扑到布朗特脸上。过了一会儿,他颤抖着握住勺子,把汤喝完了,吃了部分的甜食。肥厚的嘴唇依然在颤抖,脑袋几乎埋在盘子里。

比夫注意到了。他在想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特定的部位,一直被牢牢地保护着。对哑巴来说,这个部位是手。小女孩米克用指尖拉胸罩的前面,不让它磨擦刚刚钻出来的娇嫩的乳头。艾莉斯最介意的是头发,每当他在头上抹了油,她就拒绝和他睡在一起。那他自己呢?

比夫慢腾腾地转动小指上的戒指。不管怎么说,他知道哪里不是。不是。不再是。一道深深的皱纹刻在他的额头。插在裤袋里的手紧张地移向生殖器。他用口哨吹出一首歌,从桌旁站起身。反正,在别人身上寻找这个部位很可笑。

他们扶着布朗特起身。他跌跌撞撞的,身子很虚。他不再哭了,似乎在思考一件可耻和郁闷的事。他顺从地让他们领着。比夫从柜台后拿出手提箱,向哑巴解释了一下。辛格仿佛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惊扰。

比夫跟着他们到了门口。“振作一点,别喝酒了。”他对布朗特说。

正文 第一章2(7)

漆黑的夜空亮起来了,透出清晨的深蓝色。天上只有少许微弱的银白色的星星。街道空旷、沉默,几乎是清冷的。辛格用左手提着手提箱,另一只手搀扶着布朗特。他对比夫点头示意“再见”,两人走上了人行道。比夫目送着他们。他们走到半条街外了,黑色的身影在蓝色的黑暗里若隐若现——哑巴是笔直而坚挺的,宽肩膀的布朗特踉跄地靠在他身上。他们的身影全然消失在夜色里,比夫发了一阵呆,抬头看天。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苍穹让他着迷,又令他压抑。他揉揉额头,走进明亮的咖啡馆。

站在收银台的后面,他竭力去回想晚上发生的事情,面部肌肉也随之收缩,变得僵硬。他有一种感觉:想对自己有个交待。在冗长的细节里,他回忆晚上的一幕幕,还是没有想明白。

随着一股突然涌进的人流,门开开合合。夜晚过去了。威利把椅子堆在桌子上,开始拖地。他要回家了,一边哼着歌。威利是个懒骨头。在厨房里,他总是停下来偷一会儿懒,吹吹随身带的口琴。他睡意朦胧地拖着地,从容地哼着孤独的黑人歌曲。

现在人不是很多。这个钟点正是那些熬夜的人与刚刚苏醒的人相遇的时刻。睡眼惺忪的女招待忙着上啤酒和咖啡。没有声音,没有交谈,每个人看上去都是孤单的。刚刚醒来的男人与刚刚结束漫长夜晚的男人彼此之间的不信任,在每个人心里投下了疏离感。

黎明时分,对面的银行大楼露出苍白的轮廓。慢慢地,白色的砖墙越来越清晰可见。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点亮了街道,比夫最后审视了一眼咖啡馆,上楼去了。

进屋时,他故意把门把弄得格格作响,好把艾莉斯吵醒。“圣母马利亚!”他说,“可怕的一夜!”

艾莉斯警觉地醒了过来。她躺在皱巴巴的床上,像一只阴郁的猫,她伸了伸懒腰。新鲜火热的阳光射进来,房间被照得褪了色,毫无生气;一双皱巴巴的丝袜无精打采地挂在窗帘的绳子上。

“那个醉醺醺的蠢货还在楼下吗?”她质问。

比夫脱掉衬衫,查看领子是不是干净,能不能再穿一天。“你自己下去看吧。我说过没人能阻止你一脚把他踢开。”

艾莉斯迷迷糊糊地伸出手,从床后的地板上捡起一本《圣经》、菜单的空白背面,和礼拜日学校手册。《圣经》的纸页被她翻得沙沙作响,她在一页停住,开始吃力而专注地大声朗读。今天是星期天,她正在为教堂少儿部的孩子们准备一周一次的课。“耶稣顺着加利利的海边走,看见西蒙和西蒙的兄弟安得烈在海里撒网。他们本是打鱼的。耶稣对他们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他们就立刻舍了网,跟从了他。”

比夫走进卫生间洗澡。艾莉斯用力地读着,传来丝绸般的低语。他听见:“……早晨,天未亮的时候,耶稣起来,到旷野地方去,在那里祷告。西蒙和同伴追了他去。遇见了就对他说,‘众人都找你’。”

她念完了。这些话依然温柔地在比夫心里旋转。他努力想把书上的这些原话与艾莉斯朗读的声音分开。他想记起,当他还是个小男孩时,母亲是如何朗读这一段的。他伤感地低下头看小指上的婚戒,那曾经是母亲的。他又一次暗想母亲对他抛弃了宗教和信仰会是何种感受。

“这堂课是关于门徒的聚集,”艾莉斯自言自语地备课,“今天的课文是,‘众人都找你’。”

比夫猛然从沉思中惊醒,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他脱掉汗衫,开始搓洗自己。他的上半身总是洗得一丝不苟。每天早晨他在胸口、胳膊、脖子和脚打上肥皂——这个季节中只有两次他跳进浴缸,把全身洗个遍。

比夫站在床边,不耐烦地等着艾莉斯起床。透过窗子,他知道这将是无风的一天,热得要烧起来。艾莉斯朗读完了。尽管艾莉斯知道他在等她,还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懒洋洋的。一股平静而阴沉的怒火在他体内升起。他嘲讽地对自己笑了。然后苦恼地说:“随便你啦,反正我可以坐下来读一会儿报。当然我希望你现在能让我睡觉。”

正文 第一章2(8)

艾莉斯开始梳妆打扮,比夫铺床。他灵巧地将被单倒来倒去,先是把上面的铺到下面,把它们翻了个面铺上去,随后又把头和脚倒了个。床被弄得很舒服,他一直等到艾莉斯走了以后,才快速地脱掉裤子爬上床。他的脚从被单下面冒了出来,长着粗长胸毛的胸膛在枕头的衬托下显得更加乌黑。他庆幸自己没有把醉鬼的事告诉艾莉斯。他很想把这事说给一个人听,如果他能大声地说出所有的事实,也许就能弄清令他困惑的东西。这个可怜的狗娘养的家伙,说啊说个不停,却不让任何人明白他在说什么。很可能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如此地被聋哑人吸引,选中了他,尽力要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哑巴。

为什么?

因为某些人有一种本能:他们要在某个时刻扔掉所有私人的东西;在它们发酵和腐蚀之前,把它们抛给某个人,或某种主张。他们必须这样。某些人就有这样的本能——那篇课文是“众人都找你”。也许这就是原因——也许——他是中国人,这家伙说过的。一个黑鬼、南欧猪和犹太人。而且如果他能信以为真,也许就是这样了。每个人、每件事在他的口中,他都——

比夫向上伸展双臂,交叉光着的脚丫子。早晨的光线下,他显得比平时要老,因为闭上的眼皮皱巴巴的,脸上有一圈重重的铁一般的络腮胡。慢慢地,他的嘴角柔和起来,放松了。黄色刺目的阳光射进窗子,整个屋子又热又亮。比夫疲倦地翻了个身,用手遮住眼睛。他只是——巴托罗谬——有两个拳头和伶俐牙齿的老比夫——布瑞农先生——独自一人。

正文 第一章3(1)

阳光把米克早早地叫醒,尽管前一天晚上她在外面玩到很晚。天太热了,早餐喝咖啡都嫌热,她在冰水里加了点糖浆,吃着冷饼干。她在厨房磨蹭了半天,然后走到前廊读漫画。她想也许辛格先生正在那儿看报纸呢,因为基本上每个星期天早晨他都这样。但辛格先生不在,她爸爸说辛格昨天很晚才回来,他的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她等了辛格先生许久。所有的房客都下楼了,除了他。她回到厨房,把拉尔夫从高高的椅子上抱下来,替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帮他擦掉脸上的脏东西。等巴伯尔从礼拜日学校放学后,她就要带孩子们出去。她允许巴伯尔和拉尔夫一起坐在童车里,因为巴伯尔光着脚,灼热的人行道会烫伤他的脚。她拖着童车,走了八条街,来到正在施工的一所巨大的新房子前。梯子还支在屋顶边上,她鼓足了勇气往上爬。

“你照顾好拉尔夫,”她回头向巴伯尔嚷道,“别让蚊子叮他的眼皮。”

五分钟后米克站在了上面,挺得很直。她伸开双臂,像两只翅膀。这是任何人都想站的地方。最高点。但没多少孩子能这样。大多数会害怕,万一失去平衡,就会从屋顶上滚下来送了小命。周围是别的屋顶和绿树的顶部。小镇的另一边是教堂的尖顶和工厂的大烟囱。天空是耀眼的蓝色,热得像着了火。太阳使地上的每样东西变成了令人眩晕的白色或黑色。

她想唱歌。她熟悉的所有的歌一起涌向喉咙,但是没有发出声音。上星期一个大男孩爬上了屋顶最高的地方,尖叫了一声,然后开始大声发表他在中学学到的一篇讲演——“朋友们,罗马人,同胞们,请听我说!”站在最高处,会给你一种狂野的感觉:想叫喊,想唱歌,想展开双臂飞翔。

她感到脚下有些滑,小心缓慢地蹲下身,骑在屋顶的尖坡上。这房子差不多要完工了,它将是这一带最大的楼房之一——有两层楼,天花板很高,她还没见过哪所房子有这么陡峭的屋顶。可是很快就要盖完了。木匠们要走了,孩子们得找新的地方玩耍。

她一个人。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她可以思考一会儿。她从短裤口袋里掏出昨晚买的那包烟。将烟缓缓地吸入。香烟带给她醉酒的感觉,感觉肩膀上的脑袋沉甸甸的,不听使唤。不过她必须吸完。

M.K.——当她十七岁时,她会很有名——这是她将写在所有东西上的缩写。她将开着一辆红白色的派卡德轿车回家,车门上有她名字的首字母缩写。她的手帕和内衣上都会写上红色的M.K.。也许她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发明家。她要发明一种绿豆大小的收音机,人们可以塞进耳朵里带着到处跑。还要发明一种飞行器,人们可以像背包一样绑在后面,绕着全世界飞来飞去。然后呢,她会成为打通到中国的巨型隧道的第一人,人们可以坐着大气球下去。这些将是她的第一批发明,一切都已经在计划中了。

米克把烟抽了一半,猛地掐灭,将烟屁股沿着屋顶的斜坡弹了出去。她俯下身,脑袋可以搭在手臂上栖息,她就对自己哼歌了。

这很怪——几乎每时每刻总有一首钢琴曲或是其他曲子,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不管她在做什么或想什么,它总在那儿。布朗小姐——她家的房客,房间里有一台收音机。去年一整个冬天,每个星期天下午米克都会坐在台阶上听节目。那些曲子可能是古典音乐,是她印象最深的。有一个家伙的曲子,她每次听时心脏都会缩紧。有时候他的音乐像是五彩缤纷的水晶糖,有时候却是她所能想象的最温柔、最悲伤的事物。

突然传来一阵哭声。米克坐直了,听。风吹乱了额前的刘海,明亮的阳光将她的脸照得苍白而潮湿。哭泣声还在持续,米克用手和膝盖沿着突峭的屋顶挪动。她移到了尽头,身子向前探去,趴在屋顶上,这样她的脑袋就可以伸到屋顶外面,看清屋下的地面。

孩子们还待在原地。巴伯尔蹲在什么东西上,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侏儒般的黑影子。拉尔夫仍被拴在童车里,他刚刚学会坐着,正抓住童车的四周,帽子歪在脑袋上,哭。

正文 第一章3(2)

“巴伯尔!”米克向下大叫,“看看拉尔夫要什么,拿给他。”

巴伯尔站起来,直直地盯住婴儿的脸,“他什么也不想要。”

“好吧,那就好好地摇摇他。”

米克爬回到她刚才坐着的地方。她想好好地思考一下,唱歌给自己听,做一些计划。但是拉尔夫还在嚎啕大哭,她根本无法安静下来。

她大胆地向下爬,想爬到屋顶边的梯子那儿。斜坡很陡,只有很少的几块木头钉在上面,而且相隔很远,这是工人们搭脚用的。她晕了,心脏跳得很快,她在颤抖。她用命令的语气大声告诉自己:“用手紧紧地抓住这儿,慢慢滑下去,右脚踩住,站稳了,重心摆到左脚。镇定,米克,你要镇定。”

向下是任何攀登行为中最艰难的部分。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够到梯子,终于感到安全了。当她最终站到地面时,看上去矮小了许多;她的双腿一瞬间像是要随着她一起垮掉了。她拽了一下短裤,将皮带紧了一扣。拉尔夫还在哭,但她不再理会他的哭声,走进这所新的空房子里。

上个月有人在房前竖了块牌子,不许儿童进入。一天晚上一群小孩在房子里胡闹,一个夜盲的小女孩跑进了没有上地板的房间,摔断了腿。现在她还打着石膏,躺在医院呢。另有一次,几个粗鲁的男孩在一面墙上小便,写了一些下流话。但是不管有多少“切勿入内”的警示牌,都不可能阻止小孩子进来,除非等到房子粉刷完工、有人搬进去。

房间闻起来有一股新木头的味道。走路时她的网球鞋发出了噗噗的声音,在整个房子里回响。空气是热而安静的。她在前屋中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在口袋里摸着,掏出两支粉笔——一支绿的,另一支是红的。

米克非常缓慢地描着大写字母。她在上面写下了“爱迪生”,下面写下“迪克·翠西”和“墨索里尼”的名字。随后,在每个角落上都以最大的字号,用绿粉笔写下她的缩写——M.K.,还用红粉笔在字的外围勾勒了一圈。做完了这些,她走到对面的墙壁前,写了一个非常下流的词——“贱逼”,在它的下方又写下了自己名字的缩写。

站在空落落的屋子中间,她盯着自己的大作。粉笔还在手中,可她并没有真的感到满意。她使劲地回想去年冬天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曲子的作者。她曾经问过学校里一个有钢琴的女孩,她上过关于他的音乐课。女孩去问了她的教师。这家伙好像还是个小孩子,很多年前住在欧洲的某个国家。可即使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时,就已经写出了所有这些美妙的钢琴曲、小提琴曲和交响乐。在她记忆里,至少能想起她听过的六首不同的曲子。有几个是快的,丁丁当当的;另一首闻起来有春天雨后的味道。可是,所有的曲子都让她既悲伤又兴奋。

她哼唱了一曲,独自一人在闷热、空旷的房间站了一会儿之后,泪水漫上了她的眼眶。她的喉咙又干又涩,唱不下去了。她迅速地在名单的最上面写下了那家伙的名字——“莫扎特”。

拉尔夫仍像原来那样被拴在童车里。他安静地坐着,小小的胖手抓住童车的四周。拉尔夫留着宽宽的黑色的刘海,眼珠是黑的,这让他看上去像个中国小男孩。太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在哭喊。巴伯尔不见了。拉尔夫看见了她,又开始高声哭了。她把童车拖到新房边的阴凉处,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块蓝色的软糖,塞进婴儿温暖柔软的小嘴里。

“你好自为之吧。”她对他说。这多多少少是一种浪费,拉尔夫太小了,尝不出糖果的好滋味。一块干净的石头对他来说是一样的,只不过这个小傻瓜会把它吞下去。同样的,他对别人的话也听不懂。如果你说他真烦懒得带他玩很想把他扔到河里去,对他来说,这和你一直在爱他是一回事。在他眼里,什么都没啥区别。所以把他带在身边真是一件很头痛的事。

米克把手环成杯状,紧紧地箍在一起,透过大拇指的缝隙吹气。她的腮帮鼓鼓的,起初只有风的声音穿过她的拳头。接着,一声高亢、尖利的口哨响起,过了半晌巴伯尔从房子拐角跑了出来。

正文 第一章3(3)

她把巴伯尔头发里的锯末捡出来,又正了正拉尔夫的帽子。这顶帽子是拉尔夫最好的财产,由细丝织成,绣满花纹。系带一边是蓝的,另一边是白的。耳朵处是巨大的玫瑰花饰。他的脑袋对帽子来说太大了,花边有些破旧,但她每次带他出门,总是给他戴上这帽子。拉尔夫没有其他小孩所拥有的像样的童车,也没有一双夏天的儿童软便鞋。只有这辆她三年前在圣诞节买的破旧不堪的老式童车。漂亮的帽子给他长了点面子。

街道上没人,这是星期日将近中午的时分,天热极了。童车叽叽嘎嘎的,发出刺耳的声音。巴伯尔没穿鞋,人行道灼痛了他的脚。绿橡树叶在地面投下凉快的阴影,但这是假相,那根本就不能称其为树荫。

“坐到车里,”她对巴伯尔说,“让拉尔夫坐你腿上。”

“没事,我可以走。”

长长的夏季令巴伯尔经常腹绞痛。他光着上身,肋骨尖尖的,很白。阳光没有把他晒黑,反而显得更加苍白,小小的乳头在胸脯上像蓝色的葡萄干。

“没关系,我可以推你,”米克说,“上来吧。”

“好。”

米克慢慢地拖着童车,因为她一点儿也不急着回家。她开始和孩子们聊天。不过更像是自言自语。

“真奇怪——最近我一直做那些梦。好像我在游泳。但不是在水里游,我伸出手,在一大群人里划着。这人群比星期六下午克瑞西斯商店里的人还要多上一百倍。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群人。有时我在人群里叫喊、游泳,不管游到哪,就把所有的人撞倒——有时我在地上,人们踏遍我的全身,我的肠子渗在人行道上。我想这不只是普通的梦吧,是噩梦——”

星期天,房子里总有很多人,因为房客们有客人来。报纸哗哗作响,雪茄烟味,楼梯上的脚步声。

“有些事情你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不是因为它们是坏事,你就是想让它们成为秘密。有那么两三件事,即使是你们,我也不会说的。”

到拐角处巴伯尔下了车,帮她把童车从马路牙子上抬下去,又抬到下一个人行道上。

“可是为了一样东西我可以放弃一切。那就是钢琴。如果我们有一架钢琴,每天晚上我都会练习,学习世界上每首曲子。这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们已经走到自己家所在的街区了。他们的房子就在几户人家之外。它是小镇整个北区最大的房子之一——三层楼高。可是他们家有十四口人。真正的凯利家族可没那么多人——但房客们每人花五块钱包食宿,所以你可以把他们也算进去。不能算辛格先生,因为他只是租了一个房间而已,一个人弄得整整洁洁。

房子很窄,许多年没刷过了。它看起来不足以支撑三层楼。一边已经下陷了。

米克把拴住拉尔夫的东西松开,从车上抱起他。她快速地穿过门厅,从眼角望见起居室里全是房客。她的爸爸也在。她的妈妈应该在厨房。他们都聚在那儿等着开饭。

她走进自家人住的三个房间的第一间屋子,把拉尔夫放在父母的床上,给了他一串珠子玩。从隔壁屋子紧闭的门里传出说话声,她决定进去看看。

海泽尔和埃塔看见她,不说话了。埃塔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用红色的指甲油涂指甲。她在做头,头发被钢卷固定着;她的下巴底下冒出了一个小疹子,上面敷着一小块白色的面霜。海泽尔像往常一样,懒懒地倒在床上。

“你们在唠叨啥?”

“关你屁事,”埃塔说,“你就闭嘴吧,离我们远点。”

“这也是我的房间,我有权待在这里,和你们一样。”米克昂首阔步地从房间的一角走到另一角,直到走了个遍。“我可不想挑起战斗。我要的只是我自己的权利。”

米克用手掌心向后捋了捋蓬松的刘海。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以至于额头前出现了一小绺翘着的头发。她吸了吸鼻子,对镜子做鬼脸。然后又开始在屋子里走动。

正文 第一章3(4)

海泽尔和埃塔作为姐姐,还算过得去。可埃塔那家伙,大脑简直是进了水。她想的都是电影明星和演戏。有一次她写信给珍妮特·麦唐纳,收到了一封打字机打的回信,说如果她去好莱坞的话,可以去找她,在她的游泳池里游泳。从那以后,游泳池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她。她整天想着攒一笔车费去好莱坞,找一个秘书的工作,和珍妮特·麦唐纳成为好哥们,自己也能去演电影。

她天天打扮个不停。这很要命。埃塔不像海泽尔那样天生丽质。关键是她没有下巴。她会使劲拉腭部,按照电影手册做很多下巴运动。她总是对着镜子看自己的侧影,想把嘴摆成一个合适的姿势。但这没用。有时候埃塔会用双手捂住脸,因为这个在夜里哭泣。

海泽尔十足的懒。她长得好看,但脑子一团糨糊。她十八岁,是家里除了比尔最大的孩子。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每样东西,她得到的总是新的和最大的一份——第一个试穿新衣服、分到大餐或奖励中最多的一份。海泽尔从来不用去争夺什么,她是温柔的。

“你打算这一天就在屋子里踏来踏去吗?看你穿那些傻小子的衣服,真让我恶心。应该有人治治你,米克·凯利,让你乖一点。”埃塔说。

“闭嘴,”米克说,“我穿短裤,是不想捡你的旧衣服。我不要像你们一样,也不想穿得和你们一样。绝不。所以我要穿短裤。我天天都盼着自己是个男孩,真希望我能搬到比尔的屋里。”

米克爬到床底下,拖出一个大大的帽盒。她抱着它走到门口时,后面传来两个姐姐的喊声:“上帝,总算走了!”

比尔的房间是全家人里最好的。像一个小窝——完全属于他自己——除了巴伯尔。墙上钉着比尔从杂志上剪下的画片,多数都是漂亮女人的脸;另一角钉着米克去年在免费艺术课上画的画。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桌子。

比尔趴在桌子边,正在读一本《大众机械》。她走到他的背后,胳膊绕住他的肩膀。“嗨,你这个大混蛋。”

他没像以前那样和她扭打在一起。“嗨。”他说,微微晃了晃肩。

“我在这待一会儿,不会影响你吧?”

“当然不会——你想待就待吧。”

米克跪在地上,解开盒子上的绳子。她的手在盒盖边上徘徊,因为某种原因,她犹豫要不要打开它。

“我一直在想——这盒子,我都干了什么,”她说,“也许它行,也许不行。”

比尔还在读书。她跪在盒子边,但是没有打开。她的目光飘向比尔,他背对着她。他的一只大脚始终踩在另一只上。鞋破了。有一次,他们的爸爸说所有吃到比尔肚子里的中饭都跑到了脚上,早饭跑到一只耳朵里,晚饭跑到另一只耳朵里。这么说,有点恶毒,比尔为此不快活了一个月,但这种说法很有趣。他长着红焰焰的招风耳;尽管他才中学毕业,却穿十三码的鞋。他站着的时候,一只脚总是藏在另一只后面拖来拖去,试图掩盖他的大脚,这样反而更糟。

米克把盒子打开了几英寸的缝,又马上关上了。她太激动了,不敢看里面的东西。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几分钟,她在自己的画前停住,那是去年冬天她在政府为孩子们办的免费艺术课上画的。画的是大海上的风暴,一只海鸥被狂风撞击。名字叫“风暴中后背破碎的海鸥”。老师在最初的两三堂课里描述了大海,这就是每个人对大海的认识。班上大多数孩子和她一样,都没有亲眼见过大海。

这是她的第一张画,比尔把它钉在了墙上。其他的画都充满了人。开始她画了不少海洋风暴的画——有一个画着失事的飞机,人们向外跳;另一个则是横穿大西洋的轮船正在沉没,大家推搡着想挤进一个小小的救生艇。

米克走进比尔房间里的储藏室,拿出她在艺术课上画的其他几张画——一些铅笔画、水墨画和一幅油画。画面上挤满了人。她想象布劳德大街上的一场大火,画下她想象中的场景。火焰是鲜绿和明黄,布瑞农先生的餐馆以及第一国家银行是惟一剩下的楼房。死尸躺在街道上,另一些人在奔跑逃生。一个男人穿着睡衣,一个女士奋力试图拎着一串香蕉带走。另一幅画叫“工厂锅炉房的爆炸”,男人跳窗、奔跑,一群穿工装裤的小孩挤在一起,抱着饭盒,他们是来给爸爸送饭的。油画画的是发生在布劳德大街的小镇集体骚乱。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画这个,而且她也无法给它起一个合适的名字。在画面上,没有大火和风暴,你也看不出任何骚乱的理由。但是这张画面里的人是最多的,也有比其他画面更多的跑动。它是最好的,可她实在想不出最合适的名字,这真是太糟糕了。她的脑海深处模糊地存在着这个名字。

正文 第一章3(5)

米克把画放回到储藏室的架子上。没有一幅真正好的。人们没有手指,有些胳膊比腿还要长。当然,艺术课挺有趣。她只是将毫无来由想到的东西画了下来——在她的内心,绘画给她的感受和音乐大不一样。没有什么比音乐更好的了。

米克跪在地上,迅速地抬起大帽盒的顶盖。里面是一把破裂的尤克里里四弦琴,配着两根小提琴弦,一根吉它弦和一根班卓琴弦。尤克里里琴背上的裂缝被仔细地用塑胶修补过,中间的圆洞被一片木头盖住。琴马在尾部支撑着琴弦,两边雕着一些声口。米克正在为自己做一把小提琴。她把小提琴放在腿上。她有一种感觉,像是以前从未真正看过它。过去,她用香烟盒和橡皮筋为巴伯尔做过小小的玩具曼陀林,这让她有了一个想法。从那以后,她到处寻找不同的配件,每天进展一点点。她觉得除了没换上自己的脑袋,她已经尽了一切努力。

“比尔,它看上去不像我见过的真正的小提琴。”

他还在读书——“嗯——?”

“它看上去不对头。它就是不——”

这天,她原本打算用螺丝刀拧拧琴轴,为小提琴调音。她突然意识到一切都是无用功,就再也不想看它一眼。她慢慢地一根接一根地扯下琴弦。它们发出的是同样空洞微弱的砰砰声。

“我怎么才能搞到琴弓呢?你确定一定要是马尾巴吗?”

“是啊。”比尔不耐烦地说。

“像细铁丝,或者人的头发,拴在有弹性的棍子上,不行吗?”

比尔蹉着两只脚,没有回答。

出于愤怒,她的额头上冒汗了。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它甚至算不上一只坏提琴。它只是曼陀林和尤克里里琴的杂种。我恨它们。我恨它们——”

比尔转过头。

“它的结果是一团糟。不成。没用。”

“歇歇吧,”比尔说,“你还打算瞎鼓捣那把破尤克里里琴吗?我开始就应该告诉你,你还以为你真能做一把小提琴?那不是你一拍脑袋就能造出来的东西——你得花钱去买。这不是常识嘛。当然啦,我想如果最后你自己能明白,也没啥坏处。”

有时她世界上最恨的人就是比尔。他和过去完全不同。她差点想把小提琴摔到地上,踩它,但她只是粗暴地把它放回到盒子。眼睛里的泪水火辣辣的。她踢了盒子一脚,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没看比尔一眼。

当她躲躲闪闪地穿过门厅去后院时,撞见了她的妈妈。

“你怎么啦?你在这干嘛呢?”

米克想脱身,但她妈妈却拽住了她的胳膊。突然,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妈妈刚才在厨房,系着围裙,脚上是家穿的便鞋。与往常一样,她看起来心事重重,没时间多问。

“杰克逊先生带他的两个妹妹来吃午饭,椅子不够了,今天你去厨房和巴伯尔一起吃。”

“太好啦。”米克说。

妈妈放她走了,解下围裙。餐厅传来中饭的铃声和突然爆发的愉快的谈话声。她能听见她的爸爸在说:他不应该在摔断髋骨前将意外保险停了,损失了好一笔钱。她爸爸永远不能把这种事忘在脑后——什么他本来可以挣到钱,却没有。碟子的响声噼里啪啦,过了一会儿,说话声停止了。

米克靠着椅子的扶手。突然的哭泣让她打起呃来。她的思绪飘浮到上个月,她自己也并不相信小提琴真的能做成。但是内心深处,她一直在自我欺骗。即使是现在,她也很难一点都不相信。她累极了。比尔如今在任何事上都不帮忙。她过去以为比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过去,比尔走到哪,她跟到哪——去树林里钓鱼,去他和几个男孩的俱乐部,玩布瑞农先生的餐馆后面的老虎机——任何地方。也许他本意并不想让她像现在这样失望。不管怎么说,他们再也不会是好哥们了。

门厅里一股烟味和礼拜日午餐的气味。米克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后面的厨房走去。午饭闻起来很香,她饿了。她能听见鲍蒂娅和巴伯尔说话的声音,似乎她在哼唱什么,或者在给他讲故事。

正文 第一章3(6)

“为什么我远远比别的黑女孩幸运,这就是原因之一。”鲍蒂娅边说,边开门。

“为什么?”米克问。

鲍蒂娅和巴伯尔坐在餐桌边,吃着午饭。在暗褐色皮肤的反差下,鲍蒂娅身上的绿印花裙有一种清凉感。她戴着绿色的耳坠,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你总是像狗一样,闻到别人的话就扑过来,想知道所有的事。”鲍蒂娅说。她站起来,俯下身在滚热的炉旁弄了点吃的,放在米克的碟子里。“我和巴伯尔在说我祖父在老萨迪斯路上的家。我正告诉巴伯尔我祖父和叔叔们是怎么完全拥有了那个地方。十五英亩半的地。他们四个人种棉花,有些年为了让土壤肥沃换成了种豆。一亩山上的地,只种桃树。他们有一头骡子,一只种母猪,总有二十到二十五只母鸡和小鸡。他们有一小块菜地,两棵山核桃树,数不清的无花果、李树和浆果。我可没说大话。我祖父种的地比大多数白人农场强多了。”

米克把胳膊肘支在桌面,身体俯在碟子上。除了她的丈夫和哥哥,鲍蒂娅说的最多的就是农场。听她的描述,你会觉得那块黑农场简直就是白宫。

“家里开始只有一个小房间。经过好多年,全都建起来了,我的祖父、他的四个儿子、他们的妻儿,还有我的哥哥汉密尔顿才有地方住啦。客厅里有一架真正的风琴和留声机。墙上挂着他穿着社团制服的一幅大照片。他们把所有的水果和蔬菜装进罐头,不管冬天有多冷,下了多少雨,他们总有足够的东西吃。”

“那你为什么不去和他们住?”米克问。

鲍蒂娅停下削土豆的活,褐色的长手指在桌上敲着,随着她的话打节拍。“是这样的。懂嘛——他们每一个人都为自己的家造屋子。这些年他们很辛苦。但是要知道——我还是小姑娘时和我祖父住在一起。可我后来啥也没干。当然,只要我、威利和赫保埃有了麻烦,随时都可以回去。”

“你父亲有没有造一个屋子呢?”

鲍蒂娅停止了咀嚼。“谁的父亲?你是说我的父亲?”

“当然。”米克说。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父亲就在镇上,他是黑人医生。”

米克以前听鲍蒂娅说过这事,但以为她是编的。黑人怎么可能当医生呢?

“是这样的。我妈妈嫁给我父亲以前,她除了真正的善良,一无所知。我祖父本人就是善良先生。但我父亲和我祖父的差别就像白天和黑夜的差别一样。”

“坏人?”米克问道。

“不,他不是坏人,”鲍蒂娅慢吞吞地说,“问题是这样的。我父亲不像别的黑人。我说不清。我父亲老是在自学。很久以前,他脑子里有一大堆关于一个家应该怎么样的想法。家里每件小事他都指手画脚,晚上他还试图教我们这些孩子念书。”

“听起来不坏嘛。”米克说。

“听我说啊。你看大多数时候他挺安静的。可有些晚上他会突然发作。他疯起来可以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疯。所有了解我父亲的人都说他这人疯得可以。他做过很疯狂、很野蛮的事,我们的妈妈不要他了。那年我十岁。妈妈把我们带回到祖父的农场,我们在那儿长大。父亲每时每刻都想让我们回去。可即使是妈妈死了,我们也没回去过。现在我父亲一个人过。”

米克走到炉子边,又一次把碟子装满了。鲍蒂娅的声音高低起伏,像唱歌,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了。

“我很少见到我的父亲——也许一个星期一次——但我经常想着他。我还没为谁这样难过呢。我希望他比镇上所有的白人都读更多的书。他确实读得比他们多,担忧更多的事情。他装满了书和担忧。他把上帝丢了,他不要信仰了。他所有的麻烦都在这。”

鲍蒂娅很兴奋。每当她谈到上帝——或者威利,她的哥哥;或者赫保埃,她的丈夫——她就会变得兴奋。

“噢,我不是大嗓门。我是长老会的,我们才不搞在地上滚来滚去迷迷瞪瞪胡言乱语那套呢。我们不是每星期都参加圣仪,窝在一块儿。在我们的教堂,我们唱歌,让那些祷告的人祷告。说实话,我不觉得唱唱歌,做做祷告会伤着你,米克。你应该带上你的小弟弟去主日学校,再说你也不小了,可以坐在教堂里了。看你最近自以为是的鬼样子,我觉得你一只脚已经踏进地狱里了。”

正文 第一章3(7)

“神经。”米克说。

“噢,赫保埃结婚前可是个神神道道的主。他就爱每周日去迎什么圣灵啊大喊大叫啊给自己祝圣啊什么的。我们结婚后,我让他加入我们,尽管有时让他安静蛮难的,但他表现还不错。”

“我不信上帝,就像不信圣诞老人。”米克说。

“等等!有时我觉得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像我父亲,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啦。”

“我?你说我像他?”

“我不是指脸或外貌。我指的是你灵魂的形状和颜色。”

巴伯尔坐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餐巾系在脖子四周,手里还握着一只空勺子。“上帝都吃什么?”他问。

米克从桌旁站起来,站在门道,准备走了。有时,激怒鲍蒂娅是很好玩的。她总是老生常谈,没完没了地说同样的话——那就是她知道的一切吧。

“你和我父亲这些从不去教堂的家伙,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安宁。而我呢——我有信仰,我有安宁。还有巴伯尔,他也得到了安宁。还有我家赫保埃,我家威利也一样。这个辛格先生呢,一眼就能看出他也得到了安宁。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有这感觉。”

“随便你吧,”米克说,“你疯起来可比你的任何父亲都要疯。”

“可你从没爱过上帝,也没爱过人。你像牛皮一样又硬又糙。不管你咋样,我可看透了你。下午你会到处乱跑,啥也称不了你的心。你会四处闲荡,好像非得找到丢失的东西。你会兴奋地把自己整得越来越激动。你心跳加速,差点死过去,因为你不爱,你没有安宁。结果有一天你会像爆炸的皮球,彻底崩溃。到那时,没什么能救你。”

“什么,鲍蒂娅,”巴伯尔问,“上帝吃什么?”

米克大笑,重重地走出了房间。

那天下午她确实在房子附近乱逛,因为她安静不下来。不少日子都是这样。一方面,小提琴的事折磨着她。她没法把它做成一个真家伙——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计划,这念头本身已经让她恶心了。她怎么会如此肯定它能实现?如此愚蠢?也许人们太渴求一样事物时,他们就会抓住每一根稻草。

米克不想回到家里人待的房间。她也不想和任何房客说话。除了大街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但日头毒得很。她在门厅里无所事事地来回踱步,不停地用手掌将乱了的头发捋到后面。“见鬼,”她大声对自己说,“除了一架真正的钢琴,我最想要的是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那个鲍蒂娅毫无疑问有着某种黑人式的疯狂,但她还算正常。她从不像其他黑女孩那样,偷偷地对巴伯尔或拉尔夫做卑鄙的勾当。可是鲍蒂娅说她谁也不爱。米克停下脚步,僵硬地站住,用拳头摩擦头顶。如果鲍蒂娅真的知道,她会怎么想?她到底会怎么想?

她总是守着自己的秘密。这是一件不用怀疑的事实。

米克慢慢地爬上楼。她上了一层,接着上第二层。为了通风,有些门打开了,房子里闹哄哄的。米克在最后一截楼梯上坐下来。如果布朗小姐打开收音机的话,她就可以听见音乐了。也许会有很好的节目。

她把脑袋放在膝盖上,系上网球鞋带。如果鲍蒂娅知道总是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她会说什么?每次她都感觉身体中的某处要爆炸成无数的碎片。

但她守口如瓶,没有人知道。

米克在台阶上坐了很久。布朗小姐没有打开收音机,只有人们发出的噪音。她想了很久,一边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她的脸好像裂成了碎片,无法合到一起。这种感觉比饥饿要坏得多,虽然类似那种感觉。我要——我要——我要,这就是她所能想到的,但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上面的楼梯平台传来拧门把的声音。米克迅速地抬头,是辛格先生。他在门厅站了几分钟,脸色悲伤而宁静。然后他走到对面的卫生间。他的同伴没有和他一起出来。从她坐的位置可以看见屋子的一部分,他的同伴在床上睡着了,盖着被单。她等着辛格先生从卫生间出来。她的脸颊火辣辣的,用手摸了摸。也许那是真的,她有时爬这些高高的台阶只是为了在下面楼梯听布朗小姐的收音机时能够看见辛格先生。她好奇他的脑子会听见什么音乐,因为耳朵听不见。没有人知道。如果他能说话,他会说什么呢?也没有人知道。

正文 第一章3(8)

米克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又走到门厅。她希望他能向下看,朝她微笑。当他走到门口时,的确向下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米克放大了笑容,颤抖。他走进房间,将门关上。也许他是想邀请她进去。米克突然想去他的房间。过一会儿等他屋子没外人时,她会进去看看辛格先生的。她确实会这么做。

炎热的下午过得很慢,米克独自坐在台阶上。莫扎特那家伙的曲子又在脑子里了。这很奇怪。但辛格先生让她想起了这曲子。她盼望能有一个地方,她可以把它大声地哼出来。有些曲子,太私人了,没法在挤满了人的房子里唱。这也很奇怪,在拥挤的房子里,一个人会如此的孤独。米克试图想出一个她可以去的隐蔽的好地方,一个人待着,研究这曲子。她想了很久,其实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个好地方不存在。

正文 第一章4(1)

黄昏时分,杰克·布朗特醒了,感觉睡足了。房间小而整洁,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张床和几把椅子。衣柜上的电风扇缓慢地摇着头,从一面墙吹到另一面墙,微风扫过杰克的脸,他想到冷水。一个男人坐在窗口的桌子前,盯着面前摆开的象棋局。在阳光下,这房间对杰克来说是陌生的,但他立刻认出了男人的脸,仿佛已经认识他很久很久了。

很多记忆在杰克的脑子里纠缠。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大睁,掌心向上。白色被单的反衬下,巨大的手是深褐色的。他把手举到面前,发现手破了,青肿一片——血管肿得很明显,好像他曾长久地抓紧一样东西。他的脸显得疲惫和肮脏。褐色的头发跌落在额头,胡子歪了;甚至翅形的眉毛也是乱蓬蓬的。他躺在那儿,嘴唇动了一两下,胡子紧张地抖动着。

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用他的大拳头猛敲了一下头的一侧,想让自己清醒点。那个下棋的男人迅速地朝他看了一眼,对他微微一笑。

“上帝,我渴死了,”杰克说,“我感觉穿长袜的整个俄国部队正在我的喉咙里行军。”

男人看着他,只是笑,然后突然弯腰,从桌子的另一边取出一只结了霜的冰水罐和一只玻璃杯。杰克气喘吁吁、大口地喝水——半裸的身体立在屋子中央,头向后仰,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他喝光了四杯水,深吸一口气才放松下来。

某些回忆马上涌现。他不记得和这个男人回家,以后发生的事却渐渐清晰了。他清醒后喝了一桶冷水,然后他们喝咖啡、聊天。他倾吐了很多心里话,而这个男人倾听。他说到嗓子沙哑,但他对这个男人的表情远远比自己说过的话记得更清楚。早晨他们上床睡觉,拉下窗帘挡住光线。起初,他不断地被噩梦惊醒,不得不开灯让脑子清醒些。灯光会惊醒那家伙,但他一点都没有抱怨。

“为什么你昨天晚上没把我踢出门?”

这个男人又笑了。杰克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安静。他四处寻找自己的衣服,看见他的手提箱在床边的地板上。他想不起是如何把它从欠酒账的餐馆那里拿回来的。他的书、白西装和几件衬衫都还原样地装在箱子里。很快地,他开始穿衣服。

他穿好衣服时,桌上的电咖啡壶已经叫得很欢了。这个男人把手伸向搭在椅背上的坎肩口袋。他掏出一张卡片,杰克疑惑地接过它。这个男人的名字——约翰·辛格——刻在卡片的中央,下面是用墨水写的一段简短的介绍——和签名一样精细。

我是聋哑人,但我会唇读,能看懂话。请不要大声说话。

震惊之余,杰克感到一阵轻飘飘的空虚。他和约翰·辛格只是互相看着对方。

“真奇怪我这么久才知道。”他说。

杰克说话时,辛格仔细地读着他嘴唇——他以前就注意到了。唉,他可真够笨的!

他们坐在桌子边,用蓝色的杯子喝着热咖啡。屋子是凉爽的,半垂的窗帘将窗外刺眼的光线洗得柔和。辛格从储藏室里拿出一个锡盒,里面有面包、橘子和奶酪。辛格吃得不多,他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杰克狼吞虎咽。他要马上离开这地方,好好考虑一下。他流落街头,应该马上去找一个工作。这个安静的房间太安宁,太舒服,没法让人想事情——他要出去,一个人走一会儿。

“这里还有别的聋哑人吗?”他问,“你有很多朋友?”

辛格还在笑。一开始他没听懂,杰克不得不重复了一遍。辛格扬起黑色鲜明的眉毛,摇摇头。

“感到孤单吗?”

这个男人摇着头,可以理解成是或者不。他们静静地坐了一小会儿,杰克起身要走。他感谢了辛格几次,感谢他收留他过夜;他小心地移动嘴唇,好让他能看懂。哑巴又笑了,耸耸肩膀。杰克问他是否可以将手提箱在他的床下放几天,哑巴点点头。

辛格将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用一支银铅笔在纸上细心地写着什么。他把纸片塞到杰克手上。

正文 第一章4(2)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一个睡垫,你可以留在这,直到你找到住处。白天大部分时间我在外面。不会麻烦我什么。

杰克的嘴唇因为突如其来的感激而颤抖。但他不能接受。“谢谢,”他说,“我有地方住。”

他离开时,哑巴递给他一条蓝色工装裤,紧紧地卷成一个小包袱,还有七角五分钱。工装裤脏兮兮的,杰克认出了它,它让他想起了上星期以来发生的事。他陷入到回忆的漩涡里。七角五分钱,辛格向他解释,是他口袋里的。

“再见,”杰克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走了。哑巴站在门口,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脸上似笑非笑。杰克走了几个台阶转过身,向哑巴招手。哑巴也向他招手,然后关上门。

屋外的阳光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被阳光照得头晕目眩,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一个小家伙坐在栏杆上。他以前在哪儿见过她。他记起了她身上的男式短裤和她眯眼睛的方式。

他举起那卷脏裤子。“我想把它扔了。哪儿有垃圾桶?”

小家伙从栏杆上跳下来。“在后院,我带你去。”

他跟着她穿过房子一侧狭窄潮湿的小路。到了后院,杰克看见两个黑人坐在后面的台阶上。他们都穿着白西装和白鞋。其中一个黑人非常高,领带和袜子都是鲜绿的。另一个是混血儿,中等个头。他在膝头摩擦着一把锡制口琴。他的袜子和领带是大红色,和高个子同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孩子指了指后面篱笆旁的垃圾桶,走向厨房的窗子。“鲍蒂娅!”她喊道,“赫保埃和威利在这等你呢。”

从厨房里传来柔和的回答:“别这么大声。我知道他们在这。我正戴帽子呢。”

扔掉裤子前,杰克把包袱打开了。它硬邦邦的,沾着泥巴。一条裤腿破了,前面还有几滴血。他把它扔进桶里。一个黑女孩从房子里出来,向台阶上的白衣男孩走去。杰克看见穿短裤的小家伙死死地盯着他。她的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看起来有点兴奋。

“你是辛格先生的亲戚吗?”她问。

“毫无关系。”

“好朋友?”

“好到能和他一起过夜。”

“我只是好奇——”

“主街怎么走?”

她向右指了指。“沿着这条路,走两条街。”

杰克用手指梳理着胡子,出发了。七角五分的硬币在他手里丁当作响,他咬紧下嘴唇,咬出了斑驳和猩红的印子。三个黑人慢慢地走在他前面,说说笑笑。他在这陌生的小镇感到如此孤独,所以他紧紧地跟着他们,听他们说话。女孩挽着两个男孩的胳膊。她穿着一件绿裙子,配着红帽子和红鞋。男孩们和她靠得很近。

“今天晚上我们做什么?”她问。

“我们全听你的,甜心,”高个男孩说,“威利和我都没什么安排。”

她看了看两个人:“你们决定吧。”

“好吧——”穿红袜子的矮个男孩说,“赫保埃和我觉得,不——不如我们仨去教堂吧。”

女孩用三种不同的声调唱出了回答:“好——吧——去完教堂后我应该去父亲那坐坐——就一小会儿。”他们在第一个拐角处转弯了,杰克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接着走。

主街安静而炎热,几乎没有人。他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这让他很沮丧。打烊的店铺支起了遮阳篷,在明亮的阳光下,房屋露出光秃秃的表情。他经过了“纽约咖啡馆”。门开着,但里面空荡荡的,光线也不足。早晨他没找到一双袜子,透过薄薄的鞋底,他感觉到了灼热的地面。太阳像一块热铁烙在头上。小镇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显得孤独。寂静的街道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喝醉的时候,这个地方是狂野和喧嚣的。而现在呢,一切都戛然而止,陷入停顿。

他走进一家果品店买报纸。招聘一栏很短。只有几个招聘广告:招收二十五至四十岁有汽车的年轻推销员,拿佣金。他匆匆跳过。一个卡车司机的招聘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底下的一则最让他感兴趣。上面写着:

正文 第一章4(3)

急需:有经验的技工。“阳光南部”游乐场。地点:韦弗斯巷和第十五街街角。

他不知不觉地走回到泡了两个星期之久的餐馆门口。它是这条街除了果品店外惟一没有打烊的店。杰克突然决定进去看看比夫·布瑞农。

从明亮的室外走进去,咖啡馆里显得很阴暗。每样东西都比他记忆中的寒伧和不起眼。布瑞农还站在收银台的后面,双手交叉在胸口。他漂亮丰满的妻子坐在柜台的另一头锉指甲。杰克注意到他进门时他们俩对看了一眼。

“下午好。”布瑞农说。

杰克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也许这家伙在笑呢,他想起了他喝醉时干的事。杰克木头一样地站着,充满了怨恨。“一包目标烟。”布瑞农伸到柜台下面拿烟时,杰克确定他并没有笑。这家伙的脸白天没有晚上那么坚硬了。他看上去很苍白,像是熬了一夜,他的眼神像一只疲惫的秃鹫。

“说吧,”杰克说,“我欠你多少钱?”

布瑞农打开抽屉,将一个公立学校的便笺簿放在柜台上。他慢慢地翻着,杰克看着他。便笺簿更像是一个日记本,而不太像平时记账的本子。上面写着长长的一排排数字,经过了加减乘除的处理,还有一些小图示。他在一页停下来,杰克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角上。这页没有数字——只有“勾”和“叉”。纸页上另有一些随意涂抹的图画:坐着的小肥猫,长长的曲线代表尾巴。杰克凝视着。小猫长着女人的脸。小猫的脸是布瑞农太太。

“打勾的是啤酒,”布瑞农说,“叉是正餐,直线是威士忌。让我看看——”布瑞农搓了搓鼻子,眼皮下垂。他合上便笺簿。“大约二十块。”

“过很久才能给你,”杰克说,“也许你能拿到钱。”

“不急。”

杰克靠在柜台上。“告诉我,这个镇是什么样的地方?”

“很普通,”布瑞农说,“和同样大小的地方差不多。”

“人口呢?”

“大概三万左右吧。”

杰克打开那包烟丝,给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发抖。“主要是工厂?”

“没错。四个大棉纺厂——主要就是它们了。一个针织厂。一些轧棉厂和锯木厂。”

“工资如何?”

“平均每周十到十一块钱吧——当然还会经常被解雇。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去工厂工作?”

杰克困意十足地用拳头揉眼睛。“不知道。也许吧。”他把报纸放在柜台上,指着他刚才读过的广告。“我想去那里看看。”

布瑞农看了看,思考着。“嗯,”他最后说道,“我去过游乐场。不怎么样——只是些新发明的玩意儿像旋转木马和秋千。它招来了一帮黑人、工人和小孩。他们去镇上的空地四处演出。”

“告诉我怎么走。”

布瑞农和他一起走到门口,指了指方向。“今天早晨你和辛格回家了?”

杰克点头。

“你觉得他怎么样?”

杰克咬嘴唇。哑巴的脸在他脑子里非常清晰,就像他认识多年的朋友。自从离开他的房间后,他一直在想这个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他最终说道。

他又开始沿着炎热空寂的街道走去。不像是一个陌生小镇的陌生人。他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很快他进入了河边的工厂区。街道变窄了,是没铺路面的泥路,出现了路人。一群肮脏饥饿的孩子互相嚷叫着,在玩游戏。两间房的棚屋全都长得一模一样,是没有油漆过的腐败的房子。食物和污水的臭味混合着空气中的尘埃。上游的瀑布发出轻微的冲击声。人们沉默地站在门道里或者懒洋洋地靠在台阶上。暗黄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杰克。他褐色的大眼睛回望他们。他一跳一跳地走着,时不时地用毛茸茸的手背擦嘴。

在韦弗斯巷的尽头有一处空地。它曾经是旧车的废弃场。生锈的零件、损坏的内胎在地上随处可见。一辆住人的拖车停在车场的一角,旁边是旋转木马,被油布半盖着。

正文 第一章4(4)

杰克慢慢地走近。两个穿工装裤的小家伙站在旋转木马前。他们附近,一个黑人坐在箱子上,在黄昏的日光下打盹儿,他的膝盖互相抵着。一只手拿着一袋融化了的巧克力。杰克看他把手指插进烂糊糊的巧克力里,然后慢慢地舔。

“谁是这儿的老板?”

黑人把两只甜兮兮的手指含在嘴里,用舌头舔来舔去。“他,红头发的人,”吃完后他说道,“我就知道这个,首长。”

“他在哪?”

“在最大的货车后面。”

穿过草地时,杰克松开领带塞进口袋。太阳正从西边落山。屋顶黑色的边缘上,天空是一片温暖的绯红色。游乐场的老板一个人站着,吸烟。红发在头上蓬勃地生长,像一块海绵。他的眼睛是灰色而松弛的,他盯着杰克。

“你是老板?”

“嗯,我叫派特森。”

“我看到早晨的报纸,来这里找工作。”

“哦。我可不要新手。我需要的是熟练的技工。”

“我有很多经验。”杰克说。

“你都干过什么?”

“我做过织工、织机修理工。在车库里工作过,还在汽车装配厂工作过。各种各样的工作。”

派特森带他走到半盖着的旋转木马旁。在黄昏的阳光下,静止的木马很诡异的样子。它们跳跃的姿势静止在空中,被暗淡的镀金铁杆刺穿。离杰克最近的木马的脏屁股上有一处裂口,眼珠子演戏般的、盲目而狂乱地转动,眼窝处几块油漆剥落了。一动不动的旋转木马在杰克眼里很像醉梦里的场景。

“我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技工操作和维护它。”派特森说。

“没问题,我能行。”

“这可是手眼并用的工作,”派特森解释说,“你要全面负责。除了管机械,你还得保证秩序。你要确认每一个坐木马的人都有票。你要确认票是有效的,而不是作废的舞厅票。每个人都想骑木马,那些一文不名的黑鬼们鬼点子多得很,到时你会吃惊的。每时每刻你都要睁大三只眼睛。”

派特森把他领到旋转木马中心的机器那里,一一指出各个零部件。他调了一下杠杆,稀薄而刺耳的音乐声响起了。周围的木马队似乎把他们与世界隔绝了。木马停下来后,杰克问了几个问题,独立操作起机器。

“原来的那家伙辞工不干了,”他们一边走出木马队,派特森一边说,“我讨厌训练新手。”

“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下午。我们一星期工作六天六夜——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你三点要到,做些准备工作。夜里游乐场关门后,还需要一个小时收拾场地。”

“工资多少?”

“十二元。”

杰克点点头,派特森伸出惨白、瘦骨嶙峋的手,指甲很脏。

离开空地时,天色已晚。耀眼的蔚蓝色的天空变白了,东方出现了白白的月亮。黄昏使沿街房屋的轮廓变得柔和。杰克没有马上离开韦弗斯巷,而是在附近乱逛。远处传来的某种味道或声音,引得他在灰蒙蒙的街边驻足片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处晃到另一处。他的头很轻,像是薄玻璃做的。他的体内起了化学变化。他的系统里积存已久的啤酒和威士忌起反应了。他被醉意击中了。刚才还死气沉沉的街道现在充满了生机。一条参差不齐的草地环绕着马路,杰克走在路上,地面好像在上升,离他的脸越来越近。他坐到草地的边缘,靠在电话亭边。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用土耳其人的方式交叉双腿,捋着胡子根。话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他梦呓一样大声对自己说。

“怨恨是贫穷最可贵的花朵。没错。”

说话是好的。说话的声音让他愉快。声音产生了回音,在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单词都重复两次。他吞咽口水,润润嘴唇,又开始说。突然想回到哑巴安静的房间,向他诉说心里话。渴望和一个聋哑人交谈,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但他是孤独的。

正文 第一章4(5)

随着夜晚的降临,眼前的街道黯淡了。偶尔有路人走过狭窄的街道,离他很近,用单调的声调相互交谈,每走一步,一朵灰尘就会在脚面升起。女孩们三三两两地经过,或者是一个母亲抱着孩子走过。杰克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接着走。

韦弗斯巷黑沉沉的。油灯在门口和窗下投下一块块昏黄和颤抖的光晕。有些房屋一点灯光都没有,坐在前面台阶上的人们只能借助附近房屋的反光。一个女人探出窗口,向街上倒了一桶脏水,有几滴溅到了杰克脸上。从一些房子后面传来高昂而愤怒的叫声。从另一些房子传来摇椅安宁缓慢的摇晃声。

杰克在一所房子前停下。三个男人坐在前面的台阶上。屋内射出的苍黄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两个男人穿着工装裤,上身光着,打着赤脚。其中一个男人个头很高,骨节松弛。另一个是小个子,嘴角长着脓疮。第三个人身穿衬衫和长裤。在他的膝头放着一顶草帽。

“嗨。”杰克说。

他们看着他,三张面如菜色、毫无表情的脸。他们嘟嘟囔囔,却一动不动。杰克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目标”烟,散了一圈。他坐在下面的台阶上,脱掉鞋子。脚触到清冷潮湿的地面,挺舒服。

“工作吗?”

“是啊,”拿着草帽的男人说,“大多数时间。”

杰克挖着脚趾头。“我身体里带着福音,”他说,“我要把它讲给谁听。”

男人们笑了。狭窄的街道对面,可以听见一个女人在唱歌。在静止的空气中,他们吐出的烟雾紧紧地环绕着他们。一个小家伙沿着街道走过来,站住,解开裤子撒尿。

“附近有一个帐篷,今天是星期天,”小个子男人终于开口道,“你可以去那里,把你想说的一切福音告诉大家。”

“不是那样的。它是更好的。它是真理。”

“什么样的?”

杰克吮吸了一下胡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说:“这儿有过罢工吗?”

“有一次,”高个男人说,“六年前有过一次。”

“发生什么了?”

嘴角长着脓疮的男人蹭着脚,将烟屁股扔到地上。“哦——他们一个小时想要二角钱,所以就不干啦。大概有三百人吧。他们整天就在街上晃。工厂派了几辆卡车出去,一个星期后整个小镇挤满了来找工作的伙计。”

杰克转过头,面对他们。他们坐的台阶比他高两格,他不得不仰着头才能看见他们的眼睛。“这没让你们发疯?”他问。

“你什么意思——发疯?”

杰克额头上的血管鼓出来,猩红的。“伟大的基督,伙计!我指的是疯了——疯——了——疯了。”他昂头向上怒视着他们困惑、菜黄的脸。在他们身后,透过打开的门他可以看见屋内。前屋里有三张床和一个脸盆架。后屋里一个赤着脚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觉。从附近一个黑暗的门廊传来吉它的声音。

“我就是卡车拉来的人之一。”高个男人说。

“这有什么区别。我想要说的是很简单、很朴素的。拥有工厂的这些杂种是百万富翁。落纱工、梳棉工和所有那些在机器后忙着纺啊织啊的人们却填不饱肚子。看到吗?当你走在路上思考,你看见那些饥饿的筋疲力尽的人,那些软骨病的小家伙,这不会让你发疯吗?不会吗?”

杰克的脸涨红了,阴沉着,嘴唇在颤抖。三个男人警惕地看着他。戴草帽的男人开始笑了。

“笑吧,继续。坐在那,把肚皮笑破吧。”

三个男人缓慢、轻浮地笑着,同时笑一个人。杰克将脚底的灰擦掉,穿上鞋。拳头握得紧紧的,嘴角扭曲出一个愤怒的冷笑。“笑——你们就知道笑。我真希望你们就坐在那窃笑吧,直到烂掉!”他僵硬地沿着街道走了,他们的大笑和嘘声还跟随着他。

主街的灯光很亮。杰克在拐角处踯躅,抚摸着兜里的硬币。他的头抽搐着,尽管晚上很热,一阵寒意穿过他的身体。他想到了哑巴,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他那里,和他坐一会儿。他在下午买报纸的果品店里挑了一篮用玻璃纸包的水果。柜台后的希腊佬告诉他价格是六角钱,他付完账后只剩下五分钱了。他一走出果品店,突然觉得这礼物不适合送给一个健康人。几颗葡萄从玻璃纸下掉出来,他饥饿地摘了下来。

正文 第一章4(6)

他到达时,辛格在家。他坐在窗前,桌上铺开一局象棋。房间仍像杰克离开时那样,电扇开着,桌边放着冰水罐。床上有一顶巴拿马草帽和一个纸袋,看来哑巴也是刚到家。他把脑袋扭向桌子对面的椅子,把棋盘推到一边。他向后靠,手还插在口袋里,他的表情像是在询问杰克离开后都干了什么。

杰克把水果放到桌上。“今天下午,”他说,“最合适的说法是:我出门找到了一条章鱼,给它穿上了袜子。”

哑巴笑了,杰克却不清楚他是否听懂了。哑巴惊讶地看着水果,打开玻璃纸包装。他弄水果时,脸上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杰克想弄明白这表情意味着什么,但是却困住了。辛格灿烂地一笑。

“今天下午我找到一份工作,一份游乐场的工作。我负责旋转木马。”

哑巴看起来毫不惊奇。他走进储藏室,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杯子。他们沉默地喝着。杰克感觉他从未在这么寂静的房间呆过。头顶的灯光打在手中闪亮的酒杯上,反射出他自己古怪的影子——同样的影像,在水罐或锡杯弯曲的表面他多次看到过——一张鸡蛋一样的脸,短而粗,胡子几乎蔓延到耳朵根。对面的哑巴用双手捧着杯子。酒精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嗡鸣,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迷失在醉意醺醺里,头晕目眩。他的胡子因为激动而一跳一跳的。他的胳膊肘放在膝盖上,身子前倾,眼睛睁得很大,将探索的目光锁定在辛格身上。

“我打赌我是这镇上惟一的疯子——我指的是真正的彻底的疯狂——整整十年了。刚才差一点又和人打起来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可能真是神经病。我只是不知道。”

辛格把酒推到他的客人前面。杰克直接用酒瓶喝,一边用手摸着头顶。

“要知道,我像是两个人。一个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我去过全国最大的几个图书馆。我读书。我一直在读书。我读那些说出纯粹真理的书。那边的手提箱里有卡尔·马克思和索尔斯坦·凡布伦的书,以及其他类似的作者。我一遍又一遍地读他们,我读得越多,就越疯狂。我知道每页纸上的每一个字。首先我喜欢词。辩证唯物主义——耶稣会撒谎者。”——他带着热爱的庄重用舌头爱抚这些音节——“目的论倾向。”

哑巴用一块折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着额头。

“但我是这个意思。当一个人知道时,却不能让别人理解,他怎么办?”

辛格伸手去够酒杯,倒满,把它牢牢地放在杰克青紫的手里。“醉了,嗯?”杰克一边说着,手臂动了一下,几滴酒溅到了他的白裤子上。“听我说吧!你走到哪儿,都能看到卑鄙和腐败。这间屋子,这瓶葡萄酒,这些篮子里的水果,都是盈亏的商业产品。一个家伙要想活下去,就不得不向卑鄙屈服。人们为了每一口饭、每一片衣服而累死累活,但却没人知道这个。每个人都瞎了,哑了,头脑迟钝——愚蠢和卑鄙。”

杰克用拳头压住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里的各种想法跑马一样四处狂奔,令他无法控制,他想发火。他想出去和谁在拥挤的街上大打一架。

哑巴依然带着耐心的兴趣看着他,取出他的银铅笔。他在一张纸上小心地写下:“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然后将纸片递到桌子对面。杰克将纸片攥在手心里。房间在他眼前旋转,他看不清字了。

他将目光固定在哑巴的脸上,让自己镇定。辛格的眼睛是屋子里惟一静止的东西。眼睛的颜色五彩缤纷,琥珀色、淡灰色、浅褐色……他久久地盯着,几乎将自己催眠了。狂暴的冲动过去了,他又一次平静下来。那双眼睛似乎了解他想说的一切,并且有话要对他说。过了一会儿,房间停住了。

“你是明白的,”他用含糊的声音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很远的地方传来教堂柔和、清越的钟声。银白色的月光照在隔壁房子的屋顶上,天空是夏天温柔的蓝色。他们达成了默契:杰克在找到住处以前,会和辛格住上一段时间。喝完了酒,辛格在床边铺了一个睡垫。杰克没脱衣服就躺了下来,立刻进入了梦乡。

正文 第一章5(1)

离主街很远的地方,镇上黑人的街区之一,班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医生独自坐在黑暗的厨房里。已经过了九点了,礼拜日的钟声不再响起。尽管夜晚很炎热,在圆鼓鼓的柴炉里还是燃着一小堆火。医生坐在一把直靠背的餐桌椅上,偎依在火边,用细长的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火炉噼啪的红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厚嘴唇在黑皮肤的反衬下几乎是紫色的,灰白的头发紧紧地裹在头皮上,像一顶羊毛帽,也变成了淡蓝色。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藏在银色眼镜框后面的眼睛,始终阴沉地盯着某个地方。他狠狠地清了清喉咙,从椅子边的地上捡起一本书。四周很黑,他凑近炉子,想看清书上的字。今晚他读的是斯宾诺莎。他不太懂概念的复杂游戏和复杂的词组,但他在字里行间闻到了强烈而真正的动机,他感到自己几乎是明白了。

晚上他的沉默经常被刺耳的门铃声打断,断腿或带着剃刀伤的病人站在前屋里。但是这个晚上,没有病人来。他在昏暗的厨房一连坐了几个小时,孤单单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慢慢左右摇晃,从他的嗓子里传出类似悲吟式的歌声。鲍蒂娅进来时,他正在悲吟。

考普兰德医生事先知道她要来。他听到街外传来口琴演奏的布鲁斯,就知道是威廉姆,他的儿子在吹。他没有开灯,穿过门厅,打开大门。他没有走到外面的前廊上。他站在纱门后的一片黑暗中。月光明亮,灰扑扑的街面上可以看见鲍蒂娅、威廉姆和赫保埃黑色而坚实的影子。这个街区的房子看上去很破。考普兰德医生的家和周围的房子大相径庭。他的房子是用砖和水泥结结实实地盖的。前面的小院子周围是尖桩的篱笆。鲍蒂娅与她的丈夫和哥哥道别,敲了敲纱门。

“干嘛黑咕隆咚地坐着?”

他们一起穿过黑暗的门厅,走到后面的厨房。

“你有这么亮的电灯,却一直黑咕隆咚地坐着,真有点莫名其妙。”

考普兰德医生旋转了一下桌子上方悬着的灯泡,房间突然一片光明。“黑暗更适合我。”他说。

干净的厨房空荡荡的。餐桌的一边摆着书和墨水台,另一边是叉、勺和碟子。考普兰德医生笔直地坐着,长腿交叠成二郎腿。一开始,鲍蒂娅也坐得很僵硬。父女俩长得很像——同样的宽宽的塌鼻子,同样的嘴和额头。只是和父亲比起来,鲍蒂娅的肤色要淡一些。

“这里要把人烤熟了,”她说,“我看啊,除了做饭时,你就把火熄了吧。”

“我们不如去我办公室吧。” 考普兰德医生说。

“我无所谓。就在这里吧。”

考普兰德医生调了调他的银框眼镜,双手交叉放到大腿上。“上次我们见面后,你过得怎么样?你和你的丈夫——还有你哥哥?”

鲍蒂娅放松了,脚从浅口鞋里解放出来。“赫保埃、威利和我过得挺不错啊。”

“威廉姆还和你们住一起?”

“当然,”鲍蒂娅说,“你瞧——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自己的安排。赫保埃付房租。我负责买所有吃的。威利——他负责教会的税、保险、会费、星期六晚上的活动。我们三个有自己的安排,每个人都有份。”

考普兰德医生低头坐着,用力拨长长的手指,所有的关节都咔咔作响。干净的袖口垂到手腕下面,瘦长的手的颜色看起来比身体的其他部位要淡,手掌是浅黄色。他的双手总是干净得过分,皱缩成一团,仿佛用刷子刷过,又在水盆里浸泡了很久。

“嗨,我差点忘了我带的东西了,”鲍蒂娅说,“你吃晚饭了吗?”

考普兰德医生总是小心地发音,每个音节都像被厚重沉闷的嘴唇过滤了一遍。“没,我没吃。”

鲍蒂娅打开她放在餐桌上的纸袋。“我带来了上好的甘蓝叶,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我还带了一块肋肉。甘蓝叶需要用它来调味。你不介意我用肉烧甘蓝叶吧?”

“没关系。”

正文 第一章5(2)

“你还不吃肉吗?”

“不。出于纯粹的私人原因,我吃素,但如果你想用肉烧甘蓝叶,也没关系。”

鲍蒂娅光着脚站在桌旁,细心地择菜。“地板让我的脚很舒服。你不介意我不穿那紧得勒脚的鞋,光着脚走来走去?”

“没事,”考普兰德医生说,“没问题。”

“嗯——我们有很好的甘蓝叶、一些烤玉米面包和咖啡。我准备从生肋肉上切下几小条,给自己煎着吃。”

考普兰德医生的目光跟随着鲍蒂娅。穿着长筒袜的脚在屋子里缓慢地移动,她从墙上取下擦净的平底锅,把火挑足了,洗掉甘蓝叶上的砂子。他张开嘴巴说了什么,又闭上了嘴。

“嗯,你、你丈夫和哥哥有你们自己相处的方式。”他最后说道。

“没错。”

考普兰德医生猛地扳了一下手指,想让关节再次咔咔地响。“你们打算要小孩吗?”

鲍蒂娅没看她的父亲。她生气地把装着甘蓝的平底锅里的水泼出去。“有些事,”她说,“对我来说,完全是由上帝决定的。”

他们没再说别的。鲍蒂娅把晚餐放到炉子上烧,她静静地坐着,长长的手无精打采地垂到两膝间。考普兰德医生把头垂在胸前,像是睡着了。但他并没有睡,一阵阵紧张的战栗闪过他的面庞。他不得不深呼吸,调整自己的面部。晚餐的香气开始弥漫在闷热的屋子里。在寂静中,碗柜顶上的时钟发出响亮的声音,因为他们刚才的话题,时钟单调的走针像在说着“小—孩,小—孩”,一遍又一遍。

他总会遇上他们中的一个——在地板上光着身子爬的,打弹子游戏的,甚至在黑暗的街道上你可以看见他抱着一个小姑娘。班尼迪克特·考普兰德,这些男孩都叫这个名。女孩子的名字会叫班妮·迈易或者玛迪本或者班妮迪恩·玛达恩。他算过,至少有十几个孩子的名字随他。

但是在他的全部生命里,他一直在诉说、解释和告诫。他会说,你不能做这个。他会告诉他们,所有不能要第六个或第五个或第九个孩子的理由。我们不需要更多的孩子,而要为活着的孩子提供更多的机会。他要传授父母的是,如何使黑人种族优生优育。他会用简单的语言告诉他们,几乎总是用同样的方式。多年过去了,它已经变成了可以熟练吟诵的某种愤怒的诗。

他学习和知晓了每种新理论的发展。他自费将这些工具分发到病人的手中。他是镇上惟一这样思考的医生。他会施与、解释,施与、告知。但是每周还是会有四十次生产。玛迪本或是班妮·迈易。

只有一个意义。只有一个。

他知道他一生的工作背后有一个动力。他一直知道教育他的同胞是他的使命。他会背着包整天走家串户,他和他们无所不谈。

漫长的一天过去,沉重的疲乏感降临到他的身上。但只要他一打开房门,疲乏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有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鲍蒂娅和小威廉姆。还有戴茜。

鲍蒂娅掀开炉子上平底锅的盖子,用叉子搅拌甘蓝。“父亲——”过了一会,她说。

考普兰德医生清清嗓子,在手帕上吐了口痰。他的嗓音又干又涩。“嗯?”

“我们别吵了吧。”

“我们没吵啊。”考普兰德医生说。

“不说话也可以是争吵,”鲍蒂娅说,“我感觉,就算是像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我们之间也在争论什么。这就是我的感觉。说实话——每次我来看你,我都快被你累死了。我们再也不要以任何形式争吵了,好吗?”

“争吵肯定不是我的意愿。我很抱歉你有这种感觉,女儿。”

她倒了两杯咖啡。一杯不加糖的递给她的父亲,在自己的那份里加了几勺糖。“我很饿,咖啡喝起来一定挺香的。你喝吧,我和你说一件不久前的事。这事完了后,感觉有点可笑,但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不要笑得太狠。”

“你说,”考普兰德医生说。

正文 第一章5(3)

“嗯——前段时间一个长得很帅,穿得很体面的黑人来镇上了。他自称M.F.梅森先生。他说他来自华盛顿特区。每天他都拄着手杖在街上散步,穿着漂亮的花衬衫。晚上他去‘社会咖啡馆’。他比镇上任何人都吃得好。每天晚上他点一瓶杜松子酒和两块猪排。他对每个人微笑,对女孩子点头哈腰,为每个进进出出的人开门。一个星期以来,他走到哪儿,都令大家很开心。人们开始好奇这个富有的M.F.梅森先生是谁。不久,他在这混熟了以后,就安顿下来做生意了。”

鲍蒂娅噘着嘴,向咖啡托盘吹气。

“我想你看过报纸上政府‘铁钳’养老计划的消息?”

考普兰德医生点点头,“养老金。”他说。

“嗯——他和这事有关。他是政府的人。华盛顿的总统派他来的,让大家都加入到这个养老计划里。他一家一家地敲门,解释说只要花一块钱加入,每星期再交二角五,四十五岁后政府每个月会付五十元的生活费。我认识的每个人都为这件事激动得不得了。他送给加入的人一张免费的总统照片,下面还有总统的签名。他说六个月后,每个成员能得到免费的制服。这个俱乐部就叫‘黑人铁钳大联盟’——两个月后每个成员会得到上面有俱乐部缩写G.L.P.C.P的黄丝带。你知道,像政府其他组织的缩写那样。他随身带着小小的手册,一家一家地走,每个人都准备加入。他记下他们的名字,拿走了钱。每星期六他来收费。三个星期后,这个B.F.梅森先生弄了太多的成员,以至于星期六他一个人收不完入会费。他不得不雇人收钱,每三四条街就得有一个人专门收钱。每星期六早晨,我替他在家附近收那二角五分钱。当然威利开始就入会了,还有赫保埃和我。”

“我在你们家附近很多房子里看到不少总统的照片,我记得有人提到梅森这个名字,” 考普兰德医生说,“他是个贼吧?”

“正是,”鲍蒂娅说,“有人发现了这个B.F.梅森先生的真实情况,他被逮捕了。他们发现他就是亚特兰大本地人,连华盛顿特区的影子都没见过,更别提总统了。所有的钱不是被他藏起来,就是花掉了。威利损失了七块五角钱。”

考普兰德医生很兴奋。“这就是我说的——”

“在阴间,”鲍蒂娅说,“这个人会被放在滚烫的油锅里炸。可现在这事完了后,听起来有点可笑,当然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不要笑得太狠。”

“每个星期五,黑种人主动爬到十字架上。” 考普兰德医生说。

鲍蒂娅的手抖了,咖啡沿着她手中的托盘淌下来。她舔了舔手胳膊。“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一直在观察。我是说我只要能找到十个黑人——十个我们自己人——有骨气有头脑有勇气的十个人,他们愿意献出一切——”

鲍蒂娅放下咖啡。“我们不要说这些。”

“只要四个黑人,”考普兰德医生说,“四个,就是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姆和你加起来的这个数目。四个有这些真正的品质和脊梁的黑人——”

“威利、赫保埃和我有脊梁,”鲍蒂娅气恼地说,“这是一个艰难的世界。我觉得我们三个人在努力,过得相当不错。”

他们沉默了片刻。考普兰德医生把眼镜放到桌上,用皱巴巴的指头按摩眼睛。

“你总用那个词——黑人,”鲍蒂娅说,“这个词很伤人。甚至过去常用的黑鬼这个词也比它强点儿。有教养的人——不管是什么肤色——总是用有色人这个词。”

考普兰德医生没有说话。

“拿威利和我来说。我们也不算纯种有色人。我们的妈妈肤色很淡,我们俩都有不少白人亲属。赫保埃呢——他是印第安人。他身上有不少印第安血统。我们都不是纯粹的有色人,你一直使用的这个词太伤人了。”

“我对这些说辞不感兴趣,” 考普兰德医生说,“我只对真相感兴趣。”

正文 第一章5(4)

“好吧,这就是真相。每个人都怕你。要想让汉密尔顿、巴迪、威利或者我家赫保埃来你这儿,像我一样和你坐在这儿,除非他们喝多了。威利说他记得小时候印象中的你,从那以后他就害怕自己的父亲。”

考普兰德医生艰难地咳嗽,清清嗓子。

“每个人都有感情,不管他是谁——没人愿意走进一间房子,在那里他明知会被伤害。你也一样。我看见你被白人们伤了很多次,而他们并没意识到在伤人。”

“不对。”考普兰德医生说,“你没见过我被伤害。”

“当然我知道威利、我家赫保埃和我——我们都不是学者。但赫保埃和威利像金子一样珍贵。他们和你只是不一样而已。”

“对。”考普兰德医生说。

“汉密尔顿、巴迪、威利和我——我们都不愿像你一样说话。我们像我们自己的妈妈和她的家人以及她们的祖先们。你只用脑子思考。而我们呢,我们说话,是出自内心深处的感情,它们在那儿已经很久了。这就是区别之一。”

“对。”考普兰德医生说。

“一个人不能随便抓起孩子,然后强迫他们变成他想要他们成为的人,也不管这会不会伤到他们。不管它是对还是错。你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想改造我们。现在我是我们中惟一的一个,还能到这房子,和你坐在一起。”

考普兰德医生眼中闪着明亮的光,鲍蒂娅的声音响亮而生硬。他咳嗽,整张脸在颤抖。他想拿起已冷了的咖啡杯,但手却不听使唤。他泪水盈眶,戴上眼镜,想掩饰自己。

鲍蒂娅看见了,立刻走近他。她抱住他的头,将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我伤了我父亲了。”她温柔地说。

他的声音冷硬。“不。重复关于伤感情的废话,不仅愚蠢而且很不开化。”

泪水沿着他的脸慢慢地流下来,火光使它们呈现出蓝、绿和红色。“我真的很抱歉。”鲍蒂娅说。

考普兰德医生用棉手帕擦了擦脸。“没事了。”

“我们别再吵架了。我受不了。每次我们在一起,总有很不好的感觉。我们不要再像这次这样吵架了。”

“好的,”考普兰德医生说,“我们不吵架。”

鲍蒂娅抽了抽鼻子,用手背擦鼻子。她站在那儿,抱着父亲的头,抱了几分钟。过了一会儿,她最后擦了擦脸,走近炉子上盛甘蓝的罐子。

“快熟了,”她高兴地说,“我想现在我要做一些好吃的烤玉米面包,和甘蓝配着吃。”

鲍蒂娅穿着长筒袜的脚在厨房里缓慢地移动,父亲的目光追随着她。他们再一次沉默。

他的眼睛还是湿的,东西的轮廓是模糊的。鲍蒂娅真像她的母亲。多年以前,戴茜也是这样在厨房里走动,沉默而忙碌。戴茜不像他这么黑——她的皮肤像棕色的蜜一样美丽。她一直是安静而温柔的。但温柔的背后,她身上有一种固执的东西,不管他如何有意识地研究它,他始终弄不清妻子身上这种温柔的固执。

他会教导她,他会告诉她所有藏在内心的想法,她始终是温柔的。但她不会听他,她坚持自己的方式。

随后,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姆和鲍蒂娅出生了。他对他们降生的使命感是如此强烈,他知道他们应该做的每一件事。汉密尔顿将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卡尔·马克思是黑人种族的教育者;威廉姆,一名与不公正作斗争的律师;而鲍蒂娅将是为女人和孩子治病的医生。

在他们还是婴儿时,他就教育他们,必须摆脱他们肩上的枷锁——服从和懒惰的枷锁。等他们大一点时,他不断地强调,没有上帝,但他们的生命本身是神圣的,因为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有一个真正的使命。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些话,他们远远地坐在一起,用大大的黑孩子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戴茜坐在那儿,根本没有听,温柔而固执。

因为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姆和鲍蒂娅的真实使命,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细节应当是怎样的。每年秋天,他带着他们进城,为他们买上好的黑鞋子和黑袜子。他给鲍蒂娅买了黑色的羊毛裙料,做衣领和袖口用的白色亚麻。男孩子们则是黑色的羊毛裤料,做衬衫用的精制白亚麻。他不想让他们穿鲜艳轻浮的衣服。他们上学后,就想穿那样的衣服,戴茜说他们很尴尬,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知道屋子里的摆设应该是什么样。不能有花里胡哨的东西——那些华而不实的年历,带蕾丝边的枕头或小摆设——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应该是朴素、暗色调的,它象征着工作和真正的使命。

正文 第一章5(5)

有一天晚上,他发现戴茜给小鲍蒂娅的耳朵打了孔。还有一次,他回家时,看见壁炉架上放着一个胖脸、大眼睛的鬈毛娃娃——穿着羽毛做的裙子,戴茜是温柔的,强硬的,不肯把它拿走。他也知道戴茜在教孩子们要逆来顺受。她告诉他们地狱和天堂的故事。她使孩子们相信鬼神和鬼屋。戴茜每星期天去教堂,忏悔地向牧师谈到自己的丈夫。她也总是固执地带孩子们去教堂,孩子们在教堂里听布道。

整个黑人种族都病了,他每天忙得要命,有时还要忙半个通宵。一天漫长的工作之后,巨大的疲乏感降临到他的身上。但只要他一打开房门,疲乏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他进了房间,威廉姆往往正在用卫生纸包裹的梳子上吹曲子,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在掷骰子赌小钱玩,而鲍蒂娅正在和她母亲一起哈哈大笑。

他需要从头开始,用别的方式。他拿出他们的课本,开始和他们交谈。他们紧紧地坐在一起,看着他们的母亲。他说啊说,可孩子们拒绝理解。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黑色的恐怖的黑人式的情感。他尽量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读书和沉思,直到找到平静,重新开始。他把房间的窗帘放下来,这样屋子里只有明亮的灯光、书本和沉思的气息。有时这种平静不能到来。他还年轻,可怕的情感不能因为阅读而消失。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鲍蒂娅害怕他,他们看着母亲——有时当他意识到这点时,他会被黑色的情感征服,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能阻止这些可怕的事情,后来他完全不能理解它们。

“晚饭闻起来很香,”鲍蒂娅说,“我们最好现在就吃,要不然赫保埃和威利随时会来找我。”

考普兰德医生调整了一下眼镜,将椅子拉到桌旁。“你丈夫和威廉姆晚上在哪儿?”

“他们扔马蹄铁玩呢。瑞蒙德·琼斯家的后院有一个玩马蹄铁游戏的场子。瑞蒙德和他妹妹乐芙·琼斯,每天晚上都玩。乐芙是个很丑的女孩,我才不介意赫保埃和威利去他们家,他们想什么时候去都成。他们说了,可能十点差一刻来找我,现在我估计他们随时都会到了。”

“趁我还没忘,” 考普兰德医生说,“我猜你经常收到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的信。”

“汉密尔顿写过信。他几乎把祖父农场的活全包了。巴迪啊,他在莫拜尔——你知道他从来都写不好信。但巴迪一直和人处得很好,所以我不担心他。他是那种总能混得不错的人。”

他们静静地坐在晚餐前。鲍蒂娅不停地看碗柜上的钟,赫保埃和威利应该到了。考普兰德医生的脑袋俯在碟子上。他手拿着叉子,好像有千钧重,手指在抖。他简单地吃了几口,每一口都咽得很艰难。空气有些紧张,似乎两个人都在找话说。

考普兰德医生不知道如何开头。有时他觉得他过去对孩子们说的太多了,而他们理解的又太少,现在根本不知再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用手帕擦了擦嘴,犹豫地开口。

“你很少说自己。和我说说你的工作,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我当然还在凯利家啦,”鲍蒂娅说,“但我告诉你,父亲,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在那儿待多久。工作很辛苦,要干上很长时间。这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工钱。我一星期应该有三块钱,可有时凯利太太会少给我一块或五毛。当然她事后会尽快补上。可这让我心里不踏实。”

“这可不成,” 考普兰德医生说,“你怎么受得了?“

“不是她的错。她没办法,”鲍蒂娅说,“一半的房客不付房租,维持所有的开销是一大笔钱。说实话——凯利家差点就见官了。他们的日子可真不好过。”

“你应该能找到其他的工作。”

“我知道。但凯利一家是白人中真正的大好人。我打心眼里喜欢他们。三个小孩就像我自己的亲人一样。我觉得是我抚养了巴伯尔和那个小婴儿。尽管米克和我在一起总要吵架,我对她也有很亲的感觉。”

正文 第一章5(6)

“但你要想想你自己。”考普兰德医生说。

“米克,噢——”鲍蒂娅说,“她真是个问题。谁也不知道怎么管教这孩子。她自大和固执到了极点。一直有点鬼迷心窍。我对这孩子有古怪的感觉。我觉得哪天她真的会让人大吃一惊。不过到底会是好的还是坏的吃惊,我不知道。米克有时让我搞不明白。但我可真喜欢她。”

“你要考虑的首先是你自己的生存。”

“我说过了,这不是凯利太太的错。维持那个又大又旧的房子,花费可真多,他们又不付房租。房客里只有一个人给的房租很可观,而且从没拖欠过。那人刚住那儿不久。他是镇上的一个聋哑人,也是我惟一很近的见过的一个——但他真是个好白人。”

“高个,瘦长,灰绿色的眼珠?”考普兰德医生突然问道,“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穿得很讲究?不像是这镇上的人——更像是北方人,也许是犹太人?”

“是他。”鲍蒂娅说。

考普兰德医生的脸上现出热切的表情。他把烤玉米面包掰碎,泡进碟子里的甘蓝汁,重新有了胃口。“我有一个聋哑病人。”他说。

“你怎么会认识辛格先生?”鲍蒂娅问。

考普兰德医生咳嗽,用手帕捂住嘴。“我只见过他几次。”

“我最好现在收拾,”鲍蒂娅说,“威利和我家赫保埃要到了。有这么棒的洗碗池和水龙头,这些小碟子眨眼间就能洗完。”

白种人无声的傲慢是他这么多年想遗忘的事物。当怨恨占据他时,他会思考和研究。在路上,在白人周围,他的脸上写着尊严,他保持沉默。年轻时,他的称呼是“小鬼”,现在是“大叔”。“大叔,快去街角的加油站给我叫一个工人过来,”前不久坐在车里的一个白人对他嚷道。“小鬼,帮我个小忙。”——“大叔,做啊。”但他不去听,他继续走路,身上保持着尊严,他沉默。

几天前,一个喝醉了的白人走近他,开始拽着他在马路上走。他带着他的包,还以为有人受伤了。但这醉鬼把他拖到一家白人开的餐馆,柜台边的白人无礼地向他吼叫。他知道醉鬼是在取笑他。即使是那时,他始终保持着尊严。

但是遇到这个高挑、瘦长、灰绿色眼珠的白人时,却发生了不一样的事,这样的事在他和别的白人打交道时,根本不可能发生。

几星期前,一个漆黑的雨夜。他刚接生回来,站在街角的雨中。他想点一支烟,一连几根火柴都打不着。他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这时一个白人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支点燃的火柴。黑暗中,火柴的光焰照亮了彼此的面容。白人朝他笑着,替他点烟。他不知道说什么,这种情景过去从未发生过。

他们在街角一起站了几分钟,白人递给他一张卡片。他想和这个白人说话,问他一些问题,但他不能确定白人是否能够理解。因为白种人的傲慢,他害怕在对他们的友善中失去尊严。

但是这个白人替他点烟,对他笑,似乎想和他接触。那天过后,他把这件事想了很多遍。

“我有一个聋哑病人,”考普兰德医生对鲍蒂娅说,“病人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我怎么也摆脱不了罪恶感,他的病我是有责任的。我替他接的生,两次产后咨询后,我把他给忘了。他的耳朵开始出问题了。可他母亲没在意他耳朵里流出的液体,没带他来我这看病。我注意到他的情况时,已经太晚了。所以他听不见了,也不会说话。但我仔细观察过他,我觉得如果他没生病的话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你总是对小孩子很有兴趣,”鲍蒂娅说,“你对小孩子的兴趣远远超过成年人,是吧?”

“在小孩身上有更多的希望,”考普兰德医生说,“这个聋孩子——我一直在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机构可以收他。”

“辛格先生会告诉你的。他真是一个好白人,他一点也不自以为是。”

“我不知道——”考普兰德医生说,“我想过几次要写信给他,看看他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信息。”

正文 第一章5(7)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写。你信写得那么棒,我会替你把信交给辛格先生,”鲍蒂娅说,“两三个星期前他拿了几件衬衫到厨房来,让我帮他洗一下。那么干净!‘施洗者’圣约翰本人穿上,也不过如此。我惟一要做的只是把它们浸在温水里,轻轻搓一下领口,熨熨就成了。那晚我把五件干净的衬衫送到他房里,你猜他给了我多少钱?”

“不知道。”

“他像往常一样微笑,递给我一块钱。为了这几件不值一提的衣服,他给了我整整一块钱!他可真是一个善良可爱的白人。我不怕问他任何问题。我甚至愿意亲自写信给这个善良的白人。你写吧,父亲,如果你想的话。”

“也许我会写。”考普兰德医生说。

鲍蒂娅突然坐直了,整理梳得紧紧的、抹了发油的头发。可以听见微弱的口琴声,然后音乐声越来越大。“威利和赫保埃来了,”鲍蒂娅说,“我得走了,去会他们。你多保重,如果你需要什么,捎个话给我。和你吃晚饭、聊天,我好开心。”

口琴声很清晰了,音乐声中他们能够辨认出威利正站在前门,边吹边等。

“等一下,”考普兰德医生说,“我只见过你丈夫和你一起两次,我们从来也没真正交谈过。威廉姆还是三年前来看过他的父亲。为什么不叫他们进来坐一会儿?”

鲍蒂娅站在走廊,手指摩挲着头发和耳坠。

“上次威利到这儿来,你伤了他的感情。你看你就是不知道怎么——”

“好吧,”考普兰德医生说,“只是一个建议。”

“等等,”鲍蒂娅说,“我去叫他们。我马上请他们进来。”

考普兰德医生点了一支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没法把眼镜调到合适的位置,他的手在抖。前面的院子传来低语声。接着,门厅里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鲍蒂娅、威廉姆和赫保埃走进了厨房。

“我们来了,”鲍蒂娅说,“赫保埃,我想你和我父亲还没被正式介绍给对方过呢。当然你们互相是知道对方的。”

考普兰德医生和两个人都握了手。威利胆怯地向后退到墙角,赫保埃向前迈了一步,隆重地鞠躬。“我经常听到你的事,”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鲍蒂娅和考普兰德医生从门厅搬来椅子,四个人围炉而坐。他们不说话,不自在。威利紧张地环顾四周——餐桌上的书,洗碗池,墙边的折叠床,他的父亲。赫保埃咧嘴笑着,手摸着领带。考普兰德医生似乎想说什么,他润了润嘴唇,并没有开口。

“威利,你口琴吹得越来越好了,”鲍蒂娅最终说道,“要我看啊,你和赫保埃一定偷着喝酒来着。”

“没有,夫人,”赫保埃文质彬彬地说,“星期六以来我们就没沾过一滴。我们刚才一直在玩马蹄铁呢。”

考普兰德医生还是一言不发,他们都瞟着他,等他说话。屋子不大,寂静让每个人都感到紧张。

“这些男孩的衣服可真难洗啊,”鲍蒂娅说,“每个星期六我给他们俩洗白西装,一个星期熨两次。看看它们现在的样子!当然了,他们只在收工回家后才穿。可是不消两天,白西装就黑得不成样子。昨晚我才熨的裤子,现在皱得一条熨缝也找不到!”

考普兰德医生还是不说话。他盯着儿子的脸,威利看见父亲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脚,一边咬着粗糙短钝的指头。考普兰德医生感到太阳穴和手腕处的脉搏怦怦直跳。他咳嗽,将拳头放到胸口。他想和儿子说话,但不知说什么。熟悉的痛苦抓住了他,而他却没有时间思索和平息这种痛苦。脉搏在身体里鸣叫,他感到困惑。他们全看着他,沉默如泰山压顶,他非得说点什么了。

他的声音很高,仿佛不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威廉姆,我想知道你小时候我和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知道你是什—什—什么意思。”威利说。

考普兰德医生下意识地说:“我的意思是,我给了你、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我的所有。我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我得到的却是完全的误解、无所事事和冷漠。我一无所获,两手空空。你们从我这里拿走了一切。我想做的一切——”<dfn>?99lib.</dfn>

正文 第一章5(8)

“别说啦,”鲍蒂娅说,“父亲,你答应过我,我们不要吵架。这真是疯了。我们受不了争吵。”

鲍蒂娅站起来,向大门走去。威利和赫保埃立刻跟上她。考普兰德医生最后一个到了门口。

他们站在门前的一片黑暗里。考普兰德医生想说什么,但是他的话好像迷失在肉体深处。威利、鲍蒂娅和赫保埃紧紧地站在一起。

鲍蒂娅一手挽着她的丈夫和哥哥,另一只手伸向考普兰德医生。“我们走之前和好吧。我不能忍受我们之间的争吵。我们再也不要吵架了。”

沉默中,考普兰德医生再一次和两个男人握手。“对不起。”他说。

“我没事。”赫保埃礼貌地说。

“我也没事。”威利咕哝了一句。

鲍蒂娅把他们的手握到一起。“我们只是受不了争吵。”

他们道了别。考普兰德医生站在黑暗的前廊,目送他们沿着大街远去。

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发出孤独的声音,他感到虚弱和疲倦。他们已经在一条街以外了,威利又一次吹起了口琴。音乐声是悲伤和空洞的。他一直待在前廊,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再也听不到他们。

考普兰德医生关了屋子里的灯,坐在炉子边,坐在黑暗里。但是安宁没有到来。他想把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威廉姆从脑海中除去。鲍蒂娅对他说的每个字都以响亮而坚硬的方式回到了记忆里。他猛地站起来,拧亮了灯。他坐在放着斯宾诺莎、威廉姆·莎士比亚和卡尔·马克思的书的桌边。他大声地朗读斯宾诺莎,每个词都发出丰富和秘密的声响。

他想到了他们提到的那个白人。如果这个白人能帮助奥古斯特斯·班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那个聋孩子,那真是太好了。即使没有这件事和这些问题,给他写封信也是好的。考普兰德医生用手捧住头,从他的喉咙里传出奇怪的唱歌一样的呻吟。他记起了那个雨夜,昏黄的火柴光下白人微笑的面容——安宁在他心里了。

正文 第一章6(1)

仲夏时,辛格的来客比房子里其他人都要多。晚上他的房间里总有说话声。在“纽约咖啡馆”吃过晚饭后,他洗澡,换上一件凉爽的浴衣,一般来说,之后他不再出门了。

屋子很凉快,很舒适。储藏室里有一个冰箱,用来放冰啤酒和果汁。他从来都很从容悠闲。他总是在门口迎接客人,带着微笑。

米克喜欢去辛格先生的房间。虽然他是聋哑人,他能理解她的每一句话。和他交谈像是在游戏。当然比游戏有更多的含义。它就像发现音乐的各种新东西。她会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她不会对别人说的计划。他让她尽情摆弄精致的象棋子。有一次她玩得太高兴了,衣角被卷进电扇里,他温柔地帮她,让她一点也不难堪。除了她的爸爸,辛格先生是她认识的最好的男人。

考普兰德医生给约翰·辛格写了一张条子,向他咨询有关奥古斯特斯·班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的事。他收到了一封礼貌的回信,邀请他在方便时造访他。考普兰德医生先去了房子的后面,和鲍蒂娅在厨房坐了一会儿。然后他上了楼梯,来到白人的房间。在这个男人身上,的确没有一丝无声的傲慢。他们吃了一个柠檬,哑巴在纸上写下他想知道的答案。这个男人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白种人都大不一样。之后,关于这个白人,他想了很久很久。后来,因为辛格真诚地邀请他再来玩,他就又去看了他一次。

杰克·布朗特每星期都来。上楼去辛格房间时,整个楼梯都在颤动。通常他会带来一纸袋啤酒。他愤怒的大嗓门经常从屋里传出来。但是在他离开之前,他的声音会逐渐平静下来。下楼时,他身上没有袋装啤酒了,他若有所思地离去,仿佛无心在意自己要去哪里。

有一天晚上连比夫·布瑞农也来到了哑巴的房间。因为不能离开餐馆太久,他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辛格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一样。他坐在窗前一把直背椅上,双手牢牢地插进兜里,向客人点头或者微笑,表示自己明白他们的话。

晚上没有客人时,辛格就去看夜场电影。他喜欢坐在后座,看演员在银幕上说着、走着。进电影院前,他从来不注意电影的名字,不管放的是什么,他都报以同样的热情。

七月的一天,辛格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离开了。他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桌上放着一个信封,是写给凯利太太的,里面装着上星期的房租——四块钱。他少量的物品也不见了,房间非常干净和空旷。他的客人来了,看见空落落的屋子,离去时除了吃惊,还有一种受伤的感觉。没有人能想象他为什么会这样离开。

辛格在安东尼帕罗斯住院的小镇度过了整个暑假。这次旅行他计划了好几个月,他想象着重逢后的每一个时刻。他提前两个星期就订好了酒店的房间,他把火车票藏在信封里,装进衣服口袋,一直带在身上,很久很久。

安东尼帕罗斯一点儿也没变。辛格走进他的房间时,他温和从容地走过去迎接他的伙伴。他比以前还要胖了,但脸上梦幻般的表情依然如故。辛格拎着好几个包,胖希腊人首先注意的就是这个。辛格给他带来了鲜红的晨衣,柔软的拖鞋,两件带字母图案的睡衣。安东尼帕罗斯仔细地检查盒子里的包装纸,当他发现包装纸下面并没有藏着好吃的东西,不屑地将礼物一古脑地倒在床上,再也不看它们了。

屋子很大,阳光充足。几张床有间隔地排成一行。三个老人在一角玩纸牌游戏,压根也没注意辛格或安东帕尼斯。两个伙伴单独坐在房间的另一头。

对辛格来说,他们曾经的日子几乎是恍如隔世了。有太多的话要说,他手语的速度赶不上他的脑子。绿色的眼珠在燃烧,额头的汗闪闪发亮。曾有过的快乐和喜悦又回来了,这喜悦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无法自控。

安东尼帕罗斯漆黑油亮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伙伴身上,但他一动不动。双手懒洋洋地摸索着裤裆。辛格告诉他,最近他有不少访客。他告诉他的伙伴,他们带走了他的孤独。他告诉安东尼帕罗斯,他们是很奇怪的人,他们总在说话——但他喜欢他们来找他。他给安东尼帕罗斯画了杰克·布朗特、米克和考普兰德医生的速写。他发现安东尼帕罗斯一点也不感兴趣,便立刻把速写揉成一团,不去提它了。护理员进来说时间到了,这时辛格想说的话只说了不到一半。但他离开了房间,非常疲倦,也非常幸福。

正文 第一章6(2)

病人只能在星期四和星期日接待朋友。无法和安东尼帕尼斯在一起的时候,辛格一个人在洒店的房间踱步。

第二次的探访和第一次一样,惟一不同的是三个老人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没有玩纸牌。

辛格费了半天劲,才得到允许,可以把安东尼帕罗斯带出去玩几个小时。他事先为这次小小的“远足”做了最充分的准备。他们租了一辆出租车去了野外,四点半他们去酒店的餐厅吃饭。安东尼帕罗斯尽情地享受他的大餐。他点了菜单上一半的菜,贪婪地大吃大喝。饱餐一顿后,他还赖着不肯走。他抱着桌子不放。辛格哄他,出租车司机都想动武了。安东尼帕罗斯顽固地坐在那里,他们靠近他时,他就做下流的手势。最后辛格去酒店经理那里买了一瓶威士忌,才把他骗到出租车上。辛格把未开封的酒瓶扔到车窗外时,安东尼帕罗斯失望和生气地哭了起来。“远足”的尾声令辛格十分伤心。

下一次的探访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两个星期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安东尼帕罗斯早已忘了不久前的不愉快。他们坐在上次坐过的角落里,时间过得飞快。辛格的手指绝望地诉说,狭长的脸十分苍白。最后的时刻到了。他拉住伙伴的胳膊,深深地望进他的脸,就像他们过去上班前分手时的凝视。安东尼帕罗斯睡意蒙眬地看着他,没有挪动身子。辛格离开了房间,双手死死地插在兜里。

辛格一回来,米克、杰克·布朗特和考普兰德医生就来看他了。他们都想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他要离开的计划。但是辛格假装听不懂他们的话,他的微笑高深莫测,令人费解。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辛格的房间,和他度过晚上的时光。哑巴总是很体贴和镇定自若。他色泽丰富的、温柔的目光像巫师一样庄重。米克·凯利、杰克·布朗特和考普兰德医生会来到这里,在这寂静的屋子里诉说——因为他们觉得哑巴总是能理解一切,不管他们想说的是什么。而且可能比那还要多。

正文 第二章1(1)

这个夏天和米克记忆中的所有夏天都不一样。并没有发生什么。并没有发生可以用语言描述的事件。但是她感觉到了某种变化。那段日子,她一直很兴奋。早晨她迫不及待地要起床,开始新的一天。到了晚上,她最憎恨的事就是上床睡觉。

一吃完早饭,她就会带孩子们出去。除了三顿饭,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玩,基本上是在大街上闲荡——她拖着拉尔夫的童车,巴伯尔跟在后面。她的脑子永远被思考和计划所占据。偶尔她会突然抬头看看,而此时他们往往在小镇的某个角落,连她都不认得的地方。有一两次她在路上遇到了比尔,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比尔不得不拽住她的胳膊,她这才看见他。

清晨时分,天气还算凉爽,人行道上的影子在他们面前拉得很长。但是到了正午,天空热得要烧起来。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很多时候,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计划都和冰雪有关。有时她好像是在瑞士,所有的山都被大雪覆盖,她在冰冷的绿兮兮的冰面上滑行。辛格先生和她一起滑着。也许是卡罗尔·隆巴德或阿托罗·托斯卡尼尼在收音机里演奏。他们一直滑冰,然后辛格先生掉进了冰窟,她奋不顾身地跳下去在冰下游泳,救出了他。这是一直盘踞在她头脑里的计划之一。

通常,他们逛了一会儿后,她就把巴伯尔和拉尔夫放在阴凉处。巴伯尔是个呱呱叫的孩子,她把他训练得很乖。如果她告诉他,不要去听不见拉尔夫哭声的地方,巴伯尔肯定不会跑到两三条街外和别的孩子打弹子球。他只会在童车附近一个人玩,所以她把他们扔下,心里并不怎么担心。她不是去图书馆翻翻《国家地理》,就是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荡,不停地思考。如果她身上有点钱,就去布瑞农先生那儿买一瓶可口可乐或是“银河”巧克力。他给孩子们打折,五分钱的东西只要三分钱。

然而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她在干什么——音乐无处不在。有时她边走边唱,有时她静静地聆听内心深处的曲子。她脑子里有各式各样的曲子。有的是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有的就在她的头脑里,不必从任何其他的地方听到。

晚上孩子们上床以后,她就自由了。这是她一天里最重要的时光。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很多事在发生,在黑暗中。一吃过晚饭,她就又跑到外面去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晚上干了什么,她妈妈问起时,她会信口编一些听起来合理的谎话。大多数时候,别人喊她,她就像没听见一样跑掉了。只有对爸爸她不这样。爸爸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让她无法逃脱。他是整个镇上最魁梧、最高大的男人之一。但他的声音非常轻缓和慈祥,他开口时,人们会大吃一惊。不管她有多匆忙,只要爸爸叫她,她一定会停下来。

这个夏天,她发现了一个以前所不知道的爸爸。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单独的个体来看待。他经常会喊她。她走进他工作的前屋,在他身边站几分钟——他的话她却是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一天晚上,她突然“发现”了爸爸。那晚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使她有了这种感觉。随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似乎像理解别人一样理解了爸爸。

那是八月末的一个晚上,她再不动身就迟了。九点之前要到那所房子,必须这样。她的爸爸叫她,她进了前屋。他颓然地靠在工作台上。他待在这里,看起来总有点不自然。去年他出事以前,一直是油漆工和木匠。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时,他就套上工装裤出门,一整天都不回家。晚上,他偶尔摆弄一通钟表,作为业余的工作。他试了很多次,想在珠宝店找到一份工作,这样就可以整天穿着洁白的衬衫、打着领结,一个人坐在工作台前了。现在他再也不能做木匠活了,他在房子的前面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廉价修理钟表”。可他的模样一点不像大多数干这行的——他们在小镇的商业中心,都是动作敏捷、皮肤黝黑、个子矮小的犹太人。工作台对爸爸来说太矮了,他巨大的骨节松松垮垮地连在一起。

正文 第二章1(2)

她的爸爸盯着她看。她能看出来他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喊她。他只是太想和她说话了。他试图起一个话头。褐色的眼睛在他又长又瘦的脸上显得很大,他头发掉光了,灰白光秃的头顶使他看上去不设防。他看着她,不说话;而她着急要走。她必须在九点整之前到那里,没有时间了。她的爸爸看出她有事,清了清喉咙。

“我有东西给你,”他说,“没多少,也许你可以给自己买点什么。”

其实他没必要仅仅因为孤独和想说话,用给她五分、一角钱作为借口。他挣的钱只够他每星期喝两次啤酒。椅子旁的地上放着两个酒瓶,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刚打开。每次喝酒时,他总想找人说话。她的爸爸摸了摸皮带,她把目光闪开了。这个夏天,他像一个孩子,把攒下的零用钱藏起来。有时藏在鞋子里,有时藏在他在皮带上挖的豁口里。她不太情愿收下这一角钱,但当他递给她时,她的手自然地打开,准备接住钱币。

“我有这么多事要做,不知道从哪开始。”他说。

这恰恰是真相的反面,他和她一样很清楚这一点。他很少有钟表要修,完成少量的工作以后,他会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四处找零活干。晚上他坐在工作台前,清洗旧发条和齿轮,一直磨蹭到睡觉的时间。他摔断髋骨以后,没办法安静下来,每分钟他都要忙个不停。

“今晚,我想了很多很多。”她的爸爸说。他倒了些啤酒,在手背上撒了几粒盐。他先舔了舔盐,从杯子里喝了一口酒。她太着急要走,几乎站不住了。她的爸爸注意到这点,想说什么——但他叫她来并没有特别的事。他只是想和她说会儿话。他想开个头,却又咽了回去。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寂静在蔓延,而两人谁都无话可说。

这就是她“发现”爸爸的时刻。不是说她发现了一个新的事实——她一直凭本能而不是大脑了解爸爸的生活。此刻,她只是突然明白她明白了她的爸爸。他是孤独的,他是一个老人了。因为小孩子们都不会主动找他,因为他挣的钱很少,他感到自己被这个家抛弃了。在孤独中,他想靠近任何一个孩子——而他们都太忙了,意识不到这一点。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

当他们对视时,她明白了这一点。这带给她一种奇特的感觉。她的爸爸捡起钟表发条,用浸在汽油里的刷子清洗它。

“我知道你忙。我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

“没有,我一点儿不忙,”她说,“真的。”

那天晚上,她在工作台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他们聊了一会儿。他说到收入和开支,他说如果他换一种方式经营的话,生意会如何如何。他喝着啤酒,满含热泪,用衬衫袖口擦着鼻子。那天晚上她和他待了好一会儿。尽管她急疯了。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她不能告诉爸爸她脑子里的那些事——那些炎热而黑暗的夜晚。

这些夜是秘密的,它们是整个夏天最重要的时光。在黑暗中,她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像是小镇上惟一的居民。夜里,每条街道都像她家所在的街区一样亲切。有些孩子害怕在晚上走过陌生的地方,可她不怕。女孩们害怕路上突然窜出一个男人,像强奸已婚妇女一样把她们糟蹋了。大多数女孩都是神经病。如果一个块头和乔·路易斯拳王。——译注或山人迪恩摔跤手。——译注一样的男人向她扑过来的话,她会撒腿就跑。但是如果那家伙重量不超过她二十磅的话,她会狠狠地揍他,然后接着走路。

夜晚是美妙的,她根本没时间自己吓唬自己。一旦黑暗降临,她满脑子都是音乐。散步时,就给自己唱歌。她感到整个镇子都在倾听,而且他们不知道唱歌的人就是米克·凯利。

夏季这些自由的夜晚,她长了很多音乐的见识。小镇的富人区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所有的窗子都是打开的,她能听得一清二楚。很快她就知道哪家的收音机里有她想听的节目。有一户人家总是在收放所有美妙的交响乐。晚上,她跑到那所房子,溜进黑暗的院子里,倾听。房子的周围长满了美丽的灌木丛,她就坐在窗下的小树丛里。节目结束后,她站在黑乎乎的院子里,双手插入口袋中,长时间地回味。这就是整个夏天最结实的部分——听收音机里的音乐,细细地品味它们。

正文 第二章1(3)

“先生,请关上门。”原文为西班牙语。——译注 米克说。

巴伯尔像带刺的蔷薇一样刻薄。“小姐,请帮个忙。”原文为西班牙语。——译注他回嘴道。

在职业学校学习西班牙语是很棒的事。说一门外语让她感觉自己很有见识。每天下午上课时,她都很愉快地学说新的西班牙语单词和句子。一开始,巴伯尔被难倒了,她一边说外语,一边观察巴伯尔的脸,感到很有趣。很快他追上来了,不久以后巴伯尔就可以复述她说的每句话。他也记住了他学到的每个词。当然他不知道那些句子都是什么意思,但她说那些句子时,想表达的也并不是它们的原意。这孩子学得真是太快了,她不得不放弃西班牙语游戏,转而急促地说一些生造的词。很快他就揭穿了她的把戏——没人能骗得了老巴伯尔·凯利。

“我要假装是第一次走进这房子,”米克说,“这样我才能看清那些装饰究竟好不好看。”

她走出屋子,站在前廊,又走回到门厅站着。整整一天,她、巴伯尔、鲍蒂娅和爸爸都在忙着为这次派对装饰门厅和餐厅。装饰物是秋天的树叶、藤蔓和红色的绉纸。餐厅的壁炉架上和衣帽架后面是鲜黄的树叶。他们在墙上铺了藤蔓,桌上会放上盛果汁的大钵。红色的绉纸被剪成长长的流苏形状,沿着壁炉架垂下来。椅背上也缠绕着红流苏。装饰足够了。没问题。

她用手蹭了蹭额头,眯长了眼睛。巴伯尔站在她身边,模仿她的每一个动作。“我真希望派对能顺利。我真希望。”

这是她举办的第一个派对。她参加过的也不超过四五个。去年夏天她去过一次舞会,没有一个男孩请她散步或跳舞,她一直站在果汁钵旁边,作壁花状,直到所有的点心和饮料都吃完了,然后她就回家了。这次的派对肯定不会像上次那样。几个小时后,她邀请的人就要陆陆续续地来了,喧闹就要开始了。

她想不起派对的主意是如何钻到她脑子里来的。她上职业学校不久后,突然想到这个主意。中学棒极了,样样都和语法学校不同。如果她和海泽尔或埃塔一样去上速记课,她是不会这么开心的——她得到了特许,可以上男孩们的机械课。机械、代数和西班牙语都很美妙。英语有点难。她的英语老师是米娜小姐。大家都说米娜小姐把自己的脑袋卖给了一个著名的医生,卖了一万块,她死后他可以把它切开,看看为什么她如此聪明。写作课上,她炮制了这样的问题:“说出八个当代有名的约翰逊博士”,“引用十句《威克菲尔德牧师》里的话”。她根据花名册点名,在课堂上,她的成绩记录本一直是打开的。虽然她很聪明,却是个阴沉的老处女。西班牙语老师去欧洲旅行过。她说在法国人们会扛着面包棍回家,包都不包;他们站在路上说话时,面包棍会撞到路灯柱上。在法国根本就没有水——只有酒。

职业学校几乎是完美的。课间的时候,他们在走廊里转来转去,午餐休息时学生们在体育馆玩耍。有一件事很快令她不安了。走廊里人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每个人似乎都属于特定的小圈子。一两个星期内她在走廊和课堂认识的人,只限于和他们打打招呼——仅此而已。她不是任何小圈子里的人。语法学校时,她想和哪帮人玩,随便就可以混进去,不用多费脑筋。这里就不同了。

第一个星期她一个人在走廊里踱步,思考这件事。她想属于一个小圈子,她在这上面花的心思几乎和音乐一样多了。这两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一直犬牙交错。最后她想到了办派对。

她对邀请对象要求很严格。不能是语法学校的孩子,不能小于十二岁。她只邀请十三到十五岁之间的孩子。她邀请的朋友都是在学校走廊里可以打招呼的人——不知道名字的人,她也打听到了名字。她给有电话的人打电话,其他的人她上学时就当面邀请了。

电话里她说的是同样的话。她让巴伯尔把耳朵贴过来一起听。“这是米克·凯利,”她说。如果他们没听清这名字,她会不断地重复,直到他们明白。“星期六晚八点我要举办一个舞会,我想邀请你。我住在第四街一〇三号A公寓。”A公寓在电话里听起来挺时髦的。几乎所有被邀请的人都答应了。几个难对付的男孩想显得聪明些,反复追问她的名字。一个男孩想扮酷,说,“我不认识你”。她马上回敬了一句:“你吃屎去吧!” 除去那个聪明的家伙,有十个男孩和十个女孩,她知道他们都会来。这是一个真正的派对,它和任何她去过或听说过的派对都不一样,要好得多。

正文 第二章1(4)

米克最后审视了一遍门厅和餐厅。她在衣帽架前站住,面前是“老脏脸”的相片。这是她妈妈祖父的照片。他是美国内战时的少校,死在了战场上。不知哪个孩子在照片添上了眼镜和胡子,铅笔的印记被擦掉以后,少校的脸脏得鬼画符一样。这就是她称他为“老脏脸”的缘故。这张照片在三联框的中央,两边是他的儿子们。他们看上去像巴伯尔那么大。身着制服,脸上有惊讶的表情。他们也死在了战场上。很久以前了。

“我想把它取下来,它和派对不配。看起来太平常了。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巴伯尔说,“我们不平常吗,米克?”

“我不。”

她把相片放在了衣帽架的下面。装饰没问题。辛格先生回家后,也会感到满意的。房间显得空旷和安静。桌子收拾好了,准备摆上晚餐。晚餐过后,就是派对。她走进厨房去看看点心和饮料准备得如何。

“你觉得一切都没问题吗?”她问鲍蒂娅。

鲍蒂娅正在做饼干。点心在炉台上。有花生黄油、果冻三明治、巧克力脆饼和果汁。三明治用潮湿的洗碗布盖着。她偷偷地看了一眼,却没有尝一块。

“我都说过四十遍了,一切都没问题,”鲍蒂娅说,“我一做完家里的晚饭,就会回来系上那条白围裙,好好地招待你的客人。但我九点半前要走。今天是星期六,赫保埃、威利和我也有安排。”

“当然,”米克说,“我只要你帮我把开头安排好——你知道。”

她让步了,拿了一块三明治。她让巴伯尔和鲍蒂娅待在一起,自己走到中间的屋子。她今晚要穿的裙子正摊在床上。海泽尔和埃塔表现不错,把自己最好的衣服借给她——她们不打算参加这次派对。埃塔的是一件长长的蓝色的双绉晚礼服。加上白色的细根浅口鞋,一顶水晶石的冕状头饰。这些衣服真是美极了,很难想象她穿上它们是什么样子。

黄昏已经降临,阳光穿过窗子留下了长长的暗黄的斜影。她需要两个小时为这次派对打扮,所以最好现在就开始。她一想到要穿上这些漂亮的衣服,就坐不住了。她慢慢地走进卫生间,脱掉旧短裤和衬衫,打开水龙头。她搓洗粗糙的部位——脚后跟、膝盖,特别是胳膊肘。洗了很久很久。

她赤身裸体地冲进中间的屋子,开始穿衣服。穿上丝绸紧身内衣裤以及长丝袜。鬼使神差地穿上了埃塔的一件胸罩。她小心翼翼地穿上裙子,把脚放进高跟鞋里。这是她第一次穿晚礼服。她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她太高了,礼服的下摆在脚踝三四英寸以上——鞋也太小了,挤脚得很。她在镜子前站了很久,最后的感觉是她看上去要不像小丑,要不就是个大美人。只有这两种可能。

她换了六种发式。额头前一缕翘起的头发是个小麻烦,她打湿刘海,弄了三个狭长的小卷。最后她戴上水晶石冕,涂了厚厚的口红和胭脂。打扮完了以后,她像电影明星一样抬起下巴,眼睛似开非开。她把脸慢慢地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她看起来美极了——就是美。

她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她是完全不同于米克·凯利的另一个人。离派对还有两个小时,她羞于让家人看到自己这么早就打扮成这样。她又走到卫生间,把门锁上。她不能坐下,会把裙子搞乱,她就站在卫生间的中央。四面封闭的墙好像把所有的兴奋都压缩在里面。她感到自己和过去的那个米克·凯利太不一样了,她知道它将比她生命中的一切都更美好——这个派对。

“哇塞!果汁!”

“裙子棒极了——”

“嗨!你算出了那道三角题——”

“借光!别挡我的路!”

人群涌进屋子,大门时刻发出砰砰的声响。尖利和柔和的声音混在一起,最后房间里只有喧闹的声音了。女孩们穿着漂亮的长礼服,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男孩们穿着干净的帆布裤或军训服,或者崭新的深色秋季西装,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乱作一团,米克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她站在衣帽架旁,环视整个派对。

正文 第二章1(5)

“每个人拿着请柬,去预约吧。”

一开始,屋子太吵了,什么也听不清。男孩们密密麻麻地围着果汁钵,桌子和藤蔓几乎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她爸爸的脸越过男孩们的脑袋,他笑着把果汁装到小纸杯里。她身旁的衣帽架座架上放着糖果罐和两块手帕。几个女孩以为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打开她们带来的礼物,表示感谢,却没告诉她们还有八个月她才满十四岁呢。每个人都光鲜整洁,和她打扮得差不多。他们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男孩子头发上抹了发胶,湿漉漉的,油亮油亮。身着五颜六色长裙的姑娘们站在一起,像一大簇耀眼的花朵。派对的开头棒极了。没问题。

“我有部分苏格兰爱尔兰和法国血统,还有——”

“我有德国血统——”

她去餐厅前又高声叫大家拿好请柬。很快他们开始在门厅里集合,每个人都拿着请柬,靠着墙三三两两一伙地排队。现在派对真正开始了。

突然间,很古怪的事来了——这种安静。男孩站在屋子的一边,女孩在他们的对面。不知是什么原因,大家都同时停止了说话。男孩举着请柬,看着女孩,房间十分安静。按理说,男孩们应该向女孩们预约跳舞,可没有人开口。可怕的寂静越来越令人窒息,她去的派对太少了,不知道怎么办。接着,男孩子互相用拳头打对方,聊起天来。女孩子咯咯地笑——即使她们根本没看男孩,你也能知道她们一心只想着自己会不会受欢迎。可怕的寂静消失了,但是一种极度的紧张不安在屋子里徘徊。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孩走向叫多萝瑞斯·布朗的女孩。他约完她以后,其他的男孩都开始向她献殷勤。她的请柬都约满了,男孩们才转向了另一个叫玛丽的女孩。过后,一切又都停顿下来。另外还有一两个女孩被几个男孩约了——因为她是派对的主人,有三个男孩邀请她。就这些了。

人们在餐厅和门厅里无所事事。男孩们大多数聚集在果汁钵周围,竞相表现自己。女孩子也扎着堆,拼命地笑,装作很开心的样子。男孩在琢磨女孩,女孩也在琢磨男孩。但这一切让房间充满了奇怪的气氛。

就是在此时,她注意到哈里·米诺维兹。他就住在隔壁,他们算是青梅竹马。尽管他比她大两岁,她长得可比他快多了。夏天他们经常在街边的草地上摔跤、打斗。哈里是犹太人,但看上去不太像。他的头发是浅褐色的直发。今晚他穿得很整洁,进门时,把一顶成年人带羽毛的巴拿马帽挂在了衣帽架上。

并不是因为他的衣服,她才注意到他。他的脸变了模样,因为他今天没有戴以前常戴的牛角框眼镜。一粒红红的下垂的麦粒肿从一只眼睛冒出来,为了看清东西,他不得不把脑袋侧向一边,像鸟一样。细长的手指不停地蹭那颗麦粒肿,好像很痛的样子。他想喝果汁,愣愣地将纸杯伸到她爸爸的眼前。她看得出他急需他的眼镜。他很紧张,不停地撞到人。除了她,他没有邀请别的女孩——因为这是她的派对。

所有的果汁都喝光了。她的爸爸怕她尴尬,和她的妈妈一起去厨房做柠檬汁。有些人在前廊和人行道上。她很高兴能够出去呼吸夜晚的冷空气。走出炎热明亮的房子,她在黑暗深处闻到了即将到来的秋天的气息。

然后,她目睹了意想不到的事。人行道边和黑漆漆的路上有一群住在附近的孩子。彼得、萨克·威尔斯、贝贝、斯伯尔瑞布斯——整整一群,从比巴伯尔还小的孩子,到十二岁多的孩子。有些孩子她根本不认识,他们嗅到了派对的气味,跑来瞧瞧。也有一些和她差不多大的,甚至还要大一点的,她没有邀请他们,因为他们曾经对她干过坏事,或者她对他们干过坏事。他们都很脏,穿着普通的短裤、邋遢的灯笼裤或者旧的家常服。他们只是在暗处晃悠,看看这个派对。看见这些孩子们时,她内心有两种情感——悲伤和警惕。

“我约了你。”哈里·米诺维兹假装正在读他的请柬,但她看到卡片上什么也没写。她的爸爸来到前廊,吹着哨子,第一支舞开始了。

正文 第二章1(6)

“好吧,”她说,“我们开始吧。”

他们沿着街区散步。身着长裙,她感觉自己非常时髦。“看看那边,看看米克·凯利!”黑暗中一个孩子在喊。“看看她!”她接着走,像没听见一样,但她知道是斯伯尔瑞布斯,很快她会教训他的。她和哈里沿着黑暗的人行道走得很快,他们走到街道的尽头,拐到另一条街上。

“今年你多大了,米克——十三?”

“快十四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也一直在困扰着她。五英尺六英寸高,一百零三磅,她才十三岁。派对的孩子在她身边像发育不良的小锉子,除了哈里。哈里只比她矮几英寸。没有一个男孩想和比自己高那么多的女孩跳舞。也许抽烟能阻止她再长高。

“我去年一年就长了三点二五英寸。”她说。

“我有一次在市场上见过一个女人,有八点五英尺高呢。当然你不会长那么高吧。”

哈里在一株幽暗的桃金娘树丛前停下。周围没有人。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开始摆弄它。她凑过去看——是他的眼镜,他正用手帕擦。

“对不起。”他说。他戴上眼镜,她可以听见他深深的呼吸声。

“你应该一直戴着眼镜。”

“嗯。”

“你为什么不戴它?”

夜晚非常安静和黑暗。过马路时,哈里抓住了她的胳膊肘。

“派对上有一个年轻的女士,她觉得男人戴眼镜女里女气的。这个人——好吧,也许我是——”

他没说完。突然他绷紧身子,向前跑了几步,跳起来够头上四英尺高的树叶。她能看见黑暗中高高的叶子。他弹跳力相当好,一下子就够到它了。他把叶子放进嘴里,在黑暗中和假想敌拳击了几个回合。她撵上他。

和往常一样,一首歌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了。她对自己哼唱。

“你在唱什么?”

“是一个叫莫扎特的家伙。”

哈里自我感觉很好。他走着横跨步,像一个快步出击的拳击手。“听起来像是德国人的名字。”

“我估计是。”

“法西斯?”

“什么?”

“我是说那个莫扎特是法西斯或者纳粹?”

米克想了想。“不是。他们是最近的事,这家伙死了。”

“那就好。”他又开始在黑暗中打起拳击,他希望她能问他为什么。

“我说那就好。”他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因为我恨法西斯。如果我在路上遇到一个,我会杀了他。”

她看着哈里。街灯下的树叶在他脸上映出恍惚而斑驳的影子。他很兴奋。

“为什么?”她问。

“天!你从不读报纸?你看,是这样的——”

他们又回到了这条街。家里一片喧哗。人们在人行道上叫着,跑着。她的胃感到强烈的恶心。

“没时间和你解释了,除非我们绕着街区再走一圈。我可不介意告诉你我为什么恨法西斯。我很愿意说。”

这很可能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把这些想法详细地说给别人。但她没时间去听。她忙于观察房子前的场景。“好吧,以后再聊。”和他的约会已经结束了,她可以四处看看,思考一下她眼前的混乱。

她不在时,发生了什么?她离开时,人们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在四周,这是一个真正的派对。现在——仅仅五分钟后——这个地方就像一所疯人院。她不在时,那些躲在暗处的小孩冲进了派对。他们敢!那个老彼得·威尔斯砰地把门带上,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杯果汁。他们吼叫,奔跑,和被邀请的人混在一起——就穿着旧的邋遢灯笼裤和家常服。

贝贝·威尔森在前廊乱跑——她还不到四岁。每个人都能看出她应该待在家里睡觉,像巴伯尔一样。她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把果汁高高地举在头顶。她压根没理由来这儿。布瑞农先生是她的姨父,她随时都可以在那儿得到免费的糖果和饮料。她一走到人行道上,米克就揪住了她的胳膊。“你马上回家,贝贝·威尔森。现在就回家。”米克看看四周,想知道她还能做些什么,把事情摆平。她走向萨克·威尔斯。他站在人行道昏暗的另一头,手上拿着纸杯,用恍惚的目光看着大家。萨克七岁,穿着短裤。上身和脚是光着的。他没引起任何麻烦,可她看到发生的一切,气得发疯。

正文 第二章1(7)

她拽住萨克的肩膀,开始摇他。起初他把下巴咬得很紧,过了一分钟他的牙齿发出咯咯声。“你给我回家,萨克·威尔斯。别在这儿晃了,这里不欢迎你。”她松了手,萨克夹着尾巴一样,沿着街道慢慢地走掉了。但是他没有回家。他走到拐角处,她看见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偷看派对,他以为她看不见他。

片刻间,她松了一口气,总算处理掉了萨克这家伙。但她马上有了更烦心的忧虑,她开始叫他回来。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的是那些大孩子们。他们真是没有教养的野孩子,简直是她见过的最不要脸的家伙。喝光了所有的饮料,把一个真正的派对弄得狼狈不堪。他们把大门乒乒乓乓开来关去,大声喊叫,互相撞对方。她走向彼得·威尔斯,因为他是最恶劣的孩子。他戴着橄榄球帽,向别人撞去。彼得已经十四岁了,却还留在七年级。她走向他,可他太大了,没法像摇晃萨克那样摇晃他。她命令他回家,他快速地颤动全身,向她俯冲。

“我在六个州待过。佛罗里达,阿拉巴马——”

“用银色的布做的,配有饰带——”

派对一塌糊涂。所有的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职业学校的朋友和邻居家的小孩都混在一起了。男孩和女孩泾渭分明地站着——没有人跳舞。柠檬汁也快喝完了。在果汁钵的底部,只剩下一小汪汁水,上面飘浮着几片柠檬皮。她的爸爸对孩子们总是太好了。哪个孩子把纸杯递给他,他都会帮他倒上一杯。她走进餐厅时,鲍蒂娅正在给大家分三明治。五分钟后,三明治就都分光了。她只分到一块果冻三明治——粉红色的汁从面包片里渗出来。

鲍蒂娅待在餐厅里,观察派对。“这儿好热闹啊,我可不走,”她说,“我已经捎话给赫保埃和威利了,让他们自己打发星期六晚上。每个人都这么兴奋,我要待到派对结束。”

兴奋——就是这个词。她能够在房间、前廊和人行道上充分感受到这个词。她自己也感到兴奋。衣帽架的镜子映出她漂亮的裙子、漂亮的脸、漂亮的腮红,头上的水晶石冕,但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而兴奋。也许是因为屋里的装饰,所有这些职业学校的人,加上挤在一起的小孩们。

“看她跑!”

“唉哟!打住——”

“规矩点!”

一群女孩在大街上奔跑,拽着裙摆,头发在身后飘扬。有些男孩砍下了一株西班牙刺刀树的长茎,作为手上的武器,追逐前面的女孩。职业学校的新生隆重的行头,完全是为了一个真正的舞会,而他们的举止还是孩子。一半是游戏,一半却完全不是。一个男孩手握长矛靠近了她,她也开始奔跑了。

派对的念头算是彻底结束了。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打闹,却是她有过的最疯狂的夜晚。是这些小孩造成的。他们就像一场传染病。他们混进派对,所有的人都忘了中学,忘了自己快是成人了。就像下午洗澡前的感觉,你跑到后院打个滚弄一身泥,就是为了进浴缸前,感觉一下那种爽劲儿。每个人在星期六晚上,都像野孩子一样玩闹——她觉得自己是中间最野的一个。

她嚎叫,推搡,总是第一个尝试新的把戏。她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跑得那么快,根本注意不到别人在干什么。她的呼吸简直不够用了,她想玩那么多疯狂的把戏。

“街边有个沟!沟!沟!”

她第一个冲向它。沿着一个街区,他们在街下铺了新的管道,挖了一条很深的沟。沟边的照明火在黑暗中火红耀眼。她迫不及待地要爬下去。她一直跑到晃动的火焰边,然后跳了下去。

如果穿上网球鞋,她着陆时会轻得像猫——她脚上的高跟鞋滑了一下,肚子撞到了管道。呼吸停止了。她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

派对——她回忆了很久,她是如何想象它的,她是如何想象职业学校的新朋友的,以及她每天都梦想加入的小圈子。重新回到学校走廊时,她的感觉将会不一样了,她知道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和其他小孩子一样。还成,这个被糟蹋了的派对。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

正文 第二章1(8)

米克从沟里爬了出来。一些孩子围着小小的照明火罐。火光发出红色的火焰,摇曳出长而恍惚的影子。一个男孩跑回家,戴上了支持黑奴制的北方佬的面具,这是提前为万圣节买的。关于这个派对,什么都没变,变的是她。

她慢慢走回家。经过孩子们时,她没说话,也没看他们。门厅里的装饰物被扯了下来,人们都出去了,屋子显得很空旷。她进了卫生间,脱掉蓝色的晚礼服。边上被撕破了,她把衣服折起来,这样破的地方就看不见了。水晶石冕不知丢在了哪里。旧的短裤和衬衫躺在原来的地上。她穿上。经过这次派对,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穿短裤了。今晚过后,不能了。不能了。

米克站在门外的前廊上。卸妆后的脸是苍白的。双手在嘴边环成喇叭,深呼吸。“都回家吧!关门啦!派对结束了!”

安静、隐秘的夜晚,她又一次独自一人。不算太晚——路边的窗子透出黄色的光晕。她走得很慢,手插在口袋里,歪着脑袋。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房子越来越稀疏了,院子里有大树和黑色的灌木丛。她望望四周,知道她来到了夏天来过许多次的房子旁。脚不知不觉地把她带到这里。她站在房子前等了等,直到确认没人能看见她。她穿过边上的小院。

收音机像往常一样开着。她在窗下站了片刻,观察屋里的人。秃头男人和灰发女士坐在桌边打牌。米克坐到了地上。这是一个隐蔽的好地方,四周都是厚厚的雪松,她藏在里面,谁也看不见她。今晚收音机的节目不太好——有人在唱流行歌曲,都以同样的方式结尾。她觉得空虚。把手伸进口袋,手指摸索着。有葡萄干、干果、一串珠子——一根香烟和火柴。她点着了烟,抱膝坐着。她像是空虚到了极点,身体里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

一个曲子接一个曲子,全是垃圾。她漫不经心地听着。抽烟,抓了一把草叶。过了一会儿,新的播音员开始说话。他提到了贝多芬。她在图书馆里读到过这个音乐家——他的名字听起来有一个a字,拼写时则是两个e。他是一个德国的家伙,和莫扎特一样。他活着的时候,用外语说话,住在外国——她也想这样。播音员说马上要播放他的第三交响曲。她有些心不在焉,她想再走一走,对收音机节目没什么兴趣了。这时音乐开始了。米克扬起脑袋,一下子无法呼吸。

怎么回事?片刻间,音乐的开头像天平一样,从一头摇晃到另一头。像散步,或者行军。像上帝在夜里神气活现地走路。她身外的一切都冻结了,只有音乐的开头在她的心脏里沸腾。她甚至听不见后面的音乐,但她坐在那里,握紧了拳头,等待,浑身僵住了。过了一会儿,音乐又来了,更重,更响。它和上帝毫无关系。是她,米克·凯利,在白天行走,夜晚独自一人行走。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在黑夜中,充满计划,充满感情。这音乐就是她——真正的完全的她。

她无法听清音乐的全部。这音乐在她身体里沸腾。哪部分?牢牢地记住精彩的部分,一遍遍回味,这样她就不会忘记——或者她应该放松,听每一部分,不要去想,也不要努力记住?天呐!整个世界就是这首曲子,她却不能听个够。最终,音乐开头的部分又回来了,每个音符都有不同的乐器交织在一起,如同攥得紧紧的重拳击在她的心口。第一乐章结束了。

曲子既不长也不短。再说,它和时间无关。她紧紧地抱住大腿,使劲地咬自己咸湿的膝盖。她可能只听了五分钟,也可能听了半个夜晚。第二乐章是黑色的——慢的进行曲。不是悲伤的,但整个世界都死了,都黑了,没必要去回想这个世界死前是什么样。一种号角式的乐器奏出了悲伤清越的旋律。随后音乐愤怒地扬起,下面潜伏着激动的情绪。最后,黑色的进行曲又来了。

也许交响乐的最后乐章是她最喜欢的——快乐的,像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在奔跑,在艰难而又自由地雀跃。像这样美妙的音乐简直是世上最令人伤心的事。整个世界就是这曲交响乐,她简直听不过来了。

正文 第二章1(9)

结束了。她抱着膝盖,僵硬地坐着。另一个节目开始了,她用手指堵住耳朵。刚才的音乐只给她留下了伤害和空虚。她完全想不起这首交响乐了,甚至连最后几个音符也忘了。她努力去回想,没有声音回到她的耳边。现在全都结束了,只剩下一颗心,像兔子一样跳,还有这可怕的伤害。

收音机和屋里的灯光都掐断了。夜晚如此之黑。米克突然用拳头猛击大腿。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击打同一块肌肉,眼泪流到了脸上。但她的感觉麻木了。树丛下的石子很尖利。她抓起一把石子,在腿上同一块地方来回地蹭,直到手磨出了血。她轰然躺倒在地上,抬头看天。腿上巨大的疼痛令她好受些了。她软弱无力地躺在湿湿的草地上,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终于慢下来,自如了。

为什么宇宙探索者不能看看天空就知道世界是圆的?天空是弯曲的,好似巨大的玻璃球的内侧,深蓝色的天空点缀着明亮的星星。夜晚是安静的,空气中有温暖的雪松的气味。她完全不想音乐的时候,音乐却回来了。脑子里响起了第一乐章,和她刚刚在收音机里听到的一模一样。她静静而缓慢地听着,像解几何题一样思考音符,好让自己记住。她能清楚地看见声音的形状,她不会忘记它们了。

现在她感觉好多了。她大声地自言自语道:“主啊赦免我,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为什么她会想到这句话?最近的几年中,每个人都明白根本没有真正的上帝。当她想到以前她想象中的上帝的模样时,她却只能看见辛格先生——他的身上披着长长的白单子。上帝是沉默的——也许正是因为这点她才想到了上帝。她又说了一遍,就像对着辛格先生说道:“主啊赦免我,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曲子的这个部分美妙而清晰。她随时都可以把它唱出来。也许以后的某个早晨,她醒来时,更多的旋律会回到她耳边。如果她有机会再听一遍这首交响乐,她会记住更多的乐章。如果她能再听上四遍,只要四遍,她全都能记住了。也许。

她又听了一遍开头的部分。音符越来越缓慢和轻柔,她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下沉,沉入黑暗的地下。

米克惊醒了。空气变得寒冷,她快要醒来时梦见老埃塔·凯利把她身上所有的被单都拿走了。“给我毯子——”她挣扎着想说,然后睁开了眼睛。天空很黑,所有的星星都不见了。草地是潮湿的。她连忙爬起来,爸爸要担心了。她又想起了那首曲子。她不知道现在是午夜还是凌晨三点,她急忙赶回家。空气中是秋天的味道了。音乐在脑子里很快很响地放着,在通往自己家的人行道上,她越跑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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