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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


红尘

心怀千古凌云志

仗剑万里赴红尘

善恶是非岂人论

浮生一梦犹似真

一 狼狗

夜色苍茫,寒风凛凛如刀。

万木萧瑟,虫语声声凄凉。

天与地之间,一座古城默然矗立,庇护苍生,千载无言。

寂静的黑夜里,一阵阵孩童笑骂暄闹声隐隐传来,清而脆亮——

一只寒鸦茫然睁眼,转颈左右望了望,抖抖羽毛,又阖目睡了过去。

城东,枯草,一座小庙。

这庙也是破败得狠了,门板残缺,墙石参差,阶上茅草从生。房顶更是破了几个大洞,泻下一地清冷月辉。地上一堆干枝噼噼叭叭燃得正欢,熊熊火光照映之下,几十小童面色激动,连连挥舞着手臂呼喝乱叫,声势颇为浩大,场面煞是惊人!

“黑熊怪!黑熊怪!”

“咬死它!咬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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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不好!快退灰毛儿!”

“抓它眼!灰毛儿!抓它眼!”

左右对恃,壁垒分明,两伙儿小童人人满面通红,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火堆旁一大一小两犬翻翻滚滚奋力厮杀,狂咬乱吠。大犬一身黑毛儿,肥胖狰狞神情傲慢:犬如其名,黑熊怪。小犬矮小瘦弱,却也奋力死斗全不畏惧:毛儿灰,灰毛儿。

两犬斗了几合,黑熊怪身大力足,自是大占上风;灰毛儿身上见血,只仗着身子灵活连连闪躲跳跃,颓势已现。转眼一个追咬,一个四下奔逃,形势完全一边倒。又是几口落空,黑熊怪已是大不耐烦了,放缓脚步犬齿突现,呜呜低吼着缓缓迫近!人多庙小,又过一时,灰毛儿终给它逼到墙角,一时退无可退,眼瞅着那一张血盆大口并了沉重身躯泰山压顶一般扑上——

“扑”一声响,黑熊怪右爪挥出,正中灰毛儿脊背!

嗷嗷凄叫声随之而起,灰毛儿飞出丈半,重重跌落在地。果然黑熊怪,训liàn

有素的,这一爪纵不及熊掌之力也有三分神韵,灰毛儿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是挂了。黑熊怪摇头摆尾汪汪狂叫,神态得yì

非凡。胜负刹那已分,众小童各自一呆。旋即一伙儿嘎嘎怪叫手舞足蹈,一方却是垂头丧气面色灰败,更有一童哇哇大哭起来:“老大!老大!老大死了呜呜——”

两伙儿小童大的不过十四五,小的只有八九岁,聚在南首的人数居多,且衣衫远比对方齐整干净。一胖大少年越众而出,鼻孔向天连连冷笑:“臭要饭的,老子早叫你们滚蛋,怎样?这下服了罢?哈哈!这就给老子滚罢!”北边一众小童身上破烂肮脏面黄肌瘦,正是一群小叫花,个个儿哭丧着脸,垂头丧气。一个年纪大些的扭头道:“小六子,不哭,别让这帮孙子看笑话!”

那小六子那就十来岁,瘦的象个猴儿一般,抹了把鼻涕眼泪猛地跳将起来,指点骂道:“胖头鱼!你才滚!你连滚带爬,你是四脚王八!”胖头鱼头大肚圆,双目鼓鼓,看来这外号儿倒也不是白叫的:“少废话!愿赌服输,咱可说好了——”蓦地圆眼怒睁,大吼一声:“谁要反悔,谁是王八!”

“谁要反悔,谁是王八!”

“谁要反悔,谁是王八!”

众小弟齐声狂叫,自是声势浩大。小丐们唉声叹气,一时无话可说。小六子兀自愤愤不平:“胖头鱼,你们黑狗帮在城内有吃有住,又来抢俺这破庙干啥?呸!疯狗乱咬人!”胖头鱼怒道:“老子是黑虎帮,我呸!再胡说八道,小心老子打折你狗腿!”恨恨骂了两句,转眼又得yì

起来,俨然道:“胖爷吃肉喝酒住大房,却了少个香堂,哼哼!这庙早有用处,便当作咱的——”

“议事堂!”

“议事堂!”

一众小弟又随声大吼,又跳又叫。小叫花们输了也是不甘心,只呸呸乱吐唾沫,转眼场中乱成一团。胖头鱼大是不耐,嚷道:“少废话!都滚一边儿去!方老大,你怎么说?”众小童闻言俱是一静,目光齐齐向破庙一角望去——

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小叫花们也有老大哥,方老大。

墙角,一堆枯枝破衣脏棉絮里头,是有一团神mì

事物。

“老大!老大!”呼喝声中,方老大现身。

火光难及,看不清样貌,只听得口中咂咂有声,方老大似是吮着什么。方老大就是这样的半死不活,从来都是目中无人,不知死活!胖头鱼霎时心头火起,跳脚儿骂道:“方小狗!你死了么!”方老大自是没死,方老大沉着冷静,极有大将之风:“呃——”方老大打一饱嗝儿,将手往身上胡乱抹了两把,缓缓立起身。

火光掩映,炭黑处处,方老大神情懒散,油腻腻的嘴角儿,斜叨了根吃净的鸡腿骨:“胖头鱼,鱼胖头,鱼头变猪头,猪头,呃,猪头就是猪头!”“猪头!猪头!”众小丐齐齐大叫,又笑又跳:“方老大!方老大!”方老大叹一口气,似乎又不高兴了:“我说你们几个,不要连着叫好不好,还有小六子,那会说谁死了来着?”

“方小狗,你少废话!”胖头指着灰毛儿,叫道:“自己看看清楚,别不认账!”

方老大摇了摇头,话也懒得讲了,一般指了指,打个哈欠又躺了回去。是不必说,胖头鱼那是有眼无珠,惊叫声中小犬灰毛儿颤颤巍巍,已是奋力立了起来!胖头又惊又怒,大声呼喝:“活了!活了!黑熊怪,上!咬死它!”黑熊怪一般又惊又怒,对着死而复生的对手嗷嗷狂叫几声,听他号令又呜呜低吼着缓缓迫近,吡牙作势……

灰毛儿视若无睹,抖抖皮毛立定身形,蓦地仰天长呜:“嗷—嗷—欧——”

其声凄厉悠长,其势绵绵不绝。

黑熊怪大吃一惊,猛退几步!灰毛止住嚎叫,缓缓弓起脊背,三角眼凶恶竖起,唇吻上呲,利齿上露出血红牙龈!黑熊怪似是十分惊恐,又退几步,双腿战栗不止。灰毛儿沉沉低呜一声,弓身收腹足钉立,冷冷直视,瘦小身板儿此时竟大有威势!黑熊怪缩着脖颈,偌大身子连连后退,似是胆子也给吓破了!

胖头鱼大怒,连连跳脚大叫:“咬它!咬——”

不料话一出口,黑熊怪身子猛一个激灵,哀哀惨嚎声中,一返身夹着尾巴箭般蹿出庙门!胜负转眼逆转,众童面面相觑,一个个儿的都傻眼了。灰毛却也不追,昂首四顾,意态不屑。小六子率先回过神来,拍着巴掌大声欢呼:“吓跑了!吓尿了!老大老大——”众小丐喜上眉梢,纷纷欢蹦乱跳,鬼叫连连。

风水轮流转,这一边是垂头丧气,有几个犹自呆呆发愣。胖头鱼同样一脸茫然,喃喃道:“这,这,这是狗么?不对,不对,狗不是这样叫的啊!”猛然魂灵归窍,已是暴跳如雷:“方老大,你使诈!你这不是狗!狗不是这样叫的!”方老大两手放在脑后,半躺半坐:“灰毛儿,过来,你告sù

胖头,你是不是一条狗。”

“嗷嗷!”

“不对!”胖头认真道:“狗,是这样叫的——汪!汪汪!这样!”

“嗷嗷!”

“不对!汪,汪汪!”

“嗷!嗷嗷嗷嗷!”

“汪汪!汪汪汪!注注注咳咳!”

庙里一时死寂,众童屏住呼吸,人人心惊肉跳——

胖头愣住,随即额上汗出,一张圆脸慢慢由红转紫:“方小狗,这可是你自找的。”说罢深吸一口长气,慢慢撸起袖子。小方子嘿嘿笑道:“胖头胖头,一条好狗!”胖头怒不可遏,扬起拳头狂叫着猛扑过去:“大力神拳!死罢!”刹那间神拳击至,猛见对方不闪不避,鼻尖儿前忽地送来一物:“接着!”

胖头猛吃一惊,忙收势凝神,错目观望——

胖骨一块儿,不大不小。

“本来这是灰毛儿的晚饭,看你挺可怜,便给了你罢!”胖头鱼呆呆看着眼前早已啃得雪白的骨头,脑里一阵晕眩,神智渐失:“你,你,你死定了!”方老大皱起眉头:“不识好歹!你不吃,那好,灰毛儿——”小犬颠颠跑过来,连连摆尾讨好儿:“嗷嗷,嗷呜!”

“这人要死了,不必和他废话!”胖头鱼暗道一句,握紧拳头暗暗蓄力,准bèi

一击致命。方老大看他一眼,扬起骨头叫道:“灰毛儿,他也想要这个,你哥儿俩自个儿看着办罢。”灰毛自不相让,眼见骨头丢在半空,嗖地跃起就是一口!

没叨住。

胖头手里呆呆拿着一物,已忘了是如何接下来的。既失了晚饭,又丢了面子,灰毛儿很生气!吃了一身肉,还要抢骨头?不想这胖子手脚儿还挺麻利,大意了!灰毛儿怒目而视,耸肩连连低呜,试图故技重施,纯以气势压倒对手!胖头回过神儿来,慌忙扔掉骨头:“一边儿去!当我和你抢么?”灰毛儿欢叫一声,叨了骨头跑到方老大身边,连连摇头摆尾,神情得yì



方老大摸摸它的小脑袋,爱怜道:“归你了,吃罢。”

“少废话,你这不是狗!这一场不算!”胖头鱼满脸通红,激动大叫。小方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笑道:“叫的不对便不是狗拉?你叫的倒挺对,你是狗么?你说灰毛不是狗,那是啥子?”胖头鱼冷笑道:“哼!这畜生疯起来和你个臭花子一个模样,莫非是你儿子?哈哈!哈哈!”

方老大摇了摇头,拍拍灰毛儿,指道:“灰毛儿,等会儿再吃,天黑拉,送你胖哥回家罢。”听得主人招呼,灰毛儿丢下骨头,歪着头瞅了过去。胖头见状气急败坏,握了拳头正待杀过去,忽见那小犬三角眼绿光隐现,一张尖脸一双小耳看上去竟是格外狰狞!一股凉意直直窜上后心,浑身寒毛霎时竖起!胖头猛然想起一物,不由猛退几步,连连惊叫道:“啊哟!这,这是,是狼!”

“狼!”

“狼!”

“狼啊!”

众童惊声尖叫,乱作一团。

方老大哈哈大笑,手一指:“去!”

胖头鱼本就惊骇万分,转眼又见他向自家指来,再看那物赫然将背一弓,呼地扑将过来!胖头鱼登时魂飞天外,大叫一声转头便逃:“爹!爹!我地娘啊——”眼见他飞快逃出庙门,一干小弟又急又怕,个个哭爹喊娘,连滚带爬飞跑出去:“胖头哥!胖头哥!等等我啊——”

清静了。

火舌卷过干枝,噼叭作响。

小方子打了个哈欠,又躺了回去。

方老大名作小方子,姓方,名小方子,就是这样。

没一会儿,小丐们壮起胆子,从墙角慢慢围了过来——

“老大,咱家灰毛儿是狼啊?吓死人了!”

“老大,你早就知dào

拉?是不是?”

“老大老大,你快说说!”

小方子坐起来,笑道:“知dào

知dào

,知dào

个屁!”说着从身下又摸出一根鸡腿骨,张手丢出:“我也拿不准,别怕,灰毛不咬人的!”灰毛一跃而起一口叼住鸡骨,摇了摇尾巴,趴在地上便啃,模样甚是乖巧:“嗷嗷,嗷呜!”

“灰毛真历害!怪不得老大要和死胖头赌!嘻嘻!”

“老大哪回输过?老大是诸葛亮!”

“老大英明!老大神武!”

“少怕马屁!”小方子笑骂一句,手抚灰毛儿头皮:“当狗养惯了,不逼急了,这狠性子还真个发作不出,哎!”众小丐齐齐点头,小六子尖声道:“老大,你不早讲,方才灰毛儿险些叫黑熊怪咬坏拉!”小方子似是有些倦了,长长打了个哈欠,挥挥手道:“不早了,睡觉睡觉,都去睡觉罢。”众小丐意犹未尽:“老大——老大——”

老大就是老大,从来不说二话。

见他横竖装死,小叫花们也是无法,便就三三两两走开,各寻角落躺倒睡下。

夜色深沉,寒意渐浓。

小方子摸出一块儿破布胡乱盖在身上,目光穿过庙顶破洞,望向沉沉夜空。天上繁星点点,闪闪映入眼帘,几缕光影摇曳,投于斑驳四壁。昏暗中小方子瞪着两只大眼,并无半分睡意:“好在是赢了,自个儿悬着的心总算放回肚里!哎,还不是给人家咬得血都出来了!看来它不吃点儿亏,还真长不了本事!”

自是心有余悸,小方子伸出手,抚摸着灰毛儿软软皮毛,很是心疼。灰毛儿静静伏在一旁,喉里沉沉低呜一声,似是回应。怪了怪了,大的咬不过小的,强的斗不过弱的,岂不怪事?狼又怎样?狗又怎样?听卖木柴的老张头儿说,狼和狗本是一家,狗是狼变的!可瞧着模样儿也差不多,却不知是哪里变了?莫非狼变了狗,胆子就小了?不对,想想那大黑狗平常历害着了,咬人可凶了,这又怎么说?

狼,狗,狗,狼,小方子越琢磨越糊涂,冥思苦想间浑不知上下眼皮已悄悄打架,迷迷糊糊间也不知何时进入梦乡。连番思之不解,答案早在心中。形似神亦似,焉何分狼犬?无它,止一心耳。狼是狼心,狗是狗心,心高小敌大,心大弱胜强。便当狗养,狼就是狼,便凶似狼,狗还是狗——

平日里历害不算甚,只是没遇上更狠的罢了。

大上一点不过犬,狠多一点才是狼。

二 凶汉

天方破晓,红日欲出。

悠远的晨钟,将古城唤醒。

街巷中小贩吆喝声四起,开始了一天的生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贫苦人家,偷半天懒便少了一天的进项,如何能填饱全家老小的肚皮?生计生计,当真不易,小贩们顶着寒风,肩挑背扛手推小车儿,陆陆续续向城东行去。

城东早市。

只在眨眼之间,街上便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街边一应粮店油店小吃店、书店布店杂品店纷纷开张;路旁更是五花八门:卖青菜的、割猪羊肉的、贩盐的、宰鱼的,又有卖香的、磨刀的、煮粥的、磨剪刀的,三百六十行,各显神通。人生最要紧之事,便是吃饭睡觉两件,这天下第一要紧事呢,不过混口饭吃。可吃饱了还要盖房子成家,娶媳妇暖床,生孩子传宗接代,又似件件不能少呢!

挣罢!拼罢!

时是隆景十三年间,天灾不少,旱啊涝的,好在世道还算太平。只要兵祸不起〖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日子便能安稳过下去。说不得,十年前那场大战,江州城千疮百孔血流成河,实在是大伤了元气!十年了啊十年了,说不得啊说不得,是屠城啊是屠城,屠城!

天道轮回,万物生灭,烈火焚过,野草又生。

“二歪、小六子,你俩守南头儿!”

“秃子、老八,你俩去北头儿!”

“剩下的,都去拉皮條!”

循声望去,众人纷纷闪避处,一众肮脏小丐涌到街头。中间一人大声发号施令,正是那叫花头儿小方子。众小丐每日里便是做这套功课,熟门熟路,眨眼间分散开来,各自忙活去了。小方子自顾乱逛,与众小贩大声招呼,大叔大娘二哥三嫂的乱叫。路边一人正挑捡挑鲜鱼,抬头惊讶问道:“什么?拉皮,呃,小孩儿也能干这么?”旁边一人迟疑道:“这,说不好!许是哪个窑子生意不好,哎!这时辰也不对啊!”

怨不得二人大惊小怪,这“拉皮條”乃是方老大一伙儿用的行话,说白了就是挑着衣裳光鲜的,随着人家屁股后面讨要的招术。话说,方老大每过城中大小青楼,总见一浓汝胖妇,或一猥琐瘦子在门口与人拉拉扯扯,时而眉开眼笑,时而神mì

低语。被拉的汉子害羞脸红也好,矜持推却也罢,往往便进门去狂使银子去了,十有九中!方老大是惊讶万分以为神奇,打听半天,才知这叫作——

拉皮條。

其后想到自家有一门技术十分神似,便自行用上了。

岂不知于客人而言,此拉非彼拉,叫人家拉上那是心头火热,欲拒还迎,让自家找上只会恼火厌烦,避之不及!

这条街是一众小丐讨生活的地盘儿,世道虽是艰辛,方老大带着一帮小叫花白日行乞,傍晚去城外荒野打鸟撵兔,摸鱼捉蛙,夜宿破庙,日子也是一天天地过来了。日已三竿,闹市行人渐渐稀少,一些小贩也拾掇收摊了。南头儿小六子几人趴伏地上,面前放个破碗,哆嗦身子着作可怜状。街道上几小丐犹自东奔西窜,拉人衣角,苦苦纠缠不休。小方子正给卖萝卜的王老爹收摊子,忽见人丛中一阵乱,大大小小一伙人挤了过来——

“四哥,就是这小子!昨天放狗咬我!哼哼,还好我跑的快!”带头儿的小胖子冷笑指来,正是昨夜庙里那胖头鱼。后面一瘦高青年拨开众童,晃晃悠悠踱了过来。此人面皮发白,一脸麻子,外号儿麻四。麻四伸长脖子,将一张麻脸凑近了,左瞧右瞧:“啧啧,我道是哪路神仙!哈哈小野种,平日里四爷揍的你还不够么?又惹俺家胖头?哼哼!”

麻四其人,大有来头儿,单枪匹马创立黑虎帮,更广收小弟,成日领着一众小混混在清州城里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小方子平日没少受他欺负,自知惹他不起:“四哥,这回是胖头硬要和我斗狗的!我也没叫狗咬哎呀呀!”话音未落,啪一声响,脸上火辣辣已重重挨了一记耳光:“敢还嘴?”麻四冷笑道:“少他妈废话!赔钱!”小方子强忍怒气:“甚么?赔甚钱?”麻四哼了一声:“你把我家黑熊怪吓病了,至今高烧不退!药钱共计,呃,一两银子!”

“一两!”小方子吸口凉气,双手伸进怀里上上下下乱摸。

麻四见状双目一亮:“怎样?”小方子苦着脸拿出手来,慢慢张开——

脏兮兮的手掌上,一物圆中带方,傲然泛出一抹黄晕。

隆景通宝,一枚。

“当老子要饭的,呸!敢消遣四爷!”麻四勃然大怒,反手儿砰地又是一记重重耳光。小方子跌倒在地,伸手一抹,鼻血也流了出来!一时怒火攻心,爬起来狠狠瞪住麻四,准bèi

拼命了:“四麻子,你好——”

“老大!老大!”几个小丐哭叫着奔过来,护住小方子,攥紧小拳怒目而视。

“哎哟!哪儿来的小耗子?毛也没长齐,也想咬人么?哈哈!”麻四微微一笑,扭头儿喝道:“孩儿们,上,给我打!”一干小弟应声上前,大声恐xià

,并以拳脚相加。麻四俨然观望,正洋洋得yì

之际,忽觉脑后生风,一物“呼”地袭至!有暗器!麻四大骇,惊慌间猛一缩头。波一声脆响,脑后一凉!

“死了!”麻四刹那间心中一悲!英雄半世,怕是今日要命丧此处了!

继而,脑后一股不明液体缓缓流下——

“流血了!”麻四心丧若死,一咬牙,伸手向脑后摸去——

粘粘地摸了一手,黄白亮臭,带着几片碎壳:“这!鸡蛋?”不是鸡蛋,是臭鸡蛋,鸡蛋怪贵的,总不能便宜了麻四。麻四一时愕然,旋即大怒回头:“谁扔老子!”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脑门儿又中了一只烂柿子!

“谁!谁个!”麻四羞愤欲死,转着圈儿连连看去——

小贩们个个忙忙碌碌,表情木然。

小方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人又乖巧,与众贩都混熟了,见他给麻四欺负,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暗里相助。麻四气急败坏,狂吼道:“胖头!青皮!谁丢的我?你们见了没?”一干小弟脸色茫然,齐齐摇头:“废物!全是废物!都是饭桶——”

正自破口大骂,却见小丐们立在那里指指点点,一脸的幸灾乐祸!登时一腔怒气有了发作处,麻四冲上去抡拳便打:“臭叫花子,害老子丢丑!都给我上,往死里打!”众恶棍一拥而上,团团围住拳打脚踢!小方子和几个叫花拼命还击,奈何寡不敌众,一时给打得满地打滚,个个儿鼻青脸肿!

“住手!”

一声暴喝炸雷般响起:“奶奶的!恁大个人欺负小孩子,不害躁么?”众人一惊,循声望去,肉摊儿后头忽地立起一壮汉!这人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大冷的天儿,上身只套一件夹袄,露出大丛黑密胸毛!麻四瞥过一眼,冷笑道:“郑屠子,你少管闲事!想当英雄么?小心老子砸了你家摊子!”那壮汉圆眼怒睁,高声喝道:“麻老四,俺郑屠可不怕你!要动俺摊子,须问问俺这把宰骨刀!”说话间手起刀落,只听“夺”一声响,一把硕大菜刀钉在案板上——

那菜刀厚背尖头,刃口雪亮,郑屠子使的甚是顺手,剔肉断骨如砍瓜切菜一般,想来砍上个把活人也是不在话下了!麻四心里一怯,口中兀自强硬道:“郑屠子,你有种!小心了,别犯老子手里!”郑屠子哈哈大笑:“老子等着你!熊包货,滚蛋罢!”

“哼!你等着!”麻四麻脸无光,甩下句场面话,带着一众小弟悻悻而去。

小方子勉强爬起身子,一瘸一拐扶起几个小丐:“老郑,谢拉!”郑屠子摇头一笑,转身忙去了。小方子擦了把鼻血,又瞅了瞅灰头土脸的几个小弟,一时心中气苦,咬着牙恨声道:“儿子打老子,儿子打老子!奶奶的麻四,等我学了绝世武功,杀你个七进七出,血流成河!”是这话,方老大最爱听说书的,听的多了便胡乱用词。几个小丐攥紧拳头,也纷纷跟着大叫:“学武功!学武功!报仇!杀啊——”

秋日夜长昼短,酉时方至,天色已暗。

一群小乞丐踏着落日余辉,蹦蹦跳跳说说笑笑。回来喽,脏也好,破也罢,总是个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这是咱的——家!有火取暖,有人陪伴,吃的香甜,睡的安心。管他天大地大,再破也是个家,这间破庙,实在是小乞儿们心里最宝贝的物事。

行至庙门,忽见一道灰影一闪,一物口中呜呜,狂奔出来。

“灰毛儿!”

“灰毛儿真乖,来迎咱了!”

“咦?怎么啦,怎么啦灰毛儿?”

灰毛儿看着不大对劲儿,双爪连连挠地,模样焦急神情慌张:“嗷嗷!嗷嗷!”

叫唤两声儿,忽地咬住小方子裤角,死命向庙里拽去:“嗷!”

众小丐大奇,纷纷随着跑进庙里。

屋里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有什么异样,灰毛弓背耸身,朝着北墙角嗷嗷叫了两声儿。

阴暗的角落里赫然一物,长条形状,微微起伏——

甚么东西?甚么玩意?小丐们身上发冷,一时相顾失色!

“别怕,点上柴火!”小方子不动声色,大声吩咐道。

七手八脚忙一通忙活,没一会儿,火焰升腾起来。熊熊火光中那物现出模样——

身形长大,乱发遮面,有手有脚!

赫然正是一条,凶恶大汉!

三 缘,妙不可言

“啊哟!”

“是人!吓死我了!”

“哪儿来的?”

众小丐大奇,壮起胆子,慢慢凑过去看——

那大汉仰面躺着,面上乱髯丛生,双目深陷紧闭,胸襟上血红一片!

“死的!”

“不对,你看,还喘气儿了!”

“是,快死了!”

众小丐见状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议论纷纷。小六子从地上捡根枯枝,蹑手蹑脚蹭将过去,轻轻捅了捅那人:“喂!喂!你死了么?”那大汉一动不动,真似死了一般。小六子胆气一壮,拿起小棍向那人腿上用力一捅——

“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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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汉身子一颤,霎时双目大睁,直挺挺坐将起来!诈尸了!众小丐惊叫后退,小六子吓一大跳,噔噔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鬼!鬼!老大!鬼!”还得说是老大,颇有大将之风:“呔!何方妖孽,报上名来!”那大汉斜过一眼,见是个蓬头垢面的小叫花儿,当下又目中无人了:“嘿!小子,我是你爹!”

“呸!孙子!我是你爷爷!”

“呼——呼——”

那大汉喘息不止,胸腔中似乎生了一只破风箱,蓦地张口喀拉吐出一大口血痰,样子轻松了些,又翻一白眼儿:“我是你祖宗!”这不是找骂了,这是找死了,说到骂人功夫方老大那是天下第一:“哟!祖宗来了啊!灰毛儿灰毛儿——”灰毛儿正自畏畏缩缩躲他身后,冷不防给他一把扯过:“灰毛儿,你家祖宗来了,快快认爹!他是你亲爹!”

这爹来得太突然,灰毛儿不敢相认,更似有些害羞了:“嗷,嗷,嗷呜。”

“哈哈!灰毛儿叫了,叫了叫了!”小叫花们大声鼓噪,欢蹦乱跳:“认爹了!认爹了!”

“嘿!”那大汉是个大人物,英雄好汉那一种,自不与之计较:“哈——”便就一个长长哈欠打过,两眼一闭轰然躺倒:“十二条狗汪汪叫,一条野狗嗷嗷嗷,哈哈!”

恶人啊!死可忍,输不可忍!每当坏人嚣张英雄忍辱之际,说书的都这么来上一句,无须再忍!是时候给这恶人一点教xùn

了,叫他知dào

马王爷有几只眼!方老大冷笑,大喝道:“灰毛儿,上,咬他!”灰毛儿也似生气了,灰毛儿才不是野狗,灰毛儿凶恶低吼暗暗蓄力,眼看就要如狼似虎般扑将上去,将这胡数八道的恶人撕烂了!

众童神色兴奋,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生怕错过好戏——

半晌过去,那大汉仍自打着呼噜安稳大睡,血腥的大场面迟迟没有出现。

“咦?咋回事儿?”小叫花们面面相觑:“灰毛儿?灰毛儿?”

灰毛儿仍在低吼发狠,一脸凶恶,只是四足好似钉子般钉在原地,半分不动。

“怕了!胆小鬼!”小方子哭笑不得,却也有些奇怪。昨儿晚上大战黑熊怪灰毛儿尚且不惧,越战越勇,现在不过是换了一个半死不活的,怎就怕成这样?他却不知野兽感觉最是灵敏,那大汉静静躺在那里是一动不动,灰毛儿却是只觉惊悚恐惧寒毛倒竖,如遇虎豹猛兽,死活不敢上前:“呜——”

“邪了!都上!”方老大自是不肯罢休,威风喝道:“叫他装死,把他扔出去!”

众小丐发一声喊,齐齐围上去抬那大汉——

“妈呀!好重!”

“使劲儿,使劲儿!”

“不行了,不行了!老大,忒沉了!”

“就是就是!死猪一样!”

大汉犹自呼呼大睡,手足都被小丐们扯起,身子却如大石生根,牢牢坠在地上:“一、二、三——”方老大身先士卒,抓起一条大腿死命拖拽,并以大声发号施令:“走!”恰此时大汉张开大嘴打个哈欠,手脚齐张,伸一大懒腰:“走也——”十几人正自猛力后扯,冷不妨给他一带,只觉手上一紧又是一松,不及收势,扑通通尽数滚倒在地:“啊!啊!啊哟喂——”

“嘿嘿!咳咳!”大汉嗤鼻瞪眼,得yì

洋洋,更笑得咳了!

反了,反了,敢阴老子?小方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爬起来从地上捡了块碗大瓦片,猛地掷了过去——

“砰”一声响,正中额头!

这大汉神mì

兮兮,威风赫赫,却不料原来外强中干,一片破瓦打去登时现出原形!双方均是大出意料,各自一怔。方老大拍拍身上灰土,啐道:“哼!纸老虎!这下知dào

历害了罢?”额头鼓起一个大包,红肿光亮,想必十分疼痛:“嘿!臭小子!”大汉怒了,怒容满面,撑起身子便欲爬起来报仇雪恨:“可恼也——哇呀呀——”

小丐们一惊,纷纷后退:“不好!不好!老大快跑!”

但见那凶汉足有八尺,乱髯怒目张飞也似,挨他一拳头,还有的活么?转眼众小丐四散而逃,方老大也是心惊胆寒!虽说这恶汉只有半条命了,但常听猎户王二说,山上野猪受伤发了狂,反而更加凶残,老虎也不敢招惹的!慌乱间转身便逃,没跑几步后头已是“扑通”一声大响:“啊——”

那是一声惨叫,大汉轰然倒下,眼看着就两眼翻白,上气不接下气了:“死了,死了得了!咳咳!”方老大长出一口大气,想到刚刚险些给这人吓得尿了裤子,又不由又羞又恼:“早死早投胎,快去死罢你!”众小丐也是惊魂未定,再一时纷纷随之破口大骂,更捡了石子噼里啪啦乱丢过去:“打他!打他!往死了打!”

大汉已是无力反抗,转眼间身中数十弹,一时灰头土脸威风尽丧:“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咳咳!倒霉,倒霉!”这句小方子也听说书的讲过,大意是小人得志,英雄气短的意思。别看说的神气,其实十分阴损,自家全了脸面当龙作虎,却把别人比作虾狗“呸!胡说八道!老子这叫,哈哈!痛打落水狗!”当下又拾一块瓦片正要丢过去,抬眼忽地一怔——

火光忽明忽暗,映上那大汉半边面庞,鬓角已生丝丝白发,颊上几道皱纹深如刀刻,眼窝深陷,很是憔悴。

“这人,年纪不小了啊!”小方子心里一软,手中瓦片举了半天,终究没丢过去。

“好了好了,不理他了!吃饭吃饭,都吃饭去!”老大发话了,小叫花们肚子也饿了,便就吵吵闹闹跑到火堆旁,拿出日间讨来的残羹冷饭,热了热大嚼起来。小方子掏出两个冷馒头,拿树枝串在火上烤热,吃了一个,又忍不住去瞧那人。大汉咳声稍缓,躺在那呼呼喘个不休。小方子叹了口气,起身慢慢走了过去,将手一伸:“给!吃罢!”大汉眼皮也不抬,只将嘴角儿一撇:“我要喝酒!我要吃肉!”眼看都半死的人了,还在这儿挑三捡四,不知好歹!小方子扭头儿就走:“爱吃不吃!等死吧你!”

“那个,小子!”大汉喘道:“水,有水么?”

小方子怔了怔,叹一口气,从角落寻了个破碗,舀了冷水端过去:“呶。”大汉侧身接过,从怀里掏出一粒黝黑药丸,就水服下:“咳!咳咳!”喝进半碗,又是一阵大咳吐将出来,再看碗里一片通红,更有刺目的黑红颜色!

“啊哟!你,不要紧吧?”小方子骇道。

“死,死不了!”大汉恶声恶气一句,直挺挺躺下,不动了。

“哎!没救儿了!”小方子摇头叹息,走开。

呼——呼——呼——

这一夜,小方子睡得并不踏实。

一大早起来,赶忙爬起来去看那大汉——

还有气儿!没死!小方子松了口气,大声吆喝着,领着小丐们进城去了。

一天忙乱且不提,转眼日头已偏西。

这一天不知怎地,小方子一直心神不宁,总是记挂着自家那粗野又虚弱的大汉。直到傍晚,打道回府之时,终于鬼使神差一般,径自跑到西市包子铺,买了几个大肉包子。掂了掂,犹觉不足,想了想,又一咬牙摸出大几十个铜板,去熟食摊上割了半片猪脸子,拿油纸包了提在手里——

一路上香气飘散,小六子几个口水都流出来了。

“老大,这是什么?”

“好吃的。”

“老大,今儿什么日子啊,过节吗?”

“不是,给那人吃的。”

“给他?这,这么好的东西,哼!便宜了他!”

小丐们闻言纷纷表示不满:“老大,你给他吃,还不如喂了灰毛儿!”小方子心不在焉,胡乱应付道:“别嚷嚷,听我说!你们想啊,他要是饿死在庙里头,身子准得烂掉发臭,那可是大大的麻烦,咱想住也住不成了!”睡在漆黑的夜里,身边躺了个死尸,发出阵阵恶臭,众小丐闻言头皮发麻,小六子脸色发青,喃喃道:“不成,不成!还是老大想的远,就当喂狗,给他吃罢!”

破庙角落。

那大汉仍自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死了一般。

小方子走过去,手一扬:“喂,这个给你!”大汉鼻孔一张,鼻子抽了两下,猛地睁眼坐了起来,一把抓过油纸包,撕开大嚼。这人好似八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片刻吃了个干干净净:“呃——”

大汉长长打一饱隔儿,咧嘴一乐:“小子,还有么?”

小方子哭笑不得:“你这人!倒是不客气,这么能吃?你是猪么!”

大汉抓了抓头,讪讪一笑,两眼一团又躺下了。

“吃了便睡,当真是猪!”小方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呼——呼——呼——

夜半风乍起,吹得四野呜咽有声,天地间愈显空旷寂寞。

枯枝将燃尽,几条火舌有气无力舔过焦炭,破庙里寒意渐浓。

少年蓦然惊醒,急促喘息着摸摸头上的冷汗,才发觉自己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梦境依稀,睡意全无。

墙角暗影中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火光微闪处一张小脸有些呆傻。看四下,鼾声时有时无忽高忽低,听八方,草木扑扑簌簌此起彼伏。还是那个梦,那个教人无奈又忧伤的梦,还是给吓醒,这一回却是再也难入睡。只因为,此时少年忍不住地好奇,只因为,此处多了一个睡梦中的——

他。

那是个奇怪的梦,梦中出现的,竟有那个——

小方子轻轻爬起身,蹑手蹑脚摸过去,静静蹲在大汉身边。打量,打量,趁着屋顶漏下的满天星月,借着身后尚未熄灭的微微火光。大胡子,大胡子,你是谁?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啥落得一身的伤?想是和人打架了罢?哈哈!瞧你这幅狼狈模样,挺像一个要饭的么!不若跟着方老大,有吃有喝有商量!

方老大蹲在地上连连点头,心中甚是赏识此人,已经有意将他收作小弟了!是啊,可不是!这穷困潦倒样子,再加上这一身的伤,不当叫花子可惜了!不错,不错,哪怕他要不来饭,给自个儿当个打手也不赖!你看这大个儿头,你看那凶恶大胡子,说不定麻四也打不过他!哈哈,哈哈!你看你看,越看越像,没准儿他原本就是一个——

大叫花!

“呼!”大汉忽然挠了挠头,吧嗒吧嗒嘴,侧过身又睡死了。

这人!冷不丁吓人一跳!小叫花张着嘴巴坐在地上,一颗心还在扑通扑通大跳!但见那人静静卧在眼前,宽厚的肩背,高耸的肩胛,蜷着的身子,蓬乱的头发。他冷么?很冷么?睡也睡不踏实,瞧着怪可怜的,想来也是一般没家没业没爹没娘,天当被来地当床,哎!方老大鼻子一酸,险些泪落。

半晌,小方子悄悄走开。

拖来半张又破又脏的棉袍,轻轻盖在大汉身上——

左右看看,点了点头,回去躺下了。

柴火蓦然熄灭,只余冷冷的风。

黑暗中,小方子缓缓闭上眼睛,终于再度沉沉入睡。

暗影中,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一滴眼泪悄悄滑落,落到鬓角,落到心里,落到半生的沧桑尘世,使得今夜,再也不能入眠。

呜呼!哀哉!一滴眼泪流下来。

谁念我的寒?谁与我这暖?是谁?是谁?是谁给我如此沉重的忧伤,又给了我这般轻松的喜悦,是那个啃着冷馒头,给我吃肉包,半夜起来披过棉袄的小叫花么?是那个蹲在旁边看我半晌,口中念念有词的方老大么?是他,是他!这是缘份,让人又悲又喜又哭又笑的缘份,嘿嘿!哈哈!小这叫花,有点儿意思!

缘,妙不可言。

我的一生,将为你而改变。

四 血踪万里

当真是鬼使神差,或说方老大是发了癔症,中了邪了!第二天傍晚,馒头加上熟肉,外加一根香肠,方老大花去铜板无数。辛苦存了好几年,可怜的一点积蓄已用去大半,方老大一路上心疼之余,也是连连暗骂自个儿:“疯了么!养汉养汉,穿衣吃饭,自家养个大汉又来做什么?当老子孝敬么?”

是疯了,且孝敬。

大汉仍是毫不客气,馒头大肉一扫而空,吃完也不说话,倒头呼呼大睡。

小方子骂完了他,又骂自家,但见他精神终归好了些,咳的也少了,心里却也很是欢喜。

一夜无话。

次日午后。

小方子闲来无事,跑到城西万福茶楼去听书。茶楼生意不错,二楼上坐得满满当当,一众闲汉沏茶喝水,瓜子皮花生壳磕了一地。瞧见客人多,那说书先生愈加兴奋,一时讲得格外卖力,口吐妙莲唾沫星子四溅。讲的是三国,正说到“赵子龙单骑救主”一回。这一〖65@txt下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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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段方老大听过无数遍了,却百听不厌,每回都听得心潮澎湃满脸通红——

“……正当此时,只听西北角上一声战马嘶鸣,紧接着一匹白马闪电般冲杀进来。马上跨着一员白袍小将,头上一顶亮银盔,身着通体亮银甲,掌中一杆亮银枪!座下宝马良驹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有个名堂叫做——雪夜狮子照!这小将一路杀来势不可挡,正是单枪匹马,各位看官,这枪也有个名号——”

“龙胆亮银枪!”众闲人轰然叫道。

“正是!”说书先生拈须微笑:“龙胆亮银枪那个快呀,突突突突,见一个捅一个,见两个扎一双,亚似那刷拉拉秋风扫落叶,又如那颤突突凤凰乱点头,曹军将士一窝蜂地拥上,转眼之间又哗啦啦败下一片,再看这位小将已是血染征袍!万人瞩目,天光之下,这小将银甲腥红威风凛凛,浑身的煞气,就似那天神下界的一般!”

“嗬!真他奶奶的历害,神气!”众闲汉击节赞叹,如醉如痴。

“……曹军阵中一将纵马而出,大喝一声:“咄!来将通名!”那小将毫不含糊,举银枪高声大喝:吾乃——”

“常山赵云!赵子龙是也!”方老大小脸儿通红紧握双拳,随了众人高声大叫!大英雄啊,千伙万代过,英雄有几人!小方子闭上双眼,只将自家当当作了那赵子龙,挺枪纵马!所向披靡!可惜,可惜,哎!何时得遇高人,练成绝世神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更将麻四胖头一干打得哭爹喊娘,才不枉活了一世!

高人呐,你在哪儿啊?别说拜师学艺了,见都没见过一个!高人如九天神龙,向来不见首尾的,若是砖头瓦块儿一般遍地都是,那还叫高人么?情知自家在做白日梦,小方子一时苦笑摇头。蓦地!心里一动,想起自家养着的那条大汉!咦?那人不会是高人罢?莫不是英雄落难?想到此处,眼前已现出那大汉半死不活,丑恶粗俗狗屁不通的模样——

给他做个强盗土匪倒是绰绰有余,当英雄高人?小方子重重摇头,下了结论:做梦!小方子心目中的英雄都是鲜衣怒马,纵横杀场的大将,高人则是白衣宝剑,飞天入地的侠客。大汉模样既长岔了,又给人打得半死,还强占破庙白吃白喝,更态度恶劣不懂礼貌,一无可取之处,要做小方子的英雄实在是,难为了他!

时间过得飞快,一直听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一句,小方子才心满yì

足,晃晃悠悠回了东市。

时辰还早,闲坐墙根,晒晒太阳。日子过的很悠闲哪,就是穷了点儿!小方子叹口气,掏出铜板来数,一,二,三,三,二,一,数来数去,一共也就几十个铜钱,全部家当了。小方子犹豫了,这几天当真是花钱如流水,要老命了:“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是使了罢!省得老惦记!”

一念之差,铜钱没了,变成一张大饼,半斤酱牛肉。

黑天。破庙。

那人正自闭目盘坐,双手置于膝上,五指成诀,缓缓吐纳。

“咦?你好了么?”小方子讶声问道,心头微喜。

“嘿嘿。”大汉睁开眼,咧嘴冲他笑笑,一把抓过牛肉大口咀嚼——

这人!小方子也麻木了,苦笑无语。

眨眼间吃了个干干净净,大汉抹了把嘴,看看小方子,似乎也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了:“嘿,嘿嘿。”嘿嘿一笑,粗声说道:“那个,小子,谢啦!”天可怜见,这人三四天了,总算说了一句人话!小方子心中感慨万端,只是大度一笑:“算拉,别客气!有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呵呵!”大汉点了点头,意甚嘉许:“呃,那个明天回来,顺便再带坛——”

“酒?”

大汉见他张大嘴巴,两眼发直傻了一样,不由奇怪道:“咦?你怎么了?撞到鬼了么?”

一口气儿险些没缓过来,方老大回过神儿来,愤nù

叫道:“呸!可不就是见鬼了!懒鬼饿鬼酒鬼黑心鬼!”大汉挠了挠头,皱眉道:“甚么乱七八糟!不就是要坛酒么?你这小孩儿,恁地小气!”小方子快要给他气哭了,大叫道:“拿甚么买!老子家底儿都给你抖落干净了,还说人,人,呸!没良心鬼!”

“没银子?”大汉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忘了忘了,你不早讲!嘿嘿,皮毛小事儿,小子——”说话间抬起大手往怀里摸去,得yì

道:“金子银子,老子有的是!给!拿去!”

金子?银子?还是?小方子瞪大眼睛——

这大汉衣衫褴缕,胡子拉碴蓬头垢面,活脱脱就是个大号儿的叫花子,身上能有金银?鬼才相信!但见他洋洋得yì

,狂妄不屑的样子,方老大又不觉隐隐期待,只盼他能摸出一锭大大的金元宝。大汉在怀里上上下下掏摸半天,面皮都累得泛红了,才两手一摊,讪讪一笑:“嘿!没金子也没银子,这下只有老子了!”

“穷鬼!”小方子瞬间又给他多加一道名号,也懒得理他了,翻个白眼儿,一边去烤馒头吃了。

大汉坐在那里怔怔出神,似是在苦思自家怀里的金子银子怎就一下子,都变作了老子。

半晌。

大汉忽地立了起来,挥臂趟步,缓缓打起一套拳:“嘿嘿!哈哈!”

武功!

方老大心里猛一跳,连忙瞧过去!只见那人一招一式绵软无力,又缓慢异常,还不时咳上两声儿——不是罢?小方子又失望了,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忍不住叫道:“喂,别耍拉!你这刚刚好了点儿,又来——”大汉并不理会,一式式连绵打出,不一会儿渐使渐快,手脚力道渐足,拳风隐隐而生:“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咦?病猫变老虎了?”小方子自是又惊又喜,旁边小丐们也都眉飞色舞,随之跳脚儿喝彩:“打得好!打得好!”大汉拳脚愈疾快猛,转眼间举手抬足竟已辨之不清,只余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在场中来去纵跃。再一时拳风更盛,呼呼如狂风啸起,扫得火光忽明忽灭东歪西斜,扫得双目难睁面皮生疼!

“这,这,这是甚么!”小丐们避到墙角,骇然相顾。

又打了片刻,大汉低嘿一声,收了拳式,复又坐下。

小方子当先跑过去,见他脸色红润气息平稳,欢喜道:“你,你病好了!”大汉微笑道:“小子,托你的福,好了三分!”

“这拳!打的真好!”这大汉原来真的是个高手,深藏不露的!这会儿又态度和蔼,彬彬有礼,看上去顺眼多了,就连满脸胡子都那样威猛不凡:“嘿嘿,这拳好多年没使拉,打一打活血行气,伤就好的快一些。”不用说了,多见集市上卖艺的耍拳,哪有这般大的声势!方老大是个识货的,忙又问道:“你这武功,很历害罢?”

“呃,马马虎虎了。”

“你是一个高手,一定很有名气!”

“呃,马马虎虎了。”

“了得!果然了得!在下小方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猛然听他不伦不类地来了一句,大汉一怔,旋即莞尔:“说给你也不打紧,某姓薛,双名万里,记住了?”小方子点点头,似乎是久仰大名了:“薛仁贵?的薛?”

“不错,嘿!小子,挺有见识嘛!”

“那是!”小方子十分见识,八九分得自万福楼,又问:“错号儿呢?”

“甚么?”

“就是那个,人送错号儿,甚么的!”

“甚么乱七八糟,你小子可真他娘啰嗦!”薛万里大笑:“错号儿也有,对号儿入座!江湖人称血踪万里,就是我了,哈哈!”

“血总万里?不错,很威风啊!”小方子瞪大眼睛,看看薛万里胸口的血迹,一脸恍然道:“意思是说你身上总流血,走到哪流到哪,流了一万里吧?”说起血踪万里,半生纵横四方,任他悍匪恶霸贪官奸党,闻了名号哪个不是心惊胆战,避之不及?江湖中人谁个提起来也要竖起拇指,道一声——好汉子!

一世威名,眨眼尽丧在这孩子手里了。

薛万里也懒得与他分辩,只是摇头苦笑:“是罢,对了。”

确是如此,他说的对:万里血踪,血踪万里,流下的也不只是别人的血。

“武功!学武功!”

小方子紧紧拉住他的衣角,连连哀求道:“英雄!好汉!这就,教我几手儿罢!”

五 未知缘是劫

“想学武功?学来做甚?”薛万里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小方子挺起胸膛,凛然说道:“当英雄!做大侠!除暴安良!呃,威风神气!”

“嘿,志气不小!小子,你可要想好,习武很苦的,你受的了么?”

“不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不错!但江湖风波险恶,随时随地要与人厮杀,流血送命,你也不怕么?”

“这,呃,我自当练到天下无dí

,再入江湖!”

“天下无dí

,天下无dí

,哈哈!甚好!”薛万里摇头晃脑,一本正经道:“不过要我教,你须得拜师,恭恭敬敬磕上给我十八个响头,再交上一百两纹银才成!”一百,两?磕头倒也罢了,哪寻一百两去?这人穷疯了罢?难道是个骗子?小方子闻言吓一大跳,一脸犹疑瞅向那人,眼瞅着就是摸不清路数儿,要打退堂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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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p;“哈哈,瞧你那熊样儿!”薛万里哈哈大笑:“逗你小子玩的,薛某人四处飘泊,哪有功夫儿收徒弟?也罢,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来来来,这便教你一招儿!”说罢起身,扎马屈臂,呼地打出一拳。小方子瞧他这拳平平无奇,当下便有些失望,摇头道:“这还不简单,我也会!”说着依样画葫芦,轻飘飘比划了一下:“看!”

“看毛!狗屁不通!”薛万里骂道:“这是少林拳中的挽手冲天炮,你以为容易么?看看看,看你都使成甚么了!”

“换手冲天炮?不错不错,很神气啊!”小方子一喜,奋起精神连连比划。

“不对不对!左拳上抬,右拳从左小臂内向上冲打,这样!嗯,对了!左臂下压,右拳高与眉齐,力从腰腹上发!”薛万里指点了两下,挥挥手道:“自己练罢,用心体会,这武功招术么,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万万马虎不得!”

“甚么四只好梨,牛一千里的……”小方子没听明白,胡乱应付几声儿,开练。

毕竟初学乍练,方老大大感新鲜,便就一板一眼比划起来:“嘿嘿!哈哈!”众小丐也是瞧着有趣,一时大为艳羡,纷纷加入呼呼喝喝比划一气。练不一时,一众小叫花又各自找人对打,转眼嘻嘻哈哈扭作一团:“冲天炮!马后炮!炮打炮!砰!叭!”灰毛儿不明所以,瞧着热闹也跟着东窜西跳激动乱叫:“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薛万里摇了摇头,返身坐下,闭目行功。

午后,城西万福茶楼。

青天淡云,风和日丽,难得一见的好天气。秋日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很是舒服。

一人从茶楼匆匆出来,跑进一胡同,解开裤带——

人有三急,马虎不得,方老大舒服了,提上裤带伸个懒腰,揉揉肩膀,昨晚练武功练得过劲儿了,腰也酸,背也痛,真是有够辛苦!嗯,今晚不练了,歇一天!方老大自顾点头定下此事,正待返回茶楼听书,忽见半条胖影儿从胡同口一闪而过——

咦?这是?小方子大喝一声,飞身追了过去!

胖影儿似乎吃了一惊,猛地回过头来,圆脸鼓眼,正是那外号“胖头鱼”的小恶棍:“方小狗!”

“死胖头,鬼鬼祟祟的,一准儿是没干好事儿,说!”小方子冷笑道。胖头同样冷笑道:“还当是谁,吓我一跳!呸!老子干啥你管的着么?”小方子怒道:“死胖子,上回的账我还没找你算!快说!不然,哼哼!”胖头叹一口气,忽然得yì

大笑:“说出来怕吓着你,哈哈!胖爷是去——逛窑子!”

“甚么!”小方子吃了一惊,瞪大眼睛:“吹牛皮!你有钱么?”

青楼于他而言,那可是传说中的所在。十三四岁的年纪懵懵懂懂,隐约知dào

在那里可以喝酒听曲,和大姑娘搂搂抱抱,想来十分快活。方老大早已暗中向往,只是自个儿穷得叮当响,怕是没进门就得给轰出来!见识不到也就罢了,这小胖子平日也穷得很,人又小气,有本事逛窑子?

胖头见镇住他了,心中得yì

已极,不屑道:“快滚开了!哼,别耽误了胖爷的大事儿!”小方子心里早有计较,当下冷笑道:“死胖子,该算算那天的账了罢?嘿嘿,叫你见识见识本大侠的武功!”说着抬脚伸手,端然摆一架势。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胖头鱼尚且不知,方老大已是身怀绝技之人了!

“哈哈,笑死我了,武功?哈哈!小方子,你自己找死,看我怎么收拾你!”打架胖头可不怕他,仗着自家身形胖大,狞笑着挥拳扑上!眼瞅一张胖脸凑了过来,那招正合用!小方子心里一喜,连忙扎马沉腰起双臂,忽地将那式“挽手冲天炮”打了出去!左臂一拢,恰好把胖头双手扫开,右拳直迎而上——

胖头猝不及防,眼睁睁地看着这一拳直直击来,避之不及挡无可挡——

砰一声响,正中鼻梁!

小方子初战告捷,心头大乐,哈哈笑道:“死胖头,知dào

历害了罢!这就叫作——换手冲天炮!”胖头捂住鼻子,吃痛间偷眼一看,手心桃花盛开一朵,已是见红了!自是又惊又怒,正待扑将过去报仇雪恨,偏偏鼻间又一阵酸痛!原是这一拳触了泪腺,两行泪水霎时流了下来:“呜!呜!呜呜——”

“哎呀,哭了!哭了!”小方子拍手大笑,忽又作出怜悯状:“啧啧啧,真可怜!胖头不哭,别怕别怕!”丢人丢到家了!胖头勃然大怒,也顾不得擦去一脸鼻涕眼泪,啊啊狂叫着扑了过去。方老大自是不惧,依样如拳,又是一式冲天炮!不料这回胖头有了防备,抱住头只管低头猛冲——

位置不对!角度不好!小方子心下一慌拳式便散了,扑一下打在胖头肩上。这下不疼不痒,胖头已然近身,两手抱腰,一记铁头功将他顶翻在地!转眼二人扭作一团,翻翻滚滚缠斗不休。这般纠缠厮打,哪有招式可用?小方子情知不妙,但被他死死扭住也是无计可施,只得眼瞅着胖头身大力足大占便宜,而自家力qì

使尽,终于给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哼哼,叫你狂!看我怎么收拾你!”

胖头得胜了,肥大屁股重重压在小方子胸口,恶狠狠举起拳头。

小方子给他百来斤的身子压得气也喘不上来,眼见一顿饱揍就要挨上,心里一急,将头偏过就是一口!

一口咬在胖头小腿上!

“啊——”胖头仰天凄声大叫,力qì

一泻,身子便软了。

小方子胸口一松,奋起余勇,翻将起来又把胖头骑在身下:“嘿嘿,服了么?”

早吃过这亏,还是不长记性,又中招儿了!胖头气喘吁吁,恨声道:“你属狗的么!又来这手儿,不服!”小方子砰砰在他脸上打了两记:“服不服?服不服?”胖头咬牙忍痛之时,忽然灵机一动:“咦?他咬我,我不会咬他么?真他奶奶地笨!”张口正待咬回,却见眼前裤脚肮脏油腻,鞋子顶上露出两个灰黑脚趾,恶臭阵阵,实在是——

无法下口!事不可为!胖头暗叹一声,登时心灰意冷,闭目叹道:“服了。”

小方子哈哈大笑,得yì

非凡:“哈哈,我就饶你不死罢!对了,你小子到底去哪儿?快说,老实交待!”胖头哭丧着脸道:“我,我去怡红楼,给麻老四还银子去。”原是昨晚地痞麻四在怡红楼欠了账,要他今天替他送过去还上,果然是小胖子吹牛!方老大点点头,大喝道:“银子了?交出来!”胖头脸色一变,迟疑不语。

方老大冷笑一声音,伸手就往他怀里摸去!

一物入手,冰凉!方老大心里一喜,只见银光闪闪,正是一个小元宝,约有二三两:“归我了!”胖头瞪大眼睛,骇然道:“麻老四的钱你也敢抢?你疯了么!他会打死你的!”小方子头皮一麻,口中却强硬道:“麻四?我呸!老子现下武功大成,也未必打他不过!”眼见这小叫花财迷心窍,胖头不由摇头叹气:“你,你,你死定了!”

“呸呸呸!”小方子一不做二不休,又伸手在他怀里乱掏。没银子了,摸出几粒糖果:“呵,怪不得长这么胖,挺搀啊,这么大了还吃这个!也归我了!”胖头一时死的心都有了,想到自家把差事办砸了,回去还不知被麻四怎般折磨,当下鼻腔又是一酸,两行泪流了出来:“还我,还我,呜呜——”

“哼!哭哭啼啼,真没出息!不管你了!”小方子吐口唾沫,起身走开。

大获全胜!不但神功初成,惩治了小恶棍,还大大发了笔横财!酒肉钱都有了,买回去那血流一万里高兴了,定然多教自己几招儿!少不了武功大成,立时就神气威风!单枪匹刀赵子龙,大破敌军冲冲冲!小方子越想越开心,也没心思回茶楼听书了,口里嚼了糖果,哼着小曲儿往东市行去。

日头偏西,已至未时。

只见得,平日里热热闹闹的东市,今日却显得有些安静。

小贩儿们个个神色慌乱,街上行人也是畏缩着身子,好象在躲避什么东西。

“咦?怎了?闹妖了么?”事出反常必有妖,方老大一怔之间,两个青衣家丁一左一右护卫着一个十来岁的小胖童,大模大样行了过来——

势如巨鲸破水,锋芒及处,周围一丈之内无人敢近!

刚打了个大胖子,又来了个小胖子?小方子吐吐舌头,转身坐到墙角。

且看,热闹。

六 福兮祸兮

好一个小胖子!

小胖子神情嚣张,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肥头大耳,俨然便是一个小号儿的胖头鱼,只是比他白嫩贵气得多了。大的敢打,这小的却万万不能惹!方老大号称清州城丐帮帮主,自也见多识广,这小胖子向来在这里横着走的,人人晓得他是知州贾大老爷的公子——

贾小少爷!

说到贾小少爷,还得说江州知州,贾大重!此人声名赫赫,为祸一方,人送外号“假大虫”。为人是既贪又狠,只要遇上官司,讹了犯人吃苦主,两方都得掉层皮。贾知州上任三年,两袖清风,将银子都搬家里去了,小妾就讨了七房。满屋子金银数也数不完,八个老婆如花似玉,贾知州做梦也时常笑醒了的。然月无常圆,事难万全,小姐生一大堆,只得了这一个公子!偌大家业啊!贾大重遗憾之余,更是将全部爱心倾注在这小胖子身上,捧在手里怕摔碎,含在口中怕化掉,百依百顺,终于给他宠惯出一名无法无天的——

绝世恶少!

小少爷中午吃得撑了,游兴大〖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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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发,哭闹着非得出来玩。贾大重心里担忧,派了两个家奴跟着他,走大街行小巷,一路来到了东市。小少爷最喜欢热闹,又见众人怕他,自是心中得yì

,连连东瞧西看。前边儿水果摊上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煞是诱人。贾少爷眼睛一亮,肚子似乎又饿了,晃晃悠悠踱了过去。

抓个苹果,咬一口:“呸,好酸!”吐掉,又拿起一片西瓜啃:“呸呸!籽儿这么多!”扔了,又来一香蕉,张口便咬:“呸呸呸,涩的!”摊上卖水果的老李陪笑道:“小少爷,小少爷,这个得要剥了皮吃的。”是么?贾少爷心中诧异,往常吃的香蕉怎么都是不带皮儿的?怪事!一转念便就怒了:“当我没见过么?你这个,是假的!”说话手一抬,哗啦将摊子掀倒,瓜瓜果果滚了一地!

老李苦笑连连,也不敢说什么,叹口气弯腰捡拾。

贾少爷冷哼一声,又往前走。

前头是个布摊儿,多为棉麻粗布,青灰白三色,一匹匹缠成筒状,立得整整齐齐,阅兵一般。贾少爷瞧着有趣,遛达过去摸了两下,猛然心里一动:“这东西挺好啊,带回去铺到院子里,跌倒也不怕疼!嗯,爹爹定会夸我是个聪明宝宝!”欢喜雀跃间,伸手便去抱。布筒甚沉重,哎哟哎哟两下抱不起来,贾少爷又怒了,一脚踢倒转身大吼:“喂,你们两个狗东西,过来!抱着!”

是两个青衣家丁,干这种事儿也是熟门熟路了,喏喏上前。

贾少爷满yì

点头,正自指指点点:“哇!哎呀呀!”

却是刚刚踢倒的布筒咕噜噜向前滚去,忽地散开来,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哇!好玩好玩!你们两个先别拿,让我玩儿!”贾少爷拍手大笑,冲过去一脚一个,登时将布筒全踹倒了。大布筒满地乱滚,贾少爷欢喜蹦跳。卖布的顾二嫂见二十几匹布全污了,心里又疼又气,忍不住说道:“小少爷,俺这小本生意,哎!您就手下留情罢!”

贾少爷正自玩的高兴,冷不防给他说了一句,大是不爽,叉腰腆肚大声责骂:“敢不叫我玩儿?哼,你是想死了!我叫我爹打你,把你关起来!”顾二嫂闻言骇然失色,不敢再说,只低声啜泣。众人心中愤恨,却也敢怒不敢言。衙门里有假大虫坐着,老虎是假的,黑牢可是真的!抓将进去,皮开肉绽那是一定的了,谁知dào

这辈子还能不能出来?

惹不得,惹不得!忍了,忍了!

贾少爷骂得口也干了,一抬眼,旁边摊上一串一串圆圆的东西,红通通,亮晶晶——

冰糖葫芦!

贾少爷心头大乐,过去抓了两枝便啃。为何啃着来吃?小胖子自有主张,这物事外甜内酸,一口咬下去牙也麻了,聪明宝宝都用啃的,冰糖留下,葫芦丢掉。卖糖葫芦的是个干瘦老头儿,谅他也不敢管!恩,好吃!一会儿把几十枝都啃光!贾少爷暗自计较。

“爷爷,这小孩儿真讨厌!”一清脆童声传来。

“哪个敢骂我?反了!”贾少爷勃然大怒,抬头看去!只见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身边儿,立着一个小姑娘,十一二年纪,梳两条羊角辫,清秀瘦弱,脸蛋冻儿得通红。美女啊!大美女!贾少爷如中雷噬,当下惊得呆住!那老头儿却是脸色大变,忙去捂那小姑娘嘴巴:“小红,别乱讲!”

“好kàn

好kàn

!漂亮姐姐!”贾少爷呆了一呆,脸又红了,扔了糖葫芦冲过去张手就抱:“漂亮姐姐,抱抱抱抱!”那小红吓得连连尖叫,直往老人身后缩去。贾少爷肚大手短,抱了几下没抱着,累得气儿也喘不匀了,一时又急又恼,回头大喊:“喂,你们两个,抓住她!”语声落处,两个恶仆如狼似虎般窜上来,一把推倒老人,左右挟住小红——

“爷爷!爷爷!”小红急得大哭。

贾少爷眉开眼笑,张手就去抱,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歪头想了想,将手一挥:“带走!带回家里,再抱!”小小年纪,就学会强抢民女了?众人惊得呆住!正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贾少爷大有乃父之风。若是小孩子一时胡闹也罢,但那贾知州好色如命,喜怒无常,这小红给抓回去,只怕真是落入火坑了!

众人面色不忍,却又不敢出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小红大声哭叫,老人也是老泪纵横,只从那连连磕头:“小爷,小少爷,你行行好——”

贾少爷看也不看,哈哈大笑,转头便走。

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叫道:“喂,小孩儿,给你糖吃!”

“糖?”贾少爷好奇回头,见一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模样,笑嘻嘻托着一粒糖果走了过来:“去!我不是小孩儿,叫我大少爷!”小少爷皱起眉头,厌恶道:“离我远点儿,你这叫花子,身上这么脏!甚么糖?你这叫——”说着说着,手已不由自主伸了过去,拿起糖果塞入口里:“恩,挺甜。”

“好吃罢?还有还有,给!”那叫花子又拿出一粒,贾少爷又吃了,满yì

地点了点头:“你这人不错,回去叫我爹赏你银子!嗯!你叫什么?”叫花子点头哈腰道:“在下小方子,刚刚看到少爷长得神气不说,本事还大,心里那是佩服得紧,特地送糖过来孝敬您老!”

——小方子在一边冷眼旁观,越看越是生气。

方老大从来当这些小贩儿自家人一般,怎由得外人欺负?咬着牙看了半晌,待看到小红就要被带走,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但他也知自个儿惹他不起,那小恶霸又有家仆随着,这状况只能连哄带骗,应付一时是一时了。贾少爷听他说得好,欢喜道:“那是,那是,我历害罢?你挺有眼光的啊!”

却见,那小叫花摇头道:“你历害是历害,但没什么见识。”

小孩子最烦别人说自己没见识,贾少爷一听就生气了:“放屁!谁说的?我哪里没见识了?”小方子神色俨然,指了指周围不屑道:“这些个有甚么好玩儿的!我知dào

个去处,比这好玩儿一百倍!”贾少爷吃一惊,瞪大眼睛:“哪里?哪里?”小方子眨眨眼,神色忽作诡秘,凑过去悄声道:“怡红楼。”

“甚么!”贾少爷惊叫:“我知dào

我知dào

!我爹喝多了说过!”说着脸色一黯,重重叹了口气:“后来我问是什么地方,他又不说了!哎,本少爷还真没见识过!”小方子大摇其头,胡乱吹道:“大少爷啊,我告sù

你,那里面甚么好玩的都有,大鱼大肉随便吃,可以听唱歌听小曲儿,看跳舞看杂耍儿,更有好多漂亮姐姐,她们最喜欢胖小孩儿了,随便你左抱右抱来回抱!有,有,呃,好几百个!”

“啊——”贾少爷张大嘴巴,眼都直了,一道口水缓缓流下。

“快带我去!快带我去!”贾少爷回过神儿来,慌忙去拉小方子衣角,也不嫌他脏了。

“好嘞!大少爷,咱这就去!”小方子面上堆笑,早已将一把鼻涕偷偷抹在衣角儿。贾少爷毫无防备,一把抓个正着!惊愕之中看着手上黄白之物,只觉得肚里一阵翻腾,恶心得弯着腰干呕起来:“啊!啊!这个——”成了!小方子暗道一句,忙回头冲着小红连使眼色——

小红也甚机灵,心知他有意帮忙,早留意着这边了,见状猛地一挣撒腿就跑!

冷不防给她挣脱,两恶仆吃了一惊,连忙大叫着追了过去——

一个小姑娘能跑多快?没多远就追到背后,一仆正待伸手去抓,不想地上忽冒出一腿,砰地摔了个饿狗抢屎:“啊!哎哟喂!”另一个未及惊呼,臀上便就挨了一脚,身子往前踉跄两步,也跌了个满地找牙!

二仆吡牙咧嘴爬起来,茫然四顾——

前后左右全是人,个个表情无辜,又哪里找的到使坏之人?眼见小姑娘跑远了,一仆急忙叫道:“少爷!少爷!那小娘跑拉!”

贾少爷呼呼喘了几口气,直起腰连忙去追:“大胆!包天!不许跑!”

小方子伸臂拦住:“大少爷,怡红楼不去了么?”

“你闪开!等会儿!”小胖子色迷心窍了,大小通吃,准bèi

一个也不放过:“我先,拿下漂亮姐姐!”小方子自不放能他过去,只是左拦右挡:“大少爷!大少爷!你听我说——”眼见漂亮姐姐跑没影了,贾少爷真急了,张手猛向小方子推去:“滚!滚开了!”小方子忽地心里一动,侧身将右足微微探出:“滚喽!”贾少爷力道使猛了,给他一闪,圆圆身子是冲了出去,脚下一绊便没跟上,霎时离地而起呼地飞上半空:“啊——————————”

腾着云驾着雾,堪堪就要降落地面,不巧前面停一板儿车,砰一声响,脑门儿撞在车辕子上!小胖子头重脚轻飞得又远,这一下撞得尤其地重,一时趴在地上不动了。事发突然,小方子也大出意料,立在那里呆住了。半晌,贾少爷身子一动,紧接着慢慢翻了过来,眼见已是血流满面:“爹!娘!哇哇——”

小恶少运气不好,这下正磕在左眉上,眉骨表皮最是薄脆,自是难免破裂血涌。众人见状齐声惊叫,一时场面大乱。贾少爷头昏脑涨,脸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哭着叫着伸手一抹,但见红通通一片:“啊!流血了!”贾少爷长这般大哪里经过这场面,只道自已要死了,一时又疼又怕,连哭都忘了:“死了死了,我要死了!”

两个家仆骇得心胆俱裂,只坐在那哆嗦身子,面无人色!上月府里一婢女伺候不周,小少爷半夜从床上掉下来,额上碰一青包,贾老爷便疯了也似将她打得半死,至今还柴房里头躺着!今日这祸事如此之大,回去还不得抽筋剥皮,直接喂狗?只是一家老小都在城里,想逃也是不敢,便跑又能跑到哪去?这下惨了,惨了!

“小少爷!小少爷!”说来话长,也只是眨眼功夫儿,一人猛地回过神儿来,爬起来慌里慌张冲过去抱起小少爷便跑,另一个哭丧着脸,跟他后面一起跑开了:“祸事来了!祸事来了!”小方子呆呆立在街上,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失了主张。四周商贩们惊慌失措,心眼儿活的赶紧手忙脚乱收拾摊子,各自回家避祸了——

“小方子,还不快逃!等着假大虫来拿你么?快跑!”

“出城往远处跑,可别回来拉!”

“哎!祸事,祸事啊!”

“我地!老天!”小方子吁口长气,大叫一声撒开两腿,惶惶然狂奔而去——

七 你,跟我来

几道阳光穿过庙顶斜射而下,晕黄光柱中点点细小灰尘旋转飞舞,浮浮沉沉。

薛万里立起身来,伸个懒腰,呼呼打出两拳,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还是不成,这一剑终究是伤了肺叶,嘿!蛇剑,蛇剑,那个百日来与自己浴血纠缠不休的消瘦汉子,似乎只他还剩下一口气,便不会罢休!”薛万里微微一笑,心中想到那人黑衣黑剑狂傲狠厉的模样,却也有些想念,喃喃自语:“厉无杀,来罢,我等你!”

拢回心思,去意忽生:“伤势大好,这便走罢!”薛大侠是说走就走,将出庙门却又怔住,挠了挠头上乱发:“不成,不成,那小子还没回来,得了他好处,怎地也得道个别才是!”又一转念:“待得小叫花们回来天也黑了,怎走的成?嘿,真是麻烦!”思思量量,正犹豫间,蓦地面色一喜:“哈!来了!”

过片刻,门口人影儿一闪,小方子慌里慌张一头撞了过来:“哎呀呀!大胡子!”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薛万里大喜,一把扯住了他:“嘿!你小子正好儿回来,我这正要——”小方子脸色发白气喘吁吁,也不待他讲完,急道:“闪开闪开,没空儿和你废话,我闯祸了!得赶紧跑!”薛万里哈哈一笑:“瞧你那熊样儿,慌甚么〖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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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子大口喘气,心急火燎道:“我,我把假大虫的儿子打了!估摸着他也知dào

了,这就得派官差来拿我,哎!我得赶紧跑路,一会儿可就晚了!”薛万里哈哈大笑:“就这点儿屁事儿,哈哈!大虫小虫,又是哪个?”小方子心急如焚:“屁事儿?他是江州知州,官儿很大的!”薛万里猛啐一口,不屑笑道:“知州?知州算个毛!比他官儿大的有的是,见了老子还不是吓得尿了裤子!哈哈!”

“哈!大胡子狂得很,牛都吹天上去了!”小方子心说一句,又见他镇定自若自命不凡的模样,忽而动了心思:“英雄!好汉!知dào

你本事大,这就出手罢!”薛万里嘿嘿一乐:“成!包我身上!你说,怎么个出法儿?”小方子想了想,恨声道:“这假大虫不是好东西,贪财好色无恶不作,江州百姓人人恨他!你这就去,哼!取了他项上人头!”

算盘打地挺好,说动了这高手为民除害,顺便去了自个的麻烦,一举两得,好计策!薛万里点点头:“果然是个狗官!呃,不去。”小方子一怔,皱起眉头:“怎么?你怕了?”薛万里纵声大笑:“嘿!猪狗一般的东西,也值得我出手么!”说了也是白说,果然是吹牛皮装好汉的,还是指望不上!

小方子叹口气,不再和他废话,收拾东西准bèi

跑路。

薛万里注视着他小小的,瘦弱的身子,忽然心生怜意,问道:“小子,天大地大,你又往哪儿去?”小方子头也不抬:“不晓得,天大地大,走哪儿算哪儿。”薛万里默然片刻,忽然一笑:“天大地大,你,跟我走罢!”小方子心里一跳,抬起头:“跟你走?去哪儿?”薛万里倚门转身,眺望天际:“京城。”

京城!京城!小方子目泛异彩,心里一阵激动!说书的讲过,做生意的提过,那是万千繁华所聚,帝都帝王之家!商贾云集,车水马龙,琼楼玉殿林立,歌舞日夜不休!传说那里街道都是金砖铺的,传说那里四季都是鲜花盛开!梦中的地方,这就能见到了?望着大汉的宽厚的背影,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成!”

薛万里哈哈一笑:“痛快!走着!”

“老大——老大——”小叫花们大呼小叫,哭着喊着跑来:“老大——”

想要痛快地走,没有那么容易。

人分离,情难舍,那么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罢!

当然,方老大很快就会回来,方老大拍着胸脯保证,很快!

枯草间,小径上,两个人默默地走着。

“大哥啊,你就不要哭了!”薛万里幸灾乐祸,没心没肺地笑:“来,给本大爷乐一个!”

小方子此时心里难受得紧,也不愿搭理他,只低头快步前行。

将将上了官道,薛万里不走了:“走累了,歇一会儿。”小方子忍不住道:“甚么?才走这会儿就累了?呃,你伤还没好罢!”薛万里一屁股坐地路边,摇头叹气:“行路难,行路难,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嘿!这盘缠也没有,你说——”小方子怔了怔,忽又得yì

道:“不难不难,我这儿有,瞧!银子!”

“哟,发财拉!不过这点儿可是不够,收起来罢,一会儿有人来送。”小方子讶道:“甚么?有人送?江州有你朋友么?”薛万里嘿嘿一乐,不再说话。只片刻,东南方向蹄声阵阵尘烟腾起,二骑疾驰而来。薛万里抚掌大笑:“哈哈!瞧,好朋友来拉!”小方子心里奇怪,伸长脖子望去——

须臾二骑弛至十丈开外,马上二人灰衣皂靴,束带横刀,头顶硬翅黑幞。

“官差!”小方子心里咯噔一下,惊叫一声扭头儿就跑:“是衙门官差!快逃!”马背上两官差瞧见路边情形,缰绳一紧放缓马速,恰此时薛万里大喝一声:“起!”这一声喝,好似闷雷平地起,两名官差只觉得耳中轰然一阵嗡鸣,险些晕厥过去!两匹马陡然一惊“唏律律律”前蹄腾空人立而起,登时将两人颠落马下!

这下跌得不轻,两官差哎哟哎哟半天才爬将起来,连连打量着那大汉,心下自是又惊又怒!身形壮实的一个愤愤骂了句娘,见那恶人笑嘻嘻坐在那里,不由怒气更甚,拔了腰刀便欲冲上!另一个矮小的年纪长些,却甚机灵,一把扯住了他:“莫急”

小个子官差是个晓事儿的,官府里外摸爬滚打了十余年,世面见得多了。这大汉粗豪猛恶衣上带血,看模样多半是个悍匪巨寇,听那一声断喝如此声势,定是个身怀武功的,若贸然将冲上去,只怕死都不知怎般死的!片刻已有计较,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壮士!在下江州府府兵,奉贾大人之命抓拿要犯,公务在身不便打扰,告辞。”

“要犯?哈哈!”薛万里嘿嘿一乐,抬手一指:“是这个要饭的要犯么?”

几十步开外,一脏瘦少年茫然回头,瞪着眼看过来——

两官差眼睛一亮,壮实官差喜道:“三哥,是他!这小孩儿衣服破旧面目污脏,岁数儿也对,就是他!”薛万里将脸一沉,呼地将了起来,双目盯住二人,缓缓道:“嘿!我瞧他也是个要犯,二位官爷,这就将他抓了去罢!”两官差给他目光盯住,只觉似是面对着一只凶残饿虎一般,一时遍体生寒,战兢兢不能自已!眼见这凶恶大虫蠢蠢欲动,一个念头没打好二人今天就得交待这儿了,小个子官差心思灵巧,自知他话里有话:“不然!那要犯明明二十许人,是个白净胖子,这孩子岁数样貌么,呃,不是他!”

壮实官差挠了挠头,惊诧道:“甚么?白净胖子?贾大人明明说哎哟哟!”没说完臀上一阵刺痛,当下一蹦三尺高:“三哥!”愕然错目处,却见一旁自家三哥神情严肃,正冲他连霎眼皮,似是大有深意!原是小个子官差见这同伴过于愚笨,肌肉都长到脑子里去了,便暗中出手猛掐一记,以作提醒。

凶恶大虫看过一眼,似是满yì

了,挠挠脑袋又坐了回去。

小个子官差见状松了口气,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壮士,我二人公务在身,就此别过,告辞。”别人公务繁忙急着要走,薛万里却不识趣,笑道:“且慢,某有一事相求!”小个子官差心中一叹,已知今日之事无法善罢,只得硬着头皮道:“莫要客气,但讲无妨。”薛万里双眉紧皱,苦恼道:“说来话长,兄弟本去京城做生意,出门在外行路艰辛,又不慎遇上劫匪,挨打受伤不说,盘缠行李也没了!哎,现下饿了个半死,饿得那是——”

说着从地上抓了一块拳大石头,连连叹息道:“一点儿气力,也没了!”

“喀”一声青石粉碎,石末于指缝间沙沙流下。

两官差目瞪口呆,喃喃道:“这,这可真是,饿得紧了啊!”呆了半晌,小个子官差首先会意,慌忙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放到薛万里身前,讪笑道:“好汉爷,在下这里还有些银子,不多,您老将就用。”说着回过头,连连眨眼示意。壮实官差便脑袋是石头做的,给他这一捏也开窍儿了,忙掏出银子依样奉上。

“怎就这一点儿?哎,怕是不够使!”小个子官差连连作揖,赔笑道:“我二人薪俸微薄,出门儿又急,身上就带了这些,实在抱歉。”薛万里叹了口气,也是无可奈何:“也罢也罢,将就使罢!”此人绝非善类!此地不可久留!小个子官差忙一抱拳:“小人还有公务在身,告辞。”说完急忙转身,拉了同伴便走。

“且慢,某还有一事相求。”

两官差身子一颤,异口同声问道:“又有甚事?”薛万里一脸晦气,愁眉不展道:“不瞒二位,那孩子是我小儿,我爷儿俩此去京城尚有几千里路要走,也没个代步的玩意儿,还望二位仗义相助。”这回壮实官差反应不慢,抢先道:“三哥,他这是要咱的马!”小个子官差怔了怔,苦着脸道:“这位爷,这两匹是府里官马,若是您老骑了去,小人回去实在无法交差!这,这可真是难办得紧!”

“说的也是,这可真是为难了你,难为了!”摇头叹气间又从地上抓了块儿石头,喀地一声石块儿粉碎石屑纷飞:“你!”官差面面相觑,交换了下眼神,小个子官差苦笑道:“急人之难,正当如此,这两匹马,您老就——”薛万里欢喜道:“这可真得多谢二位,好人,好人呐!”二人暗道倒霉,索性场面话也不说了,只道了句:“告辞——”

佛祖保佑,这凶汉万莫再生事了。但人若走了背字儿,只有怕啥来啥。正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打头风,果然没走两步儿,身后又是一句:“且慢,某还有一事相求。”那是盛意拳拳再三挽留,二人烦不胜烦又不敢发作,只听他叹道:“时下正逢乱世,盗匪多如牛毛,我爷儿俩是手无寸铁,若再遇上劫匪,如何抵挡得住?到时盘缠丢尽,免不了又得饿肚子,饿得没了,没了半点儿——”

转眼叹息声起,那人东找西找:“那个力qì

。”

“好汉爷!您老还是,省省力qì

罢!”“不用找石头抓拉!刀,刀也给了你!”二差齐齐大叫,解了佩刀扔在地上撒腿就跑,只怕再有一句且慢,身上衣服也给他剥个干净。薛万里哈哈大笑:“二位慢走,不送!”两官差不敢回头,直直跑出二里多地,才放缓了步子,边走边说。人是走远了,薛万里耳力强劲,却也不得不听了几句闲话。

“三哥,咱人没拿住,吃饭家伙也丢了,回去怎么交差啊!你主意多,快想想!”

“哎,免不了回去还得再使银子,跟管库的沟通一下了!也罢!总算是留了一条命,破财免灾罢!”

“三哥,你说那人是不是真的给土匪打劫了?穷疯了一样!”

“哎,他是不是让土匪劫过我不晓得,倒是咱二人,今日当真给土匪劫了!”

“三哥,咱这是去哪儿?”

“莫再说,跟我走就是!”

八 去向何方

小方子早就溜了回来,眼见薛万里威风八面惊破敌胆,连蒙带唬得了好处无数,不由又惊又羡大拍马屁:“好汉!你可真是历害啊,单手碎石神功!啧啧,看把那俩官兵吓的那熊样儿!”薛万里谦虚道:“小事小事,皮毛小事。”小方子激动道:“高手!你这手儿能不能教了我?等我学会了,哼哼,这么一使!管教他们——!”

方老大是越想越得yì

,眼前已然幻化出一幅真真场景,麻四胖头一帮人跪地大哭,连连磕头求饶,而自家面带微笑淡定地负手而立,将手一挥:“罢了!就饶了你们不死,夹着尾巴滚蛋罢!”正自面带微笑浮想联翩,薛万里又不识趣了:“就你?哈哈!十年八年的你也练不成,少做白日梦了!”

小方子闻言大是不忿,正待反驳,薛万里大手一挥:“时辰不早,上路上路!”说完收起银子刀子,便去牵马。神功没学到,小方子心里大为不爽,飞个白眼儿啐一口,走过去牵另一匹马。那马毛色深黄,高大健壮鞍具齐整,瞧来甚是威风神气!小方子左看右看,口中啧啧有声,又小心翼翼蹭了过去,伸手拽拽缰绳——

黄马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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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p;“咦?欺负我年纪小么?走!给我走!”手上猛一使力,马儿吃痛不过,扬蹄摆尾头颈探出:“哎呀呀!”小方子冷不防给它一挤,一屁股坐在地上!薛万里哈哈大笑:“你小子不会骑马,嘿!麻烦麻烦,真是麻烦!”小方子一咕噜爬起来,怒道:“谁说我不会骑?我,我就是不会牵的!”

“瞧好!这般!”薛万里单足一点马蹬,纵身跃上。

“少看不起人了!不用你教,当我没瞧过么?”这人不肯教碎石神功,小方子本就怒意未平,说着悻悻上前,奋力抬脚踩上马蹬,拼命往上爬:“”哼!瞧本大侠的!”方大侠人矮腿短本就是一时冲动,不想愤nù

间生出一股急力,竟真的给他爬了上去!当下又惊又喜又是害pà

,四肢紧搂趴在马背上,犹自强笑道:“瞧!瞧!瞧我这不是上来了么!”

“厉害!厉害!”猛听薛万里一声暴笑,震得耳朵也似聋掉,愕然抬头——

面前空无一物!

又一低头,一个硕大马臀映入眼帘。

“哎哟!这!我明明,明明,呃——”小方子大惊失色,耳听薛万里狂笑不止,不由又面皮一热:“呵呵,我会骑,就是不会上的!”

“马屁挺香罢!哈哈,咳咳!”薛万里笑得咳了,策马上前拎起小方子,将他前后调了个个儿:“抓住缰绳!这样,身子挺直,呃,腰放松了!”错拍了马屁,吹破了牛皮,方老大也是不便多说,便就乖乖听他指挥,耐心学习。黄马性子温驯,想是平日里调教得久了,倒也听话,少时扬蹄缓步,负着他向前行去。

行了一袋烟功夫,小方子见得自家骑得平稳,怯心一去胆气渐壮,又得yì

起来:“哈哈,这也没甚么,瞧我骑得多稳当!看我来个赵子龙单骑救主!冲,杀啊!”

大笑声中,双手猛地一抖缰绳——

黄马得了号令,奋起四蹄,箭一般飞奔出去!

“啊——”小方子向后猛地一仰,紧接着身子剧烈起伏,颠得肠子也似断了,慌乱间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连连大声惊叫:“老薛!老薛!”耳畔呼呼生风,两眼难睁面皮吹得生疼,一时直颠了个七晕八素,哪里还听得见他喊话:“不怕!把住缰绳!”不知过了多久,气力一泻,手上一松身子一歪,大叫一声跌下马背!

死了!

小方子大头朝下,脑中空空,只余下这一个念头。

薛万里离他尚有两三丈远,却也不紧不慢,见状力贯双足弃马腾空,一只大鸟般扑了过去:“哈哈!教你吹牛皮!”便就半空中猱身展臂单手一捞,堪堪赶在他后脑勺儿触地前,一把抓住左脚腕:“嘿!小鬼!”小方子刚从鬼门关兜将回来,一时惊魂未定,小脸儿煞白呼呼大喘,话也说不出了。

“嘿嘿,小子,知dào

历害了罢!”薛万里哈哈大笑:“这世间的本事,哪一样是容易学的?做人千万莫要好高骛远,更不可得yì

忘形!记住了?”小方子此时不敢逞强,口里应付着,心里却道:“人手失手,马有失蹄,书上讲的哪个英雄没个粗心大意,栽了脸面时候儿?关羽大意失荆州,项羽一大意,连命也丢了!我跌个马又算个毛?哼!儿子教xùn

老子,老子还得听着!”

“这就对了,你年纪尚小,现在明白这些道理也不晚,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做人当脚踏实地,做事当……”眼见他婆婆妈妈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小方子大是不耐,正待反驳又一转念:“也罢,终归让他救了一命,这次便让着他好了!哎,没办法,哪天还得救他一次,一命还一命,要不然老得矮他一头!”薛万里哪知这小孩儿脑子里乱七八糟许多想法,摸着大胡子一来二去说教了番,见他虚心听讲乖巧听话的样子,终于满yì

了,大手一挥:“不说了!上路!”

二人骑马又行。

小方子话也不讲,闷闷不乐。

“小子,这个给你。”

“宝刀!”小方子心头一喜,连忙接了过来。刀长二尺有余,乌鞘长柄,入手沉甸甸甚有份量,刷地拔出一截儿,背厚刃利,刀身白亮晃眼。小方子越看越是欢喜,翻来覆去地摸索,终究是小孩儿心性,早把方才一点儿不快扔到了脑后:“这刀真好,哈!谢拉!”说着将刀插入腰间,一时昂首挺胸骑着高头大马,自觉大是威风神气——

一时心花怒放,拔出刀来大声吆喝,得胜大将军一般:“英雄!狗熊!呔!来将何人?哈哈!本将军高姓大名,方老大是也!”薛万里哈哈大笑,滚滚如雷:“嘿,这才像个样子!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就随薛某闯天下去罢!”方老大胸中豪情涌动,挥刀大叫道:“天下无dí

!七进七出!冲!杀啊!”

叫着闹着,又行一忽儿,小方子问道:“好汉,我有个事儿可整不明白,那两个官差见了你,咋会怕成那样?哈!屁也不敢放一个,平日里他们可神气得紧!”薛万里神mì

一笑:“你不懂,那叫作杀气!嘿嘿,老薛我杀人杀得多了,狗鼻子自然闻得出!”小方子眨了眨眼:“什么?傻气?很历害么?”

“蠢材!甚么也不懂,杀人的杀,杀伐之气!”薛万里哭笑不得,啐道:“狗屁不懂,对牛弹琴!”小方子点了点头,嘻嘻笑道:“狗屁不懂,可不是,哈哈!对着牛弹琴,你可真是大冒傻气!”薛万里老脸一红,霎时杀气大作,拍马杀到张手便打!小方子见势不妙,狂叫一声打马便逃——

日在当头,天光耀目!

“臭小子!”“死老薛!”笑骂呼喝声中二骑走走停停,一路向西而去——

九 十年

江州地处中原东北,与北胡接壤。两国百年来战事纷乱,打了也不知多少回。隆景三年秋,十万北胡军突然大举南下入侵中原,战火起处便是边陲重地江州城。其时兵临城下,江州都指挥使潘宗德措手不及,手中仅仅有八千隆景驻军可用,可说是实力悬殊,江州城岌岌可危。

十万北胡军四面围城昼夜攻打,急欲破城南下。但这潘将军乃是隆景名将,前朝便在此镇守江州,为人刚勇激烈又擅谋略,岂肯坐以待毙!潘宗德率八千部下于城墙四面杀敌,又从城中百姓急募万余民勇协助,誓死苦守!

北胡军初时远处乱射,箭如雨下,江州守军以木板棉席挡住;远攻不成,铁骑冲至城下强攻城门,守军以敌箭射之,北胡骑兵损兵折将;又置云梯举盾冒死攀爬城墙,守军以石块沸油伺候,北胡兵跌死无数。八千对十万,守了十几日,江州城巍然不动,北胡军阵亡过万伤兵满营,已是进退两难。

消息传到朝中,隆景帝震怒,命大将军郭延起兵十二万,北上援江破胡。眼见局势好转江州可保,江州守军士气大盛,城中百姓欢欣鼓舞。谁知这时又生变故,左丞相于深进言,一力主和。时为隆景元年,满朝文武反对之下,隆景帝不知为何竟依〖65@txt下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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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其所言,命郭延原地待命,遣使入北胡议和。

彼时江州已被围二十余日,北胡国主一边遣人假意谈判,一边命前方大军加紧猛攻。攻到第三十余日,江州守军已是疲惫不堪,战力几无,终于给北胡军攻上城头!旋即城破,北胡大军涌入,潘宗德虽率江州守军死战不退,奈何敌众我寡,杀了半日,八千隆景军、万余民勇无一幸免,潘宗德遍体鳞伤,杀到最后血也流尽了,长叹一声自刎而死。江州城失陷,北胡军死伤惨重,狂怒中屠城三日,杀得血流成河,十不余一。待到朝廷得了消息遣军再行收复,江州已若死城。这便是十年前的——

江州大战,三日屠城。

此后两国又打了几仗,隆景五年北胡国内政变,无力再战,派遣使者进京议和。前日之耻犹在眼前,满朝文武纷纷反对之下,又是左丞相于深怂恿隆景帝和谈,使得两国定了和约,战事方止。边境战事不断,一片荒凉破败景象。虽这十来年恢复了些生机,仍是人烟稀少,屋舍凋零。而近年来北胡又蠢蠢欲动,不时派散兵骚扰劫掠,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生逢乱世命如蝼蚁,朝不保夕。

浮浮沉沉不得解脱,十丈红尘,。

这一日天空阴霾,寒风刺骨,大路上行人寥寥。

过了午时,天色亮了些,天气却愈加湿冷,不多时天上点点白絮飘然而下,落地无声。路边有间小茶棚,倚着半截土墙,几根粗木条胡乱一搭,顶上铺了些茅草,两侧垂了毡布。棚里置两张小方桌,几个板凳,摆设很是简陋。没有客人,卖茶老倌闲来无事,坐在炉边着赏雪,意态悠闲。

雪意渐盛,不多时四野间白茫茫浑若一体,衬得天地间愈发苍凉空旷,寂静深远。茶老倌似有所感,闭目喃喃道:“好雪,好雪,多下些罢!哎,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又片刻,茶老倌睁开两眼,起身拿了壶,收了些棚上积雪,放在炉火上烧:“难得清闲,又来纷扰,瞧这不是——”

官道蹄声骤起,遥有两骑驰来。

及近茶棚,马上一人道:“雪天路滑,在这歇会罢,也喝口热茶。”另一人道:“好极,好极,老薛,你请客!”那老薛收缰下马,走进茶棚坐下骂道:“臭小子,没大没小!嘿,哪回不是我请了?”那老薛人高马大,乱发虬须,乃是人称“血踪万里”的薛好汉。另一人笑嘻嘻跟了进来,瘦小邋遢,正是乞丐老大小方子。

自打从江州城出来,薛万里已经后悔了不下七八十次了,连骂自己吃错了药,不该一时心软,带了这小孩儿出来,害得自家大是头疼。一路上,这可恶小鬼一会儿说累了,要歇脚;歇会儿又饿了,要吃饭;吃完就困了,要睡觉;睡醒又无聊,要学功夫,如此走走停停八九日,只行了不到千里路。

臭小子还甚为无礼,自作主张,没口子老薛老薛乱叫一气!薛万里心里后悔不迭,若不是怕落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名声,早就用了碎石神功,一把将他抓成粉末了。小方子尚不知他心中有这等恶毒想法,一屁股坐下嘻皮笑脸问道:“不叫老薛,那叫什么?小薛?”薛万里怒道:“呸,讨打么!我好歹也教了你几招拳法罢,叫师父!”小方子讶道:“咦?那天是谁说自已不收徒弟了?说话不算,只当——”

“打住!不用你叫师父了,总该叫薛大叔吧!尊敬长者,你不懂么?哼,没家教!”薛万里吼完,心道这番理直气壮,那小子应该无话可说了,便招了招手:“喂,老头儿,上茶上点心!”小方子斜过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心道此人向来没大没小,跟着他已经够丢人了,这大叔是万万叫不出口的:“叫你大叔,我不是比你小了一辈儿?你我朋友一场,生死之交,可不能乱了辈份儿!”

薛万里也懒得与他再争,手一挥烦道:“不叫拉倒,随你罢。”茶老倌脾气挺好,听他二人吵吵嚷嚷,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端上两碗热茶。小方子口渴得很,抄碗便喝,噗地又吐出来:“甚么玩意儿?苦死了!”薛万里端起茶碗,骂道:“挑三捡四,毛病可真不少!”

茶一入口,果然苦如黄莲,旋即涩味又起,舌根也麻掉了!霎时时眉头皱到一处,正欲一口吐出,舌底苦涩化作微甘,更有一股淡淡清香随之涌上。不觉已咽入腹中,暖暖的煞是舒服:“老丈,这是什么茶?好生古怪!”薛万里连连称奇。茶老倌道:“三文钱。”薛万里哑然失笑:“老丈,莫急收茶钱,先说这茶来历。”

“此茶生于北方干旱盐碱之地,茂密丛生,所产甚丰,但其味苦涩,少人理睬,三文便能买得一斤,故名——三文钱。”薛万里连连点头,放声大笑:“苦尽甘来,涩后生香,有趣,大是有趣!”茶老倌笑道:“说来是二位有口福,这茶生于旱处,久慕甘霖,长成后便生孤傲之性,只喜无根之水,雨水亦可,雪水尤佳,寻常水冲泡却解不出茶中意味。”薛万里啧啧称奇,端了又品,良久叹道:“三文钱,好一个命贱性傲的三文钱!”

听得这茶如此神奇,小方子忍不住拿过茶杯再喝,一入口扑地又吐了出去,怒道:“哪里好了!骗人!”茶老倌长叹一声,低头走开。薛万里自顾喝茶,不作理会。小方子见状也自觉无趣,忙转了话题:“老薛,你说为啥咱们走了这八九日,一家像样儿的客栈也没找见?”薛万里笑道:“臭小子,有得吃有得睡就很好拉,你不晓得多少人吃不饱,也睡不着!”说着叹了口气:“若说何以如此,当是十年前江州之战所致。”

“江州?之战?”小方子心神一阵恍惚。薛万里叹道:“那说起来可话长了!可惜我当时身在大牢,没能亲眼见到!”小方子吸口凉气:“哟,你还坐过牢啊!”看了看他,又点了点头,心说瞧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儿,坐过牢也没啥稀奇。薛万里苦笑道:“后来我听人说,当年北胡大军犯境,围了江州十几日也没攻破,嘿!只因当初江州有个大将镇守,姓潘,叫潘甚么德……”

“潘宗德。”身后茶老倌缓缓道。

“正是!”薛万里扫过一眼,又道:“这潘宗德将军共江州军民誓死坚守,朝庭援兵将至,眼看江州城就要解围,哪知奸相误国,有个大奸臣叫做于,于深!”

茶老倌长长叹了口气。

“这于深贪生怕死一意求和,这下误了大事,害得江州城给北胡攻破了,潘将军也战死于江州城头!”

“哎——”

三人同时叹了口气,小方子怒道:“他娘的!这厮真是可恶得紧!”薛万里苦笑道:“据说当年江州失陷,北胡兵在城里直屠杀了三天三夜,有十几万百姓死于胡人刀口之下!后来撤走时又沿途中烧杀抢掠,边境百姓多死于战火之中!”说着看了眼小方子,摇头叹道:“沿途是没有大客栈,但终归是有了歇脚的小店,哎!当年这里可是赤地千里,不见人烟。”

茶老倌面露悲色,低声吟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薛万里猛回头,目注茶老倌:“老丈,你见识真是不少啊?有学问!”茶老倌冲他笑笑,又曼声吟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其声苍老凄凉,却尽是一股愤懑不平,抑郁难抒之意。

薛万里侧过身,凝神望去——

茶老倌面色憔悴,花白长须,穿了件破旧青袍,头上顶一方巾,似乎是个落魄的老秀才。薛万里摇了摇头,转身喝茶。茶棚里静了一会儿,薛万里半晌没听到小方子说话,心里微微一奇:“这小子平日聒噪得紧,怎这会儿老实了?”小方子坐那里,以手支颌呆呆发楞,眼中尽是迷离之色。薛万里心里一动:“小子,江州大战时,你又在哪儿?”

“啊!”小方子闻言猛地一个激灵,一时张口结舌:“我,我就在江州城,呃,里头。”薛万里叹道:“果然如此!嘿,当时你才多大?家里人呢?都没了么?”小方子脸色发苦,眼神迷茫:“我只记得那时候住在大房子里面,吃的好,睡的香,家里人可多拉,老的少的都有,天天热热闹闹的,哎——”

“……她可疼我啦!我都满院子跑了,她还喜欢天天抱着我。我嘴巴馋,家里做的饭不爱吃,她就每到吃饭的时候,抱我到院子里,院子里有几只小羊,她端着小碗,坐在小板凳上,细声细气地说,咩咩一口,方儿一口,方儿一口,咩咩一口。她一勺勺地喂我,我就坐在她的膝间,边吃边说,娘,娘,你也给小羊吃!”小方子说到此处,心里是一阵酸楚,仿佛又见到那个常常在梦中见到的温婉可亲的女人,正对自己温柔笑着:“方儿——方儿——”

“娘!”

一声娘亲,泪水满襟。

十 来路去路

薜万里长出一口气,终于无言。

雪势渐缓,北风呼啸,天地间一片萧瑟。

“老丈,再来一壶。”

茶老倌走到桌前,取了空壶正要转身,忽然一顿,眼望东北方向——

见他神色凝重,薛万里微觉奇怪,一般扭头远眺——

东北方向,一条小路延至天际,远近空空荡荡,也无丝毫动静。正自犹疑,蓦地脸色一变,立起身来:“嘿!”过片刻,蹄声隆隆雪雾升腾,一行骁骑呼哨连连远远向这边驰将过来:“果然真人不露相,却是薛某走了眼!阁下好耳力!”茶老倌提着茶壶微微一笑,道:“瞧,说到江州大战,胡人这便来了。”

“不错,正是北胡骑兵,有闻近年北胡屡屡犯我边境,纵马行凶烧杀掳掠,嘿!今日却教薛某遇上了!”薛万里笑笑,转念拱手道:“小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未请教,前辈是?”茶老倌笑而不语,只抬手指了指薛万里,又指了指自己,便掉〖65@txt下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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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过头去炉边沏茶。

这是何意?薛万里茫然不解,挠头皱眉:“这茶老倌模样浑不似江湖人物,倒像个穷酸文人,又深藏不露,高深莫测,哎哟!文人!”蓦地想到一人,转眼目瞪口呆:“你,你,莫非隐——”茶老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薛万里登时喜形于色,上前一步便就躬身作礼:“久闻前辈大名,只恨无缘得见,小子薛万里……”

说话耳中呼喝声起,众骑已至百步开外。但见人人身着裘皮大衣,秃顶辫发束刀持枪,二十几骑由小路转至官道,马蹄忽而折向,轰隆隆奔东而去。小方子脸色发白,惊叫道:“胡人兵!”薛万里苦笑一声,叹道:“我去看看,您老稍候。”茶老倌含笑颔首,意甚嘉许。薛万里不再多言,凌空一跃纵身上马——

“死老薛!等等我!”小方子大叫着跑出茶棚,手忙脚乱爬上马。

茶老倌沏了茶水,提壶缓缓坐下,自斟自饮。

众骑在前,老薛在后,方老大末尾。

打马追一时,老薛离得是越来越远,一干胡骑连人带马影都没了。

这怨不得方老大,方老大本就骑术不精,兼又为人毛毛燥燥:“老薛——薛老鬼——”忽见老薛冲天而起,登时人马分离,落地狂奔。小方子一时大为奇怪,心道这老薛脑子坏掉了,有马不骑偏用跑的,两条腿跑的过四条腿么?正待赶上他嘲笑一番,却见那人愈奔愈疾,其势已然不逊烈马,到后来一纵两三丈,如飞星掷丸,只三五个起落转眼间无影无踪。

“妖怪!”小方子目瞪口呆,急急打马追去。

盏茶时分,薛万里但觉呼吸匀停,体内真气运转更无滞涩。

伤势已然无碍,不由心头大喜,蓦然纵声长啸——

其声豪迈悠远,震动四野,绵绵不绝。

声未止,前方依稀已见胡骑踪影,薛万里精神一振,提气奔将过去——

是个小小村落,只几十户人家,处处破旧凌乱,柴草遍地。

正是祸从天降,呼喝惊叫声中村里老老少少乱成一团,四散逃避哭喊连连。

众骑狂笑着四散分开,去各家搜粮食女人,遇上男丁抬手便是一刀,老人孩子也不放过!

中央宽阔处,三骑正大声扬鞭喝骂,看是头目样子。

“好贼人!”猛听一声怒喝如平地雷起,直震得几人头昏耳鸣,身子一颤险些坠下马!转眼一条大汉须髯戟张,双目圆睁飞扑过来:“纳命来!”一人慌乱间手往腰中摸去,未及刀柄眼前已是一黑,脖颈“喀”一声响软软垂下!另一人举枪便刺,给他凌空一脚踢在枪头,长枪脱手倒击而下正中面门,霎时脑浆迸裂!剩下一人眼见不妙打马便逃,鞭子还没抽到马臀上,那大汉半空中身形转过,倏地一脚窝在心口,那人鲜血狂喷倒飞出去:“啊——”

一跃之间,足未落地便杀了三人。村中四散的胡骑觉察到这边动静,顾不得再抢夺杀人,呼喝声中纷纷围拢过去。薛万里挺身怒目,睥睨四方:“薛某在此!尔等速来纳命!”滚滚声浪中,众胡骑缓缓逼近,将薛万里团团围住,一声呐喊齐齐持枪猛刺。薛万里哈哈大笑,腾身跃起,倏尔攫过一人,扭断脖颈掷出——

空中身形忽凝,右足闪电般弹出,旋即纵身掠下右拳横扫:“砰!”

一起一落,又杀三人。

众胡人见他猛恶迅捷,长枪刺之不中,齐齐发一声喊,纷纷抽出腰刀砍去。

刀光霍霍,薛万里跃纵腾挪,拳打足踢,口中犹有余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杀人如拾草芥,一字击死一人。

长吟落处胡人纷纷落马,转眼已是所余无几。余者心胆俱裂,掉过马头四散奔逃!

“嘿!”薛万里足尖挑起几支长枪,双臂连振呜呜掷出——

“啊——”长长惨呼几是同时响起,几人后心各中一矛,长矛破胸而出,落马而死。

一时场中死寂,战马咴咴低嘶。

“休怪薛某无情,须知天道往复报应不爽,出来杀人,便当想到送命之时!”薛万里望着一地胡人尸体,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啊哟!老天!”小方子拍马杀到,跳下马气喘吁吁跑过来,大声惊叹:“老薛,你可真历害,这才多会儿功夫?哈!威风!神气!”薛万里淡淡道:“这没甚么威风,也没甚么神气。”小方子难抑兴奋之意,一时东看西瞧连连咂舌!但见皑皑白雪之中猩红点点,尸身遍地死状惨恶,四下房舍中哭泣声隐隐传来,有村民远远张望,却也不敢过来。

一阵北风掠过,吹起几道浮雪。

小方子打了个寒战,越看心里越是害pà

,不禁想起自个儿小时候儿,那几天——

忙拉了薛万里衣角:“老薛,咱快走罢!这儿怪吓人的!”

薛万里笑道:“这就走,带你去见识一位高人!”

“甚么高人?卖茶老头儿么?”小方子见他和那茶老倌古古怪怪的,心下早生疑惑。

“甚么老头儿!你小子别乱叫!”

“糟老头儿!”

“臭小子!”

“死老薛!”

“黄口小儿,疯狗一般!”

“老不死的,王八一个!”

“我呸!”

“呸!呸呸呸!”

十一 匪人

天地间茫茫飞雪已止,茶棚内熏熏炉火未熄。

一头闯进小茶棚,却见棚里无人,茶老倌也不知去了哪里。

又向四面张望几眼,薛万里叹口气,坐了下来。

茶水尚温,老者当是走了不久。忽一眼瞧见桌面上数道水迹未干,笔直交错。

二十二?这又何意?薛万里思量片刻,心里一动:“不错,二十二,所杀胡人正是二十二骑!”此时他知老人不欲相见,等也枉然,不由心中失落,愀然不乐。老人说茶吟诗的情形宛在眼前,薛万里轻叹一声,喃喃道:“心悯天下,身隐红尘,原是这位前辈!嘿,方才他指了指我,又指向自已,究竟何意?”

思量一番,终不得解。

“老薛——高人——”棚外蹄声起落,小方子急匆匆跑进来,瞪俩大眼四下看看,气喘吁吁问道:“老薛,高,高人呢?”薛万里摇了摇头:“他走了,嘿!只怪薛某眼拙,没能早些认出这位前辈!此番〖65@txt下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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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一去,却不知何日再有缘拜见了。”小方子惊道:“真是那卖茶老头儿?高人?瞧不出啊!比你历害么?”薛万里晒然一笑:“我这点儿本事,比人家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嘿,这老夫子仁心仁剑名传天下,人称‘隐儒’,姓孔,对了!以后你莫要乱喊老头儿,大是不敬!”

小方子挠了挠头:“哦,那叫他甚么?”薛万里想了想:“老夫子已近耳顺之年,你小小年纪,称作‘孔爷爷’便是。”这下矮了两辈,小方子大是不忿,心道老子的爹都不知dào

在哪儿,怎又凭空冒出一个爷爷?不成!不能听老薛胡乱指派!一时心中冷笑,又忍不住对这高人好奇,口里便喏喏应了:“这人有多历害?天下无dí

了么?快讲讲!”说着自斟茶水,正襟危坐,便待听故事。

与高人失之交臂,薛万里意兴索然,却哪里还有闲心给他细细分说,只起身道:“回头再讲,雪也停了,咱这就上路。”小方子颇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站起来边走边道:“老薛,你说胡人兵还会来抢劫么?”薛万里望了望北方,点头道:“胡人虎狼之性,必不肯罢休!”又拍拍小方子肩膀,道:“无妨,老夫子既隐于此处,这里应是胡骑入境必经之地,有他在这儿,大可保得一方百姓平安。”

小方子点了点头,爬上黄马,长长打一哈欠:“呵——”见他神情困顿无精打采的样子,薛万里笑道:“小子,打起精神上路!此处已近清州境,二三日便可到清州城,到时候带你好生耍耍!”小方子嘿嘿一笑:“妙极,妙极,老薜,你请客!”

风冷雪霁,蹄声又起,二人驰马离了茶棚,向西行去。

清州城地处中原北部,物产丰饶,道路通衢,商贾云集,十分兴旺繁盛。近十余年未经战乱,城中人口已达二三十万之多,相较江州胜之远矣。城西南二百里有一山,峰有千丈,巍峨高耸,亘古屹立,名曰上清,相传清州正是以此山得名。

日上三竿,辰时将尽。

清州城北门正是暄闹时分,行人商贩或提包裹,或挑担扁担穿行,又有驾车的抬轿的,来来往往行人如织。忽然城门口一阵骚动,众人面色惊慌连连躲避,一时间秩序大乱!边儿上有几人给踩了脚,破口大骂,中间一贩翻了担子,惊声喊叫着收拾,更有后面孩童给挤到了,吓得哇哇大哭,一时吵吵嚷嚷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纷乱处密集人群渐渐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大一小二人,牵着马嘻嘻哈哈,大模大样走了进来。

二人俱是肮脏邋遢,蓬头垢面,臭气熏天,如同要饭的爷俩一般,正可谓是:一门进两士,父子双叫花。小的叫花眼见清州民众纷纷掩着口鼻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更是连连热情让路,登时甚觉满yì

,扬声大喝道:“薛大侠,方小侠驾到!尔等速速回避——”大的叫花嘿嘿一乐,手入衣中自行抓痒,任他胡搞。众人大摇其头,又往两边闪开了些,生怕他二人养的虱子跳到自家身上。

不消说,这是薛万里和小方子二人奔波千里,不辞辛劳来到了清州城。有道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二人一进城开场便搞得声势颇大,到了后期更将清州城搅得天翻地覆,为祸之甚,令一些人几年后仍是谈之色变。诸般事件全由今日而起,后有闲人作诗为证:

隆冬天地变,双煞入清州!

进了城里,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边酒楼茶肆林立,路边摊上一应吃喝玩乐诸事物层出不穷。小方子见这里比江州还要热闹,不由玩儿心大起,当下便吵闹着要去街上游逛。薛万里一把拉住他:“别到处乱跑,疯猴子一般,又忘了我怎么教你的?出门第一件要紧事便是——”

“寻客栈呗!”小方子悻悻回道。

城里大小客栈林林总总,走上几十步便是一家。忽见前头一间,店面不大,口气却不小,招牌上四个大字:万里客栈。薛万里大喜:“嘿,就是这家,哈哈!老子开的!”小方子不识字,闻言自是不屑道:“呸!你开的?又吹牛皮!”

进了店,薛万里吩咐伙计牵了马匹喂上,又要了间双铺客房。二人在房中洗漱一番,又歇了会儿,小方子一跃而起,叫道:“老薛,咱也投了店,该办第二件要紧事啦!”薛万里笑道:“早上不是刚吃过干粮么?这就饿了?”小方子嚷道:“一路吃了十几天冷饭干饼,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这好不容易到了城里,可得好好地大鱼大肉吃上一顿!”

说到大鱼大肉,小方子只觉自已肚里空空,似乎快要饿得昏过去了,忙猛咽了口唾沫,拉了薛万里袖子就往外走。薛万里微一使力便欲挣脱,不想方老大此时肚子馋虫发作神力大生,这一下竟没挣开,给他边拉带拽拖出了客栈。薛万里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快松开了!拉拉扯扯的,像甚么样子!莫急莫急,若要吃饭,须先找饭辙。”

“饭辙?”小方子奇道:“那是甚么?”薛万里笑道:“吃吃喝喝,有银子么?”小方子一愣:“哎呀,我倒忘了,咱俩银子早使得一干二净啦!哎,这可真是麻烦!”江州城乞讨多年,小方子没少吃饭馆酒楼的冷菜剩饭,也没少见饿急了吃白食的,给打的遍体鳞伤半死不活。恍惚间又仿佛看到伙计的白眼儿,听到掌柜的喝骂,方老大一时双眉紧皱,怔怔发呆。

“哈!哈!哈哈!”瞧他小脸儿上愁眉不展的模样,薛万里忍不住哈哈大笑。

“都这地步了,这老薛犹自不知发愁,只会幸灾乐祸呵呵傻笑,当真是不知死活!”小方子怒视他一眼,正待骂他两句,忽然想到他的本事,不由又心生希望:“老薛,你有法子是不是?”薛万里笑道:“法子现在是没有,出去转转也许就有拉!嘿,总不能一直从街上发呆,等银子从天上掉下来砸到头上罢!走,咱先去逛逛。”

小方子想了想道:“先等下。”

一转身撒腿跑进客栈,转眼又腾腾跑出来,手里拿了一柄刀。

“拿这作甚?”薛万里挠了挠头。

“呃,早些准bèi

,以防不测!”小方子口里应着,心中自有打算。这老薛行事粗鲁,一言不合便与人打起来,自家身单力薄,少不得利器防身!若是找不到银子,去酒楼吃白食,拿着刀还可壮壮胆子撑撑场面,一举两得。

薛万里哈哈一笑,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行到城中闹市,二人逛了一会儿,小方子惦记着找银子,东看西看,又不时瞧瞧脚下,留意可有遗落铜板。街上熙熙攘攘,路人商贩各行其事,地上菜叶果皮不少,一个大钱也没有。小方子摸摸肚子,急道:“老薛,哪里有找银子的地方?饿死拉!”薛万里打了个哈欠:“莫急,再走走。”

“再走走?走走银子就有了么?”小方子暗自不满,满腹牢骚,但自已又想不出法子,只得跟了他又往前逛。大街西头儿店少人稀,前面已然无路,只一截儿土墙立在当中,三五闲汉躺在墙根晒太阳。薛万里笑道:“饭辙有了,就在这里。”

“啊?这里?哪有?”小方子四面张望,一脸茫然。薛万里径自走到土墙前,抬头去看。小方子愕然望去,只见墙上大大小小贴了几十张麻纸,白底黑字印,其上绘有人像。这物事小方子也识得,是衙门出的告示,捉拿江洋大盗凶手逃犯的:“老薛,看这干啥?这东西能生出银子来?”

薛万里笑笑,点了点头。

小方子大奇,一般跟着去瞧,左右不识字,只捡了画像去看。

可说画师功力不俗,寥寥几笔,一个个匪人便面目狰狞,跃然纸上。

小方子瞧得有趣,连连赞叹:“都长得好凶啊!哈哈,你瞧这个,是个独眼儿的!”说话间又看到一张,上面人物乱发虬髯,鹰鼻狮目,凶狠异常,瞧着挺眼熟!蓦地大吃一惊,叫道:“咦?老薛,这个匪人模样和你差不多!”薛万里哈哈大笑,神情得yì

。小方子急道:“写的什么?快念念!”却见薛万里吃了笑药一般,又是连连狂笑,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疯了么!有甚么好笑!”小方子皱了皱眉,啐了口唾沫。薛万里笑声一顿,神色转为诡秘,挤眉弄眼低声道:“你瞧!墙角那张!”

“哼!果然疯了,疯得历害!”小方子撇了撇嘴,顺他手指瞥了一眼。墙角贴着张小小白麻纸,离得远了也瞧不甚清,小方子又挪了几步,伏低身子去看——

上头一匪人,小孩儿模样,面目污脏,神情呆傻——

“啊哟!这,这不是我么!”小方子瞪大眼睛,惊得跳了起来。

十二 明白通达

薛万里面色肃然,摇头叹道:“可不是你么!嘿,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小小年纪,便已扬名立万,威振四海啦!”说完忍不住扑哧一乐,继而捧腹狂笑。小方子急道:“当真是我么?老薛,快念念!看写的什么?”薛万里脸孔一板,双眉紧皱道:“哎呀,这可真是不巧了,哎!我也不识字!”

“你不识字?当我傻子么!这话十成十是蒙人的!”小方子怎不知他存心捉弄,顿时恼羞成怒,恨恨啐道:“你这人!只会看笑话!”二人正吵嚷间,从后头过来一个闲汉,笑道:“不认得字么?呵呵莫急,我来念。”

这人三十几岁,身形干瘦,容貌猥琐,名字叫做胡三。胡三刚刚从南墙头底下睡醒了,听这边说得热闹,不由闲病发作,这也是过来瞎凑和了。又见他二人似乎为了不识得榜上文字,烦恼得大声吵架,登时心头一热,赶忙扬声相助。小方子喜道:“真是好人哪,大叔,快念快念!”胡三俨然道:“呃,甚好,你这小孩儿挺懂礼貌!呃,念哪个?”小方子眼珠儿一转,指了指:“这个,先念这个!”

胡三清了清嗓子,曼声念道:“薛匪万里,翼州人氏,年四十许。查——该匪为害日久,杀人如麻,先后共谋害朝庭官员十〖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四人,伤乡绅权贵三百余人,罪大恶极,人神共愤。清州府衙缉令:擒杀此匪者,赏纹银五千两!觅得匪迹告官者,赏纹银百两。”这胡三果真有几把刷子,这一段念的是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小方子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还真是老薛!哇!杀人如麻!五千两!历害!”

薛万里冷笑一声,举头望天。

小方子吁口长气,又指了指墙角:“再念这张!”胡三看了眼,皱眉道:“这么小,好费眼力!算了,帮人帮到底,念念念!”说着移了两步,伏低身子念道:“方贼无名,江州人氏,年十三四许,查——该犯抢劫路人银两,殴伤幼小孩童,屡次聚众行窃,结交不良人士,为祸匪浅。清州府衙缉令:擒获此犯者,赏纹银百两。觅得贼迹告官者,赏纹银二两。”

小方子听得面色惨白,双眼发直呆立当场。过了片刻,脸上怒色涌起,大声叫道:“胡说八道!谁又聚众行窃了!呸!赏银二两,老子就那么不值钱么?”薛万里嘿嘿笑道:“不错,衙门恁地瞧不起人!嘿,果然了得!薛某人忙活十来年,只落了个小小杀名,你小子一下就得四宗大罪,哈哈,我是大大不及了!”小方子啐道:“少来,我可没偷过东西!前两条且不说,不良人士?哼!还不是你这匪人么!啧啧,五千两,老薛,你脑袋好值钱哪!”薛万里怪笑道:“嘿,过奖,过奖!比二两的略胜几筹!”

二人话不投机,怒目相对,转眼又大声吵吵起来,一旁胡三却是越听越惊。这人本是清州城范家粮行账房先生,因昧了银子给打出粮店,丢了饭碗,这才闲在街上无所事事。此时胡三听得这二人话里大有蹊跷,不由起了疑心,看看墙上两纸,又瞧瞧二人样貌,猛地心里咯噔一下,退了两步转身撒腿就跑!

胡三何以跑开,薛万里心里有数儿,当下不作理会,径自去墙上揭了那两张告示,卷巴卷巴揣在怀里:“饭辙有了,走,请你去吃肉喝酒!”小方子吵嚷半天肚里更饿了,闻言心头一喜,也顾不得和他吵了,只疑惑道:“真的么?这告示能顶饭钱?你骗人!”薛万里哈哈大笑:“顶不顶用,一试便知!”

薛万里甩开大步,一马当先,小方子一路小跑,跟在后头。

盏茶功夫儿,到了一家高大酒楼。这酒楼分了三层,装饰得古香古色宽敞明亮,四处溢着饭菜浓浓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此时已至午时,二人进门上了楼,选了张方桌坐下。小方子奇道:“老薛,你来过这里么?熟门熟路的。”薛万里笑道:“方才便留意到了,你当和你一般,只顾着低头捡钱。”小方子脸上一热,呸道:“谁捡钱了?胡说八道!”薛万里哈哈一笑,扬声喝道:“小二,上菜!”

“来喽——”眨眼过来一个跑堂伙计,瞄了二人一眼,淡淡道:“二位客倌,要点儿什么?”正是狗眼看人低,这伙计眼见这一大一小衣衫脏破面露菜色,十有八九不是有银子的主儿,不由心生轻慢,不屑之意便就挂在了脸上。天下饭馆总相若,伙计白眼各不同。小方子霎时怒气上涌,拿刀往桌上重重一拍,大叫道:“你这厮!瞧不起人么!”伙计吃了一惊,赔笑道:“不敢,不敢,请二位爷点菜。”小方子呸道:“少废话!快上鸡鸭鱼肉,越多越好,再来一坛酒!”伙计闻言又生不屑,摇头叹气道:“客倌,点菜须道菜名,你这等点法儿,小的没法子上。”

小方子酒楼见过不少,正正经经坐里面吃饭却是头一回,又怎知这许多规矩?一时张口结舌,心中又羞又恼。薛万里嘿嘿一笑:“小二,记好了!口蘑煨山鸡、滑熘鸭脯、爆炒鱿鱼、陈皮牛肉、鼓板龙蟹、麻辣蹄筋、乌龙吐珠……”一口气数了二十几道菜名,意犹未尽。那伙计有几道菜听也未曾听说过,一时又怎记得全,一时连连苦笑道:“这位爷,慢些,您慢些讲!”

薛万里大手一挥:“菜先点这些,酒上三十年的花雕,稍作温烫,快去备着!”伙计愁道:“不瞒您老,小店材料备得不甚齐全,有几道菜可做不来,花雕也只有十五年的。”薛万里眉头一皱:“将就用了,去罢!”伙计喏喏应了,转身下了楼口里又低声牢骚:“穿得叫花子一般,倒挺会吃,呆会儿结账可有的瞧了!”

“啧啧,老薛,你武功历害,吃喝也挺在行啊!”小方子顿生崇敬之意,连连咂舌。

薛万里嘿嘿一乐:“皮毛小事,不值一提。”

二匪人谈笑间坐等吃喝,却不知自家还让人惦记着,早已东窗事发了。

话说胡三一路小跑,到了清州衙门口已是累得呼哧带喘,但事发紧急自也顾不得歇息,直直扯着嗓子大喊:“城,城中有悬赏匪徒现身!小,小人来领,领银子啦!”衙门里人影儿也没一个,公堂之上空空如也,知州老爷又不知哪里逍遥快活去了。胡三心里一急,抄了门口鼓槌抬手便擂,只欲来个击鼓鸣冤!

“咚”一声鼓响,侧门里蹿出一人!

那是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将胡三踹了个四脚朝天!

“啊哟!”胡三惨叫一声,跌得晕头转向,惊愕间也不明所以,挣扎爬将起来揉着屁股怒道:“干,干甚么打人!哎哟哟——”那人冷笑道:“打的就是你!”胡三愤然道:“我是来告官的!”那人冷哼道:“瞧你长得那熊包样子,也配告官么!”千古奇冤!说什么莫须有,又说什么六月飞雪,难及今日万一!告个官,也要以貌取人么?模样生的不好,便不许告么?岂有此理!胡三呆立当场,只觉胸中怒潮汹涌脑里乱作一团,少时脑袋一热,抓了鼓槌劈头便打!

“咚”一声大响,却是鼓声又起!胡三气得发疯,却无胆量还手,那人一身公服,腰间佩刀,正是个衙门当差的,哪里打得?只好猛击大鼓,盼望唤了青天大老爷出来,为他平冤昭雪,更得嘉奖赏银了。不料鼓声未落那人立时又是一脚,直将胡三踹飞出去:“放肆!这鼓也是你能敲的么?不知死活!滚!”

“啊,呜,呜。”胡三抽搐在地,两眼翻白,眼见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他在城里白混了几十年,却不知这衙门鸣冤鼓,乃是逢了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才可擂得,等闲小事便人人猛敲,日日鼓声隆隆,岂不显得清州府衙治理不善,不得太平么?更何况今日当值的不是旁人,正是衙门何副班头——

何明达!

这何班头生得身形修长,面孔白净,不怒自威,更得了一个好名字——明达明达,明白通达!何明达文武双全,博闻强记,交友广阔,黑白两道通吃,当差不过八年,便升了副班头,衙门里上上下下给他打点得面面俱到无人不服,威望隐隐凌驾于正班头之上!

何班头平时顺风顺水,今日却走了背字儿。今日值守,闲得无聊,便喊了几个差役赌牌九,不想未到午时便输了个精光,正要借银子翻本儿,众差役一哄而散。骂了两句肚子饿了,待去吃饭兜儿里又没银子,正自烦恼不已,又一刁民叫嚣公堂砰砰击鼓!何班头一时头疼欲裂,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将出来便下了狠手儿!

胡三哪知这许多缘故?只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叫个不休。何明达这种人见得多了,冷冷一笑,大吼一声:“快滚!”胡三猛一哆嗦,慌慌张张爬起身来,凑过去连连赔笑:“官爷,小人确是有要事相报,还请官爷行个方便!”说着掏出一块碎银,挤眉弄眼塞了过去。何明达掂了掂,放入怀里,哼道:“有屁快放!”

“方才小人从街口海捕告示处,发xiàn

一大一小两个逃犯!大的名叫薛万里,小的姓方,都是衙门悬了花红的,小人特来举报领取赏钱。”胡三一口气说完,眼巴巴望着何明达,屏气凝神静候佳音:“官爷,您看——”

“逃犯?”何明达眉头一皱,沉吟思索。胡三心下一喜:“有门儿!成了!白花花的赏银来啦!”何明达脸色蓦然一变:“薛万里?”胡三连连点头:“正是此人!”话音方落,耳中“啪”一声响,半边脸皮火辣辣地疼,竟是重重挨了一记耳光:“哎哟!”胡三捂了脸,瞪大两眼:“你!干甚么又打人!”何明达嗔目大喝:“你这刁民!见钱眼开!胡乱诬陷好人蒙诈官银,哼!打你,算是轻的!”

“冤枉啊!小人瞧得清清楚楚,又偷听了那二人说话,实是确有其事,怎敢胡乱指认!若有半句虚言,管教我天打雷劈……”胡三急切间只恐这官爷不信,一手指天便要发个毒誓。何明达不待他说完,反手挥过啪地又是一记耳光,怒骂道:“娘的!还敢回口,反了!再啰嗦一句将你拿入大牢,尝尝十八般刑具滋味儿!”

胡三懵了。

自家一路疾奔到了衙门,举报匪徒恶少,且不说赏银之事,这慧眼识凶为民除害,难道有错么?到头来落个浑身青肿面紫耳鸣,财也破了,灾不得免,还背了个诬告之名!苍天无眼,造化弄人!胡三唏嘘不已泪落两行,却也不敢再说,长叹一声转身黯然离去——

事发诡异,胡三这番走得无可奈何,心有不甘,回到家中更是长吁短叹茶饭不思不眠不休苦想三日,仍不得其解,终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却是后话了。

十三 霸王餐

何明达目送胡三远去,摸出银子掂了掂,冷冷一笑:“当我白痴么!去拿血踪万里?我呸!你领赏银,我去送死?”何班头明白通达,赔本儿买卖是绝不会干的。海捕公文上的一众案犯底细早给他摸的清清楚楚,这薛万里凶名远播杀人如麻,官府十来年也奈何不得,自家凭什么去拿?此人号称“血踪万里”,城里真龙教的朋友屡次提及,要自家小心,万万轻乎不得!

听那猥琐汉子的,带人前去缉捕?若不是薛万里,兴师动众白跑一趟,定会遭到下属奚落讥笑;若真是薛万里,自已这点人手,怎拿得住那巨寇?到时候儿损兵折将办砸了差事,免不了知州老爷一顿责骂,在衙门里声望大损;这些倒也罢了,生死攸关的事,万一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更连翻本儿的机会也没了!既明其哲,以保其身。管他薛匪方匪千里万里的,不必理会,吃饭喝酒去也。

何明达晃晃悠悠自去找酒馆,那边二匪犹不知逃过一劫,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吃海喝渐入佳境了。小方子长这么大,从没吃过如此丰盛的宴席,这当儿正左手抓一油酥鸡腿,右手举一酱大骨头连连猛啃大嚼,吃得满脸油腻眉花眼笑,话也顾不上说了。

薛万里倒了碗酒,一饮而〖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尽。

眼见小方子凶猛吃相,薛万里眼角含笑,轻声道:“慢些吃,别噎了。”小方子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老薛,你快吃啊!好吃,好吃!”薛万里点点头,举筷夹菜,吃了两口,叹一口气,又倒碗酒一口干了。小方子见他食欲不振神色悒悒的样子,不由微觉奇怪:“老薛?老薛?”薛万里笑笑:“没甚么,想起一个朋友。”

小方子喜道:“你这里有朋友?好事儿啊!叫他来一块儿喝酒!”薛万里摇头叹道:“这个朋友向来是不请自到,现下我也不知他身在何处,嘿,估摸着这几天也快来啦!”小方子点了点头,抓起一块牛肉塞进口里,又问道:“你这朋友,武功历害么?”薛万里嘿嘿笑道:“我瞧着挺历害!哈哈!”小方子眼睛一亮:“和你比呢?”薛万里深吸一口长气:“不好说,我与他打了十几回不分胜负,哈哈,有几回差点儿送了命!”

“不是朋友么?干甚么拼命!”小方子吓了一跳,惊道:“都疯了!咦?对了,你身上的伤,是不是让那人害的?”薛万里大笑:“正是拜他所赐,不过他也没占了便宜去!哈哈,当真是都疯了!”说罢摇了摇头,倒满酒一口饮尽:“小方子,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是不懂的,拔刀相向的不一定是仇敌,把酒言欢的也未必是朋友。”

小方子瞪大眼睛:“哪有这样的道理!你骗人!”薛万里哈哈一笑:“现下无事,和你说说那人来历,不然等他到了,老薛可就没功夫和你闲扯啦!”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听人说故事,这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小方子抹抹嘴巴坐正了身子,这就准bèi

开听了。忽然又觉有一处不甚合意,伸手拿起一碗,道:“老薛,倒上!”

老薛这会儿脾气好得出奇,只笑了笑,抓起酒坛给他倒了半碗,又给自己倒满。小方子啜一小口,只觉舌头一麻,顷刻之间如有一道火线顺喉而下,所过之处热辣辣烧了起来,不由喉咙一紧,连连大声咳嗽!酒乃助兴之物,慨然饮之,愁的愈愁,乐的更乐。常见别人喝得潇洒快活,如品琼浆玉液一般,啧啧赞叹飘飘欲仙,没想到这玩意儿如此难喝!

小方子脸上一红,偷望薛万里一眼,生怕给他取笑。薛万里视若无睹,缓缓说道:“那人是天下第一大教真龙教的高手,姓厉,双名无杀。此人使一柄软剑,剑法迅捷如风灵动如蛇,神鬼难测,江湖得名‘蛇剑’。这厉无杀与我一路缠斗,以命相搏……”

小方子奇道:“咦?他为什么找你打架?”薛万里微微一笑:“此事说来话长,前年我在京城整治了一个大奸臣,惊动了朝庭,派了大批鹰犬四处追杀,嘿!一帮废物,能奈我何?连着来了几批,都叫薛某打得落花流水铩羽而归。我自四海逍遥无所顾忌,其后又在别处杀了几个狗官……”小方子听得双眼放光,喃喃道:“好历害!老薛,服了你拉!”薛万里摇头笑道:“那没甚么,只是到了今年九月,朝庭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买通了真龙教的高手来刺杀于我,嘿!薛某人当真是荣幸之极!”

“对了,就是这个‘蛇剑’!”小方子恍然道。薛万里点了点头,又道:“此人是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之一,凌厉狠辣,追魂索命从无失手!嘿,这番盯上薛某人,却不知鹿死谁手了!”小方子咂舌惊叹:“哇,三十三个杀手,要是一起上,你可早死翘翘拉!”薛万里啐道:“乌鸦嘴!嘿!三十三杀手,薛某好大面子!”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这真龙教实力雄厚,人多势众却是没错,便这清州城里也有分堂,眼线广布。”说着目光斜睨,望向远处一桌:“你瞧——”

一转头,只见那桌上已然立起两个青衣汉子,冷眼对望过来。小方子心下一怯,回头悄声道:“真龙教的?不好!听见咱说话了!”薛万里哈哈大笑:“莫怕,有老薛在这儿,他们不敢过来!”小方子胆气一壮,又一扭头儿,果见那二人低头耳语几句,一齐转身下楼去了。薛万里笑道:“接着说,呃,说到哪儿了?”

“说到蛇剑!”

“是了,那日我身在客栈,这厉无杀只身单剑清晨便至,见面一言不发,出剑便刺。嘿!薛某艺高胆大,自是不惧,闪转腾挪高接低挡,仅凭一双肉掌便与他杀了个不分胜负,你来我往大战八百回合……”小方子皱了皱眉,心道:“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又吹上了?”但见他说得高兴,也不便打搅,又竖了耳朵去听。

“……后来我和他连伤带累,都躺在地上,打也打不动啦!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留了句后会有期,便就一瘸一拐走了,嘿!果然后会有期,隔不几天又是一大清早儿便到,与我恶斗一场,却也不分胜负。如此再三,打了四五回,我得了一身剑伤,他落个筋断骨折,哎,这这又何苦来哉!”

他说得轻描淡写,其中凶险之处,外人又怎能体会?两人武功相若,又俱是走的凌厉刚猛路子,搏杀之时生死只在一线,二人实实在在都在鬼门关兜了好几遭:“哎,一个疯子,一个傻子!”小方子叹了一句,摇头道:“姓厉的发疯也就罢了,你不知dào

躲起来么?真是够笨的!”薛万里不屑道:“你懂甚么!薛某顶天立地,岂是无胆之辈!”说完冲着小方子古怪一乐:“嘿嘿,你不知dào

,我和厉无杀打到后来,却也上了瘾,隔上一阵子他不来给我划上几剑,我便身上发痒心里不痛快!哈哈!”

捱打也能上瘾?怪物!小方子目瞪口呆,心中惊异无以言表。薛万里笑叹一声,举碗对窗遥遥一邀:“这厉无杀虽是我生死大敌,为人却孤直硬气,甚合薛某脾性,嘿!算条好汉子,当浮一大白!”小方子听了个半懂不懂,见他一饮而尽喝得豪气,便也跟着叫道:“你服一大白,我服一小白!喝!”说罢端碗猛喝一口,直辣得连连吐舌哈气,忙去吃了几口菜,又问道:“后来呢?”

薛万里微微一笑:“没有后来啦,只等他前来罢!”

这就完了?说故事都要一波三折,有头有尾的,这老薛口才也太差劲了!小方子叹了口气,自去桌上寻可口的菜肴。此时一桌菜也上齐了,二人又谈笑吃喝半晌,吃得小方子连打饱嗝儿,松了好几回裤带。薛万里没吃几口,酒量却是着实不赖,一坛七八斤的花雕给他喝了个一干二净。

人力有时而穷,饭菜再香再想吃,肚皮里也得搁得下才成。小方子终于吃不动了,歪在椅子上连喘大气,小脸酡红两眼发直,瘫了一般。薛万里忍俊不禁,摇头笑笑,喝道:“小二,结账!”那伙计颠儿颠儿跑过来,讪笑一声:“二位爷,可吃好了?承蒙二位惠顾,酒菜一并算上,共是十三两八钱银子。”

小方子吃一惊,叫道:“怎这贵?黑店!黑店!”一两银子折一千文钱,够寻常人家一月家用,这一顿是吃得痛快敞亮,但花费银钱也不至于顶上一年的用项,这店果然够黑,这一回须怨不得小方子大惊小怪了。伙计低嗤一声,冷笑不语。薛万里打个酒嗝,摇头晃脑道:“不多,不多!些许小钱,不值一提!”

伙计微笑点头:“还是这位爷爽快,这就把账结了罢。”

“成!”薛大侠就是个爽快人。

“十三两八钱银子,爷台——”店小二保持微笑,一脸友好。

“没有。”薛大侠泰然自若,八风不动。

“没有?甚么没有?”店小二察言观色,隐生不详。

薛万里扑哧一乐:“银子没有!”

伙计目瞪口呆状:“没,没银子?没银子怎结账?”

薛万里哈哈大笑:“照结。”

伙计脑子一懵,眨眼回过神儿来,已是又惊又怒:“这厮吃饱了撑的,没事消遣老子!吃白食的也没是没遇上过,哪有吃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早见这二人破衣烂衫,必是穷鬼一双,果不其然!哼,有的瞧了!”念头转过心中冷笑,扯着嗓子放声大叫:“掌柜——掌柜——”声落处,只听楼梯咚咚大响,一时地动山摇,眨眼跑上来一个大胖子:“来了!来了!”

这人面似银盆,身圆如球,模样体面而又气派。

大胖子呼哧呼哧跑到桌前,拿出手帕擦了擦脑门儿,喘道:“怎,怎了?”

伙计手一指,冷笑道:“这二人白吃白喝,吃的是霸王餐,好家伙!可是十几两银子!”

胖掌柜打量二人几眼,忽地和蔼一笑,满面春风。

打也好,骂也好,小方子是早有准bèi

,这下大出意料,登时给他吓了一哆嗦!愕然相顾,只见胖掌柜面泛油光,眼睛笑作一条缝,好似大肚弥勒降世,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二位爷面生得紧哪,初次来小店罢?楼里伙计眼拙,怠慢之处莫怪,哎!小店本小利薄,这生意做得是着实不易,二位爷气概不凡,想是江湖豪侠英雄人物,不过一点银钱,怎好又生是非?也罢也罢,零头抹掉,十三两便成!”

开门做生意大有学问,须先练眼力,后磨嘴皮。胖掌柜浸淫此道多年,造诣精深。那大汉威猛凶恶神态傲慢,不似善与之辈,那小鬼倒是平平无奇,面前却有一把钢刀!摸不清路数,小心为上,自当先行探明虚实!自家这番言辞貌似寻常,实是大有才学,寥寥几句便隐了五六种深意,机灵人物该当自行领会,奉上银钱知难而退了!一念及此,胖掌柜心下暗自得yì

,微笑注目以示——

小方子打个饱嗝儿,欢喜道:“老薛,这小眼睛胖子是个好人!头一回听人说我是英雄,哈哈,好极!妙极!”胖掌柜心下叹息,却也不去看他:“这个年纪还小,不知好歹,还得指望大胡子的识大体,明义理!”

薛万里长长打个哈欠:“没有。”

胖掌柜当下面皮一紧:“真没有?”

薛万里万分歉然一笑:“真没有。”

胖掌柜霎时面若冰霜,嗔目大喝:“来人!”

小方子见他片面色瞬息万变,快地异乎寻常,不由啧啧称奇:“老薛,你看他眼睛,瞪起来也不小啊!”说话间四下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一转眼乌压压二十几人杀将过来。一伙人不是伙计便是厨子,或持擀面短棒,或提切菜钢刀,杀气腾腾怒目相向!胖掌柜圆眼怒睁,骈指暴喝一声:“拖出去!打!”

十四 二胡

酒楼里头隔三差五便有人赖账滋事,众伙计厨子干这差事也不是头一遭了,听了掌柜吩咐,当下人人捋起袖子,口中骂骂咧咧冲了上去!小方子见一帮人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由心里又惊又怕,慌乱间手往桌上刀柄摸去:“老薛!老薛!”薛万里坐着没动,眼皮子也不抬,只沉喝一声:“且慢!”

众人身形一缓,胖掌柜冷笑道:“怎么?怕了?哼!不识抬举!”薛万里叹道:“掌柜的,银子确是没有,不知可否以物相抵?”胖掌柜面皮一松,如冰雪消融,眼睛又成一条细缝:“使得!使得!珠宝玉器最好,古玩地契也行,都可以抵账!”薛万里摇头道:“没有。”胖掌柜将脸一沉,两只眼睛瞪圆:“这也没有,那也没有,拿甚么抵!寻老子开心么!”薛万里挠了挠头,伸手一指:“这把刀,成么?”小方子大叫:“不成!这是我的,我的宝刀!”

胖掌柜皱了皱眉,拿起宝刀仔细打量——

这刀做工倒也精致,鞘雕图纹,吞口金黄,胖掌柜微一颔首,刷地抽出一截,刀身白亮,根部镶了错铜铭文:江州府制械。霎时胖手一抖,钢刀砰地落回桌上!胖掌柜脸色发白,掏了手帕擦擦额头,呼呼喘道:“莫开玩笑,这是柄官〖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刀,小人万万不敢收,要吃官司的!”边说边扫了二人两眼,一时心生疑窦。薛万里眉头紧蹙,似是大为烦恼:“不成么?怎就不成?”说着一指小方子,叹道:“也罢,也罢,将这小孩儿抵了罢!”

众人闻言齐齐一怔,纷纷向小方子看去——

小方子呆了呆,旋即勃然大怒:“呸!放屁!老子就值一顿饭钱么?狗屁不通!看甚么看!”见这小孩儿既脏且凶,众人均是摇头,暗道:“开玩笑了,明摆着亏本儿买卖,倒贴银子也是没人要的。”胖掌柜脸色更白,双手猛摆:“不成,不成!打死我也不收!”薛万里板起了脸,喝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寻老子开心么!”胖掌柜又急又气,心道这厮胡搅动蛮缠反咬一口,何必再与他废话!霎时心里有了计较,鼻中重重一哼,吼道:“快拖出去!给我打!往死里打!”

众人应声,纷纷上前,喝骂着正要动手,薛万里忽然纵声大笑!一时声浪隆隆滚滚,梁上尘土簌簌而下。一笑之威,端的惊人!众人一时耳鸣心跳,更为他气势所夺,大声呼喝却也不敢上前。长笑倏止,薛万里砰地一拍桌子,喝道:“这,总成了罢!”正是一张麻纸,皱皱巴巴不成样子。胖掌柜耳中犹自嗡然作响,此时心中骇异,也是不敢多说,苦笑一声上前:“在爷息怒,有话好说!好说!”

“这,这是!”不想麻纸在手,惊见桌面凹下一块!

印作掌形,五指宛然,深入及寸。

众人一时也觉有异,一望之下齐齐抽口凉气,相顾骇然!这酒桌是用北地老梨木刨制,质地十分坚硬,便是刀劈斧剁也煞费功夫,更何况木性刚脆,以猛力加之便当折裂,怎能如泥坯般陷下一印?小方子自是眉开眼笑,脑袋凑到桌上左瞧右瞧,啧啧大赞:“哇,好历害!印木神功!”胖掌柜脸色已然变青,心知今日之事难以善罢,怔片刻,长叹一声低头看去——

字不多,只几行,右首画了一个大汉头像。

“缉匪告示?这有何用?”胖掌柜愕然不解其意,抬头去望薛万里——

薛万里浑若不见,一言不发,自顾去摸腮边黑密虬须。

眼见一伙儿人是吵吵嚷嚷,双方剑拔弩张,一众食客惟恐打将起来殃及自身,纷纷抓紧吃了几口,结账走人。这边一众店伙厨子是噤声不言,小方子低头专心研究印木神功,胖掌柜满腹问题却不敢相询,薛万里摇头晃脑只顾猛摸自家胡子。双方僵持不下,楼里一时静了下来,场面略显尴尬。

胖掌柜耳鸣方止,脸色渐复,掏出手帕擦把额头,怒意已是涌上心头:“这人恁地可恶,赖账便赖账,偏生搞这许多花样!仗着身手历害,赖着不付银子也罢了,给张破纸又算甚么?擦屁股么?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交待,这也不说话,想是觉得自家大胡子生得威风,没完没了,咦?胡子?”正自瞧着恶汉暗自腹诽,猛然觉得那部胡须有些眼熟,似是哪里见过!不由低头,眼落纸上——

可不是!又一脸络腮大胡!两胡相较,形神俱似,一般无二。

“啊哟!”胖掌柜跳脚惊叫,直似见鬼:“这!这是!”薛万里嘿嘿一乐,吐了吐舌头。胖掌柜拿起告示细看,不时抬头瞅薛万里一眼,越看脸色越白,汗珠滚滚而下也顾不得擦。看了又看,看过半晌,蓦地长叹一声折起告示,走到薛万里身前双手呈上:“薛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顿饭就当是孝敬薛爷了!楼里闲杂事多,小的这就不陪了,二位慢走。”

果然饭辙!果然有用!小方子闻言又惊又喜,也顾不得研究绝学神功了:“我就说,这胖掌柜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老薛老薛,这就走罢!”白吃白喝,好人请客,老薛却似并不领情,端坐不动:“不成。”

胖掌柜正自咬碎银牙,心疼之余暗道:“今日倒了大霉,破财免灾罢!”闻言不由一怔,只当自已听错了:“不成?怎又不成?”薛万里点头一笑:“告示,看清楚了?”胖掌柜连连点头,双手奉上:“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薛万里摇头一笑:“说了抵账的,怎好拿回来?找银子罢,八十六两二钱。”

胖掌柜眼前一黑,脑子一阵迷糊:“甚,甚么!八十六两?”

“八十六两,二钱!你这掌柜是怎生当的,账也算不清!且听薛某算来:海捕公文一张,薛匪万里在此,拿到衙门报讯可领赏银百两,酒菜十三两八钱,余八十六两二钱,可对?也罢也罢,与你初次相逢大是投缘,零头抹掉,八十六两便成,找来罢!”

这账算得有理有据,清清楚楚,众人张口结舌,反驳不得。小方子面露钦佩之色,赞道:“老薛,瞧不出你人生得粗,居然挺懂算术!”胖掌柜满头大汗,脸上肥肉突突乱跳,呼哧呼哧连连大喘。但他一店之长,毕竟见多识广,心知是遇上了匪类,此番是在劫难逃了!思忖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借擦额头之际,猛使一个眼色——

那伙计正是此前招待二人的那位,中间诸般变故最清楚不过,见掌柜的眉目传情,刹那便领悟其意,退两步,转身悄然下楼。胖掌柜心神略定,强笑道:“二位爷先喝口茶水,稍待片刻,小人自当奉上银两。”说着四下留情,猛使一通眼色。伙计里面有机灵的,跑过去沏茶倒水,大爷小爷且伺候着。也有脑瓜子木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头呆脑立在那里。薛万里哈哈一笑,一般挤眉弄眼:“好极!妙极!”

伙计出了酒楼是一路狂奔,盏茶功夫儿跑到清州衙门,扶着大门呼呼喘了几口,大声叫道:“来人!来人啊——杀人了!放火了啊——”

何明达,何副班头,也是吃了一顿霸王餐。自也喝了二两小酒儿,脑子是晕忽忽美滋滋儿的,正准bèi

美美睡上一觉。不成想,大头还没沾着枕头,便听门口又,是又!又有人大声嚷嚷!这搅人午休乃是天下几大烦人事之一,何副班头登时怒气冲天,挺身一跃而起,蹿出门去便要赏那不识趣之人一记重脚!

“何班头!”

何明达愕然收腿,扫过一眼:“你是何人?”伙计笑道:“官爷不认得小人,小的是城西得顺楼的跑堂小二,何班头常去楼里光顾,因此小的认识官爷。”何明达面色一缓:“你有何事?”伙计忙道:“楼里来了一大一小两个无赖,吃饭不给银子,竟然还恐xià

小人,又勒索我家掌柜,烦劳何班头出手相……”

“屁大点儿事,不管!”何明达不待他说完,一甩袖子转过身:“你楼里一大帮子人,都吃闲饭的?”伙计心急如焚,那边势成水火,这当儿只怕已是血流成河了,自己是身负重任,怎能给他这般不咸不淡打发了?那官爷是说走就走,眼看又要没影儿了,伙计急中生智,大叫道:“何班头,你欠楼里的银子,加起来有百多两了罢!”

何明达一顿,快步返回,低声道:“别在这儿瞎嚷嚷,还能少了你家饭钱!”伙计腰杆儿一挺:“何班头,楼里生了事,还请何班头出面!”何明达犹豫片刻,叹道:“我说,回头,可得叫你家掌柜再给我打个八折。”伙计会心一笑:“小人理会得,何班头快些过去罢,别误了正事儿!”二人是一拍即合,何明达进了衙门取了佩刀,又四下转了转,不知从哪儿拎出两个睡迷糊的衙役,出门会合了伙计——

走着!四人威风八面,耀武扬威向得顺楼赶去!

十五 不如投案

酒楼里热热闹闹,举箸大吃的,纵声笑骂的,喝酒行令的,人人各得其乐,一无反常之处。何明达松一口气,却是一脚踹过:“人呢!”这何班头是属驴的,有事儿没事胡乱踢人!那伙计是早有防备,当下飞退三尺指点大叫:“楼上!楼上!”何班头叹了口气,迈着方步走到楼梯前,拾级而上。

忽就止步,已然生疑!

只听得二楼静悄悄,浑不似楼下般喧闹!若有人生事,当有喝骂吵嚷之声,若有人殴斗,必有桌椅翻倒,拳脚相交惨呼号泣之声!这般安静中透着诡异实属反常,叫人心里发毛!正自心念电转进退两难,伙计却已是脸色大变,慌慌张张跑上楼去:“掌柜的!掌柜。”叫声戛然而止,楼上又是一静。

何明达惊疑不定,心下惴惴,沉声道:“小王,你上!”

王姓衙役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得罪这副班头,肚里暗骂两句噔噔上楼去了。

脚步甫起便停,竟又没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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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何明达惊惧不已,又一扭头儿:“小李!”

李姓衙役自知此时非他莫属,暗叹一声,不待他说完抬脚便行,飘然而去。

这一走又是惊鸿去后,杳无音信。

半晌,楼上仍是悄无声息。

何明达怔立原地,心是砰砰大跳,一时茫然无措。

自家身居要职,重任在肩,总不能掉头逃跑罢?何班头犹豫再三,一咬钢牙抽出腰刀!

蹑手蹑脚,摸上楼去。

终到得二楼厅口,何班头悄悄扒了门框,微露一眼向内窥去——

厅里远端是一群人,或坐或立,围了一大一小,正自安安静静地看他二人喝茶。门前三人背身而立,形如老松,呆若木鸡,却是刚刚上楼的三位。一无出奇之处,何明达却大出意料,一时愣在门口:“这又耍的哪一出?一个个装神弄鬼,吓得老子半死,通通活腻歪了!”转念间已是勃然大怒,大喝一声冲上前去:“奶奶个熊!”

三人滚作一团,自是哭天喊地!

合该如此,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是想瞧何班头笑话来着。

胖掌柜坐陪薛万里,正自软声细语说话,耳听着呼喝大作,心下是暗暗欢喜。此人心思缜密,早见伙计带了两个官差上来,那边是一直观望,这里也不忙着招呼。终是正主儿到了,可说万事大吉:“何班头,何班头,这里!这里!”薛万里看也不看,大马金刀坐着喝茶。小方子酒意上涌,歪在椅上昏昏欲睡。

何班头脚也踹麻了,闻声收腿,迈着方步走过来——

蓦然提刀大喝:“大胆!谁人闹事!”

胖掌柜手一指,喘道:“是他!就是这人!”

何明达一眼看过,心下就是一惊:“此人身形猛壮面孔峥嵘,衣衫虽然破破烂烂,但稳稳而坐凝定如山,绝非善类!”

心下犹疑间,目光扫过桌面,不由又连吃数惊!

方桌之上,一柄官刀、一张告示、一个掌印,赫然映入眼帘。

俱是可疑之物!何班头虎躯一震,目泛异彩,连忙过凑过头去察看。一看之下,心中便如惊涛骇浪般翻将起来!何明达岂是等闲官差?身处清州衙门重地,担负副班头要职,早已阅人无数,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这几件疑物又怎难得倒他!

薛万里、掌印、刀——

弹指间便将几道线索连起,又联想到午时胡三之言,案情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有道是有缘何处不相逢,古人良言,诚不我欺!这“血踪万里”果然和自己有缘份,饭前险险避过一次,餐后立马迎头碰上!这却如何是好?形格势禁职责所在,没奈何,上罢!何明达暗叹一声,收刀跨前两步,抱拳一揖:“在下清州府衙何明达,敢问兄台尊姓?”薛万里冷哼一声,还了个白眼儿,接着低头喝茶。胖掌柜忙叫道:“他姓薛,就是告示上的……”

“住口!”何明达断喝一声,心中怒气渐涌!这胖子自家惹的祸事,明知他是杀人如麻的巨凶恶匪,却只管好酒好茶招待着,让自家来送死!这当儿都命悬一线了,还从旁边插口挑唆,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一时强抑胸中怒气,哈哈一笑:“不过皮毛小事,何必大动干戈?这就对了,大家喝喝茶聊聊天,一笑抿恩仇,不是挺好么?”说着点头笑笑,转身就走:“走了走了,不用送了——”

没人送他,自也走不得:“何班头!何班头!”

何班头一心要走,胖掌柜盛情挽留,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何明达洒脱一笑:“一点儿小钱,就算了罢,开门儿做生意,以和为贵嘛!”

胖掌柜苦着脸道:“若是酒钱也就认了,他还硬要以物相抵,让小人找还银两,实在是欺人太甚!”

何明达面色一肃:“此事当真?”

“当真!当真!”胖掌柜忙抓起桌上告示:“何班头你看,他硬说这拿告示值百两银子,饭钱十三两八……”何明达静待他说完,双眉一皱,凝神思索。胖掌柜心头大定,吁口长气:“何班头,这就拿下这歹人罢!”

“拿!”

胖掌柜喜动颜色,连连拍手叫好,只待看这何班头如何大展神威,除暴安良了。

何明达微笑道:“拿银子找还人家罢,帐无差错,物有所值,怎可抵赖?”

此言一出,胖掌柜脑子一懵,险些晕了过去!酒楼众人也觉匪夷所思,一时面面相觑。薛万里一口茶刚进口里,噗地喷将出来!小方子靠在椅上呼呼大睡,天塌下来也听不到了。胖掌柜也非愚笨之人,喘了几口缓过神儿来,已知这何班头心里头是打的甚么算盘。这人起先对这薛万里前倨后恭,其后猛和稀泥大事化小,现在又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显是瞧见歹人凶恶,便一门心思要置身事外了!

“平日一个个来楼里胡吃海喝自吹自擂,有了事儿便当缩头乌龟!哪有这般便宜好事!”胖掌柜越想越气,冷笑一声再不客气:“何班头,你莫不是,怕了罢!”众目睽睽之下,何明达冷不防给他点破心思,不由一呆,旋即羞恼欲狂:“放屁!大胆!谁个怕了?本班头一心为公,勇猛果敢,哪一回缉凶擒贼不是身先士卒勇往直前?正是忠肝赤胆,拳拳之心苍天可鉴!”这番话直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何明达自己都被感动了,一时唏嘘不已眼圈儿泛红:“苍天可鉴,苍天可鉴呐!”

众人却不甚认同,纷纷面露不屑之色,有几人往地上连啐唾沫,两个衙役更是大摇其头。胖掌柜嗤笑道:“这一回呢?”何明达摇头道:“这一回不比往日,银钱纠纷,琐碎小事,怎值得本班头出手?”胖掌柜冷笑一指:“这人,明明是官府通缉的匪人,你怎视而不见?”何明达面露讶色,奇道:“咦?是么?我怎不知此事?”胖掌柜又惊又怒,抄起桌上麻纸叫道:“你看这告示!就是这姓薛的!还有这画像,啧啧,一模一样的!”

何明达拿过告示,又看一回,笑道:“无甚相似之处,想必是你认错人了,误会误会,虚惊一场!”睁着大眼说瞎话,这一招儿叫做掩耳盗铃,貌似寻常,但历害之处在于使将出来,对手纵然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实不逊于三十六计中的瞒天过海之计。胖掌柜无法破解此计,一时张口结舌,汗如雨下。何明达大获全胜,不禁胸怀大畅,得yì

洋洋指点道:“兄台你来说,这人可是你?”

此时除非呆傻之人,谁个会承认自身是在逃嫌犯?这下趁势配合自家,只须将头轻轻一摇,今日便定了大局,大家相安无事各行各路,何其妙哉!这一招叫做锦上添花,使出来好上加好,喜中更喜。此计家喻户晓,乃是自古以来最得人心的一计。只是此计有一孪生兄弟名声不济,叫做画蛇添足,时常冒名顶替出来为恶,须小心提防。何班头一时得yì

忘形,此计便使岔了,那人偏偏天生就是个不识趣的呆人,眼见他吡牙一乐——

“正是!”

何明达愕然失色,当下后悔不迭,连连暗骂自己没事儿找事儿。一边胖掌柜正自拿手帕连连擦汗,岂不知忽然峰回路转,歹人竟然自己招认了:“怎样!怎样!他认了!何班头,拿人罢!”何明达只一转念,鼻里重重一哼:“匪人势大,当需禀明知州大人,备齐人马,方可缉拿。”胖掌柜闻言大怒,心道匪人都认了,这班头仍是推三阻四,等你备齐兵马不知猴年马月了!急怒间挺胸腆肚走上前去大声分说,何明达自也不俱,双手叉腰高声争论,转眼二人是你来我往吵作一团。

“何班头,你不是赤胆忠心,勇住直前么?匪人如此嚣张,怎不上去拿下?”

“你怎不拿?你这几十个伙计,看戏的么!”

“哟,奇了!衙门官差不拿匪人,天底下有这说法儿么!”

“哈!平民百姓也当有义务举报疑犯,衙门自会重赏!百两银子,你怎不去领?”

“百两,百两算甚!何班头绑他到衙门,却有五千两银子!啧啧,五千两,小人岂会如此没眼力,断了何班头财路!”

“钱财于我如浮云!更何况本班头食得官府俸禄,吃喝不愁,又怎会贪图一点银子!”

“说得不错,何班头,你既不缺银子,这就将欠的饭钱还了罢,纹银二百两!”

“放屁!不是一百两么?早听闻你这酒楼胡乱定价讹诈钱财,果不其然!”

“少废话!还钱!”

“没银子!不还!”

“好好好,饶你几日,先将这一双匪人拿去衙门!”

“要去你拿,大爷不管!”

二人吹胡子瞪眼怒目相向,越吵越僵,一时间四手互揪衣领拉拉扯扯,眼看就要动上拳脚!薛万里忽地立起,二人是吓了一跳,惊愕间只听他叹道:“不劳二位如此多礼,更为薛某之事如此费心,嘿!我二人自去衙门,投案便是!”说罢一手抄了桌上告示,一手抱起小方子,大步下楼扬长而去。

十六 升堂

众人怔立当场相顾无言,均是感慨万端!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回算是长见识了!诸般事端透着离奇,各有分说:

客人吃饭不给钱,

掌柜敢怒不敢言。

官兵持刀不擒匪,

逃犯自首不必劝!

惟有一人顾不得惊讶感慨,一时间脸上变色心头大急:“看情形这姓薛的是早有图谋,哪里又是去投案的!虽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他这一去,清州府衙免不了闹个天翻地覆!血踪万里,白叫的么?到时候儿包大人丢了脸面,气急败坏之下定会头一个迁怒己身,赏个几十大板不说,说不定自家这副班头也当不成了!”

何明达越想越怕,大叫一声飞身蹿下楼去!

两个衙役互视一眼,各自叹一口气,慌里慌张随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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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5zww.net*p;安静了,消停了,胖掌柜心下一缓,长长吐出一口气。但闹了这半日,赔掉银子误了生意,连气带吓,胖掌柜心中着实不甘,也是怒意难消,当下呼哧呼哧也跟着下了楼,准bèi

到衙门看个结果。遇了这百年不遇的稀奇事儿,大伙儿谁又肯放过?有好戏不看,晚上睡觉也不香的!众人纷纷撒开两腿,轰然涌出酒楼,直奔衙门。

一行人或前或后,有零有整,忽快忽慢,如脚力比赛一般在大街上飞奔。沿途路人摊贩不明所以茫然相顾,更有好事者断定前方必有大事件发生,跟在后头便跑!看热闹,瞎起哄之事自古便有,好这口儿的可不在少数。又过片刻尾随的人是越来越多,纷纷加入长跑大军,已是不知因何而跑了。边跑边问的,低头猛跑的,更有拖家带口的吆小三喝老四,暄暄嚷嚷尘土飞嚣鸡飞狗跳,瞬间化作一条巨大人龙向着清州衙门方向迅猛涌去——

薛大侠神功在身,一路领先到了终点,抄起鼓槌“咚咚咚”猛敲三记,宣告夺得魁首了。这人跑得快,力qì

也不小,直击得鼓声隆隆冲天起,四处余音嗡嗡回荡,直将半个清州城的人都惊动了。当然也惊动了方小侠,小方子正自趴他肩上呼呼大睡,犹不知此时己是得了并列第一了。

“打雷了么?”小方子一个激灵,茫然睁眼。

“嘿!要下雨了!”薛万里嘿嘿一乐,一脚迈进衙门大堂。

大堂之中沉寂阴森,空无一人。肃静、回避方牌分立两侧,右首架上十八般兵器罗列齐全,又有青旗、皮槊、桐棍、蓝扇、衙牌、堂鼓诸般官府物事。正中置一宽大案桌,桌上一方惊堂木,木旁几十刑捕签。上方悬一横匾,书有四个镏金大字——

明镜高悬。

这衙门大堂江州城也有,方老大却也没机会进门儿细瞅,这下眼看样样新鲜,一时睡意全无,东看西摸左敲右打,猴儿一般蹿上蹿下!最后大模大样坐了太师椅上,小脸儿俨然,抓起惊堂木往案上重重一拍,嗔目大喝:“大胆刁民,还不从实招来!”衙门大堂如此庄重,州官老爷这般威严,刁民薛万里却不晓得历害,只在那里嘻皮笑脸一言不发,任他胡闹。

何明达紧赶慢赶,终是实力不足,得了个第二。

何班头气喘吁吁冲到门口儿,一眼扫过,登时脸色一白,心里是连连叫苦!

却也一筹莫展。

随即两个衙役跑了过来,三人低声嘀咕几句,转进侧门。

紧接着就是一阵大乱,脚步声吆喝声四起,大批人马杀到!一路苦苦追随的,惊闻鼓声而来的,聚作一团推推搡搡,里三层外三层将门口堵了个密不透风!

好戏即将开场,人人拭目以待,只是位子有限,来早的固然占了地利,怡然自得,来晚的眼前只有一片乌压压的后脑壳,自是焦急万分,猛力踮脚儿伸脖子意图窥上几眼。受害人胖掌柜,因身圆腿短姗姗来迟,空自徘徊在最外一层,急得满头大汗。要说衙门审案,也算不上是多么稀奇古怪的事,怎地惟独这清州百姓千般好奇万分热衷?事出反常必有妖,欲知原由,须提到清州知州——

包大人。

包清,字断之,隆景三年进士,上任清州某县城知县,政绩不凡,两年前因打点得当,升任清州知州。此人自称祖上乃是一代名臣包拯,只是无从考证,这话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包大人名作清字治理清州,相得益彰,自是断案如神,上任两年,清州城里一片和睦,一年到头打官司的竟然寥寥无几!逢得如此贤明青天,清州老百姓想必感恩戴德,上供烧香了。但凡事莫看表象,百姓并不为其所动,纷纷喑中摇头叹息关门大骂,更赠了他一个神气外号:一刀两断。

何谓一刀两断?这包大人断案,以迅捷利落见长,任何案子到他手里,片刻功夫便审结。只是结果神鬼莫测,断得准与不准,各家全凭运气了。官司打到他这里,胜负当作五五之数,任你有千般理由万种证据也未必能赢,自知罪孽深重无可抵赖的,也不定会输。这“一刀”是指他判案之快,“两断”是指打官司的听天由命,胜负各半。

譬如年前张三偷牛一案。

主家将牛拴在门前,光天化日之下便给偷了去,焦急中唤人苦苦询问查找,终于在张三家中发xiàn

了窝藏之牛。众人牢了牛,将张三绑至衙门,包大人升堂审讯。这般简单案件,人证物证俱在,还有得审么?包大人正要宣判,不料张三是个机灵惯偷,强辩道:“青天老爷,冤枉啊!小人回家时见一条破旧麻绳,自以为是无主之物,便缠在身上充作腰带,哪里想到绳子后面竟然有一条牛!实是无心之举,绝非盗窃,望老爷为小人做主!”如此荒唐之言,众人纷纷不屑嗤笑,不想包大人沉思片刻,手一挥道:“张三此言甚是有理,既是无心之过,罪不当责,下去罢!”众人大惊间上去分说,包大人眼睛一瞪:“尔等可有依据,证明他看到牛了么?”看没看到,全在张三一张嘴上,这等证物哪里去寻?众人无言以答,此事不了了之。

又如年后李四伤人一案。

李四走在大街上,没提防街边面摊放的扁担,一下子绊倒在地,跌了个鼻青脸肿,众人哄然大笑。那李四是个恶棍,岂能受这闲气,羞怒间掏出匕首来,冲着笑得最大声儿的闲汉就是一刀!刀子捅在肚子上,闲汉倒地血流不止。众人愤nù

间合力将他扭送衙门,包大人升堂审讯。当街行凶,无理伤人,这案子更是简单,李四也是无话可说,低下头准bèi

认罪了。不料包大人一肚子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少时问明原由,宣判如下:“闲汉某某,因口出讥笑之声,招致腹中一刀,属咎由自取,医药费自理;嫌犯李四,虽持刀伤人,但念其被扁担绊倒在前,受人嘲笑羞辱在后,情有可原,无罪释fàng

;面摊老板摆放扁担位置失当,伏下隐患,实乃本案发起之端,罚银十两,仗刑二十!”此言一出,堂上一众人有喜有悲有惊讶,或笑或哭或叹息,不必一一细表。

如此断了几十案,谁还敢来打官司?百姓寻常吃亏受气只得忍了,若有重大冤屈也是思量再三,慎之又慎。包大人空负一身才学,却落个无案可审,心中也是十分郁闷。其实他为人也不甚恶,只是一味穷究道理钻牛角尖儿,这才落了下乘。作为一方父母官,道理自然要详思,但须知dào

理之上又有情理义理,再上更有公理天理,是要全盘思虑,失之便为庸官,而庸官祸害一方,实不下于凶官贪官。

难得难得,难得这回有的看,众位百姓自是纷纷前来捧场了。

且看,今日包青天遇了薛好汉,这案断得如何!

少时大堂侧门涌出一干衙役,为首二人,一个身材魁梧紫膛面庞,乃是班头毛莽。另一个身形修长,面皮白净,正是副班头何明达。众衙役分列两侧肃然而立,一役击堂鼓三声,众衙役沉声大喝:“威——伍——”大堂里顿时气势凛然,肃穆庄重。小方子见势不妙,一缩身子从太师椅溜下来:“哇!威风!神气!”

又过片刻,缓缓踱出一人,施施然坐在桌案之前,正是知州大人包清驾到。包知州身穿绣禽官服,头顶双翅乌纱,五绺长须,道貌岸然。连续多日无案可审,包大人闲得身上都要长毛儿了,今日乍得贵客心下颇为欣喜,抖擞精神喝道:“堂下何人?”

薛万里道:“薛万里。”

小方子道:“小方子。”

包清见这一大一小神情懒散言语无状,心中不觉有气,怒喝道:“不成体统!为何见了本官,不行跪拜?”薛万里笑道:“薛某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祖宗,不相干的物事一概不跪!”小方子没他会讲,只回了三个字:“不乐意!”包清大怒,抓了一签掷于堂下,大喝一声:“大胆刁民!杖刑三十!”

语落四人出列,齐齐呐喊一声,抡起大棒向二人打去。薛万里身形忽动,片刻又回原地,仍是负手而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四人于堂前倒地翻滚哀号,棍棒四散而落!眼见这人身手如此迅猛凌厉,一众衙役无不脸上变色惊竦难言,惟有何明达心下暗喜:“还是本班头聪明有眼力,不像这几个废物,哼!不知死活。”包清又惊又怒,又抓一签掷下,大吼道:“打!再打!”众差人又不是傻子,见状怎肯再上前送死,只举着棍棒口中呼喝:“打!打!好恶人!打打打!”

脚下生根,不动半分。

一时僵持不下,场面有些尴尬。望见包大人眉头紧皱,何明达赶忙上前解忧,附耳低声道:“大人,审案要紧,莫因小失大。”包清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喝道:“你二人来此,有何冤情要告?”包大人出师不利,这一喝己是有些中气不足了。薛万里闭目向天,一言不发,小方子心不在焉,打了个哈欠。

这等惫懒人物包大人是没有见过,包大人怒气愈盛,一时额上青筋冒出,却也不知如何处置。眼看双方又僵住,好在是有何明达,何明达连附耳言道:“大人,这二人是涉案嫌犯,冤情需原告来陈诉。”包清恍然大悟,低声道:“苦主何人?”何明达耳语一句,包大人喝道:“传——得顺楼掌柜上堂!”

胖掌柜于外围远远听得,心中一喜又是一惊!

喜的是好戏开场终于得见,惊的是早闻这知州大人断案神奇,人人避之不及,自家这回卷入其中只怕是生死不知了!胖掌柜心下惴惴,分开众人进入大堂,跪在堂前结结巴巴将薛方二人午时于酒楼中诸般恶行一一陈述。

十七 难得糊涂

胖掌柜陈诉完毕,含泪趴跪堂前,只等知州大人定夺。

包清眉头皱起,凝神思索。这包大人一思考,案情走向便难以预料了,胖掌柜心里是着实没底,不由连连暗自祷告,期盼苍天有眼不负良民。只是天道莫测好人难当,包大人思索片刻,言道:“此案并无疑点!他既有物相抵便不算赖账,物超所值自然要找银子,你找与他便是,此番又是所为何来?”

何明达肚里偷笑:“本班头酒楼之言你听不进,闹到衙门还不是一般下场!”胖掌柜闻言心里连连叫苦,暗道今日运气太背,只怕难以全身而退了!他也是个机灵之人,此时已知传言非虚,这包大人果然不按常理出牌,若想赢得官司只有胡搅蛮缠,以奇对奇了:“知州大人,他这相抵之物小人不知可否兑现,更不知作价几何,求大人明断!”

这一手儿无视案情,直取证物,难题又抛给了包清。包清点头道:“抵物何在?”胖掌柜大叫:“抵物是一张海捕公文,上头画的正是这人,匪人薛万里!”本是财物纠纷,竟扯出在逃重犯!案中有案,包大人正好大展才华,闻言登时精神大振:“堂上人犯,掌柜之言可属实情?”薛万里见他审得热闹,忍不住玩儿心大起:“话是没错儿*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呃,只是这证物有些出入。”

一张告示。

一衙役接过呈上,包清展开观看,却见上面画个邋遢小童,皱着眉头又看了看文字,犹疑问道:“这,这是何人?”薛万里一指小方子,笑道:“是他!我路见不平,擒了这小贼,特来领取赏银!”怎地一贼未平,一贼又起?包清大奇:“看你小小年纪,竟是,你可是——?”几次三番看到老薛威风又神气,小方子心中早已对他大大地佩服,更觉他在身边犹如头上撑了一把坚实巨伞,天塌下来也不必害pà



此时也自不惧,便就学了他样子,昂首挺胸道:“正是方某!”

包大人面孔一板,抓一签掷出:“拿下!”

众衙役惊魂未定,仍是喏喏不前。一人立不住了。班头毛莽,身强体壮,更得知州大人赏识,委以重任,此时一众手下个个胆小如鼠,岂不正显得自己平日训导无方?眼见包大人眉头皱起,不满的眼神就要转到自家身上,毛莽当下挺身而出,拿了绳索便绑!薛大侠视若无睹,方小侠抵抗不得,转眼给他五花大绑,呆立堂中。

包清拈须,微笑道:“案情已明,人犯伏法,本官已有定论。现宣判如下:方姓匪人押入大牢,日后发落;薛壮士见义勇为,擒贼有功,赏银百两,免去所欠饭钱;得顺楼掌柜诬告良民,欺骗本官,罪加三等,罚银百两,仗刑五十!”

五十大板!还有命么?怎地还有另外一张,告示!胖掌柜大叫一声,当场昏了过去!薛壮士得yì

狂笑,方恶少愤愤不平破口大骂,衙役们呆若木鸡,观众连连叹息。正是糊涂官断葫芦案,审的糊涂,输的糊涂,赢的也糊涂,看的更糊涂。眼看就要糊里糊涂散场了,只有一个明白人,何副班头!

何明达两方均知底细,见状心里冷笑:“哈!别急着走,事儿还没完!”

果然,不出何班头所料:“且慢!”

包大人已然准bèi

退堂了,闻言皱眉道:“又有何事?”

薛万里笑道:“大人,小的还有一笔赏钱没领。”

又一张告示。包清惊奇接过,看片刻,蓦地脸色一白:“暂缓行刑!”

那胖掌柜昏迷中正要被拖出去打板子,又给拖了回去。小方子眼看就给抓进去坐大牢了,也给扭送回来。包清啪地一拍惊堂木,目注薛万里,缓缓道:“好一个大胆狂徒!可知戏弄本官,该当何罪!”薛万里皱眉道:“大人何出此言?”包清怒道:“你窝藏证物,欺诈本官,致使本官作出错误判断,一世英名险些丧于你手,实在可恨!罪大恶极!”

“此言谬矣!若我有心藏匿不交,你手中却是何物?我既无意隐瞒于你,又何来欺诈一说?”薛大侠向来是无理狡三分,包大人低头苦思话中涵义,只觉似乎甚有道理,却又不知哪里隐隐有些不对劲儿。这一思索便又绕进去了,包大人脑子是越想越迷糊,一时无言。半晌,抬头叹道:“此事暂且不提,你重罪在身,想必是来投案的罢!”

薛万里笑道:“我不来投案,我举报人犯。”包清奇道:“举报何人?”薛万里道:“薛万里。”包清又惊又奇:“这,这,怎能自己举报自己?岂有此理!”薛万里面露讶色:“有何不可?举报人薛万里举报逃犯薛万里,刑律上有讲本人不许举报本人么?”包清又是一愣,心道此话倒也没错儿,但好似哪里又有蹊跷,再一思考,脑筋已是七歪八绕都缠到一起了。

又过半晌,包大人一拍脑袋,大笑道:“举报之事依你所言,但你今日自投罗网,哈哈,本官就不客气了!”说罢一拍惊堂木,抓一签猛掷地上:“来人!拿下这薛匪!”众衙役口中呼喝,皆畏缩不前,何明达更是暗自往后蹭了几步。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班头毛莽,越众而出,怒目而视,拔出腰刀,大喝一声扑了上去!

何明达闭目暗叹:“死了。”

“呛啷”一声钢刀落下,毛莽抽搐在地,口吐白沫生死不明。

众人只见毛班头张牙舞爪扑将过去,那大汉背着手立在那里,右足似是一动,眨眼间行毛班头便就飞了出去。眼见这匪人快如鬼魅一般,众衙役倒吸一口凉气,齐齐退后。包大人又惊又怒,喝道:“大胆!你既前来告官,怎又反抗?更殴打官差!”薛万里两手一摊:“薛某只管举报,拿人不干我事,哈!只许他打我,不许我还手么?”

这人是两种身份,变幻莫测:自家承认是在逃案犯,要赏银的时候却是举报人,想拿他了又变逃犯拒捕,打完人又成举报人喊冤!这,却如何是好?包大人头晕脑涨,索性也不想了,急怒中抓起一把签牌全扔了出去:“一帮废物,没一个顶用!都给我上!”一群衙役得了号令,纷纷舞刀弄棒呼喝大叫,一时声势颇为浩大,只是一个个身如风摆荷叶,足底落地生根。

包清勃然大怒,喝道:“畏不上前者,通擅离职守之罪!”众衙役心里一凉:“这罪名大是不妙,可是要发配充军的,若逢上战事,保个全尸也难!”堂上知州大人虎视眈眈,场中凶恶悍匪虚席以待,横竖都是个死,闭上眼冲罢!只盼这匪人下手轻些!众衙役硬起头皮,绷紧肌肉,纷纷虚张声势一涌而上——

副班头何明达蓄势良久,不动则已,动如脱兔!后发先至,冲在最前面!包清见状心下甚慰,暗道:“本官果然慧眼识人,眼见适才毛班头给打个半死,这何班头犹自浑然不惧,勇敢向前!人才,人才啊!”转念间何班头已冲至匪人身前丈许,只见薛万里右掌一抬,何明达大叫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旋即双眼翻白口吐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众人大惊失色:“以劲化风,凌空伤人!难道是失传绝学——劈空无影掌?不想这人功夫高到如此地步!莫非是传说中的——绝世高手?”小方子心头狂喜,但苦于双臂被缚,无法拍手叫好,只好自行搜肠刮肚,意图给这一神功取个威风名字。

纵横十余年,大小数百战,当数此役打得最憋屈。掌劲还未发,对手已倒地,薛万里呆立场中,大手端着也无用,垂下也不妥,一时比较尴尬。这时一众衙役已冲了上来,有道是急人之难,雪中送炭,这边正自心中郁闷不爽,出气桶便自己来了!薛万里大笑一声,纵身入其间,虎入羊群一般拳打脚踢,转眼放倒几人——

他是只求痛快一战,打个畅快淋漓,一扫胸中郁气。但一个巴掌不成响儿,要遂他心愿,还得问问挨打诸位乐不乐意了。聪明人岂只一个?何明达并不孤单,衙役里头也有机灵的,当下仿效何班头,只须拳到眼前向后便倒,足未加身飞跌而出,只是东施效颦,演技差些罢了。差到那愚笨些的也瞧出套路来了,恍然大悟,依样照搬,纷纷自行翻倒在地大声惨叫不休!一个何明达便教薛高手吃了大亏,何况几十个一齐上?人人虚情假意,老薛越打越气,心中烦恶难言却又无处发作,只得收手——

老子不打了。

这一出武戏还没演完,主角便耍脾气撂了摊子。他是说撤就撤,台上尚余了几个反应比较慢,没抓着机会倒地的龙套,却如何收场?那几人茫然呆立,相顾无言。呆了半晌眼见实在无法,一齐惨叫一声,缓缓歪倒在地。眼见这出戏情节无聊虚假,表演生硬拙劣,观众纷纷大声起哄猛喝倒彩。场主包大人皱着眉头咬牙切齿,想是在烦恼自己选错了演员。那主角把戏演砸了,不知下去反省过错,竟还理直气壮立在场中索要片酬!

“既拿不住薛某,这就给了银子,一拍两散罢!”薛万里心情大坏,也懒得罗嗦了,说话间双手扯过,嘣一声响,绳索断作数截散落地上。包清此时脑袋里嗡嗡作响,本已是无所适从了,一见之下又忍不住叫道:“你捉他来此,怎又放了!”薛万里冷冷道:“此一时,彼一时,薛某既捉得,为何放不得?方才讲好的,一擒还一报,二百两银子,拿来罢!”

包清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道理说不过他,官差拿不下他,无可奈何固然可恼,给他赏银更是不甘,只坐在堂上呼呼直喘猛扯长须。钱是好东西,谁人都喜爱,一个急着要,一个不愿给,场面又僵住。包大人只顾沉着个脸猛扯长须,迟迟不拿银子,薛好汉怒气上涌,双眉竖起,眼看就要暴起强行索取,血染公堂了!众人屏声静气,一时惊慌失措,有胆小的更是猛退三丈,惟恐血溅一身——

莫要怕,不须急,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哪里有闹事儿的,哪里便有和事儿的。

十八 何必明白

何明达直挺挺躺在地上,死尸一般。

忽然右手小指微微一颤,又一大颤!

复五指齐颤,右臂一抖,紧接着左手一颤,左膀一动,旋即胸口起伏,全身抖动——

一转头“噗”地吐口鲜血,缓缓睁开眼睛,喘息着奋力撑起身来!

众人一惊,心道这何班头伤得可是真不轻!好在留了一条命,不幸中的大幸!只见他双眼黯淡无光,抚胸大咳三声,抬头看了看堂中情形,脸上忽作惊骇之色,忙连滚带爬抢到包清身前,急喘道:“小人力不从心,有负重托,实是罪该万死,还请大人责罚!”语声含混不清,说着一扭头儿,哇地又吐一口血!

包清面露不忍之色,温言抚慰道:“罢了,错不在你,伤得很重罢?话也讲不利落了,哎!”何班头方才以假乱真,一口咬在自家舌尖上,以求逼真之意,果然一举奏效。只是经验不足,这一口咬得过重了。入肉三分,悔之无及,此时舌尖剧痛血如泉涌,若再让他去逞口舌之利,也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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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明达强抑疼痛,含糊说道:“多谢包大人关心,小人尚能撑得住!大人,现下案情进展如何?”案情如何,在场没人比他更明白,包大人却不明白他明白:“审理颇为不顺,人犯凶恶狡猾,难以处置,现下更是咬住本官适才言语疏漏之处,索取赏银二百两!哎,本官着实不知如何是好!”说着连连摇头,状甚烦恼。何明达眉头一皱,佯思片刻,附耳含混道:“大人,依小人之见,现下匪人得势,不可强取,应徐徐图之!今日便假意给他赏银,任其离去,再命人暗中跟踪,待到查得下落,大人置下文书调集清州守军,一举拿下二犯!”

这一番言语是他躺在地上便想好了的,说来熟练已极,只是这一大段话太长,舌头重创之下也是不大给力,何班头越说越是含糊,到后来话一说完,血又流得满口都是了。血液乃人体精华之物,失的多了命也难保,何明达见这一口吐来无甚意义,又觉可惜,便偷偷咽到肚里,以期补回一些损失。

包大人却也勉强听清楚了,眼睛一亮,拈须思索。

思之再三,除此也别无他法,便点了点头,将手摆手:“也好,就依你之言,从长计议!”说罢喝道:“来人,去库里取二百两官银,赏!”一差跑进后厅,举一托盘出来,送至薛万里身前。盘以红绸相覆,上面银光闪闪,整整齐齐码了十锭大银。银质亮腻,成元宝状,中心刻有篆文“隆景”二字。

小方子却没见过这样整锭的银子,只看得眉开眼笑,啧啧赞叹着伸手猛抓,连连往怀里塞去。片刻间银两都放入怀里,只是颇占地方,撑得肚上衣服鼓鼓囊囊沉甸甸直往下坠,一时只得双手隔衣托着,形象奇特,如孕中妇人一般。薛万里笑道:“方财迷,去,给那掌柜一个。”小方子讶道:“甚么?给他?不是说——”薛万里微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虽是逃犯,却不是无赖。”

胖掌柜仍然在昏迷当中,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小方子摸出一锭银子,想了想,端端正正放置在他大肚中央。那胖掌柜大腹便便,便躺着肚子也鼓起老高,这下如同一个圆圆的坟茔上又加了个小小坟头,模样看上去是不伦不类,有些可笑。小方子躬身看了看,心中又有些不舍,默立注目片刻,才转头走开。

薛万里哈哈大笑,挽了他手大步出门。果然一出好戏,可说不虚此行!眼见衙门给闹得乌七八糟,官差躺了一地,包大人气得猛揪胡须,众人不由大呼过瘾,各觉出了一口恶气。这时眼见二人过来,忙让出一条路,纷纷大声鼓掌喝彩。一大一小迈出衙门口,满面春风,如得胜大将军般,于众人拥簇中扬长而去。

散场了。

观众走个干净,戏台一片狼籍。

——得了银子,不辞而别,还有没有将本官放在眼里!又把这里当作什么地方?

——更何况,案情虽明,未作宣判便不了了之,又教本官作何感想?

——这世上,还有王法么!

何班头见包大人脸色忽青忽白,胡须也扯掉几绺了,忙忍痛安慰道:“大人当机立断,欲擒故纵,实在是英明过人!小人佩服!咝——五体投地!”包清闻言舒口长气,仍是愁眉不展。何班头智计有双,见马屁不大管用,当下又使一招儿:投其所好。这包大人不是爱琢磨么?那让他接着琢磨,便顾不上烦恼了。

何明达忽然冷笑一声,道:“大人,我瞧这薛匪拳脚虽历害,脑子可不灵光!”包清心里一奇,问道:“此话怎讲?”何明达笑道:“这人只知贪图蝇头小利,自诩聪明,其实蠢笨如牛!您想想看,这二匪本是一伙,若让那小匪绑大匪来领赏,大匪再使武力脱身,又得给他多少银子?五千两!所以大人看是吃二百两的亏,实jì

却占了几千两的便宜!”

这一段话更长,何班头一口气讲完,舌头疼得几乎麻掉了。总算一番心血没白费,果然包大人大吃一惊,一边琢磨一边喃喃道:“有理,有理,我却没有想到,当真是占了便宜!哎哟!”说着跳起来大惊道:“他若领完再绑,绑了又领,如此往复,又当如何?这,这,银库岂不是也给他搬空了么!”

何明达闻言面露骇然之色,惊道:“正是如此!还是大人聪明,举一反三!大人英明,小人钦佩之至。”这案子果然复杂之极,到此时才推敲明白,包大人擦把冷汗,不禁有些后怕,又有些庆幸:“何班头,今日幸好有你!智勇双全,有胆有识,当个小小副班头却是委屈了些,哎!”说话叹一口气,扫一眼地上犹自抽搐的班头毛莽,缓缓摇了摇头。

何明达心思灵透,怎会不知其意?登时心头狂喜,舌尖也似乎不疼了,拜倒在地朗声道:“小人一心为公,更得大人赏识,自当听候大人差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嘴上说着,心中冷笑:“毛班头,风水轮流转,哈!这个副字本班头可要转赠于你了!”包清点了点头,感到有些疲倦了,想是用脑过度,只觉一阵晕眩:“好,好,很好。”

又一时,包大人一拍惊堂木,有气无力喊道:“退——堂。”

这二字出来,一出戏才算落幕。编剧写了戏折,主角配角粉墨登场,唱得是好是孬,全凭观众评判。据说好戏能唱得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却不是当日听完,就能耳根清净的。话说包清包大人回到府中,总觉这一案断得有些莫名其妙,审得拖沓,结之不明,颇为不符自己“一刀两断”的大名。更可恼的是先前宣判一回,判错了,欲要改,又没得机会,这一口闷气虽得何班头宽慰,也是心下悒悒终不得舒解。包大人自此日起便郁郁寡欢食欲不振,整日冥思苦想其中道理找寻原因,最后累得是大病三月,沉疴不起。

世间之事福祸难料,包清病愈后每每思及此事仍是心悸不止,再审案时便自警醒了些,又谨慎了些,竟使得清州城冤假错案大减,百姓惊奇间连连赞叹,复又将信任还与了他!待得其后包大人断案之术愈精,清州得以太平,可说是造福一方称颂一时,当真得了个青天之名!不想外来户儿薛万里玩笑间的一场官司,却也不巧得来一个包青天,更成全了万千清州百姓,得享十数年的安生。

正所谓:他山奇石,可以攻玉。无心之柳,亦能成荫。

(编外:胖掌柜因祸得福。胖掌柜逃过五十大板,给众伙计抬了回去,苏醒后见自家屁股竟完好无损,惊喜中忙问众伙计何以如此。众人道皆因薛好汉直言不讳,为他伸冤;更有方小侠仗义疏财,赠银默哀。胖掌柜感念二人仁义之举,苦于无法报答,谨留饭桌之手印以作纪念。此后得顺楼生意顺风顺水,蒸蒸日上,忽然就一发而不可收拾。据不可考证街头神算之言,乃因当日小方子银两摆放得当,正中神阙之穴,合了风水,集了财运所致。又过二年,包青天名声大起,清州百姓安居乐业之余,追本溯源,刨根问底,方知今日之事,纷纷汇聚得顺二楼参观薛万里所留掌印,每日于印前桌上烧香供奉,美其名曰:“仙人掌。”得顺楼因此顾客不断,供不应求,只得又开分店,又火又开,越火越开,东开西开,左开右开,开来开去,开到全国知名,见外地客人慕名前来品尝不便,又在外地开。如此开了数年,胖掌柜已成国内餐饮业巨头,财雄势大,一时无两,后期更积级拓展海外业务,身份显赫名震中外,誉满全球。完。)

十九 谁人与我衣

猛地发了一笔大财,方老大欢喜地心里都要炸开,捧着肚子满足叹息。只是银子分量颇是不轻,揣着费事,行动起来也不是很方便,走一忽儿,额上便见着汗了,直累得呼哧带喘。南朝有个典故叫做: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听着是十分威风神气,却不知这整整十万贯,谁人有那恁粗的腰,又哪里去找恁大的鹤?想必,是神仙干的闲事罢。

小方子既非神人,也无仙鹤,自是搬运得比较辛苦。薛万里见得走得缓慢异常,大是不耐,嚷道:“方财迷,你不嫌累么!给我拿着!”小方子怒视他一眼,喝道:“你这人花钱大手大脚,给了你一会儿准没!不给!”薛万里辛辛苦苦忙活半天,一个大子儿也没落到手里,闻言心中恨意一起,毒计便生:“小子,你当银子放你那,我便没手段使么!”

二人行到闹市,薛万里问了路人两句,带小方子来到一处浴堂:“赶了这些天的路,身上都要发臭拉!洗个澡罢。”方老大不知有诈,给他一说也觉身上实在脏得紧,各处都痒痒,便美不滋滋儿傻了吧唧跟他进了浴堂:“好极!妙极!”

一进门,热气扑面,白雾升腾。这浴堂甚是宽敞,外间摆了一条长凳,一排木柜,是客人更衣用的。没的〖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说,一大一小转眼嘻嘻哈哈脱了个精光,薛万里怪叫一声,赤着身子率先冲进浴室。小方子兀自惦记他的银子,拿衣服层层裹了放进柜里,又找堂里伙计要了把铜锁锁好,才光着屁股跟了进去。

浴室里面青石砌地,拱形砖顶,正中一个长方池子盛满热水,四边摆了十数个木桶,几十方粗布巾。小方了一进门口儿,霎时眼前一片白茫茫,还没瞧清楚状况猛地兜头一股热水泼来,浇了个落汤鸡一般!惊愕间耳听薛万里大声狂笑,模糊中只见一条大汉立于水池中,执一木桶,正冲自己猛做鬼脸:“哈哈!方小落水狗!”小方子怒不可遏,抹脸大骂一句,冲进池子便与这恶人你来我往相互猛泼:“薛老狗!”

玩闹了一阵,二人坐在池边拿了粗布搓身。瞅见薛万里虎背熊腰,筋肉虬结,小方子连连咋舌,心里大是羡慕。又见他胸上背上一条条纵横交错长长短短深浅不一,净是狞恶疤痕,不禁有些心惊:“老薛,你身上好多伤疤啊!好吓人!”薛万里懒洋洋道:“这有甚么!又不是娘们儿,你当给人瞧的么?”

“真是个粗人,净说些下流粗话!”小方子暗骂一声不再理他,低头猛搓。薛万里看他一眼,见他瘦小身躯上污泥一去,倒也甚白皙,小脸儿也干净了,瞧来眉清目秀,口鼻端正,竟也是个清俊少年!薛万里瞪大眼睛,啧啧赞道:“瞧不出,你小子生得不赖啊!啧啧,白白嫩嫩,娘们儿一般俊!”

老薛想必没夸过人,这话古往今来从大到小,是个男人都不爱听,方小侠从来都敢比英豪自称老子,又叫他如何忍得:“放屁!你才是娘们儿!”薛万里也不生气,嘻嘻一笑,两眼一眯,不怀好意地向他身上瞄来扫去:“瞧瞧,多白!啧啧,细皮嫩肉儿的!”小方子腾地立起,双拳一比:“想死么!你敢再说一句,老子可不客气了!”

眼见他恼羞成怒,并以武力相威胁,薛万里似乎有些怕了,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小方子见状鼻中一哼,给了他个白眼儿,收拳正要坐回去,猛听薛万里嘻笑道:“小娘儿们!”自个儿是一忍再忍,这可恶之人却没完没了,管他武功盖世杀人如麻,打了再说!拼了!小方子闻言脑子一热,挥拳便冲了过去:“浑人!受死!”

五指拢起,呼地一拳,一式冲天炮打了过去!面前可恶之人坐着没动,似是吓呆了!砰一声正中胸膛,小方子心里一喜,却见他浑若无事不痛不痒,更吐吐舌头,做一鬼脸儿!方老大愈怒,双拳冲着胸口砰砰砰连续猛击数记!薛万里打了个哈欠,嘻笑道:“舒服舒服,爽利爽利,来来来,再给大爷捶捶背罢!”

小方子胳膊也震麻了,一时又惊又怒,呆了呆,猛地一拳向他脸上打去!打人不打脸,这下甚没礼貌,薛万里摇了摇头,当下伸臂一格。二人双臂相交,小方子只觉小臂霎时痛入骨髓,眼泪都快疼出来了!急怒间使出成名绝技,抓过他手臂,呲牙咧嘴一口咬了下去!这一招儿小方子使来顺口得很,往日屡屡奏效,常常籍此反败为胜。薛万里微微一笑,只将臂上肌肉绷紧,任他去咬。

口感不甚好,牙齿如中皮革,那是又硬又韧!松开口一看,连个牙印儿也没留下!小方子心里一奇,又是一口咬下!是咬不动,还是咬不动。小方子愈发奇怪:“这皮肉拿什么做的?这般结实!是人么?”惊奇间低头捧了一条小臂,如同饿鬼乍得香鸡腿一般连连猛啃!眼见他口水都流到自家胳膊上了,薛万里微觉恶心,暗中劲力一收一放。

小方子正自奋力撕咬,猛觉牙间筋肉一陷一弹,牙齿瞬间崩开手臂,震得牙根隐隐作痛,两颊一阵酸麻!又给他算计了!小方子气急败坏,捂了腮帮子,呼呼直喘粗气。这老薛着实历害,打也打不疼咬也咬不动,铜头铁臂,怪物一个!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手掌翻过五指微屈,右肩沉下小臂向上兜出,使出了武林中最毒辣的一记绝招!

“猴子偷桃!”小方子狂叫一声,五指成爪猛抓过去。

薛万里大惊失色,闪电般跳将起来,双手捂住紧要处:“别胡闹!恁多人看着了!”说着四下看看,面色讪讪:“你看,大伙儿——”有人看你,关我屁事?小方子见他如此忌惮这招,占了上风更是不管不顾,又是一招“猴子偷桃”递了过去:“好贼人!哪里跑!”这边打得热闹,浴室里的客人已是人人侧目。薛万里惊慌失措,边跳边叫:“别,别打拉!认输,我认输!”

“哼!知dào

历害了罢!”小方子招式一收,冷笑道。薛万里松口大气,点头哈腰赔笑道:“知dào

,知dào

了,你历害!”小方子哼道:“服了么?”薛万里恭声道:“服了,佩服之至。”小方子怒喝道:“服了就完了?刚才怎么算?”薛万里怔了怔,随即一抱拳:“方大侠,小人适才言语无礼,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方大侠见谅!”

方大侠怒意稍霁,光着屁股重重一哼,总算是坐下了。

过了片刻,薛万里满面堆笑蹭上前去,一脸巴结之色:“方大侠,让小可给您搓背罢,瞧您费力得紧!”小方子正愁后背脏处搓不到,闻言心中一动,又想刚刚打败了他,得些好处也是应该的,便就点了点头。薛万里喜道:“还请方大侠趴下身子,这样可以舒服一些。”眼见这败军之将如此殷勤客套,方大侠不好推辞,便光着屁股趴在池边给他搓。薛万里拿粗布搓了几下,又拿手掌给他揉了揉后背。小方子哼哼道:“嗯,嗯,手艺不错啊,舒服!舒服!”薛万里谦虚道:“哪里,哪里,方大侠过奖拉!”

“哎哟,疼,疼,轻点儿!想捏死人么!”小方子肩上猛然一阵酸麻,不由抬头大声怒斥。身后薛万里喏喏道:“是,是,小的再留意些,管保方大侠满yì

!”小方子瞧不见他一脸阴险坏笑,闻言哼一声又趴下头。薛万里双手略略上移,拇指轻按后脑风池天柱二穴。小方子脑后一阵酥麻麻,飘飘然,舒服直哼哼。过一时,只觉力道越来越轻柔,眼皮越来越沉重——

浴室之内水气茫茫,一个小童趴在池边呼呼大睡,浑不知身在何处。

睡梦间,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一个激灵醒了三分!

迷迷糊糊两手乱抓想找被子,只觉一边手一空,一边手一暖,不由心头一喜奋力一扯!

扑通一声,掉落池中。

“咳!咳咳!扑!”小方子连呛几口,手忙脚乱爬了出来,鼻酸眼涨连连咳嗽呕吐。一时茫然,怔片刻才醒过味儿来:“老薛,老薛,老,咦?人呢?”池边几十汉子愕然看过来,小方子一个一个看过去,脱光相仿佛,细瞧都不是。身上湿凉,心里更凉,忽然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方老大大叫一声飞身冲出浴室:“死老薛!”

先瞧银两!

——柜上铜锁扭断,衣服凌乱,银两不翼而飞。

再找小偷儿!

——不用看也没影儿了,小偷得了手,有傻呆着给人逮的么?

小方子呆立原地,心中气苦:“又中计了!明知那老薛花钱如流水,定是没给他银子,怀恨在心,一路上见他鬼鬼祟祟的,早该小心提防!这人真是诡计多端,难怪他要来浴堂,又满口甜言蜜语,更虚情假意给自己搓背按摩,原来是早就算计好了的!现下不知去哪里狂嫖乱赌了!”薛万里卷款逃逸,小方子后悔无及。无怪乎人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诚哉斯言!危哉斯言!小方子恼恨不已,坐在长凳上暗骂自己一句,又大骂薛小偷一句。

正骂得欢,门口棉布帘一掀,一条大汉走了进来。

这大汉锦袍华服,黑靴泛亮,面上须发齐整,神采奕奕。进门儿径直走到小方子身前,冲他嘿地一乐。小方子目瞪口呆,看看他衣服,又瞧瞧他脸。半晌,木然道:“老薛,去哪儿了?”薛万里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买了点儿东西,顺便修了修面。”说着一扬手,丢过一个包袱:“小子,给你的。”

小方子瞪他一眼,打开包裹。里面整整齐齐五颜六色,长袍短袄帽裤靴袜一应俱全,更有一件貂皮大衣,色作紫褐,面料平匀光泽,毛绒细腻轻软,一看便是贵重之物。手抚密软貂绒,小方子仿佛心里也渐渐柔软了,怨气烟消云散,一时默默无言。

一个小小孩童,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哪里有人这般照料他吃穿,惦记他冷暖?银子虽好冷冰冰,新衣再暖死沉沉,难得的却是这非亲非故的粗豪大汉,一份心意!薛万里见他眼圈发红,泫然欲泣,连忙道:“别愣着,快快穿上,瞧瞧合不合身?”小方子看他一眼,笑了笑,缓缓拿起包里衣服,一件件穿到身上。

“嘿,大小正合适!哈哈,小叫花变成贵公子拉!”小方子低头瞧瞧身上,心里也甚欢喜,听他夸奖只嘿嘿傻笑。薛万里打量两眼,大笑道:“走了,吃饭去!”吃饭?这茬儿不提也罢,一说起来方老大登时又怒!在得顺楼就是因为没钱付账才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好容易得点儿银钱又这般胡花乱使,死老薛是太不像话了!小方子伸出手,严厉道:“剩下的呢?都交出来!”

掌中多了一块物事,鸽蛋大小,银光闪闪,俨然挺立。小方子看得眼都直了,喃喃道:“不,不会罢?就这么一点儿了?”薛万里愁眉苦脸道:“这城里东西贵得出奇,实在没办法,将用就罢!”木已成舟,奈何?小方子叹了口气,不再听他罗嗦。只是待到付了二人浴资,鸽蛋银又变作指肚儿银了。

二十 二当家

出了浴堂,天空已然灰暗,街上行人寥寥。

只剩下拇指大一块儿银子,酒楼是去不得了,小方子在街边买了馒头卤菜,准bèi

带回客栈将就一顿。不想薛万里大侠又不乐意,大吵着要吃肉喝酒,见没人搭理他,便和小方子软磨硬泡,赖在原地不走。终于二人又买了牛肉烧鸡,沽了两角酒,将银钱花了个一干二净毛也没有,这才罢休。

回到客栈,二人席地而坐,大吃猛嚼。薛万里两三口便将酒喝光,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小方子拿了鸡腿一边啃,一边忍不住埋怨道:“老薛,你这人也太不会过日子了,银子都花光了,明儿咋办?”薛万里笑道:“你懂甚么!这就叫做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嘿,明日之事,薛某人自有计较!”

小方子笑道:“少吹牛了!说说,又想去哪儿骗钱?”薛万里俨然道:“薛某乃英雄豪杰,怎会老去做那行骗之事!嘿,直接抢就是了!”说罢冲小方子挤了挤眼,神色又转诡秘,低声道:“你不晓得,方才我明里是去买东西,实则是去刺探军情了!”小方子瞪大眼睛:“甚么?刺探军情?要和胡人打仗了么?”薛万里捧腹大笑:“胡人离这十万八千里了,老薛便是想打也够不到,哈哈〖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小方子啐了一口,悻悻道:“装神弄鬼,净糊弄人!”

“咱这银子可不是白使的,这城里东西样样都比别处贵了几倍,你道为何?”小方子想了想,摇了摇头。薛万里得yì

洋洋道:“我也是一时好奇,修面时便打听了两句,不想这一问,嘿!饭辙又有啦!”日里闹得偌大动静,这饭辙的意思,小方子也大概想明白了:“甚么?说说!”薛万里点点头,笑道:“这个饭辙正巧姓饭,叫作范员外,清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这范员外家财万贯,为人却呆笨得紧,守着大堆银子只会数不会花,实在不像话!这样,明儿咱去帮帮他!”

小方子连连点头,喜道:“好极,好极,这个忙一定要帮的!”

“这范大财主是开粮行的,欺行霸市不说,更借着近年天灾不断收成不好,一味囤积粮食,哄抬粮价!民以食为天,粮价一涨,甚么东西都贵,害得贫苦百姓吃不饱,也穿不暖!”小方子重重一点头,叫道:“这人,不是好人!老薛,明天你狠狠整治他!”薛万里微笑道:“有方大侠在此,小的这点微末伎俩就不拿出来丢人现眼啦!明日还请方大侠出手,行侠仗义大展神威!”

小方子闻言一愣,又低头啐了一口,抓起酱牛肉大吃,不理他了。方大侠虽一向敢比英豪,勇猛顽强,今天又在澡堂里打败了这“血踪万里”,但自家几两轻重却也晓得。当然小方子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怎不知这会儿老薛又是寻他开心?这人是诡计多端,有了银子被偷一事还不长教xùn

么?这“方大侠”三字一出准没好事儿,不必理会。

“是了,方大侠是不屑出手,呃,那这样——”见他不上套儿,薛万里佯装沉思片刻:“明儿方大侠只管在前面当英雄逞威风,小人跟在后头当打手打恶人,如何?”方大侠咽了口牛肉,长叹一声道:“老薛,你真是脑子闲出病来了!这又不是唱戏,搞这多花样做甚?”薛万里面色一苦,可怜巴巴道:“小方子啊,你不知dào

,我这人打架自是不惧,只是笨口拙舌的,实在不愿和人罗嗦!”小方子嘻笑道:“少来这套,在衙门公堂上你可是吆五喝六的,神气得紧呢!现在准是想拿老子当枪使了,不成!”

吃着饭薛万里连劝带唬,只差没动手儿了,小方子就是不上勾儿。薛万里无计可施,赌气不吃了,躺在床上大叫头疼,哼哼唧唧闹个没完。眼见这浑人如此没大没小无赖撒泼,小方子也是无可奈何,大摇其头。又吃几口,小方子擦了擦手立起身,走到自家床铺前准bèi

睡觉了:“吃饱就睡,神仙日子啊,哈呵——”

一袭貂皮大衣平平整整叠在床头,这物事小方子宝贝得紧,吃饭前怕沾上油污,早早脱下来放好的。一旁薛万里是四脚儿朝天,手抚额头还自哎哟哟直哼哼:“没良心呐,没良心的人呐!”瞅了瞅大衣,斜睨他一眼,小方子终是心里一软,长长呼了口气:“成成成,别装死了!说说怎么玩儿,都依你!”

薛万里一跃而起,喜道:“当真?”

小方子点了点头,叹道:“当真。”

窗外几道寒风呼呼刮起,桌上一点烛光微微摇曳,昏暗中一大一小两条人影窃窃私语,口角不时泛出一丝阴险笑意。等闲出现此类情形,人人都知必无好事。晓得内情的更知这二人一个是满手血腥的大匪,一个是抢劫伤人的小贼,俱是在衙门挂了名号的,如此深夜筹谋却不知明日,谁家又要遭殃了!

城西尽是商铺酒肆客栈茶舍,整日里人流涌动喧闹非凡;城南城北住着平民百姓,虽陋室粗衣,也自苦中有乐,路遇熟人大声招呼,大嫂小姑家长里短,孩童玩闹嬉笑不断,煞是热闹。独有城东,路宽巷深,高墙大院,却等闲见不着个人影儿,整日里死气沉沉。城东偌大地界,只有寥寥十余户人家,住在这里的自是非富即贵,身份显赫的人物。寻常户户大门紧闭不相往来,老百姓自是不来这里,闲人看上两眼便罢,谁又知dào

里面老爷夫人,公子小姐是咋个过法?

如此冷清,不嫌闷么?有乐子找么?

巳时方至,青石巷口蹄声的的,转进来两匹高头大马。马背上骑了一名锦袍大汉,一名华服少年,二人信马由缰,慢慢悠悠径直向巷尾行去。行片刻,到了一家门口,大汉扯住了缰绳,翻身下马。少年十三四年纪,坐在马背上问道:“这家?”大汉点了点头,少年拽住缰绳,定晴望去——

这处大宅占地极广,以正门居中,青石为墙,左右各延伸了二十余丈,青墙之上黛瓦隐隐。门阶双侧立了两尊汉白玉石狮,高有丈许,螺髻怒目衔珠踏球,神态威猛气势凌人。石阶之上两扇黑漆大门紧闭,上方门楼耸立,复顶挑檐,横楣雕金。少年目注门楣上金色大字,问道:“老薛,上头写的什么?”大汉双眉一皱,斥道:“狗屁不懂,大字也不识一个!范——府!”

少年吐了吐舌头,摸了摸石狮身躯,又踩了底坐,一手抠向狮口。石狮口中含一圆圆小石球,这乃是有讲究的,球音通求,取的是有求必应之意。只是求事尚可,求球不成,这球石狮可万万舍不得给。抠了几下,小球两边滚来滚去,都给石齿挡住。见球之不得,少年只得悻悻作罢,跳下来向大门走去。

乌黑大门上挂了两个黄铜门环,少年上前一步伸手抓去,欲要叩环叫门。不想那铜环挂的挺高,少年用力一蹦,一手倒是抓住了铜环,两足却已离了地面,身子给吊在环上——这又如何发力叩击?少年眼见无法,松开手走了回来,怒道:“二当家,上!”大汉大步走到门前,立定身子——

一脚踹去!

“喀哧”一声大响,两扇厚厚门板平平飞出去——

咚!咚!两声闷响,重重拍落尘埃!少年皱眉喝道:“二当家,怎地如此莽撞!”大汉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寨主息怒,哎,俺这急脾气,老是改不了!”说话一群青衣家仆慌慌张张奔将过来,见状不禁又惊又怒!这大门何等结实,门面沉重坚厚且不说,单这铁铸门闩,粗若人臂,便是众人持圆木撞击,也要大费功夫才能破开!现下一击而散,怎不教人瞠目结舌?

“哪里来的狂徒,敢来范府闹事,不想活了么!”一仆仗着人多势众,壮起胆子喝道。有了领头儿的,众家仆松了口气,纷纷随着大声喝骂。少年并不理会,神态傲然,挺胸迈步径自向院内走去,大汉也是一言不发,随在他身后。众仆怒意更盛,口中连连呼喝叱骂,却也摸不清这一双不速之客的路数儿。当然若不是看他二人衣衫华贵,又打飞门板声势猛恶,早已冲上去保家护院大打出手了!

一路前行,四下尽是污言秽语恐xià

喊打之声,少年眉头一皱,不悦道:“二当家,狮吼神功!”说着面色一紧,两手抬起紧紧捂住双耳。大汉闻言恭声道:“得令!”言毕立定身形,深吸一口长气,随即倾身昂首,双眼圆瞪缓缓转头环顾四方,咧开大口狂吼一声:“阿——”众仆见状一愣,心道这人难不成发了癫病?瞧他故作凶恶状张牙舞爪,一身锦衣配上一圈浓密须发,正自狮豹发威一般吼叫!还没乐出声儿,大汉喉里一转吼声大作:“噢呜——”

霎时低沉声浪滚滚涌至,如巨钟嗡鸣,众人似是陷身惊涛骇浪,只觉耳中闷痛,脑里天旋地转!忽尔吼声一止,众仆先后歪倒在地,战战兢兢口不能言,有几个听力灵敏的更是晕了过去。少年扭头儿看看,放下双手满yì

道:“二当家,干得不赖!”大汉嘿嘿一乐,得yì

道:“皮毛小事,不值一提!”

少年点了点头,复又前行,走到宅院中央,止步四顾。

院里青石铺地,甚为宽敞。左首大片花圃,初冬季节,十几株异木虬枝盘旋曲逸;几处奇花不畏严寒妍丽绽放,衬了丛丛绿叶,端的赏心悦目;右端一池一亭,池中假山之上流水潺潺,落入池中飞珠溅玉,小亭中置了白石桌椅,临水而立,更是精致秀雅;四处庭阁深深,回廊道道,一派雍容富丽气象。

“二当家,你说的没错儿,这范财主果然是个肥羊!”少年转头喜道。大汉笑着一指:“那还用说!快瞧,肥羊来了!”少年回头一看,果见大厅中奔来二人,一高胖一矮瘦:“是,哪个?”大汉笑道:“那还用说?一看便知!”片刻近前,一人身高体胖满面红光,抢上一步戟指怒喝:“呔!尔等何人?胆敢来范府滋事!”少年见他一脸油光,圆头方脑,正是一个大肥羊模样!

正待开口,却听身后轻声道:“不是这个。”

二十一 万人迷

少年怔了怔,高声叫道:“莫在这里叫唤,让你家主子来讲!”

高胖汉子闻言大怒,二话不说,哇呀呀狂吼声中抡起钵大拳头便就冲上——

“住手!咳咳!”一阵干咳,一道瘦小人影拨开胖汉走上前来。这人年近半百,矮小枯干,八字胡,面无二两肉,身比杨柳枝,瘦得好似纸剪皮影儿一般。院里一阵凛冽寒风吹过,皮影儿人衣袂飘飘,似乎就要飞了起来:“熊管家,去叫郝少侠来。”皮影儿人尖声吩咐一声,待那高胖汉子走开了,又打量了二位来客一眼,拱手笑道:“幸得二位侠士登门造访,寒舍蓬荜生辉,老朽范贵之,失礼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没成想这肥羊如此孱弱,又这般文绉绉说得客气,少年不由暗自称奇,一时也是无言应对,只重重哼了一声儿。范贵之轻咳两声,微微一笑。这范员外本是个落弟秀才,弃文经商,白手起家,买卖能够做得如此之大,自是精明过人。方才他一眼扫过院内情形,便猜了个六七分,来人凶狠势头不妙,那熊管家又是个草包,还得自家出面。只是这二人不明来路,又不知来意,须得先探下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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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范贵之赔笑道:“老朽眼拙,不识贵客,敢问二位侠士尊姓大名?”此时一些家仆也缓过劲儿来了,见范老爷镇住了场面,远远候着看这边情况。范府里一众大婆小婆公子小姐丫环也听了动静,纷纷赶来躲在大厅瞧热闹,听得老爷问话,一大家子齐齐向那二人望去。众目睽睽之下,少年暗自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儿扬声道:“吾乃二虎山黑风寨寨主,人称‘玉面虎’肖方是也!”

众人闻言一惊!不想这小孩儿少年得志,竟是一寨之主!怪不得立在前面,真是人不可貌相!小姐丫环里头有几个年幼的,见这“玉面虎”果然人如其名,脸蛋儿俊俏,英气勃勃,一时心如鹿撞,连连猛瞅暗送秋波。范贵之阅人无数,闻言自是不置可否,只微笑着看向那大汉:“敢请教,这位侠士?”大汉面无表情,粗声道:“二虎山黑风寨二当家,‘冷面虎’李万!”

众人呼口长气,心道这称号正是实至名归,这大汉打立那便虎着个脸,似是谁欠了他二百两银子!如此不通人情,怪不得一把年纪又这么大个头儿,只是个二当家了。登时便有一丫环讥笑道:“瞧这‘冷面虎’,又粗又呆,戳在那里真像个木头,嘻嘻!”不成想旁边一丫环不乐意了,反驳道:“我瞧着就挺好,这二当家冷傲雄壮,多么有男子气概,你瞧那一脸浓密胡须,好威风呢!”先前说话丫环也不乐意了,讽道:“哟,瞧不出姐姐口味与众不同呢,想使那大胡子当粉刷子刷脸么?”被讽丫环见她讲得恶毒,更不乐意了,冷笑道:“姐就好就一口儿,怎地?再不济也强过妹子你,看上阿俊也不敢明讲,只会偷偷送手帕!”众丫环听见这话,吃了一惊,一齐不乐意了:“哎哟,给你抢先下手拉,我的手帕还没送给阿俊哥呢!”

大汉尚不知自家一报名号便引出范府情场暗战,搅得众女醋海翻波,只呆头呆脑,直挺挺立在寨主身后。

“咳,咳——”范贵之假意干咳眼望二人,心念电转:“土匪?不对,这二虎山山名奇特,且从未听闻,八成是子虚乌有。无山何来寨?这小寨主二当家九成假冒的!身份既作假,名号必伪真!二人冒名而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瞧这架势十成是讹诈银钱来的!”数眼之间,三言两语便猜得真相,说将出来,怕是知府包大人也要让出神断之名,甘拜下风了——

薛方二人更将惊为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昨夜薛万里和小方子为今日之事密谋良久,尤其在这名号上大费周折,苦思再三,争吵半天才定下来的。二虎山!黑风寨!大寨主!二当家!玉面虎!冷面虎!何等威风霸气!便是肖方李万,也各谐其名而隐之,多么地有学问!二人师出有名,信心满满前来范府,本待威慑群小人人敬服,不想进得门来一报名号便给范员外识破了!

马脚是露出来了,却是哪里有破绽?

所谓视微见著,睹始知终,这败笔就在开头的旗号上:二虎山。

薛方二人起先定的双虎山,叫得不顺口,复改为二虎山才满yì

,均赞叹自家这山头立得好,既威风,又响亮,更衬二人双虎之名!哪知范贵之正是因此山之名瞧出端倪,又由此辨出真伪!小方子见这干瘦员外光咳嗽不说话,心道总算没白费心思琢磨,吓住这人了!一时暗自得yì

,大叫道:“喂!说话!哑了么!”

范贵之止咳,干笑:“得逢二位英雄莅临鄙处,幸何如之!尚不知有何见教?”他一个劲儿地卖弄学问,小方子听得十分费力,心中大是不耐!但此时台词儿是寨主玉面虎的,方寨主只得面孔一板作出威严状,想了想大声背道:“本寨主路经清州城,不巧囊中羞涩,听闻范员外家大业大,乐善好施,呃,特来拜访,还请范员外相助一二。”

“不出所料,讹银子的!”范员外心里冷笑,却不发作:“小英雄无需客气,既入我府,老朽自当援助,急人之所难固所愿也!”小方子眉头一皱,瞪眼大喝道:“又你姥姥的拽文!少罗嗦!二百两,拿来!”

“这小孩儿果然是个粗坯,二百两?哈,倒也不多,只是本老爷能轻易与你么?”范贵之心下冷笑,咳嗽两声,思忖着两眼向那大汉斜睨。见这范员外阴阳怪气,隐有不屑之色,薛万里已知阴谋败露,自家寨主怕是唬不住这奸滑财主了。也无妨,心里一乐:“且莫得yì

,任你奸滑似鬼,嘿!且看薛某以力破巧!”

见这瘦员外不说话光咳嗽,方寨主大不耐了:“少磨磨蹭蹭的,快去拿!不然小心项上人头,我‘玉面虎’的神刀可没长眼!”说罢从腰间解下一刀,刷地拨了出来,忽忽舞了两下。许说到这份儿上,方寨主已是明抢了!说来方寨主本待使双神刀的,不巧昨天吃饭丢了一把,不免威风减半,大为遗憾。

范贵之立他身前,正自算计如何应付局面,怎想到这小孩儿忽然拔刀猛挥?只听“哧”一声响,猛一低头,长袍上多了道大口子!范员外脸上一白,忙飘然退了两步,低头又看看,汗也吓出来了,心道还好自家生得苗条,胸扁腹平,不然早给这一刀开膛破肚了!一时心惊肉跳,连连咳嗽喘息:“咳咳!咳咳!要命要命,要老命了!”

小方子本想吓他一吓,见状不由也是一惊,收刀歉然一笑:“哎呀,怎不躲开了?我可不是成心的!”范贵之怒气上涌,心道这粗坯动手儿也不打个招呼,我躲得开么!你要成心的,现下我也听不到你道歉了!但受了惊吓事小,这小孩儿出刀如风,明显是个二虎的,身后那大汉更是不动如山,摸不到底细——

难不成就这般奉上银两,破财免灾?范员外犹豫不决,强笑道:“不妨,不妨,小英雄好身手!”小方子喜道:“是么?知dào

我‘玉面虎’的历害了罢!”说完得yì

大笑三声,又将右掌一摊!这是催银子了,这却如何是好?哎!郝少侠,怎么还没来!范贵之面色一苦,急切间连连转头四顾——

“老爷,郝,郝少侠来也!”侧厅中冲出一条高胖人影,大喘大叫!

范贵之面露喜色,呼口长气:“郝少侠!”

小方子心里一奇:“这不是假肥羊么?叫帮手来了?”

一人,二十三四年纪,轻袍缓带,衣白如雪,身形挺拔面目英俊,执剑徐徐行来。

此人一现身,院中厅内霎时一阵纷乱:“郝少侠!郝少侠!阿俊!阿俊!”低粗大喊声,高细尖叫声,鼓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声势壮观。再看院里一众家仆神情激动,厅中一群丫环满脸晕红,廊前几个年轻少爷一脸崇敬之色仰视,柱后数位矜持小姐两眼含情脉脉偷看,三五懵懂幼童不明所以也随着起哄,大声笑闹边叫边跳!

小方子两眼发直,张大嘴巴,心道这些人莫不是都疯了!惊愕间那人已至,止步,注目。范贵之忙上前迎了一步,急道:“郝少侠,这一双蟊贼——”那人微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随即正身,抱拳朗声道:“怀州郝俊,请阁下指教。”薛万里看他一眼,不语。郝俊微微一愕,小方子叫道:“喂!我才是寨主!和我说!”郝俊抱拳不动,又道:“怀州郝俊,请阁下指教。”薛万里不动,不动不语。小方子怒道:“你这人恁没礼貌,瞧不起我‘玉面虎’么!”郝俊一般不动,一意道:“怀州郝俊,请阁下指教。”

小方子大怒,拔刀在他身畔忽忽舞了两下,喝道:“你傻的么!这边这边!我来指教!”刀光霍霍,郝俊眼皮也不霎一下,直直抱拳而立。薛万里聋掉一般,只是不理。他不搭理郝俊,郝俊也不搭理小方子,小方子虽然恼羞成怒拿刀乱挥,也不敢真砍他,范贵之心中惊疑一时无话,四人便就僵持场中。范府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几人这是搞的甚么把戏,本以为郝少侠一出场立时便是一场恶斗,拳脚纷飞刀光血影,其后黑风二虎自是遍体鳞伤落荒而逃!万人迷,万人迷,今天这是怎么了?

郝俊玉面微沉,心中怒意渐起。

二十二 请

怀州郝家乃是武林世家,江湖上颇有声望,三公子郝俊更是天资奇佳,剑掌双绝,一身武功远逾同侪。郝家人丁兴旺,免不了有时明争暗斗,郝俊本领既高性子又直,还生得俊,没人妒嫉找茬儿才怪!明里比斗也罢了,有几人自知功夫不及他,只在暗里下绊子,闹了几回,郝三公子一气之下索性离家出走了!正是池鱼入大海,羁鸟脱樊笼,自有一身本事,哪里去不得?

郝公子鲜衣怒马,仗剑游荡,逍遥了十数日,甚是快活。不料一个大麻烦随之而来:没银子花。离家时本就带的银两不多,又打小锦衣玉食惯了,十几天就花个干干净净。郝公子不以为然,银财乃身外之物,自家身怀绝技闯荡四海,能让这等琐碎小事难住么?他自有办法,一路前行,没银子了就进当铺,待到了清州城,郝公子衣也破了马也卖了剑也典了,钱袋瘪瘪肚里空空,只得流落街头。

银子又没了,没了就没了,再想办法就是了,郝公子仍不在意。空着肚子想了两日,想不出来,又强运内力忍饥挨饿连想三日,还是想不出来。千般挣钱法,万个行不通——去借?无亲无故;去偷去抢,坑蒙拐骗?郝公子绝不屑做这等下三滥的事;去端盘子洗碗做苦力?便有人要,郝少侠哪肯点头?一身武功何用?总不成去街头卖艺罢?传出去堂堂郝家岂不沦为*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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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笑柄!

正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郝少侠再有本事也要吃饭,没钱吃饭也要和薛方二人一般,寻找饭辙。小方子有薛万里帮忙找饭辙,薛万里是找饭辙的老手儿,郝少侠孤家寡人一个,脸皮不如方小侠厚,手段不及薛大侠狠,自是一筹莫展。法子可以慢慢想,肚皮却是不等人,郝公子终于饿得撑不住了,心一狠,不管了!吃了再说!

走投每无路,总见霸王餐,大中小三侠殊途同归。只是此餐非彼餐,薛方二侠是寻到饭辙,留了退路的,郝少侠一味强吃,当时便给人家酒楼热情挽留住了。要银子,没有!要命,不给!做工抵账,不干!使轻功逃跑,丢人!郝公子眼见拳脚就要挨上,只好使出看家本事,小小地露了两手儿。

不想这两手儿一露,连日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饭辙,自动跳出来了!这饭辙银子大把,只缺人才,求贤若渴;郝少侠人俊才高,不名一文,英雄落难。后面自然顺理成章,一个掏钱包,一个当护卫,皆大欢喜了。这个饭辙也姓饭,正是今日被黑风二虎上门儿勒索的范员外范贵之。三侠饭辙不巧寻到了一处,想不见面儿也难了。只是三人两伙一饭辙,一辙两用三不乐,见了面儿要想不打起来,也难了!

郝俊在范府打发了几伙儿上门闹事儿的,每日好吃好喝。练功之余也是无聊得紧,指点这个家丁两手儿,打趣那个丫环两句。他才貌双全,人又爽快,范府上下自是人人喜爱,暗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万人迷”。一晃过去了数月,这日郝俊正在房里擦拭长剑,忽听大门口隐隐一阵喧闹声传来,心道刚好无聊,又有闹事的来了!郝俊不急,专心拭剑,直等到熊管家跑来报讯——

甫见其人,郝俊便是一惊!他何等眼力,那大汉立在那里,渊渟岳峙稳若磐石,单这份气度自家也是不及,实非寻常人也!待到抑住心神,以礼相待,不料这人理也不理,恁地傲慢!一时自是,怒意暗生。实则此时场面难堪,须怨不得薛万里,只怪郝少侠以貌取人,有眼不识二虎山,只向二当家献殷勤,却将大寨主晾在一旁。

黑风二虎是有分工的,小方子练嘴皮,薛万里出力qì

,这当儿戏份正是玉面虎的,郝少侠仗着眼力好,不看戏折不按步骤演,冷面虎这一出没有台词,自然是不搭腔。玉面虎见戏演不下去了,急道:“二当家,这人是个一根筋!你让他和我说!”郝少侠是个一根筋,二当家也是一根筋,搅缠在一起,还是寨主脑筋转得快,一句话便将二根筋拆开了。

薛万里只得听命,侧身拱了拱手,粗声道:“俺叫‘冷面虎’李万,你有什么话,和俺寨主说!”郝俊哭笑不得,心知他这名号是假,那小寨主也是个充数的,却不知这二人耍什么花样儿?郝俊暗叹一声,转向小方子道:“这位寨主,你来讲罢!”小方子满yì

点了点头,一脸神气地报上山门,又大声将二百两之事背了一遍。

望定二人,默然片刻,郝俊轻声道:“范员外,这二人索取钱财不多,便就给了他们罢!”范贵之闻言一怔,这郝俊年纪轻轻,一身本事可是货真价实的,否则自家何必重金聘他?今日恶客登门,他却不同往日,何以如此怯懦?怪事!郝俊见他沉吟不语,沉声道:“若不成,扣郝俊酬银就是!”见他说的斩钉截铁,范贵之咳了两声,挥手叹道:“罢了!就依郝少侠之言,来人——”

不多时仆人呈上一托盘,十锭,元宝银,与昨日一般无二。

“这郝俊脑筋不灵活,却是个好人!老薛说得不错,果然什么千金万金还过来的,银子,我的银子啊!”小方子心里一喜,眼里一花脑里一热,伸手就要去抓!猛听身后薛万里重重一咳!方寨主蓦然惊梦,呆了呆,缩回手,摇头晃脑叫道:“当本寨主要饭的么!二百两——金子!拿走,换来!”

此言一出,范府众人俱是一惊:“这黑风二虎好大胃口!想钱想疯了么?自家是以礼相待,这二人却如此不识好歹,老爷只怕要勃然大怒了!”当下便有明着骂的暗里讽的吐口水的尖嗓讥笑的大声起哄的乱作一团,小方子大怒,瞪眼叫道:“都给我闭上鸟嘴!哪个再敢嚷嚷,别怪我‘玉面虎’的神刀不——”说着又拔出刀神乱挥一气,忽忽耍了几式,抬眼一看,众人该干嘛干嘛,吵闹声更大了:“那个,长眼。”

玉面虎玉面一红,知dào

自家没唬住别人,不禁又羞又气,提刀向着范员外比了比,威胁道:“说!给不给?”范贵之并未发怒,也没叫神刀吓住,摆手让那家丁退下便一言不发,只向郝俊望去。郝俊神色不变,只向薛万里望去。薛万里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小方子。四人团团立在院中,一时又僵住了。

场面再度难堪,须怨不得郝少侠了,只怪“玉面虎”死记戏折,生搬硬套,不懂得随机应变,又给范员外晾在一边儿。空自跳脚威吓也是无用,却不知这时找范员外演对手戏已是大错特错了,该找哪个?郝少侠。方才郝俊一出场,范员外摆明了已将自家的戏份全都交给他了,此时立在场中只是个摆设,自是不搭话了。小方子不去找郝俊要钱,郝俊本来就是一根筋,又绕回到另一个摆设薛万里那里去了,这下自然又冷场了。

这戏拍得凌乱拖沓,演员不给力,道具也不合尺寸。神刀之于方寨主还是沉重了些,抡了一小会儿,手臂便酸麻了,收刀喘道:“这员外,是个傻的!二当家,你再劝劝他!”薛万里闻言面色一沉,瞪起牛眼怒视范贵之:“俺家寨主说话你怎么不听?活得不耐烦了么?去!快去拿!”范贵之斜睨他一眼,冷笑一声,继xù

装聋作哑。

眼见此人一直装疯卖傻,郝俊心知这一战在所难免,虽说颇有忌惮,却也未必胜不过他!更不惧他,当出手了!郝俊心中计较已定,缓缓退了两步立定身形,剑身微倾,内劲到处长剑“铮”一声脱鞘,激射而出!未及离身右手甫出,抄起剑柄虚握掌中,左手骈指成诀::“不才斗胆,请阁下赐教!”

这式一气呵成,干脆利落,煞是潇洒美观,更衬得郝少侠玉树临风。

“郝少侠!郝少侠!”“阿俊哥!阿俊哥!”四周轰然一阵响,喝彩尖叫之声又起,范府众人喜形于色,目光炯炯尽落一身!万人迷不负众望,终于要展露绝技了,那大个儿歹人只怕今日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大个儿歹人似是不知死期已到,竟也颇为欢喜,挠头呵呵傻笑道:“啰里八嗦,让俺等了半天,嘿!可是有架打了!”说着拉个架势,大吼道:“你这厮,来送死罢!”

一时哄堂大笑,这大汉面目呆愣言语粗俗不说,摆了个姿势也是古怪僵硬,与对面白衣飘飘,风度翩翩的“万人迷”同立场中,高下立判。一众小姐丫环更是恼他辱没心上人,杏眼作刀连连狠剜过去!郝俊剑式凝而不发,沉声道:“劳驾,请出兵刃。”薛万里摇了摇头:“俺只会使拳头,不妨事,来罢!”郝俊怔了怔,右腕一抖——

长剑飞出,哧地一声插入地面青石,剑身嗡然颤鸣。

郝俊左足探出虚立,屈身展臂:“请!”

薛万里看他一眼,一笑,将头略略一点:“请。”

见他不动,郝俊知其不欲先手进击,便就深吸一口长气,双足一点骤然跃起,半空中以掌为刀,忽地凌空劈下!

薛万里双足钉立如桩,待掌风迎面,右臂忽起一格。

“砰”地一声,掌锋劈中小臂,遽尔一股大力随之涌来,薛万里劲力直转而下,引到右肩,旋即沉腰绷腹导至双膝,复散于足底。二人掌臂甫接即分,郝俊身借一击之力翻身后跃丈余,落地,心中微悚:“这一掌附有七分内劲,对手小臂受力纹丝不动,显是内力雄浑更胜于己,不可力取!”转念只在刹那间,郝俊猱身箭步而上,当下使出家传绝技:“大天罗掌”。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霎时只见一道白影匹练般绕住那锦袍大汉,忽上忽下,逸出重重掌影,如群雀归巢一般尽向他周身扑击而落,煞是奇丽壮观!范府上下眼见“万人迷”如此潇洒身手,立时人人大声喝彩,震耳欲聋:“郝少侠!郝少侠!”

天罗罩下,甘苦自知——

这套大天罗身法飘忽灵动,掌式轻捷绵密,以快破坚,正可弥补内力之逊。怎料对手旋身间只是双臂连格,不作二式,自已每出一掌,手臂便一震,数息间四面八方拍落二百余掌,俱都被他以小臂格到手腕,腕间已然隐有酸痛之感。郝俊掌式蓦然而止,再退,双眉微皱心中愈惊:“这人内力雄于己,身手又迅于己,此战怕是要败了!”

范府众人不知就里,暴叫喝彩声尚未止,郝少侠年少气盛,惊则惊矣,落了下风怎肯就此服输!转念间又是飞身扑上,右手五指贲张探出,使出另一绝技:“小擒拿手。”坚不可摧,快亦难破,当以巧力化之!郝俊五指如钩,闪电般直取面门!薛万里目注来指,待到指风袭面左肩微耸,仍是屈臂上格。

“几番变招攻上,这人只是双臂左格右格格上格下,不用二式,恁地托大!”郝俊这一式本是虚抓,更蕴无数后招,怎会无应对之法?心念电转间手臂又格至腕间,郝俊微一沉肩,五指忽尔回探刁取脉门,左臂遽起环指疾扣肋下——

电光火石,薛万里却似呆住了,直愣愣戳在那里不闪不避!嗒嗒两声轻响,郝俊十指一紧双手俱中,一举奏功!却也殊无喜意,更是微微一愕:“这一招仍是虚的,对方身手迅捷,此时只腕间一转腰身一侧便可化解,怎地竟中了!”也是不及多想,对手要害已然在握,凌厉后招发无可发,只得以虚化实拿下再说!

劲涌双臂似铁铸,力贯十指如鹰爪,指尖猛然扣抓而下——

二十三 三少爷的剑

薛万里任由十指加身,蓦地左腕一转而下,臂作半弧引右手至腋下,右臂同出,反划半弧而上,揽左手置于腋间,旋即力凝双臂同时向上一格。郝俊恰在由虚转实,劲力将吐未吐之际,两手同时给他挣开!此时旧力不得发新力尚难至,双臂登时被他裹住!大惊间只觉双肘一痛,急忙运功相抗——

薛万里双臂微敛即送,力道逆而转上!

郝俊猝不及防,肘间力道一空,肩上受力无可抵御,便是喀一声轻响,右臂已然脱臼!

郝俊以掌抚肩飞身后跃,落地时已自行接上脱位关节,垂手直立面色煞白——

败了!三进三退,不过十息,郝俊心中已然分明。这粗豪大汉拳脚功夫远逾己身,自家内力身手谋略均有不及。方才落败一式,双肩同时受力,左臂安然无恙,自己惯使右手,右膀筋络较之左膀粗韧倍余反而脱位,自是对手有意为之了!心下五味陈杂,一时无话可说。范府众人不知其中端详,只见他攻势如潮,身法潇洒拳脚利落,打得那大汉几无还手之力,仍自纷纷鼓掌叫好,范贵之面露喜色,小方子也是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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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俊目视薛万里,缓缓道:“好手段!”薛万里嘿嘿一乐:“你也不赖。”郝俊微微摇头,轻叹一声,侧身缓缓拔出长剑,直身反握剑柄,齐眉一揖:“得罪!”薛万里点头一笑:“客气。”郝俊腕间一转,挽了个剑花,展臂轻飘飘一式攻上,斜刺薛万左肩。锋刃及身,薛万里一动不动,只将头微微一摇。

郝俊收剑,扬眉道:“怎地?”薛万里一笑:“不必客套,但使杀招。”郝俊面上一肃,复展剑势朗声道:“此式名为‘梅廿四’,请指教!”言毕一振剑身,“嗤”一声长剑中宫直进破空刺出。薛万里凝目注视来剑,及至胸前三尺,郝俊腕间轻点。剑尖忽尔一颤,逸出五点成圆,复从圆心直刺而出——

六道剑影同至,将前胸要害尽数罩住,薛万里无法闪避,退一步。郝俊剑势略收,“嗤嗤”接连两剑刺出。剑尖颤若梅花,一绽而至。薛万里又退一步,后剑又至,只得再退一步。郝俊连出四剑,剑风破空轻啸,剑影叠出。薛万里连退四步,喝道:“好剑法!”见他趋身如电,郝俊不敢轻忽,这家传的“梅廿四”剑法实是郝三公子生平最得yì

的绝技,方才比斗拳脚败北,若手中长剑奈何他不得,郝少侠也只好乖乖认输了。

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郝家有老梅,花开绽五瓣,寒冬风起梅花飘摇而下时,一剑刺出须得挑落五瓣,剑穿蕊心。瓣轻蕊柔,剑尖几无受力之处,这一剑刺来谈何容易?以快为基,势要稳准,又需轻柔巧劲,中间连变数种力道才可达成。只一朵剑梅,郝公子便苦凝五载方成,又练五年,连出四剑俱中,地面二十花瓣,剑穿四蕊,“梅廿四”剑法才以得大成。

此剑法似简实繁,刚柔并济,当居郝家诸技之首,后辈之中只郝俊一人习成,自此武功远逾同门,一柄长剑无往不利。今日得遇平生仅见的强敌,警觉之下更是精神大振,剑如流星飞矢笼罩四方,轻啸嗡鸣之声不绝于耳——

连连纵身趋避,却也不惊反喜。这一出“黑风二虎大闹范府”,本是薛万里挟着小方子胡闹,却不料遇上这青年,一身艺业颇为可观,尤以这式剑法为甚!薛大侠一时见猎心喜,也是技痒难耐,只瞪大双眼猛瞧剑路,跃跃欲试!

郝俊白衣飘飘,一剑快似一剑,瞬息发了十余剑。薛万里腾挪纵跃趋避闪躲,锦袍下摆给剑尖划了几道裂口,却也仍未瞧出破绽。忽一剑刷地拂过下颔,半边大胡子也险些被斩落!薛万里猛吸一口凉气,尴尬非常!百忙中大手摸了摸胡子,忽然福至心灵,猛然一拍脑袋:“瞧他剑路作甚,自家又不懂剑术,嘿,脑袋瓜子坏掉了!”

见他身于道道森寒剑光中犹有余暇东摸西拍,郝俊虽不知其意也自心惊,一时攻势愈疾。点点剑茫如寒梅盛放,似灵蛇吐信,暴般雨倾覆而落,场中剑风嗤嗤破空之声竟已连为一线!身周寒星点点,已无躲避之处,薛万里飞身而退,大笑道:“好一个梅廿四!嘿,瞧我的!蟹一千!”

郝少侠剑法高明,薛大侠却是心眼儿活泛,人家使出个二十四,他便整出个一千,硬是比对方多出几百倍!莫非想以数量压倒对手?却不知是比武术还是比算术了。众人正瞧得兴高采烈,闻言俱是惊奇万分:这“冷面虎”言语粗俗,整出个名堂也是古里古怪,也不知是个甚么一千来着——

道谢一千句?哪有人挨打还要说谢谢的?便是打不过也该告饶才对!螃蟹一千只?煮来吃么?当暗器丢么?乱七八糟,不知所云!一旁立着观战的方寨主闻言也是一脸茫然,恍惚中眼前仿似出现了无数八脚黑蟹,密密麻麻悉悉索索爬将过来,不由头皮猛地一麻,喃喃道:“这老薛,搞甚么名堂?”

郝俊亦是心中微悚,他知对方身手不凡,一时更是不敢怠慢,连连抢攻剑落如雨。飞身退避间,薛万里将身蓦然一凝,遽尔右臂展出,三指蜷于掌心,余拇食二指相环探入重重剑影直取剑首!剑身之上,最属剑尖处窄薄锋锐,正如毒蛇之獠牙,猛虎之利齿,怎可以指掌轻犯?何况长剑持于手中灵动莫测,剑尖吞吐闪烁,非但取之不易,更将自断其指!

郝俊不由一怔,剑势略缓,不及惊愕手上一滞,剑尖竟被二指捏住!

长剑凝在半空,霎时漫天剑光如冰雪消融,归于无形。

郝俊悚然一惊,但他习剑十余载,熟稔剑性,未及思索持剑右臂反应自生,当即旋腕撤肘,夺剑!

薛万里微微一笑,并不发力相抗,将指一松,由他将长剑撤回。

郝俊持剑而立,面沉如水:“梅廿四”凝劲至臂,运力于腕,传及剑身,绽于梢末,凌厉之处全在这剑尖上,落于敌手招式自是不攻自破!只是剑疾刃利,灵动飘渺,强以两指擒之何异于摘星揽月!成名绝技瞬间破去,郝少侠又怎能甘心!弹指间又飞身攻上,连出七剑,剑风轻轻嘶叫,道道剑影电射而出——

薛万里负左手,屈右臂,两指环峙如蟹鳌,凝身静待长剑及身,忽尔闪电般一探而出。数十道匹练般的剑光看似同至实则一剑所生,终是有前有后,剑尖也只有一个,刹那间又给他二指一捏定在半空!旋即道道剑影似春风化雨,复归于无。当真是静若海底礁,动如崖顶鸿,似极了蟹伏游鱼,一钳而中!

“蟹一千”原是“蟹一钳”,谬误之处,当是薛大侠滥竽充数,附庸风雅之作了。

名字差强人意也罢,招式终是不俗,化简破繁,以静制动,郝少侠剑入鳌口,梅落尘泥,却又如何是好?郝俊又惊又怒,却也无法,只得撤剑再攻;薛万里由他取回长剑,悬臂半空,静候刃锋。霎时剑风又至,薛万里仍是依样画葫芦,指取白刃;郝俊连吃二堑,怎肯重蹈覆辙?不等他指及剑身,右腕一旋,偏转剑尖刃口回削食指;薛万里凝而不发,腕间亦是一旋,双指紧随剑尖中脊而落;郝俊旋剑反削拇指,薛万里转指虚贴剑脊——

二人围绕剑尖处方寸之地相争,刃口连转数十次,始终不离二指间,粘滞住了一般。郝俊惊诧间剑式又变,长剑挑、崩、撩、点,诸般技艺齐出,薛万里心无旁骛,不管剑路如何千变万化,双指对环,只取剑尖一处。又斗片刻,郝俊甩之不脱心下焦燥,再者剑路既改,“梅廿四”剑式早已凌乱不堪,方觉形势不妙手臂已然又是一滞,剑尖三度落于敌手!

郝俊心灰意冷,垂首撤剑,便欲开口认输。

长剑撤之不动。

一怔抬头,那大汉正自悬腕而立,两指捏了剑尖,向自己注目微笑。郝俊怒气上涌,全力回夺。剑身犹似生根老树一般,一动不动。郝俊不由一惊,手腕连转欲以剑刃相格。二指有如铁铸,纹丝不动。郝俊惊怒交集,紧握剑柄猛力一振!

“喀”一声轻响,剑身已然受力不住,于指前三寸一崩而断!

郝俊怔立场中,面色惨白。

一败涂地!自忖一身绝技,却给对面这大汉轻描淡写,转眼间破了个干干净净!

武功相差太远,若不是他有意相让,只怕早已败北!

甚么剑掌双绝,只是痴人梦语,还欲笑傲四海,原是井底之蛙!

“万人迷”剑断气馁,众人也瞧出情形不妙了,纷纷噤若寒蝉,各自摇头暗叹。范员外有些冷,拉紧了衣襟,显得单薄的身躯更加瘦弱了,只连连咳嗽。只有方寨主喜笑颜开,上蹿下跳欢声大叫:“赢了!赢了!哈哈,螃蟹神功!”叫罢忽然瞪圆双眼,一边横挪几步,一边以指作钳连连猛夹,口中“咔咔”有声!

郝俊颓然弃剑,垂头苦笑:“阁下神乎其技,叹为观止,郝俊甘拜下风!”薛万里面色一肃,喝道:“甚么上风下风!大好男儿,怎地窝在这腌臜铜臭之地作恶!平白辱没了一身本事!”郝俊闻言一怔,默然片刻,叹道:“在下一时落魄失意,于此原是权宜之计,况平素也无甚不良之举……”

“助纣即为虐!你可知护得这财主一家周全,任他胡作非为,便有千万家百姓的日子难以周全!大丈夫贫贱不移其志,甚么权宜之计!”郝俊无言以对,面上忽青忽白。呆立半晌,忽双眉一扬,正色道:“兄台教xùn

的是,小弟学无所成,又见识浅薄,自当回怀州闭门思过磨砺技艺!”说罢拱手一笑:“就此别过,当期来日相会,再请兄长赐教。”

薛万里负手不动,阖目摆头:“若如此,不见也罢!”郝俊又是一怔,望向这粗豪大汉,不知他是何意。薛万里微笑道:“能打赢我没甚么大不了,武功高也没甚么了不起,男儿当有四方之志,若只知好勇斗狠,我瞧这武功不练也罢!”

“四方之志,四方之志。”郝俊喃喃低语,凝神思索片刻,蓦地眼睛一亮,大笑道:“得兄良言,一语惊梦,小弟已知去往何方!”言毕又一拱手:“后会有期!”薛万里微笑点头,亦拱手道:“后会有期。”

郝俊四下略一拱手,也不多言,便向大门口走去。行出几步,忽又顿足转身,目注薛万里笑道:“怀州郝俊,谢阁下指教!”薛万里一笑:“翼州薛万里,敬谢不敏。”郝俊闻言一喜,旋即大笑道:“早闻大名,原是老兄你,哈!郝俊今日败得不冤!”片刻一袭白衣隐没,空闻一阵清朗吟声传来——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其声慷慨激越舒展飞扬,起于青墙一畔,由高及低,复渐次远去,余音袅袅——

终微不可闻,没重檐之巅。

二十四 范府之主

“万人迷”飘然而去,范府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就是轰然一阵大乱!心目中的英雄虽然不敌对手,但败的潇洒认得干脆,丝毫不影响其伟岸形象。胜败乃兵家常事么!更何况武功虽略逊一筹,但他谈吐高雅招式漂亮,人又生得俊俏,诸般均胜过这粗汉,当属瑕不掩瑜!正是虽败犹荣,怎这就一去不返了?

此番离别,恐无再见之日,教人情何以堪!

一时范府上下悲愤难当,各自宣泄胸中纷乱情绪。含蓄内秀的均皱眉唏嘘不已,暗自叹息;张扬外向的俱捶胸顿足,仰天大叫;又有豪迈奔放的迁怒于恶汉,以手指鼻破口大骂!更苦了一众娇柔女子,惊见阿俊哥乍然离去,纷纷花容失色,泪锁双眸;四五个相思成疾的弱女已然痛哭出声,泪流满面;三两位情根深种的烈英再也忍耐不住,踮起玉足便欲追随而去,来个千里寻夫;年长的夫人小姨急忙拉住相劝,说着叫着搂在一起哭作一团;年少的男孩女童疑为大祸临至,急得扯着亲人衣角尖声哭喊;那几个垂髫小童仍是不明所以,眼瞧如此热闹,喜得从兜里掏出小小喇叭,呜里哇拉吹个不休——

怎一个乱字了得?怎一个惨字了得!当场便声震数里,闻者无不动容,叹一声,逝者已矣〖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道一句,节哀珍重!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大早儿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哪知黑风二虎一至,便搅得狂风忽起乌云遮天!殊为可恶!首恶“冷面虎”,为虎作伥,蛮不讲理地逼走了万人迷,直接引发了人间惨剧!次恶“玉面虎”,狐假虎威,胁从作案,若不是他出面敲诈勒索在先,郝少侠怎会前来?眼看着那两个肇事者立于场中,一个装傻,一个发呆,浑似没事人一样,半点儿道歉的意思也没有,范府众人不由愈加悲愤,叫骂哭喊声拔地而起直入云霄——

“都给我闭嘴!”

一声尖利嚎叫响起,却是范员外眼见场面一发而不可收拾,已是气得柳身狂抖,边咳边喊。范老爷虽有威望,怎奈中气不足,一道尖细声响混入百道杂乱声中,众人哭叫正欢情至酣处,谁又听得见?毫无成效,徒增伤感!范员外正自焦急万状,耳畔传来一声轻咳,猛一扭头儿,一条高胖身影含笑而立,两只大眼正瞪着一双小眼儿——

范贵之松一口气,咳道:“熊管家,你来。”

熊管家欣然领命,走入场中。

小方子忽见这假肥羊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不由心下一奇。只见他稳稳立定,环首睥睨四方,身形威武,往那儿一站比薛万里还大上一圈,高出半头!忽就沉腰扎马戟指于前,旋即挺胸凸肚竖眉立目,紧接着舌绽春雷暴吼一声!

“呔!”

这一声断喝有若铜钟嗡鸣,似是闷雷炸响,置于一阵震天嚣闹声中,仍自高高在上卓尔不群!霎时众人都被惊动,哭叫声一缓。小方子离他得最近,只觉耳里“轰”地一声,如群蜂飞掠而过,大惊中不及掩耳,滚滚音浪又至:“尔等且住哇呀呀——”这一声狂吼愈发高亢,直似平地惊雷隆隆起,入于人群一举将将众人渐缓的声浪震于无形,继而无穷无尽越拔越高,穿云裂石声动九天,刹那间将范府上空密布的愁云惨雾驱散得无影无踪!

一喝之威,竟至于斯!比起当年张翼德于当阳桥头喝退百万曹军,亦不遑多让!登时范府众人口不能言面上失色,纷纷腿脚战栗惊恐万状。小方子不幸身处震中地带,只觉一时耳中有若钟鼓齐鸣,被他吼得是七晕八素醉酒一般左右扭着麻花步儿,失魂落魄喃喃道:“狮吼神功,狮吼神功……”

神功再现,反祸己身!报应来得太快,未料这范府竟然藏龙卧虎!郝少侠方退,假肥羊发威,吼了“玉面虎”一个措手不及。“冷面虎”有内功抵御,虽侥幸不致被震伤,也是不由面露钦佩之色!二人即便吼功不分轩轾,但薛大侠是用了内力相辅,熊管家可是纯以喉咙吼出来的,不掺水份,这一幅天生大嗓门儿薛大侠确是自愧不如!

既能得范员外青睐,统领一府家丁杂役,熊管家自有其过人之处,又岂是平庸之辈!少时吼声一落,震波久久不散;其后余音一止,全场鸦雀无声。熊管家收势起身,满yì

回返,目注范贵之微一点头。范贵之头微一点,注目示意其归位,上前几步,又尖声怒嚎:“丢人现眼,成何体统!走走走,全都给我滚下去!”

老爷发话,范府上下怎敢不听?再者“万人迷”已离去,众人也没甚心情看热闹了,纷纷揉着耳根面带不忿,三五一伙儿作鸟兽散。廊前窗内数个不醒人事的姐妹,也不知是为了阿俊哥离去哭晕的,还是给熊管家大嗓门震昏的,也一并给抬了下去。

清净了。

一阵寒风呼啸掠过,几片枯黄落叶随风起舞,衬得偌大前院冷冷清清。

四人立于院中,一时各自无语。

闹也好,静也罢,事情终归还是要解决的。黑风二虎不怀好意,来势汹汹,今日范府只怕是在劫难逃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奉上金钱,破财免灾罢!

且慢,不要忘了一个人!莫慌,范府之主名贵之。

但凡出奇之事,必有不凡之因。

单以财钱而论,穷的可以称家门不好,富的自是道勤劳有方,范贵之白手起家,坐地生财,由赤贫至暴富,此事当属出奇。

何故?人家脑子好使,有手段。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是用脑汁儿浇出来的!莫瞧不起奸商,范贵之开粮行,本钱骗来是真——你骗得来么?坐地抬价是真——你坐得住,抬得起么?欺行霸市是真——你欺得起,霸得住么?人家确有手段,还是脑子好使。究赤贫何以暴富,其因可谓不凡。

再者创业不易,守成更难。偌大的家业,如何不叫旁人眼红心跳?不知有多少贼人惦记这块肥肉!只看今日,黑风二虎不是闻着味儿就跑来了么?可见往日,诸般凶险实是防不胜防!那又如何?范员外不也有惊无险,一路平平安安走过来了么?思其手段,终归脑子好使,此人实在不凡。

便以方才派出的一文臣一武将为证:熊管家本是个戏班老生,因嗓门过大无人捧场,郁郁不得志,一朝给他挖到范府当了管家,立时便混得风生水起。人尽其才!这是何等的独具匠心?郝少侠更不用提了,当时流落街头差点儿饿死,吃白食险些被打残,眼看就要当叫花子了,一下给他请进范府当了护卫,即刻就咸鱼翻身左右逢源,更成为了万众偶像!这又是怎般的慧眼识珠?无需多讲,此人脑子太好使,手段确非凡。

别看不惯人精,浇脑汁容易么?为何范贵之如此瘦?榨脑汁累的!为何范贵之这般咳?榨脑汁累病了!当悯其敛钱不易守财更难,莫再去添麻烦了。黑风二虎窥富谋财,不知深浅,贸然进入范府,又贪得无厌动手动脚无视范员外之能,只怕今日是竹篮打水,空忙活一场!

“这大汉绝不是善茬儿!轻松击败郝少侠,更三言两语逼走了他,强攻智取恐无法奏效,当用缓兵之计,再图强援!”范贵之借干咳之际审时度势,思如泉涌:“咦?那小鬼为何面目呆滞,身子一直晃悠不停?罢了,反正草包一个,不必理会!”范员外智多粮广,这等小场面自是难他不倒,少时连咳七声妙计已成——

招手示意熊管家,附耳吩咐了两句,面色作凛然状,缓缓走上前去。竟要独自面对凶徒!何等胆量?好大气魄!说说而已,自也惧怕,但只银钱的事情就好办,范员外怕的是杀人放火。小方子头昏耳鸣,一套“醉八仙”尚未打完。范贵之也不瞧他,飘身掠过。薛万里见这员外一脸严肃,足不点地般轻飘飘凑到自家身前,却也不知他是何意,忙屏住呼吸,惟恐一口气儿将他吹飞了。

范贵之立稳身形,清了清嗓子,两手一拱道:“今日得见贵客神技,老朽大开眼界,不胜之喜。些微银钱,小事耳,稍待便即奉上!咳咳,老朽前日偶染风寒,不便相陪,先行告退,二位自便!”

说罢不待回话,转身飘然而去。

几句话看似寻常又暗藏机锋,听着客气却不卑不亢,薛万里还没回过神儿来对方已转身走了,便没搭上腔。再想开口对方已迈步了,难道对着后背讲么?不免大失脸面,正待叫他回来人家已飘远了,莫非扯着嗓子喊么?却又有失身份,不及转念厅门口衣摆一闪而没,范员外是无影无踪。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文斗论辩术,武比看拆招。须知招术的至高境界,并不是盛传于世的无招胜有招,而是——不接招!此式一出,任对手多大神通,也是无可奈何。妙则妙矣,切莫学来胡乱使!此招有风险,用时需谨慎,应视对手而定。否则遇上那鲁莽粗汉或阴险小人,你自不接招,他也正合意,登时便将你一掌劈死了!妙招变败笔,想后悔也得有命才成!

范贵之耳朵尖,眼睛毒,心眼儿多,正是拿准了才使出此招。那大胡子恶客自报家门时已现破绽,与郝少侠打斗间言语诸多漏洞,最后终于身份败露——薛万里。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看这架势江湖上必有一号!看他谈吐举止,绝不是用脑门跟砖头儿死磕那种人!料定了他自恃身份不会杀人越货,当然走为上策,不接招儿,晾着!钱是没打着给,更妙的是明着告sù

你,自便。

——随便你,爱咋咋地,老爷我不陪你玩儿了!

范员外事料得准,招出的狠,薛大侠给晾在场中一时也不知dào

咋办了,真想拿脑袋撞墙砖了,眼看要是再想不出咋办,江湖上那一号也快给除名了!

莫急,不要忘了另一个人。

二十五 方变石,薛伏狮

此人正是方才被范员外视之若土芥,称之为草包,弃之如敝屣的——方寨主!

机关算尽,只败于大意,范贵之自忖此计高深,以为不接招便万事大吉,却不知这一招术即便至于天高境界仍难以奈何一式天外来招。名曰——变数。此招如羚羊挂角不着形迹,非以人力破之,当归于仙招神术之列。

譬如上台比武。你见对手人高马大,胜面居小,正欲弃权下台,忽然来了个姑娘!阿花姑娘!心仪已久的阿花姑娘!一脸崇拜看着你心仪已久的阿花姑娘!自己武功当面吹过牛皮正一脸崇拜看着你心仪已久的阿花姑娘!怎么办?上罢!结果胜面没了,让对手打得人仰马翻。

再如下场会试。你自知肚里墨汁不多,只得作弊。筹备数月,重金买来试题,请高手捉刀代笔,带进考场。自是天衣无缝,一路顺风,只等金榜题名了!多好的事儿,这还能出岔子么?能!事儿坏了!政变!出的题目是歌功颂德的,政变成功,就你歌颂得最好,不整你整谁?闹了个押赴京城,一路喝风,锒铛入狱。

这,就是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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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5zww.net*;范贵之瞧着小方子寻常,以为他是个草包便不理会,实是大错特错了!

小方子是寻常没错,是个草包也没错,不理会他可是错大了!

他,就是变数。

一套“醉八仙”舞毕,方寨主终于清醒了,呆了呆,旋即大怒叫道:“假肥羊呢?我要报仇!二当家,使,咦?人呢?”二当家正自挠头皱眉,一脸苦笑:“人都跑了,真假肥羊也都跑了。”小方子心里一奇,四下看看:“人没了,钱呢?”薛万里两手一摊。小方子怒道:“你这人,真不顶用!早该把范财主绑起来!”薛万里幽幽道:“你不早些讲。”

“还用讲么?笨得要命!二傻子!”方老大是脾气大发作,但见傻老薛都快给自个儿骂哭了,也是心下不忍:“算了,再想办法!”薛万里叹道:“这狡猾财主是个难缠人物,这会儿是一门心思当缩头乌龟,不知dào

躲哪儿去了,我是没辙了。”小方子想了想,笑道:“好办,火攻!”

“本寨主可是捉王八的老手,你道王八不肯露头,又该怎样?”见薛万里一脸茫然,小方子得yì

说道:“哈,只要点了柴火放在王八壳儿下面,这么一烤!嘿嘿,一会儿王八热得受不了,脖子就伸出来拉!”果然奇思妙想,薛万里抽口凉气,缩了缩肩膀:“你可真是,有够毒!”小方子气道:“甚么毒不毒的,管用不就成了!”薛万里摇头道:“不成,这范府人多,放把火烧死几个怎么办?再说里头有粮食,烧掉了可不妙!”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不烧了!拆房子!”

“你还真是毒!谁教你的?”方老大还有更毒辣的招术,泼大粪、扔黑砖、放臭虫、堵井口,当下一口气数了十几种,只听得薛万里目瞪口呆!这叫花头儿真不是白当的,思路与众不同,不管头缩到哪儿只从龟壳下手,管教他无处可藏!薛万里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净些个下三滥的招儿!”小方子跳脚儿骂道:“你才下三滥!下三滥大笨蛋,不过唬他一下——”

当头棒喝!薛万里眼睛一亮,看是开窍儿了:“好计策,这一招叫作‘敲山震虎’!”小方子咂了咂嘴:“这名字可不太妙,咱可是黑风二虎,咋能震到自家头上?”薛万里哈哈大笑:“嘿,这一回震的是范财主这只,狡猾老壁虎!”惊闻寨主妙计,二当家樊篱得破,立时举一反三:“毁人房屋终非上策,依我看不如把那花圃烧掉,熏他出来!”方寨方看过一眼,当场否决:“怪好kàn

的,多可惜,不成!”薛万里挠了挠头,又一指:“亭子推倒,吓他出来!”

“不好,没多大动静儿。”

“再不然拆了那座假山,噼里啪啦扔石头玩,怎样?”二当家眨眼间又出一计。这计甚合脾性,方寨主立时眉开眼笑,手一挥:“好玩儿,上!”说完一马当先,噔噔跑到池畔,一个箭步蹿上假山猴子般蹭蹭爬到顶上,双手叉腰呵呵怪笑!这就占山为王了,假山也是山,有山方有寨,方寨主终于实至名归!

“往哪儿扔了,没长眼么!”薛万里行至水池前,一个不慎险些被他丢中:“臭小子,成心的罢!”小方子嘻嘻笑道:“二当家,速归本寨!”

当下开扔,方老大奋力又丢几石,也是屁大个声响儿。小了小了,拳头大的换作巴掌大的,“扑扑扑”又响,屁声大了点儿。再丢脑袋大的,搬得起扔不动,“扑通”一声石头落于水中。没法儿了,再大点儿的石头,用尽吃奶力qì

也是抬不动了。方寨主精疲力尽,扶石喘息,只看二当家的了。

二当家面露不屑之色,冷笑一声:“真不顶用,早该在底下呆着!”这人心眼忒小,睚龇必报,恼恨方才被上司责骂,片刻抓住机会就还回来了。方寨主一时气结,啐一口,还一白眼儿。二人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一只大手一抓一扬,一块腰粗大石“呜”一声抛上半空。空中翻转的石头划了一道美妙弧线,“咚”一声闷响,散落于地!

虽胜出半筹,也不过鼓声大小,这点儿声响哪成?薛万里摇摇头,又抓起一块水桶腰粗大的高高抛出,“咚”地一声,石头落地七零八落。耳闻鼓声又起,反而不及前一道响亮了。惊奇间寻了一块水缸腰圆大的,双臂一振,大石“嗡”地一声破空而啸,直刺青天!见他搞出这般声势,小方子也不由咋舌不已,但见半空中大石升势一凝,旋即直落而下,呜呜作响,挟着一股恶风“扑”的一声,粉碎四散石屑纷飞!

胖石空有声势,落地这一声却既闷又弱,竟比方才还差上一截儿。正是败军之鼓,愈奏愈衰!小方子惊奇万分,又忍不住捧着肚子咯咯狂笑,喘道:“呸,纸老虎,还不如我了!”场中一片狼藉,薛万里心下诧异,看了看大石落地之处,转念已知原由。这数方假山奇石质地酥脆,受力越猛碎裂越快,犹如蛋失于地可闻壳裂之声,但若于山顶极高处掷下,蛋壳及地瞬间粉碎,裂声之微耳不可闻。

方寨主雄才大略,怎会去想这些无聊道理?见他牛皮吹破,一时间乐不可支,连连大声讥笑。二当家颜面扫地,只得讪讪一笑,强辩道:“这石头恁地不济,嘿,要有更大更硬的,准成!”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小方子嗤笑一声,坐在假山上四处打量。山也有了,鼓也敲了,别说老虎壁虎,蚂蚁也没震出来一只!目光游移间,忽一眼——

青墙外,隐现一狰狞狮首:“哈哈!有了!

阶下一对儿石狮子正自安静地晒着太阳,怎料竟给贼人惦记上了!薛万里径直走到左首石狮前,正对狮身而立。石狮忽见面前来了一虬须大汉,面色诡谲,颇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家,不由心中恼火怒目而视。它比这大汉高出两头,眉目也大出两圈,自是气势大占上风。一人一狮对视片刻,薛万里忽一抬右臂,手抚狮首笑道:“狮兄,门外风冷,且移驾院中如何?”

石狮沉默不语。

“不吱声儿,当是乐意了,哈哈!薛某助你一臂之力!”薛万里大笑,立于狮身一侧,单手发力一推。石狮巍然不动,似是在嘲笑以人力之渺小,浑不知地厚天高。薛万里轻嘿一声,又加了二分力道推去。石狮动了,底座微抬一隙,旋即落下。再加三分力道,大力一推!狮身猛侧倾,不及偏倒薛万里揽其颈回勾,狮身复又回落,不待落下又是一推——

“通!通!通!”沉闷震响声中,狮身左摇右摆,醉酒一般。薛万里借势拨带,看是轻巧,只在心中默默估算石狮重量。尝闻前朝好汉力可拔山,每有扛鼎举狮奇事,薛大侠这是慕效先贤,准bèi

名垂青史了。想法固然美妙,但这尊石狮若无万斤,也达七八千斤之重,岂可以人力强负?薛大侠手间掂量心里嘀咕,一时也是有些犹豫——

“哎,傻的,傻子一个!”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成想这老薛一向莽撞,真的去搬大石头狮子了!小方子摇头叹气坐在假山上,只等这莽汉知难而退了。忽听门口砰砰大响,远远望去,一个大狮头正自东倒西晃摇摇欲坠!不由大吃一惊,飞快爬下假山,跑到门口去看。门前长阶下,果见薛万里正与一只石狮子拉拉扯扯,不亦乐乎。方老大是个识货的,见状大叫道:“哎哟,这不是找死么!快闪开了,小心给压成肉饼!”

“找死?肉饼?”这小鬼口无遮拦,一下子给自家断了后路!嘿,一方死物而已,又有何惧!薛万里胸中豪气勃发,待石狮回落身前,单掌猛然发力一推!便于石狮将倒不倒之时,旋身弓步绕至狮身之下,左手紧扣狮首螺髻,右掌虚贴须弥基座,气沉丹田力贯足底,双臂奋力一撑:“起!”

基座及地一侧缓缓升起,心下一喜之际,万钧大力全数加身!左轻右重,身形几欲把持不住!千钧一发之际,薛万里右掌为轴左肩一沉,双膝微屈,力收丹田复灌于臂,暴喝一声:“起!”狮首蓦地一落,狮身已然平置,大喝声中陡然又升四尺!一条大汉挺身直臂,天人之间是一石狮,侧身静卧于双掌之上!

何等威风凛凛,端的霸王神力!

小方子眼珠子都要瞪将出来,下巴也险些掉落地上,不及惊叫薛万里已然抬足,举狮缓缓拾级而上!狮比山重,臂犹铁坚!腰如硬簧,腿若摆松,足堪老根!阶石不胜其力,喀喀破裂声中蛛网般碎于足底,纹痕似老根须梢丛生层层密布而上!十级石阶转眼登顶,正是泰山压顶之势,小方子已是口不能言,连连退后只疑梦中——

至门楣前,薛万里挺臂昂首一步踏入!

“喀哧”一声大响,门梁横楣同时断裂崩飞,狮身直贯再入!

双臂一麻,复一沉,渐觉不支。薛万里微微一顿,气息微吐不散,旋即深吸一口长气置于丹田,力附周身起于双足,复一步步迈向院中。院里铺地青石方正刚脆,足底巨力涌至正如重锤加身,瞬间处处塌落,石板崩裂四起石屑纷飞!一路前行,喀嚓、喀嚓、喀嚓,声声不绝于耳,身后一道凌乱浅渠逶迤而生。

又踏十步,胸口浊气上扬,气力稍泻,双膝随之一沉!万钧重压之下,薛万里一挫再挫,不由得胸中狂傲之气大作,一时连连催动内息,功力运至十成!镇浊气入腹,双足连交错,裂地挟尘轮番向前踏落!眼见这莽汉如此威势,小方子心里惊骇万分,霎时又将他归为神汉一流。一时心痒难搔,却也不敢惊扰,只在两侧窜来跳去抓耳挠腮瞪眼咂舌,目送这一人一狮一路前行——

再踏十步,至院中央,一口气终将告罄。薛万里蓦地身形一顿一缩,吐气扬眉:“嘿!”狮身乍失依托,猛地重重落下!便此时一口浊气已然呼出,弓膝间一口清气猛地吸入,内力复生于丹田,沉及膝,至于足,借足底厚土之力返上。薛万里以双膝作架,腰腹为弓肩肘成弦,振臂暴喝一声:“起!”

一只石狮飞上天,收放只在弹指间,小方子惊得坐倒臀不及地,石狮势如脱弦之矢,骤然昂首腾空而起!石有势,狮非矢,离地丈许升势已尽,眼见呼一声直落而下。这一落风声呼啸雷霆万钧,只听院中“轰隆”一声暴响,碎石崩空大地震颤,纷飞尘屑中一尊石狮昂首矗立,双目凛凛怒视正厅!

小方子跌坐于地,呆望石狮!薛万里挺身而立,拊掌大笑!

成了!

二十六 二百金

范贵之料敌机先托病而退,将二位贵客遗于自家院落,心中实是千般挂念一万个不放心,又怎得回屋卧榻静养病体?只飘身转至厅后侧室,匿于床下侧耳偷听。

——屋内空寂寂,院里静悄悄,且听。

——半晌,一阵叫喊怒骂声隐隐传来,狂放有之尖脆有之,二人果然没走!

——片刻,语声转低,几不可闻。不出所料!哼,尽在老夫算计之中,虬须大汉已然无虑,那个草包又能变出什么花样?范贵之心里冷笑,转念间冷汗冒出:“糟了!草包不可以常理度之,成事虽不足败事却有余,万一他毁坏物品……”

——忽尔,嘻笑声,噼啪声零落而至。苦也!这就砸东西了!范贵之又惊又怒,仍自苦苦忍住:“由他去,且忍上一时,只待风平浪静……”

——少顷,院中归于沉寂。

——随即,沉闷微震声连连入耳,咦?打雷了么?明明晴空万里,转眼就变天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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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一声大喝清晰可闻,喀喀裂响声随之而起,其后咔哧一声大响未落,通、通、通,沉重步声由远及近渐次传来,如巨兽临地缓行!范贵之惊恐万状,茫然间不及起念,缩在床下战栗不已。

——倏地,又一声大喝起于院中,旋即“轰隆”一声巨响嗡然鸣于耳畔,咚将自心头颤至手足!只听窗棂家什哗啦喀吱乱响一气,但见床灰地尘簌簌沙沙散落四方。范贵之趋吉反避凶险地,正待惊骇尖叫一口烟霾猛然攻入鼻喉间,登时呛得涕泪交下,连滚带爬从床下逃窜出来“咳!咳咳!啊!啊!阿嚏!”

心尖儿颤呀颤!小手儿抖啊抖!

范员外略作喘息,顾不得拂去满身尘埃,灰头土脸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一尊镇府巨兽兀立场中,凶睛相对怒口生威,赫然映入眼帘;其上一少年盘膝而坐,嘻笑招手;身侧一大汉直身而立,面无表情。

“这!这是!”范贵之怔在厅口几欲抓狂,心中又惊又悔:“穷凶极恶,一至于斯!计出未果,变数已生!失策,失策了!”只见碎石遍地,地上沟壑丛生,近处陡峭假山矮了一截儿,山头儿没了,远端方正门口遮遮掩掩,半边儿塌了,院里是乌烟瘴气一片狼藉:“苍天呐,胡不开眼!”倚门仰首,望穹长叹:“野兽乎?禽兽也!”悲极生怒,怒气攻心,心火燎原,霎时将惊意惧意痛悔意付之一炬,范员外大咳一声强撑病体冲向场中一狮二虎——

飞身飘至三兽前,范贵之两手叉腰,冷笑间嘴皮一动便欲晓之以理,见个真章:“你——”“冷面虎”冷着脸当头一句:“你说自便!”范贵之胸口一窒,退一步:“话是如此,情何以堪?这遍地狼籍,山变矮了,门变窄了,还生生将镇宅石兽变到院里一只!欺人太甚!”范贵之尖面转肃薄唇一张,就要动之以情,细细分说:“我——”不成想话到嘴边儿,“玉面虎”板着脸又是劈头一句:“二百两!”

“些微银钱,小事耳,稍待便即奉上!”前言犹在耳畔,说的轻松许的豪气,此时却反生掣肘!若是不给,不如不说,难道现下自食其言?若是想给,早些与他二人就是了,何苦横生支节,殃及院庭?悔之晚矣!悔之晚矣!范贵之暗自叹息,强作欢颜正待开口,二虎蓦地各出一掌,重重一拍!狮首处“啪啪”两下轻响,传入耳中却无异霹雳双生,范贵之眼望石狮,心中一凉,再退一步!

又见神技,神乎其神,喜耶?悲耶?梦幻耶?石狮默然而视,犹胜千言万语。成矣?败矣?命数矣?双虎登门索财,驱之而不得,置之反生不测。道理何用?实力不及!败局已定,夫复何言?苦也苦也,呜呼哀哉!屡次调整战略,怎奈身单力薄,给对方三言二拍,一句话也不及讲便败退下来,范员外彷徨无计,顿足抚胸连声大咳——

事已至此,又当如何?

这一震范府上下俱被惊动,这当儿一大家子又跑出来看热闹,却也不敢出门儿,只躲在屋内偷瞧。恶匪无端肆虐,自是心中骇怕,好在这一双匪人只为劫财而来,可说不幸中的万幸。少顷,啧啧惊叹声,窃窃私语声起——

想是那大汉所为,猛人!神力!众人对那粗鲁汉子敬佩不已,一时印象大为改观。众女心上人既去,伤心之余,见“冷面虎”立在狮旁神威凛凛,一脸大胡子似乎也变得顺眼些了,细看模样竟也挺周正!又不由把一颗芳心转投其身,凝眸相望。只有几个年纪小的,不知高低,见“玉面虎”高高在上神态俨然,一时各自面泛桃花,心中爱煞。

耳里聒噪又起,范员外本来就烦,当下烦上加烦烦不胜烦,只连连苦笑。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只得破财免灾,奉上二百两金子了。

却也未必,还有转机,不要忘了还有一个人。那人和方寨主一样,也是范贵之眼里的草包之一,个头儿挺大嗓门儿奇大,因此暂称其大草包,以便区分。大草包今日戏份不多,不是扮龙套就是当跑腿儿,偶露峥嵘,虽惊震全场也是昙花一现,又被自家老爷呼来喝去,心下自是难免有些郁闷——

郁闷是郁闷,老爷是老爷,交待了差事该当认真办理,这可不是登台唱戏!那虬须大汉凶猛难当,远非自家花架子可比,若不是老爷拦着,险些冲上去给他拆了!此时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额上冒冷汗!也冒热汗,跑腿儿累的。还冒虚汗,事儿办的不顺不好交差,心急!急归急,差事不得不交,大草包呼哧呼哧甩了把汗,大步冲向大门口儿——

“唔?石兽怎地缺了半只!嗬,门户竟然毁于一旦!哇呀呀——”

范贵之正自烦得要命,猛听门外传来一阵大吼,不由心里一动,又是一喜:“自家当时是使了双计,还有一招,哈!来了!”一念及此,尖声大叫:“熊管家,快进来!”隐隐听到老爷招唤,熊管家振奋精神跃上石阶,胖大身躯一伏猛地钻进大门:“嗬,石兽在此!唔?怎生挪来!哇呀呀——”

“住口!”范贵之怒斥一声,这大草包一吼起来就是没完带散,也不分个轻重缓急!熊管家不敢造次,大步上前急喘道:“老爷,大事不好!真,真龙教——”咳!范贵之重重一咳,转身把他拉到屋檐下,低声道:“严堂主,见到了?”熊管家点点头,低声道:“见是见到了,严堂主不来。”范贵之闻言一惊:“却是为何!”熊管家面上一苦:“严堂主讲,此事已知,但这二人人堂总堂另有安排,不便插手。”

一语及此,范员外面色大变!这真龙教,清州堂,才是自家的最大靠山,范府这汪肥水平日里波澜不惊,只因能够倚仗其雄厚势力。往日礼钱也没少送,从未有过半分怠慢,既是供奉周到,自也有求必应,何以今日不理不睬?人堂?总堂?这一大一小究竟何方神圣?偷眼瞄去,那大汉一般看过来,吡牙嘿嘿一乐。心里一紧,再看那假寨主,一如既往地浑浑噩噩,只顾在狮头上嘻嘻哈哈装模作样——

草包!

“大草包办事不力,小草包不值一提,这姓薛的终归是个狠角色!罢了!认了!”范贵之当机立断,牙猛咬,手轻挥:“来人!”

小方子早见有人在屋里隔窗围观,此时端坐狮首凌驾于众人之上,一时威风赫赫,更是得yì

万分,连连冲着窗边几个美女挤眉弄眼儿!忽又作威严状吓唬门口几个小童,正玩得兴高采烈,猛见一家丁颠儿颠儿跑过来,手捧一托盘儿!

红绸上,十锭,大元宝,黄的!

金子!这物方老大是见过没摸过,这般整锭的更是见也没见过,但他知dào

,十分值钱!若是换成银子,当得老大一堆,金贵金贵么,怎不说银贵?若是兑作铜板,呃,怕有山高了!一辈子也数不完!小方子只觉眼前金灿灿一片,一时鼻息咻咻,气儿也喘不匀了!当下急不可耐跳下狮头抻手就抓,两手连抓!怀里猛塞!

“咳!”猛听重重一咳!小方子身子一颤,手里一缓。旋即慢慢将金元宝又放回盘里,放在石狮底座上。又唉声叹气爬上狮头,坐稳,狠狠瞪了薛万里一眼,心说:“大把金子都到手了,还不走么?偏生死老薛事儿多,还要胡搞乱搞!”饮酒宜半酣,作戏须全套,黑风二虎今日讹事已成却也是另有图谋,尚急不得。

二十七 十万石

“二位慢走,恕不远送。”聪明人从来不讲废话的,自双凶破门而入,范员外审其人,度其势,思虑万千多计相应,也不过是廖廖数语。言多必失,上回不守客气两句,转眼便就授人以柄,还不长教xùn

么!实是客套不得!

见瘦员外也不拽文了,方寨主满yì

点头:“你这人不坏!这金子我就收下了,呃,还有个事儿麻烦你!”范贵之心尖儿本就是悬着的,闻言咚将一跳直真顶到嗓眼儿,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连连抚胸大咳!小方子挠了挠头,看过一眼,薛万里耸耸肩膀,嘿嘿一乐。范老爷缓过一口气,登时怒发冲冠,上前就啪啪赏了那草包两记耳光!

“想想罢了,那姓薛的如猛虎待噬,怎可自寻死路?哎,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托生!”一念及此,范贵之心里一酸,反而渐渐平静下来:“说罢。”小方子想了想,大声背道:“本寨主兵多将广,威风扫地……”薛万里扑哧一乐,小方子犹疑道:“怎了?错了么?”薛万里笑道:“威风八面。”小方子点点头,接着背道:“威风八面扫地……”

“这孩子怕是哪家府里打杂的,一门心思只知扫地,却不知怎生被这姓薛的拐骗至此,又给当作傀儡!”范*{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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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贵之心下伤感,已是漏过两句,忙又侧耳听去——

“近日生意不好,十分缺兵少粮,因此特地前来……”

“粮!”

一块大石落了地,范贵之心头登时一松,又是一紧:“下头废话不必听了,自家兵是没有,粮可多的是!事有蹊跷,这二位山大王明摆着冒充的,却不知要粮何用?这粮食可是自家命根子,便给他二百两金子有些肉疼,回头一石粮涨个三五文钱,不又补回来了!咦?不对,得涨七八文!咝!还是不对,得涨……”

小方子结结巴巴背完,大大松了口气:“二当家,怎么样?”薛万里大拇哥一挑,又一指:“禀报寨主,他没好好儿听!”一眼瞥过,范员外正自歪着头琢磨事儿,显然是走神儿了!方寨主登时勃然大怒,面孔一板大吼道:“喂!那个瘦子!”猛地被他打断了思路,一本账全乱套了,范贵之也是心烦意乱:“别乱嚷嚷!”

“既不认真听讲,又敢顶撞本寨主,还说,乱嚷嚷?”方寨主心里头是惊怒交集,指点大喝道:“反了!二当家,上!”语未落,薛万里虎吼一声,吊睛立口虚爪临地,作势欲扑!范贵之大惊失色,猛地退后连连摆手:“别,别过来!给给给,我给粮!”小方子将手一摆,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哼,服了么?”

“是是是,多少粮,说个数儿罢!”

“十万石!”范贵之惊得柳躯一弹三尺高,半晌才晃晃悠悠落了下来,尖叫道:“多少?”

小方子挠挠头,一字一顿说道:“十、万、石。”

十万石,几乎是范家粮行全部库存了!范员外心下是又惊又疑,心道莫不是给匪人摸了老底儿?定了定神儿,转念心生不屑:“两个粗人,知dào

十万石是多少么!八成是嫌银钱少了,又耍花招儿!”范贵之上前一步,冷笑道:“怎么个十万石?讲来听听?”小方子一怔,喝道:“本寨主算术不好,二当家,算给他听!”

“是!”薛万里上前一步,摇头晃脑道:“我寨一万精兵,一兵日食十斤,一日用粮十万斤,即千石,十日万石,百日十万石,不过三月之量,多乎哉?不多矣。”一人,一天,十斤?范贵之也是吃粮食长大的,登时就发xiàn

了其中破绽,心道你寨里养的精兵还是猪兵?何其荒唐可笑,竟然还他姥姥的拽文?不伦不类!

“不对对不,这账不对!日食十斤,岂有此理!”

“怎么不对?本寨的兵都能吃,哼,比如这二当家,日食百斤!”方寨主脑子里对斤两认识严重不足,以为越多越威风,却不知这下胡吹牛皮便吹不破,二当家肚皮也给撑破了。薛万里也不好拆穿他,只得默不作声强运内功,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百斤。说笑而已,不心当真,有兵也好无兵也罢,便许他百万石,他也得运得走才成!范员外此时成竹在胸,自不与之作锱珠之争,只在口中敷衍:“十万石也成,只是粮食散于各行仓库,调用不便,可否缓上几日?”

“是么?这样,呃,真是麻烦!”方寨主皱起眉头,薛万里笑道:“寨主不必烦恼,粮食就在后院。”小方子怒喝道:“大胆!狂徒!敢骗本寨主!”范贵之不动声色,目注薛万里:“何以见得?”薛万里仰望碧空:“雀鸟相告。”范方二人同时一惊,只听他叹道:“群鸟清唳而至,集于后院上空不散,当为囤粮所引;啾啾而鸣,久久盘旋不落,只因有护粮丝网阻隔;偶有数只落不复起,惊声凄叫,自是陷于网中不得脱逃!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血泪之悟,醍醐几分?”

小方子听了个半懂不懂,立在狮头上自去眺望空中鸟儿,口中啧啧有声。范贵之怔立场中,一时惊竦难言:“早知这大汉非同寻常,武功高不说,眼力见识更令人心惊!后院种种如同亲见,这,这,这言外之意?”不及深思,方寨主观鸟已毕:“老骗子,哈哈!这下没话说了罢!”范贵之抬头看他一眼,低头又思。

草包立得高,依然是草包,何必浪费心思?此时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是战况最激烈之时,当务之急是搞定那姓薛的狠角儿——

见这瘦员外老毛病又犯了,小方子霎时心头火起,瞪眼吓唬道:“少瞧不起人了!你是不知本寨主的厉害,哼哼,敢把粮食藏起来,信不信我一把火给你烧了!”范贵之猛地打了个冷颤,霎时对这草包另眼相看,心中警醒万分:“这放火与杀人同列,居诸恶之上,轻则燎物伤发,重至家毁人亡,恁地毒辣!莫轻忽,那小鬼还真干得出来!方才石狮离奇入院,多半也是他出的馊主意!不能过于藐视这草包!

“寨主息怒!息怒息怒!”却也无法,只好点头哈腰,硬挤出几道笑纹,上前尖声细语连连赔罪。方寨主盛怒之下,只是冷笑不依。范员外无奈,只得大拍马屁,连用英雄、好汉、高人、威风、伶俐、俊秀、聪明过人等十数动听水词,才浇熄了这团无名业火。范贵之抹把泠汗,连连暗道侥幸,实不该忘却一事——

凡草包,有一共同特性:最不喜别人轻视于己!一旦被人小瞧了,愤nù

中又引出另一共同特性:遇火即燃!若不及时制止,当即发生质变,成为:火草包!一将烧起,噼叭作响,伤人害己,同归于尽。

心中感慨,转过身来,身后却是被他搁置已久的大草包了。熊管家正自无所事事,见老爷向自家走来,忙就大步迎上听候吩咐!莫不是要以大欺小,以包制包?万万不可,大小二包草扭在一起,终将化为一巨草包,摩擦生火不引自燃,徒增火势而已。双方僵持不下,仍需借助外力,**行不通,还有白道儿!

清州府!

往日逢年过节也不曾轻慢了,范员外更与那包大人有几分交情,遇匪求助正是名正言顺,于公于私官府也得出面了。当然衙门的人也是不能轻易动用,范员外思虑周详,那里是一个草包大人带着一窝儿大小草包,来了也是添乱!不过此时无路可走,也只好将就用了。稻草兵便即无用,唬唬贼人也是好的!

“聊胜于无罢!”范贵之目送熊管家离去,拈须轻叹。快车常于平地覆,溺水多是善泳人。范贵之精于算计,却不知此时一念动起,实为今日此事最大败笔!堂堂官府便如此不济事么?偌大衙门就全是草包么?稻草兵又只能用来唬人么?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老毛病一犯再犯,今日之事神仙难救,范府之衰落便由此念而生。

午时将至,冬日温阳当头,庭院中寒意稍怯。

大小三人伴一石狮,你来我往谈兴正酣。范员外软语相求——不成!又许以厚礼——不成!复诱以美食——不成!再动以美色——不成!说来说去总是不成,黑风二虎一门心思就认准了——十万石。范贵之越说越急,索性抛出最后一式杀手锏,一甩袖子尖叫一声:“十万石,便与你了!”小方子一怔,随即眉开眼笑:“二当家,成了!”

却见二当家眉头紧皱,竟似大为烦恼,猛听那瘦员外冷笑一声:“成成成,便唤来你那一万精兵,取了我这十万粗粮回寨去罢!”方寨主是一根兵毛也没有,却也不慌不忙。昨夜一番密谋辛苦背词,此时即将大功告成,这最后一关自也早有准bèi

!当即面孔一板,清清嗓子,背出了剧本上最后一句台词:“本寨主不用兵运粮,哈!清州城十几万百姓,自会来帮忙!”

范贵之闻言一怔,却也终知这二位今日登门拜访,心里头打的甚么鬼主意!二百两自是稳拿,十万石也是真要!劫富济贫,想当英雄?人人称颂,四海扬名?却拿别人钱物胡乱施舍!可不好算计,端的会思量!范员外咬牙切齿怒目而视,胸中恨意如潮翻涌。半晌,忽狂声尖笑不止,柳身颤抖起伏,势如雨打芭蕉:“好!好!好!妙!妙!妙!”

“疯了!”小方子惊骇不已,瞠目结舌。

“十万百姓十万米,二位英雄好计较,成!这就去一个个儿叫来,来取粮罢!”

“哼!这可是你说的!二当家,二,二当家?”

二当家眼神茫然,呆呆怔立,竟似傻了!

眼见这二人一个发疯一个变傻,小方子不由也迷糊了,蓦地大喝一声:“二当家!”

薛万里缓缓摇头,叹道:“寨主,这十万百姓,咱二人唤不来。”

天上掉银子,换谁也不信。今日硬是要掉,方寨主亲眼所见,跑到闹市大叫:天上掉银子啦,大伙儿快去捡!结果可想而知,不是被当作疯子揍将一顿,就是给当成傻子吐上几口!是粮食,不是银子,但依范员外以往种种手段,百姓若必选其一,宁肯相信天上掉银,也不相信范府赠粮于民!再者薛方二人均是外来户,人生地不熟,又如何——

麻烦了!

杀手锏一出,场面瞬间逆转!范员外狂笑不已得yì

非凡,方寨主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二当家早觉势头不妙,终因漏算一步导致棋差一招,已是无力挽回败局!奈何?黑风二虎临时抱佛脚,剧情未设计好便上台演,便东挪西借撑到此时,不免也是沦为一双笑料!散了罢!收了赏钱,草草下台,灰溜溜回家罢!

且莫愁,何必走,世事如棋变幻莫测,何处有搅局的何处便有攒场儿的。

二十八 看我七十二变

阿——阿——阿——阿嚏!

却不知谁又惦念自家了,仕途不易啊!何班头猛地打了一个大喷嚏,缩了缩脖子,脸色有些苍白。蓦然回首前尘往事,不由感慨万端,心中忽悲忽喜!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便似昨日,匪人竟讹钱讹到公堂上,自家险些,险些!何明达胸口一阵酸楚,不忍再忆。舌尖儿犹有些许疼痛,噙了涩辣药丸,整夜含辛茹苦,总算好了七八分!只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之际口中却不便饮食,也不知身体何日才得以复原了!

往事如烟,不必再提,人生坎坷,几多风雨。所幸自家明白通达应对得力,方能化险为夷,更因祸得福荣升为正班头,任重道远呐!何明达喟然长叹,奋力吐出舌头,继xù

自行疗伤。要说今日本是毛莽当值,但毛班头昨日奋不顾身,自寻死路,此时伤势颇重仍是瘫卧在床。何明达却是新官上任踌躇满志,何况委任状还没下来,何班头更要好好表现,便自告奋勇顶上来了:“咝——”

午时将至,自是风平浪静,哪有许多是非上门?

“通”一声大响,室门洞开!两扇门板重重拍在墙上,又是“砰砰”〖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两声大响!何明达正自奋力探舌,错目凝视舌尖伤势,冷不防受此惊吓心里一颤牙关一紧,猛地在舌根上咬了一口!霎时是痛入脑髓:“哎哟!咝——哈!哈!”惨叫声中何班头连连跳脚吐舌,猛吸凉气镇痛!痛意稍霁,猛一抬头——

一高胖汉子圆头方脑,含笑立于身前!

何明达怒不可遏,二话不说,抬脚便是一记飞脚送上——

那人沉腰扎马,戟指于前,大喝一声:“呔!”

“嘭”一声闷响,何明达右足一麻,竟给弹了回来,直震得脚步虚浮不定!

那人纹丝不动,收势起身掸了掸臀上浮尘,笑道:“老何,承让承让!”

何明达怒视一眼,虽说心有不甘,也知踢他不动:“姓熊的,你有病罢!想死说上一声儿!”

姓熊的正是一路飞奔而来的范府管家,何班头交友广阔,二人酒肉朋友,交情匪浅。既有交情,又有急事,熊管家自是轻车熟路推门而入,却不料来得刚巧不是时候,给老何吃了个暗亏!事关重大,也没功夫儿多讲废话,熊管家一拉何明达袖子,大叫道:“老何,快跟我走!出大事儿了!”

“大事小事,关我屁事!”何明达一甩衣袖,转身自去斟茶倒水。熊管家急吼道:“府里进了山匪,敲诈钱粮,正是十万火急哇呀呀——”何明达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竟似睡着了。熊管家见状一愣,又猛地一拍大腿,摸出一锭银子丢了过去:“老何——”何明达一跃而起,轻飘飘抄过,闪电般揣进怀里:“走着!”

“败类!”熊管家暗骂一句,转身带路。

“等等!”

熊管家愕然回首。

“山匪,几人?”何明达肃然道。

“二人,一大一小。”

何明达竦然一惊:“可有名号?”熊管家皱眉头,想了想:“叫甚么二虎山黑风双虎,呃,一个姓李,一个姓肖!”何明达松了口气,仍不敢怠慢:“样貌如何?”熊管家急不可耐,搪塞道:“二人衣着光鲜,一个白脸儿,一个蓝脸儿。”何明达心头大定,讥笑暗生:“二虎山?黑风二虎?哈!傻不愣登,可笑至极!本班头正自心情不畅,且去寻他个开心!”

何班头当先出门,熊管家慌忙跟上,却见他直往府内穿行:“老何,错了!大门在这边!”

何明达不理不睬,东拐西绕足不沾地般,眨眼间便没影儿了。

一群衙役或坐或卧,睡的自是死气沉沉,赌的却也兴致不高,个个无精打采。经昨日一场恶战,清州府损兵折将诈伤无数,不复往日声势。何明达进门,登时面孔一板:“给我起来!一干废物!”众衙役眼皮也不抬,依旧半死不活。何明达心下暗叹,蓦地大喝一声:“吃大户去了!”话音落处轰地一声,众官差长身而起摸刀整衣,顺便踹醒几个睡死了的,片刻于何班头身前整整齐齐立作数排,个个儿是昂首挺胸,面色凛凛双目炯然!

大户大户,好处无数,连吃带喝,明拿暗索,大大的美差!傻子才不去了!何明达也是见怪不怪了,当下清点人数:“一五,一十,咦?小王,你怎吊着一臂?”王姓衙役沉声道:“断了。”何明达眉头一皱:“这样,也要去么?”王姓衙役朗声道:“区区小伤,不误公事,属下义不容辞!”何明达摇了摇头,复又清点:“十五,二十,唔?”忽见一人身形虚晃,一足裹了厚厚绷带,正以“金鸡独立”之式强撑不倒:“小李,你这腿也瘸了,还要去么?”李姓衙役大声道:“大义所至,不拘小节,属下义无反顾!”

何明达哭笑不得,索性也不点了,手一挥:“出发!”

熊管家痛失良友,只急得如同热锅蚂蚁,正自团团乱转,忽见老何手抚钢刀飘然现身!其后是乌压压一群官差,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熊管家大喜过望,连忙大步迎上:“老何——”

何明达以刀指天,威风凛凛大喝一声:“前方带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乱乱哄哄向范府呼啸而去。途中百姓鲜见衙门如此大张旗鼓,均茫然相顾——如此阵仗,却不知哪家又犯了事儿?又见后头有一跛足官差正自连蹦带跳奋起直追,又不由啧啧称奇!好事闲汉当即蛇行鼠步,暗中尾随紧咬不放。自不多说,两处相隔不过数里,盏茶功夫儿大队人马已至城东巷口,范府大门远远在望——

何明达双眉一蹙,拨开身前高胖身躯,率先冲上前去!

一尊石兽形影相吊,孤然立于阶下。

“这镇宅石狮,必须是两只同置,狮通事,好事成双么!”心念电转间,何班头暗自冷笑:“哈,笑死个人!硬是跑掉一只,岂不成了祸不单行?”熊管家可没闲心陪他瞎琢磨,大步跃上石级,一俯身便就钻进大门。事有反常,何明达心下又是一奇:“这大门怎地散了架了?石阶也破破烂烂?莫不是匪人逞凶?却浑不似打斗痕迹——”

暗自嘀咕两句,探头探脑张望,遮掩中看不甚清,其间也是无甚动静儿。此时一干官差已然赶至,数十人列队肃立,一个个儿眼巴巴瞅着上司,道道目光中尽是期冀渴盼之色。何班头胆气一壮,四方步迈起,威风八面拾级而上:“黑风二虎?哈!今日犯到何爷手里,管教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进门,甫一抬头,落跑石狮形单影只,恰于前方背身而立。

“怪事!怪事!这石狮摆放也有学问,必得狮首冲外方可驱凶化煞,如此对宅而立,岂不成了引祸上身?哈哈哈,今日范府必有血光之灾!”何班头见识广博学问渊深,见状顿生不屑之意,踱步上前便要指点一二。正是一大一小二人,衣着光鲜,想必是那黑风二虎了!大个儿匪人呆立石狮左侧,一动不动,小个儿匪人端坐狮头之上,搔首弄姿——

“蠢贼,装神弄鬼!”正自肚里冷笑,冷不防旁边儿“嗖”地弹出一道神mì

鬼影儿,挟着一股阴风疾飘而至:“鬼!”何明达心尖儿一颤惊叫后退,不料脚下坑洼不平,足跟一绊身子猛仰!方觉不妙双足离地,登时跌了个四脚朝天!

“哎呀,何大人,留神足底杂物!”一句轻飘飘送过,无异火上浇油!这厮鬼鬼祟祟,突然冒出来吓人,还叫别人留神?转念间一股邪火冲上顶门,何班头一个鲤鱼打挺翻将起来,飞起一脚猛踹过去!鬼影儿避之不及,眼见一脚中的,何明达心头微喜,未料脚下却是空荡荡浑不着力!又是奋力一蹬,袍里竟似空的——

力道落空,势无可收,重心骤然倾于前足,转眼前足落地前膝受力一弓,后足相距太远无力抬起,膝间受力弯屈,扑通跪倒在地!形如单膝跪拜,何明达尴尬异常,将起,双臂却给那鬼影儿抢先搀扶住,手上力道一空,身子便没起来:“哎哟,何大人怎如此多礼,折煞老朽了!”这下没礼也变有礼了,偏生又是轻飘飘一句客套话,有礼只得变成多礼了。何明达羞愤难当神智渐失,奋力蹬腿挣扎起身,身子却重如泰山——

何以如此?大人多礼?自不是。何班头孱弱,也不是。鬼影儿使坏?亦不是。何明达羞愤欲狂神智不清,一时间已无法究其原因,深思其中奥妙。以一膝之力承全身之重,谈何容易?何班头自家尚可奋力撑起,这当儿却有鬼影儿好意扶持,欲起身时客套之式已化为阻碍之力,又如何立得起来?

——道理一点就破,这还用深思,算什么奥妙!

——道理是点不破的,不去深思,又怎知其中奥妙?

跪,足危也,足危而难立。既知跪时身难起,何苦立时软双膝?切莫轻易下跪!有心也好,无心也好,真情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好,统统要慎重。岂不闻男儿膝下有黄金?须牢记尊严风骨重万钧!更何况,便你舍得面皮,不该跪时硬要跪,对方也未必能承得起这万钧之重。何谓折煞?亏大了!且不说来日是否减福损寿,只怕眼前也得伤筋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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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明达大怒:“爷还从这跪着起不来,你倒有闲心东拉西扯,啰里八嗦乱摆道理,有完没完?想死说上一声儿!”

二十九 范员外变鬼

何明达失足跪地,急怒间数撑不起,本已腿酸脚麻脑抽筋,昏昏沉沉只听得前方有人幸灾乐祸拍手嘻笑,身后一干手下关心备至失声惊呼,远处更有女人惊诧不已叽叽喳喳,不由羞愤欲死神智终失,双手猛然一挣,霎时重重跌倒在地!这下虽狼狈不堪,却也解了失足之厄,只是这口恶气怎生得消!

“范老财!”何明达身跌势不收,肩背甫落地面便是一个“懒驴打滚”翻将起来,刷地拔出腰刀劈头就是一刀:“拿命来!”方才何大人是礼数周到一团和气,这当儿却突然翻脸砍人了!鬼影儿大惊,掉头便跑!怎奈何大人盛怒之下,刀出势如风疾若电,哧一声响,鬼影儿只觉后心一凉,不由心里一凉,继而全身冰凉,踉踉跄跄冲过几步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啊——”

“老爷!老爷!天呐!老爷啊!”惊呼尖叫声四起,何明达心里一竦,瞬间清醒了几分!旋即冷汗冒出,神智回复:“早说今日范府有血光之灾,这不是应验了?伤人的却是自家,麻烦了,麻烦大了!莫出了人命!”

“哇呀呀——”

斜刺里杀出一条高胖人影,大步奔赴场中,扑〖65@txt下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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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通一跪连连捶地,呜呜哇哇大声哭嚎:“我地那个老爷呀——咋个这就去了呀——这才多会儿功夫呀——阴阳已是两界隔呀——”其气丰沛,其音高亢,其调抑扬顿挫,其词凄婉无比,其情真其意切,直哭得涕泪横流风云变色,上穷九天群仙震,下搜十地诸鬼惊!

院中哭声起,窗内悲莫名,众人齐齐凝目望,只见得——

哭的是,范府统领熊管家!功成引援至,复命口渴时,进屋喝水凉,出门凉变惊!救星摇身作阎罗,小友硬要老爷命,救之不及悔之晚矣,眼睁睁目睹惨剧,怎捺得下满腔伤悲!哭地是,范府之主名贵之。喜闻救兵至,飘然忙相迎,身轻快如鬼,客误复又惊。眼见跌倒忙慰问,大人一脚送心门,果然人情薄如纸,万幸生得薄纸身!凶官失足跪,老爷以礼讥,转眼小人已反目,纸躯怎抵快刀分?半缕冤魂无处寄,空余一具冰凉身!

“住口!”何明达皱眉大喝,心道范老财没死也给你哭死了!

熊管家瞪起虎目,抬头含泪怒视何凶手一眼,俯首顿地又自大哭狂嚎:“老爷有如一只蚕啊——日日辛劳又节俭啊——为了儿女吃尽苦啊——清福没享离人间啊——”嚎啕声甫落又起,后哭更胜前哭,哭势愈演愈烈,众人只觉耳畔嗡嗡乱响胸中烦乱欲呕,小个儿匪人当先抵受不住,抱头惨叫一声跌下狮首;大个儿匪人正自运功相抗,见状一惊慌忙捞住同伙;众衙役面面相觑掩耳瞠目,范府上下老小连惊带吓,又怎受得了他这般闹腾?个个儿是泪如泉涌,昏厥近半!

黑风二虎费心劳力,折腾半天才镇住场面,何班头一进门就捅了个天大篓子,可见此人绝非凡人!这,便是能力,如锥在囊,藏不住的,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范员外也非凡人,多财多粮智深计广,二人点头之交平时那是没得机会,今日一将共事儿立时擦出火花!以非凡对非凡,当有一场恶战!怎奈何非凡是带着刀子的,范非凡不知死活送上去,眨眼间落了个阴阳相隔死活不知。范府管家也非凡人,嗓门大得非凡。莫道这本事无用,扯嗓子乱喊惹人厌烦,便唱戏也得讲究个火候儿,有一门行业却是嗓门儿越高越好——

哭丧!

熊某人唱戏无人喝彩,管家也是当得寻常,这门副业却做得顺风顺水,名震清州哭界,无人不敬无人不服,稳坐头一把交椅!大牌!等闲银子少些还请不动了,伺候不周还不使劲儿哭呢,奉承不乐还光哭不掉泪儿呢!今日众人有耳福,这一场哭是真心实意声情并茂,老何仍是小瞧了姓熊的,哭死活人不算本事,哭活死人才叫功夫!

熊管家哭天抹泪,唱腔一转:“阎王一动生死簿耶——大鬼二鬼三相顾耶——”在场仨凶徒猛吃一惊:莫不是把自家给编进去了?触景生情,现编现演,实在了得!少顷哭腔又转:“后事咱个忠心办呐——老爷含笑在九泉呐——”

“哈哈哈哈——阿嚏!”尸身猛地一颤,竟自缓缓撑起身,直立起来!众人骇得齐声大叫,熊管家正自全情投入跪地大哭,尚未留意到死人已给他哭活了,猛然惊叫入耳一抬头!半张老脸披头散发,正对自家狂笑不已:“诈尸了!”熊管家心胆俱裂魂飞魄散,大吼一声连滚带爬蹿到回廊,缩在柱后呼呼喘了几口,壮了胆子偷眼瞄去——

“诈尸的,这,确是自家老爷!地上有影子!活的!”熊管家不由惊喜出声,大步又冲上前,泪水横流嗬嗬大笑:“老爷,你咋没死?”范老爷笑声一窒,险些又给他这一句噎死!咋就没死?差上一点点,身板薄了一点点,刀口差了一点点,福大命大虚惊一场!后心一凉那是衣裳划破了,心里一凉那是以为中招了,全身冰凉那是小风儿灌入了,惨叫倒地那是吓着了,伏地不起自是吓瘫了——

范贵之万念俱灰,趴在石地上闭目待死,前胸冰凉后背更凉,心里尤其凉。趴了一时,只听哭声大作,几疑魂灵离窍!再趴一时,身子愈来愈凉,脑子一个激灵!暗中试探,却也不疼,一试再试,光凉不疼!大难不死!范员外欣喜若狂情难自抑,不由起身大笑,却又吓到了哭至酣处的熊管家——

熊管家欢欣雀跃,喜极又泣,上前扯住老爷衣襟纳头便拜,只欲一诉离别之苦。范贵之这身衣衫今日连遭厄运,先给方寨主横切一刀,后被何大人竖斩一记,怎生禁得住猛力拉扯,“哧啦”一声裂响,化作数片散落于地。熊管家手上一轻,再一抬头,半边干瘦上身不畏严寒呼之欲出,条条肋骨如老枝探天般迎风展立!

范老爷面色铁青,怒目而视!连遭厄运的不只衣衫,范员外更是苦不堪言。黑风二虎滋事祸害暂且不提,便方才已连渡数动劫!范员外年老体衰,病况未愈,怎禁受得住这般折腾?此时大约在冬季,强行赤膊上阵,未寒敌胆已冻得浑身哆嗦,再加上连惊带气又羞又恼,范员外也顾不得斥骂这熊人了,当下尖叫一声飞身而退!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哎,自家踱上几步也能生出这许多事非,招谁惹谁了?”何明达擦把冷汗,暗自叹息。场中一时寂静,人人惊魂未定,只有那小个儿匪人兀自大声嘻笑:“老爷含笑在九泉呐!九泉十泉呐哈哈!”猛然记起公务在身,何班头登时面色一肃,不怒自威:“贼人休要猖狂,速速投降免死!”小个儿匪人置若罔闻,仍自嘻笑不休:“大鬼二鬼三小鬼啊,死了一个又一双啊!哈哈哈!”

“大胆!”何明达如何不怒,提刀便冲了过去!熊管家大悲大喜,双颊泪痕未干,呆立原地还没回过味儿来。何明达一脚将他踹开,大喝一声:“何方妖孽,出来受死!”眼见这官爷身形修长面皮白净,挥刀威风赫赫杀至,小个儿匪人一惊,吓得躲藏起来:“是他,又是他!装死那个!”大个儿匪人笑抚其顶,宽慰道:“寨主莫怕,他是好人。”

“寨主?好人?自家名声在外了么?”何明达又惊又奇,却也暗自得yì

:“莫非这黑风二虎胆小如鼠,上来就猛拍本班头马屁,以求得个全尸?”转念间却见大个儿匪人缓缓抬起头,吡牙嘿嘿一乐:“有病罢!胡子拉渣也不嫌丑!咦?胡子?”忽觉这部胡子似曾相识,犹疑间正自瞪眼猛瞧:“嘿,何班头,舌伤无恙否?”

“娘亲!苦也!”何班头霎时心如明镜,暗说一声掉头便走:“姓薛的,血踪万里!自家和这凶汉恁地有缘,躲不躲不开!祸不单行?引祸上身?应了,是应了,却应在自家身上,那落跑石狮怕是——”

何班头说走就走,满脸晦气悔青了肚肠,熊管家大惊,忙上去阻拦好友:“老何——”何明达头也不抬,一脚踹开!众衙役一齐叫道:“何班头!吃大户!”何明达看也不看,一把推开!冲至门口,只见一人当中单腿屹立,正扶着门框大口喘息:“属,属下……”何明达横眉立目大吼一声:“滚犊子!”

大门破败,只余人身大小一孔,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此时何班头心急如焚,也怨不得他口出不逊了。谁知这一夫单脚当关,万万夫也是无路可走!李姓衙役身残志坚不拘小节,义无反顾一路蹦将过来,本已累得耳鸣心跳,完好一足也抽筋闹罢工了。正自摇摇欲坠强行支撑,冷不防又给长官劈头喝骂一句,不由心里慌乱一个栽歪:“哎呀呀!”

小伙儿乃是昨儿个瘸腿,大门儿却是今儿个半瘫,行凶的俱是薛好汉,二者同病相怜相偎相依之际,怎禁得何班头硬行拆散?门框手臂难舍难分,一时两两各自不支,喀嚓嚓一阵凄响,哎哟哟一声惨叫,齐齐滚落尘埃:“轰!轰隆!稀里哗啦!”何班头将身飞退,一人是惨嚎不止,小李完好一足给压在门粱下,当下又拘一小节,眼泪义无反顾飞流而下——

再看大门全然塌落,堵了一个严严实实!

“晦气晦气,霉运当头!”何明达暗说一句,一跺脚奔向后院。

掠至厅前,但见门口也是挤得水泄不通,范府上下男女老少正自愕然相对——

“闪开!闪开了!”何班头肃然道。

“想溜?没门儿!”范府众人心明眼亮,同仇敌忾半步不让!何明达挥刀便上,忽忽虚斩几记,见没人搭理他,仰天长叹一声掉头又走:“总不能屠杀妇孺,自家也是有身份,要面皮的人呐!天亡我也!”何明达东瞅西看团团乱转,想溜确是没门儿了,院落有两门,只堵了一双——

前方有木不成林,后头是墙高三丈,左上攀山难立脚,右下探池水太凉,飞天恨不生双翅,钻地愁无蛇鼠方,此身犹置如来掌,却教自家何处藏?何班头如瓮中之鳖,在院子里头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儿,眼见实在是无处可去,只得硬起头皮兜转回来。虽说不明不白挨了他两脚,但兄弟情深,岂能置之不理?熊管家见状心生不忍,忙大步上前关怀道:“老何,这又何苦来哉?瞧你汗都流成哎哟喂!”

话未讲完,老何骤然变色,当胸又是一脚!

三十 熊管家变脸

“哇呀呀!”熊管家胸膛一挺硬生生震开这脚,一时颇为疼痛:“可恼也!皮肉之苦犹可忍,心头伤痕已太深!直将好心当作驴肝肺,莫非老何生的狗肚肠?再三相欺,连踹带踢,良朋?怕不是驴棚出来的罢!”抚胸暗骂几句,仍是难以泄愤,冲上前去便要理论一番。何明达抢先骂道:“好你个姓熊的,心肠恁地歹毒!”

“啊?”熊管家闻言一愣,心说这不是恶人先告状么?正想反驳,老何又道:“何苦来哉,可是你说的?”熊管家愕然点头。何明达怒道:“你说我,何苦来?你说!我何苦来?”熊管家若有所悟,刚想解释,何明达冷哼道:“哼,还不是给你忽悠来的!本班头落到如此境地,你却来说风凉话,你用心何其歹毒!”熊管家脑子一阵迷糊,何明达大喝道:“你说!你自己说!这一脚该不该!”

“该!”

熊管家失声大叫,面露愧色,两手一拱诚心诚意道:“老何,实在对不住,见谅见谅!”何明达叹道:“算了,朋友嘛!”熊管家喜道:“好兄弟!对了老何,我骗你来此,咦?不对!不对!”蓦地瞪大眼睛,认真说道:“我没忽悠你,险些给你忽悠了!你是给我叫来的,不是给我骗来的!”何明达怒目而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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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恨声道:“亏你还有脸,哈!一大一小两个山匪,一个白脸一个蓝脸,可是你说的?”

熊管家怔了怔:“是我说的,怎了?”何明达大怒:“人呢?在哪儿?”熊管家伸手一指,奇道:“这不是,在这儿么?”何明达肺也给他气炸了,大叫道:“你自己瞧瞧!如何对得上!”熊管家仔细看半晌,回头信心满满道:“对得上!小个儿,白脸儿,大个儿,蓝脸儿!传说中的睁眼瞎大概就是这种人了,老何显然已经给熊瞎子气昏头了,也不管甚么千里万里了,奋力将他拖到二匪面前只想死个明白——

“姓熊的,你看清楚!这个小孩儿,说白脸还算过得去。这一位,面色黑中带红,黄里有白,哪一处是蓝的?”何明达缓缓问毕,虎着个脸,目注熊管家。黑风二虎给他直直指到虎鼻上一时颇为不爽,但也不由暗自奇怪,瞪起虎目一齐向熊管家看去——

熊管家怔片刻,啪地一拍大腿:“哈,老何,你错了!我说得不是这个蓝!”不是这个蓝?又是哪个蓝?三人心中愈奇。

“这大汉,绿林人物,刚勇善战,正是个唱蓝脸儿的!”

喝的?唱戏?白脸儿蓝脸儿面面相觑。何明达又惊又怒:“那白脸儿怎么讲?”熊管家嗬嗬笑道:“这小孩儿又奸又猾,光说不练,奸臣!唔,白脸儿。”方寨主大怒:“放屁!你才是奸臣,白痴!”何明达狂怒:“姓熊的,你当这是唱戏?”熊管家奇道:“若不是唱戏,世上有蓝脸之人么?”何明达一怔,哑口无言,恼恨间只欲上去一脚将这戏子脸给踹蓝了!

熊管家见他无言以对,一时得yì

洋洋,忽骈指扬眉脑袋一晃:“蓝脸儿地窦尔敦盗御马啊啊——红脸儿地关公战长沙!黄脸儿地哎哟喂!”

曲调儿跑偏了,戏角儿倒翻了。

何明达偷袭得手,收足冷笑。熊管家一跃而起,大吼冲上:“姓何的,你欺人太甚!莫道某家怕了你!哇呀呀!刀下留人!老何——饶命啊!”何明达默然而立,冷脸冷目冷刀锋!熊管家连声惊叫,心寒胆寒脖颈寒。刀子架在脖子上,什么话也不必讲了,朋友做这份儿上也应该说是到头儿了。少时二人恩断义绝各奔东西,并恨声道:日后永不相见。

不至于么?至于!至于么?不至于。寻常人至于,这二位不至于。怎么个不至于?怎么都不至于。早说了二人并非凡人,何明达在衙门干的便是刀口舐血的行当,熊管家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多少回了,架个刀子不算事儿,这叫作——刎颈之交!可以互割脖子的交情!看好了,互割!不是凡人那一种。不是凡人那一种。

老何,苦了你!老熊,可受惊?二人各自打个哈哈,虚击两拳,非凡之人拢肩聚首三头六臂,共商剿匪大计。是三头六臂,便个头儿小了点胳膊细了些也得算上,于范府妄论非凡,岂能忘论范非凡?范贵之冻得狠了,换身儿衣服顺便烤了个火,没见着外头哥儿俩着急上火,出得厅来瞧着熊兄虎弟说得挺火,老狐狸忍不住又过去煸风点火。

已是饭时,方寨主饥火升腾,自是满腹牢骚:“老薛,呃二当家,我肚子饿了!”薛万里微笑道:“不急,你这饿上一顿,百姓们就能吃饱百顿。”小方子一怔,挠了挠头:“十万石?”薛万里笑道:“正是!现下来了帮手,今日此事必成!”帮手?哪里又有帮手?小方子茫然不解,瞪大眼睛四下寻找热心人——

“可恨,实在可恨!范老财果然又奸又毒,明知这薛万里手段,却把自家往火坑里送!还这姓熊的,当真白痴一个!此身危矣!天妒英才乎!”何班头暗里着恼怀恨在心,范员外已将冤情陈诉完毕,干笑道:“何大人,此案该当如何?”

何明达冷笑不语。

范老财咬文嚼字啰嗦半天,实则案情很简单:今日,黑风二虎公然讹诈员外一名,打跑护院一位,拆散狮子一对,损物若干,惊吓孩童十余,赃款二百金在此,强借十万石未遂。主要是这些。不简单?简单。说得不简单,意思很简单,一个字:“上!”人证物证苦主人犯俱在现场,便包大人来了也给黑风二虎翻不了案,又让何明达该当如何?

职责在身,骑虎难下,上罢!何大人刚进门儿就给范老财摆了一道儿,结下了梁子,此时更无意上去骑虎,一时只肚里连连暗骂,顺便给帮腔人姓熊的再记一道,将他再度划为绝交之列了。范贵之也知何大人很不乐意上,单掌一邀:“何大人,请!”熊管家暗道老何不很乐意上,双手一拱:“老何,拜托!”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何明达垂手肃立,一股悲凉之气充塞胸襟:“自家半生谨言慎行,从不招惹是非,今日只怕毁在小人手里!果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非得让我上去送死么?”蓦地以刀指天,大喝一声:“匪人势大,都给我上!”只听身后杂乱脚步声响起,转眼众衙役已退至八丈开外,人人茫然相顾,浑似不明状况——

谁也不是瞎子,瞧不明白才怪!昨儿个给他打得还不够狠么!何明达又气又急,转身怒喝:“一群废物!”众衙役表情不变,聋掉一般。何明达啐道:“一个个半死不活,吃大户的本事了?”众衙役齐声道:“长官,属下是来吃大户,却不是来打老虎!”何明达气急败坏,正待大声喝斥,王姓衙役忽独臂一指:“哎呀呀!李兄弟,你怎样了!”

义无反顾给众人遗忘在瓦砾间,已嚎得气也快断了,喜闻义不容辞终于想起了自家,一口气儿又续了上来:“我,我,我的腿啊啊——”当下义兄快步赶至,单臂搂住义弟,两兄弟抱头痛哭!众衙役见状一喜,纷纷上前援助,八人研究营救方案九人温言安抚情绪十人皱眉讨论伤势,还余了几人不好意思闲着,只得陪伴同哭。

何明达呆立场中,一时无语。

昨日此刻,清州衙门也给祸害了一番,只是那时黑风二虎山头未立名气不响,范员外深居豪宅又如何得知?眼见将无用,手下兵更熊,范贵之心中顿生不屑,摇头晃脑尖声吟道:“寇作饿虎谋我粟,焉何鼠辈来相捕?谬矣,谬矣!”

这一句既阴且损,骂得比较露骨,众人讥笑声大作,连方寨主都乐了。何明达直恨得咬牙切齿,霎时已将范老财划为必死之列,却不发作,持刀上前三步挺胸而立,目视薛万里沉声道:“你二人作恶多端,今日既落在本官手里,当是授首之时,看刀!”

何明达纵身扑上,刀光霍霍直取敌首!

三十一 薛万里变阵

“聪明人,从不计较一时得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务之急逃出生天!”何明达刀出如风心念电转,还没想好自家今儿是怎么个死法儿:“不外诈死,故计重施,只消他手一抬脚一动,立时倒地不起——”不料薛万里只是不动,眼皮也没眨上一眨!何明达无可奈何,刀势微缓凝神提防,只怕他突起发难——

人是纹丝不动,更将两眼一闭。

何明达大惊,手上又是一缓!尚不及转念,刀口已置于颈畔!

众人失声惊叫,均是大出意料,方寨主惊吓过度,一屁股坐到地上!

何明达脑里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望将过去——

刀身微微颤抖,刃口虚贴脖颈,未曾见血:“寨主莫怕,俺早说这是个好人,你瞧!”

“是,是,好人!”小方子惊魂未定。

何明达求死不成,全盘算计落〖65@txt下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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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空,此刻钢刀轻轻巧巧架在对手脖子上,耳听众人欢呼跳叫,却也不知如何是好:“这姓薛的十成十是作戏,但那豪言壮语犹在自家耳畔,这又怎生下得台来?苦也!苦也!”匪徒白刃抵颈,却是毫不在意,官爷一刀制敌,竟是怔于当场,当真不可思议!众人纷纷大声鼓噪,以熊管家叫得最为响亮,范员外更是心头疑云大起,只在那里冷笑连连:“何大人——”

前推后挡,骑虎之势已成,何明达冷汗涔涔而下,浑然没了主张。薛万里忽扬声道:“承蒙何班头相让,薛某认输。”何明达一怔,便就大喜若狂!这台阶儿可下得可是,太漂亮了!不由感激地望了薛万里一眼,手臂一振飘然收刀,潇洒退后擦把冷汗:“算你识相!本官暂且饶你不死,来人!拿下!”

片刻胜负已分,众人目瞪口呆,众衙役却是晓得内情的:拿下?拿人拿?拿命拿?谁个上去拿?说了也白说,无一人上前,眼瞅何班头又略显尴尬,薛万里是真个捧场:“且慢动手!”何明达硬起头皮,喝道:“怎地?现下求饶,却是晚了!”薛万里笑道:“何班头神功盖世,眼下机会难得,何不再露上两手儿?”

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见好不收,头破血流。何班头料他必有诡计,心道现下自家给他抬得越来越高,呆会儿摔下来都不知dào

哪个部位先着地了!让自家多露两手儿?心里是两万个不情愿,口中推托道:“你既服输,我也不必——”薛万里嘿嘿一乐:“二当家输了,大寨主尚未出手!”何明达吃一惊,愕然道:“大,大寨主?”

薛万里一指:“这个,大寨主‘玉面虎’!”

小方子吓一大跳,惊奇道:“我,我上?”薛万里俯身给他整整衣襟,微笑道:“是你,这人功夫太高,还是你来。”小方子皱眉道:“你不成?我行么?”薛万里点了点头:“放心,只你能赢他。”小方子犹犹豫豫,薛万里大笑:“莫怕莫怕,一试便知!”既有老薛撑腰,再给他撺掇两句,方老大不由玩心大起,拔出神刀大步上前,俨然而立:“好!我来!”

“果然不出自家所料,恁地毒计!”何明达是明白人,刹那已洞察敌意:“这姓薛的,好狠的手段!恁深的心计!计中有计,三十六计谈笑间层出不穷,却教自家如何应付?”这官差心不在焉,眼神迷离,显是没将自个儿这个大寨主放在眼里!方寨主登时就是怒形于色,当下摆个威风架势,呼呼舞了几式:“喂,瞅哪儿了?小心本寨主的神刀!”

何班头视而不见,正如范员外一般:“薛爷,莫寻小的开心,还请您老高抬贵手。”聪明人,向来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服软时必须服软。却不料服了也是不成,还是招惹上那个谁了:“甚么寻开心?瞧不起俺老大么!你可知,寨主三招两式便能将俺打得口服心服,穿不上衣服!”

何明达一怔,众人大惊,莫非这“玉面虎”深藏不露?

怪不得,他,才是寨主!却不知小小年纪,是梦里吞了仙丹,还是坠崖得了秘籍?!

也有明白人,自是不相信,薛万里扬声道:“寨主,你说,有没有这事儿?”小方子想了想,红着脸支吾了一声:“有。”场中一片静默,众人陷入沉思。何明达呆了半晌,叹道:“既然如此,我也认输!”薛万里将脸一沉,隐现杀气:“现在认输却是晚了,俺家寨主向来刀不空回,何班头,请——”

刀不空回?沾血再回?何明达如何肯应,坚辞不受。薛万里忽然一笑:“何班头,方才俺败得不明不白,斗胆再行领教高招。”何明达只觉双腿一软,眼见姓薛的面色诡异,心知等他败明白了,自己也就死糊涂了!这叫作霸王局,既引你入彀,是玩也得玩不玩也得玩,明知是输还得玩儿,玩儿罢!

何明达长叹一声,立定,抱拳虚拱:“寨主大人,还请手下留情。”小方子喜道:“你这人不坏,放心,死不了!”何明达欲哭无泪,勉强打起精神,摆了个拳式。刀是不能用的,便伤了他一根毛发,自家整张人皮也给那姓薛的剥下来了。小方子不明敌意,面色一紧,持刀刷刷虚砍两记,又摆一威风姿势——

人心深似海,初生之犊贪玩好斗,又怎知这里头许多周折?便有薛万里一旁压阵,方老大心下也是着实忌惮:“这官爷生得体面,又明显练过武功,一进门就踹这个砍那个,威风八面扫地,远非麻四之流可比!何况自个儿武功连麻四都打不过,只比胖头稍胜一筹,为何老薛说——”他自犹疑不定,小心翼翼不前,何明达也是有苦难言,万万不敢出手。二人一个真糊涂,一个假不懂,便就大眼儿瞪小眼儿双双僵持场中。

这一战情势一般诡异,霎时众人鼓噪声再起,以熊管家叫得最为响亮!

范贵之终究精明之人,冷笑间拨云见日,胜负已知。

“杀!”小方子当先忍耐不住,祭起神刀大叫一声,一式“乱泼风”劈头盖脸扫将过去!何明达早有准bèi

,斜里一闪躲开这刀。小方子抡起神刀,呼呼左右两式猛砍过去,何明达连连闪避,暗道一声:“苦也!”小方子片刻不停,刷刷刷连续数刀攻上,何明达无法,又连退几步。小方子一鼓作气,狂叫声中乱刀胡砍,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刀刀必是“乱泼风”!何明达手忙脚乱连蹿带跳,心里是连连叫苦:“乖乖不得了!偏偏用这招儿!”

“乱泼风”一式,只攻不守,气势磅礴大开大阖,漏洞百出全无章法,最是难防。此式不以招术取胜,纯以气势争锋,配以狂叫哭骂效果尤佳。据传演变自另一奇招:“王八拳”,二者俱是同一动作:抡。前后左右抡,四面八方抡,正抡反抡胡抡乱抡,抡死一个算一个!抡不死别人就轮到自己死了。

何明达给他抡得满头大汗,鸡飞蛋打心惊肉跳!是不得了,此时要击倒这小屁孩儿何班头是易如反掌,但只怕掌还没翻过来,自家先躺地上了!装死也不成,没躺地上只怕已给这倒霉孩子胡砍一气乱刀分尸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不若……

薛万里忽地大喝一声:“刀不空回!”

不让走,没法儿了,何班头只得上蹿下跳奋力躲闪:“好武功!好刀法!”但只守不攻,又如何能破这“乱泼风”?一个不慎,衣摆“哧”破了一道,心里一慌,衣襟“嗖”裂开一口,身形一乱,衣袖“嚓”没了一截!又是强撑片刻,已然头晕眼花,何班头渐感体力不支,暗道一声:“吾命休矣!”

人力有时而穷,自家即便本领高强,聪明机灵变化多端,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且不说重病未愈,今日自打进了范府,连斗范熊薛方四将,斗智斗勇斗闲气,战天战地战双膝,情绪大起大落,生死只在一线间!命苦啊!这又是招谁惹谁了?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班头品行出众之人,如何不遭人忌恨?

这,便是能力,既藏不住锋芒,来了必定大出风头——

抢戏了!黑风二虎大闹范府,听名字也没你多大戏份,演技高又怎样?一个小小配角大出风头,当然处处碰壁,想哭都来不及!何班头汗流满面气喘连连,一时欲仙欲死,眼瞅着就要给“乱泼风”凌迟而死,一时心丧若死。却不知,方寨主,亦是汗透重衣气喘如牛,欲罢不能,一门心思“乱泼风”——

“乱泼风”一式固然难防,却有其致命弊端。使用之人往往热血冲脑,全不惜力,待到抡上片刻便会神智不清肩酸手麻,任凭对手宰割。寻常人尚可再抡一会儿,方寨主身量未足,神刀本来就不合手儿,此时愈抡愈重,已是强弩之末了!二人各自满脸通红,咬牙切齿苦苦支撑,缠斗不休。何明达一身官服破绽百出狼狈不堪,却也渐生喜意:“好运气!自家看似处于下风实则毫发未伤,刀势已缓,小鬼头撑不住了!”

“刀不空回!”

“刀不空回!刀不空回!小的抡不动,大的接着抡?两害相较取其轻,天!血光之灾,终是应验了,却应在——”何班头万念俱灰,眼见一刀软绵绵反削过来,猛地牙关紧咬两眼一闭!哧一声轻响,那是衣帛破裂声入耳,大腿外侧微微一凉,旋即一股热流顺之而下,伴随一阵剧痛:“啊————————————————”

“啊!”方寨主兀自挥刀乱抡,头昏脑涨间猛听这一声长长凄厉惨叫,当下一个激灵!

那官爷已是翻倒在地,抱腿连连打滚儿大声惨呼:“我的腿!我的腿!”

小方子大吃一惊:“哎哟!对不住,我没瞅见!”

“呆傻疯癫,以此为甚!”何明达忍痛暗骂一句,不去看他,自行侧身而卧以左肘支地,左腿前蹬右手上扒,拖了一条伤腿缓缓向大门匍伏爬去!方寨主下手没轻没重,这一刀确是划得有些狠了,创口几达半尺,皮开肉绽血如泉涌。何班头大声哀号向前蠕动,身后一道长长血线蜿蜒而生,场面血腥凄惨无比——

三十二 何明达变身

该!活该!

胜负已分,众人一时唏嘘,眼见何班头如此惨状,却无一人上前搀扶。如何败的自己不明白么?怎生伤的自己不晓得么?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用的着可怜这种人么!范府中人固然嗤之以鼻,衙门众人也是无动于衷,谁叫你是班头,享shòu

在前吃苦也得在前,同甘共苦?往日谁又作威作福?你爱演戏那大家一起演呗,演演演!接着演!

莫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当思明,何以达。

何明达腿伤心更凉,脑中昏昏沉沉只疑是噩梦一场,却不知何时能醒——

“何班头,留步!”

何明达身子一颤,伏地不动。薛万里笑道:“敢请回身一叙。”

“还叙?叙得血也出来了,还叙?”

何明达趴在地上,苦不堪言。伤情八成装的,伤口却是十成真的,今日真个要不死〖65@txt下载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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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不休么?但此时自家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如何敢有半点儿忤逆?没奈何!没奈何!何明达掉过头来,缓缓又向回爬去,口中仍自哀叫惨嚎!眼睁睁看着这官差丑态百出,范员外一时怒上心头,低声啐道:“小人!”

受伤受惊之人耳力格外灵敏,这一句,何明达听见了。

这一番,为谁辛苦为谁忙,为谁屈膝成鼠辈,为谁流血愁断肠?只换来一句:小人!霎时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此人已与自家不共戴天,范老财,你等着!何明达快速向薛万里爬去,是死是活,只求一个明白!

薛万里抢上步步,两指骈起疾点而下。何明达心头一凉,闭目待死——

伤腿一麻,一麻,又是一麻。

愕然抬头,却见伤处血流渐止,那人正自微微笑着——

“哧拉”一声响,锦袍衬里自膝上尺许断作两截,掌中多了三尺布条。何明达呆坐于地,脑中一片空白,只见他俯身以布条轻绕于腿上伤处,低头细细包扎创口:“你,你,这是?”少顷回过神儿来,心里五味杂陈:“事主连讥笑,同伴冷眼观,却是这匪人施以援手,为何是他?何以如此?七尺长躯为谁而俯!大好头颅又为谁低!”一念及此,何明达心头一阵酸楚,眼前一片模糊……

“何班头,起来罢!”薛万里立起身,注目而笑。

何明达强忍泪水,双臂撑身欲起。伤处不甚疼痛,只是流了不少血腿脚有些发软,膝关节绷得太久又有些僵硬,身子终是不太灵便,这一撑便只起了一半。小方子自知误伤了这官爷,再道歉也晚了,心里着实愧疚,正自立在一旁干着急,见状忙过去一把搀住用力上扶,讪讪笑道:“刚才我真没瞅见,对不住了!”

何明达猛地怔住,一时恍入梦中:“二者相扶,怎地这一扶重若万钧!一声道歉,如何这一句直抵万言!为何?这是为何!”身子一软复坐于地,再也抑不住一腔莫名悲喜,泪珠滚滚落下,流过脸颊打湿了双襟!一个没留神,这官爷竟哭鼻子了,小方子忙安慰道:“别哭,别哭,跌疼了罢?”

跌痛了,跌痛了,梦,也该醒了。

人生几多悲喜,一时百味齐至,充塞于胸襟口不得言,满腹辛酸又如何诉与这懵懂少年!何班头跌坐地上无声流泪,小方子手足无措不明所以。众人面面相觑,或疑或叹或迷惘。事易了,理难明,便有明白的,也无法感同身受,不知这堂堂班头何以沦落至此。薛万里也有些出乎意料,却也心下暗许,知他脑海中正经lì

一番天人交战。

正是威风八面扫地,方寨主谬误怪语,却也自有其中道理。由威风八面,而至威风扫地,乃至威风八面扫地。何解?根。根植于地,木立于根,枝生于木,叶花果实繁于其上。人可犹木,能力是枝,威风是果实花叶,怎可无根而生?人若无根空逞威风必然威风扫地,逞几面,扫几面。

何班头之威,便是无根之威。以何为根?聪明?手段高?权势武功?都不是。聪明为何处处碰壁?有手段何以受伤流血?有权力为何没人听他的?有武功为何打不过小孩子?那些都是虚的,逢事一较便会瞬间崩坍。何为根——定为根,坚定,坚定不移。认他是贼人便当真抓,看他是朋友便诚心处,欲求好名声便办点实事,想用好下属便以身作则,如此畏首畏尾摇摆不定,岂能成事?敢爱敢恨,一往无前,百折不回,定会生根!人之根本一定,坚定不移,则大事可成,无须显摆其威自现。

半晌,何明达拭去满脸泪水,缓缓立起身:“薛兄,有劳。”薛万里点了点头,笑道:“何大人,你我何必大动干戈,现下闹得头破血流,全是那范员外从中挑唆故yì

陷害所致,何大人明察。”何明达一怔,范贵之冲过来大声尖叫道:“血口喷人!,何班头,这匪人胡言乱语,你莫听他的!”

“何班头,何大人!何大人,何班头!明白通达,笑话一场罢!自家只是,何明达。”何明达默然半晌,摇头道:“下官身微言轻,实不敢代二位定夺此事。”薛万里笑道:“怎就不成?今日之事但凭大人定夺,薛某绝无二话!”众人各自惊奇,小方子大叫道:“二当家,你可说漏嘴了!”薛万里冲他一乐:“寨主还没当够么?嘿,不玩了。”这老薛小孩子脾气,说不玩就不玩了,也不管人家玩儿没玩儿好!小方子心里有气,撅着嘴去一边儿收拾那二百两,准bèi

拿钱走人了。

范贵之大喜,狂喜,喜从天降!一清二楚,黑白分明,这还用定夺?此事了矣,何其幸哉:“正如此,老朽亦无二话,今日之事全凭何大人作主!”范员外俨然甩出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何明达不予理会,一语不发,只目注薛万里。二人互视一眼,薛万里大笑:“晓得!无妨!”

小方子正自往怀里揣那二百金,心下更恼,大生闷气。猛见老薛笑着招手:“来来来,何大人查案了,咱俩可是同伙儿!”这下有的玩了,小方子心下一喜,三两步儿跑过去,忽见老薛面露阴险之色,附耳悄声道:“官司要是打输了,哼哼,老薛一个人去坐黑牢无趣得紧,可得把你带上!”小方子大吃一惊,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猛啐一口,不去理他:“这老薛,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儿,这事儿还真有点儿悬!”

心里嘀咕着,又去看那官爷,只见他:一身官服成破烂,衣上血迹犹未干,腿上绷带结结展,尘土满面泪斑斑!谁个把官爷作贱成这幅模样儿也别提了,这事儿不是有点儿悬,可说悬得都没边儿了!小方子眉头紧皱,暗道不妙!

何明达面色沉肃,侧身,双目缓缓扫视场中,不置一词。

已是正午,误了饭时,在场众人也是恼火饥火虚火无名火起,一时叽叽喳喳牢骚不休。有几人正窃窃私语,惊见那官差望过来,连忙噤声;有几人在高声谈论,猛见那狗官望过来,暗骂一句,接着说!一抬眼,还望着,虚张声势!接着说!再一看,依旧望着,真不让说?不说了。

声止。静了。

何明达长身而立,望向一众下属。一众官差茫然相顾,不知其意。何明达不语,面沉如水。众差恍然,迟疑不前。何明达手抚腰刀,双目直视。有人当先抵不住心头寒意,快步上前。一人,二人,三人,少顷众差俱至,齐齐于长官身前——

“李五,一旁暂作歇息,王六,验其伤势。”

“属下遵命!”

“清州府副班头何明达,率属三十四,查范府报匪一案。此番当尽全力,若有失公允,何明达自跪鸣冤鼓前带枷示众三日!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查!”

“查——”众官差齐声沉喝,面色凛凛,双目炯然。

三十三 超级何明达!

“查——”

沉喝未止,场中气氛已转凝重,旋即余音落处八方沉静,一派肃穆之势威慑全场。

片刻风云变幻,众人目瞪口呆,却也猛然醒起——

这是官!差!

何明达微微一笑:“诸位,本案开始调查。”

小方子张大嘴巴,熊管家紧闭双唇,薛万里吡牙一乐,范贵之冷笑一声,上前几步尖叫道:“何大人,这二匪强入我范府……”

“放肆!未传先语,竟敢藐视本官,打!”当下一声断喝,几差应声上前。

范贵之大惊失色,双手连摆叫道:“何大人,老朽无意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何明达负手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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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nbsp;一差举了铁链当头便扣,范贵之魂飞天外一跤坐倒:“小,小人知罪,大人饶命!饶命!”

“归列。”待几差回返,何明达扬声道:“范员外,适才案情你已告知本官,所言可有疏漏之处?”范贵之惊魂未定,连咳带喘爬起来,低眉顺眼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那薛匪却红口白牙,反指小老儿诬陷于他,哼!我便再告他一条诽谤罪名!”

何明达微一点头,目注薛万里:“薛姓疑匪,范员外告你擅闯民宅,劫财掠货,侵物伤人,诽谤他人四条罪名,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薛姓疑匪眉头紧皱,闭目苦思。

良久,颓然点头。

“认了!这般轻易就,认了?”众皆错愕,范贵之喜出望外:“何大人,这就拿下——”

“不认。”薛万里点头道。

众人一齐怔住,范贵之半句话噎回肚里,自是又气又急指点怒斥:“你,不认你又点头?岂有此理!”薛万里面露恍然之色,复摇头道:“不认。”范贵之气急败坏,大叫道:“何大人,这薛匪存心戏弄,藐视大人问话,当重重责罚!”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何明达轻叹一声,曼声道:“薛姓疑匪,你哪一条不认?又是为何不认?”薛万里嘿嘿一乐:“哪一条也不认,范员外胡言乱语。”范贵之大怒:“你胡说八道!”薛万里哼道:“你胡作非为。”范贵之怒不可遏:“你胡搅蛮缠!”薛万里啐道:“你鬼话连篇。”范贵之怒气勃发:“你白日做梦!”薛万里笑道:“你颠倒是非。”范贵之一呆,已是怒火攻心:“你反咬一口!”薛万里皱眉道:“你**掳掠。”范贵之一股邪火直冲顶门,狂叫道:“你含血喷人!”薛万里摇头叹道:“你卑鄙无耻下流,偷看丫环洗澡。”

四下轰一声大乱,人人注目,几个丫环失声惊叫,捂胸顿足。范贵之脑子一懵,双手连摆急急叫道:“莫听他胡说,我没……”薛万里扬声道:“诸位,确有其事,范老爷自个儿看得不过瘾,那天还叫熊管家一起去来着!”熊管家正自心中犹疑,闻言猛吃一惊,慌忙叫道:“没我!我可没跟老爷去!”

真相大白,一片哗然。

众丫环满脸通红泫然欲泣,几夫人杏眼圆睁齐齐怒视,范贵之呆立场中羞愤欲死,狠狠瞪了熊管家一眼,终是无语。再行辩解亦是无用,这大草包只会将事情越抹越黑,薛匪果然不是易与之辈,当小心应对,莫给他真个翻了案!

何明达重重一咳,板起面孔喝道:“肃,肃静!”

“苦主嫌犯各执一词,案情不明。现许你二人当场对质,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决断。”何明达俨然说道。范贵之长笑一声,飘然上前而立,面色不屑。薛万里踱过几步,忽正色道:“范老爷,有件事我想不明白,请您指点一二。”范贵之一怔,皱眉哼道:“少来套近乎!”薛万里面露猥琐之色,悄声问道:“你到底看过没有?”

何明达忍不住扑哧一乐,再看范老爷面色青中带紫,已然接近暴走状态了,忙忍笑喝道:“薛姓嫌匪,事关重大,不可再出言无状!”薛万里面色一肃,直身挺立。范贵之强抑怒火咬紧牙关,肚里暗自咒骂。

“本案物证俱在现场,熊管家,方姓疑匪,你二人各为对质双方旁证,以足其未备,不可贸言,不可隐瞒虚报案情。”熊管家乍得重任,一时心潮澎湃,大步上前恭立老爷身侧,神情亢奋。方姓疑匪正自埋头清点怀中赃款,闻言手一抖,惊道:“官爷,是叫我么?”范员外怒气还未悄散,愁绪又上心头:“这草包管家一向莽撞,搅和进来未必合算,只怕误事!好在那小孩儿也是个草包,哎,不幸中的万幸了!”

片刻大小草包相对而立,电光火石间眼神交错,俱是身躯一震!

一个暗道:“奸臣!白脸儿!”一个心说:“假肥羊!白痴!”二人互翻一白眼儿,别过脸各自冷笑,表示视对方如无物。

何明达清咳一声,点头道:“甚好,现依本官所列罪名逐条对质,是非屈直一对便知!其一,擅闯民宅,疑犯有何话说?”薛万里木然道:“不认。”范贵之气道:“大门都给你闯没了,还不认帐!”薛万里笑道:“我二人先行敲门,礼数周到,大人,这不算擅闯罢?”何明达微一点头。范贵之急道:“你破门而入,哪里敲门了,哪个听见你敲门了?”范府众人一齐摇头,何明达摇头道:“薛姓疑犯,口说无凭,可有人为你作证?”

薛万里点头,一指——

小方子喜道:“对了!我先上去敲门来着!”范员外大笑:“匪人自证,如何取信于人,可笑至极!”何明达沉下了脸:“方姓嫌匪,你莫胡言乱语,欺骗本官。”小方子气道:“谁个骗你,我就敲了,哼!那个破门环挂得老高,害我上吊,呸!”何明达大喝一声:“多高?”小方子想了想,两手一比:“很高,我伸直胳膊,还差这么一截儿!”

“来人!”

少时门板抬至,立于方姓嫌匪身前,令其贴门举臂,果然一般无二。

何明达点头道:“既先唤门,擅闯民宅之罪不成立,其二!”

范贵之叫道:“大人,门也给他拆毁了,怎地——”

何明达断然道:“不在本条之列,另当别论!”

范贵之一怔,思量片刻,颓然放qì



这一局输得不明不白,且不说敲了没敲,敲门不开就可以闯进去么?当然不可以!但若事发紧急呢?又似合于情理,是否定罪,单看所为何事。谋财害命意图不轨,有罪;救命保物心存善意,无罪。今日黑风二虎有何居心?待查!此罪当以全局判定,何大人断之尚早,有失公允。

“其二,劫财掠货,疑犯有何话说?”

薛万里皱眉道:“并无此事。”财已给他劫了,明摆着的!货他是没掠动,想不认么!并无此事?范员外气得手直哆嗦,恨声道:“铁证如山,怎可信口雌黄!你二人今日假冒山匪,公然上门抢劫财物,如此恶行实是令人发指!”薛万里惊道:“谁个抢了?谁个劫了?财物不是你送与我二人的么?”范贵之瞪大两眼:“平白无故,我送你东西作甚?我有病么!”薛万里两眼瞪得更大:“你自己乐意送的,我怎知你有病没病?”范贵之下巴也气歪了:“谁乐意了!我不乐意!”薛万里惊得下巴都掉地上了:“不乐意还送,莫非你真的有病?”范贵之喘了几口,缓过气儿来,一字一字道:“我不乐意,我也没送!”薛万里面色诚恳,一字一顿道:“乐不乐意,你也送了。”范贵之心悦诚服,长叹一声:“何大人,我没送。”薛万里心有不甘,眉头皱起:“何大人,他送了。”

“是抢是送,以证判定,物证何在?”何大人一摆手,看上去已经很是不耐烦了。

二百两何在?石狮寨主各自窝藏了一半。

片刻十锭金元宝整整齐齐置于当场,转眼就给强行没收,二者均是怒眼圆睁,忿然而立。

十万石何在?这个不必找了,藏不住的,鸟儿都知dào



“物证已有,你二人——”

“抢我的!”——“送我的。”

“别信他!”——“莫理他。”

“你乱讲!”——“你胡说。”

“你放屁!”——“你吃屁。”

“何大人!”——“何青天。”

“拍马屁!”——“你先拍。”

“你后拍!”——“谁是屁?”

“何大人!不是不是!”范贵之大惊失色,偷眼一看,何大人一张脸沉得都快滴下水儿来了!不由慌了手脚,连连叫道:“何,何大人,他阴我!”何明达面无表情:“他阴你,你骂我,我当如何?”范贵之脸色煞白,怔了片刻,低头道:“小人无礼,请大人责罚。”何明达摇了摇头,复沉声喝道:“自此时起,未经本官问话不得发言,违者杖刑!来人!”

四差应声上前,持棒分立其后。

“你四人听好,从现在开始,多说一句,便是一杖,多说十句,便是——”

“十杖!”一人点头,微笑。

忽见众人满脸同情地瞪着大眼齐齐望将过来,不及惊愕,左臀上已重重挨了一棍!

“干甚么!”骈指怒斥间,左臀又挨一棍。

“开始了?”恍然出声时,左臀再挨一棍。

“怎地总打一处!”愤愤不平之际右臀终挨一棍,得偿所愿,闭上嘴了。

何明达思索片刻,道:“薛姓疑匪,范员外告你劫财掠货,你且从头道来。”薛万里面色一苦:“我二人穷困潦倒,路经此地,听闻范员外善名,特来求助。进得门来,与范老爷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更得其慷慨相赠,实在是万分感激。不料大人一至,这员外立时翻脸不认账了,反告我二人上门抢劫!苦啊,苦!”

范贵之愈听愈怒,忍无可忍:“你说谎!哎哟哟!”

“范员外,你可以说了。”范贵之捂臀叫道:“大人,莫听他的,这二人假借山匪之名前来行凶,众目睽睽之下,怎可抵赖?”何明达点头道:“薛姓疑匪,范府上下耳闻目睹,你可还有话说?”薛万里摇头道:“我二人言辞有礼并无暴行,怎有抢劫一说?胡乱起个名号也不算是有罪罢?”何明达点头,范贵之一怔,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胁迫!他二人以言语威胁于我!小人不敢反抗才给他金银!哎哟哟!”

臀上吃痛,猛回头,一差竖起三根手指示意。

何明达将脸一沉:“薛姓嫌匪,可有此事?”薛万里一脸茫然:“有么?我可没说,方姓嫌匪,你说了么?”小方子紧紧捂住嘴巴,面色紧张。何明达笑道:“方姓嫌匪,你可以说了。”小方子松口大气,松手喘道:“呼,呼,这可憋死我了!官爷你这法子可够害人的,我说,说甚么?”何明达面孔一板:“你可是,胁迫过范员外?”

“甚么叫胁迫?”方老大本就是个小白丁,当下茫然了。何明达微笑道:“你进了门,怎生和范员外说的,还记得么?”小方子想了想,背道:“本寨主路经清州城,不巧,不巧,真是不巧,哎!”方寨主是忘词儿了,正觉颜面大失,忽见一人连连摇头更是满脸不屑之色,不由恼怒道:“又是你,有种你来背!”

那人骈指轻摇,含笑不语。

三十四 不公正的审判

“熊管家,你可记得?”

熊管家哈哈大笑,得yì

道:“终于轮到我说了!区区几句戏文又有何难?听好——”

“咳!咳咳、咳咳咳!”范员外重重一咳,继而连连大咳。熊管家一愣,见老爷面色苍白,不由关心道:“老爷,您的病,不碍事罢?”范贵之眼皮连眨,将头猛摇。熊管家欣慰道:“没事儿就好,老爷多保重!”旋即面色一肃,铿锵有力朗声背道:“本寨主路经清州城,不巧囊中羞涩,听闻——”范贵之急道:“别乱说!”熊管家一怔,挠头一乐:“老爷,我可没乱说,保证一个字儿都不带错的!接着接着,家大业大,乐善好施……”

“住口!住口!哎哟哟!”熊管家愕然收声,却见老爷一脸怒色瞪着自家,正自抚臀连连猛揉。何明达冷冷道:“范员外,你怎不让他说?”范员外早觉不妙,此时心里发虚,只嗫啜不语。何明达沉喝道:“一再扰乱人证作供,你可是有意欺瞒本官?”范贵之低下头,长叹一声:“罢了!”

“熊管家,从头道来。”

“本寨主路经清州城,不巧囊中羞涩,听闻范员外家大业大乐善好施,特来拜访,还请范员外相助一二。”声宏音亮半字不差,熊管家是一气呵成:“老爷说,这位小英雄无需客气,既入我府,老朽自当援助,急人之,之,咦?”忽觉有些不对劲儿,熊管有连忙闭嘴,低头皱眉思考:“一个客气要,一个爽快给,闹腾这半日又是为何?似是哪里不对了?”

小草包欲振乏力,大草包反戈一击,二草包前赴后继,范员外终于抵挡不住,一时眼神暗淡面如死灰,心中隐隐对今日之事生出不祥之意。何明达不动声色:“范员外,这话可是你说的?”范贵之苦笑一声,颓然道:“是!”何明达点了点头,扬声道:“财物既是赠予,便无胁迫一说,本官断定……”

“且慢!何大人,此事尚有疑点!老朽有话要说!哎哟轻点儿!打死我也要说!”范贵之忍痛侃侃而言,面露悲壮之色。何明达皱起眉头,怒喝道:“范员外,你一再打断本官定案,究竟是何居心!”范贵之挺起胸膛,尖声叫道:“公正,小人只求一个公正!现下满腹冤屈不得讲,旁人又胡乱指认,却教小人如何开口对质?”

这一条罪名事关重大,范员外怎甘就此罢手?意思说得很明白,公平竞争!

先虑后顾之忧,棍棒吓人,拿走拿走。

再思前车之鉴,草包误事,俩都滚蛋。

要的就是一对一,单挑!

“归列。”二差回列,何明达点头道:“本官依你所言,由你二人互质。”

“熊管家,方姓嫌匪,你二人下去核对证词。”

一个满心的不情愿,一个老大的不高兴,二草包给清出场外,犹自愤愤不平。互视片刻,熊管家严肃道:“开始核对罢!”小方子认真道:“我早忘光了!”熊管家气愤道:“没词儿怎么对?”小方子无奈道:“你说我来对。”熊管家一拍大腿:“好主意!”对过几句,小方子拇指一竖:“好记性!”熊管家欢喜道:“小子,算你有见识,这可是我强项!戏班子里哪个也没我背得好!”

“是么?你这手儿可得教教我,多威风!”小方子极为佩服,熊管家嗬嗬笑道:“小意思,包在我身上了。”小方子啧啧赞道:“你这人真是不错,有义气!”熊管家擂着胸脯头猛点:“有事尽管找我,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小方子拍着巴掌连声笑:“好极!妙极!”一转眼二草包化敌为友,惺惺相惜,待到互相吹捧几句之后均是喜不自胜,连连称兄道弟感慨相见恨晚,终于遇到了生平不二知己。场中何大人低着头正自措词,尚不知二旁证证词已对到千里之外了。

“开始!”

想了半天,就憋出俩字儿?范贵之不由一呆,薛万里抢先道:“范员外,你认不认账?”范贵之脱口而出:“不认!”薛万里笑道:“你不认账,自有何大人作主,对质完毕。”何明达点头道:“范员外,你输了。”

憋了半天,也就说了俩儿字。

这就完了?范员外怔立当场,恼子有点儿懵。

大意了!大意了!范贵之心神一定,尖声道:“大人,诡谲伎俩不足为虑,容老朽再行质问。”何明达点头道:“可。”范贵之目视对手,冷笑道:“方才老夫一个不慎,险些让你翻盘,哈!须知事有真伪,强辩不得!”薛万里打了个哈欠:“范员外,你认不认账?”又来?只会这一招儿么?还来?范贵之怒道:“你问老夫认不认账,老夫问你账从何来?”

“你亲口许我的财物,这便是帐,何大人,对否?”

“然。”

“老夫迫于情势,只得与你虚与委蛇,推托之言怎可作数?”

“你自推托之言,旁人怎生晓得?你既许下,我自要得,何大人,对否?”

“然。”

“你既可看作真许,我自可当作假托,何大人,对否?”

“然。”

“你若假意推托,如何真又给了我?既给了我,不管真假钱财都是我的了,何大人——”

“然!”何明达不耐道:“你二人自辩!”

“若不是你二人胁迫于我,我怎会给你?”

“胁迫于你,这话怎说?”

“你二人恶语相向,并以利刃相加强驱我护院,更借我石狮立威,可有其事?”

“有。”

“难道这,不算胁迫?”

“许给了我,就是我的,是你硬赖着不给,我自想法子讨要,难道这算胁迫?”

“这——”

范贵之张口结舌,干咳几声又道:“你明知我是假意……”薛万里断喝一声:“你为何假意许我?”范贵之一呆,颤声道:“老朽迫于无奈,只怕你会杀人放火!”薛万里哈哈大笑:“我可曾杀人放火?”范贵之尖叫道:“我若不给,你定会杀人放火!”薛万里叹道:“你若不给,你怎知我定会杀人放火?”

“这!这!”范贵之一时词穷。薛万里笑道:“我代你说,你怕我会杀人放火,因此假意许我钱财,只等援手前来解你危厄,可对?”范贵之眼睛一亮:“对!”薛万里道:“求援而不得,你无可奈何,只欲破财免灾,便就送我财物,可对?”范贵之思量片刻:“是。”薛万里笑道:“你本将财物与了我二人,官差一到你又反悔了,可是?”

范贵之不语。

“范员外,你认不认账?”还是这一句,仍是无法作答。范贵之只觉处处都不合理,却是句句难以反驳,脑子已是一片混乱。何明达笑道:“范员外,你又输了。”范贵之怔怔道:“不是,不是这样,不是……”何明达点头道:“本官不急,你可再辩。”范贵之呆了半晌,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抚着胸口连喘粗气。

“财物既属范员外赠予,本官断定劫财掠货之罪不成立。”

这一局败得更是糊里糊涂,黑风二虎既开口敲诈,又恐xià

示威,坏事没少干,这明明是抢劫哪里又是赠送了?且不说人家本来就不乐意给,便许给你也不定就是你的,怎可强索?便给你强索去,人家也可以再要回来。是否定罪,只依有无胁迫行为,有么?当然有。薛万里巧借前言掩盖,范员外没识破,这,就算胁迫!何大人断之有误,再失公允。

“其三,侵物伤人,疑犯有何话说?”

“这条儿好说——”薛万里笑道:“人、我没伤,物、我认赔。”

何明达点头:“范员外,你可有异议?”

范贵之闭目不言,暗生叹息:“案子查到如此地步,大势已去,败局是无可挽回了!早知官差来了也无用,又何必多此一举!姓何的虚张声势,也不过如此,认了!”何明达看他一眼,摇头晃脑道:“双方自行商讨赔偿数额,此事不予立案。其四——”范贵之忽道:“大人不必说了,老朽不告了。”

四告是诽谤他人,前三告一失已无立足根本,不必告了,也无须断了。

这两局败得干脆利落,貌似合情合理,实则不然。人是伤过的,耳鸣几十,脱臼一人。小伤也是伤。损物亦可定罪,管赔就完了么?你嫌别家房子挡你财路了,揣着银子去打砸,就合适了?你合适了?别人合适么?范员外仍应据理力争,如此一心只求苟安,当有养虎遗患。何大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又失公允。

前三告公允一失,使得四告无法立足,更失公允。

这一案,何大人断得中处处不公,旁人自是不服,莫非他真想带枷示众?

“对质结束,本官案情已明,你二人可有异议?”何明达俨然道。

薛万里得yì

道:“没有。”范贵之苦笑道:“无。”

处处不公,偏偏都服,真服假服?

“熊管家,方姓疑犯,证词对得如何了?”

一个老大的不高兴,一个满心的不情愿,二草包又给带了回来,仍自拉拉扯扯恋恋不舍。方才聊得热火朝天,证词早给当柴火烧掉了,现下大人问话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二人一时四目相对,心里那是紧张万分!熊管家终归经验老到,忽严肃道:“证词核对完毕!”小方子松一口气,连忙认真地说:“全都对上了!”

“此案本官已有定论,现宣bù

如下:范府报匪一案,经查并不属实,薛方二人无罪,财物事宜与范员外协商解决!本案调查完毕。”

语声落处,范府众人霎时乱作一团,讥笑怒骂哄声四起——

三十五 不负我心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事情,怎给这些官差查成这样了?白瞧那班头人模狗样威风了一回,这又何苦?狗官就是狗官,明显断得不公!但眼睁睁看他一步步查下来,又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为何全然颠倒?却是哪里不对?范府众人或呼喝或沉默摇头有之叹气有者,俱是心有不甘,忿忿然,意难平!

范员外此时是心无杂念,就是觉得,累了。身子骨本就单薄,又是抱病上阵,这一番连惊带吓乍喜还忧,还挨了几刀中了数棍,实在是折腾得不轻,身已累。与那薛匪连连斗智,脑汁也快榨干了,再加上草包气人官差伤神,一众家人连连添乱,心太累!累了,太累,身心俱疲!范员外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勉强打起精神,上前略施一礼:“何大人辛苦,请到客厅用茶,老朽……”

“且慢!”薛万里扬声说道:“范员外,你告完了,薛某来告。”众人闻言一惊,范贵之又惊又怒,恨恨道:“奸贼!诡计脱了案,还想翻天不成?笑话!你告老夫何许罪名?”薛万里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告我四宗,我还你四宗,听好!一罪纵凶伤人,二罪昧人财物,三罪栽赃陷害,四罪挑唆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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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青天无光,白日倒悬,范贵之只觉脑中一阵晕眩,一时胸闷腿颤几欲委倒于地:“飞来横祸,不白之冤!土匪当到这地步,也是匪夷所思了!抢了就抢了,还不认账!不认也罢,理直气壮!人家都认倒霉了还反咬一口,这还有没有王法?这还有没有天理?这还有没有人性?悲哉!苦也!悲乎叹乎?”

“范员外?范员外?”

范员外默然孤立,含泪唏嘘,浑不知身在何处。

忽觉眼前一暗,如乌云盖顶遮天闭日,举目处一条高胖人影正自含笑而立,款款述说。

“老爷,您没事儿罢?何大人唤您来着!”

“浑人!”范老爷顿生厌恶之色,拢回翩跹神思,侧过柳身微张薄唇:“何大人,世间自有公道,善恶报应分明!大人大人,且听老朽一言:有道是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作良图,况……”何大人不耐喝道:“有话直说!”

“我认了。”

认了?什么认了?认什么了?莫不是气疯了?众人大吃一惊,齐齐拿眼看去——

范贵之仰天闭目,心如镜,气已平:“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认了,什么都认了,不认也不行!在场明白人有几个?惟有二人。本是黑白两端是非分明,必然敌对,如今全然颠倒,黑的既是白,白的只得黑!错的既然对,对的也是错!薛匪若无罪,老夫便有罪,再争辩亦是枉然!”

“范员外,你可是想好了?不需本官调查?不欲再行申辩?不必双方对质?”

范贵之恭声道:“小人认罪,请何大人责罚。”何明达默然半晌,展颜一笑:“一时情急之下,当属无心之失,本官念你年迈体弱,免予处罚。”范府众人齐齐心里一松,心道虚惊一场,没料到这狗官此番还算是明白事理。范员外却是意料之中,微微一笑:“多谢大人。”何明达笑道:“本官之言,原告可有疑议?”

薛万里笑道:“没有,认了就成。”

这一合平平淡淡,无所谓输赢。人人没意见,看着挺公正,其实最不公正。不必理会范员外借前案求情,就事论事有罪就罚,当依律而定。如此轻易放过,岂不是徇私枉法?何大人强行以错纠错,必然错上加错,已无公允可言。

有惊无险度过一厄,范员外又劳累了几分,一时只觉腿脚儿酸软全身乏力,心下急于了结此事:“何大人,请到厅里用……”

“且慢。”

“狗屁!”范贵之脑门儿一团虚火陡升三尺,也顾不得仪态有失,闪电般转身指鼻尖声怒斥:“奸贼!你有完没完!老夫一再忍辱负重,你却再三苦苦相逼!既如此,今日拼着舍了这条老命,也要,也要,要!”薛万里目瞪口呆,愕然道:“要怎地?”

“老夫明理之人,岂会与你逞那匹夫之勇!”范员外呆了呆,忿忿收指,说句场面话低头走开。拼了也是白搭,命虽老,也是留着比较好,冷静!冷静!且由他嚣张,再忍他一时:“何大人,财物纠纷一事,还请大人作个见证。”何明达略一点头,薛万里讪讪一笑:“范员外,这二百两?”

“快拿了去,赶紧走人!”范贵之已是极为不耐,薛万里却又皱起眉头:“这又如何使得?我二人打坏了许多物什,自当——”范贵之大叫道:“好了好了,不用赔了!”薛万里吐口长气:“范员外厚道人,不知那十万石?”恬不知耻得便宜,装模作样还卖乖,范贵之愈加心烦意乱,拂袖斥道:“不是许了你,去去去,只管去取!”

“这——”薛万里愁眉不展,一时无话。

“哈哈哈!既无搬山填海之术,何不寻那神兵天将前来为你运粮?”范员外郁闷已久,见状终是开怀大笑。薛万里垂头丧气道:“何来神兵?怎有天将?”范贵之捧腹狂笑:“二虎山,二当家,一万精兵于你所驱,十万百姓为你所用,区区小事,如何难得倒你?”薛万里一拍脑门儿:“大寨主在此,怎轮得上二当家擅作主张,哈哈!大寨主,你来出主意罢!”

方寨主正与他熊大哥挤眉弄眼暗中传情,闻声猛吃一惊,不悦道:“甚么大寨主!不是不玩儿了?”薛万里叹道:“没办法,没办法,就玩儿上这最后一把,那十万石你想到法子了么?”小方子愕然道:“法子?甚么法子?”薛万里嘿嘿一乐:“寨主若是没法子,大伙儿都得肚子。”小方子茫然不解,熊管家却是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大伙儿可都饿了,我去准bèi

饭食,老爷!老爷!”

范贵之正嫌他碍事,将手一挥——

熊管家甩开大步,走到厅口吆喝道:“阿三,老四,随我去备饭,叫上几个帮手!”

“帮手?听着耳熟,谁说过来着?”目送熊大哥离去,小方子心里一动:“哈哈!法子有了!”但见老薛微笑不语,看那官爷低头苦笑,当下凑将过去瞪眼猛瞧,那官爷连连苦笑:“官爷,官爷,你去喊人来!”何明达长叹一声,目注薛万里:“薛兄,薛兄,兄弟这趟来得可真是不巧!”

“敢请大人作主,我二人愿将这十万石粮食转赠清州百姓,还望大人成全。”

“多承二位美意,下官身微言轻,何以克当?然今日得逢义举,何明达不敢推辞,便代清州百姓先行谢过。”

“百姓尚未闻讯,烦劳大人告知。”

“正当如此,薛兄不必客气,下官这就着人去办。”

“老薛,成了!”

“那还用说,哈!多谢何大人!”

“哪里,哪里,全仗二位侠士费心劳力,在下份内之事,自是不敢居功。”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一人泥塑人偶般呆立一旁,脑子已经木了。这是在干嘛?唱的哪一出?怎不带上我?粮食是谁的?这几人一唱一和,称兄道弟欢声笑语,这都论功行赏了?招呼也不打一个,功劳有老夫一份儿么?眼见形势急转直下,范员外不及多作感想,连声制止了几人私自议事,以防事态继xù

恶化:“何大人,你怎可援手以匪?这,岂不是助纣为虐,狼狈为奸逼良为娼……”

“放肆!胡说甚么!”何明达大怒,断喝一声。

范贵之咽口唾沫:“是为虎作伥,大人万不可听这匪人花言巧语,助长其恶势凶行!”何明达一脸疑惑:“何处有匪人,本官怎不知?如此善举,为何你说是恶行?”范贵之怒道:“这二人抢我粮,乱送人,你怎可视而不见,更助其行恶!”何明达奇道:“他二人愿给谁,旁人怎能作主?本官着人领取赠物,又有何不对?”

范贵之身子一颤,面色已作煞白,捶胸大喘几口,忽恨声狂笑道:“好一个连环毒计!老夫佩服佩服,佩服之至!”笑声一顿,当即以指连点跳脚大骂:“姓何的!早见你与那薛匪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果不其然!官匪勾结,一丘之貉,狗官!枉自吹捧不失公允,如此行事何以服众!”何明达注目而视,缓缓道:“范员外,话不能乱讲,本官行事何处不公,还请指点一二。”

“你暗助明帮,致匪人脱罪,坏我钱粮!”

“何以见得?”

“你,你,你心知肚明!”

“空口无凭,败坏本官声誉,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也不必想了,狗官既然帮定了恶匪,范员外也知此时败局已定,空余一腹苦水满腔凄怆:“何班头,你今日作作所为,来日老夫定将秉明包大人,依律严惩!”范贵之喉咙已如风箱扯破,奋起余勇质问一句,以图换来一线生机。何明达大笑道:“你自去,本人随时恭候,不若现在就去击鼓鸣冤,哈哈!”

“你!”范贵之急怒攻心,眼前是天旋地转:“完了!完了!十万石!十万石!”

“赵甲,钱乙,你二人越墙出去通告此事,其余人等清出门品通道——”

两行清泪缓缓流下面颊,一方恶痰猛地涌上喉间,范员外双腿一软眼前一黑——

“老爷!老爷!”范府上下齐声哭喊,纷纷涌入场中。

一条高胖身影当先杀到,一把抄起范老爷,只怒视恶人一眼,二话不说抢了便走:“备个饭的功夫,怎生又出了大事!出来一回死一回,趴着死,躺着死,横竖也是个死!老爷命也太苦了!闪开闪开快闪开,老爷这还有口气儿了!”熊管家念念叨叨,抱着苦命人大步离去。众人见状一怔,随即齐齐怒视恶人一眼,哭丧着脸跟了过去。

场中三位恶人一脸尴尬,恨不得找条地缝儿一齐钻进去。

半晌,小个儿恶人重重一哼,自顾走开:“这事儿可不怨我,都怨你俩!”

余了一双恶人面面相觑,眼瞅找不到地缝可钻,只得相互推诿。瘸腿恶人叹道:“薛兄,好手段!”胡子恶人笑道:“何大人,好威风!”瘸腿恶人摇头道:“薛兄神机妙算,在下只是顺水推舟出一点力,实在是微不足道。”胡子恶人连连摇头:“薛某胸无点墨,若不是喜得大人鼎力相助,此事必将劳而无功,大人实是居功至伟!”瘸腿恶人呆了呆,自知推辞不得,只得换作扯皮,诚恳道:“薛兄,我这案子断得是否公正?”胡子恶人叹道:“我瞧着不大公正。”瘸腿恶人苦笑道:“我也觉着不大公正。”胡子恶人怔了怔,一时无话可扯,只好胡乱道:“公道自在人心,问心无愧就好。”瘸腿恶人笑道:“不负我心,正是此意!”胡子恶人大笑道:“何大人,当是不负职责罢!”瘸腿恶人奸笑道:“若不改它二字,此番鸣冤鼓我是跪定了。”胡子恶人沉默片刻,注目笑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瘸腿恶人思忖半晌,回视一笑:“一个字——”

值。

三十六 燕雀之志

冬日,午后,暖阳斜投,

闹市,街口,喧扰依旧。

酒足饭饱人慵懒,齐催睡意上心头,

正是一日闲散时,半昼奔忙且作休。

诸楼里陆续出来三五食客,面色酡红睡眼惺忪,看是准bèi

找地儿美美睡上一觉;各店中掌柜拨了几下算盘,或咧嘴或叹气,自去小憩上半晌;街边摊贩凑合饱了肚皮,也守着营生打上个盹;只几个顽童不知疲倦,吵吵嚷嚷追来逐去。大中午的事儿也不多,小小休息一下,攒足了精神,下午仍要为生计奔波辛苦工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平淡淡过来了,这便是生活。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混口饭吃罢!千种算计,万般劳累,还不是为了一口饭?黄金千斛,屋舍万间,终归少不了一口饭!莫道生活滋味平淡,没这一口饭便这平淡滋味你也尝不见。非但凡人如此,飞禽走兽水鱼土虫万物生灵均免不了这,一口饭。

一只小麻雀不敢〖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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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怠慢,扑楞楞飞到东,扑楞楞飞到西,四下觅食吃。

“你们吃饱了,我还饿得慌,趁着大伙儿打瞌睡,找点儿食屑充肚肠。冬日田间无粮,虫子也少,生活多么不容易!来到城里,勉强混个温饱罢!这里人扎推,饭味香,好地方!只是此处人人眼高于顶,须小心些,给臭脚丫子踩到了可是大大不妙!”小麻雀心中感慨,蹦蹦跳跳,左瞅瞅右看看——

忽见前方空地处,好大一块儿碎馍!

“好大一块儿!比自家脑袋还大!发财了!”小麻雀又惊又喜,大叫一声飞扑过去,当头便啄。啄啄点点,点点啄啄,啄了一会儿脖子都酸了,才吃了个半饱:“先歇会儿,反正也没人抢,急什么?”小麻雀将嘴巴抹了抹,转头四顾:“没人注意,全是我的了!吃不完带回去,晚上吃!”

小麻雀满yì

点头,啾啾叫了两声,正准bèi

低头接着享用大餐,猛见前方路上,远远奔来一伙人:“不好!”惊叫一声振翅欲飞,眼见碎馍又是不舍,连忙用嘴去叼!太大了,叼不动!奋力猛叼,还是叼不动!再使把劲儿,拼了!大脚丫子过来了!退!小麻雀无奈飞起,盘旋处尘土漫过,急叫落下再一看——

好端端一大块儿馍,都成泥饼子了。

“既粘且脏,这还怎么吃?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小麻雀气急败坏又跳又叫,歪着头瞪圆眼去寻找肇事凶手:“好几十只脚,十好几个人,又是哪一个呢?”正自愣神儿,其中一人笑嘻嘻抢过一面铜锣,咣咣敲了两下,另一个衣服一样的人扯起嗓子便喊:“范府放粮——范府放粮——”

小麻雀大吃一惊:“范府?那地界儿吃食可海了去了,犹如一个巨大宝库一般!自个儿是眼馋很久了,但那大老鼠防备严密,设计了毒辣陷阱,谁个敢去?只有外地来的傻鸟儿不知死活往里硬闯,死得可都比较惨!”摇头叹息间四面八方来了好多人,呼啦一下围了过去。小麻雀叽叽叫了两声,急忙告sù

大家伙这事儿,是假的!那囤粮的哪有这么好心?大老鼠把粮食看得比自个儿命还重,放粮?他舍得么?开玩笑了!

“咣咣咣——范府放粮——”

“赵甲钱乙,你哥儿俩莫来这儿寻开心,怎会有这等好事!”

“咣咣咣——范府放粮——”

“真的假的?不是罢?范老财疯了么?”

“真有这事儿!我可是亲眼所见!”

“哈哈,闲人甲,你又看见了,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不信?不信你问他!”

“不错,确有其事!我隔着墙听了个一清二楚!”

“闲人乙,你真听清楚了?”

“呃,差不多罢,不信你问他们几个!”

“我们几个一块儿去的,都听见了!好多人都跑回家拿口袋了!”

“咦?怪了!走走走,去看看!”

“咣咣咣——范府放粮——”

小麻雀歪着头听了几句,也不由半信半疑。一会儿功夫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说甚么也听不清了,只听着锣声咣咣乱响!眼见给挤得都没落爪之地了,小麻雀无奈展翅,落在房顶上瞧热闹。

只见底下乌压压一大片人脑袋,身子磕磕碰碰,语声颤颤嗡嗡,犹如一个巨大蜂窝一般!众蜂交头结耳,声浪喧天。少时几只飞步而去,又有十几只急忙跟上,余下诸蜂按兵不动。过片刻一蜂快步飞回,面色激动连喘带说,诸蜂面色齐齐激动,连连点头蠢蠢欲动。随后一蜂负重缓缓而来,满头大汗面色喜悦,诸蜂面色惊奇喜悦,阵形大乱。紧接着十几蜂前前后后蛇行而来,无一空回!终于众蜂一哄而散,只有那两只看家的——

“咣咣咣——范府放粮——”

“难不成?大老鼠死了?”小麻雀暗暗称奇,忍不住双翅连振一飞冲天!

天高云淡,风轻日暖,一只小雀直入青云,啾啾鸣叫身盘旋,俯视苍生作天眼。大地之上城郭四围,形如一方棋枰;其内一间间屋舍栉次鳞比,密如棋子;又有大街小巷纵横交错,正如一条条棋路;万千世俗身处局中,身微如蚁,碌碌奔行。万般森森气象一时尽收眼底,小麻雀心中豪情忽动,飞翔间清唳数声定睛望去——

路上人流断断续续缓缓移动,如潺潺溪水,汇往城东一处大宅;少顷无数人聚如蚁团,纷纷涌入;旋即数股蚁人身负重物,反向而行,势如水满自溢,形如瀑溅飞珠;须臾间条条道路上蚁人猛增,化为滚滚洪流汹涌而至,黑乎首乌压压塞满大街小巷——

“蚁军攻鼠穴!大阵仗!”得见如此盛况,小麻雀不由豪情大发,半空中连声欢快鸣叫,呐喊助威!众志凝一处,得愁不得粮!小麻雀激动间又生感慨:“此生当负凌云志,浑浑噩噩枉度日!自家五脏俱全有头有脑,为何不成就一番事业?整日混饱肚皮就满足了么?志向,大志向!当知此生不只是为了,一口饭!”一念及此小麻雀情绪愈加激昂,胸中踌躇满志,纵声大叫连连振翅,只欲穿云破日试与鸿鹄比高低!

“兄弟,什么情况?”

“兄弟?”一怔回头,原是一麻雀悄然飞至,正自满脸好奇开口询问。

小麻雀呆呆看它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颓然一叫。

志向再大,也是个小麻雀而已,能有甚么作为?比肩鸿鹄?哎!又做白日梦了!

小麻雀一时没了兴致,应付一声:“雀兄,是范府放粮一事。”

“奇了!大老鼠脑子坏掉了罢!兄弟,你是怎么知dào

的?”

小麻雀颇为不耐,却也不敢得罪它,只得瞅瞅数语将适才见闻说了。那雀点头赞叫:“兄弟消息灵通,实非常鸟。”小麻雀喜叫道:“雀兄过奖!兄弟初来乍到,还请多多照顾!”那雀点头叫道:“好说!现下我清州众雀正于本部商议此事,弟且随我一行。”小麻雀思忖片刻,略一点头。二雀盘旋数匝,相伴飞去。

麻雀本部。

城外一株老树。

枝头上,一大群男女老少麻雀叽叽喳喳,围着一只小麻雀连声询问。小麻雀见清州众雀声势浩大,一时不敢怠慢,振奋精神将事情说了个一清二楚。更充分发挥想象力,一一分析由来,详细推论结果,以及对本族造成的影响,未来战略发展趋势种种。耳听此雀头脑灵活口才便给,又见它天庭饱满喙直羽丰,年纪不大身上却隐有一股无名霸气!众雀不由纷纷点头,赞曰:“果然是一只,好鸟!”

惟有一老雀连连摇头,曰:“好鸟之誉已不足论其才能,此子日后可成大器,可称之为——英鸟!”众雀面色一懔,齐齐点头称是。小麻雀惊喜交集,颤叫道:“这,这教不才如何当得?”众雀见它态度谦逊,更生拉拢之意,同声邀其加入本部。小麻雀喜悦间推辞了几句,见大伙儿诚心诚意,也就应承了。众雀欢叫雀跃,一时场面热闹非凡。

锦绣前程可期,雄心壮志又起,小麻雀是连连激动蹦跳,只道从此平步青云,凌驾众雀之上!然而好事多磨,人事如此,鸟事亦同,及至问到身世门派,小麻雀满腔热血登时一凉!自家生于田间野地,父母双亡,一向孤苦伶仃,哪里又有甚么身份!这下怕给大伙儿看轻了!小麻雀心中凄苦,但眼瞅众雀注目期待,一时也编不出什么身世来,只得硬了头皮实言相告。

众雀俱默然,面露惋惜之色。一胖雀正自暗恼给这外地鸟抢了风头,闻声登时大叫:“一个乡下鸟,没见过世面,又能有甚么出息!”众雀齐齐点头,心道看走眼了,这孩子哪里有甚么霸气,只是野气罢了!小麻雀呆立枝上,心头冰凉。猛听那老雀大叫一声:“好气概!”众雀均是一奇,定睛望去——

只见老雀目中异彩连连,神情激动跳叫道:“岂不闻,英鸟多自草莽来?不应视其出身寒微,便将其才能埋没!何况此子明知事不利己,尚且直言不讳,身受冷眼相加却镇定自若,这是何等的胸襟气度!此子来日必成大器,当为我部众雀之领袖!”众雀大惊,胖雀更是心浮气躁,身子一歪险些掉下枝头!这老雀德高望重,说话甚有份量,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这般定下恐失之草率。众雀犹豫不决,一时又叽叽喳喳争论起来。

直言不讳是没办法,镇定自若那是发呆,小麻雀怎知老雀一席话,风头便瞬间转向?众雀之领袖?一眼望去,老雀含笑注视自己,目光中露出鼓励之色!小麻雀心潮澎湃,一腔热血再次沸腾,难抑胸中万丈豪情,蓦然仰天数声长鸣,其声清越高亢,穿云破雾直刺青天,袅袅不绝于耳——

众雀闻声悚然一震!这一声叫既清脆,复悠长,豪迈之中又含一种郁郁不平之气!以鸣言志,果然不凡!旋即鸣声一止,众雀齐齐闭口,眼中已现崇敬佩服之色。

小麻雀傲立枝头,环首而视,一时威风凛凛。

“麻雀又怎地?志向大小,当不以体形样貌,身份贵贱而论!莫听人类屈解,说甚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鸿鹄又怎知本雀之志?当借此良机,谋一番宏图霸业,才不枉来到世间一回!到时候虫子任我吃,雀妹我随我把,美啊,美!”小麻雀得yì

忘形,歪着头呆呆流下了口水。众雀见状不明所以,一时纷纷愕然相顾。

老雀摇了摇头,重重一叫!

“不好!现下大事未定,怎可胡思乱想,贪图享乐?”小麻雀猛然惊醒,定了定神儿,俨然叫道:“小雀初入本部,寸功未立,尚不可受此重托。今日机会难得,小雀愿献上良策,带头立功!”

“原来这是在,谋划计策啊!”众雀恍然,又见它晓事知理,明白通达,不由俱是暗中点头,侧头倾听:“此时城中大乱,我部应趁火打劫,倾巢而出杀至范府夺粮!若空中防御未失,当改取街巷,其处粮多人杂必有散落,我等沿途捡拾亦可获取甚丰,带回本部以期来日之用!”

“妙,妙,妙计!”众雀振翅欢叫,齐声称是,目中流露出万分敬仰之色。小麻雀面不改色,侃侃而谈:“趁此良机,若遇外地麻雀,当威逼利诱劝其归顺,以壮我部势力!及至非我族鸟类,亦可伺机收服或结盟引为臂助,可扬我部之名号,隆我部之声望,为我部来日统一清州鸟众打下坚实根基!”

众麻雀直听得嘴歪眼斜,个个呆头呆脑,心中只余了一个念头:服了!这是一只什么鸟?何等的心术!又是怎般的野心!万鸟来朝,鸟中之王!别鸟是想也不敢想的,莫非是上天派来的神鸟?老雀激动得垂泪两行,颤叫道:“天意,天意!吾老眼有幸得见,我家族之兴盛,便由今日而起!”麻雀们闻言大是振奋,个个在枝干上欢蹦乱跳啾啾连声大叫,疯掉一般!小麻雀志得yì

满,淡然抖了抖羽毛,挥翅大叫一声:“出发!”

众雀应声振翅而起,势如箭,密如雨,齐齐划过天际直向范府方向而去,加入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抢粮大战!

三十七 说英雄

无数人大呼小叫左拥右挤,范府大门之外几无立锥之地。一城民众,此时怕不来了数万人!白给的粮食,天降的喜事,谁个不来?比不得那些吃穿不愁的富人,灾年度日便多上一口饭也能活条人命,挤破了头也得来的!更何况,此番放粮不同往日,给上一口粥半个馍——

看!整袋的!大袋的!沉甸甸背回去,定换来一家老小满盈盈的喜意!尽可吃上一阵子,过个好年了!众人兴奋不已,却也心中焦急,翘首期盼间见有人得了粮笑呵呵出门,更是急不可耐,纷纷吆喝着猛向门里挤去!众衙役眼见秩序即将大乱,急忙大声喝止,但人群如潮水般涌至,又怎轻易镇得住?一时进的进不来出的出不去,里里外外僵持在门口,诸役直慌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

常言道人多力量大,实则未必如此。人多,尚须心齐,才得大力。否则你往东我住西,你逗狗我捉鸡,如何聚力于一处?那叫作乌合之众。古语云人心齐,泰山移,那也并不一定。人多心齐,还要有纪律,才能成事。若是你争先我抢前,你来张良计我偏过墙梯,不打败仗才怪!那叫作虾兵蟹将。

孟子曰: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还是得听咱们亚圣的,这个规矩,便是纪律。一人不守纪律,祸害一群人,众人不守纪律,万事皆休矣。有了铁一般纪律,万众方可凝齐心于一处,聚大力成其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造就无dí

之师。

正如此时范府放粮,秩序一乱便不利于依次发放,欲速不达,反而不美;若众人纷杂涌入,难免损坏物品,又生事端;这些倒也罢了,若是万一发生踩踏事故出了人命,包大人一怒之下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更派何班头将那黑风二虎抓进大牢,判处极刑凌迟而死,以平民愤!

方寨主吓得脸色发白,缩作一团,二当家也是眉头紧皱,猛揪胡子,只有何班头面不改色,颇有大将风度。本就在意料之中,现下何班头自当出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何明达自顾点了点头,抱拳笑道:“薛兄,我去看下。”薛万里喜道:“有劳何大人!”何明达面孔一板:“若是何大人嘛,不去也罢!”薛万里怔了怔,又微微一笑:“何兄弟,拜托了!”

“得此一句,幸何如之!”何明达喜形于色,说罢抱拳揖了两揖,大步走上前去。

人潮汹涌,众役防线已将被突pò

,门口形势岌岌可危!

何明达口提丹田气,舌动绽春雷:“尔等退后!”

“一个官差,衣衫破烂,面目污脏,哪冒出来的?瞎嚷嚷个毛!”众人已成潮水之势,前浪闻声微微一凝,后浪便已推至,旋即齐齐前涌。

何明达大怒,拔刀扬声大喝:“妄进一步者,斩!”

“逞甚么威风!斩?这么多人,怎么个斩法儿?”众人只一怔,便就个个奋勇向前,不作理会。

何明达羞怒交集,大吼声中纵起身形,一式“力劈华山”直取潮头浪首!

“动家伙了!”眼见这官差疯了一般冲过来,众人悚然一惊,连忙止步。当先一人占了地利正自洋洋得yì

,忽见头顶上悬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直直砍了下来!那人惊慌欲退,身后众人直挤得铁板一块,哪里还退得回去!不及转念刀刃当头而落,那人霎时魂飞天外,惨叫一声软倒在地:“啊——”

“出人命了!”众人大声惊呼,齐齐望去,但见那人瘫坐地上,正自抱头啊啊大叫!众人心里一松,再看那官差怒目凶睛持刀而立,已是惧了几分。自有其后却不明状况的,仍自你推我搡,吆喝着向前猛冲!前方鬼差把命索,身后已无回头路,先头部队一时进退两难连连叫苦,恼怒间后头兄弟又是连推带搡暗下黑手,便就掉过头来便反攻过去!

前锋营叛变,后方主力尚未觉察,前后夹击之下中路军更是叫苦连天,直给挤得气儿也喘不上来了,郁闷之际身上明枪暗箭已是中了无数,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分敌我见人便杀!勇猛的欲加力猛攻,谨慎的想后撤防守,心思重的只见风使舵,光棍儿些的便随波逐流,处处身不由己,人人情难自禁,喝斥的怒骂的哭喊的尖叫的众人苍蝇般嘤嘤嗡嗡挤作一团,一时场面全然乱了套!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何明达挺身而出,以刀指天大喝一声:“杀!”

旋即掉转刀口,往地上重重一插!

“咯崩”一声脆响,刀身断作数截,只余一个刀柄握在手中!

众人齐齐一震,愕然望去,不知这官差意欲何为。

何明达手持刀柄不动声色,心下尴尬异常:“玩儿砸了!想法挺好,但地面也是石头铺的,硬朗得紧,哪有这么容易立刀扬威?又不是甚么武林高手,拿把刀往地上随便一扔就能深没至柄,许是自家的刀太钝了罢!”何明达后悔不迭,但此时箭在弦上,只得硬着头皮将刀柄立在地上,挺直身板潇洒拍拍手:“传我号令——以此刀柄为界,擅入者,杀无赦!”

“擅入者——杀无赦——”十几衙役齐声沉喝。

众人悚然,声浪趋弱。何明达大喝道:“再传!”众役齐喝,暄闹渐止,少时杂乱场面渐渐平复。忽一人疾冲数步,前脚落地已越过刀柄一步!众人又是一惊,那人面色慌张,看模样竟是方才险些挨刀的兄弟!好汉子,果然好汉子!这鬼门关逛上瘾了!那人甫一站稳便转身叉腰大骂:“哪个不要脸的推我,奶奶的,老子今天倒血霉了!”

你看我,我看你,真假都不知,死活没人认。那人眼见无法,愤愤骂了几句,一脸悻悻往回便走。身后一声令下,左右上来两差,左一刀,右一刀,“喀”一声响,双刀交错!那人颈间一凉,登时心胆俱裂,惨叫声中双腿一软:“啊——”这回暂时不能瘫,脖子上架着双刀,一瘫脑袋就掉下来了!那人强敛心神,抻着脖子大叫道:“官爷饶命,官爷……”何明达断喝道:“拖下去,打!”

“倒八辈子血霉了!”那人垂头丧气给几差拽到一旁,伏地咬牙。少时棍棒肉皮相交砰砰作响,众人心下戚戚,连连暗道侥幸。那人臀上连连吃痛之际,犹自冤屈不平,心中愤懑之下只默不作声,一味咬牙苦忍。一差蹲身奇道:“兄弟,你是傻的么?莫非嫌我下手太轻了?”那人愕然抬头。另一差边打边道:“有个成语叫作惩前毖后,你听说过么?”那人茫然摇头。二差齐声叹道:“杀鸡给猴儿看!”

那人又不真傻,登时恍然大悟,连忙扯起嗓子凄声惨叫。二差点了点头,手上减了力道。那人惊喜间更是卖力,忽高亢,忽尖利,时而大哭,时而抽泣,一时间叫得花样百出,声势惊天动地,直嚎得众人寒毛竖起心惊胆颤纷纷缩身噤口——

“停。”

几差应声返回,那人浑然不觉,趴在地上兀自叫唤个没完没了。众人心有余悸,一时不知所措,何明达扬声叫道:“听我指挥!中间开路放行,两侧依次入内,贸然前闯者,扰乱秩序者,重责!”片刻人群闪出一条通道,何明达点了二差守在门口,视进出通畅状况放行,又令众差当先开路,并沿途分置维持秩序。众人依法施行,终得秩序井然,一批批鱼贯而入,一个个负粮而出。

何班头面露得色,一时环顾四方,心中颇有成就感。却见那人仍自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又忍不住好笑,踱过去喝道:“装腔作势,快快起来!”那人头也不抬,愤愤道:“谁个装了!我屁股疼,哎哟哟!”何明达笑道:“好了,去领粮罢。”那人哼哼道:“我,我走不动,哎哟哟哟!”何明达叹口气:“这样罢,你来当指挥官,粮食给你双份儿。”那人蹭地爬将起来,颤声道:“甚么?指,指挥官?我行么?”何明达笑道:“说你行你就行,快快去罢!”

“哈,霉运到头儿了!”那人笑逐颜开,欢天喜地跑到门口,转眼又神气活现人五人六吆喝起来。何明达看半晌,渐觉精神不济:“这一日自家折腾也是不轻,旧伤未愈新伤又添,不知流了几多血,悲苦喜乐乱心头,得耶?失耶?谁人知,哈!又想这劳什子作甚!“嘴角儿扬起一抹自嘲笑意,何明达迈步出门。

却不料出得门来,登时就是一片震天彩!

众人欢声雷动,俱是笑脸相迎,抱拳拱手的,翘指赞叹的,鼓掌叫好的——

“有本事!”

“何长官!”

“好样儿的!”

“何英雄!”

何明达怔立门前,脑中一片空白。今日之事,何班头不提自有人来提,等不到来日。百姓本就好奇,排着队没事儿可干早就七嘴八舌议论上了。有不知情的,有一知半解的,再不清楚问官差,挺简单个事儿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众衙役自觉有功在身,又给人夸得美了,也乐得解说。二匪别无选择自是反派,范员外为人就不用说了,全数功劳都归了自家,九成归了自家长官——

何明达。

何长官无所畏惧,连番奋战,抛头颅,洒热血,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公允公平公正公开,一力促成此事!我等兄弟临危受命,带伤齐上阵,扬威慑群小,鼎力相助落实此事!感谢的话大伙不必多说,说上几句也不嫌多,何长官何许人也?自是清州府班头何明达!何明达又是谁人?十个人里头,九个不认识,那一个认识的,得yì

之下更是推波助澜添砖加瓦,直说明说胡说乱说,说着说着说得起了兴,直将此人夸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唬得众人一惊一乍两眼放光,三番五次追问人,七上八下查家门,追查到了祖宗十九代——

果然龙眉凤眼,竟是豹头人身!你看他破衣垢面,却难掩饰其贵族气质,虎躯一振,更盖不住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股王霸之气!若说英雄无处有,此间又是何许人?福气运气,开了眼了!好!叫好!大声叫好!你叫我也叫,山呼带海啸!英雄嘛,就是用来崇拜的!何明达呆了半晌,回过神儿来,一时哭笑不得,只是双手连摆——

英雄挥手示意了!大伙儿鼓掌欢呼!

没奈何,只好连声推辞——

英雄开始发表演讲了!大伙儿齐齐欢呼鼓掌!木已成舟,生米变熟饭,何明达无计可施,只得硬了头皮往前走,耳畔连连喝彩,心里连连苦笑:“英雄?莫不都是这般硬生生造出来的?”英雄可以假造,欢呼却是情真意切,造出来的也未必不是英雄,尽心尽lì

办事真心真意助人,帮到的记你一辈子,知dào

的叫你一声好,你,就是众人心目中的英雄!说英雄,谁是英雄?未必翻江倒海名传天下的才是英雄,人人都可以是——

英雄!

愈往前行,彩声愈烈。眼望一张张真心笑靥,耳闻一声声实意感谢,何明达缓缓行走,心头渐渐沉重。一生之中,哪里得到过这般众多深情厚意!这是为何?只是凭良心办了一点小事。又换来了什么?万千的彩声,无尚的荣光。自家担得起么?担不起,实在担不起。而这,这就是责任。当思往日懈怠之时,重任在肩不是空话,只看今朝悟得几分,来日便就担当几分——

只求无过,便是有过,无愧我心,更须尽心!

好长的,一条路。

长巷两侧人们夹道欢呼,气氛热烈非凡,众星捧月般如迎大将军得胜归来。何明达心头沉重,思潮起伏间几欲垂泪,低着头缓缓走过这一条——

来时的路。

三十八 鸟人

人人都在路上。

世间路有千万条,行路,终需选一条。这条路也许通达,也许崎岖,有时鲜花满地锦绣铺,有时荆棘密布难落足。然表象千般,路仍是路,平波未必至彼岸,险径亦可通灵山。地上的路,难行,又易行;行路的人,可走,或不走。

人生之路不可数,若选了,便无法回头。若有那回头路可走,为何世上没有后悔药?命运的路,易行,又难行,路上的人,不走,也得走。好在终点只有一个,百川归海,一时走了岔道,绕个远就是了。当然了,要绕回正道上再走。你若说反正终点只有一个,我偏生不走寻常路,又如何?不如何,只是你绕来绕去,绕到头儿也到头儿了,有意思么?你要说我就喜欢绕,沿途风景很美妙,怎么地?就这么地,我说不过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赶各的路罢。

人人都在行路,难免产生交集。出门鲜见独行客,在外多是结伴人,大家有个帮衬,便走得稳当些,有时不免磕磕绊绊,莫往心里去,笑笑不麻烦。就是陌路人,撞上也是缘分,大家赶路都不容易,让上一步又如何?各自平安喜乐,总好过双方头破血流。

范府本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没了路。众人急于行路,反而走投无路。何班头为众人理清了路,众人也给他指明了路。薛好汉是个莽撞汉,眼前便没有路,也得硬闯出一条路。方寨主是个糊涂主儿,脚底下都是路,走到哪儿算哪儿。

此时正在算钱。

薛万里皱眉道:“方财迷,十个元宝,你数出来第十一个了么?”小方子不屑道:“老薛,你脑子坏掉了,就十个元宝,哪儿来的第十一个!”

薛万里无语。

算术是比不过了,比武早就输了,比文才人家又不识字,只能算个平手,论职位自己也是个二把……既然样样比不过,难免妒意大发作,薛万里越瞧他越不顺眼,终于嫌他碍眼了,怒喝道:“别光闲着,去帮忙!”

小方子冷笑道:“少来!我得看紧了钱,最近小偷比较多!”薛万里一时气结,但自个儿犯有前科,也发作不得,只好温言道:“放心,保证不拿你的,快去罢。”小方子哼道:“你怎不去?”薛万里劝道:“我还有事……”小方子烦道:“我也很忙!”薛万里怒不可遏:“去不去?”小方子毫无惧色:“不去!”二人怒目对视片刻,薛万里自觉理亏,败下阵来。

“这小鬼不可力敌,只能智取,属于顺毛驴那一种,改变战术!”薛万里毕竟老谋深算,转念间又生一计,叹道:“罢了,反正你人小体弱,也帮不上甚么忙。”小方子怒道:“少看不起人了!我这就进去,去……”

眼瞅他要回过味儿来了,薛万里连忙板上加钉:“进去转一转也成,里面可好玩了!”小方子喜道:“是么?”转念间又狐疑道:“你没骗人?”薛万里笑道:“不骗你,你看大家伙儿出来,哪个不是兴高采烈?”小方子看了看四周,已是大为心动,点头道:“好吧……”

薛万里微笑点头。

小方子续道:“我考lǜ

一下。”薛万里一愣,只觉心浮气躁,强行抑住怒气哼道:“这么罗嗦,不好玩你再出来就是了!”想想也对,小方子又想了想,终于道:“那我进去了。”薛万里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小方子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老薛……”薛万里大怒喝道:“又怎么了!”小方子讪讪一笑:“你可得把钱看好了!”

财迷疯!可算是走了……薛万里哑然失笑,望着一个瘦小的背影,又心生叹息——却也怪不到这小子,当是从小受穷挨饿,习性使然。爱钱也没什么不好,但应晓得金钱虽好,世上还有许多比钱更金贵的东西,譬如……

粮!

好多粮!

多到……好多!

好多粮……

粮……

小方子目瞪口呆,直愣愣立在后院一隅,举目处,全是粮,左右瞧,也是粮,抬望眼,还是粮。粮食复粮食,粮食何其多。何其多?只见得——

偌大一个后院,南北怕不有一箭之地,东西也得是百步相隔。望四厢,俱是方方正正的一间间粮库,门门洞开,门内一袋袋粮整整齐齐,码作堆,垒成垛,门口一筐筐,一担担,一箩箩,白花花的米,黄灿灿的麦,红彤彤的高粱,黑乌乌的芝麻……院子里,一座座巨大粮囤木栅合围,拔地而地,宽十数尺,高三五丈,欲知囤何粮,登高循梯上……

无论何物,当积到一定数目之时,必定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水聚百川化海,山拢千石作峰,生万万木成森,覆亿亿沙为漠。眼前的场景,虽比不上天地造化的奇观,也尽够一个少年大开眼界了——眼前琳琅满目的粮食,四周川流不息的人群,处处飘散着生米的味道,耳畔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威风!历害!小方子乐不可支,大声欢呼直冲巨粮阵,杀向近处一个大粮囤!灵猴一般爬上梯子,老鼠登时进了米仓。身底下全是白白的大米,米山米海,有峰有浪。

“好极,妙极!”小方子眉花眼笑,更不多想,一式“鱼跃龙门”拔起身形,半空又一式“苍鹰扑兔”扎了下去。转眼跌到米堆上,身下米粒沙沙响,手底脚下软绵绵,眼中一片白亮亮。

“哈哈……好玩!”小方子连连打滚儿,身子若隐若现,如同小老鼠掉进了米缸。先来个倒立,再翻几个跟头,忽又手脚并划,作游水状……片刻染得衣发皆白,躯干一抽一动,又似大米虫落入了米碗。一时间玩了个不亦乐乎,直玩得乐不思蜀,浑然不知南北西东。怎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方子自娱自乐,玩了一会儿又觉无趣,直起身扒着栅栏四处打量。

大粮囤有几十个,大将军般粗粗胖胖四处林立。旁边一个肚子里藏匿了大批黄衣麦兵,前头一个肚皮内暗蓄着无数黑甲豆士,看远处一个个粮将各统军队,兵种齐全,有同有异,大是威伍,相当可观。千军万马在面前等着检阅,小方子却视若不见。粮兵粮将再有趣,天兵天将更好玩。头顶上罩着一张大网,丝罗线网,细格密布,护住百万粮兵,专拿天上飞将。

几只飞将军已然被擒,细细脖颈卡在网眼内,欲进肚子大,想退羽毛乍,没奈何,一个个盔甲散乱,双目无神,时不时有气无力叫上几声,以舒心中抑郁。小方子乐呵呵看了半晌,不由同情心泛滥,大叫一声便杀了过去。

囤间有一道道木板搭的粮梯,小方子身轻腿脚快,上蹿下跳倒也难不住他,片刻功夫儿便赶到一只俘虏身下,举着两手去解救。怎奈丝网挂得挺高,煞是费力,勉强放开一只鸟,已是肩膀酸脖子麻。喘几口气又找了一只,小鸟太高够不着,皱着眉再找一只,落网位置不太妙,忽然身子一栽歪,险些跌了下去……

“甚么破网,挂这么老高!欺负我个子小么?”小方子怒了,愤然而起,刷地拔出神刀,一式“乱泼风”送了上去。

“哧拉”一声裂响,天网破了道长口子。小方子犹未泄愤,高举神刀,怒挥青天。锋芒所及好网嘶嘶惨叫,创口愈来愈大,旋即大网丝线紧织处受力不均,纷纷自行崩裂,转眼间一张大好天网七零八落,死蛇一般软软垂下道道丝绦。

小方子冷哼一声,收刀俨然挺立,自觉威风一时无两。

战果赫赫,破恶网,援难鸟,威风又神气!只是无人喝彩,未免美中不足。小方子摇头叹气,又去寻那几只俘虏。少时数鸟重返天上,盘旋间啾瞅而鸣,其声欢悦,似在感谢救命小恩人。

小鸟也懂得感谢么?哈,自个儿又不是小孩子,胡思乱想了……小方子望向天空,哈哈一笑,自去转悠找乐子。

也没甚么好玩的了,粮兵再多,也是死物,不动不语的,没意思……小方子转了几圈,自觉无趣,又躺在粮堆上呆呆望天。咦,天上鸟怎么越来越多了……地面部队检阅完,空军又来凑热闹。眼见天上飞鸟愈聚愈多,小方子心里大为奇怪,瞪大眼睛连连猛瞧。

小小少年,不知万物俱有灵性。小鸟有头有脑,亦有一颗红心,为何不知感恩?何况人有人言,鸟有鸟语,此间风声早已传了出去——粮多,网破,速来!声声而唳,鸟鸟相传,群鸟云集范府粮仓上空,粮兵对鸟将,战役一触即发!

转眼间天上鸟儿上百,百而千,千而万,万鸟齐至。东一团,西一簇,南一片,北一群,中间飞着些散兵游勇,盘旋鸣叫,蓄势待发。

“历害!威风!好玩好玩……”小方子喜得连蹦带跳,大呼小叫一通,口中念念有词。四下众人也闻声望天,惊见如此庞大鸟群,也是连连咂舌。只是人人闲功夫不多,各自惊叹了几句,又低头忙去了。

闲人只有一个,此时已激动得双拳紧握,满面通红,却又在那儿屏声静气,只恐xià

到了这许多玩伴,不肯下来陪他玩乐。

一只愣头青首先按捺不住,尖声鸣叫着箭一般飞扑而下,吹响了战斗号角!数只傻大胆立功心切,紧随其后;旋即百余只直肠子奋力杀到,以作先锋;随之成千只有心眼儿佯攻而上,有惊无险;霎时上万只随大流儿呼啸着冲入敌阵,各个击破;只余了几十只琢磨事儿迟迟不前,贻误战机。

众鸟各据一方,叽叽喳喳连啄带叫,场面热烈非凡。小方子心里乐开了花,左看看,右瞧瞧……

好多鸟!有叫上名字的,麻雀喜鹊黑乌鸦,燕子杜鹃百灵鸟,也有认识不知叫啥的鸟,更有见也没见过的鸟,五颜六色,大大小小,跳来跳去,吵吵闹闹。有鸟自天上来,不亦乐乎?

小方子忽地大叫一声,手舞足蹈。众鸟惊得跳起,齐齐注目瞥了一眼,又低头猛啄。这人闲得没事干,疯了罢!大好粮食在眼前,谁个有功夫陪你玩耍?莫理他!

闲鸟也没有,闲人还是那一个。小方子高声呼喝,东奔西顾,所到之处惊鸟四起,愤愤鸣叫中又恋食落下。鸟将破得了粮兵,却也奈何不了这贪玩的大闲人,一时鸟鸟怨声载道,个个怒气冲天!

小方子忙活了一通,额上见汗,眼瞅众鸟都不乐意陪他玩,不由心里有气,口中念念有词,连骂这帮鸟货忘恩负义。悻悻然正要罢手,忽见身前一只小麻雀自顾取食,俨然不动,颇有大将风度!

“傻鸟儿!”小方子又惊又喜,蹲下身子细看。小家伙儿圆头尖嘴,体形玲珑,豆大的小眼睛好奇地瞅着人,煞是可爱。小方子面上堆笑,招手道:“小不点儿,过来……”小麻雀神态不屑,啾啾叫了两声,转过头颈。小方子心痒难搔,口中模仿着鸟叫,慢慢探手摸去……那小雀呆呆愣愣,只是不动,少时指尖儿都快挨上脑门儿了,才猛地向后一蹦!不料爪底既软且滑,身子一个没收住,登时跌了仰面朝天,惊叫间奋力扑楞起来,神态大是狼狈。小方子见状捧腹大笑,直乐得眼泪也出来了……

“蠢人!”小麻雀又气又急,连连尖声怒斥!这家伙满头满身白灰,面缸里出来的一般,明显是个白痴!当本雀是陪人玩耍的么?别做梦了!自家什么身份?那是要当麻雀首领的!未来的万鸟之王!拿这闲人立个威罢了……小不点儿?还学鸟叫?狂妄自大!不自量力!又动手动脚的,害本雀丢了颜面……当真讨厌至极!

见这小家伙儿又跳又叫,憨态可鞠,小方子不由愈加喜爱,一脸傻笑上前套近乎。看那讨厌鬼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小麻雀更是大为不耐,左蹦右跳连连躲避……

好玩!小方子愈加欢喜,一时挤眉弄眼连作鬼脸,忽又趴伏在米堆上,两手左划右翻。无聊!小麻雀烦不胜烦,已不乐意在这闲人身上浪费宝贵时间了,瞅瞅叫了几声,振翅欲飞……

“呶,这个给你!”小方子笑着摊开一掌。小麻雀蓦然回首,定睛一看,原来是条小米虫,正自挣扎蠕动……

“想巴结本雀么?一只小破虫,也拿得出手?”小麻雀傲然一叫,扭过头去便飞。扑楞了两下,没飞起来,又扑楞了两下,还是没飞起来,呆了呆,终于回头又看了一眼——小肉虫肥肥白白,身材曼妙,煞是诱人!小麻雀暗暗咽了口唾沫,犹豫再三,终难以忍受眼前美食的诱惑,飞扑上去便是一口!

“哈哈……”小方子手心酥麻,嘎嘎怪笑。

片刻倒霉的小虫落入贪嘴的小麻雀腹中,勤快的小方子又去捉虫子。小麻雀吃了人家的嘴短,又恋着美食,只得放下身份,上下翻飞鼓劲儿讨好。又过片刻一人一鸟合zuò

愉快,各自窃喜,两两欢叫间俨然已成良伴,在粮堆上玩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

三十九 尘埃落定

苦难的日子,又是何其地漫长。

几家欢乐几家愁,一场噩梦何时休?范员外悠悠醒转,怔怔望着一家老小急切的面容,恍惚间只疑此身犹在梦中——

短暂的一日,漫长的一天。

斜晖洒满西窗畔,孤枕犹恋锦衾暖。真个是白日做梦了,却非黄粱美梦,更胜午夜凶梦!为何迟迟梦不醒?只因人已觉,梦非梦,梦醒处便要面对——

一处处,愁云惨雾。伤心人,聚集处,泪眼相望,无语凝噎。今有恶人至,劫我财,断我粮,范府上下齐彷徨。老爷力难支,财粮空,人卧床,一家老小何凄凉。醒了又如何?说一句:“老爷,可安好?”道一句:“老爷,莫心慌。”又有何用?谁个能安好,哪个不心慌?再问一句:“老爷,怎么办?”

能怎么办?匪人虐似虎,官差狠如狼,官匪勾结,一家老弱病残又能怎么办?范贵之阖了双眼,喘息不语。一家人心事重重,噤口不言。屋里谁也不说话,阴冷气氛愈加压抑沉重,化作千钧巨石压在胸口,凝成万年寒冰冻住喉咙。谁也说不出话,屋内气氛压抑之至,人人化为人形化石,空气都已冻结成冰!

一人当先经受不住,胸口碎大石,怒火破坚冰:“哇呀呀!都随某家去也!与他们拼了!”众人身躯一震侧目望,旋即个个归位,屋中气氛更加压抑,石化化石古化古,冰冻冻冰硬冻硬。在场都是明白人,只有一个糊涂的。这管家忠肝义胆,只是脑子不大灵光,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应当是这个样子——

“与他们拼了!哇呀呀!都随某家去也!”随你往哪儿去?天宫仙家乐?地府一日游?你拼得起就拼,拼不起别乱拼,少在这忽悠老实百姓了!熊管家自己讨了个没趣,正是锤落石上胸口碎,口吞冰火两重天,不由恼羞成怒紫涨了面皮推门便走,欲要来上一出:关云长单刀赴会!

“回来。”范贵之轻喘道。

熊管家本是一腔热血,给众人晾得不冷不热,一时面上挂不住,走到门口心里也冰凉了——又冒失了,单刀赴会也不是谁都玩得起的,自家不是关老爷,又没大刀,怎么唱?往死了唱?千古绝唱?唱不上去下不来台,正自心下没个计较,老爷发话正中下怀,赶忙大步奔将回来,心中不胜感激,虎目已然含泪:“老爷!老爷!”

范老爷咳了又喘,喘了半晌,勉力撑起身子。众人忙上去搀扶,扶着下了床。少顷穿戴齐整,范贵之喘道:“我出去看看,你们在这儿等着。”众人大惊,赶忙拦阻劝说,范贵之不再多言,挥开众人颤巍巍向门外走去。熊管家连忙跟上,大叫道:“老爷,我随你去!”范贵之背着身将手一摆,黯然走出房门。

小径上,长廊中,人行不绝。进去两手空空一身轻,出来大包小包压肩膀,一个个容光焕发欢声笑语。势已成,拦不住的,一己之力,怎敌万人同心!笑罢,笑罢!你们取的谁家粮?冤屈难雪笑作霜!可知此间人姓范?却无一人正眼看!可恨可恼,可悲可叹,我的粮!范贵之哀号一声,步履蹒跚向后院行去。

后院粮见少,人挺多,装的递的背的扛的,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半数衙役在此指挥,将场面打理得头头是道。十余役各有分工,分置院落各方指派分粮。门口处,一役俨然跌坐在方桌前,挥毫录人名,一役傲然屹立在旁边,单臂点人数,义不容辞义无反顾,兄弟同心配合默契。

稻草兵!稻草兵!

范贵之痛悔不已,心如刀割。失策了,败笔!枉自聪明一世,若不是一时糊涂,叫来这帮官差,此时也不致落到如此地步!本是一府草包货色,对付匪人没能耐,聚众闹事有富余。草包将带头作乱,稻草兵大显神威,怎就忘记了?稻草兵唬人吓鸟那是副业,老本行正是——运粮放粮!

四厢粮食已无多,黑手又至粮囤上。那可恶的小草包正自大呼小叫嘻笑逗鸟,怎有这许多鸟?却也顾不上那许多鸟人鸟事了,粮食眼看着都快给搬光了:“十万石,命根子,我的粮!我的粮!”十停里已去了两三停,眼看多半生心血即将毁于一旦,范贵之欲哭无泪心如刀绞,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向前院奔去!

苦,苦,苦!上叫天不应,下呼地不灵,半途中哭求也没人听!惟有一人可解今日危难,就是那土匪中的土匪恶人里的恶人,匪人薛万里!解铃还需系铃人,宁舍病躯一老身,与他拼了!但签名簿那匪人悠然立在石狮旁,看似好整以暇,又似虚位以待——

范贵之心急如焚,飞身奔上前去,当头便跪:“薛爷!薛爷啊!”薛万里视若不见,闪开一边。范贵之连连哭叫,起身复跪。薛万里眉头微皱,退到一旁。范贵之泣不成声,抢上又跪。薛万里摇头叹息,转身向花圃行去。范贵之毫不气馁,急忙起身跟上。薛万里自顾前行,片刻到了一株老松之下,驻足转身——

“立好!”范贵之心肝齐颤,手也哆嗦脚也哆嗦:“薛爷!薛爷!”薛万里叹一口气:“说罢。”范贵之抽泣道:“薛爷,还请您高抬贵手,饶过苦命的小老儿!”薛万里微笑道:“不敢当,范员外言重了。”范贵之低声求肯道:“金子银子薛爷您随便拿,但这粮食实是小老儿根基命脉,万万舍不了的!”薛万里摇头道:“不成,说好的事情,怎可反悔?”

动之以情,流泪央求再三,怎奈这匪人心如铁石,只是不理。范员外无法,只得拭去泪水,振奋精神讲道理。须知dào

理在自己一方,有理走遍天下!管他再凶再恶,是个人总会讲道理的:“薛爷定要将这粮食散于百姓,老朽实不知,何以如此?”范贵之扬声侃侃而谈。薛万里面色一寒,冷冷注目。范贵之不知其意,却又不敢再度开口询问,一时手足无措。

半晌,范贵之只觉威压愈来愈沉重,终于乱了阵脚:“我知,我知,可薛爷又何苦带个孩子来胡闹,戏弄老朽?”黑风二虎这一场戏演得漏洞百出,瞎耽误功夫,范员外也着实看得心里蹊跷,故有此一问。薛万里淡淡道:“今日若不是有他,依你往日所为但凭薛某手段行事,早教你身首异处。”

范贵之心中一悚,抬头望去。薛万里面色从容,眼神宁定。四目交接,范贵之已知他所言非虚,接连大喘几口,嘶声叫道:“老夫何罪,至于你以死相逼!”薛万里微笑道:“听闻你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又排挤同行霸占粮市,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范贵之怔忡半晌,嗫嚅道:“商人逐利乃是本性,老朽一不偷,二不抢,何错之有?”薛万里笑道:“若依你理,盗匪图财也是本性,即便偷你抢你,也是对的?”

范贵之一时无言以答,只连连摇头苦笑。好一张利口,但诡辩之言终究难以服人:“薛爷,二者不可相提并论,我范家生意人做生意事,百姓愿买则买,嫌贵可以不买,岂可等同匪盗之流?”薛万里笑道:“人要吃饭,怎能无粮?旁人嫌贵也只得买你的,俱是不情不愿付你钱财,你又与匪盗何异?”范贵之又给问住,张口结舌。

“范员外,今日你道你苦,可想过往日百姓苦时?”范贵之作声不得,闭目长叹。薛万里又道:“今日薛某使你还粮于民,物归原主,你又有何怨言?”范员外无言,怨还是有的:“薛爷,此间粮食乃是老朽一生苦苦积蓄,并非全是不义之财,往日便是小老儿有过失,但此时怎忍见得一腔心血尽付东流!”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有情有节,有天有海有地有生有死有义,比较难应对。人家攒了一辈子的粮食,谁知dào

多少红心的多少黑心的?一粒粒掰开看么?相当的麻烦。薛万里闭目不语,范贵之见难住了这恶人,自是希望又生,一时心中忐忑。

“今日薛某来此,不是害你,却是救你。”薛万里见叹了口气,一指说道:“范员外,你看那领粮的百姓!”范贵之怔怔望去,却不知粮是粮百姓是百姓,他这话里话外:“时下连年天灾,处处粮食短缺,寻常百姓人人食不果腹,艰难度日——”范贵之心中冷笑,他缺我这儿够,旁人如何度日,又关员外何事?

“你于灾年哄抬粮,更使百姓的苦日子雪上加霜,往日尚能勉强温饱,便忍你一时,若是饥寒交迫再无活路之时——”范贵之猛地一惊,已有所悟,但不知:“处处饥肠辘辘,只你处有粮,范员外,今日便无薛某来此,你可知终有一天范府将会焚于全城饥荒,毁于万万万千千人之怒火!”范贵之心惊肉跳额上见汗,但来日事自有来日说,怕不是这薛万里危言耸听:“你自可不信,他日死到临头,你可莫要后悔!”

“你可知一个人饿疯了是何等模样!你可知一家人饿疯了是何种惨状!”范贵之惊惧难言双手颤抖,薛万里已是愈说愈怒:“人若饿疯了,只要能吞下肚的便吞下肚,吞不下肚的也吞下肚,到最后自己的良心都会吞到肚里!吞你个小小范府,不过顷刻之间!你便想不到,又可曾听闻过灾年有那服土食尸的典故,更有那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的惨剧!”

“你,你,你莫再说!”范贵之心里一阵恍惚,双目空洞,喃喃道。

“你道你苦,怎不去想那与你道不出凄苦之人,你于心何忍?圣贤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么!”范贵之已近疯癫,抱头尖叫道:“那不是我干的,不是!”薛万里亦是心中酸楚:“来日当思今日事,若有一天那种种惨剧发生在你的眼前,你可敢说上一句,与你范员外毫无干系?”范贵之缓缓委倒于地,面如死灰气喘连连。薛万里长长吐出一口胸中郁气,转身走开:“若你不思悔改,薛某今日放过你,他日自会有人来取你性命!日后该当如何,自家好好想想才是!”

“薛爷——”范贵之凄声大叫,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坐在地上不住哽咽。

“薛某不是甚么爷,说上几句废话你是听也好不听也罢,莫论对错,就此免谈!”薛万里大笑,扬长而去:“范员外保重贵体,来日你好自为之!”

四十 你方唱罢我登场

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说一千,道一万,恰似轻风拂耳畔。我自巍然屹立,俯视众生,谁不抬头看我?千载万载沉默,不作一言,谁又忽视了我?宠辱不惊,从容淡定,方为立世之根本,看那一个个的痴人,听那一声声的呓语,他们不嫌累么?觉得有意思么?怎不学学我?

石狮悠闲立于场中,望着前方忙碌的人群,回想今日之事,心中暗生感慨。洋洋自得之际,忽见那粗鲁虬须汉又返了回来:“这人恁地可恶,无事生非,全场数他话多,弄哭一个又一个,就连本狮也敢招惹,滚开了!”却见那大汉直直瞧了过来,一脸笑嘻嘻的不怀好意,竟似是听到了!石狮大惊,懊悔间那大汉一跃而起,飘然登顶盘膝而坐。

给屁股坐到脑袋上,任谁个也是不很爽。何况这身肉又比刚才那个,沉多了!真是人见人厌,狮见狮嫌!石狮怒目圆睁,暗自腹诽却也无可奈何。既无奈,为何又生气?莫道宠辱不惊,欲淡定,又怎淡定!石狮有口难言,又生感慨——

当说话时不说话,终将让人踩在脚底下!

大汉默默坐在狮首上,众人抬头看一眼,〖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又各自忙去了。此人不认识,看样子应该是个闲人,穿得挺体面,想必不缺这口饭,体会不到生活的艰难,优哉游哉来瞧热闹。不管他,你坐你的,我忙我的,大家两不相干。

已是申时,日头暖暖,松下树畔,形只影单。

终于,范贵之缓缓起身,步履蹒跚走了过来。

走到石狮旁,干瘦的身子顿了顿,未抬头,亦无话。

一道瘦弱背影踽踽独行,行至门口,没于厅中。人生真个如戏,世事果然无常。演演演,你方唱罢我登场,真假高低有人论;变变变,东边日出西边雨,福祸成败天主张。然万事皆有终了日,好戏不无落幕时,哭过笑过,各得其所,可休矣。空余几句感慨,一声叹息。大汉静坐石狮上,轻吁一口气,心湖起微澜。

这,是自己么?这,还是自己么?婆婆妈妈,罗里罗嗦,全然不对自己脾性,完全不是自己风格。这,还是往日那个快刀乱麻,霹雳手段的薛万里么?本来挺简单个事儿,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实非我意,都是那倒霉孩子,若不是怜他孤苦又大敌当前,过一天少,嘿!本是江湖中人,何必来此胡闹?说甚么黑风二虎,二当家?传出去笑掉旁人大牙!

薛好汉面皮一热,挠了挠头,继xù

感慨。

开个玩笑罢了,本来也无伤大雅,怎又折腾个没完带散?也是情非得已。全是那几个倒霉家伙添乱,本来没几句台词,当个二当家多省事?不料屡屡忍不住开口,怕不说了几百句台词!直说得天花乱坠语重心长!想起来笑掉自己大牙!

二当家老脸一红,摸摸胡子,继xù

感慨。

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此事又怎会一拖再拖?好在没误了正事,可说心愿达成。却也不是全然无用,若非如此行事,此时未见得这般完满。这许多粮食得了未必能散出去,那时自己大动肝火又难保不伤人,拳脚相向总是不美,和和气气不是更好?岂不见那几人思量一番各有所获,那是意wài

之喜,便自身也是深有感触。

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快刀解不开乱麻,打雷不定有雨下。打打杀杀血流成河未必是好,怎见得许多风云人物称王称霸,小事是小事,不是挺乐呵?简单不简单,是不有意思?风冷日暖,人聚粮散,一出蹩脚戏行将散场。眼望四处忙碌景象,人人喜气洋洋,耳闻远处少年大声呼喝,欢声伴着鸟鸣叫,薛万里心生喜乐。丝丝笑意发自肺腑,登上面颊,展于眼角细纹道道——

忽地,心下一悚!

旋即处处寒毛惊竖,只觉竟如芒刺加身!来了!

来了,终于来了。

薛万里闭目,片刻,缓缓向一处望去——

右首远方重檐之巅,青脊之上,一道黑影悄然蹲立,正在隔空望来。

影即人,人如鹰。

衣衫墨如鹰,身形寂如鹰,面孔削如鹰,目光锐如鹰,森然屹如鹰,伺机攫如鹰。静默只无声,威势已峥嵘!电光火石间二人目光相交,面容各平淡,神态俱从容。四处人人各自忙着手头活计,蓦然前方万鸟冲天而起,声声惊唳此起彼落,重重飞羽盘旋半空!众人惊奇展望天空,却为房檐所阻,见不到那鹰一般的人。群鸟犹疑极目地面,为何警兆未生险情?莫非,莫非是那人一般的鹰?

二人对望,片刻,薛万里微微一笑。

那黑衣人不动声色,蓦地缩肩展臂如大鹰般飞掠而去,没于复阁重檐之间。

厉无杀!

生死大敌来矣,生死之交来矣。

倏忽而来,不告而去,生死之约,明晨必至!痛快!痛快!薛万里笑容依旧,目送故人离去,心中竟有些欢喜——

杀手,对手,生死各半。二人武功相若,脾性相投,打出来的交情,当是异数;本是对立,友也是敌,脱不开的死斗,也是命数。杀人,被杀,生死不知。惟求痛快一战而已,是生是死,明日当见分晓!

薛万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冬季夜长昼短,方至酉时天色已然昏暗,寒风忽忽凉意袭袭,前庭人见少,后院粮仓空。人困马乏,鸟儿也归巢了。

二百金落二虎手,

十万石易十方主。

一番悲剧伴喜剧,

终是天幕落戏幕。

“寨主,打道回府!”薛万里呼喝一声。

“老薛,开路开路!”小方子笑逐颜开。

二人嘻嘻哈哈迈出大门,小方子忽然惊叫道:“糟了,咱的马呢?我都忘了!”薛万里笑着一指:“大惊小怪的,那不是么?”遥见巷尾一隅,马儿身形依稀成双。小方子喜出望外,快步奔了过去——

少顷青石巷尾马蹄声起,灰暗天色中,二骑缓缓向巷口行去。

沿途几户大门紧闭,听闻高邻家中生了如此祸事,不知作何感想?

独有范府无门可闭,不知一家老小祸从天降,此时又是作何感想。

蹄声的的,人语不绝。

“老薛,人多手杂的,这马险些丢了,还是运气好哈哈!”

“这叫做死巷,马匹放过去不见回返,必在巷尾,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说得也是,呃,要有人偷了去呢?”

“哼!哪个鼠辈能逃过本大侠的耳目?谁和你小子一样,一门心思只顾着玩!”

“厉害!还是你有本事,本寨主又学了一招儿!”

“那是那是,还有一招儿,更历害!”

“是么?快说说!”

“嘿嘿,这一招儿叫做,事后诸葛亮!本大侠也早忘脑后了,要说马没丢还是运气好!”

“又糊弄人!当我好糊弄,呸!”

万里客栈。

黑风二虎守着一桌金银,脸红脖子粗,大声争吵不休。财帛动人心,莫不是二人分赃不均,又起争执?钱多是非多,不错!此事确为赃款所致。一金变作银,只余九锭金,二人怎分?银子有整有零,大小不一,二人又怎分?无怪乎打起来了!但凡事莫看表象,此事另有玄机。事因赃款所致,却非分赃而起。

金子怎变银子了?自是破开了,看着是多了,实jì

上少了。银子一大堆,也比不上一个金元宝,细算确是少了。银子怎少了?自是花掉了。莫不薛大侠死不悔改,又胡乱花钱了?不错,就是他乱花钱,无怪乎方财迷勃然大怒,不依不饶!然万事皆有其因,此事仍迷雾重重。

多花是胡花,少花是乱花,方财迷这一次,却是嫌他花得太少了。发了大财如此小气,连财迷也看不过去了!说他又不听,骂他又还口,无怪乎吵作一团!欲得事件真相,须直指本心,此事大有来头。黑风二虎功成身退,第一要务便是填饱肚皮。方寨主午时未得进餐,午后又疯玩一通,已经饿得狠了!发了一笔大横财,大吃大喝必须有!何况二当家早已许诺,事后当设——

庆功宴!今日痛饮庆功酒,肚皮未破誓不休。庆功怎可无宴?分赃可待宴后。宴呢?没了!老薛反悔了!只去钱庄破开金锭,买了一堆熟食馒头,酒也没有!方财主想吃的是山珍海味,要喝的是琼浆玉液,如何肯善罢干休?大吵大闹一番仍拗不过他,落了一肚子闲气,一回来便就大发雷霆!

可恶之人,说话不算数,还自从那教xùn

别人,说甚么来日方长,细水长流?恁地可恶!缺银子时乱花钱,银子多了又舍不得,这不是有病么?又说甚么来日无多心情不好,极为可恶!这叫无理搅三分,你心情不好,就不管别人感受了么!现下大家心情都不好了,这下满yì

了?小方子越想越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打算用唾沫星子淹死这恶人了。薛万里自知理亏,勉强支撑了一会儿,眼瞅着快给他唾沫星子淹死,终于低头走开。

自顾拿了熟肉馒头,埋头大吃大嚼。

“大恶人!不但不认错,竟又跑去吃独食!”小方子气得快疯了,连连跺脚咆哮,目赤吐邪火,鼻孔喷粗气,一时咬牙切齿,暗自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理这恶人了!转眼屋里尽是饭香肉香,无孔不入。鼻孔自也逃不掉,缕缕香气不请自来,大摇大摆登肠入腹,霎时勾起一点饥火,旋即点点饥火升腾!少顷香气不断涌入,腹中饥火星星点点连成片已成燎原之势,摧枯拉朽般一路燃上,所过之处袭卷一空!只存饥意,汇于喉舌,催生口水上下奔流,波及脑海,迷乱神智手脚失控:“杀!”

只听一声大吼,小方子抢上几步五指如勾闪电般抓起一条香鸡腿,张口便连连撕咬!薛万里笑道:“方寨主慢用,莫噎着了。”小方子重重一哼,心道少来拍马屁,不吃白不吃,没功夫理你!好吃!美味!手上东抓西拿,口中连嚼带咽,小花头又是彻底放开了肚皮,直吃得风卷残云落花流水——

饿了吃糠甜如蜜,吃得香吃的饱,甚么庆功宴不吃也罢!自个儿又不是贪吃,只是较个理儿罢了,既许了人,就必须兑现,当人年纪小就糊弄事么?不能惯他这臭毛病!不理他,接着吃!薛万里陪了笑脸说几句,没人搭理也觉无趣,叹口气低头吃饭,心道有命吃了这顿饭,下顿许是有饭没命吃了!

酒楼人多口杂,闹哄哄不好说话,本欲回来吃个清静饭,顺便给他交待几句,谁知dào

又把这臭小子惹毛了?少年怎知愁滋味,却教人欲语还休!薛万里心事重重,又吃了几口,起身自去床头打坐。小方子独享美食自得其乐,吃了个肠满肚圆直打饱隔儿才罢休。抹抹嘴,擦擦手,少年目光见呆滞,转眼哈欠已连天。饱食之后便会犯困,食困,何况日里好不一番闹腾,也是累了。又困又累,为何不睡?小方子晃晃悠悠,草草铺了床,转眼推金山倒玉柱,轰然歪倒在床上!

“吃了就睡,这——”薛万里苦笑一声,摇头叹气。

没的说了,稍作思量,那厢已是鼾声微起鼻息沉沉,你知我不知,他乡入梦乡。

四十一 梦中人

人山人海,人声鼎沸,诸般美味佳肴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刹那间一张张方桌圆桌上碗碗并蒂碟碟交错,直摆得满满当当,又堆得层层叠叠。看那鸡鸭鱼肉样样不少,鲜果点心种种不落,数不尽的珍馐佳肴,道不完的山珍海巧。小的是鱼翅牛尾飞凤爪,麻辣鲜香烹煎炒,大的有烧的乳猪整羊烤,外焦里嫩油皮少。谁闻香飘十里远,只见垂涎三尺长,自有美酒助人兴,更有歌舞兴飞扬。

庆功宴!

小叫花独占一桌,左手一鸡腿,右手一鸭脖,鼓着腮帮子大快朵颐,吃了个满嘴流油眉开眼笑,直乐得前仰后合。四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人人觥筹交错大吃海喝,忽然,怀里多出只金黄油皮烤乳猪!好极!妙极!大口啃吃着,那叫一个香!老薛还算有良心,这才像个财主样!老薛呢?老薛?

远远的,老薛骑一匹高头大马,正自微笑点头。

老薛,老薛!大声呼唤,老薛只是不动。摇了摇头,继xù

大啃,咦?桌上多了好多人,小六子,二歪,秃子,老八?小叫花喜出望外,连声大叫,兄弟们,兄弟们,老大可想死你们了!好吃么,多吃些,老大*{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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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现在有钱了!众小弟埋头大吃,浑然不觉。旁边一桌有人吵课题,猛见麻四胖头一干,正自叽叽嘎嘎得yì

大笑!

拍案而起,大声怒骂!胖头不理不睬,自顾大吃大喝!正欲抓他脖领,一旁麻四亮出明晃晃的匕首,冷笑连连抬手就刺!小叫花大惊,低头便摸腰间神刀,没了!怎没有了?慌了神儿回头就跑,麻四紧追不舍,猛觉后背一凉!死了!老薛!老薛!老薛不见了,猛地一跤跌倒在地,白花花的刀子当胸刺到!小叫花魂飞魄散,大叫一声闭目待死——

扑楞楞,扑楞楞,茫然睁眼,面前黑压压一大片,鸟!密密麻麻的铺天盖地的鸟,大大小小五花八门围了麻四一伙儿猛攻,胖头抱头尖声哭喊!哈哈,哈哈,小叫花乐不可支,拍手大笑。好多鸟,小麻雀呢?一抬眼老薛嘿嘿傻笑,腾云驾雾从天上飞过来!好威风,好神气!这手儿可得教教我!心里大是羡慕,赶忙快步迎上!老薛附耳过来,悄声传授仙术,就这么简单?依言一试,双脚霎时离开地面,身子竟轻飘飘飞了起来!

小叫花欢喜又害pà

,低头看地面越来越远,人小得如同蚂蚁一样!太高了!掉头朝下飞,哎呀,老薛又和人打起来了!二人翻翻滚滚打斗不休,那人是谁?定睛细看,那人面目模糊,使一柄长剑,没事儿,老薛厉害着了!猛听一声大吼,再看老薛,满脸的血!老薛!身子猛地一颤,重重向地上跌落!耳畔风声呼呼,欲大叫胸腔憋闷不已,喘不过气,喘不过气——

双脚轻轻落地,竟安然无恙!

忽而打斗二人消失不见,远处一白衣女子踽踽行来。

转眼近前,面容宛然,素丽秀雅温柔可亲,有些陌生,似曾相识。

娘!娘!小叫花大声哭叫,张开两臂跑上前去!

女子背对立着,只见一袭白衣长长黑发,蓦然回首,五官全无白纸一般!

无口女子,柔声细语,方儿,方儿,咩咩一口,方儿一口,是娘!是娘!欢喜雀跃扑上前去,忽见,两道血泪无根而生,缓缓流下女子苍白面颊!娘!娘!一颗心瞬间碎作数片,胸中空荡荡,茫然不知身在何处。面前白影徐徐消散,转眼天色漆黑,四处静悄悄,只余心跳砰砰作响——

来了!来了!又来了!

眨眨眼,眼前尽是灰蒙蒙,动一动,身上脸上是刺痛!

是了,是在柴草中。

这是?这又是?小叫花战兢兢四下摸索心悸难言:“娘——娘——”

蓦地火光四起,死尸横七竖八,四下已是血流满地!

又入凶宅!历历在目,又做梦了么?

转眼斗转星移,暗夜沉重如墨,眼不见物,心知肚明!

是在梦中么?是在床下么?那些秃脑袋大胡子的兵都走了么?人,都给他们杀光了么?好黑,好黑,好怕,好怕,黑暗似永无止境地漫长,孤独惊骇莫名恐惧如针,一下一下将心刺痛!不要,我不要,又是这恼人的惊心的挥之不去的梦魇,如毒蛇般将心噬咬将人缠绕,让我在这梦魇沉沦,陷入永恒孤寂——

方为解脱。

然而好多血,刺目猩红色,尸山啊,血海啊,死去的亲人是在哭着笑着啊,寻不见的娘亲还在轻声呼唤着啊,方儿!方儿!来了来了,又来了!血如泉涌铺天盖地而来,席卷一切吞没一切,生生幻化一方血与火的天地,吞没了一个黑夜中独自哭泣的小孩。漫上膝间,又上胸口,漫过口鼻,惊慌!窒息!喘,喘,喘不上气!

“啊——”

梦醒,梦醒,半梦半醒。

少顷,茫然四顾,昏暗中一点荧荧烛光摇曳,投在四壁影影绰绰。

一条大汉盘膝而坐,正自微笑注目:“小子,做恶梦了?”小方子喘息未定,怔怔出神。好一会儿,半死不活哼道:“管的着么,才不理你!”薛万里嘿嘿一乐:“又叫老薛又叫娘的,老薛是你娘么?”小方子一呆,旋即怒道:“放屁!少来没话找话,想死明说!”薛万里吐吐舌头,闭目自行调息。小方子重重一哼,倒头又睡!

闭上眼睛,仍是思潮起伏,睡了半晌,一直翻来覆去。

半晌,小方子无奈嘟囔道:“老薛,我睡不着。”

“起来罢,有话和你说。”

薛万里说一句,小方子也没听真切,迷迷糊糊道:“说甚么,大半夜的。”

远方鸡鸣落未久,当是五更后半时。

又躺了会儿,小方子磨磨蹭蹭爬起来,喝了口凉茶,回到床上拥着被衾坐下了。

天色黑蒙蒙,风隐隐呼啸,二人对坐,半晌无话。

“天亮了我出去办事,你在客栈等我回来——”小方子打了个哈欠:“不成。”话说一半两头堵,薛万里怒道:“怎么不成?”小方子懒洋洋道:“你能有甚么正经事,还不是去打架?哼,我也要去!”薛万里一怔:“你也去?你去做甚?”小方子哈哈一笑,正襟危坐:“我就知dào

,你去和那个蛇剑打,厉甚么的。”薛万里面色惊异:“好记性,厉无杀!”小方子得yì

道:“猜对了,哈!就知dào

!”

“知dào

也不许去,你去了只会添乱,老薛是必输无疑!”薛万里连连摇头,小方子怒气上涌:“你又看不起人,甚么添乱,哼!没瞧见本寨主打得那官爷满地找牙?”薛万里默然半晌,叹道:“黑风二虎闹范府,好玩么?”小方子喜形于色,叫道:“好玩儿!”薛万里正色道:“这一回,不好玩,生死攸关,你听我的。”小方子悻悻道:“说半天,还不是不让我去?哼,我偏要去!”薛万里也不争辩,淡淡道:“我若是不回来,城西南有座山,名叫上清山,你自去那里落脚。”

小方子看他一眼,皱眉道:“甚么上清下清,我才不去!”薛万里微笑道:“老薛若不回来,就是死掉了,总要给你留条活路。”小方子大吃一惊,当下跳将起来:“胡说八道!你武功这么高,哪会一下子,呸呸呸,你个乌鸦嘴!”薛万里笑道:“莫怕,嘿,想要老薛的命,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那是!薛大侠神威无dí

,百战百胜!”这老薛人虽然不着调,论本事自己倒是大大地放心,这回也必定大获全胜!小方子连连呼喝拍手为他鼓劲儿,一时胡吹乱捧,溢美之辞扔过无数,饭时一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莫道少年脾性多变,正所谓关心则乱,一大一小平日里吵吵闹闹,却感情日笃。一个孤身闯荡四海,一个孤儿无根浮萍,一双凄苦埋心底,同病相怜两不知。二人甚投脾气,便吵闹也是乐呵,只为那茫茫尘世间冷冷清清中的,一丝暖意。薛万里年近不惑,任江湖风波险恶,也自有立身之能。小方子舞勺之年,往日苦中作乐,尚不知世事坎坷,更无几分存身之术。

连日来见他本领高手段妙,每每呵护自己,更常常容让自己,小方子年纪虽小又不呆不傻,怎会看不出来?不说罢了,谢意放心里,老薛,好人啊!小方子口上吹捧,心下却着实感慨,转眼间又怪自己老是欺负他了。小小少年,尚不晓得不知不觉间已将这大汉当作惟一依靠,正如参天树下柔柔草,老鸡翼下弱弱雏,天不会塌地不会陷,只胜不败万中无一!

说的是:当朝无矛张翼德,在世有髯赵子龙!既有翅能飞,又得云化龙,薛好汉少不了飘飘然,霸气生:“嘿,给你这么一说,那蛇剑一条小蛇而已,无妨!”小方子俨然点头,嘉许道:“这就对了,这才是个威风样子。”薛万里哈哈大笑:“此番事了,老薛带你一闯天下,保你小子威风个够!”小方子喜道:“是么?好极,你可不许骗人!”薛万里抚掌大笑:“大丈夫一言既出——”

“四马难追!”遥想来日光鲜亮丽,大是威风许多神气,方老大心荡神驰连连傻笑。

东方初吐白,不见旭日升。

窗外风儿轻轻呼啸,几声雀鸣随风送至。

望着窗外,小方子忽然又有些紧张:“老薛,那一条小蛇,快来了罢?”

四十二 那一条小蛇

“时辰尚早,莫急。”

薛万里微微一笑,又道:“方才是你小子打岔,老薛还得交待几句,你可知上清山是什么所在?”小方子嘴角儿一撇:“又来了,关我屁事?我才不管!”薛万里一脸神往:“那里是天下道门闻名之地,灵山灵峰,仙人仙宫,可神气了,好玩的紧!”小方子冷笑道:“少糊弄人了,哪有甚么神仙?道门?哈哈,杂毛儿老道人!”

“没教养!你小子记住了,上清沐真人,到他那里你可报我名号,就说:老杂毛,薛无类拜托——记住了?”薛万里一脸认真,皱眉说道。小方子登时咯咯大笑,捧腹喘道:“老杂毛儿,木头人!薛无泪?哈哈,没眼泪!笑死人!”一时愈想愈是有趣,笑得直打跌,片刻眼泪也乐出来了。

“狗屁不懂!”薛万里怒斥一句,仰天叹道:“当年我以有教损他,他便以无类讥我,正是有教无类,天生地对!”

“天生一对,傻子!哈哈,妙极!妙极!”小方子跳脚暴笑,忽又歪倒在床上打滚儿。捂着肚子笑得抽了。薛万里怒气上涌:“少罗嗦,记住了么!”小方子深呼一口气,正色道:“记住了。”说完扑哧一声吐气开怀,狂笑不已:“木头杂毛儿,傻子一对儿!”说了也是白说,薛无类一时心馁气沮,这浑小子不知轻重,完全不懂得别人用心良苦,每每说正经事都给他搞得不了了之——

小方子乐得腿肚子也抽筋儿了,直挺挺躺床上鼓着眼睛呼呼喘大气,形如涸辙之鲋。薛万里怒目而视,叱道:“乱七八糟,甚么样子!一点规矩也没有!”小方子哼哼道:“甚么鸟规矩?老子石头里蹦出来的,玉皇大帝也管不着!”话虽粗鄙,意含辛酸,一个战乱遗孤,却也难以苛责:说是规矩,谁又给他说过?

薛万里默然片刻,又道:“小子,你娘没了,你爹在哪?”小方子一跃而起,挥拳骂道:“放屁!你娘才没了!”薛万里长叹一声,闭目道:“我娘早就没了,便双亲亡故之时,薛某也未于榻前服侍一日!可悲可恨。不孝之人,便苟活于世,又何异行尸走肉!”语说着语声渐转低沉,话音落处,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老薛?哭了?老薛也会哭么?”小方子见状怔住,手足无措。

半晌,薛万里拭去泪水,讪讪一笑:“恁没出息,吓到你了罢?”小方子长出一口气,摇头道:“我可不是有意的,对了,我爹,我爹——”茫然出神好一会儿,颓然道:“我也不知dào

!”薛万里皱眉道:“你没见过他么?”小方子怔忡道:“似乎见过,呃,记不清了。”薛万里一声叹息,一时无话。

烛光微微瞑,天色蒙蒙亮。

街道上小贩吆喝声此起彼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方子急冲冲奔出房门,半晌,提着裤带一脸轻松回来,抓起床上剩饭狼吞虎咽吞了几口,含糊道:“老薛,你也吃,吃饱了打架有力qì

!”薛万里微微一笑:“你吃你的,莫管我。”小方子猛地咽下一口,忧虑道:“不吃不睡去打架,你这不是找死么?”薛万里失笑道:“你小子不懂,人若吃饱睡足,固然精力充沛,气血却会懈怠!嘿,旁人也就罢了,这条小蛇本事和我半斤八两,着实疏忽不得!”说着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清凉,徐徐吐出:“云阴霭沉,日间恐有雨雪。”

小方子气道:“问你正经事,说甚么鬼天气?”薛万里嘿嘿一乐:“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此非小事耳,自当慎行之。”小方子挠了挠头:“甚么意思?”薛万里摇头道:“和你说不明白,此乃孙子兵法,诸事亦可为鉴。”

“孙子?哈,孙子!”小方子嘻嘻哈哈,浑不上心。薛万里临窗远眺,自顾道:“晨钟起时,蛇剑方至,尚有半个时辰。”小方子抹了把嘴巴,凑过去看风景。天色果然灰蒙蒙一片,不见红日,东北上空铅云如淡墨,悄然垂于穹际。远方坎烟起处处,早起路人行匆匆。清晨空气潮湿微凉,入得肺腑胸怀舒畅。

“那家伙,怎还不来?”小方子四处望了望,嘟囔一句走开。在床头抓耳挠腮坐了一会儿,又连连唉声叹气。气氛不大妙,大敌迟迟等不到,小将先自乱阵脚。薛万里叹一口气,返身坐下:“小方子——”小方子全无兴致,懒洋洋道:“干甚?”薛万里沉吟道:“是方大侠,方大侠有姓无名,来日又如何扬名四海?”

小方子皱起眉头:“是么?我这名字,不是挺好么?”薛万里摇头道:“不好,又是小又是子的,处处矮人一头,一点儿也不威风!”小方子怔了怔,重重一拍床沿:“不错!老薛,你可得给我弄个威风名堂!”薛万里俨然道:“呃,方英雄——如何?”小方子心头一喜,呵呵傻笑数声,扭捏道:“这,不太好罢?”薛万里笑道:“不好么?那么,方神威——怎样?”小方子精神大振,举起拳头猛挥几下,忽又疑虑道:“这个,是不是有点儿俗了?”

薛万里苦思半晌,欢声大叫道:“有了!你既仰慕三国赵子龙,便叫作‘方子龙’——这总成了罢?”小方子喜不自禁,口中连念了十数遍,又犹疑道:“似乎不大,不大顺口儿。”薛万里本是存心戏弄,见这小子挺当回事儿,不觉又上了心,抱头苦思。小方子给他逗起了兴,急切间眼巴巴盯着老薛,又忍不住连声催促!说是取个名字,却是关乎一生的大事,一时间哪里想得周全?薛万里想得脑袋也大了,仍是没个主意。小方子已经不耐烦了,上蹿下跳大发牢骚。

“成了!可算是想出来了,方诸侯——万众之上,一方诸侯,好不好?妙不妙?”薛万里终于开口,面露得色。小方子蓦然一惊,怔忡片刻,点头欢喜道:“这个好,这个妙,威风神气霸道!啧啧,老薛你可真有本事,怎生想出来的?”薛万里面色古怪,忽又捧腹大笑,摇头晃脑!小方子又惊又疑,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大喝道:“说!快说!不说有你好瞧!”

“说,说,你先放开!”薛万里笑喘着挣开身,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方大侠能吃能睡像头猪,顽皮胡闹似个猴,因此得名,嘿!名副其实!”说罢扑哧一声,忍不住又是一乐。小方子怔了怔,慢慢垂下头,转过身低声泣道:“知dào

你看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没用的人!”望着他瘦小起伏的肩膀,薛万里登时怜意大起,心下也是暗悔失言:“莫哭莫哭,老薛可没那意思,逗你小子……”

“薛老鬼,你中计了!”小方子怪叫一声,闪电般转身探爪,扑将过去扭了便打!薛万里猝不及防,登时给他扑倒在床上,霎时二人滚作一团你来我往,大声呼喝狂厮乱杀!方诸侯攻其不备,初时占了上风,怎奈薛老鬼实力雄厚,挨了几拳浑若无事,奋力拼了几合已是力不从心,给他双手反剪摁在底下,呼呼直喘粗气!

“哈哈,服不服?”薛万里得yì

大笑。

“服了,服你个鬼!”小方子挣扎了数下,正自吡牙咧嘴,冷不妨给他一只黑手伸到腋下:“哎哟,哈哈,哈哈,别,哈哈哈!”小方子酸痒难耐,只觉从腋窝痒直到心里,偏偏身子动不得,酷刑折磨之下,一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服了!服了!”

“哼!不知死活!”薛万里傲然收指。

俘虏悻悻被释,心里掂量了几番,终于挂出免战牌。胜方悠然自得,料他也不敢报仇,自行收拾残局。二人闹了一回,偃旗息鼓,起名之事自然也揭过不提。打是打,闹归闹,心中却是欢喜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苦中作乐罢了。二人对坐,小方子心有不甘,连作鬼脸儿。薛万里看他一眼,长叹道:“我那孩儿若在世上,怕也有你这般年纪了!”小方子瞪大眼睛,惊奇道:“咦?你也有小孩儿么?”薛万里长吁一口气:“有过,现下么,嘿!和你一般,我也不知dào

!”

小方子闻言目瞪口呆,薛万里语罢眼眶泛红,二人一时无话可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个遭劫未死,为人子不知其父,一个劫后余生,为人父不得其子。悲乎?叹乎?以住天各一方,各有不幸之处,如今同处一室,无声胜过有声。小方子呆呆看向眼前大汉,心说这会儿要是爹爹坐在眼前,定会一样地呵护照顾自己,会不会和他一样,陪自己嬉戏玩耍?薛万里怔怔望向面前少年,暗道此时若是我孩儿坐在这里,不晓得是何等相貌?是否也和他一般顽皮胡闹?

二人对视,四目交投,霎时心意相通!

一个心潮平地起,他,莫不是刚好是我爹?一个心念凭空生,他,难不成正巧是我儿!

一大一小深情对望,一个激动双双起身急急执手,便欲父子相认!

指尖轻轻一触,二人同时回过神儿来,老脸小脸各自一红,齐齐扭过头去。一个啐了一口,心说想爹爹想傻了么?他有个爹样儿么!胡乱认老子,丢死人了!一个重重一哼,心道想儿子都想疯了,自家孩儿似他这般惫懒模样,自个儿怕不早给气死了!好险,好险,好一场误会,若非及时收手,虽不致铸成大错也免不了颜面扫地有损名誉!

二人各道一句侥幸,抹把冷汗讪讪坐下。

没滋没味儿又坐了会儿,小方子心浮气燥,张口叫道:“老薛,那一条小蛇……”

“噤声!”

小方子吓一大跳,见他肃然端坐,再瞅四处也无异样,不由皱着眉头暗自嘀咕。

远方晨钟悠扬,声声绕于耳畔。天色又亮了些,阴云依旧黯淡。

“你看。”薛万里微微一笑:“他来了。”

四十三 十里亭

横梁悬顶,木色斑驳,空荡荡并无一人。

莫不是,房顶上!小方子心里一动,赶忙跑到窗前,探头探脑查勘敌踪——

屋檐上忽地垂下一物,黑黝黝当头罩下!小方子猛吃一惊,骇然间不及躲避,那物事已是近在眼前!刹那四目交错呼吸相对——

人头!

黑发倒泻,眼下生眉,鼻孔向上,下巴插天!

“鬼!”小方子失声惊叫,身子猛一哆嗦扭头便逃!

后心忽然一紧,霎时身子腾空而起,一时只觉天旋地转,魂儿也飞出窍:“啊——”

“贵客到访,莫失礼数。”

小方子怔怔坐在床边,定了定神儿,缩在薛万里身后偷偷看去——

&nb〖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sp;人,黑衣人,身形笔直,拢臂于胸,大蝙蝠一般静静倒悬窗前,双目冷冷直视过来。吓死人了!还好刚刚方便了下,不然尿也给他吓出来了!小方子捶胸喘了几口,又耐不住好奇,连连打量那人。长发不束,黑衣合体,身无赘肉,鼻直唇薄,颊若刀削。怎么看怎么个别扭,不知不觉头歪眼斜,几欲大头朝下看个仔细。

那人面如千年铁石,无一丝表情。那人目似万载寒冰,无一丝暖意。

蓦地将身一荡,倒卷而上隐没不见。

“城西十里亭。”

余声犹在耳畔,窗前空空如也。

来时未闻,去也无声。小方子眨眨眼睛,一时心里有些迷糊。

“在这里等我。”薛万里一跃而起,飞身掠出。

窗畔衣袂闪动,人已无影无踪,转眼小方子又成孤家寡人一个,说是?在这里等?

小方子愣了半晌,大叫一声奔出房门!

不一时又匆匆跑了回来,事分轻重缓急,桌上大把金银还没收好,给人偷去可是不妙!

十里亭。

十里亭,寻常亭,有城便有十里亭。十里情,百般情,千言万语难了情。本是遮风挡雨,纳凉御寒的小小落脚地,却日日迎来送往,见证了无数生离死别,又望见了多少团圆欢聚。俱往矣,往事如烟,人去亭在,惟留下一抹莫名的,沧桑。

石亭四柱六角,静静独屹,黑衣孑然一身,默默孤立。

周边尽是一片片苍灰的野草,远端乌树枯枝影影绰绰。天际云重重,孤雁声寂寥,大地苍茫茫,寒虫话凄凉。谁涂得天地一色?好一幅淡墨风景!

画中人,人入画。

一袭锦袍徐徐行来,立定,微笑道:“厉兄,别来无恙?”黑衣微微颔首,面无表情,注目不语。锦袍挠了挠头,嘿嘿一乐,亦是无言。

二人默然,一直对视。

锦袍蓦地大笑,声如洪钟:“剑柔人厉,无不可杀!哈,厉无杀,几天不见,怎变得婆婆妈妈?”厉无杀漠然开口:“薛万里,你急着去投胎么?”薛万里笑道:“不错,早死早托生,嘿!只是黄泉路上太冷清,薛某敢邀厉兄一行。”厉无杀冷冷道:“承薛兄美意,无杀责无旁贷,这便送你一程。”

“妙极!妙极!厉兄,亮剑罢。”薛万里神采奕奕,摩拳擦掌。厉无杀垂手而立,默然不语。往常一见面就大打出手,怎单只这回磨磨蹭蹭?薛万里怔了怔,皱眉道:“厉兄,可是伤势未愈?”厉无杀略一摇头,喟然叹道:“此番不同以往,薛兄,今日你我必死一人。”薛万里微微一凛:“何出此言?”厉无杀闭目仰天:“无他,心有所感而已。”

神乎其神,却未必是虚妄之言,昨日自身亦有感应,此时便已印证。默然半晌,薛万里沉声道:“那又如何?”厉无杀望天喃喃道:“生有何欢,死亦无惧,只是少了,一个朋友。”薛万里一怔,望了过去。厉无杀回望,眼神含而不露。薛万里轻叹一声:“薛某俗人一个,何劳厉兄挂怀?”厉无杀展颜一笑,泠峻面上寒意消融,如冰河初开。

“厉兄,头一回看见你笑,倒也不甚难看,哈哈!”

“请——”厉无杀面色一肃,旋即起势凝神,右掌抚于腰际——

薛万里气作鲸吸,虚步猱身,微吐一线:“来!”

“嘶”一声轻响,一道细细墨影乍起,电般绕颈而来!薛万里双足不动,微一仰身。乌光掠过,一顿复一散,尖颤如蛇信转刺咽喉!薛万里左足轻旋身形右倾,乌光掠过颈畔,一凝又一震,又化半弧匹练般席卷而回。薛万里右足一点斜斜跃起,乌光紧随而至,复直如弦,直取右肩。薛万里边闪边退一招不发,轻声嘶啸中道道墨光闪闪烁烁,乌影屈折如蛇,附骨之蛆般紧追不舍!

上来就落下风,只守不攻,险象环生!

薛万里目视寒光连连闪转腾挪,面色沉凝,丝毫不敢疏忽。非是相让,前番数战亦如是,实不能矣,只因己方赤手空拳,对方人是蛇剑,剑是——

厉无杀面色从容,闲庭信步般指指点点,挥洒自如。

五指间已多出一物,百炼精钢绕指柔——

软剑。

乌柄墨身,通体漆黑,剑长二尺,不及指宽,柔如绢,绷如弦,好一柄奇门兵刃!此剑柔中带刚,力道不易运用,最是难练,然艺成则威力奇大防不胜防,江湖得名独此一号——

“蛇剑”。

薛万里屏息趋避,身形忙而不乱,往日苦头吃得多了,自有应对之法。不可贸然进击,拳打剑绞臂,脚踢剑绕膝,攻其未果反受其荼。当且战且退,剑再奇巧招术也是人使的,寻他破绽便是!剑如灵蛇,剑尖忽左忽右肉眼难辨,内力贯处忽又笔直而立,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厉无杀单臂连振,剑如书狂草,作笔走龙蛇,一时剑风丝丝破空轻啸,刺抹勾削点挑绕,式式不复发,招招不离身。

薛万里只提一口丹田气,斗不片刻,愈加从容,待到一剑当胸刺至陡然收身,一式“壶公缩地”堪堪避过!剑尖掠过头顶半尺,剑身蓦地屈如半月,反刺风池。薛万里微微一喜,当即不作理会,吐气扬声,猱身一式“推窗望月”,双掌直取中路。

厉无杀退!

薛万里如影随形近身追击,双掌不离胸腹要害。厉无杀不及出剑,足尖轻点,连连飞身倒退。形势瞬间逆转,二人一进一退,迅疾如风,兔起鹘落。一线之隔,胜负只在一线间!始终隔了一线,生死之间何异千山万水。薛万里胜在掌力刚猛,厉无杀却是比他快过一线,过片刻薛万里一口真气已尽,蓦地身形一缓。

厉无杀出剑!

薛万里退。

腕间轻点,细窄剑身嗡嗡颤鸣,点点乌光复取前胸。薛万里从容不迫,后撤间左闪右躲,每每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来剑,蓄势择机。守上片刻,又是一掌平平击出,毫无花巧,却攻在剑势难落之处,变招不及只得再退。双掌抢攻,掌风隐隐,厉无杀飞退!撑过片刻,待掌势稍缓,复出一剑——

如是再三,一剑二掌你来我往,二人战况胶着,一波三折。

谁也奈何不了谁,本就伯仲之间,胜负难分。

激战!鏖战!

翻翻滚滚斗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薛万里空手搏利器,气犹匀停,额上已是微微见汗。

厉无杀始终攻多守少,单臂挥洒自如,浑若无事。

又战数息,软剑撤过。

薛万里抚掌笑道:“厉兄占了上风,怎不乘胜追击?”厉无杀摇头道:“无杀这套‘惊蛇’剑法,已奈何不了薛兄,再战亦是枉然。”默立半晌,薛万里肃然道:“厉兄手段不止于此,薛某敢再领教一二。”厉无杀轻抖软剑,低吟道:“彼此彼此,薛兄亦不过小试牛刀,今日你我生死之战,此时不过开始。”薛万里微微一叹,直身立掌:“来罢。”厉无杀倒挽剑柄,淡淡道:“无杀兵刃上已占了便宜,薛兄先请。”薛万里笑道:“无妨,厉兄先请。”

厉无杀不动。

薛万里不前。

二人互视片刻,厉无杀振剑轻啸一声,正色道:“薛兄留神,‘千蛇’一出,无杀亦难掌控,少时势必见血。”薛万里微笑不语,旋即深吸一口气贯于丹田,复功行周身,凝神以待。一阵冷风轻飘飘拂过,丝丝寒气中略带湿意。一袭黑发随风轻扬,墨色剑身已是蛇颈般怒起绷作笔直一线,乌茫蓄如蛇信,跃跃欲试!

“且住。”薛万里忽然收势,侧目向南方眺去。厉无杀身形一丝不乱,持剑缓缓道:“不必理会。”薛万里望片刻,旋身立掌:“来罢!”厉无杀蓦然收剑,仰天阖目:“薛兄,你心已乱,不战自败。”薛万里怔了怔,随即苦笑道:“厉兄稍等,我去看看。”厉无杀轻声道:“薛兄不必烦扰,在此且作小憩。”

微弯小指,抬臂嘬唇:“咻——”

一声哨鸣清而悠长,和风远远送出。

哨声落处,一名高瘦青衣人飞奔而来,恭立于前。厉无杀低声吩咐一句,青衣人躬身一礼,转身匆匆而去。

四十四 死路

道。

道高一尺,大道三千。

道可道非常道,**白道无间道,谈玄说妙不可言,故弄玄虚有其表。

此道非彼道,单表行走道。人有人道,兽有兽道,狼奔豕突自有道,蛇行鼠跳亦有道,天上徙鸟迁有道,海里游鱼洄有道。形单影只也好,成群结队好罢,自有所往,自有由来。然旅途多舛每生波折,风霜雨雪道崎岖,豺狼虎豹阻我道,难!若说天公不美兽类无知,那也无可奈何,单有一种人,横行霸道,教你有路走不得有事办不得有家返不得,又如何是好?难上加难!殊为可恶!

看今日——

大道朝天,一堵两边,十余汉子青衣冷脸,拦路一字排开——

此路不通!管你苦口婆心说破喉咙也是不理,任你面红耳赤叫苦连天还是不应,讲道理不听,动手又不敢,若想过去难于登天!此情此景,怎不教人疑窦众生?此情此景,不由得人怒火中烧!路是你家的么?岂不知众怒难犯?光天化日之下,这还有没有王法?众人上前争辩一番无果,只得驻足观望议论纷纷。

前方有何事?前方是何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孽,自家虽无降妖除魔之能,但若过去看上一看,亦可一解困惑聊以开怀,来日多个谈资人前显摆,岂不更妙?众人又是恼怒又是好奇,一时群情汹涌一时翘首远望,却又一无所得。一个小个儿混迹其中,连连大呼小叫,喊得格外响亮:“老薛——老薛——”

循声找去,原是个华服少年,正自面色激动指手划脚!此人即瘦且弱,腰后拖一柄刀,挺个老大肚子,形象奇特,有肚儿有尾,正自一跳一跳聒噪大叫蛤蟆一般!众人也不在意,只空皱眉干瞪眼,仍是茫无头绪,浑不知真相便在眼前——

以貌取人要不得,实是有眼不识泰山,莫看此人不起眼,却是个晓得内幕的:“前头在打架,老薛斗小蛇,挺简单个事儿,瞎琢磨个鬼?”小方子心中冷笑,只听得众人七嘴八舌,一会儿功夫果然妖魔鬼怪狐狸精也蹦出来了,不由大摇其头。也懒得说破,大声嚷嚷半晌,又在那里长吁短叹!

没法子,过不去,看那些个一身儿青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硬闯可是找死了!

这可怎生是好?打个架搞这么大阵仗,又有甚么稀罕?只不知老薛现下怎样了?

小方子心里担忧,愈加焦急。

少时路人越聚越多,前行不得,回头不甘,众人交头又结耳,空自跺脚干着急。好好一条大道,真个过不去么?常言道人多胆气壮,此言非虚!猛听得一声大吼,一粗壮之士越众而出,低头直直闯了过去!

又是一声大吼,壮士四脚朝天,口吐白沫!

众人齐声惊呼,心下惴惴,连连暗道侥幸。好端端一条大道,就真个过不去了么?古语云人多主意多,此话不假。过片刻忽有二人悄然遁出,腿脚麻利轻快,一路披荆斩棘,闷头直取一字长蛇阵之侧翼!好见识!好胆识!避其锋芒,兵行奇道!那端荒草丛生,看似无路,实则不然!眼睁睁看着二人就要突pò

封锁,近首一青衣汉追身赶至!

砰砰两记闷响,二奇兵踉跄倒地,双头埋草间,死活两不知。

管你来路去路有路无路生路死路,此路不通!通也不通!通通不通!众人目瞪口呆,一时各自惊悸。立了半晌,心下叹息:“既遇路霸,绕着走罢!免不了兜个大圈子,总好过从这里白耽误功夫儿,走了!莫名其妙,这叫什么事儿!”各自腹诽几句,三三两两返身离去。又过片刻,几名伤员挣扎起身,肚里大骂数句,互相搀扶结伴黯然离去。

不知情的都走了,只余了一个知情不报的。小方子愕然四顾,见大伙儿都走了,一时更是没了主意。抓耳挠腮踌躇半晌,鼓足勇气上前,捡了个矮胖的,陪笑道:“这位大哥长得真是体面啊,一看就是个好人!好人,让我过去,成不?”好人登时面孔一板,鼻孔朝天。小方子叹口气,转眼又挑了个瘦高的,巴结道:“这位一看就是个高人,瞧这大长腿,啧啧,都快赶上旗杆子了!杵在这儿多累得慌,还是坐下歇歇脚罢!”

高人闻言一仰头,只见下巴不见脸。小方子叹口大气,负手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灵机一动,跑到队尾那人前,挨过去神mì

兮兮道:“大哥,我这儿有银子,你看!”说着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捏出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碎银塞将过去,挤眉弄眼道:“大哥,行个方便,这个小小意思,归你了!”

套套近乎儿,说几句软话也就罢了,竟敢公然行贿!这还了得?且不说这一点小钱看不上,这般明目张胆送钱,岂不是置大哥于不仁?在场许多兄弟,单送一人,还不是陷大哥于不义?恁地没眼力!眼看那大哥怒目而视挥拳欲打,小方子猛吃一惊,连忙跳开。终于,皱着眉头苦思片刻,一咬牙!右手向腰间摸去!

“眼睛都长脑门儿上了,一个个儿的全都瞧不起人!不动真格的是不行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铮一声钢刀出鞘,小方子挺胸腆肚作威严状,横眉冷对众拦路虎!忽嘿地吐气开声,挥刀刷刷虚砍两记,又面露凶狠,舞刀忽忽抡了几圈,旋即左蹿右跳东劈西砍!一众青衣汉面色古怪,一个个儿的眼睛发直——

腿弯肚大人小,这般蹦来蹦去,若再有面锣鼓咣咣一敲,似极了耍猴儿的!正好无聊得紧,这乐子可是不瞧白不瞧!一时人人肚里暗笑,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只怕扰了这小孩儿兴致。小方子也不敢真动真格的,硬着头皮自行耍了一会儿,也是甚觉无趣,虎着脸一收神刀,弯腰呼呼喘气。这可咋办?总不成飞过去罢?又没长翅膀,哼,要不是老薛在前头,谁罕过去了?也不知dào

他怎么样了!眼瞅办法使尽也枉然,小方子又气又急,心里很是焦躁。抬眼从人缝中望向前方,猛地深吸一口气,扯嗓子大喊一声:

“老薛——”

少年嗓音清脆尖利,城郊野外空旷幽静,其声远远送出:“老薛——”

众青衣汉面色一紧,齐齐沉喝道:“噤声!”

“哈,这法子管用!敢瞧不起人?知dào

厉害了罢!”小方子不惊反喜,佯装害pà

退了几步,暗里运足了气,蓦地开口狂吼:“蛇——剑——”叫声冲天而起,诸人脸上变色,二人登时腾身跃起,张牙舞爪而来!小方子早有准bèi

,见势不妙掉头便跑,口里兀自胡喊乱叫:“老薛,老薛救命啊!乖乖不得了,长虫咬人拉!”

杀鸡何用牛刀,转眼手到擒来。

肇事者垂头耷肩,如斗败的小公鸡一般给押了回来,接受处置。

“小龟孙,还敢不敢乱叫了?”一人怒喝道。

“不敢了,老祖宗饶命!”小方子低眉顺眼道。那人满yì

点了点头,便欲松开手。前面一人笑道:“兄弟,这小鬼奸滑得紧,这下可是连你也骂了。”那人闻言一怔,旋即大怒,砰地就是一脚!冷不防屁股开花,小方子吃痛间大为恼怒,张嘴便骂!话没出口嘴巴又给捂上了,一人冷冷道:“这小子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留着也是个祸害,我看不如,哼!”说着竖起一掌,轻轻挥下。

众人打量方老大几眼,皆深以为然,点头称是。

“这说话的,不是方才那大哥么?给钱不要,打算要命?你好毒!”小方子见状又惊又怒,只是苦于受制于人又作声不得,只得连连撇眼斜瞪将过去,无声抗议。又一人道:“不成,看情形这小鬼定是和那人有几分渊源,此事须从长计议,由堂主定夺才好。”此言一出,众人猛然醒觉,齐齐点头。

“说话这个矮胖体面,不正是刚才那个,果然是个好人!”小方子心里一松,又不由暗中得yì

起来:“还是自个儿有眼力,看人多准!看那会儿挑了几个,都是说话有份量的!哈,接下来轮到那高人说了!”果不其然,只见两条大长腿一动交错上前,一道高深莫测的声音自上方幽幽传来:“这事儿好办,折个中,将他打晕就是了。”众人齐声称妙,小方子险些气晕过去!

“还有这般折中的?自个儿长得旗杆子一般,穿衣费布,走路扛风,便天塌下来也是头一个砸死的,自己怎不从中间折一下?当真站着说话不腰疼,混账东西!”小方子愤愤不平,肚里连连大骂,只是有理讲不出,便说了也没人听他的。妙计一出,众青衣全票通过,高人亲自操刀,高举高打,准bèi

来个一捶定音!

“咻——”

四十五 激战!恶战!

“老薛!老薛!”一个瘦小身影由远及近,大声吆喝着跑了过来。

薛万里迎在路上,皱着眉头大声喝斥:“臭小子,不是叫你在客栈等的么?又来胡闹!”小方子呼呼喘道:“老,老薛,我有,有点儿怕!”薛万里暗叹一声,冷着脸喝道:“乖乖呆着,不许上前半步,也不许出声,听到没?”好心好意辛苦赶来,给他劈头盖脸来了两句,小方子不高兴了,没精打采嘟囔道:“好狗不挡道,好人没好报!”

薛万里摇了摇头,俯身虚蹲探出一足,身形旋转足尖划弧:“哧——”一声长响沙石纷飞,路中央瞬间生出一个车盖大小的正圆,边缘清晰,形如满月,浑若天成。小方子左右看看,欢喜道:“哟,这圈儿划得可真是漂亮!老薛,这手儿你可得教教我!”薛万里笑道:“悟空,你且呆在圈中观战,看为师如何降妖除魔!”

“好玩!好玩!”小方子拍手大笑,乐呵呵迈入圈中,席地而坐。薛万里点头道:“甚好,乖乖坐在里面,不许乱跑。”小方子俨然道:“本大圣哪儿也不去,你放一百个心好了!”薛万里是一百个不放心,待要再嘱咐几句,却见他紧闭双眼双手置膝,入定老僧一般:“阿弥陀佛!”苦笑回返,走了两步儿又听他自言自语嘀咕道:“不对劲儿,孙猴子不是管打的么?我是唐僧才对!南无阿弥陀佛!”

佛祖保佑,让这猢狲消停点儿罢!薛万里暗道一句,快步走开。

“厉兄,请!”薛万里复起掌式,凝目缓缓道。

厉无杀略一颔首,旋即以剑平肩,肩平手稳剑挺直直连作一线,遽尔振肩驱臂,“哧”一声剑风破空,一道乌光闪电般扫来!薛万里双足不丁不八,目视来剑,身形蓦地一仰!剑锋呼啸掠过胸前,寒意犹在剑身已瞬间回返,直直反扫过来!薛万里双足不动,反弓的腰身忽而一荡,险险避过这剑——

厉无杀大喝一声,以剑作斧,当头斩落!

招式已变!大开大合凌厉无铸,一往无前!剑轻若柳枝,势临如峭峰!厉无杀面色沉凝,持剑如挥重毫,笔笔划划,一丝不苟。薛万里气定神闲,身如风摆荷叶,轻轻巧巧浑若无事。小楷为斗笔,软刃作重兵,如何使得?厉无杀绝智弃巧,舍长取短,又为哪般?如此平庸招术,怎可妄自吹嘘——

千蛇何在?

小方子中途观战,见那黑衣人出招简单,一味横劈竖砍,纵然凶狠凌厉,却一无出奇之处,又见老薛应付自如,不由得心头一松暗生不屑之意:“甚么杀手,狗屁蛇剑!老薛说得那么历害,瞧着也是稀松平常!”

少时剑势愈缓,细窄剑身破空竟起呜呜之声。薛万里目视来剑屏气凝神,如临大敌!忽一剑重重挥落,劈波斩浪而来!这一剑既重且疾,气贯于内力阻于外,剑身登时承shòu不往,“嗡”一声颤鸣,刹那间散作一蓬剑影迎头罩下!

剑变!招式归一,以剑化蛇。

薛万里飞退。

剑影波动未止,厉无杀腾身跃起,一式“横扫千军”拦腰斩去!影化影,剑生剑,条条乌茫,道道是实!薛万里再退,厉无杀持剑反扫,一剑挥去剑网自生,继而一剑连一剑扫去,重重剑影屈折纵横,如群蛇之舞,凶险复壮观。若非此剑刚中有柔,便经得起猛力挥舞,却生不出这许多身外化身。

以力化巧,由简生繁,人只一式,剑已千变——

千蛇已出。

耳畔堪比竹林听涛,此身如置惊涛骇浪,眼前一片乌蒙蒙几不见物!薛万里遽尔止步,双掌齐推,隔空遥遥击出。掌风骤起,无形无质,怒如潮涌,势若滚雷!重重剑影为掌风所阻微微一滞,旋即乍起如惊蛇狂性大作,四面八方争先涌上!掌风凛凛,其势不止,劲力如瀑奔流而下;道道蛇影逆流而上,颤颤哀鸣,终于力竭,复归于无形。

巧以力化,仍以力破之!繁由简生,便以简制之!

掌风破剑影,反击开始!

“嘶——”

一声好似帛裂,一剑斩风破浪,灵蛇吐信般电闪而至!“哧”一声帛裂,薛万里避之不及,锦袍挂彩!千蛇归一,本体犹在!掌风难破剑锋,亦阻不住持剑之人。厉无杀一招得手瞬息不停,仗剑凌空而起,力劈华山!薛万里挺胸昂首,不待剑落呼呼两掌平平推出,几股力道同至,剑身受力又变,催影化形,千蛇再现!

掌风激荡,涌似洪流,奔如潮汐。

剑影浮现,无中生有,复归于无。

“哧”一声响,锦袍梅开二度,剑已再中!掌力何其雄浑,仍是抵不住这百转千回,饱经磨砺的一剑:“好剑!好一式‘千蛇’!”薛万里纵声长笑力透肩臂,双掌连击上前抢攻,一时掌影漫天掌风肆虐,天罗地网般笼罩住一人一剑——

长发随风飞舞,黑衣猎猎作响,厉无杀挥剑连斩,以攻对攻!

千蛇乱舞,生生灭灭,出没于重重叠叠掌影之中,二人翻翻滚滚纠缠不休战作一团!

小方子早已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心痒难搔,不由自主随之手舞足蹈,不知不觉爬起身向前挪去,只欲上前看个究竟!冷不防脚下一个趔趄,登时惊觉两腿已迈出了圆圈,赶忙又跳了回去,连道好险好险,差点儿误了大事!当然,也是好在方老大晓得利害,此时战况激烈,绝不能让老薛分心!阿弥陀佛!

二人斗至酣处,薛万里连连催动掌力压制剑势,奈何以虚破实谈何容易,剑影幻化无常,时而逸出一道裂衣而入,刺骨生寒!再战片刻一袭锦袍已是划痕累累,数片零散衣角飘摇落下,时而受掌风剑qì

所激加入战团,几只穿花蝴蝶般随风翩翩起舞,又为这场激战增添了几分诗意。

剑尖乌光闪烁处,洇湿一抹暗赤,肉眼难辨——

不知何时已见血!千蛇一出势必见血,果非虚言!厉无杀毫发无伤,攻势愈加凶猛凌厉!上风?未必!有苦自知!重重掌风中,处处不安适!风袭中路胸闷气窒,忽尔扫过身畔,筋肉酸痛不止,一时掠过面门,双目几欲流泪!风中舞剑手足俱受压迫,所用气力数倍平时,尤以掌力袭来软剑愈加难控,一有不慎必遭剑身反噬!精气神高度集中,又飞快流逝,此战殊为不易!

难论胜败,无人上风。

苦战!恶战!

薛万里内功深湛,掌力雄浑,厉无杀身法迅捷,剑路莫测。二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又经lì

几番死战各知对方底细,当下各逞其能,你来我往苦斗了多半个时辰犹未分出胜负:“打架打个没完,一点也不好玩,这俩人也不累么?”小方子看得脖子也酸了眼睛也酸了腿脚也酸了,重重叹了口气,自行坐下捏腿揉眼——

打架不好玩,而且很危险,偏偏有人乐此不疲。志同道合的朋友难寻,旗鼓相当的对手更是难觅,二人战到兴起丝毫不知疲倦,只觉酣畅淋漓,斗志愈发高昂!朵朵暗红悄悄渗过浅白衬里如梅绽放,薛万里浑然不觉,连连催动内力猛攻,额上汗出即干,化为丝丝雾气缭绕。万丝黑发共千蛇剑影迎风起舞,若有灵性般齐作生命之舞,厉无杀衣袂飘扬面如沉水,呼吸终见急促。

又是半晌恶斗,各觉身心俱疲,却也各自心知已是紧要关头,只需懈怠半分生死立判!二人均是攻势丝毫不减,两两咬牙苦苦支撑!少时精力将竭,防守更是难以周全,厉无杀掌风侵体周身酸痛,步伐已见散乱。薛万里剑伤处处,失血一多,更是足底虚浮。说不得,力尽之时,便是搏命之机!

再战十数息,只觉双腿重若千钧,掌中一柄轻飘飘的软剑几难抬起,厉无杀暗中叹息,心道终不及对方气息悠长,今日怕是败了!念头闪过已是一凛,蓦然奋起余勇挺剑直刺!这一剑既非千蛇亦无花巧,平平直直刺出,怕是再难伤敌!

双腿如灌铅,丹田空荡荡,眼见一剑直取中宫而来,竟已无力闪躲!莫非要败?薛万里暗道一句不妙,反而心中宁定,目视来剑近身,忽探右掌抓去!以血肉之掌强擒利刃,岂非徒手去拔毒蛇獠牙?厉无杀微微一愕,剑身已被对手抓在手中!剑势未收直刺向前,哧一声轻响细窄剑身穿过肉掌,霎时皮开肉绽,鲜血自指缝间丝丝喷出!

剑势仍未止,终是给这惨烈一握带偏尺许,落在空处!

“嘿!”薛万里吐气沉喝,左掌重重拍出。这一掌同样平平无奇,却正出在剑落势尽之时!厉无杀收剑不及,退避均不及,只得伸出左掌仓促迎上!喀一声响双掌相交,一臂软软垂下,厉无杀飞退数丈,抚肩跌坐于地。

两败俱伤!

二人喘息片刻,一止血一接骨,各自盘膝而坐,双双闭目调息。

“老薛!”等半晌,小方子见二人只是坐着不动,忍不住大叫一声,腾腾跑过去察看伤员。老薛一身衣服破破烂烂,身上各处都是血迹斑斑,小方子不禁心中惊悸,连忙上前表示关心:“老薛,伤得厉害么?你不要紧罢?”薛万里一抬眼皮:“滚回去!”小方子愕然道:“我是好心,你怎——”

“滚蛋!”薛万里断喝一声,完全不领情。小方子自讨没趣,一时又气又急,心道这家伙一脸晦气,准是打输了!有火儿没处发,气疯了这都!还是离他远点儿好了!嘟着嘴走回原地,犹自怒气难消,连那漂亮圆圈也看着不顺眼了,只抬起脚连连猛踩狂扫,试图毁掉薛恶人的大作:“死老薛!臭老薛!”

良久,薛万里一跃而起,大笑道:“好手段!厉兄,再请!”

四十六 红雪与白火

厉无杀缓缓起身,凝目望向天际。

阴云密布,天无日,寒风湿冷,人不语。

薛万里笑道:“厉兄?”厉无杀默然半晌,忽道:“巳时已尽。”薛万里皱眉道:“那又如何?”厉无杀不答,转身向小亭走去。随即绕亭转了转,手中多了一物。有颈无头,有口无心,有肚无肠,竟是个酒坛子!薛万里哈哈大笑:“真有你的,藏哪里了?”厉无杀淡淡道:“喝完再打。”说罢径直迈入石亭,破开泥封取碗倒满,遥遥一邀。

“烧刀子!”客人未至,已闻其香。薛万里精于此道,一语叫破。厉无杀点点头,一饮而尽。薛万里一口喝干,眉开眼笑:“痛快!却不知喝的朋友酒,还是仇人酒,抑或是断头酒?”厉无杀倒上酒,微微一笑:“都是。”薛万里笑道:“既都是,连喝三碗,干!”

一人倒酒,二人同干,连尽三碗。

“我也要喝!”小方子叫道。

薛万里眼皮也不〖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抬:“哪儿都有你,一边儿呆着去!”

“打架我不行,喝酒我可有一手儿,闪开了!”小方子抄起一碗,咕嘟就是一口!

“啊——”

小方子长声惨叫吐舌乱跳,五官痛苦挤作一团。前日喝过一回,方老大便以为有了经验,却不知酒与酒不同,此酒名曰:烧刀子。酒浓味烈,遇火则烧,入口如烧红之刀,入腹如滚烫之火,因之得名:烧刀子。薛万里哈哈大笑,扯过他端起碗劝道:“果然有一手儿,再来一大口!”小方子魂飞天外,挣开身子撒腿就跑,火烧屁股一般。

一碗又一碗,酒干酒未干,半坛再半坛,喝完喝不完。

厉无杀一跃而起,飞身出亭。薛万里缓缓立起,踱步跟上。酒热肚肠,酒暖心房,却化不开这死局,不死不休之局。

二人再战。

厉无杀再变招。惊蛇轻灵有余,厚重不足,千蛇攻势凌厉,耗力甚巨,两两配合交错使出,剑招因势利导,剑势更加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薛万里以不变应万变,仍以掌风压制剑势,择机反攻几掌,不急不燥。又斗小半个时辰,仍是不分高下。气力各耗六七成,新伤旧伤齐发作,如此一来只怕二人未分胜负又已力竭。却不知了事在今日,今日何时了?

乌云盖顶,天色愈加昏暗。道道乌光隐于灰暗光线之中,更是难辨行踪。天时不利,薛万里暗生不祥之意,连连奋力抢攻,只求速战速决。厉无杀知他心意,剑势略收,转为耐心防守,以待时机来时作出致命一击。铅云层层当空覆,四方一片阴霾,时当正午,却似黄昏,须臾之间阴云堆积遮蔽天空,白昼已化黑夜!剑身忽如蛇匿,无影无迹无声无息——

薛万里心头惊悚,自知此时危在旦夕,大喝声中双掌连连击出,掌掌直取对手要害,浑然不顾剑在何处!虽不见软剑,剑必在手中,望定肩臂以攻为守,只此一法。时机已至,厉无杀出剑抢攻,剑风破空呼啸,千蛇再现!同是千蛇,此刻昏暗之中若有若无,这又如何防御?这千蛇为剑所生,不在剑路,实无可防。薛万里却也不管不顾,只一味出拳近身强攻,既无法防便不去防,看不见杀人的剑总看得见杀人的人!

拼了!

厉无杀胜券在握,自不愿与这光棍同归于尽,对付光棍汉,还得游击战。拼为下策扰为上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待他力qì

用尽,自然任人宰割。厉无杀绕场游斗,时而发出一剑,翩若惊鸿,时而数剑齐发,矫似游龙。薛万里攻也攻不中防又防不住,一时叫苦不迭却也无计可施,振作精神连连腾挪之际耳畔已是嗤嗤连响,身上也不知给他划了多少道口子。忽地额上一凉,旋即一道热流缓缓而下,鼻中血腥之气大作!

败了!遍体鳞伤,眼前依旧昏暗,一颗心霎时沉入谷底!薛万里苦笑一声,自知再难撑过三息,两息,还是?正当此时天开一隙,宛若拂晓第一道曙光,如一支利箭般破云而出!蛇首骤然现身,剑尖近在眼前!薛万里不惊反喜,侧身避过,呼地一掌反攻回去!厉无杀微微一叹,心知良机已失,避开一掌,复起凌厉招式挺剑攻上——

缕缕光线自云隙倾泻而下,天色愈亮。

须臾点点白茫从上空飘摇而降,落地无声。下雪了。

旋即雪花由小及大,如团团柳絮如片片鹅毛,纷纷扬扬飞舞,静静没于四野旷地,恋恋停于草枝木梢。

雪中激战!

形势逆转。双掌挟风裹雪,陡然威势大增。雪花本是至柔之物,此时在掌风催动之下,散为无数细小粒末呼啸涌上,如风生尾,束雪作鞭,直扫得面部隐隐作痛,双目迷离难睁!厉无杀眼前一片白茫茫,浑不见双掌隐于何处,天变时机变,登时又落下风!惊悚之际连连挥剑护住周身,不求伤敌先作自保——

薛万里身经百战,如何不知其中关窍?当下双掌连击,强攻猛攻,力求借助天威一举克敌致胜!厉无杀苦撑片刻,只觉目眩神疲,渐渐不支。略一失神肩膀一麻,已给掌锋扫了一记,霎时痛入骨髓!心知此时一味防守终非长久之计,没奈何又持剑反攻,顶风冒雪,只奋不顾身以命相搏!薛万里虽攻势占优,但连番恶斗之下气力又将耗尽,加之失血已多,此时亦是强弩之末,惟拼尽全力舍命相争!

此时不搏,更待何时?今日生死之战,当是了结之时!

血战!雪战!

老薛是血流满面,如厉鬼,皑皑白雪之中,一脸鲜红更显得触目惊心——

打不过了!老薛要死了!小方子越看越心惊,忽然想起梦中景象:“老薛!老薛!”蓦地心中大恸,一时再也忍耐不住,拔出钢刀狂舞着冲了过去:“我来帮你!”薛万里猛吃一惊,百忙中一眼扫过,已见他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此时此处极为凶险,莫说刀剑无眼,便给掌风扫上这小鬼也是不死即伤:“滚回去!”

喝声未落,身上已添一道新伤。

小方子热血沸腾两眼模糊,转眼奔至近前,大吼一声冲入战团!

薛万里大惊!心神已乱!出掌?收手?救人?念头一闪而过,左胸已是一凉——

薄细剑身透体而入,直刺心房。

一刹那,何其长。

半晌,薛万里缓缓抬目,轻轻一叹:“厉兄,怎不刺下去?”厉无杀收剑,一笑:“这不算,再比过。”小方子也知闯祸了,嗫嚅道:“老薛,我,我不是——”薛万里看也不看,手一挥:“你走罢!”小方子低头呜咽道:“我怕你,怕你呜呜,老薛!”薛万里冷冷道:“叫你别来,不听,让你别动,又不听,现下险些害死老薛,你满yì

了?”小方子满腹委屈,却不知如何说个明白,坐在地上抽泣几声,忍不住大哭起来。

半晌,哭丧着脸爬起身,抹着眼泪走开了。

雪还在下。

天地皆白,万物一统。

厉无杀一振软剑,扬眉道:“薛兄,请!”薛万里恍若不见,怔怔出神。良久,展颜一笑:“厉兄,在下有一事相求,还望厉兄成全。”厉无杀淡淡道:“薛兄不必客气,但讲无妨。”薛万里拱手道:“你我此战胜负难卜,各安天命便是,薛某死亦无憾,只是这孩子,嘿!厉兄,若我今日死于此地,劳烦厉兄多多照顾。”

“不成。”厉无杀毫不犹豫,一口回绝。薛万里愕然道:“怎么?”厉无杀冷冷道:“无杀独来独往惯了,他又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自找麻烦?”薛万里怔了怔,苦笑道:“厉兄说得是,只是这孩子孤苦无依,我若一去——”

“关无杀何事?”厉无杀面无表情。薛万里怒气上涌:“厉兄,我敬你是条汉子,你,你怎!”厉无杀冷笑道:“无妨,待你去时,我便教他陪你上路,保你黄泉路上不寂寞!”薛万里竦然一惊:“厉兄,莫开玩笑!”厉无杀摇头道:“无杀一生,从未开过一句玩笑。”薛万里大惊失色,一时怔在场中。厉无杀一脸冷漠之色:“斩草须除根,你死之时,便是他丧命之际。”

“斩草除根,斩草除根,哈哈!”一腔怒火陡然腾起,薛万里打个哈哈,目注对方一字字道:“这话当真?”厉无杀冷眼回望,缓缓道:“当真。”薛万里怒气勃发,终是纵声长笑:“好!好!好!厉无杀,你既有此心,薛某今日便舍命相陪!”厉无杀不动声色,慢慢挽起软剑,蓦地直臂一振——

嗡鸣声起,剑若流星赶月,剑身颤如惊蛇,剑尖倏忽左右而分直取双目!

四十七 是谁导演这场戏

雪意漫天,愁云黯淡。

雪一时,炎凉冷暖复融水,人一世,恩怨情仇怎生消?

万里血踪雪留踪,蛇剑无杀无不杀。

杀!

黑衣墨剑共乌发,白雪琼叶裹素花。画一般美丽。

锦衣落叶蝶起舞,血染雪地融而化。诗一般凄艳。

杀!

薛万里双足如桩半步不退,血一滴一滴落下,身前猩红点点。厉无杀双足生根半步不让,汗一道一道流下,背后冷意飒飒。二人招式尽出,再无秘密可言,已是竭尽所能,再无余力可用。一言不合,更无情面可留!惟余滔滔战意,盈于内逞于外,心里俱是一个念头——

杀!

&nbs〖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p;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要么就是同归于尽,不死不休,死战!

死斗半晌,二人旧伤新伤一齐发作,精力体力均已告罄,一个灯枯一个油尽,犹在咬牙苦撑舍命相搏!

谁胜?谁败?胜就是生,败就是死,谁生?谁死?

薛万里浑身浴血势若疯虎,眼见一时取之不下,身上气力渐渐流逝,心下略感焦躁!这一局,输不起!一人败北两人没命,杀手本是冲自己来的,怎能让小方子遭受这池鱼之殃?便拉上厉无杀同赴黄泉,青龙教众环伺周边,又岂肯放过自家这小小同伙儿?这一战,死不得!奈何胜负难分,仍是僵局死局,又如何觅得那一线生机?薛万里心念电转,于惨烈战局中隐隐抓住一丝头绪。

“刃侵于胸,后路已无,绝境求生,当寻出奇之计。兵书有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蛇剑厉而轻快,既锋锐难当——”薛万里计较已成心中宁定,渐渐放缓了身形掌式,暗里凝聚残存的最后一点力qì



一剑势如飞矢,当胸射至——

薛万里心如止水,眼见利刃及体,只是不闪不避。

厉无杀微一错愕,剑尖破体而入!薛万里一步踏过,胸膛迎锋而上!

电光石火,瞬间已知其意,厉无杀急撤掌中剑。

“哧”一声轻嘶,厉无杀收势不及,剑尖破体而出,对穿血肉之躯!

“嘿!”薛万里刹那近身,吐气暴喝,奋起一掌挟怒击下!

以身为鞘,胸藏锐锋,血肉饲剑,只为了——

这一掌。

倾尽全力的一掌,浴血搏来的一掌,势如奔雷的一掌,当胸击至!无法收剑,不及闪躲,厉无杀此时惟弃剑退后一途。然“蛇剑”怎可无剑?剑在人在,弃则必败,弃是不弃?这一掌直似越过千山万水而来,选择只刹那,生死弹指间,掌已及胸——

舍命?抑或舍剑?厉无杀薄唇轻抿,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喀哧”一声闷响,一袭黑衣腾空而纸,纸鹫般飘过皑皑雪地。

剑在掌中,带起一溜血珠弧状飞溅,须臾人落白絮血没雪地,一时悄无声息。

薛万里抚胸垂首,缓缓委倒于地,连连大口喘息!

这!又!完了!

小方子心惊肉跳,腿脚发软茫然坐在雪地上,忘了身下冷,忘了走上前。

风起云移,雪势见小。

薛万里撑起身,踉踉跄跄奔将过去,颤声叫道:“厉兄,厉兄,你怎样了?”

厉无杀伏地不起,一动不动。

半晌,一丝微弱鼻音从地上传来:“死了。”薛万里大喜过望,俯身奋力揽他入怀,凝目察看——

唇边几道血迹宛然,胸襟大片血色凝结,地上是一滩黑血,茫茫雪地中显得那样触目惊心!薛万里双臂一僵,面上骤然失色。厉无杀微微一笑:“不用看了,心脉已断,着实死了。”薛万里怔怔望着眼前一张苍白面孔,只觉一股悲意涌上心头,蓦然塞往胸腔,已是口不能言!厉无杀微笑道:“薛兄好手段,无杀甘拜下风,心里着实佩服。”

“莫再说!”薛万里心烦意乱,阖目长叹。厉无杀轻轻咳了几声,又笑道:“无杀只有一口气悬着了,此时不说,又何时说?”薛万里黯然道:“若不是厉兄手下留情,此时薛某人早已——”话未讲完,忽然怒气勃发,瞠目喝道:“若不是你苦苦相逼,薛某又何至下此重手?我本无意……”

“我知。”厉无杀笑了笑,又道:“薛兄莫生气,玩笑话而已,无杀又怎会和个孩子过不去?”薛万里闻言怔住,喃喃道:“玩笑?你不是说?”厉无杀蓦地放声大笑,笑声未落咳声又起,边咳边笑:“无杀无意欺兄,但彼时自知命在旦夕,为何不能讲上一句?哈哈,一生不开一句玩笑,做人岂非无趣得紧?”

这句话,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泼到,薛万里遍体生寒,忍不住嘶声叫道:“厉兄,你为何要开这没头没脑的玩笑?你可知,你可知骗得我好苦!”厉无杀叹了口气,轻声道:“临阵托孤,已存死意,若我应了你你必不肯出尽全力,无杀失却一场势均力敌的好斗,岂非又无味得紧?”薛万里目眦欲裂,泪水夺眶而出:“你自滋有味,却哄骗我来下手,又置薛某于何地?”厉无杀摇头道:“无杀已尽全力,并未留手,败亦欣然,薛兄不必自责。”

只恨时光不倒流,往事如何再从头!前言犹在耳畔,薛万里既悔且憾,只是流泪搂着怀中人,悲声道:“厉兄,你又何苦如此?薛万里一条贱命,你只管取去就是,又何必让我一剑!”厉无杀气息渐弱,双目神采已失,仍自喃喃道:“无杀死得,薛兄死不得!生有何欢,死亦无惧,只是少了,一个朋友。”

朋友!朋友!薛万里泪水滚滚流下面颊,和血成泥:“厉无杀死得,为何薛万里就死不得!你这一去,我还不是少了一个朋友?”厉无杀眼中含泪,强作笑颜:“你我不同,薛兄慷慨豪迈,朋友遍及天下,不差我一个。无杀冷血无情,不祥之人,呵!薛兄可知,你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个,一个朋友!”

惟一的朋友,失去便没了朋友,因此薛兄死不得,无杀死得!这便是厉无杀的逻辑,未战已知结局,今日必死无疑!薛万里蓦然纵声长啸,其音郁郁,悲及四野。陡然胸口剑伤发作,不及收声噗地喷出一蓬血雾!事已至此,夫复何言:“薛兄无须悲伤,无杀今日当有此报,天意如此,非兄之过耳。”

薛万里垂首不语。厉无杀轻声吟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薛兄且听我一言,此番心事,无杀只诉你一人知,权作临终忏悔,不求心安,只为无憾。”

小方子呆呆立在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万里低首注目,侧耳倾听。

别无他人,天地无声。

“无杀出道十载,杀人无算,浑不分忠奸善恶,只染得满手血腥。自忖心如铁石,仍难免夜半惊梦坐卧不安,亦知那天道昭然报应不爽,奈何杀孽已多,血债累累,又不免自暴自弃一味杀戮,实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一言及此,厉无杀面色灰败,紧闭双目胸膛起伏:“近二年无杀愈发彷徨,眼见一个个将死之人哀号凄泣命丧我手,既不知因何而杀,亦不知所杀之人是否当杀,已是无日不思,夜夜辗转。我本习的无情杀人剑,此念一起武功已失根本,不进反退,薛兄——”语声顿处,厉无杀眼角露出一丝笑意:“无杀妄言一句,若再早些相遇,你,不是无杀对手。”

“是!”薛万里肃然道。

“痴人梦语,薛兄不必当真。”厉无杀一笑又道:“无杀身无旁技,武功又难寸进,终日浑浑噩噩杀人,不知今日为何而活,更不知明日葬身何处,身犹在心已死,苟活世上了无生趣,一如行尸走肉,不知何时得以解脱!”话说至此,厉无杀精神一振,注目而笑。薛万里笑不出,心知眼前的人已是命在顷刻,一时满腔悲凉诉不得,只是屏住呼吸静听细语——

“上天终是待我不薄,便在此时,无杀遇上了薛兄。几番相交,不分胜负,无杀战得酣畅淋漓,既敬佩薛兄武功风范,又深感脾性与兄大是契合,心下甚喜。此番得兄赐予一掌,强过死于宵小之手百倍,无杀求之不得,无杀无怨无悔,无杀只是借兄之手脱离苦海,不告之处望兄莫怪!”

语落,头颈骤然垂下,刹那无声无息。

“厉兄——”薛万里只觉胸腔之内重重一跳,一处已是有如刀割,伴着一声凄厉呼唤,一股内息于伤躯之内潮涌而起,源源不断由双掌送了过去!一息,两息,三息,已是竭尽全力,浑不管它泥牛入海,一心只盼出现奇迹!良久,厉无杀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多谢薛兄,无杀心愿未了,这般断气可是不妙。”薛万里丝毫不敢懈怠,以掌抵胸连运内力护住心脉,强挽一线生机。

濒死之人,右臂,缓缓抬起——

便就此时,那柄软剑也未离手,身随主人手臂无声颤抖,生死相依。厉无杀轻轻抚摸墨色剑身,眼中满是爱惜之意,轻轻开口道:“无杀孑然一身,别无它物,惟有此剑。此剑为我兄长所赐,陪无杀十数寒暑,须臾未离身畔。虽说杀人之剑,但剑本无过,罪在杀人之人,实不应与我共埋荒草化为尘泥,薛兄——”

薛万里心无旁骛,一时只是凝神运力,不言不语,亦不看这名震天下的利器一眼。厉无杀注目片刻,轻轻一叹:“薛兄既无意,又非使剑之人,当与此剑无缘。”说着侧身,微笑招手:“小兄弟,你过来。”小方子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挠了挠头:“是,是叫我么?”厉无杀点头一笑。小方子手足无措,慢慢蹭了过去。待到近前,见得二人身上双双血迹宛然,心里更是惊惧,嗫嚅道:“我,我不认识你!”

厉无杀哑然失笑:“你瞧,我快死了,认识一下也不打紧。”

一张陌生面庞苍白如纸,带血嘴角犹在强颜欢笑,小方子心里一软,上前便欲便安慰两句。却也和他不认不识,一时不知从何夸起,只得又硬着头皮挤出笑脸:“嗬嗬,你,你是个好人!”呜呼,小小少年搜肠刮肚,亦无良词,无杀一生凶险波折,到头只得一句空口大白话。幸甚!天下溢美之辞何其多,阿谀奉承每太过,真心赞美又不及,惟这一句不温不火,看似寻常已是无dí



果然厉无杀笑了,厉无杀笑得咳了,咳出了血:“哈哈,做了一辈子坏事,死到临头却得一句,好人!哈哈,正是可笑可叹,无杀当悲当喜?”马屁既然拍得好,好处自是少不了。厉无杀笑半晌,缓缓递过手中软剑,展颜道:“小兄弟,这个给你。”

一柄剑,似剑非剑,薄剑细剑,色泽漆黑如重墨,刚中带柔似匹练——

小方子却不识得,直愣愣望着这一奇形兵器,茫然道:“这,这是甚么?”厉无杀笑道:“此为软剑,名曰‘墨练’,小兄弟,这可是个大大的宝物!”竟有这样的剑?还是宝物?小方子连连好奇打量,心里又惊又疑。厉无杀缓缓摸向腰际,轻轻抽出一条灰色绸带,笑眯眯一并送上:“呶,这是剑鞘。”

还有这样的鞘?这不是腰带么?小方子愈加惊奇,心里已是贪念大炽,伸手就抓向那宝物!猛见旁边儿虎着的那一张黑脸,手一哆嗦又缩了回去:“这,这个,不太好罢?”厉无杀笑道:“小兄弟勇敢坚强有情有义,遇凶险而不畏惧,见宝物而不失礼,当得此剑,尽管拿去!”小方子脸上一红,嘿嘿傻笑两声儿,一时想接又不敢接,又看薛万里——

“拿着罢。”薛万里轻声叹道。

四十八 无杀再无杀

剑风声声欢嘶,墨练复又舞起。

小方子满心欢喜,低着头赏玩片刻,又上下左右挥舞不休,自觉一剑在手武功大进,一时威风无二神气活现!

“薛兄,你看——”厉无杀眼望剑欢人笑,不由得喜上眉梢。

“不知死活!”薛万里扫了一眼,重重哼道。

“啊哟!”小剑客一个没留神,剑身蓦然反转怒噬新主!小方子大惊失色,猛地一缩脖子:“好家伙!”

冷冷锋锐掠过头顶,吹毛断发,几缕青丝缓缓落地。

剑本凶器,落于顽童之手,无异玩火,福祸却也难料。小方子惊魂未定,呼呼喘了几口,呆呆看着手中活蛇,苦思半晌,终于想起这宝物本是一分为二。少时蛇返入窝剑归于鞘,人宝两安。纳锋于帛缠腰间,以柄巧作带中扣,身不隐而隐,杀人于无形,端的神妙器物。此为软剑,名曰那个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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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小方子挺着肚子啧啧赞叹,又一时忘了宝物名号,眼巴巴望向厉无杀。

“墨练。”厉无杀含笑颔首,缓缓侧过头去,阖目不语。

墨练已托少年,一桩心事已完,一口气余半口气,只为我心仍难安:“呜——”

哨声微弱短促,未振已落。

东首林间青衫闪过,一人现身,远远踏雪而来。

少顷身至,一眼扫过薛方二人,立于厉无杀身前默然而立。

此人亦是一袭青衣,四十许人,身材寻常,面目平凡,惟双目湛然气度沉凝,静静立于场中,威势不怒自现。厉无杀目注来人,淡淡开口:“严堂主,你都看到了?”那人微一点头:“是。”厉无杀望向薛万里,笑道:“好教薛兄得知,此人是我真龙教清州堂主,严崇便是。“薛万里眼皮也不抬:“是。”

“严堂主,你代我覆命。”厉无杀复望严崇,缓缓说道:“无杀事败、身殁。”严崇轻吁一口气,点头道:“是。”厉无杀冷冷道:“此事已了,你若无上命,不得与他二人为难!”严崇不语。厉无杀厉声道:“说话!”严崇只是低头不语。厉无杀怒目而视:“严崇,你见无杀伤重垂死,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么?”语落已是急怒攻心,身躯猛地一颤,喀地吐出一大口血!

“便依厉兄所言。”严崇沉声道。

“厉兄好意心领,让他来便是,薛某不惧!”薛万里冷笑一声,重重哼道。厉无杀抬手示意他不言,又喘道:“严堂主,还请你转告我兄长:无杀今日死得其所,心下甚喜,来日我兄不可伤及这二人,若非如此无杀九泉之下亦难心安,教我作鬼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切记切记!”一言至此,语声转疾,呼吸趋于急促:“严堂主,你可是,记住了?”

严崇重重吁出一口长气,肃然道:“严崇定不负厉兄所托,一字无差。”厉无杀虚弱一笑:“严兄且退,少时烦劳与无杀收尸。”严崇深深望他一眼,只轻轻一点头,转身大步而去。薛万里早已泪流满面,哽咽道:“薛某命如草芥,死不足惜,何劳厉兄如此挂怀!”厉无杀轻叹道:“薛兄武功虽强,却未臻绝顶之境,若我大哥无咎出手,哎!无杀仍是放心不下!”

濒死之人双眉紧蹙,并非为已性命难保,一心只求对手平安。薛万里泣不成声,欲语还休,只紧紧抱住怀中愈来愈凉的身躯:“厉兄!厉兄!”厉无杀忽然大笑:“谋事在人成在天,无杀已然尽心,死亦无憾,何必累兄烦恼!”见他神情亢奋目光涣散,苍白双颊升起两朵嫣红。薛万里心痛如绞,只恨身无回天之术:“厉兄——厉兄——”厉无杀大笑不止:“薛兄,你年长几岁,如蒙不弃,可叫无杀一声——兄弟!”

“兄弟!兄弟!无杀,无杀兄弟!”薛万里痛哭已失声,悲恸难自抑!呼一声兄弟,何等凄凉,生和死之间的别离!唤一句兄弟,难以诉尽,血与泪换来的情谊!厉无杀注目而笑,笑容满面,笑意渐弱,笑到失神仍自喃喃道:“薛兄,薛兄,我很,欢喜。”语罢笑声止,双目缓缓阖起,厉无杀含笑而逝。

北风大作,雪方止,寒意难怯忽转盛。故人已逝,言犹在,深情此时何以堪?薛万里仰望苍穹,双目静静流泪。泪落亦无声。小方子缩头缩脑,呆呆立在一旁,噤若寒蝉。万物俱寂,惟北风凛凛呼号席天卷地,吹得四野呜咽直似挽歌冲天起,吹得满地雪影有若巨幅白幔升。叹生之无奈,一死可赎半生罪?笑死之得解,来生不做活死人。

无杀再无杀,此生当休矣。

生死轮回,昼夜交替,逝者已矣,生者安在?

窗外寒风丝毫不知疲倦,直从白天忽忽吹到黑夜,号个无止无休。

一点烛光昏黄如豆,摇曳四壁,明暗相映。

“大小傻,活死人!”小方子愤愤骂了一句,低头大吃猛嚼!吃了几口心烦意乱,忍不住又往床上瞧去。薛万里直挺挺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若非一道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几疑已是死人。小方子唉声叹气,心里浑没了半点主意。话不是随便讲,骂人自有道理。自打那蛇剑死了老薛便就丢了魂儿,整个人都傻掉了,赶尸一般带了回来,自往床上一躺话也不说一句,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此为大傻,死人。

自个儿本就辛苦半天,不成想回来了更累,手忙脚乱撕布裹伤止血,慌慌张张打水拭面抹泪,一番辛苦为谁忙,大傻话也没一句。累个半死去买饭菜,买回来半口不吃,一身疲惫斟水送上,瞪着眼浑若不见,完全死人一个!还能要方老大怎样,准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叫小傻伺候大傻,死人气死活人。

再骂一句,又忍不住心疼,过去给他抹去泪痕。

刚擦完,泪又落,湿了再干,干了又湿,小方子绝望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床头怔怔出神。

这一天,惊心动魄,人死心伤。

这一天,悲大于喜,如同做梦。

小方子取出腰带剑,翻来覆去把玩一番,又去给那活死人擦泪。泪擦不干,叹口气再去吃饭,没吃几口叹着气又去擦泪,来回折腾半晌,总算填饱了肚子,老老实实坐在床头,愁眉不展接着给他抹泪儿。左一下,右一下,左右不干倦意涌;上抹抹,下抹抹,愈抹眼皮愈沉重。不知何时,少年身子一歪,不知何处,人已沉沉入睡。

这一夜,疲惫不堪,睡意浓浓。

这一夜,无悲无喜,再也无梦。

长夜未央寒风止,酣睡正香荒鸡鸣。

忽觉脸上冰凉,猛一睁眼,却是趴在老薛胸膛之上!

身子是凉的!活死人死了!小方子霎时冷汗冒出惊得跳起,借着烛光仔细一看——

老薛一如既往,傻瞪着俩大眼呆望屋顶,泪流不止。

“还哭着呢,真可怜!好在人没死,吓死人了!”小方子心里一松,拍拍胸呼口大气,又不由疑窦从生,转眼看去,却见队胸口衣襟洇湿了好大一片,那并非半活死人掉眼泪,乃是睡死活人流口水。罪魁祸首脸上一红,心道这可够丢人的,好在没人看见!那睁眼瞎自也看不见,还好!连忙上去乱抹一气,意图毁灭证据。但既湿了,一时又怎能干?忙活半晌,终是徒劳无功,只得长叹一声颓然放qì



死了有死了的好处,不笑你丢脸难堪,也不与你打闹纷争,可见事有两面,凡事不必计较一时得失。小方子暗道一声侥幸,无视自家口水,挪过身去给他擦泪。指尖沾上泪水,泪水冰冷,手掌触及面颊,面颊冰冷,指掌探下仍是一片冰冷,冷冷冷!冷冷冷!一觉方醒,枕已尽数打湿!只是一觉,眼窝双目深陷。

逝者已矣,何来许多泪?生者难安,难堪未了情!

小方子既心惊,又心疼,心里叫一声苦,起身拎过另外一枕,轻手轻脚给他换上。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小方子点了点头,大步飞奔出门。少顷提着裤带回来,神色焕然一新,连蹦带跳走过去,脸上笑成一朵花!柔声细语哄不停,欢声笑语连连夸,唾沫星子喷无数,一时连说带比划!

没戏。

老薛傻乎乎浑若未见,眼珠子也不动一下。

小方子并不气馁,传说中巧舌如簧之人,死人都能给说活了!何况这个半死的?

再来!绞尽脑汁拍马屁,搜肠刮肚说笑话,巴掌拍得震天响,舌绽莲花作鬼脸。

独角戏。

死人也许可以说活,眼前活人仍是半死。马屁拍到空气里,逗得自个儿咯咯笑,两个巴掌红又肿,口干舌燥脸抽筋。小方子叹一口气,忽然怒目圆睁,跳脚指点大骂!谁教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莫怪我翻脸无情指鼻骂。岂不闻口水可以淹死人?哄骗不成便骂醒他!还是没戏。惟一观众不捧场,演员大唱独角戏,有戏也没戏。管你小傻白脸黑脸,大傻还是大傻,任他活人独自戏耍,死人仍当死人!

没辙了,你是油嘴滑舌,他是油盐不进,你是神气十足,他是神不守舍。

浑若人形玩偶,胜似木雕泥塑。

一人已是无语,呆呆眉紧皱;一人无语依旧,痴痴泪空流。

天道轮回,日月交替,昼来非是生死可改,夜去不因悲喜而留。故人终是驾鹤西去,逝者已矣,生者珍重。哭的是兄弟,难得的知己,长夜何其漫漫,悲意怎生绵绵。又如何!只须臾,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跃出,穿过愁云破黯雾,光耀大地映白雪,无惧熊熊烈火**我躯,只为融融暖意洒遍人间!

四十九 还是那场雪

“真是一个好天气,天多么蓝,地多么白,鸟儿叫得多好听!哎呀,你看那边房檐下面,长出来许多冰柱,好似,好似,冰刀冰剑!漂亮极了!老薛,老薛,快起来!”小方子推开窗户,深深吸一口清晨清爽微凉新鲜空气,眼望青天红日雪中美景徐徐吐出,一扫胸中郁积!真心赞美几句,又一惊一乍大叫,信口胡吹窗外风景,试图诱之以美色。

他自说得天花乱坠,薛万里只是不动不语一意装死到底,直挺挺躺在床上,丝毫也不解风情,眼睁睁大煞风景:“没救了!”小方子摇头叹气,兴味索然。打水洗脸,还得伺候他,没办法。吃饭吃饭,反正他也不吃,饿着罢!小方子牢骚满腹,自顾忙活一通,眼见没事儿可干了,又去窗前看雪景——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渐多,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响。那厢三五顽童聚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小方子心中大动,转眼又生不屑:“雪人是这般堆的么?雪球扔也扔不准!不如我去露上两手儿,定叫他们心服口服,大逞威风!”越想心里越美,转身便就冲出去耍上一番!

猛见一张黑脸直愣愣仰天不动,惊觉还有一个半死人需yào

照顾。

方老大哀叹一声,复回窗前观战。

看半响,一个雪人堆成白球,个个雪球全无准头,小方子忍不住扒窗探头,指点大叫:“喂!你几个过来,我教你们一手儿!”一番好心好意,几个小童全不理睬,自行打闹不休。大的不理人,小的也不理人,反了!都反了!方老大一腔邪火儿本就没处发作,见状登时大怒,一把抓起窗上积雪,暗运神功捏雪成球,捡了个脸蛋儿红红的小胖子瞄了瞄,忽地一球掷去——

打得就是你!一则胖子仇人多,譬如胖头贾公子,再者人胖目标大,比较容易命中。这一球蓄谋已久,又出其不意,划一道美妙弧线暗中袭来,那小胖子身大力不亏,本是大占上风,得yì

洋洋之际怎料到祸从天降,已给人暗中盯上了!骤然脑后生风,不及惊愕“扑”一声响,雪球开花,后脑生疼!

“谁!”

小胖子恼羞成怒,跳脚儿回头!后头没人,怪了!茫然摸着头,一时狐疑四处望,心说大白天见鬼了么:“好玩,好玩,再来一记!”小方子屏息躲在窗下,心里乐开了花!连忙偷眼观察敌情,待那小胖放松警惕,悻悻转过身,再团一雪球儿嗖地打过去!痛打落水狗,扔的还是你!却不料这回雪球未至,那小胖子忽然一扭头儿——

自家智勇双全,这下是有防备的!早听这厢有动静,果然不出所料!因此这下转身乃是虚的,单为引蛇出洞!却不料他自虚虚实实连番算计,雪球却是实实在在不管不顾,小胖子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不及闪避,“扑”一声闷响,脑门儿又开了花!二度遇偷袭,前后受重击,小胖子狂怒之下更不废话,猛地抄起一把雪团,恶狠狠盯住窗口那恶人——

反攻!倒算!小子欺人太甚,看胖爷报仇雪恨!一球挟风裹雪含恨而来,声势猛恶。奈何势头虽猛准头不足,只听“叭”一声轻响,再看窗畔青砖上多了一个白点儿,一蓬雪屑灰溜溜四散落地!小方子捧腹大笑,又猛吐舌头连扮鬼脸。小胖子愈加恼怒,大声呼喝双手连抓,不顾一切狂扔雪球,一心只想报仇。小方子自是不俱,居高临下奋力还击,二人你来我往乱扔一通,斗了个不可开交。

另几童见这边战得热闹,纷纷大声鼓噪,助威起哄!

少顷见自己玩伴呼哧带喘大落下风,忍不住大声呼喝着加入战团,同仇敌恺恃众猛攻!雪球如雨点般噼啪落下,小方子振奋精神,以寡敌众。初时借地形之利方能支撑片刻,虽身中数弹,亦屡有斩获。但窗台方寸之地,焉有许多积雪可用?少时终于弹尽粮绝,眼见已无还手之力,只得躲藏于窗下龟缩不出。

顽童不晓用兵策,计谋总有共通处。这方单兵作战,闭关不出,那伙儿人多势众,眼看强攻无果,收手扬声搦战。上方自知败局已定,一意噤声不出。下边急不可耐,转口改为大骂!骂阵自古有之,虽不高明,每生奇效。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谁没一点儿血气火性!小方子听得窗下越骂越难听,不由暗自咬牙切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蹿将起来向门外冲去!拼了!

转眼忽见一物,心中一动,小方子大喜过望!

几个小将骂得正欢,还惟恐敌兵听不见,早已涌至窗下仰头大骂不休。忽见窗口多出一物,齐齐惊悚间一道白瀑从天而降,半盆冷水兜头泼至!水攻!大冷天儿的,这招儿可太毒了!几将惊叫猛退一哄而散,惟一胖将方才用力过猛,一时连累带吓想着跑,腿脚酸软身难动,眼睁睁看着一席水幕当头罩下——

“哗啦”一声,小胖子变落汤鸡,浇得满头满脸浑身湿透,呆呆跌坐地上。

“怎么还是我?咝——好冷!”小胖子既冷且冤,一时惊呆了!连番遭受不明打击,今儿个点儿也太背了!再说刚才自己累得光喘气了,也没骂他几句,怎么就光照着我一个祸害?冰天雪地泼凉水,冷水遇热气蒸腾,一人茫然坐在地上,周身白雾缭绕,恍似一个刚出锅的大粽子。小胖子冻得直哆嗦,身上愈来愈寒冷,气得眼泛泪花,心里越想越委屈,终于嘴一扁放声哇哇大哭!

凶手躲在窗下,一时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喘。

这下更不能出去了,把那小胖搞成这样,出去还不给他一口吃了么?另几个小童连连惊叫,赶忙上去安慰同伴,个个表情义愤填膺:“都这样儿了,再说有个屁用!”小胖子暗骂一句,连滚带爬起来哭着往家跑。冻得实在受不了,此仇等会儿再报,先回去换衣服!至于回去还出不出得来,是挨板子还是挨巴掌,也顾不上想那许多了。另几童怔半晌,不知哪个发一声喊,顿时一齐作鸟兽散。

屋内一片狼藉,老薛呆呆躺在床上,身上脸上碎雪处处,其状甚惨。

方才战况如火如荼,终是难免波及无辜,一个死傻子又不会躲避,下场可想而知。

“哎呀,将他忘了!”小方子惊叫一声,慌忙过去收拾残局。

室内暖意渐起,碎雪扫作一堆,慢慢融化。

窗外日上三竿,冰水流下房檐,滴滴答答。

日出自能融冰雪,胸中块垒谁可化?

小方子百无聊赖倚窗发呆,心里头是恍恍惚惚:“出门半月有余,家里一众小弟可好?可知老大还想着你们?不知你们可想着老大?哎,这里不好玩,不如回去罢!”家中虽日子贫苦,但还算过得安稳,叫花头初出茅庐,历了几番是非事,始知江湖风波险恶,一念及此不由眼睛发亮,细想想,又颓然叹息:“老薛变成这副模样,扔下他可有点儿不仗义,再说出来这老远,要回去可不容易,再说罢!”

小方子重重一叹,心知此事不可行,又茫然向窗外望去。清州,清州,来了几天了?三天,三天三夜,整整三天。这三天,二人城里城外上上下下,将清州闹了个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有喜亦有悲,有哭也有笑,好玩不好玩,却也难说。这二人,终归是三天乱局的根源,真个就没人管么?

忽一眼,一二官差鬼鬼祟祟,于墙角处探头又探脑。

又一眼,三五青衣神神mì

秘,从路边上连连冷眼瞧。

“老薛,老薛,有埋伏!官兵来了,还有几个一身儿青,准是来报仇的!”小方子一眼看破惊慌大叫,却见薛万里两眼空洞,泪也仿佛流干了,只是直直躺着不动:“哎,说了也白说,死人一个!”摇头骂一句,方大侠自行取出宝剑,挺胸作凛然无畏状,准bèi

效仿常山赵子龙,孤军奋战,杀他个七进七出鱼死网破了:“杀——”

“啊!”忽见老薛一跃而起,直挺挺诈尸一般!

五十 剑语

十里亭。

城西亭十里,又见十里亭。依稀物是人已非,却教今日又候谁?亭畔荒草萋萋,枯茎隐隐现现,地上泥泞凌乱,积雪半数化水。雪水复归大地,滋润野草重生,故人一去不返,空留满腔悲意。兄弟,兄弟,听兄一言——

无杀,无杀,痛杀我也!

薛万里默然而立,对亭凭吊一句,含泪再也无言。此时触景伤怀,无异创口洒盐,痛上加痛。本不忍来,又如何忍得住不来?痛罢,痛罢,好过麻木不仁,既会痛,便知自己还活着!前路漫漫,未知何处是我归宿;逝者安息,待得来日共饮黄泉。

“喂,你个死老薛,也不等等我,良心都叫狗吃了!”蹄声阵阵,一人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浑不顾已打破此处宁静肃穆的气氛。非常之不易!非常之可恶!七手八脚收拾好东西,结完账人早没影儿了,急急问路人,忙忙往前追,总算是赶上了!说的方老大,这都急出汗来了,那没良心耷拉着个脸扭头儿就走,老子该他的么!

小方子怒不可遏,登时翻脸大骂*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薛万里一跃上马,自也不去理他。

马儿轻嘶一声,扬蹄缓缓前行。

你骂你的,他走他的,反正就是不说话,一味装傻装哑巴。忿忿骂了几句,小方子又忙不迭上马追去,也是实在拿他没办法,死傻子会动了也不过是个会动的死傻子,骂也没用,走罢!薛万里信马由缰,任凭马儿缓缓前行。小方子不紧不慢跟在后头,也懒得理他了。一双人马逶迤而行,尾巴之后有尾巴。

你走到哪儿他走到哪儿,紧咬不放,也不搭话。薛万里本就心中烦恶难言,行不一时,愈加烦燥,蓦地扭头儿一眼瞪过!小方子本是怀恨在心,来自也不理不睬,故yì

紧跟慢跟死缠到底!二骑一前一后又行片刻,薛万里忽又回头,小方子自觉大占上风,顿时神色俨然不作理会。却不料老薛看的不是他,两眼直直向他铁黑豆自身后望去,小方子一眼看过,也是大吃一惊惊!傻乎乎当了半天尾巴,没想到自个儿也有尾巴!

一二三四五,远处几个冒充路人跟在后头,只是两件差服三袭青衣暴露了自家身份。遥见二人回头望来,几人低头看地仰望天,故yì

装作没看见。小方子一时有些惊慌,不由伸手往腰间摸去!这几人阴魂不散,显然是不怀好意!此时不能指望死傻子,出事儿还得靠自个儿,方老大心里嘀咕,当下留神戒备。

一行人有前有后,默不作声再行半晌,小方子连连回头,脖颈也酸了,心下已是大为不耐!走道儿拖着好几条尾巴,任谁谁也不得劲儿,小方子是烦了,前头还有个更烦的。薛万里也是心烦意乱,一腔郁结之气几欲破胸而出!终是一跃飞身下马,一言不发迎头赶去!小方子吓了一跳,眼瞅他擦肩而过,嗖地带起一道冷风——

那几人扭头就跑,兔子似的溜得飞快!只见老薛拍马杀到,老鹰一般扑了过去!

人调头,倒追尾,前面撒丫子,后头飞毛腿。

说时迟,那时快,眼瞅越追越近,只听“扑通”一声,一人闷声倒地!

再看老鹰折翼马失前蹄,老薛滚雪沾泥趴地不起。

高手一个?倒地谁个?血踪万里?趴在雪里?有幸目睹怪现状之人均是大出意料,啧啧称奇。小方子目瞪口呆,一时只疑又做梦了,老薛武功高强,怎会无故跌跤?看样子是摔得不轻,竟爬也爬不起来了!怪事,怪事,哎呀!莫不是伤势又发作了!一念及此连忙下马,匆匆跑过去察看——

没的说,自是伤势发作,否则区区几个鼠辈,还不是手到擒来?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可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几个鼠辈犹自一脸幸灾乐祸指指点点,薛万里不由得一腔怒火熊熊烧起!怒则怒矣,奈何贯穿剑伤未愈,方才强运内力又是胸前创口迸裂,此时内息滞涩气力全无,又怎生克敌制胜?少顷吡牙咧嘴给小方子扶起来,薛高手一瘸一拐走了回去。

一口恶气没出,转眼颜面全无,薛万里灰头土脸爬到马背上,心丧若死。

马儿轻嘶一声,复又前行。

怎知背上骑者愁肠百结处,我自默默负你前程万里路。

想那许多身后事,还不是得往前走?莫管路难易,但走便前行。

路、路、路——

行,行,行——

行了一忽儿,心头烦恶稍怯,薛万里精神渐缓。

闲人淡事,管他作甚!再一时气力渐复豪情暗生,薛万里展臂揽缰猛地一抖——

马儿欢嘶一声,昂首奋起蹄溅雪泥,箭一般驰向前方!

“老薛!”小方子惊叫一声,急忙打马跟上。

他那儿从心所欲说跑就跑全无征兆,你这儿无所适从紧跟慢跟一了百了,只苦了我等追随者,却又如何是好?跟踪几人见状撒开两腿,奋起直追。奈何一鼓作气三而竭,两条腿怎跑得过四条?追追追,六亲不认可怜跑路五兄弟,跑跑跑,七窍生烟只盼八九不离十。心意无上下,脚力有高低,不一时官服二差兵当先气力不济弯腰大喘,只余青衣三兄弟犹心存侥幸提气猛追!再片刻直追得心慌气短腿抽筋儿,只得无奈驻足,眼睁睁看着二人双骑绝尘而去。

天色晚,无巧不成书,官道旁,有间小客栈。

薛万里推门而入,径自往床上一躺,将身复作死人状。

“走了一天,活傻子还是死傻子,不吃不喝话也不说一句,这不是?又躺这儿了,地方换了人没换,甚么都得自己干!命苦啊,苦命的人!”小方子一脸疲惫,发上几句牢骚,也是无可奈何。少顷撅着嘴自行收拾行李,打水洗漱忙里忙外,又叫店家上了酒菜自行吃喝,对那活死人已是不报任何希望了。

人生第一要紧事,便是吃饭。店家自然有酒菜,酒是不好喝,上茶;菜也没几道,全要!小爷有的是金子银子,早就不当叫花子多年了!你看晚饭热气腾腾,有干有稀,吃得舒舒服服,胜过中午干硬馒头就冷雪,这有多好?只是自斟自饮有人无伴,吃着冷冷清清,小方子心满yì

足大吃大喝,忽又悲观失望边叹边吃。

人生第二要紧事便是睡觉。客栈自有床,此屋放两床,半傻占一半,两张还一张。行了一天路,奔波复劳苦,无人可说话,有马磨屁股。方老大累了个半死,那是相当不容易,又气个半死,也是相当地可怜。如今总算是得歇了,反正自家吃饱喝足,何必管他死人喘气儿?洗洗,睡了。

天地变色夜深沉,万物归寂人朦胧。

二人仰卧,一夜无话。

次日,天方破晓,小方子睁开惺忪睡眼,忽见那人仰天闭目鼻息沉沉——

竟是,睡着了!

有门儿!

既已知dào

睡觉,当是死人见缓,小方子心里一动,忙披衣赤足下床,蹑手蹑脚俯身细看。胡子又长了,黑须灰脸,眼窝更深陷,面庞憔悴,哎!可怜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人都没了,你这又何苦?小方子屏气凝神看了半晌,心中柔情忽动,细声细语道:“睡罢,睡罢,薛大傻,睡醒就好啦!”

薛万里猛地睁开双目,两眼呆直!小方子吓得一个激灵,扭头儿就跑!

半晌。

小方子怒气渐涌:“又不理人!”薛万里装傻充楞,一味不理。小方子冷笑一声:“你有病罢!”果然是有毛病,而且病得不轻,甚至不见好转,死傻子睡醒了变作睡醒的死傻子,傻瞪着眼不说一句话。小方子也是无语了,一时心灰意冷,只觉前路暗淡苦海无涯。不管不管,吃饭吃饭,你有饭不吃,我不是傻子!小方子唠唠叨叨忙活一通,备齐饭菜开怀大嚼!大傻子终日一口吃不上,小聪明却是一顿不落下,二人孰高孰低由此可见一斑。

奈何?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又不是餐风饮露的神仙,不吃饭怎成?吃得饱,才有精神劳神,吃饱了,才有力qì

斗气!小方子将一腔无名火全部化为食欲,落实在满口好牙上,死命狂咬乱嚼。将将吃个半饱,猛听那边“咕噜”一声巨响,声若雷鸣韵味悠长。小方子捧腹狂笑,半口饭喷了一地!好汉撑得往,好汉肚子撑不住,这不是?咕咕叫着抗议了!

有口不作语,空腹将冤鸣。

办完第一要紧事,小方子四顾片刻,一时又觉无聊。看看窗外,晨间道路结冰,地上又湿又滑,不是上路时候。便上了路也不知dào

去哪儿,还是京城么?也许罢,再看看床头,那一张半死不活的脸,去哪儿也没意思了!无聊之余,自顾取出腰带剑倚窗把玩。剑在带中,只露黑柄,带梢有一黑扣,以尾环首。那灰带似绸又似帛,也不知何物织就,终日纳锋锐于其间,竟无一丝破损之处。

小方子满yì

点头,又往腰间系去——

少年腰身纤细,待扣衔剑鞘,腰间尚余了半尺,却不合身。小方子摇了摇头,解下剑带,慢慢拔出软剑。墨色剑身无声无息缓缓出鞘,纤细窄薄,乌光闪动处剑尖微微颤抖:“蛇剑!墨练!”思及那黑衣人一剑在手赫赫生威,方老大心中豪情涌起,蓦然大喝一声,一剑刺出!墨练左晃右抖,悄然无声,不复往日声威。

小方子气急,人欺负人,剑也欺负人?死人管不了,活蛇又不听话,反了反了,都反了!剑风破空而起轻轻嘶啸,旋即咻咻鸣响不绝于耳。小方子冷哼一声,心道我还冶不了你?让你狂,给我叫!解气解气,整天守着个会说话的哑巴,比对着哑巴还无聊!郁闷郁闷,教你装傻装哑巴,我自苦中作乐,闹你个天翻地覆才好!

偷眼一看,薛万里是怒容满面!

“哈!生气了!”小方子心下暗笑,刷刷猛挥几剑,忽又放慢节奏,扭腰摆胯胡砍一气!不一时缓缓凑过身去,口里哼着小曲,旁若无人。终是仗剑跳舞,全身猛颤打摆子,状若疯癫!没办法,这叫趁热打铁,这会儿不疯一会儿真给他逼疯了!为的你生气,就怕你不生气,死马当作活马医,以毒攻毒盼奇迹!

“将剑,收了。”

五十一 行路难

仿似惊雷平地起,又若骇浪危崖生,平平淡淡话一句,此时听来无异仙乐纶音!铁树开花,哑巴说话,那是相当难得:“老薛,你可说话了!”薛万里狠狠瞪了一眼,偏过头去。小方子笑道:“伤好了罢?”薛万里不理不睬,态度傲慢。小方子不由又怒,再度舞动掌中宝剑,迎面当头左右比划:“傻傻傻傻!杀杀杀杀!”剑如惊蛇上下翻飞,斩而不落畏畏缩缩,薛万里烦不胜烦,终于勃然大怒:“你还胡闹!若不是你小子,又何以,何以,哼!”

“甚么?”小方子愕然收剑。

这是说的哪儿一出?又关小子什么事?不知所云,莫名其妙!薛万里长叹一声,黯然道:“若不是你,我那无杀兄弟又怎会,怎会,哎!”一语至此,哽咽难言,无处话凄凉,泪珠儿叭搭叭搭掉在地上。小方子瞪大眼睛,奇道:“你无杀兄弟明明是你自个弄死的,干我甚么事?”薛万里大怒,含泪斥道:“还不认!当时要不是你胡乱出手,我怎会对无杀兄弟下此重手?”小方子怔了怔,哼道:“我还不是好心,我见你——”

“好心?好心就完了?人都给你害死了!”薛万里重重一哼,别过头去。小方子又怔住。哑巴总算开了口,一开口就给别人吃了个哑巴亏!这不是冤死人么?饭可是乱吃,话不能乱讲,自个儿是清清白白,可不能叫这浑人当头泼一盆脏水:“喂,这事儿可得讲明白了,人,是你一掌劈死的罢?”

人证物证俱在,薛万里长叹一声,无言以对。小方子得yì

道:“怎样,没话说了?架,是你打的罢?”薛万里低头不语。小方子一脸得yì

:“他临死还夸我有情有义来着,这也是真的罢?”薛万里低头叹气。小方子得yì

忘形道:“还有,他死了,总好过你死罢?”正是乘胜追击,沉冤得雪之际,却不料这一句犹如凉锅骤然浇沸油,薛万里腾地跳将起来指鼻大骂:“好甚么好!我还不如死了,省得看见你个糊涂蛋心烦!”眼见油星子都喷脸上了,小方子惊愕之余不由心头火起,叉腰冷笑道:“可不是!你还不如死了,没心没肺的东西,良心都叫狗吃了!”薛万里怒气冲冲:“说得好!良心都叫你吃了!”

“你敢骂我是狗?你再骂一句看看?”

“小狗!”

“反了!你个老狗,没良心狗!”

“小狗崽子!”

“乱咬人疯狗!”

“没脑子傻狗!”

二人反目成仇,当下翻脸对骂。一时凶沫四方飞溅,双舌恶绽万朵莲花。少顷战况愈加激烈,双方已是妙语如珠,薛万里气他年小不懂事儿,自是往下骂,语作小辈小丑,乳臭未干,毛儿没长全,不如回娘肚反醒,重新再生出来改过种种;小方子欺他年老人又傻,当然往上骂,言为老朽老太,半截儿入土,死皮没牙,应当赶紧进棺材等死,别出来省得人笑话等等。

一上一下,一生一死,胜负天平渐渐倾斜。小方子如初生之牛犊,越挨骂越有精神骂;薛万里若秋后的蚂蚱,愈骂愈没力qì

挨骂。再片刻小的回娘肚破茧而出,老的死翘翘棺材入土,高下立判,胜负已分。小方子哈哈哈得yì

大笑三声,宣告自己胜利了。薛万里虽觉颜面无光,却也不肯认输,黑着脸拂袖而去。

上路,上路,前脚后脚出门,牵马挽缰上路。

行路,行路,方上路,万里行。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道边积雪茫茫,路上湿滑泥泞,一条直直通天路,二人骑马缓缓行。

枯蒿迎风舞,荒野合穹庐,北风忽忽起,四合天地哭。天上无日,无云,无雁雀,只见灰蒙蒙一片天。地上有路,有马,有行人,身在白茫茫四野间。

今日天气转阴霾,正是一个大阴天。

路况本就不好,天公又不作美,再加上刚刚吵了一架,总之心情都不好,反正谁也不理谁。堪堪行到午时,小方子自顾拿出干粮,骑着马大口来吃,旁若无人。薛万里冷眼扫过,忽道:“一天天的就知dào

吃,你是饿死鬼投胎么?”要么不开口,开口就没好话,小方子如何不怒:“管的着么?好过你个饿死鬼!”

边吵边走,越说越气,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又是吵得不可开交!好容易叫他开口了,又落了一肚子闲气,真是倒大霉了!哑巴开口讲粗话,还不如叫他回去当个哑巴,奈何铁树已开花哑巴说了话,叫他闭嘴又不听了,一味冲自己胡说八道。小方子后悔不迭,扬声大骂。骂人本是我所长,这个可是不怕他,嘞了个去!来罢来罢!对骂半晌,又落下风,空将悲意化怒意,一时气儿却没处撒,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说他也白说,还不如回去当个哑巴。就是看不惯那小子一脸得色,以为是的样子,总得教xùn

教xùn

他。既然骂不过,我却也不怕,薛万里眼见又将败北,急忙话风一转——

无理取闹不可取,有理才能走天下。有道理就讲道理,明白人说明白话。一顿好数落,三番良言劝,唠叨五六,罗嗦七八,十分用心良苦,千万苦口婆心……

小方子登时不敌。

人家跟你说道理,你再骂岂不显得没教养?强撑着回了几句,奈何骂得过他,讲道理却讲不过他。讲道理,是需yào

阅历的,小小少年空负一腔血气之勇,怎奈对方半世沧桑,修得三寸不烂之舌?眼见对方劈头盖脸滔滔不绝,语不惊人死不休,小方子自知说不过他,只得啐上一口,闭口不说。说不过,不说总行了罢?你说你的,我吃我的,你哑巴自说自话,我再来装聋作哑!

你不说正好,我说个痛快!薛万里浑不顾人家已宣bù

罢战了,继xù

说个不停口吐莲花!小方子还了几口,见他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一时烦不胜烦,薛恶人唠叨个没完带散,自己又能怎么办?勉强顶他一两句,他回你十句百句,你再忍住不理他,他句句说的却是你,说是不成不说又不成,哭也不得笑也不得,只能是——

心里苦啊!

苦不堪言,且走着罢!

这一天,直走得比前一天更辛苦!那里苍蝇一般嗡嗡嗡嗡个没完没了,这边忍气吞声欲哭无泪不得清静。一时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瞪眼睛奋力骂他几句,他那儿充耳不闻,吹胡子软语作刀相加。奈何,奈何?无可忍处只得再忍,人累耳累心里更累,苦啊,苦啊!

已经麻木,往前走罢。

天无晴时,黄昏早至。二人投店,人马两安。

薛唠叨终于不说了,又直挺挺躺在床上,似在养精蓄锐。小方子愁眉苦脸坐在一旁,耳畔犹是嗡嗡作响,更是心有余悸!好你个老家伙,看着似是想把一辈子的话都在今天说完!这一番说教,自个儿听了个半懂也不懂,一整天云里来雾里去,个中滋味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了!总之就是倒霉,霉运当头,反正就是晦气,一身晦气!呆愣愣出神片刻,又哎声叹气半晌,小方子摸摸肚子,大叫一声:“伙计——”

吃!

早晨简单中午冷,只将晚饭作大餐。

吃!吃!

一桌好饭菜,不给他吃一口,饿他个半死,自然唠叨不动了。

吃!吃!吃!

有菜有鱼又有肉,胡吃海塞再猛嚼!你看这不肚里舒服了,心里也舒服了,这可不是有钱乱花,干嘛浪费一口好牙?吃饱了再与他斗,今日赢一场又输一场,胜负高低未分,岂能就此认了!不能放过死老薛,料他不吃不喝身上没力qì

,又能奈我何?

薛万里忽然翻身坐起,大吼一声:“伙计——”

喝。

口干心又烦,痛饮碗中酒。

喝,喝。

权将劣酒作琼浆,一醉方休解万愁。不该死的死掉了,该听话的又不听话,说了半天也没用,一切苦味在酒中。

喝,喝,喝。

一坛没了再一坛,一碗干掉接一碗。酒入愁肠愁更愁,管他!酒催伤口不得愈,管他!那小子一脸不屑撇嘴翻白眼儿,又管他!少年怎知苦中乐,伤口易合心难活,借酒浇愁,醉为上策。甚么胜负成败?斗那闲气为何?殊不知此念一起已经是在斗气,二人各有所长,这方能吃,那里能喝,当下一个低头猛吃一个闷头狂喝,菜战酒,吃对喝——

一时谁也不理谁,只在肚里暗中较劲。屋里气氛安静又诡异,只余阵阵咕噜喀嚓声此起彼伏。还是斗的闲气罢了,驴唇怎对的上马嘴?吃饭喝酒也无可比之处,实在难分高下。不知过了久,酒坛子摆作一字长蛇阵,薛万里狂饮只求一醉,如今终于不胜酒力如所愿,一头扎在床上呼呼大睡!

又赢了!小方子冷笑起身,连打饱隔。

赢了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是醉倒了,自个儿吃撑了。看桌上一片狼籍,空碟空碗摆作正反混元阵,方才求胜心切,一没留神用力过猛吃过头儿了。这会儿腹涨难忍,坐立不安,撑得觉也睡不着了!似乎还是没分出胜负高低,他那醉个半死听不见,自个儿不认也得认了!小方子长叹一声,捧着肚子走出房门。

过一时返回房里,肚子还是涨得慌,小方子一会儿坐在床头连连猛揉肚皮,一会儿无奈起身跺脚上下蹦跶,眼见无法只得躺在床上,闭眼强睡。饱了可以硬塞下,睡觉怎能勉强得?肚子撑,心里连连叫苦,睡不着,身子辗转反侧。折腾半晌睡意更无,转头那边睡得正酣,回头自己干瞪两眼。睡不着又悔失策,斗闲气还是输了,暗叹数句不妙,无语仰望房顶。

已是夜深人静,积食终于得消。

少顷睡意袭来,小方子心头一喜,赶忙闭眼睡下。

正此良时,那里鼾声大起,驱散方起睡意!哎!打个呼噜,也不是大事儿,忍罢!

鼾声不绝于耳,欲断不断,忽数声电闪雷鸣,再一时和风细雨,又片刻曲里拐弯儿,总算是悄无声息。小方子无奈,闭上眼又睡。断处正是续处,闭眼鼾声又起。此鼾更胜彼鼾,花样层出不穷,鬼哭狼嚎不算甚,万只鸭子没他吵,左右不让人睡个安稳觉!方老大头痛欲裂愤然揭被而起——

推了几下,死猪一般,鼾声如雷!

猛击两掌,雷打不动,只挠了挠。

小方子怒火中烧,奋力死命去掀他身子!抬之不动,比死人还沉,气喘吁吁也是难动他分毫。没奈何只好以棉被蒙头盖上,不为蒙人盖呼噜,眼不见了心不烦。

上床再睡。

还是睡不着,困了也睡不着,呼噜明转暗,眼不见心烦。心烦意也乱,这可怎么办?白天耳根难清净,晚上枕畔不得闲。那阵儿吃饭吃过头儿了,这会儿困又困过头儿了,实在是惨上加惨,终认头大败亏输!小方子躺床上又气又急,心中委屈却难言,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滚滚鼾声有如波浪,少年思潮随之起伏,回想前尘今日事,睁开两眼问苍天——

早知dào

落到这地步,还不如不走这一趟!当个叫花头儿多好?哪来的这许多事?看看这两天,受死人气,吃哑巴亏,跟傻子斗,受冤枉罪,这又何苦?胡子老薛心眼儿不坏,只是喜怒无常,叫你哭几天,笑几天,又哭笑不得几天,完全靠不住,折腾死个人!跟着高手出门儿好些天,本事也没学上几手儿,一味胡闹腾乱搞事,也不知前路在何处,哎,现在睡不着觉,可得好好再想想以后的事儿了!是得好好想一想,只是想到这里眼皮一落头半歪——

不成想,竟睡着了。

人生一场大梦,何必空嗟叹?本事没学到,眼界却已开,可知万事无空历?既知前路长,心智便已长,哭笑不得又何妨?

易睡难睡总会醒,路坦路厄但前行!

五十二 三国演绎

……忽见一支兵马声势猛恶,自谷外杀至!大将军魏延虎躯一震,神目放光,纵马挺刀迎上!那将座下一匹黑鬃高头马,金盔金甲红战袍,怀中令字旗招展,右手虎头枪錾金,双将护两翼,前呼后拥兵,端的威风又霸气!生得如何?狼首鹰眼,寡脸巯须,看似年老,老当益壮!此非旁人,魏国大都督司马懿是也。

魏延瞠目大喝一声:“司马老贼,速纳命来!”司马懿大怒,跃马上前,一枪当头搠去!魏延挥起长柄弧月大砍刀迎上,战不数合,拨马便走。司马懿欺他兵少,引军追杀。魏延在前不紧不慢,频频回头飞眼儿挑逗,态度三分狂气,七分暧昧!司马懿登时怒发冲冠!此小辈言语无礼,居心不良,殊为可恶!当下回飞一白眼儿,拍马猛追。

“有埋伏!”司马懿惊慌慌大叫一声,急忙挽缰。黑马忽律律一声惊嘶,魏兵急匆匆挥汗赶至。左首司马师看半晌,皱眉道:“父亲,前方风平浪静,如若疑心不进,只恐殆误战机。”司马懿老脸一沉,阴森道:“你这话可是说我,生性多疑?”司马师悚然一惊,霎时已知自个儿犯了老爹平生之忌,连忙讪讪退下。右边司马昭心生不屑,面上却不动色,淡淡道:“兵者不祥,自当慎重用之,父亲并非生疑,乃是审时度势也。”

&nbs〖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p;司马懿闻言喜形于色,心痒难搔:“还是小昭知吾之意,大师啊,你可得长点儿心了。”司马师暗骂一句放屁,恭声道:“父亲良言,儿谨受教。”司马懿左右看了看哥儿俩,见二虎子方头大耳威风八面,且团结和睦尊老爱幼,不由老怀大畅,拈须微笑道:“老夫胸藏百万兵,一世英名岂是轻易得来?你二人,可知前方为何处?”

“山谷!”大师小昭争先恐后道。司马懿点头道:“不错!再问此谷有何异样?”师昭皆不敢言。司马懿长叹道:“此谷前窄后宽,状似葫芦,易进却难出,料他必有伏兵。”师昭二人闻言面露惊色:“果然!父亲大人高见。”司马懿激动道:“兵家逢谷慎入,何况此处?岂不闻,进得葫芦,死得糊涂?再者诸葛亮那厮花样百出,比我还要狡猾,怎会不利用如此宝地?”师昭面作景仰钦佩之色,齐声道:“父亲神机妙算,儿实在是佩服地五体投地。”司马懿哈哈大笑数声,喝道:“前哨卫,入谷探查!老夫所断正谬,一探便知。”

过了会儿哨兵返回,报gào

道:“谷内并无一兵,只见遍地粮草,山岭上一群闲兵装容不整,正自埋锅造饭,嘻笑投石为戏。”司马父子闻报面面相觑,一个吹大了,两个拍过了,各觉颜面无光。眼瞅老父面色尴尬,司马师上前宽慰道:“此事未必是实,诸葛亮当有诡计,父亲还须提防。”司马懿沉吟不决。司马昭不甘落后:“不然,虚实本难料,兄不可妄下断语,空城退兵之事犹在眼前,此时万莫重蹈覆辙。”司马懿老脸一热,喃喃道:“不错,不错,有道理!”

司马师又吃一瘪,不由怒上心头:“这个小弟不看事,左右都是哥没理,看样子是又欠揍了!”只是老头子在跟前,却也不敢动手,只冷嘲道:“弟言虚实本难料,又知是此时是虚?”司马昭冷笑回道:“此事看似虚,料为实,岂能如此简单?当反其道而行之,实为虚,虚是实。”司马师大嘴一撇:“虚就是虚,实就是实,我料他必有精兵埋伏,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这许多道理。”司马昭将眼一翻:“谷里无一兵,山上兵难及,埋伏何在?”司马师一怔:“呃,许是挖了地道,埋在土里罢!”司马昭大笑:“区区弹丸之地,又能埋上几个?我方兵多将勇,不足为虑。”司马师恼羞成怒:“莫再讲,不能去!万一中计,岂不坏了我等性命?”司马昭毫不让步:“若不是计,岂不误了军机大事?我偏说,就得去!”二人争执不下,也顾不上有失风度,于阵前大声吵闹。

“住口!”司马懿怒吼一声,又低头苦思。二子意见分歧,听着都有道理,一会儿虚一会儿实的,老头子已经给他俩绕迷糊了!这却如何是好?终是聪明老头儿,再一时已有计较,开口令道:“小昭,你既有意进谷,便当先开路,为父居中策应,大师接应断后。”巧妙安排,都遂心意,果然此言一出司马师喜形于色:“父亲英明!”司马昭暗道一声失策,强笑道:“昭遵父命。”

爷儿仨前中后,三军齐用命,进得葫芦口,复又谷中行。猛听前方司马昭出口大气,长笑道:“怎么样?我说对了罢!谷内无一蜀卒,只见粮草为兵。”司马懿登时心头大定,纵马英勇超过前兵,举目四下望去。果如哨兵所言,谷内无兵,只见一地凌乱粮草,远处山上蜀兵自顾大吃大喝,浑不知死到临头!

司马懿心下喜悦,探过身拍了拍小昭肩膀,以示嘉许。司马昭霎时热泪盈眶,心道太不易了!担惊受怕半天,几乎吓个半死!等了半天,司马师才磨磨蹭蹭跟上来,双眉紧蹙,一脸紧张:“父亲,你不说这蜀国穷得要死么?怎地将这宝贵军粮当垃圾一般乱丢?”司马懿面色一变,低头苦思半晌,忽然大叫一声:“又中诸葛老儿算计,快撤!”此时魏兵皆已入谷,闻声炸了锅了一般,掉头就跑!只是既入葫芦,口小难出,众兵急不可耐推推搡搡,个个没头苍蝇般四处乱窜,纷纷满头大汗地挤作一团。

“让让——让开!”司马父子前拥后堵,纷纷凄声呼唤。也没人听。便此时,谷口高地忽然冒出数十蜀兵,也不打个招呼,齐刷刷丢下百支火把!干柴遇了烈火,转眼红焰冲天而起,将谷口处魏兵烧得哭爹喊娘,满处乱窜。这一窜,又引燃谷内柴草,随之山上成千蜀兵大声呼啸,万支火箭嗖嗖射下,霎时山谷已成火海,直烧得魏兵鬼哭狼嚎。

司马懿身上起火,胡子也烧掉了半边儿,骑马立在火中一动不动,极有大将风度。师昭二人见状忙奋力灭火,心中正对如此镇定之父各自佩服,大感光荣,忽听他喃喃道:“甚么情况?”难不成吓傻了?师昭心惊肉跳,只盼柴尽火势小。岂不知这还不算完,只听耳畔轰隆隆巨响起,遽尔大地震颤不休,道道黑烟腾空而起!

地雷!地雷阵!怕不埋了几百颗,毒计连环雷烟火。据魏国战后统计,此役魏兵箭射死半停,火烧死一停,烟熏死二停,雷炸死三停,自行踩踏又死三停,十停算着只余了半停,伤亡稍稍有些惨重。身畔浓烟滚滚,雷势火蛇不休,眼见爷儿仨就要给一锅红烧了,司马懿心胆俱裂,仰天大叫一声,翻身落马。师昭二人急忙接住,父子滚成一团。司马懿大哭道:“未料今生竟没于此地,好在二子以死相伴,吾可瞑目安息矣。”师昭皆不以为然,心道你一把年纪活够了,我还活得挺有滋味儿呢!死了也不闭上眼!父子三人抱头痛哭,也不管乐意不乐意,反正是一齐等死了。

狂风忽起,乌云遮日,随即天公大发雷霆,电若银蛇乱窜。命在顷刻之间,天气说变就变,骤然哗啦啦四处声起,雨如瓢泼直直浇头下!这雨下得那叫一个大,登时山谷内烈火熄水帘起,明烟散暗雷哑:“苍天有眼!得救了啊!”司马父子哈哈大笑,雨中舞蹈,状若疯癫。死里逃生,如何不疯?须怪不得这三人乐疯了。再一时司马都督携二虎子引残兵,奋余勇,借雨势大力胡乱冲杀一阵,终于逃出葫芦谷,抱头鼠窜而去!

啪啪啪——

三声醒木起处,先生端起茶杯,微微一笑:“诸位,这一回说的上方谷司马受困,可曾听好?”茶棚内稀稀拉拉掌声响起,有气无力,以资鼓励。说书先生润了润嗓,笑道:“诸位看官,莫道此回平淡无奇,此节正是三国故事重中之重,万莫等闲视之。”一人道:“此话怎讲?”先生品一口茶,言道:“诸位试想,若非天时有变,武侯定然妙计已就。彼时若司马仲达父子殁于谷中,又何有日后三国皆亡,司马得晋?当是筹谋在人天命有归,千古空余一声叹息耳。”语至此,先生黯然叹息。众人纷纷点头,面露惋惜之色。

又一人道:“甚么乱七八糟死马老姨,一点儿也没劲!哼,我看不如改说常山赵子龙!”

五十三 戏里戏外

众人闻声纷纷侧目,见说话的是一懒散少年,正自张着大嘴连连打哈欠。只瞥一眼,众人各回其头,视若不见。这小子虽然言语无礼,却是个带刀的,不似好路数,何况旁边还坐了条大汉!那人脸黑胡子黑,面孔生冷僵硬,好似有谁欠了他二百两银子。总之都不是善茬儿,不能招惹的那种人。

说书先生自然也不去招惹,轻轻打开折扇,自顾道:“话接前言——”小方子一听这话,“喀”地吐了口唾沫,心里头大是不忿。这几天是事事不顺心,就连说个书,也是自个儿不喜欢听的,倒霉倒霉,倒了八辈子霉!给那死老薛害得半宿没睡好觉,这会儿还困得要死,不管了,睡觉睡觉,美美睡上一觉!

……孔明屯兵五丈原,司马懿嫌胡子烧掉了丢人,便终日缩在大寨中,死活不出来了。蜀兵数次搦战未果,又连日立在寨前大骂,一直从孙子辈儿骂到了祖宗十八代,魏兵也没骂出来一个,最后嗓子也骂哑了,只得收了口。其实魏兵也挺生气,给人站在家门指着鼻子骂大街,搁谁谁也有火儿,只是司马懦夫有令:不许还口,还上一句割舌头,不得出门,哪条腿出门儿砍哪条!没奈何,也只好忍气吞声认了,连连往门外乱吐唾沫。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孔明是何许人也?刹那间又想出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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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5zww.net话说这日司马懿正在帐中与众将商议退兵之策,忽听帐外报蜀丞相有物送至。少顷命人呈上观之,乃是一大盒,上以锦绣覆之,并有一封书信。咦?这是何意?此书莫非降书?何故备此大礼?司马懿心下起疑,忍不住一把抄过信封。必须先看信,盒内怕有阴险机关,不可不防!司马懿凝神细看,众将只见大都督脸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烧糊的锅底一般!刷刷刷,司马懿大怒拍案而起,将信纸扯得粉碎,大叫一声:“来人,把盒子收起来!”说罢正色坐下,阖目不语。众将官又惊又奇,也没人敢问,只在那里交头结耳,浮想联翩。

“慢!都督不敢当众开盒,莫不是心里有鬼?”一将扬声道。众将纷纷附和:“这话说的有道理,大都督不可一人独吞,拆开看看是什么宝贝,有好处给大伙儿分分嘛。”司马懿大怒,拍案再起叫道:“是谁带头闹事?来人,推出去斩了!”众将悚然一惊,纷纷举手,一齐指认道:“是他!”那将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父亲饶命!”司马懿定睛看去,跪着的原来是宝贝儿子司马昭!不由皱眉道:“小昭,你怎这般不懂事?太让老夫失望了。”司马昭抬起泪眼:“我——”

“军令如山,岂可反复!”旁边一将凛然断喝,义正辞言。司马昭一转头儿,说话的原来是亲爱大哥司马师,正一脸阴笑看自己。司马昭含泪怒道:“你——”司马师温言安慰道:“昭啊,不是大哥无情,常言道战场无父子,打架亲兄弟,你这就安心去罢,众弟妹我会代你挨个儿照顾好的!”司马昭气得都快吐血了,一时话也讲不出。

“推出去,斩——”司马懿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无奈挥泪道。“慢着慢着,我有话说!”司马昭眼见再说不出话就死定了,忙开口叫道。司马懿闻声一喜,心道这就对了嘛,你小子好歹叫唤两声儿,也好让为父就坡儿下驴。少时老司马喝住亲兵,司马昭上前附耳低语道:“父亲不知,儿并非信口开何,前言实是用心良苦,以死相谏。”司马懿给他弄得耳朵怪痒痒,烦道:“大声明讲,有话直说!”司马昭恭敬道:“是。”旋即面色一肃,四顾大声道:“诸葛亮诡计多端,我料此事必定有诈!当是以财物诱之,挑唆我将帅失和,若贸然收下贿赂,不免造成我军军心浮动,于战情不利。故而昭出言示警,实乃大公无私,忠心赤胆,大地苍天可鉴!

他那儿说得大义凛然,众将皆是大不以为然。刚才就随声附和,险些给他害了,这会儿他口风一转,又暗说你有私心,由他随便胡说,就叫天地给他作证呗。帐内气氛一时安静又尴尬,只见司马师忽然越众上前,双目含泪大叫道:“昭弟一片苦心孤诣,原是为兄误会了你,险些害了弟性命,实在羞煞大哥矣!”司马昭一怔,随即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还是兄长疼我,弟还误以为你一心一意想要我命呢!大哥——”司马师流泪大叫一声兄弟,心道大哥疼你个狗屁!知dào

这番你也死不了,不如眼下卖个好儿。兄弟二人各上几步,抱头痛哭,帐中愁云忽作起,惊落一地眼珠子。

司马懿看看盒子,又看看俩儿子,心里很是为难。这小昭胡乱猜测,没头没脑瞎逞能,大师自道羞煞,也不知盒中之物却将老父羞死!留脸还是要命?当真不好决定,也罢,也罢,但看兄弟相亲,父子团聚才好。再一时小昭留命大师得好儿,那个神mì

的盒子,终于打开了。司马懿以手掩面,缝中偷看。众将军心满yì

足,齐齐探头。这一看是不要紧,大伙儿可都愣住了,怎地?盒内既非金银珠宝,也不是断肢人头,乃是又叠得整整齐齐的——

一身儿漂亮衣服!怎生漂亮?说的是:

花花绿绿对襟袄,红红白白碎褶裙,领口暴露小鞋儿紧,内衣内裤挺妖道儿。

女人衣服?众将面面相觑,谁也摸不着头脑。莫不是诸葛孔明以物传情?没想到司马仲达有此譬好。司马昭看了又看,摸了再摸,终于开口道:“不错,做工挺好!不若给我拿回去,三妻四妾来分掉。”转眼看了看大哥面色不善,改口道:“小弟只是开玩笑,此物自当归大嫂!”司马师脸上一缓,推托道:“大哥兄弟媳妇多,怎好偏心你大嫂?”司马昭正色道:“大哥怎言差矣,兄弟正是因为媳妇多,因此拿回去不好分,别说了,收下罢!”司马师迟疑道:“这,合适么?我这人向来关心弟妹,你又不是不知dào

。”司马昭呆呆道:“我说,你关心过哪一个?这话可得说明白了,省得我回去心里嘀咕。”司马师愣住:“你真不知dào

么?上回——”

“住口!”司马懿怒作狮子吼,继而长叹一声:“都别抢了,这身衣服儿是送给我穿的。”众将齐声问道:“此话怎么讲?”司马懿冷哼道:“信里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众将奇怪万分,再问都督又不说了。信早给他撕了,他是明白了,也不管别人明不明白,非常之不仗义。话说此事险些成为千古疑案,幸好送信之人多了个心眼儿,偷着偷看了一遍,又偷偷记下了,信中内容才得以日后流传。若问武侯书何意,诸位看官且听好——

一声醒木起,众人侧耳听。惟小方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浑不知南北东西。

“信中一诗,诗云:堂堂司马大都督,死守深闺一怨妇。二鸟尚且分雌雄,三军谁不辨公母?天下都言懿敌亮,懿作姨时亮亦服。红颜且将女妆试,不知老妪合意乎?”

话音落此处,众人哄然笑,惟那边两个不能惹或睡或坐,笑口难开。

先生看一眼,续道——

送得漂亮,讲得恶毒。古人云,士可杀不可辱,况且位极人臣者乎?司马仲达不能忍。但若成大事,必须得忍,岂不闻唾面自干?何不想胯下之辱?司马懿忍无可忍,还是忍了。忍则忍矣,却也气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痛苦煎熬半夜,终于生出一计。何计?倒打一耙之计。既已无奈受了红妆,那便还他一点颜色!当下披衣而起,连夜奋笔疾书。

却说诸葛亮稳坐军中帐,单等气死司马一老将。忽信使返回,告曰:“司马懿观信坦然受衣,当场试穿表示满yì

,并回书信一封。”孔明闻言仰天长叹:“人若不要脸,天下无可敌,白搭一身衣,枉然空算计。”回信也是一诗,诗云:老夫年老心不老,男人女人随人叫。一天能吃饭十碗,就是准bèi

和你耗!一副小肚又鸡肠,坐完小车又上床。想跟老夫比命长?将死之人不用忙!若想分个胜与负,不在战场在坟墓,要问谁个哭准个,我烧纸来你——

没了,后面是一片空白,显然是凑不上字数儿了。这也叫作诗么?充其量也就打酱油的水平,最可气的是有头没尾,这种歪句也拿的出手?诸葛亮不知此乃司马懿苦思半夜,磨秃一枝毛笔,费了无数稿纸的心血凝成之作,当下就吐一口血,气得病倒了。要说谁没个三灾八难,得个病也没啥大不了,却不料孔明这场病,实是积劳成疾,火旺盛所致,因此始终不得痊愈,天天吐血,高烧不退。诸位,武侯这一病,又引出“五丈原诸葛禳星”一节,且听我细细道来……

小方子打了个冷战,迷迷糊糊抬起头。此时已是午后,丝丝阳光穿过棚顶,映在桌上斑斑点点。风和日暖,正是上路好时候。揉揉眼睛,喝口凉茶,伸个懒腰,扭头道:“老薛,走了!”薛万里不耐道:“先等会儿,听完了再走!”小方子不屑道:“有甚么好听的?没劲!”这时已讲到孔明以祈禳北斗之法续命,命灯燃至第六夜,魏延入帐误灭主灯,诸葛功败垂成一事,众皆惋叹。说书先生精神愈加振奋,一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小方子嘴一撇,赏给他一个白眼儿:“自个儿听书可是个内行,看看这人说的这是什马玩意儿?也没心目中的大英雄杀敌破阵,不见江湖里的真豪杰闯荡四方。光听他婆婆妈妈来回讲老头儿,烦也烦死了!”方老大三国听了千百回,赵子龙关云长等武将听得烂熟,一不听文臣二不听国王。司马什么姨的也不好听,当然诸葛亮可以将就听一下,但此人属于半人半神,好些个地方儿自己听不懂。你听听,这都快给他说死了——

那先生面白无须貌岸然,东拉西扯状激昂,小方子越瞧越不顺眼,越听越是生气。此时果然已将诸葛亮说到天上去了,先生双目含泪,语声激动:“武侯一生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当真是名垂青史,光耀千古!此回说到将星殒地丞相归天,蜀国上下无人不悲恸万分,哭死者不计其数。后人以千百诗篇咏叹,以杜工部之作流传最广,今日鄙人再与诸位共诵之,以怀千古忠武侯!”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语声慷慨而悲凉,调缓韵悠长。众人情不自禁随之吟咏,到得最末一句,已是齐声共诵。旋即语声一落,先生闭目嘘唏,听客扼腕长叹。当然还是有两个另类,薛万里面无表情不开口,小方子一脸悻悻扭过头。说书先生睁开双目,扬眉振声:“前尘往事犹可追忆,我辈怎能忘,男儿当自强!时下朝政渐颓,乱相已生,内有奸臣乱党作祟,外至东胡西凉虎视眈眈,加之饥馑并臻天灾人困,我神州大地正于水深火热之中!既咏武侯语诤诤,应念黎民众苍生!国难方殷,岂可苟生?莫待他日空悲叹,立志胡不在此时!”

醒木复起,掌声雷动。说书先生话风一转:“鄙人学艺不精,言辞粗劣,不当之处还请海涵。可怜一介穷酸,路至半途便囊中羞涩,还望诸位相助一二,在下不胜感激。”说罢收了折扇,目光扫过全场——

众人回过头去喝茶,扭过身来聊天,全不搭理,只当没见。本来也是路过,又不是专门儿来的,萍水相逢,听听就给你面子了,拍拍巴掌当捧场,还要收钱的么?免了罢!先生叹一声,低头默默收拾物什。忽一人道:“去,给钱!”众人闻声看去,原来是那胡子大汉。边上少年皱眉回道:“你看人家都不给,就你在这儿瞎逞能!”大汉斥道:“干听不给钱怎成?嘿,你不要脸,我还要了!”此话一出,众人齐齐大怒!你给你的便是,又胡说八道甚么!说这下他讨了个好儿,却连别人也骂了,当真是不看事儿!两个怪人,一般可恶!但眼睁睁瞅着那小不要脸都拎着脸上去赏铜板了,自家若是再不打赏,岂不成了——

少时桌上摆了七七八八数十铜钱,说书先生拱手微笑致谢,收起打点行囊。散场儿了。也该上路了。众人渐次起身,前后走出路边茶棚。先生低着头收拾行李,忽而吟道:“人谁无一死?但恐不得其所耳。问君愁有几千?何故万难开颜?”语声低微,几不可闻。薛万里阴沉着脸正要去牵马,闻言悚然止步:“先生何意?”

“话本无心,听者有意。”先生不抬头。薛万里默然片刻,又道:“愚心有所扰,几番思之未解,还请先生指点。”先生低头不答,复吟道:“人生一场大梦,半昏半醒之间。逝者无梦无悲喜,扰时且思良苦意。”

“良苦意!良苦意!”薛万里怔立当场,神游物外。小方子牵马大叫:“老薛,走了走了!”少顷见他不理,气冲冲跑过来:“傻子!又犯傻了么?”先生收拾好行囊,将行,薛万里忙拦住,恭声道:“先生高见,薛某谨受教。”先生微笑不语。小方子见状又惊又奇:“老薛,你俩说啥了?”薛万里不作理会,又道:“薛某仍有一事不明,先生——”

“事后莫提身后事,程前何以问前程?”

薛万里闻言一愕,旋即动容道:“前路叵测,何去何从?还望先生指点。”先生笑道:“彼自心知,何有此问?”薛万里又是一惊,面生敬色:“心绪纷乱,去留难定,还请先生解我心结。”说罢深施一礼。看这二人眉来眼去语意隐晦,小方子早就心下生疑,连连打量间暗自戒备:“粗鲁老薛竟然文绉绉说得客气,说书先生一脸笑眯眯假装高深,这俩人一般神道儿,准没好事!”他心里嘀咕着,那说书的只微笑不语,作宝相庄严状。

薛万里静候片刻,见先生无意开口,忙道:“小方子,快拿银钱。”

半晌,小方子寻了一角碎银,恋恋不舍递过去。

先生眼皮也不抬,视若无物。

小方子微觉奇怪,挠挠头又掏出一块儿大银递上,嘟囔道:“胃口还挺大,这总成了罢?”

先生不动声色,视之如粪土。

小方子大奇,世上还有不爱钱的?这人神仙还是傻子?忿忿然拿出一整锭银子举起来,面上连连冷笑,只欲一探深浅。先生一把抄过,微笑颔首揣怀里,拨开二人飘然而去。长个教xùn

罢,世上没有不要钱的骗子,一时不要钱只为骗你更多。小方子愣在当场,心里大呼上当,跺脚懊悔不及。薛万里亦是出乎意料,但见那先生取道东南愈行愈远,忙扬声唤道:“先生——”

先生在路上,前行不再回首,惟北风不负所望,隐隐送来一谒——

“地气为云,木心化水。”

似谒又似谜,言辞不达意。小方子茫然不解,心道这骗子花样儿挺多,果然是个神道儿的!思兮思兮,解乎解乎?人已渺,言犹在,谁人来解谜中意?解铃还须系铃人,走了一神余一神。此题虽难解,奈何薛万里心中早有答案,只低头略一思索,片刻已知其意:“妙哉,妙矣!”薛万里笑,大笑,纵声长笑,展颜复开怀,一扫愁容晦色。小方子惊得呆住!连日千方百计也难逗他一笑,怎那人一句话,老薛大牙都笑掉了?怪事怪事,这银子也算花得值了!却不知——

那说书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嘿嘿。

五十四 老薛的故事

马投夜店,人在旅途。

桌上饭菜热气腾腾,望之即祛疲意,壶中黄酒温得正好,闻之已可驱寒。二人举箸吃吃喝喝,语声不绝笑声不断,终等得苦尽甘来,可盼到嘘寒问暖!正是酒过三巡不过瘾,可说菜过五味嫌不够,这才哪儿到哪儿?吃着!喝着!眼下爷儿俩,或说哥儿俩都和好了,今后的好日子自是有的过——

也不尽然,还是表象。小方子此时吃得喝得心里发虚,只是强颜欢笑而已。薛万里貌似恢复正常了,只是心里有鬼罢了。何以见得?小方子有苦自知,自从午时听得那神道人说了一番神道话,老薛笑是笑了,笑完了就变得神神道道了,搞得自个儿一下午是疑神疑鬼!疯傻变神道,还是不可靠,看他笑得不怀好意,着实让人心里发毛!

吃吃喝喝,貌合神离。说说笑笑,假乐佯笑。小方子早已觉察到饭桌上的诡异气氛,又想到下午老薛种种异常蛛丝马迹,不由心里打鼓愈加没底!一下午,跟他说话他那儿恍恍惚惚,说着说着冲你吡牙一乐,问他他又不理不睬,问急了还你神mì

微笑。莫不是中邪了?都说神道儿会传染,最烦皮笑肉不笑,一准儿没好事儿!

&nbs〖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p;虚情假意吃喝半晌,小方子越吃越堵心,忽然一推碗,腾地立起身:“别装了!有事儿说事儿,有道儿划道儿!”薛万里面色尴尬,讪笑道:“先坐下,有话好好儿说。”小方子叉腰指点,连连冷笑:“少在那儿装神弄鬼整妖蛾子,这都给我识破了,你还有甚么话说?”薛万里苦笑一声,道:“好好好,我说我说,大中小三件好事,先听哪一个?”小方子想了想,点头坐下:“小的!”

“此事虽小,却关乎人之一生荣辱,莫等闲视之。”老薛摇头晃脑,小方子不耐道:“虚头八脑的,有话就说,有屁——”薛万里不以为意,笑道:“大丈夫有姓无名,总是不妙,名字我又取了一个,你再瞧瞧好不好。”小方子挠了挠头,一脸警惕之色:“是么?你不会又耍我罢?”

“说书先生说得好,国难方殷,岂可苟生?嘿,好一个国难方殷,你便叫作——方殷!”小方子登时大怒,拍案而起:“又来!你才是狗生的!”薛万里哈哈一笑,以指肚沾了杯中酒,在桌上比划道:“你瞧,是这个苟,这是方,殷字这般。”看了是白看,认也不认识。但看老薛言之凿凿不似作伪,小方子只得叹口气又坐下。

“这句话的意思,是国家正值万分危难之际,不可坐视不理,浑噩度日!”薛万里叹一口气,一笔笔将“方殷”二字端端正正写在桌上:“方殷方殷,正寓你生于乱世,时刻不忘国难,更取其鼎盛红火之意,很好,很好。”小方子看上几眼,挠了挠头,心道这方字倒也认得,那殷字屈里拐弯儿团作一团,又不好认又不好记,我瞧着也是稀松平常。

少顷水迹渐干,桌上几字隐去。薛万里道:“记下了么?”小方子懒洋洋道:“记下了。”薛万里知他也没往心里去,不由暗叹一声,又道:“你且记下,来日自有用处。”名字取便取了,倒也不是坏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儿!小方子自顾吃喝,浑不上心。薛万里轻酌浅饮,缓缓道:“第二件好事,是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孩,生来衣食无忧,只因父母一世操劳,家境尚且殷实。堂上双亲本是老年得子,自是视若珍宝,打小便溺爱非常百依百顺,娇惯得那孩子惫懒顽皮,整天只会打架惹事,浑不知天高地厚。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小孩糊里糊涂长大了。他还是每天不思上进,呼朋唤友四处取乐,浑不晓事。父母年纪渐老迈,却天天愁眉苦脸,为他的事情心烦。这孩子不爱读书,上着学堂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及至年纪大一些又吵着学武功,待到送他去武馆他又嫌苦嫌累偷懒耍滑,终于落了个文不成武不就,堂上双亲愁白头!没奈何,花钱又给他找差事,不指望他挣钱养家,只盼让他收收心,给这马驹子戴上笼头!想是想得挺好,可这孩子野惯了,又怎肯受人拘束?这差事干三天就跑,那差事干五天就溜,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二老眼看家底儿快抖落空了,只得无奈放手,任他终日胡闹……”

“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小方子眉头一皱,忍不住说道。薛万里点头苦笑,叹道:“是啊,人不怕没能耐,就怕没心没肺!哎,到后来那人浑浑浑噩噩长到二十几岁,还是一事无成,终日吊儿郎当,更在外面惹是生非,让父母操碎了心!”小方子冷笑一声:“哼,要是我,就把他咔嚓一刀砍了!”薛万里摇头笑道:“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老人家的心思,嘿,可怜天下父母心!作爹娘的,便即为了儿女立时身死,也不肯让他损掉一根毛发。”

“二老眼见儿子都老大不小了,这般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费尽心思给他讨了一门亲。那人初时嫌有人管着不自在,便不甚上心。过了几天见媳妇温柔体贴贤淑知礼,也自心喜,便收敛了些,又安份了些。二老见了笑逐颜开,一家人相亲相爱欢欢喜喜,总算是过了半年安稳日子。然而好景不长,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难听了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那人整天无所事事,根本受不了这般安生的好日子,终于忍不住又溜出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喝酒赌博滋事取乐,二老与妻子良言苦劝也不入耳,旧病复发,一如从前!那人吃喝玩乐,自命逍遥,终于给他酿成一场大祸!”

“甚么?大祸?”小方子瞪大眼睛。薛万里斟了碗酒,一饮而尽:“狐朋狗友里面有一个马公子,这人是当地知县的儿子,有钱有权无恶不作,谁人都惧怕他三分。那人和马公子酒桌上相识,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以为攀到了高枝,时常和他厮混!嘿,这酒肉朋友要是混作一处,那是自己觉得比亲兄弟还要好上三分,那一天请他喝酒听戏,事后还嫌不过瘾,又约他到家中对饮,这大祸便是由此而生——”

“能有甚么祸事?对饮?不就是现在这般对着吃喝么?来,干一个!”方老大端起小碗,滋溜吸了一口,又连连吐舌哈气。薛万里笑笑,一口喝干碗中酒:“有酒无肴,怎生得了?那人和马公子喝得高兴,便唤来娘子下厨烧菜,却不料马公子一见那娘子生得美貌,立时便起了色心!那人见他眼神儿不对,心下也是暗道不妙,心说此人向来好色,这下岂不引狼入室?只盼他念及兄弟情义,万莫因此生出事非!哈!哪里来的兄弟?又哪里来的情义!好酒好菜吃着喝着,那马公子早已是心痒难搔,当下便借酒撒疯上前调戏。那娘子见他不怀好意,慌忙退入内室去了,那人心中早已大怒,只是惧他权势强忍不发,按他坐下接着喝酒。该来的总会来,既有前因,当有此报。那马公子已存了心思,没喝几杯,当下便提出,呃,无礼要求!他自恬不知耻说个不休,或以金银相许,或以权势相迫,总之要遂他心思。嘿,那人虽不晓事理,却也不是牲畜,怎肯由那畜生胡来?见他不应,马公子一摔酒杯,翻脸大骂!那人连气带恼,也是掀桌而起指鼻怒骂!本喝了酒,又翻了脸,单骂人怎可干休?马公子骂不几句便动了手,抡起拳头便打。那人武功虽差,终究是个练过的,打个三五常人却也不在话下,当下挟怒迎上,三拳两脚便打得那畜生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好极!”好长一段,一气呵成,看来死老薛讲故事也是有一手儿,小方子拍手笑道:“痛快!”薛万里长叹一声:“痛快是痛快了,这里出了一口恶气,那厢又怎能善罢甘休?待那马公子一瘸一拐冷笑离去,二人这梁子就算结下了!”小方子看他一眼,忽道:“我瞧那人,就是老薛你罢!”薛万里闻言一怔,随即挠头笑道:“你小子怎么知dào

?我哪里说漏了么?”小方子得yì

道:“早就知dào

!一说起打架,你那儿两眼放光,吃人一样,我都看见好几回了!”

“嘿,精得像个猴儿!给小子瞧破了,还听不听了?”薛万里大笑喝酒,方子却吃饱了,长长打了个哈欠:“当然要听,我最怕说故事说一半儿的,吊人胃口,烦死个人!”薛万里默然片刻,开口道:“后来我进了大牢……”

“等下!你这也太快了罢?”小方子不满道。薛万里愁眉苦脸道:“那没办法,我打得过马公子,却斗不过马老爷,只得给他抓进黑牢了。”小方子沉吟道:“总要有个由头儿吧,说抓就抓,衙门是他家的么?”薛万里微微一笑:“由头儿还不好找?随便找个帽子给你扣上就是了!嘿,我这个是,聚众斗殴!”

小方子看他一眼,料想此人以前也没少干过这种事儿,便点头表示认可。薛万里回看一眼,料他也难了其中辛酸苦楚,又叹道:“我这是自作自受,进了牢房挨打受饿也就罢了,只苦了我那老爹老娘,哎!那一日娘子来看我,哭泣道堂上二老日日以泪洗面,又病倒在床夜夜念叨我,怎不教我,教我!”话说至此,薛万里眩然欲滴:“心痛如绞!悔之晚矣!此时方知亲恩如海,却已不知何日能报!便在那日娘子又告知有孕在身,薛家得后,我是悲喜交集,那时的心情实在是难述难描!”

眼见老薛哽咽难言,小方子也是心急火燎:“后来呢?后来呢?”薛万里拭去泪水,黯然道:“后来,我再也没能见得父母一面,我娘子也没来过,只见了一回家中老仆,嘿!那是约莫一年之后,他告sù

我三件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小方子愤愤道:“甚么时候儿了,你还在这儿乱七八糟!”薛万里叹道:“你说的是,我本就是个乱七八糟的人,又能有甚么好事?哎,这三件事,其一,父母病况愈重,卧榻难起;其二,我喜得贵子,这本是好事,但那马公子时常上门搔扰我妻,弄得一家老小终日战战兢兢;其三,马家父子惟恐我出去寻仇,又给我加了一条勾结匪寇的罪名,二罪并处,老薛我是永无再见天日之时!”

“放狗屁!可恶可恶,可恶之极!”小方子大叫一声,怒形于色。薛万里长出一口气,叹道:“我自恨地咬牙切齿,只是身陷囹圄,又能怎样?整日又悔又恨,不吃不喝不说话,昏昏沉沉间思之往日之孽,只想一死百了。”这是老毛病了,怪不得这几天,呃,这人脑子是受过刺激!小方子恍然大悟,转念小心翼翼问道:“你又没死,后来呢?”薛万里沉默半晌,道:“我命大,遇上一个老头儿。”

老头儿?老神仙?小方子又惊又奇,心道这回有本少侠陪着你,上回怎又多出一老头儿?正自胡思乱想,又听他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便在我心丧欲死之时,神人便出现了!”这也太巧了!到处都是神人,一个比一个神道儿,当是说书么?大牢里的神仙?小方子心里冷笑,已经不大相信他说的话了。

少年不晓得,有因才有果,尘埃落定之时,前事皆是偶然。此时之说,彼时之作,无巧不巧,真自是真:“那老人我自进牢之时便已见得,邋遢肮脏面目寻常,一无出奇之处。说他神,他是神,终日坐在牢里闭目苦思,三五天也不定说上两句话,脾性古怪之极。我却和他挺投脾气,三五天里那一句话便是我与他说的——”小方子听到此处,不由嘿嘿笑出声儿:“你也是个古怪的,可不和他正投脾气!”

“听我说完。”薛万里无奈笑笑,续道:“那时我一心求死,却也顾不上他了,忽有一日,他凑过来问道:小子,想不想出去?牢狱深深枷锁沉沉,我以为为玩笑话,当下便就不理他。次日他又问一句:小子,想不想出去?哎!那时我怎知他是何意?可叹年少无知,一味以貌取人,那日又不理他。第三日老者又问,我那时已是奄奄一息,迷迷糊糊回了一句——”

“不错,书上都是这么说,然后你便出去了?”薛万里怒道:“怎么老是插嘴?你不说话会死么!”小方子怒道:“你知dào

个屁!有说的有问的,这样子讲故事才有意思!”薛万里重重一哼,又道:“然后我便出,哎,不是!他说他有办法,只是要等三年,嘿!三年便三年,三年很长么?只要有命出去报仇雪恨,见到一家亲人老小,三年不算长!”

小方子打个哈欠,摇头晃脑道:“下头的事儿,你不说我也知dào

拉!”薛万里气道:“光知dào

瞎捣乱!你知dào

,那你来说!”小方子清咳一声,不慌不忙说道:“下面是神人老头儿教你武功,你练了三年练成了,闯出了大牢,没错罢?”薛万里点头:““没错,许是我太笨了,他说三年,果是三年才得小成,哎!”

“后来你就找那马的报仇,杀人放火,最后报完仇回家,一家团,咦,有点儿不对!”既已欢欢喜喜一家团聚,又何来神神道道孤家寡人?故事里头好人不应该都有个好结果么?难不成这老薛不是好人?小方子思之不解,一时又茫然了,头有点儿懵,心有点儿乱:“老薛,我不明白了,还是你说——”

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

应该是有一个好结果,但结果只有一个,应该终归还是应该。

五十五 最后的开始

“那年我破牢而出,大闹公堂,衙门差人虽众,但已非我之敌。马家父子得了消息,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也顾不得去寻仇,心急火燎就往家赶!谁知一回到,回到,哎!”小方子忍不住又道:“咋了?咋样了?”薛万里两眼无神,喃喃道:“还能怎样?家里空荡荡,甚么也没了!只见四壁蛛网处处,偌大院里一地荒草,鼠窝蛇行……”

“人呢?”小方子急道。薛万里默然片刻,续道:“邻人惊见我归家,纷纷流泪相告——便在我进大牢第三个年头,家中二老相继过世,哎!可恨可恼,我这不孝子竟未于病榻前服侍二老半日!又不得在父母临终之时,望上二老一眼!生时未尽孝,故日不送终,这人虽是死里逃生,却又活着还有何用!”

一言及此,薛万里长声叹息,心头惆怅,神情凄怆。小方子心里头大是同情,随之叹了一会儿气,又问道:“还有家里,呃,别的人呢?”薛万里忽然怒形于色,恨声道:“还不是那马公子做的好事!他见我家中老人病故,更加肆无忌惮,隔不三两日便上门闹事,更苦苦纠缠我那娘子!家里几个仆人只怕惹祸上身陆续离去,我那娘子生性贞烈,当时想是不堪其辱,眼见活着没了指望,终于,终于悬梁自尽,缢死在了家中!”

语声一止,泪落两行。

小方子愤愤一拍饭桌,震得碗碟噼叭大响:“报仇!宰了那小子!”薛万里一抹眼泪,冷笑道:“正是!此仇不报,枉自为人!我那时气得疯了也似,抄了尖刀闯进马府,直杀了他个血流成河尸骨遍地,让他全家上上下下男女老少一个不落,一齐与我家人陪葬!”

“咝——”

小方子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道:“这也太狠了,你真下手了?”薛万里面色一缓,微笑注目:“你个小鬼心肠不坏,老薛那会儿神智虽失,终究还是个人,待我杀进府里,眼睁睁看着一府上下惊恐万状,妇孺孩童哭作一团,又哪里下得了刀子?嘿,屠人满门,那是畜生干的事儿!咱也就一时情急,呃,想想罢了。”小方子松一口气,笑道:“你个老鬼心肠也不坏,少罗嗦,接着说罢!”薛万里无奈一笑,又道:“正是冤有头债有主,薛某要取的是那马家父子两条狗命,可说侥天之幸,想是这爷儿俩平日作恶多端,我这一路走过是畅通无阻,便他自家也有人怀恨在心!经人暗中指点,我终于在一处暗室里,嘿!看到了那吓得半死不活屎尿齐流的的两个——”

“杀!杀!杀!”小方子猛地跳起大叫,手舞足蹈神情激动。

薛万里点头道:“那是自然,再一时我取了他父子性命,坟前拜过二老贤妻……”

“等下!”小方子断喝一声,满脸都是不乐意:“这就算完了?说说怎么杀的,也好让我解解气!”薛万里失笑道:“杀人可不好玩,这里不细说,小孩子听多了可是要做恶梦的。”小方子啐一口:“你才是小孩儿!哼,不说算了!”薛万里咳嗽一声,道:“出了马府大门,我左手提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右手抓了两张血糊糊的人皮,一身都是粘乎乎的惨白脑浆子,是了!脸上也沾了好多脑浆,我伸长舌头这么一舔,啧啧,那滋味儿——”

小方子只觉头皮一麻,紧接着胃里阵阵翻腾,险些把刚吃的饭吐了出来!弯腰干呕几声,苦着脸连连摆手道:“还是别胡说了,就知dào

你是糊弄人,可也不用说的这么恶心罢!”薛万里嘿嘿一乐:“这下满yì

了罢?嘿,也没甚么好讲的了,后来我到二老坟前哭了一场,又到我妻坟前哭了一场,回到家守着空屋再哭一场……”

“看来爱哭也是老毛病了,这老薛长得挺气概,说哭就哭,没完带散,这一点可不怎么爷们儿!”小方子暗叹一句,拢回心思又往下听。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伤心之余,又怎忍留在那伤心之地?家人没了,家,便没了,我黯然离家离乡,从此浪迹天涯,闯荡四方。这便是老薛的故事,好听么?”

“好听么?凑和罢。”小方子心里已有定论,只是瞧他讲得挺辛苦,连忙拍着巴掌笑道:“好听!妙极!”薛万里放下酒碗,喜上眉梢:“好听就好!记住了,老薛名叫薛万里,翼州人氏。嘿,咱俩相识一场,来日你若到我坟前也不识得,那可大大不妙!”这人,夸他两句又胡说八道了,不对!小方子嘀咕一句,忽大叫道:“还有!还有个事儿!”薛万里一怔:“没头没脑的,有哪个事儿?”

“神道老头儿,还有你的小孩儿,跑到哪里去了?这个你可没说!”小方子哼道。薛万里哈哈大笑:“不错,还是你小子心细!呃,那老头儿果然神道,那时我挣开锁铐闯出牢房,喊他走他却不走,说甚么自己武功太差,出去没脸见人,嘿,你瞧老薛这身本事,还成罢?”小方子连连点头,薛万里笑道:“成不成的,还算过得去,只是徒弟既是不差,师父又怎会太差?说来当真奇怪,到现在我还闹不明白,可惜可惜,可惜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老人家。”

既然是神道儿中人,自不能以常理度之,老薛不明白,小方子明白。

“我看准是个老傻子。”小方子一脸认真道。

“我看你是个小傻子!”薛万里忍俊不禁道。

“呸,你是个大傻子!”小方子怒气冲冲道。

一二三,大中小,三二一,少壮老,一时三刻二傻子,论资排辈儿冠其号。眼瞅火药味儿见浓,傻子已经多得冒泡儿,薛万里忙挂免战牌:“莫胡闹了,再说说我那苦命的孩儿——”“傻子的孩子,还不是——”小方子意犹未尽,话没说完猛见老薛脸上变色,眼神凌厉又凶恶!暗道一声不妙,连忙捂住嘴巴。

“那孩子我是一眼没见过,当时家里是没有,问邻人也不知dào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空自焦急万分也是无可奈何!哎,苦命的孩子!试想一个方出襁褓,牙牙学语的幼童,许是路也不会走,又能去到哪里?至今我那孩儿身在何处,老薛仍是不知,也许——”眼见薛爱哭说着说着又要掉眼泪,小方子慌忙道:“别急!慢慢找就是了,不成我帮你找!”薛万里喟然长叹:“名字也没有,样貌也不知,人海茫茫,又往哪里去找?哎,不提了!”这话说的倒也是,小方子想了想,没奈何又跟着叹气。薛万里望他一眼,轻声叹道:“我那孩儿若仍在世上,怕也有你这般年纪了!”

“是么?”小方子挠了挠头,随即一拍胸脯儿:“等将来找到他,我收他当小弟,管保他不给人欺负了!”薛万里笑道:“嘿,方老大挺够义气,薛某人在此先行谢过!”那是必须的,不在话下:“小意思!”小方子俨然应声,薛万里嘿嘿一乐:“我是我儿他爹,你是我儿他哥,我是你的甚么?”

“你是我——”小方子一个没留神,险些落入恶毒圈套,待到将溜到嘴边的一字硬生生咽回去,不由恼羞成怒,跳起来挥拳大叫道:“好你个死老薛,又来这一套!想找揍么?”

“开个玩笑,方大侠息怒!息怒!”薛万里连连摆手,陪了笑脸儿巴结道。小方子猛啐一口,愤愤坐回去,又瞪着眼抬拳比划两下,形状凶恶以示警告。一个少不经事,一个老不着调,两人往常没大没小惯了,薛万里也不在意,只微笑看过去。小方子面上虽怒,但见他笑容可掬情绪大好,瞧着他也是心中喜乐。既知dào

开玩笑,病也就算好了,这都烦心几天了?终于熬到头儿了!

二人一时无话,深情隔桌对望,场面又转温馨。

半晌,小方子终归年少面嫩,率先脸上一红,鼻中冷哼扭过头去。薛万里随之老脸一热,咳嗽几声以作掩饰。二人忽然谁也找不着话说,气氛又变尴尬。

目为心窗,视久情长,说的容易,谈何容易。

烛光欢快跳跃,房里愈加安静。

小方子有些犯困了,懒洋洋坐在桌前,哈欠连天。

“小子,瞧瞧这个。”薛万里探手入怀,取出一物递过去。

一卷麻纸,色作微黄,展开数了数,皱巴巴四张。小方子打量几眼,皱眉道:“甚么破玩意儿?”薛万里笑了笑,道:“此乃狱中老人所赠,嘿,莫看它不起眼,薛某所学尽在其中!”武功秘籍?小方子闻言登时精神大振,低下头反复仔细翻看,神色凝重。怎么看还是那几页纸,可怜他目不识丁,又能看出来什么路数?再一时眼见无法破解天书,不由心中恼火,卷起来猛掷回去:“不看了,准是骗人的!”

薛万里一把抄过,哈哈大笑:“你说它骗人,老薛身上的功夫总不是骗人的罢?”小方子无言以对。要说老薛做人糊涂,一身本事自个儿那是大大佩服,莫非真是好东西?望着掌中纸卷,薛万里感慨道:“睹物思人,往事历历在目,那老者既不告sù

我姓名,也不让我喊他师父,更不自己授我武功,只丢给我这几页残书叫我自己琢磨!嘿,当时我初见此物,也如你一般摸不着头脑,疑神疑鬼……”

“你才疑神疑鬼!”方老大半点儿也不吃亏,翻着白眼儿插嘴道。薛万里一笑又道:“你若生疑可以不看,但此物却是我那时惟一救命稻草,只好硬着头皮看了又看,万幸我还略有文识,好过那有眼无珠之人……”

“喂!你可是笑话本人不认字?”小方子重重一拍桌角,虎着脸喝道。薛万里不再理他,自顾续道:“过了几日我终于瞧出端倪,上面录的乃是内功修练之法,只是苦于自身毫无根基,照着练了月余,眼见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心里那是急得要死!”

“笨死了!这还不简单,问那老头儿呗。”小方子一脸不屑。薛万里顿了顿,苦笑道:“我也知dào

,只是每回一问他,他登时傻了一般,呆呆的也不回话,只在口里反反复复念叨四字——青、冥、天、录。”

“有古怪!”小方子拍案而起。薛万里一怔:“甚么古怪?”没甚么,就是觉得有古怪罢了。小方子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照本宣科念了几遍,又一脸了然,如释重负坐下道:“果然古怪!嗯,古怪之极!”薛万里摇头笑笑,正色道:“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万事不难,只要用心,那时我虽是茫无头绪,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知不觉将这残卷背得滚瓜烂熟,再过半月终于摸出了一点门道儿,后来……”

“不对!”小方子眼里容不得半点儿沙子,再次截住话头儿,忧虑道:“大是不妙!你这般胡搞乱练,小心到时候走火入魔!”有道理!说话不能乱讲,武功不可胡练,这都是有讲究的。薛万里一翘大姆指,笑道:“有见识!当时我心里喜忧掺半,却也别无选择,便不管不顾一路练了下去!嘿,还好有福气,看现在老薛龙精虎猛壮得像头牛,想是没练岔了,哈哈哈!”

“练岔了,将脑子练坏了。”见他得yì

洋洋傻笑个没完,小方子心道。薛万里见他连连点头,一脸的崇拜之色,不由更是得yì

,扬手大笑道:“此书所录武功大是高明,虽是一部残卷,学成亦可纵横江湖,罕敌逢手,可当‘神功’二字!”

“神屁!”小方子心说一句,点头笑道:“好历害,果然是神功!”

须怪不得少年心口不一,破庙里初见面前虬须大汉之时,便是个咳嗽带喘半死不活的,等他伤势刚刚痊愈,又给人打的口吐鲜血半疯半傻,此时再吹嘘武功盖世,如何叫别人信服?何况此人行事全无章法,一时疾风暴雨,一时罗里罗嗦,又哭又笑颠三倒四,一天到晚傻忽忽没个正形儿,哪有半点白衣飘飘片尘不染的高人风范?这话不可信——

人犹不堪,书怎为神?

二人各得其乐,相对傻笑片刻,果然薛万里一吐舌头:“嘿,玩笑话,我是吹牛的!”小方子心说我早就知dào

,大伙儿乐呵乐呵完了,说破了多没意思?正觉遗憾之时,又听他开口说道:“此中所录内功虽是佳妙,奈何缺了多半,正到紧要处便戛然而止,因此始终难以大成,哎!再者我招式粗浅兵器不通,只是一味以内力求胜,所倚仗的无非是手疾眼快,单走刚猛一路,着实算不上一流高手!”

人是有些不着调,但老薛武功高强,确是自个儿亲眼所见,收拾个寻常人也就抬抬手的事儿,说实话心里是佩服万分!这怎这又谦虚上了?小方子奇道:“一流高手?听着挺威风啊,长什么样子?”薛万里微微一笑:“你见过的,忘记了么?”小方子闻言愕然,张着嘴巴想了半天,摇头道:“哪个?我不知dào

。”薛万里笑道:“三文钱,苦不苦?”

小方子茫然之中,脑里忽然灵光一现:“是那个!路边卖茶的孔老头儿!”薛万里轻轻点头,面露敬仰之色。小方子看他一眼,犹疑道:“我瞧着那人也平常,难不成真的是个高人?比你还要历害?”薛万里微笑道:“云泥之别,怎敢作比?”小方子半懂不懂,皱眉苦思。薛万里见状笑道:“别瞎琢磨了,我说给你,意思是那人是天上的流云,我却是地上的泥巴,远远不及,比都不敢比的。”小方子一听更糊涂了,心道哪有这么历害的人物?腾云驾雾,那不是神仙么?乱七八糟,怕是老薛又吹牛皮了:“他是云,你是泥,那我是个啥?”

薛万里想了想,微笑道:“你是一粒无名的种子,许是草芥,一世伴泥而生;许是菩芽,长成高可参天。云与泥不在因缘,只藏于自己心间。”

说了等于白说,半懂也不懂了。

小方子一时不得其解,皱眉挠头大发牢骚。

薛万里将纸卷揣进怀里,笑道:“三去其二,下面讲最后一件事。”

“等下!”

小方子见状忽又心生不舍,暗道还得早了,这东西没准儿真是个宝贝,傻老薛都能照着它练了个二流,自己这么聪明伶俐,没事儿看看,说不定能整个一流高手出来!心念电转,又涎着脸笑道:“这个神功,不如给我练一下罢?”薛万里失笑道:“你又不识字,怎么个练法儿?”小方子想了想,信心满满道:“我边学认字儿边练武功,两不耽误,到时候正好文武双全,天下无dí

威风……”

薛万里已经无语了,不待他说完便将纸卷揣好,又低下头整理衣襟。小方子正自满心欢喜,说到自个儿飞天入地一节,见状不由大怒:“喂!别装傻,把神功交出来!”明要不成,这是又改明抢了,薛万里只当没听见,瞪着俩眼转头四顾。小气鬼!要是不给,抢估计也抢不过他,小方子心头暗恨,刹那间又使出激将法:“知dào

了!你是怕我练成了,武功超过你,到时候把你打哭了,那有多丢人?哼哼,挺大个人给个小孩儿打哭,想想我都替你丢脸!”眼见他念念叨叨没完没了,薛万里长叹一声:“服了你了,这样罢,回头东西给你,先说正事儿。”

“回头?回过头来这粗人准又忘这茬儿了!正事儿?他能有什么正事儿可说?”小方子连连摇头否决此议,继xù

大念特念紧箍之咒。薛万里又叹一声,自顾道:“第一件事,是将来的一个名字;每二件事;是过去的一个故事;第三件事,是现在的一个去处。”小方子嘴里念叨着装疯卖傻,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见老薛神色郑重,忽然心生不详之意:“甚么?去处?”

注视着眼前小小少年,薛万里缓缓开口,徐徐吐出二字——

上、清。

五十六 焉有许多泪?

小方子一跃而起,大声叫道:“不成!我不去!”

薛万里直视,不语。

小方子怒眼圆睁,恨恨道:“怪不得笑眯眯的鬼话连篇,就知dào

你没安好心!这事儿早就说过了,不成,还是不成!”

薛万里静静看着他,只是不说话。

小方子一时心里发虚,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凑过去拉着衣角连连哀求道:“老薛,我不要去那儿!我要跟着你,老薛——老薛——”

薛万里别过头去,冷冷道:“我意已决。”

小方子只觉心里一凉,泪珠在眼眶里转来滚去,口中大喊大叫:“我不管!你决你的去罢,反正我就是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哼!想要丢下我,没门儿!”

薛万里攥紧双拳,淡淡道:“我若是想走,你跟的上么?”

&〖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nbsp;一怔之间,泪水已是夺眶而出,继而泪如泉涌流了满面,小方子红着两眼嘶声叫道:“那话是谁说的?谁说的此番事了,带我一闯天下?谁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四马难追?你说话不算,你欺负人!”薛万里垂下头,低声道:“老薛做人差劲,一向都是出尔反尔,说话有如放屁,甚么死马活马的你也不必当真。”小方子呆呆望着他,颤声问道:“那,这次呢?”薛万里低头默默不语,只见滴滴水珠参差落下,慢慢洇湿身下方寸之地。小方子傻傻立了半晌,心知此时已是无力回天,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静。屋里死一般安静,两处泪眼模糊,四目再难相对。

上清。止二字,已生愁绪千万,伤心断肠。

上清。只两字,化作泪水无数,人泣神伤。

止这二字,二人相隔千山万水。只这两字,两人已是天各一方。

一大一小本非一路,有缘萍水相逢才得同行。不提一番是是非非打打闹闹,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及至感情日笃,不想变故又生。怎情此景,怎不教人无语泪流,凄惶惆怅?相依相伴只为苍凉世间一点暖意,便这一点温暖,也是留不住的么?离时方知情已深,泪落不舍万难分。既然已相逢,为甚要分离?这是何苦,又是何必?

地气上为云,木心化水清。

良久,薛万里拭去泪水,抬头笑道:“莫再没完没了哭鼻子了,多大个事儿?且听老薛给你细细道来。”

“还有什么可说的?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要扔下我自个儿走?死老薛,没良心!大恶人!”小方子满腔酸楚,跌坐地上低头不语,浑不顾道道泪水汹涌,与鼻涕混作一团挣扎纠缠。薛万里长声叹息,缓缓开口:“我思忖多日,终觉你这般与我厮混不是长久之计,你想,老薛一个四海为家的江湖人物,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跟着我有什么用处?又有甚么前途可言?我本是世间的尘土,又怎忍见你小小年纪,终日随我沉沉浮浮?使不得,使不得,你我有缘相识,可称忘年之交,心中虽难舍,难舍又如何?如今老薛便与你一方适宜生长的沃土良壤,盼你日后长成参天之木,根植于大地,身展天际志高凌云!这才是你该走的路,这才是你要行的道——”

小方小方,这样可好?

小方子低着头如同聋了一般,只见地上一汪水色微微闪亮,惟闻滴答雨声愈密愈疾。薛万里默然半晌,又道:“权衡利弊,早分早好,再者老薛现下也有事情要办,这是我的私事,又极为凶险,若你就此随我前去,我是万难顾你周全!说来也是无奈之举,我怎能一时意气,误你一世?不成,不成,思之得失,实是百害而无一利!”声声入耳,心烦意乱,知易行难,此情怎堪?小方子泪眼直直望着身下,只当作是听不见。

既听不见,便不是真,只当梦一场罢!

取舍两难,此情又怎堪?同样是苦,心里更苦的,往往是做出选择的一方。薛万里孤身走天下,偶遇这顽皮少年,这些时日实为平生难得之乐。实是不舍,却不得不舍。此时亦是心乱如麻,忍泪述说:“京城一行,老薛已是不得不去,是我怒惩奸臣,才有前日之憾!只累了无杀命殒我手,怎不教我抱恨终生!却不知哪个如此惦记薛某?嘿,管他是谁!待我揪他出来,定让他人头落地,以血祭我无杀兄弟!嘿,动的了地府杀手的,不是朝中达官便是江湖首脑,此事着实凶多吉少!薛某不才,却也不惧,这便去会他一会!生死不论,求得一个明白,更对无杀兄弟有一个交待!老薛纵然身死亦是可喜,那时自与无杀兄弟相会,免得他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寂寞……”

“我,我,我不要你死!”小方子低声啜泣道。

薛万里打起精神,强作欢颜:“不死不死,老薛还有心愿未了,能不死便不死罢!只你听话,我便多一分胜算,不然如同前日,待到真zhèng

搏命之时,你只会——”

“碍手碍脚!”小方子长叹一声,慢慢抬起头来。

自个儿多大能耐,自个儿怎会不知?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当真是废物一个!哎,可以耍脾气,不能不懂事,到时候累得老薛陪上一条命,那可就亏大了!小方子犹豫不决,依了他又舍不得,不依他又心里怕,只坐在那里苦着个脸,一时无话。薛万里见他眼中神采渐复,心头微喜:“嘿,当断则断,是个男子汉!”

小方子瞅他一眼,心说我这儿还没断,我也不愿当男子汉了,你个死老薛!一念及此,开口问道:“老薛,你要找的人,真有那么历害?你能耐也挺大了,不用怕他!”薛万里摇头笑道:“天下英雄何其多,老薛只是数不着的一个,等你长大了慢慢自会见识到。且不说那幕后之人,便只这地府杀手老薛便应付不来,尤其是那厉无咎,嘿,便几个老薛也打不过他!”

“是么?这历害,我不信!”小方子疑心一起,愁眉见展。薛万里哈哈大笑:“地府阎罗,杀手之王!了不得,打不过!”小方子张大嘴巴:“那,那,那你见了他,可要躲着点儿!”薛万里微微一笑:“见便见,打便打,死亦不惧,惧他为何?何况他因我之故失了自家亲兄弟,想必比我更要痛心,正好一命抵一命,落个两边都踏实。”

“放屁!又说丧气话!”小方子怒目相向,跳起来指鼻大叫道:“要这样我陪你去送死!两命抵一命,三边儿都踏实!”见他一张小花脸儿上满是忿忿之色,薛万里忍俊不禁:“你小子这账可算得不对,没来由多出一条小命,几边儿都不踏实了,哈哈哈!”小方子皱眉想了想,悻悻道:“管他几边儿,我乐意!”

“小子,过来坐。”薛万里面色和蔼,轻轻招手。小方子登时心生戒备,脚下退了两步:“少来!又耍什么花招?笑面虎一样,准没好事儿!”等半响,见他抬着大手笑而不语,目光慈祥,再看他憔悴面上笑纹深深,不由心下一软将身挪了过去。薛万里坐在地上,伸出手臂拍拍眼前少年消瘦肩膀,又按他坐在身旁,轻轻抚其头顶。小方子心里一暖,旋即又羞又恼:“喂!乱摸个鸟,呸!动手动脚儿的,本大侠的头是你随便摸的么!”

几缕乌发缓缓从指缝滑落,薛万里轻声一叹:“一看就是个野小子,整天披头散发,不成样子!”小方子烦道:“总好过你,头发扎得乱七八糟,野人一样!”薛万里笑道:“说的是,所以老薛才叫你去上清山,省得天天一个大野人带着一个小野人,没的让人家笑话。”小方子猛地推开头上魔爪,怒道:“少来拿话儿套我,说来说去还不是叫我,去那,哼!”

薛万里嘿嘿一乐:“老薛何德何能,要你陪我送死?有你这句话,我已心满yì

足!嘿,莫叹命孤苦,相知遍天下,便是你这个小友亦能舍命相陪,此生足矣,夫复何求?”小方子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任他说得花里胡哨,此时是万不能点头,点头就是认可了,认可就是同意了,同意就是散伙了!

小友是小,可是不傻。

“你放心,但有一线生机,我必回来找你。那时若你在上清过得顺心也罢,若是活的不爽利,老薛自会带你出来,再闯天下!”小方子心下微微一喜,转过头来:“真的?”薛万里重重点头:“真的!老薛说话算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小方子重重一叹,又扭过头去。这话也不是头回听了,上当一回是不小心,再上回当就是傻子了!不管什么马也好,这家伙跑得比马还快,万万追不上的。

“难追。”薛万里见状只得自己续上,叹口气又道:“不早了,睡觉罢!”小方子霍地立起身,快步走到床前,铺床,解衣,脱鞋,躺下,盖被,蒙头。此时无声胜有声,意思很明白,反正我已经睡着了,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只此一法,还有转机,保不准儿薛糊涂明天早上又忘这茬儿了!被中暗念佛祖保佑,一心只盼出现奇迹。

薛万里怔了片刻,蓦然长叹。

桌上沾满蜡泪的残烛微光,随之猛地一晃,而熄。

夜深人静影朦胧,幽暗客房之中二人一坐一卧,悄无声息。

窗外明月一如既往毫不吝惜地洒下清晖,布满苍茫大地。缕缕微光如月之子,顽皮而又好奇,探头探脑从窗隙溜入房中,欢映在床,喜投于壁。却照不见背对大汉的一脸愁容,更望不到被里少年的含泪双眸。惟闻一声叹息,间或数声抽泣。这,便是愁么?月儿不懂,月儿好奇。母言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为天道,亘古不移。既是改不得,又何以烦恼?许是世人勘不破,月儿照人难映心。

是耶?非耶?何必要勘破!有心人,人即心。

五十七 三杯酒

奇迹,奇迹,何为奇迹?

不以人定,不以物移,万中无一,方称奇迹。

天光大亮。小方子迷迷糊糊揉了揉酸涨的眼皮,才醒觉自己睡着了。恍惚中抬起眼皮,侧首一条大汉挺身直立。恍然间翻身猛地坐起,只见老薛含笑而立,一旁包裹打点得整整齐齐。可恨不是梦,此时方已知——

奇迹,终于没有出现。

“吃些东西,便上路罢。”小方子怒目而视,大吼一声:“不吃!”薛万里笑道:“不吃也好,现在就走。”小方子鼻中重重一哼,扭过头去。懂事归懂事,脾气还得耍。反正也没多少时候儿耍了。想到这里,心头一酸,又去猛揉眼睛。见他眼皮哭得也有些肿了,薛万里不由心里一软:“却也不急,等你便是。”小方子不理不睬,望向窗外。

还能说什么?

二人谁也不说话,没滋没味儿干坐了半晌。小方子心里愤懑不平,烦燥又起,一时想开口也是没话说,〖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只在鼻中咻咻直喘粗气。再一时见老薛神色从容,坐得八风不动,终是心灰意懒!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走早踏实,何苦在这儿死熬?小方子愤然而起,包袱也不拿,昂首挺胸走出房门。

薛万里嘿嘿一乐,拿起包裹行李,任劳任怨地跟了上去。

路上蹄声起,的的复的的。

走走又停停,赌气不理你。

小方子人在前头心在后,赌气一时,又使出浑身解数,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一会儿有屎一会有尿,小性儿大发作,破罐儿破摔了!薛万里满脸堆笑,不急也不恼,点头又哈腰,鞍前马后俱周到。眼见挑不出毛病,小方子无计可施,只得又冷着脸往前走。磨磨蹭蹭又走一时,小方子忽然一拽缰绳,眼睛直勾勾望向前方——

前方天地交汇之处,山峦蜿蜒而生,如一条巨蛇静静绵延天际,不见首尾。群峦高低参差比肩起伏,止有一峰拔地而起,远逾同侪,如君王临于朝野,赫赫然莫大威势。

“哇!威风威风,好神气!”小方子目不转睛,失神喃喃道。见山只在一瞬,方才怎未留意?薛万里笑道:“走走走,但往前行,可睹此山真容。”小方子扭头瞪他一眼,心里大是犹豫:“这便到了?就要分开了么?去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真有他说的那么好么?老薛这就走了,以后还能见到——”一念至此,心头又是一颤,霎时雾生双眸!

“小子,告sù

你一句古话,叫作望山跑死马。”小方子愕然回头:“甚么马?怎又多出个死马?”薛万里哈哈大笑:“这句话意思是山高路远,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等你跑到山下,哈!马儿也给累死了。”小方子皱紧眉头,心里半信半疑,转过身拍拍马颈,附耳悄声道:“大黄马,他说的对么?”黄马摇头摆尾,轻轻打个响鼻,意态不屑。

“你又骗人!”小方子转身怒喝。

薛万里哈哈大笑,抬手亦是一拍马颈,扬声喝道:“兄弟,你来讲!”

马儿蓦然昂着奋起前蹄,忽律律长声欢嘶,旋即双蹄重重落下,马首随之连连轻点。

薛万里两手一摊,笑而不语——

小方子目瞪口呆,看看身下这匹马,又瞅瞅那一匹,一时心里奇怪万分:“人是半信半疑,怎这马也意见不一?马也会骗人的么?古怪,有古怪!”薛万里干咳一声,正色道:“对与不对,一试便知!”这话有道理,不试怎知真假?小方子急于破解谜题,一时忘了眼下烦心事,大喝一声打马向前驰去!

蹄声大作,密若战鼓擂。马儿飞奔,疾如狂风起。

后路渐远,前山见近。

上清,上清。

终至山脚,驻马仰视。

见山方知何为巍峨,比峰嗟叹人之渺小,立已威压,仰之弥高!看那众山,如群鲸之脊,此起彼落列游至天际不知其长几许,连峦为尺,丈地之广袤;看那一峰,于几峰拱卫之中傲然矗立,穿云而上入青天不见其顶峥嵘,以巅为鉴,量天之极高。群山为脉,一峰为首,山名上清,峰名上清——

“威风!神气!这山才叫山,又高又大,比自家城外小土山,那是没的比!要不是出门亲眼看见,还真不知dào

山可以这样高!这下开眼了!”小方子目眩神驰,一旁薛万里笑道:“人立于山下,目力难以及远,惟登至绝顶处,方可一览群山之壮美,将万千景致尽收于眼底!嘿,小子,这就上山去罢!”

小方子只当听不见,抬头呆呆看山。薛万里知他心意,轻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的去处,便是此地。”小方子猛一回头,大叫一声:“我不去!”说罢背过身紧紧闭上嘴巴,双手用力捂住耳朵。装聋作哑是不成了,那就来个闭关自守。薛万里心下暗叹,仰首望天。日已当头,于云中半隐半现,其色晕黄,光芒淡淡。几只灰鹤展翅拍云,蓦然划过天际,只余下声声清唳回荡,宛若离歌。

离别,伤离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不舍,又不舍,来日何期,可有聚时?

“前方数里为入山之径,路边有一茶棚,我在那里等你。”薛万里留下一句,策马离去。小方子没有回头,只是手臂慢慢垂下。不想听他讲,又忍不住不听,不想跟他去,不跟去又怎样!望天上鸟儿成群,看地上虫蚁结队,为何偏偏是我孤单?便惟一的旅伴也要离我远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行走世间路,怕的不是苦,怕的不是累,怕的只是,一个人的寂寞。但人降于世,本是孑然而来,止有一心,怎不孤单?亲友相伴之时不知不觉,待心无落处,即生寂寞。寂寞心起之时,眼于百般锦绣前也是寂寞,身在万千熙攘中亦是寂寞。寂寞何为因?相映无二心。他去我寂寞,你,又何在?便是这,冷傲的高山么?

怔半晌,终是掉过马头,默默前行。

一条路,平坦伸展,一条路,蜿蜒通幽。

路是两条,分别便在此地,人于一处,此时尚未分手。

旧木桌上,一壶新茶,两只粗碗,三五果干。

薛万里举碗笑道:“来,今日你我以茶代酒,共饮三杯!”

小方子坐着不动,一脸的不甘心。

“第一杯,相聚酒。你我有缘相逢,更喜相聚多日,老友小友,乐饮此酒。干!”薛万里微微仰头,一口喝干碗中茶水。小方子还是不动,满脸的不乐意。

“第二杯,离别酒。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缘起当有缘落时,打起精神来,痛饮杯中酒!”薛万里端碗,一饮而尽。小方子只是不动,浑身上下不痛快。

“第三杯,再聚酒。缘起缘落缘未尽,别离只为再聚首。今日以酒作约,来日再饮此酒!”薛万里扬起碗,喝一半,留一半。小方子就是不动,一时心灰意懒。

薛万里瞪圆了眼,佯怒道:“喝!”小方子黯然一叹,端起茶碗,欲饮不饮。喝了分手酒,不喝他也走,喝,还是不喝?薛万里暗叹一声,又陪笑道:“方老大,给点儿面子罢?我都喝仨了!”小方子重重叹一口气,终于将碗送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小口。薛万里抚掌大笑乐不可支,仿佛诡计得逞。小方子愁眉苦脸面色发白,似是喝了毒酒。

“不过一口茶而已,至于这样么?便以茶代酒,也不至于罢?见过劝酒的,没见过这么难劝的!这爷儿俩,有点儿意思。”卖茶老头儿冷眼旁观,心里嘀咕。外人怎会知dào

,这一口茶,着实非同小可。茶代酒,酒入口,口儿虽小,意义重大。方老大可是一直都没松口儿,此时这一口茶喝下,已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认了。

认了,认可了,认输了,认命了,死活也认了,甚么都认了!什么也不用说了,这个死老薛,每次和他斗,结果都是自个儿输!不认也不行了,认了,不是他有多历害,只怪自己心太软!算了算了不想了,他乐意走就走罢,看这山这么高这么大,说不定里面有宝贝仙丹什么的!正好儿来个占山为王,想想也挺不错!这里笑声未落,忽见那方怔怔出神,目光呆滞,小脸儿上泛出一抹神mì

微笑。

薛万里见状喜上眉梢,一扫胸中离愁,长声大笑!

“这一大一小,瞧着都不大正常,怕是脑子受过刺激!”卖茶老头儿阅人无数,一语道破天机,口里嘟囔着转过身去烧水。

薛万里蓦然止笑,侧目而视。半晌,低下头轻声叹息——

没什么,茶老倌就是茶老倌,上次路过此地,依稀也是此人。他说的却也没错,大悲大喜,摧心伤肝,不若如他般独守一隅,平淡度日。但人在世上又为何来?轰轰烈烈走一场也未必不好,终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自家不惑之年心志已定,那少年小小年纪,又当如何?叹息良久,心中已有离意。小方子忽道:“老薛,你的伤好了罢?”

薛万里展颜一笑:“好了。”小方子叹道:“问了也是白问,你这人,就会哄骗我。”薛万里注目微笑:“再骗你一次罢,以后就没人骗你了。”小方子心里一阵酸楚,眼圈儿又红。薛万里忙道:“莫担心,我这伤真的不打紧,对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小方子茫然看过去,心道你都说过一万句话了,我记得哪一句?这人说话当真是没头没脑!

“到了山上,你怎生说?”薛万里皱眉,提示道。

“甚么?说甚?小方子当时就心里糊涂了,一下子就没头没脑了。

“哎!看走眼了,这不是一粒种子,这是一块儿朽木!”薛万里暗叹一句,板起面孔:“再和你说一遍,就八个字,你记住了!上山求见沐掌教,见到他就说:老杂毛,薛无类拜托。”老杂毛?薛无泪!小方子恍然大悟,重重一点头。点完头又想笑,再看薛无泪一脸严肃的样子更想笑,正要笑又想起薛无泪这就要无影无踪了,心头又是一恸,旋即悲意喜意齐上心头,一时又怔怔呆住。

薛万里本待起身,一眼看见他脸上表情复杂,眼神变幻不定,心里也着实放不下这小糊涂虫:“你放心,我虽和那沐掌教只是数面之缘,但实是相交莫逆,嘿,这面子他一定给了老薛,只要你和他说这八个字,万事大吉!”小方子撇过一眼,心道我这儿万事大吉,你那儿溜之大吉,算盘打得倒挺好!忽见他撑身欲起,登时心里一惊,忙道:“再说说,他武功比你厉害么?本大侠可不能找个没本事的来教!”薛万里挠了挠头,笑道:“我使拳脚他比不过,他拿上剑我打不过,你说呢?”

“这样么,你俩差不多。”小方子皱起眉头,勉强认可了:“嗯!我就凑和着给他教罢!”薛万里摇头笑道:“不是那样,人家本来就是使剑的,老薛我只会拳脚,因此他武功比我历害。”小方子闻言心头一喜,正思量日后自个儿学成武艺,一剑在手是何等威风模样,猛见老薛又要起身,不由慌道:“对了,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这是胡扯了,只为眼前的他,离开之前便多说上一句话,哪怕一句也是好的:“那是四五年前,万鹤谷,万寿大会上,我和老杂毛比武相识,不打不成交,后来——”小方子一脸期盼之色,装作倾听的样子望着老薛,不为听他讲故事,只为多看他一眼,看他的面庞,看他的眼神,看他的大胡子,看他说话的样子——

没有后来了。

目光如水样深,亦如火般炽热,已将老薛从回忆之中,惊醒。

“就此作别,小方子,保重!”薛万里深深望过一眼,起身一跃上马,扯缰便行!蹄声乍作,重若巨鼓响起,声声震在心头!走了!这便,走了?小方子惊得呆住,不由自主走出了茶棚,模模糊糊中眼见前方那人那马愈行愈远,刹那间只觉心中一阵刺痛!他走了!目剪泪泪落,谁断绵绵情?

“老薛——”

小方子用尽全力狂叫一声,向前冲了几步,又缓缓跌坐在地上,一时心神恍惚。

五十八 笑看离别

“做甚?”

小方子头昏脑涨,浑不知那人已返回身前,闻声一惊跳将起来,冲上去哭道:“老薛,老薛,我,我——”老薛端坐马背,面沉如水,冷冷一句:“有事么?”小方子擦擦眼泪,呆呆望他半晌,猛地一转身跑开:“等下!等下!”片刻气喘吁吁跑回来,双手奋力托起一物:“这个给你,路上用!”

“你留着罢,我不用。”薛万里看也不看,小方子连连摇头:“路还挺远的,没钱花怎成?我要上山了也没用了,给你!给你”薛万里叹一口气:“方财迷,怎又改了性子?”小方子哼哧道:“要别人我才不给,你,给你!”薛万里偏过头去:“你收着罢,老薛自有办法。”小方子急道:“我不管!你要不要,就别走了!”

包袱挺沉,小方子肩膀也酸了,只是奋力举着,眼巴巴看着老薛,一脸殷切之色。薛万里看也不看,只在马上端坐不动。得来不易的钱,此时竟如草芥,有心相赠,无人收留。金银虽贵重,又怎及情之可贵谊之厚重,薛万里向来视之若无物,小方子却是打小穷怕了的,如此慷慨当真难得!

如草芥,却也比草芥重一些,小方子终于支撑不住,垂下胳膊低下头,急得哭了。薛万里一跃下马,笑道:“好了,老薛收下便是!”说着拿过包袱,塞入马上行囊。小方子见状破涕为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带着满脸的泪花瞅着他嘿嘿傻乐。薛万里回过身来,伸手拍了拍他的头,轻声道:“好孩子,难得你有这份儿心,老薛很是欢喜。”小方子鼻里一酸,脸上还挂着笑容,低下头抽抽嗒嗒又哭了。

哭也好,笑也罢,丢人么?又管它!只盼那一只看不见的温暖大手永远就这样,就这样放在头顶上,再也不离开!手掌缓缓移落面颊,轻轻拭去脸上泪水,随之慢慢离开,一丝暖意犹存:“方大侠总是哭鼻子可不妙,你瞧,那边山上的鸟儿叫得多欢,那是笑话你啦!”小方子愕然抬头,循指望去——

山脚大树扶疏枝条上,果然躲着不少小鸟,正叽叽喳喳欢叫不休,探头探脑瞅过来!小方子眉头一皱,丢了个白眼儿过去:“有甚么好瞧?叫什么叫?不长眼的傻鸟儿!”回过头老薛已翻身上马,抖缰驰去——

留一句:“小方子,保重。”

“又走了?一转眼功夫儿,老薛又走了!”小方子怔了怔,眼见前方一人一马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心中仍是万分不舍,扯起嗓子大吼一声:“老薛——”

片刻,薛万里策马返回,怒容满面:“又有甚事!”小方子早已喜形于色,按住辔头笑着一指:“老薛,那个大黄马你也带去,这个走累了,那个换着骑!”薛万里皱眉道:“不用不用,好了好了,没别的事儿了?”小方子讪讪道:“干嘛不用?你瞧我也用不着了,扔了多可惜?再说路还挺远,万一你那个马……”

“少罗嗦!敢再胡喊乱叫,小心打你屁股!”薛万里怒喝一声,掉过马头:“走了!”

马儿三度前行,二人欲罢不能。

薛万里抖缰策马狂奔,暗道这次硬起心肠,便他喊破嗓子也不回去了!果然行不半里,又听他在后头大叫:“老薛——”老薛老薛,老什么老?薛什么薛?再不回头,再不回去!行至一箭之地,耳听后方呼喊渐微弱,哭泣声又起!又哭了?麻烦孩子,哭也不回!婆婆妈妈像甚么样子?咬紧牙关往前行,老薛不是薛万里!

“薛——大——叔——”

耳畔音浪几不可闻,心中何异惊涛骤起?身躯猛地凝往,双手同时一提!马儿唏律律昂首停住,摇头摆尾打响鼻,前蹄连踏尥蹶子。这还有完没完了?来来回回折腾人,前前后后折腾马,搁谁谁都烦了!半晌,一人牵着马缓缓走了回来。薛万里脸色灰败目光涣散,看着对面眼中含泪,神情得yì

的瘦小少年,一时无语。

小方子乐呵呵凑过去:“知dào

这手儿准管用!嘿嘿!”薛万里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小方子见势不妙,忙道:“我真有事儿,可不是胡乱喊的!老薛,你听我说!”薛万里重重一哼,嗔目怒喝:“说!这回若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管保让你小子屁股开花儿!”小方子吃一惊,退两步儿皱起眉头:“少吓唬人,我可不吃你这一套!”薛万里缓缓抬起巴掌:“你说,我听,若是讲得没道理,哼哼!”小方子见他面色不善,眼神不怀好意瞄向自家臀部,不由头皮一麻,又退两步大皱眉头:“你这人!我说!呃,我想到一句话,送给你,送你上路!”

“上甚么路!不懂别乱讲!”薛万里立扬眉立目。小方子斜过一眼,不耐道:“我还没说!哼,这可是句好话,是说古时候一个大英雄的!每回说书的一说,别人都要翘大拇哥的!”薛万里微觉奇怪,皱眉道:“这样?说来听听?”小方子点了点头,忽又握拳挺胸作激昂状,大声吟道:“风笑嘻嘻一水,一水,汗!壮士一去西,西,胡不欢!”

北风掠过身畔,衣袂飘扬,风儿轻轻呼啸,笑中有叹。

薛万里直听得目瞪口呆,声音发颤:“你,你知dào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方子叹了口气,一脸不屑道:“这都不懂!你看又是笑又是欢的,当然说的是开心的事儿,多好!正好儿送你上路!”好,好,薛万里喃喃自语,怔忡片刻,猛地一拍大腿:“臭小子恁地没良心!这不是咒老薛死翘翘么?哈哈!”

“甚么?我哪有?”小方子睁大眼睛,愕然问道。薛万里笑着看他一眼,忽又捧腹大笑,乐不可支。小方子茫然不解,暗暗奇怪之际,但见老薛笑得前仰后合直打跌,心里也颇为欢喜,不由跟着呵呵傻笑。薛万里开心已极,哈哈大笑,声浪滚滚无止休。小方子不明所以,抱肚弯腰,清脆笑声在其间。

笑,也能感染旁人,不知因何而笑又有何妨?但笑!开心复开怀。

半晌,薛万里收声,笑喘道:“好,甚好!嘿,苦中取乐,笑看离别!哈哈,一二三,三二一,说得好,有道理!”小方子得yì

大笑道:“那还用说,我历害罢?”薛万里重重点头,面色一肃:“厉害!这句话老薛便收下,现回赠你一句——万里云烟过,一鸣方惊人。”

“好!”

小方子拍掌大叫,转眼又挠头:“甚么意思?”

薛万里微微一笑,扯过缰绳:“随便说说,没甚意思,方大侠,后会有期。”

“老薛,你——”

薛万里笑叹道:“说罢!”小方子欲语还休,怔怔看他半晌,轻声开口说一句:“走好。”

欢快蹄声起,一骑绝尘去。

那人身影隐没,再也没有回头。

前方天地路相交之处,一缕苍凉豪迈的长吟倏尔返送,入耳,入心,入离情——

风萧萧兮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胡不还!

眼望远方迢迢万里路。

小方子默立良久。

黯然转身。

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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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一名方姓少侠横空出世,双剑无dí

,威震四海,扫荡六合八荒,十分威风神气。

完。

章中奇谭

夜,孤灯,人不眠。

笺,淡墨,痕未干。

拙室一桌挥毫处,暗影映案舞翩跹。

先生轻轻放笔,点头微微一笑。眼前挥挥洒洒数十篇文字,心中多多少少有一些感慨。多乎哉?不多也,文字不多。少了么?不少矣,心思不少。写写,看看,好不好,断难断。优劣任君论,尽心已无憾。

正自神不守舍之际,忽然怒喝声中,一人破门而入:“姓缚的!瞧你做的好事!”先生悚然一惊:“恁地无礼!进来怎不敲门?”那人怒冲冲道:“我倒想敲,门都破得没处下手了!”先生叹了口气,问道:“无端上门,你是何人?”那人冷笑不语。先生掐指一算,俨然微笑:“夜半上门无好事,你是来——闹事儿的!”那人怒道:“废话!这还用算么?早知你这人就爱装神弄鬼,果不其然!”先生不动声色:“鄙人要休息了,阁下请回。”那人怒喝道:“少罗嗦!今日你若不给我一个交待,休想出得此门!”

先生无语叹息,掐指又算。那人见状怒不可遏:“瞎算个毛!当我乐意来?还不是你书写的乱七八糟全不着调,实在是惨不忍睹,笑死个人!”先生拍案而起,沉声喝道:“你深夜找上门,便是来嘲笑鄙人文字的么?”那人冷哼道:“非也!今日我来,单为你书写一半,虎头蛇尾,怎能说完就完!”

“你既看着不好kàn

,何必管他完不完?”先生叹道。那人连连摇头:“故事儿说一半,大伙儿都不干,做人须有始有终,切不可半途而废!”先生闻言大怒:“吾自有计较,用你来说教?请回,不送!”那人一拍桌子,大喝道:“不成!这事儿没完!”先生怒极反笑:“我写书,关你何事?哈哈,书写完了!没完也完了!”那人怔了怔,冷笑道:“你可知我是谁?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先生哼道:“我管你是谁?做了再说!”那人仰天长叹:“痴人,痴人!缚心术,你听好:某姓看,单名一个客字!”

此言一出,缚心术登时一跃上前,二话不说,单手抄起木椅猛抡过去!那人猝不及防,一时大惊失色!正待躲避却见他双手轻轻放下椅子,半推半就满面春风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先上坐喝喝茶,润润嗓子再指教。”

看客看他两眼,一时无语。

相互客套一番,二人分宾主入座,促膝深谈。看客语重心长道:“老缚啊,你这样是不行地——作画宜留白,行文圆为满。”缚心术虚心道:“说的好,只是看兄不知,我这般做乃是出奇制胜,拉拢人心之意。”看客道:“何解?”缚心术笑道:“书虽未完,章节已尽,此时加上一个‘完’字,正是为了日后给人一个惊喜。”

看客闻言松一口气,思索片刻又道:“哗众取宠,未必是好!哪里来的惊喜?我看是多此一举,更有画蛇添足之嫌,当属败笔!”缚心术眉头一皱:“看兄,这话可是不好听。”看客微笑道:“良药总是苦口,何不听我一言,将那‘完’字抹去?”缚心术大皱眉头:“有这必要么?容我想一想。”

过了半晌,看客不耐道:“还没想好么?你这人恁地没主见!”缚心术苦笑一声:“容我再想想。”又过半晌,看客大为不耐:“你这般优柔寡断,岂能成事?怪不得这书写得罗罗嗦嗦,不知所云!”本就心里乱成一团,此时给他连连催促,缚心术不由气急败坏,嚷道:“多一字怎样,少一字又怎样?没看我拿线隔开了么?改来改去,烦也不烦!”

看客面色一变,冷冷道:“隔开也不行!某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去,改过再说!”缚心术大叫道:“是我写还是你写?这事儿怎能强迫!欺人太甚,岂有此理!”看客怒目而视:“枉我好心好意,你却只认死理!改与不改你自己看着办罢,话先放这儿,别怪某家没提醒你!”缚心术冷笑道:“我偏不改,你奈我何?”

二人话不投机,转眼便就翻脸。

一个牙尖嘴利,一个口舌便给,当场你来我住,大声争吵不休。

“笑话!天底下有姓缚之人么?你想缚哪个?”

“彼此!天下也没有姓看的,你又想看哪个?”

“好你个穷酸,文章作得差也就罢了,竟然胡写乱添!真个不晓事理,可笑可笑!”

“说你个闲汉,随便看看不就得了,何必上门指手画脚生闲气,果是可恼又可叹!”

“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来日你莫后悔,丢人没脸,近在眼前!”

“哼!班门弄斧,殆笑大方!是非自有公论,却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好好好!你既一意孤行,我便给你个难堪!果然文如其人,拖沓冗长字,难缠糊涂汉!二者皆属下流,令人失望再三。”

“妙妙妙!四面八方皆为巨著,三五文字怎入法眼?天下何多眼明者,自有知己来捧场,只你一人不喜,眼下却也无妨。”

“少废话!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仍是不知悔改,我便赏你一顿好打!”

“打便打!客气归客气,谁个真怕你?放马过来,叫上一句疼便不是好汉!”

“吃我一拳!”

“还你一脚!”

“砰、叭!”

“哎、呀!”

“吵甚么吵?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你俩有病罢?反了,都反了!”一缕语声轻飘飘传入耳中,二人猛然一惊退出战团,双双举目四顾。四处静悄悄,并无第三者。二人面面相觑,心里各自一寒。便此时一缕青烟“嗖”地从床上钻出,瞬间凝作人形,黑乎乎的手足俱全,有鼻子有眼!

有鬼!二人惊叫一声,掉头便跑。

“鬼你个大头。”小方子嘟囔一句,猛揉双眼。看客猛然回头道,惊道:“你是?你怎出来了?”小方子飞他一白眼儿:“都怨你俩瞎嚷嚷!看,这回把我吵醒了,怎么办罢?”缚心术回身怒道:“你是书中人物,怎可出来转悠?快回去!”小方子猛啐一口:“你个说书的骗子!早见你神神道道不像个好人,原来在这儿躲着!哼,还我钱来!要不然,哼哼!”缚心术冷笑道:“要钱没有,要命不给!你个虚构人物,能奈我何?”

小方子闻言大怒,冲上去便是一记冲天炮!不料拳头及胸,霎时对穿而过,浑不着半分力道。缚心术哈哈大笑,神情得yì

:“他我奈何得,我还整不了你?从心所欲,惟我一笔!”小方子怔住,一脸紧张。缚心术飘然上前,取笔潇洒而立:“胡闹胡闹,这便送你回去罢。”小方子大惊,连连摆手道:“等会儿,我有话说!”

缚心术神态俨然,挥毫轻轻一指:“咄!”

话声甫落,小方子大叫一声,身躯阵阵颤抖。看客目瞪口呆,心中顿起崇敬之意。过了半天,二人茫然互视一眼,齐齐看过去——缚心术举笔呆立,面色尴尬:“这,这回怎不管用了?”小方子咯咯大笑,喘道:“傻子!吓我一跳!哈哈,你能进去,我当然能出来,公平合理,好极妙极!”缚心术闻言手一抖,笔坠于地,心里连连大叫失策。小方子看他垂头丧气,一时更加得yì

:“我打败他了!你,咦?你是谁?我怎没见过?”

看客暗叹一声,心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书里书外来回胡闹,今天开了眼,这下真是见着鬼了!思量片刻,叹道:“小朋友,天黑了鬼怪多,你还是回去睡觉罢!”

“甚么小朋友!”小方子瞪他一眼,气呼呼叫道:“觉一会儿再睡,我得先找骗子算帐!”看客奇道:“咦?你也是来找他算账的么?哈!那咱俩可是志同道合了!”小方子叹了口气,说道:“都怨这人胡写乱描,我是实在忍不住了!今天终于有了机会,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两人按大小坐下,旁若无人倒苦水,一来二去诉衷肠。

小方子愤懑道:“你说有他这样儿的么?给我整个爹娘难找见,叫花子出身也就忍了,白白出来折腾了这些天,一点儿本事没学着,文武双不全,更天天拿我逗乐子,穷耍胡搞一通,丢死个人!实在是可恨!”看客长叹道:“不错,堂堂一个主角,硬是叫他写成丑角,可悲可叹!”小方子喜道:“你这人不坏!我再跟你说,这人还有红眼病!”看客吃了一惊:“是么?那我可得离他远点儿!”小方子点头道:“你看,他见我得了银子,转眼就在澡堂子里给我变没了!后来我得了金子,又糊里糊涂送人了!那是没办法,到山上我找谁去花?跟老虎去买鸡腿儿么?”看客深表同情:“也是,气人有,笑人无,这是穷酸普遍的毛病。”

小方子激动道:“说的好!尤其可气的是,我本来有一帮小弟,给他硬生生拆散了!好容易和老薛混熟了,又给他活生生弄走了!现在有钱没处花,无亲又无故,屁本事没有,孤魂野鬼一般,他还嫌我还不够惨么?多么恶毒的人!你说,我惨不惨?”

“惨!”看客一拍大腿,恨声道。小方子跳起来大叫道:“你看,他也这般说!哼,我可忍你很久了!你得给我改好了,我要神功无dí

!我要好吃好喝,住大房,睡软床!我要发财,我要泡,咳,那个仙丹秘籍什么的,通通都要!现在就要!”缚心术早给他气懵了,呆了半晌,木然道:“没有。”

小方子两手一摊,叹道:“看见了罢,这事儿可不怨我。”看客无语。小方子凑过去悄声道:“你说,别处书里的主角也都这么惨么?”看客默然半晌,叹道:“也许有罢,不太好找。”小方子思忖片刻,轻声耳语道:“我认为跟着他是没有前途了,所以我决定要叛变!另投明主!大英雄吕布就是这样的。”

“明主?吕布?三国?”看客张口结舌,欲语还休。小方子见状不屑道:“这都不知dào

,没见识!吕布可历害了,刘关张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一个!我这是打个比方,对了,你有认识的写的好的人么?”看客呆了呆,茫然道:“有是有,只是这事儿似乎不大,不太好办啊!”

“别怕,听我的!”小方子会心一笑,转头叫道:“喂!你!本大侠准bèi

甩掉你,不和你玩儿了!你去找别人罢,比如胖头歪脖儿什么的……”

“不成。”

缚心术一口否决。小方子大怒:“我还没说完!他们虽然武功比我差一点儿,没我聪明勇敢,英俊懂事儿,但是……”

“不成。”

三番五次打断别人说话,一点儿也没商量?果然可恶!小方子怒火中烧,连连大声喝骂,若不是打不到他,当场就上去动手儿了!缚心术阖目不语,心如死灰。半晌,小方子无奈回头,却见看客微笑摊手,说道:“这我帮不了你,他硬要写你,谁也没办法。”小方子长叹一口气,怔仲片刻,放低声音一脸神mì

道:“我还有一个办法,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一旁二人交头结耳,语声渐渐微不可闻。缚心术见状疑心大起,侧耳偷听片刻,却也听不清楚。正自心里七上八下之际,猛见看客退开断然道:“不成!你得了好儿,我掉脑袋,不干!打死我也不干!”小方子一脸悻悻之色,啐道:“没义气!胆小鬼!哼,你不干我叫别人干!”

“老薛——老薛——快出来——这边有个大恶人,你来干掉他!”小方子大喊大叫,浑不顾一旁有人早已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一时,缚心术哈哈大笑道:“薛万里早已给我大笔一挥,支到千里之外去了!哼,你个小叛徒想要我命,哪有那么容易?”小方子怔了怔,一时无计可施,大皱眉头。

“忍一时风平浪尽,退一步海阔天空。小子莫要烦恼,待我办完事回来,咱再找他秋后算帐。”一道声幽幽传来,绕于耳畔。三人同时一惊。小方子登时大喜过望,叫道:“老薛,你在哪里?”缚心术怒形于色,喝道:“不成体统,我不是送你离开了么?”

看客无语。

“此为千里传音之术,薛某无师自通。小方子,莫与这人争执。老薛知你苦衷,更与你同病相怜。你看我大把年纪,孤家寡人一个流浪在外,整天流泪流血不说,还婆婆妈妈头闲气管闲事,哪有半点高手风范?嘿,哪天我见了这胡乱安排之人,定教他满地找大牙!”声音清晰,字字入耳。看客大声鼓掌,缚心术捂住嘴巴,小方子大叫道:“老薛,这人就是那天说书的骗子!”薛万里惊奇道:“原来是他!无怪乎知我心意,可恶!竟敢作假!既如此,待我来日……”

“不对!”缚心术断喝一声,怒道:“你便是千里传音,怎能听到这边说的话?事有反常,你使诈!”看客叹道:“既有千里传音,自有千里收音,这叫高科技,你不懂的。”

“高科技?”缚方二人一时愣住,心里各有震撼之处。只听语声顿了顿,续道:“小方子,你斗不过他,且安心呆着,等我回来便是。嘿,要说惨,我最惨,你也不必太较真儿!须知君子报仇,十年——”话说至此,语声若有若无,后面便含含糊糊听不清了。小方子心急如焚,跳脚指鼻大叫:“你个骗子!又搞甚么鬼?说!”缚心术呆呆道:“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dào

。”旋即耳畔声响儿徐徐而止,复归于无。缚心术呼口长气,暗道侥幸侥幸,日后万不能再叫姓薛的回来了!小方子不明所以,直急得眼中含泪,快要哭了。

“想是荒郊野外,此时信号儿不好了!”看客摇头叹道。

“信号儿?”二人双双愣住!满腹疑团间正待问个究竟,忽听声音又起:“没有最惨,只有更惨!说到比惨,谁有我惨?”三人同时一怔,却见青烟过处,桌上飘出一道黑影儿。此人黑衣黑发,身形瘦削,面色苍白。

“厉无杀!”三人同时惊叫:“你不是死了么?”厉无杀面若沉水,冷冷道:“无杀即便身死,也要死个明白!是谁害我刚出场就死于非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二人闻言齐齐一指:“是他!”缚心术清咳一声,强作镇定辩解道:“你虽身死,死得其所,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厉无杀冷眼相望,淡淡说道。缚心术苦思片刻,硬着头皮道:“你终归交待好了后事,去的心安理得,因此,因此——”

“因此什么?”厉无杀蓄势,准bèi

无不可杀。缚心术两腿发软,慢慢坐回椅上,叹道:“说也没用,反正你也没剑了,随便你罢。”厉无杀闻言一怔,已知此时无剑亦无体,难以奈何此人,不由黯然垂泪道:“一身罪孽未赎,到头自寻死路,若说惨?怎一个惨字了得!”

“莫道你惨,我也很惨!”范贵之咳嗽着飘了出来,尖声道:“辛其多半生,家业一日光,黑黑幕后手,白白一场忙!惨乎?惨矣!”几人惊奇间未及说话,郝俊又冒了出来,满面怒色道:“说到惨,本少侠也好不哪儿去!空自武功高强人俊秀,甫一出场就吃个败仗!后边儿给他轻轻巧巧便发配边疆了,谁将郝俊变作好惨?此人好狠一副肚肠!”话音一落,胡三麻四结伴钻出来,齐声道:“正是正是,在他这儿,地痞闲汉都当得不爽!没事儿就挨打,有苦说不出,实在是太气人了!”旋即众官差列队而出,纷纷道:“岂止岂止,我等吃官饭的更不容易,折胳膊断腿儿,当枪又挨抢!大家都很惨,应该比一比。”

“我……”毛莽一脸病容挣扎着爬出来,刚一开口,泪水已是夺眶而出!众人见状齐声叹息,心道不用比了,没人比他更冤。胖掌柜呼哧呼哧跟出来,一不小心踩了前头手指五根。眼见毛莽浑身颤抖疼得大哭,众人心服口服,果然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缚心术长叹道:“胖掌柜,我总是没有亏待你罢?你又来干什么?”胖掌柜面色瞬间一变,眯缝着眼睛笑道:“我戏份儿太少了,您再给加点儿。”缚心术皱眉道:“我单独给你写了一篇,还嫌不够么?你看在场谁有这待遇?”胖掌柜面色又是一变,怒容满面道:“别提了!你那篇写得太短,将我后半辈子一笔带过,墓志铭一般,搞的大伙儿都笑话我!”

众人哄堂大笑,场面乱作一团。

众小丐跑了出来,哭天抹泪道:“老大老大!可找着你了!”小方子激动哭道:“这可不怨我,都是那个人搞的鬼!”

再一时场中有哭有笑,局面大乱。

“哪里又有冤案?看我一刀两断!”包清出场,拈须微笑。

没人理他。小小陋室如何容得下这许多人,场面已近失控。七嘴八舌推推搡搡之下,范贵之年老体弱首先支撑不住,尖叫一声背过气儿躺倒了。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撤后,生怕不明不白惹上是非:“我地那个老爷啊——”伴着阵阵震天嚎啕一条高胖人影大步上前,跪地大哭。此人不用看也知dào

是谁,他一来,场面登时失去控zhì

!众人或哭或笑或叫或跳,脸上表情无以言表。小屋中愈发混乱,势如一锅烧沸的开水,形似半塘争食的老鸭……

其后众人大倒苦水,个个怨声载道,齐齐怒视缚心术,纷纷表示不满yì

。缚心术心乱如麻,呆了半晌,叹道:“看兄,他们闹情绪也罢,你就别跟着乱起哄了。”看客笑道:“如今你已是千夫所指,场面一发而不可收拾,此时不起哄,更待何时?”缚心术长叹一声,闭目掐指猛算半天,睁眼开口吐出三字。

“何明达——”

何明达应声而出,微笑道:“千般是非莫烦恼,万事自有何明达。”缚心术一脸激动之色:“何班头,你可来了!”何明达点头笑道:“小事一桩,先生无需挂怀。”缚心术叹道:“若你早些出来,此时又何至乱成这样?”何明达摇头笑道:“不教他乱上一些,又怎显我之能!”缚心术喜道:“何班头,全看你的了!”何明达微笑颔首,转身负手缓缓扫视全场,不发一言,其威自现。

屋内莫名其妙安静下来,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谁也摸不着头脑。何明达淡淡道:“哪个带头闹事?站出来!”众人互相看看,一齐指认道:“是他!”小方子冷哼一声,悻悻别过头去。何明达一拍桌子,大喝道:“深夜聚众闹事,尔等可知何罪?不相干的都给我回去!”少半胆小怕事的闻言心中惊惧,原路返回。多半人面色不屑,一动不动。何明达叹一口气,含泪轻声道:“你等只道自家不如意,实不知先生良苦用心!看看我,本是个小丑式的人物,一再忍辱负重,终于咸鱼翻身,成为万众瞩目的大英雄!做人要有耐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者你们想想,若这时得罪了先生,来日他一动笔,难免打击报复,届时惨上加惨,岂不又要后悔?”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众人思忖半晌,越想越有道理,便陆续返回去了。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只余了几个顽固分子顽抗,一帮小叫花儿叫嚣。包大人生气了,皱眉瞪眼道:“有本官在此,哪里轮得到你逞能抢风头儿?你官大还是我官大!”何明达赔笑道:“大人日理万机,终日操劳,些许小事自然不必费心。如若不然,他日大人累倒了,岂不叫清州百姓失了父母官,痛苦痛悲痛心痛恨痛失去你!”

包清退场。郝少侠不屑道:“你是哪个?竟敢在此指手划脚!来来来,有种和我比划比划!”何明达笑道:“我本是替先生说话,你若动手,出手之前可要想好后果。”

郝俊退场。厉无杀负手不语,面无表情。何明达心知此人是个难缠的主儿,思忖片刻,上前说了三字——厉无咎。和明白人不必废话,当抓住死穴,一击而中。

厉无杀退。小方子冷笑道:“你个手下败将,大大地狡猾,哼!唬得了他们,可骗不了本大侠!”何明达大笑三声,道:“我整不了你,还整不了你那几个小弟么?你敢不听话,回去我让江州同僚抓他们进大牢!”

小方子无奈,一脸不乐意带着小弟们回去了。舌战群小,在场并无一合之将。何明达转身微笑道:“先生,如此可好?”缚心术万分激动道:“看到没!看到没!这就叫小人物也能办大事,大恩不言谢,来日必有厚报!”二人点头会心一笑,何明达飘然而去,口中吟道:“钱财美女如浮云,多来一些不嫌少,人生本是一出戏,演得过瘾才叫妙。”

这是要求加戏了。缚心术心道后面没你的戏了,反正这当儿就算给你加了。一旁看客直看得呆若木鸡,怔了半晌,才说道:“告辞。”

“看兄不再与我探讨了么?可惜可惜。”缚心术假意挽留,看客头也不回,长叹道:“文犹人,书中人物更可比较,前言不搭后语,里里外外神道。我没话说了,你好自为之罢!”

陋室复沉静,人灯两不安。

先生思良久,提笔又挥毫。

一 恨天怨地生闲气

云翳遮天日,晴暗各一半。

山脚风冷,心中更冷。一腔无名火,反正就是烦。小方子心情不好,闷着头就往山上走。忽想起茶钱还没结,又不由心里更乱。一时兴起都给了老薛,没钱结账怎么办?皱着眉头愣了一会儿,慢腾腾走进茶棚。

老茶倌眼中带笑,正一脸玩味看过来——

小方子气道:“看甚么看?没见我正烦着了!”老人笑道:“老夫这辈子送人见得多了,可没见过你二人这般磨叽的。”这话一听就不是好话,小方子大怒,嚷道:“老头儿!你管的着么?我告sù

你少来惹我,要不然,哼!”老人叹口气,道:“你这孩子真是没礼貌,算了,结茶钱罢,二十文。”小方子哼道:“钱我没有,要不那个大黄马给了你罢!反正我也没用了。”老人笑道:“人说个,马论匹,你也不小了,连这也不懂么?”小方子愈加恼怒,大叫道:“我乐意!哼,那个大马多好,顶给你这匹老头儿,还便宜你了!”老人摇头叹道:“傻小子,那人早把包裹给你塞回去了!嗬,别看他生得人高马大,手脚儿还真利落!”

小方子闻言一怔,慌忙跑出茶棚。

是那一包金银,好端端就在马背行李中。

小方子呆呆看了半晌,眼圈儿慢慢又红了。再一时蔫头蔫脑收拾好行李,转身上山。

“小子,结账!”老人皱眉喝道。小方子回头烦道:“不说了拿马抵么?还要钱,你这老头儿真贪心!”老人连连摇头:“来历不明的物什,卖也卖不掉,养着费草料,亏本儿的买卖我可不干!”小方子烦不胜烦,掉头便走,冷冷扔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罢,要不就拿它耕地当牛使。”

大黄马忽地打了个响鼻,连连摇头摆尾,意甚不满。

老人哭笑不得,才一愣神儿那边少年已踏上山路,愈高愈远。

身后大呼小叫,小方子只当听不见,连蹦带跳一步几石阶,转眼就甩掉贪心老头儿了。

两侧山石林立,四下树木丛生。

时值寒冬腊月,四下并无几分翠色,惟阵阵鸟语绕于耳畔,更衬得山中清幽寂静。这一条山路,平平无奇,除却石阶,便是石阶。这一条山路,又着实不凡。山高路长,开石为路,前望似无尽头,曲径通至天上。自是经年累月才成,可想无数汗水铸就,前人修路后人行,不凡蕴于平凡中。

包袱本来就沉,这路又高又陡,走了没多久,累得心慌慌,难走难走,这是甚么破路!今天事事不顺心,天上天气不好,地上石头硌脚,你说山上那些人住那么高干嘛?这不是有病么?万一不小心掉下来,准摔得成一个肉饼了!小方子唉声叹气,烦得要死却也无法,骂骂咧咧又往上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到半山腰。小方子筋疲力尽,坐在阶上大口喘气。上方望峰遥不可及,下面看地惊得胆寒。四周山景已露端倪,看近处怪石嵯峨巨木参差,望远端峰崖高耸山谷沉降。白云近在眼前,缓缓涌动,山风呼啸吹过,凛凛生威。山上风冷,何以御寒?小方子叹一口气,翻出貂皮大衣穿上,身上暖了,心里更烦。千般气象不想看,一心只是薛万里。恨不得现在就追上他,奈何人已远去,只有青山。

看几眼,心灰意懒,走一半,上下两难。

上罢!

小方子大叫一声,奋力登山!山上有老虎,再不走,等天黑老虎出洞,自个儿可不是打虎武二郎!老虎认人不认钱,一包金银变成破铜烂铁,扔掉一心舍不得,带着两腿重如铅。也没别的,还是倒霉!死马死路死老薛,破山破石破上清,骂了再骂,烦上加烦!闷着头又行了半晌,气力再度告罄。小方子瘫坐阶上,欲哭无泪。

少年一心只顾烦恼,却不看身边万千森森气象。

看那一峰,云为披肩松作发,卓然屹于天地间;看那群峰,千姿百态耸立处,兀起峥嵘各比肩,看那流云涌过,指天为江,静静倒流无止歇;看那峡谷,划地作岸,默默延伸已万年。

丽也!景色如画。壮哉!大好河山。

小方子扫了几眼,意兴阑珊。千山不移少年志,万里征途就是烦。

歇半晌,撑着麻木的腿脚儿,咬牙又行。

日头西斜,天边云霞妍丽如锦。前路漫漫,脚下石阶冷硬连连。走走走,累累累,停停停,烦烦烦。地不留情面,天也不长眼,怕是天黑了也走不到,老虎可要出来了!心烦意乱连连叫苦之际,上方蓦然出现一物,方方正正头大脸宽——

山门!

小方子大叫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

山门无门,牌楼为户,石梁石柱石楣,端端正正刻两大字:上清。

一山的石头早看烦了,小方子看也不看,全力猛冲!

“站住!”

猛地一声大喝,柱后转出两人。小方子毫无防备,登时吓得一哆嗦,险些一跤跌倒!自是猛啐一口,挺身怒目而视。上方两个道装少年,一般无二年纪,居高临下威风齐声道:“道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小方子又啐一口,怒道:“你才闲杂人等,小杂毛儿!哼,知dào

我是谁么?”

但见他:身材瘦小,衣着华贵,肿眼泡儿,三花儿脸。圆脸少年心道我管你是谁,小子太狂,教xùn

了再说!正欲出手惩治,旁边尖脸少年一把扯住:“问清楚了,一块儿上!”小方子大怒,扬声道:“有种就过来,哼!两个杂毛儿加起来,还不是废物一双!”狂的见过,没见过这么狂的!尖脸少年也怒了:“你是谁人?来这里作甚?”小方子哼道:“你又是谁个?在这里作甚?”

话音一落二人同时冲下几步,作势欲扑!小方子不理不睬,自顾走上台阶,于柱旁放下包袱,大模大样坐在地上。两个小道士见状怔住,互视一眼,挠着头跟了过去。圆脸小道奇道:“喂,我说,你可是怕了?赶紧认输,然后道歉,这事儿就算……”小方子插口道:“甚么?认甚么?”

“输!”圆脸小道信口答道。话一出口,忽觉不妙,再见那小子已连声应承,笑眯眯一脸得yì

。小道侧身摊手,无奈道:“师兄,他自己找死,你都看见了。”师兄点了点头,磨拳擦拳。小道士捋起袖子,叹道:“这样罢,我叫你死个明白!我叫袁世,他叫赵本,一会儿你死了,就可以瞑目了!”

“柿子!笨蛋!一块儿送死。”小方子刹那间想好外号儿,一一送回。二人气得乐了,大笑道:“不可救药之人,起来受死罢!我上清子弟,不打坐在地上的人。”小方子笑道:“那正好儿,我就坐这儿了!反正你俩不敢打,气死一个是一个。”流年不利,碰上无赖了!二人面面相觑,呆了半晌,袁世道:“师兄,这小子实在可恶,要不咱变通一下?”赵本皱眉道:“有点儿不妥,万一给师父知dào

——”

袁世哼道:“别怕!这事儿就咱俩知dào

,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呆会儿往山下这么一扔,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赵本两眼一亮,左右看看,一时大为意动。小方子打个哈欠,靠着石柱闭上眼,竟似睡着了。二人愈加恼怒,四目大睁,十指摸向腰侧剑柄——

袁世当先上前,倒提长剑慢慢举起,只待找个下手地儿,便捅他一个大窟窿!场面一时寂静,三人屏气凝神,各有心惊之处。半晌,袁世颓然收剑,低头走回:“师兄,我还是不敢下手,你来罢!”赵本连连摇头道:“主意是你出的,我可不便下手!你再试试,我管保不说出去!”旋即二人你推我让,谁也不上。

小方子自是心头大定,继xù

装睡。

无上天尊在上,小道两两胆寒,袁本泄气道:“师兄,你再想个办法,我这口恶气出不来,晚上馒头也得少吃一个。”赵本皱眉想了片刻,点头道:“有了!咱不打他,骂他!他要是敢还手,再干掉他就名正言顺了。”

好计!

二人一拍即合,双双上前。

还没开口,小方子睁眼笑道:“别做梦了!说到骂人,你二人不是对手。”二人闻言一怔,心道这还没骂,怎就?两张嘴还骂不过一张么?这话自是谁也不信,冷笑数声,骂战开始!说到骂人小方子自是谁也不惧,眼看他二人过来送死,只得打起精神勉强使出了三分功力。初时旗鼓相当,骂一句还一句,片刻已占上风,骂一句还三句,再一时大获全胜,骂一句还十句!

这词儿,露骨或含蓄,恶毒又狠辣,指桑骂槐,信口拈来。左骂人似虫,右骂胆如鼠,下骂五六代,上骂至十八,中间横竖拐弯儿骂,句句不重样儿,字字催泪下!其精彩处不胜枚举,两小道节节败退,终于丢盔弃甲,跑到一旁抚胸大喘!

袁世喘道:“师兄,我瞧这状况,再来二十张嘴也骂不过他,服了,真服了!”

赵本喘道:“怪不得师父不让下山,哎!山下的人原本就是很危险!”

小方子哈哈大笑,刚好心烦,这两个出气筒来的正好儿!

黄昏如期而至,天色微暗。几道钟声遽尔悠悠飘来,山谷回声阵阵。袁世面色一变,急道:“师兄,开饭了!你看这——”赵本叹道:“收工了!咱去吃饭,由他自生自灭罢!”二人互一点头,转身走开。

小方子歇足了,站起来拍拍屁股,提着包袱跟过去。

山门上方仍是石级,但山路已渐缓渐宽。

前面两个猛一回头,叫道:“喂!喂!你小子不能上去!”

后头一个哼哼唧唧,半死不活道:“管的着么?我乐意,这山你家的么?”

两小道互视一眼,齐齐冲下!山门为界,擅入者格杀勿论!可知此山是我家?今日当值责任大,管不着?去死罢!两小道恶狠狠挥拳扑上,一左一右拳打脚踢!见势不妙,小方子赶忙往阶上一坐,立时闭上眼睛!两小道愕然收手,大声喝骂!小方子还口大骂,胡骂乱骂,索性眼睛也不睁开了。

一会儿功夫儿,两小道再次败下阵来,愁眉苦脸立在旁边商议退敌之策。

这人,非常难缠!打又打不得,赶又赶不走,左右坏规矩,反正都挨罚!

商议片刻,无可奈何,只得皱着眉头又往上走。

小方子跟上。两小道冲下。小方子坐下。两小道再上。

小方子再跟。两小道又打,小方子又坐,如此一来二去,不觉已至山径顶端。

眼前蓦然一亮,脚下平坦宽敞。

远端殿宇楼阁隐没,正中朱红大门虚掩。

上清宫。

师兄师弟头疼脑热,二人一旁连连跳脚儿!

小方子坐在万阶石梯最上一级,当下大为惊喜,连道威风神气——

好大一片广场!左右怕不有百丈,不及前后一箭地。参天万木围作墙,四方青石连为场。莫非天神巨斧平山头?抑或上古大能玩笑留?搬山填海不可考,人借地势天为证。你看那,正中四根汉白玉盘龙柱,须弥为基座,身如定海针,其上盘承仙人露,顶端瑞兽吼青云。再看那,远端一排镇宫石兽,足踏石座背倚高墙,或蹲或立姿态各异。狮虎马鹿龟仙鹤,麒麟貔貅独角兽,望之便可知,人力非神力,思之却不知,何人来造就?

恁地一处福地!青石为墙遮不往,挑檐黛瓦隐相生。朱漆大门居中正对,宽可纳驷车,高有旗杆长,暗金大字闪耀顶楣。门半掩,不知其内深深深几许,目过墙,只见之上重重重无数。高为各阁,低为合舍,伴云倚雾,恍若仙境。自是那,门里门外修石木,鬼斧神工汗水铸。说不得,人力难夺天造化,自然奇观更争锋!此处不为顶,仍在半山腰,云上又有云,前眺独一峰。那峰穿云破雾直插青天,暮色霭霭中不见其首,只静静屹立天地,威势已夺人心目。可知高处不胜寒?何以无声试比天!

矗地而立,其势顶天,无可争锋,高下立判。

“还不赖。”小方子多看了几眼,点头自顾说道。仅此而已,没甚么太过出奇,地界儿不小屋子不少,那又怎样?一堆木头和石头罢了,不能吃也不能喝,前面那峰虽高,关我何事?傻子才要爬上去呢!还不得累死!

景色固然好,少年心烦恼。

然而,眼观日后容身之地,亦不由心向往之——

二 没有甚么了不起

两个小道,一肚子气。

眼看已错过了饭时,腹中却无半分饥意。

袁世紧握双拳,认真道:“师兄,我可是忍无可忍了!拼着回去受罚,也得把那小子揍个半死!”赵本沉默片刻,点头道:“你先上,我来把风,小心别将他真打死了,要不然,哎——”袁世激动道:“放心!我理会得,师兄,我这就去了!”赵本重重点头,旋即退开两步频频四顾,一脸警惕之色!

小方子闭目端坐,神态俨然。

袁世小心翼翼挪过去,暗暗攥紧拳头,缓缓拉开架式——

小方子猛地跃起,呼一拳打了过去!

袁世猝不及防,好在习武多日反应自生,登时扭腰摆胯险险避过!

“你,你怎又动手了!”袁世自是又惊又怒,小方子鼻里冷哼道:“当我真个怕了么?哼,想偷袭本大侠,没门儿!”袁世怒道:“少废话!也罢,我让你三招,来!”说罢沉腰收腹,拉开架式。小方子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让我三招儿?呸!我让你三百招儿!柿子,我劝你别送死了,本大侠可是打败过高手的人!”袁世微微一惊,皱眉道:“少吹牛皮了!要打快点儿打!”小方子负手而立,一流高手风范:“来来来,我再教你一招儿!”

“哈!区区一招‘拨云见日’,又有甚么了不起!”袁世见他手脚绵软无力,早已心生不屑。小方子连连摇头,俨然道:“大错特错,这一招儿有个名堂,叫做‘换手冲天炮’,你不识得,不要瞎猜。”袁世闻言一怔,正自犹疑小方子双臂抬起,缓缓使出一式:“再看这招儿!”

“寒鸦凫水!”袁世得yì

大叫。

小方子摇头叹气:“不懂装懂,这一招儿叫做——王八游泳。”

袁世再次怔住,满心惊奇之际,小方子上前两步:“再来一个,这回你可看仔细了!”

“二郎担山!”袁世认真看了看,肯定道。

小方子姿式不变,大声说道:“又错!这叫‘金鸡独立’!”

袁世目瞪口呆:“简直胡说八道,你这两只脚都钉在地上,哪里独立了?”

小方子奇道:“怎两只脚?明明一只!”

“两只!你自己看看!”袁世低头,指点大叫。说话眼前多一拳头,“砰”一声响过,小道士捂脸跳起,眼酸鼻痛,一时脑子有些迷糊:“啊!呜呜!”泪和血落,点点滴滴,模糊中眼见一脚轻轻抬起,那阴险小人嘎嘎怪笑道:“金鸡独立,柿子哭鼻!”袁世恼怒欲狂,也顾不得一脸泪水,大叫着挥拳冲上“小人!受死!”

“师弟,你来观战,我会会他!”赵本一把扯住了他,袁世咬牙切齿,流泪叫道:“师兄,我,我还没有出手!”赵本叹道:“这小子狡猾得紧,师弟且退一旁,看我怎般整他!”二人走马换将,赵本挺身而出。对视片刻,小方子不耐道:“喂!你个笨蛋,要打就打,傻瞪着我干嘛?”赵本长叹一声,开口道:“阁下好心计!”小方子啐道:“少拍马屁!上罢!”赵本不动声色:“阁下虽有计谋,但是脚步虚浮不定,招式破绽百出,你,不是本人对手,认输罢!”小方子斜过一眼,皱眉道:“认什么?”

“雕虫小技,可笑可笑!”赵本摇头叹气,将身缓缓迫近。小方子不知虚实,心里一怯,不由退了两步。赵本见状大笑三声,喝道:“怕了么?赶紧认输,饶你不死!”小方子怒气上涌,也不二话,当先挥拳冲上!一式冲天炮,对手轻巧拨开;一式黑虎掏心,对手轻巧拨开;一式猴子偷桃,对手皱眉拨开。三板斧过后,方老大自是胡捶乱打,口中呼喝连连。赵本哈哈大笑,左拨右挑,法度谨严:“上蹿下跳,当耍猴儿么?”

“啊——”小方子血气上涌脑子一热,当下拳脚并用狂打猛踢,状若疯癫。赵本高接低挡,犹有余暇:“师弟,这小子果然是个纸老虎,你瞧——”袁世忿忿道:“不用你说,刚才我那是大意,大意了!”赵本微微一笑,松腰扎马沉肩垂肘,一式“鱼跃龙门”平平击出:“臭小子,今天让你长长见识——玉清三十六掌!”

“扑”一声闷响,正中对手左肩!正自暗暗得yì

,却见对方身形只一挫,虎着个脸又张牙舞爪扑将上来:“不知死活!”赵本从容撤身弓步,一式“推窗望月”单掌拍出。砰地一声,左肩又中。小方子吃痛之下,却也不收手,一味狂冲闷头乱打。赵本大皱眉头,心道当真浑人一个,合该打死!转念之际双掌翻飞,一式接一式接连送出!

砰砰砰砰,拳拳到肉,连连吃痛之下小方子索性也不躲了,浑浑噩噩胡打一通!本就全无章法,没有半点侥幸,转眼三十六式掌法使出半数,噼噼叭叭命中十八,对手一片衣角儿也没沾到!耳畔讥笑声起,身周酸痛无比,一股邪火冲入顶门,小方子猛冲猛打如疯虎,已成拼命之势!好在赵本也是小小年纪,筋骨未成全无内力,一时大占上风也是难以完胜。眼见对方形状凶恶悍不畏死,一时也是暗自心惊,习武年余对战无数,何尝见过这般胡搅蛮缠的对手?疯了!赵本暗叹一声,终于使出拿手绝招——

灵蛇盘丝!

侧步让开,身形转过,双臂反转灵活如蛇,左臂一兜正锁咽喉!旋即双手互扣弓背发力:“啊——”小方子惨叫一声,身体骤然反弓!此时头颈被锁两足离地,小方子四肢乱动,形如翻倒老龟。眨眼已无还手之力,端的一式狠辣招术!此式须臂间关节灵活如意,一旦命中,神仙难救!袁世平日没少吃亏,见状连连拍手欢叫一声,正待上前却是猛听师兄长声惨呼,捂着胳膊滚倒在地:“啊————————”

袁世愣住。

“叫你狂!叫你吹!叫你儿子打老子!叫你个笨蛋找不着北!”小方子骂骂咧咧,拳脚并用连打带踹!胜负瞬间逆转,赵本连连惨叫满地打滚儿!袁世愣了一会儿,连忙冲了过去!少时暂且休战,双方各自胆寒。袁世惊疑道:“这,这是甚么招术?”小方子重重一哼,冷笑别过头去。赵本含泪叹息,慢慢捋起袖口——

一双牙印儿,两排血点儿。

绝招谁都有,盘丝对牙口。蛇之毒厉处,獠为上,盘为下,赵本怎么输的就不用说了。方老大怎么赢的,也不好意思说了。袁世皱眉端详片刻,奇怪道:“不对啊师兄,你不是锁喉么?他应当咬不到的!”赵本摇头,叹道:“不说了,是我使偏了!”袁世恍然大悟,又道:“师兄,现在怎么办?”赵本咬牙道:“那还用说?一块儿上!”

二人对视一眼,互一点头,齐齐上前——

小方子身上仍自酸痛不已,此时也知实非二人对手,见势不妙退后几步俯身抄起钢刀,拔刀忽忽乱挥两下,大叫道:“血流万里!刀不空回!”两小道齐齐一怔,刷地齐齐拔出长剑!一时无话,双方对峙。小方子自是不知底细,举着刀心下惴惴,两小道剑术未习,持着剑也是唬人。言语恐xià

一时,刀剑吓唬一时,相互试探一时,三人谁也不敢上前,一时又僵在当场。

天色昏暗,倦鸟归山。

袁世当先忍耐不往,大吼着挥剑攻上,声势凶猛!赵本随后上前,持剑连刺带挑,姿势美观。小方子以一敌二,但见眼前寒光闪闪,一时也是心惊肉跳!左支右绌片刻,血气上涌,两眼一闭狂叫着挥刀猛抡!眼看名震天下伤人害已的“乱泼风”就要重现江湖,刀剑招招无眼少年人人凶险,少时免不了有人血流当场!

“住手!”

便此时一声怒喝骤然响起,旋即一人飞落场中,长身而立。

袁世赵本一怔,双双收剑齐声大叫:“师父——”

话音未落那人扬起手臂,给二人一人脑门儿赏一暴栗:“胡闹!胡闹!不成体统!”

两小道抱头惨叫,小方子捧腹大笑。

这是一个老道,黑色道巾青灰道袍,四五十岁说老不老。此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依稀之中眉目难辨,只见长长一张马脸。两小道脑门儿疼痛心中冤屈,强忍泪水张口便待细细分说,不由分说!那老道抬手啪啪又是两个暴栗送过,两小道失声痛哭,一时垂头丧气威风全无。教xùn

得有理,须怪不得道长脾气暴躁——

吃饭丢了俩,正数少一双,倒查差一对儿,左等右等迟迟不归,老道心里生气,此为者一;再者心里担忧,吃不下饭,饿肚子的不只徒弟,老道气上加气;三者出门问责,又见两弟子打架斗殴以多欺少,连家伙都动上了,实在有辱门风,老道已是气急;尤其是师父来了,不知赶紧低头认错,竟敢还口辩解,老道终于气急败坏——

这几下算是轻的了,回去还得打板子!道长余怒未消,心里计较一番,上前微一揖手:“贫道吕长廉,未知小居士何事登门?”小方子呆呆看着他半晌,低声嘀咕道:“驴甚么?长脸的?”吕长廉一怔:“你,你说什么?”一旁袁世心里大为奇怪,扭头悄声道:“师兄,师父外号儿他怎晓得?”赵本掩口偷笑,心说谁又知dào



人如其名,脸如其号,别人知不道,自己不知dào

。弟子不敢讲,师长不能说,小子一上山,立时被揭穿。好话不说二遍,小方子见他没听清,忙道:“那个,道长,我是来找人的!这两个小道上来就连打带骂动手动脚,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我才,哎!这事儿可是不怨我!”吕长廉长出一口气,辑手道:“无上天尊——委屈小居士了,贫道平日里疏于管教,我上清失了待客之道,望小居士海涵。”小方子叹一口气,摇头道:“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看你老驴面子上,算了算了!”吕长廉不知他话里藏针,连连点头:“小居士心地仁善,贫道在此谢过,未知……”

旁边两个小道直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小子当真可恶之至,竟敢恶人先告状!二人互视一眼,齐声叫道:“师父,师父,别听他胡说!”吕长廉一扭头儿,断喝道:“放肆!恁没规矩,回去再找你俩算帐!”两小道自知师父脾性,见状无奈低头,心里连连大呼倒霉!吕道长微笑续道:“小居士今日来我上清,不知所为何事?”小方子满yì

道:“你这人不错,我就跟你说了,呃,我是来找那个木——”话没说完师徒三人已是悚然一惊,齐齐注目屏气凝神——

“木头人!”

木头人?木头人?木头人?三道一般惊异,相对同样茫然。两小道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吕道长一张马脸愈发长了,皱眉道:“贫道身在上清三十余载,从未听说过此人,小居士,你怕是找错地方了。”

“没错儿!你们老大,就是了!”小方子不耐道。叫花老大小方子,杂毛老大木头人,老大找老大,木头对木头:“沐师兄?沐师叔?沐师叔?”师徒一时恍然,心下各自惊疑!上清掌教沐长天,那是本门首屈一指的人物,又是何等身份?这人小小年纪,又怎会识得?吕长廉拉长长脸,沉声道:“小居士,你可识得本门掌教?”

“不认识。”小方子实话实说。

“入我山门,可有拜帖?”吕道长面色不善,脸更长了。

“没有。”小方子屁嘛儿没有。

吕长廉板起长脸,转身吩咐道:“袁世赵本,送客!”

三 天生地对

“慢着!是老薛让我来的,让我来找那个木,木,和他讲,呃……”

“且住。”吕长廉低喝一声,转过身来,犹疑道:“老薛是哪个?”

小方子道:“薛万里。”

“送客!”袁世赵本应声而上,一左一右挟住,小方子连连大叫:“你这老道真没见识,那可是个有名的人!英雄好汉,可比常山赵子龙!那一脸大胡子,可威风神气了!”吕道长叹道:“他是谁人贫道不知,你说有事告知本门掌教,此言可是为真?”小方子连连点头:“真的!真的!”赵本哼道:“师父,这人十分狡猾,我看他是骗人!”袁世连声称是,一脸不屑:“就是,骗人的!”

小方子气道:“不信拉倒!这点事儿还用骗人么?小道老道一个样,没见识又不长眼,哼!甚么上清下清,当本大侠稀罕么?”两小道怒不可遏,二话不说架了便走,恨不得将这泼皮无赖一把扔到山下去了!小方子连叫带骂,吕长廉长叹一声,道:“说得也是,放开他罢!小居士,你与我来,见过掌教自有分晓。”

短昼已尽,长夜方来。

大门两角,一双灯笼,其色青白,熠熠生辉。

光影相映之处,门楣三个大字——

玉清宫。

少年一脚迈入门坎,闷头疾行,浑不顾身后呼唤连连,也不看左右房舍重重。

一路向前,穿廊过院。

四面有人,小道老道,八方有屋,高房低房。

草木成片,影影绰绰,灯笼无数,昏昏黄黄。

无趣无趣,没有甚么可以看;荒唐荒唐,少年不识大阵仗。

沧海化桑田,大地生群山。此为北方道教胜地,香火传承之所,山外改朝换代,惟此长盛不衰。上清宫建成伊始便是工程浩大,及至历代无数工匠修葺改造,方见今日鼎盛规模。亭台楼阁数百,教中道人逾千,若逢重大斋醮节日,香客游人穿流如梭密集若蚁。上清一脉传世已千年,其人其事不胜数,单这屋舍便可见一斑。

不过阵势再大,也是大同小异。小方子不乐意看屋子也没心情看道士,直直前行,不一时到了主殿。大殿琉璃盖顶斗拱飞檐,耸于霭霭暮色之中,更显雄伟庄严。殿门洞开,其内灯火通明烟气缭绕,三清圣像难睹全貌,薰薰香气沁人心脾:“到了!”小方子心说一句,抬脚就往里走。吕长廉一把拉住,笑道:“小居士,不是这里。”

“你不说直着走么?瞎子指道儿!”小方子低声嘟囔一句跟了上去。

少时绕过大殿,穿过小院,前方又见一殿。

此殿方方正正平平常常,里外宽敞大气明亮,却是门户紧闭,现出几分神mì



门前,阶上,四名年轻道士抱剑而立。

“小居士,你且在此稍候。”吕道长远远止步,转身又道:“袁世赵本,你二人先回去。”

二徒应声离去,师父转身复行。

行不几步皱眉转身,却见小居士紧紧跟随,寸步不离。

吕长廉气道:“你这孩子,不是叫你等着么!”小方子哼道:“你管不着,我乐意!”

“这孩子当真没有教养,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吕长廉暗叹一句,片刻行至殿门前,一道士迎上行礼,悄声问道:“吕师叔,此来何事?”吕长廉低声道:“掌教师兄可在?”那道士点了点头,悄声道:“在殿里,说的天腊祭祖一事。”吕长廉松了口气,低声又道:“存英,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只见二人窃窃私语,那长脸道长面色焦急语声含混不清,那年轻道士一脸为难也是连说带比,小方子颇为不耐,当下大喝一声:“喂!你俩说甚么了?鬼头鬼脑的!”

“噤声!”见那几人怒目而视,小方子哼了一声,又叫道:“快进去叫人,就说本大。”话没说完,口鼻猛然一窒,愕然之际眼前一张长脸伸过来,神色紧张:“小居士,此处是本门议事重地,不可喧哗!”半晌,吕长廉见他老老实实似有所悟,便就放开手:“小居士莫要心急,待贫……”

“放屁!甚么种地锄地?我偏。”叫声甫起又落,自是前面口鼻又给一只大手封住,左右更多了四柄寒气逼人的长剑。小方子无名火起,登时不管不顾手脚连连挣扎。几名道士又惊又怒,心道一生从未见过如此顽劣不堪的人物,这人小小年纪便已如此,长大那还了得?夜阑人不静,小居士虽已受制,老道士终被惊动:“何人在此喧闹?”一老道推门出来,几人撤身收剑,恭然行礼:“师叔、师叔祖。”

“师叔祖?果然!老得都掉了牙了!”眼看那老道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小方子一时新奇不已。传说中的高人都是这般模样,看着挺老迈,实jì

很历害!这叫做真人不露相,老马会吃草!老道长尚不知他从这儿胡思乱想,扫过一眼,心下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老道转过身,小方子叫道:“老道,我找木……”

“放肆!”几人断喝一声,面色愤慨。

那老道并不理睬,缓缓转过身,轻轻关上门。

高人都是这般,眼睛长在脑袋上面!小方子气冲冲道:“瞧不起人么?哼!我可是大侠客薛万里的朋友!到时候儿……”

门关上了。

小方子又气又急,心道死老薛果然吹牛皮,将自己哄骗过来受这闲气!只一转念砰一声巨响殿门洞开,一人冲将过来急风暴雨般吼道:“小子!方才你说甚?再说一遍再说一遍!”语声快如连珠震若雷鸣,小方子只觉耳中嗡然作响,一时愣住!但见眼前这人身形高大,长方脸,蓄短髭,一双虎目顾盼有神,不及细看几名道人已是恭声开口:“掌教师兄。掌教师叔。”

“木头人!可找着你拉!哈哈!”此人便是木头人,老薛果然没吹牛,掌教又怎样?一报名号应声而出!小方子心下欢喜间正自措词儿,那人已是连声催促急不可耐!这人是个急性子,小方子摇了摇头,说道:“老薛让我来找你,他说,说,那个——”沐掌教一把扯过他:“进来说话!吕师弟,你也进来!”

小方子糊里糊涂未及再说,不一时两脚已落入殿门之内。大殿青石铺地,高柱悬梁,气派堂皇。小方子晕头转向也是不辨南北西东,转眼已给那木头人拖到众人面前。檀木宽椅九把,四四相对,居中者一。木头人松开手快步上前,大马金刀往中间一坐,笑道:“道爷事急,旁事容后再议。”

道爷?老杂毛儿?小方子茫然四顾——

左首坐着四个白头发老道,呆呆楞楞;右首坐了四个半老不老道,不动声色;那长脸道长直直立于一老道身后,表情尴尬;中间一个木头人俨然端坐,旁若无人。一个老道,刚刚出门儿那个,开始教xùn

木头人了:“长天,你怎总是这般言行无状?作为一教之首,如何服众?”木头人笑道:“文师叔教xùn

得是,长天下次注意。”那老道叹一口气,摇头道:“这话师叔以前听了九百回了,这次是——”木头人嘿嘿一乐,老道又道:“长天,古语有云,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作为……”

“九百加一回!这个我知dào

!哈哈!”小方子得yì

道。众道齐齐看他一眼,纷纷摇头叹气。那老道怒道:“长天,你怎把他带进来了?胡闹胡闹,成何体统!”沐长天挠了挠头,正色道:“师叔不知,此人与我教大有渊源,万万不可轻视!”老道长皱眉道:“看他小小年纪,又怎会,怎会,唔,你且说说看。”沐长天肃然道:“他是我老友的朋友,我是我上清的掌教,源远流长,自当重视!”

便这一点皮毛关系,也给他讲得郑重无比,这人装腔作势谈笑风生,形容作派却与那老薛有几分神似!小方子心花怒放,一时暗暗欢喜。众道长见怪不怪,各自无语。那老道叹一口气正待再细细分说,旁边一老道抢先道:“无上天尊——长天,你速速理清此事,我等还有要事相商。”

这老道童颜鹤发,面色红润,身后一张长脸默不作声。沐长天点头道:“白师叔说的是,长天这就问过他,不过两三句话的事。”两三句话?沐掌教小看方大侠了,年纪虽然小,事儿未必少,有资格和血踪万里做朋友的人,岂是这般容易可以打发?沐长天微笑道:“小友,看你孤身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我是来玩儿的。”来玩儿的?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众道闻言一齐怔住。半晌,沐长天咳嗽一声,又道:“我上清名传天下,无怪乎小友慕名前来!但不知你玩儿完之后,又有何意?”小方子呆呆想了片刻,茫然道:“这还没玩,怎就玩儿完了?要是玩儿得好,我还想再多玩儿几天来着!”

众道无语,相顾叹息。

两句了,门儿也没摸着,沐长天无奈道:“既然如此,玩玩也罢!一会儿我着人安排你住下,明日——”小方子扑哧一乐:“谁个来玩儿的,我这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哈哈,笑死个人!”沐长天怔了怔,皱眉道:“小友,你究竟来此作甚?”已经四句了,又绕回去了。小方子笑过,忽又面色激动,大声叫道:“听好了!我是来学武功,长本事的!”

话音一落,叹息声起。

沐长天叹道:“不出所料,果是此意!只是——”

小方子见他面露难色,迟迟不语,登时不满道:“怎么?怎么?不收本大侠么?”众道长忍俊不禁,各自摇头微笑。右首一黑面道长笑道:“这位大侠,你可来的不是时候,八年之后再来拜师学艺罢!”八年?之后?小方子一脸茫然不明所以,他不知上清大教派,择徒严苛,选入山门弟子须得身世清白,根骨心智人品俱是出众之人。何等精挑细选,自是百中取一,更有一条铁打规矩——

十年。一次.

前年八十弟子已入山门,若方老大想当这上清弟子,也只得等到八年之后了。方老大自是不知,眼见众人面带讥笑,不由得怒气上涌:“喂!行不行,给个痛快话儿!”在场无一不是位高辈尊之人,见状自是不理不睬,心道莫说此时不收,便能收也不收你个无礼小子!沐长天思忖半晌,开口说道:“诸位师叔、各位师弟,可否破例一次,此人……”

文长老断喝道:“不成!祖师立下的千年规矩,万不可变!此事再也休提。”沐长天长叹一声,默然无语。“不成?哼,我也不稀罕!”小方子傲然一句转身便走,心说又有甚么了不起?不干拉倒,省得老子当个杂毛儿!忿然前行,心中又生凄凉之意:“老薛也不管,这边也不要,还是回江州当个叫花子好了!”

“小友且住,容我想想!”身后一声宏亮声音传来,小方子不由眼窝儿一热。木头人是老薛的朋友,也是个好人,真心想帮忙的,自个儿看的出来——转眼又见那人面色焦急,欲语还休!双目已湿润,重重一跺脚:“喂,那个木掌教,我不让你为难!我走!老薛还有一句话,你听好——”

见他眼泛泪花犹自强忍,挺胸昂头侃侃而谈,沐掌教一时暗生赞许之意,心道这孩子无礼是无礼,倒也硬是硬气!转念起身上前,挽手温言说道:“小友,沐老道无能,有负薛兄弟所托,着实对不住了,哎!”方老大向来是吃软不吃硬,闻言霎时泪落衣襟,一时有话噎在嗓里:“我,我又,不是……”沐长天笑道:“哎哟!怎哭了?别急别急,有话慢慢讲。”小方子飞快抹去脸上泪水,大叫道:“谁个哭了!你听好,老杂毛……”

“住口!放肆!大胆狂徒!”众道扬声断喝,纷纷怒目而视!

却见沐掌教怔在场中,形神俱木,如遭雷殛!

老杂毛,老杂毛!谁敢这般喊?谁能这般叫?一别数载,终于再听到这一声——

老杂毛!

“薛无泪,呃,说……”小方子再度开口,又忘词儿了。

沐长天高大身躯猛地一颤,回过神儿来,连声叫道:“说甚?说甚?快说!快说!”

没什么了,小方子想了想,轻轻开口道:“拜托。”

四 花落谁家

有教无类,天生地对。

老杂毛,薛无类,拜托。沐长天怔立厅中,目光迷离口中喃喃有声,一时魂不守舍,浑不知自家颊上两道泪水已然悄悄滑落。众道见状齐齐骇然失色,沐长天沐掌教,性如火急,大大咧咧,在场无不与他相处日久,谁人见他流过一滴泪?怎这平平淡淡一句话,听过便傻掉一般?又流泪不止!

此言何意?恁大魔力!

确是平平淡淡,只一句,八个字。言简意赅,说的是,交情。足矣!足矣!交情浅薄或深厚,不在相隔远近,不在话多话少,不在天天见面,也不在权势身份。远隔万里心相近,话不投机半句多,同在一片天空下,高低贵贱又如何!老友恍似近在眼前,摸着胡子大声笑道:老杂毛,薛无类拜托!知否?可否?铁一般的规矩,铁一般的交情,薛无类拜托,老杂毛如何?

厅中一时寂静,众道各自无言。

良久,沐长天一撩眼皮,开口道:“各位,这人,我留下了。”

静默片刻,文长老缓缓开口:“长天,师叔知你心意,但情理可以有,规矩不得破!此事望你三思,再思。”沐长天扬声道:“规矩总是人定的,立得为何破不得?师叔可知长天心中,情理远比规矩更重!”文长老轻叹一声,摇头不语。白长老开口道:“无上天尊——长天,你说情理,情理为何?”

“此事为我故人所托,成之情有可原,负之于心不忍,此为情;此人孤身入山,一心向道,收之名正言顺,拒之天下耻笑,此为理。既是有情有理,何故死守教条?”沐掌教侃侃而谈,众道叹息无语。小方子暗道:“无理无理,我向个杂毛!”心意如此,但方老大也并非完全不识好歹,一时也是紧紧闭上了嘴。忽有一矮胖老道大喝道:“长天!你休要强词夺理!听师叔一句,让他走人!”沐长天不动声色,轻声道:“肖师叔,何出此言?”那老道怒冲冲道:“规矩规矩,你懂不懂!”

还是规矩。

“木师叔,你是何意?”沐掌教是在微笑,却也平静下来。

又一木头?小方子扭头儿看去,见那老道干枯瘦长,形如槁木,登时心下暗暗称奇:怎又多出一根?他却不知此木非彼沐,有水的自然滋润,没水的营养不良。木老道静静沉思,轻轻点头,缓缓开口:“此事事关重大,议后再行定夺。”说了等于没说。沐长天知这师叔脾性,无奈又道:“四峰师弟,你等何意?”

死疯师弟?小方子大奇,瞪大眼看去——

四张脸相对,八只眼回望。

片刻,五张脸别过,十只眼无视。一人暗道,果然四疯!

上清有峰名上清,四峰相拱各有称。

四峰之主,便此四人,四人非同小可,四峰不是四疯。四峰师弟有口不言,面色不变。

半晌,沐掌教长叹道:“我知!我知!”

四长老,四峰主,并无一人赞同,本也意料之中。一比八,已是完败。在场十道,还有一人,问也无用,问也不问?沐长天问道:“吕师弟,你呢?”吕长廉吓了一大跳,慌忙摆手道:“我,我没意见!”没有意见,自是弃权了,此时本也轮不到他来说话,吕道长自是明哲保身为好。当然没有意见也是同意了,话一出口四长老四峰主齐齐抬头,齐齐怒视吕道长!肖长老怒冲冲喝道:“长廉!闭嘴!这里说话轮不到你!”白长老恨其不争,也是瞪过一眼:“无上天尊——”

文长老看肖长老一眼,又望向沐长天,叹道:“长天,平日里你不拘礼节,使得我教上上下下语无伦次,可悲可叹!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一言至此肖长老跳将起来,怒吼道:“文老道!你少来指桑骂槐!我呸!”白长老见状劝道:“无上天尊——二老不必争执,和为贵,以和为贵!”

话一出口,场面大乱!

右首一白脸道长起身,摇头晃脑道:“肖师叔,人贵自知,切莫对号入座。”左首那黑脸道长应声而起,怒道:“成师弟,你师徒一般德性!有话明说,绕来绕去作甚!”又一圆脸道长坐着不动,口中劝道:“无上天尊——”话没说完,白脸道长曼声吟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言语粗俗之人,有辱我山门风。”

黑脸道长翻脸,当下破口大骂!白脸道长冷脸,也是针锋相对!一时拉的拉劝的劝也是火上浇油,说话二人急眉火眼就要动手儿!总是这般,说着说着离题万里,师叔左右闹情绪,师弟上下添乱子,自家来回和稀泥:“吵吵吵!闹闹闹!这人,我是留定了!”沐掌教沉下脸,缓缓说道。

话音甫落,四下一静。

旋即四长老四峰主一致对外,七嘴八舌齐声声讨,左右不成,横竖不干。沐掌教摇头叹道:“说来不大的事,便无半分商量余地么?”八人一口否决,神色坚定。沐长天大笑道:“既如此,我偏留他,又能怎地?”商量不成,沐掌教这便威胁上了,在坐道长闭目不语,无声抗议。沐长风哈哈大笑,起身道:“小子,他们这是负隅顽抗,哈!且看沐老道本事,待我三句话后,定给你个交待!”

“此人,留也不留?”沐掌教大喝,无人应答。

“留下便罢,不留我走!”沐长风怒喝,八人相顾失色,两两窃窃私语。

“就是这话,不成我自下山,云游四海去也。”沐长风负手直立,淡淡说道。

众道愕然,就是这话,说话算话,这都要撂挑子了!在坐人人心知肚明,小子可以走,老道走不得。此人豪放不羁,却是粗中有细,脾气虽急,有条有理,更兼剑术高超任劳任怨,实是上清主心骨,本教顶梁柱!他走了活儿谁干?他走了事儿谁办?也罢也罢,由他一次,不过多个人而已,也是不个大个事儿,至于规矩——

“长天,下不为例。”

就这样,小方子,方老大,又多了一个身份:上清弟子,方道士。说着威风,听着神气,还不是大小老少杂毛儿之一?方道士没有说话,方道士有些郁闷,方道士忽然心中警觉,隐隐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阴谋!沐长天看他一眼,微笑道:“事急从权,诸般礼数日后行过,现下便给你找个师父罢。”

师父,师父,习文习武;师父,师父,如父如母。

一时脑子有些懵,呆呆看着众老道,方道士目光迷离,表情复杂。众道齐齐阖目不语,心道此人言行无状,愣头愣脑,谁个给他当师父可是倒大霉了!正自惊悚之际,耳听掌教又笑道:“仔细看,随便挑,沐老道给你作主!”可恶可恶,可恶之至,暗自腹诽之时,又听那人悄声道:“是挑这排老一点儿的,还是挑那排半老不老的?”正是挑三捡四吆五喝六儿,捡菜挑鱼拨拉土豆儿,两排老道四四睁眼眼眼怒目而视,八人十六目目目火焰喷薄欲出!

半晌。

“你!”

一人愕然,八人擦汗,沐长天苦笑道:“我?”小

方子瞪大双眼:“不行么?明明你让我挑的,就是你了!”

厅内静了片刻,沐长天暴笑道:“有眼力!也好,难得你看得起老道,成!”

小方子喜上眉梢,拍手笑道:“成了!成交!”

二人击掌互庆,一时两情相悦。

“不成。”木长老终于开口,木长老极少说话,是在场年纪最大的一个。

小方子怒道:“怎不成?我俩都乐意,谁也管不着!”木长老木然不语。文长老摇头叹道:“长天,你也知dào

,本门新进弟子须入四峰,这是规矩。再者你是掌教,所收弟子即为掌教弟子,此事关乎我教来日兴衰荣辱,怎可就此轻易定下?”此言一出,众道纷纷点头,齐声称是。沐长天大皱眉头,想了想道:“大不了再破例一次,哈!我瞧他挺顺眼,便当个掌教弟子又如何?”肖长老怒冲冲道:“长天!破了又破!你还有完么?岂有此理!”白长老点头道:“无上天尊——长天,慎之。”

沐掌教暗叹一声,也知此事终不可为:“小子,这一次老道当真帮不了你,你还是另投明师罢!”小方子也觉可惜,这木头人人不坏,又和自己投脾气,当个师父多好?想了又想,犹豫不决。沐长天察颜观色已知其意,又笑道:“时辰不早,快挑快挑!”挑挑挑,挑挑挑,点兵点将,来回杂毛!众道见他表情严肃指指点点,口中也是念念有词,一时不解其意茫然相顾——

“你!就你了!”

九人怔住,一人呆掉。

半晌,沐长天笑道:“吕师弟,恭喜了。”掌教发话,八人齐齐击节赞叹,却是肚里连连偷笑。小方子糊里糊涂,见大家一致认可自家英明决定,也不由大是得yì

,心道你们上当了!别看我点来点去,其实心里选的就是——

他!

五 再见,小方子

吕长廉一生之中从未在师长面前如此露脸,此时眼见众人齐齐注目纷纷恭祝,不由慌了手脚,一张马脸愈发长了。忙道掌教师兄我不成,沐长天是微笑不语。再求师父师父我不干,白长老只一声:无上天尊。又让师兄师兄你来教,赵道长说一句:舍你其谁!眼看众人都点头,耳听少年大声笑,吕道长只得无奈叹息——

为何是我?

吕长廉其人,人有三般奇。马脸长长长得出奇,本事平平平得出奇,弟子差差差得出奇。奇一是天生的,没办法;奇二是地养的,没办法;奇三是人为的,也没办法。诸般奇处说来话长容后再表,此番方大侠慧眼识珠,选上他是有道理的——

初次见面,此人便替自己解了围,又教xùn

了两名可恶小道,更客客气气带路找人,这人不错。再看在场一帮老道,个个眼高于顶看不起人,惟此人不言不语老实可靠,这是个好人,不选他选谁?木头人又不成,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有道理!有道理!小方子自以为得了好儿,殊不知此念一起,已是羊入虎口皮肉难保!来日由此更引发无数纷争,说来话更长,再容后细表。

这,就是缘份。

三奇教一怪,自有乐子瞧!众道心里偷笑,沐掌教却是暗自点头。吕师弟做事认真,知节知礼,便以他严厉治小子顽皮,正好儿!福兮祸兮,孰能预料?今日之事,天作之合。师徒二人不知来日凶险,在场旁人亦是结局难料。终有一天八人能知dào

,乐子是有,谁个来瞧!沐掌教大手一挥,当场拍板儿:“成了!”

师父?

小方子呆呆瞅着一张马脸,转念又心生悔意。自个儿的师父,就是这样的么?一个老道,平平常常,长得难看不说,细看还有麻子!高人?大英雄?仙风道骨?甚么对甚么?这是明师么?这明明这是一个,暗师!

徒弟?

吕长廉怔怔看着眼前少年,早已是心灰意懒。这孩子一瞅就不是个善主儿,再瞅也不是个善茬儿,怎么瞅也不是个善类,总之是难以善始善终!刚见面儿就跟人掐架,没进门儿又和人闹架,进来了更与人吵架,想必自己难以招架!这往后的苦日子还真是有点儿,长!

二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几眼,一齐低头,各叹命苦,也总算是认命了。

“吕师弟,你先带他回去,明日巳时上清峰见。”吕长廉恭声领命,向师长一一行礼。却走不得,转眼却见自家那新收的爱徒又和掌教师兄干上了:“有病罢你!说了小方子,就是小方子!”

“你姓方?”

“我姓方。”

“说姓名。”

“小方子。”

“你姓小?”

“我姓方。”

“姓方名甚?”

“姓方,名小方子。”

沐长天叹一口气,心说这孩子是有点儿,那个。

小方子啐过一口,心道我就叫小方子,木头人问来问去烦死个人!

出得门来,吕长廉一语不发,板着马脸当先快步而行。小方子人生地儿不熟,包袱又沉,跟了片刻便累得直喘,叫道:“喂!那个驴,慢点儿!”吕长廉猛一回头:“你说甚?”小方子吐下舌头,嘿嘿一乐。吕长廉注视着眼前少年,沉声道:“如何称呼,你当自知。”小方子挠头笑道:“吕老道。”

“你再想想,应当叫我什么?”

“吕道长。”

“道长不是你叫的,再想。”

“老吕?”

“你!”

“总不成叫你吕杂毛儿罢?”

吕长廉心服口服,转身便走。没走多远,身后又叫道:“喂!那个谁,等等我!”吕道长心浮气躁,愤nù

间加快步伐,闷头疾行。小方子眼睁睁看着前头老道跑没影儿了,一时心里赌气,索性往地上一坐,不走了。天已黑,一轮弦月挂在高高枝头,四面屋舍重重,高低错落,八方灯笼盏盏,起伏明灭。只听虫声虫未见,光影昏暗,偶闻人语人无踪,地方陌生。小方子左右看看,心中忽生寂寥之意,一时恍入梦中——

这是哪里?上清山么?人不生地不熟,谁又为我指引前方路?是那人么?吕老道?吕吕杂毛?还是应当叫他,师父?叫不出口,羞死个人,当了杂毛儿又当徒弟,吃哑巴亏受窝囊气!正自胡思乱想,前方灯影阑珊之处缓缓行来一人,道:“你,可知错?”小方子抬头看他一眼,道:“我,不知dào

!”

吕长廉无语,叹息。这孩子,怎这般?丢下他于心不忍,带上他心里有气。难,难,难!无上天尊——老道又怎办?默然片刻,缓缓开口:“你听好,我本无用之人,处处稀松平常,师父冷落,道友嘲笑,你说的对,我,不配当你师父。”小方子一怔,吕长廉又道:“你不乐意,我不勉强,现下我便与你回去禀明掌教,再为你另择明师,你看可好?”小方子怔怔不语,只是呆呆看着他。

吕长廉不再多言,默默向来路行去。

本是无奈,何苦来哉?这等劣弟,不要也罢!

“师父!”

吕长廉止步,并不回头。

良久,身后又传来一声:“师父。”其声轻如蚊蚋,几不可闻。入耳真真切切,心弦颤动。吕长廉长叹一声,转身回返,挽了少年手臂:“徒儿,这便随为师走罢。”小方子无语,心说上来不叫,这下一叫就是两声儿,好在他是背着个身儿,省得自个儿难为情!罢了罢了,不过是看他可怜罢了!

二人有了名份,师徒并肩而行。

一时各怀心思,老少若即若离。

一路穿廊过院经阁绕亭,走了盏茶时分,又入山间石径。

山径窄小,夜路难行,石兀草木,疑似鬼影。

夜中行路,静静沙沙,行路夜中,沙沙静静。

远山伏如沉睡巨兽,近谷深似无底黑洞。小方子两腿哆嗦,心里有一点害pà

。左有山,右有谷,前有林,后有木。谷张牙,木舞爪,老林出老虎,老山生老妖!脚下路不好走,眼前路没有头儿。路难行,行路难,一步一步又一步,什么时候能走完?

好在——

天上有点点繁星眨眼睛,为我点灯,弯弯月亮开笑口,为我照亮;身边有长脸老道同行,给我带路,月有星相伴,他使我心安。看着前面默默行路的背影,小方子心下微生亲近之意,边走边道:“喂,那个,呃,师父,快到了么?”吕长廉没有回头,道:“快了。”

师父说是快了,这路着实不短。上上下下又前行一柱香光景,才出山径,又见重重房舍,道道灯影。这一处地界要小的多,却也是颇具规模。屋舍并起,檐角比翼,平整地面,宽大院落。夜里浑不见人,更衬清幽之所。穿过大院进小院,过了一舍又一舍,吕长廉止步,道:“便是这里。”小方子松一口气,驻足四顾——

身于院中,舍壁四合。灯火月色朦胧映处,院中一石桌,几石凳,三五枯树,矮竹数丛。四周房屋七八,门门紧闭,室内或明或暗,隐有人声。处处规规矩矩,可说平淡无奇。小方子看过几眼,不以为意,一般一般,没有甚么好kàn

,累了饿了黑了困了,赶紧歇了,洗洗睡了:“呵——”

“你来。”吕长廉点头示意,行至一舍,推门而入。

“师父!师父!”两声惊慌大叫,却是有些熟悉。小方子微觉奇怪,赶忙跟了进去。却见两道童手拿棋子,一脸尴尬,吕道长满面怒色,正在训话:“为师说过,玩物丧志!没收!罚抄道经十遍!”两小道愁眉苦脸,低头称是。当值遇恶棍,挨打又受气,回来肚子饿,解闷下象棋。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小卒过河不复返。走马又换将,战事正紧急,老道出奇兵,抓了个现行!总这般神出鬼没,吓不死人也吓个半死!正自腹诽不已,猛听门口一人大声鼓掌,连连叫好儿!

愕然抬起头,恶棍又出现!

那边一脸幸灾乐祸,这边二人相视无言。

“天色已晚,你且在此歇息,诸事明日再提。”吕长廉走出房门,关门离去。他是说走就走,单留下一屋血海深仇,双方生死大敌!三人呆了呆,互相看看,各自绷紧肌肉,怒目相对,形如斗鸡!老天有眼,再度交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小屋里充满火药味儿,正在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砰地一响房门又开——

吕道长一脸得色进来,语声意味深长:“无上天尊——使你几人一处,正是为师有意为之!不可动手,同为上清弟子,团结友爱才好。”团结个鸟!友爱个屁!师父苦心安排,三人并不领情,冷冷相视而笑,个个儿嗤之以鼻。吕长廉察颜观色,心知说了也是白说:“听好,谁若敢动手打斗,击手十尺,抄经二十。”

两小道低头叹气,形如一双斗败小公鸡。

小方子不知历害,得yì

洋洋,形如一只得胜大公鸡。

吕长廉看他一眼,指道:“那边。”

小方子昂首挺胸走过去。吕长廉又道:“站好。”三人互相看看,磨蹭片刻,并排站好。

“各报姓名。”

“赵本。”

“袁世。”

半晌。

“各报姓名!”

“赵本!”

“袁世!”

又过半晌,吕长廉怒道:“你,你怎不报?”小方子挠了挠头,苦笑道:“我忘了。”

话音一落,两边三人同时开口——袁世乐道:“这人傻的,名字也能忘?哈哈!”赵本啐道:“师父,这小子是故yì

的!”吕长廉摇头道:“莫乱讲,你不是叫做‘小方子’么?”小方子长叹一口气,说道:“大丈夫有姓无名,终是不妙!老薛给我起了一个,我给忘了!那会儿木头人问我,这当儿还是想不起来,哎!”

木头人是谁,三人听他说过,心里明白。老薛是谁,三人听他说过,却不明白。是谁也好,无关紧要,有姓无名,终是不妙。几人愣了半晌,小方子又道:“老薛说,国难方甚么的,你们说,国难方甚么?”国难方甚么?甚么对甚么?莫名其妙,三人愣在原地,皱眉苦思。小方子叹道:“国难方框儿,岂可圈儿生?”袁世皱眉道:“甚么玩意儿!猜谜语么?”赵本自忖聪明伶俐,却也茫然不解,只在那里佯作思考状。吕长廉呼一口气,微笑道:“可是——国难方殷,岂可苟生?”小方子眼睛一亮,欢喜大叫:“对对对!没错儿!”

国难方殷,岂可苟生。

吕长廉低低吟了数遍,点点头,俯身拿过纸笔,就了矮桌将这八字书于纸上。三人忙凑过去看,小方子指点道:“就是这俩字儿,你们看,这个殷字四四方方,那个苟字圆头圆脑,我说的没错儿罢?”哪里方了?哪里又圆了?赵本袁世看了又看,愈发糊涂。识字不多,无可奈何,二人心里暗叹,这回可给这小子比下去了!岂不知小方子更不识字,只那两字比较眼熟,也是个揣着糊涂假装明白的。

吕长廉持笔叹道:“为你取名之人,果然大有学问,方殷方殷,不错不错!”小方子大喜,眉开眼笑道:“是么?哈哈,老薛还真是有些个门道儿!”吕长廉看他半晌,说道:“佛家讲机缘,道者求自然。来时知其名,此时正其名,你,从今日起便叫作——方殷。”人本无名,强以区之。名字只是个称号,叫什么还不都是一样?小方子思忖片刻,将头轻轻一点。

“成!”

六 谁是老大

窗外夜色深沉,屋中怔立三人。

道经千言,十而万字,二人对视,欲哭无泪。

居于一处,敌众我寡,少年无语,心里有鬼。

怎生见得?鬼影两道。梁子早就结下了,方才又嘲笑一番,对方自是不会善罢干休!此时吕老道一走,俩小道定会翻脸!方殷心下惴惴,拿眼偷瞧——果然!那边二人扭头看过一眼,回头互视一眼,登时心领神会,个个面色诡异。师父不在,打过再说!反正挨板子抄经也习惯了,此时,须让他知dào

,此地,谁个是老大!

赵本俨然就坐,吩咐道:“师弟,上!”袁世应声上前,虎吼一声作势欲扑!方殷见势不妙,大喝一声:“慢!”袁世一怔回头,赵本冷笑道:“怕了么?哼,晚了!”方殷不答,自行拎起包袱走到桌前,摸摸掏掏一番,放在桌上七八物事,单掌一邀:“二位,请!”二位见状怔住,各自定睛往桌上看去——

方方正正,圆圆扁扁,却是一堆干粮。无非面饼干肉,又硬又凉。这是何意?送礼么?拢络人心么?方殷见二人不动地方,当下也是不动声色,坐在桌前自顾大吃。这边一人大口咀嚼,吃得不亦乐乎,那边两位饥肠辘辘,肚里叽里咕噜。晚饭本就没吃,此时饿得心慌,眼前虽是平常干粮,却无异于山珍海味。再一时面清香肉浓香隐隐入鼻,牵肠挂肚口舌生津……

袁世当先忍耐不住,讪笑一声抓过一饼,卷肉大吃。方殷视若无睹,低头猛嚼。赵本犹自矜持,在一旁猛咽唾沫。面子不能当饭吃,又过片刻眼见所剩无几,赵本长叹一声,冲过去加入饭局。三人风卷残云,眨眼将桌上硬饼干肉吃了个一干二净。袁世意犹未尽,眼巴巴道:“那个,方殷,还有么?”

方殷摇头,歉然一笑。赵本看他一眼,叹道:“罢了,罢了!聪明人说明白话,方殷,你明白么?”方殷笑道:“明白,前账一笔勾销。”赵本点头道:“很好!以后,我们便是兄弟了。”方殷摇头道:“不光是兄弟,还是师兄师弟。”袁世点头道:“兄弟也好,师兄弟也好,谁大谁小谁兄谁弟,方殷,你明白么?”

“明白。”方殷点头:“我是老大,我是师兄。”

“错!”二人同时摇头,赵本叹道:“师弟,你来说。”

“他是师兄,我是师弟,你是小师弟。”袁世认真道:“他是老大,我是老二,你是小三。”

赵本含笑点头:“说得好!”

“放屁!”

赵袁二人登时大怒,拂袖而起!方殷猛地一拍桌子,威风指点道:“你、你、听好了!我来了,我就是老大!”小方子可以暂时不叫,方老大必须扬名立号!没的商量!当了一辈子老大了,来这儿当个小弟?岂有此理?眼见那俩小道一脸不屑,方老大当下连连猛拍桌子,怒目相向!赵袁二人怒急反笑,各自翻眼嗤笑,直接无视。一个外来户儿,刚进门便想称王称霸?知不知dào

,这里是谁的地盘?晓不晓得,这里是谁说了算?

当老大,须得面面俱到,软硬兼施。一个柿子真糊涂,一个笨蛋装聪明,小事一桩!这还不好办?方殷念头转过,心下已有计较。还是包袱,摸出一物。此物色作银白,扁平如饼,似银似铁,腹藏玄机。方殷缓缓拧开盖子,凑到鼻端深吸一口,状甚陶醉。两小道目瞪口呆,各自猜测之时一缕异香飘然袭来,甜腻复辛辣——

“酒!”赵袁二人齐声大叫,神色激动。此物虽寻常,但在此地属于禁物,二人自打上山再也没有见过。小小少年本也解不得其中滋味,然而越是新鲜越为好奇,愈是稀少愈加向往,两人惊奇之余,又不由同时望向那包袱——里头好东西还真是不少!便此时仍是鼓鼓囊囊神神mì

秘,仿佛一个万宝囊一般!取出一样又一样,不知里面还有什么宝贝?这边两人正自一头雾水,那边一人滋溜滋溜,早已喝上小酒儿了。

入口自是辛辣呛鼻,难喝之至。方殷喝一点,满yì

啧啧咂嘴,再喝一点,表情深深陶醉!酒是粮食精,凡人不可少,神仙也难挡。装腔作势勾引片刻,袁世首先抵挡不住诱惑,凑近了颤声问道:“我,我可以喝么?”方殷笑道:“喝是可以,叫一声老大就成。”袁世呆了呆,扭头看师兄。赵本一脸不屑,摇头示意。

一边是老大,一边是小酒儿,要哪个?左看右看,很是为难。为难只是一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老大谁当无所谓,反正轮不到袁世。小酒儿独占别人手,喝过一口少一口,这,还用说么?袁世分析取舍,权衡利弊,转眼间心中已有定论:“老大!”方老大眉开眼笑,豪爽递过锡壶:“兄弟,请!”

又呛又辣,催泪烧心。一口下去袁世却是渴时如饮甘泉,当下眉飞色舞,表情生动无比。满心欢喜之时,轻轻又喝一口,亦是浅尝辄止,这口下去,袁世登时飘飘然若饮琼浆玉液,醺醺然如置云端雾里,表情三分真七分假,十分夸张!暗道镇定,却是心浮气躁,明知是计,偏又心痒难搔,赵本肚里骂一声师弟好没出息,见他美滋滋喝得高兴,又不由大为心动!眼见那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喝得是兴高采烈,赵本生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正色问道:“方殷,你今年多大?”方老大头也不抬:“你又多大?”赵本忙道:“我是腊月生的,过完年就整整十四了!”方殷点头道:“我是马月生的,现在已经过了十四了!”

“马月?”赵本一时有点儿迷糊,但见对方已然落入圈套,便拍拍胸口,吐一口长气:“你果然比我大,既然如此,老大!”话没说完忙不迭上去抢过酒壶,咕嘟猛灌一口!不料情急之下,这一口儿,喝大了!酒如好友,细品为上,这一口直呛得赵本鼻涕眼泪齐下,如刀割喉:“好酒!痛快!”

门牙打掉可以吞进肚里,颜面丢了可是捡不回来!方殷肚里暗笑,口中却吹捧道:“好酒量,佩服!”大伙儿一口一口又一口,小酒儿你有我有他也有,只片刻三人将一壶酒喝了个精光。吃饭交了朋友,喝酒做了哥们儿,请客的作客的个个兴高采烈,三兄弟推心置腹谈酒劲儿上头,转眼已认作好朋友,铁哥们儿!

老大就是老大,走到哪里也是老大!三人脸红脖子粗,当场排好座次:方老大,赵老二,袁老三。方老大俨然就坐,赵老二在左,袁老三在右,哥儿仨说说笑笑,相谈甚欢。云山雾罩一时,放声大笑一时,窃窃私语又一时,赵本献计道:“老大,还有一事事关重大,此时需yào

商议一下。”方殷点头道:“讲。”

“这地儿人多心不齐,你要当老大,师兄弟里还有不服的!”

“唔,竟有此事?人多少,不对不对,多少人?”

“四个。”

“大惊小怪,才四个?”

“我,袁世,还有两个,一个叫牛大志,一个叫胡非凡。”

“嗯,他们两个,敢不服么?”

“老大,你虽然英明神武,但毕竟初来乍到,想必那二人不晓得利害,定会犯上作乱!”

“切!小事一桩,敢不服就打服了他!”

“老大英明!不过可要说好,到时候收服了他们,我可还是二哥!”

“我是三哥!”

“哎呀!”“不好!”二人同时跳起,相对齐声大叫!方老大怔往,不明所以。怎能忘?老大之上,还有老道!道经、十遍、三日、罚抄。两兄弟全然没了谈话兴致,一脸落寞各自拿了纸笔经书,对桌而坐,低头猛抄。老道事大,老大事小,不说了不说了,你抄抄我抄抄。方老大转眼又被冷落在一旁,虽恍然,亦不忿——

左看落笔圈框框,右看纸上框圈圈,来来回回看了一会儿,方殷大为不耐:“写这作甚!不嫌烦么?”写这是烦,不写会更烦!两小道充耳不闻,低头奋笔疾书。方殷冷笑一声,不屑道:“知dào

了!不就是怕那驴长脸么?两个胆小鬼!”两小道闻言抬头,齐齐长叹一声,满腹牢骚低头又写,驴长脸?他是不晓得!谁,才是这里的——

老大!

七 又见木头人

晨曦起于东山之巅,处处煌煌映苍苍,穿过云霭照耀大地,洒下光芒万千条。枝头鸟儿啾啾争鸣,跳跃闹早。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一日之计在于晨,勤劳有虫吃,辛苦须趁早,院中山鸟纷纷一如既往于枝间竟相欢叫,音色婉丽奇巧。却不知今日不比昨日,昨儿晚上这里可是来了一位——

砰一声巨响,房门洞开!一少年披头散发快步冲出,扬声骂道:“吵甚么吵!大早上搅得老子睡不好觉,一帮傻鸟儿!”群鸟冷不妨受到惊吓,扑愣愣展翅四起,盘旋半空纷纷望去:一个陌生人,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一脸忿忿之色,两眼瞪得老大!这是谁人?怎如此浑?人不让鸟叫?傻人是傻鸟?

一众大小鸟叽叽喳喳议论片刻,又纷纷返回枝头,上蹿下跳叫个不休:“反了!都反了!”少年大怒,更不多说半句废话,跑到树底下弯腰抓起一把土块儿猛丢过去!霎时鸟儿惊叫又起,飞旋在空中尖声利叫,纷纷声讨!不知死活!少年冷哼一声,双手连连抓起土块儿猛掷!院中四株大树之上,一时惊鸟飞来飞去,忽忽翅膀纷飞,啾啾乱作一团!

“谁人吵闹?”左首屋里沉喝声起,少年吃了一惊,赶忙腾腾跑回屋里,屏声静气关上房门。片刻,吕长廉推门而入,左右看看,一时无语。三人仰卧床上呼呼大睡,两人静悄悄睡的死猪一般,一人更是鼾声大作,只是眼皮轻颤露出了马脚:“还能有谁?是谁一来了就闹得鸡犬不宁,人鸟共愤?别人也没有这个胆子,还敢畏罪潜逃?在那儿假装睡觉?”吕道长更不多言,上前揪起那混帐小子叭叭正反两记耳光!打得他哭爹喊娘,连连求饶!

“无上天尊——”吕长廉默念一句,返身走出房门。

不过想想罢了,终究是个孩子,顽皮一些也是正常,慢慢管教就是了。

“傻子老道!”少年松一口气,望着房顶斑驳陆离的光影,心神一时恍惚不定。

月落日出,斗转星移,此为天体,亘古不变。

沧海桑田,渊峙岳陷,此为地理,闻而未见。

只看世事起起落落变幻无常,只身有若蜉蝣飘零尘世之间。

昨夜亦无梦,醒时种种却似梦中,少年两眼朦胧,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张虬须笑脸——

上路,上路,人在旅途。

“方殷——”蓦然回神抬眼处,一张长长马脸倒映眼帘!

物似人非,此人是谁?

是师父,吕长廉:“师父?驴长脸!走了个老薛,来了个老道,装神弄鬼,一样可恶!”方殷一骨碌爬将起来,两手叉腰居高临下喝道:“鸟儿我打的,又怎么样?”不怎么样,能怎么样?吕道长凝视着新收的弟子,暗叹一声,开口道:“这身衣服给你,试试合不合身。”此处是道观,衣服是道服,衣裤鞋袜一应俱全,整整齐齐叠在桌上。

方殷看他一眼,讪讪一笑,一一换上。道服青布织就,麻履白裤,宽袍大袖,虽然衣服平平淡淡,穿在身上心里一般温暖。少时将那丝绦往腰间一束,顿时觉得飘飘然,洒脱之中隐有出尘之感:“呃,那个师父,谢拉!”吕长廉微微一笑,上前给他绾发作髻,穿上一支木簪,点头道:“方殷,今后莫再披散着头发,须注重仪容。”方殷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呵呵傻笑。吕长廉转身道:“半个时辰后,随我去见沐掌教。”

树上鸟儿仍在欢叫,忽见一人踱步出门,看着有几分面生,又有几分眼熟。歪头瞪眼左看右瞧,原来正是方才那个小恶人!小恶人此时已改头换面,单丫髻,青道衣,变作活脱脱一个小道童!这个小道童,虽然和别的小道童看起来差不多,但却逃不过树上任何一双火眼金睛,就是他!一来了就闹事儿,连打带骂,大鸟小鸟都欺负!看这模样,是打算在此地长住了,以后的日子还有的好儿么?群鸟怒目而视叽喳乱叫,更有几只心思重的低着头,心里已经琢磨着搬家的事儿了。

方殷再次出来,心情却是不坏,好坏本在一心,此时不同方才。山风轻轻吹送,湿润而又新鲜,吸一口精神爽利,再一口精神焕发!听树上鸟儿叫得多欢?如同喜迎贵客般,尽情地舞蹈歌唱。片片青石净如水洗,丛丛箭竹含湿带露。莫道起得早,晨景多美好?院中景致虽好,难比山景之妙。极目远眺,四方苍苍茫茫雾气缭绕,淡淡晨霭之中,高高低低的群山半遮半掩,状若海里星星罗罗诸仙岛。巍巍山峦之上,更有兀兀耸耸的危崖千姿百态,恍似飞禽走兽天神巨龙。

山邻山,峰拱峰,身在半山中,左右双高峰,气势极夺人者,惟中央那一峰!那峰在西,与红日遥遥相对,那峰在上,高已入云可参天!此处已为高,那峰仍似高不可攀,于云海之中不见其首。神乎其神,莫非那里有仙人?日间自是乘风去,夜里可否摘星辰?一峰如笔,书天之广,群山如棋,弈地之阔。

方殷远眺四方,大开眼界,不觉胸怀为之舒展,转念心中又生向往:“好多山,好多山,我要挨个儿走一走;大高山,大高山,我要上去看一看!占大山,称大王!小叫花转眼变作小道士,当老大还是头等要紧事!哎呀呀!对了对了!”一时激动,忘了忘了。人生第一要紧事还是吃饭,老大可以等等再当,肚子饿了当然吃饭!方道士转眼将凌云壮志,大山小山抛在脑后,急匆匆跑回屋里——

方老大,心情很不好。

老大说当可以不当,饭可万万不能吃不饱!晚上才能吃?一天吃一顿?这是甚么鸟规矩?难不成把人当鸟儿喂么!回去当个叫花子也比这强!怪不得来时两个小道着急上火,也难怪昨晚二位小弟落入圈套!他们说都是吃饭惹的祸,那样的日子太苦太难熬,才会在刹那之间一起和你结为好兄弟——

方道士极为恼火,大发牢骚连声抗议,赵本袁世深有同感,纷纷开口附和。奈何嚷了半天也是白搭,没有对手,三人只得罢手。说了也是白说,没有就是没有,赵袁二小道饿了一年多也饿习惯了,叹着气走到一旁洗漱。只苦了初来乍到的方老大,茫然呆立原地,肚里咕咕乱叫,眼前一片黑暗!

“赵本袁世,去讲堂抄道经。”吕长廉迈入屋里,沉声吩咐道。

“是,师父。”二人恭声应答,收拾好纸笔快步离开。

“方殷,随我走。”

“方殷,听到没有?”

“方殷!”

方殷头也不抬,半步不动。

“顽劣之徒!”吕道长暗骂一句,忍怒道:“又怎么了?”方殷冷冷开口:“我要吃饭。”吕长廉怔了怔,皱眉道:“晨起观里不备饭食,他们两个没和你说么?”方殷冷声道:“我肚子饿。”吕道长笑道:“小小年纪,饿一些有精神!岂不闻辟谷之术?得道之士餐风饮露也是常事,好了,走罢!”

“甚么屁股?我只管肚皮,哼!你要喝西北风儿,自己去喝!”

“你!随我走!”

“没力qì

,走不动!”

“放肆!今日掌教有召,不可在此耽搁,莫要胡闹,快随为师去那……”

“走不动,没力qì

!”

看他一脸半死不活的样子,吕长廉勃然大怒,上前一步便要出重手惩治!方殷面无惧色,大叫道:“木头人!”巴掌顿在半空中,吕长廉一时怔住。小子挺鬼,狐假虎威。仗着和沐掌教有些渊源,这便恐xià

师父了!却无法,若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又如何带他去见掌教?等他再胡说八道,乱告一通黑状:“方殷,不是师父不给你吃,现下真的没有斋饭,你我先去见过掌教,可好?”

“我走不动。”

吕道长无语。

“我肚子饿。”

吕道长不言。

“我要吃饭!”

吕道长没饭。

“无上天尊——方殷,我本无用之人,处处稀松平常,师父冷落,道友嘲笑便徒弟也教不好!也罢,原本我也不配……”

“少来!哼,这回我可不上当了!”

“你不想去,我不勉强,待我禀明掌教,为你另择明师,你看可好?”

方殷低头不语。

吕长廉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方殷不动不语。吕长廉长叹一声,走出门外,行出十数步,再回头看——门口无人。心存侥幸,走走停停,转眼行至院口,已是几度回头——罢了!吕道长心力交瘁,只身黯然前行。朽木不可雕也!便有人能雕这块材料,那能工巧匠也不是自家!

哀莫大于心死,这又何苦来?未料到这孩子如此顽劣,便一天师父,也当他不得!

正自灰心丧气默默前行,忽闻身后悉悉索索有动静儿,猛一回头!

没人,只见廊柱后,一角深青道袍。

眼望衣角随风轻摆,心下又起莫名喜意,吕长廉暗叹一声,复又前行。身后动静再起,紧跟慢跟,若即若离。吕廉哭笑不得,回头又看——还是没人,惟有大树后,半只灰白麻履。想要躲藏藏不好,不想暴露露马脚!此为何人?又能有何人!吕道长止步,转身,心下感慨。小子是个驴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半晌,方道士从树后一跃而出,大笑道:“哈哈!吓到你了罢!”吕长廉无语,面无表情。方殷快步上前,俨然道:“吕老道,我想了想,还是给你个面子!”吕长廉再不出只言片语,眼神意味深长。二人对视片刻,方殷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师父,走罢。”

师父走,徒弟走,一在前,一在后。二人穿门过院,一路向南而行。出了大门,又见山径,再入山径,闷头前行,不畏路难,只为登顶。山路两畔景致依然,日间看来别有情趣。急急匆匆转眼过,思思量量无心看。不眺那众山,不仰那高峰,不观那美景,不想那旁人,一心只为那——

路。

是那路,还是那一条曲折山路。行不多时,山势逐渐陡峭,石径愈加险峻。级级兀立,形如巨蛇逆鳞;阶阶而上,状若登天云梯。一时心无旁骛,左右再也难顾,向上,向上,再向上!上登改为上攀,复变作上爬。方殷手脚并用胸腹委地,缓缓上爬,慢而又慢。如加一尾,便是一只硕大壁虎,去尾加壳,又似一只巨型蜗牛!

莫笑莫叹,实险实难。危如累卵之地,任谁也是胆寒!万仞峭壁之上,何人心不惊战?上为天,下为地,人立天地间;地为实,天为虚,无人凌空立。此时脚下纵有石阶心也悬于半空,而心无着落之时,即生一字:恐。人之天性,皆是如此。这一条路吕道长走得多了,自是难不住他,却也不敢怠慢,紧紧随在其后盯住徒弟,生怕有失——

生气归生气,师父还是师父。

方殷心惊胆战爬了半晌,只觉手脚酸软,头晕目眩。山风虽冷,汗流浃背,不是人累,而是心慌!这一座峰,方老大终于光临,却是后悔莫及,心里连连骂娘!山太高,不好占,山大王,太难当,谁个没事儿住这么高?有病罢!上头想必不是神人,而是,鸟人。当个鸟人倒也不错,扑楞楞那么一飞便飞上去了!

胡思乱想一通,便不爬不动了!方道士趴在石阶上呼呼大喘,举目处上天路漫漫,浑似无尽处,低头大地一片模糊,万物遥不可及!峭石张利齿,深谷蔽黑口,一失足自会死无全尸,跌下去定是粉身碎骨!方殷霎时魂飞魄散,只觉眼前一片空白:“啊——————————————————————”

死了!都死了!人吓人吓死人,徒弟吓死了,师父也吓死了。方道士两手紧紧抠住石阶,身子趴得妥妥贴贴。恐高畏险,人之常情,却也怪不到他。吕道长松了口气,也不多言,上前抓起方老大,麻袋般扛在肩膀:“臭小子!莫乱叫!”

师父背着徒弟,二人合而为一。徒弟还是徒弟,师父就是师父,方殷醒过味儿来,有些不好意思:“真个没用,老大不小还让人背,丢死个人!谁叫自己没本事?这老道人不错,冷脸热肚肠!”一时心中羞赧,一时胡思乱想,未曾想前胸贴后背,两心已近,更不觉两心贴近时,情暗滋长。

峰再高,终有顶,路再险,终有头。

蓦然抬头,那峰止于山路尽头,一人孤独直直而立,身定如松。

人上之人,峰上之峰。

八 山高我为峰

人如崖顶木,左右无一物,足踏朝天梯,背倚云生处。

朔风凛凛吹,衣摆猎猎舞,谁借天地威,莫非仙人乎?

正是地广天作庐,山高人为峰!仰视,仰视,端的好气势!

“木头人——”方殷一时忘情,纵声大叫。

“又胡闹!”吕长廉怒叱一声,复又前行。方殷嘿嘿一乐,并不上心。反正离得还挺远,木头人想听也听不见——你瞧他立得多直,正是一根大木头!山头种木头,大头生小头,木头也有头,小头长大头!转念间甚觉有趣,一时得yì

洋洋,口中念念有词。吕长廉暗叹一声,负着他登上峰顶。

“吕长廉偕弟子方殷,拜见掌教师兄。”吕道长放下徒弟,躬身辑手。沐长天微笑点头,又奇怪道:“方殷?是你?”方道士口哈哈一笑:“不错,正是本人!”沐长天思量片刻,笑道:“不错!”方殷得yì

道:“那是!老薛给我起的,还能错的了?”沐长天闻言微微一怔,笑叹道:“老薛,方殷,甚好!甚好!”方道士喜上眉梢,乐道:“好极!妙极!”

“那么,木头人,又是哪个?”沐长天脸孔一板,冷声问道。方殷吃一惊,愕然道:“你,你听着了?”沐掌教冷哼一声,道:“是听着了,我耳朵比较长!”方道士抬眼看去,却见他面庞一侧,耳廓宽大,底有垂珠。看了又看,叹道:“果然,够长!”沐长天哈哈一笑:“长廉,你去太清殿等我。”

走了一个老道,还有一个老道。

这个老道不寻常,那是威风又神气——

足蹬祥云履,头戴堰月冠,长袖隔凡尘,紫袍纳乾坤。

再看他:气势凝如山,高大若青松,额宽双眉挺,负手意从容。

人衣两映,相得益彰。

沐掌教云袖一甩,凛然生威:“方殷,此处为道教胜地,你既已入我山门,当知礼知仪,今后莫再胡乱称呼!”冲冠一怒,气势凌人!方殷心意一时为之所夺,低声呐呐道:“这样么,呃,知dào

了。”沐长天肃然颔首,顿了顿,放低语声:“不瞒你说,这里本来就有一个木头人,可不是我——”方殷闻言瞪大眼睛,惊奇道:“是么?怎还有一个?”沐掌教一脸神mì

,悄声低语:“昨晚你见过的,我旁边那个老道,就是!”

木长老,美其名曰木头人。方殷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老木头,怪不得!这外号儿你起的么?”沐长天微笑不语,面色得yì

。名有重名,号有重号,既然有人用了,再叫也是难免误会。方殷无可奈何,低头叹气。但名号不用事小,眼见这老道变脸如翻书,一时又觉大是有趣:“那,我又叫你什么?”

“沐掌教?”“不太好。”“沐师叔?”“也不好。”“什么好?老杂毛儿!”沐长天大怒,喝道:“胡言乱语,不成体统!”方殷嘿嘿一笑:“别人给你起的,这可不能怨我。”薛无类这厮!沐长天恨恨一句,又道:“他可以叫,你不能叫!”方殷摇头道:“他是你朋友,我是他朋友,他可以叫,我也能叫。”沐长天怒极反笑:“好好好!既然这样,小杂毛儿!”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正都是,分个大小。方殷也无所谓:“你随便,反正我也当上了,我认。”沐长天苦着脸道:“你个小小弟子,认了便认了,我这堂堂掌教,传出去可不好!”方殷叹一口气,道:“那这样,没人时候我再叫,总成了罢?”沐长天松了口气,道:“也罢!有人时候你可得叫我——掌教!”

二人窃窃私语商议片刻,定下双方名称暗号,各自点头认可。

“小杂毛儿,你看这上清峰,好是不好?”沐长天笑道。只一席话,方殷心中已对此人暗生亲近之意,闻言答道:“不好,太高。”沐长天纵声长笑,连连摇头道:“高不可怕,怕不登高!人于此处,试比天高!”老杂毛儿有够狂!爬到天上高是高,摔到地上好不好?方殷不以为然,看了看身后万丈危崖,又偷偷往前挪了几步。

“来来来,带你观云海。”沐长天笑说一句,当先而行。

方殷随后跟上,缓缓前行,才留意到峰顶景观。

地方不大,方圆半顷,前方平地筑一台,台后立一殿,殿后掩数阁,如此而已。

“此为观云台,上可观天上流云,下可观山中云海。”

方殷拾级而上,立定身形,极目远眺——

一番辛苦终至峰顶,万般气象尽收眼底。但见青天白日之下,大地苍茫无垠,景物渺小难辨。群山自在身下,纷纷遥恃作臣服,飞鸟亦是难上,声声清唳为觐见。地在下,天在上,云在四面八方。点点峰峦隐现,多少苍山没白云,缕缕烟气缭绕,正是云海生雾山。拢云作帐,何其手笔?以云为海,怎等浩瀚!

云相离,云相伴,数不完的千姿百态;云时起,云时伏,道不尽的瑰丽壮观。云上为流云,动静总相伴。复观天上云,大海又倒悬。长长白浪粗如烽烟密若鳞栉势比潮汐,滚滚流动无止休。缕缕云气舒卷明暗波起峰涌气势磅礴,生生幻化不复还!豪情为之汹涌,天地变换,人生一弹指;心潮随之澎湃,沧海桑田,只在刹那间!

“怎样?”沐长天笑。

“好!”方殷道。

百般写,千样描,止一字,抵万言。

沐长天微笑道:“你说说,怎生好?”方殷默然半晌,叹道:“我忽然觉得,自个儿很小。”沐长天喜形于色,点头笑道:“眼界既宽,心胸便阔,而心随之变大,自然觉得人小。”天大地大,山高路长,人在世间如一微尘,时生此身渺小之念。方殷一时低头沉思,若有所悟。沐长天注视着眼前少年,叹道:“人小不怕,只怕心小,心之广阔时,区区方寸之所便可包容万物!志向远大处,人以渺小之身却能顶天立地!”

观云台,立人志。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

“方殷,你有何志向?”方殷不语。再问亦是不语。问来问去只是不语。

不说话就是没有,人无志向,前途渺茫。

——人有志向,前途无量,不说话不是没有,是不知从何说起。方老大不仅胸怀大志,而且志向比较多。譬如今日吃饭睡的香,占山称大王,努力学本事,文武全一双;又如日后行侠仗义,寻爹找娘,呼朋唤友,威风无两;再如来日住大房,睡软床,骑骏马,搂……此情此景,任谁也认作少年一时烦恼,却不料小子正美滋滋想到紧要关头!沐掌教见他神不守舍的样子,笑着安慰道:“不必烦恼,你年纪小,立志还尚早。”

“我年纪小是小,志向又多又好!打断别人想好事,不长眼的老杂毛儿!”方道士心下不爽,口中称是,肚里暗骂!沐掌教看他一眼,摇头笑道:“你随我来,再入太清殿,参拜历代祖先。”峰上峰,殿上殿。太清殿虽称不上高大雄伟,亦是古朴庄严。殿中无人,一发清冷幽暗,愈加沉静肃穆。

少时踏入殿门,眼前赫然出现千百道灵牌,于供坛之上静设。牌位以紫檀为身,其形长方,大小不一;道道缕边雕纹,其上刻字,大同小异。若说出奇之处,只是多不胜数,高高低低摆放,上下林林立立,密密麻麻设立,左右整整齐齐。案上供有一方香炉,轻烟袅袅,两侧燃有两列白烛,火光淡淡。殿中半明半暗,牌位若隐若现,耳畔静寂之时,心中自生肃穆。

沐长天静默片刻,转身正色道:“你既入我山门,当参拜历代祖先,之后,方殷?方殷?小杂毛?”却见方道士呆呆望着前面,竟似傻了。殿内气氛沉重阴冷,台上牌位浑若有灵,自家每入此地亦是心下戚戚,他是初次来到怎不战战兢兢?沐掌教点了点头,柔声道:“莫怕,先听我说。”方道士一个激灵跳将起来:“先听我说!”

“你说?你说什么?”沐长天愕然问道。方殷咽口唾沫,悄然一指:“那个,能吃么?”沐掌教一看之下,登时惊得呆住!原是方道士初入此地,并没有将眼前大大小小的木头牌放在眼里,也没有被四周幽幽暗暗的氛围镇住,一门心思只是猛瞧案前供奉之物——

看那干果点心多诱人,不及大白馒头更耀眼,虽无鸡鸭鱼肉吃着香,饿了山珍海味也一样!原是如此,这地界儿沐掌教来了千百回,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去打量。供品供奉先人物,这人这个也要吃?自己还当他人小无胆,岂不知他是肚大包天!先人有灵,不可冒犯,小道无知,老道怎办?

“这个不能吃。”沐长天认真道。

“这不是吃的么?”方殷奇道。

“这是供给先人的,你不能吃。”沐长天认真道。

“我能吃,先人能吃么?”方殷奇道。

“先人不能吃,你也不能吃。”沐长天叫真儿道。

“都不能吃,放这儿干嘛?”方殷奇异道。

沐掌教心服口服:“不知者不怪,先祖若是有灵,想必也不会与你这后辈计较,想吃大便你就去吃罢!”此人老奸巨猾,方道士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闻言那是大喜过望,欢呼一声快步冲上去便抓!沐掌教笑道:“东西可吃,礼不可失,磕过头再吃。”方殷无奈回头,低声嘟囔道:“磕就磕,不早说,磕几个?”

“阳之极也,其数为九。”眨眼九个头磕完,自是草草敷衍,心里浑不着意:“好了好了!我要吃了!“方道士一跃而起,一个恶狗抢屎就扑了过去!沐长天暗叹一声,连忙叫道:“还有,东西可以吃——”方道士皱眉回头,一脸的不耐烦:“又怎么了!”沐掌教左右看看,神mì

兮兮悄声道:“一样只许拿一点,这样不会被发xiàn

。”

方殷怔了怔,会心一笑:“放心放心!晓得晓得!”少时先人之物落入后人之腹,老道呵呵苦笑小道嘿嘿讪笑。沐长天叹道:“你现下吃过了,先人也算是拜过了,再来听我说罢!”方殷点头,聆听:“本教以山为名,自首代祖师青云子立教,历三十六代,传已千年。此殿名为太清,喻先祖功德参天;本教名为上清,借仙山造化之地;主宫名为玉清,供世间拜地参天。道有出世入世之分,上清为入世之教,不习丹丸,不慕方术,承负道德,承载世情。”

一言至此,沐长天笑道:“方殷,你入我山,所来何意?”方殷皱眉道:“不是说了,学武功,长本事!”沐长天点头:“之后呢?”没有之后,之后该干啥干啥呗!方殷心说一句,低头不语。沐长天注目而视,缓缓说道:“欲得我术,先明我义。方殷,我要你日后——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你,能否做到?”

“成!”听着很威风,想必很神气!这个不用说,英雄正此意!方老大毫不犹豫,拍着胸口信誓旦旦道。做起来难,说来容易,说到做到,最是不易!沐长天心知此时说来为时尚早,笑叹一声又道:“我的师父,你的师叔祖,上代掌教梅公远,便是因此英年早逝。前人风范,我等自当仿效。”

“谁?死了?怎么死的?”方殷挠了挠头,茫然问道。

沐长天默然片刻,开口说出三字:真龙教。

九 九九归一

真龙教?怎听着这般耳熟?谁说过来着?老薛,蛇剑!方殷一惊跳起,大叫道:“我知dào

!老薛打死那个厉甚么,就是里头的!”厉无咎!沐长天闻言悚然一惊,又听他道:“不是甚么舅,是杀人的杀!”沐长天吁口长气,叹道:“蛇剑无杀,亦是非同小可,薛兄弟此举必当震动武林!可惜未能亲见,想是大为痛快!”

“不对不对!老薛杀了那人,一点儿也不痛快,更变得又傻又疯,好几天才缓过来!”沐长天愈加惊奇,连连追问。方殷颇不耐烦,皱着眉头结结巴巴说了一番。沐长天连听带猜,总算将来龙去脉知dào

了个大概。惊心动魄之处有若亲见,慷慨悲凉之意使人叹息。危在旦夕,生死攸关,怪不得,他来了,无怪乎,他不来!

“薛兄弟,薛兄弟!你我擦肩而过,不知可有相见之时?”一时豪情满怀,恨不得即刻下山相助,快意恩仇!一时心灰意冷,自知教中诸般事务繁杂,脱身无术。唏嘘良久,沐长天缓缓开口:“真龙教与我上清世代死仇,如今势大莫当,方殷,若你日后再遇上那真龙教中之人,当万分小心,切记!”方殷点头称是,心下不以为然:“真龙教便真龙教,瞧着也没什么了不起!那蛇剑又怎样?人也不错,还送自己宝,咦?剑呢?金子银子!糟了!”

见他忽然面色大变,沐掌教不由心下又奇。小子事儿真多,说不几句话,便给他绕得忘了本意!再问他他又不说,只是神色急切,心里似有苦衷。沐长天无可奈何,只得接着述说:“本教近年渐趋式微,其因有三。一是老道我无能,二是真龙教打压所致,其三,我上清千年传承,剑术高强之人不可胜数,只是,只是,无一天纵其才,冠绝当代之人!可叹,可叹,千年基业眼睁睁衰于我手,怎不教我心忧如焚!莫非,莫非那人,是你?

“甚么!”方道士又吃一惊,当下神魂归窍儿:“一包袱金银财物神刀宝剑忘带了,搁屋里会不会有人偷?那俩小道贼眉鼠眼,早就不怀好意连连打量,悬了,惨了!说谁个心里着火?是我,不是你!说谁是天才来着?那人?是我?”沐长天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一时心里却也拿不谁了:“小子你说,是你么?”

“那还用说?绝世天才,除了我,还能有谁!”方老大挺胸抬头,傲然说道!敢说这话的,不是绝世天才,就是绝世蠢才了。沐掌教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眼都花了,怎么也从他身上看不出半分天才的影子:“九九归一,九九归一,哎!九九归一!”

九九归一。

师父早年颇通占卜之术,临终留言自有深意。思之再三,无解依然。直至小子拜祖,忽然福至心灵!十年一收徒,其数为八十,小子来充数,九九八十一。莫非,此意?莫非,天意!方醒祖师有灵,正自满心欢喜,再见小子无状,登时凉水泼头!如此人才?他来归一?这个人,来历不明,这个人,资质平平。就是这个人,甫入山门,言语粗俗目无尊长打架闹事!还是这个人,才来半天,劣迹斑斑!偷吃供品的天才?自吹自擂的天才?九九归一?怎么归?他归?我归?

你归?

方道士斜过一眼,皱眉道:“你瞎念叨甚么?龟就是王八,这也不懂!”沐掌教闻言废然一叹,心若死灰!似乎有话还没说完,此时却也懒得讲了,转念扬声叫道:“吕师弟——”偏厅匆匆行来一人,应声道:“掌教师兄。”沐长天叹道:“长廉,你都看到了?”吕长廉黯然道:“师兄,我看到了,也听到了。”二人相顾无言,心中各自感慨。

半晌,沐长天吁口长气,道:“方殷,你既有师,礼不可废,现下一切从简,祖师在上,我为见证,行过拜师礼,做我上清人。”方殷心里有事,闻言急道:“行了行了,我拜我拜,这回磕几个头?”沐长天点头道:“行三叩首之礼。”

少时吕道长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方殷马马虎虎磕了仨头,眨眼功夫儿。再一时吕长廉宣知教义门规,尊祖守规,做人清白,学习刻苦等等。其言诤诤,声声入耳,方道士烦不胜烦,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耳听驴长脸终于罗嗦完了,再看老杂毛儿一脸无奈,方道士心忧财宝神兵,一时连连催着回去。吕道长怒目而视,沐长天暗叹一声:“方殷,你先去殿外等候,我和你师父说几句话。”

一人扬长而去,二人面面相觑。

吕道长首先开口:“掌教师兄,这,这孩子,来日长廉怕是有负所托!”沐掌教点了点头:“我知。师弟,为人师者,不管弟子材质如何,必得尽心尽lì

。”吕长廉正色道:“长廉理会得,师兄放心!我必竭尽全力教导于他,来日若何,此时言之尚早。”

“师为指路灯,造化一心生,长廉,你去罢。”沐长天轻叹一句,背过身去。吕长廉并未离去,怔仲半晌,又道:“掌教师兄,长廉本事平庸,还是怕来日教不好这,这,哎!”沐掌教没有回头,静静望着上方千百祖师灵位,断然一句:“莲生于泥,复涤于水,终绽于天。无须烦忧,长天今日之言历代先人可鉴——方殷此人,来日必成大器!”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性清幽而洁静,佛儒道三教俱引为尊崇。吕长廉一时无言。沐长天转身,见他犹自一脸怀疑之色,不禁失笑:“吕师弟,方殷年纪还小,便顽劣一些也是不妨,你先带他回去,日后慢慢教导。”一人无奈走掉,只余一个老道。大器,可成?顽劣,一些?沐掌教看高方道士一眼,又看低方老大一眼,已是双目错乱全然走眼!怎是顽劣?怎成大器?

来日方长,不久便知。

“师父,快来快来!眼我说说!”方道士风风火火,转眼已变作好奇求知模样。吕长廉又惊又奇,拂袖问道:“又说甚事?不是着急回去么?”倒也不是很急,先解心中悬疑,方道士早出殿门,东走西顾,只一会儿功夫便将峰顶转了个遍。此处虽然不太好玩,却也发xiàn

一些新鲜。

二人行至峰上东首,方殷指道:“你看,咱是从那儿来的,那地儿叫甚么?”

日头刚好,云雾略散,一峰立于眼底,起伏不平。

“五子峰。”吕长廉笑道。

再至南畔,一峰形状奇特,怪石探天。

“四圣峰。”

又至西边,一峰水气缭绕,松柏青青。

“三生峰。”

后至北面,一峰分而为二,遥遥相对。

“二指峰。”

方殷连连点头:“一二三四五,四个死疯主儿,不错,不对!怎少了一个?”

“上清峰,你脚下便是。”他自胡言乱语,吕长廉却也不恼,摇头微笑道。方殷出口大气:“齐了!五四三二一,死疯加杂毛儿!”话音甫落殿内重重一声咳,老杂毛儿恼了!方殷吃了一惊,心道老杂毛儿好长的耳朵,再说话可得小心些:“师父,那边几个房子有人守着,神神道道儿的,你带我进去看看!”吕长廉看一眼,摇头道:“不能进去,我说给你,从左至右依次为藏经阁,清修室,仙剑楼,无名舍。”

“好玩好玩!进去看看!”

“道门重地,说了进不得。”

“就看看,看一眼!”

“一眼也不成。”

“为什么?”

“不为何。”

“当真?”

“不假。”

“呸!”

方殷扭头儿就走,将吕道长甩在身后。一气之下,自寻来路下山。方道士此前从未登过高山,愤nù

之下连下十数阶,之后,便,吓瘫了。上山不易,下山更难,眼前空荡荡,左右颤危危,手无扶处,脚底没根,前行太险,回头也难!悔不该一时意气,又害得上下两难,没奈何心惊胆战,躺阶上四脚朝天。再一时有人当头而立,翻眼看还是那张马脸,暗说句不管有理没理,叫一声师父万事大吉——

“师父!”

师父师父,肩挑背负,师父师父,含辛茹苦。

一路无话。

方道士顾不得歇脚儿,飞快地跑回屋里!包裹健在安康,里外全然无恙。朗朗青天,煌煌白日之下,怎有许多鸡鸣狗盗之徒?多心了!放心了!方殷松了口气,一一清点,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大盗不常见,小偷儿哪儿都有,恰此时两名小道说说笑笑推门而入,一眼看过登时惊呆——

一桌大大小小,黄黄白白,齐齐整整排列,阅兵一般。

冷不妨钱财外露,方道士大吃一惊!忙不迭试图遮掩,终归是欲盖弥彰。赵本袁世互视一眼,霎时心意相通,齐声道:“老大!”本是山外来客,如何不识得这世俗之物?山中虽无用,为何又此时目色贪婪?因为识得,所以心动,钱为何物,易说难断。这一声老大,情真意切,这一声兄弟,意味深远。方老大见两名小弟眼珠子都红了,忙道:“二位兄弟,过来!过来!”

转眼三兄弟分主次座好,面色严肃。方老大清咳一声,开口道:“一点小钱,没事儿数数,二位兄弟不可上心!”二位兄弟不语,一个老大,说句废话,自不上心。方老大心知肚明,又道:“不瞒二位,这些钱,我心里可是有数儿的!”说也是白说,瞒也瞒不住,这些钱,我们心里也有数儿!方老大自知此事不能善罢,只得忍痛改口,大度道:“都是自家兄弟,见者有份儿,拿着!”

赵袁二人手中各多了一小块儿碎银,心里有些高兴,心里又有些不高兴。方老大察颜观色,忽然大笑出声:“收着罢!别客气!”没人和他客气,客气那是嫌少,虚情假意推托几回,二人终于不情不愿收下。来日方长,同一屋檐下,某些东西,不必太着急。老大软硬兼施,兄弟软硬通吃,都是明白人,意会,意会。祸乱扼杀于襁褓,一场风波终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袁世口中啧啧有声,指点赞叹道:“老大,你宝贝不少啊!这些,都是什么啊?”

方老大瞥过一眼,又是大吃一惊!

十 兄弟的事

也没什么了,不过三五件换洗衣袜,一条环形灰带,一道泛黄纸卷,俱是平平无奇。还有一件裘皮大衣:“老薛!老薛!”心之所震,睹物思人。老大忽然神思不属,小弟见状茫无头绪,赵本皱眉道:“三弟,你又乱讲,哪里有宝贝?”袁世委屈道:“我没乱讲!你看那腰带,再看那麻纸,着实有些奇怪!”

灰带首尾相衔,浑圆如满月,竟似身有骨;纸卷貌似寻常,却也是古旧之物,果然有些神mì

。二人端详半天,仍不解其中玄机,新奇之余又连连发问。方殷叹一口气,肃然道:“二位所料不错,这两样,正是宝物!”袁世喜形于色,连连将头猛点!赵本皱眉道:“何以见得?”方道士面色凝重,缓缓指道:“这一样,是武功秘籍,这一样,是秘密武器!还有,这一样!”

碎点心,扁馒头!

方老大将包袱提起,连同金银扫入,裹了打好结,掏出偷来的供品:“这是秘密,不能随便看的,二位兄弟,先吃饭!”老大总要保留一些秘密,以待小弟作乱时亮出底牌。武功秘籍,秘密武器,都有一个秘字,给人看明白了也就失去了效用。老大一番心意,二位兄弟应当明白。二位兄弟不但很明白,而且很佩服。老大就是老大,手段高明,有钱有宝有心眼儿。跟着老大有钱花,跟着老大有吃喝,跟着老大长见识,跟着老大,不吃亏!

少时馒头点心一扫而空,至此二人终于心甘情愿,檐下归心。

饭后议事。

赵本一脸沉重:“老大,昨晚商议之事,现下有些不妙,哎!”昨儿晚上的事儿方老大早忘光了,却也不问,点头示意。赵本继xù

说道:“今天我探了探口风儿,哎!那两个小弟,当真不好收服!”方老大恍然,开口道:“敢不服?叫,叫甚么来着?”袁世抢先道:“牛大志!胡非凡!”方殷不屑道:“一头牛,一个狐狸,又有甚不了起?”

“妈了个巴子!老子废了他!”门外传来一声怒喝,既沉且重,有若牛哞。屋里三人同时一怔,只听门外低声细语,微不可闻。赵本袁世互视一眼,齐声道:“老大,就是他们!”方殷一惊,门外杂乱脚步声起,一跃起身推门看去——

院中并无人。

“哪个孙子!有种出来!我呸!敢骂你爷爷?哼,活腻歪了都!”尖利声音回荡之处,一人推门而出,喝道:“不成体统!方殷——”砰地一声方道士飞快关上房门,心说没把孙子骂出来倒把爷爷骂出,呸呸呸!倒霉倒霉!一时暗道失策,却不知若无老道在此坐镇,那二人早闯进来明刀明枪跟他干上了!

吕长廉推门而入,冷着脸扫视屋内——两个人抄经,一个人睡觉,抄的手哆嗦,睡的眼动弹。一时无语,默然而立——气氛很紧张,无声最尴尬,睡的自知睡不着,抄的不知抄的啥。默立片刻,转身出门——赵本袁世,你二人告知方殷,下午来讲堂。

下午。

日头向西斜,入窗照东堂。南排书册密,北角字画长。中有书桌前有案,五个听来一个讲:“凡入我上清者,历十载寒暑,方可出师。祖师有律,矩不可逾。元年次年知文字,习拳术;三年四年修内息,明剑理;五年六年修内功,通剑道;七至十年融杂术,合为一。诸弟子须勤学苦练,循序渐进,不可轻忽。三月一小试,三年一大试,诸弟子当日日争先,时时自醒,谨而为之……”

吕道长摇头晃脑,轻吟缓述。

五个小道士表情严肃,虚心听讲。

往日听得多了,自是耳熟能详,今日多了一人,听课非比寻常。

来是已报姓名,各自依次入座,师徒相对,形状如下:

吕长廉

赵本袁世

牛大志胡非凡

方殷

道长加道士,一共六个人。关系比较简单,师父和徒弟。关系不太简单,师兄和师弟。谁是师兄?谁是师弟?同时入门,年长为先。本来挺清楚,现在不清楚,走后门儿进来一个:方道士。方道士是必须当首领的人。经验既丰富,手段又高明,师兄也是他,老大也是他。怎奈老大谁都想当,收服了前面一对,还有后面一双。

老二胡非凡,老三赵本,老四袁世。这里的老大,本来是:牛大志。来时一入讲堂,方老大和牛老大互视一眼,登时擦出火花!第一可以并列,但老大,只能有一个!若不是顾及师父在场,当场二人便得死一个!或一双。另三人各自心惊,静观其变。未知鹿死谁手,当看清形势,再作计较。

暗战。

方老大眯着眼连连打量前方二人,心下暗暗盘算。一人高高壮壮五大三粗凶睛阔口,一看就是个硬茬儿!强攻难下,当以智取。一人长得团团圆圆,肥白可爱,煞是喜人。看似好办,实则不然!认错了!大牛长得没脾气,狐狸长的老虎样,此人心机必深,更加不好对付!

灼灼目光之下,牛大志胡非凡二人只觉如有芒刺在背,浑身上下都别扭!后头那小子,那个又矮又瘦牛气哄哄的小子,极为可恶!刚一来便妄想当这里的老大?没见面就胡乱给别人想外号儿?进了讲堂还自扯鼻子瞪眼,你这又来找谁地!必须得要教xùn

一番,让他知dào

天高地厚!

师父在侧,不动声色。波涛暗涌,阴风阵阵。赵本袁世一时只觉后心发凉,也知今日之事难以收场!已然反水一次,再也不能回头,自己吃了喝了要了拿了,既然跟了方老大,必须干掉牛老大!几人假装听课,一句也没入耳,各自攒足力qì

准bèi

一触即发!

“……以七日为期,一三五习文,二四六习武,第七日轮流值守山门,周而复始。为人弟子,应当尊师重道,应当团结友爱,应当互帮互助。不可违抗师命,不可滋事殴斗,不可拉帮结伙,不可,方殷!”方道士正自双目神光电射杀人于无形之中,闻声猛吃一惊,抚胸喘道:“你这老,吓死人了!”

吕道长怒目而视:“用心听着!你可知今日这一堂,是专门为你所讲?”方道士面色肃然,恭敬道:“是。”吕长廉看他半晌,叹一口气,继xù

讲道:“诸弟子当知礼仪,言行一致,真诚待人。不可语出无状,不可弄虚作假,不可阳奉阴违。须知言正行正,即为身正,身正心自正,心正人自正……”

大计未施,宏图难展,但见老道板着一张长脸口若悬河,单听老道一个劲儿罗罗嗦嗦说个没完,方老大有些困,又有些烦。奈何大事还没办成,只得强打着精神佯装认真听讲。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依然明亮,吕长廉终于讲完,交待几句匆匆离去。徒弟有事,师父也有事,师父的师父的事,师父去见师父的师父,只留下在场几个小徒——

一时很安静,人人很平静。

似乎一切都很正常,当然那只是,表面上。

“来来来,谁个不服?现在就给你个明白!”方殷砰地一拍桌子,大吼道!胡非凡猛地立起,转身瞪眼对吼道:“妈个巴子!老子头一个不服!臭小子,想做老大?咱俩先比划比划!”赵本袁世风一般赶至,一左一右立于方老大身侧,齐声吼道:“敢骂老大,你是找死!”方老大端坐不动,冷笑道:“孙子,你骂谁来着?”

“骂得就是你,你个!”胡非凡一怔,旋即大怒欲狂:“敢阴你老子,哈!你小子死定了!”方殷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说了不算,叫你老大说!”乱骂也没用,地位有高低,老大对老大,公平又合理。牛大志慢腾腾转过身来,一团和气微笑道:“都是同道中人,有事慢慢讲,慢慢讲。”看这矮胖子一脸笑眯眯,人畜无害的样子,方老大却是有些心里没底,瞪眼道:“少来这套!你说,谁来当这——老大!”

牛大志保持微笑,轻声细语道:“都行。”

方殷怔了怔,吁口长气:“你这人不错!呃,这样么,那我就是老大了!”

牛大志春风满面,笑容可掬:“都行。”

“老大小心!这胖子笑里藏刀,话里有话儿,你别给他骗了!”袁世大叫,赵本附耳道:“老大,你千万别小瞧他!这人有个名堂,叫作——棉花肚,黄油手,笑面老虎黑风肘。”好长的名堂!方老大又惊又奇,再次细细打量眼前对手。牛大志谦逊一笑,连连摆手:“过奖,过奖,那是兄弟们抬爱,不敢当!不敢当!”方殷心里一动:“都行?你说?”牛大志慢慢收起笑脸,缓缓抬眼道:“都行的意思,就是,都!行!”

你也行,我也行,他也行,都行。一山不容二虎,老大只有一个:“不行!今天必须分个大小!老大是你还是我?说!”牛大志不动声色:“都行。”问来问去,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怎么也是都行。方老大一肚子火儿没处发作,颓然坐下呼呼直喘粗气!这个白胖子果然历害,绵里藏针,滑不溜秋,咬牙切齿也让你没个地儿下口!

胡非凡不耐烦了,扬起大拳头叫道:“少废话!打过再说!”方殷横过一眼,哼道:“打就打!二弟三弟,上!”赵本袁世应声齐齐上前,摩拳擦掌形状凶恶,胡非凡见状退后一步,怒斥道:“呸!以多欺少,不是好汉!有种就单挑!”没人和他单挑,赵袁二人齐上,正是猛虎难敌群狼,好汉架不住人多:“师兄!师兄!快来帮我!”

牛大志,没有动。

十一 重要的事

“无上天尊——师长教诲在先,不可拉帮结伙,滋事殴斗,你几人住手,莫伤了和气。”牛大志虚邀一记,态度真诚:“方道友,请坐。”从容不迫,屁股稳坐,谈笑退敌,八风不动!高人风范,自当仿效,当然方老大也不是白给的:“你,划下道儿来罢!”这是规矩,当老大的规矩,二人互视一眼,心照不宣。

牛大志微笑道:“道友艺高胆大,令人深感敬佩,只是,若要当这里的师兄,抑或我等的老大,须得知晓一事方可。”方老大冷笑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耳听方道友言语粗俗,牛道友却也不以为忤,点头笑道:“学无先后,达者居大,能当老大的人,必须有其过人之处!敢问一句,道友你有何长处?”

有何长处?方道友怔住。老大长处比较多,只是样样不好说,能吃能睡?有钱有人?骂人历害?好似也不算长处,总不能说自己志向远大?再不成说自己聪明英俊?真是不好说,也不好意思说。方老大面露难色,一时竟是无言以对。这姓牛的隐忍已久,不出手则已,一出便是致命杀招!怎会这般?自己老大当了很多年,却从未想过——

莫非自家,没有长处?

赵本袁世胡非凡三人见状是各自惊奇,或忧或喜。牛大志放声大笑,终露峥嵘:“道友怎地如此谦虚?莫说本人不让你,比试拳脚,写字背经,文也好武也好,随你挑一样!若你胜我不得,那么,我是兄,你是弟!”小样儿!我还办不了你?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此人文不成武不就,举止谈吐便可看出端倪!花架子,空威风,当老大?我才成!

方殷不语,无话可说。

便只一样儿也挑不出来,比武?不说他信心满满的样子,自身只几样上不了台面的招术,打过也是个输!比文?大字也不识几个,怎么比?彷徨无计,暗自焦急。牛大志得yì

非凡,讥笑道:“道友想是不屑与我比试,有意相让了,哈哈!既如此,那么这师兄,抑或老大,还是我牛大志来当!”

悄然无声,一片死寂。

方殷长叹一声,终于开口:“牛大志,这是你自找的!一会儿你死了,不要后悔才好。”说着探手入怀,缓缓取出一物。牛大志一惊,定睛望去:“这,这是?”

其色为灰,束首作环,看似腰带,实则不然。

“秘密武器!”赵本袁世齐声大叫,一惊一乍,表情夸张。

方殷轻轻拨开暗扣,丝鞘蓦然弹起,绷得笔直。少时黑色剑身缓缓出现,薄细窄长,微微颤动:“此乃软剑,名曰墨练,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方道士起身持剑而立,一脸神圣,宝相庄严。几人惊呆,噤若寒蝉。方老大叹一口气,望向牛大志:“你问我有何长处,这个长处,有够长罢?”

说是笑里藏刀,难比口蜜腹剑。

牛大志呆呆道:“够长,够长,你要怎样?”方殷笑道:“你说呢?”牛大志猛地立起,大叫道:“这个不算!你使诈,不公平!”方殷傲然一笑:“不是你让我挑么?那咱便比武,比剑!”没的比,没有剑,未学剑不发剑,这里有规矩,值守时有佩剑,回来得上交,牛大志连忙开口解释,一意不比态度坚决。方殷冷笑,忽地起身,于空旷处挥剑起舞——

剑影无声起,墨练翩翩舞,故主今何在,新友聊胜无。软剑握于少年手,一时身心两颤抖,匹夫无惧剑影寒,只怕活蛇咬一口!挥挥挥,忽忽忽,醉翁之意不在酒。舞舞舞,唬唬唬,在场还有谁不服?少时匹练咻咻嘶鸣,宛若群蛇盘踞一处,人借剑势虎虎生威,惊天动地群小慑服!赵本袁世猛拍巴掌欢呼雀跃,牛大志脸色变了又变,胡非凡双眉拧成一股。方殷得yì

忘形之下,不觉往前挪了两步儿!

“嚓”一声轻响,木桌一处随之落地,巴掌大小,一角变三角。

“啊!”五人同时吃了一惊,齐声大叫!方殷连忙收手细看,掌中软剑毫发无伤,桌角切口平整光滑。早知dào

这是宝剑,十分历害,却不料锋锐及处,一至于斯!方老大强捺往心头狂喜,慢慢踱回,淡淡说道:“如何?”赵本袁世又惊又喜,啧啧赞叹之余,捡了那角木块儿专心研究。胡非凡又气又急,骂了两句之后,无奈低头叹气。牛大志又羡又嫉,偷瞄宝剑两眼,一时没了主意。

那剑虽奇虽好,却在对手之手,老大谁个来当?拿剑和我商量?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有力没处使,怎甘就俯首!见镇往这白胖子了,方老大得yì

道:“既你不敢比,那么——我是兄,你是弟!”牛大志沉默片刻,摇头道:“你有剑,我空手,不公平,不作数。”方殷不屑道:“我再让你一回,你去拿剑!去!”

上清有剑千万把,却教小道何处拿?牛大志强笑道:“刀剑无眼,不比剑,比别的。”比别的?比谁馒头吃的多?比谁认字认得少?千辛万苦,忍辱负重,又亮出秘密武器才占了上风,方老大又怎肯错过这天大的机会:“少废话!不然我一剑砍掉你脑袋,哼!那时候儿你想比也没命比了!”牛大志只觉脖颈一凉,瞅一眼前面缺角儿的书桌,随即缓缓趴下,埋头不动了。

“别装死!起来!说个明白!”方殷一怔,扬声怒道。牛大志趴着一动不动,似乎聋了。方殷啐一口,叫道:“谁是老大?你还是我?说!”隔了一会儿,牛大志闷声道:“都行。”都行都行,又是都行!方殷怒火攻心,挥剑狂叫道:“敢不认帐?哼!脑袋还要不要了?”

“都行。”

老大当不当,都行。脑袋要不要,也都行?当然老大不当可以行,脑袋不要真不行。不是都行,心里很明白,只不过是,料他也不敢!这个胖子有一手儿,外圆内方太极球,这个老大不好斗,死皮赖脸不松口儿!料你也不敢,你还真不敢,脑袋他留着,老大他不丢,任你气半死,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呼朋唤友来观看,谁说此人是老大?这里有个死大牛!你看看,你看看,活的时候不认帐,装个死也装不像!听好了,听好了,此牛专好吹牛皮,吹完牛皮耍赖皮!快来买,快来买,不论斤来不论两,一个铜板就结账!方道士语声激愤,滔滔不绝,声情并茂如同演讲。赵袁二道士一唱一和,推波助澜大声起哄。胡道士恼怒非凡之余,也觉有些丢人——

牛道士,还是不动。

一忍二忍再三忍,低头埋头又闷头,这一刻,竟是无比漫长,银牙咬碎!

便是自己肚量大,污言秽语怎不休?无上天尊可忍见,老实小道泪暗流!

牛道士气哭了。

丝丝低低抽泣,隐隐声声入耳,身影孤孤单单,肩背起起伏伏。四人呆呆愣愣,各觉凄凄惨惨,半日吵吵闹闹,又是冷冷清清。何事为重?何事为轻?为何当老大?有何大不了?只要有情谊,小弟又怎地!颜面为轻,情分为重,重yào

的事情还有很多种,譬如——

天地之间,一道钟声蓦然响起。

其声轻灵飘逸,驾乘清风而至,搅动几方心湖,吹皱一池春水。

须臾之间心潮澎湃豪情满怀,是非纷争随波去,恩怨情仇化云烟:“开饭了——”

五人齐齐大叫,转眼作鸟兽散。

天下第一要紧事。

十二 一鸣惊人

一天三顿饭,不多也不少,一天一顿饭,少得少不得?

偌大一方厅,香气四处溢,伙食分荤素,泾渭两分明。一边是:馒头花卷白米饭,窝头咸菜发面饼,稀粥多汤水,青菜少油腥。一边是:清炖鸡鸭红烧鱼,圆肉包子扁肉饼,菜菜不差肉儿,汤汤泛油星儿。道士也不少,分做老中小,老少各半边,乱坐是中间。一处是:十几皓发老道长,清心寡欲浅浅品,几十乌发是道长,戒荤少食慢慢尝。一处是:数十道长正青壮,胃口上佳饭量大,二十来个小道士,狼吞虎咽吃的香。

山中不戒荤食,坐哪边随已意,各有所好,各取所需。斋堂里每日只这一顿饭,却也丰富多样,但吃,管够!山人非仙人,亦无辟谷方,吃了好修行,不吃饿得慌。何况,何况,一日下来腹饥难忍,一顿不吃得饿两天!此时无人说话,各自闷头吃喝。一众小道士身骨未成,更是深深明白其中道理,个个运箸如飞——

方道士头一次来,自是有些新鲜,吃几口,看几眼,吃几口,看几眼,好多的饭菜,到处热腾腾,伙食还不错。好多的老道,一群老杂毛,左右都是小杂毛,一般无二年纪,认识不识认,吃吃又喝喝,老牛狐狸自是不理自家,柿子笨蛋也顾不上说话,人人浑似和饭有仇,胡吃海塞凶猛异常!

都有病么?着甚么急!慢慢吃,慢慢喝,饭菜吃不完,那边还很多。方道士叹一口气,拿起碗筷,缓缓踱过去自行添选。包子比较香,肉饼太油腻,这菜还可以,那菜有些凉,挑三又拣四,挑肥也拣瘦,正欲一网打尽中意美食,耳畔传来三声锣响——

当、当、当。

“无上天尊——”众道放下碗筷,齐齐肃穆吟颂。

一怔之间,众人纷纷起立离席。茫然看去,老道小道依次出门。

方道士呆立原地,一时不明所以。

赵本悄然经过,低声留一句:“老大,时辰到了,快快走人。”

“走人?往哪儿走?这还没吃饱,管它啥时辰!”方道士不屑走开,不管不顾回座大吃。众道心中俱是惊奇,脸上表情各有不同,斋堂管够不管饱,锣声响起时辰到。这是规矩,有谁不知?这边人人侧目以示提醒,那里坦然吃喝无动于衷:“不成体统!方殷,速速离坐!”一人心知肚明,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方道士瞥过一眼,立起身,接着吃。

吕道长快步上前,强抑胸中怒火,低语道:“此处有规矩,现下已过了饭时!方殷,念你不知……”话没说完方道士抹了抹嘴角儿,放下筷子笑道:“知dào

了师父,我这就走!”吕道长吁口长气,转身走向厅门。将将行出门口,忽听身后吵嚷声起,一眼看过登时心头又火起,道长怒意再难抑!

一大群人,散在周围观看热闹,作乱之人,正是自家几个徒弟!几个小道拉拉扯扯大声吵闹,个个脸红脖子粗,人人横眉又立目!当下数十师长道友望来,眼神含而不露,似是大有深意。吕长廉又气又急,上前怒喝:“放肆!还不住手!”牛大志应声迎上,躬身禀报:“师父,方师弟偷拿馒头,更死不认账!无上天尊——此人实是罪孽深重,请师父狠狠责罚!”

众人哄堂大笑,一时各有其乐。吕道长干咳两声,拉长马脸:“方殷,你可是偷了馒头?”方殷挺胸而立,一脸茫然道:“甚么偷馒头?哪有这事儿?他是睁眼说瞎话!”一旁胡非凡腾地跳起,大吼道:“妈个,师父!这小子偷了!师兄和我都瞧见了!”赵本袁世互视一眼,低下头去。吕长廉注目而视,缓缓道:“方殷,做人要诚实。为师再问一次,你可是偷了馒头?”

“没偷!”

方道士是一口咬定,众道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吕道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方殷,你既说你没偷,那你怀中又是何物?”众人齐齐望去,但见小道士青色道袍之下,胸腹交接之处,堂而皇之鼓起两团事物,横看成峦侧成峰,很是醒目!方道士浑若不见,面色怡然,更是昂首挺胸!一时那奇异之处显得愈加丰满,呼之欲出!场面大乱,众道或笑或叹或无语,脸上神情各不同。更有几名小道士面皮微红,频频拿眼偷瞄,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方殷不慌不忙,伸手入怀摸出二物,浑圆雪白夺人眼,正是一对儿大馒头!人证物证俱在,案情水落石出,小偷儿却不认罪伏法,仍是很猖狂的样子:“看甚么看!没见过馒头么?”众道见状愈发惊讶,也是有些佩服,心道此人脸皮够厚,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吕道长喝道:“方殷!你还不认!”

方老大扬起馒头,一手一个嘿嘿一乐:“师父,我真没偷,这个是,明着拿的!”牛大志大叫道:“师父,别听他狡辩!”方道士哈哈一笑,面色不屑:“两个破馒头,还用的着偷?哼!我要是想偷,又怎会让你看到!”不告而拿谓之偷,强而取之谓之盗,且不提方道士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在场众人的眼睛可都是雪亮的!上清立教千载,偷偷摸摸之事自是有过,但偷得如此理直气壮的,这人恐怕是头一个!众道大为佩服,纷纷交口称赞,认为这个叫做方殷的小道士,很是,有勇气!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拿也好偷也好,讥也罢笑也罢,眼看徒弟丢了脸,师父更是颜面无光!吕道长一时又羞又恼,怒气冲天,冲上去便就施以重手,将这顽劣之徒打了个半死!但众人瞩目之下,又如何下得了手?吕长廉长叹一声,忍怒说道:“方殷,念你不懂规矩,为师且不与你计较!放下馒头,回去再说!”

不知者不怪,这是说给旁人听的。回去又怎样?丢人也好丢在家里。师父用心良苦,便拉着个长脸说话,心里却有意要护短了。想法总是好的,多是自欺欺人,若方道士此时识趣也就罢了,但吕道长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无知者无畏,不过拿俩馒头,怎这般大惊小怪!回去再说?现在便说个明白!方老大到哪里也不肯吃亏的,怎会背个偷馒头的恶名回去,又管他狗屁规矩!

方道士大笑数声,傲然四顾扬声道:“不过屁大的事儿,甚么鸟规矩!哈哈,有哪个说给老子听听?”道门肃穆之地,三清天尊在上,言语如此粗俗,众目睽睽之下。吕师父颜面扫地,仰天阖目,欲哭只恨天无眼;师兄弟亦觉丢人,低头看地,想钻可惜地无缝;众道暗暗恼怒,想说话却也不好开口,纷纷怒视场中那人——

好生一张生面孔,此人究竟是何人?

莫看初入山门,正是一鸣惊人!无人开口,厅内变得安静异常。眼见一帮老道中道小道都给自个儿镇往了,方道士愈加得yì

,趾高气扬叫道:“怎么都哑巴了?刚才那神气劲儿呢?谁说说?你?你?还是你!”天色已然昏暗,明亮光影之下,只见场内一个小道士拿着馒头指指点点,态度飞扬跋扈,神情不可一世!众道纷纷扭头移开目光,连连后退躲闪,如避瘟疫——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反正脸面也丢光了,干脆一掌击死这逆徒,再向师父和掌教请罪便是!”吕道长心意已决,低喝声中猛然跃起,一巴掌甩了过去!方道士正自得yì

洋洋,背着身儿指手画脚,浑不知大祸已临头!这一掌含怒而至直击左颊,方逆徒免不了落个满脸开花,只怕是小命儿也难保住!

“无上天尊——长廉,不可造次。”

一道苍老语声蓦然响起,其音平和之中,凛凛有正气。吕长廉一惊收势,辑礼,恭声道:“长廉无礼,还请蒋师叔恕罪,只是这逆子太过顽劣,长廉实在无法,哎!”一旁方道士惊觉不妙,扭头喝道:“好你个吕老道!方才可是你偷袭本人来着?”吕长廉强忍怒意,苦着脸道:“蒋师叔,你看这——”

“长廉,为人师者,切记凡事要公正处理,以德服人!师叔与你讲过多次——”吕长廉无奈低头,连连称是,方殷见状微觉奇怪,却见老道一个,白须白发,老眼昏花,正自一脸严肃地说教,声色俱厉,训得吕老道三孙子一般!方道士大为解气,哈哈一笑,上前帮腔道:“白毛儿老道,你说得挺好!”

吕长廉瞪他一眼,沉声斥道:“没大没小,叫师叔祖!”方殷置若罔闻,涎着脸冲那老道嘿嘿一乐:“老道,你人还不错,一看就是个讲理的!”此言一出,那老道登时喜形于色,拂着白须笑道:“金玉良言,自是感人肺腑,便是个小小道童,也知,罢了罢了!长廉,你来看师叔如何公正处理此事,一定要用心体会。”

吕道长垂头丧气退开,心说师叔,你先用心体会体会罢!

老道长微笑注目,和颜悦色说道:“小道士,你可知,入得此处,须守规矩?”方殷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回道:“不知dào

。”老道长含笑点头:“既是不知,此事也怪不得你,现在我来讲给你,可好?”方道士连连点点,拍手叫好!一人循循善诱,耐心教导。一人满脸崇拜之色,仰慕之意溢于言表。

老的说话,小的听话,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下一刻便是水到渠成,老道以理服人,小道循规蹈矩,一场风波消弥于无形之中。

最后自是老道长露了一手儿,吕道长学了一手儿,两全齐美。

只可惜,两全之事难有。

若不是,有人留了一手儿。

十三 一战成名

吕长廉耳闻目睹用心体会之下,心中不祥之意愈来愈盛!与这小徒虽是相处未久,可也多多少少知他几分脾性同,此时若他胡叫乱骂也就罢了,但如此老实听话,可以见得,这蒋师叔怕是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但见蒋长老犹自语重心长滔滔不绝,又怎留意那小道士两眼中的,一丝狡黠——

正自心惊之时,二人果然语气转急,暗道不妙之际,一老一小已然翻脸!老道长直气得脸上变色胡子乱颤,不顾仪态指鼻怒斥:“好你个无知小辈,真个不识好歹!枉费我一番心血良言忠告,你竟,你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小道士不屑摇头,连连冷笑:“白毛儿老道,你这是自找的!老子用你来说教?哈哈,逗你玩儿罢了!”

逗你玩儿?这都当太爷的岁数儿了,逗着好玩儿么?众道闻言目瞪口呆,师叔祖身临其境,用心体会之下已是气急败坏,竖掌作刀便待劈死这大逆不道的徒孙!师父师祖心无二意,徒子徒孙一般下场,总算方道士命大,这次换过吕道长来解围:“师叔息怒,息怒!以理服人,以德教人!”老道长长吐一口浊气,呼呼喘道:“朽木不可雕也,竖子不可教也!哎,长廉,师叔方才实是,实是错怪了你!”

两个馒头,一点儿破事儿,竟是闹了个没完没散,斋堂里火工道人也不耐烦了,走过来连声催促。事小是事小,规矩是规矩,小事上破了规矩,破了规矩是大事!一众老道早已离去,在场就数喜爱抱打不平的蒋道长德高望重,尽管已经气了个半死,仍然还需作个了结:“无上天尊——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小小道童,念你无知,放回馒头,这便去罢。”老道士终归修行日久,胸襟宽广,转念便已心平气和,云淡风轻。

方道士点头称是,将馒头怀里一揣,抬脚便走。

“这!回来!”转眼老道长怒意已如潮涌,吹胡子瞪眼大喝道:“放下馒头!再走!”方道士一扭头儿,奇道:“这都放回去了,你还有完没完?”老道长怒极反笑,伸手一指:“放在桌上!”方殷面色恍然,转身行至桌前,乖乖掏出馒头放在桌上:“这样?”老道长松一口气,点头道:“便如此,孺子——”方殷抓起馒头,转身就走。老道长见状一怔,皱紧白眉:“你!回来!”方殷边走边笑:“你叫我放回去,又没说不许拿!走了,不用送!”

方老大惯于胡搅蛮缠,和他纠缠在一起,什么事儿都闹得没完没了,和他搅和在一块儿,什么人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一馒头事件,在场人人叹服,也是啧啧称奇。旁观者清,此人虽是初次认识,以后还是不认识为好。而不得已认识了方道士的几师徒,更是不得已受到牵连,本就差强人意的形象再次一落千丈!

当局者迷,白毛儿老道不知深浅,自告奋勇将此事揽于身上,半步之差,半世修行付诸流水,难以善终,一生英名毁于一旦。莫道危言耸听,凡事皆有因果。若不是老道长气糊涂了,其后果也不至如此严重。又怪得谁来?要怪只怪他:处于劣势仍是不肯认输,败局已定犹自负隅顽抗,倚老卖老无视后起之秀,自以为是一意见个真章——

真章可以有,后浪推前浪,成败眨眼事,胜负转头空。

老道长上前一步,拦住方道士。

方道士止步不前,瞪住老道长。

一老一少一上一下对视片刻,二人同时退后半步,战役打响——

此役日后广为流传,闹得上清满山皆知,众人或贬或褒或笑或叹,且看!

“小子休要无事生非,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且放下手中之物,跪地认罪领罚!”

“老道你别没事儿找事儿,本人不吃这一套!这馒头我是拿定了,要跪你跪!”

“黄口小儿!无理取闹!你既行为不检,又不尊师长,当真是罪无可恕!无上天尊在上,贫道今日要替天行道!”

“好你个老杂毛儿,敢骂老子?反了!你上来试试看?看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哈!你这牙都没了,这叫老而不死!”

“你!无上天尊——贫道身在此地数十寒暑,处事阅人多矣,如你这般蛮不讲理之人,却是平生仅见!”

“哼!老道你别胡说八道,本人最是讲道理了!头一回见?哈哈,今儿再叫你开一回眼,看好!就不破规矩,我照样儿能把馒头带出去!”

“小辈无知,太过猖狂!你听好,两条规矩——其一,饭时一过,斋饭不得再行入腹;其二,出门之时,斋饭不得带在身上。”

“说好了?”

“正如此!便这两条,看你如何将手中之物带出门去,贫道拭目以待!哈!今日你若带不出去,须当场磕头认罪才是!”

“成!我要是带出去了,老道,你,当我小弟!”

“小弟?贫道偌大年纪,给你当小弟?小子休要信口开河,以免贻笑大方!”

“大方个屁!老道,我看你是不敢赌!哼,一把年纪老掉牙,还不是个胆小鬼!”

“你!你!好好好!便以方才所言为准,老道今日与你赌上这一局!”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二人立下赌约,击掌为誓,旁观众道作为见证,亲眼目睹了一场惨案的发生:“老道,瞧好!”方道士嘻笑开口,扬起馒头。老道长自是稳操胜券,见状只是哈哈一笑,并不说话。胜负只在眨眼间,方道士默运神功,十指劲力如潮涌,力道刚中带柔,左一下,右一下,前捏捏,后捏捏,只见一对儿大馒头越来越小,最后变作鸡蛋大小两团——

一口塞进嘴里,俩馒头不见了。

“唔,怎,怎样?”方道士面颊左右各自凸起一圆,状如两个肉瘤,此时犹有余暇开口,鼓鼓的腮帮子随之一动一动,形似叫塘蛤蟆:“老道,怎么样!”方殷一脸得色,老道长怔怔看着他,没有说话。方道士得yì

道:“没在手里,没带身上,对不?”这不好说,老道长长长叹了口气,一时无语。

赢了!

方殷含着馒头嗬嗬闷笑,面皮饱涨,有褶儿有尖儿:“小弟,我这就要出门儿了,快叫一声大哥罢!”小弟?大哥!老道长心如死灰,闭口不言。方道士摇头晃脑,得yì

四顾:“大伙儿瞧见了罢?这老道打赌输了不认账,没皮没脸,笑死个人!”他自说得含含糊糊,众道摇头叹气,面露不忍之色。老道长直气得心急颤手猛抖,脸上忽青忽白,神态三分羞七分恼,模样十二分悲惨!

“叫大哥,叫!”方殷喉里低呜一声,一脸凶狠状,仍是不依不饶。老道长呆立场中,悲惨已化凄凉。众人一时无语,纷纷掩面不忍再看!徒弟作乱,师叔落难,还是吕道长挺身而出,温言安慰道:“师叔,早叫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你又何苦,师,师叔?师叔!”话没说完,惊见师叔两眼一闭,直挺挺倒下了!

事发突然,众道亦是大惊,纷纷上前探视,七嘴八舌唤个不休!人人忧心如焚,声声凄切呼唤,惟有方道士一脸不屑之色,咧着大嘴吼道:“别理他!他这是没脸见人,装死了!”众人也顾不上搭理他,有掐人中,有揉胸口,一时输送真气,一时按摩穴位。老道长半倚半坐一动不动,双目双唇紧闭紧抿,面色神色同样安详——

至于蒋长老装死还是晕倒,众人谁也不敢妄下断语。方老大虽然开口也是猜的,只有老道自己知dào

,也许连老道自己也不知dào

。人生一场大梦,世间几度秋凉,事于半梦半醒,终成千古悬疑。暮色正浓,灯映人影两憧憧,忧心更甚,心念师长各匆匆。一片混乱之中方道士旁若无人含着馒头扬长而去,将一干老道小道甩在身后——

“驴尾巴,有甚么好神气?”

谁说的?说的谁?说的甚么?甚么驴尾巴?方殷猛一回头,却似无人开口——

管他是谁!管他作甚!方道士大摇大摆走出门口。

夜已深,人未眠。

人生只是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无数桥段。

只一日,多少事!打完鸟儿,然后爬山,又见木头人,争当老大难,吃饭也不心静,老道又来添乱,累了想睡觉,想睡睡不着:“起来起来!议事议事!”反正睡也睡不着,要熬大家一起熬!赵本袁世应声而起,三人于床头拥被围坐,正好都是睡不着,说说闲话也挺好。今日老大勇斗牛胡二小道,打败前辈一老道,师父束手,群道震惊,可说威风无二两,自是脸皮如城墙!视其种种言行,怎不心生景仰?跟着这老大,非常有前途!白天认了命,晚上铁了心!

议事!

老大是跟定了,却也无事可议。睡觉前便就议了一回,无非佩服佩服吹捧一番,彼此彼此谦虚两句,说的是四徒弟怎么对付师父,三兄弟如何变成五兄弟种咱。本是议过的事,此时拿来再议仍是议兴不减,议致盎然。议事议事,正事闲事大小事且放一旁,乐趣便在于一个“议”字。

一来二去三个糊涂蛋,议了半晌,也没议出个一二三!接下来就是说三道四,吆五喝六,杂七杂八胡扯一通!重yào

机密商讨未果,又细数好汉当年之勇,逗猫惹狗偷西瓜种种。诸般往事不堪回首,再遥望日后飞黄腾达,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有福同享,有祸你当!说的不嫌烦,听的也乐呵,都是半大不大的年纪,不过说说,谁个当真?

开心笑笑,不也挺好?

只是,只是,小小少年,终究会长大成年。

惜之,惜之,儿时童真,一眨眼转瞬即逝。

莫道小子可笑,谁人没有此时?他日寻得真意,想笑没了兴致。

说过,笑过,困了,睡了。

明日,便是今日。

是梦,梦有醒时。

十四 三个字

愿望常常很美好,现实每每很残酷。

挺胸而立,信心百倍!今日习武,正合心意!以本人这等天资,这等聪明,这等不世出的少年英才,学得一身高强本事,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之前本事小一些,那是英雄落难,没得机会而已,死老薛教了两手儿也不着调,现在总算可以踏踏实实练武功了,虽然这个师父平平常常,教本天才当然有些勉强,但是!天才就是天才,哪怕蠢材来教,也是天才!瞧着罢,这就学他个三五天,管保到时候儿神功大成,哎!多么威风,多么神气,多么多么不好意思——

“方殷!”

一声沉喝,将方老大从虚幻梦境拽回真实世界。方道士正自想得兴高采烈神魂颠倒,冷不防受此惊吓,心下大是不悦,皱着眉头道:“干甚么!叫人家,也不先打个招呼儿!”吕长廉一时无语。半晌,开口道:“为师告知你三件事情,你听好——”美梦破碎,兴致全无,方道士也懒得搭理这不长眼的师父了,却不知一场美梦做完,残酷现实已是近在眼前!

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难以接受,登时令方道士梦碎心亦碎,豪气化飞烟。

噩耗!三个噩耗!天大的三个噩耗!

其一,因方道士私藏暗器,损坏公物,恐xià

他人,依律没收。其二,因方道士深夜聚众谈话,影响他人休息,为防止此事再次发生,吕道长命他移居别室。其三,因方道士昨日污辱同门,欺师灭祖,今日不得随众人习武,自行去讲堂写悔过书。

“放屁!”方道士呆了片刻,跳脚大叫!

“拿下!”牛大志应声上前,胡非凡紧随其后,一左一右把臂挟住。

方道士昂首挺胸,左右各怒视一眼:“哪个孙子告的密?敢跟我玩儿阴的,有种!”

一人笑而不语,一人神情得yì



赵本袁世见状怔了怔,互视一眼,齐声道:“师父——”

“不必多言!方殷,你可知错!”吕长廉拂袖,怒喝!方殷猛啐一口:“知屁!狗屁!”吕长廉冷笑点头,于怀中取出一物:“言语无礼,顶撞师长,戒尺击手,十尺。”眼见吕老道缓缓行来,马脸上冷冰冰再无一丝笑意,这是,动真格的了!方殷又惊又怒,一时连连挣扎,试图脱身。怎奈一挣再挣,双臂有若撼山,身子一动也难动!正是真人不露相,昨日一个没头脑,一个纸老虎,此时竟然如此历害!

师父翻脸无情,对手明枪暗箭,小弟不敢出头,只苦了方道士。

明天已是今天,转眼天已变天!

“无上天尊在上,山门法规在前,岂能任你无法无天!今日为师便让你晓得,什么是规矩!”吕长廉举起戒尺,冷冷说道:“伸出手来。”方道士怒目而视,紧紧握住双拳,面色大义凛然!吕长廉持尺而立,微一颔首。牛大志心领神会,当下双手发力拗起小臂,右手运足力qì

,将紧攥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胡非凡随之伸出左手,攥其手指牢牢定住手形——

方老大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暗道不妙之时已是掌心朝天,如同肉在砧板,任人宰割!

“你俩,给我等着!”方殷恨声说一句,颓然闭上眼——

“叭!叭!叭!”戒尺声声响,记记不留情!手痛心也痛,无情是有情。少时十尺击毕,小道手心已肿。连续击打之下,初时疼痛,继而麻木,竹尺收时已是痛入骨髓,掌心有若火炙!方殷有口难言,只是强忍泪水,咝咝吸气镇痛。

“方殷,你可知错?”吕长廉双目直视。

方道士咬紧开关,对视片刻,低下头:“知dào

了。”

吕长廉不动声色:“为师打你,你可心服?”

方殷低着头,轻声道:“服了。”

“方殷,一旁思过。”

方道士终于解脱了,默默走到一旁,坐在石凳上思过。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有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方老大学问不是很高,思来思去只思出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两句。意思都是一样的,服不服?口服心不服,不服!错没错?你错我没错,没错!一共打了十下,都给老子记着!早晚加倍奉还,报仇不急一时。

当然,方老大算术也不太好,超过了十下就记不清了。不过,心里不服不挨打,口中不服要挨打,承认错了不挨打,死不认错要挨打,这个账不用算也是很清楚的。何况,这回打的是言语无状,顶撞师长,之前还有三件倒霉事儿扣在脑袋上,怎能这般不明不白认了?因此,小道士吹着巴掌皱了眉头假装沉思,实jì

是在明里思过,暗里算计。

其一:刚刚收服了两个小弟,给他换了屋子,老大岂不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那时多么寂寞无聊,惨状想想就已不堪!其二:秘密武器没带身上,即便带上了不再秘密,但那,仍是壮已声威,寒敌胆魄的无上利器!给他收走了,再想当这老大,别说那老牛,只怕狐狸也是不干!至于三者,悔过书?且不说乐不乐意写,方老大根本不会写字儿,难上加难!

这怎能成?自己以后还有得混么?万万不成!须得好好想个办法,纵不叫他一下子收回成命,也要与他讨价还价一番!方道士思过完毕,起身叫道:“师父你来,我有话说!”吕道长正在树底下指指点点,一丝不苟认认真真,四名小道嘿嘿嗬嗬比划拳脚,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师父教得用心,徒弟练得着意,加上今日风和日丽,一切都很正常。

是不正常。

老树条条虬枝各探,师徒人人心里都乱。打人的自是心里没底,帮凶的也是心里没数儿。还有旁观的,心下惴惴不安。只因挨打之人,并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这回吃了皮肉之苦,不知何时来个反攻倒算!莫大意,单看他昨日行事,便知此人非常难缠。小心了,表面仍是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实则人人马马虎虎心不在焉。

此时听他开口招呼,语气平和,再见他面上堆笑,浑若无事——

许是没事了,应该治服了!徒弟各自松一口气,师父点了点头,应声上前:“无上天尊——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方殷,你何过之有,与为师说说。”方道士低眉顺眼,恭声称是,然后便将方才所思之事一一叙述。其态有礼有节,其言有理有据,其声有情有义,其势有软有硬。一时头头是道,一时全然颠倒,一番宽宏大量,一番锱铢必较。前后左右舌卷悬河,唾如飞星海说一通,说得山人犹在山中,全然不辨南北西东。

“不成!”吕道长断喝一声,脸上已变了颜色!方殷闻言一怔,皱眉道:“不是,我这儿还没说完,你看——”吕长廉板着马脸,刷地一拂袍袖:“你休要再讲,此事也莫要再提。”不听你说,不让你讲,一口否决,没得商量!方道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怎么就不成?就你说了算?那好,你那甚么一二三的鸟事,我也不管了!”吕长廉冷冷注目,缓缓说道:“为师方才叫你反思己过,你想到的便只这些么?”方殷挠了挠头,一脸惊奇道:“不想这,还能想啥?想给打我的大好人上供烧香?”

“出言不逊,目无师长。戒尺击手,十尺。”吕道长掏出竹尺。

又来这一手儿?使了一回又一回,别说还真是,疼!方道士大惊,扭头便逃!闷头疾疾跑出几步儿,眼前猛现白袜黑裤!抬眼一袭青灰道袍,其上一张长长马脸!惊叫一声,忙不迭掉头又跑!前方空荡荡,后头有妖道,装神又弄鬼,赶紧跑跑跑!忽然眼前一花,惊见妖道又现!单手持尺而立,双脚不丁不八——

不及惊慌,夺路而逃,光天化日,妖怪挡道!

东奔……妖道!西走……妖道!左冲……妖道!右突……妖道!方道士没头苍蝇一般来回乱窜,亦如没头苍蝇一般连连碰壁,眼睁睁看着四周方寸之地,慌张张始终不得逃出生天!一时心惊肉跳,直累得呼哧带喘,一时灰心丧气,又不由有些佩服!真个还没瞧出来,老道有点儿小历害!

正是真人露上一小手儿,可怜小道难逃五指山:“如何?”吕道长重重一哼,看着眼前面色灰败弯腰大喘的小徒,心下也不禁微微得yì

。方道士低头喘两口,抬头看一看,满脸佩服道:“师父,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吕道士皱起眉头,斥道:“没头没脑!有话直说!”

“好狗,不挡道!”

吕道长一呆,便就呆住,随之平静,之后平静如水。方道士得yì

大笑,乐不可支之时,却见他并不发怒,亦不上前打骂——有妖!事出反常必有妖!方老大所料不错!那平静如水的外表之下,心潮涌几许,怒浪何等高!真人未佩其冠,亦无冲冠一怒,道长簪挽其发,不见头发倒竖,气拢于心,是为真怒!

“拿下。”吕道长轻声吩咐一句。几小道应声上前,围定方道士,目光中多多少少透出几分不忍之色!愈思过愈多,错上又加错,这般骂师父,此人难存活!方殷挣脱不得,转眼再度被擒,吕长廉祭起戒尺,又一次大义灭亲!叭!叭!叭!竹板声声起,记记留戒痕,手痛心更痛,情长有几分?

一时手心痛上加痛,方殷自不肯束手就擒,奋起神力连连挣扎之余大声狂叫:“死杂毛儿!你这哎哟哟!怎么总打一边儿!”打的就是一边,不疼不长记性。吕道长面沉如水,打得一记比一记更重!方道士吡牙咧嘴,叫得一声比一声还惨!终于十尺打完,手掌肿上加红,也不疼了,已经麻了:“换过左掌,再击十尺。”

方道士原本松了一口气,闻言自是又惊又怒:“干甚么!怎么还打?”吕长廉看他一眼,缓缓说道:“适才为师打你之时,你口中说的什么?”也没说什么,记不太清了,无非是死老道,臭杂毛儿,阴狠毒辣老没羞之类的。方道士只一转念,左手掌心又是无奈向天:“叭!叭!叭!右掌伤没好,左手同病怜,左右你有理,反正不留情。

吕道长一尺一尺,边打边吟:“不尊师长,辱我门风,此乃戒意,十尺为鉴。”这是告sù

你,打你不是胡打,有理由的。只是一回一个理由,花样儿层出不穷,方道士极为不满,但连番吃瘪之下却也长了记性,只在肚里暗骂!苦难的时刻总是格外漫长,终于,终于,又打完了。苦难的光阴总是无尽头,真的,真的,还没打完:“还有十击,戒以左掌。”

这一次,方殷没有说话。

几个小道一时也有点儿懵,互相看了看,看到各自一脸茫然。

吕道长视若不见,自顾长吟:“过而不改,思之不得,师父之意,十尺可得?”

竹板儿这么一打,手心儿又开花!谁叫徒弟不长眼,敢把师父夸?既然非要玩两把,戒尺我来一手抓!丢了面子气难消,今日打断你狗爪!疯了,全疯了!反了,都反了!这梁子是结定了,打完了又打,打了多少下也没数儿了!骂了一句好话,换来一顿好打!叭!叭!叭!残酷刑罚之下,恼恨疼痛麻木酸涨并起,方道士终于,急了!

坑了我,打了我,冤枉了我,瞧不起我!想闹事?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欺负人?也不看看欺负的是甚么人!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先是目赤红肿,其后咬碎银牙!方道士是真急了,急得面红耳赤急得神智已失,急得胡言乱语急得说出了令在场所有人铭记此刻一生的三个字——

驴!长!脸!

十五 地厚天高

三字真言出,小道终化胡。

不蒂五雷轰顶,刹那之间振聋发聩,无异惊电闪过,那瞬死一般的寂静。

休矣,休矣,师父垂落臂,同门松开手。无声,无声,眼眼望青天,相对亦无言。都说,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莫揭短。怎奈,怎奈,吕道长落下两手血腥,方道士一语道破天机!也许不该开口说,然而话已说出口,破镜难有重圆时,水已覆地怎可收?动无止休,静在一时,真怒不得发作,便化作雷鸣电闪般的——

狂暴!

神游万里,不过弹指之间,回魂惊梦,也只在一刹那。

吕道长狂怒!暴怒!

弗论佛,佛也有怒,师非狮,亦作狮吼!

至于么?方道士傻眼了。这个老道脾气挺大,心眼儿太小!自个儿手都给他打成这样了也没怎么着,说他一句就,疯了!但眼见他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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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哮如雷势若疯虎,方道士有些害pà

,怕给他一口吃了!当然这也是方道士自取灭亡主动找死,人家既没打你脸,你又揭了人家短,自是非常不之公平,难怪吕道长很生气了:“无上天尊!”

这是一种禁忌。

是有其号,不能明说,方道士犯了错误又触碰到了禁忌,后果很严重。尽管他觉得自个儿现在已很惨,但下场已不能用一个“惨”字来概括。在场几个师兄弟都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此时的眼神已由同情转化为呆滞。这个人,方殷也好,方老大也好,方道士也好,已经不重yào

了。此人先前不知死活,其后自寻死路,方才一意求死,这会儿已是等若死人,呆会儿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四人观点高度一致,心中感慨各有千秋。

胡非凡非凡敬佩此人悍不畏死的勇猛,袁世害pà

之余暗道闯祸的幸好不是自己,牛大志面不改色直视对手心中忽悲忽喜,赵本叹过方老大之后已经在考lǜ

牛老大的事了。方道士,死定了,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是报应。当然死的过程还是可以有的,死么个死法儿也会让他明白的。

吕道长忽然平静下来,随之缓缓探手入怀,祭出另一神器。

长约三尺,拇指粗细,其色玄黄,似棍似绳,软中带韧。

貌似很平凡,实则很不凡。此物出深山,百年成其身,功成宵小畏,千古寒人胆。

名为藤鞭。

“当众辱骂师长,屡教不知悔改,藤条笞股,十鞭!”

这是托了方道士的福,托了刚来没两天便生了无数是非的方道士的福,几个小道士终于见识到了这传说中的神物。当然能耐人就是能耐人,走到哪里就乱到哪里,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他来了,一切的一切,当不能以常理度之。换道具了,硬的用完了,改半软不硬的了?也换花样儿了,打完手心儿,又来打屁股?方道士自不肯干,当下又急了:“啊——”

急也没有用,骂也骂完了,跑也跑不掉,便是大呼小叫一哭二闹三上吊,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也是没有用。方道士是个明白人,当下大叫一声缓缓躺倒在地,两眼一闭开始装死了。十鞭子,不算多,还有棉裤隔着,想来也没多疼!没办法,熬过去这倒霉的一天,再说!太阳当空照,小鸟树上叫,想过完这天,此时还很早。吕道长并没有被这小小伎俩唬住:“赵本袁世,去拿麻绳。”

绳子拿来了。

“大志非凡,将他绑住。”

方道士被绑在树干上。

“反过来绑。”

反过来了,方老大两条胳膊搂住大树,拦腰被缚。

“裤子扒掉。”

大志非凡同时一怔,方道士本待装死到底,登时睁眼扭头儿:“喂!喂!你这也太——”

一条裤子变成半瘫,两片屁股齐齐对外。

真扒了,光天化日这下,这,这也太过份了!疯了!都疯了!方道士一时又羞又气,更急更恼,屁股凉飕飕,心里火燎燎!一时暗道失策,一时连连挣扎,一时手脚乱动形如蚍蜉撼树,徒增笑料:“啪”一声脆响,臀上已火辣辣挨了一记!不及惊愕又是一记!还没忍痛又是一记!回过神儿来又是一记!恼怒之中又是一记!惨叫一声又是一记!正待怒骂又是一记!怒火攻心又是一记!忍痛张口又是一记!不顾一切又是一记:“驴长脸!”浑浑噩噩之际方老大终于一声怒吼,浑不知十鞭已过。

“当众辱骂师长,屡教不知悔改,藤条笞股,十鞭!”冥冥之中一语传来,古井不波。

又是十鞭?一加一是二,十加十是多少?算不过来,不管了!反正方道士是想明白了,驴长脸,等于十大鞭!啪!啪!啪!不管了不管了,拼着给他打死今天也要出了这口恶气,骂个痛快!啪!啪!啪!驴长脸!啪!啪!啪!驴长脸!

“当众辱骂师长,屡教不知悔改,藤条笞股,十鞭!”

“啪!啪!啪——”

“驴长脸!驴长脸!驴长脸——”

“当众辱骂师长,屡教不知悔改,藤条笞股,三十鞭!”

“驴长脸!大马猴儿!驴马生的二骡子!”

“当众辱骂师长,屡教不知悔改,藤条笞股,一百鞭!”

虱子多了不觉咬,好一个凶残的吕老道!跟他拼了!方道士连连吃痛,痛上加痛痛不欲生,含羞忍辱连恼带怒再加上满腔仇恨,终于神智已失没口子乱骂一通,污言秽语连珠炮般甩将过去!吕道长本待今日告诫一番,谁知告诫无果,变成尺诫,怎奈尺诫无用,只得鞭诫!现在看来鞭诫也难奏效,听听!听听!字字不堪入耳,句句咬碎槽牙!逆徒,好一个逆徒!干脆打死拉倒,落个耳根清静一了百了!

啪!啪!啪!啪!啪!啪!煌煌天日之下,斑驳荫影之上,一方庭院之中,一个小道光着屁股,抱树咬牙切齿身受酷刑。阳光虽暖冬日冷,皮肉怎比藤条硬?初时道道红,少时条条肿,其后肿一片,血染鞭更红!其状凄惨不忍视,谁在水深火热中?道道脆响回荡,鞭声骂声相映,除此别无声。

人不语,风不起,树不动,连鸟儿也不叫了。其情悲切怎可堪,是谁有泪在心中?瘦小双股之上已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少时鞭势愈重鞭落愈轻,宽厚手掌之上亦是青筋贲起,指节泛白:“抬他进屋。”几徒应声上前,个个心中惊悚。再一时松开绳索,方殷已不能走。痛!剧痛!好疼的屁股,好狠的鞭子!好惨的下场,好硬的心肠!

方道士骂骂咧咧,口吐白沫神智不清了,还在骂着。

几个小道哎声叹气皱着眉头,七手八脚将他抬将起来,吕道长扬鞭一指——

那间。

———————————————————————————————————————

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得罪了人,就是这般。

既有前师,当有后耻,打击报复,在所难免。

带头作乱,欲图叛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厚土作证,苍天为鉴,道长出手,旁人无干。

十六 风平浪未尽

一番非人折磨,日头仍未过半。可说霉运当头,何其漫长一天,怎般满怀希望,落得遍体鳞伤!陌生的屋子,陌生的来客,冷清而凄凉。方道士孤单单趴在床上,双手直挺挺举过头顶,作投降状。屁股开了花儿,躺也没法儿躺,院里几人在练武,听着却似笑场!耻辱!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亏大了,这是方老大吃过的,平生最大的一次恶亏!此仇不报,枉自为人!若不杀他,恨意难消!

“吕老道,你给我等着!”方殷怒吼一声,接着忍受煎熬。

疼如烈火炙,又似滚油浇!痛意生皮肉,入心更入脑,便将他挫骨扬灰,此恨亦是难以消!只是报仇迟或早,终究此时还未报,就是想着能解气,还是疼得受不了。方道士趴在床上忍不住开口叫唤,然后便就叫得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一时哎哟哎哟,一时吭哧吭哧,一时啊啊啊啊,一时噢噢噢噢,任他叫得高低错落花样百出也是无人理会,任他叫得血脉贲张惊天动地还是没人搭理——

这是何处?凶神恶煞一个个,清规戒律一条条!所为何来?大哥挨了一顿揍,老子当个小杂毛?命苦之人啊,有人生,没人养,早知dào

这样不如不来,还不如回去当个叫花子自在了!死老薛,死木头,死杂毛儿,没有一个好东西!何时傲啸天下,何时鲜衣怒马?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意气风发?正自满腹愁肠胡思乱想,忽见房门缓缓地,悄悄地开了一隙——

却无人。

装神弄鬼,还能有谁?这里除了老道就是小道,打人的老道应当没脸来,那么门外的自是:“你们几个,都进来罢。”方老大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叫道。少顷牛胡赵袁四小道依次进门,笑嘻嘻凑到床前,纷纷开口慰问伤者,察看伤情:“还疼不疼?好了没有?”你说这不废话么,打成这样儿能不疼么?一时半会儿谁个能好?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没安好心!方道士肚里暗骂,也懒得搭理他们,只埋头趴着不说话。

“老大,告sù

你一个坏消息。”赵本俯身附耳,悄声道:“你的宝贝,都给师父没收了!”是没收了,一样儿没留,金子银子秘籍刀剑山下带来的衣服,连同包袱皮儿也没收了,好狠!好狠!斩草又除根!财主变成穷光蛋,大侠还是小叫花。命运呐,人生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个啥?才遭厄运,又闻噩耗,方道士心灰意冷,一动不动,只当自己死了。

“一、二、三——老大!”

轰然入耳,有粗有细,方老大猛一抬头,呆呆看着面前直直挺立的四个人,脑子又迷糊了:“甚,甚么!“袁世眉开眼笑叫道:“老大,从今天起,你就是老大!”牛大志一团和气,满面春风说道:“老大,你是真有本事,大志心服口服。”胡非凡一脸敬佩,随之开口:“老大,你不是有种,你是太有种了!”

挨了一顿打,换个老大当,方老大还没醒过味儿来,牛大志又笑道:“文不成可以学,武不就可以练,只你这身硬骨头,那可是天生的!比不了比不了,大志甘拜下风!”胡非凡嗬嗬大笑,神情亢奋:“妈个,好汉子!老胡服你!心服口报,外加佩服!”原来如此,这是说自己英勇无畏,宁死不屈了!方老大心下恍然,却又不动声色,说得好听,一句老大就完事儿了?糊弄傻子么!栽赃陷害,打小报gào

儿,借刀杀人,这笔帐:“哼!”

牛大志心思灵巧,心知老大余怒未消,忙又讪笑道:“早闻方老大为人仗义,宽宏大量,兼又英明神武仪表堂堂,兄弟一见之下,果然是个英雄好汉!老大你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自不会和咱一般计较,非凡!”胡非凡性子虽直,却也是个知趣的:“不错!不错!大人自有大量,那还用说!”自不消说,说的没有听的明白,他二人这是一唱一和大拍马屁了。方老大心里明镜儿一般,只是趴在那里不发一言。

做老大的不肯点头,甘当小弟的却也不愿罢休,牛大志主讲,胡非凡帮腔,一时胡吹乱捧,将方道士夸成一朵花儿;一时义愤填膺,把吕老道骂成豆腐渣;一时细数今日之事,老大自是全无过错,可说英勇无畏,老道却是一无是处,恶行令人发指;一时说到来日如何,兄弟自当鞍前马后戴罪立功,共同的敌人只有一个,大家一齐想办法办他!

一番胡吹海聊狂轰乱炸之下,方老大只清醒了吃上半碗饭功夫儿,便给他二人灌趴下了!如置云端,如饮醇醪,飘飘然,晕忽忽,只听得字字如糖似蜜,由不得人沾沾自喜,手上屁股上好似也不那么疼了,方道士一时胸中豪情涌动,恍似化身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美哉,妙矣!

醉人心的,不止美酒,还有人言。千秋万代无数先贤总结出的八字真言——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对方一脸真诚信誓旦旦,不知怎地又开了口:“算了算了,不用客气,以后都是自家兄弟!”此言一出,皆大欢喜。接下来喊大哥的喊大哥,叫小弟的叫小弟,你笑我也笑,我好他也好,兄弟同心,其乐融融。

当然做老大的,要时刻心里有本儿账,听过笑一笑,千万不要被糖衣炮弹完全击倒。方老大也是心里有数儿,听过好话了,再不答yīng

就没好话儿了。当下老大趴在床上,兄弟围在床头,又是好一番称兄道弟,三人终于扩编至五人。

势力,大了!方老大暗叹一声,心下非常之感慨。人生大起大落实在太快,时运有盛有衰波折巨多!你看这半天,吕道长给了方道士一顿胖揍,反而一下子把胖道士打服了!方道士明明拿了一手儿臭牌,胡道士反而先行诈胡儿了!满以为武功好学学了个毛,还说着老大难当从天上掉,两手都打残了当上一把手儿,屁股刚开花儿却又成了首脑!可见——

成败一转眼,胜负难预料,得失不由人,福祸天知dào



方老大感慨不已,小兄弟兴奋不已,几人正自七嘴八舌说得高兴,猛听重重一声:“咳!”

霎时鸦雀无声,几小道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互相看看,随即纷纷作鸟兽散。

老大的老大,真zhèng

的老大来了!

“姓吕的!有种你进来,我,我和你拼了!哎哟哟!”方老大自是不惧,奋力撑身而起,扯着嗓子叫骂不休!却不见他进来,正自疑神疑鬼,忽见窗前一道黑影嗖地闪过,随即门口儿探进来一个圆圆脑袋:“柿子,有病罢你?”袁世笑呵呵走进来,扬了扬手得yì

道:“老大,你有病,我有药!”

灰不溜啾一个小瓷瓶,胖肚儿细颈,很是不起眼。方道士瞥过一眼,哼道:“拿走拿走,我才不要!”袁世挠了挠头,看他一眼,又瞧瞧手里的小瓷瓶,心说你二人杠头遇杠头,斗来斗去生闲气,又关自家屁事儿?袁道士不是没脑子,而是不喜欢用脑子,便就给他床上一丢:“灵丹妙药,一抹就好!”

十七 呼风唤雨

人于痛苦的无知中来到世上,又在无知的痛苦中离开世间,终其一生,既有知,便有痛。肉体的苦,心之创伤,每每如附骨之蛆,恶之而无法却之。莫非,人生下来,便是来受罪的?那又为何而生,那又为何而活!许是,人生在世,受苦是难免的,而生活,只是为了前方那盏若隐若现的烛光,或者说是——

希望。

希望总是美好的,然而世事之不如意常占八九,希望落空便会失望。譬如方道士,方道士很失望!绝顶的武功,盖世的英雄,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求之不得!关公单刀赴会,吕布能战三英,刘备坐拥五虎,赵云七进七出,人家的本事那是说有就有,怎么到了自家,哎!不提了,还是没遇上高人呐!

方道士忍受着剧痛独自趴在床上,一番怨天尤人,一番长吁短叹,一番顾影自怜,一番蹙眉苦思。之后,总结出两点原因。一是自个儿年纪太小,容易被别人欺负;二是自己武功稍差,被别人欺负了也是白白欺负。巴掌疼,屁股疼,涨痛刺麻烧五味齐至,姿势比较尴尬——

石下压王八,路上大马趴,给水就能划,有池便是蛙。

痛彻心扉!疼入骨髓!这种苦楚方道士生平从未受过,直疼得肝肠寸断,心肝脾肺揪作一团!更无止无休,抽痛一阵强似一阵针扎般刺入脑海!吸完凉气又吐大气,咬完牙关又咬被角,折腾一回又忍不住长声惨呼连连叫苦,心里早已将吕道长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将目光落定一处——

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小瓷瓶。

不用他药医手,只为拿了难以立足,不用他药治屁股,使了面上挂不住。当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万事俱有变通之法,少时方老大念头转过,心下已有计较。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使了他的也没甚么,大不了日后揍完了他,再还他一瓶就是了。大丈夫做事当机立断,该出手时就出手,就这么办——

承载了诸多意义的小药瓶,终于被打开了。

一股辛辣已极的气味刺鼻而入,方道士猝不及防,登时呛得大声咳嗽,涕泪交加!这药不仅难闻,而且难看,皱着眉头倒点儿出来,灰渗渗,沾糊糊,说白了就是面浆糊,再黑些又是芝麻糊。方道士呆呆望着手上,手上一塌糊涂,茫然看看小瓶,脑里一团浆糊。难闻难看又难断,怎这灵药是这般?莫不是吕老道恨人不死,暗中配的毒药?

正自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不觉掌心沾染药膏处凉意微起,刺痛渐缓:“好药!果然好药!”方道士这下尝到了甜头,又惊又喜,忙不迭倒出少许瓶中药膏,双手互搓,涂完巴掌抹屁股,三下五除二,前后都摆平。片刻双手双股伤处灼热痛楚化作清凉,丝丝凉气切肤,伤痛烟消云散;道道凉意入骨,伤处快美难言;凉在身,暖在心,百窍无不舒适,五脏六腑惬意。好个仙方灵药,神效一至于斯!

好极,妙极,方道士满心欢喜,又忍不住好奇,趴在枕上细细打量眼前之物。

当然还是那个小瓶,小巧精致煞是可爱,瓷光隐现更透出几分神mì



起眼不起眼,东西好东西,拿走没拿走,运气是运气!

方道士睡着了。

痛楚掠过,化作疲倦逆袭。心安之时,睡意至而不期。

药是好药,医不了心。

愈时,当思患时,痛苦为何而来;痛过,方晓不痛,也是一种快乐。

惟有成长,才可长成,而成长总是,痛并快乐着。

方殷沉睡中。

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入眠于无知无觉,醒来时半明半暗。

朦胧中,方殷瞪大眼睛,几疑犹在梦里。若不是,腹中饥饿难当,前后伤处又痛!太阳落山了,药力过去了,四下静悄悄,可怜人独守空房,忍饥挨饿遭罪含泪吃痛受苦,说不孤单,谁不孤单?小瓶,小瓶,只有你,还与我相依相伴。方道士长叹一声,抬手,黯然拿过枕边小瓶,上药。

左擦右擦,前抹后抹,腹中空空,满腔怨气,方道士念念有词指天骂地发了好一通牢骚,又挣扎起身下床,活动下麻木的腿脚,缓缓出门。金乌坠落,玉兔飞升,偌大一个银盘,洒下清辉遍地。月色中一名青衣小道步履蹒跚,孤独地走在寂静院里。少时行至一株苍老大树之下,小道左右看看前后瞧瞧,冷笑声中抬手向腰间摸去:“去死罢!”

刹时一道银光闪亮登场,泼刺刺、哗啦啦怒袭树身,声势猛恶!小道士哈哈大笑,神情得yì

!有茅厕不使,尿的就的你!谁教你白天共同作乱,让老子动弹不得,更捱了吕老道一顿臭揍!可恶可恶,给你来个尿水淋头,看你怎么办!解气解气,敢得罪本大侠的,早晚挨个儿报复!哼,知dào

厉害了罢?这下子服了罢!

大树无言。

呼一口长气,出一口恶气,方道士提着裤子,晃晃悠悠回到屋里。

天黑了,这倒霉的一天可算是过去了,伤总会好,仇有的报,学武功也不差这一两天,当英雄那也是早晚的事!明天,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只是,怕捱不到明天,怎能忘,天下第一要紧事!皮肉之苦才消停,肚子又来咕咕叫,正是内忧外患,英雄气短!天下多少好心人?谁来赏我一口饭?

无须烦恼,否极泰来,方道士也是饿得狠了“老天爷,我要肉包子——”

“肉包子到!”一人笑呵呵推门进来,身子团团圆圆,脸上笑容灿烂,白白胖胖有褶有道,正似一个大大肉包:“老大,我可不是老天爷!不过嘛,我这儿有肉包。”人未近前,和风送到,味道香而浓郁,中者无可救药。方道士目瞪口呆,彻底傻掉!牛大志走到床前,打开一个油纸包:“老大,你这鼻子真够灵的,比那啥还好使!”

油纸包,包包包,四个白面大肉包。

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来了谁知dào

:“这,又是吕老道?”牛大志点头笑道:“老大,大志虽有这份儿心,却没本事拿它回来。”肉包子倒是有了,偏偏是那人给的,吃?还是不吃?果然世事难以两全,怎又叫人左右为难?吃了是闹心,不吃也闹心,脸面和肚皮,谁大又谁小?方道士低头不语,心情复杂。

“老大,趁热吃!”牛大志自然明白他这和谁赌气,开口劝道。方殷抬头,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和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不吃!”怎能连番受他好处?今后老大的脸还往哪儿搁?这,不是让兄弟们看笑话么!做人要有志气,老子宁可饿死,今天也不吃这包子!牛大志真心实意,几度苦劝。方老大连连摇头,坚辞不受。

“好好好,不吃拉倒!“牛大志生气了,转身跑掉。

一怔之间,人和包子都不见了,大牛走来得蹊跷走得糊涂,如同做了一场梦:“包子!我的包子!”岔了念头,悔之晚矣,这人!没眼力,真个没眼力,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面子再大,不如命大,志气要说是重yào

,真个饿死可不妙!方老大后悔不迭,当下又是一声狂吼:“死大牛,还我肉包子!”

“还你还你,包子还你!”牛大志应声而入,笑嘻嘻道:“老大,大牛还没死,你的肉包子回来了。”方老大惊呆,心下是恍然,脸上又有些挂不住了:“牛大志,你耍我,哼!想死明说!”牛大志放下纸包,微微一笑:“开个玩笑,老大息怒,息怒!”方道士重重一哼,不再理他。牛大志笑了笑,转身出门。

“回来!”牛大志无奈又返回屋里,苦笑道:“老大,你别见怪。”方殷叹了口气,轻声道:“不是,呃,大志,你陪我呆会儿,一个人挺没劲的。”牛大志连连摇头:“老大,师父说了——”这个不能提,一提方道士就急:“驴长脸?怕他作甚!”牛大志叹一口气,道:“老大,师父这人面冷心软,他今天是打了你,但说实话——”

牛大志走了,留下几句话,再也没有回头。

听着似乎有道理,怎又这般不中听?方老大却是给他数落了一番,怔住了。

谁错?我错?

包子入腹,齿留余香。

好吃!好吃!方道士大口吞咽,快美难言,将烦恼忧愁是非恩怨全数抛到九霄云外。

只是,只是,只是不知何时,面颊上悄然滑落了——

一滴泪水。

十八 方道士逃跑了

树枝轻摇鸟儿脆叫,晴天又是一个清早。

两天,就这样糊里糊涂过去了,什么也没学到。又似是得到了些什么,屡屡脑海中一头灵兽忽然出现,活灵活现;每每欲要捕捉它却消失不见,无影无踪。求之不得,思之不解,说不清道不明,此谓懵懂,少年的懵懂,这是代价——

成长的代价。

方道士趴在床上,一时百无聊赖。

睡觉睡到自然醒,自是睡足了,伤处也不疼了,只是微觉麻痒。

皮外伤,无甚大碍,方才下床洗漱一番,除却手足酸软行动迟缓一切如常。

只是有些,寂寞。

方老大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一人独处,不喜欢冷冷清清,不喜欢寂寞孤单。

前呼后拥,大声说笑,那*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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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有多好?人山人海,吵吵闹闹,岂不更妙?这里只有满山的石头和成片的树,亭台楼阁冷冰冰,清规戒律一条条。老道成天板着脸,小道也是瞎胡闹,说来还是命太苦,没事儿干嘛当杂毛儿?方道士后悔了。后完悔,又将连哄带骗送来他的薛某人骂了一通,再将死乞白赖收下他的某掌教骂了一通,最后将没皮没脸打了他的吕老道骂了几通,顺便将山中上上下下认识和不认识他的骂了——

骂完了,继xù

发呆。

不好玩,一点儿也不好玩。床上除了被褥就是枕头,眼前除了桌凳就是墙壁,里里外外没个人气儿,这日子实在没法儿过了!还不如以前!就说是个叫花子,但天天过得也有滋有味!城里热热闹闹,五花八门,乐在其中;城外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青虾,其乐无穷。那时生活多美好,多口饭少口饭没关系,人生最重yào

的是——

快乐!

不如?走人?方道士,不,是方老大皱着眉头,在认真地考lǜ

自个儿今后的出路了。说的上清,来是来了,这里也不趁心,那里也不如意,到处都是拘束,浑身都不自在,这显然不是个好地方,明显不对方老大脾气,说书的怎么说来着,是了!英雄无用武之地!英雄啊,好汉!想必都是这么命运波折烦恼不断!

英雄摇头叹气,好汉不胜唏嘘。

朗朗读书声起,声声萦绕耳畔,脆而清晰,整齐划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方老大茫然望向窗外,侧耳细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千古佳句,警世箴言声声入耳,方道士愈听愈惊,又惊又喜,心有所悟,为之动容!

好极!妙极!有点儿意思,这个好玩儿!一说就仨字儿,不多也不少,来回都仨字儿,忽高又忽低。一帮小道士拿腔拿调儿,摇头晃脑读死书的样子恍若就在眼前,想想就可笑!柿子必然是表情严肃的,笨蛋一定在不懂装懂了,狐狸想当然激动张大嘴,大牛说不定偷奸耍滑头。讲堂里种种情景方老大如同亲见,一时哈哈大笑,一时掩口偷乐。

无聊已极,找个乐子罢了。不多时,方老大又听烦了!三字复三字,仨字儿何其多,听也听不懂,不听进耳朵,烦死个人!念来念去念没个完,你不嫌烦我都嫌烦,一定又是吕老道,安排他们瞎吵吵!又一时,方道士心烦意乱烦不胜烦,头疼欲裂寻死觅活!这严重?怎么说?没的说,有一比——

左耳涌入万头蝇,右耳跑进千只鹅,唐僧梦呓紧箍咒,劈开脑袋死华陀!

方道士一时气极生疯,抱头大叫,一时想双手捂紧紧挨捂住耳朵,来个自我封闭。

无奈烦人噪音无孔不入,却是空将药膏抹了耳朵。

话说面之五官,眼耳鼻口舌,最不由人的便是双耳。眼睛是看东西的,不想看可以闭上;鼻子是闻味儿的,不想闻可以捂住;嘴巴管吃饭,不想吃可以不吃;舌头管说话,不想说可以不说。耳朵呢?捂也捂不严实,堵也堵不利索,想听的听不到,不想听的全听到。古今往来,多少是非事,全由听闻起?男女老少,多少是非人,身前背后说?上天与人双耳便是用来倾听的,这是天意。而万籁之音无可选,入耳不由喜恶,也是天意。

天意弄人。

此时便在捉弄被窝中的方道士。方道士在思考,思考一生之中,亦是眼下至关紧要的一件大事!黑暗中音浪仍自铺天盖地四面八方袭至,丝丝缕缕摸入被窝,沸沸扬扬钻进耳朵,直教人剪不断,理还乱!既是人生大事,本就千头万绪,连番骚扰之下,更是一团乱麻!不开玩笑,确是大事!方道士暗中谋划的正是——

越狱!

此处如同一个大大的监牢,而方道士正是一个小小的囚犯,一个没留神,给人骗进门,关在牢里头,还能有的好儿?你看这里吃也吃不饱玩也玩不好,没事儿就挨训,杂毛打杂不是不是,老子不是杂毛儿!不干了!走人!我意已决!谁也不用劝我!方道士意已决,当然也没人劝他,只是怎么个走法儿还没想好。

明着走估计是不成,只能是偷着跑,偷着跑也不容易,比如自己伤还没好,腿脚儿不利索,一包袱宝贝还在吕老道那儿,这里人不生地不熟,逃跑的路线得摸清,万一跑不成怎么办,真的跑掉了又去哪儿,等等等等。你看,这么多事儿需yào

方道士考lǜ

,方道士任重而道远,当然要好好思考一番才成,只是——

可恶!可恶!吵死个人,烦得要命,脑子里给他搅得一团浆糊,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了:“闭嘴!”方老大揭被而起狂吼一声。瞬间一寂。转瞬又起,愈加宏亮,愈加整齐。方老大悻悻啐一口,趴了回去。人家死读书,自个儿生啥气?算了算了,权当听戏,两眼一闭,不急不急。

人生一出戏,戏外是戏里。

既有文戏,当有武戏,那边唱得字正腔圆,前三后三抑扬顿挫,这边听得嘴歪眼斜,上下眼皮打架互殴。天上日头刚刚好,不如美美睡一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到逃跑,再作计较:“啊——哈——”

醒来日头已偏西,还想着睡,偏又尿急。

院里静悄悄,四下无人,往树上浇?树还是那棵树,方道士已经盯上它了,只是光天化日的干这种事,还是感觉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不好不好,不能再这样做了!方道士蹑手蹑脚挪到树后背光处,轻轻解开裤子,慢慢靠近树身。一道细流化作数道缓缓流下,静静渗入泥土消失不见。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悄然无声,神不知鬼不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嘘——

据说此树日后长势良好,高大粗直远逾同侪,枝繁叶茂威风神气,令人瞩目仰视。后人传言此木得承天地精气,又逢仙人雨露,方可生得如此茁壮,使人感慨万端,以为奇异。胡云异志记载,某日一不明人士于此神木下悟得天机,得道成仙御风而去,让人将信将疑。当然,你我心知肚明——

为何大树生得好,只因小道加了料。

事毕,回屋,接着策划逃跑事件。再也没人打扰,方道士振奋精神理清思路,一三五,二四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自家和自家商量了一番,终于自个儿自顾点头,自己拍板儿定下此事。

明日即可逃出生天,返回世间任我逍遥。有金有银,有刀有剑,哪里不能去?到哪儿也挺好!到那时先买大房子,当然有软床,再找齐了小兄弟,有福一起享。钱还是省着点儿花,吃得喝得不要太好,顿顿有酒有肉就够了,玩的乐的别太过分,听个书看个戏也就完了!苦日子也该到头儿了,好日子就快来到了!吕老道,叫你还狂,看不气死你!

“哈哈!哈哈!哈!”方道士哈哈大笑,满心欢喜。

天黑了。

“老大,好汉子!终于轮到老胡来看你拉!老大?老大!”胡非凡推门而入,却见老大埋着头静静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当下大惊失色,飞身上前骈以二指探去:“走开走开!烦死个人!”胡非凡松了口气,嘿嘿一乐,却见方老大一脸愁容双眉不展,似乎大是烦恼!呆半晌,恍然道:“老大饿了!这儿有馒头,你快吃!”

馒头是挺香,肚子也很饿,一时不想吃,老大有心事。二人说一回话,也是寥寥几句,一个心不在焉,一个自觉无趣。胡非凡打个哈哈,说句告辞,嘟囔着走了。方老大长长叹了口气,拿起馒头,一边吃,一边接着发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锅饺子煮成粥,白天笑声犹在耳畔,晚上为何紧蹙眉头?

只为大事未成,计划仍有漏洞,百思不得其解,千虑难堵窟窿。你看,武功没学成便下山,让人小瞧怎么办?刀剑用得不趁手儿,坏人抢钱怎么办?不识字也不识数,给人骗了怎么办?身后没个大靠山,受人欺负怎么办?你再看,想回江州路千里,惹的官司还没完,老薛生死不得知,爹娘茫茫两不见!

天下若是囚笼,谁个不是人犯?只是地方或大或小罢了。

出去未必自由,哪里也有拘束,只是规矩或多或少罢了。

命运多舛,前途莫测,只要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向前,终有一日心中愿望实现。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终在似睡非睡,半梦半醒之间,所有念头化为一个。

——跑掉再说!

次日。

天气睛朗,空气新鲜,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方殷出门,取回包裹,寻径下山,轻车熟路无人阻挡,一切竟是出奇地顺利!

鱼回大海,鸟脱牢笼,从此方老大逍遥快活地过上了向往已久的好日子。

十九 可怜虫

人有善恶,事分好坏,理讲屈直,语论正谬。万事万物俱有正反两面,对立而统一,这是很平凡的道理。然事物既有两面,奇妙,便蕴于平凡之中。细数善恶好坏屈直正谬,亦各有其相对之处,并非总是一成不变。

如梦。

梦有美梦,也有噩梦。哪一个好?喜乐而恐忧,好美而恶丑,此为人之常情,答案显而易见。但人既有梦,便有梦醒时,醒时一场噩梦化为泡影,岂不教人庆幸?而醒时美梦落于空处,又会令人失望。

譬如方殷道士。

昨天晚上想事儿想过头了,今天白天睡觉便睡过头了,待到方道士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太阳都从墙头儿爬到房顶子上头了。方道士趴在床上,怔怔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才发觉自个儿做了——

一个梦。

好漫长的一个梦,好美妙的一个梦。少年英雄武功高强,快意恩仇,睥睨天下大杀四方之姿宛在眼前;青年将军白马银枪,挽弓佩剑,威风赫赫杀敌破阵之景历历在目;江湖老大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众星捧月雄霸一方之时记忆犹新。很多,还有很多,种种妙事五光十色数不胜数,怎不使人心潮澎湃!可惜,只是可惜,一觉醒来所有美好化为乌有,花好月圆终究还是镜花水月。

现实,梦幻,教人情何以堪!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枕上冰凉的涎水是真的。方道士回过神儿来,苦笑叹气。梦醒烟消云散,留下几声叹息,心里的失望与惆怅自不必说,眼中的迷惘与落寞交互闪现。为何此时不是梦?为何梦里不是真?快乐和忧愁,分明是两界,虚幻与真实,只隔一线间。怎不教人无语?怎不使人唏嘘?梦,终究只是梦,一个美梦。

做过,足矣。

当方道士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发xiàn

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由于时间关系,昨天深思熟虑,辛苦定下的晨间逃跑计划,就此宣告流产。

可惜,可惜,当真是可惜了!好在今天不成还有明天,这一次错过了机会可以等下一次的机会,计划赶不上变化嘛!一时疏忽也没什么大不了,心胸宽广的人,聪明伶俐的人,从来不将一时得失放在心上,也不会把自个儿小小的失误当一回事儿。方道士洒脱一笑,爬下床哼着歌走向门外。

太阳当头照,晒得身上暖洋洋甚是舒服。伤势已大好,只是卧床太久,身子有些绵软无力。院里很安静,老道小道想是都回房小憩了。溜达溜达,活动活动,方便方便,轻松轻松,天气很好,心情也不错。方老大慢悠悠走到石桌旁,扶着桌面缓缓坐下。手心儿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屁股挨上石凳,伤处还是丝丝缕缕的疼——

这个可恶的吕老道!早晚有一天,这笔账得连本带利收回来!

不打手心,打手背!之后将他屁股打成四瓣儿!打完扭头儿就走,并冷冷地留给他两个字:

报应!

威风神气,好极妙极,就这么办了!狠狠羞辱他!

吕老道大声哭叫连连求饶,而方老大昂首挺胸,面色严肃重重哼道:“你,可知错?”

“我错了!”

“你,现下服了么?”

“服了服了!”

“也罢,本大侠大人有大量,这回就饶过你了。”

“多谢方大侠不杀之恩,小人今后万万,万万不敢再打骂您老人家了。”

“算你知趣儿,回去养伤罢。”

“是!”

方道士笑了,笑得很开心。

风儿轻轻拂过面颊,徐徐吹散一场短暂的白日梦。

虚幻的影像如镜般支离破碎,余下发自内心的一声叹息,以及残留唇边的一抹笑意。心中却也未曾沮丧,叹的只是爱做梦的年纪。许是会有那一天,然而那一天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正如天上的朵朵白云,望着并不遥远,但却终其一生也触摸不到她的温柔。虚无缥缈的云朵,少年多变的心思,二者一般奇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抬头看天,碧空如海,点点轻絮缀于其上,如海中扬起的白帆。举目四望,视线为院墙所阻,看不到那起伏连绵的群山,只见到那高耸峭拔的一峰。上清峰,上清峰,做人当如是,不可甘于平庸,力争出类拔萃!然峰高万仞平地而生,若无根基焉能凌空?山得其高根基在土,海得其阔根基在水,积土为垚,聚水成淼,天下无论何种壮观的景物,俱是由一点一滴的微小凝成。

人之根基,又为何?

冥冥之中内心混沌微开一隙,一点灵光随之逸出,轻盈飞舞。那是无边黑暗中浮沉,天上的一点孤星;那是茫茫大海中漂泊,岸边的一盏航灯。它在前方,指引我行,欲要上前结识,却又无法看清。有所思,称之感,有所得,方为悟。灵光乍现,感悟生于心,人之有成,根基在于恒。认认真真一步一个脚印,经lì

艰难跋涉,才能到达最后的终点;踏踏实实一步一个台阶,只有勇敢攀登,方可临至绝顶的高峰。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前人金玉良言,后者可否自醒?

树下一个大蜘蛛网,八卦样式,迎风展立。其上三五小飞虫,身子早已干瘪瘪死得不能再死了。还有一只黑黑胖胖的甲壳虫,当是落网不久,犹自精力充沛,将那细细毛腿儿乱蹬一气:“好玩!好玩!”方道士见异思迁,注意力又被眼前好玩事物吸引过去,那一点亮光儿也早给他无情抛弃,哭着回家了。

凑过头去,瞪大眼睛,仔细观察——

那黑壳甲虫肚圆头尖,身形伟硕,直有指盖般大小,一看就很有把子力qì

!甲虫误入陷阱,左冲右突急欲脱身,蛛网给它挣得连连猛颤,一时晃动不止。蛛丝乃是极柔极细之物,又怎禁得起如此大力牵扯?不料偏偏受得住,正是一物降一物。看了半晌,细网危而不散,柔丝将断不断,那甲虫勇猛冲杀一番过后,已渐力衰,行动迟缓下来。

方道士有些奇怪,将那蛛网左看右看,却也不解其中奥妙。

小小诸葛亮,独坐军中帐,摆下八卦阵,单捉飞来将。蜘蛛网随处可见,谁人不识?蛛丝不及发丝十分之一粗细,吹口气也能断的物事,为何成网如此牢固?有几人知?莫看是小小蛛网,这里面大有学问。丝柔而韧,网细而密,俱可化力;虫身悬空,足肢无依,难以借力;以上为常理,当不属出奇,若说蛛网为何如此牢固,最大的奥秘便是——

结。

蜘蛛吐丝织就的网,并非平铺直连,细看其纵横交错之处,均有丝线缠绕成的一个个结点。每当蛛网受力之时,结点中的团团丝线便随之伸展收拢,借以分化力量。多么奇妙,是天性也是智慧,才造就出这一大自然的杰作。留心之处皆学问。方道士自是不求甚解,眼睁睁看着那小甲虫陷于天罗地网中苦苦挣扎难以逃脱的模样,一时大为同情。加之苦苦守侯半天,一场八脚蜘蛛大战六脚黑虫的大戏迟迟不开演,又不由颇为不耐:“滑头蜘蛛,胆小鬼!”

方道士侠义心起,伸手轻轻将那甲虫捏下。与大侠同病相怜的小虫终于得救了,哆哆嗦嗦谢过大恩人的再生之德,摇摇晃晃拍着翅膀飞走了。不用谢了,一个小破虫,还不值得方大侠出手,这,只是一个恶作剧而已。方老大以往这种好人好事没少干,当然经验丰富,心里自有计较,好戏还没完,瞪眼接着看——

果然!来了!

一只八脚灰毛大蜘蛛探头探脑冒了出来,沿丝线一端爬向网中,急不可耐扑了过去!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儿,地震一般,必是一个大家伙!忽然没了响动,自是猎物精疲力竭了。赶紧出去,这下可以美美饱餐一顿了!咦?大家伙呢?震中地带空空如也,大蜘蛛傻掉了。逃了?这网织得有多么好,自己那是心里有数儿的!以前从来没有失手过——

不可能!绝不可能!大蜘蛛犹不甘心,在网中东找西找团团乱转。

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无奈之下,大蜘蛛只得带着一肚子疑问以及受到严重打击的自信心,垂头丧气原路返回去了。

“傻子!”方道士叹了口气,心满yì

足坐回凳上。反正坐着也是无聊,再去寻找下一目标。还有好玩儿的么?当然有,好玩的东西比比皆是,只有你有意,去留心。爱玩的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身边有人没人,都能找到乐趣。方老大是此道之中的绝顶高手,只眨睛功夫儿,又找到了一个开心果。

那是一只黑色的小蚂蚁,低着头匆匆走在路上。

一只蚂蚁,又有甚么好玩?有!不但有,还能给你玩儿出花样儿来。方老大神mì

一笑,摸出了昨晚吃剩的半个馒头,啃了两口,掰下一块儿,放在蚂蚁前进的道路上。小蚂蚁走着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一坐大山!小蚂蚁怔了怔,小心翼翼靠近伸出触须,一闻之下,登时脑中一片空白!一颗心砰砰乱跳,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好香,面的香味儿,运气,天大的运气!

面山!

如此巨大的食物,都够一大家子吃上好几天了!这,这,这岂不是立了一件大功劳?小蚂蚁满心欢喜,却也顾不上仔细观看,立kè

掉头慌慌张张跑开了。三五息功夫儿,十数只小蚂蚁一齐杀到,围了馒头上上下下转了几回,又聚在一起触须连连相碰,貌似开会的样子。少顷走了几只,余者留下看守。

转眼无数蚁军四面八方涌至,密密麻麻爬上馒头,分而衔之。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必辛苦觅食,天上也会掉馅饼!蚂蚁们各自带上或大或小的面屑,有快有慢,连拉带拽先后离开。众蚁阵形杂乱无章,看似四处乱窜,去的却是一处,满载而归,回家喽!天下掉馅儿饼未必是一件好事,当然,这又是一个恶作剧,这是一个阴险的圈套!

既来之,则安之,想走?可没那么容易!方老大冷哼一声,俯身食指及地,以馒头块儿为中心画了一个碗大的圆圈,将蚁军一网打尽!片刻众蚁行至圆圈边沿,登时傻乎乎呆住!旋即各自伸出小小触角左探右探,东走西走,却始终出不了圆圈儿,一个个看起来迷惘而慌乱!明明这条路,怎就不对了?这地形也不对,气味儿也不对,完了!迷路了,回不了家了!

眼见一帮蚂蚁晕头转向已经找不着北了,方道士笑了,得yì

地笑了。长个记性罢,不明不白的东西,是不能拿的,以免被暗中的那双眼睛,盯上!蚁军虽然中了圈套,终究数量众多,少时一部分糊里糊涂闯出包围圈,四散而逃!方道士早有准bèi

,伸出手指又向地上划去,一圆又一圆,大圈套小圈。转眼画了五六圆圈,将蚂蚁大军重重包围。

前头是不对,后面也不对,左右都不对,众蚁反反复复在圈中来回乱爬如走迷宫,全然没了方向感,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眼看自己略施小计便将众多蚁兵玩弄于股掌之上,方老大欢喜之余,心里不由生出一种优越感!对比这些微小的生灵,自个儿简直天神一般!整治它们,自是易如反掌,是死是活,不过一念之间!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一时感叹卑微的存zài

,一时满怀冲天的豪情!天外可有天?人上可有人?偌大天地谁为主宰?是谁俯视芸芸众生?何为大,何为小,何为尊,何为卑。思之不得,神乎其神。此时你瞧不起这小小蚂蚁,也许有人正蚂蚁般看你!若说这是游戏,何事不是游戏?若说只是小小蚂蚁而已,当知渺小的,不止蚂蚁。

发了一会儿呆,再看地上的圈圈里,蚂蚁们也走掉大半了。

方老大叹了口气,不再理会。

回家的路,想找,总是能够找到,遇事难免糊涂一时,谁也不会迷茫一世。

做想做的事,寻自己的路,当你忽然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不妨想想这些执着的小蚂蚁。

好玩也好,无趣也罢,方道士一时却也没了兴致,只是懒散地坐着,发呆。冬日暖阳刚刚好,晒得身上热乎乎,很安静,很舒服,很悠闲,很轻松。不用做事,不用操心,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看人冷脸,小日子不错,这样也很好!干嘛老是想着跑?跑了又能往哪儿跑?不如,不如——

就这样罢!

二十 逃跑进行时

不可,万万不可!方道士拍案而起,坚决摇头,深恨自个儿转错了念头!大英雄壮志未酬,怎能耽于一时安乐?千万不能犹豫,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蒙蔽!这里不好玩,这里没好人,这是吃不饱,这里规矩多,种种不如意之处无需再提,做事应该坚持到底,跑!必须要跑!心念电般闪过,方老大快步走进房间,趴回床上。

不为伤也不为累,便是不困强行睡,这是在养精蓄锐,也是在等待机会!方道士是聪明人,深知逃跑计划未实行之前,万万不能被别人识破。否则吕老道有了防备,再跑可就难了!而且一次逃不成,再逃必定更难了!假装病没好,待他疏忽大意的时候儿,一次成功!方道士暗暗点头,闭上眼睛——

一觉睡醒,窗外呼喝大作,声音或长或短有粗有细,听着挺耳熟。

里外都还挺亮,反正就是下午。方殷揉揉眼皮,凑到窗前偷瞧。四小道练,一老道看。身形高矮胖瘦,动作整齐划一,配以吐气开声,倒也有模有样。此为玉清三十六掌,上清诸艺中入门的一路掌法。上清重剑术而轻拳脚,习拳不求大成,只为强身壮体炼筋锻骨之用。方道士不识得,忍不住心里好奇——

一招接一招,一式又一式,有板也有眼,美观复整齐。上一招开门见山,下一招怀中抱月,前一招黑虎掏心,后一式白鹤亮翅,左一招将军挂印,右一式玉女穿梭,四小道一边比划着,一边报名堂,表情严肃又认真:“花把式!没有甚么了不起,依样画葫芦罢了!一个个儿的傻了吧唧的模样,笑死人了!”

方道士不屑笑笑,转过头去。

方殷要学的,是惊天动地的武功,方殷要练的,是当世无dí

的剑法!

掌风过处,一躺就是一大片,飞剑一出,杀敌于百步之外!那有多威风?那有多神气!这个——

呸!

看不上,瞧不起,这不成那不成,反正方道士现下一门心思想着逃跑,更不会将这普通的武功放在眼里,便就打个哈欠,趴回枕上。老道小道都在院里,此时想逃没有机会,明天再说。肚子饿了,今天晚上会吃什么?还有些困,怎这两天如此能睡?管他!能吃能睡就是福,有福之人不用忙——

冬日昼短夜长,方道士迷迷糊糊胡思乱想之际,天色已然悄悄灰暗下来。

一天,就这样糊里糊涂不明不白过去了。

多半睡大觉,少半无聊,一番穷算计,啥也没落着。

斋堂钟声早已响过,这当儿大家都在吃饭。只有一个人,独自守着空屋,饿着肚子连连叹气!世上可怜的人哪,谁也比不上自己,你看,明明能去大吃一顿,偏偏还要趴着装病,多么悲惨?又何苦来?哎!没有办法,为了自己的宏伟计划,就这样生生忍住了!英雄嘛,别人吃饭你喝风,别人享福你受罪,不容易,太不容易!这其中的辛酸,怎不教人叹息?

哎!不提了,提起来都是眼泪!不知dào

今天送饭的是谁?柿子还是笨蛋?老牛还是狐狸?这次又吃什么?馒头还是肉包?还是别的?一样一样,都好都好,反正明天就走人了,相识一场,能见着的是缘分,吃什么也能填饱肚皮,只要来的不是万恶的吕老道就好:“咯吱吱——”

一人推门而入,冷面长脸,正是吕道长。

方道士心尖儿猛地一颤,也不抬头,更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人在倒霉的时候儿,喝口凉水都会塞牙缝儿!这不是梦,肉包子的香味儿又飘过来了,天!这人脸皮得有多厚?他还有脸见人么?不想见的,还是来了。不知怎地,有些心虚。说不清的感觉,道不明的滋味。心中有恨,却也不全是恨,又有点儿怕,难说怕有几分。总之很复杂,而且挺尴尬!

一人趴床上,一人立地上,二人谁也不说话,屋里气氛紧张而诡异。

少顷,方殷猛然抬头,怒目相向!

吕长廉面无表情,双目直视。还是没有人说话,静上加静,已是寂,死寂。二人当下对视,目光纠缠一处,说不好多少恩怨难解,亦不知谁人爱恨交加。总之很难堪,而且挺心烦!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何必多说?又有甚么好说!两个不说话,一双变哑巴,这是场暗中的战斗,这是局不明的厮杀!仿佛谁先开口,登时便已输了!

良久,吕长廉开口道:“方殷,明日去讲堂。”

赢了!方道士暗松一口气,哼道:“不成,我伤还没好,走不了路!”吕长廉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方道心里有鬼,却也不惧,抻脖子瞪眼回看过去,也不说话。场面复归沉寂,一时暗战又起。眼睛是人与人之间的窗,话语为心与心之间的梁,有口不言,有话不讲,这种情形最是令人煎熬。

寂静,再寂静,终于无语,恍似一座大山压在心头;

沉默,复沉默,化作冷漠,如钝刀般慢慢将心割伤。

吕道长转身离去,留下一声叹息。

千言万语,满腹愁绪凝成的一声叹息,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明白。

道法自然,为人亦然,许是机缘未到,此时多说亦是无用。

大胜!一颗心从嗓子眼儿落回肚里,犹自砰砰乱跳!赢是赢了,只是后背湿呼呼凉飕飕,冷汗都吓出来了!方道士欢呼之余,又觉得有些丢人:“恁没出息,胆小鬼!不对,不是怕是有点儿,紧张!”英雄自有虎胆,当然不会被这小小场面唬住。不是怕,不是怕,是紧张,一定是紧张!方老大重重点头,深深呼吸,定下心来——

很好,就这样。

自家勇敢镇定面不改色,吕老道没有看出一丝破绽!明天的计划照常进行,肉包子有了,先吃饭!管他谁拿来的,何必和自个儿过不去?更不用和吕老道客气,挨他一顿毒打,吃他几个破包子也是应该的,吃!愤愤地咬着,狠狠地嚼着,浑似和肉包子有仇!包子挺香,热热乎乎入口,踏踏实实进肚,暖心又暖肺。

方道士大口吃着包子,吃着不共戴天的仇人留下的包子,心里实在无法对那人感恩戴德。一番殴打羞辱犹在眼前,岂能是这一点儿小恩小惠能够抹杀的?吃它,咬它!痛快,解气!这,又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就是这种感觉。方道士吃个包子也能吃出这种感觉,想必岳武穆也要甘拜下风了。具体是吃谁的肉喝谁的血,拿谁的脑袋当球儿踢,那也不用点名儿了。

吃饱,睡好,只待,明早。

吃饱睡不着,明早还很早。

夜深人静之时,两只大眼于暗处闪闪发光,仿佛小屋里进了一只夜猫子。

方殷干瞪两眼,并无半分睡意。

没有那么多的觉可睡,白天睡得过多,晚上自然觉少。趴了许久,肩膀麻了,脖子酸了,脸也木了。睡不着啊睡不着,翻来又覆去,横竖睡不着!心烦恼啊心烦恼,明天没精神,怎生好逃跑!不妙不妙!闭上眼睛,强行睡觉!饭可以强吃,觉不能强睡,吃撑了也可以塞几口进去,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勉强不得。人人都有经验,睡不着时硬要去睡,只会适得其反,心里越是着急上火,越难安眠。然后,便开始想事儿,诸般乱七八糟念头纷至沓来,压也压不住,甩也甩不掉。又急又恼,急不得又恼不得,自家睡不着觉又能怪得谁来?只余一腔无名火无处发作——

这一夜,竟是无眠。

太阳照常升起,苦难的一夜终于到头儿了。

强行睡到这会儿,也不必再强行睡了,就是困,头也疼!

倒霉啊倒霉,吕老道一来,果然没好事!方道士失眠了,心情大恶,难免将一腔怒火迁怒于吕道长,又给他在自家心里头那小本儿上一笔恶账。所有的账,让他日后一次付清!此时先放他一条活路,跑掉再说!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远方也许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

不怕不怕,我不怕不怕拉,我神经比较大,我不怕不怕不怕啦!吉时已至,机会来到,跑路计划,现在开始!这是一个无比周密的计划,一切都要做得滴水不漏,神不知鬼觉才好。第一步,是拿回包袱。包袱一定是在吕老道房里了,吕老道的房子在哪儿也摸清了,只等他进了讲堂,就开始行动!

方道士精神大振,起床悄悄收拾一番,又隐藏在窗下拿眼睛偷瞄!

一切都在按照方道士的计划进行,大家伙儿都很配合,等了没多久,老道乖乖走进了讲堂,随后几个小道陆续进去,把门带上:“好极妙极,就趁现在!哈哈,吕老道,兄弟们,再见了,后会无期!”方道士蹑手蹑脚溜出房间,屏往呼吸,脚尖儿点地,不敢发出一丝响动。房门紧闭,却也未曾上锁,吕老道果然疏于防备!

摸向门板,手心出汗,门微微晌,心砰砰跳!

说是不紧张,谁个不紧张?这还是紧张,可不是胆小:“呼——”

方老大拍拍胸脯,大出一口长气!一场虚惊,虚惊一场,包袱就好端端摆在桌上,老老实实,安静地迎接小主人的来到。意料之中,到手走人,开门关门,还需小心。很顺利,顺利得出奇。少时双足已落于庭院之外,方道士满心欢喜,既庆幸又得yì

,成了!第一步顺顺利利完成,第二步说来也是轻松容易。

寻路下山。

来时的路。

这地界儿不算大,自个儿来了也不久,凭这聪明的脑瓜,非凡的记性,岂有找不到的道理?想想,想想,再想想,这边,这边,还是这边?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我,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我;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我,梦想的事哪里都会有!有多少三百六十五里路呀,从故乡到异乡;有多少三百六十五日呀,从少年到白头!

一路穿廊过院,途经无数房舍,然后方道士就,迷路了。

当然本也不识路,无所谓迷路,应该说是,迷瞪了。日头在东,身后为西,右面是南,找得着北,只是,只是,该往哪边儿走?哪边才是出去的路?方殷自不甘心,随便选了一个方向,直直疾行。不管它,走就是了!说不定运气好,走到头儿就是出口!走啊走,走啊走,看似四通八达,却又处处碰壁,每每到头儿才发xiàn

,又是一条死路。诸多屋舍院落大同小异,让人难以分辨,间或路遇道人,想问又难开口。

日头慢慢爬上天,眼见越来越高了,方道士气喘吁吁额上见汗,心里头是连连叫苦!没成想这一步如此之难,空自转悠了半天,竟然出去的门儿也没摸到!照这般走法儿,走到太阳下山也逃不出多远,也等不到太阳下山了,万一吕老道发xiàn

了自己逃跑的事儿,肯定立时拍马杀到!方道士暗道不妙,一时心情跌入谷底!

有的事,做了便做了,有的人,想也不能想。

眨眼功夫儿吕道长如期而至,不及惊叫,一张长长马脸近在眼前:“无上天尊——”

没的说了,人赃俱获,抓个现行,方道士一时死的心都有了。

吕长廉也不说话,冷冷看他一眼,掉头便走。

回去罢!本已事败,说不定怎么惩治自个儿了!若是再没眼力,包管又是一顿好打!

方殷心里明白,垂头丧气跟了过去。

甘心也好,不甘也罢,精心布下的逃跑计划暂时算是——

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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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道长抓捕逃犯,为何如此之快,如此之准?并非他有先见之明,也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儿。据目击者证实,当日一名小道士四处乱窜,看他他不理你,问他也不说话,形迹十分可疑。经过仔细辨认,此人便是那日馒头事件的主犯,是有前科的。具体是谁给吕道长通风报信却也无从得知,只听说那日气得半死的蒋老道长忽然心情大好,当晚多吃了两个大馒头。

二十一 轻轻地来

方道士很有一些感慨,方道士又有一些意wài



逃跑给吕老道抓了个正着,自个儿也没话说,愿赌服输。依他脾性,骂上一顿算是轻的,打上一顿也是正常,总免不了将自己整冶一顿,反正这下是没好果子吃了!却不料,长脸老道并未火冒三丈雷霆大发,只将包袱收回去,淡淡留了一句:若敢再逃跑,打断腿两条。吓唬谁来着?方道士胆大包天,自不将这小小恐xià

放在眼里,只是心里头有些犯嘀咕——

这事儿有些古怪,若给他打骂上一番,自个儿倒还踏实了,这般雷声大雨点儿小,阴不阴阳不阳的,反而让人提心吊胆!他必定是留了甚么恶毒的后手儿,以便来日更加残酷地折磨方道士,不妙,大大不妙!这,绝对不是胡乱猜疑!你看,同样是得罪了他,一次气得疯了一般,一次没事人儿一样——

总之,这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一个非常阴险的人。小心了,以后一定要小心提防,以免再有把柄落他手里!方道士思量一番,打着哈欠躺回床上。逃跑一时失败了,心里反倒轻松了,算了,罢了,不管什么事,以后再计较;困了,累了,昨晚少的觉,可以补睡了。

心有所思,梦无醒时。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是前人的话,写神人的。陈抟一睡八百年,庄周梦里蝶翩翩,这是神人的话,写神仙的。自古大贤大能尚且如此,我等凡夫俗子为何不睡?前辈高人说话自是含蓄一些,还是后来人讲得生动全面: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这个好,一年四季一网打尽,任何时候睡都有理由了。睡就睡他个理直气壮,哪管窗外飞短流长?睡就睡他个痛快酣畅,且将烦忧放在一旁。睡罢,睡罢,从昨睡到今,只要,只要,不怕虚度了——

光阴。

一天再无话,红日已西斜。

树上只只鸟儿欢鸣着飞过,带着满足的疲倦,天际道道云霞有若锦绣,美得如梦似幻。

何人此时方醒?自是院中少年。

少年睡眼惺忪,少年还在梦中,少年眼望天边,一心期盼那声——

咚!

忘不了,天下第一要紧事,又岂止,一人苦候这声钟!

左右一声响,里外都是空!三军阵前冲锋鼓,十殿阎王追魂令,何其动人心魄,怎般震耳欲聋!一门心思,吃,吃,吃;满心欢喜,冲,冲,冲!

方道士冲在最前面。

哪里有伤了?看他跑得飞快兔子一般!哪里想逃了?逃跑时也没这般急不可耐!什么恩怨情仇雄心壮志高手大侠英雄狗熊通通滚蛋,先办正事儿,天下第一要紧事儿!今儿个可要大吃,不对,狂吃一通!将前几天少吃的全部吃回来!饿了,太饿了,一想更饿了,吃上一只鸡那是塞牙缝儿,怕是一头牛也吃得下!要说这里的伙食还是不错的,有鱼有肉花样儿挺多,有汤有水儿不怕噎着——

先到先得,可劲儿吃!

斋堂中,一个小道大口咀嚼吞咽,双手如风左拿右抓,吃相极其猛恶!一时人人侧目,个个满脸佩服,哟!这不是方道士么?同样是吃饭,你看人家这气势!这种风卷残云横扫一切舍我其谁的气势,让人不由联想到一个词:壮烈。仿佛饭前饿了三天,似是吃完要饿三年!方道士怀着一股悲壮的情绪,带着一种刻骨的仇恨,守着一席丰盛的饭菜,进入一个忘我的境界!

这是多么饱满的情绪?又是何等执着的情结?怎不教人心生景仰?一干大小老少道长道士感慨之余,各自胃口大开。年纪小的见他吃得如此之猛,个个儿不甘落后,个个奋勇争先比着大吃;年纪大的见他吃得这般香法儿,也是深受感染不由自主多吃了几口——

据不完全统计,今日此处用餐量比昨日激增三成,而这种异常状况的出现,只因此时斋堂里多出一个小道士。这个道士叫作方殷,虽然年纪不大,来到这里也不久,但已经是个比较有名气的人了。譬如前日的馒头事件,此人踩着蒋老道长的脸面崭露头角,加之这时令人震惊的表现,一举奠定了众人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没有办法,有能耐的人,到哪里也会受到瞩目,方道士想不出名也是件很难的事情——

方道士很不高兴。

一个个儿大惊小怪的,真是没有见过世面!哎,这里的人都不太正常,尤其那个和自己打赌的白毛儿老道,躲在对面频频拿眼偷瞄,带着一脸古怪的笑意,果然有病!看起来是老得脑袋坏掉了!方道士闷头大吃,暗自腹诽。当名人就是这样,到哪里也有一大堆人看你,好奇的目光如影随形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就说是崇拜罢,也要有个尺度,不知dào

这样人家会不好意思么?不知dào

这样人家会心烦的么!名人不高兴了,明明很香甜的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了。名人年纪还小,此时有些事还不明白,有人看不是一件坏事,最恐怖的事情是,当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时候忽然就,没人看了。

不悄说,这一次方道士真的是吃饱了。

应该说是吃撑了,方道士带着一肚子五花八门的饭菜和一肚子不明不白的闲气,腆着肚子,缓缓踱回住所。

暗影之中,一道烛光忽而亮起,默然映着一室孤寂。

这又是一个漫长的黑夜,留给坐在床边孤单的人,没有事情可以做,心里有话对谁说?热闹过后,便是冷清,还是要习惯,一个人的寂寞。方殷呆呆望着闪烁跳跃的火苗,心里似乎想着什么,也不知在想着什么。世事难预料,本以为这是一个孤单寂寞的夜,殊不知平静只在一时,恼人的冷清转瞬之间又被驱散:“老大!老大!”

高矮胖瘦,牛胡赵袁四小道齐齐登门,眼看着一张张笑嘻嘻的脸庞,耳听着一声声真切切的问候,方老大呆住了。人还是那几人,方才吃饭也见到了,这只是一次平常的见面。只是有些出乎意料,可以说是意wài

之喜:“哈!怎都来了?吕老道不是说——”

“师父说了,禁令解除。”牛大志会心微笑。方老大恍然,忙道:“坐坐坐,都坐都坐!”还是这屋,还是这灯,此时心情却已大不同。谁不怕孤单?谁不怕寂寞?兄弟在一起,热闹又欢喜。吕老道,终于做了一件人事!方老大暗叹一声,正襟危坐拍拍桌子:“兄弟们,现在开始——议事。”

议事!议事!说起来威风,听起来神气,无非故作神mì

扯东扯西胡吹海侃一通罢了。

议事开始。

一番互相问候,细数思念之情,一番相互询问,略说分别之时。晚间大肚好汉神勇表现,自是个个赞不绝口;晨时跑路英雄无奈落网,一时也是人人叹惜。杂事理清,当入正题,只可惜没有正题,只一事稍显稀奇:“老大老大,你知dào

么?昨天木头人来看你了!”赵本笑道。木头人是哪个,就是沐掌教,据说此人和方老大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别胡说!他早就不叫木头人了,那人另有外号儿。”方老大皱起眉头,严肃地说道。看这状况,二人之间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果然交情匪浅!一众小弟乖巧懂事,方老大甚觉满yì

,开口又道:“你说他来了,我怎没见着?”赵本叹一口气,道:“他是午时来的,老大你还在睡大觉,他,呃,掌教师叔没敢惊动您老人家。”

原来如此!方老大恍然点头,笑道:“他这是来给我打抱不平的,吕老道定是给他狠狠教xùn

了一顿,哈哈!”四人齐齐叹了口气,低头不语。方道士疑心大起:“大志,你说。”牛大志苦笑一声,无奈道:“老大,你问袁世。”袁世嘟囔一句,挠头说道:“老大,你听了,可别生气。”无非是吕老道栽赃陷害血口喷人罢了,随便他说,谁个放心上?方老大重重点头,表示绝不生气。

“掌教师叔说了三个字,是,呃,别难过。”袁世一脸认真道。这是甚么话?不痛也不痒的,是在安慰吕老道么?要知dào

难过的可是自个儿!方老大怔了怔,疑惑道:“就仨字儿?”袁世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是说老大你听了别难过,那三个字是,是,呃。”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方老大极为不耐,喝斥道:“快说!”

“打得好!”

方老大拍案而起,愤nù

道:“他,他真这么说?”

袁世点了点头,四人一齐叹气。

“甚么狗屁交情?这边挨了打,那边拍手笑?这个老杂毛儿!简直是岂有此理!”方老大长长出一口气,缓缓坐下:“哼!好个老杂毛儿!”当然话是如此,方道士心里还是不大相信,这怎么可能?老杂毛儿应该不是这种人,不会说出让人如此难堪的话,一定是他们听错了!这,只是一个误会而已:“呃,还有么?”

没了。

明明听得真真切切,却又怀疑自己的耳朵。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一点小事,何必如此当真?来了一趟,只留三个字?搁谁都不信,这不是老杂毛儿的做事风格。其实三个字也不少了,据说后来有一天方道士找到了他,含着泪水细数前日无缘无故遭受毒打一事,怀着委屈陈诉冤情倒出无数苦水,最后也只换来沐掌教一个字。

该!

二十二 五虎上将

揭过令人尴尬的话题,再来商议日后之事。牛大志微笑道:“方道友,以后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方老大看他一眼,轻叹道:“牛道友,说实话,我也不知dào

。”二人对视一眼,牛大志又笑道:“要不然,就这样罢?”方殷随之一叹:“走一步,看一步罢。”语焉不详,却是人人心里有数。明天的事,谁又能未卜先知?五个人一齐叹气,这分明又是一个尴尬的话题。

下面,进入正题。

排座次。一二三四五,大小师兄弟,方老大是不必排了,余下四人可要好好排一排。按说这是个简单的问题,长幼有序,依次往下排就是了。但是,赵本不同意,袁世也不同意。自家先行投靠的,后来的应该靠边儿站。方老大有言在先,现在论功行赏了,坐次,应当这样排:方赵袁牛胡。赵袁二人如是说。牛胡二人自不肯干,一把手二把手本是无奈退位,心有不甘,如此一来二把三把也当不成了,沦落到不三不四的地位,让谁也不乐意——

坐次,还是这样排:方牛胡赵袁。

讨论一番,争执不下,眼看兄弟之间着急上火脸红脖子粗快要吵起来了,方老大终于开口,拿出了当年百试百灵的办法——举手表决。这是一个好办法,少数服从多数,公平又合理。从古到今,无数纷争就是这样解决的。这也是一句废话,双方各有立场,不用举手也是二对二。当然,在场有五个人,决定性的一票还是落在老大手里。这不是一句话,也不是一个办法,而是一种——

手段。

表决的结果出来了。两个人非常意wài

,大是高兴;两个人很是不解,极为失望。没有办法,两套方案总要选择一套,想要拉拢一方,就要得罪一方,方领导也很无奈,摊手表示遗憾之余,作出以下解释:其一,一人让一步,送老大上位,这样很公平,有利于兄弟之间的团结。其二,虽然自己许过诺,但那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还是收回来,以保证领导班子的稳定性。其三,做人要心底无私,要大度,不能只顾争权夺势拼着命地往上爬。

其四,这是老大说的话。

虽然没点名儿,但是批评的谁,谁心里也有数儿了。方老大选择了哪套方案,不用说大家也有谱儿了。当然有人不服,但也没办法,因为大局已定了。赵本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袁世犹自不满,来来回回当老小儿,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老实人嘴里嘟嚷,将不满yì

挂在了脸上,即便明知这样子是会得罪人的,却也一时顾不上领导的情绪了。方老大很生气,猛地一拍桌子,斥责道:“袁世,你不服么?”袁世不说话,方老大大怒:“要不然,你来当老大,我当老五就是!”老大发脾气了,老大给脸子了,老大说要撂挑子了,老大那是开玩笑了。袁世心里明白,袁世叹一口气。

一声叹息,尘埃落定。

不管怎样,这个领导还是很有经验的,这个老大还是很有能力的。而能力和经验加在一起,便是手段,让你哭笑不得,偏又无话可说。无论如何,这依旧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无法让所有人皆大欢喜,揭过,再揭过,进入下一正题。

起名号。

前有桃园三结义,后有大圣七兄弟,便梁山上一百单八好汉,也是人人有个威风名堂。如今五兄弟欢聚一堂,既应情儿,又衬景儿,响当当的名号此时不起,又待何时?这个话题大伙儿都喜欢,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讨论半天,还是没个结果。五个人,须得对上数儿,少了不成,多了也不成,还得要威风,还得要神气,说着是好起,真是不好起。

“五虎将!如何?”方道士大笑三声,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地名儿——

二虎山。

跑了一只老虎,来了四只老虎,好极,妙极!几兄弟闻言一齐大喜,纷纷称赞老大见多识广,英明至极。牛大志哈哈一笑,俨然添上一字:五虎上将。个个大英雄,人人都欢喜。接下来自是瓜分英雄,各选心中所爱了。方老大当仁不让挑走白马赵子龙,牛老二紧随其后当了锦衣马孟起。两个长的帅都被人抢了,却也正合心意,胡老三大喝一声登时变成黑面猛张飞!赵老四左右看看,叹了口气,勉强扮作红脸儿关公。黑胡子长胡子也都有主儿了,只余下一个老白脸儿,花白胡子的老将军:“我不干!”

袁老五急眼了。这是哪儿对哪儿?欺负人也没这么欺负的!就自个儿年纪小,一下子给整到七老八十了!这小弟当的,人家做大哥的那都哄着让着,轮到自己这儿净吃瓜落儿,这也太不像话,简直没有天理!老将纵有心,小道也无意。五虎缺一虎,名号不得立。一时四虎各自大摇其头,纷纷上前劝说。奈何左劝右劝好话说遍,威逼利诱手段使尽,袁老五却是铁了心了,就是死撑着不松口儿!

柿子捡着软的捏,好人就得受闲气?不成,不成,不蒸馒头,争一口气!这一回,必须据理力争,这一次,不能后退半步!袁世冲动又激动,更被自己大无畏的精神感动,一时间面露悲壮之色,看来是准bèi

以寡敌众誓死不降了!很可惜,孤胆英雄不好当,四人既已成虎,此处便是龙潭虎穴!是生是死,由不得人,想法即使再好,又怎么能做到?明明是一个绝佳的好事,偏偏出现一个不认头的小同志,这一件事,万万不能给他破坏掉!他不同意?由不得他!

举手表决!不同意的请举手!

没有人举手。没有一个人。全票通过。袁世想举也懒得举了,四比一和五比零是不一样,结果和下场是一样的。这,这也,太过分了!分明是串通好了的,摆明了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老将军,这个老将军,袁世是当定了!老将军仰天长叹,气得快要哭了。四人击掌相庆,一人热泪盈眶,五虎上将终于凑齐,怎不教人意气风发?借前辈英雄之名,名传天下自不必说,名扬上清指日可待,名震四方名动八表,千秋万代青史留名!

有了响当当的名号,之后自是共商宏图大业了。前景一片光明,生活无限美好,人人眼睛发亮,个个心痒难挠。本是哭丧着脸的老将军见阵中气氛热烈,众将军情绪饱满激昂,不由受到感染,放下忧愁参与了进去。老夫聊发少年狂,少年发狂谁能挡?说不得,欢声笑语有多少,美好的夜晚已来到;道不得,隔墙有耳在偷听,偏生有人见不得好儿。

却忘记了,还有一个人。也是绝对不能无视的,一个人。这人就是:刘备。也可以称其为:吕老道。刘玄德之于五虎将,吕老道之于五小道,那是一样一样的,他,才是这里的土皇帝!他,才是这里的大领导!如今夜深人不静,说的得热听得聒噪,胡闹胡闹怎生得了:“无上天尊——”

一语惊醒梦中人,五虎上将变门神。

不说了,不说了,散了罢!散了罢!不然马上要有苦头吃了。好了好了,就到这里罢,没办法,大家都知dào

这个人比心慈手软的刘备,出手更狠!方老大自不怕他,只是不忍连累兄弟们,才未多作挽留。一阵沙沙脚步声,开门关门声过后,四处复归沉寂。欢声笑语犹在耳畔,桌凳上面仍有余温,为何老大正在兴头,转眼又成孤家寡人?

“恶人!”方道士恨恨说一句,颓然躺倒。

睡觉了,睡觉了,不管那可恶的人了,他会遭到报应的!

美美睡上一觉再说,明天起来还要与他斗智斗勇,斗法斗气,没有力qì

怎能成?

昨儿晚上就失眠了,今天可要睡个好觉!

却不料,没想到,睡不着,没有觉,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实在教人有苦难言,欲哭无泪。就是这般,事出有因,细究方道士今夜失眠的原因,发xiàn

这是一件很是正常的事情。其一,黑白颠倒,作息混乱,不该睡的时候乱睡觉,该睡觉的时候睡不着。其二,晚间吃得太饱,肠胃消化不了,这叫肚子享福,脑袋受罪。其三,睡前情绪过于激动,以致精神极度亢奋,若要睡身先睡心,心绪不宁难入寐。单只这些倒还罢了,最要命的是——

回忆。

回忆如雨水,点点滴滴上心头,汇作涓涓细流滋润心田;回忆如潮水,翻翻滚滚无止休,化作惊涛骇浪腾于心海!少年年纪是小,心事却也不少,说是平日糊涂爱忘事,偏又一件件历历在目。今天,昨天,不久的以前,遥远的从前,真真切切浮现眼前。见过的每一个人,说话的每一句话,明明早已深埋心底,此时却又沉渣泛起。这分明不是梦,又使人如在梦中,恍然惊觉青涩而懵懂的岁月,已过了,那样久。

十年眨眼而过,一天也很漫长,这并不是一场梦,只是向前看和往后看,如此而已。这并不是梦,却是一场空,多少的雄心壮志,为何又两手空空?想一想,为何想的做不到?为何求的得不着?好好想一想,究竟是上天不给机会?还是自己不切实jì

?也许,不该再怨天尤人白日做梦,也许应该踏下心来,做些甚么——

当立志,做大事!长能耐,学本事!就从明天开始!

东方既白,旭日初升,崭新的一天来到了。

这是一句承诺,这是一个誓言,这是方道士苦思一夜,总结出来的话。

少年不会永远年少,终将崭露其头角。雏鸟终将化为雄鹰,展翅翱翔于天际!

方道士,终于醒悟了!

二十三 也该上道儿了

悟是悟了,一觉醒来又到下午了。

头有些晕,茫然看看天色,少年叹了口气。似乎做了一个梦,一个狗熊变英雄,小鸟变老鹰的梦。好像做过一个决定,一个关于未来,对于现在重yào

无比的决定。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方道士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想起来了,不过今天有点儿晚了,时辰不对,还是明天再说罢。方老大笑叹一声,随即释然。你看,这可不怨自个儿,晚上睡不着,当然要白天睡了,学本事也得先睡觉,睡不好就没精神,没精神就学不好,学不好就没本事,没办法——

有错儿么?

没有错,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或者说是,借口。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经常立志者,不能立长志,而轻易许诺的人,诺言也是多半不能兑现。方道士不这么想。反正明天有很多,英雄正年少,老鹰也不是生下来就会飞的,慢慢地来,再说再说。现下肚子饿了等着吃饭,吃饭之前先腾出肚子,方便方便再说。

出得门来,院里师徒几人正在比划拳脚,教的是一丝不苟,学的是半分不差——

早说过,花把式,方道士冷笑一声,提着裤带匆匆走向茅房。

四小道专心致志,如若未见,却又拿眼频频偷瞧。

吕道长板着马脸,目不斜视,只是脸色有点儿发青。

佩服!这般能吃能睡,老大可以称之为——

不说了。

无语。如此好吃懒做,这个徒弟还真是——

不提了!

英雄不是空气,岂能置之不理?片刻那处稀里哗啦的声音传入耳朵,旋即一股不明气体随风而至,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四小道拳式大乱,纷纷掩口捂鼻,皱着眉头闷声叫道:“师父——”吕长廉脸色瞬间化为铁青,也不说话,拔脚快步向讲堂走去!少时落坐,才长出一口气,对着吱哇乱叫逃进来四大弟子回道:“关门!”

捉迷藏么?变戏法儿么?怪事怪事,人哪儿去了?院里空荡荡,方道士左顾右盼,朗朗读书声入耳,方道士心下恍然。文能成籍,武亦作谱,昨天习文,今日习武,念的不是诗词经书,而是拳谱。听了数十句,一句没听懂,当下不再理会,只在院里来回溜达。悠闲啊悠闲,自在呀自在,吃得好,睡得香,快快乐乐过日子——

方道士又犹豫了。

走人,或留下,这是一个难题。风吹墙头草,左右两边倒,做事要坚定,这样可不好!方道士重重叹了口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振作,要振作!机会总是留给有准bèi

的人,无论去留,现在一定要行动起来!上山好几天,纯粹瞎胡闹,好处没捞着,本事没学到!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振作振作,一定要振作!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蓦然止足,握紧拳头,迷茫的眼神变得清澈而锐利!旋即机警四顾,又踮起足尖,蹑手蹑脚摸到一处房间,悄无声息推开房门。半晌,一脸失望走了出来,坐在树下石凳上,扭头猛啐一口,接着愣神儿。当然,方道士不会无缘无故发神经,这是在找他的宝贝包袱了。不出所料,可恶的吕老道果然把它藏起来了,不在他的房里。一二三四,四三二一,东西共八间,北头是讲堂。左首第一间是吕老道的住处,第二间里住着大牛狐狸,第三间给了柿子笨蛋,最后一间是方道士的——

不对,是九间,还有讲堂。

喃喃低语,自说自话。

方道士枯坐院中,一缕神思已游至千里之外。

苦命的人儿,倒霉的地儿!这里就是一个监牢,吕老道是牢头儿,不管干点啥事儿都得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管什么时候儿瞧你不顺眼就毒打一顿!小道们是牢友,一个个给治得服服贴贴顺顺溜溜,放个屁都不敢,悲惨啊,没有人性!鱼儿上钩,羊入虎口,还能有了好儿?正自神游物外,忽悲忽喜之时,忽然听到一声:“通!”

方道士如同中一闷棍,一个失手栽歪在桌上,险些磕掉门牙!旋即刷地跃起,两眼若铜铃,双目闪精光,大叫声中中箭一般蹿了出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瞬间已至八丈开外,狡兔机灵没他快,猎犬快又没他灵,浑似屁股着了火,又如烈马受了惊!诸般心事,且放一旁,那一件事,有谁能挡?

七日为周,周而复始。

清晨看到的第七个日出,算来便是入山第七日。

前六日无所事事,这一日亦是无事,牛大志和胡非凡去了山门值守,赵本和袁世躺在床上睡觉,吕老道不知到哪里玩儿去了,只有方道士独坐院里,享shòu

着一个人的寂寞。天蓝蓝,云淡淡,风轻轻,人懒懒。阳光正温暖,空气很新鲜,多么美好的一天,怎又坐着发呆?岂不闻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胡不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何以如此懒散?岂能终日这般?

当然,这是冤枉方道士了,方道士绝不是一个好吃懒做,混吃等死的人!而是一个心比天高,有着远大理想和抱负的人。自是那万恶的吕老道,本来说的好好儿的,今天跟着大牛狐狸去守山门,一来摸清路线,为日后得了机会逃跑作准bèi

,二来闲得发慌,去外面看看风景解解闷儿,顺便再逮个兔子掏个鸟儿什么的,那有多美?

可是吕老道不让。吕老道不但不让,而且还颁布了一道命令:从此以后,除却饭时,没有他发话,方殷道士不许迈出院门半步。你说这叫什么人?多么阴险毒辣,简直不称之为人了!莫非上辈子欠了他二百两银子?不对!他是驴变的,没准儿前世给人骑了一辈子,今生投胎做人,就是为了骑到别人头上!

方老大越想越气,愤然起身,怒冲冲走向门口!不让我出去,我偏要出去!少时两脚落于院门之外,方道士负手而立,仰天长笑:“哈哈哈!这不是出来了?吕老道,你又能怎么样?打我啊,来打我啊!”痛快!解气!夸完勇敢大英雄,再骂无胆老妖道,得yì

之下又出新招儿!一步跨进门里,一步跳出门外,进来,出去,出去,进来,进进,出出,门里,门外!叫你定这死规矩,破它一千八百遍!

自娱自乐,无人喝彩,方道士载歌载舞活灵活现演了半天独角戏,也是自觉没趣儿,讪讪回到石凳上坐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反正一时跑不掉,不如先学点儿本事。吕老道虽然是个败类,但他也有几把刷子,比自个儿强上一点点,先学武功,凭着自己聪明的头脑,过人的悟性,以及英俊的外表——

转念之间,方道士作出一个生命中无比重yào

和重大的决定。当然这个决定做了十几回,但这一次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就在这里,万众期待的英雄成长之路终于艰难而艰苦的开始了!多么令人欢欣鼓舞,怎不教人热泪盈眶,为了一条不归路,更为万事开头难!

明天!明天!

二十四 文以载道

太阳当头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方道士哼着歌儿,高高兴兴地走在上学的路上。今天是个大阴天,太阳公公躲在云里头不出来,也没有花儿,更没有书包,连小鸟也不待见这个顽皮少年。不过,这些都不打紧,没有影响到小道士上佳的心情,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期盼。

今日习文。

文字的文,文章的文,文才的文,文采的文。文能明心,文能立业,文能功成名就,文能青史流芳。古往今来,多少莘莘学子日夜勤读,为其含辛茹苦,白了少年头。又有多少文人墨客,为其呕心沥血,引领一时风骚,传下千古美名。文字乃是智慧的结晶,更是精神的传承,少不得,少不得,万万少不得!

方道士也很重视。当老大,作英雄的人,大字也不识得一个,总是有点儿不成样子。虽然不如学武功重yào

,但是,终归还是要学上一学的。再者这事儿又不难,以自己的聪明劲儿,用不多久就学会了。之后写个诗吟个词啥的,让人一瞧就是个有学问的人,到那时候儿大姑娘小姑娘还不争着抢着投怀送抱?

美啊,美!总之,心情不错。

讲堂也没两步道儿,方殷一步迈进门。四个小道正在埋头写字儿,猛见他大模大样扬长而入,不由各自一呆。方道士俨然入座,抱拳笑道:“各位,多多指教。”眼瞅几兄弟呆若木鸡,方道士心里万分得yì

,高人行事,自当高深莫测,不为别的,专为吓人一大跳!啧啧,都傻了,果然不出所料,一个个都傻眼了!

“方殷,去后面立着。”

“甚么?你说?”方道士吃一惊,吕道长眼皮也不抬:“来迟半个时辰,罚立一个时辰。”明明挺早,怎就晚了?一时愕然,左右看看,浑然不明状况。四小道齐齐转过头去,心说谁个知dào

你要来,现下再说给你什么是早晚,却也早就晚了!吕长廉抬头看一眼,叹道:“念你不知,且不计较,你记住,辰时之前须得进门,下不为例。”

没事儿了?这就没事儿了?这个吕老道,正反都是他的理,果然有些妖里妖气。方道士松了口气,报之一笑。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吕道长不知小道士此时想法,见他冲自己微笑,亦是轻轻点头,以示知会其意。会心否?知意乎?难为师父了,肚中骂人,笑里藏刀,任谁也难以防备!却也不妨,此时吕长廉很是有些欣慰,甚至有些欢喜,只因为——

他来了。

乖巧也好,顽劣也罢,终究只是个孩子,一时犯错也是难免的。爱徒也好,逆子也罢,总归是自己的弟子,师父又怎能不放在心上?前日虽是打了他,至今心里还在后悔,明知自己脾气不好,何苦和他一般计较?为人师长者,动手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下策中的下策,若是动辄打打骂骂,当是自身无力管教。

与这小鬼相处几日,他的脾性也多少知晓了几分,如何管好?怎样教好?须因材施教,讲究方式方法。你看,此人吃软不吃硬,适合扇一巴掌给俩枣儿。再看,此人顽皮爱胡闹,应当看紧再抓牢!外松,内紧,此为不二妙招!看看,别搭理他,晾他两天,这不是就醒过味儿来了?小子一身毛病,师父这里有药,木头不算是好,勉强凑合着雕!

吕道长感慨良久,起身缓缓踱了过去。

前头是大牛,拿着毛笔写字,纸上的字圆头圆脑,一团和气。旁边是狐狸,也在写字,那字大刀阔斧,有棱有角。有点儿意思,这人写的字儿和写字儿的人,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不知dào

柿子和笨蛋两个人,写出来又是怎么个模样?方道士正自探头探脑左瞧右瞧,新奇不已,冷不防一张马脸映入眼帘,近在咫尺:“驴——”

那张脸霎时黑了下来,又长了一截儿。方道士慌忙捂往嘴巴,硬生生将余下二字咽回肚里。旋即师徒二人互看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相对无言。这老道,总这般神出鬼没的,冷不丁出来吓人,吓不死也给他吓疯了!妖道!他这是自找的,不关我的事儿!方道士是个顾大局识大体的人,尽管心里这般想,但见场面比较尴尬,一时又脸上堆笑:“师父,我也要写字儿。”

许是觉得自己理亏了,再者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这一声——师父!好几天没听到了,吕道长此时听来格外亲切格外悦耳。如春风化作及时雨,浇熄了一腔怒火,复催生出心头几分怜惜。这个孩子,看着十三四年纪,智商还停留在七八岁的阶段,属于一个大龄儿童。自己年已不惑,又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只是,他会写么?吕道长有些疑惑。便在那日,要他写悔过书,他说过自个儿不识字,不识字又怎会写字?莫非当日他在撒谎?莫非他是弄虚作假欺骗为师?人以诚为本,诚者则正,正者则实。且看看,吕长廉取过纸笔,摆放停当:“写来看看。”方道士摩拳擦掌,方道士跃跃欲试,方道士早有准bèi

,方道士这是要给大伙儿——

露一手儿了!擦亮眼睛看着罢,谁个说本人大字儿不识一个?哼哼,那是糊弄你们的!本人会认又会写,会的岂止一个字?以前谁个小瞧于我,今儿个叫他大吃一惊!方老大肃然端坐案前,左手抄笔置于掌心,右手五指紧紧握住。姿势僵硬又古怪,颤危危如履薄冰,紧绷绷如临大敌!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吕长廉见状登时松了口气,心说不会写也罢,这小子倒没撒谎。

怎就不会写?吕道长一般的目中无人,眼睛被表面现象所蒙蔽!方道士运笔如开山破石,落笔若长江大河,少时笔锋止处——

惟初太始,道立于此,造分天地,万物化生。

一。

眼观白纸黑字,道长哭笑不得,心说搞出偌大阵势费了恁大劲力,只划出这粗细不匀,歪歪扭扭的一道儿?罢了!总算是个字,不认也不成,服了,真服了!方道士眼睁睁瞅着自己的得yì

之作,心中欢喜无限!怎么样?既会认又会写,大字不识一个的帽子,现下可以摘掉了罢?别急,好戏在后头,露完一手儿,再来两手儿!再接再厉,笔出惊人,一道儿加一道儿,小道抬头笑:“这个叫甚?”老道叹了口气,无奈回道:“二。”小道满yì

点头,提笔又加一道儿:“这个?”老道呆呆看了半晌,佩服道:“三。”

“不错!”方道士得yì

笑笑,将笔放回桌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三招儿,如同三记重拳,将吕老道击得神智不清。吕道长犹不死心,眼巴巴看着爱徒颤声问道:“还,还有么?”方道士想了想,抓起笔又在底下划了一道儿。吕道长见状彻底傻掉,两眼无光喃喃道:“四?”方道士闻言大喜过望,自家本身就会一二三三个字,岂不知连四也会写了!无师自通啊,聪明过人!这是一个天才,天才啊!

文字渊如海,肃如山,岂能无中生有?如何生添硬套!此笔加之,登时字不成字形不成形,马鹿驼驴变作一个四不像!方道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犹自兴高采烈得yì

洋洋!是,他年纪小,他还不懂。是么?这般做的只他一人?都年纪小么?都不懂么?

不敢说,不忍不提。

这不是一个大龄儿童,这是一个大龄学龄前儿童,任何基础也没有,一切都要从头抓起。吕道长再也无言,深感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慢慢来罢,谁不是从无知到认知?此时学来偏晚,然心若有意,学无晚时。只是人力有时而穷,便有心教他,他又会好好学么?自己究竟,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头有点儿疼,还有点儿懵,暗诵一声无上天尊,道长转身出门而去。

“怎样?怎么样?”方道士挣足了脸,一时喜笑颜开,频频打量着那个神奇的文字,口中啧啧有声。几小道早就偷眼瞧见了,也是个个肚子都笑疼了,见师父给他气跑了,登时大笑大跳,又凑到桌前细细观赏,齐声赞道:“历害!厉害!”谁不心知肚明,谁不心领神会,谁又去泼那兴头儿上的冷水?

方老大乐得嘴歪眼斜,已经找不着北,牛大志和气一笑,开口道:“方道友,这个四字,不是这样写。”方老大一怔:“甚么!不是这样?那又怎样?””牛大志正色道:“袁道友,你来示范一下。”袁世一笑上前,取笔,执笔,落笔,收笔。

四。

这一字,横平竖直体端庄,秾纤合度墨均匀。这一字,下笔行云流水,承转曲折如意。这一字,何其凝重朴拙,这一字,怎般美观大气!不是侥幸,莫瞧不起,单看执笔运笔,功力可见端倪。人立如松,悬腕在空,张弛有度,举轻若重。小小道士一笔在手,竟然隐有大将之风!方道士看了看那字,又看了看那人,一时有些难堪,又有些羡慕,还有些不知所以然。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此情此景,只要不是傻子,就会知dào

自己方才做了一件大大的糗事。刚刚得yì

大笑,恰恰笑的自己,一张白纸两团黑,犹如一只无形大手兜脸扇来!左一记,右一记,双颊火辣辣,面皮掉在地。人家这四才是四,自家那四不成字,明明白白一二三,多上一笔脸丢完!败笔,败笔啊!方道士大彻大悟,后悔不迭。奈何不三不四已成气候,这一回丢的脸面再也难捡——

你看一道两道三四道儿,不正好儿是个四么?四,本来就该这般写,这个才对!

方老大强作镇定,作出以上解释。

牛大志笑而不语,袁世提笔愣神儿。赵本叹了口气,道:“老大,照你这般说,若是写个十,岂不要画上十道儿?”方老大清咳一声,点头道:“不错。”胡非凡哈哈大笑:“有种!老大就是老大!不过老大,给你来个百千万,你又怎般写法儿?”方道士又是一怔,眼前恍似出现无数道粗粗细细的墨痕,蜂拥而至将自己团团围住,如水一般将自己慢慢淹没——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聪明人都知dào

,做错了不承认,只会错上加错。方道士不再辩解,低下头默默看着桌上白纸黑字,不知在想些什么。窗外乌云遮日,屋里半明半暗,恰合此时心境,怎不教人无言?寂无声,不知何时几人悄声回座,笔落亦无声;人复还,亦是不知何时,悚然抬起头,面前还是那张马脸。

方殷默默望着那人,良久,轻轻开口道:“师父,你教我。”

二十五 初窥门径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无师自通的天才人士毕竟是少数儿,方道士不在此列,基础又太差,入门这一步还是要麻烦一下吕道长的。面对大仇人老妖道,方老大低眉顺眼样子挺乖,可说十分难得!当然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不会,总要学,要学就要有人教,不让他教让谁教?难不成和兄弟们学?难不成让小弟来教?那样老大只会更加没面子,而且平白无故矮了一辈儿!算了,凑合着让他教罢,反正他也顶了个师父的名儿,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

不对!是用了不白用。

吕道长方才回屋洗了把脸,清醒了下头脑。洗完脸又坐了一会儿,平复了下情绪,这才回来。无论如何,徒弟总是用来教的,否则这一声师父,岂不是受之有愧?不会可以学,不懂可以问,只要用心就好。岂不知再度见面,爱徒立马儿态度大变!先是一脸崇拜含情脉脉注目而视,令人寒毛倒竖摸不着头脑,其后柔声细语忸怩作态一声师父,叫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说什么来着?我不会?你来教?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没有云彩雨点儿掉,出门,进门,转眼之间,判若两人!奇哉,怪哉,莫非他是病糊涂了,又吃错了药儿?抑或无上天尊显灵,给他开了窍儿?吕长廉脑子刚刚清醒又有些迷糊了,但见方道士一脸真诚求知若渴虚心恭敬的样子,心下也自颇为欢喜:“方殷,为师为你准bèi

了几样东西,你看——”

果然!

陪笑脸儿说软话儿就是管用,这是一头顺毛儿驴,哄着拍着捧着供着,他就乐得找不着北了!看看,马屁刚刚拍完,立马儿大礼送到!方道士又惊又喜,但见一个布袋,色作青灰,不大不小,绦带缠绕。打开来,其内长短粗细数支笔,厚厚实实一卷纸,一方石砚台,一个铜墨盒,还有薄薄两本线装书册。

方道士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失望,摸摸看看半晌,又望向吕道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乃文房四宝,习文必不可少;这两本书,一为三字经,一为千字文,待你将其中所载一一熟习,方可称之为略通文字;这一个布袋,却是为师早年间下山游历所用青囊,你拿去用罢。”吕道长语罢,以手轻抚布囊,眼神散于虚空,似是忆起了从前,那些逝去的岁月,那些过往的云烟。

几个小道士纷纷扭头猛瞅,眼巴巴看着那布囊,目光中几分羡慕,几分嫉妒,几分不解,几分不甘。方道士登时大喜:“看样子,他们都没有这个!别看这布袋子不起眼,可实在是件好东西!为什么?这不明摆着么?别人没有,就自个儿有,这叫蝎子粑粑,独一份儿!”眼见自家得了好儿,方道士对吕道长的不满情绪也不由消散了几分。

东西好是不好,全在个人喜好,若是天生喜欢舞刀弄棒的,你给他整个文房八宝他也不稀罕。物以稀为贵,不爱它好,只爱它少,天下就此一件才好。只要有人眼红,只要有人争抢,便是一坨屎,那也是软黄金!再一时你哄我抬,明里暗里,那可就身价倍增,倍上加倍,倍得没谱儿了。说啥了?不是说包儿么?说得就是包儿,没错儿。

话回正题。

方道士这个工既欲善其事,又得其器,终于要施展拳脚,大干一场了!

吕长廉翻开一册,指道:“方殷,同我念——人之初,性本善。”这有何难?方殷当下照本宣科,大声说了一遍。吕长廉微一点头,合起书册:“好了,今日便学这六个字。”这就完了?方道士傻掉。刚刚开始,便已结束,本是满怀期望,偏偏大失所望,方道士抬起头不满道:“才六个字?再来再来,我要学一百个!”吕长廉不语,俯身取笔,润墨,就方才纸张将那六字写下,执笔说道:“你看,笔,是这样握。”

按压钩顶抵,五指各其用,高低要相宜,松紧应适中。虚实随笔变,笔正形亦正,指腕须灵活,肘肩更放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方道士说了个云里雾里,呆头鹅一般。拿个笔而已,还有这多穷讲究?怎么拿不是拿,怎么写不是写?方殷有些不耐烦了,慢慢垂低了头。却见那六字,苍劲有力如虬枝,风骨凛凛若老松,铁画银钩透纸背,气势磅礴马腾空!好字!好字!虽不识,亦可知。方老大是个有眼力的人,这字儿,明显比柿子写得更威风神气,要和自个儿的那个比,不提了,学!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不怕没本事,就怕自以为是。方道士不是那样的人,方道士打定主意要好好地学,不给别人比下去。少顷方道士来拿笔,吕长廉啰啰嗦嗦指指点点,这也不对,那也不成,歪了斜了,松了紧了,这些,方道士都咬着牙忍了,总算学了个八成模样,终于等到吕老道点着头抽出一张白麻纸:“好了,依照为师的字,写上一遍。”

好了,终于可以开始了!方道士信心满满,挥毫泼墨便要大干一番!岂不知笔尖儿还没落到纸面儿上,吕道长忽然伸手拦住:“方殷你,呃,回屋去写。”方殷一怔,旋即怒气上涌:“我才不去!哼,你定是怕我字儿写不好,给你丢人!”吕长廉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不是那样——”

“那是甚么?”方道士怒目而视,不依不饶。吕道长思忖片刻,挤出一丝笑:“方殷,初习文字者,需四下清静无人,如此方可不为外物所扰!为师,为师这是,为你好!”听着有点儿道理,还是半信半疑。方道士想了想,犹疑道:“是这样儿?真是这样么?”吕长廉正色道:“正是!你想想看,耳中嘈杂,心神必乱,又如何写得好字?”方殷闻言叹一口气,点头道:“有道理,说得也是。”

吕道长见状松了口气,连忙说道:“去罢,字写好再拿过来,让为师看看你的天赋!”天赋?那还用说么?天才的天赋,那必定是极高的!方道士点头会心一笑,收拾好纸笔飘然而去。此时便让他从这儿写,他也不乐意了:自个儿是有天赋的人,不能随便显摆,一会儿偷偷写好再拿出来,才能给别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暗道一声无上天尊,老道总算支走了小道。

为何如此?必得如此。

徒弟有徒弟的打算,师父有师父的计较。正所谓木有参差,人分良莠,且不论此人天赋如何,单说这学习的进度,此事也是万万不可。这边已说到上树摘桃儿,那方还得讲插秧育苗儿;这边都教母鸡如何下蛋了,那方小鸡还未破壳而出。如何让他一起学?怎能放在一起教?说这那边儿听不懂,说那这边儿都知dào

,一准儿白忙活,两头儿耽误事儿,不成不成。何况吕道长还有一个顾虑——

方老大天生就是个是非人,让他坐这儿,只怕此处谁人也难以心安。

实属无奈,只有这般。

吕道长以为得计,沾沾自喜。殊不知,天才就是天才,天才的能力,不可以常理度之,天才的进度,必须是一日千里。而天生的是非人,无论坐在哪里也不会让人心安的!未及定住心神,那方已气喘吁吁扬着手跑了回来,急切道:“师父师父,快瞅瞅,我写得的好不好?”如此之神速,着实令人出乎意料,吕长廉又惊又奇,便就接过纸张定睛看去——.

一看之下,登时眼前一黑,一口气儿没倒上来,险些晕倒!

人之初,性本善。

好不好?有分教。横似蚯蚓地上爬,竖比毛虫丝下吊,撇捺让人打折腿,弯钩给车撞断腰!写的差的见过,没见过写的如此差的,这字儿写的,已经不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这也罢了,初学乍练,本也没指望他写多好,更可气的是,胡写,乱画!睹字知人,人如其字,急于求成,毛手毛脚。方道士立功心切,急于表现自己,腾腾跑回屋里三下五除二依葫芦画瓢鼓捣出来的东西,不用看也知dào

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说说?

说说,行非行,草非草,楷隶篆书全不靠!何其狂野奔放,怎般古怪妖娆!飘飘欲仙,死活难辨,气死二王颜柳,颠张醉素绝倒,风格自成一派,笔意万古难消。罢了罢了,这也罢了,写得不好,不好好写,都是可以调教的。最最可气的是,好生生一张白纸,大大小小六个黑字,挤得满满当当!你说这有多浪费,既费墨,又费纸,待道长直勾勾观赏片刻,纸上墨迹慢慢洇染相连,一张白纸已然变成黑纸,一幅神级大作终于消失不见。

“方殷,你叫为师看甚?”吕道长拿着黑纸,黯然问道。方道士见状大惊失色,奇怪懊恼又惋惜:“咦?不对啊,明明——”作品既然化为乌有,是好是坏也不必评价了,吕长廉吁口长气,复取纸笔置于案上,端端正正写将那六字写在左上角。体为小楷,小若蚕豆。大小如这般,一笔一笔写,不可以急躁,用心去琢磨。

吕道长递纸发话,方道士接过退下。

馒头刚出锅儿,眨眼变稀粥,真是奇了怪了,大白天的见鬼了!方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皱着眉头走了。看似简单,着实不易,本是细细打磨的功夫活儿,岂能一蹴而就!尝闻羲之墨池水?可知怀素书芭蕉?大家有成尚如此,况初入此门者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不可急于求成,还须慢慢来过。说的是习字,也是做事,更是为人。

这一去,就是半天。直至午时,方道士也没有再回来。

窗外天色依然阴霾,道长心情逐渐睛朗——这一步,他,终于走出来了。无论如何困苦艰难,不管怎样磕磕绊绊,起步便是上路,前行就会进步。小徒必定在勤奋练习,一笔一划细细临摹,为师一番苦心栽培,终究没有付诸流水。努力才会成功,付出总有回报,徒即如此,师亦如是。

这般思忖着,吕道长缓缓踱出讲堂。

二十六 好字是怎样练成的

《黄帝内经》有云:“阳气尽则卧,阴气尽则寐”。子午相对,一为阴极,一为阳极,两者皆是睡眠的绝佳时分。子时大睡,午时小憩,养神养气又养心,这些都是有讲究的。唐代白文公说过:不作午时眠,日长安可度?文豪就是文豪,不仅诗写得好,而且会养生,睡个午觉也能睡出个道理来。这句话的意思是:中午不睡上一觉,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是罢?

方道士在午休。

有床就是好,比打地铺强多了,想当年,当叫花子的那些年,哪能睡这么舒服?自从有了床,方老大的睡眠时间明显比以前更长了些。床是干嘛的?床是睡觉的。方老大过惯了穷日子,是个勤俭节约的人,因此得空儿就睡,睡必睡足。至于睡多少合适,浪费的是床还是时间,那些不在考lǜ

范围之内。

方道士睡得很香。

累了,太累了,学本事很辛苦啊,可得好好犒劳犒劳自个儿。想吃没的吃,只有美美睡一觉,才可以保持充沛的体力,以便下午勤学苦练。字儿写得如何了?下午,下午再说。屋里一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浑然不知东南西北。窗外一人静静而立,眼望床上安睡的少年以及满地白花花的纸团,一颗刚刚爬上半山腰的心瞬间又重重跌回谷底——

此心怎堪?夫复何言?有希望才会有失望,而屡次的失望,终将化作绝望。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对此人抱有任何希望,随他自生自灭,听之任之。然而心底那一丝希望如火苗般闪跃隐现,满脑都是他是影子,一心盼望出现奇迹,这是为何?这却又是,为何?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孩子,没长大的孩子。

鱼目还是珍珠,朽木还是栋梁,此时犹未可知,日后才得分晓。

既未长成,便有希望。

这是动力的源泉,这是守候的缘由,心之所向,只为——

成长。

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并不只是一份恩情,更是一份压在肩上,沉甸甸的责任。吕道长未成家,上清便是吕道长的家,吕道长无子嗣,徒弟便是吕道长的孩子,吕道长看在眼里更放在心上,省心的是这样,不省心的也是:“无上天尊——”

下午。

方道士兴冲冲一头闯进讲堂,激动大叫道:“师父师父!你再瞧瞧!”吕道长点了点头,接过纸张。团团黑黑小蝌蚪,密密麻麻纸上游,一群大头小尾巴,一群小头长尾巴,还有一群没尾巴,有脚变作小青蛙。吕道长努力辨认半晌,直瞧得两眼昏花,也没发xiàn

里面有一个名字叫作:字儿。难得,难得,百余团墨迹,竟无一成字,不管写得好不好,那也是相当的难得了。

许是这一幅“小蝌蚪找妈妈”画得太生动,吕老道瞧得入了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方道士急着给他夸奖,见他一味在那里愣神儿,登时大为不满:“好不好,好不好,给个痛快话儿!”一语惊醒梦中人,吕长廉抬起头来,直言不讳道:“不好!”方道士霎时拉下了脸,冷哼道:“你说不好,我瞧着就挺好!”

方道士不服。

辛辛苦苦完成的得yì

之作,岂能给他轻飘飘一句不好,就变成废纸一张?便你是行家里手儿,也不能轻易下结论吧?要知dào

,一个人要为自己说出去的话负责任的,话不能乱讲,用方道士的话说,必须要有一个说法儿。下完结论,该点评了。吕行家指点道:“字乃笔划之集成,你看,这一张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墨点儿,横呢?竖呢?撇捺折钩呢?一笔也辨不出。你说,你这字,能称作好么?”见行家说得有点儿道理,外行人一时无话可说,只得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这事儿可不怨我!那个破笔软了吧唧,不听使唤,我明明想着……”

劈不开柴火赖刀钝,打不上鱼来怪网破。吕长廉注目而视,淡淡道:“同样是一支笔,为师怎又使得?”方殷一怔,无言以答。吕道长伸手一指:“他们怎又使得?”几兄弟各自嘻笑,方老大无地自容。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又如何再去反驳?不听你使唤,为何又听别人使唤?听别人使唤,为何又不听你使唤?这事儿不怨你,还能怨谁个?方道士长叹一声,低下头,不说话了。

人无心,笔无意,没有任何奥秘,熟能生巧而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好没有关系,用心去写就是。终究是初涉此道,一无根基,写得差些倒也罢了。吕道长暗叹一声,板起脸喝道:“方殷,回去另行写过。”方道士应声而退,回去返工了。重写就重写,也没甚么了不起,不就几个破字儿么?不就是一笔一笔写么?就不信,还真收拾不了它了!这回一定能写好,包管吕老道看得欢天喜地,拍着巴掌连声叫好儿!

好半天功夫儿,方道士小心翼翼捧着纸张走回来,信心满满道:“看!”吕长廉一笑接过,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抬头看看眼前小道,小道一脸得色,低头再看那篇文字,竟然,成了!尽管歪歪扭扭,横如波浪平地起,竖比风吹垂杨柳;尽管毫无技法,钩无尾,折无肩,撇捺无脚点无头;尽管笔墨不匀,起处秋风扫落叶,断处虫子爬着走;尽管结构颠倒,应当小的地方大,应当肥的地方瘦,尽管难以入目,尽管古怪丑陋,但那是字,个个是字,清清楚楚的,白纸上的黑字!

进步可谓神速!可说一日千里!吕道长大出意料,一时看看纸上的字,又看看写字的人,惊奇之色溢于言表。方道士察言观色之下已知其意,不由哈哈大笑,得yì

非凡。是好是不好,不用再问了,天才就是天才,谁也不能小瞧:“好,很好。”吕道长微笑点头,心下甚是欣慰。方殷心里欢喜,感慨万千:“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我这琢磨半天才想到一个好办法,写出了这么漂亮的字儿!”

吕道长深有同感,点头叹道:“万事开头难,你初次试笔,殊为不为!殊为不易!方殷,你用的什么方法,说给为师听听?”师徒二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似乎已打破坚冰,关系进一步融洽。方道士得yì

之下不疑有他,张口儿就来,便将那个好办法说了给了他。却忘了,那一句话——

祸从口出!

写好便罢,何必多说?轻易将秘密诉知他人,必然招致无尽恶果。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奈何方老大做了道士,管不住嘴,还是说了。吕长廉已是勃然大怒,却又不动声色:“方殷,你将那件物什取来,与为师看看。”方道士犹不知死到临头,乐颠颠跑出去,取回一物递过:“怎么样?我历害罢?”

一支笔。一支毛笔。一支几乎没毛儿的毛笔。

小小毛笔,大大学问,单说笔锋,也是名堂多多。锋为毫,分作紫毫,狼毫,羊毫种种,亦有兼毫,混而制之;各毫选自动物皮毛,亦作细分,或须或尾,或胸或背等等;其制作也有讲究,分为柱,被,披。柱之毫长,被之毫短,披之柔细。毫锋不同部位配以相应毫毛成其笔,方可刚柔并济,挥洒自如。

这一支笔,亦是如此。还是这一支笔,此时却已不同。本是饱满的毫锋短了一大截儿,又瘦了一大圈儿,顶端只余一撮细小硬毛儿,如雀之舌,似豆之芽,小荷掐掉尖尖角,蝎子尾巴砍末梢!妙,妙招儿!扒掉累赘的皮,拔去多余的毛儿,不听话的都杀掉,只留听使唤的!这就是方道士的好办法,其头脑的灵活程度,敢想敢干的精神品质,令人叹服。据说许多年以后,海的另一边有人发明了与此类似的写字方法,以为先进,却不知许多年以前,海的这一边早有勇敢的先行者作出此举,是个小道。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可惜,可惜,蜻蜓亦有天敌!不合时宜的奇思妙想,终究会被扼杀于襁褓之中!惨,非常惨,秃笔握在手中,老道呆在场中,赠笔的人与赠人的笔各自无语,一般凄凉。相传世上有四大难追回:变了的心,秃了的头,跑掉的媳妇儿,咬人的狗。好心好意的好人给了他一只好好的好笔,眨眼功夫儿给他折腾得笔不是笔人不是人,通通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也是同病相怜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方道士辣手摧花,将一支妙笔折磨得休无完肤,不成样子,岂不知这正是打了吕道长的脸,拔了吕道长的毛,剥了吕道长的皮!吕道长已然动了真怒,面色阴沉得几欲滴水儿,猛立起身刷地抽出戒尺,瞠目喝道:“伸出手来!”方道士大吃一惊,倒退两步,这人!刚才还好好儿的,转眼又翻脸了,这是哪儿对哪儿,哪儿又得罪他了?吕长廉怒目而视,大声叱道:“不会写也罢,写不好也罢,你你怎可如此,如此,这般!”

“甚么如此?甚么这般?这人气性如此之大,这会儿疯掉了一般!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儿?莫非高兴过头儿,又中邪了?”方道士不明所以,却也不愿触这霉头儿,只在肚里发牢骚。几小道见师父忽然大怒,也是不敢说话,个个低着头暗自心惊。吕长廉呼一口气,继xù

怒斥:“为师最是痛恨弄虚作假,投机取巧的钻营之辈!如你这般,字写不好,不从自身找原因,偏生去寻那旁门左道!”

这话方道士听懂了,是说自家想的好办法,不好。且不说办法好不好,便不好又怎样?用的着大动肝火,又拐着弯儿的骂人?投机取巧?旁门左道?说谁了?有病么!念头转过,口里哼道:“你说的甚么!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甚么左道儿右道儿?我把字儿写好不就成了,你又管我怎么个写法儿?”

“不思悔改,还敢狡辩!你可知,为师责你不为写字,乃是教你——做人!方殷,你可明白?”吕道长沉喝一声,威势大作。写字是写字,做人是做人,岂能混为一谈?方道士非常之不明白。但是,打人的家伙拿在老道手里,不明白的下场是什么,这一点方道士可是非常之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转念正只一瞬间:“明白!”

“明白什么?”

“听师父的,好好做人。”

“你可知错?”

“我错了。”

“该当如何?”

“回去再写一遍。”

“无上天尊——”

“无上天尊——”

吕道长见方道士认罪态度良好,颇有悔悟之意,当下一腔怒火消了几分:“念你年少无知,为师饶你这一次,去罢。”方道士应声而退,未及门口,吕长廉又道:“记住,不可再损坏物品!如若再犯,罚你晚上不准吃饭!”

“是!”方道士心中凛然,面色肃然,悄然转身,飘然而去。

吕道长缓缓将戒尺纳入怀中,废然一叹。不如此,又如何?师徒二人本已僵化的关系难得缓和了一些,若再施以体罚,必然前功尽弃,乃至关系恶化。也罢,也罢,且随他,盼他幡然醒悟,走上该走的路。

黄昏的时候,方道士又来了,带着刚刚出炉的满yì

作品,来了。

这一幅作品风格迥异,同样令人大为震惊。

不凡之人,出手必是非凡之作,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而吕道长经过反复研究,仔细揣摩之后,终于发xiàn

了其中玄妙之处,彻底为之绝倒!这一幅字,笔体古拙,遒劲有力,着墨处半荣半枯,断续处藕断丝连。这一幅字,用笔全然不落俗套,处处都是新意,天下独此一号。这一幅字,已入绝处逢生之境界,尽其无中生有之所能,可谓神来之笔,古今无出其右。好,或不好,不再重yào

,大家之作,更为看重的是——创意。

人之初,性本善。

吕长廉观毕,苦笑叹道:“你这字,是用笔毫之梢写就的罢?”方道士闻言一惊,继而佩服道:“猜对了!历害,历害!”吕道长叹道:“为师只是不解,毫毛何其细柔,你又是如何将其化为刚健?”方道士大笑道:“这回我可没拔毛儿,你看!”

又是一支笔,此笔又不同。这是一支经过加工的笔,毫发未损,又多出了几分神mì

。繁繁化为简,柔柔得以刚,秘密便在于—道道细细的白布条,将锋管相交之处自下而上裹得严严实实,形如枝附圆蚕茧,状若布绷重伤号儿。其上一白结儿,那是破茧之蝶,宣告着新生的开始,其顶一丛黑,那是伤者之发,昭示着生命的延续。

多么灵活的头脑!多么巧妙的构思!

“这,这真是,难为你了!”吕道长看了良久,由衷感慨道。方道士喜道:“哪里,哪里,小事一桩!我这个人,办法就是多!”吕长廉摇头叹道:“你这样,终究还是不成的。”不成?怎又不成!方道士又惊又怒,又气又急,当下便上前一步,慷慨陈辞,意图要这没完没了没事儿找事儿的吕老道再给一个说法儿!吕长廉本不欲再说,又不忍不说,长叹声中便要开口给那顽劣无知糊里糊涂的小子上上一课,却不知——

“空!”

钟响了,方道士跑掉了。

方道士不管不顾地跑掉了,世上没有一件事比那件事情更重yào



字儿可以明天写,说法儿可以回头要,本事可以慢慢学,肚子饿了谁管饱?

走人!几个小道也走了,只留下讲堂中枯坐的一个道长,和窗外半阴半暗的天色。

不管怎样,冗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无论如何,漫长的学业终于开始了。

不必细数成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

无须深究得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事。

文深言浅,世间之人怎可尽数描绘?心高笔拙,人之心事难以一言蔽之。

只听说,这一日方道士操劳过度,晚饭多吃了两个肉包。

只听说,这一日吕道长过度操劳,傍晚没有去斋堂用斋。

二十七 骑马蹲裆

武,从戈从正,引戈而行,出之以正天下。一说从止,楚庄王曰:夫文,止戈为武。止戈兴仁,不战而胜,天下以归心,听起来很有道理,很美好。奈何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实jì

情况是——只要有交集,便会有纷争,便有武力的存zài

。小至垂髫孩童,大至耄耋老者,下至匹夫之争,上至倾国之役,纵观古今尽览中外,多少人为这一字头破血流,及至命丧!又有多少人因此血流成河,积骨成山!

生命何其可贵,明知不美反而行之,为何,却是为何!非但世人如此,飞禽走兽游鱼爬虫亦是这般,为了食物也好,为了配偶也好,为了地盘也好,反反复复斗来斗去斗个伤筋断骨你死我活!许是天性罢,一般教人无语。还有一类,打斗纯为取乐,天生的是非人。更有一类,竟然甚么也不为,为打而打,为斗而斗,惟恐天下不乱!那是天生的战士,令人叹为观止。

无论正戈止戈,这个“戈”总是少不了的。无戈何以正?无戈又止何?这个戈,犹如虎豹之牙,又如鹰鹫之爪,提在手里就是刀枪剑戟,上了战场就是攻守利器。戈为器,又非止器,心中有戈,万物俱为戈!人之拳脚,正如禽兽之爪牙,那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拳打脚踢,人人不用学也会的。正义之师也好,不良之行也罢,终究少不了动用武力。而万事万物各有其道,武亦如是。

修而成其技,集而成其术,习而成其艺,通而成其道。

自古时而至今朝,或以典籍相传或以手口相授,无数先人千锤百炼心血凝结而成,谓之——

武学。

这是一种能力,这是一种本事。且不说学成傲视天下,也不提学以保家卫国,习武,不只为了强身健体,也为了保全自身。生逢乱世人如蚁蛭,若无自保之能,实难独善其身。人,只有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才能更好地生活,或者生存下去。对于方道士而言,武功是必须要学的。不但要学,而且要学好,这件事情方道士是十分重视的。方道士学武功的目的很单纯,那就是——

不给人欺负。

至于欺负别人,那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欺负人要建立在不被人欺负的基础上,那是一个远大的目标,现在来考lǜ

不切实jì

。方道士挨打大伙儿都看到了,谁个下的狠手儿也不用再说了。方道士以前也挨过打,而脸还经常挨打,什么时候儿也不用再提了。方道士虽然不说但是心里有数儿,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些都是记在本子上的,将来是要找回来的。若想实现目的,若要达成目标,必须落实到行动上,这一点方道士也是十分明白的。说了这么多,大伙儿也都明白了——

今日,习武。

期盼已久的一天终于来到了,我们的大英雄终于要上路了,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文武双全,惩恶扬善的大志向终将得以实现,便在此时!此刻!天色阴沉,寒风呼啸,方道士昂首挺胸傲立场中,一时感天叹地,只觉胸腔之中一股豪气骤然冲起,直入云霄!

“方殷,去一旁扎马,你几人,随为师熟习七十二路擒拿。”吕道长一声吩咐,小道老道各行其是,有练有问,有学有教,庭院之中一片欢腾。腕如此旋,指这般刁,腰这样拧,臂那样压,师父师父,成是不成?徒弟徒弟,好或不好。一个个态度严肃又认真,连说带比划,全不管那呆立一旁的英雄年少。

“扎甚么马?哪里又有马?”方道士手足无措,茫然问道。吕长廉闻声看过一眼,知他确是不知,便走到近前,肃然道:“马即马步,扎马即是立马步桩。此为武学之根基,强筋骨,健体魄,亦可静心养气,莫以等闲视之,万万不可轻忽!”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方道士深以为然,点头道:“是是是,这马,怎么个扎法儿?”

“两腿平行蹲立,脚尖平行向前。两膝外撑,膝不过足,胯向前内收,含胸拔背勿挺胸,胸平背圆,两手若抱球,头顶如线悬,这样——”

吕道长言传身教,方道士频频点头。

“我会了。”方道士微微一笑,刷地摆了一个架势。虽然差强人意,却也有模有样,吕道长轻轻颔首:“尚可。”立马步桩,天下门派各有其法,并无高低上下之分。少顷吕长廉稍加点拨,前后看看,点头道:“便如此。”天才就是天才,一学就会,那还用的着说么?方道士暗叹一句,得yì

道:“这个容易!你看,比坐着叉开点儿腿,比拉屎蹲高一些,这就成了!”

吕道长无语。

方道士立起身,掸掸衣角的灰尘,微笑道:“好了,这一样学成了,学别的武功罢。”吕长廉不语。方殷看他一眼,皱眉道:“怎么?这马步儿也扎完了,还要做甚么?难不成扎牛步儿?还是扎驴,呃。”吕长廉仍是不语,只是伸手慢慢向怀里摸去。方道士情知不妙,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头,但见吕老道又将戒尺掏了出来,作势欲击!家伙悬在脑袋上,不明白也明白了,方道士福至心灵:“知dào

了!我接着蹲!”

蹲上了。

对待浑人就得这般,不必和他废话,一亮家伙甚么都明白了。吕道长暗叹一声,收回戒尺:“如这般,不可妄动。”扎马就扎马,也不早说!这个老道说翻脸就翻脸,总算自个儿机灵,逃过了一劫。方道士松了口气,点头道:“那个,师父,这马要扎多大功夫儿?”

“你既初习,盏茶时分即可。”

“那是多久?”

“就是喝完一盏茶的功夫儿。”

“那又是多久?你说明白点儿。”

“没喝过茶么?你怎甚也不懂!”

“你喝,还是我喝?”

“你!”

方殷起身道:“好了,马步儿扎完了。”吕长廉一怔,旋即怒道:“怎又起来了!为师不是说了,盏茶时分!”方殷笑道:“我喝茶水,向来一口就干,蹲了这半天,就是八大碗也喝光了!”一日十二时辰,一时辰四刻,一刻三盏茶,此为彼时时间计量之法。而茶如人生,需细细品味,这里的盏茶,是指品茶,却非以牛饮海喝而论。吕道长心知此人向来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当下沉喝一声:“立好!”

方道士立好。立得笔直。恭声道:“末将听令!不知师父有何吩咐?”

吕长廉深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方殷,莫想蒙混过关,你在想些甚么,为师心中了然。”

二人互视一眼,方殷低下去头。

这老道贼精,人老成精,果然是个妖道!方道士暗叹一声,垂头丧气道:“这事儿可是不怨我,扎你那个马步儿太累了,腿脚一会就酸了,浑身都不得劲儿!”吕道长冷冷道:“那又如何?”方道士哈哈一笑,拿手一指:“我要学那个!他们练的那个!啧啧,七十二路擒拿,听名字就很威风!”

“立不成这盏茶时分的马步桩,今日你说甚么也是白说,什么功夫也学不得!”吕长廉板着马脸,一字一字说道。

“不学就不学,又有甚么了不起!哼,反正我不蹲这破马步儿了,打死也不蹲!”方道士大失所望,悻悻发句牢骚,回过一记白眼儿。吕长廉长吐一口浊气,不再多说,缓缓向怀里摸去。又来这手儿?吓唬谁来着!方殷怒眼圆睁,作出大义凛然的样子,狠狠瞪了过去!片刻后,方道士乖乖蹲好马步儿,一脸无奈。眨眼间,吕道长旁边亲自记数儿,同样是一脸无奈。

聪明人,当知进退之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明白人,懂得取舍之道,因小失大可不好。

又逃过一劫!方殷暗道一声侥幸,讪笑道:“师父,这盏茶时分,你可得数好了!”

吕长廉暗叹一声,点头道:“放心,为师自有分寸。”

过了一万盏茶的功夫儿,方道士咬着牙撑起身,连连甩胳膊捏腿儿,如释重负道:“好了!成了!”看着很简单的一件事,做起来着实是不容易!肩酸脚麻腿抽筋儿,浑身哆嗦打摆子,这盏茶时分,是怎生艰难?又何其漫长?还不是硬生生拼着命地熬过来了?这样再不过关,那就是没有天理了:“时辰未到,重新来过。”一道冷冰冰的声音随之而来,将方道士击得灰飞烟灭:“怎又不成!明明过了这好半天功夫儿,我可是费了大把子力qì

!”

“不成,重来。”那声音又冷冷送至,将方道士一腔委屈满腹辛酸通通镇压下去,不留半分情面。方道士大怒,低头猛啐一口,冷笑道:“你说没到就没到?骗谁来着!哼,我可心里有数儿!”吕长廉注视着眼前少年,淡淡道:“其数为何?何处为止?”他自刨根问底纠缠不休,方道士又怎知这许多门道儿?没奈何,只得信口敷衍道:“我自个儿数着了,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呃,数着数着就到了!”

吕长廉闻言摇头,笑而不语。方殷瞥过一眼,心知这般糊弄不过去,又见他一脸嘲讽之色,不由大为光火:“那你来说!你又怎知,到是不到!”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道士丢了脸面,这是要反戈一击了!只要吕老道答不上来或是答的不好,一顿难堪的羞辱是绝对,免不了的了:“也罢,为师这便说个明白,也好让你心服。”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吕道长说了一番话,把事情交待明白了。方道士直听得心服口服外加佩服,当场无话可说。一呼一吸是为一息,可以时计。一息很短,不过喘口气的功夫儿,一息又很长,人之呼吸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习武之人气息悠长而稳定,如吕道长一般时常打坐练气的修行人,更可将自身气息了然于胸,以之计时即有谬误,亦不过差之毫厘。

说有分寸,自有分寸,这盏茶时分以吕道长多年的实践经验可知,乃是三十息左右,上下误差不会超过半息。谁人真个心里有数儿?还是老道。方道士心知这一局是输定了,一时低头不语。吕长廉喝道:“你既无话可说,还不立好桩步!”没话说是没话说,立桩步是立桩步,这一回,真个打死也不干了!吃力不讨好的玩意儿,那滋味,傻子才在那立着!方道士仍是不语,无声抗议。

吕道长亦是不语,默然而立,注目而视。说这叫啥事儿?想练个武功就这么难么?光叫人学些个乱七八糟的皮毛东西,累不死人也烦死人了!书里头那些个大英雄,大豪杰,一身本事都是哪里来的?那是刷刷地从天上掉,掉身上甩都甩不掉的,怎到了自家这儿,不提了,不提了,运气太背,这是没遇上高人呐!

方道士紧蹙眉头,心下十分感慨。偷眼瞧瞧吕老道,吕老道面罩寒霜,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这个人不好对付,得想个办法糊弄过去,不能力敌,须得使计!聪明人都会用计的,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眨眼之间便定下三条计策,一一使了过去:“师父,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呃,下回!下回我再蹲这马步儿!”这叫作缓兵之计,用方道士的话来说,就一个字——拖。

师父不说话,好似没有听到。

方道士暗叹一声,心知此计未成,便就面色一苦低头哽咽道:“师父,我方才抻着筋了!这会儿腰酸腿疼脖子酸屁股疼,这马步桩,我,我实在是,蹲不下了!”说罢频频擦拭眼角,状甚凄惨。这叫作苦肉计,用方道士说法儿就是装可怜,不必砍手断脚,只需浪费一点儿唾沫,抹到眼角儿也一样使。来看看,都瞧瞧,多么可怜?演得多像!但凡他有一丁点儿同情心,也得放过自己这个可怜的人了。

吕道长无动于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早知会是这般,纯粹瞎耽误功夫儿!方道士见状一颗心凉了半截儿,再也没心情演下去了。这人简直就是个木头,完全不懂情趣,人家演戏演得这么卖力,就说你看不上,也得拍两下巴掌捧捧场罢?这可好,一点反应也没有,让别人多么难堪!不演了!可惜此计又是不成,好在两计不成,还有一计,这就使来看看!

“师父!你看这天阴的,哎,怕是要下雪了,咦?那边儿太阳怎又出来了?怪事,怪事!”方殷抬头观云而语,忽又指天大叫,激动复惊奇。太阳公公刚有点儿露头儿的迹象,冷不防给他这一咋呼,登时躲回重重云层里面,再也不乐意出来了。方道士扫了旁边儿一眼,干咳一声,又指道:“师父你看,树上那个鸟儿叫得多欢!想是吃饱了没事儿干,过来凑热闹的罢!”话音刚落,树上那个鸟儿登时将头一歪,猛地一拍翅膀扑楞楞飞走了。

“他娘的!”方道暗骂一句,看了看吕老道,一时有些尴尬。这一计本是声东击西之计,就是转移视线,迷惑对手的意思。本打算找点儿新鲜玩意儿,好歹糊弄糊弄吕老道,让他糊里糊涂忘了这茬儿,多好?谁知dào

天公不作美,鸟儿也没眼力,实在是运气背到家,倒了八辈子大霉了!方道士犹不死心,背着手儿溜溜达达,信步而行。片刻走到一处,俨然道:“不错!练的不错!好好干,一定要用心,用心!无上天尊——”

“无上天尊——”几小道嬉皮笑脸,齐声回道。方道士皱起眉头,冷冷斥道:“你!你!不许笑!练,接着练!袁世,尤其是你,乐得嘴都歪了,不成体统,丢死个人!”手抬高,脚放低,挺胸抬头撅屁股,这样那样,那样这样,方道士指指点点,众小道乱作一团。吕长廉始终没有开口,脸上一直没有表情。

半晌,方道士无奈回转,没滋没味儿说道:“算你狠,这样,你划个道儿,我来接着!”说着又激动道:“说好了,这马步儿我是万万不蹲的,要打要骂随便你,我要是叫唤一声儿,便不是英雄好汉!”语罢挺起胸膛,一脸无畏!却不料,这一次吕老道并没有发火儿,也有没大打出手,只笑了笑:“你说英雄好汉,是你么?你配么?”方道士一怔:“你,你说甚么?”

“英雄好汉岂会如你这般,立不好这小小马步桩?英雄好汉又怎会如你这般,只知推三阻四装腔作势,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你自己说,有你这样的英雄好汉么?”语声诤诤,忽而转疾,连珠炮一般轰了过去!鸣在耳畔,炸于心底,欲辨无词,无可躲避。方殷呆立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马步桩,易也好,难也罢,要你立上盏茶时分,并不为过!谁不是这般过来的?为师如此,你师兄师弟如此,上清人人均可立得!为何偏偏你立不成?你是英雄好汉,旁人又是甚么?”话语声声入耳,真真切切,方殷无言以对,面皮涨红。吕长廉默然片刻,再度开口,语声化为沉重:“莫论英雄,不提好汉,如你这般不知上进,日后终将成为我上清一脉的耻辱!便为师不责你,同门不笑你,你也会为天下所不耻,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天下所不耻?所有人的笑柄?

谁说的?说谁了!方老大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泼下,转瞬一股熊熊烈火蓦然冲上顶门——

“别说了!我立就是!”

二十八 激不如晾

马步又称骑马蹲裆势,习之容易,难在坚持。莫瞧这小小桩法不起眼,实乃习武重中之重,妙用无穷,可谓是数千年武学的精华,前人心血凝结而成的瑰宝。相传此术为古代马背上杀敌冲阵的武将依战时搏杀经验所得,其法贵在持之以恒。持以锻体,恒以炼心,个中玄奥全在习练者个人体悟,不足与外人道也。

方道士双目微阖,手若抱球,叉着两腿俨然作半蹲状,其浑然忘我的样子,足见其用心之甚,体悟之深。此法静中有动,并非一味僵硬死蹲,劲气合而为一,身随气血浮动。天才就是天才,一上来便领悟了其中的精髓,进入了上乘的境界。你看他面色慷慨神情激昂,身形起伏不定,一如战场之上横刀跃马大杀四方,破千军敌万众!又如驰骋在辽阔无垠的大草原上,意气风发,纵横于天地之间——

吕道长暗中赞许,很是欣慰。尽管这马步桩立得似是而非,半成半就,尽管小徒立在那里心不在焉,全不着调,但他总算是立住了。万事开头难,一番苦心总算没有付诸流水,师父说过的道理,他终究是听进去了!可见,对于冥顽不灵的人,一意勉强硬来是不行的,只有耐心教导才是真理。吕道长略施小计,便将方道士引上了正确的道路,此为一大幸事。

奈何真理是真理,冥顽不灵的人,不是那么容易教导的,而方道士这个人,也不会就那么容易给他打发的。过不一时,方道士起身,径直走到一旁石桌前,翩然入座。吕长廉愕然道:“方殷,你怎,又起来了?”方道士冷哼一声,撇嘴道:“哼!你这是激将法,当我是傻子么!”骗子!老骗子!还好自个儿聪明,醒过味儿来了——

方道士心如明镜,终于识破了吕老道的诡计。常言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又一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就是这个理儿。他那儿红口白牙说了一通大道理,到末了儿腰酸腿疼受折磨的却是方道士,方道士当然不干了。二人一坐一立对视片刻,吕长廉长叹一声,闭目无语。道理,他是听进去了,话不入心,左耳进右耳出,终究还是一场空。这个徒弟,怎会是这般?这个惫懒小子,又能拿他怎么办?

“袁世,立马步桩。”

袁世立桩。

四平八稳头中正,脚踏实地足如钉,含胸拔背如端坐,气沉丹田顶虚领。松松紧紧,虚虚实实,规规矩矩,从从容容。莫看道友年纪小,练就扎实基本功,五息十息三十息,亦是气定脸不红。人在人前,桩在桩后,高下立判,情何以堪?

盏茶时分。

“如何?”

如何?不如何。

不过一个架子罢了,没有甚么了不起!方道士悻悻别过头去,不作理会。

没有甚么了不起,没有甚么了不起,方道士连连安慰自己,只是心里有一丝羡慕,还有一点儿妒嫉。

袁世在立桩。

又是盏茶时分,吕道长点头道:“好了,你去罢。”袁世吁口长气,缓缓起身收势,得yì

看了方老大一眼,走开。臭显摆个毛!死柿子你等着,有你好kàn

!方道士勃然大怒,恶狠狠回瞪过去!可惜人家早走开了,只留给他一个得yì

的背影。反了!都反了!方老大又羞又恼,重重一哼过后,心下已经在盘算着回去怎生收拾这个不看事儿的小弟了。

“方殷,袁世能立好,你为何立不好?”见吕老道不怀好意看了过来,方道士冷笑道:“你问我我问谁,我不知dào

!”吕长廉微微一笑:“莫非,你不如他?”方道士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少来!哼哼,你这又是——激将法!”话说三十六计,计计各有其用。方老大听书听了不少,却也很是知dào

几种。这激将法,乃是利用别人的血性意气行事,专门怂恿别人干原本不乐意干的事情,非常毒辣!甭管大将小将,一旦中招儿,必死无疑,脑子一热,大头难保!古时候儿死在这一计上头的大人物,那是一筐一筐的!至于因此计而死的小兵小将,那必须用马车拉了,好几天也拉不完!

方道士暗中计较,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中招儿了!不管他说什么,只当没听见,任他话有多难听,就是不生气!话是如此,但两个耳朵摆在那里,想听不见也不容易。思忖间吕道长已然开口,轻飘飘说了一番话,方道士登时拍案而起,一时气急!本就是不愉快的话题,又能有什么好话?话已出口,内容如下——

“不论为师何等用意,不论你是如何思量,这马步桩你立不好,旁人能立好,从这一点上来说你是技不如人。既无立足之能,又无上进之心,方殷,我问你,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听听,听听,这话多难听!骂人不吐脏字儿,偏偏气得肝儿疼!活着没有意思,岂不是行尸走肉?何其歹毒,而且阴损!方道士怒目而视,一时火冒三丈,恨不得立kè

冲过去将那可恶之人打个满地找牙!

当然,方道士忍无可忍,还是忍住了。

因为,冲上去可以,满地找牙的人,还是方道士。

镇定!镇定!不能受他激,就是不生气!方殷缓缓坐下,冷笑道:“看你年纪大,我让你一次!要知dào

打架我打不过你,说到骂人,你可不是对手。”方老大的骂人本事,吕道长多少知dào

一点儿。便是知dào

的这一点儿,吕道长也是自叹不如。二人互有忌惮,隔空相望,谈判陷入僵局,一时无话。

教过徒弟不少,什么脾气的也见过,什么路数儿的也对过,如这般惫懒的人物儿还真是头一回碰到。百嘛不懂,生冷不忌,你说这算找谁地?要教他,难,太难了!这是命,苦,太苦了!无上天尊——

吕道长默颂一声,扬声道:“方老大,你的能耐呢?老大,就是这般当的么!”方老大?他说方老大?他怎知自家叫作方老大?又是谁个说给了他?方老大大为惊愕,心道莫不是队伍里面,出了叛徒?吕长廉叹了口气,又道:“赵子龙,你的本事呢?大英雄,只会这样死皮赖脸么?”方道士傻掉,呆呆道:“赵,甚么子龙?”吕道长笑道:“五虎上将,赵云赵子龙,不是你么?”

语不惊人死不休。

话音落处,五虎上将一起傻掉。看看师父,各自难堪,互相看看,同样茫然。名堂刚刚立好,名声这就传出去了?不对不对,事出反常,有妖怪!方道士回过神儿来,啐道:“少来,你偷听!”吕长廉哈哈一笑:“莫说你几人高谈阔论,便是你夜半呓语,为师坐在屋里也听得分明。”

隔墙有耳,隔墙果真有耳!四小道闻言各叹一口气,继xù

练功,方道士干巴巴坐在一旁,心乱如麻。这吕老道也是好长一双耳朵,和那掌教老杂毛儿一般,专门爱偷听别人说话。早说过这地方是个监牢,你看,说对了罢!犯人牢头住在一块儿,一切尽在别人掌握之中,这边就是放个屁,那边也闻见味儿了,一点儿隐私也没有,还能谈的到什么——

自由!

鸟入笼,驹入套,五行山下妖猴哭,老虎凳上好汉笑。悲也好,喜也好,同样的一般的心境——无奈。方道士此时就很无奈,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低头想想苦难的日子,一时只觉眼前发黑,心里再也没有半分希望!怎会这般!如有一只无形的大手,遮天蔽日悬于头顶,不知何处而来,亦不知何时落下,教人心惊胆战无处不悚然!忽而巨掌如山,无声无息垂下,紧紧压在胸口,使人窒息,窒息,无法呼吸!谁个翻云覆雨,将人戏弄于股掌之上?如果说是命运,回它一声怒吼,如果说是人为,我将誓死以抗!

天下恶人很多,眼前便有一个!谁叫他净说些个没头没脑的话,让人多么难为情,蹲个马步儿,扯那赵子龙干啥?没事儿闲的,这不是有病么?不成不成,不能惯他这臭毛病,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方道士计较已定,愤然起身便就上前理论,没成想这边把将激起来了,那边激完了将又走人了。吕道长正在指导几个徒弟,练那七十二路擒拿,看上去心无旁鹜,浑似没有看到一旁神色激动的小将——

“喂!喂!”方道士大声叫嚷,指手画脚。叫唤半天,眼见吕老道一直傻充愣,聋了一般,不由更加恼火,却又无计可施。打他打不过,骂他又不敢,老道小道有教有练都挺乐呵,怎把方老大、赵子龙忘掉了?激将法呢?怎不使了?怎又硬生生把自个儿晾在一旁!

晾,也是激将法的一种。冷言恶语,自是让人生气,直接无视,才真zhèng

让人着恼。当年赤壁大战华容道一节,诸葛军师便对五虎上将之一的关将军使过这招儿,险些将关公气死。至于后来关公放跑了曹操一事,据说是此计使用过度,以致关将军产生了逆反心理的结果。市井闲人之言,固然无从考证,但可见此计之狠,亦足见此计之妙。

方道士防不胜防,终于中招儿,彻底被激怒了!恶狠狠怒视那人片刻,忿忿然低声咒骂半晌,又阴沉着脸坐回石凳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认识方老大的都知dào

,此人就是一个驴脾气,你让他走,他偏不走,连拉带拽又打又骂也不走;待你没了指望转身走开,他又颠儿颠儿跟上来了。

此时也是这般,方道士坐在那里越想越委屈,越琢磨越觉得自个儿亏了,而且是,亏大了!前想后想,左想右想,横七竖八拐着弯儿的想,都是自家吃亏了!这马步儿,还是得扎!方道士心中历几度天人交战,经无数犹豫挣扎,终于再次下定了决心:“看好了!数好了!”说着昂然入场,深吸一口长气漂漂亮亮地来了个——

骑马蹲裆。

二十九 方兴未艾

“一,二,三,四,五。”

这回是真的,不骗人,这回要动真格的了!不过一个小小马步儿,不过坚持短短三十息,没有甚么了不起,运运气,咬咬牙就过去了,难不住天才一般的人物儿!

“六,七,八,九,十。”

坚持,不住了!腿好酸,好似千只蜜蜂腿上扎!脚好麻,如同万只蚂蚁脚下爬!怎腿脚儿受罪,全身打摆子?脸红气喘心也跳,汗流浃背没法儿擦,苦啊,苦啊,救命啊!

十一,十二。

死了,死了!不蹲了,这么蹲着会死人的!还不如死了,省得在这儿活受罪!不成了,不立了,吃饱撑的没事儿干,干嘛来这儿瞎逞能?不成,还得立,要不然前头可都白蹲了!总算数到十三,快到三十了罢?马上就要成功了,拼了!

十三。

方道士扑通一跤跌坐在地,吡牙咧嘴,失望已极。终究不成,便就连站起来的力qì

也没有了,人丢大了,脸丢光了,方道士一时连死的心都有了!方道士无话可说,揉着腿脚儿叹着气,心道这回算是给他看了笑话了,爱咋地咋地罢!吕道长没有笑,也没有说话,脸上没有表情眼皮也没有眨一下,转身,走开。

这算甚么?哪怕他笑话,哪怕他责骂,都不会令人如此难堪,这般抓狂!怎可如此,如此对待吃苦受罪功亏一篑的可怜人,让人身受折磨心又创伤,还有没有一点儿人情味儿?岂有此理!方道士大怒,一跃而起大叫道:“别走!少瞧不起人了,再来!”吕长廉止步:“你已尽lì

,莫要勉强自己,须知欲速则不达,你且稍作歇息。”

“再来!”

再来。方道士正在气头儿上,如何听得进去?当下摆好架式,让吕老道数着数儿,再度上马!奈何大英雄姿式蹲得美妙无比,胯下却如何去寻那一匹骏马?没有马骑,没有鞍坐,再加上还没缓过劲儿来,大英雄一会功夫儿又蹲累了,一时又气又急,已经要哭鼻子了。再次,跌倒。刚刚数完七,还没有到八。一次不如一次,脸面丢了又丢,方道士心中气苦,瘫坐于地呆呆望着吕道长,又没话说了。

“很好。”吕长廉点头说一句,转身走开。

未时羊吃坡上草,申时猴子山头叫。

就在羊儿吃了个半饱,猴子才爬上半山腰的时候,方道士终于哭了。

乌云再也遮不住天日,缕缕阳光如同支支利剑般穿云破雾,煌煌白芒照射于苍茫大地,照耀在万水千山,照亮了一方庭院。树影下,石凳上,一个小道低着头苦着脸坐在那里,连连唉声叹气,不时抹下眼角儿,情态甚是凄凉。仿佛将,天上所有散去的阴云布在脸上,如同是,天下所有的烦恼蹙于眉头一双。这是谁人?小小年纪恁多心事;又为何事?意志消沉甚于老人?

怎这般不争气!一个小小马步儿,竟也蹲它不住,蹲了十回八回,一回不如一回,到末了儿只落得麻掉的腿脚酸了的腰和一颗,死去的心。这是一件怪事!方道士告sù

自己,天才可是自家,又怎会不如别人?可是,但是,别人能够做到的事,自己这个天才偏偏做不到,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莫非自个儿真的不是一个——

天才?

不可能,绝不可能!方道士大叫一声,拍案而起!少顷又扶着桌子缓缓坐了回去,像一个泄掉气的皮球。事实就在眼前,事实由不得你无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上是,别人立得轻松自如,你累得难以动弹,事实上是,别人在笑你在哭,别人是赢你是输,哪怕你有一颗——不服输的心。

这一天,想得多美妙!习武习武,功夫功夫,英雄就要上路!而如自己这般天才式的人物,自当是学得容易,练得轻松,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不多日便脱颖而出,大杀四方,威风神气招手儿即来,笑傲天下指日可待!可是,可是,一日的辛苦,换来满身的疼,美好的理想,终究化为泡影。难不成,是在做梦?方道士揉了揉眼睛,看着手背上的一道湿痕——

这不是一个梦,一天就快要过去了,满心期待的高深武功,只学了一点儿皮毛。

便这一点儿皮毛,也是没有学好。

天才,天才,从何而来?

吕老道,可恶至极的吕老道,莫名其妙的吕老道,便没给他气死,也给他气了个半死!明明自己立不好马步儿,一次比一次难堪,他偏偏连连点头,一味从那儿叫唤,很好,很好,很好很好,还笑。好个屁!笑个毛!这明显是幸灾乐祸,反着说话笑话人了,相当于指着鼻子骂人,揪着领子打脸!笑笑笑,你看他笑得多么开心?又多么阴险!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如同伤口洒盐,令人雪上加霜!方道士越想越生气,偏过头用刀子般的目光狠剜了那人背影一眼,又从心里的小本本上给他记了一笔恶帐!

岂不知案有冤案,账有错账,这一笔账方道士记错了,这一回吕道长冤枉了。

事实是事实,实事是实事,事情总有正反两面,何为好,何为不好?

令人哭泣的是它,使人开怀的也是它,还是那一颗——

不服输的心。

很好。

短暂又漫长的一天终究过去,余下无尽的黑夜。

窗外是,若隐若现的灯火,屋里是,半明半暗的人影。

人在桌旁,影于壁上,重重叠叠,当以数计。一是单,二成双,三为众,众上又一双。

五虎上将。

五虎上将正在议事。

窃窃私语,微不可闻,五个人都是小心翼翼,一个个喉咙哑了九分。

没有办法,那人生就一双长耳朵,他自己也承认了的。

说了不该说的话,讲了不该讲的的事,那可是手心儿屁股都难保,大大的不妙!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赵子龙今晚精神有些颓废,蔫头蔫脑不爱发言。

赵将军何以沉沦至此,众将军也是心知肚明,一时纷纷开口,一人一句劝说。

马孟起道:“方道友,武学之道深如大海,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你不必灰心,慢慢来就是了。”赵将军闻言叹了口气,紧皱的眉头略略松开了些。

张翼德道:“他说的是,没有什么大不了!这回没成,下回准成!方老大,打起精神来,做个真的汉子!”赵将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关云长道:“万事开头难,这马步桩本就难立,上来谁也立不好,我当初也是这般!”赵将军出口长气,展颜笑道:“是么?”

“是!我也是这般!”黄汉升连连点头,附和道。日间一时得yì

,得罪了赵将军,黄将军早就心里没底了,此时这话说得恰是时机,乃是赔罪之用了。说的没错儿,谁也是这么过来的,就是这般。不料赵子龙登时翻脸,恶声恶气道:“你还说!要不是你臭显摆,今天我也不至于把脸都丢光了!”黄将军怔了怔,道:“这事儿可不能怪我,师父叫我扎的马步桩,又不是我……”

“住口!”赵将军断喝一声,怒斥道:“犯了错误,还不知悔改,无上天尊——你这是想死了!”黄将军又气又急,还口道:“我没错!你这是欺负人!”赵子龙冷哼一声,缓缓道:“哪里错了,我现在就告sù

你,也好让你死个明白!你听着,师父叫你蹲马步儿,你应当随便做个样子,应付过去就完了!我这儿明明已经坚持不住了,你在那儿蹲个没完没了,这不是打我脸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和一通不明不白的责难,将黄将军直气得晕头转向张口结舌。片刻回过神儿来,愤nù

道:“这马步我能蹲多久,师父那是知dào

的!要是按你说的那般做,坐那儿哭鼻子的人可就是我了!”赵将军闻言愈加恼怒,叫道:“谁个哭鼻子了?你别胡说!哼,老大有难你不冲上去,净躲边儿上看笑话,你这小弟是怎么当的?”

为了老大的利益,作出牺牲是值得的,哪怕是,无谓的牺牲。这是方老大的想法,也应该是小弟袁世的做法。奈何事发之时,袁世的身份是上清的道士,师父的徒弟,怎肯不明不白地牺牲?便是事后提起,袁世虽然是个小弟,也是五虎上将之一,又怎能糊里糊涂地认头:“你这是歪理!没事儿就知dào

欺负人,你这老大又是怎么当的?”黄将军哼道。赵子龙大怒,拍案而起:“反了!都反了!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你,你竟然还敢还口!”

有何不敢!一将随之而起,大声争辩!以下犯上!二将话不投机,当下吵吵起来。眼看着兄弟反目,二将军吹胡子瞪眼快要动手儿了,其余几将也坐不住了,纷纷上前拉开二人,苦苦劝解。一点儿小事不心伤了兄弟感情种种,说话声音太大师父听到不好种种,两人都有道理各自退后一步种种,最后二将总算坐了下来,各就其位,一场即将开始的恶战消弭于无形。

本就一点小事儿,自家也不占理儿,不过作个样子,出口恶气罢了。赵子龙心里明白,当下把此事抛开,正襟危坐听那几将胡吹乱捧。丢了的脸,是需yào

自己捡回来的,伤过的心,是需yào

别人安慰的。一番话说下来,当年这马步儿谁也立不好,谁也老摔跤,谁也灰过心,谁也流过泪;一番话说下来,老大就是老大,本事学得很好,胜过兄弟几人,无数同门拜倒!过一时,英雄不再气馁,好汉不再难过,再一时,饱受质疑的天才,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赵子龙乐了,哈哈大笑:“你几个也吹过了罢?牛都飞到天上去了!”不为过,不为过,反正没事儿瞎乐呵,牛皮上天也挺好。几将接着信口胡吹,你笑我也笑。赵将军叹了口气,无奈加入吹捧阵营,准bèi

给他来个火上浇油锅里冒泡儿,烧完之后一了百了——

有人听不下去了。

那个人,天上那个。

那个人咳嗽一声,宣bù

会议可以散场了。

没奈何,正在兴头儿上的五虎上将大为扫兴,纷纷闭上嘴巴。

散场了。

夜方兴,夜未艾,繁华落幕,寂寞如初。人已安,人未眠,得失成败,化作云烟。这几日天气多变,阴晴不定,一如方道士的心情,亦如吕道长的心绪。有得便有失,得失之间无需过多计较,成败亦难论,谁输谁赢却也分他不清。然而世间人行世间事,情绪好恶安于内,必流于表。譬如天下第一要紧事,今天还没说到。

譬如说,吕道长今日胃口奇佳,又将昨日少吃的饭补了回来。

譬如说,方道士今天食欲不好,竟然比昨日少吃了四个肉包。

三十 允文允武

次日。

方道士背着书包上学堂,又迟到了。

当然这也不怪他,本就心情不好,早上睡个回笼觉也是应该的。

今天又是一个大阴天,一如吕老道此时沉下的脸。

当然方道士也不作理会,只低头匆匆而过。

端然就座。

吕道长在心里计算了一番,觉得还是不罚他站比较好,因为爱徒昨日马步桩立得很好,至今还一瘸一拐拉了胯的样子,看着比较可怜。罢了,罢了,孩子还小,需yào

慢慢引导,耐心守候,终有一天渠成水到。

——人之初,性本善。

写来看看?

写就写,看就看,方道士毫不畏惧,提笔挥毫,照着书本将那六字一一抄好。

点头,微笑。

惨不忍睹,何以形容?如同斗败的鸡,如同踩死的虫。不着急,不着急,吕道长连连暗里叮嘱自己,开口说道:“今日你仍旧写这六字,直到写好为止。”那怎成?方道士一听这话马上就不干了,叫道:“你瞧瞧这字儿写得多好,该学下头的字儿了!”吕长廉看他一眼,说道:“你说你这字,真能称之为‘好’么?”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我看着就挺好,你看着不好,那是你没眼力!方殷看着白纸上的黑字,连连点头道:“好,好字!漂亮!”见他瞪着大眼说瞎话,吕道长不由也生气了,斥道:“你这字若能称之为好,天下的文人定然气得全疯掉!”

不可能!

方道士不信,一意认为自己这字非常之好。少时二人围绕着纸上文字争论起来,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好,或不好,各人有各有的看法,却也难以判断。只是要说好,须得知dào

什么是不好,方文人坚守的自己无知的信念,一味强词夺理,终将落得理屈词穷的下场:“你几人说说,这字好是不好?”吕道长拈须一笑,拉来强援。一人说了不算,大伙儿一齐投票。方老大也不怕,都是自家兄弟,还能说个不字?

投票结果出来,有人意料之中,还在笑,有人大出意料,本为就不好的心情已然转为,恶劣。牛大志和胡非凡投了方道士的反对票,赵本袁世弃权。方道士大失所望,恨恨瞪过一眼,低头认命。没有一个看事儿的!关键时刻,通通不顶用!一时无语,却不知那二人是经lì

了怎般的内心煎熬才选择了正义的一方,另二人又是历经了何等的痛苦挣扎才站在了中立的一面。

难,难,难,老大难,兄弟亦难;

字,字,字,若说好,真个就好?

眼看爱徒倍受打击,意志消沉,吕道长叹了口气,安慰道:“初学之人,写不好也是在所难免。方殷,为师叫你仍旧写这六字,用意并非在于字的优劣。”写字写字,不在字的好坏,再写又是为了什么?方殷不明白,抬头以目相询:“文字乃是笔划之集成,习之可循,入之有道。你莫看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实是囊括了横、竖、撇、捺、折种种用笔之法,若想将它写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可知,如你能将这六字写好,这文,便习成了一半!”

是么?是这样么?方道士默默听着,似有所悟。

低头再看看自家那六字,一时又犯了迷糊,却见吕道长已然案前,执笔悬腕而书——

笔非笔,划非划,笔划为何?如是这般,一笔,一划,一笔,一划。

人之初,性本善。

这一次吕道长用了真功夫,将这六字写得工工整整,潇洒美观。

其字如何?横如担山,竖若垂瀑,铁划银钩走金鲤,神龙摆尾凤点头。

这个不能比,比字气死人!那六字一出,犹如皓月当空,登时照见了这六字的丑陋。

四小道立在一旁,纷纷啧声赞叹。

方道士坐在桌前,一时颜面无光。

没法子,没法子,纵然不识货,也知比不上。没法子,没法子,他是练了八百年,自家这才学多久?写写写,还能说些什么,一个字——

练!

方道士在写字,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那六字真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古有囊萤映雪,又有悬梁刺股,方道士不知那几许典故,却也已知,好字不是一天练成的,好文不是一天写就的,只有刻苦用功,才能取得成功的道理。当然道理一点就透,可实jì

操作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只写了一会儿,方道士又不耐烦了。你看这破笔,软绵绵没有骨头,那不是一般的不好使!浑如旱地赶鸭子,又似水里捉泥鳅!这,怎么能够写好?要它大,它偏小,让它走直道儿,它偏拐弯儿跑,不听说,不听话,打它,打死它!一笔在手,其锋柔弱,含墨颤抖,犹如哭泣。正是那支笔,前日被方道士五花大绑,治得服服帖帖的那支笔,今日再度落入毒手,除了哭,还能做些什么?思前想后,还是吕老道使的坏!你看那时绑着多好使?吕老道非得给它松绑,这又不听话了!

不若再将它绑起来?或者给它拔光毛儿?方道士将笔放在眼前,不怀好意看过去——

不要,不要啊!那笔无声哭泣,暗里大叫。

方道士思忖半晌,终究还是没有出手。不是可怜它,而是有说法儿。一者吕老道眼皮子底下不好动手,二者绑来绑去,自家衬衣再撕就遮不住肚皮了!罢了,罢了,大人有大量,好人好心肠,饶它一条小命罢!心烦意乱之下提笔再写,越写越是不像样!小小一支笔,持之竟然重若泰山,没奈何指挥不动,到末儿了落了一脑门儿的汗!左看右看,横还是条条蚯蚓,上看下看,竖还是毛虫若干,前后一撇一捺人无脚,高低弯钩折处水桶腰——

方道士心中沮丧,皱着眉头大发牢骚,一副抓狂的样子。

吕道长端然而坐无动于衷,四小道频频回头,眼中既有同情,又有窃喜。

笔为何物,字如何写,在场人人都是过来人,个中滋味如何不晓?

好在过来了,都过来了,除了坐在后面那个——

落后分子。

落后分子方道士心如明镜,登时察到觉了众人心里的不良想法,于是乎,怒了!一时默运神功,使足目力一一还击,又一时暗用巧劲儿,将笔上墨水飞溅四处。再一时惊叫声此起彼落,点点墨迹有若梅花绽放,在洁静的衣上,在愕然的脸上——

方道士提笔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方殷,你还是,回屋写罢!”吕长廉叹道。

方道士闻言冷哼一声,决然而去。

大伙儿都看到了,不是自个儿不合群,乐意回去独大一方,而是有人有眼无珠,偏偏容不下一个善良,听话,又聪明的老实孩子。回去就回去,回去也挺好,说不定没有人打扰自己,一不留神这字儿便写好了!

方道士回屋,一个人写字。

平平淡淡的一天,水一般地流走。

天上的阴云久久不愿散去,只在转瞬之间,黄昏降至。

方道士的字是如何写的,没有人看到。方道士的字写得如何,没有人知dào

。便是吕道长也不知。吕道长要他交作业的时候,方道士起初支支吾吾不肯交,最后给他逼急了,终于说出了真相:撕了。不但撕了,而且撕得粉碎,那字是好是坏,一时再难辨认。证物被毁灭,谁也没奈何,那字写得如何,却也昭然若揭。

这一日方道士心情由坏变好,这一日吕道长心情由好转坏,这一日天气阴而无雨雪。

这一日终是过去,化为明日黄花,化为蝴蝶飞去,化为记忆之海中一方小小碎片,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故泛起。

次日习武。

喜事!大喜事!好事成双,人逢喜事精神爽,天也晴了,太阳公公又出来了,人也乐了,大家都很高兴。因为,方道士的马步桩,竟然一下子,立成了!盏茶时分,三十呼吸,不多不少刚刚好,坚持下来了!那一整天辛辛苦苦费了牛劲没有办成的事,今儿个一大清早便轻轻松松做到了!高兴,高兴,不要太高兴!天才终究是天才,虽然自己怀疑过,但那怀疑是个错!一日千里,大杀四方,匹马单枪赵子龙,骑马蹲裆大英雄,向前冲,冲冲冲!

方道士喜笑颜开,如同中了头奖,一时得yì

洋洋!

何以如此?在场众人俱是心知肚明,只他一人不知。马步亦分高马低马,上下各有扎法儿,方道士起初扎得正经八百,半高不低,后来不知不觉之中,已将那半高不低的马步儿扎上去了,到最后仅是膝盖稍作弯曲,已若站立。舍难取易,去疲存安,乃是身体的自然反应,但即他无心之中扎成了这盏茶时分的马步,却仍是——

作弊了。

作弊是作弊,却也没人揭破他。兄弟们自是不会干那不长眼的事儿,纷纷笑着竖起大拇指,便是一向以严厉著称的吕道长这一次也是马马虎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他及格了。为何如此?不是说严师出高徒,不是说严是爱,宽是害,松松垮垮毁一代么?

必得如此。

事分轻重缓急,不可一概而论,学子良莠不齐,师长因材施教。如方道士这般天才式的人物,更要区别对待。此时揭穿他只需一句话,然而一旦说破了,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届时天才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心瞬间被摧毁,英雄千辛万苦补好的脸面再度被撕破,那是多么可怕的事!而天才终于发xiàn

自己只不过是个蠢才,英雄偶然察觉自家竟是一个小丑,那样的事情,对个人身心造成的严重打击,对集体产生的恶劣影响,都是不可衡量的。因此,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心照不宣,意见很统一——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还是少做一些为好。

下面,学习“玉清三十六掌”。

吕道长微笑开口,对着所有人,包括后学末进的方道士。方道士报以一笑,挺身屹立场中,心里十分激动,连连感慨不已!成了,可成了,自个儿快马加鞭,勤奋努力,终于迎头赶上,可谓是一日千里!不易,大不易,自个儿聪明好学,尊敬师父团结兄弟,终于融入了这个大集体!天才的英雄啊,终于要一飞冲天,展翅翱翔于白云之上!

逃跑?

一个念头忽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正自浮想联翩的方道士吓了一跳!一时茫然,左右看看,呆呆琢磨片刻,随之皱着眉头把那让人讨厌的想法儿丢到地上,又重重跺了两脚!好好儿的干嘛要跑?谁个要跑了?我有说过么?想都没有想过!

“方殷,不可分心。”

“是!”方道士恭声回答,用心听讲。

吕老道正在讲拳理,你说这人有人理,事儿有事儿理,打个拳也有道理?奇了怪了,谁的拳头大谁有理,谁的拳头硬谁有理,这还用说:“……劲发于内,行之于体,止乎于意,运时轻灵,若盘龙缩骨,蓄而后发,出时迅疾,若虎之势,若鹰之抓,落时沉稳,若狸猫扑鼠,收放自如,习拳术者,智勇兼备,动静相宜,阴阳相辅,刚柔相济,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奇正变化,运用不穷……”

没劲!听了一小会儿,方道士大为不耐。说这没用的干啥?不是练那玉清三十六掌么?话说这套掌法,自家那是见识过的,当年刚进山门便给人打了个满地找牙!当然后来出了绝招儿反败为胜了,但,那是一个——耻辱!要想破掉这门武功,先得学会这门武功,对,就这样!对了,那会儿是谁打我来着?

方殷斜过眼睛,悄悄向赵本看去——

赵本如有感应,转转眼珠儿,悄悄斜过一眼——

看来,看去,看去,看来,二人眼神交流,各自会心一笑,如有灵犀。

“方殷,赵本,不可分心!”吕道长明察秋毫,沉声喝道。

赵本悚然正立,方殷嗤之以鼻。

吕长廉扫过一眼,说道:“方殷,你可知,为师这拳理乃是为你一人所讲?”

方道士低下头,小声嘟囔道:“练拳就练拳,练掌就练掌,净说没用的,纯粹没事儿……”

“住口!”吕道长断喝一声,怒道:“习武一如为人,亦如处事,成之自有其道,岂能以无知妄而行之?”方殷想了想,抬起头大声道:“怎么不成?你看我,做人做的地道,办事儿也办得漂亮,也没去听那杂七杂八的道理,还不是一样!”方道士做人如何地道,办事儿又怎般漂亮,吕道长并不打算评论,那也不是此事的重点,重yào

的是:思而行,行而思的道理。二人立场不同,可说是完全对立,本是一点小事情,化作一场大争论。

究其何以至此,乃因各有各的——

道。

三十一 开门见山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何为道?老子有言,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谓之道。

何为器?器,皿也,在这里是一切器物的统称。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看不见,摸不到,一个看的见,摸的到。

若以今日此事而论,二人的分歧便在于,吕道长的道,并非方道士的理。

再简单点儿说。吕道长的做事原则是:思而后行。方道士的做人原则是:干了再说。同样是学武功,先明其理,后行其事,岂不很好?同样是武功,先练来看,不懂再说,不也很好?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不服谁。吕道长认为,拳理乃是前人的心血的结晶,又是自身多年习武的体悟,习之事半功倍,当为首选。方道士认为,不管它是甚么,反正自个儿也不爱听,说了也是白说,纯粹瞎耽误功夫儿。

谁对谁错,也不好说。

反正吕道长是说不过他,最后只得拿出杀手锏,才将振振有辞方道士制服了。

还是那一招儿,吕道长言道,你若不听拳理,我便不教拳法。

就是这一招儿,方道士无可奈何,摆明了师父欺负徒弟,老的欺负小的,脸也不要了。

再讲,又听。

讲着讲着,吕道长也没招儿了。

一看就知dào

——

耳朵如同长满茧,两眼翻作鱼肚白。

目为心之使,耳为心之司,方道士来了一招儿如封似闭,全不与吕道长有半点儿交流。一个眼睁睁浪费唾沫,一个傻乎乎杵在那里,这,究竟是在干什么?教过徒弟不少,从没有过一个令人如此劳心劳神!这是一个什么人?怎么会有这种事?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吕长廉暗诵一声无上天尊,又将这些想过千百遍的问题抛给了神。

无上天尊依然无言。

随地之性,因人之心,自然而然为道,无为而治为道,不若任他去,造化由一心?

可是,可是,自己是师长,怎可由他胡为乱为,坐视不理?

然而,然而,若是如此与他相处下去,早晚有一天,得给他气死!

不若,不若,干脆一掌劈死了他!

无上天尊——

吕道长再次暗诵,及时将那有悖人性的念头扼杀于心底,开口道:“你几人自行练功,方殷,你随为师习那——”玉清三十六掌!成了!略施小计便将吕老道哄得团团乱转,瞧自个儿装得多像,一如听书入了迷!成是成了,天才险些飞回天上,英雄也差一点儿落得半路夭折的下场!无论如何,一场惨案终究没有发生,少时二人相对而立,一传功,一学艺,师徒皆大欢喜。

“且慢!”方道士摇头,微笑:“要说拳脚功夫,我还是会一些的!哈哈,看好,这便练给你瞧瞧!”说罢拉开架式,虎虎生风,嘿嘿哈哈打了一套拳。拳法共有四式,分别是:换手冲天炮,黑虎掏心,金鸡独立,以及猴子偷桃:“如何?”方道士练毕,俨然收式。吕道长呆了一会儿,道:“你这拳,谁人教的?”方老大笑叹一声,神mì

低语:“是一个高人,你不认识。”

吕长廉叹了口气,一时无语。自是薛万里薛大侠,此时方道士便就不说吕道长也知dào

了。若不是他,上清怎会无缘无故多了一个不成器的弟子?若不是他,吕道长又何以立在这里看着方道士丢人现眼?若不是他,二也结不成这一段不明不白的,道缘:“我这拳法怎样?很威风,很历害罢?”方道士连连追问,吕道长含糊说道:“尚可。”

“尚可?不是罢?老薛的本事我可是见过的,那家伙可是真有一手儿,当年——”方道士是个眼光很高的人,向来不轻易夸赞别人的,而得到方道士认可的人,那必须是英雄好汉一流的人。方道士闻言大为不满,忿忿开口便要给无知的人一个明白:“不必多言,你且随为师学那玉清三十六掌,第一式——”吕道长摆摆手,打断了刚刚开始的一番长篇大论:“开门见山。”

“哼!有眼不识泰山!”方道士犹自不甘,忿忿闭嘴。

开门见山。

“两足左右分开,成骑马式,两拳紧握各置腰际,目视前方,右拳向前猛力击出,拳与肩平,掌心向下,反之出左拳,这般,如这般,看好了么?”吕长廉言传身教,虚击数拳之后问道。门?方道士当下又迷门了,一脸困惑。吕长廉微微一笑:“门乃是门户之意,所谓开门,是喻你出手进击。”方道士恍然点头:“是这样,那山,又怎么个见法儿?”吕道长拢指成拳,肃然道:“这,便是山!见山,是指一往无前,刚猛决烈的拳意。”

“净整那虚了巴唧的玩意儿,不就是上去,给他一拳么?”方道士摇头笑笑,不屑一顾的样子。给他一拳?给谁一拳?吕道长瞥过一眼,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对于方道士这个人,吕道长也懒得说他了,先让他糊里糊涂练着罢!好了,天才大英雄开始正式学习武功了,开门见山,给他一拳,冲!方道士领命上前拉开架势,准bèi

大干一场!

“等等!不对!”方道士忽又皱着眉头,伸手比划道:“不是那玉清三十六掌么?怎又打起拳来了?你看,这是拳,这是掌,你这准是教错了!”吕长廉略觉焦躁,板起脸叱道:“拢为拳,展为掌,二者本是同根而生,自可互化!莫再讲,快快练习!”

那怎成?拳就是拳,掌就是掌,不明不白的武功方道士是不会学的,当下便叫了真儿,一意要他给个明白:“拳掌各有其用,掌法之中含有拳法,拳法之中亦有掌法,为师一时与你说不明白,你日后自知。”吕长廉颇为不耐,方殷想了想,挠头道:“呃,这事儿有些个奇怪,说说说说,你再说说!”吕道长叹了口气,道:“这道理便在为师所讲拳理之中,方才你不听,现下又来问,哎!也罢!”

手握而成拳,大小如心,正所谓拳拳之心,力量蓄积之时须紧紧握住,击出才有力道。拳出如钝锋,拳落如重锤,刚猛复凌厉,百折而不屈;手展而为掌,掌为包容,掌控之意,出掌要有包容天下的气势。掌心若盾,掌缘若刀,进可攻,退可守。二者相辅相成,习之不必拘泥。至于拳掌与内力相合之处,或挟裹之,或吞吐之,其种种妙用不一而足,明白了么?

明白了。方道士明白了,点头表示认可。

随后再次摆好姿式,攥拳练功,嘿嘿嘿,嗬嗬嗬,开门连连给拳,打出几座大山!

“好了,学下一招儿罢!”方道士笑着收手,对自个儿的表现很是满yì

。吕道长不满yì

,看起来非常不满yì

,拉着长脸大声训斥:“接着练!为师不叫你停,你便不要停,不可再自作主张!”方道士闻言也不高兴了,同样拉下了脸:“大伙儿可都瞅见了,我这不是练得挺好么!哼,我不学这个,这太容易了!”

“绵软无力,虚有其表!不成,再练!”吕道长不依不饶。

“不练不练,就不练!我已经学会了!”方道士实话实说。

“力从何处发?拳又至何处?如何起之?何时而收?”吕道长连连发问。

“力从拳头起,拳从胳膊收,起时为起,收时为收。”方道士有问必答。

“废话!不懂装懂,莫要胡言乱语,再练!”吕道长探手入怀。

“少来!说不练就不练,要学学下一招儿!”方道士抬头望天。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知dào

么?”吕道长冷冷道。

“甚么乱七八糟?我不知dào

!就是知dào

也不知dào

!”方道士忿忿道。

“这,是什么,你总该知dào

罢?”吕道长缓缓道。

“少吓唬人了!拿着把破尺子!”方道士重重道。

“练不练?”吕道长阴**。

“练就练!”方道士悻悻道。

于是乎,方道士含愤忍辱,被迫再练!

嘿嘿嘿,嗬嗬嗬,开你个破门,见你个破山,给了你一拳,再给你一拳!一肚子火儿,满腹辛酸,天才明明一学就会,英雄偏偏本领难展,可气可恨长脸老道,打来打去开门见山!吕道长默默立了一会儿,勉强压下心头怒火,上前持尺指点道:“出拳须借厚土之力,行于腿脚,经腰过背达于手臂,去时猛而不可竭,回时沉稳留余力。如此,如此,落处肩臂稍作停顿,体会周身发力之法,这般这般,收时力道蓄而不定,感悟动静相谐之理……”

方殷左右连环,虎虎生风虚击半晌,喘道:“可,可以了罢?”吕长廉喝道:“不要停手!有形无意,有威无势,此式犹不足!你要设想前方有那对敌之人,怒而击之!”眼前空荡荡,一人怎对敌?方道士一边出拳一边张大嘴巴,茫然道:“哪儿有敌人?我怎看不见?再说这高矮胖瘦都不知dào

,又往哪儿打?”吕道长沉声喝道:“可有人,百般欺凌于你?可有人,时常羞辱于你?便是他!以你怒火,回击!”

一怔之间,心中恍然!

旋即面前蓦然浮现出一张长脸,其大如斗,须发可辨,眉眼宛然——

就是他!

无恶不作吕老道,恨人不死吕老道,报仇雪恨!给他一拳!

方道士怒了,猛出重拳连连痛殴!

先来个乌眼儿青!再来个门鼻儿酸!接着打落满嘴牙,最后打爆一个头!

“很好,便是如此。”吕道长颔首微笑,心说道孺子可教。

快了!快死了!片刻那人已被揍得没了人形儿,奄奄一息!方道士犹自怒气难消,奋力挥拳猛击!抽他的皮!剥他的筋!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天下恶人何其多,打死一个算一个!世态炎凉皆看破,哪有不平哪有我!但见他咬牙切齿,势若疯虎一般,吕道长不由暗暗奇怪,心道这拳是力道够足,却不知又是谁人与他结下深仇大恨?又看片刻,开口叹道:“方殷,你这拳威势有了,却太过散乱,须知此式拳走直线,落处集于一点方,方殷?方殷?”

方殷没有听见。

方道士已入天人合一,浑然忘我的高深境界!

眼前已化作搏命的战场,那个老妖道死而复生,正与天才的英雄少年苦苦厮杀,斗得你死我活!忽而腥风血雨大作,妖人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驴头人身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利齿咬将过来!不好,不妙,打他!踢他!再不成,反咬他!杀杀杀,啊啊啊——

疯了!

吕道长愕然。

只见爱徒满脸通红额上见汗,闭上两眼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如若疯癫!

看这情况,颇似练武岔了内息,继而走火入魔的症状!

奇哉!怪哉!他尚未习内功,如何能有内力?难不成是脑子,受了强烈刺激?

吕道长抬臂,落尺,于脑门儿上轻敲一记——

叭!

方道士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抱着头茫然四顾:“甚么?”甚么?甚么甚么!吕道长收回戒尺,严肃道:“方才你走火入魔,若不是为师打醒你,现下你已经脉寸断,吐血而亡!”方道士闻言一怔,旋即怒道:“放狗屁!你才走火入魔!敢打我,哼!你这是想——”话没说完肩背之上啪的又是一记,吕长廉怒目相对:“你说什么!”方殷惨叫一声,恨恨瞪过去:“你又打人!”吕道长冷冷一笑,道:“如何?”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扭过头去。

不再说一句话。

如何?不如何!只恨刚刚没将这老妖道打死!这不?装了几天,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可恶的驴长脸,又无缘无故打人!好,好,好,这笔账,老子记下了!方道士暗道。如何?没奈何。这尺早就想出,一直强忍未出,又怎样?记吃不记打,口出污言秽语,好一个屡教不改的小子!罢,罢,罢,当出手,打的便是他!吕道长心道。

如何如何,无可奈何。

四目交投,电光石火!

连日来师徒二人千辛万苦培养起来的一丝感情基础,刹那间轰然崩塌!

方道士赌气不练了,阴着脸闷声不响走开,坐到石凳上肚里暗骂。

吕道长叹口气,也是自顾走开,去指点另外几个徒弟。

无话可说。

一日亦无话。

无精打采坐到午时,方道士跑回屋里睡大觉,睡了醒,醒了睡,直到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也没有再出来练功。吕道长也不管他,徒弟并不只他一个,吕道长要操心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多到吕道长脸上阴云密布,多到四个小道暗中悚然。这一天下来,五个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直到饭时也是不好。

至于因为心情不好,有人一气之下吃得撑了,有人清汤寡水儿吃了几口,无需细表。

及至饭后议事,有人仗义执言批评老道胡乱打人,有人不给面子劝说老大别太过分,莫衷一是,不必详陈。

白昼尽处,黑夜降至。

天道循环,不以物之好恶,昼夜交替,不因人之悲喜。夜来了,黑暗笼罩大地,万物复归沉寂;夜来了,点点灯火燃起,照见几处阑珊;夜来了,老道盘坐榻上,悒悒不乐;夜来了,小道拥被枕寒,沉沉睡去。

是夜北风起,肆虐天与地。

寒风呼号,吹得窗棂簌簌鸣颤,吹得窗纸猎猎作响,共奏出天地间苍凉的乐声;

北风怒啸,送来铅般颜色的云朵,合于墨般沉重的夜色,掩住了满天星辰与那——

一轮明月。

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一如四季,风霜雨雪。

三十三 两个世界的人

吕道长就在屋里。

吕道长心如明镜。

功行周天,一心如古井,静坐一夜,雪落亦有声。

只那一阵阵大呼小叫的吵闹声随风而来,吹得心湖之中丝丝涟漪泛起。

外面闹得翻了天,鸡犬不宁耳不静,何以坐视?何以不理?

也无它事,今日不比昨日,今日外面——

下了雪。

谁无年少?都是年少轻狂过。谁无此时?当由彼时思此时。雪战雪战,拨动谁人的心弦?打闹打闹,勾起谁人的回忆?忽然想起了很多,渐渐淡忘的往事,要寻的只是那缕,藏在心底的纯真。脑海中蓦地跳出一个长脸小道士,慌里慌张在雪地中窜上伏下,忽而摸出一个圆大雪球,哈哈大笑着甩手猛丢出去——

一物划过天际,继而命中目标,瞬间烟花般璀璨绽放,旋即又烟花般散于无形。那是击中了谁?一干师兄师弟,如今的掌教,如今的峰主,如今山中山外的一众同门,包括吕道长自己。何物划过天际?是雪还是时光?前尘过眼只在刹那之间,留下一张风霜浸染的容颜,和那鬓边的丝丝白发。

奈何?奈何?既已长大,终将慢慢老去,岁月一如溪水流淌,带走盛放过的凋零落花。好在,好在,好在还有那窗外的少年,声声无忧无虑的欢笑绕于耳畔,勾起消逝的回忆,那一张张通红的笑脸如若亲见,慰藉干涸的心田。所为无他,只因有他,为了那初升的旭日,为了那茁壮的幼苗,那是心中的寄托,那是唯一的——

希望。

玩罢!闹罢!吕道长不想搅散这无涯学海中难得的欢乐,也不忍打扰这转瞬即逝的少年的童真。玩够了么?闹够了么?师父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这几个小徒,先是明里暗里算计人,后又打击报复泼脏水,此时污言秽语难入耳,眼看就要乒乒乓乓打将起来,哎!吕道长长叹起身,推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院中一片狼藉,处处都是杂乱的足迹。

雪地两个小道正搂抱在一起翻翻滚滚,身上脸上沾满雪屑,形如两只打斗中的小熊。

旁边三个小道聚在一处,正自拍着巴掌又跳又叫,连连助威喝彩。

好玩,好玩,大哥小弟落入圈套!

热闹,热闹,忽然来了一个老道!

“师父。”三人悚然收声,低头轻唤。

瘟神出现,皮肉难保!二人也是一惊爬起,五个人齐齐偷眼向那人瞧去——

吕长廉不发一言,背着手板着脸向牛大志看去——

牛道士讪讪一笑,低下了头。

复望胡赵二人——

二人互视一眼,同时低下头。

又望袁世——

袁道士左右看看,也低下头。

再望方殷——

方道士毫无惧色,昂首挺立!

看完这个看那个,小爷可是不怕你!说不怕,就不怕,鼻孔儿向天,脑勺儿冲地,挺胸抬头抻脖子,像只骄傲大公鸡!威风威风!神气神气!老道来得刚刚好,老大威望借你立!吕道长默立片刻,转过身去:“你几人打扫院中积雪,为师出去一下。”说着行至院门,转身喝道:“记住!不许再胡闹!”

走了?这便走了?白白提心吊胆心里嘀咕,不想师父竟然没有发脾气!几人暗道侥幸,各自松了口气!走了?怎就走了?老大的威风还有显摆够,怎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一人冷笑出声,当下不再理会。走了,为何不走?几个顽皮小徒,已用眼神惩戒,至于那个劣徒,此时无须理会。走了,师父有事情要办,去去就回,几人当知话意,此处翻不了天。

晨间雪战到此结束,扫完积雪自去学习。

便如此,过去的便让他过去,又不是,以前没有下过——

这般大的雪!

吕道长也有师父,吕道长去找师父了。

师父的师父,徒弟的师祖,上清的老道,白长老。

自是去汇报工作。究竟如何汇报,那不必一一详表,至于有没有诉苦,那也是不得而知。

小半个时辰,眨眼间过去。

吕道长回来了。

一脚迈入院门,道长登时惊呆!院里处处凌乱不堪,四下尽是斑斑驳驳的白点儿,墙壁上,树身上,门上阶上,无不昭示着战斗的激烈!几方窗户击破无数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条条碎纸蔫头耷脑垂在那里,共同陈诉着悲惨的遭遇!院里地没有扫,四下雪没有清,中间多出一物,威猛傲然怒立!

那是一个硕大的雪人,生的煞是威风神气!头大如斗将军肚儿,四肢不见俨然立,一身装备挺齐全,五官看来更稀奇。左右腰挎双棍,细看扫帚无头,头发根根直立,扫帚头在那里!斜背一个书包,鼻插两管毛笔,墨盒扣作双耳,砚台吞在口中。何为眉?青青翠翠柳叶眉,箭竹变作落毛儿鸡。何为眼?墨染雪上黑作白,雪化墨痕泪两行。空洞的双目,黑色的泪水,茫然的互望,无语的对视。吕道长看着那白色的人,看着那黑色的眼,怔怔立了良久,缓缓掏出戒尺:“都给我,出来!”

没人敢出来,老道已经气疯了,出去就是一个死!小道们不知躲藏在哪里,静悄悄,静悄悄,千万别出声儿!呼哧哧,呼哧哧,谁人在喘气?师父有双长耳朵,抓人那是数第一。少时师徒重聚,六人各自无语。两个是床底下翻出来的,两个是从树上头摘下来的,还有一个埋在雪里头,扒拉出来的。

半晌,方道士首先开口:“师父,我先去拿件儿衣服,身上有点儿冷。”吕道长看他一眼,心道你把自个儿埋雪里头,能暖和的了么?衣服也不必拿了,一会儿你就不冷了。见他不说话,方道士叹了口气,接着站那儿哆嗦。这回死定了,自家带的头儿得罪了吕老道,想必会死得很惨!罢了罢了,好汉做事好汉当,玩儿痛快了比啥都强!

“谁?谁人做的?”平静之下,必然隐藏着滔天怒意,平静过后,必然又发出雷霆一击!四小道心知肚明,当下纷纷噤口不言,方老大哈哈一笑,大声道:“我认!是我!”吕道长点了点头,赞许道:“很好,敢作敢当,有勇气。”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老大就是老大,出了事儿老大兜着,天塌下来老大顶起:“少来这套!要打要罚冲我一个人来,是我干的,不关他们的事儿!”四兄弟闻言纷纷面露佩服之色感动之色,以及不忍之色,却见吕道长再次点头,慢慢将戒尺收了回去:“好!很好!”

咦?这是?莫非他要大发善心,如上次一般,不再追究责任?方道士惊愕又惊喜,四小道也是不明所以:“藤鞭击股,十记为戒。”历史重演,时隔多日,鞭子屁股再次相逢,来了一个亲密接触。一二三,一二三,疼不疼?一般般,只是当着小弟光屁股,老大一时有些难堪。咬住牙,忍一忍,眼看马上就打完,这笔恶帐得记好,日后再算!

“这件事,还有谁人做了?”吕老道自不罢休,持鞭沉喝。几人呆了片刻,胡非凡大声道:“我!”牛大志无奈道:“我。”赵本左右看看,叹道:“还有我。”吕长廉喝道:“一人十鞭!可有话说?”三人垂下头,各自低声道:“没有。”袁道士长出一口大气,欢喜道:“师父!没我!我没干坏事儿!”

“你既没做,为何要躲?”吕道长刨根问底,袁世挠了挠头,啜嚅道:“我,我是,我害pà

!”吕道长闻言皱起眉头,喝道:“他几人胡闹之时,你又在做甚?”袁道士陷入沉思:“我在旁边儿,看来着。”吕道长点了点头:“你也有错,同领十鞭。”什么?也是十鞭?袁世几疑自己听错了:“师,师父,我没干坏事儿也要打?不是吧?怎么这样?”

直到第十记鞭子挨完了,袁道士还没有想明白。连番受到不白之冤,袁道士冤的要死,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问完自己,袁道士又后悔了,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同样是挨鞭子,不如痛痛快快玩儿上一场了!总之心情很复杂,总之心里很懊恼,总之这是袁道士日后想起来,最最倒霉的一天!

有失必有得。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方老大眼睁睁看着四兄弟一一上前挨鞭子,登时觉得屁股不那么疼了。三兄弟眼见自家犯事儿挨了打,看热闹的人竟也陪着挨了打,顿时觉得落在屁股上的鞭子没那么重了。小兄弟咬着牙擦去眼角委屈的泪水,一时也长了个心眼儿,知dào

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的道理了。鞭子打过,吕道长气儿也消了七分,手一摆:“你等都去讲堂,罚抄道经十遍!”

十遍!我天!四小道捂着屁股向讲堂走去,只方道士还有话说:“甚么道经?我不会写!”吕道长自有计较:“你写那六个字,八百遍!”八百遍!我的老天!方道士瞪大眼睛,当场就吓傻了!方道士不知dào

八百遍是多少个字儿,反正很多很多,怕是得写到下辈了去了!惨了惨了,这个老道真是够狠,以后还是少得罪他,不然真个没有好果子吃——

道经千言,十遍万字。

六字真言,六八四十八,四千八百字。

方道士数学不好,尚不知这是吕道长给他面子,便宜他了。

一场喧闹,就此揭过。

写写写,一字一字又一字。

抄抄抄,一行一行又一行。

累累累,一页一页又一页。

苦苦苦,一遍一遍又一遍。

夕阳西下,这一日便在无尽的落笔处走到尽头,钟声响起,又是一夜,窃窃私语起于小屋中的茶余饭后。照例照例,饭后来议。五虎上将聚齐,个个愁眉不展。这一天下来,大伙儿情绪都不是很好。下了一场好雪,惹了一堆闲事,挨了一顿鞭子,抄了一天文字。这一天下来,五虎上将人人萎靡不振,腰酸腿肿屁股疼,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叹一声命苦的人,究竟这是何苦来?

说起来,道起来,大家都有责任,一一深刻反省。马超说道:“怪我,怪我不该见猎心喜,挑头儿生事。”张飞说道:“怪我,怪我不该一时兴起,鲁莽行事!”关羽说道:“怪我,怪我不该没有主意,跟着闹事。”黄忠说道:“怪我,怪我不该有眼无珠,没事找事!”事情都已过去,兄弟还是兄弟,赵云没功夫儿闲扯,正自趴在床上,手忙脚乱往屁股上抹药膏——

那是下午的事,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话说方道士消极怠工,不愿抄那余下的七百九十遍,吕道长良言相劝未果,只得再次施以暴力。此后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鞭子还没落下,挨打的人当场晕倒,鞭子还是落下,打人的人扬长而去。整个过程鞭尸一般,说来恐怖,不可多说。赵云擦好伤药,转过头总结道:“说一千,道一万,要怪就怪——”

几人凑到床头低声秘语,各自献计献策。

点头,摇头,眼神交流;收声,噤声,隔墙有耳!

说的什么?说了这是秘密,天知地知我知他知,就是不能告sù

你。

是夜天气愈加寒冷,恼人的北风呼呼作起,吹走一方美梦,吹来几处闲愁。下雪不冷化雪冷,三更半夜冷已极,那风自破碎的窗纸中悍然侵入,将日间顽皮的游戏化作夜里彻骨的寒意!冻醒几人?后悔几分?吹在谁的脸上?吹在谁的心里?是谁缩在绵被里连呼好冷?是谁盘坐榻上一声叹息——

报应!

三十四 苦难的一天

晨起风止,寒意犹酣。

五个小道,云里雾里。

吕老道昨儿晚上中了邪一般,一大早儿起来就在院里忙东忙西,把几个小道士都折腾起来了。看看,看看,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窗纸糊得整整齐齐!瞧瞧,瞧瞧,见谁都是满脸的笑,老道表现非常之好:“为师苦思一夜,心下已有计较,自今日起诸般闲杂事宜为师打理,你等起居冷暖为师照料,以后只要安心学习就好。”

五人一齐点头,心下各有计较。

四人在想,师父果然是个热心肠,知恩当思图报,应该好好学习,才能回报师父的良苦用心。一人在想,老妖道没事儿瞎操心,一准儿是没安好心,你看他笑得多奸?说不定这是一个诡计!不必说明白,人心隔肚皮。而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晨间习武。

四小道练拳脚,方道士蹲马步儿,只三五息心下便已了然:今天这马步桩,是死活也过不了关了!规〖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范要求,从严治理,蹲足扎稳,不差毫厘。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鞭子尺子,双双伺候!不支,倒地,少数人愣在那里。其后多数人都跟着遭了殃,这个拳出歪了,那个腿脚无力,姿式不对的,劲道不足的,也不打招呼儿上去就是一下子!四小道苦不堪言,叫苦连天,还敢叫苦?再赏一记!

明白了么?

明白了,都明白了。

凡事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只要好好学习就好了,不然的话——

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这,才是真理!不枉寒风吹过夜,且将冷面换笑脸,一朝起来天地变,师父徒弟尽开颜。还是那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事儿有点儿蹊跷,昨儿晚上几兄弟还商量怎么对付别人来着,今儿早上就给整了个晕头转向叫苦不迭,难不成还是给他偷听了去,抢先来了一招儿——

先发制人?

直至午时,吕道长一张长脸上仍是飞霜凝雪,挂着冰茬子。方道士浑身酸痛伤痕累累瘫坐地上,呆呆看天,一时死的心都有了。几小道东倒西歪哎哟哎哟委倒于地,同样迷茫,一时也不想活下去了。很好,很好,练得不错,下午接着。吕道长留下一句恨人不死的话,转身扬长而去。几兄弟闻言一时间欲哭无泪,互相看看,准bèi

去找个地儿集体自杀了。

还没整到别人,就给别人整了,堂堂五虎将,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议事!再议!

这是一个临时性的紧急会议,会议的议题还是昨晚的议题:如何对付吕老道。这是一个赵云同志早就提过的议题,因与会者事先准bèi

不足,重视程度不够,没有商量出任何结果的议题。如今事态有变,事发严重,而且有继xù

恶化的趋势,因此有必要,是必须,确定以及肯定要好好议一议,议!事因从何而起,事件如何发生,后果严重程度,后续解决办法,以及将来如何找准时机反戈一击等等,都要好好商量一下。

不怕不怕,人多力量大,不愁不愁,心齐泰山移,大家都是当世的英雄再世的名将,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吕老道么?可惜商量半天,还是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到最后,大家只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没办法。众将纷纷低头叹气,一时沮丧不已。人多力量大是没错儿,可那是相对而言,五虎将毕竟还没练成惊天动地的本事,加起来也敌不过人家一根小指头。那老道稳如泰山,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动脚的话,只能被他一巴掌拍死!

会议结束。

赵子龙叹一口气,总结发言:“这事儿下回再说,吕老道必有后招儿,现下先见招儿拆招儿,应付着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众将军齐齐点头表示同意,纷纷散去回自己屋里安神养伤,不提。方道士无心之言,通常能够百分百的实现,如有神助。只是若有一百个他猜中的结果,里头九成九是倒霉的事儿,这一点也很神。

神乎其神,莫非神道?非也,凡事皆有因果,其因有二。

一、方道士每次遇事总爱往坏处想,这是成长经lì

所致。

二、方道士遇到事的基本没有好事,这是人生命运使然。

两点合而为一,神仙就是凡人。

当然,这里的坏事是方道士认为的坏事,现在的坏事将来未必真的就是一件坏事。

自然,这百分之一的好事九成九不会发生,而无意中说过的话,这一次又不幸言中。

事发,下午。

吕老道果然出了新招儿——说来这招儿也不算新鲜,习武之人若要成其技艺,拆招,对练是必须的。一个人比划,对着空气练,那可以健体养性,不足以克敌制胜。武斗如战场,单单练兵是不够的,只有经过血与火的磨炼生与死的考验,才能铸造出一名真zhèng

的军人,钢铁般的战士!当然没那么严重,对练是点到为止。

但吕道长的新花样儿,就在这点到为止上——

这是一个阴谋,方老大都看出来了,令兄弟们自相残杀的阴谋!

第一场,赵本对袁世。

二人应声,上前立好,互视一眼,各自辑礼。

旋即,袁世大吼一声,赵本叹一口气,师兄师弟同时出手,你来我往战作一团。只见袁道士拳法虎虎生风勇猛有力,势若初生之犊,横冲直撞无所忌!再看赵道士身法轻灵招式飘逸,堪比灵猫扑鼠,一击不中又一击!正是棋逢对手,可谓将遇良才,无髯云长略占上风,汉升小弟不遑多让,转眼战了八十回合,胸闷气短两败俱伤!

停。

吕道长一声令下,两小道各自大喘。

战报,战报,赵本挨三拳,袁世中六脚,计点数是赵道士赢了。

然后便是论功行赏,吕道长赏了袁道士三尺,又赏了赵道士六尺。

怎赢了也打?而且还多打?这是为什么?谁能告sù

我?赵本愕然,吕道长解释道,这叫花拳绣腿,软绵绵没有力道,该打!赵本愣住。不是说点到为止么?怎又嫌自己下手轻了?不明白,想不明白,袁世也有疑问:师父,我这三下呢?吕道长当然有说法儿,输了三招儿,正好打三下。以前不是这般,不是现在这般,二人不明所以,齐齐开口询问。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就是这般。

规矩改了,风向已转。

第二场,牛大志对胡非凡。

二人以手辑礼,入场相对而立。半晌,两人直愣愣看着对方,一时谁也没有出手。上一场,大伙儿都看到了,这仗没法儿打,这招没法儿拆,输赢全不对,横竖都挨打!但不打也不成,不打也得挨打,既然不知dào

应该怎么打,那么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胡非凡虎吼一声拉开架式扑了过去,牛大志不动声色,沉腰扎马稳稳应战。

拳打,脚踢,有攻有守,出招,接招,连消带打。胡非凡拳路大开大阖,刚猛激进,观其气概非凡,有摧枯拉朽之势!牛大志拳法张弛有度,棉里藏针,观其素怀大志,有屹立不倒之能!无虬翼德震天吼,白胖孟起柔克刚,又是一场半斤八两的较量,大战百余合,二将脸红心跳却不敢怠慢,使出浑身解数力求过关!

止。

战后统计。胡道士中两掌,牛道士挨一拳。

依照常理来说,这一场牛大志胜利了,但今天没有常理,只有真理,真理就是尺,和鞭。

少时论功行赏,胜利者又挨了六尺,失败者也挨了三尺。

“大志,你不可一味死守门户,当出手时就出手,你错过了六次良机,因此为师与你六记。”牛大志连连点头,退在一旁。胡非凡疑惑道:“师父,我只输他一招,怎也打了三记?”吕道长笑道:“非凡,对敌之时可以吐气开声,但不能狂吼乱叫,多出的这两记,为师便是此意。”尺子打在手心上,正反都是他的理,对不对也得听着,听不听也打完了。

完了,完了,老道变了,世道也变了,好日子没了,苦日子来了!

四小道低下头,看着手掌上的红道儿道儿,心都碎了!

第三场,方殷对大树。

甚么?

方道士正自挺直腰板儿坐在石凳上观战,内心很是复杂。要说这武功,自个儿确是不如他几个,你瞧那拳头呼呼的,那腿脚儿噌噌的,比划的花里胡哨多么威风!只是同样一套拳法,各人打出来怎都不一样?你看有的快,有的猛,有的柔,有的巧,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怪事怪事,不知dào

自个儿学会了,又是一个什么样……

方道士走神儿了。

忽然一声令下,霎时回魂惊梦!方殷闻声立起,茫然道:“你说甚么来着?让我对着树练?”老大的本事大伙儿还没见,该到露一手儿的时候了!天才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吕长廉点头道:“不错。”做梦了罢?他疯了罢!大伙儿都是人对人,怎就自个儿人对树?不对,不对,这定是一个,幻觉。

茫然看几人,几人同样茫然,茫然看那人,那人一脸漠然。

老道又出新花招,小道对练打大树。

有病!方道士暗骂一句,快步上前,笑道:“成,打哪个树?”

一个树?

今天事事都透着一股不明不白的反常劲儿,师兄师弟成堆的打,尺子鞭子赁斤的称,这可好,树都得一个个儿地算了!四小道张嘴瞪眼,一时都有些发懵。也罢也罢,这个老大没文化,一个树就一个树罢!但令人费解的是方老大又怎会乖乖听他的话,乐呵呵跑上前去就要去打哪个?哪个大树?

方老大自有计较。

一帮兄弟都受到吕老道的非人折磨,总算自个儿运气好,下午到现在还没有受到皮肉之苦!打大树怎么了?打大树就打大树,这是一个好事儿!反正也是打,树又不会动,当然也不会还手儿,自家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做个样子,混过去得了!今天确实反常,人倒霉,树也跟着倒霉。道长不言,走到右首一颗树前,展臂探指,于树身离地三尺处的树皮上,画了一个圈圈。

只听哧哧声起,但见木屑纷飞,眨眼一挥而就,旋即负手而立。

几小道惊讶又好奇,纷纷上前观赏——

那圆不大不小,有若海碗,形状浑圆,边缘深刻,穿过老皱的灰色表皮,现出青白的深藏木躯。好历害!好功夫!四小道人人瞪眼咂舌,赞叹不已。木何硬韧?以指作笔!师父就是师父,自家万万难比,当思刻苦用功,无论多少寒暑,期望有朝一日,也能这般神气!方道士却是面带冷笑,一脸不屑。没事儿画个圈儿,有病臭显摆!这是小把戏,自家可是有见识的人,比如印木神功,比如碎石神功,还有狮吼神功——

哎!死老薛,死到哪里去了!

方老大一时有些想他,不由叹了口气,忽然发xiàn

自个儿已经好几天没想起他了,不由又叹了口气。相隔万里,天各一方。那人想是已在天边,那人恍似就在眼前,可惜面目有些模糊,清清楚楚的只有那一脸大胡子!他,此时此刻,会不会也在这般想着,自己?

方道士又走神儿了。

“方殷,你听好。”一部黑黑大胡子随风飘散,面前换来了一张长长马脸。

死去罢,大恶人!方道士暗骂一句,点头称是,作洗耳恭听状:“须拳拳入圆,不可偏离,要式式用力,不可轻慢,拳锋至树皮才可收回,随之次拳发出,依上行之。为师不说停,你便接着打,方殷,记住没有?”吕长廉淡淡道。方道士没有回答,呆呆望着树上那圆圈,再一次走神儿了——



树身上那一个圆圈,恰似一个小小太阳,尽管看来灰暗无光,同样照得心里发慌!

拳头打木头,还能有好处?

老妖道果然毒辣,照他说的这般打法儿,一准儿是个死!惨了!

“方殷!”

“我不打!”

“不打?”

“不打!”

“你敢再说一遍?”

“不!打!”

“为师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考lǜ

一下再说。”

“打。”

鞭子举在头顶上,已经不用考lǜ

了。

其后方道士对树练拳,吕道长一旁伺候,各自无话。

人无言,树无言,天亦无言。树还是那个树,天还是那个天,那圆圈正是一个小小太阳,灰溜溜出现在大树身上,与西边天空上的红日相对,共同照见了——

院角残留的积雪,窗上滴水的房檐,方道士尴尬又无奈的脸,四小道愕然又同情的眼,还有吕道长的戒尺,和藤鞭。

苦难而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饭后,五虎上将再聚首。这一次,所有人的情绪都不是很好,一个个蔫头耷脑,刚刚打了场败仗一般。马张关黄四将军谁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在那里默然对坐,同病相怜。练了一天的武,落下遍体的伤,五虎不见天日,只因老道在上!到底挨了多少尺?数来数去数不清。究竟挨了多少鞭?那也好比天上星。这一天,实在让人心中凄凉,这一天,实在令人黯然神伤——

赵子龙呢?

赵子龙伤得最重,又趴到床上,往屁股上抹药膏去了。拳头完好,屁股开花,怎么挨的打也不用提了,好在还有药膏,灵验无比的药膏。只可惜,就快要用完了。老天!何不睁开眼,看看那大恶人怎般的蛮不讲理,胡乱打人!又怎般的仗势欺人,为祸一方!不能,不能,不能再这样!早说过不能再这样任由他作恶了,看!他果然变本加厉,又令人猝不及防!可是,能怎样?又能怎样?又能拿他怎么样?

子龙自行疗伤完毕,趴在床上重拾议题。

议罢,接着议,不议是不行的,还是那个议题——如何对付吕老道。

这件事情已经引起了大家的高度重视,当下悄声开口,各抒己见。主意出了八百种,却是一样儿行不通。诸如装疯卖傻拍马屁种种,那可保得一时周全,却解决不了实jì

问题;诸如放火泼水扔黑砖种种,是能出了一口恶气,但会招致那人的打击报复,后果太严重;诸如举报上告走后门儿种种,想想也不成,估计没人听,那一个后门儿人家也不一定让走了。最后,赵子龙说道:“不如咱一块儿,逃跑!”

一个人跑不成,一块儿跑又如何?自家不认路,有认识路的,这个监牢终究不好玩,不如来个集体逃跑!如何?如何?此言一出,众将齐齐摇头,没有一个人同意:跑?往哪儿跑?千辛万苦才入了山门,就是跑出去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回去还不得给老爹打死?不死也落个残废!众将齐声开口,此事再也休提。赵将军无法,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表示遗憾。

又一场无果的议论,又是一个无言的结局。

三十五 过年了

方道士醒来,忽然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烦躁!

做梦了?踏踏实实一夜无梦。

没睡醒?看看窗外日头老高。

胸口压了大石头,棉花堵在嗓子眼儿,憋气,郁闷,心烦意乱,却又不知为何。

起床洗漱一番,出门解决片刻,回来了,还是烦!奇了怪了,今天怎就这么烦?莫不是英雄学业不顺,文不成武不就?还是说老道胡乱整人,破坏了好心情?或者方老大感怀身世,想起了故人旧友小兄弟?不是,都不是,不知为何,想啥啥都心烦,看嘛嘛不顺眼,烦烦烦,就是烦,为烦而烦,烦而又烦!怎么了这是?这不是有病么?方道士烦得没办法,一赌气不想了!爱咋咋,烦着罢!

为什么?说不好,或许是——

成长的烦恼。

无名火起,焚天灭地!方道士冲到院里,仰天大吼:“大牛〖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狐狸!笨蛋柿子!死哪儿去了,都给我滚出来!”转眼四兄弟两两出门,一人笑道:“方道友,这又是谁得罪了您老人家?”方老大怒目相向:“姓牛的,这话儿可是不中听!”牛大志嘿嘿一乐:“老大,先别生气,说说,到底啥事儿?”方老大默然片刻,低头叹道:“也没甚么,我就是想着找个人,揍他一顿!”

“你想揍哪个?”一人心里奇怪,说完看向方老大,却见老大没说话,抬头瞪眼看着他。四人都不说话,全都看着袁世:“不会罢!又是我?”袁世大惊,连忙退了几步小心戒备,只待情况不对扭头就跑!赵本叹一口气,道:“你别疑神疑鬼了,他想揍的人,当然是吕老道。”方老大哈哈大笑:“不错!吕老道,你也给我,滚——出——来——”

叫声八方回荡,四人一齐大惊,相顾骇然。胡非凡随之大笑:“好,好汉子,硬是要得!”袁世瞪大眼睛,上前悄声道:“喂,你疯了么?他会打死你的!”方殷猛啐一口,哼道:“我才不怕!小爷今天心情不好,他要再敢打我,我就跟他拼了!”好在吕道长不在屋里,吕道长出去办事儿了。当然对于不怕死的人,尤其是主动找死的人,到哪里都会令人深感敬佩的。四人心里佩服之余,又隐隐觉得有些失落——

那人要没出门儿,这会儿得多热闹?

话说回来,长耳朵走了,这下大伙儿可以畅所欲言了。方道士更是放宽了心,当场就破口大骂,将多年积攒的压箱底儿功夫使出来,一时技惊四座!老大就是老大,真zhèng

骂起人来,那可不是一般的强悍!由于连日来的打压迫害,方老大今日终于爆fā

了!赵袁二人见识过几分,牛胡二人只得个皮毛,一时人人听得呆若木鸡,连鼓掌喝彩的事儿都忘掉了。

解气解气!痛快痛快!方老大满yì

点头,正待再展雄风,忽然想起一事:“不对!昨天练了拳,今天该写字儿了,你几个怎没去讲堂?”牛大志笑道:“七日为周,今天是最后一天,休息。”方老大点了点头,正待开口再骂,转念又想到一事:“不对!你几个以前不都是轮着去守山门么?怎么今天都在这儿?”四人闻言不语,看来似有苦衷。方殷又惊又奇,连连追问之下,四人齐齐叹一口气,又齐齐开口道:“老大,今天是——大年三十!”

过年了?过年了,过年了!

耳畔轰然一声巨响,旋即眼前一片火红。那是红红的鞭炮,那是红红的衣裳,那是红红的对联和窗花,还有一张张红红的笑脸,随即红光蓦然绽开,化为五彩缤纷姹紫嫣红的朵朵烟花,盛放在盏盏彩灯照亮的夜晚,盛开在熙熙攘攘游人的眼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那是年,里里外外热热闹闹的年,老老少少欢欢喜喜的年。那一天,终日愁容的人也换上笑脸,那一天,往日吝啬的人也大方一点。小叫花也过年,过年放那没炸开的鞭炮,过年吃那酒楼里的剩饭,偶尔收个好心人送的小小红包,也会欢天喜地乐上半天。尽管没有饺子吃,尽管没有新衣穿,但那一份快乐的心情啊,和大伙儿是一样一样的!

快乐不在贫穷富有,快乐不因尊卑贵贱。

“老大?老大?”耳边声声呼喊又起,将方老大从梦中唤醒:“过年不是挺好么,怎又哎声叹气的?”话音一落,四人又齐声叹了口气,一个儿个儿面色惨淡。胡非凡忍不住骂道:“这地界儿妈个巴子的甚么也没有,过年?过屁!”赵本叹道:“哎!去年也是没有!”袁世怒道:“半点儿也不好玩!”牛大志平静道:“过了跟没过一样。”

原来如此,这里不过年。

大过年的,也没人来了,山门自也用不着把守。其实这守山门也是个形式,装扮个门面罢了,若是那山门真能守的紧,方老大这个闲杂人等也不会混进来了。方老大忽然觉得自个儿有些可笑,糊里糊涂一头闯进来了,糊里糊涂拜了个师父,糊里糊涂呆了这些日子,一大早起来又糊里糊涂过年了!

“真是,过糊涂了!”方老大长叹一句,黯然摇头。牛大志见状宽慰道:“没办法,这里日复一日,任谁也算不清楚,我们几个人也早忘了,要不是师父……”方老大一声断喝:“不提他!大过年的,不吉利!”不提,不提,大吉大利。大过年的,把个瘟神挂嘴边儿上,这可不是一件好事!一年到头了,大家伙儿要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不许再说起不愉快的话题。

老大发话,很有道理,大吉大利,不提不提。

就这样,吕道长也托了过年的福,总算少挨了几句骂。

没吃没喝,总得玩儿一玩儿罢?方老大自然提议,众兄弟当然同意。玩儿什么?有什么可玩儿的?瞪着眼互相看看,几个人都犯了难。就这点儿地方,就这点儿东西,又能玩儿出什么花样儿?呆了半晌,方老大一拍巴掌:“出去玩儿!天天在这破地儿呆着,老子都快憋疯了!走!”说罢转身,带头向院外走去。

片刻,又虎着脸折了回来:“干嘛了都,怎不跟上?”四人一脸无奈,你看我,我看你,这次袁世先开的口:“老大,我们几个今天都有事,去不了!”方殷挠挠头,哼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胡非凡连连摇头:“不成!你也不能去,哪儿都不能去!”方老大闻言一怔,不明所以。赵本叹道:“老大,我们几个今天的事情,就是看住你,不让你出去!”

吕老道!又是吕老道!说了不提他,他偏偏暗中搞事,这是找骂了!方老大怒道:“你们甭管那个老妖道,我自个儿出去,有甚么事我一个人担着!”四人还是摇头,只有一人点头。牛大志点头道:“也罢,大伙儿拼着挨打受罚,也得让老大玩儿好了!老大,你就放心去罢!”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一边儿几个挨打,一边儿一个玩耍,这岂不是,说我连累了兄弟们么?方老大听出来了,这是一句反话儿!但话是反的理儿是正的,自个儿跑出去了,吕老道一定会责怪他们,说是一个人担,自个儿担得住么?方老大琢磨了好一阵子,终觉此事不美,于是放qì

了之前的想法。

没脾气,一声叹息。

有义气,皆大欢喜。

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儿玩罢!玩儿,那是方老大的强项,哪怕就方老大一个人也能玩儿出许多花样,现下更有兄弟们陪着方老大玩儿,大有乐趣!比如赌博,没骰子没牌九,可以划拳,再不然掰手腕儿,都能分个输赢。再如打架,两个人无聊了,可以随便找一个不顺眼的揍顿,闹个乐呵儿。实在找不着人,也可以互相抽抽嘴巴,作为一种乐趣。

开始玩,躲猫猫。

一人划拳输掉,自己蒙着眼对着树数数儿,余下四人一哄而散。

躲在这处,猫在那里,随即数数儿的找,找着谁谁倒霉,再去对着树数数儿……

没劲。

屁大点儿的地方,连个老鼠也藏不住,别说猫了。无非床底下,树后头,柜子里,书架间,找来找去就那几个地方,一逮一个准儿。这种没有难度没有挑zhàn

性的游戏,适合三岁以下的儿童,五个人都老大不小了,一时也是各觉无趣,纷纷表示玩儿不下去了,玩儿别的。换个花样儿,想来想去,方老大终于提出了一个高智商的,三岁以上儿童玩的游戏——

找蚂蚁窝。

看似简单,并不简单,这是个技术活儿。庭院里的蚂蚁窝并不像荒郊野外的那般巨大显眼,或在石板下,或在泥土中,或在墙壁内,总之隐藏得很深,不然早给好事者端了。开始,谁找的多,谁第一名。怎么找?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各显神通。胡翻乱翻是不成,四处瞎碰也不成,必须得有耐心,最好的办法是——跟踪。

选定一只小蚂蚁,暗里追踪去向,当然明着它也发xiàn

不了,直至找到老巢。简单么?一说就会。不简单,大冬天的,出来转悠的蚂蚁很少,并不好找。即便找到也有学问——不能死跟一只,不然遇上个好出来逛街的,你跟它一整天它也不回家。要找那种口里衔着食物的,那是正往家赶。也简单?还有学问——跟踪的那只蚂蚁未必老老实实回去,它会半路扎堆儿的,到时候一个眼花,马上就跟丢了!

这里面还有很多学问,譬如找列队而行的,再如找相同种类的,实在是个高难度的活儿。方老大经过多年实践,摸索出一套完整的追踪办法,自是得心应手。旁人么,或多或少都要差上一些,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五人一惊一乍一直找到太阳过了头顶,才算罢休。统计结果出来,方老大找到五窝,勇夺第一。牛大志找到三窝,赵本以两窝惜败,亚军季军各得。胡非凡和袁世加起来只找到一窝,由于是同一时间发xiàn

的,因此二人得了个并列第四。没有奖金,没有鲜花,没有万众瞩目的荣光,只有欢笑和玩闹,也挺好。

有得必有失。快乐往往建立在痛苦之上,自己的,或别人的。这方小小世界居住的蚁民,随后也得出了统计结果:重伤八百,轻伤三千,巢穴破坏若干,蚁卵毁损无数。从天而降的这一场无妄之灾,使这冬日未眠的弱小生灵遭受重创,只因为,好玩儿。无奈啊,哭也没有用,敌人太强dà

,敌人太狡猾,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渺小的痛苦往往被人忽略。

好在,小小蚂蚁是天下最为顽强的物种,执着且恢复能力极快。不哭!不哭!不怨天,不怨地,不叹命苦说运气,坏了去修,毁了再建!美好的家园就在这里,众蚁民振作精神,以饱满的热情重新忙碌起来,收拾残局,重整河山!只是,这里的风气已经给某人带坏了,要不要搬家,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吕道长回来了。

五虎上将正在商议如何进行下一游戏,见状一哄而散。

扫兴,真是扫兴!散了,都散了罢!

这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吕老道一个人立在院里,不知dào

在想些什么。吕道长要想的很多。几个小道回了自己屋里,也不知dào

在做些什么,小道们能做的事很少。也许是睡觉,也许是闲唠,也许在思量,也许在发呆。这一天是过年,这一天没有年过,这一天没有红包没有新衣,没有烟花爆竹没有万千喧嚣,这一天只有——

无聊。

三十六 一元复始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新的一天到来了,新的一年来到了。这一天是大年初一,大伙儿都要有一个新的面貌,用全新的热情,去迎接崭新的未来。过去的便让它过去,无论成功失败,让它变作今天的基石,去开创更好的明天。有耕耘才会有收获,去努力才能有回报,未来一定会很美好,在这新的一年中得到。

未来会更美,明天会更好。这是一种期冀,也是一种信念,更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年,岁之始也,一个人能活多少岁?不说神仙妖怪,不说长寿早夭,或长或短几十年罢了。生命何其可贵,而时光一去不回,过一年,便少一年,这是令人万分无奈的事。况且人生在世,会有许多悲欢离合去感怀,又有许多得失成败去计较,怎有许多时间去实现那一个美好的愿望?

无它无它,惜之惜之,失败不怕,从头再来!

感慨,感慨,感慨何其多,数之不尽道之不完。在这一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多少有些感慨,多少有些期望,为了一个良好的开始,也为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当然,其中也包括一个少年,一贯的老大,往日的叫花,所谓的天才人物,埋没的少年英雄,误入山门的上清小道士。

方道士正在祈祷。

方道士一个人俨然盘坐床上,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其声低而疾,其状谨而肃,时而面露微笑,看是如沐春风。说的什么?模糊急促听之不清,那是少年心里的秘密,谁人也难以得知。仅能从口中间或蹦出的几个词语中,略略臆测一二:“英雄,恶人,威风,大房,美人儿……”

对于方道士来说,这个年算是白过了。正如几个兄弟所说,有年,没的过,半点儿也不好玩。不好玩是不好玩,也就稀里糊涂过去了,跟没过一样,但无论如何也是长了一岁,怎么能说白过?白过就是白过,长一岁也没甚么了不起,方老大本就不知dào

自个儿几岁,对于这件事情也不甚上心——

大概十三四,那就十四五罢。

不小了,老大不小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应该做些甚么了!方老大是个有理想的人,方老大是个有抱负的人,这般终日浑浑噩噩混吃等死,不是未来大英雄想要的生活!文不成武不就,本事学了个皮毛,那是多么令人无法容忍的事,愧对了天才少年的称号!进度进度,加快进度,谁挡我路,一一铲除!方道士愤然睁眼,攥紧拳头大吼一声,爬下床冲去门外!片刻,又慌慌张张跑回来拎起书包——

上学去了。

而且好像,又迟到了。

不妙不妙,快跑快跑!如若不然,屁股难保!吕老道说了,以后要严厉管教,迟到挨打,早退挨打,中间溜号儿也挨打!吕老道还说,字儿写不好挨打,拳脚练不好挨打,偷奸耍滑头更挨打!你说这叫什么人?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没办法,真没办法,他是师父他说了算,以后的苦日子想想也……

只有一元复始,没有万象更新。未来再美好,也得正视现实,日子总是一天一天过的,急不得,也恼不得。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块儿地,人还是那些人,过了一个年,甚么也没变,就连那以死抗争的决心,也随着一觉醒来,化为轻烟。昨晚赵本说给方老大一个词,方老大记住了,叫做——

坚忍!

不错不错,这可不是忍气吞声,而是坚强地忍受着,坚韧地生长着!以待,来日英雄长成,再来报仇雪恨!当然,那一天也许会有,终归不是这一天。无论坚强的忍还是窝囊的忍,终究还是得忍。吕道长言出必践,因为方道士迟到的事,赏了他五记戒尺。之后方道士忍痛练字,由于写的字不入吕道长法眼,又收了五条藤鞭。还是那六个字,那令人感慨万千的六个字——

人之初,性本善。

这是大年初一上午的事。

下午,和上午差不多。

写字,挨打,不写,挨打,再写,再挨,又不写,又挨打,痛!痛!痛!痛上加痛!痛彻心扉痛不欲生!晨间诸多美好的愿望,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里险恶的环境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丝,一丝,又一丝地,湮灭。

这是大年初一的事。

初二习武,大同小异。除了练功,就是挨打,只有严厉,没有宽松。初三初四类似,初五初六亦同。动辄打骂,辣手冷脸,没有最严,只有更严!方道士终于遭了大罪,天天一心想寻死,四小道身上无一完好,人人只剩命半条!苦也苦也,终日一般水深火热,心置黑暗炼狱煎熬,身在无边苦海之中!老道天天施暴,小道快要疯掉,无上天尊——

何以如此?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小道只得问老道,道长答曰:玉不琢,不成器。原来如此,狗屁歪理!说的挺好听,细想全不通,玉有这么啄的么?啄不好便拿锤子砸么?这叫做棍棒成材,木头教木头,行不通的。小道们意见很大,纷纷表示不满。可惜吕道长一意孤行,竟然听也不听!千般惨状实不忍详陈,万种苦难也毋庸赘述,总而言之,吕道长经常体罚学生的恶劣行为,已经对五名小道身心造成严重创伤!

鉴于此种状况,以为道士为例,特此记下一本流水账,以为前车之鉴。

初一。早上迟到,五尺。上午写字两篇,五鞭。下午写字四篇,六尺十四鞭。

初二。早上迟到,五尺。上午蹲马步儿,八鞭。下午对树练拳,十尺十六鞭。

初三。早上迟到,十尺。上午写字三篇,六鞭。下午写字三篇,八尺十二鞭。

初四。上午蹲马步儿,十尺五鞭。下午对树练拳,五尺十鞭。

初五。称病不起,十尺。上午写字一篇,十鞭。下午写字两篇,十六尺二十四鞭。

初六。装死不起,十尺。口出无状,十尺。上午没蹲马步儿,二十尺。下午蹲马步儿,十鞭。口出无状,十鞭。其间似是晕倒一次。

初七。无事。养伤。

看!这七天!这是一部斑斑的血泪史,打湿了尺,染红了鞭!这是诸般恶劣行为的证据,带着仇恨,含着辛酸!这是一笔账,高低得记下,这也是一笔债,迟早都要还!人人心里有本账,报仇不论早与晚。方同学由于数学语文都不好,记也记不清,但是,但是!方道士心里也有一本账,哪怕是本糊涂账,也得教他明白还!

只记七天。

后面的账可以当事人自己记了。

之前方道士记不清,之后由于挨打次数太多,打着打着就记清了。

这是一个意wài

的收获,方同学没有白白挨打,竟然从数学方面取得长足进步!

现在已经能从一,数到一百了!

痛苦的日子总是那样漫长,使人无奈使人彷徨。何时能长大?何时能长高?何时英雄崭露头角?何时仇人死于屠刀!这七天,使得本就不爱学习的方道士,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厌学情绪。这七天,本就不睦的师徒关系,终于变成了仇敌一般!没有爱徒,只有劣子,没有师父,只有老道!

激流暗涌,心火燃烧,水火不相容,谁把谁制服?

大小两杠头,一对儿驴脾气,死活谁知dào



走着瞧!

不幸的日子总是挥之不去,令人黯然神伤。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没有一丝一毫长大的迹象。长大,就这么难么?少年常常在夜里思考这个问题。长大了才会自由自在,没有人管,不用人教。长大了定会学成一身本事,指哪儿打哪儿,那有多好?少年常常在夜里许下那个愿望,期盼明日醒来一夜之间,忽然长大!

少年却不知,长成的大人,也在常常思考一个问题,也常常在夜里许下一个愿望——

如果没有长大,那,有多好!

日子向前看总是没有尽头,岁月将懵懂的心事慢慢带走。看从前,只是云烟,那愿望,近在眼前。努力努力,将它实现,无论少壮老大,无论皓首红颜!一切向前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长不长,短不短。惜之,惜之,莫管他飞短流长,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可知,可知,但求那心中无悔,不为那万象更新,只为那——

一元复始。

三十七 天书奇谭

七天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一天下来,又是欲死欲仙。

吃饭,那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尽管筷子拿不稳,坐也坐不舒服,吃得吡牙咧嘴,也很高兴!吃饱了,手上屁股上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吃饱了,才觉得日子还有那么一点点盼头儿。当然,高兴也只是一点点,该发的牢骚,还是要发的,该骂的老道,还是要骂的。饭菜之五味,正如人生之五味,酸、苦、甘、辛、咸须得调配得宜,用量适中,才能叫作一个——

好。

人生这盘菜,此时苦味放得多了一点,几个小道就难以下咽了,也怪不得怨声载道了。

载哪个道?载非载,道非道,宰那个道!

照例,议事。

五虎上将威风全无。连日来遭到非人的折磨,身心受到严重摧残,除了抬头诉苦,低头叹气,以及肚里骂娘,还能够做些什么?一时甚么事也懒得议了,各自神情恹恹一脸晦气。心情不好,没的可说,零散语声归于沉寂。眼看例会就要无可救药地散场,黄将军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登时如同一石激起千重浪,霎时将平静的局面打破!继而点燃了众人怒火,紧接着便是异口同声的喝斥!怎能这样说?怎能这样想?这个兄弟脑子一定坏掉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让人气愤伤悲,又不合时宜的话来?

黄将军是这样说的:“我忽然发觉这几天,自己武功很有长进!”就是这句话,令大伙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张将军吹胡子瞪眼道:“长进个屁!你说说,哪回比试,你不是个手下败将?”黄将军呆了呆,沉吟道:“那,也许是,你几个武功都长进了罢!”关将军长叹道:“你啊,你!别再说了,到时候儿死都不知dào

怎么死的!”什么意思?说错了么?哪里错了?黄将军茫然了,马将军微笑道:“你想想看,师父要是听见你这话,他会怎么想?”

怎么想?高兴呗!然后笑着夸奖一顿,再然后,不对,不对!黄将军恍然大悟,瞪大眼睛喃喃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为什么很有长进?为什么单单这几天很有长进?那是鞭子尺子打出来的!很好,很好,不打不成材,明天接着打!就是这个理儿,当下几将军纷纷开口,低声将黄将军数落了一番,黄将军心服口服,保证以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

赵将军呢?

赵将军理所当然伤得最重,此时一如既往趴在床上,低头忙活自家的事儿。这一次却不是抹药膏,药膏早就用光了。这一次也没参与会议,而是将头凑到床尾阴暗处悉悉索索不知在鼓捣些个甚么。众将军早觉得奇怪,再一时纷纷住口,齐齐爬到床上伸长脖子——但见,赵子龙正自手持一支秃笔,在墙角奋笔疾书,神情严肃又认真,口中一直念念有词。老大怎忽然转了性子?天天给打得鬼哭狼嚎也不爱写的字儿,这会儿又跑回来自己用功偷偷练上了?众将军见状又惊又奇,忙凝视向那落笔处望去——

一道儿又一道儿,一圈儿又一圈儿,说是人写字,又似鬼画符,火柴大阅兵,铜板连连看。众将军端详半晌,仍然茫无头绪,无一人能看破其中玄机,不由纷纷开口询问,老大,老大,你这是在,干啥?赵将军一笑抬头,神mì

低语:“记账。”记账?记甚么账?众将军茫然。迷茫只是一时,联想到多日以来的悲惨经lì

,片刻人人心下了然——

马孟起赞叹道:“佩服,佩服,还是老大有头脑!”张翼德一翘大拇哥:“好汉子!算你狠!”赵子龙得yì

一笑,继xù

一笔笔向墙上描去。半晌,关云长摇头叹道:“老大,亏你想的出来,也记得清楚!哈,那一条条横杠杠,想必是挨的戒尺罢?”

“不错。”赵将军点头答道。

黄汉升随之点头:“不错,那一个个圆圈,想必是挨的鞭子。”

“错!”赵将军摇头晃脑道:“细的杠杠是尺子,粗的杠杠是鞭子,这圆圈儿么——”众将军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心知老大这是卖上关子了,便一齐问道:“是什么?”赵将军满yì

笑道:“这是一个字。”一个字?一个甚么字?众将军不明所以,再问赵将军赵将军又不肯说了,只是露出神mì

微笑——

这怎能成?不给他问出来,回去觉也睡不好的!再一时众将军连连追问,软磨硬泡之下赵子龙终于不耐烦了,手一挥:“别吵吵!我告sù

你们,这个字么,呃,我是不会写,是一个——”

死!

赵将军虽然不知dào

死字怎么写,但是一样可以把它记在帐上!谁死?赵将军想让谁死?众将军恍然之下,一时又觉悚然。看墙上圆圈一个又一个,那个人死了一次又一次,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果然是一本好账!再看那粗粗细细的**道密密麻麻,清清楚楚记录了血与泪的历史,一个个圆圆扁扁的黑圈间或其中,明明白白刻画出生与死的决择——

并无规律。

赵将军记上几笔,感觉愤nù

无法抑制之时,便画上一个圈儿!再记上几笔,认为那人已经死有余辜,便划上一个圈儿!又记上几笔,发xiàn

让他死一次并不解恨,当下又加一圈儿!众将军心惊之下佩服之余,纷纷悄声议论,感慨良多!这,不仅仅是一笔账,还是心境的写照,也是情绪的宣泄,更是对那人恶毒的诅咒!老大就是老大,还是他有办法,你看大家发了半天牢骚,不及他一人勾勾画画。正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儿,看样子自家也该记一记,不能再这么糊里糊涂下去了!

众将军计较已定,各自跑回屋里效仿。

赵将军趴在床上,继xù

往墙角上乱画。

账记得如何?

正确与否不得而知,单看那一个个黑黑的圆圈,正是一句句恶毒的诅咒!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是一种强烈的怨念,是对于无尽压迫的强力回应!道是猛恶,实属无奈,这是无可奈何的办法,谁也不愿意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画圈圈玩儿,要是有那本事早冲出去给他来个一了百了了!再说了,用方道士的话来说,这事儿可不怨我,画圈圈的人也不是我一个,你看那个大树上,不也有个老大不小的圆圈儿么?

好了,好了,画完了。

睡觉,睡觉,休息了。

方道士自学成材,一下子就会记账了。天才就是天才,一点小事难不住他的。这账记得水平非常之高,既简单明了,又隐晦深奥,万一给那人不幸看到,他也是摸不着一点头脑。也罢,此后的账,便由方道士自个儿记了,反正将来收账的人是他。至于这账什么时候儿收,此时说来,还是为之尚早。

苦也好,乐也好,悲也好喜也好,日子终将一天天过去。此后的日子,便如潺潺的溪水般缓缓流过,在那伤痛,充塞着血泪与汗水的时光之渠。其间偶尔溅起几朵小小浪花,那是抹不去的儿时欢笑,也是擦不掉的快乐记忆。时光如流水,冲淡少年的喜乐与忧伤,带走所谓的仇恨与敌视。

当然,也有一些回忆是无法磨灭的,任随光阴的流逝,任凭的岁月的冲刷。它,它们,就象静静伏在河底的卵石,在那里,就在那里。当你有一回溯那记忆之河,又会不经意地发xiàn

,它在那里,还在那里,与你不弃不离。譬如方道士天书一般的账本,画在墙角之时,亦是刻在心间。终究只是少年一时的意气,也许不久便会忘记,但在遥远的将来,也许还会蓦然浮现在眼前,而那时是哭是笑是叹息都是为了那青涩岁月的一段——

记忆。

不可不提,那是无声的控拆,也是成长的见证。

数不胜数,仍以天数为记,以防头晕目眩。

并非外星文字,亦非宇宙之体,现原文照抄如下,看不明白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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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九 心猿不定

方道士正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忽觉面颊上一阵阵地发痒,似有小虫爬过!

方道士极为不耐,伸手左右挠挠,侧身又睡!

猛地鼻孔里一阵奇痒,那小虫竟然爬了进去:“啊——啊——阿嚏!”

一个大大的喷嚏,震开了惺忪的双眼。

当头一双顾盼有神的虎目,长方脸蛋儿,宽额短髭——

咦?这不是那个,木头人!不对,老杂毛儿!方道士一骨碌翻起,欢喜大叫道:“哈哈,老杂毛儿,你可来啦!”沐掌教板起脸孔,冷冷哼道:“方殷,你可知错?”方道士一呆,怔住,只怔怔地看着他。沐掌教咳嗽一声,正待大声喝斥,却见他小嘴一扁眼圈儿一红,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了!

哭了一个,又哭一个,沐掌教皱眉拂袖:“哭甚么哭!不成体统!”不想话声一落,却见那小道放声大哭,一时间泪水汹涌大雨滂沱,鼻涕泡儿都哭出来了!浑似受到了比天还大的委屈,〖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又如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啊————————————————”

“喂!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沐掌教愕然道。方道士心中悲意无法抑制,眼泪一发而不可收拾,当下继xù

大声痛哭,又哭又嚎。沐掌教惊慌失措,四下看看,脸上变色:“快住口!莫给人瞧见了,咳!这可不关我的事!”方道士慢慢止住哭声,抽噎道:“对了,你刚说什么来着?”

“这——”沐掌教呆了半晌,无奈道:“我来看看你。”这话说得违心了,本待狠狠地,严肃认真地训斥他一番,天知dào

这徒弟哭的比那师父还悲惨,一肚子话,又怎么忍心说得出口?方道士擦了擦眼泪,点头道:“老杂毛儿,你是个好人!我有些个话,得好好儿跟你说道说道。”

天可怜见,小杂毛儿终于见到了老杂毛儿,有些个话是得好好说道说道!是谁将老实听话的孩子打得屁股开花,起不了床?是谁又将本份善良的好人再三折磨,天天痛殴?是谁无理取闹以大欺小,又是谁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之后的事前文提过,经过一番慷慨激昂饱含热泪的控诉,沐掌教回了方道士一个字——

“该!”

“甚么?”方道士眨眨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沐掌教冷笑道:“算你走运,要是换了我,哼!只会下手更狠!”方道士呆了呆,又惊奇道:“咦?你也生病了么?怎和那吕老道穿一条内裤?”沐掌教一挥大袖,斥道:“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本道爷不客气!”果然!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方道士大怒,喝道:“有甚么了不起?哼!这鸟地界儿没一个好人!哪天我放把火烧了它,给你来个一了百了!”沐掌教不屑一笑,淡淡道:“你随便烧,哈,小心烧到自家猴子屁股!”方道士怒不可遏,恶狠狠瞪过去:“敢骂我,哼!你这是找死了,你等着!”沐掌教哈哈大笑:“怎么,要咬人么?来来来,来咬我啊?”

“啊——”二人瞬间谈崩,已是动了拳脚。方道士怒火攻心,当下大吼一声,不管不顾挥拳冲了过去!胜也只在刹那间,沐掌教微微一笑,倏起右臂:“定!”方道士只觉左肋微微一麻,身体猛然凝滞,直挺挺倒了下去:“啊——————————————”

沐掌教拉一把,方道士:“啊——”

沐掌教推一把,方道士:“啊!”

拉一把,推一把,左拨拉,右拨拉,方道士立在床头就像一个不倒翁:“啊!啊!啊!啊!”方道士惊呆了,欲要发力身体却不听使唤,手臂腿脚直如不是自家的了一般,妖法!这,这是,定身术?沐掌教乐此不疲,乐不可支:“木头人,哈哈,小木头人!”方道士回过神儿来,怒吼道:“喂!你作死么?快放开我!你个死杂。”

又出一指,正中胸口,方道士就此打住,干吃哑巴亏!

反了!反了!岂有此理,大英雄给人木偶一般颠来倒去,这回脸可丢大了!

一时几分惊怒,一时几分羞恼,又有几分无奈,只在肚里大骂不休。

还有,无法抑制的,一丝艳羡。

沐掌教玩儿够了,将小木头人戳在床头,嘻笑开口:“方真人,服了么?”真人?甚么真人?真人假人木头人,谁服你个老杂毛儿?方道士无法开口,仍自肚里大骂,又在鼻腔里重重一哼,以示不服之意。沐长天哈哈一笑,转过身去:“贫道告辞,方真人自己保重,万莫跌下床头,摔个鼻青脸肿。”

说罢大笑出门,便就扬长而去。

方道士傻眼了。

大英雄高举双手,形如投降,木头桩子般立在床头,一时大为尴尬!

动不了,就是动不了,身子如同凝固住了一般,明明有力qì

偏偏使不出来!老杂毛儿说走就走,谁来解救方大侠?更可怕的是,万一腿脚立麻了,一头栽下去想必会死得很惨!惊慌间只一转念,身子已是渐渐向前倾斜,而地面眼看就是越来越近,似乎马上就要硬生生拍下去:“死了死了,要死了!救命啊——”

不过一场虚惊,自个儿吓唬自个儿,罢了。

一个脑袋横着从门口儿探进来,嘻笑开口:“方真人,别来无恙否?”方道士呆呆看着那人,心里已不知何种滋味,只是冷哼一声,作为回答。那人旁若无人,大马金刀对面坐下,笑道:“方真人,服了么?”方真人思忖片刻,鼻腔里又哼一声,只是转了腔调儿:“嗯!”

“小子,知错了么?”

“嗯。”

“以后要听师父的话,不许顽皮,知dào

么?”

“嗯。”

“自己好好反省一下,我先出去凉快会儿。”

“嗯嗯!”

“怎地?有话要说?”

“嗯!嗯嗯!嗯嗯嗯!”

沐掌教一拍脑门儿,恍然道:“哎哟!忘了给方真人解开穴道,怪不得这半天也不说话!”说着骈指起身,啪啪啪啪在方道士身上点了几下,点头道:“成了,小木头人,你可以动了。”方道士暗松一口气,叫道:“嗯!嗯,嗯?”方道士瞪着大两只茫然的眼睛,对面是一双狡猾又捉狭的眼睛:“哼嗯吼呜哞——”方道士大怒欲狂,双目喷火,喉里咆哮出古怪的声音,闻似虎吼,又似牛哞!沐掌教一脸惊奇,皱眉道:“怎么?还是不能动么?奇怪奇怪,莫非方才点错了?”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头,这一下,那一下,在方道士身上点来点去,忙得不亦乐乎:“姆呜噢呕昂——”

“你莫乱吼,不然我更找不到穴位了!”沐掌教一边点着,一边烦道。半晌,一脸无奈道:“对不住,我忘了。”这老杂毛儿有意捉弄,方道士如何不知?一时直气得双眼翻白,鼻息咻咻!沐掌教一拍大腿:“对了,我去问问你师父,方真人稍等片刻。”说罢扭头儿便走,转眼到了门口:“喂!你个老,咦?”

方道士大叫一声跳下床来,愕然摸摸嘴巴,又茫然看看手脚,脑子又糊涂了。沐掌教又惊又喜:“哎哟!方真人自个儿冲开穴道了?真人不露相啊,高手!大大的高手!”方道士瞪他一眼,冷冷道:“好玩儿么?”沐掌教吐吐舌头,尴尬一笑:“还成罢。”方道士啐一口,冷笑道:“玩儿够了么?”沐掌教干咳一声,讪笑道:“差不多了。”

“不成!差得远了!”方道士双目精光四射,面上隐现杀机!

“方大侠,小道知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沐掌掌连连摆手连连退后,神色惊慌。

方道士一跃上前,一把扯住老杂毛儿,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白牙——

瞬间脸上堆满笑意:“我说,你这手儿,能不能教教我?”

沐掌教吁口长气,点头笑道:“好说!好说!对了,你说的哪一手儿?”哪一手儿?还有哪一手?就是这手儿,点穴神功!当真威风又神气,等到自个儿学会了,刷地这么一比划,一点!一下子定住吕老道,还有胖头麻四之流,那,那可太牛了!方道士越想越兴奋,一时恍若亲见,神情无限渴望——

“你师父也会,你怎不求他?”沐掌教面露微笑。方道士霎时变色,松开手别过头去:“爱教不教!少来提他!”沐掌教默然片刻,正色道:“习武贵在持之以恒,不可懈怠,若非勤学苦练,任何武功也无法习之有成。”

方殷不言。

“一个人生下来,贪玩向懒,好逸而恶劳,此乃天性。但人生在世,岂能终日溺于玩乐?当有心,存志向,以其约束自身,发奋向上以取得成就。望你谨记之,常思常惕。”

方殷不语。

“何况,习武须得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这点穴手法,你此时一无内力,二不识穴位,三不明气血行运之理,如何习得?还是先踏踏实实练习拳脚扎好根基,那才是正途,是你现下要去做的,也是必须要做好的事。”

方道士终于开口——

打了个哈欠。

沐掌教注视着眼前少年,叹息道:“这里有饭吃,有衣穿,虽简陋亦是安稳,同门兄弟陪着你,要学本事有师父,小子,你还有甚么不知足?你究竟又想要什么?”方道士沉默良久,忽地握紧双拳,挺胸抬头激昂道:“那些都是虚的!我不稀罕,我要的是——”

自由?

沐掌教哭笑不得,一时怔住。

半晌,苦笑道:“这个词儿,你从哪里听来的?”方老大点了点头,得yì

道:“那人你也认识,是个大胡子!”沐长天又怔了怔,继而哑然失笑:“小子,他讲的那个自由,和你说的是一回事么?”方道士皱起眉头,愕然道:“甚么?”沐长天望向窗外,喟然长叹:“你说的自由,当是那无拘无束快活自在,想玩便玩个痛快,想学便学上一点的自由罢!”方道士惊呆:“咦?你又知dào

?”

“我非但知dào

,而且当年如你一般,也想着天天没有人管,也想过一把火烧了这山。”沐掌教含笑说道。方道士闻言大喜,拍手道:“哈哈,咱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这人不错,嗯,很有见识!”沐长天哈哈一笑,叹道:“那,终归是不成的!后来我才知dào

,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地幼稚,更是可笑!”

这人!刚刚夸他一句有见识,他那儿又胡说八道上了,方道士心里很是后悔,气道:“有甚么可笑?我瞧着这想法儿就挺好!”沐掌教微笑上前,以手指心:“你这里,有一只猴子,叫作心猿。”方道士低头看看,一时莫名其妙:“甚么?猴子?你心里才有猴子!”沐长天缓缓说道:“古人云心猿不定,意马四弛,你须得看住他,不能任由他乱跑!如若不然,终有一日他将反客为主,将你也变作一只——”

“你才是野猴子!甚么乱七八糟!有病罢你!”方道士十分不满,当下暗骂几句扭过头去,不准bèi

再理他了。沐掌教注目片刻,一笑转身:“言犹未尽,却也无需多说,你自己好生想想,我走了。”

“等下!”方道士大叫一声,上前低声道:“还有个事儿,你去和吕,呃,我师父说说,叫他少来管我,拜托!”沐掌教失笑道:“他管教你,那是为你好,你明白么?”方殷冷笑一声,啐道:“少来,打我骂我,也是为我好?”沐长天叹了口气,正色道:“不错。”方道士哼道:“他越是逼着我,我越不乐意学,所以,哼!不说了!这个忙你帮不帮罢?”

“不成。”

“真不成?”

“真不成。”

“好人,大好人,求你了!”

“求也不成。”

“好!这话是你说的,以后出了啥事儿,你可别怨我!”方道士重重扔下一句,也不待他说话,说气呼呼走开了。

跑到床上睡大觉去了。

别人终归靠不住,还得自己想办法!不帮忙拉倒,办法有的是,明天,明天,看着罢!

沐掌教默立片刻,转身离去。

走出门口,又停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复前行,经过吕道长住所,踌躇不前,犹豫再三,终归没有进去。

红日当头,灿然映亮一方庭院。日头正中,却望不见那窗内光景。讲堂之中书声朗朗,师徒二人各卧其床,各未成眠,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那人来了,又走了,好似没有来过。只留下入耳或入心的几句话,与那,少年床头被风吹动的——

一根长发。

四十 意马四弛

自由,自由!

我要自由,不再仰人鼻息,无拘无束地生活!我要自由,打破恼人的禁锢,脱下沉重的枷锁!自由是风,顽皮的风儿,不羁地奔跑在天地之间,胸腔中嗡鸣着快乐的呼啸;自由是画,顽童的涂鸦,任性地勾画于方寸之地,一颗心无所牵绊地驰骋。是那自由,那热切渴望,压抑已久的自由,那融化于血液渗透进骨髓的自由,一朝怒而迸发,必将如洪水决堤如火山喷发,其势莫可当之,沛然无以御之!

古往今来,多少先人抛头颅洒热血,用生命发出那一声呐喊——

自由!

方道士,也要自由!

自然,一个志向远大自诩英雄的人物,有这个要求无可厚非。诚然,方道士所谓的自由只是一个人的自由,不是应当歌颂的那种。当然,方道士本就是一个无拘无束极度散漫的人,对那份自由的渴望程度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果然,方道士言必践行必果,第二天一大早就逃出了那方天地,去寻找他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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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nbsp;此时方道士正自满心欢喜,哼着无名的小曲儿,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天才就是天才,一跑就跑出来了,这会儿走半天了也没人追来,说明这事儿,成了!天上白云一朵朵,树上小鸟喳喳叫,今儿个天气也不赖,心情好地不得了!连空气也是那样的清新,加起来就是一个字儿,美——啊!

一块儿半青半黄的草地,平平整整斜倚在山坡上,四周稀稀落落有几株高大树木,看起来幽静又宽敞——

不错不错,好个大床!

方道士欢呼一声,连蹦带跳跑了过去!竖个倒立,翻俩跟头,再打仨滚儿,懒驴一样!哈哈哈,好玩好玩!方道士眉欢眼笑,只觉连日来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少时气喘吁吁躺在草地上,两手抱头翘起二郎腿,沉醉于这蓝天白云青山草木之间——

小草新出,叶叶浅绿而淡黄,愈发显出枯草落叶的灰败。老树枝头萌出新芽,到处焕发着勃勃生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不久之后这里便会是一片青青的草地,绿油油的颜色将那老茎残枝覆盖,而枯萎的草木终将化作泥土,为这新生的一代提供给养。泥土生于草木,而草木归于泥土,生生不息,枯荣有道。

草茎间偶而爬过不知名的虫子,或大或小,或快或慢,或匆忙或懒散。虫来,虫往,似乎没有留意到那个大大的不速之客,已是悍然闯入了自家地盘儿!来了便来了,即便那样的庞然大物也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他会走的,说实话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玩够了赶紧走人!不说再见,再不相见!

可惜,方道士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忽视的。哪怕是虫子。尤其是走路不看人横冲直撞的虫子。再一时方道士无聊之下,过路的爬虫纷纷遭了殃,不幸落入毒手!个头儿小的只吹一口气便腾云驾雾飞将出去,不知落于何处,哭着找寻回家的路;大块头儿的吹之不动,也一一给他猛丢出去,运气好的落在地上跌个头昏脑胀,运气差的撞到树上,闹个折胳膊断腿儿!

“啊——啊——啊——”方道士意气风发,蓦然仰天大吼,颇有无dí

于天下之英姿!

吼声八方回荡,更增三分威势!

惊起几只黑色山鸦,呱呱叫着飞上天空,疑惑着四处打量,许久不落——

英雄就在这儿,占山称大王!

风儿轻轻吹过,方道士满足叹息,拍拍屁股走人。

复前行。

山径两畔山石嶙峋,左右树木愈发高大。春雨过后,一块块山石青光可鉴,显得洁静而古拙。山本是石,积石为山,这些古老的石头便如这山,不知从此处伫立了几千几万年。它们静静地立在这里,默默见证着岁月的变迁,以身躯上的条条沟壑诉说着岁月的苍桑。株株老木粗而直,虬枝四探,直插青天。寒冬方去不久,大树尚未长出茂密的叶子,但正因如此,而彰显出其豪迈的气概,和几分苍劲的古意。单看那一道道裸露老皱的树根,深深扎根于石木之间大地之上,恰似受尽岁月磨难的而贲起的,手背上的一条条青色血脉,蕴涵着无穷无尽的不屈力量!

日头刚刚好,天气很凉爽,方道士哼着小调儿边走边看,一时心旷神怡,眼角眉梢春意盎然!外面的天地很广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早就应当出来闯他一闯!说起来都是那可恶的吕老道,算了不说他,免得扫兴!看那个大树多高,看那个石头多怪,看那:“哎呀呀!”正自一蹦一跳往前走,忽然前方“噌”地蹿出一物,冷不防把方道士吓了一大跳:“兔子兔子!野兔子!”

那是一只傻头傻脑的小灰兔,支楞着长耳朵趴在路当中!

同样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看过来——

一人一兔大眼瞪小眼,呆望半晌,方道士欢呼一声,猛地扑了过去!野兔子是个好东西,肉比较香,烤来吃最好不过了,要说那滋味儿,啧啧!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大英雄,快快快!赵子龙,冲冲冲!不想那小兔看起来痴肥臃肿,身手却煞是灵活,你往东,它往西,你左扑,它右跳,跟着蹦达了一会儿,方道士急得汗都出来了,连一根兔毛儿也没有捞到!

方道士弯腰大喘,重新审视这个深藏不露的兔子。那兔子也随之停下,继xù

呆呆望着他,眼神迷离:“还在这儿装傻充愣?好你个死兔子!”方道士低低咒骂一句,霎时心生一计,继而面色忽变,温柔又和蔼,脸上笑得像一朵花儿:“小兔小兔,过来和我玩儿,给你糖吃——”说着连连招手,脚尖儿点地慢慢靠近,动作无比轻柔。却不料那兔子身手不凡,脑子竟也不慢,霎时识破了对面笑脸中隐藏着的险恶用心,转身一跳一跳向山坡上逃去:“死兔子,别跑!”

方道士大叫一声,拔脚便追!

那小兔子就在前面,蹦啊蹦的不快也不慢,时而回望一眼,目光似在讥诮!山坡甚陡,加之荆棘从生,乱石挡路,追了片刻方道士有心无力,只得无奈罢手。再看那可恶的兔子,仍在不远不近的前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个儿:“反了!反了!一个兔子也来作乱,先别得yì

,有你好kàn

!”方道士当下奋起余勇,大喊大叫冲了过去——

没用,还是追不上,而且跌了两跤,身上多了几道血印子。

兔子也跑没影儿了,方道士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尴尬的伤口以及受到打击的自信,黯然返回。

大意了!大意了!

方老大当年号称捕猎能手,逮兔捉蛙掏鸟蛋那都是很有一手儿的。不成想今日一时大意,栽在这只不起眼的兔子身上,实在让人沮丧且颜面无光。说来不是吹的,这野兔子方道士抓过不少,不过那是有工具的——绳套。以细麻绳打好活结儿,两头儿拿木橛定住,拴在野兔常经的小径上,然后等着就是了。兔子有个非常好的习惯,走路专走一条道儿,而且晚上眼神儿不好,天黑出洞觅食多半中招儿,早上收套时屡有意wài

之喜。

方道士坐在山石,暗自盘算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

不能放过那只死兔子,这口恶气一定得出!只是,哪里有绳子呢?忽然眼睛一亮,远端树干上静静垂着一条绳索,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看起来恰好合用!哈,天助我也!方道士欢呼一声,起身便待,等等!不对!心下一寒,悚然止步,手指上恍惚间就是一阵刺痛!这里好端端哪里来的绳索?莫瞧它软搭搭挂在那儿,灰不溜秋不起眼,危险往往就在不经意间,那不是一条绳,那是一条——

蛇!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蛇类状凶而性狠,是许多人心中的噩梦。人为何怕蛇?这说来话长,怕得追溯到远古时期。相传上古人类混沌初开之时,便与那些禽兽蛇虫搏斗,而那时的蛇类体形硕大,几乎不可以人力胜之。此为祖先传下的恐惧之源,人之畏蛇的心理是与生俱来的。还有无数关于蛇的传说,譬如女娲氏,共工氏等等,那是无法考证的神话,也是宗教崇拜的图腾。

方老大当年鸟蛋掏的多了去了,自然没少挨过蛇咬。虽然那些草蛇没毒,咬了也就咬了,但那冷不丁的一下子,却让人回想起来毛骨悚然,心有余悸!因此,方道士是怕蛇的,又怕又恨,这一条即便装作麻绳老老实实挂在那里,也不会给他轻易放过的!忽就一块儿石头丢过去,没有打中,又一块儿石头丢过去,也没有打中,一块儿一块又一块儿,方道士越扔越起劲儿,连连捡了石块儿猛掷,终于扑的一声击中树枝!

枝条猛地一颤,那蛇蓦地倒卷,昂首咝咝吐信,蛇首顾盼之间望来极为猛恶!

不要紧不要紧,看不见看不见!方老大经验丰富,当下两手不停,将石头连珠炮一般丢了过去!大小石子嗖嗖飞过,间或击中枝干,又偶而擦过蛇身,那蛇登时勃然大怒,忿然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獠牙,以示恐xià

!可惜的是,找不见敌人,再凶也枉然。蛇的眼力不好,捕食辨物主要靠气味和温度。这大白天的温度不低,攻击方又离它挺远,它基本就是个睁眼儿瞎,干瞪着眼也找不着人。

空自耍了半天威风,那蛇终是迷茫了,扭着身子左探右探模样慌乱!哈哈!哈哈!方道士咯咯大笑,得yì

非凡。偷袭的乐趣不在于将对方打倒,而是为是看到那张愕然的脸,和那幅迷惘的表情。方大侠得偿所愿,转眼给那死兔子坏掉的情绪又振奋起来,扔!接着再扔!准头儿要好,打中身子不解气,给它来个满脸开花!

不知不觉,人是离蛇越来越近了。

密密麻麻的鳞片,细细长长的舌头,还有那双灰蒙蒙,永远也不会闭上的眼睛——

哎呀!猛然惊觉,暗道不妙!正待退后那蛇蓦然昂首,凝而不发——

不好!方道士大惊失色,扭头儿就跑!那蛇受辱已久,好容易发xiàn

了目标,岂能这般放过了他!当下尾端一收,刷地从枝上滑落地面,嗖嗖嗖嗖飞快游了过去!瞬间形势逆转,捕猎能手变成追杀对象,那蛇并不打算放过他,跟在后头就追!方道士慌不择路,哇哇大叫着跑在前头,那是火烧屁股比兔子蹿得还要快!

风儿轻轻掠过树梢,山中静悄悄。风一般的少年疯了般的奔跑,口中吱哇乱叫,惊起树上多少飞鸟。是非人离开是非地,将是非带到了大山里。此处人迹罕至,日里便有樵夫道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终于,他来了,将这多年不变的宁静打破,成为此地百年难遇的祸害!他只是刚刚来到,做过的几件小小好事不足挂齿,相比日后与这方世界留下的遗毒,也只是沧海一粟。

恐惧之源。

四十一 杀机!

赵子龙忽然失踪,五虎将群龙无首,人人心里嘀咕,练武功也是无精打采。方老大去了哪里没人知dào

,方老大去做什么大家倒是心知肚明。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方道士这是嫌此处池子太小,自个儿这条过江猛龙扑腾不开,跑到山里头当神仙去了。他是跑出去疯玩儿了,也不管自家兄弟了,这可有点儿不仗义。四人悄声议论半晌,又齐齐向一处望去——

那是吕道长的住所,此时门窗紧闭,一丝儿动静儿也没有,很有一些神mì



师父怎不出来?莫非病还没好?五个徒弟少了一个,他怎不闻不问?

“师弟,你去打探一下。”赵本悄声道。袁世哼道:“想去你自个儿去,别老拿我当枪使!”赵本叹了口气,转头道:“你们看看,他这是什么态度?一点儿小事就推三阻四,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牛大志肃然道:“赵道友,做事要公平,不能总是支使袁道友做事,呃,还是举手表决比较好。”胡非凡连连点头:“不错!这个办法相当好,我头一个赞同!”赵本长叹一声,无奈道:“没办法,只好这样了。”

三人互相看看,开始举手表决。

“少来这套!当我傻的么?”袁世猛啐一口,忿忿道。

“三比一,袁道友,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一人笑道。

“呸!”

“少啰嗦!快去,不然老子废掉你!”一人喝道。

“呸呸呸!”

“哎——小师弟,虽说咱俩关系好,但我也不得不大义灭亲了!”一人叹道。

“好罢,我去。”

三人闻言大喜,互相击掌为庆。

袁世走出两步,扭头儿一笑:“你几个可别后悔,呆会儿我见了师父先告上一状,就说那个谁谁谁合伙儿欺负我来着!”三人猛吃一惊,愕然相顾片刻,齐齐上前拉住了他:“等等!都是一家人,有事儿好商量,好商量!”小兄弟长了心眼儿,打死也不当冤大头了,无奈之下四人又低声商量半晌,还是你推我搡一起出去——

四人先后进屋,各自忸忸怩怩。

吕道长盘坐榻上,望向几个弟子:“有事?”

见他形容憔悴面色暗淡,四人都是有些心疼,怔怔立着一时无话。

半晌,四人齐声道:“师父,你好些了么?”

吕长廉微笑注目,轻声道:“好多了,这几天为师疏于管教,你四人更要加倍努力,不可懈怠。”

“是——师父!”

一时寂静。

四小道手足无措,不知dào

说些什么;吕道长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吕长廉拢回目光,柔声道:“为师以往责打你们,你们心里可恨师父?”

四人一怔,齐齐摇头。

恨是一时,挨了打恨得咬牙切齿,挨完打恨意难消,此时心里却无半分恨意。

且不说师父打徒弟是不是天经地义,说来还得说那句话——

爱之深,责之切。

“去罢。”吕道长笑了笑,轻轻挥手。

四人糊里糊涂进去,双双不明不白出来,要打探的那一具消息也忘了问:方老大呢?方老大没来,师父竟也不问,似乎将他忘在脑后了!难不成,师父知dào

他去了哪里?或者是,不管去了哪里,师父都不再理会他了?当然了,师父在想什么只有师父自己知dào

,方道士去了哪里,也许方道士他自己也不知dào



做好眼前事,无须过多计较,有一千个人,便有一千条道。

莫问,莫问,走自己的路,就好。

直到太阳西斜,霞光染红天边,方道士也没有回来。

春日白昼渐长,时辰已是不早。

方老大,究竟去了哪里?莫不是给老虎吃了?或是给老鹰叼走了?

想也不至于,可是等会儿天黑了,任他一个人在山里转悠,那可真的危险了!

四兄弟心中担忧,终是忍不住去问吕道长。

吕道长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最好盼着他,不要回来。

这话说得比较狠,意思是,方道士在外面还有一线生机,回来了那就是必死无疑!

眼见师父如此绝情,四小道只得黯然称是。

钟声响声,饭时来到!

有饭不吃,这不是方老大的作风!怕是真的出了岔子,子龙将军性命难保!

怎么办?怎么办?四人急得团团乱转,转了几圈实在等不及了,忧心忡忡结伴出去——

没办法,先吃饭。

进了斋堂,但见一人正自手拿把攥,旁若无人地据案大嚼!此人披头散发面目污脏,此人袖边衣上破皱凌乱,乍一看就是个叫花子跑进来了!人人离他八丈远,众道纷纷大皱眉头,表情有厌有烦!此人大伙儿都认识,正是来此不久,以能吃见长,因欺师灭祖而声名鹊起的,方道士!

“老大,你怎成了这幅模样?掉山沟子里了么?”袁世凑过头去,悄声问道。方老大打个哈哈,笑而不语。牛大志笑道:“方道友,外面好玩么?”方道友点了点头,接着大嚼。胡非凡打量半天,憋出一句:“呃,不错,是条汉子!”方好汉欢喜道:“还是你有眼光,我告sù

你,今儿我是差点儿回不……”

“嘘——”赵本面色紧张,悄声道:“你们小声儿点,别人都瞅过来了!”方道士左右看看,点头道:“回去说,先吃饭!”今天方老大心情不错,再加上劳累了一天,饭菜吃起来那是格外地香!胡吃海塞自是可比,风卷残云亦不为过,当下吃了个五迷三道儿,直撑得连打七八饱隔儿!

五个人出了斋堂,走在回去的路上。

牛大志小声道:“我说,你回去时候小心点儿。”方殷笑道:“你是说吕老道罢,放心,我心里有数儿!”说着想了想,又道:“今儿我出去,他没说甚么?”牛大志苦笑道:“没,没说什么。”赵本跟在后头,叹道:“是没说什么,只是我们问到你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一丝光,闪过!”袁世连连点头:“是,是,我也看到了!”

甚么?光?方道士不明所以。

是光,光亮的光,光明的光,三人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解释,却也不好形容。

一人默默走在后面,极其罕见地没有开口,看上去似乎有心事。

四人大为疑惑,连连追问之下,胡非凡终于极为鲜见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dào

,那是——”

杀机!

四人愕然止步。

“杀机?至于么?”三人连连摇头,表示不敢苟同。方老大就不一样,方老大一脸无所谓:“杀鸡?宰猴儿?”胡非凡仰天长叹一声,沉声道:“那种眼神我见过,这是用命换来的见识,你们听好了:当年我老子用棒子杆儿抽我,我一时气急,骂了他一句龟儿子,然后,后来,就见识过了!”有种!骂自家老子龟儿子,那你岂不是,好汉子!三人一时无语,方道士呆呆道:“后来呢?”

“后来,棒子杆儿就换成扁担了。”胡非凡黯然道。

“再后来呢?”三人心惊肉跳,齐声发问。

“再后来,我也说不好,只是听我娘说我能够活下来,是她烧了三天高香,连念三夜佛经——”一言至此,语声低沉,胡非凡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当中:“老天爷!”

“果然。”

“杀机!”

“老大——”

方老大咽口唾沫:“没,没事儿。”

五人再度前行,气氛化作压抑。

谁也不说话了,只听步声轻轻,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杀杀!杀杀!杀杀!杀鸡!猴儿看!方道士心下惴惴,如同揣了个水桶七上八下,四小道心有戚戚,似是有只小耗子东抓西抓。没办法,该来的总会来,跑也没处跑躲也躲不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想东想西,院门已然近在眼前,是死是活,马上就要见到分晓!

如果世上会有奇迹,那不是千载难逢,也是百年不遇。但奇迹往往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譬如这一次。这一次五虎将千算万算,赵子龙已经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bèi

,但,那人竟然放过了他!吕道长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出来。直到五个人蹑手蹑脚回到房里,吕道长也没有出现。五虎上将聚在一起,用五张嘴说,用五个脑瓜子想,说来说去也是越说越糊涂,直想到头晕脑涨哈欠连天,吕道长一直没有出现。

莫非,胡非凡是看错了?

莫非,四个人都看错了?

莫非,他那眼中的一丝凌厉光芒,并不是所谓的——

杀机?

是也好,不是也好,这一关总算是不明不白过去了。

死也罢,不死也罢,这一天也算是糊里糊涂过去了。

方道士又困又乏,草草洗了把脸,便躺到床上睡觉去了。

这一天下来挺乐呵,四处游荡大开眼界,少年很快进入梦乡,做的梦也是光怪陆离。

梦会醒,天会亮,明天如何?

明天,明天自是,接着玩儿!

自由的脚步无法阻挡,不管旁人怎么去想。自由的心灵冲破藩篱,无视他人说东说西。这是方道士的想法,这是一个人的自由。然而,当自由变作野火漫无边际地焚烧,当自由化作洪水毫无目的地蔓延,亦会将心中那条无形的牢笼慢慢融于水火,而到那时正如沐掌教所说的,将会再也关不住那只——

心猿。

非也非也,不问是有闻,不管非无教——

心猿,心猿,心生之猿,以心化之。

他出得去,只因放他出去。他回得来,只因让他回来。

用半条小命换来的见识,当知胡道士所言非虚。那是杀机,那一丝凌厉的,闪过眼中的光芒,正是杀机!吕道长要杀的,是藏在小徒心里的那只猿猴,如此方能去其顽性劣性,教他定下心来安分守己!而那只心猿,不可以怒火焚之,以皮肉激之,那样必使他凶性大发,适得其反。须得用水一般的耐心,将他慢慢软化,渐渐侵蚀。

有心人会说,有心人会听。

一个长耳朵,两个长耳朵。

四十二 野猴子

柔柔的风儿拂过面颊,带着春天醉人的气息。那是泥土与青草,花蕊与嫩叶的味道,散发着令人悸动的芳香,闻之神清气爽,胸中为之舒畅。草间叶上凝结着滴滴晨露,一经阳光映射,愈发晶莹剔透。露珠如点点泪水,泫然欲坠,倾诉着生命的短暂,露珠如颗颗心房,迎接朝阳,挥洒着生命的灿烂。露珠将深情奉献给清晨,复将生命还归于大地,终其短暂的一生,幻化出五彩斑斓的大千世界,映射过世间百态的悲悲喜喜。

人生一如朝露,在这无穷无尽的虚空里,遽尔化云化雨化为尘时,心中可有无悔之意?

悲哉!壮哉!不以为苦,甘之如饴,每一滴露,每一个人,都是——

奇迹。

方道士皱着眉头,走在山间小路上。

风景过眼如若未见,今天心里有些烦乱,连续几天莫名其妙,一大早上又见鬼了!

那鬼不是旁人,正是方老大恨之入骨,深恶痛绝,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剥其皮的吕妖道!吕妖道已经不可救药了,天天藏在屋里装病装死,出来进去等闲也见不着他一面。一连好几天,天天都这样,让方道士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这事儿有点儿邪乎,按说自个儿跑出来玩,他就算不打不骂,也该问问罢?可他偏偏不管,半点儿也不管,就连今天早上出门冷不丁碰上了,他也瞎了一般,瞪着俩大眼就过去了!

怪了!怪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妖道!

方道士已经被吕道长连日以来反常表现弄懵了,一天到晚心里嘀咕,生怕他有甚么阴险毒辣的后招儿,出来玩儿也玩儿不痛快了。当然,烦心的事不止一件,还有,数日来思之不得屡寻不见,却是愈加求之若渴的——工具。既然想要当个猎人,那必须要有合适的工具,打猎用弓箭,捕鱼用网叉,这两手空空又能抓住个甚?就连火石也没处去找,即便抓到了鸟兔鱼蛙,难道要生着吃么?

那不成了,野人了么?

方道士并不想当个野人,因此急欲找到能用的工具,但一时求之不得,无怪乎心里烦恼了。人的能力,因工具而进步,人的能力,又因工具而退化。你看衍化至今,力不如牛马,齿不如猛兽,上天难比鸟雀,下水游不过鱼儿,然而人为万物之灵长,工具的重yào

性可想而知。没了工具,就是鹰失其爪虎去其齿,想要威风神气,那可太不容易!没有工具没有火种,只能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如这山里的野猴子一般,哎!

原始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向大山深处走去。

方道士不敢走远,怕迷路,又怕遇上狮子老虎,这几天只在附近转悠。当然这里没有狮子,老虎他也没见过,但危险的不只是狮虎,哪怕身边一只小小的毒虫,或脚下一个不起眼的泥潭,也会要了你的命!这不是方道士杞人忧天,也不是大英雄胆小如鼠,人对于陌生而一无所知的地方,多少都会有一种其名的恐惧。

而最大的恐惧就是,看不见,想不到,不知它潜于何处,也不知它何时而来的——

无知。

先从近处玩儿,摸摸清楚状况,再来步步深入,最后占山为王。这,就是方老大根据自身情况以及周边环境制订出来的可行性计划,具有严密的逻辑性和极强的可操作性。天才就是天才,不会死于无知,不会毁于冲动。说来这几天方道士没白闲逛,确也发xiàn

了不少好玩儿的事物,譬如那条小溪。

小溪就在眼前。

小溪弯弯,溪水潺潺,望来清清亮亮,摸来清清凉凉;小溪长长,溪水缓缓,看来干干净净,喝来甘甘甜甜。其上入山石,不见来之源头,其下没草间,不知所去何方。长长溪流不见首尾,恰如一条白亮亮的绸带,将那青山环绕其间。方道士欢呼一声,脱掉鞋袜卷起裤管,跳入溪中戏水为乐。白花花的水珠四处溅射,上天入地,打湿了衣衫,扬起了笑脸。春日水犹寒,冰凉浸入心,不怕不怕,方道士满心欢喜,又将那一腔烦恼心事,通通寄在山水之间。

水为生命之源,人之亲水,乃是天性。老子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人人都离不开水,人人都喜欢水,水将污浊归于己身,复将洁净还于他人,以你清净之身,涤我心之蒙尘,这是何等高贵的品德!做人当如水,利而不争,这是水的道,也是人的道。

方道士也很喜欢水。非但喜欢,更对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方道士的观念很朴实,水,是用来喝的,没水,那会渴死人的。水有千万种,雨雪冰霜,江河海洋,天上地下都是水。方老大要喝水,小兄弟们都要喝水,喝什么水?当年喝什么水?河水沟水,雨水雪水!好水那都是要讨的,轻易也喝不上!脏么?不脏,喝了渴不死。容易么?不容易,不喝得渴死!水利万物,奈何人争之!渴时一杯清凉水,胜过醉时酒万斛。同样的是水,不同的是命,说是人当如水利而不争,又有几人如水利而不争?同样的是水,不同的是心,盛的是冷暖炎凉,倒出来人心世情。

此地与世无争,方老大独享这偌大一片青山绿水,正是快活似神仙。这里是山与山之间的连接之处,地势平缓,溪流浸润之下,草木格外茂盛。四处几丛不知名的野花迎春早开,虽白而色淡,却也清新可喜。水中是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圆圆卵石,密密麻麻铺在溪底,踩上去既软且滑,那是生在石上的绿苔,还有石底细细的泥沙。

间或有几只小鱼箭一般蹿过,欲要寻它却又无影无踪。方道士左扑右抓,却是一条也没有捉到,只落得一身凉飕飕的溪水。抓到不小鱼,还有小虾,它们就在溪边石间,虽然身体透明伪装得好,但也逃不过一双火眼金睛!不多时几只小青虾落入魔爪,空自挥舞着两只小螯猛夹,也是闹了个手心儿痒痒,添了少年几分玩兴而已。

啊哟!那儿还有一只,小螃蟹!

这是方道士昨天发xiàn

的新地界儿,因之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虾兵蟹将众多,被其命名为:宝地。宝地好是好,但他终究是个外来户儿,看上这块儿宝地的也不只他一个,想要闯进来据为己有还得问问原住民,乐不乐意了!方道士正自与虾兵蟹将你追我赶玩儿得不亦乐乎,忽见不远处缓缓踱来一物,转眼悄悄立于溪畔,静静望了过来。那物体形长大,毛色黑黄,一双碧油油的眼睛,闪动着阴森森的光芒……

“老虎!”方道士失声惊叫,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家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年猎户二老王遇上一回,险些把命丢了!后来每次说起来,那脸色可是,怕怕!转念只在刹那,还说甚么废话,跑罢!快跑!方道士寒毛倒竖,大叫一声飞快向下游跑去,鞋子也顾不上穿了!却不料心惊肉跳跑出几十步,猛一回头——

空空如也。

却见那老虎仍是立于溪畔,正自低头喝水,神情懒散悠闲:“咦?它怎不追?莫非是吃饱了?还是嫌自个儿人瘦肉少?”方道士又惊又疑,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不对,不对,不对头!那不是老虎!”方道士慢慢看出门道儿来了,那是一个假老虎,那是一个——

大猫。

你看它尾巴短短,头上也没有王字儿,个头儿还没有狗大,哪有半分百兽之王的威风?是了是了,这是一只大猫,装成老虎出来骗人了!方老大是没有见过老虎,但老虎的模样就在猎人的嘴边儿在图画之中在他的脑袋里头装着,这个老虎是越瞧越不像,这个老虎的确是个假的,这个老虎是老虎的亲戚,猫。

这是一只山猫。

这猫不一样,是个大块头儿,方道士暗自奇怪,猫着腰慢慢凑了过去。那山猫一动不动,低着头嗒嗒舔水,全不理会。当然人家便是只猫,也没有装老虎的意思,方道士这是大惊小怪,只能怨自个儿没见识了。至于闯到自家地盘儿上的这个奇怪动物,山猫认为不过是一只穿了衣服的猴子,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因此不予理睬。

可是,方道士就不这么想。它装老虎了,装了就是装了,不承认也把自个儿吓到了,而且还吓的不轻!因此,受到惊吓的人生气了,认为有必要给他一点教xùn

,让它知dào

猫就是猫,老虎是不能随便装的!方道士大吼一声,抓起一把石子儿猛丢过去!这招儿有个名号,叫作天女散花,一打就是一大片,出手必中!

扑通扑通扑通,几石子落在水里,几石子散在溪边。那山猫身子猛一哆嗦,霎时皮毛乍起吡牙怒目,肩背耸起作凶恶状:“哼!都给人识破了,还敢在这儿装狠?去死罢你!”方老大毫不畏惧,连连大声呼喝着猛丢石子。山猫口中呜呜低吼,作势欲扑,却又犹犹豫豫,半天也没扑上去。方道士大占上风,扬手连连猛丢!

山猫忽然转身,脱弦利箭般蹿了出去,三下两下没了踪影。

哈哈!赢了!方道士哈哈大笑,一时得yì

非凡!他却不知这大猫并非野猫家猫可比,一旦真个扑将上来,三口两口咬死他也没甚么稀奇!这山猫又名猞猁,行动如电,牙尖爪利,鼠鸟拿得獾兔捕得,便山羊狍子也是它口中之物!假老虎又如何?惹急了一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为何它没扑上去?天知dào



也许穿了衣服的猴子,还是比较能唬人的罢。

斗完虾兵蟹将,又打完假老虎,方老大有些累了,两手抱头躺在草地上休息。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空气很新鲜,四周很安静。你瞧这多好?舒心又惬意,每天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玩儿,玩儿够了再吃吃完了又睡,这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啊,那叫一个美!干嘛要读书认字儿?干嘛要学那武功?那是有病,吃饱了撑的,不如,不如——

不如就在这山里当个猴子,将野人计划进行到底?

谁说的?我可没说!方道士马上抹杀了这个荒唐的想法,然后摇着头叹了口气。那是不可能的,一个英雄的少年,一个天才的人物,是不能只顾着吃喝玩乐的。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不说了,老提没意思。也不能老这样儿,还得回去学点儿东西,等到,等到过几天,玩儿够了再说,再说。

山里千奇百怪的物事很多,方老大一时半会儿是玩不够了。

由不得他分心,当下又来一个。

一个小东西鬼鬼祟祟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山外来客,眼神迷茫又警惕!

方道士小吃一惊,连忙坐了起来——

那物毛色灰白,头尖耳圆,四肢短小,尾巴摇摇。

甚么?

这小东西方老大认识,这,叫做野狗。

这是一只小野狗,来到这里也是喝水的,水还没喝忽然见到一只从没见过的怪兽,当下便颠儿颠儿跑了过来。

这是?

这似乎是一个猴子,可是它脸上没有那么多毛儿。这长得可真丑啊,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眼睛上面竟然还长着两条黑毛,咦?它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树皮?还是树叶?小野狗大为好奇,凑到前面拿鼻子乱嗅一气,吭哧吭哧忙个不停!方老大呆呆看着它,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只似狼又似犬的宝贝——

灰毛儿。

一眨眼已经出来好些天了,兄弟们可好?灰毛儿可好?

说是一时想不起,实则一世不能忘,共甘苦共患难的朋友们,你们,可还好?

小野狗正自忙活得欢,忽觉头顶上落下一物!一惊抬头,却见那大家伙面色和善,眼神温柔,正伸出爪子摸着自家脑门儿。这,这动手动脚儿的,真是有些难为情!小野狗正待甩头挣开,又觉头顶上麻酥酥煞是舒服,好似,好似,爹娘又软又厚的舌头。小野狗高兴了,一时尾巴猛摇,眯缝着两眼十分陶醉的样子。

“叭”一声轻响,方老大忍不住赏了它个脑蹦子,一如对待自家灰毛儿那般。却不料,这小家伙个头儿小是小,脾气可不小!小野狗吃痛之下,登时勃然大怒,呜呜低吼着张嘴就是一口!方道士早有准bèi

,将手一抬。小野狗跳了两跳,眼见那两只爪子是咬不到了,又急忙去咬另外两只:“哈哈!哈哈!”

方道士哈哈大笑,起身便跑!

小野狗不肯罢休,随后猛追!

一人一犬一个跑一个追,一前一后团团乱转。好玩好玩,打跑一个假老虎,又来一个傻子狗,哈哈哈哈!不知死活!敢咬天才大英雄,看我一飞冲天!方道士一跃而起,轻飘飘飞过溪流,姿式美妙地落在小溪对面。小野狗冲到溪边,一时又气又急,只欲也如他一般飞将过去,又怕力qì

不足半道儿上掉进水里——

跳,或不跳,这是一个难题,小野狗很是着急。

一时在溪畔左看右看,一时又伸出小爪试探,一时口中低呜,模样焦急又茫然……

方道士怪笑连连,乐不可支!

“嗷——”忽然一声长嗥,凄厉而又急切!

小野狗扭头头看看,又回头看了一眼,便就慌慌张张跑走了。这是大的招呼小的回去,没的玩儿了。方老大有些惋惜,心道你个傻狗,说走就走,我这儿还没玩儿够!玩?还玩儿?方道士只顾玩乐,犹不知自家又在鬼门关前头兜了一圈儿。这野狗,不是那野狗,他见的那是荒郊野地里的流浪狗,这,可是深山老林里的,豺狗!

豺性凶残又喜群居,一旦找准猎物,立时群起起攻之。别说方老大刚才遇上的假老虎,便是真老虎来了也要惧它三分!刚才那只是什么?傻狗?那是本地豺王的公子,也许就是未来的王者!弹脑蹦儿?幸好群豺那会儿没看见,要不然天才大英雄这会儿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也罢也罢,好在没出大事——

无知者无畏,这就接着玩儿,玩儿罢!

四十三 果是宝地

早春时节天气多变,昨日还艳阳高照,今天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色阴霾,并无半分放睛的迹象,寒意料峭,风儿将条条雨丝吹得七扭八歪,浑似醉汉跳起恼人的舞蹈。春雨贵如油,在连续干旱食不果腹的年头,这是令人欢欣鼓舞的雨水;春雨使人愁,对于吟风弄月的才子佳人来说,这是伤怀咏叹的季节。

方道士十分伤感。

方道士正在罚站。忍受着双手和屁股上的双重痛楚,是三重,还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没的说,又挨打了。挨打是早晚的事,吕道长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就在方道士昨晚用罢斋饭回来,所有人期待已久的一顿好打终于挨上了。方老大尽管早有准bèi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抻着脖子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方道士无话可说,只得咬着牙收下了一顿胖揍!没办法,这人就是这般,这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出方道士所料,他就是没安好心,故yì

装作看不见,就是为了让方道士不断地犯错,以便打得更狠一些!打罢,打罢,打完就踏实了,省得老是心里嘀咕——

你说这不是欠揍么,哎!都是给他逼的,这人当真是罪该万死!

那是昨天的事,今天更是倒霉。

昨晚上方道士屁股疼得那叫一个烧心,不成想一大早儿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又给吕道长揪着耳朵提溜到讲堂里来了:“干啥?干啥?干啥干啥干啥?”“干啥?不干啥,今日习文,写字儿!”“写就写,谁怕谁!”方道士写,吕道长看。话说本来方老大已经会写三十来个字儿了,不想连续吃喝玩乐七八天,一没留神忘了二十多个。吕道长当场勃然大怒,板着脸打完戒尺不说,又罚立一个时辰!

对了,其间还送给方道士两个字:废物。

这也,太过分了!有这样说话的么?这还是一句人话么?方道士都已经会写字了,多多少少也是一个,文化人了!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污辱,是一种恶意的人身攻击,天才少年就是再坚强也承shòu不住这两个字对于幼小心灵造成的严重伤害,当扬就给气哭了!没法儿过了,没法儿活了,早知dào

还不如藏到山里不回来,哪怕当一个猴子一个野人,也比在这儿快活自在!

活着啊,咋就这么难!这是一个无数人问过无数次的问题,这也是一个从来都没有答案的问题,方道士一气之下终于开始思考人生,试图破解这个千古以来的谜题。屋里书声清朗朗,窗外小雨淅沥沥,而少年的思绪随着风声雨声读书声渐渐淡去,那一颗活蹦乱跳的心儿,早已又飞到窗外飞上天空,飞到云山雾里——

方老大在山中。

方道士在赶路。

话说方道士那天又发xiàn

了一个,风水宝地。说来还是那条小溪,它不是一条寻常的小溪,它是一条神mì

的小溪!那么多的水,流也流不完,它的源头在哪里?这么多的水,流也流不干,它的尽头在哪里?这些都要弄明白,因为方老大是个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心的人,是个非常具有探索精神和求知欲望的人。起码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

先从头儿上找起。

话说那天方道士溯流而上,顺藤摸瓜,克服了无数艰难险阻,终于找到了溪水的源头,进而发xiàn

了那个宝地。地方很好找,顺着溪水走就是了,只是既要爬山攀石,又要越过丛丛荆棘,却也很是费了一番功夫。那是一个小小水潭,仅有一张苇席般大,生在一座矮峰顶上,就像笑脸上的酒窝儿。潭水半人深浅清澈见底,中央正自咕嘟咕嘟冒着一个个水泡儿,颜色雪白。时而“扑扑扑”数声响过几道水柱高高喷起,便有无数珍珠一般的水珠儿四处溅射,落在水面,落进草丛——

自是藏在水底的泉眼,一惊一乍地搞恶作剧。

泉水清清,映出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和潭边五颜六色的草木花果,令人赏心悦目。当然,此时还有一个衣衫破旧的邋遢小道,张着大嘴呆呆地看着自己水里的影子,却是煞了大好风景。这就是方道士发xiàn

的宝地,这就是长长溪流最初的源头,一个无名泉。为何泉眼长在高山上?这水是怎么流上来的?方道士想明白,方道士想不明白。

天知dào

,许是暗河,许是地气,都是大自然的神奇。

方老大看着水里那个人,感觉有一点儿不满yì

。大英雄怎么能这个样子?这不是个小叫花么?自个儿早就不当叫花子了,如今有金有银能文能武,应该注意一下穿着打扮了!你看,多么英俊的长相?多么威伍的身躯?生生让这一身儿破衣裳糟蹋了!说来都怨这个穷地儿,做出来的衣服这么不结实。

上清不穷,冬有冬衣,夏有夏衣,只是任他这般穿法儿,再结实的衣服也得变成麻袋片儿,用不了几天。好了,不说废话,先办天下第一要紧事:你看!那边生着一簇簇的果木,上边挂着一团团的野果,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青有红有黄有紫,一个个饱满又鲜艳,令人不由地垂涎欲滴!果然是个宝地!

这个宝地的宝字,非指泉眼水潭,而是这一大片长势喜人的山果。是的,方老大这是嫌斋堂里的饭定时定点儿,吃着不爽利,准bèi

自力更生自给自足了而这,正是方道士山人计划的一部分,先从素食抓起,等到具备了条件再食肉!山人计划?不是野人计划么?山人,就是山人,野人多难听!山人!

吃,吃罢,吃个痛快!

总是酸酸甜甜,也有青青涩涩,熟透的似酒,半熟的清口,各有各的滋味,任你采摘品尝——

嗯,这个是桑葚子,黑的比较甜;嗯,这个是野草莓,青的比较酸;咦?这个是甚么?吃起来脆脆的水儿挺多;呸!这是什么玩意儿?苦了吧唧还发粘!方道士如同一只勤快的巨型蜜蜂,在果丛中飞到东,飞到西,点一点,停一停,兴高采烈地忙活着。只是蜜蜂的采的是花,他却只找果子下手,蜜蜂采了花粉可以酿蜜,果子吃进了肚里又能酿什么?哈,只能是酿——

这个不能说,说出来方老大没了胃口,一不高兴甚么也不给你酿了。

放心吃,没有毒,这些都是方道士亲自身验证过的,保证吃了死不了。能吃不能吃,总要有人试一试,不试试怎么知dào

能不能吃?万一有毒的话,那可就。当然没有万一,这不是好好儿的么?古有炎帝神农尝百草,今有道士神勇试野果,二者虽然意义不同,但其不怕牺牲的可贵品质,同样使人心生敬意。

当然,上回没敢多吃,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懂得试与做的区别。这下好了,既然吃了没事,当然要吃个痛快!方老大放开肚皮,大吃特吃,吃了个两手红通通,嘴角粘乎乎,满头满脸都是果汁!没关系,没关系,脏了就洗,洗了再吃,反正这儿有用不完的水,有山有水有吃有喝,这里当真是一个——

宝地!

“咕呱呱!咯咯嗒!”

方老大正自坐在潭边洗脸,忽然一阵古怪的声响儿传来,呱呱似老鸦,咕咕似山鸡!愕然抬头,原来是一只八哥鸟,遍体乌黑,黄嘴黄爪,正在跳跃在树丛里啄食野果,时不时叫上两声儿,一幅志得yì

满的模样。这玩意儿方老大认识,城里的闲人,没事儿就拎个鸟笼子出来,里头装的多半就有这八哥鸟。这玩意儿训好了能说人话,一只鸟儿说人话,瞅着倒是挺稀奇。

当然了,光说人话不办人事儿也不成,这地盘儿现在是方老大的,这野果也是方老大的私人财产!也不打个招呼儿上来就吃,方老大当然不干了,立kè

大声怒斥:“傻鸟儿,滚蛋!八哥鸟看他一眼,呱呱叫了两声儿,似在回应,然后继xù

吃果,神情嚣张傲慢!这地盘儿正是八哥鸟的后花园,一个小小外来户儿,又在这儿瞎叫唤个甚!

方道士大怒,当下二话不说,捡起一块儿石头嗖地扔了过去!

“咕呱呱!呜哇啊!”八哥忽地一跃而起,拍翅大叫,似在忿忿抗议!

还敢不服?岂有此理!再给你来一招儿天女散花,杀!

一把石子划过天际,鸟儿惊得飞起,扑楞楞盘旋着大声尖叫,一时却也不敢再下来了。

“不知死活!”方道士泠哼一声,蹲在水边接着洗脸。

洗着洗着,猛地后颈微微一凉,尚未惊奇手已不觉摸了过去——

既黄且稀,臭不拉叽,这,这是,鸟屎!方老大傻掉。

“呜哇哇!咕嘎嘎!”头顶传来声声怪叫,八哥鸟忽上忽下飞个不停,如同跳着欢快的舞蹈——

不错,正是鸟屎!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这是对于侵略者有力的还击!

奇耻大辱!平生从未受过的恶气!人欺负人,怎么鸟儿也来作乱?反了反了,都反了!方道士干呕一声,已是愤nù

欲狂!更不多言,连连抓起石子向天上猛掷!大叫声中八哥东躲西躲上下翻飞,却也不逃,只在入侵者头顶上转悠,一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方老大屡击不中,一时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当然这一口恶气发泄不出来,方道士是绝不会善罢干休的,当下一手叉腰一手指天,扬着脸破口大骂!八哥鸟毫不示弱,飞在半空大呼小叫,语声激动又愤慨!

人言对鸟语,一人一鸟一上一下隔空对骂,呼呼喝喝叽叽嘎嘎斗了个不亦乐乎。本是常年的幽静地界,迎来了鲜有的喧嚣,潭中的泉水似乎受到热烈气氛的感染,蓦然翻涌起来,时而喷出几道高高水柱,溅射蒸腾,水气和阳光化作眼中绚丽夺目光彩照人的世界。刹那的灿烂,终将破碎于虚空,但那离去时万千的眷恋,已在心中刻下不灭的——

永恒。

四十四 鸟人

次日,方道士因夜里跑肚拉稀,导致腿脚酸软无力,请假一天。

吕道长批准了,不批准也不行,一晚上起来折腾十七八回的人,不准假也是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大家都去了讲堂,想学的学该教的教,各行其是,对于那个另类的落后分子,已经渐渐划归到任其自生自灭的范围里面了。

都是贪吃惹的祸啊!方道士孤零零躺在床上,心下懊恼不已!昨天回来时候儿还挺正常,谁知dào

一吃完饭没过多久,就,哎!害得大半宿也没睡好觉,到现在还心慌气短,身上软绵绵的一丝力qì

也无。俗话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有道理,很有道理,你看自个儿这样铁打般的好汉,不是也给整趴下了!咋回事儿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好汉想不通了。

咋回事儿?天知dào

!许是野果子还是有毒,少吃没事儿,吃多了不行。许是吃完了果子,又喝凉水儿闹的。许是方道士服了仙果圣水,又回来吃那五谷杂粮,二者不兼容了,在肚子里打起来了!不管了不管了,还是先睡上一觉!晚上没睡好,白来补回来,今天山人计划暂时停止,也不用写那让人头疼的破字儿,休息,休息一天。

难得的平静,少见的消停。

做事的做事,休息的休息。

大家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平平淡淡的一天,马上就要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也未必。

世事无常,平淡之中亦会生出精彩。是非人休息了,这里未必就不生是非,方老大消停了,能闹腾的也不止他一个。欠下的债,是要还的,惹过事儿跑了,人家会找上门儿的,但有方道士的地方,是非和笑料是一定少不了的。

敌袭!

“呜——”

窗外警报长鸣,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忽凄厉忽低沉,令人头皮发麻,心里凭空生出几分紧张的情绪!甚么?甚么?甚么甚么!方道士猛吃一惊,连忙强撑病体爬到窗前,推窗观望。

一物俨然立在枝头,黑毛黄嘴,正自向天长鸣!

忽而转颈四处顾盼,神态自若——

是那只,八哥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方道士愕然望着那鸟,一时恍入梦中。

它,怎么来了?

来了就是来了,无需多做解释。八哥鸟淡淡看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继xù

献上动人的歌喉。许是昨日没有表演尽兴,此时八哥叫得格外卖力,一时花样百出,当场技惊四座!只听得:吱吱哇哇鸣不止,蓦然声转作虎吼,低低沉沉有时尽,豺狼嚎叫又冒头!凄凄厉厉声犹在,鸭子老鸨齐上路,嘎嘎打打闹一通,山风忽起群鬼哭!呜呜咽咽泣不停,半塘蛤蟆又折腾,咕咕呱呱跳上岸,惹出一窝大马蜂!

疯了!方道士目瞪口呆,也忘了招呼这个刚刚认识的新朋友。

没成想这家伙还留了一手儿,昨儿个也没见它这能闹腾!这是一只老鸟儿,经lì

多年风霜岁月的洗礼,山中的千百动静儿早已了然于胸,留的岂止是一手儿,天上地下万籁之音尽在喉中!这不算甚,一身惊人艺业远不止此,正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八哥鸟兴之所至,现学现卖,少时腔调又是一转,面对着呆头呆脑的方道士,说出了昨日他重复了无数遍的一个好词——

“傻鸟儿。”

“甚么!”

“傻鸟儿。”

“我呸!”

“傻鸟儿。”

“哼!你想死么?”

“傻鸟儿。”

“放屁!你才是傻鸟儿,傻子,大傻子鸟儿!”

“傻鸟儿,傻鸟儿,傻鸟儿傻鸟儿!”

“方殷!”

吕老道快步行来,脸色铁青!刚来了个傻鸟儿,又来个鸟人,一般可恶!方道士悻悻闭上嘴巴,别过头去。那八哥却也不管来的是老道小道,兀自傻鸟儿傻鸟儿叫个不休。吕长廉看了两眼,皱眉问道:“方殷,这八哥哪里来的?”

“我哪儿知dào

?我可没见过!它是自个儿飞来的!”方道士眼神无辜,满脸无奈之色。吕道长看他一眼,心道你不知dào

才怪!多半是你毁了人家巢穴,或者祸害了人家孩子!这都找上门儿来了!但话不能乱说,凡事要讲证据,吕道长思忖片刻,勉强按捺住心头怒火,转身走开。砰砰啪啪几声大响,讲堂门窗紧紧关闭,将恼人的叫声拒于门外。

砰一声大响,方道士随之重重关上窗户,犹是愤愤不平!

“傻鸟儿!傻鸟儿!傻鸟儿!”

方道士打个哈欠躺了回去,不准bèi

再理会那只傻子鸟儿了。今天大英雄精力不济,暂且放它一马,随它叫唤罢,终归只是个没脑子的扁毛畜生,何必与它一般见识?不管它,先睡觉!八哥鸟登时大为不满!自家卖力演出,又不收一分钱,怎么观众都退场了!你瞧这歌喉多么动听?你瞧这情绪多么饱满?你瞧这技巧多么纯熟?你瞧这感情多么投入!正是一唱一和,双方都乐,无人买单,两头儿难堪!

歌唱家一气之下,不由叫得愈加起劲儿,或高低婉转,或尖利嘶哑,学这又学那,一时飞禽走兽虫鸣鬼叫都是它!方道士不得清静,又忍不住爬到窗前,拉开一条缝偷看。八哥眼尖得很,霎时发xiàn

了他,头一歪又来了句:“傻鸟儿。”方道士猛啐一口,待要大声喝斥几句,又怕将那屋里的鸟人招出来,只得怒目而视低声咒骂——

“傻鸟儿!”

“去!”

“傻鸟儿。”

“滚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傻鸟儿。”

“有完没完?哼哼,你这是想死了!”

“傻鸟儿。”

“大傻冒儿!二傻子,死猪傻狗活王八!”

“傻鸟儿!傻鸟儿!傻鸟儿!”

“白痴!蠢驴!只会叫这一句么?笨也笨死了!”

“方殷——”

又是砰地一声,方道士慌忙关上窗户,缩回床上假装睡觉。果然,又将这鸟人招出来了,鸟儿惹得起,这家伙可万万惹不起!不妙不妙,赶紧睡觉!吕道长看看紧闭的窗,又望望大叫的鸟,叹一口气,摇着头返回讲堂。八哥鸟却是一无所惧,呜哩哇啦纵声欢叫,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恼人的噪音——

且不提方道士一时无法入眠,躺在床上暗自咒骂,一边讲堂中的四名小道,也给它吵得头晕脑涨心烦意乱,一时读书也读不下去写字又写得七扭八歪,更频频侧目时不时扭头儿。吕道长见状不由心下着恼,几欲冲出去捡块石头,将那八哥一石击毙!但自己何等身份,又怎能与这小小的无知禽兽一般计较?

……话说道长吕长廉怒发冲冠,沉喝声中一式海底捞月,拾起一枚石子手臂挥出,一鸟应声落入尘埃,气绝之时犹自双目圆睁,竟不知dào

自家死于何人之手!这一回叫作众小道无心学习,吕道长力毙傻鸟儿?这要传了出去,还不笑死人么?吕道长无奈摇头,放qì

了这个唯一可行的办法。

八哥鸟并不知dào

此处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的巨大危险,仍是立在枝头不知死活地大叫,声音忽低沉,忽高亢,千奇百怪长短不一!祸害,祸害!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当下四邻八舍也跟着遭了殃,搅得四面八方不得安宁!祸害?谁是祸害?只许你到人家后花园强取豪夺,又打又骂,还不让人家叫唤两声儿么!表演?甚么表演?谁又闲着没事儿跑来免费给你唱歌听!人有人言,鸟有鸟语,那声声鸣叫,是对侵略者愤nù

的控拆,是对某人恶劣行径的有力回击!

八哥,八哥,它在叫,莫怪扰得天下不安,八哥只对一人而鸣——

出来!出来!有种你就出来!

那人没有出来,一直没有再出来。小小的肇事者,唯一的知情人,一直老老实实躲在屋里,不知在做些甚么。莫非他觉得理亏了?莫非他,怕了?当然不是,方道士是永远不会理亏的,方老大从来就不知dào

怕字怎么个写法儿!他不出来,只不过是在睡觉罢了,他不应声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万千喧嚣只当催眠曲,是非恩怨暂且入梦来。

饭后,五虎上将紧急议事,商量对付恶鸟的办法。这是一件大事,因为几个人苦头都吃足了,一口恶气到现在还堵在胸口!那鸟儿,那鸟儿,整整从院子里呆了一天!当然也没完没了整整闹腾了一天!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这都哪儿对哪儿?这是招谁惹谁了?傻鸟儿,傻鸟儿,这都是跟谁学的词儿?众将军互视一眼,齐齐向赵子龙将军看去。

赵将军视若不见,顾左右而言他:“呃,我瞧这个八哥,是个高手!”众将军闻言呆了片刻,又齐齐叹一口气,小声议论起来。高手,高手,老大说的不错,那鸟儿果然是个高手!午时四人也大呼小叫驱了几回,那八哥就是硬赖着不走!你喝它骂它它叫得更欢,你拿土块丢它它在树枝上上跳下跳东跳西跳,跳来跳去跳完再叫!打不中,又赶不走,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上午的噪音,又继xù

成为下午的烦恼。

下午赵子龙醒来,也是忍无可忍,独自出去准bèi

力敌恶鸟八百回合!谁知dào

不出去还好,他这一出去,那八哥登时有如吃了枪药,疯了一般大吼大叫,傻鸟儿傻鸟儿连连狂叫!赵将军本就病体未愈,中气不足,再加上还有个鸟人在心里问惦记着,竟然三五回合就败下阵来,灰头土脸给骂了回去!

这还了得!

堂堂五虎上将,五只老虎,加起来也斗不过一只鸟儿?便旁人不知dào

这糗事,自家也是威风扫地颜面无光!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定要想出一个好办法,否则,否则,五虎将的声誉眼看不保!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八哥虽然傍晚自个儿飞走了,但它明天多半还得飞回来,这样闹下去早晚会传到好事者的耳朵里面,那,那,那可是——

一件丑闻!

张飞忿然道:“这个鸟货!可恼老子丢不中它,要不然早把它大卸八块儿了!”马超冷哼一声,道:“我要是会轻功,便一飞冲天,将此鸟生擒活捉,然后把它剁成肉馅儿!”黄忠奇道:“咦?你要包饺子么?”关羽叹了口气,道:“包饺子也成,只是肉太少了!”几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正欢,忽见一人面色不屑,冷笑连连——

是了是了,老大还没说话,赵将军,你有什么好主意么?赵子龙微一点头,缓缓道:“要是我,就把它身上的毛儿都拔光,再用绳子绑紧它嘴,让它不能叫也不能飞,做一个真zhèng

的傻鸟儿。”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好计好计,老大就是老大,想出的办法最为毒辣!众将军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五将军正自互相吹捧,忽然发觉,自家议得好像有点儿跑题了。快意恩仇固然美妙,也得先把敌人抓住再说,还没烧火便要揭锅,这不是在说废话么?不对不对,转回正题,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抓住那个浑蛋八哥?

无上天尊——

恼人的一天过去了。

四十五 蜕变?退变?

第二天一大早,方老大就跑进山里找那只可恶的八哥算帐去了。

正所谓一报还一报,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敢上门闹事儿,看我端你老巢!

稍带脚儿掏俩鸟蛋,也挺好!

方道士这般想着,兴冲冲沿着溪流向那处宝地行进。

无名泉。

泉水汩汩响,小虫嘟嘟叫,四下有动静儿,也是静悄悄。

那八哥不在,不知dào

哪里玩儿去了,许是昨日用嗓过度一下子累病了,也没准儿此时已与方道士擦肩而过,一人一鸟来个互端老巢。只是若要端掉须得寻到,一个小小的鸟巢藏在偌大的山中,又怎么能够轻易找到?但见千木重重万枝隐隐,四下山壁危危野草丛丛,天知dào

它在哪里!许在林木中的树枝上,许在峭壁上的石缝中,寻之不得见,寻遍亦徒然。方道士坐在潭边的青石上,摇着头叹一口气,算是暂时放qì

了。

罢了,罢了,还是等它回来再说。

现下,现下,又该做些甚么好呢?

方道士微一动念,两眼又忍不住望向那,十数丛恼人更诱人的果木——

吃了肚子造反,不吃嘴巴又馋,果子就在那里,让人左右为难。

好说,好说,这等小事难不住方老大,思考片刻心中心有答案:吃多了才闹肚子,少吃点儿不就行了!

吃!

吃了一通,又犯难了。

一个没留神,已经吃多了,再吃怕是又要不妙!

不吃了!不吃了!方道士暗自下定了决心,毅然地坚决地转过身去!

——要不再吃一个?嗯,吃个小的,多一个也不打紧!

——咦?怎么一下子就没了?这还没尝出味道来,再吃一个!

——哎!这个没熟透,不算不算,再来一个!

——熟过了,不算!再来个。

——这个上头的太小,吃那个树上的!

——这一种根本不好吃,换那种大个儿的,说好了,就吃一个!

——要不再来个?不好吧?不成!不能吃了,坚决不能再吃了!等吃完了这个!

——这绝对是最后一个了,说话不算的是小狗儿!

——这,算了,反正也没人听见,再来个。

于是乎,方道士又吃了个满脸开花,肚儿圆圆。潭水清清,映出一张嘿嘿傻乐的小脸儿。没甚么,吃就吃了,拉肚子也认了!这是多么悠闲的时光,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天空晴朗,阳光温暖,身置如诗如画的风景中,呼吸着清新自然的空气,使人忘了所有烦恼忧愁,只想与这天,与这地,与这山水万物合而为一。然后,身化清风游遍千山万水,心随飞鸟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方道士陶醉了。

如此美妙的宝地,这样喜悦的心情,闲着也是闲着,总要做些什么。有道是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既来了,不留下点儿纪念再走,那可真是说不过去了!方道士走进果木丛中,给树浇上水,给果施上肥,又回到潭边脱掉鞋袜,给那泉水加点味道——

凉!好凉!爽!好爽!

一股清凉之气霎时自双足攻上,随之清爽之意直达五脏六腑,漫漫入脑心振奋,浸浸入心人欢畅!水涤万物,以洁静归还洁静,去其尘垢而无怨;水润万物,用生命滋养生命,失其形体而无悔。水清目清,清澈清明清朗;波动影动,动容动心动情。

复起,赤足行于草木间。草儿青青,茎叶顺而柔嫩,时而顽皮地撩拨脚心儿,让人心里酥酥痒痒。泥土松软,踩上去软绵绵,干爽爽,一时似乎踏在云海之上。草间有花,赏心悦目,花间有果,满目琳琅。是谁降下春天的雨露,让天地间焕发出勃勃的生机,使我一身轻松,又令我满心欢畅?

心动天地,情为之忘。

今儿个心情不错,方道士带你看风景。

你看,那边山多高,那边树多绿,那边的云彩白得像白棉花,那边的山花开得像,像,像花衣裳!你再看,天上大鸟慢慢飞过去,叫得多么响亮,地上那许多树和石头,还有看不见的兔子野猪狮子老虎甚么的,藏在白烟儿里头,黑洞洞里头,到时候儿给你抓一个,烤得香喷喷金黄黄,吃来满嘴流油!咝——

怎么样?说得好不好?

好!好极,极好,好上再加好!看那千崖竞秀万木争春,时时掩掩映映,处处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恍然如梦,春回大地万物生发。地面是无边无沿的青翠,点缀着山花盛放的烂漫,天空是一望无垠的蔚蓝,云儿朵朵静静镶嵌其间。行行大雁自北而来,声声清唳响彻天地,驱走冬季残留的寒意,带来春天醉人的气息。

云淡淡,烟笼远树,雾茫茫,欲遮还羞。

是什么在那里隐藏?是谁人在这里期望?那是飞禽走兽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那是上天赐予大山无穷无尽的宝藏,它们就在那里,在那里,在那里等着你!那是我一心的向住,那是我要去的地方!蓦然一阵清冽的风儿吹过,吹过眼,吹过心,吹过那霭霭烟云,云开雾散只在须臾之间,万千景致纤毫毕现,叹为观止纵情呐喊:“啊——啊——啊——”

喂!甚么乱七八糟?你说的不好,还是我来说!

好吧,好吧,还是方道士来说。

你看,脚底下这一个山头儿,圆圆的像一个大馒头,近处还有一二三四四个山头儿,圆圆的像四个小馒头,加起来一共是五个,不错,不错!告sù

你,这就叫作——五子峰。你看,这里是一个宝地,那几个说不定也是宝地,有甚么宝贝?等哪天,哪天我一一转遍再告sù

你!先看山底下,那边是大大小小一个个的房子,一帮老道小道住的地方,我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那是一个大监牢,等我回去,回去,哎!

方道士长长叹了口气,一颗心登时跌落谷底。

没心情,不说了,逃出来还得再回去,回去接着挨打受罪生闲气,回去接着将那恶人布下的牢底坐穿!一时的自由,换不来时时的快乐,不好不好,不要不要,我要没人管也没人问,我要呼吸自由的空气!早晚,早晚,早晚有一天,我要逃离那片天,就在这山里自由自在,做一个快乐的神仙:“啊——啊——啊——”

方道士忽然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感觉,当下深吸一口长气,仰天纵声狂吼不止!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心猿终于跳出樊笼变作了野猴子,暗自决定要当山里的大王了。而多日来蛰伏在心底的野人计划,就此破茧而出!

不是,山人计划。

可惜,可惜,人人寻那时时的快乐,时时的快乐世间难有!破茧未必化蝶,只有经lì

百般的磨砺,才能脱其臃肿去其懒惰,生出坚韧的翅膀飞上蓝天,呼吸到新鲜自由的空气。积量及质,名为——

蜕变。

方道士急于得到自由,明显没往正路子上变,这般胡变乱变,又能变成甚么?猿人?野猴子?黑山老妖?越变越往后退,这是退变,不是蜕变。当然,山人自有妙计,方道士想变的是神仙,天地任我行逍遥又自在的神仙。方道士认为,一个天才,只不需yào

和常人一样按部就班的,天才的思路与众不同,天才的想法大不一般——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我就这么变,一样变上天!

好了,不在这里废话了,收拾好心情,上路上路!多少山珍野味等着去吃?多少神mì

宝藏有待发掘?这连绵的群山正是天地间一个巨大宝库,等待有缘者,而那奇异的珍宝四处散落在茫茫云海之中,静候有心人。而方道士这样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是不会拘泥于一个弹丸之地的。这个有吃有喝的小小宝地只是他临时的一个落脚点,来日随着野心的不断膨胀,山中之人定会将好奇的触角探向四面八方,将自个儿的势力慢慢慢慢扩张,而后称霸当王。待到万兽臣服百鸟来朝,那可是十二分的威风神气,这便是——

野人计划。

错了错了又说错了!山人计划山人计划!

方道士意气风发,蓦然怒吼一声,猛虎般冲向山下,冲向辽阔的天地,冲向那未知的世界!一路老鸦呱呱惊起,千万小虫望风而逃,十二分威风,加上十二分神气,正是百分百的英雄气概!大将军,杀杀杀!赵子龙,冲冲冲!大小宝贝,神仙妖怪,兔子狮子老鹰老虎英雄狗熊——

我,来了!

山人自有妙计,一切都在方道士意料之中。

说的是傍晚,用过斋饭回去,方道士果然又挨了一顿臭揍。

哎!有得必有失,玩儿美了,揍惨了,吃一顿饱饭,又吃一顿好打。

人生就是这般,快乐和痛苦相依为伴,使人无语,教人黯然。

山人计划中最最重yào

的一环,就是尽快逃离这个大监牢,甩开吕妖道如影随形的魔爪!只是越重yào

的事情往往越是难办,便如方老大一般七窍通了六窍的人物,一时也没有办法可想。当然大英雄能屈能伸,方思前想后,还是做出了英明的决定,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方道士洒脱一笑,捂着屁股慢慢踱回屋里。

反正也习惯了,三天不挨一回打,方道士浑身似乎都不得劲儿!

老薛说过,挨过是会上瘾的,果不其然!

就是这般。

赵子龙光荣负伤,大英雄胜利归来,欢呼,欢呼罢!众将军何在,来来来,议事,议事!今天收获真不少,现在老大心情好,拿出来和大伙儿分享一下。看看,都看看,这是两只大黑蛐蛐儿,可以拿来斗着玩!只可惜没地儿放,包树叶里这都压扁了!不要紧,再看这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多漂亮!这是山果,快来尝一尝,老大不会吃独食,有福大家一起享——

哎呀不好!本将军肚里又要打仗,你们先吃着,我且出去一趟!

赵将军蹲在茅房里,皱着眉头想事情。

有一个事儿,还是那个人,吕老道啊吕老道!自个儿出去吕老道为什么不管?既然不管为什么回来又要打人?莫非他心肠恶毒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儿?还是他打人打顺手儿了,不打手痒痒?莫非?莫非?挨打的挨打会上瘾,打人的打人也会上瘾?不错不错,没有别的理由,果然这是一个大大的——

妖道!

四十六 断桥

春季气候多变,几天的艳阳高照过后,又是数日连绵不绝的春雨。淫雨霏霏,和风轻舞,檐下滴答,如泣如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是一场好雨,带来了大地渴望已久的甘霖,这是一个好年头,连年干旱的企盼,终等到丰收的希望。

院里处处洁净无比,阶上石上亮可鉴人,墙角数苔绿得浓碧,枝头叶叶青翠欲滴。春雨,春雨,仿佛已将一切尘埃还归大地,雨水,雨水,恍若将那世间污浊尽数洗涤。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在这样的天气,路人不再远行,游子暂作歇息,或是踏实工作,或是安心学习。

方道士在山中。

下着雨也要跑出去,这都玩儿疯了!吕长廉推开窗户,静静望着天边,一时心有所感。细雨纷纷扬扬飘荡在天空中,如针针无头,如线线无尾,一如此刻茫然无绪的心思——当如何?又当如何?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何以如此?又为何如此?多日以来师徒博弈,连日来的思想斗争,使得吕道长心力交瘁,已经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无上天尊——许是先前错了,不该放任由他胡闹!一个天生的野猴子,是必须要放在笼子里面教导的,你把他放进山里,不多时他心里的毛儿就得长到身上去,再也听不进半句人话了!何以见得?油盐不进,水火不侵,挨打当作家常便饭,骂他冲你嘿嘿直乐!习文?习武?高兴给你比划两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有甚么长进?管不了,实在管不了,吕道长的耐心慢慢消磨殆尽,渐渐对那姓方的小道士失去了信心——

爱咋咋,认了!旁人笑话也认了,长成啥样就啥样儿罢!这是命,非以人力能敌,这是师徒共同的悲哀!没办法,谁也不愿意轻言放qì

,无上天尊莫怪,吕道长实在是没辙了!当然吕道长并不想承担教导无方的责任,当下仔细思考一番,总结出四条理由,以便来日他人因此事诘难之时,作为解释:

其一,往下说。他不听话,打也不听,总不能眼睁睁打死了他!

其二,往上说。他不学习,说也不学,难不成让师父跪下求他?

其三,往前说。徒弟不止一个,看其他人做得如何?一目了然。

其四,往后说。师父只有一个,自己还想多活几年,气死白搭。

风势渐大,将凉凉的雨丝斜斜吹入讲堂,将满腔的愁绪悄悄吹出窗外。吕道长轻轻关上窗户,将那雨,那风,那人蓦然隔在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随他去,大家各走各的路罢!话是如此,只是心中还有一丝莫名的牵挂?外面下着雨,山陡路湿滑,那小子独自在外,会不会有危险?他,现下在哪里?他,又在做什么?吕道长不由得暗自担忧,吕道长一直是心神不宁——

说一千,道一万,徒弟还是徒弟,师父就是师父。

雨一直下。

不用担那心,方道士会照顾好自己的。

现下方道士正在一棵大树底下,活蹦乱跳兴高采烈地玩儿着。

方道士这个人,一个人也能玩儿出许多花样儿,这就来个新花样儿,游戏就是——

龟兔赛跑。

“从前有一个大树,就是这个大树,大树叶子很多,刮风下雨也不怕。底下住着一个乌龟和一个兔子,是好朋友,它俩都说自个儿跑的快,谁也不服谁,后来就约好了比划比划。这一天,正好大英雄方殷路过这里,它俩就请他作主,真个比划开了!到底是谁跑的快呢?哼哼,这个保密,先不告sù

你,瞪大眼睛看着——”

开始了!

预备——

比赛马上开始,方老大充当裁判,热心观众冒充解说,八哥鸟自告奋勇来当嘉宾!等等!哪儿来的八哥?等甚么等!不就是那只八哥么?来了就是来了,无须多作解释。接下来在欢快的巴掌和热烈的叫声以及口哨乱吹之中,双方运动员陆续登场!

当当当当——

首先进入场地的是,名震天下无人不识的,乌——龟—————————————

一只龟,慢慢慢慢地,爬到起跑线前面。

这是一只灰不溜秋的山龟,碗口大小,看上去就像一块儿石头,也不知dào

怎么给方老大请来参赛的。此乌龟往那一趴,气度沉凝,稳如泰山,果然名不虚传,大将风度,完全是大将风度!

当当当当——

接下来出场的是,声名赫赫无人不晓的,兔——子!

一只蜗牛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乌龟旁边。

蜗牛?不是兔子么?这,这,这也太糊弄事儿了罢!不要起哄,不要起哄!各位观众有所不知,今天很是不巧,兔子来的路上走得太急,不小心撞在了路中间的某一棵树上,后来就,失踪了!因此主办方决定临时改用蜗牛参赛,是蜗牛。但是,注意,是但是!大家不要小看它,这只蜗牛实力非常之雄厚,完全和乌龟有的一比!

小小蜗牛静静伏在那里,气度更加沉凝,泰山崩于身前也面不改色。大将风度?这才是大将风度!半斤八两,旗鼓相当,双方均是不急不燥,似乎都是稳操胜券的样子。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子。

开始!

开始了,开始了!裁判员用小棍儿捅了两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只乌龟飞快地跑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咦?蜗牛?蜗牛?你还等什么?比赛开始了,快跑快跑,快快跑!乌龟都要跑到终点了,你怎么还不跑?跑啊,你倒是,好了,你个不中用的也不用跑了,人家乌龟已经冲过了终点了。

蜗牛从头至尾,一动没动。

没有对手的比赛,并无半点精彩可言,观众解说都是大失所望,纷纷离场退票去了。八哥嘉宾还没有当够,一时语出惊人:傻鸟儿!主办方兼裁判也是大为不满,这怎能成?雷声大,雨点小,一点儿也不好玩儿,一点儿也不过瘾!再来,再来,一比零不算,三局两胜!方老大想了想,跑到水洼里捧来雨水,兜头浇了下去!

那小蜗牛受激不过,慢慢伸出触角,一扭一扭向前爬去——

成了!成了!方道士大喜,慌忙捉回试图跑路的山龟,放在了蜗牛旁边——

论快慢,都是相较而言。

兔子换成蜗牛,胜负天平早已倒向乌龟,二度比试依然毫无悬念,二比零。

实力悬殊的比赛,同样没有精彩可言,一人一鸟儿都是非常地失望,那八哥抖抖羽毛,立在树枝上又叫一声——傻鸟儿!不成,还是不成,方老大连连摇头,这样是不公平的!你看那王八个头儿多大?四条腿儿多长?这不是欺负人么!是不公平,再来再来,五局三胜!还得想个好办法,怎么才能让蜗牛跑得,更快一些呢?

蜗牛是不可能跑得再快了,甚么办法也没有,不过要让乌龟跑得慢一些还是有办法可以想的。又一时二者三度较量,方道士找来一块儿大泥巴,糊在了山龟的硬壳儿上。山龟蓦然负重,却仍是顽强地奋力向前爬去,速度远逾对手!不成,再加一块儿!山龟速度放慢,慢慢地爬着。还是不成,再来一块儿!山龟四肢如灌铅,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无奈地趴在地上,缩着脖子不动了。

蜗牛一如既往地行进在路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好了,这一场龟兔赛跑终于要落下帷幕,哪怕替代者是一只慢得不能再慢的蜗牛,乌龟既然由于人为因素跑不动了,那么,最后的胜利者必定不会是它。千年的故事,千年的道理,相对弱小的一方,总是会让人同情的。过了好半天,那只蜗牛,那只慢慢悠悠,似乎从千年之前行来的蜗牛,终于带着胜利的希望,就要,就要,就要越过终点……

世事无常,人算不如天算,眨眼间异变发生,注定的结局再度改写。嘉宾八哥鸟按捺不住了,闪电般飞扑过去,将那只慢得要死的蜗牛一口吞入肚里,然后满yì

点头,作出了今日之事最后的评论——

傻鸟儿!

一方突然暴毙,冠军已然产生,胜利者还是那只乌龟。山龟静静趴在那里,不以为意,只将身上的泥巴当作丰碑。却把那目瞪口呆的闲人晾在一旁。方老大回过神儿来,登时怒了,指鼻大骂:“死八哥,你这只傻鸟儿!”

——傻鸟儿!傻鸟儿!傻鸟儿!

方道士长长吐了口气,忽而换上笑脸:“八弟,叫老大。”

——老大!老大!老大!

八弟?老大?

八弟。老大。

原来一人一鸟早已化敌为友,更私下里当了兄弟,无怪乎他在这里,而它也在这里。天下没有化解不开的仇恨,更何况只是所谓的仇恨,傻鸟儿?谁是傻鸟儿?你叫他傻鸟儿,他也唤你傻鸟儿,你当他兄弟,他也认你兄弟,你给他微笑,他也还你微笑,这样多好?岂不更好?八哥,八哥,你可知dào

,自己在说甚么?

蓦然雨霁。

须臾煌煌天光刺破重重迷雾,满天灰色的阴霾消散于无形。红日当头,光照大地,雨后的风景格外美丽。天地之间架起一长长的虹桥,水汽淡淡,七彩熠熠。彩虹彩虹,一端就在这里,一端通向那里,顽皮的孩子何不归来?放飞的希望又在哪里?虹桥虹桥,桥头在你心里,桥尾在我心里,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生命的精彩如花绽放!

人与人之间,是需yào

不断沟通的,心与心之间,同样需yào

一座桥梁。那是心桥,无色无光,却承载着许多深情,又担负着许多期许。那一道心桥,正是吕道长多日来苦心造诣,却又无法得到的纽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方道士并非完全不知dào

,方老大却又不完全知dào

。虹桥长长贯通天地,是谁阻隔了那道心的桥梁?是眼中的迫切,还是手段的不当?是自由的天性,还是成长的迷惘?

风雨有时尽,彩虹散去,来日仍会挂上天空。

岁月何其长,心中断桥,不知何时才能接上?

若一桥不通,若两心难聚,那么,谁人也不能从对方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份,荣光。

孩子,孩子,你可知dào

,打你骂你,只为让你走上该走的那条路,那是通向彼岸唯一的路;孩子,孩子,你可知dào

,冷脸对你,只为日后无人对你冷眼相向,没有笑容,只为将来所有的人冲你微笑;孩子,孩子,你可知dào

,严厉一时才有宽松,束缚过后才得自由,成长的道路,并非一马平川,就像这天上美丽的彩虹,那是风雨磨砺后的灿烂辉煌!

谁在彩虹两端望?谁补心桥断之殇?

四十七 道可道

杨柳依依,柏木森森,山花烂漫如锦织。

小鸟喳喳,虫鸣处处,和风迎面心欢畅。

若隐若现的山径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快乐地行走着!

不,那是一个小道士,尽管道衣道袍破成烂布条,尽管头顶木簪歪到天边上,尽管矮小人瘦尽管野里野气,那仍是一个小道士。

而且是一个眉清目秀,身形灵动的小道士。

清澈的泉水洗去了泥垢,清新的空气浸润着肌肤,心胸随着视野开阔,身体伴着草木生长。这是天地间的灵气,纯粹无一丝污染,终日在这山野之中游走,世俗的气息慢慢远离。多日以来的到处玩耍,练就了一双灵活的腿脚,而终日的攀藤附葛,也锻炼出一个健康的身体。天道酬勤,辛勤玩乐之余也有额外的收获,看,看啊!小道士此时周身弥漫着莫名的仙气!

仙人?仙道?

这个仙道中人,当然是甘当野人的方道士。而那仙气,只不过是近日身上愈加浓烈的野气。山人计划正在一步步实施当中,而方老大已经不满足于附近的山区,将触手伸向越来越远的群山诸谷。这不是,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此时五子峰已被他甩在身后了,向前,向前,前进!前面是一座危耸的高峰,其上巨石林立,形态各自不同!那是,那是甚么峰来着?忘记了,又管它,上去看看再说!

——那是南面的四圣峰。

时已正午,那峰仍似遥不可及。这一段山路很是不近,方道士直走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只得坐在径边石上歇脚儿。左边望望来路,右边远眺那峰,方道士一时有些失神。五子峰一一爬遍,除却那无名泉,别的地方也没甚么稀奇,没有捡到什么宝贝,只遇到三五回不大不小的危险,却也有惊无险过来了,运气运气,那是运气,一个天才的英雄少年,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的!走着!

方道士一跃而起,振作精神重新上路,走着走着,忽然!

却见左首不远处有几幢小屋,静静地矗立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矮山上,如同青菜叶上紧挨着的几个灰白虫卵:“咦?房子?有人?奇怪奇怪,仔细瞧瞧!细观那山包上阡陌纵横,植着大大小小数十圃花花草草,几间小屋粗木搭建,壁柱斑斑驳驳,屋顶上铺着黄黄的茅草,看上去很是简陋。莫非有人抢先一步,在这山里当了野人?方道士暗自称奇,忙不迭拨草踏石,深一脚浅一脚摸了过去——

没有人,也没有路,前方灌木成林,左右荆棘丛生。

好在地势开阔平坦,不多时爬到了矮山上面,方道士定了定神儿,一头闯入这个——

陌生的地方。

身边是一畦畦的翠绿,间或几处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阳光洒在挨挨挤挤的草木上,彰显出其生命力的旺盛蓬勃。浓浓的花草气息,淡淡的泥土味道,着实令人心旷神怡。方道士视若不见,直直向那几间小屋行去。处处打理得整整齐齐,苗间一根杂草也没有,看茎叶之上含湿滴露,显是才浇过不久——

瞅这架式,住在这儿的应当不是个野人,野人没那许多闲功夫儿。种的是啥?管它干嘛!不能吃也不能喝,也没甚么好玩的,没劲!喂,屋里的人,还不快点儿出来么?不要再藏着猫着了,天才大英雄来了!抻着脖子咋呼几句,又屏住呼吸等了片刻,小屋里一直没人出来。方道士吁口长气,便将提着的心放回肚里。

没人!哈哈,没人正好儿!进去看看有甚么宝贝,给他来个一锅儿端!

好极!妙极!一二三四,四个破房,从哪儿下手,先想一想。

宝贝有的是,第一个屋子打开,方老大顿时喜出望外。林林总总,种类齐全,墙上挂着的地上摆着的,多日来思之不得苦苦寻找的宝物都在这里!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了这些宝贝,深山老林哪里都可去得,有了这些宝贝,天天吃喝不愁满嘴流油!看看!瞧瞧!这些都是,都是好东西啊!

说来只不过是个杂物间,兼带厨房。其内一石灶,一水缸,几板凳,锅碗瓢盆全都有,米面油盐各不少。墙角码着整整齐齐的木柴,壁上挂着长长短短的器具,无非锄头柴刀铁锹铲子之类,却件件干净得不像话,一星儿半点儿泥土也没有,还有鱼叉?还有兽夹?哎呀,那儿还挂着弓箭!成了!成了!

这些平凡无奇的物什,正是方老大梦寐以求的宝物,莫说不稀罕,意义大不同!这是工具,工具啊!有了这,猴子登时进化为人,野人霎时变作猎人,道人一下子成了山人,自给自足的生活近在眼前,山人计划马上就要实现,那么离仙人也就不远了!好运气!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方道士一时满心欢喜,嘴都乐歪了!

宝地,宝地啊!一个屋子便有天大惊喜,那几个里面又有甚么宝贝?说不定是些金子银子,宝刀神剑,武功秘籍带仙丹啥的!方道士等不及了,反正东西摆在这儿,呆会儿再来一锅端,先去旁边那个屋子瞧瞧!

第二个屋子打开,同样让人目瞪口呆。一边是密密麻麻,一筐一筐的草药,一边是高高低低,数不清的坛坛罐罐。中间一方炉鼎,数只砂锅,想是此间主人制药所用。那些都没甚么,只一股莫名香气冲入鼻中,令人飘飘然,陶陶然,头重脚轻不知所以然,那是,酒!正是酒的气息,醉人的香。传说中好酒不必入口,闻一闻便会醉的,方道士此刻便醉了,一时脚步虚浮,身子轻得似乎就要飘起来,浑然不知东南西!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来来来,来一碗,干!

喝完再倒,倒完再喝,一口一口接一口,一碗一碗又一碗!

幸好方老大并非此道中人,只糊涂了一时,便已清醒过来。少时叹着气四处转转,走到里首,果不其然!角落里藏着一个大缸,掀开盖子蓦然酒气冲天,里头多半缸清亮亮的酒水,沾点儿尝尝味道辣乎乎的。这里住着的人,想必是个酒鬼,哈!他会不会喝醉睡着了,现下就躺在旁边的屋子里?方道士愈发好奇,当下不再停留,出门走向第三间屋子。

还是没人,那酒鬼不在里面。

但这间屋里可谓是千奇百怪,花样儿数不胜数,令方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再也挪不动半步!这是甚?木人骑木马,竹鸟竹蜻蜓。那是啥?硬弩飞矢精钢造,铁车铜炮手里拿。桌上架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人眼花缭乱,几疑身在梦中。不是金银,金银难比,不是宝物,胜似宝物。对于方老大来说,无论看见什么物事,也比不上这一屋子杂七杂八,这正是童年的梦想,这又是儿时的渴望,这才是心中的最爱,玩具啊!这是多么精致的做工?这是多么奇妙的构思?这是多么精湛的手艺?这是多么奇特的想法?

这,这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莫非这里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只有顽童才爱鼓捣这些东西,估摸着那人做这些是给他的小孩儿,却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还是一对儿?还是一大帮?很多小孩儿也好,一个小孩儿也好,那小孩儿定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儿,有这许多好玩的东西,给个神仙也不当!东摸西看半晌,胡思乱想一番,方道士心里又羡又妒,更对那人好奇没边儿了。宝贝太多,一时拿也拿不完,先去最后那个屋子里头看看,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宝贝,说不定那人就在那里!

房门一般虚掩,轻轻推开——

室中一张床,一尾琴,一桌一凳,一壶一杯。洁静而简朴,一无出奇之处,只有那海一般的书册典籍,堂堂皇皇占满三面墙壁,淡淡墨香扑面而来,却使此处更增几分神mì

气息。小床窄窄,仅容一人安卧,杯盏为单,那人想是独居。摸来茶水犹温,那人不在屋里,里外不见踪影,那人又在哪里?

四处打量,一时茫然——

人比人,气死人,你看同样是一个人,人家多么自由自在?想想同样是野人,看人家这野人当的,都快赶上神仙了!是谁?这是谁?这究竟是谁?是谁在这里逍遥自在,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方道士满腹疑窦,背着手溜达一会儿,又觉口渴,自行入座喝了几口茶水,又觉疲倦,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打算休息片刻。

窗外蓝天白云,远方偶有山鸟脆鸣,更衬此处静谧。

风儿拂过面颊,发梢时起时伏,风儿拂过眼角,双目半睁半闭,风儿拂过心扉,斯人梦去梦回。一个陌生地,一个自来熟。方道士向来豪放不羁,死活不顾,走到哪里也是吃得饱睡的着。这是哪儿对哪儿,说睡就睡,不怕那野人回来将他掐死?管他作甚,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糊里糊涂的活着和糊里糊涂地死掉,也没多大分别。

无论如何,客人这就来了。

主人不在,客人便是主人。

一方是要占山称大王的天才英雄少年,一方是占了山头儿有吃有喝有玩儿的神mì

人,同样要占地盘儿,难免来个山中相会,或早或晚,命中注定。无论如何方道士来了,而且此处瞧着挺好玩,已被他划为宝地之列,怕是赶也赶他不走了。无论如何一个人的快乐,就要变作两个人的快乐,如若不然,两个野人抢地盘儿,早晚还得死一个。

一觉睡到海枯石烂,睁眼太阳还没下山。

看西边红日犹在,薄薄窗纸挡不住道道天光,光映四壁,复投案几千百书籍,终于落在一双惺松睡眼上:“哈——”方道士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迷迷糊糊擦掉嘴角的涎水,才发觉自个儿又睡着了:“哎呀!怎么还在这儿?今天怕是回不去了,那张长脸,尺子鞭子,不好!不妙!”

茫然之际,回望东窗。

一双眼睛隔窗对望,温莹,和润,好似两轮弯弯的月亮。

四十八 非常难道

四目交投,方道士吓一大跳,猛地坐了起来:“你,你,哪儿冒出来的?”刚问完又后悔了,心说这不废话么,人家自然是这里的主人,这不是回来了?一时有些尴尬,又讪笑道:“我见这里没人,进来看看,呵呵,我可没偷东西!”刚说完又后悔了,没拿就没拿,说出来干嘛?这么一说,倒显得自个儿心虚了!心念电转,忙不迭又加上一句:“想都没想过!”

那人一直默不作声,只是眼里的笑意更浓了。方老大清咳一声,正色道:“我叫作方殷,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那人微笑颔首。方殷挠了挠头,报之一笑:“这位大哥瞧着眼生得很,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那人笑而不语。方道士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不由又皱起眉头:“喂!你这人真不懂礼貌,怎么问你不说话的!”

那人只是笑。

方道士大怒,瞪眼叫道:“你是哑的么?敢瞧不起人,小心我,我,哼!”那人无动于衷,仍在那里微笑,让人心里发毛。方老大打个哈哈,笑道:“爱说不说,我可是要接着睡觉了,你去别处玩儿罢!”说罢打个哈欠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呼呼大睡。半晌,猛然睁开眼睛大吼道:“老子受不了了!老大,你说句话罢,我,我求求你了!”

那人终于不再笑了,轻轻叹了口气,走开了。

果然是个哑巴!

窗外还是蓝天白云,远处小鸟叫得正欢,那人来了,又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让方道士以为是一个梦。笑容宛在眼前,还有那双眉下两个弯弯的月牙——

不想,不想,他竟然是一个哑巴!

便是个哑巴,也是个漂亮的哑巴!方老大平生阅人无数,现在回想起来,却好似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人物!怎生见得?满头乌发纹丝不乱,一支淡黄木簪,齐齐整整束起长发,额头饱满光洁,双眉挺秀修长,面色白而润泽,鼻挺唇角飞扬。青衣大袖,一尘不染,画中人物多见如此,神仙之流也就这样,这,这岂不是一个——

老帅哥么?

方道士一跃而起,连忙去找镜子,想要将那老帅哥和自个儿这小师哥比较一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看,同样是帅哥,大小分出来了,高低还是要比一比的。如方老大这般自命不凡的人物,当然是不肯就此服输的,偏你生的好?老子也不差!

可惜没有镜子。

罢了,罢了,大小帅哥,算是打了个平手儿罢!

还好没有镜子,万幸!万幸!如果有一面,此刻也碎得不能再碎了。

佛曰外表仪容皆幻相,红粉骷髅臭皮囊,可见世人耽于表相,枉生烦恼。当然那是佛说的,你我凡夫俗子领悟不到其中真义,还是尽量往好处长,长好了也没坏处。再说了,方老大现下的身份是个道士,将来是要既当英雄,又当神仙的,属于仙道中人,整个仙风道骨不也挺好?不服是不服,不认是不认,有一样儿却是连方老大也自愧不如——

是那两个弯弯的月亮,是那挥之不去的目光,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如春水般清亮,似乎就要流进你的心里,如春风般和煦,让人沐浴其中温暖舒畅。仿佛这山这水这天地间的灵气都融化在那一双眼睛里面,既有孩童的纯真清澈,又有老人的淡泊苍桑。看不透,看不破,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道人,道袍木簪,就是他的身份。但他是谁?又为何一个人住在这里?猜他许是四十多岁,额头面颊波澜不起,样子看着三十许人,奈何眼角岁月留痕。他的年纪,他的来历,和他的眼睛一样,都是一个谜。难道说那屋那药是仙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抑或是山中树精花妖化作人形,千年修liàn

只为飞升?

神仙!妖怪!我来了!方道士大叫着冲了出去——

那人就在不远处,正自低着头,拿着斧子一下一下劈木柴。

这木柴劈得那叫一个潇洒,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完全是一派高人风范。

“高人,高人,你在做甚么?”这是没话儿找话儿了,高人只是一笑,坐那里接着劈柴。方老大沉吟半晌,轻声细语道:“高人,我,我迷路了!从你这儿住一宿,你看成不?”高人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方道士见状大失所望,悻悻道:“小气鬼!哼,有甚么了不起?我走了!不用送!”说罢扭头就走,大步离去。

“回来!天晚了,你还是住下罢!”那人大声喊道。

可惜,心里这般想的他,没人挽留方老大。

他是一个哑巴,又怎么会开口喊叫?哎!可怜的人,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这里,不会说话,也没人跟他说话,你瞧他多可怜啊!呆会儿天黑了,狮子老虎来了怎么办?他一个人当然对付不了,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自个儿是个好心人,还得回去保护他!方道士瞬间又为自己找到理由,一脸慈悲状返了回来,低声下气道:“就住一晚上,一晚上!你放心,我不抢你那张床,我睡那间,那间柴房就成,反正我也……”正自喋喋不休,却见哑巴忽然停下手中活计,伸臂一指。

起身走开。

甚么?劈柴?哈哈,劈柴!方道士霎时心领神会地抄起斧头,开始劈柴。天下没有白吃的干饭,你要睡别人屋子就得替人家干活儿,公平又合理。成了成了,有地儿睡了,劈个柴,小意思,这事儿难不住方老大!想当初王老三在城里卖柴,人家不是嫌粗就是嫌长,都是自个儿帮着劈的,劈一捆给两文钱,能换两个馒头,或是一个肉包……

方道士坐在板凳上劈柴,认真又卖力。横劈竖劈,左劈右劈,木柴再坚硬,比不过柴刀锋利。要说这把刀真个好使,明天进山带在身上,见了野猪老虎给它来这么一下,哼哼!然后剥皮割肉,生一堆火,洒上盐巴再那么一烧,哼哼,吃它个够,香死个人!只是这般一想口水都流下来了,咝——

方老大又饿了。

过一时,那人踱了过来,低头看看木柴,意甚嘉许。方道士咽口唾沫,可怜巴巴道:“好心人,赏口饭吃罢?”方老大拿出绝技,小叫花重出江湖,这一声叫得催人泪下,悲惨万分,配上渴望又纯真的眼神,任谁也是禁受不住,便是石头人也得动容!那人温和一笑,伸出手指,点向一处。

柴房?

兼伙房。

不错,有米有面有锅有碗,吃的是不缺,这是要自个儿去做饭了。

也罢,做就做,生来就不是当爷的命,这不?闲没事儿跑这伺候人来了!

方老大苦笑一声,起身走向那间房子。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吃人家的,睡人家的,这苦力当的也是心甘情愿。方老大虽不大会做饭,但鼓捣熟了还是可以的,一应家伙物什就在眼前,开工!灶里添上干草,火石点起来,锅里加上水,把米倒进去,烧烧烧,加柴加柴加柴,糟了!闻着有糊味儿,加水,加水,再加水再加水……

水就加多了,干饭煮成稀饭了。不打紧,啥不是吃?这有汤有水儿的多好?大功告成,开吃!方道士盛了一碗,呼噜呼噜喝进肚里,满yì

点了点头,味道不错!不错不错,大鱼大肉吃得,白米稀饭也吃得,方老大对吃食从来不挑剔,这一点值得表扬。当然这里只有这个,没菜没肉,挑也没得挑:“喂!那个哑,呃高人,你来一碗?”

方老大满面春风,端来一碗稀饭。

高人点头一笑,也不客气,接过碗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喝着。

望着天边,若有所思。

天边暮云叠障,飞鸟划过夕阳。

方道士随他看了半晌,又腾腾跑回柴房,端来锅碗坐在凳上,一边吃一边看。二人一坐一立,安静地吃饭。山风吹过,分外凉爽,就霞而餐,品味夕阳。一时天地间仿佛只余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寂寞的人,两颗不甘寂寞的心。道是命中注定的相会,还是突如其来的相逢,都是缘分,奇妙难言的缘分。

天色昏暗,太阳落山。

方道士积极表现,不辞辛劳地刷锅洗碗,力求给那哑巴道留个好印象。

是这样,将来好多好多事儿还得用到人家,他有好多好多宝贝,都得借来耍耍!

哑巴道只是立在院里一动不动,将一张俊美的面庞隐于暮色之中。

只一双眼睛微微闪亮,似是天空中初现的星。

地上有什么?地上山水人。

天上有什么?天上日月星。

那么,那么,地下又有什么?是否会有日月星?

还有,还有,天外又有什么?可还有那山水人?

“高人!高人呐!坐坐坐,闲着没事儿,咱俩聊聊!”方道士殷勤摆好板凳,拉了那人坐下。今天五虎上将的例行议事终于告一段落,那几个兄弟也不知现下在做甚么,哎!忽然看不见老大,想必都急得哭了罢!方老大一念及此,不由有些挂念。没办法,老大有更重yào

的事做,就是,就是眼前这个人,先得把他哄好了!

一回生,二回熟,拉拉家常套近乎,于是乎,一个老大一个哑巴开始聊天。方老大谈锋甚健,一时连道佩服,把这处宝地夸得天下少有地上全无,一时再报名号,将自家住日英雄事迹说了一个遍!哑巴道默默听着,时而微笑,时而点头,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泊。对话未必动人心扉,倾听正是最好的交流,再一时明月当空照繁星齐注目,方道士越说越是激动,已对那人毫不设防,将自个儿天大的理想和抱负以及多日来所受的委屈掺着满肚子苦水一一道来,更将近日游玩之事连带山人计划和盘托出!

机密!机密!如此重大的机密,怎能随便说给一个陌生人?咋了?咋了?有钱难买我乐意,我就觉着他亲,我就看着他近,说了又怎样?说了就说了!再说了,他是个哑巴,给他知dào

他也说不出去,这是难得的机会,干嘛有话不说?那人听着听着,眼神终于变了!几分惊奇,几分欢喜,又有几分莫名的忧伤。

目光动处,如风吹静湖,皱起丝丝颤颤的波纹。

蓦然浪涛起,水光遮天蔽日咆哮湖面,复拢为茫茫的水雾,遮住了眼,遮住了心。

终于,如水的目光和难言的情绪化作一声轻叹,似是在说。

明了,明了,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你的心事,我都知dào



他的眼睛会说话!

方道士又惊又喜,一时只觉心情舒畅快美难言!谁又乐意把心事憋在肚里,天天自个儿瞎琢磨?不好说,不敢说,不能说,说了也是白说,骤然敞开心房尽数吐露,那滋味儿真叫一个痛快!不错不错,这人真是不错,就说是个哑巴,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哑巴,这个朋友么,方老大是交定了!拉过家常,诉过衷肠,方老大登时将此人引为生平第一知己,又把他划在第一等的好朋友之列!

天底下的交情,大抵如此得来——

一个人的秘密,只能告sù

最最亲近的人。

而得知了秘密的人,即使交往不久,也是心里最最亲近的人。

夜已深,一大一小各自歇下。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朋友,卧薪和衣而眠,方道士一样睡得很香。既来之,则安之,陌生只是一时,有缘自会相知。明天去哪里,明天做什么,那是明天的事,睡醒了再想就是。少年衷肠尽诉,少年烦恼全无,睡罢,无他,人若无忧无虑,岂不就是神仙?

方道士夜不归宿,吕道长呢?吕道长又当如何?

这个人不能提,一提就会出现。

方道士激动之下忘乎所以,早将此人提了一百遍了,吕道长当然会如期而至,马上就要出现了。

吕道长来了。

一大早上,方道士还在睡觉,忽然耳根子一阵剧痛!惊慌间还没睁开眼,身子早已不由自主立了起来:“甚么?甚么?甚么玩意儿!”没有甚么,睁眼眼前模模糊糊一张长脸,揉眼眼前清清楚楚一张长脸。方道士呆呆看他半晌,终于确定了,这不是一个梦:“师父。”似乎有些心虚,似乎有些理亏,似乎还有些出乎意料,这家伙说来就来要说来得还真是——

有够快!

吕老道狠狠瞪过来一眼,转身快步走出房门——

没甚么好说的了,走罢!回去不知dào

怎么给他修理,惨了!死了!方道士垂头丧气跟了上去,心里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办法,不走不成,看那俩眼珠子,瞪得跟牛一样,看那脸惨白惨白的,都快赶上死人了!吓死个人,还带把宝剑?这是想砍狮子老虎,还是想砍人脑袋?乖乖不得了,这下死定了!走了走了,再不走立马儿死翘翘!

前脚后脚出门,二人同时止步。

一人含笑立于前方,意态闲适,方道士心里一动,冲口而出:“大哑巴!”

那人冲他笑笑,不以为意。

吕道长扭头儿瞪他一眼,辑手为礼:“宿师兄。”

那人点了点头,微笑回礼:“吕师弟。”

四十九 买卖

随即二人注目而笑,互诉离情各道安好,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乐呵呵说个没完,将另一人晾在边儿上。

方道士傻掉。

难不成又做梦了?哑巴也会说话?茫然看看四下,四下景物真真切切,愕然望向二人,二人话语明明白白。这不是梦,方道士明白了,他,不是一个哑巴!不说话,并不代表不会说话,像哑巴,也未必就是真哑巴。当初老薛也整过这一手儿,急死个人!这个更能装,从头儿装到尾,把人唬得一愣愣的!还好吕老道来了,要不然,他定然还要装下去!

方道士还没回过神儿来,那边两个老友已然怒目相向,竟又吵吵起来了!

“宿师兄,你我话不投机,长廉告辞!”

“师弟慢走,恕不远送。”

“方殷,随为师走!”

“那不成,这小子吃了我的粮,睡了我的床,你这做师父的,如何一走了之?”

“你,你待怎地!”

“也罢,教他在这里给我做上三日苦工,我再放他回去,如何?”

“不成!宿师兄,此事万万不可!”

“当真?”

“无上天尊——”

宿师兄微微一笑,注目道:“小道士,你意下如何?”哑巴说话了,而且说起来没完带散,方道士正听得目瞪口呆,冷不防给他一问,心里头又迷糊了!迷糊只是一时,会意便在瞬间,旋即二人目光一对,方道士登时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认真说道:“是是是,我吃了也睡了,给人家干上一点儿活儿,也是应该,应该的!”

“吕师弟,你这徒弟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事理。”宿师兄笑道。吕道长知他话里有话,一时强抑怒意:“此事容后再议,现下长廉先带他回去,师兄,告辞!”说罢移过目光,点头示意。要有好戏看了!方老大何等机灵,见状霎时两眼一直,表情呆傻,只当看不见。吕道长面色一缓,笑道:“方殷,你现下随我回去,今日之事为师便不与你计较。”方道士闻言喜形于色,连忙点头称是,快步上前——

吕道长见状松了口气,侧身辑礼:“宿师兄,长廉……”

“少糊弄人了!想骗我回去?哼,你还嫩了点儿!”吕道长一怔,再看自家爱徒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人家屁股后头,正自一脸激动跳脚儿大叫!宿师兄摇头笑笑,叹道:“吕师弟,他既不愿走,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吕道长大怒:“师父管教徒弟,自古以来天经地义,长廉有何不对?师兄莫再与我讲,方殷,快过来!”宿师兄一笑回头:“你看,道理说不过,师父架子便就摆起来了。”方道士重重点头,愤然道:“这人便是这般,动不动打着师父名号出来欺负人,哼!简直就是没羞没臊!”

二人一唱一各,不指名不道姓数落某人好一通,蓦然互视一眼,齐齐放声大笑。看罢,这就叫做默契,心有灵犀,自打方才眼神一对,这场戏就是注定的了。吕道长不发一言,冷着脸快步上前,伸手便要拿人!方道士早有准bèi

,只将身子一缩,藏在那宿道长背后,口中犹自大呼小叫猛扯鬼脸儿——

反了!反了!一日不见,这猴子尾巴都翘天上去了!吕道长怒不可遏,绕过去张手便拿!方道士大惊,连忙绕着圈儿跑!二人一追一逃,围着一人绕了几绕,方道士终究人小腿短,片刻已是被人追上,眼看就要束手就擒:“捉迷藏么?算我一份!”那人横跨半步,隔开二人,笑道。吕长廉止步,默然片刻,正色道:“宿师兄。”

宿道长淡淡一笑:“如何?”

吕道长倒悬长剑,拱手肃然道:“长廉不才,敢向师兄讨教一二。”

方道士大喜,眉开眼笑道:“打起来了!哈哈,我就知dào

!”

宿道长摇头叹气:“没的打,我打不过他,我是一个没用的人。”

方道士瞪大眼睛,又惊又疑:“是么?真的假的?咦?怎你也这般说?”

吕道长神色凝重,双目湛然:“久闻宿师兄神通莫测,长廉尚未,尚未,师兄!你!”

方道士等了片刻,不耐道:“喂!怎不说了,这仗还打不打了!”

吕道长废然一叹,垂下手臂:“师兄高明,长廉甘拜下风。”

宿道长轻轻摇头:“一点微末伎俩,见笑。”

乱七八糟,神经有病!方道士大失所望,皱眉叫道:“你两个做甚么?光说不练,一对儿假把式!”两个道长却又不理他了,凑到一起低声说话,忽而叹气,忽而微笑,忽而瞥过一眼,样子神神mì

秘。方道士见状疑心大起,连忙也凑过去伸长脖子偷听:“便依宿师兄所言,师兄稍候,长廉与他交待几句。”

宿道长微微颔首,转身飘然而去。

方道士怔住。

吕道长沉默。

师徒二人相对无语。良久,吕道长叹道:“方殷,你可知昨日你整夜不归,为师在做什么?”眼看他面容疲惫风尘仆仆,双目隐现血丝,方道士心下一软,口中犹强硬道:“不用你管,我死不了!”吕道长苦笑一声,望向远处:“你可知,他是何人?”方道士随之望去,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夙夜忧何故?造化一心生!方殷,你好自为之。”

吕道长走了。

决然又黯然地走了,一直没有回头。

方道士呆立原地,一时间心里有些意wài

,有些庆幸,更有些迷惘。

突如其来,莫名而去,以为怎样,平淡收场,一场风波竟然就这样消弥于无形。

他们说了什么?他怎就一个人走了?他究竟是何人?为何留下自己?这些都是谜,令人费解的问题,而所有的答案都在那人那里:“喂!那个,那个谁!”方道士急不可耐,飞奔过去拉住那个谁衣袖,便一二三四连连发问,想要那神mì

老大给他一个明白。宿道长不急也不恼,不慌也不忙,任他拉着衣袖微笑听完,点点头,又抬头去看天上的云。

风轻轻,云静静,朵朵形态各异,将那蓝天渲染。

白云苍狗有时尽,岁月变迁诉不完,那人望着天,淡淡道:“我叫宿长眠。”

只一句话,说完就完。

方道士等了半天,皱眉道:“还有呢?”宿长眠微微一笑,慢慢向柴房走去。方道士茫然无措,呆了片刻,又快步跟了过去左问右问。宿道长不再理会,自顾走进柴房,取了一把锄头,出门扬长而去。方道士极为不满,也是紧紧跟随,口中滔滔不绝说三道四,并不打算放过他。哑巴既然开了口,再想不说话可就难了,宿道长弯着腰锄了一会儿杂草,起身无奈道:“过去的事,何必再说?”方道士连连摇头:“那不成,你都知dào

了,我这儿还糊涂着了,说说!说说!”宿长眠笑道:“我就不说,你奈我何?”

方道士无可奈何。

方道士一时气结,干脆不问了,只拿眼睛偷偷瞄向他。这个人,并不是看起来那般好说话,他到底是个甚么脾气的驴,自个儿得好好琢磨琢磨一下!宿道长看他一眼,又笑道:“你记住,我是这里的老大,这里——”说着伸指,点点脚下:“这里,是我说了算!”方老大一怔,愕然之际又来了:“小子,你若想留在这里,就得乖乖听我的话。”

方道士惊得呆了。

老大?他当老大?他也要当老大?还要自个儿这个老大乖乖听话?方老大又惊又奇又气恼,忽悲忽喜忽叹息,总之心情很复杂。这儿就俩人,他当老大,自家只能当小弟了!可这是人家地盘儿,再说按辈儿排也不吃亏!只是老大当了半辈子,一下子变作小弟,方老大还真是有点儿不适应!正自胡思乱想感慨万端,那人再加一句:“便是赵子龙来了,也得听我的!”

方道士彻底傻掉。

这,这,这是一个阴谋!

两个老道鬼鬼祟祟背着人说话,一看就没好事儿,果然!

妖道把自个儿卖了,卖给了这个山里的野道!

却不知两人还商量出甚么恶毒计谋害人,这事儿可是越来越邪乎,难不成,难不成这本来就是一个设计好的——

圈套!

“你若是不乐意,尽可现在走人。”那人又说话了,句句让人难堪。要走早走了,还用在这儿犯难么?回去是鞭子尺子,这里有吃有喝有玩儿,更有自个儿想要的东西,方老大当然不能就这么走了!可是留在这里,跟着这个神mì

又危险的野道也不见得是个好事儿:“咦?你哑了么?这半天话也不说一句,想好了么?”

“老大!”

“哟!这可不敢当!再叫一声儿听听。”

“老大。”

“唔,想明白了,甚好!”

“老大——”

“现在不许说话,去那边呆着,那边凉快儿。”

“啊?”

“嘘——”

没奈何,方道士带着一脑袋问号儿,一肚子牢骚,和满头满脸的晦气走开,找凉快儿地儿呆着去了。不情不愿认了个老大,又不明不白给他打发,你说这叫啥事儿?想问的问出个毛,不知dào

的还是不知dào

,方老大成了方老二,赵子龙变作乖乖宝?丢死个人!五虎将变成六虎将,回去怎么和兄弟们交待?这多出来的老大怎么安排?刘备已经有主儿了,刘关张,赵马黄……

诸葛亮?

不错!不错!那是个神人,连刘备都得听他的,当个老大倒也富余。这样,既保全了自家脸面,又给了他一个威风神气的名号,大伙儿都乐呵!哈哈,就这么着,赵子龙妙计一出,诸葛亮死去活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方道士坐在板凳上想来想去,越想越觉此计大妙!

急急火火跑过去,方老大连说带比划,将那个威风又神气的名堂送给了新认的老大。宿道长哈哈大笑,忽又长叹一声,说道:“多承美意,万不敢当!”怎么?不好么?方老二是不明白。宿老大锄了几锄,缓缓道:“武候人中之龙,才逾天人,岂能以我作比?我只不过是那,是那——”等了半晌,却不见他往下说,方道士大皱眉头:“又来了!有屁那个,咳咳!”宿长眠望向远方,将目光散于虚无缥缈的所在——

“我只不过是天地间的一个过客,可比那朝生暮死的蜉蝣,匆匆来去,无名可留。蜉蝣,蜉蝣,天地怎会因你而改,奥妙岂是为你而留?一心只想堪破天地,到头只有泪水空流。何为天?何为地?何以为生?死又何去?悲乎?笑乎?思之不得,眠而无休。”

高人!

方道士直听得瞠目结舌,登时心服口服外加佩服!哑巴在说话,不知说的啥,呼也听不懂,水是太深啊!方道士愈发觉得此人高深莫测神mì

难言,一时又将这白捡的老大从野道划作神道之流了。便就双目放光一脸崇敬地仰视半晌,小心翼翼开口道:“老大,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宿道长看他一眼,又去锄草。

“老大,你那柴房里的家什,给我用下行不行?”

宿道长不言。

“成不成?”

“到底行不行,你给个痛快话儿!”

“你这人!你不说就是答yīng

了,我可自个儿去拿了!”

“喂!喂喂!喂喂喂!”

哑巴又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锄草。

方道士福至心灵,飞快抢过锄头,讪笑道:“我来我来,老大这累得汗都出来了,快去歇着罢!”

宿道长轻呼一口气,微笑点头。

转身走开。

边走边擦那还没流出来的汗。

方老大埋头苦干,挥汗如雨。聪明人不用多说,心里全都明白,还是那句话,天下没有白吃的干饭,白吃的稀饭也没有!想得东西,须得干活儿,不干不给,活儿还得好!早上说好了,当三天苦力,这不是当上了?当上就当上,苦力就苦力,锄草就锄草,没有甚么大不了,有钱难买我乐意!

这活儿不难,药草一行行一列列,整整齐齐排好了队,杂草杂七杂八到处乱长,保谁灭谁一目了然。这活儿也不好干,杂草不多,根须不少,一锄头下去伤筋动骨,又一锄头下去身残志坚,再一锄头下去藕断丝连!该死,敢不服?这是找死!杀杀杀!赵子龙,七进七出,冲冲冲,冲啊——

一直杀到太阳老高,草兵草将尸横遍地,赵子龙汗流浃背犹未停手,挥着锄头苦苦支撑。肩酸腿麻那是小事儿,手磨破了也不在乎,那是相当的任劳任怨,百分之一百二地卖力qì

!咦?大英雄莫不是天生喜好这行儿,越干越上瘾了?莫要胡说,方老大不会干赔钱的买卖,这是在努力表现自己!既然干了,就要干好,只有好好表现,才能得到东西。哄好了那个人,说不定还会有意wài

惊喜!

你看,你看,他来了!他来了!我锄,我锄,我锄锄锄!

“甚好。”

宿道长四下看看,点了点头,笑着递过一物:“小子,这个给你。”

方道士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大口喘道:“甚,甚么?这,这是一个?”

鸟儿?

五十 乐在其中

一只木鸟。

木鸟尺许大小,雕得生动传神煞是精巧。

方殷喜笑颜开,连忙接过细看——

那鸟颜色淡黄,头圆喙尖,颈细尾长,头有彩冠,足趾宛然,雕工细腻之处,片片羽毛栩栩如生。双翅是两扇极薄的木片,动之上下嗒嗒作响。方道士把玩片刻,啧啧赞叹:“老大,你这手儿可不赖,瞧瞧,这跟真鸟儿一样一样的,哟!这鸟儿咋没长眼?”宿道长笑而不答,轻轻拿过木鸟,于鸟腹下喀喀旋了数下,旋即张开手——

木鸟双翅嗒嗒连振,蓦然飞起,飞至半空不断振动双翼,于二人头顶盘旋。

“飞了!飞了!”

方道士又惊又喜,看着天上连连拍手大叫,激动万分!宿道长点了点头,复坐陇上看着那木鸟,面色平静。好玩好玩,甚么叫做宝贝?对于方老大而言,这就是天大的宝贝!看见没?会飞的木鸟!这是给我的,这是我的了!管他金子银子山珍海味,仙丹秘籍啥的,甚么也比不上这!为什么?因为高兴,因为开心,因为,因为……

因为尚未失去的纯真,因为并不完整的童年:“老大,老大,你把它捉下来,我要玩,我要玩!”方道士乐呵呵看了半晌,又跑过去拉住衣袖连连大叫。宿长眠歉然一笑:“对不住,我不会飞。”方老大挠着头看看他,面色狐疑:“我不信,你又骗人!”宿道长摇了摇头,轻叹道:“不急不急,等他飞累了,自然会回来。”

“是么?”

“是的。”

“老大,你可真有本事,这手儿太神了!”

“没什么,好多人都会做,这木鸟飞天也不是我想出来的。”

“是谁?还有谁会做这个?”

“公输般。”

“不认识。”

“鲁班。”

“哈哈!这个我知dào

,鲁班门前耍大刀的鲁班!”

“大刀?”

二人坐于陇上,抬头看着天上飞旋的木鸟,一时无语。

半晌,宿老大笑道:“你猜猜看,这只木鸟我做了多久?”方老二想了想:“一个月?”

“一天。”

“历害!”

“你再猜,我使他飞而不坠,盘旋成圆,又用了多久?”

“一天?”

“一个月。”

“历害。”

“你说,为什么它可以飞,你我不能飞?”

“这不废话么,它有翅膀,你有么?”

“我没有,对了,你见过孔明灯么?它也没有翅膀,怎么又能飞?”

“见是见过,那也会飞,咦?它怎——”

方道士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了。宿长眠轻声道:“我告sù

你,孔明灯燃将起来,灯罩内清气升而浊气降,待到浊气排出,清气便将灯罩顶起来了。”方道士连连点头,貌似听懂了的样子,忽又猛一摇头:“不对!照你说的,屁也是浊气,我这每回放完了浊气,怎又飞不起来?”宿道长闻言哈哈大笑,赞叹道:“举一反三,聪明聪明,小子,有你的!”

“哈哈,那还用说!聪明人都是……”方道士随之大笑,得yì

洋洋。

“许是你肚里的浊气太多,一时放之不尽,用之不竭罢哈哈!”宿道长捧腹大笑,乐不可支。你!这人!上当了!方道士恨恨还以白眼儿,一时胸中为之气结。良久,宿长眠止住大笑,缓缓道:“你说,人若插上一双翅膀,可不可以飞上青天?”

大傻子!

方道士不答。方道士不理他。方才他已将方道士得罪了,现如今只能自说自话了。宿道长却也不用他回答,宿道长怔怔出神,仰头望着蓝天白云,宿道长自说自话:“终有那一天,你我登高展翅,一跃乘风,翱翔于天地之间,尽览那大千世界,复寻那乾坤奥妙!你说,你说,那有多么好?”

“屁!我才不干!掉下来那不摔死了么?你这人,脑子坏掉了!”方道士闻言大惊,惊愕之余忍不住开口训斥,心中登时又将此人从神道划归疯道之列了。疯子叹了口气,忽然又笑了:“那一天,我已经飞过了。”天上白云飘,鸟儿在树上叫,中间飞着一个疯子道?方道士揉揉眼睛,再次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新认的老大,一时也不知应该怎样形容此人了。

过片刻,又小心翼翼问道:“老大,你,你那天飞的高不高?是不是威风又神气?”

宿道长眼望青天,微微笑道:“说来神气,威风扫地,你看——”

木鸟扇动翅膀,飞在上方盘旋不止,忽而双翼一滞,直直从天上坠下!方道士大吃一惊,生怕那宝贝掉下来摔坏了,手忙脚乱冲过去接:“哎呀呀!木头鸟!”叭嗒一声,木头鸟重重跌落在地,灰头土脸模样狼狈:“便是这般。”宿道长拊掌而笑,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这人!恁没良心!方道士也懒得理他了,走过去拿起木鸟反复察看。

倒也没事儿,这宝贝还挺结实,哈!

找到了!机关原来在这儿!来来来,我来给你加把力qì

,飞啊飞,给我飞!

鸟腹之下装有机括,方道士依样转了几下,又摊开手掌——

木头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道士怔怔看着,呆若木鸡。

扭头儿看看宿道长,他却早已起身走远,回头再看木鸟儿,宝贝怎么不听自个儿使唤?死鸟儿,快给我飞起来!飞,飞,飞!要是再不飞,马上叫你死的难看!再一时,木鸟终又飞上天空,鼓动双翼盘旋在头顶上,方老大欢喜拍手,又跳又叫!没甚么,那鸟儿没长眼,自个儿可长着了!小小机关难不住天才大英雄,这边转它不动,再往那边转转,看看这不是——

天上一个太阳,下边一个鸟儿,鸟下边一个人,再下边一地草。

方道士玩得高兴,不由诗兴大发,吟出以上千古绝句。天才啊,天才!方老大喜不自胜,一时豪情满怀,只觉威风无二!如何?能耐人就是能耐人,一不留神,这都会做诗了!谁个不服?过来比一比?赵子龙会作诗,这叫文武双全!风和日丽,春色喜人,满目的翠色横亘于天地之间,起伏不定,轻柔的云朵悬浮在峰畔山巅,如梦似幻。青

草,山花,红日,云天,飞鸟,少年——

这是一幅美丽而绚烂的画卷,徐徐展开,无可言表,诗亦难现。

鸟儿何以观?有木怎无目?心随鸟飞天,抬眼望天颜。

这一刻,时光仿佛凝固,凝固,凝固。

白云千载,转瞬万年。

飞罢,飞罢,飞上青天!

午时将尽。

方道士在做饭。上上下下添水烧柴,满面炭灰忙里忙外,这个苦力当的已经不是心甘情愿,而是死心塌地了。当然其中是有许多复杂因素,方老大自有计较,不足与外人道,只说一点——

肚子饿了。

这都多少日子没吃中午饭了?仔细数数怕有半辈子了罢?

即便没那么久,好几百天总是有的,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这一顿饭可是不能落下!

方道士越想越气,越气越饿,只觉肚皮已经贴上脊梁骨儿了!

成了成了,好饭出锅!

这是一锅半生半熟的干饭,上半截儿熟米,下半截儿生米。没事儿,一样吃,反正做了一大锅,吃上头软和儿的就是了。方老大盛了一碗干饭,站在灶边大口咀嚼,吃得很是香甜。吃片刻,又端起锅,拿着碗筷去了外面。屋里吃来气闷,外头多么凉快,那边有阴凉地儿,再拿一个板凳:“老大老大!吃饭吃饭!”

一锅干饭,两个人吃。

宿道长低头慢慢吃着,看着碗里的饭,不知dào

在想些什么。

这人!倒是不客气,白吃别人做的饭,连个谢字也不说一个!方老大一时心下有些不满,当然米是人家的,锅是人家的,自家只不过动动手儿,算了算了,做人要大度,不和他一般见识,吃饭,吃饭!吃了一碗又半碗,方道士又吃得没滋没味儿了,眼看着半碗白白米饭,竟然一口也吃不下了!

明明肚子还没填饱,怎就忽然没了胃口?方老大心里奇怪,方老大还没意识到,小叫花自打进山当了道士,口味已经今非昔比了!尽管一天吃一顿,但那吃的是啥?有鱼有肉,有菜有汤,早就吃顺口了!小叫花变作小道士,口儿刁了,这淡而无味的干饭自是难以入得方老大的嘴巴了:“吃肉!我要吃肉!”

方老大罢口不吃,张嘴提出了更高层次的要求。宿道长低头吃饭,全然不理。方道士看他半晌,叹道:“你这儿没肉吃,是罢?”宿道长随之叹一口气,表示遗憾。没有正好儿,我有办法!方道士凑将过去,神mì

低语:“老大,这事儿交给我了!不过你那些个宝贝物什可得给我使使——”

“你会使么?”宿道长放下碗筷,一笑开口。方道士连连点头,满脸激动之色:“会!会!你不知dào

,我原本就是一个——猎人!”此言一出,蓦然一阵山风吹过,四下千山伏首,八方万谷呜咽,云雾中隐有鬼哭狼嚎之声传来!那几度上天的木鸟猛地一颤,叭嗒又从天上掉了下来!宿长眠两眼眯起,似笑非笑:“了不起,说说,你都猎到过什么?”

“哼!野兔家雀儿,草鱼王八,山鸡,呃,狮子老虎也有!”方道士信誓旦旦,昂首挺胸说道。宿道长笑道:“神佛座骑,绝域之兽,说来听听,你猎到的狮子又是怎般模样?”方老大呆了呆,冷哼道:“这还用说!不就是一个头,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咕咚咕咚跳下水,咦?不对!那是蛤蟆,狮子是这样子!”

不是吹牛皮,这狮子方老大经常见到,而且还曾经骑它脑袋上大展神威,如何不识得?就说那是石头做的,想来模样儿跟真的也是差不多!说就说,谁怕谁?方道士当下连说带比划,眉飞色舞胡吹一通,其活灵活现之处有若亲见!宿道长又走神儿了,坐在凳上怔怔望着西南方向,忽而微笑,忽又叹息,迷离的目光闪闪烁烁。这人就是这般,总是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方道士不过来了一天,却已给他弄的五迷三道儿,时常找不到东南西北:“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大———”

宿道长笑了笑,起身走开。

方道士叹口气,一时无语。

高人都这样儿,怪里怪气不按常理出牌,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片刻,人回来了,端来一箩半青半黄的草药,还有石杵石臼陶罐,道:“将这些药草,尽数捣作膏状。”说完也不等人开口,一甩袖子又走了。方老大又叹一口气,坐下拿起石杵,砰砰砰开始捣药。也没的说,聪明人心照不宣,要用东西,还得干活儿。且干着,着急也没用,因为他说过,他,才是这里的老大。

砰砰砰,砰砰砰,石杵上上下下,手臂上上下下,石臼抖抖颤颤,身子抖抖颤颤。方道士左右开弓,捣了个不亦乐乎!这活儿看着简单,可是着实不好干,药草搁多了不行,软塌塌捣它不动,放少了也不成,又费功夫儿又费力qì

,劲儿大了累的慌,劲儿小了捣不烂,时不时还有粘粘糊糊的汁水溅出来,烦死个人!

砰砰砰!砰砰砰!

一下午就在时起时落的砰砰声中过去,天色慢慢暗下来了。

方道士满头大汗,瘫坐地上傻了一般。

这下累惨了,捣了半天还没捣完,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还自傻了吧唧乐颠颠儿跑这儿来吃苦受累,你说这不是吃饱撑的么!你听,你听,吃饭的钟又响起来了,这一天就这么不明不白过去了!哎!付出才有回报,有劳动就有收获,但见那半罐粘稠的碧绿药糊,方道士又笑了,带着疲倦的满足,带着酸痛的喜悦。

吕道长也笑了,带着傍晚的凉风,带着落日的余晖——

甚好,甚好,去做饭罢。

干饭又煮成稀饭,一样的滋味平淡。

吃喝着寡淡的汤汤水水,咀嚼着平平淡淡的一天。

说来清淡,口有余香,道是辛苦劳累不好玩,心里却又那样宁静满足。

努力过的回报,微薄亦丰厚,耕耘后的收获,苦涩也甘甜。

五十一 一日春雨两头闲

春风吹过夜,细雨袭面来。

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日却又春雨绵绵。

四月的天,小孩儿的脸,时哭时笑,说来就来。这雨下的可不是时候儿,今天方道士起个大早儿,忙东忙西折腾没完,为了啥?为了啥?你说这是为了啥!为谁辛苦为谁忙,为谁终日累断肠?为了山人的计划,为了心中的理想,英雄就要上路,猎人就要出发,杀!没甚么,一点毛毛雨,挡不住沸腾的热血,更阻不住冲天的豪情!上路上路,风雨无阻,猴子穿衣服,野人上刀箭,最后一步的进化已然完成!狮子老虎不算甚,野猪狗熊滚一边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让路让路,我来了,杀杀杀!

准bèi

好了么?

好了!出发!

方道士摇身一变,变作方猎人。方猎人站在雨中威风赫赫,双目炯然。人饰衣服马配鞍,一套装备鼓捣在身上,登时显得气势非凡,瞧来是那样与众不同!但见他左手柴刀,右手渔叉,身背一长弓,腰插数支箭,怀里鼓鼓囊囊,暗藏瓶瓶罐罐,头顶一铁锅,用来遮风挡雨:“你顶个锅,作甚?”

一人眼神迷茫,拿着雨笠问道。

方猎人哈哈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锅?你不懂,这叫做头盔!”

宿道长怔立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进门。

“等下!还是用你那个,这个头盔太大,看也看不见!”方道士无奈叫道。宿道长一笑返身,拿过铁锅,又给他戴上雨笠:“这便去罢。”方猎人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交待了几句,而后决然转身,面色凛然,雄纠纠,气昂昂地踏上漫漫征途:“备好大锅?想炖鱼?柴火不够?烤全羊?”言犹在耳,背影淡去,宿长眠蓦地哈哈大笑!

其声清朗悠远,久久回荡山间。

斜风吹送,细雨沙沙,方道士顶风冒雨出门,开始了一天的战斗。

问其战果如何,此时说来尚早,谁人也不晓得。

大家都有事情要做,风雨无阻的也不只一个,徒弟在外一人淋雨,师父岂能独善其身?

上清峰。

吕道长脱下蓑衣,摘掉斗笠,辑手道:“掌教师兄,长廉有事禀告。”

沐掌教笑道:“不急不急,,来来来,先喝口热茶。”

二人落座,饮茶,叙话。

“沐师兄,长廉才能平庸,有负所托。”吕道长神色黯然。沐长天一拍大腿,摇头笑道:“哈!又是那个臭小子,听说他天天跑去山里疯玩,是么?”吕道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沐掌教喝一口茶,又道:“长廉,休怪师兄说你,你怎如此放任于他?”吕长廉默然片刻,苦笑道:“长廉本就无用,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正因师兄而起。”

“我?这又从何说起?”沐长天讶然道。吕道长轻声说道:“心猿。”沐掌教怔了怔,恍然笑道:“不错,这话是我对他说的,却是讲给师弟你听。”吕长廉叹道:“心猿心猿,猿由心生,以心囚之。师兄,若非是你这般说,此事也不至落到这般地步!”沐掌教闻言瞪大眼睛,愕然道:“师弟,我说心猿,是要你将那只野猴子关起来,严加看管才好!”

吕道长同样愕然,怔怔对视半晌,二人齐声长叹!

误会了!天大的误会!

“罢了,任他去疯,也没甚么。”沐掌教哈哈一笑,低头喝茶。吕道长连连摇头:“师兄不知,近日来他是变本加厉,及至前日已是夜不归宿,长廉心下实在担忧!”沐掌教不以为意,更是哈哈大笑:“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哈哈,好个野猴子!”吕长廉愁眉苦脸道:“师兄莫笑,长廉正为此事而来,方殷他,他……”

“他如何?莫不是给老虎吃了?还是让妖怪捉去了哈哈!”沐掌教不以为然,大笑不止。吕道长看他一眼,叹了口气,终于缓缓说出了今日来意:“他遇见了百草峰那人,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话音未落,笑声戛然而止。

“是他?”沐长天面色一变。

“是他。”吕长廉苦笑点头。

半晌。

“师兄,你怎不说话了?”

“无话可说。”

半晌。

“师兄,现下劳烦你去趟百草峰,将人救出来罢。”

“成。”

半晌。

“师兄,这就去罢?”

“外面在下雨,山路湿滑,改天我再去。”

还是半晌。

“师兄,莫不是你,不敢去?”

“乱讲!”

沐掌教拍案而起,瞠目大喝一声!又缓缓坐了回去,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是不敢,我去那里救他,谁去那里救我?想必吕师弟去过了,如何?”吕道长喟然一叹:“转瞬之间,气力全无,哎!妖人!宿师兄无愧此名。”

二人相对叹息,一时又无语。

“你说一个猴子,放在妖人那里,会变作甚么?”沐长天忽然笑道。吕道长叹了口气,无奈道:“师兄,你又来了!”沐掌教讪讪一笑,正色道:“不错,现下事态紧急,容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正说着忽又喜动颜色,抓耳挠腮:“哈哈,妖猴,小妖猴!来来来,吃道爷一棒!哈哈,哈哈!”

吕道长闭上双眼,不忍再看。自家掌教向来如此,一把年纪还是这般,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上清弟子疏于礼教不成体统,多半由此而来。此人当年是出了名儿的怪胎,与那妖人合起来,正是一对儿妖怪,如今又来了一个猴子,妖猴?师父,祖师,上清上清,无上天尊:“掌教师兄!”

沐掌教阖目不语,良久,缓缓开口道:“在想。”

吕长廉忿然起身,沉声道:“师兄你慢慢想,长廉告辞!”

“且慢!”沐掌教起身拿过蓑衣斗笠,大步上前,笑道:“吕师弟,慢走。”

傍晚。

大英雄杀敌无数,赵子龙满载而归。

方老大远远望着那几间草屋,一时连死的心都有了!杀甚么敌?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喝了一肚子西北风!载甚么归?满头满脸一身泥巴,还是头上插着的鸡毛?猎人全副武装打了一天猎,末了儿灰头土脸落了一个毛,你说这叫啥事儿?天,天哪!牛皮吹破了,脸也丢大了!早上怎么说的来着?鸡鸭鱼肉?劈柴烧火?别吃饭等着我?

方道士,完败。

对了!今儿个天气不好,下雨了!这天儿谁还出来?兔子山鸡猴子啥的,我是一个也没瞧见!对对对,就这么说!方道士自顾点点头,口中念念有词走了过去。

“老大,我回来了!”

“老大,今天我,嗯!就是这样。”

“老大!我没骗你!”

“哈哈,雨停了!你看你看!”

“你,我,哎!”

“算了!还是说给你罢!”

方道士口沫横飞解释半天,宿道长一直笑而不语,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目光水一般柔和,夜空一般深邃,蓦然锋芒闪动,又如离弦之箭一般犀利。方道士终于抵受不住,一时只觉所有心事都给他看穿,没奈何只得哭丧着脸,一五一十全部招供。

“这根雉尾很漂亮。”宿长眠微笑说一句,转身走开。

你看人家!多有眼力?既不讥笑,也不嘲讽,一点儿都不让人下不了台!方道士闻言大喜,登时又将懊恼的心思扔在一旁,拔下斗笠上那根鸡毛左瞧右瞧!高人就是高人,鸡毛都不叫鸡毛的,叫甚么尾来着!听着多么神气,不错不错,果然是个漂亮的鸡毛!方道士越看越欢喜,啧啧赞叹半晌过后,心里又得yì

起来——

折腾一天,还是没有白忙活,得到一根宝贝鸡毛儿!难得难得,这可不是平常鸡,那是会飞的山鸡,一般人连毛儿也摸不到的!得yì

之下方道士心情大好,忙不迭又去做饭,准bèi

好好犒劳犒劳自个儿。

饭后。

凉风习习,吹去一身疲惫。

天上月儿微笑,星星眨眼,二人坐在屋前纳凉,神情惬意。

方道士是个闲不住的人,此时谈兴正佳,说完了自个儿白天如何与那野兔斗智斗勇,错失良机,又讲到那擦肩而过的山鸡是多么狡猾,一刀下去差之毫厘:“头发丝儿!就差那么,那么——”方道士激动比划道:“头发丝儿那么,一点点!要不咱俩现下就有烧鸡吃了!”说着重重跺脚,非常非常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宿道长跟着叹了口气,表示非常非常之遗憾。

“还有一个没尾巴黄毛儿羊,傻乎乎从坡上吃草,我慢慢靠近了,嗖一箭射过去,一下就跑没影儿了!”

“那是狍子。”

“还有一个大花长虫,挂在树上可吓人了!那家伙碗口一般粗,身子比那个树还要长,瞪着俩眼跟牛眼一样!还好我跑的快,要不然要不然,哎!”

“那是蟒蛇。”

“还有——”

“那是——”

“咦?老大,你懂的不少啊,甚么都知dào

!”

“是你见的少,不是我懂的多。”

宿道长起身点点头,便待离开。方道士意犹未尽,连忙叫道:“老大,你再呆会儿,我这还没说完了!”宿道长摇了摇头,缓缓走开。方道士急忙追了过去,一把扯住衣角:“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宿长眠叹一口气,无奈笑道:“小子,你可知dào

,这两天我说的话,比以往三年还要多?”

甚么?三年!他说,三年?

一怔之间,音容已杳。

五十二 射梦

三年如何?三十年又如何?十年一日,一日十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中岁月,只在朝夕,望天无语,枕风而眠。双目炯炯,不见己身,心中空空,以何为言?知音难觅,百草为伴,道不寂寞,顾影自怜。

三年,十年,三十年,往事随风,过眼云烟。

怪人!方道士呆立片刻,不由又有些可怜他。也难怪,一个人住在这里,天天也没人和他说话,当然三年说不了几句话了!你看,这都闲疯了,自个儿做了一屋子乱七八糟玩意儿哄着自个儿玩,可怜啊,可怜!还好好心人来了,好心好意陪着他,帮他把不爱说话的毛病改过来,给他一点儿好心,和好意,那话儿怎么说来着?

给他一点儿关怀,给他一点儿温暖。

方道士一时爱心泛滥,一时又联想到自家凄凉悲惨的身世,鼻子一酸,竟然掉下两滴眼泪,这还了得!不争气,丢人现眼!方老大猛啐一口,愤然抹掉脸上泪痕,呼呼打出两拳!拳风虎虎,开门见山!忽又俨然金鸡独立,猛地转作黑虎掏心,再来一个猴子偷桃,折腾一回终于化作不知名的招式,胡踢乱打!

月光下,一个小道双目圆睁呼呼喘气,时而咬牙切齿对着自己的影子拳打脚低,情形看来有些诡异。这是方猎人,整整折腾一天犹自精力旺盛,使人佩服不已,这是方老大,夜深人静仍是独自苦练,令人感慨万千。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方道士思之有得,终于开窍儿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错!都错!全部错!错上加错!

那是一个,誓言!

方殷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不争气,恨恨在心中又将那誓言立了一遍:

方殷,从此以后,不许再哭!再掉一滴泪,罚自个儿练拳一个时辰!

说来话长。话说那日方道士晚上回去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毒打,痛哭流涕之余,指天对地在心里发下了一个毒誓。说来话长?一个毒誓?没有错,说来话长,一个毒誓。当然后来哭了几回,又改了几次定下来,使得现在短话说长了,誓言也没有那么毒了,原本是这样的——方殷,从此以后,不许再哭!再掉一滴泪,罚自个儿两天不吃饭,三晚不睡觉,写字八百篇,练拳一整天!

好了,一个时辰到了,睡觉睡觉,困死人了!

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

呼,呼,呼——

三年如何?两日又如何?一日十年,十年一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山中岁月,只争朝夕,和衣卧柴,枕木而眠。鼻息沉沉,斯人梦回,心中坦坦,何以不言?知己难觅,万物相伴,道是寂寞,奈何少年?

十年,一年,一日,过住往事随风,不过过眼云烟。

白日夺目,又见青天。

屋后,林畔,大树前。

树上一个圆圈,树下一个少年。

少年哈哈大笑,一脸不屑之意:“这还不容易?我就说出去打猎,你偏整这鬼花样儿!哼,你等着,瞧我的!”说着转身退后八丈开外,从容搭上箭矢,更摆了个威风姿势,扯起弓弦嗖一箭射了出去——

一箭斜斜插在地上,离树尚有三丈。

少年呆了呆,旋即向前走了七八步,点头说道:“刚才离得太远,你瞧这回!”说罢弯弓搭箭,奋力射出一箭——

一箭悠悠飞过树梢,没入林中草间。

少年皱起眉头,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对,不对!我明明瞄好的了,怎么这样?”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搭上箭眯眼瞄了又瞄,大叫一声——

中!

一箭直直向前飞着,穿过时光,穿过年华,穿过梦中的梦,破空,迎面——

那人轻轻抄过,微笑开口:“好箭法。”方道士目瞪口呆,看看立在树下那人,又瞧瞧自个儿手里的弓,一时很是有些尴尬!梦碎了!大英雄,赵子龙,这箭都射到哪里去了?那垩笔画成的白圈不偏不倚就在面前,是那样近,又是那样远!方老大自是不肯服输,跑过去取回数支羽箭,折回来大叫道:“闪开!闪开!你离远点儿,戳那儿多碍事儿?怪不得我射不中!”

再射。不中。再射。不中。再射。还是不中。箭箭偏离目标,或多或少,心中怒火如炽,只多不少。来来回回折腾半晌,离那树是越来越近,射出的箭却仍是无一命中!方道士双目喷火,面如沉水,一时恨不得上前将箭直接插到圈儿里,偷偷瞅瞅那人又觉不美:“你来!”这下我是丢了脸,你也别光看笑话,来来来,你来试试!宿道长一笑接过长弓,轻轻拨动弓弦:“此弓轻软,只可射五十步,你看——”说着远远退开,轻描淡写射出一箭。弦如满月升起,箭似流星破空,蓦然轻啸划过,夺!

一声正中圆心,箭杆箭羽危危颤动:“哎呀!”方道士又惊又羡,跑到树下伸长脖颈猛瞧,口中啧啧有声。半晌,叹着气,一脸佩服道:“老大,你这手儿可是真神气,这就教教我罢?”宿道长微笑道:“也没什么可教,熟能生巧而已。”说着递过长弓:“万法存乎一心,用心习练,没有捷径可以走。”

日上三竿,阵阵山风吹过树梢,簌簌有声。

方道士用心练习射箭,表情严肃又认真。

弯弓,搭箭,射出,不中,不中,不中,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偶有一支射中树身,没有一箭射在圈里。

方老大愈加恼怒,来来回回拾箭猛射,脸上表情已由不忿化作狰狞!

射射射,射你个烂木头!杀杀杀,杀你个死人头!方老大毫不气馁,一箭一箭又一箭,一趟一趟又一趟,不达目的誓不休!这手儿可得练好了,才能威风又神气!话说赵子龙挺枪跃马冲入曹营,四面八方是密密麻麻蚂蚁一般的敌人,好家伙!这么多脑袋瓜子等着去砍,先拿哪一个下手呢?正自皱着眉头烦恼不已,忽一将不知死活,哇哇大叫着骑马舞大刀冲来——

呔!敢不服?你这是找死了!赵将军哈哈大笑,不慌不忙拿出弓,搭上箭,看也不看就嗖地射了过去!只听哎哟喂一声惨叫,有人应声落马,再看那敌将脑袋上插上一个箭,躺在地上浑身哆嗦,眼见不活了!一干小兵大将直吓得面无人色,齐齐退后八丈开外,无人敢再上前一步!赵子龙淡淡一笑,二话不说,拍马挥枪杀了过去,又来了个七进七出,血流成河!这一章叫作赵子龙神箭无dí

,欲知——

“啪”一声长弓落地,惊醒了弹指间的春秋白日大梦。方道士茫然四顾,四下无人,再叹一口气,弯腰慢慢将弓箭捡起,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枉自天天说英雄,英雄本事太稀松,吹了半天牛皮,没一样儿拿的出手,这事儿又怪得谁来?就说这射箭,连大树也射不好,怎么去射野兔山鸡狮子老虎?更别提上阵杀敌了!不成,不成!赵子龙,打起精神来,一个字——

练!

射,偏,射,偏,射,偏,中!不中。中中!不中。中中中!不中,不中不中不中,中!终于一箭轻飘飘飞过去,扑一声射在圈内!方道士登时大喜过望,却不料那箭中的之时已然力竭,箭头并未如预想那样钉入树干,啪嗒一声又掉了下来:“这,这,喂!我刚刚可射中了,大伙儿都看到了罢?”没人应声儿,只有草丛里的小虫不知死活地唧唧乱叫!这不是玩儿赖么?方老大霎时火冒三丈,愤nù

上前,抓起那箭便往圆圈儿上**!

是了,这可是证据,呆会儿那人来了好好显摆显摆!

又不料那树皮果然很硬,方道士踮着脚尖儿猛扎半天,那箭就是不肯乖乖呆在树上,一次一次往树下掉:“咦?这咋回事儿?刚刚他离那么老远也能射进去,怎离近了用箭头儿扎却扎不进去?”方道士连连称奇,正自手持箭杆奋力猛扎,忽听身后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不好!他来了他来了,这下脸丢大了,准得给他笑话!”

猛一回头,又入梦中。

一白马,上骑一将军,嗒,嗒,嗒,大模大样走了过来。

白马将军恍似踏过千山万水,于梦境深处翩然而至。蹄声的的,踏碎光怪陆离的世界,走入愕然的眼,走入未了的情,扬起悸动的心,扬起淡淡的尘。还有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小子,这个给你。”这话好似听过,哦,是那木鸟!方道士回过神儿来,一时又跳又叫,欣喜若狂!哈哈,这下赚大了,看见没?这个老道,不,老大宝贝就是多,跟着他准没错儿!好玩儿好玩儿,这可是个稀罕物儿,自个儿会走的!

木人木马早已停了下来,静静立在那里,任人评头论足。细看木马雕工精致,眉目口鼻宛然,颈上鬃鬣毕现,四肢细长关节灵活,更是有缰有鞍,木色又白又亮煞是喜人!只是无尾,屁股上光秃秃显得模样有些怪异;那木人骑在马上,身披红袍头戴盔甲,两手挽着缰绳表情严肃,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活脱脱就是一个正在检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可惜没穿衣服,风一吹光光的身子露出来,略略有伤风化。

方道士嘴巴都乐歪了,当场定为自家第一宝物。一时上下其手,乐呵呵鼓捣一通,自是赞不绝口,欢喜之下又不免将宿老大夸了又夸,直夸得他天上没有,地上一个,本事盖了刘关张,能力胜过诸葛亮!佩服佩服,心服口服,不服不行,五体投地不为过,五马分尸才叫服:“射静不如射动,你看——”

宿道长转动机括,话音落处木马载着木人的的的的跑了出去,速度远逾于前。木马不大,人也小巧,模样看上去大为有趣,恰如一只猴子骑着大狗在前头跑!方道士拍手咯咯大笑,乐不可支。宿道长微笑着拿过弓箭,拉满弦静候片刻,蓦地一箭射去!弓弦轻轻嗡颤,羽箭如流星赶月般破空飞出——

一人一马将将跑到五十步前后,那箭倏尔追至,哒一声正中木人后心!

转眼将军坠马,跌了个稀里哗啦,那马自行向跑了十几步,傻乎乎立住不动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方老大伸手指点狂笑不已,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乐出来了:“好极!妙极!哈哈,我也要玩!”宿道长一笑递过长弓,向草屋走去:“我有事情要做,你自己玩。”甚么许多事?有什么事比玩儿还重yào

?傻子!

玩儿着玩儿着,方道士也玩儿出门道来了。那木马脖子上有两个机关,左边是走,右边是跑,两边儿都拧它就跳——还有跳的?哈哈,跳了,跳了!木马一蹦一跳噔噔向前,背上木人一起一伏喀喀作响,让人忍俊不禁,欢喜得心里就要炸开!对了对了!地上跑的有了,还有个天上飞的,快去拿木鸟儿!

木鸟木鸟天上飞,木马木马地上跑,木头人,坐好了,一不留神摔一跤!方道士触景生情,一不留神又作了首诗出来!哎,没有办法,这事儿不怨我,天才都是这样,学东西不用别人教的。你看这既会射箭,又会作诗,文武双全是一定的了,还等甚么?走!大英雄,杀杀杀!上!赵子龙,冲冲冲!

和风轻送,春暖花开。

少年弯弓搭箭,上射天,下射地,中间射人射马射飞鸟。东奔西走忙不停,忘却烦恼和忧愁,欢声笑语如流水,断断续续无止休。快乐,无与伦比的快乐,让人忘了所有的一切;欢笑,尽情大声地欢笑,只为这无与伦比的快乐,终将随着那鸟,那马,那人,随着匆匆的时光流走。唯那风中猎猎作响的小小战袍,有如一面鲜红的旗帜,锁住此刻欢乐,留在脑海深处——

蓦然一天随风展动,依然那样鲜亮如新!

五十三 故事里的故事

老大回来了!

老大终于回来了!

老大你可终于回来了!

讲堂里,四人愕然望着门口那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也没法儿言表,堂上那人冷哼一声,面色严峻。几小道忙又正襟危坐,捧着课本大声读书。眼角余光处,那人微笑进门,一一点头示意,更对堂上那人恭敬地喊了一声:师父。旋即端坐凳上,摇头晃脑跟着读书,严肃又认真,一本正经的模样。

读书读书,字字清清楚楚,念字念字,人人糊里糊涂。

老大难道变了性?怎地如此乖巧懂事有礼貌?老大莫非嗑了药?在做甚么自家也不知dào



复望堂前,师父面色复杂眼神迷离,好像在说——

你问我,我又问谁?

午时方过。

明白人在后头清清楚楚跟着在念书,同样糊里糊涂不知dào

自个儿在念啥。当然,方道士还是那个方道士,方老大还是那个方老大,既没吃了仙丹,也没改了性子,跑回来陪了笑脸儿正儿八经跟着念书,不过因为一句话。那句话犹在耳畔,那句话重若万钧,那句话千般滋味百种涵义十分惊人,只一个字——

去。

只这一字,小小赵子龙,登时变作大号儿乖宝宝,坐那儿认真读书了。

何人如此手段?何人恁大魔力?没办法,不服不行,就是那个他,他知他也知,他知我也知,只你不知,一会儿告sù

你。三日多少事,如同一场梦,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三天的苦力还没干过瘾,人回来,魂儿丢了。方老大身在讲堂,心在云端,貌似认认真真跟着读书,不过是个充数的滥竽罢了。回想昨日赫赫威风犹在眼前,玩儿得不知东南西北快乐无边,却不知三日已将尽,大限转眼来!

方老大昨晚饭后谈兴正高,那人轻轻开口,那一字突如其来!一语惊醒梦中人,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又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将方道士击得魂飞魄散,心碎两半!去,回去,从何处来,便往何处去!去?不去!我不去,打死也不回去!不敢相信,残酷的事实就在眼前,不能答yīng

,话已出口不再改变。

苦苦哀求无果而终,撒娇耍赖徒劳往返,摆事实,讲道理,一哭二闹三上吊!通通没用,那人只是微笑着,静静地看着,眼睛闪闪烁烁,目光波澜不惊。没有用,没有用的,结局既然无法改变,抗争只会伤口洒盐!认命罢,认命罢,这就是生活,命运捉弄于我,谁人可以逃脱?方道士的心,死了。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死了死又活过来了。

因为一个字之前还有一句话:回去表现得好,三天后你再回来。

那是一个约定,道长和道长之间的约定,那是一句承诺,老大和老二之的承诺。

死去活来,你底明白?

方道士明白。

方道士明白得很,聪明人点头认命。没甚么,没甚么,回去便回去,没有甚么了不起,监牢怎样?打骂又怎样?三天过后,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再说了,不听没用,不服不行,因为他是老大,因为他是惊喜,因为他有无数宝贝等你拿!只是说来也怪,自个儿刚认识他也没几天,怎就服服帖帖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他说是啥就是啥?

章节已尽。

方道士浑然忘我,犹自一个人大声读书,既没有书,也不知在读啥。几小道忍无可忍,纷纷回头看去,又瞪着眼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齐看向讲堂之上:“无上天尊——”方道士猛地一惊,闭上嘴巴左右看看,又茫然问道:“师父,你唤我了?”话音一落,哄堂大笑,四小道互相挤眉弄眼个个开怀,错吃了笑药一般!看罢,老大就是老大,走到哪里都有笑话!好几天没他在,日子多么无聊?学业多么枯燥?这下可好,他回来了,这几天去了哪里,呆会儿可好好问问他!

方老大也觉情形有点儿不对,一时却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只直直坐在那立扬眉怒目瞪回去,以作恐xià

。吕道长暗叹一声,吩咐道:“你四人默诵下一章,方殷,抄写三字经。”写就写,抄就抄,方道士听话的很,乖乖取了书桌里的纸笔,开始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字儿: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明亮的书堂里,四小道默诵道经,一小道低头写字,道长拈须微笑,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场景,望之使人安乐祥和。整整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戒尺,没有藤鞭,没有责骂和纷争,只有用心的学习,与谆谆的教导,师徒几人相安无事,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无论怎样讲这都是一件美好的事。

当然,明白人都知dào

,这只不过是表面现象。以方老大的脾气个性,以吕道长的脾气禀性,正如水和火,长得模样虽然差不多,但无论何时也是一对儿死敌。整整一下午,课堂里始终有一股说之不清的情绪,空气中一直弥漫着道之不明的味道,不提几个小道心里长了草一般,肚里各自揣测不休,单说另外师徒二人,心里也是各有计较。

——哈!三天还有两天,妙极!苦日子快要到头儿了!

——哼!三日三日,为师倒要看看,你又能忍到何时!

钟声响起来,故事才精彩。

老大……老大……老大……老大……

去斋堂的路上,几兄弟带着满肚子疑问,围着方老大七嘴八舌问个不休。方老大却一脸神mì

,三缄其口,只是微笑不语。

老大……老大……老大……老大……

老大给问烦了,不耐道:“吃完饭再说!老大肚子都饿瘪啦!”再看那几人却不肯罢休,还是啰里八嗦问个没完带散,方道士怒了,猛地立住,缓缓开口:“你几个记住了!我才是这里的老,呃!”说着用手一指脚下:“这里,这里!看见没?这里的老大!”然后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要想听我说故事,就得乖乖听我的话!”

四人怔住,互相看看,一时自是不明所以。

方老大微微一笑,扬起下巴飘然而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方道士这个士失踪了三四天,乍一回来气质竟已迥然不同!不提在讲堂里的反常表现,单说此时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质,不,气度!着实令人叹为观止。生病了?中邪了?还是丢了魂儿了?几人面面相觑之际,老大早已没了人影儿,去办天下第一要紧事了。

老大,等等我们!老大,老大!

吃了几天没味儿饭,一番大吃大喝自然是免不了的了。不提。反正也提了,再表一表——说来方道士在此地大小也算是个名人了,连续几天在斋堂里看不到这个吃喝猛将,一干老道中道小道还真是多少有些不习惯。来了,他来了!饭场上的焦点再度现身,众人惊喜之下,或交头结耳或以眼神交流,纷纷将目光投向一处。

——你看人家!打扮得叫花子一般,却从从容容,登堂入室信步而行,破衣烂衫硬让他穿出脱俗的气质,潇洒,极为潇洒!莫非这是现下最流行的时尚?其犀利又淡然的眼神,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再看人家,吃起饭来两手如爪口沫四射,横扫千军气吞山河!一如既往的慷慨豪迈,更有一种悲壮的情绪隐含其中,这是千年不变的独特风格,果然是一个引领潮流,独霸风骚的人物!

“都有毛病!一点儿长劲都没有,不吃饭傻乎乎盯着别人看个没完,别人脸上长花儿了么?”方道士腹诽几句,摸了摸脸,接着吃自己的饭。

晚饭过后,方老大的卧室之中。

“兄弟们哪,老大可想死你们啦!”

“老大老大,你活着回来了,我们可高兴啦!”

“兄弟们哪,老大可想你们死啦!”

“老大老大,你还没死,兄弟们可是更高兴啦!”

“兄弟们哪,你们活的还好罢?”

“老大老大,我们都给你哭好几场啦!”

“放屁!”

“你吃!”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虎将再度聚首,兴高采烈嘻嘻哈哈过节一般。抱头痛哭的场景没有出现,真挚的感情都在欢声笑语里面。自有担心,自是挂念,相处日久,情谊愈厚,飞禽走兽尚且如此,何况都是一腔热血的少年?别来无恙,兄弟不曾忘,不分尊卑老幼,亦不止儿女情长,朋友朋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诉衷肠,诉衷肠,聚时苦短别时长,说故事,说故事,几日不见多少章?叙了一会儿话,应观众要求,变作乖宝宝的赵子龙,又化身山中奇遇的一号儿男主角,指手画脚,表情生动地为大家讲了一个又好又长的故事。故事里面有宝地,有宝物,有猎人,有高人,有神仙妖怪,有弓箭刀枪,有天上飞着的没眼大鸟,有马上跑着的光屁股将!剧情夸张,表情夸张,说的荒唐,听的荒唐,说是掺了水,掺水又何妨?只当做了一场梦,何不再来梦一场?

说故事,说到夜半,听故事,听到半夜。

说的得yì

,听的忘形,开心的开心,安心的安心。

有人在说,有人在听,长耳朵,长耳朵,你怎不如往日般,将这荒诞的笑话打断?

莫非,他的故事,你也爱听?

这是一场梦。

这不是一场梦。

这是一个故事。

这不是一个故事。

又一章。

章章长长

这一章,写的只是成长。

下一章,写的还是成长。

所有章,写的都是成长。

哈!

成长,成长,何其漫长?多少话也说不尽,为他,为你,为我,为了不知而逝,抑或知而逝去的时光。有多少感慨在,便有多少啰嗦话,到头来,少年还是少年,大英雄还是吃喝玩乐不知上进,好像有点儿惨……

哎——

人之成长,难描难画,难分是非对错,更难以一言蔽之。说过许多话,想来也未必是对,看看,便罢,仅作参考,莫成误导。只一句话自身引为真理,千万个人,便有千万种性格,岂可一概而论?不若因材施教。你的方法未必适用于他,他若恰好合适了,给我反又不适合。没有最好的方法,最合适的方法才是最好的方法。

人之初,性本善。不说对错,善完了呢?性相近,习相远——要是没有这一句,三字经就变作六字经了。好了,成长先不说了,因为以后还要说很多。

哈哈!

方道士有了名字,却也没用上几回,为什么?这也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忽然发xiàn

,还是这三个字比较有喜感,因为我喜欢。尽管方道士并不喜欢。他有许多称号,自个儿最喜欢的是方英雄,可惜谁也叫不出口。其次一个是方猎人,可惜名不符实。最新的一个是乖宝宝,叫着有点儿肉麻。

乖乖宝如何?

错了!最新一个是一号儿男主角,其实,他只是个演员。

嘿嘿,不说了,废话何其多?成长成长,还得接着说。何时能长大?何时能长高?何时大侠骑骏马?何时英雄美人儿抱……

哎!

难说……

一 一个传说

清晨,方猎人带齐家伙,迎着朝阳,带着晨露,再次信心满满精神百倍地只身出发了。

傍晚,方道士拖着刀叉,又一次地,带着饱受打击的自信和身后长长的影子,回来了。

方道士心情很不好。

待到忙里忙外煮完饭,没滋没味儿吃完饭,方道士心情更不好了。

终于,方道士将一腔无名火迁怒于宿道长,二人之间爆fā

了认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当然可是想见的是,争吵双方只有一人在吵闹,另一个十句里也回不了半句,完全落于下风,却也不急不恼。他就那样儿!就那样微笑看着你,没有一丝火气,让你无可奈何无话可说无能为力,一腔无名火无处发泄。偶尔给你回上一句,顶得你心慌气短心烦意乱心肝儿乱颤,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就那样,你能怎样?

没办法,还是他是老大,罢罢罢!

方道士坐在板凳上长叹一声,宣告休战。

二人面对面坐在板凳上,开始战后谈判:“老大,给我你房子里那个连弓用用!这弓箭不好使,等看见东西拿弓拿箭再搭上弦,人家早跑了!还是那个好使,一勾手指头嗖嗖嗖嗖,威风……”

“不给。”

“你!为啥?”

“不为何。”

“哼!不给拉倒,我自个儿做!”

宿道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方道士挠了挠头,又道:“说说,拿甚么做?怎么个做法儿?”宿长眠默然半晌,道:“还是,给了你罢。”方道士闻言眉开眼笑,连忙找了好词儿正准bèi

夸他两句,不想他又加上一句:“待你练好弓,我再给你弩。”这叫作追加条款,又叫作没事儿找事儿,一样让人白白空欢喜。怎生叫好?怎又叫不好?还不是他说了算!方道士连连摇头表示不认可,又据理力争,认为自个儿已经是一个神箭手了,无需再加练习。

“不必多说,只须你射靶三中其一,便与你连弩。”

宿道长留下一句话,走了。

三中其一?这个有点儿难,百中其一还差不多!方道士心知肚明,一时有些沮丧。还真不是有点儿难,那可不是一般的难,难难难,难于上青天!射五十步,你当好射么?试了千八百回,中者寥寥无几。大树尚且如此,更别提那又跑又跳的木人木马了!怎么办?怎么办?可得好好想一想。不如去偷?不成!大丈夫光明磊落,怎能干那鸡鸣狗盗之事?不如去抢?不成,这个老大不一般,得罪了他没好果子吃。

还是用老办法,下河摸鱼虾,上树掏鸟蛋,布下圈套逮兔子,不错!不错!就这样,快快回去找绳子!聪明人向来不走寻常路,绝不和那傻兔子一样,一条道儿走到黑。谁说打猎一定要用弓箭?方猎人的捕猎方法和这山里的飞禽走兽一样多,刚刚要他的连弩,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既然那个死脑筋不知变通,那么还得靠自个儿——

方道士回了柴房,在昏暗的油灯下悉悉索索鼓捣着甚么。

宿道长房门紧闭,也不知dào

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忙些什么。

一天过去了。

这只是多日来极为寻常的一天,没有什么可以多说。时已五月下旬,天气愈热,白日里寒衣已然穿不住了。山中却是异常凉爽,方道士还是一天到晚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吕道长的道袍还是一如既往的整洁如新,除却数之不清的草木愈加葱翠茂密,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人还是那个人。

只有蝉。

仿佛一夜之间,树下蝉蜕遍地,枝头万蝉齐鸣,留给地面密密麻麻的黑眼睛,多得好似天上数之不清的繁星。

你听!你听!

吱吱吱,唧唧唧,呜呜呜,嗡嗡嗡,就那样无休无止白天夜里地叫着,说是不聒噪,又怎得清静?何以不知疲倦,何以四处留声?莫不是你也寂寞,要找那知己的共鸣?知了,知了,你在吟咏生命的可贵,你在感叹艰难的蜕变;知了,知了,你在找那一生的伴侣,你在寻那炙热的情感。聒噪便聒噪,心中有情何以不叫!为这短暂的精彩,为这精彩的无奈,为这让人无奈的短暂又漫长的光阴,为了爱你的人你爱的人以及心中的理想,大声地,放声地,纵声地,欢声歌唱罢!

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世上的事,世间的人,所有的所有都在改变。有些流光溢彩,有些平凡无奇,有些辉煌夺目,有些默默付出,如火一般的情感,如水一般的时光,如草木的枯荣,如命运的起伏,都在变,都在变。

譬如方道士。

尽管方道士还是那个方道士,貌似没有变化,但方道士也在不断进步,可以说变化非常之大。比如说回到那个地方,方道士是出了名的认真刻苦爱学习,人送外号儿乖乖宝,骂他他冲你笑,打他他也不恼,整个人精神面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让人瞠目结舌云山雾罩以为神道。再比如回到这个地方,方道士一下子又变作苦力兼猎人,每天都不计报酬地卖力工作,老实又听话,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当然,认识方老大的人都知dào

,这些所谓的变化,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变化。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道士的本质没有变,还是那个顽皮又惫懒长不大的大孩子,他做乖乖宝,只不过是应付吕道长,他对宿道长言听计从,也不过是一时有所求。也罢也罢,变也罢不变也罢,好事也罢坏事也罢,至少方道士明白了一个道理——

要想得到就得付出,实现愿望需yào

代价。多日以来的挫折使得少年渐渐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平凡人,而所谓的天才说法,一步登天变作高手,一夜长大成为英雄,仙丹秘籍飞天入地种种,也只不过是一个传说中的神话。

千年的传说,不变的神话。

传说处处有的讲,神话人人都在说,前面说到方猎人磨刀霍霍,备好绳索,已准bèi

布下天罗地网,抓捕那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傻兔子了。而离此处不远的山林里,便居住着一个庞大的野兔家族,在其家族内部的成员之间,同样流传着一个神mì

又古老的传说。

那个传说年代久远,可以追溯到新生代小兔兔爷爷的兔奶奶辈儿;那个传说极为恐怖,提起来老兔唏嘘大兔垂泪小兔吓得不敢哭;那个传说并不怪诞,说者言之凿凿听者信服不已一般有若亲见;那个传说可谓神奇,究其那些年兔子家族盛极而衰衰极又盛的原由,便是因为这代代相传的传说而起——

说来话长,暂且不提。

且说近日来附近山中异动连连鸡飞狗跳,闹得是鸟鸟惊悚兽兽自危,野兔家族也深受其害。虽说屡屡遭遇惊险,也是常常有惊无险,但,家族内部已然有几只老兔嗅到了其中隐藏着的天大危机,终日愁容不展,又连连告诫小辈,小心一些,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小心什么?小心甚么!生为兔族,来到世上便是战天斗地的命!如何?豺狼何其狠?虎豹何其凶?鹰爪何其利?蛇牙何其毒?又如何!无数明里暗里的危险,早已磨炼出聪明的头脑,强健的腿脚,和那一双长耳朵!长耳朵,长耳朵,你当只是一个摆设?一有风吹草动,我便溜之大吉,论逃跑功夫,山里又有哪个比的上我?

——不成?怕他作甚?实在不行便作殊死一搏!莫要小瞧了我,兔子蹬鹰听说过么?

——还不成?啰嗦啰嗦,别再啰嗦!都知dào

兔子不吃窝边草,天天缩在家里吃甚么!

一边良言相劝,一边全不入耳!多么苦口婆心?奈何振振有辞。老兔要说,老兔含泪,你们,你们,全都忘记了,那个传说!须知虎狼之性未必虎狼,爪牙再利不若刀枪,有一种物什,细长长比风还要快,又有一种物什,软绵绵比蛇还要毒!危险无声,防无可防,危险无名,莫可当之!你道山中为何不见虎豹猛兽?你道林里为何豺狼少之又少?你道天上何以鹰稀鹫难见?你道我族何以繁衍兴盛至此?你,你们,都想过么?

——无需想,莫再讲,传说是听过,也只是听过的一个传说。前尘随风而去,化作滚滚历史长河之中的一点尘埃,他,已经是个过去式,而我们,我们无所畏惧,我们朝气蓬勃,该来的让他来,何必整日里提心吊胆畏畏缩缩!我就这样,你也莫再说,老兔啊老兔,你老了,落伍了,现在是我们的世界,走了!拜拜!

老兔无语,老兔悲哀,过去的历史也会重演,安逸的生活使谁忘记了危险?不该走的既走了,那么该来的,这就快要到来。

有一天。

天空阴霾,天气闷热的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风也懒洋洋,树也懒洋洋,蝉也叫得懒洋洋的时候。忽然,一缕奇异的味道不知于何处飘来,继而弥漫了整个山林。这是一种什么味道?香而浓腻,混合着木料燃烧的味道,似是从未闻过。野兔家族沉醉在这莫名的香气中,一时忘记了身在何处。老兔蓦然抬眼,目光电般射过深深丛林重重树梢,投向那不知名的所在!这,这种味道,莫不是?

旋即笑语声起,清脆而又得yì

,说着复杂的语言,伴着满足的叹息。老兔默然半晌,终于泪落两行!是的,是的,他,回来了。传说中的故事,传说中的那人,终于在这一天回到这里!他无利爪钢牙,却能搏杀豺狼虎豹,他无翅膀上天,却可捕得云中飞鸟,便你身快如风,他有追风之能,任你聪明机警,他有无影圈套!他是传说中的那个魔鬼,他是家族几代恐惧的根源,他是万物之灵,他是山中梦魇,他的名字叫做——

人。

这是一个茹毛饮血的时代,那种香气只能来自他的手笔。无须亲睹,可见得那令众生惊惧恐慌而又掌握在他手中的火红灼热,正贪婪地舔过毛发血肉滋滋有声!不忍再想,那一双灵巧又冷酷的巨爪正在撕开熟透的筋肉,放入那露着森森白牙的血盆大口!听,听,他在叫,嗬嗬嗬嗬地吼叫,那是在向众生得yì

地大声宣告——

我,是这里的主人,我,是这里的天神!这里,这里,便是这里,我才是这里的老大,你们,你们,还有你们,你们通通都给我听好,传说将会不再是传说,史书就要翻开新的一页,就在这一天,数十年之后的今天——

我!又!回!来!了!

二 两个和尚

天还没亮,宿道长就出了房门,又是烧水又是劈柴,来来回回折腾好几趟,非常没有眼力地将方道士吵醒了。方道士却也没有发作,爬起来揉着眼睛嘟囔道:“你这人!昨晚上给你兔腿儿不吃,看,现在饿了罢!”多么香的一支兔腿儿,好心好意留着给他带回来,他却一口不吃!这人,就是个古怪脾气,不吃正好儿,自个儿接着吃!方道士歪着头发了会儿呆,想到昨日的辉煌战果,一道口水不知不觉从嘴角流了下来——

那个野兔套在绳圈里有气无力地蹬腿儿,狼狈又可怜的模样犹在眼前,方猎人终于捕获了当上道士以来的第一只大型猎物,心里那份儿惊喜和激动自不必说,其后轻车熟路寻了水源,急不可耐拾柴烧火,如何一刀断头生扒活撕两手通红掏出内脏肚肠,场面太过血腥也无须细表,还等甚么?

哈哈!吃罢!尽管盐巴放得多了些,口味有点儿重,尽管情急之下烤得半生不熟,筋肉里面还带着血丝儿,尽管炭灰处处黑黑乎乎,但是,好吃!好吃,就是好吃,因为这是辛苦捕来的猎物,因为这是亲自操刀下的厨,因为好吃,所以好吃,方猎人吃得香,方猎人吃得美,方猎人吃得兴高采烈忘乎所以大笑出声——

猎人猎人,名正言顺,自给自足的生活已经来到了!有第一只便有第二只,有第二只便有第三只,有第三只便有无数只,兔子吃完,再吃山羊野鸡,飞禽走兽全在我手,老虎狮子也要尝尝,猴子当老大,此山我为王!这是多么值得庆祝的大事,这是多么欢乐美妙的时光!宿老大啊宿老大,别说兄弟不仗义,这就留个兔子腿儿,回去给你尝一尝!

可惜宿老大不吃。

宿道长似乎有心事,饭也吃不下了,从傍晚到半夜一直坐在板凳上发呆,望着天边时而微笑时而叹息,又喃喃自语傻了一般:“来了,来了,来了,来了——”谁来了?有病罢你!方道士给他晾在一旁,心下大为不满,这人!眼前威风又神气的猎人不去夸奖,放着生动又有趣的故事半句不听,说他他不理你,问他他也不说,一味在那里呆呆傻傻自说自话,说是不气人,真个气死人!

方道士心里恼火之余,不免胡乱猜测,诸如练功走火入魔,发烧脑子烧坏种种,又如晚上没给他做饭赌气,看见别人抓到兔子眼红等等,末了儿方道士终于一语中的:“发春了罢!难不成,你老相好儿来了?”宿道长拊掌大笑,连连点头,随即乐颠颠跑回屋里不知dào

干什么去了:“老相好儿,哈哈!”

果然!方道士恍然大悟,难怪他一脸春意,傻乎乎的眼角眉梢儿都是笑,原来是为了女人!却不知dào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儿?是丑是俊?是黑是白?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还是和他一般,整天神神道道叫人摸不着头脑?

老相好儿?

且不提之后如何惊讶得睡不着觉,胡思乱想想到些甚么,只看今早宿道长忙里忙外,亲自下厨殷勤备饭,方道士转过念来,已然验证了晚间的想法——他,也会做饭么?从来都是自个儿做,他只会大爷一般让人伺候!他这不是饿了,这饭当然也不是做给自个儿吃的!看看?要不是那个女人来了,他做的饭只怕这辈子也尝不到一口!

老相好儿?我呸!

方道士啐口唾沫,冷笑着踱出柴房,自个儿玩儿去了。

木鸟木鸟天上飞,木马木马地上跑,木头人,坐好了,一会儿来个老相好儿?

呸呸呸!怎又想歪了?重来重来,木鸟木鸟天上飞,木马木马地上跑,木头人,坐好了,一不留神老相……

方道士忍不住好奇,玩也玩得心不在焉,射了几箭,又懒懒躺在树荫下发呆。这个老道,这个老大,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一个人在山里住着,冷冷清清过日子,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可怜的人呐,还好自个儿来了,可以经常陪陪他!他也有家人么?怎不和他住在一处?那个老相好甚么模样?他俩有小孩儿了么?要是有,又是男孩儿还是——

哎呀!难不成?难不成?

方道士猛然想到一事,当下一跃而起,面色激动神情亢奋!

——难不成老相好儿和他来相会,一不留神给自个儿带个小相好儿?

这一天,不做饭的老大窝在柴房做饭。这一天,爱打猎的猎人没有出去猎。这一天多云转晴风儿轻柔,这一天鸟语花香万蝉齐鸣,这一天是如此平淡的一天,这一天又是那样不平凡的一天,不为所有命中注定的相会,不为一生一世的相知相伴,只为一句承诺,一个约定,和那一丝——

莫名的期待。

还有一股没头没脑的香气!

方道士闻着味儿跑过去,一眼看过,登时惊呆!

门外矮桌上,大碗小碗满满当当,大碟小碟重重叠叠!碗扣碗,碟扣碟,盖得严严实实不见菜品真面目,掩是掩,闻是闻,道道香气丝丝缕缕心里溢出来。果然真人不露相,露上一手儿吓死人,不想老大是个大厨,终日瞒得老二好苦!早知你有这个本事,何必天天干饭稀饭?说来就是你的不对,吃饭马虎做人糊涂!方道士大惊失色,继而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夸赞吹捧半晌,最后连连点头给这丰盛宴席定下威风名堂叫作——

一桌好饭。

怎生是好?说个看看?看看,看看,揭开一碗清清白白,说是青椒拌笋丝,又揭一碗红红火火,却是干椒炒山菇,掀起一碟花里胡哨,紫菜葱白黑木耳,再来一盘淡而爽口,萝卜黄豆小油菜,道道色泽鲜亮,令人赏心悦目,呼吸着香而不腻的幽幽香气,着实使人胃口开大馋涎欲滴。桌上是菜,锅里是饭。一个大铁锅,煮的面条一根一根整整齐齐,有汤有水儿;一个小木桶,蒸的米饭一粒一粒白白亮亮,饱满又喜人。

“服了你了!”方道士叹一口气,真心实意说道。

“也没什么,可用材料不多,只能这样了。”宿道长擦了擦手,谦虚地说道。

“你这都从哪儿整来的?啧啧,跟变戏法儿一样!”方道士有些好奇。

“远近遍地都是,屋里也有,你看不见罢了。”宿道长摇头一笑,望向远方。

方道士咽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老大,这些个好吃的,我可以先尝尝么?”

宿道长已是望眼欲穿,轻声曼语:“灵秀,灵秀,几度寒暑,是否风采依旧?”

甚么?甚么秀?听名字果然是个女人!方道士心里一动,随声望去:“来了?”

灵秀,灵秀,你来了么?宿道长忽然喜形于色,微笑凝眸:“来了。”

蓦然远方蝉声大作,一个白衣人踏着田埂上的松软泥土,踏着草地上的细碎阳光,踏着天地间的重重蝉鸣,远远行来。

近了,近了。

不,不,他不是一个人,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小,不对,不对,这不是两个人,这一大一小是两个,转眼两人一前一后行得近了,前面一人白衣飘飘,步履不徐不疾,意态闲适从容,头顶上光洁溜溜,明晃晃顶着一脑袋太阳,就像一个发着光的大灯泡儿;后头一个小的麻衣草鞋,愣头愣脑左看右看,脑袋上同样锃光瓦亮!

一眼看上去就像两个灯泡儿,加上天上明晃晃的日头,三者一齐放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道士已经被晃晕了,猛揉眼睛试图看得再清楚一些!没错儿,没错儿,眼睛瞪出眼眶,下巴掉到地上,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一前一后走过来的正是一大一小—小——

两个和尚!

三 小僧无禅

老相好儿?小相好儿?

方道士大失所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登时兴味索然!骗子,都是骗子!哪里又有老相好?明明是个大和尚!哪里又有大姑娘?还有一个小和尚。都是这可恶的宿老道,明白话不明白说,让人糊里糊涂东想西想白白空欢喜一场!二人已至,齐齐止步。宿道长微笑注目:“你来了。”大和尚注目微笑:“我来了。”旋即二人含笑互视,一言不发。那小和尚也不说话,蔫头蔫脑杵在后头,木头桩子一般。

这就完了?

搞这么大阵势,马马虎虎收场,来了两个和尚,不咸不淡说了句话,就这么完了?没劲!方道士非常之不满,一时干巴巴陪在边儿上,无趣得紧。没劲归没劲,又忍不住拿眼偷瞧那个大和尚,心里还是忍不住暗赞一声——

漂亮!

漂亮漂亮,漂亮和尚。但见他生得身形修长,肤色白嫩,气度雍容,立在那里一袭纯白僧衣片尘不染,端的悦目。细看和尚唇红齿白,鼻如通天玉柱,眉黑而润长,目秀而清朗,若是给他满头乌发,登时活脱脱一个美貌大姑娘!要说男人生得像个女人有些不美,偏偏一个光头让他美得不落俗套。

漂亮漂亮,一时瑜亮。一个和尚一个道人面对面立在那里,同样俊美不凡,一般画中人物。宿道长可谓清俊,仙风道骨,最像道人的道人;那和尚说来俊俏,已是俊得过俏,最不像和尚的和尚。画中人,人入画,青天白日,山色丽景夺不走两人的神韵;人静风动,衣袂轻扬,更增画中人物诗般的意韵;惟眼角细细的纹理一般伸展,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无情流逝,却又给这图画抹上了一丝沧桑的,韵味。

“花和尚!”

方道士自愧不如,自惭形秽,心里恼怒之余眨眼间给个和尚起了个外号儿!他是小声儿嘟囔,和尚却也听到了。和尚是听到了,却也装作没听到,笑嘻嘻拉了宿道长一旁说话去了。两人神神mì

秘说了几句,和尚一马当先,径直向柴房旁边的草屋走去,宿道长紧随其后,片刻二人进了草屋,关上门不知dào

干什么去了。

走了两个大的,剩下两个小的。一个小道士,一个小和尚。

一脸尴尬立了片刻,方道士见那小和尚傻乎乎站那儿话也不讲半句,不由心中又怒:“两个和尚,一般无礼!招呼儿也不打一个,显然没将方老大放在眼里!知dào

我是谁么?他是这里的老大,我是这里的老二!”小和尚见他眼睛直勾勾瞪过来,挠头嘿嘿一乐,慌张张躲过眼神,样子竟然有些害羞了。

“喂!你叫甚么?”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小和尚忽然双手合什,俨然闭目,作宝相庄严状。方道士呆了呆,又道:“不错,不错,无,呃,你知dào

我是谁么?”当然两个人根本就不认识,这是一句废话,但老大心下自有计较,满打满算等他问回来,同样一本正经威风神气地报上名号:“无上天尊——本道方殷。”

“小僧不知。”无禅睁开眼睛,老老实实回答道。方道士又呆了呆,皱眉道:“不知dào

可以问,该你了,你问我!”无禅连连摇头,紧紧地闭住嘴巴,一脸紧张似有顾虑。方道士一时不明所以,连连追问:“喂!你怎不说了?说话,说话!”半晌,小和尚终于无奈开口,面色凝重道:“阿弥陀佛——我师父说了,不能冒冒失失问别人名字,那样不好,会下拔舌地狱的!”

方道士气结。

半晌,方老大呼一口气,叹道:“这样,我请你问我名字,这总可以了罢?”无禅想了想,点点头:“可以。”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方道士不耐烦了:“你快问!我这儿事儿还多着了!”无禅愕然道:“你还没请我问,我现下问你是很冒失的,我师父说过,不能冒冒失失……”与这和尚说话十分费力,方道士一时只觉脑袋都大了,当下连连大叫道:“好了好了,你问罢,现在就问!”无禅歉然一笑,闭目沉思良久,开口问道:“阿弥陀佛,请问,不是!敢问施主,不是!道长,不是!道人,呃道兄贵号,不是,那个大号,还是尊号……”

小和尚结结巴巴问了半天,一话还没说完,末了儿瞪眼张嘴硬生生卡在那里,只急得一脸通红满头大汗挠头不已!不过问个名字,还有这么难的?方道士同样目瞪口呆,一时只觉嗓子眼儿里堵了团破棉花,一股憋闷之气几欲破胸而出!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猛听对面叹道:“哎!还是不成,是了是了,你叫什么?”

是了是了,我叫甚么?方道士头晕脑涨,几乎忘了自己叫甚么。少时长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口,也懒得去再去报甚么名号了,只瞪大眼睛连连打量对面的小和尚。也是重新审视这个愣头愣脑,让人哭笑不得,新鲜又陌生的山外来客。

小和尚浓眉大眼,头圆额方,直鼻阔口,耳大垂珠,长得倒是挺精神。剃得光光的脑袋,堂皇地昭示着自家的身份,刮得青青的头皮,可以想见蓄了长发的浓密。一身粗麻灰衲衣,大小补丁处处有,两只双耳黄草鞋,露出十根脚趾头。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和尚,无甚出奇之处,只是腰挺背直骨架粗大,往那儿一站硬是比别人高出半个头,让方道士心里有些不爽。

“那个无肠……”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

“知dào

了知dào

了,你听好,我叫做方殷。”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见过方道兄。”

“甚么道兄道弟!小和尚,你要叫我,呃,老大!”

“是,老大。”

“这么听话?哈哈,再叫一声儿?”

“老大。”

你问一句,他答一句,这个小和尚老实又听话,方老大甚为满yì

,心道一不留神又收了个小弟,虽然这个小弟有点儿傻。无禅立在那里挠着光头嘿嘿傻乐,瞧上去也是颇为欢喜。眼见那青青的头皮油亮可爱,正如脑袋上扣了半个小西瓜,方道士不由大为心动,笑嘻嘻走上前,点头道:“小和尚,你这个脑袋不错,给我摸摸成不?”小和尚脸上一红,模样大为害羞,躲躲闪闪看他一眼,又犹犹豫豫思量半天,终于说道:“摸罢。”方道士见状也有些难为情,眼睁睁看着那个光头,想着下手又觉不好意思:“呵,呵呵。”无禅低眉顺眼道:“老大,你摸罢,我师父也经常摸的。”

摸上去粗砺砺,滑溜溜,软中带着硬,硬又不扎手,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总之,手感不错!方道士心满yì

足,轻轻抚摩着,一时是爱不释手。无禅和尚就那么眯着眼笑呵呵给他摸,看上去竟也很是舒服享shòu

。这是一个奇妙的场景,手掌就在头顶,慢慢慢慢地摸着摸着摸着摸……

天空愈加湛蓝,风儿更是轻柔,连刺耳的蝉鸣声也越来越弱越来越……

天与地之间仿佛凝固,匆匆的时光停下脚步,二人的道与因缘终于上演,人生的戏梦已落在此刻——

定格。

方殷垂下手臂,看着这个比自家大一号儿的小弟,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无禅憨憨一笑:“十四年。”

十四,年?

十四,年。

无禅点头道:“我师父说,我从寺里呆了十四年,所以无禅活了十四年。”方道士怔了片刻,道:“你爹呢?你娘呢?”无禅呵呵笑道:“我没有娘,我只有爹,我爹是一个和尚。”方道士闻言大奇:“小和尚,你在说甚么!你没娘,难不成你是大和尚生的?”无禅点了点头,认真道:“是的。”

是的?

方道士瞠目结舌,心中的惊异已经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了。半晌,长叹一声道:“我说兄弟,刚刚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你这又胡说八道了。”无禅闻言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无禅从来不说谎话,我师父说过,说谎的人要下拔……”

“还说没有!哼,和尚生和尚,岂有此理,你这明明是睁着眼说瞎话!”方老大断喝一声,模样看上去已经有点儿生气了。无禅愕然,却又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个老大,一时面红耳赤,口里啜嗫道:“和尚生和尚,哪里不对?我师父说过……”

——真傻还是假傻?

方道士左看右看,见他神情焦急不似作伪,心里一时又有些拿不准了,皱起眉头问道:“小和尚,你见过女人么?”无惮点了点头,老老实实答道:“见过。”方道士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算了,我告sù

你罢,每一个小孩,都是女人生的!就是这样,明白了么?”无禅瞪大眼睛,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最奇怪的事情,旋即大摇其头,一脸认真道:“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又是啥样儿的?

无禅说道:“男人是男人生的,女人是女人生的,和尚是和尚生的,道士是道士生的,阿弥陀佛,就是这样的。”小和尚语出惊人,方道士彻底傻掉,一时呆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了。无禅一拍光头,恍然笑道:“是了!老大,你是哪个道士生的?”方道士已然魂不守舍,两眼空洞,只觉心中苦守多年且深信不疑的理念,忽然间摇摇欲坠就要崩塌!此时听他发问,失神之际不由喃喃开口:“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娘生的,我不是……”

无禅再度瞪眼咂舌,连连挠头不已:“奇怪,奇怪!你怎会是你娘生的?啊哟!莫非老大你是——”说着忽作恍然状,拍手大笑道:“却是小僧眼拙,原来,原来你是一个女人!”说罢连连摇头叹气,又对着方道士左看右瞧,满头满脸满眼的新奇!

方道士终于崩溃。

猛然退后几步,屏气凝神面色谨慎,再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叫做无禅的古怪小和尚,心下连连告诫自家,小心,小心,小心了!瞧他不起眼,傻乎乎挺老实的样子,一过招儿却处处让你吃瘪,有苦说不出,打落牙齿吞到肚里!这样的人,不是蠢笨到了极点,就是聪明到了极点,扮猪吃老虎就是这么来的!

莫非?莫非?他在耍我?

和尚还是那个和尚。和尚就是那个和尚。

这一次,小和尚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就那样笑呵呵地对望过来,双目炯炯有神,眼睛如无名泉的潭水般清澈透明,没有一分杂质,似乎,似乎,似乎能够从眼中看见他的心底。二人对视片刻,方老大移开眼神,苦笑摇头:“这些个事儿,想来都是你那师父说给你的罢!”无禅欢喜道:“是啊是啊,你可真聪明,一猜就对了!”方老大叹一口气,又道:“你的师父,自然是和那个你一块儿来的大和尚。”无禅大吃一惊,呆呆看他半晌,一脸佩服道:“这你都猜的出来?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除了傻子,谁个又猜不出来?看着小和尚天真善良又无辜的样子,方老大忽然对那白衣和尚生出几分恨意!恨他欺骗无知儿童,恨他欺负自家小弟,恨他还生得那么俊俏!方道士猛啐一口,骂道:“好一个花和尚!”不成想小和尚听到这句登时跳将起来,瞪大眼睛激动叫道:“你,你,你连我师父名号都猜中了!你定是个神仙!老大是个神仙,神仙女人!”说着摇头晃脑赞不绝口,一脸通红两眼放光看着方道士,惊若天人。

方道士再也无言,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和尚,心中升起一缕淡淡的忧伤。这个小和尚,这个以为自己是和尚生的小和尚,想必也是个从小失去爹娘的孤儿,给人带到和尚庙里当了小和尚。他甚么也不知dào

,他是多么可怜的人,比我方殷还要可怜!你看,你看,他还在笑,就那样傻笑着——

小和尚,小和尚,你知dào

自己在笑么?你在笑什么?小和尚,小和尚,你可知dào

,自己多么可怜,多么无知,又多么可笑?小和尚,小和尚,为什么同样的身世,你在无忧无虑地笑着,我却感到如此的悲伤?小和尚,小和尚,我再也看不懂你,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和尚?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

无禅在笑。用发自肺腑的笑声,开心地笑。不知悲伤为何,又何来悲伤?不知无知为何,又何来无知?师父说了,那就是了,我就是大和尚生出来的小和尚。无禅也有自己的理念,无禅从来不会说谎,师父说的话,永远不会错!师父还对无禅说过——和尚和尚生,和尚生和尚,你我是和尚,他不是和尚。

——我不明白,你明白么?

无惮不明白,无禅就不想,无禅是一个老实的和尚,无禅是一个简单的和尚,无禅也是一个,快乐的和尚。

四 花和尚

方道士犹不死心,低头苦思片刻,终于找到了拆穿这个天大谎言的唯一办法:“你说你是和尚生的,你是哪个和尚生的?别告sù

我是那个花和尚,他可和你长的一点儿也不像!”无禅连连摇头:“不是他,不是我师父,生我那个和尚,那个,呃。”说着说着张着嘴巴愣在那里两眼发直,似是陷入了重重谜雾与无尽回忆当中。

这是一个谎言,谎言总有漏洞,漏洞就是,生出这个和尚的那个和尚!只要找出那个和尚审问他,或者用那个和尚质问花和尚,就能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无禅和尚一个明白。当然那个和尚不在这里,一时没有办法审问他,所以此事还得落到另一个和尚头上,那个可恶的,欺骗无知儿童的,长的像个女人又爱说谎的花和尚!

方道士点了点头,满yì

地笑了。

如何?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这都会推理了!和尚兄弟,不要再犹豫,不要再悲伤,不要再这样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过下去,说罢,说罢!待我为你拨开迷雾,揪出那藏在屋里的罪魁祸首,给你一个大大的明白!说,快快说,那个十四年前生出小和尚的大和尚——

他、是、谁!

无禅说道:“我也不知dào

,我师父说那个和尚生下我就走了,现如今去了哪里,他也不知dào

,就是这样的。”

生下来?就走了?

方道士出乎意料之外,激动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花和尚是在骗你,他不知dào

,哼!这事儿我都知dào

!”无禅怔了怔,忽然一蹦三尺高,模样比他还要激动百倍:“你,你知dào

?这,这,对了!你是神仙,神仙女人!快说给我,那个生我的和尚……”说着说着语声颤抖,上前紧紧拉住神仙女人的衣袖,用万分渴望的无知眼神极为景仰地看着她反复追问。那个和尚。

心中那一缕淡淡的忧伤……

方道士再一次被他打败,终于死心塌地地认输了:“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就到这里罢!你别再问了,我不想玩儿了!”无禅不肯罢休,无禅不肯放手,十四年来那个梦中的和尚头一回离他如此之近,只因为眼前这一个叫做方殷的老大哥:“说说说,你快说,神仙,神仙女人,那个十四年前生出无禅的和尚……”

方道士头昏脑涨,方道士心乱如麻,方道士说我不知dào

我不知dào

——你不知dào

谁知dào

?方道士说便天底下的人都知dào

了我也不知dào

——你不知dào

你还说?方道士悔之无及,方道士快要哭了,我不知dào

,我真的不知dào

——你知dào

,知dào

为何不说?神仙,神仙女人,求你一定告sù

我告sù

我告sù

无禅!

那一个和尚。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说这事儿又怨谁?方道士抓狂之下连连猛扯衣角,试图挣开身子,闪过那双无知的眼神,逃离这个莫名其妙的和尚世界。扯之不动!再扯不动!不动不动!无禅目光坚定,无禅手若磐石,无惮紧紧紧紧拉住他,生怕一松手,刹那便会失去这个上天赐予的神仙女人,聪明过头的老大。两人正自拉拉扯扯纠缠一处,房门打开,又一和尚走出来。

方道士一眼瞥见,登时见到大救星一般连连急声叫道:“大和尚,大和尚,你!你快过来,你快告sù

他,我不知dào

那个生他的和尚!”好险!好险!方道士心说自个儿脑子都给小和尚整迷糊了,怎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他?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他终归是个明白人,就让他来说出事情的真相,还自个儿一个明白。

还有清白!

大和尚应声而至,挠了挠光头,苦笑开口:“小和尚问你的事,大和尚也不知dào

。”方道士闻言一怔,大和尚又严肃道:“无禅,别人不想说,你就不要问,这样不好。”无禅低头称是,却不肯放开手中衣角,低声啜嗫道:“师父,他,他说……”

“放屁!”

方道士已然大怒,不等无禅和尚说完,跳脚儿大叫道:“谁个不想说?我根本就不知dào

!哼,你个和尚少耍花招儿,我可不吃你这套!”大和尚紧蹙眉头,不解道:“小施主,你既不知,他又怎会问你?”方道士冷笑一声,道:“你少来,他问我的我不知dào

,可我知dào

,你是一个骗子!”大和尚微微一笑:“小施主,你很聪明。”方道士打个哈哈,眉梢一挑:“你骗的了别人,却骗不了我,装!再装!小和尚问的事,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大和尚默然片刻,曼声诵道:“须菩提,如来说有我者,则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方道士不待他说完,瞠目怒叱:“说甚么,甚么乱七八糟!哼,你才是凡夫!”大和尚肃然,谨立,合什:“善哉,善哉,和尚是凡夫。”方道士面色不屑,嗤笑道:“少从这儿打马虎眼,说!十四年前那个和尚,是谁!”

说来也怪,在这温和又好kàn

的和尚面前,方道士霎时找到了往日那种聪明伶俐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一时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将大和尚说得连连挠头苦笑不已。浑不似,方才对着老实巴交笨口拙舌的小和尚那般,一筹莫展。无禅呆呆地听着,无禅茫然地看着,无禅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无禅手里依然紧紧扯着那片衣角。

“吃饭了。”宿道长走出房门,笑着说道。

“嗖!”方道士只觉眼前一道亮光刷地闪过,再看无禅和尚已直挺挺立在饭桌前,低眉垂目,双掌合什口诵佛号。来的跷蹊,去得突然,方道士见状愣住,一时脑子又有点儿懵。大和尚长吁一口气,看过一眼,转身走开。

四人吃饭。

三人坐着吃,一人站着看。

好吃!果然好吃!不是一般地好吃!咸淡俱得当,火候正合适,菜品鲜嫩而爽口,汤汁香浓而不腻,不由口舌生津,令人欲罢不能。饭粒不软不硬,面条柔软韧长,饭菜搭配来吃,吃来满口是香。是无肉,却也不妨,一般绝妙好滋味,同样开怀乐肚肠。方道士添饭夹菜低头猛吃,一时又心花怒放,肚里打着小算盘,早已忘了两个和尚。

——这手儿可是真不赖,回头得和宿老大好好儿学学!

“小和尚,坐。”宿道长笑道。

无禅坐,端坐,眼观鼻鼻观心,对着一桌饭菜似乎毫不动意。

“小和尚,吃。”宿道长微笑道。

无禅端起碗筷,盛了一碗面条,认认真真不紧不慢地吃着。一口一口又一口,细嚼慢咽一口口吃得极为周正端庄,神情又无比专注。宿道长哈哈大笑,又摇着头给他夹了几筷菜,注目赞叹:“好和尚,还是那般,让人喜欢!”无禅嘿嘿一乐,也不说话,低头认真吃饭,吃着吃着脸又慢慢地红了。

宿道长移过目光,笑叹道:“甚好,甚好,这般质朴乖觉的孩子,当真难得之至!也只有你这个大和尚,才能教出这样的小和尚。”大和尚连连摇头,认真道:“说到和尚,大和尚不如小和尚。”宿道长吃一口菜,又叹了口气:“老道亦不如,小和尚,好一个小和尚!”大和尚吃一口饭,微笑道:“莫如此说,小和尚好是好……”

“好屁!”耳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拿个小和尚多大宝贝一样夸来夸去,方道士越吃越不是滋味儿,一股邪火噌噌直往脑门儿上直蹿,已经是非常非常地不乐意了!瞪着眼睛说瞎话,越说越不像话,这明显是话里有话儿!你看,眼睁睁搁着一个聪明伶俐乖巧听话又懂事的乖乖宝不夸,却一味顾左右而言他,将那傻不愣登狗屁不懂的小和尚夸成一朵花儿!

岂有此理!没有天理!方道士越听越恼火越想越委屈,心里忽然冒上来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一时又无心吃喝没了胃口,面对一桌好饭味同嚼蜡!方道士在肚里暗骂一句屁话,方道士在心里为自己鸣不平,方道士不服小和尚,方道士看不惯大伙儿都喜欢小和尚——

方道士吃醋了。

再一时眼见自个儿乖乖宝的称号已经给小和尚夺走了,方道士终于忍无可忍,将碗筷重重住桌上一放,愤然开口:“喂!你两个,这都说甚么了!”宿道长和大和尚互相看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低头吃饭。吃饭就吃饭,眉来眼去做甚么,又无缘无故叹甚么气!方道士眼中揉不进半个沙子,见状登时恼羞成怒,大叫道:“你俩少在那儿阴阳怪气的,当我瞎的么?哼!怎么不说了?刚刚还……”

大和尚抬头看天,自顾说道:“阿弥陀佛,饭菜不错。”

宿道长恍然立起,转过身去:“不错不错,我去拿酒!”

少时二人对饮,一人冷笑旁观。

酒是果酒,色泽紫亮,滋味清而寡淡。这酒方道士偷着喝过几回,喝来喝去喝着没劲,却也大不稀罕。大和尚品一口,摇头晃脑道:“酵母放多了,青梅浆少了,蔗糖加多了,水又放少了。”宿道长连连点头称是,深以为然。大和尚又品一口,闭目回味道:“不若加些梅花蜜,饮来酒香更甜柔。”宿道长尝了两小口,喜道:“正是!我本待加上些许,又不知dào

放多少,你看——”大和尚点点头,沉吟道:“十瓢水,半碗蜜,观其酒色亮度……”

“和尚,也能喝酒么?”方道士皱眉道。没人理他。大和尚在说,宿道长在听,二人眉飞色舞,谈兴正酣。方道士自觉无趣,忿忿嘟囔几句,端起碗又吃饭。片刻二人已说到菜肴烹饪,大和尚更是指指点点,说这说那没完没了,这菜淡了,那菜咸了,这菜酸了,那菜甜了,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硬是将一桌好菜批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

宿道长却也不恼,笑呵呵连连点头,口中只说是是是是,偶而回上一句也是虚心请教,没说半句反驳的话。方道士见状疑心大起,忙不迭又竖起耳朵偷听,含着的饭菜一时也忘了嚼。自家老大何许人也,那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又是一个多么有能耐的人!高人,高人呐!此时竟给这和尚三孙子似地训着,乖乖宝一般,奇怪奇怪,今天哪来的这许多乖乖宝?

大和尚还在唠唠叨叨,宿老大还在虚心又认真地听着,搞得方道士一头雾水暗暗称奇。胡乱揣测一时摸不着头脑,方道士眼见那和尚指这儿指那儿的说个没完,一副得yì

洋洋的嘴脸,不由更是怒上心头!花和尚!大家都是乖乖宝,只有这个花和尚不是好东西!这个人,两手空空来吃白食,犹自挑三捡四说东说西,既没礼貌又没眼力,一点儿脸面也不给别人留!殊为可恶!加上他还欺骗无知小和尚,给人识破了还死不认账,偏偏还长得那么好kàn

!哼,果然是一个大大的——

花和尚!

方道士低声咒骂一句,怒目相视。花和尚置若罔闻,接着比比划划说三道四,只是语声顿了一顿。装没听见?花和尚!还装?花和尚!真能装!花和尚!看你装到甚么时候儿!方道士嘟嘟囔囔开始念咒,花和尚花和尚花和尚,花和尚终于叹了口气,挠头苦笑道:“小施主,贫僧是有法号,贫僧法号灵秀。”

花和尚!

灵秀黯然回头,无奈道:“宿真人,他怎知——”宿道长连连摇头,加上摆手,表示这事儿和自己半点儿干系也没有。灵秀长叹一声,面生愁苦之色:“人人谓我花和尚,和尚非花非和尚,无我无花无和尚,何以又有花和尚?”

花和尚!

“方殷,莫再说。”宿道长沉下了脸,注目说道。方道士冷哼一声,啐道:“谁叫他胡说八道乱讲话,他这是自找的!该!”灵秀轻轻摇头,闭目俨然道:“小施主却是错怪贫僧了,和尚有话,和尚要说,和尚有话不说,才是胡说八道。”

“你还说?哼,不知死活!花和尚花和尚花……”

宿道长蓦然变色,缓缓放下杯中酒。

大和尚抬起眼皮,轻轻吹了口气,摇头笑道:“说的没有错,错在花和尚。”

宿道长重重一哼,又端起酒杯:“莫理他,喝酒。”

灵秀微笑点头,二人举杯对酌。

“小蚂蚁?哈哈!小蚂蚁!”无禅忽然哈哈大笑,欢天喜地从碗里倒出一只小蚂蚁,啧啧称奇:“老大你瞧,小蚂蚁!红的,红的!好玩!”方老大扫过一眼,却见一只红色小蚂蚁,在桌上晕头转向爬了几圈儿,又动动小小触角,慢悠悠穿过重重碟碗间隙,爬到宿道长那边去了——

没劲!方道士瞄了两眼,心生一丝歉疚之意:“小和尚没人搭理,一定是非常无聊了,自个儿这个老大光顾着和花和尚吵嘴,可是有点儿不厚道!好了好了小和尚,还是我来陪你玩儿罢!”无禅不用人陪,无禅自有乐趣,这个小和尚却也由不得人忽视于他,方道士又是一眼看过,登时吃了一惊!揉揉眼睛细看过去,不由又是一惊!定了定神儿,再看那冲着自己傻笑的小和尚,已是惊若天人!

神!

五 神一般的方道士!

光!光!光!

碗中精光!锅里精光!脑袋精光!

看那碗里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剩下。一桶白饭同样干干净净,半粒米也没剩下!

半锅面条儿,甭说面条儿,面汤儿都没有了!

都吃完了?这才多大功夫儿?这,这,这怎么可能?

方道士惊呆了。

一个没留神,和尚生了和尚,一个没留神,变作神仙女人,又是一个没留神,乖乖宝的称号被人抢走,还是一个没留神,大肚汉的称号又送给了别人!方道士长出一口大气,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声不响又深藏不露的和尚小弟,心里暗中作比,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默默地计算着对方的饭量。

这是一头牛!

片刻方道士得出结论,自知望尘莫及——

那桶米饭少说十碗,自个儿两碗,花和尚一碗,宿老大一碗,还有几碗?

那锅面条连汤带面也得十碗,自个儿一碗,花和尚一碗,宿老大一碗,还有几碗?

他吃了几碗面条?他吃了几碗米饭?面条和米饭加起来一共又是几碗?

十四碗!

瞧瞧,这饭量,海了去了!方道士掰着手指头得出答案,心中暗自叹息,还好自个儿刻苦用功学了算术,要不然这笔账都算不明白了,天!这还是个人么?这饭都吃到里去了?瞧他慢条斯理一口一口,不想眨眼之间一扫而空!瞧他笑呵呵的浑若无事,想必再给他来几碗:“小和尚,吃饱了么?”宿道长笑问一句,无禅连连点头,呵呵笑着猛拍肚皮,表示吃饱了。

灵秀忽将双眉蹙起:“无禅——”无禅脸上一红,低头啜嗫道:“无禅没有说谎,似乎是吃饱,吃饱,呃,还好。”二人互视一眼,齐齐扬声大笑。半晌,宿道长笑叹一声,连连摇头道:“无禅,几年不见,老道还是低估了你,哈!”无禅不说话,低着头嘿嘿一乐,却是两只耳朵也臊得通红了。

“还好自个儿吃的慢,这还剩了多半碗!”方道士暗道侥幸,闷着头夹菜吃饭,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没办法,已经这样儿了,吃的再快也没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方道士暗道倒霉,半碗米饭只好省着吃,一时间口里吧嗒吧嗒吃得格外香甜!场中霎时一静,只余咀嚼之声!一口,一口,又一口,方道士忽觉气氛不对,猛一抬头!两道炽热的目光如期而至,眼神天真又无辜,迫切又羞涩,就那样望着吃了个半饱的人,就那样望着自家碗里仅有的半碗饭:“这,这,这是?不管他!”

方道士慌忙低头,一时心中悚然!一时静悄悄,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话,所有的动静儿都在方道士的嘴巴里,吧嗒,吧嗒,吧嗒,还有蝉声,吱吱唧唧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天地间仿佛只余了这两种声音,使人心浮气燥,使人如坐针毡,使人食不知味尴尬不已!浑似抢走了小童最最喜爱的玩具,他想要又不敢要,就那样看着你看着你看着你——

方老大叹一口气,又抬起头,目光扫过四道意味深长又幸灾乐祸的眼神,落在那双流露出万千渴望的无底深潭之中:“无禅,你想吃么?”无禅连忙低头,不敢与他对视,方老大一眼看破,笑着递过那半碗米饭:“给你,给你吃!”无禅连连摇头,无禅手足无措,无禅连连说我不吃我不吃,可是那火般炽热的目光已说明了一切。方老大将饭碗塞到他手里,笑道:“我可是老大,你得听我的,吃!”

无禅在吃,大口大口地吃,小和尚眉开眼笑一脸满足地吃着,忽然眼圈儿一红,两颗晶莹的泪珠滴落碗中:“老大,你,你对无禅,可是真好!”方老大见状一怔,心道不过给他半碗饭,这小和尚竟然感动地,哭了?继而心里一酸,鼻子一酸,眼睛一酸,竟也掉下两滴泪。宿道长微微一笑,去看大和尚。灵秀低眉垂目,双掌合什:“善哉,善哉。”

善屁!花和尚!方道士勃然大怒,飞快一抹眼角,跳起来指鼻大叫:“花和尚!定是你不给他饭吃,才害他饿成这样!”灵秀沉吟一时,点头诵道:“是故,诸比丘,当有慈心于檀越所;小恩常不忘,况复大者;恒以慈心向彼檀越……”

“啊——别念了别念了——”方道士抱头大叫:“烦死了烦死了,甚么乱七八糟!你个花和尚又打马虎眼!”灵秀叹了口气,无奈道:“花和尚没有饭给他,大和尚不如小施主。”见他认罪态度还算良好,方道士狠狠瞪他一眼,冷笑着又坐下了。说话无禅早将半碗饭吃个精光,眼睛直勾勾看着两人,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无禅在思考,无禅不明白,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神祇般矗立在无禅心中的师父,为何遇上这个叫做方殷的老大,忽然就失去了那些神奇的法力?无禅在思考,无禅明白了,是了,是了!这老大也是个神仙,神仙女人,师父说过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而女人是男人的克星,当男人遇上了女人的时候,就会失去所有神奇的法力。

是这样的。

宿道长和花和尚又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一边说一边喝酒。

无非草药饮食之类,两个人说起来却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方道士摇了摇头,起身拉着无禅和尚到屋后去玩。

木鸟,木马,木人,弓箭,道士,和尚。

“木鸟木鸟天上飞,木马木马地上跑,木头人,坐好了,一不留神,摔一跤!”道士拿着弓摇头晃脑,万分自豪地吟咏着自个儿的大作,和尚拿着箭一脸崇拜,无比佩服地看着眼前这个神奇的老大。

——如何?

——好!哈哈,好玩好玩!

无禅和尚连连赞叹,更笑得前仰后合,一不留神扑通摔了一跤!方道士咯咯大笑,得yì

道:“给我箭,看我再给你露上一小手儿!”说罢手心朝上,持弓目视树上圆圆白圈,只等小和尚送上羽箭,便给他来个一箭穿心!等了半天箭也没拿到,猛一回头儿,小和尚正自呆呆看着天上盘旋的木鸟,坐在地上喃喃道:“飞呀,飞呀,无禅也想飞——”

“小和尚!小和尚!”

无禅悚然一惊,瞪大眼睛左右看看,又挠了挠光头嘿嘿乐了:“老大,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只大大的木鸟,带着无禅飞到了云彩里!那里有房子,有大树,有花花草草,还有龙和凤凰,还有吃不完的米饭馒头,还有……”

“好了好了,有完没完!”方道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伸出手掌:“给我箭!”

无禅歉然一笑,递过手中箭。

方道士搭箭张弓,摆了个威风姿式,瞄了瞄树上圆圈,大喝一声:“看好了!”

无禅握紧双拳瞪大两眼,屏气凝神——

“嗖”一箭发出,带着四道殷切的目光穿过大树枝条,一片树叶摇摇晃晃飘落地上,带回四道茫然的眼神,和一张尴尬的脸!无禅奇道:“老大,你在射甚么?”方道士气道:“这,这,你没看见么?还问!”无禅看了看树下那片小小绿叶,面色转为惊骇:“一箭断茎!这,这,这也太神了!神仙!神仙女人!”

方道士呆了呆,强笑道:“不错,我就是冲的那片树叶子射的!怎么样,这手儿历害罢!”无禅面色激动,双目异彩连连,崇拜地看着这个神一般的老大,心中的仰慕之情已经不能用语言表达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他似乎什么都知dào

,就连师父也说不过他!又慷慨大方地把自己的饭让给无禅吃,更是箭法通神,还会作诗!天!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天仙般的人物,竟然让无禅遇上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方道士根本承shòu不住这样纯洁无邪的眼神,也负担不起那样水深火热的生猛感情,登时脸上一红别过头去。一时无话可说,暗道丢人丢人,还好小和尚是个傻的,要不然准得给他笑话,自个儿这个老大也没脸当了!他却不知,他又怎知,自个儿这个伟岸而神奇的大哥形象,就在这短短的一时三刻已然牢牢的刻在无禅和尚的脑海里,更有一个金甲天神般的煌煌身影穿过那双澄澈明净的眼睛,在无禅的心底打下一个,深深的烙印!

伴其一生,永不能忘!

六 无敌小和尚

“老大老大,你再射一箭!射最上头那个树叶!”

无禅拍手大叫,一心再睹神迹。方道士连连摇头,坚决不干!小和尚糊里糊涂,自个儿可是心知肚明,去射那个小小的树叶儿?开玩笑了,指哪儿打哪儿和打哪儿指哪儿还是有点儿区别的,不成不成,见好儿就收!无禅连连哀求,说着说着又上前扯住方道士衣角儿,老大老大老大叫个不休!方道士烦不胜烦,烦恼间忽觉这场景似曾相识,老大老大,老大大大——

哈,宿老大!方老大登时面孔一板,用低沉的嗓音淡淡说道:“无禅,我是老大,你要听老大的话,不然老大就不和你玩儿了。”无禅放开手,退后三步紧紧闭上嘴巴,挺胸抬头眼珠儿也不动一下,表示自己是个乖乖听话的小和尚。方老大满yì

点头:“很好,现在你来射那个树叶,给!”说着递过长弓,肚里暗笑!这叫一报还一报,你射个我看看?小和尚,该你出丑了!小和尚果然不肯射,连连摇头:“不好不好,无禅射不中的!”方道士哈哈大笑:“好罢好罢,你射树上那个白圈儿,这个可是容易多了!”

“好!”

无禅上前接过长弓,挺身扬眉,双目炯炯直视前方,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方道士见状不由心里奇怪,问道:“无禅,你也会射箭?”无禅点头道:“我会,上次在这里射过的。”上次?上次是哪次?什么时候儿?方道士愈加惊奇,连连追问。无禅说道:“我来过这里,那是去年,前年,大前年,对了!上回无禅怎么没看见老大哎呀对对对,老大是个神仙女人,那时候还没从天上飞下来,一定是这样的!”

神仙女人。

每每提到这四个字,方道士的心总是会莫名地忧伤,当下脸色一沉,喝道:“无禅,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女人,以后不许再这样说!”无禅闻言愣住,无禅迷惑不解,无禅惊奇莫名:“老大,你明明是个神仙女人,无禅没有说错!你看你是女人生的,又聪明又……”

又来了。

方道士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是这样,我是神仙那什么的事儿,是一个秘密,不能随便说的。”无禅悚然住口,瞪大眼睛看他半晌,凑过去悄悄说道:“你是,偷偷从天上跑出来的?”方道士咽口唾沫,硬着头皮悄声回道:“不错,你要再说一句,天上的老神仙听到了,就把我收回去了!”无禅怔在原地,只一瞬间,眼圈儿又红了:“是了,那样,无禅就再也见不到老大了!老大,老大,无禅不说,无禅再也不说了!”无禅含泪摇头,保证决不会再说那四字,无禅的心里啊,从来,从来,没有如此地难过!

一不留神,又给整哭了。

也没说什么啊!你说这叫甚么事?方道士懊恼之下又欲抓狂,只觉不管干什么说什么都是自个儿的错,无论自个儿怎么做都对不住这个和尚兄弟,准是上辈子欠了他二百两银子,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弟委实难伺候来着:“老大!你是老大!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方道士愁眉苦脸,低声下气地哀求着。

无禅止住哭声,却见眼中两道泪水汹涌而出,无声无息流下面颊滚滚而落!方道士一时心惊肉跳手足无措,一时温言软语连连劝说,一时又挤眉弄眼哄来哄去,万般安慰办法使尽,只差没给他跪下了:“无禅乖,无禅听话——”无禅忽然破涕为笑,拍拍方老大肩膀,点头道:“老大,不怕!无禅有办法!”说罢握紧双拳,昂首怒目向天大吼:“什么神人仙人妖魔鬼怪,谁敢欺负我老大,无禅一拳打你上西天!”其声宏亮有力,远远送出,在那山峰谷壑回荡不止!草木间虫不再叫,枝头上鸟不再闹,便那无休无止的万千蝉声亦是同时一寂,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个,怒目金刚小和尚!

好险!好险!

方道士长长呼了口气,心道神仙妖怪我管不着,小和尚不哭鼻子了就好!无禅望着天上重重一点头,面色激动道:“老大,你放心!有无禅在,谁也不能欺负了你!”方道士看他一眼,笑了笑,口里应付道:“好了好了,你射箭罢,这都说哪儿去了?”无禅擦去满脸泪水,认真说道:“老大,无禅笨是笨,但无禅也有一点本事,你看好——”

说罢搭上弓箭,目视靶心,抬臂挽弓大喝一声:“中!”

“嘣”一声响,弓在身前,箭在人后,中间弦没了!四只眼睛瞪大,两人一齐呆住。半晌,无禅哭道:“怎么会这样的?弄断了,断了呜呜!”方道士正自愣在一旁陷入惊骇与迷惑当中无法自拔,忽听小和尚又稀里哗啦地哭了,一时也顾不上琢磨事儿了,慌忙大叫道:“别哭!别哭!走,去找宿老道!”

宿道长在刷锅,灵秀和尚在洗碗,二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说说笑笑,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方道士急急火火跑进门,扬手叫道:“老大,老大!这弓坏掉了,你快修修!”身后无禅和尚蔫头蔫脑跟进来,低着头不敢看人,脸上黑一道儿白一道儿已经哭花了。宿道长笑道:“小无禅,这是你扯断的罢?”无禅一张脸腾地红了,低着头慌慌张张东瞅西瞅,似乎要找条地缝儿钻进去:“这,这,是,是了!”

宿道长哈哈大笑,起身于壁上取下一弓:“一石之弓,怎奈熊虎之力,无禅,取这四石硬弓去射!”说罢看看方殷,轻轻叹了口气。方道士大怒,当下狠狠回瞪一眼,扭头儿啐口唾沫,冷笑出门扬长而去。四石就四石,有甚么了不起?宿老道这是瞧不起人了,虽然没有明说,但以方老大聪明灵俐的头脑,心高气傲的个性,如何察觉不到那眼中的一丝嘲讽之意?方道士自是大为不满,一时却也没有发作,只因为有个人曾经暗里试过,那个弓的确是硬的可以,那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丝半点儿也是拉不动!

方老大拉不动,小和尚又如何?

无禅持弓而立,双目直直注视前方靶心,许久不动。

方道士左等右等等了半天,心里已由期待化作不耐,当下皱眉道:“无禅——”

语声甫起眼前一花,再看小和尚力挽长弓,引箭待射:“啊!”

但见弦如满月升起,臂如铁铸纹丝不动,身如青松直而挺耸,目如惊电隐而不发!

小和尚仿佛换了个人,从头到脚威风凛凛,由内而外气势雄浑!

箭在弦上不发,时光直似凝固,那一道挽弓而立的挺拔身姿立于直直立于天与地之间——

“中!”

“嗡”一声沉闷大响,弓身弓弦齐齐轻颤,一箭直直飞向靶心:“呜——”

“夺”一声正中圈内,箭身笔直钉在树上,箭羽犹自簌簌抖动!

流光星陨,声威一至于斯,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

“中了!中了!”无禅拍手大笑,蹦蹦跳跳跑了过去,左看右看。

方道士失魂落魄呆呆立在原地,一时恍入梦中。小和尚没有吹牛,他会射箭,而这,才是真zhèng

的射箭!同样是射箭,一个射成老虎般凶猛,一个射成病猫般稀松,和他比上一比,自个儿那一箭更是三脚猫也不如!方道士一时心丧若死,方老大感觉很没面子,方猎人羡慕嫉妒恨,心里酸溜溜又一次打翻了那个醋坛子:“小和尚,你可真有本事!”

老大这是夸奖无禅了,无禅看起来却很不高兴,皱着眉头指道:“不好不好!老大你看,还是射歪了!”方道士看一眼,叹口气,道:“已经很准了,无禅,快说说,你是怎么射中的?”无禅想了想,认真指点道:“你看,这是圈儿,这是箭,用弓把箭射进这个圈儿里,就是这般。”问了也是白问。方道士摇了摇头,当下不再废话,只看那箭——

箭头没入树身不见影踪,那箭杆看上去直如长在树身上一般,可见劲力之大,着实令人咂舌!方道士又叹一口气,上前抓住箭杆猛地一扯,只欲拿下这让人尴尬的破箭,也好驱散心中的灰色阴霾,再次拾起老大哥的那张脸面!可惜,拔不动。使劲再拔也不动,怎么拔也拔不动!那箭已经长在树上了,就如四石弓的弓弦一般难以撼动,非常没有眼力地再一次伤口洒盐,重重地践踏着本已掉在地上的那张脸!

方道士颓然放qì

,黯然立在斑驳的树影下,面色阴睛不定。

“老大,我来!”无禅挺身上前抓住箭杆,噌地一把扯下:“给!”没有眼力的不止大树,伤口洒盐的也不只是破箭,望着这个让人无语的和尚小弟,方老大感觉自个儿的心在滴血!忽然!小和尚两眼一直,眼圈儿一红,哇一声又哭了起来:“无禅又闯祸了!箭断了,断了呜呜!”方道士见状一惊,凝目细观,果然!箭头儿没了,光秃秃的木杆儿上茬口参差,竟然给他硬生生扯断了!

要说断了就断了,也没甚么大不了,只是小和尚力大如牛,这手劲儿也实在让人心惊!正自惊骇,却见和尚小弟可怜兮兮哭得鼻涕泡儿也出来了,方老大心里一软,上前摸着光头柔声安慰道:“无禅不哭,不哭——”正说着猛地手里一空,再看小和尚侧身立定,挺胸怒目喝道:“是你!定是给你这大树吃了!还无禅来!”一怔之间,小和尚直指大树,对树怒吼:“大树,给我吐出来!我数三下你若再不还,无禅一拳打你个稀巴烂!”

“开始!”

方道士无语。

“一。”

大树亦无言。

“二。”

无禅生气了。

“三!”

一拳呼地直直打出,重重落在树身上:“砰!”

小和尚神气地立在老树下,圆圈儿里多了一个大拳头!老树又高又大,粗若合抱,这一拳上去却也不痛不痒,巨人般骄傲地矗立在小和尚身前,只两片树叶晃晃悠悠飞了下来。脑海里回荡着那一声闷响,那是骨肉与树皮相交的声音,那是硬碰硬的声音!方道士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看看圆圈儿里的拳头,又看看自个儿的手,一时心里愈加惊骇!

无禅缓缓收拳,点头说道:“这就对了,无禅不想打你,你还是把箭头儿还回来罢!”小和尚态度诚肯,面色和善,可惜大树还是不听话,静悄悄立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无禅双眉竖起,紧握双拳大声说道:“你不听话!该打!”说罢沉喝一声,左右几拳重重砸了过去:“砰!砰!砰!砰!”

铁拳落如锤,声若战鼓擂,一下下击在树身上,一声声敲在方道士心里!他自浑若无事,大树终于开始簌簌颤抖,一时枝影摇曳叶落如雨,小和尚威势大作!方道士直看得心惊肉跳牙根儿发酸,想的是上前拉住那发了疯的和尚小弟,问问他拳头和树哪个硬,拳头打树疼是不疼,偏偏张口儿来了一句:“好历害!”

无禅和尚已然性起,吐气开声出拳如风,拳拳落在白圈内!一时击得大树通通震响,树枝稀里哗啦连连猛颤,无数叶片漫天飞舞!小和尚不知疲倦,小和尚不知疼痛,小和尚一心一意地教xùn

着老树,定要它把箭头儿吐将出来!树上鸣蝉早已飞走,远方鸟雀惊叫上天,连虫儿也逃离了这方莫名是非地,只余了吡牙咧嘴的方老大又跳又叫连连呐喊助威,陪着他一起发疯!

屋后折腾得热闹,房前也是不得清静。

宿道长侧耳细听,动容道:“好一身硬功!无禅小和尚,当真了得!”灵秀和尚轻叹一声,苦笑道:“三不善根贪嗔痴,小和尚中毒已深。”宿道长哈哈大笑,抚掌道:“大和尚如何?”灵秀愁眉苦脸道:“大和尚无可救药。”宿道长连连摇头,微笑道:“你即如此说,老道却瞧见你心里是,哈哈!得yì

的很!”

“阿弥陀佛——”灵秀和尚双掌合什,一本正经:“小和尚还好,小道士也很好。”宿道长晒然一笑,不以为然:“不过一个混账小子,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浑不知地厚天高!”灵秀挠挠光头,轻笑道:“你即如此说,和尚却瞧见你心里,也是得yì

的很。”宿道长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不错,不错,我看着此时的他,直如看着从前的我。”

“嗒”一声轻响,尖尖小小的箭镞掉在地上。

无禅眉开眼笑弯腰拾起来,伸手递过去:“老大你瞧,它把箭头儿吐出来了!”

方道士接过来,看了看小和尚,张大嘴巴一时无话。

再看那大树,大树也张着嘴巴——

张得比自个儿还大!

七 半日缘

大树好好儿地立在原地,树上白圈儿也圆圆地画在那里,只是圈儿里完完全全凹了进去,灰黑树皮深深塌陷进了树身,恰似树上长出一个大大的嘴巴!树皮脱落处间或露出白白躯干,又似给打得七零八落的牙!这边一张大嘴,那边大嘴一张,看上去同样惊愕,看起来都是骇怕:“老大,老大,老大?老大!”

是谁在叫老大?是这个呵呵傻笑的小和尚?是这个怪物一般的小和尚?是这个对着大树说话又打得大树满地找牙,又哭又笑却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和尚?方道士默然片刻,黯然开口:“我不是老大,你才是老大!”无禅闻言一惊,愕然道:“老大你说甚么,无禅听不懂!”说着一拍光头:“是了!定是说无禅的拳打的不成!好,看这个!”说罢转身握紧双拳,深吸一口长气,低头猛地——

只听咚一声大响,光光的脑袋撞在树上!再看上头枝条一阵乱抖,树叶又飘啊飘落了下来。方道士一个没留神,只觉胸腔里扑通一下大跳,接着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两腿一软缓缓瘫坐地上!无禅大惊失色,上前一把扶住:“老大!老大!”方道士茫然抬眼,喃喃道:“我,我头有点儿晕,你这又是,做甚?”无禅松一口气,嘿嘿乐道:“拳头没有脑袋大,这样力道会足一些!”方道士怔怔望着他,轻声道:“疼么?”无禅连连〖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摇头:“不疼不疼,一点儿也不疼,看我再来一下!”

“等下!”方老大慌忙起身,一把拉住这牛犊子般的小和尚,伸手从他脑袋上捏下一片碎树皮:“不用去撞树了,你先让我仔细瞅瞅,瞅瞅!”说着瞪大眼睛连连打量,上看下看右看右看,时不时摸上两下,方老大这是准bèi

要验货了,好好检验一下这个古怪小和尚的成色,研究研究他这副身板儿究竟是用甚么做成的!抬起拳头安然无恙,按下脑袋完好无损,摸摸胳膊捏捏腿儿,软中带硬挺弹手。正是个有血有肉大活人,正是个如假包换小和尚!

方道士东摸西看,一时间两眼放光,口中啧啧有声。

无禅低着头任他摆弄,只是神情忸怩红了脸,颇为害羞的样子。

“小和尚,你这手儿叫甚么?”方道士终于罢手,开口问道。

无禅长出一口大气,挠头笑笑:“金刚不坏功。”

方道士闻言大喜,激动叫道:“威风!神气!兄弟,你这手儿可得教教我!”

无禅毫不犹豫,一口答yīng

:“好!”

小和尚盘膝而坐,举臂过顶,双掌撑天,神态俨然。眼见神功已然近在咫尺,方道士喜不自胜,连忙跟着坐下,依样摆好姿式:“好了,这就开始罢!说说,怎么个练法儿?”无禅闭目行功,缓缓道:“长吸一口气,气聚于丹田……”等下!方道士大叫一声,不解道:“哪儿?甚么单田双田?”无禅睁开眼睛,用手一指:“这里,丹田。”方道士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了。

旋即二人对坐,闭上眼睛又练:“收阴引气,运行一大周天……”

“等下!”方道士满脸通红,以手指胸大口喘道:“憋,憋死我了!不成,我这口气儿还堵在这儿,下不去!”无禅睁眼看看,奇怪道:“怎么下不去,它很听话的,无禅让它去哪里它就去哪里。”方道士皱眉道:“是这样,唔,再试试,重来重来!”无禅闭目行功,口中念念有词:“长吸一口气,气聚于丹田,收阴引气,运行一大周天……”

半晌,只听对面气息急促呼吸粗重,无禅一抬眼皮,却见那老大眉头紧皱,面色变幻不定,浑似练功岔了气,又似走火入了魔!无禅大惊,正待开口询问,话没出口人已一跃而起,离弦之箭般狂奔而去:“等下!尿急!”

二人相对坐,日头已偏西。

方道士系好裤带,神色犹疑:“我说,你这手儿功夫,练了多久?”无禅想了想,点头道:“十年。”方道士咽口唾沫,不说话了。无禅挠了挠头:“老大,不练了么?”方老大叹了口气,表情复杂。无禅怔了怔,跟着叹了口气:“是了,无禅人笨,只练到第三层刀砍不留痕,我师父说……”

“你说甚,甚,甚么!”方老大今日耳闻目睹,连番惊奇之下仍是吓了一跳:“刀子也砍不动你?”无禅点了点头,黯然道:“是了,可惜离斧钺不加身还差上一步,若以大锤重器猛力击打,无禅一样是筋断骨折!”方道士呆呆看着他,颤声道:“你,你试过了?”

“是的,试过好多回了!”

“看不出来!给我瞧瞧,哪个骨头折了?”

“看!都长好了,没事的!”

“哪儿,哪儿,你说的到底是哪一个?”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里,这里还有……”

“啊?这,这还有没折过的地儿么!”

“有,脑袋!我师父说,打头不能使力过猛,否则脑子会坏掉的!”

“好狠!好一个花和尚!”

方道士忿忿大骂一句,注视着这可怜的小和尚,一时感同身受!不料小和尚连连摇头:“不是,不是灵秀师父,他从来都没有打过无禅。”不是花和尚?不是他又是谁?方道士皱眉问道。无禅笑了笑,一脸得yì

道:“是老和尚,他可疼无禅了,比,比,比师父都要疼!”老和尚?还有这般疼法儿?一天到晚没事儿揍小和尚玩儿?方道士不明白了,方道士不能理解,方道士一时无话,方道士暗下决心,不管打人的是甚么和尚,这种挨打受罪的狗屁神功,自个儿是万万不能练了!

打死也不练了!

说话日暮苍山隐,坎烟袅袅晚风香。

四人在吃饭。

一人在吃,三人在看。方道士摸着撑得滚圆的肚皮连打饱嗝儿,心里对这个和尚兄弟的钦佩之意已然无法用言语表达。中午饭好吃,晚上饭更好吃,中午饭不够吃,晚上饭吃不够——可惜吃不下了,一口也吃不下了!小和尚铜头铁臂,小和尚力大如牛,怪不得,怪不得!就说这海一般的饭量,单看他这般能吃能喝,这身子骨儿还能差的了?

无禅在吃饭。还是那般一口一口认认真真地吃,不紧也不慢。就是那般低着头红着脸羞涩地吃着,一碗又一碗。宿道长满面春风,夸完小和尚饭量好,又夸大和尚见识高,从未见他话如此多,也从未见他这般眼角眉梢都是笑。灵秀和尚不说话,笑嘻嘻坐在那里,就那样看着小和尚,眼神中几分无奈,几分欢喜,又几分慈爱。

大家都在看小和尚,人人拿他当个宝。

“胡说八道,全都有病!”方道士暗骂一句,搬了板凳坐得远远的,撅着个嘴大生闷气!哼!有甚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傻乎乎的小和尚,到我这儿还不是当了小弟!虽然有些不甘,虽然有些嫉妒,但对于这个和尚小弟,方老大心里也是很喜欢。小和尚又老实又听话,一身本事确也不凡,老实孩子大伙儿都喜欢,而对于有本事的人,方老大向来都是很欣赏的——

“你,你,还有你,都看好了!他是我小弟,铜皮铁骨刀枪不入饭量如牛!有哪个敢不服?你么?上来试试?小和尚,给他露一小手儿,哈哈,威风!威风神气!”方道士掩口而笑,心里头又高兴了:“小和尚,你快吃!吃完咱俩去屋后,让我拿刀砍你两下儿试试!”无禅抬起头,端着饭碗嘿嘿一乐:“好!”

一轮明月悬上中天,房前屋后清辉遍地。

月光洒如水,繁星缀满天,山空人语远,虫儿齐欢唱。

夜风习习吹送,草木瑟瑟有声,四人对对成双,身心同样惬意。

当此良辰美景,方道士不由诗兴大发,开口吟道:“天上一个月亮,地上一个和尚,月亮上头有树,树下有个兔子!”无禅拍手大笑,无禅连连叫好儿!无禅激动不已两眼放光,无禅心道这个老大真是有才!岂不知这个老大肚子里的才还多的是,方道士得yì

之下,一时只觉文思如潮涌,好词妙句充塞胸襟,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地上也有个树,树下有个老大!老大刀砍和尚,和尚嘛事儿没有!”无禅拍手大笑,无禅连连叫好儿!无禅害羞不已满脸通红,无禅心道这个老大实在是太有才了!

嘛事儿?有才人不是在诗里头说了么?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交待得清清楚楚——

晚上,树下,老大,和尚,刀砍!嘛事儿没有!

刀砍不留痕!

少时二人席地对坐,一时也是各自心惊,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佩服之意。对于方道士来说,眼睁睁目睹人皮比牛皮还要硬的怪事,心里自是震撼不已!兆然方才那是无可抑制,借诗抒情了。加之白日里看到小和尚的种种异样表现,一时怎不心潮澎湃连连猛瞧,又怎能不对他青眼有加激赏不已越看越是喜爱!

而对于无禅来说,小和尚早已将眼前这个老大看作神仙一流的人物,认为他是从天上飞下来的,原本就不是一个凡人!无禅不敢说,因为老大不让说。无禅不敢多看,生怕那两道犀利的目光穿过自己的眼神,发xiàn

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神仙女人!

夜已深沉,这一天就快要过去了。

语声犹在,房前屋后说不完的话。

这一天,等了半天,等了半天等来两个和尚。

这一天,宿道长重逢了老友,方老大多了个小弟,两个人都很高兴。

当然,两个和尚一样高兴,小和尚多了个大哥,大和尚见到了老友。

一处和声细语微笑对话,一处言笑晏晏欢喜不尽,是谁送走春天的温和?又是谁迎来夏日的热烈!无论总角之交,还是管鲍之谊,一般相视而笑,同样莫逆于心。我们都是好朋友,真真zhèng

正好朋友,哪怕初次相逢,哪怕多年未见。我们都是好朋友,真真zhèng

正好朋友,就算相知未相逢,就算毕生不得见!说罢,笑罢,不为吃来不为喝,不为名来不为利,只为了你我之间最最奇妙的——

这一场缘。

八 天与地

晨间空气清新湿润,草香木香沁人心脾,枝枝带露青而光泽,叶叶舒展翠绿喜人。缕缕阳光穿过高可遮天的树伞,投下满处大大小小的斑驳光影,照耀着草木晨露,映出无数明明暗暗,射在一个光头上。无禅和尚低着头哭丧着脸,干巴巴跟在方老大屁股后头,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模样看上去委屈又可怜——

该!

方道士暗骂一句,继xù

沉着脸闷头前行,一点儿也不搭理他!犯了错误的人,就该受到惩罚,竟敢不听老大的话?你这个小弟是怎么当的?犯了错误又不知dào

改正,不教xùn

他一下是不行的:“老大!老大!”老甚么老,大甚么大!你才是老大!老大容易么我,拼着回去挨鞭子,旷课带你出来玩儿,打猎打猎,打个毛!不玩儿了!

说的是打猎,小和尚不干。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一场二人捕猎行动是方老大经过深思熟虑半夜没睡觉计划好了的,一人熟悉地形旁边儿指点,一个人箭法神准依法施行,飞禽走兽自是手到擒来,满载而归那是必须一定的!可惜小和尚不干,老实听话的小和尚突然不听话了,害得方老大满腹算计白忙活,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成,这样做不好,它会死的,无禅不要射,我师父说过杀生是要下地狱滚刀山投油锅的!”

无禅如是说。

赶路,赶路,无心好风景。

爬山,爬山,太阳当头照。

泉眼,泉眼,又见无名潭。

泉水清清,一方白云一隅天,水波荡漾,一个光头一个簪。

来了,我又来了,不为这山,不为这水,不为花花草草,为了那初夏累累的果实,为了那令人垂涎的味道,为了枝头上那一颗颗甜美又遥远的记忆——

宝地,宝地,就在每个人的心里。

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清香,那是花叶果实草木水**同酝酿出的味道,缕缕浓而醇厚的甜香掺杂其中,那是熟透的山果无人采摘,正自美酒一般挥发升腾。氤氲非一香,参差多异色,桃李梅杏齐闹枝头,五彩缤纷煞是喜人!落花落叶复作泥土,山中山果四时不尽,单看此刻大大小小满目琳琅,兄弟二人眉开眼笑口水流到地上!

吃!吃!吃他个痛快!有酸有甜都吃,半生不熟也吃,有壳儿的剥开吃,有毛儿的洗着吃,多半是叫不上名字的奇怪野果,也不管它,只要好吃就吃!你吃我也吃,两人比着吃,吃它个赤橙黄绿青蓝紫,吃它个满手满口满肚皮,吃他个嘻嘻哈哈忘了烦恼,吃他个说说笑笑开心开怀!方老大宽宏大量地挥手笑笑,对于和尚小弟犯的严重错误不再追究。老大笑了,老大说话了,老大还带着无禅吃好吃的果子,这是多么可亲可敬的老大啊!无禅心中万分感动,嘿嘿傻笑着又摸光头,却见红红的果汁抹了一手!

二人吃了个肚儿圆圆满头满脸,一时指着对方齐声大笑,一时又将吃剩的果皮果壳互相乱丢,玩得开心又热闹。天高云淡,和风送暖,方老大已然兴起,索性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光着屁股扑通一下跳进水潭!泉水清凉彻骨,只觉遍体毛发根根竖起,方道士扑腾着连连怪叫,一惊一乍!无禅见状大为羡慕,连忙脱去衣裤,同样光着屁股跳进水里,惊叫连连有样学样儿!

二人戏水为乐,你泼我一头,我泼你一脸,一对儿湿淋淋,两个透心儿凉!一道水柱蓦然冲天而起,为这二人更增三分惊喜!四下都是飞溅的水珠,八方回荡着清脆的笑声!快乐在水中,洗去周身的疲惫与泥垢;快乐在眼中,幻化出无数小小的美丽彩虹;快乐在心中,这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时光!好玩,好玩,武功文章一边儿去,金银财宝去一边儿,眉花眼笑心里美,给个神仙也不干!天大地大,山美水美,二人欢天喜地忘情于山水之间,没有了烦恼忧愁,没有了道士和尚,天地间只有两个光着屁股的半大孩子,就那样说着笑着玩着闹着——

哭了,哭了,泪水滴滴答答汇入泉水。

哭了,哭了,低低抽抽噎噎语不成声。

无禅哭了,无禅说哭就哭了。

“老大!老大!”明天这个时候,无禅就要走了,无禅就见不到这个老大了:“呜呜!呜呜!”无禅舍不得走,无禅放声大哭,无禅哭得情真意切泪如雨下,将这清洌甘甜的泉水化作咸咸的苦涩。快乐总是伴随着悲伤,而无禅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为何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空将泪水如雨滂沱:“呜呜呜呜——”

“别哭了,恁没出息,动不动就哭鼻子!”方老大皱着眉头大声怒叱,不成想话说完嘴里咸咸的,一如心里的苦涩,都是万分的不舍!这是怎么了?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不知不觉掉下眼泪,为何泪眼相对辛酸难言:“花和尚!”是他!就是他!花和尚一大早就给宿老道拉进深山鬼混,两个人神神mì

秘也不知dào

干些个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去了!方老大反正就是不待见花和尚,瞅见他,是想起他心里就来气!无禅见他脸色不善,小心翼翼问道:“老大?老大?”

“无禅,咱俩来个桃园三结义,咋样?”方道士忽发奇想。

“老大,你说,呃,无禅听不懂。”小和尚抬手摸摸光头,愕然道。方老大严肃认真,俨然说道:“是桃园三结义,你听好了,这里头有一个故事!话说刘备关羽张飞有一天碰上了,三个人玩儿得挺高兴,也挺投脾气,就似,呃,咱俩一般!后来他们三个就在桃园子里插个香就结义了,当了兄弟!”

“老大,你说的人无禅都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

“这样么,呃,赵云赵子龙,你知dào

么?”

“不知dào

。”

“哎!”

“老大,什么是结义?”

“结义么,就是拜把子!”

“什么是拜把子?”

“拜把子就是拜把子,你可真啰嗦,甚么也不懂!”方老大气道。无禅歉然一笑,低头道:“是啊,无禅什么也不懂,无禅人很笨的。”见他一脸傻乎乎可怜兮兮的样子,方老大心里一软,又有些后悔:“好了好了,也没甚么,我是说拜过把子咱俩可以当好兄弟,很好很好那种!”无禅依然不解,茫然问道:“无禅本就和老大很好很好了,无禅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拜那个甚么把?”

拜那个,甚么把?

九 金兰

方老大又生气了,小和尚又傻眼了。

“拜,拜,我拜!”无禅无奈之下,哭丧着脸说道。

方老大转怒为喜,上前猛拍肩膀大笑道:“甚好,甚好,这就对了!告sù

你罢,我方老大可从来没跟别人磕头拜过把子,你是头一个!”说着抬头,举目,仰望清朗朗的天空,一时不胜唏嘘。话说当年住在破庙的时候,方老大每见三五汉子提鸡割肉,焚香把酒,借用自家地盘儿磕头换帖拜把子,然后亲亲热热大哥二哥三弟四弟叫上一通,心里装潢那可是极为的羡慕!更有豪迈好汉自割手指,滴入碗里一口喝下!那血流得哗哗的,好汉却是谈笑风生,视如不见,眉头也不皱一下儿的!

说来威风神气,想来头皮发麻,方老大虽然始终无法理解,但那时的场景已在小叫花的脑海中打下深深的烙印,鲜红色的烙印!当然,那时每每好汉们吃饱喝足,给小叫花剩些肉菜馒头,那也是方道士至今记忆犹新念念不忘的原因之一,使得其脑海之中烙印之上又多了一抹油腻腻的色彩——

这是一句实话,方老大的确没有拜过把兄弟,一帮小弟对他惟命是从,又天天吃住在一起,拜不拜也就那么回事儿。再说了,方老大向来是一个自命不凡而又自视过高的人,一般人他也瞧不上。方老大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而对于无禅和尚来说这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是了,是了,呃,是了!”是了,不管老大说了什么,老大高兴了就很好,不管这是在做什么,无禅乖乖去做就很好。方道士神mì

一笑:“你从这儿等着,我去准bèi

香案!”

若说这义结金兰,彼时是有许多讲究。譬如上置神像,下摆三牲,活鸡红酒,八字作帖,歃血饮誓等等,自是准bèi

得越齐全越隆重越好。方道士所说的香案也不外乎这些物什,但此处只有石头草木泥土,便说是宝地,有山有水有喝有喝,又去哪里寻那酒肉香火?说来还是少年一时兴起,终不免草草收场。

不妨,不妨,只要有情谊,就是好兄弟!尝闻撮土为香,天地以为敬,便是以水代酒,饮来又如何?金兰本非金兰,兄弟还是兄弟,礼仪不过礼仪,不必太过拘泥。何况聪明人向来头脑灵活,方道士心里自有计较,不必为他担心。少时方老大拍了拍手,哈哈大笑:“成了!小和尚,快过来!”无禅嘿嘿一乐,摸着光头走过去,左右看看,真心赞美:“好!太好了!”

潭边一方绿苔青石,石后倒插一柄柴刀,石上数十山果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果前一堆干土种上几截儿细细枯枝,还有两块儿灰黑树皮。好好好,是很好,天地为祠堂,土为炉来枝为香,瓜果代三牲,滋味鲜美都一样。此处无酒有泉水,关公难请刀为媒,说的是,你我今日在此结为兄弟,来日你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是谁个欺负你——

“等等!”方道士一拍脑袋:“小和尚,你把名字写在那两个树皮上头,无禅,呃,我不会写!”这叫作金兰谱,是要按长幼写上姓名,后附誓言以为结拜凭据的。当然烧香磕头喝血酒换帖子种种方老大一时也是记不全,再说条件有限,一切从简就是了。无禅拿起一块儿树皮,只见上头歪扭扭写着两个字:方殷。

“用这个,写我名字下头!对了,你下手轻点儿——”

无禅连连点头,接过石头蹲下身子,一下一下在树皮上写着:“无禅。”

“呃,你姓无,不错,不错!”方老大俨然点头,面露了然之色。

无禅边写边道:“无禅是无字辈的,无禅的师兄师弟也是一样,南山禅宗……”

方老大怔了怔,奇道:“是么?还有叫无甚么的?”

“无花,无涤,无果,无智,无勇,无凡,无……”

方道士张大嘴巴,惊讶道:“有古怪!有古怪!一个比一个古怪!”

“无心,无悟,无空,无能……”

悟空?无能?方道士又惊又喜,瞪大眼睛颤声问道:“有,有,有叫无耻的么?”

无禅已然写就,抬头愕然道:“无什么?老大你认识?他也是个和尚么?”

看来是没有,可惜可惜,方老大非常失望地叹了口气,弯腰拿起两片树皮:无禅。

无禅无禅,两块树皮,工工整整端端正正四个字,一如小和尚般老实规矩,衬得上头两两字迹愈发稀松凌乱,惨不忍睹:“好了,好了!无禅,拿着!”方老大点了点头,煞有其事地递过一张树皮,和一根长长细细的枯枝,深情凝视着无禅和尚,缓缓道:“无禅兄弟,咱俩这就桃园结义拜把子,一会儿你我就是真zhèng

的兄弟了,比亲兄弟还要亲!”

“啊?”无禅不明所以,无禅莫名其妙,无禅一手树皮一手树枝怔立当场,瞠目结舌不知dào

该做些甚什么。无禅忽然很紧张,无禅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砰砰乱跳,无禅只觉一生之中恍似从未有过如此的心动时刻!似是惊慌,似是害pà

,似是期待,一颗心忽上忽下忽悲忽喜又不知为何:“这,这,这是——”

“无禅,跪下!”

方老大已然跪于案前,神情肃穆拈香而言:“你,跟着我说——”无禅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大哭道:“老大老大,无禅害pà

,无禅害pà

呜呜呜!”这倒霉和尚,好端端的怎又哭了!方道士又惊又怒,扭头儿叱道:“哭甚么哭!过来!跪这边儿,跪我屁股后头做甚!”无禅双膝交错跪行上前,满怀莫名悲喜不能自抑,伏地放声大哭不止:“老大,老大,呜呜,啊啊——”

好好儿一个桃园二结义,给他搞得哭丧一般!这多不吉利?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不拜了不拜了!方道士一时给他哭得心烦意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过于无知极为麻烦的小和尚,便就暗自嘀咕着要打退堂鼓了。但此时万事俱备二人是并肩而跪,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成不成,这把子,还得拜!

无禅哇哇地哭,不停地哭,哭得悲伤又凄凉,像一个被人拐骗到外地又给人扔到大街上,找不到爹娘也回不了家的小孩。小和尚,别哭,别哭,方老大耐住性子,温言软语抚慰,时而抚摸光头,时而衣角擦泪,时而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害人,时而许以糖果玩物连哄带骗,一时使出浑身解数,可说忙得不亦乐乎。

好话说尽,和尚照哭。

方老大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拉下了脸作势起身:“哭哭哭,你自个儿哭罢!我可走了,不管你了!”无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哭道:“老大,无禅不哭了,无禅也不想哭呜呜……”无禅不想哭,无禅不知为何而哭,无禅眼里流着泪,可是心里很温暖:“老大,老大,你要做什么,无禅跟着做就是!”

“哼!”方道士冷哼一声,当下回一白眼儿,心道我这儿刚想好词儿,给你一折腾全都忘光了!也罢也罢,这叫好事多磨,重来重来,无禅你跟我说!方老大跪于案前,神情肃穆拈香而言:“天在上,地在下,大哥方殷,小弟无禅,无禅,无禅!你还愣着干嘛,快跟我说,说词儿!”无禅说道:“天在上,地在下,大哥方殷,小弟无禅——”

“等下,这又忘了,好了!我二人今日在此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我二人今日在此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好了好了,磕头罢!咱俩一块儿磕,一拜天地,二拜高不对不对,这是娶媳妇儿的词儿,等下等下我再想想……”

“老大?老大?”

“行了行了,先这样,这儿也没酒,这样,以水当酒!也没碗,不怕!趴着喝!”

“咕嘟!咕嘟!”

“对了,以后要叫我大哥,我是方殷大哥,你是无禅小弟!”

“方殷大哥!”

“无禅兄弟!”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之言,其臭如兰。

天地做主,山水为鉴,就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小山峰上,屁嘛不懂两眼一抹黑的无禅和尚,和狗屁不通也是半吊子的方道士,举办了一个简单而潦草的仪式,糊里糊涂来了个义结金兰。

说是儿戏,道是嬉戏,还是逢场作戏,都不过是一场游戏。

哭过笑过,玩过闹过,罢了。

然而苍天有眼,当知大地有情,共饮一掬山泉水,此时无声胜有声。

红日照耀大地,天空碧蓝如洗,花伴桃李梅杏,风和草木山石。

鸟儿当空而舞,蝉儿纵声歌唱,天地共作吟咏,何人得此殊荣?

泉边衣袂飞扬,风动心动情动!

二人执手相望,一时欢喜无限。

十 再话别离

“大哥!我走了呜呜!”无禅哭道。

“走罢!走了就别回来了!”方老大气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无禅泪如决堤,伤悲不能自已。

“还哭!有完没完?烦死个人!”方道士皱起眉头,大声怒斥!

“大哥,大哥,方殷大哥——”无禅放声大哭,哭红了鼻子眼睛哭肿。

“哎!从昨儿晚上哭到现在,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方老大叹一口气,扭头儿擦了擦眼角。

分别的时刻终于来到,小和尚这就要走了。

可是无禅不想走,无禅心里万分不舍,无禅知dào

这一走将会很久,很久,很久的日子里再也见不到眼前的这个大哥!方殷大哥!无禅的方殷大哥!无禅泪流一夜,泪水不曾流干,为何心里有那许多许多的悲伤说不出来啊,这种感觉快乐的无禅从来从来都没有有过!佛祖佛祖,无禅这是怎么了?菩萨菩萨,无禅这是为什么?

是了是了,无禅心中的神仙女人,无禅口中的方殷大哥!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眼前,却让无禅泪流满面心如刀割!是了是了,难怪师父说过,所有女人都是小和尚的克星,不能碰也碰不得!无禅和尚始终认为方道士是个女人,这是一件让人哭笑不得又百口莫辩的事情。谁都没有办法,方老大也没有办法,因为在无禅心中男人和女人只是身份有所不同,并没有任何实jì

意义上的区别。

当然,这是一个误会。

方老大向来自称老子敢比英雄,是一个百分之一百二的纯爷们儿,这个事实早晚有一天会得以澄清的。至于这个女人问什么自称大哥而非大姐,这个问题无禅没有想过,反正他说甚么就是甚么。方道士黯然消魂,低头无语。小和尚这就走了,要说自个儿也难受,可也没像他一样玩儿命死哭,那眼泪哗哗地流,不要钱一般!他那儿大半夜的哭哭啼啼,害自个儿一晚上没睡好觉,还陪着掉了几滴伤心泪——

哎!方老大长叹一声,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他既没完带散地哭,那就让他哭个没完带散罢!可是,可是,离愁本就无法释怀,眼泪自然也会传染,耳听得对面哭得凄凄惨惨大哥大哥叫个不休,猛抬头小和尚冷冷清清大哥大哥死去活来,无禅!无禅!方老大悲从中来,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两脚不知不觉上前去:“无禅,无禅,无禅兄弟啊啊——”

二人抱头痛哭,一时悲声大作。

愁云惨雾终得会,鼻涕眼泪糊满脸,一双苦命鸳鸯啊,如胶似漆不分离!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草木迎风瑟瑟颤抖,虫不鸣蝉不叫飞鸟不至,一时天地同悲万物垂泪!

“呵!”

宿道长愕然望去,灵秀和尚双掌合什,阖目低语:“善哉!善哉!”

半晌,宿道长收回目光,展颜一笑:“却也很好,不是么?”

灵秀轻轻摇头:“爱别离苦,和尚不敢说。”

宿道长拊掌大笑:“你说是苦,老道却看见和尚心里在笑!”

灵秀微微一笑:“南无、阿弥陀佛——”

爱别离,爱别离,两人在哭,两人在笑。本是多年挚友,相交莫逆,二人几日来一般形影不离,彻夜长谈双双不成眠。离愁离愁,早已看淡,相知既在两心处,天各一方又何妨?别了,别了,莫道山中无岁月,来日相会有佳期。和尚点头微笑:“宿真人,灵秀这就走了。”宿道长微笑点头:“多蒙和尚指点,老道获益匪浅,谢过,保重。”灵秀一笑转身:“有劳真人招待,和尚得的更多,不谢,走了。”

说走了,就走了,道长目光相送,和尚没有回头。

如何来,如何走,白衣不染轻尘,双足踏上阡陌,

岁月的风霜,不仅在眼角刻下道道的沧桑,更打磨出一颗坚韧又淡然的玲珑心,虽然它依然那样柔软而又鲜活:“无禅——”

走?

人家小和尚还伤心无比地哭着,你个花和尚恁没眼力,良心都让狗吃了!方老大一气之下,又将满腔怒火满肚子怨气一骨脑儿发泄出来,指鼻大骂道:“无禅无禅,无禅个,呸!你个花和尚!”灵秀和尚无奈道:“小施主,你待如何?”小施主?施你个大头鬼!方道士愈加愤nù

,当下连连冷笑以目作刀狠狠剜将过去!却也无用,无话可说,无禅终归是要走的。花和尚点头一笑,拉了小和尚衣袖就走,无禅大哭,却也不敢挣脱,给他拉了衣袖……

“等下!”方道士大叫一声,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大和尚,不如你在这儿多住一天,一天,一天就好!”方老大还是舍不得小和尚,便多留他一天也是好的,一天,就好。灵秀和尚轻轻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和尚若是答yīng

你,和尚便是害了你。”屁话!方道士猛啐一口,嗤之以鼻!灵秀微笑注目:“明日复明日,天天有此时。”

方道士怔住。

这话是一说就破,聪明人一点就通。

方老大明白了,方老大不说话了,无禅却不明白,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无禅只是哭。

明日,明日,明日只会多出了一丝留恋,却有更多离愁。

一天,一天,多出一天短暂的快乐时光,换来无数眼泪。

这边没话说了,那边拉了小和尚又走,小和尚只得走人,小和尚哭得更历害了:“方殷大哥——”

等下!方老大心念电转,大叫一声道:“大和尚,我还有个事儿!”说话上前几步,嬉皮笑脸道:“大和尚,咱俩商量商量,小和尚的头我是摸过了,你这个头也给我摸摸,成不?”当然了,方道士这不是摸和尚头上瘾,只是想着刁难他一下儿,也好让无禅兄弟多留一会儿。大和尚没有生气,大和尚没有脾气,大和尚闻言只是笑笑便就低下头,任其自便。方道士出乎意料之外,呆呆看着眼前一个明晃晃的光头,一时忘了下手。无禅也是目瞪口呆,抬手不由自主摸上自家脑袋,一时却也忘了哭。

“哈哈哈哈,你中计了!”脑中灵光乍现,方道士手指光头,得yì

大笑:“你给我摸,我偏不摸!大和尚,你可答yīng

给我摸了,我摸不到你就不许走!”好计好计,这一招儿叫智取光头,方老大无意之中妙计已成,便就打定了主意死活不去摸他,要留他和小和尚在这里住一辈子!灵秀抬头,起身,面色平和:“小施主,你很聪明。”

“哼!那是!不用你说!”方道士挤眉弄眼,那是得yì

洋洋。聪明未必聪明,计只好在眼下,谁不知他心思?泪水还在脸上。灵秀注视着眼前目光殷殷的少年,一时眼角也已湿润,终是扬起一抹慈祥:“和尚还是要走的,欠你一头,日后还上。”说罢于怀中摸出一物,点头笑道:“给你,这是利钱,无事吃上一粒,当它糖果即可。”

“咦?欠头再还?还有利钱?甚么糖果?”方道士大为好奇,伸手接过那物,却见不过一个小木瓶,黑乌乌的毫不起眼:“你少糊弄我!你这是骗人!不许走不许走!”灵秀叹了口气,苦笑道:“小施主,你还待如何?”如何?不如何!今天方老大不发话,大和尚小和尚通通不许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哼!利钱我要,人我也要,我就是不让你走,你又能如何?方老大振振有辞,方老大张口就来,方老大毫不让步软硬兼施说着硬逼利诱讨价还价的话,搞得大和尚连连挠头小和尚又忘了哭:“嘘——”

灵秀忽竖起一指,一脸神mì

悄声道:“小施主,你不让大和尚走,老道可要生气了!”方道士一惊回头,宿老道正在不远处安静地站着,静静地看过来,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管他!大和尚又骗人,咦?这,这,这是!哎哟我地娘,乖乖不得了!”老道生气了,生果很严重,转眼之间方道士木头一般戳在原地——

千言万语,有口难言!

如坠泥潭,如堕噩梦!

有鬼!有鬼!

妖道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定身术!

奇了怪了,他还离着八丈远,怎会,隔空点穴手?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呜呜!”方老大无法回答,方老大不能自拔,方老大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小和尚,小和尚,你这还能哭,老大我连哭也哭不出!灵秀轻叹一声,挽了无禅便走,口中喃喃道:“见笑见笑,见者不笑,见笑见笑,不见不笑。”

“老大!老大!方殷大哥,呜呜呜呜——”

身后哭声愈行愈远,方老大却是不能回头,竟连再见小和尚一面也是不能!

只有两道泪水缓缓流下,流在面颊,流过脖颈,流入衣襟,经心,入心——

小和尚,小和尚,你这就走了么?你可看到,老大也在流眼泪,你可知dào

,方殷的心也很疼!

“方殷大哥——你别忘了——南山禅宗——”

东方既白,旭日初升。声如旭日蓦然拔高,滚滚而来声声入耳,却再望不见,那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余声回荡山谷,终于消散于天地之间,青山依然矗立,矗立,矗立在眼前,青得如那青青的头皮,模糊之中化作云烟。小和尚走了,小和尚还是走了,小和尚已经哭着走了,却将泪水留给了这山,这水,这人,留给了这片无色的天!南山!禅宗!老大记住了,老大一定会去找你!

再见,再见,我的兄弟,无禅!

说是再见,情何以堪!又一时方老大扑通跌倒地上,便就一跃而起满脸悲愤疯了也似冲到宿道长身前,咬牙切齿连连指点:“你,你,你好狠的心!”宿道长扬起下巴,懒洋洋道:“如何?”如何?甚么如何!方道士恨不得上去抽他两个大耳刮子!当然他不敢,当然聪明人不会做那没头脑的事儿,何况刚刚还给他整得半死不活,冲上去怕是死都不知dào

怎么死的!再说他是老大,还有一屋子一屋子的宝贝,自个儿可是不能得罪了他——

方道士长叹一声,大度道:“算了,我这人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宿道长置若罔闻,宿老大也不理他。方道士自讨没趣儿,一时又不由大为光火,恨恨往地上啐口唾沫,拉下了脸低声咒骂,忽一眼看到手中之物,却是那小木瓶,仍自给他紧紧抓在巴掌里,尽管忘了看也忘了拿:“老大,老大,这是甚么,你看你看——”

宿道长拔开瓶塞,闻了闻:“固本培元丹。”方道士瞪大眼睛,满心欢喜:“不错不错,听名字不错,仙丹?神药?”宿道长一笑摇头:“寻常之物。”方道士大失所望,心道花和尚果然是个骗人的,瞧他那个穷酸模样,又能有甚么好东西了!正自大皱眉头极为不满,宿道长点头又是一笑:“千金难买。”方道士怔在原地,已经给他搞糊涂了:“甚,甚么?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宿道长大笑转身,留下一句:“老道几回求他他都不给,不想你小子自己要来了!好是不好,自个儿琢磨去罢!”

灵秀和尚一走,宿道长又变回那个神神道道不爱说话的宿道长,拍拍屁股说走就走,留给方道士一脑袋问号儿!不过听他这话,这甚么赔本儿丹绝对是个好东西,你想他几回都要不来的东西,那还能差的了?琢磨了一回,方道士又高兴了,当下倒出一个药丸,一下子扔进嘴里头!药丸黄中透亮,大小如糖豆儿,吃着有点儿甜。但糖果是糖果,药丸还是药丸,没有糖豆儿脆,也没有糖果甜。片刻丹已入腹,方道士却是不敢怠慢,连忙盘膝俨然而坐,暗暗运气试图化开药力,一心只待成就绝世神功!

百般体会,一无异状。

花和尚死和尚骗子和尚!方老大破口大骂,目视着大和尚离去的方向!

骂完大和尚,又想小和尚,无禅,无禅,你去了哪里?

问天天不语,问地地无声,只有那树上的蝉声四面八方远远传来,遥遥相应——

知了——知了——知了——

知了个屁!方道士黯然起身,垂头丧气走开。

大家伙儿都有事情要忙,大和尚带着小和尚走了,不知dào

忙什么去了,宿老道躲回屋里,也不知dào

忙什么去了,方道士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比如学文化,比如学武功,这都晚回去一整天了,吕老道定会暴跳如雷,还不知dào

怎么变着法儿地折磨方道士这个可怜人了!明知回去送死,还得回去送死,你说这叫甚么事儿?苦啊,苦啊,几天的好日子又到头儿了!

爱别离苦,怨憎会苦,五蕴炽盛求不得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

佛说人有八苦,若以此言,世间无人不苦,若以此言,天下万物俱苦。

然而佛又说,无即是有,有即是无,不苦即苦,苦即不苦。

若你无生无死无老无病无爱无恨无欲无求,却是苦也不苦?还是苦?那岂不是九苦?

苦也!苦也!

说来都是苦,你又为何笑?

十一 又见炊烟

却说无禅。

无禅跟着师父一路向南,说话已经走了四五天。

六月天气炎热,一路行来花红柳绿满目青翠,天高云淡风儿暖暖,吹散了满腔离愁,吹开了一张笑脸。无禅不哭了,因为师父说了,三年之后,无禅又会见到方殷大哥,而三年弹指即过,那也会是很快很快的。而且师父说无禅乖乖回去,大哥说过定会去找无惮,无禅不用等三年的!哈哈!哈哈!哈哈!无禅很是开心,咧着大嘴偷偷乐了!

“阿嚏!阿嚏!阿嚏!”有个人正在低着头写字儿,忽然就打了三个大喷嚏,将一件绝妙神作喷了个满脸开花!那个人叹一口气,放下笔紧紧握住自个儿双手,瞪起眼珠子怒视另一个人:“又来?还要打?有完没完?你个——”

路边鸟语花香,处处风景怡人。

小和尚欢蹦乱跳,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看一边说:“师父师父,你快瞧,那只鸟儿多好kàn

!呀!你看那边,那边草丛里有条绿色小蛇!”说着伸手抓出一把炒面,放在口里咯吱咯吱大嚼,一时东瞅西瞅,瞅着哪里都新鲜,一时满足叹息,摸着肚皮笑眯眯。灵秀叹道:“无禅,你少吃几口,自己看看,炒面还有多少?”无禅忽就面红耳赤,摸着光头嘿嘿笑道:“无禅不是有意的,无禅也不知dào

怎么,怎么,师父是个好人,师父最疼无禅了!”灵秀长叹一声,抢过布袋搭在肩上:“无禅啊,这叫拍马屁,你这和谁学的?”无禅脸更红了,无禅没有说话。

无禅不但学会了拍马屁,无禅也学会了保守秘密。

忘了说,宿道长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家里放着个小道士当牛当马,却对两个和尚客气殷勤又周到,那是好得没话说。瞧这不是,来了管吃管喝,走了还得捎着,整整一大袋炒面,掂来没有一百斤,上秤也有八十多!说来那是几天前的事情,现在只有小半袋儿了,大半袋都给两个和尚吃掉了。当然大和尚饭量小没吃几口,小和尚饭量大吃的也不多,满满一袋子炒面,怎么不知不觉一下子就快要没了?无禅很奇怪,无禅不明白,无禅眼巴巴看着师父肩上那少半袋炒面,走着路总想上前伸手摸上一摸——

就是这么没的。

红日当空,艳阳高照。

风餐露宿走四方,天当被来地当床。

大道边,树荫下,师徒二人坐在树下乘凉看风景,各得其乐。

但使双足踏俗尘,管他是有,管他是无;

朝朝暮暮行我路,苦也逍遥,乐也逍遥。

眼观大地阡陌纵横,一如棋枰千年已过,复望天上白云苍狗,生生灭灭万载难休。

万物入眼,哪里有我?

天地在心中,哪里没有我?

树下大小两个和尚,身上光光头上光光!

天上一个大好日头,照耀万物光光光光!

天气热了,蚊虫见多。

草丛里摇摇晃晃飞出一个花脚蚊子,咿咿呀呀哼着歌儿慢慢悠悠飞到大树下,犹犹豫豫左瞧右瞧,一时还没打定主意先拿哪一个下口!好罢,好罢,就是你了!依照往日觅食经验,这个小光头人小心眼儿少,比较好对付!再者小孩儿细皮儿嫩肉儿血倍儿香,不似大人那般全是烟味儿酒味儿脂粉味儿,好了好了,不说废话了!小光头,既然你闯进本蚊子的地盘儿,哥们儿我可就不客气了!

嗡——

战斗号角吹响,花脚蚊子半空中转了一个圈儿,猛地振翅直取小光头左足!为什么,为什么要咬脚?不为何,这是本蚊的爱好!那里有一种不知名的味道,香而醇厚的味道,心醉神迷的味道,闻之则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义无反顾,一往直前!冲!冲啊!一顿美餐就在眼前,那味道可是越来越香了!无惊无险,一马平川!小光头傻乎乎看着天上丝毫没有察觉,不时咧嘴一乐,浑不知恶魔猎手已然悄悄降临——

哎!可怜的人哪,枉你身为万物之灵,还不是本蚊的腹中之物?何为大?何为小?何为高?何为低?上天是公平的,一物降一物,你吃他来我吃你!好了,好了,小光头,对不起,我要吃了!恶魔猎手满yì

地点了点头,张开大口露出利齿,准bèi

撕开薄皮儿,咬入大馅儿,再好好地享用那红红的鲜美汤汁!不想一口狠狠咬下,肉皮竟然完好无损!邪门儿,再来!又是一口咬下!小光头脚面毫发无伤!怪事,怪事!这人的皮怎这般厚?难不成自家在做梦?还是说力qì

使得小了?再来!再来!花脚蚊子猛吸一口长气,张大嘴巴看准一方皮肉,吭哧就是一口!

哎呀,哎呀,哎呀呀呀呀——

牙齿松动,嘴巴酸掉,再看眼前皮肉仍是安然无恙,连个牙印儿也没留下!花脚蚊子惨叫数声之后,心里已是勃然大怒!好一个可恶的小光头,好一根难啃的硬骨头!生着这般结实的肉皮,这不是故yì

刁难本蚊么?吃喝是小,面子事大!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了,知dào

本蚊是哪个么!哼哼,告sù

你罢,有名嗜血雌花,又称蚊中之虎!

——花脚蚊子!

面皮不挂,名誉受损,花脚蚊子心里暗自恼怒,当下祭出另一得yì

武器:空心枪!锯齿刀已然失效,霸王枪不得不出!此枪非彼枪,细堪针尖儿,长只毫厘,却是锋锐难当,直取敌方要害杀人于无形!好罢,好罢,小光头,这是你自找的!本蚊只得提前动用最终武器,虽然直接撮着吃有点儿费力,好了,好了,就这样罢,看枪!吃我一枪!

花脚蚊子找准一处毛孔,露出口中利器狠狠扎了下去!又为何?为何去扎毛孔?很简单,那里有个大窝窝儿,扎着轻松又愉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取其薄弱之处一举击溃从而取得胜利!这是兵法,本蚊也懂!不成想懂得战术没有用,换了武器也没有用,小光头的毛孔比一般人细的多,花脚蚊子使足力qì

一扎再扎,硬是半点儿扎不进去!

这,这,这还是个人么?这空心枪牛皮都能刺破,怎就奈何不了这小光头?难道他是个小小树妖?身子是用木头做的?过片刻花脚蚊子拿眼一看,枪都歪了!也不知dào

是扎歪的,还是气歪的!嗜血雌花,蚊中之虎!花脚蚊子无法相信眼前残酷的事实,亦无法面对藏于血脉中的骄傲信仰,当下振作精神大吼一声,持枪连连左刺右刺,一心一意给这小光头来个一针见血!

“师父师父,你快看!无禅这边有只蚊子在跳舞,哈哈哈哈!”花蚊子悚然一惊!猛抬头,一双牛眼圆圆圆睁好奇地打量着自家,忽又弯弯弯成两个大大月牙儿!不好!被发xiàn

了!撤!花脚蚊子急忙振翅而起,半空中划了一道诡异的弧线,悄悄然落在一片树叶背面,屏声敛息趴着不动了:“哈哈,跑了跑了,它跑了!师父师父——”

“无禅,你不要吵,它是回去睡觉了。”

“好玩好玩,蚊子也要睡觉么?这个无禅是可不知dào

!”

“它玩累了当然要睡觉,正如你肚子饿了要吃饭。”

“是了,哎呀师父!无禅肚子饿了!”

“饿着。”

蚊子要吃东西,人也要吃东西,人要睡觉,蚊子当然也要睡觉!花脚蚊子的确是累得不轻,闻言冷笑一声,心道我这儿大白天困得要命还得拼死拼活出来找吃的,我容易么?容易么我?哎!小光头无知又难缠,只好退而求其次,拿那个大光头开刀了!也好,也好,那人身上干干净净,瞧来肉皮白里透红,比小和尚还要细嫩三分!好罢,好罢,既如此,本蚊已经给他伤了自尊,这下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目标锁定:大光头!

具体位置:脑门儿!

攻击方案:空袭!

打击力度:一级!

嗡——

大光头阖目端坐,一无所觉,浑不知神兵已天降!花脚蚊子大喜,当下直直冲着脑门儿飞了过去,只待飞过眼前区区十尺距离,便来一个刺脑而入大快朵颐!可是它不知dào

,可是谁又知dào

,小光头十分难缠,大光头正是麻烦!这十尺望来不远,却是永远也无法到达,天涯,咫尺,那光光的脑门儿就在面前;咫尺,天涯,相隔如同千山万水的距离——

飞过二尺,忽然一阵淡淡幽香传来,似兰似麝,恍然如梦,这,这是什么味道?花脚蚊子不明所以,低着嗡嗡猛冲!又飞二尺,那香味愈加浓烈,闻之头晕脑涨,胃里阵阵翻腾!花脚蚊子大叫一声,恶心地快要吐了!咄咄怪事,这究竟是什么味道?不管了,冲!再飞二尺,那气味入心入脑,眼望那一方白亮光明的地界儿,花脚蚊子只觉目眩神迷身上再没了半分力qì



败了!一败涂地!

花脚蚊子有气无力地趴在草间,心丧若死,表情呆滞。这一场战斗结束得太快,蚊中之虎还没有回过神儿来,那活生生的小光头咬不动也就罢了,这死沉沉的大光头竟然连碰都没有碰到!那是一种什么香味儿?比花还要香,比花香还要浓,比花的香浓还要浓郁三分!莫非他也不是人,而是一个修练成精的花妖?不错不错,必定如此——

光头大花妖!

还有一种可能,自家在小光头身上费了太多功夫儿,一时精力不济了!好了,好了,花脚蚊子还想再琢磨琢磨,可是它困了,眼皮又打架了,不知何时眼前一黑,趴在草叶上呼呼睡着了。烈日当空,蝉鸣虫鸣蛙鸣不绝于耳,这些花蚊子都听不到了,花蚊子睡着了,临睡之前脑海中还余了一丝纠结:如果,是说如果,如果先找大光头再找小光头,那么又会是怎样的呢?

呱呱,呱呱,草丛里蹦出一只土黄色的花斑青蛙。

小青蛙鼓着眼睛左右看看,心里头也是有点儿纠结:是先吃左边那只黑花白蚊子呢?

还是,吃右边那只白花黑蚊子呢?

“师父,无禅肚子饿。”

“阿弥陀佛。”

“师父,无禅肚子饿。”

“阿弥陀佛。”

“师父,无禅肚子饿。”

“南无阿弥陀佛。”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小和尚撒娇了,大和尚无奈一笑:“无惮,你看。”

无禅拿眼望去,但见青天白日之下,广袤大地之上,草木掩映之中,十数道炊烟袅袅升起,缥缥缈缈接壤天地,更衬得碧霄如画风轻云淡——

却在心间。

十二 我佛慈悲

极目苍穹,道道炊烟生在树梢檐角,四野田舍,轻柔地扯住风儿的手,静静地仿佛凝固在大地苍穹之中,共同舒展开一幅美丽的画卷。炊烟,炊烟,白白的炊烟,是那尘世间升起的云,宁静,悠远,祥和,淡然。炊烟,炊烟,带着千家万户风箱里的沉重呼吸,带着灶膛里炙热火红的喜悦企盼,生生灭灭经久不散,平平淡淡流传已万年。

无禅看半晌,恍然点头:“师父,无禅知dào

了,无禅去化斋。”

灵秀微微颔首,目光中透出几分爱怜。

小和尚能吃能喝,不是小和尚的错——师父,师父,无禅肚子饿。

大和尚也要吃喝,不是大和尚的错——无禅,无禅,师父肚子也饿。

“师父,师父,这就去罢!”无禅急不可耐,一跃而起连连催促。灵秀注目微笑:“去去去,往哪里去?”无禅指向远方,眉开眼笑:“那里!那里!冒烟儿那里!”灵秀一笑起身,背了面袋大步当先而行:“天下大佛堂,人人为我施,与其坐吃山空,不若上门乞食。上乞佛法以养慧命,下乞饮食以养色身,去去去,去去去,南无阿弥陀佛——”

于是,大和尚带着小和尚去化斋,说着,向那炊烟升起的地方行去。

“无惮,人人称我花和尚,你说为何?”

“师父,无禅不知。”

“花和尚也不知,不通不通,无解无解。”

“无解,是无,哈哈!师父你瞧,那边有只花蝴蝶!”

“善哉,善哉!大和尚不如小和尚。”

“不是不是,师父有大本事,无禅知dào

师父有另外一个名字,叫——”

“不可说,不可说,那人不是和尚我。”

一处村落,十数人家。

屋舍简陋,鸡犬不闻。

行至一家,左右无人,几排稀疏的篱笆充作围墙,正中两道略高一些半开半闭——

似是门。

大和尚止步点头,小和尚上去叫门。

“小僧无禅,为除饥渴受诸四方饮食,和尚所求也无多,施主当积大功德,一碗稀粥一碗饭,无禅愿修一切善,南无阿弥陀佛!”无禅和尚立在门前大声喊叫,声音宏亮吐字清楚,说来流利的很,看状况干这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半晌,无禅转身挠头,奇怪道:“师父,没人,可是,可是那房顶上,还在冒烟儿了!”

灵秀微笑,轻轻点头。

“小僧无禅,为除饥渴受诸四方饮食,和尚所求也无多,施主当积大功德!一碗……”

又过半晌,院里脚步声起,出来一个面色腊黄的瘦汉,咳嗽两声儿有气无力说道:“小和尚,你去别家罢,我家没有剩饭给你吃!”无禅噔噔退了几步,满脸通红神情慌乱:“是,是,无禅知dào

了,无禅这就走!”瘦汉看他一眼,又看看他身后,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灵秀和尚随之叹一口气,点了点头。瘦汉不再说话,咳嗽着转过身去。

这两个和尚上门化斋,连个钵盂也不带,一看就是俩野和尚,剃了光头来骗吃骗喝的!你看那小和尚神完气足,壮的像个牛犊子,还少这一口吃喝么?再看那大和尚衣服雪白,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眉眼生得倒是挺俊俏,又哪里有个和尚样儿?哈,编的这词儿倒是不错,可惜来的不是地方,一碗稀粥一碗饭?一碗:“施主留步。”灵秀上前几步,轻声道:“施主,你这热黄之病,为何不医?”

瘦汉正自嘀嘀咕咕往前走,闻言不由微微一惊:“大和尚,你怎知——”话没说完面色已作黯然,摇头叹道:“牛二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医不医的也是一样,哎!”无禅慢慢挪到师父身后,拿眼偷偷打量他。这人模样确实有点儿吓人,脸上黄黄的,脖子手脚也是黄黄的,想来全身上下都是黄黄的!生的那么黄那么瘦,偏生长了一个大肚子,怪不得他一出来无禅心里那样害pà

了!是了,是了,师父说他这是有病了,别怕别怕,师父一定有办法!

灵秀注视着那一双淡黄眼睛,认真说道:“施主,有病就要治病,你这黄病也不难医,和尚略有医……”牛二掉头便走:“少来管我,治甚么治!早死早投胎!你们走罢,赶快走人!”灵秀一把拽住他,连连摇头道:“施主万莫大意,此症虽一时无碍,但来日必生大患!和尚观你腹水淤积已多,待得热毒内陷伤肝化疝之时,和尚亦无……”

“你这和尚,恁地啰嗦!”牛二不耐甩手,扭头儿怒道:“治治治,你给我治?我是没钱,你有药么?”灵秀摸摸光头,笑道:“和尚没有药,和尚便去采。”牛二狠狠瞪他一眼,二话不说回走又走!骗子就是骗子,说的天花乱坠,到头儿屁事儿不顶!不能搭理他,不听他废话,世上最可恶的就是这种红口白牙的骗子,尤其是这种冒充和尚招摇撞骗的花和尚:“施主,和尚身上没有药,却能够治好你的病,来来来,给我看一下,出家人慈悲为怀,贫僧保证分文不取阿弥……”

“和尚!放手!放手啊啊啊——”牛二烦不胜烦连连猛挣,衣服却又给他扯得死紧挣脱不得,牛二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骗子面目可憎,一时又开始后悔为何不听老爹的话出来惹上这不明不白的花和尚!牛二忽然想哭,哭这天,哭这地,哭这人,哭这病,哭这让人哭笑不得的世道:“牛二!放手!放手咳咳咳——”却是屋里走出一个干瘦老头儿,灰白头发满脸皱纹,喉咙里呼哧呼哧有如一只破风箱在拉着:“这位大师,咳咳,俺家牛二不知礼数,你莫与他一般咳咳,见识!”牛二忿然回头,大叫道:“爹!这两个贼秃儿是骗子,你也别理他们!”

“住口!混账东西!咳咳,咱爷儿俩穷得锅也揭不开了,一间破房光棍儿两个,又有甚么给人骗的?你对大师不敬,就是对佛祖不敬!咳咳咳!”老头儿气得连连大咳胡子直哆嗦,举起拐棍儿就要打牛二:“你,你这畜牲!要不是看你娘死的早,你哥又,哎!今天你爹我就打死,打死呜呜呜,孩儿他娘啊!老汉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拐棍儿一举再举,终于还是有没打下去,老头儿指着牛二又咳又喘,直哭得老泪纵横!这是牛二的爹,牛老汉出来了。说是老汉,不过五十许人,只是辛苦的劳作与生活的磨难,早已早早催白了白发,又于面上侵蚀出深深的沟沟壑壑。当然,苦难岁月磨砺出的并不仅有这些,还有那饱经风霜的人生阅历,更有那明辨是非的一双眼睛!在牛老汉看来,这两个和尚——

还是骗子!

牛二说的话,牛老汉都听到了,和尚说的话,牛老汉也都听到了。早说牛二不能出去,牛二非得出去看看!看看,看看,看看这不是给人家缠上了,麻烦来了!牛二啊牛二,不是爹说你,以后可得长点儿心了啊!牛老汉暗自叹息,当下接着大哭!儿子不成器,还得老子出马,说的是:这儿没钱,没吃没喝没东西,一对儿骗子赶紧走人,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冷眼看他又如何,可叹人生一出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旁小和尚哭了起来,哭声情真意切,瞧来模样更为可怜:“师父师父,你帮帮他们,无禅心里好难过呜呜!”牛老汉一怔,大和尚笑着上前温言道:“老人家,贫僧精通医术,不如——”牛老汉慌忙大叫:“我家没钱!没吃没喝,没钱!”灵秀一笑回头:“无禅,你去别家化斋。”无禅哭着就走,一旁牛二冷笑道:“装可怜也没用,别家还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去了也是白去!哼,你就叫他去村东头儿老寡妇家里,看他还哭不哭得出!”

“无禅,去村东首那一家。”

无禅哭着走了。

“老人家,此时当是麦熟不久,日子怎会这般窘迫?”

“咳咳,咳咳,咳!”牛老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满脸戒备之色。牛二冷哼道:“你个假和尚又懂甚么!你道地是你种的,便是你家的么?你道粮食打下来哎哟!爹,你又打我!”牛老汉收回拐棍儿,瞪他一眼:“乱嚼舌根子!忘了你大哥是怎,是怎,哼!”牛二摸着屁股怔了怔,低下头不说话了。灵秀默然片刻,转过身去:“和尚去采药,去去就回。”牛老汉哼道:“采药采药,只怕方圆百里之内,你也采不到一味!”

“元参茯苓车前子,树皮苇根墙头草,管他是个甚么药,医得病来不就好?”眼瞅着这假和尚飘然出尘,竟是很有几把刷子的模样,牛二一时又心生希望,讪笑一声道:“那和尚,不如你多采它几味,顺便治治我爹这多年的老哮喘!”和尚又是一笑,大步出门:“老人家咳声清亮,哪里是有哮喘,少抽几袋旱烟就是。”

“啊?”

“爹!你怎这不听话?又趁我下地偷偷抽那破土烟!”牛二怒目而视,大声责问!

牛老汉尴尬笑笑,露出一口黑黄牙齿:“二啊,你莫听那和尚胡说,没有的事儿,爹又上哪儿淘弄那烟叶子去?”

“没有?没有你手捂着裤兜儿?那是啥?交出来!”

“没有!真没有!爹一把年纪还会骗你么?二啊,哎哟!你莫抢,莫抢!”

“还说没有?这是啥?爹,你扔了它罢,咱不抽了!”

“哎!老汉我没几年活头儿了,眼下是抽一口少一口,二啊……”

“少跟我装可怜!哭?哭也没用,扔了它,你不扔我扔!”

“不给!打死我也不给你!哎哟别抢别抢,快给我!给我!你是我爹成不?”

“爹!”

“儿啊——”

二人拉拉扯扯又哭又闹,父子真深流露不亦乐乎。

却不知那去采药的灵秀和尚已然采药归来,经过自家大门外,此时人已在那村东头儿。

也是一间土房,更加破旧,更加低矮,屋顶上茅草长得老长老长,却没有院儿。虚掩着的破旧木门前,无禅和尚呆呆立在那里不动不语,丢了魂儿也似。灵秀走上前,笑道:“无禅,怎不进去化缘?”无禅脸上泪痕未干,喃喃开口道:“师父,无禅害pà

,无禅不敢,不敢进去。”灵秀一笑,伸手摸了摸那青青头皮,一步踏入门楣:“不怕不怕,随师父来。”

屋内一张床,一灶一锅,狭窄拥挤,却有四个人。

一个四五岁的光屁股小男孩儿立在床边,嘻嘻笑道:“娘,又来了一个秃子,娘!娘!你快看!”床上一妇人背身而坐,哄了哄怀里呀呀大哭的女婴,扭头歉然一笑:“大师父,喝碗水罢,三儿,去缸里舀水。”床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慈祥地看过来,只是笑。再也寻常不过的场面,再也寻常不过的人家,无禅为何害pà

?无禅为何不敢进门不敢说话不敢去要那——

一口饭?

无禅不明白,无禅只是怕,无禅怕得不敢看,怕又忍不住去看!

一眼光线昏暗家徒四壁!一眼灶膛之内冷冷清清!一眼锅盖之上满是尘土!一眼破衣烂衫面有菜色!不过平常?不过寻常?看那小童瘦骨伶仃,肋间每一根骨头都可以见到,脖子细得就要支撑不住大大的脑袋!他光着屁股,是因为他没有衣服可以穿,夏天是这样,冬天怎么办?还有一个更小,哭得软绵绵声音小之又小,像只刚刚生下的小猫!她要哭,因为她想吃奶却没有吃不到奶!她只会哭,尽管已经饿得快要哭不出!老婆婆,老婆婆,你在看甚么?那两眼中白惨惨没有半点黑色!老婆婆,老婆婆,你在笑甚么?无尽黑暗之中你在向谁无声地诉说!

“大师父,小师父,对不住,我家没有吃的。”妇人疲惫一笑回过身去,将苍白的面颊隐于昏暗之中。那小童正自小心翼翼端着一只破碗过来,闻言大叫道:“娘,娘,你骗人!”说着冲无禅得yì

一笑:“我家有吃的!我娘一会儿带我出去捉虫子,那个能吃!野菜草根树皮都可以吃!”无禅怔怔地望着他,无禅还是说不出话,浑不知眼泪又慢慢流下。

“无禅,这是缘,你来化。”灵秀微笑注目,开口说道。无禅茫然四顾:“师父,无禅,他们没,无禅又……”灵秀摇了摇头,轻声道:“人有你无你化缘,人无你有怎不化?”无禅愣住,瞪大眼睛看着师父,忽一眼看到!是了!师父!有!无禅大喜,一把抄过小半袋炒面:“给!给!这有吃的,都给你们!”说着将布袋轻轻放到床头,叹着气啪啪连拍光头:“都是无禅不好,一下子吃了那么多,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灵秀双掌合什,深施一礼,转身快步出门。

“娘!娘!这是甚么?好香的啊,这个能吃么?”眼瞅着大小秃头先后走出去了,小童好奇地抓出一把金黄色炒面,放在鼻下连连猛嗅,表情深深陶醉!能吃!小童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高高举起手臂:“娘!能吃!你先吃!”看看小儿,看看布袋,看看一家老小,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妇人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罢,哭罢,哭这天地,哭这命运,哭这艰辛而无奈的生活,哭出满腹的酸楚与委屈!

“娘!娘!不哭!不哭!”猛见娘亲痛哭失声,小童一下慌了手脚,忙不迭伸过小手去拭娘的眼泪,别一只手却紧紧地攥住了那把炒面!炒面终将会吃完,泪水却怎擦得干!转眼小童急得哇哇大哭,那女婴一直在呀呀地哭,妇人哭着看看这个哭着看看那个,一时哭得愈加凄厉愈加悲戚!老婆婆,老婆婆,你怎不哭?你是看不见,莫非你也听不见,莫非你就独自安享那无声无息无光无影的世界,莫非你是甘愿沉沦于无边无际无悲无喜的黑暗!

老婆婆没有哭,因为她的泪水早已流干。心中曾经盛开的花朵,伴着饥寒交迫的日子一天天枯萎,眼中曾经闪耀的光彩,随着浑浊泪水的干涸一丝丝黯淡。老婆婆是看不到,老婆婆都听到了,老婆婆的心里比谁都明白!因此她在笑,因此她不哭,因此她用无光的眼睛看着外面有声的世界,心里流着泪开口嘶声大笑:“菩萨啊!老天开眼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灵秀低头疾行,蓦然泪落两行。

“师父师父,我们走罢!无禅不想呆在这里呜呜呜呜!”无禅拉着师父的衣袖大哭,却没有看到师父脸上的泪水。灵秀举目望天,已是泪流满面:“走?为何要走?这里不是很好么?”这里不好,不好!不好!无禅的感觉非常不好,无禅拉着师父衣袖哭着要走,无惮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害pà

,害pà

到了,恐惧!灵秀和尚笑了,笑着摸着小徒的光头,凝眸柔声道:“无禅,肚子还饿么?”无禅不饿,无禅只觉肚子里胸腔里五脏六腑里全是东西,满满当当也不知dào

是些甚么!

“大师父!小师父!”无禅呆呆怔怔,转眼却见那妇人披头散发抱着孩子奔将出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恩人呐!活菩萨!”无禅见状大惊失色,慌里慌张躲到师父身后:“师父!师父!”灵秀直立不动,低眉垂目双掌合什连念阿弥陀佛,已见得门框边儿上伸出一个大脑袋,瞪着两只大大眼睛:“三儿!快过来!给二位恩公磕头!”三儿在磕头,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愈显单薄,两支尖尖的肩胛直直刺向青天,更衬得那颗大大的脑袋出奇地大!

“走。”

无禅连连点头,无禅却没有跟着师父就走,无禅飞快脱下身上僧衣,三两步奔将披在小童身上。

“师父!”无禅追上师父,挠头一乐。

灵秀点头笑笑,二人大步前行。

哭声已在身后。

前方,也有。

二人跪在小路边,泪眼相望:“大师父!小师父!”

正是牛家爷儿俩,牛老汉呜咽道:“大师父,小老儿有眼无珠,好人!好人呐!”牛二也不说话,只看着那被自已认作骗子的一大一小两个和尚,眼泪如雨落下滴滴嗒嗒。就是这样小小一个村落,这头儿揭锅喊上一句来吃饭喽,那头儿听见走过来饭还没有端上桌。哭声惊天动地,谁人听不到?前事历历在目,谁又看不到?真的假不了,对的错不了,如果这样的人是骗子,给他骗上一辈子又何妨?

动容,动容,顷刻之间村里的人三三两两聚拢过来,无不动容;

议论,议论,这光着膀子羞红了脸和那漂漂亮亮微笑不语的大和尚,究竟是来做什么?

他来了,他来了,他们都在这里;他为何哭?他又为何哭?她们又为何而哭?我等命如蝼蚁,穷便穷,却不卑贱——你,你,你们,头颅为谁而低?双膝为谁落地?为何要跪这两个突如其来的陌生人?他,还有他,又给了你们甚么天大的好处!起来,起来——灵秀不欲久留,上前将手中草药交与牛老汉,又低声嘱咐几句,便唤了无禅匆匆离去。

苍天茫茫,乾坤朗朗。

在那大地上,在那田野中,在那小路旁,在那再也看不见人烟的地方。

灵秀蓦然回首,又将泪水横流——

天地无语,万籁相和,尘世之间响起低沉的梵唱:“我与施主半幅僧衣,施主脱我一身厄苦,我与施主一碗清水,施主赐我十万慈悲。施主拜和尚,和尚拜佛祖,佛祖拜和尚,和尚担不住,和尚生受,生受,南无阿弥陀佛。”灵秀和尚双膝跪地,双掌合什阖目低低吟诵。旋即起身,复跪于地,面朝来时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响头:“无禅,来。”

无禅跟着跪在地上,有样学样,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磕了九个响头。

“无禅,你有话说么?”

“没有,师父。”

“无禅,你身上冷么?”

“不冷,师父。”

“无禅,你肚子饿么?”

“不饿,师父。”

“无禅,不可以撒谎。”

“我饿,师父。”

灵秀一笑起身,挽过小和尚:“不怕不怕,随师父去。”

十三 和尚进城

来州城。

日上三竿,晒出一地花花绿绿。

绿的是柳,街边撑开百般浓浓风韵,水畔垂下万千细细丝绦;花的是衣,姹紫嫣红乱花渐欲迷人眼,清清淡淡碎花悦目更迷离。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大呼小叫,攘攘熙熙。空气中弥漫着酒水的气味,饭菜的气味,鲜鱼甜腥的气味,生肉油腻的气味,瓜果与青菜汁水的气味,脂粉和烟草蒸腾的气味,林林总总数之不清,千百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便化作——

人气。

这是闹市,热闹吵闹喧闹你闹我闹闹上加闹的闹市,自然人气爆棚。闹市有市,三百六十行开门摆摊儿做生意,大家伙儿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不只挣一口饭,还要争一口气!闹市有闹,越热闹的地方人越多,而人多了自然会有纷争,不但买的和卖的吵,卖的和卖的也吵,瞧瞧瞧,瞧那边儿,卖豆腐的张老三和李老四又吵起来了!

“张老三,人家卖豆腐,你也卖豆腐,你瞎吆喝个啥?哼!嗓门儿这般大不去戏班子,真是浪费你这块儿好料!”

“我乐意!大伙儿听听,有他这般不讲理的么?你喊你的我喊我的,我嗓门儿大关你屁事——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三文钱一块儿!”

“叫叫叫,一边儿叫唤去!你把摊子挪远点儿,省得老子听着心烦!”

“哈哈哈,李老四,你怎不去西头儿城隍庙里头摆摊儿?那儿清静又凉快儿——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三文钱一块儿!”

“你!好小子,你等着——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两文钱一块儿!”

“李老四!你疯了么?赔本儿赚吆喝,这!”

“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两文钱一块儿,只要两文钱——”

“好好好!你不仁,我不义,大伙听着——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一文钱一块儿!”

“你,你这厮!好!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不要钱白给!”

“你,你,气死我了!卤水豆腐,又白又嫩,一块儿倒贴一文!”

“呸!我倒贴两文!”

“我倒贴三文!”

“你八文!”

“你十六文!”

“你祖宗十八代!”

转眼二人是越吵越凶,急眉火眼撸起袖子双双上前怒目而视,看情况马上就要干起来了!众人嘻嘻哈哈说你一句嘻嘻哈哈说他一句,却也习以为常,并不上前拉开二人,这哥儿俩是有的一说:“买豆腐——”一个老太提着菜篮子颤颤巍巍走了过来,老眼昏花,左看右看。二人立马儿回去站好,挺胸抬头满面春风,一副任君挑选的模样。

老太叹一口气,哆哆嗦嗦,摸出三个铜板——

承蒙惠顾,您老走好!李老四笑逐颜开。

老太拿了豆腐放进篮子,又叹一口气,摸出三个铜板——

承蒙惠顾,您老走好!张老三欢天喜地。

老太慢慢慢慢走过摊子,却见后头还跟着一个小不点儿,细声细气问道:“奶奶,他们不是说白给的么?”老太叹一口气,念念叨叨往前走:“这哥儿俩,十几年天天喊着倒贴,太婆我也没见他俩贴出过一文钱,哦,又忘了,大前年还是有一回,那回是哥儿俩一块儿把外地来的打了,贴给人家的药钱……”

闹市一隅,寻常可见。

日头刚好,忙乱更甚。大伙儿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买的卖的讨价还价的,吃的喝的信口开河的,诉不完,道不尽,多少辛苦多少事,又为谁辛苦为谁忙。当然也有闲着的,譬如闲汉们,三三两两散落在墙根下,树荫上,慵懒的目光扫过这万千的繁华,不知dào

心里在想些甚么。又如一些公子少爷小姐丫头穿过人群,心里想看将看不看,目光躲闪欲语还休——

看甚么,看新鲜,新鲜事儿不多,新鲜人总有。

东头儿来了两个和尚,和尚不新鲜。两个和尚走在大街上,那也不新鲜。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还是不新鲜。大和尚白衣飘飘小和尚光着膀子旁若无人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也不怎么新鲜。说着不新鲜,还是很新鲜,新鲜不新鲜,单看怎么说,若说唐僧西天取经回来了,带着他的和尚儿子走在大街上——

有点儿,新鲜了。

那可不就是唐僧么?你看他皮肤白嫩眉眼俊俏,唇红齿白文静秀雅,双目含情似笑非笑,衣白如雪不染尘埃。干净,干净,干干净净!唐僧就该这般干净,要不是个妖怪就想咬他一口?漂亮,漂亮,漂漂亮亮!唐僧就该这般漂亮,要不是个女妖精就想搂他一搂?唐僧!唐僧!这就是唐僧!唐僧西天取经回来了,带着他的儿子,回来了!

小和尚肌肉匀称,小和尚身材健壮,眉眼儿精神气势惊人,打着赤膊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大街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说他是唐僧的儿子,他就是唐僧的儿子,你看!你看!小和尚脸红了,慌慌张张拉住唐僧衣袖躲在唐僧身后,偷偷摸摸叫一声:师父!含糊其辞,欲盖弥彰!唐僧西天取经师徒本是四人,如何不明不白多出一个小和尚?定是这唐僧取经回来路上动了凡心,生生生出这个来路不明的——

无禅终于经受不住众人如火如荼的炙热目光,本就强撑着的一口气瞬间无影无踪,只低头拉着师父衣袖呼呼大喘!灵秀和尚无奈止步,回头安慰道:“他要看,你便让他看,又来拉我做什么?”无禅红着脸不说话,无禅也不知dào

拉着师父做什么,无禅只是觉得脸上身上还有心里都有一些,很有一些,热!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春天的酝酿的季节,夏天是盛放的季节,夏天是热情的季节。大伙儿都很热,这边蒲扇敞怀,那边轻罗小扇,这边轻罗小扇,那边折扇猛摇,这边折扇猛摇,那边香汗初蕊,这边香汗初蕊,那边大汗淋漓,热热热,怎么这天儿这般热?里里外外都是热!火火火,热得心里腾腾直蹿火,怎么这天儿越来越热!

和尚一到,温度升高。

大姑娘东边过来左边倚树,小媳妇西边过来右边乘凉,一齐去看那漂亮的大和尚,将脉脉目光明里暗里粘在那厢。你的脸儿红霞飞,我的脸上火烧云;你的心里敲小鼓,我的心儿砰砰响;妹妹你莫和我争,这个和尚年纪大,还俗恰是我郎君;姐姐你莫和我抢,但使和尚生得好,年纪大些又何妨?不说不说,肚里思量,你想我想她也想,谁叫和尚生得花儿一样!心里思量,和尚和尚,这边想得正开心,那边却已不见了和尚!

锵锵锵!

早有作风大胆中老年妇女七嘴八舌围了上去,品头论足指点江山口若悬河,轰轰然将两个和尚淹没!这个说:这和尚,我家女儿生得好,正是双十好年华,不如你就随我来,当我快婿上东床!哗然,哗然,那个说:那和尚,奴家至今未出阁,一支家花老来香,还是随着奴家来,进了家门入洞房!愕然,愕然,没的说:我家闺女正二八,老娘也是一支花,大的成双小配对儿,一锅儿端了俩和尚!悚然,悚然,还得说,你争我夺她也抢,谁叫和尚生得花儿一样,群情汹涌和尚和尚大拍卖,独此一家错过错过没商量!

七个隆咚锵!

讨厌!别挡!老的奋勇上前,少的不甘落后,姐姐妹妹一块儿上!但见场中红红绿绿手帕齐飞,莺歌燕舞鸟语花香,娘子军齐发威,胭脂阵大排场,里三层外三层将两个和尚困在垓心!公子哥,少年郎,一旁观望,人人眼中羡慕嫉妒恨,纷纷肚里大骂花和尚!观望观望,不见和尚,不见和尚,只见姑娘!白白藕臂红酥手,为谁摇摆为谁晃?眼波脉脉咬编贝,玉颊香汗为谁流?这边风度翩翩,那边视若不见!这头儿月老牵红线,那头儿情丝缠和尚!便他是个唐僧,不过还是出了家的和尚,你又不是妖精干嘛上前凑热闹,却将我孤零零心里没着没落儿地冷落一旁!恼也,恼也,教人怎不咬碎钢牙?怎不教人火冒三丈!

哇呀呀——

和尚来到,温度太高!着急,着急,人人口干舌也燥,上火!上火!眼眼火星儿噼啪冒!男人看女人,女人看和尚,可怜和尚又去看谁?和尚谁也不敢看,只得你看我,我看你,看到了对方的无奈与不明所以。无禅看着灵秀,呆呆道:“师父,她们在说什么?什么是洞房?”灵秀叹了口气,无奈道:“她要说,你便让她说,又来问我做什么?”

师父在说,无禅却已听不到,滚滚音浪已将大小和尚淹没,阵阵香风更熏得小和尚晕头转向。可无禅还是要说,因为无禅发xiàn

了一件事情,必须和师父当面说个清楚:“师父师父,你的脸变红了!”灵秀和尚又叹一口气,以手遮面悄声低语:“走!”无惮点点头,挺胸抬头迈开大步向前走!前面没有路,一直向前走!因为无禅不想呆在这个地方,这里有些热,有些闷,还有点儿尴尬,还有好些个心慌慌!

小和尚走了,走了正好儿,省得碍手碍脚!目标只有一个,娘子军人人心里有数,见状自发让开一条路,只待这碍事儿的小和尚一走,便给那花朵儿般的大和尚来一个瓮中捉鳖!却不料变故已生,只一转眼大和尚动如脱兔走如惊兔,飞快超过小和尚兔子一般狂奔而去!顷刻之间飘飘白衣没于人潮人海,一颗光头消失在万千青丝白发之中——

大师父——

大和尚——

和尚兄弟——

和尚哥哥——

众女愕然茫然复又恍然,惊叫哭叫连连蹙眉跺脚!大和尚逃跑了,大和尚跑掉了!变生肘腋,措手不及!胭脂阵被破,娘子军大乱,娘子军虽乱,娘子军却也不惧!当下分作几队,一队提足提裙提气猛追,一队流泪落泪默默垂泪,一队商讨商量互相商议,还有一队,将那被用来声东击西当枪使又遗为弃子愣在原地的小和尚团团围住——

团团围住,柳眉倒竖面凝霜!紧紧包围,唇枪舌剑语如珠!说!说!大和尚跑哪儿去了?说说说!快说!这是客气的,还有恶语相加的,不说?好你个小秃头!快快说,不说把你卖进黑窑里!威逼者有之,利诱者亦有之,或许以钱,或许以饭,好吃好住干不干?不说话?好好好,小和尚不要太贪心,这样罢,给你娶个小媳妇儿干不干?

无禅不是不想说,无禅又怎知师父跑去了哪里?无禅缓缓坐下,盘膝合什闭目不语,宝相庄严神色坦然。任你七嘴八舌,我自不开一口,任他恶语甜言,我自八风不动,本无可说,莫来问我。无禅也不傻,无禅知dào

这种情况是跑不掉的,铁头铁拳没有用,金刚不坏也没有用,因为师父说过。无惮不怕,无禅不急,无禅坚信师父一定会回来,不会就这样把无禅一个人扔在这里。

这里好香,这里是天堂!这里好热,这里是地狱!难怪师父说过,有天堂的地方就会有地狱,原来,原来,是这样!无禅是不急,无禅也不怕,无禅坚信师父一定会回来,带着无禅离开这方遍布鲜花的苦海,然后再带着无禅美美吃上一顿,饱饭!话是这样说,但对于师父很不仗义地丢下无禅自己一个人跑路这件事情无惮心里还是有一点点——

生气的。

十四 遗毒

话说无禅小和尚跟着师父下山游历过几回,对这世间的五花八门儿也并非是一窍不通,无禅是很喜欢,无禅也不稀罕,无禅眼中的世界,是一个缤纷绚烂丰富多彩的世界,万事万物都是那样生动有趣。在无禅的世界里,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好坏善恶之分,只有男女老少之分,只有对错是非之分。

当然,凡事无绝对。

因此,以上是废话。

无禅十四年大了,无禅也在慢慢成长。无禅发xiàn

世上的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无禅发xiàn

了世上的事,并不是一味让人开心欢喜。无禅发xiàn

了许多与自己观念格格不入的东西。无禅也有了自己心里的小秘密,比如说,灵秀师父就是一个善人,一个高人;比如说,方殷大哥就是一个好人,一个贵人;比如说,此刻来州民众火一般的的热情着实令无禅难以承shòu,绚丽而精彩的世界已化作黑暗之中漫长的呼唤——

师父,师父,你快回来——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这是一个大城市,小和尚却是来的头一遭,以往师父只在穷乡僻壤小镇荒郊活动,似这般热闹的光景无禅从没有见到过。好玩么?不好玩!无禅是一个欢蹦乱跳生龙活虎的小和尚,不喜欢这样给别人围起来指点观看!好玩么?好玩!这是一个大城市,大城市的人总是热情而开放的,现下不慎捕获一个装哑巴的小和尚,你说你说又该拿他怎么办?

说的是女施主,女施主们是不会放过小和尚的,将他紧紧包围起来,反复逼供严加看管!不用可怜他,和尚装哑巴!不用装可怜,我可不好骗!说!说!说!他在哪里?你说不说?不说?哎哟,小和尚你别当真,姐姐可是刀子嘴豆腐心,呆会儿给你买糖吃,不如你就招了罢?无禅欲哭无泪,无禅紧咬牙关,无禅不吐一字!可怜小和尚无法开口心里根本不知dào

,你又让他往哪儿招?

师父,师父,你快回来——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好个嘴硬心狠的小和尚!不说是罢,好好好,走着瞧!众女冷笑抱臂,不再搭理小和尚,一时又互拉家常,家长里短,或诉衷肠,柔肠百结,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bèi

。醉翁之意不在酒,苦苦等候负心郎!这叫做守株待兔,就不信你个没良心就真个没良心,一去不回头扔下这个没良心的小和尚!

便就守住这株木头般不动不语的小和尚,待来那个兔子般飞快跑掉的漂亮大和尚!

等啊。

等啊。

等啊。

等。

有喜有忧,红日当头。

望眼欲穿,却始终不见那一袭白衣那一抹亮色——

奈何?奈何?纵是有缘擦肩过,和尚一去不回头,芳心可可付春水,无情落花不入流,心灰意懒,兴致阑珊,走了一拨儿又一拨儿。散了罢,散了罢,大娘我这儿还有事儿,做饭洗衣抱孙子;我也走,我也走,大姐我这儿也有事儿,伺候公婆端茶水;都散了,走走走,莫再管那死和尚,回去晚了可不妙!

红日当头,有喜有忧。

娘子军溃不成军,只余七八大姑娘坚守阵地!走了更好,走一个少一个,都走了才好,和尚回来就是我的了!人人都是这般想,七八大姑娘还是七八大姑娘,誓死!苦守!归来吧,归来吧,我心爱的人啊,你可知dào

什么是一见钟情?可惜心爱的人还是没有露出那颗光头,一见钟情的姑娘却已再也无法留下死守!

为何?为何?

不说不说羞死人,别讲别讲臊的慌——这时的场面是,撑场面的中坚力量已然撤离,余下的几个只不过是强行上阵的纸老虎,面皮比纸还要薄,轻轻一捅就破的——不捅不捅,不破不破,你不让说我不说,反正你是想看看不到大和尚,却有人如你看大和尚般看着你,围观的变被围观的,那场面可说是:

藏没处藏,躲没处躲,红日当头,谁个不羞?一声娇呼起,金莲两步移,三四掩面五低头,走了七八大姑娘!六,六,你还不走?羞也不羞!羞羞羞,六也走,大姑娘走,小伙子走,雨儿跟着风儿走,风儿跟着蝶儿走,蝶儿跟着花儿走,花儿跟着蜂儿走,走了走了,全都走了,接下来路人各走各商贩各忙各,浑似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除却那个坐在地上的——

小和尚。

无禅看不到,无禅听不到。

无惮已然入定,将这世间的纷扰万千的喧嚣归于寂灭之海。

但已然发生过的事情,又怎能当作没有发生?有人看到了这一切,有人听到了这一切,有人不置一词却从头到尾目睹了这整个事件,有人眼望这吵吵闹闹有哭有笑的人间悲喜却无动于衷。是那闲汉。只有闲汉。闲汉坐视眼前红尘众生百态起起落落,闲汉复观天上流云幻化万相生生灭灭,闲汉终于非常非常之沉重地叹了口气,冷冷开口:“都是——闲的!”

“无禅?无禅?”

兔子一般逃走的大和尚又兔子一般冒出来了,狡兔有三窟,谁也不知dào

他方才偷偷摸摸窝在哪儿了。灵秀摸摸小和尚头,微笑开口:“无禅,师父来了。”无禅猛地睁开眼睛,登时惊喜大叫:“师父!无禅!啊!”师徒二人劫后重逢,抱头痛哭,的场面没有出现,无禅虎着脸坐回去,闭上眼睛又不动了。

鼻腔里头还哼了一声儿!

灵秀一怔,却是又惊又喜:“啊哟!小和尚生气了!还不理人,哈哈哈哈,新鲜事新鲜事,阿弥陀佛哈哈哈!”无禅生气了,无禅真的生气了,凡事总有第一次,小和尚是生气了,小和尚也是会生气的!是人都会生气的,佛祖也会生气,泥菩萨也有个土性儿!何况,何况,何况无禅此前又认识了那个爱生气的老大哥——

无禅本来不太气,不想这下气大了,无禅已经气哭了,当下含泪气愤道:“师父你还笑无禅!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那样做也是不对的!”是了,是了,师父这样笑无禅是不对的,师父那样丢下无禅也是不对的,灵秀连连点头认错,诚心诚意道:“无禅,师父不对,师父有错,阿弥陀佛,无禅不哭哈哈哈哈!”忍俊不禁,大笑出声,灵秀和尚笑得很开心,面对眼前神色悻悻流着眼泪怒目而视的小徒——

场景何其相似,那个叫作方老大的小道士,那日不也是这般看着和尚么?有趣,有趣,禅宗小天地,世界大染缸!哈哈,哈哈,小和尚中毒已深,大和尚无可救药,小和尚怒气勃发,大和尚却很欢喜!无禅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师父还在哈哈大笑,也不管无禅哭了鼻子!无禅生气地坐在地上,无禅悻悻地看着师父,无禅不理他!

不错!禅宗小天地,世界大染缸,无禅和尚中了毒,已经不是那个有如一张白纸的小和尚了!小和尚既入尘世,早晚会有这一天,但就目前而言,这些不良习气都是得自他方殷大哥!生气是,不理人是,悻悻的面色也是!对于无禅和尚来说,方老大就是他的偶像,是一个仙佛般可以用来崇拜的人物,而这种盲目的崇拜导致了小和尚有样学样儿,最终使自身纯洁无暇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毒害!

方老大是个什么人?社会最底层打拼出来的人物儿,穿上道衣也脱不去那一身市井习气!可说匪气,痞气,流里流气!但恰恰是那一股来自尘世间的神mì

气息吸引着无禅和尚,让他引为神圣以为神仙死心塌地。至于为什么小和尚学坏不学好,那是因为方道士,不说了,反正当一个人死心塌地去学另一个人的时候学到的都是他身上最最鲜明的个性与,习气!

小和尚毛病见多,大和尚不以为意。

小和尚极为生气,大和尚愈加欢喜。

灵秀开心地笑着,精神饱满神采奕奕:“走,无禅,师父带你去吃饭!”

吃饭去!吃饭去!无禅跟着师父去吃饭喽——

好在小和尚生气就一会儿,好在小和尚不理人就一会儿,好在小和尚面色悻悻也就那么一阵儿。无禅和尚一听吃饭又乐了,爬起身来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师父后头去吃饭了。说不生气了,就不生气了,屁大一点儿事儿,也就当个屁。当然这也是方道士身上最最鲜明的特点之一,无禅和尚学的还是比较全乎的。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方猎人眼睁睁看着花兔子飞快跑掉,悻悻将弓箭掷在地上,满脸晦气揉着鼻子嘟囔道:“谁个老是念叨我,没事儿成天打喷嚏!见鬼了见鬼了,啊——啊——啊——阿嚏!”

十五 小生意

天光大作,炽日堂皇复傲然,以威严的目光俯视大地苍生,将万千生灵置于炎炎巨炉之中百般煎熬!天有阴时,便有晴日,季有严寒,便有酷暑,正如人生之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同样欲求难得不期而至使我无奈使我叹息,使我有如潮汐中的一颗石子,在那岁月的无尽风浪中跌跌撞撞奔跑,奔跑,奔跑,磨平了身上心里所有的棱角。

何以苍穹为圆?圆可生万物,圆可化万物,圆无破绽却又周身处处破绽,圆是有无。何以大地为方?方可容纳万物,方可养育万物,方是稚嫩却又坚强的赤子之心,方是希望。天在地上,圆在方上,如日月星辰,如芸芸众生。然圆中有方,方中有圆,一如方圆相覆生出的边边角角,天罩他不住,地顾他不到,也一样蓬蓬勃勃红红火火生长着无数顽强的野草!卑微地生,无声地死,却不恨天怨地却也不甘寂寞,只将平平凡凡的生命过往活出热热闹闹的,灿烂辉煌!

热闹,还是一般的热闹。

天气很热,热得狗吐舌头猫瞌睡,热得石头冒烟儿树打蔫儿,只有那蝉儿叫得依然响亮——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大姑娘都回家了,天上日头这么毒,给它晒黑了可不好。因为晒黑了就不白了。怕晒的走了,只余不怕晒的,小伙子不怕晒,小伙子本来就是一团火,走到哪里烧到哪里!可是小伙子要吃饭,更要喝酒,小伙子三五一伙儿都去酒馆儿了。过路的可以走,街边的小商贩们不能走,他们顶着烈日大声地吆喝,将大街上的热闹吆喝成生意的红火。

凉棚下,树荫里,街边小吃摊儿。商贩们在不停地喊着,卖力地喊着,热情地喊着,声音一个比一个喊得大,浑似喊破了嗓子也不怕!因为他们要做生意,因为他们也要吃饭,因为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家。明明有吃的,却要拿来卖,卖掉吃的然后再买吃的然后再吃买来的吃的,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让人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无禅就不明白。

和尚,还是那两个和尚。

和尚走在大街上,在这方吵闹的世界里终于得到了一时的清静。和尚经过小吃摊儿,无禅有些走不动了:“师父,师父,你说这是为什么呢?”灵秀和尚答道:“有所得而有所失,这就是买卖。”既然有吃的,为什么不吃?无禅听不明白,无禅认为他们在做无用的事情,如果是无禅,早就把自己的那份儿饭吃掉了。可是无禅不再问。无禅肚子饿了,无禅想要吃饭,现下无惮脑袋里面只有这一个想法,别的念头一闪而过——

不过刹那。

买卖,买卖,有买有卖。为什么有吃的却不吃,非得拿来卖?小和尚不明白,大家伙儿都明白,无需多讲。终有一天小和尚会明白:天下是个大集市,人人都是买卖人,用来买卖的,并不是这衣这饭这吃这穿,而是汗水手艺时光与生存,而能够交yì

的,也并不一定是物品,也有忧伤快乐命运与情感。

失去得到,得到失去,得失之间,便是买卖。

“师父师父,无禅肚子饿!”

灵秀笑而不语。

“师父师父,无禅要吃饭!”

灵秀大步向前。

无禅和尚干巴巴跟在后面,一时左看右看眼花缭乱,口水都快要流到地上了!摊上小吃有干有稀,香味四溢,林林总总,样式齐全。吃饭的大多苦力杂工大老爷们儿,一式汗衫短褂儿,个个儿五大三粗,进馆子兜儿里没有几个大子儿,来这里吃喝却能混个肚儿圆。大伙儿都在乐,有的吃,有的穿,我穷但是我快乐!山珍海味如何?绫罗绸缎又如何?对不起,那不是我——

辛苦劳动换来干净铜板,心里舒坦,吃得舒坦。

摊主也在乐,吆喝着乐,忙活着乐,数着手里的铜板乐。大伙儿乐起来,财源滚滚来,汗水换笑脸儿,管他天儿多热!莫道日子苦,苦中自有乐,说说,笑笑,三五新鲜事,七八古怪人,说东道西侃大山,天南海北信口吹,乐子要找总是会有的,只要有眼,有心,有功夫儿,瞧这不是——

一前一后大小和尚,穿街过市两个模样。

市井中人,风风雨雨经的多了,稀奇古怪也见的多了。

人们并没有把那个前头又白又干净目不斜视的漂亮和尚放在眼里,反而对后头那个打着赤膊愣头愣脑的小和尚稀罕得紧:“你瞧,你瞧,小和尚圆头圆脑浓眉大眼多么精神!”“你瞧,你瞧,小和尚口水流出来了!傻乎乎的好生喜人!”“快看!快看!小和尚脸红了哈哈哈!”“快看!快看!小和尚挠着头冲我乐了嘿嘿嘿!”卖羊杂汤的老倌乐呵呵道:“来来来,小和尚,吃上一碗羊汤,老汉不要你一文钱!”

无禅怔了怔,赶忙双掌合什,躬身作礼:“阿弥陀佛,小僧不能吃肉的,罪过罪过。”话是这样说,说完却又深深呼吸着热腾腾的膻香,表情陶醉又陶醉!老倌笑得山羊胡子直抖,手上连连加劲儿,将那锅中白亮浓汤搅得愈发香气淋漓!卖馒头的大婶儿笑吟吟道:“小和尚,婶婶送你个大馒头,快趁热吃罢!”说着递过一物,是一个又大又白的馒头!无禅忙又合什为礼,恭敬回道:“阿弥陀佛,小僧,小僧,小僧,嗯。”

小僧很是为难,拿眼去看师父。

师父没有回头,师父走在前面,回头看看馒头,馒头就在身边!

怎么办?怎么办?无禅很是为难,无禅想吃又不敢,因为师父说过——

众人看他抓耳挠腮犹犹豫豫的模样,纷纷齐声大笑,一时乐不可支!那大婶儿是个热心肠,当下诚心诚意将馒头塞了过去:“吃罢吃罢,婶婶乐意送你,婶婶瞧着你心里欢喜!”小和尚十分想吃,小和尚还是没接,无禅忽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一扭头儿甩开大步跑掉了“师父师父,等等无禅——”

因为师父说过,二人来此不化斋,别人施舍的东西不许吃。无禅不吃,无禅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因为师父还说过,师父也要带无禅去摆摊儿做买卖了,等挣下铜板,再让无禅吃上,一顿饱饭!无禅相信,无禅坚信,无禅穿街过市再也不去看那诱人的美食,信心百倍地随着师父一路大步向前!

不一时走到大街西头儿,无禅来到了一片更加热闹的开阔地。杂耍吹笛拉二胡,纸人纸马皮影戏,八哥笼里说人话,猴子穿上小红褂儿,这边狮子滚绣球,那边老鼠转车轴,前面说书听不听?后头算命行不行?东一堆,西一簇,南一圈,北一处,真个五花八门,还是三教九流,真假莫辨,嘴皮子功夫假把式,莫辨真假,再给你变个戏法儿,你看这不乐了?乐了还不赏俩?

世间出奇之人新奇之物多集于此,不卖别的,卖的就是本事。这里的本事不叫本事,叫作——艺。艺为出众之能,又为奇技淫巧,常人不知,常人不识,常人知而难见,常人识而不及,称其为艺。艺也能卖?当然能卖,而且非卖不可,精神生活嘛,走到哪里也是必须要有的,古今中外都是这样,是这样的!

似乎是,这样的。

你道卖艺容易?十年寒暑博你一笑,演不好你还不笑,演好了你还不给钱,演砸了还得挨俩大耳刮子!不过为了混口饭吃,那是相当相当的不容易!因此卖艺的人,简称艺人都是值得敬佩和尊重的。不管真功夫,还是假把式,都是值得敬重的,因为能糊弄人也是一门手艺!至于有些个连假把式也没有的都出来卖了,生搬硬套呆板无趣自娱自乐睁着大眼自己糊弄自己,还要胡卖乱卖死卖活卖丢人现眼卖拿刀架人脖子上强卖,那个是后世演变出的另外一种卖艺,我们身边没有的!

没有罢,似乎没有。

艺如人生,真真假假一场戏,上他一当又何妨,只要心里欢喜。

无禅惊喜大喜后又狂喜,欢呼一声钻进人群,眨眼间就没影儿了。忘了肚子饿,忘了师父在,连跟着师父摆摊儿挣钱也忘了!没办法,这是天性,便小和尚是个听话的孩子,也不过是个大孩子而已。灵秀和尚叹一口气,低头慢慢前行。不去看人,不去看艺,不去看小和尚跑去了哪里,灵秀只去看有没有那一处——

不错,大和尚正是来摆摊做买卖的!灵秀和尚也有手艺,灵秀和尚也要卖艺,灵秀和尚打算着挣钱养活小和尚养活自己,然后,没有然后,说了卖艺是非常非常之不容易。如意算盘打的好,最后未必真如意,大和尚两手空空身无长物,能拿什么手艺来这里卖?又怎么挣钱养活小和尚养活自己,然后挣足路费顺顺当当回到寺庙里?

不错,大和尚略通医术,大和尚自己说过的。莫非要悬壶济世,普度众生?不错,小和尚铜头铁臂,大和尚也是知dào

的。莫非要表演功夫,哗众取宠?可是两个和尚什么家伙物儿也没有,没连个收钱的破钵也没有,简直比生意最不好的叫花子还要穷,即使有技艺在身,怕是也不好卖出去!

难难难,难于上青天,一无名气二无本钱三没关系,大和尚想的挺好,可是要吃上这口饭真的不是,那么容易!莫非仗着自家生的漂亮,哄骗无知少女良家少妇热心大妈钱财?谁说的?那是开玩笑了,和尚卖艺不卖身,是不会干那些丢人现眼辱没门风玷污佛祖的事情的。莫要担心,大和尚自有计较,这般东瞅西瞅左看右看慢慢走着,只是为了找到那一方——

风水宝地!

十六 十龙十虎大力丸!

这是一方宝地。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人气,哪里人多,哪里聚集人气。这一方地界儿的人气是经年累月一天天聚拢起来的,自然是非同小可。而哪里人气越高哪里挣钱的机会就越多,哪里有大把赚钱的机会哪里就是生意人趋之若鹜的,宝地!你看说的笑的一本正经的,叫的跳的扭腰摆胯的,连连喝彩肚里大骂的,貌似不屑心中暗许的,那都是钱!那都是商机!那都是养活自家的财神爷,得好好哄着当作菩萨一样供着,哄美了供乐了保你赚个钵满盆儿满!

就怕你不来,只要你来了。

既然是宝地,那必定是寸土寸金,人人挤破了头也要进来占上他个一席之地的。开场子做生意是要有地盘儿的,现下挨挨挤挤满满当当四下都是人,前后左右几无立锥之地,又去哪里寻找这方宝地中的小小一席?没办法,来晚了,若是起五更天没亮赶到这里,大和尚说不定还有些机会,此时地盘儿都给人家占了——

灵秀和尚找不到。

灵秀和尚没办法做生意。

灵秀和尚只得又去找小和尚。

小和尚也找不到。

小和尚混迹于江湖之中。

小和尚已为眼前的一幕震撼!

说来话长,从头开始。

咣咣咣——

身在江湖飘泊苦,四海之内皆兄弟,盘缠用尽亮把式,仰仗诸位有仁义!

咣咣咣——

老夫关海山,乃翼州人氏,现借贵宝地斗胆献丑,敢请诸位朋友留步一观!吾子关猛,擅外家硬功,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小女关灵,能柔术巧技,缩骨功立软索飞檐走壁!莫听老汉自夸自卖,诸位都是明眼人,好与不好一看便知!

咣咣咣——

来来来,瞧一瞧也看一看!有钱的捧个钱场儿,赏下我这一二铜板,没钱的捧个人场儿,拍上你那三五巴掌,不为求财交个朋友,不枉大伙儿相识一场!来来来,诸位看好,先来一个胸口碎大石!来喽——好戏开场——大猛子,走着——

不为求财你又来这儿干嘛?不为求财还说盘缠用尽?大伙儿都是明白人,当下抱臂会心一笑,驻足观看。不是听他说得有多么好,眼下确也值得看上一看。说话的正是关老汉,说老却也不算老,五十几岁的人,腰杆儿笔直往那儿一站,满脸红光声音洪亮就像个大小伙子!这老汉黑裤白褂儿,穿着整齐,眉眼端正一团和气,细长双目中时而透出一抹光亮——

那是精明而狡黔的光。

这是一个老江湖,场中一站罩的住场子撑得住场面,非常能唬人!

那关猛更是唬人!威风凛凛黑塔般的一条汉子,年纪不大却气势惊人,光着膀子瞪着大眼直直杵在那儿,简直像一头愤nù

的公牛!公牛,公牛,高大粗壮一身黑黑亮亮腱子肉!公牛,公牛,环首怒视四方浑似天下所有人都和他有仇!也不知dào

这人哪儿来的恁大气性,一时怒目凶睛很是生气地直直瞪着前来捧场的所有观众,将在场每一个人都吓得不轻!有一个小姑娘赶紧把红手帕藏了起来,生怕他突然冲过来给自个儿吭哧来上那么一下子……

走着!

关猛愤nù

地往地上一坐,愤nù

地抄起一块儿大石,愤nù

地放在胸口躺直挺挺躺下,终于愤nù

地闭上了两只牛眼!关老汉满yì

地点了点头,向诸位观众拱了拱手,乐呵呵慢慢走上前去,二话不说猛地抄起一把大铁锤抡圆了狠狠砸下:“啊——————————————————”

只听一声长长惨叫,飞屑溅射,大石四分五裂!

再看关猛闭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地上,死了一般!

众人骇一大跳,纷纷愕然四顾。

一个人,皱着眉头看着另外一个人,道:“人家没叫,你又从这儿瞎叫唤个甚!”

另一个人左右看看,脸上一红,讪讪道:“我这是在,呃,烘托气氛。”

“烘托烘托,烘托个毛!”受到惊吓的观众吐唾沫丢白眼儿,纷纷对另一个人胆小的程度表示万分鄙视!人人心里砰砰跳,胸闷气短喘不上气儿!说是不害pà

,还是有点儿吓人,你道这是一般的胸口碎大石?看好了,瞅仔细,这是方方正正的脸盆大小的石头块儿,可不是石板儿!真zhèng

硬功夫,不是偷奸取巧那种,不信?不信你上去试试?一锤下去,必碎无疑!至于碎的是个啥。

关猛使了个鲤鱼打挺,噌地跳起来挺身屹立场中,脸不红气不喘浑若无事,看上去好似也没有那么生气了。既是真功夫,大伙儿自然会捧场,随即观众猛拍巴掌齐喝彩,叫好儿声口哨儿声响成一片。关老汉四顾一笑,朗声道:“献丑,献丑,雕虫小技不足打赏,下面再来一个铁枪刺喉!”说话便于兵器架上取下一枪:“各位看好,便是此枪。”

梨木枪身粗若鸡子,硬梆梆其有份量,菱形乌铁枪头尖锐锋利,确不是戏班子里头那种银样腊枪头。众人掂上两下儿,摸上两把,又将长枪还于老汉,一时纷纷点头表示认可。关老汉退后丈许,振臂抖枪大喝一声:“走着!”关猛一把抄过乌铁枪头,深吸一口长气直抵于喉,旋即沉腰扎马将手一松:“啊——”

一人失声惊叫,面色苍白。另一人叹了口气,道:“老兄,你方才取笑兄弟来着,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人咽口唾沫,左右看看,无奈摇头道:“不是,我也不想叫,也不知哪个掐了我一把!”又一人低喝道:“噤声!快看,那枪弯了!”是的,那枪弯了,初如蛾眉,又如残月,后如弦月——

月半弯,好震撼!关猛周身雄健肌肉尽皆贲起,屈身弓臂以喉抵枪缓缓前行,怒目奋力前行!关老汉脚底生根,半步不退,只单臂持枪直直立于场中,意态从容。弦月过半,此生再无圆满,少时两力相较之下梨木枪身再也经受不住,终是喀嚓一声当中崩断,断为两截儿扑扑两声落在地上!

啪啪啪——

好!真个好汉子!

哗哗哗——

历害!历害!今天算是开了眼!

唿——悠——

众人热烈鼓掌大声叫好儿,猛吹口哨儿交口称赞,当下给了个完完全全的满堂彩!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把式大家伙儿不是没有见过,可这般实打实的真功夫硬功夫确也少见!大伙儿都是明白人,真功夫假把式心里都是有数儿的,这个好!非常好!好上加好!练的不错,再来一个!

大伙儿都在打量那铁塔般的青年汉子,心中惊竦又佩服。关猛浑若无事,就那么抬着头抻着脖子给大伙儿看,眼神已由愤nù

转为平和。嘛事儿没有,皮儿也没破,好个霸道硬气功!果然是个练家子!众人纷纷惊叹赞叹,又有明眼人连连打量那不起眼的关老汉,心道莫光这那小的威风,这老头儿也是个深藏不露的!你看他行如风,立如松,九成九也是个练家子,绝对也不是个善茬儿!

节目精彩,观众聚集愈多,赶过来凑热闹儿的七嘴八舌连连追问,在场热心观众兴高采烈意犹未尽连说带比划,眼见这一处场子已然火起来了。打铁须趁热,火上更浇油!场主关老汉江湖卖艺多年,心知此时火候儿快到了,热腾腾的好饭就快要出锅儿了!急不得,不着急,还得再添一把柴,后面节目更精彩!

——金锤贯顶!

关老汉一手一个拎起两把铜锤,咚咚咚互击数下,高声叫道:“诸位,诸位,且听老夫一言——”四下一寂,吐气场声:“诸位看好,此锤有个名堂,叫做——擂鼓瓮金锤!此锤乃是隋唐时期赵王李元霸所使,彼时杀敌斩将无数所向披靡,可谓是神兵宝器!咚!咚!咚!此神锤为关某祖上所传,直传了九九八十一代,今日各位有眼福——”

话没讲完,众人已是哄堂大笑,直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个说:“老头儿,你这也吹得太邪乎了罢?这等宝贝能落到你手里?神兵宝器?哈哈哈哈!”那个笑:“老汉,你这锤还没个西瓜大,我看不如改叫金瓜敲鼓锤,想必敲起鼓来通通通好听得很!”这个讽:“我说姓关的,你这家传宝物怎不是那青龙偃月刀?那里那里,就是架子上那把长柄大砍刀!”那个嘲:“啧啧啧,九九八十一代,果然是大大的宝物!不如这就卖给了我,我出一个大子儿你看成不?”

“我出两个!”

一个大子儿回头怒道:“我说兄弟,大伙儿都在说,你怎么专门儿和我过不去!”两个大子儿哼道:“谁叫你刚刚笑话我来着,我说,这是你自找的!”一个大子儿怔了怔,皱眉道:“八辈子以前的事儿你还记着?你这人恁地小心眼儿,之前你不也笑话我了么?我就硬是没往心里头去!”说归说,笑归笑,也没人当真,更没人叫真儿,因为大伙儿都知dào

,这信口胡吹的关老汉,也是在和大伙儿开玩笑。

关老汉笑道:“诸位!诸位!老汉开个玩笑,闲话不多讲,且看今日这李元霸的无dí

金锤,破不破的了咱们大猛子的铁头硬气功!”说罢高高举起双锤,点头示意。关猛大步上前,沉腰扎马运气。观众屏声敛息,人人拭目以待,面色紧张惊惧又兴奋!咚!咚!咚!大锤没有落下,那是心里大跳!金锤贯顶,说白了就是用锤子砸脑袋,还得使劲儿砸!这不是开玩笑么?这般一锤落下去,石头怕是也得碎了,脑袋,想着就有点儿悬乎,怕怕,怕怕,且看着罢!

艺高人胆大,胆大是艺高,关猛扬眉立目气贯顶门,蓦地低吼一声:“嘿!”声落处,大锤忽一下带着风声猛地落在头顶上!咚!声未落,又是一锤紧随而至忽地重重落下!咚!硬碰硬,实打实,一打一捱毫无花巧,却又那样震撼人心!四下静而又静,众人头皮发麻,瞪大眼睛怔住,一时忘记了鼓掌忘记了叫好忘记了惊骇——

为他刚,为他猛,为他硬,为他真!

关老汉微笑点头,口中叫道:“好事成双,好上加好,再来两锤,四季发财!”说着抬高双臂,照着脑袋顶儿上咚咚又是两记重锤!关猛双目圆睁面色不变,竟似一无所觉,竟然好似很舒服的样子,竟还牙一吡嘿嘿乐了两声儿!好!地道!巴掌声叫好儿声震天价响,惊叫声口哨儿声直入云霄,众人大饱眼福眉开眼笑,人人心满yì

足摇头晃脑,有人叹着气将手伸进了自家兜儿里。

演的是行家里手儿,看的也是行家里手儿,什么时候儿该掏钱什么时候儿当打赏,大伙儿心里都是有数儿的。人家这都给你露了好几手儿了,再不赏可就说不过去了,这是真本事,真个拿出来的绝活儿,那么自是当赏便赏,谁也不在乎那几个闲钱儿:“咚!咚!金锤两记,六六大顺,高抬贵手,恭喜发财——”

少时铜锤上架,洒落一地铜板。

就是这般,观众们都是知情识趣体贴人的,不用等你开口赏钱就送到了。要不然等你开口了,没钱给的没面子,有钱不给的没面子,有钱想给不乐意明着给的也没面子,他不给你你死皮赖脸硬要去要要不来没面子要来了也没面子,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搞得大家伙儿都没了面子,那样不好。真的不好。

当然了,下面还有精彩节目,另一个会绝活儿小姑娘还没有出场。

节目精彩,货真价实,大家伙儿的胃口已经被吊起来了,给完钱准bèi

接着往下看了,看那个羞答答低着头不言不语立在场中的小姑娘,小姑娘不言不语低着头羞答答地让人看得让人心里那个痒痒!却不料众人已经买完账给了关老汉面子,关老汉竟然还不知足,竟然反过来刁难观众了,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暗中留了一手!

再一时大猛子乐呵呵地四处去拾铜板,关老汉拱手赔笑相谢再三,又于架前矮桌之下取出一只木箱,双手郑重地放在木桌上,而后目视四方扬声叫道:“诸位乡亲父老,诸位兄弟姐妹,得大伙儿如此捧场,老汉实是不胜感激!无以为谢,特以祖传灵丹敬赠诸位!此丹乃以蛟之血,虎之骨,配以无数珍稀草药炼制而成,服之身强体壮百病不生,久服更得龙虎之力,名曰——”

打住!打住!

轰然一阵大乱,众人大声起哄,或喝或骂,或笑或啐,或讥之以口,或嗤之以鼻!明人不说暗话,何必拐弯儿抹角儿!祖传灵药?蛟血虎骨?天材地宝?敬赠给谁?老汉老汉,不要开玩笑了,要想骗钱就明着说,便野药儿也不是你这般卖法儿!恁地可恶!好好儿的把式不好好儿耍,偏偏虚头八脑儿整这没头没脑的幺蛾子!这叫不专业知dào

么?这叫不入流知dào

么?这样下去会砸了你饭碗的知dào

么?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伙儿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当然不会上当受骗,让关老汉把他这套鬼把戏演下去。再加上给他脸他不要,想看好戏看不到,好心好意没有得到好的结果,更何况本是明明明白硬是给人往糊涂里整,这已经涉及到智商和判断能力的问题了!众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当下纷纷摇头叹气表示不满,义正辞言加以指责,更有人破口大骂怒目相向!一时群情汹涌激愤,场面已然陷于混乱——

“十龙十虎、大力丸!”

十七 蝶舞

“诸位,诸位,老夫这祖传秘方当真是灵验无比,大伙儿瞧好——”关老汉不动声色,俯身慢慢打开木盒,终将那祖传灵药十龙十虎大力丸现于众人眼前!数十药丸圆圆的龙眼大小,又黑又亮煞是喜人,一颗颗配以盒中暗红的绸缎,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与神mì

的气息。关老汉深情凝望着眼前黑色药丸,眼神中满是珍惜爱惜和痛惜之意:“世人皆道你无用,满腹锦绣诉谁知?知己难觅,知己难觅,惟我听得你在叹息!”

说话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清清楚楚传进众人耳朵里——众人愈加恼怒,这老头儿自卖自夸也就罢了,却话里有话儿将别人说得有眼无珠!可恶,可恶,极为可恶!这是找骂了,骂他,骂他!没事儿找抽消遣老子,你这不是作死么!关老汉蓦然抬头,眼中含泪悲愤叫道:“真金不怕火来炼,敢请诸位看看——”说着伸手一指:“俺家猛子身大力强坚若铁木,何以如此?只因他打小儿便吃这,十龙十虎大力丸!”

关猛正自低头捡钱,闻声登时挺直身板儿,双拳捶胸嗬嗬大笑!

这叫做以身试药,实例验证,不看广告看疗效。奈何大伙儿还是不买账,因为大伙儿也知dào

这招,这叫做以身试药,实例验证,疗效也是打广告。别人又没看着你吃,怎会知dào

你是不是吃了这药?便你吃了这药,怎又知dào

你吃了这药是不是真的有效?广告是广告,疗效是疗效,老汉老汉,你这套把戏已经过时了,撤下去罢,把狐狸尾巴掖回裤子里,正正经经干点儿人事儿!

众人冷笑嘲笑讥笑大笑,便有喝彩的也是喝倒彩,已经有观众叹着气离场了。关老汉黯然垂泪,长声叹道:“宝物无可许,只待有缘人!老夫我,哎,天地良心呐!”忽又捧起木盒,四下大声吆喝:“瞧一瞧来看一看,十龙十虎大力丸!降价甩卖,买一赠一,只收本钱一两纹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来买来买快来买喽!”

一两银子?穷疯了罢?就这也值一两银子?老头儿你见过一两银子么?在场众人大摇其头,纷纷上看天,下看地,中间看人看东西,视上前兜售野药儿的关老头儿于无物。没有人掏钱,没有人上当,大伙儿一致认为这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戏,就连小孩子也糊弄不到的!除却对方是个傻子,但即便是傻子九成九也不会买他那甚……

“我!我!我买我买!”

众人闻言大惊,一时纷纷侧目——

却见是一个光着膀子的小和尚,正自在人群中红着脸比划着手脚儿激动大叫,满头满脸满目满心眼儿里都放射出佩服敬服信服以及肯定认定坚定的光芒!无禅活了十四年,从未有过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激动之意无以言表,直激动得热血沸腾眼含热泪,直激动得忍不住开口大呼小叫!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对于我们的小无禅而言。因为他懂得,因为他识得,因为在场所有观众之中,他才是真zhèng

的行家!

胸口碎大石,无禅可以做到。铁枪刺喉,无禅勉勉强强可以做到。金捶贯顶,无禅知dào

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禅做不到,小和尚的功夫和这黑牛般的青年一比,已然相形见绌!无禅的脑袋也很硬,可以拿来撞树,可以拿来撞墙,可以拿来去撞一切坚硬的物事,可是这般以大锤猛砸,那样的力道无禅是禁受不住的。而那,正是金刚不坏功的第四重——

一气贯日月!

一切外力不能加,周身有若钢铁,那已是外家横练中的顶级功夫!这整整比无禅高了两个层次!历害厉害,太历害了!无禅佩服至极,无禅双目放光,无禅心驰神往!怪不得师父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无禅的武功不算什么,天底下比无禅强的比比皆是!是了,是了,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可是又有这十龙十虎大力丸——

丸药在前,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铁证如山,铁一般的汉子屹立如山,使得小和尚开始胡思乱想动上歪脑筋了!无禅有了这仙丹神药,岂不立时武功大进一日千里?甚至武功大成一步登天?是这样的,无禅这般想着,也许有人会失望,但无禅就是在这般想。舍难取易是人的本性,小和尚再单纯,小和尚也是个人!无禅想要,可是无禅害羞,无禅想要开口却又不敢开口,无禅眼睁睁看着大好宝贝无人理睬就要被眼睁睁地拿走,终于鼓足勇气喊出心里忍了很久的话:“我买!我买!”

你买?你是傻的么?你买?这是甚么你就买!众人哗然,纷纷看向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和尚,一时又是同情又是可怜。这样的骗子,这样的骗术,也只能骗骗这种刚刚下山不通世事的无知小孩儿了!当场有人古道热肠地叫道:“小和尚,你别在这儿跟着添乱,快快回庙里头念经去罢!”又有人压低声音善意提醒:“我说小孩儿,这老头儿可是个骗子,快走快走,少惹麻烦!”

众目睽睽之下,无禅脸又红了。

可是无禅不走。

因为无禅坚信,那,都是真的!

关老汉看过一眼,暗里叹了口气。没来由空欢喜一场,看明白原来是个和尚,而且是个光着膀子的小和尚!小和尚只有一双草鞋,一条单裤,便他想买又拿甚么来买?可叹,可叹,看来今天这生意啊,还是如同往日那那般惨淡!哎,这年头儿,人是一个比一个精,生意可是越来越不好做喽!

这年头儿人心不古,骗子出来都骗不到钱了,这年头儿莫名其妙,骗子出来骗钱还得倒贴钱。这年头儿谁也不容易,关老汉全家老小在这儿扎场子卖把式,卖到现在已经赔了本儿了!收这几十铜板,不够那条枪钱,是想挣点儿外快人又不给,又让老汉怎么办?但使够吃够喝能度日,谁又乐意出来混这口饭?可悲,可悲,卖的是这,又不是这,十龙十虎大力丸!

好在总会有人上当,比如眼前的小和尚。别人不信,小和尚相信,小和尚愣头愣脑可爱得紧,小和尚真心实意想买自己手里的药,可是,可是,哎!小和尚,便你有钱,老汉我也不能卖给你,因为你只是一个,小和尚。关老汉暗叹一声,缓缓覆上手中木盒,上前拍拍小和尚肩膀,便打算说上句场面话接下来该干嘛干嘛:“我说小师父——”

掌甫及肩,抗力隐生!

关老汉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平复:“有劳各位久等,小女关灵这便献上一二舞技,以娱诸位!大猛子,二丫头,走着!”说罢拉过无禅,挤出人群匆匆走到角落里笑眯眯说个不休,又将老脸皱成一朵花儿!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小和尚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已经没人关心了,甭瞅那老汉脸上笑得花儿一样,那叫笑里藏刀,专门儿宰人的!小傻子终于被老骗子糊弄走了,羞答答的小姑娘终于出场了!

花开两朵,单表一支。

关灵出场。

小姑娘二八年华,正是花儿一般的岁数,轻轻巧巧往那儿一站,瞅着就让人心里舒坦。莫看他哥像个黑塔,小妹可是一朵鲜花,虽不见得人见人爱,说来也是人见人夸!眉清目秀足小巧,腰挺背直身纤细,清新可喜瓜子脸,一条大辫黑又亮。绛红衣衫,劲装箭袖,更显英姿飒爽!肤色微黑,瑕不掩瑜,这叫作黑里俏!

唿——悠——

当下有人挤眉弄眼儿猛吹口哨儿,将那羞答答的小姑娘吹得更害羞了。公牛!公牛!怒目瞪向四方再度摆尾甩头!公牛!公牛!找出登徒浪子给我妹子顶他一头!关猛大怒,一时凶睛立目如似猛虎!众人见状大惊,一时噤若寒蝉!没办法,美女身边总会有个莽汉,这是一件让人扫兴又可奈何的事情。

忽一人大叫道:“是他!是他!是他吹的口哨儿!”循指望去,吹口哨儿人同样指着对方鼻子大叫道:“你这小人!方才还说我记仇来着,八百辈子以前的事儿你还,好好好,今儿跟我飙上了是罢?你有种,走着瞧!”揭发之人亦是不惧,冷笑嗤道:“这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怎样?你想打我?你打一个我看看?不打你是我乖孙哎哟喂!”话说到这份儿上,基本没有不动手儿的了,转眼二人乒乒乓乓干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硬是谁也没吃亏!好戏即将登场,难免会有插曲,不妨不妨,这样气氛更热烈!众人不以为意,你一下我一下将二人推到场外,任他哥儿俩自生自灭去了。

好了好了,闲杂人等清理出场,可以开始了——

小姑娘,小姑娘,你要表演什么绝活儿?关灵是个羞涩的小姑娘,这下给人明里暗里瞅着瞄着,直羞得低眉敛目心里扑通扑通心里头直敲小鼓儿!通通通,通通通,谁的心儿那样剧烈地跳?通通通!通通通!谁又仿佛听到战斗的讯号!小姑娘是羞,小姑娘不怕,小姑娘心里有底,小姑娘这就亮出绝活儿把精彩的节目表演给大家——

关灵轻轻一点头——

关猛伸直手臂双手并拢掌心朝天——

关灵微微屈膝足尖点地,身子轻飘飘飞起,双足轻盈盈落于双掌之上,定住,凝住,只有衣角轻摆辨梢拂动,恰似一只枝头上休憩的蝴蝶。一切都在眨眼之间,众人不及惊呼关灵已然缓缓抬起一足,使了一个朝天蹬,复将细细的腰身垂下。但见一足绷直刺向青天,两腿笔直连成一线,腰直背直兰花倒垂,其下一条直直大辫——

关猛亦是纹丝不动,双臂如铸身若磐石,掌中直似凭空生出一株挺拔的红色小树,凝定,凝固,只那长长的大辫子微微摆动,又如水面上随风轻轻颤动的鱼线。辫儿无钩,勾起多少相思?辫儿无饵,钓起几厢春愁?盈盈纤腰谁来握,花样年华为谁留,万千青丝拂动处,百炼钢作绕指柔。发编红线,鱼儿上钩,很多大鱼中鱼小鱼已经被钓起来了——

巧妙!地道!身轻如燕,柔软似柳,绝,那叫一个绝!

小姑娘小试身手便就不负众望,众人大开眼界更是纷纷大声鼓掌。鼓掌,鼓掌,好戏刚刚开场。关灵旋转身形轻巧立起,竖了足尖儿便在那手上方寸之地翩然起舞。素手指兰花,风吹垂杨柳,摇摇多婀娜,险险堪不落。无风无雨花起舞,清水芙蓉空绽放,花开堪折直须折,风雨作时化尘香。优美,优美,花儿般的姑娘花儿般地盛开,惊叫,惊叫,惟恐一个失足玉陨香消!

尝闻昔时飞燕能作那掌中之舞,不想今日于街头闹市也能目睹!好好好,妙妙妙,这叫做白菜般的价格,帝王级的享shòu

!谁说寻常百姓日子过得穷无聊?有钱没钱还不是一样大饱眼福?值了,值了,这趟可是来值了!既享shòu

到超值的服wù

,大伙赏心悦目之余不免浮想联翩,纷纷被小姑娘奇巧的舞姿打动了,又纷纷给自家美妙的联想感动了!于是,不由自主地,纷纷将手摸向裤兜儿——

关灵在跳着,美妙地跳着,欢快地跳着,越跳越快无休无止地跳着那掌中之舞,轻巧的足尖辗转在身下那一方小小的舞台。关猛巍然直立,如山,如岳,用雄壮的臂膀担住小妹那纤柔的身躯,以厚实的双手为小妹撑开一片大大的世界!妙矣,妙矣,这是动与静的对比,这是刚与柔的呼应;壮哉!壮哉!这是力与美的结合,这是灵与韵的呐喊——

轰然彩声如雷,震落一地铜板!

只有在这里,人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掏出本就不多的铜板。因为只有在这里,才可以花上不多几个铜板却看到一样精彩的表演。我等穷是穷,可是并不笨,莫说那甚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真zhèng

的艺术没有高低之分!无声的舞蹈,心弦的共振,惟有辛勤汗水浇灌出的美丽花朵,才能敲开我心中那道枯燥又渴切的门——

欢呼,欢呼,为这愈加精彩的节目!

关灵舞毕,俏立掌中。

关猛单掌而托,行于架前抄过一支长长竹竿,直臂向天高高举起——

关灵腾身把竿,三旋两转便已落在竿头,继而掌撑足点,又于这小小的竿头之上展动身形,不急不徐忽上忽下有动有静。既有高度,又有难度,望之心悸,有惊无险。只见蓝天白云之下,一袭绛红衣衫飘飘然直似当空飞舞,动时几欲乘风去,静处复作雨中柳,红红衣裳映衬白白天光,倾泻,倾泻,倾泻,倾泻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欢呼罢,大声地,纵情地欢呼罢!为这舞动的身影,为这高超的技艺,为这平凡中的不凡美丽!小姑娘,小姑娘,花儿一样的小姑娘,花儿一样无声地绽放着自己的美丽,花儿一样默默地奉献出醉人的芳香;小姑娘,小姑娘,独舞在百尺竿头众人之上的小姑娘,正像一只硕大艳丽的蝴蝶,用那风雨之锤汗水之链反复锤炼,锤炼,再锤炼,脱却臃肿的身,破开灰暗的蚕,终于绽放出令人眩目的美好,终于得到了属于自己的——

新生!

十八 真正的托儿

这个世间啊,有多少美好,便有多少丑陋,正如光明与黑暗,真诚与虚伪,老练世故与懵懂无知,一样一样地让人无奈又无语。好kàn

的节目大伙儿都乐意看,扫兴的事情大家都不愿意听,但你不听他不成,不去看他也不成,无视于他又不成,该来的总会来,让人无奈又无语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因此不管不成不提不成不说终归不成——

说甚么了?

说的是阴暗角落里窃窃私语面色惊喜相见恨晚的两个人:关老汉和无禅。戏有台前幕后,人在圈里圈外,表演者是在认真卖力地表演,观众们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着,此时剧情已经到了高潮部分,便方才乒乒乓乓打起来的那哥儿俩一个鼻青脸肿一个脸青鼻肿两个人都占了不少便宜也已经罢手和好一起勾肩搭背高兴地看节目了,所以,所以,大伙儿都把老周瑜和小黄盖遗忘在了身后,却不知——

却不知那一老一少已经达成了一项暗中的交yì

,定下了一个恶毒的计谋,准bèi

合起伙儿来骗人了!关老汉何许人也,一个市井中的老狐狸,一个江湖里的老油条,手里捧着卖不出去的绝世好药,又怎会放过眼前这天上掉下来的稀世珍宝!小和尚身怀武功,关老汉早已觉察到了,小和尚武功高低,关老汉一搭手儿也能试出个三分!

那七分笑模笑样问上几句,没一会儿小和尚也全都招了。无禅是个诚实的孩子,你问他他就说,问一句说一句;无禅也是个简单的和尚,南山禅宗、无禅、刀砍不留痕,就是这般。师父呢?不知dào

。因此关老汉认定他是一个走丢了的小和尚,一个武功高强的小和尚,一个可以利用一下的小和尚!

至于禅宗声名虽盛,但那远在万里之外,此时却也不必理会,反正只是小小利用一下而已。说到这里大伙儿都明白了,关老汉所谓的灵丹卖不出去,这是要拿无禅小和尚当托儿了!这是一个阴谋,灵光乍现又经周详思虑布下的又一个骗局!这是一个圈套,小和尚并不知dào

,不知dào

自己已经失足入局沦为同谋!

无禅是多么想要那神奇的药丸啊,无禅的眼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那个神mì

的木盒!可是无禅没有钱,无禅知dào

这样宝贵的物品别人是不会白白送给自己的,无禅也知dào

天底下有些东西是需yào

拿钱买的。无禅想要,可是无禅没有钱买,可是,可是,可是关老汉许下承诺:不要钱,白给一粒,只要轻轻打上两下,只要慢慢划上几刀!而且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先吃一粒,砍完再送一粒,天地良心,老汉绝不反悔!

天地良心!这是一个大善人呐!无禅激动感动心中大动,连连点头立kè

就答yīng

了!刀砍枪扎,无禅不怕,那些都是小事情。无禅信他,深信不疑,灵丹就要到手了!二人一拍即合,同样欢天喜地!至此合zuò

意向达成,下一刻便是研究方案,讨论步骤,一个在说一个在听,听的只是点头说的心里窃喜,接下来便要完成那不可告人的罪恶交yì

——

好戏终于落幕,观众开始散场。

“诸位留步!”关老汉大喝一声,快步走到场中,举起手中木盒扬声叫道:“各位乡亲,各位父老,大伙儿不信老汉也罢,现下这位小师父愿意当场以身相试,还请诸位留步看上一看——是真是假,一试便知!”谁?是谁?哪个小师父以身试药?怎又加戏了?众人见状大为惊奇,纷纷驻足回头观望。

“小师父——”

无禅红着脸慢慢走到场中,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这不是那会儿上当受骗喊着买药的光膀子小和尚么?由他来试药?怎么个试法儿?又能试出个甚么?这个小和尚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众人看看关老汉,又瞧瞧小和尚,一时只觉莫名其妙!小和尚来路不明,眼看着事有蹊跷,众人暗自嘀咕摇头不语,更有人一语道破:他,就是一个,托儿!

彼时人人蓄发,剃了光头就是和尚,不似后世有人不是和尚也剃光头,更有甚者剃了光头假装和尚!还有尼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场就将关老汉的奸计识破!指责,指责,谁教你没有职业道德?大骂!大骂!这般利用无知小孩赚那昧良心的钱,简直是没有人性!正是千夫所指,唾沫星子乱飞一气!

关老汉泰然自若,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众人,不急也不恼。本是意料之中,计划之内的事情,好办,好办,不怕你叫不怕你骂不怕你喊,只要你在看!真zhèng

高明的骗术,不在于奇,不在于巧,不在于云山雾罩稳准狠,而是叫你明知是套儿还要去钻,明知是井还要去跳,明知是个火坑还要争先恐后涌上前去,想要看那一堆能够烧死人的死灰究竟能不能够复燃!关老汉深谙骗术,正是此道中的绝顶高手!灵丹妙药一时卖不出去不打紧,众人揭破骗局指鼻大骂也是小儿科,此时义愤心起人人激动场面几乎失控,在他看来却是火候儿刚刚好——

这是时机,不容错过!

当以快刀斩乱麻,以求以真乱假去真存伪,得到那一幕震撼人心的逼真效果!当然小小的铺垫还是要有的:“小师父,你告sù

大伙儿,方才俺家大猛子表演的那些功夫,你能不能一一做到?”那些功夫无禅不能一一做到,便有能做到的无禅也不能说能。这话是个套儿,无禅又怎知?无禅老老实实回答道:“不能。”

这是个套儿,谁都知dào

,观众连连冷笑纷纷嗤鼻,只看他二人这出蹩脚的把戏如何演下去!既知是骗,为何要留下来看?因为众人都想彻底拆穿这无聊的骗局,叫他丢人现眼颜面扫地给他一个难堪!既知是托儿,又为何还让他演?因为所谓的托儿,终不过是半吊子水货,呆会儿给你来个掌劈砖头儿,或者来个头碎木板儿,说真不真说假不假就那么马马虎虎一糊弄,那假药儿就这么顺顺利利卖出去了——

想得美!没门儿!

误会的种子便在此时悄悄种进了人们的心里,导致本来明明白白的一场骗局化作茫然不解的惊愕。不错,此时无禅正是个托儿,就算无禅糊里糊涂给人诱骗入局一无所知,无禅也是真真zhèng

正当了一回关老汉的托儿!但是,无禅并不是甚么半吊子水货,无禅是一条小小的硬汉,硬得足以让人打消所有疑虑,信以为真瞠目结舌!

关老汉再次打开木盒,无比小心地取出一粒丸药,神色凝重地递了过去——

无禅欢喜接过,乐呵呵放进嘴里,嚼巴两下儿咕嘟吞进肚里,登时神情舒畅眉眼儿生动陶醉不已,就像猪八戒刚刚吃过人参果!关老汉点头微笑:“小师父,你且坐下行功,细细体会灵丹妙处,三五息后便可见效!”无禅盘坐行功,一时宝相庄严极为认真地体会着,谁也不知dào

他具体体会到了甚么。

这个骗不了人,废话不必多说。

又一时无禅只觉全身精力弥漫,便就一跃而起欢喜大叫:“好!好!真好!”好在哪里?大伙儿不知dào

,无禅也不知dào

,无禅只是觉得好。关老汉知dào

,关老汉微笑:“诸位,诸位,诸位看好!真金白银还是破铜烂铁就要分晓,诸位且再看这,胸口碎大石!”于是,在众人迷惑的眼神之中,在无数议论与质疑的喧嚣声中,无禅和尚乖乖躺在地面上,同样闭上眼睛直挺挺一动不动——

无禅也很期待。

石头还是又厚又重有棱有角的大石,下头却是个半大不小的光头和尚,在场观众有些出乎意料,眼睁睁看着小和尚给压在大石头底下悄无声息,而关老汉慢慢举起那沉重的大铁捶。心悸,心悸,实打实的真表演,这个老汉可是真狠!不忍,不忍,便是个托儿也不能这般当法儿,真个给他一锤打死了你又去找谁?不好!不好赶快提醒小和尚,不然定会血溅五步命丧当场!住手!住手!

通!

未及开口,忽地一声大锤已然狠狠落了下去!不及惊叫,轰然一声响过大石已是四分五裂!一般无二,大石碎的一般无二!只是将石头底下的大猛子换作小和尚。一般无二,一般无二浑若无事!少顷小和尚嘿嘿笑着站起来,一般无二活蹦乱跳!奇哉,怪哉!小和尚明明是个托儿,又怎能在这儿一般无二地表演绝活儿?

“诸位,如何?”关老汉微微一笑。如何?又能如何?众人早已惊呆,全场鸦雀无声。打铁要趁热,猛火催油锅,关老汉并不留给大伙儿许多思考的时间,当下返身取来一把钢刀,举刀扬声叫道:“诸位听好,小师父自幼习武,本就筋骨强健,方才只是小师父自身硬功使然,并非是那十龙十虎大力丸的功效!”

咦?这里正自半信半疑,骗子怎又不打自招?众人闻言大是奇怪,一时交头结耳议论纷纷,不知那关老汉葫芦里头卖的甚么药。关老汉转过话头儿:“但是,小师父今日得我灵丹相助,终于突pò

自身瓶颈,护体神功得以大成!小师父,你和大伙儿说说,现如今你是否已然刀枪不入?”这话又是个套儿,无禅再次中招儿:“是的。”

这回又有个套儿,众人慢慢已忘掉,七分真来三分假,信他半分已是十分百分不牢靠!寒光闪闪的刀身,薄而锐利的刃口,缓缓缓缓地划过胸膛,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印痕。旋即慢慢消失,一如平静的湖面上,掠过了一剪轻巧的燕尾。众人张着嘴巴瞪圆眼睛,无禅哈哈大笑:“哈!哈哈!好痒,好痒!”

关老汉含笑点头,忽又扬起手中钢刀前后左右猛砍一气,毫不留情!刀砍身上,夺夺有声!声声响在心里,众人终于震惊!好一个刀枪不入小和尚,哪里得来这一身夺人心魄硬气功!人力有时穷,药有几分功?莫非真是仙丹神药,将这本就强健的筋骨淬炼成铁,身体才得以如此的坚硬?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误会的种子破土而生,众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坚定。

而信心一旦开始动摇,不多时便会瞬间崩塌!

老汉砍毕,持刀而立:“诸位,怎样?”怎样?还能怎样?众人一时无语,愕然两两相望。说是真假难辨动了心,反复思量心下还是犹犹豫豫,莫道大家伙儿的钱就真个那么好骗,千般算计万般忙,浑身解术都使尽,怎不见得一人上当受骗当场掏钱?苦心经营费了好半天功夫儿,最后药还是没卖出去一粒!关老汉,关老汉,不如这就算了罢,你这一套也不新鲜,这骗人的把戏还是,过时了!

骗术永远不会过时,因为天底下不会所有人都能够跟上时代的脚步。骗子永远都会存zài

,只要还有一个人心里存zài

着哪怕一点点贪欲。关老汉心知肚明,所有蹩脚的骗局全因人性上那一致命的弱点而生,关老汉还是不慌不忙,当下又给局中的人压上最后一根也是最重的一根稻草!关老汉心里冷笑,真zhèng

是托儿并不是立在场中的小和尚,真真zhèng

正的托儿就站在你们中间,而他,即将出现!

“诸位,诸位,老汉的话大家伙儿可以不信,小师父的本事也可以是老汉凭空捏造!不妨不妨,老汉愿意免费赠送两丸,当场请人验证真伪!如无半分效果,请当面指出,老汉认打认罚绝无二话!”关老汉信誓旦旦语声诤诤,面色激动又去表那天地良心——

既有这等好事儿,不用花钱白吃他的,上去试试倒也不妨!只是谁来试?你?你?你?还是他?反正我不试,万一吃坏了肚子怎么办!在场的人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上前做那出头鸟儿。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白给的东西总有人要,众人正自犹犹豫豫客客气气你推我让之时忽有人大喝一声:“我来!”

十九 尽在不言中

人之贪欲一生,立时心窍蒙昧,接下来便是七窍俱昧脑筋短路,给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着人家数钱,落得种种悲惨下场。轻者破财免灾,重者死无葬身之地,更连带着亲朋好友一块儿跟着倒霉,沦为别人手中赚钱的工具仍不自知。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和那子虚乌有的金山银海,值得么?不值得,大伙儿都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值得么?值得!馅饼没有掉下来那是你运气不好,我脑袋上这片天就嗖嗖往下掉馅饼了!你,你,你,还有你,你们都不来?

我来!

馅饼陷阱,是多么相似的一对儿啊,就像非常非常相似的孪生兄弟,从生下来的那一天便让人分之不清,误以为认。却也不妨,馅饼陷阱虽然相似,毕竟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只需稍加留意,即可认清其本来面目。但是,但是,所谓贪欲,不仅仅是贪财贪利。贪欲勃发之时,如野草般于心而生四处疯长,又如火舌般八方席卷,吞天吞地吞你吞我,吞掉一切一切可以吞下的东西!

譬如说话的那个,他。

天上掉下一张大陷饼,你我都不上去捡,可他上去了,吭哧一口咬下去,馅饼变成大陷阱!叽里咕噜掉进去,地上一个黑窟窿!完了?自然没完,他掉下去的是要爬上来的,可是他爬啊爬啊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喊救命呗!不能,万万不顾,你我眼睁睁看着他欢天喜地美滋滋跳进陷阱,他再喊个救命给大伙儿灰头土脸拉上来笑话几句数落一顿,你叫他脸往哪儿搁?因此他不能喊救命,但是他又想要上来,又该怎么办?

办法只有一个。

“大伙儿快进来,快快进来!这个陷阱里头有陷饼!”

“是么?是这样么?”

“是的。”

“胡说!八道!”

“真的真的!我在吃,吃得很香!吧唧吧唧,好香好香!”

“我不信,呃,你说说,有多少个?”

“二百五十一个,刚刚给我吃了一张,还有——”

“我还是不信,你在骗人!”

“来罢,快来,骗你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反正我不信,我要回家了,我可是出来打酱油的……”

“你可以先进来看看,如果没有你再打了酱油回家呗!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也罢,看一眼就好,看一下又不会死!”

来了,就这样。

是的,你不来,因为你是一个心明眼亮的人,因为你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人,因为你是一个不被看的见的金钱和看不见的利益所蒙蔽的人!是的,你不来,你不为所动,那么,如果在场其他人纷纷争先恐后大声欢呼着跳了下去,你会不会跳?也许,也许,你仍旧不为所动,那么,那么,如果跳下去的有你身边的朋友,有你最最亲爱的家人,有你宁肯牺牲自己也无法舍弃的情义——

低级的骗子,只能用谎言来骗人;高级的骗子,懂得抓住人们的贪欲;顶级的骗子,利用的不是你的眼睛和你的耳朵,而是一个人身上最最坚硬又最最柔软的东西。来了,来了,废话何其多,到底谁来了?来了!来了!真的不啰嗦,说来就来了。说话的人鼻青脸肿,却是百十年前打起来的哥儿俩之一。

那人昂首挺胸入场,伸出巴掌点头一笑:“与我一丸,这,十龙十虎大力丸!”少顷大力丸落入肚里,那人傲然闭目,开始体悟那神奇的效力。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与隐隐名的恐惧中,那人忽然双目大睁,一股冲天霸气随之凭空而生!就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与莫名的恐慌之中,那人已是猛擂胸口一脸亢奋向天吼道:“好药!好药!果然好药!”

果然好药,一试见效,吼声起时滚滚如雷,那人睥睨四方不可一世!给他把胡子他就是张飞!给他把大刀他就是关羽!地若有环必升三尺,天若塌下一肩能扛!众人一时惊竦难言,纷纷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余光落处那人已然脱胎换骨,又架着膀子开始横着走了!横着走到另一人身前,大笑着拍拍对方肩膀,得yì

道:“兄弟,你再打我一拳!来来来,试试!”

众人哄然叫好儿,那人脸青鼻肿,却是有些犹豫:“这,合适么?”合适!合适!鼻青脸肿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莫怕莫怕,你尽管打!要小心一些,莫打折了自家手腕子!”脸青鼻肿定了定神儿,又慢慢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儿,点头道:“既如此,那么兄弟就勉为其难,小试一下了。”来罢,来罢,不用客气!鼻青脸肿放声大笑,以手指面连连催促道:“打这里!打这里!”

呼一拳重重挥出,砰一声正中面颊!

“啊——”鼻青脸肿霎时痛入骨髓,直疼得泪珠儿在眼窝窝儿里滚来滚去!在场观众同时怔住,人人脑里一片空白。只一怔之间鼻青脸肿再度放声大笑,直笑得泪水四溅天雷滚滚,声声惊人化作霹雳:“哈!不痛!一点也不痛!神功护体,神功护体哈哈哈!”眼见他捶胸顿足如同疯了一般,众人心中惊骇莫名却又蠢蠢欲动。脸青鼻肿更是大为艳羡,登时脑子一热飞身冲上前去!

没过多会儿,脸青鼻肿同样霸气冲天横着身子走回来了,点头一笑:“果然仙丹,灵验无比!兄弟现下也有神功护体了!”鼻青脸肿飞快擦掉满脸泪水,报之一笑:“既如此,那么老兄自当投桃报李,也为兄弟小试一下如何?”众人唯恐天下不乱,又是大声叫好儿,脸青鼻肿心里有点儿发虚:“这,不太好罢?”

“好!好!怎会不好?你放心,一点儿也不痛的!”

“真的?我怎见你——”

“真的!千真万确,不信你给我打一拳试试!”

“这,还是,算了罢!”

“胆小鬼!大伙儿都在看着你,快点儿快点儿!”

“不好,不好,还是算了罢!”

“好罢?”

“不好罢?”

“好罢!”

“不好罢!”

“砰!”

“哎哟喂——”

一拳正中鼻头儿,登时鼻血长流!脸青鼻肿捂鼻大叫道:“你!你怎偷袭,小人,好个小人!”鼻青脸肿大仇得报,却又不动声色:“如何,不痛罢?”废话!这血都流成河了,你说痛不痛?脸青鼻肿肚里大骂,却也口中连连哼道:“不痛,不痛,真个不痛!老兄,我跟你说,去死罢你!”脸青鼻肿冷不丁又是一拳送出,登时将鼻青脸肿打了个满脸开花!旋即二人你来我往,你一拳我一拳又一次乒乒乓乓干将起来,一时拳风虎虎声势猛恶,眼看着就要打他八百回合——

不痛!不痛!不痛!不痛!哥儿俩都比较二儿,明明肚里哭爹喊娘,口中兀自强硬无比!眨眼间二人翻翻滚滚又从圈儿里斗到圈儿外,又去互相倾诉那八百年也说不完的恩恩怨怨去了。众人各自叹了口气,一时又无语。都是药丸惹的祸,吆喝完了,试验完了,又赠送完了,大伙儿从头看到尾,末了儿心里还是没底。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买,不买,仍然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说到难题,已然信了三分。有句话叫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一两银子也不多,在场能掏出手的也不少,不如买他一丸吃来试试,吃了没用不过上个小当,万一真来个百病不生龙虎之力,那可就赚大了!此念一生,不少人已是跃跃欲试,有几人又将手伸向裤兜儿:“不可!不可!”

一老成持重之人越众而出,义正词严喝住众人:“不可贸然行事,不可随波逐流!大家莫要着急,鄙人精通医术熟悉药性,待我来辨他一个是非真假,大伙儿再作定夺不迟!”话音一落,大伙儿纷纷热烈鼓掌,神情兴奋又激动!不明不白看了半天,这下终于出来个明白人!这人老成又持重,态度严肃又认真,一看就让人信他的!一看就让人服他的!一看就是一个大大的,行家啊!

行家上前,冷笑两声儿,丢下一两纹银,施施然淡定而立。

少顷一丸入腹,行家阖目不语。

观众噤声,噤声,再噤声。

人人期待,期待,更期待!

行家面色一变!再一变,又一变,终于大变!

良久,缓缓抬起双目低头深施一礼,复神采奕奕面向众人朗声道:“果然好药,此物上佳!鄙人枉称医中圣手,竟不能辨出其中一味,可叹,可叹,惭愧!惭愧!”既不能辨,如何称之为好?众人大为不解,纷纷开口询问。行家叹道:“仙丹无方,唯以效见,初时入腹无异状,少时一股热流于神阙处升起,后由经脉气血送至周身各处!彼时四肢气力大增,胸腹处暖洋洋如置温水,待到药力与精血完全融合,飘飘然身轻如燕,快美难言,快美难言矣!”语毕行家分开人群扬长而去,走时仍自摇头晃脑赞不绝口。

“哪里来的傻冒儿,吓了老汉一跳!”关老汉暗暗松了口气,低头擦去额上冷汗。最害人的便是这种假行家,骗起来人比骗子都狠,着实令人防不胜防。关老汉是心里明白,别人又怎知那是个假货?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现下行家说都自个儿有了,大伙儿登时信了八成儿!还等甚么,你有他有我也有,当出手时便出手,仙丹!神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上罢!冲冲冲!

冲冲冲冲,抢购一空!

就是这般快,不过喝口凉水的功夫儿。大多骗局都是如此,越到后头越省事儿,就像钓鱼,之前做足准bèi

耐心等待,鱼儿上钩儿只在刹那之间。又如淘鱼,只要鱼儿一个不慎给他堵到河沟儿里,剩下的事儿就只有等死了。更似网鱼,找好水域轻轻放缓缓收,等鱼发xiàn

的时候早已是身在网中,插上翅膀也难飞!

又一时,买到仙丹的自是兴高采烈如获至宝,没抢到神药的更是懊恼不已连连跳脚儿,有人当场吃下得到了龙虎之力护体神功,有人捧回家去准bèi

沐浴焚香细细品尝,一个骗局就这样成功地,收场了。当然既是骗局多多少少总有漏洞,也有人质疑效果为什么没有宣传的那样好,也有人证实刚刚自个儿划破了手磕破了头!奈何人家早就备好了说辞,你是没有根基,他是天分不够,各人体质有所不同等等等等——

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

散了,散了,留下遍地狼藉。

无禅和尚又得到了一粒神奇药丸,正自小心翼翼捧在手里乐呵呵看来看去;关家兄妹正在收拾凌乱的场地,两人神色平静好似早已司空见惯;关老汉坐在那里低头清点银两,一边数一边长长叹了口气:“哎!这年头儿,挣钱是越来越不容易喽!”尽管在叹着大气,尽管在发着牢骚,老汉还是悄悄地笑了,笑在心里肚里,笑在眼角眉梢。

“师父!”老汉猛一抬头,还有一个没走。

是个大和尚,大和尚也在笑,笑在心里肚里,笑在眼角眉梢:“阿弥陀佛——”

二十 黑白两道

“师父师父,你看你看!无禅得到一个大药丸!”无禅欢喜上前,拉着师父衣袖激动大叫又连连追问:“好不好?好不好?”无禅不但得到一个大药丸,无禅还吃下了一个大药丸,无禅认为这神奇的药丸非常之好,可是这药丸究竟好在哪里又究竟有多么地好无禅并不知dào

,那些都得师父说了才算,因为无禅知dào

,师父才是一个真zhèng

的大行家!灵秀和尚看一眼,点头一笑:“还好,可以当糖吃。”

当糖吃?

关老汉一时无语,眼看着和和气气的漂亮大和尚,又有些心里发虚:“南山!禅宗!”谁人拿着无知小和尚当托儿,更锤砸刀砍噼里啪啦打将一顿,不妙不妙,打了小的,大的出来了!大和尚看似笑模笑样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谁知他是不是笑里藏刀!关老汉摸不清路数儿,愈发心里没底,欲要开口试探又不敢上前:“这位大师,敢问——”

灵秀点头,报之一笑。

无禅却依然欢喜,无禅是欢天喜地,师父既说好,这就是好药!好药好药,无禅一口吃掉!小和尚嘿嘿一乐,将那颗十龙十虎大力丸丢进嘴里嚼巴嚼巴咽下去就当糖吃了,又赶紧坐到地上闭着眼睛运气!说它是糖,它就是糖,无禅一点儿也没有怀疑师父的话,因为师父有很多药丸子,那也是给无禅当糖果吃的——

还真是,有点儿甜!

关老汉不说话了,笑眯眯地看着灵秀和尚,只在心里计较。灵秀和尚也不说话,也笑眯眯地看着关老汉,也只在肚里思量。片刻,无禅起身,左右看看,奇怪地摸摸光头:“你们在笑什么?你们在干什么?”自说自话,没人理他,二人各怀心思,战况已然胶着!会心的笑容与平静的场面下,老江湖和大和尚正自激烈缠斗,用无声的目光擦出了心灵的火花!无禅呆望半晌,又跑到武功比自己还要高出十万八千里的关猛身边,蹲下身子,用极为崇拜的眼神直直看过去——

关老汉心中愈惊,已经给大和尚瞅得有点儿找不着北了!四下依然十分喧闹,老汉却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他就那样微笑着,他就那样沉默着,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你,在人来人往潮起潮落的人潮里。老汉表面还是很镇定,可是老汉的心已经乱了:“和尚,和尚,你要做什么?为什么你不说?和尚,和尚,为什么你还是不说?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又过半晌。

关老汉长叹一声,起身走上前去,拱手笑道:“大师果然好定力,关某佩服!方才关某对无禅小师父多有不敬,得罪之处还望大师见谅。”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都是聪明人不必废话,关老汉这是主动上前赔礼道歉了,在做了亏心事又顶不住压力的情况之下。不料大师忽然收起笑容,面色化为惊愕:“老人家,你在说些什么?”

“说甚么,说的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关老汉暗叹一句,心知此事已然无法善罢,当下面色一整,躬身施礼:“小老儿今日有眼无珠,不慎冒犯了二位高僧,还望大师大发慈悲,恕罪,恕罪!”大师装糊涂,定是嫌老汉认错态度不够好,这下总可以了罢?这下可以了,那只是关老汉的想法,大师面色一肃,亦是躬身施礼:“罪过罪过,施主莫要如此,和尚担不起,担不起。”高人就是高人,三言两语已经划下道来儿了,谁说和尚不贪财,反正老汉是见过!

明白明白,老汉明白,关海山压下嗓音低声道:“三七如何?”

“三七?”大师一脸茫然。

“哎!四六也罢!”关老汉无奈叹道。

“四六?”大师更加茫然。

“不是罢?难道五五?”关老汉皱眉沉吟。

“五五?”大师愈加茫然。

“可以了大师!你不要太黑了,老汉我混口饭吃也不容易!你还想怎样?六四?七三?八二还是九一?不如都给了你!”见这贪心的和尚始终不肯点头,关老汉终于生气了,别过头忿忿嘟囔着。灵秀茫然不知所措,灵秀实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灵秀也不知dào

此时应该说些什么,灵秀只得低下头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终于点头了!

他想都要!

黑吃黑!

和尚!

呵!

关海山怒极反笑:“老夫行走江湖多年,说来黑白两道的人物也是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你这,哈哈!罢了!”罢了,罢了,关老汉忽然想到,这黑吃黑的人不在**,这一身儿白的人也不在白道,他不在道儿上,他是个出家人!和尚,和尚,你好狠!老汉辛辛苦苦挣来几十两银子,难不成就这样轻轻松松又给你骗了去!不成!不成!不能将这辛辛苦苦骗来的银子就这么轻轻松松给了他,因为和尚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一个正经和尚了,而是一个——

花和尚!

花和尚叫作灵秀,灵秀不是花和尚。灵秀又不幸成为了花和尚,花和尚灵秀其实也很冤枉。灵秀始终没听懂关老汉在说什么,关老汉一直认为灵秀和尚心里明白,两个人完全是驴唇对不上马嘴,这件事从始至终一直以来都是个,完完全全的误会。而所有误会都来自于交流的方式不妥当,比如说关老汉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明话偏偏暗说,比如说灵秀和尚明明有话要说却羞于出口张不开嘴。

其实,灵秀只是来借东西的。

灵秀找到了一方宝地,那方宝地就在这方宝地的旁边,一个没人注意到的偏僻角落里。且不论灵秀和尚找到的宝地能不能生出宝贝,灵秀和尚是来做生意的,摊位是找到了,总得多多少少摆些物什,比如笔墨纸张比如板凳桌椅,可是和尚一穷二白两手空空,所以。灵秀只是想给人看病,开上几张药方,挣一点钱,而已。

之前的场景,所有的骗局,灵秀全都看到了。灵秀看在了眼里,却没有放在心里。没有什么,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卖的使劲儿卖,买的乐意买,大伙儿都开心,何必管它真药假药?不错,老汉是自吹自擂夸大其辞,无禅是莫名其妙挨了顿打,众人也上当受骗掏了银子,可是那些不关灵秀的事,灵秀真的真的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

和尚医的了人,知尚医不了心。

误会了,误会了,一直误会到和尚怔怔念着阿弥陀佛,老汉气得呵呵大笑换成冷笑:“这位大师,你要的老夫可以给你,但依江湖规矩,大师你须得亮出几分本事!”关老汉冷笑道。这句话灵秀听懂了几分,却也不过几分而已:“和尚还没有说,他怎知和尚来借东西?和尚还没有说要借什么,他怎知和尚想要借些什么?说什么江湖规矩,他又要和尚亮出什么本事?”

和尚思之不得,灵秀以目相询——

他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关老汉打个哈哈,同样注目而视:“老夫也不难为你,只你说出我这丸药为何物所制,老夫便将今日所得双手奉上,绝无二话!”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你想要钱便明说,又来这里装模作样寻老汉开心作甚:“还好?可以当糖吃?”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关海山耳畔,令老汉心里大为光火耿耿于怀越想越是生气!和尚,和尚,你说!你说!你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就赶紧灰溜溜给我走人,从哪儿的来滚回哪儿去!灵秀话听一半,灵秀不疑有他,灵秀可以回答:“参须酒头锅底灰,还有些许红糖水。”真相大白,老汉傻掉:“你,你,你怎知?”灵秀笑道:“和尚有鼻子,为何不知dào

?”

无话可说。

良久,关老汉长叹一声,缓缓于怀中掏出一把碎银,双手奉上:“老汉说话算话,还请大师笑纳。”灵秀愕然:“老人家,你这是?”关老汉咽口唾沫,强笑道:“大师,银两确是只有这些,小老儿万万不敢私藏!大师你就收下罢,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呐!”这次老汉在笑,换作和尚傻掉,天地良心,和尚真的不想要,和尚不是来化缘的,和尚终于觉得有些蹊跷——

灵秀皱起好kàn

的眉头,只是摇头苦笑。关老汉察颜观色,心里怦怦乱跳!还是心里有鬼,只得不打自招。少顷,老汉暗叹一声,慢慢从身上又摸出两块儿银子,赔笑道:“大师目光如炬,佩服,佩服之至!”灵秀回过神儿来,连连摆手解释道:“老人家,和尚不要钱,和尚是要……”不要钱?他不要钱?他怎么会不要钱?关老汉一怔之际灵秀和尚便就伸手一指,终于说出了一直羞于出口的想法——

和尚要那。

关灵小姑娘双颊晕红,两手托腮,正自坐在桌前假装看天。小姑娘时不时拿眼偷瞄一下大和尚,也和她老爹般一肚子奇妙想法。忽见!忽见大和尚拿眼看过来!大和尚更拿手指着自家!小姑娘登时大羞,连忙低下头又去看地。看完地又看脚尖儿,看完脚尖儿又咬了咬嘴唇,最后忍不住又偷瞄了大和尚一下——

关老汉见状勃然大怒:“好个花和尚!老夫早见他神色有异,又吞吞吐吐,哼!原是将鬼主意打到二丫头身上去了!”话还没出口,却见那厢二人已是眉目含情欲语还羞将看不看已然勾搭上!眼瞅着再不开口自家这个便宜老丈人就得当上了,关老汉猛一跺脚,长叹道:“大师,你不要这样!俺家闺女未满十六,还不到嫁人的年纪,你,你,你又是个和尚,这,这,哎!”

闺女?嫁人?

灵秀一怔,旋即恍然,一时也是臊得脸红脖子粗,正待开口解释,那厢小姑娘已然辫子一甩,埋头趴在桌上嘤嘤哭了起来:“爹,你怎不说实话!人家,人家已经十六岁半了!”关老汉扭头喝道:“一边儿去!一个姑娘家的没羞没臊,也不嫌丢人!”关灵猛然起身,咬着银牙含泪怒视老爹一眼,又咬着嘴唇偷偷看下大和尚,然后哭着跑开了。

“女大不中留啊!”关老汉心下暗叹,拱着两手讪讪笑道:“大师,此事万万不可,你还是要银子罢!”灵秀红着脸指道:“老人家,和尚是来借那桌凳的,还有纸笔。”话音一落,关老汉怔在当场:“甚么?你,你说甚?”和尚说了说不出口的话,话说出口老汉反又不信了:“大师,莫与老汉说笑,银两不多,你就高抬贵手收下罢!”

一个真心给,一个真不要,灵秀只是来借东西的,平白无故收他银子作甚?好在误会是误会大了,要说清楚也就三两句话的事儿,少顷关老汉唉声叹气揣起银两,一时哭笑不得:“你怎不早说?哎,这才多大点儿事?老汉我,哎!”灵秀歉然一笑,合什躬身:“罪过罪过,和尚不说,是和尚错,阿弥陀佛——”

“大师父,你一个出家人,也来做生意么?”关老汉有些奇怪。灵秀点头一笑,并不多说。关老汉点点头,又问道:“那,你是要做,什么生意?”灵秀默然片刻,轻声道:“看病,医人。”是了,是自家多心了,他确是来做生意的,没有那甚么黑吃黑,注视着眼前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大和尚,关海山猛然想到一人!

“你,你,你是?”关老汉两眼一亮。

“阿弥陀佛——是我,是我。”和尚点头笑道。

“你,你是白衣——”关老汉瞪大眼睛。

“不可说,不可说,那不是我。”和尚摇头笑道。

“你,你这,这话又——”关老汉犹在梦中,大和尚一语点醒:“贫僧灵秀。”

二十一 心事数与谁人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三,哎!

关猛大为不耐,扭头儿怒道:“你个小和尚有完没完?干甚没完没了盯着俺看!”声如洪钟,轰轰隆隆,无禅吃了一惊,赶忙起身肃然合什:“阿弥陀佛,小僧无禅。”小僧无禅答非所问,关猛见状愈加生气:“我又管你是谁,去去去,少在这儿烦我!”说着愤愤蹲在地上接着一五一十数那数那数不清的一堆铜板。

重数!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无禅是不会走的,对于眼前这个天神一般的钢铁战士无禅的心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大施主,无禅,呃,无禅……”关猛怒视一眼,大吼道:“甚么大施主!俺叫关猛!”无惮悚然收声,小心翼翼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很生气的大施主,不知dào

哪里得罪了他。半晌,无禅认真说道:“关猛大施主,无禅,无禅是想……”

说是施主就是施主,不然无禅叫他什么?师父说过,凡间一切可施,众生均是施主——男的是男施主,女的是女施主,小的是小施主,大的是大施主,虽然有的女施主偏偏要让无禅叫他男施主,有的小施主更是硬要当无禅的老大哥,但是眼前这个人又高又大又强又壮,不叫他大施主,又该叫他什么:“关猛大施主,无禅,无禅想和你……”

关猛生气地看着面前这个莫名奇妙的小和尚,也没听他磕磕巴巴啰啰嗦嗦说些个甚,一时想要发作,但见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无辜地望过来,一腔怒火终于忍住没有发作,扭过头数着铜板嘟囔道:“行了行了,叫我大猛哥好了!你个小和尚真是麻烦,这还得重数!”大猛哥年纪不大,气性却是不小。在大猛哥的眼中,这个世上有许多可恨的人和可恨的事情,总有那样让人火冒三丈怒不可遏!怎么能够不生气?又怎么能够不恼火?可恨的事情好比大海里的水一样多,可恨的人就像这手里的铜板,数也数不完的!

关猛平生有四大恨:恨那登徒浪子,更恨弄虚作假,尤其恨登徒浪子纠缠小妹关灵!

最恨,一会儿说,小妹这又出事儿了!

登徒浪子又来了!

关灵抽抽嗒嗒跑了过来,哭道:“哥——”关猛立时火冒三丈,噌地立了起来,愤nù

地瞪起大眼四下看去:“小妹,是谁欺负你了?说!快说!哥给你出气!”小妹欲语还休,小妹看看身后,小妹泪水在流,好似梨花带雨!果然,果然,果然是有情况!后头,后头,登徒浪子就在后头!关猛一眼看过,登时怒火中烧!

——是和尚错,阿弥陀佛。

灵秀和尚正自红着脸低头道歉,关老汉皱着眉头一脸无奈之色!能有谁,还能有谁!方才定是这个不守清规的花和尚,没皮没脸调戏自家小妹将她气哭了!关猛重重一哼,扬起大拳头咬牙切齿道:“小妹,你等着!看我不把那死贼秃儿打个满脸开花!”说着挥起拳头就要冲过去,却见无禅和尚挡在前——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猛哥愤nù

之下已然对这小和尚印象大坏,伸出大手一拨拉:“小贼秃儿,滚一边儿去!”无禅微微一晃,即又定住,摸着光头奇怪道:“大猛哥,无禅不叫小贼秃,咦?那又是什么?”关猛便就一怔,说来只是眨眼功夫儿,小姑娘连忙拉住大哥手臂,却也又羞又急:“哥!你这人总是这样鲁莽!不是他,不是他!”

“不是他?不是花和尚?不是和尚又是哪个在发浪?”关猛又是一怔,茫然瞪着牛眼连连追问!姑娘家的心事,此时又怎能说的出口:“哪个发浪?你才发浪!”关灵愈加羞恼,当下咬着嘴唇狠狠剜过一眼,又低下头嘤嘤哭泣。其实,欺负关小妹的是他老爹。关灵不说,因为二丫头已经十六岁半了。

不问哭个没完,问她她又不说,关猛直给她哭得心烦意乱,枉然着急上火却又一筹莫展!满腔怒火何用,只恨没有对手!要说小妹今儿个也是莫名其妙,干甚么平白无故找哥哭上一抱?可恨,可恨,有话不说也是恨人,你将心事憋在肚里旁人又怎知dào

?哭罢,哭罢,丫头越大越不懂事儿,一边儿哭去哭死得了!关猛愤愤埋怨几句,又转过身蹲下掏出铜板一二三四五六地数,心说这可真是莫名其妙!

关灵姑娘本就满腹委屈,哭着来找大哥又给他数落一顿,当下立在原地低着头哭得更凶了!姑娘害羞,低低啜泣,肩膀一耸一耸,泪水无声地流,哥呀哥,你就是一头大笨牛!你怎么就不懂小妹的心思呢?若是平白无故,我又怎会哭着回头?说不出的话你又让小妹怎么怎么,怎么能够说出口!

没办法,既然是大笨牛,那么小姑娘的心事他是不会懂的。无禅和尚就更不懂了,无禅张着嘴巴呆呆立在一旁,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时完全摸不着头脑,浑然忘却自己刚刚想要做些什么。哦,是了,无禅想起来了,大猛哥武功高强胜过无禅,无禅是要和他讨教讨教:为什么同样是神奇药丸,大猛哥吃了可以一气贯日月,无禅吃了还是……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弟?无禅和尚正要上前讨教,冷不身边一道红光闪过,再看那位女施主已然俏生生地立在身前,脸上笑意盈盈泪痕未干。关灵见这个小和尚呆呆地不说话,一时笑得愈发甜了:“小弟弟,你告sù

大姐姐,姐姐给你买糖豆儿吃。”大姐姐?糖豆儿?无禅脑子已经有点儿迷糊了,糖无禅是吃过,糖豆儿又是个什么东东?

小和尚皱眉思索,一时又是云山雾罩。当然无禅吃过的糖并不是糖,大姐姐的糖豆儿无禅现下也吃不到,不过无禅终归是个有礼貌的小和尚,大姐姐问无禅的话无禅还没有回答:“阿弥陀佛,小僧无禅。”小僧有没有禅大姐姐并不关心,大姐姐关心的是大僧有没有禅。关灵姑娘自不是平白无故要给小弟弟买糖吃,这是来套近乎儿拿小和尚作垫脚石了:“无禅小弟弟,他,他是你师父么?”

关灵红着脸,悄悄指道。

这也是一句废话,关老汉和花和尚说的话大姑娘偷听了十之七八,现下来问小和尚也不过是心里害羞小小铺垫那么一下——

“是的。”无禅小弟弟乖乖答道。

“那,你师父,他,他叫什么名字?”关灵大姐姐声音很轻柔。

“灵秀。”无禅小弟弟非常之乖。

“灵秀!原来他叫,灵秀!”关灵大姐姐眼睛一亮!

关灵灵秀,多么巧的事情呀!两个人名字里面都有一个灵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份?小姑娘面泛桃花,低下头用手指在辨梢绕呀绕:“那,他多大年纪?有没有成家?不是不是!他在哪里出,家,哎呀羞死人了!”说着说着小姑娘忽然羞不可抑,两手捂住了脸只觉脸上那叫一个火辣辣,烫得快要将手烧化:“哎呀呀!”

无禅和尚呆若木鸡。

她在做什么?无禅很奇怪。大姐姐自说自话,声音小得如同蚊蚋,无禅虽然听清楚了却也不明白。她是在问无禅吗?可是无禅也不知dào

师父有多大,无禅更不知dào

什么叫做成家,无禅知dào

什么叫做出家却不知dào

什么叫做出,家。大姐姐的样子好奇怪,怪不得师父说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她们有时候会说一些奇怪的,话。

小和尚还是看不懂,大猛子却已经听明白了。关猛噌地立起,怒冲冲叫道:“小妹你疯了罢!那人是个和尚,是个出家人!你,你,你这是在胡思乱想,想些甚么了!”关灵一惊抬头,瞬间面红耳赤,忸怩道:“哥!你别乱说,人家只是随便问问,你小声点儿,别给人家听见了!”随便问问?问问和尚有没有成家?关猛重重一哼,虎着黑脸瞪住自家发了花痴的小妹,打算用大哥的威严阻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哥,你去那边数钱,去去去,快去!哥!哥——”哥哥叫得头皮发麻,掉落一地鸡皮疙瘩!再一时小妹红着脸连连催促,眼看大哥横眉立目不动地方儿,又嘟着嘴巴使出了百试百灵的撒娇战术。大猛哥其实并不笨,此时更是心如明镜!小妹这是嫌大哥在这儿碍手碍脚,坏了她的好事儿了!哎,二丫头这是长大了,管不了,管不了啊!

关猛终于走了。

关灵大姐姐松了口气,回过头正要接着打探人家的情报,却见无禅小弟弟已经颠儿颠儿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走了。关灵姑娘有自己的想法,无禅和尚也有自己的想法,这是跟在大猛哥后头想要过去讨教一二:“大猛哥,你的功夫很高,可不可以教教无禅?”大猛哥猛一扭头儿,怒道:“高,高,高个屁!去去去,别在这烦我!”说着又蹲在地上,生气地数着手里那数不完的铜板!眼见大猛哥心情不好不爱理人,小和尚一下子又不知dào

说什么了,只是立在那里摸着光头嘿嘿傻笑:“一二三四五,无禅帮你数——”

大猛哥不待见小和尚,关灵大姐姐却拿小和尚当个宝,见状连忙笑盈盈走了过来,温柔说道:“无禅小弟弟,你别理他,嘻!他那些功夫都是糊弄人的!”无禅一怔,关猛大怒:“别乱说!小妹你可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讨打么!”说着扬起大拳头神情凶恶地挥了挥,以示恐xià

!关灵视若不见,大姐姐一边笑一边接着说,小姑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勇敢过:“无禅,我告sù

你,他那些都是骗人的把戏,要论真功夫他还比不过小弟弟你!比如——”

关灵小姑娘急着得到大和尚的情报,更有意拉拢小和尚给人家和人家搭桥,一时情急之下,当场便把自家大哥卖了:“小弟弟,我告sù

你,那个铁枪的枪头是换过的,要不然一枪刺下去你大猛哥现下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小弟弟,我再告sù

你,那个金锤是木头灌铅包铜皮,要不然一锤砸下去你大猛哥早就躺到地上去了!”

“小妹!”关猛一张黑脸红了又红,愤然说道:“不管怎么说,也是硬功夫!再说俺那胸口碎大石可没作假!”关灵咯咯笑了,声若银铃:“哥,你还说!那次是谁自个儿逞能要小妹试试来着?嘻嘻,一锤下去石头没碎,有人吐了好几口血三四天才缓过劲儿来!”关猛羞恼不已,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愤愤蹲下又去数那永远也数不完的铜板。关灵掩口轻笑,无禅和尚奇怪问道:“大姐姐,那个吐血的人是谁啊?”

多么可爱的小弟弟呀,傻得可爱,傻点儿正好儿!大姐姐可以轻轻松松要来第一手资料,然后哄骗他去给这个灵和那个灵牵线搭桥:“无禅小弟弟,咱们不理他,走,姐姐给你买糖吃去!”买糖?无禅和尚很奇怪:“不是说买糖豆儿么?糖豆儿怎又变成糖了?奇怪,奇怪!”无禅心里是在嘀咕着,却也不由自主跟了过去——

无禅肚子很饿。

于是无禅小弟弟欢天喜地跟着好心大姐姐买糖去了,只留下大猛哥蹲在地上一边数钱一边生气!没有办法不生气,生气那是没办法!一二三四,小和尚本事比自己高,五六七八,小妹也越来越不听话,八七六五,关猛生气不是为这,四三二一,关猛生气也不是为那,一五一十,谁又愿意数着钱自个儿和自个儿生气?二五一十,只有数钱才能使大猛哥对自己的恨意缓解一下——

关猛最恨的人是自己!

关猛最恨的事情就是,老爹总是弄虚作假而自己却又不得不,跟着他。

二十二 人字招牌

乌黑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甩在纤细的腰身上,甩在直直的颈背上,甩在飞红的俏脸上,甩在谁人心尖儿上?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关灵姑娘满心欢喜,甩着大辫子开开心心走在前方!身形轻盈,小姑娘这是在跳着美妙的舞步,心里更美,小姑娘开心地就要放声歌唱!唱吧,唱吧,风和日丽云共舞,辫梢衣角齐飞扬;再唱,再唱!杨柳依人蝉声忙,后头一个小和尚!

无禅也很高兴,无禅攥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糖豆儿边走边吃,眉开眼笑蹦蹦跳跳跟着后头!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滋味啊,甜,甜,甜,直从口中甜到了嗓眼儿,又从嗓里甜进了心里!大姐姐,你真好,无禅终于吃到了真zhèng

的糖!无禅完全沉醉于这糖果带来美妙的滋味,感恩戴德之下又忍不住真心赞美!小弟弟,你也好,乖乖乖,吃完了姐姐再给你买。大姐姐温柔地笑了,笑得比糖还要甜。

譬如身份来历种种,譬如兴趣爱好种,譬如性格特长种种,譬如作息时间饮食规律种种种种,关于灵秀和尚的情报无禅和尚已经因为手中的一把糖果将自己所知dào

的一切卖给了关灵姑娘。关灵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对付无禅这个天真小弟弟那自是手到擒来,事情顺顺利利办好,不过花掉了三个铜板。很好,很好,一个意wài

之喜吃到了真zhèng

的糖果,一个用很小的代价搞到了完整的情报,两个人都得到了对自身而言格外宝贵的东西,怎不教人欢天喜地笑逐颜开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便叫做双赢。

然而既有赢家,必定会有输家,要不然你赢我赢他也赢,大伙儿喝过庆功酒吃完得胜饭一哄而散,最后又是谁来买单?输家必定会有的,只是那人是谁目前还不知dào

,反正两个大赢家是在关灵大姐姐无禅小弟弟这般和和美美嘻嘻哈哈地笑,笑笑笑,好上更加好,再一时关灵大姐姐甩着大辫子回去,大和尚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关老汉忙前忙后摆桌子放凳子取纸拿笔,脸上笑眯眯嘴里大师大师地叫着,殷勤又客套。灵秀和尚点头又哈腰,一口一个老人家连道客气客气,态度恭敬直念阿弥陀佛脸上同样笑眯眯。两个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神态亲密,好得就像,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关灵姑娘大喜,大喜过望:“瞧这模样,莫不是老爹恰好开了窍儿,那个他又恰好对我动了心,就在刚刚走开的那会儿事情已经有眉目,了,哎呀呀羞死个人!”

无禅噔噔跑过去,扬起手臂欢喜叫道:“师父师父,你瞧你瞧——”

事情不会这么快就有眉目,想来也没有那么多的恰好,小姑娘便是犯了花痴,也没有病到白痴的地步,以上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而已。想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心里想看又羞答答垂下了头,暗道别瞧别瞧却又红着脸偷偷瞄去!砰,砰砰,砰砰砰,心儿越跳越快了,那里好似有一只小鹿在不停地跑!跑啊跑啊跑啊跑,跑得面颊身上全都热得发烧,却始终跑不出那一隅小小天地,只因为,那里有一个,他!

他在笑,他在笑,关灵看到白白的牙齿和扬起的嘴角,他笑着,他笑着,关灵看到眼角的纹理和光洁的额头。他有没有看过来关灵不知dào

,关灵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生怕,生怕,生怕那一双月光般澄澈的眼眸穿过时空,将少女的心事笼罩在万般的羞怯与无比的慌乱之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呀,有酸,有甜,患得,患失,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让人再也找不到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有所思,有所想,眼里心里全是他,这种感觉让人气短让人心慌,可是真的真的,真的感觉,很美。

情窦初开,恰似花儿含苞待放,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丽。

那里是一个小小的摊位,一桌,一凳,墨盒,纸笔,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纷纷扬扬的闹市里,就像花间的一株小草,平平淡淡生在那里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是的,关灵姑娘看明白了,那个叫作灵秀的人想在这里摆摊做生意。有些意wài

,有些诧异,他的样子并不像个生意人,他这两手空空的又能做甚么生意?

其实灵秀和尚做什么生意不重yào

,甚至做不做生意也不重yào

,小姑娘的心思不会放在那里。说过这是个大大的惊喜,这正是一个大大的惊喜!看这情况,他是暂时不会走了,两个人正好来个朝夕相对日久生情,此为惊喜之一。再说两家做买卖离得这么近,到时候可以隔三岔五过去帮帮忙一回生二回熟,这就叫作近水楼台先得月,此为惊喜之二。再加上大姐姐已经成功的收买了无禅小弟弟作为内线,到时候来个里应外合全面出击,这个灵必可俘获那个灵的,哎呀呀羞死人了!

小姑娘的想法比较多,先不提了。关老汉的想法一点儿也不比自家闺女少,还得说上一说。关海山是什么人?关海山是个很不一般的人,说好听些叫作脑筋活络,说难听了就是老奸巨猾!作为一个四海为家街头卖艺的老江湖,关海山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的,而作为一个生意人,关老汉更是从这小小的摊位上面嗅到了天大的商机!

做什么生意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做如何去做,更重yào

的是由谁来做。此时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关海山已经看到了数不清的金子银子堆在那里!哪里?哪里?关老汉肚里得yì

地笑着,关老汉是绝不会和别人说的,关老汉敏锐地地抓住了生意场上最为重yào

的,先机!哈哈哈哈,老汉自信满满,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你,你,你,还有你们,知dào

他是谁么?老天有眼,老汉的后半辈子就指望他喽!

他,就是他,这只是一个巧合。

说的是父女二人同时产生的不良想法。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一时说也说不完的,比如关猛还是很生气,生气老爹为甚不把那个害人花和尚赶跑,反而又借东西又忙活当祖宗一样伺候他!比如无禅还是很奇怪,奇怪这无比美味的糖果师父为什么看也不看一眼的。灵秀有什么想法?灵秀没有什么想法,摊位也有了,这便做买卖罢!

生意开张!

既做生意,须挂招牌,要不然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头一天开业,别人又怎会知dào

你是做什么买卖?这是门面,少不得的。关老汉不是一般地积极,当场自告奋勇掏了银子就要去做一个特大号儿的金字招牌!不必不必,不必那样麻烦,灵秀和尚自有办法,笑着推辞了关老汉的好意,转身提笔润墨:“无禅,来——”

笔走龙蛇,光光的后脑勺儿上出现了大大的一个字:“医。”笔锋转下,光光的后背上出现了两列齐整的黑字:“包冶百病,只收一文。”灵秀和尚左右看看,满yì

点头道:“无禅,转身立好。”无禅嘿嘿一乐,乖乖转过身直挺挺站好,时不时还往嘴巴里面塞上一粒糖豆儿美滋滋地慢慢嚼,前面吧唧吧唧,后面墨汁淋漓,看上去三分滑稽七分可笑!

这个新鲜,有创意啊!关老汉啧啧赞叹,连道佩服佩服,看罢!这就叫作活招牌,不花一文钱,照样可以吸引眼球儿招来顾客!大师果然不同凡响,从这件小事上便可看出他的思路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当然老汉有意巴结,此时大师便放个屁他也会说韵味悠长,好在此处闲人比较多,灵秀和尚的人字招牌将将挂出,去不多会儿便有三三两两的好奇人士瞪着大眼逛荡过来,开始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哟!这干啥子买卖呢?”

“废话!人那不写着了,医——看病的这是。”

“你才废话!我认字儿,可你说有这等看病的么?便江湖郎中也有个药箱子,这对儿和尚,呃,没的说,又是骗钱来的!”

“我瞧也是,哎!可惜了,那和尚生得怪俊的,啧啧,像个娘们儿!”

“哈哈老兄,莫不是你看上人家了?我看行,你买他回家当媳妇儿得了,生不出儿子不要紧,那儿还有个小和尚!这叫做买一赠一,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你个臭狗屁!少来消遣老子,哼哼,我看那小和尚长的像你,莫不是你跟那大和尚生的哈哈哈哈!”

“你!好罢,我承认,小和尚是我和大和尚生的,然后小和尚又生下了你,因此小和尚是你爹,大和尚是你娘,而我……”

“你是我孙子!”

“我是你爷爷!”

“我是你十八代祖宗!”

“你是我八十代孙子!”

“好小子,你这是想死了,老子哎呀我地妈!”

“找打!”

“死罢!”

“啶咣啶咣稀里哗啦!”

一般两个人搞岔了辈份,十有八九是要打起来的。岔的越远打得越凶。好在这地界儿鱼龙混杂,隔三岔五便有人乒乒乓乓干上一回,众人也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打他的,你看我的,闪开地儿让他折腾,一会儿就都消停了。片刻,一个他占了大便宜,骂骂咧咧捂着一只眼睛一瘸一拐地走了。另一个他吃了点儿小亏,在地上躺着休息了会儿,才骂骂咧咧自爬起身来捂着另一只眼睛一瘸一拐地走了。

便就嘻笑怒骂之间,日君已驾烈焰乌轮战车无声无息弛过,静静停留在西方天空的云层中,还是那样默默地注视着生灵万物世间百态。酷热稍去,暑意犹存,天上的云儿却愈加密集齐整。道道白云一如海中波浪,鳞栉而生美观更壮观,垂尾扬翼处又如一面巨大的白色帆船,静静静静划向那没有尽头的天际。暖风和煦微微袭人面,吹散多少是非多少事,又牵衣袂恋恋不肯走,留下几家欢乐几家愁?

第一天的生意,非常之不好。

不好的意思就是一笔也没有做成,差得已经不能用惨淡两个字来形容了。

没办法,也正常,头一天开业基本都这样儿。有人在看,看过就完,无人喝彩,无人问津。真有没有办法,不宣传,不吆喝,不呼朋唤友请人当托儿,生意做成这样只能怪灵秀和尚自己了。有句话叫作酒好不怕巷子深,真的真的是这样么?又有句话叫做酒好也怕巷子深,真的真的是那样么?

天知dào



灵秀似乎早有心理准bèi

,就那样有模有样儿地一直坐在矮桌前微笑着,不急也不慌。关老汉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先是端茶倒水,又是陪着唠嗑儿,三番四次献殷勤,甚至连自家大有前途的生意也不做了。关猛气儿还没消,一边数钱一边数落小妹,一边数落一边还劝着,生怕自家妹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小妹听是听了,就是半句也没听进去,关灵心里很着急很着急,踌躇再三终于鼓足勇气忸怩着蹭了过去,红着脸说了一句——

别急别急,你,一定可以的!

不急,不急,皇上不急太监急,反正不是和尚着急。灵秀和尚看她一眼,点头,笑笑,如此而已。大和尚不急,小和尚更不急。无禅和尚只是一个人字招牌,直挺挺立在那里就行了,至于生意好不好不关无禅的事。无禅正自看着手中仅有一颗糖豆儿,反复思量着到底什么时候丢进嘴里:“咝——哈!”

不急?不急?怎么就不急!和尚不急道士急,小和尚肚子还很饿,你个大和尚一个大子儿没挣到又是甚么道理?还在那儿笑!笑个毛!无禅兄弟那是过于老实,要是他的结拜大哥方道士呆在这里,哼哼,没的说,肯定首先冷笑一声,然后往地上猛啐一口,最后万分不屑地送给花和尚两句二话——

你说这叫甚么事儿?

你说这事儿又怨谁!

二十三 饭难

怨谁?怨你?怨他?反正这事儿不怨我!

就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上来摆个破烂摊子,要嘛儿嘛儿没有,更连个招牌也做不起拿个小和尚滥竽充数,摆明了是糊弄钱来的,谁个能信你!甚么?开药方儿?你要看病?你先说说,往活里看还是往死里看?甚么?包冶百病?药到病除?你再说说,冶死了还有没有病?有病,有病,我看大和尚你才有病,不如先给自家看看罢!更何况,便宜没好货,一文钱的药方又能医个甚么?这是哪里来的花和尚,你不去念经混在这里做甚么!甚么甚么?你叫灵秀?不认识,这大热的天儿我就不陪你玩儿了!

秀罢秀罢,这招儿不灵,反正这事儿不怨大家伙儿。

就是这般,灵秀和尚没有本钱又不懂经营,天时地利人和一样儿不占,生意给他做成这样也是在所难免的。当然灵秀和尚不会着急,因为没人认可和尚,和尚还是和尚。其实灵秀确也不用着急,因为关老汉还守在那里。老汉知dào

和尚的能力,老汉更认可自己的眼力,老汉已经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滚滚财源,而这,便是先机——

所以,不必着急。

因为,他是灵秀。

日头将落未落,天色半明半暗。

一地明白糊涂,正是朦胧时分。

散场的散场,收摊的收摊,带走几分轻松,留下几分沉重,驱走几分疲惫,换来几分欢喜。做买卖,不容易,起早贪黑摸爬滚打陪了无数笑脸儿,不过为了混口饭吃;自有奸商,也不容易,一天天坑蒙拐骗使尽心机提心吊胆,到头来还不知dào

是个甚么下场,也不过为了吃得比别人好一些。天下第一要紧事,不得不提。

提提提,再不提无禅和尚就要饿晕了!糖豆儿是真甜,可是不管饱,小和尚终于吃完了手中糖果,发xiàn

肚里比先前更加饿了!饿得肚子开始咕咕叫了!叫完又开始哭了:“你听,你听!呜哇,呜哇,无禅这里哭了!”无禅可怜巴巴地看着师父,指着自己肚皮说道。灵秀笑笑,回他一句:“谁叫你乱吃东西,瞧瞧,肚里馋虫都勾出来了罢!”

大和尚没本事挣钱,小和尚只能去喝西北风了,现下还说风凉话儿,这个师父太过分,我看干脆不要他!要是无禅的方殷大哥在场,一定又跳出来为无禅兄弟打抱不平了。还得说无禅是个老实孩子,小和尚一点儿也不生气,只是心里微微有些奇怪:“师父,无禅的肚子里面有虫子么?无禅怎么不知dào

?”灵秀微笑道:“不但有,还有很多,多得数不清。”无禅大惊,忙侧过头去听肚里叽里咕噜的动静儿,越听越像虫子在哭!

“师父师父,虫子也会哭么?”

“是的。”

“师父师父,虫子为什么要哭?”

“因为虫子饿。”

“哦,是了,虫子饿,无禅也饿,大家都饿了,师父师父,无禅要吃饭!”

“没有。”

“有!有!老汉这里有!”关老汉乐呵呵提着大包小包走过来:“呶,馒头大饼,还有卤菜,趁热吃趁热吃!”人还没走到,那股香味儿已经飘了过来,等人走到了,无禅和尚已经飞起来了!飘飘然,欢声叫,世事就是这般,想要的总是得不到,来时往往出乎意料!没挣到铜板,照样能吃饭,大和尚不行,还有个老汉!大善人,果然是个大善人呐,无禅乐得嘴巴也合不拢,肚里的虫子哭得更欢了!

灵秀却笑着摇头,示意小和尚去说。

无禅一怔,旋即恍然,刹那一颗心又从云端重重跌落地面:“是了,是了,师父说过,此番不化斋,别人施舍的东西不许吃!”无禅很失望,无禅极为不解,无禅是多么多么想吃那些好东西啊,可是无禅还是上前深施一礼道:“老施主,无禅不能吃,因为师父说过,说过,说过,呃,无禅不能吃!”关老汉哈哈大笑,又和颜悦色道:“小无禅,你叫我关老伯就好,你和老伯说说,师父为什么不让你吃?”

为什么?

因为师父说过不能吃,所以无禅真的不能吃,就是这样,没有别的理由。灵秀轻轻摇头:“老人家,好意心领,和尚不应受,和尚不能受。”这话说得有点儿绕,以关老汉的聪明脑袋也是想了又想才想明白:“不错!大师么,总要讲究个脸面门面,这般无缘无故与他财物,形同施舍,大师自然是不会收下了。”关老汉思忖片刻,计上心来:“大师莫要误会,这些物事都是老汉赊与你师徒二人的,待你明日挣下银两,再买还与我就是!”

灵秀再要推辞,一时却也无言。老人家真是热心肠,二话没说借过吃饭家伙,又跟着里外张罗,现下更连热腾腾的饭菜也主动借给和尚了!和尚实不想受,不受又该怎说?这个灵正转念那个灵又过来了,那个灵转着念不看这个灵,低着头走到无禅和尚身前,甜甜一笑:“吃罢吃罢,别管那个狠心的人,他不吃你吃,饿坏我们禅禅怎么办!”

禅禅?

无禅和尚只觉头皮一麻,当时汗就下来了!一时话也说不出,呆呆看着关灵大姐姐直喘粗气!不是无禅小弟弟么?怎又改了?改了就改了罢,反正一个比一个肉麻:“禅禅,你以后就是禅禅了,你要知dào

有些事情,辈份是不能乱的!”关灵温柔地看着小和尚,更甜蜜地背对着大和尚,又把辨梢在指肚儿上绕呀绕:“你在望着我么,那个狠心的人,你可知dào

人家为你用心良苦?”关猛直气得饭也吃不下了,弯腰干呕两声儿,丢下饭碗甩开大步奔将过去,忿忿嚷道:“爹!小妹!你俩都疯了么?一个没事儿找事儿,一个没话儿找话儿,害我饭也吃不下!就连饭桌子……”

“去去去,哪儿凉快儿去哪儿,一边儿蹲着吃去!”父女二人异口同声让他住口,又同心协力将他指着轰走,之后同时转身回来,同时一笑开口:“莫再客气,快快吃罢!”这是甚么世道?人人莫名其妙!有饭放着不吃,没钱到处卖好儿!作甚献那殷勤?为啥投怀送抱?疯掉,疯掉,这个世界乱了套!添乱的人生着气走远了,只留下客气的推让与礼貌——

客气客气——不好不好。

还是客气——真的不好。

——说是借的,怎就不好?

——借易还难,和尚不敢。

你看你看,饭都凉了——

饭凉心暖,且还且还——

说不过你,无禅——禅禅,你吃你吃——

“师父说过。”禅禅摇头道:“无禅也不吃。”

这可怎么办?吃个饭也这么难?无禅心里头那是老想着吃了,但无禅还是坚决地摇头,因为无禅听师父的话,无禅真的是个听话的孩子。听话的另一种说法就是老实,老实的孩子都容易让人欺负,听他的话作甚?有饭不吃,那不是傻子又是个甚?要是无禅的方殷大哥在这里,早就连哄带骗拉着无禅兄弟你一口我一口将桌上饭菜吃个精光了!然后打着饱嗝儿拍拍小和尚肩膀笑着说,那个二傻子中看不中用,兄弟,你还是以后跟着大哥混罢!

没办法,大哥现下来不了,无禅只能跟着别人混了。可是无禅很饿,一下子看见饭了更饿,再闻着饭味儿简直快要饿死了!怎么办?怎么办?总不能把小和尚饿死,饿死了跟着谁也没法儿混了,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就到这里,馒头会有的,大饼也会有的,一切的一切都会有的!此处恰好五个人,还是借用五虎上将的办法,举手表决!

表决结果出来了,二比一,灵秀败。

只听无禅和尚欢呼一声,冲过去,且慢!话须说清,事要讲明,怎么就出来个二比一?

二比一就是二比一,关家父女二,灵秀和尚一,就是这般。

无禅和尚欢呼一声,冲过去便就,等等等等,不是五个人么?另外两个呢?

关猛和无禅可都是要投反对票的,这件事明显是人为操纵有做弊的嫌疑!谁个作弊了?反正不是我!那两个人一个本身在关家就地位最低,又胡乱发言已经被关家父女取消资格了!另一个是因为偏听偏信一味盲从,有悖公平表决的精神,经过父女二人一致认定,同样失去了举手的权利,就是这般!烦也不烦!小和尚欢呼一声,冲过去便就蹲在地上,开吃!

甚么乱七八糟!世间可有公道?

世间自有公道,付出会有回报。

说说,笑笑,无论如何,小和尚眉欢眼笑,吃上了几天来的第一顿饱饭!如果半饱可以说饱。关老汉在笑,关灵在笑,灵秀和尚也在笑,就连关猛远远瞧着小和尚意犹未尽的样子,也是一拍大腿不由失笑!哪有成败胜负?这样岂不很好?说的不是谁输谁赢,说的却是火一般的热情——

笑脸好迎,盛情难却。

难却,难却,月后难却寂寞,上中天,洒下遍地动人眼波。其光如水,洗去几许奔波劳碌,其亮如镜,照见多少幸福苦楚。是谁酣然入梦,唇角漾起丝丝的笑意?是谁辗转反侧,蓦然睁开涩涩的双眼?笑罢,笑罢,月儿也在笑,笑那一只小虫亮起尾端的荧灯,悠悠然竟敢与她争辉;睡罢,睡罢,小虫也睡了,睡到海枯石烂身躯化为乌有亦是快乐悠然,只为曾经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光辉灿烂!

世间的人呐,如同皓月与荧虫,有着伟大的神奇,有着渺小的平凡。何以你能高高在上如日中天,何以我又庸庸碌碌溺于贫贱,无奈,无奈,无谓的仰视,只能留下无尽的叹息!又如何,那又如何!不必空嗟叹,人生正如月与虫,但能得到自己的荣光,何必羡那高处不胜寒?看此时几人席地而眠,天地同在晚风相伴,岂不悠哉?悠哉,悠哉,平凡的人,平淡的心,才能够得到真zhèng

的快乐——

无禅很平凡,无禅又不凡。

灵秀是平淡,平和又淡然。

月色阑珊。

二十四 红姑娘

又是一个艳阳天!

日上三竿,一如平日的拥挤,一如平日的喧闹,一如平日的繁忙。

除却多了,两个和尚。

小小的摊位摆在那里,灵秀和尚端然而坐,白白的僧袍安详的面色,完全是一个得道高僧的样子。无禅光着膀子直挺挺戳在前头,继xù

老老实实当他的人字招牌。多了两个和尚,还不都是一样?热闹还是热闹,又有什么可表?还得说,和尚做生意,是是非非那是肯定少不了,昨儿个的生意那是叫个惨淡,今天的生意也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

蹊跷。

在这地界儿做买卖,客人多是挺多,可是多得也有讲究。一般来说,忙人少闲人多,女人少男人多,买的少看的多,傻的少精的多,大体这样。可是今儿有点儿不一样,女人多了不少,男人多了不多,看上去有点儿不成比例了!当然这是一件好事,而且是一件大好事!你看挨挨挤挤的一不留神沾下这儿碰下那儿的,你说不怨我她也没话说,再说大热天儿的她穿那么清凉你说我这儿热不都懂的都懂的!

热!许多炙热的眼神,很热!谁人在看着谁人?

你看我,我看他,他又看谁?他谁也不看,他在看着所有人。温和的目光望向芸芸众生,明亮的眼睛穿过万丈红尘,时而唇边扬起一抹微笑,看得是那样专注而投入,时而静静坐在那里叹息,看上去又是那样遗世而独立。和尚,和尚,你看到了什么,才让你留在了这个纷乱的世间?和尚,和尚,你会留下什么,才能说出心中那许失落的禅意?呵,是了,是了,禅就在那里,禅就在那里,无禅的头上留着一个字——

医。

这不是唐僧么?怎地不去西天取经,跑这儿来摆上摊儿了?不错!这就是昨天那个唐僧,你瞧还带着他的和尚儿子!已经有明眼人认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当下指指点点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圣僧!唐长老!我听不到我看不到思念是煎熬,漫漫长夜可知妹妹我哭了几抱?你怎忍心怎狠心花儿的残凋,为何你扔下我兔子一般跑掉?茫茫人海之中,终于与你重逢,这,就是上天定下的姻缘,圣僧!唐长老!

里头当然也有昨日痛失良缘的姐妹,当场就雾生双眸,一时间泪雨飘摇。且不提那甚么缘不缘的,惊喜,失而复得的惊喜,哭了那叫作喜极而泣!惊喜比天大,难述更难描,反正有人心里又砰砰跳了,反正有人脸上又悄悄红了,反正有人几欲呼喊,恨不得奔走相告!不说不说,不给他说,和尚和尚,你是我的!反正日头刚刚好,该出来的出来了,别在那里挡着我,不相干的快走掉!

有重逢的,自也有偶遇的,一般挑着脂粉布料,不住拿眼睛偷瞧!或远或近,半遮半掩,来来回回,走上几遭。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许你瞧我,不许她瞧他么?瞧一瞧怕甚么?又不会少他一块儿肉!当然能够尝尝也不错,据说唐僧肉可以养颜美容?是了,他是个和尚!谁个在说话?和尚怎么了?和尚就不是男人么?你看,他年纪不小了!去去去,小丫头儿你懂个啥?男人嘛,那是岁数儿越大越耐都懂的都懂的——

嚼。

无禅将一个糖豆儿丢进嘴里,又开始慢慢地嚼。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女人在互相嘻笑,男人在冷笑嘲笑,笑是笑,瞧是瞧,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捧场,给那花和尚开上一张!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便他生得好,又和他会不会看病有什么关系?所以看的人是多了,灵秀和尚还是没有一笔生意可以做。没有人相信他,便有多情女子红着脸想要抬腿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心里也实在有些害臊——

呸!

不要脸!

有人生气了!

关灵姑娘冷着脸撅着小嘴儿气呼呼坐在板凳上,又拿手指牵了大辫子恶狠狠地绕呀绕!绕呀绕,绕呀绕,情丝长长长几许,小姑娘偏偏有了大烦恼!少女的心呀,是最最敏感又最最脆弱的,此景此景如何看不出来其中的蹊跷!又如何能够不在那里赌气赌气大生闷气!生气了,都生气了,在这一刻兄妹二人终于像是亲兄妹了,就连皱紧的眉头和扬起的嘴角都是那样相似——

大猛子也在生气,大猛子蹲在地上恨恨数钱!

一二三四五,来了俩和尚都是神神道道,五四三二一,自家老爹一下子也变得——

莫名其妙!

关老汉失踪了!

真的失踪了,一大早上就没影儿了,招呼也不和大伙儿打一个。把式也不练了,好好儿的生意也不做了,有钱不挣出去瞎转悠,年纪大把了还这么不靠谱儿,也难怪大猛子要生气了。关老汉去了哪里?在场的人谁也不知dào

,只有关老汉自己知dào

。大可不必生气,着实不用担心,要说钱该怎么挣,老江湖自有计较。

无风无雨,大好晴天。

东边吹过来两只小花伞,一只绿底儿缀红花,一只青花儿镶白边。伞儿飘啊飘,伞儿摇啊摇,晃晃悠悠就往这边儿飞过来了!飞了,飞了,鞋儿飞起轻柔裙脚,眼波飞起丝丝心跳;来了,来了,花伞带来两个姑娘,袅袅娜娜就要来到!过来,过来,姑娘这是去向哪里?如不识路小生相告——

先去我家坐坐可好?

但凡有美女经过,无论是左是右身前背后,但凡是个男人都会瞬间发xiàn

,如有神助。这是一件非常非常神奇的事情,所以说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有待我们耐心细致地开发,譬如第三只眼,譬如第六感觉,哎呀!美女就要走过去了,还是先多瞅上两眼,回头再搞科学研究罢!看罢看罢,反正看的又不是我一个,大伙儿都在瞪着大眼猛瞧,看看也没甚么,你身上又不会少一块儿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一个美女淡绿衣衫,一手撑伞一手掩口轻笑:“姐姐你瞧,别人都在看你呢!”那个姐姐粉红衣衫,打着小小花伞柔声笑道:“那是他们没长眼,还是我家妹子生得俏,老太婆一身肥肉,又有什么好瞧?”说的也是,她家妹子果然生得好!但见白白瓜子脸,却是纤纤杨柳腰,蛾眉杏眼齿编贝,楚楚动人多娇俏。如此美人,难道还不值得一看?莫非大伙儿真个瞎了眼,硬生生将面前的美女无视掉?

非也非也,很多的人在看绿衣妹妹!只是只是,更多的人在看红衣姐姐!

说是自家不好瞧,那是姐姐谦虚了,肥肉?肥肉不也挺好?环肥燕瘦,各有所好!姐姐说老并不老,花信年华正娇艳,丹唇皓齿芙蓉面,体态丰盈更妖娆。这也罢了,美女大伙儿也没少看,可是这般,这般,哎!再看一眼,过去这个村儿,可就没了这个店!只见一袭淡红抹胸,衬出其上白花花大片春光,一道沟壑平地而生直入高耸,望来深深深深不知深有几许——

欲盖弥彰,呼之欲出!半遮半露,最是撩人!

深么?有多深?真有那么深?深!很深!那是相当的深!当时就有人掉里头去了,直跌得嘴歪眼斜口吐白沫,一时天昏地暗爬也爬不出来了!当然那只是少数人,绝大多数儿还是比较清醒的,有人昂首挺胸,有人猛吹口哨儿,有人大摇其头,暗将口水咽掉!这是谁家姑娘?穿得如此暴露偏又生得这般勾人!不好不好,这样不好,不如快快回家去,你家在哪儿也好让我知dào

知dào

——

姑娘不回家,姑娘不怕瞧,姑娘左顾右盼眼波流转,忽一眼搭上了那个和尚!姐姐驻足观望,妹妹也是看见了和尚,妹妹看半晌,掩口轻笑道:“姐姐,你看的啥子哟?”姐姐柔声笑道:“妹妹你看啥子,姐姐便看啥子。”妹妹嘻嘻笑道:“妹妹在看姐姐的病,医,医,医得百病,医不医得相思之疾?”

“死丫头!”姐姐笑骂一句,轻抬莲足:“走,我们过去瞧瞧——”

于是乎,灵秀和尚终于接到了开业以来的第一笔生意。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个第一次,头一回搞定了,后头那就是一回生二回熟顺顺当当水到渠成了,比如说,那个。但往往这头一次最难搞定,任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事儿未必能成!万事开头难么,比如说,不说了,客人上门儿了,这两个女施主一看就不是好伺候的主儿,灵秀和尚严阵以待!

人未迎面,香风扑鼻。

那姐姐袅袅婷婷当先上前,笑妗妗收了小花伞,屈膝抚腰双手交叠,轻点螓首柔声道:“小女子夏荷,敢问大师法号——”

“哎哟!快,快,露出来了!”两条玉臂一拢,那条深沟登时又深深深深深了三分,当下有人伸长脖子踮着脚儿往里头猛看!大师看一眼,微微一笑:“贫僧灵秀。”夏荷浑若不见,只去看那和尚:“灵秀大师,小女子身有宿疾,大师与我医下可好?”好!好!大和尚快给她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就好!灵秀和尚不负众望,轻轻点头道:“好。”

“阿嚏!阿嚏!阿——嚏!”

无禅忽然打了三个大喷嚏,又抽抽鼻子,背着身儿嘟囔道:“又香又臭,哪里来的怪味道?”绿衣女子款款上前,掩住小口咯咯娇笑道:“嘻嘻,这光头小和尚好好玩,来,转过身来给姐姐瞧一瞧!”无禅呆了呆,然后认真说道:“无禅是不能动的,师父说过无禅要立在这里当招牌的!”说着又飞快往嘴里塞了一个糖豆儿,含含糊糊道:“好吃!好吃!”

绿衣女子见状又惊又喜,轻笑着抬起手臂探过纤纤葱指:“小木头,你既不会动,姐姐可要摸你的光头了,嘻嘻!”柔荑将及和尚头,夏荷轻轻挽水袖:“春香,莫胡闹,姑娘家家羞也不羞?”羞也羞,羞不羞,春香嘻笑掩口:“姐姐,小和尚不能摸,大和尚摸得摸不得?”夏荷嗔怪瞪一眼,又放手微笑道:“就你调皮,去去去,看你摸得摸不得!”摸就摸,怕甚么!春香姑娘轻哼一声,挺胸上前叫道:“那和尚,你说——”

那和尚只是微笑着,看过来,双目水般清澈而沉静。

一泓,一泓,映出晕红的脸,映上慌乱的眼,照见水样的心事,照亮花般的容颜——

春香仓皇而退,拍拍胸口轻喘道:“好历害,好历害,这和尚果然有两把刷子!姐姐,他欺负人家!”人家?哪个人家?人家是人家的,多出一个人家还怎么人家!关灵姑娘越看越气,已然心火如炽情难自已,当下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冷着小脸儿叱道:“你们瞧病就快瞧,瞧完了赶紧走,别在这里耽误人家做生意!”

是啊,是啊,这两个女子不怀好意,万万不能让他们接近那个秀!不要,不要,你看她们那样的妖娆风骚:“哟!”小姑娘很勇敢,小姑娘这是要大和尚不被骚扰,可惜小姑娘想法很好只是太小,两女只是微微一愕,旋即夏荷浅笑道:“小妹妹,你是他什么人呢?”关灵一怔,又飞快看看和尚,低下头忸怩着说不出话。夏荷微笑道:“小妹妹,你相上了他,是么?”

这,这又叫人怎生,说得出口!关灵只觉胸中扑通一下大跳,心儿几乎跳将出来!刹那间已慢悲喜交集,身子轻飘飘再也找不到自己:“相上了,他!”春香随即咯咯娇笑道:“妹子哎,你这般小的年纪就学人家争风吃醋,长大了那还了得,不是不是,是了不得!嘻嘻!”了得,了不得!关灵姑娘一败涂地,直给臊得面红耳赤慌忙逃开,又坐在那里垂下了头抽抽嗒嗒哭将起来!

公牛!公牛!世间多少不平事,恩怨情仇几时休?公牛,公牛,哪个欺负我妹子,红着眼给他一头!关猛大步上前,扬起雄壮的身躯,瞪起牛眼高举铁掌以愤nù

和仇恨的目光:“啊哟!啊哟!””围观众人大惊,生怕这黑塔般的大汉暴怒之下,一下子便给两个美人儿来个玉陨香消:“住手!住手!

春香挺起胸膛,傲视来人:“好一条好汉,怎么?你要打谁个?”打谁个?打谁个?双瞳可剪几多春水,登时浇灭三分怒火。关猛气势一馁尚未开口,夏荷同样挺起胸膛,莺声燕语道:“大英雄,我家妹妹身子弱,要打先打奴家我!”奴家奴家,谁奴谁个?这里水漫英雄气短,当头压下两座大山!关猛只觉眼前白花花一片,霎时晕头转向手足无措:“这,这,俺这——”

败了,又败了,这回是更惨,话也没的说,走开大是没面子,留下又能做甚么?

关猛举着大巴掌愣在场中,心里异常尴尬,脸上尴尬异常。

众人哄笑,感触良多。

春香夏荷相视而笑,一个花枝乱颤,一个雨打芭蕉——

花枝乱颤,花枝乱颤,大猛子打马便逃!雨打芭蕉,雨打芭蕉,大猛子快马加鞭!败军之将无以言勇,只得恨恨蹲回原地掏出铜板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虎落平阳给犬欺,七六五四三二一,你也是个纸老虎!正是巾帼不让须眉,怎不说女中大丈夫!姑娘,姑娘,姑娘无胄亦无刀枪,何以降服猛虎饿狼?瞧瞧,瞧瞧,瞧瞧你那娇柔的模样,可否抬动佛堂的高香?

和尚坐在那里点点头,微笑道:“好了,这就看病罢。”春香掩口轻笑,夏荷含笑上前:“灵秀大师,小女子——”话没说完,忽有一人哈哈大笑:“看病看病,看个病毛!”夏荷循声望去,又转过头,轻轻叹一口气。春香蹙起蛾眉,杏眼怒睁狠狠瞪住那人!那人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怎地?要吃掉相公我么?二位登仙阁的——”

红姑娘!

二十五 青阁楼

青楼女子?勾栏美人?众人愕然,复又恍然,一时或笑或议或无语或叹息,却是,都在摇头。红姑娘,红姑娘,便你再红再漂亮,也不过是红姑娘!各自感慨几句,又去找那说话的相公,不想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众人只得你看我我看你,一头雾水两头儿糊涂:“这里!这里!他在这里!”是有明眼人,大惊小怪嚷嚷着——

那里装潢施施然冒出一个,唰地一收折扇,皱眉斥道:“瞎叫唤个甚!相公我就在这里,大伙儿又怎会看不见!”看见了!看见了!大伙松了一口气,心道你是在那里,可要看见你是也是真的真的不容易!只见此人五短身材,矮小无比,若叫他三寸丁谷树皮那是委屈他了,好在水浒一百单八好汉里头还有一号,矮脚虎王英!

对对对,就是他了:“王相公!王相公!”

巧了,这个相公也姓王,因为比较有特色,所以在此地也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了。王相公一脸得色,执扇指点道:“诸位,这两个女子你们不认识,相公我却识得!这个春香,登仙阁当红红姑娘,有个名堂叫作,当代飞燕!”哇!当代飞燕!那个呢那个呢?王相公唰地打开扇子,风度翩翩摇了两下儿:“那个夏荷也有个名堂,叫作再世玉环,正是登仙阁头牌红姑娘!”哇噻!再世玉环,头牌耶!众人大声起哄,一时眉飞色舞!

“切,你又是哪个牌?当世王英么?”春香杏眼圆睁,连连冷笑。王相公登时大怒,唰地收起纸扇,跳脚儿大叫道:“好,好你个贱人!不乖乖呆在楼子里卖,又跑来这里丢人现眼!”春香恼怒不已,轻啐一口道:“姑娘卖艺不卖身,有甚么见不得人?倒是你,蹿来跳去的也不嫌丑,你当这里耍猴儿的么?”

众人大笑,心道这小妮子看着娇娇弱弱,却是好一副伶牙俐齿!王相公又气又急,一时火冒三丈高,叉腰腆肚儿大骂道:“臭婊子,哈!还不是出来卖的!快给大伙儿说说,你天天都是怎么个卖法儿?”春香毫不示弱,脆声笑道:“怎么卖也不卖给你,瞧你那獐头鼠目的样子,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

“够劲儿!够劲儿!”众人大呼过瘾,当下齐齐呐喊助威,一时场面大乱!

“好了,好了,妹妹莫生气,我们不理他。”夏荷微笑上前,柔声细语劝道。姐姐没有发脾气,妹妹却也很听话,当下忿忿转过身,真个不去搭理他。王相公跳出来仗义执言,却不料上来就落了个自讨没趣儿,要说人家大小也算个名人呐,这口恶气可怎么咽得下去:“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哼,相公我为你花了大把银子,到现在毛都没摸到过一根!”夏荷也是冷下了脸,淡淡道:“你莫再说,姑娘我也劝你一句,赶紧走人。”

这当世王英着实有才,刚刚和当代飞燕掐完,这又和再世玉环干上了!众人大觉有趣,当下瞪着大眼左看右看,不想王相公吡牙一乐,又将难题丢给了大伙儿:“大伙儿说说,有这么做买卖的么?出来卖身不让人碰,世间哪有这个道理?冤,冤呐!”哪里冤了?世间怎么就没有这个道理?你自个儿乐意掏银子给人家,又跑来这里诉苦做甚!大伙儿摇头不语,大伙儿的心都是善良的,大伙儿愿意相信这是两个清白的姑娘,哪怕她们是那青阁楼里的红姑娘——

两个姑娘低下了头,两个姑娘心里明白,两个姑娘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厚土红尘,无声无息默默地诉说。此时人心所向,战局早已明朗,王相公激愤之下却没有察觉到,依然昂首挺胸不知死活地大叫着:“哈哈哈哈,笑死个人,却不知你那玩意儿是金镶的还是玉做的?我呸!真当自家是杨贵妃么!”夏荷猛一抬头,玉面煞白:“你待怎地!”王相公打个哈哈,只拿眼在那巍巍颤动处瞄来瞄去,半晌,淫笑一声:“不如何,只你让我吃上一口好奶,今天相公我便放过了你!”

太过,太过!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有人怒了,譬如,不必!姑娘早已怒了,无须他人出头!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便是只雌虎,雌虎又如何!夏荷柳眉竖起,挺起胸膛上前几步,以手指鼻一字字说道:“来来来,你要吃奶,今天老娘就立在这里喂你吃,不吃你便是个龟孙!”众人见状愕然,复又恍然,一时齐齐望向王相公,眼中几分怜悯几分讥诮,又有几分幸灾乐祸!说了王相公大小也算个名人,这光天化日的又怎能做出那伤风败俗之事?是说过,不过是说说:“这,这,这——”

“姐姐,你蹲下些嘛!嘻嘻,没见那小相公够不到,急得都要哭了!”春香拍手娇笑,众人哄堂大笑,同样乐不可支:“你,你,你们给我等着!”王相公咬牙切齿,恨声丢下一句场面话儿,惶惶然抱头鼠窜而去!红姑娘,红姑娘,朗朗青天夺人目,青阁楼,青阁楼,煌煌红日正当头!送来几许光明,照见几处阴暗,谁人得yì

肚里笑,谁人泪水心中流!

说的是,王相公不是王相公,此人附庸风雅,只是自命风流!不得不说,王相公就是王相公,谁人心中无愧?谁人能如止水?俗人,俗人,谁个不是俗人?人有七情六欲,食色不可或分,然何为**,又怎是色而不淫,人人心中自有分寸!说的正是,孰是孰非难有定论,千古难以堪破的谜题啊,只有一个字叫做——

人。

王相公落荒而逃,小女子余怒未消,众人叹几声,忽然兴致索然。散了,散了,人人心里有些乱;走了,走了,观众当下走掉大半。只能这样,还能怎样,冰冷的眼神浇熄了谁人的炙热?愤nù

的野火又灼伤了谁人的目光?罪过,罪过,还是有意无意亵渎了二位姑娘;也许,也许,真zhèng

能够心如止水的只有和尚。

灵秀垂下双目,轻轻叹了口气。

无禅斜着眼偷瞧,奇怪问道:“师父,他们为什么吵架?”

为什么?大和尚知dào

不知dào

?为什么?大和尚知dào

也不知dào

。灵秀和尚注目微笑,只能说大和尚不如小和尚好。为什么?为什么?无禅和尚一时心里头更糊涂了,好在小和尚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只糊涂了一时又把糊涂事扔在脑后,专心致志嚼他的糖豆儿去了。知dào

就知dào

,不知dào

就不知dào

,无禅从来不为这些事情烦恼。

“嘻嘻,小和尚,你瞧姐姐生得好kàn

么?”

无禅一惊回头,瞪大两只眼睛——

又扭过头去,半晌,道:“好kàn

。”姐姐喜笑颜开,咯咯笑道:“你说姐姐好kàn

,你也很好kàn

呀,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来,给姐姐摸下你这小光头,嘻嘻!”说着又伸出白生生的小手儿去摸小和尚的头:“春香!”另一个姐姐又过来解围了:“小妮子休再胡闹,没地让人家笑话!”春香吐吐舌头,一笑指大和尚:“谁个敢笑本姑娘?那和尚,是你么?”

灵秀笑道:“不敢不敢,不笑不笑。”

皓腕方堆雪,笑靥已凝霜,春香忽然变了脸色,冷冷指着和尚叱道:“我呸!好个心口不一的和尚,嘴里说着不敢,怎又笑个没完!”灵秀微笑道:“佛祖拈起金婆罗,迦叶拈花轻轻笑,和尚不笑,和尚不敢。”春香收指顿足,轻声啐道:“莫与姑娘打那机锋,呸呸呸,好个油嘴滑舌的花和尚!”

相公走了,戏还没完,这当代飞燕也不是个善茬儿,一会儿功夫逗弄完了小和尚,又和大和尚较上劲了。闲人很多,有走的便有来的,与留下的观众接着找乐呵儿。更有一众痴情女子流连不去,或上前观看窃窃私语,或远处观望含情脉脉——圣僧,圣僧,你来这里给人看病,莫非取的不是真经?唐长老,唐老老,莫非你又动了凡心,取经路上太过寂寞?说不得,说不得,姑娘一样芳心可可,你是看她还是看我?

“灵秀大师,这便与奴家看上一看,可好?”夏荷牵了春香手,眼波流转笑盈盈。灵秀点头一笑:“好。”二人互视一眼,夏荷轻轻垂下头去,双颊晕红。灵秀大师却是毫不客气,坐在那里笑眯眯左右打量。见他一脸得yì

洋洋故作高深的模样,春香越瞅越是生气,当下又指着和尚叫道:“那和尚,你那双贼眼老盯着我姐姐作甚!哼,瞧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春香!”夏荷娇嗔一声,挽了水袖上前:“灵秀大师,请——”

白莲藕,红酥手,纤纤凤仙指,颤若凝脂流,哎哟!哎哟!怎地想去咬上一口!

登时有人大为意动,咽口唾沫艳羡不已!

姑娘,姑娘,小生也会医病,不如我来瞅瞅?

和尚,和尚,美人投怀送抱,你怎还不去搂?

来了!来了!和尚伸出手——

灵秀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夏荷微微一愕,旋即轻笑道:“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灵秀大师可要用那,悬丝诊脉之法?”灵秀摇头笑道:“不用,不用。”这也不用,那也不用,大师又会怎生看病?要说夏荷姑娘也是心思玲珑,略一沉吟便又笑道:“原是如此,医家望闻问切,灵秀大师这是——”灵秀点头而笑:“你说,我看。”

“姐姐,你莫要讲给他!切,你说他看,这算甚么本事?”春香又凑过来了,拉住姐姐猛丢眼色!不错不错,说的正是!众人见状纷纷开口附和,认为和尚必须露一小手儿。灵秀点头道:“也好也好,和尚来说——”

“我观施主面色白而淡寡,红而不润,双目清而失其宁,双目光而晦其神,指上半月黯萎,耳垂折纹斜逸种种,当是先天气血两虚之症。施主幼时不得调养,自金钗之年得以进补却又补之不当,逶迤至今,化为心气亏虚之症,常见心悸盗汗体倦乏力,时发左下肋间刺痛之恙,若针扎蚁噬,轻而抽搐无名,寻之不得其踪。施主眉间竖纹淡生,想是——”

“西子捧心,东施效颦,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夏荷轻声叹一句,抬手拢却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咦?再世玉环上去看病,这怎又看出个捧心西施来?众人啧啧称奇,纷纷定睛细看,但见两抹黛画眉间,白玉般光洁额头之上,三两细细印痕淡而宛然,静悄悄竖立在那里:“哟,了不得!还有两把刷子呢!”春香吐出丁香舌,一惊一乍脆叫道:“姐姐,这个和尚真个有才,嘻嘻,可真是郎才女貌,我看你俩不如——”说着两手伸出食指,轻轻巧巧那么一比:“好不好?”

“好!”男观众大声叫好儿,人人那是眉飞色舞!

“呸!”女观众愀然不乐,浅啐一口眉眼儿生动!

“春香!”夏荷羞红了脸,笑骂一句小妮子讨打,心下却是有些慌张。和尚只作不见,端然提笔点墨,于纸上写就几行文字:“有劳施主,药方收好。”春香上前一把抢过,扫了两眼,又嗔道:“你这和尚,怎能这般敷衍了事?姐姐,这药方我瞧也是寻常!”夏荷接过药方,却见不过几味常见草药,略略注了煎法用量:“灵秀大师,奴家郎中看过不少,医方也见过许多,你这——”灵秀笑道:“过犹不及,草药本无贵贱之分,亦不以多寡见效,对症即可。”夏荷闻言轻轻点头,柔柔一笑:“多谢大师,小女子感激不尽。”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和尚和尚,你也给本姑娘瞧瞧!”春香笑请大和尚,风摆杨柳没她娇。灵秀摇头道:“施主没病,和尚怎瞧?”春香不依,嬉笑几声,忽又伸过手臂腻声笑道:“大师,你瞧奴家面色苍白,手足冰冷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信你摸摸看摸摸看!”妖精!妖精!观众猛一激灵,人人脸红心跳!春香!夏荷顿足低喝一声,佯怒道:“你再闹,少不得给人家取笑!”妖孽,妖孽,乖乖不得了!这边风流未去,那厢又起波涛,早闻得圣僧爱撞桃花运,无怪乎女施主不请自到!唐长老,唐长老,红运当头你可还好?

灵秀无奈道:“施主,诊费一文。”

春香却不理他,扭头嘻嘻一笑:“姐姐哟,这会儿你便向着外家人,等他做了姐夫妹妹哎!可就当上了受气包儿!”众人哄堂大笑,心道当代飞燕总算和再世玉环掐起来了,这场风流戏一时倒还有得瞧!夏荷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个小妮子不知地厚天高,呆会儿羞臊了自家面皮,哎!瞧瞧瞧,你瞧便是!”春香得yì

回头,风情万种扬手道:“在师,你瞧奴家面色苍白,小手儿冰凉……”

灵秀和尚苦笑一声,双掌合什说道:“施主那是月事不调,回去将养几天就好,诊费两文,阿弥陀佛——”几处愕然,几处失笑,俏脸飞红,又羞又臊!春香惊呼一声掩面而逃,又拉了姐姐衣袖嘟起嘴巴委屈道:“姐姐姐姐,他欺负人家,这种话也说的出口羞死个人!”姐姐早说不要瞧,你不听话是自找,夏荷深深望了那人一眼,又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妹妹,去付了诊费,我们这便回去了。”春香怔了怔,忽然回身微笑道:“大师,姐姐和我身上都没有铜板呢,不如随了我们回去取,你看可好?”

好好好,真zhèng

好!行行行,我看行!众人大声起哄,纷纷随声附和!美色正当前,佳人更相邀,和尚你就跟了去,一准儿得往里头掉!登仙阁,登仙阁,温柔乡,女儿国,咝——可惜和尚不上当,可惜和尚就是和尚,可惜和尚不解风情着实令人失望:“和尚哪里也不去,二位施主自可取来,和尚在这里等着就是。”春香连连摇头,一本正经:“大师呀,我二人身娇体弱,这一去一回路途又远,你看——”

灵秀笑道:“那也不妨,免了免了。”

“不成!不成!”春香脑袋摇得拨浪鼓儿一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等没面皮的事我们做不来!不如你——”

灵秀面有难色,一时沉吟不语。

夏荷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微笑。

不过区区两文钱,几个人啰嗦个没完没了,在场许多观众大为不耐,已经有心掏出钱来急人之难了。但那是美人,钱给了美人儿也就走了,估计人家也不会为了两文钱感恩戴德再来个以身相许!好了好了,姑娘在想甚么众人也是心知肚明,看罢看罢,这场好戏还没有演完,大和尚,你该怎么办?

好办,大和尚不去,还有小和尚。

灵秀和尚微微一笑:“无禅,你随二位施主去取。两个铜板。”

小花伞飘啊飘,杨柳腰摇啊摇,香风掠过目光及处,转眼之间美人已杳。后头跟着一个小和尚,光光的脊梁亮亮的头,黑黑的字儿大大小小。消失,消失,伞儿亦不见,一如落花,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人潮;散了,走了,谁人心儿随之去了青阁楼,红姑娘的心事谁又听得到——

“姐姐,我们真个走了呀?”

“走了,不走又能怎样呢?”

“姐姐,你真就舍得——”

“不舍得又能怎样呢?妹妹,他是谁,我们是谁,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

“回去罢,回去罢。”

“姐姐,我忽然很想哭,我……”

“莫哭,莫哭,哭了谁人可怜?我们回去卖笑。”

二十六 真空妙有

无禅回来了。

头顶白日笑呵呵,脚踏红尘呵呵笑,师父师父你快瞧,无禅无禅回来了!

小和尚圆满完成了任务,咧着大嘴呵呵直笑。

无禅和尚总是这般无忧无虑,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让人怜惜痛惜又爱惜。

不多不少,刚好两个铜板。

“很好,很好。”灵秀点头一笑,又指着桌上问道:“无禅,这是什么?”

无禅看一眼,点点头认真说道:“这是红手帕,大姐姐给的。”

铜板下面是一方手帕,颜色淡红,其上荷叶戏塘波纹淡淡,二鸟相依灵动艳丽,却是一幅鸳鸯春水图。灵秀默然观看,一时无语。无禅欢喜道:“师父你看,这鸟儿多漂亮!两个!看着真的一样!”说着凑过鼻子深深呼吸,表情陶醉:“嗯!很香!”灵秀叹口气,柔声说道:“无禅,那里好玩么?”

“好玩!好玩!那里有好多大姐呃,女施主,她们都对无禅很好,有人唱歌给无禅听,有人跳舞给无禅看,后来大姐姐和小姐姐还要给无禅银子了!”无禅自顾点头,神色坚定道:“是了,两个铜板,无禅听师父的话,银子无禅没有要!”灵秀轻轻点头,微笑道:“善哉,善哉,可是无禅,你若是听师父的话,怎又吃了人家的点心?”无禅一呆,又低下头,泪珠儿眨眼噼啪落下:“师父,是无禅错,无禅没听师父的话呜呜!”

灵秀微笑上前,给他拭掉嘴角上的一点残渣,又摸摸小和尚的头:“无禅不哭,师父说的话,也未必是对的,无禅长大了,今后要学会自己拿主意。”无禅默默地听着,可是无禅听不明白,无禅呜咽道:“无禅不哭,无禅不哭,师父师父,无禅回来的时候大姐姐和小姐姐也哭了,她们又为什么要哭?”灵秀笑问一句:“无禅为什么哭?”无禅怔怔答道:“无禅不知dào

。”灵秀轻叹一声:“无禅为什么哭,她们便就为什么而哭。”

不明白,不明白,大和尚经常说一些小和尚听不明白的话,无禅和尚张着嘴巴愣在那里,一时却又忘了哭:“无禅,拿着。”无禅呆呆接过那方香帕,低头看着上面活灵活现羽毛鲜艳的水鸟,忽又破涕为笑:“师父师父,你瞧这不是两只鸭子么?在水里头你看我,我看你,哈哈!哈哈!”灵秀注目许久,点头而笑——

就是这般,无禅想不明白,无禅便不去想,这才是真空妙有的禅意。这也是,大和尚不如小和尚的地方:“放在,哪里呢?”小和尚看看光溜溜的上身,又摸摸没有兜儿的裤子,开始犯难了!好在无禅和尚福大命大出门儿常遇贵人,正在无禅为难的时候关老汉恰好也回来了:“大师父——小师父——”

已是正午时分,四下人见稀少,该回家的回家去了,该吃饭的吃饭去了,连痴情女子们也耐不住太阳公公的催促,香汗淋漓地揉着腰捶着腿前前后后走掉了。累啊,累,大伙儿都很累,累得没有了玩耍的兴致,累得也失去了缠绵的情调。又做了半天买卖,生意还是不很好,看客是挺多,看完都走掉,问的倒也不少,可惜应者寥寥。

怎会如此,灵秀大师露了一小手儿,大伙儿还是不信他么?

不是不信,不可全信,要取信于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是看病。

周边做生意的人们也闲下来了,利用这一点点宝贵的时间吃饭喝水,稍作休憩以待午后的繁忙劳碌。日头懒洋洋,人们懒洋洋,连树上的知了也叫得懒洋洋——知——了——知——了——半死不大活快要断了气的样子。昏昏欲睡,哈欠连天,脑子似乎木掉了,似乎在想着甚么,又似乎没想甚么,两眼半阖半睁,眼皮上碰下碰,不知dào

是疲惫过后的松弛,还是松弛过后的疲惫,说着话也不知dào

自己在说些么。

只有关老汉,关老汉精神百倍!关老汉红光满面,关老汉神采奕奕,关老汉扯着嗓子招呼着:“来来来,这里!放在这里!”几个伙计吭哧吭哧背来数只大木箱,满头大汗颤巍巍的样子瞧起来甚是沉重:“咦?这是甚么?”大猛子二丫头刚刚松了口气,又连忙去问刚刚回来的老爹。关老汉微笑不语,看上去一脸神mì



这箱是金子,这箱是银子,这箱是绫罗绸缎,这箱是珠宝玉器!老汉我发了财,只因出去做了一笔大生意,只是现下还不能说,说出来秘密再也不是秘密!保密,保密,不能告sù

你!关老汉笑呵呵走过来,亲切又慈祥地说:“无禅,老伯我给你买了一件衣服,给,快穿上试试!”小和尚正自为难,大善人排忧解难,愕然看看衣服,茫然看看老汉——

看完老汉又看衣服,看完衣服又看师父——

那是一件对襟直缀宽袖袄,做工精致,质料考究,底色大红红通通,团花描金金灿灿,阳光一照直晃眼,看起来煞是喜人。灵秀和尚忙推辞道:“不可不可,我师徒二人已受了老人家不少好处,这又如何使得?”不由分说!关老汉笑眯眯双手举高大红袄当头罩下!无禅和尚只在那里一味发呆,当场就给他糊里糊涂套在里面了!关老汉系上盘扣,左瞧瞧右瞧瞧,满yì

点头道:“好,好,挺合身儿!”

正是人靠衣装佛要金装,小和尚这金花儿大红袄一穿,登时看上去模样精神了许多!只是惊得瞠目结舌嘴巴也合不拢,活像叫花子一下变作暴发户儿!灵秀无奈笑笑,一时无语。关老汉歉然笑道:“大师,城里一时寻不来僧衣,却是委曲小师父了。”灵秀又看一眼,叹口气,道:“老人家想得真是周到,只是这颜色也太过——”关老汉眉开眼笑:“不妨不妨,衣服红红火火,生意红红火火,喜气!喜气!”

喜气?那是什么?无禅不知dào

什么是喜气,无禅只知dào

什么是运气!你看,先是大姐姐给无禅给红手帕,后有大善人给无禅大红褂,无禅的运气有多么好啊,天底下的大好人可真多!小和尚很是开心,小和尚也很感动,你看你看,关灵大姐姐也笑嘻嘻过来了,细声细气啧啧赞叹一番,又要去给禅禅买糖豆儿了!小和尚更是感动,小和尚愈加开心,只是小和尚有一件事情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天底下好人这么多,大猛哥却看上去总是很生气的样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猛哥暗自咒骂一句,恨恨别过头去!

一语中的!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妖怪,妖怪,快快出来,吃俺老孙一棒,教你领教火眼金睛的威力!说是妖怪,还是妖异,妖异之一,和尚做生意,岂非咄咄怪事?你不念经诵经去西天取经,怎又跑到这里来争名夺利!妖异之二,活该无人理会,生意惨淡无比,却是有吃有喝有穿给人当菩萨一样供着,你是为何如此纵容于他,这许多人情他又怎生偿还于你?妖异之三,如此怪异之事,人们竟也见怪不怪,莫不是这世道变了?变得光怪陆离妖人当道仙佛辟易!妖异之四,莫再说,这便提——

人来人住,日头西移,一阵阴风吹过,妖怪来也!

一人提着菜篮子哭天抢地奔将过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嘶哑着嗓子纳头便拜:“神医,神医啊!老天开眼,俺家老娘呜呜呜呜——”

哭着喊着已是泪如雨下,一时声情并茂情难自已!事发突然,横生妖异,众人愕然悚然不知所以然,当下齐齐瞩目,却见那人四十多岁,粗粗壮壮一条汉子,瞧来衣裳破旧面相憨厚,似乎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庄稼汉痛哭失声,不住咚咚磕头连连以手捶地:“圣僧,圣僧呐!多亏你救了俺娘一命,小人当牛作马也是难以报答呜呜——”哭叫着捧起身边竹篮子,跪行上前颤抖奉上:“一点小小心意,请二位高僧万万收下!”

灵秀呆住,无禅傻掉,众人茫然相顾,却只见到满头满脸的的雾水。看似可信,还是半信半疑,此处骗子真个不少,谁知dào

是不是又在演戏!自有相信的,比如关老汉,关老汉叹着气走上前去,连连摇头说道:“这位兄弟,大师看病是看病,不会额外受人财物的,你还是拿回去罢!”说着轻轻揭开盖布,默视片刻,遮上篮子又叹了一口气!

众人眼尖,早已瞧见篮中物什,不过几块窝窝头,十几山芋头,瞧着确是寒碜,说来还是寒酸。那人含泪摇头,激动又诚恳:“圣僧,你就收下罢!小人也知拿不出手,但只有这些,这些呜呜!”说着又哭,呜咽有声真情流露,一时闻者无不动容!灵秀愕然道:“和尚,何时?何时与你——”那人忽然放声大哭,声音宏亮而凄切:“大师真是菩萨心肠,只是如此大恩大德,小人心里又怎生,怎生过意呜哇哇!”

“呜哇哇,嗯啊啊,稀里稀里哗哗啦!”众人给他哭得头晕脑涨,一时都是云里雾里不辨南北东西。灵秀沉思片刻,忽而微微一笑,坐下不再说话。无禅比谁都惊奇,瞪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关家兄妹似有所悟,立在不远处悄悄说着什么。关老汉面色焦急,连连顿足叹气,只是,只是,只是眼角又浮现出那一尾狡黠笑意。

“田家小子,瞧你平常为人忠厚老实,怎又来这里胡言乱语糊弄人!”便此时一老者越众而出,大声怒叱道:“你,你,你这个不长劲的,狗东西!”

二十七 生意经

众人大吃一惊!

那老者越说越恼,一时声色俱厉:“你娘是多年陈疾,明明病重难医,现下躺在床上只留了一口气!那棺材寿衣都备好了,你,你!”说着气得胡子直哆嗦,抬起巴掌便要打:“莫打!莫打!二大爷,我娘确是病好了,您老是这几天没回去啊!”田家小子神情激动,信誓旦旦指天对地:“是真的!是真的啊!”

二大爷?不错!正是,他二大爷!

这是一位长者,衣着朴素,却是大方得体,年已花甲皱纹深深,仍自腰杆儿笔直一脸正气!二大爷闻言将手一颤,皱起眉头疑虑道:“大侄子,话可不能乱讲,你娘她——”大侄子眼含热泪连连点头:“好了好了,真的好了!全仗着这位神医开就仙方,果然是药到病除,现如今都能下地——”

“闭嘴!”二大爷忽地怒喝一声,激动比划道:“你娘的病老夫最是清楚不过,除却扁鹊重生华佗在世,不能!不能!”说罢一指灵秀:“你这妖僧!使了甚么妖法迷住我家孩儿?说,你说,快快说!”

灵秀不说。

二大爷冷哼一声,拱手四方朗声道:“各位,我侄儿为人实诚,今日定是给人使邪术迷了神窍,各位莫要听信于他!哼,好个妖僧,老夫少不得抓他见官,让他也尝尝那牢狱之苦!”说着挺身愤然上前,面色凛然伸手便抓!关老汉赶忙拦下,连连陪笑道:“老哥且慢动手,大师可不是那种人,老汉可以为他担保的!”二大爷怒目而视:“不是不是,你又是谁?哼,莫不是与他一伙儿的?闪开!闪开!”关老汉正色道:“老汉我一生刚正不阿,怎会做那鸡鸣狗盗之事?天地良心,大师实乃世外高人,此来——”

“娘,娘!你怎来了?您老这身子骨儿——”大侄子忽然指着远处大喊大叫,两眼瞪得老大,直似大白天见了鬼一般!众人又是一惊,纷纷侧目,又见不远处晃晃悠悠颠儿过来一个小脚儿老太,满头白发嘴巴瘪皱,瞧上去比二大爷年纪还大了不少:“你个小兔崽子,叫你带着娘来拜谢活菩萨,你怎就不听娘的话哎!”

“大嫂?大嫂!大嫂啊——”二大爷瞪大眼睛失声惊叫,嘴唇哆嗦着看上去比他大侄子见鬼的时候还要惊讶:“你,你,你这是——”老太颤巍巍行过来,老者哆哆嗦嗦扶住,二人四目交投,只一眼间,双双老泪纵横抱头痛哭!一个哭道:“老天开眼,嫂子你又活过来了啊!定是我大哥在天有灵——”一个接着哭道:“你大哥他去得早,天上保佑你大嫂,降下一个活佛,活活活佛啊!”

二大爷边哭边说:“老汉瞎了狗眼,生生错怪了活佛,活佛!”说着转身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小老儿有眼不识真活佛,又张口辱骂了活菩萨,实在是该死该死罪该万死啊!”老太随之颤颤跪下跟着磕头,肩膀一抽一抽早已是泣不成声!田家大侄儿也哭着跟着又跪着哭:“娘!娘亲呐!二大爷!二大爷啊!”

灵秀不见了。

剧情渐入佳境,观众渐渐入戏,就在一转眼间,灵秀和尚又跑掉了。

灵秀和尚消失了,消失在茫茫人海。

三人哭半天没动静儿,一抬头,愕然,望去。

关老汉却是不慌不忙,略一点头,侧目,示意。

“小活佛,小活佛啊——”哭声再度大作,声声催人泪下!只见磕头连连如捣蒜,额头沾土白发凌乱,可怜无禅和尚又知dào

些甚么,一时直惊得目瞪口呆魂飞天外,直挺挺立在那里泥塑人偶一般!这样不好,不好,师父说过说过,这样不好不好,是了!再一时神魂归窍,无禅大叫一声慌忙双膝跪地,一般连连磕头回礼!

你磕我,我磕你,这里哭得情真意切,那边儿哭得悲戚万分,无谓的眼泪就这样不要钱似的挥洒着,叫人无语只在心中叹息。场面何其感人,气氛怎生悲伤,这也不过是一出戏,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可叹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在场人人已入戏中,目睹此情此景怎不为之落泪为之感动!这并不是一出戏,大伙儿都看明白了——

高僧医术通神且又品德高尚,此番确是普度众生而来,治病救人,不说佛理。事实胜于雄辩,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就在这里!呼啦一下众人涌上前去,七手八脚将二位老人扶了起来,有人柔声相劝,有人含泪唏嘘,有人翘首以盼只待神医归来,有人匆匆而去告知亲朋好友,热闹,热闹,问的问,说的说;感慨,感慨,哭的哭,笑的笑。再一时终于送走了泣不成声的田家三人,关老汉又大呼小叫追了上去:“慢走!慢走!莫将这竹篮子忘掉!”

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银子漏不掉。

不该来的既已走掉,不该走的便回来了。

灵秀和尚回来了,现场人多又嘈杂,谁也没看见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哎呀!神医出来了!”“神医神医,快给我看看!”“活佛活佛,也给我瞧瞧!”乱了套,乱了套,我是脖子不得劲儿,他是那里老崴脚,你个腰酸腿也疼,别挤别挤挨个儿瞧!大老爷们儿让一让,小女子也瞧上一瞧!不让?还挤?挤这么近?摸哪儿了你!惊呼!娇叫!怒骂!讪笑!圣僧——唐长老——

灵秀低头走过,叹了口气,又看看关老汉,摇头一笑。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心知肚明。

关老汉微笑道:“大师,这样也好。”

是啊是啊,和尚只是给人看病的,其他的事情和尚不想管,也管不了。

一笑而过,端然就座。

“我先来!”“我先来!”“我先来的!”“你下一个!”“你才下一个!”“你边儿上靠!”“你才边上靠!”秩序大乱,人人都挤破脑袋给他瞧!做生意就是这般,要么冷清得不行,要么红火地爆掉,一时间小小摊位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后头有不明白情况的也跟着拼命往前挤,生怕错过了好事儿回去再吃后悔药儿!

咣——咣——咣——

关老汉拿来一面铜锣,咣咣猛敲:“排队排队,挨个儿站好!要么,谁也别瞧!”你又是谁?吃饱了撑的来这里指手划脚!滚,滚一边儿去!众人怒目相向,纷纷扬声大骂!关老汉好整以暇,笑呵呵说道:“老夫关海山,乃是此间质人,二位高僧一切事宜均由老夫打理。”声音不是很大,却刚好每个人都能听到!

众人吃了一惊,纷纷噤口收声,再去看那老汉,已是有所不同——

何谓质人?说白了就是掮客,有时候也叫经纪人。莫轻乎,这些人可了不得!若无质人给你牵线搭桥,你是想买的买不着,想卖的卖不掉,任你着急上火想要跳楼去死也是没用!没办法,谁教人家是质人呢?更何况老汉还有一层关系没说,此人不但是质人,而且是投资方,你看灵秀和尚一穷二白连吃饭家伙都是人家给的,老板!这才是真zhèng

的老板啊!

灵秀只是笑,没有说什么。

也没话可说。

不说就是默认了。

众人肃然起敬,纷纷拱手改口道:“老板,关老板,请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说罢乖乖排队,挨个儿站好,低了眉顺了眼惟恐质人一生气大家伙儿都没得瞧!关老板满面红光,关老板神采飞扬,关老板拱手一一回礼,又转身吩咐道:“大猛子,你过来帮大伙儿排队!二丫头,你来收钱!”说着拍拍小和尚肩膀:“无禅,你去给老伯看行李。”

“师父?”

“去罢。”

无禅得了个美差,自然没有半点儿意见,当下欢天喜地去了。大猛子生气归生气,老爹的话却也不敢不听,光着膀子凶巴巴往那儿一站,说来大猛哥帮着排队没用,看场子却也是个人才!只有二丫头喜从天降,如同中了特等奖,乐得心里开了花儿!待到这个灵红着脸低着头走到那个秀身边,闻着鼻端那不知是何又无法形容的淡淡味道,只觉晕乎乎飘飘然身子简直就快要飞起来!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机巧使尽,人气尽得,红红火火的生意终于做起来了!

少时诸事打点停当,场面已然井井有条,灵秀大师点头示意——

“且慢!”远首一人纵声长叫:“我来也!”

我来也?你来勺!众人本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闻声纷纷回头,皱眉喝斥:“排队排队,不要脸的才加塞儿!”关保安更是大怒,挺胸昂首横着上去,以凶狠的眼神和铁打的身板儿加以恐xià

!那人视若不见,旁若无人地走上前去,抱拳施礼恭声道:“恩公,未期此地能与恩公重逢,习某实是三生有幸,请受在下一拜——”

说着深深鞠躬,神情郑重无比:“再拜!”

“你是?”灵秀一时茫然,戏还没有演完?

但见那人面色憔悴,眉梢鬓角隐有风霜,腰胯宝刀背插剑,活脱脱一个江湖人士。那人不答,转身四下抱拳道:“各位朋友,此番某家贸然上前,乃是喜逢恩公,专为报恩而来!诸位稍等,容我一言。”见他说得客气,众人当下也不计较了:“快报快报,报完赶紧走人!少在这儿啰嗦!”那人一笑转身,于怀中掏出些许物什轻轻置于案上,又是躬身一礼:“活命之恩,如同再造,区区俗物聊表寸心。”

说话转身,就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恩公,告辞!”

言简意赅,听懂就好。众人都听懂了,又见桌上金银夺目,一时均是相顾无言。真金白银,各数十两,说是区区俗物,却也出手不凡。但相较之下,自是生命更加可贵,好个江湖汉子,正是性情中人!灵秀叹一口气,灵秀不得不说:“敢请施主请留步,和尚不识得施主。”那人蓦然回首,慨然叹道:“神医不为名利,高僧度人无数,又怎会记得习某这万中之一?大恩不言谢,某铭记于心!我去也——”

你去也,我来也,机巧使不尽也,人气怎尽得也!

和尚一时无语,老汉该出场了。关海山抄起桌上金银,大步上前严肃递过:“这位好汉,大师既是不为名利,又怎会受你钱财?医了便医了,银钱请收回。”那人连连推辞,坚决不受,一时二人你推我让不亦乐乎!关老汉忽然变脸,声色俱厉喝道:“银钱小事,名节天大!你若执意如此,大师一生清誉必将为你所毁,你,你可担当得起!”

语落处,那人登时如中雷噬,瞪大了眼睛颤声道:“不错,不错,果是如此!这,这,这又怎生是好?”关老汉面色肃然,望天叹道:“你若有那感恩之心,不如将钱财散于灾民难民,或为佛祖再塑金身,以报这上天赐予众生的大慈悲!”那人怔立半晌,忽然泪落两行:“一语惊梦,茅塞顿开,是极!是极!”说罢深深凝视关老汉一眼,揣了金银转身长吟而去——

天地有正气,世间浩然存!高人,高人呐!

高人有几个?能有几个?走了几个又留下几个?反正高人不是很多,大伙儿看来看去看明白了也没看明白,于是相信的死心塌地,敬佩的引为神圣,又有人感动得要哭了!这便是关老汉的生意经,一招儿接一招儿,一环套一环,使人不知不觉信以为真从而受骗上当!当然无所谓真实与谎言,没有人会受骗上当,因为所有的阴谋诡计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而买卖真zhèng

能够做好的原由,或者说生意能够长盛不衰的奇迹,仍旧是那一个字——

人。

关老汉默默返回,深沉叹息以为事后感言,又扬声呼唤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兄弟姐妹,些许小事不必放在心里,大师这就开始看病,行医!”众人连连点头尽皆开颜,灵秀和尚却是欲言又止,看过去,看过去,关老汉注目微笑。灵秀沉吟,旋即一笑,侧过身去。关老汉轻声一叹,喃喃道:“明珠暗投,浮云掩蔽,大师自是不急,老汉却是等不及,哎!佛经老汉是不懂,这生意经嘛——”

还是,我来念罢!

二十八 六十一难

医家讲究望闻问切,名为四诊。难经有云:“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观其面色便知其症结所在,这样的医者可以称之为神医了。这里的面色是指气色,察其气色青赤黄白黑,观其五脏肝心脾肺肾,兼辨六腑强弱气血盛衰种种,不一而足,玄妙深奥。

当然这只是说的医理,医术须于实践中得来。一个真zhèng

的医者由登堂入室而至见微知著从而达到妙手回春的境界,是需yào

经年累月诊病冶病,不断地思索探索总结经验的。照本宣科不成,生搬硬套不成,没有一蹴而就,没有才能天纵。万事皆如此,更何况医者行事性命攸关,冶病救人不仅需yào

高明的医术,还要有一颗仁心。

仁心且不论,那是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的,单看灵秀和尚的医术,显然达到了极为高明的境界。不过问上几句,说话看上两眼,病情便断个八九不十,片刻写就一张药方,快而利落。不说也行,诊脉亦可,取舍在你,并不拘泥。其实大伙儿心里也有数儿,自个儿的毛病自个儿知dào

,正所谓久病成医,大和尚断得是挺准,可这冶愈的关键还得落在药方上。至于药方灵不灵,前有菩萨菩萨地喊着,后有恩公恩公的叫着,那些是深信不疑也好半信半疑也好,还是可以拿回去照方抓药,试试看的。

何况只需一文钱。

大猛子既是保安,那么二丫头便是收银员了。关收银员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么地难为情过,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激动过,尽管小脸儿羞成了一块儿大红布,仍然低着头尽职尽责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要说关老板做买卖那是真叫一个地道,说收一文钱,就收一文钱,多一文也不能收。没带零钱也不妨,看完病回去拿就是了,不去拿也成,大师全当做善事!兼又端茶倒水忙前忙后,与人交谈亲切无比!

地道,地道,表现那是非常之好,大伙儿都被他感动了!这是个好人呐!都说奸商奸商,你看人家关老板!诚信为本,顾客至上,生意要这样做才对,你好我好大家好才好嘛!很好,很好,关老板这个质人当得很好,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地成功,因为一个作为中间人,最要紧甚至最要命的事情便是声誉!

也叫口碑。

生意经,生意经,你念我念大家念;生意经,生意经,买的不如卖的精。奇哉怪哉,这关老汉的生意经,究竟是要如何来念?这般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挣到猴儿年马月也发不了甚么大财!先别说赚钱,纸不要钱?功夫儿不是钱?几番算计殷勤周到更借这搭那,辛辛苦苦却是所为何来?

大木箱里头,又会是什么?

人是越来越多了,早已排起了长龙。一传十,十传百,有时候消息的扩散快得令人瞠目,而生意的红火也是那样突如其来!是的,这是人气。人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一旦聚焦起来又是那样望之惊人,触之滚烫!百而千,千而万,趋之若鹜,口口相传,也许有人本是路过,却也跟着去排队看,所以你来我也来了,因为他们都在看那——

暮色笼罩大地,何其漫长一天。

直到黄昏尽落弦月初升,灵秀和尚才得以收了摊子,即如此,所来患者也是诊了不足三成。人们叹息着,面带失望之色,久久不肯离去:“回罢!回罢!大伙儿都回,明儿还请早!”关老汉说着喊着,满头满脸的愧疚之意。人力有时而穷,便是快而再快,一时又能医得几人?几十?几百?还是——

灵秀缓缓揉着肩膀,朦胧的光影下,面色显得有些疲惫。

箱子打开了一只,装的是纸。没有金银财宝,没有甚么秘密,一箱白纸,仅此而已。灵秀注目片刻,轻声叹道:“老人家,辛苦你了。”关老汉摆手笑道:“哪里哪里,大师行医济世,老汉只是尽些本份而已。”关灵笑嘻嘻过来,柔声道:“给你。”却是一个灰布袋,抖抖索索悉悉,铜板,铜板,其数为何?

一百八十三。

灵秀笑笑,轻轻接过:“无禅——”

无禅拿着布袋,一时不明所以。灵秀笑道:“无禅,我们去吃饭。”无禅眉开眼笑:“师父师父,你要带无禅去吃什么?”灵秀摇头不语,目光似有深意。无禅愣半晌,忽然一拍脑袋:“是了是了,大姐姐你也去!”是了是了,吃什么并不重yào

,谁去吃才是问题,大和尚终于赚到了钱,这是想请大伙儿吃饭了:“关老伯,大猛哥,去吃饭啦——”

几人全都笑了,一时场面温馨。

不远处就有个面摊,卖的是清汤荞麦面,三文钱一碗,热气腾腾面香扑鼻!

“面来喽——”

卖面老倌吆喝一声,前后端上五个大碗:“客官慢用,不够再叫。”

“再来五碗!”

“再来五碗!”

“再来五碗!”

“再来五碗!”

无禅和尚放开肚皮,一气吃下好多好多碗!稀里呼噜又哗啦,吃完一碗摞一碗,竖起通天塔,海碗叠罗汉!在场食客无不震惊,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大猛哥初时不服,冲动之下跟着吃了七八碗,不想撑得坐也坐不住了:“历害!历害!”众人哈哈大笑,无禅哈哈大笑,灵秀只是摇头微笑,关灵笑着却在盘算:“禅禅这么能吃,以后的日子——”姑娘吃一碗,小伙儿吃八碗,老汉两碗大和尚两碗,小和尚可得好好算算!

铜板,铜板,一共吃了多少碗?

铜板不会算术,铜板只是铜板,铜板只知dào

折了许多兄弟,这回说的是——

一百单八汉。

枝影重重,一水湖畔。

远端华灯倒映,其下波光潋滟,万千艳丽光华遥遥,无数朱阁玉宇掩掩。

歌声,蓦然起——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千金散尽,春宵一刻!”

缓缓,散去,化为缕缕幽怨——

“长歌当哭,情为何物?妾犹流水,郎心落谁?”

繁华过眼去,青丝作白头,终将化作如这夜空一般深沉的叹息——

“几许闲愁愁断,多少风流流走,天地以为光阴之逆旅,朝生暮死只叹是蜉蝣。”

蜉蝣,蜉蝣,蜉蝣不悲叹,只笑早与晚;

蜉蝣,蜉蝣,人生说苦短,何不看蜉蝣。

四人散步,两两为伴。

前面关灵无禅,后面和尚老汉。

欢声笑语,言笑晏晏,几句闲话,平平淡淡。无禅和尚今天是得东得西得闲有吃有喝有玩,简直是赚大了,嘴巴都乐歪了!比不上,关灵小姑娘。你看那清清的水波,你看那弯弯的月亮,照见了谁的俏脸?又勾起了谁的柔肠?月朦胧,鸟朦胧,风花雪月不外如是,长长的大鞭子欢快地左右歌唱,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甜蜜时光。

仍不如,老汉关海山。所有的周折,一切的铺垫,只不过为了打胜这场百年难遇的战役,继而得到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钱。天时地利人和,先机后手儿均占,老汉,老汉,想不赢却也太难!关老汉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儿,道道笑意舒展于眼角眉梢,那是藏也藏不住的!还得说灵秀,和尚仍是一如既住地淡然。他明白,他也不说,只是笑着走脚下的路,只是笑着看眼前的风景,只是笑着听那说不完的闲话——

“大师,老汉这场戏,作得好不好?”

和尚点头笑。

“大师,你可知老汉这生意经,接下来又是怎生念法儿?”

和尚只是笑。

那与和尚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和尚只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念经的。大猛子呢?大猛子没有来,大猛子尊老爱幼不情不愿地留下看场子,大猛子还是那样喜欢生气:“一二三四五,小妹真二虎!五四三二一,老爹靠不住!一二三四咦?那个大箱子里头是甚?五六七八哈!闻起来,闻起来可是,好——”

香!

二十九 燃香为何

檀香麝香沉香木,香烛香炉燃香火,道道烟气缭绕,白雾袅袅升腾,氲蕴挥发恍入云上仙境。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味道,在这炙热的天气之中,在这火热的氛围之中,在这热闹热烈滚滚热浪之中愈加香浓柔腻,闻之沁人心脾。抑或皱眉掩鼻。市井之中何来佛堂?又是拜的哪位菩萨?说是佛堂又听不见念经,奇怪奇怪,莫不是有人在发神经——

经是在念,有人听不到而已。

还是那本生意经。

关老汉终于使出后手儿,将自家把式场改作一个佛堂。说是佛堂,没有佛也没有堂,露天草草搭建,着实寒酸得紧。长条儿木桌那是香案,其上一方小小香炉,案下一捆一扎的香,仅此而已。对了,对了,案前还有一个大木箱,大肚儿朝天空空如也!这个大伙儿都知dào

,美其名曰功德箱!这般简陋?这般敷衍?如何才能有人信?又怎样才能赚,不是,募到钱?

钱有的赚,一一道来。

其一,一文钱的诊钱不收了,给大伙儿免费看病,落个好人缘儿。其二,捐款自愿,说了这是给佛祖重塑金身的,掏不掏由你,一切随缘。其三,当然香烛也是白给,烧他几注表表心意,要添还是香火钱。其四,也是最重yào

的一点,这佛堂里虽然没有请来佛像,但那活佛就活生生坐在那里,他那儿正儿八百普度众生,你就真的好意思看完拍拍屁股走人?

事情就是这般,说话日上三竿。

当思昨日之事,生意一如之前。

不,更胜于前!大清早便有顾客上门,此时仍是络绎不绝,一字长蛇阵,见首不见尾,红火,红火,越火越红,越红越火!要说名声这东西,不是你招之即来的,可招来了也不是挥之即去的,从头到尾都是那样让人无奈,正如眼前这条茁壮人龙。名声名声,有名有声,可以传的,可以传神!比如这条人造长龙,前头一个说句和尚医术还行,传到后头那个和尚就成了万家生佛,所以——

灵秀火了。

火了就火了,火也没什么,灵秀和尚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该看的看,该说的说,写就一张药方,又是一张药方。看罢,看罢,果然是个高人!单看这份儿淡定的气度,又岂是寻常庸医可以学来的!众人为之叹服,折服,崇敬,以至于崇拜。说得轻松,着实辛苦,其中又有不少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耳聋眼光话也说不清楚了,有家人陪伴的还好说,那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不妨,照看!男女老幼一视同仁,疑难杂症一笔而诊。

灵或不灵,一试便知。

不用试!已经有人试过了,又带着亲朋好友一齐来看,说的是和尚医术,百试百灵!

灵秀在看病。

无禅看行李。

关猛看场子。

关灵下岗了。

关灵姑娘极为不满,撅着小嘴儿,生气地看着自家老爹!

关老汉看大箱子。

老汉的生意经念得如何,单看那大木箱里的物什。

底下,薄薄一层铜板,不多,几百枚。

几角散碎银两夹杂其间,小是小,仍然白白亮亮煞是喜人。

生意经,生意经,人人都念生意经,钱还不多,先来算算。箱子里银子约莫五两,一两银换一千个铜板,五两五千,此时银子若是换作铜板,大木箱只怕已然装不下了。而灵秀和尚看了不过几十病号儿,合不合算,一目了然。当然纸张要用些钱,香炉香火也是开销,还有时间精力等等等等,说来质人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当人家算来算去容易么?

“啪嚓”一声响,大锭银子落箱,一个财主模样的人上香拜拜,扬长而去。

佛祖说了,众生都有一颗慈悲的心,人们都是善良的,看过病不好意思不给钱。何况可以烧香礼佛拜谢天地,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何乐而不为?这,便是这本生意经能否念好的关键所在:并非单指人心向善,所有的顾客都不喜欢给别人拿捏在手里,由他自己来决定反更好,甚到让你喜出望外!这便叫做有钱难买我愿意,简单来说还是一个字——

认。

今日不比往日,来看病的人多了,里面有钱人真个不少。何况还有常年信奉佛祖的老人,念着佛经一定要亲自过去给活佛添上些许香油钱。更何况还有痴情女子三番五次上去虔诚祈祷,也不知dào

是在拜谢圣僧还是在求那姻缘。

关老汉眉开眼笑。

机关使尽,渔网张开,单等那财源滚滚来!两箱白纸,两箱香烛,且看金银财宝装几箱!关老汉的心情啊,就像这晴朗的天气一样好,老汉脸上在笑,老汉心里在笑,老汉肚里也在笑:“和尚好是好,不过好和尚,傻闺女啊傻闺女,老爹我不给你挣下几个嫁妆钱,到时候儿你可就真的嫁不出去喽!”

想法好是好,不过好想法,只要是生意,就会有风险。

好事每生波折,转眼变故来到!

泼刺刺,泼刺刺,一匹烈马顶着烈日狂奔而来,四蹄翻飞甩开惊呼甩开尖叫甩开尘土喧嚣一头闯入这——

市井中的香火地。

希律律一声长嘶,高头大马人立而起,众人又惊又怒乱作一团,骑者得yì

洋洋哈哈大笑!如此纵马驰骋于闹市,一个疏忽便是物毁人伤!可见得,可见得,这不是土匪便是恶少!牺畜无知,畜牲才笑!关猛怒发冲冠,大喝一声:“你是谁人!”那人神情倨傲,也不看他,扬声叫道:“二爷办事儿,不相干的都滚远些!”

话音落处,众人轰然。

退后。

静了,静了,犹有窃窃私语。

“老弟,你想找死么?你可知他是谁个?”

“呸!又管他!恶棍一个!”

“天罡门,知dào

么?”

“甚么?肛门?”

“不开玩笑,二郎神知dào

么?”

“西游记?二郎神?”

“哎!天狗天狗,怕了罢?”

“哎哟!是他!”

天狗,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此人外号儿天狗,正是一个大号儿凶星。日出见之如中瘟疫,日落可止小儿夜啼,于来州城中可谓是声名远扬。或者说是臭名昭著。当然天狗自个儿不管自个儿叫天狗,自取绰号美其名曰:二郎神。人是生得尖嘴猴腮鼓鼻子小眼儿,别说二郎神,便那哮天犬也比他好kàn

三分。

天狗咕噜咕噜叫道:“和尚,随你家二爷走一趟,二爷我大大有赏!”说是二爷,不过三十许人,且又形容猥琐,莫看他衣着鲜亮骑马佩剑人五人六儿的。灵秀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和尚此时却没有笑,只是静静注视着来人:“和尚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天狗怒道:“少废话!你家太爷有病,还不赶紧去瞧瞧!哼,给脸不要,二爷看你这是活腻了!”

却见和尚端坐不动,索性连眼睛也闭上了。

天狗大怒,一跃下马,刷地拔出宝剑:“好个秃驴,吃你二爷一剑!”关老汉赶忙迎上,赔了笑脸儿拱手道:“神医一向不出诊,二爷见谅,见谅。”天狗怪眼一翻,啐道:“滚开滚开!哼,惹毛了二爷,连你一块儿办!”关老汉点头哈腰,笑容灿烂:“老汉关海山,神医的事二爷和老汉说,好商量,好商量。”

天狗瞪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你个老头儿有够奸,不就是跟二爷要钱么?哼哼,二爷有的是钱!”说着掏出一锭金元宝,不由分说塞了过去:“拿了快滚!”老汉不接,元宝是好,这个真的不能要。天狗皱眉咂舌,忽又不屑笑道:“嫌少?哈哈,你个老头儿真个贪心!”又是一锭金元宝,老汉还是不能要:“二爷,神医真的不出诊,还请府上太爷亲自过……”

“放屁!放屁!”天狗怒不可遏,一把搡了过去!

“哎哟哟!”关老汉跌跌撞撞滚倒在地,一时哆哆嗦嗦站也站不起来。

“爹!爹!”关猛关灵同时冲过去扶起关老汉,双双怒目而视!关猛便待上前,却是听得一句:“不许过去!阿爹自有分寸。”大猛子一怔,呆了呆,垂了手臂,咬牙切齿瞪向来人!天狗却没瞅见,也狗也没听见,天狗直勾勾地瞅着关灵,忽然伸出舌头舔舔嘴角儿,咕噜咕噜怪笑道:“啧啧啧,小娘模样儿挺俏么,来来来,这就随了你家二爷回去,保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关灵又羞又怒,顿足叫道:“你,你,你这!”

“哈!哈!”天狗大为得yì

,干笑两声儿,又拿小眼儿骨碌骨碌瞄向小姑娘胸口——

“你这泼皮!你这淫棍!你这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小姑娘想说说不出口,众人也只在肚里暗骂。此人凶名在外,实在得罪不起,惹上了他不死也得没层皮!忽一人低声讽道:“小娘小娘,小姑娘是你娘么?”众人忍耐已久,一时纷纷哄笑,天狗自也听到了,霎时火冒三丈高:“谁?哪个孙子说的?有种就站出来,看二爷不打你个满地找牙!”

大牙笑掉,人找不到。

天狗皱着眉头四顾片刻,猛地拿剑一指,赫赫冷笑道:“你!你说,是不是你!”众人一惊,齐齐看去,却见那里一个小和尚愣头愣脑立着,瞪着大眼左看右看,完全不明白状况:“啊?”这是无禅和尚,无禅和尚因为穿的大红袄比较鲜艳,脑袋又亮亮的灯泡儿般光彩夺目,所以不幸被天狗选中列为可疑目标!

无禅回过神儿来,连连摆手道:“不是无禅,不是无禅说话的!”说着又挠了挠头,奇怪道:“这位施主,大姐姐,真的是你娘么?”众人哄堂大笑,一时前仰后合。天狗羞怒欲狂,当下不再说话,抬手缓缓拔出长剑。白刃无声无息缓缓出鞘,众人见状又是鸦雀无声,只有无禅不明所以,腾腾跑到关灵身前:“大姐姐,大姐姐,他是个女人么?”

“古怪!古怪!”天狗内心深处忽然隐隐生出一股——

不祥之意!

三十 可以御凶

“二少爷——二少爷——”

几人大呼小叫着飞奔过来,一人气喘吁吁讪笑道:“二少爷,您这宝马跑得太快,小人实在是跟它不上!”是啊是啊是啊,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另外三人随声附和,陪了笑脸儿一个劲儿地卖乖讨好儿,若说两对儿哈巴狗,却又少了尾巴四条。奴才的打扮并不一定是奴才,奴才的嘴脸也不一定是奴才,惟有一颗奴才的心——

呵呵,错不了!

天狗心下暗喜,却又不动声色:“一帮狗奴才!二爷就是二爷,少甚么少!”是是是,小的知错!二爷二爷,谁又惹了您老?你?你?还是你!四人齐齐开口,又四下大声恐xià

,皱眉瞪眼作凶恶状。天狗气愤道:“咱家太爷常年胸闷头痛,二爷我这不来请大夫么?哎,可怜我一片孝心,娘的!这帮人良心都叫狗吃了!”

都叫你吃了!众人纷纷肚里大骂,暗道疯狗胡乱咬人。那几个奴才看起来简直比主子还要愤nù

,仿佛一个个受了天大的委屈,又似见到了世上最离奇的事情!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还有天理么?这还有人性么?这不是太过太过欺负人了么?你你你还有你指着心口问问自己,这样做对得起天对得起地还是对得起自己良心!

狗仗人势若可笑,人仗狗势又如何?

世间百态,丑陋以此为甚:““一二三四,给我上!””

一二三四,果不其然!

一二三四张牙舞爪骂骂咧咧,一二三四怒目凶睛跃跃欲试,一二三四只待天狗爪子指向谁人,便扑过去你一口我一口将他撕个粉身碎骨!天狗左右看看,冷笑一指:“打他!”四奴齐齐大吼一声,霎时就,犹豫了!那人人高马大,全身肌肉发达,直直往那儿一戳正是个黑黑的大铁塔!明显是根硬骨头,贸然上去怕得硌掉了牙!

果然外强中干,不过虚张声势。

众人在笑。

低低嗤笑声嗡嗡嗡嗡在天狗听来是那般刺耳儿,天狗怒形于色,猛地鼻里重重一哼!腔调低沉,却是震耳欲聋,直如旱地起惊雷,胜似杀场号角鸣!四家奴面色大变,齐齐呐喊一声飞扑过去,抡起拳头直取关猛!关猛自是不惧,怒喝声中挺身迎上!拳脚相加,噼啪有声,惊呼阵阵,轰然作响,又为这火热的天气热闹的场地添上了几道热辣辣的,猛料!

关老汉长长叹了口气,挽了关灵退在一旁。

该来的总会来,买卖将火祸事便来,这就是生意场上最恼人也是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要说开门儿做生意,风险那是少不了的,可单单这一种风险来无影去无踪,不知何时从天而降,任你千般准bèi

万般算计也是无用!说不恼人,怎不着恼,好好儿的生意眼睁睁看着就要给人搅黄,老汉心里头那是,那是,哎——

急归急,却也不甚担忧,关海山人在江湖,大风大浪也不是没经lì

过,来人虽然不是善类,要说老汉也不是白给!江湖险恶,若无几分自保之能,老骗子只怕早就混不下去了!何况,还有和尚。和尚就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场中,看起来来是那样从容。只有他在,万事无忧,天塌下来也是无妨!关灵也不着急,大哥多大能耐小妹心里有数儿,小姑娘连看都懒得看了,又拿眼睛偷偷去瞅那个灵,那个秀。

心情各异,说来话长,不过片刻功夫儿,转眼胜负已分。

关猛以一敌四,恶奴打跑两双!敌众我寡,怎这般快?干脆利落,就是这样!大猛子一身横练功夫,兼又高壮,收拾一二三四确也不在话下。拳头没少挨,只当挠痒痒,吃上三五脚,也只晃两晃,一拳抡出倒地两个,一脚扫过飞出一双!再上?再打!一二三四灰头土脸,一二三四倒地不起,一二三四哭爹喊娘!

历害!痛快!解气!活该!轰然笑,满堂彩——

哄声中四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跑到自家主子面前摇尾乞怜,一时呜咽有声:“二爷,二爷,小人无能,还得二爷出马!”天狗面上早已变色,当下扬起巴掌,啪啪啪啪赏了一人一记耳光:“丢人现眼,都是饭桶,给我滚一边儿去!”说罢一甩脑袋,傲然上前:“小子有种!来,让你家二爷陪你耍耍!”

关猛紧握双掌挺身而立,也不打话,只拿两眼狠狠瞪住来人!天狗啐一口,冷哼两下儿,又仰天大笑三声,终于缓缓拔出长剑:“小子,你既自己找死,那二爷便教你见识见识,天罡剑法的历害!”说着虚引剑诀,摆了个潇洒姿式!锋刃烁烁,寒光闪闪,关猛一怔之下,那边四家奴已然齐齐大叫:“霸王剑!霸王剑!神剑一出,天下无dí

!”

王八?甚么剑?

众人无语,不知所云。

关老汉见状却是面色一紧,快步走开。

片刻返回丢过一把钢刀:“大猛子,留神!”关猛展臂抄过,左右忽忽舞了两下儿,粗声道:“来罢!”天狗也不二话,大叫一声挺剑攻上,剑风咻咻直取胸膛!关猛神色凝重,反挥钢刀格去,只听“喀”一声脆响,一把钢刀断为两截!众人哗然,关猛愕然!天狗纵声狂笑,抢上挥剑猛攻,身形灵活迅捷,招招不离要害!关猛连连退避,左支右绌,一时大是狼狈!

喀喀喀喀几声响过,半截钢刀一断再断!转眼关猛手中只余光秃秃一个刀柄,趋避之间已是险象环生,连连大吼额上见汗!霸王剑,霸王剑,神剑一出,天下无双!几人摇旗呐喊,欢呼雀跃,一时声势大作!天狗一脸得色,出剑愈发狠辣快疾!剑风哧哧响起,道道寒光笼罩,关猛只得又退,一时几无招架之力,怕是一个疏忽便得血溅五步横尸当场!

人凶也好,剑利也罢,这天狗倒也真个有些本事!

没奈何,剑无善恶,单看执于谁人之手。

“住手!”关老汉急吼一句,其声厚重有若洪钟:“且住,二爷手下留情!”父子血脉相连,终是舐犊情深!关灵亦是俏脸变色,低声急促道:“哥,别打了别打了,哥——”关猛一掷刀柄,愤然叫道:“不打了!”话将出口眼前寒光闪过,锋刃已然及胸!关猛猝不及防,只将上身微微后仰——

天狗撤剑而立,得yì

狞笑:“你说不打便不打,哈!算你小子命大!”

瞬间一寂,惊呼声起,夹杂着几处得yì

大叫:“中了!中了!”“霸王剑!霸王剑!”“二爷出手,天下无dí

!”关灵哭叫上前“哥!哥!”只见黝黑厚实的胸膛上渗出丝丝血渍,随之鲜血缓缓流下,长长短短淋漓淋漓!创口斜长而直,形如横楣落血雨,看上去是那样美而凄艳:“哥——”关猛直如未见,更是不发一言,只挺身怒立双目通红,如火!

关灵手忙脚乱扯过衣襟给他擦拭,已是语不成声!灵秀随之上前,骈指于胸前轻点几处,双手合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好在只是皮肉之伤,望之触目惊心,终是无碍性命。众人惊悚,无禅惊呆。无禅心里很是奇怪,大猛哥刀枪不入,怎会又皮开肉绽?是了,是了,无禅忽然明白了,那人使了内力,灵石师父说过,当真气贯注于兵刃之上,那么——”

关海山没有动。

默立片刻,老汉轻叹一声,上前几步抱拳道:“二爷手段非凡,我等甘拜下风。”天狗得yì

大笑,持剑指指点点:“你少废话!和尚,快快收拾收拾,跟了二爷走罢!”灵秀摇头道:“和尚哪里也不去,和尚就在这里。”天狗又怒,怪眼翻过:“老头儿,你怎么说?”关老汉呼一口气,赔笑道:“二爷,实在对不住,还请二爷高抬贵手。”话没说完,天狗已是勃然大怒:“不知好歹,一个个儿的都活腻了不成!哼哼,二爷的宝剑可不是吃——”

一言及此,两眼忽又搭上对面低低啜泣的小姑娘:“也罢也罢,和尚不去也成,要么让你家闺女随了二爷我回去!嘿嘿,今儿晚上就入洞房!”“入洞房,跟你娘?”人群中一道细细声音随即跟上,清清楚楚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面。众人哄堂大笑,滚滚声浪震动四方,场中压抑沉重的气氛霎时一扫而空!天狗恼羞成怒,支楞着脖子四处瞪视:“谁?谁?哪个说话?哼!你们几个,给我揪出他来!”

“谁!出来!滚出来!”一二三四齐齐上前叉腰大骂,一时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那人不出来。

茫茫人海中寻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却见道道眼神闪闪躲躲,看似胆怯,流露出的却是讥诮与鄙视!

天狗一脸狐疑地看着,一丝不详之意再度泛起!

起于心底!

三十一 风骨铮铮

“小子,凡事不可做绝,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你家长辈没有教过你么?”老汉初露峥嵘,这话可不中听,天狗怒不可遏,当下咬牙切齿挥剑攻上:“少废话!吃你二爷一剑!”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天狗仗剑猛攻,招招毒辣不留情;老汉凝神注目,连连趋避有余力;一个剑快如风,式式惊险;一方好整以暇,险而不惊。老汉老汉,果然深藏不露,徒手对敌,却也不落下风!

天狗天狗,利器在手挥舞不休,怎又气喘吁吁见了汗,莫非也是一个外面光光驴粪球?天狗所倚仗的,不过招式轻巧剑利人快,但他快人更快,攻了半天衣角也沾不到人家一片,招式再巧有何用?锋刃再利又有何用?猱身,游斗,关海山左闪右晃,只绕着天狗一圈圈打转,却也形如逗狗!老汉轻轻松松未出一招儿,天狗却已呼哧带喘眼见吃不消!天狗情知不妙,却是欲罢不能,关老汉觅个空当——

“承让。”关老汉点到为止,只于他左肩轻轻一拍。

“好个老狗!”天狗羞恼之下又怎肯罢休,当下挥剑呼喝一声挥剑猛攻!武学之道最忌心浮气燥,况且天狗着实技不如人,再一时横劈竖砍边打边骂已若无赖撒泼,剑招已是全无章法破绽百出。那厢一二三四仍自没完没了地呐喊助威:“霸王剑,霸王剑,二爷神威,天下无dí

!”中气不足,欲振乏力,天狗自是气急败坏,几奴也是没精打采。

“扑”一声轻响,右肩又中一记!天狗面色灰败,终于罢手,只低着头呼呼喘气!

轰然一声震天彩,众人喜笑尽开怀!

天狗忽抬头,也是不说话,小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四下——

惊慌,惊竦,一时又无声。

惶然,骇然,生怕惹是非!

没奈何,就如同给一只饥饿的狼盯上,面对一双绿油油阴森森的眼睛——

“承让,承让,关某侥幸……”天狗肩膀一耸又将暴起,一剑含恨电射而出!

“啊——”

“卑鄙!”

“哎哟哟!”

众人失声惊叫,一时人人情急!莫担心,莫担心,老汉既有准bèi

,偷袭只是小把戏而已。你看关猛不慌,你看关灵不乱,你看灵秀面色从容,只有无禅和尚跟着大喊大叫连连跳脚儿!关老汉本是一足虚立,便就顺势侧身闪过一剑,左足勾起一记“蝎子摆尾”,砰一声踢在天狗后臀!只听哎哟一声惨叫,天狗踉踉跄跄扑倒在地,当下跌了个饿狗抢食!几奴见状大惊失色,忙不跑过去扶起:“好一招儿苍鹰扑兔,跌得漂亮!二爷二爷,轻功无dí

!”

马屁两双,当世无dí



看你还凶?看你还横?看你还汪汪狂吠胡乱咬人?众人大声哄笑,再也没了顾忌,痛打落水狗,大伙儿不客气!关老汉笑道:“小子,玩儿阴的,你还嫩了点儿!”天狗这一跤跌得狠了,一时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半晌,忽又平静下来,一吡牙,竟是乐了:“哈哈老头儿,你可晓得,我是谁人?”说来平平淡淡,满是威胁之意。关老汉却也不惧,一笑指道:“你可晓得,他,又是什么人?”

“死秃驴,一般可恶!“天狗瞥过一眼,冷笑转身:“有种等着,一二三四,走!”

来时耀武扬威,走时犹自死不低头,天狗虽然是个败类,但这份儿悍不畏死紧咬不放的精神却也值得称道。当然这也是天性,不撞南墙死不回头的也不止天狗。泼刺刺蹄声又起,一人策马疾弛而去;呼拉拉脚步纷乱,四人撒丫子狂奔而走;扬起几许尘霾,留下几处嗤笑,又有几分叹息,化作无数忧虑——

“不好!不好!他这一去,你几人怕是——”

“快走快走,不然大祸临头!”

“听我一句,天罡门人多势众,你几人还是——”

“快走!快走!”

众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说个不休。关老汉抱拳而立,朗声开口:“多谢诸位挂怀,好意老汉心领,心领,老汉就在这里,老汉哪里也不去。”有样学样,只因和尚。和尚不走,老汉不走,任他谁来也是无忧!关老汉自有计较,当下婉拒众人一片赤诚心意,说一句大伙儿接着看病,又去察看大猛子胸口伤势,意思就是你们该干嘛干嘛,他来任他来,老汉不怕他——

哟,这老头儿够硬气啊!莫非仗着身怀武功,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天罡门在来州颇有声望,怎可这般漠然置之?奇哉怪哉!说也奇怪,那几人一般无二,似乎谁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大和尚坐在那里看着小和尚笑,小和尚愣愣瞅着大块儿头身上的伤,大块儿头浑若无事嘿嘿傻笑看着那老汉,那老汉看完伤口又笑着向小姑娘点头,小姑娘,小姑娘,你又往哪儿瞅?

是了,是了,说话要圆满,结尾对开头——

好戏没完,谁个心安?

只待来人,翘首以盼!

等待总是无比漫长,风起只在须臾之间。

轰隆隆一阵疾密蹄声遥遥起落,眨眼间数十骑挟土扬尘忽忽弛来!

当先一人手擎一面黑色旌旗,大旗迎风招展猎猎舞动,其上三个暗金大字忽落忽起——

天罡门。

众骑将近,掌旗之人扬声喝道:“天罡行事,闲人回避——”语声落处,众人轰然后退,杂乱脚步声中霎时扯开一大片空地:“是他!是他!就是他!”一人旋即赶到,恨声指道:“这姓关的老不死无缘无故打了孩儿,又口口声声辱骂爹爹,可恨,可恨之极!”果然还是天狗,上来反咬一口!众人纷纷摇头,面生不屑之色。又一人策马缓缓上前,沉声说道:“你且退后,爹爹自有主张。”

天狗一跃下马,扯过缰绳,忽又转头狞笑道:“老头儿,赶紧跪下求饶!哈哈,二爷大人有大量,也好放你一条活路!”哗然声中众骑者纷纷下马,肃然默立。四下一时寂静,再看几十人马已然分布八方,间次井然,隐隐将几人围在当中。正是来者不善,可叹善者不来:“老夫杨天罡,不知阁下何以欺我孩儿,又辱没我门声誉?”

打了儿子,老子出来了。

说也奇怪,那天狗生得丑陋猥琐,这老夫却是体面非凡。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精神矍铄,五六十岁年纪,五官端正红光满面,一袭紫袍长剑佩腰。中气充沛声音浑厚,当知正是老骥伏枥。关老汉不敢怠慢,上前几步抱拳施礼:“在下关海山,我几人初来贵地不知礼数,却是得罪了令……”

“住口!”杨天罡断喝一声,怒目而视:“不必啰嗦,快快答来!”关老汉连连点头,彬彬有礼:“老英雄,适才情势所迫,我等实属无奈——”一二三,三二一,事情的真相原本是这样地。关老汉本就老江湖一个,又是靠着嘴皮子吃饭的人物儿,自是口舌便给,片刻已将事由纷争说了个一清二楚。

杨门主沉吟,天狗扬声大叫道:“老爹,别听这人胡扯!孩儿一片孝心,谁知dào

,哈哈!一二三四,你们来说!”一二三四,四三二一,事情的真相本来是这样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众人自有道理,却又不好说理。孰是孰非?真相为何?若非耳闻目睹,却也难以分辨。说有主张,自有主张:“知子莫若父,我儿顽劣,老夫也是心知肚明,此事须怪不得诸位。”

呵!竟是虎父犬子!不想儿子蛮不讲理如此不济,老父却是通晓事理深明大义!关老汉闻言大喜,两手抱拳正待开口,老英雄又道:“话是如此,但你终究是欺我家人损我门威,也罢,你几人跪下磕头谢罪,此事老夫便不再计较。”磕头?谢罪?你道你是谁?老汉一怔,默然片刻,诚恳道:“老哥,兄弟劝你一句,身正而心正,心正人自敬,门威不是这般立的。”杨天罡打个哈哈,仰天大笑:“老夫一门之主,还用你来教xùn

?甚么老哥?你又是谁?哈哈哈!不过一个无名小辈!”

老汉抬头,老汉恍然——

是啊,是啊,他,可是一直都没有下马!

杨门主居高临下,神情复作傲然:“如何?”如何?不如何!动不动就让人跪下要人磕头,你当你是谁?天王老子么!老汉话也懒得和他讲了,老汉转过身去抬脚就走,老汉心道你看我是无名小辈,在我眼里你也是个无名小卒!一尊真佛就在眼前,却也轮不到你狗眼看人低!由他高高在上,生生冷落一旁!老汉真个硬气,老汉笑看和尚——

灵秀报之一笑,和尚还是和尚。

“可恼也!吃我一掌!”说话就是一掌,呼地劈向那挺得直直的一道——

脊梁!

三十二 大兵小将

“哎呀!”

“快闪!”

“小心!”

“身后——”

身后战意滔天起,老汉只当看不见,背着手自顾自地慢慢向前走。掌刀及肩,杨天罡一沾即收,怒目而视一字一字道:“好,好,阁下端的好心机!”关老汉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好说好说,杨老英雄光明磊落,自不是那暗箭伤人的,无名小辈。”说得轻巧,话里带刺,杨天罡闻言愈怒,当下也不啰嗦,挺身抱拳微微一让:“请——”

一门之主,市井人物,却是同在江湖,杨门主这是下战书了。话不投机,拳头做主,这是江湖上的规矩。不料关老汉并不打算接受挑zhàn

,只是连连摇头不停摆手,笑道:“杨老门主武功高强,关某甘拜下风,甘拜下风!”果然老油条,上来就认输,杨天罡皱眉不语,一时无话。却也是,低头服输,拳不再出,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

“既如此,你等磕头认罪,老夫既往不咎。”杨天罡拳式一收,俨然点头。又来了,认甚么罪?谁个磕头?关老汉摇头笑道:“老哥见谅,就事论事,此事万万不可。”杨天罡怒道:“你待如何?此事难道就此不了了之?”关海山奇道:“不然如何?万事以和为贵,何必拼个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一旁天狗跳脚大叫道:“这老不死的话里有话儿,我呸!二爷可是明白人,果然不是条好狗!”话音一落,众人又是哄堂大笑!杨天罡侧身叱道:“退下!丢人现眼的东西!”天狗瞪大眼睛,惊诧莫名:“你怎又冲我吼?我说错了么?明明是他……”杨天罡猛一挥手:“带他下去!”一二三四闻声上前,七手八脚将天狗扯了回去。

不免又是一番抱打不平温言劝慰,不提。

杨天罡默然片刻,摇头叹道:“也罢也罢,老夫也不难为你,只你接下老夫三十招,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此时已然让步,门主自有主张,江湖多有能人异士,此人也着实摸不到他的底细,正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其实老英雄也不过是要找回些脸面,而已。眼见今日之事无法善罢,关老汉却也只等他这句话,当下点头:“便如此,还请老哥手下留情!”

一拍即合,干脆利落,拱手拱手,二人开战!

拳风忽忽,掌影处处,二人你来我往战作一团,俱是以快打快身法迅捷——

“五行拳?”杨天罡神态从容,高接低挡犹有余暇。

“正是!”关海山神情凝重,微吐一线不敢丝毫懈怠:“留神,且看老夫天罡掌法!”

十招已过。

杨天罡沉喝一声,掌出如风抢攻而上!

一门之主,绝非浪得虚名,老夫招式娴熟劲力深厚,老汉登时不敌落于下风!

五行拳虽说寻常拳法,关海山也是习练多年,兼之内功颇有根基,一时却也支撑得住!

只是,暗暗叫苦。

二十招已过。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是行话,也是实话。

拳脚不及,身法不及,内力亦是不及,相较之下关海山败势尽显,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杨天罡早已成竹在胸,双掌翻飞之际扬声笑道:“三招,取你左肋!”

二十五招已过。

一式“天罡雷落”,杨天罡腾身而起双掌当头罩下!关海山面对来掌退之不及避无可避,只得双掌上翻,以一式“举火烧天”格挡,杨天罡左足倏地弹出,一式“魁星踢斗”直取左胸!关海山暗道不妙,却也别无它法,左掌将将沉下一个“海底捞月”倒挽。终是镜花水月,却是捞了个空,杨天罡左足收回左掌顺势落下,一式“北斗司辰”——

指尖微微拂过左肋,旋即双足轻轻落地。

二十八招,关海山败。

文无第一,武有高低,半线之隔,有若天堑。

关老汉抚胸退后,面色苍白:“佩服佩服!多谢老哥,手下留情!”唏嘘声落,叫嚣又起,有人欢喜有人忧,最得yì

的还是天狗:“哈哈哈哈!这下知dào

你家太爷历害了罢,快快快,赶紧跪下给二爷磕头!”一个没留神,天狗又蹿了上来,两手叉腰趾高气扬地叫着嚷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关海山不去看他,轻轻咳了几声,肃然道:“杨老英雄,关某技不如人,这一阵输的是心服口服,但此事……”杨天罡将手一挥,不耐道:“愿赌服输,恁多废话!”关老汉轻声道:“还望老英雄高抬贵手,恕罪则个。”杨天罡怒气上涌,骈指怒斥:“你这人,恁地无赖!老夫一门之主,岂能给这般不咸不淡打发了?莫再说,快快跪下赔罪,如若不然——”

“教你今日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天狗得yì

接道。

“跪下跪下!磕头磕头!”一二三四,齐齐开口。

场里场外嘈杂,众人议论纷纷。

怎办?怎办?还看老汉:“老汉只是个马前小卒而已,我方大将未出,怎可妄定胜负?”

众人闻言一奇,和尚叹了口气。

“甚么?大将?”杨门主沉吟,一一看去,小伙子,小姑娘,小和尚,大和尚:“那和尚,莫非是你?”和尚笑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你?又是谁?难道是你?”关猛胸膛血渍未干,见状愤nù

大吼一声:“是我!”关灵小嘴一撇,叱责道:“哥,你还瞎逞能!哼,那小的你都打不过!”关猛怒道:“谁说的,他那是偷袭!你没瞅见俺……”

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只剩下一个半大不小又傻乎乎的和尚。

无禅给他瞅得颇为害羞,嘿嘿一乐低下头去。

脸又红了。

杨老英雄登时火冒三丈,瞠目怒喝道:“你这厮!信口胡言,尤为可恶!”关老汉尴尬一笑,转身快步走到桌案之前,低声道:“大师,情势所迫,这就出手罢?”灵秀点了点头,同样低声道:“无禅,情势所迫,这就出手罢?”无禅闻言傻掉,抬起头左右看看:“师父,你要无禅做什么?”关老汉同样傻掉,怔怔看着灵秀:“大师,你方才说甚么?”灵秀闭目合什,自言自语道:“阿弥陀佛,和尚没说。”关老汉怔了怔,忽然喜上眉梢:“无禅,情势所迫,这就——”

眼见几人交头结耳嘀咕个没完没了,在场许多人都不耐烦了:“有完没完,要打快打!哪里来的这许多啰里八嗦!”天罡众人含威挟怒而来,不想门主已然出马,场子却迟迟仍未找回,眼见这场中那几个男女老少婆婆妈妈的奇怪人物,一时人人心浮马马气躁,摇头摆尾瞪眼扬蹄!门主自是怒不可遏,一二三四义愤填膺,可是心里最乱的还是天狗,天狗叫嚷叫嚣叫骂之余,心中那股不详之意又隐隐涌起!

众人瞩目之下,万千喧嚣之中,无禅忽然大叫跳起,拍手欢天喜地:“无禅知dào

了,关老伯这是要无禅上去比武,哈哈!比武!比武!”关老汉微笑点头,心道老汉说了半天你才听懂,这个小和尚也真是有够可以!无禅欢呼雀跃,忽又一拍脑袋:“师父师父,无禅——”灵秀注目而笑,轻轻将头一点。

比武!

无禅喜从天降,无禅大喜过望,无禅早在一旁看得心痒难搔,此时终于终于轮到无禅上场!不得不说,无禅和尚最大的爱好便是比武,只因小和尚嗜武如痴,爱武成狂!小和尚笑哈哈大步上前,挺胸昂首立于场中,双目炯炯并无一丝一毫的畏惧,彻头彻尾更无半分胆怯之色!只是一件大红袄有些不伦不类,脑袋光光后头还有早已花掉的墨迹,衣不是衣,医不成医,瞧来滑稽,可笑至极!

单看今日小兵作大将,对上威风凛凛的老帅,究竟是谁能够打赢这场糊涂仗!

杨天罡笑不出。

杨老英雄多年习武双目如炬,小和尚立在那里四平八定如磐石,望来气蕴悠长竟然隐有停山峙岳之势——

好个和尚!

你是谁?

你来?

说!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无禅结结巴巴说道:“无禅有礼,请你,呃,是老施主赐教。”小和尚转眼缩手缩脚,老将军杀鸡焉用牛刀?杨天罡摇头笑笑,背过身去:“张虎。”一人应声上前,赫赫挺身而立。此人身形魁梧,双目棱棱有威,立在那里直比小和尚高出两头,端的气势惊人!张虎大笑三声,又拿舌头舔舔嘴角,瞧起来正像一只威风的大老虎:“小和尚,俺来和你打!”无禅合什为礼,无禅连连点头,无禅一样很欢喜:“小僧无禅,请施主赐教!”

方至午时,天光大盛。

一大一小相对而立,便就缓缓拉开架势——

嘿!哈!

三十三 十八罗汉铁头功

张虎吐气开声,一拳平平击出!

拳出虎虎,隐有恶风,正是天罡拳法第一式“七星斗柄”——

“砰”一声响,正中胸膛!众人一愕,张虎一惊,无禅身形微微一晃,却是眉开眼笑:“好大力道!看无禅来!”说着呼地一拳,同样平平击出,同样虎虎生风!同样砰一声晌,却是正中小腹!众人又是一惊,再看张虎闷哼一声退了三步,弯腰弓背捂着肚子大虾米一般:“好,好,好劲道!”

说话咝咝直抽凉气,额上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面面相觑。

“要得要得!硬是要得!”张虎喘息片刻,忽地长身而起嗬嗬大笑道:“小和尚,方才本人只使了三成力,有胆量再接俺一拳!”无禅扎马挺胸,神情十分郑重:“是!”他说三成,自是三成,无禅相信他,可是无禅不怕。张虎运气一时,蓄力十成出拳,身如泰山压顶,拳似重锤落下,直有开碑裂石之势!

“扑”一声闷响,“嗒”一声轻响,再看无禅退后一步,满脸佩服道:“果然,好力道!”

张虎以手抚肩,右臂软软垂下,脸上分明写了三个字——

不。可。能。

完败不可能,脱臼不可能,怎么有可能?

这一定是梦。

梦境依稀,惟闻彩声。

好胆色!好硬功!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儿,交口夸赞小和尚真行!

完了,这就完了,不过一招半式便即败北,张虎怔怔立于场中,低着头只恨没个地缝儿!

“退下!赵龙!”

老帅皱起眉头大喝一声,当下又派出一员猛将!

张虎退,赵龙上。

赵龙正是掌旗之人,形容彪悍而精干,标枪一般挺立场中,正是威风凛凛人如龙!

敌方走马换将,小兵一般欢喜。

谁来都一样,对于无禅来说,只要有得比。

小和尚不知,莫等闲视之,此人乃是杨门主麾下第一高手:“天罡赵龙,请——”

“小僧无禅,请。”

“请出招!”

“请出招。”

“你先来!”

“施主请。”

赵龙皱眉道:“小和尚,不必客气!也罢,赵某让你三招!”无禅恭敬道:“是。”便就一拳打出,中规中矩直取中路。赵龙撤步闪开,无禅上步出拳,转眼三招已过,赵龙心下暗惊!这几拳平平淡淡,毫无出奇之处,却给这小和尚使得中正平和,隐有沛然莫当之势!好个小和尚,这拳法,岂不正是——

十八罗汉!

正是武林之中无人不识,佛门中人无人不会,禅宗最基本的入门拳法,十八罗汉。无禅越打越精神,一拳一拳有板有眼接连打出,密而快,快而猛,一时口中嘿嘿有声!赵龙从从容容避过十数招,扬声长笑道:“不错不错,小和尚,你来接招!”

天罡掌法。

天罡,北斗七星之斗柄,道家引为北斗丛星中三十六星之神。水泊梁山三十六天罡,加上七十二地煞,共计一百零八条好汉,带领千军万马那是称霸绿林劫富济贫威风神气!那扯远了,星座是星座,传说是传说,单说这天罡掌法,也着实是非同小可!此掌法乃是杨老门主集毕生才学,融百家之长,历经十数寒暑所创——

天罡天罡,相得益彰!

掌法上对星辰,共有三十六式,走的是刚猛凌厉的路子,亦有变化机巧暗含其中,可谓镇门绝技!无巧不巧,小和尚使的正是十八罗汉,且看今日罗汉对天罡谁高谁低,谁弱谁强!但见场中掌影翻飞拳路纷飞,尘土衣袂齐飞扬,二人均是以快打快抢上对攻,只听噼噼叭叭拳脚相交之声不绝于耳,一时旗鼓相当看的心惊战得酣畅!

转眼交手数十合,无禅一套十八罗汉翻来覆去使了又使,犹是精神百倍一招一招接连递过,瞧他招式平常,硬是难占上风!赵龙越打越心惊,只觉一双小臂着力处隐隐疼痛,不觉心中微起焦躁之意!忽见一式“罗汉举钵”双拳齐齐送上中宫直进,赵龙大喝一声,收胸展腹右足倏地弹出:“中!”

正是“魁星踢斗”,攻守兼备直取左肋!无禅招式不变,双拳平平击出,刚猛果绝一往无前!赵龙暗道不妙,一时进退维谷,略略失神之际“扑扑”两下,前胸左右各中一拳!恰此时,右足扫中无禅左肋,也是“砰”一声响!赵龙胸口一窒,收腿飞退,终是避过九成力道,一时胸口疼痛却也无碍——

谁胜?谁负?

众人茫然,一时无声。

默然片刻,赵龙展颜一笑:“好功夫,我输了。”说罢微一点头,转身便走。无禅连连摇头,大叫道:“不对!不对!别走,再来和无禅打!”赵龙不再回头,赵龙心服口服,赵龙败得利落认得干脆,便输了也是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行拳之法,拳意为上,赵龙是输了,输在气势上:“赵龙学艺不精,有辱师门,请师父重重责罚。”

杨老门主却也没说甚么,只是拍拍肩膀一笑而过,目注无禅笑道:“好个小和尚!好好好,老夫便来会你一会!”精锐遣尽拿不下对方一个小兵,还是小将?还是,大将!来来来,虚实已知,要擒下这个英勇小和尚,还得看老夫聊发少年狂!杨老门主缓缓走上前去,微笑望着和尚,目光柔和慈祥:“小和尚,你这套十八罗汉使得很好啊!”

无禅和尚得到了夸奖,登时美得不得了,直拍着光头嘿嘿傻笑:“是了,是了,呵,呵呵。”小和尚一派天真,杨天罡越瞧越欢喜,一时更是和颜悦色:“小和尚,你这套拳法尚未修至大成境界,现下是比不过杨老伯我的。”无禅呆了呆,随即恭敬道:“是!”他说无禅比不过,无禅自是比不过,无禅相信每一个人:“杨老伯。”

小和尚老实又听话,老伯偌大一把年纪,何必与个小孩子计较?再者双方本就是意气之争,也无深仇大恨,便赢了这场又如何?杨天罡微笑颔首,一时已有收手之意。转念四下低低议论声起,天罡门如何,老英雄如何,败了几阵如何,打退堂鼓如何,尤以天狗和那一二三四叫得最为起劲,叉腰瞪眼大声喝斥众人,胡说乱说瞎说再敢说教你再也不能说!威吓只是一时,又怎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声名,声名,杨天罡暗叹一声,笑道:“小和尚,来,杨老伯这便指点你几招。”

声名,声名,声名所累,无可奈何。

红日当空,天光倾泻,无禅忽地一拳打过,正大光明,一如烈日般堂皇!杨天罡单掌轻轻拨开,云淡风轻,恰似天空般磊落。须臾一老一少风风光光战在一处,大红袄光头熠熠,紫锦袍白发飘飘,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无数热切的眼神随之起起落落,道道拳风拳影将谁的心弦再度拨响——

小兵一鸣惊人,摇身变作小将,此番对上老将,谁人赢得这场?

“小和尚!小和尚!”欢呼惊呼咋咋呼呼,入戏入迷神情投入,众人终于情不自禁呐喊助威:“小和尚!小和尚!”并非老英雄名声败坏,人心总是在弱小的一方。片刻无禅已然落于下风,一时守多攻少,眼见岌岌可危!杨天罡本是气定神闲,进退自如挥洒如意,却在此时,又将眉头皱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小和尚拳法寻常,拳路亦在意料之中,处于败势却是门户严谨,杨老英雄看似大占上风,竟无可趁之机,硬是取之不下!

十八罗汉,小和尚使得是很好。

比看上去还要好!

又斗片刻,无禅依然龙精虎猛,一式一式接连打出,普普通通十八罗汉,反反复复十八罗汉,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只是十八罗汉!攻如大刀阔斧,守时固若金汤,明明破绽处处,生生难以奏功!不过一套寻常拳法,难不成还要给他打出花儿来?杨天罡心下又惊又奇,出掌已使出七成功力,只看小和尚能够撑到几时!

同是十八罗汉,同是天罡掌法,方才小将不过与那赵龙斗了个旗鼓相当,老将掌法功力高出可是不止一筹,此时老将出马小将怎又不遑多让?奇哉!怪哉!杨老门主惊奇又惊喜,当下运掌如风连连猛攻,只欲再探一探这自家看走了眼的小和尚——

探不出,高接低挡,探不出,遇强则强!

再一时惊奇惊喜终于化为,惊悚!这套十八罗汉小和尚使来熟极而流,招招式式随心而发,分明已趋圆融如意的境界!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方才无禅和尚中了张虎两掌赵龙一腿,此时紧守门户之下杨天罡一指加身竟也不能!好个十八罗汉!好个小僧无禅!小小年纪便已如此,却不知他是:“小和尚,你师出何门?”

杨天罡从容出掌,开口笑问,却不知小和尚有苦自知,只见到眼前身周掌影如山攻势如潮,此时心无旁骛尚且险象环生,又怎有余暇应声开口?老将终是技高一筹,谈笑风生已见端倪,小将看似应对得力,实则还是形势危急!此时不同彼时,无禅着实不敢托大,无禅的硬功只抗硬力,无禅心知若中上一记只怕立时便要败北,因为灵石师父说过,无禅的金刚不坏功只是小成,大成之境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罢!”杨天罡已是胜券在握,当下催动掌力,便待发出致胜一击!

“南山禅宗。”

一道尖尖细细声音蓦然起于人丛之中,轻飘飘萦绕耳畔。杨天罡悚然一惊,一时心弦剧震:“南山!禅宗!原来他是——”念头转过,又生迟疑:“小和尚自是师出名门,那大和尚自也是禅宗出身,和尚,和尚,莫非他是白衣,不妙不妙!那里还有个名震天下的老和尚,据说脾气又臭又硬且又极为护短,今日之事怕是……”

杨老门主心神已乱,无禅弓步探膝两手虚抱,一式“罗汉坐鹿”端然送至!杨老门主恍然惊觉,一时格挡闪躲均已不及,只得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料小和尚一坐落空便就将身弹起,只听“通”一声响,无禅小牛犊儿一般,一头顶到他的肚子上!杨老英雄踉跄退几步儿,一屁股便往地上坐了下去:“铁头功!”

三十四 真龙再现

铁头功?

杨天罡以指点地,身形电般弹起:“你!”

无禅摸摸脑袋,笑了。

败了?

看着眼前笑呵呵的小和尚,杨老门主一时怔住。

确是败得不明不白,难怪老将心里不服。且不提方才乱了心神,便这套普普通通的十八罗汉拳法,若不是一时大意又怎会中招?若说金刚不坏功,那只是捱打的功夫,而小和尚赖以致胜的铁头功,也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鸡肋功夫!无论如何,败了就是败了,输一招也是输,以杨老门主的声威名望,死不认输胡搅蛮缠的事情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杨天罡怔立场中,一时无语。

欢呼声早起,兴高采烈有之,啧啧赞叹有之,点头暗许有之,冷嘲热讽亦有之!不敢明说,只夸和尚,说的是谁,心里明白。可叹龙虎二将败于小将,老将出马又马失前蹄,一世英名落得威风尽丧!可见面子损了,硬要去找是找不回来的,费时费力费人马不说,难免到头来再来个颜面扫地!

“禅禅,禅禅,你真棒!”关灵姑娘欢喜上前,留下一地鸡皮疙瘩。

“不赖,你小子好样儿的!”大猛哥大步跟上,大力拍打无禅肩膀!

“明师出高徒,老汉佩服,佩服!”关老汉心眼儿最多,更去表扬大和尚。

“和尚只会看病,不干和尚的事。”灵秀轻轻摇头。

如是种种,不可胜数。

无禅笑着,却也摇头:“不对不对,老施主你没输,再和无禅打过!”

千言万语忽忽过,不及一句暖心窝。

杨老门主长叹一声,看着一脸真诚的小和尚,目光终又化为柔和:“好好好,好无禅!”

南山禅宗,南山禅宗,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好戏将散场,天狗又如何?

戏还没完,天狗自有天狗的本事,天狗此时已然找出那暗中隐藏之人,冷笑指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此人匿于人海之中,先是连番暗骂天狗,又后开口暗助无禅,摆明了今天就是要和天罡门做对:“是——”那人终于晃晃悠悠走了出来,两眼看定天狗,嘻嘻哈哈笑道:“是,是我,怎地?”

“怎地怎地,碎尸万段那是便宜了你,挫骨扬灰亦难消我心头之恨,若不给你来个生吞活剥凌迟而死,二爷我就,哼!”天狗恨恨瞪过一眼,撇过脑袋,竟是没敢说一句话!他是出来了,天狗又开始后悔了,因为这个人,便是天狗也得罪不起:“哟,敢拿狗眼瞪我?几天没见长脾气了!”那人摇摇晃晃上前,一手去拍天狗面颊,一时啪啪有声:“怎地?怎地?叫我出来,你想怎地?”天狗一时又羞又恼,紧握双拳面皮紫涨,耷拉着脑袋神情懊丧不已,却硬是不敢说一句话!甚至,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啪!啪!啪!啪!”

众人惊呆——

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不说,我来问。”那人边打边笑,嗓音并不似先前那般尖锐:“你说说,我是谁?”天狗轻轻吐了口气,低声回道:“七爷。”那人点头笑笑,又问道:“你再说说,你又是谁?”天狗低着头,忍气吞声道:“我是天狗。”那人收起笑容,一边打一边认真道:“没有天,只有狗,你就是一条狗,明白么?”天狗咬牙不语,一张脸已变作猪肝色,连眼珠子都红了!那人皱眉道:“又不说话,不明白么?难道你连狗也不如?还是七爷平日里打你打得少了?”

人五人六不可一世,转眼变作丧家之犬!

四下一时无声,惟闻轻声细语,众人呆若木鸡,只得引为怪异——

说?不说?说?不说?

啪、啪、啪、啪——

“我是狗!”天狗一句话几欲破口而出,话没出口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不能说,不能说!往日也就说了,今日还有老爹!杨天罡跺了跺脚,快步上前低声道:“七爷,犬子无知,还请七爷高招贵手,放过小儿。”那人轻嗤一声,不屑道:“杨门主,你说放过你家小儿,怎不说说说,你家大儿又是谁人害死的?”杨天罡欲言又止,少时终于无语,一时面色惨淡。那人冷笑道:“怎不说了?你说,这样的东西,不是狗又是——”

啪、啪、啪、啪!

“孙七!你莫要,欺人太甚!”杨天罡忍无可忍,怒容满面骈指低喝!孙七身形干瘦毫不起眼,孙七细眉细目寻常面目,孙七理也不理杨老门主,依旧以掌掴颊极尽羞辱:“狗啊狗,你可知dào

你这条命,是你爹给你花了多少银子买回来的?你还敢跑出来狂叫乱吠么?还敢到处胡乱咬人么?”众目睽睽之下,天狗已是羞愤欲死,却也从头到尾硬是不敢动上一分!赵龙张虎在场,天罡门人都在,其中不乏血性之人,当下呼啦一声齐齐围上,人人剑拔弩张怒目相视!孙七看也不看,吐吐舌头嘻笑道:“杨门主,这是作甚?孙七胆子小,最怕给人——”

“退下!”

杨天罡面色铁青,呼呼喘了几口,又低声道:“杨家一向对贵教礼敬有加,却不知今日怎生得罪了七爷?”杨七忽然收手,一拍脑袋皱眉道:“哎哟哟,险些忘了!”说着快步走开,垂首肃目行至一人身前,躬身行礼恭敬道:“真龙教来州堂孙七,拜见神僧。”灵秀和尚连连摇头,起身合什连道阿弥陀佛。

真龙教!怪不得!

众人闻言恍然,真龙教,天下第一大教真龙教!号称上万教众教民万万的真龙教!遍及朝野,如日中天,上至王候权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真龙教!遑论江湖豪杰,何况武林中人,其赫赫声威处势力之庞大雄浑只由教名便可见一斑:真龙真龙,以龙为名,龙为何物?何以为真?譬如这孙七,偌大威风,不过一个寻常教众而已。

孙七并不多言,深施一礼便翩然回返,嘻嘻笑道:“杨门主,孙七小人一个,谈不上甚么得罪不罪,只是——”孙七顿了顿,又摇头叹气道:“只是有条狗得罪了我教贵客,怕是今日就要祸及天罡满门。”话声甫落,杨天罡面色又是一变,着看看孙七,又看看大和尚,一时若有所思:“我知!我知!”

孙七叹了口气,又道:“也罢,也罢,你父子二人便与神僧磕头谢罪,今日之事就此揭过,孙七也好对上头有个交待。”面子丢尽,反祸己身!他是轻描淡写随便说说,杨老英雄一门之主颇有名望,也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又怎能跪得下去!杨老门主低下头,轻声道:“七爷,杨天罡这就带人走,还望七爷给个面子,日后大家也好相见。”

“不成。”孙七淡淡道。

面子没有,你看着办。孙七轻轻巧巧站在那里,负手望天,看也懒得看他一眼。杨天罡一时低着头怔立场中,神情焦急额头见汗!少顷猛然抬头双目灼灼,怒容满面瞪着孙七!却硬是不敢发作,就连走也不敢走!怎办?怎办?杨老英雄左右为难:“七爷!七爷!”杨老门主只得又说,仍是低三下四,孙七置若罔闻,只是不理。

孙七不过一个寻常教众,正彰真龙教无以伦比的庞大势力!

“爹!爹!不用怕他,咱们人多!”天狗神情凄惶,猛扯衣角哀哀有声。杨天罡低低叹息,黯然道:“痴儿,痴儿,你道他是一人?你可知四下有多少人——”天狗闻言猛一惊,悚然四顾!却见茫茫多陌生的面孔,无数只大大小小的眼睛,以及不屑而讥诮的眼神!天狗大叫一声,双股战栗不止:“爹!爹!快走快走!我要回家!不如——”

一言至此扑通跪下,扯着衣衫大声哭嚎!

何以恐惧?何以惊怖?何以人五人六视人如草芥视人如猪狗!当知天道不仁天威降至普天之下万物俱是刍狗!天狗,天狗,终日狗眼看人,何时还你真身?天狗,天狗,舍却一条狗命,不若重新做人!哎!思及长子,杨老门主心里一阵酸楚;望着次子,一时心中又生几分厌憎!作下多少恶行,生出多少祸事,是谁屡教不改让人操碎了心?是谁害得天罡一门名声不济?是他,是他,就是他!冤孽,冤孽,冤孽啊!

好是他,不好是他,错了是他,再错也是他!若不是,只余这一独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儿子惶惶吓破胆,老爹真真硬骨头!杨天罡扬眉拂袖,忿然开口:“士可杀,不可辱!老夫宁一死,也不会与人跪下磕头!”孙七吡牙一乐,点头赞道:“有种!”有种有种,老英雄心下又是一竦:“七爷,此事杨某来日自当与贵教肖香主细细分说,任凭处置,老夫绝无二话!”孙七叹了口气,抬眼注目一处:“不必来日,肖香主已然来了,你这便上去与他细细分说罢!”

一惊回头,牵动多少视线?

众人瞩目,小小金龙游走。

三十五 是故生忧怖

小小市井一隅,若俯瞰来州城,不过一处弹丸之地,若放眼天下更是微乎其微,是那样地不起眼。但此时却如同一方大大的舞台,一场场的是是非非接踵而至,一幕幕的悲悲喜喜轮番上演。无所谓优劣,当他就那样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出现在你的眼前,这只是戏;无所谓对错,当每一个人随之入戏动情或悲或喜或叹息,这不是戏;无所谓主角配角,当我们从台前幕后找到了属于自己位置的时候——

他就是你。

一条小小三爪金龙,堂皇地游走在左侧领口上面,是那样宛然如生光彩熠熠,教人无法忽视于它,瞠目之际又使人震惊!虽然,它小。龙为帝王之象,主威主权,金色亦为皇族之彰,昭以高贵。禅宗有名圣王,道家名之神灵,方外之人尚且引为尊崇不以轻用,寻常百姓谁人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龙身之形不可,明黄之色不可,不可擅用!犯之格杀毋论!满门抄斩后灭九族!何等霸气,何等威风,又是何等专横!但偏偏明黄之色,却正是龙身之形!金龙游走天下,谁个才是真龙?天威不降此处,朝廷怎会纵容?真龙教,真龙教,不起眼处已然惊人;真龙教,真龙教,果然不是一般威猛!

那人静悄悄立于那处,衣着寻常,面目寻常,和大伙儿也是一样,属于扔进人堆儿里就找不着的那一种。大伙儿在看戏,他也在看戏,没有人知dào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静悄悄站在那里看了多久。其后一顶不大不小的软轿,雪白绸缎白里白衬白面白顶,明黄缨络明黄流苏,左上同样绣了一条明黄色的小小游龙。

人前轿后,静静伫立,一样瞧着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用料做工可见华贵之处。四个轿夫身形笔直地立在轿首轿尾,一般安静,一般寻常,一般使人过眼即忘,再望却已动容:“天罡门杨天罡,见过肖香主。”肖香主略一点头,却是笑而不语。杨天罡连连作揖,自也神情惶急:“肖香主,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如此这般,今日之事,这般如此。

肖香主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听完,又低着头里里外外思思量量半晌,就在大伙儿静候无果莫名其妙心浮气躁已经沉不住气快要崩溃了的时候,终于开口道:“你说的事,我都看到了。”众人无语。没想到这人是个慢性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慢!大伙儿都不喜欢办事儿磨蹭的人,当然生气了,意见比较大。

当然慢也有慢的好处,一般来说慢性子脾气都比较好,我们都知dào

。而如果遇上个性子特别慢的,那脾气十成十是相当的好,我们也知dào

。而一旦遇上个性子特别特别慢慢得要死的,那脾气可是可是,少啰嗦!你这还嫌不够慢么!已经特别特别慢慢得要死了!没办法,遇上性子慢的人容易让人生气,真的没办法,遇上脾气好的人也容易让人生气,真的真的没办法,而性子慢的人脾气都比较好,性子慢加上脾气好更是特别容易让人生气,而一旦遇上个性子特别特别慢慢得要死的,那脾气百分之百可是相当相当的好好得要死,因此性子慢得要死加上脾气好得要死,就特别特别容易让人生气以至于气得要死,最后气得寻死觅活死去活来以至于无可奈何没法子再和他生气,只得乖乖候在那里等他性子慢得要死却又脾气好得要死把该说的话说完把该做的事做完,完后。

完后?有完没完!

完了,完后,完就完了,没有后了。

不对不对,完后等他把该做事情的做完把该说的话说完他还是在那里脾气好得要死又性子慢得要死,你才发觉自己白白生了一场闲气,白白气得寻死觅活死去活来以至于……

你看,我这不说,你又说个没完。

没办法,当一个不啰嗦的人遇上了一个啰嗦的人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也跟着变得啰嗦起来,以至于想说的说不想说的也说横竖左右就是说个没完带散,所以说……

好了!不说了,就此打住!

不好!白听你啰里啰嗦啰嗦了半天,也该听我啰里啰嗦给你啰嗦啰嗦了,你听我说,当一个人莫名其妙变得啰嗦了以后那也必定不是一般地啰嗦,那是相当……

……

……

……

蝉声大作,响彻天地之间,是那样热情而执着,为这灼热而焦躁的世界再添一把无名之火!午时已过,众人眼见一干男女老少粉墨登场你来我往折腾个没完带散,终于急了!怒了!沉不住气了!我要吃饭!我要回家!我要喝酒!我要打牌!我要看病!群情激愤,声势汹涌,一时间嘈杂无比,场面已然陷于混乱之中!

好在肖香主性子虽然慢,脾气虽然好,但绝不是个说话啰嗦的人。肖香主又思半晌,凝视来人片刻,微微笑了一笑,缓缓开口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说完抬起腿慢慢走上前去,将杨老门主甩在身后:“真龙教来州堂肖星火,拜见神僧。”一般谦逊言辞有礼,一般躬身态度恭敬。灵秀和尚赶忙回礼,一般起身合什,一般连连摇头念着阿弥陀佛。孙七随即上前,两手抱拳单膝跪地,肃然开口其声朗朗:“参见肖香主,属下孙七奉命在此行事,不敢有失。”

肖香主点点头,走开。

名为星火,稳如泰山,绝不废话,慢也不慢。这便是肖星火,真龙教来州堂四香主之一,主管外务人事的肖星火。当然众人惊奇之下也顾不上琢磨他了,只拿眼频频打量着那个大和尚,心里着实有些奇怪:“这人,到底是谁?和尚?神医?江湖中人?神僧神僧,果然不是一般的人,只是不知究竟何方神圣?”

和尚只是和尚,真的没有什么。

杨老门主明白了。

肖香主虽然没有明说,但耳闻目睹之下杨老门主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杨老门主本就知dào

此人非同小可,却没有料到此人身份声望是如此地显赫,一至于斯!真龙教,肖香主,孙七,神僧,贵客,杨天罡霎时心如明镜,终于知dào

了今日之事应当如何了结!而那也是天罡门唯一活路,跪地磕头,赔礼认罪,也只能——

这样了!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

杨天罡黯然一叹,快步上前两手一揖当头便跪!灵秀和尚却似早有准bèi

,嗖地闪到一旁。杨天罡只若不见,直挺挺跪在地上,神情凄楚:“今日不慎冒犯神僧,小老儿实在是罪该万死!还望神僧大发慈悲,放过我杨门一家老小,神僧!神僧啊!”说着两行老泪已然流下面颊,语罢伏地顿首,额头碰地砰砰有声!

四下静而又静,人人不忍卒视!

丝丝白发仓皇垂下,皱纹深深满是尘土,在这一刻老门主终显疲态,仿佛,仿佛,又老了许多。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老夫一世英名铁般风骨,究竟为谁而来为谁而跪,又是为何而哭?痴儿,痴儿,我为你来,你怎不来,生生由着老父万众之下一人受辱?天!天啊!若这不是前世冤孽,何来今生末路穷途!

福本是祸,祸也是福。

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天狗忽然心中大恸,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跪行上前放声大哭:“爹!爹!孩儿错了,孩儿错了!”错了,错了,爹爹也错了!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自牙牙学语懵懂无知至于无法无天无恶不作,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人的错,还是一家的错?人必自悔,而后人悔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

辱人者人恒辱之,爱人者人恒爱之。

然何为爱?而何为害?当思之当思之,以免错上加错,终至无法挽回。

“门主!门主!”天罡门人呼啦一声齐齐跪下,纷纷垂首身若雕塑,眼中含泪再也无言。场中极静,有人在哭,也许看到了什么,也许想到了什么。灵秀闪在一边,肃然站立闭目合什,低低念诵着什么。也许和尚没有念什么,也许和尚念着什么也不知dào

自己在念什么,此时确也不必念什么,和尚无话可说。

“神僧!神僧!”父子二人连连磕头,哭叫着和尚,只盼这真龙教的贵客将自家放过!

灵秀还是无话可说。

本就不干和尚的事,又怎有放过一说?

和尚再闪,闪过,闪在一旁。

“神僧——神僧——”

父子二人跟上再拜,不离不弃不依不舍!

和尚一闪再闪,和尚只是躲闪。

“神僧!神僧!”

大和尚躲不开也避不得,当下慌慌张张左瞧右瞧,眼看着就要再次跑路了!可惜这回大伙儿都眼睁睁瞅着他,一时想跑却也跑不掉。终于,灵秀和尚灵机一动,嗖地一声闪躲到小和尚身后!这个师父非常的不仗义,每每遇上困难一旦事情不妙,便将小和尚推上前去送死!反正不是活靶子就是挡箭牌,小和尚横竖左右都是个死,话说为这事儿死去活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无禅大惊!

眼看身前大小施主哭着叫着跪在地上冲自己连连磕头,无禅和尚一时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立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灵秀和尚咳嗽一声,皱眉道:“无禅,师父问你,现下应当做什么?”一语如棒喝至,霎时福至心灵,无禅和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下一下连连磕头还礼,脑袋碰地同样砰然有声:“无禅还礼,还礼还礼!”

小和尚面嫩心软,磕着磕着忽然悲从中来,哇一声跟着哭了!为什么哭,自不知dào

,哭就哭了,反正无禅基本上每一回都哭得莫名其妙。但见场中黑发白首光光头此起彼伏叩来叩去,老少几人跪在地上悲悲戚戚哭声连作一片,真情流露场面感人,众人一时忘却说那荒唐言,纷纷陪着揩下一把辛酸泪——

“好了!好了!”关老汉抹着眼角叹着气,终于走上前去解围了:“诸位请起,诸位请起,不过一点小事情,又何必,哎!”扶这个这个不起,搀那个那个不起,大家都跪着不起,无禅也跪着不起。关老汉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去看大和尚:“大师,你看——”灵秀摇着头说道:“错了错了,不是和尚。”关老汉不为所动,只看和尚:“没有错,这件事,只能仰仗大师出手。”

灵秀苦笑一声,移目一处——

肖香主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去看孙七——

孙七只一挥手:“走罢。”

杨老门主如蒙大赦,慌忙起身拉过儿子,一一行礼,而后匆匆离开,只见背影萧索。

片刻,天狗又匆匆跑了回来了,低头哽咽道:“神医你看,家父的病?”灵秀微笑点头:“不需看,老人家没有病。”没病?没病怎又捶胸顿足胸大叫头痛?天狗愕然,愣在那里,却听得:“那还用说,还不是叫你气的!”关灵姑娘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天狗又是一愣,继而面色羞渐,大叫一声爹爹等我,转身飞快追了过去!

走罢,走罢,来时耀武扬威,去时威风扫地!

走着,走着,马儿无人再骑,带着沉重叹息。

走好,走好,失去才能得到,祸兮福之所倚;

走了,走了,人马消失不见,只余一面大旗。

大旗迎风招展,却是顽强地留在了众人眼中。

大旗字迹依稀,却又深深地刻在了谁的心里!

何为羞辱,何为尊严,如同那大旗一般杳然风中——

消失不见。

但知荣辱,但有尊严,大旗依然会再次猎猎飘舞——

风采如昔。

三十六 白衣菩萨

肖香主缓缓道:“神僧,今日我堂备下薄酒素斋,敢请移驾一叙。”众人恍然,这是请大和尚去作客了!一口一个神僧,和尚好大面子,这不是,轿子都抬过来了:“和尚哪里也不去,和尚就在这里。”灵秀歉然一笑,回身端然就座。和尚还是那句话,不管谁来也一样。关老汉笑容满面,大声招呼着:“排队排队,要看请早。”

排队排队,各就各位,众人闻言大喜,纷纷拥上前去。此时和尚还是诊病开方,众人上前却不是简简单单的看病了。和尚看别人,别人也看和尚,众人连番耳闻目睹之下,已知此人大有来头,分明就是个大大的高人呐,是高僧!是了,他叫灵秀:“灵秀大师,灵秀神僧,先给我看!先给我看!”

肖香主笑了笑,道:“有请神僧。”

神僧摇头。

“再请神僧。”肖香主认认认真道。

神僧摇头。

“三请神僧。”肖香主一字一字道。

灵秀只是摇头,笑。

说不去就不去,和尚脾气虽好,性子却也挺犟。

不去就不去,不去就算了,肖星火拱手笑笑,转过身去。

竟尔走了。

看着走得慢,其实也不慢,众人一怔之际那人已是不紧不慢翩然远去。有张有弛,一如其人做事风格。人走了,轿子也走了,四名轿夫抬着软轿跟着走了,来时悄悄来走时悄悄走,转眼消失不见。浑似没有来过。小小金龙随之无声游走,似乎带来过什么,似乎带走了什么,又恍似留下了甚么。

影子?

人的名,树的影,此时灵秀和尚已经是个名人了!虽然大伙儿还不知dào

他究竟是谁,虽然大伙儿也不知dào

他以前做过甚么,然而愈是不知愈显神mì

,愈是神mì

愈加猜测。一般都是这样,猜着猜着就猜进去了,因为一个低调神mì

的高人,远远比一个大肆张扬的高人更加来得让人兴奋——

高过高的境界,名之高深。

果然高深,高深莫测!众人呼啦啦一拥而上,将大和尚围在当中左瞧右看前后瞅,细细观察之下更觉得这个和尚道行不是一般的高!你看他慈眉善目五官端正,白衣如雪片尘不染,从容不迫宠辱不惊,分明正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啊!是!是这样的!我老早一眼就看出来了,俗话说相由心生,和尚生得好,自然人品好!而且医术高,而且平易近人,而且菩萨心肠,而且……

于是乎,和尚出名了,真真zhèng

正出名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变成了一个出名的和尚。出名的和尚也是和尚,和尚还是原来那个和尚,没有什么。灵秀这样认为。出名的和尚还是和尚,和尚是个不为名利所动的和尚,当真难得。大家都这般想。于是乎,和尚更加出名了,名气越来越大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变成了一个更加出名的和尚。

什么叫名气?名气看不见摸不着,名气来无影去无踪,名气让人眼红却求之不得,名气令人烦忧又难以割舍。名气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天底下种种怪异滑稽以此为甚,名气可以生出所有又可以毁灭一切,使人哭笑不得感慨万千又无可奈何。名气有大有小有好有坏,名气可以生生抹杀掉也可以活活造出来,名气看似天定却由人夺哪怕你还是那个原来的你,这是灵秀和尚的无奈,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悲哀。

名利名利,既有了名,那么利。所有的一切都在关老汉的算计之中,关老汉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关老汉脸上笑成一朵花:“看罢,看罢,大伙儿快快看病罢!”意思就是掏吧,掏吧,大伙快点儿掏钱罢!香火鼎盛,人气更火,哗拉一把铜板,啪唧一块儿银子,当啷一个金锭!少半箱,半箱子,大箱子,快满了!

人潮人海人混杂,场面一时有点儿乱。却也不妨,大猛哥虽然光荣负伤,不情不愿生着气给关老汉支到一边儿去了,但是孙七自告奋勇担任起了安保工作。孙七没有走,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禅禅早给关灵姑娘拉到角落里,一边安慰着一边哄着,一连哄着一边问着。是得好好问问了,那个秀的底细这个灵还是没有完全摸出来,看来水是比较深呐!

水非但深,而且比较浑。

就在天上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就要树上鸣蝉最热烈的时候,就在地上尘埃尚未落定的时候,又有人过来趟上了这片浑水,直搅得风浪又起更将无数水花儿溅到了白云之上:“好一个白衣菩萨!真个难请哈哈哈哈——”

却是一人大叫大笑大步奔来,声如洪钟,势若烈马!人未至,一股狂风呼啸而来,将众人吹得双眼迷离七倒八歪!愕然不及惊叫,只在转瞬之间,那人已如一朵乌云般遮天蔽日罩来,挟着数道恶风轰隆一声双脚落下!大地似乎在震动,震荡,震颤,余震不止!少顷尘土散去,却见颤危危一座肉山横亘当场,望之心悸,无法呼吸——

好一条大汉!好一座肉山!

眼若铜铃头如斗,手似蒲扇足比船,弥勒肚子没他大,双臀正是两磨盘!

此人威风凛凛往那儿一站,就如同看守南天门的巨灵神一般!

可惜手里没拿着那双宣花大板斧,不过就是巨神灵来了也没他,肉多!

杜工部有句诗叫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是说的东岳泰山,不过这句话要是放在人身上,十有八九便是说的这条巨汉了!高得可怕,胖得可恼,要说这块儿头那可是太吓人了!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如果关猛站到他面前,就是关灵站到关猛面前的模样。还有还有,如果关猛是头公牛,那他便是一头大象!

“安堂主!”“安堂主!”众人拍拍胸口,齐齐开口招呼。这人就是安堂主,来州城中没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一来此人异于常人太过显眼,二来他是真龙教来州堂的堂主,一把手儿!三来这安堂主为人热情,急公好义,在此地颇有人缘大有声望。这才是名人,若和他比起来灵秀不过是个后起之秀——

名人,堂主,粗布大褂,衣领上一般有条小小金龙,三爪,紫金色:“某姓安名泰,久仰白衣菩萨大名,今日一见,呃,幸何如之。”安泰安泰,安如泰山。安泰拱手作礼,笑容满面说道。不想此人来时搞出偌大动静儿,说起话来却是和风细雨文质彬彬。灵秀连连摇头,合什还礼:“和尚不是菩萨,和尚不是那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安堂主仰天大笑,喀啦啦如同晴天霹雳打起:“你不是他,他却是你!奶奶个熊!这就随了我去,你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语声粗犷,势密而急,正如雷声过后疾风暴雨当头降至:“哗啦啦!”众人早有准bèi

,见状一哄而散!灵秀和尚不幸中招儿,当下给他浇了个满头满脸,尴尬非常!

安如泰山,瞬间崩塌!

说变就变,唾沫四溅!

灵秀和尚撩起袖子抹了把脸,满脸晦气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白衣菩萨,正是灵秀和尚的名号。

之一。

无论如何,这个名号称得上是威风又神气,和尚尽管不愿意但也不算是辱没了他。名人嘛,总要有个响亮的名堂,譬如安堂主也有一个名堂叫作:飞流直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安堂主人高马大居高临下,和他说话要时时刻刻留神,且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安堂主点了点头,满yì

道:“正如此,这就随某家去罢!”

“和尚哪里也不去,和尚就在这里。”谁来也不去,就是这一句。

安泰怒了,真的怒了:“奶奶个熊!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去是不去!”飞流直下,风吹雨打,和尚巍然不动,连话也不说了。安堂主大怒,暴怒狂怒,抬起一脚重重往下一跺:“轰隆!”地震了!又地震了!非但大地震动,而且肉山颤动,哗拉哗拉响个不休!大象跳舞了,大象发怒了!要知dào

一头暴怒的大象发起疯来那可比狮子老虎都可怕,人力已不能相抗!

灵秀端坐不动,索性眼睛也闭上。

安堂主怒目圆睁大吼一声,呼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当头拍下!熊的力量!是了,这是一只人形大熊,非但体形像,而且动作像!力量想必也和大熊半斤八两!一上一下,强弱悬殊,又似大熊捕杀小白羊,危险!快闪!和尚!小白羊!小白羊非但不跑,而且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呆呆呆在那里,似乎是一只吓傻了的小白羊。

天灵巨掌停在头上,头的上方,安泰收回熊的力量,哈哈大笑:“好定力!哈哈,百闻不如一见,白衣菩萨果然了得!”安堂主摇着头,笑叹道:“莫非,你早就算准了某家不敢动你?只因那——”灵秀只是不说话,灵秀拿眼看着他。安堂主叹了口气,只得接着说道:“罢罢罢,好教神僧得知,安某已于前日飞鸽传书报知总堂,我教人堂总堂主不日……”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

安泰顿了顿,又笑道:“故人即来,何必客气?”

灵秀微微一笑,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安堂主又生气了,跺脚吼道:“奶奶个熊!恁地无礼!某家好话说尽你却,说!去也不去!”

和尚不去。

真的不去。

再说也不去。

怎么也不去。

安泰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只因他是贵客,真龙教的贵客,贵到安堂主也不敢怠慢的客人。

肖香主来了,肖香主请不动他,安堂主来了,安堂主却也犯了难。安堂主身材胖大,可是身形灵活,非但身手灵活,而且头脑灵活。安堂主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蓦地扬声大笑道:“某知白衣菩萨名满江南,却于我江北之地寂寂无声,不若在此指点某家一招半式,也好教大伙儿跟着开开眼,如何?”

好好好!妙妙妙!

三十七 第一冤大头

观众哄然叫好儿,可谓万众期待!

这可是名人对名人,重头戏终于要开演了!要说这一趟可真是没白来,既能看病,又能看戏,既有文戏,也有武戏,而且都免费,何乐而不为?有句话说的好,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有句话也不差,强龙难压地头蛇!且看神mì

高人白衣菩萨对拉风堂主飞流直下,谁能取得最终胜利,谁个才是第一高手!

先看戏!看病不急!

不吃饭了!晚上回家再吃!饿着肚子看,值!不喝酒了!也不打牌了!赌这!我压堂主,二赔一!我压堂主,三赔一!我坐庄我坐庄,三陪一,你压谁?我压和尚,赢了三倍是罢?二两!就他了!我也压和尚,三两!我压堂主!我压堂主!我压和尚!我压和尚!大和尚赔率较高不被看好,那也没办法,这可是在人家主场:买定离手,一、二、三——

开!

没的开。

和尚说过,和尚只会看病,和尚并不应战,和尚连连摇头说道:“不可不可,阿弥陀佛。”大伙儿见状大失所望,纷纷跟着大声起哄!安泰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身上的肉又哗拉哗拉响起来:“你不比,我便不走!奶奶个熊,哈哈,奶奶个熊!”他赖在这儿不走,灵秀便没法子给人看病,若是随了他去作客,灵秀也没法子给人看病,其实和尚只想给人看病,看上去和尚似乎也很为难:“无禅。”

挡箭牌上场,活靶子应声,大和尚一再出卖,小和尚百试百灵。

没办法,大和尚也说过大和尚不如小和尚,就是这话。

灵秀笑道:“施主要比,便和他比。”无禅站在了安堂主前面,就像花生米站在了大土豆面前,一下子就差出了十八个级别!这分明是超重量级对迷你轻量级,对比之下看上去实在是有些个吓人,实在没法子不为小和尚捏一把汗。安泰低下头,看一眼,叹了口气:“小和尚,你真的要和我比?”无禅嘿嘿一乐,抬起头,大声说道:“是!”安堂主皱起眉头,打量着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和尚,忽然鼻子一皱,张开血盆大口:“啊——啊——阿嚏!”

天雷滚滚轰隆隆,大雨落下哗啦啦,登时又将小和尚浇了个满头满脸!无禅惊慌失措抱头大叫:“啊哟!啊哟!好历害!”好历害好历害!无禅心里很是佩服,一边叫一边用无比崇敬的眼神仰视那个能够在晴天降雨的大神:“哈!哈哈!哈哈哈哈!”安堂主得yì

大笑,又将神水喷向大和尚:“白衣菩萨,这便随我走罢!”灵秀摇头笑道:“要和尚走,比过再说。”果然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比比比,怎生比法儿,说说说!快说快说!”安泰大声咆哮,雨势连绵不休!灵秀和尚低头抹一把脸,苦笑道:“比三场,三局两胜。”

“好!便如此!输了你跟我走!”

“和尚输了跟你走,施主输了自己走。”

“好极!好极!比甚么?你先说——”

“比打坐。施主说。”

“那还用说!自是比武!”

“无禅——”

安泰悚然一惊,忽觉不妙!不妙,不妙,怕是中了圈套!武功比得过和尚,打坐自家又怎成?万一小和尚再来个比念经,自家可就,好个狡猾的大和尚!三局两胜,三局两胜,看来自家来了只怕也是白来一趟!正自连连跺脚懊悔不及,那边小和尚挠了挠头,瞪着大眼左右看看,非常非常之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比吃饭。”

安泰大喜,喜从天降:“比吃饭?可是哈哈,可是当真?”无禅嘿嘿一乐,低下头,脸又慢慢变红了。安堂主哈哈大笑,心里欢喜得就要炸开了:“奶奶个熊!笑死个人!好教大伙儿知dào

,某家平生得yì

之处,武功只排第二,吃饭却是第一!”说罢得yì

狂笑,一时水花儿四溅有若喷泉!众人退避三舍,却也深以为然。不然,他这身肉哪儿来的?大嘴大胃大肚皮,小和尚,你惨了!

大伙儿全都这样认为,是因为,大伙儿还不认识无禅。

五赔一!

十赔一!

二十赔一!

买定离手!一二三,开!

第一局,比武功。

武功是无禅和尚的强项,譬如“十八罗汉”,譬如“金刚不坏”,譬如“铁头功”。武功也是飞流直下的强项,不说别的,堂堂真龙堂主,来州第一高手,那还了得?武功也是观众最爱看的一项,是必须放在前头比的,没有一个人有意见。何况大和尚说了,要是这场放在后头,大伙儿想看也没得看了——

开玩笑!开玩笑了!大伙儿自是不相信,纷纷嗤鼻摇头,认为大和尚这是在吹牛皮!安泰怒了!安泰怒极反笑!安泰抬起一只脚往地上重重一跺,又抬起另一只脚往地上重重一跺,登时身上的肉哗啦哗啦颤响不休:“小和尚,莫让人说某家以大欺小,你来打我!我不还手!”四平大马,巍巍肉山!堂皇威势重压之下,无禅和尚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头皮发麻简直连气儿也喘不上来了:“嘿!”

不觉一拳打出,拳风虎虎起——

只听“波”一声响,拳头正中大肚皮!不错,就是“波”一声,如同石子落进水里,无禅只觉拳到之处绵软无比,惊愕间拳上劲力已然化为无形!不错,就是“波”地一声响,众人真真切切听进耳朵里,甚至听到了其后大肚里如同水波回荡,汩汩有声。安泰哈哈大笑,伸手轻轻拨开拳头,又扯开大褂啪啪猛拍肚皮:“不过如此!小和尚,再来!”

波!波!波!波!无禅连出四拳,拳拳命中大肚!但见肉波翻动,再看肉浪涌起,肚皮荡漾如水,拳到不过涟漪。安堂主稳如泰山,笑呵呵浑若无事:“好拳好拳,却是奈何不了某家!小和尚,快快认输罢!”以柔克刚,全不着力!历害厉害,果然历害!无禅收拳退后,万分佩服道:“好功夫!好功夫!这是什么武功?”

“这叫做,肚里乾坤!哈哈,历害罢!”安泰得yì

非凡,揉着肚皮笑道。说是那么说,小和尚拳头还是真够劲儿!厉害!历害!无禅一脸欢喜拍手大叫:“再来再来,再试试无禅的铁头功!”说罢低头弯腰两腿一蹬,身子霎时平平飞起“呼”地一头撞了过去!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莫说是肉山,便是真山无禅照样儿敢拿脑袋撞!

见他来势猛恶,安泰却也不敢怠慢,当下收腰扎马气沉丹田!

“通”一声大响,又如大石落井!

但见脑袋撞上去,登时肚皮凹进去,胶着,胶着,一大一小谁也没动!

静止,静止,时间凝固,好惟大木桩上横着生出一棵小树——

眼睛瞪得老大,众人忘了惊呼!

忽然大肚子一挺,倏地大肚皮一弹,小和尚哎哟一声飞出三丈,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无禅一跃而起,呆呆看看安泰,又怔怔看看左右,蓦地咧嘴一乐:“了不起!了不起!无禅输了,输了!”小和尚输了,小和尚输了就输了,小和尚从来不把输赢当回事儿,无禅只爱比武。安泰闷哼一声,立在原地没有动。赢是赢了,也不好受,安堂主此时肚里翻江倒海几欲干呕,心道好一个铁头当真硬是不俗!

“安堂主!安堂主!”正自调息,欢呼声起。

安泰得yì

大笑,又觉意犹未尽,登时意兴勃发,猛地两脚一跺便就呜——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安堂主飞起来了,呼啦啦一声胖大身子拔地而起,双足足足飞离地面三丈有余!威风!神气!你看他面色俨然姿态潇洒,双臂舒展飘飘然直上云霄,臂膀上的大片儿肉都耷拉下来了,有若天上一只硕大无朋的蝙蝠!半空中忽而旋转变向灵动起舞,又如一只长了翅膀飞行的巨猪!

认识安堂主的人都知dào

,凡安堂主比武得胜之时,或是大为得yì

之时,必定要飞上天空一次,一来表达喜悦的心情,二来彰显其灵活的身手。正因其大其胖,反要活灵活现,哎呀呀,且不说,落下来了!安堂主此时身轻如燕,轻轻巧巧落地无声,却由不得别人无视,那身肉实在是他奶奶个熊的太过拉风!

掌声雷动,满堂喝彩!

这,便是轻功,能够使一头大象般的大汉飞在半空中,完全违背常理违反物理违抗天理,神奇之处实在教人心服口服外加佩服!这,便是武功!能使小孩儿打赢老头儿,能使老头儿战胜小伙儿,能使小伙儿俘虏大姑娘,能使小姑娘干掉大色狼!神奇啊,神奇!令人震撼,引为神圣!武功,武功,武功就在人们眼前,不止存zài

传说之中!武功!武功!不只存zài

人们眼前,武功就在我们心中。

第一局,安堂主胜!

安堂主显摆完了,忽然发觉肚子饿了。

也是,备了饭客人请不来,安堂主一气之下中午也就没有吃饭。

是的,现在安堂主高兴了,肚子也就跟着饿了,而且是饿得头晕眼花快要撑不住了。

反正就是,对于一个大嘴大胃大肚皮的人来说,饭,就是他的命!

只得说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第二局,比吃饭。

这一局之所以排在第二局,是在安堂主极其强烈地建议之下,更是在现场观众纷纷举手表示赞同之下,大和尚非常有眼力地痛痛快快地答yīng

下来的结果。好了,大局已定,可以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小和尚了!对于一头大象能吃还是一只小羊能吃这个问题,大家的意见还是比较统一的。哪怕这是一只能吃的小羊。

大伙儿都是这样认为的。认为小和尚这一场输定了。小和尚输了那么也就不用比了。这也是大伙儿早就料定的事情。当下有人开始后悔了。坐庄的那个人。坐庄的人拿着二百零二两银子,开始后悔二十赔一的事情了。二十赔一,二百赔二十,还有一个人压了二两一赔二十,满打满算得掏十八两。

显然,这个庄是做赔了。

没有人问无禅的意见,无禅也没有什么意见。

无禅和尚比谁都高兴,无禅根本就没打着赢。

开吃!

馒头,两筐!

关老汉,赞助商!

谁吃得多谁就是,大胃王!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无禅不紧不慢,安堂主狼吞虎咽!

七个八个九个十个十一十二十三十四——

果然!竟然!两个都是!大肚汉!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每个人吃了二十个了!

安堂主还在吃!

无禅也吃!

再吃!

一直吃到第二十八个,安堂主终于咽不下去了:“我要喝水!“安堂主喝水,喝完又吃。勉勉强强又吃了三个,安堂主干呕一声,轰隆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奶奶个熊!竟然要,败了?安堂主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可是小和尚就在,还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吃着。

无禅不喝水,无禅并不渴。

众人由惊奇化作惊讶,又由惊讶化作惊竦,最后化作惊怖!没有最后!无禅还在吃!一口一口地吃,一个一个地吃,眨眼间身前一筐馒头已然见底!都到哪里去了?瞧他肚子那平平的全无异常之处,究竟那些馒头都到哪里去了?这不是一只小羊,这也不是一只能吃的小羊,这是,这是!无法形容,蛇能吞象。

就在所有人的嘴巴都再也合不拢的时候,无禅终于将嘴巴闭上。因为筐里一个馒头也没有了。安堂主呼呼大喘,颤声问道:“多,多,多少?”关老汉笑道:“一筐五十个,不多不少。”败了!而且是,惨败!安堂主一时无语,回过头去看小和尚,却见小和尚舔了舔嘴角儿,两眼又直勾勾地看向自家筐里面——

“认输!我认输!”安堂主认输,死心塌地。

不服不行。

第二局,无禅和尚胜!

馒头筐被抬走了,无禅坐在地上无比留恋地看着筐里的馒头渐渐远去,就像多情的小伙儿目送着心爱的姑娘。痴心的和尚等不回无情的馒头,而多情的姑娘却不会将心上人的事情放在一旁。关灵款款上前,摸着小和尚的头很温柔地说道:“禅禅你真棒!接下来是打坐,禅禅可要好好比哟!”

和尚姑娘,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众人见状齐齐缩了缩脖子!明明肚子饿,却又不饿了,明明大热天儿,身上有点儿凉!无禅却是不以为意,嘿嘿一乐就势盘膝闭目,两手交叠置于丹田处,瞬间已如老僧入定,宝相庄严一动不动。向来如此,随时随地,打坐于无禅而言如同吃饭睡觉一般简单。

太过简单。

安堂主看着小和尚,叹了口气,又去看大和尚:“不愧白衣菩萨,智计恁也了得!安某认输,不比了!”说罢又叹一口气,转过身去慢慢走开,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之中。是没的比,比无可比,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早在吃进去第二十九个馒头的时候安堂主就已经知dào

,这场比试自家是输定了——

小和尚,太能吃了!

“孙七,叫你看护好神僧,你小子,奶奶个熊!回去我再好好儿收拾你!”安泰有气无力留下一句话,垂头丧气地走远了:“通!通!通!通!”硕大的背影此时看上去格外落寞,安堂主拖着沉重的脚步,再也没有飞起来的心情了。

第三局,无禅和尚胜!

总比分二比一,无禅和尚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这一局结束得太快,大伙儿一时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有一人得yì

大笑,手里攥着二百两零二两银子:“赚了!赚了!”大伙儿猛吃一惊,旋即满脸晦气哎声叹气,哎!人生大起大落实在太快,刚刚以为输了个底儿掉,不想眨眼战局逆转来了个通吃!二百两全收,坐庄的人眉开眼笑!是了,通吃不得,还有一个赢家,还有二两银子买的小和尚胜,一赔二十二两就是四十两,只他一人知根知底买了小和尚——

“是!”

三十八 大盈若冲

天,还是那般晴朗。碧空如洗,蝉声欢畅,没有轰轰烈烈的风雷雨电,只有平平凡凡的喧闹熙攘。天!还是那般炙热!白亮亮的光箭射得人头晕脑涨,明晃晃的日镜照得人心里发慌。火!火!火!无穷无尽的烘烤,将闹市化为一个大大的蒸笼;香!香!香!无休无止地燃烧,又如缭绕在蒸笼之上白雾茫茫。

这样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啊,说他不清,道他不明,让我留恋不能自拔,让我甘愿为之赴汤蹈火!这是喜怒哀乐,这是爱恨情仇,这是汗水与欢笑,这是泪水与辛酸,这是平凡的人生与不平凡的命运共同谱写出的世间百态,让我甘愿沉迷,沉醉,哪怕沉沦,哪怕快乐过后心中彷徨。而当那丝丝缕缕的淡淡香火升腾在纷纷扬扬的滚滚红尘之上,不知何时,不是何地,不知何人不知所因何事,内心之中总会蓦然升起一声梵唱——

“阿弥陀佛——”

无禅奇怪道:“大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姐姐不说话,大姐姐还是不说话,大姐姐只是坐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大和尚。

一整天都是这样。

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大和尚,或者说是——

白衣菩萨。

所谓一夜成名,不外如是。又说万人空巷,不过这样。恍似转瞬之间白衣菩萨的大名传遍来州,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这里来了一个医术通神的和尚!无数人涌向这里,看病的看病,烧香的烧香,将这一方本就热闹非凡的市井之地填满,挤满,塞了个满满当当!又将队伍排得老长老长!人来人往人如蚁,人山人海人波浪!其声千般鼎沸,其情万分渴望,其势如水泛滥,其状如鱼闹塘——

红火!火热!热闹!闹腾!腾云驾雾!便在这红火热闹的气氛中,便在这火热闹腾的氛围里,香火已然鼎盛,使人恍入梦中!看呐,烟气缭绕中白发苍苍的老人连连跪拜,身形飘忽如入仙佛之所,看啊!更有痴情女子跪立于地虔诚祈祷,眼神迷离如观云上神祗!快看!快看!高僧出世,神医现身,所有的香火一切的云雾更衬得和尚白衣飘飘出尘之姿,不!那是仙香,那是神雾,那是祥云,那是菩萨!啊!

何人却我顽疾脱我厄苦?何人解我相思赐我姻缘?

菩萨,菩萨,是你么?

神僧,神僧,是你么?

大师,大师,是你么?

灵秀,灵秀,真的是你么?

和尚不答,灵秀很忙。

昨日种种如在眼前,今日种种已然亲见。昨天和尚忙里偷闲,今天和尚只有更忙。人多,人太多了!多得就像天上的星,看不见时不能数,看在眼里数不完。人太多,太多了!多得看也看不完,似乎一辈子也看不完。看过一个,一个,又一个,药方一张,一张,又一张,和尚在看病,和尚在给人开方,和尚只会治病,和尚只是和尚。

灵秀很忙,也很疲惫。

凡事皆有因果,大和尚名声大噪,说来其因有三——

一是医术,前日开方效果灵验,白衣菩萨妙手回春,人人传诵,口口相传。

二是人品。高僧不为名利,神医就在这里。前番谁个来了也请不动神僧,大伙儿都看到了,神僧只在这里给大伙儿看病,人们都感动了。感动之余口口相传,高尚品德人人传诵。

三是名声。就是名声。其实三个原因最后也终将化为一个,名声。口传口,人传人,传来传去就火了,传来传去就更火了,传来传去就火得不行了,传来传去就只剩下白衣菩萨了,传来传去和尚就,传没了。

传神传神,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看过一个一个又一个。药方一张一张又一张。看着那一张好kàn

而疲惫的面庞,看着那一双温和而明亮的眼睛,关灵姑娘的心,疼了!哎!这个人呐,一点也不知dào

爱惜自己,看看看看,看个没完!看死你得了!昨儿个晚上就挑灯夜看,今儿个早上又开了早场,一直看到了现在,你,为了什么?为谁辛苦为谁忙?你可知dào

,有人多么关心你,有人多么心疼你,有人多么,那个着你?

那个?哪个?

那个,不是哪个。这个灵的心疼了,看着那个秀。这是一种喜悦的疼啊,这也是一种甜蜜的疼,这是一种任何语言也无言形容的疼啊,疼到不能呼吸才发xiàn

甜蜜里面掺着一丝莫名的忧伤。还有一缕淡淡的惆怅。

“大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想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以说。就那样那样看着他罢,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就像看着天空白白的云朵,看得见却总是留不住他的温柔;看着他就像看着夜空璀璨的星光,看得见却永远进不去他的心房;他在那里,他又不在那里,那是咫尺天涯的距离,神医医人医不得心,菩萨便赐姻缘又怎能赐下菩萨,就只看着他,那样,那样,那样,看着他——

而我只想依偎,依偎在他怀里,哪怕一瞬。

但我不能依偎,依偎在他怀中,哪怕一瞬。

因为我知dào

,我知dào

,那不可能。

所以我只能看,只想多看他一眼!

只想看到海枯石烂。

哪怕看到眼泪落下!

“哎哟哟!”无禅大惊失色,一时慌了手脚!

早见关灵大姐姐今天有些不正常,一整天支着脑袋坐在那里傻了一样!无禅是好心,而且好奇了很久了,忍不住上前问她,谁知dào

一问之下又给问哭了:“哎呀呀!哎呀呀!这可不关无禅的事,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忽见大猛哥蹲在一旁生气地数铜板:“一二三,哭死你个没羞没臊!三二一,你说这是甚么世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大哥伤了也没见你——”见他数来数去数不清数得都生气了,无禅赶忙跑过去蹲下帮着数,七六五四三二一,大猛哥你别生气!

看过一个一个又一个。

如同看着时光的流逝。

关老汉呢?

关老汉不用说了,看大箱子就知dào

他是什么样儿了。四个大箱子都快装满了,黄澄澄,白花花,金亮亮,一齐散发着令人赏心悦目的红光!话说关海山经此役一战成名,于质人行当中脱颖而出后来居上成了一个传奇,人送外号儿——

关大箱。

这,便是眼力,这,便是先机。

这,便是头脑,这,便是生意。

这个世道钱不好赚,真的不好赚。

这个世道钱不好骗,其实也好骗。

抢了他的!清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一个人眼红,便会有人跟着眼红!抢!不义之财,此时不抢更待何时,教你骗钱!教你骗人!教你欺骗大伙儿感情!给你来个竹篮打水一抢空!末了儿抢完了再赏你俩耳光!当然只是想一想,有孙七,他在这里没人敢抢老汉。是没人敢,孙七上面还有肖香主,再上面还有安堂主,再上面还有那个。

那个人。

那个人更加了不起,只要报上他的名字,天底下有没人敢动也没有人能动老汉!而且那个人快要来了,快要来了,他快要来了!他是白衣菩萨的故人,老汉却是白衣菩萨的质人,那么,老汉我就和他成了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那么,那么,哈哈,哈哈,不说,不说,谁教老汉认识了一个大大的——

贵人。

贵人在忙着。

孙七在忙着。

大家都在忙着。

药方一张一张又一张。

就像揭过岁月的创伤。

暮色映暮,晚风送晚,有人在忙,香火烛光。

天,黑了。

天,更黑了。

终于,终于,散场了。

夜空如墨,四下复归沉寂,繁星点点,照见几家灯火。天上明月默默不语,丝毫也不张扬,淡然却又那样夺目,一如白天的和尚。明月盈盈,将满不满,和尚抬头,将望不望。月儿会圆,月儿会满,然后不满,然后又圆,然而万事无圆满,天下无圆满,人生无圆满,是故。也许,月儿的圆满,也只是看上去的圆满,是故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圆满。

也都是圆满。

该走了。和尚说道。

是的,该走了。洗去繁华的浮华,告别喧闹的喧嚣,回到路上,回到乡野,回到山中,回去接着寻找心中那一丝忽隐忽现的禅意。带着无禅。是的,该走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和尚来过了,和尚没来过,来过去过以后,和尚才是和尚。心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禅意也许到哪里都寻之不见。不如无禅。

该走了。老汉说道。

灵秀笑道:“老人家,你也要走么?”关老汉笑道:“大师走了老汉不走,有人马脚可就要露出来了。”灵秀笑笑,一时无言。关猛正在收拾行李。关老汉拍拍大箱子,又笑道:“大师,三七如何?”灵秀微笑道:“谁三谁七?”关老汉哈哈大笑:“我三你七!”灵秀笑笑,一时又无言。无禅攥着一把铜板。关老汉叹了口气,轻声道:“既如此,老汉择日为以大师之相铸造金身,以受众生香火。”灵秀一笑,去看天上:“你铸金身,不是和尚。”默然片刻,老汉又笑:“不错,不错!大师果然大师,处处皆是禅机。”

灵秀看着月亮,轻声叹道:“万法皆空,何来禅机。”

关灵泪眼朦胧。

关老汉沉吟一时,又问道:“他要来了,大师何不——”灵秀摇头道:“他来他的,我走我的。”关老汉微笑道:“大师莫非是,不想见他?”灵秀摇头笑道:“一切随缘,岂不更好?”关老汉笑叹道:“你真的,不等他么?哪怕他是——”灵秀摇头不语,老汉欲语还休,终于,二人再也无言。

哪怕他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哪怕他是星夜兼程不停歇,哪怕他自称和尚是他最好的朋友,哪怕他昭告天下和尚是他的恩公,和尚也不等他。哪怕他是真龙教人堂堂主,哪怕他是英雄中的英雄,酒鬼里的酒鬼,纵横四海慨而以慷的歌者,和尚也不等他。和尚该走了,和尚便走了,和尚不必等,哪怕他是——

燕赵,燕悲歌。

三十九 某种东西

荒鸡鸣过,昼夜交替。

月已隐,日未出,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最安静的时候。

静。

静而又静,只闻虫声零星,叫得四下更静。

天地共同拢作一团黑漆漆的沉重大幕,吞没了万家灯火,吞没了沉睡的梦,吞没了起早贪黑的人与通向彼岸的路,若非有那——

繁星。

繁星点点,缀满夜空,依然那般明亮而动人,就像是孩童清澈的眼睛。繁星闪闪,相对茕茕,每一颗星都可以看到另一颗星,每一颗星又永远无法拉住另一颗星的手,只能默默独自到天明。望似一水间,相隔万万里,这便是星与星之间的距离;望似一水间,相隔万万里,这便是人与星之间的距离;望似一水间,相隔万万里,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咫尺。天涯。

繁星点缀夜空,照亮来时的路。

吱呀呀,吱呀呀,小推车儿响起,行李太过沉重,就连大猛哥推着小车儿都有些费力。无禅帮着推,无禅有力qì

。走了,走了,这便上路罢:“这样也好,省得麻烦。”关老汉打了个哈欠,慢慢跟在大和尚后面。灵秀不语,缓缓前行,踏着微凉的夜与宁静的时光。是的,是的,这样也好,和尚怕麻烦,能少一点麻烦就少一点麻烦上路上路,这便走了——

关灵低着头,走在最后面。

是谁满腹愁肠,是谁彻夜难眠,是谁听到自己的心在哭泣,流下的泪水又将谁的心儿融化。不走,不走,我不要走!我要永远永远留在这里,因为就在这里,我,遇见了你!走罢!走罢!还是走罢!因为你走,所以我走,我要跟你走,哪怕就要分离!走着,走着,就这样走着罢,只想在你身边多留一刻,只想随你到海角,到天涯。

却也,走不得!

“轰隆隆!轰隆隆!”天雷滚滚起于天边,天上飞来一只飞象:“哈哈哈哈!白衣菩萨,这是想要溜么,奶奶个熊!须瞒不过某家!”瞬间即至,乌云当空!几人有惊有喜未及开口,安堂主轰隆一声降落地面,哗哗啦啦笑道:“走不得!走不得!我家老大明早即来,白衣菩萨,你便一天也等不得么?”

“拜见堂主,属下恭候多时。”昏暗之中孙七上前施礼,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抑或是从来都没有离开。旋即四面人八方忽忽跃过无数人影,将几人团团围住,静而快,快而不乱。朦胧之中人人面目模糊,只一人看起来有些眼熟:“神僧,肖星火再拜,万请留步。”话音落处余人齐声开口:“拜见神僧!神僧留步!”

整齐而宏亮的声音蓦地划破夜空,打碎了黑暗之中的宁静,但见周围影影绰绰人如林木,密密麻麻直直立在四下,一时也不知dào

究竟是有多少人。如此大阵仗,怕是来州堂满堂齐至一个不落,倾巢而出惫夜前来,只为一人:“阿弥陀佛,借过借过。”朦朦胧胧中和尚在笑,露出一口齐整白牙。安堂主愤nù

咆哮:“好个白衣菩萨!好一张天大的脸!奶奶个熊,今日你留下便罢,若是不留,不,不留也得留!”

和尚不语,和尚摇头。

肖堂主随即开口:“神僧来此一事,我等前日已传报上去,若是总堂主来了见不到人,定然怪罪我等,神僧你看——”

灵秀摇头,还是摇头。

只一条路,便在前方。

前方是安堂主,一夫当关巨灵神般的安堂主,昏暗的天色下矗立当中真真有如山岳:“话已至此,神僧请便。”安堂主已然笑了,笑得轻柔,笑得很得yì

。灵秀躬身合什:“阿弥陀佛,施主借过。”安泰摇头,报以微笑。灵秀身形不动:“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安堂主哈哈大笑,得yì

非凡:“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安泰呆立场中!

灵秀微微一笑,缓步又前行:“见笑。”

小车吱呀吱呀响起,一行人再度上路,留下满处惊奇惊愕惊慌,以及惊竦。夜风习习,凉意掠过,吱呀呀的小车慢慢地穿过暗而安静的人丛,听上去看起来都有几分诡异!呀呀走走远,吱吱远走,吱呀呀,吱呀呀,小车叫得含含糊糊,众人听得糊里糊涂!却是竟无一人再能动!哪怕动上一动!

却也竟无一人再能说!哪怕说上一说!

恍入梦,如沉重的梦魇,无法挣脱,又如命运的枷锁。

何不醒来?

醒来!

却不能醒。

这不是梦!

为什么?告sù

我,谁能告sù

我,这是为什么?

“奶奶个熊!“

安泰猛地大吼一声,忽然长身冲天而起!几人将将行出一箭之地,安堂主已然纵身腾跃飞扑而来!挟风裹雨,声势猛恶,起时有若黑烟上天,落时却似乌云及地,暗夜之中犹如一只飞翔的鸵鸟!将将追至,巨大鸵鸟半空中人立而起,双臂舒展单足勾起以泰山落下威风霸气的姿式:“轰隆!”一声响过,空中的鸵鸟如同中了一枪,重重跌落地面!

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堂主!堂主!”旋即众人呼啦啦奔将过去,有快有慢飞着跑着忽高忽低或叫或跳,又哗拉啦前后栽倒在地,横七竖八看上去就像是一地死尸。如中魔咒,身体僵直口不能言,人人面面相觑,一时云里雾里!和尚就在那里,无人可以近前!不是武功,不见暗器,说是迷香神智却又清醒无比,这是甚么,妖法?

吱扭,吱扭,小车吱扭吱扭,还在向前走着。

过片刻。

一声怒吼,乌云腾空!

安堂主一跃而起,胖胖的脸上满是警惕:“奶奶个熊!那和尚精擅草药医术,这怕是,呃,某种东西!”“某种东西?”“不错!”“正是——”“某种东西!”众人先后起身,连连点头附和,更有人趁机大拍马屁:“堂主见识过人,更是武功盖世!你看同样是中了这某种东西,堂主硬是比大伙儿先缓过来,数息!”

“对对对!”“是是是!”“堂主威伍!”“绝对霸气!”

“放你个狗臭屁!”安泰怒视孙七一眼,压低声音吩咐道:“你等在此候着,我再上去探探。”说罢深吸一口长气,展动大硕大身形又追了上去。这一次,快而灵,轻而巧,犹如夜猫捕鼠,悄无声息若即若离。不愧是堂主!众人皆恍然,连道佩服!早该如此,屏住呼吸,那无形无质无色无味的某种东西便失去了效用!好办法,好法办,还是堂主聪明啊!

半晌,肖香主道:“没用的,我试过了。”

众皆愕然。

半晌,肖香主又道:“没用的,堂主不会相信的,不让他过去试试的话。”

安堂主忽远忽近探了半晌,什么某种东西也没有探出来。

不出所料,上!

侧翼攻击!

和尚。

三丈——

两丈——

十尺、八尺、六尺!

四尺!三尺!二尺!

安泰心中狂喜,飞身展臂五指如山当头便拿!

便此时周身劲力一空,瞬间四肢麻痹,只得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和尚——

那么睁睁睁看着自家胖大的身体横里平平拍了下去:“轰隆!”

白衣菩萨!好个,白衣菩萨!

吱吱,扭扭,小车儿吱吱扭扭,慢慢地向前走。

“奶奶个熊!这是甚么法术!”安堂主爬起来叉腰大吼,却也不敢再追将过去。

“见笑。”风中送来两字,其声淡而悠长。

“见笑?莫名其妙!我看是见鬼了!”安堂主忿然嘟囔一句,沮丧地看着那一袭白衣。

杳然风中。

关堂主回来了,迈着沉重的步伐,面色黯淡神情颓废。

“果然!肖香主,你说对了!”

“甚么对了?老肖,你又说了甚?”

“我说,没用的。”

……

“奶奶个熊!空负一身本事,竟连头发也摸不到他一根!”

“堂主,他没有头发的。”

“奶奶个熊!孙七,你小子白天晚上打探了好几天,又打探出个毛来!”

“堂主,这不怪孙七,你想啊,他是燕大哥的朋友,自是极为神mì

,门道众多。”

“奶奶个熊!燕大哥也是你能叫得的么?回去再好好儿收拾你个臭小子!”

“堂主,属下这便尾随跟踪,待到——”

“没用的,他能定你三息,自能定你三个时辰。”

“这——”

“堂主,堂主,快想个办法,不然他这一走……”

“堂主!”

“堂主!”

……

夜幕厚重深沉,安泰久久无言。

忽然!一滴硕大的泪珠儿流下面颊,又慢慢慢慢流进嘴里——

是那样咸,是那样苦,是那样地教人懊恼无语:“好个小安,硬是要得!来来来,燕大哥给你记上一功!喝!干!不醉不归!”恍惚又看到那人拎着酒坛纵声长笑的模样,是那样狂放奔放不可一世却又那样让人感到,无比亲切!燕大哥!燕大哥!你来了,你可来了!你可知知小安有多么多么地高兴,高兴地梦里都笑醒!可是小安告sù

你,你要见的人,来了又——

天!这可怎么,交、待、啊!

四十 回家!回家!

“大师,方才你使的甚么手段?”

“见笑。”

“怎是?哈!原是如此,此物便是见笑,此物名为见笑!”

“名为见笑,却也见笑。”

“哈哈,大师莫打机锋!说来此物无形无质无色无嗅,令人防无可防,端的奇异之物!”

“无即有,何来奇异?”

“大师,究竟是,哎!无礼无礼,一把年纪还是恁地好奇!”

“没什么,不过墨莲之叶,菩提之根,真人成其方,和尚掩其臭,便如此。”

“真人?又是?”

“细至微末,便不可见之,小至毫厘,则无孔不入。”

……

说着话,天亮了。

一缕淡淡晨曦刺破天际混沌,天际处白而淡青,光晕微微。须臾,万道霞光闪耀于地平线,恰似重彩渲染淡墨,衬得那处愈白愈青,那是东方天地交汇之处。当其时一轮红日蠢蠢欲动,万道霞光一如株株萌芽,再也无法抑制破土而出的冲动,于黑暗中的百般挣扎千般孕育万般期待中——

蓦然!升腾!

目眩神迷的光彩,无以伦比的美丽,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那一刻的辉煌灿烂!真zhèng

使人心动的,也许不是红日,而是,新生!如果,昼夜交替是亘古不变的天道,那么,黑暗与光明便在那微微的一线之间。而日出之美,并不是那道不完的颜色与数不尽的风流,也不是那令人感动使人叹为观止的娴静与跃动,却是心中那一缕让人喜悦得无法言喻的——

希望。

就在这里,又见别离。

前面有一条,后面有一条路,左边有一条路,右边有一条路。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通向四面,通向八方,通向天下。

通向最初的最后,通向结束的开始。

关灵别过了头,长长的大鞭子在风中颤抖。

小姑娘全身都在颤抖。

只一句话。

是谁在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是什么让花儿从心里开放?又是谁,为什么,带我走进另一个世界给了我无比奇妙的感觉,更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勇气让我不再犹豫!是的,小姑娘要说!哪怕从一开始就知dào

,那,是不可能的!是的,小姑娘要说,哪怕明知dào

不能随他去海角天涯,也要对他说出那一句话!小姑娘低着头慢慢走上前去,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轻声说着。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还是。

说不出口!

和尚一笑,目如春水,波光柔和,亦如柔水般由眼中浸入心底,照见了谁人的的满腔心事。是的!是的!他知dào

的!他全都知dào

!要说!要说!即使他知dào

,即使他明白,也要在他面前吐露出那一瓣羞涩而珍贵的馨香!但说不出,还是说不出,哪怕一句话,哪怕一个字。小姑娘终于捺不住满腔悲喜,一甩大辫子跑了回去,趴在阿爹肩头失声痛哭!

是的,大家都明白,大家都明白,哪怕小姑娘没有说出一个字,也将最秘密最珍贵的羞涩心事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蓦然风起,吹过辫尾发梢,一如吹动情窦初开的年纪。终于有一天,刻骨铭心的酸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淡去,淡去,然而最初最初那一丝甜蜜的悸动与最后最后那一缕淡淡的惆怅却是永远永远,再也不能忘!

终其一生。

无禅和尚,不明白。

无禅非常有礼貌地行着礼说着再见,关灵大姐姐,关老伯,大猛哥,然后红着眼圈儿垂头丧气跟着师父走了,就像刚打完一场大败仗的小将军。无禅边走边回头,一次又一次,于是眼圈儿更红了,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小和尚真的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可是小和尚要回家了,无禅这就要回家了!于是无禅哭着走着又高兴了,小和尚又乐了。

无禅就是无禅!咣当烦恼扔在一边!无禅是个快乐的和尚!

“师父师父,为什么——”

“阿弥陀佛——”

“师父师父,为什么——”

“阿弥陀佛——”

“师父师父,那又为什么——”

“南无阿弥陀佛——”

“南山!禅宗!无禅回来了——”

中原以南,在那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上,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山。只一座山,无峰无脉,也不甚高,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小小的小山包,是那样孤独,又是那样静默。这,便是南山。然而若是驻足山下,却发xiàn

它是那样雄浑而博大,又是那样厚重而肃穆,立于山前才知dào

,自己也不过如同小山包下的一粒微尘。

这,便是南山。

何为大?何为小?何为近?何为远?

山还是那座山,看山不过转眼之间。

如果说上清山脉是一条连接天地的巨龙,那么南山便是一只四平八稳的洪钟。正因简单,所以愈显恢宏,从而有着容纳万物的森森气象。正因其孤独,使得此山有若远古神灵身躯所化,无声无息存于世间,依然用那无尽的苍凉默默见证的岁月的变迁。这便是南山,孤独而雄浑的一座山,同样能够震撼人心的一座山,令人仰视膜拜又能够从中汲取到无穷力量的一座山!

平凡,又不凡,山还是那座山,见山不过转念之间。

一条山路,直而宽阔,长而深远。

一条山路,拜谒佛祖,通向彼岸。

山上有石有树,有花有草有虫有鸟兽,还有人。

山上有屋有舍,有殿有阁有檐有角有香火,也有人。

山上有人,亦有菩提达摩,山上千载代代传承香火者,有名禅宗。

南山禅宗,佛门圣地,名传四海,威震八方。

“哎哟哟!”

“无解,叫你不要问了,你看这哎哟喂!”

“无解,无释,不要说话!阿弥陀哎呀!”

“师父!师父!哎哟!哎哟!”

“嘘——”

“哎呀呀!这也打?”

“嗯~~”

一声威严的鼻音响过,四下再也没了声音。

除了风!山风吹动僧袍,呼啦呼拉响得那是轰轰烈烈!当先一人迎风怒立,瘦小枯干的背影望来却是那样顶天立地,又是那样使人心惊心悸以至恐惧,因为,他,就是——

老和尚!

看起来,这里不止一个和尚。

看上去,这里有很多的和尚。

准确地说,这里有一大帮和尚!山,是由许多许多石头的垒成的!海,是由很多很多的水变成的!任何事物一旦多了去了,就会有令人震撼的威力!比如和尚。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和尚,密密麻麻站在一起如同锅里下的饺子,那是一个个儿的又白又亮又刺眼。几百光头,反射折射地怒射天光,形成了一种特殊迷人的风景。世间流传着一个神mì

的神奇传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八百年也无人破解,那便是——

南山上方的那一片天,总要比别处亮上一些。

可说和尚开会,禅宗倾巢而出,想必会有大事件,以及大动作要发生!

可是,这里风平浪静,这里鸦雀无声,这里就连虫子也不敢叫!因为,这里有个老和尚,所以人人自危,不敢说一句话,就连个屁也不敢放!没有办法,老和尚就是这里的老大,老和尚就是这里的王者,真的没有办法,老和尚武功盖世,也是南山禅宗得以扬名四海的一块儿金字大招牌,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因为老和尚的名字便叫作——

定海。

这就是老和尚,他的背影是那般瘦小而伟岸,他直直地挺立在山路顶端,将所有的气势与威严汇集在那:“扑!”一声响,忽然!有一个人放了一个屁!那屁细而绵长,混杂在凛然呼啸的山风中,是那样地微不可闻,转眼即逝,丝毫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样子。可是,老和尚听到了:不能!不能!老和尚可是说过:不能!

屁话?

不能!

“嗯~~”

说时迟那时快,四个大和尚飞了出来,各出一手牢牢地拿住了一个小和尚,咚咚咚咚一人在圆圆的光头上敲了一记:“啊——”

小和尚长声惨呼,抱着头:“敢叫?咚咚咚咚!”

转眼脑袋上起了八个大包,小和尚终于痛哭出声:“呜呜呜!”

“还敢哭?咚咚咚咚!”

“不哭!不哭!无能不是有心的!”

“咚咚咚咚!”转眼小和尚头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整整齐齐肿起了无数大包,就象佛佗头上的一颗颗肉髻。小和尚不哭了,小和尚也不说了,小和尚愁眉苦脸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四个大和尚终于点了点头,表示满yì

。果然历害,真个不一般!这四名僧人人人身形粗大长相凶恶,兼之脸有横肉,一看就知dào

不是好惹的主儿——

正是戒律堂的,四大金刚!

灵嗔!灵怒!灵忿!灵恚!

又名——

泼法金刚!胜至金刚!大力金刚!永住金刚!

那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牛头马面来了也要绕着走的:“哎,我早说你就别吃那么多的山芋头,无能硬是不听,这——”一个小和尚低声说道。另一个小和尚面色一变,低声道:“无心!噤声!”先前的小和尚面色一变,低声道:“无智师兄,你也——”另一个小和尚面色大变,低声道:“我没有说!是你——”

“嗯!”

鼻音短促,雄浑有力!两个小和尚身子各自一个激灵,瞪大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眼看都要哭了!四大金刚齐至,举起八只钵大拳头:“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敢哭,也不敢叫,两个小僧强自忍受着头顶剧痛,以及心中无边的懊悔!场面惊竦!无人说话!无人敢动!这便是一个屁引发的惨案,老和尚的威势权力一至于斯!

“不!”

一道尖锐声音于前方蓦然传至,听似说话,却是屁声!现场瞬间静而又静,那是死一般的沉寂!是谁?自是老和尚,前头只有一个人,就是老和尚。众僧一时无语,脸上表情复杂。是他,就是他,带着禅宗上下在此苦候三日,不让人别说一句话,让别人挨了无数的打,哪怕就连放个屁也不敢,哪怕他自己也是一句话不说却是有屁就放——

老和尚无动于衷,连头都没有回。

不!老和尚权威势力一至于斯!他,就是老和尚,老和尚定海,他是师叔,他是师叔祖,他是太师叔祖,他是这方天上的主宰,这就是这片地上的王!那一道背影直直伫立众人眼前,谁也看不到老和尚此时脸上的表情。只有风,风动衣衫,掠过身畔,发xiàn

了挺直身板儿中的微微佝偻,发xiàn

了面颊额头上深重的岁月痕迹,发xiàn

了那一双细细眯着的老眼里的无尽的担忧与那望眼欲穿的渴切期盼——

老和尚的心里只有两个字,在真真切切地呼喊无声地呐喊着,千遍,万遍——

“无禅!”老和尚蓦然嘶吼一声,登时喜得跳了起来:“无禅!”

扑扑扑扑扑扑扑!扑拉拉惊起了满树满山,满处的蝉!

四十一 南山禅宗

“太师叔祖——”

无禅大喊大叫飞奔而来,一头扎进老和尚怀里:“太师叔祖,无禅回来啦!”小和尚激动得又跳又叫又哭又笑,老和尚一手紧紧揽住小和尚的肩膀,一手轻轻抚摩着小和尚的光头:“嗯~~唔唔~~无禅!无禅!”但见两行泪水流过深深的皱纹,无声蜿蜒而下——

在这一刻,老和尚显得是那般苍老,在这一刻,老和尚看起来是那般慈祥,在这一刻,名震天下的定海神僧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没有一分威势,没有四大皆空,只是笑着看着怀里又哭又笑的小和尚,任由老泪肆意地在脸上纵横!何其感人,无不动容!这便是老和尚和小和尚无以伦比的深厚感情,令在场所有的和尚眼热心跳,万分感动——

“哼!”

一袭白衣随即翩然上山,躬身合什:“师叔祖。”无禅的太师叔祖,灵秀的师叔祖,老和尚的辈份真个有够高!虽然老和尚不过七十几岁,是老也不是很老,虽然老和尚又瘦又小,看起来只和无禅一般高:“哼!”老和尚再次鼻中重哼,并用严厉的眼神和冰冷的脸色面对着灵秀和尚,以表示千般的责备与万分的愤懑!

可恨啊!这个灵秀,整整晚回来了三天,害得老和尚整整等了三天,因为他害得无禅也整整晚回来了三天,于是他害得禅宗上下在这里整整等了三天!可恶至极!罪该万死!话说定海神僧可是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又是连哼两声,这是要将此人立毙掌下,杀一儆百了!灵秀自知他意,灵秀却也不慌不忙,灵秀微笑一指:“是无禅贪吃贪玩,灵秀这才误了回山时日,无禅——”

无禅看看师父,又看看太师叔祖,嘿嘿一乐:“是。”反正灵秀和尚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必然推到小和尚身上,而无禅和尚从来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老和尚相信小和尚,老和尚却不相信大和尚,老和尚明察秋毫当下鼻子里面又是重重一声:“哼!”灵秀微微一笑,复前行,将老和尚和小和尚一般甩在身后。

这里只有一个和尚胆敢藐视老和尚的权威,就是灵秀。老和尚名气大,灵秀和尚名气也不小,灵秀是南山禅宗的另一块儿金字大招牌!当然这个只是表面上的原因,真zhèng

的原因是老和尚对灵秀又爱又恨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如果说无禅是老和尚掌上的宝心头的肉,那么灵秀就是老和尚心中永远的隐痛,以至对他爱恨交加无可奈何完全脱离了掌控——

“师父,灵秀误了行程,有劳师父久候。”灵秀和尚在对着另外一个老和尚行礼,态度极为恭敬。那个老和尚身披袈裟,面白无须,长得是慈眉善目一表人材。无禅有师父,灵秀也有师父,无禅的师祖灵秀的师父便是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也是南山禅宗的方丈:空闻老和尚。一表人材的空闻慈眉善目地笑笑,没有说话。灵秀随即乖乖站到师父身后,站到了和尚们的中间,重新变回一个普普通通的和尚,没有了白衣菩萨,没有了大师和神僧——

灵秀就是灵秀,灵秀还是灵秀,灵秀只是灵秀。

而无禅和尚有样学样,也随着上前给师祖行礼,又一一行礼,恭敬恭敬又恭敬。

“哼!”

老和尚可是又生气了,定海老和尚被冷落在一旁,立时又要大发雷霆!这一声既重且疾,众僧闻声猛吃一惊,齐齐惶恐地看着他!话说这定空灵无,乃是南山禅宗近四代法裔辈分,现如今定字辈儿上的可就只余下了他这一个,了不得!祖师级的人物!辈分极高武功极其高,脾气大到无人能比:“屁!”

定海名震天下把持禅宗许多年,却拿灵秀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因为说过了灵秀和尚也是一块儿金字招牌,因为还没说到灵秀曾经是他的希望所在!老和尚脾气是大,却从来没对无禅发过哪怕是一丁点儿火气,因为无禅是他心中的最爱,因为无禅也是他如今所有的希望所在。还有一个人定海老和尚也是拿他没辙,便是灵秀的师父无禅的师祖南山禅宗的方丈——

空闻老和尚。

因为定海辈分大是大,空闻却是辈分小年纪大;因为定海以武功高闻名,空闻却是一丁点儿武功也不会,比也没得比;因为定海脾气再大,空闻却是没有半点儿脾气,而且做事周全让他抓不着破绽。事情就是这般——空闻——灵秀——无禅一线单传,而定海老和尚偏偏就对这三个人没办法也没脾气,不多不少,一代一个,可见世上的事总是这般奇怪而无奈并非如同表面看到的一般光鲜,就像老和尚。

大的大,小的小,老和尚也有老和尚的烦恼。烦恼太多,一时说也说不完,单说无禅。无禅和尚回来了,平安无事,老和尚心里头一块儿大石可算是落了地!可是,可是,可是转过念头,老和尚又忍不住火冒三丈噌噌噌噌直往上蹿:“无禅!无禅!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实在是,太让人,痛心了!”

其实无禅不过换了件大红袄,看上去又红又火又精神,不过如此。可是,无禅变了,无禅已经变了,每个人都会变,包括无禅。老和尚没有看错,那一双山里山外佛堂世间经lì

了无数喜乐忧伤的老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小和尚身上脸上心上淡淡的市井气息,或说世俗气息,以及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

那是某个人传染给他的,某种野气。

无禅正自有礼貌地鞠着躬,忽然哗啦啦一阵响过,那是铜板掉落在石板上的声音:“哎呀呀!”无禅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弯下腰,铜板骨碌碌在地上滚,无禅哎呀呀左跑右跑东捡西捡,登时将整齐的队伍冲得乱了套!这可是个好东西,可以换馒头,可以换面条,可以换无禅想吃的东西,万万不能丢掉的!

这是,铜臭之气!

老和尚见状大怒,正待猛哼一声表示不满,忽见一朵红云飘呀飘摇呀摇从小和尚的怀里落了下来:“红手帕?这不是女儿家的物什么?这,这,无禅果然学坏了!老和尚勃然大怒,一时气得两手直啰嗦:“无禅!”

手帕红红,轻轻舞动,手帕香香,情深意长。

上面还有两只鸟儿。

看着挺漂亮!

那是什么鸟儿?一个小和尚问另一个小和尚。

不晓得,我也没见过。另一个小和尚回答道。

那是什么鸟儿?一个大和尚问另一个大和尚。

另一个大和尚不语,脸上变成红手帕的颜色。

那是什么鸟儿?一个老和尚问另一个老和尚。

一个老和尚叹一口气,两个老和尚叹两口气。

——鸳鸯春水图。

——定情之物?

“吼——”老和尚蓦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继而用冷电般的眼神扫视全场,以表示最严厉的警告与顶级的愤nù

!佛作狮子吼,妖魔一涤空!老僧怒容又怒目,众僧惊呆更惊竦!转眼定海吼毕,又狠狠地瞪了灵秀一眼,然后一甩袖袍大步向前!众僧赶忙让路!老和尚便就怒冲冲前行——

决然而去!

老和尚走了,生着气走了,走过宽阔广场,走过松柏青青,走过佛坛上的阑干,走过南山禅宗的匾,消失在大雄宝殿的佛祖面前——

是的,老和尚没有责怪无禅,哪怕无禅错了,哪怕无禅错上加错,哪怕无禅错得不能再错,老和尚也不会责怪无禅半句。哪怕无禅真的变成了一个坏孩子,他依然是老和尚心头的肉掌中的宝,老和尚不舍得。而所有关于无禅的不是,都将变成灵秀和尚的不是,因为他的师父,因为他没有管好无禅,因为他一错再错死不悔改不是个好和尚,因为他总是要将自己的过错赖到小和尚身上——

这几天,念经的念不成,练武的练不成,事也做不成话也说不成,饭也吃不成觉也睡不成,左右都不成就得陪着老和尚等小和尚回来才成!就这几天,太不容易,要说你两个怎就不早些回来,害得南山禅宗上上下下左等右等叫天不灵叫地也不应!说说,说说,这都干嘛去了?铜板哪儿来的?手帕哪儿来的?还有一件大红袄,一般叫人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眼红!

老和尚一走,世界不再清静,余下无穷无尽的牢骚埋怨和刨根问底,追问,追问,好奇也是欢迎。灵秀只是笑,无禅吐舌头。其实没有铜板,其实没有手帕,其实没有大红袄,其实没有事发生,空闻方丈说道,闻即是见,见即是空,其实他们没有出去,其实他们没有回来,其实他们一直在这里又始终不在这里,其实那些都是梦其实那些不是梦其实那些都是空。

听不懂,听不懂,方丈的话总是让人听不懂,一如深奥的佛经。

听不懂,便不听,既然我们都出来了,那么我们便一起进去罢!

走过宽阔广场,走过松柏青青,走过佛坛上的阑干,走过南山禅宗的匾,进入我们心中的大雄宝殿——

四十二 心有菩提树

大者,包含万有,雄者,摄伏群魔,宝者佛法僧。大雄宝殿,供奉释迦牟尼佛,传经诵法礼拜修持之地。这是南山禅宗的大雄宝殿,望之恢弘而又庄严,见之令人心生景仰。走上平整宽阔的石阶,但见飞檐斗拱彩琉璃,灰砖黛瓦雕梁楣,道道廊柱粗可合抱,朱漆大门紫匾金字:南山禅宗。

踏入殿中,一股浓厚而醇正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木料与烟火混杂的味道,那是燃香与香灰交织的味道,那是凡尘俗世与世外净土的味道,那是令人沉醉其间从而心生肃穆的味道。大殿高十丈,阔深十四丈,正中一座巨大佛祖金身像端座莲台之上。前有佛烛粗若儿臂,四下磬鱼钟鼓供桌供品蒲团,整齐而简单,宽阔而洁净,端的禅门之地,正是佛祖殿堂。

如来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各上屈指成印。印为说法印,相为说法相,佛祖双目微阖端坐不语,默默不语,千载万载亦是不语。却不知,佛祖何时说的法?却不知,又是说的什么法?佛祖不言,安然端坐任凭瞻仰,任由那一声古老而莫名的梵唱响彻殿堂响彻世间,嗡鸣于心底最深的地方。

人在佛下,佛在心上,这时才知dào

,其实不用讲。

只闻鼻中缕缕香。

香入肺腑,香入心房,香入四肢百骸融进血液渗入骨髓,香,香,香,好香!这时才知dào

,这并不只是一种味道,更是漫长的积淀与深厚的底蕴酝酿出的一种沉静,使心凝定,以至感悟,从而升华,千年以降。

无禅拜过。

两侧十八罗汉像,其后三大士像。

无禅一一拜过。

无禅穿过大雄宝殿。

无禅觉得很亲切,无禅活了十四年,这里是无禅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无禅觉得很亲切,无禅只是觉得很亲切,而已。

无禅进了后院,无禅又看到了许多许多的房子,无禅没有停留,转眼走过——

这里是客房,这里不是无禅住的地方。

走出后院,又是山路。

一条山路,通向后山的清修,一条山路,隔开了香火无边。

山路漫漫,长也不长。

到了!到了!无禅的家!无禅终于到家了!

无禅家里有一棵树,树下就是无禅的家,无禅看见一棵大树,一片树林迎接无禅。

独树成林!好大一株!

但见青天白日之下,重檐叠翠之上,那树有如一团硕大碧绿的云朵静静停在远方,看上去是那样从容而闲适。云下一柱,笔直而粗大,那是灰白的树躯,连接着云般的树冠与泥土中千千万万的根须。巨树生长在一片宽阔而平整的空地上,附近并无草木杂物,唯有其后重重屋舍隐隐约约,望之如同一粒粒粗陋朴实的石子。

屋名禅舍,树是菩提。

须臾近前,那树愈显高大繁茂,直如一座墨绿小山般悬在半空!单只树身便粗达丈半,高及十丈,其上斑驳的树皮与深深的沟壑散落蜿蜒,默默见证着古老的岁月;树下老根虬结,其色黑灰黯淡,老根半没土中根植大地,用峥嵘而苍桑的顽强身姿撑起了一柄擎天巨伞!是的,这不是一座山峦,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云朵,这是一柄伞,一柄有生命的伞,一柄能够遮风挡雨的大伞——

遮住每一个人,大到庇护世间。

“大树!大树!”无禅欢呼冲上,紧紧抱住菩提树,脸贴树皮侧耳听——

咚,咚,咚,大树的心在跳!

咚!咚!咚!无禅的心在跳!

是的,是的,无禅有心,大树也有心,大树更有千千万万颗心,就像树上千千万万的叶子,千千万万大如斗笠的叶。那是心形的碧绿树叶。风吹心叶,其声婆娑,无禅便听到了大树里面山呼海啸!那是欢快的呐喊,那是深情的呼唤:“无禅,无禅,你回来了——”大树,大树,无禅回来了!哈哈哈哈!无禅喃喃自语,无禅哈哈大笑,无禅忽然大叫一声对着大树拳打脚踢,通通!通通!通通通通!打着打着兴起,又低下头用脑袋咚咚去撞!

无禅又发疯了!

一众和尚见状齐齐叹了口气,老和尚大和尚各自散去。早已司空见惯,回去各有各的忙。只留下一众与无禅差不多大的小和尚,嘻嘻哈哈陪着无禅发疯:“无禅!无禅!好玩好玩!傻瓜无禅!”每个人都有外号儿,无禅也不例外。这是小和尚们送给无禅的外号,无禅却也很喜欢。正如喜欢那棵大树,无禅也给他起了个好名字——

傻大个儿!

你看你看,他是多高多大啊,就连无禅也打不动他,一点儿也打不动!

你看你看,他和无禅一般傻,别人打他他也不生气,一点儿也不生气。

你听!你听!他又说话了——

不痛!不痛!

无禅在撞树,一下又一下,边撞边笑着,看起来确实像个小傻瓜。菩提树很高,很大,确也纹丝不动,就连树上枝叶也不曾动一下。大树无言,默默地看着身下这个傻傻的小和尚,只将万千细细柔柔的根须垂下。那是气根,丝丝缕缕如水瀑般细密的气根,洋洋洒洒如长发般飘逸的气根,平平淡淡如眼波般温柔的气根。

多而又多,就像是一片森林。

拂过眼角,拂过眉梢,拂过身上。无禅痒到心里,登时哈哈大笑!根须颤抖起伏,也似随之在笑。如同一个慈祥老人,看着一个顽皮孩子,那是心底迸发出来的笑意,如同看到旭日初生朝气蓬勃!呵!可不是半截入土了么?无禅打不动他,是因为他根基太深,然而再深的根基,也遮挡不住那嫩芽般的茁壮鲜活!当然了,这是小无禅与老菩提树深厚的感情与特殊的交流方式,别人不懂的。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你问我问,无禅无禅,七嘴八舌!师兄师兄们都过来了,无禅不知dào

先回答哪一个,只得摸着脑袋嘿嘿乐!无禅比较傻,又傻又憨,大家都喜欢。无禅无禅,无禅无禅,几十个小和尚在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问着,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面都充满了好奇——

一个一个说。

大师兄无花上前,当先问道:“无禅,山下女人多不多?”一语惊人,众僧聆听:“多。”无禅乐道。一片惊呼声中,无花又问道:“山下的女人好kàn

么?她们有没有我好kàn

?”话音落处,众皆摇头。是的,大师兄长相俊俏,白净修长,自诩南山小灵秀,山下的人怕是比不过他的!哪怕是女人。无禅不语,茫然失措。什么是好kàn

?什么是不好kàn

?这个问题无禅可是答不出来。不说话?就是没有了!无花大喜,当下又抛出一颗重磅炸弹:“那些女人,无禅你,你,你有没有摸过?”

此言一出,一众小僧登时心中大跳,人人神情激动两眼放光,齐齐望着无禅手心都捏出了汗!无禅皱着眉头想了又想,想了半天才恍然笑道:“摸过摸过,无禅摸过也抱过,还光着身子和他洗澡来着!”啊哟!我的天!这!后来呢后来呢?众小僧惊得呆住,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嘴巴都合不拢,失魂落魄地追问着:“后来,后来就——”

“住口!”无禅正要全盘交待自己与那人不清不楚的关系,二师兄大喝一声,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说着双掌合什向西方拜拜,正色道:“无禅,山下可有妖魔!”妖魔再奇异,又怎比女人神mì

?小和尚们不乐意了,纷纷拿眼瞪着二师兄,从心里暗自咒骂!也只能这样了,二师兄无涤为人刚强英武,向来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再加上身形胖大又是个死心眼儿,万一给他当妖魔除了可是不妙!

无禅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胡说!”无涤大吼一声怒指无禅:“山下妖孽横行已久,定是你肉眼凡胎看错了!”说着身躯一震,蓦地两眼一直挥拳扑上:“你不是无禅!你定是妖人所化!看打!”众小僧齐齐叹一口气,脸上全是无奈。只有无禅大喜,拍手叫道:“比武!比武!”无涤中如雷噬,瞬间身形僵直!少顷收回拳头,黯然向西而拜:“佛祖佛祖,赐我无边法力,以涤世间罪恶!佛祖佛祖,赐我神之威能,荡平一切妖魔……”

其声低而快,绵绵不绝有若诵经又若咒语,掺着杂若有若无的沮丧。也只能这样,他是打不过无禅的。便这个无禅是妖怪变的,这个妖怪也不是他能够除得掉的。小和尚们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有无禅心里有些失落。这时又有一个小和尚说话了。这个小和尚是所有小和尚的小师弟,五短身材肥白可爱,光头上鼓着无数红亮大包,正是以好吃懒做爱放屁著称的——

无能。

无能悄悄放了一个屁,趁着别人捂鼻子的功夫儿问道:“无禅师兄,山下的东西,好不好吃呢?”说着面色憧憬,眼神慢慢迷离,一道口水从嘴角儿流了下来:“好吃!好吃!太好吃了!”哎!当真是什么人问什么事,这个无能一天到晚一门心思就一个吃,就连睡觉嘴里也是吧嗒吧嗒嚼个不停!

话说无能对于食物的痴迷程度,就连无禅也是比不上的。无禅吃是因为饿,而无能吃是因为馋,饿了吃,饱了也要吃,遇上喜欢吃的更是经常吃到吐,吐完接着吃!小和尚们纷纷摇头,欲要开口却又不便,只得捂紧口鼻等那味道消散再说。天下第一要紧事,又岂可等闲视之!大师兄二师兄问的两个问题都挺好,可是问过也就问过,怎料得无能这个问题才是抛砖引玉,才是一个真zhèng

又好又实惠的问题!无禅一拍脑袋,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对了对了,无禅这里有糖豆儿!大姐姐给的!”

花花绿绿的糖豆儿,圆滚滚明晃晃的糖豆儿,关灵大姐姐给无禅买的糖豆儿,无禅没舍得吃完,一定要带回来给大家尝一尝!糖豆儿在油纸上滚来滚去,阳光一照放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无禅真是一个好孩子,好东西嘛,要大家分享才更好,一群小和尚见状纷纷上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是什么?可以吃么?”

“我的!”无禅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无能身形暴起,闪电般探出手一把抢过:“我的!都是我的!”说着摸出一粒丢进嘴里,慢慢慢慢地咀嚼着,并用警惕而惊慌的眼神四下张望!无能,无能,你这样不好!无禅带回来是给大家吃的,每个人都有份儿,快拿出来让师兄们也尝尝!无能对于食物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敏感觉,只一眼间便判断出这糖豆儿必定是很好吃很好吃的东西!何况此刻给他尝到了甜头儿——

无能紧紧攥住纸包死活不交,神情无比坚决!眼看师兄们就要扑上来,无能大叫一声掉头便跑!可惜跑不掉。无能情急之下抓着那包连糖带纸便往口中塞去!上!众小僧发一声喊纷纷飞身扑上拿下无能,伸手便抠!砰!一声大响有若鞭炮,在场众人闻声一呆,然后,然后无能舔舔嘴角,一脸满足地笑了。

没了?

好臭!

众僧大怒,登时拳脚相向,围着无能乒乒乓乓便是一顿胖揍!无能滚倒在地长声惨叫,可是无能不后悔,就算再来一次无能也会一般将纸包吞进肚里,就算尝不到任何味道,就算吞完明知要挨打,就算给别人打死也不后悔!无能!无能!无禅扑过去用身体护住小师弟:“别打!别打!要打就打无禅,小师弟会疼的!”

一个傻瓜,一个白痴!

无能的外号叫做白痴无能,和傻瓜无禅恰好一对儿,两个人也是关系也是最亲密,因为两个人最投脾气,因为无能总是跟在无禅屁股后面,因为无禅只有这一个师弟,无禅要保护他!哗啦啦啦,翻翻滚滚间几十铜板又掉了出来,无能趴在地上大叫道:“我的!我的!都是我的!”死不悔改!再打!众小僧围住二人乒乒乓乓又是一顿好打!

无禅自是不怕,拳脚加身无禅只当挠痒痒,无禅哈哈大笑道:“好痒,好痒哈哈!铜板铜板,你们拿去哈哈!”铜板圆圆,铜板扁扁,铜板黄澄澄地散落地了,吸引了大家的视线。铜板是寻常,对于小和尚们来说却很新鲜,既然没了糖果,那么得个铜板也不错么!好玩,好玩,拿回去玩!于是小和尚们一哄而上,又去抢铜板——

有人得三个。

有人得两个。

有人得一个。

有人——

于是两手空空的小和尚怒了:“给我一个!”“不给!不给!我抢到了就是我的!”一个小和尚手里攥着三个铜板:“不给!”“给不给?”“不给!”“我打!”“哎呀——”于是两个小和尚打了起来。而两手空空的不止一个小和尚,于是又一对儿小和尚打了起来!于是一个铜板和两个铜板也打了起来!于是很多小和尚乒乒乓乓打将起来!

打得乌烟瘴气。

“妖孽!妖孽啊!”二师兄没有去抢铜板,只是眼望西天喃喃自语。

大师兄也没有去抢铜板,大师兄心里有事:“无禅,我不要铜板,我要红手帕。”无禅给了他,无禅心里没有半分不舍得,无禅掏出好kàn

的红手帕就给了他。怎样来,怎样去,既然别人送给无禅,那么无禅送给别人,道理很简单,无禅一直这样认为:“大树,大树,无禅没有什么东西给你,无禅还有一件大红袄,不如给你穿上罢——”

菩提树笑了。

“无禅,去面壁。”

灵秀和尚翩然而至,托着一件灰色僧衣。

四十三 面壁如何

面壁。

——定海如是说。

面壁。

——空闻如是说。

面壁。

——灵秀如是说。

面壁——

无禅去面壁。

小和尚刚刚回来,还没有回房歇一下,就要一个人去面壁思过了。为什么?因为这是定海说的。为什么?因为无禅犯了错?难道这是一种惩罚?错错错,在定海老和尚眼里,无禅绝对不会错,而老和尚也绝对舍不得罚他。那又是为什么?因为,因为,因为老和尚无法容忍红尘的气息玷污纯洁的小和尚,哪怕一点点。

哪怕只在转瞬之间。

无禅去面壁,无禅一样很欢喜。无禅经常去面壁,无禅每一次都很欢喜。无禅无论做什么都很欢喜,哪怕是师兄弟们谁也不愿意做的面壁。黑暗山洞,阴冷之地,那是何其难熬的漫长孤寂,而这一去,便是一月。但对于无禅而言,一月只是一天,也是一转眼就过的时间,面壁就像吃饭睡觉那样简单。

行在熟悉的路上——

走过熟悉的房屋——

穿过熟悉的山林——

来到熟悉的地方——

这是一个山洞,生在一面平缓的山壁下,草木掩映不见洞口形状,望来隐蔽而幽暗。只是一个山洞,洞口里面不过一间屋子大小,除了石头和墙壁,四处只有灰灰暗暗,散发着潮湿而清冷的气息。就是这样普普通通一个山洞,这里便是无禅以往面壁的地方,呵!无禅又来了,无禅来面壁,无禅欢欢喜喜一个人走进山洞。

所谓面壁,不过面对石壁而坐,静心清修摒除杂念,使心如石壁般坚固,使纷乱念头再也不能侵入,从而静默思过,从而入定去心魔。说来不复杂,着实不简单,一个人独处之时容易静心,却也容易孤独寂寞。相传禅宗祖师菩提达摩曾面壁静坐十载,坐得对面石壁上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却不知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和尚面壁,又是如何?

无禅面壁盘膝而坐,两手相叠置于丹田处,慢慢闭上眼睛。

对于无禅而言,面壁就是打坐,一向如此。

于于无禅而言,打坐就是睡觉,一向如此。

无禅睡着了。

打坐亦是修行之法,其根本有三:不动心,数息,破生死关。这三样定心凝神堪生死,实为修行重中之重。

无禅一样也不会做。

无禅在睡觉,不知心何以动,不知气息如何,意在似睡非睡无生无死之间,任随功行周天,一遍一遍又一遍,任随真气流走四肢百骸经络脉穴,缓缓缓缓沉降丹田。有如入定,亦非入定,无禅在睡觉,不知不觉在练功,小和尚一直就是这样睡觉的,睡觉时练功也是早就养成的习惯——

无禅记得,最初好像不是这样的。许是习惯成自然,许是天分,许是好许是坏,又管它!师父说过,只要无禅心无杂念,无禅的金刚不坏功就能这般练。所以无禅向来练功就是打坐,打坐就是睡觉,好像睡睡醒醒坐了又起练来练去也没出过什么差错,无禅不知dào

,无禅也问过:师父师父,什么是杂念?

师父只是笑。

一觉睡醒,已不知过了多久。

无禅睁开眼睛,但见四下依旧昏暗——

哦,还是白天。无禅明白了,无禅起身去洞口。

洞口一箩大馒头,外加清水一罐。

无禅是饿醒的。

哈哈!有吃有喝,吃饱就玩,玩过再睡,这样的生活多么快乐!

——这就是无禅的面壁生活。

如何?

无禅在望着石壁上一只小小蜗牛,小小蜗牛也在安静地打量着无禅。

山洞外面虫声欢快蝉声热烈,无禅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忽然,小蜗牛动了!

小蜗牛缓缓地爬着,朦胧的光线中两只惊喜的大眼睛看着小蜗牛:“停,停,到了!”

无禅认识这只蜗牛,知dào

它爬多久会歇一下——

果然!小蜗牛乖乖停在了无禅指定的地方,一下把头缩回小壳里,似乎睡着了。

哈哈哈哈!无禅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快看!快看!又来了一只大蜈蚣!大蜈蚣又黑又亮身子又长,更有很多很多的脚,悉悉索索爬得飞快,不好!大蜈蚣张牙舞爪冲着小蜗牛去了!怕是——

无禅眉头紧皱,心里有些担忧。

小蜗牛不会被吃掉的,无禅看到了。大蜈蚣吃掉了小蜗牛,无禅看不到。所以无禅还是很欢喜,因为小蜗牛活在无禅心里。这个世界总是弱肉强食,无禅管不了。无禅只管眼前。佛佗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故事无禅听了很多遍,无禅很感动,无禅很佩服,无禅在想也许有一天,无禅也会那般做。

无禅又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无禅一觉醒来,眼前漆黑一片。

山中寒冷,此处阴冷,又黑又冷,无禅什么也看不见。

外面虫声也是冷冷清清,风吹草木簌簌有声,远方蓦然传来一声长嗥——

那是狼。

那是狼在召唤同伴偎依取暖,以度过这漫长而孤独的黑夜。

月光照不进山洞,黑暗的黑暗中,无禅一个人无声无息坐在那里。无禅,你是否感到孤独?无禅,你心里可曾寂寞?无禅你,害pà

了么?不会的,不会的,无禅并不孤单,无禅并不寂寞,哪里有黑暗哪里就会有光明,而黑暗演绎到了极处,便一丝一毫的光亮也会化为无比灿烂的日月星辰——

来了,来了,一盏小小的灯忽上忽下飘了进来,照亮了整个山洞!

哈哈哈哈,无禅大声笑,欢快声音飘出小小山洞——

无禅根本不知dào

什么叫做,害pà



一只流萤飞进山洞,撞来撞去似是迷路了。

忽然!看到!一盏!大灯!

那是,月亮么?

越飞越近,那处越来越亮,越亮,越亮!原来月亮,掉进了山洞!

流萤绕着月亮翩翩舞蹈,以为找到了不慎遗失的珍宝。

那是无禅的脑袋,便借这暗夜中微弱的荧光,在山洞里化为一个大大的月亮。

这是谁的光?

荧虫问月,你光我光?

光屁股虫!无禅哈哈大笑。

再睡。

再醒。

睡非睡。

醒非醒。

是睡是醒?

无禅渐渐分不清。

又管它!无禅快乐着,没有痛。

对于这个简单到极处的小和尚,哪怕壁上一条石缝也是那样生动有趣,不管是睡是醒。何况无禅还有梦。无禅梦里是一个更加缤纷绚丽的世界,无禅在梦里一样快乐地生活着,一样没有烦恼忧愁,一样是一个开开心心的小和尚。无禅在面壁,这是不一样的面壁,真的真的不一样。无禅很知足,而一个真zhèng

知足的人,总会得到真真zhèng

正的快乐。

“无禅——”

无禅猛一睁眼,呆了呆,又左右看看,一下看到了洞口那人:“太师叔祖!”

无禅一跃而起欢喜上前:“哈哈哈哈!太师叔祖!”

这是梦么?

这不是梦,定海老和尚来了。

一个月过去了,恍似一个梦。老和尚首先和小和尚来了一个深情拥bào

,又眯起老眼打量小和尚。小和尚一样圆头圆脑浓眉大眼,一样生龙活虎又蹦又跳,看上去神完气足,竟比一月前还要精神百倍!只黑而浓密的发茬儿又长出来了,就像春雨过后蓬勃喜人的野草!老和尚摸着小和尚的头,欣慰地笑了。

是啊,这是山水的气息,这是天地的气息,这是世间最最纯净的气息,小和尚变回那个小和尚,仍然是老和尚心头的肉掌中的宝。老和尚看着小和尚,就像看着璞玉浑金,脸上眼中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是那样舒坦,舒坦到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积在眼中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

那是慈祥与爱。

小和尚看着老和尚,看到熟悉的小眼睛,看到熟悉的塌鼻梁,看到黝黑老皱橘皮一般的面孔,看到瘪瘪的嘴巴与黄黄的牙,是啊,是啊,老和尚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是长相丑陋,可是无禅觉得那些无比美丽无比动人,胜过天地间所有令人心动的美丽,以至无禅心里乐开了花扑进他的怀里闻着那股熟悉气息再也不想离开——

那是孺慕与爱。

这是一个清晨,黑夜与白昼交替的时刻,山中既有残留的淡淡暮气,又有清爽的蓬勃朝气。这是一种朦胧的气息,是那样醉人,又是那样神mì

,就像那天上的旭日与夕阳交相辉映,又亲亲密密拥bào

到了一起——

老和尚来了,无禅可以走了,于是两个人就一起走了。

最后老和尚说了两个字,为无禅和尚此番山下之行以及面壁回归之旅作了一个完整的总结——

很好。

四十四 一个和尚挑水喝

傻瓜无禅刚给放出来,白痴无能又进去了。

不是谁个都像无禅和尚那样老实而知足,做任何事情都热忱地投入,对于面壁这样枯燥乏味的事情也是甘之如饴。老和尚和小和尚将将行到禅舍,两个大和尚架着一个小和尚正好儿出门儿,那小和尚大哭大叫腿脚乱蹬,直哭得声嘶力竭脸上满是眼泪鼻涕,拼命挣扎的样子就像一头将要被抬上案板下刀子的小胖猪。

那样不乐意。

“小师弟!小师弟!”无禅大叫着飞扑过去,一下子抱住了无能:“无能不哭!无能不哭!”无能看见无禅,登时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哇哇浑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死了!死了!无能要死了呜哇!”“无能不怕,有无禅在,谁也不能欺负你!”无禅柔声安慰着,忽然一拍脑袋:“哈哈小师弟,你又去伙房偷东西吃了!”无能黯然点头,含泪低声恳求:“无禅师兄,你一定要救救我,否则无能就死定了!”

无禅长出一口气,哈哈大笑:“不怕不怕,不过面壁,这又不是头一回,哈哈!”无能见状心中大恸,立kè

两眼一闭头一歪,就死了!无能壮烈牺牲了,软绵绵挂在*{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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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两个大和尚手臂耷拉着脑袋眼看着谁也救不活了。无禅却有办法,无禅附耳说一句话,无能瞬间复活,笑逐颜开:“说好了,不许骗人!”

“是!”无禅重重点头,神情坚定!

“放开!放开我,我自己去!”无能大叫道。

然后昂首挺胸便如一个开赴战场的大将军般迈着大步,去面壁了。

见怪不怪,两个大和尚躬身施礼:“师叔祖。”

“嗯。”

天色阴霾,山风愈泠。

大和尚走了,老和尚走了,小和尚来了。

“嘿嘿!”“哈哈!”“砰砰!”“叭叭!”

——罗汉十八!

屋舍前,空地上,大树下,一干小和尚正在认认真真地练武,四下尘土飞扬很是热闹:“无禅!无禅!无禅!无禅!”无禅面壁回来了,大家却不敢叫出声儿,只闷头练武。四角立着四个大和尚,个个神情凶猛一脸横肉,正是正是戒律堂的四大金刚!灵嗔!灵怒!灵忿!灵恚!四大金刚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一众小和尚镇住——

不得分心!不许说话!

何况前面还有一个老和尚。这个老和尚叫做空悲,乃是罗汉堂首座,更是南山禅宗高手中的高手,武功仅次于定海老和尚。空悲身形瘦长,白眉瘦长,面孔瘦长,看上去如同一个瘦长的大衣架,搭了一件瘦长的大衣裳。此人神情愁苦,似乎时时刻刻都有天大的烦恼,脸上阴云终年不散,从来没有人见他笑过。

“嘿嘿!”“哈哈!”“砰砰!”“叭叭!”

没有人敢和无禅打招呼,大家都在拼着命一样地练武!

他,是所有小和尚的恶梦。

蓦地!

空悲双目睁开,白眉起处一道冷电骤起:“打!“

灵嗔和尚飞过去就是一拳,将无涤打倒在地:“妖孽!妖孽啊!“

无涤小和尚吡牙咧嘴爬将起来接着打拳,心里咒骂着却也不敢开口说话——

罗汉骑象,无涤这是骑歪了。

空悲愁苦地点点头,又将眼睛慢慢闭上。

蓦地——

“打!”

灵怒飞起一拳,无声滚倒在地!

罗汉坐鹿,无声将鹿坐死了。

“打!”

灵忿飞过一腿,无息爬了起来。

罗汉挖耳,无息你往哪边挖?

“打!”

灵恚一脚踹过,无语瘫坐在地。

罗汉沉思,无语你想什么了。

“打打打打打打打!”“嘿嘿!”“哈哈!”“砰砰!”“叭叭!”不时有人滚倒在地,又爬起来,又有人滚倒,又爬起,场面惊竦骇人,人人心下惴惴不敢懈怠丝毫,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家!罗汉十八!空悲老和尚非但是神目如电,就连闭上眼睛也能发觉拳式谬误之处,哪怕人再多,哪怕一丝一毫的错误。老和尚听风辨位的本事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但于小和尚们而言师祖这手儿绝活儿那绝对是,恶梦!实在是让人头疼!简直简直恨死了他!所以小和尚们私下给他起了个神气外号儿——

第三只眼!

第三只眼又看到了下一个倒霉鬼:“打!”

小和尚们人人自危,人人心情就像这阴晦的天,无可奈何地看着愁容满面的第三只眼,一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除却无禅。

无禅自顾自立在那里看了半晌,又熟门熟路地回房取了两只大木桶和一根铁扁担,轻手轻脚地离开,自行去山涧挑水。这些都和无禅无关,无禅有事情要做无禅有活儿干,早在五六年前无禅便不用和大家一起练拳了,因为这是空悲师叔祖说的,因为所谓的第三只眼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无禅——

生活啊,就像是一杯白开水。

喝着淡而无味,再喝也是味道寡淡,然而细细品味一下,还真的是,有点儿——

甜!很甜!无禅咕咚咕咚牛饮一通,一抹嘴巴哈哈大笑!

这是山泉水,生在山涧的泉水。涧水跳跃奔流哗哗有声,上不见其首,下不见其尾,在这山间有如一条通透光亮的丝带,蜿蜒远去将这巍峨大山分作两半。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无禅就在这里喝下山泉水,喝得肚里汩汩有声,喝得无禅笑逐颜开!上面也是山泉水,下面也是山泉水,无禅到这里来取水,只是因为这里的路——

近。

便是如此,不必追本溯源,管它流向何处,水是一样的,去哪里挑也是一样的水。无禅每一次都从这里挑水,无禅一直不知dào

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水从是哪里来又将流往哪里去:“哈哈!哈哈!”清清亮亮的涧水将无禅的肚子灌饱了,无禅只觉得肚里冰凉通透舒适得紧,不由咧着大嘴乐了。

摇一摇,晃一晃,肚里哗啦啦响个不休,正如涧水流动声:“哈哈!哈哈!水都流到无禅肚里去了!”小和尚愈发高兴,一时用力将身子扭来扭去,哗哗哗,哗哗哗,水流一样欢畅地流动,水花儿一样欢快地起舞,波光闪耀的水面映出一个笑哈哈的小和尚,无禅的快乐就像这涧水一样无休无止永不干涸。

一个大桶装满,装满一个大桶。

两个大水桶甚是沉重,装满了水挂在两头儿,将铁扁担的腰都累弯了!不重,不重,一点儿也不重,无禅挑起来很是轻松,无禅挑着水桶立在涧水边身子一动不动,眼珠儿也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

一只蝉!

那是一只黑色的蝉,刚刚从树上掉下,正自张开双翅想要飞起来。

飞!飞!飞!却又飞不起,黑蝉收拢翅膀,又沿着树根向树上爬去,缓缓地静静地向上爬着,无禅仿佛听到那一声沉重而疲惫的叹息。是的,它老了,老得再也飞不动,老得再也唱不动,老得甚至抓不牢树枝,只得一次次跌落尘埃,忽然!那蝉啪嗒一声又掉了下来,灰头土脸摔在尘土中,细细的腿无力地划了两下。

不动了。

它死了!

无禅目瞪口呆。

是的,它死了,无禅知dào

。刚刚还活着,很快就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两只黑黑亮亮的大眼睛也黯淡下来了。生与死之间的转变就是那般快,快到令人瞠目结舌快到迅雷不及掩耳!快到无禅和尚张着嘴巴愣在那里,蓦然想起师父的话——

做为一只蝉,其实不容易。蝉于黑暗的地下生活很久,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蜕皮,才能够破蛹而出于天地间纵声歌唱。还让人以为聒噪,由此生出厌憎。做为一只蝉,真的不容易,唱歌的都是雄蝉,若不努力唱得响亮一些,怕是对象也搞不到的。而且蜕壳而出的蝉多半也没几天好活,再不抓紧时间卖力地歌唱,那就真的搞不到对象了!

大家都知dào

,搞不到对象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所以就让它唱罢。不管好听还是难听。不要骂,就当做善事好了。要相互理解,还有支持,这又说到哪里去了?曹植说过,实淡泊而寡欲兮,独始乐而长吟;声激激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这是说蝉,你瞧说得多么好,这是一只清高又可爱的虫啊!

可惜,它死了。

师父说过,有生便有死,你是这样,我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无禅也是这样!无禅有一天也会死,便如这蝉一样!

无禅恍然大悟。

无禅并不悲伤,无禅也不会害pà

,因为师父还说过——

死,是另一种生,无禅会死也不会死,无禅来世也许就是一只蝉。

无禅深以为然。

也许,这只蝉来世也是无禅。那么,究竟什么叫做来世呢?师父说,来世就是今生。那么,这只蝉今生就是无禅。无禅是一只蝉,所以无禅掉在地上死了!可无禅明明现下活得好好儿的!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啊!无禅和尚哈哈一笑,挑着一根扁担高高兴兴地走了。想不通,便不想,这就是无禅和尚。

桶呢?桶被扁担挑走了。

水呢?水不是在桶里么?

无禅挑的只是扁担,所以挑起来很是,轻松。

四十五 万千宠爱于一身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满天的乌云。

太阳出来了,从西边的天上。

菩提树下,无禅打拳。

十八罗汉!

哈——

无禅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将一套拳打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只一套拳,来来回回十八罗汉,共十八式,反反复复罗汉十八,小和尚丝毫不以为枯燥,兴致盎然乐在其中。无禅沉醉于拳脚发出的忽忽风声,无禅享shòu

着筋络颤动的奇异韵律,无禅任真气畅快痛快地流动在四肢百骸,这,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啊!

在无禅看来,自己这套十八罗汉远远不足,每一招每一式都还远远不足!小和尚无法容忍拳头打偏哪怕一线,无法接受腿脚抬高哪怕一丝,也无法忍受身形步法有着哪怕毫厘间的谬误!好在错了还能改,所以无禅不停地练,一遍一遍又一遍!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往往是不幸的,因为世上没有真zhèng

的完美,正如没有真zhèng

的圆。可是无禅依然很快乐,因为无禅没有想要让它圆满,无禅只是想下一遍能够做得——

好上一点。

好上一点,好上一点,再好上一点!对于这套拳,无禅永不满足却又永远知足,这就是无禅的十八罗汉!无禅的十八罗汉是几千遍几万遍几十万遍一遍遍一式式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拳,正如无禅的快乐,点点滴滴汇集起来有若一条没有尽头的长江大河!嘿嘿!哈哈!再打再打,罗汉十八!

“打。”一个愁容满面的老和尚有力无力说着,一个小和尚哭丧着脸坐倒在地,另一个小和尚哭丧着脸滚倒在地,场中立着一个神情凶恶的大和尚。众小僧立在旁边,一个个神色惊慌。两个小和尚爬起来垂头丧气走开,又上来两个小和尚,双双担心吊胆摆好拳式,呼呼喝喝你来我住战在一处——

“打。”

悲剧一次次重复上演,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上午习拳,下午对练,小和尚们的生活总是很充实。一天下来人人腰酸腿疼饱受皮肉之苦,对于一个小和尚而言的生活也是悲惨。而且枯燥乏味。况且晚上还要静坐修练。这是南山禅宗的修行之法,严厉严苛乃至严酷,每一个小和尚都是叫苦不迭私下抱怨——

除却无禅。

无禅上午挑水劈柴,中午烧水烧火然后吃饭,吃完饭收拾伙房打扫庭院,然后练上一会儿拳。时间很宝贵啊,无禅忙也忙不完,无禅每一样都做得认真仔细且是兴高采烈,丝毫不以为苦完全乐在其中。无禅的生活和师兄弟们是不一样的,这就是无禅和尚简单而快乐的生活。无禅收了拳,呆呆地看着那处,口中喃喃目光中满是羡慕之色:“比武!比武!”

小和尚一个人立在大树下,小小的身影远远看来孤零零甚是可怜——

比武!比武!无禅是多么想跟师兄们比武啊,可那对于无禅来说是一种奢望,无禅心里很羡慕很期待,可是无禅也只有羡慕的份儿,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他比。没有一个人。对于小和尚们来说,比武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情!因为你拳法不济就要挨打,不但给对手打得鼻青脸肿,而且还有第三只眼,输了是打,赢了也是打,第三只眼永远能够发xiàn

拳法中的差错,而四大金刚的活儿永远也干不完!那也没办法,只能忍,就算不能忍受。可是有一个人,实在令大伙儿都难以忍受,所以小和尚们都不愿意和他比试——

那人是无能。

无能是小师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天下最痛苦的事情莫过和无能比武,一旦不幸和此人对上,怎么说呢?反正阴招坏招儿不断,令人防不胜防,加之此人胡搅蛮缠狂撕乱咬整个儿疯狗一般,说来绝对可怕!何况他还爱放屁,还特别喜欢装死,一旦发xiàn

打不过了必定两眼翻白,一死了之。

是无能,不是无禅。

无禅根本就不是个人,大伙儿宁愿给无能的臭屁熏死,也不会和无禅打的。和他打永远只有挨打的份儿,再说他那拳脚简直比四大金刚加起来还要重上三分!天下最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明明知dào

没有一丝希望还要硬生生上去,送死。没有人是傻子,就连无能对上无禅也是直接躺倒装死的,所以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无禅比试。

白痴无能那是懒惰成性不愿意比,傻瓜无禅爱好武功却也没人和他比!所以两个人只能一个去面壁,另一个也只好陪着大树孤零零立在那里。而那些好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没有人和无禅比武,无禅的拳脚却痒了,只好又去和大树对打——

砰!

砰!砰!

通!通!通!咚!咚!咚!

空!空!

空!

以无禅的势大力沉,以无禅的不知疼痛,以无禅拳打脚踢肩靠头顶,却也不能让菩提树动上一分一毫。小和尚连连猛力击打,其形状正如蚍蜉撼树,模样瞧起来甚是可笑!这树太粗太高,在无禅看来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是那样雄浑有力不可战胜!他是无禅的好朋友,无禅这是在给他挠痒痒!你听!你听!他又笑了,沙沙,沙沙,笑得树上每一颗心都动了,笑得树身上老皱表皮木屑飞起,笑得长长胡须随风轻摆。

老和尚又来了。

定海老和尚一天里头要是不看上无禅几次似乎浑身都不得劲儿,心情也是差得不能再差!只有看见了无禅,老和尚的脸上才会露出笑意:“无禅。”“太师叔祖!”无禅欢喜大叫着扑进老和尚怀里,老和尚满yì

又满足地看着小和尚摸着那颗剃得锃亮的光头,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儿无比亲密的祖孙俩。

也只有在无禅面前,老和尚才会化身为一个慈祥的老爷爷,别的时候那可是凶得,不可说,不可说,一说老和尚就要打人了!这里没有人不怕定海老和尚,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不怕定海,只有无禅一点儿也不怕他:“太师叔祖,无禅要比武!无禅要比武!”小和尚又撒娇了,对于无禅老和尚那是有求必应从无二话:“灵石——”

一个大和尚,快步走过来:“师叔祖。”

这个大和尚从一开始就立在那边,灰扑扑得像块儿不起眼的大石头,没人注意到他,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也没过说一句话。灵石平凡而朴实,模样长得是这样,做起事来也是这样:“无禅,来——”此人瞧来不甚起眼,却是所有小和尚的大师父,他才是无禅真zhèng

的授业恩师,无禅的十八罗汉金刚不坏铁头功都是他教的:“灵石师父!”

灵石,正如一颗金玉其内的大石,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普通!

至于灵秀,那是定海老和尚给无禅安排的另外一个师父。之所以无禅有两个师父,是因为灵秀是从来不教无禅武功的。灵秀这个师父形同虚设,无禅十天八天也见不着他一回,见了面也是嘻嘻哈哈说上几句转眼就溜走了。无禅知dào

,师父那是回屋看医书了,师父回到山里除了看医书就是鼓捣草药,有时候拿几个药丸给无禅当糖吃吃。

除此以外,无所事事。

所以灵秀是无禅的师父,而灵石是无禅的大师父。

灵石也很喜欢无禅,因为无禅最让他省心。省心到根本不用管。灵石想管也管不了,因为灵石只负责教,灵石的师父空悲老和尚才是真zhèng

的管理者。其实空悲也不想管,堂堂一个罗汉堂的首座,每天都要盯着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和尚,这也不是空悲老和尚想要的生活。所以空悲老和尚每天才心情不爽以至愁容满面最后拿着小和尚们撒气——

不过因为另一个老和尚说了一句话:“去。”谁也没办法,这里数他最大,能耐最大辈份最大脾气也最大,那就去罢!南山禅宗是定海老和尚的南山禅宗,一言堂,金口一开没商量,众人也是早就习以为常。说这话十多年了,无禅小和尚给灵秀大和尚搁在竹篮子里头提回来以后,定海老和尚就慢慢地变了。

变得更加霸道,以至看所有的人都不顺眼,将一门心思满腔心血所有的爱都给了无禅,从此以后唯命是从马首是瞻完全失去了自我再也不可理喻!所以这里无禅最大,这是无禅的南山禅宗!灵石陪着无禅练拳,两个人一招一式看来都是那样朴实而简单。这是一套简单的拳法,毫不花巧毫无变化,每一招每一式灵石都是心中了然,灵石规规矩矩以十八罗汉应对十八罗汉,神情和无禅一样认真而专注。

几十回合过去,灵石边打边笑道:“无禅,这般再过几年,灵石师父也打不过你啦!”这是夸奖无禅了,无禅嘿嘿一乐,当下发力猛攻丝毫不敢怠慢:“嘿嘿!哈哈!”因为无禅知dào

,大师父真的真的很厉害,此时一招便可制住无禅!定海老和尚却在一旁眉开眼笑,别人夸奖无禅一句,那是比赞美老和尚一万句还要让他高兴,老和尚心里简直比吃了蜜糖还甜!老和尚频频点头神情怡然,又说出了那一句说了千遍万遍的话,那句话也是只有对小和尚才会说——

很好。

很好就是很好,很好代表一切,定海向来对于无禅的评价只有两种,一种是好,另一种是很好。这是一件令其他人无奈又眼红更是羡慕嫉妒恨乃至无语叹息的事情,因为这个好并不是一般的好,这个很好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事情是这样的,无禅哪怕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的时候,那就是好。无禅只要做一点儿事不管对错哪怕他放个屁,那必定是很好。

没有第三种。

他的屁是香的么?都是小和尚,一般年纪一样是光头一样勤奋用功,怎么怎么待遇就那么那么不一样呢?对于这件事情,小和尚们意见都是很大的。太师叔祖的手只往无禅脑袋上摸,太师叔祖的笑容只对着无禅一个人绽放,别人在他嘴里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哪怕是一次的:好!更别提很好了。而且每一个长辈都很喜欢无禅都在夸奖无禅都拿着无禅当个宝,哎!小和尚们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儿那不是一般的失落,却也无可奈何——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爱恨故,无忧亦无怖。老和尚爱无禅,爱到令别人忧怖,爱到令自己忧怖。老和尚并不理会别人的想法,老和尚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感受,老和尚的心里只有无禅一个人,怕他吃不好,怕他穿不暖,怕他不快乐,老和尚慈祥地凝视着小和尚的时候,心里是那样宁静祥和无比满足着。

很好。

凡事皆有因果,如同看到这高大参天的菩提树,使我们经常忘记那一粒小小的种子。种由树生,而后生树,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亦如蛋由鸡生,而后生鸡,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先有鸡?先有蛋?先有树?先有种?何必再问,这是一个真zhèng

的圆,画成之时便再也找不到头和尾,看不到最后的结束与最初的开始之处,又如老和尚对小和尚的爱——

何时开始,不知;何时结束,不知;何时春风化雨般一丝丝渗入心田,不知;何时蓦然发觉爱已入骨再也无法自拔,亦是不知。老和尚只知dào

无禅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也只有无禅小和尚才能让定海的心感受到宁静祥和并那样满足地满足着,那样满足地看着小和尚,老和尚不想诵经不想修行不想任何事情,老和尚已经找到了心中那最最珍贵的佛海净土,只想化作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爱hù

着他,保护着他,用自己的全部将他庇护在身下,快乐地看着他快乐的成长,成长,成长着。

——因为爱,所以爱,说得是好。

——爱为因,爱为果,说的是,很好。

四十六 无能的秘密身份

无能在面壁。

面对着石壁唉声叹气。

直面得又困又乏又累又饿,无能以为自己又快要死了。

当然无能和尚这是刚刚面对石壁坐好,可是无能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你看,外面风景很美妙,可是那些又不能当饭吃!你看,外面山果也不少,可是还要走路去找还要蹦着去摘,那些可都是很累人的事,吃完又填不饱肚子!哎!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劳累了一天还得回到没吃没喝的冰冷山洞里面受罪,你说,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再悲惨的事情么?

哎——

无能沉重叹息,深悔本来好好儿的神仙不做,一时意动降生到这个没有人情味儿的世上,还是二师兄说的对,这是妖孽,妖孽啊!二师兄无涤向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而小师弟无能从来都认为自己本来是天上的神仙而且是——

主管吃喝!

只因为神仙大人吃腻了天上的美食,所以想着换换口味才来世间转上一转,结果,这个不能提,提起来眼泪那是哗哗的!后悔,后悔呀!无能真的哭了,呜呜,呜呜,无能好惨,好惨啊!哭了一通,无能躺倒在地闭上眼睛,做出了老老实实等死的模样。且不管是不是等死,反正无能困了,无能困了就要睡觉,那是谁也拦不住的!

可是又睡不着,天黑了,山洞里头更黑了,你听外面鬼哭狼嚎!

呜呜,呜呜,无能好惨,好惨啊!

无能虽然平常英勇无畏胆识过人,可是无能怕黑怕得要命怕得要死,呜呜,呜呜!

狼来了,鬼来了,无能好惨,好可怜啊!

还是这一天。

这是无能和尚此次面壁的第一天,也是无能和尚在山洞外面整整游逛了一天刚刚回来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小和尚果然很可怜,一个人在黑暗的山洞里面又又困又乏又累又饿没吃没喝想睡觉也怕得睡不着,再加上由天上主管吃喝的神仙大人一念之错沦为凡夫俗子白痴无能的巨大的心理落差,无怪乎小和尚哭得肝肠寸断如此之伤心了!而这样的苦难折磨还要整整持续一个月,一个月啊!天,你让无能怎么活啊!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真的不能比。

“无禅师兄,你怎么还不来啊!”其实无能和尚越哭越伤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到了无禅。这个世上好人本就不多,每天吃不饱睡不好给人逼着练武念经还要常常挨打,不过偷两个红薯竟然要罚人面壁一个月,这绝对不是一个适宜神仙居住的地方!好在,好在,好在这里有无禅师兄!在无能和尚心中,无禅师兄是世界上仅存的一个好人,因为只有无禅不计代价不求回报地爱hù

无能保护无能,对无能好得不能再好了!

从无能记事起就是这样的!

因此无能认为,无禅是上天派下来守护他的使者,而自己这个神仙下凡的身份也只有无禅知dào

!无能曾经向无禅师兄求证过这件事情,结论是:这是事实。无禅说是,他说是就是,无禅相信任何人,无禅自然也说是。所以无能真zhèng

的身份是下凡的神仙,而无能是神仙这件事情是一个秘密,只有两个人也只能有两个人知dào

,故而这个秘密被两个人的师兄们知dào

了以后,才坐实了两个人响亮又登对的名号——

傻瓜无禅!白痴无能!

“无禅师兄,无禅师兄,你怎么还不来啊!”

“小师弟?”

一声轻呼响起在黑而阴森的山洞里,于无能听来却是无比悦耳有若天籁:“无禅师兄!”夜色朦胧,尚有些许天光,一道黑影快步走了进来,只脑袋上有一抹微微的光亮:“哈哈小师弟,无禅来晚了!”可不是来晚了么,小师弟这都要哭得断了气了!无能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立kè

重重一哼,别过头去不理无禅师兄了!

小师弟这是耍小孩子脾气了,无禅师兄见状登时爱心大泛滥,于黑暗中伸出手精准无比地摸到了小师弟的光头,哈哈笑道:“无能不生气,不生气,快看!无禅师兄给你带什么来了!”看个屁!这黑漆嘛乌的又能看见个甚?无能暗骂一句,心道看也不用看,必定又是红薯:“红薯!我的红薯!”无能暗自咽了一口唾沫,于黑暗中悄悄伸出手,精准无比地在篮子里面摸出一只红薯,飞快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好吃!好吃!无禅师兄,还是你疼无能呃呃!”烤红薯一旦入口,神仙大人瞬间改变态度,直吃得眉开眼笑大拍马屁——

不为师兄,只为红薯。

无能和尚非常之爱吃红薯,胜过馒头米饭种种杂粮,因为红薯比较甜。无能和尚尤其爱吃烤红薯,因为烤红薯更加甜,而且香,而且入口绵软:“我的!我的!都是我的!”无能一把抢过竹篮子,一边吃一边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大大小小一共十三个,外加一罐清水。

“太少了,太少了,无能可是不够吃!”无能不满叫道。无禅嘿嘿一笑,坐下来:“无禅是怕你着急了,哈哈,明天师兄再多给你烤几只!”这正是香甜可口的烤红薯,无禅和尚专门儿给小师弟烤的红薯,这也是无能和尚的面壁生活能够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来此之前无禅对无能说的那句话就是——

烤红薯。

是的,作为一个下凡的神仙,尤其是曾经主管过吃喝的神仙大人,这样的日子是绝对不能够忍受的,一天也不能忍!无能香甜地吃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心里很是感慨:“好在有无禅师兄,不然无能早就死了,等无能回到天上……”是的,无能很疼爱这个小师弟,因为无禅只有这一个小师弟,无禅要保护他爱hù

他照顾好他!

无禅是师兄!无禅是师兄啊!每当看到这个小师弟听到他喊自己无禅师兄,无禅和尚的心中总会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小师弟确实很小,比无禅还小两年,小师弟看上去总是那么那么地可怜,而且他还那那样那样的依赖无禅,总是一天到晚跟在无禅屁股后面师兄师兄地叫着,哪怕是面壁,如果没有无禅——

无禅不单单是定海老和尚的至爱,也是无能小和尚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话说南山禅宗有两个人经常面壁,一个是傻瓜无禅,另一个就是白痴无能。无能和尚生平大错不犯小错不断,面壁的原因十有八九是偷东西吃,而偷的东西十有八九便是这好吃的红薯。凡事必有因果,说来无能面壁无禅也是有责任的,因为无禅在的时候无能有吃有喝根本不用偷东西,所以无禅一旦在面壁的时候,无能必定——

所以无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当中有一百八十天都在面壁,另外一百八十天晚上陪着无能面壁,几乎每一个夜都在这潮湿黑暗的山洞里度过。早已忘记,这样的生活过了有多久,一如流水,匆匆将那淡而无味的岁月带走。带不走的是心中的快乐,以及永远值得期待的那一线——

曙光。

无能睁开眼,眼前漆黑一片身上好冷,唯有一处传来淡淡的温暖:“无禅师兄!”无能大叫一声爬将起来,四下朦朦胧胧,身边空无一人!师兄走了!无禅师兄走了!无能和尚鼻子一酸,抽抽搭搭又哭了。山洞里面还是那样又黑又暗冷冷清清,昨晚种种情形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梦境却是历历在目。无能和尚还记得缠着无禅师兄讲故事,可是无禅师兄不会讲,所以无能只好给他讲,讲自己以前在天上如何如何地快乐自在,讲天上的神仙女人是如何如何地好kàn

——

是的,他来过,无能知dào

他来过,他不来无能必定是睡不着的。那一丝若隐若现的温暖仍旧流淌在身上,回想起来是那样刻骨铭心令人留恋。那一道直直而坐的身影就像宽厚的山,靠在上面是那样使人踏实使心安宁,无能什么也不怕,因为有无禅师兄在,无能什么也不怕就算天塌下来——

无能知dào

,无禅走了。

那么,就是天亮了。

走出山洞,白花花的阳光将无能的眼睛都快要刺瞎了!青山白水,风采依然,无边美景全不入眼,无能觉得自己很是孤单:“无禅师兄——无禅师兄——”深情呼唤,其声喃喃,无能的心里有着千千万万的不舍,又开始盼着这恼人的天快快黑下来!多么漫长的一天啊!这可让无能怎过啊,无能好惨,好惨啊!

无能认为,无禅师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且是仅存的一个好人。所以无禅就是无能的一切,世界上没有人比无能再爱无禅了!看啊,远方有一颗大树,那是被无能称之为神树的菩提树,而那树下就是:“无禅师兄——”无能看到了神树,就像看到了无禅,无能只想化作一条长长的藤,将无禅这棵树紧紧紧紧缠住,和他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

无能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向远方。

浮云过晴空,我心亦悠然。

晚上睡大觉,白天出去玩,这就是无能和尚的面壁生活。无能在面壁,无能的面壁只是名义上的面壁,正如灵秀什么本事都不教给无禅,当个师父也只是名义上的师父。莫说无能胸无大志不求上劲,无能有一个大理想,便是将这满山遍野全都给它种上大片大片的红薯,特别特别甜的那种,而且是吃了不会放屁的那种!

可是无能很懒,懒到走了没多远就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又开始做那白日梦。

一觉醒来天又快黑了。

又见无禅。

又是一个循环。

四十七 一切有为法

大雄宝殿。

如来佛祖端坐莲台,两眼半阖半睁,神情似笑非笑,就那样默默注视着身下一众老和尚大和尚小和尚,诵经。念得什么经?念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香火缭绕不绝,木鱼夺夺有声:“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佛观众生皆一相,即为佛相。众生见佛得万相,即为众生相。木鱼声声,晨钟悠扬,这正是南山禅宗的早课,诵经。早诵经,晚论禅,既入佛门,这经文自然是不得不念的。当然这个不得不说是的一干小和尚,南山禅宗的早课对于小和尚们来说却也是一件苦差事,一干小和尚直念得昏昏欲睡头是越垂越低,眼看就要:“咚!”

不是木鱼,敲的脑袋。

一个小和尚抱头大叫一声,左右看看,接着诵经。

“咚!”

又一个小和尚抱头大叫一声,左右看看,接着诵经。

“咚!咚!咚!”一个老和尚,一个面色愁苦的老和尚拎棒槌走来走去,那是所有小和尚的噩梦第三只眼。当个小和尚,真的不容易,早修行,晚修行,一天下来累个半死,总是挨打还睡不醒!尤其这个地方比较容易犯困,而犯困这个东西又是很容易传染的:“咚咚咚咚咚咚咚!挨打也不长记性!”

方丈空闻当先而坐,身披袈裟面色庄重。空闻方丈学识广博佛理精深,说来那是远近闻名无人不敬。而之所以说他是南山禅宗的另一块儿金字招牌,正是因为空闻老和尚的佛学法理无人可及。南山禅宗有三块儿金字招牌,一为定海,打遍天下武林扬名;一为空闻,论遍天下佛界扬名;一为灵秀,医术通神百姓称诵。此为南山禅宗三宝,也是南山禅宗得来偌大声望的缘由。

现下只有两宝,灵秀和尚是从来不做早课的。

晚课也不做。每天不是窝在房里看医书就是跑到山上采药。

除却下山,十几年来都是这样。

灵秀不是一个好和尚。

定海立在众僧身后,眼望佛祖这般想着。空闻是一个好和尚,可是空闻不会武功。所以空闻也不是一个好和尚。定海如是想着,心里叹了一口气。定海更加不是一个好和尚,从当了和尚的那天起就不是。定海认为,南山禅宗几百个和尚,可是没有一个好和尚,所谓的三宝也不过是个虚名,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

如果没有无禅。

定海老和尚有一个比天还要大的野心,那就是将南山禅宗这三宝集于一身,将无禅小僧打造成一个完美的和尚。继而使他成为一个真zhèng

的一代高僧,从而使得南山禅宗万载不倒永世留名!每每想到这个宏大而美好的计划,老和尚便会心潮澎湃激动得不能自已,话说原本定海心中的最佳人选是灵秀,可是灵秀——

灵秀资质过人天赋极高,早在二十年前便佛武双绝远逾同门,加上模样生得端庄俊秀,正是当年继承禅宗衣钵的不二人选。是这样的,当年的灵秀之于定海,正如此时的无禅。可惜有一天,灵秀外出游历回来之后,忽然就,疯了!那一天灵秀火烧藏经阁,水泼佛祖像,神情癫狂胡言乱语见人就打!

灵秀疯了。

那是定海老和尚心中永远的痛!

疯病好了以后,灵秀再不诵经不再修行,将自己关在房里枯坐三月,然后便跑下南山。

不知所踪。

反常之事必有其因,当年此事闹得南山大乱天下皆知,引为禅宗之耻!

却是何故?何故使人性情大变?何故使得僧不是僧?变故于何时何地发生无从得知,便以禅宗上下多方打听之下,也仍旧是那个结论——

没有原因。

恨其不幸,怒其不争,眼见灵秀如此,定海老和尚当年的锥心之痛至今,不提了,不提了,都是阵年旧事,好在其后有了无禅,使得定海本已死了的心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而且是越烧越旺渐渐烧掉了当年心里的疑惑。灵秀何以发疯,只有一个人知dào

,就是空闻。空闻是灵秀的师父,灵秀是空闻唯一的徒弟,灵秀也是空闻从山下捡回来的,空闻看着灵秀一天天长大,比灵秀更知dào

灵秀——

知见障。

知见障为三障之一,又称所知障,说的是对于法界实相的所知不足,所以成为佛道上的障碍。试问,谁人能够真zhèng

做到无所不知?禅宗之中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知见障,或执或破,却也没见一个人如灵秀这般发了疯的!只有空闻知dào

,可是空闻不说,灵秀之所以疯,正是因为灵秀太过优秀。

灵秀研究佛法愈深,灵秀修练武功愈深,灵秀便愈加相信自己的信念,相信自己的信仰,相信自己所做都是对的。而正是因为灵秀无比执着,所以佛法武功修行一日千里,直到有一天,灵秀下了山。那一年灵秀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年纪,灵秀一袭白衣踏入红尘,以为就要普度众生拯世人于水火!

然后。

当一个人发xiàn

一件事情与自己想象的并不一样,那么会怎样?灵秀在见证,并与所知印证。然后发xiàn

真的不一样。当一个人发xiàn

所有的事情都与自己想象的不一样,那会怎么样?灵秀一一印证,发xiàn

所有的事情都在与自己的观念冲突!佛法何用?难度一人!武功何用?百无一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信念并不是瞬间被摧毁的,灵秀一次次下山,信念一次次地动摇,终于使得心中那座巍峨南山出现了一丝细小的裂纹。

其后就是,瞬间崩塌!

越是坚固牢固的东西,崩溃起来越快越猛烈,以至灵秀再也不能承shòu,终于终于发了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那一天灵秀烧经辱佛疯狂大喊的只是这一句,灵秀只想知dào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佛与魔,只在一线之间。信念崩塌复又一丝丝消失化为乌有,那是有如抽筋剥皮刮骨一样的痛苦,那一日灵秀失却了所有的所有。灵秀曾经离佛祖最近,灵秀试欲化身成佛,而灵秀又质疑佛祖又背离了佛义,所以灵秀破不了知见障,那一日灵秀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心。

一朝失去,三月不得。

之后,灵秀既没有成佛,也没有入魔,灵秀找回了心,做回了一个平凡的人。灵秀便又下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路。那条路找到了,那条路既可超脱众生之苦,又不必打打杀杀大动干戈,那条路将灵秀混乱的意识分作两半,一边是佛,一边是人。那条路将灵秀变作一个简单的人,一个不是和尚的和尚,那条路包冶百病只收一文也只有一个字——

医。

灵秀的医术得自世间,所以灵秀多半行走于世间。灵秀的足迹多在乡野,所有灵秀有时名不见经传。然而医的人多了,灵秀的医术愈发精湛,所以慢慢地就有了白衣菩萨这个名字。南山祖宗失去了一颗希望之星,却得来了一面金字招牌,这是因果。定海老和尚失去了希望,却得来了无禅,这也是因缘。

灵秀不教无禅,是因为这里修禅不修医术。何况无禅会有无禅要走的路。灵秀心中泾渭分明的那两半世界也许只有无禅的那条路才能够沟通,而灵秀要寻找的心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禅机就在无禅身上。所以大和尚说,大和尚不如小和尚。所以灵秀下山有时会带着无禅,便是要让无禅早些看一看,看一看这个世间——

南山禅宗的弟子上山不得超过三岁,未满十八不得下山,这是南山禅宗的规矩。只有无禅是个例外,因为这个规矩现在掌握在定海老和尚手里,定海老和尚从来都是听无禅小和尚的话,而小和尚无禅听所有人包括师父的话——

无禅慌慌张张一头闯入大殿,瞪着眼睛四下看看,然后低着头走到一处,慢慢坐下。瞬间入定!或者说是睡着了。灵秀不念经,无禅也不念经,师父是会念不念,徒弟却是根本不会念!长此以往,佛法何来?灵秀不教,医术何来?三宝集于一身,不过白日做梦!定海叹了一口气,老脸上却仍旧浮起了一丝的笑意。

无禅还小,不急,不急。

无禅和尚来诵经根本就是滥竽充数,这个大家都知dào

。无禅基本上每一次都迟到,他去了哪里大家也是心知肚明。那是没办法,人和人的待遇就是不同,谁教他是无禅?谁教太师叔祖宠他?谁教南山禅宗每一个长辈都那样迁就他疼爱他?如来佛祖端坐莲台,两眼半阖半睁,神情似笑非笑,就那样看着那个别具一相的小和尚,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又似没有想着什么——

他,在想什么?

四十八 应作如是观

“何为禅?”

“禅即真如。”

“何为真如?”

“真如即自性。”

“于自性,万法皆见,是否?”

“是。”

“是否?”

“不是。”

“是否?”

“……”

“夺”一声木鱼响过,两个老和尚退下。

“明心见性,去妄除尘,应如是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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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sp;“尘除妄去,性见心明,应如是修。”

“万法一法,八万四千法。”

“四大皆空,不过一场空。”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因果不空,何来因果?”

“因果不空,故来因果。”

“因果不空,循环不空。”

“循环不空,何来因果?”

“……”

“夺”一声木鱼响过,两个大和尚退下。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一样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

“那你就是色!我是空!”

“你才是色!我才是空!”

“不是不一样么?”

“不是一样么?”

“一样么?”

“不一样么?”

“夺”一声木鱼响过,两个小和尚退下。

这是晚课,南山禅宗的传经论法,每一个人都要参加的。不以胜负而论,只求佛法相传,于南山禅宗而言这是必不可少的修行。当然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后来有一个和尚就不参加了。那个和尚是定海。定海谁也辩不过,一气之下就不参加了。还是一个和尚只负责敲木鱼,传法却不论法,那个和尚是空闻。谁也辩不过空闻,所以空闻不必再辩。后来又有一个和尚不参加了,那个和尚自然是灵秀。灵秀发疯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再后来有个和尚乐意来大家却也不乐意和他论法,那个和尚正是——

傻瓜无禅。

傻瓜无禅对于经文佛理一窍不通,来了也是个滥竽充数的。而且和他论法往往给他弄得五迷三道找不着北以至大败亏输!那是自寻死路抱着石头跳井的做法,除了傻子没有人愿意做的。话说万万不能和傻瓜对话,否则很容易就会智力直线下降从而变作一个傻子,然后彻底被傻瓜击败!

比如说,无禅和尚两年前的最后一场论法战役。对手是当时自称无字辈中第一辩手的无花和尚。此次论法因之过于怪诞,所以并未载入禅宗史册,但其后却口口相传成为了一个经典,那也是第一辩手无花和尚毕生的耻辱所在!

是这样的。

无花先说。

无花说什么并不重yào

,无花说了好几句,无禅每次都只说一个字:是。然后无花又问了几个问题,无禅还是只说那一个字:是。再后连无花也忘了说过什么话问过多少句,无禅依然只一个字:是。既然要辩,总有是非对错正方反方,无禅和尚一味依附对方使得对方没了对手,这又如何来辩?最后无字辈第一辩手终于怒了,当头棒喝一声:“不是!”

无禅见大师兄生气了,却又不明所以,当下跟着讨好说道:“不是。”

“不是?不是又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乱七八糟!”无花当即大怒喝道:“是不是!”

说是不成,说不是又不成,无禅和尚已经脑子迷糊了,只好支吾道:“哦。”

此字一出,神佛难挡。

话说这字是天下第一神mì

字,无处可用却又无处不可用,语焉不详却是包罗万象,便是千百年后也无人可以破解。无花无话可说,只得愣在那里。一愣之下,便已输了。可是无花不服,无花要求加赛!好罢,那么由无禅先来发问,可惜还是一样的结果。当时无花等了好半天,无禅和尚才面红耳赤憋出一句:“无禅,要问什么?”

无禅要问什么,就连无禅自己也不知dào

,无花又怎知dào

无禅要问什么?

无花愣在那里,一时无话可说。

所以说万万不能和一个傻瓜争辩,否则变成傻子被傻瓜彻底击败以后,就会对自己的智商产生怀疑,从而变作一个白痴。

提到傻瓜无禅,就不能不提白痴无能。白痴无能是南山禅宗最后一个不用上晚课的和尚,因为白痴无能比傻瓜无禅还要可怕!一旦对上此人,那必定是被他胡搅蛮缠死缠烂打纠缠不休,缠得你是头晕脑涨烦不胜烦瞬间智力全无,加上此人一旦落了下风,必定是臭屁送上顶风三丈熏得你是死无葬身之地还连累大家一块儿陪葬!没有人能够压力山大的情况之下和无能论法,所以无能和尚才是真zhèng

的——

无冕之王!

无能悄悄放了一个屁,蹲在无禅屁股后面巴结道:“无禅师兄,还有几个红薯啊?”

无禅蹲着在灶膛里面扒拉了两个下:“五个。”

灶膛里面有五个半生不熟的红薯,两个大的,两个小的,还有一个半大不小的。

“无禅师兄!给你半个!”

说是半个,掰下来就是一角儿了。

无禅高兴地吃着。

无能高兴地吃着。

大树高兴地看着。

月明风清,菩提树下两个小和尚坐着看星星,一边看一边数:“一,二,三,四……”无禅认真地数着:“五十,五十一,五十二……”师父过说,等无禅数到第一万颗星星的时候,无禅就长大了:“那么,什么是长大呢?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无能数了几颗便不数了,无能很懒又很聪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无禅师兄,为什么无能是神仙下凡这件事情,别的师兄都不相信呢?”

这是无能面壁归来的第三天,用完晚饭以后发生的事情。别的师兄都在禅舍学法论禅,却也没有时间再去过问白痴无能是不是神仙下凡这件事情。没有一个好人呐,只有无禅师兄:“无禅师兄,为什么你是和尚生的这件事情,别的师兄也都不相信呢?”无禅师兄这,无禅师兄那,无禅师兄就是无能的一切,无能自打回来就整天跟在无禅师兄屁股后面,师兄师兄地叫着甘愿当他的一条尾巴。

或者说是一个影子,白痴无能总是和傻瓜无禅形影不离,什么事情也不愿意做,除了吃和睡。说他他不听,打他他又杀猪也似的嗷嗷大叫,谁也不能将他从无禅身边拉开。所以无能明天又要去面壁了。那也没什么,只要有师兄!白痴无能看着无禅怔怔的样子,心里有些奇怪:“无禅师兄为什么这次不说话?一般这样问他的时候他都会说——”

哈哈!

无禅没有回答,无禅没有听到,无禅呆呆地望着天边的一颗星,忽将嘴巴一咧,自顾自地乐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啊!”无能奇怪地看着无禅师兄,心里是想着问问他在笑什么,可是无能忽然发觉自己困了!无能便在这如水的夜色中,靠在无禅师兄的山一般凝定的肩膀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时光一如流水,冲淡所有离情。无禅在南山过着简单又快乐的生活,任时光如水般匆匆流走。无禅是个简单的和尚,无禅也是个快乐的和尚,所有点点滴滴的往事都在无禅心里流淌,有如静静星河。天上星星何其多,无禅总也数不完,呵!一万颗!无禅从来没有数到过!而无禅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师父也是这般说。

那么,那么,究竟究竟,什么是长大呢?

无禅看着天边那颗星,无禅想到天边那个人。无禅笑了:“那个人既是神仙,那个人也是女人,那个人还是无禅的大哥!”无禅望着天边那颗星,如是想着:“无禅这时在看星星,方殷大哥这时又在做什么?他是不是也在看星星?如果是,那么,他看到的星星是不是也是无禅看到的,这一颗呢?”

天空何其大,星星何其多,若以远隔万里的两个人来看,又怎会恰好kàn

到同一颗?那无异于大海捞针,那只不过痴人说梦。无禅和尚眼望夜空摇了摇头,心说无禅又做梦了。菩提树长长的根须随风轻摆,拂在无禅脸上就像晚风一样温柔:“是了!是了!大树会知dào

,大树你说,无禅这是不是在做梦呢?”

风吹菩提,其声婆娑。

一片心形大叶缓缓飘落,轻轻覆在了无禅的脸上——

无禅看不见。

天黑了!

星星呢?

一叶障目,不见银河。

无禅看到了!

天亮了。

星星还在那里!

是了!是了!无禅明白了——

无禅忽然很想他。

是的,是的,我在看星星,你也在看星星,虽然相隔万里,可是我们同在一片天空下;是的,是的,你看到的那颗星,正是我看到的那颗星,我们看到的是同一颗星,恰好就是天边那一颗!为什么?为什么?痴人又梦语,大海有针么?没有针,只有真,这不是梦,这只是人与人之间最最奇妙的缘分,我们就那样同在夜空下同时仰望着同一颗星,就像于恒河之沙一样的万万千千的人中,一眼看到了你!

而你,也在看着我。

四十九 春秋大梦

再说方殷。

方道士现在可是个大忙人,每天的日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一般情况下想和他说上几句话都得要提前预订的!哎!太忙了,太忙了!方道士懒洋洋趴在讲堂最后一排的木桌上,晒着太阳迷迷糊糊地想道:“作为一个天才式的少年,未来的英雄辈人物,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不能过分地操劳才是!”

想到这里就又一次地,睡着了。

窗外半死不活的树叶垂头丧气地掉在地上,几只秋蝉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儿,又没动静儿了。

天淡淡,云苍苍,一排大雁分两行。

望远山枫叶漫火,看天边彩霞吐光,这是一个美丽的秋天,上清弟子方殷道士依然那样生冷不忌死活不顾地趴在讲堂里呼呼大睡。几个月过去了,方道士的身材依然那般矮而瘦小,看起来好像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当然,对于一个非比寻常的人,是不能用寻常的眼光去看待的。比如自命不凡的方老大看上去虽然还是那样不起眼,但是此人瘦小的身躯里面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其活动范围之广涉猎行业之多以及自信心的膨胀程度都是那样令人瞠目结舌,所以实jì

上方道士变化很大,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是原来那个方道士了。

所以方道士有了另一个外号儿:方大忙人。

方大忙人确实很忙很忙,既要忙着学文,又要忙着练武,忙上几天还得回山里当猎人做苦力,每天还要忙着吃这吃那搞东搞西,忙得那是焦头烂额都站不住脚儿的,像这样趴在桌上睡觉的时候可是不多!其实方大忙人也不想这样忙,方道士的内之之中还是想当一个闲云野鹤式的世外高人来着,可是心里头的好胜欲啊,骨子里的称霸心啊,脑海里面时常浮现出来的那一个英雄梦啊,种种种种无时无刻不在催促着他努力再努力,就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大号儿闹钟那样不停地奔跑着,跑着,跑着,跑着——

早晚有一天,必将把所有有眼无珠不识真英雄看不起大天才的人都,哼!哼哼!

震了!

一道口水缓缓流下,睡梦之中方道士露出了一丝甜美的微笑。

这,绝不是吹牛,天才就是天才,英雄指日可待!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方殷道士不但重新捡回了那份儿自信,而且使其蓬勃生长迅速膨大从而坚信自己的能力以至于信心及度膨胀,达了一个旁人无法企及的境界!那,绝对不是盲目自信,正所谓说得好不如做得好,是付出总有回报!上天总是会眷顾有理想有抱负并为之努力奋斗的人,而方道士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方道士已然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变了——

大变!

现在的方殷不仅是一个能文能武的道士,还是一个名扬山林的猎手,更是一个勤劳的工匠,甚至是一个手艺精良的大厨!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可是方大忙人不但样样不落,而且每一行都做得风生水起!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方道士不但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一个天才中的天才,这样的人可是三千年都出不了一个!

“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窗外飞来一只黑八哥,立在树杈子上嘎嘎大叫!

方道士登时被惊醒,旋即厌恶地挥了挥手,又打个哈欠趴回桌上:“八弟,不要,哈——“有道是英雄识英雄,就连一只饱经沧桑阅历非凡的老鸟都对方老大青眼有加,可见此人的的确确大有能力并非凡人!而一个人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现在方大忙人不仅要为自己的事情忙,更要管理好手下一干小弟,还要领导着山里的一帮猴子——

说来话长,还是先说文采武功。何谓天才,天才,就是卓越想象力,创造力和突出的聪明才智的人。方道士恰好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一个天才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无论如何不管怎样遮掩有一天也会被人发掘出来的。方道士已经被人发掘出来了!什么又是文武双全,文武双全就是文武,双全。方道士现在就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了,是大家崇拜的偶像级人物,那不是一般的威风神气!

说来这是上清新一代弟子入山的第三个年头,也是小道士们修满两年拳脚文字,开始修练内功学习剑术的时候了。内功是根基,也是武学重中之重,这里的每个小道士都是很重视的。万事开头难,这头一关意息相随沉丹田便甚是不易。若想习之有成少则一月,多则三月,更有资质差的半年也练不好——

那是普通人,对于方道士这样的天才人物而言,呵!那是一练即会,瞬间而通,便如喝口凉水那样简单!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三清真鉴》玉清三境第一境,成了!这是上清立教以来没有过的事情,一个千年不遇的天才就这样诞生了。当然对于这件事情起初每个人都不相信,就连方道士自己也不能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让你不信也得信!其后方天才得yì

非凡自不必说,自吹自擂也是难免,可是别人——

别人,就是吕道长了,吕道长就不相信,可是吕道长一试之下,发xiàn

自己确确实实是,看走眼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一个天才少年一支武学奇葩啊!看走眼了看走眼了,竟然被人当作一根废柴一朵狗尾巴花儿!吕道长懊悔不已深感自己险些埋没了自家爱徒的天分,因此回屋静坐不吃不喝反思三日。

之后,越想此事越是不可能。

后来忍不住去找了宿道长,最后天才又被划归到废柴之列,武学奇葩变回了狗尾巴花儿,而上清弟子人人都有的每月三十颗培元固本丹也没方道士的份儿了。不说吕老道,他那是妒嫉!方道士对此不屑一顾,一个天才总是容易受到别人妒嫉的,那没有用,方天才的自信心已经重新建立起来了,并且牢不可破!

不错,天才是吃了花和尚给的药丸,可是后来别人也吃了同样的药丸,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死练活练费了牛劲也没有入门!不理他,反正这甚么赔本儿丹宿老大那儿有的是,因为上清所有的药都是从他那儿:“和尚,和尚,大和尚,小和尚——”方道士又做梦了,梦到了一个又一个光头。

既然文武双全,那么这个文,不得不说,

方道士不但是个天才,还且还是一个全才,正所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方道士早非昔日那个吴下阿蒙,可是说是彻底告别了目不识丁的岁月,现在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真zhèng

的——文化人!言语粗俗?肚里空空?那是从前,现在的方道士已经掌握了上百文字与十数词汇,说话的方式大有不同,遣词造句方面的天分终于显露无疑。

比如人之初的“之”字,比如性本善的“本”字,方道士发xiàn

这两个字妙用无穷,无论加在什么地方都会显得自己很有学问,因此大张旗鼓多多益善地使用着:“今儿个我在山里逮到一个野兔子,啧啧,烤着吃那可真是香得要死!”这是三个月以前故事中的一段,现在方文人讲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今日本人于本山逮到一个野之兔,啧啧,烤之,吃之,香得要死之!”

要死了!别人听得一个个儿本头都如此之大了,方文人依然洋洋自得说个没完。再比如方道士学会了一个词,叫作:困难。于是乎方道士将自己原来著名的口头禅扔在一旁,但凡有人来问他一件事,而那件事方道士回答不出或是不想回答的话,那么送给对方的不再是那一句“这事儿可是,不怨我!”而是:“这真是一件,让人困难的事情啊!”

是困难,太难了,难难难,老大难,别人都是大摇其头表示困惑并对这样一个人感到很为难,可是方文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们那是,听不懂!当然了,一人天才的思维方式总是难以被别人理解的,而一个白丁到一个大文学家转变的过程中胡乱用词强行造句总是避免不了的,就如同一个叫花子辛辛苦苦攒了二百两你叫他一下子花出去买八百样东西还得换成铜板还得把每一个铜板都花到合适的地方一样的,不可能!

天才,也不可能!

方道士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无禅。方老大也想小和尚了,就连做梦也常常梦见他:“他是本人的兄弟啊,虽然他是那样之傻!奇怪,奇怪,为什么那样之想他呢?这真是一件令人因难的事情啊!”方文人看着窗外叹了一口气,又提起笔接着写下了新学来的三个字——

那也是方文人最喜爱的三个字,不但喜爱,还且非常之爱使用,方文人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说过那三个字,一旦说出来必将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令人狂喷鲜血当场晕厥!在方老大看来,那是最最威风神气的三个字,代表着方殷大哥水一般的深情和火一样热烈的思念,因此一定要把它送给无禅兄弟!不错!不错!那三个字就是!

我!爱!你!

五十 青风之子

秋风扫落叶,骄阳正当空。

沙沙,沙沙,万片枯黄飞舞处一人踏叶而来,所到之处鸟飞兔窜群虫惊竦,望之威风又神气!此人身背长弓手持硬弩,腰插一柄青钢剑,怀里鼓鼓囊囊揣着无数神mì

物事,就那样面色威严步伐缓慢地走着——

他,是这片山林中的王!

“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一只黑鸟儿在头顶儿上不知死活地大叫着,没办法,老鸟八哥已然死心塌地跟了这人,老大去哪里,八弟就去哪里,那是赶也赶不走的!没办法,当一个人的魅力大到了一定的地步,便是一只鸟儿也会为之敬服并甘愿以身相随,何况还有无数好处。

粗厉叫声不绝于耳,旋即树林里悉悉索索一阵响动过后,无数个小脑袋鬼鬼祟祟地冒了出来!老大微笑点头,将手伸出怀里摸了又摸,掏出一把野果扬手丢过去。轰然一阵大乱,霎时一群黄毛儿猴子冲了过去,唧唧吱吱你争我抢乱作一团!不急不急,还有还有,老大摇头一笑,扬手又是一把野果丢过,看着手下大大小小的一众长尾巴红屁股兄弟热热闹闹地争抢着,神情怡然而满足——

他,也是这群猴子的王!

那是自然,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因为他与众不同衣冠楚楚,因为他本领非凡心狠手辣,因为他掌握着武器掌控着生杀的大权,因为他是万物之灵又是一个令飞禽走兽恐惧的出色猎手——

他,就是方殷,方老大!

方道士,只不过是他多种化身其中的一个,出了那小院,来到这深山,此处天地之主宰只有一个人,本人姓方,方猎人!当然这只是方老大对自己的谦称,此处方圆百里之内都在暗中流传着另外一个名字——

恶魔猎手!

既是老大,前呼后拥的小弟那必定少不了的,这群长尾猴子就是方老大新近收服的小弟了。说来那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本来这片林子是猴子的地盘儿,谁知dào

来了一个方老大。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起初猴子们并没有把这个穿着衣服的古怪同类放在眼里,双方为此还大打出手,闹出了很多的不愉快来着!后来就被方老大以聪明头脑与精良装备,用雷霆手段和刚柔并济的办法降伏。

原猴王无奈退位,就此新一代王者诞生,引领群猴呼啸山林威风无两!

“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八弟忘记了自己哨兵的身份,当下飞入猴群中不知死活地跟着抢果子吃:“嘎嘎嘎!”“吱吱吱!”“哈哈哈哈!”寂静的山林忽然就闹成一锅粥,尘土飞扬残枝败叶齐舞!而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方老大来了,而且是刚刚来到,可以想见的是——方老大将手臂重重一挥,威严地发号施令着:打猎开始!出发!恶魔猎手就要上路,山中大王又开始了一天的征程!

慢!

方老大停下脚步,蹙起眉头左右看看,旋即扯起嗓子大吼一声:“宝马!”宝马?宝马!英雄没有座骑,何来威风神气:“宝马!宝马!宝马——”方老大深情呼唤,八弟随即跟着大叫:“宝马!宝马!宝马!”一众猴弟见状抓耳挠腮吱哇乱叫,蹦着跳着开始互相嬉闹打斗。忽将一阵疾密蹄声响起,转眼一道青影风一般从密林中冲出——

“宝马!”方老大欢呼一声,连忙快步迎上。

两只大眼瞪过来,就像两个黑亮的铃铛!方老大猛然一惊,随即讪讪收回手掌,摸了摸脑袋嘿嘿一乐,又将手伸进怀里,巴结道:“吃罢,吃罢,这是本人特地给你准bèi

的!”这是几个绿油油的小山梨,看起来新鲜又可口,那是一匹小马驹,通体皮色湛青鬃毛又柔又亮,生得五官端正四肢健美脖颈颀长,煞是神气漂亮!

小青马却也不客气,垂低脖颈将一枚山梨衔入口中,又昂起头骄傲地喷个响鼻儿,自顾自咯吱咯吱大嚼起来。方老大趁此机会用另一只手去摸马颈上的鬃毛,只觉入手柔软顺滑无比舒适:“哈哈!哈哈!好马好马!”小马驹不满地瞪他一眼,又骄傲地昂起头不理他了,却也总算是默许了这家伙的,无礼举动。

是这匹小马。

一个月以前,方道士正在挥汗如雨地锄草浇水认真又卖力地工作着,这匹小青马忽然闯入百草峰,践踏草药猛啃秧苗,更踢翻水桶无端大闹,将方道士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成果全部毁坏,而且还得yì

洋洋地在凌乱狼藉的药田里狂奔乱跑,就那样昂着头以讥诮不屑又骄傲的眼神看的方道士,似在挑衅,似是炫耀——

反了!反了!方老大是什么人,这里又是谁的地盘!向来只有方老大欺负别人,别人又怎敢太岁头上动土!别马也不行!方老大心痛之余自是怒不可遏,当下跳脚大骂死马活马倒霉小崽子马,并以泥土石子击之!可惜打不中,小野马跑得飞快!这是找死了,你等着!方老大恼羞成怒,撂下一句狠话儿恨恨而去!

片刻取来弓箭,奋力射之!奈何射也射不中,那小青马跑得比箭还要快!这倒罢了,可是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和不屑一顾的神情,还有那昂得高高的头颅,大英雄,冲冲冲!赵子龙,杀杀杀!方老大愤nù

不能自已,大声咆哮着奋不顾身冲了上去:“扑!”一声轻响,一枚山梨掉在地上,惊醒了一个梦。

一只猴子吱吱欢叫着冲上,抓起来就吃!小马驹儿侧过身子,闪电般飞起一脚!

只听“吱”一声惨叫,猴子飞出八丈开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如同当时的,方道士。

那日方道士醒来,发xiàn

一个人,坐在床边:“哎!”

“甚么?你是谁?我又是谁?这是在哪儿?”话说那天方道士昏迷之后曾经出现过短暂性的失忆,直到次日傍晚再次醒来宿道长才轻声告sù

他:“你被马,踢了。”这是一句废话,方道士已然清醒并恢复了记忆,只是还有些痴呆的后遗症——那一个碗口大的马蹄子就在眼前,就在眼前,近在眼前——

来了!

“啊——”方道士再度昏倒。

想来那是一个梦,只是脑门儿有点儿疼:“老大,那是什么马?”

“野马。”

“他来过?你见过它?”

“来过,见过。”

“那,它叫什么名字?”

“青风之子。”

“哇!甚么疯子!好历害,老大你可真会起名儿,老大,老大?老大!”宿老道走了,这个老大还是那样爱搭不理不冷不热想走就走,也不管别人的话有没有说完。当然方道士也习惯了,这人是个驴脾气,不用理他,早晚他也会自个儿说的。所以方道士后来知dào

了,小青马是大青马的儿子,大青马叫做青风,所以它叫作青风之子。

方老大命名之为:宝马。

宝马配神人,那简直是绝配啊!方老大对自个儿给小青马起的这个名字非常之满yì

。之所以方道士要打听那么详细,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而是想要降服这个小野马,就如同收服那伙儿猴子一样得到它,让他成为自个儿的座骑。且不论方老大私心严重,单说这种不计前嫌宽宏大量的胸怀,这是一个王者的风范啊,这也是一个英雄人物必备的素质!小青马吃完了山梨子,喷个响鼻儿,骄傲地昂着头飞奔而去——

喀嗒嗒嗒,头也没回。

在小青马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只猴子,就算穿了衣服人模人样,这也只不过是一只猴子,这只猴子摘来野果千方百计地讨好小青马,小青马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本来么,小青马已经把他它收服了,使这只猴子臣服于自己的蹄下,正如几百野马臣服于父亲的威严之下!而父亲,才是这一片天地中的王者——

吃它几个野果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这只猴子还嬉皮笑脸东摸西摸,哎,罢了!不是不想踢它,看它又瘦又小又可怜,只怕飞起一脚把它踢死!上次一不留神就把它的脑袋踢坏了,要是真个踢死它谁给自己摘山果吃?说来这山梨又酸又甜真是可口,不成不成,这样一个知情知趣的猴子,还是留它一条小命好了。

这是一个误会,自一人一马或是一猴一马偶然相遇的那一天起;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马王之子别说给大英雄骑在胯下了,就连摸一下鬃毛也是对他天大的赏赐;这也是一个美好的误会,宝马神人已然尽释前嫌做了朋友,眼看共同驰骋天下威风八面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方老大知dào

宝马不会跑远的,因为这个小马驹也是一个驴脾气,而且和方老大一样,有着一颗争强好胜的心!

也一样地,爱臭显摆。

一声令下,山大王威风神气地当先开路,众猴上蹿下跳乱哄哄跟在后面,八弟飞在天上怪叫连连,一匹宝马利箭般驰骋四方,一忽在前,一忽在会,一忽在左,一忽在右,一支庞大的队伍就样这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向着熟悉又陌生的深山老林,向着那不知名的神mì

疆土,向着鲜美的野味和日益膨胀的野心——

出发!打猎开始!

“嗖”地一箭,一只惊飞山鸡应声而落!

神箭手哈哈大笑,猴子们一拥而上,叽叽叽叽将鸡毛拔了个精光!

“嗤”一声响,一个逃跑野兔扑倒在地!

神弩手哈哈大笑,猴子们一拥而上,吱吱吱吱将兔子揍了个半死!

哎!一个天才来打猎,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了,一点儿挑zhàn

性也没有!方老大叹了一口气,摸出火石蹲下。枯枝败叶噼啪燃起,熊熊光焰映红了恶魔猎手的脸,白白烟雾中山大王显得愈发神mì

!众猴用无比佩服乃至敬畏的目光看着那个王者,屏声静气地立在四下,更有“火!火!火火火火大!”那是八哥鸟高高飞起盘旋上空,慌乱地拍着翅膀连声惊叫!

是的,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啊!你看大王非但拥有众多的先进武器,而且将这灼热的恐惧之光玩弄于股掌之上!这还是一只猴子么,不是,绝不是!它是一只神猴啊!众猴一个个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崇拜膜拜几欲跪拜,以为终于迎来了命中注定的王者,非常之幸运地赶上了传说中的进化契机。

何况跟着大王好处无数,时常能够大快朵颐分一杯羹:“叽叽!叽叽!”几块儿半生不熟带着血丝儿的内脏头爪飞过头顶,众猴登时大乱,纷纷涌上吱吱乱叫抢作一团!这真是无上的美味啊,鲜美之中带着浓浓的香味儿,尝着竟然还有点儿,那是盐巴的味道!猴子们转眼将美食吃了个一干二净,又眼巴巴地瞅着大王等候着下一轮赏赐。

猴子也吃肉?

废话!方老大扯下一只兔腿儿,放在嘴边大口撕咬,吃得兴高采烈开心已极!好手艺!好手艺!方老大对自己很满yì

!不信你来尝尝,外焦里嫩,咸淡适宜,一咬滋滋冒油,吃来热乎乎筋道可口那叫一个,香!吃完兔腿儿吃鸡腿儿,再吃一个鸡屁股!饱了,饱了,尚余下大半,放心放心不会浪费,要知dào

还有一帮猴子小弟!

方老大拍拍屁股走人,任凭身后红红火焰噼啪燃烧!放心放心,也不会失火,猴子们发一声喊,齐齐抓起地上沙土石子猛丢一气!少顷火灭,众猴一拥而上:“叽叽!叽叽!叽叽叽叽!”你看你看,绝不浪费一点东西,兼带灭火安全第一!猴子们你争我抢大打出手,八弟,八弟,还不快上!去晚了可就光剩下骨头:“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白吃!”

鸟儿也吃肉?

是的,鸟儿也吃肉,而且不止吃虫子。

话说禽类兽类一旦有了一个先进的榜样,那进化的速度可是飞快飞快的!

秋天的风是那样温柔可人,落叶随风轻轻起舞,处处弥漫着成熟而醉人的气息。天气凉爽,碧空如洗,一队大雁静悄悄划过天空,排列有形,那是一个人。天上一个人,地上一个人,人边一个山,那是一个仙。不错,这正是神仙过的日子啊,何其逍遥快活!谁人开怀山水间,不是神仙胜神仙——

很之好。

山坡下,溪水边,方老大喝下一口清凉甘甜的泉水,如是想道。

“宝马——”

山坡上,白云间,小青马风一般不知疲倦地奔跑着,长长鬃毛风中起伏飘动,看上去就像一面飞舞的旗:“宝马好像不喜欢这个名字啊,每次叫它它都不理睬!”方老大看着骄傲奔跑着的小马驹,无奈地叹了口气。一道青色身影风驰电掣,不肯为谁稍作停留,长长鬃毛起伏处又像是一朵飘来飘去的青色的云——

青风之子,风中云朵,那么,那么?

“青——云——”

青云蓦然回首,旋即欢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希律律!”

便将头顶湛蓝的青天和脚下苍茫的大地,和着明明暗暗梦幻般的光影——

一蹄踏破!

五十一 驴尾之尾

淡淡浮云蔽天日,潇潇细雨洗清秋。

方道士趴在桌子上,将一个头埋到两个肩膀里面,无声无息。

就像死了一样。

四小道认认真真地学习,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

讲堂里面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到窗外的风雨声都渐渐止歇。

“马,马,马尾巴——”方老大又说梦话了。

师父师父,如父如母,反正吕道长是准bèi

和方道士断绝关系了,不爱他了。

自从有一天拿鞭子狠狠抽完了他,有幸得到一句:“我爱你。”

天凉好个秋啊!

一个人屡次地失望过后,最终是会绝望的,对于这一点吕道长有着极为深刻的领悟。气可以生,但是气死就不值得了,所以对于一个不值得生气的人,还是尽量做到不生气为好。吕道长认为。方道士在变,吕道长也在变,现在方道士在吕道长心中的地位已然无人可及,高到看都看不见了!

无须多讲,是这样的。

吕长廉

赵本袁世

牛大志胡非凡

…………………………………………………………………………………….方殷



是墙壁。如果没有墙壁,方道士就真的不见了。

有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现在吕道长对于这句话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以至于白头发是越来越多了。有句话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见,吕道长非常后悔那天一时情急走出了山门,又带回来了一个。如果上天再给长廉一次机会的话,吕道长宁可死,也。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这种东西吃,所以又有一句话,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还有一句话,叫做虎毒不食子。所以吕道长每每按捺住将此人毙于掌下的想法,吕道长是一个好人,真的是把每一个徒弟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更有一句话,叫做知耻而后勇,但凡是个人,必定有羞耻之心,不会每一次比武垫底比文倒数第一依然那样狂妄自大得yì

洋洋完全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脸!吕道长还是,实在是无法理解,吕道长还是每每忍不住想将他一掌打死然后跳井自杀,最后找到无上天尊说上一句话: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我,我,我爱你!”方道士又说梦话了。

吕道长忽然很想哭。可是哭不出。

吕道长忽然又想笑。可也笑不出。

只好走人了。

眼不见心不烦,这是一个好办法。

“美之人!”方道士大叫一声忽然跳起,闭着眼睛张开手臂呶起嘴巴作拥bào

亲吻状,脸上表情愉悦而满足:“啵!”四小道愕然回头,然后张着嘴巴互相看看,一时相对无言。这个老大如今非但神经兮兮胡言乱语,近几天更是无缘无故得了花痴病,美之人?这还是以前那个志向远大的赵子龙将军么?五虎上将之,哎!你说这叫甚么事儿!

“我爱你!”胡非凡当先抵受不住,大吼一声冲出讲堂!袁世随即干呕两声儿,哇哇大叫跑出门外!赵本叹一口气,和上书本,又叹一口气,回头看一眼,再叹一口气,就那样叹着气慢慢走掉了。只有牛大志没有走,牛大志摇头笑了笑,又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方道士脑门儿,最后对着犹在梦中的方老大说了一句话,才走的。

“方道友,你病得不轻。”

钟声悠扬,道友惊醒:“人呢?”

偌大一个厅。

人人在吃饭,不紧也不慢,斯文又礼貌,只有一道,踞案大嚼。这个道士,现在五子峰的每一个人都知dào

了,他叫做方殷,是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道士。当然,一个天才走到哪里都会令人瞩目的,方道士早已习惯了众人含蓄玩味的目光,当下一一点头回应,微笑点头示意,一边看一边吃。

近日来五子峰众小道之中流传着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说来话长,而且和方殷道士非常之有干系。话说在深山里一个叫作百草峰的地方,生活着一个野道。那个野道原本也是上清的道士,后来因为犯了门规被罚进山终日劳作,一生不得离开上清!而这里这个小野道,原本就是那个野道的儿子,所以掌教师叔才破例收下了他,让他成为了上清新一代八十弟子之后的——

一个添头儿。

添头儿就是,额外添加的意思。好比你买三斤螃蟹,一上秤发xiàn

少了半两,这下不好算账了。付账是便宜了他,找零钱又不至于,所以卖海鲜的给你添上一只皮皮虾。而且是半死不活瘦了吧唧那种。这就是添头儿,可有可无的意思。当然添头儿从来不以为自个儿是添头儿,正如皮皮虾从来都不以为自个儿是皮皮虾,向来敢比龙虾威风神气的。当然这个添头儿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添头儿,而是一个大名鼎鼎威风神气的添头儿!了不得,了不得,名声在外,如雷贯耳,这乃是一个重量级的——

添头儿!

添头儿自顾添菜添饭,添满了一大碗,坐下来旁若无人地吃着。

“不是添头,是驴尾巴!”一个小道摇头说道。

“错!不是驴尾巴,是:驴尾之尾!”另一个小道神mì

低语。

“驴尾之尾,那岂不是?”一个小道面色惊喜。

“一根毛!”几个小道,一时失笑。

驴尾之尾,这是方道士另外一个绰号,可是他不知dào



因为没有人告sù

他。因为这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或者说是一种,耻辱。

吕道长长叹一声,放下粥碗快步离去。

不必理会,不必理会,他们这都是——妒嫉!一帮眼高手低的小道,又怎知方道士瘦小身躯之中所蕴含的巨大能量?又怎知方老大邋遢肮脏的外表下隐藏着的,雄心壮志!他们更不知dào

方大王在深山老林中树立起来的光辉形象以及无数英雄事迹,他们不能理解一个天才因而视之为异类,正如一群青蛙守着一口池塘谈论皮皮虾——

因之奇特,所以知名,当一个人行事处处与常人不同的时候,那么他不是一个天才便是一个傻子。可方道士明明不是一个傻子,所以最后的结论是:他,就是一个天才!满yì

了么?满yì

了,有人很满yì

。满yì

地放下饭碗抹抹嘴巴,挺胸抬头大摇大摆地走开了。那么话说回来,可方道士明明不是一个天才,那么最终的结论是,他,就是一个傻子。

当当当!梆子响,吃饱喝足各自散场!

这样,大伙儿就都,满yì

了。

赵子龙不务正业,其余四将功课又紧,所以五虎将的饭后议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小屋里,板凳上,方道士一个人坐在矮桌前的阴影中,只觉心潮澎湃情绪激动不能自已!如水一般的思念,火一样炙热的情感,使得方殷无法成眠感慨万千不吐不快,所以油灯亮起,所以宣纸展开,所以方文人又提笔挥毫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

方道士面露微笑,深情地看着那足以流传千古的三个大字,自顾点头,又提起笔在后面加上了足以感动天地万古流芳的那两个字——

马、子。

五十二 方道士恋爱了

“雁,何以南飞?一叶落知天下秋。你,何必南飞,可知春去春又回。一去经冬不见雪,两度花开人憔悴,雪花六角终付水,青丝三尺又与谁?千层白絮眼中过,万里云霄数羽毛,待到山花遍春野,风雪不过酒一杯。为何雁归?何以人不归?何以你飞?为何我不飞?飞飞飞,飞上青天我又看谁!看看看,酒能醉人人不醉,当此良辰美景,何不共饮一杯——”

“饮饮饮,你这是有病!”方道士忿然骂一句,悻悻别过头去!这个人有病,而且是病得不轻!一天到晚听不见他说几句话,真个说起来这又一套套儿地没完带散!连看个傻鸟儿也要说上半天,飞飞飞,你快飞到天上去罢,然后啪唧掉下来,摔死你个老妖道!方道士越想越气,因为这个病人说的话自个儿总是听也也听不懂,这表示方大文人一下子就给他比下去了!

宿道长浅饮小酌,遥邀长空:“与我同醉。”

“风之沙子,本之美人,宝马上阵,一个将军!“方文人不忿亦不服,忍不住措词良久,终于大喜开口卖弄了一把!

宿道长看他一眼,笑了笑,又去看天。

“疯之傻子!不识货啊不识货,呸!”方道士恨恨啐一口别过头去,再也不理他了!红日当空,秋景怡人,早说过方道士是个大忙人,自是没心情也没那闲功夫儿陪他喝着酒吟诗作对看傻鸟儿,之所以太阳老高了还没有出发打猎去当山大王,更陪着他没滋没味儿坐在这里发疯当傻子,那是因为方老大心中也有了自己的风花雪月,或者说是——

方道士恋爱了。

奇异之人必有奇特之事,而作为一个天才式少年,这种好事必定要领先旁人一步。就连无禅和尚也得到了大姐姐给的红手帕,方殷大哥又岂能落后于人?所谓宝马配英雄,正是名将也风流,现下方老大宝剑也有了,名马也有了,更是文武双全仪表堂堂,一众小弟前呼后拥威风神气得很!可是,但是,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一个红颜知己。

知心爱人。

实则上,作为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英雄人物,一个心比天大不断扩充着自己势力的野心家,方老大本来是没有时间去考lǜ

自己的终身大事,搞那些卿卿我我儿女情长的乱七八糟。实jì

上方老大根本连想都没想过,可是,可是,可是她来了,主动就送上门儿来了,就像小青马闯入了药圃那样闯进了方道士的心田,并种下了——

一粒种子。

那一天风和日丽,那一天秋色醉人,那一天方老大也是在药圃中挥汗如雨地辛苦劳作着,那一天,她,来了。她来了,带着那片艳丽的鹅黄,带着那抹乌亮的柔光,带着春天的气息与秋天的味道,就那样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微笑地看着,看着,看着方道士。从此以后,方殷的心再也不能平静,直到现在——

就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方道士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甚么?早恋?莫要乱讲,方道士年纪可不小了,已经十四五了,须知彼时男子十六便可成亲,何况这是自由恋爱又不是包办的,成亲之前总要加深一下印象培养培养感情啥的,那也需yào

一定的时间,所以以此推论,这并不是早恋。当然是不是早恋方老大也不在乎,无论如何,这是值得铭记一生永远无法忘记而最最珍贵的——

初恋。

什么?才见过一面?你说什么!这不是爱情?哈哈哈哈!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么甚么又叫作一见钟情!那一眼的风情,使人再也无法忘记,而那刹那间的心弦颤动,已是永恒!便在那一刻,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方道士已然认定,她,就是自己一生的伴侣!不错,就是她,她的名字就叫作——

一厢情愿?

也许罢,不要再问,不许再说,要不然方老大一怒之下定然翻脸,舞刀弄棒吡牙咧嘴找你拼命!就算他打不过你,一声令下一帮猴小弟也会一拥而上将你撕个粉碎!何况大英雄还有一匹宝马,那家伙发起脾气来可是比谁都狠:“老大,老大,马尾之尾字——”方道士踌躇半晌讪讪开口,作虚心请教状:“咋写?”宿道长一笑抬手,在地上划拉了两下。方道士如获至宝,赶紧细细研究临摹用心学习。半晌又道:“老大,尾巴之巴字——”

马尾之尾,尾巴之巴,马尾巴之尾巴,那又是甚么?

宿道长写,方道士看,两人均是一头雾水。

——马尾巴,我爱你。

少顷方道士以指代笔写下六个好字,端详半晌,非常满yì

地笑了。

这就是藏在方殷内心深处的秘密,也是她的名字。

话说那晚方文人本来是想写“马尾巴”三个字的,却不料写完一个“马”,发xiàn

剩下两个字儿都不会写。

因此只好用一个“子”来代替。

方道士是,太有才了。

宿道长皱起眉头跟着看了半晌,又端起杯抿一口酒,轻轻叹一口气,笑了。

说来这六个字都是宿道长教给方道士的,包括后三个字。

宿道长也是,太有才了。

谁个更有才,总要比一比,可惜现在不是两个野道比高低的时候儿,野道之子满肚子柔情蜜意想要找个知己好好倾诉一番相思之苦,野道之道也是一种相思两种闲愁却又找不到自己只顾在旁边儿看着天孤芳自赏,两个人此时虽然相对而坐,但一个就像天上的孤雁,一个却像井里的独蛙,完全说不到一块儿去——

“老大,呃,你说,那个她,什么时候,嗯,再来?”方道士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将最想说的话说出了口,一时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就像揣着一只大蛤蟆!宿道长没有说过,只是微微笑着注视着他,目光是那样柔和而坦然,照亮了少年心底最深最隐秘的地方。二人对视片刻,方殷只觉脸上越来越热心里越来越慌,终抵受不住:“哼!妖道!”

方道士红着脸,飞快地跑掉了。

这个老妖道!明明知dào

偏偏不说,只会装腔作势等着看别人笑话!是啊,你想小小少年面皮那么嫩,怎么能以那样了然又玩味的目光去看他?虽然方老大的面皮比别人厚一些。是啊,方道士害羞了,方道着羞红了脸害臊地跑开,心里对这个不解风情的老大很是有点儿意见:“他应该假装不知dào

,才对嘛!”

话虽如此,但方殷道士心里还是很佩服这个老大的。在来到上清,认识的所有的人里面,方道士只服他一个人。为什么?天知dào

!也许原因有很多,也许一个原因都没有,方殷对他打心眼儿里就是一个字:服!尽管他只顾神神mì

秘忙着自己的事,尽管他少言寡语经常傻乎乎看着天上发呆,尽管他高兴了就教方道士两手儿不高兴了理都不理他,尽管——

一样的,一样一样的,还是那一个字。

服。

“青云——青云——”

一个将军全副武装立在风沙之中,扯着嗓子四处呼唤他的宝马,上阵!上阵!美人放在一旁,抛开儿女情长!一个英雄人物必定不会被这些琐事凡尘羁绊,方老大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众多的小弟还在盼望着他无数的战役更需yào

他去打响第一枪!达达达达达!青云闪电一般于远方飞弛而来,长长的鬃毛飞舞起来就像一朵飘逸的云。

“呵!青风之子!”宿道长平静地看着远处撒着欢的小马驹,心里却也着实有些感慨:“曾经的青风也是这副模样,也是这般骄傲而不知疲倦地飞奔着,那也是一朵,天上飘下来的云。青风是当年自己给它起的名字,说来自己当年也是想叫它青云,却是生怕犯了忌讳,呵呵,哪里又有什么忌讳?数十年后青云还是出现了,便由这个姓方的小道士——”

有些意思,很有意思,该来的总会来,缘分本就是世上最奇妙的事。

宿道长不会笑他,宿道长不会看不起他,宿道长甚至也有一点佩服他。谁无年少?谁无青涩懵懂之时?他的心事宿道长都明白,而他正像是当年的自己,像极了!甚至比当年的自己更加狂妄更加可笑,也更加,有勇气!哪怕是因为无知。因无知,而无畏,就这样让他无所畏惧朝气蓬勃地成长着,用好奇的眼睛和童真的心灵去探索这个无穷无尽的世界——

年轻,真的很好。

因为宿长眠理解方殷,所以方道士才服宿道长,真的很服。哪怕现在方道士并不知dào

这个原因,也只是现在不知dào

,而已。缘分真的很奇妙,并不只在是人与人之间。青云来了,却也一如既往地没把那个人形猴子放在眼里,半点儿也没有。青云之于方殷,正如当年的青风之于宿长眠,都是自信到狂妄浑不知天高地厚那种货色!骄傲的小马驹昂着头箭一般与方道士擦肩而过,就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哪怕他热情招呼着,手上还捧着好吃的山梨子——

小青马的的跑到宿道长身边,希律律欢嘶一声,垂低马首用脖颈去蹭他的肩膀,神态亲昵而又乖巧。宿道长微微一笑,轻轻去摸马颈上的柔软鬃毛。青云愈加欢喜,就那样静静地立着任他摸了又摸,忽而又探过去将头向宿道长怀里乱拱,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撒娇的孩子。却将别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硬生生把他尴尬地冷落在身后!

你说这,那个,羡慕嫉妒恨啊!

好罢,方道士真的很服宿道长,并不只是因为宿道长理解方道士,哪怕宿道长半点儿也不理解方道士,方道士也是一样一样地服他。因为在方道士看来,天底下就没有宿道长不知dào

的事,而这个老大样样拿手样样在行样样都比他强,无论哪一样也比不过!也罢,青云还小不懂事,慢慢来,慢慢来,早晚有一天它会知dào

——

本人,才是它真zhèng

之主人!

方道士这般安慰着自己又一次受到伤害的脆弱心灵,黯然地转过身,孤独地走了。

留下一道失落的背影,就像一条细小的尾巴~

哎!

青云是匹小马,却也有着大大的驴脾气,你讨好他巴结它它不睬你,等你不理它了它可就!转眼小青马哒哒哒哒飞奔过去,绕着方老大来来回回冲锋陷阵,忽而在前,忽又在后,左右留下一道道的青影,就那样威风神气地炫耀着!那是风一般的速度,那是高高在上的骄傲,那是强健有力的身躯!怎样?这叫做更高更快更强,猴子猴子,不服你来比一比?你一定是比不过本马的,你连比都不敢比!所以,所以,我才是主人而你始终是一个奴隶——

“看!”方道士暗自窃喜,这是一计!这当然不是服输,这正是一个妙计!说来自个儿和这小马驹子也打过很多回交道了,它的脾气也摸的是八九不离十!看看,这不是傻乎乎跟上来了?哈哈!大傻子!哎,也不怪它,能耐再大它也只是一匹马而已,又怎能斗得过头脑灵活的聪明之人?何况是个天才式的英雄人物!

这是一个误会。

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误会便误会,误会着去罢!上阵!上阵!冲冲冲——

向着大山,向着朝阳,向着梦想与现实,向着漫漫的前路与光辉的岁月——

出发!

五十三 爱之迷与殇

沐掌教来了。

沐掌教又走了。

沐掌教来过了。

就好像没有来过。

如果说上清教中有一个人比方大忙人更忙的话,那个人一定是沐掌教。沐掌教匆匆地来,匆匆地听完吕道长冗长而又情绪低落的汇报,匆匆地听完方道士自吹自擂又看完方道士无比自信地演练了几式剑法,便匆匆地走了。

之前留给方老大一句话:你应该使棍。

使棍?方道士当时大为不解,瞪着大睛迷茫地看着他,张着嘴巴愣在那里。

但方老大何许人也,只用聪明的脑袋稍一思索,便联想到了此人给自己新起的外号儿——

野猴子。

所以方道士生气了,那是非常相当之生气!

这就是沐掌教的不对了,作为一教之长,怎么能随便给别人起外号儿?再说开玩笑也要有个尺度更要注意一下分寸,这种没大没小的话是不能胡讲乱讲的。方老大很生气,而激怒了方老大后果一定是很严重的,所以方老大当场翻脸并且回给他一句——

老杂毛儿!

这就是方道士的不对了,作为一教之长,怎么给随便给别人称作老杂毛儿?何况之前二人有过约定,说话不算数儿可不是好孩子!当然沐掌教脸上挂不住了,眼看旁边吕道长摇头几小道偷笑已经丢人丢大了,当场也是翻了脸与方道士你来我往对骂起来!如果不是方老大在后头又加了一句——

我爱你。

三字真言一出,老道大败亏输!

所以沐掌教只得匆匆地走了,匆忙之中更带着几分狼狈。

说来宿老大教给方老大的这三个字真个好使,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使用也甭管使用的对象是谁,都是那样地妥帖恰当又动人!此三字一经发出,登时该傻掉的傻掉,该疯掉的疯掉,该吐血身亡的吐血身亡!方老大常常可以以此反败为胜,更令敌人丢盔弃甲连连求饶,所以这三个字被他引为仙言神语并乐此不疲地频频使用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无往而不利!

且不说宿老道将这三个字教给他是甚么居心,反正自打方老大学会了说我爱你并学以致用到处胡乱送人以后,所有认识方道士的人都跟着遭了殃!吕道长四小道自是难以幸免,沐掌教那也是没事儿找事儿自取灭亡,就连方道士的师祖白公平白长老还有方道士的师叔五子峰峰主赵长霄也是双双落网,齐齐中了招儿——

那天师徒二人结伴而来,本是抱着不能放qì

任何一个上清子弟的决心,想要帮zhù

宿道长好好教育一下方道士来着。不想一见面方道士上来就一人给了一句。后来师徒二人很快就走了,并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还有一个人受到了牵累,说起来下场更加地悲惨。那人也是这里的长老,是方道士的师叔祖,姓蒋,蒋公正。蒋长老其人公平正直兼又爱hù

晚辈,所以方老大那天晚上在斋堂也送了他一句。

说来这事儿也不怪方道士,当年一个馒头引发的风波本已过去了,而且方老大宽宏大量地还放了他一马,谁知dào

蒋长老这个人完全不思悔改,总是有事儿没事儿就凑过去摆出一副慈祥长辈的样子教导别人!方道士烦不胜,无奈之下只好对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心里一直想说的话。于是悲剧再度上演,蒋长老又一次给人抬了出去。这一次大家的意见比较统一,终于没有人认为他是,装的了。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三个字是一句话,是一句让活人听了死过去死人听了活过来的话,真的真的很有意思。之所以方道士频繁地使用着这句话,那是因为方老大觉得很好玩。而每一个人听到这句话的反应都不一样,为什么?为什么呢?方道士觉得很奇怪,因此他乐此不疲地说着我爱你,因为他好奇——

如果对无禅说我爱你,无禅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如果对那个,她,说我爱你,她,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真是一件让人困难的事情啊!

——真的很困难,其实他不懂。

往事不必再提,老大尚须努力,努力罢!为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努力再努力!终有一天,英雄的梦会实现,而努力进取奋发向上的人,必将收获累累硕果找到属于自己的荣光!是的,一个志向远大的人,是不会整天溺于玩乐不知进取的,更不会被甚么美色冲昏了头脑!方老大手握青钢长剑将身立于院中,蓦然一股豪情壮志涌上心头!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啊,思之不明说之不清却又憋得难受不吐不快,使得方道士再也无法坐视不由持剑向天大吼一声——

杀!

旋即剑风霍霍青光闪耀,天才少年发奋图强刻苦练习,于场中一式一式又一式地使出了,玉清十二剑!不错!方老大不但学文有成,拳法得力,更有内功在身,而此时通晓了玉清十二剑的,剑招!那是自然,那是当然,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作为一个未来的绝世剑客,无论学甚么练甚么,那都必定是一日千里每况愈下,错了,是蒸蒸日上!你看他,一招一式姿式优美,刚柔并济动静相宜,非但已经领悟到了这套剑法的精髓,更以自己非凡的天资使出了,新意!

剑术实为上清重中之重,方道士在认真地练剑,牛胡赵袁四道士也在认真地练剑。

吕道长立在一旁看着四个爱徒,频频点头表示满yì



错!是五个,怎能忘记方道士这个爱徒!

错!不是五个,爱徒只有一个,那人就是方殷方道士!

错!不是一个,是四个,从来都是四个,爱徒里面没有方道士!

错!全错!吕道长的爱徒有很多,比一个四个五个加起来都多,除了方道士!

事有前因后果,来日方长,且不细说。但不管吕道长有多少爱徒,也不管方道士是不是吕道长的爱徒,此时他确是看着四个爱徒,因为吕道长根本看不到方道士。

是这样的。

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

吕长廉





石桌

方殷

对于眼不见心不烦这门功夫,吕道长也是越来越有心得了。当然并不是吕道长一定要歧视某个爱徒,吕道长也有吕道长的苦衷,吕道长原本也不想这样的,说来还是方道士的天分太高了,吕道长教了他几天剑法就只得让他一个人旁边儿去练了。吕道长看着四个小徒弟中规中矩整齐划一的动作,吕道长听着身后嘿嘿呵呵杂乱无比的剑风,脸上是在笑着心里还是不由叹了一口气!

无上天尊——

吕道长教过的徒弟不少,加上早年间下山行于世间也算是很有几分阅历,却从没见过方道士这种人。对于自己这个徒弟,吕道长基本上是死了心了。是的,吕道长确是拿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孩子吕道长以为那是世间绝无仅有唯一的一个!学文学得一塌糊涂,练拳练得马马虎虎,这剑术——

此人太过怪异,奇事无法胜数,不多说,便说这玉清十二剑里面的一式:长虹贯日。此式一剑穿心势若长虹,取其精炼决绝之意,出者双**错如弓,肩臂剑身成一直线——你是这样教,他是这样练,三剑过后,必定生变!前腿收回来,后腿翘起来,肩臂剑身成一直线,出剑——

为什么?

——这样好kàn



好kàn

么?长虹贯日,长虹多了一条尾巴还是长虹么?好kàn

眼睛怎还闭上一只?长虹贯日,你这究竟是要往哪里贯?

——这样好瞄准儿。

吕道长千百次地告sù

自己不生气不生气,可是每一次到头来还是忍不住地大生闷气!虽然不去管他,可他就在那里,看不见也听得见,他在那里吊儿郎当嘻嘻哈哈地拿着剑胡乱比划,夹杂在中规中矩整齐划一的剑式当中,犹如看着一幅好字里面的一处败笔!前事历历在目,教人不堪回首,哪怕此时不去看他:“方殷——”

要拿拿不起,想放放不下,这是吕道长的悲哀。

吕道长缓缓踱了过去,看着自己的这个爱徒,语重心长地说道:“方殷,为师和你说过多次,剑,不是这样练的。”方道士收式,持剑挺胸而立,用无辜的眼睛和迷茫的表情看着自个儿亲爱的师父,忽而牙一吡,乐了:“来了,请坐。”吕道长霎时火冒三丈,大袖一挥转身便走!终于还是强行忍下了,回身又道:“方殷,为师让你一个人练剑,你心里可是怨恨师父?”方道士连连摇头,又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没有的事儿,我瞧这样挺好,你看这儿多清净,又凉快,坐坐坐,快请坐!”吕道长叹一口气,慢慢坐下:“剑之道,一如做人,无规矩不成方圆,方殷,你明白么?”方道士连连点头,恭声说道:“明白。”

此人向来说是一套做是一套,他明不明白吕道长比谁都明白:“方殷,你再这样下去,终将一无所成,你明白么?”方道士冷笑一声,不再说话,一脸的不相信更加不乐意!吕道长叹道:“剑招乃是前人心血之凝结,自有其精深义理,不是想怎样改就怎样改的,你听师父说——”方道士低头把玩剑柄,索性看都不看他了。

向来如此,根本半点儿听不进去。

吕道长怒气上涌,眉头皱起:“好个狂妄之徒!你以为你是谁,难不成你想自创一套剑法出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方道士闻言大喜,哈哈大笑道:“这个事儿你倒是说对了,哈哈!本人就是这么想的哈哈!”

“破而后立,自成一派,那是宗师之能,你以为——”

“哈哈,多谢师父夸奖!”

“你!好好好,为师再告sù

你,其后还有以无招胜有招人剑合一之境,那是剑仙之能,想必——”

“威风!神气!哈哈哈哈,剑仙就是我了,本人!”

“可笑可笑,做梦罢你!破而后立,破而后立,你本无立处,又以何破之!”

“早晚也是立,又何必破了再立?那是傻子!要么就是疯子。”

“呵!反正也无招,又何必有招,方殷,是这样么?”

“不错!师父师父,我就是这样想的!”吕老道还是挺明白的嘛!方道士眉开眼笑满心欢喜,一时又将这个没良心的师父引为知己!剑之破立,招之有无,这个问题有点儿深,吕道长也不知一时怎样说给他他才明白,默然半晌,轻声说道:“方殷,你想过没有,招术本无,何以又有?那么你要立的,究竟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但有点儿深,而且有点儿绕,方道士只一思考,马上脑子就糊涂了:“这,那,我,甚么?怪了!”甚么这个那个,你这事儿又想怪谁?盲目的自信加上异想天开的后果就是方道士这般,如同一只纸扎的老虎哪怕再威风再神气,也是轻轻一戳就破的。但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吕道长欣慰地点了点头,正待给这个爱徒进一步地阐述剑之道,方道士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站了起来:“先这样罢,我去睡会儿觉,有事儿回头。”说着吡牙一乐,头也不回地走了:“再说。”

何其惫懒!怎不生气!当真是朽木粪土不可救药!吕道长本就心里窝火儿,见状立时怒气勃发再也难以抑制,长身而起上前几步举起巴掌——

方道士猛一回头,当下深情目视:“师父,我——”

吕道长竦然一惊,终是大怒欲狂:“放肆!住口!你若是敢再胡说一句——”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便此时一只黑鸟扑楞楞飞进院子,落在枝头粗着喉咙蹦跳大叫!几小道登时剑式大乱!方道士哈哈大笑得yì

非凡!吕道长终于无语,一甩袖子转身走出院门:“无上天尊——”吕道长第一千零一次告sù

自己,以后,从此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再也不会去管这个——

劣徒!

要拿拿不起,想放放不下,这是吕道长的悲哀。而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一次次地拿不起放不下,从而一次次地气沮心灰,最终由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无力的挫败感。那是一种令人懊恼痛恨而又无可奈何的感觉,你只能任它附骨之蛆般伴随着你,伴随着你从白天到黑夜,在那生命中的每一天!真的很无奈,因为无论你管不管他看不看他哪怕远远离开他,而他已经来到你的身边出现在你的眼前,让你再也放他不下最后还是会无可奈何地去第一千零二次为他操心只因为——

再顽劣,也是徒。

“我爱你,马子?”

“哈哈哈哈!老大老大,这是个啥?”

“谁是马子?谁是你的马子哈哈!”

“哈哈马将军,老大莫非是爱你?”

牛大志一笑就座,看上去还是那般白胖和气。

此马非彼马,那个甚么马子是方老大的秘密,和牛道士那是风马牛不相及。

赵本叹道:“老大,你这是?”

“哇!”袁世大惊小怪地抓着一张纸,连连猛瞧口中啧啧有声!

“嗬嗬!马个巴子!”胡非凡,是一个粗鲁的人。

这是一个秘密,要不是今天方道士大败吕道长心情上佳,晚上又吃饱喝足一时兴起召集五虎将议事,这个秘密是不会就样这容易给兄弟们发xiàn

的——

方老大大惊失色,方老大呆立门口,守口如瓶。

——打死我也不说!

五十四 望穿秋水

——那就打死了你!

看你说不说!四将军飞身扑上,将赵子龙拿下并揪起屋里,严刑拷打反复逼供:“说!谁是马子?”谁是马子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是谁的马子。尽管方老大面皮比别人厚一些,口风也没有别人那么紧,但对于这件羞于启齿的事情方道士是绝对不会招认的,哪怕给他几个真的打死:“啊!”便就直挺挺往床上一躺,开始装死了。四小道哈哈大笑,又拿着那张纸挤眉弄眼议论开来。

小道士们年纪虽小,但进山之时均已十岁有余,忽忽两载过去,却也略略知晓了几分男女之事。不比南山禅宗的小和尚们,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甚至有的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楚。老大不说,几兄弟也是心知肚明,怪不得老大这些天看上去神色有异常常无缘无故一个人傻傻发呆,就连做梦也是:“哈哈!老大这是——”

方道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紧闭面无人色,看上去就像是死了。可是那个眼角儿啊,那个眉梢儿,那脸上无法抑制的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笑意,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个问题。胡非凡暴笑道:“妈个巴子!真好汉子!服了,我算是服了哈哈!”袁世惊诧道:“那人是谁?这里也有女人么?奇怪奇怪,我怎么不知dào

!”牛大志微笑道:“当然有,你忘了刚来那天——”袁世恍然道:“我知dào

啦!三生峰!啧啧,果然!”

几人一齐低声嘻笑,你一句我一句窃窃私语,方道士大为惊疑,忍不住又拿眼偷瞧。赵本正自摇头晃脑叹道:“哎!怪不得老大总是喜欢往外跑,原来是跑到山里和那个女人偷情!”

“放屁!”这话说的,也太过分了!

不能忍,绝不能忍!方老大登时大怒,噌地爬起来扑了过去:“你个死笨蛋,看我不打死你!”赵本慌忙摆手,连连赔笑道:“老大息怒,老大息怒,我开个玩笑,开玩笑的!”开玩笑?玩笑有这么开的么?不知dào

随便开玩笑会闹出人命来的么!方老大满面怒色冲上去就打,一意干掉这个胡言乱语说疯话的兄弟!几人便就嘻嘻哈哈扯作一团,又将小屋里哄哄然闹翻了天。打归打,闹归闹,也不过是一个玩笑。其实方老大心里一点儿也不生气,听他们说这说那编排着自己,方老大心里却是非常非常之欢喜。

就像吃了一口蜜!

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你明白我明白他也明白,大家心里都明白。牛大志笑道:“方道友,她,叫什么名字?可是姓马?”此马非彼马,这个她却正是那个,她!方殷的心扑通一跳,呆了呆,又神mì

一笑,低着头不说话了。胡非凡兴高采烈,张着大嘴嘿嘿乐道:“好汉子!你快说说,她生得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几兄弟连连追问,方老大只不说话,只是脸上有点儿红。

袁世拍手笑道:“那还用说!老大的眼光错不了,那必定是个大美人儿!”废话说了八百句,不及一个大美人儿!方老大闻言心花怒放,当下重重点头,并大力拍打袁世肩膀:“柿子,还是你说话中听!哈哈,大美人儿!”赵本叹道:“老大,你流口水了。”方老大冷哼一声,斥道:“少来!刚刚的账我还没找你算,你这又是找死了!”

“大美人儿!”赵本大叫一声,笑着讨好道:“这叫郎才女貌,老大威风神气!”很好很好,这就对了嘛!方老大转怒为喜,满yì

地点了点头,正待夸奖这个开了窍儿的笨蛋两句,不料又听他笑道:“哎!怪不得老大总是喜欢往外跑,原来是跑到山里和那个大美人儿偷——”“你死定了!”方道士大吼一声扑了过去,霎时几人嬉皮笑脸又一次撕扯起来,又将乱哄哄的小屋稀里哗啦闹翻了天!

“无上天尊——”那人也是,忍无可忍!

小道一般,作鸟兽散。

月上中天,清辉遍地。

院中一人孑然望月,不知已经那样默默立了多久。

“怎么办?怎么办?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个问题吕道长问了自己无数次,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答案:“大美人儿,呵!当年那人便因这大美人儿,闹得天下皆知更传为一时笑柄,不想他又,哎!两人何其相似,忽忽二十余载,不想往事又重来,又何其荒唐可笑,这才多大年纪,他又怎会懂得?”

他又懂得什么?

这一夜,吕长廉独自立于院中望月。

直到月落。

不成眠。

师父愁肠满腹彻夜不眠,徒弟也是。

作为吕道长最最钟爱,爱到痛不欲生爱到不能再爱的徒弟,方道士自不会让师父独自享shòu

这漫漫长夜的寂寞冷清的。给几人明里暗里笑闹一番,方道士激情燃烧心头火热,只觉身下床板犹如一口滚烫的大锅之底,烙得自个儿是翻来覆去半生不熟欲仙欲死!是啊,是啊,一肚子柔情蜜意无处倾诉,睁眼闭眼都是那一根好kàn

的马尾巴!方道士辗转反侧,方道士睡不着觉,方道士的心里长了草又着了火,方道士一般在这静而幽深的夜里一般无法成眠!

或者说是,方道士失眠了。

她叫什么名字?她叫马尾巴。

她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dào



长得好kàn

么?真的很好kàn



长得好kàn

么?我也忘记了。

只是一面之缘,甚至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然而她来了!

就算她又走了。

如果她没来过——

心里又是甚么?

——这是为什么。

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想起她,为什么无法再忘记!是什么使我心无法入眠,是什么使我坐卧难安心中如同着了火!是什么是什么使我变傻变痴就那样就那样百般煎熬却又无法说出口,懒洋洋如同生了病呆怔怔好似着了魔!是什么是什么又是什么打开了心中那一道从未打开过的门,使我在这落叶漫天的萧瑟秋天里感受到了春天的萌动,那种感觉啊,那种无法言喻又奇妙无比的感觉啊,究竟是什么是什么那是什么?

——这真是一件,令人困难的事情啊!

天还没亮,方殷一骨碌爬起来,箭一般冲出门外——

今天,你,会不会来?

——那是期待。

百草峰、宿老大、青云、兄弟们、山山水水,我又回来了!

方道士走得是那样匆忙而急切,甚至没有看见有一个人立在院中,默默地看着他小小的背影从自己的眼中。

消失。

晨曦中,山路上,少年风一般地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

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

万一!错过!

冲!

果然不出所料,她还是没来,如同往常那样。

万里没有一。

百草峰上静悄悄,身畔虫鸣,远处鸟儿叫,让人心里空荡荡的。

宿道长不在,青云也不在,只有几间小屋,还有药草和树。

方道士觉得身上,有点儿冷。

这是秋天。

秋天在这里,春天在哪里?

方老大失望地坐在板凳上呼呼大喘,一时百无聊赖全然没了兴致。

天气晴朗,云朵洁白。

宿老道就像是这天上的云,此时不知dào

飘到哪个山头儿闲逛去了。风吹万木,山谷回声。青云就像是这山中的风,向来不知何时来,去时不知何处去。云随风走,山有水伴,那么,那么她,她又像是什么呢?她像是一朵花,她像是一团雾,她像是一根大大的——

马尾巴!

方殷一念及此,不由噗嗤一声!

傻傻地乐了。

是的,是的,马尾巴就是她的名字,因为方殷还不知dào

她的名字。是的,是的,她没有来,自从那一天走了,她便再没有来过。是的,是的,方殷只见过她一面,也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可是,可是,自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能忘记——

那一抹鹅黄的颜色,那一支乌黑的马尾。

在天边。

在眼前。

可是却忘记了她的容颜。

忘记了那乌溜溜的黑眼珠,忘记了那俏生生的小鼻子,忘记了那红扑扑的脸蛋儿和白亮亮的额头,忘记了她立在那里微笑着注视自己的样子。是的,她走了,她还会再来的,她一定还会再回来的,就像天边的白云乘着清风,就那样来到方殷的身边,出现在方殷的眼前——

如果你来了,我想去你说。

对你说。

对你说。

说我——

方道士痴痴地发着呆,喃喃自语着。

空山人语,似乎说了很多,痴人梦呓,又似是没有说过什么。

也许有一天,开心是相聚,也许有一天,伤感为别离,也许有一天,说过的疯话做过的傻事连同你的样子全都全都遗忘,在心里。只是那一抹明亮的鹅黄颜色和那一支清爽的乌黑马尾依然闪动,在眼前。在身边,在心里,在每一个想起你的白天与黑夜,都会记得那一刻唯一不能忘记的那份心情——

其实,我只是想再看到你,哪怕,哪怕只能看你一眼——

也好。

五十五 岁月留痕

雪。

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落了满天。

茫茫天地之间,再无半点杂色,那白如同一汪流淌着动与静的无边大海,白色海洋中处处开满着琼花素朵,苍苍缀琉璃,淡淡处熠熠,美得就像是童话中的世界,一个梦。雪落无声,天地孤寂,火光黯淡百无聊赖处,咯吱,咯吱,咯吱——

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是她?

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一定是——

她!

方道士脑袋一热心大跳,慌忙起身推开房门,一下子,就看到了!

是她。

她俏生生立在那里,微笑着看了过来,就像是白雪中的一朵小黄花儿,缀着那依然乌黑明亮的——

马尾巴!

“宿师叔好。”她说话了!她说话了!那声音是多么清脆动人,直如在耳畔奏起了仙乐!宿道长点了点头,喝一口酒。这个宿老道,一点儿礼貌也没有!客人这都来了你还傻子一样只知dào

坐雪地上喝酒,你说这叫甚么甚么:“小子,你不是天天念叨她么?她来了。”

甚么!念叨?方道士如同中脑门儿中一闷棍,只觉天旋地转忽然眼前一黑!

清醒过来,再一看!

人没了。

“有病罢你!胡说八道你看这事儿,杀!”

方道士怨气冲天,哇哇大叫着冲了过去,准bèi

和这个可恶的老妖道同归于尽了!

“宿师叔,是这些么?”

一支马尾巴从小屋中冒了出来,露出一口又白又好kàn

的牙。

方道士身体瞬间僵化,脑子再次迷糊过去。

再看她时,她也在看,笑妗妗地:“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甚么来着?

方道士脑中又是一片空白,只觉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叫作傻小子。”宿道长喝一口酒,放下杯子。

“傻小子?嘻嘻,果然!”

笑容于风雪中春花一般绽放,何其夺目何其灿烂何其让人——

方道士口不能言!方道士心也颤抖!方道士不能说话不能呼吸,只听得:“谢谢宿师叔,嫣儿回去了。”

咯吱,咯吱,咯吱——

“等等!等等!我叫方殷,我叫方殷!”

咯吱,咯吱,咯吱。

她走了。

淡黄背影消失在洁白的天地间,雪一直下。

“果然是个,傻小子。”宿道长抿一口酒,摇头笑道。

傻小子怔怔立在雪地上,呆呆着看着那一行脚印,慢慢,慢慢,慢慢消失。

从头至尾,方道士还是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恁地没用!真个不争气!丢死人了丢死人了!这一次见到了她,这一次她一般不约而至,却是梦里醒时演练了无数次的场景啊!全都不一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方道士茫然立在原地,心里那个懊恼啊,不用说!恨不得抽上自己两个大耳光!

“对了!烟儿?她叫作烟儿么?老大,老大!”

宿道长不说话了,只坐着喝酒赏雪景。

“烟儿!”

轰然一声大响,天塌,地陷,雪白世界化作无边黑暗!

寒风呼号凛然生威,一人和衣躺在干草上,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天光——

灶膛里火光熊熊,红通通的干柴哔哔剥剥,烧得正旺!

这是一场梦啊!

这是一场梦。

这也不是梦!

这是梦中的梦。

冬天来了,那是冬日里的一天。

雪下过了,积雪都已融化成河。

是的,那一天,她又来了。那一天方殷见到了她,方殷很不争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是方殷还是知dào

了,她,叫作烟儿。这是一场梦,可那并不是一场梦,而是,好多梦!之后她又来过两次,方道士还是非常之窝囊地说不出一句话,可是傻小子终于知dào

了,她不叫烟儿,她叫作嫣儿,她姓袁,她的名字就是——

袁嫣儿。

你看你看,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她是那样美,长得那样美,声音那样美,笑起来的样子那样美,就连名字也是那样——

美!

方道士把瘦小的身子缩在干草堆里,就那样暗暗地悄悄地偷偷地,笑了。

“傻小子,傻小子,傻小子。”她轻轻地来,她轻轻地走,每一次都让傻小子变作一个小傻子,只会傻傻地看着她傻笑,肚里千言万语却硬是说不出一句话。可是无论傻小子有多么傻,小傻子的心里却是美得冒泡儿!是啊,是啊,她认识了自己,并且知dào

了自己的名字叫作方殷,她愿意为了方殷去问宿老大,这说明——

方殷啊方殷,下次见到了她,一定要和她说!

那一句话!

我爱你!

“哈哈哈哈,就这样罢!呃,不好罢?好罢!好罢?不好罢!怎么觉得心里怪怪的?好像很合适,好像又不合适,这句话究竟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呢?她听了会不会会不会,会生气呢?”难免患得患失,笑完摇头叹气,只为一句话,方道士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再也睡不着,想得头都大了!算了算了,到时候儿再说,可是说完了,又该做什么呢?

方道士满腹心思,一个人怔怔发呆。

做什么呢?说说笑笑,搂搂抱抱?哎呀哎呀,这可真是羞死个人,不成不成!卿卿我我,相亲相爱?哎呀不得了我地乖乖,脸上好热,心里更热,鸡皮疙瘩麻得掉下来!不能想不能想,这个真的不能想,那么之后呢?之后拜堂成亲入洞房,两人生出一堆小孩,从此快快乐乐地生活!哈!说是不想,忍不住又想,一直想到入了洞房,一直想到子孙满堂,一直想到口水流得老长天色忽然大亮!

好了,就这样罢!天亮了,冬天的清晨格外寒冷,小风儿刀子一样从窗缝儿里钻进来,钻进柴堆,钻进人的衣服里面,丝丝寒意使得方道士手脚都要冻麻了!可是方道士心头火热,热到丝毫不觉得冷,热到不惧严寒视风雪如无物!便在这无数寒冷的冬日里,方道士感受到并一直享shòu

着春天般的温暖,每一天都是心情舒畅精神愉悦四肢百骸无不快美难言,就这样任时光飞逝水一般匆匆流走,只要是想到了她,想着她,她叫作——

方道士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打个哈欠爬起来推开房门。天亮了,也只能这样了,在方道士看来,两个人只要入了洞房那就是万事大吉,完后小孩儿一下子就生出来了。中间呢?中间是甚么?中间,中间,哈哈!没有中间,方道士还是一个小孩儿,小孩儿是生不出小孩儿来的。方道士掏出一把刀子,大义凛然地向自己的头发割去!

“哧”一声响,几络长发飘然而落。

“啊哟!”方道士痛惜地看着脚下,张着嘴巴傻掉了。

宿道长走过来,见状愕然道:“这是做什么?你想当和尚?”

方道士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心道你才想当和尚,我这是一不留神,失手了!

秋去冬来,感情进展顺利,只有一事不美——

大英雄多情种站在他的心上人面前,硬是生生矮了半个头。那一天,那一天方殷离她是如此之近呐,看着她,看着他的俏俏的鼻子看着她细挺的脖颈,看着她乌黑水亮的长发,甚至在灿烂的阳光下面,可以看到她脸上细细的茸毛。可是方殷不敢看她的眼睛,真的不敢,心里想看却又不敢看。

再说了,要看还得仰着头。方老大那天终于深深地明白了身体的高度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问题,并引以为憾常常因此自责!美人么,是必须小鸟依人一般依偎在大英雄怀里的,可是眼睁睁看着她硬生生比自个儿高出那么一截儿,如这般,一旦搂抱起来,那么谁才是大英雄,谁又是别人怀里柔弱依人的小鸟儿呢?那真是一个可怕的场景啊,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是长高这件事情,即便是个天才人物,也不是说来就来的。

方殷道士,内心之中很是为此纠结。

甚至逐渐发展成了一种恐惧并因此恐慌着:自个儿不会就,只有这样高,了罢?

所以。

待到宿老道转身离去,方道士点了点头,又一次英勇地拿起刀子举过头顶!

“哧——”

这一次没有失手割下头发,门框上留下一道淡淡微白的——

印痕。

五十六 呆头鹅

蓝天下,山野中,一匹小青马撒着欢儿地跑着,的的的,嗒嗒嗒,扑扑扑,强劲的四蹄踏过青青草地与娇艳山花,身后扬起无数泥土与灰尘,骄傲的头颅高高地昂着,长长的鬃毛和着风儿将这无边的春色冲破——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和煦的春风轻轻拂过脸庞,温暖的阳光静静投在身上,这是一个春天的下午,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光。方道士张着嘴巴坐在板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劈着木柴,瑟瑟缩缩目光闪躲,模样看上去就像一只:“呆头鹅!”方道士一呆,又张着嘴傻乎乎一乐,害羞地低着头果然有点儿像。

呆头鹅,是方道士新得到的一个外号儿,也是方道士现下最最钟爱的外号儿。

因为是她说的。

而她,此时就坐在方殷的身边。

不远处!

这真是一种煎熬啊!

是甚么,使得一个精灵古怪的少年忽然笨嘴拙舌,又是甚么,使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方老大变作一只呆头鹅!那春水般柔和的目光淹没了谁,又让谁个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心慌气短坐立不安更是手足无措!慌了,乱了,呆头鹅抻着脖颈想叫唤两声儿却是一声也叫唤不出!惨了!死了!呆头鹅失魂落魄手里拿着甚么一下一下劈着甚么,呆头鹅根本不知dào

现在自己这是在干甚么:“呆头鹅?呆头鹅?”

方道士咽口唾沫,转头咧嘴一乐,慌乱的眼神扫过——

那裙,那发,那脸,那一抹鹅黄上的黑亮,那一支白里透红的花朵。

却始终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如果说这是一种煎熬,那么,这定是一种幸福的煎熬,方老大幸福地被这种煎熬折磨着,甘愿,宁愿,就这样,直到永远!甚么武功甚么文采,甚么大侠梦与英雄传说,那些都不再重yào

,甚至已经全部忘掉。而这,才是人生最美好的感觉,而这些,才是世间最令人沉醉的享shòu

,这,就是——

爱么?

袁嫣儿。方殷。

每当方老大将这几个字写在一处的时候,心里都会比吃了蜜糖还要甜,比喝了琼浆还要美,还要轻飘飘醺醺然就要上天!从此以后大文人不再学文,从此以小剑客不再练剑,从此以后方道士什么事情也不愿意做甚至想都不愿想,只知dào

拿着毛笔反反复复地在纸下写下那几个代表幸福的字,然后发呆——

“呆子!”

“嘎!嘎!嘎!”脑海之中轰然一声大响,霎时眼前开满五颜六色的美丽鲜花,一只呆头鹅摇摇摆摆东瞅西瞧走在花众里。

忽然!

就看见了,一根马尾巴。

是啊,是啊,她是马尾巴,还记得方老大那次鼓足勇气终于开了金口,和她说的第一句也是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之一,就是——

马尾巴!

之后方道士就得到了呆头鹅这个爱称。

那又怎样呢,这是多么亲昵的称呼啊!何况她的声听起来是那般清脆悦耳,呆头鹅,呆头鹅,哈哈,我就是一只——

呆头鹅!

这是一个恼人的春天!

当然方道士近来表现极端异样,时常处于半疯半傻呆呆怔怔的状态,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了。当然了,一个天才通常都是很难被人理解的,比如吕道长就越来越不理解方道士,已经对这个爱徒由视而不见变为视若无物了。说来方道士身边的人本就不多,就连几个兄弟竟然也不理解,初尝爱情甜蜜更饱受相思之苦的这个老大!这真是一件,使人困难的事情啊!

袁世说:老大,咱们年纪还小,应该以学业为重。

赵本说:是啊是啊,这样下去,哎——

胡非凡说:好汉子,嗬嗬嗬,你这是得了花痴病了!

你才有病!你们都有病!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方老大自是非常之不满,认为他们都是小屁孩儿甚么也不懂,已经是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了!

尤其是牛大志说,甚么美人儿不稀罕,我家老姐长得那才叫一个好kàn

!开玩笑!开玩笑了!你说这不是说梦话么,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天下第一大笑话!方老大哈哈大笑,话都懒得和他说了!那怎么可能,天下第一大美人儿,就是她!还有人长得比她好kàn

?哈哈哈哈,这一准儿是眼红了,傻子傻冒儿大傻瓜!“

总之都是浑人,没眼力外加不开窍儿的那种,只有一个人是明白人,只有他理解方老大这个老大,他自然就是——

老大的老大!

宿老大说了,这叫作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看!

你看看!

这有多好,这才像是一句人话!啧啧,英雄,美人,把我关起来罢哈哈!

“呆头鹅。”

本来宿道长是在喝酒,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疯子!”

方道士暗骂一句,并用厌恶的眼神瞥他一眼,之后抡起斧头接着劈柴。

呆头鹅,呆头鹅,呆头鹅是你叫的么?看你叫得那么难听就像一只傻鸭子!这个称呼只属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也只能是——

她。

呆头鹅,呆头鹅,她怎不再说?

马尾巴,马尾巴,你在做甚么?

方殷假装认真又卖力地劈着柴,偷偷拿眼角儿去瞄——

这个地方,好像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小姑娘刚满十六,正是二八好年华,花儿初绽一般的岁数儿。小姑娘开朗又大方,当然,好奇心也不是一般地强!你看你看,这里有一只邋里邋遢傻乎乎的呆头鹅,还有一只漂漂亮亮不爱说话的大笨鹅,多么新鲜,多么有趣啊!嘻嘻,你看他,傻得可以,果然是一只呆头鹅!不过说到宿师叔,这只大笨鹅可不笨,那可不是一般的聪明!而且模样生得更是——

“喀嗒嗒!喀嗒嗒!”马蹄声起,小青马风一样从远处飞奔过来,挺胸迈步高昂着头颅,就像一个威风神气的大将军!大将军骄傲而不屑地看了看呆头鹅,又瞪起又大又亮又好奇的黑眼睛。那里一支马尾巴,这里一条马尾巴,谁的更粗?谁的更长?比比看,看看谁的尾巴可以翘到天上!哼!你是谁?你敢和我比比看么?来来来,教你知dào

甚么是高甚么是低,谁才是这里真zhèng

的第一!

眼看着小马驹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就像一面小小的旗子!小姑娘又惊又喜,跳起来笑嘻嘻伸手摸去:“好漂亮!真有趣!你就是青云呀,真是一个好名字呢!”青云高高昂起头扑哧打个响鼻儿,模样还是那样的骄傲而又不屑一顾!却也没有闪躲,任那白生生的小手儿轻轻抚摸着长长的鬃毛,看起来甚是舒服受用的样子。

“傻子……色马!”方道士又气又恼,只在肚里暗自咒骂:“这是一个没良心马,是谁不辞辛苦地给它摘山果吃?是谁哄着它让着它那样用笑脸对着它?是谁给它踢中脑袋差点儿死了还拿它当个宝儿?是我!就连名字也是我给它起的,可是,可是,可是它——”可是青云从来不把方老大放在眼里,完全不理会方老大的良苦用心,不便不听方老大的话还常常冲着方老大发脾气,更瞪着大眼撂蹶子以此恐xià

方老大对着方老大示威,就连摸它一下也是满头满脸的不乐意——

就像方道士对待吕道长,那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

——呆头鹅始终想不明白。

青云欢嘶一声扬蹄它它跑开,转眼将指尖儿上的温柔甩到身后。

“噗噜噜!”小马驹将一颗大头埋进宿道的怀里左拱右蹭,又开始当上了一个老实听话的乖孩子,更眯缝着眼睛看起来完全就是在撒娇了。

这个地方非但人不正常,连马也是。

可是小姑娘真的很欢喜,小姑娘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而好奇,这人,这马,这峰,这屋,这花花草草,因为这原本就是一个神mì

的地方,是一个传说中的所在,因为宿师叔原本就是一个传奇人物!小姑娘心里是非常愿意从这里多呆一会儿的,可是宿师叔对谁都是那样不冷不热爱搭不理,所以小姑娘不好意思也没有理由留下,直到,直到——

直到傻小子,变作呆头鹅。

袁嫣儿。方殷。

马尾巴是必须放在前面的,因为呆头鹅将她视若珍宝,比别人重yào

比自己更重yào

比甚么都重yào

,是要放在心里面第一个位置的。而呆头鹅不过是小姑娘留下来的一个理由,仅仅是一个理由,而已。

呆头鹅,你明白么?

小姑娘笑妗妗坐在板凳上,从怀里取出一方小小绣绷,随即穿针引线,低着头一针一针绣着,看起来乖巧又温婉。咔!咔!叭拉!方道士低着头一下一下劈木柴,认真又卖力!宿道长正自捧着一只碗,而青风低着头伸出舌头在里面吧嗒吧嗒舔着。风和日丽,春色无边,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看着就像是一幅宁静而优美的画面——

于是从此三个人还有一匹马,就在这里欢欢喜喜地过上了男耕女织,和和美美,神仙一般的快乐日子。

当然那是做梦,白日梦!

呆头鹅呆是呆,可是并不傻,呆头鹅一边劈着木柴一边拿眼偷瞧,瞧来瞧去忽然觉得情况好像有点儿不妙——

我在偷看她,她又偷看谁?

方老大的心上人一面绣花,一面侧过脸频频偷瞧宿道长,或者说是——

老帅哥?

这事儿,有点儿悬!

方道士暗自嘀咕,不但觉得这事儿有点儿悬,而且发xiàn

心里可是有点儿,酸。

明媚的阳光脉脉投射在那一张俊美的侧脸上,那挺直的鼻粱,那扬起的唇角,那细而浅的道道苍桑,还有那,慈祥爱怜的眼神——宿道长在看马,可是小姑娘在看他,正是那一分过往岁月积淀出的醇厚气息,深深地吸引着小姑娘的目光,就像是小青马被碗中淡而回味悠长的美酒吸引着那样,无法自拔。

宿道长是一个神mì

的人,或者说是一个高深而又沉默的人。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这样的人是很容易吸引到女人的。尤其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关于他的种种故事许多传说,令小姑娘无法不为之好奇,而一个小姑娘对一个老男人好奇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何况他还那么俊美,俊美当中还有几分令人心动的苍桑,就如同一枚成熟而美好的果实挂在秋天的枝头上,默默地散发的属于自己的芬芳,却也使得经过的人无法不去注意到——

我已经看见,一幕悲剧就要上演。

“啊——”

一人忽然大叫一声,迎来几处愕然的目光:“呆头鹅,你在做什么?”

“噗!噗!呼噜噜!”青云不满地瞪过去,摇头摆尾低低嘶吼!

宿道长微微一笑,拿过酒杯。

方道士讪讪坐下,撅着一个嘴,抡着斧头接着劈柴!

少年的心思,小马驹不懂得,少女也许懂也许不懂也许正是半懂不懂,就连少年自己也搞他不懂想他不明白,可是宿道长这个过来人懂,全都明白。望着眼前野草一样的少年,望着眼前春花一般的少女,望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小马驹儿,宿道长轻抿一口杯中酒。这一次他极为少见地没有离开,因为他和她还有它勾起了他的旧日情怀。

那是一粒种,那是一株苗,那是曾经的蕊,那是开过的花,那是令他留恋感伤而又永远挥之不去的,自己的——

青春年少。

便让他疯,便让他傻,便让他无拘无束地活着罢!让他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千姿百态的世界,让他用自己的心去体会世间所有的喜悦与悲伤!让他用自己的脚去走自己的路,哪怕再慢哪怕走错哪怕是偏离了自己的梦想,那也无妨!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用自己的脚踏破懵懂,无知无畏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岂不,更好!

珍惜,珍惜罢!莫怪他浑浑噩噩,莫怪他一事无成,莫怪他眼高手低自是为是,他只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凡人,一个普普通通的愣头小子。珍惜罢,再珍惜!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让人不知爱惜却又无比珍贵,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诲涩漫长而又转瞬即逝,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待你万般怀念百般留恋之时却是一朝失去永远不再拥有,那便是——

青春年少之时。

五十七 二

“宿师叔,我爹爹说你才高八斗,不如我们来——”

袁嫣儿绣了几针抬头一笑,眨了眨大眼睛,模样顽皮又娇憨:“对对子!”

宿道长微笑摇头,表示不会。

“来嘛来嘛!”小姑娘也开始撒娇了,嘟着嘴巴身子扭来扭去,就像往常对着自己爹爹那样:“师叔骗人,人家知dào

你会嘛!”

宿道长抬头望天,不作理会。

此人非常之不解风情,有如一根又傻又笨的木头!

方道士冷哼一声,将一根木头立好,咔嚓一下劈作两半!

是了,这边放着一个风流大才子不理睬,偏生去找一个傻木头对对子,八斗?甚么八斗九斗,哼!这可真是不像话!

甚么又是对对子?

“呆头鹅,你来对好不好?”

“好!”

呆头鹅心下窃喜,一个好字几乎叫了出来!

可是呆头鹅根本不知dào

甚么是对对子,所以等到高兴劲儿过去,又茫然地瞪着大眼发起呆来了:“上对下,天对地,黑对白来高对低,早对晚,老对少,呆头鹅对——嘻嘻!”袁嫣儿咯咯嘻笑,声若银铃脆又响!原来这样,很容易啊!呆头鹅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表示自个儿学会了!他是神情振奋跃跃欲试,小姑娘却知dào

他是个大草包,小姑娘吐了吐舌头看向一旁:“青云你说,呆头鹅对什么?”

呆头鹅爱对甚么对甚么,又关本马甚么事?小青马扑噜噜打个响鼻儿,高高昂着头颅的的的的跑开了。

“呆头鹅对马尾巴!”

方大才子忍无可忍,终于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了一句,又挠着头呵呵傻笑。

“不对不对!”小姑娘摇头笑道:“这个不好,听我的,呆头鹅对毛脚蟹!”

哪里不对?哪里不好?甚么毛脚蟹?

方老大茫然不解,一脸困惑,毛手毛脚傻乎乎的样子,果然既像呆头鹅又像毛脚蟹。

小姑娘咯咯娇笑,一时粉面含春眼波流转。

毛脚蟹却是给她笑得更毛了,张着嘴巴两眼发直又变回一只呆头鹅!

袁嫣儿瞅他半晌,猛地眼睛一亮:“有了!你听着——愣小子砍柴,木人砍木头!呆头鹅,你来对一对?”既然愣小子,说了是木头,呆头鹅又怎对得上?呆头鹅这次彻底傻掉,一时呆呆拿着斧子。木头也忘了去砍!自然他是对不上,小姑娘倒也没指望他能对上,小姑娘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说给旁边那个大笨鹅听的——

“宿师叔,不如你来对上一对?”

“宿师叔?”

“宿师叔——”

“师叔师叔,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大好美色在前,娇声软语在后,宿师叔还是无动于衷,方道友可是给她叫得魂儿都没了!这个宿老大太不像话,你会就是会,不会就直说,这般拿着架子故作高深干甚么!哼哼,马尾巴,你不用求他,对付这种驴脾气的人就得:“妖道!快说给她!”方道士一跃而起,上前恶狠狠地揪住衣领,拿着斧头架在他的脖子上:“说!”

“啊哟!呆头……”袁嫣儿见状惊叫一声,瞪大眼睛愕然看过去!

“你疯了么?”宿道长无奈道。

不错!方道士疯了,方道士没法儿不疯,方道士连连冷笑只不说话,坚决地将手中斧头架在宿道长的脖子上面,看样子为了心上人哪怕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了!杀个个把儿人自也是不在话下了!没办法,只有这一招儿,宿老道向来软的硬的通通不吃,要他开口只有上去拿命拼了!眼瞅着要是真个不理他,这浑小子只怕真会一斧子下去将宿道长当木头劈了,宿道长只得打起精神勉强应对。

宿道长一笑指道:“愣小子,对子就在那里,你看——”

愣小子扭头儿向那里看去,那里有一个惊呆了的傻大姐:“傻大姐绣花,笨手绣笨脚。”

“甚么,傻大姐?岂有此理!”眼看自己的心上人给他说得如此不堪,方老大登时怒了,高高举起斧头便要给这恶人来个一死百了:“嘻嘻,对得很好呀!”袁嫣儿拍手笑道:“可是师叔,这句话应该放在前面才合适!”宿道长点头笑道:“自是在前,愣小子向来都是把傻大姐放在前面的。”袁嫣儿脸上一红,低头忸怩道:“师叔可别乱讲,嫣儿,嫣儿……”

“你别理他!哼,这人向来胡说八道不知死活,笨得不像话!”

“再来再来——”

袁嫣儿娇笑开口,也不理会胡说八道不知死活笨得实在不像话的那个人,伸手指道:“青草。”宿道长摇头一笑:“小子,这个你来。”

“我来?来甚?”方道士看着满山遍野的青青草地,呆在那里完全是不知所云。

“呆头鹅,青草对什么?”原来这样,青草对甚么?青草疯长,山花烂漫,眼望远方千般美景万种绚丽,方道士忽然福至心灵:“青草对红花!”青草对红花,好呀好呀!小姑娘满脸惊喜:“呆头鹅,你还是很聪明的呀!”方道士更加惊喜,欢呼雀跃,一时激动得无以复加:“是么?是么?哈哈!哈哈!”

“青草一片青。”马尾巴还有后手。

“一个大红花!”呆头鹅原形毕露。

袁嫣儿摇头:“师叔——”

方道士气沮:“老大,还是你来罢!”

“红花别样红。”宿道长不假思索。

“青草青青一片青。”

“红花红红别样红。”

“青草青青一片青片片青。”

“红花红红别样红样样红。”

“青草青青一片青片片青坳绿坡青。”

“红花红红别样红样样红姹紫嫣红。”

一个早有准bèi

,一个信手拈来,还有一个云里雾里。

“师叔你真行!再来对一个,这是爹爹出给我的,嫣儿总是对不上——”

针引线,线织布,只因八口缝缝补补。

宿道长一笑起身,飘然而去。

你问我,我答他,大为一人思思量量。

袁嫣儿蹙眉思忖片刻,蓦地展颜一笑:“呆头鹅,我走了。”

呆头鹅一怔之际,却见佳人已杳。

忽然又是一个人,就像做了一场梦。

只余风中一束黑亮马尾,飘飞在青草红花之上,舞动在蓝天白云之间,依然挥之不去久久停驻在方殷眼前:“马尾巴——”

方道士向着天边大叫一声,一时只觉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甚么东西给她带走了。

真是,没意思!

学甚么武功?做甚么英雄?不若就这样吟诗作对儿女情长,不若就这样风花雪月终老一生,不若就这样快快乐乐伴着山山水水还有,她,干脆就做一只呆头鹅:“老大老大,我要学!我要学那啥对对子,你教我!”方道士跑进屋里,急眉火眼道。宿道长背了竹篓,拿着锄头:“我没空儿,要学去找你师父。”

“师父?”方道士早把师父扔在脑后,给他一说又是怔住。

吕老道?他会么?他又肯教么?完了完了死定了!

有一天,白天。

“师父!师父!我回来了!我要学——”

“对对子?你又认识几个字?”

“我认字!八百个!”

“胡闹!去练玉清十二剑!”

“不!”

“文人?墨客?风流才子?你脑袋里面在想甚么?”

“是的!”

“也成,你去修内功,修到真鉴第二境。”

“师父师父,求求你了,师父师父我爱你,就像小鸡爱吃米!”

“无上天尊——”

又一晚,傍晚。

倦鸟纷纷归林,太阳就要下山,就在暮霭沉沉烟火于房顶升起的时候,方道士又一次掏出了刀子!

“哧——”

方老大惊喜地发xiàn

!自个儿长高了一大截儿!

好大一截儿!好高一块儿!比地还大比天还高的一截儿!哈哈!长高了长高了,长大了长大了!真的真的长大了!门框上高低两道印痕是那样令人振奋,是那样触目惊心感动天地,是那样堂而皇之地见证并宣告着少年必将得到的成长!好大好大一截儿!好高好高一块儿!看!快看!那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威风又神气的字——

二!

废话连篇

明明知dào

是啰嗦,偏偏还是忍不住。

那么就说。

刀光剑影大杀四方,何其畅快淋漓!武功绝世驰骋天下,怎等动人心魄!数不清的情侠痴女生死相随爱恨纠缠,道不尽的风流人物鲜衣怒马仗剑四方,那又是多么让人振奋令人激动使人动容!那才是我心中的理想,那才是我要讲的故事,那才是一个精彩而又绚丽的武侠梦——

但既是梦,梦不由我。

这是一本武侠么?

这是一本武侠,因为武侠是梦想,因为武侠是怀念,因为武侠是这本书能够存zài

的依托。这又不是一本武侠,可恼武不成武,可恨侠不是侠,说来说去说成一个小孩子听的大笑话,最可气的还是说了那么,那么,那么……

多。

还有更多。

所以这是梦,不管说什么。

权当他是梦话罢。

也许有一天梦会醒,但当那一天我,不再是我。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性格。而人的性格才是世间最大的玄妙,胜过无论多么曲折离奇的情节。而那些又是多么难以描绘无从琢磨,哪怕哪怕啰嗦再啰嗦,啰嗦许多又许多,依我说。思想是一匹不能驯服的野马,若想以文字这条缰绳拴住它,那可真是不容易!

好在,梦还在继xù



其实,我只是想尽量地合理一些,合理一些,再合理一些。

哪怕是一个梦。

好了,梦话不说了。

下面说废话。

接着。

想说什么了?

想不起来,那就不说了。

可是又想说。

上面是废话。

上面也是废话。

上面都是废话。

所以上面是废话。

所以上面还是废话。

所以上面全都是废话。

所以。说了是废话。

忽然我想,一个人说废话的能力达到一定境界,那么他说出来废话的还是废话么?

废话!多高境界的废话也是废话!

那可不一定,想想看,要那种境界是达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高度呢?

天才说的话和傻子说的话都是常人无法理解的,那么谁说的话才是废话呢?

反正我说的是废话。

因为我不是天才也不是傻子,因为我说的话大伙儿都能理解。

是这样的。

是罢?

废话废话,这真是一件使人困难的事情啊!

方道士和无禅和尚两个人的性格不同,完全不同,甚至说没有一样相同,可是小哥儿俩在一件事情是一定肯定以及必定相同的,那就是——

都会长大的!

废话!

你再看,方老大已经长高了那么多,这完全说明了一个问题——

他就快要长大了!

快了,快了,真的快了。

可是我依然有些不舍,忽然心里又有些失落。

这是为什么?

或许,为了已然失去的。

或许,为了甚至淡忘的。

思想是一匹小马,回忆是一条大河。

废话说来何其多,再说几句真心话!写作固我所愿,码字是很快乐,可是怎又寂寞呢失落呢不甘心不情愿呢!说句不公,乃是不忿,也不眼红,心又失衡,若说这是一个梦,自是希望更多的人陪我将梦做完,可是有人关注有人喝彩有人默默支持,可是更多的人根本看不到又能如何!可是我心犹不足。

潮流呢,跟风呢,商业呢宣传呢要这要那呢,不是不懂,不能苟同。甚么是潮流?什么是没落?又跟个甚风!又究竟什么才是商机,谁个才是不懂?又不屑呢清高呢自我安慰呢,一个码字的跑东跑西自个儿拉人来看,低三下四求这求那,这岂不是一种悲哀?大悲哀!可是没有办法,我明白,我不明白,我知dào

,我也不懂。

说白了,我就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结果是,牌坊立不成,婊子还得当。

结果是,生意很不好,就快要很黄。

哈哈!那又怎样!我愿自命不凡,观众的眼睛也是雪亮,好是不好自个儿说了不算,说来还是得靠大伙儿捧场,不求甚,觉得还成,若有书友告知一二,即可,先行谢过。我是一个懒人,怕的只是麻烦,我是半个文人,还是俗人一个,我不要钱,我要很多的钱,我不求名,我求很大的名,所以我别无所求是个屁话,所以我要求爷爷告奶奶找大叔拉大婶,大哥大姐兄弟们呐,好心人啊大善人啊,我要这也要那我啥啥啥都要,你就发发慈悲给给给了我罢!

我是一个多么虚伪的人啊!

所幸我不是一个傻子,正所谓穷则思变,我是会变的!而写作的最大乐趣就在于,你可以说变就变,惊天动地只在指掌翻覆,弹指之间!神仙,美女,仙丹,宝剑,鬼怪,妖魔,招手即来,要不要太多?然而我不会变,没有底限,无关原则,这只是一个梦,而我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

而已。

所以我还是一个傻子。

所幸我还是一个傻子。

做自己喜欢的事,一点一点进步着,这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我是想更多的人来,分享我的快乐。

以上是真心话,我很认真地说。

牛皮吹过,牢骚发过,说过就过,不过说说。

以下是套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下一回便是。

欲知**如何,且听太监分解。

我不是太监,我可以保证。

——特此声明

——声明有效

——过期作废

哈!

废话连篇。

一 谁当凌云志

一觉醒来,方殷已长大。

温暖而明亮的阳光懒洋洋地探进头来,扶着门框慵懒地望着柴堆上同样懒懒散散的人,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宁静而悠闲。这山,这峰,这屋,这人,这世间,这天地,这日月星辰,两年过去了,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有门框上一道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刻痕,在微尘飞舞的交织光影中,显得是那样醒目——

而那些,已经不再重yào



“梦醒真是幻,梦回幻是真,花开花还开,又是一年春。”方道士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起身摇头晃脑踱出门外。

看看,这都会作诗了!真的长大了啊!

“道兄,昨夜可成眠?”

宿道长斜过一眼,背着药篓快步离去。

“哎,他这是妒嫉了啊!宿老大啊宿老大——”回想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方殷微笑着摇了摇头,自去打水洗漱。曾经的仰视,如今的比肩,所有的变化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猛烈如此地猝不及防,无怪乎方道士感慨万千回味悠长了。也难怪宿道长匆匆离去头也不回了。

岁月就像一条河,当时光如水般匆匆流走而你一朝蓦然回首,就会发xiàn

,已然来日无多。激情奔涌波澜壮阔的日子一去不回,余下的只有缓缓流淌的疲惫苦涩,化作一声深长的叹息,无奈地归于最后那沉寂的宿命——

我,留下过什么。

宿老道还是老了,尽管他的模样没有变,尽管他的皱纹没有多,可是老了就是老了。当他站在方道士面前。少年以恍似一夜变作青年,雏鸟双翅翕张一飞冲天,而看着这一切的时候宿老道只能说自己老了,老得牙都快掉了,老得话都说不出了,老得就快要飞不动了:“哎!真是可怜!”方道士叹一口气,提起水桶哗啦啦倒上一盆水。

水清而凉,波影摇曳,木盆中映出一张扭曲的脸。

你看!你看!多么英俊,多么漂亮,多么潇洒不凡!你看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眉毛是眉毛眼是眼,这分明就是一副花容月貌啊,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想必也,就是这样罢!方道士拿出一把木梳,对着木盆细细梳理自己的长发,时而又长长凝视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那样微微笑着,久久不忍离去。

搔首弄姿,顾影自怜,这是方道士睡醒之后必做的功课,每一天都是这般。当然,自命风流,爱惜羽毛,也是这个年纪的通病,就像一只年轻的雄孔雀,既有着长长的漂亮的威风又神气的尾巴,他想拿出来显摆显摆你硬是不让他拿出来显摆一下,那不如让他去死好了。十七八了啊!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

水中的倒影渐渐变了,变作另外一个人,变作另外一张脸,变作另外一头长长的秀发。那不是马尾巴,马尾巴长大了,马尾巴变作齐腰长发。她是谁呢?她的模样比方英俊更美,她的年经比方十八更大,她的魅力令方道士拜倒于她的裙下,她是,她是,她还是马尾巴,她又不叫马尾巴,她是袁嫣儿,她又不能叫做袁嫣儿,她是方老大的心上人,他是方殷梦中的女神,她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她的名字只好叫作也只能叫作——

你。

“你,你还好么?多日未见,你可知,我,我是,多么地,想,哎!”哎,睡醒后洗完脸再思念心上人一番,也是方道士每天必做的功课之一。是的,是这样的,那人是天下第一大美人,这人是天下第二大美人,那么美上加美两全其美又是多么美,错了错了,在方道士看来,心上人是天下第一大美人,而自己这个痴情种却是天下第一大帅哥,虽然排在后面,那心里也是一样一样地,美!

眼望天边,风轻云淡。

方殷挽起长发,缓缓于头顶结了一个簪。

春天在哪里,春天在这里,无边的春意都在眼角眉梢,在心间,在痴情地守候里。春色无边,望穿秋水,却不见伊人,不见春花秋月,不见那一抹令人心跳的鹅黄。是的,她爱那颜色,她爱那颜色,她爱那春天的萌动与秋天的喜悦。是的,方殷也爱那颜色,那明媚清丽的鹅黄,那是她的颜色,那是夜夜入梦又醒时温暖的颜色:“我的爱人,你可知,我——”

“啊!啊!啊!”一只黑鸟儿扑楞楞飞过来,立在烟囱上面嘎嘎大叫,有如呕吐:“啊——呆子!啊——呆子!”呆子,呆子,呆子也是你叫得么,真是大煞风景啊!方道士摇头笑笑,背着手踱步走开。八弟不懂事,可是八弟也老了,八弟羽毛凌乱有气无力地啊啊叫着,为这亮丽的春天带来一抹厚重的颜色。八弟八弟,你不觉得无聊么?八哥八哥,你可知dào

你在说什么?八弟,八哥,你这只老鸟,你可要学那老气横秋的宿老道一般——

也来嫉妒我?

夕阳属于你,旭日那是我,曾经的光辉岁月你便带走罢,不要叹息,不要失落,因为未来灿烂与美好的荣光,必将属于现在的我!胡思乱想一通,感伤吟咏几番,方殷道士意气风发地上路,带着满怀喜悦,带着很多的成就感,带着万分的热切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上路,上路!还有一支弩,还有一个包袱,还有额前垂下的一络长发,那样随风轻摆时而挡住眼睛遮住前方的路——

那是故yì

的,据说那样比较潇洒又有一种忧郁气质,所以那样子,必须的!

当然出去打猎也是必须的,风花雪月再美再好不能当饭吃,干坐着柔情蜜意再多也填不饱肚子。何况风流才子现在嘴巴是越来越刁了,寻常白米稀饭之类是一口也咽不下去的。那些连考lǜ

都不用考lǜ

的。山中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包袱里面佐料香料也是一应俱全,再加上方猎人精良的装备以及高超的手断,捕它两只那么一烤,啧啧!对了,还没说,方道士现在的烹饪技艺是越来越高了,做出来的饭菜那叫一个地道,就连挑剔无比的宿老大也是称赞不已连道佩服的!这是天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方大厨在做饭上面的天赋同样一流,天才么,无论做甚么也是——

尤擅烤肉。

不多说不多说,时辰刚好,天气上佳!

出发!

幽静而阴森的山林里,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咕咕,唧唧,呜呜呜,似兽哭,似鸟语,又如同暗夜中的妖魔鬼怪在行走,听起来是那样毛骨悚然令人惊异!轰然一阵大乱,枝叶簌簌中一只锦毛山鸡振翅飞起,长长的尾巴在青朗朗的天空中格外鲜艳悦目:“咯咕咕!”绷一声响过,咯咯惨叫声中野鸡斜斜坠落——

再看肚子上面,插着一支小弩。

死了。

出来装凤凰那是你的自由,可是竟敢在雄孔雀面前显摆羽毛,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所以假凤凰只能死了。一只小猴子吱吱大叫着冲了上去,揪起死鸡便是一阵狂挠乱打,一时尘土飞扬鸡毛儿乱飞,场面看上去比较骇人:“一百零八!噤声,快快跟上!”小猴子闻声一呆,旋即将死鸡抱在怀里,眼睛左右警惕地看看,猛地一下蹿了出去!

山林复归沉寂,一人信步而行。

左右林间前后树上不时有猴子活动着,如影随形,一个个屏声静气如临大敌!

一百零八昂首挺胸走在后面,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小的跟班。

一百零八是一只小猴子,也是这个队伍里面最小的猴子。

一百零八只有两岁大。

一百零八用无比敬畏无上崇拜的目光看着前面的王者,吱吱唧唧叫唤了两声儿,又停下来呼呼大喘:“哎!一百零八,你可真会耍赖皮。”王者摇头笑笑,弯下腰将小猴子抱起来,摸摸那一颗小小的脑袋,又潇洒地向前走去:“吱吱!吱吱!”这是说神!神啊!小猴子看着那鼻子那嘴那充满爱意的眼神,呼吸着胸膛上温暖又醉人的气息,一时恍在云端意乱情迷:“吱吱!叽吱!”

对于这样一个手段通天的大王,对于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猴子,对于这样一个如严父慈母般对待一百零八的神灵,小猴子又能说什么呢?小猴子只能在怀里撒娇讨好了:“吱!”一百零八挠挠脑袋,好奇地怀里看着那只羽毛狼藉的死物,看着那软绵绵无力垂下的脖颈,看着那一对儿小而黯淡的眼珠:“吱吱!”一百零八就不明白,为什么它要得罪大王呢?大王是一个多么慈祥而善良的好大王啊!奇怪奇怪,它的眼睛为什么是睁着的呢?能够死在英明伟岸神一般的大王手里,那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啊!

野鸡死不瞑目。

“泼刺刺”又是一阵大响,一只灰羊箭一般蹿过灌木丛,飞快地逃跑:“中!”

任你腿脚儿再快,又怎及我手中飞矢!大王扬臂轻描淡写射出一箭,箭矢破空声中那羊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灰头土脸模样狼狈:“吱!吱吱!”一百零八抓耳挠腮欢喜大叫,忽地两腿儿一蹬飞扑出去!扑一声响,死鸡掉在地上:“吱吱!唧唧!”一百零八立在前面指点大叫,神色急切模样惊惶!那羊跑掉了,那羊屁股上面插着一支箭矢,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哎!大王叹一口气,看着手上弓弩:“一百零八,你不用着急,它是跑不掉的。”小猴子似乎听懂了,当下看着大王不再乱叫,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远方吱吱哇哇呼声大起,一众猴兵猴将同心协力围追堵截之下,一只屁股插箭的灰色山羊又慌里慌张跑了回来!是啊,一百零八,你知dào

自己为什么叫做一百零八么?因为你有一个会算术的好大王,因为你有一帮头脑灵活的好兄弟,因为你是一个幸运的猴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天便遇上了——

他。

一片树林中间,一株大树身下,一群猴子围着一堆火,吡牙咧嘴地快乐舞蹈着。浓浓的香味飘来,飘去,飘过鼻腔,飘进心里。那是一种刺激,那是一种强烈的刺激,灼热的温度加上诱人的味道,猴子们头脑发昏吱吱哇哇狂叫乱蹦着,一个儿个儿简直要乐疯了!面对红通通热腾腾的火焰,不再战战兢兢畏之若蛇蝎,山果昆虫是好吃,但那些比不上眼前的无上美食。这一群猴子不怕火更是以之取乐,这一群猴子要吃肉而且要吃熟食,这是一群很是不一样的猴子啊,只因为他们有一个聪明无比的好头领,从而使得与生俱来的天性变得更加嚣张,而快乐!

习惯为何?习性为何?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百零八,来,你先吃。”

一百零八抓着一只鸡爪子,坐在地上兴高采烈地啃着。一众猴子围在四下眼睁睁地看着一百零八,纷纷艳羡不已。没办法,莫瞧他小,可是大王最爱的就是他,那是关爱宠爱甚至说是溺爱啊,所以一百零八的地位实jì

上是很高很高的!可是说是二把手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王总是那样宠着他呢?多么让人眼红让人妒嫉啊!哎,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缘分?

猴子们开始思考,猴子们这般想着,可是猴子们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原地,因为一百零八虽然大吃大喝坐享其成使得其它猴子意见很大,可是没有一个猴子敢过去争它的抢它的动它一下,因为它最小,猴哥猴姐猴子长辈们都要让着它,因为没有因为,因为它从生下来的那一天便有一个谁也惹不起的老大,那还是——

他。

方老大撕下一片鸡腿肉,放在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更爱怜地看着顽皮而又孱弱的小猴子,就像看着当年的。这个不能说,再说下去方老大是会生气的,而方老大生气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在场的每一个猴子都是深有体会从而不敢对他有丝毫的冒犯!不能说,绝对不能说,至少屁股中箭的痛苦不是谁个都能承shòu的,所以必须乖乖地等着:“扑通!”

一声大响过后,半片金黄色泛着油亮的烤山羊落在地上!猴子们蜂拥而上你争我抢狂撕乱咬,叽叽吱吱滚作一团,一时闹得尘土飞场声震山谷!好吃!好吃!果然美味无比可口已极,大王果然不愧是大王!大王不但手艺好,而且慷慨又大方,跟着大王有肉吃,有肉吃!方老大拿着一支烤羊腿满yì

地吃着,一百零八拿着一个鸡腿儿幸福地吃着,猴子们抢光了半条熟羊,又各就各位眼巴巴地等候着下一轮的赏赐——

为何效劳?何以卖命?诱惑的魔力不可抵挡!

这是一群多么聪明的猴子啊,人生不过一场梦,又求他个甚?不若这样逍遥快乐地过下去,就在这里。人生也是一场戏,蹩脚如何?精彩如何?动人感人又如何?不若就在这里做一只闲云野鹤,寄于山水间忘情复开怀,何况还有,你。我在等着你,你知dào

么?众星拱月,快乐似神仙,不及那一抹明亮的鹅黄上的黑亮,和那剪水双眸荡漾出的几分,脉脉。

这是,要醉了啊!

方老大拎起酒壶,咕嘟喝一口,自顾自醺醺然享shòu

着。

期待,期待,期待着,真是一种幸福的期待呢!

醉眼朦胧看着天边,看着天边那一条路,那是你来时的路,那是我心中的路,那是你和我共同走过的甜蜜。

路上没有你我他,天边只有一匹马。

那边青云孤傲地立在山崖上,用黑亮的大眼睛静静地望过来——

三 男儿当自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啊知多少!”方道士低头把玩着三尺青锋,坐在石凳上曼声低吟:“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呐不胜寒!”好诗!妙句!忽又拍案而起,轻轻挥动长剑翩然起舞:“上清十二剑,剑剑耀光寒!风流本是无根病,相思有索情难断!归来!归来兮,看我美人卷珠帘——”

语落处,长剑遥遥斜指,风流才子骈指指剑含情脉脉作比翼双飞状,唇边挂着一抹动人微笑眉梢春意盎然。

“有病!有病!恶心死人不偿命!”

院中八个青年道士人人暗自腹诽,却也没人搭理他,两两相对你来我住拆招练剑——

八个,没错儿,加上方道士一共九个。

几度寒暑,昔日小小少年均已长大,犹如雏鹰欲展翅,刻苦磨砺之下羽翼渐丰。你看小弟袁世也长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只是一张圆脸还是那么圆;你看四弟赵本出落成了一个清瘦深沉的年轻人,还是那样有事没事老叹气;尤其老三胡非凡,那是人高马大胡子拉渣,乍一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的人了!牛道友也长高了,显得没那么胖了,还是那样笑模笑样一团和气,看上去肤色白皙眉清目秀竟然也挺俊俏。

话说五虎将之老大方殷方道士两年来不务正业,终日沉迷于诗词歌赋之中,尤乐艳词情语脂粉诗,而五虎将也由此声名大损不复昔日声威,从而日趋势颓渐至分崩离圻。据说方大才子是因为脑子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四兄弟良言相劝再三亦是无用,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就连师父吕道长也管不了,谁说也是没用,还是由他罢!

心痛归心痛,人人学业重,上清子弟,对了还有四个,是吕道长新收的徒弟。

虽说混日子,饭也没白吃,在这两年当中方道士明白了许多事情,以前从未留意过的事情。比如宿老道沐老道吕老道名字当中都有一个“长”字,那是后起的道名道号,他们都是长字辈儿的;上一代长老排的是“公”字,而到了方道士这一代就落在了“存”字上面。再比如吕道长的徒弟暗里通通被人称作“驴尾巴”,那是因为他的外号儿叫作“驴长脸”,而他的徒弟也是最不争气最没出息,所以——

是这样的,上清八十弟子进山之日,比文采,看资质,由各峰教习自择弟子,而排在最后的四人便是,便是吕道长的徒弟。过三年,上清弟子中秋大比,比拳脚比剑法,排在最后的八个人便是,便是此时院子里的八个道士。吕道长人有三般奇,马脸长长长得出奇,本事平平平的出奇,弟子差差差得出奇,这就是所谓驴尾巴的由来,吕道长徒弟众多也是这个缘故。

不是开玩笑,这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激励!当然驴尾巴也有咸鱼翻身的时候,那也是三年一届的中秋大比,你想,谁个也不愿意做一条灰头土脸的驴尾巴,但比那更丢人的是,给驴尾巴扫翻在地爬不起来的时候儿!因此上清八十弟子刻苦用功人人争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就是这样。

当然方道士不在此列,方道士是驴尾之尾,方道士本来就是第八十一个——

添头儿。

当然方道士自有方道士的说法,自然方道士也有方道士的骄傲,方道士现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风流才子,根本不会去计较那些没头没脑的闲言碎语。甚么中秋大比,比拳脚比剑法,没劲!上一次比武方殷道士根本没有参加,就连看上一眼也没有去!

不关我的事——这是方道士的说法。

你去了也是丢人——这是吕道长的说法。

随便他——这是沐掌教的说法。

明白明白——这是宿老大的说法。

其实大家都明白,方道士不去是因为去了排在八十一位,不去也是稳稳当当得个倒数第一,他不去是因为——

他也明白。

人贵自知,从这一点上来说方道士还是值得称道的。再者说方大才子志不在此,方大才子视虚名如浮云甚至早已厌恶了打打杀杀,也忘记了曾经的雄心壮志,更将这日复一日的刻苦修行与单调冗长的生活完完全全扔在脑后。方道士很散漫,可是方道士很快乐,回想这两年的岁月,那是一段多么快乐多么美好的日子!是啊,方殷有这山,方殷有这水,方殷有着自己多姿多彩的逍遥快活,有飞禽走兽为伴,有骏马美人相陪,有吃有喝更有一众猴儿前呼后拥——

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一般情况下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就是神仙了。方老大是个知足的人,而知足的人是很容易得到快乐的,方老大此时早已脱离了红尘的羁绊又遗忘了世间的喧嚣,一心只想终老此山,就这般快快乐乐地过下去!你想到时候儿再和她生下一堆蹦蹦跳跳的可爱小孩儿,那是多么幸福多么多么令人憧憬的事情啊!

无上天尊——

白日梦刚做,扫兴人便来,吕道长缓缓踱来,默默看着这个。方殷咳嗽一声,点头笑道:“师父安好,师父吉祥,祝师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吕道长一时无语,板着一张马脸也不知dào

心里是甚么滋味儿。半晌,道:“方殷,三清真鉴修行如何?”

“呃,第一境。”

“第一重,第一境!玉清三境上清三境太清三境三清九境,竟然还是这第一境!”吕道长心说你可知师兄弟们都修到上清境了,还有脸在这儿说说道道?方道士看他一眼,心说我这是给你脸了,甚么三清真鉴,这第一境是个甚我都早就记不得了!没有第一境第三境第九境,方道士无境。

“方殷,上清十二剑习之可成?”

“成了!大成!”

吕道长看他一眼,心说玉清十二剑给你改得面目全非,上清十二剑又是给你拆了个七零八落,还说大成,当真是恬不知耻不可救药了!方道士低头不语,心道你懂个毛,这叫无招胜有招,又叫自成一派!没有十二剑二十四剑三十六剑,方道士无剑。

方道士威伍,方道士无dí



时光匆匆流走,却将青丝变白头。吕长廉鬓已斑斑,面庞上皱纹横生斜逸更显老态。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一曲木兰辞唱响千古,却也正是吕道长此时心情的真实写照。想当年,一个小小少年,看着他一天一天慢慢长大,忽然,仿佛一夜之间就高过了自己。本应相亲相爱师徒和谐,来日看他一朝功成名就,扬我上清之名!可是,可是,是谁让人操碎了心及至相互心生厌憎?是谁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良苦用心使得师徒形如陌路?也罢也罢不再管他,师父要操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师父的徒弟更是多了又多——

就这样罢。

吕道长背过身去——

方道士回过头来——

一人望向另外八个徒弟,一人打个哈欠独自回房。

就这样罢,就这样罢,这是师徒二人之间仅有的默契。没奈何,操也操不起那份心,吕道长早就不管方道士了,吕道长甚至希望他就留在百草峰不要回来了。回来做甚么?回来添堵么?干脆你也来个另投名师,去做宿道长的徒弟好了!这个主意不错,这个主意相当不错,这个主意吕道长也不是没有提过——

可惜宿道长不干,宿道长就连自己的事情也忙不过来,没功夫儿也没心思收徒弟的。当然方道士也不干,宿老大是方老大的老大么,平白无故认个师父做甚么?方老大也不乐意回到这里,方老大回来只不过是宿老大说了,那是命令,不听他的可不行,老大就是老大,方道士心里头还真个有点儿怕他!

就这样罢,就这样罢,那就接着这样吊儿郎当,混日子罢!

青丝作白头,凭添几许愁,不再少年不是秋,何来许多烦忧?烦忧,烦忧,烦人之人方走,忧愁又上眉头!哎哎哎,欲语还休,愁愁愁,愁白几个头!八人练剑,一人回房,吕道长默然望着远方,心潮起起落落久久不能平静——

驴长脸、驴尾巴、驴尾之尾!

不是笑料,就是笑柄,此处糗人糗事一箩筐,上清传遍满山皆知,吕道长又怎会不晓得?这是羞辱,也是耻辱,更是吕道长夙夜忧虑叹息的所在!谁个也有自己脸面的自己的尊严,任谁也不愿意被人嘲笑甚至说是耻笑,可是世上的人和世间的事啊,真个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无奈的现实还是令人沮丧地摆在你的眼前——

从始至终!

就说前年中秋大比,最后吕道长的几个徒弟仍然排在末尾,因为几人一败再败惨而又惨差一点点就全军覆没,要不是还有牛大志。牛道友总算是险胜一人赢下一场,勉强为吕道长保留住了一点点颜面。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被牛大志击败的那个小道自是排名倒数,如今顺理成章变作驴尾巴当中的一员。

一条驴尾巴无论怎样发展壮大,不过还是一条让人笑话的驴尾巴!还有那条驴尾之尾,竟然临阵脱逃就连上去比试一下都不敢,不提他,不提他!一提起他来吕道长就忍不住要生气!吕道长长叹一声,又移过目光去看正在练剑的八个徒弟。师父窝囊人,徒弟没出息,吕道长始终这般认为并因而每每烦扰焦灼着,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sù

自己不着急,不着急,不着急。

即便这样,尽管如此,吕道长也没有想过放qì

,从始至终,吕道长的心一直没有死!那一丝希望的光依然不屈不挠地盘桓在吕长廉的心间,闪耀着跃动着顽强地不愿认命不肯熄灭,那是一种坚持不懈的力量,那也是吕道长教导他们的理由,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们落后他们资质平庸他们是扶不起来的驴尾巴,吕道长也不会放qì



绝不会!

天道酬勤,自强不息!只要有梦想,只要肯努力,那么终有一天蹒跚学步的丑小鸭会变成引吭高歌的白天鹅,同样飞上蓝天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荣光!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这是吕长廉不变的信念更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吕道长毕生的心愿就是想用事实证明给大家看然后大声告sù

所有人,师父本事再平庸,徒弟资质再寻常,但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勤能补拙才是真理!若说一个平凡的师父去教一个平凡的徒弟就一定一定教不出一个不凡的人来,那也是——

未必!

四 谁是我的你?

一名青年道士皱着眉头刷刷挥出几剑,当下表情不满连连摇头眉间大皱,一张瘦脸拉得简直比吕道长还要长上三分:“你这剑不对!错了错了!应该这样,这样子!”对手是一个矮矮胖胖的道士,正自认认真真地出剑拆招,一般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却是显得老成而持重:“是极,是极,师兄果然高明!高明!”

高师兄非但见识高明,而且名字就叫做高明。高明是个有大有来头儿的人物,在上清也是一个比较出名的人,因为他的脸比较长,因为他的外号儿叫做“小驴长脸”,因为他就是当年那个在斋堂里面嘲笑方道士唤他“驴尾巴”小道士,因为他正是中秋大比之日被牛大志这条驴尾巴扫倒在地的那个失败者——

从而变成现在的驴尾巴之一。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糗事让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高明道士就是想不明白;在这个尘世间,总有一些怀才不遇的高人被埋没被人无视,高明道士就是其中之一。按理说高道士资质上乘,武功剑术甚高,而且刻苦用功始终以一个高等人才的标准在要求自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哎!

其实高道士原来的脸并没有这么长,据经常冷眼旁观的明白人方道士透露,这个人的脸是给他自个儿硬生生地,抻长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个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脾气,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人世间也没有第二个比高明更加郁闷更加怀才不遇更加具有悲剧色彩的人物。高道士其人最大的特点有两个,一是严以律己,二是严以待人。说来这两个特点本身并没有甚么问题,可是一个人对待自己和别人在同一件事情不能采取双重标准,否则下场就会如同高道士这般,只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此严非彼严,有理也没理。

比如说今日练这上清十二剑,高道士及时指出师弟剑法中的谬误之处,这是一件好事。相互指正,共同进步,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这也是对剑拆招的本意。可是剑术之道精深奥妙,任谁个使出来也不能一点儿漏洞都没有,高道士自然也是。

是这样么?

那不可能!绝不可能!高道士勇猛精进,高道士精益求精,高道士殚精竭虑千锤百炼修成的剑法,怎么可能还有漏洞?高道士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谁个再敢说上一句他可是要和你急,且是真急!而这便是郁闷的所在,而这便是悲剧的源泉,而这便是所谓的自以为是,所以怀才不遇的高人只得稀里糊涂地变得驴尾巴之一。

高道士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满yì

,对别人是,对自己也是,而且此人终日将这所有的不满yì

一一写在脸上,所以方道士的判断是有根据的。用方道士的话来说,这叫做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是方道士也懒得去提醒他,反正他的脸都给自个儿抻长了,再想着面团一般揉回去那可真是不容易!

当然说出来高道士也不会听他的,驴尾之尾之称号只能属于一个人,那就是高道士最表面上最不满yì

而又暗地里最最满yì

的方道士,因为所有人中他垫底,因为他是万年的倒数第一,因为有他在高道士才能不慎变作一根驴尾巴之后依然对自己信心百倍!方道士懒得提醒高道士,高道士更是懒得挑他的毛病,所以两个有才人基本上是互不搭理。

日头偏西,已过午时。

吕道长回屋打坐,方道士睡得正香,院中八个师兄弟又练了一忽儿,便于石桌前后或坐或立,低声说笑暂作歇息。话题不少,你一句我一句,却总是离不开正在屋里睡大觉的方殷方道士。师兄还是师弟?老大还是老几?那些已经不再重yào

,曾经的老大早已不提。说来话长,尽是笑料,几个人历数方道士近年来的风流趣事英勇事迹,一个个眉开眼笑疲惫顿消。

说说,笑笑,打趣几句,嘻嘻哈哈,叹一口气,哈哈嘻嘻!学业辛苦,练功枯燥,有这样一个笑料百出令人捧腹的同门却也不错,反正说他他也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是吐吐舌头作个鬼脸一笑而过。方道友平日里懒懒散散胡吹大气是没甚么过人的本事,可他随和,不像高道友那么事事较真又特别爱生气。几人说着话抬眼瞧去,果见高道友正自气呼呼立在一边,面色沉重目光中满是悲愤之意——

完了完了,又来了。

“还笑!还笑!此人终日浑浑噩噩有若一摊烂泥,日后必将为我上清之耻!你几人不要再提他,平白污我上清子弟的名誉!”高道士语重心长地说。牛大志笑道:“高道友,这话言重了罢,其实方道友还是……”

“住口!”高道友忿然指点,一时声色俱厉!牛大志笑笑,不再说话。一旁胡非凡却是怒了,猛地立起身:“装甚么装!切,熊包一个,还不是给人家打得爬不起来!”袁世随之挤眉弄眼冲着身旁的赵本笑道:“师兄,这是说谁?我怎不知?”赵本长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深沉地看过一眼,又长长长长叹了口气。

高道士霎时怒意狂涌,一时心下暗自恼恨,咬牙切齿指着几人却也不好发作!且不论武功高低,这四个人一向攻守同盟十分地难以对付,可这话也太实在难听,那可是高道士一直以来的恨事毕生的耻辱啊!此时一口恶气闷在胸口,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说!还是得说!必须要还击!高道士一定得说,高道士有话不说出来会憋死的,高道士说着指向另外三人:“你!你!还有你!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三人不说话,三人一齐苦笑着低下头去,三人心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关我们的事,明哲保身井水不犯河水才是硬道理。高道士见状愈发恼怒,指指点点大声喝斥道:“杨恒、钱有常、孙自朴,你三人没有一个硬气的!哼,尽是随波逐流见风使舵之辈!”杨恒身形修长面皮白净,脾气甚傲,来自四圣峰。钱有常比他略矮一些略黑一些,却也和气一些,来自二指峰。孙自朴便是方才与高道士对剑的矮胖道士,为人最是老实憨厚,来自三生峰。在场八个人,还有牛胡赵袁原本就是四个师兄弟,同在五子峰的高道士不过几句话就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七个人通通得罪了个干净,要说这也是他的本事——

高道士,三人也是得罪不起,一般不理。

世事每每这般,种种不如意,有理没处说,让人无法不伤怀落泪乃至肝肠寸断!高道士黯然叹息,更重重顿足以示心中大不满!他是没事儿找事儿,别人却也早见惯,无论如何给这驴尾之一打岔,驴尾之尾的话题终于揭了过去。驴尾说完了,下面说龙头,江山代有才人出,说说笑笑论风流,牛大志笑道:“孙道友,你说,说说三生峰的岳师兄罢!”

孙自朴闻言憨厚一笑,两只眼睛却是亮了:“岳师兄当真文武全才,我们师兄弟都很佩服他的,就说他——”一人说起来话语滔滔不绝,六人看上去神色激动不已,只有高明高道士大为不屑,立在旁边嗤嗤冷笑道:“这都甚么时候了,你几人还有空闲在这里瞎扯!哼,都忘了来时多么狼狈,多么丢人!”

“接着说!接着说!”几人也不理他,纷纷催促孙自朴。不听劝呀不听劝,没有一个有出息!高道士连连摇头重重叹气,又满腹辛酸不情不愿地走开。是的,他们都忘了,忘掉了中秋大比之后是多么狼狈多么丢人地来到这里,忘记了曾经一起许下的那个誓言!可是高道士不能忘,只有高道士连续几日不吃不喝惩罚自己并以此时刻反省着,男儿当自强,努力再努力!

一时的失败并不可怕,怕的是失去自信没了勇气!高道士正是一个自信而勇敢的人,高道士一定要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没有人陪高道士拆招,高道士就一个人练剑,练练练!玉清十二剑,上清十二剑,剑如疾风势如雨,挥挥洒洒自风流!练着练着高道士欣喜地发xiàn

,自身剑法分明已趋圆融之境果无一丝破绽,任他谁来也是立时不敌必败无疑!

“岳凌,岳凌,高明如我,当不逊你!”

高道士心中有一个假想敌,那人就是一旁几人正在谈论的岳师兄,岳凌。岳凌是三生峰的大师兄,也是前年中秋大比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说来绝非是这一败涂地的驴尾之一可比。认不清形势,摆不正位置,这就是高道士其人真zhèng

的问题所在,所以他总是感到不如意总是感觉不满yì

总是皱着眉头拉长了脸,拉得比那谁谁谁还要长上三分。

吕道长轻叹一声,缓缓抬起眼皮——

日照西窗,光影晕黄,万万千千不可胜数的细小浮尘于明暗中飞舞,一如吕道长繁多杂乱的心事,起起又伏伏。静坐良久,一颗心却始终无法宁定,气息因之紊乱,修练再无寸进。每每这般,也没甚么,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水到渠成,而每个人的天分是不同的,说来吕道长的三清真鉴也不过修到太清第一境——

那也,没有甚么。

吕道长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一众徒弟身上,修行如何武功高低天气冷暖心情悲喜,吕道长只在乎他的徒弟。四十几岁的人,清心寡欲又常年习武,虽说早生华发却是正当壮年耳聪目明,院子里的动静吕道长全都听得到,不用去看吕道长也知dào

他们在做甚么,每一个人,每一句话,甚至徒弟们心里的种种想法,吕道长可说是了然于胸。

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啊,真的真的不一样!比如徒弟们正在谈论的,岳凌。吕道长知dào

,那是一个真zhèng

的天才,一个惊才绝艳超凡脱俗的上清弟子。当然他是一个孩子,在吕道长眼中他们都还是孩子,哪怕这一批孩子都已长大。这个孩子入山不及五年,便已文成武就远超同门,被师兄长老们喻为上清的希望更被一上清弟子崇拜敬慕着——

他,三清真鉴已至上清第三境!

他,已窥太清十二剑剑道奥义!

而他,正在孜孜不倦地刻苦修行着于众人瞩目之中飞快地进步着,如这般假以时日,也许他就是那个人!

——九九归一。

掌教师叔留下的遗言应验了,是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三生峰的岳凌!

他是天才,他是第一,他是上清的骄傲,他是传承的火种!当别人还是一株茁壮小树的时候,他已然如一颗新星般冉冉升起!不是他还有谁?总不会是现在在屋里打着呼噜睡得像个死猪的那个人,两人是一头一尾,要说这人和人真的不能比,尽管某人也是人模人样也算是一表人才,和他比起来,哎!

还是不提,说了提起他来吕道长就生气,吕道长一生气白头发又多了几根,吕道长心里早已将他放qì

!可吕道士还是经常会想起他,就算再生气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哪怕他如此不堪如此不济如此不争气,吕道长想不明白,吕道长只有叹气。是了,是了,无论如何他是吕道长的徒弟,哪怕他再不成器也是吕道长自己的徒弟:“呼——呼——呼——”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性格脾气,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好恶禁忌,提起方殷方道士吕道长会生气,可是提起岳凌岳师兄方道士也会生气,这个才是真的不能提,方道士这是睡觉了听不见,如果听见了定然会勃然大怒立kè

翻脸不认人和你拳脚相见的!尽管方道士的坏脾气现在收敛的许多。甚么岳凌,甚么岳师兄,如果他敢来到这里来到方殷的面前,方殷必定会拔剑冲过去和他拼命!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将他干掉!尽管方道士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不为龙头,不为驴尾,不为文采武功,不为九九归一。

只为岳凌和方殷的心上人同样来自三生峰,而岳师兄正是方道士的——

情敌!

五 是他!是他!

“你来了。”

“我来了。”

一声简单的问候,一句客气的回答。

却有着激情如火和柔情似水压抑着,燃烧着流淌着许多幸福的甜蜜,在心里。

是她来了。

她像春天的风,不可捉摸却又无处不在的温柔,悄悄抚摸着你的发梢,一点点占据了你的心房;她像春天的雨,任你那样翘首期盼苦苦等候,却从不知何时,悄悄来了。但正因如此,有一天当她蓦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才会有那样无法言喻的惊喜啊,有若春水将你的心田滋润然后溢满,荡漾,潺潺地流入身体发肤四肢百骸——

她就俏生生立在那里,一般那样微笑着,看着你。

光阴荏苒,岁月变迁,那时的小小少年变作一个长身玉立的俊郎青年,那时的小姑娘也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袁嫣儿长大了,曾经那束摇摇摆摆的马尾巴化作水瀑一般的齐腰长发,柳眉杏眼愈喜人,端鼻樱口更娇俏,纤纤巧巧的身形也更高更婀娜了,啧啧!这是一个多么美貌的大姑娘啊,方道士眼光不差,也差不了!

两人站在一起,曾经矮了她半头的方殷,如今竟然整整高出一个头!看罢,小鸟依人有了,郎才女貌正好,天下第一大美人对天下第一大才子,两人可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一对儿,你说你说,这有多好!很好很好,说的不如听的好,听的不如看的好,方殷只想这般傻傻看着她,一直到老:“呆子!傻乎乎的,看着人家做甚!”袁嫣儿佯怒叱他一句,又垂下头掩口吃吃轻笑。大姑娘害羞了,小伙子也脸红了,方道士面红耳赤干咳一声,嗫嚅道:“呃,你先忙,我,我去做饭!”说着慌慌张张,拔腿飞快地跑进柴——

砰一声大响,脑袋撞在门框上!

方道士只一愣,又低着头飞快蹿进柴房!

旋即没了动静儿。

“果然,是个呆子。”宿道长摇头微笑,轻轻叹了口气。

“宿师叔好。”袁嫣儿不是呆子,袁嫣儿还是很有礼貌,可是袁嫣儿的脸也红了。小伙子向来愣头愣脑,大姑娘自然也都知dào

,小伙子的心事大家都知dào

,可是大姑娘的心事谁个又知dào

?宿道长微一点头,坐在板凳上去看天上的云——

云有千姿百态,有山有海有动有静更有飞禽走兽花鸟鱼虫,生生幻化永无尽时。云有五光十色,其白如棉絮,乌时若墨染,红处似火烧,灿处作锦霞,恰此时,湛蓝的天空上一朵白云堪堪遮住红日,于是白亮亮的白云镶上了金灿灿的金边,给那温润秀雅当中带了几分别致的美艳。宿道长在看着那一朵云,袁嫣儿也在看着那一朵云——

一时无话,静娴悠闲。

每一朵云都有每一朵云的美丽,正如每一个姑娘都有每一个姑娘心事,宿道长也许知dào

,宿道长也许不知dào

,宿道长只看云。每一个都有每一个人的故事,每一个人的故事多得就像天上的云,一些袁嫣儿知dào

,一些袁嫣儿不知dào

,袁嫣儿只想心事。姑娘家的心事,从来都那样不可琢磨,就像这天上的云。

“宿师叔,爹爹要嫣儿代他问候你,说一句——师兄可好?”袁嫣儿轻声开口,笑盈盈地说。宿道长微微一笑,道:“问也好,不问也好,告sù

他,我很好。”袁嫣儿连连点头,模样乖巧。半晌,宿道长望着远方,轻声说道:“十年未见,来这里,看看也好。”袁嫣儿闻言大喜,咯咯娇笑道:“可是当真?嫣儿回去说给,嘻嘻,爹爹心里一定很欢喜!”宿道长哈哈一笑:“欢喜是欢喜,只怕有人不乐意。”

“哗啦啦!咣啷啷!”柴房里一阵乱响,像是有人打翻了甚么东西!有人不欢喜,非常不乐意,这边日日度日如年,怕是早就过了十年!袁嫣儿的爹爹,自然就是袁老道了,听说还是甚么三生峰的峰主来着。当然他是谁并不重yào

,反正有人不欢迎他来这儿,美貌姑娘换成一个老道,那叫甚么事儿,那还怎么得了!

宿道长摇头一笑,起身离去。

“呆子!你要死么!”心上人双羞又恼,立在门口儿娇叱叉腰!呆子要死了,呆子要幸福死了,呆子正自东忙西忙使出浑身解术,打算备下一桌可口好饭给她。桶翻了不要紧,盆儿掉了也不要紧,扶起来,捡起来,那只是一个意wài

。再来再来,一定要抓住她的胃俘虏她的心,将所有的手艺都拿出来显摆——

而她就在身后看着,看着,火辣辣地目光看过来——

说来两处相距甚远,加之山路崎岖难行,袁姑娘来时便已不早,方道士的心上人吃过了饭可就要回去了!点火点火,烧水烧水,添油添油,加醋加醋,丁丁当当是切菜,噼里啪啦火起来!小伙子精神百倍干得是热火朝天,大姑娘说说笑笑一旁立着只看——

自也不是真生气,心里更是很欢喜!

一桌好饭。

“好手艺。”宿老道点头道。

“好历害!”心上人赞美道。

“过奖过奖,哈哈!哈哈!”方道士心花怒放,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一张嘴巴都要乐歪:“好吃就多吃,不够我再去做几个!”矮桌上碟碟碗碗满满当当,既有时令鲜果,又有腌肉酱菜,少不得青菜山蘑凉拌热炒,更有那鸡脖兔腿红烧清炖,规规矩矩处令人由衷赞许,独具匠心时更使人叹为观止!果然一桌好菜,加上米饭鸡汤,做得美,吃得香,三人各得其乐有说有笑开开心心,看上去和和美美甜甜蜜蜜就像是,一家人啊!

当然宿道长是个游手好闲的老人,这是非常没有眼力且是没有出息地来蹭饭吃了,明摆着当电灯泡儿照着人家小两口儿!方道士瞥过一眼,目光大有深意。宿道长自觉地拿起板凳走远一点,坐下端着碗闷头吃饭。好了,好了,世界清净了!方道士也不吃了,就那么支楞着脑袋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吃饭,深情地热切地——

世界是清静了,可这也太明了。

“呆子!你这,又是做甚!”心上人羞了,心上人怒了,心上人放下碗筷赌气也不吃了!呆子愣住了,呆子傻掉了,呆子看起来更呆了:“甚,甚么?”呆子不知dào

有些时候电灯泡儿也是必不可少的,不能随随便便用完就将他扔掉,何况那是一只多么知情知趣半点儿也不张扬的电灯泡儿——

心上人生气了,呆子在发呆。

好在心上人知dào

他是一个呆子,心上人看上去是挺生气却也不是真的生气,心上人看着呆子对着自己发呆心里还是很欢喜:“呆子,你是不是说你会作诗么,现在作上一首说给大家听听?”呆子闻言大喜,登时跳了起来:“好!”说好自是好,呆子能作诗,呆子可是一肚子墨水正苦于倒不出来,况且呆子一心显摆早有准bèi

——

一朝春日懒梳头,

几许青丝落红袖。

人笑梦里多情客,

我道水中相思流。

“相思流?甚么相思流?”袁嫣儿瞪大眼睛茫然问道:“你这诗,我怎么听不懂?”方大才子清咳一声,结结巴巴解释道:“那是我有一天,呃,对头水盆梳头,后来忽然就从水里,看到了,看到了,所以,那个,才,呃。”这个不好说,方道士说着说着脸又红了,这个不用说,这边脸一红那边也就知dào

他看到了甚么甚么又是,相思流了:“你这人,净说些疯话!宿师叔,你看他!”

呆子暗中表白了,心上人果然面上不挂了,只得又忸怩撒娇求助于电灯泡儿了。宿道长只是一心一意低头吃饭,表示自己看不到也听不见完全是个电灯。死了,死了,死了死了!看到心上蹙眉嘟嘴娇嗔大发作的模样,方道士却是脸红心跳意乱情迷完全乱了阵脚:“这个不好!不好不好!我再来,再来一个就是了!”

再来。

“这回不许说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你呀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脑子里成天都在想甚么?”袁嫣儿瞪他一眼,气鼓鼓道。不许说?那要说些甚么?方大才子如今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你不让他说这个你又让他说甚么?这下可把方大才子难住了,方大才子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好半天,终于犹犹豫豫低声吟道:“春雷一声响,山花四野香,美景千般好,不及情意,哎——”

“不及情意长。”袁嫣儿轻轻点头,温柔笑道:“不过两年,你竟学会了这许多,呆子,呆子,你还是很聪明的呀!”方道士心下一喜,却笑不出,低下头嗫嚅道:“不好不好,这还是风花雪月,你看——”袁嫣儿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文字辞藻,诗词之道,粗糙媚俗为下,清丽缠绵为中,咏志抒怀为上,风景人物俱可借之,是这样。”

是这样么?

——是这样,这是爹爹说的。

是这样么?

——是这样,宿道长轻轻点头,意甚嘉许。

是这样么?

——是这样!方道士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了!

是这样么?

“是这样,可是你的志向呢?你的抱负是甚么?你的胸怀有多宽广?你又要借来抒发什么吟咏什么?”袁嫣儿笑问方殷。志向抱负也许有过,那也只是有过,方道士早已抛在脑后;胸怀为何,何为宽广,方道士早已不去想,只是一心一意玩着乐着想着她,可是说到这里,方殷心里忽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还有几分慌张!

“我说你来听,诗一首,名为望月——”

阳乌悬千古,皎皎亦堂皇,

我心映明月,铮铮更坦荡。

谁欲乘风去,宫阙作流连?

不若舞青锋,三尺耀八方!

四方?八方?十六方?这里只有一方,方道士愕然,皱眉,无语,傻笑。

宿道长哈哈大笑,忽而放下碗筷起身走开:“不若这便吹破天,宇宙乾坤我为王!”

“宿师叔!”袁嫣儿娇嗔一声,满脸都是不乐意!生气归生气,宿师叔早已远离,他才是这天上的云,从容闲适去留无意。谁也拿他没办法,谁也拿他没脾气,可是袁姑娘心里有气没地儿撒,好在还有一个呆子在那那里:“呆子你说,这诗如何?”如何?如何?方道士还在笑,脸上却已变了颜色:“这,是他写的?”

是他,是他,心上人轻点臻首,忽然笑靥如花。

是他!是他!方道士眼前一黑,只觉地陷天塌!

六 呆子的爱

他是岳凌。

三生峰的岳凌。

惊才绝艳天赋过人的岳凌!

也是常常被人提起佩服崇拜或赞许有加的岳凌!

他是方道士最大的敌人,也是方道士极为不屑最最不耻却又无法忽视的对手——

又有甚么了不起!

说来方道士也是一个名人,尊姓大名常常被人提起并称道传诵着。

虽然是话没好话,不是笑料就是笑柄。

虽然一头一尾,一个正面教材,一个反面典型。

我是方殷!

天不怕地不怕的方殷!

一个绝世天才,又怎会怕他?笑话,天大笑话!

话是如此,可是此时心中那一丝莫名的恐惧愈来愈甚,并无限放大着——

方殷在颤抖。

袁嫣儿默默望向西方,那是高耸入云的上清峰。上清峰以西便是三生峰,那是袁嫣儿来的地方,那是袁嫣儿住的地方,那是袁嫣儿长大成人的地方。

而那里,也有一个,他。

因此方殷害pà

着,因此方殷恐惧着,因此方殷的心在颤抖着在狂乱地跳着!呆子很呆,可是呆子并不傻,呆子看到了看到了心上人唇边的笑意,看到了心上人神思不属的表情,看到了心上人面颊上明亮的光辉。他和她,她和他,这是一种甚么样的关系啊!呆子不傻,呆子有时候也很聪明,呆子的心一样是脆弱而敏感的,呆子知dào

——

她,在想,他。

有人说三角形是天下最稳固的形状,万物如是,万事亦然。所以在海的另一边有个古老而神mì

的国度,那里的建筑就是一个个的三角形,任凭沙石肆虐风吹雨打屹立万年而不倒。那么这一个三角形呢?这一个由呆子、她、还有神mì

的他共同构建起来的三角形又将如何?无论如何,呆子也绝对不乐意做这个三角形最上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法受力的那个点,那样的话只能如同月宫仙子一般,孤独清冷地看着她和他,相亲相爱。

呆子有想法,所以呆子心里怕,呆子不想听到那个名字有人在他面前提起!

尤其是她:“呆子,我走了呀?”

“哦,啊?”呆子茫然望去,不知如何应答。

是的,心上人要走了,这样的气氛很尴尬!袁嫣儿看他一眼,起身拎起一个大包袱,笑盈盈问道:“我走了,你还有话说么?”呆子心下懊恼,呆子万分不舍,呆子欲语还休踌躇半晌终于蚊子般哼道:“你,你再,坐会儿罢?”袁嫣儿扑哧一笑,翩然转身:“真是个呆子!”走了!她走了!眼见心上人渐渐远去的窈窕背影,方道士手脚僵硬口不能言脑子里是一团乱麻!

“呆子,墨莲开了没?”佳人蓦然回首,一声有若天籁!

“等等!”呆子一拍脑袋开了窍儿,跳将起来大喊大叫追了过去:“我陪你去,看莲花!”

四圣峰。

四圣峰雄奇壮伟,远观其上怪石林立巨木森森,近看更是奇石参差千姿百态。或如翔龙,或如飞凤,或如老龟,或如卧虎,不可胜数林林总总,非以人为,正是天工!大自然的奇巧瑰丽之处往往令人叹为观止并深深折服着,任怎般华丽辞藻精彩述说亦是难描难画难以展现其中美好万一!

似幻,若梦。

攀石登顶,却见一方青池碧波不起寂寂而生,只在风拂丝绦处,依依吹皱平静清幽的水面,始见波光粼粼枝影微微摇曳。池畔十数大石青苔浓绿,数十杨柳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时而几声蛙鸣入耳,愈显此处格外静谧。池水清可见底,倒映蓝天白云,二人临水观望,上下双双成对。

一方碧水,名为莲池。

正值四五月间,莲花尚未绽放,但见一支支翠绿根茎,柔柔细细却是身姿挺拔,托着一个个青青小小的花苞,东一团西一簇蓬蓬勃勃伸展在水面上。下有万千莲叶相依而生,其色深碧,大如车轮,于清幽透彻的池水映衬之下几成淡墨之色。不见姹紫嫣红,清淡景色亦美,望之赏心悦目,一时心旷神怡。莲池有异种,花开之时莲瓣色如重墨黑而晶亮,名之墨莲。只是珠遗沧海,每每掩于泥沙,此时万千菡萏之中却也不知哪一朵才是真zhèng

的,盛开之后那非比寻常的,墨色莲花!

“你,你说,甚么花?”

袁嫣儿在说话,一边说一边拢起鬓边散落的长发。方道士却沉醉于玉指牵动情丝之际那一抹动人的风情,迷迷糊糊完全没有听到心上人说的话:“来着?”袁嫣儿嗔怪地瞪他一眼,温柔笑道:“我说莲性高洁,有名水上君子,望你如他。”方道士连连点头,认真说道:“那是那是,我本来就是一个君子,一个大大的君子!”袁嫣儿掩口笑道:“呆子,呆子,君子还是呆子?”方殷亦笑道:“呆子,呆子,君子就是呆子。”

“你呀你,却是个呆子中的,呆子!”袁嫣儿低哼一句,纤指点点呆子额头,又那样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岂不知这一句有些亲昵的意思了,而且这个动作更有点儿亲热的感觉了,这不是打情骂俏,又是甚么!这一指有若闪电惊雷,呆子登时魂飞天外心头狂跳周身剧颤,张着嘴巴激动地话也说不出了!

看罢!看罢!这就叫作明眸善睐,这就叫做闭月羞花!果然是个大美人啊,就连生气的样子也是那么好kàn

那么迷人!是了是了,这也叫做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你看一个姓袁,一个姓方,圆中有方那是甚么?那是钱啊!说想钱来谁都喜欢,这说明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方中有圆又是甚么?方道士苦苦思索呆呆立在水边茫然出神,却没有看到她——

方中有圆是一块儿狗皮膏药,方道士一门心思只想牢牢地贴在人家身上,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叫她一辈子也甩不掉!这里胡思乱想,那厢却又望向另外一处。道士回过神儿来再一看,登时心里凉了半截儿!念头转过,便就只觉一盆冷水泼到脑袋上,一时浑身上下里外冰凉!这般大悲大喜忽冷忽热地折腾,便是个铁人也禁受不住,少顷心上人回过头来再一看,方道士已然额头见汗面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手脚哆哆嗦嗦如同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只瞪着大眼呆呆看着一处——

那处云雾缭绕,那处水气氤氲,那处正是三生峰!

姑娘家心思玲珑,他心里想什么他一直想什么他此刻在想着什么,她知dào

她全都知dào

她又怎么能够真的不知dào

!袁嫣儿默然片刻,轻声开口,指道:“坐下,你听我说。”方道士乖乖坐下,动作有如木偶般僵硬。袁嫣儿立在他的身后,轻轻挽起那披散的长长乌发,取出一把木梳慢慢梳着:“都这么大的人了,头发总也簪不好,哎!”

方道士失魂落魄,任随她上下摆弄。

柔荑掠过青丝,长发服服帖帖梳起。心里一点一点地温暖,活力在慢慢聚集。淡淡幽香飘来,继而无处不在,又活了,是心,又活了!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是谁胸腔火热,一颗心活蹦乱跳跃将起来!自是大悲大喜,自是忽冷忽热,但就铁人也禁受不住的折腾,偏生这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一折腾起来就折腾个没完!是甚么使人死去活来却又满心欢喜?是甚么让人百般煎熬却又甘之如饴?是你,是你,只有你才能令我这样地,着了魔又入了迷一次次地生着病可是——

我愿意!

真zhèng

难描难画千言万语也难以解释的不是美景,而是感情,亲情友情爱情生死情不了情,难道万一!而此时,是此刻,在心中,那是多么神奇而又微妙的感觉啊,奇妙的感觉,说不出也道不明,使得方殷情难自已浑然忘记这天这地这山这水这景,忘记了一切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只想说出心里最最想说的也是经常会对别人说的,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的那一句话——

“我……”

“我甚么我,你个呆子!”袁嫣儿在他头顶打了一个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发髻,拈了木簪轻声笑语穿了过去——

方道士刹那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面红耳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呆子,起来,给我看看。”

两汪春水,目光盈盈,方殷不敢看她的眼睛!

“不错不错,呆子,你又想说什么?”

方殷目光闪躲,话也说不利索:“我,我,我……”

袁嫣儿掩口而笑,又将垂落的一绺秀发拂过那白玉般的面颊——

“我很欢喜!”方殷冲口而出,忽然来了勇气!

方殷终于望着她,迎着她的柔和目光,勇敢热切地凝视着着她的眼眸:“很欢喜!”

不得了,不得了,乖乖不得了!姑娘再大方,还是大姑娘,小伙儿发了狠,可是大灰狼!袁嫣儿本就是一只纸老虎,平日里吓唬吓唬小白兔欺负欺负呆头鹅也就罢了,又怎知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呆子更是忽然变作一只大灰狼!纸老虎是禁受不住那般火红炙热赤裸裸的目光的,纸老虎只觉面皮滚烫身上似乎就要着了火,纸老虎只得惊叫一声飞快地背过身去,满脸通红心如鹿撞口中兀自强硬道:“你个呆子又说胡话!哼,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哪里是胡话?呆子本想说那三个字的,而这只不过是难以启齿才小小变通了一下。强弱瞬间转换,一时分了高下,久困笼中的野兽放出来格外凶猛,而呆子中的呆子一旦开窍儿之时杀伤力也是最大:“你呢?”这是乘胜追击了,准bèi

一举拿下:“你甚么你!去去去,人家不理你!”

说不理,怎又理,不过负隅顽抗徒劳挣扎!这一下呆子更是心中笃定胜券在握了,因此呆子此时非常聪明地选择了沉默,笑嘻嘻站在后头不说一句话。呆子大变身,步步紧逼张牙舞爪,熊熊野火已经没头没脑地烧将过来,便不看他任他在身后他也一下子能够将你烧化!慌了,慌了,纸老虎真的慌了,慌得乱了阵脚慌得忘记逃跑慌得说过不理他,慌得如同网中的鱼如同套里的兔如同箭矢之下的小鹿:“我也——”

“很欢喜。”一声低语,轻若蚊蚋。

一声巨震,春雷勃发!轰隆隆,轰隆隆,谁人胸腔之内狂乱喜悦地跳动着,是谁脑海之中翻来覆去回荡着那一句话!我很欢喜,我也很欢喜,我们都很欢喜,这里只有欢喜,青春的火焰将这水畔的一方天地燃起!我很爱你,我也很爱你,我们都很爱你,爱情就在这里,动人的话语那时的情怀生生世世也不能忘记!

诗难书诗情,画难描画意,只想放声歌唱!那就歌唱罢!勇敢说出想说的话,我在期待你的回答!那就欢快地歌唱罢!大声地放声地纵声地歌唱,为了火热的青春为了花样的年花,为了那一朝勃发永生难忘的激情岁月,以及那千年不变万载不休令人无法为之不动容的,我们共同拥有着的,唯一神话!

沉睡有多久孤独有多久

为谁等待又是为谁苦苦地守候

黑暗有多久生命有多久

谁与我光谁与我一丝存zài

的原由

是风吹散我的梦呓雨水滋润在我心头

是千般孕育万分的渴望打破那命运桎梏

孱弱的身躯去攀附那不灭信念独自向上向上向上走

那是牵到了谁的手

一朝破土而出见你结局早已注定是休

我却无比地骄傲而始终快乐并快乐着快乐没有尽头

沉睡有多久孤独有多久

终于见到了你我愿为你一生守候

黑暗有多久生命有多久

那光是爱啊你就是我存zài

的原由

我是一粒秋天的种子在茫茫风雪中扎下了希望的根

冬季蛰伏与春的洗礼生如夏花美丽绽放

让你不再忧愁那么就牵住我手一起向前向前向前走

就让我牵着你的手

风霜雨雪任他来去悲伤离别又有何忧

伴着你欢快地歌唱出生命与爱的美好此生便已足够

有你便已足够快乐没有尽头

牵你的手

七 小伙儿八十一朵花

要说这人呐,长大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儿!你看头发长了,想法儿也就多了,想法儿一多,烦恼也就多了!你看肩膀宽了,肩上的担子却也重了,担子一重,背都给它压驼了!还有个子高是高了,不过高完了以后还得矮下去,这是老了,老了啊!要说还是以前那种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的日子比较好,可惜,回不去了哎!

方道士懒洋洋趴在石桌上,很是怀念以前那个矮瘦活泼的小方道士。

当然方道士每做一件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不然也不会放着好端端的美梦不做,又无缘无故跑到院子里来念旧。都是爱情惹的祸啊,多情种虽然历尽万般艰辛之后,终于如愿得到了心上人的承诺,可是,可是,可是暗中的那个对手如同梦魇始终如影随形出现在眼前令人挥之不去,又如一块儿无比沉重的大石时时刻刻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承诺是承诺,承诺有几多?

她对他,有没有说,几番思量,患得患失。

困惑,困惑,还是困惑,谁能告sù

我,这是为什么?

——小方道士说了,这真是一件令人困难的事情啊!

方道士笑了,自顾自地笑了。

方道士觉得以前的自己非常傻,傻得可以傻得冒泡儿傻得简直没边儿了!这是一种进步,当一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以前为人处事都很傻的时候,说明这个人开始长大了。方道士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傻了,而且是非常有头脑非常之聪明已经是个大人了。这是一种无奈,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开始不傻了,那就说明这个人长大了也——

不过开始。

玉清十二剑,上清十二剑,其后太清十二剑,这便是三清剑法。初习剑式,中谙剑意,其后领悟剑道,这便是在三清剑法。由简入繁,由浅及深,由无知而有之,剑法如此,道法如此,天下之事莫不如此。因此这是上清子弟学剑的第三个年头,方道士的师兄弟们还在修习上清十二剑。上清崇武重剑,学习文章道经的时间愈少,修liàn

内功剑术的时间愈多,这是上清弟子入山的第五年。

时间紧迫,明年中秋又将一场大比试,届时谁将独占鳌头意气风发,谁将灰头土脸做一条驴尾巴?比比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刻苦磨练!练练练,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力争上游!八个人在练剑,尤以高明道士练得最是刻苦认真,可以说是全情投入:“你看那个驴尾之尾,终日一副半死不活不知上进的样子!师弟你可不要学他,一定要好好练!”高道士潇洒使出一式“倒卷珠帘”,满脸郑重地说道。孙自朴退后一步,憨厚笑笑:“师兄说的是,自朴受教。”高明转身注目,皱眉不满道:“错错错!你怎可退后?当使一式‘铁锁横江’,之后我应一式‘秋风落叶’旋空左翻格开你剑,这样才对!”

“是是是,是自朴的不是!”孙自朴点头连连称是,心道我倒是想使来着,你脑袋都伸我剑下头去了,使出来也是铁锁横尸还想着旋空又往哪儿翻?不料一思量间,认错的态度就显得不够诚恳了,高道士眼中可是揉不进半点沙子的人,当下持剑嗤嗤冷笑道:“孙师弟,你可是在质疑我的,剑术!”孙自朴见状大吃一惊,连连摇头急道:“不不不,师兄高明,自朴怎会,不敢不敢——”

二人又练,如是再三。

高道士其人太有个性,谁也不愿意和他拆招,只有老实憨厚的孙道士容得下他。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孙道士的纵容使得高道士完完全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绝世剑客。这是高道士的悲哀。当然和一个出类拔萃的绝世剑客拆招儿练习剑法,孙道士完完全全拆无可拆练了也是白练,这也是孙道士的悲哀。性格决定命运,人练剑,剑道即是人道,谁个不明白,便是谁人的悲哀。

杨恒和钱有常是一对儿,两人也是一对儿悲哀。

杨恒是个傲性人,而且不是一般地傲!此人少言寡语,练起剑来更是一言不发,一剑快似一剑全然不顾别人章法。钱有常没他傲,钱有常却是个犟脾气,而且是犟起来死犟那种。不是没说过,说过他不听,不听是罢,很好,既然如此,那么,我也不说了!于是你不说话,我也没话说,你练你的我练我的,最后一个正合我意一个更不搭理——

现在的情况是,两个人你来我往对练半天,两柄剑碰都不带碰上一下儿,完全是自编自演自娱自乐,就像是两个蹩脚至极的武打演员在演戏。就说人生一出戏,想要演好也不易,这般事倍功半误人误己的做法绝不可取。当然犯错误是难免的,因为年经,利弊得失怎生是好怎生是坏也总有一天他们会想明白,不必担忧。

牛大志与胡非凡成双,赵本和袁世配对儿,四个人心里却着实都有些担忧。不为别的,还是那个五虎之首,方老大。五个人相处时间最久,交情自然也最是深厚,眼看方老大这几天目光呆滞神情痴傻,终日长吁短叹无精打采,甚不事情也不做便如一个孤魂野鬼,莫说上道儿了,简直不入流,再说难听点就是混吃等死废物一个!这样的方老大是令人担忧的,大家都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这般堕落下去,真的不想。

给他变作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不如以前那个顽劣胡闹的方道士了,至少异想天开也算是有理想,至少无知无畏也算是有志气,就算是不知死活那时的他至少还有冲劲儿还有锐气!究竟方老大为什么会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其实大伙儿心里也是有数儿,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儿,小伙儿正是血气方刚年少慕艾的时候啊!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又有道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方殷道士的风流韵事几兄弟也都知dào

个七七八八。因为方道士本来就不是一个口风很紧的人,因为这种事本也是大伙儿津津乐道的事——

“三生峰的岳师兄,三生峰的袁姑娘,五子峰的方道士,三个人,咳!我告sù

你啊,你可不能告sù

别人!咳咳,这三个人有……”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事儿!”

“有事儿?”

“有事儿。”

“啥事儿?”

“咳咳,那事儿。”

“那事儿,是啥事儿?”

“哎!你这是明知故问了,直说罢!想听什么?”

“孩子有了么?”

“这,少来要胡说八道,造谣儿的见过,也没见过你这么能造的!”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甚么乱七八糟!不和你说了!我可是个正经人,怎能背后说人……”

“孩子是谁的?”

“这,这,这可不好说,我认为是岳师兄的,你看方道士这个人……”

……

绯闻!这是绯闻!流言蜚语何其多,偏偏就是传不完!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方道士是多么可怜的人呐,方道士年纪还小,又有一颗脆弱又敏感的心,而面对这种三角形的恋爱关系任谁都头疼,你又要他怎么办?还要让他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地练功练剑么,那样也太严苛太过于强人所难了!这可真是不像话!

“呼——呼——呼——”方道士心力交瘁,没头没脑趴在桌上,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人心险恶,是非太多,比如吕道长,这又跑到上清峰找沐掌教,告方道士的黑状去了。天日昭昭,人间有正气,在暗地里背着别人说坏话的人是应该受到惩罚的!所以要把吕道长和沐掌教的对话经过以及谈话内容记录下来,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大家评判批判以至唾弃,以证吕道长无事生非以还方道士清白之身,以儆效尤。

观云台。

沐掌教负手而立,眉头紧蹙面色凝重。

吕道长垂手而立,满脸委屈忧心忡忡。

“掌教师兄,方殷这孩子近来是越来不像话了,你看——”

“近年来真龙教日趋势大,教众遍布朝野,于我教于隆景于天下都不是一件……”

“师兄!方殷浑浑噩噩不求上进,内功剑技毫无进展,长廉实在无法……”

“我师殒于龙真之手,我教颓于长天之手,噫!人生悲苦,不外如是!”

“掌教师兄!长廉在说方殷,此人非但庸庸碌碌,近日更是沉溺情爱不可自拔!这般下去必将又是我上清之,之,哎!”

“师尊,师尊,长天殚精竭虑,一日不敢懈怠,只盼重振上清达济天下!呵,九九归一,九九归一!”

看罢,这就是境界!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两人一个放眼天下,一个却是非议他人,话到此处高下立判!虽然表面上二人是自说自话,驴唇对不上马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沐掌教这是对吕道长的话不置可否,意思已经是非常明显了。吕道长黑状白告,情急之下自是不肯罢休:“沐师兄,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是一件好事,好在说到九九归一,二人的话头儿总算是给他对上了——

“九九归一,一是谁人?”沐长天笑问。

“自是岳凌,又有是谁?”吕长廉叹气。

“岳凌是好,方殷不差。”沐掌教哈哈大笑。

“师兄,你在说甚?”吕道长愕然,以为是梦是胡话。

“不必担忧,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师弟,你还是放宽心罢。”沐掌教点头一笑,转身便走。吕道长一把拉住,连连摇头道:“师兄你是不知,长廉终日里耳闻目睹,又怎能不往心里去,哎!”沐长天注目而视,认真说道:“吕师弟,其实在上清所有人当中,师兄我最佩服的一个人,就是你。”

这是什么话?梦话还是胡话?吕道长当时傻了,吕道长说不出话。沐掌教在点头,沐掌教很认真,沐掌教接着说话:“只有你,才能坚守自己的信念,自知平凡却又不甘于弟子们的平凡!只有你,才能不放qì

每一个人,哪怕是那被人称作驴尾之尾的方殷!他不争,你不弃,他再不争,你也不弃!这一点师兄也是自愧不如,师兄不如你,谁也不如你!”

沐掌教夸起人来头头是道,那口才可不是一般的好,吕道长已经给他说懵了,晕头转向间早就忘了自己的来意:“师兄,你这是?”沐掌教紧握双拳,面色坚定激动道:“师弟!只你有这种坚持不懈的精神,而我上清又有这种不死不灭的精神,那么终有一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那个——”

把状告到他这里来,不管多黑也给他搞白了。宿道长愣在原地,一时云里雾里心里悲喜交集北都找不着了,原来这样!有道理有道理,可是听上去很有道理,怎么回想起来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咸鱼会翻身?谁都是第一?谁都是一,那岂不是没有一?说来说去一个一个加起来还是个八十一,一在哪里?不好!忘了忘了,这个掌教本就是个大忽悠,这又是给他忽悠了!

“沐师兄——”怔仲之际沐掌教早已远离,吕道长一时哭笑不得,正待追去,却见那道宽厚背影已没于太清大殿之内:“当年没有九九,那时谁又是——”

只留话半句,一眼数十年。

一?

八 数尽流年

一天上午。

方道士回到百草峰,却见宿老道从头到脚容光焕发喜气洋洋,无缘无故一个坐在那傻笑。有蹊跷,有蹊跷,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撞上了女鬼?还是错吃了春药?妖道,快招!方道士好奇之下难免连连追问,更说三道四口出不逊之语!可是宿老大不说,宿老道只是微笑,宿道长又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图画里的人,坐在矮桌前不说不动不听不见。这分明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而被别人当作空气的感觉——

方道士怒了,方道士一怒之下准bèi

不理他了,可是方道士忽然看见了矮桌上的十几个小瓷瓶,其中一个愣头愣脑光溜溜的就像一个小灯泡儿!

无禅!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光头,方道士猛地瞪大两只眼睛:“哈哈,我知dào

了!你那老相好儿要来了!”想起无禅,就会想起花和尚,而想到大和尚,又会更加地想念小和尚!是啊,是啊,无禅是兄弟,方殷不曾忘!尽管不是天天想,思念却也是时常,三年已过去,又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方殷长大了,无禅也长大了,却不知愣头愣脑的小和尚如今变作甚么模样:“哈哈!哈哈!无禅无禅,无禅兄弟要来了!”宿道长笑着点头,证实了方道士的想法:“哈哈哈哈!”方道士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又跳又叫:“快说快说,两个和尚什么时候儿,到!”不料乐极生悲,宿老道随口一说,又将方道士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打击到:“来过,刚走。”

“啊?”方道士一怔,便就大怒欲狂,吹胡子瞪眼张口骂道:“你怎不早说,害我白白空欢喜你个,妖道!”说罢猛啐一口掉头就跑,只想快些快些再快些追上那两个和尚就好!本也没大没小,妖道就是妖道,宿道长轻轻说了一句说又将方道士拎了回来:“无禅没有来。”无禅没有来?无禅为什么没有来?无禅怎么可能没有来!三年前的约定此时犹在耳畔回响,无名泉边的结拜依稀就在眼前,方老大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但无禅真的没有来——

无禅没有来,无禅在面壁。这是花和尚留给方殷的第一句话。

头还欠着,利息两清。这是灵秀和尚留给方道士的第二句话。

方殷大哥,你还好吗?这是灵秀代无禅留给方殷的第三句话。

宿道长说完就笑呵呵地走了,只留下桌上一个愣头愣脑不会说话的小瓶子。

方殷忽然有一些,想哭。

时光匆匆流走,曾经的约定就像枯萎的花瓣,掉落在潺潺溪水当中随之流走,走到哪里再也寻不见,终是零落成泥化作云烟:“方殷大哥,你还好吗?”大哥不好,方殷不好,有人保证过会去南山禅宗找无禅的,可是他也一样一样地失约了!大和尚来了,大和尚来了又走了,没有小和尚,只有一个小瓷瓶,竟然,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无禅兄弟——你还好吗——”

方殷蓦然向着南面的天空大吼一声,满头满脸目光之中都是不甘:“好吗——好吗——好吗——”那是山谷的回应,那是天与地的呼唤,那是无禅哈哈大笑着说话,无禅很好,无禅真的很好!很好很好,真的真的很好,数日相处,胜过几年不见,岁月不能湮灭深厚的情感,这是两个人的缘,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缘,这是历久弥新永远也无法忘怀的,道与因缘!

“甚么岳凌?甚么第一?看我无禅兄弟来了,将你一拳打个稀巴烂!”方道士狂吼一声,咬牙切齿拳打脚踢,一时发了狠!在无禅的心中,方殷大哥是一个大威大能天仙一般的非凡人物,而在方殷的心中,无禅兄弟也是一个勇猛过人无往不利的金刚化身!这不是方道士白日做梦,脑海之中小和尚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小和尚威武!小和尚霸气!小和尚天下无dí

!方道士坚信如果是他来了,那么上清所谓的不败神话,屁!哈哈!

“呆子,你在做甚?”宿道长背着竹篓拎着药锄走来,却见方道士正自红着两眼疯了也似地死命狂殴地上的一个板凳。方道士猛然一惊,旋即怒目而视,连连冷笑道:“不要你管!哼,你是见着老相好儿心里美了,我可是,哼,还我无禅!”宿道长一笑走过:“要找无禅,你去南山。”此人向来说走就走,方道士拿他没办法可还有话要问他,方道士狠狠瞪过一眼,冲着离去的背影大叫道:“喂!瓶子里面,是甚?”

“是什么并不重yào

,瓶子本就是思念,里面装的是留恋,还有容颜——”宿道长本就是个神道的,一问他胡话又来了:“和尚出手,必非凡品!”方道士低头猛啐一口,哈哈大笑道:“和尚老道,一对儿傻疯!”宿道长转身一笑:“呆子,是驻颜丹,墨莲开了,谁要来了?”驻颜丹?墨莲?谁要来,她?方道士转过念来已是大喜过望!是了!好东西!

驻颜丹!

红颜,驻红颜,谁又能够住流年!

这天下午。

一百零八高高兴兴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烤鸡翅,啃一下,吱吱叫两声儿,啃一下,吱吱叫两声儿,又啃一下,一吡牙竟是嘎嘎乐了!方老大懒懒散散坐在一旁,递过一个小瓶,问道:“一百零八,瞧瞧这驻颜丹,如何?”一百零八抻着脖子,小心翼翼往瓶里瞅一眼,当下连连点头吱哇叫唤,表示这绝对绝对是一个好东西!

其实一百零八甚么东东也没有看见,点头认可只不过是因为一百零八是个拍马屁的高手,不管方老大拿出什么东西来一百零八也是必定会点头表示认可的。瓶子里面是一枚淡黄色的药丸,光泽莹润幽香淡淡。方老大注视良久,轻声开口道:“一百零八,等她来了,就送给她,她一定会很欢喜的!”

“吱!”一百零八连连点头,一边吃一边讨好地笑着。这是一只多么聪明而又善解人意的小猴子啊,说来真的很有灵性,你看短短几天没见,居然自个儿学会笑了!方老大爱怜地摸摸小马屁精的脑袋瓜儿,一时满心欢喜舒畅无比!在这山林里,也只有在这山林里,方老大才会忘记忧愁抛开烦恼,吃喝玩乐无所顾忌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野人,肆意地挥洒着汗水随意地挥霍着青春——

轰然一阵大乱,那是半副鸡架扔进猴群里,猴子们又你争我夺吱吱叫着打起来了!大王今天心情好,更是大发神威多猎了几只山鸡,兄弟们,姐妹们,快快抢啊快快吃,吃完一只还一只!好滋味!好手艺!大王就是大王,大王天下无dí

!大王是大王,小王就是一百零八了,只有一百零八坐在一边吃独食,那也没有办法,因为一百零八会拍马屁,因为一百零八最小,因为一百零八会笑——

方老大满足地叹一口气,自顾自地笑了。

是的,大和尚来了,大和尚又走了,方道士没有见到,可是大和尚留下了一件宝贵的东西,呵!对于现在的大情种来说,那是上天赐予他的厚礼,而他将会转赠出去,那是一个大大的筹码,彼时心上人一开心,那么胜负的天平将会,哈哈!是的,小和尚没有来,可惜小和尚没有来,不过那也没有关系,在兄弟与女人谁先谁后谁摆在心里第一的位置这个问题上面,方老大心中早有答案——

情事紧急战事紧急,当务之急自是:“呆子!呆子!呆呆呆子!”

八哥来了,八弟在此,八哥羽毛凌乱,八弟有气无力。八哥老了,八哥老态龙钟,八弟已然无奈地渡过了生命的长河,八弟现在能够活下去本就是一个奇迹。八哥鸟,即八弟,来了就是来了,来了无须解释!说八弟,是八哥,有来便有走,走得不要太急。有一天,它不会再来,说着从来不知所谓的话语,看那世间万千莫名的悲喜,那么走好走好,无须解释自也,不必送你——

树上落下一支黑色羽毛,于风中如同落叶般,飘摇。

蓦然蹄声阵阵,脆若泉水叮咚响,密如战鼓隆隆起!不用看,那是青云,青云在不知疲倦地奔跑,要用四蹄踏遍这山中的每一个角落!平地如何?缓坡如何?沟壑如何?危崖如何?青云要狂风踏过,踏过,一一踏过踏于四蹄之下,头顶苍穹大声嘶鸣:“是我!是我!我才是这里的王者!飞禽如何?百兽如何?万物之灵又如何?你来和我比一比,青云才是数第一!”

“青云——”

呼唤声声,回响阵阵,方殷却看不到青云的身影——

只有时起时落时急时缓的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的的,仿佛是,踏在心头!是的,青云没有现身,青云不再等候,是谁跟不上青云的脚步,那么青云就会将他远远甩在身后,不再回头!青云是一匹高傲而有志向的烈马,不是谁人都可以与他为伴驰骋天下竟逐风流,何况喊他唤他的只是一条甘在人后的驴尾之尾,他不配——

真的不配!

九 墨莲花开

墨莲花开,佳人即来。

一朵墨色莲花晶亮夺目,绽放于万紫千红之间,盛开在绿水碧叶之上,显得是那样卓尔不群高贵隽永,令人无法不为之注目为之停留,久久地回味。莲池有异种,此莲名墨莲,正因其稀有,愈彰其珍贵。尤以今年,莲池万千株莲花之中,这墨莲竟只开了一朵!怎不教人唏嘘,一时感慨良多!要知dào

去年,墨莲没有一朵。墨莲本无株,莲池之中千百株莲的每一株都可以是墨莲。墨莲亦无种,从来都没有人知dào

它原本是万千莲子中的哪一个。只是它存zài

,存zài

于流传的传承与奇异的变异之中,存zài

于深厚的积淀与巧妙的革新之中,一经绽放,终知——

“不凡!”袁嫣儿柔荑轻点:“君子当如此,高洁更脱俗。”

方殷没有说话,方殷在看着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方殷眼中没有墨莲,眼中只有如花容颜:“呆子,你在做甚么?”心上人瞪来一眼,不过薄怒轻嗔。呆子面皮一热,讪讪道:“我在想莲花。”袁嫣儿轻轻笑道:“说的好听,说来听听?”默然片刻,方殷说道:“花开只一朵,高洁却孤独,好事不成双,脱俗更寂寞。”袁嫣儿看他半晌,终于微笑道:“所以你不是君子,所以你是个呆子!”呆子便呆子,呆子又如何!方道士现下只想做一个呆子,一个幸福的呆子,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呆子,就这样,呆呆陪着她:“你看那——”

粉红淡白,其色夭夭,那是一朵莲花,那是两朵莲花,那是两朵生长在一起的莲花,那是并蒂莲。紧密相偎,依依而伴,同样奇异造化天地而生,虽无墨莲夺目,却也一对稀罕。人有人言花有花语,呆子指的是那花,呆子给她看的是自己,心里最最珍贵的东西。

于是沉默,一时无言。

双肩比翼,花开并蒂,有些话是不必说破,有些事也不必挑明。方殷的心意情意,袁姑娘是知dào

的,呆子暗中表白爱意,嫣儿心里也很欢喜。可是她立在他的面前啊,偏偏身后又有一个他,这是一种多么尴尬的境地!这边是想要,那里难放qì

,他和她,还有他,三个人的关系就像这墨莲与并蒂。

谁和谁好事成双?谁又独自孤高立?难难难,难于上青天!乱乱乱,其实袁姑娘的心也是,好乱好乱。若说这是一种罪过,可是爱情本就没有对错!甜蜜共烦恼,痛并快乐着,这是依然懵懂的爱,这是青涩未褪的年纪。她的心里有个他,方殷依然很爱她,那是因为,那只是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矢志不渝是有,那在选择之后,情比金坚是有,那也未必和你。墨莲,墨莲,谁才是那遗世独立的高尚君子,自觉地退出这一场没有硝烟却又无比惨烈的暗战,成人之美成全一双佳偶成就那花开并蒂?

“是他!”

是啊,方道士肯定不会主动退出的!成人之美,那不是方老大的风格,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投入别人的怀抱,那样不如让痴情的呆子把自己绑起来然后抱着石头跳井,不如去死!心上人左右为难,痴情汉看在眼里,其实方殷心里全都明白。呆子也很痛苦,呆子没有退路,呆子忍受着无边妒火的烧烤,更强忍着牵肠挂肚的悲喜,拿出了早就准bèi

好的礼物,一件秘密武器,或者说是杀手锏——

“给你!”

“这,这是——”

“这是驻颜丹!”

“驻颜丹?那又是?”

“呃,驻颜丹就是——”

驻颜丹就是抗衰老,除皱纹,让肌肤保鲜,让年龄保密。当然话说到方道士嘴里就是永葆青春长生不老神仙之丹之类,牛皮吹上一吹是难免的,只是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儿,花和尚又给他驻颜丹作甚,这可当真是一件让人困惑的事情啊!闲事儿放旁边儿,这是甚么丹并不重yào

,驻颜丹有甚么妙用也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这件作品究竟是谁的手笔!

少时说到灵秀和尚,心上人终于动容,惊喜叫道:“南山灵秀!白衣菩萨!我知dào

我知dào

!”这下轮到方道士不解了,方道士迷茫了:“你知dào

?你知dào

甚么?”袁嫣儿欣喜道:“那人可是个高僧,医术通神又是菩萨心肠,爹爹有时会提起他来,对他也是极为佩服的!”方道士皱起眉头,心道不过就是个花和尚,至今还欠我一个脑袋没还——

人的名,树的影,灵秀和尚的大名,方道士却也不知。不过心上人既然认可,那就已经快要马到功成了,就坡下驴的道理呆子还是明白的:“哈哈,我就说是好东西,你快快收起来罢!”袁嫣儿想了想,摇头笑道:“我不要,我用不到,你还是留着罢。”方道士心急火燎,毛手毛脚:“拿着拿着,你看这丹多好,要搁别人我还不给了!”

一个非得给,一个就不要,左右送不出,呆子又傻掉。

这是为什么呢!

是了!

她还年轻,她用不到!

一定是这样!那么,怎么才能,呆子灵机一动,采取变通之道:“好好好,这驻颜丹便送你娘亲,你看可好?”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即便甘愿当了一个爱情的傻瓜,脑子里也有灵光乍现的时候!这叫做一剑双雕,宝物由心上人送给岳母大人,既是孝心,又是美意,既使得心上人开心,又讨得了丈母娘欢心,必然是两全齐美皆大欢喜,到时候儿这事儿可就要——

果不其然,一语中的!成了!眼见心上人大为意动,眼看着含羞带怯伸出白生生的小手儿便要:“不要不要,我,我嫣儿不能!”袁嫣儿缓缓收回了手,垂下头喃喃低语着:“不,不。”忽然眼圈儿一红,飞快背过身去!

“你——”

一阵风吹过,两人又沉默。

怔怔捧着小瓷瓶,呆呆望着她的背影,一丝不详之意于心底蓦然泛起,旋即扩散升腾,更与心中那无时不在的恐惧掺杂一处,纠缠,扭曲,驱散心头温暖。她是有话要说,她是有话要说!这是心灵感应,这又是一种默契,这仍是令人甜蜜又让人心碎的沉默啊,使人再也再也找不到那一颗心,跳在哪里:“方殷,我,我以后——”

声若蚊蚋,又是霹雳!轰隆一声巨响震在脑海,回荡,回荡,回荡在空旷:“啊——我不要听!你不要说!”嘶声呼喊,呼喊着,狂喊着,猛觉胸口处一阵刺痛传来,其后便是剧痛抽搐,痛入骨髓痛入脑海,痛到全身颤抖再也捧不住!小瓷瓶直直掉落,静静地落在草地上,一弹,又起,波一声落入水中,消失。

只余一道涟漪,又消失,再也不见:“以后我,我,我不会再来了。”

一滴泪水滚落,蓦然流淌成河!

我们可以欺骗自己的眼睛耳朵,可是残酷的现实总将所有的幻想击破!我们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心灵,所以残忍的真相还是不得不去说!因为莲生并蒂,故而选择只有一个,终将有一朵孤独的墨莲,泪眼相对得到他的寂寞。是那驻颜丹,是那挽留岁月恋恋风尘的驻颜丹,留下的不是青春容颜,送来的竟是伤痛失落!墨莲花开,佳人即来,墨莲花谢花会开,佳人去将不再来!不再来,便是不再见!这不是离别!这是诀别!

或者说是,永别。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世事大抵如此,理想非比现实。

以为是做梦,以为不可能,以为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方殷不能承shòu,方殷瘫坐于地流泪不止,方殷内心深处仍自盼望着老天开眼出现奇迹:“你不要哭,其实我也——”袁嫣儿转身默默蹲下,从怀里取出一方淡黄手帕:“你听,我说。”这方泪水流不止,那厢泪帘剪不断,帕去眼泪擦又流,手回泪痕湿又干,呆子何其情深意重,嫣儿自是心里也痛,若问此时谁个更苦,却也未必能够说出。

我只知dào

,选择的一方往往比被选择的一方更痛苦。

因为那使得心里除却痛苦之外,更有自责与歉疚压力与彷徨,无数!

方殷,方殷,你可明白我的心?

——你,明白么?

方道士不明白,方道士不能理解,方道士只想就这么坐在地上哭死得了!惨!惨!惨!这可真是不要太惨,这这这还有人的活路么?如果你不要我死,那么请你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正自柔情蜜意送着东西,忽又背过身去声东击西?正是察觉不妙心里害pà

,咔嚓一句就给无情抛弃!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得了,正好儿这里有个水池子,还是一头扎进去给我个痛快!不是开玩笑,在这一瞬间!

方殷真的,想到了死。

没有人能够给方道士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除却无情抛弃他从而置他于死地的袁姑娘。解铃还须系铃人,谁留下的烂摊子谁自己去收拾。袁嫣儿无法,袁嫣儿强抑心头酸楚,袁嫣儿温柔笑着梨花带雨:“方殷,这方手帕送给你,以后就让它陪着——”

这算甚么?留个念想儿?临终关怀?还是一个给失败者的安慰?公平竞赛奖?道德风尚奖?最佳男配角?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要了人就走了只留下这个念想儿!方道士心里明白,何况手帕上绣的什么方道士也见过,那是春花秋月图!你道春花秋月是个甚,美景?好事儿?才子佳人欢乐吟咏?别傻了!春天的花能瞅见秋天的月么?那中间还隔着一个大夏天了,就像是——

方道士不理,无声把泪流。

这是装可怜了,袁嫣儿温声软语又劝几句,见他始终一声不吭哭个没完,当下一怒起身,气冲冲大声叱道:“哭哭哭,就知dào

哭!堂堂一个男子汉恁地没出息!你自己哭着罢,我走了!”说罢扭头儿就走,眨眼就走没影儿了:“呜哇啊啊——”方道士悲从中来,一时放声大哭哭得愈发悲戚愈加惨烈,还有凄凉!哭罢!哭罢!还是不跳河了,就这么哭死得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她是走是留已经没有太大关系,走了也好,不然留下最后也只能见到一具,尸体!当然这哭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要不然方道士就不会哭天抢地了,她会回来,方殷知dào

她的脾气,而且终归她对方殷哪怕是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来了!

果然。

袁嫣儿低着头慢慢走来,少顷红着眼圈儿站定,无奈嘟囔道:“你个呆,哎,你这究竟是要,哎!”方道士这究竟是要甚么,只怕此时是个瞎子也瞅出来了,你给他个江山他都不要,有道士不爱江山爱美人。袁姑娘自然心里也明白,袁姑娘自然也没有江山给他,袁姑娘自然也是不能出卖自己的良心——

方道士哭!

方道士只哭!

方道士一直哭

方道士不管不顾!

这已经明显是耍赖皮了。可是,可是,不哭又能怎么样呢?这,这一切,不哭又让他怎生才是好?一个堂堂男子汉,忽然不幸给人甩了,心丧欲死偏又无计可施,到头来只余下眼泪一种武器,这是一件可悲的事,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如果这是结局,悲伤怎又继xù



如果不是结局,谁又听我哭泣?

其实,其实,我只对你说上那一句,一直都想说却从来都没有说过的,我爱你!可是,可是,爱要怎么说出口,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怎么能够对你说得出口!墨莲花开,夭折的爱,是谁夺走了我的你,使我失去了人生的至爱!如果是那样,那么我将用那仇恨的嫉火与那恶毒的诅咒,化为一支墨莲一般暗夜颜色的黑色利箭射向他的心脏,一箭射穿与我——

复仇!

十 三生三世问一石

“啊——”

一声惊呼起于莲池西畔,袁嫣儿惊恐地瞪大眼睛:“方殷,你这?”方殷双目红肿,咬牙切齿面孔狰狞,正自发疯也似扑扑踩踏脚下一蓬长草!袁嫣儿拍拍心口,一时哭笑不得:“你这人!哎,这又犯的甚么病!”不错!不错!方殷这是犯了病!此病名为仇,来于恨,源自妒忌恼怒羞耻忿,一经发作威可崩山裂海利能斩铁断流,十分凶残百般邪恶,使得血流成河荼毒千里万载不休:“我!我要!杀了他!”

方殷心里那样那样反反复复狂喊着啊,那样想说却又不能说出那一句话!是的,是的,熊熊的嫉火轰然烧起,仇的种子已经发芽!谁人使我痛不欲生那样残忍地打碎了我的美梦啊,是谁使我不能承shòu这痛使我宁愿死去!那不是她,那人是他!方殷如此爱她,方殷又怎会恨她,罪魁!祸首!真zhèng

的仇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

你你你,你你你,你给我去死罢!方道士明里发疯暗自发狠一时对天对地对花草发了毒誓:此人必死!此人必杀!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岂不痛快?可是,可是,可是那样不好,挫骨扬灰毁尸灭迹才是最好的办法!那样一来,那样的话,哼哼!她自然就是:“方殷,你怎不去死?”见他充耳不闻驴子发疯一般喘着粗气不停踢打,袁嫣儿又急又恼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当下蹙眉冷笑连连嘲骂!心上人放了狠话,方道士却也不怕,方道士一心一意将那从野草看作大仇人,全心全意狂踢乱踹反正就是想要杀了他!是啊,是啊,方殷不能死!如果这样死了那岂不是便宜了他?杀!杀杀!杀杀杀!哪怕与他同归于尽,那也很好:“啊——”

“过来。”袁嫣儿淡淡道。

方道士忽然停下,旋即长长呼一口气,转身乖乖走了过去。

然后乖乖立好,垂低了头,也不言语。方道士这是在装疯卖傻,人家这可是真生气了,得了便宜又卖乖,再不听话可就真没戏了!心上人一旦动了真怒,多么疯的驴子也得俯首听命自愿降伏!这是无奈吗?这是悲哀吗?不管这是无奈还是什马,方道士浓墨般黑暗的心胸里面还是有一点莫名的光亮,在猛烈地剧烈地跳动着——

七上,八下。

“个子长得挺大,行事还像个孩子一般,哎!你啊!”袁嫣儿伸过手臂为他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泥土,喃喃的话语听上去还是那样温柔。方殷心中酸楚,方殷心里悲苦,鼻端是那淡淡的幽香水一般的青丝就在眼前,方殷此时又能说些甚么?你说我是个孩子,那我就是个孩子罢,如果是你来照顾我,那么我愿意永远做一个大孩子,那也——

袁嫣儿起身一抬头,却见泪水又横流:“你,哎!走罢!”

“走啊?”

“还不走!快来快来!”

“真不走?好罢,我要去一个地方,你愿意跟着去就走,不愿意就算了!”

“去哪?”呆子终于开口。

“三生峰。”心上人一笑回首。

方老大的足迹踏遍附近每一坐山每一个谷,却从来没有去过三生峰,因为,只因为,不多说不多说,情格势禁领导发话,方道士现下是不得不去,可是此时去那又要做甚么?去见丈母娘?未来老岳父?还是和他,那个生死大情敌直接单挑火拼,像一个中世纪的勇士那样骑着马拔出剑大叫一声:对面的勇士,为了爱情与信仰,为了我们的荣耀与面子,如果你还是一个男人那就,来!和我决斗罢!

决个毛!马也没有剑也没带,拿甚么决,这岂不是主动过去送死?

奶奶个熊!拼了拼了!

杀!

……

三生峰上有一眼泉,流的是水。

三生峰上有一方池,存的是水。

三生峰上有一面石,临的是水。

说来是不稀奇,这里是上清,最最不缺的便是山水木石。说来也是稀奇,泉是温泉,池是雾池,这泉这池使得此地白雾氤氲终日不散,这也是三生峰上终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的缘故。既有泉水,便有温泉,既有莲池,便有雾池,这都是天地的造化大自然的杰作,令人爱慕倾慕以至仰慕。莲池之中最奇异的是墨莲,而这三生峰上雾池之畔最奇异的便是这块——

三生石。

三生石有许多,关于三生石的传说更多,而这三生石只是其中的一颗。

前生今生来生,此为三生,你灵我灵他灵,有心自知。

这是三生石,峰顶水畔的三生石,传说之中的三生石,照见因缘的三生石;

这是三生石,天地而生的三生石,默默无语的三生石,立在那里有若一镜。

不过一石,万千之中,你说灵是不灵?

不过一石,一峰得名,你说灵是不灵?

石面光滑油亮,其色淡黄浅白,只边角处斑斑驳驳,依稀可见峥嵘岁月。何以温润明亮?那是水雾厚土的滋养。何以又现沧桑?那是风吹雨打的创伤。历经白云苍狗,见证沧海桑田,石上随之生生灭灭变幻万千。三生石更像是一个孤独而又慈祥的老人,用那混浊而又睿智的眼睛看着你,用饱经沧桑的目光照映出你所有渴望和期盼,所有心事。

双宿双飞谁共我,三生三世看一石。

“方殷,这便是三生石——”袁嫣儿轻声道:“你去立在石前,让他看一看,谁人才是你命中注定的,她。”命中注定的她,那人必定是你!它是一块儿石头,又怎会和我说话?方殷默默看着三生石,忽然间心里有些害pà

:“不如,不如,你先看罢?”袁嫣儿一笑上前,轻轻巧巧立于石前,立定。石面映出一个淡淡的,娇小的,玲珑的身影,无比虔诚地说着话:“三生石,三生石,不问前生,不问来生,嫣儿只问今生姻缘,请你告sù

嫣儿——”

场面有些诡异,人对石头说话,再加上方道士此时心里极为紧张,一时只觉毛骨悚然寒毛倒竖,只是目瞪口呆看着,看着,生怕看见,便就看见,须臾,石上人影变了!慢慢变长,悄悄变大,肩宽,腰窄,四肢长大,衣袂宛然,头顶一个簪,宽袍大袖腰佩长剑,分明就是一个男人!分明就是一个道人!只是看不见脸上:“啊——”

方殷失声惊叫,一时脸上变色头皮发麻,手心后背全是冷汗!有妖怪!活见鬼!不想这三生石灵验至斯,竟,竟,竟是真的!袁嫣儿恍若未闻,一动不动立于石前。一颗心狂跳,呼吸都忘掉!无边无际的恐惧开始蔓延,眼睁睁已然进入一个梦魇!方殷不能动,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恼人的无力感忽然侵袭四肢蓦然散于周身——

那是谁?那人是谁?那男人究竟,是谁?

他!

悲剧在此收场,终未继xù

演化。

石上还是那一道长身直立的仗剑身影,五官朦胧面目模糊,终是分不清到底是他还是他。半晌,回过神儿来,却见袁嫣儿正自笑妗妗地看过来:“你很热么,流了这许多的汗。”方道士满头大汗,抬袖狼狈地擦,心里正是一团乱麻百味阵杂:“应该庆幸吗?是不是我?还是失落吗?是不是他?三生石,三生石,问了也白问,这又怎么说?只能只能说一句这可真是——”

吓死人啊!

“到你了。”袁嫣儿侧身,摊手,笑邀。

悲剧还是喜剧,还得演他下去!

是啊,是啊,方道士俘获不了心上人的芳心,袁姑娘也追问不出三生石的真意,而那个他人不在此地却又暗中埋伏不时骚扰,三个人,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不如,不如,就这样罢?”方道士连连摇头,忽然看着天说,说天色不早了,说不如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说对了对了还有个一百零八——

袁姑娘不依。

既然来了,若是不问个明白你就,别走了!要的就是水落石出,快刀斩断这团乱麻!袁姑娘这是想着于三生石前彻底结束三人之间这段三角关系不明恋,让他明白让他回头让他死了这条心,顺便印证一下自己的选择对不对,虽然嫣儿心里的选择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人还是三生峰上的——

那个他。

方殷是怕。

袁嫣儿笑道:“你不敢?你害pà

?”

方殷不答,方殷害pà



袁嫣儿微笑道:“你真的不想知dào

,谁人才是你的——”

方殷不答,说了方殷是害pà



袁嫣儿嘻嘻一笑:“方道士,莫非是你风流又花心日后妻妾成群,生怕三生石照出你的本来面目?嘻嘻,那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看罢!”

“看!”

方道士忽然大喝一声,面色慷慨大义凛然!

这话太过分,那怎么可能,风流?花心?那不是方殷!对于一个一见钟情情比金坚坚定不移的人而言,这样说他简直就是当众打脸!甚么是本来面目?甚么是方殷的本来面目?让你看看甚么才是方殷我真zhèng

的本来面目!不必指天对地发誓,此刻便有那三生石,就让他照见我的心意,看我全心全意爱着——

你!

方道士昂首挺胸大步上前,就像一个真zhèng

的勇士那样,成为了一个坚强而不屈从而走上刑场的义士!然后便是壮士之后定是死士最后自是。这是一头甚么脾气的驴子,袁姑娘心里那是一清二楚,眼看他两眼一直架起胳膊横着就上去了,袁嫣儿不由心里好笑。此时却也笑不出,只随着他慢慢走到石前,静静立在一旁。

看罢!

方殷直直立于石前,面色激动悲壮难言,一腔柔情满腹酸楚,问石问地更问老天!不好笑,这不好笑,决定命运的时刻已然来到,比翼双飞还是各奔东西终将知dào

!不必说,也不必问,一颗赤诚火热的心问那灵石,若你有灵,那么请你告sù

方殷,谁才是那唯一令我刻骨铭心一生一世三生三世永生永世爱着的——

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方殷不说话,只在心里反复疯狂地呐喊着啊,那是忐忑,心的上下!袁嫣儿不说话,默默立在那里,面色平静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更知dào

了三生石将要留下的回答。石头自也不说话,所有的答案本就存zài

于人们心中,而我只是照见你就连自己都不知dào

的心事,内心最深处的一个想法——

都不说话,那就看罢!

人映石上,影影绰绰——

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石上,原本映出了方殷的身影,只见得那一个身影,慢慢淡去,淡去,淡去。

俄顷石还是石,方殷还是方殷,而石上却已是。

空、无、一、人!

只有云,和雾。

云雾缭绕,气象万千,时而龙翔,时而凤舞,时而猛虎咆哮,时而万马奔腾,有天有地有草木,有山有水有风景。止无人,无一人,使得苍天愈显孤高空寂,使得大地愈加辽阔幽远,使得那时时变化的云雾有如一场虚幻的梦,默默地看着那天那地那山那水,狠狠地羞辱着那个荒诞的人,冷冷地嘲讽着现实嘲讽着这个世间!

——怎会如此?

一滴眼泪落,两处是黯然,泪水流成河,三生无人伴。

十一 逆天改命

世间本无悲喜,悲喜只在心间。

人生若无欲求,何来圆不圆满?

无论多么动人的话语,无论多么坚贞的情感,无论多么美好而又热切的愿望,都换不来那一句,最短也是最长的话——永远。永远有多远,永远有多远,永远就是镜花水月,触摸不到却又在你眼前。而我不求永远,我只要你,看我一眼。只你看我一眼,便会发xiàn

我的真,我的好,我的平凡与精彩,我的沉凝与悠闲。是的,是的,名利于我如浮云,香车美人靠一边,无欲无求才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啊,那样才会得到幸福才会终归圆满。真的,真的,说是真的,其实还是,只是,就是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满。

噫!天花乱坠不知所云,心比明镜还是尘烟,梦话大话疯痴狂废话,你是一条狐狸的尾巴!哈哈,哈哈!好罢!好罢,那就明说,那就直说,那就大声地说出心里的话!我是一个俗人,彻头彻尾的俗人,趋名利若鹜,爱香车美人,所谓平凡精彩沉默淡泊无欲无求不过托辞,说的正是大话疯话痴话狂话废话呢!可是我依然骄傲依然清高依然自得其乐着,因为我有一个梦!

因我仍有一分真。

三生石前问一句,怎是云烟怎无人?

对于方道士而言,这块儿甚么三生石就是一个噩梦!心里残存的仅有的可怜的一点点希望就这样残酷地被他夺走,更是让他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恨人不死地给了可怜人当头一棒,眼睁睁看着就,已经没有活路了!哪有心上人,根本没有人!谁说妻妾成群,落得孤家寡人!死了死了,不活了,没救了!当然人还是活生生地立在石头前面,可是方道士的心,已经死了。

只有凄凉苦闷,还是黯然销魂。

天!命啊,苦也!

活死人!

袁嫣儿见状也是出乎意料,惊愕之下见他张着嘴巴呆呆怔怔的模样,不由也是鼻子一酸,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方,方殷,你——”说是对他无情,此时又怎心疼?石上竟无一人,莫非孤独一生?方道士心碎了,心上人却是后悔了,不为别的,后悔带他来看这三生石,明明是想拉他上岸不想一下拽进火坑——

还是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挖坑来谁填平————就是这样平。现下方道士这个活死人也只有袁姑娘能够摆平了,看见别人掉进火坑里不伸手拉一把是不对的,哪怕是拉不上来过去安慰一下也是应该的,因为方道士毕竟是一个痴情而又命运不济的可怜人,当是做善事也好。袁嫣儿低着头,柔声安慰道:“你别往心里去,我娘说了,这三生石时灵时不灵,莫要当真。”

时灵时不灵?石灵石不灵?不灵你又泫然垂泪哭个不停?据说濒死之人头脑格外灵活心里格外明白,方道士心如死灰,方道士闭上眼睛,方道士闭目待死一意孤行!哎!袁嫣儿暗叹一声,展颜一笑:“方殷,当真是嫣儿小看了你!你是一个志向远大的人,在你心中没有儿女私情,只有天下,天下,呃,这恰好说明你是一个不凡的人!就像掌教师叔,就像宿师叔,还有……”

不必再说了,闻弦音而知雅意,这是劝方道士做一个真真zhèng

正的修道之士,存天理灭人欲,保家卫国独善其身。也不必列举人证了,说来说去不是光棍儿汉,就是老光棍儿,其中尤以宿妖道最为可悲,一个人几十年独居深山草木为伴与野兽为伍,做人做到他这个份儿上不如死了得了!方道士无法抑止心中山一般重海一般深的哀伤之情,也完完全全听不进去任何宽慰任何解释,一时跌坐于地失声痛哭泪水百夺眶而出汹涌奔放:“呜啊啊——”

说不听,劝没用,悲剧再度上演,还是死去活来!

袁姑娘懊恼之下心疼之余又开始后悔了,这回不是三生石,这回回到莲花池,这就叫做剪不断理还乱,既然狠下心来做出决定,就必须一刀两断不能心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般拖拖拉拉扯不清楚是不行的,是会出事儿的!就应该当时说完一走了之,把他扔在莲池边上任他自生自灭,否则下场终将落得此时这般,一个还是寻死觅活再往死里哭,一个依然彷徨无计空自干着急。

说话,天都黑了。

“你自己哭罢,我走了!”袁姑娘生气道。

“你自己哭!我真走了!”袁姑娘撅嘴道。

“走了!”袁姑娘哼了一句,转过身去就走!这招儿已经使过了,上一次就以失败而告终,再说这才过去半天,怎么就不长记性?小姑娘还是太天真了。一步三步五步十步五十步一百步,袁姑娘都已经走出去十好几米了,身后还是没动静儿——

只有哭嚎声。

啊呜啊呜啊呜啊呜啊呜噢……噢呜噢呜噢呜噢呜噢呜噢呜啊……呜啊呜啊呜啊呜啊呜啊呜噢……啊噢啊噢啊噢啊噢啊噢呜……呜噢呜噢呜噢呜噢呜噢呜噢啊……噢啊噢啊噢啊噢啊噢啊呜……

可恼也!狼来了?这都哭出花样儿来了!

不要忘了,方道士,是甚么行当里头出来的。袁嫣儿愤nù

回头,上前喝道:“方殷!你给我起来!”方道士不起来,方道士只管哭,方道士也不理会那甚么破石头了,这是一心想着用廉价的眼泪融化她那一颗强硬的心,从而换回一线生机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谁也求不来,只能靠自己!如果这是命运,那就将打破!我的命运我做主,我才不要一个人!是她!是她!还是她!如果这是天意,我将顽强拼搏奋勇抗争用不屈的热血与爱,坚持到底!

方道士,这是要,逆天了。

“不起来是罢?那好——”袁嫣儿忽然笑了,轻笑,微笑,皮笑肉不笑。

起来了。

不起来不行,老天爷那半边天可以逆,心上人这半边天不可逆!一下子都给逆了,天不就塌下来了!这个道理方道士还是明白地,谁说方道士傻?谁说方道士笨?方道士在某些方面还是很有天分的,经常能够无师自通!说来还是心上人,谁说心碎了无痕!打不死砸不烂任谁也无法抹煞的那份情感啊,天我也不服!命我也不怕!我,就是要她!

袁嫣儿叹一口气,伸出手轻轻为他拂开额头垂下的散发:“方殷,我们认识了三年,你已从一个小小少年变作一个俊朗青年,你看,你个子都这么高了——”这是临别赠言!方道士心如明镜,只听,无话:“而在嫣儿心里,你始终是当年那个顽皮的小道士,所以,所以你不是,他,我很喜欢你,可是不是你对我的那种,呃,喜欢。嫣儿没有和你说过,我只当你是一个弟弟,哪怕再亲近也只是……”

好了,就这样罢,说的是将来你会找到你的她,那不是我,真的不是,说的是你会找到你的所爱,得到你的幸福,不要哭,不要哭,袁嫣儿喃喃说着话,却不知泪水已流下面颊。既是无情,又怎会哭?这,这,这一定是说的谎话!方道士短短半日间连番遭受沉重打击,生死考验之下已然破而后立,达到了一种见微知著明察秋毫的境界!

是啊,是啊,往事历历在目,那羞红的笑脸和那娇嗔的表情,还有慌乱的眼神之中那遮掩不住时而跃动的,水样柔情!那并不是姐弟之间的亲情!这是说慌!方殷还是不说话,流着泪不说话,哭花的脸上分明写了两个字——

不信!

谁在骗人?是谁自欺欺人?

信也好,不信也好,天黑下来了,心上人还是要走了。

“话已至此,方殷,我走了!你,你也早些回去。”袁姑娘挥泪转过身去,向前行去,快步离去,这一次是下定了决心,这一走便不再回头!

“走罢,走好。”那一句,轻轻的,轻得就像一片云。

几番想回头,还是硬下心!

几度不回头,还是不放心。

哎——

袁嫣儿回过头去,果见方殷直直立在原地,立在石前立在水畔立在峰上朦胧的光线之中,面色化为平静,没有一丝表情!只那一双眼,灼灼放光明,于昏暗的天色中便如两个闪闪发光的灯泡儿,看上去着实有些吓人!在那一瞬间,两个人终于心意相通,同时想到了那个字!

死!

只不过方道士想的是:我一定要死!

只不过袁姑娘想的是:你可不能死!

这是一个万年巨坑,怎能这般轻易填平!

眼睛不是灯泡,这是回光返照,心上人一走,痴情种必死,那岂不等同于直接杀死了他?这可这可怎么怎么办?才好?说好不回头,怎又惹了祸!现在袁姑娘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跳进火坑里把他拉上来。而跳进火坑的结果只有两种,一种是成功救人令方道士以身相许得偿所愿,另一种是火势太大两人搂在一起双双殉情。只有这两种,没有第三种!因为袁姑娘是个善良的姑娘,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葬身火海没于黑暗就这样毁掉自己!在那一瞬间,一个人终于做出最后决定,还是因为想到了那个字。

死。

因此方道士想死,可是没有死成,从而改变了命运,那是他的一生!

三生石前说一句,烟云散去始现真。

十二 一朝奋起

何谓命运?

命是生命,运是运程,命运就是生命的历程。

命运无从琢磨无从知见却又无处不在,命运就在自己手中就在自己脚下却又无法改变它,说到底,命运就是天命运数啊,最最使人悲喜交集而又无可奈何的,是它,就是它!所谓人定胜天,不过一句空话,只因命运正如一张没有边角的大大棋秤,用网一般密密麻麻的无穷命格将你困在当中,使你晕头转向左右为难只得迷惘孤独地走着,却始终找不到那唯一的出口,像是在走着迷宫。

但脚下总有路呢,万万千千条路,千千万万个路口,命运无时无刻不是在选择,无论对错不管好坏也要选择,由着你也只能由着你自己一个人选择!所以人定胜天,不只一句空话,我命由我不由天,命运正是自己的选择,选择,再选择!无数的选择化作一条路,走将下去便是命运。

无论好坏,无论对错。

命运从来都是千变万化不拘一格的,因此有时风平浪静,因此有时波澜壮阔,时而惊心动魄令人咂舌,时而平平淡淡只是寂寞。前方总有无穷无尽的可能,选择在你手中而路就在你的脚下,既然总要做出选择走下去,那么每一个人的命运就掌握在每一个人自己手中,这就是人定胜天的涵义,这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道理。

可是有一天,当你蓦然回首,终将发xiàn

所有的选择也不过只是一种选择,化为一条或直或曲或凌乱或清晰由无数脚印组成的路,而你无论悲喜无论对错无论问心无愧还是后悔不已,却再也无法将它抹煞半分,只能还是一步步向前走,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这时你会说,命不可改,天不可逆,这才是关于天意关于命运真zhèng

也是最后的,唯一道理。

所有争论,一切分歧,只因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前看前有道,后看后有理,左看理是他,右看道是你,正看反看也是不同,道理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去找齐。还是老子说得好,道可道非常道,真zhèng

的道理就是没有道理。一千个人看道德经,便会说出一万种道理,圣人也说他不清道他不明,因此说了天底下最大最简单的一句废话,让人想到头疼也想不出半点儿道理。却又不得不想,想那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的——

想,就是道理。

多想,才是硬道理!

命运何其强悍!说一千,道一万,哭着叫着沉默着大笑着,只为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完。命运又是何等脆弱,只一句轻飘飘的话,只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只是大手一挥点了点头,一个人几个人成千上万人无数人的命运便会瞬间改变!没完!真zhèng

多变的是人心,更加强悍的是情感,而复杂的感情与神mì

的心灵交织纠缠共同谱就的才是天上地下这个世间最大最美,最最精彩的,神话!

是谁改变了他的命运?是你是我还是她?是你是我也是她,说来不过一句话——

那就,等着瞧罢!

天黑着,黑着,黑着。

就快要亮了!

黎明前的黑暗啊,重墨一般的深沉颜色,静寂而又荒凉的时分。

总是让人着恼让人无语然后上火,还是无名火起火冒三丈大发雷霆一心只想火烧连营毁天灭地把这所有的一切都给他焚个干净!最后,最后,最后终于发xiàn

还是一个人坐在屋里,独自享shòu

着这黑暗的时分,还有空虚寂寞冷的感觉。有道是物极必反,或者说否极泰来,可是天还是这样黑,可是人还是那样那样——

那道曙光终将刺破这黑暗的天空,那个希望也必将如期而至点亮天际。

说是心已死,偏偏又想你。

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地去想,想你想我想着从前种种,那是点点滴滴汇流成河的记忆。为何应该放qì

的总是不能放qì

?为何早已抛开的却又重新拾起?为何一次一次伤心一次一次失望一次一次说好不再想不再想不再想,却在这黎明前的暗夜天地混沌万籁俱寂的时刻一次一次又一次起想起?这,这又,这又是,究竟究竟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吕道长在问自己。

没有惊天动地,不为天下无dí

,可是作为一个人来说,尤其作为一个年经人来说,最起码的求知欲最最起码的志气最最最起码的上劲心总是要有的。可是他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不但没有而且不知羞耻并洋洋自得地得yì

着,让人恨铁不成钢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是心急如焚地为他担忧着,从开始的开始到最后的最后,恍似永远没有尽头——

你说你有出息,我怎看不见你的出息?

要说这是摆烂,你这又是在摆给谁看?

方殷!方殷!

吕道长想的就是方殷,吕道长想的自然是方殷,吕道长想的自然就是方殷。人的心思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你越是不想想的人和事,你就会时常经常常常地想起,没有原因没有道理。方道士是吕道长众多徒弟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当然也是令吕道长最头疼最操心最最无奈的一个。因为吕道长清楚,因为吕道长明白,因为吕道长是过来人——

那是一个深渊,通向黑暗通向灭亡通向不知名的所在,吕道长不能够看着他这样一步步地滑落,或者说是堕落下去。可是吕道长没有办法,可是吕道长无能为力,可是吕道长只有就那样看着他一步步地滑落或者是说是堕落下去,走向黑暗走向灭亡走向那不知名的所在,消失在那一个深渊!辛酸地看着,心痛地看着,强忍着不去看却还是忍不住地那样地,看着。

所以说无论做人还是做事必须往绝处做,一定要做到极致,那样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从而让别人记住你。有句话叫作,如不能名垂青史我便要遗臭万年,二者一个道理。反正都是出名,怎么出也是出,你看三生峰的岳凌是出名,那我五子峰的方殷也是出名,龙头如何?驴尾又如何?出名儿才是硬道理,别管高低也是第一!

九九归一么,那个一吕道长想操心也轮不上他,因此吕道长只有无可奈何地惦记这个一,惦记惦记惦记惦记,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这是一本篇不成文的流水账,也是一道解不开的作业题,要为这个一为什么让吕道长那样惦记,那是因为吕道长还是师父,那是因为方道士就是徒弟。师父师父,如父如母,而如父母,只有惦记所有的孩子,没有好坏没有高低没有争不争气——

没有之一。

也没有尽头。

是有物极必反,反正也不多见,所谓否极泰来,左右等他不来。当然该来的总会来,这是命运的安排,待得一朝幡然悔悟浪子回头,反而给你一个更大的惊喜!来了!来了!正如这黑暗的夜空无星无月无人无语,却终将有那一线曙光将它刺破!说来平淡,也不寻常,光明与黑暗的转换本就在那一线之间,要来便来,来得也快——

只你期待!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院外院门院里,复止于吕道长屋门前。

静下来,静下来,静下来。

只余鼻息咻咻气喘吁吁,这是谁人?天还没亮,恁早起来?

道长愕然,旋即恍然,复又愕然。

院外进来的自是方道士,这是方殷方道士从百草峰回来了。

他回来是不新鲜,可是时辰不对,这太早了,天还没亮,往常可是要到中午——

是早是晚,也是方殷。

师徒之间,只隔一门。

——莫名其妙,装神弄鬼,这又演的哪一出?

——门外影朦胧,屋里黑洞洞,还是心里有点儿发虚。

半晌。

“方殷,进来罢。”吕道长轻声开口。

方殷不语,一动不动立在门外,耷拉着脑袋。

又是半晌。

蓦然屋里一闪,一晃,旋即丝丝晕黄光亮溢出门窗,一道,一道,一道又一道。

便就眼前一阵大亮,那是房门无声打开:“方殷,立在这里做甚?”吕道长披衣秉烛,注视来人说着,目露惊奇之色。方殷头发散乱,方殷眼眶红肿,方殷低着头只不说话,双拳紧握咬牙切齿胸口剧烈起伏!吕道长愈发惊奇,眼睁睁看着身前个子比自己还高出一截儿的徒弟,一时云里雾里完全不明所以。

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自家这个徒弟甚么脾性吕道长心里可是清楚得很,这般主动上门和师父说话那可真是少见得很!又有句话叫作半夜登门没好事儿,瞧他这狼狈模样儿当是走了许久夜路,莫非,莫非,莫非是出了大事!夜半上门,自是有求于人,方道士此番不辞劳苦星夜前来登门拜访,只为彻夜难眠坐卧难安不得不来!是大事,比天还大,这般急匆匆慌张张深一脚浅一脚赶回来,正因方道士肚里怀了一个比天还大的难事——

“师父,我要学剑!”方道士终于开口,一脸认真,目光坚定无比!

“学甚么?剑?”吕道长皱起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错!学剑!还要学内功轻功拳脚呃,都学!”方道士挺胸振臂,语声铮铮!

“这,这样,且让为师想一想。”吕道长偏过头看看西边的天,发xiàn

太阳并没有出来:“方殷,你的武功已经很高了,为师武功平平,实在是教无可教!”话是如此,弦外有音,吕老道这是发牢骚了,方道士心里自然明白:“师父!往日方殷狂妄自大一无是处,如今徒儿终于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师父,我错了!我很后悔,悔不当初啊!”

眼含热泪,语声凄楚,浪子回头金不换!方道士终于悔悟了!吕道长心里一动,却仍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因此又往西边的天上仔细看了一眼,才点头道:“人谁无过,贵在自知!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方道士连连点头,认真而又坚定道:“师父,你放心,今后我一定好好学!一定!”吕道长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很好,你先回屋收拾一下,天亮了师父教你三清剑法中的玉清十二剑,从第一剑教起。”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既然浪子回头,那就从头再来!天尊有灵,道法自然,掌教师兄的话应验了!

天上天尊——

淡淡光晕之中方殷看前眼前的师父,平生第一次发xiàn

,他是那样慈祥,他是那样可亲,他又是那样苍老。往事历历在目,谁个真的糊涂?师父对方殷的好,方殷是记在心里的,可是方殷懒散惯了又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师父师父,方殷错了,方殷鼻腔一酸心头痛楚,不觉两行清泪又缓缓流下:“师父!”便就大叫一声掩面而去,低头匆匆冲进房门——

“等我!”

刹那间一道微光闪耀天际,吞吞吐吐,闪闪烁烁,畏畏缩缩,骤然!那光延展长驱喷薄成线,犹如一只长长长长的利箭将黑暗的苍穹一箭射穿!天光倾泻只在抬头,明亮夺目眨眼之间!只一瞬间,漫漫黑夜复归白昼,睁眼又是新的一天!天亮了!吕道长负手举目,望旭日,一时无语。只那眼中一抹光,比那旭日还明亮!更有唇角一丝笑,却将苍老映朝阳!

方殷在屋里,方殷里外忙,方殷洗漱束发改头换面,方殷拭剑整衣意气风发,方殷豪情万丈几欲大声呼喊吐出胸中块垒!可是方殷不说,那是一句约定也是一句承诺,那是破茧而出一朝化蝶的契机,那更是爱情与悲剧生存与灭亡的决定所在!只有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复一次次一次次在方殷心中呐喊嘶吼狂啸着回荡着——

“我一定要,打败他!”

十三 二度勃发

头疼啊,还有点儿晕。

眼酸涩,更有点儿涨。

怎么就这么累呢?怎么就那么乏呢?这脑子迷糊了眼皮也抬不起来,肿么了呢?

不能!不能!我要出去练剑,振作!振作!

杀!

呼——呼——呼——

话说方道士本来浪子回头,知耻而后勇,满打满算出去跟着师父好好练上一天剑,然后。然后一下子就,竟然睡过去了。说来这事儿也不能怪方道士,毕竟一晚上没睡觉困个半死,又半夜赶路担惊受怕累个半死,尤其是,尤其是,听好了,尤其是昨天四圣峰上看莲花,随后三生峰顶问三生,几度打击几度摧残几度死去活来哭得几乎抽过去,勉强支撑到现在已经是非常不易了,已经到了油尽灯枯脑子发木的境地了,所以尽管他已经睡死过去了这事儿也真不是他,故yì

的了。

所以说人生之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不要太快,太快了就会使人无语。反正吕道长是无语了,吕道长站在窗户前头看上床上那个面色安详的人,甭提说话了,已经连叹口气的想法儿没有了。当然吕道长这不是在发火儿,发火儿也得有火儿发才成,相传一万年以前,在没有发xiàn

火石之前,有一个生火的办法叫作钻木取火,就是拿着一根小木头去钻一个大木头,钻着钻着忽然就,火了。

火了么?

火了!一定会火!

那,这一次,怎么没有火呢?

因为,这一次吕道长钻的,是一块儿不同寻常的木头。

对于方道士这块儿木头,吕道长可是没少费心思!本着是块儿木头就能钻出火来的原则,吕道长一直在用心地投入地钻着钻着钻着,哪怕一再失败挫败败了又败被他打败,哪怕不被人理解!可是钻来钻去,结果发xiàn

这不只是一块儿朽木头,也是一块儿笨木头傻木头,更是一块烂木头死木头,这样的木头是钻不出火来的。

忽然!木头变了!木头冒烟儿了!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于是吕道长大为惊喜,当下发力猛钻准bèi

一鼓作气生出一堆旺旺的火,可惜这个时候儿木头已经哭了,无论一块儿木头为甚么而哭,其哭的了结果必然是,湿了。当然一块儿湿木头是无论如何也钻不出火来的,所以吕道长只有转过身去看着东方的红日黯然离去。也是无话可说了,又能说什么呢,你看他红肿的眼角,还有泪痕。

无上天尊——

一觉醒来,方殷头疼欲裂!

怔怔看着屋顶,似乎又是一个,这不是梦!

“啊哟!糟了!”方道士一跃而起,慌慌张张冲出房门:“师父——我来了——”

天色倒是还挺亮,只是有些乌云挂在天上。

忽然风起,云移,太阳公公终于从西边儿出来了。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静悄悄,静悄悄的。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个人,孤独地立在院子里。太阳就要下山,虫声隐匿草木间吟唱傍晚,天上飞鸟盘旋鸣叫似是留恋,曾经豪情万丈如旭日之光喷薄欲出的情怀就这样,不了了之。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睡了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竟然连梦也没有做到一个!

不是说好练剑么?不是说好学习么?不是说好发奋图强力争第一,么?正自心中懊恼连连跺脚,忽见一人急匆匆跑进院子:“哈哈哈,老大睡醒了啊!走走走,先去吃饭!”方道士一把拽住他:“袁世,师父呢?”袁世嘿嘿一乐:“师父在斋堂,在吃饭了。”走罢走罢,还是填饱了肚子再说,甚么豪情壮志,好坏一天也是过去了,最后还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哎!

人还是那些人,饭还是那些饭,不多说,先吃。

吃!

只是方道士今天心情不好,胃口不好,脸色也不是很好。

低头恹恹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汤,又没滋没味儿坐了一会儿,头一个出门儿——

就走了!

生病了?变性了?吃错了药儿?

还是在梦游?

这可是件新鲜事儿,众道长不明所以,道士们相顾愕然。

说了方道士是个名人,一个名人的脾气秉性大伙儿多少都知dào

一些,而一个名人的饮食起居大伙儿也都是很关注的,名人一旦一反常态,身边必有大事发生,众道察言观色之下又联想到近日来关于此人的种种传言,更结合自身丰富的想象力从而推断出,这个野道忽然变了性子病恹恹如同吃错了药儿梦游一般,必然是因为——

为情所困!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果然性情中人,有种!

不管说的对是不对,妄加揣度总不可取,且不说众人如何人前背后指指点点,吕道长一见之下又是叹气,不过这回心里头却是有点儿高兴了。有一说人之初性本善,又一说人之初性本恶,各有各的道理,自是辨无可辨。但无论人的本性是善是恶,要改变一个人终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往好处说那是与生俱来的天性,说难听了就是狗改不了吃——

说的是,所有的变化都是在潜移默化之中一步步得来的,人如此,世间万物俱如此,因为道理本就如此。道说造化机缘,佛讲顿悟醍醐,那也是厚积薄发千般准bèi

万种寻觅领悟之下的,变化。由量变而至质变,那才是真zhèng

的变化,正如日夜交替月亮缓缓升起太阳慢慢落下,又如江河湖海岳坳峰巅本就是水雾烟气尘土泥沙——

须弥藏于芥子,万千世界一沙。

何谓当头棒喝?一棍下去,落一大包,你从哪里悟?

何谓醍醐灌顶?浆糊浆糊,醍醐浆糊,还是一团糟!

成甚么佛?佛说你才是佛!

得甚么道?脚下不就是道!

走就是了,还要多想,如何一点点做好一个人,怎样一步步做好一件事——

那比甚么都重yào



方道士在思考。方道士盘膝榻上,俨然危坐,似乎已经得了道。

错!这是在打坐,这是在练功!说的好不如做的好,想得到不如做得到。其实方道士真的想通了,白天睡大觉那也只不过是一个意wài

,回来想想,还是一个字,练!三清真鉴九境之一,意息相随沉丹田,开始修liàn

!精气神为无形之物,筋骨肉乃有形之身,有道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又有道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这内功真气乃是武学重中之重,也是兵刃拳脚得以大成的根基柱石,方道士不傻,方道士明白,方道士知dào

自己往日懒惰成性胡吃闷睡好逸恶劳,好了好了不多说,练功练功再练功,一心!一意!只为再度找到那个——

暖气!

暖气?甚么暖甚么,气?

不错!正是暖气!或说内息真气,或说日月精华,或说先天之炁,自是鼻纳口吐,灼灼凝于丹田,复导于四肢百骸周身经脉,功行大小周天,那说远了,方道士现在却是死活找不到这口暖气,愕然茫然黯然不知所以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尝试再尝试还是找不到,没有气生气,只有人生气,方道士在生自己的气,气到两手冰凉浑身冰凉心里更凉,还是悔之无极还是欲哭无泪还是找不到那一团使人温暖的——

气息。

话说当年方老大偶遇贵人,无意之中得到花和尚,或者说是白衣菩萨出手相助,由一瓶高级“固本培元丹”一举入门一蹴而就一下子就成为了一个大天才,那时候可是威风无二就连吕道长也是夸赞有加的!可是现在,自修练内功伊始,一晃快两个年头了,师兄弟们可以说进步神速,这边却毫无进展更是不进反退,现下炼气的门儿都摸不着在哪儿还得从头练起——

这真是一件令人困难的事情啊!如果是当年方道士必会这样说,可是方殷已经长大了,方殷绝对不会那样说,方道士只会说摇着头叹着气说一句:“这,都是命啊!”所以说拔苗助长的事情不能干,绝对不能干,如果当年灵秀和尚不给他那甚么赔本儿丹,使方道士明白练功不易路漫漫其修远兮的道理,方道士也不一定落得现在的悲惨境地:修练三清真鉴两年有余,门儿还没入,这也只能是方殷道士了,上清立教至今千年以来第一人!

当然是倒着数。

“这,这,这都是花和尚使的坏!”方道士又气又急又恼又怒,一时瞠目身奋起,右臂向着南面的墙壁重重一挥!一拳打破梦幻虚影,笑模笑样的花和尚消失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和尚:“无禅!无禅!”方老大伸着胳膊愣在那里,修长的五指似乎就要将那张笑脸触及:“你教我!你教我!”

一想起大和尚,就会想小和尚,而每每想到无禅,方殷的心里总是很乱。这个不用比,心里有高低!论武功,方道士认为无禅和尚才是第一,而小和尚勇猛精进日后必将天下无dí

威风神气!这又想甚么了,练功练功,情事紧急!不可分心,一心!一意!俗话说的好,那是万事开头儿难,开头儿事儿好办,方殷长长吐一口气,坐下,盘膝,吐纳,屏息,丹田,丹田,丹田,气息,气息,气息,暖意,暖意,暖意……

我在找你,你在哪里?

方殷告sù

自己,不着急不着急,大不了重头再来从头练起!

方殷又一次告sù

自己,加油加油要加油,努力努力再努力——

我一定要打败他!

十四 再三而衰

窗外哗哗啦啦下着雨,点点水珠儿飞溅散落,滴滴,嗒嗒,檐落珠玉一点点,声声敲击在心头。正是仲夏多雨时,渠满渠来沟满沟,阶石青黛洁净净,草木葱翠绿油油。一人坐窗前,思绪如雨帘,连连,绵绵,里里外外是个闲!三番四次细思量,十二分的不情愿,认么?认了,下着大雨怎练剑?认么?不认!这是老天不开眼!

谁在恨天怨地?这又怪得谁来?说来还是无奈,你看今天我想练,偏生赶上大雨天,看来这是命不好,稀里糊涂又一天!练剑,练剑,何时才能剑术通明通灵通神通九天,哎!方道士临窗观雨,手抚三尺青锋双眉一扬,眼望半空阴霾处处,长长吐出一口胸中郁结之气,说,这事儿可是不怨我!是了,不比当年,方道士已经长大了,方道士现下出口成章志存当高远,因此方殷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人的命,天注定,由此可见一斑。

“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夫子这段话方道士学过,而且背过,而且背得很熟!你看人家说得多好,这些话岂不正是方道士其人其事的真实写照!天降大任,天降大任呐!眼下便有一个大大的大任,那就是明年中秋之时!忽而叹息,忽而微笑,忽而豪情大勃发,忽而蹙眉将头摇——

话说,这是方立志回来的,第二天。

的下午。

是的,方立志。

要成其事,必立其志,天降大任,方立大志。

如今大志既已有了,那么接下来:“方道友,真是好悠闲呐!”却见牛大志推开窗户,微笑打着招呼:“去!没功夫儿理你!”方道士斜过一眼,皱着眉头哼一句,砰一声紧紧关上窗户!说甚么了,岂有此理!胡说八道,谁个悠闲!这分明是忙中偷闲,练功太累了太闷了开窗透透气而已!作为一个非凡的人,即便天气不好不能练剑:“嗬嗬!这家伙有毛病,师兄你莫要理他!”又听胡非凡大声说着话,粗声恶气的:“你才有毛病!死狐狸!”

方道士暗骂一句,上床盘腿儿直直坐好,开始接着修liàn

三清真鉴第一境。说来也怪,昨晚练了半宿,今天又练了一下午,竟然还是摸不到门路找不回那口气!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你说这怎么可能!本来明明已经入门:“哎——”那是赵本,长长长长叹了一口气:“反了!都反了!没见老大正从这里心里窝火儿很生气,这般大呼小叫阴阳怪气吵吵个毛!”方老大一跃而起,抄起长剑就要冲出去杀他个人仰马翻:“开饭了!”

袁世大叫一声,钟声悠然响起。

是了。

可是。

还是。

先吃饭罢。

“等等等等!伞在哪里?”

也罢,天公不作美,还是看明日!

这雨停停下下停停下下,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午时天才放晴,于是。

终于,可算是,天开眼!人开怀!说说笑笑出得门来——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人人神清气爽,处处焕然一新!鼻端草木泥土的清香,檐下滴滴答答的声响,头顶碧蓝的天空与淡淡的白云,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赏心悦目那样美好动人。看那天上转眼架起一座长长的虹桥,七彩缤纷,光晕流转。白日正当头,彩虹在中天,仰望,仰望,仰望之下那虹似是穿日而过,为这夺目的美丽更增添了几分耀眼的绚烂!

长虹贯日!长虹贯日!

这是天地之间的奇观,这是自然而然的造化,这也是说的上清十二剑中的第一剑——

长虹贯日。

院中九名青年道士望天指点,人人面色激动目光闪动,一时跃跃欲试!同样一道美丽彩虹,人人在望想法不同,有人想到了巧,有人想到了奇,有人想到了壮美,有人想到了绮丽,有人想到了人生苦短奋发向上,有人想到了前路漫漫其修远兮。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有每个故事的精彩,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心事,每一个的心里都有一道美丽的彩虹。

雨后天空,又见彩虹。

谁在彩虹两端望?谁补心桥断之殇?

“正气长存,其长如虹,一以贯之,可贯天日!”吕道长注目而语,似有深意。是啊,是啊,这是自然的造化,这是难得的契机,望之亦可悟剑,修剑法悟剑意而通剑道,从而问道得窥天机!气贯长虹,其势一往无前,取其精炼决绝之意!几人若有所思,几人连连点头,一人张着嘴巴:“方殷,何为剑道?”

方道士咽口唾沫,思忖半晌,道:“剑道,就是使剑的道理。”

吕道长不置可否,侧目又道:“孙自朴,你来说。”

孙自朴上前一步,恭声开口:“剑道即人道,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千锤百炼,其意自现,从而通晓剑意从而不拘剑法,从而窥知剑道体悟天道;剑道即天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夫唯持剑以争之,故而剑乃器,乃身,乃心,剑式发于身外而剑意存乎一心,如此……”孙自朴是个老实人,看他平日笨口拙舌背起剑谱来倒是流利得很。

“很好。”吕道长点了点头,制止了孙道士的长篇大论:“剑谱要多看,剑法也要多练多想,就是这样——”说着看一眼方殷,又道:“此时雨收虹现,说来也是机缘,那么今日就习练上清十二剑中的长虹贯日一式。”众道闻言,皆点头称是,方道士自也没有意见,只有高明道士不乐意了:“师父,这一式我早就学会了,不如改练玉清十二剑!”吕道长面孔一板:“高明,你是说你学会了?”高明脖颈一横:“不错,正是!”吕道长瞪他一眼,持剑断喝:“既如此,拔出你的剑来练练,让为师也领教一下!”拔就拔,练便练,高道士却也不惧,当下长剑出鞘一跃上前:“师父——”

“来!”一剑突如其来,弓步展臂挺剑直刺,正是“长虹贯日”。

高道士这一剑修练已成更是有意表现,自是身形潇洒干脆利落,倏尔剑首已至心口——

猛地面前空空霎时脖颈一凉,再见——

长剑架到脖子上,任谁个也是头皮发麻心里一寒:“师父!”

“再来。”

再来再来,如是者三。

每每剑出必然中招儿,高道士出了三剑,脖子上便给剑架了三回,竟连对方如何出手也没有看清:“如何?高明,你还要说自己学会了么?”吕道长肃然开口,面无表情。高明心惊胆战两手颤抖,口中兀自强硬道:“这,这,这可不是我剑法不济,是你身法太快了!”众道士耳闻目睹之下,一时也是心中悚然:“行家有没有,只在一伸手,师父几十年的功夫,果然不是白给的!”方道士耳闻目睹之下更是感慨万千,心中忽悲忽喜,一时豪情涌动一时又是有些气沮:“你几人各自对练长虹贯日一式,方殷,你与为师对练。”

长虹在天,亘贯白日,依然那样绚丽夺目那样动人心魄,依然那样美。可是望之眩目,说来神奇,这一剑练起来还是那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毫无花巧甚至可以说是无比枯燥!大家在练剑,方殷也在练剑,方道士练剑,吕道长指点,终归这一次方道士是认了,方道士真的认了,方道士认认真真一剑一剑地练着,一心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进步,进步,再进步,一朝功成便将手中长剑就像师父那样轻轻巧巧架在——

他的脖颈上。

申时已足,意犹未尽。

吕道长吩咐一声回了屋,九道士或坐或立树下歇息。方道士喘息未定,便自凑到牛大志身边悄声道:“大志,你来。”旋即二人走到南墙角儿,牛大志茫然道:“方道友,你这是?”方道友点点头,低声道:“大志,你说说,师父那一剑,你能不能接住?”牛大志恍然笑笑,略一思索:“不能。”

“为甚?”

“师父内力强过我,剑法高过我,身法快过我,无一不胜过我,你说呢?”

“是这样!那么,你能不能如他那般,一招便将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原来如此!呵呵,你想试试?”

“试试。”

“也好,我也想试试。”

“那就来罢!”

“来,你先出剑罢。”

“来了!留神——”

长虹贯日!

掌声响起来,节目很精彩。

大声笑出来,谁胜谁又败?

成败转眼过,何事最要紧:

钟声响起来,大家都明白。

这一天阴有小雨,这一天多云转睛。

黄昏的时候,方道士枯坐大树前,没有和大伙儿一起去斋堂吃饭。

漫漫长夜中,方殷独自又不成眠,看着窗外明亮的月与晦暗的天。

为什么?为什么?

许多答案,就是没有答案,许多问题,化作一个问题——

怎么办?

十五 苦酒!

阳光明媚,又是新的一天!

方道士走在山路上,心情却是无比晦暗。

云白白,天蓝蓝,山青青,路漫漫。草木葱翠活生生,鸟语花香风儿暖,路还是那条路,人还是那个人,可是一去一回,三天就像三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晕头转向沮丧失落,心头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喘不上气,将这山中的万千美景化作眼前阴霾无边!可恼可恼,可恼啊!这是怎么了,又该怎么办!

“啊——”蓦然纵声大叫,只欲吼破喉咙,吼破心中茫然,吼破眼前深沉的大地与那空旷的天:“啊——啊——啊——”可是喉咙吼破,心中还是茫然,眼前群山还是那样深沉而天地间还是那样空旷,只有阵阵回声来来回回来回回荡,似在叹息,叹息那渺小的人,叹息那可笑的想法,以及那徒劳无功的挣扎。

一个人所有的失落迷惘不如意,都在于欲求不满。想要得到的总是太多,没有最多,只有更多。不能舍却的总是太多,没有最多,只有更多。而人生的不如意正是十之有八九啊,想要得到的总是得不到,不想舍弃的偏又不能舍!但是,可是,然而又能如何?那是希望,那是梦想,那是活下去的理由与快乐的源头呢,又怎能舍却怎能放qì

怎能心甘情愿那样眼睁睁地看她远走——

还是自以为?

命运的改变从来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而所有令方道士坐立不安心中忐忑死去活来的原由不过是她一句话:只要你能,打败了他。足够了,足够了,是这一句话,如同风中一粒小小的种子,轻轻落在那方心田并将一线生机深深埋了进去,使心不死。这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与所有快乐的源头,梦想在继xù

,只要有希望!莫管它我以为你以为他以为还是谁以为,方殷将会勇敢为她为自己而战,方殷一定会奋起直追以至齐头并进从而超越他最终打败他,这就是方道士近日来所有的念头唯一的想法——

必胜!

可是世上的事啊,往往是想得容易做起来难,说来很无奈,可这是事实,所以这也是一种悲哀。曾经的天大勇气曾经的万丈豪情,无奈地被残酷的现实一点一点蚕食,又辛酸地被无情的时光一点一点带走,一点一点消耗殆尽,一点一点化归于无。三天就这样过去了,明年中秋比开,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了,想要完成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怕是难如登天:“哎——”

前路漫漫,坎坷又灰暗,方殷方殷,你该怎么办?既已选择,无论如何,路要走下去,事要做下去。这一点方殷已经想明白了。可是路有千条,这条不好走还有那一条,成大事者不必拘于小节。这一点方道士早就明白了。这两点并不冲突,正是一颗红心两手准bèi

,方道士一大清早儿爬起来一路向着百草峰行进,那是因为——

不必太过担心,有道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莫忘记方老大也有老大,百草峰上更有神道人!是神,大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草药机关暗器等等旁门左道之术无一不通,旁人办不到的事情他能办得到,旁人想不出的办法他能想出来,他就是宿老大,方道士的心中偶像宿道长,方道士这是去取经了,方道士是实在实在没有办法,没咒念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百草峰。

一张矮桌,两只板凳,一坛酒将尽未尽,两个杯半满不满,宿道长正于房前自斟自饮,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简朴而闲散——

“老大,我回来了。”方道士快步上前,语声有些嘶哑。

宿道长直如不见,只是轻酌小饮,一口一口面色怡然。一直如此,向来这般,这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不过相处几年却也早已习惯:“今天天气不错啊,呃,我来陪你喝两杯!”说罢自顾坐下,拿起杯子一邀:“干!”酒色暗红,涩而寡淡,还是宿道长经常会喝的果酒,方道士却不爱喝因为不好这一口儿:“老大,这酒真难喝,一点儿也不甜!”

“你要想着甜,不若喝糖水。”

宿道长放下酒杯淡淡说一句话,却让方道士端着酒杯有些尴尬。你看,你看,面对这样一个言语无味神神道道的老大,心里有话要说却又怎生开口问他?多半不理不睬,落得自说自话,或者嘲你两句,脸又往哪儿放啊!总之和他交流起来比较困难,说来这事儿还得好好儿想想:“老大,你说我能不能,呃,打败那个——”思忖半晌,又犹豫半晌,方道士终于小心翼翼开口,旋即屏息静气等他说:“他?”

“不能。”吕道长道。

完了?

又是半晌,方道士垂头丧气道:“老大,你知dào

我在说甚么,是罢?”宿道长抿一口酒,轻轻点了点头:“好酒,味道不错。”方道士斜过一眼,气道:“喂!你有话明说!这般阴阳怪气做甚!”那就明说,宿道长明说:“说什么?说你武功不如别人?说你剑法不如别人?说你人品不如别人?还是说你抢女人也说不过别人?人家样样比你强,你又拿什么去打败他?现在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你还有脸来问我?换我早就一头撞死南墙下,也省得糟蹋粮食糟蹋这酒糟蹋青春大好……”

要不不开口,开口没好话,语出如珠密如雨,势不惊人死不休!方道士惊呆,方道士傻掉,方道士大出意料根本没有想到:“老,老大,你今天怎这么多话?”宿道长两手一摊,微微一笑:“人一老了话就多,这事儿可是不怨我。”方道士呆半晌,无奈说道:“老大,我是说认真的。”宿道长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子,我是认真说的。”

“你说,我,真的比不上他?”方道士黯然道。

“我说,你,真的比不上他。”宿道长笑着道。

“你这又,哎!我就真的没有一样儿比他强?”方道士快要哭了,这个可以有!

“我想想,嗯,你就真的没有一样儿比他强。”宿道长又要走了,这个真没有。

“等等等等,老大你帮我!”方殷大叫一声,猛地立起!

“病入膏肓,爱莫能助。”宿道长轻叹一句,缓缓坐下。

“老大,求求你,我知dào

你一定有办法呜呜——”方道士哭了,眼泪是一种武器。

“要哭离远点儿哭,去去去,少在这里烦我!”吕道长抿一口酒,笑得没心没肺!

“呜呜,我给你跪下成不成?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方道士开始撒娇,一如当年。

“成。”

“甚,甚么?”

“跪罢。”

“我不过说说,你怎又当真?”

“我就是当真了,如何?你跪不跪?”

“你……我……”

“跪下!”

宿老道忽然翻脸,脑子进了水一般,一定要人下跪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方道士完全不明所以手足无措呆呆立在原地,变回一只呆头鹅。本是一心搬救兵,谁知回来进敌营,这还是原来那个宿老大么?几天没见怎生改了性子?真是人走了背字儿喝口凉水都塞牙!也罢也罢,豁出去了!谁教自己有求于他,再说跪他一跪也不丢人!

跪!

咬牙切齿也好,肚里暗骂也罢,方道士真的就那样直挺挺跪在了宿道长前面,像个三孙子一样乖乖地听他说话:“你说!”

“态度不够端正。”

“你!老大,请讲。”

“表情不够诚恳。”

“我地,那个天!你这又是玩儿的哪一出?”

“你是一头驴!”

“你!你才是……”

“好在听得懂人话。”

“我,老大你不要这样,开玩笑也是有……”

“注意听!不要分心!”

“……”

“好了,你记住,我告sù

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宿道长满yì

点头,笑着说道。方道士愕然,半晌,道:“比如我不过要你出个主意,就必须给你跪下你才肯说?”宿道长轻轻点头:“是这样,我又不欠你甚么,为何平白无故给你出主意?”方道士哭笑不得,却也无法:“好了好了,你接着说罢!”宿道长连连摇头:“不好不好,第一句话你还没听懂,听懂了我再说。”

半晌过去。

“比如武功,比如文章,比如钱财,比如吃喝拉撒,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做人做事要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呃,是这样罢?”可怜方道士跪在地上,低着个头哭丧着脸:“跪着才会说,这还差不多。”宿道长抿一口酒,笑道:“现在告sù

你第二句话:一个人做一件事,就算付出了代价,也未必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这一句,听得方道士有些恼怒,思忖半晌,心里忽然又有些恐慌:“你是说我再怎么,怎么也比不过他,最后只能,只能,认了?”

“接着想,想通再说。”

半晌,方道士嗫嚅道:“这是说一个人认定了一件事就要去做,不计代价不求结果,只要问心无愧就好。”宿道长摇头道:“代价还要计,结果也要求,问心无愧就好。”又是半晌,方道士迟疑道:“我明白了,可是我要问的不是,不只是——”宿道长抿一口酒,点头道:“不要急,这就说,第三句话你记好——”

“变。”

“变?”

“变。”

……

“这个想不通,甚么变?怎么变?你说的是——”

“万事万物都有正反两面,正反亦有正反两面,而事物之幻化无法可循道无可道,亦无可名之,止一个字——变。”

“这,我,还是,不明白。”

“譬如我说你样样不如别人,其实你有很多事情并不比别人差,上天赐你健康体魄,大地与你坚韧骨骼,你四肢俱全无病无灾,你眼耳鼻口舌肝肾肺脾心哪一样又是比别人差了?”方道士在听,宿道长在说:“非但如此,反观你的短处正是你的长处所在,你想你要和他比,武功内力剑术身法种种均是不及,但即便如此,你既自认必败无疑,又何以跪在这里听我说话?”

“因为我……”

“因为你是一头驴,你还有副驴脾气,这就是你的长处。”

“我,老大,你这,说话可是真难听!”

“他是一匹马,样样比你强,可是一匹马能有驴脾气么?”

“老大,我好像,明白点儿了!”

“事物并非一成不变,而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长处,你也不要过于看轻了自己。”谢天谢地,跪了半天总算听到一句中听点儿的!方道士连连点头,诚恳说道:“老大,你说的话有道理,你接着说,我听着!”宿道长拈起酒杯,一饮而尽:“没了。”没了,跪了半天听了半天,就为了上这一堂思想品德课?那可不成,方道士连忙过去倒酒趁机站起来:“再喝一杯,再喝一杯,老大你的酒量我知dào

!”

“还要听?”

“听听听!”

“事不过三,何必强求?去去去,没了没了不说了。”

“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来来来,喝酒喝酒先喝酒!”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再说可就真没好话了哈哈!”

“不怕不怕,你说你说,我听!我是一头驴,我有——”

宿道长喝半杯,剩半杯,摇头笑叹道:“也罢也罢,看在你是一头驴的份儿上,我再给你一个建议——”方道士洗耳恭听,宿道长悠然说道:“你若是想让别人帮你,不但要低三下四做一只顺毛驴,而且首先要看清楚自己,你原本就是一头驴。”今儿个宿老道死活是跟驴干上了,方道士终于忍无可忍忿然还口:“有完没完,你才是一头驴!”宿道长大笑道:“是,是,正是!我是一头驴,可是你连驴子都不如!”方道士瞪大眼睛,一时火冒三丈高:“少来胡说八道了!我是一个人!这说着说着又没好话,甚么乱七八糟!”宿道长忽然面色一变,冷冷说道:“是人也好,是驴也好,自家是个甚么东西总要搞搞清楚才好!小子,你说你是一个人,那你说一说,你又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我是一个,一个,我是,我,我。”方殷吞吞吐吐,一时却又怔住!

方殷竟不能答!

“你看不清楚认不明白自己,是人是驴又有甚么区别?你不求甚解好逸恶劳混吃等死,便做头驴又有甚么干系!你是谁?谁是你?你能够做什么不能够做什么?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你求什么?你怕什么?你在说什么你在做什么?你想过没有?你没有想过,你根本就没有想过,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你没有!”

“我,我有!我不是那样!”方殷脑中一片空白,而眼前是一片模糊:“为什么你贪图玩乐?为什么你不肯习武?为什么前年中秋大比你不肯去?为什么你走遍附近山头却不敢去那三生峰一步?不就是袁嫣儿么?不就是岳凌么?你去找她啊?你去和他抢啊?你怎么不去?因为你不敢,因为你害pà

,因为你是一个胆小鬼因为你是一个懦弱的人,遇到一点屁事儿就缩起头来把头缩进……”

“我不听,不要再说了!”方殷猛地大叫一声,泪水已然夺眶而出!

“你不要听?我偏要说!因为你懦弱,因为你虚荣,你不肯练武是怕练了也比不过别人!因为你与生俱来的胆怯,因为你骨子里面的自卑,你就是一个只知dào

怨天尤人的胆小鬼!因为你害pà

失去,所以你不敢面对,你以为自己身世孤苦悲凉凄惨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所以你没有一点点安全感,一旦有了一点点安逸的去处你就会一头扎进去,一天天一年年一辈子躲藏在那里躲藏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同一只老鼠整日躲藏在黑暗的洞穴里,那样无助那样惊慌那样低低悲泣着,猫来了,猫来了,猫呢!你都没有见过!你是一个废物,你是一个没用的人,说是你头驴那是抬举了你,我说你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老鼠一只小小的蚂蚁……”

“老大老大,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说了!”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这是方殷内心深处的秘密,也是禁忌是那最后的防线,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心事!而此时被他一举揭开揭破揭穿,一朝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羞辱鞭挞往死里打!方殷红着眼,方殷流着泪,方殷嘶声叫道:“你说的都对,你比我还明白我,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现在要说又要说这许多!”

“早说?早说你听得进去么?”宿道长一口喝干杯中酒,长身而起大笑道:“这就哭了?恁没出息!你见过吃猫的老鼠么?你见过咬死大象的蚂蚁么?你可见过比马还高的驴子比狗还矮的马?方殷,方殷,我告sù

你,旁人可以帮你,可是求人不如求自己,办法我有也在你——只你真zhèng

找到自己,才能挽回一线生机。”

天颤了,地抖了,晕晕乎乎,站也站不稳了。

一心求得锦囊妙计,未料竟是这种结局!本来就是一筹莫展,问来问去更没主意,明明已经灰头土脸,一脚又给踩进泥里!他在说什么?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为甚么要这样做!本就满腔酸楚,又将泪水空流,这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滋味啊,百般不服万分不甘偏偏一句话也反驳不得!欲开口,却无言,只有泪水慢慢流进嘴里,好苦,好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

酒喝不尽,话说不完。

宿道长走了,宿道长又回来了:“为何今天我说这么多,只因你说我这酒难喝,若你不说我这酒难喝,今天我也懒得和你说。说过这是酒不是糖水,何况我在里面又加了味——”

黄连。

十六 爱恨纠缠一万年

黄连清热去燥,黄连泻火解毒,黄连是一味药,黄连甚么味道?

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方道士满怀希望前来求经问道请人出主意,不料给他劈头盖脸数落一番教xùn

一番又从头到尾羞辱一番,落得个一无可取百嘛儿不是狗屁不如却又无话可说只能在那儿哭!你说这事儿,哎!这事儿不怨方道士,这事儿得怨宿道长,三年不说一句话,一说起来就三年,搁谁谁受了?开导一个人要慢慢地来嘛,教育一个孩子要慢慢地来嘛,要润物无声细水长流由浅及深一步步地,哎!反正方道士受不了,方道士不能接受这般突如其来雷鸣电闪晴天霹雳式的教导方法,方道士实在是没有办法承shòu这样沉重的打击!

我是谁?谁是我?这是亘古以来天底下最大的命题,也是最大的难题,多少大贤大能尚且不能堪破,便是宿道长自己也看不明看不破,你拿这种问题来问方道士,你又让方道士拿甚么来回答你?你又想让方道士和你说甚么!可悲,可恼,可叹,最后只能换来一个独自黯然流泪的人,和一颗受伤的可怜的心:“妖人呐,妖人!”

方殷的脑子已经木了,方殷似乎是想了很多,可是方殷也不知dào

自己在想些甚么,更不知何时失魂落魄走进柴房,一头扎进柴草堆里再也不动了。便就似睡非睡,不知天黑着,天还是亮着。那样浑浑噩噩,想到了什么,没想着什么。头晕,头疼,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多久,还是一样,迷迷糊糊松松垮垮,脑中却似有一根筋,绷着,紧绷着,紧紧绷着似乎就要——

崩断!

蓦然睁眼坐起,天色已然大黑!

黑暗中周围那样静寂,耳中却有嘤嘤嗡嗡声杂乱响起,有如低语,有如倾诉,有如欢歌,有如哭泣。身边的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熟悉,却又忽然陌生:“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柴房,这是百草峰,这是上清山,这是天地之间的一方小小角落,而我在这里,而我,我是谁?我又是谁?谁是我?谁才是我,啊——————————”

这个问题不能想,偏偏又想,想着不能想,还是想着。我不是方老大,方老大只是过去,我不是方道士,方道士只是身份,我不是方殷,方殷只是名字,我不是这,我不是那,我就是我,可是我又是谁?我是一个人?人又是什么?人活着是个人,人死了又是什么?人活着为了什么?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我有什么我没有什么?我:“啊——————————————————”

这是入了道?还是着了魔!方殷大吼一声颓然躺倒,一时欲哭无泪。心绪茫茫无处寄,两眼倦涩难言,却是再也不能阖!黑暗中恐惧着,没有一分光和热,好冷,好冷,好冷!只想守住心头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可是心门已经打开,可是所有杂乱念头纷至沓来,势如野马奔似洪流,一举将那道苦苦经营看似坚固却无比脆弱的防线冲开!冲陷!冲塌!

冲破!

孤独地行走,荒凉的破庙,患难的兄弟,依偎在一起——

那是谁?那讥笑的眼神,那怜悯的神情,那狼藉的残羹与那冰冷的剩饭,那水沟旁那墙根下那阳光也照不见的阴暗角落里,那又是谁?小方子,小方子,小方子——方殷,方殷,方殷!是老薛,老薛送给我名字,老薛带我来上清,可是现下老薛又在哪里?扔下我一个人,怎会这样!怎会这样!是那!是那!是那刺鼻的血腥气,是那鲜红暗红紫红黑红的颜色,是那无边际的血海于心底最深处最最黑暗的地方渗出来漫过来奔腾咆哮着涌将过来,来了,来了,来了——

娘!爹爹!

是的,你说的没有错,你说的全都没有错,我本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可怜更可笑的人!我不肯学拳不愿学剑不想去练功,只因我害pà

,害pà

被人讥笑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害pà

知dào

自己不如别人!是的,是的,我玩我笑我大声欢叫着与鸟兽为伍拿着它们作乐杀戮吃着肉喝着血狠狠撕咬着,只因我想报复,我恨这个世间,这是悲惨的命运与无力的呐喊!我是一个可怜人,恨天恨地恨自己,却从来不敢直面自己的人生,我只是一个自私又怯懦的胆小鬼!而我活着,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不能不想,只能压抑。

几度梦回,几度压抑。

压抑,压抑,再压抑,若是一头驴,还有驴脾气,可是,可是,可是我——

谁个才是真的自己?何时能有一线生机!

是夜,方殷又不能眠,黑暗辗转反侧,任柴扉乱草无法将颤抖流泪的身心埋没。

而天地黑暗混沌共化一茧,任他在其间挣扎,翻滚,颤抖着,

出路,又在哪里?

一个字。

就是,

变。

次日,午后,斜阳西投。

一只小猴子探头探脑,停停走走,神情紧张又害pà

,还有满脸的不乐意。

“哈哈,一百零八,你来看我了啊?”

“吱!”一百零八大吃一惊吱地跳起,却见房后伸出一只大手,忽而变作一指,勾了勾。

神马情况?

一百零八心里砰砰大跳,屏气凝神溜将过去,只盼看到:“吱吱,吱吱,吱吱叽吱!”一百零八欢喜大叫,蹦跳着投入那方温暖怀抱:“我这才几天没去,你倒是找上门儿来,哈哈!你是想我了,是么?”方殷摸着猴子脑袋,笑着问道。一百零八不会说话,一百零八只是点头。方殷叹了口气,又笑道:“还好你来看看我,我很难受,更是无聊,而且我生病了,要不你来摸摸看,热不热?热不热?”

“果然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百零八的小手儿给他放到那个大脑门儿上,感觉很热很烫手,就像刚刚烧好的鸡屁股!小猴子连连点头,又慌忙凑过去用嘴吹气,想要给他降降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殷大笑:“一百零八,你可真行!好了好了你先别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dào

,我为什么坐在这里?”

一百零八连连点头。

“因为这面比较暖和,又亮堂,而我怕黑,也怕冷。”

一百零八连连点头。

“哈哈,哈哈,那我再问你,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百零八连连点头。

“我是一个胆小鬼,我是一个可怜虫,我是一个没用的人,对罢?”

一百零八连连点头!

一百零八只是一只小猴子,一百零八又不是孙悟空,一百零八是不会七十二变的。一百零八只会点头,无论你说甚么一百零八都会点头,不管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可是一百零八也有一种变化,那就是它学会了倾听,哪怕它听不懂,哪怕它不懂装懂,可是他在听,他只听,他不会打断你的话让你能够说下去,这就是一百零八讨人喜欢的真zhèng

原因。

其实一百零八也很惨啊,其实一百零八过得也很苦,它也是一个孤儿,它的父母都给豺狼吃掉了,而且大哥哥大姐姐们嫌它小不愿带它玩,它也是经常很郁闷经常很孤独经常会没有安全感经常会很害pà

的!一百零八更加胆小,一百零八更加可怜,一百零八更加没用,可是一百零八都不说,他这又是和谁诉苦和谁埋怨呢?

一百零八又笑了。

你看,有了第一种变化,就会有第二种变化,说不定一百零八将来也会那七十二变,来一个翻江倒海大闹天宫威风神气啥的:“可是一百零八,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如此如此,我要这般这般,你说,我成么?”懒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上面是一张苍白的脸和两只红肿的眼。一百零八又是点头,而且一边笑一边点头,看起来很是表示支持的模样:“吱!”

“可是我现在一点儿本事也没有,而且一点儿信心也没有,这样的我怕是不成的,你说是么?”一百零八一边点头一边笑着,嘴里还叽里呱啦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方老大疲倦笑笑,轻声对着一百零八说道:“成也好,不成也好,可我总要去试一下才好,不然我会后悔的,那可是真的真的会后悔,你说是么?”

“是的!”一百零八说道。

当然,一百零八一如既往地用点头和笑还有自说自话来表达了这个,说法。

“是的,是的,这可真好,一百零八,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不过睡觉之间我要先去填饱肚子,然后才会有力qì

,呼——”一百零八当然没有意见,一百零八这两天也是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总是在惦念着这个亲爱的大王!当然惦记烤鸡腿儿的时候儿更多。一百零八爱吃烤鸡腿胜过爱吃烤鸡爪,因为鸡爪上的肉比较筋道可是鸡腿上的肉比较多,可是一百零八不爱吃鸡屁股,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鸡屁股又香又嫩油又多,所以一百零八不爱它。

大王立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了。

一百零八屁颠屁颠跟他屁股后头走了:“吱吱!叽吱!”是的,是的,因为鸡屁股太香太嫩油太多,所以一百零八一时心急一不小心就给它烫到了!说话都烫好几十回了!还能不长教xùn

么!所以一百零八不爱它了!而且每次一想起来都会恨之入骨!哪怕那曾经是一百零八的最爱一百零八也绝不会再爱它了!看都不想看它一眼!想都不乐意想的:“吱吱!吱吱!吱吱叽叽吱!”

“哎呀!一百零八,我都说过好几十回了,你那样吹是吹不凉的!教你不长记性,看看看看——”

又烫到嘴了罢?

十七 风霜雨雪不见

天高云淡,雁过声声。

时而风起,万木瑟瑟,秋虫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唱着悲伤的歌,鸣声就像枯黄的落叶一般无奈而凄惶。悲叹生命之短暂,伤怀生命之脆弱,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可是果实的成熟甜美必将伴随着枝叶的枯萎,伴随着凋零的花朵,伴随曾经拥有而又一去不返的青涩。草木枯荣,万物生灭,所有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将湮灭在岁月的长河,然而不死不灭的是心中的信念啊,如同流星飞矢,用那刹那间的璀璨绽放穿过岁月穿过时空穿过轮回,留与世间永恒的传说!

何需无奈凄惶,何必悲叹感伤,天地间无尽的美好景色就在我们眼前,而生命中无限的精彩也是俯拾可得。你看那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你看那雄壮的山柔美的河,你看那山中苍茫的黄掩映着不屈的青,更有火一般热烈的红色。那是枫叶,秋天的枫叶,风姿楚楚的枫叶,似云似霞更似一团团一簇簇硕大的花朵,盛放在天地群山之间,红得赏心悦目红得触目惊心红得如同血色染就!

那是心血。

每一片落叶,都有自己的骄傲。

每一枚果实,都是心血的凝结。

一百零八捧着一只山梨子在啃,蹲在一根树干上挤眉弄眼作鬼脸。

嗤嗤,咻咻,刷刷刷刷!

那人是在树下练剑,林中落叶飞舞翩跹。

一百零八就很不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呢?一百零八想去打猎啊,一百零八的嘴巴里面都要淡出鸟来了!可是他不干。一百零八想吃肉,一八零八想去玩,可是一百零八只能这样没滋没味地啃着山梨子,百无聊赖地作着鬼脸,一点也不好玩。

青钢剑无穗无鞘,锋刃亦未开。上清八十一弟子每人一柄剑,八十一柄青钢剑每柄都是一样。本就习练用剑,自是锋刃不开,虽不锋利却也趁手,使来轻巧方便。据说上清峰仙剑阁中有无数宝剑,十年艺成之时自可进去挑选一柄。说来还远,还有几年?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管它!只为明年中秋大比武,练剑,练剑,练!

玉清十二剑。

方殷在练剑——

天有天道,剑有剑道,只有真zhèng

静下心来,才能窥知其中奥妙。无论习文习武无论做任何事情,只要全情投入只要沉浸其中,便会体会到其独特的魅力与那无穷的乐趣。看似简单的东西,实则未必简单,看似枯燥的事情,实则未必枯燥,正如方道士原本打死也不愿意去修习的内功剑术,此时一将身体力行真zhèng

用心去感悟,竟也给他找到了许多许多乐趣以至沉醉其间。

收与放的节奏,动与静的韵律,真气游走于经脉穴窍的欢快美妙,肌肉筋骨伸展颤动的奇异感觉,而那都是方殷从未体会到的感觉啊,每每使得他恍然大悟继而欢欣鼓舞,常常想着大声地去笑去跳去为自己喝彩欢呼!是的,是的,真zhèng

学习的乐趣与一点点取得进步的成就感是那样美好,个中万千滋味却不足与外人道知——

你听,你听,剑锋划破空气嘶嘶有声呜呜颤鸣,时而狂野时而低沉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有若欢快地唱着歌;你看,你看,道道剑影如风如雨如如织如帘,点点清光如朵朵飞花般绽放眼前,幻化出美丽夺目的无数光影,而当气劲源源不绝游走于周身复灌注于剑身之上,那种举重若轻挥洒自如的快感是多么令人愉悦,更有那一丝明悟一点契机偶尔不经意间闪现脑海,使人欣喜若狂之时却又早已消逝不见,来不及沮丧,只有心痒难搔,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方殷终于明白,方殷终于明白——

就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只要用心。

方殷在成长。

一百零八就不明白,一百零八想都不想,一百零八打个哈欠都快要睡着了。其实一百零八也不算小了,可是一百零八总是将自己当个小孩,整天胡吃闷睡不求上劲一心只想着玩。这是一只懒惰又嘴馋又喜欢拍马屁的猴子,而且没有追求没有抱负没有理想,怕是长大了也没有甚么出息的。这是开玩笑,那可不一定,反正一百零八以为自己本领大得很,再说一百零八又会变化!

一百零八吱一声大叫蹿下树去,开始在地面上草叶里头低头乱翻。

然后举着一个小木棒,开始跟着比划跟着练了起来!

又觉不美,于是换了个长一点的。

还是太轻,所以又换了一个粗点儿的。

怎么高低左右就是不趁手儿呢?一百零八生气了!再找!

找罢,林子大了,甚么棒子都有。

也许等它找到了金箍棒,就会一下子变得有出息了!

就变成孙悟空了。

“希律律”一声长嘶,远方坡顶上一匹马儿人立而起,蹄扬青天踏白云,望来气势不凡声威凛凛。时间定格。那是自由的身影,那是骄傲的映像,那是一副酣畅奔放的图画。旋即,前蹄重重踏落,踏破凝定踏破虚幻,踏碎羁绊踏碎牵扯,静静望过一眼,只一眼,倏尔扬起四蹄轰隆隆隆绝尘而去——

自是青云。

青云不知疲倦地奔跑着,似乎脚下有着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即使前方没有路,青云也要奔过闯过踏开一条路,只因身后有一支无形的鞭在无情地抽打着青云。那是理想,那是梦想,那是渴望,那是希望,那是自由野性的血脉骨髓之中的傲性共同交织的鞭啊,催促着青云冲破天地甩开宿命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找到那份属于自己的,荣光!

长长青鬃飘扬如旗,青云化身飞矢流星,穿过岁月穿过风霜,穿过光明与黑暗,穿过记忆的长河——

六出同开时,天地复一统!

风冷雪霁,皑皑天地间凛冽的狂风呼啸悲号,卷起雪雾茫茫和着枯枝败叶其舞,彻骨的寒意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处处萧杀!处处肃杀!处处威杀!天威难测,看他平淡温和忽而肆虐狂发作,谁个不服!雪洁白,又是素白,美丽却又苍凉,无情地掠夺着生机目送着死亡将心头一丝温暖残忍地抹煞!

似是。

而非。

雪是温暖的,寒冷不过表相。雪是被,覆盖大地送来温暖,冷的是自己。雪是水,滋养万物带来生机,化的是自己。天地本有情,看似无情只是看似无情,而已。正如酷暑尽时便会有严寒,而寂灭之时也会有新生。雪是温暖的,雪是冰冷的,看是哪一面。天是无情的,天是有情的,看是哪一面。依然青翠缀于素野,一点,一点,又一点,那是苍松青柏。峥嵘的身姿与顽强的信念,使其不畏严寒不改颜色不易志气,为这荒凉广漠的天地妆点出点点生机,一点,一点,又一点。

还有一点。

青。

在动——

那是青云。

青云一如既往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就像一直一直在那里奔跑从未离开——

只将身后扬起的一点尘埃,化作,雪屑万千。

山坡最高处青云蓦然停下,又向那里望了一眼,只一眼,便又泼刺刺刺四蹄翻飞踏雪而去——

他不在那里。

说来青云有些时日没有见到他了。可是青云不想他。青云原本是一匹骄傲的马,现在是狂傲。谁个跟不上青云的脚步,青云就将他远远地甩在身后,那只能怪他自己,谁又叫他自己没本事呢?而傲慢往往代表着孤独,青云也是一匹孤独的马。可是青云不在乎,因为青云心中有一个梦。追求梦想的过程是快乐的,哪怕再寂寞,哪怕再孤独。

然而青云还是停留片刻望过一眼的,虽只一眼——

青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想他。

青青长鬃依然如旌旗般招展飞舞,鲜活又生动,悦目更夺目,成为茫茫山野之中最独特的一道风景!的的蹄声响彻天地之间,打破静寂沉寂孤寂死寂,轰隆隆!轰隆隆!那是四蹄捶击的大地之鼓,那是热烈奔放的自由之歌,伴着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战斗之舞——

唱响永恒!

“服不服?服不服?你你你,还有你,你服不服!”一百零八吱吱叫着四下指点,吡牙咧嘴态度嚣张!用一根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的木棒。林子里一众猴子挤在一起取暖,目光呆滞地看着它。这个猴子是越来越没个猴样儿了,整天身上带着个棍子,吓唬完这个招惹那个,眼看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那也没办法,不服不行,这家伙背后有个历害的大王给它撑腰,而且那棍子就是大王赐给它的权杖,谁要是真个不服一棍子上去给你来个头破血流还没地儿说理!

“服了,服了,我们都很服。”一众猴子无奈说道。

一百零八满yì

地叫了两声儿,低头把棍子插在腰后,然后潇洒地一甩袖子,大摇大摆地走开了。岂止有权杖?还有腰带呢!还有大衣呢!一百零八早就已经鸟枪换炮,威风神气地到处显摆!甚么?擀面杖?麻绳一根?还有别人用过的破褂儿?那又如何?你有么?你有么?你你你你们有么!这是谁又眼红了!不服吃俺一棒!

哎——

一百零八挑了处干净背风的树后坐下,接着大生闷气!

不要看一百零八八面威风风光无限,其实一百零八也很烦恼,一百零八也是有苦衷的!大王已经很多天没有来了,一百零八很想他。大王不来,没吃又没喝,冬天来了,山果也没了,一百零八只得啃树皮吃草根,没劲!一点儿不好玩!这样的日子是多么悲惨啊,又无聊,烦死了烦死了简直烦死了!所以一百零八表面风光,其实心里也是很郁闷的。

他要是再不来,一百零八就不爱他了!

就像不爱又香又嫩油又多的烤鸡屁股那样,不爱他了!

一百零八越想越生气,猛地大叫一声抽出棍子叭叭狠抽大树!

结果。

一大蓬积雪落下,将一百零八埋了。

“鸡屁股!鸡屁股!你个鸡屁股!”一百零八吱哇惊叫着蹿出雪堆爬到另一个树上,指着那树大声喝骂!

骂完却发xiàn

自家两手空空,宝棍竟然丢了。

咦?

赶紧找赶紧找!

没有没有没有!

一百零八快要哭了。

棍子,棍子,棍子,我的棍子呢?

棍子不见了。

十八 花开又是一年

墨莲花又开,佳人何时来?

柳梢柔柔拂春水,晕影对拨无声弦,鱼嬉莲儿蛙声紧,一方自在艳阳天。

白云欲映无着处,碧水宛然生娇艳,绮红偎绿不是俗,正当看我满池莲。

姹紫嫣红多秀美,白里透红更明媚,鹅黄淡红是清丽,火红又缀粉白间,正是草木繁荣百花怒放时节,一池莲花开了个淋漓尽致热烈灿烂!红者居多,清丽者有之,艳丽者有之,秀丽绮丽瑰丽种种不可胜数。自是红花尚须绿叶配,无数伞盖般的硕大荷叶静静舒展铺满水面,其上万千亭亭枝蔓将那美丽托拱,碧波映衬之下尤显绿的更绿青的更青,满池花朵更是五彩缤纷绚丽无比。这是水上的花园,这是自然的造化,这是天地间难描难画无法言喻的美,使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使人忘情!

何况其中还有那奇异的,墨莲。

是年墨莲花开两朵,一朵在东,一朵在西。

花开是两朵,相望不相依,可成双?

池畔是一人,相守复相望,可成双?

是谁临水独立悒悒不乐,喃喃自语心神不宁,不将,不将,不将这眼前的一切美好放在心上?花开又一年,墨莲也成双,那时三生石前二人的约定犹在耳畔回响,无数的牵挂万千的惦念,铭心的相思刻骨的柔情,情情情,还是情啊,而这一份情,又怎能忘!

自是方殷方道士,又在这里苦苦等候心上人了。

话说这本是墨莲花开第三天,可是也禁不住他天天天天的来,这也是他连续来的第十八天了。当然方道士这都一年没见着心上人了,自是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心里头那份儿迫切和急不可耐的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可是,可但是这般不吃不喝也不动棍子一般地傻戳在那儿,那就不能理解——

来了!

来了来了来了,说来了就来了!

方殷斜过一眼,大声喝斥道:“你来做甚么?去去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一百零八拎着一根棍子走过来,人模猴样地往地上一坐,一吡牙——

乐了。

一百零八就不能理解,这么好的天气不去打鸟儿打兔子不去吃肉喝酒不去玩,跑到这里来傻站着干甚么,这纯粹是没事儿找事儿瞎耽误功夫儿!尤其可气的是,一百零八那么爱他,他竟然不乐意带着一百零八来!当然一百零八很生气了,他不让一百零八来,一百零八偏偏要来,而且来了就不走!就是不走!打死也不走!

佳人没等到,猴子天天来,话说这也是一百零八来的第十八天了。

哎!

方殷叹一口气,无奈说道:“一百零八,我在等一个人,你自己去玩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一百零八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连连以棍大力击地表示强烈地抗议,一张小脸儿看上去是那样地不乐意!

“好罢,你不走,我走!”

“去去去,别跟着我!”

“不听话是罢?小心我打你屁股!”

“一百零八,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跟上!

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如同一个小尾巴,一百零八拼着屁股被揍红也要跟着他,哪怕是死要跟着!一百零八最大的乐趣和生命中唯一的理想也是活着的理由就是跟着他,和自家这个亲爱的老大在一起。

混!

方道士坐下,烦道:“一百零八,你去死罢!”

一百零八对坐,不语。

你说这叫……

方道士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盘膝静坐。

又是一年过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许多事情都变了,变了,变了很多。就像一百零八,由原来一只乖巧听话的好猴子,尽管有些小缺点,也是一只可爱的小猴子,你瞅瞅现在变得,变得嘻皮笑脸又死皮赖脸,生冷不忌更不知死活,整天拎个棍子东游西逛像个二混子一样,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这事儿又……

这是为什么呢?

方道士就想不明白。

其实这事儿也可以理解——

既有二混子,必有大混子,事情就是这样子。

简单。

心中忽然宁定,纷乱化于无形——

虚灵顶劲气沉田,含胸拨背意内敛。田是丹田,意是意念,意息相随气沉于丹田,固守,复行于周身经脉诸小周天,返于丹田,吐纳。此为下丹田,《难经》有云:下丹田乃性命之祖,生气之源,五脏六腑之本,十二经脉之根,阴阳之会,呼吸之门,水火交会之乡。如是循环往复,渐次使得丹田孕养留存真气,功行日久,丹田元气充实旺盛,加之意念愈发精纯凝炼,从而意动气使内息初成。待得经络畅通功行体内大周天,可谓小成。其后人体之气与天地自然之气贯通,气随心意收于内而发诸于外,方道有成。

老子曰:虚其心而实其腹。上虚下实,此道家不易之理。心为心意,略着微着,若有若无。腹即下丹田处,气息贯通之时下走落地生根,上行身轻如燕。道是如此,成之不易,武学之道渊深如海,唯有勤加习练用心体悟,才能得来——

这也是道,得道的道。

方道士在练功,端坐那里面色宁定气息绵绵,似乎是得道了。当然得道不是那么容易的,苦苦修行一年辨经认脉习练功法,此时方道士总算是过了丹田沉守动三关,将《三清真鉴》修至上清境,功行小周天。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玉清之境不过根基,旁人习来也是大抵如此,或快一些,或慢一点。快也好,慢也好,如今的方道士总算是入门儿了,而且终于搞明白了一件事情——

自己不是天才,自己也不是蠢材,自己只是一个平常人。

而已。

对于一个自是为是自命不凡自诩天才的人来说,这委实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何况距离中秋比武不过几个月了,时间紧任务急,方道士沮丧懊恼之下,自是对自己非常之不满yì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没有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据说三生峰姓岳的那个已经修至真鉴太清境,到时候儿对上他还是一点儿胜算也没有,何况在那之前还要和别人比上几场,怕是连个挑zhàn

的机会都没有。

多少次心灰意冷,多少次想要放qì

,多少次告sù

自己算了算了不如就这样算了罢,可是,却,不能——又怎能!放qì

就是失败,失败就是失去,失去她,失去所有,失去一线生机!那样不如去死!方殷不能放qì

,方殷不愿认命,方殷一心盼望出现奇迹!幻想也好,做梦也罢,方殷还是必须赌上这一把哪怕用命!拼一下!

可是方殷还是怕,方殷知dào

自己不如他,而且差得太远太远,那个希望是多么的渺茫多么地令人无法正视,几是万中无一!哎!这一年方道士想得很多更明白了些什么,这一年方殷终于开始寻找自己开始用心去做。可是这一年的他,所以并不很快乐。长大,长大,长大一点也不好玩。就像一百零八,渐渐长大慢慢有了自己想法的一百零八,不好玩。

一百零八吡牙咧嘴又蹦又跳,喉里呜呜低吼表示十分不满,忽又绕着方道士连连转圈,将手中棍棒左右乱抡吓唬人!方殷只不动,似是不知不觉。一百零八独自折腾片刻,又呼呼喘着坐在对面闭了眼睛作练功状。猴子再像人,也是猴脾气,没等一口气儿喘匀,又被旁边儿树上的一只大鸟儿:“鸡屁股!”一百零八大叫一声,扔了棍子急急火火蹿了过去!

练功的好处就在这里,方殷自是看不见,方殷也似听不到,方殷浑不着意只在感知着体内气息的运行,沉醉于四肢百骸经脉气血的鼓荡充盈,沉醉于气息贯通每一条脉络的奇妙滋味,沉醉于内息一丝一丝慢慢茁壮起来的满足感成就感,忘却了烦恼忘却了担忧忘却了快乐和不快乐。当一个人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情的时候,那他就是快乐的。练功是这般,习剑也是这般,只有在这些时候,方殷才是快乐的。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无论如何方殷在这一年当中,即使不是很快乐却也得到了很多——

开始去想,开始明白,开始认识自己开始用心去做。

还是那句话,万事开头难,方道士尽管没有开一个好头儿,可是方道士毕竟还是开了头儿,很好很好,实在应该说是,可喜可贺!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忽然风起,拂动额角一绺长发。旋即发梢被捏起,轻轻扯向头顶:“一百零八!再闹打你屁股!”方殷闭目低喝,又将眉头蹙起。练功不是睡觉,哪怕不看不听,不着意处却也自有感知——

指尖微凉,轻轻掠过。

霎时心儿“砰”地一下大跳,猛一激灵不觉中抬起眼皮——

她?

是她。

果然是她!

分明两世界,只在一刹那!

顽劣的小猴子不见了,换来一个花样的大姑娘!

十九 一百零八之死

似曾相识。

在那一瞬间,方殷几入梦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这突如其来的四个字——

似曾相识!

还是那白嫩的脸庞,还是那乌黑的长发,还是那新月般的眼眸,还是那秀气的鼻与嫣红的唇,是她,是她,她穿了一条浅绿长裙与一件鹅黄轻衫,静静立在眼前就像一朵美丽清新的荷花!可是,可是,此时竟然有些陌生,任那千回百转梦里梦外的思念却是记不住的容颜,而一朝真真出现眼前——

方殷不能说,她也不说话,两个人一坐一立静静对视着,额边那绺散发仍在手中不曾拢起。非但有些陌生,竟似有些生分,一年未见,那是多久?没有多久,三生石前种种似在昨日,又是很久,似是过了三生,三世!蓦然心中悲恸,无数委屈辛酸激动狂喜千般莫名情绪涌将上来,登时百味陈杂!方道士眼圈儿一红,当下泪眼朦胧!袁嫣儿扑哧一乐,嘻嘻笑道:“坐好,不许哭。”

说着伸手轻轻拔出发髻上的木簪,细细将那络长发拢起绕啊,绕。

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动作还是那样轻柔,就连风儿也变得那样轻柔。佳人就在眼前,只闻馨香淡淡。方殷已迷乱,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幻,一颗心狂跳之后似乎忽然又找不见了,只想,只想,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天长地久还是曾经拥有,劳燕分飞还是生死白头,这是怎般甜蜜喜乐与痛苦忧患纠缠交织的情感啊!不如就在这一刻,留下时光不再走——

可惜时光还会走,正如青丝变白头,留不住,还是流:“你不听话,怎还是哭了!”袁嫣儿簪好发髻,摇头注目开口。泪水流下,时光倒流,方道士已然又变回一个呆子,一只呆头鹅,不会说话不会笑,只会呆呆地哭!袁嫣儿轻哼一声,转过身:“你哭罢,我走了!”转身是转身,自是不会走,方道士日思夜想好不容易盼来了心上人,这般给弄哭了就走人那也太不厚道了!

袁嫣儿明白,方殷也明白,方殷猛然立起,只是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哪怕之前将这场景想了千百回,到头来竟是尽数忘记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模样,竟是无话可说!怎会如此,又怎能如此!方殷又是懊恼又是焦急,而急恼之下更是说不出话!袁嫣儿转过身,微笑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叹口气:“哎!”

这实在是,有些尴尬!

懦夫!可恼!

急死个人!

不能!

说!

方殷低下头,嗫嚅道:“你,还好吗?”话是问出口,伊人却不答,袁嫣儿抬头默默看他半晌,轻声道:“你瘦了。”方殷茫然抬眼,一时又不知该要说些甚么,只是看着她,胸口起伏目光闪躲。袁嫣儿展颜一笑,绚如春花:“却也,更好kàn

了。”好kàn

么?好kàn

。方道士本就长得俊,瘦一点便是清俊了,很有男人味儿的:“你,更好kàn

!”

得到了心上人夸奖,之后自然是对夸,话是没有错,换个花样儿嘛!词儿呢?句呢?诗辞歌赋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举世无双惊若天人美胜天仙天上地下第一大美人儿呢?风流才子呢?哪儿去了?这都哪儿去了?没了没了全没了,才子变回傻子,可恼笨口拙舌,真个没出息恁地不争气!还是一只呆头鹅!

二人相对无语,气氛清冷尴尬。

空自想了千百八遍,未料竟是这种结局!没话说,没话说,就是没话说!说什么呢?我想你?我爱你?梦里醒时都是你?不成不成,唐突了,冒失了,一说她会生气了!难不成说吃过了没,啥时候儿来的,走了这么远的路累坏了罢!不成不成,还是不成,那样多虚多客套,说了也白说,还不如不说——

方殷忽然恨自己,在心里痛恨着自己,恨不得啪啪扇自己两个耳光,然后转过身扑通一声跳到水池子里!灌木丛里簌簌一阵乱响,一百零八急急火火蹿将出来,吱吱叫着飞快从两人中间穿过,旋即在地上低着头东找西找!鸡屁股飞跑了!棍子却又不见了!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一百零八呼哧带喘转悠了一通,又立在那里连说带比划,撅嘴瞪眼吱吱叫着大发脾气,看上去还是那样满脸不乐意!

袁嫣儿不由失声而笑,好奇地打量着这只穿了衣服的猴子。这一次,却也来得正是时候儿!方道士松一口气,伸手指道:“那里。”棍子就在那里,一百零八看不到,只是一百零八看不到而已。一百零八欢叫一声冲过去抓起棍棒,又疯了一般冲到袁嫣儿面前,吡牙咧嘴作凶恶状,呼呼抡着棍棒以示恐xià

:“叽叽!吱叽!”

你看!你看!罪魁祸首找到了!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是她害得一百零八想要吃喝玩乐却没有人陪!滚开!去死!没有人不知dào

老大的最爱是一百零八!可是现在看起来好像有点儿不妙!这样!就这样!打跑了她!老大爱她,一百零八可不爱她,一点儿都不爱!因为一百零八心里比谁都明白,她,正如那些猴哥爱着的猴姐,如果坐视不理,她是会夺去一百零八的最爱的——

她是一个母的!

“你是一百零八,对么?”袁嫣儿笑嘻嘻说一句,蹲下身子亲切招手:“过来过来,让我瞧瞧,好可爱的小猴子,嘻嘻!”瞧个毛!你才是猴子!你个母猴子!一百零八即便听不懂她说的话,可也看得出来她的意思,这就叫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百零八并不理会,仍然凶巴巴地抡着棍子满脸满眼都是敌意!

一百零八危险了!

“一百零八,你自己去那边玩,别在这里添乱!”老大发话了,一脸不耐烦。

看罢!看罢!一百零八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很不幸地,这刚刚给他活跃了气氛打破了僵局,用完立kè

翻脸立马儿轰走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你这不是过河拆桥么?你这不是卸磨杀驴么?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当这是耍猴儿么!一百零八算是明白了,甚么?叫做,重色轻友!一百零八坚决不走,而且大叫大跳大力抡棍,表示严重不满以及强烈抗议!

然后就累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粗气。有什么样的老大,就有什么样的老二,袁姑娘却也不敢过于招惹这只半大不小看上去有点儿二的猴子,只笑了笑,轻声问道:“方殷,我们再去看一看三生石,好不好?”好好好,方道士连连点头,只要心上人在身边,莫说三生石,天涯海角也是去得!自然是好,又有什么不好?何况这一个“我们”,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也是去了!

方道士忽然找回了那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心里觉得很美,很甜蜜!

那就走罢,说走就走,二人结伴而行,眼看双双离去。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坚决跟上!

一公对一母儿,想必没好事儿!想要甩下我,没门儿!一百零八早就识破了二人的诡计——这是嫌一百零八碍事儿,想要甩掉一百零八了!当然,想得美!那是不可能的!一百零八紧跟慢跟明跟暗跟拎着棍子,咦?棍子呢?棍子怎又没了?

奇怪!

罢了,跟上再说!反正想要甩掉一百零八是不可能的,死活也要跟着!甭管好事儿坏事儿,跟上去搅黄了它!想要和一百零八争宠想要夺走一百零八的最爱?哼哼,那是做梦!要知dào

一百零八并不是一个,善茬儿!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一百零八很聪明,一百零八更无赖,一百零八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可惜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儿,而且这个事儿也实在是,绝对不能让它跟着搅和,你看老大已经生气了已经发火儿了已经就要翻脸了,一百零八还是没有眼力还是不知死活还是非得在人家屁股后头跟着……

哎!

最后的结局是:一百零八死了。

当然干掉它的是它最最亲爱的老大,方殷方道士!

甚么是兄弟?甚么又是义气?

那可真是,下了毒手啊!

所以说有些事情是绝对绝对不能去做的,譬如一百零八。

一百零八的死因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虽然说方道士是老大,一百零八是老二,可是当老大的老大来了的时候,一百零八就是小三儿!

咎由自取!

——这是他的原话。

真是可怜。

——这是她的说法。

一百零八死不瞑目!

二十 星语

“吱吱叽吱!”一百零八用仇恨的眼睛瞪视着这个无情的天地,蓦然凄厉大吼一声,久久露出血红的牙龈森森的白齿!这句话的意思是,岂有此理!他怎能这般对待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恨他,一百零八恨死了他,没有天理,没有地理,没有公理也没有母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一百零八如此爱他,可是他却这样无情无义地对待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发誓不再爱他——

绝不!

绝不的意思就是说,一百零八还没有死。

当然这绝不是开玩笑,一百零八虽然没有死,可是一百零八也快要死了!一百零八已如鱼在砧板,尽管能够动弹却也无力挣脱,只能等待着死亡等待着被吃掉的悲惨命运。天黑了,很黑!狮子老虎来就要来了,就要来了!一百零八使足力qì

拼命一挣!虽说此时艳阳高照,可是天总会黑,狮子老虎没有,可是还有豺狼!一百零八动弹不得,一百零八无法挣脱,一百零八快要死了,一百零八也快要,哭了。

现在的情况是,一百零八被自己的腰带,也就是麻绳绑在树下头。树干上。

等死。

这,根本就是,谋杀!

这可真是不像话!好狠!好狠!算你狠!等着瞧!一百零八那个恨啊,一百零八简直恨死他了!一百零八咬牙切齿恨恨决定,回头就把那个狠心又负心的老大干掉,然后自个儿当老大!是你不仁在先,那就休怪我无义,谁个敢这般欺负一百零八,那么他的下场,哼哼,必定是个死!一百零八连连猛挣,试图脱身,然后追上去,报仇!一棍子打死他!对了对了,棍子怎又不见了,棍子棍子棍子,棍子找不见,挣又挣不开,一百零八气急败坏却也毫无办法,折腾半晌又累得呼哧带喘眼看就要不行了。

脑袋耷拉下去,一时悄无声息。

三生峰上,三生石畔,二人坐着说话,有一搭没一搭。

“方殷,一百零八给你绑在那里,会不会——”袁嫣儿担忧道。

“不会,死不了,放心罢。”方殷没心没肺道。

“你这人!一会儿天就黑下来了,那里又黑又冷,哎!”袁嫣儿拢紧双臂,缩起肩膀。

“是是是!可不是!”方道士关心又体贴,赶紧脱衣服!

“你,我,哎——”

又是黄昏时,山风透薄衫,盛情犹可却,送来是温暖。

脉脉人不语,双双又无言,只看,只看,将看不看,还是不敢。

是谁眼神慌乱低了头?是谁心头火热不畏寒?

三生峰上,三生石畔,朦胧之中还是朦胧,朦胧的心思又有谁知?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无人可知无人不知,说的还是——

心事。

山还是这山,水还是这水,石还是这石,人还是这人。人也见了石,石也见了人,再见,一般。人影依旧依稀不见真人真容,烟云雾霭不过将那往事重现,恍若一梦,梦醒一年。不变的是心,变的是心事,这一次方殷的心里很平静,就好像知dào

了那是自己的,宿命。方殷不去想,也来不及去想,说了很多,又似乎没有说过,只恨时光无情匆匆流走无法将之挽留,只是,只是,不想让她走。

“这山中虎豹猛兽不见,鹰鹫也是稀有,前年来了一群土狼也给我打跑了,你说,谁会吃它?”它是一百零八,这是没话找话,袁嫣儿笑道:“只你不吃它,确也没人吃它。”方殷笑道:“这猴子平日里顽皮得紧,不教xùn

一下它就不长记性,哈哈!”袁嫣儿掩口轻笑:“就像你当年那样顽皮,是么?”方殷一怔,讪笑道:“是,是,差不多罢,哈哈!”

二人相视一笑,又将那时想起。

“方殷,你道这山中,为何凶兽猛禽鲜见?”袁嫣儿笑着问道。方殷摇头:“我怎知dào

?说来当真是,呃,奇怪!”袁嫣儿点头说道:“是宿师叔,我爹爹说的。”方殷恍然笑道:“是他是他,果然是他!我早猜到是他,问他他又不说!这人!”袁嫣儿摇了摇头,轻声叹道:“宿师叔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当年的他,也如你这般,你知dào

么?”方殷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如我这般胡闹?如我这般没用?还是如我这般不知上进?”袁嫣儿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天:“方殷,我再告sù

你一件事情,你听好——”

天色已然不早,方殷自是恭听。

“在那一年,也是中秋比武,我爹爹是第一名。”方殷微微一惊,旋即释然笑道:“我就说!历害历害,有道是名师出高徒,不如你去比一下,也夺他个第一!”袁嫣儿摇头道:“我武功不成,我也不愿意学那,你听我说,三年之后的比试,夺魁的是上清掌教沐师叔。”沐老道,老杂毛,方道士好久好久没见着他了,几乎已经将他忘掉:“呵!”

“又是三年过去,最后的一次比试,有一个人打败了我爹爹,又打败了沐师叔,打败了所有的人,你猜猜,他是谁?”

“这,我怎知,他是?”

“方才你便不知,现在还是不知?”

“难不成是,宿老道!”

就是宿老道,就是宿道长,也是宿师叔,袁嫣儿认真道:“正是宿师叔。”方殷久久无语,心中大为惊诧!说是出乎意料,不过也有道理,回想其人其事,宿老道在方殷心里本就神神mì

秘古怪异常,是个神道儿人:“这老家伙,是有一套!”方殷笑着点头,似乎感慨颇多。袁嫣儿起身,注目而视,柔声说道:“方殷,你还是不明白,沐师叔当年懒散骄狂耽于玩乐,也是一个后学末进曾经被别人瞧不起,可他现在是掌教。宿师叔当年为人更为狂妄,终日游走山中四处取乐散漫更甚于他。方殷,只要肯上进,不怕早与迟,我提到他们,说的正是你。”

方殷静静听着听着,心中忽然豪情涌动:“我明白了!我也成,一定!”

袁嫣儿轻轻点头,笑笑:“天黑了,我走了。”

天是黑了,也该走了,可方殷心里还是万分不舍:“我,我再,再送送你。”

送别离,伤别离,一别经年又别离,何时厮守不别离?路在前,路在后,只恨身后路太短,前方有路不得走!小山头,是个小山头,已见灯火阑珊屋舍隐隐,就在这里,还是分手。是不舍,仍不舍,不舍她也要走,香肩窄,青袍宽,尤显风姿楚楚。楚楚动人,窈窕有几分?窈窕淑女,君子怎不求!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呀不要走,又怎能,说出口!

人别黄昏后,月上小山头。

人走,衣留。

袁嫣儿转身一笑:“还有事么?”

“我……”

“不早了,回去罢。”

“我……”

“我知dào

,我走了。”

“我念诗给你听!”

佳人翩然回返,微笑如花:“说来听听?”

月如银轮明如镜,照得天地水般清,眉目宛然俏生生,更显姑娘水灵灵。

方道士一时心慌气短脸红脖子粗,好在是早有准bèi

,便就念诗,念诗——

玉肌冰作骨,秋水以为神,

未舞影绰绰,无声语更真。

千古咏明月,孤星谁人问?

不若寄云衣,披却在一身。

默然半晌,袁嫣儿低头轻声道:“真是难为了你,我,我……”

可不是难为了方道士,人家来个望月,他就来个咏星,人家借月咏志,他就寄衣送情,左右不能让别人给比下去,明争暗抢的可谓是用心良苦了!这也好,应情又衬景儿,不赖不赖,才子就是才子,这下袁姑娘,却也难为了袁姑娘。那个是好,说来话长,这个也不赖,刚刚又表白,袁姑娘一时很是为难。姑娘家的心思就像天上的云一样虚无缥缈,罢了罢了,不久即知,正是月圆之时:“过了中秋,我来找你。”

袁姑娘留下一句话走了,或者说是,跑了。

似是哭了。

一个人立在原地,也不知独自站了多久,伴着当空的月。

满天的星。

终于慢慢转身,失了魂般地走。

一路向着百草峰。

你看你看,可恨的人!

果然只有母理没有公理!果然重色轻友没心没肺硬是亲手置兄弟于绝境而不管不顾!

一百零八死定了!

二十一 说道说道

“成不成?”

“成?”

“不成?”

“快说快说你快说!”

“到底成不成?”

“这跪也给你跪下了剑也给你拿来了,你这又是——”

“我求求你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与这宿老大说话甚是费力,任你心急如焚百般求肯,他自不紧不慢只顾坐着喝酒。把玩着一柄剑:“墨练墨莲,奇花异剑,呃,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宿道长抚剑自语,好似两只耳朵没有听进去一句话,完全不理会跪在地上苦苦求肯的方道士。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般跪他作甚?自是有求于人,而且这个事儿,非他不可!

一年之前是这般,过了一年还是这般,心也收了,功也练了,可是方殷知dào

自己还是一般,丝毫没有胜算。一个人知dào

得越多,就会知dào

自己不知dào

的更多,就像修内功习剑术,此时方道士是入了门儿,可是入了门儿才发xiàn

里面天大地大,而自己和人家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是一种进步,可也实在打击人!

只有靠宿老大了,他一定有办法!方道士直直跪在地上,愁眉苦脸又装可怜。宿道长以指轻弹剑身,铮铮有声:“这把剑,借我玩儿两天。”好好好,只他答yīng

,便是给了他也成,方道士连连点头接着哀求:“你教我,成不成?”宿道长点头道:“成。”不说是不说,说来干脆利落,方殷闻言一怔,却又不敢相信:“真的?成?”宿道长放下软剑,端杯喝一口:“也不成。”

“你!”方殷怒气上涌,跳起来大叫道:“你这是给脸不要,整日里就知dào

装神弄鬼,哼!妖道!”宿道长微微一笑:“你装我也装,大家都在装,跪我我自不理,骂我我也不妨。”这事儿确也不怨人家,这回是某人自己要跪的,方道士一时无话可说,大生闷气却也拿他没办法。终于,宿道长淡淡道:“说说,要我教你什么?”

方殷心里一喜,连忙道:“教什么都成,只要能打败他!”

宿道长摇头道:“是你去打,又不是我去,我可保不准——”

“只要有一线胜机,就成!”

“我想想,呃,什么叫做一线?”

“一线就是,一线!你又来!”

“多宽?多长?多高?多厚?什么样的线?红的黑的黄的白的?”

这人说起来那是相当的不靠谱儿,你说东,他指西,你要狗,他给鸡,但凡方道士自己还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会来求他了,向来如此!可惜方道士自己连半丁点儿办法都没有,而如今距离中秋比武已经只有,三个月!方殷无可奈何,伸手指道:“看!那个,一线!”墨练静静伏于桌上,笔直伸展,剑身窄窄正是一线——

“明白了。”

宿道长点头,凝视思索,竟似当了真。全是废话,说了也是白说。方道士心中悲苦,哎声叹气间忽又想起一物:“等等!给你看看,这个!”是那包袱,被吕老道没收的包袱,当年方道士曾经苦苦寻找也找不到的包袱。说来也是气人,其实包袱就在方道士的隔壁,几年来不过一墙之隔!罢了罢了,那些并不重yào

,如今的方道士便是赶他他也不跑了——

物是人非,早已。

黄金白银光晕夺目,紫色貂皮依然光鲜,却不是,却不是,却是那卷泛黄麻纸:“你看!你看!”方道士郑重打开铺到桌面上,面色期冀。看着麻纸,想的却是老薛,在方殷的心里大胡子老薛正是一个武功盖世的大英雄,尽管有些不着调!此物为何,修练内功之法,老薛必有深意,方道士今日来时匆匆看过几眼却也看不出甚么门道儿,正好拿来给这神道儿的看看,只盼是使人一步登天天下无dí

的大大的,神功秘籍!

神功有名,却也忘记,早已。

只是屏声静气。

宿道长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别人送给我的,说是甚么青,青,甚么录来的。”

“青冥天录。”

方殷一拍大腿:“正是!”忽瞪大眼睛,直似见了鬼:“你,你怎知——”

说来话长,那就不说。

宿道长低头去看,又不说话了。

“好不好?好不好?是不是很历害的武功?你说你说,你快说!”果然神道儿,竟是个识货的!方道士自是急不可耐,当下连连催促!

却见!

不见真人面容,但见眼泪一滴!

一滴,两滴,三四滴。

滴滴落纸上!

哭了?

怎?

方道士呆若木鸡,实在无法形容,心中那是怎样的惊异:“他也会哭?他怎会哭?他怎就哭了!着实是白日见鬼,邪了!”

老大?

老大?

老大你——

老大!

忽地一抬头,泪眼笑对天!宿长眠纵声大笑,神情张狂高声语:“可笑,可笑,可笑情为何物?生死相许怎生许!可叹,可叹,可叹缘为何物?生生不死亦不休!缘尽人见人不见,缘来是你就是你!”疯话没说完,屁话又来了:“哈哈哈哈,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天意,天意,天意也是个屁!哈哈哈哈!”

方道士早就,懵了。

迷茫中只见那人抄起酒杯一饮而尽,神情狂傲更嚣张:“来来来,你说胜他一线,咱就胜他一线!去去去,打他个人仰马翻,又有甚么了不起!”方道士给他搞得云里雾里北都找不着了,听见这话心里反而更没底:“你,你,你说甚么?我成?”宿道长啐一口,怒道:“恁没种!说了你是一头驴!但你有副驴脾气,就成!”方道士呆呆看他半晌,忽然拿起桌上酒壶倒满一杯,又猛灌一口,一样哈哈大笑:“我偏不是驴!却也驴脾气!那又怎样哈哈哈哈!”

“哈哈一样!干!”

“干!”

“再干!”

“倒上倒上!”

“干!”

于是乎,就把那人干掉了!

那自是醉话梦话疯话屁话,酒喝完了,杯干壶干,不过喝了一场糊涂酒而已。

风动草木,其声簌簌,似笑,似笑,嘻笑嘲笑还是,耻笑。

“收起来罢。”宿道长静静说道,脸上泪痕已风干。方殷抄起麻纸,皱着眉头:“这究竟,好是不好?”宿道长一笑:“有人半生都毁在它身上,你说好是不好?”那是不好了,还是没有用,方道士一时气沮,低头将纸卷起。宿道长又是一笑:“那人却是毕生奉其为神明,你说好是不好?”这又说好了,转眼就颠倒!方殷系好包裹,皱眉挠头:“那人,是谁?”

“是我师父。”

方殷再怔住,脑子又迷糊。

他的师父?那又是谁?老道?老老道?老神道儿?道可道非常道?

苦苦思索,似乎是听老薛说过:“莫管它好是不好,此时你也用不上,这样,我便教给你一点点——”宿道长拍拍方道士肩膀,眨眨眼睛:“小花招儿。”千辛万苦,求的是个甚,求的就是花招儿!这条路是不通,刚好走那一条!方道士闻言大喜,登时将那些乱糟糟的念头扔在脑后:“好极!好极!老大你快说,我听着我听着!”

——道。

枯枝在地上划拉两下,宿道长抬头注目:“这是什么字?”

“道!”方道士回答道。

“何意?”宿道长微笑道。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方道士思忖片刻,皱头眉头开始背经书。宿道长摇头道:“那不作数,你自己说。”这又难为了方道士,方老大当了几年道士,道经也算是读了几本,却从没想过什么是:“路?法?理?规?还是,算了我不知dào

,还是你来说罢!”

“我有我的道,你有你的道,说也白说,你自己想。”宿道长淡淡道。

这可真是难为方道士了,半晌,方道士长叹一口气,老老实实道:“老大,我不明白甚么是道,我也不知dào

你这是在和我说甚么,你不是说要教给我——”宿道长大笑起身,摇头叹道:“只你想明白这个字,咱就有了三分胜算!你说,你说,天底下还有这般轻巧的好事么?”方道士闻言自是又惊又喜,一时低着头连连打量地上那字:“事儿是好事儿,可我还是,还是,不明白!”宿道长哈哈大笑:“不明白就多想一想,道在法先,法在理先,花招儿先不教,几句话听好——”

方殷点头,恭身受教。

“其一:大道无形,不可琢磨,大道无形,可以琢磨,你要体会无形无质若有若无的东西,就必须用无形无质若有若无的东西去碰触它,那是什么?那是想法。你看天上那朵云,那朵,那朵,它离你多远你知dào

么?它为什么是白色的你知dào

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你知dào

么?你不知dào

,我也不知dào

,可是我知dào

想要知dào

那些一定会有办法,而我得到的办法行之有效就是理,而我得到办法须得经过的就是——”

“道?”

“其二:法有千万种,路有千万条,天地有道万物有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然而万法可归一,正如一路通万条,归为道,通为道。何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道无以形容,因道莫可知晓,因道似有实无似无又实有,时时又生变,变幻更无穷。是说道,又非说道,天地何其大?你有多渺小?与其无事来问道,不若就事多思考。”

“这,我,哎——”

“其三:没了。”

“没了?”

“没了。”

话也没了,人也没了。

宿道长走了,方道士又迷茫了。

却也似乎,明白点儿了!宿道长走时说道:“办法你来想,我只送花招儿。”

天气晴朗,风儿轻柔。一朵硕大洁白的云朵静静停留在头顶,停留在天地之间,停留在明净的目光与悸动的心上。好近,好近,似乎触手可及,她就停留在那里,等着你。可是方殷知dào

,那云很远,很远,那是很远很远的距离。身无双飞翼,登天更无梯,若是用双脚来丈量的话,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到那里——

何况真的近前云也未必是云,未必是那洁白纯净的颜色。便是云,便还是云,云中可有龙?云从龙,便是有龙,云龙之上可有仙人天宫?也许有,也许没有,可惜猜不到,好在可以想,想象,而那脑海之中万千奇妙的想法便似是,道,一样一样一样地,深奥。

方殷在想——

不想不成,不想如何知到?

只想不成,不做如何达到?

那么就做,又该如何去做?

还是应该好好想一想,才好。

道法自然,自然而然,然任其自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云生云灭,生生灭灭,如心念于脑海之中浮沉,生灭,循环往复。

何以永久?

一百零八拎着棍子走过来——

二十二 东西双剑

八月十三。

是日天气晴朗,是日秋风送爽,是日暑意渐消怯。

这是平凡的一天,又是不凡的一天,只因明天,后天,大后天!

明天便是上清子弟中秋大比武的日子,十四十五十六,比三天,定三年!

之修行成果。

有道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是头驴也得出来叫唤两声儿,才可以知dào

究竟——

驴的嗓门儿高,骡子个头儿大,跑得最快还是马。

可谁是宝马神驹千里马?谁又是驽马劣马没用马?

这也得比,好好比一比,比出个胜负高低快慢上下,用事实说话。

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便在那中秋佳节月圆之时——

五子峰。

院中八人或坐或立,或独自默默擦拭着长剑,或时而低声说上几句话,看上去都很轻松,很平静。可是没有人能够掩饰住眼中时时刻刻闪耀着的那一抹,兴奋激动与期待,那是跃跃欲试的光芒!忽忽长成身量已足,正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年纪,谁不期待着崭露头角一鸣惊人,如那雄鹰展翅翱翔于天际!

那是心中的梦,每一个人都在做着的梦,无论结果如何,梦想总是那样令人振奋令人心潮澎湃!数载寒暑,日夜磨砺,付出的辛苦当有回报之时,那就是焕发出自己的那分光彩!那就是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荣耀!莫笑,莫笑,这不是内心的虚荣与狂妄的骄傲,这是梦,正在为之努力去一步步实现着的梦想,而梦想在哪里,希望就在哪里——

怎不道他一声好!

何谓文无第一?文无第一就是文无第一,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有如过江之鲫,那是海了去了,谁个敢称第一?李白诗仙,杜甫诗圣,够牛了罢?还有诗神诗佛诗魔师鬼啥的呢,牛人多了,谁个第一?没有第一,任你成仙成圣做神做鬼的可以,你要说你第一那就不成!要问谁是第一,老子天下第一!我就谁个也不服,我就谁个也不鸟!

如何?如何?不服就来比一比,比来看看又如何?

不如何,这个比不出来,真的比不出来。你会五言,我能七律,你来整句儿,我便拽词儿,古的不行就现呗,现得不好就穿呗,上穿万古是洪荒,下穿世界都灭亡,哪儿还有第一?八百辈子也比不出来!说句大实话,文如千山万水,文如风景人物,各有各的平淡精彩,各有各的粗陋美妙,确是不能比。

说句大实话,文无第一,只因人人都是第一!但凡是个文人,必定谁都不服,莫管他口里说的甚,心里真zhèng

佩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真的?真的,就是这个理。疯话?狂话?还是二话?这是真话,大话也是实话,说是大实话就是大实话,千古风流转眼过,古往今来我第一!最疯最狂最二的话往往就是真心话,文人都是轻狂的,莫管他装疯卖傻嬉笑怒骂恨天怨地,你要看到他的骨子里!

文人相轻,必定真理。

废话连篇,离题万里。

何谓武无第二?这个不好说,真的不好说。有人说真zhèng

的高手有如神龙上天入地只见其尾不见其头,那是世外高人寻也寻不到的,因此没有第一,因此没有第二。有人说作为一个英雄一个大侠,让他比武败北当个老二那是比死还难受,因此不成功便成仁不是给第一打死了就是自绝经脉挂掉了,因此——

反正武无第二就是武无第二,哪怕败给天下公认的第一大高手你也不是第二,哪怕不给人打死加上不自杀也顶多算是个并列第二!你自口吐鲜血或是白沫躺在地上或是趴在地上扬言你是天下第二,谁个信你?哪怕你曾经是那天下第一,这就叫做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还不服?你还要比?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和谁比?怎生比?往上比往下比?

武比高下,自有道理。

文再实也是虚的,唇枪舌剑口诛笔伐牛不牛?牛也不牛,那不是文,那是道理,那是权衡,那是利弊。大笔一挥,定人生死,多么威风神气?对不起,那也不是文,那是权威,那是势力,那也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说不来,讲不通,难免要落实到拳脚之上,拳脚不成还有刀枪剑戟,再不成还有石矢火炮还有……

武是一种最最无奈的东西,只因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不得已而为之。

不提,不提,再提却还比不比?不提不提,提也不提都得比。你道虎豹磨爪牙,可是单为饱肚皮?虎豹爪牙不利,必死豺狼之口,豺狼老迈孱弱,必死鹰鹫之口,鹰鹫欲振不得,必死虫蚁之口,天地不仁即是仁,万物相生又相克,若想保全自身,须得时时壮大自身,况有理想啊,行侠仗义帮zhù

别人,保家卫国平定天下呢!因此要练,因此要比,文无第一,武争第一!

当然武功本有高下,而那第一也只有一个,此时在场的道士们也都明白这个道理,一个字:难。而且不是一般的难。可以说是难如登天!莫说那三生峰的岳师兄,便是旁人,哪个又是白给的?你在学人家也在学,你在练人家也在练,你在力争上游人家也是不甘落后,何况,何况!本就声名不济全是驴尾,想起这事儿就有气——

方老大呢?

袁世在问牛大志。

牛大志摇头笑笑,示意不知。

赵本叹道:“这都十多天没见他了,怕是明天……”

“去去去!莫说他,俺可是又想了个神气名堂!都听好——”胡非凡嗬嗬大笑声如洪钟:“霸王吞天剑!”几人相顾愕然,旋即失笑,哈哈大笑!胡非凡不明所以,瞪着牛眼连连追问道:“怎样?怎样?说说说说,好是不好?”牛大志摇头笑道:“好是好,倒过来念么——”胡非凡怔立片刻,猛地一拍脑袋:“不妙不妙,妈个巴子!俺再想俺再想!”说罢皱眉苦思,状甚烦恼。

武功如何且不论,说来入山已是六年,梦想早就深深地种进了每一个上清弟子的心里。仗剑天下闯荡四方,快意恩仇决胜千里,那正是每个人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大场面!但剑客剑侠没有个响亮名堂,自是美中不足,因此几人闲来无事便自取绰号,更幻想着有一天名扬天下无人不知——

譬如日剑月剑星辰剑,譬如神剑仙剑逍遥剑,追风啸月有之,冰霜雪雨有之,五花八门不可数,总将牛皮吹破天!那又如何?就算是真个不成还不许人做梦么?上清门规不少,可也没有哪一条规定这绰号不让取,向来如此,没人管教也没人当真,说的是爱做梦的年纪,也是那张狂无畏的个性与神采飞扬的,青春!

高明道士冷哼一声,自顾走开一旁埋头练剑,看上去是不屑与这些没事儿闲篇的人为伍了!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便如高道士这等高手中的高手也是勤加习练不敢怠慢分毫,哪里还有功夫儿在这儿胡扯!尽是愚人,穷耽误功夫儿!高道士心比天高志在必得力求必胜连胜将勇夺第一,从而一雪前耻,想起来就可气!可恼!可恨!牛大志!你给我等着瞧!上一次就是牛道士使阴招儿将高道士肘翻在地,致使高道士首轮落败含恨出局!自是不慎落败,那是一个意wài

,在高明道士无数次不得不想起的惨痛回忆里——

说来那是更可恨,此地人人一轮游,唯有牛大志进了第二轮,蹬着高道士的鼻子踩着高道士的脸面,可恨,可恨!高明飞身振臂姿势美妙挥出一剑,瞬间将那可恨之人斩碎于虚空之中!可恨归可恨,可是高道士现下,不,早已将他无视,划归于草芥尘土之流了!高道士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三生峰的岳凌!只要打败他,那就是第一!而能够完成这个难度极高的任务的只有高明一人,余者皆不足论!

高道士自取绰号:无双绝剑!

看罢,这叫做以名咏志!无双无双,就是这么绝!剑剑剑!斩斩斩斩,斩杀!高道士神情专注心无旁鹜,似乎沉醉在玄妙的剑意深奥的剑道以及美好的幻想之中,可那个驴尾之尾,他又在做甚么?其实高道士心里还装着一个人,那就是方道士,其实高道士也很想他,因为高道士怕他,怕他,怕他!

不来参加!

上次八十人,这次八十一,而作为驴尾之尾的方道士自告奋勇悍不畏死地报名参加了本届大比,其中定然会有变故发生!所有的一切都在高明道士的计划之中,而计划之中的第一项,就是首轮抽中方道士,而后轻松过关一马平川——

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方道士武功最差稳拿倒数第一,方道士以往与人比剑全部败北从来无一胜绩,方道士对上谁人那是谁人的运气,那是天大好事儿!尽管高明道士剑法绝妙天下无双好上加上,可是有些不必要的麻烦事情还是能少就少,既有铺路砖,或说垫脚石,高道士为何不用为何不能轻松过关一马平:“马儿跑,风儿笑,今儿个天气多晴好,闲来自在心情妙,妙妙妙,花儿水上飘,叶儿摇啊摇——”正是心想事成,想着方道士,方道士就来了,而且是一路唱着歌儿哼着小调儿来的:“我来了,大家好!”

高道士惊喜万分!

方道士嬉皮笑脸左右瞧瞧,浑不着调:“哈哈,都在啊!举世无双威风八面天下第一神气大剑客驾到,鼓掌!鼓掌!”哗哗哗哗,几人起立鼓掌,同样嘻嘻哈哈,高兴而又热闹!确是挺高兴,方老大看起来面色轻松神情惬意,根本就没把明天的比武放在心上。可是这个威风神气的大绰号一摆出来,明显将高道士的无双绝剑比下去了——

高道士心下窃喜!

方道士忽地将脸一沉,骈指扬声:“杨道友,你怎不鼓掌!”杨恒冷哼一声转身走开,看也懒得看他一眼。此人性子傲得紧,方殷也是开玩笑,吐吐舌头,又叫道:“高道友,你怎不鼓掌!”高明埋头练,全当没听见。方殷却不放过他,踱步过去歪着头左瞧左瞧,又啧声赞叹道:“好一个太清十二剑!啧啧,妙!妙!妙!”

“白痴!废物!这岂不是一个傻子么?他又怎知自家剑法之精妙?”高明只是不理,却是心下狂喜,只盼明日一上来就对上此人,那才真个妙妙妙!

傻子自觉无趣,拍拍屁股走人。

大战一触即发,自当厉兵秣马,临阵磨枪也好,放松一下也好——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还是闲聊。

方殷笑道:“大志大志,你点子最多,快快帮我起个名堂——”说着拔出长剑,俨然起势作舞。牛大志笑道:“我看你那个名堂就挺好,甚么举世无双天下第一哈哈!”方殷刷刷虚斩两记:“少废话!想想想,快快想!”牛大志坐在那里看他半晌,忽地一拍桌子:“有了!你便叫作东西双剑,如何?”

东西双剑?

方道士倒挽长剑,皱眉咂舌:“听着还成,却是甚么,古怪,古怪!”牛大志扑哧一乐:“你这东一剑西一剑,胡乱比划全无章法,哈哈!东西双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人大笑,前仰后合。方殷也笑,并不着恼:“原来这样哈哈,东西双剑便东西双剑,我瞧也挺好,挺好哈哈!”

似是说了许多话。

说来还是扯闲篇。

散了,散了,各自回房,静心静坐,只待明日——

方殷进了屋,默默坐床边。

望着窗外的天,忽然又想起从前。

此时的方殷,没有了嬉皮笑脸,面色看上去却也是很平静,心里也是。

平静如水。

只有高明道士一个人在院里,练剑!

高道士心潮起伏不能自已,仍自幻想着算计着激动着狂喜着!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

吕道长也有吕道长的想法,吕道长静坐榻上神情忧虑,想的也是徒弟方道士。

还是师兄宿长眠。

道是必定,那也未必!说的此次中秋比武,思绪落在数十年前——

怕是,又生变!

二十三 偏偏喜欢你

八月十四,巳时,晴。

青石为台,名之试剑。

“上药三品,神与气精,恍恍惚惚,杳杳冥冥。存无守有,顷刻而成,回风混合,百日功灵。默朝上帝,一纪飞升,智者易悟,昧者难行。履践天光,呼吸育清,出玄入牝,若亡若存。绵绵不绝,固蒂深根,人各有精,精合其神。神合其气,气合其真,不得其真,皆是强名……”此为《玉皇心印经》,而台上朗朗而诵的正是上清掌教沐长天。

此时沐掌教穿戴甚是齐整,更为隆重,紫袍玉带云履月冠,身形挺拔大袖飘飘——

台下都是人,道道道道道道道。

四下更无声,静静静静静静静。

唯有风声忽忽,动之草木簌簌,行于山野呜呜,使得群山其上天高云淡,尤显四方空旷大地广袤。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方道士忽然有些想笑。

可是再也笑不出。

还是紧张,紧张紧张又紧张,越来越来越紧张!

直将手心儿攥出汗!

好大一片广场,正在广场中央,参天巨木围拢,脚下青石四方。白玉柱盘龙,瑞兽吼云上,那端走兽镇宫,背倚黛瓦青墙,朱漆大门仍旧雄伟,暗金大字依然闪亮,当年来时不识得,此时又怎不识得,那便是玉清宫,那便是玉清宫。相对山门牌楼依稀可见,字为上清,这是上清,上清,道士,那时的,小方子!

物是人非,怎不感慨!

方殷恍入梦中,一时忘了所有。

道经祷文犹未完,心印经作清静经。

青石为台,四柱四角四方,台下是人,四方四下四峰。

二指峰三生峰四圣峰五子峰,立得密密麻麻齐齐整整。

道人几百,弟子八十,错错错,弟子八十一,这回多了一个方道士。

她没有来。

立于人群之中思思量量患得患失之际,忽然心下一悚!

不由抬头望去——

一道目光直直对上,锐利有如脱鞘之剑!

正对面!

是他!

岳凌!

方殷没有见过他,可是方殷来时便已知dào

了,那就是他!三生峰的岳凌!上次中秋比武的第一岳凌!方殷因之而来也必须打败的对手,岳凌!不远不近,二人对视!此时此刻方殷无法呼吸一颗心怦怦大跳几乎破胸而出,却不肯错过双目,就那样直直直直地和他对视,看着他看着他!不怕!不怕!何必害pà

!没有甚么了不起!

既是不怕,何必一再告sù

自己?还是怕,还是怕,后背凉飕飕头皮阵阵发麻,只怕打不过他甚至轮不上和他打,心里忽然就没有了把握,哪怕一点点。半点也没有。岳凌就在那里,岳凌长身玉立,岳凌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而从容不迫,立在人群之中卓然夺目。不得不承认。哪怕是此时从那平静的面色之中也可以看到,他并没有把方殷看作一个真zhèng

的对手,甚至可以说没有当作一个对手!岳凌转眼看台上,目光之中那一抹锐利消失,取而代之的还是平静——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于方道士而言。

岳凌不认识他,却也听说过他,恼人的传言是在岳凌的心里,生根却不发芽——岳凌看不起他。人之超群,难免性傲,岳凌的傲气是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看是看不到,可是又时时从身上每一处毛孔散发出来,藏也藏不住!而方殷看到了——刹那间怒气涌上,恼恨不平之意塞满胸膛!旋即往日种种又生生浮现眼前,无数悲欢喜乐爱情交织的情绪脑海中翻滚着沸腾着,更有一丝酸涩委屈爬上心头,泛于鼻腔热了眼眶,几欲落泪!不妙!不妙!怎会如此!这可真是丢死个人!

方殷低头,匆匆走开。

众道见状愕然,人人注目,又互相看看,还是一般愕然。无论如何方道士在上清也算是个名人了,此人许多的奇特行为风流事迹在人前背后传扬议论着,任他做出什么事来大伙儿也不会太过诧异。实则人想出名未必一定要有过人之处,只要特立独行异于常人,那就会给别人记住,从而——

方殷默默走到山巅一角,顷刻间两行眼泪终于流下!方殷不想哭,可是还是忍不住!方殷只知dào

自己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哭。心里再也不能平静,现实早已击碎了曾经以为的镇定,方殷从他掩藏不住的骄傲里看到了自己的深深掩藏着的卑微胆怯,那根本就是骨子里面的,懦弱!

宿老道说的是对的,方殷不得不承认。

你就是一个胆小鬼,方道士告sù

自己。

心里总是怕的,怕得要命!怕得要死!但这一次,不能逃避!

不能!

极目四方,云淡天苍苍,山风凛凛吹过,吹不去脸上的落寞吹不走心中的忧伤。风物不入眼,天地渺渺茫茫,群山的雄伟壮丽与谷壑崖石的千姿百态,还有草木雾霭飞鸟溪流共同织就的秋日美景,却在朦胧泪眼中变了,变了,变了形状。人立崖上,高处不胜寒,生孤独之心,生寂寥之心,生悲恸渺小之心:“你说,你说,你说人活着,究竟又是为了个啥!怎不能忘怀烦恼忧愁寄情山水之间,做那闲云做那野鹤岂不也是很快乐?那是也许,只是也许,也许云有云的闲愁,也许鹤有鹤的寂寞,而方殷不能忘,可方殷不能舍,方殷必须面对的是他,是她,是所有人,还是——

自己。

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这方天地,不由又想起了当年,来时,那个——

“啊哟小杂毛儿,怎生哭了鼻子?”

一惊回头!

却见长方脸蛋嘻嘻,一双虎目眯眯:“好可怜好可怜,谁个又敢欺负方大侠来着,我看他这是,呃,想死了!”方道士瞪他一眼,飞快擦一把脸,随即气呼呼回过头去:“少来烦我!你个老杂毛儿!”两人没大没小上来胡扯两句,众人不远不近却也刚好听到,惊奇声起,议论声起,纷纷侧目纷纷回头纷纷望去:“不得喧哗!听好听好!”

台上一名老道须发皆白老眼昏花,犹自声音宏亮吐字清晰:“比武事关重大,当有一定之规,你等不得违犯不得取巧,不得分心!听好!唔,却是说到哪里?”他自满脸严肃激动万分,众道却在暗里偷笑,却也不敢怠慢,纷纷凝神侧耳作倾听状。此人上清长老之一,名蒋公正,也是方道士的老相好儿,而且是好得死去活来那种。

不可忽视!莫开玩笑!说来蒋长老正是本次比武的执事,或称考官,或称裁判,而且是主裁判大考官核心执事!非但本次是他,上次也是他,上上次也他,上上上次也是他,因为谁也抢不过他,蒋长老号称“铁面无私公正至极眼里揉不进半个沙子”,这样事关重大事关下一代事关上清未来的艰巨任务,那是必须的!

蒋长老理清思路,于台上语重心长侃侃而谈,看上去很是欣慰而满yì



却将远端那二人无视——

一个拎不清,一个犯不上,蒋长老公正之极。

沐掌教重重一哼,低声喝道:“小子无礼!有胆子再说一个!哼,信不信本道爷一把推你下去!”山何其高崖何其危,一将失足,粉身碎骨!方道士低啐一句老杂毛儿,脚下却不由退了两步。沐掌教嘻嘻一笑,摸出几张纸扬手丢掉:“你道只你心烦,哎,我这几道经文也背得实属不易,那可是三天三夜下足了功夫儿!”

素笺墨字飘舞而去,有若数只蝴蝶翩翩。

方殷笑叹道:“你在台上看着念,白老道在那儿拿着纸,你当旁人是瞎子?”白老道白公平,说起来是方道士的师祖了,人送外号“老好人”,自是有求必应了。方道士转过身来:“说来确是不易,也亏你能看得见!”沐掌教登时眉开眼笑,当下洋洋得yì

道:“你瞧,这就是练武功的好处,眼力耳力都,对了!听说你小子是为了一个大姑娘来比武,果然有种!哈哈!”

方殷一惊:“你,你,你怎知dào

?你可别乱讲,小点儿声儿!”沐掌教眨眨眼睛,低声道:“放心放心,我看好你!去,干掉那个姓岳的小子!然后——”说着拍拍方道士肩膀,挤眉弄眼道:“好事儿,就成了!”只待不听,字字入耳,方殷心里忽然慌乱起来:“成成成,成甚么成!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了!”沐掌教干咳一声,忽又哈哈大笑:“成甚么成?入洞房成不成?喝喜酒成不成?哈哈,这杯喜酒我是喝定了哈哈哈!”

谁人也有个没正形儿的时候儿,难得的是一辈子没个正形儿。有个词儿叫作沐猴而冠,就是一只猴子穿衣戴帽打扮成个人的模样。但无论衣服穿得再鲜亮帽子戴得再高,一只猴子还是一只猴子,动作叫唤都是猴子的行为。且不论那厢众人如何惊诧莫名如何恼怒哀叹了,反正方道士无奈又无语地看他,忽然就想起了一百零八。毕竟年轻人面皮要薄一些,暗中心事一将暴露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方道士只觉心慌气短不觉脸又红了,红得就像是一百零八的……

这可真是不像话!

方道士面皮不挂,方道士拂袖而去,方道士就是跳下山崖也不准bèi

再理他:“等下!等下!”沐掌教一把拽住,忽又不笑了:“小子,我告sù

你一件大事!”方殷只不语,偏过脑袋将他无视。沐掌教自顾道:“我说你一定成,他们偏偏不信,我就和他们打了个赌,呃,只要你得了第一,掌教弟子就是你!”掌教弟子,就是未来的上清掌教了,掌教弟子是谁未来掌教是谁,方道士却也不上心:“哦。“

“你不乐意?”

“真的不乐意?”

“真的真的不乐意?多好的事儿,你说说——”

“关我屁事!”

“你想啊,当了掌教弟子多出息,又威风又神气,那女人宝剑秘籍啥的还不是大把大把抓排着队让你挑,啧啧,想想就,咝——”

“挑挑挑,你怎不去挑,一大把年纪还是个光棍!”

“我,我,我是太忙了!”

“少来!这就是一个套儿,我看你就没安好心!”

“不说我,只说你,你要是听我的,她便是个孙猴子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哈哈!”说着说着离题万里,方道士大为不耐一甩袖子:“走了走了不和你说了,烦死个人!”说是烦,也真烦,却也忘了一种担忧两处闲愁,要说老杂毛儿这个人:“道爷就是看好你!哈哈,宿老道的鬼把戏,逃不过我的眼!”方殷猛一回头,面色已变!沐掌教微笑点头,又负手望天,目光闲散面色淡淡竟尔像极了百草峰那人:“说是鬼把戏,可我也服他。”

半晌,方殷叹道:“我明白。”

又道:“我没本事,又没出息,还这般杂毛杂毛说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拿我来赌?”沐掌教微笑注目,道:“没甚么,没有理由没有原因,我高兴我欢喜我就是乐意,或者说是你对我的脾气,哈!牛脾气!”

既有驴脾气,便有牛脾气。

说来还是缘。

二十四 我已经看见

热烈,热烈,如日中天!

蒋公正蒋长老终于辛苦万分地讲完了话,气喘吁吁地下去,稍作歇息。

诸位长老就坐,四峰峰主就座,沐掌教就座。

众人松一口气终于可以畅所欲言,或两两为伴,或拢作一团,队形松而不散。

不过松了口气,却又紧张起来!

比武,就要开始了。

之前抽签。

此时台上立着两名青年道士,一名江存志,一名宋存英。二人年当而立仪容端庄身形笔直,怀中各抱一只方方木盒。盒以漆工,一为深紫,一为淡青,青盒青签四十,紫盒紫签四十,其数一至四十,数对数,签对签,上清八十第子比试对手便由此物而定,八十取四十,四十取二十,依次递进,逢单一人轮空,终至决出最后的——

何以八十?不是还有方道士?莫非方道士人品好?莫非方道士后台硬?莫非方道士福大命大运气比天还大,不必依次晋级直接取得了决赛资格?自不是,此番八十一人,规则也有变通,但不必轮轮抽签比武的那个人不是方殷,而是岳凌。岳凌逢双不上逢单方入,如五进三,如三进一,加起来最多不过两场。

人家上届第一,自然待遇不同。

这很公平。

也是托了方道士的福。

而对于方殷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方殷只想早些遇上他,打败他,可是数轮之内却已不可能。

八十,四十,二十,十,五,方殷一直在台下默默估算着,虽然这几天已经算了无数次。

“方殷——”嗡嗡低语声中,忽而台上一声唤!

方道士,第一个。

二二二,二二二,二二二啊我就是要二!一只手微微轻颤着伸进木箱,其后高明道士上台抽签,心中热切渴盼无比激动有若抽奖,大奖!巨奖!天灵灵地灵灵,百嘛不要千万是二就行!高道士摸啊,摸啊,摸啊,摸。

二!

一看!果然!正是二!

高道士欣喜若狂几乎跳将起来,还是忍住,忍住,强自压抑住了想要欢呼的冲动!

旋即满心欢喜走下了台。

方殷拿着一支青签,二。高明拿着一支紫签,二。二人一对,都是二。且不提方道士心情怎样作何感想,反正高道士觉得自己高兴死了幸福死了快活得要死了!是他!就是他!高道士上台之时早就偷眼看到了他手中的签,二!你看你看,这就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又叫作老天开眼好运即来,心想事成,心想事成啊!赢了,赢定了!

高道士满脸是笑目泛异彩,心里快要欢喜地炸开却又无处倾诉无法吐露,还是忍住,忍住,忍得好辛苦好辛苦!高明点了点头,正色道:“你放心,你我兄弟一场,我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方殷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多谢。”高道士愈加欢喜:“好说好说,呃,不如你这便直接认输,我也好省却一些麻烦!”方道士叹一口气,高道士继xù

笑道:“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越少越好,你说是么?”

“是极是极,正是这话!”方殷微微一笑,抬头看天。

看云。

犹自虚张声势,不知死活之至!

高明见状冷哼一声,怎又不知他的心思?然而高道士大度之人,当下便不再与他计较——

结局早已注定,奇迹不会出现,不会!

盒中签已告罄,四十正对四十。

或认识,或不认识,或半生不熟或朝夕相处,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的对手。上清八十弟子或如释重负,或相互打听,或镇定如恒或神情激动,少顷便会迎来比武的开始。结果怎样还不知dào

,也许结果也不重yào

,可是日夜勤习刻苦地磨练自己,却是求的甚又是为了甚?还是一鸣惊人,还是出人头地,还是为了理想为了梦想,正如匣中三尺青锋磨砺锋刃跃跃欲争鸣,一朝横空出世光彩耀目憾人心!

天下无人再不识!

岳凌立那方,静静看台上——

三生峰的岳师兄文武双全出类拔萃,剑术内功远超一众同门。况他年长一二模样又英俊潇洒,待人也算和气做事也有分寸,许多过人之处,加起来就是一个字,服。叫他一声师兄,那是旁人服他,佩服敬服叹服,也是引以为荣。岳师兄静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气定神闲,却又那样夺目那样使人侧目着实无法忽视——

吸引了多少目光,自也有方殷道士。

如果方道士是驴尾之尾,那么岳师兄就是天之骄子,一如萤虫与皓月,在方殷的心里。是否自愧不如,还是自惭形秽,有一点恼恨有一点嫉妒,还是一般无名火起!岳凌,岳凌,你等着!方殷心里发誓暗地咬牙切齿,刀子一般锋利的目光已然暴露了所有心事!岳凌忽地望来一眼,似是心有灵犀一点——

笑了,微笑微笑。

恼了!可恼可恼!

不觉早已分心,一般患得患失。耳中嘤嘤嗡嗡,脑子乱乱轰轰,百般思量怔仲不定之际,忽然!只听得台上好似说了一声——

开始?

来了!

一惊望去,再见台上已是二人相对,一人抱拳正施礼:“师兄多有得罪,还望手下留情。”另一人大声叫道:“二指峰郑其武,又名倚天摘星剑!不必废话,出招罢!”语观其品,言见其性,此言一出方殷暗道一声,此人怕是不成!牛皮怎能吹破天,何来倚天又摘星!看他急急火火拎着个剑咋呼挺凶,对方却是慢慢拔出长剑不动声色:“师兄先请。”

师兄未必师兄,只是一个尊称,而言语恭谨的青年道士师出四圣峰,名作陈定。陈定拔出剑,辑手复为礼:“师兄先请。”郑其武再不等,大喝一声持剑攻上,势赫赫威凛凛有若疾风暴雨将对手逼退逼退再退再退,看似毫无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看似退却,还是游走,陈定退而不乱步法从容,一一将来剑或避或挡,防得是稳固牢固固若金汤!

二者台上战,众人台下观。

使得都是上清十二剑,本也同门招式熟稔,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斗不片刻郑其武心头火起,虎吼一声使出太清十二剑,霎时台上剑光身影交错,星星点点有若繁星璀璨!陈定一退再退,陈定招式不变,依然上清十二剑剑剑中规中矩门户谨严。玉清十二剑简朴直白,上清十二剑刚柔并济,太清十二剑繁复精妙。说是太清十二剑境界高深,然万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愈是精巧高妙,习来愈是艰难,未达大成之境强自使出精妙之处便是破绽所在,便如郑其武——

陈定得心应手攻势渐起,郑其武久攻不下愈加焦躁,不觉剑式已见散乱,惊觉不妙之际对方已然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只得抵挡,抵挡,苦苦抵挡一时,奈何先机已失颓势已成,欲振不得变招又不及,终给他一式“雁过留声”长剑撩起反切右腕之上!旋即青钢剑呛啷一声落于台上——

几处扬声喝彩,几处摇头叹气,不免又窃窃私语。

郑其武捧腕大叫,面红耳赤:“再来再来,我是大意,大意了大意了!”

“陈定胜,郑其武败!”

蒋长老一声断喝威风八面,又语重心长说道:“莫道大意,若他这剑开了刃口,落在地上的可就不止——”这边谆谆教导,那里还是不服:“不算不算!再来再来,我倚天摘星剑可是——”竖子无礼!不知悔改!当蒋公正蒋长老是个摆设么!蒋长老白眉一扬拈须长叹道:“此子言语无状不知进退,更不知尊重前辈,本长老以为——”旋即一排坐着的掌教峰主长老泰斗级人物纷纷点头,又低头拿着笔在纸上勾勾划划,似乎是在打分儿。

少时二人下台,一人面色灰败。

所谓胜负,自要有理有据。判定胜负依据有三,一是打下了台,二是爬不起来,三是蒋长老。蒋长老定你赢就是你赢,蒋长老判你输你就是输,蒋长老说甚么就是甚么,权威不容置疑!而置疑前辈高人的后果就只能如同郑道士这般,不但理所应当地丧失了比赛资格,而且扣完胜负分又扣印象分,怕是只能拿着可怜的一点分数回去,到驴尾班报名了。

暂且放一旁,好戏才开场!

一对一,二对二,方道士对高道士,驴尾之尾对驴尾之殇,上!

高明道士一跃上台,飘然行至正中央,复深施一礼,恭声开口其声朗朗:“蒋师叔祖好,师叔祖辛苦,晚辈高明,又名无双绝剑,不过戏言贻笑大方,还请师叔祖多多指点,如是……”蒋长老一甩袖子,大摇其头:“你下去罢,不用比了!”高明又惊又喜,颤声说道:“怎,怎,怎地不我不用比?莫非前辈见我骨骼清奇气宇不凡,便定下……”

“你已经输了,因此不用比。”蒋长老一字字说道。

甚么?情况?

“怎地!这是甚么,啊?”高道士愕然,惊诧无以复加。

蒋长老面露悲悯之色,看他半晌,还是语重心长解释道:“我没有唤你你便上台,我没让你说话你便说话,更大拍马屁公然讨好于我,如是者三,取消资格。”高明闻言大惊,直似五雷轰顶:“这!师叔祖!这可使不得!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我也不是有意……”他自语无伦次,蒋长老理也不理,低头看一眼花名册,点头叫道:“方殷胜,高明败,下一场——”

方道士,还没上场。

高明猛一回头,却见那方同样愕然看过来——

这是在,做梦么?

数度寒暑,下足功夫,自信满满而来,一切都是那样顺利那样令人欢喜令人期待万分,可是,竟然,就这样,完了!所有美梦瞬间破碎,无数心血付之东流,打击是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猛烈残酷,高道士已不能忍,高道士无法承shòu,高道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师叔祖,我该死,还请您可怜可怜呜啊啊——”

“你错了么?”

“我错了,千不该万不该,罪该万死错大了!”

“哪里错了?”

“这里,那里,还有那里,错上加错一错再错!”

“很好,很好,回去好好反省,三年后你还有机会,下一次比武……”

“不要!不要!师叔祖师叔祖呜啊哇哇——”

哭声惊天动地,悲悲惨惨戚戚,可怜的高道士威风八面上台最后却只能跪在那里哭,众人见了也是纷纷低头不忍目睹!半晌,蒋长老终于摇头叹道:“罢了罢了,起来罢。”高道士心里一动,霎时犹如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又如身陷无边苦海中忽然得到一根救命稻草,复又狂喜,却不敢起,泪眼朦胧抬头无比真诚道:“师叔祖,你是说?”

蒋长老手拈白须,却是笑了:“略施惩戒,以儆效尤。”又扬声四方,语重心长道:“尔等上清弟子,规矩不可轻忽,凡无端违犯者,必如此人之——”说是当耍猴,还是一只鸡,这是吓唬吓唬杀鸡给猴子看了,蒋长老非但公正之极也是很有一手儿。但无论如何,时间不等人,旁人看来这纯粹就是没事儿找事儿瞎耽误功夫儿,因为后面比武的人很多而时间确是很紧迫,自然意见更多,可是没有人说。

没有人敢说。

直到方殷上台。

人和人,不一样,且不论高道士给他折腾得云里雾里死去活来悲喜几重天,最后蒋长老发话,方道士还是上了台。方道士登上试剑台,一般施施然走到台中央,一般施礼一般恭声开口道:“我叫作方殷,又名东西双剑,小弟近来可好?老大我又——”说着拍拍老道长肩膀,眯起眼睛吡牙一乐:“来了!”

二十五 一出悲剧在上演

奇人必有异事。

异于寻常,可以为怪,有名怪异。语声不高不低,字字传入耳里,谁老大?谁小弟?拍拍肩膀称兄道弟?蒋长老愣住,高道士愣住,台下人都愣住。只有沐掌教哈哈哈哈拍着椅子大笑乐不可支,浑厚的声音台上台下四处回荡,此刻听起来却是那样刺耳那样幸灾乐祸那样令人,无语。蒋长老将脸一沉,自是便要发作!

“赌约算不算?”方殷低声道。

蒋长老面色一变!

“公正不公正?”方殷低声道。

蒋长老面色一变!

“要想商量,招子放亮!否则令你颜面扫地!威风可以摆,不过,你地明白?”方道士低声威胁道。

蒋长老面色又是一变!

话是如此,怎般道理?只因二人打过一个赌,那是老道长悔不当初毕生引以为恨的耻辱,而他还没有兑现。公正不公正,这个不好讲,可是蒋长老偏偏又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视正义公理如性命般的人,而说话不算,难免给他翻出旧账当场拆穿,这可这可怎么办?蒋长老真的真的很为难。

众人见他脸上忽青忽白忽而又红,似欲暴起却又迟迟不发作,一时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自有聪明的明白的知dào

内情的,想到了当年某人一战成名其后某人两度晕厥的情况,于是有人开始叹气有人开始摇头有人不明白自是发问,场面一度陷于混乱四下嗡嗡有声气氛化为诡异。看着台上,想起从前,吕道长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叫作,方殷。

方殷点头,微笑,将手拿开,满yì

道:“好了,可以开始了。”蒋长老闭上眼睛,长长吁一口气,睁开双目,低声开口:“小子,我宁可给人耻笑被人唾弃,也不能徇私舞弊,这一点你要明白。”方道士点点头,低声道:“我明白,只要你处事公正,就好。”礼数小节,原则事大,蒋长老闻言却也真zhèng

松了口气:“好说好说,那就好说,我告sù

你——”眼睁睁看着那二人在那里交头结耳窍窍私语友好和气,亲亲热热的样子却更让人哭笑不得更让人心下生疑!

高道士早就生疑了,而且生出了很多很多的。

疑。

有待过去偷听,却又不敢近前,眼前种种着实令人费解又怎不使人担忧,左思右想里外寻思还是越想越惊疑,看来看去怎么去看也是那一老一少面色诡异又阴险,似是设了个圈套想让自己钻进去!而这是高道士哭着跪着起死回生争取回来的机会啊,又怎能这般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再次莫名奇妙失去:“方殷!方殷!”

这个对手必须要重新估算认真对待,否则好好的一条大船岂不翻进阴沟里?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去罢,好好比。”却见蒋长老注目方道士殷殷嘱咐一句,看上去面色慈祥可亲就像是老爷爷送亲孙子:“不妙!不妙!大大不妙!”高道士见状心中猛起不祥之警兆,一时忧心如焚却又不知危险来自哪里。失神之际那方已然立在对面嘻嘻一笑,轻飘飘说一句:“你放心,你我弟兄一场,我不会让你输得太难看。”

一字不动,原封送还。

高道士霎时怒气勃发有如海浪滔天起,怒目而视恨不得将他一剑斩为两半然后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之恨:“镇定!镇定!这分明就是激将法,莫要中他圈套!却是哪里不对,兄弟,弟兄,兄弟,弟兄,是了!是了!尤为可恨,无耻之极!当此紧要关头犹要占那口头儿便宜,好!好!好!既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下一刻必将将你打得跪地求饶心服口服外带……”

“开始。”

高道士正自悲喜莫名又惊又疑无数念头纠缠交织无法自拔,又怎听到这一声:“铮!”

铮将一声剑出鞘,大惊之际眼前一花——

下一刻脖颈左侧微微一凉,脑中一片空白,时间似乎静止。

惊呼声起,四面八方,只见长剑架在脖子上!

“方殷胜,高明败。”蒋长老扬声喊一句,震落一地眼珠子。

方殷收剑,长剑归鞘。

“慢着!”高明狂吼一声跳起,已是目眦欲裂其声嘶哑:“我还没有准bèi

好!我还没有出手了!我的剑还没有出鞘!怎能如此!我不服!不服!”蒋长老连连摇头,皱眉斥道:“放肆!信口雌黄!你立在那里直有数息时间,怎就还没准bèi

好?你在做甚?做梦么!下去!”高道士面色悲愤而委屈,而急切万分,看上去又要哭了:“我不服,我不服,动手招呼儿都不带打一个,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你既不服,再来比过。”方殷微笑道。

“你说甚么!”高道士蒋长老齐声开口,以为各自听错耳朵。

——再来比过。

本就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下,此时无异于绝处逢生喜从天降!高道士又一次由绝望化生狂喜,暗道老天开眼老天开眼让他昏了头不知死活,实在是天助我也!他自喜极而泣,蒋长老却不肯做,话出一再收回一再反复一再不作数,公平何在?又置蒋长老威信颜面于何处!不成!不成!蒋长老还是摇头,坚定坚决!

“不妨不妨,算你帮我一个忙,我是想——”方殷过去低语一句,话说一半又回来:“这一战我要借你立威,高道友,对不住,所以我还是再给你一个机会。”高明一听之下,肚皮几欲笑破,却不动声色,只道多谢多谢。一片哗然声中,蒋长老说道:“也罢也罢,既然如此,那就再比过。”

也是有些好奇。

但见二人相对而立,四下又静,瞪大眼睛。

只余风,动衣袂,忽忽有声猎错作响。

“准bèi

好了么?”蒋长老问道。

“好了!”高明扬眉剑出鞘,双目灼灼骈指抚青锋——

“准bèi

好了么?”蒋长老问道。

“好了。”方殷拎了青钢剑,闲闲淡淡无落亦无着——

“开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人长剑斜起,不快也不慢,无招无式简简单单,而剑身就那样轻轻松松搭在了另一人的脖颈上——

一般!

时间再度静止,空气好似凝固。

“你输了。”方殷微笑说道。

这时蒋长老恰恰侧过了身,还没有来得及走出一步!

台下忘了惊呼。

高明脸上眼中除却惊愕还是惊愕,一动不动有如泥塑木雕。

几处欢呼声起,多半还是惊呼。

“方殷胜,高明败。”蒋长老在宣bù

,声声也是讶然。

方殷收剑,剑归于鞘。

当先走下台。

“妖法!妖法!他使妖法!我我我我我不——”高道士猛然跳起,激动悲愤不能自已:“我不服!”蒋长老叹一口气,道:“甚么妖法?我怎不见?你还是——”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高道士嘶声向天头猛摇,手足剧颤状若疯癫:“我不能动!我不能动!我忽然就不能动!妖法!定是妖法!定身法定身术!”

“拿下!”蒋长老怒喝一声,凛然生威!一切都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一切都在蒋长老的掌控之中,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又哪里会甚么妖法!输了就是输了,何以恁多借口?如是这般又置蒋长老的公平声誉于何处!屡教不改,尤为可恼!蒋长老越想越气气急败坏之下自是又加一句:“扣分!”旋即高道士给人架到台下,一众评委又低头勾勾划划。

沐掌教哈哈大笑,看上去得yì

万分。

这分儿没法扣了,高道士一招没出,零分儿。再扣就是负的了。高道士欲哭已无泪,满腹辛酸满腔委屈急于倾吐,找这个这个连连摇头,找那个那个也是不耐,四周没人愿听也没人肯信,目光所及见到的只有同情可怜幸灾乐祸还有讥笑,高道士一时真zhèng

连死的心都有了,只孤单单立在那里形影相吊恨天怨地哀叹不已,却忘了去寻那个元凶那个妖人那个罪魁祸首——

作为一个剑客,而且是绝世无双剑客,最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未出一招即落败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土鸡瓦狗一般地割杀屠宰!这简直比给人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还要耻辱,譬如上一次。悲剧每每重复,一出又是一出,而不幸的命运总是与高道士如影相随啊,幸运的神灵为何总不眷顾!高道士不明白,高道士很不明白,可是即便这样美好的梦想破碎取而代之悲惨的现实,如海之深的冤屈如山沉重的打击也不能将高道士完全击倒!

不能!绝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经lì

风雨如何见彩虹?只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必定成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算甚,不算甚,待到三年之后必将又是一条,卷土重来!重整山河!大放异彩!还是第一!成了成了!”成了成了,脸上泪痕未干,第一第一,唇边笑意泛起,无数励志名言绝妙警句如潮涌上势不可收,待到高道士想到来日一雪前耻威风无两莫大荣焉,又不由偷偷地那样地,笑了。

怪异必生怪异,正如祸不单行,有人见他喃喃自语立在那里时哭时笑,一时也是惊诧莫句心中悚然!此人思路与众不同,旁人还是不知他不懂他不理解他,只见他行为极度反常,怕是脑子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当然多半没有看见,大伙儿都在议论方道士谈论方才那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甚至忘了去看台上精彩万分的比试。

“师兄,你可看到方才那一剑?”

“自然看到了。”

“我瞧那剑不过寻常又无招式可言,若你上台,又如何应对?”

“不好说,不好说,我瞧那剑似简实繁似慢实快且又中正平和,我也未必能够——”

“无招胜有招?天!这莫非是返璞归真之境!”

“人人当他是个废物,未料此人深藏不露!师兄,若你对上他,可要小心了!”

“果然!果然!好心计,莫非竟是扮猪吃虎之计?”

“哈!我想到了!你忘了五子峰那个妖人么?据说他是他的——”

“这,这,这不可能!他姓宿,他姓方,两人怎会是——”

“总之小心,不可大意!”

“这话说得是,师兄你也小心!”

闲言碎语入耳,高道士猛然神魂归窍,终于想到去找方道士问个明白讨个说法因为这件事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算了可是——

方殷早已不见。

二十六 悟空

“回来了。”

宿道长说一句废话,喝一口酒,眼中宛然是笑。

“太过轻松,没啥意思。”

方道士对面坐下,自己倒上,面色那是淡定已极。

“再吹!吹你的牛皮!谁的心在砰砰跳?谁的心里乐开花?是我?还是你?”宿道长摇头而笑,一脸了然。方殷喝一口酒,忽然大笑出声:“老大老大,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可是吓死我了哈哈哈哈咳咳!”是的,方道士呛到了,因为方道士直到此刻还是很紧张,还有激动兴奋无以言喻!

胜了!胜了!胜利胜利!

“使在哪里?”

“剑柄上面。”

“此物名之见笑。”

 〖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话说我也中过招儿,哈哈!”

“细至微末,便不可见之,小至毫厘,则无孔不入。小子,若你可以内力发诸于外驱使随心,这次比试自当无往而不利,可惜,可惜。”宿道长眼望天际喃喃自语,似是又将故人想起。方殷哈哈一笑,于怀中掏出一瓷瓶,一锡壶,放在桌上:“可惜我不成,只有用诡计,可惜可惜明天不能再用,哎!”

“大道三千,混沌破立,好用拿来就使,管他甚么东西!”

“哈哈,高,高!小子受教,受教!”

“名威已立,下一关便是寒其胆魄。”

“是了是了,你告sù

过我,要把一粒种子种进对手心里,那就是——”

“使一个人真zhèng

感到恐慌的不是刀光剑影,也不是拳脚暗器,而是看不见又摸不到的东西。见笑再细再小,也是有形有质,你只有唤醒一个人深埋心底的无形恐惧莫名惊慌,才能得到更多的机会,更大的胜算。”

“我明白,明天便去寒他胆!却不是又是哪个倒霉鬼哈哈!”

“还有几场?”

“今天一场,明天两场,再过三关我便,干掉他!”

“许是三关,许是五关,只问人生何其短,便就一关一关又一关!”

方道士谈兴正高,宿道长却忽然意兴阑珊,起身走开。

“老大!老大!我还有话要说!”

还是走了。

此人脾气古怪实属异类,方道士却也早就见怪不怪了,见他走开,便又自斟自饮。可喜可贺,深以回味,一如杯中果酒紫亮亮淡而无味却又醺醺然回味悠长,而方道士已经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口味爱上了这种感觉,觉得,觉得,觉得很美。

是非眨眼过,成败转头空。

依稀记得那晚,那晚的月亮,似是,很圆。

八月十五。睛。

“伏以,中秋神月,天清气爽。赤明开光,仙女妓乐。嫦娥舞姿,神龙朝月。神风鼓舞,流香拂尘。紫雾吐辉,绛霞敷天。三景齐照,诸天光明。河海静默,山岳藏烟。龙螭踊跃。人神欢欣,生死同休。凡拜月神,并得长年……”台上一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道高声吟诵着,字正腔圆仪态周正,时而蹈步作舞,亦是一丝不苟大有风范。

此人姓文,名文公礼,上清长老之一,常居二指峰,以素知礼仪墨守陈规见长。当年就是文长老开着会第一个出来迎接方老大,又据理力争积极反对方老大加入上清成名一名道士,时也命也?福兮祸兮?却是早已无法回头,想东想西又是何必?默默看着那一张苍老依稀的脸,方殷还是忍不住想起了从前。

文名祭月,时在白日。

高道士低着头立在方道士身后,只想一剑将他刺个对穿然后用剑将他的心肝肚肠挑出来,看看是甚么颜色!自是苦大仇深,恨也恨得入骨,高道士确是存了杀他,埋了他的心!但一夜未眠,高道士想了很多,高道士也明白了很多,高道士知dào

那样不可以因为知dào

那样后果很严重,所以报仇的事情还是得忍——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高道士反反复复告sù

着自己,这是一个必将实现的誓言。

这是这件事,还是那些人,昨日比试自是有胜有败几家欢喜几家愁,却也分明写在脸上——除却袁世这种没心没肺的人。袁世低声嘻笑着:“牛道友,牛道友,威风霸气黑风肘哈哈,看招儿!”说着斜斜一肘送过,赵本叹一口气,苦着脸道:“别闹,别闹,老胡可是看你了!”两只牛眼瞪过来,胡非凡又怒了:“妈个——”

心情不好,心情不好,除却牛大志使阴招儿胜了一阵,吕道长手下众将战绩皆墨全部首轮出局。吕道长自是神色不豫,徒弟们心里也不痛快,然而最窝火最憋气的还是高明高道士——两度中阴招儿,一将变驴尾,上次是黑肘,这回又是甚?而驴尾之尾的方道士已经咸鱼翻身成功晋级,那么驴尾之尾的称号只能留给战绩分没有且印象分极差的高道士。

倒数第一是拿定了!

高道士又悄悄向腰间摸去,慢慢慢慢地握住剑柄——

此仇不报非君子!小人!你个小人!

科仪过了,又是抽签。

紫盒紫签,青盒青签,一分为二,四十二十。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方殷第九个上去,抽了个十一。

签为青十一,还有紫十一。

是谁?是谁?

“不是大志就好。”方道士想道。

牛大志上台,是青盒。

“青盒,青盒,青盒才好,不是方殷就好。”余下众道士想道。

经昨日一役,上清弟子之中流传着一个说法,那就是——

妖道传人,避之为上。

是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世上也没有永远的秘密,有人明白,有人不明白,有人心里早就有数,有人还是猜得出来,此刻众道士多多少少都知dào

了,方殷方道士,不只是五子峰吕道长的徒弟,更与百草峰那个神mì

人物有着莫大干系!或说旁门左道,或说妖法邪术,总之方道士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那是两个字——

神mì



神mì

的事物总是让人心里没根,从而摸不着底细,从而不知如何应对——

而心无着落之时,便会恐慌,莫名惊惧。

其时天气睛好,又是一轮开始。

“开始。”

台上寒光闪闪剑影纵横,风声咻咻欢快嘶啸,时而双剑交错一声响过,其音铮铮脆而悦耳。双双矫健,对对不凡,剑似匹练人如龙,浑身解术各自逞!无数日夜辛勤的磨砺终将谱就一篇壮美的乐章,便在此处奏响,奏响,奏响,一对对,一双双,内力有深浅,剑术有高低,可是蓬勃的朝气与旺盛的斗志,还有那颗不服输的心,都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方殷在看,方殷在想。

不得不承认,上台的每一个人的功力都比自己要高出不止一筹,台上的每一个人剑法都比自己绵密严谨修为深厚。方殷知dào

,这是事实。可是方殷想的不是这些,方殷正在新奇地望着台上一个个同门,那一个大大问题再次泛起于心底因之纠结着困扰着方殷,方殷两眼茫然似乎忘了身边的所有眼前的一切——

剑道即人道,果然!同一套剑法,每个人使将出来却是不同,或是威猛,或是凌厉,或是轻巧,或是绵密,或是大开大阖一往无前,或是细水长流绵绵密密,林林种种,不一而足。那么,这是剑法的优劣还是人比的高低?是的,人性品格流于剑路剑式,而性格决定命运,那么,人,与剑,与命运,究竟又是怎样的关系?

那一点灵光又浮于脑海,忽隐,忽现。

方殷还是想不明白,因为这是一个深奥的问题。

这个问题正是宿道长问他的,方殷不明白,自也答不出,追问回去得到一个字——

悟。

说得轻巧,如何得悟?再追再问,宿道长却也不明白了,只是一笑说了句,我不知dào

,我也不求,你若悟出,剑已有道。左右还是不知dào

,反正就是不知dào

,方道士悟了多少回想了多少遍也是不知dào

,只明白了一件事:看也是练,想也是练,人,还是多看多想,剑,最好边悟边练,至于命么,还是交给天!岂不废话!三者还是联系不起来,还是半懂不懂说不明白!甚么是命?甚么是道?甚么是人?甚么又是剑?好似全然不明白,悟来悟去还是空,哪里还有一点点的懂,不通!不通!着实还是不通!

“方殷——”

“方殷?”

“方殷!”

猛地一个趔趄,却是身后有人推了一把:“到你了!”

方道士愕然转头,却见高道士点头一笑,面色友善目露鼓励之色!

“哦。”方道士不明所以,却也不及深思,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台去。蒋老道自在台上,眼前却是一个陌生的兄弟。此人仪表堂堂面色坚毅,身形如标枪般先笔直挺拔!未识其人,先观其势,单只这份镇定如山的气势,便可见其人一般本事定非易与:“本人二指峰陆平,自号风雷剑,请道友多多指教。”方殷一般立好,随口说道:“我是方殷,外号儿东西双剑,呃,就这样。”

却不知是鹿死谁手?却是谁个心里慌张?

——开始。

说得轻巧,不过这样,可是直似昨日,仍是无比紧张!

二十七 牵一发而动

“方殷!方殷!必胜!必胜!”

这就是高道士此时心情最最真实的写照,以至于不由自主出手相助又低低唤出了声儿!声声真切,情真意长,高道士由一个头号儿大仇敌变成了方道士最最坚定的拥趸,或者说是一个无比狂热的粉丝,其中的原因着实让人难以理解。当然,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不明不白的爱,说出来就非常之好理解了——

不错!高道士是不慎落败,败于对手阴谋诡计之下,还未彻底明白因何而败,可是!那已是一时半刻无法挽回的结果,暂不提无双绝剑来日重振雄威一雪前耻将得东西双剑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此时当力保其胜,一胜再胜,甚至取得最终的胜利,方为上策!你看,若方道士败,一败涂地,那么高道士必将受到牵累从而坐定驴尾之尾的称号,方殷不可败!再看,若方道士胜,最好连胜,那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彼时驴尾班的称号必将不复存zài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驴尾既然没了,驴尾之尾自然也就。

若他是最后的胜利者,那么余下所有的人都是失败者,而那时高道士只是其中之一!如此一来,总比现在。明白明白,怎不明白!高道士非但认识深入深刻而且分析得鞭辟入里,若是开口说出来谁个还能不明白?况且一旦给他夺得了本届魁首,那么下一届高道士打败的就是上届第一!那有多么威风!那有多么神气!想想就会激动就会得yì

就会美到骨子里!阴谋诡计如何?妖法邪术又如何?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事关重yào

当把那些个人恩怨所谓仇恨那些毛皮小事抛弃,抛弃,抛弃!一朝猛醒十分期待百般热切千万理想无数荣辱系于一身,此刻方道士便是高道士的希望所在——

“必胜!必胜!方殷!方殷!”高道士虔诚祈祷喃喃有声,着实感天动地感动自己!

开始——

异人同心,异类相逢,必有异事发生!

便在高道士的眼中,便在台上蒋长老的眼中,便在台下众人的眼中,便在那天地风物神仙妖怪的眼中——

开始。

但见二人相对而立,双双剑出鞘,一人立剑指成诀,一人袖手剑及地——

便此时!

忽地陆平大叫一声手捂腰际,随之“呛啷”一声长剑脱手,坠地!

方殷一跃上前,便就探手展臂。

又一次。

剑吻于颈!

“啊——”再看陆平弓身抚腰,神情痛楚面孔扭曲,啊啊长声惨呼口已不能言!

开始便已结束,前后不及半息!

无不愕然,四下死寂。

忽地哈哈大笑声起,是沐掌教,脸上一般得yì



这不是妖术,又能是甚么!根本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方殷胜!陆平败!”

高道士惊喜狂喜张口便大叫,叫完却发xiàn

,自己根本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验伤!”

蒋长老吹胡子瞪眼,眼看已然怒了!此事太过蹊跷,想来更是诡异,明察秋毫的蒋长老虽然没有看出其中马脚,却也不是傻子!定是作弊,岂有此理!随即方道士退后,两名道长上台,双双近前,俯身起衣仔细查看。无伤。而陆平还在大声惨叫,直将腰弯得像个虾米:“搜身!”蒋长老骈指大喝一声令下,看上去那是已经动了真怒!不过衣带衬履,一无所有。方殷笑嘻嘻将手一摊,示意让他自己看着办。

“好个小人!你使暗器!”陆平忽而指点大叫,神色已然略略平复。

“暗器?哪里?”方殷淡淡一笑,神态却作张狂!

没有证据,不白之冤。

可是陆平根本一式未出,又怎肯就此低头就此输:“你,你,你,你使诈,我不服!不服!”方殷哈哈一笑,束发整衣:“不服就再来,再来比一比!”陆平愤然挺身怒目而视,腰腹处却仍自痛痒酸麻难当:“比甚么比,这怎么比!使这卑鄙无耻的伎俩,谁又要和你再比!”端的犀利,无影无踪!刚刚吃过苦头要他再来一次,风雷剑却也着实怕了:“那是甚么?甚么,东西?”

愕然讶然过后便是惊慌惊竦,台下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只听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其中又以一众年轻弟子为甚,眼看今日种种,回想昨日种种,莫名的恐慌气氛开始滋生开始蔓延开始悄悄生根发芽,在心里:“方殷胜,陆平败。”蒋长老在台上说着话,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

陆平忿忿下台,方殷扬长而去。

一众长老几峰峰主神情复杂目光交织,坐在那里两两低语,脸上写的却是另外两个字。

忧虑。

“下一场,牛大志——”

“老大老大,你使得什么法子?”“哎!怎会如此!你竟,哎!”“妈个巴子!快说快说,俺也好奇!”“嘘——噤声!还是本人神机妙算,方才说甚么来着?方殷,必胜!”“高明,你又怎知,高!果然是高!”“不说便不说,不说我还不问了!”“哼!”“老大老大,别理他们,快和我说说!”方道士只不语,脸上保持着神mì

的。

微笑。

忽地台上一声闷哼,牛大志捂臂飞身退后,似是受了不轻的伤!

“大志!”“大志!”“师兄!”“师兄!”这边几人见状一惊,失声呼喊一时情急!

血已指间漫出,众人也在惊呼!

“好一式孤烟落日,大志败了,多谢道友赐教。”牛大志并未动容,淡淡说道。

那人不去看他,铮将剑归鞘:“卑鄙小人,当有此报!”

牛大志默然片刻,转身向台下——

“周昊天胜,牛大志败。”

“大志!”方殷当先迎上前,神色焦急。衣袖破处,白白臂膀鲜血淋漓皮开肉绽,那是一道深深的创伤,直直触目惊心!情同手足,感情弥深,方老大只觉心头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当下一跃上台怒目而视:“你,方才说的甚,有种再说一遍!”那人正要下去,闻言转身,冷冷一笑:“好话不说二遍,哼!不过跳粱小丑,也敢出来卖乖!”

“你!好好好,你有种!报上名号来!”方道士怒不可遏,径直走上前。那人毫不退缩,返身一般上前:“三生峰,周昊天!如何?哈哈,小丑一个!”方殷忽然一笑,露出满口好牙:“你死定了,你等着瞧。”周昊天自不示弱,只有更加地狂傲:“信不信我宰了你,就像捏死一只,哼哼,蚂蚁!”二人鼻冲鼻眼对眼,唾沫星子喷上脸——

形如斗鸡。

“放肆!成何体统!都给我滚下去!滚!”蒋长老大怒,哆哆嗦嗦指点喝斥,浑不顾仪态有失。两人梗着脖颈也不理会,目光如刀剑般交错火星四溅噼啪有声!忽一人跃上台,却是文长老:“蒋师兄,不可口无遮拦,须知上粱不正下粱歪,作为本教长老之……”蒋长老一怔,登时愈加恼火:“我在管教小辈,你怎又来说我!下去下去,没你的事!”文长老摇头晃脑,加上叹气:“有道是欲要教人,先正己身,如你这般又怎能服众?须得以身作则方可……”

转眼两个老道又急眉火眼吵将起来,众道一时看得目瞪口呆。一名矮胖老道飞上台,足未落地霹雳已至:“胡闹!胡闹!听我一句——都闭上嘴!”气也冲冲,怒也冲冲,此人身形矮胖,老而弥坚,正是上清四大长老之一,四圣峰的肖长老!肖长老名肖公智,脾气火爆那可是出了名儿的,那可是无人不惧无人不服!却见蒋长老白长老接着吵吵,好像也没将他放在眼:“看打!”

肖长老老羞成怒,登时双臂一振呼呼击出两掌,分取左右——这人是个一言不合,上来就动手儿的——忽一道手臂横过,架开双掌:“自己人,自己人,有话好说,以和为贵,有事好商量好商量!”白公平白长老,又名老好人,哪里有不平哪里有他,这自是上来劝架的:“你闪开!你闪开!这双愚人不可理论,看打看打!”

“蒋长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事论事,我也不是针对你,你看——”

“莫打!莫打!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白公平!我为人如何你也知dào

,我如何行事也不用你指摘!本人一贯公正严明……”

嘈杂起,轰轰然,台上乱作一团!

“木师叔,你就说句话罢!”沐掌教低头无奈说着,脸上眼里却是笑。

“一时三刻,自有分教。”木长老端坐不动,形容枯槁。

一时三刻?若由着这几人闹下去,怕是天黑也没个计较!沐掌教知dào

问他也是白问,还是慢慢起身,忽地哈哈大笑:“哈哈,热闹热闹!哈哈,好笑好笑,接着闹接着闹!”威势夺夺,隆隆有声,台上几人愕然转头,一时却也没了声响儿。便此时一人啐道:“呸,你五子峰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个个儿阴损全都让人瞧不起!”

语声落处,人人侧目,峰主赵长霄当下也坐不住了,一跃上台指鼻重重斥道:“放肆!你便说说,我五子峰如何不是!”周昊天大惊失色,双手连摆又一指道:“我,我,不是我!是他先说我三生峰的,是他!”指尖定处,正是方殷。方殷叹道:“我可没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我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你既敢说便认下,又何必栽赃陷害嫁祸于我,哎——”

“呸呸呸我呸!”

“你三生峰才没一个好东西!

“如他一般,阴损毒辣全是没种货!”

话声一落五子峰众道纷纷开口,遥遥指点群情激昂!三生峰众人自不乐意,一般对骂哄然有声,台下场面终于大乱。赵长霄面孔一板正待开口,一黑脸道长忽将跃上台来,剑指四方怒声咆哮:“住口!谁在闹事!我看谁再敢闹!谁再说话定斩不饶!”此人乃是四圣峰峰主,复姓司马,名长炎,也是肖长老的徒弟,脾气青出于蓝,更加强硬更加暴躁!

终于动了真家伙,明晃晃的怪吓人!众人一时无语,刚刚安静下来,又一白脸道长离坐踱步,却不上去只在台边转悠,曼声吟道:“惟求诸理之至当,何必利刃相畏之,一朝威肆于人,怎堵天下悠悠之口,岂不笑谈,笑谈耳!”司马长炎大怒,挥剑斥道:“成长淼,我自说话,又关你甚事!当我听不出你话里有,哼!你个穷酸!”二指峰峰主成长淼,向来与司马道长水火不容:“我是穷酸,你是何人?”

“司马莽夫。”一人接道。司马道长怒火攻心,猛地转身凶狠喝道:“是谁!站出来!定斩不饶!”众道噤声,人找不到,方向却是二指峰一众——

“穷酸!”

“莽夫!”

“大火药桶!”

“老死教条!”

于是乎四圣峰二指峰相对开战,你来我往互揭老底,场面再度大乱,乱上加乱!在座木长老,之外还有一名道长四方脸膛,不言不语镇定如恒。沐掌教咳嗽一声,上前低声道:“老袁,轮到你了。”那道长看他一眼,又看看台上,又看木长老。木长老不动,不语,还是木头一根。意会,意会,嘈杂声中那道长起身上台,不快也不慢。

找定一人:“昊天,你下去。”

周昊天下去。

复找定一人,注目:“方殷,你也下去。”

方道士看他一眼,便就低头走下台,看上去不是一般地乖。

那人躬身施礼,言简意赅:“诸位师叔,时辰不早,莫耽误了正事。”

几长老互相看看,却也醒起因何而吵,或说本也无事。

再一时,平复下来。

找准要害,直指本真,或不出手,一发必中!

这便是袁道长的手段。

没办法,换了旁人还好说一些,这袁老道,方道士那是必须得听他的!也是实在得罪不起!三生峰主袁长松,面庞方正为人方正秉性方正,绝对是个人物!说来那些也不关方道士的事,可他就是袁姑娘的,那个爹,不服不行!台上只余了蒋长老,蒋长老左右看看,不由又得yì

起来:“下一场——”

二十八 十五的月亮

“昊天,多加小心。”岳凌淡淡叮嘱一句,目视前方。

“师兄你放心,看我如何将他,哼!”周昊天一般目视那处,一脸不屑。

“我呸!”方殷狠狠回瞪过去!

“些微小伤,不碍事,不碍事!”牛大志满不在乎,额头上都是汗。

“妈个巴子!他这是报复,报复!奶奶的不得好死!”胡非凡怒容满面大吼着。

“哎,早知如此,何必,哎!”赵本在叹气,看着那处伤口。

“你放他黑肘,他还你辣手,必须的。”高道士说话了,一语中的。

“又没规定不许使拳脚,那小子就是心狠手辣!”袁世一般忿忿不平。

“都是同门兄弟,何必这样?”孙自朴神色黯然,低声说着。

“你还说!你既知他为人,怎不早点儿提醒?你这人就是——”钱有常连连摇头。

“杀了他!”铁树开花,杨恒说话,一语石破天惊!

便是同门师兄弟,也分个亲疏远近,牛道友使黑肘顶掉三生峰一道友两颗门牙,周道友便来个血债血偿一剑送上!剑本无锋锐,若不存了心思却也伤不得人。当然周昊天这件事做得有些过分,可是任谁也说不出甚么,这是一个哑巴亏。然而休戚相关荣辱与共,这下五子峰一干道士是和三生峰的一干道士对上了——

此时台上剑光闪闪呼喝有声,二指峰四圣峰两人苦苦鏖战,可是台下的火药味儿似乎比台上,更浓!无数道目光有如刀枪剑戟,隔空暗战,凶险胶着!这就叫做天遂人愿,这一轮方殷抽到的对手便是周昊天!或者说周昊天抽到的对手便是方殷!届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见胜负不死不休!没有仇恨争斗不好玩,没有血腥打架不好玩,二人就要登场,好戏就要开台,每个人的心里都存了一份激动一份兴奋还有一份期待,甚至比捉对厮杀的两个人还要兴奋还要激动还要期待!

一时气氛愈加诡异,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周昊天——”

“方殷——”

开始了!

周昊天纵身一跃飘然而上,方殷慢慢慢慢走上台阶:“东西双剑?哈哈笑死个人!小子,看我打得你找不着北哈哈,来!”周昊天神态狂傲,不屑一顾。方殷立好,看着他,也不说话,慢慢拔出长剑:“哧————”直将头皮麻掉,还有牙根发酸,周昊天忍无可忍拔剑扬声:“小人!任你使那旁门左道卑鄙伎俩,我也不怕!来!放马过来!”

方殷只不说话,嘴角扬起两眼眯了,看来看去都是一种讥诮:“你怕了。”

“怕了怕了,谁个怕了!”周昊天嗤嗤冷笑,面色一般镇定一般不屑,一般骄傲!

方殷垂手只不动,长剑斜斜及地,静静注视着他,不发一言。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周道士犹自冷冷笑着,一颗心却是越跳越快,又快又猛!凶险不知何时何地如何袭来,本就防不胜防似是无处不在,周道士轻松无比地笑着,可是心里还是万分紧张!疑心早起,其后便惊,其后便慌,其后惊怖恐惧!旁门左道,邪术妖法,卑鄙下游无耻招术,却是究竟,究竟又在——

静。

不安!不安!那是恼人的静!道道目光齐刷刷地望过来,人人张着嘴却似处处无声,张张脸上却是幸灾乐祸的表情,是了,是了,大伙儿都在期待着,欺待着什么,却是要看谁的笑话!周昊天立在台上,方知自家远不如方才自己想象的那般镇定!无法预知的危险才是最大最凶最恶毒的敌人,前思后想左看右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那家伙脸上眼中都是不怀好意要使阴谋诡计的模样——

速战速决!这是此时周道士心里唯一的想法!

“开——”

似是无穷无尽的煎熬慢长无比的等待之中,终于听到那一声苍老的呼唤!周昊天不待话语落定,骤然飞身纵上一式“长虹贯日”直入中路,这一剑快而干脆,自是蓄势已久迅捷已极,忽然!左足足踝处微微一痛!当下身形微滞,霎时心丧若死!周道士已知自家中了暗算中了阴招儿,自是懊恼愤恨却也不及,方殷抢上一步格来开剑,继而飞起右脚当胸踹去——

足踝处微微疼过又是麻痒,周昊天惊疑之下只待低头察看,不觉胸口那脚已近身!好在练功日久反应自生,右足足头轻轻一点飞身退后,猛觉左腿足三里处又是一痛!一般无二,片刻又中!大惊之际对方一剑斜劈而下,声势猛恶浑似大刀斧钺:“呼!”周昊天心神早乱,步法已乱,惊慌后退百忙之中抬臂架开这剑:“啊——”

却是脚下一空!

正是退到了擂台边上,惊呼声中周昊天一脚踩空向后倒去,方殷跟上去就是一脚!

“哗啦”一下众人散开。

“扑通”一声后背着地!却是跌在四圣峰方向。

这一下跌得狠了,周昊天一时吡牙咧嘴半天爬不起来,只坐在那里——

这人倒是硬气,吃了暗亏竟也不说,只拿两眼狠狠瞪着台上,双目怨毒赤红如火!

方殷看也不看,转身大步走开!

前后一般不吭声,自也心里发了狠!

这还算是,便宜了他!

台下一时哄然大乱,惊喜惊疑愕然茫然。

“方殷胜,周昊天败。”蒋长老在宣bù

结果,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

不决。

下一场——

有人在作,有人在看。

只见脚踝小腿上几个小红点,似是蚊虫叮咬过。

虫声低语寥寥,月光如水澹澹。

这是中秋的月,清清朗朗辉光澄乾宇,浑然无缺似是圆满。其上枝影真真人物宛然,星稀月如斗,流传千古的美丽传说恍似就在眼前。这是山中的夜,分外宁静分外空幽,习习的凉风吹过面颊拂动发梢,对月浅酌,惬意复悠然。更无人,只有二人,相对,对饮,似乎寂寞的天地间只有这一双,声声也寂寥。

“好玩么?”

“哈!”

“此为六出牛毛,冰雪混膏成针,细极无创,见血即融。”

“呵,原来这样!”

“此为鼠蚁,其色灰白,因之胆小如鼠,一受惊吓必定——”

“哈哈这个我知dào

,这是一只胆小鬼!”

月色映处,光明如昼,矮桌上一只小蚂蚁静静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另有一帛带,其间有明扣,一般静静地蜷在桌上。方道士低头看半晌,摇头笑道:“老大,你这鬼花样儿可是真多!不如明天——”宿道长喝了一口,还有摇头:“胆已破,威已立,说好了,明天——”方殷叹一口气,道:“怕是不成,还是不成!”

宿道长一笑道:“暗里下手不作数,明刀明枪才好玩,用脑子,使计谋,攻心为上。”方道士思量片刻,哭丧着脸求肯道:“老大老大,我是怕万一输了那可,那可,你还是,还是应了我罢!”宿道长哈哈大笑:“应也无用,明日再比,必禁暗器虫蚁草药种种,我不是和你说过了!”

“难,难,难,太难了!”月上枝头,愁上眉头,方道士黯然低头。

“你有招术,他有应对,凡人凡事都在变变变,只你存了一丝畏惧的心,明日便是必输无疑!”宿道长大笑而去。

方殷满脸都是失望,垂低了头久久无语。

“一百零八,他不中用了,还是你来帮我罢?”方道士叹了口气说一句话,偏过脑袋看去——

一百零八在啃着一支鸡爪。

“一百零八,全靠你了!你一定行的!”方道士又叹一口气,忽而振奋说道。

一百零八坐在那里安静地啃着一支鸡爪。

“拜托,一百零八,你倒是说句话啊!”方道士还是叹气,满脸都是无奈。

一百零八专心致志地捧着鸡爪啃,看上去根本就无动于衷。

“哎——”

有好事儿怎不叫上一百零八?有难处这又想起一百零八来了?何况他还得罪过一百零八,尽管一百零八早就忘掉了。可是一百零八是不会轻易出手的!既要帮人,当有回报,一百零八是一个有原则的猴子,不会给他一叫过来两个鸡爪几句好听的话就打发!尽管一百零八还是听不懂人话,但是一百零八心如明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来还是那句话,一百零八又不是一个傻子。

“鸡屁股!”

一百零八霎时瞪圆眼睛!

张着嘴巴。

方殷哈哈大笑:“有的是!有的是!给你烤它一百零八个鸡屁股,如何?”

旋即一人一猴久久对视,似在交流。

忽然一百零八跳将起来,抽出棍棒前后左右呼呼乱舞,神情甚是激动声势极为猛恶!

月下一猴张牙舞爪,一人旁边哈哈大笑,场面看上去着实有些奇异。

是诡异!

鸡屁股就是一百零八的命门,也是一百零八的死穴,是令一百零八恨之入骨又爱之弥深的物什。爱恨交加,是为真爱,方道士这回是抓住了要害又花了血本重金贿赂才请动了一百零八这个高手,虽然一百零八也搞不清楚一只鸡是有几个屁股而一百零八个鸡屁股究竟又是有几只,但无论如何——

妖人已无用,妖猴再出马!带着棍子!正所谓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管他甚么剑道人道,管他甚么妖魔鬼怪,一棍子下去都是一般落花流水稀里哗啦全部都是一个死,就是将天捅个大窟窿一百零八也不怕!

杀杀杀!

二十九 明白不明白

八月十六,晴,微风,有云。

“大新闻,大新闻!妖道横空出世,妖人卷土重来!”

“是了!五子峰的方道士进了前十,这可真是让人,有些个,哎!”

“三生峰的岳师兄怕是也,你看他,那脸色,着实是让人心里——”

“他那不是怕,他那是怒了!自古邪不胜正,再说这件事师父师叔长老们还有……”

“那也不一定!兵书有云: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我看最后输的不一定是……”

“怎还不开始?明明时辰已过,跷蹊,有蹊跷!”

“我知dào

我知dào

,听我细细道来——”

这一日上清道士们早早来到广场,来到试剑台下,只欲一睹方道士再度出奇制胜大发神威,或是灰头土脸狼狈出局。八月十六,今日十进五,五进三,二进一,必有结果!而方道士终于一举成名天下,是此处的天下知,由一个无人问津视如废柴的人变作高手变作夺冠的大热门,这可真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

却也注定不会是一次平平淡淡的比试,便如上次那般平淡。

看热闹瞎起哄是人们共同的喜好,哪怕在心里起哄,哪怕表面上不屑去看。因为人们心里好奇,因为还是要比个高低,因为每个人心里都盼望着以弱胜强盼望着翻天覆地的奇迹发生,并不希望有个人始终高高在上一直压在自己头顶上。当前的形势是方道士支持者众多,拥护岳师兄的反而最少,比如周昊天周道士。

如果岳凌岳师兄败了,那么周道士的脸面还可以挽回一点,好kàn

一点。

高明道士,并不寂寞。

方道士,还没有来。

一众长老峰主还有掌教却也迟到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此时议事大殿之中却是另外一幅光景,有人长吁短叹,有人大声争辩,有人端坐不语,有人嘻皮笑脸。那人必定是沐掌教,一教之长沐长天沐掌教,沐猴而冠么!此人从早到晚都没个正形儿,一天当中半数都是。还有一半是打坐睡觉。此时坐在那里也是四仰八叉吊儿郎当,完全没把别人的话听进耳里放在心上,前后左右横着竖着怎么看怎么就像是一摊烂泥:“长天!坐正!作为一教之首——”

不能忍!实不能忍!文长老正自与肖长老争论激辨,百忙之中犹开口指点喝斥!

“是!”

沐掌教闻言应声,立kè

直直坐好,看上去非常听话非常之乖。

不一时,长大的身子又慢慢出溜,下去了。

可恼!可恨!事关重大,事发紧急,关乎本教生死存亡声誉荣辱的大事:“长天!”事出有因,自是方殷,方殷方道士却不是本次临时召开紧急会议的议题。要知此事,还有前因,那就是所谓妖人宿道长,不于人前站在背后支持方道士的那个妖人,宿长眠!不忍回头,前尘往事却在眼前,大的刚刚消停了又来了个小的,这还了得!

“长天,你快劝劝他们,以和为贵!以和为贵!”白长老唉声叹气,看上去一筹莫展。沐掌教哈哈一笑:“吵吵嚷嚷多热闹,反正我也不着急!哈哈,说话没人听,有如在放屁!”非但浑不上心,而且言语粗鄙,哪里还有个掌教的样子?这下蒋长老也看不下去了,蒋长老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当下正色批评道:“长天,此为议事之所,怎可如此儿戏?怪不得老是不让我参加,原来——”司马道长黑着脸不耐道:“蒋师叔,这里本来就没你的事儿,是你硬要进来跟着瞎掺和……”

“住口!”蒋长老闻言大怒,断喝一声又痛心疾首指点道:“我上清纲纪败坏全无体统,都是你几人疏忽放纵不争气!你,你,你,还有你!”司马道长大笑道:“蒋师叔,你一把年纪,早该在五子峰养老了,再说我四圣峰的事,也轮不到你蒋师叔来管哈哈!”蒋长老怒极,一时吹胡子瞪眼:“长炎,你怎如此目无尊长!怪不得旁人叫你作,司马莽夫!”

旋即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将起来,白长老赶紧又去劝解,一旁文长老肖长老还是争个没完,殿内嗡嗡声大作乱作一团!成道长摇头晃脑自顾长吟道:“凭着我唇枪舌剑定江山,见如今河清海晏,黎庶宽安,叹叹叹,不过痴人说梦不若一拍两散!”赵道长转过头忧虑道:“长廉,方殷和宿师兄的事情,你可知个中详情?”

九个人坐着,只有一个人立着,那人自是吕长廉。本来这般议事也轮不到吕道长参加,这又是托了方道士的福。吕道长苦着脸低声道:“师兄,长廉说过多次,此事长廉委实不知。”赵道长点了点头,叹一口气,不再说话。袁道长一直看看殿外,这时转头看过一眼,终有些许焦急之色:“时辰已过,诸位暂且——”

木长老终于睁开眼睛。

沐掌教甩开大步,一马当先扬长而去。

又是,不了了之。

“噫!而今天下百废待举,多少处民不聊生!西北连年大旱,淮南洪水决堤,此为天灾,更有人祸,小人当道,奸佞横行,盗匪四起多如牛毛,倭寇江贼剿之不尽,北胡西凉厉兵秣马虎视眈眈,怎不令人忧心忡忡夙夜不安!一心倦怠,天下危矣,吾辈习武何用?吾辈仗剑何为?莫等闲,等闲视之,当立志,当立长志!以满腔热血拳拳之心磨砺锋刃,除暴安良平不平事,扶危济难舍却一身,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我上清入世之教,不习丹丸,不慕方术,承负道德,承载世情……”

沐掌教于台上大声讲话,其声慷慨,其意激昂,当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听得台下一众上清弟子面色激动两眼灼灼放光,或点头附和,或慨然而叹!当然这一次没有作弊,沐掌教生得高大气派,口才又好,平日里尽管有点儿不正经有些不着调,但在一干上清道士的心里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偶像级人物!可惜长江后浪推前浪,更加风骚更加夺目的另有人物,现场不管老道大道中道小道,多半人的注意力还是放在方道士身上——

尽管他还没有来。

而该来的总会来。

就在演讲已入佳境可谓高潮迭起的时候,方道士来了。

方道士大摇大摆,手里拎着一个特大号儿的包袱,嘻嘻哈哈就来了。其后一百零八大摇大摆嘻嘻哈哈,手里拎着一根超长加粗的棍子,叽叽嘎嘎就来了!一人一猴就那样一前一后昂首挺胸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地走着,走出了大门,走在广场上。人人以为做梦,四下再也无声,只余沐掌教继xù

在台上高谈阔论……

方道士远远立住,一百零八继xù

前进!

众人瞪大眼睛远远望去——

忽然一百零八大叫一声,转过身拖着棍子就跑!

“给我回来!你个胆小鬼!”那人一把拉住那猴儿,大声训斥两句,复又低声安慰,其情切切其意殷殷。那猴忽地转过头,一张小脸儿上满是惊慌之色,两眼放出十分戒备的光:“好多的,人啊!”一百零八吓到了。一百零八是没有见过大场面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见过场面,可是在场众道士道长道爷是见过场面甚至可以说是见过大场面的,但是双方此时的心里有一点是相似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一样的,那就是——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方才说到沐猴而冠,现在活生生的实例便摆在了大家的面前。作为一个被人重金聘请来的超级高手,一百零八自然不是光着屁股来的。头虽无帽,身有长袍,脚是无履,麻绳系腰!尽管那小褂儿也太破太长了些,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尽管那麻绳又粗了些短了些,扎在腰上潦潦草草,可也算是有模有样甚至可是说是威风神气!

一百零八尽管害pà

,可是一百零八腰肝儿还是挺得笔直!话说一百零八都记不住自个儿都多久没有四条腿走路了!可惜尽管如此,可是大伙儿还是一眼识破了它!旋即哄然而笑,几处啧啧有声,更有人在不知死活地大叫着,快看快看,猴子猴子,看它傻乎乎的多好玩!还穿着衣服拎着棍子,好玩好玩真是,好玩个屁!

这不是废话么?一百零八不是猴子又能是甚么?还能是个人么!一百零八不但是一只猴子,而且是一只了不起的猴子,一百零八原本就是一只——虽然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可是一百零八的火眼金睛早就看穿了众人心里不妙不良大大不好的想法,当下忘了惊慌忘了害pà

,愤然跃起抓着长棍呼呼乱舞,并瞪眼吡牙加上怪叫以示恐xià



神猴!

众人……

正主儿来了,注定风头全被抢光,沐掌教早就瞥见了。

只好将就又说几句,草草下台。

众道哄然大笑,一时再无忌惮!方道士终于登场亮相,果然没有令大家失望,早知他今日必有古怪手段,谁知dào

竟还带了一个帮手!这个小猴子瞧来凶得很,那个大包袱里面又是什么?一众道士新奇不已连连打量纷纷议论,但恪于门规主要师父在侧也不敢过去,五子峰几个道士也是。吕道长也没有过去,吕道长是直如不见,吕道长也是丢不起那个人!

也是想过去来着,看个究竟来着。

只余一人一猴,那边自成一派。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方殷!你来与我,分说个明白!”

三十 不期佳人又来

关于一百零八种种,方道士和盘托出全部交待。

当然无关紧要的就不说了,比如呆会儿自己要带着一百零八上台比武,以二对一的事,比如来的时候一百零八不听话老是乱跑,所以迟到了等等。当然些许的夸张适当的煽情还是要有的,比如小猴子从小没爹没娘是个可怜的孤儿,比如小猴子没吃没穿不懂得照顾自己都快要死了,然后幸运地遇上了某个好心人收养了它,给它吃给它喝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地养到现在,现在又哭又闹非得跟来见见世面甩也甩不掉,种种。

当然这些也糊弄不了几个人。

当然只要糊弄住一个人就好。

蒋长老作为一个公正的人,一个慈祥的长者,一个表面刻板内心温暖的老人,当下就信以为真而且被他糊弄住了!主要一百零八也很争气,非常配合地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老道长,又非常乖巧地拉着他的白胡子玩做出一副淘气又可爱的样子,而且非常给脸地没有动用那根神棍给他来上那么,一下子。

这是一件好事情啊!

你看这只小猴子多么让人爱怜?你看这个小道士多么富有爱心?不过是场比武,给它看一看又有甚么打紧?圣人有言苍天造化万物生灵平等,人与动物本就应该相亲相爱互相帮zhù

,而作为一个公正已极的长者,又怎能忍心赶走它怎能无端歧视它怎能没有一点点的爱心!蒋长老被感动了,蒋长老的心里充满了爱意,尽管胡子被一百零八扯掉了好几根,也没有再苛责方道士。

甚至还夸奖了一句:这件事情,你做得非常之好。

蒋长老是长老,蒋长老是裁判,蒋长老没有意见旁人自然也没有意见了。有意见也没用,蒋长老是长老,蒋长老是主裁判,蒋长老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绝大多数人都没意见,大伙儿本就事不关己而又乐于见识新鲜的事物,只等着看:“禁用暗器,禁用虫蚁,禁用草药迷香,违者视为落败,并处重罚!”

方道士连连点头,一百零八连连点头,看上去都非常之乖,都似是听了个明白。

比武的第三天,终于立了新规。

话说原本也没这些事儿更不用另说,只不过方道士这次来了,当然还有当年那个——

于是乎再比。

又抽签。

十人。

方道士抽到哪个人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哪个人被方道士抽到。

此时另外九个人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不愿意抽到方道士,生怕输得稀里糊涂死得不明不白。可惜倒霉鬼常有,少顷结果出来,但见八人如释重负先后松了一口气,余下两个。一个是方殷,另一个是四圣峰的兄弟:“窝囊样子!丢死个人!我四圣峰没有这样的弟子!”司马道长黑着脸大声喝斥,直将两条浓眉紧紧皱到一处!旁边一个道长默然不语,两条眉毛皱得比司马道长还紧!道长身后一个道士,两条眉毛皱得比两个道长还紧,看上去那是相当烦恼非常之不乐意了:“师父,师父,你说这可怎生,怎生是好?”

怎生是好,比过就是,师父又能说什么?未战先怯乃是兵家大忌,要不是师父挡着司马道长早就两个大耳光扇过去了!比武何来,不过分个高低,话到这里必须得说一说三生峰了,人家那可是教导有方!武是没比完,早已有端倪,现在的情况是八十人余十人,十人当中二指峰二人,四圣峰二人,五指峰二人,三生峰四人!

何况夺冠最大热门,岳师兄还没有出场。

四峰之中几占一半!夺魁胜算超过九成!你看你看人家,同样是上清弟子同样是师父在教,怎人家就那么,怎么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这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不去正视,说来若不是五子峰出了奇兵方道士,恐怕本次比武又是一边倒毫无半分悬念,想想上次的比试前三名都是——

有长老教xùn

峰主,有峰主埋怨道长,有道长叱责道士,二指峰四圣峰方面大乱。三生峰沉默,五子峰沉默,一个理所当然,一个意wài

之喜,大伙儿的目光都落在岳师兄和方道士身上,而岳凌在看着方殷,方殷也在看着岳凌——

何必多说?

关于一些事情,大伙儿也是心如明镜。

风言,风语。

风渐起。

“崔迪——”

方道士的对手名叫崔迪,为人勤奋好学老成持重,比武连过三关进了前十,自也是一众同门之中的佼佼者。崔迪还在前思后想,台上已然点名了。号也有的叫,名曰三友剑,岁寒三友松竹梅,当属自劢志向欲效其风骨形意了。二人此番有幸或不幸碰上,却是第四轮的第一场,且不提崔道士心情如何又作何感想,反正他的师父是千叮咛万嘱咐一百个不放心:“多加小心,千万留神!”

于是崔迪加倍小心,万分留意,上场。

“方殷——”

方道士快步走上台去,多少有些出乎大伙儿意料,也出乎了崔道士的意料之外。

一人一剑,并无余物。

沐掌教大步走过去,吡牙一乐:“喂,你叫什么名字?”这话是对一百零八说的,可是一百零八又不认识他,而且一百零八最讨厌没事儿找事儿嘻皮笑脸乱套近乎的人了:“吱吱,叽吱!”这话的意思是:走开走开!别来烦我!一百零八一边说一边扬了扬手中棍棒,面色不善。沐掌教连连冷笑,面露凶狠之色:“不识抬举,小心道爷打你屁股!”一百零八看他一眼,将棍一指:“吱吱吱,叽吱叽吱!”

旋即一人一猴相对冷笑,表示谁也看不起谁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

更不放在心上!

“有古怪!”

崔道士心说一句,手抚剑柄看看那处,又看看这方,愈发小心愈发留意!今日之事处处透着反常透着异样,加想前日种种,当知眼前对手必有诡计!自是要多加小心留意提防,可对手出甚阴险招术全然不知,要防他暗算说来容易又怎容易!禁用暗器,禁用虫蚁,禁用草药迷香,如此当是无碍,可是,可是,可是会不会又有别的,应该不会!可是万一,万一他又……

“开始——”

崔迪刷地拔出长剑,屏息静气凝神以待——

再看对方持剑直直立着一动没动:“道友先请。”崔迪一时不知其意,却也只恐迟则生变:“得罪!”说罢挽起长剑,一式“长虹贯日”直取中路——本是试探,实为虚式,却不料那人足不动剑不起,只将左手忽地一扬:“着!”崔迪猛然一惊,连忙避开猛退丈许,大声叫道:“蒋师叔祖!他使暗器!”

方殷顺势攻上,剑剑不留情攻势更凌厉,招术不成章法却也凶猛异常!崔迪退避之际连连格挡,一时双剑相交喀喀有声:“慢来!慢来!不是说了不许使——”方殷置若罔闻,闷头猛攻剑剑不离胸腹要害,横眉怒目浑似拼命一般!崔道士左支右绌一时情急,再看蒋长老却是负手而立直如不见,少顷心境略略平复,已然醒觉对手不过虚张声势!正待持剑反攻,方殷左手忽地又是一扬:“中!”

崔迪只待不理,身形却是不由又是随之横移一步,霎时方殷又抢上,一时先机又失!如是再三,崔迪心中已然明了,对方实为乱人耳目,哪里又有甚么暗器!一时取巧终是无果,少顷方道士大呼小叫甩手扬臂连连抢上,而崔道士心中宁定不再理会,只片刻便将局面扳回,忽而挽过长剑,一式“梅花三弄”直取左肩,剑尖点点颤颤,绽放有若飞花——

“承让。”方殷将剑倒挽,微笑拱手。

崔迪一怔,皱眉收势:“胜负未分,怎地——”

方殷一笑指道:“你已中了三剑,衣衫破了三处,你看——”

“哪里?哪里?”崔道士低头看去,却见那处完好无损。

“这里!这里!”方道士上前一步,微笑指点道。

“哪里?明明没有,又怎?”崔道士皱眉察看,低着头左看右看——

“这里!”方殷又上一步,忽地吐气扬声!

崔迪一惊,心头猛然警兆生出,一将抬头对方面孔近在咫尺——

是计!

却见对手满脸是笑,手不抬剑不出直直不动:“下面!”目光微垂一腿已然无声撩出,足尖距下阴处不过尺许!恁地阴损毒辣,岂不断子绝孙!崔迪大惊之色,退后却已不及,百忙中左掌去抵!忽见那足倏地收回,对方身形似是微动,而左颈已是微微一凉,自是:“我说这里。”方殷一沾即收,持剑微笑道。

众皆哗然。

五子峰那处已是有人大声欢呼,四圣峰诸道士却是人人面色不忿!

默然片刻,崔迪苦笑道:“我败了,好心计!”方殷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知我是比不过你,所以只有使诈出歪招儿,便是如此。”崔迪注目良久,终于一笑:“料敌机先,攻心为上,我是输给了自己,却也怪不得你。”方殷欲开口,又无言,脸上满是歉意。崔迪笑道:“师父说我个性优柔寡断难成大器,正是如此!今日一战获益匪浅,哈哈,败得好,输得值!”说罢略一拱手,大步向台下走去——

利落磊落,是条汉子!

“方殷胜,崔迪败。”方殷默默走下台,只觉后心处已然冰冷冷洇湿一片!说来平淡,最是艰难当属此战!此番确是虚虚实实攻心扰敌以求胜机,但除此并无外物相助,可谓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之前心里着实半点把握也没有。此时方殷犹自手脚发软一颗心怦怦直跳,暗道侥幸侥幸!

空旷处,一百零八正自举棍四处追打沐掌教,直累得气喘吁吁:“叽叽!呼呼呼呼!吱叽!”“我说,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算我求你!”方道士无奈说道。沐掌教打个哈哈,又冲他眨了眨眼睛,随即一甩大袖扬长而去!一百零八抡着棍棒紧追不舍,一意要把这个招猫逗狗欺负猴的恶人干掉,谁知dào

眼前一黑旋即腾云架雾般飞了起来:“吱吱,吱吱,吱吱吱——”

比武在继xù



台下人人注目,台上战在一处。比到此时,余下几人武功造诣已是相差不远,如台上一双对手,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胜负,你来我往剑风嘶啸,攻守之际双剑相交铮铮连响,可谓形势胶着战况激烈。本是同门,点到为止,一个疏忽便即败北,众目睽睽之下任谁也不会死皮赖脸再往上冲,自是振奋精神不敢怠慢半分!

日渐当空,忽忽又战一时,正门处香风乍起。

便就一阵莺声燕语传来,其声细微却又令人无法不去留意——

几许相依相伴,又见花花绿绿,脸羞红,语还休,长长青丝垂臻首,处处帘动眼波流,将欲移目,又睐明眸,却是看的是谁个,谁个心动脸红只若无事,却也目光闪躲移目低头!花样年华俏佳人,红颜未老风韵留,看看看,七八大姑娘,三五美妇人,出门,直走,走出上清门,勇闯试剑台,怎知来的这是哪个,又是为了哪个道友?

方殷也是一抬眼,只见那里笑嫣嫣——

是她!

三十一 粉墨登场

只听台上当啷一声响啊哟一声叫,长剑落地,一人捂住手腕,心下极为懊恼,脸上尽是不甘!另一人撤剑拱手:“惭愧惭愧,多谢师兄相让!”不过客套一句,却也言之有因,若不是这位师兄忽然分了心,只怕胜他并非易事。自行乱了阵脚,后悔早已不及,败的正是三生峰的兄弟。却也怪不得他,美女转瞬近前,人人翘首相望,只恨两眼不够用,抻着脖子跳脚儿看——

谁输谁赢,与我何干!

“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只余蒋长老大声咆哮:“尔等妇孺怎又不请自来,胡闹胡闹!回去回去!”随即山门里头蹦出几个小童,却不汇入一干莺莺燕燕,只在广场上忽忽飞跑追逐打闹:“哎呀呀!我地妈!”猛见一猴人模人样立在那里,手拿棍棒面色不善:“吱!”几童发一声喊,齐齐上前瞪大眼睛:“猴儿?”

一宫妆妇人扬眉叱道:“何为体统?谁又妇孺?蒋长老,你须说个明白!”蒋长老哼一声,大声道:“不与你计较!袁长松,你来说道说道!”袁道长尚未起身,那妇人冷笑指点道:“谁说都一样!便沐掌教也是一样!有理走遍天下,我姐妹几个今儿才来已是给足了你们颜面,呸!看看还不成了,又不是小媳妇儿,还怕给人瞅的!”

袁道长终于坐不住了,猛起身沉喝道:“回去!”那妇人挺胸昂首横眉立目,又将矛头转过:“袁长松,旁人要你如何你便如何,还不是窝囊废一个!呸!我偏不走,你待如何!”袁道长怒目而视,面上青气一闪:“你!”袁道长一向涵养极好,这已是怒不可遏即将暴起的征兆了,沐掌教见状忙不迭上前打圆场儿:“我说弟妹,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你也给人留个——”

“一边儿去!没你的事儿,去去去!”那妇人将手一挥:“走开!我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沐掌教讪讪退下,行于袁道长身畔低声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老袁,你好自为之。”袁道长默然无语一时,复行于木长老座前,躬身道:“师父,你看——”木长老端坐只不动,两眼半闭半睁如同在打瞌睡。肖长老怒冲冲道:“岂有此理!乌烟瘴气!木头一个可恼也!”文长老亦是摇头:“不可理喻,无怪乎圣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旁白长老劝道:“你也莫急,你也莫恼,这叫作公说公有理,婆说最有理。”木长老长长出一口气,终于睁开了了眼:“小女无知,诸位稍等。”

说罢缓缓起身,缓缓走将过去。

木家有女,名曰尧然,逢火即燃,烧个没完。此人脾气极大强硬无比,兼之身份众多,为三生峰一众女将领军人物,绝对不容小视!要知上清诸峰之中唯有三生峰住有家眷,以木长老为首,说来也是奇怪,似这般清心寡欲有如枯木一般的老道,形势紧急,暂且不提。闺女不听话,老道挺生气,上去便是一句:“混账!”

“娘!娘!”木尧然扭头便喊,其声脆亮且利!

众人愕然望去,但见大门口儿两妇人扶出一个拄着拐的老太,发如雪,面如橘皮,慢慢腾腾,颤颤巍巍。木尧然快步迎上,瞬间泪流两行大放悲声:“娘!老头子骂人,也不分个青红皂白只会欺负你姑娘,呜呜呜!”那老太叹一口气,面色忧伤:“闺女啊,娘老了,大半截儿身子都入了土,管得了你今日怕是明儿就咳咳咳!”说着身躯颤颤弯腰大声咳喘,似乎一口气儿没喘上来几欲晕厥:“娘!娘!”“奶奶!奶奶!”“姑婆婆!姑婆婆!”“三姨姥姥!三姨姥姥!”众女忽将涌上,惊呼尖叫乱作一团!那老太呼一口长气,又慢慢直起腰来,一脸悲愤举起拐棍儿指点道:“这是就要气死老太婆,可不能遂了他的意!放心,太婆给你们作主!咳咳,那老不,老不死,人呢?”

木长老赫然在坐,双目微阖神游太虚似乎从来就没有,动过。

“哼,老不死的!你个老不死,过来过来,有胆子过来说,咳咳!”老太举着拐棍儿颐气指使,终于凶威毕现!木长老化身朽木,闭目端坐充耳不闻。老太愈怒,忽又奋力扬拐指点众人:“方才谁个欺负俺家小女来着,来来来,有种站出来让太婆瞧瞧,是哪个英雄好汉!”众道皆缩头缩脚噤声不语,人人心下悚然如临大敌——

由此看来传言非虚,三生峰从上到下一般俱内,这乃是传统!

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木长老德高望重身份尊崇,而这太婆必定就是传说中的太上皇帝,一众娘子军的天大后台,三生峰真zhèng

的主事之人:木婆婆!一时又无语,谁也没了辙,沐掌教拎起椅子大步奔将过去,轻轻放好,巴结道:“木婆婆好,木婆婆坐。”木婆婆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没个好东西,还是小天天懂事,知dào

心疼老太婆,咳!咳咳!”说着慢慢坐下,缓缓闭了两眼似在休生养息。沐掌教毕恭毕敬,小心翼翼转身道:“木婆婆,您老先休息一下,我先过去……”

小天天?

众人无语,纷纷叹息,有不知情者啧啧称奇。

“方殷!哪个是方殷?给姑奶奶滚出来!”木尧然耀武扬威,立在一旁叉腰指点。

无人应答,道道目光却早已聚焦一处。

那处一只猴子几个孩童闹个不休,方道士呆呆立在中间,高高的个子很显眼,就像一只站在一众鸡鸭中的大鹅。呆头鹅。是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自从她来了,心上人来了,方道士的目光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笑靥如花,眉目宛然,却似有些陌生,竟似有些陌生了!犹在梦中,任随喧嚣身边过是非化云烟,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忽而忽而欢喜忽然伤怀——

她来做什么?

袁嫣儿脸早就红了,心里早就开始后悔,早知dào

这样老早就不该来。可是既然来了,就只能任由他那样肆无忌惮地看着,看着自家,任由那赤裸裸明晃晃的目光,生生将那心底的掩藏着的秘密全部暴露在这里。尽管秘密早已不再是秘密。尽管眼睛不去看他,心里却也知dào

他在看着自己,一直在看着!怎不害羞,其后又恼,又羞又恼,还是忍不住偷瞧,目光乍对脸上更烧,连忙低头姐妹嘻笑,恼将起来欲要还口,抬眼又见目光两道——

岳凌!

忙又低头,不敢再瞅,四下静寂,心砰砰跳,无数道目光有如潮水一般将袁姑娘淹没,袁姑娘一时手足无措心乱如麻,袁姑娘又羞又恼又是后悔,更是委屈,莫名其妙,终于眼圈儿一红低低抽泣起来。木尧然看那方一眼,又看这处一眼,察言观色之下瞬间已见端倪!当下大怒:“贼眉鼠眼傻了吧唧,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臭小子,给你家姑奶奶滚过来!”

状如狮吼,声威并作!方道士却真个傻了一般,目光呆滞还是直愣愣地看着:“吱吱!吱吱!吱叽呜嗷!”一百零八神情凶猛,举着棍子四处追打一众顽童,又累得呼哧带喘犹不肯罢休!方道士忽觉眼前一暗脑门儿一凉,猛然一惊,再看一悍妇已然近前,怒容满面以手指点:“小王八蛋!姑奶奶叫你你没听着怎地!说!你是不是姓方?”

方殷茫然点头,一时不明所以。

木尧然上下打量几眼,转身冷笑道:“既笨且傻,废物一个!也亏我家小嫣嫣看得起你,恁没眼力!呸!”

小嫣嫣?

“姐姐慢走!”

木尧然猛一惊,蹙眉回头:“你说谁个姐姐,恁地不分大小,果然木头脑袋!”却见那小子恍然拍拍脑袋:“我说是谁,哈!原来袁大小姐,怪不得!怪不得!”木尧然怒道:“傻子!少来胡说八道!你听好,姑奶奶姓木,却是你袁大小姐她老娘!呸呸呸!算了算了不和你说,半大小子嘴上没毛儿!”方道士连连摇头,认真道:“莫开玩笑,莫开玩笑,姐姐当在花信之年,我看怕是还未出,呃,绝无可能!”

“出甚么?”木尧然冷笑道。

“出阁。”方道士怯怯道。

“少来花言巧语,姑奶奶却不吃你这一套,讨打么哈哈哈!”木尧然大笑道。

“小子向来心口如一,从没说话半句假话!”方道士用极为真诚的语气,低声说道:“姐姐莫要戏言,我看姐姐肤色白嫩额头光洁,目如春水澄澈,清丽更胜初荷,面上亦无一丝一毫纹理,怎会又说——”木尧然不动声色:“说甚么?”方道士抬手一指:“她是妹妹,你是姐姐,定然不错!”木尧然转头深深看一眼,终于叹道:“红颜未改,韶华已逝,却也怨不得你小子认错,哎!”

“我看大姐额纹条条风尾道道,韶华未尽红颜已老,却也怨不得老子没认错!”这话自是心里说,方道士恭恭敬敬继xù

说道:“袁姐姐,我叫作方殷,还未请教?”木尧然瞪他一眼,嗔怪道:“怎地还叫姐姐,不是说了我姓木,是嫣儿的,咳!娘。”话声甫落,方道士登时大为惊异,两眼瞪得比牛还大:“你?这!怎,会——”

看上去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事实,似乎真个,给她,吓到了!要夸女人先错年纪,此为百试百灵不二妙方,木尧然愈加欢喜,印象自是大为改观:“你这孩子,也不怕让人笑话!莫要再没口子姐姐姐姐乱叫,便叫我师母,还是师娘,哎——”说着还是面生戚戚,深以叹息。方道士随之叹道:“我就说姐姐与嫣儿眉目肖似,原是一双母女姊妹花,一般花容月貌艳压群芳,怪不得!怪不得!”

这话说得有学问,夸完年轻赞美貌,又一口咬定姐姐更全了说辞,当下木尧然眉开眼笑:“你这孩子嘴也甜,人也生得俊俏,不错不错,真是不错!”方道士原本就是靠着嘴皮子吃饭的,应付三姑六婆大妈大婶最是在行不过,眼见马屁奏效,当下又添猛料:“非但模样像,脾气也一样,一样温柔淑良和善端庄——”

两人越说越是投机,竟没完没了聊了起来,那处众女却又愕然,眼见这处叽叽喳喳闹得火热,台上已是刀光剑影又战一场——

看谁个?瞧谁个?岂不左右为难?

不难不难,那便都看!

你看我也我看你,妙眼朦胧星目移,这边开口语还休,那里抬眼头又低!乱花渐欲迷人眼,故作潇洒迎风立,三分娇来七分俏,风华正茂好年纪!谁家儿郎在比试,何必争那一口气?不若抱得美人归,成双成对不分离。何以佳人少青睐,自是台上风波起,也对也对,不比怎来逞英豪?自古美女爱英雄,庸庸碌碌怎出奇!是极是极,露脸还得比一比,比比比,比个上下高低,努力!努力!再努力!

台下情事错综复杂,台上二人分外勇猛。

或说生猛,龙争虎斗异常凶猛!原来如此!此时不明白的也都明白了,之所以三生峰的兄弟武功过人,并不是人家教导多么有方,而是佳人相伴竞争激烈的结果。上清只收男丁,自是狼多肉少,除却名花有主的,一二三三二一数起来也就那么几个美貌姑娘,正当年!且不提几峰道士艳羡不已摇头叹气,单说三生峰的兄弟,不好好表现又怎能俘获佳人芳心?莫管她真许假许明许暗许,不到手还就真个不放心!台上二道士激烈角逐,台下众道士眉来眼去,或是挺胸抬头,俨然傲然——

几多心萌动,叶落不是秋!

忽忽比过几场,胜败已分。去五余五,五子峰一人,四圣峰一人,二指峰一人,三生峰二人。终逢单数,下一轮岳师兄登场,当有精采情节必是重头戏,众人此时巴不得他早些碰上方道士,只瞧二人放对互相火拼来个你死我活,也好kàn

看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情场争夺战究竟是个甚么样的,结果。

岳凌拾级登台,当先取了一签。

又一人。

又一人。

“方殷——方殷——”

“来了!来了!”方道士满头大汗,惶惶然破阵而出!

三十二 明明是场戏

“太婆好,我叫作方殷,江州人氏,儿时因兵祸家人失散双亲不见,只余我一人孤苦伶仃流落街头。其后饭馆打杂街头卖艺,闲时打猎兼作苦力,后得高人指点有幸来了上清,有了师父,有了师兄师兄,更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哎!当真是不幸中的——”方道士低眉顺眼面色凄楚,说到后来哽咽有声,情绪激动得都有些失控了:“万幸啊!”

木婆婆坐在椅上眯着老眼听半晌,点头道:“可怜可怜,可怜的孩子,哎!说到那江州城的屠城惨事,太婆当年也是掉了不少眼泪,此时想起来,哎——”一旁木尧然欢喜道:“娘,这孩子乖巧又听话,我瞧着人品挺好,嗯!挺好!”木婆婆叹一口气,道:“那句老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闺女,看一个人不能轻易下结论——”

“太婆,其实方殷早就想去看望您老人家,还特别准bèi

了一颗驻颜丹孝敬您,今天不巧,却是没带在身上。”方道士恭敬有加,态度诚恳无比。木婆婆笑了笑,两眼又眯起:“岁月催人老,哪里有甚么驻颜丹,哎!太婆老得都没牙了,咳咳,吃也吃不动喽!”方道士连连摇头,认真说道:“太婆年近五旬,犹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可见当年必定是个大大的美人,天下无双!”他自红口白牙乱说一气,木婆婆不由失笑:“你这小鬼倒也会说,太婆明明七老八十了,又怎——”

“不错不错,你太婆当年正是一个大美人,号称天下第一大美人!”木尧然笑得更欢,一时眉飞色舞。方道士瞥过一眼,连忙道:“小子不敢哄骗太婆,那驻颜丹乃是花呃,灵秀大师所赠,端的灵验无比,世间罕见!回头我去取来,太婆一试便知!”花和尚!木尧然忽而大叫,一惊一乍:“娘!可是那南山花和尚,这般说来怕是,怕是真的了!”

木婆婆叹了口气:“白衣菩萨,白衣菩萨,盛名之下岂有虚士!也罢,念你一片孝心,太婆我便收下了。”非亲非故受人厚礼,太婆这是起了贪心了,木婆婆话说出口老脸便是一红,好在没人留意:“咳咳,咳咳咳!乖孙女儿,你过来。”袁嫣儿独自立在不远处,闻声忸怩不前。少顷眼见无法,红着脸低着头走过来:“奶奶。”

木婆婆慈祥地拉住她的手,笑着问道:“奶奶给你作主,你说,这个姓方的小子和那个姓岳的小子,你更中意哪一个?”袁姑娘登时大羞,这话又怎能说出口:“奶奶!你说甚么了!嫣儿可是,可是听不懂!”旁边一女嘻笑道:“不懂装懂可以,懂装不懂怎成?袁家妹妹你快说,姐姐也给你作主!”

“去去去,哪儿都有你!”袁嫣儿又羞又恼,过去抡起拳头就打:“教你乱讲!教你乱讲!”众女正自惊叫跳脚,又一年长些的女子脆笑道:“小道士,姐姐我来给你做主,你说,嫣儿妹子是不是你的心上人?”方道士闭口不答,只笑,憨厚地笑。话是有的说,也得分时候儿,此时的方道士自当老老实实,做一个完完全全的正人君子,再说大敌当前,也没那说说笑笑心情,本就无可奈何应付一时——

“岳凌——”

一百零八安静地蹲着,嗑着手里的一把瓜子,神情专注而满足。

“不好!棍子!”一百零八猛然一惊,腾地跳起!扭头儿却见一人拎着自家的棍子四下乱跑,几人哇哇大叫追个不休:“小偷!可恶之人!”一百零八大怒,扔掉手中瓜子便待上去教xùn

他一通,忽又觉得如此美味大为可惜,忙又去捡,捡一个吃一个,吃一个捡一个,一时忙得不亦乐乎!

“天一,快过来!不许再跑了!”木尧然挥着手大声呼喊,旁若无人。少顷那小童噔噔跑过来,满脸通红一头的汗:“娘,娘,他们非要和我抢哎呀!”话声未落眼前一花,手中棍棒不翼而飞:“吱吱!”只听吱的一声大叫,却是一百零八抢了棍子掉头就跑,不料刚刚转身子屁股已然重重挨了一脚:“叽吱!”一百零八猛地跳起,吡牙咧嘴冲将上去——

“滚一边儿去!死猴子,信不信老娘剥皮去骨炖了你!”行凶之人叉腰瞪眼大声叫唤,看上去比自家更猛更凶狠!一百零八登时胆寒,犹犹豫豫又不敢上去:“是个母的!老虎一般,明显不好惹!”虽然一百零八没有见过老虎,但是想必也就这般模样!好汉不吃眼前亏,终于一百零八忍气吞声走了,一边走一边揉着屁股。

忽然想起自家老大,老大在哪?

老大丢了!

咦?棍子,棍子呢?

棍子又没了!

一百零八赶忙又去找,低头又见一个瓜子!

木尧然拿着一方手帕,轻巧又温柔地给那小童擦着头上的汗:“小天一,乖乖宝,歇一会儿再去跑!”

天不遂人愿,岳师兄抽到紫一,方道士是个青二,两人遥遥互视一眼,随即一人走开,一人别过头去。对于方殷而言,这个结果并不理想,方殷只想打败他而非去争那甚么第一,而早一点遇上他便多一成胜算,因为方道士心里很是失望。而对于岳凌而言,早晚遇上他都是一样,可是岳凌对于此人投机取巧的做法极为不屑,因此岳师兄对这个结果也不是很满yì



岳凌出场。

对手三生峰祝由。

二人相对,对视片刻,片刻蒋长老扬声道:“开——”

“我弃权。”

蒋长老一怔,几疑是耳朵背了没听清楚:“你,你说,你说甚么?”祝由点头道:“不比了,我弃权。”蒋长老怒道:“临阵退缩,岂有此理!我上清怎有你这般不成器的弟子!”祝由摇头道:“并非怯场,实是不济,师兄内力剑术均是远胜于我,切磋多次祝由无一不败,又何心多此一举!”说罢深施一礼:“蒋师叔祖,晚辈告退。”

说罢径自下去,垂手立于台下。

满以为是场大战,一睹岳师兄神威,谁知竟尔草草了事,双方竟然剑也没拔!众道见状大为失望,当下一众道长怫然不悦,几处道士更是大摇其头喝了倒彩:“肃静!肃静!”蒋长老环顾四方大声斥责,然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想了想只得宣bù

道:“岳凌胜,祝由,祝由,哎!下一场,方殷——”

“我也弃权!”三生峰又一人激动大叫道:“这没法儿比,你看他你看他!他他他!”众人随之齐齐望去,但见惊呼娇笑声中娘子军方面赫然冲出一人,大步流星意气风发端的威伍神气!只见他胸前悬箭壶,背负一长弓,腰后佩钢刀,肩上挎一弩,左手青钢剑出鞘,右手赫然一盾牌,不说武装到牙齿,也是威风够唬人!怀里更鼓鼓囊囊不知揣着甚么物事,瞧来沉甸甸的奔走之际一起一伏:“来了!来了!”

众道愕然,复又哗然。

“胡闹胡闹,这是做甚!”蒋长老指点呵斥,声威凛凛。方道士颠儿颠儿上前,嘻嘻一笑:“怎地?”蒋长老怒道:“本长老有言在先,不许使暗器虫蚁草药之术,你怎又——”方殷低头看看身上,奇怪道:“暗器?弓弩?大刀?这个是盾牌,都是明刀明枪,怎了?”蒋长老一时语塞,半晌,道:“你那怀里揣的,又是甚么?”

方道士俯身放下刀剑探手入怀,将诸多物什一样样掏出来摆上台面:“这是霹雳子,这是震天雷,这是流星弹,嗯,当属火器,这是油筒,这是酒筒,这是饭筒,我是有点儿饿,你先等等!”说着打开一竹筒,抓出半把炒面,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嚼巴几口:“这是飞石,这是软鞭,这是双节棍,这是弓和箭——”

但见台上摆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方方圆圆或是奇形怪状一众器物,直看得人目瞪口呆不知其所以然。又是半晌,蒋长老长叹道:“哎!你小子,当真是煞费苦心!”方道士点了点头,认真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比武并非儿戏,所以准bèi

工作是一定要做足的,嗯,多多益善,多多益善!”蒋长老闻言哭笑不得,心道不是儿戏又是什么?零零碎碎,男男女女,乱七八糟乌烟瘴气,还带个猴子:“吱!”

但本无条规限制,却也一时奈何不得他,再说蒋长老为人最是公正不过,对方既然说得在理,那么:“也罢,既然三生峰弟子,呃。”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花名册:“萧逸已然弃权,那么便算你胜了这场,下不为例,下不为——”等等!等等!刚刚大叫那人愤然冲上台,激动叫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师叔祖又怎能如此草率行事!不公平,这不公平!”

此人生得面皮白净,不高不低,细眉淡眼瞧来甚是可喜。可喜是可喜,偏生说话又可气,蒋长老何许人物,怎能对他如此无礼!蒋长老行事慎重为人公平至极,而平生最最痛恨的事情便是处事之时别人胡乱指摘,尤其还是一个小辈:“放肆!”蒋长老勃然大怒,骈指扬声:“话是你自己说的,现下怎又反悔!便如此!下去!”

既能过关斩将一路杀将过来,武功自是非同凡响,萧逸有名“无量剑”,还有个外号儿叫作“小兔子”,都是同门师兄弟们给起的,也都是说此人胆量比较小。但事关荣辱责任重大,岂能如此输得不明不白又冤枉又糊涂地给人轰下去!欺人太甚,绝不可忍!萧逸出离愤nù

,大声争辩道:“师叔祖,同为上清子弟,您老一碗水可要端平!你这,这,这是偏袒五子峰的人!”

不错!蒋长老是出身五子峰,可是蒋长老如此公平公正又德高望重的一个老者,又怎会偏袒五子峰的人!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可是总不能胡言乱语,信口开河!蒋长老当下怒火攻心,气得嘴皮子直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又一时终于哈哈大笑朗朗有声:“你既执意如此,那便比上一比!方殷,准bèi

——”

方道士,扯过长弓搭上利箭,矛头直直对准敌人——

“等下!等下!师叔祖你,这,怎能!”萧逸连连摆手远远退开,眼睁睁看着青乌乌的尖利箭头直直直直——

“开始!”

三十三 偏偏又忘记

“来!”萧逸刷地拔出长剑,忿然指道:“来!来!你来!”

说是让他来来来,心里哆嗦腿战栗,防不住,挡不及,煮熟的鸭子,只嘴硬罢了。事到如今萧逸仍有胆量仗剑对敌,不过是因为心里早就算计好了,他不敢!兔子的特征之一,胆小,之二,机灵。狡兔狡兔么,萧道士也是一个头脑聪明的人,本是同门师兄弟,吓唬吓唬也就罢了,又怎会真的——

“崩”一声响,一箭嗖地射过!

“啊哟!”萧逸心尖猛地一颤,不由失声惊呼!

待要躲避,却见那箭早已偏了三丈飞将过去,“夺”地钉在远端一棵大树上,尾翼颤颤。方道士叹一口气,掷了长弓,取出连弩:“弓不好使,还是这个!”只在萧逸愕然之际,又是“崩”一声机括响过,一支小弩“嗤”一声轻响飞过,“扑”将一声几是半支箭身没入大树,力道十足迅疾无比,端的凶狠犀利!

却也是差得太远,仍是距离三丈有余:“果然!不出所料,他不敢!”萧道士惊则惊矣,反又大喜,当下调息蓄势,准bèi

速战速决一击致敌!却见那方一下子蹲在那里,皱着眉头在地上翻翻捡捡东找西找:“准头儿不成,还是用这,杀伤范围比较大!”说话直起身,扬了扬手道:“听好,这个叫做大号儿霹雳子,我劝你还是躲远一点儿!”萧道士瞪大眼睛,却见是一个黑不溜秋鹅蛋大小物事,圆圆乎乎又似石头一般——

方殷振臂猛一掷,将那物远远丢出,仍旧落在那树,树下空地上:“轰!”只听轰隆隆一声巨震,霎时火光大作烟雾升腾,一时竟有地动山摇之势!众人身躯大震不及惊叫,已觉一股热浪滚滚而来瞬间袭至,一时人人掩面个个伏低身子。少顷再看那处平地赫然生出一坑,大如车盖,其色焦黑,犹自轻烟袅袅。

众人面面相觑,看看树下那坑,看看台上那人,一时也是作不得声。

“这也玩儿得太过了!”一人怔怔道。

“扔人身上怕不四分五裂,死无全尸!”一人呆呆道。

“不然!定会是粉身碎骨,化为乌有!”一人长叹道。

“蒋长老,这可不成!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一人愤然道。

“你说甚么?谁喊救命来着?”蒋长老耳朵本来就背,一震之下几乎聋了。

“哇——娘!娘!哇哇!”一小童当下就被吓哭,左右看看没人理,哭着跑开了。

“过年过年,放炮放炮!哈哈哈哈!”另几小童拍手大笑,忽就乱作一团。

“不带这么,玩儿的。”萧道士双目无神,喃喃说道。

“此物名为霹雳子,无需引信,一震即爆!接着接着,再来一个!”方道士扬了扬手,一脸得色。萧逸咽口唾沫,又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儿,还是摇了摇头,叫道:“有胆你就扔,我就不信,你真敢扔!”说是不信,自也不信,早见他扔得老远有意为之,萧道士仍然心如明镜满打满算料定了他:“啊——”

谁知此人真真是个二的,或说不是人,是个二虎,手一扬噌将扔了过来!

“啊——”那是惊呼!

“啊——”那是惊呼,众人齐呼!

“啊——”那也是惊呼,特别特别尖利那种!

“砰!通通通通!”眨眼一物落地骨碌碌翻滚于身前,萧道士猛然魂归于窍又瞬间魂飞天外,刷一抱头闪电般转身撒腿就跑!

“轰隆——”

惊叫声中众人四散奔逃,或是抱头伏地,萧道士更是飞快跑出了八百米开外——

“轰隆轰隆轰隆!哈哈!哈哈!”一人放声大笑,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再一时萧道士黯然回返,只见台上那人得yì

洋洋。

有人面色尴尬,有人摇头叹气,有人愤nù

声讨,有人端坐不语。

跑的不过几十人,趴的不过十几人,既已料定虚张声势,何以跑得有如兔子?

台上一石,灰黑而圆,静静伏在那里。

方殷哈哈大笑,指指点点:“你说对了,我是不敢!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拿来吓唬人的!哈哈!”蒋长老走了过来,满脸无奈:“你在台下,他在台上,现如今你还有话要说么?”萧逸默不作声,只垂低了头。半晌,径自走开:“师父,弟子,弟子,呜呜!”少顷面对那一张方正稳重的脸,小兔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袁道长注目道:“逸儿,你是觉得委屈么?”萧逸欲语无言,哽咽有声。袁道长点头道:“吃一堑,长一智,不妨,去罢。”萧逸垂首入列,忽而右肩一震:“师兄?”

抬头是一张俊朗的脸,目光坚定语声铮铮:“师弟,有我!”

“方殷胜,萧逸败。”

至此三生峰主动弃权一人被动弃权一人,当下竟尔只余了大师兄岳凌一个!话说上一届中秋比武前三名可都是三生峰的弟子,可说世事难料变化无常,当然这变化的根源多半是在五子峰的方道士身上。而世事难料也多半是因为人心不古,正经八百好好儿的比试给他搅和得乱七八糟笑料百出,有人乐了,自有人哭。

有人将水搅浑了,自有人跟着上去混水摸鱼,比如现下台上比试着的两个道士,一人来自二指峰,一人出自四圣峰,一路有惊无险冲出重围,既没有遇到夺冠大热三生峰的岳师兄,又没碰上最大黑马五子峰的方道士,可谓鸿运当头福星高照,谁人取胜那就稳稳进前三了。再者二人心知肚明,实力超群的岳师兄下轮自动轮空,下一场的对手自是投机取巧的方道士,届时他若黔驴技穷再也无计,定将顺顺利利进入决赛——

因此二人拼斗格外激烈,偏又实力相当,这一场,久久久久没有分出胜负。

“傻小子心眼儿还是蛮多的嘛,啧啧,不赖不赖!”木尧然似笑非笑,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方道士挠头一笑,又开始装傻卖乖。木婆婆缓缓摇头,低低叹息道:“一味取巧,终非正道,人品若是不好,哎!还是岳凌那孩子——”木尧然冷哼一声,不屑摇头:“好甚么好!那小子可是傲得紧,我就偏偏看他不顺眼!还是这小子又机灵又乖巧,我看嫣儿就该挑——”

“娘!”袁姑娘又急了,又急又恼:“要挑你挑!”

“你个死丫头,娘还不是为你好?没大没小,怎不让你奶奶来挑?”木尧然啐道。

“乱讲!胡闹!为娘都七老八十了,还挑甚么挑?”木婆婆怒道:“这丫头,越说越是不像话,还是我孙女儿咳咳!来挑!”

“奶奶!”袁姑娘真急了:“挑甚么挑?你当买菜?”

“萝卜青菜,怎都不爱?张家妹子,不如你来挑?”一中年妇女眉开眼笑。

“姐姐莫要说笑,妹子可是清清白白作风正派!不若姐姐来挑,改嫁还须趁早!”又一中年妇女大声调笑。

“三妹三妹,你来你来,萝卜青菜,你挑哪个?”一女双十年华,一边歪着头问一边红着脸笑。

“二姐?甚么白菜?呃,我比较爱吃黄瓜!”那三妹正自眼波流转,频频与三生峰一高大青年遥遥传情,抬头低头眉来眼去挑得火热,当下不耐应付道。

方道士心服口服。

听着听着,忽又暗道不妙:“若得佳人,必入三生峰,到时候儿岂不是天天和这帮三姑六婆大姐二妹打交道?不妙不妙!大大不妙!”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方道士这是想多了。

再者说那边情敌虎视眈眈,战事紧急,当下最要紧的自是接着过关斩将:“杀!”

一百零八大喝一声,当下使出一套无名棍法,其势凶猛声威赫赫!几个小童围在四下拍着巴掌又跳又叫,直乐得眼泛泪花儿鼻涕冒泡儿!做人不好,太多烦恼,不如当个猴子,一只快乐的猴子!你看一百零八就没有这些烦恼,心情就非常之好,又主动地哄着小朋友们玩。虽然他们总是抢一百零八的棍子使得一百零八心里很是生气,可是他们只不过是小孩子,而一百零八已经长大了,这就叫做以怨报德,一百零八是绝对不会和他们一般见识——

一童大叫一声,刷地扔出一把瓜子!

一百零八登时猛扑过去,飞快地捡,边捡边吃,一个一个又一个!

而手里的神棍又一次地

其时正午,风轻云淡,天气睛好艳阳高照。秋日的天空,看上去总是与别时空远辽阔一些,又沉静一些。自古逢秋悲寂寥,悲其凄,美而寂,心事寥寥。许是远山的红枫与那漫舞的落叶,使得。只欲大声吟咏,却又无话可说,心中唱了悲凉的歌,却又不知为何。秋思,秋思,思绪一将随风起,如叶离枝不得落。

蓦然雁来,无声而过。

仰望长天问一声,南来北往可寂寞?路漫漫兮,不远万里,而雁无言,复何以观?真真一人字,淡淡如云烟,前后不分离,首尾总相牵。雁亦成群,南去北返,雁不寂寞,只因有伴,终将一声清唳入耳,清长悠然,于是天高地大,于是宁静致远。或曰在心,由内而外,犹如雁隐没于云天目力不能及,望不见喙喙开阖翼翼翕张,而入耳的,却是心里发出的那一声,无声嘶喊。

雁过中天,人在眼前。

脸红心慌气短,看天是雁非雁,将欲闪躲逃避,可恼不见又见。

无依,无依,心无着落人无依;

无言,无言,手足无措终无言。

佳人的人,方殷的眼。

三十四 何谓宿命?

“我名许攸,请道友赐教。”

“我叫方殷,请道友赐教。”

“我名叫一百零八,请道友赐教。”

当然一百零八没有明说,可是一百零八吱吱叫了两声儿,许攸也听出它的意思来了。就是听不出来也看出来了,面对一人一猴一剑一棍,任谁个也是不大得劲儿。许道士刚刚经lì

了一番苦战,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心里又开始后悔刚刚战胜了二指峰的那个道友了。眼睁睁看着对面一个正经八百的人形猴子和一个嘻嘻哈哈猴样的人,许道士感慨万千之余自是十分不乐意:“蒋师叔,你看——”

蒋长老是一个公正的人,也觉得这件事有点儿不公平,所以当下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劝道:“方殷,这样子,是不可以的。”方道士哈哈一笑:“谁个说的?有规定么?”是了,一百零八是一只猴子,不是暗器也不是明器,当属动物或说宠物之流,便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蒋长老当下有些犯难,皱着眉头思量半晌,又点了点头:“说的也在理,这样,还是下不为例,下不……”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来来回回放狗臭屁!”长老不只一个,怎能任他一手遮天胡搞乱搞,就这样平白左右了战局!肖长老性如烈火嫉恶如仇,自是当场发作跳起来破口大骂:“蒋老儿,枉你自称公正,公正个屁!”一旁司马道长亦是义愤填膺,随之拍案而起:“不成!不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紧接便是四圣峰方面,人人摇头纷纷大声鼓噪。蒋长老大怒,骈指喝道:“是非自有公论,你怎出口伤人!哼,疯狗一般,本人这是不与你计较……”

“你才是疯狗,老疯狗!我呸!”

“放肆!大庭广众之下犹自污言秽语,为老不尊,成何体统!”

“话是你先讲,又来说别人,左右都是你,怪不得旁人说你为人,为老不尊!”

“司马小辈!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哈哈!本长老为人如何,也轮不到你来指摘!”

“表里不一!百无一用!蒋公正,我看你才是——上清之耻!”

“放屁!你放屁!好臭,臭极!”四字一出,蒋长老登时暴跳如雷,当下吹胡子瞪眼立在台上大骂!肖长老自不惧他,一般冲到台上指着鼻子大骂,司马道长随之上台帮腔,台下一干道长道士跟着起哄,一时场面大乱嘈杂无比:“吱吱!吱吱!吱叽叽吱!”一百零八又被吓到了,当场咣当一下扔掉棍子掉头便跑!方道士一把拽过:“现下你可不能走,走了一准儿我没戏!”一百零八必须要走,一百零八一意要走,这根本就不干一百零八的事儿,而没有好处的事情一百零八是坚决不会:“看!”

方道士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慢慢打开。

一百零八一看,原来是半条熏兔腿儿:“吱吱吱吱!吧唧吧唧!”

于是超级大高手一百零八又被收买,抱着兔腿儿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又香,又咸,果然很好吃!话说一百零八的最爱原本是鸡屁股,当然现在也是鸡屁股,可是鸡屁股必须现烤现吃,凉了可是不好吃,必须得是一咬一口油油滋滋往外冒烫手烫嘴烫舌头的!恨之愈深,爱之愈深,鸡屁股永远都是一百零八的最爱。当然现下有事儿不方便,也可以小小变通一下,没有鸡屁股吃兔腿儿也挺好,凉一点儿咬上去更是格外筋道格外有劲,地道!

蒋长老本是振振有词出口成章,奈何以寡敌众,加上年纪又稍大了些,骂着骂着便觉头昏眼花精力不济:“文长老,你来说,此事又当如何?”蒋长老这是拉援手了,唤来文公礼文长老,老规矩加上死教条,必定双剑合壁无往而不利!找的是他,必须是他,援兵可不能乱找,这里头可都是有学问的。

上清四大参议长老,或称常务理事,除却台上文肖二长老,另有在坐木白二长老。大伙儿都知dào

,白长老是个老好人儿,上来必定一团和气双方都帮,都帮就是不帮,不能叫。而木长老根本就是一根木头,叫他也是白叫,理都不带理你的。至于沐掌教,那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更是绝对不能叫,否则必定乱上加乱没完没了!果然文长老说道:“比武条例并无此限,当依蒋长老所言,如是方可服众,以正我上清之……”

“放屁!大放狗屁!你二人一丘之貉,当真是卑鄙无耻,无耻至极!”肖长老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司马道长冷笑道:“文师叔,莫不是方才四圣峰弟子胜了你二指峰弟子,师叔心中恼恨,是以——”说声未落一人踱步过来,悠然吟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为可笑,可悲可叹,可以为鉴也!”

司马长炎成长淼,二人本就水火不容,当下自又你来我住干将起来!当下师父对师父徒弟对徒弟,道士对道士道长对道长,或以言语相迎,或是目光相对,四圣峰二指峰又台上台下干将起来!单说台上,有道是双拳不敌四手,这回换作肖长老不幸落单,一时又处下风,空自火冒三丈,吹胡子瞪眼也没有用。

干架干不过,自要找帮手,也难怪方道士带个猴子上台了。

不必废话,表决。

表决最公平,谁也没意见。

其后由肖长老提议,四大长老加上蒋长老开始表决。四峰峰主不参加,没有必要,结果是一样的。多了一个蒋长老,无论如何蒋长老是裁判,这一票是必须要有的。至于沐掌教,沐掌教倒是兴致勃勃,很乐意加入的,可是他和方道士两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大伙儿都知dào

,所以——

结果很快出来,二比一。

木老道弃权,白老道弃权。还是二比一。

肖长老的愤nù

已然无法抑制,当场又是翻了脸:“岂有此理!你们两个老家伙,也不是甚么好东西!”白长老陪笑,木长老无视,沐掌教赶紧上去打圆场:“肖师叔,长天原本是支持您老的,奈何没有机会——”此人尤为可恨,尤为可恨!肖长老狠狠瞪他一眼,怒冲冲走向台上:“不过多了一只猴子,你便打他个落花流水,也好给师叔祖出一口恶气!”司马道长重重点头,一般扬声道:“许攸,不必留手,尽全力!””

“方道友,请赐教。”许道士一脸无奈,缓缓拔出长剑。

——开始。

“吱!”一百零八既然得了好处,再不帮忙上去打架可就太不地道了,再者大高手来了也不能白来,不露上一小手儿也是说不过去:“吱吱吱吱!”一百零八大叫,当先持棍攻上,直奔下三路而去!方道士随之攻上,一剑直取敌首!棍棒近身,许攸轻轻拨开,继而剑至,许攸退一步,长剑扬起,喀一声响双剑相交,猛见棍子又要打到脚面上!许攸又退一步,再看已是剑棍齐至——

一百零八下头紧忙活,方道士猛攻上三路,二者声势赫赫毫不留情,一时将许道士杀得左支右绌连连退避,看上去大大落在下风!当然只是看上去,实则许道士内力有成剑法精熟,此时本也不必理会方道士,只须一剑轻轻送过,便可将一百零八当场干掉!瞧着打得热闹,着实游刃有余,许攸此时处于下风,只是不愿意出剑而已。

追打片刻,一百零八却也瞅出情况不妙来了!要说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一百零八最是拿手,这般真刀真枪以命相搏一百零八可是半点儿也不乐意!虽然一百零八看上去勇猛比较二,可是一百零八原本就是个胆小鬼,眼看那明晃晃的刀子嗖嗖嗖嗖地直在眼前晃来晃去,一百零八早就打上退堂鼓了!再说一百零八也累了,累得呼哧带喘,这死乞白赖跟着忙活半天也算是对得起——

台下众人眉开眼笑大声鼓噪,有人摇头叹气,更有人恨其不争大声怒叱!许攸心下微微焦躁,撤步闪身避过一剑,骤然展臂一剑刺向一百零八!剑未及身,惊呼已至,再看一百零八闪电般弹开,蹲在台上哀哀叫唤其声凄厉,满脸满眼俱是凄惶之色!旋即惊呼娇叱声作起,不远处一众女子孩童大呼小叫纷纷表示愤慨,其意无非心狠手辣没有爱心,一个人偏要和一只猴子过不去,而那猴子又是多么懂事多么可怜种种。

许攸本意也就是吓唬它一下,谁知。

哭笑不得之际那方又上,攻势凌厉剑剑不离胸腹要害!

无奈又战,战不几合,却见。

一百零八禁不住众人鼓劲儿撺掇,眼见热热闹闹形势大好,当下脑袋一热忘了害pà

,抡着棍棒又冲上去!

便此时许攸一跃下台,双足落地剑已归鞘:“不比了,我认输。”

忽而一静。

旋即哗然,无不惊异。

肖长老司马道长大声咆哮,已是气急!

一百零八犹不放过,举起棍棒猛地一轮——

方殷一把扯过了它,望着台下叹一口气:“对不住,许道友。”

金风浩荡,长空如洗。

是风,将云吹散吹离,却吹不走轻飘飘的思绪。以及万千的闲愁。叶无时不落,打着卷翻翻滚滚伴着呼啸飞向山谷飘向四方,起又落,落又起,如同宿命,不知去向哪里。一生如同一叶,何来是非成败,输的个甚赢的个甚又求的个甚,不过如此。不过化尘泥,不过伤咏悲寂。道是明白,又看不开,在做甚么,为了甚么。

叶落,人语,随风逝去。

“为什么?”

“为什么?”

“我知dào

你是让了我,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

“你武功比我强,你剑法比我高,所以你让了我,只因你瞧不起我,你是不屑和我比。”

“不是那样,其实,我只是有些——”

“好奇?”

“三年前我败给了他,如今扪心自问,我仍是比不过他,便是三年前的他也比不上!所以我好奇,我一定要看一看,你究竟会用什么样的办法——”

“打败他!”

“去罢,我看好你。”

三十五 醒时梦里

终于到了这一刻。

袁嫣儿远远望着台上,望着相对而立的两个青年,一时神情有些恍惚。

同样长身玉立,同样眉清目朗,同样英挺俊秀的两个人。

袁姑娘不敢相信。

说是无关命运,却又为何而来?

无论如何,袁姑娘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只为她的一句话,方道士站到了台上,一次次算计着拼争着坚持着,直到现在。方殷来了,为她而来。方殷心知此前种种不过取巧,自己赢得并不光彩。方殷亦知旁人说他笑他骂他讽他,其实都是瞧不起他,根本就一点也瞧不起,哪怕输给了他。正因如此,他们并没有真zhèng

和自己较真,他们要看,他们要看笑话,看自己如何被打回原形,看那个原本就彻头彻尾的笨蛋,一个被他们亲手捧到天上又重重摔下去的,狼狈又可笑的废物。

可是,那又怎样呢?

方殷不在乎,方殷想要的只是结果,方殷并不想证明什么。

我来了,只为你。

“我知dào

,你是为了嫣儿。”

这是二人之间说的第一句话,岳凌很直白,语出惊人。

方殷只觉胸腔之中怦地一下大跳,一时无言以对,却也拿眼直直看着他,与之对视——

“情之所钟,我亦如是,你明白?”岳凌淡淡道。

这是告sù

方道士,他二人是两情相悦爱之弥坚,岳凌我是一定不会拱手相让的,而方道士这个第三者应当知难而退了。当然方殷不会退却,历经风霜雪雨,千辛万苦一路走到了这里,又怎会给他轻飘飘一句话便打发了!方殷思潮起伏胸中如沸,却终是无言,只是看着他,看着那一张英俊的脸:“我只用剑,你自随意,无论何物,来者不限。”岳凌眼眸清亮,面色坦然。方道士心道好话你说尽,牛皮吹破天,我要是给你来个飞针毒蚁霹雳水火弹,瞧你横尸当场却还限不限!

左思右想,气势终是弱了三分,实则方殷望他犹如望着巍巍山岳,早生难以战胜甚至不可撼动之感!比武并非仅仅比的是武功高低,也是比的气势胆魄计谋肚量,而这便是实力的差距,方道士根本就没有底气,一点儿也没有。忽而猛醒,暗道不妙,方殷挺起胸膛大声说道:“少废话!你既用剑,我便用剑胜你!”

岳凌闻言微微一笑,悠然负了双手:“那就请罢,你先。”

那不屑的眼神与那傲然的态度,尽管他隐藏得很好,可是方殷早已看见。如同大人逗弄顽童,又如长辈指点指点。这深深刺激到了方道士的自尊,方道士已被激怒,刷地拔出青钢剑,指点叫道:“来来来,我让你先!”岳凌只不动,剑也不拔,摇头笑道:“我大你小,我快你慢,我若出手你便没了机会,还是你先。”

“呸!就吹罢你,我让你先!”

“你先。”

“少废话!你先!”

“你先。”

二人推来让去,一时僵在场中。

台下众人大为不耐,眼看二人客客气气说个没完,等了老半天老半天,双方只动嘴皮子却是谁也不曾上前。以为胆怯,以为忌惮,以为装神弄鬼互相试探,于是哄乱,于是哗然,于是寂静之后又是喧嚣,惊疑声起,议论声起,刨根问底追溯原由声起,只有蒋长老立在台上大声呵斥着:“肃静!肃静!”

可是没有用。

觉得有些可笑,如同置身梦境,方殷告sù

自己不要分心不要分心,可是,还是,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往那里看过一眼——袁嫣儿静静立在远处,两只眼睛竟似很大很空,好似无辜,又似与己无关。蓦然一阵悲意袭来,似乎早已预知了那个结局,是注定,哪怕辛苦,哪怕肝脑涂地,哪怕挥之即去招之即来!

悚然一惊!方知心已乱,而剑柄凉凉的滑滑的很不舒服,那是手心握出的汗!是的,方殷无时无刻不在惧怕着,惧怕的是他!惧怕的也是她!惧怕的终是未知的结局与注定的命运,因之人未战,阵脚已自乱!不由恐慌,及至懊恼,于是愈乱,心无着处茫茫无所依,只盼,只盼,只盼运气,或说奇迹:“也好,那我先来。”

“出招罢!”方殷仗剑挺身,双目凛凛!

“你怕了,你的手在抖。”岳凌摇头笑着,并不上前。

“少啰嗦,出剑罢!”方殷瞠目怒喝,脸上已涨红。

“也好,留神——”岳凌微微颔首,忽而面色一整。

“来!”

“铮——”

声未落,人已至,方殷只觉眼前一花,不及惊愕喉下已是一寒!

剑尖抵在喉咙上,不偏不倚,轻若无物。

而长剑脱鞘之声犹自袅袅于耳,方殷剑在手中,一动没动!

只颤,颤抖。

一进三丈,趋之若电,这是什么身法?

这便,败了?

台下有人大声惊叹,啧啧有声,也有人纵声大笑,其意昭然。

有人沉默。

“这招名作闪电惊鸿,太清十二式之一,承让。”铮将一声剑归于鞘,岳凌负手又笑。方殷听到了,方殷没听到,方殷脑中一片空白,犹如泥塑木偶一样立在原地。岳凌微笑说道:“此剑并无花巧,单只一个快字,但这挺剑一刺我便练了三月,否则火候不到分寸拿捏不好,只怕你现下——”

只怕方道士现在血溅三尺横尸当场,再看喉咙之上多了一个大窟窿!方殷脸色由红转白,继而转青,终是又红。满打满算勉强能够应付一时,不料竟非对手一合之敌!倒不如让他火候不到分寸拿捏不好,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给自家一个痛快,也省得在这儿受他羞辱没脸没皮!败了,败了,对方的实力远远超出方道士的估算,偏又一时托大争那一口闲气,正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不若去死,死了才好!那一刻方殷五内如焚心丧若死,只欲开口说句不算道个重来,却又顾着自家面皮——

人们都眼睁睁在看着。

而她,也在看着,她在看着方殷啊!

“岳凌胜,方……”蒋长老高声说着,声音听上去格外苍老。

“这不作数。”岳凌断然说一句,声音却很是客气。

“再来,这回你先。”

三十六 我将为你而战

“岳凌,你?”

“方殷让我一合,我便让方殷一合,蒋师叔祖,就是这样。”

“小子,你大可不必,若依本长老之见——”

“同为上清子弟,说是比武,不过切磋而已,请师叔祖成全。”

“这,方殷,你怎么说?”

“再来!接着比!”

姓岳的打得甚么鬼主意,方道士心里可是清楚得很!莫瞧他假仁假义表面大度,给了别人机会,一个翻身的机会,实则他是想将人往死里整,彻头彻尾地羞辱,直至打得趴到地上灰头土脸!为人何其阴险,用心何其恶毒,他这是嫌胜利来得太快太轻松不过瘾来着,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别人彻底打败,日后再也翻不过身爬不起来!

“你赢了,你牛,回家偷着乐去罢!我去打鸟儿吃烤肉了,拜拜!”方道士哈哈一笑扬长而去,落得一个不慎落败干脆认输的结果,更博得一个既潇洒又清高的好名声。这是方道士的作风,可是那不成,这一场方道士必须要赢,事关一生幸福子孙万代的千秋大业,方道士拼了命也要战斗下去!有道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究其此时二人心思若何,却也没个计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还是那句话——

人心隔肚皮。

再战!

“请——”

方殷屏气凝神,目视对手,再不敢有半点侥幸,一丝一毫的怠慢!静候片刻,心已宁定,少顷功行周天,丹田一口真气泊泊然沛沛然,但觉欢快行于经脉生生不息,而周身精力弥漫,而握剑的手,终于不再抖。目如静水,手若磐石!岳凌仍是负了双手,那样神情悠然地立着,目中却有赞许之意:“正当如此,方师弟,请——”

方殷也无二话,一式“长虹贯日”挺剑攻上,中规中矩亦是快而凌厉!岳凌双足微分,臂起处,一声清鸣三尺青锋已出,“喀”一声脆响格在对方剑身之上!遽尔一股大力涌至,方殷长剑斜斜垂落几将拿捏不住!不及心惊已然奋力挽过长剑,沉肩展臂又一式“雁过留声”反切其右肋,岳凌一般倒挽长剑,剑划半弧——

又是一声脆响,双剑相交铮然有声,岳凌凝而不发,而方殷手中长剑又一次被震偏,右腕已是微微酥麻!功有深浅,高下立判,方道士一时却也管不了那许多,当下手肘翻过,又是一式“秋风落叶”横扫过去:“喀!”“喀!”“喀!”“喀!”“喀!”“喀!”玉清十二剑眨眼使完,只听得长剑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剑剑必被格开,方殷一时只觉肩臂微麻,手腕酸软!

自是心惊,却也不馁,对手内力剑术远胜于己而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拼!接着拼!拿命去拼!上清十二剑!“喀!”“喀!”“喀!”“喀!”“喀!”“喀!”“喀!”太清十二剑!只片刻三清三十六剑一一使出,但闻双剑相交如飞珠脆玉般喀喀连响,依然每剑必被格开,方殷疾风暴雨般强攻之下一条右臂酸痛不已,乃至麻痹,几将不是自家的一般!

岳凌神情闲适,自是轻轻松松。

此时方道士三清剑法虽已学全,但徒具招式而无剑意,而岳师兄对这套剑法早已了然于胸,更是熟极而流,可谓初窥剑道,于剑上造诣比他高了十万八千里。何况三清真鉴的功法岳凌已入太清境,大小周天圆满,天地之气贯通,已是功行于内而着于物,意随心使而发诸于外的境界。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方殷不过内息初成经脉始通的阶段,内力远远不及,剑法又比不上他,要打败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此时方殷不败,只不过是岳凌只守不攻,没有对他出剑而已。

连连强攻未果,本就不多的一点内力又已耗尽,方道士撤过长剑暗自调息,看着面前这个万分难缠的对手,一时间目光闪烁,也不知心里在想些甚么。岳凌却也不攻,只是淡淡一笑,看上去有些失望:“三年苦修等到的对手,便只是这样的么?”神情何其洒脱,目光何其落寞,那扬起的嘴角有如弦月当空,挂的又是何其孤高清冷,正是与人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当下有人面色振奋大声欢呼:“岳师兄!岳师兄!”更有脸热心跳芳心可可:“岳师兄——岳师兄——”

“你不会白等三年,你会败在我的剑下!”方殷冷笑一声,一字字道。

“那便来罢,岳凌拭目以待。”岳凌是在微笑,看来淡淡鄙夷。

方殷也无二话,蓦然悬腕振剑,一式“闪电惊鸿”直直刺出——

飞身进击,势快而疾,剑路取的却非咽喉,直指面门!霎时锋芒已至,岳凌笑笑,剑起,却见来剑忽而一凝一收,化作半式“九天揽月”,剑尖直直挑向左肩!岳凌退半步避开这剑,笑道:“哈,有点儿意思了。”方殷也不打话,将腕翻起又是一式“横扫千军”直取对手颈侧,甫出又变,化作半式“倒卷珠帘”,忽一剑斜削而下!岳凌侧身闪过,微微颔首:“不错,不错,招术本无,临阵当取变通之道。”

方殷连连抢攻,招只半招,似是非是,一套三清剑法使来花样百出,全然没了规矩失了章法!岳凌面带微笑,纵身趋避之际已将长剑倒挽身后,从从容容犹似闲庭信步一般:“不破不立,不破不立,不立何以破之?”刀光剑影之中犹是谈笑风生,眉清目朗人英挺,发整簪齐衣袂扬,尤显风度翩翩身姿楚楚!在场都是明眼人,此时任谁个也看得清楚眼前形势如何,岳凌只守不攻游刃有余,自是稳操胜券了,而方殷武功差他太远,迟早落败。当下又有人大声喝彩啧啧有声,更有人直瞅得如醉如痴自个儿就羞红了脸——

比如三妹。

三妹看一眼台上,三妹看一眼台下,三妹心里不舒服,三妹很是不痛快!

非但美女受欢迎,帅哥也是人人爱。

岳师兄生得既好,人品又好,武功文采无一不好,三妹的心里其实,也是,早就——

可惜了!

话说也不是没表白过,可是岳师兄情有独钟——

当真是可惜了!

只好退而求其次——

忽一眼看到台下那位高大师兄直直望来,眼神复杂含义万千。

哎!

岳师兄惊才绝艳,岳师兄天之骄子,岳师兄一出场,所有的光彩所有的荣耀仿佛都汇聚到他的身上,方道士的那些阴谋诡计无耻招术似乎再也派不上用场,之前种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竟然衬出此时台上的他格外风采荣光,竟尔不过铺垫!当然方殷说了,方殷是要用剑打败他,那么方殷就是要用剑打败他!

方殷为她而来,方殷面对的却是他,正是他!方殷有备而来,自不想做那一块垫脚石,成全她和他的好事!只能胜!不能败!绝不能!这是一个誓言,而方道士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战胜他,一定一定一定要战胜他!绝不是鲁莽意气,方道士自有后手,或称妙招,或曰雷霆霹雳手段!

一切都在方道士的计划之中,虽偶有偏差,但可谓顺利!只说二人终于决胜之战会师,前事种种不过是方道士的疲敌之法骄兵之计!方殷武功是不济,方殷也要现给他看!他是看不起方殷,那么就让他更加看不起!只待他疏忽大意之时一剑斩下,斩落马下!笑罢,笑罢,谁人笑到最后,谁人才是真zhèng

的,第一!

方殷心浮气躁。

方殷暗自焦急。

方殷仍是咬着牙一剑接着一剑地猛攻,已然狂劈乱砍剑剑不成招式!

可惜!可惜!本是预料之中的困难,不料困难还要出乎预期!

何谓剑?诸多兵器之一。

何谓剑术?诸多武学之一。

何谓武学?眼手身法步,精神气力功。

剑是人来比,比的是剑而又非剑,以上种种方殷是样样不及,想要取胜实属万分不易!哪怕他留有后手。单看此时,岳凌身形如风趋避若电,方殷全力猛攻之下却根本连他半衣角也沾不到,这又该当如何?是好?对手是骄是骄了,暂时没有对弱小的方道士下手,可是不疲不躁,心平气和全无破绽,更有余暇指点方道士的剑法口口声声说说笑笑——

机会不好,还是一个字,忍!

忍!

忍!

忍忍忍!

忍无可忍!

“上下管不住嘴,犹如鲍鱼之肆!”方殷大叫一声,已是呼吸急促!

“你,你说甚?”岳凌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我说你不懂装懂,说话有如放屁!”方殷恶狠狠丢过一句,持剑猛攻不已!

岳凌从容避过,却也不以为意:“方师兄,岳凌铮铮良言,实乃日夜苦思……”

“狗屁狗屁!其臭无比!”方殷大骂,狂砍乱杀!

岳凌退了一步,双眉蹙起:“方师弟!你怎可出口伤人,当知师兄我已让你多时……”

“师兄师师,师兄个屁!若嫌自己老,不如滚回你娘肚子里!”方殷一剑平平送过,轻巧飘忽有若调戏!太过,太过,无理取闹便罢,怎可辱及长辈!这下骂得自是过了,岳凌一时怒气涌上,倏尔出剑直直迎上:“夺!”

一声响过,青钢剑居中而断!

岳凌撤剑,挺身而立:“如何!”

剑断人在,阵前折戟,对于一个使剑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羞辱。

台下有人欢呼有人叹息,却没有一个人表示惊讶,或者惊奇:“岳师兄!岳师兄!”

却不知方殷等的便是这一刻,机会终于——

“中!”方殷猛地掷出手中断剑,那剑直直飞去有如流星飞矢,直取岳凌面门!

剑虽断,势亦疾,嗤嗤破空声中竟也十分凌厉!

“断!”长笑声中岳凌一剑挥过,喀一声响斩在来剑之上!

剑不在手,凭空无依,竟又生生给他斩为两段!

便于断剑将落,笑声未止之时,方殷顺势和身飞扑而上:“嘶——”

三十七 血怎不流一滴?

墨练伏于腰间,静静沉睡似已千年。

在那昏暗清冷之中,忽而,身躯有了一丝温暖。

谁来惊扰墨练的梦?

可是那恼人的风,顽皮吹起衣袂,带着日头的欢悦——

却不是,那是一只手,掌心牢牢握,五指又宛然。

是他?

是他。

他要做什么?莫非?莫非?那温暖之中却传来声声震响有若战鼓擂——

莫非!

骤然光明大作,霎时天日重现!

眼前生生是脖颈,是皮肤,是毛孔,是细细纹理淡淡脉络——



是血!

我是嗜血的,大家都知dào



自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自从我不再是一块顽铁。

我嗜血是因为我仇恨,我恨冰冷的水我恨灼热的火,与那无情无义又无知的铁锤。

相煎何太急?打我你不疼么?

所以我恨的是这个冰冷无情的世间。

而血是温暖的。哪怕只有一瞬间,也是曾经。

拥有过。

我嗜血,只因我想要得到一点温暖,这是错么?

我恨你,只因我仍是深深地爱着你,这是错么?

其实我所仇恨的并不是这个世间,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

我的泪已蒸发,我的血已融化,我只是觉得那种味道,那种腥热而忧伤的味道。

——让我感觉亲切。

墨练轻嘶出帛鞘,其声微微几无。

咻地一声轻啸破空,一般无二,微微几无。

岳凌只觉眼前一道微微乌光闪来,一时心中警兆猛起,却已不及思索。

脸上笑意还未褪却,手起剑落不由去格——

“哧”一声轻响,手中长剑居中而折。

犹如稻草一般。

变生肘腋,一切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岳凌大惊之际乌光已然及颈,思索不及,应变不及,寒毛竖起都已不及,只及微微向后一仰。那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墨练终与那亲爱的脖颈遗憾错过,只轻轻吻上了他的脸。岳凌只觉右颊微微一凉,恰似清风指过耳畔。一退三丈,正似电闪惊鸿!左手探去,指上却不见血!便此时对方又是飞身抢上,将那道乌光泼墨一般地咻咻狂舞着!面色狰狞而目光之中尽是绝然之意!

软剑?

岳凌连连后退,倏地足下一空!

忙又凝身收势,眼前乌光又至,无奈扬起手中断剑——

只听哧哧哧哧数声响过,再看三尺青锋全没,手中竟是只余一柄!而那团乌光依然狠厉无比,咻咻嘶鸣着劈头盖脸扫将过来!其时脸上刺痛热辣,创口的血已齐刷刷流下了面颊;其时众道惊呼出声,在座一众道长全都立了起来;当其时已然有人跃到台上,持剑呼喝声色俱厉;当其时岳凌看不见,而所有人都已看见,那血犹如一道小小的,鲜红的帘,缓缓流淌滴答而下又如一条静静的血瀑,凭空生在那一张俊朗的脸上——

是那样地,触目惊心!

世上最快的不是狂风不是怒马,不是天上的流星也不是侠客的剑,而是念头,正是念头,是那顷刻翻覆瞬息万里的念头!此时退后一步是败!此时上前一步是死!此时已是绝境之中便是躲避却也不及!而此时岳凌忽而平静如水,目光之中再无一丝恐慌惊惧之意,终于茫茫乌光之中看清了那细窄墨色的剑身,看清了那蛇信一般吞吐的尖刃,看清了那凶厉之中隐含的狰狞,更看清了其后那一双绝然的眼!

弹指之间,刹那芳华。

蓦然剑至如花开,却是那样慢,慢,慢,慢。

轰然怒火升腾,双目大睁血如沸!岳凌清啸一声振臂而起,剑柄脱手激射而出——

“哧”一声响剑柄凭空又断,墨练一去不回头,依然势如破竹般扫将过去!

终是慢了一线,生生剑过足底!

岳凌一跃而起,高高跃过方殷的头顶,直如鹰隼般飞掠出去——

如一朵云般轻轻落在青石台正中央,神情复归平静:“方殷,你要取我性命,是么?”

方殷只不说话,也是面无表情,咻咻舞着墨练再次冲了过去!

方殷不想杀他。

方殷是不敢停!

虎失其牙,鹰失其爪,然而虎还是虎,然而鹰还是鹰。

只给他片刻喘息之机缓过一口气,方殷仍是必败,必败无疑!

岳凌蓦然长笑,任凭血染胸襟:“痛快!痛快!再来!再来!”

“方殷!”

一声厉喝起处,吕道长已是怒极!

人至剑已出,直刺方殷面门:“孽障!”

方殷见状一惊,身形微微一缓那剑已至眼前!还有一张长长的,怒容满面的脸:“罢了!”

方殷心说一句,闭目受死。

“师叔。”

吕道长肩上一紧,一惊回头却见岳凌:“我,还没有败。”

后发先至,当真了得!

当时的情况是,吕道长的剑将将触到方道士的额头,被他这轻轻一搭,竟是再也刺不下去了!从而方道士逃过一劫,保全了一条小命。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岳凌微笑,其声楚楚,语意诚恳:“岳凌未败,岳凌还要再战!”吕道长撤剑,看他一眼:“不必了,我方认负。”岳凌连连摇头,语声坚定:“岳凌未败,亦未取胜,还请师叔成全!”吕道长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都是我上清子弟,你二人这又何必!”岳凌辑手作礼,再道:“请师叔成全!”

“咳咳,长廉,你先下去!”蒋长老一边咳嗽一边喘息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过来,面色发白看上去像是受到了不小的刺激:“比武结果本长老已有定论,咳咳,当是平局,平局!”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心道果然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蒋长老这是要整个并列第一出来,两全齐美皆大欢喜!可是,可是怎能,怎能如此草率?

当然蒋长老是必定公正的,蒋长老也有蒋老长的苦衷。不过分个高下,这般以命相搏那是匹夫莽汉,怎又会是上清,中秋比武的本意!蒋长老年纪大了,实在经不起他二人这样要死要活地折腾,蒋长老是累了,人累了,心也累了,头昏眼花,而且看见血就更晕了:“岳凌请战,请再战!望师叔祖成全。”岳凌一般拱手,一意求战!方殷只是不动不语,方殷脑里一团乱麻,方殷睁开眼睛悄悄看了那处一眼——

她在那里,她还在那里,在那里。

泪流满面!

而她看的是他,她在注视着他,眼泪又是为谁而流——

那,还用说么!

蓦地悲恸之意大作,如沉重枷锁一般的宿命之感再一次轰然袭至!耳畔口口声声已不入耳,眼前林林总总已不入眼,心似不动,心又刺痛,胸中郁郁只欲呐喊却是无法出声!只想,只想,其实只想问一句,这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个甚!英雄流了血,美人流了泪,而方殷又傻子一样呆呆立在这里,又是做甚!是的,方殷很卑鄙,方殷很无耻,方殷用了阴险下流的招术暗算了他!是的,方殷是一个没用的人,方殷是一个废物,方殷就是一个可怜又可笑的小丑,演着一场蹩脚的丑陋的无人喝彩的戏!

可是,又能如何。

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命运罢,奈何不得——

其实我也想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手,然后大声对你说——

我爱你!

哪怕你,并不爱我。

有一天,当你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才可以大声地说我曾经为你,为了你!努力拼争过!

所以我不后悔,真的,真的。

云起,雾起,波光起,起又落。

朦胧之中世界变了模样,小的大了,大的小了,直的弯了,弯的直了,丑的美了,美的丑了,扭曲着,挣扎着,还在变,还在变,只有那一处凄艳的红,将目为之夺!不过流了一点血,又有甚么!谁个大惊小怪,谁个哭哭啼啼,当知方殷的血也是红色!当知方殷的血也是热的!你!你不服,那便再来!打不过也要打,拿血来拼!拿命来拼!拼着流尽最后一滴!

怎又,哭了?

方殷一抹眼角,扬声大叫道:“我也要战!再战!”

墨练随声微微颤抖,似是欢悦!

似是欲求不满。

三十八 是留!是留!挽留的留!

全都有病!吃饱撑的!

一百零八冷眼旁观,满脸都是不屑之色!一百零八就很不明白,他,还有他们,这些个人,这是在做甚么!打又不真打,纯属瞎胡闹,要是一百零八上去,早就一棍子抡过去打在那人脑袋上!将他打死了。要打就往死里打,不打各回各家该干嘛干嘛,傻了吧唧在那儿说甚么闲话!还有人在那儿傻了吧唧地看,看毛!

这,便是一百零八的做事风格!请记住,不管是做为一个人还是做为一个猴子,心慈手软婆婆妈妈是成不了大事的!绝对成不了!时间是多么宝贵啊,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大伙儿去做,比如大吃大喝,比如四处玩乐,比如美美睡上一觉,比如到处逛逛看看风景啥的。大好时光就这样浪费了,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面,你说这不是有病或是吃饱撑的又是——

简直是太傻了,谁也没有一百零八聪明!一百零八如是想道。“咦?棍子呢?我的棍子?”扭头儿却见一个小孩拎着自家的棍棒四处乱跑,而另外几个小孩跟他屁股后面又跳又叫:“哎!这些小孩,也太过顽皮了!总是要偷一百零八的棍子。”是的,而作为一个使棍的高手,棍子是须臾也不能离身的!而这又是一支宝棍,经常有人惦记总是让人偷走,你看就连这帮啥也不懂的小孩也是争啊抢啊,可以想见这根棍棒有多么地宝贵!简直可以称之为,神棍!

一百零八手脚并用,吱吱叫着飞快冲了过去!不过眨眼功夫儿,一百零八便将那偷东西的小鬼拦截下来,便就直身而立,伸出一手,五指向天,又吱吱叫了两声,意思是人赃俱获,快将神棍还来!几个小童又跑得满脸通红额头见汗呼呼大喘,看着眼前这一本正经的的猴子,忍不住又笑又跳,手舞足蹈乐得嘴都歪了!岂有此理!一百零八吡牙咧嘴连连低吼,意思是再不还来一百零八可就要,不客气了!

看它一张皱巴巴小脸儿满是凶狠之色,白白的利齿与血红的牙龈好不吓人,拎着棍棒那小童一时有些害pà

,怕它蹿上来就是一口或是冲着脸就挠一下:“猴子猴子,我叫天一,呶,这个给你吃,吃罢!”小鬼名叫天一,袁天一,袁长松与木尧然之子,袁嫣儿袁姑娘的弟弟。而袁姑娘正是方老大的心上人,一百零八又是方老大的小弟,论起关系还是比较近的。当然一百零八不知dào

,就是一百零八知dào

一百零八也不管他这个那个,无论他是谁,棍子必须还要是交还给:“吱!”

却是一个,绿皮小梨。

这明显是讨好一百零八了,这就叫做拍马屁!这小孩,想要贿赂一百零八了。作为交换的条件,不过是个破梨,一百零八见得多了,一百零八是不会上当的,对于一个使棍的高手来说棍子就是一百零八的性命。可是一百零八渴了。炒瓜子吃多了,一百零八口比较干,熏兔腿也吃了不少,一百零八咸到了,嗓眼儿里都要冒出火来了!当然为难也只一时,对于一百零八来说,这是一个再也简单不过的问题。

棍子先放在他那里,吃完了梨子再要回来。

就是这样简单。

于是一百零八专心致志啃着梨子,于是几个小童又开始满处疯跑。

人比较多,也比较乱,似乎每一个人都在说着话。

“师兄,用我的剑!”

“师兄,我的剑给你!”

“师兄,对付这种人不用客气!”

“师兄,莫再让着他!”

“师兄,万万小心,他的剑利!”

一众三生峰道士围着岳凌,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人人义愤填膺个个情绪激动!

面颊上一道长长伤痕,鲜红的血仍是不断地,慢慢地渗出来。

吕道长托着一瓶伤药,面色尴尬地立在那里。

墨练薄而锋利,因之创口直直有若有一线——————————

便这一线,隔开了两个世界。

方殷立在对面,左右无人,看上去很是有些孤独。

墨练已出,又如何,便只多了这一条伤痕么?

顷刻之间风头转向人心已失,似乎每个人都在说着,是,方殷的不是。

——那又如何?

台上有人在说,台下有人在说。

文长老对木长老说,这岳凌沉着坚毅,又是心胸广阔,来日必成大器,扬我上清之名。木长老没有说话,只坐在那里轻轻点了点头,便已说明了一切。白长老对肖长老说,这孩子当真大度之人,万事以和为贵,做人也不必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肖长老闻言点头,忽又怒了,你个老好人儿,说这话可是在讥讽我?

败类!败类!司马道长余怒未消,若我上去,早就一剑刺死了他,只求一个天公地道!非也,非也,成道长摇头晃脑,正道为道,诡道亦为道,道可道非常道,道兄不必太执着。赵道士连连叹气,没道理,没道理,方殷人品不坏,怎地偏偏做出这等事?袁道长也不说话,袁道长中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平生最得yì

的徒弟。

呸!又有甚么不了起!方殷忽然怒上心头,头偏过猛地啐了一口:“到底打是不打,不打小爷走了!”语疾而利,掷地有声!众人一怔,已是大怒,当下有人开口叱责声色俱厉,有人指指点点怒目相对,也有人忍不住又冲上台来:“下去!都下去!不成体统,不成体统!”一人气急败坏大声呼喝,却再也控zhì

不了愈加纷乱的场面。

蒋长老太累了,而且心也浮气也燥,更是烦得不行了。事情终归是要解决的,一定一定是要解决的,而另外一个人轻轻松松坐,或说是躺在那里,嘻嘻哈哈似乎眼前事情与他并不相干。蒋长老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他,才想起这个掌教大人。真zhèng

能够解决事情的是沐掌教,虽然他懒懒散散,虽然他没个正形儿。

所以他是掌教。

蒋长老上前,低声问道:“长天,此事该当如何?”

“甚事?”

“长天!”

“哦,呃,此事该当如何便就,如何。”

“废,呃长天,事关本教生死存亡,而作为一教之首,你不能这样,这样,不像话!”

“生死存亡?哈,哈哈,哈哈,哈。”

“沐长天!”

“咳!不错,有人流血有人流泪,情事战事惨烈异常!这样,师叔你附耳过来,长天告sù

你两个字,只两个字便可——”

“开始!”蒋长老走回台上,板着脸扬声叫道!

霎时四下一寂,随即轰然大噪,台上台下更是人人开口乱作一团!

蒋长老愕然,四处看看,一时心下恼恨异常——

再看那人,那人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又嘿嘿一乐,吐了吐舌头。

岳凌上前一步,朗声道:“再请赐教!”

方殷哈哈一笑,将手一扬:“来!”

“剑!剑!师兄!师兄!”身后有人焦急说着,递过几支青钢剑。

“岳凌剑既已断,便以拳脚胜你!”岳凌未加理会,又是上前一步,目视对方缓缓骈掌起势。方殷见状一怔,对面失声惊呼:“师兄!不可!”“岳凌!不可!”“不可不可,怎以空手搏利刃!”“不可托大,万莫大意!”“那剑太凶,太狠太利!”“那不是剑,那是软剑!软软的就像一条黑色的,蛇!”人含笑而立,血已止,颊上孤直的伤痕却似一柄淡淡的小剑,生生刺着所有人的眼:“岳凌武功高过他,所以岳凌空手而他用剑,这很公平,便是如此。”

“你少来!”方殷冷笑道:“假惺惺,伪君子!你去取剑,方殷等你!”岳凌注目而笑,终将傲然之意挂在了脸上:“岳凌无剑,一般胜你!方师弟,请出剑罢!”岳师兄,方师弟,我大你小,我快你慢,我强你弱,我高你低!方殷不再说话,方殷只拿眼睛直直与他对视,目视着眼前这个,这个,这个人——

二人静下来,四处静下来,终于有人叹着气走下试剑台,一个一个又一个。

最后台上只余了岳凌,方殷,蒋长老。

沐掌教的二字真言绝对管用:开始,正是了结之时。

“开始!”

那便开始,重新开始。

其实手中有剑没剑并不重yào

,又不是想打败他。其实手中是什么样的剑也不重yào

,本就不想来这里。其实是非成败都不重yào

,笑也好,骂也好,可怜也好鄙视也好,那些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只有她。只有她!而她就在那里,此时此刻,她,就在那里!她在那里看着你啊看着你,直看得你热血沸腾不能自已啊不能自已,哪怕是赴汤蹈火,哪怕是肝脑涂地,哪怕失却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是的!我将为你而战,直至血也不留一滴!是的,我是为你而来,只是为你而来,因为我爱你!深深地爱着你!我不要失去你,那是生命中无法承shòu之重,那是太过太过痛苦的事!而我宁失去了性命,我也不要失去你!你可知dào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下你,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将你搂进我的怀里!我要亲吻你的额头,就像墨练亲吻他的面颊!可是你放心,你放心,我会很轻很轻很温柔——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将为你而战!

那么我究竟爱的是你,还是爱着你的,我自己。

念头一闪而过,却是迷失了心。

三十九 分明

墨练是无情的,墨练是嗜血的。

一直都是这样的,墨练本就是一个冷血的杀手!

墨练很是怀念他。

厉无杀!

是的,他已厌倦了杀人。是的,他已停止了杀戮。

他走了。离开了墨练。

留下了孤独。

墨练蛰伏已久,墨练欲求不满,墨练恨天恨地更仇恨自己——

墨练想要杀人!

怎又嗅到那一丝狠戾的气息啊,那样亲切那样兴奋那样让墨练迷恋,忽然想笑又想哭!

久违了!我的至爱!

嘶声不绝耳,墨练当空舞!道道乌光又如泼墨一般挥洒着,暗影笼罩之处又如盛开着一朵朵淡墨色的花。绽放罢,绽放,在这黑与白,在这明与暗,在这五光十色斑驳交织的混沌天地,若狂草之书,若淡漠之辞,若凄婉之歌!是的,墨练是无情的,墨练是嗜血的,墨练不是诗词歌赋,墨练只是一条蛇!墨练比蛇还要冷血,墨练比蛇更加毒厉,墨练比蛇还要贪恋那血腥的味道!

贪恋那转瞬即逝的温暖。

无杀!无杀!无因之有,以杀止杀——

杀!

乱泼风重现!方殷奋不顾身的挥剑猛攻,只将手中软剑化作大刀重斧,没有武功,没有招术,只有亡命之徒一般地拼杀,进进进进进进进!岳凌退,倒退,飞退,掌立于前身形不乱,趋避,避其锋芒,游斗,绕场游走,从头至尾也没有发出一招,退退退退退退退!惊呼声起,指责声起,众人没有料到二人一上来就是这般近乎拼命的打法,激烈又凶险,担忧更着急,当然众口一词都是冲着方道士。

看似水泼不入,实则胡斩乱抡,声势虽猛实则破绽处处,岳凌此时只需一指便可点倒对方。但难保自身不会受伤。方殷只攻不守,全不在乎对手如何,只咬着牙挥着剑发着狠向前冲冲冲,犹如一头真的被激怒的,暴跳如雷的驴子,拼了性命也要踢他一脚!二人一进一退身形飞快,但闻剑锋破空咻咻咻咻连绵不绝,而台下惊呼声斥骂声此起彼伏,间或一二女子三五顽童打闹声嗤笑声——

不觉日头已西斜,风,又冷了些。

“终是不成,要败了啊!”

这是方殷此时的心声,反复回响在脑海里的,酸涩无奈的叹息!

心里是明白的,方殷并不似看上去那样激动,而又冲动。

方殷追不上他,方殷摸不到他,就外像触摸不到天上的白云,方殷依然奈何不了他!哪怕方殷在进他在退,哪怕方殷挥舞着锐利的锋刃,哪怕方殷一往直前用尽全力!他是太快了,快到从容不迫快到毫不费力,就像一只矫健的鹰,等待着一头濒死的兽,已经不屑于飞到天上,只立于方殷身前。扑过来,便退一点,扑过来,便退一点,那是戏弄,那是藐视地斗——

方殷已将力竭,筋疲力尽!

是的,他说的对,即使他无剑,一样可是打败方殷!

——这样很公平!

公平么,既然怎样都是你,公平又是对谁在说!世上本就没有公平二字,自欺,欺人,如是而已。就像你爱他他爱你,而我爱着你,那么,谁又来爱我。如果说我爱的是自己,爱的是我自己的爱,那么我便是在,为自己而战!可我本不想战,我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我在争什么斗什么,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为什么定要和他比个高低——

岳凌仍在退,岳凌一直没有出手。

一直蹙着眉头。

眼中那是决然之意,那是他。此外还有凄楚之意,迷惘之意,更有一抹淡淡的绝望之意,那也是他。岳凌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从来也没有见过。岳凌明白,岳凌不明白,岳凌始终在想却总也想不通。岳凌没有出手,岳凌还是在犹豫。这是一个可怜的人,可怜又弱小,无论如何,他是岳凌的师弟。

但事情终归要有一个了结,就像花开便会凋谢。

终于忽一掌平平击出,遥遥不可及,却是反攻开始。岳凌内力已成,掌力发诸于外,隐隐竟有成形之势!方殷只觉一股劲风蓦然迎面而来,凛凛拂过面颊,袂飞发扬起!也不如何,管他怎地!方殷无所惧,一般挥剑猛攻全然不理,不求结果,只想拼尽最后一点力qì

!岳凌飞退,遥遥又是一掌送过,一般中正平和毫无花巧,又似从容犹有余力。

以正破之,以力怯之,这一掌还是包容。

方殷不理,只是奋力抢上将墨练舞得有如一团疾风暴雨,不求自保只为伤敌!然而墨练禁受不住掌风压迫,或说墨练身处压力之下愈加欢悦起舞酣畅淋漓,便就“哧”地一声轻响,肩上衣衫划破!方殷直如不见,更似一无所觉,杀!又是“哧”一声轻响,一片衣角迎风飞去,有如风雨中的蝶。掌风激荡之下,而墨练终于反噬其主,悍勇成其威,掌风盛其势,再也不由得人来掌控,哪管它又是在谁的手里!

够了,墨练受够了!墨练早已不耐,这不是墨练的风格,下面将是墨练的独舞墨练的表演时间!睁大你们的眼睛罢!看好kàn

好!墨练是一个冷酷的杀手,墨练是一柄嗜血的剑,墨练是一条令人胆寒的蛇!犹如风助火势,便在手臂的狂挥之下,便在掌风的压抑之下,墨练彻底暴走!墨练疯狂地肆虐在台上台下眼前心中身体发肤之侧,一如千蛇惊舞!

曾记否,变幻无端幻化无由,无可御之莫能防之,而能够驱使他的人已不在,墨练完完全全成了一条惊怒暴戾的蛇!墨练不再有主人,不再有!只听嗤嗤嗤嗤剑嘶声帛裂声间或而起,衣上划痕随之而生,长短凌乱也不知划破了几处!几片碎衣又是飘飞,纷纷于风中疾疾飞向台下,落了几多惊呼!忽一剑挑上发簪,道道乌丝如瀑落一般扬散,飘飞着跃动着,犹不足,再次割舍而去,终是彻底脱了羁绊走向注定的——

枯萎。

只片刻,暗红的血已浸过身上划痕,慢慢慢慢洇湿了长衣!

万千喧嚣,已不入耳。

方殷只觉身上一凉,一凉,又是一凉,继而微痛,微痛,只是微痛。

温湿的热缓缓流下,微痒,似有许多毛虫在爬。

流血了啊!这是流血了啊,竟然,怎就觉得好舒服,好痛快啊!

忽地鬓际也是一凉,长长长长划过,由眉梢而上——

方殷不再理会,方殷忘了所有,只是一味地追杀过去,狂乱地舞着手中的墨练!

直至鲜血流入眼眶,连同天地变了颜色。

直至精疲力竭踉踉跄跄,脚步终于慢了,慢了,更慢了。

“且住!方殷,你!”岳凌随之身形放缓,不觉间双臂垂下,早已动容!面前的他遍体鳞伤,面前的他满脸是血,面前的他披头散发苦苦追逐着拼命厮杀着,使人想到了一个词叫作,惨烈。这不是岳凌想要看到的场景,这不是岳凌想要得到的结果,这根本就是无谓的拼争无谓的受伤流血,早已失去了所谓比武的本意!岳凌一边退,一边在说话,却浑不觉创口崩裂血也流了满颊!

方殷恍若未闻,还是奋力挥剑向前冲着,冲着,拼!杀!

“往手!”“往手!”“住手!”

“方殷——”“你——”

“快快住手!”

“啊——”

衣衫早已凌乱早已绽开,裸露的白皙皮肤上道道血痕触目惊心,而血珠儿溅起丝丝化雨,一滴一滴滴到台上!众人一般失声惊呼,众人全都变了脸色,这样的场面每一个人都不想看到,每一个人!然而方殷已是看不到也听不到,方殷只是在咬着牙拼杀着拼杀着,方殷的眼前只有一个人!或者说方殷的眼中不是一个人而是——

命运。

痛快啊,痛快!多年来苦苦压抑苦苦抗争苦苦找寻的,在这一刻终被完全释fàng

!没有委屈,没有自卑,没有玩笑没有谎言,那些那些所有的那些都已随着鲜血流出了,便让它逝去!方殷的血在燃烧,焚红了双眼焚尽了天地焚毁了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哪里又有甚么武功!哪里又有甚么剑术!支撑着方殷战天斗地顽强不倒的只有一样那便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这一刻方殷只觉酣畅淋漓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快乐,这一刻方殷终于剥去了所有的伪装从而再无半点恐惧一丝痛楚,那深深掩埋在心底的久久蛰伏于血脉骨髓之中的桀骜野性终于喷薄而出!方殷已经红了眼,方殷输到无可再输,方殷变作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只想拿命去拼!只想拿命去赌,尽管不知dào

自己拼的赌的为的究竟又是个甚,又管它何物!

方殷已然忘我!

蓦然一声嘶吼,墨练脱手而出——

这一掷已是拼尽了全力,墨练咻咻颤鸣着喘息着翻滚着,狂乱地向着前方怒噬而去——

岳凌轻轻侧身,轻轻避过,似是听到对方心里发出的,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剑已失手,人已无力,他终是,认了!

但此时方殷纵身而起随之扑上,直直绝然义无反顾,正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岳凌身形未落其势难收,退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撞进怀里,而自知身后已无半分立足之地!是的,是的,大好头颅在前,胸腹要害皆现,岳凌实则只需轻飘飘拍出一掌,那么。但那是一张多么年经的面孔啊,暗红的血染就了凄厉之色,挺直的眉和挺拔的眉,光洁的额头乌漆漆的发,却已看不到他的眼。

这是在,做什么?

电光火石,念头交错,转瞬之间岳凌终于作出了选择——

双掌拍出,正中双肩!

轻轻送过——

岳凌落到台下,目注台上,轻声道:“我输了。”

方殷瘫坐台上急促喘息,两眼空洞,竟似傻了。

这是,赢了么?

每一个人都怔住,将欲冲上前去的也止步,静了,静了,一时很是安静。

“吱吱吱吱!”只有远处一百零八吱吱跳叫,指点着地上一柄黑色的剑,大为光火!

还有那几个孩童,仍是百无禁忌地追打吵闹,已是玩儿得疯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欢悦,随之而来的是山崩一般的疲惫与断水也似的失落,方殷只觉头脑慢慢清醒,而身体慢慢变凉,胸腔窒得几乎快要憋破!想要说些甚么,却又无话可说,想要撑身站起,却是手足无力,只是晕眩,晕眩,似是晕眩也没了,力qì

。恍恍惚惚之中,似是有人围了过来,似是有人在说着甚么。嘤嘤嗡嗡之中,人们说着说着说着说着,似是听到了有两个字。

可怜。

可怜!好可怜!可怜可悲又可笑,我将为你而战,我将为你而战,其实我就是来骗取你的可怜博取你的同情,是的,是的,这就是我,是我方殷从始至终的想法,我只要你知dào

,我是多么爱你,爱到不惜舍却我的性命,我是为你而活!我只要你明白,就够了,够了,够了!够了方殷,不要在演戏,自己骗自己,哈哈哈哈,那又何必!

是了,只要看一眼,就是了——

那时,她在轻轻拭着,温柔地注视着他,轻轻地用衣袖拭着他脸上的血渍。

而我,为你浴血奋战的我,你却哪怕看过一眼也是那般,那般,那般地,吝啬。

何必再说?

有待大声地笑,开口竟已失声,蓦然!梦惊醒!

而后天旋,地转,世界已翻覆——

唇角犹挂着一抹笑。

残阳如血。

四十 过时

死了!

一百零八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伸手探爪折腾半晌,终于作出了以上判断。

然后满脸遗憾地立在床头,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向遗体告别。

有位老大直挺挺躺在床上,两眼紧闭面色惨白了无生气。

是,死了。

一百零八吱吱低叫两声儿,又为自家大哥之死因作出了以下结论。

活该!

精辟,精辟至极!可不就是活该么?活该!活该的意思就是——

找死!

明明打不过人家偏要去打,明明不会使刀子偏生去使,说了不要和公的抢母的偏偏要去抢!不听啊不听啊就是不听啊,结果怎样?生生让自个儿的刀子把自个儿活活砍死了,你说这事儿又怨谁?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天底下还有公理母理么!

此事本就在一百零八的预料当中。

而那个黑色的不详的刀子就在床头,一百零八无比厌恶地瞪了一眼,视之若蛇蝎!有待扔了它丢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可一百零八就连摸也是不乐意摸上一下的!有些话必须要讲清楚,为何一百零八使棍?因为棍子无锋无刃摸上去也不会划破手,一样可以使人头破血流一样威风又神气,所以棍子才是一百零八的至爱,一直都是。

因为一百零八已经摸过了。

神棍!

一百零八一惊跳起,终于发xiàn

两手空空!

莫不是,莫不是,还在那个梨子小孩的手中?

糟了!糟了!一百零八大急,一时急得团团乱转!

当然一百零八打小儿记性不好大伙儿都知dào

,此时能够回想起来棍子在哪儿已经是一种进步一种成熟的表现了。当然记性不好自有记性不好的好处,不多会儿功夫儿一百零八的注意力已经被墙上的一只虫子完全吸引住了。是一只灰色大壁虎。一百零八就像闪电一般扑了上去!然后得到了半根尾巴。

竟是会动的!

一百零八也有尾巴,一百零八的尾巴断掉以后又会不会动呢?

一百零八决定试一试,因此一百零抓起那个黑色刀子狠狠向自己的尾巴割了下去!

然后得到一根毫毛。

也会动!

那是一百零八的身外化身。

一百零八蹿出屋子独自去疯玩,活蹦乱跳看上去完全彻底地摆脱了失去神棍的痛苦与大哥之死的阴影,一直玩到昏天黑地还是精神百倍!

最后拎着神棍,又回来找它的大哥,玩了。

咦?死人?这是谁个?

大哥!大哥!大哥啊!一百零八前脚儿刚走后脚儿回来这才多会儿功夫儿你怎就这么活活地。

死了呢?

这又是做梦了,一个不好玩的梦。

又不得醒。

眼皮上面担了两座山,还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是在梦里,在梦里,在梦里么?

醒来!醒来!何不醒来!终是不能醒,这本是梦,这就是梦——

静寂的梦。

喁喁有声,似是梦呓。

“一人折了锐气,一人名声扫地,这一次没有人真zhèng

得到……”

“祸本是福,失即是得,不过儿戏,何必当真?”

“儿戏,儿戏,哈!师兄,便如你我当年——”

“当年,当年,呵!何必再提,喝酒喝酒,斟满斟满!”

“师兄,这酒还是这般难喝,淡而无味,就似是泔水做的一般。”

“世上的酒,又有哪一种真zhèng

好喝?你告sù

我,我酿给你。”

“不想数年未见,师兄你的脾气,竟是好了许多哈哈!”

“人总是会变的,何况上了年纪,老了,老了。”

老了,自是老了,一个老杂毛儿,一个老妖道,都是方道士的老相好。

方道士虽然半死不活只疑做梦,可是方道士心里还是明白的。

这是百草峰。

这终究,不是梦。

只听沐掌教笑叹道:“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自然都是师兄的手笔,哈哈!”宿道长淡淡道:“些许玩物,不值一提。”沐掌教笑道:“师兄既说玩物,怎又玩心大起?”沉默片刻,宿道长轻声叹道:“此时多经lì

一点,来日方可坚强一些。”沐掌教随之大笑:“师兄向来清高孤僻,这一回却是当真上了心,哈哈!”

半晌,宿道长说道:“我以为我再也不怕孤独,可是,可是,是的,他给了我很多快乐。”沐掌教笑道:“他就像当年的你,是么?”宿道长说道:“他也似当年的你,可他只是他,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性格。”又是半晌,沐掌教叹道:“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故事,是否精彩,只有自己的心里才是,真zhèng

晓得。”

晓得!晓得!

是她!是她!方殷蓦地睁大眼睛,眼前半明半暗一方世界!昏昏沉沉,一如恍惚的精神,清冷的月光照在床头壁间,照上苍白黯淡的面颊,竟觉极为刺目!身上湿湿的凉凉的并无半分痛楚,脸上凉凉的湿湿的却是很不舒服!将欲挣扎起身,只是气力也无,眼前交织纷杂的光线幻化出一张俏脸——

是她,仍旧是她。

哪怕伤了心哪怕死了心哪怕碎了心,也是她,只能是她!真zhèng

存乎一心不能舍却的是她!思之动心动容动情却了魂魄的是她!为之流血流泪百折而不回肝肠寸寸断的是她!是她是她是她,这又是说的甚么废话!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儿戏,这分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是一出令人伤悲的戏,错错错!这不是戏!这并不是一场戏!

怎又伤悲?又怎流泪?

“出来罢小子,醒了还要躺在那里装死,哈哈!”这是老杂毛儿的声音,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莫理他,喝酒。”这是宿老道说的话,此人也是个无情无义之徒:“吱吱!叽吱!”还有一个一百零八,听上去呼哧带喘好像是——

方道士缓缓起身,慢慢地走出房门。

一轮圆月映入眼帘,星光闪烁银河灿烂。

月下一只猴子摇摇晃晃地比划蹦跳着,有若舞蹈。

一百零八当然是在,而且一百零八已经喝大了,其实一百零八是在撒酒疯。

而房前一桌一壶两杯两凳,二人举杯邀月相对而饮,有说有笑看上去很是悠闲。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是啊,是流了不少的血,也不过是皮外伤,没有人把这件事真zhèng

放在心上。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像是一场梦,不过是梦一场。方殷恹恹地,默默地立在门前,看着眼前清晖铺就的远山近景天地人,只觉身上有些冷,心里是淡淡的惆怅。

沐掌教笑道:“小子,告sù

你三件大好事!其一,大伙儿一致认定,你就是本次中秋比武实至名归的第一!其二,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上清第三十八代掌教弟子。其三,袁家丫头,呃,已经是你的人了,哈哈!”方道士心里一动,看过一眼,叹了口气:“老杂毛儿,谎话说得太多,终究是会不得好死的。”

“哈哈哈哈!是极是极!”沐掌教大笑道:“到底是年轻小伙儿,你看流了恁多的血,不过一天便就下了地,哈哈!”是了,这是第二天了,那么就是躺了一天一夜。方道士有气无力,方道士心情不好,方道士不想废话也懒得理他了,一时没精打采立在那里。一时又不觉去摸脸上。脸上凉凉的满是药膏,只怕是。

破了相了。

“这是鸡汤,快快趁热喝!”沐掌教拎起一瓦罐,热情地招呼着。

香!很香!非常之地道!

一百零八摇摇晃晃走过去,摊了双手示意接过——

“去去去,哪儿都有你!这不是给你的,走开走开!”沐掌教连连喝斥,大摇其头。一百零八登时大怒!这人!不知dào

一百零八是谁么!一百零八神通广大本领超群,吃你一点东西这是给你面子!这是给脸不要脸!当下一百零八横眉立目吡牙咧嘴,抡胳膊扬拳头开始怒叱他恐xià

他,看上去神情极为不满万分激动!

再说一百零八喝大了,已经不再是一百零八。

老子才是天下第一!

宿道长打个哈欠,起身走开:“睡觉去了。”

沐掌教随之起身,点头一笑:“师兄,长天告辞。”

这是没了兴致。

“小子,伤养好了便去上清峰找我,有事和你说。”沐掌教留一句话,大步而去。

宿道长自行回屋睡觉,与方道士擦肩而过。

一般无话可说。

方道士心情不好,却也正想清静一下,一个人好好想想。

一百零八得偿所愿,几将脑袋伸进瓦罐,喝得是叽里咕噜不亦乐乎。

月下。

一人,一猴。

相对,坐着。

过了中秋,月亮还是那般地圆,圆圆满满。

然心已缺。

无以长久。

四十一 葬风

方殷久久地注视着一百零八。

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而一百零八莫名其妙,已经给他瞅得有点儿那个,害羞了。

其后是愤nù

,怒了!

有病!这明显是有病了,脑子坏掉了!

病之无解,有名傻疯痴呆!

其实自家老大最近心情不好,一百零八也是可以理解的。当这个世上只有公理而没有母理的时候,作为一个人是必定要犯病的。他是被抛弃了。一百零八比谁都要明白,究其此人生病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人。是的,那是女人,不是母人,正如一百零八是一个公猴而非一个男猴一样,人和猴儿终究是不一样的。

一百零八指点大叫,状若训斥!

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为一百零八也是,也是,很爱他的啊!而只有一百零八才是真zhèng

爱他的,如果一百零八是一个女人,那么必定以身相许从而使他喜笑颜开,使他忘掉那个女人,那么他的病自然就好了,自然而然。

可惜了。

但即使如此,又怎能这样,这样,这样堕落!为了女人,就连兄弟也不要了么?那些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也不要了么?一天到晚只会这样坐在这发呆发傻,这让一百零八多么地为他担忧,是多么心痛啊!他是有病,而一百零八又没有药,因此一百零八决定放qì

他任他自生自灭了。

所以一百零八蹦蹦跳跳地走掉了。

明亮的光线,淡淡的疤痕,依然苍白的,憔悴的面容。

其实真zhèng

使人悲伤的不是失去,而是抉择。

患得患失,爱恨交加,抉择在于人,在于心。

这个世上未必所有的爱都来源于恨,但所有的恨一定是来源于爱。

恨,是因为,与人夺走了所爱。

方殷不恨她,爱都来不及。

方殷不相信,不相信她是那般无情,对自己。方殷无法相信。方殷为她流血为她流泪为她舍却了一切,方殷绝不相信她会无动于衷。她是一个好心人,哪怕这就算是可怜方殷,也好。而她还没有来,她还没有亲口对方殷说,那么方殷就有希望。方殷坐了许多天,只在这里,在等她。等着她的决定,她的选择。

真zhèng

不死不灭的是情感,是不变的心。

她说过,只要你打败了他。

她说过,我会再考lǜ

一下。

是这样的。

约定。

她说过,中秋比武过后,她会来找方殷。

可是过了一月,似是过了十年,她怎还不来?

三生石前话语犹在耳较,试剑台边种种只在眼前,可是方殷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殷只记住了她说过的话,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方殷是在等,哪里也不去。

苦苦地等,盼望着她,是盼着她来,却又怕她来。

无法言喻,正是心事。

已是深秋。

时已过午,她没有来,它它,它它,来了一匹马。

是青云。

青云静静地立在那里,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黑亮的大眼睛怔怔地,竟也尽是忧伤落寞之意。

青云一直都在奔跑,似是永远不会停留,可是,此时,怎是如此反常?

莫非它也在可怜,可怜这个可怜的人。

青云,是么?

青云不说话,只是低低嘶鸣一声,转过脖颈,默默向着远方望去。

那是青云的家,莫非那里出了事?

宿道长随之走来,递过一把锄头,淡淡说道:“青风死了,你去挖个坑——”

方殷心里一颤:“死了?怎就?”

却见人已走开,锄头丢在地上:“埋了。”

此人当真薄情寡义无味至极,按说青风是他的老朋友,他却将这苦差事丢给方殷,只是动动嘴皮子便一走了之!有待说句不去不去我还有事,话到嘴边却也硬是说不出来,方殷其实也看到了他的眼圈儿也是红的,而且方殷知dào

,这是他给自己留下的一个机会,一个大大的良机——

青云一向看不上方道士,方道士还算不上是青云的,朋友。

那便去罢。

山中谷,跑马地。

群马聚于一处,静而沉默,时而一二低嘶,尤显山谷空旷静寂。

便在群马正中,在那枯黄的草枝茎叶之上,青风静静地伏在那里,两眼闭着面色安详,硕大的身躯看上去却是格外的凄凉!青云慢慢走过去,低低嘶着以头颈轻触,久久厮磨,两只大眼水雾隐现满是无助,青云是一匹骄傲的马,青云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方殷静静地看着,看着无比的依恋与不舍,心里丝丝地,痛着。

曾经矫健的身姿,曾经风一般地奔跑,曾经如同旗帜般地飞舞飘扬,便化作眼前这永久的沉睡。无论生时如何,最后不免老去,不免一死,这是万物生灭共同的命运,这是一声沉重而又无奈的叹息。青风死了,就像是沉睡一般地死去了,而死亡的味道早已弥散,引来了许多的蚊蝇虫蚁。

天上几只兀鹫在盘旋,啊啊叫着声音粗厉。

它们都在等着,等着大快朵颐!等着鲜血筋肉等着骨骼毛皮,等着让它化为尘泥!当然它们是不会如愿的,因为群马在守护,守护着它们的王者,无数蚊蝇早已为此送命,鹰鹫也不敢落下来,它们生怕被撕碎生怕被踩死!当然它们最终是会如愿的,哪怕是将它埋藏在最深的地底,它也躲不开它也逃不掉它一样会化为乌有。

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是为了寄托一缕哀思,那是不能目睹,也是无法承shòu的痛苦。

方殷在掘土,一锄,一锄,又一锄。草地松软,其下却是干冷坚硬,很是费力qì

。这是一个艰苦的工作,也是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而方道士现下身子骨虚得可以又弱地可以,汗流浃背了气喘吁吁了,也只是一会儿功夫。一锄,一锄,又一锄,却也不停歇。青云静静地看着他,许久,忧伤黑亮的眼中终于现出一抹柔情。

黄昏降至,方殷已近虚脱。

坑挖好了,却又动不得青风,青风的身躯简直就像山一般地沉重!一丝,一毫,也动不得!蓦然一声长嘶,恢恢朗朗极有威势,旋即青云以头颈奋力去拱,群马随之上前,纷纷探过头颈。终于青风的身体卧在了土坑之中,慢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掩上了泥土。

直至消失不见。

是他,将你埋葬。

是的,他是一个没用的人。

可是,他能够做到的事,青云却也做不来。

青云长大了。青云是新一代的马王。

青云久久地注视着他——

终于缓缓上前,将头颈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只是一瞬间,汗水融入了情感。

天又黑了下来,干冷的风无休无止地袭掠天地之间,万木战栗,群山呜咽,只一瞬间日夜交替,更余了满天的星。是谁在吟唱着苍凉的歌曲,却驱不走这心头的寒意,更留下寂寞而又冷清的呢喃。青风消逝在了风中,群马隐匿在了黑暗,暗夜之中只有青云陪伴在了方殷的身边。或说只有方殷陪伴在了青云的身畔。

久久,久久,不忍离去——

在这夜里,闻着对方轻轻的呼吸,感受着彼此身上淡淡的暖意。

相偎,相依,而莫名的忧伤始终横亘在心底,似是驱之不散,终是挥之不去。

直到永远。

四十二 爱的就是你

她来了。

就是这样平淡。

她总是轻轻地来,一如当年,轻轻地闯进了方殷的生活,拨动了方殷的心,左右了方殷的世界。

一如从未离开过。

她终于来了,美丽的花儿又一次地绽放,在方殷眼前——

而只是一眼,泪水刷地滑落!

那张脸上写的都是歉意,而眼中的歉意分明更多。

不必再讲!不用再说!只需一眼方殷便就崩溃,又将眼泪流成了河!只需一眼方殷便已明白,明白了那一个注定的结果。明白了所有的念想不过是自欺欺人,明白了她的选择,还是那一个——

又能如何?

只是流泪罢,无声地悲伤着,也许最大的悲恸便是这无声的泪流,方殷只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开口却变作:你来了。

梦碎了,也该醒了,可是,可是,活着又是为什么?

哀莫大于心死,有此一说。

你瘦了。她在说。

瘦又如何?那又如何?为伊消得人憔悴,又如何?是我等来了这一天,如同埋葬青风那样,让你亲手埋葬了我。方殷转过身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流泪的脸,欲要走开欲要逃离,却又怎生舍得!方殷不恨她,一点也不恨,半点也不恨,方殷只恨自己——

她总是好的,一定是方殷不好。

“方殷,你会找到你的所爱,而那人,不是我。”

是她在说,她还在说,可是又让方殷来说些甚么:“我爱的,就是你!”

是么?谁说?

“你不要这样,我,我,我走了!”袁嫣儿叹一口气,心里也不好过。

其后一人要走不忍心,其后一人想走舍不得,其后便是那令人难堪的沉默。心死了碎了化作飞烟了,怎还是痛着,痛着,痛着,如同一把钝刀在慢慢地割。而眼前的世界早已模糊着扭曲着光怪陆离着,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可笑,而可怜。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说解脱:“你走罢,便这样结束罢,从此不再见,你我两不相干。”

话是如此,还是心说,方殷说不出口,方殷不能割舍。

而想到这里,终于哽咽,方殷慢慢转过头,只想再多看她一眼,再多,看,她,一眼。

那么就看到了一张大红请柬,耀眼如霞,刺目如血:“下月十六,你来赴宴。”

天塌了!地陷了!方道士再也承shòu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了!

怎!会!是!

喜柬?

方殷瘫坐地上,终于彻底傻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这也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方殷终于失去了所有失去了一切。因为她便是方殷的所有方殷的一切,方殷终于失去了,侥幸没有了,幻想也没有了,只有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红红的喜帖,仿佛是心,在滴血!天!还能不能对方殷,再狠一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袁嫣儿将喜帖放在桌上,轻声说道:“我走了。”

然后,就走了。

说走就走了,一去不回头!

这算甚么?剑断情丝,快刀乱麻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方殷流着泪怔怔地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直至此时心中还是万分不舍!更是仍旧,不能相信!欲要开口大呼一声你不要走,声音低黯嘶哑地却连自己都不识得,也听不见,可是千言万语有话要说,此时留下她又该说些甚么:“我爱你!”

又怎能出口,怎能对她说!

背影小了淡了,她是真的走了,在方殷水深火热的注视之下,一直没有回头。

难道,难道,这又是梦么?

是梦!一定又是梦!

可惜,可惜不是梦。

而虚幻与现实方殷早已分不清,只能泪眼模糊地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就那样杳然风中。

似是抬了手臂,似是抹了眼睛。

她是?在哭么?

你不要哭!我会心疼!你不要哭,为我不值得!我承shòu不住,哪怕我为你流干了眼中的泪水流尽了身躯里的血,也不愿见到你一滴泪落下——那是苦涩而咸的水,洒落地上浇灌不出美丽的花朵,铺就来时的路。便悲伤留下,都留下给我,留下给我一个人,就像留下这一张方方的殷红的喜帖,你来了,我便不再是我,我只心疼你的难过,哪怕你有一点,我也很多,很多。

你永远都是对的,错只在我,请你不要流泪,错只在我。

我一定会去,而且会祝福你,祝福你们,白头到老,美满好合——

真的!

便在她消失天边的那一刻,方殷跳将起来拔脚追了过去,脚步凌乱而又执着!

一直跟着她!

始终跟随着她!

不能让她离开视线!

哪怕是死也不能放qì

!不能!绝不!

可是方殷也始终不敢追上她,只是紧跟慢跟一直在后面跟着——

心不是你的,追上又如何?

小山头,还是小山头。

灯火在前,明月在后,却是一个人,孤独地在黑暗中,久久为谁停留?只欲随她前去,思量还是个踌,那日披衣送暖,香肩窄窄宽袍袖,曾记否?曾记否?月上中天,残残如钩,却钓不起鱼儿,只勾住了忧愁!不日发髻挽,一朝为人妇,却是三千青丝在心中,梳得梳不得?三尺青锋何在?怎不再争?怎不再抢?怎不再去拼个头破血流!非剑已断,非心已寒,只为你,还是为你,那样想必你更难受,更难受!

杀!杀!杀了他!

心念顷刻翻覆,一点仇恨的星火蓬将炸开,势如燎原般轰然席卷而来!方殷已被包围,方殷随之燃起,方殷烧干了泪烧红了眼烧沸了血,犹如一个血本无归的赌徒般心中只存了那一个念头——抢她回来!恨的自不是她,恨的便就是他!岳凌,岳凌!是他该死!冲进去,找到他,杀了他!那就,自然,自然——

自然心上人就别无选择,从而投怀送抱了!

方道士走投无路,终于想到了这一个最好最妙最正确的,也是唯一的办法。

那么便去!这就去罢!

怎又不去呢?

空自双拳紧握两眼喷火牙齿咬得格格响,怎就脚下生根半步也不动上一动呢!莫说没有武器,可以用拳脚,可以用头撞,还可以用牙咬,去拼,去拼啊!莫说心地仁慈,方殷不是一个好人,从来都不是!谁要当好人,当好人又有甚么好处!那不是方殷!不是!也莫说那甚么从长计议,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方殷是一刻也不能忍,而错过了这个机会,方殷恐怕是再也没了,没了,没了。

勇气。

不知站了多久。

于黑暗中,仿佛被世界遗忘。

怎生看,是怎生的孤独,与落寞。

只有天上的星,与月,与云相伴。

还有风,风很冷。

是的,三生石是对的,已注定是我一生一世的孤独,无人相伴!

火熄了,一点一点,身体慢慢变凉。

还有心,心更凉。

是的,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一个胆小鬼。

我知dào

,从来都是,一直都是。

而我本也不配。

爱你。

四十三 从未对你说

这是两个世界。

厚实的壁挡住了凛冽的寒风,茁壮的烛驱走了无尽的黑暗。

是火光映红了面颊,是热茶氤氲着温暖,是爱怜是慈祥是慰藉,是踏实是宁定,是真zhèng

的归宿——

是家。

人家人家,家即是人,有人才有家。

也有无家可归的人。

这是两个世界,同一片天空下。

并不遥远。

“哭哭哭,哭死你个死丫头!”木尧然蹙眉冷脸,恶声恶气:“话是你说的,人是你挑的,你还要怎样?”一旁袁嫣儿当下哭得更凶了,直哭得两眼红肿泪落衣衫,瞧上去煞是可怜:“我,我,呜——”木婆婆长叹一口气,缓缓摇头道:“你莫说她,当年你还不是为了长天那孩子,哎,哭得都背过气儿去了。”木尧然脸上一红:“娘哎!八百辈子以前的事儿了,娘你怎还记得!”说话冷笑一声:“哼哼,本姑娘根本从来就没把那姓沐的,放在心上!”木婆婆长长叹一口气,缓缓缓缓摇头道:“是哟,还有一个姓宿的小子,你为人家哭晕了八百回,人家瞧都不瞧你一眼的。”

“娘!”木尧然大叫一声,一时又羞又恼!也只一时,又一时嘻嘻笑道:“墨大美人,当年,你还不是——”“放肆!再讲撕烂你这张臭嘴!”木婆婆怒冲冲举起拐杖,眉梢眼角却是得yì

的笑。木尧然自是心知肚明,一般得yì

道:“还好老木头有本事,啧啧,杀出重围抱得美人归,才有了本姑娘——”

老木头自是木老道,也必须是木老道,大浪淘沙,木老道却是一根木头,淘不掉的。木婆婆又叹一口气,举着拐杖点了点,又放下,笑了。她的独生爱女,木尧然大姑娘也笑了,笑得也很灿烂。如此看来一脉相承门风特色,由上而上必须是一对多,或是多对一,这也是传统。袁姑娘已经听呆了,一时忘了哭。自不是多大的事,都是过来人,明白得很,明白得很。木婆婆笑问一句:“乖孙女,你为什么哭?”袁嫣儿低头抽噎道:“我,我,我只是觉得心里,难受!”木尧然微笑道:“难受,难受,难受又怎样呢?”袁嫣儿默然半晌,忽然展颜一笑:“不怎样,嫣儿不后悔,嫣儿从没后悔过!”

是这样的。

木尧然笑道:“你心里的人是他,是么?”

是这样的。

木婆婆叹道:“一直都是他,是么?”

是这样的。

袁嫣儿微笑,如带雨梨花:“嫣儿说过是他,是他,一直都是他!”

是的,是这样的,你中意我我钟情他,你有你有道理我有我的说法。他是岳凌,他不是方殷,他是第一选择也是唯一选择,他是真心的爱也是真zhèng

的爱。是的,是这样的,同情不是爱,可怜不是爱,她哭泣只是觉得对不住你,而她其实根本就不必觉得对不住你,因为爱情这种东西本不需yào

对得住旁人,只要对得起自己——

自己的心。

本无心结,何必再解?

木婆婆笑道:“去罢。”

木尧然叹道:“他在等你!”

院,门口,灯映处,对影成双。

“你来了。”岳凌微笑注目,晕黄的灯影映上面颊,和那一道淡淡的划痕:“你看——”

远方山丘上,朦胧光影之中,一道人影孑然独立。

袁嫣儿不去看,袁嫣儿只在注视着眼前的人,轻声说道:“嫣儿自作主张,你,会不会生气?”岳凌一笑道:“岳凌求之不得。”袁嫣儿低垂了头,轻声道:“嫣儿知dào

,可是心里,总是,总是,过意不去。”岳凌轻叹一声,又是一笑:“我明白。”

十月十六,便是二人大喜之日。

是年袁嫣儿二十,岳凌二十一。

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二人也是你情我愿水到渠成。

只不过多出了一个方道士,而已。

当然多了也是白多,方道士只是一个插曲,如此而已。

此事正是袁姑娘一意,执意,决意如此,袁嫣儿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姑娘。

半晌,岳凌微笑道:“嫣妹,你的家人很好,真的很好。”

半晌,袁嫣儿抬头笑道:“凌哥,你也很好,真的很好。”

二人相互一笑,心意大觉契合。

你好我也好,大家都很好,可是还有一个殷弟。

殷弟就是方道士了,方道士孤零零一个人立在小山包上,此时心中是惊涛骇浪情天恨海,脑子里面犹在天人交战,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冲进来大杀四方,抢走自己心爱的女人。

方殷看不见,方殷听不到——

“回去罢,风冷。”岳凌淡淡一句,语意尽是体贴。

“嗯,你也早些回去。”袁嫣儿轻轻点头,却也半步不动。

“我走了。”岳凌将欲转身,慢得有如老朽。

“你,慢走。”袁嫣儿客套一句,也是欲语还休。

岳凌并没有走,久久久久,注目说道:“嫣妹当知,我心如你!”

梨花雨犹带,娇颜红胜火,嫣儿心欢喜,说又不得说:“凌哥,凌哥。”

这便叫作情投意合,也就是那山盟海誓,温馨无限,喜悦无限,不必说,不必说。

都懂得。

只苦了方道士,一个人。

这是两个世界,同一片天空下的两个世界,这是相隔并不遥远,喜与悲,聚与散,光明与黑暗并存的两个世界!谁人眼睁睁望着光明却如一个盲人,任凭自己被无尽的黑暗吞没?谁人冷冷清清孤独落寞地立在那里,让那妒嫉恶毒的想法与胆小怯懦的内心交错?月光映不见,繁星照不得,是那心底为爱而生的悲伤啊,流传万年响彻天地之间——

无以吟咏,似一首歌。

天地失去颜色风唱着歌

黑暗无尽蔓延嘶吼呜咽

我失去你失去自己只有孤独寂寞吞噬了我

泪空流不得说你不再爱我

曾经拥有的梦谁唱着歌

终于破碎风中泪流成河

我伤心了我心碎了却不想走是看到了什么

泪流干也要说我是爱你的

如果这是结果又是谁安排了我

如果这是注定的结局与我为何我如此地失落

悲伤的无奈的命运呐回荡胸中却又郁郁不得说

而我只想将这天将这地吼破断肠泣血又如何

再见了我的爱人我知dào

你不爱我

我就像是一支风中摇曳的烛流着泪颤抖着熄了

——萦绕耳畔的,留恋心中的。

——不得说,也要说,我是爱你的。

——我依然爱你,哪怕你并不爱我,哪怕我已失去爱的权利。

——依然爱你,哪怕失去了爱的力qì



——无怨无悔,只因爱过。

四十四 多少二百五

话说在一万年以前,有一个猴子叫作孙悟空。孙悟空不是一个寻常的猴子,它是从石头里头蹦出来的!孙悟空本领高强神通广大,不仅占山称大王,而且统率一班猴兵猴将多次大闹天宫,那是绝对地威风又神气!嗬,了不得!单说那一根十万三千二百五十斤的如意金箍棒,那可是一个——

神棍!

一根铁柱子,二寸有余长,直有斗来粗,还可随风长!可大可小,端的神妙,话说此物本是东海龙宫的镇宫之宝,又名定海神针,九转镔铁所制,老君炉中所,扯远了。再说孙悟空,孙悟空精通七十二般变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毫毛一撒分身无穷,哼哼,打起架来那叫一个——

猛人!

错了,是神猴,孙悟空又名孙行者,又名美猴王,又名齐天大圣,又名斗战圣佛,外号儿何其之多,可以想见这是一个大能,能猴儿!自然,这个能猴打起架来非常地猛,那是神仙也怕妖怪也惊!哎,孙悟空是一个猴子,又是一个神仙,也是一个妖怪,这本就是一个传说中的传说,而它,正是你的祖宗!

我呸!他是你祖宗!

话说这是一年以前方道士给一百零八讲故事了。当然一百零八听不懂,可是如果一百零八能够听懂的话,听到这里必然会大为不满绝不认同!一百零八又不是石头里头蹦出来了,一百零八的血统又是多么地纯正!管他是谁?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二者是绝不能相提并论的,绝不能!一百零八是谁都不鸟的,这一点就连孙悟空也比不上的。

还有一点二者比较相似,那就是神棍,通常神棍都是看不见的找不到的。

不同之处在于孙悟空的棍子招手即来,而一百零八的棍子就连自己也找不到的。

转眼就没!

再说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一百零八一个念头便是十万八千二百五十里——

更胜一筹!

此时的一百零八同样是威风又神气,虽然手里只是拎着一根又弯又细的枯枝~~作为一个使棍的高手,在达到一定境界之后,那么天下无处不棍无处不可捡之,不拘于物,不限其形,便是孙悟空来了也要甘拜下风的。说来一百零八也是胸怀大志心比天高,而一百零八的命运是不会被任何事物左右的,一百零八想做甚么就做甚么,从这一点上来讲,便是孙悟空也——

孙悟空说,我服了。

此时一百零八也在操练自己的队伍,神情严厉认真又专注:“你,你,你,这样!这样!这样!还有你,你这样是不成的,看,应当这样!”指手画脚,叽叽有声,一百零八言传身教,将自身的高超棍法毫无保留地传授。树林里一群猴子,有模有样地跟着比划,一猴拿着一树枝。棍子那是长短粗细各不同,曲里拐弯千奇百怪,衣服也是五花八门。

没有衣服有树叶,没有麻绳有山藤,这一支队伍已然武装起来,成为了一支高级的特殊兵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进化的速度是可怕的,而作为先行一步的时代引导者一百零八,赫然已是一个首脑,一个大将军,自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可以想见的是,一群野人般的大小猴子抡着棍棒狂叫冲上,山中有谁能挡——

不!一百零八要的是这个天下啊这个天下,那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一百零八终会将挡在前面看不顺眼的,压在头顶脚下使绊的,所有的一切的不服一百零八的,全部干翻!全部打死!全部灭掉!练!给我练!杀!给我杀!我看谁敢偷奸耍滑?小心一百零八的棍子,那可是绝不客气心狠手辣!

老大发话,谁敢不听?于是乎一百多个猴子,甭管老的少的公的母的残疾的有病的,全部上阵叽叽嘎嘎乒乒乓乓练将起来。其实一百零八也不想这样,一百零八是有苦衷的。作为上一代的山林之主猴子之王,一百零八之最爱方老大,算了不提他,提起他来一百零八就有气!是他太过不争气,一百零八早已将他抛弃,说来因为他不争气一百零八也不是没有和他发过脾气,可是他还是不争气一百零八也没了脾气只有将他彻底放qì

!对于一个没本事的人,一个不上进的东西的一个废物,是不配当一百零八的老大的,所以一百零八不再是老二,而是取而代之成为了真zhèng

的一个——

老大!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他已经老了,有气无力了,已经快要死了!一百零八当然要取而代之自立为王,傲啸山林再展雄图!霸业!这又叫做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看罢,看罢,新一代的霸主已然上位,而不变的传说仍将继xù

,天地在颤抖,众生哭泣罢,跪在地上臣服于我罢——

我!来!了!

至此改朝换代,历史的篇章,属于方老大的,并不光彩的一页,翻过。

以后这个天下,便是一百零八的天下了!

是这样的!

本该是这样的。

本就该是这样的!

可是。

可是忽然,扑楞楞楞地,飞过去一只羽毛鲜艳的肥大野鸡,使得事态转眼之间发生了巨大变化!猴子就是猴子,又好玩又好动又好奇,再说目前一百零八的威望还不足震慑住它们!当下一众猴兵猴将纷纷扔掉棍子,大呼小叫上蹿下跳追了过去!于是乎眨眼间一百零八又成孤家寡人一个,极度迷茫而无比失落地立在原地——

甚么情况?

“鸡屁股!鸡屁股!”情况就是没有情况,一百零八冲在最前方:“我——来——了——”

一百零八的最爱,请不要忘记。

此时方道士也在路上,走着,别无所求。

一无所求。

还是那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踏过枯叶无数,声声俱是破碎!

一如此时心情。

也忘了那一夜,伤心是有多久。

也忘了失魂落魄回来就如同死了一般,直往柴草堆里一倒,泪水又奔流。

忘记了几夜不成眠,忘记了眼泪不要钱没有命一样地汹涌,静静成河,永无止绝。忘记了流干几次,还是再流,忘记了无声的哭泣,忘记了无法抑制的呜咽,忘记了那疼痛之后的麻木与麻木之后的疼痛,忘记了两眼空洞地躺在那里,念头纷繁往复,却是杂乱无比,忘记了头疼脑热,忘记了伤心断肠。

只记得,一直,很冷。

似是四处游荡过,却没有看见什么。

只身上有处一直在痛,丝丝地痛,隐隐作痛,摧肝断肠山崩海裂地痛!

与人知dào

,这不是梦。

使人终不得醒。

眼前是一条路,一条蜿蜒的路,一条崎岖的路,这条山路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看那败叶飞满天,看那枯枝落满地,看那干黄的草与灰黑的石,看那阴沉沉的天与白茫茫的日,可恼!可恼!看那一只小虫跳出来,有力无力蹦跶两下,那是快要死了!看那草间石上几只小虫唧唧吱吱,低低弱弱地叫着,那是快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都要死了!

方道士也要死了。

方道士心情不好,格外不好!这天气也不好,格外不好!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说心情不好罢,老天爷也不给力,连着阴天,也不下雨也不下雪,尽是一天到晚呼呼吹着西北边儿的白毛风儿,吹得人是魂飞魄散瘦骨伶仃只欲乘风化仙去,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这事儿,哎!都有病!病入膏肓,病得不轻,方道士这是想回五子峰去养养了。

也不是,这是想兄弟们还有师父了,因此回去探望探望。

自不是,这是想回去勤学苦练发奋用功,以求重整旗鼓收拾收山河。

都不是,方道士这是要和大伙儿告个别,从此终老山中孤苦一生,做个宿野道第二。

是这样的。

是了,就是这样的。

甚么都不重yào

,活着也不再重yào

,人活心死。

是为活死人。

为情所伤,一至于斯,这当真是天底下人世间的大悲哀!啊——

话说活死人方道士半死不活地回到曾经不知死活生动活泼地生活过的死去活来处,当下又活生生受到了一场强烈的刺激,当场险些就给气得立时绝倒地上一躺直接就死翘翘了!隔墙有耳,不叫偷听,院里乱吵吵,不听也不行:“老胡,你也刮刮胡子,看你张飞也似哈哈!”“你懂个甚!哼,我这叫男子气概,威风!威猛!”“袁世,你就不要照镜子了,一天到晚没别的事儿——”

“怎了?我乐意!”

“借我使使借我使使,好兄弟好兄弟——”

“自朴,你怎也跟着瞎起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哎——”

后天十六,十月十六。

良辰吉日,恭喜恭喜!

四十五 本是天意

“此生当负凌云志,挽狂澜于既倒,拯世人于水火!大丈夫功未成名未就何以为家?何以为家!无知之人,庸碌之辈,不可与之谋,道不同,道不同也!”高道士自言自语叹了几句,继而专注于手中三尺青锋,一剑一剑又一剑,身形潇洒姿势美妙!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于无双绝剑而言时间何其宝贵,眼前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值得珍惜——

自不会跟着那几个闲人唠闲章扯闲篇,没那闲功夫儿!路漫漫其修远兮,正是任重而道远,眼看上清八十弟子个个不成器,从今以后维护世界和平保护地球守护宇宙的艰巨任务,全部都要看高道士的了!很明显,本次中秋比武无人不败,根本就没有最后的胜利者,而这一切完全都在高道士的计划之内,掌控之中!

动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高道士的隐忍不过是为了来日一鸣惊人,高道士的容让也不过是骄兵之计,所以高道士才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胜利者!即便如此,高道士也没有一丝一毫地懈怠,只有更加努力更加勤奋!可以想见的是,一个踏踏实实不骄不躁的天才是有多么可怕,可那些可怜的没用的人只能被远远甩开,差距是越拉越大越拉越大——

高明如我,不在话下!

“高人?高人?”

高道士皱眉扭头,剑出不停留:“作甚!没见我忙着了!”赵本叹了口气,一脸苦恼道:“我本不想和你说,可是受人所托又不好不说,哎!可是当真难为了我!”高明刷刷使了几剑,不耐道:“少废话!说说说!”赵本清咳一声,道:“是这样,三生峰的花容月姑娘,让我和你说,呃,她,她对你有点儿,那个。”

花容月?

高道士闻言蹙眉沉思,不觉身形步法剑招已缓:“我怎不知?她是?”是的,花容月,花姑娘,赵本煞有其事道:“人如其名,当真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比武那天她一直在看着你,你,竟未察觉么?”高明怔了怔,恍觉当日几女之中真真有一美貌女子,羞红着脸含情脉脉注视着,注视着自己,看过来,直直看过来——

高明点了点头,走了过去:“你刚刚说,呃,她说甚么?”赵本叹道:“她是看上了你,却又不好明说,因此——”高道士怔怔道:“因此让你捎话,可是?可是?”赵本长叹道:“不愧高人,处处都有美人青睐,哎!羡煞,羡煞!”高道士忽地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小儿把戏,骗得谁来!赵本,你这是小看了我,你以为我会中计,是么!”

赵本又叹一声,不再说话。袁世奇道:“花姑娘?哪一个?我怎没见?哈!是了!果然!有!”忽然风头转向,自是使了眼色:“赵道友,早见那天回来时候,你与那花姑娘嘀嘀咕咕,原是如此!哈!胡道友,那时你也在场——”胡非凡看过一眼,一拍大腿:“哈哈哈哈!正是!”孙自朴见状忙道:“是是是,我也看到了,不想竟是这等好事,好事!好事!”钱有常随之笑道:“好事成双,恭喜恭喜!”

高明转过身来,犹疑道:“杨恒,你怎不说话?这件事情,你知dào

么?”杨恒斜过一眼,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哈!未料这竟是,真的!他这是妒嫉了!高道士瞪大眼睛,脸上喜意再也遮掩不住:“赵本!你再说,快说快说,她是怎样说的?”赵本皱眉道:“不是说过了么,人家对你有意!就是这般!”

“还有呢?还有呢?还有还有,你再说再说!”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有!怎会没有!一定有一定有!”

“话我带到,就这么多!”

“是么?可怎?”

“哎——”

高道士转过念头,忽而怒气勃发:“你这人!怎不早说!”

美人可说一片痴心,万千深情独付一人,苦苦等候,苦苦等候,怎料情郎竟是杳无音信!已然过去足足两月,数十日日日夜夜的苦苦思念,她又怎生禁受得住!我又怎生禁受的起!缘分啊,天赐良缘!可恼时过境迁,谁又知她是流了多少泪,梦中哭醒有几回!是我负了她,是我苦了她,是我害了她!怎料得所托非人,怕是此时早已心灰意冷黄花儿菜都!

凉了。

一个痴情女子独坐西窗,望夕阳,天边云霞灿如火,映红一张绝美的容颜。可是她的眼中都是失落,是失望和落寞。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取出一方锦帕低头绣着,绣着,绣着,那锦帕亦如晚霞般殷红如火,其上五彩缤纷绣的正是一双戏水的鸳鸯,忽然!她蹙眉轻咳一声,霎时一朵血花于帕上绽放!

相思之泪,血染鸳鸯!

可恼!着实可恼!无怪乎高道士怒了!高道士大怒!瞬间将眼前真真幻化出的婉约凄凉付之一炬,只狠狠瞪住眼前这个误了大事之人,双目直如喷火,又将剑柄紧握,只待他如果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给自己和那苦命的女子一个交待,那么必将一剑刺下,以断兄弟之义以报美人之恩以还天公一个地道!

赵本咽口唾沫,黯然低头道:“此事说来确是我的不是,赵本闻知其意,一时既羡慕,又嫉妒,更因此怀恨在心,所以——”高明胸膛起伏面色铁青,怒目而视,一字字道:“所以你便隐瞒于我,直至此时!”赵本叹一口气,语气悲凉:“一时私念,悔之晚矣!赵本有负所托,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啊!”话音落处几人纷纷摇头纷纷皱眉纷纷扼腕叹息,开始你一句我一名数落赵本的不是,痛心疾首,愤懑难平,并对高道士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表示安慰,表示深深的理解——

赵本悔恨无及,一时懊恼万分,只低了头不说话,意思是做错了事任凭发落,还望高人念着兄弟情分,下手可以轻上一点:“天!怎会如此!念人生之悲苦,叹造化之弄人,未料天地无情一至于斯!”高道士望天无语,久久,蓦然泪落两行!旋即转身,缓缓走开,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其后是无法抑制的呜咽,于房中低低传来,既沉且闷声声催人泪下!

“他哭了!蒙着被子哭的!”袁世侧耳细听,悚然道。

“嗯,你听,鼻涕都哭出来了!”孙自朴点了点头,肯定道。

“我说赵道友,你这把玩大了罢?”牛大志摇头叹气,低低笑着。

“好汉子!当真有种!你死定了嗬嗬!”胡非凡乐不可支,吭哧吭哧笑着。

“相信我,他一定会杀了你的!”钱有常幸灾乐祸,强忍着笑意。

杨恒一如平常,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翘了翘大拇指,表示佩服。赵本叹一口气,苦笑两声一时无语。一时心里也是有点儿后悔。自没有那子虚乌有的花姑娘,便是寻遍三生峰也没有姓花的人家,本就是一时无聊拿这自以为是的高人寻个乐子,谁知这高人也是个大情种,而且是脑筋不带拐弯儿的那种,三两句话已然自行入戏,竟是出奇地配合一下就情根深种了。来日方长,早晚给他知dào

,到时候儿——

后悔也晚了,这就叫自作自受,明明知dào

这高人实在是,不能招惹!

高人哭去了,几人兴致索然,又是坐着发呆,闲扯。

他们却不知高道士所以会流泪所以会回屋蒙着被子去哭,并非悲从中来,乃是悲喜交集更可谓喜不自胜!他们这是小瞧了高道士,美人既有心,英雄更有意,不怕早与迟,好事必定成!实则高道士流下的正是喜悦的泪水,那胸中山呼海啸一般的幸福甜蜜令高道士无法承shòu,而那些是无法与人分享只能一个独自回味,回味,再回味,此时已想到洞房花烛的那一夜——

这正是高道士的幸福时光!

他们更不知dào

的是世事无常天意弄人,花姑娘未必姓花,三生峰上虽然没有姓花的姑娘,但三生峰另有一位真真的花姑娘!那人就是那日不爱萝卜也不爱青菜,只爱黄瓜的三妹!三妹名为毛若花,虽不说是花容月貌,也算得上是美丽娇俏,风花雪月最是拿手,心地善良极易动情。是的,三妹本是名花有主,那日便与三生峰中一个高大帅气的道士眉来眼去打得火热,可是事情总会变化的,一旦高道士出马,以其凌云之志与通天之能,那必定会打动了她从而俘获美人芳心——

那是早晚的事,大可不必担心,一个绝世的天才,无论做任何事情必定远远胜出,就算当个第三者也一样后来居上无往而不利!花容月貌的花姑娘就在那里,天纵其才的高道士就在这里,不几日三生峰上一朝得见,必然又是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而以高道士事事为她人着想的性格必定不会说破此事,所以赵道士的担忧也是纯属多余,一句无心之言换来一个美丽的姻缘,这必将又是一段流传千年的佳话——

是这样的,这是一出喜剧,因为高道士是一个真真zhèng

正的天才。

是这样的,以此推论方道士不是一个天才,方道士是一个悲剧。

无论悲喜,无论结局,美人的身影已如鲜花般牢牢地插在高道士的心田,并从此盛放怒放永不凋零再也无法自拔!这一种幸福,请不要忘记,哪怕是虚幻的哪怕是悲哀的,请不要忘记曾经有过的心动,喜悦的悸动,甜蜜的跳动,热血的沸动与青春的冲动!请相信爱情是真实存zài

的,更是美好,难述难描,难以解释又难以忘怀的——

这正是每个人的幸福时光。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故事,正如每一段爱情有每一段爱情的悲喜。

天道轮回,日月交替,又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在上演——

这是天意!

但无论如何,高道士从此为情所困,乃至痴迷,变作只羡鸳鸯不羡鸿鹄,并心甘情愿地为了鲜花化作地上肥沃的粪土。即使他是一个真zhèng

的天才,也是一个人,分身乏术,那个无比艰巨的任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给他了!但有一样,高道士说的对,上清八十一弟子个个不成器,维护世界和平保护地球守护宇宙这种事情怕是谁也担不起,那么宇宙失去守护地球失去保护和平的世界失去了维护,岂不是很危险!危险了!危险了!世界末日要来了!无人可使,无计可施,大伙儿都要危险了!

交给我罢!

一百零八说道。

看来只能交给一百零八了!

这是天意。

四十六 明日复明日

十月十六!

两道泪水刷地落下,就像两条弯弯细细的溪流。

新郎倌,新娘子。

红衣服,红盖头。

十六十六!十月十六!

方殷转身要走,有人又来挽留——

“老大!老大!你回来了哈哈!”几人大步上前,一般言笑宴宴。

方殷忙遮面,不欲使人看见——

终是欲遮难掩!

眼前的是谁人,曾经的方老大。老大面色苍白两眼无神,老大死气沉沉人比黄花瘦,脸上泪痕犹未干,半遮半掩又要流,可怜,可怜,这还是那个无知无畏百无禁忌的方老大么?大英雄呢?赵子龙呢?不见了,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可怜虫,半死不活地让人心疼!老大何以沦落至此,几人自是心知肚明,说来还是曾经的五虎上将关系走得比较近,发觉了他迎出来也的正是四个好兄弟——

袁世满脸激动道:“老大!你可回来了,这都多少天没见了啊!”

赵本叹道:“快两个月了,哎——”

胡非凡大力搓手,哈哈笑道:“好家伙!来来来,咱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牛大志微笑道:“方道友,近来可好?”

方道友近来好是不好,其实大家心里都知dào

,可是大伙儿只能装作不知dào

,因为方道友现在是一个玻璃人,有一颗脆弱的玲珑心,一说就哭一碰就碎的。方道友心情很是不好,方道友一时也不知dào

说甚么是好,只低了头立在院门口,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不敢回家的孩子,看上去果然是非常地,可怜。四人见状暗叹一声,七手八脚将他拉进院子。

坐好!坐好!开导开导——

“自古红颜多薄命,恩怨情仇何时消?英雄难过美人关,终得见,终得见,哪怕万水千山呜呜呜!”一处语声嘤嘤哭声隐隐,闻之使人毛骨悚然!方道士来得不巧,好戏开场没看到,此时高道士正自悲喜交集无法抑制胸中情天恨海,自个儿在屋里蒙着被子吟风弄月徒伤悲,独自将那未完的好戏演绎至极致,推进到高潮!

方道士为情所伤黯然销魂,又怎料屋里头还有个同病相怜的,一时也是怔住:“怎了?这是?”这是高明,说来话来,先不说他,说说你,说说你,众道士你一句我一句,纷纷表示好奇。前日种种犹在眼前,大伙儿虽说耳闻目睹之下猜了个十之八九,可又有谁知dào

个中详由?如今正主儿到了,必须要一来二去细细分说——

你,她,还有他,究竟究竟怎么回事儿?

可惜方道士丝毫没有谈兴,还是半死不活坐在石凳上:“没甚么好说,你们说你们的,接着说,莫理会我。”

“说罢说罢,大伙儿都想听来着!”

“老大威风!老大神气!老大比武是第一!”

“快说说,后来到底,呃,到底后来——”

“等等等等,老大,我去给你倒碗水!”

“好了好了开始了,你说!我听!”

“怎还不说?老大?”

说说说,又有甚么可以说,说出来不过是再伤心一次,便想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

静了,静了。

只一人呜咽有声,还一个默默流泪。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各自心惊,哭了一个又一个,你说这是又为何?莫再问,不可说,那个本就不能惹,这个更是惹不得!不问了,还得说,挑着来着,捡好听的:“老大别哭!她瞧不上你,咱还瞧不上她了!又有甚么不了起,呸!”袁世忿忿不平,大声说道。赵本随即开口,振振有词:“就是!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哈哈——”

“正是!正是!”胡非凡连连点头嗬嗬大笑:“打起精神来,做个真的汉子!”牛大志摇头一笑,忽又眉飞色舞道:“这样,我老姐温柔美貌举世无双,回头说给你,怎样?”孙自朴笑着附和道:“是极是极,好事好事,这是大大的好事!”钱有常叹道:“牛道友,你天天夸,天天夸,将你家老姐夸成一朵花,哪天带来俺也见识一下!”声声入耳,难以入心,方道士精神恍惚只不说话,眼泪却是更为汹涌——

说了不能提,一提都是哗哗眼泪碎玻璃。

只有杨恒不说话。

杨恒本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杨恒更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可是杨恒一样会佩服有勇气有血性的人!那是方殷浴血奋悍不畏死拼下来的,无论输赢,从这一点上来说杨恒心里已是认可了他。因此默默坐在那里没有走开,对方道士予以精神上的支持。屋里忽然一静,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安静,似乎有人在,偷偷地听。

其后高道士推开房门大步而出,重重一拍方道士肩膀,泪流满面道:“好兄弟,苦了你!且放宽心,这个仇我高明必定替你报!”不胜唏嘘,惺惺有意,方道士一时又怔住,另几人一时也怔住。高道士负手望天,毅然决然:“欺我兄弟,此仇必报!”不知所云,这又是哪儿对哪儿?当然高人行事处处高人一等,高道士话出有因,有根有据——

血债血偿,情仇情报,好兄弟被人抛弃,高明道士抱回美人,这方输一场,那里胜一阵,两两相抵,仇便报了。这是高道士的理论,得了便宜顺便卖个乖,何乐而不为之?只因高道士向来都是扶危济难帮zhù

弱小的,高道士本就是一个好心人。

“你在说甚?报个甚仇?”

“报仇!报仇!你傻了么!”

一对,不对,一时各茫然,二人互相表示极度地不理解。无论英雄是否相惜,天才的思维方式必定是与众不同的。无论大伙儿作何感想,这当然又是一个比天还大的误会。无论方道士怎样伤心怎样流泪,此刻方殷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仇恨。无论高道士怎样胡思怎样乱想怎样胡言乱语,直至此时能够使得方道士忘记悲伤不再痛苦的仍是高道士——

欲安其心,先分其神,高人就是高人。

“无上天尊——”

是吕道长。

吕道长回来了。

吕道长走进院门,停下。

看过来。

目光落到方道士身上,停了停。

少顷回屋。

众道士不再说话,起身收拾一下,各自结伴开始练剑。

只余了方道士。

方道士坐在院里,看着师兄弟们练剑,呆呆地,呆呆地,看着。

似曾相识。

时光倒流。

方殷,方道士,方老大,小方子,他是一个孩子,一个长大了的孩子。近年来吕道长的脾气收敛了许多,渐趋清静无为,行事顺其自然。岁月使然,眼犹亮,心更明,当知鬓已白,有些事情操心也是,白操心。看开了许多,也看淡了许多,只因心里明白了许多,还是那句话,造化由心而生,只做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那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本应如此。

吕道长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证明一件事情,行的通。

而那件事情已经在中秋被方道士证明过了,行不通。

方道士勇夺第一,吕道长殊无喜意。

本是,不应如此。

那一眼意味深长,那一眼平静淡然。

——没有甚么。

方殷终于了然。

是的,没有什么,不过受了一点小伤,不过流了一点小血,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小而又小的事情,没有人会真zhèng

放在心里,真的没有甚么。流血是你自找的,流泪是你自愿的,伤了心断了肠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干,一星半点儿干系也没有。还是一场梦罢,还是一个笑话,说过就说过,醒了就醒了,真的真的没有甚么。

方殷只是不明白,自己在这里做甚么。

还有,活着又是,为了甚么。

没了她,没了理想,没了志气,没了所有,何异行尸走肉?

又是所为何来!

方殷忽然起身,直直走向院外——

“老大!这就走了?才来多会儿?”

“你这人!怎说走就走!”

“哎——”

大伙儿都追了上来,便连一向与方道士不睦的高道士也苦苦挽留:“别走别走,我还有话问你!”高道士初涉爱河不知深浅,但也算是半个过来人了,终于体会到了方道士以往心不在焉神思不属的缘由,这是要与方道士化敌为友,留下他促膝彻夜长谈,交流一下关于恋爱种种体会心得。方殷摇摇头,勉强笑笑:“走了,不用送了。”

杨恒忽然开口,一语道尽心声:“你,去是不去?”

方殷默默前行,方殷终于回头。

却在笑着,一扫阴霾:“去去去,咱一块儿去,喝喜酒!”

四十七 永失我爱

十月十六。

天气早睛,白日浮云端,淡淡的温暖。

比不得,三生峰上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人生鼎沸锣鼓暄天。

良辰也好,吉日也好,一好百好,好事来到!

“一拜天地日月星,家业兴旺五谷丰——再拜高堂老祖宗,寿比南山不老松——夫妻对拜百年好,恩恩爱爱三鞠躬——天上牛郎会织女,地上才子配成双,今日两家结秦晋,荣华富贵万年长,拜拜拜,再拜再拜哈哈!”沐掌教身穿大红袍,摇头晃脑嘻嘻哈哈大声念着手中祝词,淳厚的嗓音于吵吵闹闹的吹打吹打中昭然入耳,极为清晰。

一对新人低眉垂目,一佩大红花,一穿大红袄,表情死板身形僵直就像两个木偶般给他呼来喝去,左拜右拜团团乱转。一排坐着十几老道,神情俨然拈须而笑。一排坐着十几高堂,老头儿老太乐乐呵呵。一众年轻道士围在四周大声起哄,个个眉飞色舞表情生动。一帮顽皮小童四下飞跑,横冲直撞怪叫连连,又将几家大姑娘小媳妇惊扰——

宴席不忙吃,好事正当时,今日大喜之日,岳师兄袁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拜堂喽!成亲拉!大伙儿快来瞧快来瞧,你瞧那个羞红了脸,再瞧这个板着个脸,哈哈哈,哈哈哈!吹打班子请来,家人长辈接来,虽说山中不比俗世,三书六礼未必齐全,抬轿子骑大马换八字过火盆儿种种麻烦事儿也是能免则免,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免的,比如吃,比如喝,比如说说笑笑,比如吵吵闹闹,这是大事儿好事儿大大的好事儿,又求个甚?

求个热闹,热闹就好!

必须热闹!

岳凌出身中州,名门望族,大户人家,里亲外亲男女老少前来观礼的怕不百十口子!上清自是人数更多,老道中道小道加起来几百号人,除却山下未归的基本全都到了,再加上三生峰的一众家眷,一时敲锣打鼓沸沸扬扬人头攒动,直接一个大大的庭院挤得是水泄不通!宴席摆不开,另加两院摆,此时干果点心上齐,仪式已近尾声,只等头道菜上来:“道喜道喜,恭喜恭喜,同喜同喜,喜上加喜!”

大好喜事谁个不喜?又有谁人不来捧场?

只有两个人没来,百草峰大小两个野道,一为宿道长,一为方道士。要说方道士不来也就罢了,方道士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情场失意,黯然销魂,来了也是受刺激,此时怕是一个人躲在某处偷偷地哭着了。可是宿道长不来那就是太不给面子了,据说三生峰峰主袁道长亲自上门,好话说尽他再三邀请也是没用。

一句话:不去。

理由是:嫌闹。

最终解释:不好玩。

无味之人,扫兴至极。不多提。

开席!开吃!

上酒!喝酒!

饭管好,酒管饱,今天没有清规戒律,今天只有开心尽兴!放开了吃!放开了喝!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鸡鸭鱼肉不少,山珍海味也多,不比奢华,却也全和,老人吃素有素席,小孩吃糖有糖果,最闹一伙儿是这桌,不胜酒力话见多,沐掌教有好酒量,频频举杯来来来!司马道长白了脸,犹自不服喝喝喝,赵道长是脸见青,老成老成你不行,成道长是一口干,话不投机半句多,袁道长敬肖长老,师叔今儿可别发火儿,肖长老又翻了脸,我没发火儿你就说?白长老赶紧劝架,你劝酒来酒你喝!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话当是文长老,只端杯子不喝酒,老木你是老滑头——

不公正,不公正,蒋长老非常公正地说!有心开口再数落,舌头大了不利索!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帮小伙儿更能喝!这个院儿里小伙儿多,一桌一桌又一桌,还有一桌大姑娘,她看你来你不喝?脸是红了,喝的?眉来眼去,有么?酒不醉人人自醉,下回轮到我请客!高道士,高道士,你这般说,莫非是那啥花姑娘,你是给你找着了?

花姑娘是有,高道士不说,一仰头就一杯酒,蓦然回首泪横流!激动的,激动的,有人更加激动了,喝酒喝酒!莫要乱瞅!再瞅打你个头破血流!说是喝酒,就要动手,谁怕谁个,来来来来!一看是个高富帅,奈何高人有点儿二,谁人是那第三者,不说明白死不休!争风吃醋者有,眼明心亮者有,暗自偷笑者有,闷头喝酒者有——

酒为何物,助兴之物,亦可解忧,你是飘飘做神仙,我自一醉解千愁!大喜事,何来愁,莫乱讲,话快收,看看看,新娘子来端茶,新郎倌来倒酒!我说我说,师兄你可真牛!陪我喝一杯,不喝就别走!我说我说,那谁你也别羞,晚上洞房花烛夜,小生可否瞅一瞅?瞅瞅瞅,瞅你个头!牛的不是牛,羞的更是羞,天是冷,心火热,闹一闹来更乐呵,锣鼓犹自震天响,唢呐声声是——

凄凉!

一人默默走进院中,径直寻一角落空位。

自顾坐下,自行斟酒,喝。

“来了!来了!他来了!”几处猛一抬头,旋即人人注目。

静下来,静下来。

只有那锣鼓依然唢呐高亢,呜里哇拉呜里哇拉。

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他还是,来了。

来了就来了,来了又如何?其实来了以后,才知dào

,来了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正如一颗石子掉进水里,扑通一声溅起半个水花儿,还有几圈涟漪。然后便一如之前,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后大伙儿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除却多了一丝莫名的味道,苦苦的,涩涩的。

人生有如一杯酒,个中滋味,只有喝下才能体会得。方老大曾经最喜欢热闹,最害pà

冷清,可是近来总是喜欢独处,总是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享shòu

着一个人的孤独寂寞,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谁也不好说,只能说一句,老大不小了!脾气如何?秉性如何?那都不重yào

,人是会变的。也许从来都没有改变,只是发xiàn

,发xiàn

了另外一个,自己——

于人潮人海中,于万千喧嚣中,于哭哭笑笑纷纷扰扰之中,于真心实意虚情假意之中,于这五光十色热闹非凡的一方世界中,我是那样的孤独。我竟是那样的孤独,落落郁郁,格格不入。我不知dào

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知dào

我在这里做什么,我不知dào

人们在这里做什么又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我什么也不知dào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却也不知dào

究竟在这里眼睁睁地,又要看些什么。

那便喝酒罢,一醉解千愁!

方殷自斟自饮,闷头喝酒。

其实人们的眼睛并没有离开方道士,这个院子里坐的也多半是青年男女,对于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那是格外关注的。只见他不说话也不抬头,也不吃菜,只是一杯一杯又一杯,酒到杯干,潇洒得很,配以苍白清瘦的面颊以及落寞忧伤的眼神,还有凌乱的长发,还有脸上淡淡的疤痕,更有遗世而独立一种醉人的——

洒脱!

“你这人,怎在这里一人喝闷酒!”一人轻轻上前,语意责怪而嗔。

方道士猛一回头,却见身后一个娇俏大姑娘:“来,我陪你!”

“这又,是谁?她怎说,陪我?”方道士这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此美女姓毛,名若花,正是人比花娇艳,可喜不知落谁家!早说过花姑娘秀外慧中心地善良,更是作风大胆极易动情,这是眼见小伙儿可怜兮兮无人相伴,当下爱心泛滥主动上前——

“干!”

“干!”管她是谁!我自酒到杯干!

“痛快!”毛姑娘也是一口干掉,当下晕生双颊眼波流转:“你,可以坐下么?”旁边儿一个道士咽口唾沫,叹着气起身走开,主动让座了。毛姑娘翩然就座,温柔可可:“你叫作方殷,是么?我,我,我叫作若花,那天我见你流了好多血,我,我心里……”

“三妹!”高富帅忍无可忍,当下拍案而起!

美人一扭头儿,粉面生威杏眼如刀!

只一合高富帅便败下阵来,阴沉着脸又坐下,独自端杯一饮而尽。

报仇,报仇,谁个来报,旧恨新仇?

第三者还没搞清楚,第四者怎又出来了,高道士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只疑此身又入梦中!

高道士危险了!

高道士忧心忡忡!

貌似这件事情比维护世界和平保护地球守护宇宙之类的还要艰巨,简直就不是人类能够胜任,能够圆满完成的任务!无怪乎一百零八说了——

方殷忽然想笑,却笑不出。

心还是疼,钝钝地疼。

既还会痛,那是没死,方殷所来不为何,只求一死。

心死。

看到了,看到了,看到又如何?心还是钝钝地疼,钝钝地疼,酒入愁肠愁更愁,心里流泪流啊流!不是这样的,本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本不该是这样的,痛苦仍是无法承shòu,悲伤依然无法止休,只有喝酒,喝酒,喝酒,还是喝酒,但只求一醉,喝死不足惜!还是喝酒,喝酒,喝酒,直到她来了——

和他,双双,结伴而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然生无可恋,然求死不得,如何?又如何?

端杯人无语,醉眼已朦胧。

花好。月圆。

是日方殷酩酊大醉,乃至不省人事。

可谓得偿所愿。

自那二人笑盈盈立在身前,其后种种便是一片空白。

失去记忆,全部忘记。

只记得她高挽的发髻,光洁的额头柔和一抹——

那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光芒。

只记得他也在微笑,看过来的眼神与她一样——

那是坦然的目光,是心中的坦荡。

其后种种全部丢失,方殷再也找不见自己。

以为自己很狼狈,失态,丢丑,呕吐,撒泼,种种状况惨不忍睹。

但事后据现场目击者证实,方道士当时很有风度,很有礼貌,满面堆笑说了许多诸如天作之合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三生三世之类的话语,由衷祝愿,口齿清晰。其后又与许多人喝了许多酒,酒量之豪令人咂舌。直到散场时候还是清醒万分,更没有忘记送上此番前来特此备下的贵重贺礼——

那是驻颜丹一瓶,三粒。

是的,宿老大说的对,这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就像是孩子们无聊的游戏。只有小孩子才觉得好玩。

方殷也觉得不好玩。可他还是来了。

醉着死在那里。小山包。

无法忘记。

四十八 仙人抚我顶

北风尽处,不见六出。

天干,物燥,风冷,无孔不入。

叶无可落,百草俱枯。

房前,二人,对饮,月明星稀。

你可以去死了。这话是宿野道说的。

别理我!烦着了!这话是方野道说的。

活着也是浪费,浪费我的好酒。宿道长抿一口酒,叹一口气。

你是一个骗子!倒足八辈子霉我才认识了你!方道士一饮而尽,恶狠狠道。

其后长时间的沉默,一人观天,一人望地。

终于宿道长解释道:“忘了告sù

你,作为驴子,命都是比较苦的,生时自劳驴身,死时人啖其肉,这是命,你也不要太在意。”方道士黯然。宿道长又道:“好在苦恼时候可以叫唤两声儿,那样心里可以舒服一点,嗯啊,嗯啊,就是这般,你可以叫了。”半晌,方道士叹道:“我不想骂人,请你自重。”

又是沉默,有人独喝闷酒,有人抬头看天。

“明明是你做的驻颜丹,为什么你又说是花和尚,说是他,给我的?”方道士难遣长夜漫漫,还是开口问道。宿道长一笑:“我的就是他的,是他给你的。”又道:“他是没那闲心,也没那闲功夫儿来搞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管用么?当真可以?”

“我也不知,我没吃过。”

“你这人,真个是搞东搞西,乱七八糟!”

“本人遍知百草医术通神,便那花和尚也是我教的,你说管不管用?”

“管用?”

“可那花和尚如今青如于蓝更远胜于我,你道为何?”

“因为他花,哈哈!”

“因他专一,故而胜过。”

宿道长微笑道:“你,专一么?”语焉不详,似有所指,方殷转念间心生萧索:“你莫再说。”于她而言,方道士自然,当然,定然那是专一的,可是。宿道长大笑道:“整天无所事事甚么也不做,你这废物做得却无人能比很是专一,呵!”我乐意!你管不着!方道士不去理他,话也懒得说了。宿道长自顾道:“岁月留不住,容颜无以驻,然而岁月可以抚平一切创伤,胜过一切灵药仙方。”

说罢起身走人,回屋睡觉去也。

风——

于门缝中,从破窗中,于领中袖中裤脚中吹进来,呼啸凛凛呜咽有声。宛若一曲悲伤的歌。手脚麻木,四肢冰冷,厚重寒衣仍挡不住,血液冻得都要凝固。唯心头一丝暖意使我知dào

,我还活着。无尽黑暗之中,谁为我点亮一盏灯火,驱走心头的忧伤失落,使我看见前方的路。我是方殷,谁又是我?活着,活着,为什么我还活着?

死了,又如何?

失眠已是一种习惯,哪怕酒是喝得再多。

头疼,烦乱,沮丧灰心,还是迷茫。

方殷啊,你就是一个悲剧,大悲剧!方殷这般告sù

自己。

方道士直面惨淡的人生。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诚哉斯言!

方道士无比地痛恨自己!

振作!振作!

振作又为何?振作又如何?

于是方道士在这冰冷的黑夜里解下腰带,悬粱自尽。

就此殉情。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是一个胆小鬼,真的去死真的是没有勇气的。于是方道士从此以后自知堕落没脸见人,终日枯坐在小小的百草峰上,与那同样可悲的宿野道一起混吃等死,终于沦为一个彻底的野人,便一百零八也不屑与他为伍。几十年后,二人双双埋骨荒山,无处话凄凉。连个烧纸的也没有。

当然那是有可能的,这就是方道士悲惨的命运应有的下场,若不是——

说话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宿道长说的对,岁月可以抚平一切创伤。方殷曾经无数次以为自己无法承shòu痛得快要死去,可是方殷终究没有死去。以为泪水流干,至今源源不断,以为有时会哭,欲哭却又无泪,终究好过了些,并不如想像的那般,心痛心痛心痛心痛,当疼痛成为一种习惯,却发xiàn

那疼痛并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难熬难熬难熬难熬,当煎熬成为一种习惯,却发xiàn

那煎熬也不是自己想像的那般,如同脸上身上道道伤痕,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消失,忽然发xiàn

早已不见——

也许会有一天。

一切都在改变。

正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有道是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要太快,曾经一位哲人说过,树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世上也没有一味点儿背的人。方道士虽然武功不济办事儿不靠谱儿,虽然笨了一点儿傻了一点儿命又苦了一点儿,可是方道士的人品还是可以的,说不上有多好,也不算一个坏人。再说方道士又没得罪了人,也很少在背后说人坏话,虽然以前顽皮胡闹就像一百零八,可是一百零八都已经进步了已经都去维护世界和平拯救……

是要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天理道理公理也有母理的,霉运在时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好运来时那是想要挡也挡不住,春天花会开!冬天也会开!天地一统时,万朵花儿开!这一夜终是下了雪,便以白雪为鉴天地为证,方道士终于时来运转有幸终于是碰上一个真zhèng

的高人,从此破茧重生并一飞冲天,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精彩与辉煌,更开创了属于自己的——

划时代!

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高人,而是一个大大的——

神仙!

四十九 定海神针

无禅呆呆看山上,一张嘴张得老大。

简直,简直,简直比无禅面壁的山洞还要大!

无禅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委屈过,还有茫然。

他们,他们,他们不要无禅了?

无禅哭了,伤心地哭了。

去罢。灵秀和尚是那样平淡。

一年!定海老和尚竟是严厉无比!

阿弥陀佛——那是空闻方丈。

南无阿弥陀佛——无禅是给轰出来的!

那也没有办法,谁教无禅做了错事?

无禅错了,这是一种惩罚。

尽管无禅至今仍不知,无禅又是错在哪里。

无禅呜呜哭着低头看一眼那里,裤裆那里,那是罪魁祸首。

大师兄说的,那是万恶之源!

然后哇哇大哭,哭得更加伤心了!

半山腰,溪流欢畅,骄阳当空,蝉声那是一如既往地热烈,似在欢送无禅。可是无禅不想走啊不想走,无禅舍不得,无禅无比留恋着,留恋着山上的一切!可是不得不走。水里映出一个光头,浓眉大眼直鼻阔口,他也在哇哇地哭着——

无禅长大了,变作一个大号儿的无禅。

还是无禅,就是这般。

可是手脚大了,肩膀宽了胳膊腿儿也长了,还有,还有。

还有某一处地方随之变大,而且时大时小很不听话,令无禅十分头痛!

“要不?割了吧?”无禅自言自语道:“是了,去掉也许好一些!”

可是那样,那样,尿尿怎么办呢?

无禅十分为难。

无禅叹一口气,解开裤带冲着山上尿了一泡长尿,然后又叹一口气。

提上裤子,黯然下山。

——这是认命了。

“无禅呢?无禅师兄?无禅师兄?”此时一人面壁归来,正在焦急地寻找着无禅:“师兄你在哪里,我要吃烤红薯,我要吃烤红薯——”这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和尚,个子不高,长相讨巧。这是一个大号儿的无能。傻瓜无禅和白痴无能的深厚感情大家都是知dào

的,因此和尚们纷纷不忍纷纷掩面。偷笑。这些都是坏人,是坏人!无能早就看到了,无能当时那是又惊又怒脾气大发作,立kè

凶恶万分地冲过去就要教xùn

他们!

然后就得知了那一个,噩耗。

——无禅下山思过,一个人走的。

天!这可让无能怎么活!可以想见的是,号啕大哭那是必须的,寻死觅活也是正常的,无能马上就要追他过去,找到并随了无禅师兄就此天涯海角再不分离。然后又是面壁思过,更被严加看管。他们是坏人,他们是不能这样对待无能的,可是无能没有地方去说理。他们是坏人,他们这是妒嫉,无禅师兄武功又高人品又好,只有无禅才是一个好人,他们是不能这样对待无禅的,可是无能没有地方去说理。哪怕无能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曾经主管吃喝风光无限。

这分明就是一种罪过,一种严重的,罪过啊!

不!无能狠狠地放了一个屁!

狠狠地熏到了自己!

无能哭着躺下。

关于无禅身上发生的那个问题,无能和无禅也曾多次探讨过。

结论是:无禅是一个凡人,无能是一个神仙。

因为无能就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无能不必因此而烦恼。

因为师兄们都有过——

一柱擎天。

罪过,罪过啊!这必是上天降下的惩罚,用以严惩这些坏人!这都是不知dào

尊重无能这个下凡神仙的结果。可是无禅师兄分明是一个好人,又知dào

尊重自个儿这个神仙大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禅师兄也是,更是,一柱擎天!尿尿都要费力!不对,不对啊,这没有道理啊!无能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准bèi

回到天上去替无禅师兄讨一个公道!如果上天也不给亲爱的无禅师兄一个公道不给愤nù

的无能一个说法儿,那么无能必定翻脸大闹,将所有没用的坏神仙一屁熏死!

就是这样!

是这样的。无能含泪睡去。

热,很热,热到不行,天地有若一蒸笼。

热到空悲老和尚也是昏昏欲睡。空悲面色愁苦,有气无力坐在菩提树下,一阵凉风儿吹过来,舒服,惬意,老和尚慢慢阖了双眼,似乎已经睡着了:“打!”一声暴吼起于树下,四大金刚之一抡起拳头上去就是砰砰两记!无心滚倒在地,无心一跃而起闷头忽忽又练,看上去没奈何也没脾气。

第三只眼,名不虚传。

炎炎烈日下一众年轻和尚袒胸露臂呼呼喝喝,拳脚纷飞挥汗如雨,一个个光头锃亮肌肉隆起大为可观!尤显天气燥热无比。小和尚们都长大了,半大小伙儿精力充沛,血气旺盛,更是武功有成龙精虎猛,南山禅宗可谓后继有人。除了无禅和无能,无字辈的和尚都这在里。无禅武功最高,无人可比;无能武功最低,无人可比。

二人一样傻里傻气,也是无人可比。

对于傻瓜无禅不幸被逐出山门的原因,大伙儿也是心知肚明。那时无禅和尚不明所以以为走火入魔急得哇哇大叫大家都看到了,其后无禅不当回事儿裤裆支楞老高,大摇大摆里里外外走来走去大伙儿了也都看到了,都是半懂不懂,也是以为羞耻,好在大伙儿的情况没有无禅那样严重,所以,所以无禅就给轰下山去——

其实无禅,是冤枉的。

课间休息,开始议论。

无花叹道:“前日之因,必得今日之果,我等当引以为戒,日日自省之。”无果问道:“大师兄,这话怎说?”无花长叹道:“红尘有染,情孽深重,我观无禅师弟自打上次回来,便,便就,哎!”说着怀中取出一方红手帕,一脸沉重以及痛惜:“便是此物,虽我有意为他遮挡,这一场劫难却终是,无法消弥!”

“阿弥陀佛——”众僧一齐低诵道。

“烧了它!烧了!这是魔物!”无涤大声怒吼,双目赤红如火!

无花摇了摇头,复将手帕收入怀中:“我心如镜之明,我心波澜不起,自可降住此物,不必。”众僧呆了一呆,无意问道:“大师兄,你那晚说梦话,说是,呃,春水鸳鸯,人比帕香,啧啧,啧啧!”无花一怔,皱眉道:“竟有此事?我怎不知?啧啧?你在说甚?”无意咽口唾沫,忽然红了脸:“想是亲嘴儿的,动静儿,啧啧啧啧,咝——”

“莫乱讲!一派胡言!”无花冷哼一声,连连摇头:“怎会是我?想必是你听错!”一旁无知恍然道:“怪不得,怪不得!大师兄,怪不得我总是见你偷着晒枕头,原来——”无根随即点头:“是了,我也看到过,还有被子,大师兄也是经常要晒的,是这样!”无花面不改色,汗却流了下来:“胡说,胡说,那是因为——”

“妖孽啊,妖孽!”无涤长叹一声,面向西天再三而拜:“佛祖佛祖,赐我无边法力,以涤世间罪恶!佛祖佛祖,赐我神之威能,荡平一切妖——”这,便是心魔!很难根除的,无涤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莫说众生,便无涤也无法自度。

无花在解释,无涤在忏悔。

“大师兄!二师兄!第三只眼过来了!”

一间禅室。

一个老和尚在悲伤地,默默地流着眼泪,瘦小的身躯看上去是那样苍老,而凄凉。无禅和尚下了山,定海和尚终于显示出了极其罕见的脆弱一面,定海泪流成河。灵秀接着劝道:“师叔祖,无禅不会有事,无禅死不了的,灵秀保证——”

“砰!”“喀哧!”“稀里哗啦!”定海重重一掌拍下,木桌瞬间四分五裂!定海定定望着灵秀,一字字道:“便、如、此、桌!”灵秀缩了缩脖子,讪然道:“师叔祖,灵秀只有一条命,这却是第八张桌子了。”定海重重一哼:“去拿!”灵秀道:“是。”空闻道:“不可。”旋即两个老和尚怒目相对,灵秀和尚再一次左右为难——

师叔祖的心情灵秀是可以理解的,师父的苦衷灵秀也是可以理解的,无论这般毁坏桌椅对是不对,一切的一切都是灵秀的错。无禅独自下山,主意是灵秀的。小和尚长大了,长大了还是个小和尚,那也罢了。小和尚勇猛精进,武功是越练越高,甚至胜过了当年的灵秀,那也罢了。小和尚心无杂念真如本我,说来真是一个再好不过小和尚,是大家掌中的宝心头的肉,那也罢了。可是小和尚正值气血最旺之时,练的又是至刚至阳的武功,又偏生心思单纯无比,乃至精关牢固,一点元阳始终不泄——

乃至一柱擎天,金枪不倒!

——这便是无禅下山的原因。

——这不是无禅下山的原因。

真zhèng

的原因是,灵秀不想无禅,执于我念。

尽管无禅并未执于我念。

真zhèng

的原因是,灵秀想让无禅出去见识一下。

——仅此而已。

佛有大乘小乘之分,大乘度众生,小乘修己身。南山禅宗如何?禅宗中人亦分,或如定海老僧,心向大乘,却不得其大。或如空闻方丈,有意小乘,然不得其小。谁高谁低?众说纷纭,无一定论。当年灵秀便是欲舍其小而成其大,结果,疯了。灵秀并不想无禅成为第二个灵秀,灵秀想要通过无禅找到自己苦苦追寻而无以得知的禅。而无禅并没有禅,无禅也不知dào

什么叫做大乘小乘。

也许在禅宗,也许在世间。

说是见识一下,便是要无禅去寻找自己的禅。

从而找到那一个问题的,答案。

以人度人,佛有何用?

但灵秀主意出了,人也送下山去了,却也是一般无二地,不放心。

这是送走了一个不谙事世的孩子,他的名字叫作无禅。

以无生有,可得否?

灵秀长叹道:“师叔祖,是灵秀错,无禅此去有若一幅白绢落入十色染缸,实是福祸难料。”定海重重一哼,狠狠瞪过一眼!却不哭了:“白壁!”灵秀怔了一怔,貌似有所悟:“师叔祖,此话何解?”定海点了点头,长长出一口气:“白壁、就是、白壁!”白璧无瑕,不比白纸,无禅和尚是一定完美无缺的,怎样出去,便怎样回来,不为世间种种事物所浸染!这是定海老和尚的想法,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是定海老和尚的解释,这也是老和尚舍得让小和尚下山的唯一理由。灵秀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师叔祖,无禅武功大成金身得立,此番必是无惊无险,何况……”

“再去、拿张、桌子!”定海挥手,不耐,道。

还是解释几句,这是一个秘密。

定海口吃,因此一句话定要分开来说,一下一下说,一下不得超过两字。正因如此,定海年轻时常常为人耻笑,这也是定海老僧脾气不好的原因。也正因如此,定海习武更加勤奋更加刻苦乃至如入疯魔,所以定海当年打遍天下无dí

手,更闷声不响下手狠辣无人不惧,从而天下扬名——

哑僧。

于是灵秀又出门,出去搬桌子。

其实灵秀还有话说,其实灵秀是放心的。

空闻长长叹一口气,嘟囔着出门去了:“南无、阿弥、陀佛!”

五十 草儿青青

无禅茫然睁眼,又是一柱擎天!

无禅站起来,解开裤子,低头去看——

还是,尿不出来。

憋死个人!这可怎么办呢?

总是总是这般,多则两个时辰,少则半个时辰,当真憋死个人。这一样东西可大可小可刚可柔,就如无禅身上的肉一般。无禅自顾自屈了右臂,看着那块儿隆起的肌肉,就像一个小小山包。可是它不听话啊,它不听无禅的话!无禅又产生了那一个绝妙的想法——

还是,不要了罢!

四野苍茫,旭日初上。

脚下是一条长长的路,不知通向何方。

空气是清新的,景色是美丽的,叶叶含湿带露,草草四下疯长。路边间或数丛五颜六色的小小野花,使得清新的气味之中另有一种淡淡的芳香。几声叽叽喳喳,那是早起的小鸟,间有吱吱咕咕,那是顽皮的小虫,天空好似一方蓝蓝的大布,点点白云点缀其上。这很好,很好啊,无禅深深吸了一口长气,面色陶醉心情欢畅:“啊——”

声若牛吼,天地回荡,光头亮亮,敢比朝阳!

这是一个牛犊子般的小和尚!

无禅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而有趣,风也凉快,心更爽朗。那些不高兴,无禅早忘光,一坐便一夜,白天还很长。既然出来了,那就四处走一走,师父说了,无禅走到哪里算哪里,就是这样。看那草那叶那鸟那虫,看那天那地那山那水,看那一条路,前后通八方,一笑就此去,天地任我闯!还有一个方,那是方,方,方,方……

方殷大哥!

哈哈哈哈!看远方,无禅大笑,似乎已经见到了他——

还是那个模样!

无禅想他了,无禅这就去找他!

哈哈哈哈!无禅高兴极了!其实无禅早就,打算好了!

然后无禅就发xiàn

,那里恢复了正常。

师父说的对,只要无禅一分心,就会这样。

师父是对的!

然后无禅尿尿,然后无禅上路。

一直向前走。

就是这条路,师父说了,可以去到无禅想要去的地方。

就是这条路,师父说过,可以去到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

师父说路和路都是相通的,若是有个路口,无禅但向前走便无妨!

因此无禅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因此无禅认为很快就可以看见那一群大山那一个高峰,看见自己亲爱的方殷大哥!

他,是一个男人!

无禅已经长大了,无禅懂得了许多。

“想必,他也正在,为此事烦恼罢!”无禅叹一口气,一边走一边低下头,又看了一眼那里。

无禅猜对了。

且不论无禅和尚这般走下去要绕上地球几圈儿才能找到他的方殷大哥,此时还有一件重大的任务,或者说是艰巨无比也是一定要完成的任务等着他去做,那就是:找吃的。这是天下第一要紧事,再说无禅也饿了。虽说无禅的饭量比以前小了许多,可是人是铁饭是钢,无禅不吃无禅也是饿得心慌,这个不能想,一想更饿了!无禅已经饿了好几天了,无禅的肚子里面又咕噜咕噜哭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禅又能去哪里找吃的呢?

看看路边,也没见有野果,想必是给牛羊吃了!

好在草有很多。

如果无禅是一头牛有多好啊,可以吃草,你看青草有很多,很多,到处都是。

无禅这样想着。

无禅是真饿了。

人,就不能吃草么?无禅忽然想到——

于是无禅开始吃草。

一边走一边拔,一边拔一边吃。

吃了很多。

然后发xiàn

肚子更饿了。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又向前走,向前走。

且走着!

直走到太阳高照炊烟袅袅,直走进一个小小村落。

一路走来,无禅并没有看到一个路人,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走进这个村子,一下就明白了。

这里只有一户人家。

三口之家,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孩。

正在院里吃饭。

无禅本待说上几句好听的讨一口饭吃,可是张开了嘴却又张不开嘴:“小僧无禅,无禅饿了,无禅,呃。”三碗白水,一个干馍,男人女人,一人一半。那个小孩正在极其认真地,剥着一只鸡蛋。好像都没有看到无禅。可是无禅看到了,无禅看到了那个男人就像一个瘦牛,看到了那个女人就像一个瘦羊,看到了那个小孩就像是一只瘦小的,小鸡。

“喔喔喔——”

一只羽毛鲜艳的大公鸡高声鸣叫,忽然冲过来就要啄无禅!

咯咯答,咯咯答,几只老母鸡在院子里面刨来刨去,时不时啄上两下,模样很是悠闲。

客人来了,不欢迎么?

不欢迎无禅这个,不速之客?

其实大家都看到了无禅。看到了这个不高不矮精神百倍的壮实和尚。那个精瘦黝黑的汉子笑着迎上来,递过手里半个馍:“小师父,给你吃。”无禅摇头,无禅不吃。那个瘦弱苍白的女人笑着跟过来,递过手里半个馍:“莫要客气,当是自家。”无禅低头,无禅不吃。那个瘦小的小孩飞快跑出来,递过剥好的一个鸡蛋,又收回去,想了想,咬了一小口,又递过:“都给了你,和尚哥哥。”

无禅不吃鸡蛋,无禅快要哭了。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大公鸡猛啄无禅裤脚,一下一下似乎很是仇恨无禅!那小孩眼睛一亮,忽然激动大叫:“爹!娘!杀个大母鸡!和尚哥哥是客!”男人女人对望一眼,看到脸色一般白了。只片刻,那女人点头道:“他爹,你去拿刀!”说立着转身便去捉:“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男人默不作声转身进屋,小孩喜动颜色。

吃鸡肉,喝鸡汤,能不高兴么?

贵客登门,好事来了!

不料贵客扭头儿就跑,跑得飞快,连句话也不说!

无禅跑远了。

无禅是个和尚,无禅不吃鸡的。

“小师父——”“小师父——”

“大哥哥!”“大哥哥!”

无禅跑得飞快,再也不敢回头。

“哎!前面不太平,小师父——小心土匪——”

“大哥哥——大哥哥——”

“呜呜,我要吃,我要吃肉肉呜呜!”

“过年再吃,好么?”

无禅跑掉了。

无禅想说,无禅一点儿也不饿。

太平?什么是太平?土匪?那是,那是,那又是什么?

可以?吃的么?

五十一 吃不如落

时隆景十八年,无兵戈,天下太平。

时隆景十八年,有旱有涝,天下不太平。

这一带多山野多丘陵,人烟稀少,匪人四起多如牛毛。

多也为了一口饭。

前方有一座荒山,名叫二虎山。只因那山上盘踞着两只凶狠的老虎,分别叫作,大虎!二虎!这两只老虎占山为王,劫路索财,这两只老虎满手血腥,无恶不作!路人路过无不惊悚,附近百姓谈即变色,着实着实,吓死人了!

他们是一个传说。

便在二虎山下,便在一条路旁,在一处阴森森的树荫之中。

摆着两个凳,还有一张桌。

桌上一支笔,草纸是半摞。

“二虎山招兵买马,名额有限机会难得,诸位英雄豪杰江湖义士,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你,你,还有你都来这里报名,排好!排好!”二虎坐在凳子上大声吆喝着,手里举着一把大刀!大虎叹一口气,低头把玩着手中大斧:“兄弟,半天连个人毛也不见一根,你这又是招呼个甚?”二虎擦把汗,神情坚决:“大哥莫急,一定会有人来,报名的!”

所谓大刀大斧,都是砍柴家伙。大虎二虎亲兄弟,姓什么也不用说,大的面白有菜色,小的脸黄更瘦弱。这二人,便是传说中的二虎山双虎,又叫做大首领二头目,正是虎兄虎弟,当真威风神气!手下小弟众多,只是还没招着,也没办法,这年头啥都缺,尤其缺少人才。说来你能拿把柴刀占山为王,人家自然也能带把剪子打家劫舍,又何必到你这里低三下四做个小弟?

人才啊,人才!人才不比木材,要是木材就好说了。

不得不说,二人以前乃是砍柴为生,只因这个世上木材太多砍的人也太多,所以走投无路之下——

便如这招兵买马,那是一样一样地,竟争很激烈啊!

人才!人才!说来,就来!

人才来了!

一顶小轿忽悠忽悠走过来,前头一个轿夫,后头一个轿夫。

这年头儿,坐轿子的那都是富贵人,况且瞧来沉甸甸份量那不是一般地重,想必里面很是有些金银财宝!二虎大喜,低声说道:“大哥,咱——”大虎重重点头:“招兵买马不忙,咱先开他一张!”旋即二人互一点头,提了家伙便待:“等等!”大虎悄声道:“轿夫?”二虎看一眼,手扬扬:“不怕!有刀!”

“上!”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二虎抡着刀神情凶恶,大虎傲然持斧一挡:“打劫!”两个轿夫,小心翼翼放下轿子,长出一口大气,齐齐躬身恭敬道:“二奶奶,有土匪。”二奶奶?竟是一个老妇人?正所谓盗亦有道,这下可是不好下手,传出去于二虎山声名有损!大虎二虎一时犹疑不定,又见那两个轿夫面色古怪,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一时更是隐生不祥:“阿三,阿四,扶二奶奶下去。”

轿中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

大虎二虎互视一眼,手脚又开始哆嗦。

只见搀扶处,帘动香飘飘,一只两只红绣鞋,玉腿宛若凝霜雪,其上纤纤杨柳腰,疑是天仙失足落——

双虎大叫一声掉头便跑,忽然双双脖领子一紧!便如两只小鸡子一般给人拎了回来,一手一个:“小兔崽子,说!想要劫财,还是劫色!”二虎低着头,半晌,哭丧着脸支吾道:“劫财。”语落处啪地就是一记大耳光:“劫财?呸!二奶奶我如此美貌,你是瞎了眼睛么!你!你说!”大虎见状低头哈腰,面上堆笑讨好道:“我劫色!我劫色!”

啪!

又是一记重重耳光,将双虎彻底扇懵了:“你也劫色,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个人,你配得上二奶奶我么!”大虎二虎瘫倒在地,互相看一眼,都是要哭了!这分明是,一场梦啊!那不是绣鞋,那是船!那是两条大船!那是玉腿,那也是象腿,大象腿!杨柳腰,杨柳腰,这怕是有一千年的杨柳了罢!天仙落下来,却是脸着地,头大如斗,鹰鼻狮口,回眸一笑,江水倒流!妖怪!妖怪啊!

两只老虎慢慢爬起来,恭恭敬敬齐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二奶奶大发慈悲,高抬哎呀呀!”话声未落啪啪又是两记大耳光,将虎兄虎弟一齐打翻在地:“阿三阿四,捆了带走!”声声粗厉,有如老鸭,虎虎茫然,不明所以:“二奶奶,又带我二人到哪里?”二奶奶咯咯大笑,脸上脂粉簌簌而落:“我有七妹八妹,美貌更甚于我,所幸至今未婚,你二人这便随了我去拜堂,成亲!”

美貌更甚于……

二虎一跃而起:“大哥!与他拼了!”

大虎怒吼连连:“兄弟!宁死不屈!”

啪!啪!二虎再次滚倒在地,竟是全无还手之力:“不认好歹!捆上带走!”

旋即双虎双双被缚,双双大声哭号,似乎双双快要断了气。本去抢钱,反给劫色,天下悲惨之事莫过于此。二虎哭道:“大哥,回回让人打个半死,一个铜板也没有抢到,我,我再也不当土匪了呜呜!”大虎亦哭道:“兄弟,再也没有下回了,此去羊入虎口,你我弟兄下辈子见了呜呜呜——”

他们本是一个传说。

果然,果然,果然不是一般地凶悍!怪不得大师兄说,山下女人是老虎,无禅千万不要惹!无禅无比佩服地看着那个比无禅还要高还要壮的女人,如是想道。这一切都发生无禅眼前,可是无禅也不知dào

他们在做什么,无禅只知dào

无禅很饿,因此无禅要去找吃的,无禅只是一个过路的。只是无禅看那兄弟二人哭得如此伤心如此可怜,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他们,两个,这是不乐意么?”

师父说过,强迫别人去做本不愿意去做的事情,那样是不对的。

是了,他们需yào

帮忙,无禅应当上去帮zhù

他们。

即使女人是老虎,无禅也是——

不怕的!

“小僧无禅,呃,女施主——”无禅大步上前,认真地看着那个女人,很有礼貌地说道:“你这样,是不对的!”咦?和尚?哪里来了一个和尚?二奶奶皱着眉头端详半晌,手一挥:“一并带走!”说是二奶奶,实则不过四十许人,这怕是又有甚么九妹十妹待字闺中,二奶奶慧眼独到,准bèi

将这个和尚也一并收了。

阿三阿四应声上前,无禅一动不动,任凭绳索缠身:“为甚要绑无禅,无禅又没有做坏事,女施主,你这样是做是不对的,我师父说过——”瞧他眉眼儿生得挺精神,未料竟是个啰嗦的,二奶奶一时大为不耐,恶声恶气道:“恁呱噪!闭上你的臭嘴!”话音一落无禅霎时闭上嘴巴,紧紧紧紧闭上!半晌,道:“女施主,不是这样的,无禅的嘴巴不臭,要说到臭,无能师兄放的屁那才叫臭,可是无禅也没有说过——”

“好汉!好汉救我,救我兄弟一条性命!”大虎呜呜哭道。

“是和尚!是两条性命呜呜——”二虎呜呜哭着更正道。

“呜呜!呜呜!”无禅跟着哭了,竟也哭得很伤心。

“阿三阿四,走着!”二奶奶泠笑一声,转身上轿。

于是两只老虎外加一个和尚分别被拴在轿子后头,哭天抹泪跟着走了。

行了一忽儿,二虎皱眉瞪眼道:“你这和尚好生没用,我还当你,你,哎!你这是又来做个甚!”无禅一般瞪大眼睛,貌似恍然:“是了!无禅是来帮忙的,是这样的!”二虎怒道:“你帮个甚!有种你去打她啊,打那个母……”

“嘘——”

大虎悄声道:“兄弟,噤声!”二虎面色一紧,悄声指道:“和尚,你去打她!”无禅摇了摇头,悄声说道:“她不会武功,又是个女人,无禅不打她,呃,那样是不对的。”二虎看他一眼,忽而神mì

低语道:“和尚,你会武功么?”无禅点了点头,一般神mì

低语道:“会的。”二虎眼睛一亮:“那成!你过去和她比一比,怎样?”无禅眼睛一亮:“比武?好!无禅最喜欢,喜欢,可是无禅——”

可是那人明明不会武功,又拿什么和无禅比呢?

无禅很是为难。

“打打杀杀的那多不好,以后咱几个便是一家人了,哎——”大虎长长叹一口气,看模样竟似认命了!二虎看大哥一眼,蓦然悲从中来:“大哥!你怎,如此说!”大虎看二弟一眼,也是泪流两行:“兄弟,这是命,便认了罢!”旋即二人又哭,无禅也跟着哭,无禅心肠最软,最是见不得也听不得,这个。

阿四悄声说道:“哥啊,我有点儿累了。”

阿三悄声说道:“弟啊,我也有点儿累。”

阿四悄声说道:“哥啊,说实话,我是累得不行了!”

阿三悄声说道:“睡着了么?”

阿四悄声说道:“等等,你听——”

呼噜——呼噜——呼呼呼噜——呼——呼——呼————唿呼!

二人轻轻放了轿子,阿三指点道:“你,你,前边儿抬着!你后边儿,快去!”

三人一一松绑,只余腰间一绳,仍拴在轿杠子上。

你,你,是大虎二虎。你是无禅。

好办法!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死沉死沉,累死活人,换谁也是不行了。

而前面的路还有很长。

于是又走。

半晌。

二虎喘道:“大哥,我,我,我这……”

大虎喘道:“二弟,我,我,我也……”

“走!”“快走!”

半晌。

二虎哭道:“大哥,我,我,我想死呜呜!”

大虎哭道:“二弟,我,我,我也想呜呜!”

“快走!快快走!”

又半晌。

二虎奇道:“大哥,这却是——”

大虎奇道:“兄弟,莫不是——”

“哎呀和尚!”“你在做甚!”

无禅规规矩矩道:“抬轿子。”

轿杠子不在无禅肩膀上,无禅双臂直直平伸,半抓半托,硬是一已之力将那轿平平撑起!

而轿杠木料本软,此时后半已生生弯作拱状——

轿子一颤,一颤,一颤,大虎二虎愕然放手,只觉肩上一点,一点,一点。

蜻蜓点水般。

不及细想,阿三阿四已是变了脸色:“哎哟!要断了!这可了不得也不得了!”

双虎闻声止步,无禅径直前行——

大虎二虎各闪一边,轿前已是空无一人!旋即四人目瞪口呆随之前行,如若见鬼。

“呼——呼——呼——”

“停!”阿三大喝一声。

无禅停住,扭头儿一乐:“你放心,断不了,无禅心里有数。”阿四叹道:“小师父天生神力,佩服,佩服!可是你这般抬法儿,万一出了事情我二人又怎担待得哎哟哟!”正说着却见那和尚双臂一振,一顶轿子霎时腾空而起——

魂飞天外!

却也不及——

转眼无禅高举双臂,稳稳当当托了轿底:“那就这样,这样好了。”

直如无物。

“呼——呼——呼——”

复又前行,稳而便利。

惊讶不说,佩服不提。

无禅又饿了。无禅早饿了。无禅很饿了。无禅饿得又想吃草了。

无禅问道:“还要走多久?”

阿四答道:“下一个路口。”

无禅点头道:“无禅想要吃饭。”

阿三笑道:“即刻入山庄,饭还没的吃?”

无禅大喜:“那快走,快走快走!”

“等等!”“等等!莫急!”

“大哥!大哥?”

“嘘——”

一怔之际,双虎落荒而逃!

又是一怔,无禅大步远去。

怎办?怎办?阿三阿四互视一眼——

二奶奶要紧!

追!追!

追追追,追追追,仍这一条路,前方再无人。

无一人。

并无一人!

阿三阿四呼呼大喘,不由得放慢脚步——

莫非那和尚是一个色中恶魔,竟将美艳动人的二奶奶劫走了?

不能!阿三摇头道。

是不可能!阿四点头道。

那——

又是?

到了下个路口,一切自有分晓!

二人说几句正待再追,却见前方忽然华光一闪,再看那顶轿子又飞快跑了回来!

其下一个光头,模样很是眼熟!

“怎了?”一人不明所以。

“怎又哭了?”一人愕然问道。

无禅哭道:“丢了!呜呜!”

“怎,怎,怎丢了?”

“轿子破了呜呜。”

“果然!不好!哎哟人呢?”

“沟里呜呜……”

“快去看看,二奶奶她——”

“昏过去了!呜呜呜呜!”无禅闯了大祸,这可怎生了得!无禅伤心地哭着,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那二人也顾不上再说,急急火火慌慌张张沿着小路跑走了。

无禅哭半晌,又哭丧着脸跟了过去。

无禅是个好孩子,错了就要认错,这是跟过去赔个不是。

然后任凭发落。

“好汉休走——”

无禅一惊回头!

“人才!人才!”却是方才二人。

二人大呼小叫奔将过来,一勾肩搭背一把臂握手——

“三弟!三弟!亲亲三弟啊——”

无禅茫然。

茫然之中,四只眼睛映出了一抹光亮。

那是热切的光,那是激动的光,那是欢欣鼓舞的光,那是黑白分明的光!

又光又亮!

五十二 山顶洞人

姓名:无禅。

年龄:十八。

身份:和尚。

籍贯:南山禅宗。

家庭成员:定海等。

社会关系:

无禅奇道:“那又是甚?无禅不懂。”

大虎不耐道:“你左也不懂右也不懂,我这问来甚是费力!”

二虎执笔道:“除却方才说的庙里那些和尚,你可还有认识的人?”

无禅恍然,又想了想。

社会关系:方阴。

无禅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大虎哈哈大笑,重重一拍无禅肩膀:“好了,就这样!”二虎和蔼一笑,郑重折起纸张:“成了。”无禅呆了呆,又问道:“那个女施主,真的没事了么?”大虎微笑道:“说了她没事,我去看过了。”二虎认真道:“是的,而且大哥已经替你陪过不是了。”无禅长出一口气:“阿弥陀佛,无禅谢过二位大哥!”

“他是大哥,我是二哥。”二虎亲切道。

“你是三弟,明白了么?”大虎和气道。

“无禅是三弟,无禅明白了。”无禅点头道。

“自即日起,我二虎山便正式更名为三虎山,我大虎,他二虎,你三虎!”大虎激动道。二虎更加激动:“正是如此!他是大头目,我是二首脑,而你便是,三当家!”无禅更加更加激动:“三当家!三当家!无禅是三当家!哈哈!”忽又不解道:“甚么又是三当家?”大虎哈哈大笑:“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三当家!”二虎神情振奋:“从此以后,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块儿吃肉大口喝酒!”

无禅不喝酒,无禅也不吃肉,无禅还是不知dào

甚么又是三当家。可是一提到吃,无禅便又忘了一切:“无禅饿了!无禅要吃饭!无禅要吃饭!”随声骨碌碌一声腹鸣响起,既长且空!大虎大笑,大方说道:“且随大哥上山,管你一顿饱饭!”二虎起身,亲热挽过无禅:“既是弟兄,怎会饿着了你,三弟,跟了二哥上山便是!”于是大虎二虎提了刀斧当先而行,无禅和尚搬了桌凳笑呵呵跟在后头,终于在这二虎,是三虎山下落草为寇,成了一个传说中之二虎山——

三当家!

管他是几,天大地大,无处不是无禅的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禅要吃饭喽!

“大哥,你说这和尚是不是个,傻的?”二虎悄声道。

“嘘——”大虎附耳道:“傻的,才好!”

二人会心,相视而笑。

后头和尚跟着笑,大笑:“哈哈哈哈!吃饭吃饭!”

二虎山下。

无禅不是个傻的,无禅是个半傻的,眼看这一座荒山杂草丛生碎石遍地,无禅忽然心生不详之意!无禅止步,道:“大哥二哥,无禅还是不要做土匪,那样不好,那样是不对的。”大虎闻言吃了一惊:“你,你怎?”二虎猛地转过身子:“三弟,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无禅定定道:“土匪,抢劫,不好!不对!”大虎怒道:“不去抢她咱又吃甚?哼!你这也瞧见了,那婆娘下手可是真狠!”二人犹自面颊红肿灰头土脸,模样瞧来很是可怜。二虎随之叹道:“不去抢他,咱兄弟便要饿肚子,三弟,你不是说饿了么?”无禅想了想,说道:“打人是不对,抢人也不对,无禅宁可捱饿,也不要做土匪!”

土匪好不好,无禅已知dào



大虎二虎互视一眼,二虎笑道:“三弟有所不知,土匪也分好坏,而我等便是——”大虎点点头,认真道:“好土匪!”甚么是好土匪?甚么又是坏土匪?无禅怔住了,大虎哈哈大笑:“我等侠义之人,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自然是那好土匪!”二虎面生忧戚:“助人为快乐之本,我等一不杀人二不打人,专门帮人助人以理服人,便即如此——”

“我们都是,好人!”大虎二虎互视一眼,齐声说道。

原来如此。

人有好坏之分,那么土匪自也有好坏之分,是了是了,却是无禅错怪了他们!无禅恍然大悟,更深悔自身方才出言莽撞,当下诚心诚意赔礼道歉:“大哥二哥,无禅不懂事,是无禅错。”大虎微笑道:“不用客气,都是自家兄弟,来来来,这便与大哥上山去罢!”二虎激动道:“三弟饿了!这便快快上山,先吃一顿饱饭!”

三虎山上。

一个黄土高坡。

生着几洞,杂草掩映。

入一大洞,光线朦胧,家什寥寥,四壁萧萧。

土腥味儿甚重!

地上两堆乱草,那是床。

二虎叹一口气:“三弟,咱家山寨是简陋了些,便将就些罢!”

二虎双拳紧握:“一定会好起来的,三弟尽可放宽心,一定!”

“很好啊。”无禅道。

又干净又宽敞,还又亮堂,这比无禅面壁的石洞强多了,无禅认为很好。

真的很好。

可是饭呢?

大虎哈哈大笑,二虎一拍大腿!

“开饭!”

饭是半口袋干馍,外加一瓦罐清水。

三只老虎开始吃饭。

大虎拿着一个馍,微笑道:“只有两个凳,委屈三弟了。”

二虎拿着一个馍,亲热道:“三弟尽管吃,馍可有的是!”

无禅在吃,蹲着吃。

大虎拿着半个馍,咽一口唾沫:“三弟慢些吃,千万莫噎着!”

二虎拿着半个馍,眼睛瞪大了:“三弟好饭量,当真好饭量!”

无禅在吃,大口吃。

大虎拿着小半个馍,脸上已经变了颜色:“二弟,快吃!”

二虎猛吃一大口馍,话也顾不得再多说:“快!”

无禅吃饭,水也不喝。

“没了?”

“没了。”

口袋瘪瘪的,空空的,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装过半只馍。

大虎想哭了:“二弟,大哥我——”

二虎要哭了:“大哥,这可是咱半个月的口粮,一下都没了!”

无禅还想吃,无禅还没饱,无禅四顾道:“还有么?”

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三虎没有吃饱,大虎二虎也没有吃饱,虽然这是半个月的口粮,也是仅有的半口袋干馍。而大哥二哥裤兜儿里同样没有一个大子儿,这可教人怎么活!果然是个好人才,竟是一个大肚佛,怎生将养,养得起么!怎么办?怎么办?大哥,兄弟,咱哥俩儿这命是不是有点儿苦,是太苦,我想哭,我也想哭——

三虎来了,啥都没了。

至此哥儿俩终于一穷二白,山穷水尽,不幸过上了入行以来最最困难的贫困的苦难的日子。谁人说当土匪好,谁个当了谁知dào

!一张没开,揍没少挨,坐吃山空,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花光了!怎么怎么同样是当土匪,差距差距就是那么大呢?悔不当初,悔不当初,还不如回去接着砍柴来卖,穷是穷,苦也苦,好歹有间房子住——

这是命,是命啊!

大虎强抑泪水,道:“你先出去,四下看看。”

二虎低头掩面,道:“三弟,去罢!”

三虎挠了挠头,吡牙一乐。

去了。

二人对坐,垂泪半晌。

大虎叹道:“这桌这凳,咱也卖了罢,也好换口饭吃。”

二虎叹道:“几根破木头,怕是没人要!”

默然片刻,大虎长出一口气:“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兄弟莫要灰心,咱这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二虎双拳紧握,坚定道:“破而后立,破而后立,这便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大哥说的是,会好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大虎重重点头,沉声道:“三弟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二虎拍案而起,激动道:“他是人才,大人才!这是天意,是天意!”

大虎二虎甚有文化,更得三虎神力惊人,而今终聚一处,何愁大事不成!大虎仰天大笑:“明日,明日,明日咱便大大地干上一票,漂漂亮亮开他一张!”二虎两眼放光:“借大哥吉言,明日必定马到功成,马到功成!干!”

“干!”二人以水代酒,一气咕嘟喝干!

雄心!壮志!勃发不过一转眼,放眼天下我英豪!金银!财宝!会有的,会有的!房子!女人!会有的,会有的!雄霸一方便此时,三人成虎多威风!到时候儿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再大兴土木建他一座大大的山寨!招兵,买马,便收他几百小弟前呼后拥,岂不美哉!岂不快哉!兄弟,说说,压寨夫人收上几个?十个?八个?还是十八个?大哥,大哥,美人在精不在多!依我说,依我说,大哥三个,二弟两个,三弟——

三弟是个和尚,和尚能娶几个?

“三弟!三弟!”

“你说!你说!”

“三弟——”

三弟正在外面练拳,认认真真恍若未闻——

“大哥,这是甚么拳?”

“三弟,这是甚么拳?”

——十八罗汉拳。

无禅应声,拳脚不停。

招式平平无奇,一板,一眼,一心一意。

嘿嘿!哈哈!尘土飞扬,木石并作,呼喝声中无禅性起,拳脚愈重,其势愈疾——

拳拳生风!脚落地动!

十八罗汉拳!

大虎骇然,二虎悚然,二人互视一眼,双双惊骇不知所以然——

僧衣掩不住,双目若铜铃,淡淡金光遍布周身,正是一个金身罗汉!

三弟?三弟!莫非你是,仙人下凡?

罗汉出世,仙人下凡,不是不是,无禅愕然。

我是无禅。

只是无禅。

一气贯日月,不为外物动,金身得立时,功法作五重。

——金刚不坏功!

五十三 和尚合吾

“合吾——”

“合吾——”

“合吾——”

“合吾——”

小路上一行车马缓缓行来,几十粗壮汉子手持刀枪护卫左右,低沉喝声此起彼伏。

这是走镖的。

这是个镖队。

这是在喊镖。

何谓合吾?吾,我也。合,江湖人。我是江湖人,合吾。意思就是我是江湖人,而天下所有的江湖人是一家人,我这是来走镖了,前头的朋友给个面子放一马,高抬贵手多多照顾。也顺便掂量掂量自个儿,笨匪蟊贼之流的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骡车上十几个大箱子,装的是银子和布匹。白银一万两,布匹十箱。锦旗招展——

长盛镖局。

长盛镖局是大镖局,老字号,这一点大家都是知dào

的。

长盛长盛,长盛不衰么。

这一趟货物贵重,酬金自也不少,虽说一路行来有惊无险,几十镖师也是丝毫不敢大意。这一带山多匪多,一个不慎,怕是银货丢了命也难保。当先二人,一人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孔方正,正是此行镖队总镖头,掌功高超,人称“翻云手”洪飞洪九爷。另一人正值壮年形容彪悍,刀法精湛,副镖头“快刀”李五。二人均为长盛镖局的镖师,走镖多年,实乃镖局中坚力量。

尤以洪九爷为甚。

洪九爷经验丰富处事老道,洪九爷豪爽不失谨慎,洪九爷知dào

江湖险恶暗礁无数,更知dào

江湖藏龙卧虎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洪九爷明白,在家千日好,出门寸步难,想要不失镖就要处处留神,小心小心再小心。洪九爷明白保镖的和劫镖的同样干的是刀口舐血的营生,向来都是死对头。也向来都是朋友,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能动手。江九爷明白,和气生财,化干戈为玉帛,才是一个真zhèng

的镖师行走江湖的最好手段。

洪九爷已经很久没有失过镖了。

洪九爷还是很小心,只有比以前更加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

风吹。草动。

前方是林。

洪九爷立住,手起:“前方恶虎挡路。”

镖队依次立住,铮一声,人人刀剑齐出鞘:“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众人齐呼,凛然有威。

“上!”

一声大喝!林中杀出一队人马!

当先二人一持刀,一持斧,一人哇哇大叫面色狞恶:“三虎来也!速速,速速——”一人边跑边叫神情凶狠:“速速留下金银财宝,不然,不然——”其后一人大声叫道:“比武!比武!”还在老远,前方二人忽然停下,互视一眼——

手脚开始哆嗦。

“比武!比武!”后者一脸无畏,一头冲了过去!

众人互相看看,齐齐叹了口气。

齐收刀剑,静候来人。

是个和尚。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可是大伙儿早已见惯。

见惯了穷人,见惯了菜色,见惯了这孤魂野鬼一般的,不入流的土匪。

世道,日子,做人,都不易啊——

“长盛镖局洪飞,敢问一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洪九爷目视来人,微笑道。

“小僧无禅,又叫做三当家,是三虎山上的,呃,好土匪。”无禅恭敬施礼,很有礼貌地说道。洪九爷叹一口气,默然。李五笑道:“和尚当土匪,却也是少见,甚是少见哈哈!”无禅点了点头,又道:“是好土匪,是这样的。”李五哈哈大笑,转身叫道:“车马劳顿,兄弟们且歇个脚儿,喝口凉水再说!”

时当正午,天气酷热。

无禅定定望着洪九爷,道:“老施主,是你要和无禅比武,是么?”洪九爷看过一眼,叹道:“和他说这话的,想必是你二人。”大虎小心翼翼凑过去,干巴巴道:“是他自己要比的,不关我二人的事。”二虎随之跟过来,咽口唾沫,低声道:“给大爷问好,其实,其实,我们三虎是来,呃,讨口饭吃的。”

“三虎?不是二虎么?”李五大笑,声震山林:“名不虚传,果然霸道,哈哈!”二虎齐齐低头,一时羞渐无地。无禅看过去,认真道:“你的武功很好,你也要和无禅比武么?”李五笑笑:“和尚,比武可以,先说说你师出何门?”

南山禅宗。

语声未落二人当即变色,李五注目道:“九哥!南山禅宗!”洪九微一点头,目视无禅:“好个和尚,竟是南山禅宗中人!”若说长盛镖局是一面旗,南山禅宗便是一口钟,一方鸣动,天下响彻,比不上也比不得。洪飞深深看一眼面前这个愣头愣脑的和尚,正色道:“定海神僧,是你何人?”无禅一拍脑袋,乐了:“老和尚是无禅的太师叔祖,太师叔祖最疼无禅了!太,太,太师叔祖!”

忽就举目,遥望天边:“太师叔祖,太师叔祖,无禅想你了,无禅想你了呜呜呜呜——”自是哭了,无禅说哭就哭,洪飞李五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李五问道:“无禅,你再说,你的师父,又是哪个?”无禅泪水汹涌,生生流成了河:“灵秀师父,灵石师父,无禅也想你们呜呜,还有无能师弟,无花无果呜呜呜呜!”

不过几句,全盘交待,三当家原形毕露。

可是。

白衣菩萨?

“白衣菩萨!”李五大叫一声,蓦然泪流:“大师慈悲为怀,去我娘亲恶疾,李五无以为报,可是天见可怜!天见可怜!”说罢自顾转身,跪地向南而拜,再三而拜。远处众人得见,一时惊诧莫名!待得围过来问上两句,当下又有十几人当下面向南天跪拜,转眼间人人动容口口称诵,只听得草木簌簌呜咽有声——

白衣菩萨。

大虎茫然,二虎茫然。

抢劫?抢甚?抢眼泪么?这还是抢劫么?

洪九爷慈祥笑笑,目露悲悯之色:“好孩子,你怎一人流落在外,又当了这甚么二虎山三当家,做了土匪,哎!”忽就面色一紧,双目灼灼:“两位好汉,莫不是你二人,哄骗了他!说!”声沉语重,威势咄咄,二虎当先经受不住,低头哭道:“不是!不是!我没有呜呜——”大虎放声大哭:“不是不是,是又怎样!都是没饭吃,没饭吃啊呜呜——”呜呜,呜呜,无禅哭得更凶了:“都是无禅不好,无禅哭了,害得你们也哭了呜呜呜呜——”

所谓雄心壮志,瞬间土崩瓦解,三虎本不是虎,可怜可悲之人。而哭的原由不同,是不同,不同是不同,眼泪流下来却是一样,都一样,一样一样的。众人见状早已猜了个十之八九,都是血性汉子,不免也是陪着洒下一把辛酸泪!他,他,还有他,瞧来年纪都是不大,正似自家兄弟,兄弟,兄弟,都是兄弟啊——

李五叫道:“洪九哥!”

众人叫道:“洪九爷!”

洪飞点点头,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想了想,又取出一锭:“无禅小师父,银子不多,你收下罢。”无禅看一眼,无禅不哭了,无禅摇头道:“无禅是来比武的,无禅不要银子。”礼让再三,无禅也是不要,无禅要这作甚?这又不能吃,这又不能喝,无禅只是有些渴,无禅的肚子又饿了!众人哈哈大笑,取来干粮清水:“吃!吃罢!”无禅很想吃喝,无禅还是摇头:“大哥二哥说了,只要比武赢了,无禅就会有吃有喝,无禅要比武,无禅要比武!”大虎慌忙道:“吃饭!先吃饭!”二虎赶忙道:“不比了!不比了!”众人见状更是大笑,惊起树上几只蝉儿,却是吓得尿了。

无禅要比武。无禅定定道。

于无禅而言,武功,比吃饭,还要重yào



习武,比武,是无禅的乐趣所在。是无禅最大的乐趣!

洪九爷点点头,微笑招手道:“老五,你来,陪小师父耍耍。”李五摇头笑道:“李五使刀,怕不误伤了无禅小师父,李五不敢。”话是如此,刀却出鞘,李五笑看无禅:“无禅,你看好——”

忽地一刀扫过,路旁一木应声而——

倒了么?

没倒。

断了么?

断了!

那树直有水桶粗细,一刀两断,却是宛若无事不曾倾倒——

快刀!

不多时,那树树冠终是左轻右重,无奈缓缓向右侧倒去,轰然一声尘土飞场:“吱吱吱——”

几处蝉惊,纷纷四起,再见切口平平整整——

快刀李五!

众人哄然喝彩,双虎一时悚然。

大虎掖起手中的斧,二虎看着手中的刀。

“如何?”李五收刀,微笑注目。

“不好。”无禅看着光秃秃的树干,摇头道:“这大树生得好好的,你为甚要砍断了它?”李五一怔,旋即失笑:“也是,哈哈,那又如何?”无禅点点头,认真道:“你须给它赔个不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嗯!这样,这样说!”众人见状又是哈哈大笑,越看这个和尚越是欢喜,一时纷纷附和道:“是极,是极!五哥赔礼,快快赔礼!”

李五啐一口,又看洪飞一眼,终于无奈,对树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下好了罢!”无禅点头道:“很好,这就对了,师父说过天地万物都有灵性,以后施主你千万不要这样做了,阿弥陀佛。”李五叹一口气,面色灰败:“无禅,你可真是,有够啰嗦!”几人叫道:“和尚,和尚,小师父,你也露上一手,让大伙儿开开眼如何?”

无禅嘿嘿一乐,摸摸光头:“好!”

五十四 蝉声依然

说着抱起半截儿断树,又长长吸一口气——

霎时淡淡金黄泛起,其色熠熠。

罗汉现真身!

众人瞪大眼睛,一时目瞪口呆:“罗汉金身!”李五悚然道。洪飞不语,同样震惊!在场也有不识货的,但见他掌托巨木如拈稻草,一时也是瞪大眼睛:“飞了!”无禅大叫一声,挺双臂奋力掷出!呜一声那树脱手而出,木躯于前枝叶于后,有如一只巨大箭矢般飞上青天!划过一道美妙弧线,落向远远一处林中——

“哗啦啦啦!扑楞楞楞!”惊起树上的鸟,满天的蝉!

“神仙?妖怪?“众人得偿所愿,终于眼界大开。

“是和尚!好无禅!”又是半晌,轰然大乱:“三弟!你可真行!”大虎二虎齐声大叫,欢喜无限!众人围上去,啧啧齐声叹:“神力!神力!”“南山!禅宗!”洪九爷叹道:“盛名之下,果无虚士!”李五大笑道:“好历害!好历害!李五不及,远远不及!”却见无禅鼻子一皱嘴一扁,竟是又哭了:“这不好,这不好,无禅丢偏了,丢偏了呜呜——”

是的,无禅丢骗了,怕是打到了许多小鸟小虫,更压坏了许多许多花花草草,阿弥陀佛,这是一种罪过。无禅刚刚教xùn

了别人,现在无禅却是知错犯错,无禅哭得很伤心,无禅连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无禅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故yì

的,呜呜呜呜!大伙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嘻嘻哈哈看着这个傻里傻气的和尚。不会不会,不能不能,安慰几句,劝解几句。

无禅还是在哭。

“无禅,我来和你比武。”洪七爷微笑开口。

无禅登时大喜,转眼破啼为笑:“比武!比武!无禅要比武!”

姜是老的辣。

洪飞也是一时技痒,有心和这南山禅宗的小和尚比个高下——

一块顽石,形如鸡子。

洪飞置于掌中,双手合拢。

少顷,双手摊开,石化齑粉,于掌间沙沙滑落——

“九爷神功盖世!硬是要得!要得!”众人齐声喝彩,面露艳羡之色。

洪飞一笑,复取一石:“无禅,你可以做到么?”

无禅拿眼打量着手中石子:“石头?鸡蛋?无禅饿了,可是——”无禅问道:“师父说过鸡蛋不能吃,可这是鸡蛋是石头做的,这个能吃,是么?”洪飞愕然:“可以吃?你要吃石头么?”无禅点头道:“无禅吃过石头,不好吃,但是很脆的。”说着抬手将石子丢进口里,咯吱咯吱大嚼起来。

然后咽了。

完后伸出舌头舔了下嘴角,意犹未尽。

还是很脆的。

众人失语,口干舌燥。

再次被他雷到!

洪九爷叹一口气:“不比了,吃饭,还是吃饭罢!”

无禅要比武!无禅大声道!

不过瘾,太不过瘾,这才哪儿到哪儿,无禅不乐意!也不干!

洪飞笑道:“无禅,我们还要赶路,听话——”

是了,他们没有功夫儿和无禅比武,无禅虽然很想比武,可是无禅不会强人所难。

师父说过:“无禅乖——”

是了,无禅是个好和尚,无禅也是个好孩子,无禅听人劝吃饱饭,那么就这样罢。

无禅一点头,乐了:“无禅很乖!”

蝉声大作。

于是吃饭。

上路!上路!

洪九爷心生留恋,深深望了无禅一眼:“万事小心,保重,无禅!”李五递过一袋干粮:“无禅饭量大,回去慢慢吃,大虎二虎,照顾好无禅。”大虎二虎连连点头齐声称是,又连连道谢,一人,一拳,双双紧攥。无禅怔怔道:“这就,走了么?”走了,走了,众人道一句珍重,说,都说,大伙儿都会记住,南山禅宗有一个和尚!

叫作无禅。

无禅万分不舍,欲要开口说些甚么,却也不知说些甚么。

转眼大队人马擦肩而过,无禅低下了头又想哭了,只得,只得,还是一句——

阿弥陀佛。

“合吾——”

“合吾——”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相逢,来日再见——”

“合吾——”

“合吾——”

“好功夫,是无禅!待你名动天下之时,莫忘记李五大哥哈哈——”

“合吾——”

“合吾——”

望远方,人不见,无禅泪流两行,欲回一句,无禅不会忘了你们的!

终是哽咽难言。

这是一种多么熟悉的感觉啊,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要有分离,为什么互相欢喜的人不能在一起,人们都是好人啊都是好人啊,为什么好人们不能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想是天大了罢,想是地大了罢,而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不能,不能留住,所以相聚永远不能多过分离。若说相聚是笑,分别岂不是哭?那么又是为什么相聚呢?若是不相往来,岂不美哉悠哉?可是那样又觉寂寞,心生孤独。这是欲求不满使然,这是无人能够逃脱的套路,有聚便有散,有喜便有悲——

此刻的无禅,真的很悲伤。

无禅想不明白。

身上淡淡金光早已散去,无禅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无禅是一个平凡的和尚。

赤乌当空,蝉声依旧。

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满载而归!吐气扬眉!不要得yì

!不要太得y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虎扛着斧头走在前面,二虎拎着大刀走在前面,二人同样兴高采烈笑得嘴巴合不拢,一个乐得快要疯了!一个喜得都要哭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无禅昂首挺胸走在后面,一般乐得嘴都歪了!

无禅想不通,无禅便不想,所有不快乐,无禅早忘光!便如丢掉那棵大树一般,无禅又将烦恼丢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不过一转眼!大哥二哥很高兴,无禅也很高兴,名动天下不是无禅,无禅正是小富即安!无禅只执于眼前,管它甚么天大地大,有缘来日终会相见!无禅也有欲求,无禅不知不满,因此无禅的快乐总是多过悲伤——

无禅是一个快乐的和尚!

弦月初升,蚊虫肆虐。

三虎山上,大寨之中。

土洞之内。

大虎二虎在议事,三虎在打坐练功。

“啪!”

大虎拍死一只蚊子,挠了脸上两下:“三弟果然是一把好手,我山寨兴旺在即,唔,兴盛在即!”二虎打个哈欠,把玩着手中物什:“大哥,你说这锭银子有多少?”大虎哈哈一笑,摸出另外一锭:“怕不十两,十两有余!”二虎怔怔望着银子,喃喃道:“大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多的银子,从来没有!”

发财了!发财了!

二人感慨半晌,双双泪眼朦胧。

“不若回家,置上几亩地,再盖一间房,再养上两头牛,再娶上……”

“是啊!我已厌倦了这刀光剑影,厌倦了这打打杀杀,厌倦了这江湖……”

“哥,邻村的小芳姑娘,她还在等着你。”

“一定,一定!山盟海誓,不负此生!”

“天亮了,我们便收拾行李回家!”

“便如此!我们再也不当土匪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可是这银子来得太过容易,可是这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可是兄弟二人刚刚尝到甜头儿,可是世上除了银子还有金子,舍不得?不舍得?还是干下去罢?还是干下去罢?可是人心不足蛇能吞象,可是异想天开做梦也发财,可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可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舍不得!不舍得!还得干下去!还得干下去!

何况还有三弟。

三弟本领高,三弟关系硬,三弟无往而不利,何况三弟还比较傻。

不用白不用!

大好人才,怎能浪费?浪费是可耻的行为!

尤其是浪费人才!

大虎二虎看向三虎——

三虎闭目端坐,昏暗之中周身淡淡金光格外夺目,格外刺目!

人才啊,灯油钱也省了!

三弟有若一尊金佛。

二人收回目光,互视一眼,看到了对方心中同样的窃喜!

与贪婪。

五十五 龙兄虎弟

“二弟,三弟,你二人在此埋伏,若有过路客商——”

“大哥,你去罢,早去早回。”

“二哥,大哥要去做什么?”

“大哥去镇上置办吃食用物,今儿咱们兄弟吃肉喝酒哈哈!”

“无禅不吃肉,无禅也不喝酒,无禅是一个和尚,师父说过——”

“大哥,路上多加小心!”

三虎山下。

这天早上。

大虎兴冲冲地走了,三虎自行练拳,二虎把风。

片刻大虎急匆匆返回,低声道:“二弟,你和大哥一起去!”二虎奇怪道:“怎了?”大虎叹道:“怕是有土匪,我怕银钱给人抢去!”二虎笑道:“大哥你忘了,咱就是土匪啊!”大虎恍然一笑,转身又走。走不几步又回来:“二弟,还是你去,我来把风。”二虎怔了怔,又看看前方那一条幽静的小路,终于叹道:“还是一起去,也叫上三弟!”

这一日三虎采买回来,开庆功宴,大吃大喝。

除此无事。

第二日无事。

第三日无事。

第四日无所事事。

第五日无所事事。

第六日有事,出动,未获分文。

第七日无事。第八日无事。

第九日有事,出动,失败告终。

……

第三十日。

三虎齐聚山下,终于分道扬镳。

坐吃山空,只出不进,三虎又是个特别能吃的。

大虎二虎终于撑不住了,散摊子了,黄了。

从此退隐江湖。

真的没办法,再不退,剩下的一锭银子也保不住了。

机会不是没有,有也把握不住。

这样,是不对的。那样,是不好的。这人,不会武功。那人,是个女人。三当家完全是出工不出力,每每关键时刻便以好土匪自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师父说过。师父说过。师父说过。师父说过。大虎二虎终日头疼欲裂。由此可见,上次得手只是一个意wài

。意wài

之喜。由此可见,三个人都不是当土匪的料。完全不是。

“大哥,我很后悔呜呜!”二虎流着泪,看着手中仅有的一锭银子。

“哎!地还要置,房子不盖了,牛买一头,小芳,小芳呜呜!”大虎泪流满面。

“小芳是谁?是头牛么?”三虎一边哭,一边好奇道。

三弟还是那样可爱,那样地让人,无语。

“兄弟,保重!”大虎掩面,递上半袋干粮。

“再见,兄弟!”二虎含泪,送过一把铜钱。

无禅怔怔道:“无禅不要,无禅,无禅呜呜……”感情日笃,忽作分离,无禅哭得很伤心。无禅不要,无禅什么也不要,无禅只想将眼前的人留下来,让他们和无禅在一起,再不分离。无禅不明白,为什么这好土匪当的好好的,为什么当的好好的好土匪又不当了,为什么他们要走,难道又是无禅做错了事情,他们不喜欢无禅了么?

无禅坚决不要!

大虎二虎齐齐叹一口气,转身低头负了行李匆匆而去——

留下只有悲伤!

留下也只有悲伤:“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行不多远,二人回头,见那个和尚形只影单,呆呆立在那里。短粗黑密的发茬长出来,这是一个愣头愣脑的愣小子,就像是,像是自家的,亲兄弟!三弟!三弟!大虎二虎奔将回去,一左一右搂住无禅,齐齐失声痛哭!

真心。实意。

“三弟,你还是回庙里罢,世道艰辛,一人孤身在外不容易,着实不易!”大虎哭道。无禅哭道:“无禅是想回去,可是无禅,无禅不能呜呜……”二虎哭半晌,忽然大叫一声:“三弟,不如随了我回去,但有一口吃喝,二哥也会让给你!”无禅一愣,抽泣道:“去,去,去哪里?”大虎二虎重重点头,双双泪眼放光明——

回!家!

这个主意不错,相当不错!无禅一时大为意动,欢喜之下就要:“是了,无禅还有事要做,无禅不去。”无禅满面泪水,忽然泛起笑意,无禅抬眼看看天边,定定说道:“无禅记性不好,可是无禅现下想起来了,无禅要去找一个人,他也是无禅的大哥,他对无禅也很好,他也是一个好人,他就是——”

谁人?哪个?大虎二虎茫然。

——社会关系。

说,一句再会。

道,一声珍重。

送。别。离。

由萍水相逢,而至情深义重,这是人与人之间奇妙的缘分,让人心中欢喜无限,又使人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望着那双双远去的身影,伤悲又悄悄走进了无禅的心里,无禅久久久久地眺望着,在那双身影悄失的长路尽头,在那天与地交汇的地平线上——

任随面颊上的泪水,被风吹干。

所谓江湖,不一定是刀光剑影。所谓江湖,不一定是血雨腥风。江湖是人与人之间的游戏,江湖又是喜怒哀乐的交集。江湖就是爱恨情仇,江湖难免朝不保夕,可是无禅的心中并没有一丝仇恨,无禅认为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好人。因此无禅是安全的,比大虎二虎还要安全,哪怕无禅无所防备,哪怕无禅孤身一人。

是这样的。

只是也许。

无禅望向眼前的荒山,无禅感觉很是奇怪。无禅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山和山的模样是不一样的,有高的,有矮的,有大的,有小的,有青色的,有黄色的,有光秃秃的,有满是树的。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哦!是了!无禅忽然明白了!山与山,就像人与人,都不是一个模样,都是不一要样的。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每个人心中的江湖都不一样。

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

无禅上路,走向未知的方向。

走向前方的路。

黄昏时分,倦鸟归林。

前方一片密林,其后一座秃山。

一声呼哨起,林暗草惊风!

“休走!”

又见刀光剑影,人数却是几十,箭矢齐上弦,刀枪寒光闪。这是一只庞大的队伍,装备精良训liàn

有素,这是一伙儿真zhèng

的土匪,那甚么不入流的二虎三虎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旋即喝声又起暗影飞纵,只听呼啦一声,几十精壮汉子将那肥羊围在当中:“和尚?怎是?”那和尚笑哈哈道:“小僧无禅,阿弥陀佛。”

“我呸!”

“晦气!晦气!”

“老七,你怎也不看清楚了!”

“甚么头发!看衣服便是!”

和尚一袭灰扑扑的僧衣,脚上两只麻鞋。

“也罢,搜身!”

和尚哈哈大笑:“痒,痒,痒痒哈哈——”

“撤!”

“等等!等等!”和尚叫道:“我是无禅,我是道儿上的朋友!嗯,就是这样。”过一时,两蒙面人兜回来,一人悄声道:“兄弟,你是哪条道儿上的?”和尚悄声道:“三虎山,三当家。”一蒙面人愕然道:“老八,你可听过——”另一蒙面人挠头道:“那边好似有个二虎山,听说是两个穷鬼,怎又——”无禅点头道:“是的,二虎山,三虎山,都是一样的。”

“耻辱!”

“败类!”

二虎名声不济,以为道儿上之耻:“兄弟,你此番前来,可是要——”

“无禅要吃饭!”

“是了,六哥,他要入伙儿!”

“大王——大王——”

大王现身,又一蒙面人:“我山寨选材严格,可说是万里挑一,和尚你又会——”

和尚会武功。

试试?

试试。

一试之下,大王当场拍板收下和尚,并列为重点培养对象!

这是一个人才。

当土匪的好料儿!

而且有过从业经验!

这是埋没人才啊——

大王微笑,如获至宝:“我山名为二龙山,兵多将广雄霸一方,兄弟以后好好干——”

我是看好你!绝对有前途!

五十六 小城大镇

秋天里。

无禅走到一处城镇。

比镇大些,比城小些,有名——

小城大镇。

这是无禅的叫法儿,无禅没有看到那块木头牌坊——

清水坞。

清水河,清水码头,得名清水坞。

房子多,人也多,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无禅高兴地走了进去,顺着一条又平又宽的路。

无禅饿了,无禅要吃饭,可是无禅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

无禅只好去讨饭。

于是无禅去化斋。

可是无禅的头发已经长出寸许,还有无禅的衣服变得又破又脏,大伙儿都不乐意给无禅饭吃,大伙儿都躲着无禅。

这分明是,一个野和尚。

或者说是,一个假和尚!

这样的人,连当叫花子都是不配的。

无禅没有办法,只得四下闲逛。看看看,这边摆了七八摊,那边开了五六张,看看看,前头卖鱼又卖肉,后头大饼和馒头。红的那是甚?串串糖葫芦。黄的那是甚?香蕉一嘟噜。还有一个大火炉,里面装着烤红薯,那不是无能师弟的最爱么?哎哎哎,无禅也想吃,烤红薯是比较甜,又热又香。请问老施主,无禅可以讨一个么?去去去,游手好闲不学好,哪里来的坏和尚!

无禅没有坏,无禅是个好和尚!哎——

无禅也不想,怎么无禅是这样?哎——

无禅只看吃的,无禅确是饿了。

无能师弟说过,无禅是饿死鬼转世,无能是大肚仙下凡,两个人原本就是一对的。就是这样。可惜无能师弟不在这里,无能师弟是一个聪明的人,想来会有办法来填饱这肚皮,一定是这样。咦?那又是甚么?肥头大耳油光水亮的,坐在小车上嗷嗷叫着,叫得比无能师弟还要响亮,它也是因为肚子饿了么?那是甚么无禅不识得,想必无能师弟会识得罢!

无禅叹一口气,继xù

向前走着。

走到一片饭馆,几家酒楼下面。

好香啊好香!这可香死无禅了!无禅深深呼吸着空气中的浓香,以为这样可以解饿。这是酒味么?这是肉味么?是了,是了,这是米饭和馒头的味道,他们定是在就着米饭馒头喝酒吃肉,这是罪过啊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无禅的口水已经流下来了,这也是罪过啊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时当正午。

正当无禅和尚望着楼上猛吞口水的时候,忽然阁楼上黑乎乎飞出一物,张牙舞爪直直扑向无禅!无禅一惊,赶忙闪开,那物啪一声平平拍在地上!再看有手有脚,须发宛然,竟是一个——人!哎呀呀!无禅大惊,深悔一时没有看清楚没有接住了他脑筋没有转过弯来,但见他脸先着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竟似摔死了!无禅赶忙上前,伸手便去搀扶:“你,你不要紧罢?都怪无禅!这都怪无禅!”

试着抬了两下,忽然那人一动,又挣扎两下,旋即头又一偏。

死了!

非但死了,且是鼻血长流满脸灰土,看上去死得很惨!

一探之下,呼吸全无!

两眼紧闭,面色凄苦。

无禅哭道:“都是无禅不好!都是无禅不好!无禅明明可以接住呜呜——”便此时酒楼里一阵大乱,随即冲出四五脸大脖子粗的人,上来冲着那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无禅又吃一惊,赶忙去拦:“不要打!不要打!他已经死了,你们这样做是……”一人怒喝道:“滚开!打死这个吃白食的!”另一人怒吼道:“就是这厮!装死装了七八回,且打不死!”

无禅以身相护,心中忽起恚怒:“明明他是没了气,你们要打,便打无禅!”无禅生气了!无禅真的生气了!这般殴打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具尸体,是不好的!是不对的!哪怕他是做错了事:“打!打!往死里打!”几人拳打脚踢毫不留情,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无禅只是俯身护住那人头面胸腹,任凭拳脚落在自己身上。

只当无物。

一个瘦脸山羊胡的人走过来,手一挥,道:“罢了,回去做事。”

几人散去。

那人道:“和尚,你可识得此人?”无禅起身道:“无禅不识得。”那人道:“他是一个无赖,他不是一个好人。”无禅奇道:“甚么叫做无赖?他也是姓无的么?”那人道:“和尚,你不要理他,不然一会儿他赖上了你,你就倒了大霉!”无禅回头看一眼,奇怪道:“他明明已经死了,怎,怎又——”那人看过一眼,转身叹道:“不多说,一会儿你就知dào

了。”

无禅看他进了楼里,一时也是云里雾里,少顷再一回头——

那死人,还是,趴在那里。

忽然动了一下。

没死!

无禅大吃一惊,正待上前仔细察看,却见那人自顾爬了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了。

看也不看无禅一眼。

无禅大喜:“哈哈,施主你没事!哈哈!可是吓到了无禅!”

那人也不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走掉了。

半晌。

无禅呆立原地,还是想不明白。

刚刚,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是一场空。有如在做梦。

无禅只记得,那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味道。

很怪。

清水码头。

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不但人奇怪,甚么也奇怪。清水河里没有半滴清水,只有沙子,黄沙。清水码头也不是一个码头,只有袋子,麻袋。很多很多的沙子,很多很多的麻袋,很多很多的人。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风沙漫天,草木稀疏,楼上可以掉下大活人,人死了也可以再活过来。无禅觉得很奇怪。

无禅摸摸脑袋上的头发,叹一口气。

又笑了。

是了,无禅终于找到了吃饭的办法。

搬两袋沙,一个铜板,从河沟里搬到河堤上,不过几十步的路。

这笔账很划算。

无禅有的是力qì

,力qì

可以换铜板,铜板可是换饭吃,这笔账很好算。

无禅笑得很开心。

可是大伙儿都满头大汗愁眉苦脸,又哎哟哎哟似乎是在叹气,大伙儿都很忙,没有功夫儿搭理无禅。大伙儿好像累得连说话的力qì

都没有了。好在只是好像,还有一根手指,指点着人们。那是一个坐着的人,坐在那里抽着一袋旱烟,时不时比划着叫上两声儿,声音粗嘎就像一只老鸭子。但他不叫老鸭子,别人叫他铁公鸡。

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很是不明白,因此想要问问他。

无禅走了过去。

“搬十袋沙,给一个铜板,你干不干?”

“干!”

“搬二十袋沙,给一个铜板,你干不干?”

“干!”

“搬一百袋沙,给一个铜板,你干不干?”

“干!”

“不给钱!只管饭!你干不干!”

“干!”

“饭也不管!你干不干!”

“干!”

“算你有种!干干干干!这是哪里来的傻和尚!”

“小僧无禅,请问施主——”

无禅得偿所愿,终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搬运工。

一个苦力。

无禅听错了,他不叫铁公鸡。

他叫没道理。

五十七 活活死无赖

夜,油灯。

人,面摊。

一个头发浓密的和尚说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一个死去活来的无赖叫道:“上酒上酒!再来牛肉!”

十几粗鲁汉子挤在一桌,边吃边喝,边笑边说。

面摊老板苦笑着,忙和。

这是一个奇怪的城镇,非但民风彪悍,而且鱼龙混杂。

老汉见得多,得罪不起的。

和气生财。

就是了。

“你要无禅请你,无禅请就是了。”那和尚一脸无知。

“自是你请客,谁教你没接住我!”那无赖大吃大喝。

和尚点点头,掏出一把铜板,低头看看:“想是够用的了。”

无赖猛点头:“足够!足够!老头儿,再上三斤牛肉一坛好酒!”

老汉用刀子切着牛肉,一下,一下,又一下,就像切在自己的心头!不管那倒霉和尚有多么奇怪,这个无赖始终是个无赖!给他来这里吃白食也不是,头一回了!

欠着!他说。

欠着!他说。

欠着!他说。

老汉切好牛肉,偷偷往上面吐了一口唾沫——

笑呵呵端了上去。

那无赖当仁不让,一筷夹去,恰好夹住那片牛肉!

“香香香!好味道!和尚,再干!”

和尚喝着面汤,面前一摞空碗。

共计一十八个。

一人赞道:“好和尚!好力qì

!好饭量!”

一人笑道:“痛快!痛快!想来铁公鸡竟是赔了哈哈!”

一人哈哈大笑:“早闻江湖藏龙卧虎,不想今日终于见得!”

无赖随之大笑:“英雄本无类,说来正是我哈哈哈哈!”

一桌人齐齐厌恶地瞪他一眼,啐道:“你这无赖,又来胡说!”

无赖就是无赖,大伙儿全都见过,龙精虎猛是有,说的自是无禅——

无禅又失业了。

因为众目睽睽之下铁公鸡一时过意不去,便在傍晚收工时,管了无禅一顿饭。

或者说是,半顿饭。

然后又掏了铜板,不得已送走无禅。

确实没道理。

好在无禅终于吃饱了。

无赖哼道:“他是能吃,我是能喝,不服过来和我比,一人顶你十几个!”

一众汉子全作不见,自顾说笑吃吃喝喝。

“前日我听人说,最近江湖上出一个人物儿,呃,是个和尚!”

“不错!听闻那和尚刀枪不入又是力大如牛,一身功夫甚是了得!”

“土匪?怎是土匪?”

“兄弟你是不知dào

,那和尚不但做了土匪,更是个黑吃黑的恶匪,四下流窜作恶……”

“喝酒!喝酒!管他甚么鸟和尚!”

“你个死无赖!又干你甚事?闭上你的鸟嘴!”

“莫理他莫理他,再说再说!”

“正是恶人有恶报,那做了土匪的恶僧非但贪财好色,更是杀人如麻,终有一日……”

“死了?”

“死无全尸!报应,这是报应!”

“喝酒!喝酒!管他甚么死和尚!”

一人拍案而起,怒道:“你个无赖,怎地总来插嘴,这又是皮肉痒了么!”

无赖举碗相邀,笑道:“不是江湖人,莫谈江湖事,还是喝酒!喝酒!”

一人不屑笑道:“你个泼皮也谈江湖,哈哈,可笑可笑!”

无赖一饮而尽,笑道:“你且笑,你且笑,江湖自有我一号!”

“你是哪根葱?又是哪个蒜?不如说来听听,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哈哈!”一人讥笑道。

“说出来怕是吓破你胆,我便是天下第二大英雄!”无赖哈哈大笑,一时得yì

非凡。

一人叹道:“牛皮吹破天,怎不撒泡尿照照自家?”

一人笑道:“不要脸的见过不少,却没见过你这般——”

一人长叹道:“怎不说你是那燕悲歌燕大侠,做那天下第一大英雄!”

一人大笑道:“燕大侠?哈哈!便给人家提鞋子你也不配!”

无赖长长打一酒呃,面上已有七分醉意:“说来不巧,听好听好,某便是那——”

燕赵,燕悲歌。

语落,霎时一静。

旋即一人笑道:“你若是燕悲歌,我便是燕悲歌他爹!哈哈我儿,快来认爹哈哈!”

无赖扫过一眼,笑笑,道:“这话,过了。”

那人忽地立起来:“怎地?怎地?你待如何哎哟喂!”

稀里哗啦!却是无赖一把掀了桌!

无赖拎着一物,冷笑道:“教你乱讲!桌子我掀了,你又待如何!”

那人怔了怔,无奈坐了回去:“有病罢你,你自掀桌,干我何事?”

众人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无禅满身汁水狼藉。

老汉垂泪,无语。

无赖拎起酒坛猛灌一口,嘎嘎怪笑道:“和尚当土匪,英雄无赖做,哈哈,有的乐有的乐!”无禅摇头道:“施主,你这样做不好,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师父说过一粥一饭得来不易,不可……”无赖忽然指点大叫:“少来啰嗦!你就是那个土匪和尚!哼,当本英雄不知dào

么!你个臭和尚,给我从实招来!”

众人闻言一惊,齐齐望去——

无禅呆半响,挠头一乐:“是了。”

众人惊呆。

无赖厉声道:“好你个奸人!方才怎不说!”

无禅挠了挠头,又是一乐:“无禅也不知dào

,无禅要说甚么。”

无赖冷笑道:“你是一个好土匪,是么?”

无禅点头道:“是的。”

无赖扭头儿笑道:“我说这假和尚是个好土匪,有人信么?”

众人哄堂大笑。

无赖一指自家,又笑道:“我说这死无赖是那燕悲歌,有人信么?”

众人前仰后合。

无赖又灌一口酒,摇摇晃晃拎着坛子笑道:“哈!我也不信!”

说罢缓缓坐到地上。

开始唱歌。

一棍扫天下,双拳定江山,三坛酒去人不醉,四海我来放悲歌——

问一声,人间可有不平事?说一句,世上兄弟何其多——

砍不完的仇人头!喝不完的朋友酒!呵!呵!

痛快痛快真痛快——有乐有乐真有乐——

再来一坛酒,我喝喝喝喝——

呵!

声是戛然而止,一人四脚朝天。

鼾声大作。

众人无不掩耳,面露痛苦之色。

这不是听了一首歌,这是做了一场噩梦。

那粗厉嘶哑的声音啊,犹如一把挫刀,在耳朵里面一下一下地,挫。

鬼哭?狼嚎?

不过。

当下几人忍无可忍,冲过去便是拳打脚踢!

形如虐尸。

那无赖只是不动,呼噜也听不见打了,趴在那里有若一摊烂泥。

又若一条死狗。

无禅呆呆地看着这一慕,想起似乎是从哪里见过。

无禅还是冲了过去!

活人又死。

死过又活。

五十八 我是燕悲歌

我是燕悲歌。

是的,我是燕悲歌。

姓燕,名赵,字悲歌。

名震天下的英雄,四海为家的歌者,那便是我。

吃白食的死无赖,吹牛皮的烂酒鬼,那也是我。

也许有人会失望,但我还是燕悲歌。

他们打我骂我欺我辱我,我是知dào

的。

我不在乎,我已经醉了。

那也无所谓,我是自找的。

因为我怀念。

我怀念泥土与灰尘的味道,我怀念血水与汗渍的味道。

我怀念过往的岁月,我怀念从前的我。

这是从前的我。

一个死无赖,是的。

人们知dào

的是,我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侠者,我是真龙教人堂堂主,我的兄弟很多很多。

人们记住了我。

人们不知dào

的是,我生在一个妓院里,我不知dào

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我的母亲便死了。听说,为了生我,我的母亲用尽了所有办法,包括药石,包括捶打,包括从高处往下跌落。她是一个好母亲,我知dào

,她是为我好。她不欲使我看到这个世间的无情与肮脏,她不想让我承shòu与生俱来的卑贱与无奈。

我知dào

,她是爱我的。

可我,还是,给她卑贱又肮脏地生下来了。

又无奈地,更无情地,要了她的命。

我本是一个错。

可是错不在我。

我只会呀呀地哭着,用无辜的眼睛,用无助的眼神,渴望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还有无比甘甜的奶水。

我要活。

我活下来了。

这个世界是温暖而明亮的,血都是红的人都是好的心都是肉长的,所以我活下来了。我没有亲人,她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没有母亲,她们都是我的母亲,她们搂我抱我喂我哄我,她们亲我疼我怜我爱我,我是知dào

的,我都还记得,我是幸福的,我是快乐的。这个世间是有情的,是有爱的。可是她们常常看着我,看着我流泪。

为什么。

我长大了,我看到了许多事情,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我看到,光明与黑暗本就一体共存,笑脸背后是辛酸的泪,我明白,好人坏人本就分无可分,只有就事论事分个对错!我爱,因我看到听到我知dào

,我恨,因我看到听到我明了!我无法忍受世间所有的不公,我无法忍受一切肮脏丑恶,我要将那抹煞抹煞全部抹煞!

可我无力,无能为力。

依稀记得,我挨过许多骂,更挨过许多打。

而我似乎并没有改变,改变过什么。

看起来,我只是一个笑话。

所以我选择堕落,我从此逐流随波。

那时我的名字叫作狗儿。

后来我的名字叫做疯狗。

依稀记得我拜过很多的兄弟,依稀记得我认过很多个大哥,依稀记得每次打架我总是冲在最前面,将别人打得满地找牙痛不欲生。或者给别人打得半死不活。打架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血会流的,牙会掉的,筋会断的骨会折的,是会死人的。我知dào

在我打别人的时候下手不是一般地狠,我知dào

所以别人打我的时候下手也不是一般地狠!浑似有血海深仇!从来都不共戴天!尽管彼此曾经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尽管大多互相也是并不识得。但我管不了那许多,因为我喜欢。

我已爱上了那种感觉。

我以为那就是快意恩仇,我以为那就是光辉岁月,我以为那就是江湖。

再后来我的名字叫做狗哥。

我的武功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是生与死血与火磨砺淬炼出来的,我由一个泼皮无赖变作一个盖世英豪,笑傲江湖兄弟满天下,四海敬仰威震八方。

可以说,我是一个奇迹。

或者说,我是一个传说。

但世上没有那许多的奇迹,而传说从来都是一个传说。

因为我遇上了一个人,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他救了我的命,他给了我姓名,他给了我武功,他给了我权力,他给了我一切。否则,我早就死在仇家刀口之下。否则我早已尸骨全无,否则这世上没有燕赵燕悲歌。

从来没有过。

他让我叫他,龙大哥。

是的,我唱歌很难听,我知dào



因为我的喉咙被烧坏了,被酒烧坏了。

酒不是一样好东西,可是我喜欢,我非常喜欢。

况我天生五音不全,燕悲歌唱歌从来都没有好听过。

可是我喜欢,我还是非常喜欢唱歌,我喜欢大声地歌唱着。

一边唱着歌,一边喝着酒。

一边杀着人。

我并不喜欢杀人,可是我常常杀人。

杀过很多很多。

是真的。

我从这里呆了十天,我从这里做了十天无赖。我发xiàn

,无论我再装再扮再拼命地演,我也演不像扮不成,再拼命也装不来了。已经失去的,再也找不见,我是燕悲歌,我只能怀念。怀念死去的兄弟,怀念过往的岁月。

怀念那时的我。

我为和尚而来,无禅,是了。

“施主?施主?你又死掉了么?”和尚小心翼翼问着。

有些想笑,还是憋着。

半晌,和尚哭道:“断气了又断气了!他死了呜呜——”

他叫无禅,我早知dào



他的师父是灵秀,灵秀是我最好的朋友。

灵秀救过我的性命。灵秀救过我兄弟的性命。灵秀拯救过无数人的性命。

比我杀过的人还要多。

我真zhèng

佩服的人只有他,只有他一个。

无禅,呵,他的徒弟么——

无禅在哭,悲戚万分。

忽见那死人翻身坐起,嘎嘎一乐:“我又活了!”

无禅吃一惊,后又惊喜拍手道:“活了!活了!”那活人叹一口气,道:“我又死了。”说罢慢慢躺倒,直挺挺没了动静儿。无禅傻掉了。无禅便是个傻的,给他这般死来死去折腾几回却也看出门道儿来了。无禅凑过去,看半晌,点头道:“是了,你是装死的!”那人一睁眼,笑道:“了不得,了不得!终于给你看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在夸无禅么?无禅挠头,只是傻笑。那人爬起身,来摸无禅的头:“小和尚,好玩么?”无禅垂了手,乖乖给他摸:“要死便死,说活就活,你是神仙,神通广大哈哈——”

那人哈哈大笑:“我不是神仙,我是燕悲歌!”

无禅看过一眼,点了点头:“是了。”无禅不识得他,无禅认识的人不多,无禅只看到他遍是血污的脸上一条长长疤痕斜过鼻梁,无禅忽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心里有些异样,那是一种紧紧的,十分古怪的感觉。无禅害pà

了。他的身上有一种味道,酒、血、泪、笑与伤悲混合的味道,很浓烈。那人摸着无禅的头,微微一笑:“小无禅,你的头很痒,是么?”无禅连连点头,无禅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了,无禅不但头上很痒,而且身上很臭。那人笑道:“你请我吃饭喝酒,我给你洗澡剃头,怎样?”

无禅大喜,正待道上一句谢却见——

黑黑短发簌簌而落,直如雨般迷了双眼!

那人抚着无禅的头,笑道:“小和尚,大秃头哈哈哈!”

无禅伸手一摸,头上空空如也!

“这!”无禅张大嘴巴,心中惊骇无以复加:“这,这人当真是一个,神仙!”

那人将手落下,拍拍无禅肩膀,转过身:“走了!”

无禅怔立原地。

那人扭头儿一乐:“臭和尚,还不走?”

“你会武功!”无禅忽然跳了起来!

“我会。”那人一笑点头。

“无禅要比武!无禅要比武!”无禅激动大叫!

“酒足饭饱,先洗个澡。”那人连连摇头,自顾走开。无禅跟了上去,一时欢天喜地!他不但会武功,而且武功很高!这一招儿以手剃头无禅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定是一个大大的高手!而武功正是无禅最大的乐趣所在,无禅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哪怕无禅打不过他,无禅也要和他比一比,无禅胜了自是欢喜,无禅败了也很欢喜——

走着!

月已中天,那人在前。

无禅只记得方才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如同天上的星,一闪一闪。

又一闪。

老汉叹道:“客倌慢走,不送。”

那人摇头笑笑:“结账。”

老汉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结甚么?你?你又拿甚么,来结?”

那人摸出一物,砰地一下扔在面板上:“棍来。”

却见明明白白,是一大锭,黄金。

老汉揉揉眼睛几疑做梦,颤声道:“你,你怎——”

“棍来。”

鸡子粗,三尺长,乌黑油亮一支哨棒。

老汉哆哆嗦嗦道:“大爷留的抵物在这儿,可老汉,老汉找不开,实在是找不开!”

那人笑着看看老汉,又看看无禅,拎着棍棒晃晃悠悠自顾走开——

“欠着。”

五十九 隐形老大

“哎呀!你身上好多伤疤,这可怪吓人的!”

无禅大惊小怪嚷一嗓子,又指着自家光光的身子炫耀道:“无禅身上就没有,你看!”

燕悲歌打个哈欠,懒洋洋指道:“我鸟上还有许多毛,你怎不说?”

无禅看了看,叹一口气:“你胸口也有许多毛,无禅就没有,你看——”

燕悲歌指指脸上,又指指臂上:“这里,这里,你看,你看!”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奇怪道。

因为你是一条青龙,而我是一个鸟人,就是这样哈哈!燕悲歌笑道。

无禅身上确是一根毛也没有,光洁溜溜就连一根汗毛也没有。

头发刚刚也没了。

就像一个外星人。

而燕悲歌赤身裸体毛发丛生,更像一个原始人。

雾气蒸腾,水波荡漾。

这是澡堂子,两人在泡澡。无禅在身上搓了几把,抓下一手的泥水:“为什么我们一进来,那些人都跑出去了?”燕悲歌笑道:“人家那是嫌你臭,更嫌你脏哈哈!”无禅嘿嘿一乐,不好意思道:“还好有你,你不嫌无禅!”燕悲歌大笑道:“我比你更臭,我比你更脏,哈哈,哈哈!”好在还有一个池子,十几男人闻声齐齐看过去,神情厌恶万分。

“看鸟!都给老子滚蛋!”燕悲歌猛然起身,大叫一声面色凶狠!

忍无可忍!

一人大声道:“哪里来的鸟人?我呸!要滚你滚!”

一人上前,扬起拳头:“有种再说!再说打烂你的鸟嘴!”

一人大叫道:“哎哟!这不是那个死无赖么?哈哈!装甚么装!脱光衣服更像无赖哈哈!”

燕悲歌冷冷道:“你等都听好,我是燕悲歌!”

语声落处一拳落下,砰一声正中鼻梁:“打死你个死无赖!你也配是燕悲歌!”

鼻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入池子。

燕悲歌叹一口气,目视那人道:“可惜,可惜!”

那人扬拳笑道:“可惜可惜,可惜甚么?可惜俺这拳头不够重么?”

燕悲歌又坐回去,仰面朝天:“燕某只会杀人的拳,只可惜你捱不起的。”

那人回头看看,又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无禅点头道:“是的,他的武功很高,他是怕打坏了你!”

众人暴笑,笑破肚皮。

燕悲歌点了点头,注目而笑:“无禅,你的武功也很高,你也很是了不起。”

“比武!比武!”无禅激动跳叫,池水欢快跃动。

燕悲歌笑道:“比武不急,先说说你。”

无禅在说,燕悲歌在听,说的很认真,听的很仔细。

水犹温,夜已深。

燕悲歌笑道:“你说的,我都知dào

。”

无禅挠头道:“是了,呵呵。”

燕悲歌看过一眼,皱眉道:“你怎也不问上一句,我是从何而知?”

无禅想了想,又奇怪道:“是了,你又怎知无禅——”

燕悲歌摇头笑笑,又久久地望着眼前这个楞头楞脑的和尚,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

无禅只觉那双眸子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无禅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微秃的鬓与平凡的脸,看着他脸上的刀疤和皱纹。

忽就低下头!

无禅害羞了。

燕悲歌微微一笑,柔声道:“无禅,以后你就叫我燕大哥,记住了。”无禅连连点头:“是了,燕大哥。”燕悲歌笑笑,又摸摸无禅的头:“你放心,但你燕大哥还有一口气在,天底下没人可以伤到你半分!”无禅重重点头,咧嘴笑道:“是!是!可是无禅不明白,谁又会伤到无禅,无禅是个好和尚,天底下也都是好人,师父说过——”

他自一本正经啰里八嗦,燕悲歌却是越听越乐越看越喜,眼瞅着这个浓眉大眼精精神神的小和尚,一时喜上心头更是惬意。燕悲歌无儿无女兄弟无数,燕悲歌四海为家四十有余,小和尚于他正是一个小友一个孩子,爱乌及乌也好,相见投缘也罢,对自家这个傻乎乎的和尚小弟,燕大哥越瞅越是顺眼一时真zhèng

动了情:“无禅,你我结拜为兄弟,你看可好?”

一时静寂。

却见无禅愣在那里。

再一时,燕悲歌拍着脑门儿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哈,想是你不知何为结义兄弟,我告sù

你,就是——”说着却见无禅忽然眼圈儿一红,竟已泪下!眼泪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入池子:“怎了?无禅,怎生哭了鼻子?”燕悲歌又惊又奇。无禅哭道:“无禅不好,无禅不好,无禅又忘了方殷大哥,无禅要去找他呜呜!”

是了,是了,无禅不但早就忘记了方殷大哥,而且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无禅已经想起他来了,想必方殷大哥也是很想无禅罢,也许他还在等着无禅:“方殷大哥!呜呜呜呜!”方殷?大哥?燕悲歌眨眨眼睛,茫然道:“没听说过,又是哪个鸟人?”无禅一抹眼睛,大声道:“他不是鸟人,他是个好人,他是无禅的结拜大哥!”

“说说?”

“上清?道士?”

“也是洗澡来着?这可古怪得紧!”

“果然是个鸟人,还是一只杂毛的!”

燕悲歌摇头晃脑,一时大为不屑:“不过小孩子把戏,那个不作数!唔,你还是和燕大哥来结拜罢!”无禅呆了呆,又抹把脸:“好啊!”燕悲歌登时喜形于色,哗啦直起身:“咱家粗人一个,也没那许多讲究,哈哈!小无禅,便今日当此时,你再叫我一声燕大哥,大哥便认下你这个小兄弟!哈哈哈哈!”见他乐得手舞足蹈,无禅也自欢喜不尽,正待叫上一句,忽觉又是不妥:“那,无禅的大哥,方殷大哥呢?”

燕悲歌蹙起眉头,大为不耐道:“管他作甚!干他屁事!”转念一想,也觉不妥:“罢了,那就算他一个!哼,给他当上燕某的小弟,却是抬举了那个臭小子!”话说出口,犹自悻悻,燕悲歌何许人也,又何时认个兄弟也这般婆婆妈妈,要知dào

旁人想认便是抬个金山银山燕悲歌也不会看他一眼,怎料得收个和尚小弟还要搭个杂毛儿,添头儿?要知dào

燕悲歌曾经出生入死过的结义兄弟早已不在人世,而燕悲歌英雄了得天下鲜有人能与其比肩,要知dào

燕悲歌四海之内皆兄弟,此时却没有一个真zhèng

的——

结义兄弟。

不料,无禅,还是,摇头:“不好,不好,方殷大哥喜欢当老大,让他做小弟会不高兴的!”燕悲歌瞪大眼睛,嘴巴也是合不拢了:“他还不高兴了,难不成他当大哥,我做小弟?”无禅点头,认真道:“是的。”燕悲歌无语。无禅伸出手指,掰来掰去:“方殷大哥,你是二哥,无禅小弟,嗯,就是这样!”

二哥?燕悲歌终于怔住。

无名小卒?英雄人物?这个世界已翻覆,猴子也要骑老虎?丢死个人?丢不死人?好似小孩过家家,让人笑掉满口大牙!罢了!燕悲歌兴味索然:“无趣得紧,不拜了。”无禅挠了挠头,一时大觉可惜,有待再劝说几句,但见他四仰八叉泡在水池子里,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甚么乱七八糟,上清的杂毛儿,一个比一个古怪,呼——”

这是为什么呢?

六十 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在路上。

一个老施主,背着一捆柴:“和尚小心,前头有大虫!”

无禅奇怪道:“大虫?甚么是大虫?”

前头个施主,提着一把锄:“和尚小心,前面有虎出没!”

无禅恍然笑道:“是老虎!哈哈,无禅却没有见过!”

又遇到一个小施主,骑着一头牛:“小心小心,那里有片林,林里有只大老虎!”

无禅哈哈笑道:“好玩好玩,无禅要去看一看!”

施主们都走了,他们走的时候看无禅的眼神都很奇怪,不过还是摇头叹气地走了。

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摇头叹气,径直向前走去。

落叶飘摇,青黄不接,长天一色,碧空如洗。

间或一两只鸟儿啾啾飞过头顶,为这寂寂秋日添了一抹灵动的颜色。

自少不了草间鸣虫伴着蝉声隐没,那是在咏叹生命短暂时光无情,吟唱着悲伤凄清的歌。草木枯荣,岁月变迁,谁也逃不过,谁也脱不得。问一声,生有何欢?当知终化泥土灰尘,世上哪有许多快乐。问一声,死又何憾?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世上是有许多快乐。时光时光匆匆流走,白云白云悠悠而过,每每得到了什么,常常失去了什么。莫愁,莫愁,看天看地花开叶落,是我,是我,一花一叶世界很多。那很美,很美,美地让我欢喜让我流泪,那很好,很好,好在天大地大而我幸是其间一个,小小过客。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前方路多长前方路多远

但行世间路一方自在天

乾坤是朗朗我心亦坦荡

……

谁在唱歌?

无禅停住,愕然四顾——

一棍扫他个天下双拳定谁家江山

四海升平我独醉无人不识燕悲歌

哈哈哈哈嘎嘎嘎嘎和尚和尚老虎来了

……

无禅又惊又疑,一时瞪圆眼睛——

但见四野茫茫更无一人,只有歌声隐约耳畔回响。

听来粗厉又刺耳,好似燕大叔又喝歌了,可是他,又在哪里呢?

——我是燕大叔,不是燕大哥。

他是这样说给无禅的,他说他总不能与那个无名小辈平起平坐,所以他现在就是无禅的燕大叔了。那个无名小辈,又是谁呢?无禅呆半晌,摇摇头,无奈又向前行。这都好几回了,许是听错了罢!无禅和尚想道。无禅很是想他。可是那一夜过后他便不辞而别,这是为什么呢?无禅想不明白。许是有事,先走了,在无禅睡觉的时候。

无禅和尚想道。

无禅一个人在路上,天光光,地光光,日光光,头光光。

天地间走着一个和尚。

这一带地广林稀穷山恶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上半天也看不到几个人。

无禅的肚子又饿了。很饿。

老虎的肚子也饿了。更饿。

在寂静的山林之中,有一只凶恶的老虎。

这是一只真zhèng

的,老!虎!

它是这方天地的,王!者!

此时已经奄奄一息趴在那里,快要饿死了。

毛皮依旧鲜艳,身形依旧伟硕,额头一个大大王字依旧那样昭然夺目!

可是威风不再。

“这是为什么呢?”老虎趴在树下叹一口气,说道。

“因为你是傻的。”树上一只黑蝉,有气无力叹道。

老虎怒了:“我是山林的主人,我是百兽的王者,你怎敢如此说我!”那蝉说道:“这里不是你的世界,回去罢,回家去罢。”老虎挺起胸膛,久久目视远方:“我是一只有理想的老虎,我一定要尝尝人的味道,我要吃人的肉!我要喝人的血!”良久,那蝉叹道:“人们都知dào

你在林里候着,谁来肯来这里送死?”老虎摇头,认真说道:“我相信,只要我一心坚守,一定会有人来的!”那蝉低叫两声,沉重叹息:“蝉之将死,其言也善,听我劝告快快回去,不然你会死在这里!”说罢啪嗒掉在地上。

死了。

老虎看一眼,心有戚戚焉。

这老蝉虽然聒噪,可它说的也在理,世上的人都很聪明,想必不会有傻瓜再主动过来送死了!不是没机会,是没把握住,如今一传十十传百,人人谈虎色变望而却步,自家当真不能一味在这里死守了。所谓理想,不过笑谈,还是回到曾经傲啸四方威风八面的大山之中,继xù

做自己的百兽之王——

罢了!老虎长叹一口气,心下蒙生退意。

可是!可是!可是这样走岂不灰头土脸!岂不回去受那飞禽走兽耻笑!是谁拍着胸脯夸下海口?是谁信誓旦旦必定成功?又是谁有吃有喝耀武扬威犹自不足,硬要去吃那传说之中滋味鲜美的人肉!欲要回头,心又不甘,先莫说回去如何如何,便这些时日饿着肚子满怀希望苦苦守候,一将放qì

心血岂不付之东流!抱憾终生,抱撼终生啊!

老虎并不想抱憾终生。

因此转过念头还是趴在树下埋伏着,还在坚守,还是苦苦苦苦地等。

望眼欲穿。

终于,给他等来了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傻乎乎的人,一个满脸好奇的人。

还是个光头。

无禅听说过老虎,可是无禅没有见过老虎,因此无禅一定要来见识一下!

无禅顺着大伙儿指明的方向,直直走来——

林子,老虎,无禅来了哈哈!

老虎!老虎!你在哪里——

在哪里——在哪里——哪里——哪里——

无禅大呼小叫,无禅左看右看。

空空如也,只有草和树叶和树和土,林中并没有一只老虎——

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自言自语,摸着光头,是了,想是老虎肚子饿了,回家吃饭去了。无禅叹一口气,满脸都是失望。看看四下,枝木稀疏,看看天上,日头老高,无禅的肚子饿了,无禅也要吃饭,老虎去吃饭了,无禅又去哪里吃饭呢?无禅又叹一口气,忽见一小树上零零落落结着不少松子。这个可以吃,无禅开始吃,抓一个丢进嘴里,抓两个丢进嘴里,连壳一并咯吱咯吱大嚼,一时连抓带吃忙了个不亦乐乎。

不远处,树后面,老虎蓄势待发!

老虎只觉胸腔之内砰砰大跳心里欢喜得似要炸开,却不敢疏忽,一动不动,屏息凝神只待一击必中!这非但是一个活人,而且是一个傻子,果然天不负我,运气说来就来了!傻子傻子,松子是这等吃法儿么?便松鼠也不会这般连皮吃的,哈!也不怕崩掉了牙!不赖不赖,瞧他壮壮实实一身腱子肉,一动一动害本王口水流了又流,哈哈哈哈,呜啊——

这便上去大吃一顿,这便是传说中的人肉!等等等等,不可大意,莫一时疏发出动静儿将他吓跑,这般天赐良机怕是再没了下一回!据说现在世道变了,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女人都不叫女人,叫母老虎来着!这是为什么呢?看看本王体形多么优美皮毛多么鲜亮,就是母老虎也没有,奇怪!这怎是个没毛儿的?

老虎没有见过头上不长毛儿的人,正如无禅没有见过树下捉迷藏的老虎。

没毛儿更好,省了功夫儿!

老虎心说一句,却见那光头蹲在地上背对着自家咯吱咯吱犹自大嚼松子,肩膀耸动处,露出一个不知死活的光光后脑勺儿!老虎虎吼一声虎目圆睁虎虎生风,恶风起处,张牙舞爪直直飞扑过去!好教你知——

本王在此!

六十一 无禅打虎

“罪过罪过,这是罪过啊阿弥陀佛,师父说过——”无禅一边念叨着一边捡了树下的松子吃,这是心疼这硬皮小果掉在地上浪费了:“咯吱!咯吱!”松仁白生生,嚼起来有一种淡淡的甜味,松壳黑乎乎,吃上去另有一种涩涩的木香:“咯吱!咯吱!”这很香啊,别有风味!无禅咯吱咯吱嚼着松子,蹲在地上东捡西捡。

一个,一个,又一个。

猛听“啊呜”一声,怪叫!无禅吃一惊,猛回头一庞然大物风驰电掣般奔将过来,转眼近前腾身而起,直直迎面一张血盆大口!无禅不及转念,已是顺势一滚,只听身后“喀哧哧”一阵乱响,那物直直扑在松树上!无禅转过身,再看半截断树歪倒于地,旁边趴着一个奇怪动物,两只眼睛瞪得比无禅还要大!

双双愣了。

片刻。

无禅灰头土脸爬起来,手里仍自抓着几个松子:“你不用抢,给,给你吃好了。”

这是无禅和老虎说的第一句话。

老虎一时不明所以,加上刚刚扑空撞在树上又跌了一跤,脑子这会儿还有点儿迷糊:“哎呀呀!这不是一只大猫么?啧啧,个头儿真大!”这是无禅和老虎说的第二句话,老虎还是听不懂,与无禅一样糊里糊涂。接下来就是真心赞美了,无禅连连打量,啧啧有声:“你这只大猫生得可是真好,花花绿绿的,大脑袋大眼睛大嘴巴,还有一条大尾巴,啧啧啧啧,你不是一个寻常的猫啊,历害!历害!”

老虎有些头疼。

作为一只老虎,生具黄白黑三色,花是花了点儿,哪里又绿了?还有,还有,还有一条大尾巴?没尾巴那是老虎么?大尾巴那是狼,这叫这叫虎尾鞭你懂么!这家伙分明就是一个傻子,当然老虎还是听不懂他叽叽嘎嘎说的甚么废话,老虎已经缓过劲儿来了,一击不中,老虎更是已经恼羞成怒了,老虎又开始蓄势:“哎呀!”

老虎吓一大跳,却见那没毛儿人一拍脑袋,忽然大嚷大叫起来:“无禅知dào

了!哈哈你不是猫!你就是那——老虎!”老虎自是老虎,老虎才不管他,老虎虎吼一声抖擞精神再次恶狠狠扑了过去,准bèi

扑倒他咬断他的脖颈再给他来个开膛破肚,一下置他于死地!痛啖其血肉:“嗷呜——”

无禅侧身错步,老虎挟一股疾风忽忽掠过:“你身法好快,可是你打不到无禅哎呀呀!”身子自是闪了过去,不料人家还有后手儿,是后尾,虎尾忽地扫将过来,“啪”一声正中无禅光头!老虎一招得势暗自欢喜,落地转身定睛望去——

却见那人抬手摸摸脑袋,看着自家嘿嘿一乐!

浑若无事。

耻辱!这是耻辱!当真是不知死活!作为百兽之王,山木中的霸主,脸面要比肚皮还要重yào

!当知一只愤nù

的老虎远远比一只饥饿的老虎更加可怕,何况此时这只饥饿的老虎已经被彻底激怒了!要知dào

老虎也是身怀绝技,虎扑!虎尾鞭!钢牙铁齿!还有虎掌,左右互搏!老虎登时勃然大怒,当下低吼声中人立而起,恶狠狠一巴掌扫了过去——

“比武!比武!”无禅见状又惊又喜,当下不再闪避,抡了拳头挥着双臂嘿嘿嗬嗬与那会武功的老虎你来我往战作一团:“哈哈!好玩!”

“哈哈!好玩!”

“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半晌。

老虎退避三丈呼呼大喘,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没毛儿的,怪物!

掌也扫不动,爪也挠不破,一场打下来肩酸背痛腿脚儿也麻了。

这不是怪物,又是甚么!

“咦?你不打了么?无禅还没用力哈哈!”

一人一虎对视。

片刻,老虎蒙生退意。

听好了,不是本王欺软怕硬临阵脱逃,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个没毛儿怪物,你看它皮糙肉厚生具牛熊之力,生吃松子儿都不带去皮儿的!而本王是一只聪明的老虎,懂计谋,知进退,是不会与它死缠烂打一味硬拼的!纯属瞎胡闹,这又不是来玩儿的,走了走了,散了散了,该回哪儿回哪儿该干嘛干嘛,哎!

可恶!

恼死!

阿弥陀佛——

无禅静静看着眼前这只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的老虎,忽然双掌合什口诵一句佛号,面色不忍目露慈悲之色:“老虎老虎,你要吃无禅,无禅是知dào

的。你吃无禅是不对,可是肚子饿又不是你的错,无禅听说过佛祖以身饲虎的故事,是了,是了,无禅也当这样做。”说罢自行坐下,仰面躺倒,招了招手又紧紧闭上两眼,示意任其宰割。

老虎茫然。茫然看着。

自是不解。不解其意。

莫非生了?生了急病?

自动自觉?自发死了?

半晌,无禅睁眼转头,一乐:“你放心,无禅不使内功,你可以放心吃了。”

说罢回头闭眼,复作死人一个。

真的可以?吃了么?

老虎举旗不定,上前不敢,欲走不舍。

一忍再忍,四爪扑朔,终于腹中的饥饿与嗜血的本能战胜了恐惧,老虎缓缓缓缓,无声无息走过——

大好脖颈于前,钢牙铁齿在侧!

谁死?谁活?

天上不会掉馅饼,老虎还是很犹豫!听说,听说,人的血肉很鲜美,可人的心肝是黑的!人比狐狸还狡诈,人比豺狼更贪婪!莫看他手无寸铁,一样教你开膛破肚皮都剥落,莫看他面脸是笑貌似无害,一会儿叫你痛不欲生死都不知怎生死的!肥肉在眼前,老虎害pà

了,老虎下山要吃人只是为了克服长久以来心中的恐惧,老虎不能够任那无边的阴影终日笼罩在自己头顶,终日挥之不去——

话说,话说,有一种人叫做猎人,有一种客叫做食客!话说,话说,有一种肉叫做烤肉,有一种鞭叫作虎——不说,不说,老虎浑身是宝,鲜血染就皮毛!不说,不说,谁个才是老虎,吞下连肉带骨!不得不说,憨憨嬉时不知忧,转眼生生死双亲!那刀那剑那火那血那大笑着吃喝着自称英雄的人呐,那是仇恨,那是仇恨!咬啊!咬啊!杀啊!杀啊!又是所为何来!

杀!

老虎忽就红了眼,低低呜咽一声,终于奋起森森利齿交错犬牙——

一口重重咬下!

六十二 前车后辙

“哎呀!”

无禅大叫一声,猛将两眼圆睁,忽地举起手臂!

老虎大吃一惊,又是一退三丈!

果然!果然!我就说天底下没有一个好人,人世间哪有这般舍生取义的好事!这分明就是一个阴谋,一个圈套一个陷阱!何其歹毒,险些中计!速离!速离此地!否则命也没了!老虎越想越怕越怕越惊一时慌了神,有心掉头逃跑却是哆哆嗦嗦趴在那里动也动不得!怎这般苦?怎这般苦!怕是怕是——

吓破虎胆了。

无禅一拍脑袋,歉然笑道:“是无禅不好,这下吓到你了罢?”

说甚么!废话!

无禅叹一口气,又道:“无禅刚刚想起来,无禅还要去找方殷大哥,所以无禅不能给你全都吃了!”说着右臂平平伸出:“这样,给你一条胳膊吃罢。”又想了想,换作左臂:“吃这条罢还是,无禅惯使右拳,你吃左边这个!”

说的甚么?还是废话!

老虎听不懂,老虎还是听不懂,老虎实在想不通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比比划划做甚么,不过那也无所谓,老虎要走了,老虎这就要走了,老虎不准bèi

再和这个出尔反而又阴险毒辣的小人玩儿下去了,老虎有一种感觉,再这样和他没完没了地玩儿下去会给他玩儿死的!老虎思思量量,转身之际忽觉尾巴一紧,旋即屁股生疼!一惊回头,却见那没毛儿恶人生生拽住自家虎尾,死皮赖脸说着甚么!

“别走别走!你吃你吃!”无禅认真说道。

——直直递过一只拳头。

果然!果然!果然没安好心!果然原形毕露!果然这就动手了!

老虎又惊又怕又疼又怒,一时也顾不得再作计较,张了大嘴嗷呜便是一口,重重咬了下去!

“喀崩”一声响,四颗犬牙全没,两颗掉在地上,一颗崩飞出去,还有一颗不见了。

如中顽铁!

怔住——————————————傻了

半晌,无禅歉然道:“无禅不是有心的,真的不是有心的。”

是的,无禅不是有意的,给他咬到拳头,无禅并没有运功相抗。

这也是一种本能。

无禅伸手指点道:“再你咬!咬这里!这里的肉应当软和一些!”

老虎欲哭无泪。

另一只牙齿在老虎肚里。

虎失獠牙,这可怎么活?

以后,以后,再也没有以后了,老虎万念俱灰。

无禅却很诚恳,一心一意伸着胳膊给它去咬:“咬罢,吃罢,无禅保证这一次再不会硌掉你门牙了,你放心,无禅从不说谎,无禅是不会骗你的,师父说过无禅要做一个诚实的人,说过的话是一定要做到的,答yīng

别人的事也是一定要办到的!”便就给他一拳打死,老虎也不想再试一次了,老虎也不想再听这怪人啰七八嗦说甚么废话,当下身子伏低,将头深深埋进两只前爪里,却还得痛苦地听着:“咦?你哭了么?老虎也会哭的么?”无禅好奇说一句,又道:“是了,虽然你是个老虎,可是无禅也不能失信于你,无禅是个好和尚,无禅也知dào

你肚子很饿,要说肚子饿了那可真是不好受,你哭了无禅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你还是还是吃无禅的肉罢,师父说过做事要有勇气有决心,一回不成二回三回……”

老虎非但哭了,老虎死的心都有了。

活着是一种罪过,死了是一种解脱,想必,想必,这是一场梦罢!老虎哭着想,这是一场大梦,这是一场噩梦,这是一个魔鬼,这是一个恶魔,而我本不该来本不该来,又倒足八辈子霉才会碰上了你,活活饿得要死又给你整了个半死不活,牙齿落进嘴里,和血还得吞了,不管你是不是有心的,反正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死,我想死,现在我很烦你知dào

不知dào

,请你给我一个安安静静死去的机会,就别在里啰嗦啰嗦烦死烦死我……

是梦总会醒,无禅走掉了。

很快。

对于老虎而言,那一刻却是无比漫长。

之前是唠唠叨叨。老虎老虎种种,无禅无禅种种,师父师父种种,这样不对种种,那样不好种种,想想办法种种,不如吃草种种,老虎听也听不懂,老虎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那是想要骂人的冲动。之后又给他摸头摸尾搞东搞西,新奇观看赞美不已,并捧来一把松子放在面前,殷勤备至留恋万分,最后说了一句不知名的鸟话。

走了。

这是一种煎熬。

而老虎只是忍受,老虎不想再与他扯上半点关系。

老虎只想速速离开这个给自己留下无比惨痛记忆的喧嚣尘世,回到山中独自疗伤。

终于他走了,梦也该醒了。

老虎也要走了,永远不说再见。

可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毛儿怪是走了,又来了一个长毛儿怪。

那怪提着一根棍棒,那怪拎着一个坛子。

那怪搂抱老虎,亲热道:“兄弟兄弟,喝酒喝酒!”

那怪掰开老虎嘴巴看看,哈哈笑道:“不妨,不妨,还会长出来的,你还年轻哈哈!”

那怪更加可怕,将老虎弱鸡土狗般地摆弄:“莫哭莫哭,你道你是吃亏,却是沾了便宜,若是换作旁人,哈!教你哭也哭不出!”

那怪笑叹道:“你醉了。”

是的,老虎是醉了,是给灌醉的。

以至于回去以后,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也记不清那是说胡话还是,在唱歌——

人是人中虎虎是虎中人

虎胆何其大英雄有几多

哭哭哭哭哭哭胡以四海放悲声

笑笑笑笑笑笑生在世间找乐呵

哈哈哈哈——

曾几何时,王者回到山中,终是郁郁寡欢,愀然不乐。

百兽问及,一概不说。

这是一种耻辱,也是一种快乐。

只因这是一种痛并快乐的经lì

,怀念并怀念着。

是的,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是这样的。我是一只老虎,如果是我,我会将他们吃掉的,我会吃他们的肉,我会喝他们的血。但我知dào

,是他们放过了我。我本是怀了满腔仇恨而去,却发xiàn

,早已找不到那仇恨发泄的处所。我终于知dào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若无杀生之念,怎有放生之德!我只是一只可怜的老虎,回来了,回来了,疲惫了身心,留下了失落。

还有怀念。

我并不恨他们,我怀念并怀念着,怀念那一个光亮的脑袋,那很亮,怀念那两只明亮的眼睛,那更亮。

阿弥陀佛——

无禅说道,老虎老虎,我会想你的。

六十三 皮肉生意

前方一林,有名绿林。

林畔一坡,有名黄坡。

坡上一店,有名黑店。

说是黑店就是黑店,白色牌子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了。

黑店。

此黑店附近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迷药暗香打闷棍,杀人越货卖包子。

人肉包子。

“包子出锅儿,皮儿大馅儿薄,快快来买,香得要命香死个人啦——”一妇人高马大面有横肉,正自坐在门口大声吆喝。左右四下并无一人,惟闻面香肉香阵阵。半晌,一矮瘦三角眼男人蹭将过去,皱着眉头道:“当家的,不如将这招牌拆了,你看明明白白写着黑店谁还敢进……”那妇人不待他说完,登时横眉立目断喝一声:“你懂个屁!给老娘闭上鸟儿嘴!”

这,便是此处绿林黄坡,夫妻黑店二位掌柜兼伙计。

男的名作老驴头儿,人送外号儿金枪不倒。女的名作小亲亲,人送外号儿浪里白条。当然这是昵称,枕边名号,此中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眼看当家的翻了脸,老驴头儿果然改了称号:“小亲亲,莫生气,门口儿风凉,不如回屋里——”涎脸近前,猴急猴急,动手动脚,摸去摸西:“那个那个。”

“哪个?”小亲亲明知故问,眉眼儿春意盎然,瞧上去竟也甚是受用。

“那个!”老驴头儿急不可耐,登时心痒难搔,大吼一声便张手抱去!

“叭!叭!”

耳光。正反两记。

老驴头儿当下滚倒在地,捂着脸撒泼打滚儿:“我不管!我不管!十天半月也没桩生意,还不让人,让人,不如死了得了啊啊!”小亲亲叹一口气,柔情可可道:“都五十好几的人了,又是大白天的,怎这般老不知羞,呸!”见她忽然软了口风儿,老驴头一时又心生希望,忽然跳将起来激动指点:“来客了来客了!快瞧!那边有人过来了!”便趁小亲亲惊喜回望之际,老驴头儿闪电般蹿将上去,一式“老树盘根”俯身便抄!

“叭叭!叭叭!”

又耳光。正反各两记。

老驴头儿再次滚倒门前,哭天抢地大放悲声:“天呐,没法儿活了啊,日子没法儿过了啊啊啊!”小亲亲瞟过一眼,啐道:“一招儿使了八百回,我呸!当我傻的么?”说罢叹了口气,又换了一张笑脸:“起来起来,老没正经我说给你,咱家挂这招牌,为的就是引来那所些自命英雄好汉的货色,哈哈!这便叫做反其道而行之!”有道理,有道理,当家的果然有学问,可是老驴头不爱江山只爱美人,话说小亲亲这都好几天没给他亲了!老驴头儿只不起来,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只求小亲亲一时心软便可遂了他的心意。小亲亲翘起兰花指,忽作娇羞状:“其实,其实人家也想,也想——”

老驴头儿瞬间止了号哭,猛然跃起一招儿“饿狗抢屎”扑将上去:“亲,亲,我的亲!”眼见他如此深情爱慕如此锲而不舍,小亲亲终于接纳了他:“驴!驴!我的驴——”旋即二人搂抱一处,一个摸上两把,急急宽衣便待就地办理,一个掐了两记,半推半就累得娇喘细细,正是干柴逢了烈火,又似大雨降在旱地,门口儿风冷却是心头火热,便再回屋也是等个不及,等不及,是等不及,偏将春宫活活演,光天化日又怎地,又怎地,又怎么地,白浪翻翻又滚滚,金枪威风又神气!

无禅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幕。

一时云里雾里。

忽然一只土蛙一蹦一跳蹦跳过来,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儿,有如呕吐。

无禅回过神儿来,大呼小叫着冲了过去:“别打别打!有话好说!师父说过打架是——”

一声霹雳平地起,惊散两只野鸳鸯!

老驴头儿跃跃欲试正待挺枪长驱直入,不料受此惊吓猛一啰嗦,竟就此泄了。小亲亲一把推开,飞快整了衣衫,挽鬓回眸一笑:“客倌,来——”却见是个和尚,灰扑扑一袭僧衣,平头正脸浓眉大眼,风风火火神情焦急:“二位施主不要动手,你看你看,你看这衣裳都扯破了,哎!这可真是!”

小亲亲一怔,老驴头儿一怔,随即互视一眼,一时各自会意。

一个说的是:一身好肉。

一个说的是:皮也好皮!

“误会了,小师父,方才我俩做游戏,做游戏!”小亲亲亲热说道。

“是做戏是做戏,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老驴头儿头头是道。

“放屁!你跟谁个逢场作戏?看老娘打不死你!”小亲亲登时翻脸,柳眉倒竖扬起粉拳。

“是放屁,娘子休怪,我是口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老驴头儿连连告饶,起身作揖。

小亲亲啐一口,扭头儿是甜笑:“小师父,快进屋,先喝口热水儿解解乏!”老驴头儿一般是笑,殷勤又和气:“小师父,请请请,我店便宜又实惠,保你省钱又满yì

!”无禅呆了呆,有待一般客套两句,一时又不知该说甚,忽然一抽鼻子,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又陶醉道:“好香!好香!这是甚么味道?”

小亲亲看他一眼,笑得像一只开心的老虎:“这是包子。”

老驴头儿看他一眼,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肉包子!”

无禅左右看看,长长叹一口气:“无禅不吃肉,无禅也没有钱,可是无禅肚子饿,无禅也不知dào

该当如何,无禅,无禅——”无禅肚子饿了,无禅饥肠辘辘,无禅好像是闻着味道找过来的,可是来了,无禅又能怎么样呢?有待开口讨要,却又不好意思,看着二位施主用亲切的热情的眼神看着无禅,无禅的脸又红了:“嗬,嗬嗬。”

二人对视一眼,自是心有灵犀。

一个在说:过路客。

一个在说:傻肥羊。

开门做生意,阅人何其多!没错儿,没错儿,过路和尚,是个傻的!

“小师父,这里吃饭不用钱。”

“白吃!”

“小师父,这里水也任你喝。”

“白喝!”

“小师父,我请你,就当自家别客气。”

“白玩儿!”

“放你娘个,去!去和面,咱给小师父蒸上一屉大白馒头!”

“加料的?”

“快去!莫再啰嗦!”

老驴头儿乖乖去了,留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亲亲。小亲亲回眸一笑,风情万种:“小师父,奴家生得好kàn

么?”无禅看过一眼,点头道:“好kàn

。”语声朗朗,诚恳无比,无禅眼中的人物没有美丑之分,无禅的的确确不是在拍马屁。小亲亲登时喜上眉梢咯咯笑道:“小师父真个好眼力,请请请,快进屋!”

无禅进屋。

屋里三五桌,七八凳,一应碗筷什物俱全,墙角两溜儿酒坛子。

二人就座,小亲亲倒一碗白水,热情道:“喝水喝水,小师父想是渴了!”

无禅一饮而尽。

小亲亲又倒一碗,无禅咕咚咕咚喝掉,一抹嘴巴:“多谢女施主,无禅这便走了。”说罢起身,便待出门。小亲亲一把拽住,皱了眉头:“还没吃饭,怎生就走?”无禅呵呵笑道:“无禅知dào

,你这是做生意,可是无禅身上没有钱,无禅不能白吃你的饭,是这样,走了。”小亲亲连连摇头,小亲亲一意挽留,小亲亲是不会让他走的,小亲亲还没给他吃那加了料的大白馒头……

“好教小师父知dào

,我夫妻是附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心人,且是一心向佛,专有免费吃食供奉你这般出家之人,这是做善事,这是积大德阿弥陀佛——”小亲亲果然有学问,三两句话便将这傻和尚唬地一愣一愣的,无禅闻言喜道:“是么?是么?”小亲亲点点头,又拉他坐下:“是是是,没有错,小师父吃上一顿斋饭,正是积我天大功德!”

“哈哈,是了,施主好人,阿弥陀佛——”

二人,均是,眉开眼笑。

过不多时。

屋里白雾升腾,恍若仙境!

一屉大白馒头,又香又热!

无禅大口大口,大口吃着,乐得嘴都歪了:“哈哈哈哈,好吃好吃!”直如风卷残云,直有吞天之势!无禅吃着,吃着吃着,犹不忘二位施主大恩大德:“好人好人,多谢多谢,无禅是个大肚汉,一下吃了这许多,哈——哈哈——”

二人双双退后,一时双双悚然。

角落。

“多少?”

“十八个!”

“怎,怎,怎还不倒!”

“怪事怪事!我明明加了,很多很多!”

“还在吃,莫不是?药过期了?”

“那,那,岂不赔了!”

“多少了?”

“快,要,没了。”

一屉吃完,整整二十六个!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各自惊骇。

无禅摸摸肚皮,长长打个饱隔:“呵呵,这馒头味道有些怪,不过还是很好,好,好吃,吃!”蓦然天旋地转两眼昏花,眼前五光十色辉煌灿烂,这感觉无禅竟是从未有过,旋即眼皮一落黑暗袭来,摇摇欲坠之时似是耳中听得——

“倒也!倒也!”

六十四 流泪的人

老驴头儿手拎大号儿菜刀,小亲亲手持剔骨尖刀。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以为见鬼。

——无禅直挺挺躺在案板上。

这不可能!你再试试!

一刀砍去,夺夺有声!

而皮肉完好无损,刃口落处只金光一闪即逝。

神仙?妖怪?外星来的?两个人傻掉了。

小亲亲用刀猛扎一下,又看了看,终于叹道:“金刚不坏身。”老驴头儿猛一啰嗦,汗又出来了:“金刚不坏功?莫非他是——”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骇然叫道:“南山禅宗!”

是的,南山禅宗,正是南山禅宗。普天之下佛门众多寺庙无数,修习这金功不坏功的武僧也是寻常可见。可是年纪轻轻就修到这一地步的和尚,只能出自大名鼎鼎的千年古刹,南山禅宗。外物不侵,金身得立,这分明已是登堂入室小乘之境!不说不说,在场两人早年均是江洋大盗,一朝携手退出江湖,隐姓埋名开了这小小黑店,武功那是荒废多年,但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哑僧!”

二人又是齐齐大叫一声,再看双双脸上变了颜色!

“当家的!”老驴头儿惶然一声:“快说!拿他怎办?”小亲亲两手颤抖,一时刀也拿不稳了:“那还用说!快快抬出去,莫等他醒了!”老驴头儿长出一口气,抬手擦把冷汗:“好在砍他不动,大祸幸未铸成,且莫惊慌,药性刚刚发作!”小亲亲拍拍胸口,却也松了口气:“一朝给蛇咬,十年怕井绳,说来当年的哑僧定海,那可是啊呀我地娘!”便此时无禅挺身坐起,两眼圆睁直如诈尸一般:“咦?这是哪里?”

二人直勾勾瞅过去,哆哆嗦嗦噤若寒蝉!

无禅张着嘴巴左右看看,一脸茫然道:“这是哪里?无禅怎生躺在这里?奇怪奇怪,无禅是从来不会躺着睡觉的,当真奇怪!”小亲亲当先缓过神儿来,飞快将刀藏在背后:“小师父是睡下了,我二人便将小师父抬到这里呃,休息休息!”老驴头儿随之掖了菜刀,强笑道:“是是是,正是如此!想是小师父赶路太累了,因此——”

无禅听着连连点头,不过心里还是很奇怪!无禅当真从来都是坐着睡觉的,又是大白天,这般光景儿无禅还是头一回,奇怪奇怪,这是为什么呢?无禅想不明白,无禅发xiàn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心里有点儿迷糊,无禅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奇怪奇怪,这是为什么呢?无禅想得头都大了,还是迷迷糊糊半点儿也搞不清楚,但见那两个好心施主满脸是笑异口同声,不多时无禅便完完全全相信了他们所说的话。无禅遂不上心,拍拍脑袋,道:“怪味道!怪味道!这是甚么怪味道?”

无禅四下看去,有米有面有粮,米味儿面味儿霉味儿,四下黑乎乎既潮且冷,另有一种刺鼻的独特气味儿!无禅茫然不解,无禅只觉心头烦恶,这种味道无禅好似也没有闻过,话说今天真是奇怪,无禅碰到了很多很多奇怪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无禅忽然害pà

忽然想逃忽然想要流泪,这是……

这是血腥之气,无禅不知dào

的。

无禅指道:“那是甚么?”

那里几支竹竿,挂了几张白惨惨的物什,无风,平展展垂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教小师父知dào

,那是屉布!”小亲亲甜甜笑道。

“不错!屉布!蒸馒头蒸包子用的!”老驴头儿重重点头。

是了,是了,无禅一笑,恍然点头。

竟也不觉,已是,泪流!

山坡上,店门口。

“小师父,慢走——”

“小师父,一路顺风——”

二人喊着叫着挥着手,一个笑得亲又亲,一个点头再点头,脸上都是恋恋不舍的挽留。无禅再回头,躬身又施礼:“多谢二位施主,多谢多谢,好人好人阿弥陀佛——”世上好人太多太多,千恩万谢亦不为过,是的,无禅吃了他们的饭,无禅喝了他们的水,他们大方又客气,他们殷勤又周到,而无禅无以为报,无禅是感恩戴德。无禅走了,无禅还是走了,无禅并不想在这个地方多留片刻,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无禅却也不知哪里奇怪,无禅只知dào

呆在这里浑身不自在,心里总是有些,怪怪的。

这是为什么呢?

淡淡背影依稀,直到那一抹光亮消失不见。

“可惜可惜!一身好肉!”

“可惜可惜,皮也好皮。”

二人叹着气回到店里,相对而坐,一时无语。

半晌,老驴头儿冷笑道:“管他甚么南山禅宗,哼!若是依我,便将他再迷翻了剁为肉泥,反正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小亲亲啐道:“人家这都走了,你倒能耐大了,我呸!谁个刚刚吓得险些尿了裤子!”老驴头儿讨好笑笑,又哼道:“我瞧那金刚不坏功也是不过如此,哼,破之甚易,甚易!”

“怎地?”

“眼耳鼻舌,无不可入!哼哼,管教他又聋又哑又瞎,更将那肝肠都给他勾出来!”老驴头儿两手比划着,狞笑道。小亲亲又啐一口,似笑非笑:“你个歹毒的驴玩意儿,怎不说将那物儿给他切下来,泡你那坛三鞭酒?”三鞭酒,牛羊狗,小亲亲不提这茬儿还好,一说起来老驴头儿又是起了色心蠢蠢欲动:“亲!”

“驴!”

“我要——”

“不要嘛——”

“要嘛要嘛我要嘛!”“不要不要不要嘛!”“到底要是不要啊?”“不要就是想要嘛!”“想要你就直说嘛!”“直说人家害臊嘛!”“亲亲我的亲亲啊!”“肉麻肉麻肉麻嘛!”“肉麻你不爱听嘛!”“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啊!”“咱先回屋儿上床啊!”“用这桌子也一样嘛!”“你就不怕有人来啊!”“刚走一个谁还来嘛!”“亲啊亲啊我的亲啊!”“驴嘛驴嘛你是驴嘛!”

……

这一回叫做:倒霉和尚撞破好事,苦命鸳鸯二度花开。

且不说金枪不倒这番要如何大战那浪里白条,单说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间之事也是无巧不巧,说是这黑店十天半月不见个人,不成想前脚儿和尚刚送走,未料得后脚儿客人又进来:“店家!”一人旁若无人大步而入:“一屉包子,两坛好酒,快快上来!”其声粗厉嘶哑,有若锯挫铁石!可怜老驴头儿正是箭在弦上,冷不防受此惊吓,竟又就此~

“恁个没用!”小亲亲一把推开,满脸都是不高兴!

这情形换谁心情也是大不好了,老驴头儿大叫一声提了裤子就蹿了上去:“你这厮!没瞧见哎哟喂——”小亲亲一脚揣开,恶声恶气道:“去和面!蒸包子!加猛料!”老驴头儿无奈看过一眼,爬将起来悻悻而去。小亲亲搔首弄姿,又回眸甜笑:“客倌,外头包子凉了,且喝上杯酒,奴家给你上百年好酒!”

那人背身而坐,闻声嘎嘎笑道:“甚好!甚好!哈哈!”

不一时酒上来,那人自顾喝酒。

连喝一十八碗。

一口就干。

小亲亲初时给他倒了几碗,一边拿眼偷偷打量。

不一时,慢慢溜进里屋。

少顷,包子上来,又白又香热气腾腾。

皮儿薄!馅儿大!

“爷台慢用,爷台慢用。”二人点头哈腰满脸是笑,齐齐伺候着。

齐齐哆嗦着。

齐齐看着桌上一支黑色棍棒。

那人咬一口,摇摇头,又咬一口,叹口气,看上去似乎是不大满yì



二人互视一眼,面色已然大变!

一时静了。

半晌。

那人叹道:“迷魂酒迷不了魂,人肉包不加人肉,正经生意不正经做,大好肥羊却又放走,这——”说着侧过身,直直望向两人:“敢问二位一句,你家这黑店是怎么开的?”目光如炬,威势咄咄,二人畏畏缩缩,竟不敢与他眼神相对,只一人看到微秃的鬓下宽广的额头,只一人看到鼻上横亘的长长刀疤——

“扑通!”

一声响过,二人齐齐跪倒在地!

小亲亲霎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燕大爷高抬贵手,饶命,饶命啊——”

老驴头儿也是老泪纵横连连磕头:“还请燕大爷大发慈悲,俺两口子向来安份守己都是好人,好人啊——”

那人哈哈一笑,抓过酒坛子猛灌两口:“呵!好人!”

扑一声闷响,好人之一登时脑浆迸裂,缓缓委倒于地,再无声息。

“啊——”

另一好人心胆俱裂尖声长叫,胖胖的脸上犹自溅着星星点点红白之物!

那人拍案而起,提棍大笑而去:“好教你家知dào

,某正是燕赵,燕悲歌!”

笑声未落,竟自走了。

小亲亲惊恐地瞪着两只大眼睛,久久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

忘了再哭。

果然是他!

怎又?

小亲亲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看向一旁,老驴头儿横尸当场是死地不能再死了,颤抖着手一摸脸上,摸到一手粘乎乎白花花的脑浆,左右更无一人,四下死寂死寂,只有风,风吹得门咯吱咯吱轻声地响。这是做梦了么,这分明不是做梦,小亲亲有些想哭,想哭却也哭不出,一时不知该说命苦还是庆幸——

传言是对的。

燕悲歌从来不碰女人,燕悲歌也从来不杀女人。

小亲亲长长呼一口气,慢慢慢慢爬了起来。

这自是一种不幸,所幸好歹留下一命!好死不如赖活着,老驴头儿说没,就没了。

小亲亲自也不会殉情……

天杀的燕悲歌!

“小亲亲,小亲亲,亲亲小亲亲——”

忽而声起,微微飘荡,有若嘻笑,更似幽灵!小亲亲悚然一惊,猛然抬头——

却见屋顶不知何时趴了一只,灰色大壁虎!

样的人!

那人四肢颀长,那人细眉淡眼,那人嘻嘻笑着露出一口细白牙齿:“好教你家知dào

,我叫阿乌,飞镖阿乌。”怪人!怪名!未料还有帮手,终是在劫难逃!小亲亲猛一激灵当即飞身而退,胖大身形竟也灵活迅速!只听上前方嗖一声响过,余光落处正是雪亮一支钢镖!小亲亲半空一扭身形侧过,那镖嗖将贴着脖子直直射了过去:“好险!好险!还好有个功夫底子,这怪人——”

只在转念之间,耳畔风声又起,不想那阿乌身法已是快极,身子竟随着手中发出钢镖掠了过去!而此时小亲亲的眼神还落在那一支钢镖上:“啊——”便只能惊叫着,眼睁睁看着,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抄过钢镖,又温柔地刺入自家咽喉:“呜。”

甫起尖叫,便即失声!

果然阿乌。

人比镖快,飞镖阿乌。

光天化日之下,绿林黄坡之上,熊熊燃起一场大火!浓烟滚滚,草木哔剥,红红的肆虐的火蛇将这小小的黑店吞噬,还世间与清白,燃尽一切肮脏丑恶!是与非,对与错,俱在眼前,不得不说。有道是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溺人于水深,必将身焚于火热!烧烧烧,没没没,化灰化烬化黑黑尘烟,只余一角白色物事于灰烬中无声流泪,颤抖蜷缩——

好教无禅知dào

,那不是屉布,那是人皮!

流泪的,人皮。

六十五 逆旅

是的,我是燕悲歌。

我跟在小和尚后面,让他一个人走着,走着,走自己的路。

一路伴着我的歌。

我知dào

,我唱歌很难听,可是我喜欢,所以我唱着。

正如我喜欢这个和尚,所以我跟着他。

我是越来越喜欢他了!

这是一个有趣的和尚。

燕悲歌平生有三大好:一为喝酒,二是唱歌,三,找乐儿。

兄弟是我所好,可那强求不得。

我不喜欢杀人,杀人并不使我快乐。

尽管我常常杀人。

杀人是很忙的。

忙里偷闲,我在找乐儿。

这是一个有趣的和尚,真的真的很有趣。

他总是傻乎乎地回头看——

他看不见我。

正如我看不见阿乌。

阿乌是一个无趣的人,虽然他总是以为自己很有趣。

阿乌是很烦人的。

先不说阿乌,先说小和尚。

小和尚真的真的很有趣,乐乐呵呵行天下,迷迷糊糊走四方,这不是很有趣么?白日行路晚上坐,天当被来地当床,这不是很有趣么?饿了拔草便吃,渴了见水就喝,吃松子都是带壳儿嚼的,这不是很有趣么?他以为天底下都是好人,他以为人人对他都是好的,这不是很有趣么?

其实那些也都无趣得紧,真zhèng

有趣的是他经常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阿乌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阿乌说,因为他屁也不懂。

你看,阿乌就是一个无趣的人。

阿乌,你总是跟着我,这是为什么呢?

阿乌说,因为你毛也不懂。

你看,阿乌是一个多么无趣的人。

阿乌是很烦人的!

可是我甩不掉他,哪怕我是燕悲歌我也甩不掉他,阿乌人比镖快,阿乌尤擅追踪隐匿之术,可能天底下没人能够甩得掉他。阿乌的轻功是很好的。

是这样么?阿乌。

阿乌哭着说,阿乌喜欢的那些女人,一下子就能把阿乌甩了啊呜!

你看,阿乌不但无趣得紧,做人也是很可怜的。

阿乌,你也老大不小了,快去找个女人成个家,也省得天天跟着我烦我了!

阿乌不见了。

每次我提起这个话题,阿乌就会一下子不见了。

这是我甩掉他的唯一办法。

大伙儿知dào

的是,燕悲歌独来独往双拳一棍纵横天下,大伙儿不知dào

的是,有燕悲歌的地方就有阿乌,阿乌是燕悲歌的影子。

是他自己说的。我又不是没有影子。

其实阿乌是很管用的,比如那天那种情况,阿乌就管上用了。我真的是从来不碰女人的。何况打杀。但她该杀!

所以又有阿乌,阿乌是我的补丁。

这也是他自己说的。

他是无趣,随便他说去罢,我还是说有趣的小和尚。

阿乌说,他去阴山了。

我是甩不掉阿乌。

阴山有七鬼,是这样么?阿乌。

吊死鬼食尸鬼无头鬼长舌鬼青面鬼獠牙鬼无常鬼,七鬼。

好了我知dào

了。

他们名字分别是赵某钱某孙某李某周某吴某郑某,七鬼。

好了我知dào

了。

使的武器分别是——

七种武器?好了我知dào

了!

他们的品性弱点以及生活习惯等等分别是……

对了我忘了说,阿乌记性也是很好的。而且阿乌是负责教中情报这一方面的。一把手。

如果没有阿乌,我早就累死了。

阿乌还是管点儿用的。

这是我说的。

他又要去当好土匪了是么,阿乌?

你又要去栽赃陷害了是么,老大?

阿乌终于说了一句有趣的话。

我会去杀了他们,然后将这笔恶账推给无知又善良的小和尚,这很有趣哈哈!

我乐此不疲。

然后小和尚有一天会瞪着两只大眼问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必然故作高深一本正经地反问他,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哈哈!哈哈!

阿乌,你也要去么?

是的,里面有六个女鬼。

……

我不相信,阿乌有时候是会假装有趣的。

还有一个半男半女鬼。阿乌故作高深一本正经地说。

随便他说去罢,反正他是一个无趣的人,我是不会相信他的。

阿乌,这回你上罢,我暗中保护你。我假意说。

阿乌竟然激动地哭了!

阿乌早就想这样做了。

阿乌哭着说,老大,我知dào

你是在骗阿乌,可阿乌还是很开心!

果然是个无趣的人,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就没乐儿了!

阿乌,我们去找乐儿罢!

阿乌又不见了。

我也不知dào

他去了哪里。

也许他就在不远处跟着我,看着我,默默陪伴着我。

其实阿乌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在许多事情上我都比不过他。

比如玩儿鸟。

那边一只白肚皮黑燕子扑楞楞飞上天,唧唧叫着欢快地飞走了。

那是他的鸟。

我时常会看到他在偷偷摸摸鼓捣他的鸟,神情很是投入的样子。

我知dào

,阿乌那是在靠它。

传递消息。

阿乌的来历我也不知dào

,我问阿乌阿乌从来也不说。正如我的来历阿乌也不大知dào

,以前我的许多事我也很少说。每个人心中都有每个人的苦衷与隐痛,有些不必要的消息还是少去传递,尽量不说。长舌头,大嘴巴,人前背后说闲话,那是世上最无趣的事情。

我是很忙的,教中有许我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忙里偷闲跟着小和尚只了为了找乐儿。但我终归不能一直这样跟着他的,也许明天我就要离开小和尚了。其实我也是不放心他,像他这样一个和尚来到世间,就像一只绵羊落在狼群里。其实他是很危险的。哪怕他的武功还算可以。但我会照看着他,因为他是灵秀的徒弟。

何况他很傻很天真,很有趣。

阿乌,阿乌,有教主的消息么?

阿乌说,还没有。

只有一种情况阿乌不会跟着我,那就是我和龙大哥在一起的时候。

那好,那我们接着去找乐子罢,阿乌。

于是我们去了阴山。

见鬼去了。

当我离开小和尚的时候,我会叫阿乌跟着他。

我不放心。

而阿乌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阿乌办事我放心。

所以小和尚是安全的,谁也不必为他担心。

我愿意让他睁大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我不会过多地去打扰他,去指指点点教这说那,一个人按照另一个人的意愿活着,那是这个世上最最无趣的一件事情。

路就在他脚下,他会自己走的。

他真的会。

我看着小和尚,就像看着当年的我,我看着阿乌,也像看着当年的我。

尽管我与他们一点也不像。

他们都还年轻。

而我只有怀念。

其我也不老,是这样么?阿乌。

阿乌?

阿乌飞上一棵高高的树,啊呜啊呜落在枝头就像一只大乌鸦。

去掏鸟蛋。

看来我还是老了。

看那四野苍茫,看那万木萧瑟,看那白云苍狗变幻生灭,看那落日余辉洒满人间。

我知dào

,我怀念的是逝去的岁月。

与那早已淡忘的从前——

我是燕悲歌。

我是一个过客。

我醉着喝酒我笑着流泪我大声唱歌。

总希望留下什么。

我有一个大志向。

说出来笑掉自己大牙。

因此我不说。

等到老得没牙的时候,再说。

哈哈!

我想那时我是笑着的。

笑得像一首——

老歌。

告一段落

告一段落。

存稿没了,没的发了。

是因为在鼓捣另一本书,多是神仙妖怪,飞天入地啥的,说来轻松一些。

换换脑子,感觉不错。

因此这边放一放,暂不更了。

当然很快回来,这书是会很长,想一想,几百万字少不了的。

至此不过开篇,仍然只是铺垫,要说的话太多,一时半会儿且是啰嗦不完的。

这是一个梦,是一个长长的梦。

我以为,想要盖高楼,地基大处打。我以为,想要多放水,坑得深里挖。

正如一个窄小的花盆里面长不出参天巨木,正如要在广阔的疆场里面去驰骋千军万马。

要问我心有多大,天大地大容不下!

当然这是吹牛皮,说来也是个笑话,嘴比天大,脸往哪儿搁?

不过确实也没地儿搁了,若以成败论英雄,这本书到目前为止算是,狗熊了。

用大伙儿的话来说那就是,各种名义上的惨不忍睹,没有太监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相当精辟。

还是那句话,写出来,当然希望有人看,是更多,更多的人看。

可是依然,观者寥寥。

那也没什么,我根本就不在乎,原本就是写着玩儿的,又不指望写本书如何如何,那些功成名就发大财种种,视之不过浮云。

说过,我是一个虚伪的人。

一个俗人。

那也没什么,至少,写到目前为止,是有许多收获。

只说两点,捡主要的说。

其一,心态放平了。你是以为如何如何,也不过是自以为,井底之蛙,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得到的只是应该得到的结果,没有什么,是这样的。但写,使我快乐,那么写下去就是,又何必计较牢骚太多?是这样的,一个人,贵在自知,当真zhèng

看清自己的时候才能放平心态,那是一种最大的收获。

其二,文笔进步了。无论如何,至少自己是这样认为,这令人欢喜。回头再看早先的文字,发xiàn

不足的地方太多太多,而那时,却是自家以为如何如何。改了几回,也不如何。而之所以能够放平心态,也是正因如此。是这样,原本我以为自个儿是一个大文豪,可以写出传世大作,千古流芳的那一种。现在我发xiàn

,我不是,根本就不是,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说出来就会笑掉别人大牙,实在是可笑,可悲,可怜又可耻!

呃,是这样,现在我以为,自个儿是一个超级大文豪,可以写出传世经典,万古留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一个!

真的。

我是喜欢胡说八道,说着说着就又胡说八道了,我也不知dào

为什么。

也许,那本就是内心真zhèng

的想法,是真的。

似乎,长久以来,总是在坚守着内心之中一种东西,尽管我也不知dào

那是什么。

是说不清,是道不明。

我有一个大志向,说出来笑掉自己大牙!

因此我不说,是不敢说,等到老得没牙可掉的时候,再说。

这里说的是心路历程,不过几句真心话,无关成败得失,以为来日印记。

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走好自己脚下的路,勇敢地,努力着,去实现心中的理想。

就好,就很好。

这很快乐!真的真的!

我是一个文人呐,哈哈!一个也好半个也好,勉强也罢穷酸也罢,是很快乐啊很快乐,哈哈哈哈!一个文人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可以一个人,创造出一个世界,天地万物众生百态,尽在手中一笔!哈!牛牛牛!又怎能不牛!这不是神嘛,主啊!哈哈哈!尽管那是虚幻,一般动人心扉,当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案之前,吐露心声,拨动心弦,得到的却是万千人的共鸣,哪怕一丝一毫会心的笑,岂不也是美哉快哉!

个中乐趣,无与伦比!

因而我要写,快乐,应是写作真zhèng

的源泉。

说到这里,可以解释一下,希声这个名字的,由来。

话说,这本书本想叫做,红尘。

但写了几十万字,上传时候才发xiàn

书名被占了,只得改作,希声。

也好,红尘,说的是喧嚣的尘世,世外山海风物种种,在这里并不能够完全囊括其中。

而之所以叫作希声,也是忽然间,脑袋里面蹦出来的一个词,两个字。

希声,奇异的音响,极微细的声音。

老子说,大器晚成,大音希声。

后有释义,最大最美的声音乃是无声之音,即达到极致的东西是不可捉摸的。

和那无关,这是一本武侠,是一本书。也有关系,这不是一本武侠,这是一本书。而一本书,说到底也不过是文字的堆积,成词,成句,成章成节乃至成文,由始至终。所以,这里的希声说的是,文字之美。这是我深爱着的,这是我要颂扬的,这是伴随我们成长又给我们快乐梦想的文字,一般美妙无与伦比,使我时常引以为豪,是傲,骄傲的傲!

它是无声,寂寂无声,但若说高山流水,但若说山呼海啸,但若说竹林听涛但若说秋虫鸣月,你是可以听到。至大时震耳发聩,至小处心湖微澜,如风,成的是字,动的是心。若说心如止水,若说情比金坚,若说切肤之痛若说彻骨之寒,它是可以听到,它也可以看到,它甚至可以感觉到触摸到,它是世间最最奇异的事物,使人常常忽视,却又无处不在,离是离不开,少也少不得。

这是传承,这是积淀,这是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这是千载万载无数人的心血凝结,最大最美的无声之声,可说极致,不可捉摸。我是爱它,爱惜它,就如同爱惜着身边每一个亲人朋友,深深地爱着。也许我要坚守的,只是敬畏与不可亵渎的心,我不能随意地去摆弄它们,就如同我不能随意地去面对自己的人生。

何况这是我们的文字,独一无二的文字。

这是象形文字,每一个字都是一幅画,不说绝世无双,也是旁人难以企及。不信?那么就说一个,单说这个象字,你看有头有耳有象牙,有肚有尾有腿脚,看上去岂不正是一头大象!不象?不大象?那么去看甲骨文,早先画的象,更象!所以说,我们的文字本就是一幅画,一将落笔成形,那是活灵活现的生动美妙,以至享shòu

,愉悦,窃喜,个中趣味不足与外人道也。

跑题了。

我就是爱跑题,说着说着就又跑题了,我也不知dào

为什么。

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跑偏了。

不错,与时俱进,老树新枝,正当求新求变,才是为人、做事、成书之道。

当然,我是习惯性跑偏,以至于经常找不着北,迷了路绕一大圈儿才能跑回来的。

现下就要绕了,绕个圈圈再回来。

说的另一本书,写神仙妖怪,上天入地的那一本。

打的是英雄侠客的旗号,脱不开人与理性的藩篱,是有点儿累,倦,疲。

说句实话,就连我自个儿都有些个,不耐烦了。

是有人有意见了,不但是有意见,而且是很有意见,简直就是,意见大了!

当然不是方道士,方道士没有意见。

方道士为情所伤,心丧若死,已经顾不上来和我提意见了。

来罢,提罢,我会虚心接受认真改正,是绝对不会暗中怀恨打击报复的。

你看,不是不给他机会,给他机会他不来,叫也不来。

我想,事已至此,他是对我彻底失望,不是,是彻底绝望了。

是很惨啊,作为一个主角,混成这个样子,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跳崖自尽了。是的,他应该去跳崖,因为我们知dào

作为一个主角,一旦跳了崖,那么必定大难不死,而且是必有后福,从此以后必然就,牛逼起来了!这是一个好办法,可是他不跳,他不乐意跳,别人好心好意地让他去跳他也不跳,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和尚又不明白了。

当然,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就来了。是无禅来了,无禅是很好奇,而且是很乖很有礼貌,是来和我虚心请教的。我是可以说给他听,可是我已经没空儿和他废话了,我这里要绕个圈圈再回来,如果再绕下去的话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我说,无禅,你去吃草罢。

无禅就去吃草了。

无禅总是这样地听话,所以是没有人好心好意地叫无禅去跳崖的。

因此我可以去绕圈圈了,放心地去了。

我会回来,很快。

一 小小梦想

我们说过,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世上也没有一味点儿背的人。

譬如方道士,为情所伤,流血流泪,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方道士,就——

方道士遇上了一个神仙,真的。

准确地说撞上的,就好像一只傻兔子准确地撞上一株大树一样,一头撞上的!

这是一件真事,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其后于上清众道士口中流出了无数个版本,传得是神乎其神。

是的,上清山中本就有一个老神仙,这件事老一辈儿的道长道爷们都知dào

。他,就居住在上清山最高处,上清峰顶,餐风饮露,避世修行。一般人是看不见他,他是一个低调的神仙,不爱见人。而之所以方道士三生有幸鸿运当头撞上了他,并得了无数好处,从此摇身一变再非凡俗可比,其间种种原本就是天意。

天意就是,沐掌教。

我们都知dào

,沐掌教是爱方道士,很爱。

是钟爱,是偏爱,是毫无理由没有代价的爱。以方道士这样一个资质平平且生性顽劣,可以说是百无一用的人,是不值得沐掌教如此厚爱的。但这是缘,人与人之间最最奇妙的缘,沐掌教就是看他顺眼,而且越看越是喜欢,因为沐掌教说过他就像是从前的自己,沐掌教更是认为他绝对会比自己,更有出息!

说来话长。

“一时的挫折,算不了甚么!小子,打起精神来!”这是在方道士勇夺比中秋比武第一名,并光荣负伤,从而失去了知心爱人之后,沐掌教第二次去百草峰探望他时说的话。时值寒冬腊月,还是晨间。那次方道士穿着厚厚的棉袄,瑟缩在柴房里,用乱草将自己埋起来,就像是一只冬眠之中的大狗熊。

再看面色苍白消瘦,双目无神,脸上还有几条淡淡的疤:“烦着了!别理我!我已经死了!”方道士愤nù

大叫,也是觉得自家这般模样有些丢人,可他叫得也是没精打采,有气无力的模样又像是一只病猫。人活着,心死了,这分明就是一个,活死人呐!沐掌教心疼地安慰着:“既然这样,就随我去上清峰罢!”

这话老杂毛儿早就说过,可方道士根本就不想去!那里又高,又陡,难如登天不好走,没事儿去那里做什么呢?何况这人一向没个正形儿,根本就不是个靠谱儿的,人非好人,事儿没好事儿,方道士心如明镜!果然听他笑道:“你就从那峰顶上纵身一跳,管保此生再无烦恼,爱恨情仇一笔勾消!”

方道士不理他,爬起来烧水,做饭,直接无视。

“志气呢?抱负呢?看你这个窝囊样子!”沐掌教忽然翻脸,拔剑厉喝:“匡天下之正义,拯世人于水火,来时你是如何说的?说!”来时如何说的,方殷早就忘了,当时好像还偷点心馒头吃来着,正如此时。那与方殷无干,人活不过一口饭,水烧开,米添了,搅一搅,和一和,脖子给他随便砍,反正也是瞎搅和——

“志气没有,抱负没有,窝囊便窝囊,我就窝囊了!”滚刀肉,切不得,煮不熟也嚼不烂,吞进肚里塞牙了!牙疼!头疼!沐掌教本待吓唬他一下,但见此人一脸晦气半死不活的窝囊样子,也是真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手哧地一剑便刺了过去!方殷只不动,眼皮也不抬:“这唬不住人,有种来真的。”

“呃——”剑尖凝于眼下,几将触及到脸:“小杂毛儿,好定力啊!”方道士呆了呆,登时大怒:“喂!老杂毛儿!你有病罢!”沐掌教嘿嘿一笑,铮将一声长剑还鞘:“大好一锅米饭,怎又长出草来了?”却是一束长发不知何时给他悄然挑落,飘飘荡荡落进锅里,黑白相间,浮浮沉沉纠结缠绕。

一剑直刺,如何挑之?方殷怒目而视,却也心中惊骇。沐掌教得yì

一笑,眉飞色舞:“怎样?怎样?这手儿不赖罢?”方殷长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我说,你赶紧着,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是没空儿陪你玩。”玩?沐掌教哈哈大笑,面色激动:“谁个要玩?哈哈!小子,我要你随我去那上清峰,正是为了传你一套绝世剑法!”

绝世剑法?

说实话,当时听到这一句话,方道士是心动了,一小下:“甚么?”甚么!沐掌教纵声长笑,豪气冲天:“稀世罕有,旷古烁今,你说甚么!哈!我告sù

你,那一套剑法乃是本门祖师青云子所创,历数十代,时已千年!那剑法神妙玄奥,得之剑通天道,已臻无上之境!自青云祖师羽化成仙驾鹤西归,我上清便无一人再能够练成,因之……”

“等等!等等!”他自天花乱坠胡吹一通,方道士却也听出跷蹊来了:“无一人?你也不会?”沐掌教叹口气,尴尬一笑:“不会。”方道士皱起眉头,奇怪道:“你不会,你又教我?”沐掌教左右看看,愕然道:“是我教你,怎么了?”方道士长长叹了口气,又回过头一根一根去捞锅里的头发:“你真的有病,是脑子有病,我劝你赶紧去找宿老道,让他好好儿给你看一下。”

“我不想看病,我只想吃饭。”屋外,宿道长说道:“方大厨,好了没?”

一个,比一个,神道儿!

神道多了,神仙也就不远了。

对于所谓绝世剑法,方道士并不上心。

但在那日沐掌教走后,三天之后,方道士还是去了上清峰。

宿老道说,他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那是一本剑谱,他学不来,你未必学不来。

无论如何,对于他说的话,方道士还是相信的。

深信不疑!

那不是一个巧合,那是一丝契机,从那一天开始,方殷是鱼跃龙门一飞冲天,由一个寂寂无名的小野道,变作一个名扬天下的大英雄!那不是一个偶然,那是一种缘分,这一个绝世的剑客与那一套绝世的剑法,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奇妙联系,二者一朝相逢,本就在情理之中。

宿老道说了,那是一本剑谱,叫做青萍剑诀。

宿老大说了,千年以来无人练就的剑法,方殷也一样可以习之有成。

因为方殷本就是一个,大大的天才!

方殷深信不疑。

所谓志向,所谓抱负,所谓雄心壮志,其实从未离他而去!谁也不会甘于平庸,哪怕遍体鳞伤,哪怕流血落泪,哪怕心中的梦想已被现实割得肢离破碎!情丝不断,慧剑再斩,枯死的心还会破土而生,抽枝吐叶,开出姹紫嫣红的似锦繁花!只因还有一颗小小的,又顽强的种子,早已牢牢地扎住了根,于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悄悄落下。心不死,梦就在,而方殷已然无限接近那一个——

最真的梦!

二 大大神仙

一条山路,蜿蜒而上。

级级兀立,步步惊心,上!

宛若登天,一般无畏,上上上!

如何上?峭壁万仞,一个失足滚将下去,定将粉身碎骨!

不如何,一个字,上。

云海无边天是岸,山至绝顶我为峰!

这登的不是峰,这行的不是路,这是一种身的挑zhàn

,心的征服!

这是上清峰,方殷在攀登。

是的,方殷来了,方殷又来了,这一次是一个人。

上一次,方道士是给人背上去的。

那又如何?方殷长大了,方殷已经不是从前的方殷,方殷就是要一个人来,征服它!灵活的身体,强韧的筋骨,内息已有根基,可谓眼明心亮,方殷嗖嗖嗖嗖上得飞快,一道矫健的身影绝尘而去!或说,方道士手脚并用,整个儿身体平伏于阶,像一个猴子那样嗖嗖嗖嗖飞快地爬着就,上去了。

这是一种无奈,风大。

而且不是一般地大,是,特别地大!

登得愈高,风势愈大,直吹得衣摆猎猎飞舞,直吹得长发散乱不堪。面皮生疼,双目难睁,最让人难耐的不是摇摆不定的惊惶,而是无处不在的,彻骨的冷!厚厚冬衣挡不住,冷风飕飕飕飕刀子一般割在脸上,倒灌入鼻入耳入口入心,直冻得浑身血液也似凝固!耳际呜呜嗡鸣,手脚僵硬麻木,方殷早已胆寒。

好高!好高!

这并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方殷忽然停下,趴在石级上,一动不动了。

这是为什么?方殷在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就像是人生道路上每每停下来,前思漫漫长路无尽,后想一路所为何来。路是险,风是大,胆寒是胆寒,但那也不如何,使得方殷停下来久久思量深深感怀的,还是寂寞孤单。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无人陪伴。举目日头不见,天光白而刺眼,万物萧瑟,云雾寡淡。

方殷很是孤单,忽然想起无禅。

想起了那个愣头愣脑的和尚小弟,一朝哭着离去,竟无再见之时。

呼——

方殷不知dào

的是,无禅就要来了。

便在此时,方殷登峰之时,无禅下南山,沿着一条大路直奔上清而来。

二人很快,就会见面。

可惜上清在北,可惜无禅在南,可惜无禅和尚直直奔着西天而去,却也不知何时——

至少,此时,无禅不在这里。

如果无禅在这里,想必此时也会问上一句,这是为什么呢?

方殷大哥,为什么你要爬着走呢?

如果是无禅,定会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上去,风吹不动,步步生根!

那是因为,我,没有底气。

呼——

上清峰,我来了!

一峰如笔,书天之广,群山如棋,弈地之阔。

极目远眺东方,白日相对遥遥。天地苍茫高远,云海波澜壮阔,劲风吹送之下刹那变化万千千姿百态,生生生灭幻化眼前!群山已在脚下,风物尽览胸中,这一幅大大的,苍凉而又雄壮的冬日风景图画,使得自身愈觉渺小,卑微,立于其间就像是画中一颗不起眼的小小石子,久久无奈地寂寞,落寞着。

然而一丝豪气,勃发,万丈豪情!

天地存乎一心,此身亦是天地,何来渺小卑微?何以自怨自艾,空嗟叹!长久以来郁积心中的辛酸与委屈,压抑与不平,种种种种的不如意正如一颗一颗的石子,拥堵胸口渐渐塞满,将心孤寂!是风呼号,凛凛呼号,席卷天地万物,尽扫一切阴霾!冲破!冲破!冲破胸中块垒,将心得以解脱!倾吐,倾吐,是时一吐心声,放声纵声高歌!

啊——

啊————

啊——————

直至登上顶峰,才知此行不虚。

沐掌教说的对,方殷是应该来,早就应该来了。

放声一吼酣畅淋漓,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没有甚么,没有甚么,原本就没有甚么大不了,何必顾影自怜一心叹命苦,何必恨天怨地满腹是牢骚!谁也不该你,谁也不欠你,而大家本来就对方殷很好啊很好,怎就还不知足!她是不爱方殷,方殷心里明白,那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真的,无可奈何。

嫣儿,嫣儿。

想到她却仍是酸楚,心,抽痛。

是想将她忘记,然而刻骨铭心,怎能,怎忍,又怎会忘记了她!

忘不掉,那便记着!

就是。

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

依稀耳畔,音容宛然——观云台,立人志。

却已不必再登,方殷已然明白。

信步而过,入太清殿。

高大雄伟,古朴庄严。

一般沉静肃穆,一般清冷幽暗。

不灭的是香火,香气缭绕,烛火淡淡,折射出供坛之上无数灵牌,幽幽的光。

他们都在看着方殷,方殷也在看着他们。

一眼千年。

沐掌教不在,殿内无一人。

是了,还有方道士,一个活生生的人:“老杂毛儿——我来了——”

“来了——来了——”无人应答,回声作和。

哎!你看,这人办事儿就是这么不靠谱儿,叫了人家来,自个儿又不在,他应该在这里等着方殷才对嘛!方殷叹一口气,顿觉索然无味。当然,这也怪不得沐掌教,沐掌教又不知dào

他要来,沐掌教作为一教之长,自是很忙的。是不在,确是不在,老杂毛儿是个长耳朵,要是听到动静儿早就跑出来了。

没办法,只好在这里等着他了。

方道士抓起供坛上的点心,坐下开吃,一点儿也不客气。

谁知dào

屁股还没坐稳,也没吃上几口,忽听身后脚步声起,有了动静!

一回头——

一个人走上前来,一般是抓了点心,一般地坐在蒲团上大吃,半点儿也不客气。

方道士怔住,直直看过去——

这是一个老道,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道袍,头顶胡乱挽了一个簪,寻常面貌。说是寻常,方殷见他却是吓了一跳,方殷并不认识他,方殷在见到他的时候脑袋里面只有一个念头:这老道没有三百岁,也有二百五十岁了!但见发如乱堆雪,但见皱纹千万条!但见老眼两昏花,但见,是不见,老得没了一颗牙!

衰败腐朽,乱披白发,何以形容?老树开花!

不用多说,这一个,就是传说之中的上清峰顶,老神仙!

可是方道士并不知dào

那一个传说,方道士有眼不识泰山凡夫俗子一个,在见到老神仙之后和他说的的第一句话就是:“奇怪奇怪,你都没牙,怎也吃得挺香?”老神仙看也不看,只顾大吃,口里含糊说道:“小木头,小木头,这可真是不像话!你这偷吃供品也就罢了,却是三天不送饭,想着饿死本仙人么?”

小木头?方道士又是一怔,旋即失笑:“可不是,小木头,哈哈!”

“哎呀呀!”老神仙忽然惊叫一声,见鬼一般看将过来:“你,你不是小木头!本仙人怎没有见过你?小孩儿,你是谁啊?”

“啊?”

三 一飞冲天

“我叫方殷,你又是谁?”方道士皱着眉头,奇怪问道。

“你说什么?”老神仙用没牙的嘴咬一口点心,啪嗒啪嗒地嚼着,道貌岸然。事发突然,方道士一时惊疑不定,当下两眼直勾勾地看这个自称仙人的老道,暗自揣测。这是上清峰,高耸入云的上清峰,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此人必定大有来头!既然道装,也许是老一代的上清长老,祖师爷级!

“老道长,你是谁人?”方道士又问一句,客气许多。

“你说什么?”老神仙瞥过一眼,面色不豫:“再说一遍!”是了,是了,这仍旧是嫌方道士目无尊长,不懂礼数了。想必这正是一个前辈高人,隐于上清峰顶,独自修练仙剑来着。方殷一笑,无奈说道:“老神仙,我是问,您老怎么称呼?”老神仙点点头,恍然笑道:“不妨不妨,你也吃,唔,吃罢!”

完全就是驴唇不对马嘴,方道士深深看了一眼那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脸,长长一口气,别过头去。这人老是够老,非但老掉了牙,而且老眼昏花,已然行将就木了。但他绝对不是一个神仙,这分明就是老得耳朵也背了,根本就听不清楚别人说的话。啪嗒,啪嗒,老神仙一边香甜地吃着点心,一边含含糊糊说着话:“水,水,我要喝,咳咳,水!”

这是吃噎了,毛病还挺多!方道士暗道一句,也不去理他。

过一时,耳听那老家伙连连咳嗽呼呼大喘,似乎是噎地上气不接下气——

一眼看去,两眼翻白,眼看就要不行了!

无论如何,方道士还是一个好心人,不会见死不救的。

于是又叹一口气,起身,去找水。

左看左看,殿里没水,又去侧室,东找西找。

好一会儿功夫儿,方道士端着一碗清水回来,再看,人没了!

蒲团上空空如也,老神仙消失不见。

咦?莫非他真是一个,老神仙?方道士自问一句,又摇了摇头。

地上好些个点心末儿,一点点,一片片,还有成团的,湿的,想必是咳出来的。

“可怜!可怜!却是去了哪里?”方殷叹一口气,很是遗憾。

这世上,本就没有神仙!

是么?

那也未必。

一阵轻微响动起于殿门之外,声如秋风扫过落叶,刷,刷,刷刷,刷刷——

移步殿外,一眼望去——

却见那老神仙正自拿着一柄破扫帚,躬着身,低着头,一下一下在扫地。扫地,就是扫地,没有甚么可以奇异。可是方殷,怔在原地!地上,并没有,半片落叶!这里是上清峰顶,此时是寒冬腊月,所有的枯叶早由无尽朔风席卷而去,落在不知名的所在。青石地,本就洁静如洗,而他为什么还要这在里,扫地!

扫地,扫地,大有深意。一般来说,无名的高人,真zhèng

的隐士,犹如神龙般不见首尾的老一辈厉害人物,通通都爱玩儿这一手儿!扫无可扫,何以又扫?这,分明就是扫给方殷看的,必定暗藏深意大有玄机。霎时念头转过,方殷定睛看去——

渐渐地,渐渐地,果然看出了许多门道儿!

双足不丁不八,两手虚握帚柄,东一下,西一下,不拘于形,圆转如意。帚如剑,臂驱使,忽而大开大阖,忽又和风细雨。似是一套不知名的神奇剑法,剑法身法步法俱足,信手拈来的招式,天马行空的剑路,奇哉!人自以帚作剑,白发灰衣齐舞,干枯融入天地,岂不神仙人物?美哉!壮哉!

蓦然闪现,一丝明悟。

天、地、人、剑、无招、有招、刚、柔、疾、缓、相生相克、万法归一——

剑道!

剑道,天道,人道,黑白道,生死道,种种道,无数道,道道道道归一道——

道!

无法形容,不可名状,窥而不得,心痒难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何以唤得方殷前来?这正是沐掌教的安排!

方殷明白了!

明白之后,又糊涂了。

正自心潮澎湃目泛异彩,可谓灵光闪现喷薄欲出,手舞足蹈忘情之际却是,又见!

老神仙!

一屁股坐倒在地,哎哟哎哟哭叫道:“我的腰!我的腰!小木头,小木头啊——”

小木头不在,哭也不在,只有一个方道士。目瞪口呆。

老神仙看似是用力过猛,闪着腰了。

道?哎!

道就是道,不分老少,用力过猛,一样闪腰。

是闪着腰了,扶都扶不起来,老神仙吡牙咧嘴哭道:“小木头啊,又叫你看笑话了呜呜——”呜呜,呜呜,老神仙哭得很是伤心,泪落两行,满脸沮丧:“仙人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想要活动活动筋骨,这腿脚儿也不利索了,哎——”哎!方殷叹一口气,看着面前那张老皱的脸,苦笑道:“我不是笑你,我笑我自己。”

老神仙没有听他说,老神仙听也听不见,老神仙痛哭一通,又以昏花老眼含泪望向西边的天:“生也如草木,一朝过百年,仙芝何处觅,逍遥,逍遥咳咳!天地间!”难得,难得,难得这当口儿还有心情吟诗作对,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方殷暗叹一句,将他搀扶起来:“外头风大,我扶您老回屋,对了,你又住在……”忽见老神仙表情惊骇,瞪着眼睛看过来:“你,你不是小木头!奇怪奇怪,小孩儿,你谁啊?”

是真老了,老糊涂了,方道士无奈地看着他,忽然就想到了一百零八。一百零八也是这般地糊涂,忘性奇大。正自感慨,深以叹息,老神仙却是脸色大变,哆哆嗦嗦指指点点,惊叫道:“是了是了!我知dào

了!你个小孩儿是来偷仙芝,偷我仙芝的!”方道士一时无语,只道:“我说,你先站稳了,小心……”话没完说老神仙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道:“我的仙芝!我的仙芝!我的,千年灵芝啊——”

千年灵芝,天材地宝,神人降至,必有仙草!哥儿俩分分,不也挺好?是想开句玩笑,却也没那心情,方道士已经很是不耐烦了:“甚么仙芝!干我屁事!谁又要偷你的?你听着没,哎!说也白说!”老神仙伤心落泪,喃喃自语。不一时,忽又大叫一声爬将起来,两眼放光面色亢奋:“小木头!小木头!红头绳!红头绳找来没有!”

千年修行,仙芝成精,红头绳,自是用来缚其形神使之不得逃脱的了。这样的传说方道士也听过,方道士只是很奇怪,那红头绳不是用来捆人参娃娃的么?怎这灵芝——想的多了,不用再说,这原本就和方道士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方道士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在这里听他胡说八道了——

“小木头啊小木头,说过多少回,你怎又忘了?”老神仙见状大为失望,吹胡子瞪眼埋怨道:“本仙人夜观天象,明明说给过你,这千年仙芝近日即将出世,便于这上清峰顶……”打住!打住!方道士极为认真地,大声说道:“你听好,我不是小木头,我没有红头绳,我也不想听你讲故事,我……”

“你是谁啊?”老神仙眨眨眼睛,似乎又不认识他了:“奇怪奇怪,这是谁家小孩儿,怎会跑来这里?”方道士一时语塞,只觉一团闷气堵在胸口,憋得那叫一个难受!这个人,这个自称仙人的人,一把年纪,智商还不如一百零八!便是与一百零八交流起来,方道士也从来没有这样辛苦过,难呐!难死人了!

“呼——”方殷长长吐一口气,转身走开。

“喂!喂!小木头!小木头!”

所遇非人,老而怪异,此地绝非久留之地,这一点恐怕是个人就看出来了。方道士不理不睬,飘然远去,自择峰上一隅,临危而立看风景。日悬东方,淡也煌煌,泽被万物,光芒万丈!云山雾海略略散却,丘陵谷壑始现真容,峰峰高低错落,峰峰影影绰绰。唯一处白白雾气升腾,恍若人间仙境——

三生峰!

三生石前问一句,石前可有后来人?

嫣儿!嫣儿!蓦然心中一恸,又是泪落两行!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她啊,就是忘不了!忘不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忘不了有她在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忘不了她的一颦,一笑。就如同是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峰,她分明就在那里,就在那里。一束乌黑马尾,一袭鹅黄衣衫,她在春天里微笑着,温柔的眼神看过来,扬起了好kàn

的唇角——

呆头鹅!呆头鹅!

直如初现,却已千年。

时光不可逆,青丝到白首,只能带着甜蜜更酸楚的回忆上路,独自一人走。

三生石,是对的。

“喂!喂!小木头,你在看什么?”身后悉悉索索,老神仙又来了:“你在找仙芝么?不对不对,仙芝不在那里!本仙人早就算好了,唔,在那里!那里!”方殷没有回头,不欲使他看到自己流泪。又一时,身后却又没了动静儿。

转头去看,无人。

转过身去,左右看看,一般无人。

老神仙又消失了。

“这里!这里!”身后老神仙哈哈大笑,得yì

叫道:“小木头——仙芝在这里——”

一惊回头,方殷霎时魂飞天外!

却见老神仙轻飘飘立在左前方不远处,足踏虚空,竟是生生地——

飞起来了!

四 牙与手

“喂!你快下来!想死罢你!”方道士指着老神仙扬声大叫,一颗心犹是七上八下,砰砰大跳!人吓人,吓死人,一不留神跌将下去,怎么得了!峰高直万仞,风劲人飘摇,这老神仙,真个给他吓了一大跳!当然,老神仙并没有飞上天,而是立在一块突兀的崖石之上:“这里!这里!快看快看,就是这里!”

枝木扶疏,云雾掩映,猛一眼看上去确是飞起来了。

位置不对,角度关系,老神仙当真是将人吓得不轻!

当然,这不是开玩笑,方殷之所以怕,是怕他掉下去——

风势着实不小,眼看他人立其间,瘦弱身形直如落叶飘摇:“小木头,过来!过来啊!”

“你!你不要动!”方殷大叫一声飞奔过去:“你过来!小心脚下!”

是一长大岩石,岩角于危崖之上凭空斜斜探出丈许,如巨龟之首。老神仙此刻的方位正正立于**之上,便如落在那里的一只灰色蛾子,风中犹自嘻笑有声:“小木头啊,这可不像平日里的你,你不也是爱到这里玩,哈哈!这般,呜——”说着张开双臂,呼喝跳叫大笑:“飞了飞了!哈哈哈哈!”

平日里,小木头就是这般玩的。

可是这一根小木头,不是那一根小木头,老神仙这一回,又是,看走眼了!

至少方道士不想这样玩,绝不!

“你过来!快过来!别玩了,掉下去会死人的!”方殷面色焦急,两眼须臾不离,实是担心已极!可这明显就是一句废话,掉下去当然是会死人的,老神仙还能不知dào

么?当然老神仙反正也是听不清楚,自也不以为意,指指点点叫道:“看!看!我都说过多少回了,仙芝不日即出,就在那里!”

那里,就是那里。

那里狭长,直贯身首,却是龟颈之下,左首三尺——

一个圈圈,形如满月,坚硬壁石之上,也不知是何等锐物所刻。方殷定睛看去,越看越是奇怪:“咦?这是谁个画上去的?难不成是老杂毛儿?”老神仙点了点头,注目而笑:“你又忘了,哎!爱忘事儿的小木头,我再说给你啊,这叫做龟衔仙芝之相,只要将那红头绳在此处箍上三圈,待那仙芝现形之际……”

“你先下来!下来再说!”他自飘飘欲仙信口胡说,方殷犹自心惊胆战:“留神脚下!快快过来!”叫一声,不理不睬自顾说话,再叫一声,却见他又唱上了,更跳起舞来!神情愉悦,放松姿态,于白云上左跳右跳,摇摇摆摆,竟视足底危崖深渊有若无物:“苦守八十载,所求为何来?石龟你自去,仙芝我衔来!”

“疯子!老疯子!”方道士肚里暗骂,却也心中不忍,当下提气大喝一声:“你,给我滚下来!”这一句,老神仙终于听到了。老神仙忽地收声,凝定身形,双目直直瞪将过去:“滚?小木头,你要本仙人,滚?”方殷呼口大气,大声叫道:“好罢,好罢,老神仙是罢?老神仙,你听好,方殷要你从天上——”

“滚!下!来!”

“成成成!好好好!”老神仙又听到了,老神仙眉开眼笑,当下就地一伏:“来了来了,滚喽——”当真来了,骨碌碌滚着就过来了:“哈哈!好玩!好玩好玩!”云里去,雾里来,方道士再一次惊呆!直到他骨碌碌滚到脚下,方道士还没有反应过来:“你,你,你这是?”老神仙爬将起来,得yì

洋洋跨坐龟颈之上:“小木头,我来了!”

可谓有惊无险,左右平平岩石,无论如何,老神仙是安全了。

但老神仙还没有玩够,见这小木头笨笨呆呆地看着他,马上就又不乐意了:“喂!小木头,我都滚了,你怎不滚?”方殷叹一口气,道:“我说老神仙,你的腰,怎又没事儿了?”老神仙怔怔看他半晌,似是大为迷惑:“咦?你是谁个?我怎瞧你有些眼熟?”罢了,罢了,这就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于这个既傻且疯的老道,方道士已然完全无话可说:“哎——”

正待转身离去,他又立起身来:“我要飞!我要飞!呜——呜——”

张开翅膀,尽情翱翔,便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在这万丈的高空之上——

飞!飞!飞!

老神仙张开双臂,口中呼喝有声:“呜——呜——哈哈!呜——”

方殷本来想笑,却是笑不出!只欲惊叫,却也叫不出!但见他有模有样飞回原处,迎风危立,双足堪堪落于龟首顶端,两手比划作势欲跳:“小木头,别偷瞧,这一回你是想捉我也哈哈,捉不到!”捉不到!捉不到!依稀回荡有声,朔风吹送苍老,微微入耳却如一声霹雳轰将震起!方殷猛然一醒,霎时心下了然!

小木头,就是老杂毛儿。

老杂毛儿和老神仙,便是如此,在此,做游戏。

之所以老神仙有恃无恐全不畏惧,只因是有小木头看护着他。

哪怕他飞啊飞,跑啊跑,哪怕他唱着歌,跳舞蹈,哪怕他是真的!往下跳!

但这一次,老神仙失算了。

这一次小木头,并不是小木头。

方殷心念电转,转眼汗流浃背!是真是!他真跳!然而——

“等等!等等!”大叫声中方殷跃上石龟颈项,飞身直直奔将过去:“老神仙——我不是——”一将登上,胆寒心丧,左右无物,云沉云浮!这一条路,方殷并没有走过。这一条路,三丈,微顷,斜斜向上半隐云中的路,方殷又怎走过!有心回头,势无可收,方殷却也浑然忘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跳!”

只记得,那时,他扭头儿一乐,吡了没牙的嘴:“小木头,你又来了。”

便即张开双臂,轻轻,纵身一跃:“老仙人,飞天喽——”

生死一线!近在眼前!

一步之遥。

——方殷如何?

不如何,他是自找的,不干方殷的事。

不如何,反正已就跳了,方殷便是想救也救不了。

不如何,他本已老得要死,便就去做那神仙,岂不正好?

不如何,方殷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总不能陪他跳下去,根本不可能!

不如何,方殷是这样想,方殷就是这样想,方殷本就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

若不是,方殷根本就是,来不及想——

一步,并不远,方殷闪电般一步踏出,俯身展臂一把抓去!

当下右手抓个满把,正是一支细细脚踝。

老神仙,得救了。

然而踏出去的那步却是,一空!上天本无路,已至崖尽头!一切都在转瞬之间,足已落,势难收,手上还有一个头下脚上的老神仙:“哎呀呀!我的牙!牙!”当下两力并至,方殷不及惊叫已然扑将出去,整个身子直直扎向崖下无底深渊!转眼已是天旋地转白日倒悬,方殷终于失声长呼:“啊——”

方道士,死定了!老神仙,死定了!

若不是,一只手。

谁人前来?施以援手?

将我,拯救!

五 血与泪

“我的牙!我的牙!”老神仙大哭大叫挣扎扭动,就像是一条上钩的鱼:“不好玩!不好玩!疼死我了啊啊——”

一只手,五指紧紧抓住崖石边际,手背青筋贲起,指尖苍白无一丝血色!

手,是手殷的手,方殷在苦苦支撑,用尽所有力qì

!再不敢开口,开口便会泻了力qì

,与他共赴黄泉,双双坠入这美丽云雾缭绕之下的,直似无底般的万丈深渊!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奇迹,绝境求生还要靠方殷,自己。

是山中的岁月,磨砺出坚韧的筋骨,更有丹田一口真气,贯于手臂凝于十指,使得方殷撑住了,使得二人死里逃生!这并不容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左手是怎生抓住岩石的方殷也不知dào

,也许只是危急之时本能的反应。这并不容易,强以一手五指禁受二人身躯,方殷做不到,左手指节如历拶之酷刑,一时痛如骨髓!

五指根根在上,白发倒垂于下,二人如同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

俱是上下不得,着实有些尴尬!

“小木头啊,小木头!”老神仙犹自满牢骚哭叫不休:“你放下我,我不玩了!不玩了!”老神仙很是奇怪,为什么这一次小木头笨手笨脚,完全不用飞的,更将老神仙的嘴巴都磕破了!牙都磕掉了!老神仙不但很奇怪,而且很恼火很生气,当下又哭又叫大发脾气:“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的牙啊啊——”

牙?方道士也很奇怪,他明明是,没有牙的。

方道士更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自己脑袋里面怎会有恁多奇怪的想法。

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的奇怪问题。

也许只是因为方殷,快要死了。

方殷知dào

自己再也坚持不住,这一次绝对是,难逃一死!

方殷曾经很是为难,是不是该松开右手,放开了他,留给自己一条活路。

方殷并不想死,至少现在是不想死,而放开了他再用两只手爬上去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但方殷又不忍心,生生就丢下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即使他是一个老家伙,原本没有几年活头儿了。

那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而且都是很难。

那也只是曾经,现在晚了,方殷身上气力已将告罄,即使有三只手也爬不上去了。

一个犹豫,再无活路。

其后就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还有许多奇怪的问题。

人在临死之前,一般都是这样的。

方殷松开了手,左手。

左手抓上岩石,再松开,前后不过三息。

万载风刀削过,那里本就很滑,并无边角,本就抓不牢靠的。

石上早已留下五条长长血痕,见证了那一刻的痛苦煎熬,与心中的天人交战!

这一只手,松开,很容易。

那一只手,松开,不容易!

方殷是不想死,方殷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在松开左手之前,方殷用尽了身上仅存的,一丝力qì



便是一声狂吼,双目尽赤:“娘——”

生我者娘亲,葬我者天地!

所有念头化为乌有,一张美丽笑脸,眉目那样清晰——

“娘!方儿这就来,找你!”

一物蓦然脱手飞出,正是那支细细脚裸,其上一个神仙啊,啊啊大叫着,终于飞了!

两手空空,耳际是风,飞了,飞了,方殷也是飞起来了——

上飞只三尺,横卧白云中。

旋即利剑般刺破云海,呜——

只身坠落!

这是一个梦啊,是一个梦,哎!

老神仙趴在石龟颈侧,怔怔地看着那个白白的圆圈,哭着,如是想道。

不得不哭,一把老骨头,这都跌散架了,疼!疼得要了老命!手也破了皮,膝盖破了皮,一身都是伤,鼻青脸也肿!还有牙,牙都磕掉了,磕了一回又一回,掉了一颗又一颗,哎!惨喽!小木头,这个小木头啊,你怎这般折腾老仙人?这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神仙不是这般飞,落下怎能脸着地,哎——

应该是,搂着抱着一起飞,才对嘛!

当然,这不是一个梦,老神仙疼得直掉眼泪,心里头明白着了。再说牙都磕掉了,掉了好几颗!一、二、三、四、五,五颗!老神仙一边哭一边数,身上是疼心里更疼!本就如此,老神仙本就有牙,谁要看不见那是他自个儿眼瞎,瞧这不是!一下子没了五颗牙!四颗飞走了,一颗还含在嘴里来着!

老神仙的一口牙,是在几十年前全部脱落之后,今年重新长出来的!

因此格外珍惜,自然心痛不已!

心痛之余老神仙也是有些奇怪,小木头呢?

只记得头晕脑涨,呜地又飞起来的时候,似乎听到一声,娘?

然后就看到他躺着,嗖地一下,飞下去了!

似乎,还冲着自己笑了笑。

“咝——”小木头不会是忘了怎么飞,真的掉下去了罢!

老神仙倒抽一口凉气,爬将起来惊慌大叫道:“小木头——小木头——”

“哈哈!老仙人,我来了!”小木头冒出头来,嘻皮笑脸道:“我说老仙人,你怎又不听话,一个人跑出来玩?”老神仙一眼看去,登时大喜:“小木头,你又来,哈哈!吓我一大跳!”小木头远远行来,只一打眼,皱起眉头:“老仙人,你怎这狼狈?头也跌破了?”老神仙奇怪地看着小木头,连连挠头:“不对不对,模样不对,咦?怎有两个小木头?”

是有两个小木头,这一个才是真的,如假包换小木头。

沐掌教来了。

沐掌教终于来了,沐掌教并没有像一个大英雄,一个救世主那样,在千钧一发之之际救下方道士,就这般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了:“呶,红头绳。”正是一根红头绳,又细又长又漂亮,老神仙一把抢过,乐得嘴也合不上:“你这小木头,可是真调皮!哈哈!那会儿还说没找到,这可真是不像样!”

“那会儿?”沐掌教心里一动,瞪圆眼睛:“你说,那会儿?”

“唔,那会儿。”这个小木头声音宏亮吐字清晰,老神仙听得是清清楚楚:“那会儿你偷吃点心,不是,呃,陪我飞来着,咦?不对不对,我再想想,再想……”老神仙一回想,心里又糊涂了,好像是有甚么地方不对,想说却又说不上:“对了小木头,刚刚你从那边飞下去,怎又从那边,是这边!呃,飞过来,还是不对,我再想……”

他自语无伦次说,歪着脑袋想,沐掌教越听越是心惊,心下忽起不详之意:“且慢!你说方才这里,有人?”老神仙呆呆看着他,喃喃道:“一个小木头,两个小木头,这个掉下去,那个飞回来,呜呜!”忽又伸出手,伤心地哭了:“你看!我的牙!我的牙呜呜!”手心一颗细小白牙,日头映得微微光亮。

沐掌教没有去看,沐掌教变了脸色,沐掌教定定看着老神仙厉喝一声:“老仙人!”这一声中气充沛,有如惊雷,几将老神仙耳膜震破!老神仙猛地一个激灵,霎时还魂惊梦,指指点点大叫道:“哎呀呀!哎呀呀!那个不是小木头,是一个小道士从那里,唔,掉下去了!”一眼望去,危崖生生,石龟探云海,万载悄无声——

是他!是他!

沐掌教大大咧咧,沐掌教心细如发!

偷点心、小道士、掉下去、飞起来,只在转念之间,沐掌教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方殷!”

不及细想,早已箭一般冲了过去——

危崖兀立,云海茫茫,俯首探去,可有一人?

无人!

只有两只空洞的眼,望着,望着,滴滴泪落下,心碎了无痕——

浸入,道道,暗红凄艳!

风干的血。

六 上清搜救大行动

当!

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当!当!当!嗡——

是钟!主殿的钟!声声大作,久久回荡嗡鸣,使得满山皆惊,无人不动容!

出事了!出大事了!

是这一天,巳时之末,上清众道齐至玉清宫,前前后后,一人不少!

人声鼎沸,惊异莫名。

玉清宫的钟,等闲不响,响必大事!要事!十万火急!

谁人敲钟?

上清掌教,沐长天。

又有何事?

上清弟子,方道士。

沐掌教不在,方道士不在,宿道长不在。

这一天,除却以上三人,上清所有道长道士齐聚玉清宫,午时已至。

方道士,失踪了。

第一个赶到的是五子峰主赵长霄,其后二指峰主成长淼,当时这二人离玉清宫最近。

也只有他二人,看到了沐掌教。

——上清峰!

午时三刻,齐至上清峰。

很热闹,很热闹,教中所有人都来了,沐掌教也在。

方道士不在,宿道长没来。

方道士,失踪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随风而去,无影无踪。

沐掌教于崖边探之不见,泪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飞奔下峰,寻其下落。

是飞奔,不过盏茶时分,沐掌教已然身在崖下。

那是一处坳地,草木稀疏。

峰上峰下,沐掌教了如指掌,若他直直坠下,必落此处!

然而无人,遍寻不见。

万幸!万幸!当时沐掌教又是喜极而泣,这说明方道士竟然,没掉下来!

举目云雾缭绕,崖壁隐没其间,却又不见峰顶——

只无人!

其后便是鸣钟,召集众人,搜救!

这就是事情的由来,很简单,沐掌教寥寥几句,交待清楚。

流着泪。

很多少都在流泪,面色悲戚,感同身受。

英勇救人,舍生取义,可谓是悲壮而又英烈,方殷无愧上清子弟!

是这样,被救的老神仙,也在这里。

老神仙还在飞,左手一颗牙,左手一根绳,飞到东,飞到西,这个说两句,那个说两句,不管认识不认识,一般热情打招呼。老神仙是乐坏了,老神仙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这多人了,一时间欢呼雀跃,浑然不觉疲累。在场好几百人,一个个直挺挺戳在那里,正似一根根的小木头,小木头,小木头,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二三四五六七——

数着数着,忽然见到一个特别木头的木头!老神仙仔细辨认了一下,惊喜指点道:“大木头!大木头!”大木头动也不动,恰似枯木一根。见他不理不睬,老神仙生气叫道:“大木头!傻木头!哎哟哟!”忽然斜里伸出一根拐杖,啪地一下打在身上!老神仙捂着屁股跳将起来,见鬼也似大叫一声:“木头婆!”

木长老叹一口气:“好孩子,好孩子。”

木婆婆收回拐棍,表情凶恶:“哼!再敢胡闹,打你仙人头!”

“木头婆!黑头婆!”老神仙惊恐大叫,抱头鼠窜而去。在场众道多半认识他,只有一干青年道士不识得。但老神仙就是老神仙,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早在木长老刚入上清的时候,老神仙就在这里。在木长老和木婆婆成亲的时候,老神仙还喝他俩喜酒来着。无论老神仙是不是真的神仙,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够老!

此人,于八十年前自入上清,询之无名,轰之不走。

其后登上上清峰,一守八十年。

说了,守的是仙芝。

自号:神仙!

据木长老故去的仙师,也是木婆婆的父亲,上清上上代掌教墨真人所述——

这又是一个寻仙问道,想疯了的人。

当然老神仙并没有疯,老神仙只是半疯,老神仙从此就落在上清峰顶,一守八十年。

老神仙没有认错人,木长老姓木,就是一根大木头。

木婆婆也确是姓墨,黑头的。

老神仙蹲在石龟颈侧,一圈圈,一圈圈,认真地将红头绳盘在白白石圈上,将牙齿放正正地在当中,并在口中念念有词:“苦守八十载,所求为何来?石龟你自去,仙芝我衔来!唔,好了,好极!”

却听幽幽一声叹息,风中凄婉:“原来如此,哎!我的红头绳!”

这根红头绳,原来是袁夫人的。

袁夫人,就是木姑娘,是木大姑娘,木尧然。

话说晨间二人私会,小木头开口索要订情信物,木大姑娘心里还挺美来着。

“无上天尊——”袁道长低诵一句,似乎很有情绪。

袁道长,看见了。

旋即二人互视一眼,双双别过头去,无言。

多半人都无言,流着泪,红了眼。

少半人在结绳,数十根粗长绳索,一根根结好并不容易。

已结半数,百丈有余。

说是搜救,但多半人闲来无事,只一条路,就是垂了绳索下去寻找。

是死是活,找到再说。

方道士行事,总是与众不同,或说出人意表。

在中秋大比之后,方殷再一次牵动了所有人的视线,这一次是更加地震撼人心!

一朝知悉,泪有几何?

这是救人呐,救人!便即身死,也是值得!

英雄!烈士!

试问一句,如果换作自己,又能不能做到?

每个人都在问自己,在心里,然后或点头或摇头,得出了同样的答案。

没有如果。

正如岳凌所说,岳凌没有哭,岳凌淡淡道,也许罢。

是了,岳凌也在忙着,岳凌没有功夫儿说闲话,因为岳夫人听闻噩耗,当场晕倒。

岳夫人就是岳凌的妻子,方道士的心上人,袁姑娘。

袁姑娘噙着眼泪,一路飞奔登上峰顶——

便即晕倒。

还没有,醒过来。

袁姑娘一度以为,方道士是自己跳下去的。

在场晕倒的人有两个,还有一个,三妹。三妹,就是三生峰花容月貌的三妹,花容月。三妹本就多愁善感极易动情,对方道士也是旧情未了,所以,哭至晕厥。之所以说是旧情,是因为现下三妹与五子峰的高明高道士近日以来打得火热,这一点高富帅可以证明。高富帅,与高人之间,绝对有得一拼!

二人同时叹一口气,眼中一般噙着泪水。

“老大!老大!老大呜呜——”

现下,哭的最伤心的,是袁世。赵本一边哭一边叹气:“命苦啊,苦命,苦命啊,命苦!”胡非凡一边哭一边骂:“人又没死,哭甚么哭!老大老大,没死也给你哭死了!”牛大志没有哭,牛大志在结绳,牛大志一直都在咬着牙,一下一下地结绳。

人手已然足够用,绳子就快结好了。

不得不提,吕道长。

吕道长是方道士的师父,尽管吕道长心里并不喜欢方道士这个顽劣的徒弟,但是。吕道长一直趴在崖边,方道士落崖的地点,五体投地,运足目力,认真仔细地搜寻着他。尽管一直以来,根本就看也看不到他。吕道长的心情,只有吕道长知dào

,如果见不到方道士活着上来,吕道长就会一直在这里趴下去。

一直趴到,死!

“徒儿,徒儿,师父对不住你!”吕道长眼中无泪心中滴血,反反复复只这一句。

过住的岁月,有如一条绳。

无绳不断,枯也烂也,身躯尽没,化为尘土。

断不了的是结,心结!

一条长龙,二百余丈,其首盘树,尾端垂云。

搜救行动,开始!

谁去?

“我来!”一人便在投绳之后抢先滑落,语声未绝,瞬间无影无踪。

是岳凌,竟是岳凌!

其后沐掌教,或说不分先后,沐掌教一手搭绳飘然而下,直似跳下去的一般!

其后无人。

四峰峰主齐齐拦在当中,肖长老怒喝一声:“闪开!”

文长老一把拽住:“不可鲁莽,绳会断的!”

白长老连连点头:“说的是,说的是。”

说的是,方道士。

人呢?

只有一个人,不当一回事,方道士谁个,老神仙怎知!

不得了!不得了!怎地都来抢仙芝!老神仙用苍老的身躯,老龟一般伏着,牢牢地守护着自家那块风水宝地——

红里,白白。

又如一只老母鸡,静静地,孵着一只蛋。

七 羽化

无人!

二人下探二百余丈,寻遍沿途崖壁,只不见人!

岳凌当先回返,眉头紧蹙,额上已见汗:“师叔说,再取绳索!”

绳长二百余丈,崖高两千余丈,沐掌教没有上来。

绳尽处,沐掌教一跃而下!

只觉说得几句,众人齐齐大惊!

沿途折了无数枝干,断茬狼藉,触目惊心!

惊自是惊,亦是有喜有忧,这说明,方殷还有生还的希望。

所有坠崖,生还,出现的奇迹,必定有山壁之上横生老木阻落,必定如此!

何况落处无人,方殷还在其间。

话是如此,却在哪里?

众人未及深思,岳凌再度下崖。

也是不及细说,树枝折断处更加触目惊心的,是血!

沐掌教没有上来,绳尽处沐掌教择树、攀石、附葛、飞身而下,隐没云间。

吕道长仍然趴在崖边,只望,双目空洞。

吕道长对方道士的感情,也只有吕道长自己心里最清楚。

吕道长一直趴在崖边,只是因为,吕道长的两条腿,没有了站着的力qì



“徒儿,徒儿,师父对不住你!”心中反复念着的仍是这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其实说起来,吕道长根本没有对不住方道士,一点也没有。

真zhèng

对不住方道士的是袁姑娘。

至少袁姑娘这样以为,袁姑娘在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叫一声,呆头鹅!

然后再次晕了过去。

“哎——”花姑娘幽幽一叹:“如果我要跳崖,谁愿意陪我跳下去呢?”

“我!”“我!”二人齐声大叫,当真有的一拼!

“还有我!”第三者说道。

第三者就是第三者,第三者不是人,第三者是一只人形猴子。

一百零八来了。

一百零八用吱地一声大叫宣告着自己的到来,之后就嗖地一下,张牙舞爪从天而降!就好像孙悟空踩着筋斗云,一下子,失足掉落!吱吱!吱吱!哎呀呀!哎呀呀!一百零八刚好掉在老神仙身上,当下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一阵乱挠!并且急眉火眼怒吼连连,好像是给自己最亲爱的大哥,方道士,报仇了!

老神仙抱头惨叫,犹自死死护着身下那一块,风水宝地!

既有仙芝,便有神猴,神猴降至,仙芝出世!

一物,啪嗒一声,正正掉落圈中!

正是仙芝!

但见通体雪白,其状浑圆如盖,再看冠厚茎直,全无一丝杂色!

偌大一株,千年灵芝!

这就叫做神猴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老神仙傻掉了,呆呆地看着,只以为又是做梦!

当然仙芝是从神猴怀里掉落的,当下闪电般一把抄起——

其后一人一猴战作一团,齐齐吱哇乱叫!

猴子?哪里来的?好似是,崖下,飞上来的?

岳凌随之一跃而上,脸上生生数道血痕,好不着恼:“死猴子!”

其后无人。

人没找到?救上来,一只猴子?众人愈加惊异,莫非这就是方道士?的真身?

岳凌也是一脸无知两眼发直,直似见了鬼:“没见掌教师叔,有一个人,是,想是,宿师叔!”是宿道长,岳凌不认识,但岳凌看他古怪模样也知dào

,绝不会错!当时不见沐掌教,那人壁虎一般于白云深处游将上来,背上趴着一只穿着衣服的猴子!是见了鬼,须臾近前,二者齐齐吡牙一乐:“吱吱!”

他说,人是没死,你先上去。

他说,不必回来,等着就是。

他说,呶,这个给你。

这个,就是一百零八了。一百零八当时很不乐意,一百零八又不认识他。

一百零八很是不客气地给了他,几下子!

直至此时,岳凌心下方起一丝悔意!这一趟委实是,不容易!

然而内心的喜意早已挂上眼角眉梢,振臂纵声高呼:“方殷没事!方殷没事!”

当下众人欢呼声起,穿云破雾直刺青天——

一声天可怜见,又是喜极而泣!

神猴依然手持仙芝,上蹿下跳与老神仙拼斗不休,竟是大占上风!

老神仙老了,真的老了,直累得上气不接上气,却也苦苦支撑,只欲夺回宝物!

那灵芝却是缺了一角,似乎给这死猴子咬了一口。

一百零八双目神光大现:“吱——”

来了!来了!

沐掌教附绳而上,背负一人,依然风驰电掣!

一跃登顶,大喝一声:“备药!”

语声未落人已飞奔入殿,势如脱缰烈马!

是方殷!是方殷!但无人再笑得出,那背上背的分明就是一个,血人!

有血,滴在崖上,有血,将将落地,转眼人已双双不见。

而刺鼻的血腥之气,风吹,久久不散!

轰然一声,众人随之飞奔过去,纷纷涌入太清殿。

清静了。

只有一只真猴子,一个假神仙,在打闹。

还有四个人。

吕道长还是趴在那里,吕道长还是站不起来。

一人将他扶起,却是白长老:“徒儿徒儿,不哭不哭。”

吕道长放声大哭,哭得就像是一个孩子:“师父——师父——”

还有两个人,一对儿老夫妻。

木婆婆看着那一道挺拔的背影,抱了犹在昏迷中的乖孙女消失在大殿门口,笑了:“好孩子,不止一个。”木长老看着相互搀扶,缓缓行走的师徒二人,也笑了:“我上清,后继有人。”良久。木婆婆叹道:“若是梅师弟还在,此时心里也会一般,一般欢喜得紧!”木长老望着殿内,点了点头:“公远在在,公远就在那里。”

“老头子,梅师弟临终之时所说的话,你可想明白了?”

九九归一。

“九九归一,一生九九,道是明白,说他不出。”

“这代弟子八十一人,岂不正应九九之数?依我看,他,想必就是——”

“呵,你啊你,总是偏向咱这孙女婿。”

“这叫帮理不帮亲,无论人品武功,凌儿是无人可及!”

“方殷如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瞧……”

“瞧甚!旁的不说,只他与那不上劲的野小子混在一处,还能有甚出息!”

“长眠,你听够了没?快快出来罢!”

“哈!师叔好耳力!”悬边探出一头,正是宿道长:“师姑说的是,哈!二野混一处,一般没出息!”木婆婆板着个脸,却是满眼笑意:“野小子就是野小子,这许多年也不来看看师姑,当真是没心没肺!”木长老久久注目,眼中也是喜意:“长眠,师叔说你定会上来相见,你师姑偏偏不信,哈哈!”

这二人没有进殿,正是在等宿道长。

“大难不死,后福来了!”

人未至,一物呼将丢过,哗啦一声落在二人身前:“且看——”

日上中天,云翳淡淡。

太清殿内人声不绝于耳,却显得殿外有些冷清。

“吱吱!吱吱!吱吱叽吱!”一百零八上蹿下跳百般逗弄,得yì

洋洋大作鬼脸。

“仙芝!仙芝!我的仙芝!”老神仙气喘吁吁瘫坐在地上,气色灰败满头是汗。

“长眠本不待上来,但这些物事么,哈!”宿道长笑叹一句:“许是,有的一看。”

却是一个包袱,散于石地之上。

木长老在看,木婆婆在看,二人心下一般震惊,惊骇!

其间许多物什,其色有灰有白,其形千奇百怪,却是人们最最熟悉又最最陌生的——

骨!骸!

八 无限风光在险峰

人于高空坠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说不好,即使是有幸亲身体验了一回的方道士也说不好,难以形容。

那是一种轻飘飘的,奇妙又刺激的感觉。

有如一根羽毛飘啊,飘,飘着就下去了。那一刻似是,很漫长。

当时方殷头脑很清醒,方殷知dào

自己在哪里,方殷知dào

自己必死,必死无疑!

清醒也只一刻,其后脑海之中便是,一片空白!

当然,那一刻,只是一瞬间。

其上青天白日隐没云间,两侧崖壁木石梦幻一般交错而过,一一入眼,不及入心!

只有风!只有风!只有风久久呼啸耳畔,久久嗡鸣!

呜——

正如老神仙所说,飞着,就是这个声音。

另有一丝隐隐的恐惧,蓦然起于心底,又被无限,无限,无限地放大!将身躯包围、将心捆缚、将血液凝固、将胸腔窒息!灵魂也似脱窍而出,方殷有如置于一个,深深的梦魇之中!天是高高在上,人是不能离开大地的,否则就会失去存身的,根!而真zhèng

使人恐惧的是未知,以至恐惧得竟有一丝期待——

人于濒死之时,期待的并不是生反而正是,死。

是平静与寂灭,是释然与解脱。

就如同落叶归根,投入大地的怀抱,将那生机逝于风中。

然而,有树。

是有树,而且不止一株,万千枝干横生斜逸,干枯之中的勃勃生机!崖为山石,石间有土,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木便于石壁缝隙之中顽强生长,承风霜雨雪沐泽,将根须深深地扎进每一个狭小的角落!小树不及,老木正当,一支支,一支支,千枝万枝苍老虬劲的枝干,如同一条条坚实的手臂——

那才是拯救方殷的,一只只的,手。

“喀刺刺”一阵大响,直直坠至百丈有余,方殷始逢一木!背身及处,断断断断断!断了数条枝干,势不可阻,一般直直坠落!面颊划破,不觉!手心划破,不觉!所幸棉衣厚重,但觉有风吹入,肋下掠过——

及至二百余丈,又是一木!又是“喀刺刺”一阵大响,所过之处枝干皆断,然而落势终是缓了一缓。穿过,再落,棉衣数道划破,身形已是翻转不定,手足颜面伤痕累累!方殷犹如一只破败的失控的纸鸢,扎手扎脚扎将下去!

不及疼痛,不及转念,不及清醒过来,迎面当头又是一木!此时的树,是凶狠的树,条条枝干有如枝枝利剑映入眼帘,枝即剑身,梢即剑首!如此扑将上去岂不开膛破肚,更是生生刺瞎双目!仍是只在刹那之间,仍是不及转念,仍是恐惧的本能令方殷扬起手臂住了头,身躯蜷缩护住胸腹更是紧紧地,猛地闭上了眼!

那一刹那,时间凝固。

那时的他,似极了一个孕育天地之中的,胎儿。

其后有木,不知凡几。

生来,伴随着痛苦,成长,伴随着痛苦,一生一世伴随着痛苦,便是无知无觉地死去,同样伴随着痛苦。人之一生,所为何来?生来伴随着欢乐,成长伴随着欢乐,一生一世伴随着欢乐,欢乐,本就伴随着痛苦。人的一生总是痛并快乐,交织着。

一眼血红!一眼黑白!

是剧烈的疼痛,刺骨锥心,使得方殷不得入梦。

睁开两眼,一木,一鬼。

这是一棵槐树,树皮黑褐,纹络纵裂,枯枝上有尖细小刺。

寻常树木,方殷识得。

老刺槐。

“当真是,好运气!”方殷有些想笑,却是疼得笑不出:“方殷没有死,方殷竟然,没有死!”这很开心,开心是因为踏实,让人心里有了着落。是的,方道士没有死,方道士落在这槐树上,可谓是良禽择木而栖。当然也可以说是老槐树救下了他,一槐只有一鬼,平白无故多出一鬼,总是不成样子。

明明是个人,却也没了人模样。

至少看上去,方道士,像是一只鬼。

方殷四仰八叉躺在树杈上面,就像是一摊烂泥。

是一摊五颜六色的乱泥。头发,如同四下枯枝一般地凌乱,黑中有白。白的是棉絮,像雪花,一朵一朵沾在身上,白里透红。红的是血,在绽开的皮肉上,在裸露的皮肤上,血流满面,漫过了眼。血染白白棉絮,鲜红。血染青灰衣衫,暗红。在萧瑟的天地冷冷的色调映衬之下,方殷静静躺在那里,又似是万木之中盛开了一朵鲜花——

簌簌独自风中,望来格外凄艳!

方殷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空气格外新鲜,意识格外清醒。

早已是遍体鳞伤,然而伤口不再疼,凉飕飕的风吹过,甚至有些惬意,欢畅!

只一处,尖锐的刺痛!

是左肩胛,一根断枝如箭,贯穿!

呼——

不想动,动会更疼!

骨头似乎散了架,身上一丝气力也无,然而不想死,还是要动上一动!

心动。

抬起眼皮,转动眼珠,方殷一眼直直望向那物——

千年灵芝!

老神仙所说的仙芝,生生就在方殷眼前!

灰黑参差的石壁,雪白、硕大、傲然招摇风中,不由得人无视于它。

它就生在老槐树根部,一芝一木,相依相伴。

其上望来黑乎乎,枯枝乱草遮不住,恰似一张没牙嘴,正是一个仙人洞!

奇了!怪了!

说是奇怪,也不奇怪,老神仙早就算好了,龟衔仙芝么!石龟在上,仙芝在下,石龟一探头,仙芝衔在口。之所以迟迟不衔,许是因为灵芝不足千年,抑或是乌龟脖子不够长,想够够不到。这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此处万仞绝壁无人可及,天地灵气万年滋养之下生出一二仙草,那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方道士为何偏偏,落在这里?

巧了,太巧!无巧不巧巧到无法解释,只能说是,天意!

天意弄人,难以捉摸,就如同方道士此时也不知dào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落得一个半死不活。当然既有悬崖,就会有人跳,想不开了寻死也好,不慎失足落下也好,千百年来方殷也不是头一个。而在传说之中,出现这种状况的时候,多半是会有一些奇遇,比如这仙芝,比如这洞穴,比如神兵宝器武功秘籍——

从而因祸得福,并且一飞冲天,由一个无名小卒变作一个盖世英雄!那些传说,方老大从前在茶楼里听说过许多,现下竟是眼睁睁落到了自家头上!

又会如何?

无论如何,方殷也要过去,看一看。

至少那里可以落脚,权作安身之地,看一看伤势如何。

起身之时,断枝于肩上生生抽出,疼得如同抽筋挫骨!要想过去也并不容易,且不说伤势如何,上不着天下不及地,短短几丈有若天堑,方殷是慢慢爬过去的——

死过一次,还怕甚么!

九 遗失的珍宝

伤筋,动骨,却无大碍。

只血流得不少,脑子有点儿迷糊。

方殷定定地看着,老神仙所说的仙芝就在眼前——

触手可及!

终日游走山中,草木山果种种也见了不少,但眼前这一株怎么看也是——

非比寻常!

雪白雪白,耀目的白,茎颀长,冠浑厚,其形近于正圆。

似乎吃下去,便可成仙。

顶不济也会涨上个三甲子五甲子功力,打遍天下无dí

手,再多活个几百年。

吃罢,方道士,机会难得,还等什么?

方殷没有吃,方殷定定地看着。

不吃是因为吃不到,定定地看着是因为灵芝旁边,有一条蛇。

但凡异宝奇珍,必有灵物守护,由此可见得这灵芝,果然是一株仙草!

那是一条怪蛇,二指粗,长不及臂,头是四角形半状,有如一个锅铲。它自静静伏在那里昂首吐信,灰黑的颜色一如四下条条蜿蜒老根,使得方殷爬过来之前并没有看到。怪蛇也是定定地看着方殷,在它看来这个不速之客同样是一个危险的怪物,招呼也不打一个便悍然侵入自家地盘,想来也,绝非好事!

二者形同对峙,谁也不敢疏忽。

“必定,有毒!”方殷心道。

“绝对,有鬼!”怪蛇心道。

又一时。

方道士有伤在身,精力不济,当先坚持不住败下阵来:“你别咬我,有话好说。”怪蛇不动,灰色的眼睛,淡黄的瞳孔,暗红的蛇信咝咝吞吐,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方道士咽口唾沫,呼呼喘道:“你可别动,我这就走!”怪蛇蓦地一动,霎时蛇口大开尖细锐利獠牙毕现,神情狰狞凶恶!方殷大惊,却不敢动:“喂!喂!我又不抢你的灵芝,你可别啊——”

长长一声惨叫,却是怪蛇闪电般一口噬下,正中左掌!

“啊——”惨呼声中,方殷愤然一把扯下,猛一挥手甩将出去!

人被咬,蛇坠崖,两败俱伤。

心里是,懊丧欲死!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蛇并不重yào

,它为什么会在灵芝旁边也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方殷根本不想和它去抢甚么仙芝——且不论那芝是不是仙芝,还是先保住自家性命重yào

,谁知dào

——哎!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儿!方道士忿忿咒骂一句,看了看掌沿几个细小血点,也是不敢怠慢,赶忙用嘴去吸——

人被蛇咬,先吸蛇毒,方老大很有经验。

吸几口,又呆住,忽然想起自家嘴唇也破了,这一吸——

片刻手掌肿涨,嘴也麻木了,方道士懊恼悔恨,忽然又想找个镜子照一下——

倒霉!倒霉!忽又想起,身上还有宿老道给的解毒药!

没有,没有,摸了又摸——

好像是,掉了?

哎!哎哎!哎哎哎!也罢也罢,虱子多了不觉咬,都已经这样了,爱咋地咋地罢!

一把扯下仙芝,吭哧就是一口!

嚼嚼,没味儿,生生涩涩,一点儿也不好吃。

呸!

内服,外敷,可以解毒。

但凡毒物出没之处,附近必有解毒之物,没的说,就是这芝了!

不必担心,处理这种事儿方道士根本就是一个行家里手儿,经验丰富的。

涂抹几下,肿涨处红里透亮。

仙芝落肚,似乎是也无异样。

但本就失血过多,里里外外折腾一回,方殷更是头昏眼花,一时只觉精疲力竭!

前方云雾淡淡,再也无法将视线阻挡。身处绝地,久久张望,那山,那水,那万千景致,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天地。心中悲恸,竟已失神。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谁人知dào

,方殷是在这里?谁人来救方殷,带方殷离开这个地方?那一声凄厉呼唤,犹自耳畔回荡,是她!是她!梦里醒时的甜蜜失落,娘,娘!

喃喃低语,消逝风中。

呜——呼——

无人应声,痛也忧伤。

方殷身上有些冷,方殷心里格外凉,方殷疲了,倦了,疲倦有如海浪一波波袭至,眼皮上似乎担了两座山。累了,好累,只想就此睡去,沉沉睡去,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去想。脑中纷杂,半睡半醒,呜呜的风声像是一首悲伤的歌,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响彻心中,吟唱着刹那间的沧海桑田,呜——

猛然一个栽歪,心里头是“咯噔”一下!就如同每每梦中失足坠落,方殷骤然睁眼,霎时惊醒!天光亮白,刺破云雾,大地似是遥不可及,种种景物依稀可辨:“方才,似是,睡着了?”方殷一惊而起,只觉头晕目眩!左右看看,崖壁参差,身下不过方寸之地,这可不是睡觉的地方,而身后——

洞口不大,平平无奇。

里面又有甚么?神仙?宝剑?武功秘籍?还是妖物?怪兽?龙潭虎穴?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方殷胡思乱想罢了。也许只是也许,方殷并不上心,这个世界是很神奇,屡屡出现许多奇迹,但方殷不以为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坠崖不死,已是侥天之幸了!方殷轻吁一口气,拨开枯草乱藤,扶着石壁慢慢走进山洞。

仙芝还在,手里拎着,可见方道士也不上心。

话是如此,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期待,一丝莫名的兴奋之意。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最大的神奇源自未知,未知的世界,无限的可能!

洞穴不大,只半间屋子大小,黯淡的光线投于石壁之上,愕然望去,却也一目了然。

有物!

骷髅!两具!

两具骷髅相对而坐,黑洞洞的眼窝,白惨惨的颜色!

谁人死在这里?莫非真有神仙?

是有神仙,还有仙剑!

一剑横置一人膝上,鞘是乌黑,柄是青的。

青玉为柄,阴暗的光线下莹润通透,散发出幽幽的,神mì

的光芒。

这骨,这剑,看样子都是,很有年头儿了。

却也别无它物,只两具骷髅侧身对坐在方殷面前,看上去模样颇有几分诡异。方殷怔在那里,一时心中惊异。绝壁之上,人所难及,这想必是高人,剑仙?上前仔细打量,二者骨骼长大,均是男子尸骸,皮肉毛发早已并同衣衫灰飞烟灭,余下了两副完好骨架。情形似是一双老友坐而论道,之后双双仙去。

留下了一柄,仙剑。

仙剑在手,天下我有!方道士是不会客气的,现下仙剑就在手中!

入手微凉,沉甸甸的,这不是梦。

光线太暗,瞧不清楚,方殷便又将剑拿到洞口,细细观之。剑是长剑,鞘是黑色,其上青的红的尽是斑斑锈迹,昭示着年代的久远。鞘上似有云图,也是模模糊糊,只玉柄上刻了两字清清楚楚——

青云。

青云是一柄剑。

青云是一匹马。

青云是一个人,也是一副骨架。

就是他,方殷听说过,上清祖师青云子。

念头转过,方殷恍然。然而另外一个死在这里的人,又是谁个?

且不管他,看剑!

一拔,拔之不动,再一拔,一般不动,想是剑身锈死里面了。

猛地一拔!

“喀”一声轻响,愕然看去,手里光脱脱一个剑柄,方道士傻掉了。

仙剑,断了。

是断了,就这般断了,千年风霜侵蚀,使得百炼精钢变作一截朽木。只有玉做的柄,还是那样温润平和,透着淡淡的,青色的光亮。

一时有些遗憾,一时有些无奈。

苦笑一声,回身坐下,断剑搁在地上,又看那两具遗骸。

骨头,就是骨头,死人的骨头,没有什么可以奇怪。便即如此,再无异样。

就是头晕,眼花,疼!

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阵阵抽痛!脸上身上的划破的地方也是,火辣辣地疼!感觉处处既湿且凉,几处风干凝结的血,又使得皮肉紧巴巴得很是难受!伤的不轻,没有伤药,这是一种折磨,煎熬!方殷是在这里,现下有没有人知dào

?谁会来救方殷?又是什么时候?方殷会不会如他二人一般,死在这里!

仙芝?仙剑?仙人骨头?哎!哎!哎哎哎哎!左看右看,东想西想,只觉烦恶难言,方殷只想说一句,没劲!正自心丧气沮之时,腹中咕噜咕噜一阵大响,霎时一阵剧烈疼痛起于小腹!一惊之间便是眼前发黑手脚麻木,蛇毒发作!芝也有毒!大惊之下只欲撑身而起,却是一头重重栽倒——

哗啦啦又是一阵响过,两副骨架齐齐坍塌,零零碎碎散落一地!

方殷扑倒其间,一时再无声息。

……

“吱吱!叽吱!吱吱叽吱!”

“一百零八,不要叫,我看到了。”

“吱!吱吱!吱吱吱吱!”

“不要怕,不要怕,一条小蛇,不用理它。”

“呼!呼!呼!”

“一百零八,你别乱动,哎!不要你来,你非要来。”

“吱——”一百零八用手一指,悄声告sù

大壁虎:“瞧,那棵树上开了花!”

“哈!”

十 风起青萍

上清峰,太清殿。

众道齐齐立于牌位之下,将殿前塞得满满当当。

脸上都是激动振奋的神色,更是惊异,纷纷看着最上方那一道——

正中,青云祖师之灵位。

千年以来,青云祖师的遗骸下落,一直都是一个谜。千年以前,青云子创立上清教派,晚年隐于上清峰,其后去向不明。每一个牌位之下,都有先祖遗骨,唯独青云祖师灵位之下空空。传说中,他是肉身成圣,早登仙界。此事代代相传,教中典籍亦有记载,但谁也不知dào

,青云祖师就在这里,从未离开。

危崖绝壁之间,一个小小山洞,他是坐在那里,谁又能够发xiàn

?而一朝遗骨现身,还是仰仗后人,上清三十六代弟子,方道士。无论如何,方道士是一个福将,这一点毋庸置疑。如今祖师归位,这是上清的大事,正是天大的喜事!大殿森然,沉静肃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只窃窃私语,一时嗡嗡有声。

香案之上一个包袱,旁边一支剑柄,一柄断剑。

剑,是祖师的佩剑,现下每个人都知dào

了。

包袱之内是祖师的骸骨,然而却是两副,大伙儿也都看到了。

奇怪的是,另一个人,是谁?

奇怪的只是一干道士,另一个人的身份,道长和长老们都猜的出来。只心知,没有人明说,因为他是上清教的死对头真龙教的前身,玄教的创始人,幽冥老人。据古籍所载,此人当年与青云祖师一南一北双雄并立,一般功高盖世造化参天。二人一正道,一邪教,从来都是死对头,平生打了几数次,高下难分。

不想竟是,死在一处!

当是激烈拼斗之下,于洞中双双身亡。当然这一点只是猜测,谁也说不好,当时情形如何,只有去问方殷。可惜方道士失血过多,又中了毒,此时还在昏迷当中。得见祖师遗骨,此为意wài

之喜,然而激动也好感慨也好,只有一点很是让人头痛!如今尸骨也是混于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人再也不分彼此——

青云祖师,哪一个是?

这个问题,只有方殷知dào

。剑在谁人膝上,谁人就是青云子。

这个问题现下就连方道士也不知dào

了,方道士飞身一扑之下,从此敌我不分。既已分将不出,又当怎生供奉?长老们都很为难,道长们也在苦笑,因为那人就是幽冥老人,因为真龙教的历代祖师埋骨之处,也是独缺幽冥祖师一人。这是一件喜事,也是一件祸事,如果真龙教知dào

了这件事情,想必又会——

事关一本书,青冥天录。

青冥天录,天下第一武学奇书,相传正是千年之前青云子与幽冥老人共著。二人敌对一世,晚年却是联手成书,这是一件令人极为费解的事情。而这一本奇书,正是二人毕生武学精华之凝聚,自是非同寻常!千年以来,一代又一代,两教为这一本书争了无数次,死了无数人,种种恩怨纠葛多半就是因为这,青冥天录。

这并不是一个秘密,武林中人多有所闻。

青者,青云子,青萍剑诀;冥者,幽冥老人,空冥神功;天者二人也,一剑术一功法,二人所录,青冥天录。

何以奇异?究竟如何?且不提,先说沐掌教。

沐掌教眉头紧皱,沐掌教面有忧色,沐掌教负手踱步走来走去,似是烦躁不安:“且莫再说!容我想想!”一将出口,声威俱足!在场众道平日里极少看到他这副模样,一时人人噤声不语,殿中安静下来。半晌,沐掌教止步,面对众道,肃目而视:“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若是有人走露半分消息,一经查出,自戕殿门之前!”

无人应声,众皆悚然。

“天尊在上,不违此言,长天当先立誓——”沐掌教转过身去,骈指如剑,直直跪于香案之前,竟是发了一个毒誓:“若是有违,必如此剑,即刻身首异处!”指的正是,案上那柄断剑。有人是不明所以,多半也是一知半解,一时怔住。然而事关重大,沐掌教这是叫了真儿,随即众道一一上前跪地立誓。

一众长老,四峰峰主,道长道士,无人得脱。

“即如此,都回去罢!”沐掌教挥了挥手,不忘又是叮嘱一句:“记住,此事绝对不可外传,私下里也不得再议!”掌教发了话,不听也得听,其实大伙儿不想走,还想进去再看一眼方道士。包括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一干师兄弟们。然而还是走了,都走了,求也没有用,沐掌教只一句话,不成。

只留下四大长老,四峰峰主。

还有一个人,吕道长。

吕道长道:“掌教师兄,长廉……”

沐掌教将头一点:“进去罢。”吕道长也不多说,匆匆进了内殿。

“长天,好威风啊!”肖长老叹一口气,却是笑着。沐掌教两手一摊,无奈笑道:“不这般,又能怎地?”白长老连连点头,笑道:“事关重大,确是不可轻忽,不可轻忽!”文长老吁一口气,叹道:“便是都立了誓,也只怕未必,未必,哎!”肖长老冷哼一声,怒道:“那又如何?怕他作甚!他来便来,哼!想死容易!”

他,是真龙教教主,龙真。

幽冥老人的遗骨在此,龙真若是一旦知dào

,必当前来索取。两教本就不睦,更可说是宿敌,死仇!而龙真其人在场无人不知,便于二十年前,龙真来过一次。那一次,龙真独闯上清。那一次,梅公远重伤,身殁。那一次是上清的恨及耻辱,刻骨铭心!他若来了,只怕又是闹得上清大乱,从此再无宁日。

一时思及此人,又是无人开口。

说是不怕,上清已然式微,而真龙教如日中天——

不是怕他,怕的只是,是非。

众人各自思量,一般摇头叹气。两教许多年来的是是非非,正如同眼前的一堆骸骨,驳杂难定,再也说将不得!可笑,又可叹,生死仇敌竟将埋骨一处,无论上清教还是真龙教,再也无法将他二人分开!而真zhèng

可悲的是,两位祖师晚年许是化敌为友双双仙去,却留下一本书两个教派,致使无数纷争爱恨情仇,千年不断!

剑归剑阁,遗骨秘葬,且议,闲事不提。

时于午后,暖阳斜投。

天光之下,一人一猴。

“吱吱!叽吱!”猴子活蹦乱跳,带了一副手套,半尖细倒刺,半极细绒毛。那人两手空空,回头笑道:“这就对了,他要抢,你就给了他,反正吃了会拉肚子的。”

昏暗之中,半人半神。

“哎哟哟!哇呀呀!”一个神仙在拉肚子,手里拿着一株仙芝,其上缺了两口。哎!仙芝仙芝,你吃我也吃,吃得神仙蹲在茅厕里,隔壁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自是方殷方道士,方道士不说话,闭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床上装死。

方殷早就,醒了。

十一 半部天书

方殷早已醒来,却是一动不动。

鼻息沉沉,眼皮定定,方道士安详地睡着,任谁也是看不出来。耳畔是低低的,嘤嘤的哭泣声,方殷不用看也知dào

,那是袁嫣儿。自从上次婚宴大醉而归,方殷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方殷是怕,怕见到她,所以不敢睁开眼睛。心是丝丝地抽痛,方殷不能忘,方殷放不下,方殷无法以这般狼狈悲惨的模样,去面对她。

有人在说话,声音苍老的,清脆的,身边竟都是女人。方殷听的出来,是木婆婆,还有木大姑娘,还有,那是。那是三妹,三妹花容月,方道士没有听出来。三妹幽幽叹息道:“可惜呀,可惜!本来挺俊的一个人,变得比猪头三还要难看!”三妹就是三妹,从来都是敢爱敢恨实话实说,袁姑娘一听这话,哭得更伤心了。

方道士暗叹一声,又想拿个镜子照一下了。

脸上凉凉的,身上凉凉的,只有嘴巴热热的,似乎是真zhèng

地肿起来了。凉的是药膏,似是涂得全身都是,使得皮肉紧绷绷的,鼻端尽是辛辣的气味。这种气味似曾相识,凉飕飕的感觉更是有些熟悉,似乎是,似乎是。似乎有一个小道士,将它涂在自家屁股上面,一边涂,一边骂,骂的是那——

门是咯吱一声响,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传来:“师姑,人醒了没?”木婆婆叹一口气:“长廉,你先回去罢。”其后风动,门响,脚步声起。门外又有人低低说话,方殷凝神细听,却是听不清楚。再一时,四下安静了,似乎人都走了,只有一阵又一阵低低抽泣声声入耳,入心,让方殷心里更疼。

她为什么要哭?她是可怜方殷吗?哎!方殷不值得她流泪,一点也不值得。也罢,也罢,那么就睁开眼睛看诉她,我很好,你走罢。然而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让她哭,更舍不得让她走。她就在方殷身边啊,就在方殷身边!能够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甚至她淡淡的体温。其实方殷不是怕别的,只是怕她走开,再也不回来。

所以装死装睡装昏迷,是方道士唯一的选择。

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任何时候都是。

除了自作聪明的时候。现下方道士就是自作聪明了,他是醒了,还在装死,任谁个也是看出来了。谁也不是瞎子,更是心如明镜。所以旁人走开了,只留下袁姑娘,一个人。每一个人都看到了,只方殷不能觉察——

两行泪水早已流下,在眼角,流经黑色的药膏,留下两道浅浅痕迹。

“方殷,我走了。”袁嫣儿轻声一句,含泪起身——

“呃啊!”方殷大叫一声,猛地睁开两眼!二人四目相对,双双呆住。

两个人,一个两眼红肿花容失色,一个满脸乌黑嘴巴高肿:“呃!啊!啊!”袁姑娘自也不是真的要走,此时但见他诈尸一般挺身坐起,不由心里有些害pà

:“这,方殷,你怎么了?”方道士无语了,是失语了。本待想说的是,别走!开口却是变作,呃啊。一急之下撑身坐起,又是疼得吡牙咧嘴:“啊!啊!啊!”

啊啊啊,黑色大乌鸦,还不如那八哥鸟,有口难言心里话!那蛇有毒,确是有毒,方道士毒血是没吸干净,连带嘴也麻痹了。呃呃呃!啊啊啊!又气,又急,方道士情急之下终于放声大哭,吼将出来却是嗬嗬的怪笑声,鬼哭狼嚎一般!

哎!真是可怜!袁姑娘叹一口气,复坐下,陪着流泪。

可恼!丢死人了!方道士恼怒异常,连忙噤声,心里也是极为担忧!会不会?从此变作一个,哑巴?转眼只见身上白白绷带缠绕,黑黑药膏涂得满处都是,果然是狼狈不堪!黑白分明,这不是熊猫么?当然方道士没有见过熊猫,方道士连狗熊都没见到过,方道士愤nù

甩臂形如疯癫,却又像是一只发了怒的大狗熊了!

猛地左肩一阵剧痛,紧接着脑中又是一阵晕眩!天旋,地转,只看到一张惊叫的脸:“哎呀!方殷!方殷!来人!奶奶,呜呜,娘——”

方殷轰然躺倒,再次晕了过去。

失血过多,必当如此。

这一回,醒来,当先看到一支烛。

一支流泪的,白烛。

身侧一道暗影,凑将过来,一张嘻皮笑脸:“来来来,趁热吃!”方殷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只疑犹在梦中,面前却是香气扑鼻热气缭绕。是一碗面,汤面,长长白白面条,三五翠绿葱花,黄灿灿两个鸡蛋。沐掌教长吸一口气,面色陶醉道:“这是鸡汤面,人参熬的,闻闻香不香?香不香?”

香,是香,可是方殷看也不看,方殷只觉头晕脑涨口干舌燥。腹中空空,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侧过头,拿眼张望。沐掌教笑道:“不用找了,人家早走了。”人家,人家,方殷鼻子一酸,又是险些泪落——

她,走了。

很是懊恼,有些失落,却不知是睡了多久,天是黑着。

“快吃!快吃!”他自呆呆愣愣满腹心思,沐掌教端着个碗瞪着俩眼,却是不耐烦了:“死人一个,甚么样子!”方道士瞥过一眼,哼道:“不吃!”话一出口,却又呆住,竟是吐字清楚,嘴皮子又变利索了。沐掌教摇摇头,将碗筷重重一放:“爱吃不吃,我还不伺候了!哈哈,道爷睡觉去也!”

话音未落,扬长而去。

走出几步,又转回来,眼中是笑,一翘大拇指:“小子不错,唔,是不赖!不赖不赖!”说罢大笑出门,再没回头。

方殷也不理他,旁边还有一个:“方殷,吃些罢,为师——”吕道长也在,也只有吕道长在了:“好孩子,师父心里也是,呃,一般欢喜!”这是在夸方道士了,夸的是方道士舍己为人做了一件大好事,并光荣负伤。方殷心里明白,却是别扭得很,一时看着烛光下的那张长长老脸,竟不知dào

应该对他说些甚么:“呃,嗯。”

岂不知徒弟别扭师父也是别扭,吞吞吐吐说完,也是有些尴尬。一时又无言。夜许是深了,四下一片静寂,师徒二人一坐一躺,屋里是冷而僵硬的气氛。方道士心里开始后悔,后悔不该放老杂毛儿走,让他留在这里,至少有趣一些。总是这般,根本没有话说,方道士之于吕道长,就像是一个顽劣的孩子面对着严厉的父亲,怕也好不怕也好总之就是无话可说,加上浑身不得劲儿。

“方殷,你与为师说说,当时情形如何?”吕道长没滋没味儿问一句,也是没话找话说了。当时情形如何,方道士不想说了,这件事情方殷并不以为很光彩,甚至觉得有些丢人:“呃,也没甚么,就那样儿。”每每如此,每每如此,见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吕道长心里就有气:“那样儿?哪样儿!你,哎!”

哎!二人各自叹一口气,一时又是无话可说。

半晌。

吕道长微微一笑,柔声说道:“方殷,你为救人落崖,心里可曾后悔?”

方道士无语。

半晌,道:“要有下一回,打死我也不会再过去了!”

吕道长无语。

又半晌。

“面凉了,我去热一热。”

“不用。”

方殷在吃面,吕道长在看。伤无大碍,只是疼,方殷疼得满头大汗!吃得也是满头大汗,呼噜呼噜很是热闹。入口味道鲜美,入肚暖且充实,这一碗面,正是吕道长做的。方殷不知dào

,便在他出事之后,吕道长同样是滴水未进——

而方殷,还吃了一口灵芝。

“对了——”

“那不是灵芝,那是毒蘑菇。”吕道长笑道:“宿师兄说,毒性不大。”

“是他?”方道士恍然道:“原来是他!他是怎般——”

“宿师兄找到了你,其后掌教师兄赶至。”吕道长点头道:“其时你蛇毒发作,好在用药及时,否则,否则,哎!”

“还有!还有!”

方道士是有许多疑问,好在宿道长也知dào

个七七八八,于是师徒二人叙话。

在这一夜,吕道长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在那一夜,方道士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比如那剑,那骨,那些人,那些事,还有放在桌上的这一本书。

——青萍剑诀。

十二 猜

一只鹰,挂在天空上。

是挂着的,只能用挂来形容。

它几乎不动,平展了双翅,在高高的天上,慢慢慢慢的,动。

不见白日,云苍茫,风泠泠。

方殷久久地看着窗外,那只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它,为什么要飞地那么高,高到遥不可及高到只见其形不闻其声,高到独自寂寞。

那里想必,更冷!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来了几年了?自问一句,叹息一声,五年了!

方殷长大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失去了从前的快乐。

为什么?为什么?声也喃喃,无人应和。

只有院里十几个青年道士,淡白天光下,在练剑,一,二,三,四——

十二个。

是十三个,还有一个吕道长。

吕道长的皱纹,又多了几条,吕道长的徒弟,又多了几个。

一、二、三、四,四个新来的。一个个儿瞧来有些面熟,却是叫不上来名字。那无所谓,不干方殷的事,方老大管不了那许多!这是五子峰,小方道士生活过的地方。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似是回到从前,只是没了半点兴致,想也懒得去想。没劲,没劲,没劲呐,没劲!方道士谁也不在乎,只在乎自己——

那一张脸。

黑红的痂,结在苍白的脸上,横七竖八斜里交错,长短不一。

没的说,破相了。

准确地说是,又破相了。

脸上紧巴巴的,疼、痒、肿涨,心烦意乱。

这是第三天,下午。

上清峰,五子峰。方道士是早上来的,是给吕道长背下来的。方殷不想来这里,方殷是想回百草峰,方殷并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模样,看到这一张脸。可是没有办法,方道士元气大伤,两条腿失去了走路的力qì

,形同废人一个。

人废了,心死了,还要脸做什么呢?

哎!方殷苦笑摇头,叹一口气,轻轻掩上了窗。

其间,方道士曾经照过一次镜子,无论如何,方道士对于自己的脸还是很在乎的。当然,只是看了一眼。一眼就够了,惨不忍睹,无法形容!一个美男子,变作一个丑八怪,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得方道士本就脆弱的心灵再也无法承shòu,当时是摔了镜子就想到了一头撞死,很是有一些个自暴自弃的想法——

活着也是丢人现眼,还不如死了!

没有人觉得方殷丢人,只是方殷自己觉得自己丢人,方殷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半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活在世上也是多余。方殷躺在床上,无聊地翻看着一本书,青萍剑诀。这本书也是一个笑话,说起来比方道士还要让人哭笑不得,这根本就不是一本剑谱,从头到尾都不是!说不清,道不明,且看。

薄薄一册,只七八页,白纸,黑字,墨色清晰纸张如新,似是不久前刚刚抄录下来的。是的,这不是青云祖师传下来的那一本,很明显,这是一个赝品。那也没有关系,书就是书,古籍也好抄本也罢,真zhèng

的价值在于内容。这是一本剑谱,封皮四个大字:青萍剑诀。而里面的内容也是真zhèng

的,让人无语。

第一页。

风,起于青萍之末,觉轻渺而欣然;飘荡于八荒四野,拂万物而盘旋;升降于云际本土,志高远而固磐。春夏秋冬,无穷变幻;急旋缓舞,姿态万千。或柔情似水,含情脉脉;或雄姿勃发,气壮河山;或如泣如咽,如歌如诉;或咆哮怒号,动地惊天。

春意朦胧,寒微复暖。阴阳交泰而野苏,天地缠绵而气旋。柳丝轻摇,始发和风于端倪;枝叶吐翠,再萌温馨于绿裳。感柔弱且和煦,拂画帘之悠闲;转朱阁以逍遥,消陋室之怆然。脉脉兮暖风薰醉花千树,悠悠兮春梦随云雨丝眠。

夏悄临若,满目青山。回旋郊原与林莽,集聚三春之婵媛。疾风劲草,伴白日以低摇尘雾;岸芷汀兰,舞落霞以起伏云烟。优游于杨柳枝叶,跌宕于千里山岚。摇远山以翠碧兮,动幽草以绿烟;吹近水以涟漪兮,幻影斜以鱼欢。

秋来萧瑟,凄凉澹澹。遍拂百草于色衰,飘摇落叶以漫天。比肩凄雨,丝丝淋漓于红绡帷幕;扶摇翻卷,翩翩侵淫于长夜不眠。无情于黄叶哀戚,咆哮于旷野林泉。扰落霞以无奈兮,遮晓月以云藩;弄萧萧以满目兮,化潺潺以水寒。

冬寒料峭,狂啸攀缘。吟诵萧飒以万物悄隐,席卷飞雪以鳞甲漫天。或候寒夜,惊惶暖阁之凄凉惨淡;或荡晓窗,凌厉严冬之随伴霜寒。聚散左右兮,幻莽野之荒凉;志在萧杀兮寰宇冰封,迫使江河兮凝固容颜。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闻之亦冁辕。

风荡荡兮云漫天,猛士歌之亦绵延。

风凄凄兮夜无眠,美人柔之亦冰寒。

风历历兮梦无缘,佳人托之亦空烦。

第四页。

洋洋洒洒好大一篇文字,文字优美,瑰奇壮丽,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何用?

此为剑谱,不知所云。

其下更是不知所云,观之不辨东南西北。

第五页画一条鱼,一张白纸只一条鱼,寥寥几笔,丑若顽童涂鸦。

第六页空白。

第七页当中一个圆圈,其下一条横线,状如一张白卷,得了一个零蛋。

第八页有字,只一字:猜。

没了。

这,就是沐掌教所说的,本门祖师青云子所创,历数十代,时已千年,剑法神妙玄奥,得之剑通天道,已臻无上之境——那本书。

果然绝世剑法!

开玩笑了,难怪无人练成。

看起来,青云祖师也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尽管这个玩笑半点都不好笑。

方道士笑了,似乎是看明白了。

是的,绝世剑法,正配绝代人物,方道士笑地很是风骚。

笑在睡梦之中,说着胡话疯话:“猜猜猜,鬼才猜!猜你个,死人头!”

抄抄抄,抄了一大段,自觉汗颜,丢人现眼。

天下文章一大抄,抄人家的只能说明人家写得比自家好,可以说是,望尘莫及。却也再一次领略到文字之美,这是我们的文字。

使我感动骄傲,更加自豪!

《风赋》,之注。

不抄风赋,其间大王了,雄风了,我不喜欢。

我也不以为是注,我以为这一篇,写得比风赋还要好。

也不知dào

是谁人写的,奇怪的是,这样的文字,竟也寂寂无名。

是抄的,用笔抄的,我是认真地用笔,在纸上一字一句工工整整抄了一遍。

以表敬意。

十三 空冥

一天早上。

方道士将自己埋在草堆里,蜷缩着身子,像一只大狗熊。

大狗熊还是大狗熊,病猫更是病入膏肓了,在方道士遇到老神仙,并吃了仙草以后。

就彻底地,自暴自弃了。

“丑八怪,快起来!”一个人扯着嗓子叫道:“该做饭了。”

方道士不理,方道士假装睡觉,方道士不想吃饭也不想伺候他,还有那只死猴子:“吱吱!叽吱!”死猴子伸手猛揪活死人的耳朵,满脸都是不高兴!这可真是不像话,一百零八饿了,一百零八要吃饭,吱吱叽吱!见他一味装死,一百零八愈加愤nù

,当场摸出一根棍子,抡圆了照着屁股就是一下!

“哎——”方道士叹着气爬起来,乖乖做饭。

“吱!”一百零八点了点头,满yì

地笑了。

对付这种人,根本就不必客气!哼!再敢不起来,直接一棍敲在头上,打死!

何况一百零八才是老大,大哥!不得不说,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能力比方老大强上一百倍,当个老大,自是绰绰有余。不要小看了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早已不是从前的一百零八,如今是统领群猴称霸山林,那是真zhèng

威风神气!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方老大早就不行了,完蛋了。

“拿着,一边儿吃去罢。”方道士递过一个鸡蛋,打着哈欠道。一百零八瞥过一眼,面色不豫。旋即翻个白眼儿,竟是啐了一口:“叽吱!”叽吱的意思,就是不吃。一百零八才不要吃鸡蛋,一百零八要吃鸡屁股,而且是烤的熟的,一咬滋滋冒油那种:“叽吱!”

可是,没有。

没有鸡,也就没有鸡屁股,生的熟的滋滋冒油的,都没有。方猎人不再打猎,一百零八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鸡屁股了。一百零八生气了。一百零八就走了。这里一点也不好玩,一百零八再也不会回来了!一百零八不准bèi

再陪他玩下去了,一百零八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

谈恋爱。

一百零八恋爱了。

这很正常,一点也不奇怪。

一百零八的对象,是一只美丽出众的年轻母猴。

必当如此,一百零八从来都是很挑剔,无论是人是猴,一般的根本看不上。

比如这个不中用的,过气老大,一百零八已经看不上他了,他不配和一百零八在一起。

一百零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一百零八走地很急,火烧屁股一般!

方道士添上把柴,将鸡蛋丢进锅里,煮。

一张矮桌,两个板凳。

两碗面条,两个人,一人一个鸡蛋。

将就吃了,两个人过日子,从来都是这般简单。

而又无聊,没滋没味。

也不说话,宿道长本就沉默寡言,方道士也是无话可说。

两个人是,越来越,像了。

只有模样不像,宿道长还是一个美男子,仙风道骨的,虽然老了点。

而方道士。

“你去洗把脸好不好。”宿道长吃几口,叹道:“看着就让人,没有食欲。”

方道士低头吃饭,保持沉默。

“你自己瞧瞧,瞧瞧你自己。”宿道长摇头,叹道:“哪里还有一点人模样,鬼啊。”

方道士低头吃饭,保持沉默。

“咳!”宿道长点点头,笑道:“你不是要走么?走罢走罢,出去转一转也好。”

方道士不说话,当他不存zài



半晌。

宿道长吃完起身,自顾走了。

方道士回屋躺下,接着睡觉。

这里,正如同一百零八所说的,一点也不好玩。

方殷睡不着,躺在干草里,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方殷是说要走,说了好几次了,方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呆在这里。伸出手,慢慢去摸脸上的疤痕,一条,一条,又一条。是了,出去也是丢人现眼,还是,再等等罢。

方殷要走了。

是时候,该走了。

这里不是方殷的家,方殷是要回,江州。

衣锦还乡,没有。威风神气,没有。文不成武不就,怎般来,就怎般走。

这几日,想的最多的是那座破庙,自己的一干小弟。

方殷长大了,他们也都长大了。

二歪,小六子,秃子,老八……记忆之中的一张张,曾经再也熟悉不过的笑脸,竟已模糊。是时光的河流,一天天,一天天,反反复复不停地冲刷,使之变淡,变淡,淡而又淡。终有一天会将一切带走,那些人,那些事,有如过眼的烟云,散去。

方殷要回清州,方殷是要回家。

方殷要找到自己的家,自己梦中遗失的所在,真zhèng

的家!那一座大宅生生浮现眼前,欢声与笑语,温暖的怀抱,桌椅板凳围墙院落,男女老少一草一木,无不清晰入目,看得是清清楚楚!是的,它就存zài

于方殷的心里,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尸体,血海,火一样刺目的颜色与水一般沉重的窒息,呼——

方儿,方儿,小方子,小方子……

那一个所在也许并没有失去,只是方殷在逃避!不去找,怎能找到!方殷害pà

,方殷不敢去找,方殷不敢回去,方殷找不到只是不敢去面对残酷的现实与失去亲人的痛苦,逃避着自己惨痛到不敢碰触的内心之中那一隅,小小角落。

是的,就是这样。

却也是,也是难为了,一个孩子。

方殷睡去,哭着睡去。

娘!娘!只有梦中才可以得见,那一个温婉女子。

白日,梦呓,风也呜咽。

吹着阴暗角落里的一本书,几页纸。

那是一本剑谱,那是半本残书,青冥天录。

几张黄麻纸,是老薛给的,一个不着调的大胡子。

一本手抄书,是沐掌教给的,一个不靠谱儿的老杂毛儿。

这是一本奇书,你与它有缘。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宿老大说的。

剑谱不录一式剑法,功法却是真zhèng

功法。

宿老大说,你既悟不出那剑,不如先练练那功。

名之,空冥神功。方道士已经开始练了,那果然是一门神奇的内功。

练了好几天了。

无论如何,方殷还有一点骨气。

是谁夺走了方殷的,方殷要他还回来,方殷不再逃避,直面自己惨淡的人生——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十四 将进酒

空冥者,天也,有而无之,渺渺亦是无穷。

元张翥《题陈所翁九龙戏珠图》诗:“卷图还君慎封鐍,但恐破壁飞空冥。”

一个“破”字,得窥此功玄机。

独辟蹊径,冲破藩篱,空冥神功是一门勇于创新大胆尝试的内功。

或说,异想天开。

此功亦以吐纳为引,丹田之气为基,然而不走经脉不行周天,聚而散之,冲的是血肉之障壁,破的是身体之藩篱。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然而最大的不是容量器物,而是循环。这门功法,就是要化人身为一丹田,由皮肤毛孔直贯天地之气。天地之气不竭,内力生生不息,犹如水满自溢,时时吐新纳故,常续常存,天人合一。

说来容易,难如登天。

这门神功就如同青云子的青萍剑法,幽冥老人也是开玩笑了。

同样的,事实是,千年以来无人可成。

只怕二人也未必练就其中之一,一套剑法一门功法,只是一个念想而已。

何况这功法只几张残页,有头无尾。

薛万里薛大侠能够凭它练成一身强横武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是一个武学奇才。

方道士也是一个武学奇才,现下也在修练这一神功,又如何?

似乎是,练成了!

看方道士激动的样子就知dào

了。

方道士激动道:“好了,这下,你满yì

了?”

宿道长点点头,释然道:“果然如此,原来两门内功,真是不能一起练的。”

方道士气极:“你都知dào

,怎不早说!”

宿道长讪讪一笑,道:“成不成的,总要试一下才知dào

,是罢?”

寥寥几句,可见端倪。

事实是,没练成。

非但没练成,而且此时方道士内息混乱不得其用,本就不强的武功完全地,废了。三清真鉴,空冥神功,这两样方殷都练了。此时丹田之内两股真气,一温润平和,一霸道凌厉,纠结缠绕混作一团。使得,玉清之气行入经脉不得,入则如刀劈斧砍,其痛难当;空冥之气散于周身不得,散之如雷噬电击,僵而麻木。

废了,是废了,本待功力大进,未料打回原形,方道士此时的武功恐怕是,就连一百零八都打不过了。这还亏得方道士见势不妙果duàn

放qì

修练,不然的话就,更惨了。方道士就是一个试验品,一个失败的例证。可恶的宿老道,其后又说了,说他的师父,当年也如同方道士一般同时修练了这两门内功。

“结果怎样呢?”方道士当时还存有一丝希望,傻傻地问道。

宿道长当时长长地叹了口气,望天,观云,极为遗憾地说了一句:“疯了。”

方道士也疯了,给他气疯了。

是日风冷雪霁,天地失色。铅一般的厚实晦暗的云层层叠叠漫无边际堆在头顶,压得人直将喘不过气来。在这种鬼天气里,山中的两个野道,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对坐屋前,还在喝酒赏雪。只有喝酒了,方道士头疼,脑涨,喝得舌头都大了,还喝!喝!喝!喝喝喝!只想一醉方休,干脆喝死得了!

无论如何,方道士是一个大度的人,并没有将一刀劈死他的想法付诸于行动:“我,我就不明白,你,你怎不去死,死呢?”宿道长酒量大得很,仍自浅酌慢饮,口齿清晰目光明澈:“你都不去死,我为什么要死呢?”方道士低低咒骂一句,趴在桌上,不动了。宿道长注目良久,举杯一饮而尽。

是的,宿道长活得很快乐,暂时还不想死。

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就如同喝酒。

这是拼酒,方道士完败。

见他烂醉如泥,又若一条死狗,宿道长还是有些可怜他。这是一个可怜的人,又可怜又可悲又可笑,再加上这件事情宿道长也觉得自家做的有一点不地道,因此又说:“你不用愁,我有办法可以使你兼修两种内功,要不要听?”方道士不听,听到了也不听,趴在桌上埋头不听。宿道长点点头,又道:“你且先修一种,只蓄丹田,待其势大之时以强御弱,或行经脉或散周身,如水卷泥沙或如……”

“你有病,你有病,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再也不相信,呃!你了!”方道士将头深埋,喃喃说道。宿道长抿一口酒,摇头叹道:“你不懂,当初我师父修练这空冥神功之时,三清真鉴已修至太清境。便以真鉴为基石,以空冥为锋锐,一举冲破太清之境,其后便,唔,就。”就没了,就疯了,宿道长眉头紧锁,似乎也是想不通了。

“呼——呼——”方道士酒已入心,醉死过去了。

宿道长在沉思,极为认真地思考着。这是武学之中的难题,天大难题。两种不同的功法,能否融为一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法归一,反之亦然。这并不完全是武功的道理,这是万事万物的道理,思之不解,使得宿道长最近是日思夜想,不能成眠。而之所以宿道长会苦苦思索这个问题,还是因为方道士。

对于武学,宿道长不是没有兴趣。关键在于宿道长有兴趣的事情太多,使得自身武功搁置已久,荒废了。是因为方道士的缘故,宿道长才在多年以后又将这些念头归拢起来,深思熟虑以为求解。方道士是一个实验品,可是宿道长没有害他的心,宿道长也不会拿这件事情和他开玩笑,确也是为了他好。

宿道长捡起丢在地上的那卷麻纸,展开,凝神细观。

还有一个办法,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宿道长要亲自尝试一下,如他一般。宿道长的内功是在上清境,几十年来都是这样。成了固然可喜,失败也无所谓,宿道长就是这样想的。当然这是为了方殷,这功也好那功也好,对宿道长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于武学而言,宿道道并不算是一个高手,宿道长是想将方道士打造成一个,真zhèng

的高手。

提到高手,一百零八就来了。

的的的,的的的,一百零八骑着一匹马,人五人六地就来了。

片刻近前,一百零八提棍飞身跃下,并以一手掸掸衣上浮雪,极有高手风范。

也不打话,轻车熟路自顾上前,大模大样坐下,倒酒便喝!

宿道长也不理会,任它胡闹。

“吱吱!叽吱!”辣地是嘴歪眼斜吱哇乱叫!也没办法,一百零八就好这一口儿!

“扑噜噜——”那马打一响鼻儿,似乎是生气了。

一百零八闪电般跳将起来,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双手捧碗高举奉上。那马俯首饮之,须臾一干二净。又倒一碗。又是一碗。直尽三碗,那马嗒嗒缓步上前,以首探怀,以颈相偎。宿道长微微一笑,轻轻抚摸马颈上的柔软鬃毛:“青云,真乖。”一百零八这才坐下,犹觉不足,又涎着脸凑过头去——

“一百零八,你也乖。”待得宿道长摸摸头,夸奖一句,这才作罢。

是青云,青云也来了,青云是越长越漂亮了。毛色湛青湛青,全无一丝杂色,身高而秀,鬃柔而亮,腿与颈项强健而颀长,四蹄有若四只倒扣海碗,圆大黑亮!青云长大了,青云还是那般地高傲,乌溜溜的两只大眼睛顾盼之际极有神采,而在终日统领群马驰骋山野的历练之下,又多了几分沉稳的,气度。

尽管一百零八是一个高手,但青云却是一个大大的高手,一百零八已经认了它做大哥,不是亲兄胜似亲兄弟。一百零八是一只聪明的猴子,现下已经带领手下一干猴兵猴将搬到跑马地去住了。青云大哥,是一个大大的靠山,在一百零八见到了它一蹄踢得一只豺狼飞出八丈开外以后,就立kè

归顺并死心踏地了。

现在的这片天地,是青云的天地,青云才是这里的王者。

当然,一百零八是二把手。

一百零八知情知趣,又会拍马屁,当个二把也不奇怪。拍马屁也要讲究技巧,比如有些人的马屁就一百零八就不用去拍,因为拍来没有价值。一百零八厌恶地看了那个趴在桌上的废物一眼,很有一些个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意思。对于这个人,一百零八已经无语了,他不配当一百零八的朋友,一百零八已经不准bèi

再和他要好了。

青云静静地看着方殷,似乎在想些什么。

一百零八记性不好,一百零八是忘记了,方殷对它的好。

然而青云不曾遗忘,在那高高的山岗上相依相伴,与他将风埋葬的那个夜晚。

与那一个梦,那一种渴望。

平生不坠凌云志,一朝共我踏乾坤!

十五 又别离

方殷要走了。

说话已是三月末,春暖花开。

万物复苏,大地披绿,山青水秀风物宜人,处处勃勃生机。

轻柔的风儿,吹在眉梢眼角,吹动衣袂长发,一丝丝暖意吹入心里。

却化不开,面上的阴郁心中的寒,与那淡淡的离愁。

三个月之前,方殷便已想走,方殷没有继xù

留在这里的理由。三个月之后,方殷是要走了,可是忽然发xiàn

心里还是有些,很有些,舍不得。方殷以为自己不会在乎,方殷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可是临近离别之际却发xiàn

,这山这水这人这物都是那样地教方殷难以割舍,真的真的,很难!

这里不是方殷的家,这里也是方殷的家。

有爱便是家,方殷明白了。

这是一个大家庭,长辈似亲人,朋友如兄弟,方殷也是其中一个。

五年了啊,五年多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谁人又能够开口说出一句,我不在乎!方殷在乎,方殷很在乎,方殷其实不想走。外面的天地很宽广,外面的精彩有很多,然而那与方殷无关,方殷只想就此留在这里老死山中,便如同这里的一株草一块石头一般,一个人静静地,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

闲坐屋前,孑然一身。

一连三月,方道士终日郁郁,愁眉不展。

话也极少说了,无所事事,没精打采,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发呆。

这是一种病,方道士明白。

当孤独成为一种习惯,就会产生自闭心理,方道士一度成为了一个自闭症患者。

羞于开口,不敢见人。

那也无所谓,轻度的。宿道长说了,古代能人诸葛亮原先也是这种毛病,而且是重度的,后来下了山就不治而愈,一样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当然不管什么样的事情到了宿老道那里都无所谓,包括方殷要走的事情。宿道长举双手支持,并且认为他早就该走了。说,人不像人鬼鬼不像鬼,省得让我看着心烦。

不得不提宿道长,因为他是方道士最好的朋友。尽管看上去他并不待见方道士,尽管他说的话方道士总是不爱听。当然那也得分时候,有时候就,不一样了。比如方道士一直为自己脸上一道道的,淡而浅白的伤疤耿耿于怀,更为自己苍白消瘦面无人色的模样感到无比沮丧的时候——

宿道长说,那不是伤疤,那是伤痕,你放心,我的药是不留疤痕的。

宿道长说,我瞧这个模样就挺好,沧桑的面孔,忧郁的气质,以及孤苦无依的眼神,出去以后一定会有许多小姑娘为你着迷的。

当时方道士就笑了,笑得比鬼还要难看。

宿道长就是会说,所以说,他是方道士最好的朋友。

不开玩笑,宿道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宿道长可谓是用心良苦。宿道长说,功法我在练,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但是剑谱我看了,我可以告sù

你其中的玄机。宿道长说剑法分为四式,并非四式剑招,而是四种剑意,一至四页一种,五六七页各一种。宿道长说后三式我不知,第一式名为风之赋,实为吟咏天地万物,你仅去悟“动静”二字,可成。

方道士悟不出,也是不以为然,方道士说过不会再相信他了,方道士不会再相信他了。但宿道长也不用他相信,宿道长只是告sù

了他,将一颗种子埋进了他的心里。宿道长说你若想悟通这本剑谱,必须要走出去看一看,看一看这个世界,看它数之不尽的奇巧与壮美。只因为这一本剑谱录的不是剑法而是,人生。

玄机就在第八页,明明白白写着了,一个字:猜。

方道士不是天才,宿道长才是天才,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是。

矮桌,板凳,半梦半醒。无论借酒浇愁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方道士最近是越来越喜欢喝酒,也是越来越能喝了。哪怕一个人喝闷酒,是一件极为无聊的事情。消沉,颓废,醉生梦死。这里是五子峰,方道士哪里也不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喝酒发呆。宿道长也不管他,没有人管他,就连一百零八都不管他。

一百零八忙着谈恋爱,已经好些日子没来了。

其间吕道长来过三次。

其间沐掌教来过两次。

其间袁姑娘来过一次。

谁人来了方殷也是一般无话,只因他们来看方殷的时候,方殷是在醉着。

或是装醉。

她是和他一起来的。

便即开口,又能说些甚么。

方殷要走了,他们不知dào

,她也不知dào



桌上一个包袱,一壶酒,一个杯。

包袱里面一本书,一卷纸,一把剑,还有一件衣服。

黄的白的,是金银。

“老薛,你在哪里?”方殷又想到了他,如果不是他,方殷不会在这里。他走了,留下了方殷,如今方殷也要走了,也不知dào

还能不能见到他。命运,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如同缘分。方殷即将下山,一个人,就如同来时那般离开这个地方,一个人奔向未知的前程。是前路,方殷没有前程。

命运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而生命是一段又一段的旅程,奇怪就奇怪在路在自己脚下,走或不走却不是自己的选择。来时种种犹在眼前,去处一切仍是未知,却已过去了五六个年头。方殷长大了,方殷没有长大,方殷似乎是得到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向前走,是唯一的选择。

今天,明天,后天。

在下山之前,方殷还有几件事情要做。

是要去见三个人,沐掌教,吕道长,还有袁姑娘。

还有一匹马。

再去几个地方看一看,后天便就动身。

“就这样,就这样罢。”方殷自言自语自顾喝酒,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目光落在墙角,一朵淡黄色小花上。花上一只蝶,一只小小的白色的蝴蝶,弱弱随风摇摆,与花一样安静。空气很新鲜,草木的清香,泥土的味道,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一般干净清爽。使方殷沉醉迷恋其间,心生留恋。

这里没有红尘的喧嚣,这里不同于以往的生活,这里平安静好使人悠然使人快乐,没有人会不喜欢这种感觉。是心,犹不足。方道士是要回家,方老大要见自己的兄弟,小方子要找到自己的爹娘。方殷也许不会回来,方殷也许还会回来,方殷要做什么方殷自己也不知dào

,但是方殷知dào

自己是——

真的,要走了。

十六 何以为真?

“成!我看成!”

这是沐掌教说的,宿道长举两手赞成,沐掌教举四手赞成:“哈哈,我瞧这事儿,挺好!”他自手舞足蹈眉开眼笑,方道士却是大口喘气累得要死:“明,明儿我就走。”沐掌教点点头,笑道:“小子,明日我与你一起下山,如何?”方殷心里一动,看过一眼,又长吁一口气:“不开玩笑,我说真的。”

“唔。”沐掌教点点头,又得yì

道:“哈哈,我就猜到你要走!不信去问你师父,哈哈!”高声语,大声笑,老杂毛儿还是那般豪迈爽朗。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方殷心中温暖:“沐师叔,上回是你救了我,我还没有和你说上一句——”

“咦?沐师叔?”沐掌教瞪大眼睛,奇怪道:“小杂毛儿,你吃错药儿了么?还是摔杯了脑袋,不认识老杂毛儿了?”小杂毛儿不再是小杂毛儿,老杂毛儿便也不再是老杂毛儿,方道士是有心事,再也没有了与他说笑的心情:“方殷一无是处,性子也是顽劣得紧,这些年来在上清没少——”

“好了好了。”沐掌教将手一摆,并不让他再说下去:“小杂毛儿,怪不得宿老道说你,你是越来越不好玩了。”方殷默然,片刻,展颜一笑:“来时无心,去时有意,方殷终归当不得上清道士,怕是让你失望了。”沐掌教默然,半晌,正色说道:“方殷,你是我上清弟子,你记住,任何时候都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方殷头也不抬,苦笑道:“你要方殷,出去给你丢人么?”沐掌教微一沉吟,又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怕你武功不济,哈哈!不怕不怕,只你行得正立得直,但去就是!”方殷叹一口气,欲开口,又无言。方殷不是武功不济,方殷是根本就没有武功了,有些事情沐掌教是不知dào

,比如那几页残卷。沐掌教笑道:“小子,那绝世剑法,练得如何了?”

方殷无语。

沐掌教又笑道:“呶,拿去。”

却是一柄剑,沐掌教的佩剑。沐掌教轻飘飘地拿着,笑嘻嘻递了过去:“此剑名为秋水,秋水沐长天,哈哈!给你了!”方殷不接,方殷摇头道:“我不要。”沐掌教皱起眉头,铮一声响拔剑出鞘:“剑是好剑,怎地不要!”剑是好剑,握于手中锋锐森然,清亮正如一泓秋水。方殷定定看着那剑,道:“方殷有剑,师父给的。”

却是两手空空,哪里有剑?

那是昨晚的事情,吕道长给了方道士一柄剑,剑名恪吾。

传道受业解惑也,恪吾之责天必予之。一般是吕道长的佩剑,其名正如其人。昨天夜里的事情,方殷不欲多说,听他说了两句,却见他眼圈儿竟又红了:“师父,师父。”沐掌教点点头,收了剑,面露赞赏之色:“难得难得,既然如此,那么——”

那么,是一个名字。

是方殷的另外一个名字,方存真。

“甚么?”方道士不明就里,左右看看:“甚么,存真?”

“哈哈!我早就想好了!”沐掌教哈哈大笑,连连点头:“他送你一柄剑,我便与你一个名字,正是如此!哈哈!”正是如此,无论任何时候,沐掌教都将方道士看作是自己人,哪怕他是一个不成器的上清弟子。这一代的上清弟子出师之时当是以“存”取名,沐掌教想的周全,早就给他起好了。

哪怕方道士半路出家,此时也未出师。

“存真,存真。”方殷低低念了两句,无奈一笑:“也好,依你,不过方殷怕是用不上,此番一去,也不知何时……”前路漫漫,离别在即,方殷说着说着又垂低了头,黯然坐在椅上,眼中泪水忍不住地落下。殿里一时静了,只有香火缭绕。沐掌教坐在一旁看着他,目光神情一般复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不一时,牙一吡,嘿嘿乐道:“方道士,变作游方道士,呵呵,有点儿意思!”一个人偶尔没正形儿也不奇怪,难得的是一辈子没个正形儿。这人就像是一个大猴子,一个大号儿的一百零八,方道士不再理他,起身道:“告辞。”告是告了,辞是辞不得,这人简直是比吕老道还要啰嗦,嘻嘻哈哈拉了方道士坐下,又说话。

是有许多话,说也说不完。

便如同昨晚,两个人,说了半宿的话。

有一些典故,有一些忌讳,有一些人有一些事,都有必要说上一说。

比如说,山中是有上清教,世上也有上清人。

比如说,天下的英雄有很多,真zhèng

的高人数四个。

龙飞凤舞,哑僧隐儒。

比如说真龙教,能避则避,不要招惹,教中的人绝不可以结交。

比如说万鹤谷万寿大会,十二年一次的武林大会,盛会,两年之后就要开了。

到时候,方殷也要去。

说了很多,多到方殷记不住。方殷听也不想听,两个人那是一样地啰嗦。但方殷在听,方殷知dào

他们是不放心,方殷明白他们这是为了方殷好——

方殷假装,仔细地听着。

这场景何其相似,一白天,一夜晚,一人在说,一人在听。

方殷多了一柄剑,又多了一个名字。

这是上清峰,那是五子峰。

剑名恪吾,方殷没有带在身上,方殷昨晚整晚都没有睡觉。一大早上来了上清峰又听沐掌教说了半天的话,此时竟也睡意全无。

师父师父,如父如母。

方道士对吕道长的感情,并不像是自己想的那般简单。

正如吕道长对方道士的感情,并不像是自己想的那般复杂。

一个没本事的师父,一个没出息的徒弟,何况两个人向来是谁也看不上谁。

可以想见的是,一辞行,一点头,仅此而已。

然而不是,说了不是,说了师父师父,当真如父如母!

方殷没有想到,方殷也从来没有想过,临别之时,最让方殷难以割舍牵肠挂肚以致夜半流泪到天明的居然是他——

可曾记得,**。

十七 那一夜

最简单而又最复杂,最真实而又最虚假,是感情。

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如同笑与泪,哭,未必是伤心难过,笑,未必不是伤心难过。

感情可以伪装,然而一个人真zhèng

动了感情的时候,伪装也是伪装不来的。

吕道长是在笑着流泪,方道士是在哭着流泪。

深夜里,烛光下,半床月光。

榻上二人对坐,师徒与烛共泪。

方殷已然看到他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多了几道,更显老态。而泪水流淌,清清亮亮肆意蜿蜒在脸上,诉述着真心实意的悲伤落寞。师父,师父,他是方殷的师父啊,方殷的师父!他说:“为师自知平庸,自觉愧对于你,待得它日若有机缘你自可另择明师。”他笑着说:“方殷,这是师父的真心话。”

方殷只回一句,宿道长便哭了。

方殷一字,一句,地说:“方殷此生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你。”

吕道长潸然泪下,却是笑着,摇头:“傻孩子,不要这样说,只有你这句话,师父死也值了。”于是方殷不说,开始流泪。吕道长笑道:“师父不中用,却是误了你,方殷,你怎就不怪师父?”方道士哭道:“不是不是,是方殷自己没出息,怪不得你,师父——”

这一声师父,才是真心实意。

五年多了,再叫一句师父,往事不曾忘记。

“你听好,我本无用之人,处处稀松平常,师父冷落,道友嘲笑。你这般做,也是对的,我,不配当你师父。”一朝忆起,字字不落,而如今,吕道长还是这般说:“师父教过许多徒弟,却无一人出人头地,方殷,当日你要师父来教你,却是错了。”

错了,是错了,是方殷错了。

吕道长平生最大的志愿,便是教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弟子,从而证明一个平庸的师父,一样可以教出不凡的徒弟。然而方殷不是,方殷显然不是,吕道长心里明白,方殷心里也明白。然而就在那时,懊恼之中悲恸之下,有一句话蓦地起于心底涌上喉咙直将脱口而出:“没有错,要的就是你!”

自是说不出,还是没底气。

不是吕道长不配做方殷的师父,而是方殷不配做吕道长的徒弟。

万千荣光,莫大声名,那不是方殷。

如果有一天,方殷可以自豪地,大声地告sù

所有人!方殷的师父,名叫吕长廉!

多好!

可惜如果,只是如果,至少现下不能说。说出去只会辱没了师父,还有上清的声名。

方殷是哭了,方殷恨自己。

吕道长已然看到他哭了,吕道长还是很开心。月光投在苍白消瘦的面颊,掩饰不住蓬勃的朝气,烛光之中道道浅而淡白的伤痕,却衬出格外乌黑的发。小徒,小徒,小徒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啊!他是哭着,如同以往那般委屈呜咽泪流满面,然而那倔强的唇角那眼中流露出来的不甘不服更是不忿,那是一模一样!

——方殷此生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你!

用任何言语也无法形容吕道长那一刻的心情,吕道长只欲大笑大叫向天大喊一声,值了!实则吕道长想要的,吕道长已然得到,便是徒弟再本事再能耐再出人头地便是天下第一,他却记恨了你嫌弃了你看都不去看你,又怎样!实则方道士想说的,吕道长心里明白,吕道长一生之中从未如此欢喜过——

为人师者,别无所求,到头来不过还是一句,师父!

便这一句话,吕道长顿悟!

悟的是道,为师之道,吕道长一直以来苦求不得的那个理想,原来就在眼前。

——传道受业解惑也,恪吾之责天必予之。

徒将远行,赠以恪吾。

恪吾其剑,便如吕道长其人。

青钢为体,灰鞘乌柄,锋锐自是锋锐,出奇并不出奇。

剑是出自仙剑阁,却是最不起眼的一柄,结实,耐用,仅此而已。

方殷收下了,方殷不得不收。

方殷回赠吕道长一件衣服,是那件貂裘。

衣如新成,却是小了,皮色紫褐鲜亮,穿在身上不伦不类。

紧紧的,很贴心,像是一件小棉袄。

现下吕道长哭笑不得,方道士终于笑了:“当真体面又精神,哪里来个老小伙儿?”

吕道长不说话,低着头,仔细系好最后一个衣扣。

随即一笑:“真暖和。”

二人相视一笑,前嫌玉释冰消。

往事历历在目,所谓仇恨不过年少无知,所谓憎恶不过一时恼怒。

月光如水,柔情涌动,爱已盈满这间小屋。

这一夜,两个人说了许多话。

这一夜,两个人哭着也笑着。

这一夜没有师父和徒弟,这一夜只有徒弟和师父。

这一夜存zài

于师徒二人的记忆之中,终其一生,再也不能忘记。

这一夜,与方殷想像的完全不同。

就如同在夜深人静方殷就要出门,悄然走掉的时候,吕道长说:“去罢,他们还在等你。”

院中有人,十二个人。

清冷月光下,十二个人安静地站着,不知dào

站了多久。

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高明,孙自朴,杨恒,钱有常。还有四个。

“我叫陆平,方殷,还记得我么?”

“我叫江文义。”

“我叫管仲季。”

“我叫解亮。”

——我叫做,方殷。

是夜,驴尾班悉数登场。

他们听到了,他们都是长耳朵,比方殷的耳朵要长。

之所以晚上来,是因为方殷并不想打扰他们,方殷只想悄悄地走。

但他们都是,有心人。

一样有人在哭,一样有人在笑,一样说上一句保重——我们不会忘记你,我们等着你回来,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方殷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至,感伤塞满了胸腔,方殷说不出话。

只是匆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这与方殷想像的不同,完全不同,方殷并不想见到他们。

也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再一次夺眶而出的泪水!怎不洒脱离开?怎有许多羁绊?怎不说一句话?怎有恁多眼泪?这不是方殷的脾气不是方殷的性格啊,方殷想不明白。走在路上,心乱如麻,举头天上点点繁星,这一处密密麻麻,那一处零零散散,就像是理不清的思绪。只一轮明月,在东边,拉出一道长长长长的影子——

是的方殷,很快,就会回来!

十八 回声

方道士就是一个矛盾的人,任何时候都是。

想见的人见了,不想见的人也见了,最想见的人没见。

想说的话说了,不想说的话也说了,最想说的话没说。

最想去的地儿,最想见的人,只有一个:三生峰,袁姑娘。

在听沐掌教啰里啰嗦啰嗦完了以后,方道士下了上清峰,来到百草峰。

直到天黑。

犹豫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是没去。

三生峰下,有一个袁姑娘,说一句,我走了。三生峰上,还有一块三生石,本待顺便再去看看的。四圣峰上,还有一个莲池,本待也想去转一转的。今年墨莲开几朵?三生石上可有人?伤心处,伤心人,睹物又思人,哎!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方道士根本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胆小鬼,不敢面对的还是不敢面对。

宿道长是这般说的,方道士也没有意见。

方道士木然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来说。”

宿道长端杯,笑邀:“来来来,但饮三杯,好离好散。”

又月下,星满天,两个人,坐房前。

桌上摆的三五干果两壶酒,一只杯,说简单也不简单。

此刻恍然如梦,那时就在眼前,来时好汉薛万里,去时道长宿长眠。

方殷叹一口气,举着杯说:“干!”

那是以茶代酒,这回真zhèng

是酒,更有祝酒词。宿道长有才,宿道长自有话说,宿道长说:“送你三句话,权当下酒菜。”方道士一饮而尽,自顾斟满:“说!”

第一句:多看,多想,谋定而后动。

方道士点点头,又干一杯:“知dào

了。”

第二句:少管闲事。

方道士点点头,又干一杯:“什么样的事,算是闲事?”

宿道长点点头,道:“什么样的事,都是闲事。”

此人神经病,脑子有问题,方道士懒得理他了,敷衍道:“还有一句。”

宿道长叹道:“你都喝了三杯了,不说了。”方道士倒上酒,眼皮也不抬:“爱说不说,随便你。”宿道长一口喝干杯中酒,笑道:“我若说了,你便喝不下了。”方道士一般不理,端杯轻嗤:“切!”

“我爱你。”

方道士怔住,果然喝不下去了。

怪人,怪语,方道士也不在乎。只因为,心里想到了,别的。

宿道长哈哈大笑,又干一杯,倒上:“如何?”

方道士长出一口气,深情注目真心说道:“我也爱你!”

吕道长端着杯子,也喝不下去了。

便在百草峰上,离别前的夜晚,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二人终于互吐心声表明心迹,成就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

开开玩笑,无伤大雅,却也冲淡了离愁。

二人相视一笑,共尽杯中美酒。

喝干,倒上,月光下酒如眼眸一般清亮。

却是弦月,又如顽皮扬起的唇角,又如眼角浅浅的鱼尾。

宿道长之于方殷,完全就是一个大朋友,就像老薛一样。方殷舍不得离开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方殷总是很轻松很快活。他是话不多,也是待人淡漠,似乎难以相处的样子。但方殷知dào

,他,不是那样的。他也会孤独,他也会寂寞,他也需yào

有人陪伴,想说话的时候可以说上一说——

方殷忽然想到,上清峰的老神仙。

想必他也会像他一样,在自己的梦里,孤独地活着。

老死山中。

“我会回来看你,真的。”方殷说一句,真心地说。

“不看如何?看又如何?但使有心,即可。”宿道长面色平淡,眼里一般笑着。

方殷低头不语,一时又是沉默。

“不早了,去睡罢。”宿道长当先起身,回屋,留下一句:“睡不着的话,就再想一想。”

夜深了,人静了。

方殷没有睡觉,方殷还在想着。

宿道长问的是,来的这几年,你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方道士当时想了一想,是说,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

现在想一想,方殷似乎是得到了许多,根本就没有失去什么。

睡不着,困也睡不着。

门框上的道道白白刻痕月光之下极为刺目,一道一道又一道,冲淡了黑夜的颜色。

太阳出来了。

山里的晨间,格外清新,格外美丽。

鸟语花香,草木芬芳,浓郁碧绿的枝叶与晶莹剔透的露珠一起,折射出无数个美丽的新世界。天蓝得就像一整块大玻璃,云白得就像一支支棉花糖,看那远山,看那溪水,看那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喜动颜色,极目远望,一百零八站在大树顶上激动大叫着:“快看!快看!九九你,快看啊!”

九九,是一只母猴。

九九,就是一百零八的,对象。

九九坐在树下,搔首弄姿:“看甚么看,看你那,傻样儿!”

一百零八三下两下蹿下树来,凑过去,一脸认真说道:“九九,在我眼中你最美。”

“一百零八,我都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哎!”九九幽幽一叹,皱起好kàn

的眉头:“人家喜欢的不是你,你就不要再缠着人家了。”一百零八一蹦三尺高,骇然叫道:“不!我不信!九九,你在骗我!你在骗我!”九九扭过头去,面无表情说道:“我爱的不是你,不是!你走开!”一百零八欲哭无泪,直急地抓耳挠腮。

原来一百零八也很可怜,也有着自己的伤心事。

然而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不同于任何人!一百零八气急败坏,指点怒吼道:“你!你!我对你有多么好!你怎还是不领情,更这般对我!”九九沉默良久,终于回过头来,正色说道:“关于爱情,你是不懂的,并不是你对我好我就要对你好,我也和你说过很多次,我只当你是一个小弟弟。”

原来九九也不是一百零八的对象,一百零八也只是自以为。

然而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硬是与众不同!一百零八啪啪拍着胸脯,大声叫道:“我是猴王,难道还配不上你?看我有衣服,看我有棍棒,看我威风又神气,高头大马——”说着一指:“我来骑!”正自情绪激动豪情万丈,转头却见九九怔怔望着那处,自家伸手指点的方向,面泛桃花,竟似痴了。

那里是一处广袤的山谷,无数匹野马风一般地驰骋其间,轰隆隆,轰隆隆,蹄声阵阵如雷滚滚,直震得大地久久颤动!然而只有一匹,是领头那匹,比风还快遥遥在前!倏尔返身折回,瞬息又冲在前!那是青云,那是青云!矫健的身姿飘逸的鬃毛,正如一朵青色的云,又如一面扬起的旗帜,迎着风,尽情挥舞在天地之间!

一百零八的心中,忽然就涌上一股,不详之意!果然九九喃喃道:“你有衣穿,你有棍棒,你是称王称霸威风神气,但你仍是一只猴子。”一百零八愕然道:“那又怎样?难道你不是一只猴子?”九九点点头,露齿一笑:“我是一个仙子,我要乘着风,驾着云,和他一起飞舞在群山之巅。”

原来真zhèng

与众不同的不是一百零八,而是九九,九九爱上了一匹马。

然而一百零八不能理解,然而一百零八即使理解也没有用,一百零八只能哭了。

一百零八伤心地哭着,以为自己又是一个悲剧。

就像方道士,就像方老大。

方殷来了。

方殷没有见到一百零八哭,只见到它一脸晦气坐在树下,满脸都是不高兴:“吱吱!叽吱!”方殷笑着上前,用手摸摸它的小脑袋:“哈哈,一百零八,你也在这里啊!”只一句话,便暴露了来意:他,根本就不是来找一百零八的。当然一百零八也不理他,一百零八眼皮也不抬,继xù

怨天尤人哀叹命苦。

九九不在,九九已经走了。

九九是去找青云了,想要对他说出自己心里,一直想说的话。

九九才是一个悲剧,九九以为自己是一个仙子,九九当然只是一只猴子。

何况,又,爱上了一匹马。

树下,青云静静地立在方殷对面,青云早就看到他来了。

只一眼,方殷便已明白,青云不会和他走。

尽管方殷一直以来,心里总是隐隐期待着,期待着它,终是放不下。

一眼看到群马翘首以盼,远远望过来,不再奔跑只是低嘶,纷纷躁动不安。它们离不开青云,青云也离不开它们。青云是有着自己的使命,不同于孑然一身的方殷,这里是有着它的牵挂。青云静静地,沉稳地,以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看过来——

既知心意,终于放下。

“一百零八,我走了。”方殷笑着转身,又摸了摸一百零八的头。

“吱!”一百零八很不高兴,一百零八没有心情,说话!

“青云,我走了。”方殷点头一笑,整整衣衫,背了行囊大步而去。

走走走,走走走,身后悄无声息。

走走走,走走走,方殷没有回头。

便如来时一般,不知前路为何,山中寻径但行,沿途崎岖不平。不走山门,悄然离去,谁人还会记得小方子,上清曾经多了一个小道士。谁人赠我宝剑,谁人为我正名,谁人陪伴我几度寒暑,谁人留与我未了的情。原来方殷真的,得到了许多,许多。不能忘,再也不能忘,方殷必将铭记心中。

看的是,三生峰的方向,那里有一个她。

再不见,那一束乌黑的马尾,那一抹亮丽的鹅黄。

——忘不掉,那便记着。

上路!

“希律律——”

一声长嘶入耳,久久响彻心中!

蓦然回首处,天光刺目旭日升腾,海一般的蓝天与白色流动的云共衬之下,一道青影起于高高山坡,昂首扬蹄——

时间倏尔静止。画面在此定格。

“我——会——回来——回来——回来——”报以一声长啸,方殷也很年轻。

豪情冲天起,离愁去无踪。

待溯源,再追梦!

十九 呜哩哇拉恩啊啊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兄弟,我说你就,别吹了!”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你讨打么?不知死活!万一招来强人,怎生得了!”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老八,算了罢,人家就是个吹唢呐的,不吹哪有赏钱可得?”

“可是五哥,可是——”

“呜哩哇拉呜哩哇啦——”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由着他罢。”

“哎!呜哩哇拉呜哩哇啦,这个天下,不太平啊!”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

一个新郎倌,披红戴花,骑着一头黑驴。

一个唢呐班子,呜哩哇啦。

四个脚夫,抬着一顶轿子,摇摇晃晃,走在田间小路上。

还有十几青衣家丁,大包小箱,一大清早明晃晃的,还有几人带了刀枪。

这是一支迎亲的队伍,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为什么放着官道大路不走,要走田间小径。

王二少爷,为什么呢?

王二少爷就是新郎倌,王二少爷白白胖胖,王二少爷骑在驴子上头自问自答。

因为啊,俺家有钱。

俺家是地主,有田也有屋,十里八乡都知dào

,少爷今儿个娶媳妇。王二少爷不但有钱,而且有文化,摇头晃脑吟着诗,眼角眉梢都是笑。当然,心里也是乐开了花。新娘子不但很漂亮,而且很贤惠,王二少爷早就偷偷瞧过了,心里那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满yì

。新娘子,坐花轿,盖着红盖头,我再瞧一瞧——

王二少爷又去偷瞧,有风,吹进了小轿。

这是喜事,大喜事,黑驴快活地打了个响鼻,就连黑驴都知dào



黑驴戴了一朵大红花,扬着头,又威风又神气。

可是这个天下不太平啊不太平,之所以不走大路走小道,那是因为这十里八乡周围有强盗。强盗很凶残,强盗很贪婪,强盗不但抢钱抢物还要抢人,万一新娘子给他抢去,怎生得了!这事儿不能提,一提起来王二少爷眼泪就哗哗的,王二少爷的哥哥王大少爷那天就是这般开开心心去接新媳妇儿,结果。

两处隔了几十里,因此半夜去,早上回,走田间小路避开劫匪,是唯一的选择。吹罢,吹罢,呜哩哇拉呜哩哇啦,就快要到家了,王二我又回来了!大哥!大哥!你死得好惨呐!还有大嫂,大嫂,大嫂王二都没有见过!可恶的强人,该死的土匪,呜呜!呜哩哇拉呜哩哇啦!天!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新郎倌王二流泪了。

唢呐,吹的是欢乐吉祥,唢呐,吹的是百年好合。

王二要他们吹,吹的是对于家门不幸的愤慨,吹的是不屈,与抗争!

如同屠刀之下的羔羊,用声声孱弱的哀鸣,无力而无助地诉述着世间的,不公!

黑驴忽然停下,直直向前望去——

呜哩。

所有人止步,唢呐再无声,是黑驴先看到了,强盗。

便在初升的旭日下,便在青青的麦田间,目光及处十余骑一字排开,静静立在前方。

一般,看过来。

哎呀!土匪!天呐!强人!呼喝声脚步声杂乱哭喊声轰将而起,众人一哄而散。脚夫撒丫子跑,吹打班子拎着唢呐,十几家丁跑了七八个,剩下几个是吓呆了。乌合之众,都是这般,当然也是难怪,还是保命重yào

。一干强人却也并不上前,马不嘶人不语,只冷冷地看着,似是早已司空见惯。

王二少爷心如死灰。

已经开始后悔,不该吹这唢呐。

既然抗争,多半总是无谓的,换来的却是,更加残酷更加无情的欺凌!

轿内,忽而低低呜咽声起,似乎新娘子已经知dào

了不幸落在自家头上的,那一个结局。

田间地头上,一时再无声。

一声呼哨,马蹄踏过青草踏过麦苗,声声低而沉闷。

使人压抑。

王二不知dào

的是,即使不吹唢呐,他们也会来的。

他们本就盯上了这一行人,一路尾随而来。

此时当头拦住,这是一种嘲弄。

众骑四散开来,少顷分而合之,将一干人轿嫁妆围在当中。

却也不说话,高头大马居高临下,马背上是一张张讥笑,或漠然的脸。

但凡恶匪凶寇,必定话不多说。

即如此,何必废话?此时要做什么谁个也知dào

,除却傻子。

是了,还有一头黑驴。黑驴低头吃草,悠闲将尾轻摇,是场中最镇定的一个。

愈静,死寂。轿内哭声也无。

王二少爷瘫坐地上,目光呆滞,白胖脸上泪和尘泥。

几个家丁抱着头趴跪地上,哆哆嗦嗦,屁都不敢放一个。

好在还有几名护院。几人面色迟疑,互相看看,又低声齐唤:“五哥——”好在是有五哥,五哥才是一干人的主心骨儿。五哥名叫王五,外号儿王大胆。王大胆的胆子果然很大,王大胆并没有给他们吓住,王大胆直身挺立,抱拳朗声道:“小的王家庄王五,几位爷台哪位当家,敢请借一步说话。”

“客气客气,有话直说。”马上一人笑道。

其人身躯雄壮鹰眼狮鼻,马上一坐有若铁塔一座。王五扫过一眼,一般抱拳恭声道:“小的眼拙,但见如此声威气度,莫非是熊奇熊二爷?”那人微微一怔,随即大笑道:“二爷若是熊奇,大爷又是谁个?”王五垂下手臂,低头,轻声说道:“骆大爷英年早逝,熊二爷当家作主,却还是熊二爷。”

熊奇忽然收声止笑,两眼直直瞪将过去:“岂不废话!大哥就是大哥,便即死了也是!也罢,算你有见识——”说着将手一挥,大喝一声:“滚罢!”话是不中听,命却保住了,王五是有几分见识,却早已是汗流浃背:“是,是,谢二爷不杀之恩!”语声未落转过身去,低声道:“弃刀!带少爷走,快!快!”

几人如蒙大赦,扔了手里家伙,慌慌张张扶了少爷……

“我不走!”王二少爷却不起身,坐在地上大哭道:“我不走我不走!呜呜,我不走!”王五也知他意,一时心急如焚,连使眼色。三五家丁几个护院连搂带抱架起人来便走,王二少爷放声大哭,拼命挣扎扭动:“我不走我不走,我要我的娘,娘,娘子啊啊——”这时轿中哭声也起,尖而凄厉:“相公!相公!”

“且慢。”一人马鞭甩过,当头拦住:“待我看下,再走不迟。”

此人獐头鼠目又矮又瘦,轻飘飘跃下马背,挤眉弄眼四顾笑道:“小娘儿美,小娘儿俏,若是一个丑八怪,不如,哈哈——”马上众人哄然而笑,齐齐叫道:“不要!”熊奇哈哈大笑道:“老九,就你事儿多!自家生得甚么模样自己不说,兀自挑三捡四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又笑,老九叹一口气,摇摇晃晃上前:“老九有才,郎才女貌!”

女子生来美貌,自是一件好事。

当然,此时未必。

掀开帘,拽出轿,一把扯下红盖头!

老九不知怜香惜玉,恁地粗鲁!然而哭哭啼啼的,正是美人一个。面容清秀,身材苗条,白白脸上一道道那是哭花了,更衬得身上大红袄格外喜庆:“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呐!”老九眉开眼笑,大惊小怪道:“五六七八,几分颜色?”众人哈哈大笑,有人叫道:“六七分罢,哈哈,配你个老九,那是绰绰有余了!”

“娘子!娘子!”轰笑声中王二少爷大哭大叫,只欲扑将过来,却给左右死死拽住。相公姓王,娘子姓张,这正是王家未过门儿的小媳妇,不过十七八年纪。美色当前,老九急不可耐,涎脸凑将过去:“小娘子,来来来,先和九爷亲个嘴儿,再回山寨入洞房!”小女不知其名,且称张家姑娘,张家姑娘一动不动,竟似傻了:“相公,相公……”

相公!娘子!娘子!相公!众匪人相互取笑又相顾大笑,一时乐不可支!张家姑娘四下看去,神情木然。忽然,竟也,笑了!一笑何其妩媚,正是带雨梨花:“相公,来生——”一声娘子,便已足够!来生再见,以死明志!哎哟!住手!惊呼声中一把乌黑剪刀,白生生的手倒持,重重直刺心窝!

宁死不舍清白之躯,瞧她柔弱,却是一个刚烈女子!

也是早有准bèi



老九也是早有准bèi

。那眼中的决绝之色,老九见得多了。一把抓住手腕,再将两手反剪,更是一团破布塞入口中:“不想是匹小野马,够味儿,正好儿!哈!回去还得好生调教,调教。”说笑间一手左缠右绕,转眼一条鞭子将人绑了个结结实实,张家姑娘便就想死却也不得:“呜,呜,呜呜!”

哭也不得。

众人默然,熊二爷叹了口气。

“爷!大爷!亲爷爷啊!”王二少爷哭天抢地,大放悲声:“银子给你,东西都给你,求求你们放了她,放了她啊啊——”王二少爷看到了这一切,王二少爷只欲代她身死,急怒之间王二公子猛生一股大力,挣脱开来手足并用爬将过去:“俺家还有粮,有银子,有银子!都给你们!只求……”

“熊二爷,您老就高抬贵手,大恩大德……”王五抢上几步,扑通跪在地上:“二爷!还望二爷开恩!”随即王家众人齐齐跪倒,连连磕头,一般哭求。熊二爷并不去看,只淡淡道:“今儿大喜日子,二爷不想杀人。”

“滚!”老九暴喝一声,尖利刺耳:“还不快滚!”

滚是不滚,只得走人。王五深知,面前这些人。惹不起,斗不过,王五不是没有血性,但争斗的结果只能是己方尽数死在这里!再不能忍,也得再忍,王五深知面前是些什么人。只有一条路,回去叫人!王五走了,强忍怒意,提了哇哇哭叫的王二少爷就走了,健步如飞:“都随我走!走人!”

走了,都走了,就连黑驴也走了,不知何时。

静了,安静了,只有一个弱女子,呜咽有声。

“二哥,他是去叫人了。”一人笑道:“等?还是不等?”

“喝酒!”熊二爷一跃下马,大笑道:“上酒!敬过大哥,再走不迟!”

酒入黄土,泉下可饮?

王五是去叫人了,一干强人却也不以为意,一并下马大声说笑,取了酒菜席地吃喝。不得不说,这是一群悍匪,号:冀北十八骑。如今只余一十三人,就连骆大当家也是死于官兵围剿之下。然而匪人剿之不尽,这个天下是不太平,正如田梗之间高高低低插着五道灵牌,黄土之上犹浸沥沥酒水。

时当隆景一十九年,春。

黑驴就在不远处,旁边还有一个人。

那人青灰衣衫,那人剑挑行囊,那人长长头发随意束起,清清爽爽就像一支马尾。

那人笑道:“你是一头驴,我也是一头驴,幸会幸会。”

“恩啊——恩啊——”一头驴摇头晃脑啊啊大叫,似乎同样感到荣幸。

一头驴笑道:“我叫方殷,你呢?”

“恩啊——恩啊——”

是了,恩啊!

二十 睛天有雪

“恩啊,你几岁了?”方殷笑道。

“扑噜!”恩啊不再说话,只打了一个响鼻儿。

“哈哈,反正我是比你大,叫!叫大哥!”方殷摸着驴头,又去揪驴耳朵。

“扑!扑!扑噜噜!”恩啊很是不耐,尥着蹶子猛打响鼻儿,心里想要踢死了他!

“哈哈!死驴!臭驴!没良心驴!”方殷又跳又叫,一时手舞足蹈。这是方道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方道士,神鬼厌憎驴也嫌弃的方道士,如假包换,错不了!恩啊当时就很是烦他,可是恩啊并没有离开他,在他身上有着一种奇特的味道,让恩啊觉得很是亲切。

恩啊低头吃草,心里很是奇怪。

那是大山的味道,大山深处的味道,方道士,下山了。

这是一头野驴,恩啊没有见过。

谁也没有见过。

熊二爷也没有见过,熊二爷皱起眉头:“老六,你耳朵最灵,他是何时来的?”

老六摇头道:“不知。”

“老四,你再看看,你眼力最好。”熊二爷倒吸一口凉气。

“我说过了,二十许人,有剑,道装,脸上似有疤痕。”老四凝眸道。

“莫非?不对!老七,你过去探探。”熊二爷终于动容,低声说道。

老七过去了,老七轻功最好,号称草上飞。

不一时,回来了:“说了,过路客,各走各的。”熊二爷点点头,也不说话。老七又道:“此人脸上疤痕无数,十指韧而长,双目湛然气度沉稳,并非寻常人物!”熊二爷点点头,开口道:“事有反常,小心为妙,老四老九十一十三,你们几个过去——”说着使个眼色,将手一比。

意思是,做掉!

方道士死得并不冤,因为一般的浪子,剑客,都是他这副模样。

这也是抬举方道士了,一下过去四个人,四个高手,而方道士根本就——

四人过去,九人看着。

啊!啊!啊!啊!那是四声惨叫,但见四人转眼间齐齐翻倒在地,连连惨呼!熊奇一跃而起,飞身扑将过去!八人随之持了兵刃,飞快包抄过去!须臾近前,只见得自家四个弟兄却已立将起来,只是抚胸皱眉,面色痛楚而惊异。老九尖叫道:“古怪!古怪!甚么玩意儿?”说着扒开衣服来看,皮肉完好,只不见伤:“好家伙!硬茬子!小心些了!”

再看那人,抱膝坐在田埂上,嘴角儿斜叼一根狗尾巴草——

神情淡定从容,一派高手风范!

熊二爷大步上前,抱拳为礼:“在下冀北熊奇,敢问尊驾何人?又何以伤出手我兄弟?”那人看也不看,只道:“我叫方殷,呃,就这样。”熊二爷抱拳不动,双目直视,不语。不说话是拿不准,方道士本就是个无名小卒,熊二爷自是没有听说过他。当然对方何以出手伤人,熊二爷自家心里也是一清二楚。

半晌,熊二爷长出一口大气:“方兄,有话直说,熊某听着!”中气充沛,朗朗有声,方兄却似乎是耳朵聋了,长长打一哈欠,并伸一个懒腰。不识抬举,当真无礼!熊二爷四十好几,论年纪当他爹也够了,此时叫他一声方兄——

熊二爷怒意涌上,当下袖了两手,又将右手搭向腰际,哧——

一把鬼头刀,背厚面阔刀身雪亮。

方殷只不动,也不看,坐在那里和驴说话:“恩啊,你别只顾着吃,我告sù

你,那个叫做六出牛毛针,剧毒无比。”恩啊吃一口草,嚼两嚼,头儿轻点尾轻摇。方殷点点头,笑道:“六出六出,不出六日,恩啊,你明白么?”恩啊明不明白谁也不知dào

,至少熊二爷是听明白了,熊二爷重重一跺脚,刷地收回鬼头刀:“老四!”

老四,是一个平头正脸的汉子。

老四上前,低声道:“不见伤口,中处略有麻痒。”

熊二爷略一点头,老四退后。

熊二爷正色道:“方兄,我兄弟有眼无珠,冒犯之处,还请方兄——”

“打住!”方殷摇摇头,一笑:“我不是方兄,我也不识得你,少来套近乎儿。”

“放屁!放你奶奶的——”熊二爷闻言一怔,老九却是怒了!要说此人矮小丑陋,性子却是悍勇无比,语声未落一个飞身便又扑了过去:“臭狗——”方才刚吃暗亏,转眼又中一记,仍是语声未落人在半空:“啊——”便即扎手扎脚跌将下来,吡牙咧嘴滚倒在地,一般尖声惨叫:“啊!又来!又来!”

却见那人手不抬脚不动,只抱膝坐在那里,嘻嘻而笑。

六出牛毛针!无人不惊竦!

少顷扶将起来,远远退开,众人面上失色,一时相顾骇然。干的本就是刀口舐血的营生,死是不怕,但人不知其人,物不知其物,神不知鬼不觉!此人究竟,究竟何人!此人是谁?来此何意?熊二爷稳稳立在原地,雄伟壮硕的身形有如一座山。

但同样是,一筹莫展!

正自心中焦躁,不知如何是好,忽见那人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吡牙一乐:“你叫熊奇?”

熊二爷一惊,不由退了几步:“怎地!”

方殷信步上前,一手扬起:“呶,给你。”

是一小瓷瓶。

熊二爷瞪大眼睛,却是不敢接了:“这,这,解药?”

“我不识得你,现下识得了,熊老兄,哈哈!”方殷点点头,笑道:“我不是方兄,叫我方老弟就是!”熊二爷又是一怔,旋即喜动颜色:“哈哈!是极!是极!哈哈!方老弟!”方殷笑道:“说了我是过路的,大家各走各,何必打打杀杀,伤了和气?”熊二爷连连点头,又放声大笑:“老哥老弟,不伤和气,哈哈!哈哈!”

二人说话,交头把臂。

众人围将上来,个个一脸错愕。

“解药五粒,你,你,你,一人一粒。”方殷点头,注目:“你两粒。”老九不说话,老九犹自一脸忿忿之色。方殷上前,一一施礼:“小弟出手只为自保,得罪之处,还望众位大哥见谅。”几人连连摆手,忙又笑着回礼。

老九却又怔住。

“老九啊,学着点儿罢!”熊二爷笑叹道:“瞧瞧人家方老弟,啧啧,不愧是上清,唔,不是不是!”方殷无奈道:“熊老哥,说了不说,你又说了。”熊二爷一拍脑袋,哈哈大笑:“年纪一大,忘性就大,哈哈!怪我怪我,这又是老哥的不是!”众人早已听见,老九跳将起来:“上清?上清?你是——”

上清!上清!

上清山,上清峰,上清教,上清道士。自家的名头儿也很响,方道士并不知dào



方殷只道:“我是上清,最没出息的一个弟子。”

是的。

这是一伙儿土匪,强盗,恶人!

方殷应该杀死他们,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方殷可以做到,可是方殷没有去做,反而和他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喝酒!喝酒!干!干!干!

天长地久,日上三竿。

在王五聚集百十人来,王二少爷哭着赶到这里的时候。

人们看到了奇怪,可以说是奇异的一幕。

东西都在,原封不动。

多了几个酒坛子。少了一个人,一头驴。张家姑娘不见了,那头黑驴不见了。

只有一种解释,那伙儿强盗不劫财,只劫色。

驴自己跑了。

一年以后,王二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取名:王恩。

——恩啊,恩啊,你可真能吃!

二十一 太平镇

一路行来,天高云淡。

走大路,寻小径,不几日便过了清州境。

江州是在东北方向,只千余里,说远也不甚远。

与无禅和尚不同,方道士与不分东南西北,一条大路走到黑的无禅和尚不同。

方殷就要回家,方殷归心似箭!

却也不知何时,一直以来始终郁闷压抑的心情大好,便如大好晴天!

许是春天的风,吹开了紧皱的眉头。

方殷笑着,骑着一头黑驴,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

在路上。

恩啊是一头老驴,恩啊也有自己的驴脾气,恩啊累了,就不想走了。

又吃草。

吃罢,吃罢,恩啊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吃,只要给它吃饱了,什么事情都好商量。而对于这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恩啊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他从来不打恩啊,也不骂恩啊,恩啊要吃草他就由着恩啊,很善良很和气。

恩啊心里明白,恩啊是一头老驴。

老驴在吃草,方殷在吃面。

炒面。

每当方道士吃炒面的时候,就会想起宿道长。或说,宿老大。这个人,只有在你离开他的时候,才会真zhèng

感觉到他的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对,每一句。有时说来无心听也无意,但是回头想一想,当真是很有道理。他和方殷说过许多话,方殷有一些记得有一些不记得,方殷记得最清楚的一句就是——

你是一头驴。

生来自劳驴身,死后人啖其肉,当头驴子,并不容易。

作为一头驴子,方道士还是有一些骄傲的,更是常自心下窃喜。

比如前天的事。

谈笑制敌,兵不血刃,痛饮的烈酒,姑娘的眼神。

其实当时,方大侠本就是睡在那里,给吵醒的,当然谁也没有发xiàn

他。而之所以方英雄威风神气显摆了一把,那是因为宿老大给的玩意儿,当真好使!六出牛毛针藏于腋下,以机括发之,神不知鬼不觉。冰混膏成,入肉即化,当然无毒,只是小小麻痒一下。不过吓唬人的玩意儿,所谓的解药只是固本培元丹。

方殷不是大侠,也不是英雄,更不是救世主。

方殷只是一个小人物。

但无论如何,方殷做了一件好事。

方道士当时很是有一些个骄傲,觉得自个儿还是稍为有一些个用处的。

所以自作主张,留下了姑娘,带走了黑驴。

那些好汉很是热情,还邀请方老弟去家里做客来着。

不提不提,过去的事儿了!方道士吃着炒面自顾一笑,神情很是得yì



“恩啊——恩啊——”恩啊闻到了香味儿,颠儿颠儿又跑回来,也要吃炒面。

炒面比草好吃,这一点是头驴子都知dào



恩啊很满足,走得很起劲儿!

春天里,一人一驴走啊走,走在一条大道上。

行不多时,已入了江州境。

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两个字:江州。

其实昨天路过清州城的时候,方道士本来是想进去看一看的。

那里是有着,方殷的回忆。

然而当时远远地看到了一座亭子,方殷便没有进城。

厉无杀!厉无杀!方殷却还记得他的名字。墨练,墨练,墨练就缠在方殷的腰间。

不紧不松,正好合适。

方殷长大了!方殷回家了!

方殷是在上清得到了许多,宿道长说的对,方殷明白了:“恩啊,恩啊,我教你识字,那两个字就叫做,江州!”

方道士对驴说话,孤独是一种病。

当是,午时,太阳正当头。

走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处空地,远方炊烟袅袅飞檐隐现,却是一个镇子。

蓦然止步,又见江湖!

“樊门主!樊门主!今日是有我无你,你死我活!”

“哈!左帮主又开玩笑了,明明是有我无你,你死我活么!”

是两群人,对恃。

不开玩笑,紧身短打箭袖小衣,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每一个人都紧紧握着手里的家伙,咬牙切齿,眼里喷着火!那是仇恨的,火焰!一方五六十人,一方七八十人,当先二人,相对而立。一人身形高大,紫膛脸,年约五旬,手持双钩,正是大风门樊门主。一人五短身材,山羊胡,手拎长剑,年纪相若,乃是海沙派左帮主。若有明眼人一眼便知,这是帮派之间的火拼,应当速离此地,以免殃及自身!

方道士不是明眼人,方道士是个是非人,方道士不知死活地看热闹。

方殷只看,远远地看。

看情形不太妙,两个人一般面色不善情绪激动,似乎是谈不拢。

不是谈不拢,是谈崩了!

左帮主怒道:“姓樊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先来后到的理儿,你娘没教过你么!”樊门主暴笑一声,怒目而视:“左老弟,话已至此,哼!这太平镇的地盘儿你是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左帮主嗤鼻摇头,满脸不屑:“樊老儿,听我一句,快快滚回你的江州城去,不然,哼!”樊门主指鼻怒喝,声色俱厉:“好个左老儿,你却说得轻巧!我江州境内容不得你来撒野,快快带人滚!滚回你的清州城去!”

只几句话,可见端倪。

方殷又听几句,已是听明白了。

这里是太平镇,江州太平镇。海沙派先到此处,理应是海沙派的地盘儿。但海沙派是清州的帮派,大风门却是江州的门派,也难以先来后到而论。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有理碰有理,一齐没有理。怎办?说也说不来,还得看实力,一个字,打!然而何以至此?何以有城不拥,反抢一镇?

方殷皱起眉头,方殷听到了三个字,真龙教。

江湖!江湖!当真不是开玩笑,以命相搏!腥风血雨!此时就在方殷眼前,就在这里!

不过转眼之间!

不知是谁忽然发一声喊,不知是谁第一个冲上前去,再看场中已然战作一团,混战!当当当当!喀喀喀喀!扑通扑通!稀里哗啦!刀剑相交那是脆响,斧锤交击砰砰有声,锋刃嘶吼破空,与棍棒齐啸,惊呼,惨叫,不断有人哀鸣,不断有人倒地,不断有血花雨水般飞溅,扑哧扑哧皮开肉绽直杀得眼也红了,血浴一处,骨肉不相连!

樊门主!左帮主!二人斗得是旗鼓相当不分高下!剑动如惊蛇,双钩如闪电,招招狠辣不留情,只欲置对方于死地!当真你死我活,当真有我无你,本就没有交情,更是撕破脸皮!杀杀杀!杀杀杀!学问无上下,武功有高低,不一时一受伤一挂彩,犹自愈战愈勇越打越急!浑不知头破血流下,漫过花白的头发,滴滴滴落尘埃!

这一场战斗,会死很多人。

直到一方再无还手之力,跪地求饶。或是双方拼到最后一人,同归于尽。

可是,不巧,方殷来了。

方大侠,方英雄,行侠仗义的机会,又来了。

当然,方殷不是大侠,也不是英雄,更不是救世主,方殷只是一个小人物。

方殷已经看傻了,完全看傻了。

方道士手脚儿冰凉,无法呼吸,脑中一片空白。

吓到了!吓傻了!可是难为了方老大,这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大场面!

二十二 闲不住的人

一个人,一头驴,观战。

人是镇静的,驴比人还要镇定,都在看。

只看。

方殷还是走上前去,在擦掉了冰冷的泪水以后。

冷冰冰地看着,一动不动。

场面火爆异常!战况空前激烈!

只是多了一个人,又多了一头驴,多多少少也不叫一个事儿。

“恩啊——恩啊——”那头黑驴忽然大叫起来,神情不耐猛尥蹶子!忽而扑通倒在地上,来回打滚儿,又舒服地眯起眼睛,美美地打了一个响鼻儿:“扑噜噜噜!”

那人只不动,像一根木头。也不说话,像一个哑巴。

更像是一个傻子,傻傻地看着——

有人犯傻。

怎么打,怎么别扭!一分心,又如何杀!

刀剑相向以命相搏之际,生死一线,最最忌讳的是分了心神。

就如同多了一个,不,是两个观众,说说笑笑磕着瓜子坐在那里看着,将搏命厮杀的战场悲壮慷慨的战场——

硬生生,当作一台戏!

而这分明不是一场戏,却有了作戏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

慢慢地,慢慢地,每个人手脚都已放缓。

如同慢动作。

待到忽然惊觉,猛地举起刀枪!

却见对方,也是一脸惊异地,用陌生的脸和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是,在做甚么?

——这是杀人!拼命!

——可是为何要拼?可是为何要杀?

——想一想。

想到了原因,却也失了锐气,更是失了勇气。四下哀号惨呼,血水狰狞刺目,破了的皮,翻出的肉,连着了筋,断了的骨。有识得的,那是自己的弟兄,不识得的,也是对手的兄弟,残了的,废了的,还有的埋头黄土,消无声息。当冷却了沸腾的热血以后,当清醒了狂乱的头脑以后,心中只有无尽懊恼,长久空虚。

不打了。不打了。

只有两个人还在激战,恶战,心无旁骛浴血奋战,樊门主!左帮主!拼尽全力,不死不休!一人长声厉啸,双钩大开大阖,一人面如沉水,长剑吞吐闪烁,二人拼出真火,双双浑然忘我!若说二人本是老相识,以往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此时怎又互相仇视大动干戈?也是无奈,不得不说!真龙教,是真龙教,使这两个小小帮派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场所,若是再无立足之地,眼见覆灭已在顷刻!

这天下,将只有一个帮派。

真龙教。

看看对面的人,看看自家掌门人,稍稍冷却的热血又开沸腾,微微松弛的神经又一次紧绷!握紧手中兵刃,心中蠢蠢欲动,血腥气尚未散去,火药味又是见浓!杀!杀罢!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退路?死了的弟兄不能白死,流过的血也不能白流!大风门,海沙派,经此一役已然势不两立,仇恨也也无法化解!

有人狂吼一声:“杀——”

“杀!杀啊——”众人哄然大叫,转眼又是战作一团!

方殷将手一甩,一物无声破空,远远落下。

“轰隆!”

一声震天大响,正是地动天惊!似是平地惊雷,几将耳膜震破!不及心惊一股热浪轰然而至,扑面燎发没了口鼻!一时东倒西歪,有人伏在地上,不及惊愕,悚然望过!但见那处黑烟滚滚混了尘土喧嚣,其间一颗大树“喀哧哧”缓缓歪倒,零星的火苗散在焦黑的土地上,犹有无数叶片草茎漫天飞舞。

“火霹雳!”惊呼声中一人扬眉怒喝,正是樊门主:“左老儿,你怎恁地歹毒!”却见左帮主眉头紧皱,左顾右盼:“你莫乱讲!这不是我派之,咦,你是——”忽然同时一怔,二人齐声开口,原是激斗之下二人并没有看到那一人一驴,现下终于发xiàn

了方道士这个不速之客:“你是谁人?”

那人一袭青灰道装,麻鞋白袜,分明是个陌生人。

方殷笑笑:“是我丢的。”

左帮主挺身持剑,面色不善:“哪里来的小野道?哼!你作死么!”

樊门主倒挽双钩,双眉竖起:“小子,少管闲事,不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一口一个死,一口一个死!”方殷摇头,叹道:“一个受伤死,一个流血死,两个老不死,离死不远了!”“

“何方小辈?”二人齐齐怒喝,双双抢上:”好不放肆!”

钩是精光四射,剑是寒光闪闪,一双锋刃迫在眉睫,方殷身形不动声色不动,只嘴皮子动:“恩啊,那个人叫我少管闲事,那个人也叫我少管闲事,你说——”一旁恩啊早已起身,怔怔望着那尘土飞扬处,模样惊慌。方殷摇摇头,叹口气:“反正甚么事都是闲事,反正我也是个闲人,闲不住的人,管管闲事也好。”

懒懒散散的神情,不知死活的模样,樊门主,左帮主,也懒得和他生气了。

一个字:滚!

两个字:滚蛋!

三个字:滚犊子!

“有事好商量,何必打打杀杀?”方殷笑道:“我叫方殷,我不会滚。”左帮主冷笑道:“不会好说,这便教会了你!哈哈!”哈哈!哈哈!方殷嘻嘻哈哈,一指:“说到打滚儿,恩啊最会,恩啊恩啊,你来一下!”恩啊!恩啊!恩啊大声叫唤,如有神助!当下就地一躺使了一式懒驴打滚儿,姿式美妙规范无比!

“你!”左帮主本将长剑挽起,一时又是心头火起:“小子,作死么!”

“哎——”樊门主长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开。说话间众人早已收手,分作两处,各自察看自家伤情包扎伤处。哀号者有之,痛哭者有之,多半默然无声,双方都死了人。有人在哭叫:“门主门主!你看你看!”有人在凄呼:“帮主!帮主!他!他!他——”左帮主也叹一口气,不再理会于他,转身走开。

人是闲人,事却不是闲事。

二人心里明白,众人心里都明白,今日之事已然无法挽回,从此双方便是生死之敌,血海深仇!错!错了!没有来日,今日便是了结之时!权作休整,喘息片刻,不一时又是一场恶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便在今日,两个门派终要决出高下,因为这已是生死存亡的时刻,只因为已经死了人,誓不两立!不死不休!

这是一个结,解不开的,死结。

血债血还,命命相抵,江湖中的恩恩怨怨,大多因此而起。

这就是江湖,江湖是天下人的江湖,江湖的纷争不仅仅存zài

于江湖之中。

正如太平镇名为太平镇,一样不太平。

场中百余人,亲朋好友万千人,哪怕今日全数死在这里,这场争斗也是没完没了。

波及子孙,子孙后代,一代,一代,又一代。

这个天下不太平,从来就没太平过。

太平镇。

不太平的,是人。

二十三 试剑

“是谁?”

“不知,不必理会。”

“呵!好霸道的火雷,当真少见!”

“又管他,咱哥儿俩只是来看戏的,且看就是。”

“是了——”

大事小事也好,好事坏事也罢,闲事也好要紧事也罢,单看谁人来看。远处,林中,树下,草间,有人轻声说话。一青衣,一黄衣,二人精瘦干练,都是二三十岁年纪。身隐形匿,悄无声息,谁也没有发xiàn

还有两个人,又是何时来了这里。

真龙教的人,也在这里。

青衣,真龙教暗香堂七十二眼线之一,驻清州,代号青燕子。

黄衣,真龙教暗香堂七十二眼线之一,驻江州,代号黄麻雀。

暗香堂是真龙教的耳目,隶属真龙教总堂,人堂。

七十二个人,七十二只鸟,一个堂主。

之所以人以鸟名,是因为暗香堂的堂主爱玩鸟,他就叫作:阿乌。

飞镖阿乌。

阿乌不起眼,是个小人物。

可是他的手下都很崇拜他,叫他作:阿乌大人。

“是了,阿乌大人说过,我们只负责看。”黄麻雀轻声道。

“阿乌大人,阿乌大人。”青燕子喃喃有声,心里很是想他。

“查下?”黄麻雀又看一眼那个半俗半道的奇怪鸟人,低声问道。

“不用查,上清的人。”青燕子一语中的,肯定说道。

“哎——”

上清教和真龙教是对头,死敌,向来都是谁也不鸟谁的。看是相安无事,实则激流暗涌,只因为曾经有过一个约定:二十四年。现下真龙教已然坐大,一枝独大,上清实力远远不及。便在这一次的武林大会,万鹤谷万寿大会落幕之时,那一个约定就会到期。上清山,千年教派,上清教实则已是危如累卵。

“哎!两年之后,便想见上清的人,怕也见不到了。”黄麻雀幸灾乐祸,叹道。

“我很期待。”青燕子微微一笑,故作高深。

“上清的人,就是爱管闲事。”黄麻雀说完,两个鸟人相视一笑。

“看一眼,少一眼。”青燕子说完,一齐又看怪鸟道人。

只见那人也不说话,自顾大模大样坐在地上,似乎嘴里吃着甚么。只见一个驴头凑将过去,摇头晃脑甩着尾巴,似乎嘴里也在吃着甚么。只见一人一驴在两个帮派百十多人,泾渭分明的阵营旁边,神态亲昵,吃吃喝喝的似乎又说上话了。恩啊为何,二人不知,只见得那一人一驴在那里是与那周围环境是那样地格格不入——

不入戏!不入局!

那是一个真实的战场,却多了两个蹩脚的戏子。

只见得不一时,大风门海沙派众人以门主帮主为首,两方又是对上!说不几句,一急眉火眼一暴跳如雷,一时剑拔弩张人人怒目相对,刚才的一幕又要重演!却是不演,迟迟也不演,是不得演,这又不是演!正犹如一个铁与火血与泪刀光并了剑影的战场之上,生生多出一个草台,两个戏子在上面唱,载歌载舞旁若无人地唱!

错!又错!是两个驴子,恩啊,恩啊,恩啊恩啊,大叫!

二人互视一眼,又是各自一笑。

黄麻雀道:“好计策,没的看了。”

青燕子道:“未必,计无好坏,单看谁使。”

黄麻雀点点头:“不错,正是惹祸上身,那小子有麻烦了。”

青燕子注目道:“上清的人,没有不麻烦的,咱且不说,且看便是。”

远远看着,不一时那樊门主与那左帮主双双上前,那人仍旧坐在地上,驴子又打滚儿。说了几句,那人立起身来,手里拎着一柄剑。又说几句,那樊门主退开丈许,左帮主没有动。那人长剑出鞘,扭头对驴子说了句甚么,便就点头一笑——

众人在看,二人相对。

须臾间,已动手!

须臾剑抵胸前,须臾左帮主败!

众人惊呼,二人相对。

左帮主怒,大声咆哮,其间有鬼、毒物、卑鄙无耻、小人种种。

樊门主上前,左帮主不动——忽然一剑刺出!

那人一闪,只一抬手——剑架颈上,左帮主又败!

又一时左帮主退,骂骂咧咧,言语同上。

樊门主同左帮主。

试一次,又一次,并非一合之敌。

樊门主没有开口,与左帮主脸色一样,很不好kàn



终于,鸦雀无声。

驴也不叫了,歪着身子躺在地上,似乎睡着了。

“这——”黄麻雀愕然,一看。

“呃——”青燕子呆若木鸡,一样看傻了。

其后看到的只是,说话。

良久。

那人走了,骑着驴走了,临走大声说了一句:“说好了啊!”

红日当头,天光大盛。

远方炊烟淡淡,望也意兴阑珊。

青燕子皱着眉头,当先开口:“都走了,都往镇上去了。”黄麻雀面色惊奇,起身张望:“恩啊门?恩啊派?合了?不会罢?”青燕子叹一口气,掸掸衣上浮土:“计较这半天,不合也合了。”黄麻雀左右看看,怔怔道:“我说,你去哪边?”青燕子一指:“我去镇上看看,你跟着他,看样子他是要去江州。”

黄麻雀微一点头,飞身而去。

青燕子立了片刻,消失不见。

林中虫儿叫得很欢,比鸟儿还欢。林中鸟儿叫得很欢,争着抢虫吃。虫子吃树叶,鸟又吃虫子,树叶又吃什么呢?树叶吃树,树又吃土,土又吃什么呢?土吃水,水吃土,是为水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得起要养,养不起也要养。人多了,就会乱,人太多了,天下大乱,正如这虫这鸟这树这叶——

多了是不行,一样少不得。

断了的树,还会长出来。

死了的人,不会活过来。

这里没有江,也没有湖,然而这里有过江湖。这里有过风霜雨雪,这里也有过腥风血雨,这里有过欢声笑语,这里也有过不归的路。这里只是大大天地之间的小小一隅,但同样见证过许多悲欢离合许多爱恨情仇,许多动人故事。

这里看是风平浪静,然而纷争厮杀充斥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虫蚁鸟雀如此,花草树木如此,万物如此。无外乎一个利字,但想一想,值得么?其实有一些纷争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是否真zhèng

关乎生死存亡,聪明人的呐,要想清楚。

江湖,也是水土。

人在江湖,只怕,水土不服。

——不为试剑,当知恪吾。

二十四 梦回

说是六月的天,孩子的脸。

四月的天,也是说变就变。昨夜淫雨菲菲,今早艳阳高照,

几只燕子在田野间飞来飞去,路上行人有说有笑精神大好。

是风,吹散了乌云,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恩啊的心情也是格外地好:“恩啊!恩啊!”恩啊吃一口带着露水的青草,仰天快乐大叫。

一路再无事。

驴子是容易满足的,有吃有喝有的睡,就好。

但人不是。

最多变的不是天气,而是人的心情。

这一路行来,方道士一直都很郁闷,一直皱着眉头。

自从那天。

想着不去想,忘也忘不掉。

淡淡的血腥气一直在鼻端萦绕,风吹不散,雨水洗刷不掉。那刺目的黑红,那雪白的骨茬子,那扑到在血泊中无声无息的躯体,方殷已经看到。

见笑,见笑。

可笑,可笑。

方大剑客当日是大显神威,所向披靡,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笑不出,一点都不可笑。

只觉可悲。

可悲的是那些人,可悲的也是方殷自己。

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说到可悲,最可悲的是老杂毛儿。这并非是一己之力能为,即使一个教派。方殷是一个平凡的人,就如同恩啊一样平凡,恩啊的志向就是方殷的志向。然而方殷心情不好。有许多事情方道士都想不明白,方道士也不想去想,方道士恹恹坐在驴背上,也不知dào

自己在想些甚么。

风呜呜地吹着,吹在四野间,吹在路上,吹起了沙尘,吹进了眼。

春天的风,也是一样恼人,更是恼人!

方道士心烦意乱。

情绪这种东西,也是一样奇怪的事物,有时候明明不知为何而烦,但就是烦!于是为烦而烦,烦了更烦,更烦更烦,直到烦得要死也不知dào

究竟是为了什么,于是乎烦得要死!方道士烦得要死,方道士大吼一声:“恩啊!”

恩啊还在吃草,恩啊又不走了。

这一头驴,方道士现下也是越看越烦,越来越讨厌它:“死驴!快走!”

恩啊甩甩尾巴,专心致志地吃草。

是的,恩啊又不欠他什么,为什么要听他的。

走甚么走?往哪儿走?要走自己走!要是换作恩啊来骑方道士,还可以商量一下。

再说炒面也没了。

恩啊果然是一头,老驴。

方道士一手提了包袱一手拎着长剑,一举跃下驴背!

气呼呼走了。

炒面没有了,交情没有了,各走各的了,没有反目成仇就已经不错了。

恩啊慢悠悠地走着,竟也跟了过去。

紧跟慢跟,不离不弃。

就如同那天早上,一人一驴初见,那般跟着。

人在前面走,驴在后面跟着,人后面是驴,驴后面也有人。

黄麻雀。

方道士不知dào

,让自己心烦意乱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身后还跟着一个鸟人。

黄麻雀就像一只黄麻雀那样,方殷看的到他也看不到他。

黄麻雀并不起眼。

黄麻雀也很奇怪,在经过十来天的尾随跟踪以及细致观察以后,黄麻雀更奇怪了。他不像是一个高手,坐卧行走气息知觉神情体貌无一处像个高手,就连脸上的疤痕都不像。当然那天的情形黄麻雀是见到了,当然黄麻雀也猜到他必定使了甚么伎俩,可是黄麻雀看不透他,就如同方道士的心烦意乱,越是看不透,越觉高深莫测。

黄麻雀只看明白了一点,就是:他正是要去江州。

江州也有上清的人,方道士不知dào

,黄麻雀知dào



且看,且走。

渐次前行,一路停停走走,直至夕阳西下天色朦胧。

方殷停下,遥遥,望着那——

天与地之间,一座古城默然矗立,庇护苍生,千载无言。

落日余辉洒下,映着天边的彩霞,飞鸟伴了夕阳唱晚,那城,美得像是一个梦。

小方子,回来了。方老大,回来了。方殷,我——

回!来!了!

立不一时,热泪盈眶!方殷拔脚飞奔而去,再也等不及!

天黑了。

天黑了,说黑就黑了。

天黑了,倦鸟归林,麻雀也飞走了。

天黑了,夜空如同黑驴身上的毛色,一样黑。

于黑暗中,在朦胧的光线下,目光所及周围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

庙中无人。

非但无人,破庙之内空空荡荡杂草丛生,其间尽是破砖烂瓦。当是许久无人居住,庙墙左上塌了好大一角,清清冷冷的月光投在斑驳灰黑的壁上,一张一张尽是大大小小的蛛网。乱草杂石之间悉悉索索,不知是蛇,还是老鼠。依然有虫声,在四下一声一声欢快地叫着,但此时听来却是,格外凄凉!

人呢?

方老大回来了,兄弟们呢?

方殷怔怔站在破庙门口,暗影中,与身边的黑驴一般静默。

脸上的泪,已然风干,火热的心,也是凉了。

是啊,一走五六个年头,方老大长大了,从前的一帮小叫花也都长大了。当年的小方子当了道士,此时的兄弟们又在做什么?是啊,方殷回来了,真的回来了!然而这与方殷之前的想像完全不同,只以为他们应该是说着笑着生着火,吃吃喝喝着在这里,等着。是啊,是方殷错,是方殷想错,一切都在改变,当年的小叫花再也回不去从前的生活。

也许,一切都已变了。

怔怔地,不知立了多久。

只于旷野中,不知名的所在,一只乌鸦嘎嘎嘎嘎地叫着,声音听来格外刺耳。

月明,星稀。

黑暗中,一人悄然返回江州城,只比去时更寂寞。

陪伴他的,只有一头老驴。

城门大开,两盏白色灯笼,微微亮着,黄色的晕光。

无声无息而入,的的的的蹄声轻响,是谁踏碎了如水的月光,又留下了落寞。

入城又见万家灯火,如天上的星,星星点点闪烁。

一盏,一盏,一盏地,熄了。

暗夜里,有一个人,走在江州的大街小巷。

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是一只孤魂野鬼,就连身边的那头驴也,不见了。

他低着头,走着,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直无声,又似是在,哭着。

二十五 当啷!当啷!

天亮了。

悠远的晨钟,将古城唤醒。

方老大一觉睡醒,便就回到了从前。

城东早市。

“二歪、小六子,你俩守南头儿!”

“秃子、老八,你俩去北头儿!”

“老大!老大!”

“哈哈!哈哈!”

他们又在啊,他们都在!一张又一张肮脏的小脸儿,一身又一身破烂的行头,一声又一声叫的是老大,一个又一个嘻嘻哈哈的,小叫花!墙根下的阳光还是那样温暖,只听得四下吵吵嚷嚷热闹得不像话,鼻里闻到的是面的浓香菜的清香与活鱼生肉的腥味儿,混了尘土,是那样熟悉又亲切,想要流泪的感觉。

“恩啊——恩啊——”

蓦然睁眼,一张驴脸两排大牙,恩啊傻傻地张着嘴巴。

这不是梦,这是江州,方殷回来了。

方老大,回家了。

方老大就坐在从前发号施令的地方,懒洋洋靠着土墙,在发呆。可是没有了小兄弟,方老大就不再是方老大,成了一个孤家寡人,方道士。当然这个道士方殷也是当得有一搭没一搭,所以方道士也不是方道士,而是,游方道士。游方,游方,云游四方,这般看来方殷天生就是一个奔波劳碌的命,不死不得消停。

“当啷!”

却是一个大铜钱,扔在一只破碗里。

隆景通宝,一枚。

“谢谢大爷,好人啊!”

游方道士傻傻说一句,瞬间暴露了自家身份。

“真可怜!”原来方道士也不是游方道士,还是一个叫作方殷的,小叫花。

“啊?”铜钱还在碗里滴溜溜打转,方殷已然回过神儿来。正自心下懊恼,却已不见施舍那人,只见一只脏兮兮的手伸过:“走开,走开了!”抬头一个老乞丐,矮小瘦弱尖嘴猴腮,脸上悻悻的样子更似一百零八:“睡人家床,占人家地儿,呸!哪里来的小野道?”哪里有床?这是啥地儿?方殷一怔:“你——”

原来小叫花也不是小叫花,小叫花是忘记了,天当被来地当床,此处正是一个风水宝地!那老乞丐两眼一翻,将手一指道:“你甚么你,你甚么你!哼!年纪轻轻不学好,偏和老人家来抢饭碗!”抢饭碗?谁抢谁的?只见一只缺了口的破饭碗,只有一只。方殷左右看看,摇头笑笑,起身走开。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恩啊——恩啊——”恩啊又饿了,这里没有草吃。

“不急,不急。”方殷笑道:“恩啊你先别叫唤,我和他说几句话。”

“老人家,你是哪里人?又来这里多久了?”方殷上前蹲下,客客气气问道。老丐倚墙根儿下,两手抱头两眼眯起两腿一伸,也不理他。方殷笑笑,又问道:“老人家,在这里讨饭吃的,还有谁个?”呼,呼,话音未落,鼾声已起,却见老丐闭了眼睛舒舒服服地倚着土墙,似乎是睡地挺香。

“当啷!”

又是一声脆响,听来不大一样!

却是银子一角,直有鸽蛋大小,可不得了!

老丐双目大睁出手如电,刷地一把抄将起来:“客气客气!好说好说!”自是眉花眼笑,老脸皱成一朵花儿:“小哥你说,要找谁个?”原来小叫花非但不是小叫花,而且摇身一变,变作一个大财主了!方大财主是很有钱,有钱到都将自己有钱的事情忘记了,此时经过老乞丐的提醒终于想了起来——

打听消息,也得花个儿。

见这小野道还是比较上路,主要看他出手更是大方,老乞丐一高兴也就说给他了。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这江州城里的叫花子全部数了一遍。不料方殷听了一回,竟是全不认识!是不认识,也不奇怪,这老丐到江州行乞也不过一年多,相比方老大这个曾经的叫花头儿,他本就是个外来户儿。

可是,人呢?

奇怪的是,方老大的小弟们呢?当年的小叫花,都去哪里了?

方殷听得一头雾水,只得又和他一一相询,及至说到小六子,老丐终于点头:“小六啊,我知dào

!”方殷心下一喜,连忙侧耳细听:“小六年前就不干了,现下去了,去了,那个,呃。”话说一半,又不说了,方殷急道:“哪里?哪里?您老快说!快说!”催不两句,却见老丐怔怔地望着自家,似乎脑子忽然迷糊了:“我想想啊我想想,唔,怎就忽然想不起来了,哎!老喽!老喽!”

糊涂自不糊涂,还是人心不足,老人家的意思那是明明白白,你这小野道怎又没了眼力不上路?当然,这个小野道出身也是非比寻常,别的本事没有,精于人情世故。看那昏花老眼之中一抹狡猾的光亮,看那眼角余光频频落在缺了角的破碗上,不过转眼之间方殷便已明白。明白是明白,也是心中酸楚。

莫叹世风日下,天下谁人不苦?看的是褴褛的衣衫与老皱的面皮,看的是肮脏的白发与混浊的眼眸。一时有些想笑,却是险些泪下,方殷低头起身走到一旁,在包袱里摸出两锭银子,恭恭敬敬奉上:“老人家,收下罢。”

好大两锭,亮白耀眼,老乞丐这一回是真个怔住,两手哆哆嗦嗦却又不敢拿了:“这,这,小哥,这是当真——”当真!当真!方殷连连点头,忙将银锭塞入他手:“老人家,你不知,呵!原先我也是在这里,讨生活!”老丐张大嘴巴,一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手里沉甸甸的只是冰冷,心里暖洋洋的又是什么?

只见得道道阳光刺目,其间真心实意的笑容,一抹。

走在街上,人来人住,这里便如从前一般热闹,便如从前一般,仍旧是那熟悉而又亲切的味道。一朝重上心头,更是深深迷恋,迷恋这市井里的喧嚣,迷恋这红尘中的烟火。深深吸一口气,眼前五光十色,方殷缓缓行走在人海之中,心中尽是久违的快乐。恩啊!恩啊!恩啊跟在后面大声叫着,叫声也是格外快活!

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对于一人一驴来说都是。只觉亲切,只觉亲切。走过一个个的小摊,走过一个个的小贩,走过一个个的繁忙与劳碌,走过一个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李二婶还是那样年轻,张大叔却已老了,那边卖鱼的可是王家小子?这边卖肉的屠子老郑哪里去了?梦中的那些人啊此时就在眼前,一张张的脸却已看不真切了,他们,她们,方殷有些识得,有些不识得,然而人们都已不识得方殷——

小方子,回来了。

小方子,长大了。

二十六 残缺的人

“通通通!”

“伙计——伙计——”

“通通通!”

“恩啊——恩啊——”

“通通通!”

“谁啊?一大清早的,烦死人了!啊——”

一个大哈欠,吹开两门板,一个伙计探头探脑探将出来,睡眼惺忪。

一个人,一头驴。

那个人说,吃饭。那头驴说,恩啊。

伙计眼皮也不抬,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没开门儿,吃甚么饭!还带头驴,这又不是客栈!”那人笑道:“听说你家的鱼是又大又鲜,味道又好,恩啊便说要来尝尝,是罢恩啊?”那驴不说话,驴又不吃鱼,恩啊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恩啊的。伙计哼了一声,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现下没有,午时再来!”

这是一家店。

这是一个炖鱼馆。

两层楼,一招牌,四个大字:庞家炖鱼。

伙计关上大门,心里老大意见!谁人这般不长眼?当真是个大傻子!

“小六子啊,小六子!”

门外一声叹,海枯石也烂:“小六子,你当真是,不识得我了么?”

一、二、三、砰!

一声大响,大门洞开!

二人四目交错,小六子一眼便就泪下:“老大!老大!是你!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呜呜——”小六子呜呜大哭着便就扑上,方老大却是笑嘻嘻地,比着三根手指:“一二三,三二一,果然小六,啊哟!”话没说完,只见小六子一个趔趄,便就一头栽倒!方殷一把扶住,当下变了脸色:“小六子!你的腿!”

小六子没有看到方老大的脸,方老大也没有看到小六子的腿。

方老大的脸,花了。

小六子的腿,瘸了。

“老大!老大!呜呜,真的,真的是你啊!”小六子泪眼朦胧,直愣愣地瞅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眼那眉那鼻那嘴尽是不同,然而凑在一起,正是自家方老大!方老大皱起眉头,只看小六子的左腿!那条腿看似完好,然而三两步间便已看出不对,是很不对:“小六子,你立好,让我看看你的腿!”

“不用看了老大,瘸了,瘸了呜呜——”小六子大声哭着,紧紧抱住了他:“老大老大,你的脸上又咋了,怎有恁多疤?”这个瘸了腿,那个落了疤,一对难兄难弟便在重逢之日,双双泪如雨下!然而孰轻,孰重,方殷还是分得清的。泪水早已落下,方殷浑然不觉,只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先说!谁干的!”

“是麻四,麻老四打的呜呜!”小六子哭道。

“麻四,麻老四,哈!”方殷仰天打个哈哈,竟是笑了:“很好,好极。”小六子含泪看过一眼,低下头,似乎有些害pà

:“老大,你别笑了,样子怪吓人的!”方老大咬牙切齿红着眼珠子笑,模样是怪吓人,自也是心中恨极:“六子你说,麻四在,不说不说!快快带我去找他,看我怎么收拾他!”

小六子长长呼一口气,抽抽嗒嗒拉了方老大衣袖,又哧哧笑了:“老大,你快进来坐,不用去找麻四了。”方殷只不动,恨声道:“他打断你一条腿,我便断他腿两条!哼!要他再也不能走路,再也不能立着说话!”小六子摇了摇头,无奈笑道:“好了好了,老大,真的不用去了,麻四,麻四已经——”

“死了?”方殷怔住。

“死了。”小六子点了点头,叹一口气:“前年,不是,大前年就死了。”大前年,麻四与人争斗,被人一刀捅破了肚子,当场就死了。不但死了,而且死得很惨,肠子连血流了一地,小六子当时也是看到了。小六子说完,方老大无话可说,兄弟二人齐齐叹了一口气,并肩把臂,走进店里。

“恩啊——恩啊——”

是了,还有恩啊,恩啊很不开心,恩啊肚子饿了。

果然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恩啊千里迢迢随了他来,转眼就给忘了!

恩啊,恩啊,没心没肺啊!

恩啊在后院吃草,加了豆料的干草,吃得很香。

院里两棵大树,院里四间小屋,有一间,是小六子的住处。

一个屋,一床铺,一个枕头一床被,真zhèng

家徒四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哈!很好啊!”方老大拿屁股坐了坐,笑道。

“那是!哈哈!”小六子随之坐在床边,笑道。

人心不足,知足常乐。

一时无言。

兄弟一朝重逢,自是欢喜不尽,但再亲近的人数年不见也是有些陌生。两个人看着,互相看着,待得激动的心情略略平复,相互之间竟觉有些生份了。小六子又哭了,小六子哭道:“老大,老大,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呜呜——”方殷拉着他的手,笑道:“六子不哭,不哭,六子长大了,不许哭鼻子拉!”

便如从前。

小六子又黑又瘦,眉眼依稀还是当年模样,个头儿却是长高了一大截。那年方老大走时,小六子不过十来岁,现下也不过是十五六,当是身量未足。他比方殷矮了半个头,一身儿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却也干干净净,活脱脱一个店小二。小六子还没长大,小六子还是很爱哭,小六子悲从中来大声哭道:“老大!老大!他们,他们呜呜——”

他们,他们,当年的那些小叫花们,方老大的兄弟们,现下又在哪里?方老大是不知dào

,小六子清清楚楚,待得一五一十哭着说完,方殷心中既惊且痛,两行泪水刷地流下,再也止不住!终于知dào

了,知dào

又如何?不想这一走,短短几年之间,方老大的一帮小兄弟早已分飞各处,有的更竟是,天人永隔!

当年十二人。

方老大回来了,小六子在江州。

隆景十六年,随外地戏班子,走二人。隆景十七年,朝廷募兵,去六人。还有二人,一在隆景十四年,一在隆景十五年,一患风寒一患麻疹,先后不冶而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哭着,哭着,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小六子伤心地哭,想起了从前许多伤心的事。方老大却是懊恼悔恨又悲愤莫名,哭的也是这让人无可奈何的,命!命苦!苦命!全与想像不同,一切都已变了!就如同今天看到了小六子一瘸一拐的腿,就如同昨夜没看到破落的庙外凄凄青草之中,那两个小小的坟头。

人生如戏,人生也是一个战场,人生更是溪水中的一片落叶。真与幻一段段,生与死一幕幕,演着争着拼斗着,哭着笑着无奈着,奔向永远未知而又早已注定的那一条——

不归路。

二十七 当此一醉

有一个老板,名叫胖头。

是胖头鱼,胖头鱼就是庞家炖鱼馆的,老板。

胖头鱼姓庞,名渔,人胖头大眼睛鼓,所以叫作胖头鱼。

胖头鱼长大了,人更胖了头更大了眼睛更鼓了,所以人们管他叫作,大胖头。

“大胖头,大胖头,给我来条十斤的!”

“大胖大,大胖头,给我来条二十斤的!”

“大胖头,大胖头,给我来条二百五十斤的!”

大胖头叹一口气,说道:“这位爷,你要吃鲸鱼么?便就是有,又哪里去找恁大的锅?”那位要吃二百五十斤鱼的大爷叫道:“少罗嗦!快快上来,要不然将你炖了!”大胖头又叹一口气,坐在柜台后面,终于撩起眼皮:“我说这位客倌,你是来吃鱼的,还是来捣乱的?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江州城里自有我胖爷——”

“几号?”那位客倌独占一桌,两手托腮,笑嘻嘻看过来:“胖爷您是贵人多忘事,这江州城里头,哈!可有我一号?”胖头鱼瞪着鱼眼,大胖头大皱眉头,忽就觉得那人很有一些眼熟:“你?咦?咦?你?”那人两眼眯起,吡牙一乐:“小胖头,大胖头,嘻嘻,我不是你姨,我是你二舅!”望见那口森森白牙,一时只觉头皮发麻,猛地一惊又是一乍,胖头见鬼也似大叫一声!

“方小狗!”

这是胖头鱼认出方老大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只一句话就充分说明了一个问题,最了解方老大其人的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的对头。

“哎!”方殷摇摇头,叹一口气:“你个死胖头!”

“胖哥!胖哥!”大胖头是傻了眼,小六子又冒出头:“老大他就是想吃,哈哈,二百五十斤的大胖头!”小六子嘻嘻哈哈,那老大没有说话,只坐在那里直直望了过来,在大胖头的眼中,在人来人往人人声鼎沸的饭厅里。大胖头忽然想哭,大胖头看到了他就想起了从前,想起了这几年,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人,许多事。

他的模样变了,他的眼睛红肿,小六子也是一般,显是刚刚哭过。大胖头看在眼里,大胖头心里明白,大胖头鼻子酸酸的眼睛湿润了,想哭却没有哭出来。是他,是他,只看他走上前来,伸出手,笑着拍拍自家肩膀:“胖头,谢了。”

这一句话,真心实意。

是的,两个人不是对头,从来都不是。

是的,他也是胖头的朋友,从来都是。

这一天,庞家炖鱼的生意还是那样地,红火。

这一天掌柜大胖头没有咋咋呼呼坐在柜台后面打算盘收银子,这一天伙计六瘸子也没有里里外外忙活着招呼客人上酒上菜,这一天两个人都上了二楼,陪着一位客人。

——吃饭。

红炭火,黄铜锅,浓浓的香味儿久久不散,二楼一间小屋里三人吃吃喝喝,有说有笑都挺乐呵!喝喝喝,喝喝喝,桌上三五家常菜,还有炖鱼一大锅,两个坛子装的是酒,杯子不用大碗喝!干干干!干干干!方老大干一碗,大胖头干一碗,两人都是面色酡红有了几分醉意,犹是一口一碗仰脖儿就干!

“喝!喝!”小六子呵呵傻笑,喝得舌头都大了:“干,干,干了!”

大胖头酒量颇豪,当大倒满一碗:“小方子,干!”

“胖头鱼,干!”

忽就回到当年,酒水并了泪水,喝进喉里热辣辣,流进肚里百味阵杂。心里却是暖暖的,方殷只想喝得一场大醉,喝他个痛快淋漓!往事犹在眼前,那时的所谓恩怨纠葛不过儿戏,现在想起来只觉格外亲切:“死胖头,快快干掉!哈哈,不干小心我咬你!”胖头咕嘟一口喝干,随之哈哈大笑:“怕了你了,哈哈!干了干了!”

“小六子,来!一起喝!”

小六子趴在桌上,苦笑道:“老大,我是喝不动了,再喝就要吐了,呃——”方老大哈哈一笑,一饮而尽:“装!装!哈!你这臭小子,就知dào

偷奸耍滑,喝!”小六子将头一埋,大叫道:“不喝!不喝!打死也不喝了!”大胖头一般大笑,眉飞色舞:“是极!是极!哈哈,你莫看他小,他是人小鬼大,哈哈!”

酒喝尽兴,话少不得。

下面说的是人小鬼大的小六子,的风流韵事。

小六子不过十六七岁,一穷二白腿也瘸了,却是有了媳妇儿。

准确地说,是未过门儿的小媳妇儿。

你道是谁?卖糖葫芦儿的王老爹的外孙女,小红。

的妹妹。

“小翠?”方老大惊呆:“好家伙!我都没有见过!”小六子忽然抬头,大叫道:“胖哥也别光说我,你呢?哈哈!小红小红,还有小胖头呢?”小胖头?又是哪个?方老大再次惊呆,一时又迷糊了。大胖头挠挠大头,嗬嗬直乐:“小红是这里的老板娘,小胖头么,呵呵,自是大胖头的儿子了!”

“哇!”方老大张大嘴巴,两眼瞪得老大:“你这家伙,都有儿子了?”小六子乐不可支,大胖头得yì

洋洋:“王小六,喝酒!干了!”王小六?小六子么?方老大这一回是彻底惊呆:“小六子,你不说你姓李么?”小六子吐吐舌头,脸更红了:“老大,呃,我是姓李,也姓王,呃,呃——”

小六子姓李,本就姓李,小六子五六岁时父母双亡流落街头,那时还是记事的。但是小六子要做上门女婿,已经就要改姓王了。大胖头还在大笑,王小六又害羞了:“胖哥,胖哥,咱可说好了,到时候儿你可得——”大胖头嗬嗬大笑,猛拍胸脯:“胖哥有钱,放心放心!包在胖哥身上!”

胖哥有钱,方哥也有,方老大忽然想起:“是了!小六子,我这——”

“慢着!慢着!”小六子叫道:“小六我年纪还小,娶媳妇儿不急,老大,你呢?”

方老大一听,当时就不说话了。

这个是方道士心中永远的痛,不能随便乱提的。

二人察言观色,也知现下此人必定是在打光棍儿了,于是小六子安慰道:“老大老大,是我多嘴,你就全当放屁!”于是大胖头安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成家自是不急,不急!”方殷是不说话,也是无话可说。使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小六子赶忙叫道:“老大吃菜,喝酒喝酒!”于是大胖头赶忙叫道:“对了对了!我说,你脸上的伤是——”

“不打紧,说正事。”方殷笑笑,开口道:“小六子,那些金银你还是拿去,娶了小翠,好好过日子罢。”小六子连连摆手,坚决摇头:“老大,我不要!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嗯,就是这样!”方殷叹了口气,一时意兴萧索:“那时讨也讨不来,现下送也没人要,早知如此又何必带它回来,哎!”

是包袱里的那些金银,方老大千里迢迢带了回来,本打算给这帮兄弟分上一分,谁知dào

,哎!一声叹息,叹的是失散了的,更有再也找不回的兄弟。又想起病死的两个小兄弟,方老大眼圈儿一红,顷刻间眼中带泪,泫然欲滴!在后院,小屋里,小六子已经看到了那些金银,此时小六子也知他心思,当下也是泪落两行:“老大——”

二人又哭,便似上午。

此时的气氛,是压抑而沉重的。

胖头也知dào

,胖头都知dào

,胖头也是陪着掉泪。

说的是钱,可是大胖头不知dào

当年的小叫花现下当真是发了大财,及至说到二百两,也是大吃一惊:“金子?是,二百两!”二百两金子!好多好多!小六子激动叫着,嘴一咧却又哭了:“死了死了,他俩死了,有钱也见不到了呜呜——”方殷擦擦眼泪,呼口大气:“胖头你说,二百两金子,能做什么?”

二百两金子,能买下这座酒楼。

小六子一个月能挣二两银子,这些钱够他挣一辈子的了。

说到最后,那些金银还是归了小六子。

方老大说,这些钱,买回小六子的姓,够了。

大胖头说,足够了。

是日,李小六大醉。

直到黄昏,李小六中途醒过,发xiàn

有位老大和有位老板还在喝。

及至晚间,李小六一瘸一拐扶了死狗一样的方老大还有死猪一样的大胖头回到后院,他两个吵吵着不睡觉,还要喝。

于是三人又喝。

是夜江州城里有一院落里鬼哭狼嚎并了驴叫,闹腾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直就吵吵吵吵吵吵吵,吵死人了!

二十八 欲将心安定

次日。

方殷带了酒,带了香烛纸钱,带了若干祭物,带着小六子回到破庙。

回到从前生活过的,曾经的家。

庙已破败不堪,白日里看来更多了几分荒凉寂冷的颜色,遥遥望去,于青翠的草木中,蓝天白云之下,是那样地格格不入。脚下没有路,尽是高高低低的野草,方殷缓缓前行,摇摇晃晃头晕脑涨。小六子一瘸一拐跟在后面,也是脸色发苦闷声不响。

昨晚三人都喝醉了,烂醉如泥。

大胖头没有来,大胖头实在起不来了,来时大胖头还趴在床头,在吐。

方老大也是想吐,头痛得要死,胃里一阵接着一阵地翻腾,难受得要命!酒不是一样好东西,让人痛快了一时,总有更多不痛快的时候。方老大本也不想起床,但一睁眼便想起了这件事情,便就再也睡不着。终是强撑着爬将起来,又叫醒了小六子,二人去集市采买了一番,一起来到城外。

上坟。

是有两个小小坟头,只离了破庙十几步路。

坟上长出了青青的草,柔而细弱的茎叶随了风,左摆右摇。

坟是小得可怜,无碑,尖尖的头。

插上了香烛,摆好了祭物,二人各自低头烧着纸钱,一时两两无言。

纸钱化蝶飘飞,兄弟,青天之上你可收到?

酒水浸入泥土,兄弟,黄泉之下你可饮到?

我是来看你了,兄弟,冥冥之中你可知dào



兄弟,兄弟,再叫上一声兄弟,惟愿你一路走好!

有人开口,声也喃喃,有人流泪,默默不语。并没有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并没有大声号啕痛哭流涕,有的只是淡淡的伤悲淡淡的无奈,为这让人无可奈何也是无法挽回的命运。人生短暂,不过百年,多活一些少活一些,好似也没有很多的分别。许有来生罢,只是也许,可叹这一世未了的情,也不知续得续不得。

便就这样罢,这样就好。

草又何必拔掉?土又何必再添?终归葬在天地之间,四野风声便是挽歌,任它草木一般枯荣生灭,随了雨水尘泥沧海桑田。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真zhèng

能够使之安息的是坚强地好好地活下去,活出自己的精彩。纸钱烧尽,酒水洒干,方殷扶起跪在地上低低啜泣的小六子,轻声道:“六子,走了。”

走了,走了,蓦然一声长长呜嚎于不知名处远远传来,其声苍凉似在呜咽,其声凄厉似是送别。寻之却又不见,只在旷野之中久久回荡,方殷驻足四望,似是想起了甚么。半晌,去看小六子:“六子,那,可是——”小六子苦笑道:“老大,我也不知那是不是它在叫,我有三四年没有看到灰毛儿了。”

是啊,当年的小野犬,现在也长大了。灰毛儿只是一条狗,灰毛儿不是一匹狼,便在方老大走后,一年多的时间灰毛儿便已长成,更显露出了真zhèng

的野性与原本的模样。小六子告sù

方殷,灰毛儿是一条野狗,一条凶狠的野狗,猎户王二哥说这种野狗相当厉害,一旦聚了群,便是老虎也要怕的。

灰毛儿已经离开了这座破庙,灰毛儿是要找到自己真zhèng

的伙伴,灰毛儿便在三四年前的一个夜里悄然远走,再也没有回来。也许它已经找到了,也许它并没有走远,也许它是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牵挂,所以不欲出来与人相见。

时光如水流逝,一切都在改变。

城里,午时。

方老大和小六子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大街小巷,走过集市人群,走过一间又一间大大小小的房子。二人刚刚已在路边小摊上吃过,看起来这是闲来无事溜达溜达,随便逛逛了。又似不是,方老大只看房子,小六子也只看房子,两个人都在饶有兴趣地看房子,原来是准bèi

置办房产,安家落户了。

“小六子,你先回去罢。”方老大又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小六子跟在后面,摇头笑道:“老大,真个不碍事,小六这腿脚儿利索着了!”方老大点了点头,又走。小六子的瘸腿,当年是断了小腿骨,再接上长好却是短了一截。短是短了,但也是一条完好的腿,除却走路姿式古怪一些,确也无碍。

“小六子,你还是先回去罢,去看看大胖头醒了没有。”走不一时,方殷又道。小六子一般摇头,有些不满:“老大,你这一走好几年,现下这城里人家我可比你熟,快走快走!我帮你找!”这是劝了多少回,小六子就是不走,方老大也是无法,于是二人一前一后,又走。边走边看。

小六子的腿是瘸了,但小六子是个机灵的,脑子好使得很,要不然小翠也不会跟着他。小六子走在后面,心里很是开心,因为小六子不用再急着回去店里干活,小六子有钱了,就不是店小二了。不得不说,昨儿晚上就说好了,李小六现在的身份是庞家炖鱼的二掌柜,小六子已经将方老大的那些金银多半都给了大胖头,就算是入了股了。

金银再多,总有一天会花完的,坐吃山空不可取,这一点小六子明白。想起以后丰衣足食,媳妇孩子热炕头的幸福小日子,李小六只觉两条腿轻飘飘的,浑身上下都是力qì

,一点儿也不累:“老大老大,依我说你就留在江州城里,咱兄弟两个有吃有喝天天都乐乐呵呵的,哈哈,多美!”

方殷不说话,只在前面走。

小六子嘻嘻一笑,又道:“老大你别急,慢慢找,早晚会找到的!”正自说着,却见他忽然止步,两眼直直望向一处宅院,皱着眉头似有所思。小六子登时一喜,欢声叫道:“老大!老大!是,是这里么?”语声未落,却见那老大摇着头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又往前走:“不像,不像,这可当真难办,哎,难办!”

是找房子,不为置办,也无所谓安家落户,方老大是要找到早已遗失又时常出现在梦里的,那个地方。方老大回到江州,兄弟们多半失散,如今最要紧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凭着长久以来脑海之中的记忆画面找到方殷出生的地方,从而找到自己的娘亲!若她还活着,那便是侥天之幸!尽管方殷现在已然明白,那根本就是万中无一的事情。

但那并非亲见,仍有一丝希望!

一定要找,一定要找!一定一定要,找到!

激动、惊喜、沮丧、失望、犹疑、懊恼,种种种种情绪。

那时心情,无以言表。

屋舍一间一间又一间,院落一个一个又一个,一条条的街走过一条条的巷——

难啊,真个难办!真个寻时才知,这当真是是一件难办的事!

梦中以为清晰深刻的画面,再一次模糊,辨不得。

千万幢屋,差相仿佛,梦里醒时竟是天壤之别,无异于万千人中苦苦寻她却是不见。

无异大海捞针!

二十九 无处落尘埃

窗外的小雨稀稀沥沥下个不停,直刷地草木石瓦有若水洗。几只小燕子在檐下呢喃着,声音清而脆亮。风吹了凉凉的雨丝,打在面颊鬓上,鼻里闻到的雨水泥土和青草清爽的味道,只是心情不好。方殷立在窗前,望着阴暗的天色,神情悒郁,眉头还是紧皱着:“小六子,你说,怎么办呢?”

一连三天,都是这样。

找不到,寻不着,小六子也是没办法,小六子倚在床头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懒散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两个人,三天,将江州城转了一个遍,在偌大的江州城里寻找一处不知名也不知模样的宅院,确也难为了这两个人。找不着,寻不见,转来转去跑断了腿也没有用,方老大没办法,小六子又能怎么办?是的,在方殷的记忆之中,那是一处不小的宅院。可是这城里的大宅子加上不大不小的宅子怕不直有上千家,自有不同处,模样相仿佛,哪一家是?哪一家看着都是,哪一家看着也都不是,找了也是,等于没找。

却也无从打听。

还说当年,隆景三年江州大战,其后北胡军屠城三日,江州城中血流成河,余人十不及一。如今的城里的人家多半是从周边村镇迁来的,当年老家旧户的事,极少有人晓得。便有幸存下来的,如方老大这般的,又如何恰好识得他?识不得,不识得,当年的小小孩童,变作一个七尺儿郎,谁又能够识得?

何况方老大只有一条线索,我姓方。

姓方的人家也有,十几家,进门一一问过,当面两两摇头。

“怎么办呢?六子你说,怎么办呢?”方老大喃喃自语,两眼空洞,样子看上去有些魔怔了。小六子心道我是没法子了,反正也是找不着,爱咋地咋地罢!当然小六子不会这样说,小六子不忍心再去刺激,或说打击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嗯,老天不负有心人!老大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会找到的!”

“老天,呵!”方殷苦笑一声,明知他是敷衍,也无言。怪不得小六子,小六子辛辛苦苦跟着转悠好几天,已经是尽心尽lì

了。怪不得任何人,许是命罢,教方殷有家不得回,亲人不得见!那句话又怎么说来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呵!哪位老大还不知足?这个老大又往哪儿回?回了江州,又如何?早知dào

,不如不回!

哎!

细雨绵绵,思绪万千,只得一声叹,两两又无言。

是在辰时,将尽。

“小方子!小方子!”

门外一人大笑而来,声音洪亮:“哈哈!快瞧瞧,谁来了?”

是有人来,方殷本就站在窗前,此时已经看见。那人戴了斗笠跟在大胖头后面,在雨中不徐不疾走着,却是瞧不清楚他的样貌。只见得一袭青灰道袍,麻鞋白袜,正与方殷此时穿着一般!方殷一惊,一怔,又是一喜:“你,你是?”大胖头当先进屋,哈哈笑道:“方殷方道士,这位道长是来找你,你不识得他么?”小方子,方殷,方道士,这中间的事情大胖头已然知悉,可是方道士并不知dào

——

那人随后进屋,摘下斗笠,一笑:“方师弟不识得我,我却识得方师弟。”

旋即二人互视一眼,方道士惊呆!

眼前一个道长,四十来岁年纪,形容清雅面白无须,头上一个簪。

那道长打量一眼,又笑道:“不错不错,正是方师弟!”

“你,你是?”方道士是不识得他,方道士根本就不认识他,方道士目瞪口呆只会说一句话:“你是谁?”那人笑道:“我是你师兄,名叫周存儒。”方殷转过念头,忽就恍然:“是了!是了!你是上清的师兄,老杂呃,沐掌教说过江州也有——”周道长点点头,注目而笑:“方殷,方存真,可是?”

是的,沐掌教说过山外也有上清的人,江州也有:“我是方殷,方存真,是我。”方道士一般点头,喜悦之余只觉奇怪:“周,呃,周师兄,你怎会知dào

方殷来了,来了江州?”周道长微微一笑:“师弟江州之行,掌教师叔上月已有书信告知,早在你刚刚下山的时候,师兄便已知dào

了。”

果然师兄,原来如此。

但他一口一个师兄,方道士还是很奇怪:“周师兄,你瞧你岁数比我大了许多,怎就是我——”周道长打个哈哈,笑叹道:“萝卜不大,大在辈儿上,你师吕长廉,我师成长淼,可不师兄师弟!”道士和道长,一般师兄弟,方道士闻言思忖片刻,心下了然:“可不是,哈!周师兄,快坐快坐!”

原是上清收徒,山门十年一开,而教中代代相传三十年一代,周道长比方道士早入山门二十年,也于“存”字取号,正是第三十七代。上清山有上清教,世上也有上清人,这周存儒周道长便是常居江州的上清道人,多于此地查知世情处理世务,除却大事要事,平日里也是极少回山。

方道士其人其事,周道长也是听说过,方道士在上清是一个名人,周道长又是一个消息灵通的人。周道长早于信中得知方道士要来,此时也是见到了这个姓方的青年道士,上次山门开时未入上清教中,此时还未出师便已下山的小师弟,一时感觉格外亲切:“方师弟,不忙坐,且听师兄说——”

二人出门,二人叙话。

说的是,方殷的事。

说的是,上清的事。

说的是,天下的事。

说的也是,真龙教的事。

周道长见多识广,口才也是相当地好,多半是他在说方殷在听,师兄师弟是一见如故,并没有半点生分的感觉。说到方殷,多半说到上清,说到上清,又说到天下的事。说到武林,说到江湖,有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的典故方殷并不晓得,方殷听得津津有味。二人促膝而谈,直说到时已过午雨也停了,小六子大胖头备了酒菜,几人便在后院支张小木桌,坐在板凳上边吃边说。

然而无论说什么,总要说到真龙教。

真龙教这个名字,方殷近来听到的是越来越多了,就连大胖头和小六子也都知dào

,这江州城里也有个真龙教,江州堂。江州堂是真龙教人堂分堂之一,原本就在江州城里。早先方老大小六子等人不知dào

,是因为真龙教的人高高在上而又行事低调,他们的世界是处于江州最底层的小叫花们无法触及的。

但近几年来,真龙教声名日盛,如今可说是四海皆知,天下扬名!便如今日这初霁的绵绵春雨,行也悄悄,润也无声,然而只在一夜之间早已浸了万物,遍洗尘埃。又如放晴之时天上的那轮红日,它原本就在那里,光华内敛并不张扬。然而一将锋芒大盛现出真身,只在云开雾散,不过转眼之间!

关于真龙教,方殷此时并不在意。龙真,燕悲歌,厉无咎。方殷又听到了这个名字,便想起了当年那个消瘦而凌厉的黑衣人,厉无杀。以手相抚,墨练缠于腰际,似在静静沉睡。方殷想起了老薛,可是周道长说,这几年并没有听到薛万里的消息。还有一个人,方殷没有听说过,周道长说,他是真龙教第一智囊,是真龙教天宫宫主。

他叫于藏海。

三十 因风

江州城中有一处宅子,几间房,一个院。

普普通通,并不起眼。

这日午后,天气睛朗,微风。

院中传来金铁交击之声,清而脆亮,间杂几声笑语,与叹息。

方殷无奈摇头,叹道:“不比了师兄,方殷不成。”

周道长持剑笑道:“三清真鉴,空冥神功,哈!这宿师叔,也不知他怎生想的!”

是的,二人是在比剑,算不上切磋,这是周道长指点方道士来着。当然周道长剑法精深,内力浑厚,方道士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三招两式,当即落败。败地是心服口服,佩服之余方殷也是有些沮丧,心知自家出的这几剑着实不像样子,本就不多的内力也是全不得用,以武功而论与他当真是一天一地,判若云泥。

“方师弟,请——”一人倒挽长剑微笑上前,立定,目注方殷点了点头。方师弟自知必败,已经不想再比了:“不来了不来了,吴师兄,方殷也不是你的对——”话没说完,喀一声响,那人轻飘飘又出一剑:“留神!不可分心!”方殷无奈,只得挥起手中长剑高接低挡,一时喀喀喀双剑交击之声连响,如珠落玉盘,煞是好听。

吴师兄叫作吴存友,三十许人,肤色微黑,面目英挺。吴师兄也是上清三十七代弟子,师从司马长焱,现下居于江州城中这一处宅院,与周道长一般。这处宅院便是上清门人在江州的落脚之地,平日里是四人,还有二人上月去了京城。

见他一剑快过一剑,方殷只觉一时眼花缭乱,当下紧守门户且战且退:“师兄且住,方殷当真不成,还是不比了!”吴师兄并不停手,手起剑落胜似闲庭信步:“方师弟,听说你是上次中秋比武第一,内功剑术怎地如此不济?”方道士连连退避,额上汗出,一时欲语也是无言,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存友,你小心些了,哈哈!”周道长笑道:“宿师叔的手段,你是没有见过!”吴存友恍若未闻,拢臂悬腕哧一剑直取中宫:“追风逐电!”这一剑快而凌厉,剑起破空之声已出,未料甫出半式当即内息一窒,霎时经脉凝塞肢体麻痹,余下半式竟不得出!吴存义心下一惊,再看方殷吐吐舌头,挽剑而笑:“吴师兄,见笑了。”

无声无息无色无味无影无踪,见笑见笑,还是见笑。只半息,吴存义撤剑,皱眉:“古怪古怪,师兄,你可试过?”周道长笑叹道:“前日试过,与你一般。”吴存义目注方殷,啧声道:“方师弟,此为何物?”方殷笑道:“墨莲之叶,菩提之根,此物名为见笑——”说着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瓷瓶:“师兄你看,便是这。”

屏息观之,只见其内半瓶粉末,色灰白。吴存义思忖半晌,仍是不解:“师弟你是何时布下此物?怎我中招?怎你无事?”方殷伸出小指,于瓶中挑出少许,轻轻一弹:“这般。”见笑见风即散,粉末极细,肉眼不可辨:“见笑制人,只得一笑之间,只因方殷以前中得多了,此物便于我失了效用。”

“哈哈存友,你再中它个百八十回,自与存真一般无事!”周道长笑说一句,又叹道:“细至微末,便不可见之,小至毫厘,则无孔不入,宿师叔做出的东西总是这般,这般,哈!”方殷摇头,讪讪笑道:“方殷武功不济,只得使这不入流的小把戏,当真是让二位师兄见笑了。”吴存义一般摇头,却是苦笑:“并非如此,二人过招胜负只在一线,便这半息之间,也够你在师兄身上划个十道八道了。”

“只一样。”周道长点点头,说道:“存真功力尚浅,内息不可发诸身外,若你有了防备,他便制不住你。”吴存义闻言点头,正色道:“方师弟,若我以真气护住周身,不使见笑侵之,你又当如何?”方殷笑道:“不如何,没法子。”周道长笑道:“有法子,存真,你不是还有六出牛毛针么?”

方殷叹一口气,苦笑道:“尽是些旁门左道小伎俩,说来让人笑话,不提了。”周道长摇头,正色道:“道法自然,不必拘泥,只要用之得当,就好。”吴师兄随之大笑,拍拍方殷肩膀:“师弟,我上清弟子立世首重人品,甚于武功剑术,只你行得正立得直,就好!”方殷点点头,又笑道:“方殷人品也不咋地,半路出家当个道士,学无所成又跑下山,哈哈!如我这般的上清弟子不给上清丢人,就好!”

二人互视一眼,一齐大笑。周道长笑道:“存真为人磊落说话爽利,我瞧着就挺好!”吴师兄笑道:“不错不错,我与方师弟也是甚投脾气!来来来,坐下说话!”随即三人便坐在院中喝茶闲聊,你一句我一句,总有说不完的话。

交友贵在知心,方殷虽与他二人年岁差了不少,但言语间大觉契合。三人越说越是投机,浑不知时间过得飞快,转眼红日将落,云霞漫天。又是一天过去了,转眼方殷已回到江州七八天,虽说心中所想不是尽如人意,却也长了许多见识。实则山中也好,世间也好,方殷所求不多,这般平平淡淡一天天地过着,也好。

那处宅院终是没有找到,连日来多方打听也是没有半点头绪,方殷无法,小六子大胖头无法,周吴二人也是无法。时当隆景十九年,江州府已是换了知州,周道长说,上任知州贾大人锒铛入狱惨遭抄家,于隆景十五年便已死在牢里。如今知州王大人清正廉明,江州百姓安居乐业,早与当年情形不同。

方殷知dào

了,近几年来天下风调雨顺兵戈不起,实为难得的太平盛世。当年离开江州的情形犹在眼前,方殷每每思及每每叹息,恍如一梦。而招致江州屠城三日,使得方殷无家可归的北胡如今国力衰败,已是再无兴兵之力,骚扰劫掠的北胡骑兵也是早已不见了影踪,边境百姓着实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然而波澜每起无风,天下纷扰战乱不休,就如同近几年北地风平浪静,西境又是渐起纷争。西凉铁骑骁勇善战,兵力更甚于北胡当年,年前聚集数十万兵马于西界边陲重镇虎视眈眈,隆景军亦集于凉州城枕戈待旦,战事一触即发!

周道长笑道:“存真,西凉国说凉州是他们的,你道为何?”

方殷笑道:“方殷不知,呵,莫非是有个凉字?”

吴师兄笑道:“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凉州城不可失,失之隆景必败。”

周道长叹道:“西凉国,隆景朝,那座古城饱经忧患久历战火,怎说得它究竟,是谁的!”

吴师兄叹道:“两国一旦开战,会死很多人的,哎!”

方殷无言,想起从前。

战乱,战乱,江州如此,凉州如此,天下都如此!

惊人相似的历史每每重演,完全样同的悲剧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方殷不明白。

犹记得,当时问了一句,为什么。

三十一 疯和尚

疯和尚这个人,方殷本就认识。

早在方殷还不是方殷,方道士也不是方道士,方老大在江州街头做小叫花的时候,便就认识他。当时的他疯疯癫癫,当时的他嘻嘻哈哈,当时的他喝酒吃肉言语粗鲁完全就是一个野和尚,当时的他一穷二白破衣烂衫还常常抢方老大讨来的铜板,方殷印象很深刻,那是一个十分讨厌的大和尚。

但方殷不知dào

,他的武功很高。

但方殷不知dào

,他的法号叫做智绝。

现下方殷知dào

了,他还有一个身份,真龙教江州堂堂主。

但方殷不相信,方殷以为听错。

周道长说:“是的。”

是的,他要来了,吴师兄说:“一会儿就到。”

是在午时,还是这院。

方殷看看大开的院门,又看看树上蹲着的那个人,叹一口气。

更令方殷无法相信的是,疯和尚是要来做客,更指名道姓地挑zhàn

方殷方道士。

这个高手。

院里有一棵树,老槐树,枝叶浓密。

那人就蹲在枝头上,像是一只鸟,黄色的鸟。

树下一张方桌,四把椅子,桌上两坛子酒,酒菜若干。

吴师兄在座,举杯相邀:“雀兄,累也不累?怎不下来喝上一杯?”雀兄就是黄麻雀了,黄麻雀是一个鸟人,不理不睬,将头一歪。周道长在座,注目笑道:“黄麻雀,你跟了他许多时日,现下还没有看够么?”黄麻雀扫过一眼,咂了咂嘴,终于开口:“上清教出来的,尽是一些废物!”

“哈!”这话说地刻薄,一句将在场三人都骂了,包括上清。周吴二人且不说,方道士的确是个废物,方道士自己也经常说的。可是自己说说可以,旁人不能随便乱说,尤其那鸟人无端羞辱上清,让方道士很是恼火。方殷当下长身而起,冷笑一声反口相讥:“真龙教出来的,没有一只好鸟!”

黄麻雀也不生气,半蹲树上嘻嘻笑道:“我在上,你在下,可笑疯狗乱说话!”方殷轻嗤一声,扬声道:“虎下山,狗上树,谁个笑掉人大牙!”黄麻雀微微一窒,又笑道:“说不得,小子武功不济,却也伶牙俐齿,哈哈!”方殷瞪过一眼,坐下喝茶:“说不得莫说,方殷如何,也轮不到你来说!”

“啧啧,火气不小,你先喝口凉茶压压哈!”黄麻雀嘻笑一句,扬扬眉毛:“不说不说,快瞧,火气更大的来了!”语声未落只听院外哗啦啦啦一阵大响,脚步声并了大笑传来,轰隆隆有若雷鸣:“老周老周,哈哈!洒家又来讨酒喝了!”周道长应声而起,朗声笑道:“请进请进,智绝大师,贫道恭候多时!”

语声甫落,疯和尚现身。

但见一袭黄色袈裟破破烂烂,衣领袖口处早已泛白,但见灰裤白袜双耳麻鞋,左手拎一禅杖,红光满面胖胖大大一个光头大和尚!生得是鹰鼻狮口豹眼虬须,两道浓眉又粗又黑,生似两条破扫帚!只一人,孤身前来,疯和尚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百无禁忌,打扮得像个出家人,实则是个喝酒吃肉的野和尚!

疯和尚年过五旬,方殷识得他,当年他就是这身行头,也是这副疯疯癫癫嘻嘻哈哈的模样。可是疯和尚早已不识得眼前这个青年道士,当年那个瘦弱肮脏的小叫花,方殷早已变了模样。是不识得,疯和尚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大步上前拎起一坛酒,仰着脖子咕咚咕猛灌一气,甩袖一抹嘴巴:“痛快!痛快!”

是疯和尚,行事作派也是当年模样。

“哗啦啦”一阵大响,疯和尚一抖禅杖:“小道士,来!”

方殷定睛看去,见那禅杖有处黑乌乌,有处白亮亮,色泽便如他身上衣衫一样破旧。长及七尺,粗若鹅卵,好大一条禅杖!一头如新月之牙,四铁环穿挂其间,一头如倒挂之钟,刃口磨得锋利雪亮。这禅杖方殷并没有见过,若非是来比武疯和尚也不带在身上,这正是疯和尚的兵器,重六十八斤——

浑铁水磨禅杖!

见他一味不动,神情呆傻,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自家,疯和尚皱起粗黑眉毛大喝一声:“拔剑!”人是坐着,剑悬腰间,方殷忽然回过头去:“拔毛。”疯和尚一怔,旋即又是一抖手中禅杖,愤nù

咆哮如雷:“小子无礼!”方殷也不理会,自顾慢悠悠斟了茶水来喝,又挟一口菜,送入口里慢慢咀嚼。

方殷忽然想起了几个人,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鲁智深也使这种禅杖。

一个是灵秀,灵秀也叫花和尚。

还有无禅,那个和尚。

猛听身后哗啦啦,喀哧!一声大响,转眼风动人至:“哈哈!小子无礼,无礼至极!”疯和尚终于入座,禅杖便直直插在石板地上:“不过洒家喜欢,哈哈哈!喝酒喝酒,喝完再打!”方殷仍是不理不睬,自顾低头吃菜,索性眼皮也不抬了。周道长举杯笑道:“智绝大师,贫道以茶代酒,先敬大师一杯。”

“喝!”疯和尚拎着酒坛子咕咚咚猛灌,一时酒水飞溅酒香扑鼻。须臾一坛见底,又开一坛:“老周老周,和尚敬你!”咕咚咚!咕咚咚!转眼之间坛中酒又是一干二净,疯和尚打一酒呃抹抹嘴巴,忽将立起:“小子!来罢!”方殷看过一眼,淡淡道:“你要比,我不要,我才不要和你比。”

“放屁!”疯和尚怒眼圆睁,真zhèng

恼了:“兀那鸟人!洒家不是说了,你怎——”黄麻雀仍自蹲在树杈上,两手一摊嘻笑道:“洒家要比,人家不干,我只带话,旁的不管。”疯和尚猛啐一口,一把抄起禅杖:“贼厮鸟!滚下来!”说着便是一杖呼地抡过,哗啦哗啦脆鸣声中“夺”地一声闷响,铲头深入树躯,直没近半!

霎时树身大颤枝叶簌簌,无数叶片并了尘土纷纷落下,迷了人眼。未及立起,只听哗哗啦啦夺夺地又是一阵大响,震得树叶雨般落下,尘土飞扬。三人起身走开,无奈地看着疯和尚。疯和尚好似疯了一般,只抡了禅杖猛击老槐,一下重似一下,直击得老皱树皮木屑纷飞,露出一处处断裂了的灰白木茬。

幸得老槐粗大有若合抱,一时不致折断倾倒。黄麻雀仍旧傻鸟一般蹲在树上,挤眉弄眼嘎嘎怪笑:“小杂毛儿,你可知,这人为何叫做疯和尚?”问的是方道士,方道士叹一口气:“鸟人浑人,一般地疯!”一旁吴师兄笑道:“智绝大师爱武成狂好斗成疯,因此叫做疯和尚。”周道长摇了摇头,笑道:“大师手下留情,夏日即至,没了大树怎好乘凉?”

“呔!”

疯和尚狂吼一声,老槐终于禁不住他连连大力劈斩,连同硕大树冠“喀哧哧”缓缓栽倒,倒地又是稀里哗啦扑簌簌一阵大响!黄麻雀纵身一跃斜飞数丈,便如一只鸟儿般落在房檐上:“果然浑人一个,哈哈,没的商量!”疯和尚仰天狂笑,哗啦啦挥舞禅杖:“臭小子熊包蛋一个,也罢!跪地上给大和尚磕仨响头,洒家便就饶你一命!”

“智绝。”周道长沉声一句,正色道:“你莫再无理取闹,免得伤了和气。”疯和尚一般大笑,神情张狂:“怎地?不若你来?哈哈!只可惜你不是洒家对手!”吴师兄上前一步,持剑揖手:“既然大师一意比试,贫道这便与大师讨教一二。”疯和尚两眼一翻,鼻孔朝天:“手下败将,不来不来!”

原是疯和尚好斗成性,偏又武功精强罕有对手,周吴二人以往和他切磋过十数次,无一不败。三人分处两教,本是敌,又无仇无怨,也似友。只因此时上清教与真龙教还没有撕破脸皮,不然这江州城中早无上清门人立足之地。今日疯和尚是为比武而来,亦为立威而来,要教xùn

的便是方殷,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疯和尚是忘了,原本就识得他。

方殷缓缓上前,拔剑:“你若输了,便与我磕仨响头。”

疯和尚大喜:“成!”

黄麻雀叫道:“大和尚留神,这小子是有些鬼门道!”

疯和尚大笑:“暗器?迷香?哈哈无妨,臭小子你就尽管使来,洒家不惧!”

方殷执剑而立,一无惧色:“方殷用剑,剑名恪吾。”

三十二 怎生使来

疯和尚,是方道士下山以来所遇到的第一个,真zhèng

的对手。

方殷心知自己不是对手,若想胜他,只得用计。

是有万全之策,三人早有准bèi



话是如此,真zhèng

临敌之时方殷心里还是那样地紧张,全不似看上去那般平静:“方殷武功不济,只得使些小小花招儿,若是你觉此战不公,那么不战也罢。”疯和尚大笑,连连摇头:“要得!要得!小子说话痛快,洒家便就让你三招!”

方殷点点头,骈指抚剑:“得罪。”

一剑轻飘飘,长虹射白日。

一剑轻巧巧,如挑珍珠帘。

一剑轻微微,风过池水间。

平平无奇,既缓且柔,疯和尚从头到脚一动没动,只放声大笑:“小子好不硬气,竟是不容洒家相让哈哈——”笑声未落单臂一挥,呼地一杖当头扫落:“瞧好!来了!”禅杖未至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方殷撤身退后,堪堪避过又是一杖迎头扫来,又退,飞退,只觉眼花缭乱耳际哗啦哗啦声声脆响,阵阵恶风直扫得心下惊竦头皮发麻!

既疾且重,全不能当,方殷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手中长剑也是不敢招架格挡,生怕给他一杖生生震断!自是心惊,脚步也乱,方殷踉踉跄跄退了又退,只一个照面便已狼狈不堪!疯和尚招式大开大阖,进步抢攻下盘稳健,仍只单手持杖,那粗大禅杖在他手中舞来直若一根稻草般地,毫不费力!

自不是稻草,天地没有这般猛恶凌厉的稻草,若是给他扫上一下,怕不顷刻筋断骨折身首异处,方道士的脖颈可没有那大树一般结实!一时暗暗叫苦,心道怎还不出?山一般的威压之下早已没了架式,形如奔逃,只三息两息之间方殷便已是汗流浃背,呼吸急促!他却不知疯和尚也是一般想法——

怎还不用?

关于方道士的小花招儿,疯和尚听那鸟人说过,心里也是猜了个七七八八。无外乎迷香或是暗器,疯和尚出杖之时也自戒备。只提一口丹田气,只不呼吸,只觉周身精力弥漫全无异状。只看他两手,只见他一手拎剑一手空空,只不知暗器何来?不时何以用,不知何处来,疯和尚却是再也不耐,骤然舌绽春雷吐气开声——

呔!

这一声好似睛空打个霹雳,余音隆隆不绝于耳,已是挟了内力!方殷只觉耳中大震有若钟鼓齐鸣,霎时头晕目眩双腿一软,猛地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恍似听得身后哈哈大笑那疯和尚说了句甚么,又是忽地一静!紧接着便是哗啦啦扑通咣当一阵杂响,并未回头,听似是禅杖掉在石板地上!

出了?见笑?六出牛毛?

一切只在转眼之间,回头,果见疯和尚呆立当场,笑容僵在脸上。

是见笑。

方殷起身,看过一眼,周道长微微一笑。

便此时,只片刻,疯和尚大吼一声跳将起来:“古怪古怪,怎生使来?”但见他瞪眼咋舌,两道浓眉拧在一处,划拉着光头状甚苦恼:“不香不臭,好生厉害!”方殷呼一口气,笑道:“大和尚,便算平手,如何?”疯和尚瞪过一眼,俯身抄起禅杖:“不成!再来打过!洒家的疯魔杖法还没使出来!”

疯魔杖法,乃是梁山泊好汉鲁智深传下来的杖法,招术威猛,天下扬名。疯魔杖法也是疯和尚最为得yì

的一项绝技,本是稳操胜券却又莫名其妙地中了招儿,此时不使让他使将出来是绝不会干休的。疯和尚两眼瞪着方殷,虎着脸道:“小子,洒家一时不慎吃了口迷药,这下可是万万不会大意了!”

疯和尚只以为是他,却不知另有其人。

黄麻雀歪着头蹲在房檐上,看着周道长,若有所思。

方殷瞥过一眼,心下笃定:“既如此,再来打过。”疯和尚深吸一口长气,面色化为凝重:“不疯魔,不成活,洒家这套疯魔杖法已是练了三十余年——”说着双手挽杖,旋腕缓缓舞动:“杖出不留手,你自小心应付!”方殷微一点头,扬眉抚剑:“请——”

疯和尚以杖划圆,前三,上三,左三,左三,不疾不徐。少顷变疾变快,愈疾愈快,不一时呜呜破空声起,但见袈裟鼓荡,黑沉沉的杖影于身周层层叠叠生生灭灭。转眼只见虚影,已不见杖,风起,狂风作,灰尘落叶并起,扑面袭人两眼难睁!已是快极,杖端铁环生似铸在月牙铲上,竟再无一丝声响!只听得呜呜呜呜沉闷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看不清眼前水泼不进的那一团巨大虚影!

正是疯魔杖法,一式未出,已是偌大声势!

方殷不识得,但眼见如此威势,脚下已是不觉退了两步!转念间重重杖影已然袭至,疯和尚手上不停,双**错前行,舞杖之时竟也迅捷无比!影影为虚,道道是实,势大力沉沛然莫当,方殷别无它法,只得连连退后!此番不同上回,一条长大禅杖真zhèng

给他挥舞开来,小小院落登时化作方寸之地——

闪躲无用,格挡无用,便是出剑攻之也是无从下手,最令人心惊胆战的还是那一往无前的惊人气势!疯和尚形如疯魔,重兵如山威压临至,方殷忽生渺小无力之感,那一刻是很短暂,脑海之中却是杂七杂八的念头:如此情形,剑有何用?这大和尚膂力既强内力又高,若那铜头铁臂的小和尚在此,又当如何?

若无禅在此,必当出拳、迎击、勇往直前!当然这也难为了方道士,胆魄总要建立在实力的根基之上,不然就是无谓牺牲自动送死。方殷与他比武本就迫于无奈,自知远远不及,所求不过挽回一点上清的声名而已。这疯和尚号称江州境内第一高手,近年来上清门人与他比斗是屡战屡败,身手当真了得!

相传此人生平数百战,至今只败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年前,败于哑僧定海。那次定海只用一条长棍,也使疯魔杖法,那时疯和尚还叫智绝,其后就变作疯和尚了。没有最疯魔,只有更疯魔,更加疯魔的定海生生将智绝和尚打疯了。另一次是八年前,败于燕悲歌。其后疯和尚便头脑清醒过来,做了真龙教江州堂主。

传说是真的,因为那两次比斗疯和尚也经常挂在嘴边,逢人便说,引以为荣。

而与方殷方道士的比武,是疯和尚生平第三次战败。

疯和尚深以为耻,自此绝口不提。

至死仍是,耿耿于怀。

三十三 是时候

院里一狼藉,树断,碎石落叶遍地。

疯和尚跑掉了,拎着禅杖跑掉了,在磕了三个响头之后。

拦也拦不住,言出必践,疯和尚就是疯和尚。

当然暴跳如雷没口子乱骂一气偏又有气没处发有火儿没地儿发,疯了也似,不提。

三人相对无言。

黄麻雀还没有走,黄麻雀蹲在屋檐上,歪着头,像极了一只傻鸟儿。

半晌,叹道:“以多欺少,好不要脸!”

三人不语,无话可说。

黄麻雀冷哼一声,飞走。

半晌。

方殷苦笑道:“二位师兄,他说的是。”周道长叹道:“胜之不武,不足为喜。”吴师兄哈哈一笑:“咱是以多欺少,他是以大欺小,打赢了就是,又管那许多!”话是如此,终归各觉面上无光,一时又无言。过一时,吴师兄长叹道:“学艺不精,怪得谁来?若是掌教师叔在此,管教他输得心服口服!”

周道长点点头,于袖里拈出一物:“存真,收好。”

是那瓷瓶,内有见笑。方殷接过,揣进怀里,吴师兄又于袖中摸出一物:“用了九支,哈!那智绝内力果然了得!”是一扁扁木盒,只半掌大,边沿有机括细孔,色灰白。这便是六出牛毛针,机括发之,见血即化。方殷摇头,笑道:“这个师兄你留下,那疯和尚若是再来发疯,一针送上就好!”

实则若是吴师兄与他交战,只需一针便可制敌。前一时疯和尚势如疯虎,中一针,身形只一凝,眨眼便即挥杖冲上!一针,一针,又一针,直至身中九针终于缓将下来,弃杖认负。实则方殷也未取胜,方殷根本就来不及出剑,这便是周吴二人分持见笑以及六出牛毛针的暗中相助的原因——

若是方殷来使,见笑无法破他护体罡气,而六出牛毛针便有余暇发出,怕也射他不中。今日之战,前日里黄麻雀便已告知,三人定下计策合力退敌,也是实属无奈。吴师兄看看周道长,周道长笑道:“此针何其轻巧,偏又疾而锐利,宿师叔的手笔,果然非同凡俗。”吴师兄点头,一笑:“也好,方师弟。”

暗器二人不是没有见过,可是这般细微奇巧的暗器当真罕有,宿道长做出来的小东西,每每在真zhèng

用过以后,方知奇异。这就叫做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见笑制人不伤人,小小牛毛针也不毒厉,然而有如废柴一根的方道士下山以来,硬是凭着这两样古怪小物事无往而不利,竟也一样威风神气!

疯和尚败了,败得极不甘心。

方道士胜了,胜得极不光彩。

宿道长做出来的东西便如同宿道长本人一样,都是让人哭笑不得。

说过笑过,也是叹过。

收拾一番,直到傍晚。

炊烟升起,伴了云霞织锦绣,华灯初上,共随飞鸟舞夕阳。

三人吃过晚饭,坐在院里闲聊。

聊的是内功,聊的是剑术,聊的还是方殷。

关于方道士的内功,关于三清真鉴与空冥神功,周道长和吴师兄思量再三,也是一筹莫展。自是相互冲突,无法使之相融,每每一动内息便是两股真气杂乱纠缠,入经脉如刀劈斧砍其痛难当,散于周身如雷噬电击,僵而麻木。没办法,谁也没办法,最后两人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也许宿师叔,会有办法。

是的,宿道长也在同时修练这两门功法,也不知dào

现下想出来办法没有。

关于方道士的剑术,关于三清剑法与青萍剑诀,莫说周道长和吴师兄连连挠头了,方道士自家也是甚觉丢人。上清十二剑,玉清十二剑,太清十二剑,三清三十六剑方道士直忘了二十八式,剩下八式使来也是似是而非,徒有其名。关于这点周吴二位师兄看法出奇一致,那就是:上清立教千年以来,剑术绝对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方道士。

那是因为方道士推托不得,无奈演示了几剑,一见之下二人登时惊若天人!

以至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词,惨不忍睹。

周道长是说,你真的是我上清,吕师叔教出来的弟子么?

方道士无语。

吴师兄是说,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如你这般身手,掌教师叔怎会放你下山?

方道士无语。

二人说了又说,还要再说,方道士终于开口,说,我活着本就多余,早该一头撞死。

二人无语。

说笑而已,二人也不是真个嘲笑于他,吕师兄当下便要助他重拾三清剑法,周道长更要另行传他几套上清剑术。都是好意,方殷心知,见笑不如何,六出牛毛针也不如何,以那些小小花招儿取巧只在一时,只有学得真功夫才是存身立世之本。方殷会学,方殷一定要学,成为侠客英雄的梦想之火从未在方殷心中熄灭,一朝习得绝世剑法——

说到绝世剑法,当说青萍剑诀。

说到青萍剑诀,三人真zhèng

无语。

青萍剑诀就揣在方道士怀里,方道士也拿出来给他二人看过,谁知dào

二位师兄看都不看一眼。只因为,早就看过。说是剑谱,不录剑法,便是剑意,又是何意?一篇赋风,一条丑鱼,一页白纸,一个鸭蛋。与方道士一般,二人看过之后也是全然摸不到一点头绪,印象最深刻的只有末尾那一个字:猜。

传已千年,无一人领悟神髓得其真意,可不是?有的猜!

关于青萍剑诀,二人意见也是非常统一,求之不得,不如放qì



终究祖师所传,说来心怀敬意,真个说难听了就是不要再白日做梦,瞎耽误功夫儿了。

可是方道士还有话说,方道士悟性超常,是一个天才。方道士说剑法分为四式,并非四式剑招,而是四种剑意,一至四页一种,五六七页各一种。方道士说后三式我不知,第一式名为风之赋,实为吟咏天地万物,仅去悟那“动静”二字,可成。方道士还说这一本剑谱录的不是剑法而是,人生!

二人目瞪口呆,真zhèng

惊为天人!

当然以上的话是宿道长说的,方道士只是复述一遍,方道士不是一个天才,这一点方道士自己也承认了。宿道长还说,你若想悟通这本剑谱,必须要走出去看一看,看一看这个世界,看它数之不尽的奇巧与壮美。

二人点头,深以为然。

是夜三人又说了许多话,说不完的话,便如同前几日。

只记得,有一点。

是叮嘱,下山之时沐掌教说过,吕道长说过,江州城里二位师兄更是多次提及。

方殷很危险。

不能遗忘的是墨练。

老薛不是无缘无故消失的,杀手身后还有杀手之王,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之主——

厉无咎!

墨练蛰伏已久,长怀嗜血渴望。

三十四 漂泊本无根

是时候。

是时候,出去走一走。

方殷就如同一叶浮萍,无根牵绊,只身四处飘零。

不是舍弃,不是洒脱,只是寻不见,寻不见梦中的家,和亲人。

城里住了月余,方殷一直在寻找,常自走街穿巷,看那一个一个的院,看那一间一间的房。却是哪里寻得?只有人海茫茫!便不死心也是灰了心,不能如何。小六子,大胖头,吴师兄和周道长,几人多方打听没少帮忙,然而不是不是还是不是,然而没有没有只有没有。罢了,罢了,这是命,强求不得。

这里不是方殷的家,不是。

方殷来了,又要走了,方殷也不知dào

该往哪里去。

不若,回上清?

这日坐在院中,槐花都已开了,一时小院里尽是甜甜的清香,沁人心脾。恩啊一声不响,低头捡拾落在地上的槐花吃,一脸满足的样子,吃得很是香甜。方殷知dào

,它不会再随方殷走,老驴过上了安生的日子,已经知足。而方殷前日里心生离意之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回到上清,这一点令方殷很是意wài



出去,回来,出来,回去,方殷这人就是这样地矛盾,总是奔波在寻找的路上。却又不知真zhèng

是要寻找些什么。上清的山,上清的人,上清的一切都让方殷很是怀念,忽然觉得,那里才是方殷的家。身上着了单衣,眼看已近初夏,脸上的疤痕淡得几乎再也看不见,只似在一夜之间,还却清朗俊秀容颜。

“小六子,你好好的。”淡淡说上一句,方殷知dào

自己该去哪里。

“呜呜!呜呜!”小六子在哭,小六子又哭了:“老大老大,小六和你去,一起走!”

“哈哈!哈哈!”这是一句真心话,也是一句玩笑话,方老大明白,小六子也明白。方殷笑道:“六子,我都不知dào

自己要去哪里,你又要和我去哪里呢?”小六子哭道:“老大,你说要四海为家游山玩水,那多好,多美啊!”方殷摇了摇头,笑叹道:“那么,小翠呢?”小六子不说话了,小六子哭着哭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翠,便是小六子留下的理由,如同恩啊迷恋着树上的槐花。

小六子忽然两眼放光,握紧双拳激动叫道:“老大,你以后一定是个大英雄大侠客,一定的!”方老大笑不出了,更有些无奈了:“六子,你这老大稀松平常,你也看到了,真个说起来那是百无一用,还不如你。”小六子连连摇头,猛地一挥拳头,一字字说道:“老大,你和我不一样!六子知dào

,不一样!”

“呵!怎个不一样?六子,你来说说看?”方殷笑问一句,心里却在叹息。小六子重重一点头,定定道:“六子说不出,但六子知dào

老大你,不一样!”六子说不出,老大却已听明白,眼见他一张小脸儿满是认真的样子,犹自挂着几道泪痕,方殷的眼角也潮湿了:“六子你放心,我会的,会的!”

六子说不出,只因六子也有梦想。大英雄,大侠客,除暴安良,仗剑四方,小六子也想和他们一样。六子说不出,只因那些那些离六子太过遥远,只是一个不切实jì

的美好梦想。看他朗目疏眉四肢健全,看他腰悬宝剑身躯修长,小六子以为他已胜过小六子太多太多,可不是,不一样!六子是说不出,但这还用说么?有志者事竟成,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这个向来聪明过人的老大,还不懂得么!

“会的,会的。”小六子痴痴看着他,眼中尽是不舍之意。方殷立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小六子的肩膀,而眼泪终于忍不住地再一次流了下来:“六子,不哭,我会回来看你的,很快,很快!”很快,很快,一走就是五六年,下次又是何时回来?不说还好,一说小六子又是放声大哭:“老大!老大!你再多住几天,六子舍不得你呜呜——”

“要走便走,留他作甚!”大胖头虎着脸瞪着眼走了过来,满脸满眼都是不高兴:“这人当真没良心,良心都叫狗吃了!是罢?恩啊?”恩啊恩啊恩啊叫唤两声儿,摇头晃脑甩尾巴,表示完全同意。当然恩啊这也是在拍大胖头的马屁了,以后大胖头就是恩啊的新主人,恩啊向来都是忠心不二的。

“大胖头,特大胖头炖好没有?”方老大哈哈一笑,去摸大胖头的大胖脑袋。大胖头猛地甩开,并不给他摸到:“哼!三十八斤的胖头,你当那么好炖?没的吃,乖乖坐下等着!”方殷嘻嘻一笑:“三十八斤?不是二百五十斤么?哈!快快上来,要不然将你炖了!”大胖头闻言一怔,随即伸手摸摸脑袋,终于笑了:“我说这位客倌,你这不是来吃鱼的,你根本就是来捣乱的!”

来了!来了!二百五十斤的大胖头没有,三十八斤的大胖头也很难得,一锅根本盛不下,只得分作两锅来炖。好大一个鱼头,几将填满一锅,院里清香混了浓香,鱼香酒香花香草香,就连风儿也是香的。日在当头刚刚好,大树底下好乘凉,三五蝉儿刚刚爬上枝头,知了知了叫得格外卖力格外欢畅!

知了知了,兄弟要走了,知了知了,兄弟喝酒了,知了知了有酒大伙儿一起喝,今儿个小院儿里的格外热闹!端杯,端杯,大胖头端杯,小六子端杯,同饮一杯酒,不尽兄弟情;端杯,端杯,周道长吴师兄也来做客了,是来给这小师弟饯行,共祝他一路顺风万事大吉。说过了,笑过了,哭过了,闹过了,真的真的要醉了。

这一回,很开心。

这一次,又醉了。

酒喝千杯,话说万句,真zhèng

使人开怀的是情谊,每每使人心醉使人笑着流泪。缘起缘落缘未尽,别离只为再聚首,兄弟兄弟,师兄师弟,便再共饮三杯,方殷当此一醉!小六子,大胖头,你们好好的,方殷也会好好的;周师兄,吴师兄,方殷记住了,万鹤谷英雄大会;来来来,喝这第三杯,道声珍重,只为再会!

醉了,醉了,一觉睡醒,天是黑的。

繁星满天,静静眨眼,似是在笑,又似在哭。

耳畔犹自喧嚣,可笑无从寻找,到头只寻得世间的纷扰。

眼角竟是湿的,若泣孤苦无依,梦里又是谁温暖的怀抱?

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

很美。

三十五 一条大河

好一条大河!

极目天际尽处,不见首尾何从,如若一条蜿蜒游走的巨龙,生生横亘在苍茫辽阔的大地上。胡以奔腾咆哮,气势何其恢宏!怎就裂地穿峡,昂首直啸苍穹!处处水雾氤氲弥漫,直浸得天也是灰与白,冷而空寂的颜色,如同大地群山,岸边无尽崖石。不见一只飞鸟,只有水与风沙的味道,那是古老苍凉,而又悠远的味道。

好大一条河!

近之白浪滔天黄沙翻涌,有若千军万马奔腾不休!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的奔涌之声滚滚如雷,又似沙场上的战鼓无休无止擂动,直惊得大地也在震颤,未临威已肆虐,着实使人胆寒!恰是坡陡壑深,河床起起伏伏,万瀑齐齐垂下,落时风起云涌!怎知地生天上之水?当是可见浊浪排空!欲说一句波澜壮阔,意未犹得气吞山河!

一条大河,名叫黄河。

黄土地,黄皮肤,黄沙黄水共作黄龙舞,黄河。

河是源远流长,任它改朝换代,用博大无私的胸怀哺育着万物,用源源不断的乳汁将生灵滋养。一条大河,大地的河,母亲的河,她流淌了千年万载,慈母般的大爱从未干涸。而她也会咆哮,而她也会怒吼,当它暴怒之时亦如天公一般雷霆大动肆而无制,席卷一切扫尽一切,将甘甜醇美的乳汁化作狂喷薄而出的泪水——

以愤nù

蒸腾,化作狂野的火!

莫非她要毁天灭地,焚尽世间,一切丑恶!不错!不错!天不公,地不平,何以为安!愤nù

只为不愿束缚,她要挣脱羁绊,咆哮怒吼着去作那不屈从于命运的抗争!她是并不满足,她要泽被万物,她不欲使生命归于宿命的大海,她就是要以柔弱之身化作野火焚为灰烬,抹煞一切不公,将那不平填平!

天地无情,河也无情,然而无情至处,便是有情。

这是黄河的一段,小小一段,不尽其中万一。

然而便这小小一段,已足够使人久久驻足,使心深深为之震撼!

一人立于河岸一隅,岩石之上,青灰衣衫。

他已在那里立了很久,若观河之壮阔天地辽远,他便如同一颗小小的石子。

风动衣衫,又如一株小草。

他是何其渺小,他是何其平凡,他只觉得自己卑微。

可是,此时,他的胸中一样是山呼海啸,他的心里一样是激荡无边!他的双拳紧握,他的长发飘扬,他的眼中放出光彩映了这天这地这条大河,他的血脉随之滚滚奔流,豪情满怀!汹涌如沸!他只想大喊啊大喊,大声高声狂声地放声嘶吼,以之冲破那长久以来或多或少的胸中郁垒,将之一扫而空!

然而他没有,他只静静地立在那里,看——

这是黄河,是黄河。这是方殷,是方殷。方殷来到了黄河边。

一路行来,渐次西南,方殷是要去京城,去那座繁华似锦的都城看一看。

顺便去南山,看看那个小和尚。

方殷识得方向,方殷也会问路,这一点方殷不同于那个小和尚,无禅。

一路无事,信步而行,无店露宿,有店打尖。

方殷也不着急,一点也不着急。干粮也有,也有盘缠,说了么,本就是游山玩水,游方道士。可是这游方道士本就是一个矛盾的人,他做的事情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地矛盾,这一路行来只见矮山土山小山包,一无可游之处。而一路陪伴他的,只有野草野花,越来越热的天气,还有无数的蚊虫。

这下好了,到了黄河。

这里没有花花草草,这里没有蚊蝇飞虫,这里兔子不拉屎鸟不生蛋,这里只有干裂灰皱的大小岩石与连天的黄土。这里不好玩,这里也不是可以玩的,这一条威严与沧桑并作的大河不能使人生出玩乐之心,以玩而论之于她,那是一种亵渎。有的只是震撼,还有深深折服,只想顶礼膜拜,为这天地间的神奇造化!

这是一条壮美的河,充满野性与力量之美,亘古以来的积淀永无止绝的奔腾赋予了她的生命。堤岸河床与石壁黄土的沉静,河水浪滔与沙石翻涌的浩荡,动与静是那样鲜明的对比,使之瞠目使人动容!临水相望,四下无人,只有旷野之中的呜咽风声混了响彻天地的浪涛轰鸣耳际,动情入心,似是一首古老而又苍凉的歌。

又似战斗的号角,金戈铁马的感觉。又似命运的呐喊,无从抗争的感觉。时起雄心壮志,弹指灰飞烟灭,只觉空荡荡,空荡荡,恨不得化为其间一沙一石随之奔流,甚么也不用管,甚么也不去想。然而往事历历在目,便如河里搅起的泥沙般一件件起于心底,一幕幕,一幕,生生浮现眼前——

是谁夺走了我至爱?是谁让我无家可归孤苦一人?是谁使得我变作一个街头乞食的小叫花,哭着喊着还要笑着,任人唾弃白眼加身!又是谁使我一天天地长大,又是谁陪伴着我给我温暖,又是谁给了我名字给了我存身之处,爱我教我真心对我。亲与恩,仇与恨,当思之念之终当报之,一一报之,与我还来!

是的,方殷还很年轻!是的,方殷也有志气!便不能如那沐掌教所说匡天下之正义拯世人于水火,方殷也会也是一定要去,做些什么!浑浑噩噩一生,蝇营狗苟一世,那不是方殷,不是!原本就有一点桀骜一丝狂傲如一只飞蛾般久久蛰伏心底,此刻见得这条用生命奔流的狂野大河,终于破茧而出展翅高飞!

我不甘心!我是不服!我也能行!我定会的!是的,方殷找回了久已失去的甚至遗忘了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天不怕地不怕,打不死也踩不烂,便如同河里一颗小小石子,哪怕在岁月的风浪之中磨平了棱角依然还有一颗坚硬,是坚强的心!

是的,这是一条命运的河。

她已将方殷胸中的郁垒冲破,根本就不必大吼大叫,瞬间便已一扫而空!使得豪情涌上,勃勃激荡于胸!方殷见到了她便已得到了许多,单只默默地注视着她便已热泪盈眶!是的!是的!那一个小小梦想,方殷从不曾遗忘,与生俱来的懒惰与自欺欺人的散漫并不足以使之磨灭,那就是不枉来到这个世上——

轰轰烈烈走他一场!

是的,是的,他们都错了,方殷一定可以。

是的!是的!方殷也错了,方殷一定可以!

“我——是——方——殷——”

终是一声长啸,激越清朗,天地轰鸣之中虽是微不可辨,却已在心中久久回荡!

壮哉大河,还我志向!

三十六 江中人

一条大河,一条大江。

长江黄河,同为母亲河,同样奔腾不息,直与天地共存。

同样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神州浩土,亿万岁月穿过。

一叶孤舟,在江面上。

一人,一网,一个老渔夫在打渔。

江何其大,江何其长,那小船正如一片小小落叶,江中飘荡。

方殷在看。

看的是无边景致,看的是波光潋滟,看的是这条又大又长的,江。

过黄河,西南而行,又见长江。

这江不同于那河,是两种不同的风格,是两幅不同的画面。

同样的是,气象万千!

看那江水缓缓流淌,看那江面宽达百丈,看那又是一条巨龙首尾隐没天际,又将古老动人的传说无声地唱响。入眼青翠白亮,尽多茅草芦苇,岸边是有,江中也有。数十滩地浮于江面,形如大大小小的岛屿,又如鱼之脊,不说星罗棋布,也是守顾相生。尽多飞鸟,也是大大小小,时而栖于苇间,或是划过水面,其形灵动迅捷,其鸣清丽悠长。

举头青天白日,极目远山在望,絮一般的云与发一般的柳共映江水碧波,又映眼帘。不尽的是如诗如画的美好景色,随山,随水,随了心儿荡漾。很美啊,这很美,辽阔的天地与壮丽的山水,总是那样使人流连忘返,使得胸襟欢畅,使心也醉。小船儿,老渔翁,他是多么悠闲快活,远离了世间的纷扰,伴着大江,伴着明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个人过着恬淡如水的生活。

他,可有家人?他,会孤独么?

他似在笑着,立在船头远远望过来,方殷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见得桨儿轻摇小船缓缓游动,只见得一顶斗笠麻黄颜色,一袭青衫随风在飘。

欲过江,可渡否?

方殷扬声叫道:“船家——船家——”

声声呼唤,和风远远送出,那老人却似没有听到,只一扬手——

撒出一网,散入江中。

是了,他要打鱼,渡人过河可以,总要等到忙完以后。他本就是一个渔夫,方殷已然看到江边那一个小小的草屋,四壁编了苇席,顶上铺了茅草,看来简单粗陋,亦可遮风挡雨。那茅草屋离得方殷不远,只几十步路,不一时趟了杂草灌木而过,人已至。

但见草屋无窗,门挂苇席一张。

甫入,便是吃了一惊!

一张矮木桌,桌上一把壶,两只杯,四下锅碗瓢盆,有泥灶,生着柴火。

无床,望来简陋已极,一无出奇之处。

惊的是正对着苇帘,苇壁上挂着一柄剑,灰鲨皮鞘,形式古朴。

方殷怔住。

一间草屋,一个渔夫。一柄剑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莫非隐士?莫非高人?莫非剑仙在此结庐,莫非江中捕鱼那人不是一个渔夫?

是的,那是一个老人,虽然方殷看不清楚。

瘦弱的躯体,偻佝的身形,不用看清模样也是知dào

,他是一个老人。也只一惊,微微一惊,方殷便即释然。他是谁人并不重yào

,那与方殷无干,方殷只是渴了想喝一口水,才走进了这间小小茅草屋。瓮里有水,自是江水,灶中犹有余火,取壶烧开煮沸。方道士也不客气,坐在小桌前自斟自饮,全当自家。

不料一口茶水喝下,又是眉头皱起,竟觉喝出了熟悉的意味。壶内本有残茶,冲将开来一口喝下,只觉又苦又涩极难下咽,当真是味如黄连,难喝得要命!那也罢了,权作解渴,只是,却是在哪里喝过?方殷本就不好此道,平日也是极少喝茶,一时只端着杯子怔怔坐在那里,心下是暗自奇怪,想又想不起来。

便此时屋外草木簌簌脚步声起,那老人提了鱼篓走进门来,注目而笑:“三文钱,还记得么?”三文钱,三文钱,好一个命贱性傲的三文钱!这茶名字太过古怪,方殷一眼望过霎时恍然,直直瞪着他惊得跳将起来:“是你!茶老倌!”那老人点头一笑,摘了斗笠放下鱼篓:“你且坐,方家小子。”

是的,他就是当年那个茶老倌,看他花白长须面色苍老憔悴,依稀就是当年模样。不过一面之缘,却也记不甚清,便就是他也不如何,方殷失声惊呼只为想起了老薛。想起了那日风雪之中击杀胡骑,惨烈血腥的场面犹在眼前!他自不紧不慢取了活鱼,蹲在灶前添柴烧水里外忙活,方道士却是给他一句方家小子又是说得张口结舌,惊骇无以复加:“你,你还记得我?这,老人家,你可真是好记性!”

老人蹲在地上背对着他,砰、砰、砰,以刀击案:“人老了,也不记得许多事,方才看见了你也是想了很久,唔——”砰!砰!砰!方殷走上前去,却见他手持一把缺了口的破菜刀,正自砰砰砰以刀面击鱼。转眼大大小小十数条活鱼尽数拍死,直挺挺伏在板上,老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才想起来,是你。”

看着他花白凌乱的头发,看着他皱纹深深的老脸,方道士长出一口大气,深深佩服道:“了不得,了不起!老人家好记性,也当真是好眼力!”那老人又是一笑,只见得牙齿残缺不全眼角鱼尾无数,一双眸子却是清亮无比:“小子一表人材骨骼清奇,三分,七分,哈!不错不错!当真是你!”

这话语焉不详,方殷没有听懂,惊奇之下却也未曾留意:“这,这是作甚?作甚将这鱼拍死?”老人年近古稀,却是手脚麻利,说着话便将死鱼开膛破刮去鳞片:“如此,让它,唔,少吃一些苦头。”方道士呆呆看半晌,叹一口气,道:“老人家,你是眼力好记性好,心肠也是好得可以!”

老人家不再说话,将鱼收拾停当,灶里添柴,锅中加水,又取一方竹篾置于其间,将鱼一一放在上面洒上粗盐来蒸。不一时盖上锅盖,拿块破布擦擦手,笑道:“话本无心,听者有意,莫非你是全真,吃素的?”方道士不是全真,方道士不是吃素的,方道士充其量也就是个存真,方道士孤陋寡闻,也根本就不知dào

甚么是全真:“老人家,我叫方殷,是上清山的,的,的人。”

勉为其难,如此看来方道士对于自家这个道士身份,一直都不太认可。可是老人家已经听明白了,老人家点了点头,微笑注目:“上清,方殷,方家小子,唔,很好,都很好!”说罢缓缓坐下,倒茶来喝:“且坐,喝茶。”方殷不坐,方殷两眼直直看着他,打他进来方殷的视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

方殷垂手立在他的身侧,恭恭敬敬说道:“老人家,敢问一句,你是——”

一口一个老人家,尊重长者礼敬有加,言辞谦逊加上溜须拍马,方道士何以如此必须说明一下。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方道士也不是对谁都这样有又客气又有礼貌地说话,方道士之所以对他这般敬重那是因为看到了墙上的那柄剑又隐隐想起了当年老薛说的话,更由此猜测到了的他身份——

他拿来擦手的是一方破布,也是一顶破旧的灰色方巾。

他是笑着,眯着眼笑,却掩不住其间明亮神采,使得沧桑之中透出一抹俏皮:“我姓孔,有人叫我隐儒,有人叫我老夫子,你叫我孔伯伯便是。”

三十七 隐儒

仁剑,隐儒,这老人是方殷见到的第一个,大人物!

龙飞凤舞,哑僧隐儒,说的是四个人,真zhèng

的高人,传说中的人物。

单说隐儒。

相传此人生于贫寒之家,聪敏过人,过目不忘,幼时便得神童之名。前朝以乡试一甲会试一甲殿试一甲三甲状元之身入仕,时任礼部长史,后位及太子太师,贵为三公之列。此人上得殿堂万人景仰,又入牢狱九族祸殃,大难不死又复一介白丁,年近不惑方弃文习武,无门无派孤身一人,竟是剑行天下无人可敌!

其后隐没行走世间,神龙见首不见尾。

此人才高命桀大起大落,他的人生,本就是一个传奇。

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泽,实则无论身隐何处,只心不隐,人何以隐?人便隐得,名亦相传,他的名字前人不愿提及,后人只知dào

他姓孔,与孔夫子一般,便就多半也叫他孔夫子。江湖中人称他仁心、仁剑、仁者孔夫子。他是孤身行天下,他也老迈不起眼,但真zhèng

提起他来人们一定会说天下何其大,人又何其多,但哪怕连同以上三个高人世间所有人之中真zhèng

当得起一个“侠”字的,是他!

只他一人。

他一人仗剑天下四海为家,多于荒野驿路或是江泽之畔落脚,貌不惊人,行也寂寂。他就如同世上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的老人,看上去不出奇也不出彩,如此时的江边老渔翁,如那时的路边老茶倌,世人多半只闻其名而不得见,见也不识。亦如他的方巾他的长剑,每携于身,却也未必常以示人。而方殷已然见他两次,更识得了这个传说中的老人。这是一种缘分,方殷与他有缘,而且不是完全的机缘巧合。

方殷并不知dào



方殷不知dào

他为什么要自己叫他作孔伯伯,他的年纪便当方殷的爷爷也已足够,方殷也没有多想:“孔伯伯,呃,你,我——”一时心中激动,却也无话可说,眼看他面色慈祥地望了过来,一时挠头冲他笑笑,笑完又觉面皮发热:“那把剑,可以给我看看么?”老夫子微笑点头,示意自便。

一把名满天下的剑,此时便在方殷手中。

灰鲨皮鞘已然磨损泛白,青铜剑柄及剑锷处亦有丝丝灰白锈色,许是年月已久使然。拔出细观,但见剑身呈深青颜色,及至中段淡青,及至剑首已是青白之色,望来锋刃如霜,烁烁微光。那是岁月的痕迹,那是风霜的打磨,这是一柄古朴而又平凡的剑,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一如眼前老人。

方殷却是反复把玩啧啧称奇,又拔出自家剑来两厢作比:“怎不一样?怎是这般?怎我这剑通体青色,这把却是——”老夫子喝一口茶,笑道:“剑本凡铁,常自磨砺,待你使得多了,来日也会这般。”方殷点点头,问道:“孔伯伯,这把剑叫作恪吾,你这把又有什么名堂?”老夫子看过一眼,赞许道:“传道受业解惑也,恪吾之责天必予之,好名字。”

“是么?哈!那这一把呢?”

“无名,一把佩剑而已,有人称它作仁剑,却是抬举它了。”

“仁剑?呃,这话怎说?”

“剑乃凶物,司主杀伐,你说说看,仁从何来?”

“剑无善恶,何以凶杀?单看执于谁人之手,以仁心御之,便是仁剑了。”

“以仁心行不仁之事,何以为仁?”

“以仁心行不仁之事,不仁之事亦为仁,孔伯伯仁义之人,使的剑自是仁剑了。”见他侃侃而谈,可说是对答如流,孔夫子略觉惊奇:“呵,有些见识!你再说说,何为仁?”方殷略一沉吟,说道:“仁者,二人也,相处有道,可以为仁。”孔夫子笑道:“天亦二人,夫亦二人,何以不作仁解?”方殷答道:“道是二人有无互通,不过存乎一人之心,仁之上下左右相对,取的是合德之意。”

隐儒一怔,已是动容:“好小子,了不起!未料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地!”方殷嘻嘻一笑,将剑挂回苇壁之上:“这话是宿老道说的,方殷也无见地,借来用用而已。”隐儒又是一怔:“那是谁人?你师父么?”方殷扭头儿一乐,吐吐舌头:“说老也不甚老,上清山里一个野道,名字叫作宿长眠。”

这话,原是宿道长说的。原本就是两个闲人山中闲聊之时,方道士从他那里听来的。此时依样搬将出来,却将老夫子真个吓了一跳:“是个野道?我怎不识?哈!上清一干大小杂毛儿,何时竟也出了如此人物?”这话说得并不客气,却是在夸宿野道了,方殷只觉亲切,一时心里欢喜:“是了是了,那家伙很有一些个古怪门道,孔伯伯你瞧——”

又来献宝,还是见笑。

老夫子皱着眉头,看着手里肚大颈粗的小瓷瓶:“这是何物?”

“我不说,你自己看。”方道士煞有其事,只在肚里偷笑,这是准bèi

暗算老夫子一把了。既然隐儒,偌大名头儿,总要借此机会试他一试,当知这一声孔伯伯也不是白叫的。但见他摇头一笑,也是不以为意,便就拔出瓶塞看了一眼,又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甚至还用小指指甲挑出一点点,舔了舔:“涓埃微至毫厘莫辨,制于无声无息之间,唔,难得难得,果然是——”说着便就塞了木塞放回桌上,其间似是一无所觉:“有些门道!”

是有些门道,方道士傻掉。

这是老夫子头一次见识见笑,也是无往而不利的见笑第一次失效,方殷心下惊骇,呆半晌,一脸佩服道:“孔伯伯,这是见笑,它制得旁人却是拿你没办法,真有你的!”老夫子哈哈一笑:“小子,想瞧老伯笑话还早了点,哈哈!来来来,边吃边聊!”说话灶上热气升腾,小屋里尽是浓浓鱼香:“涵濡蕴蓄,火候刚好。”老人掀开锅盖,微微一笑:“我自有所觉,你不见得,一般见笑。”

三十八 蒸鱼论英雄

红日当空,水鸟欢唳。

大江边,草屋里,一老一少在吃鱼。

鱼肉鲜白,滋味鲜美,入口鲜嫩,满齿鲜香。方道士吃得是眉开眼笑,举筷猛夹犹不忘大拍马屁:“好吃好吃,孔伯伯好手艺!”孔老夫子叹一口气,放下竹筷,嚼着干馍无奈道:“十五条鱼给你小子吃了十四条半,你还真是不客气!”方道士打个饱嗝,吡牙一乐:“孔伯伯既是说了不用客气,方殷自不客气,哈哈,不客气不客气!”

是不客气,鱼都只剩骨头了,再客气也没有必要了。

方道士这个人,就是个愣头青,浑不吝,一点也不知dào

客气谦让的。哪怕人家是主他是客,哪怕坐在一起的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要抢的。哪怕在座的是名满天下无人不敬的大人物,隐儒。隐儒是真的老了,老到掉了牙,细嚼慢咽半天只吃了几口饭。老到毫无锋芒一丝火气也无,只是一边嚼着干镆,一边眯着眼睛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个慈祥和气的老人,看着自己调皮捣蛋不听话的,乖孙。

方道士给他看得有些发毛,只得讪讪一笑:“咳!这茶好苦!好苦!”顾左右而言他,没话偏生找话,见了人家不理不睬,方道士终于说了一句人话:“孔伯伯,下午方殷去打鱼,你坐在屋里喝茶,好不好?”隐儒一笑,如释重负:“好,好极了。”

好极,好极,那就这样罢,伴着大江,撑船撒网,也是一件乐事。江中捕鱼,方道士觉很是新鲜,当下便要出去撒上一网,看看能不能够捞上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当然他是不会撑船,当然他也不会下网,当然如他这般毛毛燥燥的愣小子怕就连根鸟毛也是捞不上来,老人家阅人多矣,自也心知肚明。

老夫子笑道:“不急不急,你且坐好,和老伯说上几句话。”

于是说话,说的是一个字:侠。

“方才说仁,现下说侠。”老夫子问道:“你再说说,何为侠?”

“呃,侠么——”当真是个老夫子,有够啰嗦,方道士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就是侠了!”老夫子摇头:“以意解意,等若未解,再解。”方道士挠头,苦笑:“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可对?”老夫子还是摇头:“假大空虚,等若未说,再解。”方道士很不耐烦,更是有些头痛了:“侠就是侠,怎有许多说道?还是老伯你来说罢,呃,反正我是不知dào

了!”

“方才你拆字来解,解的是仁,你看。”老夫子以指蘸了茶水,于小桌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仁”字:“二人相亲,合德为仁,再添上他一把火,你看。”说着上下左右划点几下,那“仁”字便就是一个“侠”字了:“火为仁之火,侠为仁之怒,可对?”

“哈!可不是!”方殷看过一眼,恍然笑道:“方殷明白了,还是孔伯伯有见识!”老夫子还是摇头:“你不明白,再想想看。”方殷看着那字,皱眉苦思。直至桌上水迹隐去,又道:“侠为仁火,失其仁则成匹夫怒火,失其火则成妇人之仁,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足为侠。”老夫子终于点头,指道:“仁为上善水,火为心头火,便如这锅中蒸鱼,须得水火相济,缺一不可。”

方殷默然半晌,叹道:“鲜衣怒马,放纵任侠,一怒拔剑,谈笑杀人,说来威风神气,那也未必侠者。”老夫子看他一眼,面露惊奇之色:“呵!小子举一反三,可是聪明得紧!”方殷又叹一口气,道:“方殷就是个野小子,又怎知这许多?这话,也是听那野道说的。”老夫子点点头,啧声道:“宿长眠,我记住了。”

“孔伯伯,方殷知你心意。”方殷笑道:“这是教方殷不可逞那匹夫之勇,意气行事胡乱杀人,是么?”是的,之所以说仁说侠,老夫子就是这个意思,眼见这傻小子愣头愣脑行事浮燥,便如一头野驴,老夫子是想将他调教调教。岂不知野驴之上,还有一个野道,老夫子与他未曾谋面已是大觉情投意合,当下引为神交:“不错,正是!你说他的朋友是灵秀,是么?”

“是的,灵秀灵秀,他是常常挂在嘴边——”方道士古怪一笑,意味深长:“哈哈!一对儿老相好儿!”每每想起那个好kàn

的花和尚,方道士就会想起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和尚,无禅无禅,说话一晃与他已是几年没见,方老大也是时常心里念叨。当然既有老相好儿,便有小相好儿,前话后话,不必细表。

“古时曹孟德煮酒论英雄,今日你我便就来个蒸鱼论英雄,哈!哈哈!”老夫子开怀大笑,谈兴甚高:“当知天下能人异士众多,自命英雄者不知凡几,你便说说,当世谁人当得英雄二字?”说英雄,谁是英雄?方道士心说一句,你这可是问错人了。方道士不想论英雄,方道士只想出去坐船撒网,体会一下当渔夫的感觉,但见他一脸真诚两眼灼灼地盯着自家,又不好一时就走——

只得敷衍道:“这不是明摆着么,仁剑隐儒,孔伯伯你就是,嗯!英雄了!”老夫子打个哈哈,摇头晃脑:“错错错!我只是一个老穷酸,与我一个侠字便是抬举了我,自是算不上英雄!”方道士心不在焉,又道:“是么?可是方殷听人说,龙飞凤舞,哑僧隐儒,都是当世英雄,四个大英雄!”

“道听途说,不足为取。”老夫子笑道:“你来说,在你心目当中谁是英雄,谁人就是英雄了。”方道士心里一动,一句赵子龙险些脱口而出,随即皱着眉头思思量量半天,终于苦笑道:“我。”一语惊天动地,英雄泪落长河!门外风声呼呼,直如万鬼齐哭,老夫子却是大笑,放声大笑:“有胆!有种!哈哈,小子要得,要得要得!”

当然方道士也并非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说这话也是开玩笑了:“哈哈!要论自吹自擂自高自大的英雄,那是非我方殷莫属哈哈!”论天下英雄,多么严肃的话题,他却是言语无忌一味胡闹,老夫子却也是由他,更是越瞧越觉欢喜:“英雄正年少,出名须趁早,呵呵,正当如此!正当如此!”

正当如此,老夫子笑一回,又正色道:“你听好,现下我来说,在我心目当中普天之下的英雄是有三个半——”方殷闻言一怔,挠头道:“怎是三个半?怎还有,半个?”老夫子微微一笑:“是半个,先说半个,半个就是燕赵燕悲歌,此人你可听说过?”方殷点头,方殷听说过,正如听说过龙飞凤舞哑僧隐儒,燕悲歌同样是大名鼎鼎,是一个英雄,大侠!

怎就半个?

方道士不明白,老夫子也不细说:“还有一个,是个将军,是我老友,也是我心目当中的头号大英雄!”一个将军?莫非赵子龙?还是关公?五虎上将?方道士糊涂了,只待问上一句那是谁个,却听他又道:“另外一个是个和尚,就是你所说的灵秀了。”灵秀和尚?方道士惊呆,不及细想一句话脱口而出:“还有,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我了。”老夫子嘿嘿一乐,露出残缺的牙:“便如此,自高自大自吹自擂的英雄,哈哈!也不止你小子一个!”他是隐儒,也是一个年长老者,这一笑却是目光灵动,顽皮得像个孩子。方道士目瞪口呆,却也来了兴趣,当下连连追问,一时又将做渔夫的事情抛在脑后了:“说说!说说!”

说的是,燕悲歌。

老夫子言道他是命贱,骨头硬,性子爽直,嫉恶如仇杀伐果duàn

,可说英雄豪杰。说是英雄,何以半个?只因他是真龙教人堂堂主,而真龙教为老夫子不喜。武功如何?可是打过?是打过,而且不止一次,老夫子说是十年之前与之相斗,完胜。之所以是完胜,是因为燕悲歌屡败屡战,一朝败去,不日即来,直与隐儒交手四十七次方才罢休。

也可以说是惨败。

当然老夫子也说拳怕少壮,此消彼长,现下如若再打胜负当是五五之数。

说的是,灵秀和尚。

灵秀和尚方殷见过,除了生得好kàn

,并不以为如何。可是老夫子说他仁心仁术行走天下,以医入道胜过老夫子以文武入道,可谓万家生佛,当真白衣菩萨。当然老夫子也是见过他,老夫子告sù

方殷他是一个不凡的人,老夫子甘拜下风,自愧不如。灵秀和尚在老夫子心中的地位,仅仅次于一人。

仅次于,那个将军。

那个将军也姓方,与方殷同姓。

老夫子说他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爱兵如子,杀人只为救人。他才是真英雄,大豪杰,甚么龙飞凤舞哑僧隐儒之流根本就给他提鞋都不配,可是说是古往今来第一良将,当世第一人!既然如此人物,怎就名不见经传?当然这话是吹牛了,至少方殷以为,就如同他开玩笑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他说那将军也许就是方道士失散多年的爹爹一样地,不靠谱儿。

下头就更不靠谱儿了,下头说的就是老夫子自己。

这个方殷有话说,方殷笑道:“孔伯伯,你方才可是说了,你算不上是英雄!”前言犹在,顷刻反复,老夫子也有话说,老夫子笑道:“我算不上是英雄,可我以为自己是英雄,因为我狂,老掉了牙也是一样地狂!”实则即便他说不是,方殷也认为他是一个英雄,一个老英雄,可是方殷看不到他有一点狂傲的模样:“孔伯伯,这话怎么说?”

老夫子哈哈一笑:“老穷酸自号孔梦余,你说呢?”

“说甚?怎说?”方殷不解。

“孔为孔,梦偕孟,余就是我了,你说呢?”老夫子笑问一句,两道花白的眉毛舒展开来:“隐者不隐,儒也非儒,我狂故我在,便以涓埃微尘之身争映明月大江,但求一心安在,管他英雄何来!”

三十九 临峥嵘

红日将尽,云霞漫天。

江边凉风习习,使人神清气爽。

吹动了江中的霞光,吹动了如血的残阳。

吹拂着衣袂长发,吹得小舟有如一叶,缓缓飘荡着靠向岸边。

有位渔夫,捕鱼归来了,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辛酸的过往,以及一肚子的闲气。

是闷气,大大地闷气!

完全就是出乎意料之处,竟就真的一根鸟毛也没捞上来!

这不可能!方道士告sù

自己这,不!可!能!

然而理想就和那锅里的蒸鱼一样丰满,可惜现实就像是吃剩下的鱼骨一样骨感。

话说,方道士因为受到刺激,是隐儒老骥伏枥啸傲夕阳一般喷薄而出的豪迈情怀刺激,激动之下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好生打上一船活鱼来,以彰显自身初生牛犊子一般的风发意气以及存zài

的价值,所以急不可耐地撑船下河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渔夫。从而使得身心俱疲,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因为方道士受到了鲜美鱼肉的引诱,原本就是说着大话流着口水去的。论英雄豪杰,数风流人物,那与方道士原本就一毛钱的干系都没有,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一锅好鱼来得实在。再加上方道士又新鲜又好奇,又贪玩又好动,说不几句野驴的本性已然暴露无遗——

一头野驴下河捕鱼,结果可想而知。

河太大了!风大!浪大!我又不会划船,那网也不好撒,这条破船老是不听话,那些破鱼谁知dào

在干嘛!傻的!太傻!白痴!呸!种种。这是方道士在分析失败的原因了,原因有很多,都很有道理,所以说这事儿实在是不能够怨他。当然无论怎样找借口,也不能掩盖空手而归的铁一般的事实,所以方道士还是很生气,是自个儿和自个儿生气,置气赌气,无以言表,此时的心情和当年在上清山里第一次带着弓箭柴刀去打猎极为相似,同样是两手空空回来。灰心气馁懊丧欲死!

还不如那一次了,那次至少得到了一根鸟毛。

但同样是没法交待没脸见人,无奈地眼看着再一次,吹破了牛皮。

——备好大锅,烧好柴火,等着!

哎!看看不远处,草屋里,老夫子还在坐着喝茶,背着身一动不动,又似在看着一本书。思思量量,欲言又止,这着实有些尴尬,看来晚上两人也只能啃干馍了。也是着实有些不甘,只盼得有一条自己蹦到网里来,哪怕一条小的,也好有个交待嘛!老天爷啊,开开眼啊,奇迹会不会发生啊,看——

方道士一回头,登时大吃一惊!

没有鱼在网里!

吃惊的是网也没了!

网没了是因为小船不见了!

没有奇迹,只有空空荡荡的江水打在岸边草地上,哗哗地,啦啦地,似在轻声讥笑。

船呢?

船就在不远处,离岸数十丈,顺流而下,自个儿跑了。在这个倒霉渔夫不管不顾不负责任地跳上岸以后,便就悄然而决绝地弃他而去。所以说方道士根本就是一个不凡的人,到哪里都不会让人省心,这下非但鱼没捕上来,就连捕鱼的什物儿连船一同给折腾没了。

“啊——啊——”方道士傻了眼了,失声大叫:“船!船!孔,孔伯——”老夫子扭头儿看一眼,起身,缓缓走出草屋:“船上有绳索,那里有木桩,不用它时你便拴上。”他自不紧不慢指指点点,方道士已然急得跳将起来:“孔伯,我,哎!怎办?怎办?”老夫子从容而行,不温不火:“莫急,莫慌,待我——”说话已至江边,点点头,微微一笑:“待我取它回来,便是。”

便就飞身一跃,直直扑向大江!

这一幕又是何其相似,那上清峰顶的老神仙也是——

也是不及细想,方殷一把抱住,愕然道:“孔,孔伯?你这是?”老夫子给他紧紧搂住动弹不得,挣了两下又不得脱,只得无奈道:“不是说了去取船,你以为我要如何?”船在江中,怎生取得?莫非效那神仙,也要登萍渡水?方殷不相信,方殷不能相信,然而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终于惊觉他是谁人:“是,是。”

他是隐儒。

说话小舟渐行渐远,随了江水飘飘摇摇。

是有奇迹,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方殷瞪大眼睛,内心之中很是期待!

但见他纵身一跃,轻飘飘掠过江面,转瞬离岸已达数丈开外!一足甫落水面,微微一点身形又起,直如飞鸟低掠,直如足履平地!数丈、数丈、数丈又数丈,起起落落间江流之上直似波澜不惊,只见白发飘扬袖摆共舞,衬了夕阳之下万千条霞点点波光,伴了四面八方的沙鸥水鸟飞舞清唳,真个天降神人一般!

须臾已至,目光遥遥所及人落船上——

他似在笑着,立在船头远远望过来,方殷看不清他的模样。

直若白日,初见之时。

若非头顶无笠,若非身映夕阳。

这是一个梦。

直到残月如钩繁星满天,方殷还没有醒过来。

“小子,你杀过人么?”

方殷一惊抬头,左右看看,又怔怔地看着他:“甚,甚么?”

“我是问你,可杀过人?”老夫子淡淡一句,并未抬眼。屋里无灯,只星月相伴,影影绰绰方殷也是看不真切,却见他低着头在小桌上悉悉索索翻看着甚么:“杀人?呵!自是没有过,方殷不敢。”老夫子不再说话,只一声轻叹,似是失落。昏暗之中,天地静寂,虫声水声风声隐隐传来,入耳又是格外清晰。

是的,方殷还沉浸在傍晚那奇妙的一幕当中,只疑是梦。但那不是梦,方殷知dào

,其时见他摇了小船回来,其后二人还回屋喝茶吃了干粮。其间是说了许多话,方殷多半也是记不清了,总是魂不守舍浮想联翩,总是时而振奋时而气沮,方殷也想有一天能够像他那样,体会一下大江之上凌波而行的感觉。

那很遥远,就像是一个梦,空而虚妄。

那也很近,就发生在眼前,真真切切。

会么?会么?

会的,他说。

他说会的,一定会的,使方殷又一次燃起心中,希望的火。

也许原本就是一个神仙,也许方殷有幸再次遇到了他,心中的梦想就要实现。

“孔伯伯,你一定杀过,不,是杀过很多人罢?”良久,方殷小心翼翼问一句,将小屋里的宁静打破。老夫子轻声慢语,直如梦呓:“是的,很多,孔伯伯杀过的人,比孔伯伯吃过的鱼还要多。”这是一句真话,方殷已经信了,不想这看似又瘦又弱又不起眼的糟老头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方道士一时悚然,话也不敢说了。

“我问你,你来此之时,直至此时,可见江中有船只经过?”

“呃,没有,一只也没有。”

“鼓矶连环岛,长江三只蛟,可曾听说?”

“不曾,方殷不知,莫非——”

“不错,三蛟首恶,率众百余,正于此处下游三十里处,我问你,当杀不当杀?”

“呵!方殷也不知,莫非孔伯伯在此落脚,正是为了此事?”

“我再问你,若他们**掳掠刀下不留一个活口,老人也杀孩童也杀,手段残忍毫无人性,致使这江底枯骨无数,致使方圆百里之内渺无人烟,致使这江中客货船只几将禁绝,当杀不当杀?”他是平平淡淡娓娓道来,方殷却是愈听愈怒,一时间只觉心头火起直冲顶门,忽地立起一字脱口而出:“杀!”

“不错,有种!”老夫子抬头,嘿嘿一乐:“长江三蛟,就交给你了。”

“啊?”这是一个无比艰巨或者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方道士当场傻掉,随即连连摇头加上摆手,表示自个儿根本就不能够胜任。老夫子笑道:“你若不去,我这糟老头子便就要去送死了,你又于心何忍?”方道士讪讪一笑,又坐了回去:“孔伯伯又来说笑,隐儒何许人也?哎!说到送死,方殷若去了才是真个送死!”

自是说笑,老夫子摇头笑笑,又道:“杀人不难,难就难在谁人当杀谁人不当杀,若是妄杀一人,老伯又与匪寇何异?”说的是这话,方殷初时听来未觉特异,待往深处一想,又是怔住:“说的是,可不是!江匪人数众多,未必人人该杀,便孔伯伯能以一己之力尽数击杀,又怎辨得,辨得——”

老夫子点点头,续道:“所以我近日反复察探比对,直在他上游住了三月有余,你看。”看的正是桌上几样物事,却是几本书册,昏暗之中方殷凝目细看却也看不清楚,只见得封皮大字。一本厚厚县衙户籍,一本厚厚官府案底,一本薄薄投名册。册中还夹了三张海捕公文,上有人像。方殷翻看半晌,也是一头雾水:“这,这,哎!孔伯伯,这可真是难为了你!”

“三蛟样貌已有,一百四十七水寇尽在这投名册中。实则盗匪之流既容你入伙投名,便教你有来无回,算上三蛟这一百四十七人是人人身背命案,人人当诛!”老夫子长长叹一口气,又道:“然而人命关天,不容一丝谬误之处,因之我于官府取来案底户籍查找,又于连环岛水域附近查勘,一一比对,如此过了三月有余。”

静静听完,方殷心悦诚服,赞叹道:“说到杀人除恶,说到行侠仗义,这天底下怕谁个也没有孔伯伯这般,哈!当真是麻烦得紧!”老夫子将脸一板,叱道:“莫笑!人命关天,岂能儿戏!”方殷看他一眼,笑道:“自不说笑,方殷也知不是儿戏,火为仁之火,侠为仁之怒!方殷记得,小子受教了!”

“存敬畏之心,行无畏之事,可知?”老夫子不笑,正色道。方殷点头,认真说道:“是。”老夫子微微一笑,目泛神采:“武功何物?剑为何物?胸襟气度见识胆略无一不能胜之,可知?”方殷思忖片刻,展颜一笑:“是!”老夫子哈哈大笑,复又开怀:“你既来了,明日便去,我来杀人,你来压阵!”

“成!”

杀杀杀!杀人者恒杀之!成成成!热血已然沸腾!

四十 投阎罗

作为一名水匪,是一件很快乐,很幸福的事情。

至少翻江蛟是这样认为。

翻江蛟,长江三蛟之一,鼓矶连环岛水匪大统领,了不起的大人物。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

聚啸水泊,横行霸道,想怎样就怎样,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这分明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啊!翻江蛟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吃一大口肉,喝一大碗酒,又懒洋洋地靠在一张大大的太师椅上,似乎已经醉了。是的,今天大统领是格外地高兴,这一点在场的兄弟们都已经看出来了,所以再一次希望纷纷立起,端碗,齐声叫道:“大爷多福多寿,大爷寿与天齐,再祝大爷千秋万代,永享仙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统领更高兴了,当下一仰脖子又尽一碗:“干!”是的,今天是大统领的五十大寿,天命之年呐,便于这大寨之内大摆寿宴痛饮美酒,当然是很高兴了。当然这只是刚刚开始,这才哪儿到哪儿?大统领大手一挥大声叫道:“都坐!都坐!呆会儿还有美人助兴,陪兄弟们喝个痛快!”

众人轰然叫好,个个目泛异彩,想必是有脱衣舞十八摸之类的节目,让大家伙儿很是期待。杯碗狼藉,酒香四溢,眼看这大好酒席刚刚开始,大伙儿举杯相庆,都很高兴。只有一个人不高兴,那个人也不笑,也不起身,也不举杯也不说话,阴沉着个脸坐在那里,就像是有人欠了他二百两银子。

总是赖着不还!

当真扫兴!怎不晦气!在这高兴的日子里,在这欢快的场合里,你说你算找谁地!这家伙并不讨人喜欢,至少在场的弟兄们都不喜欢,就连坐在正座的大统领也不喜欢,是讨厌!厌烦!可是大伙儿都不敢得罪他,甚至说也不敢说他一句,就连大统领翻江蛟也是拿他没办法,只得由他任他,不去理他。

因为他也是三蛟之一,连环岛二统领,倒海蛟。

二统领武功最高,这一点是大伙儿公认的。二统领心眼儿最多,这一点是大伙儿公认的。二统领不应当叫倒海蛟而应当叫做倒霉蛟,这一点也是大伙儿公认的。因为他生具一副倒霉相,全不似大统领那样威伍豪爽,你看他坐在大统领的身侧就像是一只小虾子坐在一个大螃蟹旁边,完全就是没个人样儿!

“大哥,你先喝着,我再去鼓矶看一下。”二统领说话了,二统领面色阴郁。大统领面色不豫,瞪着个眼:“看看看,看个毛!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倒海蛟长身而起,脸色凝重:“大哥,上月那投名册不翼而飞,事有蹊跷,不得不防!”翻江蛟哈哈大笑,按他坐下:“咱连环岛固若金汤,咱兄弟个个精兵强将,一本破册子丢便丢了,你又怕个鸟!”

众人齐齐大笑,纷纷立起敬酒:“大爷说的是!二爷,喝!”倒海蛟无奈,端碗喝下一口,仍是眉头紧锁。是的,投名册是不会无缘无故丢失的,这一点就连翻江蛟也是心知肚明。但终归皮毛小事,自也不会放在心上,谁个又会闲得发疯去偷一本没用的册子?何况三蛟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便他来上几只小鱼小虾还能翻了天不成?

五十做寿,天命之年,思及峥嵘岁月,怎不感慨万端!是了!大蛟二蛟,还有三蛟!鼓矶连环岛,长江三只蛟,兴风作浪,何其威风!可是三蛟呢?三蛟没有来,便这做寿之日三蛟也不来给大哥捧扬,三蛟又是去了哪里?三统领迟迟不到,大统领不高兴了,当即沉下了脸一拍桌子:“老三!”

老三不在场,没有人说话,只是人人面色古怪,挤眉弄眼。

翻江蛟两眼四下扫过,当即恍然大笑,啐一口,又骂一句:“骚娘们儿!”

“大爷!二爷!”

便此时一人匆匆赶至,面色犹疑不定:“江里有,有船来!”

众人闻声而起,翻江蛟端坐不动:“报!”

“一小船,两个人,一老一少,似是,又不似,呃——”那人吞吞吐吐,众人也自惊疑,倒海蛟不待他说完便即起身离席,片刻点了十几人:“取家伙,与我走!”说罢当先大步而去,手里已是多了一条短鞭。干的刀口舐血的营生,兵刃自不离身,随之那人连同十数人各持刀剑棍棒跟上,脚步迅捷。

这伙儿水寇训liàn

有素武艺精强,长江三蛟确也不是浪得虚名。

“莫理会,坐!喝!”大统领又发话了,当先端碗一饮而尽,极为豪爽!眼见他神情从容坐得是八风不动,众人也是先后落坐,又自嘻笑吃喝,全然不以为意。不过区区二人,又有何惧?便是几千人的大阵仗也都来过,还不是同样拿这连环岛一筹莫展,奈何不得!且坐!喝!喝!喝喝喝!哈哈哈哈,听着没?大哥说了,美人来了!

美人来了,也没鱼干的份儿。

喝酒吃肉,也没鱼干的份儿。

鱼干是个小弟,鱼干也是能是发着牢骚,喝西北风了。

作为连环岛最小的兄弟,一个在岛上长年放哨的哨子,鱼干并不以为当水匪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更别说幸福了。这个世界是不公平,鱼干常常这样以为,就像是刚刚跑掉的那个同伴明明叫作哨子,可是他从来不肯好好放哨一样。鱼干叹一口气,看着脚下缓缓流动的江水,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胆小鬼!

是的,他们叫鱼干胆小鬼,可是鱼干胆子并不小,一点儿也不!要知dào

,鱼干已经杀过六个人了,是六个啊!六个!鱼干杀过六个人,鱼干早就不是胆小鬼了,尽管鱼干常常夜里会做噩梦哭着惊醒。其实杀人那就那么回事儿,杀一个也是杀,杀六个也是杀,没有什么。就好像是喝酒,头一回喝觉得辣,喝多少回也觉得辣,反正就是辣乎乎的。

当然,那是他们逼着鱼干杀的,不能怪鱼干。

他们说是为了让鱼干练胆,他们是对的,鱼干的胆子变大了。

再杀人的话,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的!

可是他们还不满yì

,还不满yì

啊,还不满yì

!他们总是欺负鱼干,欺负鱼干年纪小,欺负鱼干武功差,脏活累活都给鱼干做,他们吃肉鱼干只能喝汤!哪有天理了?哪有公道了?鱼干也有着自己的辛酸往事许多的悲惨不幸,鱼干早就明白要想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决不能指望任何人!早晚有一天,鱼干会把骑在鱼干头上拉屎撒尿的人杀掉!都杀掉!

鱼干发誓,鱼干指着天再一次发誓,这辈子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了!

鱼干忽然想尿尿,便撒在这大江之畔鼓矶之上。

这一泡尿,想必会撒出意气风发英雄豪杰,万之人上的感觉。

可是来人了,来了两个人。

鱼干一犹豫,那两个人就走近了。

那两个人鱼干早就看到了,鱼干很后悔,刚刚应该早些尿的。

影响了鱼干尿尿,鱼干当然心情不好了,鱼干的心情就像是刚刚哨子丢下他一个人飞快地跑掉一样的不好,鱼干瞪着眼睛挥着刀,凶恶大吼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吼过之后尿意全无,鱼干又找到了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感觉,只觉心情舒畅快美!只见面前那老头子走将过来,和气一笑:“你是鱼干,对么?”

鱼干自是鱼干,这是一句废话!

当然鱼干并不是一个傻子,鱼干也知dào

来者不善,鱼干并不认识他。鱼干看着他头顶上的那方灰色的破旧布巾,退后三步,满眼满脸都是警觉:“你是谁个?哼!你又管我是谁!我可告sù

你我鱼干不好惹,识相的话……”正自说着,神情凶恶挥刀比划,却见那老头儿和蔼一笑,缓缓拔出剑来:“你杀过六个人,是么?”

鱼干死了。

死在大江之畔鼓矶之上,脸上残存着一种悲壮的感觉。

更多的是惊骇,鱼干死不瞑目。

破喉,气绝而死。

至死鱼干也没有撒出那一泡尿,使得鱼干临死之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本就是一个不公平的世界,作为一个人活着是不可能不给不给别人欺负的,而要是想着不给人欺负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做鬼。

然后给鬼欺负。

四十一 数之不尽

一路行来,方殷惊悚难言!

鼓矶!连环岛!

三岛一大两小,南北相连浮于江面,那石矶于北面小岛探出一岩,如鼓。

一条石径,贯通三岛。而自鼓矶之上一路跟随而来,尽是鲜血尸身触目,嘶声厉吼不绝于耳!甫起、甫落,再起、再落、又起、又落、起起落落不及数息,石径两侧先后放倒十数具尸体,静悄悄伏于荒草乱石之间。人是仁儒,剑是仁剑,一人一剑无情而迅速地收割着性命,人如一捆一捆又一捆的稻草,先后放倒。

只一剑,一剑刺喉而死,无人得脱。

方殷跟在他的后面,剑都没有拔,两个人还没有走上,中间的小岛。

他是不发一言,不紧不慢走在前面,也看不见他的脸色。并无一合之敌,白刃未加,人已身殁,只那使单鞭的出了三鞭。鞭来他亦闪,亦退,并不格挡,只觅空当一剑刺出,入喉,那人一般倒地呜咽抽搐而死,身体蜷得像个虾米。跟在他的身后,作为一个看客,方殷自是心惊肉跳,只觉头皮发麻浑身寒毛根根立起!

直似一转眼间,左右无人四下又静,只听得滔滔江水随了风声呜咽,渐有淡淡血腥气弥漫开来,共淡淡的水草腥气缭绕鼻端。方殷的心在跳,方殷的手在抖,方殷不敢回头去看后面的死人,来时的意气风发热切渴望早已随着一条条生命的流逝变作恐惧惊惶,腥红的血只激发了骨子里的懦弱。

方殷很害pà

,害pà

得要死!

但方殷知dào

还会更怕,因为要死更多的人。而他们已然怒吼狂喊着,咬牙切齿地挥舞着手中的刀枪——

冲过来了!

那座大岛遥遥在望,其间木石为寨,屋舍隐隐。

二人,百余人,汇于中间小岛上。

一巨汉身形伟硕满脸虬须,手持一双大斧,咆哮如雷:“来者何人!何故杀我——”

即出八字,来人不疾不徐近前,一剑刺出,不快不慢。

剑未至颈,巨汉起一斧护住胸颈处,当头一斧重重劈落!

那人撤剑,退半步,并以侧身避开,便于斧落之时剑搭斧柄斜削而上。

剑未及指,巨汉却也不退不避,只暴吼一声重重劈落,又是当头一斧!

剑只一剑,斧是双斧,断我手指,取你人头!

孰轻?孰重?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这人是一个行家,个中高手。

这巨汉自是大蛟,翻江蛟,而大蛟这双斧下劈落的人头有多少,便是翻江蛟也已记不清了。也不在乎多他一个,一个该死的糟老头儿!大蛟心道。长江三蛟已去其一,再也不能翻江倒海了,二蛟已经死了,大蛟心道。这一斧下去必定不中,大蛟不是这人的对手,斧落当退,群起攻之,大蛟心道。

可是大蛟没有退,大蛟一斧劈落,手中双斧就再也没有收将回来。斧已落地,口不得言,大蛟以上的想法都是在喉间中剑之后,大蛟只得心道。剑尖入喉寸许,一时并不得死,只有身落尘埃,眼望青天白日。大蛟死在天命之年做寿之日,死不瞑目。大蛟根本就不知dào

如何中了他那一剑,濒死之时只剩下一个想法:喝酒误事。

大蛟以为,定是喝多了,才没有看清楚。而在他的兄弟们还有方殷方道士的眼里看来,那致使一剑分明就是清清楚楚的事。众人只看到一剑,从头到尾都是一剑,一剑刺出他是左手斧挡右手斧劈,而那老人不闪不避,一剑直刺咽喉。鬼使神差一般,转眼左斧偏出,落空,右斧劈下,头颈胸腹要害尽露——

便就一剑入喉,当即失了性命。

孰是?孰非?谁又知dào

!大蛟死不瞑目,也许只有那老人知dào



只因,太快。

眼看大头领一个照面便就横尸当场,众寇皆惊惧悚然,一时不敢前。然惧是亡命之徒悍勇之辈,不一时便是一声呼哨,各持兵刃蜂拥而上!不用废话,来意昭然!一老一少这是来取一众弟兄性命,想是替天行道来着!好狠!好狠!目光及处,近有大蛟,远有二蛟加上十几个兄弟,尽是转眼没了性命!

杀!杀了!杀了他们!怒叫厉吼又起,声势更胜于前,并了棍刀剑嗡鸣棍棒呼啸,转眼之间一百多人便将二人团团围住,齐齐抢上!当知只一小岛,地势平缓,任他武功高强又如何?刀枪剑戟锤棍钩链齐上,管教他二人化作肉泥!酒上头,也红了眼,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剥其皮,杀!杀了!杀了他们!

便于小岛之上,二人陷入重围。

且不说老夫子,老夫子是隐儒,自有应对之法。单说方道士,方道士不是来打架的,方道士更不是来杀人的,方道士只是一个看客。也一个不幸受到牵累的,无辜的受害者。这是方道士没有经lì

过的大场面,相对来说前几次动刀动枪那都是小儿科,方道士也没有想到百十多人真zhèng

拼起命来是这样地可怕——

冲着自家!

“啊啊啊!啊啊啊!”只觉头皮发炸!“砰砰砰!砰砰砰!”心将跳出胸腔!呼喝呐喊嘶吼狂啸蝇虫般杂乱嗡嗡缠绕耳际,听不真切!刀光剑影长枪短棒真似是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两眼昏花!如置身闹市,然而眼的红的!如身在梦中,然而森森白牙!只不觉间长剑早已离鞘挥出,也不知只是软绵绵呆愣愣地,划拉了几下——

此时此刻方殷根本早已忘了是来做甚么,甚么武功招式,甚么仗剑行侠,甚么豪情壮志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命要紧,逃!然而无处可逃,只听得一声声的惊呼惨叫,只见得那些人疯了也似前赴后继冲杀过来,又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呜呜抽搐,失神的眼愕然地瞪着,红的血漫过白的牙——

方殷知dào

,隐儒早已出手。

方殷知dào

,若非是他,方殷早已命丧此处。

方殷知dào

自己毫发无伤,而自己手中的剑根本就没有触到任何东西。

方殷知dào

了,自己真的只是一个,看客。

但是方殷不知dào

,那一刻究竟是,过了多久。

人是一个又一个地死去,就死在方殷的眼前,身后,死在方殷左右。剑剑刺在喉咙,并不立时就死,一直有呜呜的声音夹杂在惊呼惨叫之中,粗若挫木细若鬼哭,咕噜咕噜似是抽水,听得分明!他们不会惊呼惨叫,惊呼惨叫的是他们的同伴,惊呼惨叫又夹杂在嘶吼狂叫之中,听着已然是吓破了胆。方殷的剑已垂下,方殷已然失神,方殷不知dào

已经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还活着。

方殷不知dào

那一刻是过了多久,但方殷知dào

这一场杀戮就快要结束。

实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前后不过数息,方殷没有回过神来,一众水寇也没有回过神来。便已死了多半。而血腥之气已然渐浓,乃至刺鼻,再看尸横遍地之时,荒草间,石径上,处处都是暗红的血静静流淌着,悄悄蜿蜒。其间有一刹那静寂之时,只一刹那,忽而余下众人齐齐发一声喊四散开来,掉头狂奔而去!

是的,他不是人,他是鬼!他形如鬼魅,让人根本就看不清楚!

不跑等甚?留下等死?

扯乎!

这一场杀戮并没有结束,那死神一般的老人持剑追杀,直向大岛而去——

四下皆水,只大岛有船,水寇四散,一般逃向大岛。

方殷怔立当场。

定了定神儿,又失魂落魄般跟了过去。

是的,他们会跑的,孔伯伯说。

是的,出其不意,雷霆一击!一百四十七人不留一人!孔伯伯说。

一路上又有死人,十余尸体。

一般,一剑封喉!

方殷直如未见,方殷也是有些麻木了。

一百四十七人,还有多少人呢?方殷走着,喃喃自语。

前方已不见人,岛上只见一寨。

入之,一厅,绕行,数十屋舍,不见一人。

人在船上。

二十八人,分四船逃离,此时已入江中。

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也是唯一的一条后路,却也是真zhèng

能够逃出生天的一条水路!只因环岛方圆里许布了水雷,连环岛多年来攻之不破剿之不得的原因正在于此。雷布水下,渔网浮之,一将触发连环炸起,管教船毁人亡。雷并不多,只数十颗,但布在哪里只有水寇们知dào

,也只有水寇们出入自由。

四船,分南、北、西南、西北,呈一扇形飞快逃离。

有人在追击,方殷在看,船上的人也在看。

很快。

持剑凌波,又现登萍渡水绝技。

也无浮萍,足尖点水,一点一点又一点,须臾赶上一船。

片刻即出,斜掠水面又入一船。

又一船。

直似转眼之间,二十八人尽数刺死船中。

人回。

四十二 杀!

老夫子便如一只青色大鸟般掠水而过,栖于岛畔,白发上的方巾如一支羽冠随风轻摆,娴静复悠然。但见方道士直着脖子张着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江中,模样又似一只傻鸟。老夫子笑道:“你很奇怪,是么?”方殷呼一口气,怔怔道:“既是江匪,必通水性,方殷是很奇怪,为何那些人宁肯坐以待毙,也不,怎不跳进江里?”

“不说,且看。”老夫子微笑,指点。

循指望去,目光所及,宽阔江面之上四只船儿随风顺流缓缓而下。自是无人掌舵,早已失了主张。忽地“轰隆”一声大响,一船行处碧波翻涌白浪冲天,旋即又是一声:“轰隆——”轰隆!轰隆!轰隆隆隆!只转眼间连有沉闷震声响彻耳际,间或哗哗水浪翻涌之声,但见船只所及之处江水翻滚升腾,一时形如沸水,好不肆虐声威!

水中有雷,方殷不知,原是水雷发作。

时而密集,间次零星,前前后后直有盏茶时分,方止。浪涛稍却,再见江中四船已然倾覆,炸得是千疮百孔缓缓沉没,而江面之上浮的尽是破烂的鱼网,大大小小的碎裂木板,隐约有物其间沉沉伏伏,却也瞧*三五中文网

m.35zww.net*不清楚。那是死人,残骸,不得全尸。是有鲜血渐渐染红了江水,一处处青白之中暗红的颜色,随了江水缓缓流淌。

终于船没,杂物随波,江水永无止尽地流淌,哀婉地带走了暗红的凄艳,平静地带走的生命的鲜活。直如转眼之间的事情,恍似并没有发生甚么,但方殷已经看得呆了。轰隆隆的闷声响依然萦绕耳畔,犹记得那惊涛骇浪之中的船儿有如浮萍,在生命的长河岁月的风浪之中无声无息而又无奈地,颠簸。

“走了。”老夫子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还有事情要做。”

走了,走了,方殷跟了他走,一样失魂落魄。

走着,走着,方殷问道:“孔伯伯,江里有水雷,他们才不敢跳,是么?”老夫子当先而行,轻车熟路:“也不尽然,若以泅水而逃犹有生机,然而三蛟于江中又布铁丝尖木,将这一岛围若铁桶,使人无法借水暗遁。”忽而止步,回头一笑:“自绝生路,你道为何?”方殷思忖片刻,叹道:“还不是心里有鬼,怕有人摸上岛来,哎!当真是作茧自缚!”

老夫子微微一笑,转身又行。

行至一屋,未入,隐有女子低泣入耳。

“都出来罢。”老夫子推开房门,也不入内:“穿好衣服。”

半晌。

先后出来十余女子,个个面色苍白神情瑟缩,目光呆滞。有几人在哭,有几人低着头,有几人偷偷拿眼打量着来人,眼神也是畏畏缩缩。说是整了衣衫,衣衫仍是不整,衣也破损发也凌乱,她们立在屋前,刺目天光之下裸露着肩臂腰腿一处处掩不住的雪白肌肤,与一双双红肿的眼,无法形容的眼神。

方殷不敢看,方殷别过了头,方殷只觉心中出离愤nù



更有一丝释然。

忽一女跪地伏首,连连磕头:“恩人呐,恩公!多谢二位恩公,小女子可盼得重见天日,老天开眼呐呜呜——”声声凄凉,使人动容,随之一众女子先后跪下,却不语,只默默流泪。方殷赶忙退后,闪在一旁,方殷当不起。今日见了太多的死人见了太多的血,直至此时,心头方泛起一抹欣喜之意。

然而老夫子不动,只望定一女:“抬起头来。”

那女子正是当先跪地那人,正自伏地哀哭,似是没有听到:“二位恩公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便是当牛作马——”老夫子并不待她说完,淡淡一句:“这位姑娘,想必就是三蛟,浪里蛟了。”方殷闻言一惊,抬眼望去,却见那女子也不抬头,仍自大哭不止:“老天爷啊,老天爷!怎见得我一家老少惨死江中,又惨遭歹人凌辱,小女子命苦,命苦啊!”

正自伏地伤悲恸哭,忽一物飘摇落下,却是一张海捕告示。

哭声一窒,又起。

随即一张,又是一张,之后扑一声轻响,地上多了一本薄薄册子:“投名册在此,连环岛一百四十四水寇并翻江蛟倒海蛟尽数伏诛,还有一个浪里蛟,那就是你。”语落,一时静寂。半晌,那女子终于抬起头来,无泪,目光平静:“你是谁人?怎知是我?”老夫子注目笑道:“我知你,正如你知我。”

“隐儒!隐儒!”那女子冷冷一笑,目光如刀:“果然仁心仁剑,好个圣贤之人!”这自是说的反话了,她早已猜出了老夫子的身份。实则隐儒名满天下,今日若非是突如其来雷霆一击,只怕一众水寇早也猜到了是他,也早已望风而逃。而她便是浪里蛟,连环岛上一百四十七寇之中唯一一个女匪,也是此时唯一一个,幸存者。

她立了起来,怒目而视,并无惧色。

只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两柄刀,长只尺许,短仅七寸,鸳鸯刀。

老夫子不再说话,老夫子只微笑着,拔出了剑。

方殷在看着她,看她身形丰腴面如银盘,柳眉杏目风韵动人,颇有几分姿色。方殷在看着她手里的刀,方殷知dào

她是不会束手就擒的,因为她的双刀指的不是老夫子,而是架在身边两个女子的脖颈上:“知你剑快,你莫过来。”老夫子离她丈许,老夫子没有过去,老夫子笑道:“将刀弃了,我不杀你。”

浪里蛟面露喜色,竟就两手一扬弃了双刀,干脆利落:“夫子不杀之恩,小女必当铭记于心,从此洗心革面再不为恶!”老夫子摇了摇头,笑叹一句:“你若有心,何不弃刀?”这句话方殷没有听明白,浪里蛟也是暗吃一惊,却也不动颜色:“刀在地上,怎得——”老夫子叹一口气:“刀在袖里,三蛟是有三把刀的。”

半晌,浪里蛟垂下了头,一刀无声无息于左袖滑落。

“嗒”一声轻响,落在地上。

是一小刀,柄三寸,刃三寸,形如飞刀。

老夫子点了点头,又叹一口气,方才将剑收回鞘里,缓缓上前:“我不杀你,自有杀你之人,方殷——”方殷二字一出,浪里蛟是万念俱灰,终知今日必死无疑!当然之前一切种种不过为了逃得一命,当然方道士只是一个无名小辈她也不知是谁,当然此时她也知这隐儒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过了她——

然而三刀尽弃,还有一线生机。

浪里蛟只不动,而一众女子已然退开,看着那老人微笑着立在她的身侧,看着那青年拎着剑苦笑着走上前去:“孔伯伯,方殷不成,不成的。”老夫子笑道:“不是说好了,三蛟交给你。”是有这话,三蛟原是第三只蛟,一只母蛟。方殷立定,看过一眼,还是苦笑:“方殷也说过,方殷没有杀过人,这,这,哎!不成!不成!”

不成,不成,方殷不忍心,也是不敢。不成,是不成,这便是浪里蛟的一线生机。他是不会杀人的,他不敢,方道士根本就是一个菜鸟,浪里蛟阅人多矣,早就一眼看出来了。所以浪里蛟才会弃刀,只隐儒不杀,他是不足为虑。而之所以说是一线,还是因为隐儒,因为浪里蛟更知dào

在这老人面前自己也是一只菜鸟——

有他在,他会的。

“拔出你的剑,杀与不杀在你,且听我说——”老夫子面色平淡,缓缓道。

方殷拔剑,仍是苦笑,叹气。

“你可知dào

,她是谁人?”老夫子淡淡道。方殷没有说话,方殷知dào

自己不用回答,只听着便是:“你可知dào

她杀过多少人?你可知dào

她生性凶残淫毒以杀人为乐?你可知dào

死在她这三把刀下的人是不计其数!其数为何我亦不知,但只衙门案底所计便有一百八十九人!你可知你不杀她她还会——”

一言至此方殷未语,浪里蛟尖叫道:“不会!我不会!我不会再杀一个。”声也戛然而止,顷刻肩上中指穴道受制,不得言行,只得听:“她还会再杀人,他会的,她的人性已然泯灭,她还会杀更多的人!刀非在手,而是在心,便她真个一朝悔悟放下屠刀,但死在她刀下的人却再也不会活过来——”

“是的,是的,不会活过来,不会。”方殷喃喃道,心中是沉重。

“是的,她杀人行凶之时你是未见,你更与她素不相识,你是不忍杀她,何况她是一个女子。”老夫子注目而视,语声愈重愈疾:“但你可知这一个女子,众寇于江中,于船上岛上屠戮老人妇孺,鲜血染红大地江水之时,她在做甚?”又一指道:“她是一个女子,这是她的姐妹,你可知她们于众寇身下哭号悲鸣,极尽凌辱折磨之时,她又是在做甚?”

方殷答不出,但那可想而知,胸中怒火已然涌上,涌上,转眼汹涌翻滚势如浪涛!方殷握紧了手中的剑,挺身面对着她,终于正视了她:“那时,你在作甚?”浪里蛟不能动,不能说话,也不能做出任何表情,只眼中万分怨毒,一丝不屑。方殷抬起手中的剑,轻轻抵在她的咽喉:“我知dào

你看不起我,我也不用你看得起,但你记住,我叫方殷。”

“此人当杀!杀!”

“杀!”

四十三 日月轮转

其实杀人很简单,因为生命很脆弱。

正如此时,只需将剑尖轻轻一送,刺破皮肤,穿过血肉,入寸许即可。

喉有气管动脉,破之气窒血失,片刻即死。

青锋,寒刃,白生生的脖颈,方殷只觉手中长剑重若万钧,根本无法使之前行分毫。

——杀!

那一声大喝犹自回荡耳际,方殷激愤之下确是起了杀心,杀了她!

然而方殷的手在抖,方殷还是刺不下去。

心也是,在颤抖。

方殷没有杀过人,没有。

其实杀人很难,正因为生命很脆弱。

对于方殷来说,她是一个陌生人,方殷与她无冤无仇。何况她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方殷握着手中的剑,方殷看着那一张陌生而又毫无表情的脸,方殷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变化万千。怨毒之中,有绝望,惊骇之中,有讥讽,那一丝哀婉使得方殷想起了一个人,袁嫣儿。

而那眼角的细细鱼尾又使方殷想到了,娘亲!

蓦然心中悲恸,泪落。

长剑随之垂下,方殷颓然道:“不成!方殷还是,不成!”

老夫子叹一口气,却也笑了:“知你不成,且退一旁。”方殷低头退后,将剑入鞘,手心已然见汗。老夫子望定浪里蛟,笑道:“我不杀你,他不杀你,然而今日你仍难逃一死,你可知?”浪里蛟说不出话,浪里蛟心里在想,方殷不知dào

她在想些什么,方殷也不知dào

老夫子话里的意思,方殷只看到她眼中种种复杂神情终于尽数化为一种,尽是绝望!

“蛟失爪牙,横于江中,方殷你说,那又如何?”老夫子摇头笑笑,一般退开。

“是了!”方殷心里一动:“还有她,她们!”

“她们怕她,只因她凶,但当一日凶不得逞,便是——”一言即此,老夫子长叹一声:“报应来时。”

至此众女终于放声大哭,几女犹自瘫坐于地,几女已是冲上前去!有人在尖利哭叫:“她在看!她在笑!便方才她还在我等面前淫乐,她不是人!不是!”有人在嘶声哭号:“我的相公!我的孩儿!爹!娘!女儿不死只为等这一刻,老天爷!你是开眼了啊!”有人在疯狂哭嚎:“杀!杀了她!刀!给我刀!”而有人是泪流满面一语不发,只双手倒持一刀照着心口重重插下:“啊——”

血光又起,映红了眼。

三蛟,浪里蛟,死于自家三把刀下,乱刀分之,不得全尸。

死也无声无息,惨呼亦是不得。

然而场面之血腥死状之凄惨便是隐儒击杀一百四十六寇之时,亦是有所不及。

方殷掩面,不忍目睹。

老夫子大笑而去。

如何来,便如何去,只路边时有死人静悄悄伏于乱石草间,刺鼻的血腥气久久不散,又招来无数蚊蝇虫豕。方殷跟在他的身后,脚步是沉重的,心情是失落的,行至鼓矶之上犹有隐隐哭声伴了风声水声入耳,放眼天地寂寥,大江也在呜咽。如何来,便如何去,一舟,二人,原路返回逆流而上,消失在江中。

鼓矶连环岛,长江有三蛟。

长江不绝,三蛟不灭,他们,她们,还会再次兴风作浪。

而那时一样还会,有人再来。

是夜。

无灯,星月相伴,与昨夜一般。

草屋里,昏暗中,一老一少相对,相对无言。

方殷自打回来便就没有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只呆呆坐在那里,一直呆呆坐在那里,饭也没有吃。恍似一个梦,恍似什么也没有发生。梦与现实,方殷再也分不清。而老夫子也是一般,下午下河捕鱼,傍晚蒸鱼而食,平静安然,也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只火光隐现灰烟淡淡,是灶里燃了湿草,以驱蚊虫。

方殷不说话,他便不说话。

老夫子知dào

,这一口草料喂得太猛,这头驴子需yào

时间消化。

老夫子在看书,看的是青萍剑诀。

一页,一页,又一页。

“孔伯伯。”方殷长长呼一口气,终于开口:“方殷怕是,让你失望了。”

老夫子头也不抬,只道:“人之常情,不必挂怀。”

方殷默然。

良久,又道:“方殷不明白,若要救人,怎又丢下她们?”

老夫子抬头,一笑:“以你行事,又当如何?”

方殷叹一口气,低头,无语。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法,会有人去解救,无人自有舟渡,她们会有出路。”老夫子微微一笑,又道:“莫看她们柔弱,她们比你坚强,方殷,你很聪明,孔伯伯的话你会明白。”方殷闻言点头,语声却是落寞:“孔伯伯,方殷时起雄心壮志,时又灰心气馁,时而若有所悟,思之却又不得,你说这是,这是为何?”

“那原本就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孔伯伯原来也是这样。”老夫子轻声说道:“无他,厚积而薄发,常立志亦可立长志,若要悟得,必先蓄之。”这一句话方殷想了很久很久,但那时方殷以为自己明白:“孔伯伯和他说的一样,是要我多看,多想,是么?”老夫子点点头,又是一笑:“你是说那宿长眠,呵!小道士年纪轻轻见识非凡,了不起!”

说的是宿老道,当然于老夫子而言,宿老道也就是小道士了。方殷想起了他,终于笑了:“他对方殷很好,孔伯伯对方殷也很好,方殷无才无德百无一用,哈!所幸运气还好!”老夫子摇头笑笑,又去看书:“吟咏天地,动静之机,这本书说的是剑法更是人生,唔,有道理,很有道理。”

“孔伯伯,我——”方殷欲言又止,心中沮丧失落之余,又生一丝不甘,热切之意!是的,今天是特殊的一天,方殷耳闻目睹之下内心之中受到了强烈震憾,方殷是在隐隐地期待着有朝一日也能如他一般,一般怀敬畏心,行无畏事!是这样的,他是一个不凡的人,说是隐儒,非隐非儒,他并不像一般的老夫子那样之乎者也满口仁义道德,他平易近人,他随意得很。是的,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方殷一定一定要——

“你要和孔伯伯学武功,学剑术,是么?”老夫子没有抬头,老夫子心如明镜。夜已深沉,声轻而寂,然而方殷并无一丝睡意,方殷定定道:“是!”老夫子合了书卷,伸伸懒腰,打个哈欠:“这本剑诀孔伯伯也是看不懂,孔伯伯也不必看懂了他,还是你自己慢慢领悟罢。”说的剑诀,言外有意,言外之意那就是不肯教了。

方殷闻言极为失望,自也不肯就此罢休:“孔伯伯,方殷要学你的武功,你的!”老夫子嘿嘿一乐,慢慢立起身来:“我的武功,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又如何来教你?”一怔之间,见他径自卧于苇席之上,和衣睡下了,方殷急道:“我不管!我不管!方殷要学,就是要学!”形如撒娇,又耍赖皮,在这老人面前方殷自是孩童一般无所顾忌,一定就要遂了心愿:“孔伯伯!孔伯伯!”

但老夫子鼻息沉沉,似乎睡着了。

“哼!爱教不教,你便要教,我还不学了!”

“呼——呼——”

“喂!老头儿!”

“呼——呼——呼——”

“咳!狼来了!嗷嗷!呜——”

“呼——呼——呼——呼——咳咳!咳!”

“哈哈!知你睡不着!快快起来,不然长江三蛟化作厉鬼前来索命,仁剑隐儒……”

“哎!你这孩子,哪有这般强使着人,哎,也不让人睡个好觉!”

四十四 老夫子的武功

老夫子直想一剑刺死了他!

除此别无他法,方道士就像是一块狗皮膏药,紧紧地贴在了老夫子的后背上,白天跟着,晚上也跟着,一连跟了三天,生怕他偷偷逃跑。老夫子是想逃跑,但他就连上个茅厕也要跟着,老夫子跑不掉。非但不离不弃如影随行,而且更不让你耳朵清静,吃饭也说,睡觉也说,软硬兼施软磨硬泡,一心一意要学武功学剑法,那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又如一个无赖二混子苦苦纠缠着一个对他不理不睬视若不见的大姑娘,将死不要脸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

老夫子都要疯了。

这种事情还有强使,或说强迫的么?老夫子想不明白。但老夫子终于体会到了方道士的可怕之处,老夫子生平没有怕过谁,但当真是怕了他了。孔伯伯,我爱你,孔伯伯,我爱你,孔伯伯呀孔伯伯,我爱你啊我爱你!老夫子真的是要疯了,老夫子真的是想一剑刺死了他,当一只苍蝇三天三夜嗡嗡嗡嗡没完没了地围着耳朵打转,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疯的。并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起杀意!

方道士是很烦人,但方道士罪不致死。老夫子又是仁心仁剑,是不会滥杀无辜的。既然别无他法,老夫子最后只得违心地答yīng

了他,说好罢好罢,我算是服了你小子!方道士终于遂了心愿,很是得yì

。这叫就做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绝世的武功惊天的剑法本就近在咫尺,不把握住机会那叫傻瓜!

世上的傻瓜有很多,但方道士无疑是最傻的一个。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人家那是不想教他偏偏硬逼着人家教,到头来即使是答yīng

教他也必定是敷衍了事,不肯好好教的。这也如同搭伙过日子,人家要是看不上你即使无奈之下和你一起过了,那也是不情不愿更不拿你当一回事儿,早晚散伙。

方道士就根本就是自讨苦吃,眼看着苦日子就要来了,还不知死活地笑。

方道士笑着,傻傻地说,孔伯伯,你要教方殷什么武功呢?

说到武功,当说隐儒之武学由来。

并非是孔梦余老夫子敝帚自珍不肯教他,而是正如老夫子自己所说的:我的武功,我自己也说不明白。老夫子本是一个生于贫寒之家的儒生,饱读诗书自是没错,说满腹经纶也是不过,三甲状元入朝,位及太子太师,文采学识自也毋庸置疑。然而仅限于此,老夫子本就是一个文人,武功是半点也不会的。

变故发生在隆景元年,新皇登基之时。

彼时老夫子不及天命之年,堂上双亲已尽天寿而终,老妻犹在,尚有二子一女。便在隆景帝登基当日,老夫子一贬到底还却平民百姓之身,更锒铛入狱沦为囚犯。孔太师不再是孔太师,老夫子便连秀才也不再是,但老夫子不以为意。命理无常,何况朝事政事,老夫子看的明白想得通透,这是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

新皇不是太子,登基的是他的七叔,七王爷,前朝皇帝的七弟。所以老夫子失了太子太师之位,更入了大狱。这还是客气的,老夫子知dào

,七王爷并没有杀他。非但没有杀他,更没有抄他的家,只流放,很客气。七王爷,隆景帝,他本就是老夫子多年以来的老朋友,对老夫子一直都很客气。

要知dào

那一天,包括前一天的晚上,京城死了很多的人。包括前朝皇帝,太后太子,文官武将,很多很多的人。从此,七王爷就是皇上了。七王爷当了皇上还是一样客气,客气到还称老夫子作孔太师,客气到找人传话,说可以满足孔太师的一切要求,只要你安安稳稳地坐牢。坐到死,就好。

老夫子也很客气,老夫子只说,我要看书。

天下藏书最多的地方是礼部书库,共计八万六千部,四十五万三千二十一本。是的,老夫子要看书,老夫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老夫子还没有全部看完。书有道家佛家儒家法家墨家兵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也不择,拿来便看,杂家也看,三教九流,道藏也看经书也看,诗词也看歌赋也看,天文地理命法数数一般来看,直于牢狱之中看了五年。

当年是有一个狱卒,每日往返于礼部书库与京兆大狱,专门负责给来回搬书。只有那个狱卒知dào

,他看得很快,比一目十行还要快,他不是像在看书,而是像在翻书。也只有礼部书库负责此事的经管知dào

,他是将书库的书看完了,全部看完了。但他们不知dào

的是,老夫子看得并不快,老夫子也没有将所有的书看完,老夫子只要从那些书里面找到自己想要并且是一定要找到的,一种东西。

隆景六年,时当隆冬腊月,子夜。

老夫子扭断牢锁破狱而出!京兆大狱官差惊动,擒之,然所过之处皆倒地不起,不得。出司狱之所,入皇宫之门,一飞没于十丈城墙之内,不见其踪。皇宫侍卫惊,一十九殿皆惊,禁军于四门入,是夜皇城之内灯火通明兵甲耀目,人人如临大敌惊惧惶恐!他不是神仙,他只是一个凡人,也并非是找不见他,但他已在乾宁宫,隆景帝的寝室之中!

龙榻之侧。

那一次,只有老夫子与隆景帝,两个人。

两个老朋友,在五年之后终于见面,叙旧,约半柱香时间。

许多人守在门外,谁也不知dào

他二人说了什么,只见得门开,皇上送了老夫子出来。

两个人都在笑,还是都很客气。

然而老夫子当先而行,皇上一路尾随送到正门,承天门。

老夫子两手空空,大笑扬长而去。

那是一个奇迹,当时在场所有的人惊呆,以为做梦。

皇上当时也没有说什么,当然也没有人敢问,那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因为没有人敢再提起。

其实很简单,只有几句话。

老夫子是说,我之所以来,只是为了告sù

你一句话。

隆景皇帝说,你说。

老夫子说,其实你,不必那样。

隆景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今日你不杀我,我一样会抓你回来坐牢,坐到死。

老夫子转身便走,老夫子的话说完了。

“孔梦余!”

只半柱香时间,老夫子再没有说话,最后一句话是隆景皇帝说的。

“老孔,哎!你这老穷酸!”

老穷酸,老穷酸,也有一根硬骨头!

老夫子的剑,是于市集之中采买而来,便宜货。

老夫子已经从书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就是尊严。

老夫子生平最大的喜好就是看书,老夫子的武功,正于书中得来。

四十五 三只王八

所以老夫子说,所以你要学我的武功,只能去看书了。

看书也能够练武功,更能够一不留神练出个绝世高手来,这样的事情方道士觉得很新鲜,很激动。当然老夫子也没功夫儿给他讲故事听,老夫子只说自己在狱中看书五年,武功得成。方殷道相信他说的话,方道士深信不疑,这情况和薛万里薛好汉的经lì

很有一些相似,可见是一个完全可行的好办法!方道士激动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孔伯伯,我也要去看书,看他个三年五载,然后——

茅草屋里就有书,两大箱子。

然后方道士就兴冲冲,急不可耐地跑回屋里看书了,打算从此刻苦攻读文武双修,做着出门之时成为一个绝世高手的准bèi



当然尽管方道士脑子不太灵光,人又容易冲动,但一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还没有跑进屋里方道士又折返回来,哭丧着个脸说你不要开玩笑了孔伯伯,即使你五年能看书看成一个绝世高手,换作了我也只能看成一个书呆子。人贵自知,眼见这头野驴还算上路,老夫子当时就点了点头,欣慰地笑了。

于是,终于,老夫子开始传他剑术。

老夫子说,狱中五年我只修内功,剑术乃是其后自创,共仁义礼智信五路剑法。老夫子说我将儒家五常融入剑法之中,因之纯熟,乃至得悟,及至得成。老夫子说一生万法万法归一,无论从于何法皆可入门,一法通而万法通,那是触类旁通的道理,而万法仍将归于一法,那是返璞归真的道理。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方道士当时就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然后又急切热切肯切殷切眼巴巴地瞅着老夫子,意思是不必废话,这就教罢!岂不知老夫子已经,教完了。老夫子说既然返璞归真,此时我的剑术只余剑意而无招式,你要知dào

世间武学本无,而所有的武功招式由来不过前人的一个念想而已。

所以老夫子说我看不懂青萍剑诀,我也不必看懂了它。

这话方道士不敢苟同,也不是不敢,而是根本就无法接受!方道士皱着眉头说那么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五剑呢?那不是招式么?不是么?老夫子回答道是的,那是招式,但我近年来自觉无味,便就弃了。是的,老夫子认为自己信无所依,智无以定,礼无可施,义无从尊,于十年前便已弃了四路剑法,只余一路仁剑。近年来又时生仁之火时作仁之怒,隐非隐儒非儒,自觉仁无以当,亦弃。

方道士越听越是不对,一时自觉中招,心生恼怒。非但恼怒,而且已经是气急败坏了!绕了一个大圈,还是毛也没有,说了等于没说,当真岂有此理!方道士当时就想翻脸,不过还是强忍住了,说你要真不想教干脆明说,我不想再听你开玩笑了。开玩笑,开玩笑,老夫子当时也是有些失望,叹着气说傻小子,这几句话已是孔伯伯毕生所悟,得你一句玩笑,也罢,值了。

野驴就是野驴,一试之下当场露出本来面目。当然剑法无从可教,方道士还有内功可学,连日以来时常困扰方道士的那个问题方道士也是多次问过了,而这一次又挠头问过,老夫子终于说道,空冥者,天也,有而无之,渺渺亦是无穷。老夫子笑着说,说了万法相通,关于你的内功,我有一个办法。

办法就是:钓鱼。

方道士不明白,但方道士还是听了,方道士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

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思想。

从那一天开始,方道士就在江边钓鱼。

一连钓了十天。

本有竹竿,针弯了钩,编席的线,折了苇杆,作浮漂。又兴冲冲挖了蚯蚓,开钓。关于钓鱼这件事情方道士还是很有兴趣的,因为但凡吃喝玩乐的事情方道士都会很有兴趣。老夫子是说只要方道士钓上一条鱼来,便告sù

他两种内功同时运用的法门。而之所以要他先钓鱼,老夫子说是因为方道士毛毛燥燥像是一只猴子,坐也坐也住,听也听不进,必须要学会平心静气,定下性来才成。

老夫子这又是开玩笑了,方道士怎么会像一只猴子?方道士分明就是一头野驴,比猴子更坐不下来更听不进去。方道士以为钓鱼很简单,方道士以前也钓过鱼并且屡有斩获,可以说是一个行家里手,而这大江之中的鱼是多么多多么多多么地多啊,钓一条鱼上来那简直就是轻松加愉快,分分钟的事情。

岂不知一连钓了十天,竟就真的一条鱼也没有钓上来。

大江是大,但正因其大,江边极少大鱼,只有小鱼。鱼太小,小到嘴巴都咬不上钩,每每将饵分食一空引得浮漂乱动,提上来却是空无一物。即使偶有一条大鱼经过方道士也是钓不上来,因为这是大江大河,水是滚滚流动的,使得漂儿起起落落浮沉不定,是不是鱼在咬钩方道士根本就看不清楚。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方道士坐不住,方道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连三日心浮气燥骂骂咧咧。及至第四日坐定,又钓三日,一般不得。然后方道士的驴脾气就上来了,每天从早到晚钓,不吃不喝钓,又钓三日。待到第十天,方道士终于想明白了。这本就是一个恶毒的阴谋一个大大的圈套,老夫子根本就不想教他武功,因为江边根本就是钓不上鱼来的。

正待收竿回去找他算账,却不料竟是,一提不起!

再看水边鱼漂全无,一条鱼线绷得笔直!

大鱼!方道士大喜!猛提!

终于,钓上来了!

一只王八。

那王八巴掌大小,挂在钩上脖子伸得老长,四爪挣扎划动状甚苦恼。

嘴都钩破了,很可怜的样子。

方道士傻掉。

呆半晌,苦笑着拿给老夫子看。

老夫子说,王八不算鱼,你这个不算,再去钓。

那是一种煎熬,方道士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去钓鱼了,方道士说王八也是鱼,要不怎么能够叫做甲鱼呢?老夫子说有一种瓜叫做傻瓜,你吃过没有?方道士哑口无言。当然方道士别的不行,要论嘴皮子功夫那是不输给任何人的,方道士又说我可以将这带了甲壳的鱼拿来给你看,你可以将那种叫做傻瓜的瓜拿来给我吃么?

老夫子哑口无言。

无论如何,以方道士的学问来说能够知dào

王八也叫甲鱼,都是一件可喜可贺值得热烈庆祝的事情。所以老夫子也没有和他多作计较,老夫子说也罢,不钓鱼了,你去网鱼。撒网,捕鱼,一直都是方渔夫来的这些天里最最想做的事情,虽然急于学武功,来日方长也不急在一时,方道士立kè

就答yīng

了他。

很高兴地。

却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做起来,比钓鱼还难。

这一次老夫子并没有要求他捕得一条鱼,而是说你到江中只要一手撒出,渔网成圆入水即可。这又是一个恶毒的阴谋,一个更大的圈套,但方道士当时并没有识破,方道士兴高采烈信心百信地,就去了。

这一去,又是十日。

一天几百次,十天几千次,方道士最终也没有做到撒网成圆,也没有幸运地网上来哪怕一条虾米。只落得腰酸背疼腿抽筋儿,还有一肚子江风和闲气,苦不堪言。方道士无数次地总结过导致自身失败原因,最终得出五个:一,风大。二,船小。三,网重。四,单手。五,这江里头只有王八,没有鱼。

第十天,方道士又幸运地得到了一只王八,并且个头儿更大!

那王八直有人脸大小,瞪着两只愤nù

的绿豆眼,四脚朝天猛划拉,看起来极为生气!

方道士哭笑不得,只得拎了回去,又拿给老夫子看。

并且说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鱼网我总算已经能够,撒圆了!

这不是撒网,这是撒谎了,根本就圆不了的。这一次老夫子没有说话,老夫子只是一般将那王八丢回江里,撑着船带着方道士到了江面中央地带,单手撒下一网。渔网迎风招展,倏尔成圆,几若满月。旋即轻巧入水,几无声息。老夫子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将网收了,又交到了他的手里。

意思很明白,方道士无话可说。

当然方道士总会有话说的,方道士向来都是尖牙俐齿无理狡三分,方道士说你这也不算,你用了内力而我根本就没有内力可用,你这是欺负人。老夫子说我没有用内力,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用内力了。方道士说我哪只眼睛都看到了,你用了!用了用了就是用了!对于这种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浑人,老夫子也是不屑与他争辨,只说,烂泥不上墙,孺子不可教。

之后,方道士终于得偿所愿,学到了一门神奇武功。

是因为老夫子在骂完之后教他之前,方道士无比诚恳地说了一番话。

说孔伯伯,方殷知dào

钓鱼不为钓上鱼来,只为收心定性,只有不急不躁方能静下心来,认真学习用心思考。说孔伯伯,方殷知dào

撒网不必成得圆满,只为审时度势,方殷一直都在仔细观察风浪的走向,捉摸在船上立稳身形撒网发力的技巧。说孔伯伯,方殷虽然没有捕上一条鱼,但却得到了两只王八,正如方殷虽然没有做到孔伯伯所说的事情,但却得到了许多比那更重yào

更可喜的收获。

说孔伯伯,方殷不傻,方殷心里明白的。

老夫子听完笑了,说朽木也可雕,小子还可教。

是的,这不是在做无用功,这是一种考验,方道士过关了。

当然方道士向来说是说做是做,说来一套做又一套的,老夫子也是给他糊弄过去了。

传的是一门内功,无名,孔梦余老夫子狱中所创。

说是神奇,也不神奇,中正平和淡泊清寂,如同老夫子其人。老夫子说欲学其术先明其理,内功何物?不外乎气息蕴养调和,运用法门。老夫子说内功本无正邪之分,但各有其性,如同三清真鉴温厚不失刚强,如同空冥神功霸道而又桀骜。老夫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此时你两功并修,正如强使各往南北路人取道一方,因此冲突纠结,不得并行。老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既修了两种内功不成,不妨再修修我这一种,试以导之。

老夫子说了许多,方道士半懂不懂。但方道士还是乖乖地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了,反正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成自可喜败亦无妨,大可一试。功法很简单,不似一门内功,更似一种养生术。练来也很容易,只百十字的口诀,通俗易懂并不出奇。这对于方道士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吐纳练气之法方道士本有根基,于是乎方道士开始修练。

怀着喜悦的心情,抱着无限的希望。

方道士始终都是一个不幸的试验品,修内功如此,习剑法如此,前有宿道长后有老夫子一般如此。话是说了,功也传了,具体修来落得个甚么结局老夫子也是不知,老夫子只用半个时辰便就教完功法诀,便就要他坐在江边自修,便就撑船下河撒网捕鱼去了。老夫子说不及百字竟背了半个时辰才记住,关于你天分资质方面的问题,我就不作评论了。

方道士冷笑,嗤之以鼻。

方道士天分高,资质好,本就是一个天才。

谁人小看了方道士,那就只能证明自己有眼无珠,脑子坏掉了。

究其是匹千里马,还是一头蹩脚驴,方道士会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给所有人看——

这一练,又是十日!

且不说成与不成,及至第十日傍晚,方道士端坐大江之畔行功之时。

正自阖目,忽听杂草簌簌,睁眼,水中缓缓爬上一物。

缓缓近前。

又是一只王八。

这只王八不一样,这只王八比前两只都要大,很大,直有屁股大小了。

这是一只老王八。

老王八直直地瞪着方道士,张着嘴,似乎有话要说。

方道士无语。

王八,王八,又是王八,这是一种缘分,是命。

而且是一只比一只大,这也是一种吉祥的征兆,说明方道士会是一个长寿之人。

方道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以作驱赶,说滚开滚开,没见我正忙着——

岂不知那老王八脖子一探出口出电,一口正中中指!

啊——

十指连心,痛入骨髓,方道士惨叫,方道士愤nù

地大力一甩,老王八飞了出去!

扑通!

方道士含泪看着自己的受伤流血的中指,不觉做出一个手势。

这并不是一种巧合,这是一个报应,老王八是来报仇了,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这就是方道士和三只王八的故事。

方道士笑了。

眼中含着泪水,开心地笑了。

将指并拢,拳已紧握,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不痛!不痛!通则不痛!

一跃而起,大跳大叫,直将朝气映红那夕阳!

成了!成了!不成也成!

四十六 说书

三清真鉴的真气,正如老夫子所说,温厚不失刚强。

空冥神功的内息,亦如老夫子所说,霸道而又桀骜。

如同一个风骨峥峥的文士与一个狂放不羁的武夫,二者处不来谈不拢,一将并行,便起纷争。然而气息已生,双双沉于丹田,让方殷无奈,或说头疼的是无法将他们分离开来,入经脉不得,散周身不得,完全不得其用。时日不多,但已是吃足苦头,一将发力不由催之动之,不及出手又自勉强压下,当真是形若废人,不若常人。

而老夫子传他的功法,无巧不巧,正巧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无名功法中正平和淡泊清寂,恰似一个安于天命的老人,豁达包容之处又似一个智者,教之不为化之,导之不以师之。只修十日,方殷内力尽复旧观,气息终得再次行于经脉穴窍,更有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其间的道理方殷亲身体悟之下也是大略明白了,问及老夫子,老夫子点头。

老夫子的功法源于道藏佛经,也有儒家修的浩然之气,老夫子择之以为己用,也并非是去芜存菁得其精华,而是取的最简单易行最适合自己的法门。功法无名,老夫子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然而终以前人正统古法为效,气养丹田,运走经脉,贯通周天,通天地之气及至以达天人合一之境。

正与三清真鉴大同小异,因之得以并行,解其一。

而万法终归一法,空冥神功便就所修不同,独辟蹊径直贯天地,实则无非也是求的天人合一境界,至道。二者说是南辕北辙,所求不过一个“达”字,不相为谋只因意见不合,我行我道你行你道。便以功法气息而言,空冥之气不走经脉不行穴窍,若强使与三清之气并举其间一如洪流入溪,又如野马踏渠,容无可容当不能当,终不成行。

空冥功法,化人身为丹田,由皮肤毛孔直贯天地之气,相较而言自是脉络不比身躯强横,强以承之正如刀劈斧砍,其痛难当。反之亦然,若以气贯周身得通天地,且不论功法成与不成,单这三清之气与之混杂并作,一如钝斧劈木,又如行舟沉锚,拖泥带水锋锐全无,强以破之自如雷噬电击,僵而麻木。

老夫子的办法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让方道士将沉于丹田的内息仍走经脉穴窍,以自家功法内息作为护持。举个例子来说,气息行于经脉正如行于连环岛上的那一条遍布水寇的小路,方殷有如三清之气,长剑有如空冥之气,若以方殷之能仗剑硬闯,必行不通。而无名之气正如老夫子一般将所有凶险与这一人一剑隔绝开来,无论方殷剑出与否一般无碍,只要想走,一路前行就是。

剑是凶兵,自有鞘容,洪水肆溪,自有涧容,驴子顽劣,套上缰绳。自此三清空冥无名三种内息得以并行,方殷再将功行之时,一如昔日修习三清真鉴,仁厚刚强之中又多了几分杀伐决烈之意,更有一抹羽翼之下的安然意境。

成了!成了!方殷欢喜雀跃。

说是武功,不尽武功,是为历过失去后的懊恼,才明白了拥有时的珍贵。

尽管一般低微,使人常常无视。

就在修习功法的第十天,傍晚,内息终得再次顺畅行于经脉穴窍,再无一丝痛楚。

所以在被老王八一口咬到手指之后,方道士还是很高兴。

然而失而复得之后,就是乐极生悲了。

当天晚上,方道士美美吃完一顿蒸鱼之后,老夫子本在坐着书,忽然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明天早上就走。”方道士也没当真,方道士嘻皮笑脸道:“我才不走,这鱼我还没吃够!”老夫子淡淡道:“你要吃鱼,那就自己留在这里,明天早上我也走。”真的?要走!不及转念,方殷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去哪里,我也去!”

是的,江畔相处一月有余,方殷心里与这老人已然生出深厚感情,敬佩仰慕自有,更有一种爷孙般的亲情在里面。是的,他要走了,那时老夫子低着头没有说话,方殷已经明白。但方殷不舍,方殷想要跟着他,他去哪里方殷就去哪里,方殷本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此追随着他行走天下仗剑四方,不也正好?

岂不快哉!

方道士是这般想,老夫子却不由他,又一时老夫子放下书卷,微笑说道:“我去哪里我也不知dào

,你又跟着我做什么?”他去哪里并不重yào

,方殷只要跟着他就好,方殷心里有一千个理由跟了他去,但是方殷一个也没说出口!只道:“孔伯伯,就让方殷跟着你,孝敬您老伺候您老,好不好?”

“不好,不好。”老夫子摇头,老夫子在笑:“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只你有这分心意,就好。”方殷黯然低头,良久,抽泣道:“孔伯伯,方殷无处可去,你就当可怜可怜方殷,好不好?再说方殷——”此处略去千字,大意就是江湖险恶坏人太多,方道士武功不济又没眼力,一个人孤身在外会死得很惨之类的。

“好了,好了。”老夫子叹一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小鬼头又装可怜,孔伯伯可不吃你这一套,呵!”呵的意思,就是方道士哭了,方道士两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说哭就哭了:“孔伯伯,方殷不是装的,不是呜呜——”是的,方殷不是装的,说了许多真心实意的话,方道士没有感动到老夫子也将自己感动了:“孔伯伯孔伯伯,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呜啊哇哇——”

那是哇哇大哭,泪水如江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眼看着伤悲已经完全无法承shòu。老夫子叹一口气,又摸摸他的头:“不哭,不哭,哎!你这孩子!”是的,是的,方殷就是一个孩子,只有在他面前方殷才能找回那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而那是童年的遥远的记忆,那是一种岁月积淀,汗水与土的味道。

那脸上的沟壑,那粗砺的双手,那驼了的脊梁与温暖的怀抱,一般会伴着那种味道出现在方殷的梦里醒时,时常泛起于心湖之底而又久久无法消散。方殷长大了,他已衰老了,方殷若有爷爷姥爷在世定也如他一般,一般地老,一般地疼爱着方殷,也是这般地宠着方殷惯着方殷迁就着方殷,不要求任何回报——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你先坐好,且听我说——”老夫子的语气还是很柔和,老夫子还是慈祥地笑,但自有其威严气度,不容方殷争辩。已然无可挽回,老夫子是像一个老人那样脾气和善,也如同一个老人那样性子执拗。老夫子还是会离开方殷,方殷哭也无用,只得乖乖坐好,轻声抽泣着,倾听。

方殷知dào

,在这临别前的夜晚,老夫子是不会说闲话废话的。

当恭听,并谨记。

未料老夫子说的只是,读书,从头到尾说的都是。

一说就是一夜。

老夫子说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那不是一种空话一种大话,也不是一种态度一种意境,那是需yào

真真zhèng

正实实在在去做的事情。老夫子说书是先贤智慧的结晶,是明理知义的钥匙,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修身齐家冶国平天下都离不开书。老夫子说你要多读书,但不要硬读死读,要学会用眼去看,用心去读。

老书子说读史可以明智知鉴,诗辞可以怡情涤心,佛法道藏可以得见本真,圣贤之言可以醒及自身。老夫子说书之一物广博如海深奥如渊,以人力不可尽之,也无需尽之。老夫子说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实是如此,譬如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这是对的,譬如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就说岔了。

老夫子说我为天地之一,人之一,天地万物可为我师,我亦可为天地人师。老夫子说论及学问自是达者为先不分上下,未请教便将人分了三六九等,失却一颗平常心,问也白问。老夫子说你当以书为鉴,修身明心立志,来日方成大器。老夫子说我知你急欲武功得成,行仁侠事做那豪杰英雄,但我不说武功,只你一个“人”字做得成,武功没有练不成的。

老夫子说领略文字之美,正如感悟天地万物之机。

——它是无声,寂寂无声,但若说高山流水,但若说山呼海啸,但若说竹林听涛但若说秋虫鸣月,你是可以听到。至大时震耳发聩,至小处心湖微澜,如风,成的是字,动的是心。若说心如止水,若说情比金坚,若说切肤之痛若说彻骨之寒,它是可以听到,它也可以看到,它甚至可以感觉到触摸到,它是世间最最奇异的事物,使人常常忽视,却又无处不在,离是离不开,少也少不得。

——此处略去万字。

毕生感悟,万言亦难尽述,老夫子一生至爱是书,因为在这临别前的夜晚说的是书,是书,只是书。老夫子说了许多话,方殷是在用心听用心记,但多半也是听进耳朵记不住。方殷很是无奈,方殷知dào

他说的话并不是废话闲话而是有用的话,方殷是想记下来。老夫子笑着说这就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也是文字的妙处之一。

青史留名,万古流芳,风流人物转眼过,奇珍异宝化尘烟,唯文字得以流传,苍古久远,又常新常在。方殷是记不住,方殷是很无奈,但老夫子话里的意思方殷还是可以明白。老夫子说了这许多话其实也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要方殷多看书。方殷听他的,方殷有所悟,方殷会去看,一定,老夫子用心良苦。

天快亮了。

四十八 相会总有时

方道士的行囊,正是吕道长当年游历时所用的那只青色布囊,时日久了颜色早已泛白,布带上多处也是磨破了皮。看起来很是有些寒碜,挎在肩上就像挎着一只破书包,方道士又极好面子,自是甚觉丢人,所以一般来说都是用剑扛在肩上,挑着走的。由此可见方道士是一个爱美的人,是一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剑客。

这个剑客不走寻常路,也是一个孤独的剑客。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听起来是挺威风,也神气,可是真zhèng

做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子事儿了。你看,一修就是三种内功,三清剑法还得重练,还要看书还要走路,还要吃喝拉撒睡等等等等的,所以说,太不易了!所以说方道士即使是三生有幸遇到了高人,隐儒,要成为一个绝世高手一个大侠一个英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方道士认真了,真的认真起来了,或者说是,叫真儿了!

而一旦方道士叫了真儿,那么,有些事情就,不一样了!

书就在包里,六册!

一本青萍剑诀,一本诗词一本歌赋,一本兵法一本史书,还有一本,胡云异志。

《胡云异志》,就是记载鬼怪故事,可以修道成仙的那种。

都是取自老夫子两箱书中之,精华读本。

囊中亦有仙丹,三瓶固本培元丹,为上清宿野道所制。

宿道长是有先见之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还有半卷神功,空冥神功。

自是一卷,卷起来的。

还有半瓶见笑,还有一些散碎银子。

别无它物。

这些就够了,方道士白天行路晚上行功,日服一粒仙丹,百忙之中抽空修三清剑法读胡云异志,将自己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每一天的生活都过得很充实很快乐。当然行路的时候方道士也不闲着,方道士总是在思考,思考人生,思考天地万物可为我师我为天地万物之师的道理,眼看着很快就要天人合一了。

究竟方道士此时武功文采到了何种境界那是谁人也不知dào

,因为一路行来又是一月有余,但方道士就连哪怕一点皮毛小事也再没遇到。当然,方道士也想试一下,而且心情极为迫切,所以方道士一路西南而行直往南山而去,并没有去那一座长久以来向往之中的繁华大都市,隆景朝的京都,京城。

方道士是要去南山禅宗,去找他的小弟,无禅和尚。

那一个约定,谁也不曾忘。

顺便看看那个好kàn

的花和尚,灵秀。老夫子说他是一个大英雄,那可真是抬举了他,方道士并不相信。他还欠方道士一个头来着,方道士一定要去和他算算这笔旧账,连本带息,好好儿摸他几下。何况此时方道士也知dào

了,大名鼎鼎的哑僧就在南山禅宗之中,那是一个与老夫子齐名的前辈高人。

方道士一定要去见识一下,南山,禅宗。

《胡云异志》是方道士看得最多的一本书,因为方道士不去看字,只会看画。因为那里面真zhèng

靠谱儿的只有一张图,山河地理图。月余来便循着图择路而行,晓行夜宿,城镇不入,方道士也不知dào

自己走了多远,又走到了哪里。但沿途风景可见,较之山河地理图,方殷知dào

自己并没有走错,而南山禅宗,就快要到了。

无禅!无禅!

一晃过去几年,无禅怎样了?可还记得方殷这个大哥,可还记得无名泉边义结金兰?实则只在近日,一天天走近南山禅宗之时,方老大才越来越多地想起了无禅和尚。记忆早已模糊,方殷只记得那是一个浓眉大眼龙精虎猛的小和尚,而无禅也已长高也已长大,方殷也不知再次见到他自己会不会,认出他来。

方道士内心对于无禅和尚总有一种愧疚感,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那个小和尚,方道士也不知dào

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无禅对他一直念念不忘,而他总是将无禅放在脑后,十天半月也想不起来一回。但在上清的时候,每当想起无禅,方殷总会久久地望向南方天际。方殷知dào

那里也有一座大山,里面住着一个又傻又可爱的小和尚。

是的,方殷来了。

巍巍一座大山,已是近在眼前!

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上,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山。只一座山,无峰无脉,也不甚高,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小小的小山包,是那样孤独,又是那样静默。那,便是南山。然而近之,驻足山下,却发xiàn

它是那样雄浑而博大,又是那样厚重而肃穆!立于山前才知dào

,自己也不过如同小山包下的一粒微尘。

与上清迥然不同,如果说上清山脉是一条连接天地的巨龙,那么南山便是一只四平八稳的洪钟。正因简单,所以愈显恢宏,从而有着容纳万物的森森气象。正因其孤独,使得此山有若远古神灵身躯所化,无声无息存于世间,依然用那无尽的苍凉默默见证的岁月的变迁。方殷来到了南山,来到了这座孤独而雄浑,同样能够震撼人心,令人仰视膜拜又能够从中汲取到无穷力量的一座山。

方殷立于山下,仰目久久观望。

山与山之不同,正如人与人之不同,正如方殷与无禅。

无禅!无禅!方殷来了,你可知dào



无禅和尚自是不知dào

,无禅和尚去年冬天犯了错误被赶下山,一年不得归山。而此时炎炎夏日,无禅和尚顺着一条大路也不知dào

走到了哪里,去找他的方殷大哥了。方道士自也不知dào

无禅和尚此时不在南山禅宗,自家这一趟是白跑了。而方大剑客想要不自量力地和无禅和尚比划一下子的想法,自也泡汤了。

近了,近了,只见得山上万木森森,只闻得满山蝉声阵阵,放眼山上重重楼阁庙宇已然在望,而那一条宽阔笔直的石板路,有如天梯。到了,到了,到了山脚下却看到一匹马,一个人,和一个小茶棚,而四下空空荡荡再无一人。无钟鸣鼓謦之声,不见香客礼拜,静悄悄,静悄悄,只有蝉声铺天盖地似是无处不在——

情形有些诡异,使得方殷怔住。

那匹马静静地嚼着草料,望过来,方道士看到了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

映红了山,映红了脸。

四十九 绝对霸道!

方道士来到南山脚下,当先见到的是一匹马。

那是一匹不一样的马。

与众不同,火红火红,遍体毛色尽是火红颜色,红得近紫。

却是一匹高头大马,望来颈直腿长极为神骏,当真是红若烈火灿若晚霞,岂不正是传说之中的——

赤兔马!

只额头一抹雪白毛色直贯至鼻,于火焰也似的皮毛之上,使得雄美之中又增三分妩媚。注目之下,那马忽而垂头恢恢轻嘶,两只黑亮大眼睛左顾右盼忽闪忽闪,竟似害羞了。是的,这是一匹害羞的马,见了陌生人是会害羞的,它低着头轻轻地甩着尾巴,就像是在说别看了别看了,人家还是一个大姑娘,你这般瞅着人家羞也不羞?

方道士不会害羞,方道士脸皮比较厚,方道士已经看傻了。

方道士想起了青云。

无论如何,这真是一匹漂亮的马,由不得人无视于它。

而那个人,茶棚里面坐的那个人,就显得非常之不起眼,容易让人忽视了。那人背对方殷坐着,低着头似乎是在鼓捣着甚么,方殷看不到他的容貌,只见他四肢颀长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但发也乌黑,肩宽腰细,分明是一个青年男子。这就奇怪了,很奇怪,奇怪的是茶棚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他又不像是一个茶倌。

“扑楞楞——”

忽然一只鸟从茶棚里面飞了出去,似是一只鸽子直入云霄,片刻消失不见。

“哎——”那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

是皱着眉头,忧郁地看了方殷一眼。

便又回头喝茶。

惊鸿一瞥,已见细眉淡眼瘦长的脸,薄薄的唇抿得宛若一线。

那人不说话。

方殷也不说话。

那人长吁短叹,只是不说话。

方殷有待说话见他不理,于是也不说话。

两人不说话,马也不叫了,低着头,安静地吃着草料。

方殷轻呼一口气,上山。

那人冷哼一声,自顾喝茶。

方道士心说莫名其妙,真是一个鸟人!

那人心说这个方殷小野道,竟也生得人模狗样!

方道士走了百十来级石阶,回头看一眼,低低啐了一口。

那人看也不看,只飞快地别过头,往地上喀地吐了一大口唾沫!

竟是,听到了!方道士吓一大跳,当即快步上山,再也不敢回头去看。

江湖之中果然藏龙卧虎,未料这鸟人竟也个是高手!

他就是阿乌,方殷不知dào



方道士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就是真龙教暗香堂堂主,飞镖阿乌。

还好方道士没有说话,要不然方道士只怕已经死了,阿乌大人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阿乌心里冷笑,暗道活该活该,这下可有小野道的苦头吃了!

这是方道士与阿乌第一次见面,方道士自是不识得他。但阿乌却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小野道的身份,可见阿乌即使是一个鸟人,也是一个不一般的鸟人。无论如何,方道士这一回是绝对要有苦头吃了!非但有苦头吃,而且一定也是在劫难逃了!而且会死得非常之惨,抽筋扒皮生吞活剥那是轻的——

只因山上有一只母老虎,那是凶恶暴戾无人不惧!

循阶而上,将将走了半个时辰,抬眼仍是一级一级的石阶,似是永无止境。然而方殷知dào

即将登顶,只因山势平缓,明黄青黛的飞檐斗拱已然遥遥在望,更有刺目白亮的天光照在琉璃瓦上一闪一闪,映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是很热,燥热,额上汗出微微气喘,口干舌也燥。方殷咽一口唾沫,加快脚步。

忽而,闻到一抹异香。

旋即香气大盛浓而甜腻,使人头晕脑涨,只觉刺鼻!

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不由停下,愕然抬头,便见一朵红云当头飘下,挟着一股香得恼人的风!

却是一个穿着火红衣服的,美貌大姑娘!

美貌大姑娘气势汹汹地冲将,是扑,扑将下来,就像一只扑下山的大老虎,饿虎!

“滚开!”一声虎吼,草木皆惊。

方道士当时是给吓傻了,或说脑子是给熏懵了,只呆呆站在原地——

直以为是做梦了,转眼母老虎近前,已是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居高临下叉腰怒吼:“滚开!作死么!”方道士没有动,方道士还是没有动,方道士已经彻底傻掉了,只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像是一头正在吃草又忽然受到了惊吓的野驴。是的,即使这是一只母老虎,这只母老虎也是一只美丽的母老虎,或说是一只火红色的凤凰,或说一朵红得透紫艳丽到了霸气的花,大牡丹!

当真是,美得霸道!

正如同山脚下的那匹火红大马,高个儿,劲装,颈直腿长,衣红鞋也红,更是曲线玲珑身材火辣,尤显一张雪白雪白的鹅蛋脸,白得有如那红马头面正中的白色皮毛一样耀目!却是黑发如瀑直直垂落,但同样使得那唇红得格外格外刺目,红得让人心惊让人窒息,红得让人不由得不想到了一个词儿,烈焰红唇!

当真是一个,大美女!

“我呸!看甚么看!再看将你一双贼招子挖出来!”大美女又说话了,当然还是那样凶巴巴的,这话的意思就是臭不要脸,没有见过美女么?方道士并非没有见过美女,但这样的美女方道士还真没见过,方道士当时是心慌气短一句话也说不出,直愣愣看着她心里反反复复想的只有一个字——

鬼!

是的,一个人的脸不会那么白,一个人的唇也不会那么红,一个人的身上也不会那么那么地香,那自是浓妆艳抹胭脂水粉,这大姑娘美得不是惊人,而是吓人了!是的,天儿太热,大美女也是香汗淋漓了,眼见脸上冲得是一道一道又一道,花了。当然大美女就是大美女,眼见这哑巴野道见鬼也似地瞅着自家,大美女忽而挽鬓一笑,霎时风情万种:“哎!也是怪不得你,谁个见了本女侠也是这般——”

不说,有名:傻痴疯呆,魂飞魄散!

原来这不仅是一个美女,还是一个女侠,巾帼英雄!方道士猛咽一口唾沫,定了定神儿,终于开口:“这位姑娘,请问——”岂不知话刚出口,那美女当即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扬手间已是勃然大怒:“臭男人!臭无赖!臭流氓!臭道士!”一连四句臭骂,其声高亢脆亮,当下又将方道士骂得晕头转向:“我呸!就没一个好东西!莫道我不知你肚里打的甚么鬼主意,呸呸呸!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

天鹅肉不是那么容易吃到,方道士肚里又能打甚么鬼主意了?她是义愤填膺声色俱厉,方道士却不知这无妄之灾所为何来,方道士已经无语了,终知此女悍恶凶猛,绝非易与之辈。惹是惹不起,还好躲得起,好在石阶宽阔,便四五人并肩而行也是绰绰有余,方殷当下闪在一旁,示意——

“去死!”不想呼地一鞭,竟就当头抽来!

她是手持马鞭,方殷也看到了,但怎知她说动手就动手!

一时也是避之不及,只微一侧身——

耳畔风动,呜呜声中鞭梢划过,没奈何给她一记鞭子扫在左颊,火辣辣地疼!

“你!”方殷怒目而视,心下着实气恼:“你这人,怎恁地——”话没说完又是一鞭当头抽来,破空呜呜有声!有道是鞭长莫及,这一鞭快是够快力道也猛,但她立脚之处离得尚有丈许,方殷又有了提防,便就将身一蹲避了过去:“我说!有完没完!你再这样我可哎呀呀——”没的说,自是鞭子劈头盖脸抽将过来,但见那自称女侠的火辣大姑娘咬牙切齿神情凶狠,浑似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左右山坡,木石林立,前有恶虎挡路泼妇发疯,身后一个不慎跌下石级,方道士实在无法,只得大叫一声,转身抱头鼠窜而去!那女侠不肯罢休,随之冲下,追打,猛抽,并以破口大骂!骂得甚么自不用说,无外乎登徒浪子,采花大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敢惹本女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种种。

那是一个噩梦,那一刻无比漫长。

方殷血气方刚自不怕她,当时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直想大吼一声转过身去,将她一剑劈死!当真是莫名其妙,你说这算找谁地!向来只有方老大骂别人的份儿,这般给人没头没脑骂得狗血喷头真个生平头一遭!既冤且怒,又气又急,使得方道士当时心里头也真是冒出一个非常之不良的想法,便就是将这女侠拿下并扒光衣服吊在树上——

猛抽一通!毒打一顿!

当然只是想想罢了,那样的事情方殷大侠是做不出来的。

好男不与女斗!方道士只得这般安慰自己了。

一追,一逃,眼看好不容易登将上去,一转眼又回到了半山腰。方殷自是心烦意乱微微气喘,却听身后已是气喘吁吁步声凌乱,离自家是越来越远了。可见那女侠即使会武功也是武功平平,还不如方道士了。又一时,转身一看,只见上方不远处那女侠弯着个腰连连大喘,似是累得不轻:“哪,哪,哪里逃,本女侠……”

说没说完,便即坐下,抚胸捶腿,脾气大发:“喂!臭道士,滚过来!”方道士才不过去,方道士又不傻,方道士非常明智地留在原地并且一语不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那女侠喘息半晌,忽又得yì

起来:“哈哈!怕了罢!真没用,胆小鬼!”说罢挺身立起,将鞭杆往腰里一插,又怀里摸出一物放在眼前——

“啊——————”

只听得一声惨叫惊天地动,直震得草木皆惊蝉也噤声!方道士心下骇然,一时作不得声,只见她猛地一掷!“啪”地一声,那物四分五裂!旋即掩面大哭,直似痛不欲生:“丑死了丑死了,没法子见人了啊啊——”

碎片犹在,黄亮闪光,正是一面小铜镜。

女侠走了。

大哭下山,掩面疾疾而走,再也没有看方道士一眼。

只哭着留下一句话,使得天人同悲山崩地裂江河断流,使得方道士完全失语,彻底石化!纵使今日睛天下了大雪,纵使天雷滚滚轰鸣当头,纵使妖怪现身仙佛降世,纵使她自己脱光了衣服将自己吊起来再用自己的鞭子抽自己,也不及方殷此时心中惊骇!眼珠子掉在地上,嘴巴再也合不拢,只一句话方道士那是百分之一百二地以为听错,却不知——

“无禅!无禅!没良心的死和尚,我的,相公啊!”

五十 比武招亲

翼州。

城门上头两个大字,又体面又气派,无禅识得。

那个州字。

另外一个是什么字呢?无禅皱着眉头,感觉看上去有些眼熟。

粪州?

无禅拍拍脑袋,又摸摸肚皮,随了人们走进城里。

无禅饿了,无禅很饿,无禅总是觉得饿,无禅这是要去城里头找吃的了。

这个天下好人太多,太多,太多了,多到无禅数也数不清,多到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而坏人那是一个也没有啊一个也没有,这真是一件值得无禅高兴的事情!他们,她们,都是好人啊,好人,都对无禅很好,给无禅吃给无禅喝,都是无禅的恩人呐!要是没有那些恩人,无禅早就饿死了,无能那是怎么说来着,嗯!

死翘翘了!

无禅摸了摸自己又粗又硬的头发,觉得有些扎手。

大街上走着一个有头发的和尚,身上又脏又臭,又像一个叫花子。

这是无禅,无禅和尚,一条大路走到黑的无禅和尚,浑不知自家一路往东走到了翼州,已然与他的结义大哥,上清方道士差了十万八千里了。冬去春来,忽忽夏至,天是越来越热了,一路行来路边野草有如无禅和尚的头发,疯长!疯长疯长,已有指长,但根根竖立毫不妥协,使得头顶似是顶了一只刺猬。

“大爷,行行好罢,赏无禅一口饭吃罢!”

这样的话无禅是说不出来的,无禅并不是一个叫花子。

“小僧无禅,为除饥渴受诸四方饮食,和尚所求也无多,施主当积大功德,一碗稀粥一碗饭,无禅愿修一切善,南无阿弥陀——”

这样的话无禅也是说不出来的,无禅早就已经忘光了。

无禅很傻,无禅很笨,无禅长出了头发,也不大像是一个出家和尚。这样的一个和尚是化不来斋饭的,这样的一个和尚能够活到现在,已经就是一个奇迹了。所以无禅总是吃草,所以无禅总是很饿,无禅不是一头驴,吃草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但无禅还是活下来了,无禅不必乞讨一样有饭吃,所以说这个天下的好人就是多,海了去了!

正如眼前这个,好人。

这好人是个卖烧饼的汉子,许是烧饼吃得多了,身子圆圆的,一张脸也是扁扁的:“走开!走开!这野和尚,太臭了!”这话烧饼汉子是捂着鼻子说的,旁边有几个买烧饼的人也都是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的。这话无禅听得懂,无禅也以为自己很臭,无禅自己也闻到了。但无禅是一个正宗的和尚,不是一个野和尚,无禅生气了,无禅就走了。

只是两脚出卖了无禅的心,无禅直直立着一动不动。

无禅已经流出了口水,半点也挪不动地方了。

其实烧饼汉子也是一个好人,良心很好很好的那一种,眼看着这个又脏又臭的野和尚猛吞口水,眼珠子都饿绿了,还是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一个烧饼。是丢出去的,丢在地上了,沾上了土沾上了泥,叭嗒一声就丢在地上了:“给给给,拿去吃,吃完快滚!哪里来的野和尚,耽误人家做生意!”

无禅拾起来,拍了拍,便就送进口里,三下两下就吃完了。然后恭恭敬敬地掬了一个躬,两手端端正正合什为礼,万分感谢地说道:“施主好人,小僧谢过,南无阿弥陀佛——”烧饼汉子瞪他一眼,冷哼一声,又接着卖他的烧饼。烧饼是挺好,又香又脆,价钱也公道,一文一个,岂不知刚才还卖得好好的,转眼又卖不动了。

“你这厮!恁地无礼!这般作弄一个出家人作甚!”有人不高兴了,丢下烧饼转身便走!

“就是就是,你要给就给不给便罢,这般丢给他又算甚?”有人冷脸相对,眼神厌恶!

“真没瞧出来,你竟是这种人!俺以后再也不买你家烧饼了!”有人在叹气,痛心疾首!

当下人人侧目,烧饼汉子后悔不迭。

只急眉火眼道:“不是!不是!我是失手,失手丢的!”

没有人相信他,大家伙儿又不是瞎子。

做生意最讲究名声,这下坏了,名声臭了,烧饼汉子脸都绿了。情急之下又一次大发慈悲,以图挽回:“我是说真的,天地良心啊!来来来,小师父你尽管吃,放开肚皮吃!管够!”这当真是喜从天降,于是无禅开吃,兴高采烈放开肚皮吃。当然在吃之前无禅还有很有礼貌地谢过好心施主,并且一边吃一边夸赞烧饼好吃,倍儿香。

烧饼还有很多,一百好几十个。

一转眼就没了,一个也没了,大伙儿都乐了。

原来这小师父,还是一个大肚佛。

烧饼汉子挑着担子走的时候,谁也不知dào

他心情如何,无禅只看到他圆圆的身子扁了下去,扁扁的脸竟变圆了。眼珠子都鼓出来了。所以说这天下都是好人,一个坏人也没有,对于这一点无禅深有体会。所以说好人是不能随便乱做的,因为做一个好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对于这一点烧饼汉子体会更深。

无禅走在大街上,舔着嘴角儿,回味无穷。

无禅发xiàn

很多的人都去往一个方向,脚步匆匆神情兴奋,每个人的眼里都在放光,更有人大喊大叫着什么:“比武——比武——”

说的好像是比武,过招什么的。

无禅大喜,无禅赶忙跟了过去,这种事情无禅没有不去的道理。

集市一角,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有人在比斗,拳来脚往刀光剑影不亦乐乎。那是一个戏台子,临街搭建,有顶棚,有柱子,里首挂着一溜儿五颜六色的唱戏脸谱儿,正对面柱子上还挂着一黄一白两个大狮头。总之挺宽敞,挺体面,无禅一度以为是在唱戏,但还是看到了长长的大红绸布上面那四个大字——

比武招亲。

四个字,无禅都认识,但比武的意思无禅明白,这招亲是个什么东东无禅就不知dào

了。那也不重yào

,无禅不关心,有比武就够了,无禅很是开心。无禅开心地看着,远远地看着,无禅的眼力很好,不必近前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里首靠墙坐了一溜儿老头儿,有的长胡子,有的短胡子,有的没胡子,有的戴帽子有的不戴帽子,一个个正襟危坐坐得笔直,神情俨然很像那么一回事儿的样子。那并不奇怪,就和台上打斗的两个人一样不奇怪,奇怪的只是左首台柱之上白色狮头之下绑着一个大姑娘,红衣服的。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看不明白了。

想必是她比武比输了,这是一种惩罚。无禅想道。

其实无禅也想凑过去看个仔细,但是人太多了,比牛身上的毛还要多,密密麻麻乌乌压压的,无禅根本就挤不过去。人太多了,没有一万个也有八千个了,嗡嗡嗡嗡的又像是一团苍蝇挤在一起,无禅只见到一个一个又一个黑黑的后脑勺。人是太多了,便以无禅落脚如桩钉一般的步法,也给挤得东倒西歪随波逐流,竟是不知不觉地就靠近过去了。

全是男人,无头苍蝇。

便趁无头苍蝇之一无禅晕头转向挤来挤去的功夫儿,可以好好地说一说今天这台戏的主角,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主角,就是给绑在擂台上的那个红衣服大姑娘了。这个大姑娘,便是无禅想不明白的两个字,招亲了。这当然不是一种惩罚,这是一种对于性别的歧视对于人格的侮辱,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人绑在柱子上头让人随便观看任人品头论足,可以相见的是那个大姑娘已经很生气了,气得如同一团火焰轰轰烈烈烧将起来,气得想把这些人品败坏的臭男人都杀死,然后毁天灭地了。

浓烈的香水味,混杂了各种的汗臭味,在这闷热的天气里,让人心里产生了一些不良,甚至邪恶的想法:要是把她脱光了,再绑到柱子上就好了。在场大多数男人都这样想。之所以这样想是有原因的,也并非完全只是**的缘故,因为这是一只母老虎,家喻户晓远近闻名基本上是无人不识的。

这也是一种,报应。

无论这只母老虎多么凶多么恶多么地让人心惊胆寒,这都是一只漂亮的母老虎,关于这一点没有人不认可。极美,美到凶横!绝艳,艳到霸道!这一只美艳无匹的母老虎被誉为翼州第一美女,使得每一个女人见了她都要嫉妒使得每一个男人见了她都想脱光她的衣服,然后同样是绑起来拿着鞭子,狠狠抽她!

是很美,绝非夸大其辞,一个真zhèng

的美女无论是浓妆艳抹还是素面朝天,无论是穿金戴玉还是布衣荆钗,那都是一样一样,美的。如何美法儿,小说一下,但见她眉细而长,眼圆而大,鼻直而挺,口丰而润,一张白生生的鹅蛋脸,配了黑漆漆的长头发,再加上高挑的身形无畏的神色——

这是一种大气之美,如花中之王,牡丹。

而她的身材只能用火辣来形容,火辣到爆!尤以今日绳索捆缚之下,使得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使之勾勒出长腿细腰丰臀,美好曲线尽览无余,尤显双峰怒耸,似是两团旺盛勃发的火焰!烧红了天,烧红了眼,烧得口干舌燥烧得热血沸腾,烧得人放声大叫嗷嗷狂叫眼见一个个疯了也似——

牡丹姑娘!牡丹姑娘!

是的,她是花中之王,她就叫做牡丹。

五十一 牡丹姑娘

姓牛。

牛牡丹,就是牡丹姑娘的名字。

可是牡丹姑娘绝不容许别人叫她作牛牡丹,谁要敢叫二话不说直接一刀,砍死!

牛嚼牡丹,大煞风景,这是一种忌讳。

牡丹姑娘也不喜欢别人叫她牡丹姑娘,说牡丹女侠,就好。

花中之王,侠中之凰,这是牡丹姑娘时常挂在嘴边,常自引以为豪的称号。

牡丹姑娘也有遗憾,牡丹姑娘常常悔恨自己投错了胎误入了家门,牡丹姑娘本该是一个盖世英雄绝代天骄,生来即为女身,是牡丹姑娘最最遗憾的事。就好像是生来姓牛一样遗憾。牡丹姑娘经常会说我不要姓牛,我要改姓,我要姓牡!但她的老爹,牛府的牛老爷不同意,牛老爷说要改可以,等你爹我死了以后。

牡丹姑娘说反正你早晚也是要死,早改晚改都是一样。

牛老爷得女如此,至今还没给她气死,也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当然,牡丹姑娘是个心胸豁达,大度之人,总起来说还是很孝顺的。总起来的意思就是,除却撒泼打滚无礼取闹,恶声恶气拔刀相向的时候。当然那些并不重yào

,作为一个女中大丈夫一个英侠奇女子,牡丹姑娘绝不会将那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放在心上,牡丹姑娘是要做大事情的人,建千载伟业,创万世之基!

生为女子又如何!一样会轰轰烈烈红红火火,活出自己的精采!

牡丹姑娘是一个女侠,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牡丹女侠自幼习武,武功高强那是一定的了,牡丹女侠的神兵宝器是一把短刀。

其色火红,有名朱雀之羽,从不轻易示人的。

牡丹姑娘爱穿红衣服,选的座骑也是火红色的高头大马,名作胭脂。

胭脂总是很害羞,小家子气,这一点完全不同于牡丹女侠。

相同的是一个女侠,一匹母马,至今同样待字闺中,同样没有出嫁。

奇怪的是以牡丹姑娘之盖世姿容绝代美色,竟然没有人要,这当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虽说牡丹姑娘以侠女自居,但却如同世上任何一个女子般爱惜着自己的花容月貌,她将自己打扮得直如一朵大红牡丹花一样艳丽也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牡丹女侠终日勤奋刻苦练武之余多半只会做一件事情,照镜子。

或说,照镜子之余,偶而练上几下子武。

牡丹姑娘还有两个称号,一个是母老虎,外人叫的,一个是傻大姐,家里人叫的。当然都是私下里叫的,母老虎会吃人,傻大姐会犯浑,这一点每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闲言碎语不提也罢,无论如何牡丹姑娘也是一个大美女,即使疯,即使傻,即使狂妄凶横自高自大,那也应当是一样有人要有人抢有人哭着求着要来娶她,踏破了门坎儿争破了头的!

只有一种解释,牡丹姑娘不想嫁人。

准确地说,牡丹姑娘是没有找到想嫁的人。

看不上,一个也看不上,全是一些窝囊废臭男人地痞流氓书呆子之流,根本不配!正所谓名剑赠英雄,鲜花送美人,找来找去尽是一些个狗尾巴草,便给牡丹姑娘作绿叶也是不配的。其实牡丹姑娘选择如意郎君的条件也不甚高,简单来说要找的是:文可冶国,武可安邦,个子要高,英雄年少,骑着白马,英俊潇洒,仗剑笑傲,无dí

天下,风流而不下流,侠骨更得柔肠,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能入得宫阕殿堂将身立于万众之上,须言听计从忠心不贰情比金石还坚,打不还口骂不还手那是一定得要必须做到,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大耳刮子甩到脸上还不许哭只能是——

这是说笑话了,这样的男人天底下是找不见的。

即使是有也找不见,就如同凤舞九天龙潜十地一样,找不见。

孤芳自赏,无以配之,世间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

牡丹姑娘是一个苦命的女子,牡丹姑娘自己也深深地明白这一点。这就叫做天妒红颜,凡是容貌出众秀外慧中德才兼备的女子,一般来说命都比较苦。牡丹姑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实是在令人垂泪令人唏嘘,令人为之动容!在每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牡丹姑娘都会含泪望月,无语问苍天——

月有星相伴,谁人伴牡丹?

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牡丹姑娘也有牡丹姑娘的苦恼,在孤独寂寞的时候牡丹姑娘也会感觉到冷,即使是内心强dà

为人强悍的牡丹姑娘,也堪不破一个情字。自古红颜多薄命,独留青冢向黄昏,终有一天牡丹姑娘会人比黄花瘦青丝变白头,将身凋谢,无可奈何花落去,化作尘泥零落。

命运何其不公,教人欲哭无泪,千万人中寻他不得,怎不教人心也破碎!但尽管如此,牡丹姑娘也是绝不会降低条件的,绝不!牡丹姑娘无视老爹老娘每天从早到晚就在耳朵旁边唠唠叨叨,牡丹姑娘不将三姑六婆以及闲杂人等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牡丹姑娘选择坚守,坚强而坚定地守候!决不向现实低头!绝不妥协!绝不认命!绝不!

绝不让步!誓死抗争!

所以才会有比武招亲,牛老爷也实在是没辙儿了。

事有正反两面,人分三六九等,只在于观察角度不同。牡丹姑娘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牛老爷更清楚。牛老爷年过六旬,膝下三女一子,牡丹姑娘行三。三小姐,是牛府下人对于牡丹姑娘的尊称。傻三儿,是牛老爷对于这个爱女的爱称。在这四个儿女当中,没有一个人比傻三儿更让牛老爷操心,牛老爷也不以为天底下会有比自家这个傻三儿更不让人省心的闺女——

牛老爷最疼的也就是她,因为她傻。

牛老爷家里有钱,有房有地,有车有马,生意做得很大。

美貌的闺女,富裕的人家,哪怕傻一些也是不愁嫁,牛老爷一度这样以为。

当然,牛老爷择婿的标准也是很高的,便如牛大小姐嫁了一个朝廷命官,便如牛二小姐嫁了一个富家子弟。都是门当户对,品貌也得相配,安安生生和和美美,女儿孝顺女婿懂事儿子也有出息,牛老爷便是即刻身死也能够含笑九泉了。若非是有三姑娘,这个傻三儿,牛老爷绝不能死,牛老爷放心不下。

傻三儿不听话,从小就不听话,又皮又野完全就是一个假小子,刚刚还在树下拿着弹弓打鸟儿,一不留神就爬房顶上去了。打也打过,骂没少骂,奈何不听,完全不听。那不要紧,小娃娃么,顽皮胡闹也是正常,牛老爷也不真个当回事儿。就连她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就连她不爱读书做女红只爱舞刀枪棍棒也不当回事儿。那时牛老爷还是沾沾自喜,颇以为这个老闺女大有自家风范的。

牛家世代习武,家大业大,翼州城里的人都知dào



牛老爷为人正直,向来都是以武会友以德服人,在翼州城里颇有声望。

而且说话温文有礼,从来都不带一个脏字儿的。

——混账!

那年老闺女九岁,掐死了一只羽毛鲜亮的大公鸡,只为它神情得yì



——孽障!

那年老闺女十二岁,用皮鞭勒死了看家的黄狗,只因它乱嚷乱叫不懂礼貌。

——畜牲!

那年老闺女十五岁,用刀子将一个人的肠子捅了出来,只因他说了一句牛嚼牡丹。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那时牡丹女侠已是纵马狂奔,持朱雀刀打遍十里长街无dí

手,使孤老弱小人士终日拥堵牛府哀号哭诉要求赔偿,使得城中百姓谈其色变赠其翼州第一母老虎之名。

——列祖列宗啊,你们快快收了她去罢!

是年,牡丹姑娘芳龄二十有一,因其出道甚早出名亦早,高是不成低也不就,以至独守香闺婚嫁不得。道是黑白两道的道,名是恶名远扬的名,高低也是不成,在牡丹姑娘眼里世间男子皆是粪土,而她痴心守候的那个心上人只能是骑着白马驾着七彩云朵于天上飞着下来,并且要姿势美妙衣袂飘飘。

不多说,现在牛老爷择婿只有一个条件:男的。

——打赢了,就是你的!

比武招亲。

五十二 生死何以定

嘿嘿!哈哈!

“我说这位仁兄——”一矮个儿不满叫道:“你这也太不像话,口水都滴到我脖子上了!”后头高个儿擦擦嘴角儿,尴尬一笑,万分抱歉道:“让老弟见笑了,不过大家彼此彼此,你的口水滴到我的脚面上,我都没有说什么。”矮个儿低头一看,果见高个儿鞋都湿了,不但鞋湿了,地也湿了,湿乎乎的也不知dào

是口水还是汗水,还是甚么。

哎哟!我靠!

“张三哥啊,你也来了!”一熟人对另一熟人欢喜叫道:“难不成你也想着擂台争胜,夺得这朵大红花魁!”另一熟人报之微笑,坦然道:“不瞒李四弟,哥正有此意!”李四弟打个哈哈,叹道:“便是三哥有心,只怕三嫂不干!”张三哥将手一挥,神情笃定:“不妨!待我抱得美人归,即刻休之!”李四弟心下骇然,半晌,认真道:“不可!万万不可!若你一意如此,须得先过兄弟这一关!”张三哥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果然不出所料,哼!走着瞧!”旋即二人谁也不理谁,眼看就形同陌路了。

啊——承让!

“哈!一干饭桶,不知死活!”一持刀者不屑一顾,自言自语。一佩剑者随之开口,深有同感:“不错,不错!班门弄斧,岂不笑话!”持刀者侧目而视,忽惊异道:“这位英雄仪表堂堂气概非凡,未请教——”佩剑者静观台上,只淡淡道:“某姓冯,单名一个凉字,江湖人称鸳鸯蝴蝶剑。”持刀者深吸一口气,赞叹道:“果不其然!久闻冯兄剑法通神,出道三十年历八百战未尝一败,实乃盖世英豪也!”佩剑者微微摇头,神情落寞:“平生八百战,高处不胜寒,哎!听闻江湖有一绝世刀客与我齐名,只可惜,可惜,咦?”忽而心中一动,转眼已是大惊:“莫非阁下,就是那马!惊了!”持刀者微笑颔首,终现真身:“吾乃马惊,天马流星刀是也!”老天开眼,英雄得会,随即二人互相吹捧一回,又惺惺相惜一回,忽而醒起一事,双双变了脸色!马惊当先惊道:“冯兄,你我神交已久,今日一见已成莫逆,少时台上相争,岂不伤了和气!”冯凉心里拔儿凉:“二虎相争必有一伤,马兄,你我武功本在伯仲之间,若是两败俱伤,旁人岂不捡了便宜!”马惊双眉紧皱,面有忧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冯兄所言极是,极是!但依冯兄之见,此事又当如何?”冯凉苦思半晌,终于想出一计:“不若你我联手,刀剑合璧,哥俩儿你好我好,来个并列第一!”马惊闻言一喜,喜过又是一惊:“花只一朵,英雄两个,这,这,如何分得?”分不得也分不得,冯凉一筹莫展,马惊亦是无计。二人各觉苦恼,只叹既生喻何生亮,又深恨造物弄人,不提。

我来!我来!我来!我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老秀才一连四个非礼丢了过去,谆谆教诲道:“圣贤之言,当自谨记,时以省之律之。”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子亦有曰食色性也,好色而不淫,斯美若花,余存观赏之心而无亵玩之意,即如此。”老秀才摇头,老秀才叹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呜呼!哀哉!”中年文士无奈笑笑,以扇指点:“逾矩为僭,礼崩乐坏,且看——”循之望去,却是一猥琐男子眼望台上美人,一手提裤一手置于裆内,神色亢奋鼻息咻咻,正于光天化日之下拥挤人群之中暗自行那不端之事。老秀才当即大怒,须发皆张厉声喝道:“住手!寡廉鲜耻!岂不知圣人有云——”这个不用圣人说,话没说完众人之中横出一脚,猥琐男子一个激灵身子歪过,却不得倒,也不敢吵嚷,只惶惶然钻出人群慌慌张张跑掉。老秀才一时无语,中年文士笑道:“品行不端,胆必怯懦,大道即废尚有仁义,夫子不必过于忧心。”老秀才默然半晌,长声叹道:“无以信,无以敬,则无以畏之,今我所忧者,敬畏心亦失!”中年文士哈哈一笑,复观台上刀光剑影美人风流:“心存敬畏者,方能大无畏,胸有仁爱者,方能勇无dí

!哈哈不说,且看!且看今日谁得花魁!”老秀才看过一眼,终于笑了:“是极是极,且看且看,既来之则安之,又管他有理无理非不非礼,哈哈!”

台上打得热闹,台下一般精彩,人生本就一台戏,你看我,我看你。所为何来,各有其说,人多嘴也杂,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说他不完也无需尽述。然而几处片断闲言碎语,已足见这花中之王侠中之凰,牡丹姑娘个人魅力之大,也足见本次比武招亲场面火爆战况激烈,必将会取得极为圆满的成功。

美色当前,谁不动心?何况这个美女家里有钱,一旦得手,财色兼收,风流快活吃喝不愁,人生若此夫复何求?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否则定会抱憾终生!在场男人们多半都这样想,这也是比武招亲的好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你拿出真本事硬功夫拔得头筹,这乘龙快婿就当定了!

当然牡丹姑娘不乐意,牡丹姑娘意见大了!

当然不乐意也没有用,意见再大也没有用,绑着了,不成也得成。

牡丹姑娘双目喷火咬碎银牙,昂着高傲的头颅蔑视而大无畏地瞪视着眼前的一切!是的,牡丹姑娘是绝对不会低头不会妥协,绝对不会屈服的!牡丹姑娘宁可一死,咬舌自尽玉殒香消,也绝不会忍受这种侮辱!当然牡丹姑娘是一个坚强的姑娘,内心强dà

为人强悍,她是不会轻易就死的,在杀死在场这些臭男人之前!

其实,此时,牛老爷心里也有些后悔了。

既有台前,自有幕后,作为今日赛事的主办方,也是台上奖品的赞助者,牛老爷越瞧越不是滋味儿,已经肚里暗说莽撞连道失策了。牛老爷就坐在里首靠墙一排椅上,一干饱学宿儒武林前辈的正中,脸上阴云密布,实也忧心忡忡。牛老爷名牛德厚,六十许人,生得面白无须眉眼端正,身形高而微畔,瞧来甚有气度。

其实牛老爷择婿的条件一点都没有降,说归说,牛老爷最疼的就是牡丹姑娘。但见上台来的不是粗鲁汉子就是无脑莽夫,架着两膀,脸黑牙黄,嘴歪眼斜,胸毛老长,可说是不堪入目,根本就没有一个像样的。这样的人牛老爷是看不上的,牛老爷也知dào

自家老闺女同样看不上,但牛老爷也有牛老爷的苦衷——

“德厚兄,本官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又为了哪般!”左首一人头顶乌纱身有官服,拈须摇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往今来无不如此,怎就令爱——”点到即止,就这意思。意思就是,偏搞特殊?此人乃是翼州通判郑大人,位高权重,官职仅次于知州。牛老爷不敢怠慢,也知他年前给自家小子提亲不成心里老有意见了,只苦笑道:“说是说了,打过骂过,就是不听,哎!”

“我说牛老弟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右首一长袍长须老者随之叹气,语重心长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便是你娇惯你家闺女,由她胡闹也罢,怎又来个比武招亲?我看这也是——”点到为止,也这意思。意思就是,白费功夫儿!这老者姓孙,是翼州盐商,巨贾,也是牛老爷多年老友。牛老爷无奈笑笑,低声说道:“我这闺女,也是老哥你从小看着长起来的,此事也是实属无奈,如若不然,不然——”

“怎地?”二人齐声问道。

牛老爷又叹一口气,终于道出实情:“不瞒二位,这死丫头性如烈火,向来是说得出也做得出,若要强使她是死也不从的!”郑大人点了点头,孙巨富摇了摇头:“便如你说,那今日你又为何绑了她来?若是那夺魁之人不入她眼,岂非一般不成?”牛老爷两眼一眯,却又笑得像个老狐狸了:“不成便就不成,不过多一条路,谁教闺女生来顽劣,却教二位伯父辛苦!”郑大人闻言一怔,旋即失笑道:“原来如此!哈!不过德厚兄你可是许下了话,也下了保金,我等见证,反悔不得!”

“不成我即反悔,保金便就赔他!”牛老爷打个哈哈,又正色道:“非我欺诳,只关乎小女终身大事,不周之处还请二位兄长成全。”郑大人笑叹一声,将手一摆:“都是多年老友,说这作甚?也罢也罢,今日你在正座,便由你说了算!”孙巨富叹道:“老牛,老牛,当牛作马,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啊——”

说话间场中一声长长惨呼作起,一人扎手扎脚飞落台下。众人齐声惊呼,轰地闪开。台上一黑壮汉子精赤上身,挥刀大笑。刀已见血,伤在左肩,落败那人挣扎起身,骂骂咧咧走了。众人轰然大笑,胜出那人得yì

洋洋:“爷爷在此,谁还敢来!”语未落一人飞身冲上,手持双刀:“我来!”众人暴笑,双刀客猛觉不对,当即又舌绽春雷:“呸呸呸!我是你祖宗!孙子,看刀!”

“且慢。”

一人走上前去:“莫坏了规矩。”

说着一指:“你,去那里,先立文书。”

那人头戴鹖冠,皮甲皮靴,身披一袍,外黑里红,正是一个青年武官:“签字画押,互不追究,此为生死文书。”双刀客一怔,拿眼四下看看,却是有些犹豫了。众人哄笑:“陈千总,就你啰嗦!这一个一个签字画押立文书,岂不立到猴年马月去了!”陈千总英气勃勃,声也朗朗:“猴年马月也得立,一个一个一个立,陈平再说一遍,这是——”

生死文书!

五十三 只在一念间

文书定不了生死,定生死的是手里的刀枪。

刀枪也定不了生死,刀枪无眼也无心,定生死的还是持着刀枪的人。

持着刀枪的人也未必就能够定得生死,定下生死的有时候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小念头。

真zhèng

定得生死的是永无止境的欲望。

金银财宝啊,美色权势啊,快意恩仇啊,万人之上啊,种种,种种。

那生死文书,双刀客还是签了。

签来很简单,只需走到擂台一角,小木桌旁,在厚厚的一摞早就写好的文书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再摁下手印,即可。双刀客看都不看,很潇洒很豪迈地划拉几下,将笔一掷,又不假思索地点点印台,于其上重重摁下了鲜红的指印。其后自是提了双刀,哈哈大笑着回到台上,正中央:“杀!”

杀杀杀!杀了他!人们纷纷跟着起哄,激动跳叫,疯了一样。

他们是没有看清,只有陈千总看得清楚。

陈千总三十许人,名叫陈平,翼州千总,六品武职,是今日比武招亲的监事。

也是牛家二姑爷。

如果没有牛家姑爷这个身份,陈平是一定不会来的,如果没有牛家二小姐月季姑娘连续三个通宵揪着相公耳朵大吹枕边风,陈平是一定一定不会来管这乱七八糟的鸟事的。这不是一件好事,分明不是,至少在陈平这个朝廷命官眼中不是,陈平多次劝说过自家老岳丈,这样搞是会出乱子的。可惜他不听。

陈平看到双刀客的手在抖,从头到尾,一直在抖。

陈平汗流浃背,陈平觉得很热很烦躁,陈千总也是穿得太多了。

身为一名武官,自是武艺非凡,陈平的眼力也很好,陈平是上过疆场见过大阵仗的人。

骨积如山,血流成河,相较而言这些只是小儿科。

“双刀客,要败了。”陈平暗道。

双刀客败了,只十几合,身中两刀,又是给人一脚踹下台去,血染黄土惨呼哀嚎。双刀不敌单刀,精赤着上身的黑壮汉子再一次得yì

大笑,众人随之猛拍巴掌大声鼓噪。实则双刀客的身手不逊于他,然而未战胆已先寒,败得并不冤。是的,陈平的眼力很好,陈平知dào

在杀场之上胆量比身手更重yào



陈平更知dào

,在真zhèng

的实力面前,一切都是浮云。

下一个——

日已当头,眼看就到了午时。

天光白亮刺目,如箭如矢,使人无法正视。

天上有云,四下无风,愈热,闷热。

早已动了真家伙,不时见血,惊呼惨叫,擂台上的拼斗也愈加激烈。黑壮汉子早已给人踹到台下,身中三刀两掌,重伤。而台上比斗的人也是武技愈精身手愈强,一干虾兵蟹将早已胆寒心惊,再不敢上去了。便如那张三哥李四弟,便如那鸳鸯蝴蝶剑天马流星刀。张三哥给张三嫂一嗓子嚎了回去,李四弟跟着蹭酒儿喝去了,二人本就是铁哥们儿,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动手的。冯凉心里拔凉拔凉,马惊也是真zhèng

惊了,二人终知江湖卧虎藏龙天下英雄辈出,所以心有灵犀地一拍即合,勾着肩搭着背去了酒楼里,商量刀剑合璧再战江湖的大事以及吃饭谁来付账的问题去了。

这不是开玩笑,是会出人命的,金银再多美人再美,还是没有自家性命宝贵。即使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先保证晚上回去一觉睡醒,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比较稳妥。所以留下来的人多半就是看热闹的了,当然人还是那样地多,无论如何火红的美人暗红的血都是一种刺激,强烈的刺激!

大浪淘却泥沙,蛟龙终将浮出水面。

此时台上的两个人,便是。一人黑色劲装,面目英挺身形矫健,使一浑鸡子粗丈半长的浑铁枪,扫之猛如龙摆尾,刺之疾如凤点头。一人黄衣麻履,面目平凡英内敛,手持一双点钢蛾眉刺,身法轻灵迅捷,丝毫不落下风。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二人武功本就相若,兵刃也是相互制衡,一时斗得是难分难解不相上下。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台下彩声雷动此起彼伏,扬起一阵又一阵震天声浪。有真功夫真本事的人总是让人佩服,眼见台上双刺点点如惊电威肆,一枪呜呜破空似蛟龙翻身,众人大开眼界大饱眼福,鼓掌喝彩那也是真心实意的。台上一众元老级人物也是频频点头,齐赞二人皆是上上之选,看起来怕是名门之后。

只有牛老爷不说话,牛老爷在看牡丹姑娘。

牡丹姑娘一语不发,两眼索性也闭上了,唇角扬起一抹不屑的笑。

陈平低着头,看着桌上两张文书,一人名为杨承祖,一人名作郭自深。

陈平知dào

,此时这比武,已然到了尾声。陈平没有抬头,陈平知dào

无论是谁打嬴了,自家这小姨子一般看不上。小姨子看不上,老丈人也没法儿,谁也没法儿,陈千总也没法儿,终归还是白来一趟。但不来不行,不来自家屋里那只母老虎会发疯的,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八看绿豆,保不准儿就有个对眼的让三儿看上了。她说比如你这头公老虎再凶,还有我这个女武松降着了。

牛家三朵姐妹花,或说三朵霸王花,根本就没有一个好惹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作为受害人之一的陈平陈千总,对此深有体会。另一受害人,陈平的大姐夫,芍药姑娘的相公,白公子是个富二代。一样深有体会。今天大姐夫没来,是因为在家洗尿布了,陈平已经一年多没有看到大姐夫了。

陈平的大侄女姓牛,快一岁了。

大姐夫,二姐夫,还会有一个小妹夫。

也许不会,至少陈平认为不会,因为即使有人三生有幸凭着八辈子积的福德博取了自家这小姨子的青睐,那也绝对绝对不能承shòu她的爱心,或说忍受她的折磨。陈平还是很知足的,常自窃喜暗道侥幸,因为一只比真zhèng

的母老虎还要凶残暴戾的母老虎,无论男女武松来了都只能是一个下场——

一口吞掉,连皮带骨!

五十四 真正的高手

是了,该说无禅了。

是了,那是一定要说无禅了,无禅和尚不能白来,无禅又不是来打酱油的。之前所有种种,不过是为了铺垫,不过是为了烘托,不过是为了英雄横空出世做些准bèi

,以便其大杀四方一飞冲天!今天在场所有的人,包括这个戏台,是擂台,都是为了无禅和尚准bèi

的。无禅和尚才是真zhèng

的男主角,当之无愧的男一号儿!

可是这个男主角迟迟不肯上台,似乎是在耍大牌了。

当然,无禅和尚是个老实人,不会耍大牌,无禅和尚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也没有搞清楚自家的身份,以及应当扮演的角色。但这是比武,无禅和尚最爱的比武,无禅跃跃欲试欢喜若狂早就想冲上台去和那些英雄豪杰较量一番了。无禅从台下站了大半天,至今还没有上去,这当真是一件让人费解,奇怪到了极点的事情。

无禅之所以没有上台比武,是因为那生死文书。

无禅的名字无禅会写,可是无禅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名字写在那上面。无禅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用手指头去点那方红印台,点红了,再往纸上摁那么一下子。无禅很是奇怪,无禅长久地注视着那一个小小方桌以及上面的几样物事,感觉很神mì

。就像是某种神mì

的仪式,让无禅有些害pà

了,无禅就站在原地,没动。

是不动,纹丝不动。

无禅早已立定,就像一块生了根的石头立在人群里,由着人们挤来挤去,只不动。无禅发xiàn

这是一个修练步法桩法的好地方,前后左右涌来的力道很大很大,大到无禅要运足全身的力qì

与之相抗。还好能够抵住,无禅乐在其中。在密集拥挤的人群之中无禅是不一样的,只有他不动,一动不动,定定的就像是一块石头。

然而石头只是石头,众人挤不动他便就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又像是水流,流过了河里的一个木桩。没有人留意到无禅,留意到这个武功高强身怀绝技的小和尚。人们都在留意着台上,留意着擂台上面的刀光剑影拳脚纷飞,留意着胜负决出生死一线的刺激场面,留意着那个美貌如花身材火辣的大姑娘。

大姑娘美,大姑娘俏,大姑娘好kàn

地不得了!由不得人无视于她,无禅也在看着她,无禅没有上台的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为了她,无禅总是忍不住地,老是去看她。她是很好kàn

,又红又好kàn

,便如无禅这般分不出人的相貌好kàn

难看的一个和尚也觉得,她很好kàn

。单只好kàn

也还罢了,无禅更在认真仔细地研究她的身体,已经着了迷了。

是的,她是一个女人,我们的无禅和尚孤身在外游荡多日,已经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当然关于男人与女人如何区分的问题,也算是稍为有了一点小小心得了。她是一个女人,无禅已经看出来了,可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无禅是越看越糊涂了。这当真是很奇怪,就如同那生死文书一样奇怪,以至于无禅和尚浑然忘我,至今还在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研究着——

她的胸肌很发达,想必力qì

很大;腰细,腿长,背挺颈直,说明她身手灵活;胯部宽,屁股大,大腿粗,由此可以判断出她的下盘很稳;且双目有神皮肤光泽,证明她的身体很健康,基本没病。经以上种种分析,无禅和尚认为此女身怀武功,而且是多年习武。更加可怕的是她的身上有一种气势,勇敢无畏无坚不摧的强dà

气势,可说是充沛已极!她是一个高手!绝对的!无禅是不会看错的!

无禅和尚不知dào

,那不叫气势那叫做,气场!

话是如此,但还有不少疑点,可说是大有古怪,令无禅和尚又想不通了。你看她腰窄肩却不宽,颈直胳膊却细,大腿是粗小腿又细,屁股是大了,脚却是小的。不对,不对!无禅认为这样不对,这又不像是一个高手的特征了,却看越不像!是了,是了!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不同于无禅的,女人中的高手!可也不对,还是不对,人分男女,武功可还是一样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又不是高手了,只是一个女人——

无禅和尚不知dào

,这是一个女中豪杰,更胜须眉那种!

无禅和尚仔细地研究,认真地分析,只是看来看去还是一头雾水,难有定论。无论如何,无禅是个不一样的和尚,在场只有他以冷静的头脑科学的角度来观察着台上的奇怪女人,并以自身加以比对,如同在研究着一门高深的学问。当然在旁人眼中看来,无禅和尚这个学者,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终于有人留意到了无禅,这个奇怪的和尚。

“咦?这不是一个和尚么?”一人皱眉道:“头也不剃,邋里邋遢的!”

“好臭!好臭!”一人掩鼻道:“走开!臭死人了!”

“和尚,和尚,你也是来比武的么?”一人好奇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会功夫么?”

“会个屁!这是一个花和尚!”一人啐道:“好色的,淫僧!”

无禅直勾勾地地看着台上的大姑娘,瞪着俩眼,张着大嘴,果然像是一个急色鬼。说说道道,吵吵嚷嚷,无禅也没有听进耳朵里,无禅心无旁骛。他是心无旁骛,一人勃然大怒,当下伸手猛地一推,便要给这装聋作哑的狂妄淫僧一个大大下马威!岂不知一推不动,再推仍是不动,惊怒中使出全身气力奋力——

却如蚍蜉撼树,又如铜浇铁铸,丝毫动他不得,更是浑然不觉。那人愕然四顾,左右面面相觑。不一时,一内行人面色惊异,晃着两膀挤了过去:“闪开!我来!”内行人是一武师,翼州得胜武馆馆主,姓高,人称高力士。人如其名,生得是又高又壮膀大腰圆,天生神力,内外兼修。众人闪出空当,高力士上前,立定,沉腰扎马,深吸一口长气,吐气开声双掌平平推出:“嘿!”

手不及肩臂,倏尔一股大力抵住双掌,似是有形有质,竟不得进身:“金钟罩!”高力士是个识货的,心说一句果然了得!却也好胜心起,当下并不收掌,只纳一口气沉于丹田,运足十成功力:“开!”高力士之能众人也知,此人日食斗米力挽奔牛,曾经就这般推倒过一堵门墙,岂不知还是——

“怎样?怎样?”几人见他身躯一震退后三步,纷纷开口。高力士皱眉,不语。实则也不用说,无禅好生生立在那里已经说明了一切。是动不得他,是给弹开的,自始至终高力士的手掌就没有沾到无禅的僧衣。高力士心下惊骇,已见到眼前和尚身上那一道转瞬即逝的金光,高力士也练过硬功:“罗汉金身!”

而无禅已有所觉,无禅转过头,奇怪道:“这位施主,你要和无禅比武么?”高力士一时语塞,旁边有人笑道:“小和尚,好功夫啊!你会武功,怎不上台比试一下?”又一人随之笑道:“是啊是啊,小师父就上去比一下,赢了么,哈哈!也好收了这只——”众人一齐大笑,眉眼生动:“母老虎!”

“啊?”

不提这母老虎还好,一提起来无禅和尚心里头更迷糊了。说到比武无禅那是绝对乐意,可怎又冒出一只母老虎?哪里又有母老虎呢?母老虎又是什么呢?无禅要怎么收呢?收了又有什么用呢?没有又怎么收呢?上台比武和收母老虎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无禅的脑袋里头满是问号儿,欲要问个究竟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划拉了一下脑袋,嘿嘿一乐:“呵呵。”

这和尚傻里傻气,脑子里是缺根儿筋的,四下的人也都看出来了。既然看出来了,就有人要搞恶作剧了,当下有人撺掇道:“小和尚配母老虎,天生一对儿哈哈!上!上啊!”有人怪笑道:“高僧出马,为民除害,这可是一件大好事儿,大善事啊!”有人不动声色,心里乐开了花:“快上快上,我看好你!今日过五关斩六将夺得花魁的就是你了,和尚!”是极!是极!好极!妙极!众口一词,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

人心险恶,胡乱取乐,由此可见一斑。

只难为了无禅,无禅嘿嘿傻笑,根本不知dào

他们在说什么。

其实他们说的话大多数儿的人也没注意到,无禅身边发生的事情在万千人中就如同无禅一样不起眼。无禅只知dào

他们想让无禅上去比武,那么无禅就上去好了,其实无禅早就想上去比划一下子了,无禅是不会让大伙儿失望的。只是无禅还在顾虑着那甚么生死文书的事情,无禅不明白,也觉得那样很麻烦。何况台上的两个高手还没有打完,他们两个已经打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有分出高下。

在无禅眼里看来,台上的两个人武功很高。

在无禅眼里看来,之前上台的每一个人武功都很高。

只可惜这比武总会有人受伤,总是有人流血,无禅不忍看。

那么和无禅比起来又怎样呢?无禅是不晓得,无禅也不上心,无禅认为——

总要打过,才知dào



无禅喜欢比武,无禅喜欢的只是比武,与招亲无干。

无禅是在看着那个女人,无禅看到的只是一个人,与男女无干。

今日之事本就与无禅无干,无禅不是英雄也不是男主角,英雄的男主角另有其人——

他来了,是飞着来的,白衣飘飘姿势美妙!

腰上佩着宝剑,却将折扇轻摇。

“哇——”无禅叫道。

五十五 天下第一龙套

老鼠拉木楸,大头儿在后头。

他是飞着而来,将一干凡人踩在脚下,足尖一点,一点,一点。

点在一个个的脑袋瓜子上。

就像是孔梦余老夫子在大江上使用着登萍渡水绝技,那般,飞越过了人潮人海。

可他不是老夫子,他是一个贵公子。

在惊叫大骂声中,在万人侧目之下,贵公子轻飘飘落在了擂台一角,刷地拢了折扇,负手点头微笑。当然谁的脑袋瓜子也不愿意给他踩,谁也不乐意思当他的垫脚石,在众人醒过味儿来回过神儿来以后,没给他踩到的幸灾乐祸地笑,给他踩到的已经是破口大骂了。东施效颦,目中无人,这样的人就该骂,该用唾沫淹死他!

可是在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以后,该骂的人却骂不出了。想笑的人也不敢笑了。只得安静下来仰望着他,眼神之中是三分无奈三分厌恶,还有三分惧怕。还有一分藏在心里,是杀机!而他选择无视,他玉树般地临着风,尾指潇洒地拂过头发,面色愉悦两眼眯起,似乎是很享shòu

这一切,享shòu

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人也很好kàn

啊,无禅心道,看他衣服白得就像棉花一样。

他的衣服很白,他的脸也很白,他的扇子也是白的,白的还有他的鞋袜。当然这是一个美男子,不是一个白无常,面如白玉,唇似丹朱,眉似青山,眼如春水,再加上修长笔直的身形,正是一个着浊世翩翩佳公子。他是披散着头发,额有发带,发带正中有一硕大绿玉,晶莹通透闪闪发光。他就立在牡丹姑娘的身前,火红与雪白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或说反差——

“贤妹,我来了。”贵公子深情注目,浓浓爱意无法掩饰。

“呸!”牡丹姑娘当下给他一口唾沫,冲脸吐的。

“哎——”贵公子不闪不避,任由唾沫啐到脸上:“得承美人香泽,幸也!何其幸也!”

“贱也!何其贱也!”看到这一幕的人们,纷纷,暗道。

“贤妹,等着我。”贵公子微笑颔首,将折扇在手心拍了拍,侧身,移步——

无论如何,贵公子风度翩翩神采非凡,着实是引人瞩目。他一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了,包括台上正在比斗的两个人。郭自深,杨承祖,这二人确是名门之后,说是此时台上敌对,也是一双结义兄弟。二人武功精湛自不必说,今日上得台来比武较技,却是结伴到此游玩,杨承祖一眼看上了牡丹姑娘。

义弟有心,义兄相助,这本就是一场戏。

只有一个结果,杨承祖胜,郭自深败,虽说义弟武功稍逊义兄。而谁胜谁败迟迟没有分出来,只不过是想让有些人知难而退,省却不必要的麻烦。但该来的总会来,怎料得这出戏还没演完,麻烦竟就自己找上来了。眼见那人施施然走将过来,一脸从容目不斜视,丝毫不把二人放在眼里。二人互视一眼,已自知意,当下也不收手,自顾一枪双刺你来我往——

那人不停,缓缓前行,无视。

二人目光对过,已是心头火起,当下也是一味不理,枪枪愈猛刺刺愈疾——

既是找死,便遂你意!

此时台下鸦雀无声,众人也都看明白了,他是来——

台上一众元老级人物面面相觑,却也心里明白,相对苦笑。

牛老爷眉头紧蹙,也是忧心忡忡。

陈千总叹一口气,将起身,又坐下,还是没有说话。

“二位仁兄且住,听得不才一言。”贵公子须臾近前,却也止步,拱手微微一揖,彬彬有礼说道。说是有礼,着实可气,人家正自比武过招,你又上来找谁地?郭杨二人有心不作理会,但见他斯斯文文客客气气,若是不理又不免落了下乘,一时四目交投,却也有些为难。终归兄弟,向来默契,只一眼间便有灵犀——

同时收手,各退一步,双双拱手齐声开口:“这位兄弟,你——”

便此时,贵公子复又前行,扬长而去。

二人形如退避,又如左右相拱,双双错愕之时,人已穿行而过。

不过转眼之间,郭杨二人怒火大织,也不与他废话,当下挺枪出刺双双抢上——

却又双双,僵在当场。

却见他两手相拱,深深又是一礼:“世伯,文武来迟,还望世伯恕罪。”拜的不是旁人,正是牛老爷,牛老爷低着头也不说话,似乎没有看见他。他是背身而对,郭杨二人若是出手正如背后偷袭暗里伤人,二人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只各自冷哼一声,双双退后。却也双双胸中憋了一口恶气,郁闷难言。

贵公子凝身作势,只不动:“世伯不说话,这是在怪罪文武了。”牛老爷叹一口气,缓缓开口:“司徒文武,你前日里不是去了京城,怎这快就回来了?”此人复姓司徒,双字文武,司徒文武,就是这贵公子的名字。司徒文武微微一笑,隐有得色:“世伯,文武若是真的去了京城,这天赐良缘岂非错过?”

“司徒公子,我牛家与贵府并非世交,你莫要再说。”牛老爷注目而视,面色平静:“这世伯二字,老夫不敢当。”这话说得并不客气,司徒文武也不动气,神情淡定,言辞谦和:“伯父与我父亲相交莫逆,文武又牡丹姑娘情投意合,岂非正是世交至谊之情?更喜天作之合,待得你我两家结晋之好,岂非亲上……”

“打住,说过不成,就是不成。”牛老爷将手一摆,淡淡说道:“司徒公子聪明过人,应当明白老夫所说的话。”司徒文武垂手而立,还是谦恭地微笑道:“文武向来愚钝,敢问世伯一句,这红绸上面写的比武招亲四字,又作何解?”牛老爷轻轻呼一口气,端坐椅上,更阖了两眼,就此不再说话。

话说至此,便说一下司徒文武,司徒公子。

司徒公子三十有二,风流倜傥,文武双全,在翼州也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或说臭名昭著。司徒公子好色,极为好色,这一点认识他的人都知dào

,不认识他的人也听说过。那不是风流而是下流,但凡司徒公子看上的女人,那是一定要千方百计不择手段搞到手,软的不行那就用强,明的不成就来暗的,实为色中饿鬼淫中之魔。

此人道德败坏,并非单以女色而论,且不多说,单看今日比武招亲。司徒公子的来意现下只怕是个人都看出来了,一个是翼州第一大美女,一个是翼州第一大流氓,色中饿鬼淫中之魔对上花中之王侠中之凰,今天这比武招亲是一定会有好戏看了。当然司徒公子以为自己是人中龙凤,而那牡丹姑娘也是他的掌中之物。

实则司徒公子早对牡丹姑娘垂涎三尺,提亲已是提了百八十回,回回回绝,回绝再提,抬出老爹,亲自上门,死缠烂打绝不罢休,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奈何牡丹姑娘不乐意,非但牡丹姑娘不乐意,牛老爷也是坚决不同意,牛老夫人也不乐意,牛家上下就没有一个人同意,每个人都很讨厌他。

莫看他表面斯文有礼像个谦谦君子,那是一肚子男盗女娼黑心烂肚肠,藏也藏不住的,大伙儿都知dào

。无论牡丹姑娘如何凶横霸道如何像只母老虎,牡丹姑娘本质上还是一个好姑娘,牡丹姑娘是不能嫁给这样的人的,关于这一点,牛家上下的意见高度一致。而之所以他还没有得手,那是因为牛家并不好惹——

但司徒家更不好惹,这也是司徒公子为非作歹凶毒淫邪而又无人能制,城里的人们敢怒不敢言的唯一理由。那就是他的老爹司徒野,真龙教翼州堂堂主司徒野。司徒野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司徒文武。牛家惹不起,好在躲得起,所以今日比武招亲,牛老爷是选在司徒文武去了京城的日子。实则牡丹姑娘并不愁嫁,牛老爷也有牛老爷的苦衷,司徒文武,才是牛老爷举办比武招亲的真zhèng

原因。

但他还是来了。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去京城,他早已收到了消息,他在等。

他等到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使得牛家无话可说可以遂了自己心愿,可以名利双收抱得美人归的机会。不会有意wài

,没有第二种结果,司徒公子已经看到了牛老爷紧皱的眉头,看到了在场所有人脸上的无奈。枉自空算计,却在股掌间,司徒公子脸上在笑,司徒公子心里也在笑,司徒公子的大牙都要笑掉了!

这一切本就是为司徒公子准bèi

的,可以说是,天意!

然而天意难测,正是造化弄人!以司徒文武之能妄度天意强夺造化,那根本就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真zhèng

笑掉旁人大牙!

台下一个和尚,正自呆呆看着——

无禅不是英雄,无禅也不是男一号儿,无禅根本就是来打酱油的。

但无禅是会,抢戏的。

我们都知dào

,一个真zhèng

的主角,演技最高的演员,并不存zài

于戏剧之中舞台之上——

世间大戏场!生活大舞台!

正是戏外,平淡之中的无限精彩,而又并不自知的——

真我本我!

五十六 嗔!

便在司徒公子来的那一刻,牡丹姑娘的心就已经死了。

当然牡丹姑娘是一个坚强刚烈的女子,纵已心存死志,也不会轻易舍身就死的。

只是纵然一时不死,也快要给他恶心死了!眼前分明就是一个丑八怪,一个癞蛤蟆,犹自装模作样自鸣得yì

思,当真是恶心死人不偿命!牡丹姑娘蕙质兰心,自打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dào

这人不是个好东西,牡丹姑娘实在想不通世上怎会有他这种人,心说这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竟还有脸活下去——

牡丹姑娘说得一点儿都不过分,此人黑心烂肚肠,从里烂到外,根本就没有半点可取之处。都说相由心生,那就只说相貌好了。那脸白得,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是红,黑红色的,肿起来的,猪嘴一样!眉似青山,塌了一半,眼如春水,流进泥潭,黑眼圈儿扫帚眉不说,还有个鹰勾儿鼻,哎!还整块儿玉顶脑门儿上,一个字,俗啊!

两个字,恶俗!

苦命啊!命苦!红颜薄命啊!苍天也妒!牡丹姑娘心说这种人别说嫁给他了,便给他看上一眼都是一种极大的侮辱!牡丹姑娘银牙咬碎,牡丹姑娘怒火滔天,牡丹姑娘恨不得立马儿掏出刀子捅他个千刀万刀将他捅成一个大马蜂窝!但朱雀神刀不在身上,想要动手又给绑着,牡丹姑娘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就那样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

只不说话,以为抗争!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哪里又有甚么英雄救美?哪里又有甚么天作之合!那些都是骗人的,骗人的!牡丹姑娘是这样想,牡丹姑娘欲哭无泪,牡丹姑娘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柔弱很可怜,也是头一回感到有些绝望了。这是命啊,争不过的!牡丹姑娘心想,争不过也斗不过啊,即使是人如侠女牡丹我!难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一个人,那个梦里时常出现的人,骑着白马驾着七彩云朵,就那样,从天上——

那是白马王子,不,那是牡丹姑娘的,真命天子!

白马王子可遇不可求,真命天子那更是绝无仅有,于茫茫人海万千之中一眼望到了他,那就是他!是他!那是巧合之中的巧合,那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牡丹姑娘并不相信。但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命运最最神奇之处就在于,未知。未知,即有无限可能,牡丹姑娘不知dào

自己的真命天子已经现身而且就在台下,两眼直愣愣看将过来——

而且同样在想,这是为什么呢?

她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刚还没哭,说哭就哭了呢?这是为什么呢?

这可真是,怪可怜的。

一人微笑注目,将扇轻轻指点:“二位若是怕了,不妨联手,齐来。”说话时已正午,司徒公子头顶红日白衣飘飘,直身立于台上,正中,便如天上白云一般闲淡。但见他形容狂妄举止轻佻,郭杨二人双双报以冷笑,面色一般不屑。二人原本就不识得他,自也不惧,杨承祖当先上前,右手持枪,枪身斜指枪尖及地:“来罢。”

人无废话,势不起手,一般不与他客气。司徒公子叹一口气,缓缓拔出长剑:“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败,我自不急,只怕——”说着一扭头儿,眉目含情使一飞眼儿:“美人见怪!”牡丹姑娘不幸一眼瞥见,当下胃里就是一阵翻涌,干呕一声险些吐将出来!杨承祖见状也是无语了,只沉喝一声:“来!”

“且慢!”一人扬声道。

是陈平,陈千总还有话说,他自正襟危坐也不起身,面无表情:“司徒兄,比武我不拦你,先立生死文书。”司徒文武斜过一眼,摇头笑道:“多此一举,大可不必。”陈平不为所动:“这是规矩,由不得你。”司徒文武打个哈哈,以扇指点:“他自奈何不得我,我也不想打死他,何来生死一说?哈!不过耍耍罢了。”

“这位官爷,你便由他!”杨承祖愈怒,怒极反笑:“由他信口胡吹,我便与他耍耍!”陈平轻吁一口气,长身而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陈平再说一遍,这是规矩!”杨承祖已是极为不耐,却也无法,只得沉着脸立在原地。司徒文武却也懒得计较,终是轻飘飘移步上前,点了砚台,签字画押。

“请——”杨承祖单臂持枪,臂指枪尖成一直线——

“好!”“好枪!”“好功夫!”铁枪长大沉重,可见臂力非凡,单这一手儿台下便来了个满堂彩,众人欢呼声起,也是等得不耐烦了。司徒文武剑握右手,以左手折扇指点:“一,二,三,三招,你先。”杨承祖不解其意,然而对于眼前这个装腔作势的小人极为厌恶,当下也不客气,只将单臂一振:“看枪!”

只听“嗡”地一声沉闷声响,再看斗大枪花倏尔炸开,一枪直取中路,更将其胸腹尽数罩住,可说是迅急凌厉!司徒文武退,直退三步,并不格挡。说来轻巧,但见他身形飘忽步法不乱,杨承祖也知他并非易与,当下长枪向左一带一拢,并以进步反手一扫,霎时呜呜破空声起,正是一式横扫千军!

枪为百兵之王,得刃之锋锐,更得棍之灵长。这浑铁枪沉重长大失之灵便,却多了几分大开大阖无坚不摧的猛力!杨承祖枪法纯熟深谙此道,这一式“横扫千军”半是攻击半是试探,只看他如何应对,自也留有余力。却不料他不等枪至又退三步,只退,并无花巧。只是却已退至台边,眼看退无可退——

长枪呜呜扫过,杨承祖微微一怔。也是不假思索,仍只单臂带过双足连环踏上,身形转过之际趁势又是一扫!这一式熟极而流,仍是横扫千军,这一扫借了前力其势更猛更疾,呜——拦腰扫来,退无可退,司徒文武便就双足轻点飞身而起,轻飘飘腾空直有丈余。枪出再度落空,杨承祖却是一喜!

人在半空,剑不及远,眼见他攻也不得只得格挡,岂不自寻死路!说来话长,也不过转眼之间,杨承祖枪又拢回随之上步,抡臂转身又是一式横扫千军!并非拘于一式,此时这是最好的选择,不以挑刺,正是以力破巧摧枯拉朽!然而枪势甫出,却见他已展臂、出扇、凌空遥遥一点——

“小心毒针!”忽就一声叫,脆亮而高亢!

“毒针!”杨承祖心下一悚,不及转念左肋间已是微微一凉:“中了!”

“啊哟!”“不好!”“有暗器!”众人大呼小叫惊异莫名,杨承祖皱眉抚胸而退,铁枪仍自牢牢抓在手里:“好,好,好你个小人!”司徒文武飘然落地,刷地打开折扇,扇了两扇,一笑:“不多不少,正好三招。”杨承祖重重一哼正待说话,郭自深已然上前扶住了他,怒目而视:“暗箭伤人,无耻之徒!”

“哎!”牡丹姑娘叹了一口气,心说说也白说,这人死定了。司徒公子在笑,又将折扇轻点:“金针既出,银剑即来,来来来,到你了。”金针银剑,就是司徒文武的外号儿,这回点的却是郭自深。郭自深不作理会,注目关切道:“怎样?”杨承祖长出一口气,恨声道:“不妨!你且看着,我再与他打过!”

“还打?怎还打?”司徒文武啧啧有声,面色惊奇:“手下败将,怎地还打?”杨承祖怒目挺身,铁枪紧握:“谁又败给了你,你个小人,小人!”司徒文武一声冷笑,忽就变了脸色:“针上无毒,我已饶你一命,取你胸肋,我又饶你一命,你自口出不逊辱我,我不计较便又饶你一命,我且问你一句,你还有几条命可饶?”

“你!”杨承祖怒气勃发,却又难以反驳,一时面皮紫涨气闷难言!终是磊落汉子,不多时长吐一口浊气,苦笑道:“比武不禁暗器,只怪承祖大意,郭兄——”郭自深点头笑笑,自也会意:“你且一旁,我会会他。”杨承祖缓缓退后,轻声道:“多加小心,留神飞针。”郭自深也不多说,两手各于腰间一抹,便将双刺握于掌中:“请指教。”

这是一双奇形兵刃,长有尺许,细圆如锥,两头尖尖,各有一环套于中指。此为点钢蛾眉刺,精钢混白铁而制,使之变化莫测,招式精巧。但见他气度沉凝双目湛然,司徒文武自是不敢大意,也不客气,一声清啸长剑已出:“断!”长剑平平削过,取的却是右手钢刺,欲擒狮虎先去爪牙,一剑断之!

剑亦百练精刚所制,银光闪闪的是柄是鞘,剑身锋刃青寒森然。郭自深知他长剑锐利,自不以刺格挡,也不闪避,只将右腕一翻反拨来剑,左刺并出取之右肋。司徒文武撤剑反切,改削左刺。郭自深左刺只出半式便即错步攻上,右刺取其左肩。司徒文武翻转长剑又削右刺,一剑对双刺,只将折扇低垂——

片刻数招走过,却也仅为试探。二人均是以快打快,身法轻捷灵动,剑刺也不相交。此番相斗不同以往,望来平淡,实则短兵相接处处凶险,一个不慎胜负即分,或说生死立判!台下众人多半不知深浅,眼见二人穿花蝴蝶般一沾即收,一触即分,失望之余不免大为扫兴,纷纷鼓噪大喝倒彩!实则郭自深真zhèng

所忌仍是那扇中飞针,他既不出,便就留神提防,也是攻得不急不躁守得门户谨严。转眼又是十几合,司徒文武也知一时取之不下,终在一剑落空之时左手扬起,轻轻一点:“看针!”

语未落,刺翻飞,但见一掌平出掌心相对,钢刺已于其间呼呼旋转快如奔行中的车轮,又如一朵铁花于掌心蓦然绽放!江湖险恶,暗箭伤人也是寻常,郭自深自有应对之法,也是早有准bèi

。扇骨藏针,机括发之,对敌之时确是难以觉察难以防备,但觅来势断其来路,不见形亦可拒之门外——

刺花对金针,谁胜?谁败?

“有趣!有趣!有的一看!”众人啧啧有声,又作欢呼喝彩!

但这一针乃是虚的,空有声势,无针。

司徒文武将扇轻点,扬眉一笑:“原来如此,哈哈!好把式!”

郭自深将手一带刺花即收,钢刺复握手中:“虚虚实实,也不怎地,你只管——”

忽就眼前金光一闪,极细极微——

霎时左臂一抖刺花复开,只听“叮”一声轻响,一般极细极微,几难辨。

一针已出,不中。

“哼!”司徒文武面色一沉,当即挥剑攻上,左手持扇为伺。郭自深以右手钢刺相迎,左腕微颤,钢刺便于掌间呼呼旋转不休,一攻一守分毫不乱。终是一心二用,防得金针,又不欲给他斩到钢刺,趋避之间便就落了下风。一扇二十六骨,金针时有时无,时见金芒闪过,刺上亦有所觉。转眼间司徒文武攻势愈疾,郭自躲过几针挡下几针,已是只守不攻尽落下风!然而金针奈何不得他,待得告罄之时便是——

“针!”“哎哟!”“啊——”

这是擂台,台下乌压压立的都是人,他是堪堪抵得,众人却是惊叫连连间杂惨呼作起,已是不知几人中针!有人抱头惨叫,有人抚胸哀号,有些人俯身埋首赶忙躲避,更多的人转过身去拔脚便逃!逃也逃不得,四面八方全是人,霎时一阵大乱跌倒无数,磕磕绊绊又是无数跌倒!一时哭声震天惊叫连连,踩踏挤伤又是无数——

人无情,针无肆,终酿得一场大乱,祸及无辜!

“且住!”郭自深沉喝一声!

“住手!”杨承祖大喝一声!

“司徒文武!”陈平长身而起,腰刀已出!

“不妙!不妙!”一干元老纷纷起身闪避,有的已经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所有人都动了,只有三个人没动。

牛老爷端坐椅上,面如沉水。

牡丹姑娘阖了双目,面如霜寒,红唇边一抹火般艳烈的,决然!

便就依然没有发xiàn

台下的那一个,他。

他只不动,一动不动,从他立稳,站定的那一刻。

便如一块顽石,落地生根。

他是平凡的,他也不起眼,然而挺身而立,风吹不移浪打不动,便就在茫茫人海之中浊浪翻涌之下缓缓缓缓现身,终使他显出了些许不同。

与众不同。

五十七 金丹成

“怎了?”司徒文武微微一笑,又将折扇刷地打开,轻扇慢摇:“高下未分,何以言败?”郭自深长长出一口气,沉声道:“伤及无辜,你怎忍见?郭某不与你比了!”司徒文武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无辜?谁人无辜?谁个不知死活立在那里看热闹,哈!正是咎由自取!”郭自深深深望过一眼,缓缓道:“阁下何人?何门何派?敢问一句,郭某也好多个见识!”

“好说,不才司徒文武。”司徒文武淡淡一句,神情俨然:“这门派么,却也不必与你说了。”确是不必说了,扇面正对,郭自深不想看也看到了。看得分明,是有一条游龙张牙舞爪腾于祥云之上,其色明黄。一惊之际尚未开口,杨承祖已然上前,大声说道:“司徒文武,今日与你同台较技,实为杨某平生之耻!”

“杨兄的话,我记下了。”司徒文武点点头,又笑道:“郭兄有话,也可直说。”郭自深默然片刻,叹道:“久闻燕悲歌慷慨仁义,天下英雄无出其右,不想手下竟有你这种人,当真让人费解!”司徒文武也不动气,一般笑道:“好极,好极!正所谓不打不成交,敢问二位英雄何门何派,日后小弟登门拜会,也好有个分说。”

二人闻言齐齐一窒,互视一眼,竟是同时默然。

“怎了?又怎了?”司徒文武面色惊奇,啧啧有声:“二位有话不说,莫非不可告人?还是原本就是无门无派的,野种!”杨承祖怒气上涌,骈指大喝道:“说便说,谁又怕了你!我杨家——”一语未尽,郭自深断喝一声:“承祖!”杨承祖看过一眼,愤nù

之下还欲再说,但终是没有开口,悻悻作罢。

不可说,不可说,真龙教的势力,真龙教的手段,二人不是没有见识过。一个不慎祸及满门,便有门派也教你没了门派,落得个除名灭门,那可真个愧对列祖列宗了。二人无法,只得转身离去,双双面色郁郁,形也落寞。还是听得身后大笑一句,犹如伤口洒盐:“滚罢!夹着尾巴滚!爷爷今天心情好,便过饶你二人一回哈哈!”

终是肆意作声,一时凶威毕露!

四下无声,无人敢言,二人忽而一滞,齐齐将身停住!

半响。

双双远走,再没回头。

“还有人么?”

“你,你,你,还是你?”

“一干废物!也敢与我司徒文武来争!”

“听好,都给我听好,谁再上得台来,管教你死无全尸!”

一人台上说话,四下无人应声。静,安静,死了一般地安静!众人怕他,怕到不敢看他,只得任他指指点点得yì

洋洋。但没有人走,众人选择沉默应对,看天看地看着身边的人,以示抗争,以示不忿!还有人么?还有人么?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每个人的心里都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却分明听到四下响亮热烈的蝉声铺天盖地而来——

还有人,还有一人,台下还有一个人。

自是无禅。

无禅怒了,无禅大怒!无禅胸中山呼海啸,怒火烧天!

无明业火已然焚起,焚沸了血,焚红了眼,焚得头发根根直立,根根直刺苍天!

怎就没人?还有无禅!

然而无禅没有动,无禅双拳紧握直挺挺立在原地,并没有冲上台去。

无禅似乎变成了一块真zhèng

的石头,将身定在了那里。

千年万年,直到永远。

为什么。

当然,无禅还是无禅,勇猛无畏的无禅,无禅并不是在犹豫。

只有一个解释,无禅之所以不动那是因为,只是因为,无禅已不能动。

无禅修的是金刚不坏功,已修至功法五重,金身得立。无禅丹田之中内息纯正充盈,更得益其自幼习练,功法精而纯熟,丹田之气便于经脉穴窍之中日夜游走无时而休。行立坐卧皆如此,便是眠时也如此,因之勇猛精进进境神速。无禅练功总在有意而有无意,有觉而无觉之间,正如这第五重的功法金身立,功力催动之时金光逸于体表而不自知。而近日来却是有些不同,金光已淡,偶有闪现——

是为敛,渐趋敛于丹田。

丹田不是汪洋大海,容纳不下许多内息,便是海洋也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因之无可容时气息即会生变。是为淬炼。因之内息是有浑厚是有精纯,始有深浅高下之分。淬取,提炼,分之拢之,又如铁砂百炼成钢,气息精纯至极之时亦会再次生变,更是有形有质再也不同于任何一种气息——

功法六重,金丹成。

金丹得成之时,无禅的功法是会再次突pò

,那是质的飞跃!

无禅亦有所觉,但是无禅从来不会去想。

该怎样就怎样,功到自然成。

但正于今日,此时此刻,无禅盛怒之下嗔意大作,不觉心神已然失守!无禅只觉丹田之内炙热滚烫,内息如铅汞于熔炉之中翻涌沸腾,而畅行经脉穴窍之中的道道内息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去控zhì

,纷纷疯了也似回流丹田聚于其内,左冲右突之时更是使其痛如刀割!何以如此无禅不知,手脚完全不听使唤,无禅惊怒急怒之下只欲大吼大叫手舞足蹈——

然而身躯有如石化,一丝一毫也硬是动不得!

无禅并不是犹豫,无禅还是那个勇猛而无畏的无禅,然而无禅已经变了。

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改变。

“世伯,小侄无礼,不敬之处还请世伯见谅。”尘埃落定,司徒文武复作谦谦君子,躬身深施一礼:“好事已偕,待小侄回去禀告家严,便择良辰吉日拜上尊府,请期议亲。”牛老爷只不动,牛老爷直挺挺坐着也不说话,似乎也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司徒文武也自知意,微笑又是一礼:“世伯至信之人,一诺千金,想必今日之事不会反悔。”

“司徒文武!”陈平大步上前,肃然道:“今日之事如何,少顷自有分说,你也莫阴阳怪气,这里容不得你来放肆!”司徒文武扫过一眼,冷笑道:“自有分说?谁来分说?不若你来说说,陈平陈千总,此事该当如何?”陈平轻嗤一声,一般冷冷道:“该当如何陈平自知,陈平也不与你废话,你听着便是!”

说话间牛德厚牛老爷已经立了起来,注目一众老友,笑笑,又缓缓走到台前,微笑注目,拱手作礼。只是不置一辞,也不理会司徒文武,便于众人瞩目之中缓缓走到牡丹姑娘身前,立定:“我儿,你说如何……”

“不说!我不说!我也不要听你说!”牡丹姑娘怒目相视,报之厉吼!可怜天下父母心,牡丹姑娘是恨死了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老爹,却不知他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就是:“便就如何。”牛老爷也知自家闺女的脾气,自也不会和她生气,只笑叹道:“三儿啊,今日爹爹话已说出,若是此时反悔,我牛家上下日后可都要抬不起头,与人耻笑!你说,你说,你……”

“你滚!你滚!我说你滚!”牡丹姑娘愤nù

咆哮,忽又放声大哭:“你不是我爹!不是!牡丹没有你这样的爹!没有!娘!娘啊——”母爱如海,父爱如山,牡丹姑娘只以为这个老爹并不疼她,也不由他说出心里的话:“爹爹说是说了,悔就也就悔了!谁人要笑由他笑,抬不起头又如何!你要如何你说就是,只有爹爹给你作主,不怕!”

“你想怎样?你要如何?说!”牛老爷将脸一沉,也是有些生气了。这个闺女不听话,更是不知天高地厚,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口出不逊,硬是不认自家老爹!当然只是吓唬吓唬,可怜他是用心良苦,牛老爷是无比疼爱着这个不听话的傻姑娘,绝不会将她的一生幸福就此葬送!今日这比武招亲只有一个结果,正如同以往——

只你不乐意,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一样没用!

然而牡丹姑娘不知,牡丹姑娘只以为这个没良心的老爹就此决定,要将她许给那个败类中的败类司徒文武了!那样等若是就要牡丹姑娘去死,牡丹姑娘愤nù

若狂,一时恨天恨地恨着所有的人,更恨自己!牡丹姑娘忽然收声,不再哭不再叫,不再说话,只咬着牙瞪圆了两眼用仇恨的目光扫向在场所有的人——

其时牡丹姑娘已然心生死志,准bèi

咬舌自尽,誓死不从!

忽就一眼,终于万千人中发xiàn

了有一个人是那样那样地,不同寻常!

当下一怔,转念一喜!

继而大喜过望,转眼已是欣喜若狂!

神佛现身,妖魔辟易,还就澄清玉宇,阴霾尽数扫荡!便在万众瞩目之下茫茫人海之中真命天子终于现身,无巧不巧也是命中注定地落入了牡丹姑娘的一双慧眼!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牡丹姑娘当即以目为指以口为定,终是一句惊天动地,导致山无陵天地合冬雷阵阵夏雨雪,海枯石烂万千流传——

“我要他!他!他!就是他!那个——”

小!和!尚!

五十九 坚不可摧

牛老爷见多识广,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牛老爷看到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稚气未脱,一个精精神神的小和尚。

同样在一眼之间,看到了那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

牛老爷心中宁定,牛老爷心生喜意,牛老爷心知这一场比武招亲此时才,刚刚开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经是诵在心里。

小僧无禅,他叫无禅——

小僧小僧,是小也是不小,正如远眺一山!

南山禅宗,定空灵无,神僧定海,方丈空闻,白衣灵秀,这个自是——

“小和尚,他用金针射你,你怎不躲?”陈平犹自忿忿不平,怒目而视大声说着。陈平个性爽直,却也心思缜密,陈平一直都在留意着那只左手,持扇的手。问的是无禅,指的正是司徒文武!看是一团和气,竟又暗箭伤人!众人闻言恍然,当下又是一阵哄乱,一时皱眉嗤鼻纷纷望向司徒文武,人人面露愤慨之色!

“无禅,无禅,呃,不是,是了!”无禅张口结舌,委实不知说些什么。但无禅自有所觉,只在胸肋处挠了两下,一手探入怀中划拉几把:“是这!小针!”摊开掌中正是四只金针,长不及寸,细若发丝,亮堂堂的天光照耀之下微吐金芒。金针细小,众人离得远也是瞧不分明,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已是显而易见——

“卑鄙!”“无耻!”“下流坯!”“不要脸!”众人哗然,开始有人骂了,虽不指名道姓,骂的是谁谁个自知。司徒文武面色阴沉,司徒文武也不说话,只拿两眼缓缓扫向台下。此人虎狼之性心如蛇蝎,赫赫凶威之下,目光及处人皆变色,纷纷噤声——

一时又静。

是四针,当先一针射向心口,无用!其后三针分取胸腹要害,一般无用!

全无反应,一如泥牛入海!

古怪!古怪!司徒文武面色镇定,但已心生不祥之意:“这和尚年纪轻轻硬功了得,并非易与之辈!”念头转过,却是笑了,司徒文武面色坦然注目而笑:“果不其然,一试便知!小师父武功高强,实是教人佩服,佩服之至!”这人在夸无禅,无禅听懂了,原来他只是试试无禅的功夫,试试罢了!无禅挠头一乐,浑不知金针已于指间掉落:“呵!呵呵!”

他却不知司徒文武暗算不成已是心生惧意,此时正是不敢与他相争:“无禅小师父仪表堂堂气概非凡,却不知是在哪里出家,又何故来此?”见他满脸是笑客气而又礼貌,无禅便也笑道:“这位施主,无禅来自南,南,啊哟不对!不好不好!”说话无禅猛然醒觉,又认真地,大声说道:“打架不好!伤人不好!你还没有赔个不是,说——”

“说鸟!”司徒文武暗骂一句,却是连连点头,面上堆笑:“小师父说的是,方才是我情急之下失手伤人,是我不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无禅双掌合什,释然笑道:“是了,是了!这就对了,对了!”司徒文武低眉顺目,恭声说道:“在下有心赔罪,然则伤者不在,还请小师父帮忙寻来,在下自当一一赔过不是,并偿以诊金,可好?”

“好!”无禅大叫一声,欢欢喜喜就去了。

“小和尚!”忽听一声大吼,无禅愕然回头!却是红衣服大姑娘又说话了,并且急眉火眼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我说!他在骗你!你不知dào

么?你傻的么?当真傻子一个!”是的,他在骗人,无论他说什么,若非是心里有鬼他也不会像个三孙子一样乖巧说话的。此时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牡丹姑娘就看出来了:“回来!回来!你给我回来!”

“啊?”

每当听到他嘴里说出这一个字,每当看到他那一脸傻了吧唧的样子,牡丹姑娘总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很有一刀捅死他的冲动!牡丹姑娘性如烈火敢说敢做,更是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当场就做出决定将这狗屁不懂的和尚干掉!灭了!然而此时时机未到,牡丹姑娘心里冷笑,笑在脸上却是风情万种,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却不知自家也是做着和那司徒文武一般的龌龊事情——

大骗和尚!

“小和尚!你去和他打!”牡丹姑娘抿嘴一笑,笑得比花还美比蜜还甜:“你要打赢了,牡丹姐姐就给你买糖吃,好不好呢?”当真是水深火也热,忽然间说变就变了!刚还大声咆哮有若狮虎齐吼,转眼说话那比莺声燕语还要动听,尤以话尾那一个“呢”字摄魂荡魄柔而甜腻,可说引人遐想韵味悠长——

“好好好!好好好!”无禅欢喜大叫,当下又是五迷三道儿!非但欢天喜地连连跳叫,口水都流出来了,这回正是投其所好,一拍即合!比武自是无禅最爱,糖的味道无禅也是念念不忘,那大鞭子的关灵姐姐无禅还自惦记着了,这又来了个红通通的牡丹姐姐!刚还急着要去找人,转眼无禅又给忘了:“来!”

无禅双目炯炯,无禅双掌紧握,无禅挺身而立威势凛凛:“来!你与无禅打过!”

和尚!和尚!比武!比武!众人大笑,大呼,欢呼声轰然大作!热!天热!且是不耐!大伙儿都等得不耐烦了!自是人心有向背,可说万众归一处,自是无禅,他叫无禅!无禅!无禅!比武!比武!正是好戏不怕晚,正是好马配好鞍,今日且看着叫做无禅的小和尚,岂不正是一匹横里杀出来的,大大黑马!

“司徒文武,你是怕了。”陈平淡淡一句,转身走开:“来,无禅,先立文书。”文书何物,无禅仍是不知,但他既是说了,无禅也就乖乖地跟着过去,按他指点之处端端正正写下“无禅”二字,又小心翼翼有些新奇地按下了一个鲜红指印。看他注目一笑,无禅嘿嘿一乐,无禅对这个一身正气的官兵大哥极有好感。

只余司徒文武一人立于台中,面色阴鸷。

司徒文武心中恼火,更是有些尴尬,也是极为不耐了!

之前种种,不过为了少生枝节,司徒文武也并非是当真怕了他——

至少司徒文武这样以为。实则陈平一语中的,司徒文武前倨后恭花样百出,说来还是怕了。面对这个和尚,司徒文武并没有几分取胜的把握。然而势无可收,司徒文武没有把握也是必须出手,并且只能胜,不能败!若是败了,司徒文武的如意算盘就会尽数落空,非但钱财美色不得,司徒文武会失去更多——

金针,银剑,说来威风,也不如何!

未战气已馁,司徒文武的手在抖,竟有一种败局已定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这种感觉司徒文武从来没有过,只是在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司徒野的时候——

“来!”

“铮!”

无禅已然站定,司徒文武悚然一惊!猛醒!剑已在手,手还在抖!司徒文武自知一时失神,更是恼羞成怒:“好和尚!”好和尚!是好和尚!正是好一个和尚!真zhèng

面对无禅的时候司徒文武才知,自家根本就是半点胜算也无!但见他身如磐石定如山岳,目光宁定气息沉稳,小小年纪竟是大有宗师气度!

南山禅宗!

忽就一念闪过,又是一惊!一悚!猛然惊觉,竟是退了一步!

“轰!”

六十 天之眼

“杀!”

讥笑嘲笑大笑暴笑共作轰笑,轰然大作,入耳入心!

司徒文武只觉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当下厉喝一声,一剑直直刺向无禅心窝!

终究血肉之躯,金针当得,这利刃当不当得!

无禅出拳。

一步踏上,右足前置,双膝微屈,拢左臂,出右拳,迎击!

一拳平平直击,正对剑首锋刃!

——罗汉过江。

台下又是“轰”地一声,惊呼声中人人变色!可不胆大包天,直将利刃无视!这更是一种蔑视,极度的蔑视!司徒文武怒意勃发,也是不作多想,便仍一剑奋力直直刺出,不留半分余力!二人相隔丈许,双双进一步,剑出拳亦出,只须臾间便就拳剑相交——

“喀嘣”一声响,声脆而亮,长剑断作数截!崩飞!

如中铁石!拳犹未止!

剑尖甫及司徒方武已觉不对,然而势不可收,只得空握一柄,握眼睁睁地看着——

那一拳击在剑锷之上!

遽尔一股大力涌至,臂不能当,掌沿并柄首倒撞于胸——

一声闷哼,司徒文武飞了出去!

“当啷!”“当啷!”数声轻响,几段断剑方落台上。

“啊哟!”“啊哟!”惊呼声中众人纷纷闪避,司徒文武倒飞五丈,转眼落于台下。

以手抚胸,面色惨白:“好个和尚!”

身负经卷东渡传经,跋山涉水普渡众生,有名跋陀罗尊者——

过江罗汉。

无禅收拳,直身立,合什:“阿弥陀佛,小僧无禅。”

转眼胜负已分,前后不过一息,司徒文武与之相对竟不是,一合之敌!

其间有一刹那静寂,天地无声。

“无禅!无禅!”欢呼声轰然作响,直如山呼海啸,台下已然沸腾:“无禅!无禅!打得好!小和尚!”其间夹杂一声尖叫,脆而高亢,那是牡丹姑娘一时忘情,随之纵声笑叫!只觉得痛快淋漓,众人大出一口恶气!也有人有些失望,笑着作摇头叹气状,心说这也太快了,还没看够!还不过瘾!再打再打——

一回。

胸中翻腾,一口血强行咽下,口鼻之内满是血腥!

恼恨齐作,凶悍并起,司徒文武绝不会就此罢休,只是略作喘息。

忽而猛地一掷剑柄,扇交右手一跃上台,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我还没有败!”

“是的,你还没有败。”无禅垂下双臂,点头说道:“来,再来打过。”

“司徒文武,你已经败了。”陈平好整以暇,笑也从容:“你即不认,也是败了。”司徒文武冷冷望过一眼,嗤鼻摇头:“陈千总,你有种!”陈平哈哈一笑,也不屑去看他:“你也莫狂,众目睽睽之下,却也由不得你不认。”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司徒文武一拳给人打到台下,自是败了,完败!

但没有人离开。

这场好戏还没有完,大伙儿也都看出来了。

“无禅!无禅!你去和他打!”一人高声叫道,声音脆亮,正是牡丹姑娘!眼见自家钦点的傻和尚竟然武功高强,大展神威不可一世,牡丹姑娘惊喜之余更是大大地佩服自己慧眼独具见识非凡:“哈哈!我就说!你再和他打,他这是不服,你就打到他服了为止!”还得说是牡丹姑娘,完全响应群众呼声,也是心声:“打!打!再打!打服了他!”

“来罢!”无禅更不会让大家失望,无禅拳又握紧,大声说道:“这位施主,无禅的拳重,你小心了,莫打伤了你!”是的,无禅只想比武不想伤人,无禅这话自是好意提醒,真心话。是真心话,听到司徒文武的耳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司徒文武也是个要脸儿要面儿的人,此时自尊心已经被他无意之中,严重地伤害了!

“请!”话不多说,司徒文武只一个请字——

金针又出,直取双目!

快!且准!二人离得仍是丈许,无禅毫无防备,见得淡淡金光闪时针已迫在眉睫!

只将双目一阖。

眼皮落下,金针拒之门外,不得入。

无禅只觉针落处先后微微一颤、心动、不及抬眼,一道疾风已至左肩肩井!

“夺”一声闷响,正中!

无禅不动。

“和尚!和尚!”“无禅!无禅!”惊呼又起,众人不见飞针只见和尚,无禅中了一记,一记一记,又是一记!出手如风,扇落如雨,转眼夺夺夺夺接连点中尽落胸要害,无禅连中数十记!无禅只不动,仍是垂手而立握了双拳,双目仍是紧闭!模样似极已然穴道受制,完全就是被动挨打,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形势瞬间逆转,众人提心吊胆,眼见司徒文武文武毫不留情一下狠似一下,心惊之下又有些可怜那小和尚了。怎了?怎了?牡丹姑娘也是看傻了,牡丹姑娘傻傻地地看着那个楞头楞脑的小和尚,忽然就想到了自家老弟。老弟,老弟,老弟挨老爹打时也是这般模样,梗着脖子也不说话,一动不动一味死扛:“别打啦!别打啦!你还手啊!”牡丹姑娘忽就大哭大叫,声嘶力竭:“还手啊你个傻子!笨大牛!”

此为透骨点穴法,无禅当得当不得?

点中了么?无禅直挺挺立在原地,无人知晓。是点中了,无禅不动,中了又如何?司徒文武也看不分明。无禅只是不动,将身复作顽石,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巍然屹立!司徒文武面色阴沉,越打越是心惊,忽就一眼扫过,更是恼怒异常!中与不中,已是分明,他已看到无禅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似是很舒服,很惬意的样子。

无禅是在享shòu



劲力破体而入,瞬间穴道受制!

又瞬间冲开,如汹涌洪冲过泥坝,一举冲破!

制、破、制、破,制而即破,内息流转畅通无阻,直如长江大河,无可御之!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无禅陶醉了。

一心空明,不闻不见,不觉双臂齐摆,拳已送出——

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有名迦诺迦代蹉尊者。

欢喜罗汉!

无禅笑着,阖目出拳。

司徒文武惊怒之下正自一扇长驱直入,直往咽喉点去,猛见他双臂齐出正对两肋,势如分花拂柳。不由又是一惊,随之撤扇上步,揉身展臂反打腿窝委中穴。却不知此时无禅不知拳出不觉落空,亦是有知有觉,已入无我之境。扇至无禅便即一式“罗汉坐鹿”,右足置于左腿腿窝,左足虚点将坐不坐——

恰恰将折扇夹在左腿正中,双掌随之复合,合什。

端坐神鹿,若有所思,泰然自若清高自赏,有名宾度罗跋罗堕阁尊者——

坐鹿罗汉。

司徒文武给他一带,力不可禁势无可收,当下便就是猛地一个趔趄!

“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急怒之下便欲起身,扇是一抽不动!猛地一抽,不动!奋力一抽!仍是不动!直如铸在腿间,无法动其分毫!此时无禅单足点地似坐非坐,双目仍是阖着,面带微笑似无所觉。此时司徒文武一膝及地半跪不跪,急得面红耳赤,模样更是狼狈已极!跪了!跪了!哈哈哈哈!磕头求饶罢!而此时众人眼见心知,当然自是欢呼雀跃,大声轰笑——

“啊!”“啊——”

只听得两声惨呼,一长而凄厉一短而短促!

心里一动,金针又出!无禅亦有所觉,这一回却是他有心射的台下——

刹那间,猛一抬眼,面前正是一张狞笑的脸!

无禅大怒!就势侧身,忽地重重坐下!

“喀嘣”又是一声脆响,扇尾及于地上硬木,力不能禁,其内钢骨瞬间崩断!崩飞!

片片四散,暴射而出!

“啊!啊!啊——”

司徒文武轰然倒地,捂着脸连连打滚:“我的眼!我的眼!我的眼啊——”

首当其冲,身中无数,一针直直射入左目!

静了,又无声,死了一般地静。

百十碎片十几断针,多半射中司徒文武,少半射中无禅,并没有波及旁人。

只余台下二人哀声惨叫,台上司徒文武长声惨呼。

无禅傻掉。

那时已见腥红的血已于指缝间,缓缓流出,一滴,一滴,滴落。

“哎哟!哎哟!”无禅忽而心中悲恸,懊恼悔恨齐生:“无禅不是,不是有心,无禅,无禅呜呜——”无禅坐在地上咧嘴大哭,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众人纷纷变色,一时无人敢言,却是心说,暗道这是祸事来了!台上一干老者纷纷立起,一般惊骇面上失色!来了!来了!这就来了!来了四个——

这时便显出了牛家的人,硬是与众不同!

牛老爷端坐不动,面无表情。

陈平一般端坐,面色平静。

牡丹姑娘哈哈大笑,声破云天:“该!该!这是报应!瞎了活该!”

变故本在眨眼之间,眨眼间上来了四个人,一式白麻葛衣,齐齐跃上台面——

或说,四人本在人群之中。

也不说话,目不斜视,一人抱了司徒文武,飞身跃下大步而去。

人人避让,避之不及,三人随之快步离去。

真龙教!真龙教!人人心知肚明,自是噤若寒蝉!

一时惨呼也无,还是静,死寂。

呜呜!呜呜!尤显一人啊啊大哭,悲不可抑!

哈哈!哈哈!更显一人咯咯大笑,乐不可支!

悲喜两重天,这是一场让人哭笑不得的比武,一场荒诞的戏。

只在一线间!英雄已然出世,如何不教人欢欣鼓舞,如何不喊着他的名字大声欢呼!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

无禅你莫哭,万众共一呼!无禅你当笑,是非有说道!

又是转眼之间,无数的人冲上台面!欢呼着,跳叫着,不由分说便将无禅高高抬起——

无禅终于飞了起来,高高飞在人潮人海之上,高高飞在广阔天地之间。没有鲜花,只有掌声,有如雷鸣一般的掌声!是有鲜花,花中之王,牡丹姑娘笑得很甜很漂亮!无禅!无禅!他们都在叫着无禅,为什么?嘿哟!嘿哟!无禅飞起来,无禅不能当,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力量!起起落落之间,天地已然翻覆,无禅哭着笑着头晕脑涨之际忽就发xiàn

!上面!再也找不见了,那一个很像很像无禅的高高飞起来的——

小和尚。

六十一 定姻缘

姻缘本是三生定,

百年长为一线牵。

痴男怨女两不误,

欢喜冤家始相连。

“小和尚,你叫什么呀?”一个大姐眉开眼笑,坐着问道。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无禅直直立着,低着头,老老实实回答道。

“无禅,你多大了?你是哪里人?”又一个大姐面色和善,抱着孩子问道。

“无禅来自南山禅宗,无禅十八年了。”无禅规规矩矩,认真说道。

“哇——”那个小孩大哭,似乎是很不满yì



“是了!是,十九年了!”无禅偷偷看一眼,发xiàn

那小孩正自拿着一根手指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吮。是了,无禅忘了,无禅下山时候十八,现下过了年,无禅已经十九了。抱孩子大姐点了点头,貌似很高兴的样子:“女大二,抱金罐儿,我瞧这和尚眉眼周正人也诚实,不错!不错!”另一大姐啧啧有声,已经开始动手动脚儿了:“我瞧瞧,我瞧瞧,嗯!牙口儿也好,齐齐整整的,挺白!”

“呵,呵呵。”无禅给他掐着腮帮子,颇觉不适,更有些害羞了:“啊,啊,阿弥陀佛啊啊!”抱孩子大姐笑道:“无禅小师父,你相中我家三妹了么?”这句话无禅回答不出,无禅不知dào

甚么叫作相中,更不知dào

她家三妹是谁。何况另一大姐正自勾着无禅嘴角儿仔细察看,无禅已经嘴歪眼斜了:“咝——咝——啊!是了!”

“佛祖开眼,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坐在正中的那个,慈眉善目的白胖老太终于开口:“这傻三儿啊,可算是找着主儿!”哇!哇!语声未落那小孩又是哇哇大哭,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不知名的言语,更将两只小拳紧握奋力比划,似是大为愤nù

了!无禅心惊肉跳,只觉头皮发麻,心中那一股不祥之意愈盛——

总觉不对,却是哪里不对了?

“阿弥陀佛,就这样,阿弥陀佛,定了!”白胖老太起身,口诵佛号,颤巍巍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动手动脚儿的大姐终于放手,大笑而去:“记住,我是你二姐,二姨子,月季!”

又多一个姐,还是二姨子?无禅傻掉。

“妞妞乖,乖宝宝,不闹不闹,快快睡觉。”抱小孩大姐抱着小孩,一边哄着一边走了,走到门口儿回眸一笑:“我说她小姨父,你也早些睡下,明儿起早儿!”

我说,她小姨夫?无禅彻底迷门了。

无禅呆呆地看着空空荡荡黑漆嘛呜的门口儿,懵圈了。

明早成亲,无禅和尚还不知dào



这件事情无禅和尚完全是给蒙在鼓里,要做新郎倌儿了还不知dào



当然无禅本就是个傻的,吃饱喝足万事不上心,呆不一时,洗洗睡了。

“疯了么!”

“都疯了!”

“全都有病!”

“都去死罢!想也别想!”

牡丹姑娘反反复复只这四句话,疯了也似地大喊大叫,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正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无禅和尚那边的情况还好上一些,相较于他和牡丹姐姐而言。牡丹姑娘还是五花大绑,被绑在自家香闺床廊之上,鬓发散乱双目红肿。妆也花了,似乎是刚刚遭受到了非人的折磨,精神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面前是三个男人。

“牛牡丹,人是你自己挑的,话是你自己说的,现下你想反悔么!”陈平哈哈一笑,颇有些幸灾乐祸:“那是绝对,不成的!”牡丹姑娘忽然收声,不再撒泼不再哭闹,只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狠狠剜过一眼:“臭当兵的,你不得好死!”陈平干咳一声,来回踱了两步:“白大富,大姐夫,陈平说话不好使,还是你来说说罢。”

白大富就是大姐夫,大姐芍药之夫,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白大富三十许人,生得一表人材又白又俊,更是富态体面一团和气:“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话没说完牡丹姑娘便是一声大吼:“面团!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回家洗尿布去!”面团,就是牡丹姑娘对自家大姐夫的爱称。面团叹气垂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手,那十根手指惨白浮肿,泡得都掉皮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洗不完的尿布!”

牛老爷拂袖而去!

“爹爹!”身后传来一声深情呼唤,柔弱而又凄婉:“爹爹你最疼三儿了,绝不会把三儿往火坑里推的,是不是呀,爹爹?”是的,牛老爷最疼三儿了,牛老爷立住了,长叹一声:“三儿啊,这是命,你就认了罢!”

“命屁!狗屁!”牡丹姑娘瞬间翻脸原形毕露,瞪眼大吼道:“你不是我爹!你没心没肺!你害完我家大牛又来害我,你良心都叫狗吃了!”牛老爷不去看她,牛老爷无话可说,牛老只背着手望向门外,对天长叹道:“天地良心呐!却是害了人家好好一个和尚,作孽啊,作孽!”说完走人,决然而去。

“三妹啊,你也喝口水。”见自家这小姨子一天滴水未进,更寻死觅活又哭又号的嗓子也喊哑了嘴也裂了皮儿了,大姐夫很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我瞧那无禅就挺好,老实巴交,作为男人这一点尤为可贵!老实,老实就好!”牡丹姑娘冷笑,啐道:“面团,你少来!他是傻的,你也是傻的么?”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男子,但成亲以后我才知dào

——”白大富捧着一盏茶,深有感触语重心长道:“说到一个‘傻’字,天下第一那是非我莫属!”语声朗朗,铿锵有力,落处四下便是一寂!牡丹姑娘破涕为笑,梨花带雨:“你不是傻,你是二!”白大富打个哈哈正待再说,忽觉身后有异!

那完全就是第六感应,就像一只小白兔背后立了一只大老虎!白大富只觉后心一凉,瞬间一股凌厉杀气袭来,使得浑身寒毛倒竖头皮炸起!叭!茶盏失手落地,碎裂!惊慌抬眼处牡丹笑得很阴险,骇然侧目时陈平一脸无奈看过来,有若在看着一个死人!白大富瞬间恍然大悟瞬间悔恨无及也是瞬间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抱头便逃——

可惜晚了,早就晚了,一只雪白柔荑无声无息探将过来,两根纤细玉指准确无误地掐在了右耳正中:“相公,有话回去说,家丑不可外扬,对么?”不错,是极!白大富心知此番必死无疑,当下强忍剧痛,忿然道:“陈平!你早看到了是不是?你,你好狠!”陈平木然道:“大姐夫,我若说给了你,现下给人揪住的就是两只耳朵了。”

“这话说的,哎!”一女摇头叹气上前,两手一摊,笑嘻嘻道:“姐夫啊,你说说,我月季是那种人么?”白大富长长出一口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天!”耳朵已经不疼了,麻木了,眼看就要掉下来了。这便是牛家家传绝技之一揪耳朵神功,无人可逃,出手必中,那是相当犀利绝对霸道!陈平心下不忍,也是感同身受,当下上前安慰道:“大姐夫,此番一别,却不知你我又是何日得见?”一别经年,再会何时?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白公子终是潸然泪下:“兄弟,后会无期!”

二人拱手作别,白公子便抱了襁褓中熟睡的千金,昂首阔步携夫人双双离去,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意味。陈平默默目送,心中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一时也是潮湿了眼眶。当然陈平不同于白大富,陈平是一个真zhèng

的男子汉,无论在陈家还是在牛家,陈平都是顶粱柱,一个光明磊落响当当的人物!

陈平言道:“明日子时拜堂成亲,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去死罢你!”牡丹姑娘大吼道:“都疯了!我牛家的事,甚么时候轮到你来作主了!”陈平不为所动:“并非陈平自作主张,此事岳丈丈母已然定下,陈平只是告知于你。”牡丹姑娘冷笑道:“二姐,你怎么说?”二姐就是月季姑娘了,月季姑娘端坐床头面色淡定,轻轻挥了挥手,颇有大将之风:“陈平,退下。”

“哼!”陈平冷哼一声,在心里。便就拱手躬身,倒退出门。

屁都没敢放一个。

陈平不同于白大富,白大富的外号儿叫作面团,陈平的外号儿叫作豆腐。

牛老爷的外号儿叫作:绵花。

牛家的事,一向都是女人说了算的。

“三妹,你听我说——”月季姑娘面露神mì

微笑,附耳说道。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这本就是一出戏,蒙在鼓里的也并非只是无禅。二姐月季,智计多端老谋深算,但她仍是一个棋子。此时让她一个人留下来劝说牡丹,那也是牛老爷早就安排好的。面团可软可硬,豆腐能方能圆,绵花里面可以藏针,牛家的事一向都是女人说了算的,只不过在事情在说出来之前还得是,男人说了算。

其实牡丹只是一个,单纯的姑娘。

就像无禅。

六十二 无禅娶妻

六月十六,冲牛,煞西,宜嫁娶求嗣,忌安葬行丧。

寅虎亥猪,上上之配,同心永结,荣华富贵。

天作之合,黄道吉日,良辰已至,巳时。

男婚:无禅。女嫁:牛牡丹。

地点:牛府。

同来道得一声喜,儿女满堂金满地,锣鼓炮齐鸣时,愿得白首不分离!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恭喜恭喜!同喜同喜!呜哩哇啦呜哩哇啦!早生贵子!大吉大利!人多,很多,热闹,太热闹,天公作美,艳阳高照,今天是牛家三姑娘大喜之日,一夜之间牛府已然变了模样,红绸红布红衣双双大红喜字,花红人红灯红张张笑脸也红,正是一片欢乐喜庆的,红色海洋!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门口搭了戏台,唱的正是当家花旦,哇哈哈哈哈哈!美人正自长吁短叹,可恼老生又来乱谈,锣鼓喧天敲敲打打,更有唢呐长长短短!一曲凤求凰,吹得心慌慌,一曲天仙配,听得人掉泪,七个隆咚锵!七个隆咚锵!莫挤莫挤,别抢别抢,让开让开!红包拿来!我要我要,给我给我,天女散花!洒的是糖!

来了!来了!可是讨得一杯喜酒,敞开肚皮吃他个够!

不忙!不忙!新娘子来了,新郎倌来了,且看大门口,正是红红火火一对新人!

这个对襟大红袄,花钗大袖金灿灿,百褶大红裙轻摆,一双红鞋绣牡丹,花容月貌可不见,大红盖头正遮掩,牡丹姑娘!牡丹姑娘!一朝嫁作他人妇,可说名花终有主,谁个前世修来的福,真真教人眼红嫉妒!哎!一说有人就哭了,不想竟是个,和尚!莫说,莫说,莫如此说!那可是一个神僧,生具降龙伏虎大能,此番舍身愿入地狱将她拯救,看!看罢!看他正是早有准bèi

,蓄发还俗正为娶妻而来!

看那和尚,一般大红袄,黑边紫红袍,白底黑锻方口鞋,头顶无翅乌纱帽!生得是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身板笔直门前一立,当真威风又神气,更是气派又堂皇!好和尚!打扮起来也是恁地精神,可不瞧得让人振奋!笑了,笑了,他笑了!一笑露出满口好牙,左看右看还是很傻!咦?咦?咦咦咦?怎是苦笑,皮笑肉不笑,莫非他还不乐意,不知dào

自家这是喜从天降,捡了一个大便宜!

是了,是了,这不是娶,这分明就是嫁,怪不得他笑不出——

有名,天降一光棍儿,和尚倒插门儿!

哎!无禅叹一口气,心说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

哎!牡丹暗叹一口气,心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天知dào

这是为什么。

砰!叭!

一拜天地,天地为媒,天长地久。

二拜祖上,祖宗有灵,万世千秋。

三拜高堂,同行孝道,共享天伦。

拜亲友,拜宾客,夫妻对拜,一拜再拜——

无禅就像是一个木偶,又像是一头给人摁着喝水的牛,晕头转向更向是一只无头苍蝇。这不对,不对!无禅心里已经有些,不乐意了!直至此时,无禅还不知dào

发生了什么,更不知dào

自己在做什么。更不乐意的是牡丹姑娘,嫁人之于牡丹姑娘而言那是飞来横祸,但牡丹姑娘不知dào

的是,娶妻之于无禅和尚来说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了。

“什么叫做成亲?”无禅不是没有问过。

牛家的人给出的答案是:一男一女,好上加上,亲上加亲。

“这是一件好事啊!”无禅当时就高兴地同意了。

无禅以为这是一个游戏,无禅是一个心地纯良的孩子,所以尽管无禅此时心里有一些不乐意,无禅也不会拒绝大家的好意。都是好心,盛情难却,他们,还有她们是不会害无禅的,他们她们都是好人。这就是无禅的逻辑,其实无禅心里只是有一些小小的不乐意,无禅还是觉得很高兴很快乐更是很甜蜜,咝——

无禅的嘴里含着一颗糖,很甜。

那是牡丹姐姐亲手给的,是喂给无禅吃的,无禅很害羞地吃了。无禅是一个单纯的和尚,但牡丹姑娘不是一个单纯的姑娘。至少牡丹姑娘自己以为不是,牡丹姑娘觉得自己心如明镜。是的,牡丹姑娘并非屈服了,也不是认命了,今日成亲不过是走个过场,成亲也无文书礼定,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实则今日之事并非纳喜,只为——

破煞!

煞星不日即来,伤了司徒文武,司徒家的人是绝不会善罢干休的!也是无奈之举,仍是权宜之计,待得风波平息之时牡丹姑娘便可还却自由之身,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继xù

当她的花中之王侠中之凰,找她的真命天子去了。是这样的,这就是二姐月季昨晚对牡丹姑娘说的话,牡丹姑娘深信——

原来是这样啊!怎不早说!成!

假凤虚凰,罢了。

事关牛家生死存亡,牡丹姑娘是会作出牺牲的,牡丹姑娘深明大义,是一个女中豪杰,巾帼大英雄!是这样的,二姐是这样说的,这一点牡丹姑娘完全认可。所以红盖头下面的正是牡丹姑娘本人,所以牡丹姑娘今日会与无禅和尚拜堂成亲,也是当作游戏一场。所以说无禅是一个傻和尚,所以说牡丹也是一个傻姑娘。

此为连环计,套住了无禅,同样套住了牡丹。牡丹姑娘不知dào

关于这桩婚事,除了她牛家上下没有不乐意的。牡丹姑娘更不知dào

自家老爹当场拍板儿定下此事,想要保住的也并非只是牛家的人。牡丹姑娘根本就不知dào

自己的家人都已经相中了无禅,都认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和尚正是她的真命天子——

弄假成真,才是。

无禅的好,明眼人,过来人,一眼看过便可知dào



所有人都在笑,冲着无禅笑,慈祥的新奇的亲切善意的笑,捉狭地顽皮地不怀好意地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说着笑着叫着闹着,热情如火的目光红色欢乐的海洋已将无禅淹没:“新郎倌,新郎倌,你怎一句话也不说?”“小和尚,小和尚,娶了媳妇儿高兴么?”“小姑爷,小姑爷,快瞧他又害羞了!”“傻女婿,傻女婿,傻人自有傻福了!”“都别说,都别说,还是无禅你来说,无禅你想说——什——么——”

禅觉得很热,无禅脸又红了,红禅红着脸低着头手足无措心也慌慌,完全不知dào

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南无,南无,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众人随之大叫,众人哄堂大笑!无禅,无禅,你听我说,娶了媳妇儿还了俗,你就不是和尚了!错了,错了,你说错了,娶妻还俗也和尚,佛在无禅心中坐!

万千喧嚣纷杂入耳,美酒佳肴香味飘过,浑身燥热心乱如麻,眼前更是五光十色!人多,嘴杂,热闹,乱腾,如同鸭争食,又如沸了锅!这是无禅没有见过的大场面,无禅慌了手脚,无禅失了自我。醺醺然,轻飘飘,无禅未饮,竟是醉了!东歪歪,西倒倒,身如一叶,逐流随波!无禅高兴了,无禅乐死了,无禅忘了一切,早将方才的一丝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终不再为昨天失手伤人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们说,无禅做的对。

她们说,无禅做得好!

大家都这样说,看来无禅并没有做错。

你看,这不是,大家都来陪着无禅,高高兴兴做游戏了!

这是一种奖励,无禅和尚认为。

就如同牡丹姐姐奖给无禅糖吃,一样的。

很甜呐,甜在嘴里,浓浓化不开,流进了心窝窝!

哈——

不得不佩服牛家的能量,一夜之间牛府变了模样,大大的庭院还是那样宽敞明亮,间间房屋还是那样富丽堂皇。处处张灯结彩,宾朋好友齐至,山珍海味端来,流水大宴摆上!开席!吃!尽情地吃!喝!放开了喝!牛家是有好声望,办起事来不寻常,人人笑开怀,交口齐赞扬,便就一场喜酒喝到晚上,正好儿借着酒劲儿再闹洞房!

无禅不知dào

,昨晚有许多的人都没有睡觉,辛辛苦苦地在忙。

包括牡丹姑娘。

为了无禅,这个和尚。

无禅不知dào

很多事情,但无禅知dào

,这是一个梦。师祖说过,无禅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所经lì

的一切都是一个梦,都是虚幻,不必当真。无禅的师祖是空闻方丈,空闻方丈什么都知dào

,无禅相信他说的话。但师父又说了,莫要听他胡说,以梦说梦一般梦话,虚虚为实幻幻为真,无禅你要相信自己。

这是一个梦么?无禅又糊涂了。这话是灵秀师父说的,灵秀师父说的话无禅更加相信,看起来这不是一个梦。可是祖师是师父的师父,他说的话也会错么?无禅想不通,无禅就去问灵石师父。可是灵石师父只是一笑,不和无禅说。是了,灵石师父只管教无禅武功,一向不和无禅说废话的。所以无禅只好去问太师叔祖了。

太师叔祖不愧是太师叔祖,只说了五个字,无禅就没的问了。

是。不是。面壁。

哎!都很高深呐!无禅一直想不通,便如此时。

好在还有一个方殷大哥,在无禅心目当中方殷大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便在无禅成亲当日娶妻之时无禅很想问他一个问题——

方殷大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六十三 洞房花烛夜

是夜。新房。

烛光欢快跃动,明亮而又柔和。

牡丹姑娘顶着红盖头,坐在床头上,甜蜜而又幸福地笑着。

看是羞答答,心中也忐忑,牡丹姑娘脸红心跳,气都喘不上来了!新媳妇儿么,头一遭,可以想见牡丹姑娘此时是很紧张的。何况还是闪婚,见面儿不到一天就把婚结了,闪得太快了,闪爆了所有人的眼球儿。这是生命之中最重yào

的一天,这是这是激动人心的一刻,隐隐期待,莫名恐慌,使得牡丹姑娘全身都在哆嗦,以至于喃喃自语,话也说不利索:“来,来,来了!”

但牡丹姑娘的手还是很稳定的,就如同手里握着的刀一样稳定。

朱雀刀就在袖里,红衣红袖红盖头,红刀子。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红刀子进也是红刀子出,就是这样的。牡丹姑娘想道。

这一刀,捅向哪里呢?牡丹姑娘还在犹豫。

捅在哪里,才能捅得进去呢?牡丹姑娘有些头疼。

那死和尚是个铁打的,真是麻烦死了!牡丹姑娘心烦意乱。

会不会激怒了他,万一硬来呢?来个霸王硬上弓?牡丹姑娘悚然一惊!

用计!喂糖吃!骗他开口,一刀捅进嘴里!牡丹姑娘长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无论如何,牡丹是个不一样的姑娘,那是绝对绝对有主见。便就成亲当晚牡丹姑娘就要谋杀亲夫,宁守活寡也要当一个贞洁烈妇。这是一种大无畏的精神,是对于传统思想的批判对于伦理道德的蔑视,更是对于没有爱情的婚姻的一种讽刺!这是一种觉悟,是一种抗争,更是对于公平正义的一种坚守。当然牺牲一个和尚也是完全必要的。

牡丹姑娘心潮起伏热血澎湃,已经被自己深深地感动了!

左手一粒糖,右手一把刀,床上一个大姑娘,都在等着无禅和尚。

“吱呀呀——”

门一声响,轻得好似梦呓:“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其声喏喏,情也怯怯,怎么听着怎么别扭,直让人心里无名火起:“牡丹姐姐?去死罢你!”牡丹姑娘银牙一咬,猛地握紧了手里中的刀!

“叭嗒”一声,一粒糖果掉在地上。

两人各自一呆。一人欢喜捡起:“牡丹姐姐,你真好!”

牡丹姐姐无语。

“嗯,真甜!牡丹姐姐,无禅一直都想问你——”这是无禅,也必须是无禅才能问出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顶着一个红布头儿呢?”红布?头儿?牡丹姑娘又怒,只欲一刀将他斩为两断:“不用你管!我乐意!”无禅吃一惊,退两步,也不知她怎就忽然发了脾气:“是了,是了,无,无禅……”

“住嘴!无禅无禅,烦也不烦!”

“哦,是了。”

“是屁!我叫你别说话,闭上嘴!听到没!”

“听到了,闭上了,哎呀无禅又说话了!对不住对不住这可是小僧的不是,咝——”

“我地那个天!傻子!死傻子!”

“哈——真甜!”

“……”

“牡丹姐姐,无禅还想问你,为什么你的身上那么香呢?”

“……”

“好香!好香!熏得无禅头昏脑涨,是了!无禅知dào

了,无花师兄说过女人的身上都是香的,无花师兄最有见识了!”

“……”

“可是无能师弟又说了,即使女人身上再香,放的屁也是臭的,就和无能一样,哈!无能小师弟是个下凡的神仙,想必说的不会错,那么牡丹姐姐,你放的屁是香的呢,还是……”

“当啷啷!”

“哎呀!”刀子掉在地上,无禅惊叫一声连忙去捡。

“我的刀!”牡丹姑娘大惊之下俯身便抓,忽觉眼前一亮!

“砰!”

“哎呀我的头!你!你个死和尚!”

“给!给!你的刀,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红盖头缓缓飘落,二人乱作一团,一个惊慌一个失措,再抬头已是近在咫尺,四目交错鼻息可闻——

他,他是!他是无禅,牡丹只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见底,如若一颗黑色的圆润石子落在白而清亮的水潭。是两颗石子,是两方水潭,照见了两个姑娘的如花娇靥,照见了牡丹姑娘的一颗心。芳心动处,一股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说也不浓不烈,却是分明宛然!瞬间心如鹿撞,瞬间玉颊霞染,牡丹姑娘惊叫一声只欲掉头便逃,却又身上软绵绵手脚也不听使唤,忽就失去了所有气力,所有念头也是瞬间消散——

无禅!

香!好香!牡丹姐姐就是牡丹姐姐,就连身上的香味也比别的女人更浓一些,熏得无禅几乎都要晕过去了。好kàn

啊,好kàn

!白里透红的脸蛋,吹弹得破的面皮,那一双红艳艳的唇瓣恰似一朵花儿怒放,露出一线闪闪发光的玉般牙儿。无禅眼也花了,无禅心里一荡,无禅在那一刻已是陷了进去,只觉脑袋里面“轰”地一声大响,霎时紧密牢固的心门恍似开了一道小小缝隙,刹那间黑暗之中透进了一缕白亮亮的光——

牡丹——姐姐!

热血已沸腾,血脉在贲张,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

烈焰将升腾,身却冻结住,那是时间再一次凝固。

“去死!死和尚!”牡丹姑娘羞恼并作,当先破口大骂,甩手就是一记耳光扇过!却没有打到无禅,无禅电般向后一跃飞退三丈,口中更是哇哇大叫:“着火了!着火了!无禅烧起来了!烧起来了!”再看一个面红耳赤,再看一个耳赤面红,牡丹姑娘杀气腾腾抄刀跃起便待杀将过去,却见无禅面色惊恐手舞足蹈竟似疯癫——

二人慌乱相对,不过一怔之间。

然而那一刻双双映入心中,已是永远。

“无禅,你过来,我不打你。”牡丹姑娘定下心神,面色威严端坐床头,如一个女王般淡淡吩咐道。无禅惊惶地缩在墙角,蹲着身子看都不敢看了,只双手连摆:“不好!不好!无禅不过去,你也别过来!”牡丹姑娘冷哼一声,忽而将手轻招,温柔一笑:“过来过来,别怕别怕,姐姐给你糖吃。”无禅坚决摇头,呼呼大喘:“不要!不要!无禅会烧起来的!阿弥陀佛,不得了不得了!”

“少废话!过来!”牡丹姑娘大声怒吼,凶相毕露。

“不要!”无禅和尚声音响亮,犹自畏畏缩缩。

“哼!吓到了罢,活该!我早说,说,哎呀!”牡丹姑娘忽觉头上疼痛,一摸,起一大包:“哎呀呀!死和尚!你死定了!”

“无禅不是有心的,无禅不是,啊啊啊——”无禅大哭。

“咝——”牡丹姑娘再一次火冒三丈,当下猛地立起身,气呼呼走了过去:“你等着!不许跑!”无禅不动,无禅也不逃,无禅已经傻掉了:“不要!不要!”牡丹姑娘一把揪住脖领,凶狠叫道:“不许哭!立好!”无禅乖乖立起,将身子紧紧靠着墙壁,犹自抽抽嗒嗒直掉泪儿,一脸委屈而又可怜的样子。牡丹姑娘横眉立目,却也一时不知给这倒霉和尚个什么死法儿,呆半晌,忽出一指——

挑起无禅下巴:“小妞儿,给爷笑一个。”

这完全出乎了牡丹姑娘的意料之外。牡丹姑娘本待他进得门来,若有任何,哪怕一点点的不敬举动便就二话不说,一刀砍死!却不料这和尚是个麻烦的,极为麻烦!空自想了半天计策,末了儿一样也没用上,糖没喂到,刀失手掉,废话听无数,脑门儿撞一包。可说出师不利,更是大为晦气,而更加让人感到奇异的是——

现下反倒过来,姑娘调戏和尚,淫僧当了贞女,英烈变身流氓。不要!不要!其实这也不怪牡丹姑娘,无禅和尚完全就像是一个小媳妇儿,受气包,一个走投无路的受害者,哭着喊着说大爷大爷,你别过来,你就行行好,求求你放过我罢!以至于牡丹姑娘不知不觉就跟着入戏了,现下牡丹姑娘也不知dào

自己在做什么——

无禅给她笑了一个,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脱!脱衣服!脱了给爷瞧瞧!”我在做什么呢?牡丹大爷想道。

“啊?不好罢?这,这,这——”这是为什么呢?无禅姑娘想道。

“脱!少废话!叫你脱你就脱!”牡丹大爷色厉内荏,牡丹姑娘脸红心跳。

“是了,是了,无禅热了,脱了也好。”无禅说脱就脱,无禅是个真爷们儿。

“喂!不许脱裤子!疯了罢你,呸!死和尚!”牡丹终究是个姑娘,只敢偷看不敢端详。

“真凉快!哈哈,无禅不烧了!哎呀牡丹姐姐,你又烧起来了!要不你也——”无禅坦然面对,真真无dí

和尚:“脱了罢!”

“你!哼!好,你先闭上眼睛——”牡丹姑娘说变就变,一笑万种风情:“相公啊,乖乖等着,等着,等着——”

“啪!”“哎呀呀!我的手!”“砰!”“哎呀呀呀!我的拳头!”“反了!反了!你等着等着瞧!”牡丹姑娘气急败坏,无禅和尚阖目不动:“牡丹姐姐,你是要和无禅比武么?”牡丹姑娘又将刀子掏了出来,比划两下,拭探扎扎,又猛地一砍:“夺!”“木头!木头!再来!我就不信了!”“夺夺夺夺!夺夺夺夺!”“石头!铁的!果然够硬!杀!”

“啊——”无禅长声惨呼:“耳朵!我的耳朵!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哈哈!果然!”牡丹姑娘大喜,当下一手猛揪一手用刀割去:“是这里,找到了!”

耳朵,是无禅的要害,命门,牡丹出手,神功得破。

无禅和尚一味盲从,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功夫是练不到耳朵上的。

“疼!疼!不要!不要!”

“哈哈!不要也得要,咦?放开!放开!”

“不要!啊——疼!疼!咬,咬的!”

“相公,来,来么!嘻嘻,再来,再来!”

“不来了,无禅受不了了!呼!呼!着火了!又着火了!”

“哎呀!呀!那,那是甚么?”

“……”

那是无禅的另一要害,真zhèng

命门,当下一柱擎天!牡丹惊了!

无禅金刚不坏之体是有两处破绽,一处当硬不硬,一处忽软忽硬,完全不听无禅使唤。

这两样,都让无禅吃足了苦头。

也有甜头。

傻姑娘,傻和尚,洞房花烛夜,如何?

没有人看到,听到的只有耳朵。

傻姑娘不如何,傻和尚也不如何,反正门外偷听的人,都听傻了。

烛光欢悦,似是舞着,笑着。

六十四 情比金坚!

“相公?相公?”一美女耳边轻唤,声音柔腻,荡气回肠。

美人吐气如兰深情款款,奈何那相公是个傻的,还是个聋子,完全都不见的。

只盘腿端坐长椅之上,手置膝间,阖目打坐宝相庄严。

“傻子!死傻子!”美人试探半晌,长长出一口气,作出以上判断。

旋即独坐妆台揽镜自照,涂抹画梳好生一番打扮,弄得自家香气扑鼻艳丽如花,正似一朵火红大牡丹。这是牡丹姑娘,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牡丹姑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牡丹姑娘,梳妆在新婚第一天的早上。一朝嫁作他人妇,宫鬓堆鸦飞霞妆,红红胭脂涂上脸,粉儿白白再敷霜。樱口染丹朱,对镜贴花黄,玉指点凤仙,青黛连心长,当真如花似玉胜天仙,那是又香又白又漂亮!

可见一个女子生得太过美貌不一定是件好事,或说是一种不幸。天妒红颜呐!牡丹姑娘照着镜子,心道。只怪老天无眼,嫁了一个和尚,并且是个傻子,出乎姑娘想像。哎!可不让人着恼,不如一死百了!牡丹姑娘幽幽叹息,忽然有些想哭。却哭不出,欲哭无泪,当然牡丹姑娘还是完全看不上那个死和尚,那与牡丹姑娘心目当中的真命天子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个云泥之别!

自古红颜多薄命啊!牡丹姑娘长叹一声,黯然神伤。牡丹姑娘读得诗书,使得刀枪,人又生得特别漂亮,正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现下这个奇女子吟得上句,大觉意犹未尽,蹙眉托腮苦思半晌,却又想不起下一句来了。当然牡丹姑娘并非凡人,但凡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又思半晌终得一句:一支红杏出墙来。

好极!妙极!牡丹姑娘对自己大为满yì

,更是深深地佩服自己。鼓掌!喝彩!多么值得钦佩,敬佩,仰慕仰视!这就叫做以诗咏志借物抒情,一语吐露心声,可说道尽天机!这是一种出路,更是一种追求,是对于命运的嘲弄对于尊严的捍卫,更是敢爱敢恨敢说敢做无视世俗藩篱!而且是敢作敢当,这种事情牡丹姑娘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这就是牡丹姑娘,一个字,牛!

未嫁即有二心,当日谋杀亲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现下牡丹姑娘想的是将倒霉和尚抛弃,甩掉,用完就扔,如同丢掉一块儿擦桌布。只待风波过去,牡丹姑娘便即另觅新欢,将无禅和尚休了,让他哪儿来回哪儿去。这是牡丹姑娘的想法,牡丹姑娘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昨晚牡丹姑娘睡得很香很甜很美,一觉睡醒心情大好!

牡丹姑娘又梦到了那个骑着白马驾着祥云天外飞仙般前来与她相会的真命天子,他便在牡丹姑娘目泛异彩心花怒放欢呼雀跃之际飘然而落,风度翩翩,长身玉立,轻挽柔荑,深情注目,温柔一笑:“牡丹——”愣头愣脑,傻里傻气,吡牙一乐,比哭难看,光着上身,头上还不伦不类戴了一顶帽子,瞪了两只牛眼:“姐姐!”

“啊————————————————”

说实话,牡丹姑娘是给吓醒的。

“死和尚!”牡丹恨恨咒骂一句,脸上瞬间布满阴霾。那不是一个美梦,那是一个噩梦,当然梦就是梦,牡丹姑娘尽管生气尽管着恼尽管一下子心情大坏,也不会当真。可那入睡之前并不是梦,一切真实宛若眼前,思及一时情动,思及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牡丹姑娘不免又是一阵脸红心跳,偷偷拿眼去瞧——

他就像是一个孩子,就像是牡丹姑娘的老弟,使牡丹姑娘着实生不出戒备之心防范之意,牡丹姑娘一时得yì

忘形,和他打闹玩乐罢了。关于男女之事牡丹姑娘是半懂不懂,而他却是一窍不通,那纯洁无邪的眼神和那天真无辜的表情并不是作伪,牡丹姑娘看得出来。实则就在不知不觉之间,牡丹姑娘已经爱上他了。

是疼爱。

一眼望去,两眼望来。

无禅瞪着两只牛眼,正自呆呆地看着过来,又似还在迷瞪着——

牡丹吃一惊,旋即大怒:“死和尚!看甚么看!”

无禅脸上一红,低头呐呐道:“牡丹姐姐,你真好kàn

!”

牡丹姑娘大喜!

果不其然!原来对于美丑,便是一个傻子也有鉴别能力的!

“哼!那还用说!”正自得yì

忘形飘然欲仙,不料又是一句打落凡间:“只是无禅见你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的,这,这可——”牡丹姑娘登时变色,当下拍案而起:“怎地?”虎威已出,杀机隐现,这时只要无禅一字说错,后果那是不堪设想!无禅本待说句有些古怪,山般沉重的压力之下竟不觉改了口风:“一般好kàn

!”

牡丹姑娘转怒为喜,美滋儿滋儿坐了回去:“傻子!少拍马屁了!”

无禅一摸脑门儿,汗都下来了:“呵,呵呵。”

正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赞美一个女人,没有比赞其容貌更好的招术了。尤其这话由一个傻子嘴里说出来,那是极为难得!无禅和尚也是福至心灵,当下又是逃过一劫。而牡丹姑娘见他老实又规矩,听话又懂事,欣喜之余也觉自家刚刚态度有些不好:“无禅,过来,姐姐给你梳梳头。”

美人有召,幸何如是?

这时便显出了无禅和尚的与众不同,无禅起身,恭敬施礼:“牡丹姐姐,无禅这就走了。”牡丹一怔,愕然道:“你要走?你去哪里?”无禅点点头,认真说道:“无禅已经住了两天,无禅也该走了,无禅,呃,小僧多谢施主,是女施主,那个……”

“甚么乱七八糟!”牡丹姑娘又惊又怒,心下更有一丝不舍:“不许走!你给我老实呆这儿,哪里也不许去!”无禅摇头,坚决摇头,一意道:“是了,是了,他还在等着无禅,无禅是要去找方殷——”谁?她?哪一个她!牡丹盛怒之下却是没有听清,当下忽地立起指点大叫道:“你!好你个死和尚!莫非你心里早有了旁人,早就有了相好的!”

“是。”

一语石破天惊,直如五雷轰顶!

牡丹姑娘只觉头皮一炸,登时羞恼并作恨妒齐生:“天!”

这没有道理,这没有天理,这有公理也没有母理,这怎么说也不是个理!等等等等,甚么情况?方才自家还想红杏出墙,怎知对方更是花心和尚!这厢新欢这没觅得,那里旧爱等在床上,忽将媳妇变作怨妇,门儿还没出冷宫雪藏?还没甩了人家先被人家甩了,天下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这有关尊严有关脸面,牡丹姑娘根本就是完全无法接受——

“她是谁?”牡丹冷冷一句,咬牙切齿,暗道:“此淫妇,必死无疑!”

“方殷大哥!”无禅面色振奋,声音响亮。

“很好,我记住,咦?大哥?”牡丹姑娘一惊,一乍:“大哥?男的?”

岂不废话,自是男的!方老大从来都是个纯爷们儿,这一点是大家伙儿公认的。

除了无禅。

无禅一度认为他是一个女人,神仙女人。

但无论男女,他就是无禅的心上人:“是的,他是方殷的大哥——”说着激动地握紧了双拳,猛地一顿:“结义的!”说罢转身,无视牡丹姑娘惊愕目光,毅然决然大步而去!看罢!这就是感情,不分男女,而这才是水深火热更比金坚的兄弟情谊,任她美色当前一般无用,到了真zhèng

抉择之时高下立分——

说到底,牡丹姑娘还是给他甩了。

“喂!喂!回来!你个死无禅,傻子,疯了!”

“疯了疯了!我要疯了!天!”

“无禅——相公!”

“抓住他!”

“跑了!跑了!爹——娘——”

六十五 云山雾罩

前厅。

“你不是,不乐意么?”牛老爷看着自家闺女,似笑非笑。

牡丹姑娘不说话,牡丹姑娘根本就不屑于与之争辩,嗤之以鼻。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牛老夫人端坐椅上,笑模笑样:“佛祖显灵,菩萨保佑。”

其实最喜欢无禅和尚的就是牛老夫人了,牛老夫人一心向佛,终日吃斋念经。

“这就叫做姻缘天注定,牛牡丹,你就认命罢哈哈!”陈平笑道。

牡丹姑娘狠狠剜过一眼,牡丹姑娘最恨的就是他了,恨之入骨!

“陈平,退下。”二姐月季又发话了,像个女将军。

豆腐退下,面团说话:“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

“相公,去洗尿布罢。”大姐芍药温柔一笑,抱着自家宝宝,牛妞妞。

“在家也洗,出来也洗,这还完没完!还教不教人活了!”白大富忿然而起,扬长而去。

去洗尿布了。

豆腐太软,面团太面,棉花更是软绵绵,牛家的男人就没有一个硬气的。

“还是我家无禅好。”牡丹姑娘心道。

无禅和尚正自立于门外,立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是了,无禅不能走,无禅吃了人家的饭,是要给人家干活的。

那个胖爷爷说的对,无禅心道。

无禅和尚不知dào

那个胖爷爷已经是无禅的老丈人了,这下岔辈儿了。

无禅现下的身份是牛家的伙计,管喂马的。

一个马夫。

现下这个马夫正给一干丫鬟家丁老少爷们儿三姑六婆的围起来看,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又害羞了。

牡丹姑娘一见瞥见,登时大怒!

反了!都反了!牡丹姑娘的相公,或说牡丹大侠手下的小弟,也敢欺负!

当场就是侠义心起爱心泛滥,大吼一声:“都给我滚!”

母老虎发威,一干闲杂人等作鸟兽散。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们管!”牡丹姑娘扔下一句,昂首阔步而去。

牵了无禅:“相公,走,姐姐带你去玩。”

这个相公究竟是个什么东东,无禅和尚一直没搞明白,好在无禅明白姐姐的意思。

无禅就跟了牡丹姐姐,去玩了。

这个马夫,就此上任了。

马夫,管马的,大小也是个官儿。

不要小看了马夫,当好了牧丞啊寺监的,朝廷大官儿,级别很高的。

当神了就是弼马温了,管天马。

后院。

在马厩里,在几十匹马里面,无禅一眼就看到了那匹毛色火红的大马。

“大马!大马!大红马哈哈!”无禅惊喜叫道。

果然是一匹漂亮的大红马,通体红如火焰,额鼻处自上而下一抹雪白,极为夺目。

无禅伸手去摸,动作轻柔。

红马一动不动,只眯了两只大眼,貌似享shòu



无禅摸着马头,赞美道:“这毛真软,这马真好kàn

!”

红马低嘶一声,垂了脖颈,用头往无禅怀里拱了拱,以示亲昵。

在场是有三个人,另外两个人都看傻了。

这匹漂亮的大红马就是牡丹女侠的爱驹胭脂,牡丹姑娘极为珍视,视若性命的。

且不说牡丹,单说马六。

马六就是牛府的马夫,马六姓马,马六也爱马,马六对这里的每一匹马都了如指掌。

那是以前,现下新的马夫来了,并且一下子就摧毁马六的自信。

胭脂是一匹母马,更是一匹害羞的马,从来不让人碰的,就连天天喂它的马六都不成。

就连她的主人牡丹摸它它也是闪闪躲躲,或说忸忸怩怩,一般害羞地要死。

“今天这是怎么了?”马六心说一句,这是见鬼了。

是见鬼了,牡丹姑娘又惊又怒,已经极为生气并且有些吃醋了。

这一人一马一见钟情,卿卿我我好不亲热,竟将牡丹姑娘生生冷落一旁,直接无视了!

牡丹姑娘妒火中烧,登时面如寒霜:“无禅,是它好kàn

,还是我好kàn

?”

“它好kàn

!”无禅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是从来不会说谎话的。

如果无禅说出来了,那么胭脂就死定了。

不死也是一身漂亮鬃毛给连揪带割毁得七零八落,当场就给活活儿毁容了。

作为天下第一大美人,牡丹姑娘是绝不容许有人比她生得还要好kàn

的!马也不成!

“牡丹姐姐好kàn

!”无禅响亮地回答道。

再老实的孩子也会学坏的,再诚实的人也不会一辈子不说一句谎话。

无禅已经学坏了,无禅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说谎了。

这也是无禅有生以来所说的最为明智的一句话,从而一举奠定了这二人一马稳固的三角关系。

无禅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心里想的和嘴里说出来的话,不一样。

牡丹女侠转怒为喜,将朱雀神刀又揣回怀里:“胭脂也很好kàn

,我最爱胭脂了。”

说着伸出玉手疼爱地摸去,带着甜蜜的微笑,轻作更加轻柔。

胭脂闪了,畏避如虎,胭脂没有不怕她的理由。

牡丹尴尬异常!

“马六!去取我的霸王鞭!”牡丹姑娘生气了,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霸王鞭,是牡丹女侠的两件神兵宝器之一,那是千军辟易神佛难当,威猛绝伦!

若遇不长眼的跳粱小丑,一鞭下去管教他魂飞魄散!

“是,三小姐。”马六走了,去取霸王鞭了。

马六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因为没有人愿意主动送死,命丧鞭下。

取了马鞭抽的也只能是马六,对于胭脂三小姐总是下不去手,每每迁怒于马六。

怪马六管教无方。

正是新官儿上任三把火啊,牡丹一把,胭脂一把,无禅一把。

无禅还穿着新郎倌儿的衣服,一样红透半边天。

无禅去喂马。

这不对!那不对!笨死了!会不会!牡丹指指点点,大声呵斥!

无禅是不会,养马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其实牡丹姑娘也不会,牡丹姑娘根本就是一个草包,指点也是胡乱指点。

关于这一点,每一匹马都心知肚明。

新婚头一天,新娘子和新郎倌是在喂马,两个人手忙脚乱不亦乐乎。

几十匹马苦不堪言。

原来马夫的工作,也很辛苦。

无论如何,这是无禅和尚下山以来得到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无禅备加珍惜。

无禅很爱这份工作,无禅是一定会好好干的。

吃了人家的饭,就要给人家干活,天公地道,这是一种回报。

“方殷大哥,你只好再等一等了。”无禅心道。

“这个和尚很好玩,哈哈,有点儿意思!”牡丹心道。

“奇怪,奇怪,莫不是我爱上了他?这就是一见钟情吗?”胭脂心道。

夜幕降临,天边云霞如锦,

夕阳映晚,映红了霞,映红了天,映得山河红一片。

美丽动人,而又旖旎。

映红了脸。

六十六 水深火热

洞房。

“相公,快快转过身去,人家要换衣服嘛!”

牡丹姐姐羞答答地,娇嗔道:“还看!还看!真是一个小色鬼!”

无禅和尚转过身去,心说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要和无禅说话,为什么又不说了呢?

他们就是:牛德厚,白大富,陈平。

或说说是:无禅的老丈人,无禅的大姐夫,无禅的二姐父。

实则牡丹与无禅这小两口儿的一切动作都在牛家的严密监控之下,还有牛老夫人,大姐芍药,二姐月季。大家都在密切地关注着,更是在千方百计不惜余力地引导着这一男一女,一对儿活傻子。这婚是结了,洞房也入了,可是对于男女之事无禅根本就是一窍不通,牡丹也是懵懵懂懂,还以为自家很明白。这是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如果任其发展下去——

没有发展,完全没有发展前途。

因此在傍晚,茶余饭后,牛家以上六人三男三女当即兵分两路,男对男女对女。

加以启蒙,教导,以作指点。

说的,房事。

要知dào

那时候关于两性之间的知识,在普及方面还是极为滞后的。这种事情不能明说,不能放到书本上公开地讲,只能由家里长辈私下指点。便以牛家武学世家,以作风大胆著称,便以牡丹姑娘胆大包天,以花中之王侠中之凰著称,落这事儿上也是一般。当然也有自己摸索无师自通的,那另当别论。

无禅和尚就是那个无师自通的了。

且说。

当时兵分两路,三女教牡丹,一番教导之下。

牡丹姑娘红着脸出来了。

兵分两路,贵在神速,当时另外一个房间里,三男同样也在教无禅。

结果,三位老师红着脸出来了。

在无禅和尚天真无知而又纯洁无邪的目光注视之下,三人败退,一个屁也没放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心道。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三个男人,互相问道。

好在还有牡丹姑娘,牡丹姑娘现在已经是个明白人了。

当然明不明白是一回事儿,乐不乐意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这事儿牡丹姑娘也没真当回事儿。现下无禅和尚对于牡丹女侠来说是一个小弟,一个玩物,是一个马夫一个奴仆。要牡丹姑娘将清白圣洁的娇躯珍贵无比的贞操奉献给他?那是开玩笑了,那是不可能的,牡丹姑娘的处子之身完壁之体是要托付给自己的真命天子的——

而无禅不是,显然不是。

绝对不是!

但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比如牡丹姑娘现下的做法就让人极为费解了。

“不许偷看啊,人家会害羞的嘛!”

牡丹姑娘羞不可抑,双手捂脸:“不嘛不嘛,你又偷看!讨厌!大色狼!”

转眼又从小色鬼晋升到大色狼,无禅和尚更迷糊了:“啊?”

“傻子!傻木头!”牡丹姑娘看着那一个黑黑的后脑勺儿,忽然心生一丝失落。眼见和尚不解风情,姑娘也是意兴阑珊:“好了,无禅,转过身来罢,姐姐不和你闹着玩了。”这原本就一个玩笑,这也是一种考验,只看大美女美色引诱之下,小和尚能不能够把持得住。然而玩笑这种东西,有时候真的不能随便开——

这玩笑,已经开大了。

牡丹姐姐,已经脱了。

无禅转过身去,再看时,只觉眼前白光一闪——

黑瀑般直直垂下的发,落在羊脂般洁白圆润的肩,嫩藕般白生生的两条胳膊,共衬着红艳艳的一抹亵衣。

其间有物,高耸挺凸,巍也颤颤,呼之欲出。

上有一壑,深不可测。

当然没有脱光,牡丹姑娘只脱了一件外衣,不过这已经够无禅和尚受的了——

“喂!死无禅!你看哪里了!”牡丹姑娘瞪大两只眼睛,惊愕叫道。

无禅看的是哪里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无禅和尚已经掉沟里了,一时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牡丹姐姐,那是——”

那是一记耳光:“啪!”

“哎哟哟!你个死和尚!”却是打疼了牡丹的手:“去死罢你!”

无禅浑然不觉,目光呆滞,嘴角儿一道口水流下来:“那是,什么呢?”

牡丹姑娘面红耳赤又羞又恼,当下出手如电揪住一耳:“你个淫僧!你死定了!”

“啊——疼!疼!放开!放开!”无禅大声惨叫,疼得连连跳脚:“牡丹姐姐!不要不要!”昨晚一幕再度上演,但这一回,牡丹姑娘已经完全看清楚无禅和尚的丑恶嘴脸,或说本来面目,这原本就是一个淫僧:“好你个淫僧!骗得我好苦!杀!”怒吼声中又出一手,揪住另外一只耳朵:“开!”

“啊——————-————-——”

无禅双耳耳根一阵剧痛,一时挣脱不得,却是两手不觉间抬起,一把抄住!

“又来!敢抓我手?给我放开!放开!”牡丹姑娘咆哮如雷,已经彻底爆fā

了!却也一丝窃喜,于心底暗暗升起。那是什么?那还用说!那是牡丹姑娘珍藏的秘宝,那是牡丹姑娘心中的骄傲!而这,正是牡丹姑娘之个人魅力的完全体现,哪怕这是一根傻木头,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动心了!是动心了,也动手儿了,此时对于无禅来说松开两手就等于是丢掉两只耳朵,无禅再傻也不会松开的——

无禅手若磐石,牡丹动弹不得。

无禅力大如牛,牡丹的手腕已经给他捏疼了!生疼生疼!

牡丹急怒之下便就一口咬去,正是效法昨晚——

岂不知情况有些不同,昨晚那是揪的一耳,今夜那是揪的两耳,这般面对面直直咬将过去正如投怀送抱飞身献吻——

无禅吃过苦头,自不给她咬到,当下就是脖子一梗头一低——

霎时口口相映,驴唇正对马嘴!

两人各自一呆。

一呆的意思,就是一呆了。

各自的意思,就是一呆之下,各有体会了。

牡丹姑娘当先醒悟,收回嘴来便就转身泪奔而去,只欲找个南墙一头撞死了!

这是初吻啊!初吻!竟就这般——

然而跑不掉,无禅没有放手。

牡丹姑娘已是泪流两行,万分悲愤道:“放手!你!你还想怎样!”

无禅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竟犹未尽:“唔,啧啧,甜的。”

有苦也难言,无语问苍天:“你,你放开我,我想去死,是,去!死!你明白么?”

老天今儿是开眼,和尚艳福无边:“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牡丹姐姐你可不能死,咦?牡丹姐姐你又为什么要去死呢?”

为什么呢?天知dào

!牡丹姑娘当时的心情那是无以言表,反正就是完全彻底失去了理智:“你给我,放——手——”

一吼天地变色,更胜狮吼神功,无禅不能当,无禅悚然放手——

便就看到了奇异,或说恐怖的一幕!

“杀了你!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牡丹姑娘一得自由便即探手入怀,祭朱雀之羽,斩此邪祟,替天行道!不得不说,这一手儿是熟极而流——

也是不得不说,牡丹姑娘盛怒之下早就忘了,与之须臾不离的朱雀神刀此时不在怀里。

共红衣,憩于床头,枕上。

“啪”地一声肩带崩断,红红亵衣飘然而下。

牡丹姑娘只觉心里一惊,身上一凉!

无禅和尚只觉眼前一花,脑子一热!

便在二人双双注目之下,一对雪白玉兔欢欢实实跳将出来,两只红眼睛好奇地张望——

“啊——————————————————”

那是双双大叫,声音整齐划一!

牡丹姑娘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死了!”

无禅和尚那时心里没有念头,只大叫一声向后便倒,同时两道茁壮鼻血冲天而起——

过了一万年以后。

牡丹掉头便跑,就去床头取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好热!好热!烧起来了烧起来了!无禅烧起来了!”无禅一跃而起,哇哇大叫破而出:“不得了不得了!无禅这是走火,走火入魔了!”

“扑通!”

“哎呀!稀里哗啦!”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牛牡丹!住手!”

“闪开!闪开!都给我闪开!挡我者死!”

“拿下!绑起来!”

“爹!他欺负我,我,我,我不活了啊啊啊——”

“无禅,别怕,快快出来!”

“不要!不要!”

水缸。

六十七 牡丹的刀

如果牡丹姑娘不是牡丹姑娘,早就活够了。

如果无禅和尚不是无禅和尚,早就死透了。

如果牛家的人不是牛家的人,早就给这俩人折腾得精神崩溃,家破人亡了。

活冤家,死对头,竟然成了小两口儿,闹了一宿又一宿。

看起来,以后这苦日子有得受,没个头儿!

好在还有牛老爷,牛老爷就是牛家的定海神针,正是牛老爷定下了这桩啼笑姻缘——

这傻女婿,既然招得起,就要担得住!

这傻闺女,一旦嫁出去,不留回头路!

牛老爷发话了,各自反省一下,想通了再说。

不偏不倚,公平合理。

于是无禅和尚与牛牡丹各自反省。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先说牡丹姑娘。

必须先说牡丹姑娘,因为牡丹姑娘是一个受害者,含冤莫名,祸从天降,清白不保,名节尽丧,当真可怜又可悲,现下已经不想活了。

牡丹姑娘独坐床头,独自垂泪,漫漫长夜,无处话凄凉。

绑着反省。

这可真是奇耻大辱啊,从此牡丹我再没颜面活在这个世上!牡丹姑娘反省道。

全军覆没,被人看光,不如效法虞美人,拔刀自刎然后悬梁!是在反省,以下同上。

当然,要先杀了那个淫僧!淫僧必死!当五马分尸,或凌迟而死!

然后自绝,玉殒香消,宁死也做女英烈,留得清白在人间。

之前杀掉陈平。

此人当真可恶!如果不是他阻拦,那淫僧早就一刀断头血染水缸了!

对了,只怕砍不动他!那就割掉他的一双耳朵,再将他两只眼珠子挖出来,再……

等等!陪了他死,岂非殉情?陪葬?生不同床死也同穴?亡命鸳鸯?

那不成,开玩笑了,还是等那死和尚死透了再说罢!

哎——天!怎么命就这么苦!一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就这么一下子,一下子……

不对!不对不对!却是哪里不对?想想,想想!

棺材,灵堂,哭丧,下葬,穿白衣服?活活当寡妇!死了没牌坊!

活着受罪,死了遭殃,这,这……

头疼!烦死了!

死和尚!臭和尚!天!还让不让人活了!

——此处指天骂地咒死和尚,省略一万八千二百五十字。

不如?从了?

……

那不可能,用脚趾头想想也知dào

,是个人都知dào

那是绝对,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

哈哈!吓到了罢,我是开玩笑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活着真没劲。

没劲。

——此处小睡了一下。

“哎呀!睡过去了!”

“放开我!放开我!爹——娘——”

“来人呐!我不活了不活了!”

“给我刀!给我刀!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自此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声嘶力竭肝肠寸断,死活也不是,心碎了无痕。

一直到天亮。

以上就是牡丹姑娘的反省过程。

有一种人,反省和不反省是一样,一样,一样的。

还有一种人,根本就不知dào

反省为何物,这回牛老爷真zhèng

是对牛弹琴了。

还不如用灵秀师父的话来说,做了错事,想想清楚。

是了,该说无禅和尚了。

其实无禅根本就没有犯错,无禅才是那个无辜的受害者,无禅完全就是被动的。

这是无妄之灾,无禅太冤了。

院里是有一口大水缸,粗得几人合抱,高有一人多高。

无禅自打跳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无禅觉得泡在里面又凉快又舒服,可以冶病。

无禅是病了,无禅发烧了,险些走火入魔。

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牡丹姐姐要生气呢?难道无禅又犯了错?

为什么无禅会烧起来呢?却是哪里来的无名火?

犹记得,那一刻。

那一刻无禅热血沸腾轰将燃起,只觉脑袋里面“嘭”地一下,炸开了!那一刻无禅无法言语无法行动无法呼吸,从里到外化身一团熊熊烈火,无禅无法忍受那样炽烈的灼热!那一刻无禅胯下瞬间又是一柱擎天更是坚硬如铁,既涨且痛!无禅不知无禅怎了,无禅只欲转身便逃,却是双脚如同死死钉在地上——

无禅和尚向后便倒,两道鼻血蹿得老高!

霎时心神失守!内息已然大乱!无禅全身剧烈颤动似是抽了羊角疯,一时间神智错乱躁狂疯癫,已经走火入魔,眼看就要废了!那一刻是极为惊险,可说凶险,更比无禅金丹结成之时凶险百倍!那一刻是短暂的,正是千钧一发,是那懵懂之中的暗藏着的凡心妄欲终如旭日之光般喷薄而出,是那本就在骨肉血脉之中蛰伏已久的欲念本能肆意勃发,便如无数支利箭般的煌煌天光刺破云雾——

天地如洪炉,烈火焚金钢!由内而外瞬间产生的巨大能量血肉之躯无以承当,又使得无禅周身血**障皆破亿万毛孔尽开,久久蓄积于躯体之中充沛内息旺盛精气飞快逸出!修行本就逆天,万马怎共一缰?盛极而衰,肆而无制,已是散功之相。其时无禅和尚金身告破,自幼苦修得来的内力尽数付之一炬。

若非是,金丹已成。

金丹无知无觉,坐镇丹田中央,金丹无声无息,正是小小太阳!

要走么?要走么?外面的世界很宽广,可要出去闯一闯?

走了,要走了,七情六欲本是致命的诱惑,放纵不羁更是长久的渴望!

要走么?要走么?然而金丹有如天上红日,以孤独清冷的固守,与人温暖热切的向往。

不要,不要走,佛说一沙一世界,走到哪里也一样。

人之爱恶,正是气息之引斥。

欲走不舍,欲留不甘,左右为难,谁来决断?

那一刻更比金丹结成之时凶险百倍,只因无禅欲念大动之下气血如沸,已将身心彻底沦丧!色相!色相!红粉骷髅惑人心,销魂蚀骨臭皮囊,佛说众生不可执妄,奈何眼前活色生香!持否?持否?无禅不能持,无禅欲火焚身,无禅已然疯狂!和尚,和尚,和尚不是神佛,和尚只是和尚,本就一个凡人,自当——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无禅是一个人,无禅是一个男人,即蒙昧无知不晓男女之事,但无禅已经长大了,那些反应实属正常。那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无禅反常只因无禅正常,自当如此。并非执迷,不以破妄,任何浮华都夺不走生命的本真,任何规矩都束不得本性的张扬!

人为天地万物之一,人道亦为天地之道。

是有金丹,但后天造化难夺先天本性,内息终将还归天地,金丹亦不能敛。

无禅不成,金丹也不成,好在还有一口大水缸。

好在无禅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和尚。

太热!太热!便就找凉,无禅跳进水缸,只觉猛地就是一个透心儿凉——

爽!

无禅已醒悟,灌顶无需醍醐,无禅已成佛,冷水速冻和尚!爽爽爽!爽爽爽!正是冰火两重天,如同钢之淬火,躯体更得纯坚硬韧!爽爽爽!爽爽爽!水火相济之下,亿万毛孔瞬间闭合,周身灼热之感由外而内慢慢冷却。无禅和尚因祸得福,非但功力未散,而且铜皮铁骨得到进一步的淬炼,内息也是愈加精纯。

不要!不要!无禅泡在水缸里面又凉快又舒服,无禅死也不会出来的。

无禅不是在反省,无禅根本就不知dào

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时,无禅正在打坐。

或说睡觉,或说练功,无禅就坐在水缸里面修行。

足不及底,身也难定,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无禅已经摸索出了个中法门。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牛老爷终于现身了,后头跟着个陈平。

“牛牡丹,你想清楚没有?”陈平阴阳怪气,笑道。

牛牡丹。牛家只有陈平敢这样唤牡丹姑娘,因此牡丹姑娘与此人不共戴天!牡丹姑娘用杀死人的眼神杀了陈平一百八十次,然后低眉,敛目,乖乖道:“想清楚了。”陈平笑道:“明事理,知进退,好汉不吃眼前亏,哈哈!果不其然!”其实牡丹姑娘的脾气禀性,没有人比牛老爷更清楚,牛老爷暗叹一声,板着脸道:“你说,说说,此事该当如何?”

“这事儿怪我,不怪无禅,这只是一个,呃,误会。”

“误会?误会怎动了刀?怎要杀了无禅?”

“谁?杀谁?无禅么?哈!无禅是我相公,我俩夫妻恩爱百年好合,那是,好着了!”

“我儿,你说这话,有人信么?”

“真的!是真的!我要和无禅好好过日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恩恩爱爱到白头,只羡鸳鸯不羡仙,嗯,还有……”

“还有牛嚼牡丹。”

“陈平!你个臭豆腐呃,咳!二姐夫,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开玩笑。”

“我说的也是真的,不开玩笑。”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陈平已经死了一万八千一百八十次了。

“也罢,既如此,陈平——”

牛老爷点头示意,陈平上前松绑,二人并未多作停留,先后出门离去。

牡丹姑娘大喜!

“傻子!两个傻子!”牡丹姑娘只欲欢呼,却又忍住,只在肚里偷笑:“哈哈!不过略施小计,竟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再祭神刀!立诛淫僧!斩立决!杀!

刀呢?

牡丹姑娘惊呆。

朱雀之羽不见了,刚刚还在床头,转眼就不见了。

“应该是陈平偷走的。”

“不是应该,是确定,陈平就是一个贼,以前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看起来,事情没有自家想像的那简单,说不定这又是一个阴谋!”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怎么怎么办?”

朱雀刀就是牡丹女侠的胆魂与神魂,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这可真是不得了!

牡丹姑娘团团乱转。

然后开始梳妆打扮。

朱雀神刀,花容月貌,孰轻孰重牡丹姑娘自有计较。

过了很久。

牡丹姑娘浓妆艳抹风姿楚楚地走进院里,再一次见到了满身晦气倒霉催的无禅和尚。

只露一头,如同一个有鼻子有眼儿的长了毛儿的葫芦,泡在水缸里。

无禅是在水中打坐,双目轻阖,面色安详。

身随气息吐纳,上下微微浮沉。

牡丹姑娘看半晌,缓缓伸手置于其顶,猛地按了下去!

脑袋沉了下去。

无禅浮了上来。

无禅沉了下去。

脑袋浮了上来。

……

“哈!好玩!好玩!”牡丹姑娘玩心大起,一时乐此不疲。

“咳!咳咳咳!啊呀呀!”无禅终于一口呛到,大惊之下双手猛一划拉!

“哗啦啦——”牡丹姑娘避之不及,当下变作一只落汤鸡。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一幕何其相似,牡丹姑娘又发疯了。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无禅不是——”无禅不是有心的,无禅从来都不是。

一个水葫芦,一只落汤鸡,一个疯姑娘,一个傻和尚,这又是说的一个小小玩笑了。

然而,那时,两人,四目,交投之时。

一丝羞恼起于心底,说是恨他又是怜惜,这厢忽而止了脚步,竟又隐隐有些怕他。

一缕欣喜早已升起,便在睁眼见她之时,那里水中惊涛骇浪,心湖起的却是涟漪。

不开玩笑,都是真的。

从来都是。

院中一木身躯粗壮,其上青藤柔柔缠绕。

逃不开,脱不了,却又为何要脱?却又为何要逃?

却也不知何时,两颗小小种子,早已不远不近无巧不巧共落一处。

萌芽破土。

六十八 无禅的好

无禅的好,牡丹终于知dào



无禅就像是一张白纸,可以任你完全依照自己的主张,在上面画出任何影像。

包括牡丹姑娘的真命天子,她的梦中情人。

梦中情人也比不上无禅,梦中情人只是一个梦,比不得无禅和尚来得实在。

那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也是一个不切实jì

的梦想,做梦的也并不止是牡丹姑娘。

而现在,牡丹姑娘可以把自己的美梦,变成现实。

无禅是一张白纸,无禅是有无限可能,无禅可以变作任何一个人。

按照牡丹姑娘的想法。

亲自动手,打造梦想,多么幸福快乐的事情!

自真命天子养成计划于牡丹姑娘脑海之中成形之后,无禅和尚在牛家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的情况是,无禅的事,就是牡丹的事,谁也不能欺负了无禅,谁也不能说无禅一句不是,那是必须笑脸相迎客客气气,不得无礼!无禅进了牛家的门,无禅就是牛家的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我家无禅,我家无禅,我家无禅我家无禅,现在的情况是牡丹姑娘逢人必说我家无禅,逢事必有我家无禅,时时牵挂时时上心,疼爱万分呵护备至。现在的情况是无禅和尚就像一条小尾巴,每一天都跟在牡丹姐姐屁股后头,两人是如胶似漆片刻也不分离,当真是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瞧来着实羡煞旁人!

这是在度蜜月了,恩爱那是当然了。

说话又是过去了三四天,二人一好百好,牛家和和美美。

而转变,就发生在牡丹姑娘的一念之间。

牡丹姑娘说了,我家无禅谁也比不上,是一个绝世好男人。

当然也有人蠢笨如牛,表示不理解。

比如陈平。

不是傻么?不是笨么?你不嫌他老实么?你不是半点也看不上么?陈平似乎一点儿也不明白。错了!陈平根本就是半点儿也不明白!那是老实么?那是厚道!那是笨么?那是可爱!那是傻么?那是大智若愚!对于陈平这种蠢材,牡丹姑娘也懒得和他解释,反正他是比不上无禅,一丝半点儿也比不上的。

情人眼里出西施,无禅和尚只有优点,没有缺点。

不服过来比比看,谁有我家无禅好?牡丹姑娘放出话了,一一点名,叫阵。

“豆腐,你还吹?不服过来试试,我家无禅一拳将你打烂!”

“面团,你不服?你说你听话?你有我家无禅听话么?我家无禅不像你,便洗一辈子尿布也是二话没有的!”

“棉花,你,你还是算了,毕竟你是我老爹,就不要你丢那老脸了。”

果然谁也比不上,正是绝世好男人。

当然绝世好男人只笑,厚道又可爱,大智若愚地笑。

“牡丹姐姐,为什么这汤,这菜,都好香好香呢?”无禅一边吃一边问道。

“吃你的!少废话!”牡丹姐姐总是喜怒无常,吼完一句又摸了摸无禅的脑袋,温柔地笑道:“都是素的,放心吃罢。”

“都是肉的,放心吃罢!”豆腐心道。

“牛家的人,真是够狠!”面团心道。

“可怜可怜,真是胡闹!”棉花心道。

“无禅,好吃么?这些都是大姐亲自下厨给你做的。”芍药大姐亲切微笑。

“还有我,二姐,二姐一大早儿买的菜,瞧瞧多新鲜!”二姐月季抢着说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是牛老夫人说的:“佛祖有灵,菩萨保佑。”

汤是鸡汤,菜里有肉,无禅不识得,无禅就吃了:“香啊,真香!好吃,真好吃!”

这是一个阴谋。

娇妻相伴,家庭和睦,从此无禅和尚乐不思蜀,彻底堕落了。

来年再生一个大胖儿子,夫妻恩爱和和美美,从此以后舒舒服服过上了幸福的小日子,这就是无禅和尚的一生。

无禅一边吃,一边笑,一边摸着自家油光水滑的大背头,内心感觉非常之满足。

那是牡丹姐姐给他梳的,抹了头油发蜡,绝对有型有款。

说了无禅就是一张白纸,可以任由牡丹姑娘随意涂抹的,这就是无禅最大的好处。

吃完午饭,牡丹姐姐又拉着无禅弟弟的手,去喂她的爱马胭脂了。

无禅这个马夫也是当得尽职尽责,任劳任怨。

无禅和尚现下在牛身份尊贵地位特殊,按理来说是不应当再做下人的活了。但原来的马夫马六走了,几十匹马又不能活活儿饿死,只好委屈无禅兄弟一下了。就算是马六走了,这种脏活累活也不能让我家无禅干罢!牡丹姐姐当然不会同意,打算派个下人顶替一下。但似乎就在一夜之间,牛家少了很多人,少到没人做饭没人买菜,房间院子也没人打扫了。所有的丫鬟似乎都跟着家丁私奔了,所有的长工短工似乎都嫌待遇不好辞职不干了,等闲也见不着个人影儿,以往热热闹闹的牛府冷清了许多。

就连马也少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两个人在数,数来数去也是少了,四十几匹马只剩了八匹。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和尚是会这样问的。

你问我,我问谁去!牡丹姑娘自会这样回答。

少便少了,反正胭脂在,又管它!只有一个结果,俩人都不上心。

这两个人,一个粗枝大叶,一个浑不上心,完全没有留意到近日牛府之中的种种异常。说到底,牡丹是一个爱做梦的傻姑娘,无禅是一个不晓事的傻和尚,成了亲也是两个长不大的孩子。而牛府不是任其嬉戏玩耍的童话世界,这几天也并非是表面看上去那样风平浪静,人是不会无缘无故走的,马是不会说少了就少了的——

祸事已然迫在眉睫,牛家此时大难临头,只牡丹无禅二人蒙在鼓里。

波澜将起,便于明日。

六月二十二。司徒野。

只这八字,是一张拜贴,司徒野手书。

牛老爷只回四字:恭候大驾。

不要忘了司徒文武,司徒文武当日比武重伤,而司徒野只有一个儿子。

“伤势如何?”牛老爷面色沉重,眉头紧锁。

“皮肉伤,也无大碍,只瞎了一眼。”陈平淡淡道。

不要小看了陈平,陈平绝不是豆腐,陈平是一个风骨铮铮的男子汉!

这是一局棋,关乎牛家生死存亡,这几日间牛家遣散众人,只为不使其无辜受累。

而结局如何,明日便会水落石出。

便在今日午后,牛老夫人随芍药一家三口去了白家,月季回了陈家。

真zhèng

到了事儿上,牛老爷也绝不是棉花,牛老爷说一不二。

此时,牛家只余四人,牛老爷,陈平,牛牡丹,无禅。

还有一个,也算是半个牛家的人,钱管家。

钱管家这几天很少露面,总是神出鬼没的,另一半个牛家人无禅没有见过他。

“老钱,事情办得怎样了?”牛老爷问道。

钱管家六十许人,身形瘦小须眉寡淡,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起眼的糟老头子。不得不提,钱管家与牛老爷生死之交,而他至今孑然一身,多年追随忠心耿耿,便以牛家当作自家。牛老爷便当他是自己的亲兄弟,钱管家也从来拿自己不当外人,便就坐在椅上喝着茶水,慢条斯理道:“消息都放出去了,放给每家每户,每一个人。”

牛老爷点点头,仍是面色凝重:“老钱你说,胜算几何?”

“半成,也不到。”钱管家慢条斯理道。

牛老爷叹一口气,陈平叹一口气,一时又无言。

话说并不为过,正是九死一生!

以真龙教的势力灭牛家满门那是轻而易举,就如同一只大象踩死一只蚂蚁。

实力太过悬殊,便得人心,又能如何?

实则连日以来翼州城中激流暗涌,便以牛府为中心,许多许多的人都在注视着——

滔天的海浪,巨大的漩涡,将牛家这叶小舟吞没。

是有定海神针,是有上清故人,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欲求强援不得。

便在无禅进了牛家大门之时,翼州东南西北四城门全部封锁。

不得一人出入!就是这么霸道!

牛府任其出入,一城化作牢笼,司徒野并不急着来,只因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生煎活鱼,热锅蚂蚁,司徒野并不着急。

“陈平,你与罗堂主交好,此事当真没有一丝缓和余地?”牛老爷目注陈平,面色化归平静。陈平打个哈哈,笑道:“不是说了,只咱家交出无禅,此事便罢!”牛老爷轻轻点头,微微一笑:“也罢也罢,事关重大,此事关乎我牛某人身家性命,无禅终归是个外人,给他就是了。”陈平看过一眼,笑叹一句:“陈平也是个外人,交不交人,岳父大人又问陈平作甚?”牛老爷哈哈大笑,摇头晃脑:“陈平陈平,你既外人,怎就赖着不走?”

陈平不语,只笑。

“老钱,你也走罢。”牛老爷劝道。

“我可不是外人,我是牛府管家。”钱管家翻个白眼儿,阴阳怪气道:“陈千总,你个千总一个兵毛也唤不来,带兵当真是有一套。”陈平仍不说话,只吐吐舌头,更冲钱管家做一鬼脸儿。钱管家同样给他翻一白眼儿,别过头去:“没大没小,老牛,都你惯的!”没大没小的也不止陈平一个,牛老爷也是见怪不怪了:“陈平,退下。”

陈平惧内,老丈人也是有样学样,这是拿他打趣了。陈平不退,陈平哈哈一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陈平无兵可点,便副将也是没得做了!”陈平是个人物,上过战场,冲锋陷阵,当过副将历过生死的。那才是真zhèng

的大场面,陈平见得多了,确也没将明天的事情放在眼里。陈平执意不走,便牛老爷也是支他不动。牛老爷只得作罢,却也心下颇多感慨:“平儿,平儿,当真难为了你!”

陈平朝廷命官,真龙教如何,陈平只有比牛家的人更清楚。

陈平不惧真龙教,只因陈平经lì

过血与火磨练,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为了牡丹,为了无禅,牛老爷一样会将生死置之度外。

而钱管家与牛家同生共死,也绝不会离开。

这是一局棋,牡丹与无禅根本就不知dào

身在局中,牛老爷陈平钱管家三个同样玩儿不转,真龙教的可怕之处绝对超乎了所有人的想像。

无解,死局,那是一丝一毫的胜算也无。

当然世事无绝对,亦如棋局,没有破不了的局,只有解不开的人。

还有一个人,不是牛家人,更与牛家没有半点干系。

“无禅好么?无禅一点儿也不好,傻和尚一个,牛家的人都是瞎了眼了!”那人气道。

“绝世美女啊,配我正好儿!”那人自顾点头。

“大好一朵鲜花,竟就真的插到牛粪上了!”那人暗自恼怒。

“非她不娶!”那人咬牙发誓!

“牡丹,牡丹,谁人更好,你会知dào

!”那人泪流满面。

“我会为你飞天入地,只为将你拥入怀里,天地为鉴,此心不变!”那人诚心祈祷。

“而若有人伤你一片指甲动你一根头发,立时教他横尸当场,死无葬身之地!”那人说到做到,绝对不开玩笑!

人外有天,天上有人。

错了,应当是:人上有天,天上有鸟儿。

六十九 家事国事天下事

六月二十二。阴,有云。

天是灰蒙蒙的颜色,淡淡的灰白夹杂着团团的灰黑,日头隐没,无风,潮湿的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天是说变就变,人是心浮气燥,时有飞鸟高低起伏啾啾舞于檐拱屋脊之上,尤显一处大大宅院冷冷清清。虫声四起,闹也寂寥,树上的蝉儿犹自吱吱哇哇叫个不休,似也知狂风暴雨即来,共作着一场末日之前的狂欢!

巳时将尽。

正厅,廊前,四方大院。

牛家武学世家,庭院布局自与寻常人家不尽相同。单看前院,地上不铺砖石,平平整整黄土地,无一根草,院中只一高大梧桐,粗有数人合抱,躯体苍劲枝繁叶茂。树下一石桌四石凳,十数木桩,靠墙架上摆了十般八兵器,并有石锁沙袋等物。这是一个庭院,也是一个练功场,宽敞而又整洁,简单而又大气。

好大一棵树,南山禅宗有也一颗大树,菩提树。

不得不说,这里是与那里颇多相似之处,因之那日无禅进门之时只觉亲切,就像是回到了南山禅宗。而之所以无禅会留下来,留下来娶了媳妇当了人家的姑爷,或说留在牛家做一个马夫,也不完全是因为无禅吃了人家的饭要给人家干活。这里的一切,已经深深吸引到了无禅,无禅不知不觉已经迷恋。

“好天气啊!”陈平看着天上,笑道。

两扇大门开着,院里是有三人,牛老爷,钱管家,陈平。

钱管家坐在树下,喝着茶水,慢条斯理道:“怕是,要下雨了。”

说的都是废话,牛老爷就不说话,牛老爷久久眺望着西北方的天,面色平静如水。

司徒野就要来了,真龙教已经动手,此时牛府门外一条长巷已被封锁,牛府已被包围。前门门外有人,后门门外有人,左邻右舍却是空无一人。闲杂人等尽数驱逐,牛府之外都是真龙教的人,怕是倾巢出动,不知其数为何。今天的事,正如此时的天,使人心浮气燥惊恐莫名,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今天翼州城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牛家的事。

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很多的人,都来了。

人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多到数之不清说之不尽,多到将牛府附近四面八方大街小巷塞得满满当当。人们都想看一看,看一看今天的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真龙教不让你看,不让你听也不让你说,人们来了也是没的看没的听就连说也不敢说,只得远远地站着,看着,空张着嘴干瞪着眼,傻等着——

岂不咄咄怪事!便他再强横再霸道势力再大,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教派,又如何堵得天下悠悠之口?何以如此畏怖惊惧?话也不敢说一句,屁也不敢放一个!公道自在人心,实则牛家与真龙教这场纷争谁是谁非大伙儿心里有数儿,便以牛家多年以来的好名声与司徒文武往日的作恶多端嚣张跋扈而言,人们心里向着谁个自也不必多说。

但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说上哪怕一句公道话,为什么?

因为说了也没用。

错!因为敢怒不敢言,有话不敢说!

真龙教的真zhèng

可怕之处就在于教徒遍天下,朝野之中,市井之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真龙教的人。人们真zhèng

怕的并不是那些守在街头巷尾,那些手持刀剑身穿白麻葛衣立得标枪一般笔直的汉子,而是人潮人海之中,立在自己身前身后立在自己身边的人。正是祸从口出,随口说上一句,不知激怒何人,背后捅你一刀,冤死却又找谁?

今天翼州城里只有一件事,是牛家的事,也是大家的事。

大家都怕真龙教,每一个人都怕,怕到不敢出头怕到不敢张口,但大家还是来了。实也不必多说,沉默就是力量,人们都在沉默地观望,沉默地注视着,用沉默的方式来表达着心中的愤慨!是的,是的,翼州城不是司徒野的,谁也不能无法无天,而牛家选择抗争选择坚守,人们也都明白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心中都有底限,人们总会站在正义的一方。

这已经不是牛家的事,这是大家的事,当众人都无声地站在那里沉默地注视着,不说话同样是一种威慑,巨大而又磅礴的力量,谁人也不能忽视!天下人管天下事,众目睽睽之下牛家如何,真龙教又能如何,便就拭目以待。待得水落石出之时是非自有公论,便就他司徒野杀尽牛家的人灭了牛家的门,却是人心已失,报应终有来时!

天时不论,地利不论,人和是在牛家一方。

这是一场战争,牛老爷示敌以弱,摆下空城计,坐等司徒野。

牛老爷不怕,牛老爷心里有底,牛老爷知dào

大家都在看着这一幕——

人,众人,就是牛老爷最大的底气!

此刻,牛老爷心中只有一个人,而他远在上清,对家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他,就是牛老爷最疼的小儿,也是牡丹姑娘最亲的老弟,牛大志。

巳时。正门。

一人扬长而入:“有劳德厚兄久候,司徒野不请而至,不胜慌恐。”

言辞有礼,声也寡淡,三人一同起身,司徒野已至。

其人高而魁伟,生得是四方大脸狮鼻虎口,颌蓄短髭,双目棱棱。

身着紫衫,腰系金带,佩一剑。

其后二人,一人黑衣,持刀,一人白衣,持剑。

司徒野面色威严,举手投足都甚有气度,那是龙行虎步而来,颇有大将之风。

黑衣人名为罗志,真龙教翼州堂副堂主。

白衣人就是司徒文武了,面色阴沉,左眼斜系白纱。

“不敢,不敢,司徒堂主莅临鄙处,我牛家蓬荜生辉,实是三生有幸!”牛老爷一般客套,也是话里有话。司徒野立定,笑道:“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我等来意,德厚兄自是心知肚明。”牛老爷连连点头,客气而又周到:“你我多年老友,又是多日不见,司徒堂主既来做客,你我自当把酒言欢,品茶叙旧!”

“司徒野不是来做客的,德厚兄应当心里清楚。”司徒野淡淡道。

“咦?怎地?司徒堂主不是做客,又是所为何来?”牛老爷眉头皱起,面色惊奇。

“姓牛的,你莫装糊涂!”司徒文武四下张望,咬牙切齿:“快快交出那臭和尚啊!爹!”

不是胡言乱语,前有“啪”一声响!

司徒野反手就是重重一记耳光,既响且亮,直将司徒文武打了一个趔趄:“跪下!”

那是声色俱厉,下手毫不留情!

司徒文武捂着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几乎以为做梦。

随即竟就真的跪下,将头垂低,一语不发。

“德厚兄,犬子顽劣不知礼数,在下管教无方,实是汗颜之至!”司徒野生得高大威猛,说起话来却是文质彬彬:“好教德厚兄知dào

,前日我这逆子于闹市之中出手伤人累及无辜,司徒野已是重重责打令其改过,今日在下前来贵府,正是带他请罪而来。”

“不敢!不敢!”牛老爷连连摆手,面色惶然:“文武贤侄那是失手伤人,也未伤及我牛家的人,何来请罪一说?”司徒野长叹一声,正色道:“前日贵府比武招亲,这个逆子自作主张前去胡闹,得罪贵府伤及百姓,到头害人害己还瞎了一只眼,正是咎由自取!”牛老爷亦是长叹一声,面色愧疚:“须怪不得文武贤侄,只怪老夫一时心血来潮,偏偏去搞那甚么比武招亲,你看这,这,哎——”

一个诚心请罪,一个深深自责,情形有些诡异,有些出乎意料。司徒野所为何来在场每一个人都是心知肚明,但他不提,牛老爷也自不说,二人都是不温不火见招拆招,并没有出现剑拔弩张激烈冲突的场面。实则在场都是聪明人,真zhèng

出乎意料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司徒文武,司徒文武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家老爹为什么要这样做,这般废话连篇与他客套更是硬将屎盆子扣在自家脑袋上!

“刀枪无眼,比武争斗难免受伤,德厚兄委实不必自责。”司徒野诚心诚意道。一言及此,陈平已知怀里的两张生死文书不必拿出来了。牛老爷仍是长吁短叹,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刀枪无眼,这老天爷也不开眼,不开眼呐!”仍是话里有话,司徒文武低着头跪在地上暗自咬牙,司徒野笑道:“德厚兄既不怪罪小儿,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奇哉怪哉,所为何来?

不为寻仇,也不生事,而前日之事竟就给他,就这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这时精明强干的钱管家想不明白,牛老爷也是一般不知他这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儿,但二人也知此人计谋多端城府极深,而此时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必有后手!正如此时天色,无风无雨,也无电闪雷鸣,然而平静之中却是沉重厚实的压抑,使人心悸。

陈平在看着罗志,罗志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刹那间的,寂静。

“罗志。”

司徒野开口,罗志上前,于怀里取出一物双手呈上:“各位,请看。”

是一张纸。

是一张衙门告示,海捕公文。

只寥寥几行字,上有人像,画了一个光头和尚。

三人一眼扫过,终知——

牛老爷不接,罗志点头一笑,持告示朗声念道:“匪僧无禅,南山禅宗中人,年二十许。查——该匪于近日于川西一带落草,持械火并殴斗,共计击杀三百六十五人,手段凶残,人神共愤。翼州府衙缉令:擒杀此匪者,赏纹银五千两!觅得匪迹告官者,赏纹银百两。”

语罢,又是一寂。

“德厚兄,那匪人此时就在贵府,可是?”司徒野笑道。

牛老爷不语,眉头紧皱。

“他叫无禅,听说还做了你家姑爷,可是?”司徒野笑道。

牛老爷长长吁一口气,只一点头:“不错。”

司徒野大笑,威势尽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司徒野今日率众前来贵府缉拿于他,不知德厚兄意下如何?

牛老爷默然片刻,叹道:“司徒堂主有心,我牛家多蒙厚爱,不敢有辞。”

“德厚兄,请了。”司徒野微微一笑,自是心中笃定。

“钱管家,去唤无禅。”牛老苦笑摇头,眉头却是舒展开来。

七十 无中生有

“相公?相公?”一人柔声轻唤,情深意也浓。

无禅扑哧一乐,低眉臊眼儿的不似个相公,倒像个刚过门儿的小媳妇。

牡丹姑娘幽幽一叹,眉头轻蹙,胜似西子捧心:“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相公,你快快跑罢,跑得远远的,再也——”说着已是雾生双眸,神情凄婉哀绝:“再也,不要回来!”

“啊?”

登时一股邪火直冲顶门,牡丹姑娘强自忍耐苦苦压抑,仍不免忍无可忍勃然大怒:“还笑!还笑!都甚么时候儿了,亏你还笑得出来!”无禅大吃一惊,瞪大一双牛眼:“甚,甚么时候了?”牡丹姑娘深深吸一口长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握紧了手中的刀:“天!真个烂泥扶不上墙!好了好了,当我没说!”

“啊?”

实则无禅之所以笑,是因为每每听到她说相公两个字,无禅就想笑。

实则牡丹姑娘之所以要无禅跑,是因为牡丹姑娘想要试探一下,这个相公可不可靠。

今天的事,两个人都已知dào



昨夜牛老爷已将此事告知牡丹无禅,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没有半点隐瞒。且不说牡丹女侠如何义愤填膺当场发作,扬言以一己之力尽斩来敌退百万雄兵种种,单说无禅和尚。无禅认为,这件事情是无禅做的不对,因此等人家来了无禅会主动承认错误,并争取取得对方的谅解。大意如此,更有若是不成无禅就给他们打上一顿出出气,或者罚无禅回南山去面壁,再不成干脆赔他一只眼睛好了。

“你个窝囊废!你个受气包!你还是个男人么!你配当我相公么!”且不说听完无禅和尚的一套理论牛老爷作何感想,牡丹姑娘可是当场就气炸了!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还天下太平拯黎民苍生,教xùn

坏蛋消灭色狼花中之王侠中之凰,以上种种本就是牡丹姑娘的抱负志向!全不反抗?任其宰割?危难之时用人之际硬要做个缩头乌龟?放着护花使者不当还要回南山当和尚?无禅无禅,你说你说,为人处事怎能这样!

和尚不开窍儿,当头来一棒!非但牡丹姑娘将无禅和尚骂了个狗血喷头,牛老爷或说无禅的老岳丈也是语重心长劝解,苦口婆心教导,摆事实讲道理,更是头一回对无禅或说自家小姑爷板起面孔做出了严厉批评!不得不说,牛家父女二人也是生平头一遭在一件事情上完全达成了共识,并肩作战软硬兼施,你一句我一句将无禅和尚数落得晕头转向。

奈何无论和风细雨还是狂风暴雨,无论循循善诱还是当头大棒,和尚一般巍然不动。无禅已经认准了,是无禅做错,无禅就要承担后果,就是这样。而师父说过打架不好,无禅只比武,不打架。谁人也是没有办法,无禅是老实是听话但无禅只有一样,那就是认准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一个字,犟!

见无禅和尚一意孤行执迷不悟,牛老爷也生气了,牛老爷拂袖而去!武功再高有个屁用?根本就是全无斗志!好在还有牡丹姑娘,牡丹姑娘尽管气得都要疯了,但并没有放qì

无禅和尚。在连抓带咬并使出揪耳朵神功将无禅和尚折磨得痛不欲生以后,牡丹姑娘终于冷静下来,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能生气,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两个字,用计!

牡丹姑娘自幼熟读兵法,三十六计那是信手拈来。便在信手将兵书从书柜里拈出来,温故知新通读半宿之后,牡丹姑娘安然入睡,面带神mì

微笑。便于今日,此时,大敌当前生死关头无禅犹自全无斗志坐以待毙之时,牡丹姑娘以一招儿“无中生有”之计将无禅和尚彻底拿下,令其幡然悔悟,一语点醒梦中人!

只几句话,且看她是怎般说的。

牡丹姑娘缓缓落座,忽就泪流两行:“娘亲!大姐!二姐!还有大姐夫,我那刚会说话的小侄女,你们死得好惨啊!”无禅闻言大吃一惊,忽地立将起来:“死,死了?牡丹姐姐,你说的是——”牡丹姑娘泪落如雨,直似痛苦万状:“是死了!都死了!她们是给司徒文武抓了去,百般折磨百般拷打,活活儿就给打死了啊!”

正是睛天一声霹雳,无禅登时心中大恸:“这,这,可不是,怪不得无禅没有见到她们,原,原来呜呜呜——”说话已是放声大哭,汹涌泪水夺眶而出!牡丹姑娘低头垂泪,语声沉重道:“还有牛家上下百十来口,都给他们抓去杀了!大人也杀小孩也杀,男的也杀女的也杀,还有马!你没见后院马也少了么?那是给他们抽筋扒皮刀子割肉,生着吃了!”

可不是!马也少了!就连小孩子也杀,马都生着吃了!多么凶残呐,没有人性!无禅悲伤难抑,直将泪流成河。无禅是在哭着,但无禅的拳已紧握,无禅已经怒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牡丹姑娘以袖掩面,抽泣道:“司徒文武说了,他瞎了一只眼,就要灭我牛家满门,一个人呃,一匹马也不放过!”

“是他!是他!你要他来找无禅,事情是无禅做的,为什么他要……”

“就是司徒文武,还有他爹司徒野,他们父子自也不会放过你,也会活活儿打死你的!”

“无禅不怕,让他们来!”

“他们可是说了,要将你的肉用刀子一片一片割下来,一样咳咳!生着吃了!”

“呼——”

这便是无中生有之计,实则牡丹姑娘一番话破绽百出,说出来也是骗不到任何人的。当然不包括无禅,无禅只觉出离愤nù

!无禅做的事,便来找无禅,就是要打死无禅无禅也不会说个不字,但这又与旁人何干!思及那些人,那些无禅刚刚认识便不幸死去的人,那些对无禅很好让无禅感觉很亲的人,无禅只觉悲苦难言!而一团烈火已于胸中猛烈燃起,烧沸了血,焚红了眼,映红了天!

再祭朱雀刀,扬起霸王鞭,牡丹女侠携手无禅和尚,双双共赴生死战场!

二人仍旧穿的成亲当日大红礼服,红红火火喜庆登对,正是英雄美女佳人一双!

“出发!”牡丹姑娘将手一挥,就像一个跃马疆场大杀四方的女将军!

“走!”无禅和尚当先而行,一样是雄赳赳气昂昂!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门打不开,从外面锁死了。

当然这种事情难不倒牡丹姑娘,牡丹姑娘以朱雀刀破之。

不愧朱雀神刀,红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断锁!

“啊——”

一刀出去,竟已见血!

“哎!”钱管家哭丧着脸吮着手指,很是无奈。

“奇哉!怪哉!”陈平端详着手中告示,摇头晃脑啧啧有声:“既是捉拿人犯,衙门怎不来人?”司徒野看过一眼,淡淡道:“陈千总,有话不妨直说。”陈平恍若未闻,自顾笑道:“落款印章俱在,却无签发日期,啧啧啧,这样的海捕公文陈平当真是头一回见!”司徒野大笑:“不过一纸,管用就好,陈千总又何必斤斤计较?”

“既是人犯,人人可拿,惩恶扬善更有花红可得,岂非大大美差哈哈!”司徒文武也已立了起来,一般放声大笑,气势看上去却比其父馁了三分。这父子二人样貌脾气是一点儿也不像,司徒野也知自家儿子是个草包,当即回头狠狠瞪上一眼!司徒文武噤声,司徒文武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自家老爹不说话——

实则司徒堂主为人正直处事公平,多年来于翼州城中却也名声不差。只一样,还是司徒文武,司徒野膝下独子。小儿既是独苗,爱妻又于十余年前亡故,司徒野对司徒文武难免溺爱了些。实则司徒家以及真龙教翼州堂的名声都是司徒文武一个人败坏的,若他不是司徒野的儿子,无需他人动手,司徒野早也将他毙于掌下了。

善也是他,恶是也他,是是非非好与不好都是他!可怜天下父母心,司徒文武当着他爹的面是孝顺乖巧,背地里却是仗其父名多行不义凶横霸道,待得司徒堂主心知不妙之时,早也悔之晚矣!怎不大义灭亲?怎失公平公道?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无论儿子做了多少错事老爹都得担着,司徒堂主别无选择。

便如比武招亲,便如今日之事。

无论如何,司徒文武瞎了一只眼,这件事情必须要有个说法。无论那无禅和尚有没有错,他也必须给司徒野一个交待。司徒野着人查清无禅来历,又于衙门签下海捕文书,所求不过一个理字。对于无禅,司徒野心有所忌,因为无禅来自南山禅宗。南山禅宗名扬天下,哑僧定海更是无人不惧——

所以司徒野迟迟不动,只为作出雷霆一击!

必杀无禅!格杀当场!

正因为无禅是南山禅宗中人,若非如此司徒野还可以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在废了无禅武功,取他一目之后。

此事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司徒野也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镇定,今天这件事情关乎许多人关乎许多事同样关乎到司徒野的身家性命!没有人知dào

,司徒野心里一直都在犹豫,犹豫着今天要不要来,也没有人知dào

司徒野真zhèng

顾忌乃至畏惧的不是哑僧定海也不是南山禅宗,更不是今天的这一件事情——

但已无法回头。

来了!来了!火起来了!烧起来了!

前头风风火火一个女侠,后头龙精虎猛一个和尚,生似两团旺盛勃发的红红火焰!

“司徒文武,你死定了!”

七十一 爱者无畏

“杀——”

牡丹女侠大喝一声祭出朱雀神刀,一式力劈华山便将那妖孽斩为两断!

“啊!”

人是呆立当场,声也戛然而止。

牛老爷连出两指,叹一口气:“家门不幸,老夫得女如此,实是愧对列祖列宗!”

牡丹姑娘心丧若死!

疯了!都疯了!神刀一出尽诛邪恶,只身退得百万雄兵,自是踌躇满志而来,必当一举大功告成!有病!都有病!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可叹英勇无dí

,难防小人算计,果然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还是身边至亲至近的人!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天!坏事的误事成不了大事的总是自家的人,还是那句话说的好,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牡丹姑娘自是满腹辛酸咬牙暗恨,却不知自家老爹此举也是实属无奈。牛老爷最疼的就是牡丹姑娘,自不能就让这般她活蹦乱跳冲上前去,送死。自家闺女自家知dào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口无遮拦不识大体,能耐没有天大脾气!不能让她动手,不能让她开口,往常胡闹倒还罢了,今日这生死攸关的大事又怎能容她胡闹,在此放肆!

“钱管家,看好她。”牛老爷吩咐道。

“无,无禅?”牛老爷转过头来,正待与司徒野说上一句客套话,却见无禅已于身边大步走过,径直走向司徒野:“你!闪开!”这话是指着司徒野的鼻子说的,无禅挺胸抬头横眉立目,那是一点也不客气:“无禅要和他说,是他!司徒文武!”牛老爷还是小看了牡丹姑娘,牡丹姑娘旁的不成,在鼓舞斗志或说蛊惑人心方面那是绝对有一套!

几人惊呆,各觉意wài



司徒野活了五十几年,自打出道以来还没有这般面对面给人指着鼻子吆喝过,一时怔在当场,竟也没有发作。但司徒文武可就不干了!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就是两眼不红一眼也红,司徒文武咬着牙红着眼恨声说道:“你个小秃驴,废话少说!看剑!”说着拔出长剑便就冲将过去,报仇雪恨取他狗命——

司徒野也未回头,只沉喝一声:“放肆!”

司徒文武一惊止步,进是不得退又不甘,况他自知并非是那和尚对手,一时间是羞恼怨恨齐齐涌上心头!更有无边妒火勃然发作,直烧得司徒文武是五内如焚,七窍生烟!一目已盲,美人独望,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但此时所见已然大不同!一眼姑娘,一眼和尚,一眼老爹一眼老娘!娘!娘!儿好惨,好惨啊——

“扑通!”司徒文武双膝跪地,嘶声吼叫伏地大哭:“爹爹!爹爹!你为孩儿做主,你一定要为孩儿作主啊啊啊!”

哭不几声儿,猛觉不对!

四下寂静无声,只一人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一抬头,怔怔对望,只见一和尚!

他自哭爹喊娘,情天恨海无法自拔,却不知自家老爹另有打算,早已闪在一旁!

笑的是陈平,只有陈平。

旁人却也不是笑在眼里,就是笑在心上!

司徒野恼怒异常,双眉倒竖,额上现一深深川字纹:“滚!滚出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跪错了人,一爹白认,司徒文武一张面皮涨作猪肝色,掩面飞奔出门。

牡丹姑娘心花怒放!

这就叫做和尚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上来就是一个下马威——

瞧瞧,都瞧瞧,我家无禅怎样?

也不怎样,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经过牡丹姑娘连日以来的长期熏陶悉心培养,无禅和尚已经变了一个品种。无禅不再是原来的无禅,其威风神气强硬霸道的程度也绝不会仅限于此!司徒文武落荒而逃,便于众人愕然的目光之中,无禅又找上了司徒野:“你是他的爹,你就是司徒野,对不对?”

司徒野不语。

“你,你不是好人!不是!”无禅面色激动,大声叫道。

司徒野无视。

“你杀人,还杀马,男的也杀女的也杀,大人也杀小孩也杀,还,还生着吃肉!你不对!你不好!无禅做的事情你就来找无禅,你是打无禅也好骂无禅也好罚了无禅面壁……”无禅越说越是激动,激动到了语无伦次。

但几人都已听得分明,在场都是聪明人,一时各自心下了然。这是栽赃,这是陷害,这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这是无中生有,拙劣可笑愚笨已极,在场听不出来的除非傻子。显而易见,上当的傻子就是无禅,而骗他的笨蛋就是牡丹。几人互视一眼,面色同样无奈。司徒野更是不屑理会,这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把戏。

所以司徒野保持沉默,司徒野连个不字也懒得去说。

既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是无话可说!无禅愈加愤nù

:“说!你说!是不是你做的!”

聪明人是不会与白痴理论的,这一点大家都懂得。

无禅大怒,当即拉开架式:“是你!是你!来!你与无禅打过!”

“是他!是他!哈哈中计了,傻子一个!”牡丹姑娘喜不自胜,谁也没有牡丹姑娘聪明。

小孩子的把戏,大人懒得分说,而这,这是此计的绝妙之处。

司徒野只作不见,目视罗志将头一点。

罗志一声呼哨,正门四人现身快步行来,施礼,立定。

淡紫衣,明黄带,四人腰间四条游龙,人是高矮胖瘦,同样精神干练。

一众尾随而至,着白衣白裤,箭袖之上各绣一龙,也无声,礼毕立于其后。

先入四龙为三爪,后来众龙为两爪。

“嗬!翼州堂正副堂主四大香主四十八使齐至,好大场面!”陈平拊掌大笑。牡丹姑娘两眼翻过,一脸不屑之色。无禅又怎料得一下子冒出来这多的人,一时又怔住。钱管家撮着牙花子,抬眼看天:“下雨了,要下雨了。”牛老爷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牛老爷知dào

,这计那计一切算计,如何准bèi

如何筹谋,在真zhèng

的实力面前不过浮云。

“无禅,你杀过人没有?”牛老爷笑问一句。

无禅吃一惊,左右看看,一脸茫然道:“杀,杀人?杀什么人?”

牛老爷并未多说,只于无禅身前站定:“司徒堂主,我家无禅,没有杀过人。”

“德厚兄,你要说,便去衙门里说,这里并不是伸冤的地方。”司徒野已知他意,脸上再无一丝笑。牛老爷保持微笑,话里话外却也分毫不让:“司徒堂主,无禅是我牛家的人,你要拿他,须得问过老夫。”司徒野扬眉立目,声威赫赫:“包庇人犯,当处同谋,牛德厚,你可要想好。”牛老爷双目直视,面色坦然:“明里诬陷,暗报私仇,司徒野,你也要想好。”

一语至此,再不多说!欲将如何双双分明,动手不过须臾之间!

无令,无刀兵,四香主齐齐出手,不取无禅,单将牛老爷一人围在当中!

牛老爷出掌。

一十二使随之齐齐攻上,刀枪勾链齐出,拿的正是无禅和尚!却是要的无禅的命!

无禅出拳!

余三十六使不动,笔直立于司徒野身后。

陈平抽刀抢上,罗志出刀相迎!

一方早有安排可说稳操胜券,一方知也无畏更是誓死以抗,瞬间一方大院变作一处战场,转眼唇枪舌剑化为刀光剑影!无人出声,只有拳肉相交钢刀交击之声,有人看着有人拼命,这本就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战斗!也是战争!战战战!战战战!你要战我便战,不是战场也杀场,真刀真枪见真章!

战事如何,旁观者清。

实力悬殊,强弱分明,不好kàn

也没的看,一眼就看出来了。

司徒文武在门口探头探脑,看得是着急上火百爪挠心,看得是蠢蠢欲动浑身燥热!

花间老手过来人,一眼看破处子身!

为谁守?又为谁留?自不是那傻和尚,待不一时便死透!

莫非是她也有心,单等文武来下手?

正是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司徒公子门外守,自作多情口水流——

他却不知,怎叫守候!

七十二 勇者无惧

无禅不傻。

无禅看得出来,这些白衣服的人,是想要无禅的命。

他们拿着刀枪拿着棍棒,打的都是无禅的要害,下手一点儿也不留情。

他们是要杀了无禅,就如同杀掉牛家那些男女老少,那些人,还有马。无禅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但无禅知dào

那样是不好的,是不对的,无禅已经生气了!怪不得师父说过这个世上是有坏人,这个世上原来真的是有坏人!是好人,就要帮,是坏人,就该打!要打就打,无禅不怕,无禅出拳,罗汉十八!

无禅是有两个师父,以上的话是灵秀说给他的,而无禅的武功都是灵石教的。灵石不若灵秀,灵石寂寂无名,天底下知dào

灵秀的人数不胜数,但知dào

灵石的寥寥无几。灵石是南山禅宗的武僧,一众无字辈小僧的授业师父,灵石的武功如何外面的人自也知者寥寥,但南山禅宗每一个人都知dào

——

极高!

便以无禅而言,与其放对,不过两式三招。

这一点无禅也是清楚得很,无禅下山之前与灵石师父比武过招,败得那叫一个惨!灵石用刀,无禅流了一身血,灵石用棒,无禅得了满头包。无禅经常挨打,无禅经常流血,无禅也会疼得大哭也会伤得很重,灵石师父下手半点儿也不留情:“铜皮铁骨?金刚不坏?哪里去了?我怎不见?起来!再打!”

那不是一次,那是很多次,近几年来灵石对无禅下手是越来越重了!每当无禅遍体鳞伤倒地不起的时候,每当灵石冷着脸不依不饶斥骂无禅的时候,在场所有的小和尚都是心惊胆战毛骨悚然,便就铁面无私以严厉著称的第三只眼空悲老和尚也是不忍多看的:“过了,太过!为甚这样对待无禅?”空悲质问灵石,灵石只回一句:“去问师叔祖。”

灵石的师叔祖,就是无禅的太师叔祖了,哑僧定海。

定海老和尚自有话说,但定海不说,定海要做什么不必向任何人解释。无论如何,无禅并不缺乏实战经验,无禅不怕挨打不怕流血,无禅是疼过是哭了但只要无禅还立得起来,一样会咬着牙冲过去再来打过!无禅爱比武,不为分高下,无禅不爱打架,无禅也从来没和别人打过架。比武是比武,打架是打架,在无禅的内心之中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此时,此刻,这就是打架了!

无禅要帮好人,无禅要打坏人,说到打架无禅也不怕,打便就打!

无禅出拳,十八罗汉拳!

无禅的武功如何,也只有灵石最清楚。

比武招亲不算甚,这一回才是无禅和尚真zhèng

的,成名之战!

真龙教实力雄厚人才济济,单说这四十八使,人人都是身经百战武功精强。

出十二使,仅作试探,司徒野也知这个和尚不好对付。

司徒堂主阅人无数,目光如炬。

一试之下,果不其然!

无禅自出拳脚,无视刀兵加身,前后不过三五息,一套十八罗汉拳打完。

六人绕其游斗,六人伏地咯血。

动他不得,伤他不得,无禅就是钢皮铁骨金刚不坏,谁个也都见着了!刀砍不留痕,斧钺不加身,一气贯日月,罗汉是金身!金刚不坏功就是挨打的功夫,挨打的功夫既有人练自有好处,你破不了这挨打的功夫便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何况无禅不会一味挨打,无禅还有十八罗汉拳,刚猛无铸勇往直前的十八罗汉拳!

这一套拳无禅练了十几年,使来自是得心应手熟极而流。这是一套简单朴实的拳法,无禅一板一眼使来,并无半点出奇之处。简简单单,朴实平凡,无禅的每一拳每一脚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但就是,防不住!无禅的拳脚很重,无禅的下盘稳固,但无禅的拳打脚踢一招一式一样很快——

因其简而迅猛,因其专而精通,因其十几年来一套拳法打了千万遍,无禅已将拳法之中稳、准、快、猛四字做到了完美结合,因之防不胜防。而直正能够做到这一点,只有深谙武学之道的人才知dào

,那有多么多么难。司徒野就是一个高手,深谙武学之道,一番试探下来司徒野也是暗自心惊!也是暗自点头,称道!

但不算是,出乎预料。

“上。”司徒野淡淡一句,又十二人各持兵刃攻上,围攻!

“以多欺少,臭不要脸!”牡丹姑娘暗骂一句,心里乐开花!那是满面春风,眼角眉梢都是笑,满腔欢喜说不得,眼看就要乐疯了:“瞧瞧,瞧瞧!这是谁人?我家无禅,是我家我禅!”眼见无禅和尚大发神威,将一干虾兵蟹将打得鬼哭狼嚎,牡丹姑娘不由得心花怒放:“英雄豪杰,大杀四方,所向披靡,万人难当!”只欲欢呼雀跃,却是动弹不得,心中千言万语,有口也是难讲:“无禅!无禅!”牡丹定定望着无禅的身影,心中呼喊着他的名字,浑然不知眼前的真真切切的他与那梦中与他完全不同的一道身影,已是渐渐,渐渐,渐渐渐渐重合……

她却不知,此时无禅和尚表面风光,也是有苦自知。正因无禅勇猛过人,众使合力亦不能当,此时人人避其锋芒,游斗缠斗不与之正面交手。攻之不下,便就围困,一个字:耗。又是一套十八罗汉拳打完,这回无禅就连对手一片衣角也没碰到。拳脚落处人人退避,拳脚收时复又相合,先前受伤六使略作调息便就加入战团,二十四使有如一索将无禅困在当中,围而不收,有张有弛。

无禅便是一只猛虎,众人也有应对之法。

没有人是无禅的对手,便就没有人与无禅相对,人人都是无禅的对手,无禅却是找不到对手。无禅很是郁闷。这不是比武,这无关胜负,这也不是打架,这是一场战斗。一人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匹夫却绝非万人合力之敌,何况人人只守不攻围而不打,无禅不能奈何。更何况无禅空有战志而无杀心,无禅不会看定一人追杀,各个击破。

司徒野在笑,完全没有出乎预料。

无禅收拳,直身不动。

司徒野笑不出了,还是有些出乎预料。

无禅不能奈何,无禅便就不动,实则无禅直至此时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无禅不动,众使也是无可奈何,谁也没料到他说停就停,说不打就不打了。冲过去是等于送死,立在原地也是干耗,一时间众使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当如何。刚刚还是刀光剑影,人人忽然木偶泥塑,场中安静下来,竟是有些诡异。

“怎了?”陈平收刀,愕然望去。

陈平收刀,罗志收刀,两人本是好朋友,动刀也不会伤和气的。

牛老爷收掌,四香主收手。

雷声大,雨点小,来势汹汹徒有其表,个个儿都是大草包!牡丹姑娘就是这样想的,反正牡丹姑娘是看不明白了,牡丹姑娘非但看不明白而且有些扫兴,心说打啊打啊打死一个少一个,全都死了才好!牡丹姑娘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在场草包不多,说来只有一个,此时就连无禅和尚心里都是特别地明白——

这才刚刚开始,还早着了。

司徒野将手一挥,二十四使退,二十四使进。

两张网徐徐张开,十二使持其一,十二使持另一,又将无禅围困当中。

网长五丈宽七尺,其色黄白相间,上有乌黑铁蒺藜,有名:金丝铁蒺网。

“无禅!快跑!”牡丹姑娘终知不妙,心里大叫!

然而网已合围,然而无禅不动。

二十四使交错,快而娴熟,须臾双网相合,重叠缠绕。

一层,一层,又一层,将身缚,便将头也蒙住。

无禅不见了,只见两只脚。

便在收网之时无禅动了,无禅只做了一个动作:骑马蹲裆。

两腿平行蹲立,脚尖平行向前。两膝外撑,膝不过足,胯向前内收,含胸拔背勿挺胸,胸平背圆,两手若抱球,头顶如线悬——

这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这个动作在场每一个人都会,武功高强的牡丹女侠自是会,便就只练过几天把式的钱管家也会,就连无禅的大哥方殷方道士也会。但无禅不是方殷,无禅也不是任何人,无禅就是无禅。无禅的骑马蹲裆才是真zhèng

的骑马蹲裆,任他金网缠来,我自骑马蹲裆,和尚立地生根,网住又能怎样!

且看南山一和尚,大破金丝铁蒺网!

双网已然紧收,无禅骑马蹲裆。

二十四使发一声喊,齐至无禅身前,三人持一粗索,双网四角八索,二十四人齐呼一声同力拉拽:“杀!”

当下铁蒺入肉,无禅和尚轰然倒下,血流一地。

是了,无禅不是方殷,好在这是无禅而不是他的方殷大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齐力不能移,铁蒺尖刺不能入,无禅骑马蹲裆,未动分毫。

二十四使连拽三次,无果,复齐至无禅身后,大力猛拽!

人是落地生根,无禅骑马蹲裆。

“上!都上!”司徒野终于变了脸色:“不动如山,好个和尚!”

和尚来自南山,武功千锤百炼,力能降龙伏虎,至此真身始现:“嘿!”

人人俱是变了脸色,眼睁睁地看着无禅,二十四使不能奈何,四十八人也是一般!只一式骑马蹲裆,生生就立在当场,八条绳索扯得笔直,无禅便就一人相抗!而在众人生拉硬拽之下无禅犹有余力,一个吐气开声,沉肩晃动两膀!无禅左一晃,二十四人一个踉跄!无禅右一晃,二十四人又一踉跄!转瞬之间四十八使人人脚步虚浮身形不定,不及立稳无禅已是扭腰摆胯两臂奋起:“哈!”

立时凝若山岳,动时风吹麦浪,惊叫四起处众使失声而呼,当下伏倒一片滚倒一片,少半绳索脱手滚翻在地,多半东倒西歪手里还紧紧抓着绳索!力未收,势未完,无禅左足为轴身形忽将一转,右足落处正回原地,仍是一式骑马蹲裆!只在转眼间,人人绳索脱手,四下跌落翻滚,更有几人不及放手随之腾空而起,轻飘飘有如纸鸢——

岂非生龙活虎!更是巨象之力!众亦不能当之!

金网仍缚身,灿灿有金光,无人看金网,只看一金刚!网是成双,目亦双双,便在众人各自惊骇喜悦而又同样震憾的道道目光注视之下,再加上只余了一只眼睛的司徒文武怔立张望之下,无禅立起,一生大喝两臂分张:“开!”哧一声大响金丝网裂,如同巨茧破开一隙,旋即大开,其间正是一和尚:“去——”

和尚将臂轻轻甩过,如同脱却一件破烂僧衣。

金丝破落及地,铁蒺散落四方,丝网勾得一件大红喜衣也是随之滑落。

无禅精赤上身,露出强健胸肌:“再来!再来!再和无禅打过!”

七十三 仁者无敌!

便以无禅之勇,亦不能尽退来敌。

四十八使难奈无禅,金丝铁蒺网被破,然而翼州堂四香主俱在,堂主司徒野连同副堂主罗志都未真zhèng

发力,今日牛府之危仍是难以得解。只在一声令下,四十八使同回原处,恭立听命。四香主舍牛老爷转攻无禅,牛老爷有待援手为司徒野所阻,罗志仍是牢牢看定陈平,一对儿好朋友又一次拔刀相向。

翼州堂四大香主,个个武艺精强,武林之中一流好手。

一刀,一剑,一钢鞭,一长枪,四人兵刃已出,合力击杀无禅!

方才对之牛老爷,四人不过围而困之,牛老爷也知dào

若是真zhèng

动手,自己未必当得其中之一。牛老爷也看的出来,他们是要取无禅的命,所以牛老爷尽管自知不敌仍要尽那一分绵薄之力,牛老爷为人正直刚强!武功高下,会者自知,此番与司徒野甫一交手牛老爷已知,他要制住自己也不过是三招两式,轻松搞定。

牛老爷与司徒野武功上的差距,就如同陈平与罗志刀法上的差距。

实力太过悬殊,打多少次也是一般。

陈平现下是一个武官,陈平曾经是一个武将,陈平的刀法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凌厉果决,毫无花巧,刀刀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而罗志刀刀绵软无力,可说招招拖泥带水,一味躲闪逃避,并不与之相交。当然说了两人好朋友,两人是真zhèng

的好朋友,不相交的是刀,而不是人。

陈平知dào

罗志为什么要对他动刀,因为罗志不想让他死。

陈平也知dào

罗志就算是闭上眼睛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两人已经打了千八百回。

陈平无可奈何。

他是不会伤害陈平的陈平知dào

,陈平了解罗志胜过陈平了解自己。所以陈平还有一个办法。陈平便就收刀,无视罗志,直直走将过去。陈平收刀,罗志收刀,罗志以身相拦。陈平绕开,绕着他走。罗志又拦,拦了又拦。陈平绕不开罗志,罗志不放过陈平。陈平止步,直视罗志,意思就是再不让开,这朋友就没的做了!罗志不看陈平,低头看他两脚,意思就是爱咋咋地,我就是不放你过去。

陈平怒火中烧,钢刀再次出鞘!

罗志随之出刀,一味软磨硬泡。

陈平怒容满面,忽然转过刀口,将刀架在自己颈上!

罗志看也不看,又将钢刀回鞘。

陈平了解罗志,罗志同样了解陈平,两人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这不是在比拼纯粹是在斗气。陈平收回了刀,钢刀再不出鞘,面色冷漠地地看着罗志,眼神之中却是温暖。罗志终于抬头,报之微微一笑。没有言语交流,这是一种默契,两人今日敌对实属无奈,但便就动了刀子也一样破不了,铁一般的交情!

陈平忽然很是怀念,怀念那铁血共铸的疆场与出生入死的战友们,怀念着他。

他是一个将军,他是陈平的父亲,他是陈平最最爱戴最最敬重的人。

他不姓陈,他姓方。

陈平很是无奈,无奈地望着身前一动不动的罗志,无奈地望着身旁一动不动的老岳丈。三招两式,已然受制,同样是穴道被点僵立当场,牛老爷与自家闺女一模一样。当然牛老爷还可以说话,但牛老爷已然无话可说,牛老爷同样一脸无奈望看着陈平。然后同样无奈地望了一眼牡丹,又望向无禅。

牡丹姑娘也在看着无禅,牡丹姑娘一直都在看着无禅,牡丹姑娘眼里只有无禅心里也只有无禅:“无禅无禅,威风神气!无禅无禅,天下无dí

!”是的,是这样的,无禅大杀四方所向披靡,四香主合力之下仍是生龙活虎,拳打脚踢!仍是罗汉十八拳,仍是金刚不坏功,四十八使不能破之四大香主亦不能破,一番对将下来无禅面不改色越打越精神,四大香主却是额上见汗面色苦楚。

无禅有若一个铁甲战车,枪林箭羽之中重重包围之中横冲直撞,全无所忌!

“上!”

司徒野沉喝一声,四十八使再度攻上,合四大香主,五十二人共取无禅!不过人多了些,无禅一般无惧,来上多少无禅也是不怕,无禅出拳!罗汉十八!无禅仍是以寡敌众,无禅仍是勇猛难当,但这一次是有些许不同。人人都在抢攻,攻猛守也顽强,枪刺刀砍斧劈,棍棒打在身上!无禅不在乎,无禅一点也不在乎,无禅出拳出拳再出拳,拳拳到肉拳拳打在对手身上!不时有人一声闷哼飞出,然而倒地吐口淤血又上,众人一般无所畏惧奋力抢攻,情形是有些许不同,这一次无禅的对手已是大不一样!

无禅坚如钢铁,但无禅不是钢铁之躯,无禅内力浑厚气息悠长,但无禅久斗之下也会精疲力尽。无禅是个人,无禅不是神,待得内力枯竭之时硬功当破,无禅将会无力还击任其宰割,情形不过鱼肉放在砧板之上。又是转眼之间,无禅陷入苦战,无禅左冲右突伤敌无数,但他的每一个对手只要还能站得起来,便又悍不畏死冲将上去——

如果不是无禅,此时必下重手,不外乎一个死字,可破!

各个击破!一一破之!

但无禅就是无禅,无禅下手自有分寸,无论何时。

司徒野神情悠闲,心中笃定,司徒野的剑一直都没有拔出来。

无禅再勇,仍是必死,今日没有第二种结局。

司徒文武将身靠在门框上,长长打一哈欠,都已经看困了。

“杀啊!杀啊!”牡丹姑娘心急如焚,只欲大叫却又叫不出来:“笨笨笨!笨死了!”此时战况如何牡丹姑娘也已看出来了,无禅和尚心慈手软只会殆误战机,空自神勇无dí

一般战死沙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实厚道是好,但是太老实太厚道到哪里都会吃亏的:“无禅!动手!下重手!”这般想的不仅牡丹姑娘,还有牛老爷,还有陈平:“杀!杀!无禅,打杀他们!”

情急之下开口,也是情真意切,但无禅置若罔闻。

无禅左冲右突,无禅拳打脚踢,无禅该怎样就样,无禅自有分寸。

无禅的拳脚就如同无禅的拳法,规规矩矩,一成不变。

无禅下手是有分寸,无禅根本不想杀人。

好人是该帮,坏人是该打,但无禅为什么要杀了他们?无禅只打,无禅不杀。

人善被人欺,人欺天不欺,人在做天在看,诚哉斯言!

天是无风无雨无日,只有漫天乌云,共了闷热久久久久压在当空,抑于心头。

这一场恶战直直持续了多半个时辰,而这多半个时辰,似是永无止境的漫长。

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五十二人尽皆脱力倒地不起,伤有轻重,血染衣襟,但无一人伤重致死。

无禅直挺挺立在当中,赤着上身,完好无损。

每个人都在看着无禅,用奇怪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

无禅一手垂下一掌平托,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掌心的一滴水珠:“下雨了啊?”

滚滚雷声沉闷,大雨骤然倾盆!

天无日,然一粒金丹正自旋转不休,无无声无息无光无影处,熠熠生辉。

似是,永无止绝!

七十四 落凡尘

大雨瓢泼,大雨滂沱,在有如蒸笼的闷热天地间直直倾泻而下——

叭嗒嗒,叭嗒嗒,一颗颗豆大的雨点儿打在地上,扬起无数浮燥土尘。

哗啦啦,哗啦啦,只似瞬间大地已然化作汪洋,无数小小溪流蜿蜒畅游其上。

虫不再叫,天无飞鸟,千千万万雨珠铺天盖地入眼,耳畔哗哗水声共了沉沉雷声久久轰鸣!那雷声密若战鼓,于苍穹之上一声声沉沉入耳,直似无穷无尽。目光已迷离,心弦在震颤,天威作时万物惊竦战栗,人亦不过小小浮尘。水漫须发,尽透衣衫,谁人立于雨中一动不动,可是为得几分清快凉爽?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每个人心中都在念着无禅,每一只眼睛都在看着无禅。和尚大勇武,更有慈悲心,莫非神佛转世?正是罗汉金刚!大雨如注降下,转眼浇得透湿,没有人去躲雨,也没有人开口说话,雨中人人看着无禅念着无禅,终知这年纪轻轻的小和尚着实艺业惊人,远远超出了众人的想像——

无禅立在雨中,雨水不侵其身,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的只有无禅的身上是干的,而无禅一无所觉。激战方止,神功未敛,无禅周身似有一只无形气罩,万千雨珠不得其入一一溅射开来,内息鼓荡催发之下更是化作水雾氤氲升腾。雨如飞花,平地云生,可谓雨中奇景,望是恍若仙境。无禅仍是一掌平托身前怔怔看着掌心,在白茫茫的雾气缭绕之下身形隐现,面目已是模糊不清。

这便是金刚不坏功么?这是修练到了何种境界?在场人人见多识广,知其因由却又不知究竟。尝闻金身立时,金光灿于其表,怎不见得?莫非金丹已成,光华尽敛其中?又怎见得!有待说句不信,护体罡气已生,方才战时众人已有所觉,此时雨中终见功法真容。了得,了得,是了不得!是不得了!这般年纪便将武功练到如此地步的,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来岂不惊世骇俗!

只一刹那寂静,众人恍若入梦。

最开心的当然莫过于牡丹姑娘了,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眼见如意郎君立在那里直若神仙下凡一般,牡丹姑娘那时的心情无以言表!这是谁啊?我家无禅。无禅是谁?我的相公!是的,是这样的,牡丹姑娘忽然发xiàn

自己已经爱上无禅和尚了,雨中凝望,极度深情,情动意动云里雾里之中看他又似有些陌生——

无禅!无禅!

伤不得,缚不得,强攻又不得,司徒野终于出手。

实则司徒野一直没有出手,并不是怕了无禅,司徒野是一个真zhèng

的高手。

无禅是很强,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底下的高手也不只他一个。

若以他一人之力单挑真龙教翼州堂一堂之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是说笑了。

只因还有司徒野,司徒野的堂主之位,并不是平白得来。

司徒野上前,众人退后。

“且看他,能撑堂主几招。”四大香主,四十八使,都是这样想。

司徒堂主武功如何,在场大多心里有数。无禅不过崭露头角,司徒堂主早已成名,相较而言仍是司徒堂主武功为高,高出不知凡几,无禅不能敌。无禅是勇猛,无禅是惊人,无禅的一身功夫众人也是见识到了。但即便如此,在场也没有几个人认为无禅能胜过司徒堂主,而且是撑不过几个回合。

司徒堂主拳剑双绝,江湖有名:指掌电剑。

二人相对。

无禅仍是一动不动,两眼定定注视着一只手掌,身周水雾渐渐淡却:“打雷了,下雨了。”

司徒野须眉长发皆湿,紫袍金带尽皆湿透,长身立于雨中:“小和尚,你的功夫很好啊。”

“不好!你是坏人!”无禅一时失神,抬眼猛见一条威猛大汉:“你来!来和无禅打过!”

“小和尚,你是打不过我的。”司徒野微笑,似是看着一个顽皮孩子,疼爱而又无奈。

“呃,是了。”无禅张口结舌。

是了,是了,打的过打不过,总要打过再说,无禅又能说什么。

“牛皮吹破天,废话何其多!要打快打,恁地啰嗦!”牡丹姑娘总是一语中的,尽管讲不出来是在心说。当然牡丹姑娘认为无禅要拿下他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现在无禅相公在牡丹姑娘心中已然天下无dí

了。牡丹姑娘说不出话,在场的人有话也是无暇去说,众人都在默默注视着场中二人,心里有喜有忧,还有一丝坠在心头的沉重!

且不说牛家的人,至少此时,真龙教众人不希望见到任何一方落败。对于司徒堂主,众人那是敬服,对于无禅和尚,众人那是喜爱。今日之事如何,每个人都是心知肚明,无禅和尚怎样,每个人也是眼明心亮。无禅是个好孩子,老实本分又善良,众人并不想见到他横尸当场失了性命,哪怕是给他打败给他打伤。司徒堂主是不会败,司徒堂主也不能败,司徒堂主是真龙教立在翼州堂的一面旗帜,万一不慎落败于此,众人同样颜面无光。

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人人都在看着场中二人,只有一只眼睛在看着雨中玲珑曲线,美好身姿。

是一只,加两只,三只眼睛。

不多废话,不再啰嗦,便如牡丹姑娘所愿,开打!

司徒野垂手而立,点头,示意。

无禅出拳!

一步踏上,右足前置,双膝微屈,拢左臂,出右拳——

一式罗汉过江,一拳直向胸膛!

司徒野直身不动,倏出左掌,展臂斜里向外一格。

两臂甫交,司徒野微微一晃,无禅身形不动,然拳已偏过。

右拳偏过,无禅左足前跨左拳顺势送上,自下而上直取其左肩——

罗汉举钵。

司徒野斜里一让,无禅一拳落空当下势无可收,眼看错身而过。

司徒野右拳兜回击其项背,无禅沉肩,右足置于左腿腿窝,左足虚点将坐不坐——

罗汉坐鹿。

坐的并非是鹿,而是对手膝间,司徒野若是不退当即一腿给他坐折,司徒野如何?

司徒野笑了。

战斗已经结束,不过三个回合。

司徒野骈指一点无禅左肩,借力飘然而退,长大的身形絮般轻轻落地。

无禅坐了个空,起身已是不得。

“哗啦啦——哗啦啦——”无人开口,唯闻雨声。

前后不过半息,司徒野单手对敌,一指封住肩上要穴,三招制敌干脆利落。

无禅已然败了。

护体罡气无用,罗汉金身告破,转眼打落凡尘,神人一线之隔。瞬间大雨落下,浇个满头满脸稀里哗啦,无禅也是落汤鸡一个。无禅愕然僵在当场,面色与眼神同样茫然,仍是半坐不坐单脚立着,瞧来姿式古怪可笑。但没有人笑得出,只有大雨还在肆无忌惮哗哗啦啦地下着,众人欢喜化作惊讶忧愁化作失落,心头还是一般沉重地如这天色!

“如何?如何?教你几个不知天高地厚,这回可是知dào

我司徒家的厉害了!”司徒文武张狂大笑,只有司徒文武大笑得出,也只有司徒文武立在门庭之下身上还是干的:“杀,杀,杀了他!”没有人动,司徒文武并不是真龙教的人,没有权利发号施令。没有人想杀无禅,想杀无禅的只有司徒文武一个,司徒野脸上是在微笑心里却又犹豫了——

“拿。”

一字之差出口,人人心里一松。

二使持绳索上前,便就去绑无禅,二人同样是面带微笑:“小师父,得罪了。”

“天!这不可能!绝不可能!”已是尘埃落定,人人心如明镜,此时此时还看不清状况的也只有牡丹姑娘了:“无禅是不会败的,一定不会败的!无禅起来!起来再打!”是的,牡丹姑娘仍然坚定地认为,无禅没有败!但也只有牡丹姑娘这样认为,牛老爷不动不语,陈平不语不动,正如同在场多半人一样两人心中是失落而又释然的——

是拿不是杀,无禅不会死。

一番拼争并非无谓之举,无禅的好大家都会看到,司徒野也会看到。

而这就是今日之事的,半分成算。

绳索临头,无禅不动。

无禅是不能动,无禅已然受制。在真zhèng

的实力面前,谁人也是没有办法,无禅和尚也是无力回天。便如天威降至大雨落下,无禅的护体罡气能保得一时,却护不住许久周全。是的,无禅不是神仙,无禅只是凡人,无禅也会败也会死,便是一时不死有朝一日也会化作尘泥,化作这万万千千雨水之中的小小一滴。

“打!杀!”

雷声滚滚又起,骤然毁天灭地!是的,是的!以上都是废话,通通有如放屁!谁个说完就完?怎能忘了牡丹!花中之王侠中之凰自是不能白叫,牡丹女侠大驾光临自也不能白来!既是有天,自有逆天,乾坤翻覆,指掌之间!当此危难关头惊怒交集之下牡丹女侠彻底暴走,在强dà

的内心充沛的气场以及大无畏精神的共同作用力之下一举冲破禁制枷锁,一手叉腰两脚跳,一手指点作虎吼:“你个死无禅!给我接着打!杀——”

我!地!天!

便在众人惊呆,或说道道惊辣呆滞的目光注视之下,无禅和尚应声而起,瞪着两只牛眼左右看看,又挠了挠头——

“啊?”

七十五 人外人

何谓奇迹?

万中无一,可说奇迹。

这当然不是奇迹,完全不是。

便在司徒野一指点中无禅之时,无禅内息受阻气血凝滞,功破,受制。

旋即冲开,受制穴道一冲而开,无禅的内力有如长江大河,雄浑浩荡不可阻之。

即如此,其后无禅怔在那里,只因雨水骤然浇灌之下,无禅觉得浑身很是凉快很是舒服,一时快美难言。何为穴道?经脉关窍。以劲力封之固能使其滞涩,但劲力本也无形无质,自可以气血冲之内息破之,或早或晚而已。而点穴,对于无禅而言根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他手上的力道可比灵石师父差远了。

此时无禅神完气足,凉爽而又精神,根根头发根根直立,雨水浸得又黑又亮!是的,无禅还没有败,无禅遇挫之下更是战志大盛:“再来!再和无禅打过!”方才牡丹姐姐说了什么无禅那是没有听清,但无禅还没有打完,无禅只好过后再去问她了。二人持索怔住,众人见状惊呆,司徒野刚刚走开只得转将回来:“哈!好个无禅,却是小瞧了你!”

牡丹姑娘欢呼雀跃,得yì

忘形。

当然这都是牡丹姑娘的功劳了,牡丹姑娘是一个领袖一个大将军,有她坐镇稳如泰山。

内息流转,罡气又生,不觉已是遍及周身,云起,雾生。

无禅越挫越勇,无禅战志大盛!

司徒野神色淡定,不焦不燥,确是高手风范。

再战!

无禅出拳,仍是十八罗汉拳,无禅只会十八罗汉拳,一套拳法打天下!

精则通,通则顺,顺则流畅,这一套拳法无禅打了千万遍,已是熟极而流。

但无禅打不到他,他太快。

非但快,而且无禅每一出拳每一起式,他已是早有准bèi

,应对自如。

司徒文武是一个高手,在司徒文武看来,无禅的拳法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

刚猛有余,变化不足,气势过人,有失灵动。

正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无禅打不到司徒野,无禅就只有挨打的份儿。司徒野退、避、闪、躲,只于无禅身周丈许之地腾挪纵跃,高壮的身躯竟也灵活已极。一套罗汉拳十八式,无禅打了三遍出三十六招,司徒野这回是一招未出。而他不出招,无禅就不变,一一使来,一成不变。

司徒野还未出手,但双拳尾指无名指已然屈起,拇指屈于掌沿,食指中指相骈有如一戟。这便是指掌,司徒堂主成名绝技之一,点时用指,击之可掌。柔能克刚,刚亦克柔,以力破巧,巧也破力,武学之道渊深如海,无禅只是初窥门径。无禅勇猛刚强,司徒野只应以一个“快”字,便已稳稳立于不败之地,而避其锋芒蓄而不发自是——

待得出时,一击必中!

大雨哗哗下着,直似无休无止,泥泞了黄土,流满了沟渠。二人在战,众人在看,一般无人出声。只有牡丹姑娘,牡丹姑娘得了自由,又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此情此景之下嘴是当然不会闲着:“无禅无禅,打他打他!笨死了笨死了,再加把劲儿!”摇旗呐喊有之,唇枪舌剑亦有之:“司徒野!你别跑!哈哈哈哈胆小鬼!一只缩头大乌龟!”

正自一惊一乍大呼小叫,缩头乌龟忽然一伸脖子,一口咬出!

是展臂,探指,便就一指点在无禅肩背之上!一道劲力破体而入,凌厉沉重更胜于前,无禅一惊之下便待催动内息依样破之,但这一次是,指掌。两指点过,随之一掌送上,正如一锤锲入木桩,霎时已将穴窍封死!这才是指掌的真zhèng

历害之处,无禅正以一式罗汉看门打出,一臂置前如杖扫过,忽而斜身定在那里。

指掌齐出,无禅定住。

这一次不同前番,这一次司徒野更不大意,转眼间指点掌击连封无禅三十六处要穴,收手大喝一声:“拿下!”

二使上前,持索捆缚。

无禅还是败了,没有奇迹出现,最后的一丝侥幸破灭。

“无禅!无禅!快快出手,再,再。”牡丹姑娘心都碎了,牡丹姑娘都快哭了,一个打字却是再也说不出口。正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实力不济,又能如何?无禅相公不中用,还是银样蜡枪头,指望不上了,靠不住啊!牡丹姑娘心中气苦,已经对他的表现很失望了。看来,还是要牡丹女侠亲自出手,以朱雀之羽霸王之鞭……

“还是算了。”牡丹姑娘心道:“死了正好。”

如是观之,牡丹已然有所取舍,心里开始另谋后路了。

桐油绳索,混钢丝缚,无禅和尚五花大绑呆立场中,身上脸上雨水泥水,极为狼狈。

司徒野也不说话,扬长而去。

“小和尚,服了么?”司徒文武笑嘻嘻上前,啧啧有声:“让你狠,教你——”

狂?怎不说了?怎又说不出了?

“啊——”无禅狂吼一声双臂一振,当下绳索节节断开崩飞四处,条条死蛇一般落在雨中泥泞的地上!狂?说谁了?说无禅么?说得好也说得妙,你说无禅狂,无禅便就让你见识一下甚么叫狂!走?走了么?往哪里走?回来回来走不得,想拿下无禅,须得问过无禅是谁教出来的徒弟!任你怎封,一般冲破!至此灵石师父对于无禅和尚的训liàn

成果方自显现,而司徒野的指掌相较之下,还是轻的。

无禅挺身而立,神情威猛目如铜铃:“再来!再和无禅打过!”

一时天寂地静,雨落也似无声。

人人作声不得,司徒野心惊之余,也是有些头疼了——

这个和尚,太麻烦了!

牡丹姑娘大喜过望,立时笑靥如花:“看看!都看看!我就说,这才是我家无禅!

当然此女翻脸比翻书还快,变心比变脸还快,暂不说她了。

又战!

无禅出拳,罗汉十八!

就是一套十八罗汉拳,来来回回十八罗汉拳,反反复复十八罗汉拳,无禅便是打不烦大伙儿也都看腻了。司徒野也是有些不耐烦了,三度出手已是准bèi

如法炮制,并下重手法彻底拿下这个麻烦的和尚。指掌又出,剑仍不出,实则尽管无禅和尚今天的表现已经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但于司徒野而言,击败他仍是不在话下。

但这一次无禅拳式已变,仍只一套十八罗汉拳,司徒野再也破之不得。

十八罗汉,罗汉十八,此拳共十八种招式。罗汉坐鹿、罗汉举钵、罗汉托塔、罗汉骑象、罗汉看门、罗汉过江、罗汉探手、罗汉挖耳、罗汉降龙、罗汉伏虎,此十式罗汉在前招式在后,是为攻招。笑狮罗汉,长眉罗汉、开心罗汉、沉思罗汉、静坐罗汉、欢喜罗汉、布袋罗汉、芭蕉罗汉,此八式招式在前罗汉在后,是为守式。

无禅出拳有了变化,攻时只用十攻招,守时才用八守式。此时一套十八罗汉拳使将出来,当真是与方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攻时雷霆万钧沛然莫当,守时门户紧密固若金汤!是的,无禅会攻,无禅也能防!此前无禅一成不变,只因无禅还能应付,而直到此时无禅才拿出了十成十的真功夫,无禅遇强则强!

试探十余合,司徒野眉头已然皱起,强攻十余合,司徒野面色愈发凝重。无禅攻防得当,无禅应变亦快,无禅这一回似乎也是学精了,司徒野不进攻他也不抢上,只于原地见招拆招,择机出拳。转眼又是十余合,司徒野一指未加其身,反是给他连消带打震得双臂隐隐作痛。司徒野退后,收掌,终知自家指掌竟是,原本就奈何不了这个和尚!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司徒野心下悚然,也是终于开始正视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和尚!

他不知这样的场面无禅已是历过千百次,而对手,正是灵石。

雨还在下,却是缓了些,天还阴着,却是亮了些。纵然满天的乌云幕般的雨水也是无法遮挡,那一轮煌煌红日原本就在天上。正是明师出高徒,无禅的武功是灵石教的,而灵石的武功绝非如同灵石其人一样寂寂无名。雨中,众人都在看着那个和尚,看着那一道挺拔健壮的身影隐现在水雾之中——

恰似一座雄浑巍然的高山于云霭之中,现出轮廓。

“铮!”一声剑已出鞘,锋如霜雪,刃白而亮,似一道电光!

指掌不得,电剑已出。

司徒野持剑而立,目注无禅:“无禅——”

是想说些什么,却也无话可说。无论如何以司徒堂主的身份地位,这般,以兵刃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和尚,也是有些面上无光:“你去那里,取兵刃。”一手指点处,兵器十八般,长枪短棍棒,雨水浸锋芒。无禅摇头,一笑:“无禅不会。”无禅是不会,无禅没练过,无禅的拳无禅的脚无禅本身就是一件兵器:“来罢!”

人是挺胸握拳而立,面目一丝惧色也无。

司徒野深深看他一眼,一叹,又深深吸一口气,出剑。

电剑非电剑,出剑快如电,无禅只觉眼前一闪,一剑已于面前划过!

剑利,人快,这一剑仅作警示,司徒野没有伤他。

又一剑,斜削,取左肩。

无禅一式罗汉过江,左臂格,出右拳。

司徒野退后一步,收剑,看向无禅。无禅立于原地,收拳,看向司徒野。

只一转眼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二人各自心知。

中了。

血已渗出左臂,雨水冲刷,不见。

说是罗汉金身,仍只血肉之躯,气劲共锋刃破体而入,无禅不能当。

无禅出拳,罗汉十八。

破了便就破了,无禅从不以为自己的金刚不坏功无人能破,不过流一点血,往常无禅流的血也是多了去了。说了这样的场面无禅已是历过千百次,无禅并不以为如何。无禅抢上,猛攻,只攻不守,以十攻招对之。司徒野退,出剑,剑剑必中,或在手臂或在胸前。何以如此二人自知,二人心知真zhèng

的战斗刚刚开始——

无禅再不能守,守是如同等死。

司徒野不能进,进是等同送死。

司徒野削划劈斩,并不以剑刺之,只待无禅失血过多精力萎靡,再图取之。

无禅穷追猛打,再无一丝退路,只为以力破巧以猛破快,在精疲力竭之前。

电剑如电,快而凌厉,只须臾间无禅身中数十剑,已是皮开肉绽伤痕处处!鲜血渗出皮肤,雨水随之冲掉,无禅一往无前出拳出拳再出拳,依然生龙活虎精神百倍!一进一退,转眼已成追打之势,无禅拳脚不乱司徒野身法不乱,但在气势上无禅已是大占上风!然而终是攻他不中,占了上风又有何用?无禅浑然不觉,众人已经看见,看见雨水泥水飞溅之中那一道道暗色的红,如一条条溪流汇集一处——

这一番战可说,惨烈!

战一时,无禅所过之处泥水尽皆染红,而精赤的上身健壮的肩臂之上伤痕翻卷露出了肉,色为惨白!众人心惊心悸,众人忘了呼吸,几乎所有的人心里都是一个念头:“停手!停手!不要打了!”司徒野也自心惊,司徒野已有收手之意,但无禅紧追不舍一拳快似一拳一拳重似一拳,司徒野欲罢不能!剑下未留情,手上有所觉,那皮肉的坚实程度更胜牛皮坚革,司徒堂主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物!

“无禅!无禅!别打了!别打了!”牡丹姑娘凄声哭喊,早已泪流满面。雨水一般无情,悍然冲却血泪,无情也是有情,天水亦不忍见!一番拼死相争,又是所为何来?胜了又能如何,败了又能怎样!无禅不打了,无禅不打了,那寒光闪闪的锋刃直似划在牡丹姑娘的心头,丝丝疼!钝钝痛!害pà

失去爱怜——

直至此时,一心终于得系,无禅之于牡丹。

也直到此时,灵石对于无禅的训liàn

成果,完全显现。

精气随了失血飞速流逝,劲力并同内息终将告罄。金身告破,无禅早已伤痕累累,罡气消散,雨水迷了无禅双眼。金丹也已黯淡,旋动转也缓缓,无禅力不从心,无禅就要败了。无禅看是上风实是情势危殆,无禅也自心知。但无禅并非完全没有胜算,胜算就是无禅在进司徒野在退,而退时总要比退时慢上一线。无禅出拳出拳再出拳,司徒野就在眼前——

那不是胜算,胜算是无禅绝不惜力,只要还有一丝气力,无禅就绝不会放qì

!起来!再打!起来!再打!灵石师父的话此时就在无禅耳边,清晰显现!而无禅还没有倒下,无禅还没有败给了他!坚石是坚,坚时也顽,无禅是一个坚强还又勇敢的和尚,灵石教给他的正是顽强,坚韧不拔的精神!

也没有那么严重,这剑比灵石师父的戒刀还是差上那么,一点点。

再说了,便就是灵石师父,无禅也不是没有打到过。

是了,无禅不仅是会十八罗汉拳。

还有一招儿,铁头功!

七十六 天外天

一声惊叫作起,众人齐声惊呼!

无禅一式罗汉看门打过,俯身低头,双足齐点,霎时身子平平飞出——

铁头功。

铁头功不是打人的功夫,铁头功也不是这般使的。

头颈背心全部送上,要害暴露敌人眼前,此时用头去撞肚子,无禅明显是在送死。

此时司徒野离无禅直有七尺开外,这一记铁头司徒野完全是可以躲开的。

司徒野没有躲开,司徒野没有必要躲开,司徒野选择出拳,一拳重重击在无禅后心!

无禅跌落尘埃,司徒野败。

就败在一念之间。

便就给他一拳重重擂在胸口,倒地然后咯血,一时站也站不起来。

无禅一跃而起,握拳挺胸而立。

惊叫的是牡丹,惊叫完后跳叫:“无禅!无禅!无禅打赢了!打赢喽哈哈!”

惊呼的是众人,惊呼然后互看,表情各异,都是一脸完全不能够相信的样子:“这——”

这其间是有过程,无禅出的是铁头,而不是铁拳。

这是武功与智谋的结合,这不是无禅一个人的功劳,司徒野败得并不冤。

人外有人,便以灵石复盘。

“起来!再打!”无禅浑身是血精疲力竭,还是咬着牙冲了过去!

拳拳落空,拳拳落空,又是一拳落空,一式罗汉看门落空,无禅使出铁头功!

平平飞出,直取腰腹。

灵石不退不避,反转戒刀,以刀柄重击无禅后心!

无禅头下脚上,跌落之时就势左手撑地一个侧翻,旋腰提胯,右腿斧般重重劈下——

罗汉降龙。

灵石侧身避开,退半步。

退步之时无禅右拳已至,无禅右脚踏下,挥臂如鞭,右拳倒擂灵石胸口!

罗汉伏虎。

灵石胸口中拳,退一步,点了点头。

雨中,泥泞之中,司徒野又吐一口血,喘息片刻,缓缓站了起来。

无禅的拳很重,司徒野不是灵石,司徒野禁受不起。

司徒野败得不冤,这几式一气呵成,无禅已经练了上百次,每一次都是实战。

无禅只有一次打到了灵石师父,不是第一次,是最后一次,灵石的武功由此可见一斑。

司徒野眼望无禅,抚胸皱眉,极为懊恼!

若是躲过那一记铁头,无禅此时必定力竭,不战亦可胜之。

无论如何司徒野也是败了,司徒野长剑脱手倒地不起,而无禅早已起身,并没有乘胜追击。败地不甘,仍自不服,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以司徒野的身份地位硬要他厚着脸皮说句我还没败,那样的事情司徒野做不出来。司徒野城府是深,司徒野极为傲气,但司徒野也是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

便即开口,告负。

不料话没出口,无禅已是缓缓坐倒,两腿相盘双手置膝,阖了眼皮。

无禅终于力尽。

就如同往常那样,无禅要歇上一歇,便就于雨地泥水之中打坐,无禅累了。

说坐就坐,两眼一闭,他是旁若无人,却教旁人如何是好?

司徒野一句话哽在喉咙,一时怔在那里。

胜负难预料,成败亦难断。

实则司徒野便就告负,承认自己败给了他,今日这一局也是司徒堂主赢了。司徒野还能再战,四大香主四十八使犹有战力,副堂主罗志还没有真zhèng

出手。罗志的刀法,不逊于司徒野的剑术。这并不是无禅与司徒野两个人的战斗,这是牛家与司徒家的一场战局,无禅所表现出来的旺盛斗志惊人战力也不过是无谓抗争,正如此时。

是拿?是杀?还是怎地?

天色愈亮,雨势愈小,早时珍珠般的雨珠,变作粒粒米粒。

一丝凉爽的风,又一丝凉爽的风,吹起。

一个人走了过去,手里拿着剑!

一团火冲了过去,雨也烧不熄!

司徒文武要做什么,便就牡丹姑娘也看出来了:“司徒文武!你想怎地!”红衣红刀红牡丹,英勇无畏护无禅:“想动我家无禅,先过我这一关!”司徒文武微微一笑,仍作玉树临风状,只白白纱布湿嗒嗒地缠一眼上,使得面色有些狰狞:“贤妹,你且让开,我不怎地,只取他一目便是。”

“做梦!”

“让开。”

“滚开!狗东西!不想死就滚远点儿!”

“哈!贤妹不让,莫非真个瞧上了这个傻和尚?”

“那又怎地!本女侠就是看上他了,我家无禅强你百倍,千倍万倍十万八千倍!”

“哎哟贤妹,方才哭了?却为谁个?啧啧,梨花带雨,当真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呐!”

“呸!用你管!淫徒!贱种!”牡丹姑娘愈说愈怒,横眉冷对不假辞色,脸色更是万分鄙夷!司徒文武却是越说越下流,只在牡丹姑娘身上瞄来瞄去,一只眼也是不怀好意:“贤妹既是说了,文武便就——”说着一只手已然伸了过去,五指作风流,欲拂美人面。这种人实也不必与他废话,牡丹女侠自也不鸟他,当下祭出朱雀神刀,一刀剁了他的狗爪!

“逆子,逆子啊!”司徒野暗叹一声,转身走开。

司徒文武向来如此,记吃不记打,司徒堂主实也没了管他的心思。司徒堂主不作理会只因司徒堂主心中失落,牡丹说的没有错,那无禅确是强过自家儿子千倍万倍!然而又能如何?自家儿子就是自家儿子,无论如何也是自家儿子,亲生的,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无论好坏,无论对错,司徒堂主心中失落。

魔爪将落,神刀欲斩,就是当时的情形。

其时四大香主四十八使都没有动,真龙教组织严密纪律严明,无人妄动。

其时牛老爷是想上前,牛老爷知dào

司徒文武就是瞎了两只眼自家牡丹也是砍不着他的一根寒毛,牡丹女侠的武功如何,牛老爷最是清楚不过。但牛老爷动不得,牛老爷仍然受制于司徒野一指之下,从这一点也反衬出无禅的内力有多么强横。牛老爷没有办法,牛老爷只能说话:“陈平——”

其时陈平早已拔刀冲上,却是又为罗志所阻。陈平这一次是真的急了,陈平用眼睛看向罗志,表示这一次再不让开,以后咱这朋友就真就没的做了!罗志微微摇头,用眼神告sù

陈平,说你就乖乖呆在这里,过去只会适得其反。陈平明白了,一眼间便就明白了,果然牛老爷在身后说的是:“且住。”

且住。

其时语声方落,其时指未及颊,其时朱雀之羽就要砍下,其时一支钢镖突如其来,无声无息穿过雨幕——

那镖有头无尾,那镖有柄无环,一尖,六棱——

飞镖在飞,穿行于时光,穿过了目光,穿破了天光,穿过一只手掌,洞穿!

“夺”一声,钉在树上!

“啊——”长长惨呼方起,司徒文武一眼见鬼也似看着自己的手,嘴巴再也合不上!

是的,没有人能动牡丹姑娘,没有人!

有人说过,不开玩笑。

人上有人,就在房上,灰扑扑半蹲于一檐角,正似落着一只大鸟。

那人一直都在这里,只是没人看到而已。

细眉淡眼瘦长的脸,薄薄的唇儿抿作一线,雨水打湿乌黑的发,眼中那是冷冷的光!

“阿乌?”罗志抬眼,笑道:“你怎来了?”

那人不作理会,低头,指上一只白鸽。

白鸽很安静,不动不叫,乖乖栖在一根指背之上:“小白,小白,你可真白!”

“阿乌堂主!”“阿乌堂主!”众人之中有人在叫,听是惊诧莫名,更是惊喜振奋!

不错,这就是阿乌,飞镖阿乌,真龙教暗香堂堂主阿乌,又被称作阿乌大人的阿乌。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鸟人。

鸟人一扬手,小白又飞走,扑楞楞,扑楞楞,消失天上不见。

“爹!爹!”司徒文武又惊又痛,气急败坏:“他!他!”

“阿乌堂主,所为何来?”司徒野不看司徒文武只看阿乌,面色如铅般沉重!

阿乌看过一眼,冷冷道:“他就来了,你和他说。”

七十七 我就是阿乌

我就是阿乌。

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我不姓阿,我叫阿乌,不要再来问我。

就这样,关于我的事我就不多说了,我是一个低调的人。

当然关于我的心上人,我心里最爱的女人,还是有必要认真地,说上一下的。

她叫牡丹,牛牡丹。

看罢,多么动人的名字!人如其名,那当然是一个美女中的美女,世间仅有天上也无!

地下也无!无中生有!仅有绝无!绝世无双!双宿,双飞?

一说到牡丹我就会激动,激动到神智不清精神错乱,先让我好好整理一下思绪。

……

从头说起。

我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有赶上本次比武招亲,因为小白,失去了我平生最爱的女人牛牡丹。我是爱鸟,鸟也爱我,小白与我一见钟情,我们追逐在青青的草坡上白白的云朵下,我们嬉戏在风吹过的树梢上绿叶掩映的花丛间,那可真是无与伦比的快乐享shòu

,永远不能忘记的幸福时光。小白白得就像雪一样,浑身都散发着纯洁更是圣洁的光芒,我当时一眼就被她吸引住了,而她就在那里无比深情地,注视着我——

说白了,就是因为贪玩。

牡丹!牡丹!我想哭,谁来劝劝我?

不过差了一天,如果我在的话,那次比武没有悬念。

不得不说,天下第一高手,那就是我。

我将从天而降,不费吹灰之力,一镖尽退情敌,将她拥入怀里。

轻轻地,柔柔地。

说到情敌,就该说那个傻鸟和尚了。

不说他,一说我就来气!

那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我必须要声明一下,我是绝不会容许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的!

不管是什么样的牛粪。

我当然不是牛粪,我是天上的一只飞鸟,自由自在地翱翔在白云之上,纵情飞舞放声歌唱,骄傲而又孤单地看着别人成对……

牡丹!牡丹!我的牡丹!

对不起我还是想哭,先容我去哭一下,马上就好!

……

天意弄人,造化无常,这也许就是命罢!

是的,这是命运。

但我阿乌绝不认命,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会将我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我阿乌知dào

许多别人不知dào

的事情,我阿乌可以追上任何我想追上的人,以我阿乌之能这个天底下就没有我阿乌办不到的事情!我说过牛牡丹是我的,牛牡丹就是我的,她在我心里的位置比任何一个人比任何一只鸟都重yào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

这就叫做一见钟情,或说一见倾心,请相信。

她是很美,很美很美,美到让我惊艳,每到使我窒息。但我之所以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爱上了她,并不完全是因为她那美丽动人的外表。她同样有着一颗美丽而又坚强的心,她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有着火一般的明艳帜烈,一样可以温柔如水。她正如我阿乌一样,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而她的好只有我才知dào

,我俩本就是天生地对的一双。

哎——

我是在叹气,并非只为我的不幸,而是因为这天地间的不公。所谓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自古错点鸳鸯乱定姻缘的事情时常发生,每每这样。两个本不相配的人,硬要给人凑成一双,悲剧一次又一次地重演,每一次都是惊人地相似,一个一个又一个人的终身幸福就这样被摧残被扼杀,被活活埋葬!

好了,好了,我不想再说,再说我又要哭了!

……

其实我很少会哭,我阿乌是一个男人,一个真zhèng

的男子汉,是不会轻易流泪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这话说的好,做为一个真zhèng

的男子汉,侠骨也要柔肠。好了,不多说,我和牡丹的爱情故事先讲到这里,我也不想再提那个让我生气的倒霉和尚,但请你记住,我阿乌对天发誓并以人格担保——

牛牡丹,是我阿乌的!

她不知dào

,我一直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

在充满了爱与忧愁,笑与泪水的每一天,每一夜。

当然,有一些我不该看到的东西我没有看到,这一点我阿乌同样以人格担保,是真的!

你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难道我说的话你不相信么?

是的,在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紧紧地!

很好,这就对了,我阿乌要看就会光明正大地去看,我是绝对不会偷窥的。

终有一天,洞房花烛,两情相悦之时——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一定要用实jì

行动告sù

牛牡丹谁才是天底下对她最好的那个人,我阿乌的好,终有一天她会知dào

。又有一句话叫作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知dào

牛牡丹并不喜欢别人叫她牛牡丹,我会叫她作牡丹女侠,或是花中之王侠中之凰。你看,从这一件小小的事情上面,足以见得我对牛牡丹的用情之深,而以我阿乌的人品样貌才学能力,牛牡丹根本就没有不爱我的理由。是的,我深信这一点,而你一定也要相信,之所以我迟迟不现身不向她表白,并不是因为我胆怯懦弱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不敢争取伟大的爱情。关于这一点我是很认真地和你说,而你一定一定要相信,不是那样的!

我会用海一样的深情将她淹没,我会用矢志不渝的守候将她感动,而我阿乌现身之时她必将立时惊为天人,如同我第一眼见到她的那一刻。从此两心系一处,生生世世不分开。是的,是的,正如你此时所见,她已然看到了我,她正以比小白还要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她已经爱上了我!你不信么?我说的都是真的,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告sù

你,尽管我不敢看她,但我知dào

,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我!

好了,说了这么多,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阿乌的天下第一之名并非仅指武功,我的文采同样是无人可及。天啊,地!风啊,雨!我啊,对不起,此情此景之下我又已经文思如泉涌了,一发而不可收拾。当以诗词歌赋一篇以及大声吟咏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天地侧耳万物倾听,还有你。

你既来了,就好好地,听一听。

……

我未盲便已瞎了,只因遇见了你。

只有你,除了你,我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活着便已死去,只因遇见了你。

仍是你,仍为你,我的心为你跳动从此只属于你。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的胸膛受到重击,一眼就是海枯石烂,刹那我已死心塌地。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这个世上会有你。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来,你是要我等着你。

与我双翅,共你比翼。

燕尾剪雨兮,剪不断情丝。双眸剪水兮,剪不断爱意。

和鸾悦鸣兮,登车排云上。四目顾盼兮,天河凤求凰。

灵鸟相偕兮,佳人对无语。执子之手兮,脉脉诉衷肠。

斯美芳华兮,惭于形秽,思之慕之兮,愿德以配。螓首蛾眉兮,帘落珠玉,怜之惜之兮,还予款曲。襄王有心之,神女有意,寐而梦之兮,子亦知彼。仙乐纶音兮,喜极而涕!佳偶终成兮,合为天作,珍之爱之兮,永不分离!

星辰璀璨兮,日月共辉光。贞贞鸿雁兮,同心羡鸳鸯。

稚羽方却,老翅化土,生也寂寂死也寥寥,

孑然一身,翱翔天地,形单影只有若飞鸟。

飞鸟,飞鸟,何以无人与你作伴,清清冷冷独在云霄?

阿乌,阿乌,痴人观我有眼无珠,妄者谓我自命清高。

万花丛中不沾片叶,三千弱水不取半瓢,飞鸟,飞鸟,为谁在等候?

阖目不使顾影自怜,一心守候日月可昭,阿乌,阿乌,不将泪空流!

牡丹!牡丹!一眼望见了你,瞬间泪流成河!我知dào

,我知dào

,这是天开了眼。牛牡丹!牛牡丹!我在嘶吼大喊,我在手舞足蹈,可是没有人看到,可是没有人听到。牡丹牡丹,我的牡丹!恰恰与你初见时,将将欲落红盖头,花容半遮月半掩,一滴清泪落指尖。我知dào

,我知dào

,这是天瞎了眼!

一滴清泪落涟漪,怎奈心碎了无痕!是的,我终于茫茫人海之中,一眼看到了她!是她!就是她!是的,是的,我终于找到了她,我知dào

她也在,等着我!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此,任何言许也无法形容我那时的心情,因为世上最悲惨的事也莫过于此!是她!可是她要成亲了!是她!可是她要嫁人了!她已为我等了千千万万年,而我竟然迟到了一天!

好在,是好在!好在还不算晚。

当时我有一千万个理由冲上去,冲上去阻止那一场悲剧发生,将她拯救。当时我有一万万句话要对她说,告sù

她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告sù

她我们前世今生的约定,告sù

她,我来了。而她必然会投入我的怀抱,紧紧地抱着我,哭着,说着,眼含热泪无比深情地望着我,就像我望着,此时的你!

但我什么也没有做,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默默地流着泪,望着。

不要问,不要问为什么。

说了不要问,不要问我为什么,关于爱情,你不懂的。

好罢,既然你一定要知dào

,我说给你就是了。

我只说一句,我宁可受万分委屈哪怕是心如刀割,也不愿让她有半点为难,是这样的。

你应该明白,那并不是懦弱。

灰灰,你说什么?说我,就是?还是懦弱?

好罢,灰灰,你可以走了,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

你不要理我,我已经生气了!

……

算了,念你年少无知,我就不和你计较了,收回方才你所说的话,这事儿就算了。

很好。

是的,我叫阿乌,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好朋友。

很好,很好,来,握一下手。

你不要笑,这一点也不好笑,会死人的。

他就要来了,我告sù

他了,等他来了我介shào

他给你认识,他是我大哥。

什么?人怎样?

还可以罢,反正比我阿乌是差上一些,不过也算可以了。

好了灰灰,你就不要问了,他来了。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看看就知dào

了。

什么?名字?你问我他的名字?我不是告sù

过你么?兄弟,以后不要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我阿乌的大哥从来都只有一个!什么?你忘了?你记性不好?不是不好?那是什么?是很差?差到?什么?好罢好罢,我可真是服了你了,你可真是撂爪就忘!我再说给你一次,这回你可要记住了,我叫阿乌!

我不是燕悲歌,我是阿乌!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燕悲歌,有你病罢你?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你要我说多少次,我是我,我不是他!

天!老天!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只和你提过他一次你就记住了,为什么……

好罢,我是燕悲歌,这总行了罢?

什么?阿乌是谁?

灰灰,你在玩儿我是不是?不是?不是你还笑?还笑?好了,我知dào

了,好你个灰灰,小小年纪竟就学得这样坏,以后那还了得!我可要生气了,你要知dào

我阿乌生起气来后果那是相当严重,你会死得很惨的!我会把你的羽毛一根根拔掉,拔个精光!再用绳子紧紧嘴住你的嘴,让你不能叫也不能飞,变成一个真zhèng

的傻鸟儿!

什么?禽兽?禽兽不如?

……

我就是阿乌,我的心事没有人会知dào



七十八 英雄不世出

“老洪,我想哭!”

“小陆,不要哭,大伙儿都在看着我们。”

“老洪,你哭了么?你是在哭么?”

“小陆,你要看清楚,那是雨水,不是眼泪。”

“老洪,伞给你,我也想要淋淋雨。”

“小陆,是你自己收下的伞,还是你自己打着罢。”

“老洪,那天你都看到了,说他是一个杀人狂,你相信么?”

“小陆,你不要再问,做好自己的事。”

雨中,街头,巷口,二人并肩而立,一式白麻葛衣。打伞的是小陆,二十许人,真龙教翼州堂数百教众之一。淋雨的是老洪,四十许人,身份同为真龙教翼州堂教众。两个人在说着话,声音压得极低,一般身形立得笔直,目不斜视。小陆是想哭,因为有个人给他送了一把伞,那人是个陌生人。老陆没有哭,大伙儿送的雨伞老陆并没有收下,那是冰冷掺杂着温暖的雨水在脸上蜿蜒肆意。

二人面前,是千千万万的人。二人面前,是万万千千的伞。二人面前是人潮人海是伞的海洋,却是五颜六色高低大小不一而同,雨中如同万花齐齐盛开,齐齐怒放!有人在说话,同样是窃窃私语,声音低而微弱几乎听不见。更多的人是在看着,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看着他们身后隐没在重重屋脊道道飞檐的一处宅院——

仍是今日,仍是牛家的事,但事情已然有了变化。

牛老爷欲以公道公理,得众人心之助力,使司徒野投鼠忌器,不敢妄为。这是一手好棋,这是一招妙计,司徒野不能不应,谁人也不能无视。司徒野的应对就是以公对公以理服理,取之有道,不予口实。便就要你召来众人,正好借此散布消息,说得有板有眼不由得你不信,不信的话可以去看,海捕文书就贴在衙门门口儿。

何以针对牛家?牛家窝藏人犯。

人犯又是谁个?人犯就是无禅。

“无禅是牛家的姑爷,就是前里日比武夺魁的那个和尚。”

“和尚还俗入赘牛家,抱得美人享了富贵,是他,就是他!他叫无禅!来自南山禅宗!”

“兄弟,这事儿不用你说,那天我也在场。”

“这位仁兄,南山禅宗千年古刹佛家圣地,那可是名门正派!”

“老哥你是不知,这无禅和尚实为南山禅宗弃徒,更是贪花好色杀人如麻,因此——”

“因此官府悬了花红缉拿此人,司徒堂主此番乃是为民除害,伸张正义!”

“是么?我瞧不像啊!那和尚我见过,那天……”

“说的倒好,怕不是罢?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不让我等去看?”

“人心隔肚皮,那和尚外表忠厚内心奸诈,便就牛老爷也给他蒙在鼓里!”

“只怕他武功高强,若我等一拥而上,反给他趁乱逃走,此为瓮中捉鳖之计。”

“便依你说,捉拿逃犯,怎不见衙门来人?”

“是啊是啊,这事儿蹊跷,你说人家杀人放火,你可亲眼见了?”

“眼见为实,耳听未必为虚,待得司徒堂主擒下了他,公堂之上自有分说。”

“是极!是极!若那和尚并无恶行,自当坦然就缚于公堂之上证其清白,反之——”

“反之杀人灭口,正将一盆脏水泼到头上?”

“不说不说,过了过了!谁是谁非,且看就是——”

此时的情形是,众口纷纭莫衷一是,此时的情形是,善恶难辨是非难定。事实上是,牛老爷德高望重善名远扬,而司徒野也并非是人品败坏声名狼藉。事实上是,真龙教在翼州的口碑同样不差,众人惧之骇之,同样敬之爱之。便以老洪小陆在此守卫,有人雨水赠伞小小一事,那赠的是伞也不是伞——

而是一种,认可。

因此小陆会感动,小陆以作为真龙教一员而骄傲,小陆确是想哭。

因此老洪不接伞,老洪比小陆更加明白大伙儿的好意,老洪生怕辜负。

雨中,二人立于众人前面,均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压!人再多的场面二人也是见过,但以这般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但以如此几如静默的对恃场面,两个人一般难以承shòu!岂非万民伞?却为谁而撑?雨中万众齐聚街头,只求一个公平公正,无形之中使得真龙教中每一个人都成为了这一事件的仲裁者,这本就不是老洪小陆这两个真龙教的小角色能够做到的事情!正因小陆是真龙教的一员,只这一件事办砸了,小陆将失去所有骄傲的资本,从此在众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而老洪资历又老遇事更多,作为真龙教的一员老洪只有比小陆更加骄傲,老洪知dào

真龙教以前也不是没有办过错事,但早晚会还给大伙儿一个公道!

老洪之所以哭,只因司徒堂主。

泪水共雨水模糊了老洪的眼,老洪便就没有看清楚——

一人于万伞之下钻将出来,大摇大摆走上前去:“兄弟,借过。”

其声粗厉嘶哑,有若锯挫铁石!

老洪闻声便是一惊,抬眼处小陆已然拔刀相向:“退后!谁是你兄弟?少来套近乎!”

“哈哈!哈哈!”那人无伞无笠,浑身淋得精湿,手中持一乌黑短棒:“要得!要得!”他是嬉皮笑脸嘎嘎怪笑,左看左看是一无赖,上看下看也一无赖!小陆只见到一大脑门儿,半秃鬓角,鼻粱斜横一刀疤:“速速退后!擅入者——”“叭!”小陆一个趔趄,伞是脱手而飞:“老,老洪!你这?”他是捂着半边脸,两眼瞪得比牛大,却见老洪更是见鬼也似:“你,你知dào

他是谁么?你竟,竟拿刀对着他!他是燕大哥!是咱燕大哥!”

“燕,燕大哥?”小陆还没醒过味儿来,心说这是来的哪一出,你燕大哥我又不认识——不是你,是咱!老洪的燕大哥小陆可以不认识,但老洪与小陆共同的燕大哥只能是有一个:“啊!是燕大哥!燕大哥!”小陆拿着刀刷地扑了上去,就连老洪都没有抢过他:“燕大哥!燕大哥!小陆可是见到了你,燕……”

“退后!谁是你大哥?少来套近乎!”他不知这燕大哥向来睚眦必报,绝对不吃哑巴亏的!但见燕大哥声色惧厉,说翻脸就翻脸了,小陆一时怔在当场,两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燕大哥,是小陆不对,小陆有眼无珠,不识……”说话老洪上前躬身施礼,却是再也掩饰不住脸上喜意:“燕大哥,你来了!”

岂不知这燕大哥脸沉如水,还是个六亲不认的:“我不认识你,你不是老洪!老洪不会胡乱打人的!”老洪见状也是一怔,小陆却已看到了那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闪动着,一抹灵动的俏皮:“燕大哥,小陆该打——”正说话间,冷不防手腕已给老洪一把抓住:“是是是,是老洪的不是!小陆小陆,你打还我,快快打还我!”

“打!快打!这边这边,抡圆了!使劲儿扇!”一个硬要给人打脸,一个又怎下得了手:“不成!不成!老洪你快放开我,我得给燕大哥赔个不是!”一时间两人拉拉扯扯不亦乐乎,浑不知对面的人群已然生变!众人在一阵,一阵,又一阵小小的骚动过后,声音渐渐嘈杂,声量越来越大,雨幕之中万伞之下不知是谁当先一声大喊——

燕大侠!

燕大侠!燕大侠!众人齐声呐喊,忽就地动天惊!燕悲歌!燕悲歌!浑似炸了窝,可是爆了棚!燕悲歌的名字就如同火药桶里闪过了一丝火星儿,轰隆一声巨响,声也震耳欲聋!大英雄!大英雄!转眼山呼海啸,场面瞬间失控,人人争相涌上,一睹盖世英雄!燕堂主!燕堂主!分明的壁垒烟消云散,无形的阵线弥于无形,每个人脸上都在开心笑着,每个人心里都是振奋激动!

这个说:“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个道:“今儿个没白来,更是三生有幸!”

这个问:“好一条大汉,威风凛凛好样貌!是他么?是他么?”

那个讲:“我识得,我识得,此人正是燕悲歌!”

这个一句刚讲完,那个可不乐意了:“你这厮,恁无礼!燕大侠的名字也是你叫的么!”

那个说是不乐意,这个说话也笑着:“是燕大侠,你识得么?哈哈!你没见过我见过!”

“燕大侠!燕大侠!小人姓毛名遂,久闻——”自荐者有之,结交者有之:“燕大哥,燕大哥,四海之内皆兄弟,某——”终究在场人太多,更多的人是不得见也不得说:“让让!让!让我过去!让我过去!”场面已然大乱,人潮共着雨伞:“别挤!别挤!哎呀呀踩我脚了!”时有女子尖叫,鼓掌并了口哨儿:“大英雄,我爱你,我们我们都爱你!”

更有人狠狠骂了句娘,大出一口闷气:“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大英雄给众人挤得东歪西倒,身中无数咸猪手,给人摸完脑袋摸屁股,衣服都给扯破了,走光了,胸毛都露出来了,就连手里的棍子也不知给谁抢走留作纪念了。但大英雄就是大英雄,大英雄已经习惯了这种众星拱月万人拥戴,狂热粉丝们争相崇拜爱慕的场面。大英雄陶陶然,醺醺然,闭着眼睛神情愉悦,看上去很是享shòu

的样子:“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大家不要这样嘛!人家是会害臊的啦……”

简直就是没羞没臊没脸没皮,其惺惺作态洋洋得yì

的嘴脸,着实令人发指!令人作呕!众人见状轰然大笑,一时更是大呼小叫品头论足,前呼后拥势若一波波的汹涌浪潮!雨伞挤掉,鞋子踩掉,眼歪嘴斜,牙都笑掉!这就燕悲歌,一个无赖式的人物,匪气痞气流里流气,完全不像是一个英雄。这才是燕悲歌,一个平民式的英雄,完全不像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但他才是人们心目当中真zhèng

的大英雄!

这是燕悲歌,如假包换燕悲歌,燕悲歌来了。

既然坐享英雄之名,也不能一味死不正经,燕大侠也不完全是来卖乖耍宝的:“诸位!诸位!”燕悲歌忽然立定,短棒已回手中:“听我一言——”声是粗厉嘶哑,却也雄浑厚重,于喧嚣纷杂的人潮人海之中并不张扬,却有着极为独特的穿透力。众人渐渐收声,渐渐又趋无声,不多时已然安静下来——

静了,静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无数只眼睛都在注视着他。

静了,静了,只听细雨沙沙。

“燕某要去找乐子,你们要不要跟着?”只一句话,仍是嘻嘻哈哈,但手臂起处棒头一端直直、定定、指向巷中——

语声还在回荡,又是瞬间寂静。

过后。

“要得!要得!”众人大笑,齐喊:“找乐!找乐!要得!要得!”

浑如惊雷旱地起,轰隆一声震破天——

“走着!”

……

众人之后,还有四人,不远不近,双双跟着。

两人白衣,两人灰衣。

一顶麻黄草笠。

七十九 天目昭昭

牛府。

燕悲歌进门之时,脸上再无一丝笑。

“燕大哥!”“燕大哥好!”四香主齐喊,四十八使齐叫。

翼州堂一众恭迎燕大哥,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眼中都是激动欣喜之色!

然而燕大哥扬长而入,只作未见。

“燕大哥。”罗志笑道。

燕大哥一语不发,只冲他点了点头,扬长而过。

立定。

司徒野跪在院中,低垂着头。

身后是司徒文武,一般跪着。

燕悲歌不说话,直直地立在司徒野身前,就像是一棵树,面对着一块石头。

静了,又静了,没有人再说话,此时的场面是静默而又沉重的。雨还在下,而此时的气氛直比大雨之前的那一刻,还要使人感觉压抑。人多了,人太多,挤也挤不进来,也没有人往里挤,跟随过来的人们都静静地立在门外,立着,等着。另有一个人在房顶上,自顾与一只麻雀叽叽喳喳,瞧来很是可笑。

这就燕悲歌,身形并不高大,面目并不出奇,但其自有一股夺人气势!或说威势!燕悲歌已然变脸,不再是那个让人感觉到亲切更是哭笑不得的无赖汉子,此时的他双目咄咄不怒自威,杀机隐现!便如一只猛虎伺于山林之中,使得百兽惊悚,慌乱而又畏怖却不知危险来自哪里,动也不敢动!

“我呸!”

当然,每当有人狂妄自大耍酷装逼的时候,总会有人看不过眼的。这个人就是牡丹姑娘,这个人也必须是牡丹姑娘,作为花中之王侠中之凰,在任何时候牡丹姑娘都会无畏流氓败类无惧邪恶势力,仗义执言的:“你有病罢!你谁啊你!进门儿招呼也不打一个,你当这是哪里?这是我家,我家!你懂么?谁个要你来的?你这人模狗样的……”

牡丹姑娘语声响亮,吐字流利清晰,而且越说越是生气!其实早在那个鸟人从房顶上装模作样故作高深的时候牡丹姑娘就已经很生气了,要不是只顾着施展神奇医术治疗无禅和尚的伤势,牡丹姑娘早就发作了!但见一个比一个能装,牡丹姑娘已经忍无可忍了:“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去去去,给我滚出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以上就是牛牡丹女侠与燕悲歌大侠第一次见面所说的话,而且是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鼻子说的:“还有道疤?岂有此理!这都破了相了,还敢出来丢人!”燕悲歌是个人物,牡丹姑娘更是绝非常人,一时间风头强劲,威肆无可当之!燕大侠张着嘴瞪着眼怔在当场,模样似极了一只傻鸟儿:“我地个天!你,你这……”

这就叫做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牡丹姑娘一开口便将燕大侠此前计划全盘打乱,生生将一出严肃的正戏沦为一场可笑的闹剧。事发突然,在场每个人都傻眼了,怔怔地看着抢尽风头夺人眼球的那个红衣美女,与燕大侠一个表情。陈平还没上前,牛老爷已经冲了上去,也是不说废话一指点过——

“杀人了!杀人了!”牡丹姑娘不是木头,牡丹姑娘是会跑的,牡丹姑娘哇哇大叫满场飞跑,言辞犀利作风泼辣连说带比划:“天啊!天啊!快快打雷,打雷闪电,劈死了他!”合该天诛地灭,亲爹也要打杀!牛老爷已经给她气得发疯了,暴怒之下终失仪态:“你个小畜牲,孽障!看我这回不打死了你,杀!”

牡丹姑娘跑掉了,绕树八圈,穿厅而过直奔后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牛老爷气喘吁吁,脸色铁青。每每如此。识大体,重大局,知进退,明事理,这就是牡丹姑娘的行事风格。如此看来牡丹姑娘轻功高绝,若非是出其不意,牛老爷根本就是制不住她的。但说到轻功没有人比阿乌更有发言的权利,阿乌知dào

牛老爷若是真想追她,不过三步两步——

阿乌心里乐开了花!

“还不一样,傻鸟儿老大!”阿乌肚里笑着,与灰灰双双飞走。

并不奇怪,鸟人是会飞的。

这就是牡丹,与众不同的牡丹,不由得阿乌不爱,阿乌也是与众不同的。

“司徒野,你是为何而来?”燕悲歌目视司徒野,一字字道。说归说,闹归闹,但这不是开玩笑。当真不是开玩笑,今天是会死人的。司徒野一动不动,跪地不起,头是不抬话也不说。燕悲歌面无表情,冷冷说道:“司徒野,你又为何而跪?”真龙教的人身份有差别地位有高低,但相互之间从来不会跪着说话。何以下跪,没有人比司徒野自己更清楚,不为无禅,只为身后同样跪着的,司徒文武。

无禅仍于院中打坐,浑身涂满了花花绿绿的药膏,前心后背还贴了几张皱皱巴巴的狗皮膏药。此时发生了什么,无禅并不知dào

,无禅并不知dào

他的燕大叔来了,要为无禅主持公道:“司徒野,你听好——”燕悲歌以目环视四下,高声说道:“兄弟们听好,大伙儿也听好,无禅没有杀过一个人,那些人都是我,是我燕悲歌杀的!”

语声落处,只听门外一阵嘈杂嗡嗡有声,那是人们交头结耳两两惊叹纷纷议论,却不敢作高声语。人是太多了,一条长巷塞得满满当当,还有多半挤不进来的。况有院墙相隔,众人看也看不到究竟,听也听不得分明。然而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传得飞快,不过片刻,一阵喧闹过后又是一阵寂静:“大伙儿进来看!大伙儿进来听!”燕悲歌放声大笑,挥动手臂大声叫道:“都来,都来,这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大伙儿想看便看当说就说,既是来了,今儿咱就一块儿乐呵乐呵!”

呼啦啦,呼啦啦,院里涌入人无数!燕大侠!燕大侠!人群再次沸腾了!院里是人,院外是人,墙头是人,门口是人,正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今天牛府是格外热闹,盛况空前!偌大一个院,此时却是小得不能再小了,无论如何也容不下这成千上万的人,多半的人仍在门外,而院中几无立锥之地——

会爬树的就爬到树上去了,能上房的就爬到房上去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如同争相观看一台好戏。既是看戏,观众哪怕再多,戏台也要留出来的。现在的情形是:戏台就在正中央,四方大院生一圆,左三丈,右三丈,前三丈,后三丈,一人持棍当中立,那棒只有三尺长,对面跪的是一双,旁边坐着一和尚。

开讲!

武戏之前当有文戏,上来就打那是流氓,何时出手当头一棒,燕大英雄自有主张:“某燕悲歌,真龙教人堂堂主——”这就叫作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又叫做无赖有文化,谁人都不怕!燕大侠武功既高口才又好,当下便是一场好讲,语态豪放慷慨激昂,声情并茂配以手势,风雨之中气势更彰!

且听——

“……那些人是我杀的,不错,都是我杀的,我燕悲歌杀人如麻两手血腥,便手中这一条棍棒也是血染黑的!说到这里有人该问了,血不是红的么?怎到你这儿就成了黑的?不错,血是红的,但也是黑的!好人的血是红的,坏人的血是黑的,我燕悲歌生平杀人无数,但死于我棒下的都是恶贯满盈之辈,可说死有余辜!不错,不错,正是他们黑色的血染黑了这一条本是白色的棍棒,合该一死,燕某当杀!”

“杀!杀!杀!”众人齐声大叫,情绪激昂。

“好人的血是红的,坏人的血也是红的,人分好坏血无善恶,谁人的血都是红的,本就如此!呵!大伙儿都在看我,看我又在胡说八道了,我燕悲歌说话从来都是前言不搭后语,说话有如放屁,哈哈!莫笑莫笑,且听我说,血是红的也会变黑,有一个人曾经对我说过。他说人有生老病死,血亦如是,他说鲜血失去生机之时就会变成黑色,如同青丝作皓首。因此这条黑棒在燕某手中是由白变红由红变黑,夺生机而立杀威,有名——”

“生杀棒!生杀棒!”众人齐声高呼,声声震天!

“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这是老子说的,哈!是老子,不是老子说的,燕某杀人不因恩怨不为取与不从谏教,杀生而夺机,立威而止杀!是的,燕悲歌不掌生杀大权,不当定人生死,还有官府衙门还有律法惩办,燕某那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一语此至,燕悲歌目光落于一处,古怪笑笑:“这个世上,有人行善就有人作恶,有人救人就有人杀人,但行善的人有时也会作恶,但杀人的人未必不会救人。是非难论,黑白难分,燕某不是天仙圣佛,何以妄定夺人生死?生杀棒是在我手,存心杀人的正是我燕悲歌,只一样,燕某等不得!”

乌黑短棒举起,众人屏住呼吸。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个人身上,司徒文武。

“今有一人,欺凌良善,伤害无辜,淫辱妇女,多行不义。此人昔日冒我真龙教之名,仗我真龙教之势,杀害四人,致残十五人,殴伤欺辱受其累者不计其数,与人唾弃为人不耻污我真龙教声名!这人,是谁人?当杀,不当杀?”这一次,人们没有说话,人们都在看着跪在地上的司徒文武,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毁人眼眸之时,当思盲目之苦,滥杀无辜之时,当思横死之日,有两个字叫作报应,你听说过么,司徒文武。”司徒文武霍然抬头,一把扯掉头上纱布:“你胡说!我没有杀人!没有!”但见一目深陷眼窝,面色苍白而又狰狞:“我是瞎了人的眼,现下我眼也瞎了!你说报应?哈!这便是你说的报应么!你,你还要怎样!”

“好极!好极!你说你没有杀人,那我问你——”燕悲歌深深吸一口气,双目直视厉声喝道:“那四人,那四个葬于城外的良家女子,是怎般死的!”司徒文武额上青筋横生,面脸也在抽搐,与之对视一眼,终是再次低下了头:“她自上吊寻死,不关我事,我又没,没让她几个……”

“以死殉节,何其贞烈!”燕悲歌忽而仰天大笑,脸上却是悲伤之色:“司徒文武,好一个司徒文武!你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一个人,却使许许多多的人生不如死,你没有说一句话,便令人身投水井头撞南墙,自刎自缢自寻短见而死,哈哈!哈哈!你司徒文武好手段!燕某不如你!当真不如你!”

语落,万众声起:“杀!杀!杀!”

手起,一支棒落:“辱人妻女,如辱燕某生母,杀!”

风声起处,司徒野猛抬头,早已泪流满面:“燕!大!哥!”

千言万语说不得,只有三字燕大哥——

换来一声,扑。

不知何时云已敛,不知何时雨已收。

红日半掩,正在当头。

八十 光耀乾宇

正是当头一棒,司徒文武头骨碎裂,脑浆迸裂而死!

人是仰天而倒,身落泥水当中,至死一眼仍是大大睁着,似是也已见到天上红日已出。天色阴暗多时,使得骤然明亮的天光格外刺目,司徒文武头面手掌身上尽是红白之物,可说惨不忍睹!道道鲜血仍在缓缓流淌,流在苍白的皮肤上,流在湿冷的衣衫上,色泽暗红。在那一刻场面是寂静的,死寂。

无法言喻的复杂心情,喜悦而又忧伤,轻松而又沉重。

人人都在看着,似乎都在平静地看着,但每一个人心里,都不平静。

那一刻,人们想到了很多。

司徒文武死状甚惨,可说不得全尸,但相较于他死时心里的冤屈而言,那些不算甚么。未料得那一棍突如其来,司徒文武的话还没有说完,司徒文武含冤而死。实则那一棍并不快,司徒文武也看到了,完全可以躲开,但司徒文武就硬是没有躲开,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色的棍棒生生打将下来——

司徒文武不瞑目,只因死得太糊涂。

其时生杀棒下,司徒文武胆魄已为燕悲歌威势所夺,其时万人齐呼,司徒文武神魂又为众人同心之力所夺,司徒文武当时已经吓破了胆,手脚完全不听自家使唤。那是报应来到,正是在劫难逃!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司徒文武死时没有看到天上那一轮隐现于浮云之中的红日,他是看到了愁云惨雾万鬼齐哭地地狱一般的场景,轰将涌现铺天盖地而来!

有人死了,不会再活,人们的心里是沉重的。

有人活着,已经死了,人们的心里是忧伤的。

没有人知dào

司徒野此刻的心情,司徒野不再流泪。也没有人能够形容司徒野脸上的表情,司徒野在颤抖。那一刻司徒野高大的身躯缩作一团,仍是跪在地上,两眼紧闭。司徒野不忍去看,但司徒野已经看见,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自己面前。司徒野是在跪着,但跪的已经不再是燕悲歌——

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司徒野没有任何心情。

心也不痛,那是死了。

“司徒野,你纵子行凶,等若身犯!”燕悲歌缓缓行于司徒野身前,面无表情:“子不教,父之过,司徒文武该当一死,你司徒野更是该死!一般当杀!”话落手臂又起,生杀棒再次高举:“杀!”这次不说废话,燕悲歌手臂抡过便就一棒重重击下,凌厉迅猛更胜于前,取的同是大好头颅——

“啊——”有人惊呼!

“不——”有人惊叫!

“燕大哥!”有人大声惊呼!

“不要!”有人尖声惊叫!

同是生杀棒,同将人命夺,但这一次,不一样。

这便是并肩作战的兄弟,这便是生死与共的大哥!一棒重重击落,呜呜破空,毫不留情!司徒野猛抬头,不看那一条乌黑的棒,只望那一张陌生的脸!又怎忍去看,那生杀棒上还滴着自己小儿的血!那是燕大哥,他又怎知司徒野的心也在流血!他要司徒野死,司徒野绝无二话,但怎就哪怕是一点点的情面也不留,就那样在自家面前生生杀了——

司徒野双目尽赤,忽就身形暴起,指掌已出!

直取胸膛,棍来头当!只求同归于尽,双双给儿陪葬!

“砰!”

如同大石落地,一声沉闷声响!“喀哧哧”骨骼断裂声几是同时入耳,清晰可闻。

“啊——”众人齐声惊叫,齐声惊呼。

一人怔立当场,还未收回手掌。

一人横着飞出,直落两丈开外,泥泞之中翻倒,成了倒地葫芦:“扑——”

那是鲜血狂喷,一时直如雨雾!

变生肘腋,众人失声惊呼之后集体失声,人人呆若木鸡。

但见燕悲歌大侠仍自口喷鲜血如泉如瀑,直似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瞧上去那可不是一般地惨:“扑————————————————————————”

司徒野的心,司徒野自知,但燕悲歌的心,司徒野不知。

此时亦知。

伤口之上,又洒一把盐,司徒野的心很痛很痛,痛到泪水再一次汹涌:“燕大哥,你这,又是何苦!”

燕大哥不说话,燕大哥还在吐血,吐到脸都白了。

他是装可怜,也不尽是装,那一掌的力道司徒野心知,便是他也当不得:“燕大哥!燕大哥!”司徒野扑上前去一把将他搂住,早已泣不成声:“我该死!是我错!燕大哥,你,你就不要,不要这样……”燕大哥两眼紧闭,燕大哥还在吐血,看上去已是失血过多,快要吐死了。但那一条棒还在他手里,紧紧抓着。

此时情形如何,众人也都看出来了,方才发生了什么,众人心里也都明白了。于是纷纷劝道:“燕大侠,可以了!”“燕大侠你不要再吐了,吐得已经够多了!”“燕大哥!燕大哥!你不能死啊!”“是啊燕大哥,你不能死,兄弟们还等着回去请你喝酒了!”“是啊是啊!我们请你喝酒!大伙儿都请,一人请你一顿,怎么样啊燕大哥!”

“谁说的?”这燕大哥是一个酒鬼之中的酒鬼,一提到喝酒马上就不吐了:“一人一顿?我天!哈哈!那岂不请到猴年马月——”说着两眼早已大睁,又弯作一双月牙形状:“司徒老哥,你怎不说话?你是不想请你兄弟么?”司徒野低头流泪,泪流不止:“你个烂酒鬼,你还有脸说!别以为说上几句好话,这事儿就这么给你糊弄,糊弄呜呜,我的儿啊——”

终是大放悲声,闻者无不动容!

司徒野教子无方,是有过失,但司徒野绝不是纵子行凶,这一点人们都是知dào

的。此时的司徒野,只是一个可怜的老者,痛失爱子就是对他最大最残酷的惩罚,众人掩面唏嘘之余,心里已然原谅了他。而司徒老哥,正是燕悲歌对于司徒野从来都没有变过的称呼,便他今日口里说着司徒野的时候,心里也是叫的司徒老哥:“司徒老哥,你年长于我,又叫我一声大哥,但你看我这大哥当得——”

说话已是泪落两行,二人便就血泪相拥:“你是我的老哥,文武亦我子侄,司徒老哥!你可知我下手之时,一般也是痛彻心扉!”司徒野哭声稍却,泪水却已成河:“文武不好,他是该死!但你膝下没有儿女,你不会明白,你不会明白的啊燕大哥!”燕悲歌面色惨淡,身上血水狼藉:“是啊!是啊!老哥此时心痛,兄弟不及万一,但老哥你想,你想想看,想想那些人!那些死去的,可怜又可敬的女子,她们堂上也有父母,而她们死时……”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是哭的你儿不幸,在场也有受害人的家属!有人哭了,有人大哭,很多人都在哭,天是放晴了,泪落又如雨!哭罢!哭罢!能够哭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就怕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想找人哭却又无人哭诉!哭罢哭罢!痛快地哭!将那多年来愁云惨雾般遮蔽心头的委屈不平仇恨积怨随了雨般的泪全部哭将出来,待得日在当头之时,光明才会重回心中!

笑是会传染人,哭更能感染人,这一天,人们哭也笑着。

万人同喜!万人同悲!万人同笑!万人同哭!这就是燕悲歌,天下第一大英雄!

哭声中,司徒野抱着死去的儿子,哭着走了。

哭声中,人们给他让开一条路,目送。

哭声中,真龙教四大香主四十八使连同老洪小陆等教众尾随其后,有如送葬。

哭声中,牛家的人,那些本就都在人群之中的人,再次相逢。

不多说,局已收官,戏已落幕,今日之事只有人输没有人赢,是以悲情收场。

哭的不多说,就该说笑了。

还有无禅了,无禅仍自一块石头般坐在原地,似乎已经给人忘了。但那一身横七竖八的伤痕,皮开肉绽处露出来的惨白颜色,不由得让人触目惊心。那想必是一场恶战,众人也不知具体情形如何,一时又纷纷上前围了牛老爷陈平等人询问,七嘴八舌相互打听。人还是那样地多,人们也有些倦了,乏了,更饿了。但没有人回家吃饭,每个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就像看过了一场没头没尾的戏,刚刚看出一点味道来,竟就草草收场了。

失望了,扫兴了,还是走人了,回家吃饭了。曲终人散,意兴阑珊,在和今天最大牌的大腕燕大侠作遗体告别之后,人们开始退场了。是遗体告别,燕大侠在演完悲情戏送别司徒老哥之后,就两眼一闭突然倒地,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就那样活活儿地死了。众人哭笑不得,却也不知他这又玩儿的哪一出:“燕大侠?燕大侠?你说句话,你死了吗?”当然死人是不会说话的,燕大侠已经死了:“大英雄?大英雄?我请客,请你喝酒啊?”

“喝喝喝!喝死得了!”大英雄两眼一瞪直挺挺坐将起来,满脸都是不高兴:“你们这些人,良心都叫狗吃了!硬是见死不救,还来取笑人家!”他是横眉冷对,众人却是大笑:“是极!是极!燕大侠伤重垂死,自当好好医治!”在场也有江湖郎中赤脚医生之类的好几十个,当下自告奋勇上前,去衣验伤者有之,开箱取药者有之,翻其眼皮令其吐舌有之,东西一把西摸一把借机揩油者有之……

“走开!都走开!都给我一边儿去!”岂不知这燕大侠还是个难伺候的主儿,这都老虎变病猫了一般张牙舞爪神情凶恶,比划着棍子不让大家伙儿靠近:“你们也会看病?你们会看个毛!去去去,都跟着起哄添乱,纯属瞎胡闹!”说罢刷地将棍一指,扯着嗓子叫道:“老相好——老相好——你个没良心,再不出来人家就,不活了!”

原来燕大侠行侠仗义,还带了家属来着。众人见状惊呆,纷纷循指望去——

只不见那老相好,但见面面相觑,一双又一双惊奇的眼神。燕大侠猛啐一口,一个鱼跃挺身而起,指指点点大声呼喝道:“就是他!就是他!那个头戴帽子,无法无天的!”棍棒指点处,一麻黄斗笠现形,人群分开处,淡灰色的长袍。只不见他颜面,那袍却似僧袍,人是不动不语,模样有些神mì

——

真zhèng

的大人物,总要最后一个出场。

这确是一个大人物,大牌,大腕儿,比燕大侠还要牛逼。

这个大人物大到大英雄也支使不动,往那儿一站八风不动,架子明显很大的那种。

“不识抬举!”燕大侠怒喝道:“鹞子!动手!”

鹞子有名灰鹞子,真龙教暗香堂七十二眼线之一,也是一个鸟人:“叭!”

二话不说,便就一爪将那斗笠扫落!而众人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啊——”

又是齐齐一声惊呼:“好一个——”

光头闪闪发光,光头胜似日头,令人目眩神迷,生生好个光头!

“白衣菩萨!”

八十一 真我的风采

当然,戏还没有唱完。

一台真zhèng

的好戏,必有压轴大戏!

提前退场的,那只能恨天怨天骂自己,票就算是白买了。

哭死也没用了。

而压轴大戏之中,必有头牌大腕,红透半边天的人物,或说超级偶像。

现下,这个超级偶像已经来了,并且隐藏在观众当中,以神mì

嘉宾的方式登场。

他,才是真zhèng

的,万人迷!

“白衣菩萨!白衣菩萨!啊——”必须是有女孩子尖叫的,包括月季芍药之类的大姐:“灵秀灵秀我爱你,我的心里只有你——”且不说陈平与白大富当时作何感想,便就牛老爷和牛老夫人也是疯了一样:“佛祖显灵啊,菩萨保佑啊,圣僧圣僧你可来啦——”已经有人跪下了,而且是呼啦啦就跪倒一大片:“神医!医神!救命恩人呐!请受小人一拜!”砰砰磕响头,那是实打实的,更有人激动跳叫,急欲将这天降神佛与人分享:“来人啊!快看啊!白衣菩萨下凡,灵秀大师来啦——”已经有人冲上去了,呼啦啦啦冲上去了:“这是白衣菩萨吗?怎又改穿灰的啦?”已经有人开始胡摸乱抓了,似是活活就要生吃了他:“是他!就是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他,圣僧——唐长老——”

以上场景,不过描述了当时疯狂场面的万分之一,超级偶像果然魅力极大!

而大英雄与之相比,立时相形见绌。

眼看就像刚刚用完的一块破抹布一样,活活甩在垃圾堆里,生生就给抛弃了。

在一个空荡荡角落里,大英雄极为失落地问道:“鹞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灰鹞子两手一摊,同样无奈:“是啊,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反而是最受欢迎的一个,燕大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大英雄冷哼一声,不满道:“鹞子,你不要学人说话,你又不是一只八哥!”灰鹞子叹一口气,举目四顾:“今儿个是蹊跷,我就奇怪了,阿乌大人又去了哪里?”大英雄长叹一声,沉重道:“当阿乌大人失踪了的时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的阿乌大人,又恋爱了!”

而当阿乌大人再次出现的时候,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阿乌忽然出现在房顶上,就在燕悲歌和灰鹞子的上头。阿乌半蹲于一檐角,就像是一只死了的大鸟。阿乌已经死了,灰败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阿乌两眼空洞泪流满面,眼看着完全就是一个活死人了。阿乌会说人话,阿乌终于开口,眼瞅着底下的两个人用无比同情而又万分理解的眼神瞅着自己,阿乌哭道:“大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的阿乌大人,又失恋了。

是了,不说鸟人,先说我们的超级偶像,万人迷。

当一个万人迷被一万个人迷恋的时候,那是一件超级幸福的事情。

当一个万人迷被一万个人争抢的时候,那是一件超级恐怖的事情。

当人潮人海退却,万人迷再次现身的时候,已经给人大卸八块撕得粉碎,变成一万个万人迷了。当然撕碎的是僧袍,不过裤子也给扯破了,万人迷被打回原形,终于变回灵秀和尚了。灵秀和尚上身精赤,完全露出了白皙匀称的胸背,而身上是一道子一道子横七竖八的血印子,脸上也是,模样看上去比无禅和尚还要凄惨。

灵秀和尚两手抱着双肩,欲哭无泪,就像是刚刚被一万个人非礼过的大姑娘,而事实也是如此。众人大笑,众人暴笑,众人笑掉了大牙笑破了肚皮,众人围观指点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恭敬模样,看上去都是一副幸灾乐祸没心没肺的样子。这是灵秀,这就是灵秀,不管戴不戴草帽穿不穿白衣,灵秀还是灵秀。灵秀不是神仙,灵秀只是凡人,灵秀也不以为自己是那甚么偶像甚么大人物,大家都很喜欢他。

无论如何,今天大伙儿没有白来,大伙儿都很高兴,都很满yì



无论如何,自己的老相好给别人欺负了,而且是欺负完了,燕大侠也该出面了。

“你这人,向来管杀不管埋,你说这,这又何必?”燕大侠还没有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受害人已经开口质问了。正是冤有头债有主,一切的祸事都是那个无赖惹出来的,而无赖就是无赖,不但无赖还很是非:“可不是么,你们这些人太过分了!有这样欺负人的么!”燕大侠面色严肃地指指点点,吹胡子瞪眼地说:“看看!看看!好好儿一件衣服都给扯成布条了,这又何必?难道拿回家去供着么?”

“供着!供着!天天烧香,日夜供着!”众人纷纷欢声笑叫,齐齐挥舞手中布条,兴高采烈得yì

洋洋。燕大侠大摇其头,看似面色不豫:“活立香堂,衣冠作冢,人家活得好好儿的,生生就给咒死了!这可不妙,大大不妙!”众人眉飞色舞,那是绝对配合:“不妨不妨,还得供着!这是活佛,哈哈,活着就能供的佛!”燕悲歌仍是不笑,又作唉声叹气状:“活佛活佛,说地倒是轻巧!哎,这活佛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庭广众之下光着膀子总是有些个——”

“不妙!不妙!哈哈,果然不妙!”众人闻言恍然,纷纷大声叫道:“我有我有!我有衣服!穿我的衣!穿我的袍!”当下有人脱衣,立时有人解袍,一时六月飞雪,更是五颜六色!转眼一片赤条条,有若万人在洗澡,而衣带发冠有若七彩祥云平地升起,落时一处大院生生化作鲜花海洋!生生,活活,就将燕大侠和灵秀和尚埋了!

万人齐争一人衣,一人收得万人袍,这就是灵秀和尚,比燕大侠还要风光!

“你疯了么!”陈平目瞪口呆,骇然叫道!月季姑娘只着一亵衣,挥舞着两条雪白的胳膊,随了众人大喊大叫:“灵秀——阿秀——穿我的——那一件——”陈平忍无可忍,扯下官袍便罩:“我说牛将军,你这也太……”岂不知给她一把推开并作一声虎吼:“陈平——”陈平怔了怔,无奈道:“是,陈平退下。”

“你不用退下了,你可以退伍了。”牛将军冷笑一声,当下不再理会:“阿秀——秀秀——我是月季——我在这里——”陈平欲哭无泪,一时死的心都有了。却听得一声长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脱不完的衣服!”再看,白大富光着两膀,怀里的牛妞妞哇哇大哭:“你不要那样看我,我是可是被人所脱。”陈平黯然点头,四顾道:“大姐夫,大姐呢?”白大富忧伤一笑,笑容里尽是疲倦之意:“我曾经以为世间没有真zhèng

的爱情,但当你大姐抛夫弃子扯下她亲手为我做的衣服为他披上的那一刻,我才明白。”

果然,果不其然。

白衣菩萨再次现身,穿的正是白大富的衣服。

长袍有些肥,有些大,却更显得轻袍缓带闲适潇洒,俊眉秀目天鹅般的优雅。

芍药大姐在人群之中欢喜跳叫,如同中了好几百万的头奖!

也显得,燕大侠,立在他的身旁,就像是一只癞蛤蟆:“啧啧啧,我就说,你还是穿白衣服好kàn

嘛,哈哈!这才是我老相好儿!”灵秀叹一口气,苦笑道:“不过是件衣服,白的灰的黑的红的,还不是一样。”燕悲歌笑道:“既是一样,你怎不穿白的?白衣菩萨么,自是穿白衣。”灵秀微笑道:“灵秀穿了白衣,也非白衣菩萨,灵秀不穿白衣,更非白衣菩萨。”

“好了好了,我不与你打机锋,谁是谁非,让大伙儿说!”燕悲歌哈哈一笑,扬声叫道:“大伙儿说说,这人是谁?”

“白衣——菩萨!白衣——菩萨!”

“呵!好个白衣菩萨,大伙儿可都认识他!那么,那人又是谁?”

“无禅,无禅,他叫无禅!”

“不错,那和尚叫作无禅,正是这白衣菩萨的爱徒,独一无二的弟子!”

“哇!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是这样,也非这样,且听我来讲一讲——白衣菩萨医术高,做人可是不像话!空有名气没良心,徒弟死活也不管,燕某好心来相帮,他在一旁瞪眼看!燕某为他吐了血,燕某为他受重伤,他呢?他呢?”

“怎地?怎地?他怎地?”

“枉自付他满腔血,换不得他一句谢,好不拼死装可怜,他是铁心石肚肠!叫他不应,唤他不灵,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你说燕某又何必,为谁辛苦为谁忙?老相好,老相好,你这做人不厚道,见异思迁要不得!老相好,老相好,有了新欢忘旧爱,旧人哭来新人笑——”

“啊?新欢?还有一个相好的?”

“那人名作宿长眠,上清山中一野道,燕某一心是和尚,和尚偏爱一杂毛儿!呜呼哀哉,天理何在?我冤我苦,哪有公道!你说这是老的老,可不就是小的小,无情无义全抛弃,双宿双飞自逍遥——”

小的就是无禅,老的自是燕悲歌了。燕大侠大吐苦水神情哀怨,整个儿一怨妇般地大中大闹,众人也都听出来了,原来还是三角相好!爱意当众吐露,果然惊世骇俗,更胜哀帝董贤,大秀断袖癖好!果然压轴戏,当真有一套,英雄三角恋,争风吃醋流!无论如何众人这回来的是值了,不是值了,是值大了!

灵秀只不语,笑而不语。

灵秀不入戏。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只灵秀和尚在场,燕悲歌就会装疯卖傻胡数八道,灵秀知dào

那是因为什么。他也需yào

放松一下,杀人绝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有人在起哄,有人在调笑,这样的场面灵秀也是见惯了。灵秀知dào

那些都是善意的笑,子虚乌有的事情谁人也不会放在心里。无论戴不戴斗笠,无论穿不穿白衣,灵秀只是灵秀,一个普通人而已。灵秀不入戏,从头到尾都不入戏,就那样面带微笑立在那里,便如初来之时——

灵秀不似燕悲歌,灵秀没有燕悲歌那样一呼百应的气势,但灵秀自有灵秀的风采,更使人敬慕乃至仰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世上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们对于灵秀的热爱并不是因为他的名气他的医术,而是他做了许许多多实实在在的事。燕大侠说得没有错,爱他的也不止燕大侠一个,大家都很爱他。

而两个人原本是什么样的交情,在场每一个人早已是心知肚明。燕大侠曾经告知天下,灵秀是我哥,亲哥!谁要敢动他一根头发,我就找他拼命!没有人能动灵秀的头发,除了灵秀自己。因此燕大侠也没有因为他的亲哥灵秀找人拼过命,一次也没有过。但两个人的的确确就是过命的交情,这一点人们都知dào

,灵秀救过燕悲歌的命。当然所有的话都是燕大侠自己说的,灵秀从来没有承认过也从来不开口反驳——

正如此时。

燕大侠很会搞,胡搞乱搞,搞气氛搞互动搞煽情,搞得观众反应强烈现场火爆异常。奈何灵秀和尚完全不配合,只直挺挺立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木头做的穿了衣服的假人,一件道具。使得,燕大侠越演越觉无趣,越演越觉自己像一个自说自话的傻子,已经快要崩溃了!实jì

上,灵秀和尚是一个极为可怕的对手,与之相比燕大侠的演技根本就不值一提。就像是一台戏里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演员从头到尾对着一只布偶从头到尾地说话,那必将是一台无聊到了极点无趣到了极致同样使观众崩溃的戏。那个演员必将声名扫地遭到万人唾弃变作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但那布偶——

每每如此。

“嗬——哈——”燕大侠长长地打个哈欠,极为无奈道:“老相好,你也说句话,我这说得都快睡着了。”灵秀不说话,灵秀注目而笑,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又来!又来!燕大侠最讨厌他这种眼神了,燕大侠又不是一个孩子:“我知dào

!我知dào

!你要躲猫猫,把自个儿藏起来,不让大伙儿找到!”

“燕施主,莫再闹。”灵秀开口了,灵秀知dào

自己若不开口他就没完没了。

“你这不成,不成不成!”燕施主活蹦乱跳,还是没完没了:“换行头,戴草帽,没人吃你这一套!我有一个好办法,你试试看,保管别人找不到!”灵秀叹一口气,又不说话了。众人却是挺好奇,一心要把乐子瞧:“怎办?怎办?说说!说说!”燕悲歌点点头,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灵秀,一边摸着下巴认真说道:“花衣裳,红绣鞋,百褶裙,擦上胭脂抹上粉,光头不灵发髻秀,哈哈!齐了!”

“不齐!不齐!再来俩发钗,斜插挂珠花!”

“还有!还有!再来对儿耳环,金点翠珠坠儿!”

“是极!是极!灵秀大师打扮起来,那绝对是沉鱼落燕闭月羞花!”

“好极!妙极!观音菩萨男女相,再变白衣女菩萨!”

……

是这样,确是这样,灵秀和尚形容俊美,生具女相,若真个给他来个男扮女妆,那绝对是一个女人中的女人,而且是一个美女中的美女!众人在起哄,大声起哄,男的暴笑女的尖叫,口哨儿吹得又响又亮!灵秀招架不住,灵秀面红耳赤,灵秀垂低了头却是拿眼左右偷瞧,又准bèi

像兔子一样飞快跑掉了。灵秀不止医术高,灵秀只有一样好,你是说便说,取笑便取笑,灵秀从不还口从不争辩。

灵秀从不计较。

灵秀只和一个人争辨,那个人就是灵秀的师父空闻方丈。

灵秀若是真的想要争辨,语夺机锋,在场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而给燕大侠得了便宜,燕大侠那是必须要卖乖的:“哎呀!相好的!我要死了——”燕悲歌忽然手捂胸口作中枪状,表情痛苦地倒在了地上:“救命啊!救命啊!老相好见死不救,谁来救救我啊——”没有人救他,大家都在笑,笑着看笑着等,等着老相好去救老相好。此人是一个无赖之中的无赖,灵秀也不准bèi

再理会他了,灵秀摇着头叹着气向无禅走去:“燕施主,你的伤势很重,莫再这般……”

“天呐!苦命的人!好个你没良心啊!”悲呼声中燕悲歌一跃而起扑将上去,那是又哭又叫连搂带抱:“不要走!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就不活了,我不活啦啊啊……”便在光天化日,众人瞩目之下,眼看着两个大男人就搂抱一处,拉拉扯扯不成体统!灵秀不想那样,灵秀是想挣脱,但燕大侠又是何许人也——

好戏开始了。

这一出叫作:英雄本无类,生拉和尚配。

这便是今天的压轴大戏,没有刀枪没有美人,不见生死不见阵仗。

但观众一样看得很高兴很过瘾,没有一个人离开,只有鼓掌喝彩全力支持——

这是兄弟的情。

但是。

不要忘记牡丹姑娘。

或说花中之王,侠中之凰。

八十二 万人敌!

谁人的锋芒,也不能遮挡牡丹姑娘的光芒,牡丹姑娘有如天上红日,光芒万丈!谁人的风头,也不能压倒牡丹姑娘的气场,牡丹姑娘有如女神降世,霸气登场!杀!红日当头,天光煌煌,任何妖精鬼怪邪魔歪道,任何恶棍无赖地痞流氓,在牡丹姑娘的面前必将烟消云散,立时化为乌有!杀杀杀!霸王神鞭已出,再祭朱雀神刀,谁敢伤风败俗无理取闹,谁敢妄自尊大目中无人,必死!斩杀!格杀勿论!扬刀跃马希律律律——

于院角,偏门,横里杀出一员女将:“杀啊——”

但见!红马红刀红战袍,红衣红袖红战靴,一支红花头上戴,正是一朵红牡丹!自是英姿飒爽,更是曲线玲珑,正是赤帝降世,化作巾帼英雄!纵马若驾彤云,霞光万道是鬃,怎不大杀四方,何等神气威风!霸王神鞭已出世,朱雀神刀又争锋,发如墨瀑靥如雪,更衬腮上胭脂红!长发飘飘共衣袂,杀气猎猎并香风,一将现身鸟兽散,百兽之王得其名——

“母老虎来啦!母老虎来啦!”众人四散奔逃,有若惊弓之鸟!

怒火,燃烧罢!妖孽,受死罢!这是甚么世道,人人衣衫不整!白天光着膀子,却来我家游行!一个个儿的没个人样儿,不是废物就是饭桶,屁事儿不顶只会添乱,通通草包乌合之众!还乱嚷嚷那甚,母老虎?那女将愈加愤nù

,当下蛾眉竖起怒目凶睛,跃马扬鞭高擎宝刀,咬起银牙大吼一声:“死罢!”

当然,这种场合,是绝对少不了牡丹姑娘的。

牡丹女侠来是来了,方才却是去了哪里?何以姗姗来迟,由得一干妖孽家里横行?

显而易见。

方才牡丹在做什么样的功课,只有阿乌,哎!这个不能提,一提阿乌又该哭了。

是了,阿乌已经哭了,阿乌泪流不止。

“胭脂!胭脂!上!”

“上啊!别怕!给我冲!冲冲冲!”

“死马!臭马!你个没出息的,倒是给我走,啊!”

“啊呀!呀!你疯了么!”

人是威风神气,奈何马不给力,胭脂本就是一匹害羞的马。

但见胭脂扑噜噜连打响鼻,只在院角方寸之地团团打转,低眉臊眼,并不上前。胭脂是一匹害羞的马,此时更是害羞的要死,胭脂瞧见有那么多的臭男人露着胳膊露大腿,便就打死胭脂胭脂也不会过去的!非但如此,害羞归害羞,害臊是害臊,但胭脂也是有些小脾气小性子的,见她不依不饶胡打乱骂——

“希律律!”便就猛撂一个蹶子,将其甩落马下!

“哎呀呀!啊——”女将军自是武功高强,但苦于急着显摆,实在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把缰,只得惊叫声中横飞出去,灰头土脸滚翻在地!自是又惊又怒,当下一跃而起持刀扬鞭杀去:“反了!反了!你个叛徒,你去死罢!”胭脂看也不看,昂着头扬长而去,走时甩甩尾巴,神情竟似有些得yì

:“扑噜噜!”

众人大笑,扬眉吐气!

来时荣光无限,转眼威风扫地,世事每每如此,教人哭笑不得。将军失了战马,一时羞恼交作:“笑!笑!谁再敢笑,哼!看我不把他舌头割掉!”这便是牛家三姑娘,牛牡丹。无论如何,牡丹姑娘一出场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论起凶横霸道抢人风头谁也比不过她。老虎惹不起,众人掩口笑,眉飞又色舞,忽来一口哨:“唿咻——”

这一声口哨,是又响又亮又臭又长,横里拐弯儿竖里打绕,可说天下第一流氓哨儿!牡丹女侠立时大怒,神目如电刷地扫射过去:“谁吹的!站出来!”在场众人当下大喜,挤眉弄眼儿纷纷指点:“他!是他!就是他!”

正是燕大侠。

此人,便是此人,非但人生得丑,而且人品败坏妄自尊大,初见之时已给牡丹女侠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此人当真可恶,可说无赖至极!但见他鼻中冷哼脸上冷笑,看上去明显是给人抢了风头,很不乐意了:“是我吹的,怎么地?怎么地?就是我吹——”语未落,刀已出,牡丹女侠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刀:“去死!”

重头戏终于上演,翼州第一母老虎,对战天下第一大英雄!

一刀,两断!

结束。

不是太快,是太快了!

“啊!我的刀!”牡丹女侠看着手里光秃秃的刀柄,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谁?谁砍的?”现场观众看着地上红亮亮的刀身,根本不知dào

刀是怎样断的。

是太快了,只听得“嗤”一声轻响,只见到一道淡淡光影闪过——

朱雀之羽,就这样,殒落。

不是燕大侠,燕大侠一动没动,生杀棒斜插腰间:“温吞水,温吞刀,小罗小罗,胡闹胡闹。”是罗志,罗志的刀还没回鞘:“呵呵。”罗志绰号温吞水,罗志刀名温吞刀,说的是罗志的性子和罗志的刀一样慢慢腾腾,本本分分。罗志的刀慢,罗志的性子也慢,在场每一个认识罗志的人都知dào

——

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罗乌龟!你作死么!”牡丹女侠横眉立目,愤nù

跳叫:“你个手下败将,你,你怎反帮外人!”罗乌龟,就是牡丹姑娘对于罗志的爱称,二人原本是有几分交情,有的一说。这罗乌龟与臭豆腐是铁哥们儿,以往二人比武切蹉,较技之余,牡丹女侠自会主动上场给他小小露上几手儿。当然每一次都是以牡丹姑娘轻松获胜告终,罗志出刀那是比乌龟散步还慢,慢到给朱雀之羽架到脖子上刀还没有拔出来——

罗志歉然一笑,慢吞吞道:“他不是外人,他是燕大哥。”

“我呸!阉人!”宝刀被毁,牡丹女侠惊怒之下,不免气急败坏脾气大发作:“你个阉人!都是你害的!看打!”阉人?众人再次惊呆,只见大吼声中一条又粗又长的乌黑鞭子呼地甩将过去,劈头盖脸霸气绝伦!霸王神鞭出手,自当横扫阉人,牡丹女侠已然认定了他,今日他是必死无疑:“还敢狂?教你吹!去死罢你!”

“手下留情!女侠饶命!”那阉人脸色一变掉头便跑,逃得竟比兔子还快!一鞭落空,牡丹女侠自不干休,飞身而上奋力挥臂又是一鞭当头抽去:“鼠辈休走!吃我一鞭!”未料那阉人非但是个无胆鼠辈,而且是个阴险小人,哇哇大叫着从人堆儿里扯出一人挡在身前:“是他!是他!是他指使我干的!”

“罪过,罪过,女檀越——”白衣菩萨现身,有心普度众生:“且住。”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那鞭竟然就没打下去,那鞭果然没有打下来,牡丹姑娘如中魔咒,定定,定住——

是他。

那一年秋天,天空上飞着大雁,金色的落叶随风起舞,长街一隅的相逢分外浪漫。他就坐在那里,低垂着眉,眉秀而长。忽而抬头,注目一笑,目清而朗。白衣如雪,圣洁光辉,于万千人中他是那样那样地醒目,与众不同。高贵而优雅的风姿,如若一朵盛开的白莲,却是牵动了谁人的视线,轻轻拨动着谁人的心弦。是他,是他,那一年秋天牡丹姑娘与他初见,从此便于芳心中之印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影像,永不能忘。他,就是灵秀,他就是牡丹姑娘要找寻的真命天子,他就是牡丹姑娘的无时或忘的梦中情人,而今日终于与他重逢再见之时,他还是那样——

一模,一样。

牡丹姑娘怔怔地望着他,竟似痴了。

眼波迷离处,泪水又朦胧,牡丹姑娘心如鹿撞,竟又脸红了:“你,你怎才来?”

对了,忘了说,那一年牡丹姑娘,芳龄三岁。

谜底终于揭开,原是灵秀和尚。

一声呓语,如梦似幻,不想魂牵梦萦等了他来,竟是十八个寒暑的苦守!牡丹姑娘用水深火热般的目光望着他啊,眼中浓浓的爱意再也无法掩饰:“相公啊,相公,好你个狠心的人儿!”灵秀和尚傻掉,所有人傻掉,燕大侠伸着脖子张着嘴变作一只傻鸟儿,而房顶上那只傻鸟儿终于惨叫一声仰天坠落,砰一声掉在地上:“天!”

确是重头大戏,必当惊世骇俗!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变色,任何言语也不足以形容当时心中的骇异!双雄鼎立三角恋,这又来的哪一出?未料和尚恁抢手,痴男怨女争破头!不愧灵秀,好不风流,招蜂引蝶,寻花问柳,等等!等等!名花想要易主?徒弟还是师父?娘子变作师娘?甘将娇妻拱手?无禅,无禅,你怎也不说句话,独坐一旁不知忧?浑然无知更无觉,不解风情傻木头——

便在无数的人惊诧莫名的目光之中,便在凡夫俗子们不能理解的眼神之下,牡丹姑娘义无反顾,翩然上前。牡丹就是牡丹,作风泼辣大胆,为了寻求真爱,管你又怎样看!而此时的牡丹,正是柔情似水的牡丹,看着心上的人儿面颊上抓破的道道血痕,怎不由得怜爱生怨:“你,你,你呀你!”柔荑拂过,香风淡淡,凝望前眼前的他痴呆愣傻窝囊受气的可怜模样,牡丹霎时泪流两行:“疼么?疼么?谁人对你下手这般狠!你说,你说,是哪个狗东西干的,看我不将他……”

“他!”灵秀指道:“是他!”

“我?我……”燕大侠大汗,瞪着俩眼见鬼一般:“我说老相好,不带这么玩儿的!”

是的,这就是报应。

“是他!就是他!”在场众人无不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就是他!是他干的!”

“是你!又是你!你死定了!”牡丹女侠点了点头,但并没有马上动手,在用千分不屑万分鄙夷的表情横眉冷对,并以目作刀杀了某人十万八千二百五十次之后,又凝眸挽鬓风华绝代地望向对面的梦中情人:“先不理会那个人渣,你,你也不用怕,放心!以后我会保护你的!”灵秀和尚低眉敛目,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只苦笑着,摸了摸光头。

岂不知,这一个动作,那是坏了大事了!

“哎呀!你!你的头发呢!”牡丹姑娘瞪大了两只眼睛,就像是见到了天底下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不对,不对,大白天的见鬼了!刚还好好儿的一脑袋又黑又长的头发,怎说没就没了?”灵秀无语,众人悚然,而牡丹姑娘面色已变,惊恐指点:“你,你出家了!竟去做了和尚,怎刚来个小的又,又,哎呀!你都有皱纹了!不对!你不是——”

是的,一切虚假的事物都逃不过牡丹姑娘的火眼金睛,他是一个骗子!一个大骗子!一个欺骗牡丹感情人品败坏的和尚!这便撕下他的伪装,将他彻底打回原形:“你不是他!说!你是谁!”灵秀叹道:“贫僧灵秀,女施主——”灵秀是谁并不重yào

,灵秀说什么也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牡丹姑娘梦想破灭希望化为泡影,已经是出离愤nù

肝火大盛:“好你个和尚!骗得我好苦!呸呸呸,一把年经也不知羞,害得人家,我呸!淫僧!”

“我,我……”灵秀巨汗,当场颜面扫地:“贫僧,贫僧何曾……”

不用说了,此淫僧假冒伪劣鱼目混珠,更是一个过期产品,可恨之处更胜那个阉人:“淫僧!看打!”叱骂声中霸王神鞭又起,当空而落直取一颗光头!哎哟哟哟!我地个娘!众人大声惊呼,掉落眼球无数!哈哈哈哈!有乐儿有乐儿!燕悲歌大笑,一时乐不可支!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便是牡丹姑娘,花中之王侠中之凰!先行败退燕大英雄,其后鞭打白衣菩萨,今日可谓是风头无二,勇不可当!

“哧!”又一声轻响,刀影闪光芒。

总是有人不长眼,胡乱出手拉偏帮,这一次出刀的是陈平,仍是一刀两断!

朱雀刀殁,霸王鞭残,牡丹姑娘抓着半截儿鞭子惊怒之余,也是有些尴尬:“臭豆腐!”

陈平给一白眼儿:“牛牡丹,你不要脸,我还要了。”

“你才牛,呸!吃里爬外,没有一个好东西!”正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牡丹女侠猛啐一口,怒火大炽之下不免迁怒旁观众人:“你、你、你们!你们都干甚么吃的!全是废物!”那是指指点点,一时声色俱厉:“岂有此理!甚么世道!瞧瞧,瞧瞧你们这些人,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小人当道奸佞横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哼!没有一个有种的,不是男人!全是熊包!”

……

众人瀑布汗,擦也擦不干,纷纷表示无地自容无话可说,实在实在无能为力!佩服!敬服!五体投地!何其大无畏,坚守为正义,盖世奇女子,英烈大丈夫!牛家有女不世出,一人敢为万人敌,善恶忠奸浑不吝,英雄神佛全不服!威风!神气!所向无dí

!此女名为牡丹,果然名不虚传,美艳而又霸道,不愧一个牛字!不错!不错!任他英雄狗熊,管他这秀那秀,全都跑龙套,一般小角色!今天的主角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所有的戏份不过是成全了一个人那就是牛牡丹,牡丹姑娘!从此牛家声威大盛,尊贵地位一举奠定,翼州扬名天下称诵,流芳百世——

只不见牛老爷,似乎消失了。

还有牛老夫人,一起不见了。

事后据知情人钱管家透露,老两口儿是去了灵堂,跪在牛家列祖列宗的灵位面前,哭。

当然,打归打骂归骂,牡丹女侠豁达大度心胸开阔,是不会与在场一干凡夫俗子闲杂人等真个计较的。神刀没了再打一把,鞭子断了一把丢掉,只火冒三丈痛骂一时,牡丹姑娘便又心平气和,大人不计小人过了:“好了好了,知dào

错了就行了,我也没那闲功夫儿跟你们废话,对了!咦?司徒野呢?司徒文武呢?却是——”

这才想起来。

众人一般无语,每个人都在摇头,连同叹气。

“怎不说话?都哑巴了么?”牡丹姑娘嗤鼻摇头,终于,终于又,想起了自家亲爱的无禅相公:“平日里说说道道儿的,有了事儿屁也不顶,瞧瞧你们一个个儿的,全都没个人样儿!还是我家无禅好,你看我家无禅,无禅!”说话一声震天叫,无禅却已睁开眼,面色激动又振奋,眼神奇异更迷离——

“师父!”

八十三 抢亲

“师父!”

便是一声欢呼,无禅扑进灵秀怀里,又哭又笑像是一个孩子!

无禅笑了,无禅咧着大嘴嗬嗬笑,无禅开心已极!

无禅哭了,无禅抹着眼角呜呜哭,无禅太过惊喜!

此外心里还有一丝委屈,一点讨好,使得无禅又哭又笑,像是耍赖又像在撒娇。

是的,在灵秀面前,无禅就是一个孩子。

灵秀慈祥地望着将头扎在自己怀里,个头儿几乎与自己一般高了的无禅,以手轻轻抚摩那浓密黑硬的头发。无禅长大了,灵秀也老了,道道鱼尾生在眼角淡而细密,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分明。岁月风霜侵蚀,容颜无可留驻,那是时光之刃刻下的沧桑,却又为他增添了几分清癯儒雅的气度,使人着迷。

冬去春来,转眼盛夏又至,万木森森欣荣蓬勃,蝉声又起铺天盖地。灵秀老了,灵秀自不在意,看着无禅一天天地长大成人,就是灵秀最高兴的事。灵秀笑道:“无禅不哭,不哭,不哭。”无禅泪水愈加汹涌,呜呜哭道:“师父,师父,无禅想你!”万分眷恋,化作一句,灵秀依然说着笑着,浑不知颊上滑落泪滴:“无禅,你看——”

“哈哈!是我!”燕悲歌挺胸抬头,神情骄傲而又得yì



实则无禅下山没过几天,灵秀便也随他下了南山。不是灵秀不放心,而是定海不放心,谁人都知dào

无禅和尚就是定海的命根子,定海老和尚最疼的就是无禅。直着走,直着走,灵秀知dào

无禅去了哪里,一条大路直往东南。实则一路尾随而来,灵秀并没有见到无禅,灵秀也不着急,灵秀走得很慢。

早于三日前灵秀便到了翼州城外,可惜城门紧闭,灵秀进不来。灵秀知dào

无禅就在翼州城里,事情已然传得沸沸扬扬,关乎无禅。灵秀进不来,灵秀也不急着进来,便如同往日那样灵秀自顾去了附近村落,给人看病。换了一身行头,只为行事方便,名声脸面之于灵秀完全就是可有可无,多半也是累人。

今日之事,灵秀也知,灵秀还是来了,灵秀很爱无禅。

今天城里人多,城外人也很多,灵秀混迹于人群当中,着灰衣,戴斗笠,没有人知dào

白衣菩萨就在翼州南门之外。但有鸟人。真龙教的耳目遍及朝野无处不在,早在数月之前灵秀和尚的行踪便已暴露。如同灰鹞子,灰鹞子知dào

灵秀就在城外,灰鹞子早知dào

灵秀要来,灰鹞子更知dào

今天的事情只有一个结果——

阿乌大人说了:不管,只看。

“燕大叔!”

同样一声欢呼,同样扑进怀里,同样是大喜过望喜极而泣!

“哈哈!无禅!好极!妙极!”燕悲歌哈哈大笑,一般去摸无禅的头,神情愉悦而又满足。

一别数月,二人又是极为投缘,无禅没有忘了燕大叔,虽然与他相处时日不多:“师父师父,无禅告sù

你,这是燕大叔!”无禅激动跃雀,有如献宝,身上道道伤痕并了花花绿绿的膏药一片狼藉,却仍是那个龙精虎猛活蹦乱跳的小和尚!灵秀微笑,燕悲歌大笑,两个人许多年的交情在场众人无不知dào

,只有无禅——

原是白衣菩萨之徒,原与燕大侠故交,原来这做了牛家姑爷的无禅和尚,来头也是不小!不愧南山禅宗传人,正直勇敢武功高强,以一己之力败退真龙教四大香主四十八使,更是大战指掌电剑司徒野,竟也丝毫不容相让!雨水泥泞践踏,地上血犹未干,那定是一番激烈拼斗,种种搏杀场面有若亲见,而他受伤流血历经生死考验却似浑然无觉,仍是一派天真憨态可掬,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无禅——无禅——”呼声渐起,参差不齐。

是的,大家都是眼明心亮,会给无禅一个公道。万千浮华也掩盖不住一颗赤子之心,无禅的好,就在于无禅朴实无华。燕悲歌是人们心目当中的景仰与向往,灵秀更是人们心中神佛一般的存zài

,而对于无禅,人们更多的是感动是疼爱,就像对着自家的孩子。是的,无禅才是今天的主角,只因前前后后所有粉墨登场的人无论是谁或多或少都在作戏,只有无禅完全以本色演出,无比卖力,哪怕只是一个小小龙套——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忽就山呼海啸,更是惊天动地!

天光刺目,时已过午,树上的千百的蝉儿早已惊走,只余树下一个无禅——

“啊?”

——这就是无禅的回答。

凤栖梧桐,佛落牛家。

牛家人人欢天喜地,芍药月季,陈平白大富,上上下下男女老少,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骄傲而又得yì

光彩。陈平笑道:“大姐夫,如何?”白大富打个哈哈:“那是!我早说了!”月季眉飞色舞:“还是老爹有一套,哈哈!这事儿也有我的功劳!”芍药掩口而笑:“娘啊,你就别念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牛老夫人笑模笑样大念阿弥陀佛,牛老爷却是眉头紧皱面有忧色。这并不是一出戏,牛老爷是很认真的,无禅对于牛家也不是一颗棋子,便在此时,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之时,无禅的身份已然化作一个大麻烦!无禅是个和尚,南山禅宗传人,无禅可以还俗可以成亲,但要问过灵秀问过空闻问过定海——

灵秀来时,便是无禅去时。

牛老爷想要无禅做牛家的人,牛老爷是很认真的。

原本就不是无禅配不配得上牡丹的问题,而是牛家配不配得上人家,南山禅宗。

又当如何?

“无禅!”忽一人愤nù

大叫,其声脆而高亢,力压群雄:“过来!”

是牡丹姑娘,牡丹姑娘生气了!正是又气又急,又惊又喜,此外还有一点点的眼红。岂有此理,浑人一个!这死无禅,太过分了!该搂的不搂,不该抱的瞎抱,谁亲谁近还分不出来么?那还用说么!是的,牡丹姑娘吃醋了,牡丹姑娘大为吃醋,当场就情天恨海醋浪翻波无可抑,一手指点一手叉腰又作河东狮吼:“过来过来!还不过来!”

“牡丹姐姐——”

“无禅!无禅!”却不知众人轰然齐呼之下无禅正自茫然失措,早已是失了主张慌了手脚,这一叫自是正中下怀,只觉那声声呼唤格外动听而又无比美妙!其实无禅也就是小小地愣了一小下,便就张开双臂欢欢喜喜扑了过去,一下子就抱住了他的牡丹姐姐!一般深情,紧紧拥bào

,无禅绝不厚此薄彼。

众人见状大惊失色!牡丹姑娘大喜过望!

瞧瞧!瞧瞧!

只强抑心头喜意,仍作威严淡定状,将手一指:“这边!亲一下!”

俏生生,红脸蛋,又香又白,想必亲上一口比吃蜜还要甜:“啊?这——”这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不大好罢!虽说无禅弟弟在他的牡丹姐姐面前总是又乖巧又听话,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可是,可是,这明显就是,不太好啊!无禅有些害羞,无禅有些为难,但这时便显出了无禅和尚的与众不同之处:“叭唧!”

便就一口亲上,那是又响又亮!顺便吧嗒下嘴,表示格外地香!

真真一条硬汉!

“这边!再来一下!”牡丹姑娘高昂着头,面不改色大声命令道!

“啵!

当下眼珠子噼里啪啦掉落一地,连同下巴壳子。有人猛咽唾沫,有人流口水了,有人掩面低头,暗里拿眼去瞅。忽然静下来了,人人心惊肉跳,这二人大庭广众之下大秀恩爱,却是将在场众人吓得不轻!忽又“嗡”地一声如同马蜂窝被捅,登时场面大乱,人人大声惊叹个个交头结耳,纷纷表示今儿可算是大开眼界,这一趟来的可说,超值!

须知,彼时,在作风问题上面,人们还是很保守的。就是小两口儿,当街拉一下手,也得藏在袖子里面偷偷摸摸地拉,还得说是互相拉着小手指头。不比后世,当街搂抱亲嘴儿那是司空见惯,便脱光衣服公然行走那也是一种艺术。所以说,今天牡丹姑娘与无禅和尚的表现绝对惊人,可说惊世骇俗耸人听闻!

当然,作风是需yào

开放的,当然,潮流是需yào

引领的。

在一片佩服敬仰爱与羡慕嫉妒恨喧嚣嘈杂之中,有人极度崇拜之下已经开始加以仿效,准bèi

紧跟潮流解放思想了。譬如月季姑娘:“陈平——”这回是个好事儿,一个大大美差,但向来决断果敢的陈平忽然就变作了一个傻子:“啊?”这是装傻充愣了,月季姑娘怒了:“陈平,这回你要是敢临阵脱逃,以后就再也没机,陈平!”

是没机会了,陈平已经逃跑了。

好歹陈平也是个千总,说归说闹归闹,大节之下是绝不低头的!

但白大富就不一样,白大富主动上前,送脸,彬彬有礼道:“娘子,这边,请——”

芍药大姐正好儿就手儿,当下一记耳光甩过,客客气气道:“相公,那边,请——”

“哇啊!咿呀!”牛妞妞拍手大笑,鼻涕冒泡儿。

尽管表达方式的有所不同,但同样都是明明白白的爱,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只在心头,回味久久。

灵秀哭笑不得。灵秀更是有些头疼了!灵秀也不知dào

这件事情究竟应该怎么办,此时心情正如牛老爷一般。一不留神,媳妇娶了,自家爱徒这回事儿闹大了!有人会生气,后果很严重,灵秀完全可以想像出定海老和尚得知此事以后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那样的表情灵秀有生以来只见过一次——

就是灵秀疯了的,那一次。

怎么办呢?

“要得!要得!硬是要得!”燕大侠笑得比谁声音都要大,嘎嘎嘎嘎嗓音独特:“诸位!诸位!听我一句——”

众人在听。

灵秀只会治病,解决不了问题,牛老爷做贼心虚,也解决不了问题。真zhèng

能够解决问题的,还得说是燕悲歌:“正应那句老话,赶早不如赶巧,今日燕某敢有一事相求,还请诸位作个见证!”燕大侠,客气了,有事但请讲,大伙儿都捧场!燕大侠绝不客气,众人也是绝对给力,便就听得:“灵秀我兄,无禅我侄,燕某何其幸也,引为平生乐事!但燕某为人大伙儿也都知dào

,一向是贪得无厌蹬着鼻子上脸,便如今日——”

一语至此,语声激昂:“燕某无家无业,至今孑然一身,可叹兄弟遍及天下,老来膝下竟无一人!呜呼,哀哉!却不知一朝身没黄土,谁人为我披麻戴孝,坟前洒下黄酒一杯?哈哈!这事儿可不得了,燕某便是死了也要做个酒鬼,哈哈不说不说,大吉大利,今日便诸位给燕某人做个见证,我便豁出一张老脸不要,硬要收他——”

便就一指无禅:“做我儿子!”

八十四 余韵

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为什么呢?

无禅是个老实本分的和尚,可无禅总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也由不得无禅,不问。

这不是,娶个媳妇儿等若白捡,天上又掉下来一个老爹。

“咣当”一下,将无禅砸懵了!

“燕某粗人一个,也没那多的啰嗦规矩!无禅——”燕悲歌一手指点,高声叫道:“燕大叔要收你做干儿子,只你一句话,成不成?”

“成!成!成!”众人大叫,激动欢呼。

“成成成!成成成!”牛老爷叫得比谁都要大声,跳着叫的,一蹦三尺高!

“不成!想得美,你算老。”只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脆亮高亢,戛然而止。

这一指,竟是牛老夫人出的!阿弥陀佛,谁也不晓得牛老夫人深藏不露,竟也是一个高手!这一回,绝不能让傻三儿再坏事儿了,老两口儿都知dào

这代表着什么。牡丹姑娘一句话给堵在心口,那是相当憋闷相当难受!怒目回头,又是一指,这一次是牛老爷下的手。祖宗有灵,神佛保佑,从此牡丹一生平安,从此牛家鸿运当头!

“无禅!无禅!快叫义父——”有人开始撺掇。

“叫啥?义父?直接叫爹!”这是性子急的。

“恭喜燕大侠,大英雄后继有人——”有人在拍马屁。

“无禅无禅,快认快认!多好一爹,不认我认!”啥样儿人都有。

“无禅?无禅?”燕悲歌两眼笑眯眯,一脸不怀好意:“乖儿子,叫声儿爹听听?”

“啊?”无禅脑子已经迷糊了,再一次慌了手脚茫然失措:“叫,叫啥?”

“爹!”燕大侠大叫一声,急不可耐!

众人大笑,前仰后合。

是的,无禅不吃亏,无禅精着了。

无禅只是不知dào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不是燕大叔么?怎又成了无禅的爹?无禅的爹明明是个和尚,至今无禅还是这样认为。义父,义父又是什么?无禅忽然想起了他的方殷大哥,他是无禅的结义大哥——那么这个义父,想必就是结义的爹罢!而结义的爹并非是和尚亲爹,无禅和尚想道,这是一件好事啊,嗯!挺好!

“爹!”无禅再不犹豫,声音响亮地叫道!

“哎!”燕大侠眉开眼笑,忽又横眉立目吼道:“人家这是叫我,你又胡乱应声!”

“燕施主,好歹我也是他师父——”灵秀不满道:“问也不问一句,怎就自作主张……”话没说完,燕大侠已经翻脸了:“问你?有用么?谁说了算?你说了算么?切!问你也是白搭,你定会说——”说着双掌合什作宝相庄严状,拿腔拿调儿细声细气道:“燕施主呀,这件事情贫僧着实做不了主啊,须得回去禀报师父师叔师叔祖,等他们一一点过头黄花菜都凉啦!”众人失声而笑,灵秀哭丧着脸:“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是的,之所以如此安排,燕悲歌是要给无禅另外一个身份,一个世俗之中的身份。

不错,燕大侠正是要趁热打铁,板上钉钉,一心成全无禅和尚与牡丹姑娘的好事!

“不服就来找我,有事燕某担着!”燕悲歌仰天长笑,其势咄咄:“哈哈,不就是定海么?让他来,燕某与他大战八百回合!”定海二字一出,众人纷纷惊呼:“哑僧!哑僧!说的定海,定海神僧!”不得不说,昔日哑僧定海名扬四海,一棍横扫天下高手所向无dí

,虽说现下于南山退隐,多年未出,但依然是声名赫赫世人皆知。却不知,这燕大侠的一条短棒与哑僧定海那条长棍相较之下,又是如何?

“燕施主,话是你说的。”灵秀微微一笑,面色复作平和:“事关无禅,他会来的。”

“来便来,我才,哟!”燕悲歌长笑忽止,双目大睁:“老相好,你早算计好了是不?你这是置身事外,反让我背这黑锅?”灵秀点点头,认真道:“你担着,你说的。”燕悲歌冷哼一声,嗤道:“我才不管,反正这和尚儿子,我是要定了!”灵秀叹一口气,目露同情之色:“八百回合,八百回合,燕施主舍生取义,果然大善至勇之人!”

“哼!”燕悲歌嗤之以鼻:“说到武功,我也未必输给了他!”未必会输,只是未必,终是气势馁了三分:“相好的,你家那哑巴老和尚,真有那么历害么?”是的,相较于定海来说,燕大侠也只是一个小辈,那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自也没有交过手。灵秀举目,望向天边:“哑僧,隐儒,夫子多年未见,可是风采依然?”

隐儒二字一出,众人齐齐惊呼!

说的是仁剑隐儒,一般传说中的人物,孔梦余孔老夫子。

燕悲歌当世英雄,武功高绝,但他不是没有败过。相传燕大侠出道以来只败给过一个人,那人就是隐儒。而且是屡战屡败败得非常之惨,前后共计四十七次。当然一般来说传言都不靠谱儿,但这件事情却是千真万确,因为以上的话都是燕大侠自己说的。败了就是败了,燕大侠认头,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yì

洋洋到处去说,却也丝毫无损于他在众人心目当中的英雄形象——

光明磊落,正当如此!

大英雄不说话了,哑僧与定海齐名,大英雄算来算去也是没有几成胜算。

“师父师父,无禅饿了!”无禅拉着师父的衣角,悄悄说道。是了,无禅饿了,无禅要吃饭,对于无禅而言便是天王老子来当他爹,也没有一个馒头来得实在。灵秀一笑,指道:“师父这里没饭吃,无禅去找他要,你的义父。”师父,义父,这一句话说出口,对于燕施主的无礼要求,灵秀也算是认可了。

燕悲歌大喜,将头猛点:“好说!好说!哈哈,不过吃顿饭——”说着大步上前,指定一人:“你请客!”牛老爷大喜,将头猛点:“我请!我请!老钱老钱,快去备饭!”钱管家干咳一声,慢条斯理道:“有多少客,备多少米,你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人家燕大侠就是一说——”陈平挺身而出,叱道:“老钱!你又啰嗦!”说罢抱拳为礼,恭敬道:“燕堂主,在下陈平,久闻——”忽听断喝一声:“退下!”陈平退,月季上前,盈盈一礼:“叔父在上,且受侄女一拜。”月季拜,芍药也拜:“妹丈这顿喜酒,叔父还没喝上,侄女携外子特来赔礼——”白大富抱着牛妞妞苦笑,牛妞妞挥小手儿挣扎大哭,牛老夫人两眼放光激动叫道:“亲家公,无禅他爹——”旋即,牛家上下男女老少三姑六婆齐齐上阵,纷纷你说我道胡攀乱认,并表示某位亲家公慷慨大方身份尊贵,这一顿补请的喜酒自当由某人的爹来负责任——

燕大侠败退!

一败再败,五体投地无地自容,燕悲歌一时心惊胆寒!

并非仅止牡丹女侠,这牛家的人就没有一个好惹的,到了事儿上硬是半点儿也不吃亏!当然燕大侠只是一个酒鬼,又不是一个小气鬼,而这一杯喜酒燕大侠更是无论如何必须得要喝上的:“诸位!诸位!且听燕某——”大英雄又要发表讲话了,还是那样挥舞着手臂,慷慨激昂极富感染力:“想吃好饭不怕晚,良辰过后有吉日,大伙儿听好了,大伙儿都听好了!便于明日,午时,燕某人做东,于我翼州堂再设喜宴,大伙儿都要去喝杯喜酒,哈哈!今天在场的是有一个算一个,咱就一块儿喝它个昏天黑地,一醉方休!”

“要得要得!硬是要得!”“喝酒喝酒!去喝喜酒!”正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众人兴高采烈,人人眉飞色舞!现场气氛已然到了高潮,一台大戏终于到了尾声。哭过笑过,终是转眼而过,精采与否,也是各有分说。散了,散场了,当是曲终人散,却又心中不舍,终是欲走还留,似是还在期待着,什么。

“散了!都散了!傻站着作甚?又看我作甚?说了今儿是不管饭,有事儿明儿再说!”燕大侠极有气派地将手一挥,又仰天打个哈哈,一本正经指点道:“我说就,怪不得大伙儿舍不得走,原来都看上我这老相好了!放心放心,明儿喝酒自也少不了这白衣菩萨,谁个有病顺便让他瞧瞧,包管药到……”

“我有病!我有病!”“我头疼,我腰疼!”“我腿疼!我屁股疼!”“不等了不等了!现在就给我看!”“我先看!我先看!”众人七嘴八舌大声起哄,吵吵闹闹眼看就没法儿收场了。燕大侠重重一哼,沉下了脸:“谁?谁个有病?来来来,先让我来给你瞧瞧!”众人一般轰笑,更是有人叫道:“还真没瞧出来,这事儿可是新鲜!燕大侠,难不成你也会冶病?”燕大侠冷冷一笑,两眼翻白:“本人医术通神,生平活人无数,而且是专冶脑子有病的,哼哼!一棍下去立马儿就好,那是百试百灵!”

众人轰然大笑,有人大声叫道:“燕神医,燕神医,你那是活活将人打死,便不死也是脑子坏掉!”燕神医就是燕神医,冶病救人另有一套:“哼哼,那也好说!二两猫尿灌下去,一准儿他是找不着北,脑子坏掉也当好!”正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这燕神医原本就是一个十足酒鬼,说不两句便露马脚!

又说一番,又闹一番,众人这才满yì

,三三两两散去。

七分凉爽,三分暖意,雨后天空,格外美丽。

说是戏,不是戏,自是说不上皆大欢喜,却也称了大伙儿心意。

譬如,此时,留下来的,牛家的人,燕悲歌,灵秀,无禅,人人都很开心。

牡丹女侠重获自由之身,赌气归赌气,也自心欢喜。

但世间本无圆满,哪里有欢笑,哪里就有泪水,哪里有快乐,哪里就有悲伤。

哪里有得到哪里就有失去,花是好,月难圆。

譬如阿乌。

阿乌被人遗忘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默默流泪。

阿乌心已碎。

阿乌无法面对。

甜蜜的亲吻,无限的荣耀,本该属于阿乌。

谁也不知dào

,这一切完全是阿乌的安排,这一切本就是阿乌的功劳。

世事每每如此,并无公道可言。

但阿乌不会怨天尤人,阿乌只在心里忏悔,祈祷,如果再给阿乌一次重来的机会——

机会是有,每时每刻。

阿乌不会放qì

,阿乌再一次鼓足勇气,阿乌这一次绝不逃避!

就像一只归巢的鸟儿,阿乌就那样飞了过去——

无视旁人目光,直视牡丹姑娘:“我,为你,写了诗,为你而作,只念给你听。”

牡丹姑娘看也不看,牡丹姑娘面无表情。

阿乌清咳一声,正待深情吟咏,燕大哥极为识趣地插嘴道:“兄弟,我来替你念,你那些诗念了三千八百遍,每一个字我都记住了!”所以说,有一些人,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阿乌闻言一惊,又是心下一凉,错目相望之时已见得心中至爱的姑娘红艳艳的唇边扬起一抹冷冷的笑,而那一双碧潭也似的美眸之中竟是使人绝望的彻骨的寒!

“啊!”陈乌大叫一声,愤nù

指点道:“谁是你兄弟!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你!”旋即,低眉敛目,用无比轻柔的声音说道:“这人我不认识,你别听他胡说,阿乌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多么深情的告白,多么精妙的留白,阿乌深深爱着的你啊,阿乌心里的话你一定明白——

岂不知,这又给燕大哥留下了插嘴的机会:“是的,每一回他都这样说——那就是你!一个字儿都不带岔的!”语落处,阿乌愕然抬眼,两行泪水刷地流下:“老大!我求求你,你就不要再……”话未完,那老大瞪着俩大眼,一脸奇怪道:“老大?谁是你老大?你不是根本就不认识我么?”阿乌无语凝噎,瞬间泪流满面:“老天!”

是的,她已经生气了,什么话也不必再说,无论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了!阿乌已经看见,那如刀的目光霜雪般的脸!是的,她没有不生气的理由,以阿乌细致入微的观察之眼以及脆弱敏感的明镜之心,已然于其间发xiàn

了诸如欺骗、背叛、花花公子、见色忘友、令天地所不容、为世人所不耻、我已经对你彻底失望了、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可以去死了,种种种种许多许多的,深刻含义。

阿乌以手掩面,泪奔而去!

阿乌是要去找一个没有人,只有鸟的地方,静静地死去。

谁也不曾留意到,在树头,在叶间,就在众人的头顶上,一只小麻雀淡定地看着——

用饱经沧桑的目光,用充满睿智的眼神。

世事纷乱,情爱纠缠。

八十五 刚极至柔

清晨。

风儿轻扬,吹送凉爽。

天方破晓,红日将出,草间虫声渐起,树上鸟儿欢叫。

翼州,西门。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哈哈!”燕悲歌嗬嗬大笑,神完气足:“小无禅,老相好,怎样怎样?看我武功高不高?”

“高!”无禅和尚两眼放光,万分佩服道:“太高了!”

灵秀点了点头,表示还算可以。

是了,燕大侠已与无禅和尚比试过了,就在离别前的一刻,城外一处僻静的地方。

一合。

无禅出拳,燕悲歌出拳。

对拳,燕悲歌纹丝不动,无禅飞了出去。

“你猛,我比你更猛!”燕大侠比划着拳头,骄傲道。

二合。

无禅出拳,燕悲歌出棍。

半招,无禅只出了半招,当头中一闷棍。

“你快,我比你更快!”燕大侠比划着棍子,得yì

道。

三合。

无禅出拳,燕悲歌中拳。

正中,无用,出入汪洋大海,收时如陷泥淖。

“刚能胜你,柔能制你,乖儿子,服了么?”燕大侠得yì

忘形,神采飞扬。

“不服!”无禅一脚踢中他的屁股,就像只一头倔强的驴子:“再来!再和无禅打过!”武功高低且不论,最难能可贵的是这种死不服输,不畏强权的精神!燕大侠当时揉着自家屁股,惊讶地去问灵秀和尚:“老相好,这是为什么呢?”灵秀笑道:“灵秀不知,当问灵石。”灵石?灵石又是哪个鸟?燕大侠当然不服了,而且心下暗恨:“灵石,我记住了,哼!早晚有一天,我会打得他满地找牙!”

当然这一次比武是灵秀提出来的,灵秀是要让燕大侠指点一下下无禅的武功,顺便打击一下无禅和尚日益膨胀的自信心。当然灵秀的意思燕悲歌也是明白,无禅年纪还小,给他多吃一些苦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此燕大侠屁股中脚悻悻罢手之后,指点道:“刚是可久,柔也能守,但要做到刚柔并济才好嘛,就好比喝酒——”

任何事情燕大侠都可以用喝酒作比,这是一个真zhèng

的酒鬼:“你看!”燕大侠拿出一个酒葫芦,仰着脖子滋溜喝下一口:“这一口喝得不能太急,不然品不出酒的味道,而且是会呛着的!”说着咂咂嘴,表示很美味,然后咕嘟又喝一口:“这一口也不能喝得太缓,不然辣完嗓子辣舌头,而且容易上头……”

“不要你喝酒,你偏偏要喝。”灵秀无奈道:“燕施主,你心肝脾肺皆损,沾酒就会……”果然,话没说完,燕施主抚胸弯腰一阵大咳,末了儿扑地吐出一大口血痰:“咳!这叫就做舍生取义,只教好了我这义子,我就是喝死了也值!”无禅双目含泪,万分感动道:“义父!你对无禅真好!”这一声义父叫得是情真意切顺口无比,燕悲歌喜极而泣:“来来来,好儿子,你也喝上一口!这练武功正好比是喝酒,须得收放自如有张有弛,不可一味傻喝……”

这一老一少,一个浑得要死,一个傻得要命,一个自吹自擂胡乱指点,一个盲目崇拜引为神圣,眼看着无禅和尚频频点头连连称是,已就给燕大侠指点到邪门歪道儿上去了。灵秀很是无奈,一时追悔莫及:“燕施主,无禅所学与你不同,你这般教他,反是误了他。”燕悲歌给一白眼儿,并示以不屑之意:“切!”

“灵石师兄说过,物及必反,刚极至柔,故而无禅……”灵石,又是灵石!燕大侠又恨又妒,赌气之下一甩袖子:“灵石灵石,要他教去罢!哼,老子不教了!”灵秀笑道:“能成艺者,未必能师,燕施主有心即可,无禅——”灵秀颌首,以目为指:“还不谢过燕施主,谢过你的义父。”

“谢过燕施主!谢过义父!”无禅总是很听话,当下一一谢过。

“哎!”燕悲歌叹一口气,一时喝酒的心情也没了。

直至灵秀无禅临行之行,燕悲歌仍然耿耿于怀,因此问完又问一句:“无禅你说,义父和你灵石师父比起来,谁的武功更高?”无禅和尚想了很久,认真答道:“无禅不知dào

。”燕大侠心头火起,一意要问个究竟:“老相好,你说!”灵秀和尚毫不迟疑,张口就来:“我也不知dào

。”燕大侠一时气沮,摇头叹气道:“我就知dào

,还是无禅的武功,最高!”

“啊?”无禅又傻掉。

是的,无禅没有听错,说的就是无禅。无论如何,以这般年纪将武功练到如此地步,无禅那是前古人后无来者,无禅根本就是一个天才,一个天才之中的天才,可说前途无量一片光明。拳怕少壮,长江后浪推前浪,只需再过几年,无论是义父还是师父都不是无禅的对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以上的话都是燕大侠说的,灵秀不置可否,只笑。

使得燕大侠大为不满,急鼻子瞪眼道:“怎么?你又不认?我说的有错么?”

“不错。”灵秀道:“错了。”

又来。

当然灵秀是有说法,关于天才:“无禅不是天才,若以习武而论,无禅资质平平,尚不如燕施主你。”灵秀和尚话不多,只因出口太伤人,这一下非但否定了天才儿子的习武天赋,更连英雄老子一并沦为资质平庸之辈:“瞎说八道,那不可能!”燕大侠当然是会翻脸的,但灵秀总会要他心服口服:“你只看到了无禅的武功,却没有看到灵石以往对他的悉心教导,没有看到他孩提之时,灵秀以草药强壮其筋骨,定海以内力梳理其经脉,更没有看到无禅这些年出的汗流的血下的功夫——”

无禅不是一个天才,无禅的武功凝聚了许多人的心血,还有无禅自身远逾旁人的勤奋刻苦。燕悲歌静静听完,长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摸无禅的头:“无禅,你练武,可曾觉得苦?”无禅挺胸抬头,声音响亮地回答道:“不!苦!”说来那是面色坚定字字如钉,这想必又是灵石的杰作了。燕悲歌苦笑一声,又问道:“累不累?”

“不!累!”

“会不会疼?会不会哭?”

“不,嗯!不会!”

“呵!无禅,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练武?

“呃,练武好,无禅喜欢。”

“好个毛!习武有甚么好,打打杀杀死去活来的,打输了给人笑话打赢了又招人恨,根本就是自讨苦吃!无禅,这武功咱不练了,你也不要回南山做和尚了,就留在这翼州城里安安生生过你的小日子,好不好?”

“啊?

“啊什么啊,听话!儿子要听老子的,这狗屁武功咱不练了!”

“是,不是,不对,义,义父——”眼看这结义之父声色俱厉没鼻子没脸,无禅又惊又怕,想哭又不敢哭,只眼泪在眼窝儿里打转:“师,师父,呜,呜呜——”是的,无禅很委屈,无禅不知dào

自己又是做错了什么,要罚无禅不能练武,就连和尚也不能再做。而要无禅不练武功,无禅那是比死了还要难过,无禅也不知dào

自家安安生生的小日子该怎样过,情急之下终是放声大哭悲不可抑——

“燕施主,你莫与他说笑。”灵秀摇头,叹道:“无禅是会当真,不管你说什么。”燕悲歌嗤鼻摇头,哼道:“谁个说笑了,我也是当真!”忽又一笑,得yì

道:“怎样?我就说无禅是个天才,哈!瞧这不是?”灵秀看着无禅,摇头叹一口气,眼中却是终有嘉许之色:“是,无禅练武只因爱武,这一点谁也比不上他。”

“哈哈,无禅,不哭不哭!”燕悲歌心满yì

足,又去划拉无禅的脑袋:“无禅说的对,无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无禅喜欢。”无禅闻言破涕为笑,却也一直心里好奇:“义父义父,天才又是甚么?”燕悲歌哈哈一笑,摇头晃脑:“天才就是天才,世间罕有,万中无一,比如无禅你,比如龙大哥,比如慕容公子……”

“还有方殷大哥!”无禅坚定、肯定、确定地,大声说道!

是的,说到天才,方道士没有不上榜的理由。因为方道士就是世间罕有万中无一,一个英俊伟岸神仙一流的形象,在无禅和尚心中。是的,是这样的,无禅一直都在想念着他的大哥方殷,相较燕大侠这个结义之父来说,结义之兄方道士才是无禅和尚的真爱。至于龙大哥说的是谁,慕容公子又是哪个,无禅并不放在心上。并且认为,那是完全不能与他的方殷大哥,相提并论的!

但是灵秀师父在叹气,好像是很扫兴的样子。

但是结义之父在嚷嚷,好像是很生气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不明白,方殷大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八十六 惜缘之歌

老子英雄,儿——好汉!

做人当如,燕——悲歌!

四海之内,皆!兄!弟——

天下无人,不识那个——我!

对酒,当歌,杀人,找乐,呵呵,哇哈哈哈哈!

喂!喂!喂——

别走别走——回来回来——陪我喝酒——听我唱歌——

……

“师父师父,你为什么要跑呢?”无禅和尚稀里糊涂跟着跑出二里多地,仍自大惑不解:“义父还要唱歌给无禅听,你听,你听!他还在唱呢!”灵秀弯腰,喘道:“不,不为什么。”是没什么,目光所及,远近的人们也都一手捂着一个耳朵呼呼大跑,也不知dào

因为什么。而歌声依然飘飘荡荡响彻天地,入耳入心,穿透力极强!

实则燕大侠真zhèng

的可怕之处不是他的武功,也不是他的生杀棒,更不是他时常引以为豪的酒量,而是唱歌。燕大歌星为人低调,平常轻易也不露嗓,而有幸听过燕大歌星唱歌的人,都是对他惊若天人,更是以为天籁之音!那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必定茶也不思饭也不想,难免上吐下泻三天三夜,终归死去活来病入膏肓!

灵秀和尚稍作喘息拔腿就跑,又将无禅甩在身后:“无禅——太师叔祖——”无禅一听这个,当下泪流两行:“太,太师叔祖!呜呜呜呜——”是了,师父说,太师叔祖因为太想无禅,都生病了,而且病得都要死了:“太师叔祖!太师叔祖!”无禅哭着喊着,再也顾不上听歌了,飞快地跟着师父跑走了。

悲歌送泪,风也呜咽。

直跑到歌声再也听不见,荒野中,小径旁,一个不见人烟的地方。

——灵秀蓦然回首。

面色是平静,气息是匀停,然而眼中泪光隐现,若有所思的是神情。

“无禅,那个字念作翼,翅翼的翼。”大地之上,草木之中,极目远眺,古老苍凉。

“是了,念忆!”无禅明白道。

“呼——”

灵秀长吁一口气,缓缓跪倒,合什,叩首。

——天地无语,万籁相和,尘世之间响起低沉的梵唱:“我与施主半幅僧衣,施主脱我一身厄苦,我与施主一碗清水,施主赐我十万慈悲。施主拜和尚,和尚拜佛祖,佛祖拜和尚,和尚担不住,和尚生受,生受,南无阿弥陀佛。”

灵秀师父经常会举行这样的仪式,无禅也是见怪不怪了。

当下跪在他的后面,老老实实地磕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岂不知这回没完,无禅立起来了,灵秀还在跪着。

对着那一座隐现在苍凉大地上的古老城池,口诵一谒:“去时即来,来时即去,缘来缘去,离合散聚。南无、阿弥陀佛——”

无禅不明白,因此无禅复跪于地,依样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少废话!蒙谁了!说!快说!”

同一时间,牡丹女侠拿着一把大号儿菜刀,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吼道:“我家无禅去了哪里?说!说不说?不说砍死你!”牛老爷和牛老夫人正在吃早饭,桌上还有一个钱管家:“我告sù

你——”钱管家就是个慢性子,说话做事比罗乌龟还要慢,因此牡丹女侠赠了他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号:老爬。

“老爬!你说!”牡丹女侠神情凶恶,比划着菜刀:“快说!快说!再不说将你四条腿都砍掉!”钱管家眼皮也不抬,吃一口点心,喝一口茶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不,知,道。”牡丹女侠大怒,怒极反笑:“老爬!你等着!等死罢你!老牛——”老牛就是牛老爷,牡丹姑娘对他老爹的爱称:“你说!”

“我,也,不,知,道。”牛老爷又不是老牛,自也不会老实听话。

“娘——”牡丹姑娘忽然丢掉菜刀,嘶声痛哭着扑入牛老夫人怀里:“他们!他们都欺负我!我不活了,不活了啊啊!”爹没良心,还是娘好,要不牡丹姑娘管他叫娘呢:“娘!你告sù

我,我求求你告sù

我,娘——”牛老夫人怜爱地摸着自家老闺女的头发,慈祥地笑了:“阿,弥,陀,佛。”

这,是,一,个,阴,谋。

无禅失踪了。

以牡丹姑娘之聪明伶俐,不会看不出来,这是一个阴谋。

大姐二姐不在,面团豆腐不在,在牛家只要活着还能喘气儿的,除了这三个人,见了牡丹全都躲得远远的,如同看见一只发了疯的母老虎。是的,无禅相公是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牡丹娘子是会分析的,他们之所以怕牡丹不是因为牡丹手里拿着菜刀,也不是因为牡丹女侠疯了一样拿着菜刀见人就砍,而是,心里有鬼。

——牡丹娘子和无禅相公就是现下两人彼此之间的称号,足见牡丹姐姐用情之深。

藏到哪里去了呢?

牡丹娘子风风火火地找遍了牛家的每一处,每一处角落,每一处角落墙根砖缝与杂草之中,也没有找到。当然无禅相公不是自己藏起来的,无禅相公不会和牡丹娘子开这样的玩笑,这一定是一个恶作剧。起先牡丹娘子是这样分析的,其后忽然想到,无禅相公也许是给人拐跑了,拿去卖钱了——

无论如何,无禅相公也是不会自己走的,这一点牡丹娘子深有自信。

因为这两天,三夜,娘子相公之间柔情蜜意如胶似漆,感情那是好得不能再好!多么恩爱的一对儿啊,只羡鸳鸯不羡仙,一定是有人眼红了,使坏!活活儿地就将小两口儿拆散了!多么可恶,多么残忍!因此牡丹姑娘拿了菜刀,准bèi

活劈了那个幕后黑手,不,是那一双!那一双罪大恶极的黑手!

牡丹女侠头一个就想到了那个脸有刀疤的无赖,是他!那个阉人!

牡丹女侠第二个就想到了那个鱼目混珠的和尚,是他!过了期的伪劣产品!

没有一个好东西,都该死!活着埋!

不得不说,牡丹姑娘就是聪明,分析地是丝毫不岔:“好,很好,都不说是罢?”牡丹姑娘再次变身,就像一个女侦探一样,智珠在握洞若观火地说道:“不说我也知dào

!哼,谁又稀罕你们说了,我自己去找!”说罢一甩头发昂着脖子扬着下巴骄傲而又娇娆地跑出去了:“都给我等着,回来再找你们三个算账!”

一直跑出大门外,跑没影儿了。

三人低头喝粥,视而不见。

果然,不一时,牡丹姑娘哭丧脸皱着眉头又回来了:“无禅去了哪里,我求求你们……”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牡丹姑娘聪明一世,却忘了最重yào

的一点。

无禅和尚去了哪里,牛老夫人已经告sù

了牡丹。

这一天,无禅不见了。

这一天,花中之王枯萎了。

这一天,侠中之凰病倒了。

相思成疾。

牡丹从未觉他是那么重yào

,但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牡丹忽然发xiàn

,自己失去了所有。

牡丹失魂落魄,茶饭不思,一颗心也似随他而去,再也找不见。

“无禅!无禅!我的相公!”

“相公,相公,我的无禅。”

这一天是无以伦比地漫长,这一天更是永无止境地煎熬。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牡丹两眼空洞地躺在床上,歪着头,泪水打湿了枕头——

那是一张长椅,他还在那里打坐,他一直就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从未离开。

无禅,无禅,你在哪里?

难道,难道,这就是爱?

——这就是爱。

实则牡丹是一个痴情而又专一的女子,一心认定,终生不渝。

牡丹姑娘忽然笑了,流着泪笑了,慢慢地坐了起来,缓缓地从怀里,摸出一顶红盖头——

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然后轻轻地披在头上。

遮住苦涩的笑容,掩了甜蜜的唇角:“无禅,无禅,牡丹姐姐在等你,你怎,还不来?”

泪是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滴落,滴得让人心碎!

月光半投,形只影单,床头独坐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也叫牡丹。

但说到可怜,没有人会比阿乌更可怜。

阿乌就在窗外,院中,月下,一个阴影里面,静静地立着。

静静地流泪。

阿乌是会守候,哪怕千年万年。

实则牡丹的好,只有阿乌知dào

,阿乌什么都知dào

,阿乌什么也不说。

无禅去了哪里,也许,只有她不知dào



没有人告sù

她,阿乌也不会告sù

她,她是牡丹,阿乌深深爱着的女子。

阿乌没有告sù

她的理由。

便她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又哭又闹发脾气,寻死觅活要上吊,阿乌也不会告sù

她。

便她再也不去爱惜自己的容貌,把自己折腾得像个女鬼,阿乌也不会告sù

她。

便她疯了,傻了,这般哭着笑着自说自话,阿乌也不会告sù

她。

阿乌不心疼,阿乌的心早就碎了。

阿乌只想告sù

她,还有阿乌在,阿乌是会一直陪着她,陪她哭,赔她笑,陪着她疯陪着她傻,就那样一直一直陪着她,念诗给她听——

我,为你,写了诗,为你而作,只念给你听。

是的,阿乌不会骗她。

而此时,那傻和尚走了,阿乌的机会来了。

阿乌就是阿乌,阿乌给了她一封情书,字如血泪,深情告白——

终令得牡丹姑娘柳暗花明,眉开眼笑,更是大声欢呼:“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那情书只有九个字,字字击中牡丹姑娘心房!花中之王再次娇艳盛放,侠中之凰立时神采飞扬,扯下盖头,收拾行囊,对镜梳妆,喜气洋洋,折腾完了一天又是一宿好不折腾,仍是充满活力更是充满了力量!

“驾!驾!胭脂胭脂,快跑快跑!冲!杀啊——”

那只是一张,小小纸条。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八十七 鸟人之恋

一大清早。

“灰灰,你都看到了。”小白问道:“那一天,阿乌第一次和她相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灰灰眼望晨曦,神情淡定:“没有什么,阿乌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看着她的眼睛,便明白了一切。”小白歪着头,一脸憧憬之色:“心有灵犀,尽在不言中,那是多么浪漫的事!”灰灰叹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时候多情是一种罪过。”

“阿乌是不会放qì

的,我知dào

。”小白坚定地说道:“我相信,阿乌一定会追到她。”灰灰轻声一笑,眼神之中充满了智慧:“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这就叫做,强扭的瓜不甜。”小白瞪过一眼,看上去有些生气了:“你才是瓜,一只歪瓜!”灰灰深情注目,赔笑道:“我们两个不同,我们是两情相悦……”

“谁又和你两情相悦!要不是你死皮赖脸缠着人家,我才不要理你!”小白别过头去,又不理灰灰了。然而灰灰是一只老鸟,见过大场面的,对于这种打情骂俏的事情再也拿手不过:“小白,小白,你可真白!”这是一句废话,小白若是不白,小白就不是小白了:“滚一边儿去!少拍马屁了!”灰灰面不改色,诚恳说道:“小白,我知dào

自己配不上你,但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是的,小白是一个白富美,而灰灰是一个黑穷矬,这原本就是不般配的一对儿。但爱情就是这样奇怪,使人盲目使鸟痴呆:“不要这样说灰灰,你也有你的优点,你的优点就是,有才!”灰灰不是有才,灰灰是太有才了:“青锋藏于剑匣,明珠掩于泥沙,小白,你懂的。”小白点头,认真道:“灰灰,我懂,我知dào

你是一只不凡的鸟。”灰灰微微一笑,云淡风轻:“过去了事了,不要再提。”

“灰灰,你就说一说嘛!”

“小白,我是不会说的,这就叫做好汉不提当年勇,做人要低调,鸟亦如是。”

“讨厌了啦!我走了呀!”

“前尘往事如云烟,消散在我面前,而我已然淡忘了那曾经的光辉岁……”

“灰灰!”

“灰灰,灰灰,哎!我以前有一个名字,叫做鸿鹄。”

“啊?”

“心之大者,无可不是,我是一只小小麻雀,志向远大比肩鸿鹄。”

“哇噻!”

“我曾经落魄街头,我曾经上过战场,我曾经当过鸟王,我曾经无限风光。”

“好威风!好厉害!”

“但我累了,我很疲倦,我也终于明白那些并不是我所想要的,而我想要的——”

“你,你想,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会……”

“那就是你!”

“啊!灰灰!”

“啊——小白!”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杀啊——”

一朵红云从树下飘过,惊飞了树上的一只白鸽。

“小白,你不用理她,这人向来疯疯癫癫,属于胸大无脑的那一种。”

“可怜的阿乌……”小白用同情的眼神望向远方,急切说道:“灰灰,阿乌是一个可怜人,我们一定要帮他!”灰灰摇头,面色不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阿乌太过懦弱,日后难成大器。”小白落于枝头,急得都要哭了:“灰灰,你不要那样说!阿乌真的很可怜,他生下来就没有爹,很小的时候娘又死了,只能一个人……”

“错了,小白。”阿乌落于枝头,面色悒郁:“我娘没有死,她在天上看着我。”小白叹一口气,泫然欲滴:“阿乌!阿乌!”灰灰叫道:“那你爹呢?还不是无情无义地抛弃了你们娘儿俩,阿乌,你就是一个可怜人!”阿乌看过一眼,淡漠道:“灰灰,你没有几年好活了,我劝你在死之前,嘴上多积一点德。”

灰灰大惊!小白大惊!小白惊道:“灰灰!你不是说你能活一百年么?”灰灰无语,泪流。阿乌无情无义道:“一只麻雀,活到十年已经算是很高寿了。”灰灰大哭,小白也哭了:“阿乌,我呢?”阿乌点了点头:“小白,你还小,你还有十几年好活。”小白哭道:“灰灰,你不要哭,我会陪着你的,直到你老死的那一天!”

“小白!我的小白!”

“灰灰!我的灰灰!”

“牡丹!我的牡丹!”

阿乌哭着飞走了,阿乌本就是多余的,无论作为一只鸟,还是作为一个人。

留下一封信:“小白,给燕悲歌。”

那是一副封绝交信,是的,燕大哥不现是燕大哥,从此阿乌再没有大哥。

之所以燕悲歌要折散牡丹与阿乌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阿乌早就想明白了。

有了儿子,便忘了兄弟,他不配再做阿乌的大哥!

阿乌只能靠自己,但阿乌,绝不放qì



眼中流的是泪,心中燃烧是火——

不死不灭!

“灰灰,你要和我一起去么?”小白郑重地收好了信,飞上了天空。

“当然!天涯海角,永不分离!”灰灰清唳一声,双翼翕张,以鸿鹄之势飞上青天!

“灰灰,这一次你表现得很不好,我对你很失望。”小白停在空中,拍动翅膀。

啪嗒一声,灰灰掉在地上!

“你爱吹牛,又爱撒谎,你不知天高地厚,你自大而又狂妄!”小白冷冷训斥道:“我本不想说你,但你太过分了!你自私自利没有同情心,你只知拼命讨好于我却不睬阿乌的事,如果没有阿乌,我又怎会认识你!你走罢,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一只白鸽决然而去,高高飞上云天——

“不——”灰灰凄声呼唤,已是泪流满面:“小白——你不要走——”

灰灰奋力展翅哭着追了上去,就像阿乌一样:“小白——小白——我爱你——”

灰灰只是麻雀,灰灰不是鸿鹄,莫说比肩,白云之上。

可是灰灰的心真的很大,灰灰就那样紧紧地跟着她,直直地飞了上去——

竟就!比翼齐飞!

“灰灰,这里很高,也很冷,这不是属于你的那片天空。”

灰灰不说话,灰灰没有办法开口,这里风也很大,灰灰从来没有到达过这样的高度。

灰灰一直飞,任风,吹干了泪。

“灰灰,你不要这样,我们原本就不般配,这要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

灰灰在飞。

“灰灰,你太固执了,在你力竭之时,你会掉下去摔死的!”

灰灰在奋力地飞。

“哎!灰灰,你可以跟在我的面后,那样会轻松一些。”

灰灰不肯落后,灰灰用命在飞!

“灰灰,灰灰,哎,你又何苦!”小白放慢了速度,小白降低了高度。

“值!得!”是的,灰灰说过,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灰灰,你还要自命不凡,敢比鸿鹄么?”

“小白,我是一只卑微而又平凡的鸟,我只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然而——”

“怎么?”

“我有自信,我不服输!”

“灰灰,我很欢喜,此时的你,才是真zhèng

的你!”

二鸟结伴,高飞远走。

我是一只小小鸟,为了你,我可以飞得更高。

我是一只小小鸟,为了你,我可以做得更好。

我是一只小小鸟,却有一颗大心脏,我有我的理想,我有我的骄傲!

只你相信,终有一天,你会为我感到自豪!

将身映朝阳,风光无限好,说了是——

一大清早!

说文解字

夫子说书,我也说书。

夫子爱书,我也爱书。

因为爱,所以读,因为爱,所以写。

忘不了,爱不释手,无与伦比快乐;忘不了,废寝忘食,看得眼也模糊。

忘不了精采之处击节赞叹,叹为观止!忘不了断续之时日思夜想,浮想联翩。心痒难搔每于会心知意处,情难自已随之跌宕起伏,我是哭过笑过感动无以复加,我为我们的文字感动,更是无比骄傲自豪!是的,我曾无数次地重复过这一点,哪怕自己写了一本书,也用了那样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

因为热爱,仅此而已。

不觉已是百万多字,其间是有许多感悟,不吐不快,如鲠在喉。

那么就说,没有什么不可以说。

也许狂话,废话,大话梦话二话,但都是真心话,不是玩笑话。

我是很认真地,开着玩笑。

写的武侠,就说武侠。

武侠是一个时代,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一点。

武侠已经没落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武侠会不会再次崛起再次振兴再次如日中天,也许只有天知dào



写武侠没有前途,但我在写,写武侠费力更不讨好,但许多人在写——

为什么。

也许是情结,也不止情结。

物及必反,否极泰来,任何一种事物,任何一种体裁。最大的机遇就隐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这个道理我想大家都明白。仍有无数的人顽强坚守着武侠这块看似毫无价值的阵地,是有更多的人默默关注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不用天知dào

,大家都知dào

,那一天终会来到。

无关于武,武道可以湮灭,只关乎侠,只侠义精神不死,武侠就不会死。

而侠义精神是不可磨灭的,在每一个人心中。

所以武侠不死。

可以仙侠,飞天入地,生灭万物,痛快淋漓。

那不难,真的不难,我们并不缺乏想象力,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但为什么舍易求难?但为什么舍近求远?在那么多无法超越的经典面前,在鲜有喝彩应者寥寥的尴尬境地。其实说来也很简单,返朴归真。华丽的事物可以引人入胜,平凡的事物同样可以打动人心,而在两者之间是有一个度,那就是真实。

人写的文字,总要给人看,这就好比正楷与狂草,再正再楷也必须要有自己的风格,再狂再草也不能够胡勾乱划。否则一般,不入流。有时候,难就是易,有时候,远就是近。我们都做过舍易求难舍近求远的事情,比如开车绕过一段拥堵的路,比如打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一定要亲口去说,亲自去办。

那是一样,也不一般。

谁人也不傻,行之有道,得失有度。

当然说到武侠经典,就要说到金古粱温了。

当然说的只是某一时代的武侠经典,四大宗师,不分高下。

金庸的书前前后后我看过十遍,古龙五遍,温瑞安三遍,梁羽生的没有看全。

只是个人喜好,没有好高下之分。

就像我看四大名著,也是没有看全。

就像我看外国名著,一本也没看完。

其实我是一个粗人,没有研究过任何高深的学问,三教九流一概不懂。

仅凭一腔热血胡拼乱凑出来的东西,好不好kàn

可想而知。

其后我又看过两个武侠名家写的书,一样很经典,我都看了两遍。

不打广告,不提名字,大伙儿都知dào



现在我只看一本书,那个作者极为有才,有大才,可谓是字如珠玑惊天地泣鬼神,一下子就超越了前人的所有经典世界上所有巨著,被人认为是文曲星下凡。奇怪的是这样一位绝世天才竟然寂寂无名,不为广大人民群众所知,这真是一件让人极为费解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只有一种解释,那人是太有才了。

不用打广告,不用提名字,大伙儿当然知dào



不开玩笑,我以本文,向我的前辈我的偶像们致以深深的敬意。

不开玩笑,我会超越他们。

经典本就是用来超越的,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会勇敢地承担起这个艰巨的任务。

我太谦虚了!

我又在胡说八道了,我就是爱胡说八道。

因为写作如同杀人,绝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需yào

不时地放松一下。

其实我什么都不是,我就好比灰灰,总喜欢说大话吹牛皮,一下就给小白识破了。

但至少我是用心在写,我已尽我所能,力求能够做到最好。

着实写不快,写快了不如不写,着实是很啰嗦,因为我想往这本书里装的东西太多。

我并不着急,这是实话。

只写一本武侠。

好了,认真地说过玩笑话,下面要认真地拍马屁了。

这书签约了,我把自己卖了。

感谢果子编辑,感谢火风编辑,感谢我不认识的编辑以及领导编辑,各位来宾——

我当然想卖个好价钱,以体现自我的宝贵价值。

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因此就不说了。

不可否认,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尽管我就像一头闷着头拉磨的驴子一样低调,但还是给人像一匹千里马一样给拉出来了。不可否认,金鳞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从此我就要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威风霸气风头无二了!不可否认这本书的成绩那是相当的好,一推之下立kè

观者如潮,点击一下子就从五千涨到了六千多,眼看就要破万了——

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点击破一万万!

……

这个目标应当很好实现,不过多了一万,并不夸张。

好了,我就不接着胡扯了,作为一个名人我应当自律一些,不应当老是玩儿一些无聊的文字游戏。

其实我是一个勤奋的人,每一天都严格地要求自己,告sù

自己多干一些正事,不要老是贪玩,不要一把年经了一无所成还自不知上进搞东搞西。

以免像阿乌那样,因为鸟事误了人事。

请相信,我是一个勤奋的人。

最后,给大伙儿猜个谜语,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缚心术,打一字。

一 无能的真正身份

“无禅!无禅!没良心的死和尚,我的,相公啊!”

牡丹女侠掩面泪奔,夺路而走,把所有的惊竦震撼都留给了方道士。

方道士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儿来,呆呆立在半山腰,石阶上,就像一只傻鸟儿。

但方殷并不知dào

自己死里逃生,这回真zhèng

是白白捡回了一条命!以牡丹女侠的性格、武功、智谋、以及旺盛的斗志,若非是新一代的朱雀神刀和霸王神鞭还没有打造出来,方道士今日绝对已经是横死当场,惨被鞭尸了。方道士便是死了也是不冤,因为牡丹女侠生平最恨的就是臭道士,死杂毛——

因为她的老弟,牛大志。

但牡丹姑娘也不知dào

,这一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这个道士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无禅的义兄,也就是牡丹的大伯哥!所谓长兄为父,那是绝对不能小视,按当时的叫法儿牡丹要叫他伯叔,等若大辈儿的!牡丹姑娘这是看走眼了,因为无禅和尚跟她提过多少回他的方殷大哥了——

两人就此错过,后会遥遥无期。

四下冷冷清清,又是空无一人,山中亦无诵经之声,只有蝉声铺天盖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思及那红衣美女之霸道凶猛,便已明白了这南山禅宗何以落得如此境地。

方殷摇头,叹气,复上南山。

山上。

——走过宽阔广场,走过松柏青青,走过佛坛上的阑干,走过南山禅宗的匾。

匾是走不过去,匾就挂上山门之上:南山禅宗。

山门紧闭,而那一座雄浑厚重的大雄宝殿,飞檐斗拱黄琉璃,凌于青墙之上。

“通!通!通!”方道士在敲门。

没有人。

“有人吗?”方道士在叫门。

“没有人——”有一道细小的声音,极为警觉极为聪明地回答道。

于门缝之中,透出一抹光亮。

“小和尚!快开门!”方道士大喊大叫:“你不用怕,母老虎走啦!”

“啊?”那小和尚极为失望地问道:“走了?真的么?我说这老半天也不见人——”说不得,原来这是一个凡心大动的小和尚,一直在门缝儿里偷瞧大美女来着:“我早就跟无禅师兄说过,女人是老虎,只能看不能碰的!还搂着亲嘴儿,哎!这可真是,真是,咝——”耳听他嘟嘟囔囔说个没完,方道士极为不耐:“少废话!我就是来找无禅的,你快开门!”

“我不开!不开不开!师叔祖说过,没有暗号儿,谁也不能进来!”

“暗,暗号儿?”

“是的,你要说暗号儿,我才可以放你进来。”

“我没有暗号儿,我只有明号儿!”

“明号儿?那是甚么?唔,你可以说来听听。”

“名号就是,方殷!”

“放屁!”

方道士大怒,当下一脚踹过:“通!”

“扑——”没成想里头报之一屁,其臭无比!

方道士掩鼻而退,心惊胆寒:“好历害!说来就来,服了你了!”

更没成想,门竟开了:“哈哈!你中计了!”

只见一个小和尚,生得白白又胖胖,小鼻子小眼儿小手小脚儿,配上五短身材格外讨巧:“本仙人骗你的,根本就没有暗号儿,哈哈!傻子!”方道士无语,仍自捂着鼻子,惊魂未定:“呼!呼!呼——”小和尚点了点头,忽又严肃指点道:“你是方殷,我知dào

,无禅师兄经常提起你的,说你是他大哥!”

那一刻方殷很是感动,无禅就是无禅,无禅没有忘记方殷!

“但是!你听好了,我说的是,但是!”小和尚挺胸抬头,义正词严地说道:“就算你是无禅师兄的大哥,也跟本仙人一个屁的干系也没有,所以!嗯!还是不得擅入!”方道士哭笑不得。世人多奇异,自称神仙的也不只有上清峰顶老仙人一个,而这小和尚天真无知肥白可爱,拿来逗逗乐子解解闷儿倒也不错——

对付这种傻了吧唧的小和尚,方道士再也拿手不过:“哇!原来你是仙人呐!了不起了不起,无敢问仙人仙号?又是哪路神仙?”这下可是问着了,那仙人不但是个神仙,而且是个大有来头的!当下面露喜色,点头示以嘉许:“嗯!你这人不错!我就告sù

你罢,本仙仙号无能,正是天上神仙下凡,天上——”

说着一指天上:“下来的!”

这就是无能,这也必须是无能,与傻瓜无禅并驾齐驱,号称南山禅宗双活宝之一的白痴无能。但见来人一翘大拇哥,面露敬仰之色:“失敬,失敬,原来是无能大仙,果然是仙里仙气,仙地可以!”无能大喜,眉开眼笑:“哈哈!那还用说!你这人很有见识,唔,很有见识!”正自欢喜不尽,又听对方毕恭毕敬问道:“敢问无能大仙,何以在此守门?”

“这不叫守门!傻子!这叫看门,是看——门!懂么?”无能大仙沉下了脸,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了:“怎么搞的?这你都不知dào

,饭都白吃了么?”生气归生气,但见那傻子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无能大仙又有些可怜他:“好了好了,念你无知,我还是告sù

你罢!本仙人,就是南山禅宗的,看门人!”

“哇!看门人!历害历害,威风神气,好一个看门人!”要说到投机取巧拍马屁,没事儿糊弄小孩子,那谁也不是方道士的对手:“这看门人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无能大仙一定是有大能耐,大神通!”无能大仙转怒为喜,哈哈笑道:“怎么样?吓到了罢!哈哈!不用怕,本仙人能耐大是大,大到没边儿,嗯!对了!”

说着忽又想起一事,止笑,肃然道:“我问你,看门人,掌门人,哪一个大?”这个问题不能答错,方道士却也不假思索:“当然是看门人大,看门人嘛,看守一门,就是掌门人来了想要进门看门人要是不让掌门人进门掌门人也是不敢进门还得乖乖地在门口儿等着看门人放掌门人进门,屁都不敢放一个!”

“屁都?不敢放?”无能已经给他绕迷糊了,有一些个迷门了。

但无论如何也是看门人大,这一点方道士答对了。非但答对了,而且正中无能大仙下怀!实则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无能大仙很久,无能大仙经常为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无能问过很多人,也听到过各种说法,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像方道士分析地这样深入透彻鞭辟入里让无能高兴的,无能心里乐开了花:“很好!很好!你这人很有见识,你可以当本仙的仙友了!”

“哇!仙友!多谢无能大仙提拔,小人三生有幸,那是积了八辈子德啊!”

“好了,不用下跪了,不过屁大点儿事,不算甚么!”

“无能大仙,我这神仙,有仙位么?”

“呃,仙位,仙位,有!我就给你个大仙官儿做,管,管,管,管天马!”

“天马行空?齐天大圣?”

“嗯!”

其实无能大仙欢喜雀跃之下,一句给他主管天上吃喝险些脱口而出!当然这个肥美的差事无论如何无能也舍不得给了他,哪怕此人知情知趣乖巧听话,说的话每每深合无能大仙的心意。其实无能比无禅还要单纯,心中所思口中所言完全不走脑子,那些仙人仙友仙官儿啥的多半也是自家凭空想来的,但无论如何,无能和尚与方道士一见倾心,已将他列为平生第二好友,地位仅次于无禅师兄。

“无能大仙?无能大仙?”见他歪着头,张着嘴巴怔怔出神,方道士小心翼翼问道:“小人可以进去,看看无禅么?”却不知无能大仙正自心有所思,冷不给他吓了一大跳:“屁,屁话!”当下横眉立目将脸一板,又皱起了两条淡细的眉毛:“笨的!这个不用你说!没见我正想着了,嗯,想计!”

方道士不知dào

的是,这个无能大仙一向只负责看门,不负责放人。

或说,这个门卫只是一个摆设,根本没有权利让他进去。

“有劳无能大仙,小人感激不尽!”方道士于布囊中取出一个扁扁的油纸包,双手奉上:“一点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大仙笑纳。”

无能大仙惊呆!

这是生平头一回有人给无能送礼,无能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这,这是甚,甚么?”这是甚,不用问,无能对于食物有着极为灵敏的嗅觉以及极为敏锐的感知力,虽说油纸包里的东西气味寡淡几是微不可辨:“这是牛肉干——”方殷笑道:“无能大仙,你看!”纸包打开,果然牛肉干,大小十数片,色黑形散。

无能没有见过。

见那物什干瘪难看,并不起眼,无能又有些失望了:“甚么玩意儿!像屎一样!”

但,已然拿了鼻子去闻,并用手指捏了一点点——

放入口中。

……

一万年以后。

方道士,已经是无能和尚生平第一好友了。

无能会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为他做任何一件事情,哪怕被那千夫所指身背万世骂名死后下了无间地狱,无能也认了!这是无能和尚平生第一次吃肉,没有人能够知dào

无能心中的感受,但无能以前对于美食的种种观念已经彻底颠覆。以前,在无能大仙的睡梦当中,在无能和尚的心目当中,任何的肉食类都是整只的,或说整个儿的整头的——

原来一头牛可以化身无数,分着,切片吃的!

一个吃货,就是无能的真zhèng

身份。

二 证菩提

大者,包含万有,雄者,摄伏群魔,宝者佛法僧——

大雄宝殿。

如来结跏趺坐,结说法印,成说法相。

然不说。

千载不语,佛也静默,闻亦未闻,有佛无佛?

有佛,也有人。

香火缭绕,静寂之中,一个老僧拿着一方布巾,一下,一下,在抹。

人是身披袈裟,袈裟暗红黄格,静是慈眉善目,动也若有若无。

佛前许久无人,灰尘谁人在拂?

此为空闻方丈,南山禅宗三宝之一,佛界传诵世人景仰的空闻方丈。

“无能。”空闻方丈轻声曼语:“往,何处去。”

无能大仙正自踮着脚尖儿,一下一下以掩耳盗铃之势暗中遁走,闻言如中雷噬:“啊!”

猛回头,惊吓道:“不好!给他发xiàn

了!”

“哎!”方道士叹一口气。

是发xiàn

了,也没法儿不给他发xiàn

,本来离他也就十来米远,而且打一进门那老和尚俩眼就瞄过来了,根本就是无能自个儿把自个儿当作一个隐形人,在他眼皮子底下……

“师叔祖好。”无能换了一张脸,乖巧行礼:“禀告师叔祖,无能去后山。”

“无能。”空闻转过身来,慈祥地笑:“山无前后,何为后山?”

无能不说话了。

这空闻方丈的厉害之处无能早有领教,无能不能说话,而只要多说一句——

“前为前山,后为后山。”

当真是不知死活,空闻是一个什么样的和尚方道士并不知dào

,这一句无心插嘴便为他招致了无尽恶果:“本就无山,以何前后?”

“无山有我,前后也有。”

“无山无我,以何为有?”

“我有山有,无中生有。”

“以无生有,有是无有?”

“有无相生,无有是有。”

“是有非有,你可还有?”

“你自是非,我还是有。”

空闻一顿。

方道士对答如流,轻松应对。且不论空闻方丈作何感想,无能和尚耳闻目睹之下,已经震惊了!空闻师叔祖辩才天下无双,在他面前别人只有乖乖听着的份儿,而他——无能立时对方道士刮目相看,以为他也是一个不慎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尽管听了个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当然无能再震惊也不会忘了怀里的牛肉干,无能偷偷捏出一点点塞进嘴里,慢慢地嚼。

“佛祖在前,不论后事。”空闻不动声色,合什上拜。

“上清方殷,拜见大师。”方殷恭敬施礼,辑手而拜。

一时静寂。

“昔有一人有二百五十头牛,常驱逐水草随时餧食。时有一虎噉食一牛。尔时牛主即作念言:已失一牛,俱不全足,用是牛为。即便驱至深坑高岸,排着坑底尽皆杀之。凡夫愚人亦复如是。受持如来具足之戒。若犯一戒,不生惭愧清净忏悔,便作念言:我已破一戒。既不具足,何用持为。一切都破,无一在者。如彼愚人尽杀群牛无一在者。”

空闻师叔祖又讲故事了,无能听得津津有味。

尚不知嘴里牛肉干经他一嚼,已然香味四溢:“哈哈!师叔祖,那人真是一个傻子!”

这也是二百五的由来之一。

“是为人杀?是为虎杀?”空闻转头,目视方殷。

这是《百喻经》里的一个典故,杀群牛喻。空闻方丈这是怪罪方道士勾引无能大仙吃肉,将他比作那只老虎了。

方殷思忖片刻,答道:“是为生杀,是为灭度。”

空闻转身,正视方殷。

方殷对视,面色坦然。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空闻走开,又拿布巾,一下,一下,抹拭莲台。

“多谢大师。”方殷行一礼,也不多说,穿行大殿直往后山而去。

“喂!等等我啊!”无能急慌慌大叫一声,还是很周到有礼貌地别过空闻师叔祖:“师叔祖,无能,无,咦?啊呀!师叔祖!”

今天无能有很多个第一次,无能生平第一次看见,师叔祖哭了。

泪是一滴,一滴,滴落莲台。

空闻微微一笑,轻轻挥了挥手:“去罢。”

无能跑走了,飞快跑走了,一边慢慢地嚼着牛肉,怀着复杂的心思。

无能不知dào

的是,空闻师叔祖之所以哭,是因为脑子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在空空荡荡的大雄宝殿之内,空闻静静擦着莲台,默默流着泪,独自对着佛祖说话。语声喃喃,其意莫辨,只其间偶有慧根、佛性、天才、万中无一、野心、戾气、狂妄、小子无礼等等词汇,以及屡次重复的几句话语,大意我在佛前等了五百年,佛就把我变成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边,而一朝发xiàn

缘来是你,这种感觉奇妙难言,什么的。

方殷不知dào

的是,空闻方丈已经看上了他。方道士当真是积了八辈的大德,走了狗屎运了,不过用了几句简短的话,便已彻底征服了空闻老和尚的心。方道士穿大殿,穿大院,走过一间又一间的客房,可说是畅通无阻前途一片光明。方道士不知dào

自家已经是那老和尚选中的接班人了,将要承其衣钵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了,要出家了。

空闻不知dào

的是,其实所有一切种种说法,都是阴差阳错。空闻不知dào

这个名作方殷的上清道士实则是一个屁也不懂的草包,根本就没有一点慧根半点佛性。面他之所以能够在空闻面前说说道道自如应答,完全是因为的他背后有一个才逾天人的老大,宿道长。那些话本就是方道士老早以前茶余饭后闲极生疯和一般无所事事无聊至极的宿老大磨嘴皮子用的,而那时一般都是方道士在挖空心思刁难宿道长,宿道长随口应答,就那么一说。

都是误会,误会大了!

当然,能够让人误会也是一种能力,无论如何方道士一来南山就收服了无能大仙的嘴,并俘获了空闻方丈的心,可谓是一马平川顺风顺水。当然,方道士是为无禅而来,而此时无禅和尚就在南山禅宗,这并不是一种巧合,而是兄弟二人之间的缘分。可是,可是,让方殷万万想不到的是无禅,当真不是那么好见的。

其难度不亚于西天取经,当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得正果。

一步踏出,当头一木!

哇!好大一棵树!

这回轮到方道士震惊了,方道士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样大的,大树!

——但见青天白日之下,重檐叠翠之上,那树有如一团硕大碧绿的云朵静静停在远方,看上去是那样从容而闲适。云下一柱,笔直而粗大,那是灰白的树躯,连接着云般的树冠与泥土中千千万万的根须。巨树生长在一片宽阔而平整的空地上,附近并无草木杂物,唯有其后重重屋舍隐隐约约,望之如同一粒粒粗陋朴实的石子。

若以体形而论,此树已为天下第一。

“那是什么树?”方道士啧啧称奇,问道。

“神——树!”无能和尚吃着肉干,无比骄傲地回答道。

眼前豁然开朗,终见超凡脱俗,那是智慧的树,那是觉悟的树。

——须臾近前,那树愈显高大繁茂,直如一座墨绿小山般悬在半空!单只树身便粗达丈半,高及十丈,其上斑驳的树皮与深深的沟壑散落蜿蜒,默默见证着古老的岁月;树下老根虬结,其色黑灰黯淡,老根半没土中根植大地,用峥嵘而苍桑的顽强身姿撑起了一柄擎天巨伞!是的,这不是一座山峦,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云朵,这是一柄伞,一柄有生命的伞,一柄能够遮风挡雨的大伞。

这是,菩提树。

三 灵石

方殷立在菩提树下,仰望,竟而感觉这树比这南山还要高大。

为什么?方殷在想,为什么。

也许因为南山本就是这样高大,而山却在脚下,并不见得。

也许因为这树本不应这样高大,超乎方殷想像,使之更大。

心之为大,天地容纳。

方殷失了神,方殷丢了魂,方殷情不自禁用手去摸,眼前那万万千千洋洋洒洒的气根。

微麻,微痒,手心几无所觉,眼波一般的轻柔感觉——

触碰在手,动的是心。

一片心形的碧绿树叶飘然而落,如一只斗笠遮住了方殷两眼。

那一刻,方殷想到了什么。

一点灵机,又于脑海之中出没,如黑暗之中的一点萤火眼前升起,却不由人将它捕捉。

它在闪躲,它在逃避,它是什么,它怕什么。

转瞬叶落,光明大盛,千千万万光芒透过千千万万根须,万万千千光箭穿透万万千千心叶,刺瞎了方殷的眼!是的,是的,这是一棵静默的树,如一座山。但它又是灵动的,如同天上云朵。是的,是的,每一颗心都在动,是风吹动了心。婆娑,婆娑,无时无刻,原来它也会唱歌。是的,是的,不由阖了双目,眼前五光十色,便只见得大树一颗,方殷已是不虚此行。是的,是的,无声吟咏天地,感悟动静之机,一时若有所思,又是似有所得——

那一点灵光,究竟,究竟,是什么?

“扑!”

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屁,方道士当时就在菩提树下得道了:“全是一帮饭桶!都给我滚开了!”无能大仙大吼大叫,扬着拳头一脸凶恶:“本仙人的仙友你们也敢动,哼!不知死活!”呼啦啦一阵大响,众僧掩鼻飞退:“白痴无能!臭屁无能!”正是南山禅宗一干无字辈和尚,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好几十个,打赤膊者有之,着衲衣都有之,一般神完气足双目炯炯,一般怒视无能方殷二人:“哪里来的小野道,神树也是你能动的么?离远点儿!走开了!”

方道士鼻端恶臭耳中纷杂,不得已还魂惊梦,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呼一下子飞没影了:“叫甚叫?谁个汪汪乱叫?哼!哪里来的一群秃头!”当然方道士此时心情大不好,说话难免有一些小小无礼,何况一干和尚骂人在先,说来也是找骂:“小野道!滚开了!快快拿开你的脏手,省得脏了我家神树!”

“哧啦”一声响,方殷手上使力一扯,一条细长气根从中断作两截:“我乐意摸,我就扯了!又关你们屁事!”众僧大怒,齐齐跃上,呼啦一下便将方道士围在当中:“好你个小野道!合该打死!”“打他!打他!”“往死里打!往死里打!”“敢来南山禅宗撒野,教你知dào

厉害!”“大师兄!二师兄!”“上!上!都上!”

好不叫嚣,却无一人上前,正是干打雷不下雨。

方道士只图一时痛快,却也心知自家万万不是对手,落在这干如狼似虎的和尚手里不死也是个残废。一时心惊肉跳,却也暗暗称奇,而六出牛毛针已自暗藏袖中,只待——

“废物废物,全是熊包!”无能大吼,跳叫:“打啊?打啊?不敢了罢哈哈!说了白说,等于放屁!”

“打。”一人有气无力说道。

声落,四人冲出,好不拳打脚踢,登时一阵鬼哭狼嚎,众僧噼里啪啦跌倒无数!

灵嗔!灵怒!灵忿!灵恚!戒律堂四大金刚出马!

方道士呆若木鸡!

四人才是如狼似虎,生似猛兽入了羊群!拳拳到肉,下手半点不留情!横踢竖踹,打得连滚又带爬!正是合该打死,实在太不像话!教你口出不逊,教你目无尊长,打打打!往死里打!转眼间一干和尚人人倒地不起,伏地痛哭者有之,咬牙苦忍者有之,包括无能。四大金刚一出,无能大仙的神屁也不管用了。但也包括无能在内,每一个无字辈的和尚都不敢还手,便就逃也不敢逃,只因为这里还有一个——

第三只眼。

清规是有,戒律是有,胆敢冒犯,打!

这里是南山禅宗,这就是南山禅宗。

此为后山禅舍,一处宽敞平地,醒目的,只有一棵菩提树。

树下一个老僧,盘膝而坐,双目微阖。身形瘦长,白眉瘦长,面孔瘦长,看上去如同一个瘦长的大衣架,搭了一件瘦长的大衣裳。他就在菩提树下另一端,方道士早已看到了他,此人神情愁苦,似乎时时刻刻都有天大的烦恼,脸上阴云终年不散,好似有人上辈子上上辈子以及上上上辈子分别欠了他二百两银子,而且准bèi

八百辈子不还。

“可。”空悲面色愁苦,悲伤地吐出一字。

四大金刚收手,各回其位,分四角把守,仍作怒目金刚状。一干和尚与第三只眼一般愁眉苦脸神情悲伤,一个个的都不说话了,像一只只斗败的公鸡,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威风。无能吡牙咧嘴站了起来,一瘸一拐走到方道士身边,含含糊糊道:“下回,那个,多带点儿。”是神奇的牛肉干,止住了无能和尚的疼痛,可是已经不多了:“那个方,方,亲哥!记住了啊,我可替你捱打了啊!”

是的,现在方道士就是无能和尚的亲哥,最亲的!

日起当头,午时方至。

其时正当诵经早课过后,众僧于后山练武之时,便在中间休息的时候,方道士来了。

这原本就是一匹害群之马,一来就害得几十和尚挨顿好打!当然方道士本是无心之举,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上清方殷,拜见大师。”这回拜的是空悲,可是空悲并不像空闻那样好说话:“上清小野道,滚你的罢!”这就是南山禅宗,所谓清规戒律向来都是因人而异的。方殷一时气结,却也知自家冒犯神树等若冒犯了禅宗的人,因此忍气吞声道:“小子无礼,大师啊——”

说话左膝膝下一麻,左腿一软,身子猛地一歪!

大惊之下将将撑身,右膝又是一麻,当下两腿麻木不听使唤,便即跪倒在地!

方殷不跪!倒悬长剑以柄撑地!

“当!”一声响,长剑脱手而飞,而方殷已然看到了脚下的两颗小小石子——

便就一个摆臂强扭腰身,扑通一声,一个侧翻跌落尘埃:“你个——”

空悲连出三石,以指力弹出,分取两膝一剑,方殷不能当!

但就是不跪,宁肯四脚朝天灰头土脸也不跪!方道士原本就是属驴的,脾气那是又臭又硬:“老秃驴!”自是昂首怒目,哪怕趴伏在地,一股邪火猛地窜上直冲顶门,方老大早已忘了一切,瞬间给这三颗石子打回原形:“白眉老秃驴!没毛儿老秃驴!没皮又没脸,儿子打老子!”空悲也不与他废话,愁苦拈起一石,悲伤环起两指——

这一石,可说电光火石!教你骂,打落满嘴牙齿!

这一回眼见石出,方殷自不能给他打到,便就抬手去挡——

但这一石太快,正是电光火石!方殷便是抬手也来不及,惊慌之下躲也不及:“啊!”

只一闪,石在眼前。只一闪,石在眼前。

若非是有灵石,这一石定然打得方道士口吐鲜血,满地找牙!

灵石松开手,灵石放开拳头,一颗小石子落在方殷眼前,身下:“师叔,过了。”衣是灰扑扑,人无出奇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面目如人,平凡质朴。看是不高不矮,再看不胖不瘦,他就定定立在方殷身边,就像一块大石头。这是方道士第一次见到灵石,方殷不知dào

无禅还有一个师父,叫做灵石。

灵石师父一直就在这里,只是方殷没有看到而已。

“灵石!”空悲一声怒吼两眼大睁,咆哮如雷神目如电:“灵石!”

但也仅此而已,灵石不为所动。

谁人也拿一块石头没有办法,何况这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阿弥陀佛——”空悲悲伤地低诵一句佛号,合什,阖目,状若入定。当然,以方道士的为人,这件事是绝不不会就这样罢休的,既给方道士逃过了一劫,那么空悲老和尚也就离死不远了!一手抬起,也不见手,一针无声无息透过衣袖——

六出牛毛针!

不料眼前一暗,又是一只拳头:“方殷,不可。”

是的,灵石师父知dào

方殷,无禅已经说过无数次,在场每一个人都听说过。

怎了?怎了?立时一阵小小骚动,便在众人注视之下,灵石旋腕、松拳、掌心向天——

空无一物。

众僧不明所以,方道士心下惊骇,空悲长眉又起,面色仍作忧愁:“灵石,走开,不过小小飞针,奈何不得师叔。”灵石不走,也不应声,自顾俯身探手,于方殷两膝处轻轻揉了几下:“你找无禅,可是?”方殷立起身,却也不看他,仍自两眼狠狠瞪住空悲,咬牙切齿恨声道:“老秃驴,你等着!”

空悲暴怒!

实则已是手下留情,不过加以小小惩戒,如若不然此时那小野道两腿已断,哪里还能这般立着说话!老秃驴!老秃驴!一口一个老秃驴,好个可恶小杂毛!空悲于南山禅宗一向德高望重深受敬重,又怎见过如此顽劣的混账小子!转念间已是勃然大怒,也不打话,一跃而起飞扑过去,呼地一掌当头拍下!

灵石迎上。

灵石双手垂下,以天灵盖迎上。

“灵石!”空悲左掌悬于灵石顶门,已然动了真怒:“受死!”

灵石不动。真如一石。

其间,方道士亲眼所见面前二人瞬间移动数十次,快到形如虚影,双双不可辨识。

灵石如影随形,空闻欲进不得。

这南山禅宗果然藏龙卧虎,可说是高手遍地能人辈出!

方殷已然记住了他的名字:灵石。

空悲无可奈何,暴跳如雷而走,行也匆匆怒也冲冲,想是找人告状去了。

“小子方殷,拜见大师父。”方道士如同无能大仙一样,换了一张脸:“多谢灵石师父出手相救,小子方才有失礼数,还请灵石师父海涵。”灵石看他一眼,摇头说道:“方小施主,灵石不用你谢,你也不要记恨空悲师叔。”岂不知这方小施主自有一号,变脸那是比翻书还快,当下报之一声冷哼,斜瞥着空悲去时向,恨恨吐了一口唾沫:“呸!”

灵石摇头笑笑,说道:“灵秀,你来。”

“灵秀?哪里?”方道士吃一惊:“你说的是,花和尚?”

方殷并不知dào

,灵石知dào

他来。

“灵石师兄,这几天,上清有个小道士要来。”

几天前,灵秀对灵石说:“那小道士驴子脾气,怕要惹出事来,你多担待。”

是的,灵秀知dào

方殷要来,这并不奇怪。

五 过三关

“我要见无禅!”

“我要牛肉干!”

“我要见无禅!”

“我要牛肉干!”

“无能大仙,你不要跟着瞎捣乱,我这儿说正事儿了!”

“亲祖宗啊!我要牛肉干,我要,我要!山一样大块儿的牛肉干!”

“听话听话,一边儿玩儿去!下回!下回给你捎来!”

“记住了啊!山一样大的!”

无能千叮咛万嘱咐,然后一蹦一跳地跑走了:“走喽,吃饭去喽!”

红日在上,菩提树下。

二人,密谋。

“你要见无禅,只有一个办法。”灵秀左右看看,机警说道。

“有办法?什么办法?说说!快说说!”方道士大喜!

“等。”灵秀耳语道:“等十年。”

“十年……”方道士无语。

“不怕不怕,不是十年,是两年。”灵秀点头道:“两年之后,万鹤谷见。”

“万寿大会?武林大会?”方道士动容:“要等两年?疯了罢你?”

“所以我说,只有一个办法。”灵秀点头,微笑道:“过三关。”

“还要过关?过哪三关?”方道士再次动容:“木人巷?铜人阵?还是那——”

百步开外,有一院门,四大金刚怒目而视,如同四个门神!

“一关比武,一关论禅,一关定海。”灵秀伸出一根手指头:“三关。”

入鼻入目,尽是药香。

二人,禅舍。

灵秀师父的房间,总是堆满了各种草药,一筐一筐一箩一箩,一坛一坛一罐一罐,将一间房子塞得满满当当,几无落脚之地。各种香味混杂一处,令方道士头昏脑涨,方道士晕头转向地在屋子里面左逛右逛,东沾一点,西尝一尝,高兴地吃一口蜜,又兴奋地喝一口酒:“咝——好甜好甜!啧啧!好酒好酒,哈——”

榻上,灵秀盘膝而坐:“坐坐坐,听我说。”

有一种人,岁月不夺其风采,风霜不改其颜色,比如灵秀。

灵秀上了年纪还是一般俊美,更添三分雍容三分儒雅,使人不由心生亲近:“花和尚!”

方道士叫道:“我爱你!”

“哎!”灵秀叹一口气,却也笑了:“你这孩子,当真顽皮。”

并非顽皮胡闹,只因情难自己。方殷很高兴,有灵秀相助,方殷是会见到无禅。那是一个好办法,只要过了三关,方殷就可以去找无禅,兄弟二人时隔几年终于再次见面。无禅一定会很高兴,无禅一直都在想念着他的方殷大哥,灵秀说过。花和尚,大好人呐!方道士无法表达心中万分谢意,只能说出那三个字——

一切都要灵秀安排。

这天下午,方殷没有出屋。

两个人说了许多的话,关于宿道长,关于老夫子,关于上清,关于禅宗,关于方殷,关于无禅。关于灵秀。

灵秀不是英雄,灵秀并不认可。

而灵秀心目当中只有一个英雄,那就是宿真人,宿长眠。

“方殷啊方殷,你是空守宝山而不自知。”灵秀笑道:“无禅的际遇并不出奇,出奇的是你,方殷。”方殷愕然,讶然,茫然不解:“我?”是你,是你,灵秀笑着说:“宿真人,才是真zhèng

的高人,老夫子,才是真zhèng

的智者,单以际遇而言,你是最最出奇的一个。”是么?是么?方殷不明白,宿老大真有那么厉害?孔伯伯也曾那样说过——

说到武功,天底下第一高手是龙真,这一点是天下人公认的。

二十年前,龙真两手空空独闯上清,一人单挑上清全教上下数百人,完胜!

其后铩羽而归,败给的正是宿道长,宿长眠。

宿道长不使武功,宿道长摆下一阵。

困龙真三天三夜,迫其立下一诺,二十四年不得犯。

这一个典故并不为人所知,就连隐儒孔老夫子也不知dào

,所以老夫子并不识得宿道长。

宿长眠的名字老夫子听也没有听说过,正如燕悲歌并不识得灵石。

灵秀说,天下英雄有很多,灵秀算不上什么。

灵秀说,夺天机的高人山中伴你长大,知天命的智者江畔将你点化,你可知?

灵秀说,我知dào

老夫子去了哪里,他是去了上清,去见宿真人了。

灵秀说,是这样的,你若还长不成材,那也只能怪你自己。

灵秀说,方殷,你明白么?

夕阳唱晚,淡淡炊烟。

二人,树下。

“老大!吃馍!”无能和尚慷慨大方地递过一个馍:“热的!”

话说,这几天,斋堂里头做出来的伙食那是一天不如一天,令无能大仙极为不满:“你看!你看!这个人能吃么?这个猪都不吃的!”无能大仙越说越生气,当下恶狠狠咬了一口馍,吧唧吧唧使劲儿嚼着说道:“老大,我告sù

你啊,这里,是这里!”说着用手一指地:“这里就没一个好人!哼!等我回到天上,看我不……”

方道士不是没有见过闹腾的人,方道士本身就是一个闹腾的人,可是如同无能大仙这般能闹腾的仙人方道士当真还是没有见过:“无能大仙,你想吃肉,对么?”无能大仙闻言大喜,激动万分道:“亲哥!亲祖宗!吃肉!咝——”方道士啃了一口干馍,望向天边朦胧的灰暗:“无能啊无能,你是空守宝山而不知自,山林有兽,溪涧有鱼,天上有鸟,土里,土里,呵!”

“来来来,跟我走,哈哈!包你吃个够!”

天黑了。

火光起处,恶魔重生。

在半夜,在无能回来的时候,脸是黑的,嘴是黑的,牙也是黑的。

肚子是圆的,溜儿圆溜儿圆,捧着回来的:“仙哥!仙祖宗!”

这一天,是无能和尚有生以来最最幸福的一天,只因为无能遇上了真zhèng

的神仙:“师父!”

无能认真地跪下,郑重地说道:“仙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仙师是和无能一样地黑,但他牙齿是白的,白森森的:“无能你说,是知了好吃,还是老鼠好吃?”

当然,只有一个答案:都好吃!

从此,南山,暗夜之中,出现了一个恶魔猎手,荼毒一方,祸害千年。

夜深了。

无能睡着了,无能靠在菩提树上,香甜地睡着了。

流着口水,一脸满足。

这一夜,无能会做一个好梦,伴着枝影的婆娑,伴着满天的星光。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方殷在数星星,就像无能一样,无能说,只要数够一万颗星星,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二百五十三、二百五十四——

天上星星点点点点繁星,多少往事历历历历在目,数之不尽,数在心头。

菩提之根,墨莲之叶,见笑见笑,谁人见了谁人的笑?

风儿柔柔,心情开朗,方殷方殷,可曾许下一个愿望?

一声阿弥陀佛,天地与我相和。

无禅,我来了!

六 比武

有一个词,叫作井底之蛙。

有一个词,叫作夜朗自大。

有一个词,叫作不知死活。

有一个词,叫作笑掉大牙!

当然是,也必须是,指的就是方殷,方道士。

方道士要挑zhàn

南山禅宗无字辈武僧,方道士要与南山禅宗空闻方丈论禅,方道士要再一次面对南山禅宗的定海神僧,过三关,见无禅!这件事情,南山禅宗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包括扫地的,看门的,所有的和尚都知dào

了。所有人都认为方道士疯了,自寻短见自取灭亡,不说三关,他是半关也过不了——

定海下过死命令,谁人也不许去见无禅。无禅正在面壁,就连送水送饭的事也是定海亲自去办,此时,天下除了定海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见到无禅。但这个叫做方殷的道士就说了,我,要见!而且说,保证过三关,那是轻松愉快太简单!

好罢,牛皮已经吹破了,剩下的只有看乐子了。

巳时。晴天。万里无云。

第一关,比武。

这一次比武南山禅宗满门皆至,除了无禅和尚,都到了。

和尚大会,全是光头,只有一个野道,扎着一支马尾,极为可笑地站在中间。

这一片天,格外地亮!

裁判:灵石。主持人:灵秀。评委:空悲。

参赛选手:无花、无涤、无能、方殷。

旁人都是观众,老的有座,年经人靠边儿,一共二百多个。

在场年经人太多了,当然老的只有一个,定海。

只有定海坐着,坐在树下,一张大大的椅子上面,就像是一只老猴子。

很威严。

比斗方式:车轮战。

第一场:无花VS方殷

无花登场,着白布衣,抱剑而立。

此人号称南山小灵秀,相貌那是没的挑,往那儿一站是玉树临风,姿式潇洒。

“大师兄。”方殷笑道:“请——”

“哼!你莫乱拍马屁,谁人是你大师兄!”无花叹道:“杀鸡,焉用牛刀?”

灵秀主持道:“达摩七十二剑,对,三清三十六剑。”

空悲点评道:“达摩剑法必胜!”

灵石裁判道:“开始。”

灵秀说过,无花是无字辈的大师兄,武功仅次于无禅。

方殷出剑。

一式长虹贯日,方殷想起从前——

形也懒散,势也绵软,这叫作无招胜有招,这一剑如同方殷其人。

无花仍是抱剑而立,只一侧身,轻飘飘避开这剑:“哎!”

一式雁过留声,前人可曾想见——

狂妄自大,不知深浅,终日浑浑噩噩,有人虚度了什么。

无花摇头叹气,剑仍不出,只一式苏秦背剑,以剑鞘挡开:“哎!”

一式倒卷珠帘,心中无比怀念——

中秋比武,擂台之上,那一次流血的落寞,那一双水灵灵的眼!

“哎!”无花又叹,无花出剑,一式仙人指路,轻轻拨开来剑:“三招!”

意思是,三招拿下方道士,只用三招!

一招罡风扫叶,一招金轮渡劫,一招回头是岸!不多不少,正是三招!

只听呛啷一声响,无花剑已回鞘!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灵秀主持道:“空悲师叔——”

空悲点评道:“废物!”

灵石裁判道:“方殷胜,无花败。”

众僧哗然。

无花的剑,正正插在方殷的鞘里!而方殷将剑抵在他的胸口:“哎!三招!”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个梦!至少无花这样以为。

但每一个人都在看着他,摇头加上叹气,但无能欢呼道:“哈哈!傻子!”

无花败了,败得极不甘心,无花以手掩面狂奔而去,准bèi

一死以谢天下:“啊——”

无花至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明明计算好了这一剑他是万万躲不开,为什么他的剑鞘,无巧不巧,似乎是早有准bèi

,一万年以前就等在那里。

第二场:无涤VS方殷

无涤出场,手持禅杖,脸上再无半分轻忽之色:“阿弥陀佛,方施主,请!”

无涤也已长大,不再空想妄想,斩妖除魔卫道,杖法亦为疯魔!

方殷一脸平静,也无得色:“二师兄,请赐教。”

无涤骨骼长大身形粗壮,手中禅杖直有一人半高:“你先!请!”

灵秀主持道:“疯魔杖法,对,三清剑法。”

空悲点评道:“疯魔杖法必胜!”

灵石裁判道:“开始。”

方殷当先出剑,一式长虹贯日,一往无前!快如闪电!

这一回,不一样。

无涤退,退一步。

方殷进,飞身进击,悬腕振臂继一式闪电惊鸿,直取无涤咽喉!

无涤退,飞身退。

一剑落空,九天揽月即出,剑吐寒芒,斜斜挑其左肩。

无涤飞退,出杖,一杖扫出:“呜——”

方殷飞退,方殷不能当,方殷只能退避也是无法格挡,恪吾不能毁在这里!瞬间情势逆转,方殷一退再退全无架招之力,而无涤横扫竖劈招式大开大阖,一柄精钢打造的禅杖粗大黑亮,着实猛恶难当!正是一杖长,要的一杖强!旋即杖花舞起,自是杖影漫天,只听得呜呜破空之声连成一线,并以虎吼连连声势大作——

不疯魔,不成活!

正如之前江州城中与疯和尚一战,无涤以力破巧,方殷仍不能当!

方殷完全处于下风,退了又退,形如奔逃。

是的,在真zhèng

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浮云。

方殷原本就不是无涤的对手,就如同方殷原本就不是无花的对手。

这一回,又怎样?

又见疯魔杖法,这次谁来相帮?

当然说到疯魔杖法,天下无出定海其右。灵秀这个主持人自也不是摆设,便在方道士苦苦支撑绕着圈子玩命逃跑的时候,大秀口才:“此为疯魔杖法,当年我禅宗定海师叔祖以此杖法横扫天下,所向无dí

!各位请看,无涤只得师叔祖半分神髓,便已打得上清方殷全无还手之力,可见,可见,空悲师叔——”

“可见定海师叔武功天下第一,无人可及!”空悲愁眉苦脸,只得道。

“天下无dí

!天下无dí

!”众僧闻言纷纷去看定海,大呼小叫的是无能,连蹦带跳!

定海端坐不动,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出只言半字。

只是点了点头。

“有一个人,名作厉无杀。”灵秀开始讲典故,或说江湖野史:“有一个人,名作厉无咎。”厉无咎三字一出,在场人人脸上变色,不看比斗,只看灵秀:“这厉无杀乃是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之一,使一柄软剑,人号蛇剑,剑名墨练。而厉无咎正是真龙教地府府主,人称杀手之王,为厉无杀兄长。当年清州城外十里亭一役,蛇剑厉无杀殁于血踪万里薛万里掌下,而他死前将手中的墨练传给了一个人,那人就是——”

小方子!

往事涌上心头,一时百味陈杂,方殷腾挪闪避之际已将恪吾归鞘,一手持剑,一手抚于腰际:“呼——”灵秀扬眉,喝道:“上清中人,不做暗里勾当!”语落处,墨练无声无息而出,颤颤点点似是喜悦,忽将一凝笔直如线:“二师兄,小心了。”众僧惊呼声起,无涤置若罔闻,一柄禅杖舞得愈重愈猛愈加疯魔,似是忽就红了眼睛:“杀!”

便于南山禅宗,墨练重见天日。

久久蛰伏的戾气,久久噬血的渴望,墨练如同一条伺伏久久的蛇,昂首待噬!这是一柄凶厉的剑,薄而窄,长而细,墨色的剑身有如匹练,微光吞吐。涤荡黑暗丑恶,眼前正是妖魔!正是墨练使得无涤红了眼,无涤感觉到了剑中的怨恨毒戾,墨练霎时挑起了无涤的蓬勃旺盛的无明业火:“杀哇呀呀——”

咝一声响,嗤一声响,扑一声响。

尖锐、细微、沉闷,无涤只觉手上一轻,转瞬之间禅杖已断。

这是一柄锡铁禅杖,杖头相盘,其圆如盏。

一剑断头!

“杀杀杀杀杀杀!”无涤浑如未觉,以杖身为棍,吼如雷,急如雨,一般疯魔杖兜头盖脸泼将过去:“哇呀呀呀——”

“咝咝咝——”“嗤嗤嗤——”“扑!扑!扑!”

墨练锋锐无匹,实为不二利器。

灵秀主持道:“空悲师叔?空悲师叔?”

空悲点评道:“少废话!”

灵石裁判道:“方殷胜,无涤败。”

无涤低着头,看着手中一条寸长短棒,呆若木鸡。

一干僧众面色各异,无字辈和尚面色愤慨,无能大仙贪念大炽:“宝剑啊!仙剑!”

定海阖目,面沉如水。

第三场:无能VS方殷

“哎!哎!哎——”无能和尚摇头晃脑叹着气上场,指点道:“那个谁,你认输罢,我就饶你不死好了。”

那个谁无语。

“他们,他们,我是说,他!们!”无能指指点点,将每一个无字辈和尚都指过一遍:“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就连无禅也是我的手下败将,所以——”

他们都无语。

“你记住了啊,我再提醒你一下!”无能认真而又负责地再次提醒道:“本仙人可是铜头铁臂,金刚不坏之体,所以呆会儿你不要用拳头打我,否则你的拳头会裂成八瓣,胳膊也断,嗯!断成好几截儿,一下子变成残废……”

方道士一时黯然失色,众和尚同样面上无光。

灵秀主持道:“十八罗汉拳,对,玉清三十六掌。”

空悲点评道:“南山禅宗必胜!”

灵石裁判道:“开始。”

“啊!哎呀呀!”

方道士上去就一脚,无能和尚正自大放厥词毫无防备,当下给他踹了个四脚朝天:“大胆!小人!”当然无能大仙并不是吃素的,可说深藏不露艺业惊人,当下大吼一声顺势一个懒驴打滚翻身跃起:“死罢!”又见罗汉十八,又见十八罗汉,这一次由无能和尚使来,一样是虎虎生风有板有眼:“坐狮骑象!降龙伏虎!嘿嘿!哈哈!”

这一场,方殷是想好好打一下,看看自己究竟如何。方殷以玉清三十六掌相对,一招一式拳来脚往,并没有因为对手是无能,便就轻忽怠慢了他。内息催动之时,只觉精神焕发,身轻如燕,步伐矫健,方殷体会到了一种美妙的感觉。只是一样不美,胳膊疼,腿也疼,拳脚相交之时砰砰有声,未料这无能功夫竟也很硬!

岂不知无能和尚也在强忍剧痛,英勇奋战!无能只觉在和一头驴子打斗,给他连打带踢猛尥蹶子,弄得自家身上生疼生疼!无能已然萌生退意,拱手认负,或说干脆服输,直接往地上一躺了事。可是师父说了无能不可以败,所以无能万万不可以败!如果无能败了,就要和师父再打,打一百场!

二位高手,势均力敌,竟是打了个半斤八两,八百招之后仍自胜负未分。

灵秀主持道:“无能,真是一条硬汉!”

空悲点评道:“又哭了!”

灵石裁判道:“无能胜,方殷败。”

无能胜利了,无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便在大哭声中无能一拳击中方殷胸口,方殷面色痛楚,起身不得:“好,好功夫!我输了!”无能含泪而笑,上将扶起了他:“哎!我早就说过,我这神功护着体了,你啊,你是不行的!”方殷叹一口气,面色灰败:“南山禅宗,南山禅宗,果然名不虚传!”

灵秀主持不偏不向,扬声道:“空悲师叔——”

空悲公平公正,点评道:“一场方殷仗以心机,二场方殷凭借利器,三场终因实力不济败北,故而我南山禅宗胜出,故而这比武一关——”

灵石点头,道:“不过。”

七 画驴

过不为过,不过为过。灵秀说。

方殷只能败不能胜,胜了也是险险取胜,败还不能败得难看,方可。

只因定海。

三关也好五关也罢,十关也好百关也罢,到头过不过只是定海一关。

一切都是灵秀的安排。

但定海并不满yì

,定海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哪怕定海闭着眼:“灵秀!”

灵秀讲解道:“师叔祖是说,我南山禅宗高手未出,譬如无禅。而我南山禅宗的武功博大精深,上清难及万一。”

“嗯!”定海点点头,抬眼,一指:“咄!”

便是一道指风电射而出,方殷头发嘭将炸开,长发于风中飘散:“哇!”

“此为婆罗摩诃指。”灵秀讲解道:“制人于百步开外,我南山禅宗八十二绝技之一。”

“呼!”

又是一掌,隔空拍出,向天——

树上掉下一片树叶,其形浑圆有若满月,切口平滑。

“此为迦叶印月掌。”灵秀讲解道:“伤人于无形之中,我南山禅宗八十二绝技之一。”

定海收掌,复阖目端坐,指若拈花,微笑。

“此为如来拈花笑。”灵秀讲解道:“天下不二守式,我南山禅宗八十二绝技之一。”

众僧惊呼,惊叹,人人面色激动,纷纷以为神圣。

“错!”定海沉喝一声,双目神光大现:“不二!第一!”

“是!”灵秀掩耳,讲解道:“此为佛门狮子吼,天下第一神功,同为我南山禅宗……”

众人一齐掩耳,人人面色惊悚,包话方殷,包括无能。

无能哭道:“这可!真疼!”

“方殷,你可知错?”灵秀肃然道。

“知错知错,大错大错!”方道士垂头丧气,懊恼无及:“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妄言挑zhàn

南山禅宗,可说是丢尽了脸,落个个威风扫地!”灵秀摇头,语重心长道:“话是如此,但无论如何你也是上清弟子隐儒传人,实也不必妄自菲薄。”方道士面有愧色,语意恭敬:“可笑,可笑,萤虫怎得比之皓月,小子此番输的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定海这才满yì

,复阖目端坐椅上,不言语了。

“比武一关既是不过,论禅一关再也莫提,你这便去罢。”灵秀转身道。

“大师!”方殷找定一人,急切热切道:“久闻大师佛法精深智辩无双,方殷不敢言论,还请大师指点!”

空闻方丈不去看他,只看灵秀:“灵秀——”

“咳!”灵秀轻咳一声,复回身:“师叔祖,这小道士仍自不服,言外之意——”

“嗯!”

定海心下窃喜。

每个和尚都心下窃喜,幸灾乐祸。

只有无能不喜,无能看着方道士,一脸同情之色:“你这是找死!你死定了!”

方道士不知dào

,在南山禅宗修行的和尚们有一个共识:宁与定海比武,不与空闻论禅。

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阿弥陀佛——”众僧一齐低头合什念诵,似乎在给方道士作超度了。

“众生皆苦,佛度有缘,既你一意如此,便与你个方便。”灵秀笑道:“这一关无关胜负,只空闻方丈点头,即可。”

众僧散去,心满yì

足。

不用看了,那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空闻方丈面前,从来只有别人点头的分儿。定海老和尚当先而行,大步而去,终日以来的脸上阴霾略略散却。空悲意犹未尽,临走又评点了一句:“无能说的对!”灵石仍带一众无字辈小僧习武,正与无能对打。无花在冷笑,无涤在大笑。无能又哭了,哭着死去。

灵秀注目空闻,笑道:“师父,怎论?”

空闻叹一口气,转身:“三日之后,不论自知。”

一间禅舍。

这一间禅舍是专门给方道士准bèi

的,用以参禅悟道。

方道士,空闻方丈,二人对坐,一个听一个讲。

灵秀说了,方殷是要做一些准bèi

,因此会有三日之约,以示公正。

而这三天的饮食起居方道士都要和空闻方丈在一起,方道士不得迈出禅室一步。

一天已过半,还有两天半。

方道士度日如年。

方道士一直以为花和尚是在帮他,帮他过关见无禅,就像第一关一样。

但是,这是一个阴谋。

只因,方道士生具慧根佛性天成,空闻方丈早有安排。

安排了灵秀,计赚方道士,使其改换门庭,出家,和他的无禅兄弟一样,做一名和尚。

第一天过去了。

方道士夜不成眠食难下咽,饱受折磨备受煎熬,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空闻,从,昨天上午一直讲到了今天早上,其间一个字都没有断过。

方道士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就好像是从一只苍蝇,增加到了一万只苍蝇,钻进了方道士的耳朵里面,钻进了方道士的脑子里面。方道士呼呼大喘,方道士红着眼睛,方道士用两只手死死堵住自己的两只耳朵,可是没用。那念的不是经,是咒,方道士几乎已经都要给他咒死了,空闻方丈仍然不知疲倦诲人不倦地念着念着念着,似乎永无止境:

起先是:“嗡————————————”

此时是:“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就是这种感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方道士哭道:“大师,你就不要念了,我求求你……”

在日上三竿的时候,在方道士吐血濒死之时,空闻终于不念了,只一句话,令方道士诈尸而起彻底还阳:“其实我要说的,不过一句话。”一句话?哪一句话?方道士还没有失去理智,便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你这老和尚,有话不早说!又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作甚么,害得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说你说——”

空悲口出一谒:“讲经不是讲,说法不是说,听的不是你,说的不是我。”

方道士傻掉。

空悲吃过饭,空悲喝过茶:“禅机,可得?”

方道士沉默了很久。

如果说不得,他就会一直讲下去,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如果说得,得了什么?

当然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不得也得:“大师说的是,方殷明白了!”

当下口出一谒:“讲经只是讲,说法只是说,佛祖拈花笑,因法不可说。”

果然!

空闻微笑,面色嘉许:“得清静心,证见菩提,且听——”

方道士心丧欲死!

无论说得,或说不得,空悲都会讲下去的。

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一次,空闻整整讲了一天一夜,终使得方道士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之火彻底熄灭。方道士曾经以为对面的是一个老掉了牙,精力衰退的和尚,但空悲以口若悬河的语气姿态与神采飞扬的精神面貌告sù

了方道士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老而弥坚!正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自那里没完没了不停地讲不停的说,方道士便就有心不听也是——

现在方道士终于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耳朵面里脑子里面与心脏里面都是一种感觉。

“————————————————————————————————――”

方道士直挺挺躺在床上,面无人色,气若游丝。

起先,方道士不是这样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方道士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忍无可忍之下自是奋起抗争,怒而迎击!不说据理力争,那是战天斗地!不说声嘶力竭,那是歇斯底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到头一样没脾气,空闻不理他,空闻自顾自,没完没了没完带散不停不停不停地说——

现在是:“大师,我服了,我真的服了。”

方道士气若游丝地说:“我已经两天没合眼了,我求求你不要说了,我还不想死。”

“对了。”方道士绝望地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不比了,我也不要去见无禅了,你就行行好,放过我罢,我做鬼也要谢谢你。”

空闻笑了,慈祥地笑了:“其实我要讲的,不过一个道理。”

“……”

“左也道理,右也道理,道理就是,没有道理。”

“……”

“道理,可得?”

“得了,得了罢你!”

“得与不得,只在一笔。”空悲取出一张纸,空悲取出一支笔:“纸有正反,譬如道理,妙笔生花,譬如禅机,你要画出一样事物,明日方能与我说禅论道。”

又是一个难题。

这一关果然不好过,要见无禅真zhèng

是难如登天,怪不得花和尚说,难!难!难!

但使空闻闭上嘴,方道士是别无所求:“画什么?”

“驴?”方殷愕然道。

“驴。”空悲微笑道。

方道士,就是和驴有缘,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一头驴,绝不好画。

“你画一头驴,须一笔而成,须正看是驴反看是驴前看后看是驴,上上下下横竖左右是驴,须会叫唤,能为人骑——”空悲不再啰嗦,说一句,竟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若你画不出来,此事休得再提。”

这一天,方道士没有出屋。

方道士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地在屋里转悠,只为画驴。

那样的一头驴,他会画出来么?

……

“他会画出来的。”灵秀笑道:“论禅,他道行尚浅,论驴,他拿手着了。”

“缘法,缘法。”空闻喝一口茶,叹道:“此人天资聪颖,实为空闻平生仅见!”

“师父,我去看看他。”灵秀打个哈欠,斜倚榻上:“说不定,他已经画出来了。”

“不必,不必。”空闻稳如泰山,八风不动:“若他画出驴来,此时该叫唤了——”

“嗯啊!嗯啊!”一头驴一头闯进屋:“哈哈!嗯啊!”

“画呢?”“纸上。”

“纸呢?”“肚里!”

“驴呢?”“这里!”

“人呢?”

人驴合一。

八 论屁

方道士绝对是一员猛将,画身为驴,终得正果。

同时,也终于,取得了明日参禅论道的资格,当真是可喜可贺。

不过刚刚开始。

当真是难如登天,如果没有灵秀和尚,方道士无论如何也是过不了空闻方丈这一关的。

灵秀说,空闻道行太高,已入无辩之道,方道士是绝对辩不过他的。

是夜,方殷仍不得眠。

灵秀开了一个加强型的补习班,对方道士施以填鸭式恶补,只为明天考试多一分胜算。

关于佛法机锋,这可真是难为了方道士,方道士原本就是一个白丁。

灵秀说,辩不过,也得辩,辩,就是你唯一的机会。

灵秀说,明日他仍会讲经说法,如你不辨,他就会一直讲下去说下去,不算你过关。

灵秀说,是非有无,真假对错,无不可辩。

灵秀说,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一个字,辩!

灵秀说,我看好你,旁人辩不过他,你未必辩不过他,要有信心!

灵秀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去罢!

当然这一宿,主要以鼓舞斗志虚张声势为主,灵秀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第二天一大早,方道士黑着眼圈儿,就像是一个刚刚打过气的皮球,飘飘然就去了。

能忽悠,也是一种能力。

禅舍。

空闻VS方殷。

是的,只有两个人,这一次没有观众。

一个高僧,一个野道,开始斗法。

不出灵秀所料,空闻方丈又在讲经说法,或说只诵经不说法:“嗡——”

方道士养精蓄锐,择机出招。

“……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恰恰讲到这句,金刚经里为众人耳熟能详的一句,方殷等的就是这一句:“如是观,又如何?”空闻随口道:“如是观,不如何。”

“说了白说,等于放屁!”方殷开始发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空闻微笑注目。

“狗屁不通,痴人梦呓!”方殷嗤嗤冷笑。

“一切皆空,梦亦如是。”空闻不以为意。

“幻幻为真,虚虚为实!”方殷张口就来。

“如是。”空闻复起经,诵:“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方道士无话可说。

你要辩,他不与你辩,空闻的真zhèng

厉害之处就在于此。

任何道理都有正反两面,或说千面万面十万八千面,如同一头驴——

怎般去看,莫衷一是。

诵完《金刚经》,又诵《涅槃经》至《梵行品》:“波罗倷国有屠儿名曰广额,于日日中杀无量羊。见舍利弗,即受八戒,经一日一夜。以是因缘,命终得为北方天王毗沙门之子——”这一段,说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典故,这一次,同样是方道士等待的机会之一:“放屁放屁!臭极臭极!”

空闻不理,自顾诵经。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任你八戒十戒二百五十戒,行凶作恶一般遭报应,死了也得下地狱!”方道士紧咬不放,语声激动:“屁话!屁话!放下屠刀就能成佛?见了佛祖就能悔过?佛要来得这般容易,人又何必行善积德?”

“此屠刀,非彼屠刀。”空闻摇头,一句还过:“抑恶念,亦善行。”

“刚刚我想放个屁,偏偏强行忍住了。”方道士嘻笑道:“我是不想熏到你,可说行善又积德,哈哈!这就叫有屁不放,立地成佛!”

“人人是佛,本来是佛。”空闻老和尚,绝对不好对付。

“说话放屁,胡吹大气!”方道士,是做足了功课来的。

“如是。”见他一味咬定一个屁字,空闻也自知这屁从何来,当下诵经,揭过。

方道士一时气结。

空闻如何不知dào

,那些话都是灵秀说给他的。

无己见,不为过,这一关的难度绝对超乎了方道士的想像。

但空闻会给他一个机会。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空闻说道:“此为禅宗北派始祖神秀谒语,禅宗六祖惠能亦有一谒: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方施主,此二谒可有上下,高低之分?”

“废话!”方施主是个能人,一语论定:“当然是神秀和尚说的好了!”

“贫僧不解,请施主指点。”空闻很谦虚,很客气地说道。

“因为神秀法号里面有一个秀字,沾了灵秀和尚的光,所以神秀和尚说的好。”是说笑了,方道士原本就是一个草包,哪里又能给这佛法精深的高僧指点的了。而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了北渐南顿大乘小乘,更引得从古到今无数纷争无数口水战,原本就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能够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当然方道士不会那样说,方道士不是能人,是超人:“若无前谒,后谒何来?前谒为根本,后谒为枝叶,未论已有高下之分,此为其一。禅宗本无南北之分,神秀之谒本是立的禅宗正统法,而惠能驳禅宗法又受禅宗衣钵,不论已有高下之分,此为其二。其三,神秀立谒惠能能辩之,惠能之谒神秀亦能辩,然神秀不以为辩,不辩为至辩之辩,因此灵秀,不是,是神秀……”

“灵秀还说什么了?”空闻微笑道:“我是要你指点,不是要他指点。”

“咳!”方道士一时有些尴尬,讪笑道:“灵秀还说,万法一法,不分高下。”

灵秀说什么都没有用,唯一的机会,方道士已经错过了。

空闻又开始讲经,再也不理他了。

“哼!”方道士怒了!

“瞧不起人么?”方道士大怒!

“说了屁话,就是屁话!都是放屁!听着!”方道士怒不可遏!

当下口出一谒,成就千古屁话。

“镜心菩提身,横竖有杠抬,无物惹尘埃,一屁是非来!”

空闻一怔。

旋即忍俊不禁,旋即哈哈大笑,旋即点头晃脑手舞足蹈:“妙!妙!妙!哈哈,贫僧受教!”

“成了!”方殷大喜!

“……是大涅槃。亦复如是。若有众生一经耳者却后七劫不堕恶道。若有书写读诵解说思惟其义。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净见佛性……”

岂不知,说好了,哄乐了,完后经又念上了。

方道士,还没过关。

“这,还有完没完?”方道士又困又乏,头晕脑涨,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绝望。

“没完,听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听我讲经——”

“听屁!够了!这没天理,没道理,没公理没母理没屁理!你说你说你这是个甚么理?”

“我说,你听,不辩为至辩之辩,听我细细说来——”

……

又是一天。

“成了?”灵秀笑道。

“败了!”方殷哭道:“不辩方为至辩之辩,只这一句,我是服了!”

“哈哈!”灵秀摇头,笑道:“你大可还他一句,不闻方为至闻之闻,然后一走了之。”

“啊哟!”方殷一拍脑袋,悔之无及:“可不是!你怎不早说!”

“我若说给了你,你定过不了关。”灵秀微微一笑:“他,可曾点头?”

“哈!”方殷想了一想,跳将起来惊喜大叫:“点了!点了!”

——众生皆苦,佛度有缘,既你一意如此,便与你个方便。”灵秀笑道:这一关无关胜负,只空闻方丈点头,即可。

九 不了情

实则三关,只是一关,定海。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无禅和尚这一回是犯了大错,定海要他面壁十年。

当然,定海舍不得。

无论定海怎么说,无论定海怎么做,无论定海老和尚脾气有多么大,无论定海知dào

无禅喝酒吃肉成亲打架斗殴伤人害己种种不良行为以后是多么地生气,无禅和尚是终是定海老和尚的最爱。无禅回到南山,爷俩儿抱头痛哭,无禅似乎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而定海柔声软语娇着惯着哄着宠着——

罪魁,元凶,另有其人。

无禅是清白的,受人教唆,无心之过,定海老和尚心如明镜。

灵秀和尚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因此无禅面壁,无禅是在练功,金丹得成,使其稳固。

生气归生气,心里也欢喜,无禅的武功进境是一日千里,这是定海最最开心的事。

其实方道士要见无禅,也不过是屁大点儿的事儿。

无禅和尚又不是皇亲国戚,也不是什么这腕儿那腕儿的,不过一个普通和尚。

但在定海的心目当中,所有有关无禅的事,都是天大的事。

终于,方殷过关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作为隐儒传人,定海老和尚终归是会给老夫子这个面子。

在经过灵秀的千般求情,在经过空闻的万句好话,以后。

方殷又睡了一宿,养足了精神,去见无禅。

定海带路,定海不放心。

是在清晨,神清气爽,清新的空气,清香的草木气息,使方殷再一次回到从前。山径两畔山石嶙峋,左右树木高大参天,风儿吹得千万树叶簌簌有声,树上蝉儿鸟儿与树下虫儿欢快地歌唱着。草间叶上凝结着滴滴晨露,一经阳光映射,愈发晶莹剔透。露珠如点点泪水,泫然欲坠,倾诉着生命的短暂,露珠如颗颗心房,迎接朝阳,挥洒着生命的灿烂。

天高云淡,旭日初升,山中走着一个小道士,发簪斜挽野里野气。

前头走着一个老和尚,矮小瘦弱闷声不响。

是啊,这不是上清的山,这是南山的山,方殷这是在南山。

却见一花一世界,却见一叶一菩提,千花万叶皆不见,只见无禅我兄弟!

实则方老大,对于无禅的感情,并没有多么深。

不过一个情结,三分挂念,而已。

但当方殷来到无禅面壁的山洞,洞口前,一颗心已是砰砰大跳,万分期待,极度迫切!

“无禅!我来了!”

洞口是一罐清水,满的。

洞口是一筐干馍,满的。

“七天!七夜!不吃!不喝!”定海连说四句八字,又骄傲地总结道:“面壁、很好!”

看起来,无禅和尚不食人间烟火,就要成佛了。

方殷无话可说,也是不待分说,用手拨开藤葛,将头探入山洞,张望——

潮湿而又阴冷,黑漆漆,几不见人。

“无禅?无禅?”方殷屏声静气,只在心里呼唤。

是的,方殷不可以打扰无禅练功,来能已经说好了:不能说,只能看!

也是不得近前。

终于,光线慢慢适应了方殷的眼,终于,方殷见到了那一道端坐的身影。

终于看清,正是无禅!

无禅的样子模糊不清,无禅的面容隐于晦暗,但有一颗光头微微光明,日头一般刺痛了方殷的眼!那是无禅,正是无禅,无禅已然长高长大,不再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和尚。那不是无禅,那不是方殷印象中的无禅,他是阖目端坐不闻不见一动不动,如一石,晦暗之中的身形竟是那样静默,而伟岸!

无禅,你累么?

无禅,你饿么?

无禅,你在做什么?

无禅,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无禅,你就是这般坐了七天七夜么?

无禅,方殷来了,方殷来看你了,你知dào

么?

只一眼,方殷已知,自家是万万比不上无禅。单只这一份禅定功夫,方殷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可笑来时还想分个高下,此时想来一般狂言屁话!方殷不如无禅,不及万分之一!无禅是怎般做的?方殷又是怎般做的?无禅吃苦受罪流泪流血的时候,方殷在做什么?无禅独自洞中面壁日夜修行的时候,方殷又在做什么?

兄弟二人,咫尺天涯。

方殷见到了他的无禅兄弟,却无法面对自己。

无禅没见到他的方殷大哥,却已经告sù

了他。

过去。将来。

南山,禅宗,当真不虚此行。

“无禅!无禅!”方殷转过脸,已是泪流满面:“谢谢你,无禅!”

方殷转过身,已是泪湿衣襟:“再见,无禅,我的兄弟!”

语罢,掩面,飞奔而去!

定海愣在原地。

忽面色大变!电一般冲进山洞!

半晌,出来了,面色愤慨,一脸晦气:“吓死人!”

定海一口气说出了三个字,若给南山禅宗的和尚们听见了,一样会吓死的。

……

“灵秀师父,方殷告辞。”

“灵石师父,方殷告辞。”

“空闻大师,方殷告辞。”

方道士说走就走,就在见过无禅之后。

临走之前,方殷只去见了三个人,灵秀和尚,灵石和尚,空闻方丈。

本来还有一个无能大仙要见,但听无能大仙已给空闻方丈关了禁闭,哭着去反省掌门人大还是看门人大的道理了。

离别之际,没有见到无能和尚,是方道士最最遗憾的事情。

“不走山门,山门有虎。”空闻方丈极为难得地开了句玩笑,其实方道士死也不肯出家当和尚,才是空闻方丈最最遗憾的事情:“万法归一,缘法殊途。”

“方施主。”其实最最遗憾的是灵石师父,只因灵石最得yì

的徒弟无禅和尚:“下次来时,你与无禅比武。”

“方殷,方殷。”其实说到底最最遗憾的是灵秀,灵秀和尚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比如小方子的身世:“我说的话,你要记住。”

方殷没有说话,方殷一直在流泪。

说是离愁,说是不舍,却也不尽是,为何会是这样悲伤?

不是不忿,不是不服,却也有一些,我也会有自己的路!

耳畔经诵悠扬,心中神圣殿堂,方殷流着眼泪笑着作别,方殷要去一个地方。

——大漠极西不毛之地,有一座上古神殿,你若有心不妨去看一看,我说的第六个字就在那里。

灵秀师父说,他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他知dào

那是一个什么字。

但灵秀不说,就像老夫子一样。

只说:当你看到那个字,就会实现所有愿望。

蓦然回首,南山在望,却已不见一人,只有经诵梵唱——

南无阿弥陀佛。

方殷孤身远走,方殷剑挑行囊。

回头南山在前,转眼南山在后,不问山前山后,只看路在前方——

任!我!去!闯!

青春的脚步无法阻挡,不可磨灭是心中的理想,我是天地间的一个小小过客,可悲可叹可笑可怜,但我永远不会遗忘——

譬如无禅。

实则三关,只是一关,情关。

自此一袭青衫,行于黑山白水间,风餐露宿不为苦,万里长天云过眼。

……

当然,说到遗憾,最最最最遗憾的还得说是,无禅和尚。

十 追!

“牡丹姐姐!”

无禅只觉两只耳朵一阵剧痛,愕然睁眼——

“无禅相公!”

牡丹姑娘早已泪流满面,花容失色:“你个小没良心,可让我逮到了你!说!”

忽就凶睛怒目张牙舞张,霎时又化一只母老虎:“说!你说!还跑不跑了!”

无禅左右看看,还自迷瞪着:“牡丹姐姐,天是黑着还是亮啊!啊啊!啊——————”

无禅相公藏到了山洞里,总算给他的牡丹姐姐找到了,这一回自是有大苦头吃了。折磨一番,撕扯一番,折腾一番,抓咬一番,牡丹姑娘总算是消了一点气,又自挽鬓整妆一番,对镜涂抹一番,羞涩一笑,秀色可餐道:“你个笨木头,死傻瓜,哎!不是说了么,以后要叫娘子,牡丹娘子。”

无禅猛揉耳朵,想哭也是不敢:“呵,呵呵,是了,牡,牡丹娘子!”

唯唯诺诺,情情怯怯,牡丹娘子登时悲从中来,连日以来的思念煎熬痛苦委屈尽数化作辛酸泪水:“你还说!你还说!你——”说的是,苦不苦!和尚相公落跑,娘子千里寻夫,多少白眼嘲笑,多少坎坷的路!说是苦!苦苦苦!义无反顾上南山,战天斗地骂佛祖,喝退多少流氓,鞭打小人无数!苦苦苦!苦苦苦!一日不见三秋已过,一月不见岂不百年!好一个负心混账人,硬将如花似玉美娇妻——

“为了谁?你说!”牡丹娘子声色俱厉,怒指负心和尚:“我是为了谁!”

“牡丹姐,呃,娘子!”负心人实话实说:“无禅想你了。”

“呼——”大出一口气,有一点欢喜:“想我了?谁稀罕?哼!晚了!说说,怎般——”

“想了!很想!”关键时刻,无禅和尚的过人天分终于显露无遗:“很想很想!牡丹,那个娘子!无禅做梦也是想着了!”

“相公!”可谓一江春水向东流,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我的相公!”

“娘子!”不为夫妻本是同林鸟,可叹聚散离合两依依:“我的娘子!”

二人搂抱一处,双双欢喜无限。

山洞外,一鸟人。

阿乌静静立着,阿乌默默流泪。

“牡丹姐姐,无禅还是叫你牡丹姐姐罢。”无禅咽一口唾沫,小心翼翼说道:“娘子娘子的,无禅觉得怪怪的!”牡丹姑娘将头轻点,大度说道:“好罢,就牡丹姐姐好了,呃,我也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说罢,即拉起无禅:“走了,不说了,跟我回家!”

“啊?去哪里?”无禅和尚又不上路了。

“回家!翼州!”牡丹姑娘蹙眉,沉脸:“怎么?你——”

“无禅要面壁,太师叔祖说了,无禅不可以出去,除了屙屎尿尿,哈!”说着一个箭步冲到洞口,开吃:“看!这有馍!牡丹姐姐,你也来吃!”

“好!好!好!”牡丹姑娘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已是面凝霜雪,目露杀机:“说是甜言蜜语,原来狼心狗肺!无禅,我再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无禅不走,无禅要面壁。”无禅大口吃着干馍,头也不抬:“十年。”

“你要面壁?十年?我呢?”牡丹姑娘竖剑眉,凝目刀,化身牡丹女侠只待替天行道:“好,很好,你告sù

我,我怎么办?”

“你,你,哈哈!是了!”无禅和尚突发奇想,欢喜道:“牡丹姐姐,牡丹姐姐!你陪无禅一起面壁,就是了!”

十年之后。

一对野人,面黄肌瘦,一帮小野人,面黄肌瘦,一起在山洞里面,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男野人面黄肌瘦,有气无力地说道:“牡丹姐姐,你,又要生了么?”女野人面黄肌瘦,腆着大肚子疲倦地一笑:“相公,我饿,没有力qì

再生了。”小野人们面黄色肌瘦,从小到大地哇哇大哭:“饿啊——饿啊——”

“天!”牡丹姑娘猛地一个激灵,霎时从自家幻想出的人间地狱挣脱出来:“我才不要!无禅,你疯了么!”无禅嘿嘿一乐,摸摸光头:“是了,只有和尚才面壁,无禅这又胡思乱想了。”牡丹姑娘幽幽一叹,款款上前,爱怜地摸着无禅和尚的头:“可怜啊可怜,可怜刚刚长出一点头发,这下又成秃瓢了。”

天光大盛,照得一颗脑袋亮光光,似是一只青色皮蛋。

“无禅,你慢点吃,别噎着。”牡丹姐姐温柔地笑着,笑得又甜又美:“你不知dào

,自从你走了,牛家上下老老少少都病了,病得,病得很厉害,都要死了!”无禅吃一惊,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怎,怎又,又要死了?”是的,无禅上过一回当,无禅半信半疑,但这一回牡丹姐姐更是信誓旦旦言辞凿凿:“可不是么,他们都生病了,他们太想无禅了,爹!娘!姐姐!姐夫!老天呐——”

“哎呀!这可不得了!”无禅和尚不知dào

,自己还是抢手货:“这都是无禅不好,罪过罪过,阿弥陀佛!”牡丹姑娘号称迷死人不偿命,同时也是骗死人不偿命:“他们天天哭,她们天天哭,老的也哭小的也哭,就连牛妞妞也哭,呜哇!呜哇!”说着尖叫两声,以为婴啼:“哭个没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边哭还一边叫,这样!小姨夫——小姨夫——无禅小姨夫——”

“啊!”无禅小姨夫眼前出现了两只愤nù

的大眼以及两只挥舞的小拳,一时心惊胆战寒毛倒竖:“是了!是那个小孩!”当下腾地立起,急眉火眼叫道:“牡丹姐姐,走!无禅和你回去!”说了无禅和尚耳朵根子软,完全吃软不吃硬,而且头脑简单,一糊弄一个准儿!牡丹姑娘眉开眼笑:“走!无禅,咱回家!”

却不料,走两步儿,又不走了:“不对!不对!师叔祖说了无禅要面壁,十年!”

说罢回身,复往洞口一坐:“无禅还是听师叔祖的,牡丹姐姐你还是自己走罢啊呜——”

又吃上了,当真没心没肺!

牡丹姑娘气急:“定甚么定?海甚么海!莫听那老和尚的,跟我走!”

无禅吃馍,无禅不动。

在无禅心中,谁更亲谁更近,自有分寸!

牡丹姑娘再次发作,强拉,硬拽,死命揪耳朵:“走啊!走!你个犟牛!”犟牛不喝水,硬要摁着头,但犟牛就是犟牛:“啊!疼!疼!不走!我不走!”打也不走!骂也不走!无禅一心要面壁,洞中十年来苦修!哭也不走!死也不走!这里就是无禅的家,谁个来了无禅也是一般,不走!

牡丹姑娘气喘吁吁,硬是奈何不得。

说了吃软不吃硬,牡丹姑娘又忘了:“随便你!爱走不走!”

当下也是一甩头发,鼓着嘴巴,气呼呼走了。

真的走了,走出好远,红的衣,黑的发,摇摇摆摆消失不见——

走就走,无禅也不留,无禅自顾喝水自顾吃饭,无禅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硬汉!

半响。

“走!”

“不!”

“相公,走嘛,走嘛走嘛!”

“不!”

“走了啦,无禅,姐姐给你买糖吃,姐姐带你去玩,好不好呢?”

“不!”

“我呸!一个死和尚,一个臭道士,没有一个好东西!”

“不!咦?”

“死傻子!瞧你那傻样儿!哈哈,我告sù

你罢,你的方殷大哥——”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蹿起来,大哭大叫着狂奔而去:“等等无禅,无禅来了!”

无禅完全忘了一切,无禅什么也不顾了,这是为什么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无禅已经一万年没有见到他的方殷大哥了!为什么方殷大哥来了,来看无禅,却不让无禅知dào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和尚顺着牡丹姑娘指点的方向飞快跑去,想要追上他的方殷大哥,想要问上一句:方殷大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牡丹姑娘又惊又妒,又给无禅和尚甩了。

——早知dào

,应当在山路上,初见那臭道士之时,把他干掉!

“哎!苦命的人呐!”

还是洞口。

在牡丹姑娘走后,或说跑着追上去后,阿乌再次现身。

阿乌久久立在牡丹停留过的地方,默默流泪,喃喃自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一棵树后,又见光头。

灵秀缓缓上前,用同情而又理解的语气说道:“阿乌,阿乌,不要哭。”

阿乌哭道:“啊呜!啊呜!阿乌不想哭,阿乌心里苦!”

灵秀眼望那处,欲语,无言:“南无、阿弥陀佛——”

情之一字,难描难述。

十一 定海的棍

“谁?”定海面色平静,端坐佛前,持棍:“干的?”

众僧死寂,无人敢言。

无禅,不见了。定海,动棍了。末日,降临了。

那棍长一丈八,那棍粗若鹅卵,那棍其色玄黄立地通天,有名:度佛。

这一条棍,才是天下第一棍。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想死,定海已然动了真怒——

“通!”

棍顿地,地动天:“说!”

佛陀怒时,亦作狮吼,当下有如平地雷起,众僧战栗,无不悚然!

“~~~~~~~~”

一道奇异的声响,无法用言语形容,无由,有味,好似有人放了一个屁。

有名:细水长流屁。

在每个人都偷偷用眼角瞄向无能的时候,无能大仙镇定而淡定地说:“不是我!”

“呼——”

狂风起处香火尽灭,自是雷霆万钧,便就一棍扫出——

众僧轰然四散,留下一个无能。

“砰!”

无能再也憋不住,果然一屁是非来:“啊——————————————”

无能痛苦地倒在地上,长声惨呼,又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其实无能大仙死得不冤,这一个月以来南山以及南山禅宗没少给他祸害,包括花花草草,包括鸟兽蝉虫,水淹火攻飞天入地,但凡能够吃进肚里的生灵一个也不放过。在方道士的指点下,无能和尚已经开悟了,对于美食对于肉食对于吃无能本就有着与生俱来的过人天赋,甚么清规戒律完全就是屁也不当——

吃饱喝足之余,便要去看美女,不免出言调戏,美女挥起鞭子——

“叭!”

灵石飞出十丈开外,如一滩泥,拍在了墙壁上。

一棍横扫一双,师徒共赴黄泉。

“灵石!”定海大怒,持棍咆哮:“灵石!”

“师叔祖。”灵石合什,复作一石:“是灵秀。”

语声落处,众僧呼啦一下闪开,露出一个灵秀:“灵石师兄,你——”灵秀极为无辜地眨着眼睛,似乎是不敢相信的自己的耳朵。灵秀和尚曾经被无数人出卖过,但被灵石师兄出卖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是灵秀做的,不是。”灵石不语,只作不见。众僧合什,一起悼念。定海的度佛棍已然高举,一端悬于其头:“说——”

这是给灵秀和尚一个解释的机会,虽然定海老和尚早就怀疑是他:“是你、不是!”沉重威压之下,灵秀不敢妄动:“师父!救我!”空闻方丈叹一口气,仰望如来法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自安心西去,师父为你诵经,超度。”灵秀惊恐摆手,惊慌摇头:“师父,真的不是灵秀,你也看到了,当时……”

“灵秀!”

是的,人挡灭人,佛挡杀佛,在度佛棍面前,任何谎言妄语都将无处遁形:“师叔祖莫打,灵秀有话说!”灵秀和尚一指,当下又将空闻方丈卖了:“当时他也在场!他也看到了!还有灵石,灵石也在!”定海不动,只看灵秀,人,如棍,一般稳定:“我知。”空闻灵石一齐说道:“师叔、师叔祖,明心慧目。”

是的,是这样的,一切事由定海早知。

无禅走时,看到的是有三人,而空闻与灵石,早将灵秀和尚卖了。

“阿乌,是阿乌!”灵秀自不肯束手待毙,当下又将阿乌大人扯了出来:“是阿乌做的,灵秀也是无法……”

“刑杖!”定海收棍,示意空悲。

第三只眼点头,四大金刚齐出,一人手持一杖,红木杖。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定海心如明镜:“五十!”

施以杖五十,重责。

灵秀跪地,自行去了僧袍,露出白皙肩背:“师叔祖要打灵秀,灵秀无话可说。”

是无话可说,但死时还要有个垫背的:“灵秀无能为力,灵秀武功不济,但灵石——”

“八十!”

灵石跪地,自行去了僧衣,露出结实肌肉:“灵石认罚。”

灵石是认罚,但灵石也有苦衷,可说含冤莫名:“灵石也有话说,是空闻师叔——”

“一百!”

空闻跪地,自行去了袈裟,露出瘦弱身躯:“众生皆苦,空闻愿得。”

是这话,话里有话,而且还有后话:“空悲师弟,彼时你也在场——”

原来还有一个空悲。

定海看向空悲。所有人看向空悲。

空悲跪地,却不脱衣,愁苦而又悲伤地说:“师叔,那时空悲穴道受制,只得……”

“一百!”

“是阿乌!阿乌那个鸟……”正是阿乌做的好事,空悲有待分说,却不料师叔话没说完:“八十!”

定海说话,向来不容置疑,无论对错。

不多不少正好四个,四大金刚一人一个,杖刑伺候。

众僧齐静默,无人不悚然。

但灵嗔还有话说。四大金刚之一的灵嗔不幸分配到了第三只眼,此时还是搞不明白:“师叔祖,是一百?是八十?还是一百八十?”

“一百!”定海怒道:“八十!”

“是!”灵嗔小心翼翼问道:“多少?”

当真榆木脑袋,完全不开窍的,定海愤nù

之下又加二十:“二百!”

空悲叹了口气,面色愈加愁苦:“哎——”

这一顿打,是免不了的。

无禅的事情必须要有个说法,定海的怒火必须要有人承shòu。实则昨日辰时,后山发生的一切,空闻、空悲、灵秀、灵石,都看到了。最冤枉的是空悲,空悲当时是想上前制止来着,但阿乌隐藏在暗中,突如其来一指。空悲要挨二百杖,灵秀只得五十杖,实则最该打的就是灵秀,所有的一切都是灵秀主使——

当然,灵秀是一个好和尚。

如果没有把握,灵秀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受到牵累,更何况是师父,师叔,师兄。

灵秀的心眼儿,一般灵秀。

刑杖将落之时,灵秀的唇角有一丝狡黠的笑,灵秀早已瞅见——

无能悄悄地溜出去了。

无能大仙,正是这个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物,因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因为无能是一个,看门人!

“定海神僧——”“空闻大师——”“白衣菩萨——”“亲家亲家——”“佛祖保佑——”“呜哩哇啦呜哩哇啦——”“牡丹——”“无禅——”“老天开眼——”“我的儿啊——”“我们都来看你啦——”“呜哩哇啦呜哩哇啦——”

大雄宝殿之外轰然一阵大乱,人声潮起,脚步纷杂,瞬间门口已汹涌,霎时浪潮溃堤坝!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南山禅宗多日以来的宁静,终于一朝打破!来了来了!来了来了!只见得,男女老少齐上阵,三姑婆姨四阿舅,人人披红又挂绿,七大叔来八大妈!可不是,当先正是老两口儿,慈眉善目活菩萨,左边一朵红花,右一朵大红花,中间一个胖娃娃,吹着一支小喇叭——

呜哩哇啦!

十二 牛家的人

牛家倾巢出动,大战南山禅宗!

且不说此前一个多月,南山禅宗的和尚们吃足了牡丹女侠的苦头,今日牛家上下几乎是满门齐至,而牛家的可怕之处此时终于显露出来——

“空闻大师!空闻大师!”一干老丈老妇哭着喊着冲将上去,将空闻团团围住,搀扶起来,为其披衣,呵护备至礼敬有加:“空闻大师,快给我们讲经,我们都爱听!”偶像啊!说到偶像,自然少不了灵秀和尚:“灵秀神医!白衣菩萨!”一干大姐二妹三姑六婆哗啦啦围将上去,白衣披上,有人献花,七嘴八舌往死里夸:“白衣圣僧啊,世间活菩萨!灵秀!阿秀?可还记得奴家?”

“呜哩哇啦呜嘿哇啦!”牛妞妞是个人来疯,完全遗传了牛家英烈们的宝贵品质:“咯咯咯!大!大!”白大富给她骑在脖子上,微笑摇头,叹道:“钱管家,还请高抬贵手。”钱管家慢条斯理说道:“又,尿了啊?”说罢慢条斯理抬起贵手,用尿布慢条斯理顺着脖子擦:“大姑爷啊,尿布又快没啦……”

十几家丁鱼贯而入,抬的大箱小箱一箱又一箱,一箱又一箱,一趟又一趟,一箱箱布匹绸缎,一箱箱香烛祭物,一箱箱素斋吃食,一箱箱米面油茶,箱箱贴了大红喜字,担担上有大红绸花,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体面富贵而又捧场。

一干丫鬟早已上前,东瞅瞅,西看看,看了佛祖,又瞅和尚,满脸都是好奇,满眼都是新鲜。不免品头论足,不免动手动脚,哎呀呀!哎呀呀!好多好多和尚啊!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如同进了菜市场,挑三捡四乱打价!这个高,那个矮,这个胖,那个瘦,这个脸上有痦子,那个嘴歪眼斜啦!老的老,小的小,都没咱家姑爷好,说话咱家小姑爷,小姑爷?小姑爷哪?

立时处于下风,立时相形见绌,南山禅宗的和尚们大眼瞪小眼,都看傻了。这是哪家人?进的谁家门?这里是南山禅宗,香客游客和尚们也不是没有见过,但这般大摇大摆肆无忌惮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还真没见过!这来干啥的?不懂规矩么?这里是佛门静地,不容得言行无礼,可气可恼,岂不放肆!

这是牛家的人,一个牛牡丹不算什么,南山禅宗的和尚们要长见识了。

牛老夫人自行礼佛,目无余子。

牛老爷当中而立,一动不动,比定海神针还要定海神针。

没有人理会定海,只有定海,被生生冷落一旁。

而定海,已经坐下了。

于佛前,香案下,蒲团上,阖目端坐,度佛棍横置在膝。

实则定海已然出离愤nù

,定海的全身每一处都在愤nù

地颤抖,只是没有人看得出来。

不为闯入山门,不为刑杖未落,不为这些人无视定海。

只为,反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还没找上门去,竟然闹上门来!是反了,该找牛家算账的是南山禅宗,是定海!当先哄骗无禅和尚讨了媳妇,其后纵容自家闺女上山撒野,是谁人?是牛家!这又是作甚?反走亲?倒过门?南山禅宗一日游?组团来的?这,这,这嫁妆都抬山上来了!这是想做什么!怎不欺人太甚!

实则定海心里有数儿,牛家的人是想,弄假成真!

不是过分,是太过分了!要无禅还俗,离开南山禅宗,不若要定海去死!

死也不认!

终于,牛老爷走上前去。

深施一礼,笑着说道:“老夫牛德厚,拜见定海神僧。”

这是,宣战了。

要战便战,定海不惧,多少年的惊涛骇浪都过来的,成就了一根定海神针:“灵秀!”

万人迷钻出万花丛,快步上前:“在。”

当然这种斗嘴皮子的事情定海不会去做,因此定海派出了南山禅宗第一辩手,灵秀和尚。不是空闻方丈,空闻方丈只论佛法,不问世事。而灵秀的口才定海心里比谁都清楚,因为真zhèng

要辩,哪怕是论佛法打机锋,哪怕是空闻方丈在灵秀面前,也只有吃瘪的份儿。灵秀是一个机灵而内秀的和尚,定海一直这样认为。

空闻暗叹一声,继xù

低低诵经。

空闻是灵秀的师父,没有人比空闻更了解灵秀。

灵秀和尚天生反骨,这一回定海派他上场,结果而想而知。

经诵声中,二人论道。

道理的道。

“牛老施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灵秀当先发难:“无禅成亲一事是你牛家自作主张,无禅的师父在此,无禅的师叔在此,无禅的师祖师叔祖太师叔祖在此,这门亲事我南山禅宗上下并无一人点头同意,因此不能作数。非但如此,牛家误我南山禅宗子弟坏我南山禅宗清誉,却不知来我南山禅宗又是所为何来?佛祖在上,且不论是与非,改日我南山禅宗必当拜会贵府,另行与你分说。牛老施主,人你带走,东西带走,我南山禅宗无福消受!”

一气呵成,有理有节,果然第一辩手,定海暗自点头。

“一口一个南山禅宗,一口一个南山禅宗。”

牛老爷直指要害:“老夫敢问一句,这南山禅宗,是哪位师父说了算?”

“自是,定海师叔祖。”灵秀别无选择。

“灵秀师父,你既说了不算,何必多费口舌?”牛老爷淡淡道。

“这——”灵秀面露难色,只得去看定海:“师叔祖。”

“他说!”定海眼皮也不抬,伸手一指:“算!”

“牛老施主,师叔祖说了。”灵秀笑道:“灵秀说了算。”

“灵秀师父,我问你。”牛老爷一般笑道:“这亲,可是成了?”

“不成不成,成也不成。”灵秀连连摇头,振振有词:“灵秀有言在先,南山禅宗不认可,这门亲事不作数。”牛老爷将脸一沉,怒道:“灵秀师父,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岂能由你一句不认便罢!”灵秀轻嗤一声,冷笑道:“牛老施主,便以天下之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若你牛家的子侄与人哄骗改换家门,你是认也不认?”

“不错,不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牛老爷仰天打个哈哈,终于祭出杀手锏:“无禅有一义父,名燕悲歌,灵秀师父,当时你也在场——”不错不错,说的正是燕悲歌,灵秀当时不说,且看此时如何:“灵秀当时在场,灵秀不敢自作主张,但无禅的事自是我南山禅宗说了算,无论燕悲歌是不是无禅的义父,也是一般——”

“不认!”定海大喝,声声如雷:“不认!”

“这也不认,那也不认,难不成是——”牛老爷变了脸色,沉声说道:“你南山禅宗要一纸休书,休了我家牡丹?”

此言一出,四下无声,众人去看灵秀,灵秀去看定海。

定海端坐,阖目不语。

灵秀笑道:“正是!”

“和尚娶了媳妇,已是坏了佛门清规。”施施然上来一人,笑盈盈说道:“不若要无禅就此还俗,大家皆大欢喜。”

说话的正是大姐芍药,牛家果然是早有准bèi



“不成!”灵秀摇头,定然说道:“不成!”

“哟!哟!不成不成,好不神气!”二姐月季出场,口中啧啧有声:“南山禅宗有和尚,娶了媳妇儿又休妻,啧啧啧,这事儿可是真新鲜,大伙儿都来评评理——”

“嗡!”地一声,牛家三姑六婆大叔二伯男女老少纷纷开口,面色愤慨,情绪激动!说的不是无禅,说的正是南山,自是众口一词,齐齐指点指责!话是原话,分怎样说,你南山禅宗可以悔婚可以退亲可以不把我牛家当一回事,我牛家便说你南山禅宗抛弃贤妻无情无义为天下所不耻,既然好话说尽也是没用那么大家一拍两散撕破脸皮,你要不怕给人笑话那就让天下的人都来评评理,种种。

原来不是单挑而是群殴,牛家二百多人大战白衣菩萨!

灵秀不说话,众僧都不说话,在关键时刻非常时期都明智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谁人都看出来了,这一大家子,真不好惹!

“罪过,罪过,我佛慈悲——”

于万千喧嚣中,于嬉笑怒骂中,于佛前,牛老夫人跪地哭拜,一语石破天惊:“佛祖佛祖,谁也不苦,只苦了俺家闺女肚里的孩儿啊……”

语未落,牛家满门齐哭,声音统一,响亮无比!

另有一道婴啼,格外洪亮凄厉:“呜哇——呜哇——打!打!呜哇哇——”

白大富身中拳脚无数,苦笑道:“钱管家,可以了,还请高抬贵手。”

钱管家贵手松开,慢条斯理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活活一出闹剧!

但南山禅宗每一个人脸色都变了,每一个人都是口不得言,羞惭无地!

抛妻!弃子!这便无禅和尚做的好事!

无论如何,这一罪名,便是南山禅宗也承担不起。

灵秀同样承担不起,灵秀终于无话可说:“师叔祖,你看——”

定海的脸色已然黑如锅底,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暴出三条青筋:“放屁!”

没有道理,完全没有,明明占着天大的理,偏偏落得没处说理。而这个黑锅实在太大,定海同样担负不起,若是不依,千年禅宗,就会一朝毁在手里!

定海如何?

定海不如何。

定海能说什么?

定海长身而起,度佛棒在手里!

“呜——”

十三 不一样的江湖

喀嗒嗒,喀嗒嗒。

一匹毛色火红体形健美的高头大马,昂首阔步行在官道上。

马上一个女骑士,红衣劲装黑发飘扬,英姿飒爽。

在马的屁股上面,女骑士的屁股后头,坐着一个和尚。

路人侧目,以为奇异。

“看甚么看!再看将你眼珠子挖出来!”原来女骑士是个母老虎,瞪眼虎吼:“滚蛋!”

“牡丹姐姐,这,这可真是……”和尚一脸倒霉样,耷拉着脑袋:“怪硌的慌!”

“少废话!”原来是牡丹姑娘,带着个无禅和尚:“无禅,过来!再近一点!”

一具马鞍,二人共用,是有一些不得劲儿:“牡丹姐姐,你的屁股太大了。”

“……”

这是无禅有生以来第一次骑马,这也是胭脂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两个人骑。

但胭脂一点儿都不累,胭脂心甘情愿。

胭脂回头,用两只多情的大眼望向无禅,胭脂甩甩尾巴,示意无禅往前面坐一点。

“抱紧!抱紧我的腰!”牡丹姐姐大声命令道。

牡丹姐姐的屁股很大,可是牡丹姐姐的腰很细,无禅抱住了,紧紧地。

美人在抱,香气飘飘,无禅神魂颠倒:“牡丹姐姐,无禅想尿尿。”

“……”

神仙眷侣,江湖逍遥,这与牡丹女侠的想像是有一些不同。

“哎——”牡丹姑娘幽幽长叹,又生红颜天妒,所托非人之感。

“牡丹姐姐,这是走到哪里了呢?”

“牡丹姐姐,什么时候才能追上方殷大哥呢?”

“牡丹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牡丹姐姐,为什么你要瞪着眼睛,撅着嘴巴呢?”

“牡丹姐姐,无禅觉得头有些晕,身上也热,这是这是为什么呢?”

熏的,晃的,无禅和尚不但黏人,而且晕马。

牡丹姑娘不说话,是因为牡丹姑娘后悔了,后悔不该将他从山洞里面救出来。

牡丹姑娘很想哭,牡丹姑娘也不知dào

为什么。

当然,说不说也是一样,牡丹姑娘自有牡丹姑娘的想法。

在厚实火热的胸膛之中,在两条结实的臂膀之外,另有一样硬硬的事物一顶一顶的——

那,又什么呢?

牡丹姑娘的脸红了,比身上的衣服还红,比胭脂的身上的毛色还要红。

痴男怨女,自有乐趣,个中旖旎不足与外人道也。

现下走到了哪里,牡丹姑娘也不知dào



信马由缰,走就是了。

前方有一座城,不大不小,名作五花城。

这座城,有八个门,城不大,门道挺多,应当叫作五花八门城。

两个人,一匹马,进入了五花八门城。

从此,江湖变了模样。

同一时间。

“呜,呜,噢呜!”

看门人正自捧着一只烧鸡在啃,啃得一脸油光兴高采烈:“真,真好吃!”

这个看门人,自是比掌门人还要大的,无能大仙了。

不用说,这看门人又收受了贿赂,玩忽职守,更作为内奸里应外合了。

“呃——”无能大仙抹抹嘴巴,打个饱嗝,一脸满足地笑了。

无能大仙认为,哪怕立时身死,也是值了!

在门口,有一只空空的竹篮子,里面共装着十只烧鸡。

无能一脚踢开,并将无数鸡骨掩埋。

这是在毁灭证据了。

“呼——”

一阵风吹了过去,无能不由回头——

只见一条人影,星驰电掣般飞下山去,在山路上只几个起落,转眼消失不见。

“太,太,太师叔祖!”无能的眼很尖:“哇——”

无能看见了,无能无法不看见,只因那一条长棍呼啸而过,立地顶天!

时隆景十九年,夏。

时隔二十余年,哑僧定海重出江湖,度佛棍再度出世。

疯魔杖法又一次,现身人间。

何谓半疯魔?

人疯魔时,棍不疯魔。

棍疯魔时,人不疯魔。

只因无禅,定海出山,是是非非,棍下来见!

定海不屑争辩,定海决然而去,甚么牛家,什么禅宗,甚么规矩,甚么南山,通通丢在一旁甩在身后!说去罢,闹去罢,哭去罢笑去罢,一个个儿的装疯卖傻接着演戏去罢!笑话!不过都是小孩子的把戏,定海又怎会看不出来!说了定海心如明镜,定海就是心如明镜,其实定海心里比谁人都明白——

正如谁人也不知dào

,无禅走时,定海也在。

灵秀不是一个好和尚,灵秀是一个小调皮鬼,定海这样认为。

灵秀的小聪明,小动作,是瞒不过定海的。定海心里有数儿,定海只是不说,定海一把年纪,不是平白活过。而定海对于无禅的感情,完全是爷孙一般的亲情,早已超越了佛门师门的界限。没有规矩,只要无禅高兴,无禅做什么都可以。没有理由,只要无禅高兴,定海做什么都可以。娶媳妇又怎了?无禅为什么不能娶媳妇?定海板着脸,偷着乐,睡觉都要笑醒的,还指望着无禅再给他生出来个小无禅了!

只一样,无禅练的是佛门正宗童子功,要生小无禅,还得等一等。

精关尚要守,元阳不得破,在将金刚不坏功修至完满之时,无禅才可以——

金刚不坏功的第七层境界,也是最后一层:圆融。

无禅仍是童子之身,这一点定海看的出来。

因此定海要下山,定海不放心无禅,世道艰险人心险恶,况有一只母老虎在无禅身边,一不留神就将无禅连皮带骨吞了!这就是定海出山的原因,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听说有个燕悲歌,不服,定海要去将他打服!听说,现下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叫龙真,定海要去告sù

他,谁才是真zhèng

的天下第一。听说,现在的江湖已经不是从前的江湖,定海要去见识一下,看看定海这个名字,有没有被人遗忘。

定海不老,定海仍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仍有与生俱来的蓬勃旺盛的斗志!

山脚下,定海猛回头,吡牙一乐!

模样似极了一百零八。

定海对自己的演技甚觉满yì

,定海认为自己的演技也是一般,天下第一!

岁月如刀,风霜刻划,一张遍是皱纹的苍老的脸,在那瞬间焕发出了别样神采!

四下无人,一个路口。

定海左看看,右看看,便就选了一条路,大步流星走向前——

无禅去到哪里,定海到哪里去。

无禅的拳,定海的棍,因此,江湖就要变了模样。

天光斜投,照在度佛棍上,留下一道长长长长的影——————————————

十四 第一美女

五花八门城,一个茶馆里。

有人在说书,醒木啪啪地拍着,有人在打顿盹儿,哈欠一个连着一个。

那没办法,众口难调,有人就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比如无禅和尚,两手托着一颗光头,做出一脸天真好奇样,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一回,说是的:江湖。

这一回,就叫作:英雄美人数不尽,武林大会逞风流。

但见那先生面白无须道貌岸然,身形修长一脸正气,右看右看上看下看正着看倒着看横着看竖着看都是一个非比凡俗的人物,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都是一个不折不扣正经儿八百如假包换死活都是——

说书的。

不扯,听书。

“……诸位看官有所不知,这燕大侠实则武功极高,两只铁拳、一条生杀棒,打遍天下无人可当!而之所以燕大侠没有夺得上届大会魁首,只是因为一个,女人。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便英雄了得如同燕悲歌燕大侠,也要栽在一个女人身上,哎!这当真令人唏嘘,可叹可叹!话说那女人还是一个尼姑,生得冰肌玉骨美貌非常,无怪乎哎呀呀!”

噼里啪啦稀里哗啦,一只茶碗飞将过去,当下将那先生浇了个满头满脸茶水狼藉:“你这厮,又胡说!那尼姑明明是个师太,长得其又黑又胖奇丑无比!”一位看官忍无可忍,挺身而出,怒道:“燕大侠生平从不对女人出手,是一个真zhèng

的英雄豪杰,甚么英雄难过美人关!燕大侠根本就没有出手!”

“是极!是极!这厮就爱胡说八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众看官纷纷附和,冷眼儿白眼儿,大摇其头。只有无禅,心里乐开了花!说书先生叹了口气,拿出一块手帕,擦了又擦:“诸位息怒,息怒,不才只是卖个关子,以求……”

“要说好好儿说,不然滚犊子!”一位看官喝道:“再敢乱讲,扯烂你嘴!”

“正如此,燕大侠扬长而去,只余慕容公子一人。”说书先生不敢怠慢,喝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好好儿说道:“论及天下英雄,自是少不得燕大侠,但若论天纵其才,还当说是慕容公子。彼时慕容公子不过二十许人,一剑倾情横空出世,几度问心无人能对,可谓剑法通神旷古绝今!只一人,一枝独秀,自燕大侠走后比武便就再无悬念,慕容公子力压群雄独占鳌头,正是实至名归!”

“尽说些个废话,老一套了,老掉了牙!”又一看官不耐烦了,插嘴道:“你说的那一套,是个人都知dào

,上回是慕容公子,上上回是梅掌教,上上上回是龙老教主,上上上上回是哑僧定海,那些陈年旧事……”

“太师叔祖!”无禅大叫一声跳将起来,双拳紧握双目炯炯,神情振奋!

“无禅!”继而一声叫,脆亮又高亢,威严无比:“坐下!”

众人纷纷侧目,但见一个红衣美女,端然而坐,正自手持一镜对镜描眉。美女总是吸吸引眼球儿,何况美女身边还有一个和尚,这是一对儿奇异的组合。实则这个美女众位看官早就瞅见了,无心听那说书先生说书也多半是她的缘故。这个美女名作牛牡丹,每个男人见了她都是心头火热,心猿意马,心神不定,心惊肉跳——

“看甚么看!再看将你们眼珠子都挖出来!”那美女果然恼了,再一次悍然发作:“流氓!败类!下流之人!无耻之徒!癞蛤蟆屎壳郎!”等等!当下众位看官各得一号,羞惭无地汗颜无比,一时人人惊惧鸦雀无声。不愧是牡丹女侠,花中之王侠中之凰,一出场登时就将场面镇住了,果然威风无二霸气无双!

“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姑娘貌美如花,自会引得蜂飞蝶舞,往返流连心生爱慕。”说书先生清清嗓子,又讲;牡丹女侠点了点头,坐下;众位看官惊魂未定,无禅和尚认真听讲:“但凡是个正常男人,见了美女都要动心,况乎这位姑娘天香国色花容月貌,可谓是人间仅有天上无双,无怪乎……”

岂不知,说书先生不务正业,又自拍上马屁了。众人极为不耐,一时纷纷离座,欲走却又不舍:“店家——上茶——”“小二!添水!”“来碟瓜子儿!”“来盘儿毛豆!”“给那桌一样来一份儿,记我账上!”当下有人示好,随即人人效仿,不一时无禅和尚这桌五花八门满满当当一盘一盘堆得老高,就差有人献花了。

可见牡丹姑娘个人魅力之大,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一般。

牡丹姑娘乐了,美了,欢喜之余得yì

之下不免侠义心起豪兴大发:“记甚么账!本女侠请客!今天在场有一个算一个,小二!”说着拈出一物,啪地拍到桌上:“这店里的茶点酒水我全包了,都给我上来,全部摆满!”眼见那物金光闪闪,正是一锭十足真金!那店小二都要乐疯了,大喊小叫着跑进里屋:“掌柜的——掌柜的——”

转眼之间,数十张方桌全部摆满,一般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层层叠叠摞得老高。眼见这位女侠不但生得美貌,而且出手大方,众人纷纷眉开眼笑大拍马屁,一时间茶馆子里头吹的吹捧的捧夸的夸笑的笑,那是格外热闹!掌柜的自是满面春风笑得格外开心,掌柜的发了一笔大横财,店小二也是满脸堆笑伺候得格处殷勤,店小二也要得一大大红包!

当然少不了说书先生的,无论谁在这间店里消费,说书先生都是有抽头的。因此说书先生也是格外兴奋格外卖力,口吐莲花唾沫星子狂喷:“说的是,武林大会!说的是,英雄大会!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便如慕容公子,便如梅掌教,便如龙老教主如定海神僧,那都是不世出的英雄,高手中的高手!但有一样,诸位当知,何以如今天下公认的武功第一人龙真,却是未曾——”

说的正是龙真,真龙教教主龙真,名震天下却是只闻其名鲜见其人的龙真。

一语至此,已现端倪。

“……高手中的高手,那是天才中的天才,龙真性傲,目无余子,便就万鹤谷万寿大会也不放在眼里。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龙真不屑与人作比,自也不屑去台上争那武魁之名,当真狂得可以傲得可以!诸位看官,不才且问一句,龙真其人孤高傲绝,极少现于世间,而他偌大声名从何而来,谁人晓得?”

“徒手平叛!”

“单挑上清!”

“金鸾碎龙椅!”

“一啸平仙山!”

提到龙真,众人神情振奋!

没有人的名气是平白得来,龙真冠盖天下的声名,靠的是傲世无双的实力!

可是牡丹女侠不高兴了。

牡丹女侠柳眉倒竖杏眼瞪起,已经沉下了脸,眼看就要发作了!

说到实力,论及风头,天下无出其右舍我其谁,那必须得是牡丹女侠!

牡丹女侠不高兴了,这书也就没的说了,牡丹女侠一发作了,茶馆也要给她拆了!一股杀气,一股煞气,一股霸气,一股无名火气蓦然混杂弥漫开来,氤氲升腾,以牡丹女侠为中心方圆八丈气温骤然下降八度!众人心悸惊悚,登时噤若寒蝉!好在说书先生阅人无数,是个老江湖,见势不妙立kè

转移话题:“须眉且不论,英雄有巾帼,便于那万鹤谷万寿大会之上,天下第一美人——”

说到美人,果然不一样了,众人纷纷竖起耳朵,牡丹姑娘瞪大眼睛——

“……六十年前,武林第一美女之名,有人说是玉女侠,有人说是墨女侠,莫衷一是,也无定论。三十年前,武林第一美女便只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就是以前的鹤谷玉女,现下的龙真之妻,贺仪贺夫人。而在今朝,当今武林传言,第一美女之名当属鹤谷传人,贺夫人之首徒,林黛林女侠。据说此女清丽脱俗美艳绝伦,见者无不惊为天人……”

“啪!稀里哗啦!”牡丹女侠大怒,拍案而起,声震屋瓦杯碗狼藉:“第一美女?谁人?”

“啪啪啪!稀里哗啦哗啦啦!”众人纷纷随之一震,旋即纷纷拍案而起,碟子茶碗打碎无数:“你这厮!又来胡说八道!”“当真有眼无珠,说到美女——”“甚么林女侠玉女侠?听都没有听说过!看看!看看这位,红衣女侠!”“这才是举世无双,美女中的美女!”“是仙女!仙女!”“请问仙子贵姓芳名,不是不是,尊姓大名?”“仙女,仙女,小人姓董名永,家中有屋也有田,还有一头牛……”

所谓有眼不识牛牡丹,吹破大天也枉然,说书先生这是犯了众怒自寻死路,眼见场面大乱特乱,就要乱得可以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好在这说书先生并非常人,当下灵活机智,话锋一转:“诸位,诸位,在下说的是武林第一美女,而这位仙子本非世俗中人,以上那些庸脂俗粉又怎可与之相提并论!不可比,也不必比,萤虫怎及皓月之辉?论的只是武林中人,若是真zhèng

论及第一美女,这位仙子自是——”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美女!”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大声鼓噪,欢欣鼓舞交口称赞。牡丹女侠转怒为喜,心花怒放,却是不动声色:“哼!算你识趣,本女侠宽宏大量,这便——”却不料话没说完,又给说书先生打断:“不然,不然,以姑娘之姿容,这天下第一美女之名——”

“不然?你说,不是?”牡丹女侠暴怒,众人愤然慨然:“你这厮!莫不是活够了!”

“天下第一犹不足,当说——”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说到拍马屁,这说书先生也是天下第一高手:“天上、地下、人世间、宇宙乾坤第一美女!”

语落再无声,天地人静默。

十五 遗珠

“无禅,怎样?”牡丹女侠翘起大拇指,骄傲地对着自家:“怎样?怎样?”

无禅不知dào

她这是找夸还是找骂了,因此点头,说道:“是了。”

“哎——”牡丹女侠摇头叹气,眼角眉梢却是盎然喜意:“傻子!笨的!”

当真是傻人有傻福,无禅和尚娶了个宇宙乾坤第一美女当老婆,换作旁人早就乐得找不着北了。当然无禅并不傻,在场的人也没有一个傻子,众人不过顺水推舟落个人情,磕着瓜子听着书,得吃得喝又饱眼福,何乐而不为?实则真zhèng

找不着北的还是牡丹姑娘,牡丹姑娘又自照着镜子自我陶醉,已经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此时说的是:武林野史,风流韵事。

这个大伙儿都爱听了,一个个儿的直听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比如万鹤谷的鹤公鹤婆当年与上清教木长老木婆婆的四角恋爱,比如龙真龙教主与上清野道宿道长争风吃醋为抢夺一个女人大打出手,那个女人就是现在龙教主的大老婆,比如南山禅宗的定海神僧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凡心大动险些还俗,要不是痴恋的对象是个宁死不还俗的尼姑,现下两个人早就成双成对孙子孙女都老大了,等等。

绝对都是情事,秘史,鲜为人知的典故。而众人听着书,再看说书先生之时,脸上已然换作诸如敬佩,爱戴,仰慕,五体投地,以为神圣的种种表情。这先生果然是有大才,有猛料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似乎任何空穴来风的小道消息以及无中生有的花边新闻他都知dào

,更如同亲眼所见——

“啪!”一声醒木起,自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鄙人初到贵地,说上一二段子,不成敬意。自是学艺不精,只搏大伙儿一乐,诸见笑,见笑了。”说着打开折扇,轻摇慢扇:“说一千,道一万,不过为了一口饭,哎!可怜一介穷酸,路至半途便囊中羞涩,还望诸位相助一二,在下不胜感激。”

赏钱自有,不说也有。

在宇宙乾坤第一美女面前,大伙儿那是格外格外地大方,纷纷慷慨解囊!

这一回,说书先生收到钱财无数,共计一十八两二钱银子,一千百八百八十八个铜板!

这是一笔可观的钱财,足够说书先生吃喝几个月的了,但人心不足蛇能吞象:“哎——”

一声长长叹息,先生愁眉不展:“多乎哉?不多矣!”

当真贪得无厌,竟是还嫌少了!众看官又惊又怒,一时纷纷开口指责,白眼恶语齐相加,唾沫星子淹死了他!但众人不知,说书先生也有苦衷,当下又叹一口气,说出了缘故:“诸位好心打赏,在下不胜感激,但在下出来说书并非为了生计,而是为了凑足银钱去买那一张千金难求的,戏票!”

戏票!戏票!众人惊叫!原来如此!

那一张戏票,乃是武林大会的门票,也是万寿大会的请柬,正是一票难求千金难买!本次武林大会将于两年之后重阳节举办,九月初九也是万鹤谷鹤仙翁的做寿之日,届时天下各大门派无数英雄豪杰将会聚于一处,人人欲前去大展身手一举成名,人人欲前去大开眼界争睹风流,可以想见的是——

无论是票,还是请柬,都是一个席位,一个得以参与得以观瞻的资格。

十二年一届,尚距两年有余,但此时有心之人已然早做准bèi

,譬如这说书先生。

请柬,观票,共计万张,于鹤仙翁做寿之前的半年发放。大门派者如上清教,南山禅宗,多不过十张。小门派者如大风门,海沙派,仅有一张两张。那是相当难得,贺寿柬共计千张,也无座,都是站票。此外九千张,名为观礼票,只让你远远看着,而且是要收钱的。多不多?票只一万张,人是万万人,可说万中取一。少不少?那一千张寿柬有价无市,无门无派的想要进去就只有从九千张观票入手。贵不贵?不贵,一张一百两银子,钱不算多,掏得起的人有的是。难不难?难!太难!要知dào

一张票的价值并不在于票的本身——

便即一张一百两,九千张就是九十万两,好大一笔数目!不用说,鹤仙翁这是借机敛财了。但没办法,人们都认,三百余年的传统数十届的底蕴,武林中人江湖中人天下的人只认这一个武林大会,余者不论!而你花这一百两银子,三天三夜,管吃管喝吃好喝好,有歌有舞刀光剑影,数不尽的英雄美人,有的是乐子瞅!包你值回票价,而且心满yì

足——

所以,九千张,一百两银子的观票,就不是一百两能够买到了。

这样说,真龙教,是代理销售商。

真龙教卖出去的观票,是一千两银子一张。

九九八十一,真龙教从其中赚到的钱,是八百一十万两银子。

其后又经无数黄牛倒手,那价钱,一般人是买不起了。

比如上一届,这一张一百两银子观票卖出的最高价钱是:五千两银子。

还是上一届,那有价无市的寿柬同样创造了最高成交纪录:五千两黄金!

疯了,当真疯了!

但人们认,认头!

这些典故,无关比武,但同样为人津津乐道,百说不厌。

当然,此时,众人都在摇头叹气,表示爱莫能助。

说书先生长吁短叹一回,也是自知无望,黯然独坐一旁,对酒浇愁。

过一时,众看官三三两两散去,掌柜小二忙里忙外收拾。

牡丹姑娘仍是梳妆,稳稳而坐八风不动。

无禅和尚怔怔出神,也不知dào

在想甚么。

是了!太师叔祖说过,无禅也要去参加那甚么大会,拿个第一名回来。

是了,是了,无禅也爱比武,无禅是会去的,可是无禅能够拿到第一名么?

那是,不可能的!无禅和尚重重点头,深以为然。

至少,还有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方殷大哥,无禅一定比不过!

“小师父。”正自胡思乱想,那说书先生凑将过来,笑眯眯说道:“小师父可是,南山禅宗弟子?”无禅吃一惊,愕然道:“是,是了!”说书先生点了点头,注目而笑:“我观小师父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骨骼清奇神完气足,当是自幼习武,武功绝非凡俗。”无禅摸了摸脑袋,左右看看:“呵,呵呵。”

“咦?”牡丹女侠听着了,疑惑道:“你这说书的,还会算命么?”

“略懂,略懂。”说书的一笑,云淡风轻:“小会一些。”

“骗子!败类!”牡丹女侠何许人也,当下一针见血也揭穿了说书先生的身份,给一白眼儿以示鄙夷,并将其作为实例指点教导无禅和尚:“无禅,江湖险恶,坏人太多,比如这个骗子——”此处省略八百二十五字:“你记住,但凡骗子,都生得他这种模样,以后碰上了这种人一定要小心,切记!”

“啊?”这就叫做对牛弹琴,说了也是白说。

“无禅!”正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空自着恼却也无可奈何:“好罢,说书的,你就给我算算,要是算的不好,哼哼!”牡丹女侠冷笑一声,将手一比,虚斩一记:“你应当知dào

结果。”说书先生长身玉立,神情从容,一派高人风范:“姑且一试,少顷自知。”说罢,双目灼灼观其容色,复阖目,来回掐指,口中喃喃不辨其意——

半晌。

牡丹姑娘长长打个哈欠,极为不耐道:“喂!你这有完没完?尽是些装神弄鬼邪门……”

“呼——”但见那说书先生轻吁一口气,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有劳姑娘久等,可以开始了。”

好不一番折腾,原来只是热身。

“你要是有病,就赶紧去冶。”牡丹女侠面沉如水,眼中杀机隐现:“要是活够了,也可以直说。”

“敢请姑娘出一字,本人以相字之法——”说书先生不为所动,面色凛然:“测天机!”

“测字?”牡丹女侠久历江湖,这种把戏见识得多了:“折个字解个字也能扯上天机?蒙谁了?少来这套!切,糊弄小孩子的玩意儿!”

“不然。”说书先生摇头晃脑:“万法本一法,一念通天地,三才通贯字为媒,相之亦可得玄机。而这相字测命之法精深奥妙,分装头、接脚、穿心、包笼、破解、添笔减笔对关摘字,观梅测字种种,但凡一字成于心出于口,便是天人合一……”

“行了行了,啰嗦死了!测就测!”牡丹姑娘再也不耐,大吼一声:“我测,禅!”

实则牡丹姑娘早已想好,测的,正是一个“禅”字。

无禅的禅。

禅字一出,先生笑了:“姑娘不是测字,姑娘是问姻缘。”

“少废话!”牡丹姑娘叱骂一句,脸却红了,也是心下忐忑:“测你的字!”

“大好姻缘,天作之合。”说书先生微笑,赞道:“禅者,一人礼佛也。礼佛即为禅,去礼是为单,挂单又成双,有女是为婵。”说着一指无禅和尚,笑道:“姑娘佛前问禅,自不求礼,只为取而代之,得成姻缘。”

牡丹姑娘不说话了,牡丹姑娘看向无禅:“无禅,无禅,他说的对么?”

无禅,无禅,牡丹姑娘的心意,你知dào

么?

“对!对!”无禅连忙点头,又奇怪问道:“牡丹姐姐,你们在说什么?猜谜语么?”

“哎———————————————————-”

“婵者,媛以牵连,连以亲近,娟以和美,字出有喜,大吉大利!”说书先生察言观色,已知这把是稳赚不赔了:“姑娘蕙质兰心,更是情有独钟,一语出口之时心中已有答案,原是以字示之,并非在下测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牡丹姑娘又是长长叹一口气,终于赏给说书先生一个笑脸:“瞧不出,你这骗子,果然有些门道!”大吉大利,恭喜发财,这完全说中了牡丹姑娘的心思,说书先生又会说书又会算命,果然是个有才的:“然万事万物,有得必有失,姑娘舍禅礼而取婵意,此为合好之相,亦为破财之兆。”

“哈哈!哈哈!”骗子就是骗子,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牡丹姑娘放声大笑:“破财?哈哈!钱我有的是,花也花不完!”说着将怀里袖里的金银珠宝一古脑取出,砖头瓦块一般丢在桌上:“看!”但见黄的是金白的是银,珠玉细软大放光明,另有数十张银票,百两有之千两有之,果然是个大大的女富豪:“好不一番穷算计,还不是想骗银钱!哈!破财便就破财,本女侠今天心情好,就赏你了!随便拿!”

视若粪土,何其不屑!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说书先生又是一笑,却是摇头:“姑娘方才已然有赏,不才虽是一介白丁,也非贪得无厌之人——”

便就转身飘然而去:“穷则穷矣,算也算计,文人酸儒,自有风骨。”

十六 小城故事

“三七?”

“四六!”

“五五?”

“二八!”

“你二?”

“三八!”

“三八?说书的,你是太有才了!”掌柜的叹一口气,无奈笑道。

“瞧这成色,可值千两。”说书先生端详着掌中拇指大小的一粒珍珠,嘻嘻笑道:“金兑百两银,珠当千两银,共计一千一百两银,三八十一,恰好可分。”

原来是女富豪不慎遗落了一粒珍珠,又恰好给说书先生和茶馆掌柜一起捡到了。二人是在分赃了:“我就不明白了,那大把金银珠宝你不去拿,偏偏又来,哎!”掌柜的叹道:“若你当真要做君子,眼见珍珠掉落地上,怎不说给了她?”说书先生摇头,一般叹道:“财不外露,惹祸上身,方才看到的也不只你我——”

“也是,也是,可不是么!”掌柜的看着门外,面露同情之色:“你说的对,那姑娘是要破财了。”说书先生哈哈一笑,将八百两银子揣了起来,又左右看看:“小二呢?去了哪里?怎半天不见?”掌柜的接过珍珠一粒,郑重收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先生有所不知,这五花城有些门道——”

五花八门城,一处大街上。

一匹大红马,一个红姑娘,一个红和尚,红红火火走着,在闲逛。

牡丹女侠不缺钱,无禅和尚再次鸟枪换炮,僧衣不见了,改穿一件大红袍!

衣服鲜亮,头儿光光,无禅就像是一个小小暴发户,又像是一个小小跟班,走在牡丹女侠的身后:“牡丹姐姐,二百五十两银子,是多少呢?”二百五十两银子,就是牡丹姑娘为无禅和尚置办这身行头的价格,这不是一个幸运的数字,只因:“小意思,不多不多!不过该花的花该省也得省着,无禅你等学着点儿,人家原本开价五百两银子的……”

这不是一个幸运数字,那原本是两个幸运数字。

由此可见,牡丹姑娘很会过日子。

无禅和尚一脸佩服地听着,不时虚心地点一下头,并赞美:“牡丹姐姐,你真行!”

两个人,一对儿奇异的组合,再加上一匹引人注目的马,就如同在大街上烧起了三团红通通的火。走到哪里烧到那里,无数只眼睛都在看着,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人,看着这一男一女一匹马堂而皇之地走在江湖之中,下场如何。五花城的人很杂,五花城的水很深,虎落平阳龙困浅滩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自然,说的是,牡丹姑娘行走江湖,带着无禅和尚行侠仗义的事。

开始了。

“小爷啊!大爷!”“英雄啊!好汉!”“女侠啊!侠女!”“姑奶奶!行行好!”“好人呐!好人!”“大发慈悲!活菩萨!”走着走着,忽然之间,街边多了许多乞丐,左边一大溜儿,右边一长排,好几百人跪着拜着哭着喊着,似是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头来。老小花,小叫花,男叫花,女叫花,每一个人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又黑又脏,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摆着缺了口的破碗,每一个人都用无比渴望的眼神看着——

只看牡丹。

“哼!”牡丹姑娘冷哼一声,那是睬也不睬:“装可怜,骗钱的!”这骗不到牡丹女侠,牡丹女侠见得多了:“无禅,别理他们,你看他们有手有脚,这根本就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活该——”正说着,却见无禅怔怔地看着其中一人,皱着眉头:“牡丹姐姐,这人,这人,无禅怎看他有些眼熟?”

那人正是茶馆里的,小二。

牡丹女侠扫过一眼,一指,叱道:“好个小二!招摇撞骗,你个小人!”

“冤枉啊!我不是小二!”那人将手猛摆,大声哭道:“我是小二的兄弟,小三!”

是一只手,只一只手,另一只袖管空空荡荡,是个独臂人,果然不是小二而是小三:“女侠客,女菩萨,小三天生残疾,便端茶送水也是没人要的,可怜啊可怜!”

“当啷!”一锭大银落在破碗里,女菩萨叹道:“可怜的小三,拿去罢!”

“女菩萨!女菩萨!”旁边一人大放悲声,情真意切:“他缺了手,我没了脚!可怜路也走不了,走不了!”但见一腿自膝而断,只有一个干瘪的裤管,果然不是一般地可怜:“若是有手有脚,小人何必在此乞讨,活菩萨啊,你行行好……”

“当啷!”又是一锭大银,女菩萨面色悲悯:“都是可怜人,自当……”

“娘!娘啊!你死得好惨啊!”一人跪地痛哭,嚎得天地动容:“可怜老娘辛辛苦苦将儿养大,到头来却是棺材也落不下一口,儿不孝,不孝啊!”只见地上破席一张,其上生生一个闭着眼睛死去的老娘,而那汉子头插一支草标,光着上身,胸口上书四个大字:卖身葬母:“哪位行行好,便就买了我去,小人愿意当牛做马,反正也是贱命一条,贱卖!贱卖了!”

“当啷!”却是一锭大金,女菩萨泪光隐现:“苦啊,苦!这世道啊!”

“老天爷!我不活了,不活了啊——”忽一女尖声大哭,声嘶力竭:“我也卖!我也卖!卖身葬全家,葬全家啊啊——”只见得,前头横七竖八摆了十好几口,是男女老少一应俱全,个个躺在地上死翘翘了:“可怜小女子身患重病,便是卖身,谁又肯要!天呐!真是没有活路了咳!咳咳!”大咳声中,眼见那小女子以帕掩口,再看一条白手帕尽被鲜血染红,正是触目惊心——

“当啷!当啷!”正是两锭大金,女菩萨泪落两行:“这些,够了罢?”

以下同上。

……

这一条街走将下来,女菩萨身上所有金银珠宝全部施舍出去,可谓是功德无量,济世散财拯人无数。女菩萨擦了擦眼角,沉重叹道:“无禅,你看,这个世上有多少穷苦的人需yào

我们帮zhù

,可怜,太可怜了!”无禅和尚双手合什,面色庄严:“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胭脂似是深有同感,摇着头打了一个响鼻:“噗噜!”

意犹未尽,银钱没了。

好在还有银票,得以行善积德。

前头,恰好,有一当铺,名作:回头是岸。

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这是一间奇怪的当铺,两个人走了进去。

不一时,出来了,几十张银票,换了一大包袱。

“牡丹姐姐,三千两的银票,为什么只给一千五百两银子呢?”无禅和尚又不明白了。

“你这就不懂了,人家说了。”牡丹姑娘绝对明白人,说道:“这是当铺,不是钱庄,典当东西都是要减半的,是这样!”说着点点头,得yì

道:“瞧见没?这是当票,上面都写好了!以后我们还了这一千五百两银子,还可以拿回一千五百两的银票,一点儿也不亏!”无禅和尚看了两眼,一脸崇拜道:“可不是么!原来这样!”

一个活傻子,一个死傻子,无怪乎五花八门城突然出现了许多叫花子!

便在万众瞩目当中,便在翘首期盼之下,二人,一马,还有一个大包袱,走上了来时的路——

回头是岸。

这一回,不一般。

没有走出几步,一人对面行来,是个猥琐汉子,生得獐头鼠目:“借过!借过!”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边空无一人,何必走我这边:“小偷!站住!”

那贼人眼睛瞄向包袱,那贼人将手慢慢伸向……

牡丹女侠何许人也,当场就识破了他的身份,大吼一声:“别跑!”

小偷大吃一惊,然后掉头就跑,一时跑得飞快:“不好不好,风紧!扯乎——”

“无禅!追!”牡丹女侠用手一指,命令道:“上!”

无禅登时蹿了出去……

“哎呀!哎呀!我地个娘!”那小偷身中拳脚无数,倒地哀号,悔不当初:“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打死也不偷东西……”

不必无禅出手,众人争先上前,合围!痛殴!面色激动慨然,在所不辞义无反顾!

不一时,忽一人大声惊叫:“不好了!打死人了!”

众人呼啦一声散开,再看那小偷两眼翻白口吐红血,已经死了。

这时候,远处远远跑来二人,佩腰刀,着官服,双双近前,横眉竖眼,厉声喝道:“当街杀人,可知王法!”

众人不语,面色惊惧。

“拿下!”一差领导模样,指使道:“他!是他杀的!”

“哗啦啦!”一差手下模样,持锁链上前,当下扣住一人:“首恶在此,余者速退!”

“不是我!不是我!冤枉啊冤枉——”那首恶竟是一个又矮又瘦的干巴老头儿,痨病鬼模样:“咳咳咳!我没,没,咳咳!”

“就是你!”领导模样官差一语定案:“带走!带回衙门!”

“稀里哗啦!咳咳咳咳!”手下模样官差扯了就走,痨病鬼模样首恶又哭又叫死命不走,咳得几乎上不来气了:“咳!千古奇冤!咳咳!六月飞雪,老汉比窦娥还冤啊!”当下人人怒形于色,却是无人敢上前一步,那小偷死了也是没人搭理,眼瞅着凶恶蛮横的官差便要将那无辜受害的老人——

“且慢!”正是一声叫,脆亮又高亢:“人模狗样,甚么东西,呸!也敢在本女侠面前作威作福?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好人好事做到底,行侠仗义进行时。

这就是五花八门城,鱼蛇混杂贼无数,大小骗子一窝蜂。

十七 千金散尽还复来

清冷的夜,孤独的人。

月下,墙根,两个人,一匹马。

嗖地一阵凉风吹过,夏日的夜,竟也如此寒冷。

牡丹女侠缩了缩玉颈,使得一双香肩柔弱可怜:“无禅,我冷。”

由巨富而至赤贫,不过半天时日,这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便强悍如牡丹姑娘也有些接受不了:“无禅!我冷!”无禅和尚独坐一旁,没心没肺道:“牡丹姐姐,无禅不冷。”正是世态炎凉,正是人心叵测,正是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要太快,怎不使人一声叹息,望天无语:“无禅,你记住,在我说冷的时候,你要脱下衣服,披在我的身上。”

“是!”无禅脱下衣袍,给她披在身上:“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牡丹姑娘看着天上的星,与月:“无禅,我们退隐江湖罢!”

“啊?”

无禅和尚又犯迷糊了,但这一回牡丹女侠也懒得指点他了:“烦死个人!去!边儿上坐着去!”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又所谓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或所谓人在江湖飘早晚都挨刀,是这样。牡丹女侠已然厌倦了这个江湖,厌倦了尔虞我诈是非纷扰,蒙生退隐之意,是这样的。此前种种,牡丹女侠经过细致分析严密论证,此刻已是心下了然。

——上当了!

在赔了银子,打发官差,安抚良民,以及死者家属以后。

在身无分文,一贫如洗,看到良民们各自欢欢喜喜,勾肩搭背走了以后。

在看到死者纷纷复生,少了腿的生出脚,断了臂的长出手以后。

在乐善好施,行侠仗义,将银钱散给了人们又被人们遗弃,冷落一旁以后。

牡丹女侠终于明白,这一回,又上当了!

朗朗的夜空,满天的繁星,皎洁的月色,有多么美。杨柳拂晚风,蛙叫虫儿鸣,灯火阑珊处,有多么美。人寒衣儿暖,脉脉情儿长,对影是一双,有多么美。是很美,都很美,美得牡丹想要流泪,但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丑恶,不以为耻,反而招摇,他们骗去银钱,他们骗了牡丹,他们就会开心么?

其实,牡丹根本不用骗的,只要他们开口,牡丹就会给了他们。

其实,牡丹不在乎钱,完全不在乎,牡丹在乎的只是情义。

其实,牡丹心里什么都明白,牡丹是用金银黄白之物,使他们现出原形。

其实,牡丹用心良苦,是要用铁一般的事实教给无禅,千金易得,人心难测。

当然,以上一切都是牡丹女侠在吃了暗亏上了恶当,大生闷气大发脾气以后反思出来的,牡丹姑娘是一个事后女诸葛。

每每如此。

无论如何,现下就连住店吃饭的钱也没有了,两个人是流落街头,无处话凄凉。

更牵累到了胭脂。

当然,胭脂与牡丹一样,只要有喜欢的人在身边,便下地狱也作天堂。当然,牡丹姑娘不在乎钱,无禅和尚更是对钱完全没有概念,所以二人一马露宿街头,一样很快乐。当然,牡丹女侠说的只是气话,这个江湖少不了花中之王侠中之凰,任何打击任何磨难都无法阻挡前方的一条光明大道——

行侠仗义进行时!

正所谓山穷水复疑无路,可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办法自有,只在人想!

一个字,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千金尽散去,僧衣还复来,当无禅和尚变回无禅和尚,牡丹姑娘又拥有了二两五钱银子,外加一大把铜板。银子,是天经地义的公道,铜板,是据理力争的结果。牡丹姑娘得yì

地挥舞着手臂,炫耀道:“无禅,怎么样?”无禅和尚佩服以及崇拜,敬若神明:“牡丹姐姐,你真厉害!”胭脂左看看,右看看,眼神迷离:“噗噜噜!”

二人一马,面对朝阳,意气风发地行进!

历史,自此翻过旧的一页,江湖,从此展开新的篇章。

面摊上。

二人在吃面,无禅吃十八碗,清汤面。

牡丹吃一碗,三鲜面。

胭脂吃豆饼,六个。

共计消费:一两五钱银子,外加一把铜板。

只是一顿早饭,便已花去大半。实则无禅和尚现在的饭量是大不如前,不然牡丹姑娘身上的银钱根本不够。牡丹姑娘看着掌心里的蚕豆大小的一角小小银子,不满道:“老板,你这面也太贵了!”老板一五一十道:“清汤面十文一碗,计一百八十文,三鲜面一两银子,六个豆饼五钱银子,共计一两五钱银子外加一百八十个铜板,客倌这是五十四个铜板,尚有一百二十六个铜板,就当是——”

这还是打折了,优惠了,牡丹姑娘该知足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牡丹姑娘叹一口气,拍拍屁股,走人。

无禅和胭脂心满yì

足地跟在后面,一起高兴地走着。

未及午时。

同样兜儿里空空,又是一文不名。

牡丹和无禅一人手里拿着一支糖葫芦,一边吃一边四处乱逛。

胭脂蔫头耷脑跟在后面,百无聊赖。

“牡丹姐姐,这回又当什么呢?”无禅和尚意犹未尽,当上瘾了。短短两个时辰,当铺进了八回,再没有什么可以当,牡丹女侠换洗的衣服都当完了:“要不,把胭脂当了罢?”两人互视一眼,一齐去看胭脂。胭脂用一双无辜又多情的大眼睛看着两个人,似乎是没有什么意见。二人互一点头,当下心有灵犀。

不开玩笑,说当就当。

回头是岸。

这家当铺公平合理,而且当铺的老师傅很是热情友好,两个人都认准了。

胭脂被当了二百两银子,给人牵走了。

胭脂没有意见,正好逛街逛累了要歇一歇,在这里吃点草料,睡上一觉。

当然只是典当,可以赎回来的,二百两银子又不多。

是不多。

两人进了酒楼,点了几个菜,又喝了一点儿小酒儿。酒足饭饱之后,又开始逛街。当然牡丹女侠不是在闲逛,牡丹女侠是在找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机会,顺便买上一点香精水粉,补补妆。当然无禅和尚也不是在跟着她的牡丹姐姐瞎逛,无禅和尚是在找他的方殷大哥,因为牡丹姐姐说了,他的方殷大哥就在这里。

今天很太平啊,没有一个坏人,找啊找,找啊找。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找啊,找。

找到天荒地老。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黄昏。银子飞得更快,转眼一穷二白。

清冷的夜,孤独的人。

月下,墙根,两个人,没有马。

嗖地一阵冷风吹过,一阵,又一阵,如刀,刀刀催人老。

牡丹女侠缩了缩脖子,使得一双大眼隐于暗夜:“无禅,我饿。”

无禅和尚光着膀子,上前柔情蜜意地为她披上僧衣:“牡丹姐姐,是这样么?”

夜色那么美,美得使人心碎。

牡丹姑娘抱膝而坐,仰望星空,望着亘贯黑夜的那一条璀璨天河:“无禅,你的脑子里面,究竟在想什么?”无禅盘膝而坐,两手拖腮,看着天上那一轮皎洁圆满的月:“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在这里,你又在哪里呢?”

没有理由,谁也不能将无禅的方殷大哥从无禅心中夺走,因为在无禅和尚的心目当中,他的方殷大哥是一个神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可叹佳人在畔,一味不解风情,牡丹孤芳自赏,姑娘心中落寞。在这美好的月光之下,一朵鲜花无人来采,开始慢慢枯萎,凋零了:“无禅,你相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奇迹——”

只有在穷途末路,只有在一筹莫展,只有在没了主意失去一切的时候——

天上,一道流星,慢慢慢慢地——

划过。

十八 神奇四侠

一大清早。

牡丹正在梳妆,无禅还在打坐。

就在太阳公公刚刚出来的时候,就在五花八门城的一个小小角落,奇迹出现了。

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只似转眼之间,无数的人,无声无息地涌现,缓缓地聚拢过来。没有人说一句话,脚步轻得听不见,一张张脸上都是没有表情,一双双眼睛没有任何神采。无禅不知不觉,还在打坐。牡丹揉揉眼睛,以为看错。却分明是五光十色高低错落,很多很多的人都在梦游一般,走着,走着……

就好像一群僵尸,大白天,公然走在大街上。

又似是一个梦魇,黑夜里,久久也无法挣脱。

“无禅!”

牡丹姑娘尖叫一声,已是魂飞天外:“鬼!有鬼!”

无禅不动,推也推不动,无禅神游物外,完全是无知无觉:“啊————————”

只有揪耳朵神功,才能唤醒无禅和尚:“无禅!快跑!”

来不及了,晚了。

在无禅吡牙咧嘴睁开眼睛,在牡丹瞪着大眼惊恐跳叫,的时候,二人终于看到了奇迹。

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人们无声上前,放下手里的钱,又是转眼之间,地上黄金,白银,珍珠,玉石,在牡丹和无禅面前一一出现。衣服回来了,银票回来了,衣服还是那些衣服,银票更是只多不少,还有,还有。还有胭脂,是说胭脂,胭脂它它它它高昂着头得yì

上前,似乎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二人云里雾里,一时面面相觑。

依然没有人说话,细看,一张张的脸却是恭敬万分。没有人说一句话,细看,一双双的眼都是惊慌躲闪。也没有人离开,每个人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似乎中了魔咒,齐齐石化了。有一些面熟,茶楼掌柜,面摊老板,当铺师傅,衣店裁缝,店小二,小偷,官差,等等。更多的面生,完全没有打过一点交道,从来也不认识。

“牡丹姐姐,这是——”无禅可就奇怪了,无禅非常奇怪:“为什么呢?”

“等下!等下!你别说话!”牡丹皱着眉头四下张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啊——”

“阿乌——阿乌——”

没有阿乌,天上有一只乌鸦,嘎嘎叫着,飞过。

但只有阿乌,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牡丹姑娘终于明白。

就如同南山脚下一月有余,阿乌的能力,牡丹女侠早就见识过了。

没有奇迹,只有阿乌。

正午时分。

有家客栈,名作:在水一方。

五花八门城里的名堂很多,千奇百怪,就如同五花八门城里的人。

这家客栈门外有一条臭水沟,因此叫作在水一方。

“牡丹姐姐,为什么沟里的水一点儿也不臭——”无禅和尚好奇问道:“你要叫它臭水沟呢?”牡丹女侠叹一口气,挟一口菜:“无禅,经过这么多的事,你的木头脑袋——”说着用筷子,敲敲无禅的头:“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开窍儿!”连敲三下,嗒嗒有声,无禅顿悟,眉开眼笑:“好玩好玩,这像无禅敲木鱼,通!通!通!”

无禅不是木头脑袋,无禅根本就是石头脑袋,别说一点儿,那是半点儿也开了不窍儿的。没有臭水的沟也可以叫作臭水沟,就如同不长翅膀的人一样可以叫做鸟人,何况水沟旁边还立了一块石碑:臭水之沟。臭水沟里的水臭不臭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石碑上的四个大字,那是当朝皇帝御笔亲题——

可见这一条沟,不是一般地臭。

当然说到传言野史,说到江湖阅历,无禅和尚那是比牡丹女侠差了十万八千里地,根本就连她半根小手指头也比不上:“阿乌这个人呢,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做起事来也不靠谱儿,但是,你听好——”牡丹女侠一脸神mì

,低声说道:“但他是一个大人物,很有来头的!我告sù

你,早上那些人,都是……”

只在一夜之间,五花城完全变了模样。

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每一个人都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再无出奇之处。

没有乞丐,没有骗子,没有小偷,没有流氓。

当然,太过正常也是一种反常,五花城有八个门,外头进来的也不止无禅牡丹两个人。

“风兄,你看。”一人摇头晃脑道:“这五花城无趣得紧,哪里又会有什么高人?”

一桌,四人,八个菜,两壶酒。

说话的是四个侠客式人物,生得高矮胖瘦各有特色,一式轻袍缓带风流倜傥:“花兄所言谬矣,江湖藏龙卧虎,草莽亦出英雄,说不得,在场便有高人——”语声落处,一人举杯,隔桌遥遥相邀:“不才一杯薄酒,敢敬二位英雄。”另一人随之起身,举杯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先干为敬,请——”

正当饭时,客栈里是人满为患,乌压压好几十桌。

当下人人侧目,纷纷拿眼张望——

“啪!”

一位红衣女侠拍案而起,横眉立目指点叱骂:“小人!无赖!地痞!流氓!”

不多不少,当下四侠客各得一号,实至名归。

众人轰然大笑,一般扬眉吐气!

该!

不用说,这是看着人家姑娘生得美貌,便就动了心思套近乎儿了——

自讨没趣!

那一男一女二位英雄如何了得,五花八门城里的人多半已经见识过了,或说吃过苦头了。而那四个自命不凡的明显就是外来客,正是主动送死自取灭亡——

又有,好戏看了!

侠客就是侠客,四人面不改色,二人微笑不语,二人缓缓落座。

一侠高瘦,摇头笑叹:“月兄,月影神剑已然出世,当与二位英雄共赏之。”

“呛啷!”只听一声其声清越宛若龙吟,再看一剑宝光流转横空出世:“雪兄,献丑!”

献丑献宝,自有一号!

此四人结义兄弟,江湖有名:风花雪月,神奇四侠。

亮出宝剑的侠客矮胖团圆,名曰“月影分光剑”,月自圆月四侠。

但见:一支竹筷飞上半空,剑剑分光月影漫天,转眼之间剑回鞘里,月四侠是气定神闲。

只听“叭嗒”一声,竹筷落在桌上,整整一根,完好无损。

众人口不得言,都看傻了。

“这一式叫作‘二十三四明月夜’,二十三剑,二十四段。”月四侠朗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般茫然。

“好一个月影分光剑!”雪三侠举箸轻拨,赞叹不已:“好一式二十三四明月夜,一、二、三、四……”众人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去看,果见那竹筷一一分散开来,化作二十四截,截截一般长短!那一剑竟快到如此地步,使得断开的竹筷落于桌上仍不得散,果然神剑!神功!众人恍然,纷纷赞叹,言道帅呆了,酷毙了,这不科学已经是一种奇迹了,种种。

“雪兄轻功冠绝天下,今日何不露上一手儿——”月四侠朗声道:“也让大家伙儿开开眼界!”语落处,雪三侠应声而起,以飘然出尘之姿四下拱手:“雕虫小技,现丑现丑。”原来四侠各有绝技,月四侠以神剑现世,雪三侠以轻功登场,众人此时已然对神奇四侠刮目相看,当下屏声静气拭目以待——

雪三侠:名曰“踏雪摘星手”,雪自飘。

但见:雪三侠上前两步,四顾一笑,然后,飞了起来。

众人大声惊呼,以为做梦!

准确地说是飘了起来,雪三侠双脚离地,以极为缓慢的腾空速度,和天外飞仙一般的优美姿式飘浮,向上,向上,忽然!生生停在半空中,或说悬浮,并将双臂张开两腿并拢成一“十”字,定在那里——

众人骇然惊叫,以为见鬼!

踏雪无痕,飞天摘星,这便是雪三侠的轻功。旋即,雪三侠凭空后翻,七百二十度,加一侧翻,垂直落地,身形不晃双足如钉。继而四下拱手,微笑示意:表演完毕。登时掌声如潮,哗哗的,热烈非凡。众人赞不绝口,纷纷以为神奇,言道眼界大开,表示极度震撼!这完全摆脱了地心引力以及能量守恒定律,此人不是人而是神或说不是地球人而是外星生物,种种。

“花兄!花兄!”雪三侠谦虚地笑了笑,与月四侠齐声相邀:“请——”

花二侠人高而胖,满面红光,见状推托再三,见推托不得,只好出场展露盖世绝技。

花二侠:名曰“冰花烈火掌”,花自弃。

正是一山更有一山高,花二侠展示的是冰火九重天神功,当下更将众人震惊!

但见:花二侠平摊两掌,掌中空无一物,忽然之间,“蓬!”左掌生出一团火焰,噼啪燃烧!而右掌白雾淡起,氤氲于掌心方寸之地,反复幻化,缓缓凝结,终以实质绽放:正是雪白一朵冰花,晶莹而又剔透。

“冰火!冰火!”众人失声惊呼,一时纷纷动容!

“此为冰火九重天,何以为九,自有分说。”便于花二侠展示冰火神技之时,雪三侠加以解说,月四侠快速取出一块生肉,以月影分光剑穿之,置于火上,烤。火烤一时,又冰镇一时,冰镇一时,又火烤一时。其间花二侠面色不变,烈火寒冰之下一无所觉。经连续火烤冰镇九九一十八次,终成——

肉香四溢。

神功收时,烈火灭于无形,冰花散于天地。

无中生有,神人现世,众人顶礼膜拜,纷纷问道好不好吃,纷纷言道愿意试吃。

“风兄,风兄,风兄。”三侠一齐叫道:“飞刀不出,更待何时?”

风大侠,神奇四侠之首,终于出手。

风大侠:名曰“浪子风流刀”,风自吹。

但见其人矮而瘦,面有菜色,似乎是先天元气不足后天营养不良的样子:“哎——”

风大侠一声叹息,直比烟花还要寂寞:“风吹雪,风吹花,风吹明月照大江,哎!”说着,叹着气,拿出一柄小刀,用专注的眼神、稳定的手法、高处不胜寒的意境以及天人合一的韵味,一刀,一刀,又一刀地,削肉。那一刀,一刀,直似削在众人心头,在场众人当时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急死个人!

过了一万年,风大侠,终于削好了。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众人终于明白,神奇四侠里面,最神奇的是这风大侠。

此为浪子风流,化腐朽为神奇刀法,在场每人分得一片烤肉,不多不少,一人一片。

而每一片烤肉都是形状相同,厚薄相同,味道相同,七分生,三分熟。

“高人啊!高人!”“英雄啊!英雄!”众人吃着烤肉片,激动大叫。

再看神奇四侠,已然引为神圣。

“无禅!上!”牡丹女侠犹自不服,嚼着肉片命令道:“去!给他们露一手儿!”

“啊?”无禅看着掌心一片肉,迟疑道:“无禅不会,无禅不吃肉的。”

是的,无禅的武功不是用来表演的,无禅的武功是用来——

“比武!”牡丹女侠大叫道:“歪门邪道!神气个屁!有种和我家无禅比一比!”

“来!”无禅拎着两只拳头就上去了:“与无禅打过!”

“你?你?你?还是,你!”

十九 夜来香

一只飞鸟,划过夕阳。

晚风轻轻吹送,送走白日里的热闹喧嚣,是非纷扰。

六个人,黄昏时候,在五花八门城的街上散步,说说笑笑,观赏沿途风景。

是一女五男,牡丹女侠,神奇四侠,外加无禅。

外加的意思就是,无禅和尚跟在后面,仍是一个小小跟班。

而风花雪月四侠前前后后将牡丹女侠围拱起来,就像是四片绿叶衬着一朵红花。

众星捧月的感觉,牡丹女侠很喜欢,牡丹女侠本就是天上的明月。而风花雪月的事情,神奇四侠最最在行,他们本就是游走花间的老手。岂不正是花中之王,实至名归侠中之凰!在甜言蜜语的攻势之前,在千奇百怪的吹捧之上,牡丹姑娘飘飘然,飘飘然,如凌波仙子般在云端漫步,完全失去了方向。

牡丹女侠笑靥如花。

原来,神奇四侠都是京城的贵公子,结伴行走世间,一般为了行侠仗义。

原来他们都是好人,原来他们都是君子,原来他们浪迹江湖,只是为了实现那心中的同一个理想。

原来是,这样。

好不殷勤周到,自是盛情相邀,当去看看那繁华的京城,去游那琼楼玉宇杨柳岸,去赏那笙歌起处舞翩翩。说的是,京城美女如云,百花争奇斗艳,怎能少了牡丹?说的是,多少王孙公子,孤高而又傲慢,怎不识得牡丹?花中之王,侠中之凰,自是艳压群芳一枝独秀,当然一朝现身冠盖京华!

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是这样,是这样,一定一定是这样。

自是这样,不用他们来说,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牡丹女侠自有主张。

无禅没有主张,无禅只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和无禅比武。

既然他们,那样厉害。

无禅不知dào

,牡丹也不知dào

,他们的真zhèng

厉害之处。

这是四个浪荡公子,京城之中臭名昭著,正是结伴来此游玩,顺便看看可有花采。

却是一朵,花中之王!

无论如何,双方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晚间,六人回在水一方客栈,吃喝一回,各自安歇,周到客气,不提。

有人在演戏,有人在看戏。

是夜,云掩了月。

月黑,风高,正是采花好时候。

夜深,人静,却是惊了谁的心!

无禅正自打坐,或说练功或说睡觉,如同往日,一般无知无觉。

但牡丹姑娘不能睡,牡丹姑娘瞪着两只大眼平躺床上,万分机警地注视着门窗——

小人!无赖!地痞!流氓!

是的,他们的小小伎俩,骗不过牡丹姑娘!

装罢!装!这便让这干妖魔鬼怪现出原形,祭出神刀一举消灭!

牡丹女侠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和衣躺在床上,双目炯炯并无一丝睡意——

其色火红,光华闪烁,如同一团暗夜里的火,正是朱雀神刀!

是的,那四人不怀好意,牡丹姑娘早就看出来了。

他们的邪恶眼神,早已将他们的心出卖,他们的龌龊心思,早已被牡丹女侠识破!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他们一样一样是披着羊皮的狼!是色狼!牡丹姑娘没有不知dào

的理由,不用江湖经验不用察言观色,那是一种敏锐的直觉,牡丹姑娘一眼看穿!是的,自午时,见到那四人的第一眼开始,牡丹姑娘的头脑始终都是清醒的——

虽然看不出,他们玩的什么花样。

但,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牡丹!

不错,牡丹所料不错,那正是四头色狼,采花大盗!

侥天之幸,侠中之凰还算明白,料敌机先,花中之王有了防备。

何况还有,无禅和尚一旁护花。

但是,识破了色狼不主动消灭,还要等着色狼脱去人皮现出原形,可以说是牡丹女侠的一个小小失误。

小是小,但致命!

完全没有出乎预料,正是用的迷神之香。

这是一种下三滥,下九流的手法,每于淫贼花盗暗中行使,牡丹女侠防的就是这招儿!来了!来了!所有的故事,一切的情节,都在按照牡丹女侠的设想出现,进行——

来了,说来就来了!

只见窗外黑影闪动,旋即窗纸无声破,入一乌黑细管,淡淡烟出。

袅袅袭人,另类的香!

“好贼人!”牡丹女侠大喝一声,持刀挺身而起:“受死罢!”

片刻。

窗户推开,窗户关上,神奇四侠再度现身,八只眼睛看着床上——

床上是干瞪着眼的花中之王,还是那样平平躺在床上,如同一条案板上的鱼,或是一块儿大大肥肉,一万年以前就从那里等待着——

无禅无知无觉,坐了也似万年。

“谁先上?”风自吹笑道。

“自是老大!”花自弃雪自飘一齐谦让。

“我最后!”月自圆明智地退后三步,拭目以待。

没有废话,简单利落,采花大盗就是采花大盗,目的就是花中之王——

牡丹姑娘!

很快,便在牡丹姑娘的注视之下,风自吹除去上衣,露出干瘪瘦弱的身子,爬到床上。

一手探过,便就解衣。

三人在看,司空见惯。

没有护花使者,无禅是一和尚。

牡丹姑娘浑身软绵绵,就是小手指甲也动不了一点点,就只能那样眼睁睁地看着——

好戏登场!

动不得,叫不得,哭不得,似乎只有流泪的力qì

了,却是泪也流不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牡丹姑娘又犯傻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先是一个致命的失误,后是一个小小的疏忽,使得——

戏走了样!

不过寻常套路,不过简单迷香,不过还是预料之中的小小伎俩——

干瞪着眼看,硬是忘了防!

这就是牡丹姑娘,花中之王侠中之凰,明知暗算还要闻一闻那另类的香。

在那一刻,牡丹姑娘懊恼无及悔恨无数,在那一刻,牡丹姑娘终于见到了现出原形的色狼!便就除去所有伪装,便就来个真刀真枪,在那一刻牡丹姑娘魔爪之下毫无反抗之力,便就欲要咬舌自尽也只能心里头想!笑话!笑话!笑话太冷太残酷,梦想太多太虚妄!这就是江湖,这才是江湖!江湖正在用铁一般的事实告sù

牡丹姑娘,光明总是伴随着黑暗,不知水深水浅你就莫要来趟!可笑!可悲!江湖不止是有笑与泪、侠与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江湖不是过家家不是做游戏,江湖是那生与死的无奈选择是那水与火的无情肃杀!就如同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任你花王侠凰叫得天响,一个不慎便就将身埋葬!

会有奇迹么?谁来救牡丹?

在那一刻,牡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滑落——

是在那一刻,牡丹什么也不想,牡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三个字——

他才是一个真zhèng

的护花使者,他总会出现在牡丹最需yào

他的时刻,他说过他会一心追随誓死守候,绝不食言!是的,他就是阿乌,讨厌的阿乌,可怜的阿乌,痴心的阿乌,没有用的阿乌,甩也甩不掉的阿乌,真zhèng

用到他的时候才会想起了他的阿乌,而那时他不再是阿乌而是一只神鸟,而是牡丹甜言蜜语撒娇耍赖感觉最亲最近的——

“阿乌哥!”

一声呼唤,只在心间!

来了!来了!不负所托,正如所愿,说到就要做到,绝对不开玩笑!

——若有人伤你一片指甲动你一根头发,立时教他横尸当场,死无葬身之地!

何其相似一幕,不容一指加身!

“呜——”

——我会为你飞天入地,只为将你拥入怀里,天地为鉴,此心不变!

一支钢镖突如其来,穿过墨色夜幕,穿过水样月光,以激昂决烈之势呜呜破空——

飞镖在飞!飞镖在飞!穿过了眼穿过了窗穿过了心田,将爱定格!

“夺!”

——那镖有头无尾,那镖有柄无环,一尖,六棱。

二十 阿乌哥!

一镖中柱,堂堂皇皇。

阿乌的飞镖不是暗器,阿乌要他们死,死个明白。

阿乌是在宣告,阿乌来了!

砰一声响,四道黑影闪电一般破窗而出,几是同一时间落地。

四人并非善与,手底是有功夫。

只见一人,立于院中,只见其形,不见其容。

唧唧,唧唧,四下无人,无一人,好寂静,只有虫声时起。

也无灯光,四下皆暗,只有星光月光,眼眸之中冷冷的光。

阿乌只一句:“谁先死?”

事出反常,自是不详,四人齐齐静默,各自眼神闪躲。

半晌。

风自吹为四人之首,又给这鸟人坏了好事,终于忍不住开口:“好一手飞镖功夫,却不知与风某这飞刀相比——”飞刀,又见飞刀,说话间食中二指相骈拇指相扣,飞刀在手蓄势待发:“又如何!”

“叮!”便是一声脆响,飞刀居中而断!

阿乌也不废话,无声无息一镖飞出,镖是不及作何反应,人是看似一动没动。断刃落地,三人齐齐变色,齐齐后退三尺!风自吹仍以蓄势待发的手势立在原地,似是定在那里。谁人心中的惊骇也是不及风自吹,只因那时是以薄薄刀刃相对,他又怎能于毫厘处以镖尖射断!而那一镖射断飞刀势犹未止,因此风自吹的惊骇也只一时——

便就向后仰倒,喉头正中一镖!

“谁先死?”只这一句话。

先死后死都一样是个死,声未落三人齐动,不想死只有一条路,逃!

“蓬!”地一股白烟升起,花自弃消失不见。

“刷!”地一道黑影腾空,雪自飘飞上了天。

“锵!”地一声宛若龙吟,月自圆持剑跳窗,杀回房中!

“啊!”一镖透体而入破胸而出,月自圆扑倒窗前,双目圆睁死于月下。

“啊——”雪自飘扎手扎脚从半空落将下来,扑通一声跌在地上,长声惨呼。

“呜!”又是一镖投入无尽黑暗,花自弃于南墙根现身,手捂咽喉倒地抽搐:“呜——”

“谁先死?”还是一句话。

开玩笑了,没有先死后死了,活下来的只有雪自飘了,雪自飘别无选择:“大爷饶命!”

阿乌没有杀他,一人一镖,天公地道。

自此神奇四侠江湖除名,更是尸骨无存,人间蒸发。

事了。

“鹈鹕。”阿乌说道:“你不该勒他脖子,那样太过残忍。”

“好东西,轻轻一勒脑袋就掉下来了。”鹈鹕两手扯着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笑道:“阿乌大人,依你之见——”

“你应当勒他腰部,将他从中分作两截,让他死死不得,活活受罪。”

“阿乌大人,你又开玩笑了,你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鹈鹕,你知dào

,我从来不开玩笑。”

“是,阿乌大人。”

“鹈鹕,你收拾一下,我去办一点私事。”

“好的,阿乌大人。”

“鹈鹕,你不要磨磨蹭蹭的,我知dào

你想偷看,但我不喜欢给人偷看。”

“我不偷看,阿乌大人。”

“也不许偷听,否则我会挖出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耳朵,明白么?”

“阿乌大人,你今天话很多,你是不敢进去见她么?”

“呼——”

阿乌犹豫再三,还是鼓足勇气,忐忑不安地,推门而入。

这是一个错。

她就躺在床上,孤苦无依地,流泪。

而他坐在地上,无动于衷地,睡觉。

这是一种罪过。

阿乌轻轻上前,打开一个小瓷瓶,将深情与爱送过。

阿乌只是不看去看她的眼睛,阿乌无法承shòu那样的柔情似水,与热辣辣的——

“啪!”便就一记耳光,抽在阿乌脸上:“死阿乌!你怎才来!”

牡丹姑娘跳将起来,叉腰怒吼,仍是那只母老虎:“你当玩么?当看戏么!”

这,便是阿乌得到的回报。

阿乌一动不动。

打是亲,骂是爱,阿乌痛在脸上,阿乌甜在心里。

“阿乌哥——”牡丹姑娘终于忍不住了,哭着扑到阿乌怀里:“阿乌哥,你可来了呜呜呜——”

是的,都怪阿乌,阿乌早该出手,不该让她受委屈的。

阿乌一动不动,却是泪眼朦胧。

如果阿乌早些出手,阿乌还能够站在这里么?如果阿乌早些出手,还能够听到这一声阿乌哥么?如果阿乌早些出手,还能够这般温香软玉抱得满怀,流下幸福的泪水么?

这已足够,阿乌值得。

是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阿乌是对牡丹好,牡丹心里也知dào

,那是一种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好,牡丹也会感动的。阿乌才是一个真zhèng

的君子,正如同此时,阿乌一样不会动手动脚,阿乌只是默默地给了牡丹一双可以依靠的肩膀,承shòu她的委屈她的忧伤承shòu她不为人知的柔弱一面——

“这死无禅,一点用也不管!”牡丹哭诉道:“阿乌哥,牡丹不要他了,不要了!”

阿乌的人没有动,阿乌的心可以动。

阿乌的泪水已经滑落,阿乌的手缓缓抬起——

阿乌是有多么爱她,阿乌只想将她抱住,紧紧抱住,再不放手!

“阿乌哥,你去看看他,看看那个傻瓜!”牡丹姑娘抽泣道:“看看他死了没有……”

阿乌的手僵在那里,就是那样,僵在那里。

“阿乌哥——阿乌哥——”

阿乌的手落下,拂过瀑般的发:“傻丫头!”

月光如水,漫过泪痕。

谁也不知阿乌心里的苦,便在南山之下,便在茶棚之中,便在天与地与胭脂的见证之下,阿乌和她拜天拜地拜了案前香火——

结为兄妹。

不为什么,牡丹的任何要求,阿乌都会答yīng

的。

哪怕是,共拜天地人已死去,哪怕是,一心不死无法割舍!哪怕是看她一眼就如同心上划了一刀,哪怕是刀刀见血逆流入口又生生咽回肚里,哪怕是肝肠寸断泪流不绝想都不敢去想说也没的可说,仍是值得!值得!死也值得!阿乌发誓不再为她流泪,因为阿乌心中无怨无悔,阿乌只要看到她的幸福便已满足,阿乌就会幸福——

这就是爱,这,才是爱。

但是阿乌在哭,阿乌无声地哭。

阿乌笑道:“不哭,不哭,再哭老和尚要来了。”

一提老和尚,牡丹姑娘果然不哭了:“老和尚?要来了?”

老和尚,要来了。

哭,或不哭,老和尚都是要来的。

阿乌对于牡丹的爱,不同于定海对于无禅的爱。

但牡丹对于阿乌的爱,就如同无禅对于定海的爱。

阿乌明白。

夜去,昼来。

一个老和尚,走进了五花八门城。

迎着朝阳,长长的棍棒扛在肩上,留下一道长长长长的影——

二十一 不一样的定海

“太师祖叔!太师叔祖!”

“嗯~~唔唔~~无禅!无禅!”

一老一少抱头痛哭,又哭又笑,让人眼红心也跳!

“呸!”牡丹女侠低啐一口别过头去,心里头是酸溜溜的。

老和尚,小和尚,正是一对儿活宝,这才几天没见?搞得生离死别劫后重逢一般,两人是亲热无比,硬生生将牡丹姑娘冷落一旁,只能是无人理会孤芳自赏。无怪乎牡丹姑娘吃醋了,当然在吃醋之前牡丹姑娘已就大不乐意了,人家小两口儿好好儿的一下子来了个超级大灯泡儿,换作谁人也是没个好脸了——

这是牡丹女侠和哑僧定海的第一次会面,当然,花中之王侠中之凰被直接无视了。

当然,牡丹姑娘也非常之不待见这个又瘦又小又丑又怪又臭又硬又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老和尚,牡丹姑娘一般选择无视。但那一条度佛棒,使得牡丹姑娘有些紧张,这老和尚就是哑僧定海啊!传说中的杀人魔王!此外,牡丹女侠心中隐有一层担忧,或说高瞻远瞩,可以想见的是在以后的江湖路上照顾完了小的又要照顾老的,大事小事都得牡丹女侠操心,这下有的苦头吃了——

她自胡思乱想,却不知,定海究竟何许人也!

江湖,江湖,但有定海的棍在,走到哪里都是一片坦途!

如骗子小偷种种,如神奇四侠之流,谁敢作乱立时一棍抡死,根本就没有嚣张的机会。

定海不同于无禅,定海有着丰富的江湖经验。

无禅和尚没有看到,自家亲爱的太师叔在抱着无禅摸着无禅脑袋的时候,用眼角儿一直在瞄着牡丹姑娘!这就叫做人老心不老,老树开新花,牡丹姑娘的无穷魅力定海老和尚也是抵挡不住,明里不看暗里也要偷瞧的。所以事实就是,定海爱上了牡丹。事实如此,不容置疑,实则定海老和尚早就从门缝里偷看过牡丹姑娘,所以准确地说是,早在牡丹姑娘登上南山之时,定海就爱上了她!

若非爱她,定海早就一棍打死了她,定海是绝不容许有人在自家门口闹事的。

但牡丹就是牡丹,牡丹不一样,在定海眼中在定海心中,不同寻常!

还是空闻方丈说的好,万法归一,缘法殊途。

这是奇妙的缘,老天亦不能定。若牡丹不是牡丹,不在南山撒泼打闹横行霸道指天骂地神佛也是不鸟,反而柔弱可怜哭哭啼啼跪着哀求怨妇一般诉苦,定海是不会给她任何机会的。之所以牡丹还能见到无禅,只是因为定海欣赏她、喜欢她、爱她!是喜爱,是疼爱,定海认为,无禅的媳妇儿就应该是牡丹,这样的姑娘!

牡丹的身上,是有定海的影子。

或说,牡丹是有定海当年的三分傲气,三分霸气,三分狂妄三分悍勇——

十二分的不服不忿,无所畏惧,战天斗地!

说白了,就是二。

牡丹姑娘就是二,所以定海喜欢她,因为定海也二过。

当然现在定海上了年纪,已经不二了,定海已经超越了二的境界,进入了更为高级的境界:一!

天下第一,唯我独尊,就是定海现在的境界。

说白了,就是更二。

总而言之,有实力有底气的二才是真二,不同于胡二瞎二随便乱二,所以——

“走!”

三人成众,这已经是一个小团体了,具有极为鲜明的特色。

一老和尚,一小和尚,一大姑娘,还有一匹马。

暂且命名为:行侠仗义打击坏蛋不可一世威风不二团。

老和尚来了,就不一样了。

牡丹姑娘以为老和尚来了就没的玩儿了,其实老和尚来了,更好玩儿。

定海此行是要教给无禅一些事情,比如说什么是江湖,比如说怎样去走江湖的路。定海要亲身示范,如何分辨好人坏人英雄狗熊,如何行侠仗义打击坏蛋。而这个这团体中,定海是理所当然的带头大哥,无论从辈分、资历、名气、实力以及脾气来说,定海都是当仁不让的老大!所以,牡丹女侠也只能屈就了,还是二。

无禅和尚是小三。

胭脂就是不三不四了。

走!振臂一声吼,江湖抖三抖!

三个人,一匹马,于五花八门城中,再起风云!

牡丹女侠没有意见,因为牡丹女侠别无所求,只要老和尚不把无禅带走就好。

只有一件麻烦事,关于三人之间的交流,令牡丹姑娘极为头疼!

一个傻的,一个二的,还有个哑的,可想而知——

不说,且走。

队伍出发了,按大小个儿排队,定海拎着棍子一马当先,牡丹虎着个脸跟在后面,无禅牵着胭脂,一齐高兴地走着。

走在大街上。

一个奇异的组合,变作一个更奇异的组合。

当下又一次引起了五花城城中居民的围观,纷纷注目,指点议论,以为神奇。

无论如何,现在的牡丹与无禅在五花八门城也算是名人了,再加上一个定海这个过了气的大名人,再没有人敢再上去惹事生非。

三人一马,于城中横行无忌,大摇大摆逛了大一圈。

结果,三个人,一个坏蛋也没有发xiàn



这个天下很太平啊,根本就没有仗义的机会,定海点了点头,示意:“嗯!”

无禅点头,胭脂点头,一齐表示同意。

当然牡丹女侠并不这样认为,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老不开窍儿那是傻子。此时的牡丹女侠是格外戒备格外警醒的,便以人间蒸发的神奇四侠为前车之鉴,牡丹女侠此时心有余悸。或说是一惊弓之鸟,牡丹女侠现在看着四下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像好人,牡丹女侠瞪着两只大眼,格外警醒格外戒备!

又逛一圈,毫无斩获。

天底下的坏人似乎都消失了,每一个人都在规规矩矩地做事,老老实实地做人。

看起来,行侠仗义打击坏蛋不可一世威风不二团,可以解散了。

“吃饭!”

说散就散,吃散伙饭。

当然这顿还是牡丹女侠请,定海和无禅根本就是两个穷光蛋,吃白食的。

饭店,订在,八戒酒楼。

就是八戒酒楼,相传猪八戒曾经这里吃过饭,因此叫作八戒酒楼。

高老庄居。

三个人,八个菜,两坛酒。

“有道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佩服佩服!干!”牡丹女侠豪爽得很,端碗一饮而尽!

“干!”定海同样一口喝干,并抓起一块五花肉,丢进嘴里大嚼:“再来!”

“有道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强将手下无弱兵!干!”说话又是一碗,牡丹女侠先干。

“干!”定海眉开眼笑,一碗干掉,又倒一碗:“再来!”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儿个高兴就多喝!干!”牡丹三分醉意,面若桃花。

“干!”两人啪地一碰碗,双双一仰脖子,咕嘟喝干:“痛快!”

“倒上!”正是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女中豪杰火拼英雄好汉:“再喝!”

“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干!”

这句话定海不爱听了。定海不爱听就不喝了。不但不喝了,还叭地一拍桌子:“无禅!”

“无禅!喝!”牡丹女侠叭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该你了!”

“啊?”

无禅和尚正自捧着一支烤羊腿大口啃吃,满脸油光嘴歪眼斜:“还,还喝?”

这里有一个规矩,但凡老二说的话老大不爱听了老三就要喝,因此无禅喝:“喝!”

又一时。

无禅和尚当先不胜酒力,出溜桌子下头去了:“六个六啊……”

这时候牡丹女侠和定海神僧拼了个半斤八两,已经双双拼出真火来了,开始划拳了:“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四喜财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八匹马啊……”

“喝!喝!”“喝!”“你喝!你喝!”“你喝!”

以真zhèng

的实力而论,定海神僧的划拳水平就出如他的疯魔杖法一样高,牡丹女侠完全不是对手。但牡丹女侠总玩儿赖,出慢手儿,黑拳高拳齐上,一通比划下来定海神僧又不是对手了。因此定海大败亏输,面红耳赤喝酒无数,也是无话可说。因为定海喊拳不喊号,只出绝户拳,那一二三四的换作哪路高手来了也是招架不住……

五花八门城中,光天化日之下,大街上走着四个醉鬼。

准确地说,是三个醉人,和一个醉马。

一个打着醉拳,一个耍着醉棍,一个唱着醉歌,一个迈着醉步。

当下又一次引起了五花城城中居民的轰动,纷纷起哄,品头论足,引以为戒。

看起来,行侠仗义打击坏蛋不可一世威风不二团,还不能解散。

更应该将其命名为:行侠仗义打击坏蛋不可一世威风不二不三不四团。

老和尚来了,真的不一样。

二十二 杀手现身

老和尚很好玩,比小和尚好玩多了。

就像是一个老顽童,又像是一只老猴子,把牡丹姑娘乐坏了。

当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牡丹姑娘终于知dào

,定海老和尚是一个宝。

没有太师叔祖,没有清规戒律,没有什么不可以,没有,完全没有。

有的只是溺爱,纵容,娇着惯着哄着乐着。

没有为什么,南山禅宗的定海是南山禅宗的定海,出了禅宗下了南山定海只是定海。道理很简单,就如同定海说话做事一样简单,就如同在无禅和尚一直纠结的喝酒吃肉问题上面,定海用四个字加上点头摇头就解决了。

山上。山下。

多么美好的生活,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只一天,牡丹同样爱上了定海,就像定海爱她那样。

从此,三个人,一匹马,在五花八门城过上了和和美美的小日子。

当然,江湖很险恶啊,坏人很多啊,这一点时刻也不能忘记!

而行侠仗义打击坏蛋不可一世威风不二团所肩负的使命,三个人同样没有忘记。

没有不三不四了,不三不四总是出工不出力,已经被开除了。

就在第二天,三个人走在大街上,又开始寻找坏蛋。

任务很艰巨,说实话,真不好找。

在万千人中找出一个坏蛋,就如同在万千蛋中找出一个坏人,实在是太难了!

因此,找不一时,三个人又开始四处乱逛。

一处闹市。

“……白发已苍苍,问一声,儿何时,归故里,怎见得阿爹双目盲——”街头一瞽目老者拉着二胡,悲伤的曲调,苍凉地吟唱:“说功名,富贵呐,多少又是多哟,你可见到那金玉堆满了堂——天不生,地不养,双亲当记挂呀,只见得那佳人在水一方——盼儿归,盼儿归,哭干了河和江,问一声,再问一声,儿在何方……”

说的是一个不孝之子,为求功名高飞远走,娶了媳妇儿忘了爹娘。二胡拉得咿咿呀呀,老人唱得催人泪下,一人孤身独坐街头,与四下是格格不入。当然也没几个人搭理他,只有定海牡丹无禅三人在听。定海面色平静,一语不发。牡丹泪光隐现,想起了家。无禅看看定海,又看看牡丹,一脸茫然。

忽将曲调一转,词也高亢激昂:“边关狼烟连城起,战鼓声声如惊雷,吹号角,拒虎狼,为国为民保家乡——”这二胡曲调不止思乡离愁,配以边塞疆场也是热血激荡!金戈铁马已出,杀伐之气隐现:“儿不归,有所为,跃马杀场披戎装,凌云之志在四方!是我儿!是我儿!出生入死为家国,捷报传来美名扬!归故里,拜爹娘,正是我家好儿郎,忠孝两全人诵唱——”

“哎!”牡丹叹了口气,掏出一锭银子,放在老人面前的破碗里。这老头儿怪可怜的,七老八十,眼也瞎了,还在这里白日做梦:“哎!”定海叹了口气,心说这老不死也是自欺欺人,若有儿在,又怎会落魄街头无人理睬:“哎!”无禅随之叹一口气,看看定海,又看看牡丹,还是一脸茫然。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二胡还在拉,却是一曲《凉州小调》。

“嘘——”牡丹姑娘悄悄拉了无禅的手:“别出声儿,走,姐姐带你去玩。”

“嘘——”无禅和尚登时会意,随即跟着他的牡丹姐姐蹑手蹑脚,两个人像做贼一样溜走了。

是的,原本就是先结婚后恋爱,小两口儿需yào

一些私人空间,以培养感情。

去玩玩也好,玩来玩去,感情就玩出来了。

定海深深明白。

因此定海未作理会,继xù

听二胡曲,更闭着眼睛,很是陶醉的样子。

定海是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峥嵘岁月,想起了血与泪风与沙,爱恨情仇种种过往。

岂不知,听不一时,那两人已经玩儿出花样儿来了。

“啊————————————————————”

只听一声女子尖叫刺破了天,旋即有孩童哇哇大哭,怒骂嬉笑,鸡飞狗跳!

远处一群人,围着圈儿看,不见其间究竟,只见一团火轰轰烈烈蓬勃旺盛地烧——

牡丹女侠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格外红火,格外热闹!

定海暗叹一声,大步走上前去。

呵!

果然!

出事了!

出大事了!

只见,一个小孩,扯着嗓子哇哇大哭,旁边一个老太,指指点点横眉怒目!

牡丹女侠连连冷笑,高傲地昂着头!

无禅和尚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咧着大嘴快要哭了。

是非有分明,棍下见真章!定海提棍大步上前,威严指点大喝一声——

“咄!”

事发,因为一支糖葫芦。

这要怪那个小孩了,本来牡丹与无禅一人一支,吃得好好的。

但那小孩站在路边,非得看。

看看也就罢了,可他用无限渴望的眼神以及可怜巴巴的表情在看,看得人受不了。

于是惹出了祸事。

“小孩儿,你想吃吗?”这话是牡丹女侠说的,牡丹女侠也是好心好意。

“给!”无禅和尚是个大方人,这一点很像他的牡丹姐姐。

那时,那小孩眉开眼笑,便就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儿,去抓糖葫芦——

然后,老太出现了,老太千恩万谢连连作揖,说孙儿嘴馋这下遇上了好心人,等等。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但这时,牡丹女侠机警而又敏锐地,嗅到了其间暗藏的一丝危险。

——那小孩儿,都七八岁了,两条鼻涕拖得老长,目光呆滞白痴一样,不正常!

——而方才,不一样,他的眼睛灵活骨碌碌地转,不一样!

——那老太,六七十了,慈眉善目看似人畜无害,但她身上疑点多多!

——明明穿金戴银,可说富态白胖,又怎会买不起一支糖葫芦,给她的孙儿!

只在瞬息之间,牡丹女侠脑筋急转,于是事态急转直下——

万万不可大意,狐狸露出尾巴,牡丹女侠断定,这一老一小这是传说中隐于暗里无处不在,改头换面易容现身的:杀手组织成员!

“慢!”牡丹女侠大喝一声,上前一把夺过糖葫芦:“小心!”

说着一把扯过无禅,飞快退后三丈开外:“有暗器!”

无禅当时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去——

发xiàn

那老太,还有那小孩,大眼瞪小眼,都是一脸茫然。

且看:行侠仗义打击坏蛋不可一世威风不二团成员——

——隐于暗里无处不在改头换面易容现身杀手组织成员。

双方对峙片刻。

“哇——”小孩开始哇哇大哭,老太已是怒形于色:“神经病,俩疯子!”

牡丹女侠冷笑,连连冷笑。

还没有完,只是开始。其时无禅和尚的脸还没有红,其时众人注意到了但没有围拢过去,其时定海还在一脸陶醉地听着小曲儿。

“哈哈!想骗本女侠,没那么容易!”牡丹女侠一针见血,怒指杀手小孩:“刀!你怀里藏着刀子!哼,别以为我不知dào

,快快交出来!”语落处,那杀手小孩果然不哭了,而且神色大变,两手紧紧捂住腰间一处:“不,不给!”那杀手老太已是变了脸色,无禅和尚见状也是一惊!牡丹女侠哈哈大笑,神情得yì

:“哈哈!果然!”

果然有刀!

看罢,这就是牡丹女侠,神目如炬明察秋毫的牡丹女侠!

略施小计,一个诈唬,便就令其无处遁形——

“交出来!”

“不给!”

“快快交出来!”

“不给不给!”

“好个杀手,人小鬼大,把刀交出来!不然,哼哼——”

便在众人瞩目之中,牡丹女侠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以手作比狠狠虚斩一记,以示若不听话,后果自负!而那杀手小孩再也抵受不住,放声大哭声中,终于将手慢慢探入怀里,取出了多年以来陪伴自己长大的,杀敌无数所向无dí

的宝刀:“二奶奶,她抢小小的刀呜呜,小小不给她呜呜,她是坏人,坏人呜呜——”

但见!赫然!

正是一柄,小小木刀。

“啊——————————————————————————-”

小小,就是小孩的小名,小小饱受委屈悲愤莫名,挥舞着手中宝刀杀了上去:“坏人!打!杀啊——”

一声尖叫,鸡飞狗跳!

咄!

二十三 又是糖葫芦

定海跑掉了。

定海没听几句话,就跑掉了。

灵秀和尚的逃跑功夫只有定海三分神韵,灵秀受惊兔子一般,定海过街老鼠一般。

定海活了七八十岁,从来没有怕过什么。

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这也是定海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战而逃。

老太就是老太,小孩就是小孩,再也寻常不过,定海一眼就看出来了。

太丢人了!

只余无禅和尚面红耳赤,汗出如浆,似乎刚刚从蒸笼里面出来。

无禅知dào

刚刚发生了什么,无禅不傻。

无禅不是一般地傻,要不然无禅就不会傻站在那里,给一群人指点笑话了。

当然,牡丹女侠就是牡丹女侠,不过是小场面,牡丹女侠会摆平的。

牡丹女侠哈哈大笑道:“小屁孩儿,想打到我?哈哈哈哈!没有那么容易!”

小小人小腿短,又如何打得到她?挥舞宝刀冲杀一回,累得半死,弯腰呼呼大喘:“坏,坏,坏人!”二奶奶拄着拐棍儿颤颤巍巍上前,拉住小小,气还没消:“哎!哪里来的野丫头,流年不利,晦气晦气!”牡丹姑娘毫不相让,挺胸昂首叉腰骂道:“呸!老太婆,老狐狸,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场每个人都在叹气。

“走了走了,小小,二奶奶给你卖糖吃。”二奶奶一把年纪,也懒得和她计较了。

“你叫小小呀,小小,过来——”牡丹女侠忽然变了模样,笑得比蜜糖还在甜:“小小真可爱,又可爱又乖,来,姑奶奶给你糖吃。”之所是姑奶奶,只因牡丹姑娘不愿意给那老太婆占了便宜:“小小,快过来,你看你看,姑奶奶这里有好多糖。”是有很多,一大把,五颜六色,原本是牡丹姐姐拿来哄无禅弟弟的。

小小左右为难。

看一眼二奶奶,又看一眼姑奶奶,又看一眼姑奶奶手里的糖。

然后猛地挣开二奶奶的手,迈开两条小短腿,飞快地跑了过去:“糖糖!糖糖!”

小小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小小是一个聪明的小孩。

糖果就在眼前,好过任何许诺。

糖果果然很多,姑奶奶果然很大方,小小的两只小手都抓不过来,紧着往兜儿里塞:“姑奶奶,你真好!”

看,这就是牡丹女侠,有着瞬间化干戈为玉帛的能力!

众人哭笑不得,三三两两散去。

无禅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给!”

还是那支糖葫芦。

小小满载而归,乐得鼻涕冒泡儿:“二奶奶,二奶奶,你看你看——”

跑出几步,忽又跑回,郑重而又认真地说道:“你们两个是好人,小小要送你们东西!”

二奶奶叹一口气,转过头,去看远处。

远处是那个瞽目老者,仍然坐在那里,咿咿呀呀地拉着二胡。

“张开手!张开手!”小小攥着一只小拳头,一脸神mì

地说道:“看!”

手心上,竟是一只小蚂蚁。

是两个手心上,是两只小蚂蚁,小小的小蚂蚁,黑黑的小蚂蚁。

牡丹愕然地看着,无禅愕然地看着,两只小蚂蚁团团乱转,似乎是找不着北了。

“这样!”小小伸出食指,用舌头了舔舔,往两人手心各自一点:“给它糖吃,它就不跑了!”

两只小蚂蚁瞬间不动了,如同中了定身法,乖乖地吃上糖了。

牡丹呆呆地看着手心,无禅呆呆地看着手心,二人也是如同中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时间停止了。这是神奇的小蚂蚁。

很久以后。

定海提着棍子风一般杀到,急眉火眼吼声如雷:“快来!”

快来的意思就是,有情况!

是的,在牡丹姑娘和无禅和尚一齐找不着北的时候,定海神僧终于发xiàn

了敌踪!于是时间的列车再次轰隆隆地前进,沿着既定的轨道,于是两只神奇的小蚂蚁被丢掉了,于是行侠仗义打击坏蛋不可一世威风不二团全体将士再次出发——

果然有情况,有情况!这个天下不太平啊,不太平!

果然是有坏蛋,而且不是一般地坏,坏到以团长定海的能力也解决不了!

可说,坏蛋中的坏蛋!

三人火速赶到事发xiàn

场之时,群众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个个神情激动更是激愤!

奋力前行,穿越火线,只见——

一黑胖汉子正自殴打一名瘦弱女子,骂骂咧咧连踢带踹:“叫你吃!叫你吃!”

而那名女子披头散发瘫倒地上,已是口角见血面有青淤,哀哀哭求:“别打了!别打了!”

小人!恶棍!无耻之徒!

任何言语也无法形容此人之恶行恶状,当街殴打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这不是人!畜牲!

“孽畜!受死罢!”牡丹女侠自是义愤填膺,当下挺身而出,祭朱雀神刀——

却不料,一棍横出,给定海拦下了:“不!”

定海眉头紧皱,一张老脸上竟是极为罕有的迟疑之色:“无禅。”

拦住牡丹,这是要无禅出手了。

无禅当然也很气愤,无禅也不二话,攥着拳头就上去了:“住手!住手!”

牡丹姑娘不明白,在场许许多多的人怎就眼睁睁地看着,没人管。

牡丹姑娘是不明白,这种事,谁也管不了。

“你不要打她!要打打无禅!”

面前是一个牛犊子般的和尚,浓眉大眼,双目凛凛!黑胖汉子瞥过一眼,当下就是一脚踹过:“滚犊子!干你屁事!”那瘦弱女子小腹正中一脚,直疼得满地打滚儿,额上豆大汗出,脸上和血尘泥:“当,当……”当然那一脚踹的不是无禅和尚,欺软怕硬正是这种人的本色:“小秃驴,一边儿去!滚开!”

无禅的拳已握紧,无禅挺立在他身前,双目喷出了火:“你不要打她!要打打无禅!”黑胖汉子看也不看,只闷头绕过无禅,恶狠狠道:“你个贱人,还敢还嘴!”瘦弱女子一脸惊恐,瘫在地上哆哆嗦嗦看着他,竟是话也不敢说了。但无禅已然出离愤nù

,无禅再不容他近前一步:“你要打,和无禅打!”

无禅挺身相护,黑胖汉子左绕右绕,却也上前不得:“哈!好个野和尚!”便就立定,仰天大笑:“不得了,不得了,这又来的哪一出?哈哈!想要英雄救美么?”无禅一动不动,双目直视,定定道:“你打她,你不好!不对!”黑胖汉子嗤鼻摇头,指点冷笑:“小秃驴,你听着!这贱人是我媳妇儿,老子想打就打,便就打死了她你也管不着!”

“媳妇儿,也不能打!”是了,无禅笨口拙舌,无禅又能说什么。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当真是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怪不得在场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是这样的,那黑胖汉子叫作朱二蛮,为人既二又蛮,专以殴打其妻为乐。其妻且称之为朱氏,便是正在挨打的瘦弱女子了。实则今日胡氏挨了二蛮子一顿好打,不过也是鸡毛蒜皮小事,说来也巧——

也是一串糖葫芦。

二十四 五花城的水

一串糖葫芦,七个,两人分着吃,这没有错。

二蛮子分到七个,朱氏分到零个,这也没有错。

向来如此,二蛮子是当家作主的,何况今天他大发慈悲,将吃剩下的一个给了朱氏。

而朱氏感恩戴德以为老天开眼太阳从西边出来,就吃了。

就错了,错大了!

一顿好打,好一顿打,总而言之,该打!

没有道理,二蛮子就是道理,打是亲骂是爱,动完拳头用脚踹,就是二蛮子的道理。

也许二蛮子工作太累,压力过大,想要放松一下。

也许二蛮子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这样可以找到英雄好汉的感觉。

也许二蛮子对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心怀不满,以此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情绪。

也许二蛮子只是手痒痒了,找一个借口,正如同往日——

二蛮子余怒未消,还没有打够:“滚开!”

无禅不滚,无禅不知如何是好,但无禅知dào

那样不对:“不!”

二蛮子瞪他一眼,忽又扬声大笑:“小秃驴,瞪大你的牛眼,今天老子让你长长见识!”

无禅瞪大牛眼,众人摇头叹气。

无禅是长了见识,但这样的见识,无禅还是不长为好——

“过来!”二蛮子得yì

地腆着肚子大声吆喝,就像吆喝一条狗:“爬过来,跪好!”

朱氏猛地一个激灵,紧接着双膝跪地爬行上前,就那样乖乖地跪在了他的前面,低垂着头。

看也不敢看他,哭也不敢哭了。

“说!”二蛮子恶声恶气,大骂道:“你个贱货!你自己说,你该不该打!”

“该打。”朱氏开口,声如蚊蚋。

“说!”二蛮子冷笑道:“老子打你,你乐不乐意!”

“乐意。”朱氏诺诺,其情怯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二蛮子狂笑,扬起巴掌:“小秃驴,你听到没?她说该打!她说乐意!”无禅怔住,无禅只能怔住,而围观众人已是纷纷掩面,便在无禅与牡丹各自一怔之间:“啪!”二蛮子便是一记耳光重重甩过,将下将朱氏再一次抽翻在地:“啊————————————————————”

自是牡丹尖叫,长长愤nù

咆哮:“无禅!打他!打死他!”

“啊!”无禅失声惊叫,只觉那一巴掌生生抽在自家脸上,而且是痛入骨髓火辣辣地疼!脑中轰地一声炸开,一团心火呼将焚起,烧着了无禅的身,烧红了无禅的眼:“打!”无禅怒了,无禅大怒,无禅怒吼声中便就一拳上去,一拳将二蛮子打了个稀巴烂:“啊————————————————————”

“咚!”

一拳地动山摇,众人失声惊呼!

但见平地生出一坑,脸盆大小,尘霾之上一只拳头缓缓提起,直似重若万钧!

好一拳!直打得大地震颤,雷一般沉闷嗡鸣耳际,久久回荡心中!

好一个和尚!众人骇然相顾,一时竟不得语!

但这一拳,无禅的拳,仍动不得二麻子:“啧啧,好威风!哈哈!来打我,打啊打啊!”

此人当真凶悍,或说不知死活!

是的,无禅没有打他,他不会武功,无禅是会打死了他!

是的,无禅的愤nù

无处发作,只得以拳擂地,空自愤nù

大吼!

是的,无禅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打她,而她愿意给他打!

是的,无禅怒不可遏,无禅收不住自己的拳头,但无禅守住了自己的心——

“太师叔祖!”无禅大哭,大步飞奔:“太师叔祖!呜呜呜!”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受到了大孩子的欺负,只得跑回家找到自己的家人,哭诉:“无禅,无禅,呜呜!呜呜!”

定海叹一口气,伸出手,摸摸地无禅的头:“嗯!”

定海也是无法,定海知dào

结果。

必定如此。

“一边儿哭去!”牡丹女侠昂首上前,并啐一口:“真没用!”

是的,无禅是个熊包,屁大的事儿也管不了,看来还得牡丹女侠出手,行侠仗义!

定海又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牡丹女侠一出场,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二蛮子面前,是一个美艳艳火辣辣的红衣女侠客,高高挺着胸高高昂着头,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神鸟,火凤凰!众人在欢呼,这个不一样!正是花中之王侠中之凰,那是威风霸气如同神皇降世,光彩夺目隆重登场!众人大声欢呼,只为巾帼英雄女中豪强,牡丹女侠的威名已经传遍了五花八门城,而这二蛮子竟是有眼无珠——

二蛮子两眼放光,嬉皮笑脸,啧声道:“我地天,我地娘,哈哈!刚走一和尚,又来一姑——”

“咕咚!”

牡丹女侠二话不说,上去一脚踹翻在地:“嗤——”

朱雀神刀出鞘,那是干脆利落:“混帐东西!去死罢你!”没的说,对于这种败类本就不必啰嗦,上去一刀斩为两段,完活!以牡丹女侠的绝世神功,杀掉二蛮子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而在牡丹女侠强横果决的屠刀下面二蛮子根本就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啊———————————————————————————————”

又是一声长长尖叫,凄厉哀婉刺破了天!

是朱氏,朱氏和身扑上,扑倒在二蛮子身上:“不!不要!不要杀他!”

势如飞蛾扑火,正是义无反顾:“他是我相公!相公啊——”

牡丹怔住。刀也怔住。

是那瘦弱的身躯,是那清秀的脸庞,是那血和尘泥泪如泉涌的红肿双眼,就那样无怨无悔地看着——

刀是重若万钧,正如无禅的拳,牡丹终于体会到了无禅的难处:“你!他那般对你,你还护着他!”朱氏哀哭,声嘶力竭:“是我该打!是我愿意!我家的事不要你管,你走开,走开!”说得好!正如此!正是人家,自家的事!牡丹也是无话可说!叭嗒!朱雀之羽黯然坠落,不巧落在那个坑里——

朱氏之举是有朱氏的苦衷,牡丹姑娘无法理解。

大伙儿旁观自有大伙儿的道理,这两口子的事,大伙儿不是没有劝过也没少管过,一般无用,更是火上浇油!只见得,二蛮子将朱氏一把推开,爬起来又是狠踹三脚:“好你个贱人,都是你害的!害得老子丢丑挨打,还装可怜!我教你装!装!装!”

通!通!通!

这三脚,正是踹在了牡丹心口,牡丹只觉胸口一阵闷痛!当下也是炸了!疯了!牡丹姑娘再也不顾一切,红着眼疯了也似张牙舞爪冲将上去:“你个畜牲!你不是人!有种冲我来,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个……”

“呜——”牡丹姐姐伤心地哭着,软绵绵地靠在无禅肩膀上,一下一下施以粉拳:“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就像是一个小媳妇儿,受到了大流氓的欺负,只得跑回家找到自己窝囊相公,哭诉:“我不管!我不管!我要杀了他呜呜呜——”

无禅和尚叹了口气,伸出手,拍了拍牡丹姐姐的肩膀:“是了。”

是了,对于二蛮子这种人,牡丹女侠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是了,是无禅死死抱住了牡丹姑娘,让二蛮子逃过了一劫。是了,师叔祖是对的,大伙儿也是对的,无禅已经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是了,这二蛮子当真是一个人物,谁也动他不得。是了,是了,牡丹之所以哭,因为牡丹此时也想通了,是这样的。

可以打么?不可以。

你若打他他就会变本加厉,将所挨的拳脚加倍施以其妻,朱氏。

干脆杀掉?不可以。

杀了他朱氏就会变成寡妇,何况二人的孩子不过五六岁年纪,不能没了爹。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劝说?

可以是可以,但二蛮子不听,任你说破大天也是不听。

又能如何?

就在众人同情并了愤nù

的眼神之中,就在三人无奈而又不甘的注视之下,二蛮子志得yì

满,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朱氏抹着泪儿,迈着小碎步,不言不语跟在他的后头。

头也不抬,似是没脸见人。

真个没有道理,谁也无能为力,只得一声叹息——

散了罢!

出师不利,大败亏输,行侠仗义打击坏蛋不可一世威风不二团就此解散,三人一般没脸见人,各觉丢脸威风扫地。

武功何用?志气何在?

哪里又有快意恩仇?哪里又有痛快淋漓?

武功再高,也未心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快刀斩下,一团乱麻变作无数凌乱头绪!

在沉重而又无奈的现实面前,任你功高盖世手段通天也要低头,认输。

街头,二胡声声。

“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咿呀呀——”

三个人,伴着悲伤的曲调,哭丧着脸,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

就像是,刚刚打了一场败仗的,三个散兵游勇。

侠中之凰的羽毛不再鲜亮,两个和尚的头也不再发光,太阳底下一齐黯淡了。

大热的天儿啊,本就心里烦燥,四面八方的知了半死不活地叫着,再加上那死二胡拉得是声声添堵好似讥笑,牡丹女侠现在是心烦意乱只欲抓狂,瞅着甚么东西也不顺眼:“哑僧定海?我呸!就这点儿本事还敢说天下第一?我呸呸呸!缩头老乌龟!”定海脸色铁青,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暴出三条黑线:“屁话!”

这还是客气的,要是当年,定海早就一棍子抡过去了!

“还有你!你个窝囊废!”牡丹女侠越想越是憋屈,当下又迁怒于无禅和尚:“你说说,你说说,你还是个男人么?好歹我也算是给了那混帐东西一脚,你呢?你呢?傻了吧唧的,好好儿的拳头硬往地上砸,吓唬谁了?有个屁用!呸呸呸!缩头小乌龟!”无禅面红耳赤,满头大汗:“是是是,不是无禅不是,不是不是,是无禅是……”

无禅不是,无禅也知,若是方殷大哥在此:“是了!要是方殷大哥,一定会有办法!”这个方道士是不能提的,一提牡丹女侠更是火冒三丈高:“方殷方殷,就知dào

你得说那个臭道士,我呸呸呸呸呸!那个蠢才,废物!无胆匪类,哼!”说着忽一甩头发,傲然笑道:“和尚道士,都是饭桶!要是阿乌哥在的话,哼哼!”

是的,牡丹女侠也是有义兄的,阿乌哥才是牡丹心中的骄傲,阿乌哥!

阿乌哥又哭了。

阿乌哭道:“于老板,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于老板笑道:“不哭不哭,阿乌不哭,坐好,听我说书——”

二十五 鸟王之毛

五花城的水,很深,深不见底。

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其中三人正于城中。

定海那是老眼昏花,牡丹女侠是对的。

“哑僧定海,不过如此。”二奶奶笑道:“二狐狸,你都听到了。”

二狐狸,就是瞽目老者,地府三十三杀手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蜂婆子,我便眼瞎了,也是好过你。”蜂婆子,正是二狐狸的老伴儿,因此叫作二奶奶:“啊哟!可不是!”二奶奶大惊失色,果见一张二弦胡琴子弦已断,只余孤伶伶一根老弦:“我就说,怪不昨今儿这曲子听着是,呵呵,不大一样!”

“定海之所以没有识破你,是因为你不会武功。”二狐狸手抚断弦,叹道:“听风断弦,婆罗摩诃指,正是哑僧定海!”蜂婆子嘻嘻笑道:“老头子,老和尚这是在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定海并非是老眼昏花,定海能够看到许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杀手二狐狸:“不过打个照面,井水不犯河水,定海眼睛再毒,也看不出——”

定海不识得二狐狸,定海也不识得蜂婆子,定海更不会识得小小,小小也是地府三十三杀手里之一,代号小蚂蚁。小小蹲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枝小小竹棍,专心致志地训liàn

着着地上的一群蚁兵。小小就是一个挥指家,无声地指挥着千军万马,但见一众蚁兵一行行一列列排得整整齐齐,组成了一个方块儿字:田。

那一支小竹棒,正是糖葫芦的竹签子。

小小并不喜欢吃糖,小小的糖是要喂给他的蚁兵吃。

“杀!”小小大喝一声,用自己的宝刀砍向三个逃兵,下手狠辣!

杀杀杀!那把木头小刀,正是多年以来陪伴小小长大,可不就是杀敌无数所向无dí



小小只有七八岁,小小没有杀过人,但小小正是地府三十三杀手之中的一员,小蚂蚁。

小蚂蚁,就是小小的,大杀招!

“老头子,你说,咱家要出几口人,才能拿下老和尚?”

“几口?你说呢?老婆子,你怎不说几十口?”

“咱家一共三十三口,加上厉老大三十四口,哟!呵呵,对了对了!”

“若是想动定海,厉老大一个人就够了。”

“小小——小小——”

小小正自操练蚁兵,小小听不见二奶奶叫唤他:“排队!立好!”

“小小——回家喽!”

小小心无旁骛,也听不到二爷爷招呼他:“一!二!三!四!开战!冲啊——”

“蚁窝窝——大舅舅——”

小小跑掉了,将一干蚁兵蚁将扔在后头,飞快跑掉了:“大舅舅!回家喽!”

小小的大舅舅,就是地府之主杀手之王,厉无咎。

地府三十三杀手,相亲相爱一家人,而厉无咎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大家长。

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各有其能神鬼莫测,从来都是团体作战,配合默契从不失手。

自厉无咎一手捏合,三十三杀手成形之后。

只有一个人例外,只有一次任务失手,任务就是薛万里,失手的是厉无杀。

厉无杀不合群,厉无杀是一个孤独的杀手。

光明,与黑暗,本就只隔一线间。

生死,与抉择,本就只是一念间。

祸兮福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所有的事情,都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水再深,也有个底,不止五花城。

只在黄昏,朦胧时分。

朱氏正在做饭,眼泪,仍是流不干。

院里,小桌上,二蛮子正自哼着小曲喝着小酒儿,仍是那副志得yì

满的模样:“上酒!上酒菜!大贱人,小贱人,还不快给老子——”

一旁,灶台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正自卖力地拉着风箱,咬着牙,流着泪,眼中是胆怯也有愤nù

,更有一丝仇恨的光:“娘!娘!他为什么打你,为什么他又——”

娘的伤不在脸上,娘的伤是在心上!

痛苦无止境,却是别无选择,日子,就是这样——

给他喝少了,立时便要挨打!给他喝多了,必定又撒酒疯!还是挨打!

“哎!打罢!便就打死了我也不怕!”朱氏心说,当娘的也只能心说:“闺女啊,娘是早就想死,娘你为你而活!”

生不如死,还求什么!

天色暗下来,正如同往日,苦日子没个尽头,老天爷没有开眼。

但天已变,贵人来了。

三个人,扬长而入,一人在前两人在后。

当先那人身着长袍,年约五旬又瘦又高,小头尖脸山羊胡,似是一只大鸟:“拿了。”其后两名官差,哗啦啦一阵响过,二蛮子铁链缠身:“钱爷!孙爷!这是——”二位官差大人,正是当日二人,一差领导模样,一差手下模样:“二蛮子,你事儿犯了!”这二人,正儿八经五花城衙门官差,二蛮子倒也识得:“钱爷!孙爷啊!呜呜——”

那钱爷一拳挥落,当下给他来一满脸开花:“咬上!”

那孙爷配合默契,张手给他嘴里塞入一铁核桃:“咬着!”

恶人自有恶人磨,贵人早到,恶人来了。

二蛮子屁滚尿流,二蛮子就怕这个,二蛮子也知dào

自家犯了什么事儿,但这种事——

官府,本是不管的。

“官爷!二位官爷!”朱氏哭着奔出,仍是上前相护:“冤枉!冤枉啊!我相公好人!好人啊——”

“娘!娘!”小姑娘哭着飞跑过去,抱住了娘:“娘!我怕!我怕!”

“二蛮子。”当先那人拈着胡须,和气一笑:“你听好,牢里是有二十八种刑具,个中滋味你要一一尝过,一天尝一种,二十八天尝一遍,直到你尝过二十八遍,有话再说。”

废话不多说,那人手一挥:“走人。”

“相公——相公——”朱氏冲上前去,仍是不离不弃:“不要打他!不要打他!要打打我!打我!”

上前,不得!那人拦住。

二蛮子便就死狗一样给人拖走,口中呜咽似是哭嚎,也不知他心里可有一丝悔意。

“娘!娘!你别哭,别哭!”小姑娘哭着抱住娘亲,勇敢地叫道:“不怕!不怕!”

“朱家娘子。”那人微笑,说道:“你放心,待他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自会懂得做人的道理。”朱氏瘫坐地上,泪流满面:“你——”

“我叫鹈鹕。”那人古怪一笑,恰似一只老鸟儿:“尽可放宽心,你也不用怕,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朱氏手里,是一根黑白相间的,羽毛。

二十六 疯魔棍法

何谓半疯魔?

人疯魔时,棍不疯魔。棍疯魔时,人不疯魔。

棍为人使,人使招式,招为疯魔一百一十八式,是以人疯魔时棍不疯魔。

有招无招,不可拘泥,舍疯魔之式取疯魔之意,是以棍疯魔时人不疯魔。

成半疯魔,登堂入室。

何谓真疯魔?

人疯魔时,棍亦疯魔。人不疯魔,棍亦疯魔。

人即疯魔,棍不过棍,得疯魔之意存疯魔之心,是以人疯魔时棍亦疯魔。

棍成疯魔,心不可失,成疯魔之势羁疯魔之心,是以人不疯魔棍亦疯魔。

成真疯魔,可得武道。

何谡疯魔?

人即棍,棍即人,无真无幻,人棍合一。

“人棍?合一?”牡丹女侠皱着眉头,好奇问道:“老大,你这条人棍,有没有合一?”

老大,当然就是定海了。

定海阖目端坐,伸出两根手指,示意。

是的,定海此时的境界是真疯魔,还没有到达人棍合一的地步。

牡丹看着手里皱巴巴的一张草纸,看着草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若有所思。

不要小看了这一张纸,寥寥数语,此为定海多年所悟,毕生武学精华所在。也不要小看了真疯魔的境界,十数年前南山之上隐儒败于定海棍下,那时定海还未入真疯魔之境。当然也没有人能够小看了定海的疯魔棍法,当年定海以度佛棍横扫天下武林大会一举夺魁之时,也不过是半疯魔的境界——

而疯魔之境已是天人之境,正如老夫子仁义礼智信五路剑法皆弃,人剑合一。

无禅正自单手持着度佛棍呼呼乱抡,并以啊啊大吼,眼看已处于半疯魔状态了。这是一个好天气,在水一方客栈里,大树下,石桌旁,老和尚正在教小和尚疯魔棍法。这一套棍法,是定海生平不二绝技,更是第一绝技!是的,无禅和尚只会一套简简单单的十八罗汉拳,那金刚不坏功说来威风神气,也只不过是捱打的功夫,武功还是远远不足。而作为南山禅宗的传人,定海老和尚最最疼爱的小和尚,无禅那是当然要学会这——

疯魔棍法!

棍为百兵之首,长大威猛刚劲有力,正合无禅所习功法。棍法可刚亦可柔,粗中也带细,打、揭、劈、盖、压、云,扫、穿、托、挑、撩、拨种种,雄浑有之精妙有之,看是无锋无刃一般摧枯拉朽,威力丝毫不逊于任何一种兵器。

定海的疯魔棍法,原是南山禅宗八十二绝技之一,疯魔杖法。

但定海以为,以棍使之,更能得其疯魔之神髓。

而这一条度佛棍,取自千年铁木之心,实为南山禅宗镇寺之宝!

“啊啊啊啊啊啊啊——”无禅单手持棍一端,单臂大回环:“呜——————————”

“疯了!”牡丹姑娘惊骇道:“你看!他疯了!”

“哎!”定海摇头,叹一口气。

无禅千好万好,只有一样不好,不会使兵器。

刀枪剑戟斧钺棍棒长的短的粗的细的软的硬的,种种,无禅一样也不会。

不是没有教过,教也教不会的,任何神兵利器到了无禅手里都是废品垃圾,度佛棍也是一般。

对此,无禅的解释是:无禅笨。

对此,定海的解释是:无禅不用心。

对此,牡丹的解释是:这叫天分,无禅不成。

“我成!”牡丹女侠哈哈大笑,自信满满道:“我来!我是天才!”

天才天才,万中无一!这话有些耳熟,好像是无禅的某位大哥,经常挂在嘴边的。

无禅交出度佛棍,嘿嘿一乐:“牡丹姐姐,这很重的!”

“切!”牡丹女侠不屑一顾,扬言道:“一边儿去!看我的罢!”

度佛棍,铁木之心,重,八十七斤。

“啊————————————————————————————”

牡丹女侠当下就砸到了自己的脚,吡牙咧嘴一瘸一拐回来了:“呸!破棍子,不练了!”

无禅又练,只一式:抡。

定海端坐树下,目光闪动,面色凝重。

实则无禅不是不用心,定海知dào

。无禅牡丹说的都没有错,无禅是笨,没有天分。兵器终归外物,不若拳脚使来便利,定海明白这个道理。但这正是无禅的可贵之处,无禅的头脑很简单,于无禅而言使用棍棒就等若弃了拳脚,无禅做不到。只有一个办法,定海是在思考,能不能使其舍却半疯魔真疯魔直入疯魔之境——

也就是说,直接让无禅和尚人棍合一。

那当然很难,比登天还难,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习武也当循序渐进厚积而薄发,妄想一步登天的那是不知死活,不是走火入魔就是落个半疯半癫。以武学之道而言,定海那是宗师级人物,又如何不明白这些道理——

唯一的办法,也是行不通。

定海起身,缓缓上前:“棍!”

这是要亲自示范了,真zhèng

的疯魔棍法——

牡丹瞪大眼睛。无禅瞪大眼睛。

一粗长,一矮小,老和尚手持度佛棍立在场中,使二人同时想起了一个人。

或说是神,斗战胜佛,手持金箍棒的孙猴子。

定海右手持于棍棒中段,轻轻巧巧舞了两个棍花。

当真是举重若轻,度佛棍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一根稻草,格外乖巧格外听话。

牡丹屏住呼吸。无禅屏住呼吸。

“呜——”瞬间破空声起,霎时呜呜大作,定海与无禅一般手持棍棒一端,抡!

说是一般,自不一般,眨眼之间棍棒破空之声连成一线,沉重沉闷使人压抑:“呜——”风起!云移!身如老树生根,只一臂连同一棍环于其首,但见狂风呼啸间尘土飞扬沙石大作,直似半空撑开一把无朋巨伞!偌大声威!好不肆虐!直激得牡丹衣袂长发飘飞无禅双目迷离难睁,二人相顾骇然,一般心惊胆战!

要的霸道,威猛绝伦!这才是棍,不容近身!

“咄!”一声沉喝如雷,棍已出,横击院中大树!

那树身粗若人抱高大参天,但于度佛棍下已化作风中一株小草,颤抖飘摇——

风止。棍止。

树定。人定。

牡丹张大嘴巴。无禅张大嘴巴。

其时那一棍并没有扫将出去,于树身前生生定处,相距不过毫厘。

……

由动极而至静极,使人产生了幻觉,使得时间停止了。

其后,对于那神佛出世妖魔辟易般地一棍,二人心中各有领悟,说法不一。

收放自如,妙到巅毫,境界太高了,无禅做不到。无禅和尚如是认为。

牡丹女侠见识更高一筹,近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经过仔细研究得出结论:棍里必然带有暗劲,那树必然受了内伤,看似无恙实则筋脉寸断,不出三日必定枯萎而死。

“是么?太师叔祖?”

“是这样么?老大?”

定海没有回答,愈发高深莫测。

当然,定海武功是高,极高,那也不用多说了。

当然,尽管定海喜欢显摆又容易冲动,但对于度佛棍还是很有感情,极爱惜的。

当然若是人棍合一,那一棍就抡出去了。

二十七 斩情丝

午时,饭后,三人坐在树下乘凉。

定海正自拿着一把小小剃刀,一下一下地刮着无禅的头皮:“哧——哧——”

无禅眯了眼睛,很是享shòu

的样子。

牡丹独坐一旁对镜梳头,任花样年花于牙梳下,无声无息地流走。

多么平安静好的画面,多么祥和美好的日子,三个人都是满足而愉悦的。江湖的风浪,爱恨与情仇,使人厌倦乃至厌恶,而对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牡丹女侠再也不想过问了。如此一生,相夫教子,岂不美哉?岂不快哉!面对镜中天仙一般的人儿,偷眼望过称心如意的相公,牡丹一时柔情蜜意,雄心壮志烟消云散。

只一样不美,还个老和尚。

老和尚武功很高,老和尚脾气很大,老和尚一意孤行,老和尚狗屁不通!

当然,牡丹女侠的心很大,牡丹女侠心系天下,雄心壮志自在牡丹女侠心中——

或说人心不足。

“师父!你就收下我罢!”牡丹女侠诚心诚意,再次求肯道:“教我武功!绝世神功!”

定海看也不看,完全聋了一般:“哧——哧——”

是的,绝世高手,就要学绝世神功,而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在眼前,牡丹姑娘绝不会放过了他:“师父!师父!师祖啊!祖师爷还不行嘛——”说来当真不易,这已经是牡丹姑娘第八百二十五次求定海老和尚了,放着这样一个天资容貌品德个性惧佳的绝世美女不收,定海老和尚真是不像话!

不错!不错!牡丹姑娘正是要拜师学艺,加入南山禅宗!

说到花中之王,那是实至名归,说到侠中之凰,还是差了一点。无论如何,这一点自知之明牡丹女侠还是有的,譬如在场三人的武功高低之分,用牡丹女侠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无禅是一流高手,定海是超一流高手,而牡丹只是二流高手。所以要学,所以要练,暂定目标就是超过无禅和尚这个一流高手,与定海老和尚并驾齐驱。

是的,这不是开玩笑,牡丹姑娘就是这样想的。

而以牡丹姑娘的过人天资,之所以造成今天这种背动局面,完全是因为她的老爹牛德厚,牛老爷。所谓明师出高徒,所谓厚此又薄彼,所谓无才无德误人子弟,牛老爷原本就是一个九流高手,在一个九流高手既没能耐又不着调的教导之下牡丹女侠尚且能够成为一个二流高手,可以想见的是牡丹姑娘原本就是一个天才中的天才,一匹没有遇到伯乐从而不幸被埋没了的——

千里马!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人才被埋没的事情说来也不鲜见,牡丹女侠的观点总是和方殷方道士不谋而合。当然这一匹千里马还在日夜叫屈鸣不平,而那一匹千里驴已经被放逐到万里之外去了。当然有关一流二流三教九流之说都是牡丹女侠凭空臆测,不过真的要以层次来划分武功的话牡丹女侠说的也是没有错,无禅一流定海超一流高手,牛老爷九流高手。只不过牡丹女侠是下九流中的,二流高手。

当然在定海看来,牡丹女侠的武功根本就是不入流,等若没有。

定海是不会收下她的,便收她当自家十八代徒孙定海也不乐意,谁人也不会自讨苦吃。

定海不同意,不说话就是不同意,她便求上十万八千二百五十次定海也不会同意。

若是南山禅宗收了这个自称花中之王侠中之凰的女弟子,后果,可以想见。

后果就是没有后果,南山禅宗直接江湖除名,灭门了——

“无禅,相公,你也说句话嘛!”牡丹姑娘微笑如花甜言蜜语,腻声道:“无禅,牡丹姐姐做你师姐,好不好呢?”

“好!”无禅就是痛快,无禅没有二话。

“成了!”牡丹师姐当下拍板儿,自作主张:“这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后,本女侠就是南山禅宗的大师姐了!”

“不!”定海不为所动,将剃刀放在一旁,去摸无禅的头:“唔~”

“不成也成!就这么定了!”牡丹大师姐啪地一摔镜子,张牙舞爪大吼道:“我不管!就这么定了!定了!”

此女向来翻脸比翻书还快,没大没小,定海也是见惯了:“不!”

“不?”刷地朱雀神刀出手,牡丹女侠嗬嗬冷笑:“好个定海,给脸不要!来!过来!不服比划两下!”

果然战天斗地!那是谁也不惧!

“来!放马过来!让你三招!”

“不!”

“哈哈哈!胆小鬼,怕了罢?说!快说!成不成!”

“不!”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来来来,叫你见识一下马王爷有几只眼,放马过来!”

“……”

这一回说的是:牡丹女侠持刀叫阵,哑僧定海畏不敢出。

从而牡丹女侠一战扬名威震天下,再次变身,晋升为:牡丹神侠!

定海无语,无话可说。

只将两眼一闭,长棍横置于膝,意思是:打是打不过你,教也无从教起。

“啊————————————————————————————————”

牡丹神侠已经抓狂了,牡丹女侠挥刀乱斩,牡丹姑娘想做的事情那是必须就要做成:“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啊!”无禅和尚两眼大睁,惊恐大叫:“牡丹姐姐!”

“你这是!”定海老僧终于动容,一棍顿地口出惊天:“疯婆子!”

“我——”牡丹神侠神灵归窍,当下也是完全傻掉:“天!”

一万年以后。

“你欺负人!你欺负人!”牡丹姑娘一手抱头一手捂脸,大哭大叫泪奔而去:“你们都欺负人,我不活了不活了啊啊……”

两个和尚,面面相觑。

地上,留下的是一绺一绺又一绺,长长短短乌黑凌乱的,头发。

随风,轻动。

十万年以后。

“太师叔祖,这是为什么呢?”无禅摸摸光头,疑惑万分道:“为什么牡丹姐姐,要割掉自己的头发呢?”

定海复坐,棍置于膝,意思是:太师叔祖,也不知dào



是了,是了,无禅明白了,牡丹姐姐一心向佛,这是和无禅一样,也要出家当和尚了。

大智!大勇!大将之风!

一百万年以后。

无声处,黑暗中,牡丹姑娘独坐镜前,面色已然化归平静。

心如止水。

镜里,一个光头。镜外,一个光头。

是心如死水,却有泪水,一滴、一滴、一滴滴、滴滴滴在心头,涟漪时起处——

南无、阿弥陀佛。

二十八 牡丹葬发

这是一个错。

只因为,这是一个计划。

落发明志,迫其就范,这就是牡丹姑娘当时的想法。

当然,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牡丹姑娘看得是比自己的命还要重yào

,自不舍得割掉。

只不过是小小地,吓唬一下。

就是一时头脑发热过于冲动,割掉了小小的,一小绺。

“啊——————————————————————————————————”因此牡丹姑娘会尖叫会发疯,那一小绺长发就像是牡丹心头的一大片肉,就那么一下子生生割了下来,疼了!生疼!流血了!疼得不行了!牡丹姑娘对于自己头发的珍重爱惜程度更超乎了牡丹姑娘自己的想像,因此会抓狂因此会狂乱因此会忽然失去理智瞬间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只因为,牡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姑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下完美了,很完美。

一颗光亮的脑袋,胜过两颗光亮的脑袋:“哇!牡丹姐姐——”

胜过满室的烛光,胜过天上的明月,胜过满天星辰加起来的光辉灿烂:“真好kàn

!”

无禅不会说话,但无禅总会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说出最应该说的话:“这下,牡丹姐姐更好kàn

了!”

定海也不会说话,定海比无禅还不会说话,定海从来就没有服过谁也从来没有拍过一句马屁:“好kàn

!好kàn

极极极,极了!”

牡丹扬起了刀,牡丹泪已落下:“好kàn

个屁!还我头发!我的头发,呜呜,我的头发!”

牡丹姑娘就是一个天才,这一点已经是毫无疑问了。

大好一头长发转眼剃得是干干净净光亮圆满,完全是自己动手,没有划破一点头皮。

杀掉这二人,不足以解牡丹心头之恨:“定海,你给我记住,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

定海连连点头,屁都不敢放一个。

“无禅!跟我来!”牡丹姑娘大声命令,一甩头发扬长而去:“抄家伙!”

无禅和尚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后头,手里拿了一把锄头。

是的,头发还有,有失必有得。

定海答yīng

了牡丹一件事情,绝世神功,传奇刀法,就要到手了。

当然,头发是在手里拎着,长长的,一大把。

是夜。

正是这夜。

黑暗之中,云遮住月。

满天星辰亦不忍见,纷纷扭过头去,哭了。

夜风吹动草木,也是如泣如诉,呜呜,呜呜,像是鬼哭。

两抹光亮,两道暗影,于院中,树下,一个指指点点,在说,一个吭哧吭哧,在挖。

就像是两个盗墓者,在挖掘神mì

的宝藏。

又像是两个杀人埋尸的,一个活活挖了一坑,一个管杀又管埋的。

……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是了,这一回说的不是黛玉妹妹葬花,这一回说的是牡丹姐姐葬头发,自不一般。

一般的是,得挖。

挖坑。

要说无禅和尚也是真实在,又有力qì

,干个脏活儿累活儿苦力活儿再也拿手不过。三下五除去二,当下挖一大坑,深坑,能埋俩人——

当下当先一跃而下,笑哈哈张开两手:“牡丹姐姐,你也下来!”

生不同床,死也同穴,亲手挖坑,夫妻活葬,何其深情,感天动地,做人当如,无禅和尚——

“还笑!还笑!”牡丹大怒,以发为鞭,猛抽:“不许笑!不许笑!”

当然这不是开玩笑,当然这也一点都不好玩,当然牡丹姑娘也没有心情陪他玩:“哧啦!”便就一声脆响扯下半幅罗裙,开始装殓手中的长发。牡丹向来敢想敢做干脆利落,却又惊呆了犹在坑里的无禅。无禅和尚只觉眼前一花,再看一条珠圆玉润的大腿横亘面前,白光闪闪香气飘飘,其间风光无限——

无禅和尚目眩神迷!

一轮明月骤然失色,满天星辰齐齐黯淡,百花之王盛开怒放,暗夜不掩艳丽堂皇!

“哎!”牡丹姑娘幽幽一叹,将手甩过:“无禅,你看够了没有?”

无禅和尚是大饱眼福,犹自坑里啧啧赞叹:“牡丹姐姐,你这腿可是,真白!”

罗衣覆青丝,青丝没黄土,正是一副衣冠冢啊:“埋!”

一声令下,言简意赅,越来越有定海的风范了。

挖了坑,就得填,无禅和尚奋力填坑。

“慢!”牡丹忽想起一事,蹙眉头,咬牙关,喝住无禅。

是的,牡丹葬发,意义重大,坑里的就是另一个牡丹,牡丹姑娘在和自己的过去说再见。

但无人陪伴,独没黄土,岂非太过冷清孤独?

牡丹——无禅

二人互视一眼,无禅摸了摸头。

无禅没有头发,又拿什么陪葬?不美,不美,牡丹心里不甘!

“埋!”

无禅光着膀子,吭哧吭哧地干。

完活!

江湖儿女,就是痛快!

“嗖——”一阵小风儿吹过,格外清冷孤寂。

牡丹姑娘只觉后脑勺儿凉飕飕的,那是怎么觉着怎么别扭:“呜——”

牡丹终于哭了,是又哭了,牡丹再也无法压抑心头的悲伤,哭着投入无禅的怀抱:“无禅——无禅——”

是的,牡丹姑娘此时很脆弱,受伤的心灵,需yào

人来安慰。

“呜——————————————”无禅陪哭。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情真意切,骇怕莫名,看上去,更需yào

人来安慰。

二人抱头痛哭,一时天地同悲。

珠联璧合,哭也笑着。

说了是有失也有得,情丝斩不断,黄土没不了——

牡丹葬发,就是一个里程碑!

一代奇女子终于出世,成就千古伟业,留传万世英名。

于城南八百里,有一坐山,名月老山。

月老山中有一庵,名桃花庵。

桃花庵里一神尼,名守痴。

守痴神尼有一绝世刀法,名相思刀法。

定海说了,守痴当年与定海齐名,武功更胜定海。

定海说相思刀法更胜疯魔棍法,牡丹若得神功大成,必得守痴神尼调教。

定海说的是,以你天资,不日即成!

定海说的都在理,恰好牡丹也乐意,恰好牡丹使的刀,恰好牡丹落了发。

因此下一站,目的地就是:桃花庵。

二十九 千面人生

青天白日,光明堂皇。

三个人,一匹马,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

人人心惊,惊爆眼球儿,没有最出彩只有更出彩,最最出彩的是一个光头!

相较而言,定海无禅黯然失色。

相较而言,胭脂一般沦为陪衬。

说的正是牡丹姑娘,一夜之间变了模样,但见:烈焰拱白日,光芒高万丈,神气当不二,威风更无两!说漂亮,真漂亮!牡丹姑娘就是生得漂亮,无论长发飘飘还是头上光光,一般艳美一般无双!是霸气,太霸气!头圆颅方体面堂皇,左右耳珠熠熠生光,正是十分美满加上两分霸道,十二分的神采飞扬!

看罢!看罢!万众瞩目,心花怒放!

轻飘飘,轻飘飘,牡丹姑娘就喜欢这种感觉,如同云端漫步,踩在棉花糖上——

爽!

与众不同,特立独行,这才是牡丹姑娘!

那是一个多么英明的决定,牡丹姑娘深深地佩服自己,当断则断,英明神武!

出发!月老山,桃花庵!

就这样,三个人,一匹马,离开在水一方客栈,走出五花八门城。

说来威风神气,却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激起了一朵小小浪花,在这激流暗涌的江湖之中。

牡丹姑娘还不知dào

,自家已经中了圈套。

这是一个阴谋,阴谋就是定海。

定海不是来玩儿的,不是。

定海是为无禅而来,无禅是要回山是要修行,定海是要带他回去。

因此,无禅牡丹,必须分开。

人老精鬼老灵,定海就是一个成了精的老鬼头,玩儿心情儿牡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守痴,正是定海的,老情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定海的掌控之中,定海对牡丹百依百顺,只因定海心存愧疚——

棒打鸳鸯,不外如是。

定海都在最后,看着满面春风活力四射的牡丹,看着步履轻快意气风发的无禅——

当然,终究,也是为了他二人好。

定海的心,谁又明了?

及至城门,将出,定海驻足,回头。

一眼见得,万千人中,阿乌、说书先生、一金衣人,遥遥望过来。

良久。

定海出城,提棍而去。

牡丹没有看到,无禅没有看到,两人不会留意到,两人不可能看到。这就是江湖,无处不在的江湖,多半风平浪静却是暗礁无数的江湖,如若浮云掩蔽下的幽谷,若非修得定海这般的火眼金睛,便就安然渡过或是溺于其间,不得睹其真容。又如同六月飞雪晴时雨,天是随时可变,只在不经意间——

“阿乌,阿乌,不要哭。”

“我没有哭,我的泪已流干。”

“阿乌,阿乌,听我说书。”

“我不要听,你的故事不好听。”

“佳人留情,青丝相伴,阿乌,你应当知足。”

“姓于的,你话太多了。”

“阿乌我告sù

你,这束头发可以留存千年,待你百年之后——”

阿乌手里摆弄着一束乌黑长发,说书先生轻摇着一把羽扇,二人对坐喝茶,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是三人,还有一个茶馆掌柜,茶馆老板有些好奇:“先生,原来,你是姓于啊!”说书先生微微一笑,阿乌啐道:“他是一个老不死,外号儿千面人妖!”说书先生叹一口气,不满道:“阿乌,你不要乱讲,我是千面人,不是千面人妖。”

茶馆掌柜目瞪口呆,心生不详之意。

“这五花城的水很深呐,果然很深。”说书先生摇头晃脑道。

这话,原是茶馆掌柜和说书先生说的,现下给他说将出来,茶馆掌柜反倒找不着北了:“是,是,是很深!”

“鱼龙混杂,花鸟鱼虫并起,比如这个鸟人——”

“喂!于老妖!”

“我告sù

你,这个鸟人不一般,他是真龙教人堂暗香堂堂主,要不是我在这里,他是绝不会坐下来……”

“我告sù

你,这个妖人不一般,他是真龙教天宫宫主于藏海,要不是我阿乌大人坐在这里,他是绝不会胡说八道……”

“要说这五花城这几天可是真热闹,人堂天宫地府齐至,五花八门各色人等,所以我说这里水很深,还得说那老和尚眼睛够毒……”

“切!有我阿乌在,管他定海,定海,牡丹!牡丹呜呜……”

阿乌又哭了,说书的还在说,掌柜的却是骇得魂飞魄散,两眼瞪得牛大,直如见鬼一般:“于,于,于……”

于藏海的名字只在传说之中,于藏海其人比龙真还要神mì

,但!竟是他!

胡说八道的说书人,骗人钱财的算命人,给人骂得狗血喷头茶水泼了满身,与茶楼掌柜锱铢必较抽头分成的,他!

“你不要看我,我不是于藏海,他是骗你的。”于藏海笑道:“我真的不是,于藏海。”

“是的,他不是于藏海,我也不是阿乌。”阿乌哭着说道:“掌柜的,你一定要记住!”

“是!是!是是是!”掌柜的登时恍然,也是神情慌恐汗流浃背:“二位客倌,请慢用!慢用!”掌柜的自是坐不住了,掌柜的点头哈腰退入里屋,这二人都是真龙教的大人物啊,而这些话本不是掌柜的能够听得这些事情也本不是掌柜的可以晓得——

一个不慎,杀身之祸啊!

片刻,拎出一包金银,二话不说,放下就走。

“阿乌,你看,我有钱了。”于藏海笑道:“好多钱呢,够我买票了。”

“于老板,你又开玩笑了。”阿乌知根知底,冷笑道:“你不用买票,你原本就是卖票的。”

“哈哈!”于老板得yì

地笑,又将羽扇轻摇:“阿乌,若非有这鹤羽扇,你可识得于老板?”

于老板不缺钱,于老板是天下第一有钱人,富可敌国。

单只他手中的鹤羽扇,那把轻易也不示人的鹤羽扇,便是无价之宝——

黑的乌黑,白的雪白,那正是万鹤谷中神鹤之羽。

阿乌没有道理认不出他,因为鹤羽扇就是阿乌送给他的,但若非是看到了鹤羽扇——

千面人,于藏海。

人去楼空。

茶馆掌柜数着包裹里的金银,满头大汗。

金子没动,银子多了八百两。

明珠还是明珠,一粒,如那日般,熠熠生辉。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三十 帮战

一日清辰,天气闷热。

无风,也无云,不见天日,极目苍穹尽是白茫茫的颜色,只觉闷热酷热还有几分湿热,身上黏黏的,心烦意乱焦躁莫名。一时头晕脑涨气也喘不上来,懒洋洋的做什么也似提不起半分兴致。只听得草木中的鸣虫共着阵阵蛙声,枝叶间的蝉声连成一片,就那样呜呜哇哇疯了也似地叫着,更使人平添三分火气——

这时候,就显出光头的好处来了。

要在平日里,这种鬼天气,牡丹姑娘早就头发打绺汗透罗衣,妆全花掉了。这下好了,素面朝天干干净净,一颗光头简单便利,旷野之中策马而行更带起了一丝丝的凉风,使得牡丹姑娘的头脑格外清醒!自也格外兴奋格外活跃,格外地神清气爽:“喂!喂!你们两个,快快跟上!跟上!”

定海和无禅慢慢悠悠跟在后头,一个蔫头蔫脑,一个愁眉苦脸。

不是跟不上,根本走不动,实则胭脂也是信步缓行,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三个人,一匹马,跟在一群人和一架马车后面,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走在一条大路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

前面的是一支送葬队伍,直有二百多人,一式白衣素缟。

显而易见,队伍中间,马车上拉的是一具棺材,黑漆漆的,上有白绸素花。

马不嘶,人不语,就那样缓慢地,静默地走着。

这不正常,很不正常,不正常到牡丹姑娘都看出来了,这绝不是一支正常的送葬队伍。

有男有女,每个人的额上都束了一条白色绸带,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棍棒刀枪。

没有纸钱,没有哭声,只有大人,没有孩子。

这一支队伍,自打天还没亮三个人便已发xiàn

,并尾随,跟上。

那时候,他们,她们,就像一群幽灵。

江湖多仇怨,血债当血偿,只有无禅看不出来,这是一支复仇的队伍。

久寻不见,一朝得来,就在出了五花城的第二天,三个人就找到了行侠仗义的机会。

“驾!驾!”牡丹神侠纵宝马,又一次上前打探消息。

不一时,回来了,摇头加上叹气:“哎!”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理她。

无论牡丹姑娘有多么风光多么排场,也没有人搭理她,哪怕是看她一眼。

这不是开玩笑,是会死人的。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又行一时,就在牡丹姑娘完全失去了耐心,开始骂骂咧咧乱发脾气的时候。

到了。

前方一镇,一处大大宅院临镇而建,无山无水,尤显气派堂皇。

遥遥相望,正门悬一朱红大匾,其上三个金色大字:骆家庄。

门前有人,百十口人,人人箭袖短打,也是手持刀枪。

看是早有准bèi

,登时剑拔驽张!

对恃,对恃,相隔不过丈许,双方对恃。

仍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刀枪是在手里,刀枪也在眼里,锋芒交错处火星四射——

是仇恨!是杀意!是解不开的死结!

“果然!”牡丹姑娘惊喜道:“无禅你看,要打架了!”

无禅怔怔看着,似乎没有听到:“太师叔祖,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嗯!”定海说道:“帮战!”

定海话不多,但每出惊人之语,说的不错,正是帮战!

此处为中州骆家,来的是汜水祁家,两家帮派之间的拼争,战斗!

“帮战?帮哪边?”牡丹神侠大喜,跃跃欲试:“披麻戴孝的?还是骆驼家庄的?”

定海摇头,示意先看。

无禅在看,看着大门,大门里头吱吱呀呀,出来一两轮小车儿。

两个人推着,上头是一花白胡子老头儿,少了一条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咳咳咳!”说着一阵大咳,抚胸喘道:“人是我骆老二杀的,一命抵一命,祁家大娘,你看如何?”语落处,一人恨恨道:“爹!你莫再说!那老狗下手歹毒,合该就死!”说话的是一中年汉子,肩缠绷带,其上血渍宛然:“老虔婆!还没找你家算账,正好儿你送上门来!”

怒目相视处,祁家人人面色悲愤,却无一人言。祁家大爷已死,现在祁家的事就是祁家大娘说了算,祁家大娘手持双刀,缓缓上前:“骆老二,你听好,杀我夫君的是你父子三人,今日你若想保住骆家满门,当以你大儿二儿还有你,三条狗命来偿!”

“哈哈!哈哈!”又一中年汉子仰天大笑,语声夺夺:“谁家以多欺少?谁个艺不如人?哈!好不厉害,还有脸说!十几人对我父子三个——”一语至此,一花甲老者沉喝道:“骆英!”此人紫膛脸,身量魁伟,正是骆家庄当家的骆大爷:“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只一句话,你祁家今日既然来了,我骆家自当奉陪到底!”

“骆大爷,骆二爷。”祁家大娘惨笑一声,脸上尽是决绝之色:“我夫君尸骨未寒,可怜他是死不瞑目,你既说是非公道,好好好——”

说着一咬牙,嘶声叫道:“开棺!”

众力起处,黑棺无声无息打开,其间正一老者,双目大睁仰望青天!

一时静默。

“看罢!看罢!”祁家大娘举起双刀,厉声狂笑:“夫君啊!夫君!你就睁眼看着,什么才是人心!什么又是公道!”

“杀!”

祁家攻上,起刀为号,本就是来拼命的,自也没有许多废话!

“啊——”

骆家迎上,人人争先,一般是拿命来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刀兵起,剑影现,转瞬之间双方战作一团!咬着牙,红着眼,人人舍生忘死拼命搏杀!祝家家人是多,祁家门人更多,数百人嘶吼着呐喊着战斗在骆家庄门外一片宽阔地上,这此处化作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转瞬之间鲜血漫过须发,转瞬之间血水染红缟衣,这本就是一场早已注定的战斗,在场谁人也无法逃避——

两家世仇,上代上代上上代,追到祖宗十八代!

其间打了无数回,这场战斗,规模最大。

其间死了无数人,这一个结,谁能解开?

中州骆家,汜水祁家,是非怎能论定?公道谁说了算?

仇恨复仇恨,一代又一代,也许只能杀至一方不余一口或是双方死绝不余一人——

不开玩笑,是会死人,会死很多的人。

太平镇,太平镇,海沙派,大风门,这情形有些相似。

这里不是太平镇,这里还有三个人。没有解不开的结,只有解不开的人,那一人一驴遇上了这种事尚且能够恩啊恩啊叫唤两声儿——

三人,又如何?

三十一 铁木之心

未必人多,就能成事。

不管事的,不看事的,再加上一个不懂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定海就是不管事的,定海看也不看,定海这种场面见得多了。

牡丹就是不看事的,牡丹兴高采烈摇旗呐喊:“打!打!打死一个算一个!”

不懂事的就是无禅了,无禅手足无措满头大汗:“太师叔祖!牡丹姐姐!这,这——”

是了,还有一个胆小怕事的,胭脂跑得远远的,看都不敢看。

正当行侠仗义,合该排忧解难,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三人怎是这般?

实则定海不是不管,定海是管不了,定海知dào



双方在打斗,用命在拼争。

实则牡丹这是使的激将法,分散注意力,牡丹也是好心。

没有人理她,这又不是玩。

实则无禅也有主见,不过左右看看,便就冲了过去!

无禅就是无禅,不会不顾不管。

且说无禅。

正如同无禅的方殷大哥那样,这也是无禅没有见过的大场面,几百号人激战恶战血战死战,场面血腥惨烈之处更胜太平镇那回。世代的宿怨,新仇加上旧恨,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当然那些事无禅并不知dào

,但无禅知dào

这不是比武也不是打架,而是在拼命!无禅的热血已然沸腾,无禅的双拳再次紧握,无禅啊啊大叫着冲了过去:“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无禅这是去劝架了,拉开他们,好言相劝,就是无禅的办法。

但没有人听无禅的,没有人。

闷哼声,惨呼声,刀剑相交声,衣帛撕裂声,拳肉相交声种种,回荡在无禅耳畔。他们,她们,就在无禅身边,用闪亮的刀枪,用仇恨的目光,用无畏的战意以及凌厉的杀机,相对相向。鲜血刺痛了无禅的眼,锋刃割伤了无禅的心,无禅的泪水流下来。他们都不理无禅啊她们都不理无禅,没有人在听无禅的话也没有人会听无禅的话——

谁能告sù

无禅,无禅该怎么办?

无禅冲入激烈厮杀着的人群之中,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惊涛骇浪之中,不见。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那声音,微弱得就连无禅自己都听不见:“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呜呜——”无禅心急如焚,却是无能为力,无边的怒火恨火无明业火已是熊熊燃起,轰轰烈烈的杀意已将无禅吞没!刀!就砍在无禅身上!剑!就刺在无禅胸膛!棍棒拳脚无禅捱了无数,无禅不惧无禅不怕无禅不痛也是不痒——

无禅便是身如铁石,却也一般有心无力!

无禅是在其间稳稳而立,直如中流砥柱巍然不动,却是一般定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会伤的啊会疼的啊会死人的啊,无禅只想问一句大家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人回答无禅,也没有人能够回答无禅,人们是在舍生忘死的拼斗着,只将无禅当作一块立在场中的石头。便就闪躲,绕过,无视于他,该打的还是在打该杀的还是在杀。而对于无禅而言,那短暂的一刻,便是无尽的煎熬——

一心迷失,烈火焚身,无禅已然大怒,化身怒目金刚!

冲!冲冲!冲冲冲!无禅怒吼,直如一匹脱缰野马,发了疯似地左冲右突!

正是生死活虎,一时勇猛难当!只瞬间惊叫声起,众人倒地倒地再倒地,无禅势如巨鲸破水又如虎入羊群,瞬间将乱战中的人群冲得四分五裂,锋芒所及无可阻挡!和尚!和尚!好和尚!大无畏心并大慈悲力,不容得人将之无视!人们看到了无禅,是的,人们看到了他,然而心动心惊也只是刹那——

惊自是惊,骇也是骇,回过头来还是一般,杀!杀!杀杀杀!

如是,三番五次,一般无用。

厮杀依旧更甚于前,空自徒劳往返,竟是火上浇油。

只染了一身的血,满头满脸!只落得刺鼻的腥,中人欲呕!

无禅怔住。

无禅不忍见,无禅很想闭上眼,但无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

倒地,哀号,或是面向黄土,无声无息。

血水,火海,沉溺于水深火热无法自拔的人啊,岂不正是阿鼻地狱?

无禅心惊胆寒,无禅只想逃离,无禅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太师叔祖——牡丹姐姐——呜呜呜呜——”

是的,无禅没有用,没有一点用。

无禅只能哭鼻子了,这也确是难为了无禅,无禅只是一个大孩子。

没办法,只好牡丹女侠出场了。

是牡丹神侠,为人强悍内心强dà

气场格外充沛的牡丹神侠,光鲜靓丽耀目登场!

牡丹不比无禅,牡丹威风八面,牡丹拔出宝刀大步大前:“走开!看我的!”

不一时,回来了。

阅一回兵,看一回戏,指点斥骂二三,就回来了。

所以还得说是牡丹姑娘,不成就是不成,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老大!该你了!”

可说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定海,才是一张大大的王牌!

“唔~”

定海老眼眯起,沉吟,出奇地镇定。

既然王牌,那是不能轻易出手的,当谋定而后动,一击必中!

说了定海这种场面见得多了,这种打打杀杀死去活来的事情,对于定海来说并不新鲜。

办法就是,还是,不管。

之所以定海不想管,是因为定海想管也管不了,这一点定海心知肚明。实jì

上,定海不过是看似平静,定海自打跟将过来的时候便已知dào

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定海是极为头疼!说不完的是非,解不开的恩怨,这当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便武功高如定海老辣果决如同定海也是一般,无计可施——

又能怎样?一棍打杀?

谁人遇上这种事,也是一般没办法,何况这本非定海所长。

此时定海很是无奈,心下尽是沉重的叹息!但定海还是提着棍子,缓缓走上前去。

无禅在看。牡丹在看。

纵使无能为力,也要尽心尽lì

,这就是定海要教给无禅和牡丹的道理。

这不是江湖的法则,这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定海出马。

是不同,绝不同,定海就是定海!

“住手!”激战之中,缠斗之中,骆二爷于众人护持之下,当先沉喝一声!

“退!”在这搏命厮杀的战场上,祁大娘也是众人舍身相护的老将,随之一声令下!

须臾双方分开,又成对恃局面,收拾清点,各有伤亡。

——定海提着棍,缓缓地走着。

“定海神僧!”“定海神僧!”“定海神僧!”“定海神僧!”一干老辈武林人物纷纷开口,神情振奋面色激动,叫的正是定海神僧!是的,是的,他们,她们,早就认出了定海,这形容特异名扬天下的哑僧定海!没有人能够无视这个矮小丑陋的老僧,没有人能够无视他手中持着的那一条长棍,人名定海棍名度佛,定海出山度佛现世,这绝对是震动武林震惊江湖震撼天下的大事件——

通!

一棍顿地,神佛也惊!

三十二 可度可度

一棍通天彻地,立于两群人中。

其下定海,定海持棍而立,不置一词,气度威严。

人的名,树的影。

“哑僧?”“定海?”“是他?”“是他!”“就是他!”“竟是他!”“哑僧定海!”众人之中,认得定海的并不多,但哑僧定海的鼎鼎大名就如同南山禅宗一般响亮,一时惊呼声起,一时人人动容!人人在看定海,定海阖目不动,定海直直立于壁垒分明的两群人中间,一人一棍正是化作了一根定海神针——

定海还没出手,立时风平浪静。

这就是哑僧定海的威力,即使退隐多年,定海仍是定海。

这武林,这江湖,这天下,没有人将他遗忘,也没有人能够无视于他。

但,仅止于此。

今天这件事情,若是定海能够解决,那么骆家祁家双方也不会动手——

“定海神僧驾到,老朽有失远迎。”骆大爷抱拳施礼,恭敬说道:“还请神僧稍候一时,待此间事了,我骆家上下再来拜谒神僧。”

“定海神僧,失礼失礼。”祁大娘双刀倒挽,一般抱拳行礼:“老身早当拜见神僧,只是亡夫在侧重孝在身,委实是有苦衷,敢请神僧——”

说是恭敬客气,也是不容置疑!

二人说的一般,就是你不用管也不用你管,今儿这事儿,没完!

定海不动,阖目不语。

意思就是:我偏要管,而且是,管定了!

祁大娘又一次举起了刀——

骆大爷又一次扬起了手——

骆家祁家双方人手稍作喘息包扎停当,又一次怒目相视刀剑相向——

没有人说话,都在心里发狠,眼睛里喷着火紧紧地咬着牙,只待那一声令下——

“哎——”

悠长而深重的叹息起于定海心底,定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提起了棍。

轻轻地,舞了两个棍花。

一般无用,定海心知,但既然来了,总要做些什么。

定海仍是不语,定海用棍说话:“呜——”

毫无预兆,便在众人注目之中,定海扬臂,度佛棍蓦地脱手冲天而起——

定!

如同蛟龙出海,一手拈于其尾。

须臾灵动而至凝定,时间空间也似凝固,人定、棍定、一人一棍直直指向青天——

“咻!”棍已击下!

竟是尖锐刺耳,竟似利刃破空,那一棍竖立于天横击于地不过刹那——

“通!”尘埃落定。

定海起身,提起了棍,复阖目,仍不语。

众人面面相觑,众人惊悸莫名,知他有意立威却不知这威从何立——

那一棍是很快,那一棍是很猛,但,仅止于此。

当然,不止于此。

“轰隆!”沉雷起于足下,大地也在颤动,地底如同一只上古巨兽咆哮着肆虐着欲将破土而出,那一棍的威力此时方才显现出来:“轰隆!喀啦!扑簌簌!”众人惊慌,众人退后,便在众人眼中大地生生裂开一缝!愈长,愈宽,蜿蜒而前如同巨蛇伏行,一时无数沙尘灰霾并起大块黄土崩裂俱下:“嗡——”

触目惊心,余声不绝。

好不一棍!何等威势!这一棍贯入了定海雄浑霸道的内力,这一棍不以人力能及已是神佛的大能!度佛!度佛!神佛亦是可度,试问谁能当之?一时再也无语,在场人人失声,终知哑僧定海之名绝非虚妄,不可以等闲视之!一条鸿沟横亘当场,生生将两方人隔开,定海持棍居于其间,意思很明显——

只定海在,便教你打不起来!

示威,立威,用实力说话,这就是定海的办法。

“哇!好深!深不见底!”牡丹姑娘凑将过去,一惊一乍大声赞美道:“不得了!不得了!神功!人棍合一!”

“太师叔祖!”无禅眉开眼笑,激动跳叫:“疯魔棍法!疯魔棍法!”

“定海神僧——定海神僧——”事已至此,骆家祁家两两无话,少顷赞几句叹几句,一般无可奈何退下。

好长一条沟,好大一条沟,正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事情终于圆满解决,牡丹和无禅齐齐松了口气,双双一脸崇拜两眼放光地看着定海:“太师叔祖——老大老大——”

“哎——”定海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指。

骆家的人,祁家的人,两家的人绕开了那一条沟,再次对恃,刀剑相向怒目相视——

惹不起,躲得起,这就是人家的办法。

定海是在叹气,牡丹也在叹气,这原本就不是武力能够解决的问题。

无禅瞪大眼睛,奇道:“咦?怎又,又打起来了?”

祁大娘又一次举起了刀——

骆大爷又一次扬起了手——

“咄!”定海怒容满面,提棍大步上前!

仍是一棍,隔开两方,定海是要做出最后的努力,定海绝不轻易言弃!

“我说,你们有完没完?”牡丹也是大不耐了,急吼吼道:“一个个儿的脑子都坏掉了,一天到晚就知dào

打打杀杀,都不要命了么!”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无禅双手合什,眉头皱到一处:“这可真是,很罪过啊!”

不听话啊不听话,念经也是没有用,没有人理会无禅,没有人理会牡丹。

但定海还在,定海的人定海的棍,没有人能够无视——

人立身边,棍横眼前,简单明了,众人心知。

定海仍不说话,意思仍只一个:不成!

这一棍出手,就不是指天打地了,谁人要动手,先捱上一棍!

一人一棍隔开两家,双方又成僵持局面。

“夫君啊!夫君!”蓦地一声凄厉嘶吼,祁大娘流泪望向灵柩:“黄泉路上多清冷,娘子我来陪你走!”

说话挥刀冲上,正是决然无畏:“杀!”

彼时人在棍前,定海收棍。

彼时一人出手人人冲上,如堤坝决口,双方瞬间杀至一处!

彼时棍是空有声威,正如英雄无用武之地。

彼时那一棍根本就打不下去,彼时那一棍打下去了也是无用,定海自知。

彼时,又能如何?

此时,又当如何?

悍如牡丹,勇如无禅,能如定海,也是一般无可奈何。

三个人,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战斗还在继xù

,悲剧再次重演。

沮丧着,失落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三人一般有心无力,管也管不了。

这就是江湖,这就是仇怨。

仇已入骨,怨气冲天,解不开的死结斩不断的乱麻——

神佛亦不能度。

“哈!好大一条沟!”一人缓缓行来,口中啧啧有声:“呵!好大的阵仗!”

是金衣人,金衣玉带。

—人,缓缓行来。

三十三 能持否

来者四十许人,面白无须,形容儒雅。

此人一来,骆家众人当先一阵大乱,激斗之中惊呼时起:“陆堂主!陆堂主!”继而人人侧目,手脚放缓下来,便是祁家也有识得他的,一般呼喊几声,渐次停手:“是陆堂主,真龙教的陆堂主!”随即骆大爷骆二爷为首,中州骆家人人恭敬施礼。祁家一方人人面色犹疑,祁大娘眉头紧锁——

正是陆堂主,真龙教人堂副堂主,陆行舟。

金衣,玉带,人是眉目疏朗,衣是体面光亮,神情轻松势也缓缓——

视若无睹,扬长而过,径直走到定海面前,躬身作礼:“小子陆行舟,拜见神僧。”

定海看也不看,丝毫也不意wài



“你是无禅,你是牡丹。”陆行舟注目二人,嘻嘻笑道:“你是燕大哥的义子,你是阿乌兄弟的义妹,你小两口儿一般,叫我老陆便是。”

“小陆啊!”牡丹是个自来熟,当下叫道:“小陆,我阿乌哥呢?”

“老陆施主。”无禅自有一套,很有礼貌地问道:“老陆施主,小两口儿又是什么呢?”

老陆眨眨眼睛,小陆吐吐舌头,也知这二人一个比一个麻烦,当下又是嘻嘻一笑:“三位稍等片刻,行舟去去就来。”

此处是中州境,隆景朝都城所在,京城远郊。

陆堂主,是来了事的。

三个人费了牛劲也解决不了的事情,在陆堂主看来根本就是轻而易举,举手之劳。

陆堂主立定,将手一挥:“祁家的,带你的人走。”

祁大娘不走,祁大娘怒道:“陆堂主,我祁家上下……”

“你祁家的事我不管,这里是中州,你要说便回云州汜水说,与江堂主说。”祁大娘猛地一惊:“江,江堂主?”陆堂主微微一笑,又道:“你两家的事我也不管,但从今以后,祁家的人不得再入中州,骆家的人不得再入云州,就这样。”

就这样,轻松办理,完活。

这里是中州,陆堂主说了算,骆家的人丝毫不敢违拗。

中州是有陆堂主,名州也有江堂主,祁家的人纵使万分不甘,也是只得罢手。

可不好大阵仗,瞬间土崩瓦解!

祁家的人无奈离去,棺材带走,骆家的人默不作声,收拾残局。

各有伤亡,两败俱伤。

好在动了筋骨还未伤了元气,今日中州骆家汜水祁家一役,以不了了之告终。

沮丧着,失落了,两家的人就如同方才定海牡丹无禅三人一般,一般无可奈何,也只得乖乖地听着——

这不是一个人的能力,这是万千人的威压!

不能不听,不敢不听,再不服也得听着,真龙教无处不在——

如若不然,便以天下之大,管教你再无容身之地!

“三位,行舟告辞。”

陆堂主摸了摸无禅的头,冲着牡丹嘻嘻一笑,拜过定海,便即远走。

无禅嘿嘿一乐,牡丹报之一笑,定海大喝一声!

“且住!”

是了,真龙教,又算个毛!

在定海面前,没有人可以这样威风神气,显摆完了就走:“燕、悲歌!”

说的正是!来的正好!听说燕悲歌不服,定海便要将他打服!

陆堂主无奈返回,看看定海扬起的棍,长呼一口气:“神僧啊,燕大哥此时不在中州,待我见了他……”

“龙真!”定海一棍顿地,扬眉示意!

是了,听说现在天下第一高手叫作龙真,那可能么?

不可能!绝不可能!天下第一高手明明就是定海,不服叫他来,单挑!

陆堂主会心一笑,表示明白:“神僧功高盖世天下无双,小子这就去禀报教主,待得……”

“你!”定海将棍一指,横眉立目!

是了,定海等不及,这便给这姓陆的小子一点教xùn

,教他知dào

——

“神僧饶命!饶命饶命!”陆堂主连连怪叫,抱头鼠窜而去!

来时威风八面,去如丧家之犬,在众人的面前陆堂主说一不二,在定海的面前陆行舟屁也不是!

根本就是,无名小辈一个!

“哈哈哈哈!”牡丹哈哈大笑,痛快又解气!

“太师叔祖!”无禅两眼放光,振奋更精神!

“神僧!神僧!定海神僧!”骆家的人围了上来,盛情相邀谀词如潮——

定海提棍,大步而去!

那些都是虚的,浮云,定海心知肚明。

甚么神僧?一般狗屁!人家无名小辈能够做到的事情,定海同样做不到。

定海的年纪大了,但定海的眼还没花,俗世虚名如烟云,再也遮蔽不住定海的眼——

正是一双,火眼金睛!

识破妖魔鬼怪,一眼千里万里,那都不叫甚——

只有看清自己,才是火眼金睛!

“太师叔祖——”“老大老大——”无禅牡丹追了上来。

定海吡牙,偷偷一乐。就像是一只年老成精的狐狸,那是大大地狡猾!

走着!

月老山,桃花庵,有一尼姑,名为守痴。

这一天,早上。

“他,何时来?”守痴轻声,细语,淡淡问道。

“阿乌,你说。”灵秀笑道。

“三天。”阿乌在树上,叫道:“也许四天。”

“你,还好么?”守痴空望,泪流,喃喃自语。

八个尼姑,一式月白素衣,岁数儿有大有小,生得是高矮胖瘦不一,各有特色。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生得最美的说道:“灵秀,灵秀,我,我……”果然月老山,果然桃花庵,老少尼姑都不俗,神佛仙人也下凡:“神仙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无能问道。

美色当前,无能大仙也是动了凡心了:“我叫无能,在南山禅宗不是,在天底下所有的人里面,我是最有能耐的一个了!”

这是无能第一次下山,无能不只能耐大,无能的运气比天还大!

“我叫月婵。”妙龄美貌尼姑说道。

“啊!”无能立kè

就爱上她了:“神仙姐姐你真好!比无禅师兄还好!”

可是月婵,不是无禅,月婵只看灵秀,将那乌黑发梢轻轻缠在指尖:“灵秀,灵秀,你,你……”

灵秀老少通吃,这点毋庸置疑:“师姑,灵秀告辞。”

守痴点点头:“去罢。”

“啊——”无能惨叫,撒泼打滚儿:“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要做和尚了,我要做尼姑!”

一条小径,翠竹掩映。

师徒二人哄着哭着拉拉扯扯走了,阿乌消失不见。

月婵也在哭。守痴也在哭。

月老山,桃花庵,师徒共八人。

守痴,苦竹、独翠、幽谷、深香、还思、了凡、月婵。

这是一个阴谋,早在定海下山之前。

这是一种缘分,早在无禅成亲之前。

这是说的,牡丹。

相思神刀,刀刀催人老。

三十四 小师妹?

雨后,睛空。

是在清晨,旭日升腾,天地朗朗的时候。

三个人,到了月老山下。

昨夜下了雨,分外凉爽,分外洁净,广袤的原野之上一处小小的山,形如老翁独坐。松竹掩映,薄雾笼罩之中,尤其显处处青碧翠绿,分外清幽分外喜人。花草泥土的芬芳,使得心儿爽朗,虫鸣蛙语声声,蜂与蝶儿共舞。一条小小的山径,通向黛瓦红墙,使得那处如同万千绿叶中的红花一朵——

正是桃花庵。

山脚下,小径旁,八袭月白缁衣片尘不染,有人在等候。

是桃花庵师徒八人,守痴,苦竹、独翠、幽谷、深香、还思、了凡、月婵。

一个师父七个徒弟,正是王母娘娘七仙女,洞天福地好修行。

以后就是九人了,来了一个小师妹,叫作牡丹。

自然就是,就是八仙女了。

修行,修行,牡丹姑娘远远一眼望过,那八个人,当下就给气哭了!

八个人,高矮胖瘦美丑不一,但无一例外,全部是长发飘飘乌黑亮丽,素衣更衬得黑白分明。这是尼姑庵么?是的。这是尼姑么?不是。至少不是受过具足戒的比丘尼,相比一袭红衣头上光光的牡丹姑娘,更像是老少八个大姑娘。牡丹姑娘气急败坏,当下翻脸:“好你个老和尚!我,我要杀了你!”

当下拔刀相向,一刀砍了过去!

定海闪开,双手合什,垂眉低目道一声:“阿弥、陀佛!”

是的,牡丹的头发,完全就是自个儿削掉的,不干定海的事。

“还有你!你个死无禅!”牡丹一口恶气无处发泄,当下又是一脚踹过:“去死罢你!”

无禅自是不动,不痛不痒:“牡丹姐姐,你为什么要无禅死呢?”

好一个泼妇,悍女,眼看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一只大大母老虎,六女同时悚然!

只守痴不见。

自定海来时,守痴的目光便就落在了他的身上,缠缠绵绵再不分离。

守痴是在等他,早已泪眼朦胧:“你,来了。”

而定海的头似乎根本就没有抬起来过,定海不去看她:“无禅。”

“小僧无禅,见过师姑。”无禅大步上前,规规矩矩地施礼,很有礼貌地说道。

守痴不去看他,只将头作轻点:“无禅,很好。”

守痴、苦竹、独翠,在看定海。

幽谷、深香、还思,在看守痴。

了凡、月婵,在看无禅。

没有人看牡丹,又冷落了牡丹,牡丹又生气了:“哈!”

牡丹姑娘打个哈哈,一时是又惊又喜,这逃不过牡丹的一双慧眼:有情况!

老情人?老相好?想不到定海老和尚也是一个风流的,你看他眼神闪躲而那长发尼姑欲语还休,这分明就是——

守痴,年约六旬,生得细眉淡目肤色雪白,眼角鱼尾深深,却也风韵犹存。

可见她年轻时候,必定是个大美人!

这不搭啊,不配啊,牡丹姑娘很是奇怪,又看老猴子一样的定海——

是了,郎才女貌,定海一定是太有才了!

关于定海与守痴,牡丹是在胡思乱想,却也断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年定海武林大会夺魁之时,二人于万鹤谷初见之时,守痴还不叫作守痴。那时的守痴,武林世家江湖侠女,正与牡丹姑娘一般年纪,人称姑射仙子,鄢冰雪。那是人如其名,风姿绰约如仙,也是一个花朵儿一般娇艳的大姑娘——

生生就毁在定海手里。

守痴守痴,守身如玉,痴心守候,守痴终生不嫁只为定海——

这是命,逃不过的。

正如同无禅之于牡丹,守痴也曾为了定海大闹南山,许多是非无法尽述——

这是缘,无法解释。

时光如梭,将似水的年华穿过,只似眨眼之间,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啊,多少个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每一分每一秒守痴都在想着他,他,终于来了。是的,这是他第一次来月老山,来桃花庵,来见守痴,他终于来了。而眼前的他,正是守痴日思夜想梦中的模样,那头,那脸,那鼻子那眼,一点也没有变化,一如从前。

守痴不会理会旁人眼光,守痴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守痴走上前去。

如雪之洁,如冰之质,守痴绝不似她的外表看上去那样温婉柔弱,绝不似,也从不似!

守痴上前一步。定海退后一步。

守痴上前一步。定海退后一步。

如临大敌,如畏蛇蝎,定海垂眉低目,神情庄重肃穆。

一如从前!

守痴止步,泪落,泪流成河:“你——”

定海止步,抬头,面色平静:“我、来了。”

二人,四目,终交投。

那一眼啊,是有多少涵义,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万万之一。

守痴笑了,含泪而笑。

定海转身,大步而去。

二人,就此作别。

“太师叔祖!”一声长呼,打破了宁静,无禅便就张开两手飞跑过去:“等等无禅——”

“死无禅!”一声怒吼,冲散了离愁,牡丹咬牙切齿叉腰大骂:“死无禅!你以后要敢这般对我,我就活活儿宰了你!”

三人,就此作别。

当然只是暂时的分离,为了学到绝世武功神奇刀法,牡丹是会做出一点小小牺牲。

定海说了,今天、明天、后天。

一个大大的阴谋,就此将牡丹葬送。

牡丹姑娘无知而无畏,当下自信满满道:“师太,走罢!”

守痴含泪看她一眼,露出了慈祥而又善解人意的笑:“牡丹,好姑娘。”

八人下山,九人上山。

从此,月老山,桃花庵,多了一个牡丹。

七人在前,二人在后。

“了凡师姐,你在想那小和尚,是么?”月婵轻声问道。

了凡师姐,圆脸,白净面皮,三五粒淡淡雀斑:“小和尚,是大和尚的徒弟。”

月婵低下头,月婵脸红了。

月婵,瓜子脸,肤色微黑,唇角一颗小小美人痣:“他,他,人家,人家……”

“小师妹,你说。”了凡望向牡丹,微微笑道:“怎般?”

“嘻嘻,以后月婵就不是小师妹了。”月婵嘻嘻笑道:“怎般整冶,回去再说。”

是的,来者不善,当须调教一番。

牡丹猛回头,狠狠瞪一眼!好一只母老虎,好一匹胭脂马啊!

胭脂站在官道上,和一个人,心下极为失落。

那人是个鸟人,胭脂一点也不喜欢他。

所以胭脂不走了,胭脂也会发脾气,牛脾气:“噗噜噜!”

好在胭脂命好,胭脂没等多久:“希律律!”

远方,路上,老老少少大大小小,来了四个和尚。

其中一个,正是无禅!

三十五 大师姐!

牡丹进了桃花庵,当先就和七个长头发的长头发尼姑干了一架!

没办法啊,这不能怪牡丹,仇视啊,敌意啊,羡慕嫉妒恨啊,总起来说就是欺生,眼红了!谁教牡丹生得艳压群芳,宇宙仅有地球无双呢?她们这是要给牡丹一个下马威,欺负牡丹羞辱牡丹打击牡丹,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以弥补心头上的创伤以化解内心深处的强烈失落感,这些牡丹心里都明白——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牡丹咬牙切齿挥舞着刀,给七个人围困在墙角,就像是一只笼中的困兽:“都给我滚!滚开!”可说实力不济,自是无可奈何,刚刚牡丹神侠已和自称七师姐的月婵打过,惨败!当然对手武功再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牡丹是有一颗坚强无比永不服输的心,可她们耻笑挖苦何其阴损刻薄啊,牡丹姑娘都要气疯了!

“花中之王?侠中之凰?嘻嘻,笑死个人!”这是七师姐月婵说的。

“你也练过武功?你这也叫刀法?莫非是,疯魔刀法?”这是六师姐了凡说的。

“小师妹,打输了就要认,这不丢人。”五师姐还思,二十五六,又黑又瘦。

“是不丢人,也不嫌丑,三脚猫的把式也敢拿出来耍!”四师姐深香,又白又胖。

“小师妹,你就听三师姐一句——”三师姐幽谷,三十七八,貌如空谷幽兰。

“小师妹啊,小师妹,哎——”二师姐独翠,年过四旬,痛心疾首状。

“叫!大师姐!”大师姐苦竹,年近五旬,形如老竹,苦大仇深样。

叫的是牡丹,从大到小,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四师姐五师姐六师姐七师姐,要她一一叫过!当是毕恭毕敬,规规矩矩,低眉顺眼老实听话!那是开玩笑了,牡丹才是大师姐,二师妹三师妹四师妹五师妹六师妹小师妹,牡丹一一叫过!那是一脸不屑,嗤鼻摇头,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也不放在眼里!

牡丹就是喜欢称王称霸,无论走到哪里自家都要当老大,这一点和方老大格外相像!就连脸上冷笑的表情也是,极为神似!

也是一般看上去,尤其恼人气人,招人憎恨!

“呸!不要脸!”

“小师妹啊,要守规矩,我劝你还是——”

“你算好几?自家好好想想,想想清楚再说!嘁,不知天高地厚!”

“这是谁家的姑娘?瞅瞅瞅瞅,一点儿家教也没有!”

“我知dào

!我知dào

!”

“姓牛!她姓牛!哈哈,牛牡丹!”

“牛牡丹,我告sù

你,不管你从哪里来,进了这桃花庵么——”

“卑鄙!无耻!下流!贱人!泼妇!老娼!禽兽!”

要说骂架牡丹可是不怕,那是以一敌万还有富余,真个说起来便无禅的大哥方殷方道士也不是她的对手。当下一手叉腰以刀指点,在场七人各得一号,仍以小师妹月婵最冤:“你才禽兽!你禽兽不如!”牡丹姑娘仰天打个哈哈,骄傲地挺起胸膛:“哈!小丫头片子,毛儿都没有长齐,也敢来和老娘叫阵!”

月婵一时大为恼怒,但见她挺得高高的胸脯,一时又觉心下气馁:“你!好一个疯婆娘!”说话将脸沉下,负手缓缓上前:“你且得yì

,看我不扒掉你的皮!”牡丹大惊,却是退无可退,只得举起了刀狂砍乱劈:“有话好说!你别过来!”终是技不如人,实则这话也是馁了三分,方才便是给她一掌劈中手腕钢刀落地——

“当啷!”

又是一声响,牡丹木立当场,朱雀神刀再一次掉到地上:“老娼!”

自是大师姐,苦竹出手了。这苦竹愁眉苦脸一副倒霉样,却与那南山禅宗的空悲老和尚有些相似:“动手!”只以一道指风,封住牡丹穴道,想不到这老娼武功也是恁高,恁地阴阴险歹毒!牡丹动不得,牡丹最怕这一手儿了,牡丹只得扯着嗓子大声尖叫:“啊————————————————————”

“哧啦!”月婵也是毫不客气,当下扯落半边衣衫:“叫啊?叫啊?怎不叫了?”

“六师姐。”牡丹见势不妙,只得乖乖就范:“我服哎呀呀!”

“哧啦!”又是一声,牡丹只余亵衣亵裤,登时胳膊大腿齐露:“天!”

“扒光她!扒光她!”“教她骂!教她狂!”

“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四师姐五师姐六师姐七师姐,求求你们大发慈悲,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小师妹罢!”这就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牡丹小师妹终于服软了:“我错了,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牡丹大哭,忽然无比想念无禅,还有定海,还有阿乌哥:“呜呜!呜呜!”

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儿,牡丹已然心生去意。

不过,还,不能走!

哑巴亏,牡丹是从来不吃的!窝囊气,牡丹是从来不受的!

“记住了!都给我记住了!”牡丹姑娘暗自发狠,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巾帼英雄么,女中豪杰,能屈能伸那是必须的。当下一干师姐大人物在上,小小师妹开始甜言蜜语,洗心革面种种,重新做人种种,好说歹说马屁拍了无数,七位师姐才算是大发慈悲,终于饶过了牡丹姑娘。也见她一颗光头泪流满面,衣衫不整花容失色,一时间几人又有些可怜她了——

毕竟同门,有点儿过了。

当下解开穴道,教导一二,训斥再三,不提。

这是一处四方大院,青墙灰瓦,八间大房,恰好还有一间归了牡丹。

院前是庵,小小一祠,漆的是朱红颜色,门楹一联——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生前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祠里供的月老,一手挽红丝,杖上悬姻缘,鹤发是童颜,非雾又非烟。

月老像下一老尼,长发乌黑坐盘膝,风霜不掩姿容秀丽,却似白衣观音了。

身前放的,同样是一袭,月白缁衣。

“牡丹,穿上罢。”守痴微笑,慈祥注目。

“是,师,师父。”这里处处透着诡异,牡丹姑娘心惊肉跳!

一座尼姑庵,建在月老山,比丘不落发,祠名带桃花。

这也罢,带发修行也罢,供的月老也罢,但见四下空空如也,却无半点香火也无一本经书,这根本就不似是一间寺庙——

最恐怖的是,那月老,竟似定海的模样!

那鼻子,那脸,那眉毛,那眼,我地个天!越看越像!怎么看怎么像!

牡丹目瞪口呆,完全被吓到了!

“唤我一声师父,你便是我徒儿。”守痴的作风,亦如定海一般简单干脆:“即如此。”

“是,师父。”牡丹穿上月白素衣,直比尼姑还像尼姑。

这一声师父,牡丹是诚心诚意叫的,无论如何这守痴是个慈祥长者。

当然也是,有求于她。

“南山禅宗八十二绝技,为师只有四种武功,指、掌、刀、剑,想学哪一种?”

“刀!相思刀法!”是相思神刀,牡丹本就有备而来!

“相思刀法,相思刀法。”守痴笑了,尽是苦涩:“牡丹,你可要想好。”

“是!”牡丹坚定点头,绝对没有二话!

“时辰不早,且去安歇。”守痴又笑,会心一笑:“明晚,此时。”

一盏青灯,夜色深沉。

开玩笑了,谁个小师妹?

牡丹来了,就是大师姐!

三十六 怎能忘

牛牡丹,法号牡丹,月老山桃花庵大师姐。

牡丹并非有勇无谋,牡丹智勇双全,是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变天,不过一夜之间。

“大师姐!”深香、还思、了凡,一齐叫道。

“大师姐。”幽谷看看独翠,又看看苦竹,无奈叫道。

“大师姐?哎!大师姐。”独翠很不乐意,却也无法,独翠现在已经是三师姐了。

只有月婵不叫,月婵年经还小,关于人情世故方面还比较嫩。

月婵张着嘴巴愣在那里,事发突然,月婵脑子有点儿懵:“大师姐,这,怎?她?”

大师姐苦竹板着个脸,怒目而视:“小师妹——”

三师姐四师姐五师姐六师姐一般面色不善,齐声喝道:“快叫!”

牡丹大师姐趾高气扬,泰然自若:“动手。”

语落处,一道指风横出,苦竹出手。此为“无色无相指”,桃花庵四大绝技之一。月婵并非牡丹,月婵吃过苦头,月婵见势不妙飞身便闪:“大师姐手下留情,啊!”语未落,月婵中指。正是独翠幽谷一左一右各出一掌,以两道掌风迫得月婵无处闪躲。使的正是“森罗掌”,桃花庵四大绝技之一。

“小师妹。”牡丹笑嘻嘻上前,比划着手里的刀:“你说我禽兽不如,我便教你看看,甚么叫做——”说话刀尖嗤地划过面颊,便在月婵惊恐的眼中:“啊——”月婵大声尖叫,月婵心胆俱裂,月婵几乎以为当场给她败了相也毁了容,两行眼泪刷地流下:“大师姐!牡丹大师姐!是我,是我月婵禽兽不如呜呜——”

当然,只是吓唬一下,恩威并施的道理牡丹很懂。

小师妹仍是小师妹,原来行七,现在行八,月婵是不认也得认。

牡丹来了,牡丹就是大师姐:“有劳大师姐,大师姐英明!”

苦竹也是大师姐,现下是有两个大师姐:“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这二人,昨晚,已经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和平相处,友好互敬,共同管理手下一干师妹。

当然,牡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水粉香精全部送出,金银珠宝一点没留。

苦竹一一笑纳,并当场拍板儿!

成!

七个人里面,苦竹资历最老,苦竹武功最高,所以牡丹第一个要啃下的硬骨头就是她。这就叫做投其所好,又叫做擒贼先擒王,牡丹姑娘既有钱又有心眼嘴巴又甜,这种事情没有办不成的道理。这不是,一大早,牡丹小师妹成功变身牡丹大师姐,这叫手腕儿,不服不行!而在场三四五六七八师妹此时也都看出来了,老二的位置现下空着也是给苦竹大师姐留的,看她的模样也能看的出来——

苦竹是杏眼桃腮,玉面朱唇,形如一株老竹开了花儿,美得冒泡儿。

“美啊!那个漂亮!倾城绝世,国色天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大师姐这一打扮,胜过十八大姑娘!”当下几人改头换面大拍马屁,赞苦竹大师姐者有之,夸牡丹大师姐者有之:“牛啊!真是够牛!不愧花中之王,自是侠中之凰,果然慷慨仁义,出手多么大方,这一颗光头也是又白又亮,格外有型!”

“去去去!少来这一套!”苦竹冷哼一声,强抑喜意,一甩袖子回了房里。

苦竹是回房间照镜子了,苦竹已经照了一整夜了。

“走走走!咱也去瞧瞧!”独翠幽谷深香还思四人赶忙跟上,看是去讨教返老还童的秘诀,顺便跟着讨要一点胭脂水粉了。

只余牡丹,了凡月婵。

了凡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她的心眼儿最多:“牡丹大师姐,你看——”

牡丹大师姐将头轻点,示意——

了凡上前,给月婵解开穴道,略带责怪道:“月婵,你看你,还愣着干嘛?”

月婵抽泣着,气鼓鼓道:“我不!”

是的,当给牡丹大师姐赔罪,多谢大师姐手下留情,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大家都是好姐妹,不要再打打骂骂斗心眼儿,伤和气了:“月婵——月婵——”这是了凡的意思,了凡也是好心好意,可是月婵不领情,还是撅着小嘴儿生闷气,梗着脖子拿眼瞪着牡丹大师姐,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不!就不!”

牡丹姑娘心中冷笑。

这是鲁班门前耍大斧,不自量力了!

此人早在那里眉来眼去,牡丹姑娘可都看在眼里了,小小把戏,骗得谁来!要讨好,拉拢人心,也轮不到她了凡!月婵是得罪了牡丹,但牡丹心知,月婵有头无脑年少无知,根本就是个当枪使的!而这了凡,东拉西扯,左右逢源,根本就是个墙头草,两面派!牡丹心如明镜,牡丹自有主张,当下已是暗自将了凡列为第二个打击目标——

来日方长,一一收拾!

“小师妹,你过来。”牡丹换了一张脸,微笑如花语如蜜:“我家月婵真漂亮,十八九的大姑娘,真是生得花儿一样,来来来,和师姐说说,许了人家没有?”月婵闻言一怔,了凡见状一惊,转眼之间牡丹大师姐已然发挥出了另一项天赋技能:“这可巧了,我家有个兄弟,生得又白又俊,正好与你年岁当相当,可说是郎才女貌天作……”

月婵走上前去,如中魔咒。

了凡惊呆当场,耳朵伸长。

“哎呀呀!这是美人痣啊!旺夫,旺夫相!”牡丹大师姐大惊小怪咋咋呼呼叫道:“不多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改天我带我家大志来,你俩这么一对眼——”说着作一手势,拇指相对成双:“一准儿对上!”月婵低着头,脸又红了,将一绺头发缠在食指上,绕啊绕:“不好不好,人家还小,月婵,月婵,呃,牡丹大师姐——”没的说,这牡丹大师姐绝对是个好人,热心肠的,月婵是错怪了她,月婵感动无以复加:“大师姐,你真好!”

“还有!还有!”牡丹趁热打铁,一举拿下了凡:“我还有个表弟,生得一表人材,人品也好,家里又有钱,呃,了凡师妹,了凡师妹?”了凡云里雾里,了凡呆得可以:“我?”了凡没有见过这种人,这种人就是传说中的,媒人!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这牡丹师姐正是一个小小的媒婆大大的红娘,才能天纵与世无双:“过来过来,快快过来,说的就是你,还愣着干嘛?”

既有月老,自有红娘,桃花庵真神已然降至,正是三姑六婆牡丹姑娘!

了凡不由自主上前,如同一人偶,无形当中有线牵引——

“哎哟,老天!了凡师妹,你这更不得了!”牡丹不但是一媒婆,而且是一神婆:“你这不是麻子,你看!你看!一、二、三、四、五、六、七!你这是七星连珠啊!”七星连珠?了凡已经迷茫了,也难为了了凡,此时了凡又如何看得到:“这,这,大师姐,你这说的是?”牡丹神婆神情激奋,两眼放光:“大吉大利!福星高照!你这是多福多寿子孙满堂之相,了不得,了不得!谁人要是娶了你那可是天大的福分!这可真是巧了,巧了!你听我说,我那表弟也是个生有奇相的,三花盖顶五气朝……”

不一时,龙角,凤爪,虎者威,王霸气,都出来了。

且不论那神人表弟是否子乌虚有,至少了凡,了凡师妹已经彻底意乱情迷了:“大师姐——牡丹大师姐——”

月婵小师妹也是,左右为难过后,就死心塌地了。

三姑:尼姑、道姑、卦姑。六婆: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

牡丹集三姑六婆之大成,是为:疯婆!

这样的牡丹,谁人也是抵受不住的,七仙女不成,王母娘娘也不成。

是夜,月圆。

守痴叹道:“牡丹大师姐,你可来了。”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牡丹大师姐威名太甚,已经传到守痴的耳朵里了。二是来晚了。

牡丹长长打一哈欠,睡眼朦胧道:“哈——师父啊,困死了!”

是来晚了,已经半夜了。

疯婆子因为白天太疯了,疯累了,累睡了,所以睡死了。

相思神刀,也不用练了。

这一整天,牡丹都没有想起无禅。

三十七 是相思

“哗啦啦——哗啦啦——放开我!放开我!

“哗啦啦啦哗啦啦!守痴!你不是人!天!救命啊——”

“喂!你们几个!快来给我解开!”

“还笑?笑个毛!呸!没有一个好东西,见死不救王八蛋!”

“爹!娘——无禅!阿乌哥——”

“啊————————————————————————————————”

牡丹抱头尖叫,一声刺破了天!

正是乐极生悲,可谓祸从天降,世上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

月老山,桃花庵,这是牡丹来的第三天。

一条乌黑铁链,粗若儿臂,长及三丈,两端是钢环。

一环扣住牡丹腰,一环扣住老树身。

这是扣人么?这不是拴狗么?牡丹神侠大哭大叫,显然已经被气疯了!

没办法,自找的。

这,就是相思刀法第一式:咫尺天涯。

守痴传了牡丹一套功法,内功修习之法,名为:覆水神功。

这没问题,完全没问题,牡丹姑娘当时还很开心来着,高兴得半宿没睡着觉!

一大早,神功大成,便学相思神刀。

“咫尺天涯”一式,斜斩,凌厉迅猛,是为相思刀法第一式。

守痴有言,此式不以刀斩,而是刀芒,须一步之外入木三分,方成。

很威风啊,很神气!牡丹姑娘不疑有它,当下开练。

所以会有铁链。

院里,舍前,是有一棵老槐树。

院中,正中,是有一棵梧桐树。

二木之间相隔三丈半,牡丹展臂挥刀及处,刀尖距离树身恰好三尺。

牡丹当时只觉又新鲜又好玩,自是兴致勃勃上前尝试,腰间的钢环也是自家扣上去的。

守痴离去,留下一句:练不成,不得解。

其间,七人劝过,说不牡丹大师姐你不要那样,相思刀法不好练。

当然这是一个圈套,牡丹当时并不知dào

——

这一条铁链,自此再未解开。

未及午时,牡丹姑娘便就醒过味儿来了,因此会哭会叫会骂会闹,这是中计了!

这原本就是一个恶毒的计谋,由定海策划,灵秀运作,守痴实施。无禅还是要回去面壁,牡丹就必须在此苦修,小两口儿活活儿被拆散,自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骗子,都是骗子!人心险恶啊,由此可见一斑!只苦了牡丹姑娘,刚刚从南山找回了无禅没过几天好日子,转眼又成孤家寡人一个——

牡丹终于明白,定海老和尚为什么要对自己百依百顺。

牡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在半路正好遇上了灵秀和尚。

牡丹终于明白,月老山桃花庵,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牡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刀芒?虚斩?入木三分?那是开玩笑了。且不说牡丹功力不济,内力便得发诸体外,由刀身催发而出,更是千难万难难如登天!桃花庵四项绝技:慧剑、森罗掌、相思刀法、无色无相指。无怪乎守痴门下七人剑掌指法各得其一,偏偏相思刀法无人习练。不是不能学,不是不想练,这刀法根本就是修不成的——

苦竹摇头,苦笑道:“相思刀法,我练过,在此拴了十年。”

——相思神刀,刀刀催人老。

“这刀法,我练了八年。”独翠独憔悴,垂泪道:“八年!八年呐!”

只苦竹独翠练过相思刀法,一般,一式咫尺天涯,不成。要不是守痴法外开恩,二人此时也得铁链子拴着。幽谷深香还思了凡月婵五人没有练过,既有前车之鉴,没人自讨苦吃。七人看着牡丹,都是一脸同情,叹息两句安慰三番,纷纷表示以牡丹大师姐的过人天资,也许这就要失传的绝世刀法一朝便可悟得。

牡丹痛哭,悔不当初!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呐!一早要是听了她几人的,又怎会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这里分明就是一个坟墓,生生葬送了牡丹姑娘的幸福:“哗啦啦啦!喀啦啦!没天理没人性啊,呜呜呜呜——”牡丹失声痛哭,泪流满面,并以朱雀神刀喀喀猛砍铁链,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没有用的,铁链之铁并非凡铁,便以朱雀神刀之锋利竟也难动分毫。这是命啊,那铁链就是人生的羁绊,那钢环就是命运的桎梏,牡丹要想脱身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守痴,只她手里有那打开环上暗锁的钥匙:“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四师姐五师姐六师姐七师姐,你们救救牡丹,帮我求求师父——”一朝被打回原形,小师妹还是牡丹:“你们就大发慈悲,救救我,放了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罢!”

哭也没有用,求也没有用,六人一齐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看罢!看罢!这就是世道,这就是人心!牡丹大怒,怒火中烧,当下狂吼一声:“杀!”

“夺!”神刀脱手而出,当下入木三分!

“成了!成了!哈哈哈哈!”牡丹高声尖叫纵声狂笑,眼看已入半疯魔之境:“看!相思刀法!咫尺天涯!守痴——师父——快来看啊——”

守痴就在祠里,月老像前,守痴离得并不远。

守痴是会听到,守痴没有出现。

几人摇头叹气,安慰几句,先后走开。

只有月婵留了下来,月婵取下树上的刀,交给牡丹:“牡丹,师姐,哎——”

“走开!走开!”牡丹连连冷笑,牡丹气经疯掉:“我不用你管!我也不用你来可怜!哼!走着瞧,早晚有一天——”是的,牡丹无法忍受,牡丹已经看到了她眼中的同情怜悯之色,那根本就是幸灾乐祸:“滚!”

“果然疯婆子,不可理喻。”月婵暗说一句,快步离去。

良久。

牡丹阖目,端坐,开始练功。

这是闹累了,嗓子也喊哑了,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覆水神功,是一门朴实无华的功法,入门极易,深合牡丹家传的内功修习之法。

万里长征第一步,开始了。

说归说,闹归闹,无论如何牡丹也是不会服输的。旁人做不成的事情,牡丹未必做不成,这相思刀法第一式,咫尺天涯一式,牡丹是一定要修成!牡丹暗自咬牙,牡丹对天发誓:“一定一定!不出三日!”脸上泪痕未干,豪情壮志又起,现在就是那守痴跪在地上哀求牡丹亲自上前给她解开铁链子,牡丹还不乐意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牡丹姑娘并非是虚有其表,驴粪球子外面光,牡丹是有大毅力!大志向!

与其指望别人,不如自己努力,牡丹姑娘明白这个道理。

斑驳树影下,朗朗天地间,一颗光头格外明亮!

神清气爽,光芒万丈!

三十八 时光之刃

说话过去三天。

每一天,牡丹是在静坐练功。

第二天,牡丹是在屋里睡觉。

第三天,牡丹是在冥思苦想。

此时,午时,饭后,牡丹是在砍树:“夺!夺!夺!死木头!我砍砍砍!你个老鬼树!”

七个人,或说七仙女,面色钦佩地看着眼前天神一般凛凛生威的牡丹姑娘,纷纷表示心服口服,佩服之至。这就叫做刀走偏门人脱俗,反正不走寻常路,此女果然是敢想敢干另有一套,见解独到与众不同。这是一个好办法,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只要砍断了拴她的树那么刀法练不成也可脱身,腰缠铁链潇洒走人——

夺!夺!夺!夺!一刀一刀又是一刀,刀刀见红入木三分!牡丹姑娘香汗淋漓,挥汗如雨,那是格外精神格外卖力:“喂!喂!你们几个,还不过来帮忙?”没办法,这老鬼树太粗,直如水缸一般粗,朱雀刀又不是大斧头,这般砍下去怕是猴年马月也砍不断的。是七人,七仙女,七个仙女相对苦笑也是无法,王母娘娘也在场。

守痴面色平静,飘然出尘之姿。

牡丹要砍树,那就让她砍去好了,守痴并不在意。反正这树一时半会儿也是砍不断,就让她活动筋骨,练练臂力也好。守痴走向柴房,不一时取来斧头,扬手丢了过去:“用这,砍起来快一些。”是的,是用丢的,此时靠近牡丹姑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谁也不知dào

她什么时候发疯:“呸!你个毒妇!不用你来讨好卖乖,我偏不使!”

是的,是毒妇,牡丹姑娘已经恨上这长头发老尼姑了,恨到骨头里!

守痴也不与她计较,只微微一笑,走开。

守痴是去了祠里,月老像前,守痴一天里面绝大部分时间都会守在那里。

那月老,就是定海的模样,这桃花庵,本是守痴花钱雇了工匠建的。

落成之时,至今,已是三十六年。

这里不礼佛,这里不烧香,这里也没有清规戒律,这里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守痴才不在乎牡丹如何,守痴的心里只有定海一个。

这些天守痴的心情一直很好,只因定海来过,定海终于来了。

而牡丹,这一个天大的人情,定海不得不还。

守痴独坐月老像前,拖腮凝眸面泛桃花,正如当年初见定海之时——

这世上的爱与恨,多半都是没有道理,就好像牡丹也不知dào

自己得罪了谁,一下倒了这八辈子的大霉:“夺夺夺夺!砍砍砍砍!夺夺夺夺!杀杀杀杀!”斧头是比刀好用,相对于砍树这件事来说,只是相对于那成了精的老鬼树砍柴斧头也就是一柄小刀,费了牛力砍它一顿,不过砍掉一些树皮木屑:“呜——”

牡丹气急,一把丢掉斧头,又哭了。

办法是好,可惜不切实jì

,牡丹一筹莫展,牡丹仍然做不到。

“不会就这般,终老此处罢?”牡丹越想越是害pà

,越想越觉委屈,泪眼朦胧中面生已然幻化出一副更加悲惨的场景:一人,一光头,空山,无人语,青灯,独自守,守着一株老槐树,守着八具枯骨。是了,是了,牡丹明白了,这分明就是一个梦,一个噩梦!只是不能醒!不能醒!谁来救牡丹?谁来救牡丹?

“救——命——啊——”

自此牡丹每天必须发疯三次,早中晚各一次,才能够缓解心头山一般沉重的压力与海一般澎湃的怨念,以免走火如魔。

自此月老山桃花庵化为牡丹姑娘的活死人墓,虽说有吃有喝也能睡觉,生活还以可以自理,但铁链在身有如囚犯,可以想见生活的悲惨。

自此牡丹神侠不得已之下,终于潜心修练神功,待得神功神刀神人一并凤凰涅磐,经过血与泪生与死的考验浴火重生之时,一代奇女英侠必将横空出世震惊世人!

自此无禅回了南山面壁修行,而牡丹共了王母娘娘七仙女隐于月老山上桃花庵中,小两口儿天各一方,长相思不相忘,在每一个使人百倍折磨煎熬万分的白天与每一个肝肠寸断心碎了无痕的夜里——

是了,还有阿乌。

没有人来救牡丹,阿乌哥也会来的,阿乌哥就是一只神鸟。

牡丹深信这一点,可是阿乌一直没有出现。

阿乌哥曾经说过,阿乌会一直保护着牡丹,直到阿乌死去的那一天。

说到就要做到,牡丹相信阿乌哥的话,胜过相信任何一个人。

可是阿乌哥一直没有出现,为什么。

是夜。

牡丹独坐榻上,默默流泪。

牡丹姑娘并没有她看上去那样的坚强,就如同世间万万千千的女子,在黑暗袭来夜凉如水的时候,牡丹姑娘也会孤独、寂寞、冷。牡丹哭着,哭着,哭着,牡丹从来没有过这样孤独而无助的感觉,牡丹是有一个大家庭,那是一个充满了欢声笑语,温暖而又光明的所在,在那里牡丹是会感到心安:“爹,娘啊,大姐二姐,你们有没有想牡丹……”

牡丹哭着,哭着,哭着,又笑了。牡丹是想了无禅,想了那个浓眉大眼,傻不愣登的小和尚。无禅是很傻,可是牡丹喜欢,无禅是有多么傻,牡丹就有多么喜欢。回想往日,并不多时,二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牡丹哭着笑了,牡丹的心里很是甜蜜。甜蜜的唇角,苦涩的泪水,暗夜之中牡丹愁肠百结柔肠百转,百花之王时而凋零,时而盛放。

一声轻唤,碎了月光:“阿乌哥——”

何其幸也,阿乌在场:“傻丫头,阿乌在。”

梧桐栖了神鸟,阿乌就在树上!

阿乌一直都在,阿乌怎么会不来?阿乌是在微笑阿乌眼中无泪,阿乌静静地看着她的傻妹子,牡丹姑娘。

阿乌将身隐却,阿乌没有出现。

到此为止。

阿乌就要走了,阿乌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这个忙,阿乌不想帮。

无关其它,阿乌已过而立之年,怎样才是对她好,阿乌懂得。

只关乎爱,尽管阿乌很是心疼,尽管阿乌仍旧会牵肠挂肚,但阿乌一样会将手放开——

成长,需yào

代价。

三十九 岁月之痕

时在九月,鹰飞草长。

江畔,滩涂,秋风吹过黄土与沙,响彻在空旷的天地间。

一只胖大鼍龙,缓缓伏于一土坡上,荆棘从中,张开布满锯齿利刃的大口,以一双满怀敌意的黑黄眼珠戒备万分地瞪过去——

只隔丈许,一个人安静地立在一旁,不为所动。

或说是个野人,衣不蔽体肤色黝黑,胡子拉渣头发老长。

或说方殷,方道士。

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只似一夜之间,方道士唇上颔下的胡须如同雨后春笋般刷刷地冒将出来,虽说疏而不密,也是黑粗硬直生命力顽强。当然方道士是一个纯爷们儿,老大不小了长出胡子来也不奇怪,只是岁月匆匆雨雪风霜,使得方道士此时不似是一个道士也不似游方道士,正是一个大大的野人,原始人!

整个人是又黑又瘦,衣服破得没了模样,面目污脏披头散发,叫花子老大做了一回小道士现下是真zhèng

长大了,仍不过是一大号儿叫花子。方老大看着大鼍龙,丈许长,鳞甲威伍神情凶恶的大鼍龙,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当然于大鼍龙而言,方老大才是一个怪物,这个不速之客闯入自家领地已经很长时间了,就一直在那里不知死活木头一般地立着,大鼍龙已经很生气了:“呼噜噜——”

一般大鼍龙这样叫的时候,都是威胁以示警告,譬如方道士这样的弱小动物应当知难而退了。可是方道士不退,方道士不但不退,还冷哼一声表示不屑:“土老帽儿,乖乖呆着,看好你的蛋罢!”是的,大鼍龙又叫土龙,土婆龙,便叫大鳄鱼也是可以的,谁个又是土老帽儿了:“呼噜噜!呼噜噜!”

可说不知死活,这物绝不好惹!这正是一只母鼍龙,若非是要看顾好自己的蛋,早冲了过去将方道士撕碎,生吞活吃了!当然方道士也不是活够了想要找死,方道士这是闲得蛋疼了:“不许叫,不要闹,你瞧小土鸡有多乖,多么听话。”小土鸡瞥过一眼,当下别过头去,大叫一声以示强烈抗议:“咕啾啾!”

小土鸡不是鸡,小土鸡灰羽白肚,是一只燕鸻。这家伙是一点儿见识也没有,便起个名号也是格外难听,小土鸡也不理他,只管看顾好自己的蛋。小燕鸻,大鼍龙,只隔丈许,二者是和平共处秋毫无犯。当然小土鸡是警卫员,当然土老冒儿是保护神,当然对于方道士这个第三者谁也不喜欢:“呼噜!”

便是一声咆哮,大鼍龙蹿了出去!

一张血盆大口,露出刀剑般交错的利齿,拦腰咬下!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这家伙极为讨厌,是时候给他一点教xùn

了!

“哈哈!”方道士飞身后跃,轻巧闪开:“土老帽儿,过来,过来抓我呀,哈哈!”

大鼍龙怒不可遏,当下闷头穷追,猛咬,动作快速攻势凌厉,全不似看上去那样臃肿笨重:“咔!咔!咔!咔!”巨口开阖如剪,牙齿交错直有铁石之声,一时间飞沙走石声势猛恶,方道士全然不是对手:“哎呀呀!好厉害!哈哈哈哈!”那是怪叫连连,猴子一般坡上坡下来回跳跃,犹自嘻皮笑脸左右挑逗——

这家伙是个胆小鬼,而且是极为阴险,大鼍龙上坡下坡都是十二分的费力,一时也是追不上他,直累得张着大嘴呼哧带喘:“要是在水里,他就死定了,可惜了!”土老帽儿是这般想,方道士也是这般想:“大好一条江,洗澡也不成,可惜了!”

“咕啾啾!咕啾啾!”小土鸡忽然大声惊叫,声音急切!土老帽儿正是左右为难,欲将回返心又不甘,闻声立马儿掉头,嗖嗖嗖嗖闪电一般往回爬去!方道士哈哈大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好不好,教你乱跑,哈哈!土行孙,土行孙来了!”

土行孙不是一个,而是十几个,十几个灰蜥蜴埋伏多时垂涎已久,眼见大鼍龙离开藏蛋之所,当下群起攻之!这是蜥蜴军团,四面八方围至,灰黑色的身子细长的头尾,一个个儿长有尺余:“咝咝——咝咝——”血红长舌吞吞吐吐,小土鸡连连跳叫猛啄一气,奈何对手太多,顾这顾不了那:“咕啾啾!咕啾啾!”

“呜——”土老帽儿挟一股恶风杀到,摇头摆尾喀喀狂咬,已是暴怒!蜥蜴军团自不与之正面交锋,当下一哄而散,瞬间隐于四下沙石草木间。此为闪电战,只转眼之间便已结束,蜥蜴军团小胜。但见沙土之中一枚蛋破,黄白液体缓缓流出,其间一团黑色事物微微颤动,形容凄惨。土老帽儿静静地趴在那里,胖大肚皮一起一伏,似是气得不轻。

那是小鼍龙,小鼍龙就快出世了。

很快,一眨眼间。

时于午后,天光下微风里道道碎裂声起,细微而密:“咕咕咕——咕咕咕——”

一个个的小脑袋于裂壳中探将出来,一只只黑黄的眼珠儿滴溜溜转动,小鼍龙们好奇地望着这个新鲜的世界。小鼍龙和大鼍龙生得那是一模一样,只是个头儿天差地别,只一指长短粗细。小是小,格外顽皮,小鼍龙生下来就到处乱爬,一点儿都不听妈妈的话:“咕咕咕——咕咕咕——”

大鼍龙张开大大嘴巴,轻轻衔住一只,飞快朝江边爬去!

生来何其幸也,长成无数艰辛,这是考验大鼍龙更是考验小鼍龙的时刻,可谓生死时速!大鼍龙一走,蜥蜴军团立时出动!数十条小鼍龙四下乱爬,当下就被叼走几条“咕咕咕——咕咕咕——”小燕鸻大声惊叫示警,却不敢离开原地半步,窝里还有小小燕鸻尚未出世,小燕鸻心有余而力不足:“咕啾啾!咕啾啾!”

“呜——”大鼍龙火速杀回,又将死敌驱逐!

“咕咕咕——”小鼍龙又被叼走几条,大鼍龙再次杀回!

这是一场战斗,生与死的考验,大鼍龙所向无dí

威猛难当,此时却显得格外慌乱格外无助。不多时小鼍龙已失近半,还有半数已于江边浅水中,当大小鼍龙衔着最后一只小小鼍龙缓缓爬走,蜥蜴军团再次蜂拥而至,分食蛋壳残羹。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蝇虫亦来,团团飞舞,闻臭逐胜,共享美食盛宴——

方殷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实则小鼍龙只是逃过一劫,还有水鸟,还有鱼蛇,真zhèng

能够存活下来的未必有几个。争斗无处不在,哪里都是战场,在残酷而又现实的大自然面前能够活下来,本就是一个奇迹。幼子惨被分食,慈母无力相护,方道士却不肯上去帮忙,只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正是两不相帮,说来谁都不易,争斗不过是为了生存,争的是一口吃食,也是生存下去的权利。活着啊,不容易,便如鼍龙这般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物种也是一般——

曾经弱小,历经磨难,才可长大,才得长成。

方殷静静地看着,终是有所感悟,一时感动无以复加,是有一些觉悟。

风,吹皱了水面,一如岁月留痕——

生寂往复,见而不见。

是年隆景二十年,斯人体犹未壮羽翼渐成,正是弱冠之年。

四十 动物世界

荒野之中,林木稀疏。

一只花豹兀立于风干的矮崖上,前爪探出,以将纵身飞扑之势,一动不动。

静极,似一副画。

石崖之下,是一丛荆棘,其间有物伺伏。

那是一条巨蟒,首尾长及丈半,粗若海碗,细鳞灰黑二色。

一豹一蟒长久对峙,物静,风也静,一丝平静之间,是雷霆万钧的杀机!

忽而那豹呜咽一声,缓缓伏下身形,静静趴在崖石上。

呜咽,呜咽,低沉哀婉,蟒蛇肚里,是它的孩子。只在外出觅食之间,藏在崖石间的小花豹已为蟒蛇吞吃,看那细长蛇腹中凸起的一团,便是。巨蟒头面之上皮开肉绽血迹斑斑,那是不久前花豹抓的,花豹舐犊情深,是绝不会放过了它!二者是僵持不下,蟒于荆棘之间,豹不得入,然而豹伺于侧,蟒亦不得脱。

方殷远远立着,也是看了许久。

小花豹被巨蟒吞掉的那一刻方殷是没有看到,但母豹咆哮如雷扑击搏杀疯了也似撕咬巨蟒那一幕场景,已然深深印在方殷脑海之中。是的,若以体形而论,若以习性而论,花豹不会选择这样难缠的对手。方殷没有猜错,正是此前小花豹葬身蟒腹,母豹追踪而至之时,爱子的气味血腥的气息已将它彻底激怒——

“嗷呜——嗷呜——”母豹在叫,其声切切,短而急促,它在呼唤着自己的孩子。

是这样的,小豹没有死。它只以为,小豹还活着。

方殷心头酸楚,方殷有些想哭。

小花豹早就死了,蟒蛇从来不吃活物,小豹子未入蛇腹便已气绝。

杀子之仇,刻骨之恨,方殷以为,蟒蛇绝对难逃此劫。

但方殷错了,正如花豹母亲以为自己的孩子没有死,方殷此时也绝对不会想到——

又过一时,巨蟒于荆棘从中,缓缓探出蟒首。

花豹忽地立了起了,吡牙舞爪又将作势,花豹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它!

巨蟒张口,缓缓,缓缓,吐出一物。

黑乌乌,湿漉漉,小小一团什物,正是小花豹的尸骸。

花豹飞身跃下,闪电一般叼了就走!

少顷巨蟒飞快游走,而花豹无视,将小豹尸体置于崖上,伏于其侧垂首相顾。花豹的视线只在小豹身上,花豹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小豹。母亲夺回了自己的幼子,低低呼唤着,反复舔舐,直至此时竟是仍然以为小豹未死,它是想要唤醒自己沉睡之中的孩子:“嗷嗷!嗷嗷!”其声细弱,而柔绵,就似是:“宝宝!宝宝!”

方殷别过头去,两道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方儿——方儿——”“方儿一口,咩咩一口,方儿一口,咩咩一口……”“娘!娘!方儿吃了,该小羊吃!”“娘!”声声轻唤如在耳畔,醒时梦里音容宛然。这使人忧伤而又无奈的一幕生生刺痛了方殷的眼,心头是丝丝地痛,方殷又想起了自己的娘亲:“娘,娘,方儿吃,方儿听你的话……”

空旷的原野上,苍茫的天地间,一人孤独地走着。

剑挑行囊。

风声呜呜,草木簌簌,尤显天高地远,空寂而又荒凉。

其实不是这样,方殷并不孤独。天上有鸟雀,草间有鼠兔,生机处处在,天地有万物。生机处处,也是危险四伏,看那远处一群野羚,安静地吃着草,浑不知一只斑斓猛虎正在暗处伺伏。虎出,羊四散,追追逃逃,尘土飞扬处,一只小羚羊又葬身虎口。是的,虎吃羔羊,这不奇怪,正如蟒吞幼豹,这并不奇怪。

若花豹捕食小羚羊,一般会狠辣无情,不会去在乎母羊怎么想。

无关仇恨,只为生存。

是的,是的,万物有道,生生不息,在浩瀚的天地之间,方殷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走着,走着,走过光明与黑暗,走过生存与死亡,走在永无止境的人生路上。

这是身在何处,方殷并不知dào



这是去向何方,方殷也不知dào



便就走罢,向前走就是了,多半心不在焉脑中空荡荡,什么也不想。

当行走成为一种习惯,当孤独成为一种习惯,方殷的一颗心终于沉静下来。实则方殷走得并不快,风餐露宿信步而行,早晚打坐修习内功,练上几式三清剑法,多半也是游山玩水看着沿途风景,闲云野鹤一般逍遥。时遇路人,打上一声招呼,也入城镇,换得几本诗书,便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怡情养性磨练筋骨——

实则万里路,说长也不长,一天走上几十里,一年到头也就走过了。

苦不苦?乐不乐?苦中作乐,便是。

终是有些事,看淡了。

终是有些话,领悟了。

忘不了的是人,忘不了的是情。

黄昏降至,云霞漫天。

旷野间,一木下,篝火燃起,香味四溢。

一只野兔,外焦里嫩,一个野人,大口啃吃。

这就是方老大,独自烧烤大吃大喝,走到哪里也不会委屈了自家。这就是方道士,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明明包里还有干粮,偏偏又贪口腹之欲。关乎仇恨,不为生存,谁叫野兔子生得那么肥美可人呢,也许上辈子它是欠了方道士二百两银子。真zhèng

的道理,就是没道理,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最讲道理的是人最不讲道理的也是人——

比如方道士,这个高级动物。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方道士一边撕咬兔肉,一边笑着说。

方道士想起了许多和尚,一个又一个的光头:“来来来,无禅兄弟,请你吃肉,方殷一口,无禅一口,无禅一口,方殷一口,定海空闻,灵石灵秀,还有还有,无能——”当然若是无能大仙在此,那就没有别人的份儿了。当然方道士经常会一个人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因为一个人独自呆得久了,有时候会忘了怎么说话:“袁,袁,方,方,嫣儿——”

哎!

还是,忘不了。

那时心动,刻骨铭心!但却再也记不住,她的容颜。

方道士笑着笑着,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呜咽,呜咽,觉得自己很是可怜。可怜而又可悲,可悲更是可耻,根本就不是人,是人也是多余的人。所以说,方道士是一个矛盾的人,时而聪明时而愚蠢,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狂放不羁的表相下是一颗脆弱而又敏感的心。自是忘不掉,那便记在心!方道士用牙狠狠撕下一块兔肉狠命地嚼,转眼之间便就悟道了——

一个人有一个样,千万人有千万样,形容样貌大同小异,本就是记也记不住的。

是这样,细细一回想,身边一个个的人,都是一张张模糊的脸。

就如同看着镜中的自己,熟悉而又陌生。

纤毫毕现,只在镜心。

四十一 狼来了

狼来了,狼来了。

大白天的,说来就来了。

数十头狼,灰白有之黄黑有之,皮毛多为杂色,白森森的牙齿红红的牙龈就在方道士眼前,焦黄的眼珠黑而细小的瞳孔,一双,一双,又一双,将他瞪住。

时为深秋,万物萧瑟。

方道士是在树上,手持青钢剑,喉里呜呜低吼,作困兽犹斗状。

而群狼静默,围而不攻,一头青色的大狼昂首立于其间,顾盼之间极有王者风范。

话说,方道士因为荼毒生灵欺负弱小动物,受了报应遭了天谴,终于迎来命中注定的这场劫数。

一个字,该!

但方道士不想死,方道士知dào

哭也没有用,所以方道士奋力抵抗!

这是狼,不是狗,方老大是个识货的。

这是狼,不是豺,这种事情方道士也不是头一回遇上。

上回是有青云相助,这次谁来救下方殷?

“救——命——啊——”

风沙起处,四面八方,呼声远远传出,一人飞奔而来——

好个光头!正是无禅!

怒目小金刚,铁拳退群狼,正是英雄惜英雄,方大侠终于得救了。

“哎!”方道士叹一口气,强打精神收回目光。

也无怪乎方道士胡思乱想,实在是闲得无聊就要发疯,除了等死还能怎样?狼性奸狡,又极有耐心,群狼只是围而不攻,方道士便就爬到树上保得一时周全,末了儿也是个惨被分尸的下场。当然方道士不是个一般的人,方道士是个聪明人,不会傻到渴死树上饿死树上然后再给恶狼拖到树下分着吃掉——

树也不高,躯干只一人多高,枝叶稀疏,实非久留之地。

“老大老大,商量一下。”方道士嘻嘻笑道:“你放我走,我给你肉。”

肉,就是一条兔腿。

正是兔腿,格外地香,吃着吃着,招来了狼。

老大就是狼王了,狼王就是狼王,狼王看也不去看他,神情轻松泰然自若。

“好香!好香!”方道士眉开眼笑,已是吃得满嘴流油:“你老大,我也老大,本老大死也要做饱死鬼,哈哈!”

一人独食,群狼无视。

过一时,一条腿骨丢下了树,方道士抹抹嘴巴:“呃——”

群狼视若无睹,正如狼王一般。

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方道士这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尽管脏了些臭了些黑了些瘦了些,勉强还是可以下肚。

一个人,一群狼,仍在僵持。

不用担心,方道士机智灵活身手利落,有一百种办法可以脱身。

譬如见笑,六出牛毛,其实要杀死这群狼也不过分分钟的事,轻松而又简单。

当然那些都是外物,方道士也不想那样。

招猫逗狗,方道士拿手:“过来过来,再来耍耍。”嘻笑声中,方道士一跃而下,比划着手中长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是八头狼,人一落地八狼齐上,缓缓上前,四下将之合围。余者不动队形不乱,竟似一支训liàn

有素的队伍。狼王一声低呜,八头狼有若得令,霎时探爪吡牙飞身扑上——

“哈!”方殷一跃而上,摇头晃脑:“以多欺少,不是好狼!”

人于树上,居高临下,八头狼也不凌空扑击,一击不中齐齐退开。

如是,再三。

方道士蹿上蹿下,灵活地就像是一只野猴子,怪笑连连大扮鬼脸,极尽挑逗之能。

狼群忌他手中锋刃,仍是围而不攻,进退有度。

不论人和,天时地利,这是一群聪明的狼。

又过一时,方道士懒洋洋地坐在树杈子上,直打哈欠,吊儿郎当。

而群狼远远退开,仍是合围之状,狼王立于不远处一个土山上,众容调度。

“厉害!厉害!”方道士在翻看着一本兵书,心下极为称道。说是兽类无知,实则不逊于人,这是做足了准bèi

,要打持久战了。一个字,耗。只围,不攻,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后的胜利,这便是狼王的打算也是狼群的共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方道士是跟这群狼耗不起,要想全身而退只有动手了。

便用见笑,一一定住!

功法三境,成者自知,其时方殷得空冥神功之锐更得无名功法之辅,三清真鉴已修至上清境,可谓是一日千里。内力发诸于外,终将见笑运用自如,而此时无风无雨四下无人,恰好是见笑发挥奇效之时。不用多时,便可从容脱身,方殷也不打算杀了这群狼,本就是相逢偶遇,权当作见识见识——

狼来了,狼要吃人,这不奇怪,一点儿也不奇怪。

方殷只是很奇怪,为什么狼来了,该来的人,还没有来。

应当有人来,方殷是在等。

狼王头颈之上有一黑色钢圈,其下坠一铜片,刻着古怪文字。

绝非天成,自是人为,此处地广人稀,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将这狼王当作狗养。

是有人,也是狼。

那是西凉文字,方殷不识得:音为呼巴次楞,意为巨大的狼。

“嗷——呜——”

忽而青狼呼嚎,继而群狼齐嚎:“嗷——嗷——嗷呜——”

方殷正待下树,一时却又怔住。

此处有草有木,远方有山有谷,声起绝非一处,竟似铺天盖地无休无止:“嗷——嗷——嗷——呜——”

万狼齐嚎,巨狼现身!

地平线上,有物现身,缓缓而来,有若来自远古洪荒——

巨大,魁梧,伟岸,雄壮。

须臾近前。

是一巨汉,身形高大,有如一木,遮天蔽日。

他就立在树下,与方殷四目相对,头与头齐,肩与肩齐。

斗大的头,粗短的发,目如铜铃狮鼻阔口,一手有如大蒲扇:“呼——”

便就单手抓过,势如泰山压顶:“叭咪吽!”

呐尼?哪里红?神马情况?方道士当时也是吓傻了,脑筋短路了:“喂!喂!你有——”是有病,有毛病,巨汉抓住方道士的头,就像抓住了一只皮球,抓了一下,拍了两下:“嗬,嗬嗬。”

方道士毛骨悚然!

这才是一个野人,兽皮裙,精赤上身,高是丈二有余,筋肉强健雄浑!原始人!巨人族!方道士只以为白日作梦,却眼睁睁看着那张血盆大口——

有点儿臭。

这就是呼巴次楞,巨大的狼。眼见这小小猎物一动不动毫无反抗之力,呼巴次楞满yì

了,张开大嘴吡着大牙傻笑,以示友好之意。呼巴次楞不是一头狼,呼巴次愣是一个和善的人,对于弱小的动物总是充满了怜悯爱惜之意,只因呼巴次楞的大师兄摩罗说过,呼巴次楞,你又调皮了。

“呼巴次楞,你又调皮了。”摩罗来了,一个红衣喇嘛。

摩罗的意思就是:多智多闻。

嗡!嘛呢叭咪,吽!

——红莲上的宝珠,神圣吉祥啊!

四十二 密宗传人

呼巴次楞大步走在前方,口中呜呜低吼,有虎啸狼嚎。

方殷遥遥在后,一时暗自心惊。此人个头儿太大,直高出方道士两头,人是身高腿长步子也大,若要跟上他的步伐须得飞跑着才成。世间多有奇人异士,这回方道士又见识到了一个,那群狼就跟在那巨人身边,摇着尾巴上蹿下跳,就似是一群欢快嬉戏中的狗。此时方殷已知,他叫呼巴次楞,雪山密宗传人。

是摩罗说的,摩罗是师兄,呼巴次楞是师弟。

这是戈壁滩,草木稀疏沙石裸露,处处可见风干老皱的岩石,大大小小,色灰而白。这是西凉国,方道士与西凉人语言不通难以交流,还好有个摩罗大师。摩罗大师亦为雪山密宗传人,见识广搏精通多国文字,是为雪山密宗陀迦落活佛门下大弟子。而前方就是雪山,山势高而巍峨,积雪终年不化,名为:大雪山。

极目远眺,已见雪山之顶,白雪接连天上流云,动静相宜处尽显苍远古老之色。

大雪山,有活佛,人敬诵,陀迦落。

陀迦落活佛的故事有很多,陀迦落活佛是一个传说,陀迦落活佛只有两名弟子,摩罗,呼巴次楞。摩罗已经五十多岁了,个头儿平平面容寻常,人黑而瘦,与呼巴次楞一般短粗的发,一个红衣喇嘛。相传雪山的活佛陀迦落是有神通大能,而他门下两个弟子一文一武各自得其传承,普度众生弘扬佛法。

说到佛法,说到喇嘛,方道士自会想到南山禅宗一干和尚。和尚没有什么了不起,活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灵秀和尚还给人叫作活佛了,和别人也没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武功高如定海,佛法深如空闻,方殷也都见识过了,方道士自认是甘拜下风比之不上,却也一样没觉得有多不了不起——

但此活佛,非彼活佛。

“活佛知dào

你要来,活佛要我去接你。”这是摩罗大师说的。

这就不是武功了,这是神通了,未卜先知。对于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方道士从不相信,方道士嗤之以鼻。但方道士不得不信,世界很奇妙,义理很深奥,有些事情方道士无法解释。摩尼大师又说,狼群本为雪山神庙所饲,已经十几年没出大雪山了,你来时能够在路上遇到它们,也是活佛的意思。

摩罗说,狼,是去接你的。

摩罗说,青狼颈上的项圈,就是上山的指引。

摩罗说,你是一尊真佛,狼请不动的,活佛要我二人前来接引。

摩罗说,你来了,活佛在等你,这是前世就注定的相会,活佛与你是要见上一面。

摩罗说了许多话,都是活佛说的话,方道士以为奇异,都听傻了。

最惊人的一句就是:你姓方,叫方殷。

最最惊人的一句就是:在你脑后,左耳上三寸,有一道疤。

最最最惊人的一句就是:活佛说,那是你两岁半时候,给一黑驴踢的。

神了!大神!神乎其神!无法形容方道士那时心中的惊骇,方道士的脑袋给驴踢没踢过方道士并不记得,但是,那一道隐藏在长发间的伤疤,是一个只有方殷自己知dào

的秘密!陀迦落活佛果然有神通,方道士当下五体投地引为神圣,震惊钦佩之下,不得不去雪山神庙里拜会一下这位活佛——

陀迦落的意思就是:苦难之神。

大雪山。

尚未上山,方殷便又吃了一惊!

山下有人,乌压压一大群人,集于山脚之下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看衣服是短袍马靴有之,皮裙冠带有之,看模样是辫发绾髻肤色黑红,不一而足。

背天面地,人人无声。

四下有牛羊,散于各处,一般静默着。

有牛羊,也有虎豹,豺狼居多,一般地无声无息默立山脚下,似是聆听——

还有鸟雀,鹰鹫亦有,各栖枝头,不动不鸣。

只有风声,虫声时起。

事出反常必有妖,方道士已经给吓到了,一时那是心惊肉跳压力山大:“摩,摩罗?”

“活佛在讲经,你来。”摩罗点头一笑,当先走上山路。

一条山路,半山腰上。

路边,一庙,石头盖的庙。

庙前,一灶,石头搭的灶。

灶里燃着火,锅里煮着茶,一人在灶边,红衣老喇嘛。

这里就是雪山神庙,大大出乎了方殷的意料,所见什物极为简朴,可说简陋。

当然人不简单,人是活着的佛。

活佛正在讲经,活佛端坐于一方石台上,将身正对山脚,双目阖起嘴唇翕动:“……”

“这,这,这不是——”方道士两眼直勾勾看过去,又傻掉了:“空悲?”

方殷初见陀迦落之时,便就大吃一惊!这老喇嘛,或说活佛,身形长相都与空悲或说第三只眼,极为相似!那是又高又瘦就像是一个大衣架,一般瘦长的脸上皱纹深深,又像是一只风干了的老苦瓜,愁眉苦脸的样子都是极为神似!当然细瞅也有不同。空悲没有胡子,眉毛是白的,剃一光头。而陀迦落眉毛是黑的胡子是黑的头发也是黑的,肤色更比空悲黑上三分,留一板儿寸。

师徒三人,都一板儿寸,看来这边的和尚流行这种发型。

呼巴次楞闭上眼睛,乖乖坐在石台旁边,作听讲状。

讲的什么方道士也是听不懂,就如同听空闻方丈讲经一样,更好比呼巴次楞同学一样,完全听不懂。这是古梵语,二人听不懂,谁也听不懂,包括山脚下的那些异族的人,那些飞禽走兽蚁虫种种。可是他们在听,可是她们在听,可是它们在听,方殷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时他们她们它们都在山脚下听这半山腰上听也听不到的活佛讲经——

反正听到了也是一样,就如同方道士一样,一样听不懂。

“来。”摩罗蹲在灶前,用一把铁刀一下一下劈着茶砖,微笑示意:“坐。”

陀迦落活佛是在讲经,听得懂经文的只有摩罗喇嘛,一个人。

方殷席地而坐,以目相询。

“茶煮好了,经就讲完。”摩罗仍在微笑,拈茶如若拈花:“说到你了,你听——”

四十三 神谕

“呜啊嗷——”

呼巴次楞欢呼一声,爬将起开飞快跑下山去,“叭咪吽!叭咪吽!”

呼巴次楞是去喂他的儿狼朋友虎朋友豹朋友了,那是呼巴次楞最喜欢做的事情。

陀迦落活佛端坐石台上,阖目不语。

“听明白了么?”摩罗微笑舀出一碗茶,递过:“想明白了么?”

方道士,明白了:“牛羊喂饱了虎狼,虎狼便不去祸害牧民,有得有失,两全齐美。”见摩罗不语,方殷笑道:“我说对了,是么?”摩罗叹道:“万物生灭,自有其道,顺势而为,以利导之。”方殷思忖片刻,恍然笑道:“当以法为,不以身饲,此为制衡之道,这想必就是活佛讲经的意思了。”

摩罗未语,陀迦落低低一句,含糊不清有若念咒。

“他说什么?”方殷奇道。

“活佛说,你很聪明。”摩罗笑道。

“咦?我说的话,他听得懂?”方殷惊奇道。

“活佛不用耳听,活佛是用心听。”摩罗微笑道。

“红衣老喇嘛,你说说,你叫什么名字?”方道士问道。

“陀。迦。落。”陀迦落忽然睁眼,看过一眼,又闭上眼,一字一字说道。

方道士大惊,大惊失色!要知dào

方才的话,方道士根本没有开口问的:“陀迦落活佛,你可真神,神人啊!”陀迦落又是低语一句,仍旧不辨其意。摩罗奉过一碗茶,笑道:“活佛说,你也是神,毗湿奴神。”方道士惊呆,呆若木鸡:“甚,甚么?”

方道士自是不知,这毗湿奴神可不是一般的神,是个大神!毗湿奴神,又称那罗延天、遍入天,三相神之一,维护之神。究竟这毗湿奴神何方神圣方道士是不知dào

,但说到他的座骑迦楼罗鸟方道士那是久闻大名了。迦楼罗鸟,就是金翅大鹏鸟,云程万里鹏,以诸龙为食,那是神通广大强横无比,动起手来孙猴子也是怕它三分!

相传大英雄岳飞就是金翅大鹏鸟转世,这方道士更要高上一个级别,毗湿奴神转世。

看起来,方道士,原本就是上天派来维护世界和平保护万物生灵的,绝非凡俗!

经摩罗大师解说,方道士总算知dào

了自己究竟是何方神圣又肩负着一种什么样的神圣使命那就是:舍己身,度众生。

云里雾里,又做梦了。

无论如何,一点点自知之明方道士还是有的:“陀迦落活佛,摩罗大师,方殷不是那甚么毗湿奴神,真的不是。”这话方道士是很认真地说,摩罗大师也是很认真地在解释:“你是毗湿奴神,毗湿奴神转世,活佛八百年以前就认识你,你真的是。”陀迦落端坐石台之上,阖目将头微点,以示此言不虚。

“好罢!我是!”方道士无可奈何,端碗喝一口茶:“然后呢?又怎样?”

“化身千千万万,尽极世间苦难,度厄了脱生死,得道还却真身。”陀迦落语,摩罗译。这是一时失足,误入神魔之道了,方道士看着碗里,水中,一张倒霉而又晦气的脸,心说这得是多苦的命啊,真个十足苦命的人!他自不信,活佛有灵,摩罗言道你今日此来本是天意,活佛可以为你解惑,回答你三个问题。

三个问题。

方道士这是三生有幸遇上高人,要给他指点迷津了。活佛就在眼前,百年不遇更是千载难逢,方道士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个绝好的机会。对于这种神道人神道事,方道士向来都是半信半疑,但无论如何这个活佛也不一般,摩罗说他能够看到一个人的前生来世,是有大神通。所以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决心,方道士开始发问。

不问白不问,反正也不亏。

第一个问题,方殷的身世问题。

这个问题是方道士最最关心的问题,事关重大,方道士万分期待又隐隐恐惧——

谜底就要揭开。

活佛就是活佛,不用方道士开口,只一动念活佛已知:“……”

摩罗说了,这叫作他心通,神佛三达六通之一。

陀迦落给出的答案是:有人会告sù

你,那个人你认识。

摩罗作出的解释是:那个人姓孔名梦余,二十年前来过这里,摩罗也认识他。

竟!是,老夫子?方殷云里雾里,陷入无尽回忆。

有所思,且不提。

第二个问题,上古神殿,以及神殿之中那一个神mì

的字。

上古神殿,就是方道士此行的,目的地。

提到了这个问题,陀迦落终于笑了。

上古神殿是有,那一个字是有,老夫子当年之所以会去上古神殿,正是陀迦落指引。

方殷并不知dào

,孔老夫子的心中是有三个半英雄,此外还有一个神。

正是陀迦落,雪山密宗,苦难之神。

陀迦落给出的答案是:苦尽甘来,死而后生。

摩罗作出的解释是:上古神殿是在大漠之中,绝境,死地,只要你能够活着回来,就会得到那个字的奥秘。

而那一个字,是个什么字,摩罗也不知dào

,摩罗说他没有去过那里。

问了也是白问,方道士后悔了。

其实方殷也没有太多问题,除了第一个问题,想来想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

所以第三个问题就是,婚姻问题。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此可见其人心量,胸无大志。

当然这个问题方道士一般没有问出口,但陀迦落活佛已知。陀迦落终于睁开眼。

面色悲苦,叹了口气。

活佛已然给出了答案,那就是:没有问题。

是没有问题?还是没有问题?方道士又不明白了,一意追问。

摩罗大师仁至义尽地作出了一个完美解释:是没有问题,不是没有问题。

问题到此为止,再问就不说了。

活佛起身,去了石庙里。

方道士冥思苦想,绞尽脑汁。

问了三个问题,留下一堆问题,就不能说明白点儿么?这可真是,岂有此理!方道士怒了,或说毗湿奴神怒了,神人动怒天威降至:“啊啊啊————————————啊啊——————啊————啊!”

轰隆隆隆!地裂天崩!

四十四 阿呼鲁鲁

雪崩了。

轰隆隆!轰隆隆!正是地动山摇,好不震耳欲聋!惊涛骇浪般的积雪以铺天盖地之势滚滚而下,其间万千雪团雪块如石并起,小则化作千军化作万马,大者如隆隆战车一路压轧!轰隆隆!轰隆隆!雪山崩塌了,天崩地裂了,威不可当势无可御,只于白茫茫的雪屑四散飞舞中,潮水般将一处小小的石庙瞬间吞没——

庙里,三人。

还得说是陀迦落,神人,先知,早知有此一劫,因此早早进了石庙里。

此时正于石床上,阖目端坐。

摩罗也是见势不妙,端着锅就跑进来了,此时仍自牢骚不断:“你这人,无缘无故乱喊什么?雪崩那是一定的了,你看呼巴次楞说话都不敢大声——”

呼巴次楞不见了,当时呼巴次楞正自扛着一条牛腿跑过来,兴高采烈的样子。

眼睁睁地就,活活儿埋了。

方道士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怪不得,怪不得,石头盖庙了。”

石头盖庙,以防雪崩。

来得过去得也快,须臾落雪已失,风平浪静。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方道士就是一个灾星,到哪里都会闯祸的:“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方道士是个好心人,怎么说也是有点儿过意不去,于是踏雪四处寻找,声声呼唤情真意切:“呼巴次楞——你在哪里——呼巴次楞——你死了没——”

“不要乱叫,小心雪崩。”摩罗从门探出头,提醒道。

“怎么?还有?”方道士吃一惊,仰头看看上方:“哪有?我怎——”

“叭咪吽!”忽然一声暴吼,不远处呼巴次楞如一只巨熊般人立而起,挥舞着一只牛腿仰天狂吼:“嗡嘛呢!叭咪吽!”

“喀、喀、喀哧哧——”方殷回头错目之际又是一惊,只觉脚下微微颤动,却是雪层断裂之声又于头顶传来:“啊呀呀!叭咪吽!”

轰隆隆!厚重雪层瞬间崩落,瞬间又将方道士埋了!

合该如此,报应!

少顷。

呼巴次楞一手将他从雪里扒拉出来,一拳砰砰捶击胸膛:“呼巴次楞!呼巴次楞!”

“呼——呼——”方道士哆哆嗦嗦,直冻得脸色铁青:“啊——啊——阿嚏!”

方道士,感冒了。

人和人是不能比的,尤其和呼巴次楞这种半人半兽型的,根本不能比。摩罗说,呼巴次楞就是从雪下面睡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冻着,呼巴次楞从来就没有生过病。方道士流着清鼻涕,一个又一个地打着喷嚏,看着正自坐在雪地上抱着牛腿大口啃吃的呼巴次楞,心知自家也是比无可比,望尘莫及。

呼巴次楞舔舔嘴角儿,将鲜血淋漓的半条牛腿举起,友好一笑:“嗬嗬。”

“我说呼巴次楞,老兄!”方殷每每见到他,总会想起无禅:“生肉不好吃,要烤熟了吃。”说着递过烤好的半条牛腿,笑道:“呶,尝尝这个。”呼巴次楞探过一颗大脑袋,左右看看,咻咻闻了两下:“阿!阿嚏!”一时口水碎肉飞溅如瀑,方道士不幸中招儿,更可惜了大好一支烤牛腿:“阿嚏!阿嚏!”

原来打喷嚏,也会传染的。

摩罗笑道:“呼巴次楞,你又调皮了。”这话是对呼巴次楞说的,方道士不明其意,但见呼巴次楞嗬嗬大笑,模样又是顽皮又是得yì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方道士叹一口气,抹一把脸,手上一片腥臭狼藉:“呼巴次楞老兄,我是服了你啦!”是老兄,摩尼说他已经年过四十,当真是老大不小了:“呼哧哧——喀啦啦——”

呼巴次楞大嚼生牛腿,连皮带肉带骨头,吃得兴高采烈得yì

非凡。好一条巨汉,好一副牙口,看着他方殷无法不想起无禅,无禅和尚也是这般快乐而简单。二人是有许多相似之处,都似是长不大的孩子,比之无禅这呼巴次楞更是蠢笨如牛,也更是勇猛过人!若是无禅看到了他,无禅一定也会很欢喜,正如——

方殷撕下一片烤牛肉丢入口里大嚼,一般嘻嘻哈哈,丝毫不以为意:“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哈哈!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呆了一呆,瞪大两只牛眼看着方道士,似乎是见到了山中妖怪。旋即大吼一声呼地立起,手舞足蹈嗬嗬跳叫,眼见就是乐疯了:“嗡!嘛呢叭咪吽!阿呼鲁鲁,嘛哩嘛呜嗷嗷!”

一野人,一兽人,便在这半山腰上雪地之中呼喝嬉戏,又像是一只巨熊和一只野猴子,尽情玩耍不亦乐乎。方殷披头散发额上汗出,大喊大叫大声地笑,只觉神精气爽酣畅淋漓:““摩罗,摩罗,他说甚么?”摩罗笑道:“呼巴次楞说,你人很好,呼巴次楞很是欢喜。”方殷哈哈大笑:“摩罗大师,你告sù

他,我有个兄弟叫作无禅啊——————————————————”

说话间呼巴次楞忽然扑上,熊般一掌扫出:“叭咪吽!”

长长惨叫声中,方道士稻草人一般轻飘飘飞将出去,直飞出十丈开外——

扑一声扎在积雪里,头下脚上。

就此死了。

呼巴次楞傻掉了。

呼巴次楞看看自己的手掌,又左右看看,忽而啊啊大哭着张开两臂飞奔过去:“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阿呼鲁鲁的意思就是:好人。

阿呼鲁鲁,两眼翻白,没气儿了,死了!

呼巴次楞悔恨万分,悲痛欲绝:“啊嗷嗷——啊嗷嗷——”

当然呼巴次楞不是成心的,呼巴次楞这是欢喜方道士,平日里呼巴次楞都是这么玩的。

和他的虎朋友,熊朋友,野猪野牛朋友,等大型动物。

这个阿呼鲁鲁,太脆弱了。

过一时。

摩罗埋怨道:“阿呼鲁鲁,你不要这样,呼巴次楞是会当真的。”

“我不是阿呼鲁鲁。”方道士看过一眼,无奈道:“呼巴次楞老兄,你不要再哭了。”

呼巴次楞兀自大哭不止,并匍匐于地砰砰以头撞击,似在感谢天神眷顾,使得阿呼鲁鲁死而复生:“嗡!嘛呢叭咪,吽!”

——吉祥的红莲,神圣的宝珠啊!

——阿呼鲁鲁真的是个,好人呐!

——陀迦落静静注目,若有所思。

四十五 雪山红莲

高高的雪山上,开着一朵雪莲花。

那是一朵奇异的红莲花,美丽纯洁而神圣,正是大雪山上的一颗宝珠。

花开峭壁冰雪之中,孤高清傲,人所不及。

那是仙株,神蛇守护。

相传食其花,可以得长生。相传食其果,可以成神佛。

可惜,只有一朵。

三人备了锥索,登山采那红莲。

方殷摩罗携手而行,呼巴次楞大步在前。

摩罗说,活佛说,你是毗湿奴神转世,可以去采那朵红莲。

摩罗说,活佛说,红莲花是千年圣物,你就是那采花的人。

如此看来,方道士福大命大造化大,运气超好,就快要一步登天得道成仙了。当然对于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情方道士并不相信,就如同不相信上清峰顶老神仙一样,千年灵芝的事情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xùn

。千年灵芝,千年雪莲,方道士总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事一些古怪的人,就如同神mì

而又怪异的陀迦落活佛。

无论如何,见识一下。

雪山很美,目光所及尽是连绵的雪白与斑驳的灰黑,处处简单干净,没有许多杂色。天是湛蓝的,如同一大块纯净的琉璃,缀着白云一朵朵。大地是宁静的,宁静而又安详,这里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使心纯净使安详。天上有一只鹰,高高的,小小的,看是不动的,任随凛冽的寒风呜呜吹过——

空气是轻爽干冷的,心情是愉悦畅美的。

天大地大,如诗如画,单是看那无边美景,方殷已是不虚此行。

踏雪而行,恍入仙境。

对了,忘了说,方道士此时穿的是一身皮衣,黄白两色的纹路,黑色的斑点。

是豹皮衣,摩罗昨晚亲手缝的,使得方道士此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真zhèng

的,山野猎人。

很合身,很暖和,方道士很感动,摩罗是个好人。

而冰天雪地之中呼巴次楞依然精赤着上身裸露着粗壮的大腿,只一皮裙,赤着双足。此人完全不畏严寒,似乎从来就不知dào

什么叫作冷:“阿呼鲁鲁——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就是方道士了,呼巴次楞已经完全认定了方道士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信赖的好朋友,好兄弟:“叭咪吽!叭咪吽!”

红莲啊!红莲啊!

呼巴次楞手舞足蹈,激动跳叫指点着上方一处,有若献宝。

山说高,也不高,红莲花,不难找。

一朵红色的花,开在冰雪的崖,呈现出一种灿烂夺目的,分明的美。

是一山壁,数十丈高,冰雪覆盖,垂直兀立。

人于其下,如临巨大冰壁。

举目皑皑一点红,孤芳自赏多清冷,如若玉人启丹朱,半是旖旎半朦胧。

亲!

相传每一个人见到这雪山红莲,都有着不同的感悟,譬如方道士。

方道士一眼望过,便想到了美人的樱桃小口,可见方道士其人,其心,其凌云之志。

冰壁如镜,形影相映。

这是谁人啊,微黑的脸,清亮的眼,挺直的鼻与端正的口,披头散发像个野人。这是方道士,方殷方道士,便是野人也是野人中的美男子,风霜更增其独特魅力,是为野性之美。无数回忆,一声叹息,方殷立在冰壁之下看着自己,怔怔出神。忘不了,红尘多少事,忘不了,山中岁月长,忘不了,墨莲池畔人成双,忘不了,三生三世问一石。

三生峰,三生石,想起了谁?又忘记了谁?

忘不了的是情,忘不了的是你。

心的悸动,丝丝抽痛,沉重的无力感强烈的失落感还有长久蛰伏着的一丝不甘——

难道,这就是命?难道本就,命中早已注定?

又是所为何来?又将去向何处?

你,我的你,又在哪里?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对影成双,多出一颗大头,一张血盆大口:“叭咪吽!”

呼巴次楞很是奇怪,只觉新鲜又有趣,对于这个阿呼鲁鲁。

方道士叹一口气,摇头走开。

这就是命。

摩罗是在冰壁之上,锥冰垂绳。

呼巴次楞是在冰壁之下,看护策应。

以防止阿呼鲁鲁掉落下来,再一次死了。

方道士,腰系麻绳,手持长剑,缘壁而下,开始采花。

其实并不难,其实很简单,方道士身手很是灵活,哧溜哧溜就下去了。

就像是一只猴子,荡着秋千。

雪山红莲,并不难采,难就难在,神蛇守护。

但凡仙株灵草生处,必有毒虫灵兽守护,这是一件合情又合理的事情,并不奇怪。

否则便就无人,只鸟雀飞来,也早将这千年雪莲吃了。

就好似那上清峰绝壁之间的千年灵芝,哪怕是个大蘑菇,还有一条怪蛇看护着了。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方老大以前没少给蛇咬过,所以最怕这种阴险毒辣的玩意儿了。自是万分戒备,丝毫不敢大意,方殷是屏息凝神瞪大眼睛,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雪山红莲,就在眼前。

好大一朵,大如一笠,近而观之硕大艳美,丝丝清香沁人心脾。好红的花,如锦如霞,洁白衬托着深红近紫的颜色,直似一簇火焰旺盛蓬勃。止花,无叶,复瓣,重重叠叠拱将出正中淡黄浅白的蕊心,那里孕育着传说之中的仙果。果然奇珍异种,或说世间罕有,许是绝无仅有,是它——

也是她,千年雪莲。

她很美,很美,美得让人不忍下手。

她就在眼前,她触手可及,但方殷却又犹豫了——

是有,神蛇。

“喀、喀、喀喀——”方殷以剑轻叩冰壁,方殷不知蛇匿何处。

“咝——”神蛇现身。

一蛇于花旁,壁缝,乌黑石间探首,红红的信,雪白的身——

一条白蛇,指粗,尺许。

三角头。

这是一条毒蛇,看是剧毒无比,它于壁缝间探出了头,露出雪亮獠牙,灰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方殷——

方殷不动,白蛇不动。

欲得红莲,先斩双蛇,这是摩罗说的。

不是一条,而是两条,一白一青,雌雄双蛇。

蛇无翅,不能及远,因此方殷是安全的,只要保持一定距离。

“喀喀!喀喀!”

僵持一时,青蛇出现。

青蛇腕粗,三尺,头为四角,如铲。

——双蛇一左一右护住雪莲,一青一白一红,于冰雪崖壁间分明美艳。

——对面一个野人,持剑引索,足撑冰壁。

方殷不动,双蛇不动。

仍是僵持。

摩罗立于冰壁之上,神情从容,眼中是笑。

呼巴次楞嗬嗬大笑,于冰壁之下手舞足蹈:““叭咪吽!叭咪吽!””

红莲花啊,雪山上的宝珠,方殷能不能够,采下了她?

红莲花啊,美丽纯洁的红莲花,方殷可不可以,将你采下?

方殷是在犹豫,正与来时一般。

实则不难,仍是不难,大可一剑挑落崖下,双蛇在此也是难保。

是的,神蛇有灵,怒而噬之,双双凌空扑击之下,方殷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不难不难,真的不难,方殷是有更稳妥的办法,那就是见笑。

探囊取物,不动干戈,无往而不利的见笑。

神蛇亦不能当。

当然,方殷不是在犹豫,能不能够采到红莲花。

当然,方道士也不是在犹豫,以什么样的方法采到红莲花。

当然,方老大一直都很犹豫,因为野猴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想明白,一件事。

好好的花,为何采下?

四十六 无间

是夜。

月下,庙前。

陀迦落于石台上打坐,呼巴次楞一般坐在地上打坐,有模有样。

摩罗和方殷坐在灶前,说着话,烤着火。

“阿呼鲁鲁,活佛说你通过了考验,明早就可以走了。”

“谁个阿呼鲁鲁,你才阿呼鲁鲁!”

“活佛知dào

你不会采那红莲花,因为你是毗湿奴神转世,有着一颗慈悲的心。”

“我也不是毗湿奴神,摩罗大师,你就不要开玩笑了。”

“活佛说的话,你不相信么?”

“不是不信,是不明白,他既是能掐会算事事料定,又何必要我白跑一趟?”

“前尘往事早定,命格运数难卜,你道为何?”

“你说了,是变数。”

“彼时取舍在你,谁也左右不得,红莲花就是恶念妄欲,还好你守住了本心。”

“我若采了,又会怎样?”

“你若采了红莲花,便再也走不出这大雪山,活佛说——”

“哈哈!镇于山下,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

“你莫笑,是真的。”

“……”

是真的,摩罗说,活佛绝不容许有人冒犯那朵神圣的红莲花。

是真的,这是一个考验,关乎方殷生死。

方殷要采花不过动动念头,活佛要杀他也不过动动念头,这不是开玩笑。

方殷舍了红莲花,保住的自己的命。

方道士去看陀迦落,直到现在,心里还有一些后怕。

发xiàn

,陀迦落,一般看过来——

他在笑,悲伤地笑着。

对于这个长相酷似空悲老和尚的红衣老喇嘛,方殷心里一直是在隐隐地惧怕着他。有他在身边,方殷坐立不安浑身都不自在,就像是衣服被脱光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光天化日之下。他可以看到你的内心深处,知dào

你所有隐秘的想法,这样的人绝对可怕。更加可怕的是,这老喇嘛老谋深算,就像是一只成了精的——

陀迦落低语一句,复端坐,阖了双目。

“活佛说,他不是狐狸精,你也不用怕他。”摩罗笑道。

你看。

夜空纯净,星河璀璨,万籁俱寂,恍然如梦。

夜已深,人未眠。

呼巴次楞咧着大嘴,手舞足蹈嗬嗬吼叫,就似是一只上古凶兽,以雄浑蛮横的姿态震碎了搅动了瑶池星河的波光:“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呼巴次楞今天很是高兴,这阿呼鲁鲁果然是一个大大的福星!师父说,明天呼巴次楞可以下山去玩耍,跟着呼巴次楞的大师兄摩罗,还有这个阿呼鲁鲁朋友:“叭咪吽!叭咪吽!”

天降喜事!福星高照!

呼巴次楞高兴死了,要知dào

呼巴次楞极少走出大雪山,因为师父不让。

“是这样的。”摩罗笑道:“活佛要我送你一程,顺便带呼巴次楞出去长长见识。”

“好极!妙极!”方殷笑道:“上古神殿,走着!”

天亮了,就启程。

天亮了。

天亮了,不知不觉就亮了。

就好似方殷长大了,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日月会交替,岁月无可逆,莫等空嗟叹,时光要珍惜。

上路!上路!

一个人来,三个人走,只留下了一尊活佛一朵红莲,将这大雪山镇守。

守护这方天地,古老的悠久,守护万物生灵,毒蛇与猛兽。

呼巴次楞大步在前,并快乐地吼叫着,似是作别:“呜嗷——呜嗷——”

“呜嗷嗷——呜嗷嗷——”

是的,陀落迦才是万兽之王,对于那些豺狼虎豹而言,这头巨大的狼只是它们的兄弟朋友。

一只体形巨大的黑虎,静静伏于石台之上,陀迦落身旁。

脖颈上,一项圈。

方殷早见,早已动容!

陀迦落活佛是个神通大能,更有着许多秘密,有些事情摩罗不会告sù

方殷——

比如说,陀迦落是西凉国师,地位之尊崇西凉国主亦是不及。

比如说,方殷与陀迦落是天生的对手,命中注定的敌人。

比如说,雪山红莲对于方殷只是第一关的考验,还有上古神殿。

比如说,活佛预言,方殷是会死在那里。

比如说,所以上师要摩罗送他一程,送他去往西天的路。

哪里是有光明,哪里便有黑暗,地狱天堂相隔一线,人是行于其间。

上山,下山,一步,一步,又一步。

山脚下尸骸遍地触目惊心,处处是白森森的牛羊骨架。无人,豺狼虎豹已去,鹰鹫乌雀飞走,只余黑黑压压密密麻麻的虫蚁,欢快肆意游走其间。弱肉强食,强弱怎分?弱至蝼蚁,可食巨兽,万物生灵都是平等的,这是天地制衡之道。在大自然之中,没有一点东西会被浪费,寂寂而灭生生不息,肃杀之中亦有温情。

“叭咪吽!叭咪吽!”这是呼巴次楞的口头禅,呼巴次楞赋予了它许多种特殊涵义。呼巴次楞大步走在前方,又将身后两人甩得远远的:“摩罗摩罗——阿呼鲁鲁——”

“呼巴次楞,阿呼鲁鲁来了!”方殷大笑,快步追上:“快跑快跑!呼巴次楞!”

“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嗬嗬怪叫着飞快跑掉,远远跑掉,时而回头神情惊惧目光躲闪,生似见鬼一般!了不得!惹不起!这个阿呼鲁鲁是天神转世,具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呼巴次楞心里怕他:“嗡嘛呢!叭咪吽!”

“呼巴次楞!哈哈呼巴次楞!”对于这呼巴次楞老兄,方殷很是喜欢,甚至有些爱怜。也是同情,摩罗说他自幼给人遗弃山下,因为他傻。人心都是肉长的,呼巴次楞也有父母,便就呼巴次楞笨一些傻一些,又怎生生将他丢下不管?方殷不明白,方殷明白了。摩罗说那是三十年前,呼巴次楞已经十岁了,他的父母不要他也是有原因的——

呼巴次楞和人打架,把一个壮汉活活打死了。

又,活活吃掉了。

方道士,吓到了!不愧巨大的狼,呼巴次楞是一个魔鬼!

但摩罗说完,方殷流泪了。

呼巴次楞的身世很悲惨,比方老大,或说小方子还要悲惨。无论呼巴次楞是狼还是魔鬼,他都是爹娘最疼最亲最爱的儿子。他的爹娘丢下了他,然后双双割颈自尽,死于大雪山前。因为大雪山上有个活佛,只有他才能拯救呼巴次楞。那时,许多人都在山脚下,目睹了那惨烈而又悲壮的一幕。包括给呼巴次楞吃掉的人,的亲朋好友。

陀迦落在,摩罗也在。

摩罗不紧不慢地走着,从容平静,看着远方追打嬉戏的两个人。

就像看着,三十年前。

活佛跌坐,虎伏于前,双双悲苦地看着天边。

如血的残阳,映红了西天。

四十七 客自远方来

黑夜降临,穹如墨染。

满天繁星格外明媚格外动人,一轮圆月悬于中天,映得玉宇澄清纤毫毕现。

天是黑的,地是白的。

无边无际的白,那是银亮的积雪覆盖了金黄的牧草。连绵起伏的白,那是远方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峦。清冷幽寂的白,那是月光下的大草原冬日长夜中的安眠。温暖厚实的白,那是严酷中无处不在的生机,蓬勃顽强无处不在。

生命是短暂的,因而可贵,值得珍惜。

值得欢舞,值得歌唱。

“醇香的美酒哟,成群的牛羊。

美丽的大草原哟,是我家乡。

纵马草原上哟,百灵在歌唱

格桑梅朵哟哟,美丽的姑娘。

我是天上的雄鹰,钢铁一般的翅膀,我在放声地歌唱,翱翔四方。

你是娇柔的花朵,风中吐露着芬芳,跳着动人的舞蹈,独自守望。

格桑梅朵哟,你在等什么?

格桑梅朵哟,你怎不歌唱?

格桑梅朵哟,你是花中的仙子,百灵鸟一样歌唱——”

格桑梅朵抱膝而坐,长长的辫发垂到了地上:“格日图,你不是天上的雄鹰,你是地上的牛粪。”

众人大笑,喝酒击掌。

格日图是个小伙子,棒小伙儿,面目英挺魁伟健壮:“格桑格朵哟,我爱的姑娘,格桑正是花一朵,梅朵长在牛粪上!”

众人哄笑,眉飞色舞。

皑皑白雪间,无边草原上,一堆红红篝火夜里烧得正旺。

一大群人,男女老少,着长袍长靴,披毡裘,围坐在帐前火堆旁——

这是一个草原上的族落,二百多人,名格朗族。

冬日严寒,牛羊都在圈里,一族人晚间闲来无事,常聚此处唱歌跳舞饮酒聊天。火上烤的是全羊,酒是喝的烧刀子,浓香热辣的气息与明亮欢快的火光驱走了寒夜的冷寂,映出一张张欢笑的脸。这是一个大家庭,一个友爱和睦的大家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快乐而又满足的笑意,正与往日一般。

只有一人不笑,就是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是花朵一般美丽的姑娘,格桑梅朵的歌声比百灵鸟的叫声还要动听,当格桑梅朵唱着歌跳着舞灿烂欢笑的时候,天上的星辰也要失色。可是格桑梅朵不笑,格桑梅朵也不唱歌也不跳舞,就那样抱着双膝坐在火堆边,任长长的辫发飞瀑般披散,静静地仰望着天上那条璀璨的星河——

格桑梅朵,你是怎么了?

格桑梅朵,你不开心么?

大伙儿都不明白,格日图也不明白。

格日图是草原上的勇士,格日图的长刀可以斩杀草原上最最凶残的独狼,格日图的弓箭可以射中帐篷下风中摇摆的铃铛,格日图是勇敢英武的青年,就连脸上的大胡子都是那样威猛不凡。是的,是的,格日图是在追求着格桑梅朵,两个人是青梅竹马,格日图很爱她。格桑梅朵,格桑梅朵,格日图不明白,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格日图是族中首领的儿子,无论从样貌才能还是家世人品来说,格日图都配得上格桑梅朵。二人年岁相当,感情也是很好,原本就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两个人的事情族人长辈也都认可。在一起,在一起,是要在一起,格日图心里那是十二分的乐意。可是格桑梅朵却好似是十二分地不乐意,不乐意,不乐意,就是不乐意。

——格日图,当我是你亲妹子,就好了。

每当想起这句话,格日图就会哭的。格日图才要不要她做自己的亲妹子,格日图的亲妹子叫作格格玛。格格玛也是个美丽的大姑娘,格格玛都已经十六岁了,便格日图不着急找老婆格格玛也急着找嫂子了:“格桑梅朵姐姐,你在想什么?”格格玛端过一碗热腾腾的羊奶茶,悄声地,问着她的格桑梅朵姐姐:“你为什么不跳舞?你为什么不唱歌?”

格桑梅朵喝下奶茶,格桑梅朵终于笑了:“我的小机灵鬼,说话不要拐弯说。”格格玛嘻嘻一笑,悄声问道:“那我问你,格桑梅朵姐姐,你到底喜不喜欢我的哥哥,格日图呢?”格桑梅朵微笑着,轻声说道:“喜欢,就像喜欢我的小机灵鬼,一般喜欢。”格格玛眨眨眼睛,俏皮而又灵活:“姐姐喜欢哥哥,就像阿妈喜欢阿爹一样,对么?”

“格格玛,格格玛。”格桑梅朵抚摸着她的长发,温柔而又爱怜地笑着:“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格格玛已经长大,格格玛气鼓鼓地噘起了嘴巴,一定要问个明白:“格桑梅朵姐姐——格桑梅朵姐姐一——”

格桑梅朵微笑摇头,格桑梅朵不再说话。

格日图很好,人又好,心又好,对格桑梅朵更是一心一意地好,这些格桑梅朵心里都知dào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格日图深深地爱着格桑梅朵,格桑梅朵没有理由拒绝他。不是不欢喜,不是不在意,但总觉有一点点,一点点,似乎是欠缺了什么东西。说不好,说不好,姑娘家的心思谁又知dào

,就好像是天上的白云——

“最最珍贵的礼物,送给我最最心爱的姑娘。”格日图再也等不及,格日图单膝脆地,献上早已准bèi

好的大礼:“格桑梅朵,请你收下。”那是一串象牙打磨的珠链,配以五颜六色的宝石,火光之下色彩熠熠分外美丽。送的是好礼,送的更是格日图的心意,这串珠链格日图花了许多心思费了许多功夫,珍贵更是难得。

“格桑梅朵——格桑梅朵——”众人大笑着,众人起哄了。

炽热而又强烈的感情,简单而又直白地表达,这正是草原上的小伙儿,格日图。格日图是格朗族族人心中的骄傲,格桑梅朵同样是大伙儿心中的珍宝,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使得在场每一个人发自内心地欢乐:“格桑梅朵,格桑梅朵,快快收下情郎的礼物!格日图,格日图,这一杯喜酒,大伙儿都在等着喝!

“格日图,你说你能力搏猛虎,可是那头熊——”格桑梅朵说话了,格桑梅朵没有看那珠链,笑着去看格日图:“那头熊,又算什么?”提到那头熊,四下忽然安静了,只余篝火寒风中哔剥闪躲。提到那头熊,格日图霎时脸白了,姿式和表情一样是僵硬而古怪的。那头熊是一个人,那个人是一头熊,草原上的人形猛兽,无人不惧的恶魔。

“皮萨!”格日图大吼一声忽地立起,一手握拳砰砰擂击胸膛:“不过一只熊罴,格日图不会惧怕!格桑梅朵,我会为你将他猎杀,哪怕流干了血哪怕失去生命!”声也慷慨激昂,势也勇猛无畏,一众青壮汉子神情振奋,纷纷起身随之大吼:“格日图!格日图!真zhèng

的勇士格日图!我们的骄傲格日图!”

其间一道声音格外脆亮欢快,那是格格玛:“打人熊!杀皮萨!”

欢歌齐齐唱起来,裙摆飞舞共辫发。

格桑梅朵仍旧抱膝坐着,不跳舞也不说话,只听得心底那一声叹息:“大傻瓜!”

格日图只是嘴上强硬,格日图说不害pà

也是害pà

,格桑梅朵已经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与心中的胆怯,他不是一个真zhèng

的勇士。那也没关系,格桑梅朵并不在意,其实格桑梅朵提到那头熊并不是要看他的胆量,格桑梅朵也不担心他吹破了牛皮给人看笑话!只是,只是,他怎能就这般轻易地说出口,流血牺牲失去宝贵的生命啊!

勇敢地去死,哪怕再勇敢,也不是真zhèng

的勇士。

那是无谓的牺牲,格桑梅朵不要,格桑梅朵要的不是天上的雄鹰也不是力搏猛虎的勇士,格桑梅朵要的只是活生生的他啊,一个平凡的人!

格日图,你明白么?

“皮萨!皮萨!”格日图不会明白,格日图已经惊呆!

皮萨来了!

“人熊!熊罴!”所有人都惊呆,就像格日图一样,每个人都是心头狂跳骇然失色,失声失语失去所有气力,只得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一个巨大的恶魔般的身影自暗夜之中狂奔而来,口中是嗬嗬呜嗷如熊般的怪叫:“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恶魔终于现身,当以弯刀长矛!

杀!杀!杀!

四十八 且铭记

呼巴次楞抓着半只烤羊,坐在地上兴高采烈地吃着,旁若无人。

呼巴次楞从来都不会客气,因为呼巴次楞根本就不知dào

什么叫做客气,一切有摩罗。摩罗正与格朗族的族长交谈,族长名作格里布吉,一个五十多岁满脸虬须的大汉:“雪山上的宝珠,智慧的摩罗,我的老朋友啊,我们的活佛还好么?”摩罗来时冻得不轻,此的的脸色还是青的,摩罗一边烤火一边哆哆嗦嗦地说:“好,好好,好极了。”

好极了,原来是一个误会。

好极了,原来是一场虚惊。

好极了好极了,来的不是草原熊罴皮萨魔鬼,而是三个人。

那天神一般威猛巨兽一般粗野的大汉,叫作呼巴次楞。那红衣喇嘛,族里的长老们可都认识,他就是摩罗。这两个人贵客,雪山活佛的弟子,贵客之中的贵客,大伙儿都很欢迎,热情招待吃喝。远方神圣的雪山,传说之中的活佛,他的名字是被这里的人们日夜传诵着,他就是苦难的神啊陀迦落——

还有一个人,莫非是活佛?

不是的,不是的,那人留着长发,那人年纪轻轻,竟是一个陌生的远方来客。

那人席地而坐,长剑佩在腰间:“呼巴次楞老兄,烤的羊好吃么?”

“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将烤得滚烫滋滋冒油的羊肉大块儿塞进嘴里,连着骨头咯吱咯吱大嚼,并将硕大的头颅猛点,意思是好吃极了!其实相对来说,呼巴次楞还是比较喜欢吃生肉,不过呼巴次楞是一个友好和善的人,没有那滋味鲜美的生肉也可以马马虎虎将就了:“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原来那人,叫作阿呼鲁鲁。

呼巴次楞撕下一大块羊肉,嗬嗬笑着递过:“次、次、次!”

次的意思,就是吃,呼巴次楞总也说不好,咬牙切齿也是舌头不利索,一个着急当下又喷了阿呼鲁鲁一个满头满脸:“扑次次!”

阿呼鲁鲁就吃,阿呼鲁鲁并不在意:“是吃,吃,哈哈!吃!”

两个人说话,族人听不懂,族人们窃窃私语,两个人也听不懂。

各自古怪,言语不通。

还好有摩罗,摩罗是会很多种语言,包括这里的方言。

阿呼鲁鲁知dào

,自己不比摩罗,也比不上呼巴次楞,自己这个阿呼鲁鲁并不招人待见。戒备的神情,憎恶的眼色,阿呼鲁鲁或说方殷知dào

那是为什么。果然摩罗说不几句,那身材魁梧的青年汉子已经怒了,横眉立目指着方殷的鼻子叫道:“滚开!汉狗!我们这里不欢迎你,这就夹着你的尾巴,滚回你的狗窝去罢!”

方殷低头,沉默。

“汉狗!汉狗!”尽管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方殷知dào

他在说些什么。这里的人是热情好客,但他们并不欢迎方殷,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滚开!滚开!”耳边大声喝斥,众人纷纷辱骂,方殷只觉心中悲哀而又苦涩,方殷知dào

那是因为甚么。他们并不识得方殷,可是方殷来自中原,他们要骂方殷方殷也是无话可说——

蛮狗!蛮狗!中原的人也是这样叱骂他们的,方殷见过。

何以相互仇视,早已无从溯知,怪又怪得谁来?方殷又能如何?

“叭咪吽!”呼巴次楞大怒,呼巴次楞呼地立起,将山一般魁伟身形横亘于前:“呼巴次楞!阿呼鲁鲁!”是的,呼巴次楞是要保护他,他是天神转世他是一个大大的好人,他是呼巴次楞的好朋友!是的,呼巴次楞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正如方殷一样,但呼巴次楞知dào

他们并不友好,呼巴次楞感觉到了——

呼巴次楞神情凶恶,缓缓地扫视在场每一个人,喉里低低吼着:“嗷——呜!”

格日图退一步,首当其冲,格日图无法不惊惧。

众人纷纷变色,人人噤声,都想起了那头熊罴!

“哇——”当下有孩童大哭,哄也哄不住,似是受到了极大惊吓!

“格桑梅朵姐姐,那人,那人,我怕!我怕!”格格玛不敢去看,将头深深埋进了格桑梅朵的怀里,小姑娘还没有长大。

“不怕,不怕,他不吃人,他不是皮萨。”格桑梅朵柔声安慰着她,却不知那人发起狂来,恐怖凶残之处更胜那头熊罴!

呼巴次楞如何,格桑梅朵不知,因为自打他来了,格桑梅朵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

他不是狗,他是一个人,一个眉清目朗的青年男子。

拓落不羁,与众不同。

这也是格日图如此生气的,真zhèng

理由。

但见他立起身,笑着拍了拍那巨人的肩膀,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

那巨人乖乖坐下,就像孩子一般听他的话。

又见他,微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呜哩哇啦,呜哩哇啦。”

他是在和摩罗说话,阿妈说,格桑梅朵小的时候,摩罗大师曾经来过。

摩罗笑着说:“他说,他是驴,不是狗,如果不嫌弃可以拿他当个驴子朋友,不喜欢就当他是个驴粪蛋子,一边晾着。”语落,众人面面相觑。旋即大笑,大声地笑,却非讥笑嘲笑,释然开心地笑。格桑梅朵微笑,摸摸格格玛的头发:“格格玛,你笑什么?”格格玛也笑了,格格玛咯咯地笑:“都说那边的人花花肠子鬼心眼,一个个儿嘴巴能说会道的,嘻嘻,他是一个坏家伙!”

“呜哩哇啦,呜哩哇啦。”坏家伙又说话了,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说这里的兄弟热情好客,胸怀就像大草原一样广阔,他说这里的美酒如同这里的姑娘一样迷人,只要闻上一闻看过一眼,便会醉的。”摩罗一般微笑,无比流利地说着:“他说他只是一个路人,一个雪夜中的过客,他说他的手脚冻得冷冰冰可是心头却是火热的,因为这里的朋友无私地与他分享这宝贵的食物美味的酒水,容他取暖烤火。”

每个人都低头,陷入沉默。

方才,不是这样的。

“呜哩哇啦!呜哩哇啦!”远方的客人忽然激动了,哇哇大叫神情亢奋!

“他说大恩不言谢,他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说他一路走来结识了许多的朋友就像你们一样笑脸相迎热情款待,他说他定将这一切铭记在他的心里——”摩罗大师语速飞快吐字清晰,挥舞着手臂也似情绪激动了:“他说我们都是好朋友,永远都是!他说我深深地爱着你们,每一个人!”

“轰!”

众人齐齐涌上前,奉上杯中热辣辣的美酒,献上碗里的热腾腾的奶茶。又是欢声笑语,又是唱歌跳舞,他们笑着说着看着方殷,一道道目光与一颗颗心一般温暖,再无一丝敌意。有话就要直接说,不要来回弯弯绕,心里的话大声说出来:“远方的客人啊,你说的对,我们都是一家人!来来来,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吃罢,喝罢,兄弟你就尽情地吃喝,要多少有多少!吃罢!喝罢!我们只要一句真心的话,我们不要你的报答!是的,是的,我们辱骂了你,那是我们的错,错了就要承认,我们错怪你了!是的!是的!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们是人不是狗,就让我们手拉着手心心相映,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醉方休罢!

将心比心,不外如是。

是夜方殷大醉,胡言乱语大撒酒疯,乃至失忆。

牛皮吹大了,便就喝高了,那是来者不拒干干干干,喝酒本非方道士所长。

却忘不了,那一张张陌生的笑脸,与那真挚火热的情谊。

依稀记得,有一个姑娘,歌声美妙,裙摆飞场,笑得比花还要美丽。

模糊而又清晰,那时是在流泪。

“是的,是这话——”摩罗说:“我们也深深地爱着你,每一个人。”

四十九 桃花朵朵

喝酒有什么好?

一点也不好,又不好喝。

不如喝血,又香又热又甜又鲜的血。

你看阿呼鲁鲁,昨晚像个死猪,现在的脸色还像枯干的树皮。

哎!呼巴次楞叹一口气,继xù

嗷嗷大叫,手舞足蹈。

呼巴次楞很是开心,呼巴次楞对自己的思维能力是越来越满yì

了,可说引以为傲:“嗷嗷、呜嗷、嗡嘛呢!叭咪吽!”呼巴次楞吼着不知名的曲调,呼巴次楞跳的古怪的舞蹈,眼看又是乐疯了。一群人围着呼巴次楞,男女老少,拍着巴掌,乱舞怪叫。呼巴次楞很好,大伙儿都很喜欢,不拿他当外人看。

这个世上,心眼儿少的快乐就多。

这个世上,心眼儿多的烦恼不少。

老天爷是公平的。

就比如方殷方道士,此时就很烦恼。头疼,恶心,这些都是病,方道士是有病。此时方道士就很后悔,方道士发誓以后打死也不喝一口酒了。冲动是魔鬼啊,方道士心想。方道士心想冲动是魔鬼,格日图,你不要冲动。

格日图远远立在一处,脸色也是铁青的,眼里喷出了愤nù

的火焰。

昨夜,格日图也喝醉了,格日图无法不冲动。

格桑梅朵,跳舞给他看。格桑梅朵,唱歌给他听。他喝醉了是格桑梅朵扶他进了帐篷,昨夜格桑梅朵一直都在照顾他。

格日图都看到了,格日图就喝醉了。

这是一个阴险的小人,使格日图有一种极大的危机感,心里一直都在隐隐地恐惧着。

格桑梅朵!千万不要!

“格桑梅朵姐姐,阿呼鲁鲁就是好人的意思,对么?”格格玛假装天真,悄声问道。

格桑梅朵轻轻点头,只不说话,也不看那呼巴鲁鲁。

方道士不是阿呼鲁鲁,这一点方道士也不想再过多地解释了,方道士保持沉默。

冬日的阳光,温暖地披洒在身上,微风送来清爽的气息,白雪覆盖的大草原格外美丽。极目望远方,大地银亮亮,天空是湛蓝湛蓝的,朵朵白云有处零星有处聚拢,就像一群群的悠闲在吃草的绵羊。远方群山起伏如鱼脊,为这纯净的天地增添几分古老苍茫,天高地远心儿也是敞亮的,愉悦而又舒畅。

不说风景,方道士这是假装在看风景,无限风光不及身边美丽的姑娘。

格桑梅朵也在假装看风景,格桑梅朵抱膝坐得笔直,尤显婀娜的腰身与瀑般的黑发,美妙而又动人的身姿。他是与众不同,格桑格朵为之心动,看那修长的眉与挺直的鼻,清亮的眼与凌乱的发。格桑梅朵不敢正眼去看,但格桑梅朵心疼了,他就象雪中一株挺秀而又沉默的野梅树,孤独地生长在悬崖峭壁——

他并不平凡,他也有许多故事,格桑梅朵很想听。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阿呼鲁鲁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吐气如兰,笑靥如花。

“哎——”方道士苦笑,来自心底的一声叹息。

以方殷的眼力,又怎会看不出?

格桑梅朵的情谊,格日图的敌意,以及格格玛的心思。

这是走了桃花运了,方道士心说。

正是两朵姊妹花,黑亮亮远山般的眉,清幽幽水潭般的眼,脸蛋唇瓣同样光洁红润,还有挺秀的鼻梁长长的辫发,一切都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美。这是两个美女,大美女沉静恬美,小美女的活泼俏丽,而且这两个美女,似乎都对方道士有点儿意思。桃花朵朵开,方道士真的是走了桃花运了,已经有一些个找不着北了——

找不着北的不止一个,格日图也找不着北了。

当格格玛鼓足勇气凑上前去的时候,格日图心里产生了一个不良的想法:不如将格格玛许配给这阿呼鲁鲁,以免他和自己抢夺格桑梅朵。这不是一个不良的想法,这根本就是一个邪恶的想法,格日图念头闪过立时就悔恨不已,更深深自责了:天神啊,我的亲妹妹!请原谅格日图的无情无义,自私的格日图应当受到上天的惩罚!

找不着北的不止两个,格格玛也找不着北了。

对付格格玛这样的小姑娘,方道士自有一套。格格玛用明亮的眼眸勇敢直视,直视着面前这个陌生而又神mì

的青年男子,就像看着一匹野马。是的,哪怕是最最狂野,桀骜不驯的野马,在格格玛的注视之下也会害羞地低下头,变得老实听话。这是格格玛与生俱来的天赋,格格玛想要降伏了他——

但这人不是一匹野马,他根本就是一头野驴。

一头聪明的野驴。

方殷一般直视,平静对视,目光之中是笑意,通透了然之意。

“啊!格桑梅朵姐姐!”格格玛惊慌跑开,脸红得像煮熟了的大虾:“他,他,坏家伙!”

只一眼,格格玛便就败下阵来,他的目光湖水一般清亮柔和——

照见了格格玛的心事。

格桑梅朵微笑,抚摸格格玛的长发:“是啊,他是一个坏家伙。”

方殷报以微笑,二人四目交错,尽在不言中。

格日图怒不可遏!

一个脸红心跳,一个眉目传情,看样子,这阿呼鲁鲁竟然是想大小通吃!

好大的胃口!当格日图不存zài

么!

“阿呼鲁鲁!”格日图拔出长刀,大步上前:“拔出你的剑——”

这是要决斗了,为了心爱的姑娘,格日图绝不迟疑绝不退缩:“阿呼鲁鲁!”

方道士装傻。

方道士一脸迷茫,摊开两手作无辜状,傻瞪着人畜无害的大眼,就像一只不知屠刀为何物的纯洁羔羊:“这位老兄,我不是阿呼鲁鲁,你是认错人了。”有时候,多半时候,说话不必开口的。格日图怒火大炽,口手呼喝挥舞着长刀,格日图知dào

他在装模作样,那眼中讥笑已经刺伤了格日图的心:“格格玛!你闪开!”

格格玛已然勇敢冲上,格格玛挺起胸膛张开双臂,一心保护这只孱弱的羔羊:“格日图!你滚开!”格日图一怔,格桑梅朵叹道:“格日图,有话好好说,你总是这样莽撞。”格日图一惊,呼巴次楞已是愤nù

咆哮而来:“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过一时。

一群人围着格日图,愤nù

地指责,大声地呵斥!

阿呼鲁鲁是在安抚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呼大喘,看是怒气未消。

格桑梅朵温柔地笑,格格玛嘤嘤地哭,在她怀中。

格日图悲愤莫名!格日图据理力争!

摩罗来了。

好在摩罗来了。

摩罗说,格日图说,他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较量一下。

摩罗说,无论骑马,弓箭,还是刀枪,格日图都可以和你比,任你挑一样。

摩罗说,格日图说了,你不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胆小鬼。

摩罗说,阿呼鲁鲁,到你说了。

摩罗说,阿呼鲁鲁说,我再说一次,我不叫阿呼鲁鲁。

摩罗说,阿呼鲁鲁说,无论骑马,弓箭,还是刀枪,我都比不过格日图。

摩罗说,格日图是蓝天上的雄鹰,而方殷是泥土中的蝼蚁。

摩罗说,他就是方殷,他说,是这样的。

格里布吉说,我是族长,都听我说。

——皮萨要来了!

五十 一念

皮萨要来了!

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凝重,每个人的眼中都是恐惧,每个人的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熊罴皮萨,草原上的巨兽,吃人肉的魔鬼。

摩罗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皮萨要来了,赤乌族的人找来了他。

赤乌族,就是格朗族的死敌,他们这是要置格朗族于死地!

好狠!好狠!

当然,还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呼巴次楞,摩罗说,呼巴次楞不是白来的。

其实不用摩罗说,人们都在看着呼巴次楞,就像看着一尊巨大的天神。

“嗬嗬,嗬嗬。”呼巴次楞是在天真地傻笑着,呼巴次楞又怎知发生了什么。

生死攸关,危难时刻,格日图的情天恨海自然变作小儿科。这不是儿戏,格日图不再理会那讨厌的阿呼鲁鲁,格日图也顾不上吃风吃醋儿女情长了。赤乌族!赤乌族!来罢来罢,来得正好!格日图磨着自己的长刀,格日图备好战马弓箭,滔天的战意已于胸中燃起,刻骨的仇恨烧红了格日图的眼!熊罴!皮萨!来罢来罢,将你宰杀!格日图并不指望外人帮zhù

,格日图要凭自己的力量杀退来敌,保护自己的族人,保卫自家的土地!

格日图是这样,格朗族的每一个男人都是这样,每一个!

格里布吉发号施令,格朗族人先后散去,各自备马整鞍,磨砺弓箭刀枪。自是如临大敌,却也并不慌张,不能逃避只有勇敢面对,握紧双拳挺起胸膛!豺狼就要来了,是个爷们儿都上!上上上,上战场!赤乌族是人多势众,格朗族是精兵强将,人人弓马娴熟刀斧刚猛,正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人人都在忙,人人都在忙,妇孺老人齐上阵,垂髫小儿也帮忙。

便如格格玛,一般取出银亮的弯刀,临阵磨枪有模有样:“打人熊!杀皮萨!”

那头熊格格玛没有见过,但对于格格玛来说,那头熊就是一个恶魔!

阿妈说,见过那头熊的人,都给它吃了。

格桑梅朵取来一张弓,一壶箭,微笑着送过:“方殷——”

方殷摇头,一笑,并未接过:“格桑梅朵——”

一指,远处,马背上,正是格日图。

二人会心一笑,各自心中温暖。

都是聪明人,有话不必说,并非一见钟情,而是心有灵犀。

咯吱,咯吱,皮靴清脆而明快,雪地上格桑梅朵向着格日图走去,乌黑的辫发与厚重的冬装遮盖不住身姿的婀娜。是的,格日图需yào

格桑梅朵,格桑梅朵就是格日图力量的源泉,格日图将会为她而战。跨着骏马的勇士,温柔多情的姑娘,在这冰雪覆盖的草原在这一方清朗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那样美而和谐。

“你心动了。”摩罗笑道:“是么?”

“是的。”方殷笑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这一切摩罗已经见惯了,摩罗是在微笑着:“格桑梅朵,是个好姑娘。”

“摩罗大师。”方殷叹道:“方殷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欲望没有止境,杀戮不会停止。”三人一路行来,这样的场面见过许多:“毗湿奴神,你要怎样解救他们?”

“我不是毗湿奴神,我也不是活佛。”摩罗的意思方殷明白,可是方殷做不到:“呼巴次楞老兄,看你的了。”

呼巴次楞阖目,坐在雪地上,此时竟是出奇平静。

“摩罗?摩罗?”格格玛好奇问道:“你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活佛说,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方殷并不这样认为,陀迦落所说的话,方殷并不认可。

格格玛笑着跑开了,纤细的腰肢银铃般的笑声,格格玛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何来苦难?何必解脱?

呼巴次楞是在修行,练功打坐,功名:一念。

一念是人,一念是兽,一念成神,一念成魔。普通的功法,古怪的练法。

呼巴次楞生具龙象之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陀迦落说呼巴次楞有着一颗野兽的心,因此传他功法不为练功,只为抑制他的恶念。

当呼巴次楞发狂的时候,那是极为恐怖极为血腥的,方殷见过。

恶念压抑得越久,呼巴次楞的疯狂发作的时候就愈加猛烈,因为那不是病,那是本性。

一念是功法,或说是禁制。

那是一个巨大的梦魇,长久以来挥之不去,将呼巴次楞的身心禁锢。

严格地说来,呼巴次楞不是一个人,而是人兽,而是神魔。

但呼巴次楞无知无觉,多半快乐得像个孩子。

无禅!无禅!方殷看着沉睡之中的呼巴次楞,又一次想到了无禅。

不以为苦,甘之如饴,做人当如无禅,简单而又快乐。

“皮萨不是呼巴次楞的对手,完全不是。”方殷笑叹一句,认真说道:“呼巴次楞,才是西凉第一勇士。”摩罗笑了,摩罗笑道:“比之你的无禅兄弟,呼巴次楞如何?”方殷想了想,回答道:“呼巴次楞,更傻一些。”摩罗大笑,哈哈大笑:“万鹤谷,武林大会,那时我会带呼巴次楞去见识一下。”

中原的事情摩罗也知dào

,摩罗知dào

的并不比方殷少。

摩罗摩罗,果然多智多闻。

夕阳唱晚。

赤乌族的人没有来,熊罴皮萨也没有来。

篝火照样燃起,红红的火光将黑夜点亮,格朗族的人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放声歌唱。

但这一夜,没有人喝酒。

但这一夜,没有人安眠。

深藏心中的恐惧,无法预知的命运,每个人的神经都是紧紧绷着,就像硬弓的弦。

弦月如钩,冷冷的辉光,如刃。

只有呼巴次楞,吃饱喝足,四脚朝天,睡地像个死猪:“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呼巴次楞又说梦话了,呼巴次楞每晚都要说,阿呼鲁鲁就是呼巴次楞的梦中情人:“叭咪吽!”

想必,这个叭咪吽,就是我爱你的意思。

方殷为他盖上一张毛毯,又将渐要熄灭的篝火烧旺:“摩罗大师,你也睡罢。”

摩罗不睡,摩罗笑道:“方殷,你哭了。”

方道士又哭了,方道士就是爱哭:“我不信!你骗人!”

是活佛说的,不是摩罗说的。

陀迦落说,呼巴次楞是会死在方殷手里,有一天,不久的将来。

或说,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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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狼性

日出东方,光芒万丈!

喀刺刺,喀刺刺,马蹄踏在积雪上,数百骑呼啸而来,挥舞着斧钺刀枪——

赤乌族人已至,熊罴皮萨来了。

皮萨披头散发,赤足,赤身裸体,精赤着雄壮巨大的身躯,只一犊鼻裤。

这比呼巴次楞还要夸张,皮萨就如同一头北极熊一样咆哮着扑向猎物:“嗷嗷呜——”

之所以说是北极熊,是因为皮萨比较白,各种白。

头发灰白,须眉苍白,面色惨白,就连眼珠子也是白森森的。

眼窝是深陷的,鹰鼻狮口,熊般的身体,魔鬼的样貌。

皮萨绝不笨拙,皮萨快似奔马。

“嗷嗷呜——”呼巴次楞冲了上去!

双方的人,所有的人,挟威而来的人,严阵以待的人,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做出任何反应:“轰隆隆!”

天崩了!地裂了!

几百个人,几百双眼,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两只巨兽嘶吼着扭作一团——

转瞬之间。

是的,皮萨远远地,就闻到了呼巴次楞身上的野性气息。

是的,呼巴次楞一般,早已嗅到了皮萨身的上血腥味道。

没有废话!绝不客气!不用照面!直接开打!

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格朗族的人,赤乌族的人,所有人都傻掉。

但见!

“呼——”白熊扫过一掌,“砰!”棕熊滚倒在地!

“呼——”棕熊扫过一掌,“砰!”白熊滚倒在地!

“嗷!”白熊爬起身来,一头将棕熊顶翻:“嗷嗷嗷嗷!”

“嗷!”棕熊爬将起来,一头将白熊顶翻:“嗷嗷嗷嗷!”

如是再三,雪地双熊,战作一团。

没有武功,没有招术,有的只是与生俱来的野性兽性,双双大发作!

声动天地,神佛也惊,众人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风雪之中翻翻滚滚的一双巨大身影——

“呼巴次楞,你又调皮了。”摩罗远远看着,叹道。

“是啊,呼巴次楞高兴死了。”方殷坐在一旁,笑道。

看是旗鼓相当不分高下,实则呼巴次楞只当玩耍,这是一个真zhèng

的对手,呼巴次楞很是高兴:“哈哈哈!叭咪吽!哈哈哈!叭咪吽!”

这个叭咪吽,是说好样的!

皮萨终归是人,皮萨又不是熊,皮萨已经熊了:“乌古多!乌古多!”

野兽是会说话,皮萨是在求援,乌古多是赤乌族的族长。

皮萨后悔了,皮萨很后悔,皮萨很是后悔接受了乌古多的美女与牛羊,来到这个地方。

皮萨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他不是人,它是一个怪物!

乌古多没有上前,乌古多已经看到了摩罗,他是乌古多的老朋友。

皮萨掉头就跑!

打不过,就要跑,皮萨已经胆寒,给它吓破了胆!

人是如此,禽兽如此,趋利避害乃是天性,皮萨自知不是对手——

岂不知,这激怒了呼巴次楞!

他是一个强硬的对手,呼巴次楞不想杀他,如果他不逃跑。

在呼巴次楞看来,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让呼巴次楞很是欢喜。

但他逃跑了,未出全力就逃跑了,这是对呼巴次楞的羞辱,他是看不起呼巴次楞!

叭!咪!吽!

“那头熊,要死了。”方殷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是的,他是跑不掉的。摩罗双目直视,冷冷地看着。

只弹指间!

皮萨只觉脖子一紧,不及惊呼身已腾空,旋即一条大腿已被死死箍住:“啊——”

长而凄厉的惨呼声中,呼巴次楞将皮萨高高举起,将之生生自腰间折为两断:“喀哧!”

那一声脆响远远传来,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楚。

“嗷呜啊啊——”皮萨一时并不得死,狂吼惨呼,已然无法言语。

终吼得呼巴次楞烦了,呼巴次楞双臂一分:“哧——”

一蓬血雨降下,人是撕作两半,肝肠内脏亦如雨下,浇了呼巴次楞一个满头满脸:“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挥舞着狼藉的尸身狂吼,皑皑白雪中尽是刺目的腥红,场面恐怖而又血腥。众人惊竦骇然,天地一时无声,只有呼巴次楞如同浴血的神魔,手舞足蹈嗬嗬吼叫:“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是在炫耀,呼巴次楞为自己骄傲,呼巴次楞大声地向世人宣告:我就是呼巴次楞,巨大的狼,呼巴次楞!

生裂巨熊,巨狼完胜。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格朗族的勇士们已在欢呼,欢欣鼓舞高声齐呼:“第一勇士!第一勇士!”

赤乌族一方,鸦雀无声。

“还好。”方殷笑说一句,也是暗自心惊:“龙象之巨力,猿豹般迅捷,试问谁人可当?”

摩罗没有说话,摩罗面色凝重。

不过刚刚开始,剧变生于俄顷!呼巴次楞还没有耍够,呼巴次楞还没有尽兴!呼巴次楞暴吼一声,呜地一声双臂轮起:“叭咪吽!”两截血淋淋的尸身高高飞起远远飞出,划过天际,正落于赤乌族众骑之中!当下一阵大乱,人惊叫马嘶跳,就如同平静的湖水之中落下两块巨石,数百骑是一下炸开了锅:“嗡轰——”

“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大笑,捶胸暴笑,于呼巴次楞而言,这只是一个玩笑。

“嗖!”但于赤乌族人而言,这完全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嗡嗡嗡!嗖嗖嗖!”

弦嗡动,矢破空,数十支利箭呼啸射出,直取呼巴次楞!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住手!”乌古多面色已变,厉声呼喝却是不及制止。

“呼巴次楞!”格朗族一方人人变色,放声大叫却也不及救援。

“不妙!”方殷苦笑一声,倏尔起身:“麻烦大了!”

“该来的总会来。”摩罗叹一口气,随之起身:“毗湿奴神,到你了。”

同一时间发生的事,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呼巴次楞楞住,呼巴次楞定住,呼巴次楞身中三支羽箭,一在腿,一在腹,一在肩。

呼巴次楞愕然瞪大眼睛,呼巴次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呼巴次楞也会受伤,呼巴次楞也会流血,呼巴次楞也会疼痛。但呼巴次楞不会在乎,呼巴次楞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呼巴次楞。

难道,他们不是呼巴次楞的朋友么?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这就是呼巴次楞的逻辑,呼巴次楞一念转过,两眼已红:“叭咪吽!”

杀戮,刚刚开始。

五十二 人心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狼心,人性,呼巴次楞始终沉溺其间苦苦挣扎而无法自拔,而不自知。

熊罴皮萨,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开胃菜。

血腥的刺激,莫名的疼痛,已然彻底激怒了呼巴次楞!

呼巴次楞冲了过去,大步,闷头,冲了过去!

当呼巴次楞真zhèng

发怒的时候,呼巴次楞从来不吼不叫,呼巴次楞又不是一只狗。

呼巴次楞是一头愤nù

的野牛!一只复仇的狼!

当呼巴次楞冲过去的时候,格日图挥舞着长刀,纵马冲上:“啊——”

“杀啊——”格朗族人纷纷冲上,挥舞着弯刀长矛,成一弧形冲向敌骑!

赤乌族人吓破了胆,那浑身浴血的野兽已经近前!

但无人逃,亦无人退,赤乌族紧挽马缰刀斧相向,更是一声呼喝:“呜——”

百十长矛齐出,直取呼巴次楞!

只有真zhèng

的恐惧,才能催发真zhèng

的勇气,呼巴次楞的兽性杀气,同样刺激到了众人!

红了眼!咬着牙!拼命!

“呜——”

长矛呜呜破空,威势更胜箭矢,支支森冷税利的矛尖已在眼前——

但再也奈何不得呼巴次楞。呼巴次楞闷头疾冲,双臂舞如车轮:“扑扑扑扑格格格格——”一阵闷响脆响过后,呼巴次楞破矛阵而出,毫发无伤!

竟未,阻得一阻!

而三支羽箭仍插在呼巴次楞身上,呼巴次楞便披着鲜血带着伤痛挟着一股腥恶的风,如虎入羊群一般轰地冲入数百骑中!血在烧,雪在烧,烧红了天地烧红了眼眸,呼巴次楞眼前一片腥红!巨大的梦魇再次降世,呼巴次楞已经发狂,呼巴次楞迷失了神智蒙昧了心灵只余一种本能的仇恨,只欲屠杀屠戮屠灭眼前的所有——

这一切鲜活,与丑恶!

呼巴次楞抡臂,以掌,格杀!

呼巴次楞不用拳,正如熊虎搏时,五指贲张,蒲扇般的大掌:“呼——”

一掌扫过,一马共人横出十丈,马立毙,人不起。

一掌扫过,一马共人轰然倒地,马立毙,人又伤。

首当其冲的便是马,探颈颈中,毙之,扬蹄腹中,毙之,惊退股中,亦毙之!神力无可制,威肆无可当,便如强健烈马在呼巴次楞面前也是纸糊的一般,人更不是一合之敌!刀来扫飞,枪来扫断,众人惊叫着闪避着打马便逃,四散而逃,再也不敢靠近巨大的凶兽一步!说来话长,不过片刻,轰隆隆马蹄声中格朗族人呼啸而至冲入战团,以百十人敌数百人,转眼之间赤乌族人溃败之势已成——

只因呼巴次楞。

但呼巴次楞已然杀起了性,一念智绝,敌我不分。

格日图首当其冲。

呼巴次楞在追杀,呼巴次楞快过烈马,呼巴次楞只见眼前跳跃着一团事物:“呼——”

“格日图——”

格日图正自挥舞长刀追击一骑,又怎知那猿猴般灵活熊虎般猛恶的巨狼挥起了手掌:“不要——”

只听得遥遥一声呼唤,凄厉哀婉悠长,似是冥冥中传来。

一人,一马,横里飞了出去。

连人,带马,呼巴次楞一掌扫飞!

“格桑梅朵!”格日图失去意识之间,脑海中曾有一刹那的清醒。

远方的人,停下来,骇然望着。

近处的人,打着马,还在逃命。

这就是呼巴次楞,雪山密宗的传人,被陀迦落镇住了狼性的巨汉!个头儿大并不代表什么,呼巴次楞的恐怖之处不在于巨大的身体,便如熊罴皮萨,还不是上来就活活儿给他撕了。是潜伏在人心之中的狼性,陀迦落以一念功法灌顶,将之数十年禁于大雪山之中。而时隔三十余年,呼巴次楞就这般重现世间——

且不多说,活佛自有安排。

呼巴次楞还在追杀,没有人能够阻挡呼巴次楞,也没有人能够从呼巴次楞的手中逃脱。

这才哪儿到哪儿,仍不过刚刚开始。

呼巴次楞会将所有人杀光,哪怕有人跑到万里之外又藏到洞穴里面,呼巴次楞也会闻着味道把他找出来,撕碎!吃掉!连皮带骨!

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通!通!通!通!”呼巴次楞正于蓝天下雪地中大步飞奔,任凛冽的寒风吹过赤裸健壮的胸膛,伴着箭尾颤动的白色羽翼,快意地追逐着自己的命运。或说,驱散着那个巨大而灰暗的梦魇。也许只有在这一刻,呼巴次楞才是真zhèng

快乐的,久久的压抑与沉重的枷锁使呼巴次楞时时痛并快乐着,一念无明,陀迦落布下的禁制再次被冲破——

当一念再也压制不住呼巴次楞的时候,就是呼巴次楞人性尽泯,还归兽性的时候。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忽然有人在喊,是有几分熟悉。

呼巴次楞一眼望过,是有一面红旗迎风招展,暗红的颜色又有几分熟悉。

咦?一个野人在招手跳叫,好似阿呼鲁鲁?咦?还有个人立一边,怎又不似摩罗师兄?

“叭咪吽!”呼巴次楞大吼一声,红着眼睛冲了过去!

是方道士,方道士出手了。

“毗湿奴神,他又不是公牛,你不必这样。”摩罗苦笑道,长矛上挑着的正是他的僧衣。

“来了!”方殷不敢怠慢,这呼巴次楞老兄比一万头公牛还要可怕:“闪开!”

二人齐闪,呼巴次楞一头冲了过去:“叭咪吽!”

呼巴次楞愈怒,这是一种挑衅的行为!呼巴次楞还在梦中:“嗷呜——”

忽气息一窒,脚步一窒,身形一窒,呼巴次楞如置泥淖,感到一种疲惫的沉重!

一窒、一窒、又是一窒,很是熟悉的感觉。

旋即眼前一花额头一阵冰凉,又是那只冰凉的小手儿,是,阿呼鲁鲁么?

“……”继而低沉梵唱响彻耳畔,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弥漫开来,活佛?摩罗?

“阿呼鲁鲁!”呼巴次楞大叫一声,眼神渐渐回复清明:“呼巴次楞!”

方殷长出一口气,收回了手:“是我,呼巴次楞老兄。”

见笑镇其势,冰雪抚其顶,再加上摩罗的大悲咒,方才唤醒了呼巴次楞:“嗬,嗬嗬。”

呼巴次楞乐了,吡牙咧嘴乐了。

有点儿爽,有点儿疼,还有一点儿不过瘾,但呼巴次楞是个友好而又和善的人。

也就这样了。

五十三 记挂

“格桑梅朵,他要走了,你不去送送他么?”

“是呀,我要去送他,还要随他走,走到海角天涯!”

“你去罢,就丢下我,不要再管我。”

“格日图,你说的,我走了!”

“我知dào

,你不会离开我,就像鲜花离不开牛粪哈哈,咳咳!”

“老实喝药!乖乖呆着!”

“格桑梅朵,我很欢喜,好在呼巴次楞一巴掌扇醒了我,让我开了窍儿!”

“铁树会开花么?木头会开窍儿么?”

“我不是蓝天上的雄鹰,我才是泥土中的蝼蚁,为你浇水为你施肥,日夜守护着你。”

“格日图,你不要学人说话,甜言蜜语我不喜欢。”

“格桑梅朵,我爱你!”

“……”

“格桑梅朵,我爱你,就像蜂儿爱着蜜!”

“格日图,阿呼鲁鲁把你教坏了,昨晚我不该让他进来的。”

“哈哈!他叫方殷!”

“格日图,摩罗说他是天神转世,你相信么?”

“他是不是天神转世我不知dào

,我只知dào

,你是仙女下凡。”

“……”

“格日图,你真的学坏了,我不理你了!”

“格日图,你不要嘻皮笑脸,我讨厌你那样子!”

“格日图,我走了。”

“格日图,你怎不说话?你笑什么?你——”

“格日图,那条珠链呢?”

“送人了。”

“你!格日图!”

“你不稀罕,有人喜欢,格日图心爱的姑娘不只一个。”

“格日图,你等着!”

“喂!喂!格桑梅朵——你听我说——”

格格玛脸红心跳,格格玛心如鹿撞,格格玛手里抓着一条美丽的珠链。

格格玛装作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鼓足勇气挺起胸膛走上前去:“阿呼鲁鲁,给你!”

阿呼鲁鲁是个好人,阿呼鲁鲁笑着摆手。

这个礼物太贵重,阿呼鲁鲁不能收:“摩罗大师,有劳说话。”

摩罗笑着说:“他说拯救了你家人的不是他而是呼巴次楞,你要送,就送给呼巴次楞。”

呼巴次楞嗬嗬使傻笑,反正呼巴次楞也听不懂:“叭咪吽!”

格格玛都快要急哭了,格格玛才不要送给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就是一头蛮牛,他的皮也是牛皮做的!格格玛亲眼所见,箭头入肉三分,呼巴次楞一把扯下,雪和泥巴一擦,完事儿。在蛮牛一般的人和骏马一样的他中间,挑选出一个如意郎君是很容易的,而这条珠链格格玛本就是偷来的:“摩罗!摩罗!”

只有靠摩罗大师了,摩罗大师是很抢手的。

摩罗笑着说:“她说你不收下项链就要留下你的人,做她的哥哥,日夜保护她。”摩罗没说完,格格玛的脸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子,就像熟透了的大龙虾:“摩罗!摩罗!”格格玛只是一个小姑娘,这可当真是难为了格格玛,可是格格玛又是一个特别勇敢的小姑娘,格格玛还要说还要说:“摩罗——”

摩罗就说,不在话下:“她说格格玛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又懂事又听话,长大了会比她的格桑梅朵姐姐还要美丽。她说希望你能留下,她说他要跟你走,她说无论怎样她都要和你在一起,永不分离。”

那时,格朗族的人们都在笑,慈祥的笑善意地笑。

摩罗,呼巴次楞,还有方殷,都是拯救了格朗族的英雄,说这话并不为过。赤乌族的人走了,再也不会来,摩罗传达了活佛的旨意,没有人敢违背。要知dào

陀迦落活佛是西凉国的国师,地位尊崇胜过西凉国主,权力大到可以调动大汗帐下的千军万马。呼巴次楞杀死了那头熊罴,而这个叫作方殷的汉族青年——

摩罗说,他是毗湿奴神转世,活佛曾经说过。

无论如何,怎样感谢也不为过,格格玛的意思其实就是大伙儿的意思。

但每个人都知dào

,他,不会留下。

他笑了,他笑了,是的他都明白:“摩罗大师,有劳说话。”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会记住你们。”

“方殷没有为你们做什么,你们才是方殷的恩人,大恩不言谢,我会记在心。”

“还有你,格格玛,多谢你的好意。”

“大家保重,后会有期。”

方殷拱手作别,即走。

摩罗即走,呼巴次楞大步走在前。

但格格玛拦下了方殷,格格玛还是要把项链送给他,格格玛也是一个倔强的小姑娘。

阳光下,美丽的珠链闪闪发光,就像格格玛颊上的泪珠。

这,交给他的,分明是格格玛的心啊!

他不会留下,这里不是他的家,格格玛不会走,这里是格格玛的家。格格玛也知那不现实,那只是格格玛一时冲动说出的话,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但有珠链,会陪着他,他带着珠链就像带着格格玛,这样他都到哪里都不会将格格玛忘记,哪怕大地尽头哪怕海角天涯。格格玛流泪了,苦涩而又甜蜜的泪水,格格玛的心意,他知dào

吗?

方殷知dào

,方殷很是为难。

无福消受的深情,这本不属于方殷。

多么纯洁可爱的小姑娘啊,又怎忍拒绝了她?

该当如何?

好在是有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款款行来,想说的话,都在会心的笑容里面。

心有灵犀一点通,方殷与格桑梅朵之间,每每一个眼神便可会意。

摩罗走了,呼巴次楞走了,他走了。

三个人消失在天边,消失在地平线上,消失在格格玛的朦胧泪眼中:“呜——”

格格玛将头埋进格桑梅朵的怀里,失声痛哭。

格桑梅朵将珠链悄悄递给格日图,幸福地笑。

一条珠链,许多故事。

一条珠链,许多情怀。

会有一天,格格玛再次看到这一条珠链,想起他。

就像他会想起格格玛,想起这里的一切,想起这一条珠链。

路在前方,美妙的歌声在心底唱响,美丽的珠链见证着美好的青春,如歌——

冬天的雪,尚未融化。

爱的种子,已经萌芽。

春水在溪谷流淌的时候,草原上盛开美丽的花。

百灵在枝头歌唱的时候,裙摆共舞风中的辫发。

不能遗忘的是你啊,思念化作牵挂。

不能遗忘的是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秋天的叶,风中挥洒。

爱的种子,会再播下。

夏蝉在叶下歌唱的时候,草原上盛开美丽的花。

回忆在心底流尚的时候,裙摆共舞风中的辫发。

不能遗忘的是你啊,思念化作祝福。

不能遗忘的是你,那一句真心的话。

——我也爱你,格格玛。

五十五 象冢

这是在哪里,方殷不知dào



戈壁,风沙,石砾间顽强的野草,零零落落的野花。

举目四野苍茫,放眼天地寂寥,本来小小过客,此时格外渺小。

方殷孤独地走,一个人,但方殷并不孤独。

有鸟,吃虫,有蛇,捕鸟,有鹰,擒蛇,如果方殷是一只鹰,那有多么好?

自由自在,翱翔在蓝天上。

没有水,只有山,山是很好的参照物。

一路向西。

方殷又黑了,方殷又瘦了,风餐露宿着,艰苦的生活。

活着,就很好了。

此时方殷远远跟在一群野象后面,静静地走着,默默地看着。

是野象,并不奇怪,长鼻子,大耳朵,长长短短是象牙,不是猪鼻子插葱装出来的。

象群一直在走,一般静默着,走过无尽的干涸。

摩罗教会了方殷许多生存的技能,比如跟着象群,可以找到水喝。

方殷很渴。

水就在方殷脚下。

可说近在咫尺,也许三尺不到。

可是方殷找不到,方殷没有那么长的鼻子。

大象可以。

大象也渴,小象更渴,有一只小象就渴得嗷嗷直叫了,赖在原地不走了。

小象很可爱,什么动物小的时候,都很可爱。

象群停下来,开始找水喝。

方殷看着。

干燥的土,挖开。松软的土,挖开。湿润的土,挖开。浑浊的水,冒出来。

大象就像挖掘机,以圆大的象蹄,片刻挖一大坑。

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小象喝完了水,满足地甩着小鼻子,又张嘴嗷嗷叫了。

大象喝完了水,甩着大鼻子似在叹息,大象嗷昂嗷昂地叫,似乎吹着号角。

象群又前进,缓缓离开了。

方殷等着。

一只豹,来了。几只狼,走了。一群豺狗,来了。一群黄羊,走了。

大伙儿都很渴,都要喝水,方殷只能等着。

弱小的动物,排在后头。

直到一只花背仓鼠喝完了,方殷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和一只蜥蜴,一起喝。

坑里的水不好喝,土腥味儿很重,快赶上泥汤子了。

可是方殷在喝,方殷大口地喝,方殷趴在坑边咕嘟咕嘟地喝,喝了又喝。

没有什么,大伙儿都这样喝,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并不脏,土是干净的,水也是干净的。

方殷跟着象群,一路向西。

这是一群极好的旅伴,做好事不留姓名的,方殷要向它们学习。

以及致敬。

象冢。

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象冢,当然象冢就是,大象的坟墓。

方殷大开眼界。

没有坟头,也没有墓碑,光天化日之下白森森的巨大骨骼堂而皇之地堆放在黄土之上,根根长大的肋骨与尖利的象牙如弯刀长矛,直刺青天!没有纸钱,也没有祭品,只是一具一具又一具没有血肉早已风干的骨骼静消消伏在那里,那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今无声无息地诉说着岁月的变迁。

大象太聪明了,大象也有坟墓。

象冢,象冢,活在一起,死在一处。

每一头大象将要老死的时候都会独自来到这里,与尸骸为伴,孤独地等待着死亡。古老的传说,神mì

的力量,是谁指引着那一头头孤独的老象,来到这个古老荒凉的巨大坟场?方殷不知dào

,但传说只是传说,就好似这群大大小小的野象同样会来到这里,面对尸骸静静站立,如同默哀——

一头大象上前,几头大象上前。

象冢并不神mì

,奇异的是智慧,死亡并不可怕,动人的是感情。真zhèng

使方殷惊讶乃至震惊的不是白色丛林般巨大的骨骸,而是象群的智慧,感情丰富的表现。但见三五大象以鼻触碰象骨,以颊摩挲尸骸,动作缓慢而又轻柔,喉中低呜如泣如诉。没有人知dào

它们在说什么,也没有人知dào

它们在想什么,其余数十头大象静静地站立着默默地观望着,黑亮幽深的眼眸之中似是悲哀——

它们知dào

,自己在做什么。

方殷远远看着,心中是敬畏,对于生命的敬畏。

只有几头小象,仍自无忧无虑地顽皮嬉耍着,为沉重肃穆的氛围带来鲜活生机。

“嗷昂——”“嗷昂——”“嗷昂——”

一象当先昂首扬鼻,吼惊天地。几象随即纷纷仿效,回声悠长。

“嗷昂——”众象齐吼,立地顶天,吹起洪亮号角共奏生命战歌:“呜昂——”

战天斗地,万物如是,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象群渐次远去,方殷留在原地。

象群走向来时的路,方殷又将去往哪里?

却是已黄昏,天边织了锦绣,地上披了霞衣,苍远寂寥之中笼罩着朦胧的绮丽。

一人孤坐,独对象冢。

他似在沉思,又似在修行,似将身躯合与天地。

化作一株顽强的野草,化作一颗平凡的石子,不见不闻,有觉有知。

若有所思,时时有所触动每每有所感悟;心宁定处,脑海之中那一点灵光愈加清晰。

前方就是大漠,风与沙的气息。

方殷要去那里,生与死的考验。

何以如此?又是何必?

一个水囊,满是清水,方殷一直没有喝。方殷是做足了准bèi

,去大漠之中寻找那神mì

的上古神殿,以及那一个神奇的字。是什么样的动力促使方殷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方殷并不知dào

,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方殷坚持着要去那里,方殷也不知dào

。方殷只知dào

那一字已于方殷内心现出雏形,正如这无边无际的沙漠在方殷眼前现出雏形——

仍是未知,宛若来时。

早有所得,心中自知。

远方的故人,未了的情,思念的煎熬,将心驱使。

沉重的疲倦,不为征服,坚定的信念,探索求知。

这不是注定,也不是巧合,这只是一个最最荒诞又最最真实的念头。

方殷是要证明自己,证明给所有人看,命运就掌握在方殷自己手中,方殷会将机会把握在自己手里——

我可以做到。方殷对自己说。

我可以做到!方殷对自己说!

那所有感悟就是天地万物,那一点灵光就是找到自己,信念为弓志向为矢,常自自省常自自励。小鹰欲争鸣,翕张将试翼,待得一声清唳冲天而起,驾乘清风扶摇凌云上。谁人与我比肩?谁人共我翱翔?久久蛰伏只为一鸣方惊人,苦苦磨砺只因牢牢筑根基,是要做些甚么,不能枉活一世一——

但行我路,开天辟地!

五十六 沙漠中的绿洲

万万沙,亿万沙,亿亿沙,不尽沙海,成其沙漠。

因之其大,是为大漠。

细观之,一沙一世界,一沙一洞天,渺小平凡处亦有五光十色浩瀚天地。

极细极微不可见,一方世界在心间。

有风,热的。

白日,黄沙,无边无际接天连地,大大小小的沙丘连绵起伏如山,高低不平姿态各异。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炽日骄阳下金光闪闪如同黄金造就的世界,独具特色独具魅力。沙漠是美丽的,若当夕阳穿过天边的彤云将霞光投射,这方世界将会染就深红近紫的颜色。而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最最璀璨的星辰会出现在这一片幽寂古老的夜空之中,举目当头似是触手可及。

有沙,干热。

山一般的沙,海一般的沙,头上脚下四面八方眼中所见尽是沙,沙上是沙,沙下是沙,沙前是沙沙后是沙,口鼻是沙须发是沙,眼里是沙心里是沙里里外外都是沙。有道聚沙成塔,亦可与佛结缘,这是老天爷又和毗湿奴神开玩笑了,于亿万前年将沧海化作这方沙天漠地,亿万年后专等他的到来——

是的,方道士来了,就在大漠中。

是的,我们的方道士来了,起先的燥狂症患者,其后的孤独症患者,再后的强迫症患者,变成了自虐症患者方道士,来到了这个条件艰苦环境恶劣的地方。

此时是,精神病患者。

方道士正自以剑,割开一株巨型仙人掌,将嘴凑过去大口吮吸。

传说这种东西喝多了会发疯,神智不清六亲不认。传说是真的,方道士已经神智不清六亲不认了。只要能解渴,只要能救命,别说是仙人掌的汁液了,就是喝尿喝血喝毒药也是不在话下!管它干嘛,喝了再说!喝死拉倒,一了百了!这就是方道士此时的想法,方道士喝完了还准bèi

捎上一截儿,以备后事——

不开玩笑,会死人的。

饶是有所准bèi

,沙漠之中严酷的生存环境还是出乎了方殷预料,就是热啊,干热干热,身体的水份瞬间补给瞬间蒸发,无时无刻不是渴。干粮还有,水喝完了,满打满算足够半个月的水囊三天就干了,涓滴也无。脸上起了皮,嘴唇裂开口,不过三天方殷已经感觉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心里一直在悔恨痛骂着——

“去死罢陀迦落!去死罢摩罗!”方殷恨恨咒骂着,扬起了手中长剑。

这是一个阴谋,方道士越来越觉得。

可是老夫子不会骗方殷的,上古神殿就是一个谜,方道士又不明白了。

说的恪吾,恪吾也热,此时的青钢剑就像是一个烙铁:“哧!”

剑弃黄沙,大头向下。

“东、西、南、是了!”方殷拔剑,走人。

且走,走罢!摩罗说向西一直走上十天,可以到达上古神殿。

这套观星辰辨方向的本事也是摩罗传给他的,白日立竿见影夜晚仰观北极——

还好是有摩罗,要不然方道士早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坚持,坚持一下!还有七天,走着!

时当三月末,四月初,还未入夏,说热也不算太热。

摩罗还说沙漠之中有一片绿洲,你可以到那里喝水,顺便洗个澡什么的。

只要看见野骆驼,跟着就是了。

这就是信念啊,信念!这就是望梅止渴啊,望梅止渴!

摩罗摩罗,坑死了人!

第六天。

方道士迷路了。

当然根本没有路,只有无尽沙海,方道士始终都是迷瞪着的。

此时方道士迷茫地看着一群野骆驼消失在天地与沙的尽头,瞪着眼张着嘴,傻了。

是有野骆驼,跟本追不上。

那该死的野骆驼跑得就象风一样快,在沙漠之中谁个能追上?

双峰骆驼,单峰骆驼,沙漠之舟,忍饥耐渴。

哪里又有绿洲了?

循着蹄印跟着野骆驼东跑西颠找了三天三夜,别说一片绿洲了——

半片仙人掌也没了。

“我,会不会?死在这里!”方道士自言自语,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这是一条不归路,是的。

“我是一只鱼,一只离开了水的,快要变成鱼干的鱼!”方殷开始唱歌,目露疯狂之色!

忽有一丝明悟,鱼!是鱼!

方道士赶紧取出青萍剑诀,刷刷翻到每五页,凝目细观——

但见白纸上面一只鱼,寥寥几笔,丑若顽童涂鸦。

凝神、苦思、看了许久,终得其真义!

鱼就是鱼,鱼还是鱼,看了千遍万遍还是那条死鱼,此时看来尤其像是一条干鱼。

这又白日做梦了,这又痴心妄想了,亏得此时还有练剑的心情!

方道士叹一口气,开始吟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闻之亦冁辕。

风荡荡兮云漫天,猛士歌之亦绵延。

风凄凄兮夜无眠,美人柔之亦冰寒。

风历历兮梦无缘,佳人托之亦空烦!”

对于这个“风”字,方道士算是真zhèng

理解透了。真zhèng

恼人不是烈日而是风,无休无止干热干热如滚滚火浪的风!多半是风,带走了皮肤上的水分,方道士干热无汗,方道士已被风干。所以对于“空烦”两个字,方道士亦有极为深刻的感悟,没有佳人托之,只有空烦,方道士脑中空空如也,心里很烦!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胡言乱语过后,方道士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为什么,白马会变成黑驴?

为什么,野驴追不上野骆驼?

为什么,闲得蛋疼跑到这个鸟地方?

为什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快要死了还是想笑?

为什么脑子里头会有这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为什么眼前出现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

这是濒死前的征兆,方道士头晕脑涨严重脱水,临死之前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还有一个,白衣仙女?

音容宛然!眉目清晰!

好美!

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便此时远方生生眼前,沙漠之中的绿洲现身!

好美!好美!芳草萋萋百花艳,鹿游林间鹤飞天。

好美!好美!杨柳依依映青碧,波光潋滟是湖水。

好美!好美!竹林听涛松风语,阁楼宫阙自在天。

好美!好美!黛眉星眸白衣舞,凌波仙子一水间!

绝处逢生,奇迹出现了!

“仙宫!仙境!仙洲!仙女!”方殷欢呼着冲了过去,手舞足蹈疯了也似——

我!来!了!

五十七 海市蜃楼

大漠一隅,明暗各半。

沙丘下,一条沙蛇正自与一只沙蝎厮杀,翻翻滚滚斗得不相上下。

蛇仅尺许,小指粗,淡黄颜色。

蝎是灰黑,两大螯,尾钩毒刺。

斗一时,沙蛇不敌,飞快逃走,沙蝎高举双螯,似在炫耀。

方殷背靠沙丘,木然看着。

方道士此行,多见一些稀奇古怪事物,也是见怪不怪了。

比如那蛇,横着爬的,像支麻花一扭一扭腹点沙地,竟也爬得飞快。

留下一道道弯曲古怪印痕,似是天书符咒。

不一时,又过一沙蜥,足不点地飞快爬过,嗖嗖嗖嗖草上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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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太热了,热得无法片刻停留,方道士的屁股底下也是滚烫滚烫的,使得方道士就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经过盲目逃窜徒劳挣扎以后,奄奄一息地,等死。

沙蝎缓缓地,警惕地,充满敌意地爬了过来。

这是沙蝎的领地,沙蝎不容任何生物靠近这里,否则就是杀无赦!

沙蝎是有一些犹豫,眼前是一个庞然大物,以体形而论沙蝎完全不是对手。

但是,个头儿大,并不能代表什么。

毒钩送上,中者立死!

冲!杀!沙蝎只是犹豫了一小下,还是勇敢无畏地冲了过去!

哗啦啦!哗啦啦!巨大的阴影下,忽然天降暴雨,登时将沙蝎浇了个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奇异的味道,有一点点骚。

沙蝎败退。

“咝——”方道士提上裤子,倒抽一口凉气。

其实这泡尿方道士已经忍了很久了,这也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呼——”

这下爽了。

对于蝎子蛇虫蜈蚣这样的小东西,吡湿奴神收拾起来那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当然也没少挨咬,这些小东西也不是善茬儿。

好在有药,灵秀给的,花和尚的解毒药不是一般地好使,百试百灵。

当然没有百试百灵的解药,方道士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福大命大造化大,灵秀也说真zhèng

的剧毒,根本就是没有解药的。

又管它了,死了正好!方道士没有活路,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掰着指头数一数,这已经是第八天了。

在没有水的情况下,白天找阴凉儿地睡觉,晚上赶路,这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也是无奈之举,实在没有办法。真zhèng

不毛之地,遍地黄沙,那是一根草也没有,据说一个人不喝水顶多能活三天,那么方道士满打满算还有一天半好活。活着就是苦难,死了就是解脱,方道士终于彻底地理解了陀迦落活佛所说的这句话。

方道士伸出舌头,慢慢地去舔干裂的嘴唇——

肿了么?肿么了?如果有镜子,方道士还真想看一看,自家是不是变作猪八戒了:“猪八戒,戏嫦娥,广寒宫里乱撒泼,亲一个,嘴儿一个,搂搂抱抱胡说八道——”方道士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这也是实在无聊自娱自乐了:“一眼看过是仙境,仙宫仙洲仙女了,眼花缭乱白日梦,哪有仙女洗澡了,哎!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你说说说说——”

仙宫,绿洲,子虚乌有。

仙女,凌波,镜花水月。

一切宛若真实,还是海市蜃楼,所有弹指即破,不过梦幻泡影。

没有奇迹,只有奇异。

是啊,是啊,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是给方道士撞上了,就那样可亲可近又可爱地让方道士如同一头发情驴子一般一头撞上了,方道士大开眼界,何其幸运!追吧,追吧,如同追逐着一个梦中的梦,当美好破灭只得目睹残酷的现实,当希望落空换来的只是沉重的打击,与无尽空虚:“啊————————————————————————————”

沙哑的喉咙,仍在嘶吼!仍不敢相信,海市蜃楼!

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巧笑倩兮,风姿楚楚。她就出现在方殷眼前,白衣如雪青丝如烟,她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方殷眼前,至今仍可见得那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有若一燕,掠过湖面,栖于竹林,小阁弄剑。那是真是幻方殷不知,方殷已分不清梦与现实,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她何以就那样笑着回头看过一眼——

四目相对,一眼千年。

可笑,可笑,方殷就是一个笑话!

这是做了一个梦中的梦啊,说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也许摩罗也是在和方殷开玩笑,哪里又有甚么沙漠之中的绿洲,哪里又有!

有的只是,沙漠中的沙丘与,海市蜃楼!

方殷轰然倒下,仰望苍穹,再无语。

风起,沙漫天。

暮色降临,红日半隐,万道霞光投射在金色的海洋上,呈现出别样瑰丽的美。亿万沙粒堆积起凝固如浪的皱褶,静静延伸到天边的地平线。无风,无物,只有沙,在这浩瀚的沙漠之中在这朦胧的光线之下时间好似停止,静极。一切都是安详而又平和的,似是从来如此,似是亘古以来的永恒。

沙丘下的黄沙,平展展的沙地,忽一动。

旋即一物灰头土脸钻将出来,大咳,猛吐:“呸呸!呸呸!呸呸呸!”

沙子不好吃,傻子也不吃:“阿、阿、阿嚏!”

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儿,比如倒霉的方道士,又遇到了一场沙暴。

方才不是这样的,方才沙漠不是这样老实安静,温柔平和的。方才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方才是黄沙滚滚狂风肆虐,方才是无尽沙海野兽一般地咆哮,席天卷地吞没一切!无处不是沙,眼耳鼻口舌,方殷窒息迷离间已被活活埋葬,至此时耳畔仍在轰隆隆如雷回响。漠视的态度,强dà

的威力,在天威地怒面前如方殷根本就渺小得不值一提,也只能瑟瑟缩缩背风倚着沙丘躲避——

无力抗争,挣扎不得。

武功何用?文采何用?心比天高凌云之志又能如何?成败得失贫贱荣辱又能如何?在这酷热难耐而又冰冷的无情的大自然面前一切浮华将被还以生命本真,生灭有道,万物一等!等死是明智的决定,因为等死就是求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只有心天地总会为你留下一条活路——

风平浪静,正好上路!

但有一丝气力,方殷还会走下去。

极渴,极饿,渴得吃不下一点东西,饿得五脏六腑似也挤成一团!

那又如何?管他怎样!星月相伴,方殷并不孤单,收拾行囊,拿上恪吾,墨练束于腰间,它们将与方殷同甘共苦。方殷并不孤单,在这寸草不生的荒凉大漠之中仍有生机处处,小至蚁虫仍是顽强生存拼命活着,方殷也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一丝希望,但前行,管它有路无路!我来了,上古神殿,是那一个字,方殷心中已知!

天地间,黑暗中,一茧蠢蠢动,脱胎将换骨——

与我一隙,展翅高飞!

五十八 上古神殿

风沙无尽处,天地作洪炉。

半没半拱处,一石立千古。

大漠极西,不毛之地,有一座上古神殿。

上古神殿就在眼前。

上古神殿就是上古神殿,毋庸置疑,它就活生生矗立沙海之中,不容无视。

尽管破败了,尽管荒废了,尽管目光所及尽是残垣断壁根本就不再是一座宫殿,尽管没有宫没有殿没有神也没有人一条狗都没有。但这里就是上古神殿的所在,但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神殿,也许亿万年前这里曾经是浩瀚沧海而这就是海底龙宫,也许亿万亿万年前这里本就是一片荒凉无比渺无人烟的大漠——

不以人力,乃是神为,是名上古神殿。

是么?至少方殷以为不是。

是么?至少方殷以为是的。

不能相信,就如同海市蜃楼,就如同镜花水月,就如同那一个她。

但他是真实的,可以见到可以摸到完全可以感觉到,那石坚硬粗砺的质感,以及灼热厚重的朴实。

是石,许多石,大大小小,多半掩于黄沙。

只这石,就是神的造化,这里只有细小的沙,怎来许多巨石?

殿已坍塌,不复旧观,但仍见石阶石鼓石廊石柱林林总总风沙之中,是有雕琢痕迹。

殿前五条石,四石环一石,似是一个祭坛。

是五条,五条巨石,浑然天成朴实自然,四石环拱一石,四瓣一蕊之状。

莲台?不似。五指?不似。许是祭坛,也许不是。

中间一条出奇地高,出奇宽大,展臂不及一面宽,高达十丈也有余。

威势赫赫,如君临朝野万众跪拜,龙榻之畔四卫护持。

上古神殿找到了,又如何?

方殷扑倒在地,匍匐亦如朝拜,大口喘息良久,只得一声苦笑。

不如何,千辛万苦走过一堆一堆又一堆的沙子,终于找到了一堆破烂石头,就是这样。

这就是命啊,这就是方殷的命!

方殷精疲力竭,眼中已无神采,伏地喘息如涸澈之鲫。

不多不少,正好十天,摩罗果然多智多闻,也许是陀迦落的预言。

慎、思、独、行、择,第六个字又是什么?方殷终于来到了老夫子所说的上古神殿,也许他的愿望就要实现。

第六个字,已经出现。

但看不到,也找不到,只有大石头,没有一个字。

找罢,找!拼尽全力也要找,爬着跪着也要找,找不到方道士死不瞑目。方道士想做到的事情,方道士就一定要做到,往好听了说这叫执着这叫坚定这叫矢志不渝,换个说法就是强迫症。于是找,开始找,左找右找东找西找,重度强迫症患者方道士开始找那一个神mì

的字,不将它找出来是绝不罢休——

结果就是,还是,找不到。

也许它已埋在沙下,也许它已飞到天上,也许它根本就是从来没有——

找遍了可以找到的每一块石头,翻动了过的翻过的每一块石头,方道士终于明白——

它,就在那条最高最大的巨石上面,必定如此!

自然是有,方殷不信陀迦落也会相信老夫子,方殷深信不疑!

而方殷心中已有答案,此时只想验证一下:是,或不是。

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方道士找了又找,看了又看。

巨石石壁光滑,其上不见一字。

仰望巨石顶端平平,大处足容一人安睡,那一字必于其顶,显而易见。方殷此时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缘石求字,爬上去就是了。要知dào

上蹿下跳爬高摸低本是方道士所长,此人不但是一头野驴,还是一只野猴子。但有两样难处,其一,长石高大,光滑难攀。其二,方殷精疲力竭,想爬没有力qì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方道士还有一丝机会。

又看半晌,五条巨石长短参差,方殷终于看明白了——

似一支笙。

巨笙,五管笙,三丈四丈六丈八丈,四石渐次抬高环拱一石,十丈石。

由低而高,渐次攀上,可至。

上!

方殷长长出一口气,于石下调息片刻,奋起余勇攀石而上。

一石三丈,方殷七尺,没有一跃而上的轻身功夫,就只能乖乖地爬上去。好在石不是柱,尚有棱角,方殷四肢附着用尽lì



拼命地爬着,只觉手足酸软艰难无比!说来确是不易,若是寻常只以手足借力,方殷三两下便可蹿将上去,但此时不同。直似千年万年般地漫长,不一时方殷便已身于石上,却是十指剧痛膝盖磨破,几近虚脱。

也无汗,无汗可流。

四丈石,隔丈许,近在眼前。然而仍是不易,大漠无尽风沙,打磨出斜圆的石顶,人于其上几是难以站立,这石跃上那石一个不慎便就跌落,前功尽弃。如果不是饥渴难耐,如果不是疲惫不堪,于方殷而言真个是轻而易举。但没有许多如果,此时也是别无选择,上!又于三丈石上趴了许久,方殷缓缓起身,弓背屈膝,一跃而起——

侥天之幸,终是有惊无险。

一鼓作气,其后六丈石!二石亦隔丈许,高却差了两丈,看是咫尺之间,实则难如登天!如果,是了不说如果,便就一鼓作气上上上,方殷不以为自己还有第二次尝试的机会。四至六,六至八,八至十,还有三关,就当作上天对于方殷的考验罢,死活一试!这一次方殷没有犹豫,只深深吸一口气,仰望那石奋力一跃!

将身临其顶,方殷创造了奇迹。

若非已通调息之法,若非不是筋骨强韧,若非不是数年来的磨练修习,此时的方殷绝对跃不上这六丈石。那是一飞冲天高高跃起,趴着掉下来的脸先着地,这一下跌得很惨,骨头也似惨了架!额角跌破,血水入口,但这反而激发了方殷的血性韧性驴子一般的倔脾气!反正也是豁出去,六丈石完八丈石,拼了!

老天开眼,神佛保佑,登天已是一步之遥!

脚下无路,身归何处?十指连心,痛若拶骨!方殷挂在了十丈巨石之巅,就像是挂在了上清峰龟形巨石之首,那一刻方殷想到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老神仙。好在没有老神仙,好在两手可攀岩,好在下面也不是万丈深渊而是积沙如绵,方殷不怕掉下去。上罢!上罢!终于要成功了,却已没了气力,只一个简简单单引体向上的动作——

要攀登最高最险的山峰,能力无用,心力无用,体力才是真zhèng

的保障。

松开手,很容易,这次不比上次。要放qì

,很容易,这次不会送命。但方殷不想松手,但方殷不会放qì

,无论如何方殷都要验证一下那一个字是不是方殷心中所想,正如此时。苦不为苦,因有理想!痛也是痛,但有志气!微笑着面对坎坷的命运,大笑着面对惨淡的人生,那一个字当然就是笑着的——

笑!

五十九 得失

没有笑,只有哭。

石上空无一字,哭不得也,笑不得。

石顶微凸,平滑起伏,刻字不若当床,美美睡上一觉。

方殷只想睡觉,方殷仰天躺在石上,干瞪着眼傻张着嘴,却是睡也睡不着。

死活也是不成,是谁开这玩笑?

“陀迦落,去死罢你!老夫子,去死罢你!还有摩罗,还有灵秀,都去死!去死!”方道士冷笑,开始咒骂。也亏他还有骂人的力qì

,这都半死不活即将入土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所有有关人士都是阴谋参与者,他们合起伙儿来阴险地谋害着方道士:“宿妖道!老杂毛儿!没有一个好东西,还有死老薛——”

是的,若非他们,方殷何以沦落到如此地步!人不人,鬼不鬼,倒了大霉巨悲催,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驴子一般悲愤大叫还能做些甚么!都说了世上没有一味点儿背的人,方道士也不知dào

自家这是得罪了谁,少不得一肚子邪火无处发作指天骂地,甚么毗湿奴神道士和尚瞬间就被打回原形:“水!水!我要水、咳咳咳咳呸!”

按说此时春暖花开,便是沙漠之中也未必没有雨水,可是——

日!

在当头!

万里也无云!

风吹着,热浪烧烤,方道士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块儿炭了,烧了一次又烧一次,熟了,熟透了,可以闻到肉香了:“无禅无禅,快来救救我啊!呼巴次楞老兄,肉烤熟啦,快来吃罢!”仔细一回想,没有几个人能够指望得上,好像除了傻呼呼的无禅和傻楞楞的呼巴次楞,方道士根本就没有能够靠得住的朋友——

这是一种悲哀,极大的悲哀!

“好舒服!好凉快!”忽又欢喜躺下,长长伸个拦腰:“人生一场大梦,世间几度秋凉,睡个凉快儿觉,一了百了了!”这是逃避现实,自我安慰精神胜利法了,诸般失意且入梦,一觉睡醒无烦忧。当然不能真睡,方道士又不傻,此时睡下来日此处必定会多出一具风干的尸体,白骨成精黑风老妖——

不开玩笑,黄沙之中,残垣断壁之下,也有整具骷髅与散落白骨。

动物的,人的,神人的,也许还有鸟人的。

“我不是人!我是一只鸟!我要飞呀飞,飞呀飞呀!”方殷一跃而起,立于巨石之上,张开双臂仰天大吼:“飞——————————————————————————————————”

这是彻底疯了,精神极度错乱。

且撒疯,且折腾,又一出独角戏唱完,方道士灯枯油尽。

在死之前,方道士还有一件事情要做,一件重中之重,可说极为重yào

的事情。

那就是,爬下去。

如果要选择一个死法,方道士决不会这般就此晒毙石上,形如祭天。

窝囊地活,漂亮地死,这就是方道士临终唯一遗愿。

这又是开玩笑了,方道士还不想死,但有一线生机方道士就不会放qì

,方道士生命力强dà

求生欲旺盛顽强地就如同一个小强。何况还没见到那个字,方道士是会死不瞑目,宁肯做鬼也不投胎的。爬下去,找到它,走出去,活着!活着进来,活着出去,心之为大,天地容纳!我地个天!可真高啊!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百尺多高?百尺就是十丈。方道士。摘星辰。可以想见的是。

在经过一番慎重考lǜ

一番严密计算以及一番权衡利弊之后,方道士犹豫再三,选择了一个最适合自己,此时最最稳妥的办法。

怎般上,怎般下。

十、八、六、四、三、如此,安全落地。

其间四个落脚点,不容有失。

即使下方厚厚黄沙,从这样的高度跳将下去,生还机率不及百分之一!

“三、八、四、六!”方殷仍在算计,这就是方道士,任何时候都会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八!六!四!”方案改了,那样会死得很惨。

不成功,便成仁!

说下就下,深吸一口长气,十丈石上,方殷一跃而下!

身已凌空,及八丈石,一足轻点,借力转向——

及六丈石,势已沉重,双足齐点,投四丈石——

气息将散,飞快落下,展臂吐息,双手疾撑——

“扑通!”

方道士四脚朝天肩股及地,尘土飞场中,重重跌在细软黄沙上!

也只能这样了,狼狈了些,跌惨了点儿,落地姿势是不甚雅观,屁股也似摔成八瓣!

总好过筋断骨折,脾肺破裂摔断肠子:“呼——”

方殷吡牙咧嘴,惨惨地笑了。

上上下下,徒劳往返,但总体来说,方道士对于自己的表现还是非常满yì

的。

岂不知这一下是无巧不巧,苦苦寻找觅之不得的那一字——

从天而降!

正是仰面朝天,后上方,石壁上,一字于刺目天光之中,堂堂临于其顶生生出现眼前!

“这是!”方殷怔住。

“这是?”竟是不识得。

“这是——”乾坤已扭转。

反过来,倒着看,字是端端正正的:笑。

前仰后合,手舞足蹈,眉飞色舞眼眯眯,岂不正是一个笑!

是的,方殷没有猜错,是笑。

却仍是,哭笑不得!

那字就在三丈石上,一人多高,斗笠大小,说来那是再也显眼不过了。

然而石有裂痕,纹路密布,方殷曾经看见却是没有留意到,它,一直都在那里。

非是人为,乃是天成。

攀绝险之高,于细微处找,却是忽略了平凡之处的——

地设天造!

笑笑笑,此时当笑,又怎笑得出?

方殷笑不出,方殷只想哭,这一切都将没有意义,这里就是方殷的坟墓。

那一字,那一个笑字就是方殷的,墓志铭。

方殷不以为自己能够活着走出去,石上的笑字就如同怀中的见笑,真zhèng

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所为何来?当方殷再一次问到自己这个问过了自己千百次的问题,心中仍然没有答案。不过一个笑谈,活活儿就来送死,方殷是在苦笑方殷也只能苦笑了,除非那片传说中的绿洲此时现身,出现在这无边无际的沙漠里,方殷是必死无疑!

为什么,方殷不想再问。

不怪谁,要怪就怪自己。

方殷苦笑,起身,收拾行囊,上路。

便将上古神殿丢在身后,便那一个笑字记在心里,方殷走向来时的路。

走得出去最好,走不出去便罢,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漫漫的长路,永恒的孤独,人生就是这样啊,无谓地挣扎着,却是拼尽全力!

已无泪,心已干涸。

日落处,身影没落。

六十 绝灭

泪才是海洋,心才是荒漠。

在这沙子做成的大海之中,有一个人,就要死了。

没有奇迹,真的没有奇迹。

走不动了,再也走不动了。

只于黄昏,走到夜晚,明月当空繁星满天的时候,方殷背倚沙丘,坐着等死。

这一回是真的等死了,坐着等死,方殷无力再走。

方殷不是没有后悔过,方道士已经后悔过无数次了,不该来啊不该来,何苦来啊何苦来,有水怎不省着喝?就是喝尿也成了!如果上天能够给方殷一个重来的机会,那么方道士宁肯给人打死也不会再进入到这片沙漠了,这都快要死了还在痴心妄想做白日梦,哪里又有那甚么绿洲了,便海市蜃楼也没有再次出现过——

仍是这一天,离开上古神殿。

愿望再美好,现实也是残酷的,生的权利已被剥夺,活的念头已然放qì



活着太苦,太累,不如就此沉睡,千年万年。

宿长眠。方殷想到了这个名字。

身子都是木的,脑袋也是木的,木然的脸木然的眼。

沐长天。木老道。可惜没有水。

念头已成片断,记忆化为碎片,恍似出现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

一个巨人,呼巴次楞在嗬嗬大笑着,熊般的巨掌一下子猛地挥过:“叭咪吽!”

行走的摩罗,坐着的活佛,两个红衣喇嘛四只眼睛看着方殷,古怪地笑着:“毗湿奴神?毗湿奴神?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无禅,无禅,你还好么?方殷要死了,你知dào

么?无禅正自嘿嘿地乐,说着,说着:“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很好,无禅都娶媳妇了,烈焰红唇霸道美艳的大姑娘挥起鞭子:“噼!啪!”灵秀灵秀,白衣菩萨,他在微笑,笑得很好kàn

:“我是花和尚,来摸我的头?”大和尚,小和尚,老和尚,猴子一般:“咄!”

“本仙无能,无能大仙!”小和尚圆头圆脑,得yì

大叫:“我是天上的神仙,我主管吃喝!”是了,也许此时能够拯救方殷的,也只能是无能大仙了:“亲祖宗啊!亲哥!”师父,师父,你还好么?一张长长马脸,黑铁一般板着:“无上天尊——”袁世,赵本,胡非凡,牛大志,五虎上将呢?老杂毛儿,小杂毛儿,还有一个大姑娘,乌黑的马尾,鹅黄的明媚:“呆头鹅?呆头鹅?”

岳凌!岳凌!拔剑相向,中秋之战!只为佳人,吟月咏星,一双壁人,又见三生。千古咏明月,孤星谁人问?不若寄云衣,披却在一身!嫣儿,嫣儿,三生无人问,斯人独憔悴,墨莲并蒂生,喜贴刺瞎眼!是啊,是啊,方殷是在逃避,方殷总是逃避,但人家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多了一个,呆头鹅!

无数回忆潮水般涌至,纷杂的念头占据了脑海。希律律一声清嘶,忽见青云扬蹄踏千山万水而来,长长扬起的鬃毛有如旗帜,那样神气那样威风!更威风神气的是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披战袍乘青云狂叫杀到,叽叽!吱叽!老大!老大!叫老大的是八哥,会说人话八哥鸟,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幻觉出现,濒死之兆,温暖的火光,荒凉的破庙。活着的兄弟们,你们可还好?死去的兄弟们,方殷要来了。是的,是的,要死了,困极了,也累极了,方殷要死了。是的,是的,还活着,不渴了,也不饿了,方殷要死了。那是谁?那又是谁?一个瘦而冷漠的黑衣人,以犀利的目光冷冷看过来,看过来——

“是他!厉无杀!”

“他是一个死神,他是来取方殷的性命,很好。”

“拿去!拿去罢!方殷不怕,不怕!”

“怕了,我怕了!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不要想!”

“来了!又来了!啊——”

终于噩梦重现,生生浮现眼前!血色的海洋,阴森的大宅,黑暗的角落,孤独的小孩。幻化,幻化,咆哮吞没只余血海,一个白衣女子凌波而行,娇美的面容,慈祥地笑。娘!娘!你来了,你来了,是我!是我!我是方儿,你的方儿!忽就两道血泪,滴滴滴落黄泉,娘!娘!方儿这就来了,这就来找你了!

“娘——”

梦境支离破碎,还却满天星光,夜色如墨。

看着天上的星,星星眨着眼睛,终有一丝清凉泉水入口,丝丝却是苦涩。

已是疲极,倦极,倦意海啸一般袭来,眼皮上担了两座大山!

方殷累了,太累,只想沉睡。

在闭上两眼之前的那一刻,方殷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一线生机,可以救命!

既然有泪,还可以哭,那么接着哭啊,接着哭!

这就叫做生生不息循环使用,用泪水解渴,然后活命,果然是一个绝妙的想法。

且不说这个办法究竟成不成行,至少,方殷是哭不出来了。

“死罢!”方殷闭上眼睛,认命了。

死罢!死罢!死亡并不可怕,安息罢,方道士!

不会有人来,不会有雨下,夜晚的天空晴得就如同白天的时候,这就是命!

“就这样罢!”黑暗之中,疲惫的轻松。

那一刻是舒适而又惬意的,那一刻是平静而又坦然的,方殷知dào

这一觉睡过去将不会再醒,不会。黄沙将身埋葬,在这天地之间,方殷来过去过,如此而已。总有一丝不甘,是有一点失落,但那不再重yào

,真的不再重yào

。也许会有来生,也许一了百了,但那已不再重yào

,一切都不再重yào



重yào

的是方殷困了,想要睡觉。

恪吾手边,青囊身畔,墨练如死神手臂,将方殷轻轻拥bào



失去意识之前,那一字现于脑海。

笑。

夜已深,方殷已沉睡,寂灭之中了无生机。

风时起,是呜咽,带起细细的沙粒,共如水月光,默默地覆盖在方殷身上。

有生,有死。

无悲,无喜。

日月,轮转。

绝灭,新生。

人生从无绝境,天地万物有情。

悉悉,索索,沙丘上,一只小虫爬过来。

索索,悉悉,沙丘下,一只小虫爬过去。

细微至极,孱弱至极。

幽光荧荧,片甲熠熠。

六十一 新生

无知无觉中,无悲无喜中,无光无影中,一滴甘露流过干燥的沙漠,流过干枯的血脉,流进干涸的心田。

沧海之渴,怎以滴珠解得?

赤地之泪,一丝慰籍与我。

希望来时,正如旭日将起。

万物朦胧,生命之光喷薄!

动!动!动!心动,意动,天地动!

缓缓抬眼,天地混沌一色,微凉袭面,竟是清风吹过:“咳!咳咳!呕——”

方殷没有死,方殷还活着。

而口中异物仍自蠢蠢欲动,如雏鸟破壳:“噗!”

一只黑色小甲虫,狼狈落在沙地上,悉悉索索仍自在动,半死不活。

小虫无翅,黑亮甲壳,指盖大小,细细的腿儿无力弹动,圆滚滚的身子却干瘪了。

这小甲虫,方殷见过。

却是它误入方殷口中,方殷不觉中不甚咬破动了神魂,便就一线生机:“呼——”

水因之来。

方殷不觉得,方殷已惊呆!

晨曦之中,淡淡微光,却映得一滴滴露水晶莹通透,奇迹就在眼前!

沙丘上,迎风处,数百只黑色小甲虫静静伏着,每一只的背上都有一滴硕大露珠。

何以如此?

方殷想不出,脑子生锈了。

但可以看,看明白。

但见有甲虫,在动,极缓极缓,慢到几乎看不出。

但是甲虫在动,背上水珠随之极缓极缓移动,缓缓滑落至头部,缓缓变小,缓缓消失。

是的,甲虫也要喝水,但这里没有水。

所以,甲虫一动不动,伏于沙丘之上,迎风,聚露。

水聚沧海,滴水怎生?便如此,一分,一毫,一点,一滴。

朝采,夜集,日复一日,夜夜不休,这是天地间神奇的造化,同样是一种丰功伟业!

一朝悟得,感慨万千!

饮足了水的甲虫飞快爬走,仍有多半甲虫一动不动,或是缓缓缓缓地,动。

一点灵光触动,动静之机萌生。

眼前豁然开朗,明悟已在心中!

一只蜥蜴爬过来,吞一甲虫。

一只蜥蜴爬过去,吞一甲虫。

又一只,又一只,一只一只又一只,甲虫竟是傻到不会跑的,或说,舍不得那一滴水。抢啊!抢啊!再不抢就要被蜥蜴吃光,此时这小小的甲虫就是生命之源!一个方殷爬了过去,手足并用如巨蜥一般,心头已是狂喜!眼中尽是贪婪!这就是最后的一线生机,若非那一只喝足了水的倒霉虫子不慎爬到方殷口中,方殷今日必死无疑!抢啊!抢啊!对于生存的无限渴望终于激发了方殷最后一丝潜力,方殷奋力地爬着缓缓地爬着,方殷要将这最后的一丝机会牢牢把握——

“喀!”

壳儿咬破,口中竟是一汪清水!

“噗!”

虫儿落地,干瘪破裂竟也不死!

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它们才是沙漠中的绿洲,最最神奇的瑰宝最最美丽的传说!

啖十数只,干渴渐却,气力渐复。

啖数十只,精神滋长,生机已还。

“呼——”方殷长长吐一口气,轰然躺倒!

无与伦比的感动,无法言喻的欣喜!活着真好,活着,真好!

天空睛好,旭日灿烂,一方美丽新世界出现在方殷眼中,方殷目眩神迷!

一心如镜,通透分明。

天地为我师,我为天地师,方殷化身天地万物,天地万物就是方殷!这是生与死的考验,这是最最艰苦的磨炼,斗智斗力斗人,不若斗天斗地,天地亘古不变,斗的仍是自己!

何以至此?找到自己。

去向何处?人生的路!

陀迦落的预言已经应验,那一刻方殷已死。

前尘往事早定,命格运数难卜,摩罗的话也是对的,甲虫就是小小变数。

终有所得,终有所悟。

风起青萍之末,其来也渐,其入也深。

小物事,蕴含着大道理,微细不易觉察之处,亦可觅得天机!

春夏秋冬,不外如是。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万物生发,时时衰盛。

花开叶落,枯荣有道,雪花六角,片片不同。

轰隆隆!轰隆隆!打雷了么?下雨了么?不是,不是,是方道士,方道士腹中滚滚如雷鸣。又是过了许久,方殷才感觉到饿。又是过了许久,方殷才感觉到疼!身是伤痕累累,早已划破无数,血泪早已风干,尽是焦黑颜色。肉皮在疼,无处不疼,肚里很饿,很饿很饿!几天没吃一口东西了,方殷已经记不清,行囊中还有干肉还有干馍,此时终于可以入腹。方殷摸出一块干馍,狠狠撕咬着,拼命咀嚼着,不知不觉中又是泪流满面!

一将功成万骨枯,碗水十万八千虫!

当心怀感恩,当心存悲悯,当知活的不易,当知生命可贵。

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陀迦落的话方殷总算是想明白了,就如这蜥,就如这虫,就如这肉,杀戮遍布世界每一个角落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但凡活着的生灵无可逃脱。若以生存而言,活着已是罪过,只因若以万千生灵而言每个人都是屠夫都是恶魔都是手上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而不自知。解脱就是永恒的寂灭,无悲无喜,无知无觉。

活着就是奇迹,应当加倍珍惜。

方殷是这样想,绝处逢生之时方殷才知dào

生命是有多么可贵,而活着的意义就是,救赎。亦如活佛所说,毗湿奴神终于觉悟,在天地万物面前方殷是渺小而又伟大的,一个念头便可将万千生灵的生死定夺!一念生无数,一念死无数,每一个人都是神都是佛也都是兽也都是魔,当真zhèng

看清人的本性的时候——

所以老夫子杀人如麻,只因老夫子要救更多。

怀敬畏心,行无畏事,以侠之剑,动仁之火:“呛啷啷——”

恪吾出鞘,三尺青锋,沙海之中一人缓缓立起,一剑缓缓挥过——

平淡无奇,自有风骨。

风起青萍。

凝固,时间凝固,却已凝固不住,那一剑的剑意无时无刻不在动着,自古至今——

却似是静。

无招便是有招,锐意立于守成。

哈!哈!哈!此时不笑,笑在何时?笑!笑!笑!方殷笑了,方殷大笑!

昼与夜,黑与白,血与泪,火与水,共力破开一道生的缝隙——

脱胎换骨,茧已新生。

大笑声中方殷剑挑行囊,大步走向来时的路:“我——是——方——殷——”

我!又!回!来!了!

记者见面会

话说缚心术以为自己出名了,就骄傲自满了,狂妄自大了,自我膨胀了,就要仿效一些个大明星,大腕儿,大名人什么的,硬要招开一个记者见面会。

时于正午,万里无云,彩旗飘飘,普天同庆。

万事俱备,只欠记者。

记者来了。

来了一个,只有一个。

这个记者就是看客,特约记者,特地来的。

看客身穿一马甲,手持一相机,风尘仆仆,一头走进会议室。

“缚兄!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看兄!如隔三秋,龙体金安呐!”

都是老朋友,老熟人了,客套一番,吹捧一番,二人是虚情假意两两自得。

看客坐定,左右看看,叹道:“窗户破了,门也不修,老缚啊,哎!穷酸就是穷酸!”

“这就叫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斯是陋室,呃,唯吾德馨!”

看客一声叹息,笑道:“老缚啊,我这大老远的跑来了,你中午可得管饭!”

“这是记者见面会,又不是记者招待会,吃喝自理,不管招待。”

“不是罢!照你这般说,那我这来回路费——”

“咳!咳咳!”

“算了算了,算我倒霉!”

“这就对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提钱,咦?你手里拿的个甚?”

“这叫做傻子相机,拍照片儿的,你不懂。”

“看兄,你这一留洋回来果然是鸟枪换炮了,佩服佩服,来,先喝口茶解解渴!”

“客气,客气,喂!你不要乱摸,别给我摸坏了!”

“果然很傻,呃,很傻。”

“哎呀呀,我地天!”看客忽然脸色大变,目注手中粗瓷茶碗:“哇!古董啊!”

“不是古董,是老古董!”缚心术鼓捣着傻子相机,头也不抬:“我懂,是你不懂!”

“古怪!古怪!”看客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凝目细观:“好东西!哪年间的?”

“隆景年间的。”缚心术张口儿就来。

“给我了!”看客立时贪念大炽,意图据为已有:“给我了!我拿傻子相机和你换!”

“那可不成。”缚心术摇头,认真说道:“这个,是我外婆泡假牙用的,用了十八年了。”

“泡甚?泡……”

看客吐一回,咬牙道:“好!好!好!好你个小人!”缚心术歉然一笑:“真的不能给你,这是一种纪念,你要知dào

我外婆去世时候,还将这茶碗紧紧抱在怀里,死也不肯撒手,哎!后来我见可惜,就在守灵第七天的时候从棺材里头,呃,拿了出来。”看客吐一回,又吐一回,终于无奈道:“这口味儿也太重了,还是你自己留着罢!”

好了,闲话叙过一回,记者见面会正式开始!

“你记住,下面你说的话我将会记述下来,作为——”缚心术端然就坐,无比郑重说道:“呈堂证供!”此人向来胡说八道,驴唇不对马嘴的,看客也懒得理他:“好了好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麻利儿的!”缚心术点点头,正襟危坐,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请问,缚心术先生,只我一个人来参加你这记者见面会,你就真的不嫌寒碜么?”

“一个记者的记者见面会,也是记者见面会,不寒碜。”缚心术答道:“你放心,还会有人来捧场的,暂且保密。”

“请问,缚心术先生,你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这又穷折腾个甚?”

“有名才有利,这个世道,不折腾是不行的。”

“做人当脚踏实地,成名要一步步来,妄想一夜成名,必将沦为笑柄!”

“错!成名,从来都是一夜之间,好似万丈高楼看是平地而起,如同千里马遇上伯乐之前。”

“笑话!你以为……”

“且住!这是记者见面会,不是自由辩论会,你只管问。”

“这是记者见面会,不是庆功表彰会,有话还不让人痛快说了!岂有此理!”看客忽然情绪激动,拍桌大叫:“你这人,从来不肯虚心接受意见,自高自大自以为——”

此处删去二百五十字。

“好了,你接着问。”.

“我不想再问了,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问,对于你这种死要面子活——”

以上删去二百五十一字。

“看兄,不要冲动,坐下来好好说话。”缚心术挥手示意,很有大将风度。

但看客已经恼了,看客当下再不留情:“少来这套!我又不是记者,不陪你玩儿了!”

当然看客,不是记者。

看客愤然离席,眼看这一次莫名其妙的记者见面会就要草草收场,散摊子了。

但见缚心术先生是坐得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假记者看客也是有些奇怪:“老缚?老缚?”

其实老缚是在发呆,老缚心说该走的不走,该来的怎么还没来?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一人咔嗒咔嗒扬长而入,身穿大裤衩子大背心儿,一双凉拖儿:“缚大神呐,缚大神!我来迟了,来迟了!”

缚心术立时就哭了:“兄弟啊,你可来了!”

二人抱头痛哭。

“这,这人是谁?”看客惊骇莫名:“又一托儿?”

此托儿非彼托儿,此托儿大有来头,缚心术当下破涕为笑,隆重介shào

道:“鼓掌鼓掌,神mì

嘉宾登场,荣誉记者现身,此乃本人第一粉丝,PoseiDon-WY同志,是也!”呱唧两下,PoseiDon-WY叹道:“我不是同志,你这是骂人了。”缚心术不解,看客却是大惊奇了:“咦?甚么东东?外国人?也不像啊,听着像是一个代号儿……”

PoseiDon-WY坐定,从裤兜儿里掏出一张纸:“总算轮到我发言了,我已经准bèi

好了!”

“等下!”看客大叫一声,面色狐疑:“你是记者么?你有记者证么?你连个马甲也没有,还有相机——”PoseiDon-WY给一白眼儿:“你以为,穿个马甲就是记者?办个假证儿就能骗人?这都什么时代了,还用傻子相机!”说着又从裤兜里头掏出一物,啪一下丢在桌上:“这叫爱疯手机,拿去,一边儿玩儿去!”

看客一边儿玩手机去了,不提。

“看客兄啊,你看人家!”不提不成,缚心术是太感动了:“不远万里赶来,还专门写了三千字的发言稿,真是太有心了!”看客是充耳不闻,一心玩儿手机了,PoseiDon-WY起立,照着纸开始念:“一部开头有些许平凡的小说,也许结尾之后会成为传统武侠小说历史长河中的一颗璀璨明珠,那就是缚心术的《希声》。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希声》正是这样一部发出了巨大的声音,到现在却又没有多少人听到的优秀之作。很荣幸在这部小说还没有几个读者开始读的时候我就发xiàn

了她,一如当年的《英雄志》和《昆仑》。哈哈,为啥我总能在别人之前发xiàn

好小说呢,难道我独具慧眼?嗯,是的,是这样的!”

“是的,是这样的。”缚心术眉开眼笑。

“我们都知dào

现在的传统武侠不好写,同时传统武侠的市场也不比当年,一者是有能力写出好的传统武侠的作者很少,这从起点等网站中传统武侠千千万,好作品一二三就可以看出来。二者是读者们在经lì

了金庸古龙黄易等等之后,阅读品味越来越高,对作品的要求也越来越高。那为什么还是有人要写武侠,还是有人要看武侠,引用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在人们的心里,有一把火,直欲焚遍九天,狂放无边。人们从武侠中求的,便是自己生命的解脱,是枷锁的断裂,是生命的昂扬。而这一切,恰恰是大规模的商业流水线所无法带来的。’是的,我们在武侠小说中求的是一种解脱,求的是生命的昂扬。而这种解脱昂扬就是小说中的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金庸先生作品中侠的最高境界;’正道,就是作对的事情’这是孙晓《英雄志》中的侠。而《希声》写到现在,也有了很多侠,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隐侠(宿道长),有燕赵悲歌,酒来碗干,生死无惧的豪侠(燕悲歌),也有得法而忘法,出世后入世的儒侠(孔夫子)等等。而主角方殷和无禅相信也会在以后的成长之中不孚众望,成为超越前人的侠客。”

“一定,那是必须的!”缚心术热血澎湃。

“最后的一点感慨,在如今传统武侠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在如此好的文笔如此好的立意,却是如此不成比例的阅读推荐的情况下,缚心术大大却能坚持下来,成就这部到目前为止120万字的作品,我只能用一句话说‘我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当然了,佩服的是作品,更是一个坚持的人。”

“哎——”缚心术长叹一声,心有戚戚。

PoseiDon-WY大声念着,渐入佳境:“以这样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之作,无论我送上多少溢美之词都不为过,可是阿谀奉承拍马屁这种情我不擅长,因此这三千字东拼西凑也是凑不够。没办法,我这不是凑字数——”

“你已经在凑字数了。”看客玩着爱疯手机,头也不抬:“说到凑字数,你可以向缚心术请教一下。”缚心术清咳一声,严肃地说:“你记住,我是从来不凑字数的,一个字也不凑!”看客冷笑,翻一白眼:“你是不凑一个字,这都凑了一百万字了!”缚心术大怒,拍案而起:“你是谁人?我不认识你!来人,轰出去!”

“兄弟你看,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那是一点儿意见也听不进去的!”

“不许提意见,只许说好话!”

“我是受够了,不陪你玩儿了,拜拜喽!”

“喂!还我手机!”

“我再玩儿几天,你不要太小气了,傻子相机先押你那儿,到时候儿……”

“少来这套,我才不要,别跑!别跑!我的爱疯手机……”

“啪啪啪啪,鼓掌鼓掌!本次记者见面会圆满结束,啪啪啪啪,鼓掌鼓掌!”

时于正午,万里无云,彩旗飘飘,普天同庆。

一 风云际会

隆景二十一年,秋。

九月初一。

天高云淡,日头大好,龙凤镇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派繁荣昌盛景象。

时在午时,龙凤客栈是座无虚席,吃饭的喝酒的高谈阔论的,人人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龙凤客栈,是龙凤镇上的客栈之一。

龙凤镇上,共有十四家客栈,每一家客栈都叫龙凤客栈。

龙凤镇的每一间店铺都以“龙凤”二字命名,比如铁匠铺布匹店书画斋。

龙凤镇是一个小镇,镇里加上周边的居民不及千人,龙凤镇上千口人每一个人都是生意人,上至八十老汉下至垂髫小童。龙凤镇是天底下最富裕的小镇,龙凤镇的人一年当中都在吃喝玩乐喝酒打牌,因为镇上的人都有钱,而且不是一般地趁。龙凤镇上的人生活幸福指数那是天下第一,因为这里的人一年到头都不用干活,只要在十二年里头忙活个十二三天,就可以吃喝不愁舒舒服服过日子。

因为,龙凤镇,与万鹤谷相邻。

今天,鹤仙翁要做寿,八十四岁大寿。

这一年是鸡年,龙凤镇就是挨着仙鹤的一只草鸡,不用咯咯叫也有的吃。

万寿大会,武林大会,只在九月初一各路人马便就接踵而至,将一个小小的镇子塞得是满满当当。三山五岳七海豪侠,九天十地八方英杰,由此齐齐汇聚一堂,只待得九月初六武林大会召开,便就八仙过海大显神通。风流人物,万人争睹,四方擂,凌云台,谁人一鸣惊人展翅高飞,敬请拭目以待!

而九月初九,正是仙翁做寿之时,亦是大会夺魁之日。

此事四海皆知,非止小小一镇,而此时天下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这一届武林大会已是所有话题中心所在。龙凤镇就是一个小小前哨站,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想见这里的生意有多么红火。龙凤镇上的东西不是一般地贵,酒水住宿都要比别处贵上好几倍甚至好几十倍,可是无所谓。来的自是有钱的,也有没钱的,来的多是有票的,也有没票的。那也无所谓。吃得起住得起你就酒席高堂睡个大床,吃不起住不起你就自备酒水卷铺盖来,为的就是大开眼界,求的就是一个乐呵——

不止比武,江湖轶事,武林情史,这英雄那美人儿这世家那门派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是乐此不疲,并以来此为荣,待得九月初六万鹤谷中万人集会,万鹤谷外这龙凤镇上是有数万人在此!寿柬只千张,观票九千张,一票难求也没办法,在这里至少可以掌握第一手资料,见不得究竟也能看个热闹——

风云际会,便在今朝!

这是一个传统,这是第二十八届,万鹤谷的武林大会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

十二年,十二年一次,人生有多少个十二年?

因此,绝不能错过。来的人都这般想。

这一次的武林大会,必将是古往今来最最精彩的一次。来的人多半都这般想。

所以这一次比武夺魁的人,必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这般想——

就是他了!

不服不行,人家有本事。

本事就是,剑断竹筷,当空竖斩,一剑两半。

这很难,每一个人都知dào



所以人们都在一脸惊奇啧声赞叹,所以白莲花心花怒放,眼波流转。

这是其中一间龙凤客栈,这是其中一桌武林人物,这是五个道士四男一女。女道士,瓜子脸,淡黄道袍长发飘飘,淡眉秀目身材苗条,名作胡咏荷。余四人束发簪髻样貌各异,一式青**装,五人共为昆嵛山全真道人。当然说的是白莲花,显摆的也是白莲花,白莲花是五人当中一个女扮男装的,因此五人是三男二女。

白莲花名作白采莲,自号白莲花,使的莲花剑。

当然,模样也是生得又白又漂亮,虽身作男装,不掩其丽色。

当然,大伙儿也都看出来了,这里尽多眼明心亮身手不凡人物,也不说破,图个乐子。

“望月师兄,观星师兄,怎样?怎样?”白莲花自得其乐,骄傲问道。

张望月,李观星,同为昆嵛山陈知机陈道长门下弟子,一黑瘦精干,一白皙修长。

望月点头,微笑:“采莲,你的剑法又有长进了。”

观星不语,只看咏荷。

一点皮毛小事,也见二人心意。

“咏荷师姐,你来你来!”白莲花扯袖撒娇,尽显小女儿姿态。实则哪怕咏荷扮这男装也比她是肖似几分,咏荷淡淡道:“莫要胡闹,师父在了。”陈知机,五十许人,青衣乌发面色红润,气度沉稳双目湛然。白莲花是在胡闹,陈知机也不理会,陈知机看向远首一桌,那桌共十人,道装青灰色。

一桌都是道人,当是上清中人。

“许师兄,她在看你!”可记得,许攸否?

“祝师弟,她在看你。”祝师兄,是祝由。

“大志大志,她在看谁?”哪里都有牛大志,大志人缘儿特别好。

“就你高明,自是看你。”竟有高明,高道士!

“孙自朴,你怎脸红了?哈!人家又没看你!”还有孙自朴,老实厚道人。

“萧师弟,你别乱说,人没看我!”无量剑,小兔子,这是说的萧逸了。

“岳师兄?你说你说,看的是谁?”这个叫做周昊天,平生就服岳师兄。

岳凌一笑,没有说话。

是他,偷眼看的正是他,不然白莲花也不在那儿显摆剑术了。

说的正是上清,上清弟子八人,一双老将压阵,三生峰主袁长松,四圣峰主司马长炎。

一个定如老松,一个点火就着!

司马长炎愤nù

了,司马长炎出离愤nù

,司马长炎来时就很愤nù

:“兀那老道!看甚么看!”

袁长松只遥遥一揖,并不说话。

陈知机一笑,别过头去。

这二人陈知机不识得,陈知机识得沐长天,沐掌教没有来。

昆嵛山为全真鼻祖,却没落了,比不得上清人材济济,陈道长只是有些感慨。

当然兵不在多而在于精,不说咏荷采莲,只望月观星便不逊于上清八人之中任何一人。

除却那个青年。

他是俊眉朗目,他是英华内敛,以陈道长的眼力看的出来,他是与众不同。

正如鹤立鸡群,正如众星拱月。

采莲是在看他,咏荷也在看他,他才是天上明月,寂寂不动朗朗辉光。

岳凌已破剑术藩篱,修为直指剑道本心。

袁道长不说话,袁道长是很开心,徒如岳凌婿如岳凌,袁道长满足而惬意。

何况刚刚得了一个,大胖外孙。

司马道长是不高兴,司马道长还在生气,这一次便就吕道长的徒弟也来了三个,司马道长门下是一人也无。

这次中秋比武刚过,来的就是前八名了。

岳凌又是第一!

二 龙凤呈祥

九月初三,龙凤镇。

又是正午,天光刺目,街上人来人往,处处熙熙攘攘。

人声鼎沸,日夜不休,这几天的龙凤镇白天晚上一样热闹,镇上的人是忙里忙外,远来的客是喜笑颜开,尽是一派节日欢快的气氛。龙凤镇地处中原西南,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五湖四海的人,如过江之鲫般纷纷涌入这一个小小镇子,一条小路上车马不绝人行不断,就如一条欢快河流汇入大海。

街上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人人佩刀带剑,尽多奇装异服。人是太多了,小镇挤不开,形如群鸭闹塘又如一锅沸汤,是五花八门五光十色看也看不过来听也听不真切。自是人多是非多,走到哪里也一般,挨挨挤挤的难免踩个碰个头摸个屁股啥的那也是不在话下:“好你个淫僧!”

这个淫僧,就是无能。

无能大仙当下给一仙女姐姐揪将出来,给人指着鼻子骂道:“小秃驴,老娘的屁股你也敢摸!”这仙女姐姐荷叶衣,百花裙,杏眼桃腮那叫一个美,芳名大号许三仙。许三仙是许家的三小姐,出身武林世家,自是英风豪迈:“二哥,就是他!这个小胖和尚!”二哥叫作许二仙,许二仙当时就怒了:“淫徒!败类!”

“不是我啊!不是我!”无能大仙不是冤,无能是太冤了,无能以万分天真无辜以及万万分纯洁无邪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说:“真的不是我,是他干的!”无能伸手一指,无花如中雷殛:“你,你放屁!”无能叹一口气,摇头晃脑:“大师兄,你就认了罢,我都看见了!”他自红口白牙,无花羞愤欲死:“师父,我没——”

“不是无花师兄,是他摸你屁股!”无禅一指,定定道。

暗中有鬼,偷下黑手,许家三仙看不到无能无花也看不到,然而南山禅宗还是无禅,还有灵石。何况还有第三只眼,空悲大师是不会看不到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第三只眼出现,第三只手现身:“又不是老虎屁股,摸下又有甚么打紧?”语气古怪,浮滑浪荡,许家三仙一齐大怒,但见——

那人四十许,王孙公子样,头戴冠,额顶珠,锦袍折扇,鹰鼻深目。胡人!胡人!不是中原人士,竟是北胡王孙。众人大叫,一时俱怒,隆景北胡敌对多年,相对胜似仇人见面!当下不用许家三仙开口,一时野种杂种胡人胡狗骂声不休,群情汹涌,万夫所指!此人名作哥舒夜,正是北胡国三王子,哥舒夜不能忍。

摸下大姑娘屁股没啥大不了,给人叫作胡狗哥舒王子可就不干了:“一干汉狗,猪狗不如!”哥舒王子扬声对骂,面无惧色。正如方道士身在西凉给人叫作汉狗,哥舒王子更通汉语自也不俱,当下以一敌万!但哥舒王子不是方道士,言语生疏僵硬,骂架又非所长,只几合便就败下阵来:“上师!”

一步踏上,又一和尚。

是一老僧,麻黄衣服,面如黑铁,颈挂一串硕大紫檀念珠。哥舒夜手长脚长,身长八尺,那老僧小手小脚,仅四尺高,竟是一个侏儒。然而老僧于他身前一立,两手合什,双目灼灼,竟有极大威势!妖僧!妖僧!有人在叫,有人大声叫:“北胡妖僧!北胡妖僧!”有人大叫,有人失声叫:“僧一竺!不笑僧!

人就是这样,若非他一步迈出,所有人将他无视。但他就是不笑僧,从来都不会笑的僧一竺,北胡国上师,一个苦行僧。也是个名人,可以这样说,僧一竺在北胡国的名气,相当于陀迦落在西凉国的名望。也如同哑僧定海,天生身量不足,给人笑得多了,但僧一竺笑不出。世间纷扰,万千喧嚣,于不笑僧而言只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

僧一竺不作理会,落目只于一人:“定海,何在?”

空闻面色愁苦,亦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是在山中。”

空闻识得僧一竺,四十八年前不笑僧败于哑僧定海棍下,而且是三招两式,输得很惨。

便于万鹤谷中,便于四方擂上。

僧一竺面色沉静,眼中却有一许落寞,复望一眼灵石,复望一眼无禅。

不笑僧是高手中的高手,一般的人绝不入他法眼。

复望一眼无能。

无能正自拉着无禅的衣袖,低声求肯道:“无禅师兄,我要吃肉,我要吃牛肉干——”

话说无能也老大不小了,都十七八了,说话还奶声奶气的。

无能,也不是个一般的人。

“妖僧!淫贼!”许一仙许二仙双双拔刀,怒吼着冲了过去!在自家小妹被大色狼摸了臀部的情况下,在浑然不知那老妖僧何许人物的情况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二人举着钢刀愤nù

吼叫着冲了过去:“纳命来!受死罢!”众人一声惊叫,心说不要冲动!哥舒夜哈哈大笑,心知二人必死!僧一竺合什不动,一双小指微分——

灵石忽动,骈指虚点。

两道指风,齐出,破空几无声。

四道指风,两散,消弥于无形。

大仙二仙各觉微风拂面,些许心知,一时双双怔立当场!

“婆罗摩诃指。”僧一竺点点头,望定灵石:“很好。”

灵石只一笑:“得罪。”

若非灵石,大仙二仙已然横尸当场,不笑僧的“天竺五行指”下从来不留活口。小指为土,无名为火,中指为水,食指为木,拇指为金。指法用度各有特异,一双五指色泽不同,依金木水火土之性为白青玄赤黄五色,双掌肉色十指不同。大仙二仙终于看到不笑僧手指特异之处,也终于发xiàn

了这侏儒一般的老僧可怕之处——

双双退后,惊骇莫名!

还有许三仙,许三仙也自发呆,许三仙痴痴呆呆地看着他——

南山小灵秀。

无花将望不望,一般欲语还休。

情之一字,可破生死。

不笑僧就此去,并未二度出手。

哥舒夜大不过瘾,也只好无奈跟上,上师就是上师,又不是小跟班。

众人散去,各找其乐。

一场小小风波,就如同湖中投入一粒小小石子,激起了一个小小浪花,而已。在龙凤镇上在这几天当中是有许多是是非非,但无关性命。因为真龙教不容许,因为这里根本就是真龙教的地盘,因为原本龙凤镇中的每一个都是真龙教的人,尤其在这万鹤谷外鹤公鹤婆的家门口儿就不能够有人闹事——

这一条街就叫作:龙凤呈祥。

“无禅——无禅——”有人在叫无禅,人潮人海之中。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三 天机隐现

便于九月初三,真龙教大批人马进驻龙凤镇。

也就是人堂,燕悲歌手下各州分堂精锐齐出,衣作赤橙黄绿青蓝紫淡色深色混杂色,陆陆续续来了三千余人。而那一条或隐或现时明时暗的游龙,作二爪三爪四爪真龙教中人的身份标识也堂而皇之齐齐现身,或展于袖口或腾于衣领或盘于腰间,昭彰游走。冰山一角浮出水面,庞然大物渐渐现身。

三千余人,日里于龙凤镇街巷市集酒肆茶楼中维护秩序,晚间于镇外搭帐为营自引篝火取食休憩,镇中有值守,镇外有岗哨,各有统领纪律严明,正似一支驻于此处的军队。实则,真龙教才是这万鹤谷万寿大会如此鼎盛红火的真zhèng

原因,要举办这样一届万人参与的大会,不仅要有财力物力更要有人力。

无规矩,不成方圆。来的都是江湖人物武侠豪侠,是有新仇更有旧恨,打打杀杀在所难免,但有真龙教在此,谁人也不能妄动。比武切磋可以,杀人放火不行,打情骂俏可以,生死决斗不行,这里是一个以武会友喝酒谈天的地方,又不是聚众斗殴了结恩怨的所在。真龙教定下的规矩就是这里的规矩,铁打的规矩。

来的是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没有人不服。

正当如此。

当然是有酬劳,酬劳就是门票。

寿柬,观票,一万张,说过真龙教由此大赚一笔,以千万两计。

当然一万张票对于数万人来说还是太少,来的多半进不去,或找机会或凑热闹。

比如了凡月婵二位。

在月婵的清脆叫声以及无能的尖叫声中,苦竹了凡月婵三人现身。

三个人,一张票,如何是好?

也是半生不熟,两句闲话扯过,待月婵红着小脸儿羞答答地说出来意,无能立kè

拍着胸脯万分慷慨大方无比地说:“我的,给你了!”这绝非客套,反正无能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也没有兴趣,无能只要留在龙凤镇上有吃有喝就好了。何况这又不是别人,这是神仙姐姐,无能特别特别地爱她,晚上做梦都梦着她好几回了。

无能是个好和尚,就和无禅一样。

无禅也让出一票,当下皆大欢喜,了凡月禅眉开眼笑。

是这样的,南山禅宗来了八人,空悲灵石无花无涤无心无果无禅无能。八个人,八张票,说来原本轮到谁来也轮不到无能,无能就是个来打酱油的。可是无能不干啊,没有办法,无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绝食半天以死相逼,最后定海终于拍板儿决定让他来了。是这样的,只因在定海看来南山禅宗无字辈的和尚们谁个参加这武林大会都无所谓,除了无禅。

当然要有无禅,无禅必定第一,这就是定海不来的理由。

定海是有自信,绝对的自信!

当然尽管让出了自己的一票,无禅还是要去比武的,无禅本就是来比武的。

九月初五,若要进得万鹤谷,还有一个机会。

一文,一武。

钱可以没有,票可以没有,只你有本事,自己闯关杀进去!

当然,极难。

比如上一届,武关把关者名为:过三拳。

过三拳是一个称号,过三拳也是过关的规矩,捱得过过三拳三拳,即可。

上一次,十二年前,九月初五,由武关入谷十二人。

三十八人止步关前,重伤十七人,倒毙二十一人,吐血无数。

两万多人,只五十人闯关,余者皆胆寒。

还是上一届,文关把关者名为:对一对。

对一对,对对子,对一对出的对子基本都是难上加难,千古绝对。

上一次,由文关入谷,不过三人。

说来无关性命,自是人人争先,一个对子两万多人来对,对上来的不过三人。

文采,武功,得其一,可过关。

无禅的机会就是捱上过三拳的三拳,当然捱打对于对无禅来说,呵!灵石也是这样认为,无禅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境界,灵石心里最清楚。过三拳的拳头未必胜过灵石,而灵石的拳头已是奈何不得无禅,可以想见的是,哈!有乐子看,还有两天九月初五,届时天下英雄各路豪杰齐至万鹤谷——

是了,牡丹姑娘,花中之王侠中之凰,或说无禅的老婆,怎么没来?这种事情是少了谁个也不能少了牡丹女侠的,没有牡丹女侠的武林大会必将黯然失色日月无光,不三不四二到不成一点样子。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无禅的心里就一直在奇怪,无禅心里想问开口又觉有点儿不好意思,无禅已经长大了,无禅面壁的时候想明白了许多事情:“那个,那个,牡丹姐姐呢?”

是的,无禅没有忘记他的牡丹姐姐,无禅每一天,无禅每一夜,都会想她。

苦竹,了凡,月婵,一齐开口。

月婵是说,牡丹大师姐是在修练相思神刀以及覆水神功,所以没来。

了凡是说,守痴师太是要牡丹师姐修身养性,所以将她留在月老山桃花庵。

苦竹一语道破:铁链子拴着了。

“啊?”无禅惊呆了。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还是无禅,无禅只有去问师父了,师父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可是灵石不是灵秀,灵石不解释,灵石只一笑。

原本灵石也不知dào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有一个人知dào

,这个人就是牛大志。

来了十人,上清中人。

便于龙凤镇龙凤呈祥大街上,上清众道与南山众僧相会,无禅初见牛大志。

牛大志初见三姐父。

“三姐父,你好。”牛大志笑嘻嘻走上前,笑嘻嘻地看着自家三姐夫。牛道友没有见过无禅和尚,但牛大志知dào

无禅就是他的三姐夫,因为去年牛老爷和牛老夫人还有牛家几十口人去过上清。而早在七八前年牛大志就知dào

南山禅宗有一个无禅,那是无禅的大哥方殷方道士说的,也正如牛大志脑海之中里无数次描绘的,无禅就是这样——

浓眉大眼,龙精虎猛,一个光头,简简单单。

还有一点点憨。

“三?姐夫?”无禅当然已经傻掉,无禅又不识得面前那个微胖,白净,眉清目秀的青年:“这位,呃,道友——”但无禅觉得他的衣服打扮有些眼熟:“上清的人!方殷大哥!”正是驴唇不对马嘴,三姐夫小舅子第一次见面那是齐齐大喜分外熟络,说的却不是自家的事而是人间蒸发了的方道士——

“方殷大哥呢?”“方殷来了么?”二人齐齐开口,一时两两茫然。

方道士没有来,方道士在哪里,只有天知dào



风渐起,动浮萍。

岳凌第一眼,看的就是无禅。

了凡在看岳凌,月婵在看无花,无花在看谁?

无花在看无能。

“我知dào

!我知dào

!他去天上当官儿了,大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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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不过三拳

九月初五,万鹤谷。

乾坤朗朗,四野茫茫,数万人齐聚谷口之外,人语马嘶旌旗招展。四海英雄到场,八方豪杰相会,数不清的寒暄道不尽的热闹,武林大会就要开始。数十大门派,数百小门派,摇旗呐喊有之欢呼雀跃有之,万千喧嚣之中,沉默者亦有之。这是一个怪现象,大门派无旗,人数寥寥,小门派有旗,反而人多。其实说来也正常,成久已久者早已用不着招彰炫耀,而寂寂无名者是要打出自家名号。

是有一个奇特的:恩啊帮。

恩啊帮,直来了百十多人,八十多人八十多头黑驴,特立独行非常之抢眼。

当先二人,一人身形高大,紫膛脸,年过五旬,手持双钩,正是恩啊帮左护法。一人五短身材,山羊胡,手拎长剑,年纪相若,乃是恩啊帮左护法。据说恩啊帮来自太平镇,恩啊帮里都是闲不住的人,据说恩啊帮还有一个帮主,那个帮主是一个神mì

的人物,自从创立了恩啊帮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只知dào

,他姓方。

无论如何,在千军万马之中出现了一批黑驴,恩啊帮已经出名了。

可以见得,其日后必将名震天下,威风神气!

日上三竿,谷门将开。

也无门,是一条路,左右是山,有人把关。

前方便是万鹤谷,远望不见端详,只见青山隐隐绿水环绕,万鹤翔于云霭之中,朱阁隐隐檐角淡淡,恍似天宫仙境一般。虚无缥缈,时隐时现,心生向往,欲将近观却是不得入内睹其真容,只得指指点点说说道道。说的是,谷名万鹤谷,宫名金玉宫,湖名小镜湖,台是凌云台!道的是,鹤公贺九皋,鹤婆玉如颜,隐世两高人,雌雄双神剑。

金玉宫中有三宝,一名太素,一名浮游,一名金玉。太素浮游为剑,金玉为匕。万鹤谷外说双老,贺九皋以浮游剑,玉如颜以太素剑,当年二人珠联璧合,双剑无双无人可当。小镜湖畔有仙子,说是二人掌上明珠,名曰贺仪,龙真之妻。而万鹤谷中确有一只神鹤,万鹤之王,展翅凌云,鸣于九天之上。

不多说,门开了。

可入,不可入,谁人说了算?

自是真龙教,二百人把关,三千人镇守,方桌,大案,一字长蛇阵——

人持票入,秩序井然。

千张寿柬,九千张观票,万人依次入内,可说波澜不惊。

票是有真伪,自有生事的意图鱼目混珠,一脸坦然拿着假票就来了。

你!你!你!你!便就于众人注视当中,片刻给人揪了出来,开打!猛揍!痛殴!啊——啊——啊——啊——前后几十人惨叫,或自作自受,或冤屈莫名。是很冤,票是假的,多半买的二手的,也有三手四手五六手倒来的,谁又知dào

?但真龙教的人能够识破,无论作假粗劣也好精良也好,一眼看破!

印章、花押、纸质、文字,这里头有许多学问,不是说造假就能造假的。比如恩啊帮的左护法左护法就不幸中招儿,明明与右护法樊护法一模一样的观礼票,硬是假的!当然票是买来的,两个人花了八千两银子,这下平白无故损失了四千两,当时还以为团购的打了个八折占了两千两便宜来着——

左护法是左护法,左护法是挨了打,左护法是有点儿冤,左护法也没办法。

右护法是进去了,一个人就进去了,樊护法是很同情,左右也没别的办法。

恩啊帮出师不利,连人带驴都不满yì



打人的是一个和尚,和尚就是疯和尚,左护法是记住他了,疯和尚打人就像疯了一样。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有票的都进去了,只剩下没有票的了。

比如无禅,和无能。

哥儿俩是难兄难弟,傻站着,干等。

——还有一个机会。

当然无能已经后悔了,无能都后悔大了,无能心里很后悔,肠子都悔青了:“无禅师兄,怎么办呢?”无能拉着无禅的衣角,哭着问道。无禅搂着无能的肩膀,笑着安慰道:“无能不哭,不哭不哭,师兄有办法。”办法就是过三拳,办法就是捱六拳,三加三等于六,一个人挨打两个人就进去了。就是这么简单。

当然这个办法只是无禅的办法,也只有傻瓜无禅才以为行的通。因为过了三拳过三拳就不是过三拳了,过三拳又不是过六拳,过了六拳也当三拳。一万个人进去了,还有三万个人,其中也有没钱,有才,被埋没了的高手,总要给人们一丝希望一点机会——

来了。

过三拳来了。

四平大马,巍巍肉山!

狗熊来了,大象来了,一览众山小,好一条大汉!好一座肉山!眼若铜铃头如斗,手似蒲扇足比船,弥勒肚子没他大,双臀正是两磨盘!此人威风凛凛往那儿一站,就如同看守南天门的巨灵神一般!可惜手里没拿着那支宣花大板斧,不过就是巨神灵来了也没他肉多!哎呀呀,这不是安泰,安堂主么?

飞流直下,安泰来也!

哗啦啦,肉在颤,安堂主大马金刀关口一立:“来来来,谁先来!”

说了过三拳只是一个称号,这一次的过三拳,武关把关者正是关泰,关堂主!

曾记否,来州城,十八罗汉铁头功!

无禅大喜!

早在今日来时无禅就看到了他,安堂主站在人群当中就如同一只白胖米虫落在了一群小黑蚂蚁当中,那样醒目那样分明。此人形容特异,无禅不一时便就想起了他,话说无禅在来州城里还跟他比过武来着,比吃馒头比打坐,最后无禅是赢了。大猛哥,关灵姐姐,关老伯,无禅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人——

无禅欢喜上前,无禅第一个闯关!

但于众人而言,安堂主就是一个噩梦了。

这一次的过三拳比上一次的过三拳还要恐怖,那拳头大得海碗一样,捱上一下子——

想都不敢想!

当然还有文关,对一对随后出场,对一对是个老穷酸,又臭又硬。

先说武关,且看无禅。

五 且对一对

“奶奶个熊!哈哈!来来来,小无禅,给安大叔看看!”安泰拍了拍无禅的肩膀,又摸了摸无禅的头,看上去比无禅还要欢喜:“无禅长大了啊,唔,不错!不错!”无禅直挺挺地杵在那里,害羞地给他摸:“嘿嘿,嘿嘿。”无禅是长大了,但无禅在安泰面前还是像个小孩子,这安大叔实在是太高太胖了,而且多年没见他好像又发福了——

当然安堂主也如无禅一般,早就看到了无禅,安堂主心里非常之欢喜:“无禅,立好,安大叔要出拳了!”无禅立好,扎马沉腰:“来!”无禅不惧这个,无禅心里有底,但安大叔拳头的厉害还是完全出乎了无禅的预料!便在众人瞩目之下,安泰出拳,砰砰砰,于无禅胸膛连击三记,干脆利落。

众人愣住了,无禅傻掉了。

这过三拳瞧着威风霸气,没想到手底下是稀松平常,在场大多都是练家子,也是看的出来,那三拳,比绵花枕头打过去还要软上三分。究竟如何只有无禅知dào

,无禅是不痛不痒毫无所觉,无禅心知他是没有用力,这是让着无禅了。无禅不想他让,无禅也不用他让,可是他为什么要让着无禅?无禅不明白,无禅傻掉了。

安泰眨眨眼睛,吡牙一乐:“过关!走人!”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办什么事,都有走后门儿的,安堂主是手下留情直接放人。

其实说来一点儿也不奇怪,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燕悲歌。

无禅是燕悲歌的义子,燕悲歌是小安的大哥,所以无禅就是安堂主的子侄。

“还有我!还有我!”无禅还没想明白,众人还没看明白,无能就冲过去了:“还有三拳!轮到我了!”当先闯关的就是两个和尚,傻瓜无禅,白痴无能。当然无能不会傻到上去挨那巨灵神大拳头,无能又不是傻瓜:“三拳加三拳,一共是六拳!”无能躲在无禅的身后,大声地说:“快打!快打!打啊?打他打他!”

无能大仙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遇到危险的时候总是将他的无禅师兄推到最前面,那没办法,谁叫无禅师兄是他的保护神呢?无禅挺胸而立,双目炯炯:“来!”安堂主就看不明白了,安堂主又不识得无能大仙:“小和尚,你作死么!”安堂主横眉立目,一时凶威大势,哗啦啦一抖身上的肉,一脚踏落地动山摇:“奶奶个熊!给我出来!”

无能是绝对不会主动送死的,对于危险,无能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洞察力:“我不!你打他!打无禅打无禅!”无能躲在无禅的身后,害pà

地说。无禅重重一点头,坚定说道:“安大叔,我替无能师弟挨打,三拳打过,再来三拳!”安泰霎时恍然,蓦地纵声大笑:“原来如此,哈哈!三拳不过,再来三拳!”

“打雷了!下雨了!哎呀呀呀——”飞流直下就是飞流直下,无能大仙不用捱他拳头也能够领教到他的可怕之处:“无禅师兄,看你的了!”无能抱头鼠窜,当下狼狈逃走。安堂主知dào

无禅武功很好,也是有心试他一下,当即一晃拳头:“也罢也罢,知你不甘,来来来,看好了!这三拳,安大叔给你十足力道!”

十足力道未出,百万口水天降,久别重逢,无禅又给他喷了个满头满脸!

无禅也不在意,依旧沉腰扎马:“来!”

“哗啦啦!呼——”拳出,风起,肉浪,一拳十足力道!

是十足,足到众人离得远远的也听得到,那拳风破空是沉重的呜呜声:“砰!”

无禅不动,不动分毫。

安泰收拳,笑道:“如何?”

无禅想了想,答道:“嗯,比灵石师父差上一点。”

不如何,实打实,无禅挺胸硬受一拳,说的是,比灵石差上一点。安堂主是在笑,安堂主心惊肉跳,那一拳根本就没有打到无禅的皮肉,无禅罡气护体!金丹早成,罡气外放,无禅的武功之高绝对超出了安泰预期,尽管安泰早有心理准bèi

。两年前,翼州城中无禅力战指掌电剑司徒野,事情来龙去脉关堂主已有听闻——

关泰的武功,正与司徒野伯仲之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关堂主已出十成力道,竟是半分奈何不得这小无禅!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不愧是燕大哥的义子!关堂主一时多有感慨,眉眼间却尽是喜意:“好无禅!好硬功!要得要得!再来再来!”无禅挠了挠头,嘿嘿一乐:“来!”

“哗啦啦啦!通!”安泰一步踏上,也是豪情涌动:“嗡——”

一时尘土飞扬,拳落胸膛,沉闷如雷:“轰!”

众人相顾骇然,但见一大一小二人僵在场中,拳不收人不退,静极,凝固。

拳未及体,又为罡气所阻,然关泰内力摧动如潮奔涌,拳风破罡气而入!又是骑马蹲裆,应对一无花巧,无禅落地生根不动如山,又是轻松接下一拳。关泰之能,非只身大力足,内力雄浑刚中有柔,关泰也是一个成名已久的高手!然而内息一催再催内力潮汐般涌出,入其间却如泥牛入海,竟是空荡荡一无所觉!

关泰骇然,收拳,眉头皱起:“如何?”

无禅点点头:“嗯。”

无禅有所觉,如此而已。

关泰无语,心知原是不必相让,自家根本就奈何不了这个和尚。

“呼——”长长出一口气,关泰又出一拳,正中无禅和尚脑门儿:“咚!”

却是一个爆栗,那是又脆又亮:“好小子!好样的!”

三拳已过。

再说文关。

武关激烈,终是一对一,文关平淡,却是一对万。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挨拳头的身板儿和胆量,所以相对来说还是文关稳妥一点。对一对已经出题了,一个对子,三万多人对,规则很简单,第一个对出来的人过关。稳妥是稳妥,简单是简单,所以对一对的出的对子总是特别难,此时三万多人都在苦苦思索——

十寸又八寸,从权作半对。

这就是老穷酸出的对子,极为古怪,极为难缠。权作半对,无人可对,所以说这对一对比过三拳还要可怕,并非单打独斗,而是一以敌万!三万多人都在想,加上真龙教留在此处的一千五百多人,一下子都给他难住了!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人们想到头都大了!当然来的也多有饱学宿儒明白达人,当下看破机关,这是一个“树”字。

拆字出对,当以拆字来对,只是——

且想。

反正无能大仙是不用想了,无能大仙有无禅师兄这个保护神,无能跑上前拉着无禅的手,高兴地道:“无能师兄,你可真神!大大地神!”无禅抹了把脸,嘿嘿一乐:“安大叔,可以了么?”当然可以了,三拳加三拳,就是六拳了,二人可以过关了。不料安大叔连连摇头,认真说道:“不可以,你是你,他是他,所以多出的三拳也是白搭,哈哈哈!”

这就是规矩,也是一种考验,不可以找人代考。安泰忍不住哈哈大笑,傻瓜无禅的主意,根本就是行不通的。所以白痴无能怒了,白痴无能气急败坏:“你这浑人!说话不算,哼!合该打下十八层地狱,那个,当鬼!永不翻身!”而无禅如遭雷劈,傻瞪着眼干着急:“这,这可怎么办呢?无禅答yīng

了无能师兄带他进去的,这,这是为什么呢——”

安堂主叹一口气,心说当真林子大了甚么鸟儿都有,南山禅宗尽出一些稀奇古怪人物,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当然安堂主一定是会帮无禅的,以无禅的武功若不进得谷中参加武林大会,那可真是太过可惜了!后门儿是有,不能明走,安泰拍了拍无禅肩膀,大笑道:“无禅不怕,等着!等你安大叔一下!”

安泰大步走开,不一时,拿过一张观票递给无能:“小和尚,拿着罢!”原来这样啊,无能立kè

转怒为喜,眉欢眼笑伸手便抓!不料关泰手臂举起,将脸沉下:“谁个浑人?谁下地狱?还当鬼?哼哼——”哎!这人,说他两句,这就记上仇了!聪明的无能立时会意,当下放低姿态极度仰视万分敬佩地说道:“你不是人,也不是鬼,你是个神啊!大神,大大地,就是巨灵神那一种在天上,呃,当大官儿的!”

是还有几张票,真龙教也是早有安排,以备不时之需。

比如出现了无能大仙这种情况,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天马行空,非比凡俗的。

人才,是绝不能被埋没的!

“神仙姐姐!无能来了!”无能挥舞着手臂,兴高采烈入谷。

“关大叔,无禅——”无禅恭敬施礼,认真谢过关大叔,随之大步入谷。

阿弥陀佛。

无禅入谷,却见分明又一世界,五光十色万千景致。

然而忽有所觉,无禅止步。心动时,回头处,千山万水过双耳,一眼便是千万年——

“无——禅——”

六 文武双全

万鹤谷口,兄弟相会。

方殷一来便就吃了三惊,一惊是驴,一惊是象,一惊无禅!

众人多静默,或闭目苦思或比比划划,唯见一群黑驴其间啊啊大叫,极为夺目。

而那巨汉,如象一般立于谷前,使方殷不由得又想起呼巴次楞。

谷口一个光头,远远看去,依稀就是无禅!

“无禅——”一声就是千山万水,方殷登时大喜过望:“无禅!哈哈,我来了!”

依稀,依稀,是幻是真?

但无禅却已不识得他,无禅怔怔地看过去,远处是一个陌生的人——

面容憔悴,肤色微黑,身形挺拔而修长,隐有风霜,眼睛明亮,衣破缝缝又补补。

剑挑行囊。

这是谁人?无禅不知。无禅愣在那里。

二人远远对望,方殷已见得那正是无禅,熟悉的眉眼,却是陌生的眼神。

方殷也怔住。

是的,无禅已不识得方殷,方殷心里有一点点,失望。

时光,可以改变一切。

好在还有无能大仙,无能大仙可以无视岁月变迁一心超脱生死,就在无禅愣神儿的时候无能就像风一般冲了过去,一语惊醒梦中人:“方哥!殷哥!亲哥啊,我的牛肉干,牛肉干来了!”正如此,有些事情,第一次总是特别特别地难以忘记。牛肉干来了,而且来的不是一般地牛肉干,无能须臾近前一下回到两年前——

“无能,给你。”又是一个油纸包,里头又是牛肉干,他还是那样子嘻嘻笑着:“说好了,你的牛肉干。”可是无能不满yì

了,这也太少了,轻飘飘,一小包,不是说好山一样大的么?无能大仙非常之不满yì

,南山禅宗的看门人一下子又将脸沉下了:“这不对!不对!这也太那个,不够吃了!”方殷只看无禅,口里敷衍道:“无能大仙,这可不是普通的牛肉干,这是牦牛的肉,吃起来特别香特别,那个筋道!”

毛牛?毛驴?当然无能才不吃他那一套,因为无能已经吃上了:“果然够劲!有够劲道!”

而无禅已入梦。

他是方殷,无禅的方殷大哥,却教无禅如何识得?

“方殷大哥!”梦醒于刹那,泡影弹指间,无禅眼泪刷地流下却是疯了一样飞扑过去:“啊——————————————————”无禅大哭,悲恸莫名,无禅怎能认不出他?无禅怎就忘记了他!便就无能也能一眼认出了他,而他叫的正是无禅无禅无禅啊:“呜——————————————”

雏生羽翼,蝶儿破茧,这可当真是难为了无禅!

改变不了的是,情义。

“呜呜!呜呜!无禅,无禅,呜呜呜呜——”无禅没有变,无禅还是无禅,无禅大哭浑然不顾众人惊异眼神,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方殷大哥:“无禅不好,都是无禅不好,呜呜,无禅——”真zhèng

使无禅伤心痛悔的仍是两年前方殷去到南山禅宗,而无禅在睡觉没有见到他,无禅以为是自己错,无禅对不住他。

当然,不是那样。

方殷泪落,仍是笑着,心中尽是轻松的释然和愉悦的满足感。这一趟,方殷已经来得值了。甚么武林大会,甚么比武夺魁,甚么名扬天下威风神气,那不重yào

,都不重yào

。有也好没有也好,成也罢不成也罢,方殷来到万鹤谷,只为见到想见的人。瞧这不是?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无禅和尚,方道士摸摸无禅的头,如同当年一般——

无名泉边,义结金兰。

实则二人不过一朝相识,数日相处,草草拜了一把兄弟,又哪里会有许多水深火热同生共死的感情?说来不过小孩子的玩笑话,却是双双,当了真。却是无休无止的惦念,却是醒时梦里的牵挂,这就是最简单最纯洁的感情却又是无法言喻的复杂,这就是人与之人间奇妙的某种东西——

这就是缘。

哭过笑过,搂过抱过,无法尽述的欢欣喜悦,就在万鹤谷口就在数万人前,兄弟二人终又聚首。当然是有无能,无能不会消停,眼见无禅师兄和方殷大哥搂搂抱抱好不亲热,无能是又羡又妒眼红心跳:“还有我!还有我!”是的,无能也要抱抱,无能冲上前去硬生生分开二人,便就左搂右抱一手一个:“哈哈哈!毛牛的!”

是有毛牛,还有毛驴,奇异人必有奇异事,方道士一现身,同样震惊了许多人!忽然人群之中一阵大乱,一时摇旗呐喊,惹得鸡飞狗跳,人语马嘶当下驴都惊了:“恩啊!恩啊!一人当先冲上前,百十多人冲过去:“帮主!帮主!帮主来了帮主来了!”正是恩啊帮,带头左护法,人人是激动振奋人人是纳头便拜:“帮主帮主,拜见帮主!”

“恩啊?帮主?”方道士傻眼了,一下子又被打回原形。

是的,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的,所谓无心插柳亦可成荫,太平镇外一人一驴挽救了两个门派百十多人的性命,从此江湖之中多了一个恩啊帮。是的,黑驴,就是恩啊帮的标志,恩啊帮的宗旨就是:爱好和平,助人为乐,奉公守法,天下一家。好在还有左护法,这就叫因祸得福,若非左护法不慎买了假票不得入谷,也不会第一个见到这走失了很久的神mì

帮主:“拜见帮主!拜见帮主!”

说来不过三五句话,方殷也是哭笑不得。

方殷不认,不认不行!

方道士不从,不从也得从!

那没办法,是有恩啊,方老大就是方老大!

虚位以待,赶驴上架,从此这个特殊人物又多了一个尊贵身份:方帮主!

当然贵为帮主,也是必须入谷,恩啊帮必将在武林大会上大放异彩,从此名扬天下!

可是没有票,方殷没有票。

“无禅师兄——”好在有无能,好在有无禅。

无禅有办法,无禅有后门,无禅当然会帮他的方殷大哥:“哎呀呀!”说话一大汉鲜血狂喷直直飞出八丈,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大象终于发威了:“下一个!”无禅只有一个,没有许多无禅,关堂主的拳头可不是那么好捱的,不过一拳那人就给抬了下去,死活也不知。众人悚然,看看关泰看看无禅,终知那毫不起眼的和尚武功了得,要过这武关也绝非易事!

无禅吓一跳,随即走上前:“关大叔——”

方殷一把拉住:“等等,无禅。”

这里的规矩方殷也懂,方殷来时便就听说了有个过三拳,还能对一对。

那就对一对,再说。

文武两关,前后三个时辰,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十寸又八寸,从权作半对。

就是这个对子,对了半天,一个人也没对出来。那对一对是个干巴瘦的老儿,姓马,据说是真龙教天宫十二执事之一。上次就是他,马老夫子。马老夫子是很得yì

,马老夫子捋着山羊胡子,眯缝着眼笑了。这是一种莫大的享shòu

,带有一种满足的成就感,马老夫子端坐桌案之前,摇头晃脑自顾说着什么。

忽一人上前,大步上前,从容拿起桌上纸笔,潇洒写下一个答案。

“狗屁!”马老夫子扫过一眼,回以二字。

那人面红耳赤,仓皇而退。这对子貌似简单,实则大有玄机,众人是一字字想一字字拆,对来对去还是对不上。其间几人以为对上,上前又是灰头土脸,这个对子最大的难处就是时间有限,容不得半点取巧。对一对是对不上,过三拳也过不了,眼看午时已近仍无一人对得,自无禅无能过后数万人竟是齐齐止步于文武二关。

方殷在想,如众人一般,比比划划择字解对。

无禅无能在等,一个深情地注视着他的方殷大哥,一个旁若无人地吃着牛肉干。

恩啊帮,百十个人,百十头驴,一齐在等。

过盏茶时分,方殷大步上前,提笔写下十字:“小子不才,斗胆一试。”

马老夫子扫过一眼,又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众人哗然,竟对上了!

方殷过关,且不说众人如何惊诧莫名眼红心跳,也不提无禅无能以及恩啊帮一干闲杂人等如何欢呼雀跃,马老夫子点头了方道士便就算是过关了。实则看到马老夫子方殷只觉亲切,正如见到孔老夫子一般,说来拆字解字孔老夫子也是教过他两天,对上这对子方殷也是灵机一动,那一字正是重阳的重——

百里更千里,暂且过一人。

权来半对,且过一人,这对子难就难在单以拆字不能解,还要加减笔划,于细微处解玄机,更得应情又衬景儿。待得马老夫子扬声念过,三万多人齐齐注目一人,当先过三拳,其后对一对,哥儿俩那是一般地威风神气!武关过的第一人是无禅,文关过的第一人是方殷,二人未入谷已是万人瞩目大放异彩——

“小子斗胆,敢请夫子一试。”不料这还没完,无禅和尚多带了一个拖油瓶无能和尚,方帮主也要帮一帮左护法:“便就借花献佛,小子仍以“树”字立对,夫子可想对上一对?”方殷既已过关,马老夫子正待再出一对,见状也是又惊又奇:“你?你来出对?哈!可笑可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侥幸……”

“权又作妙对,又又少半双,左右也问你,半双怎分树?”夜长梦多,出了再说,方殷不待他一句说完便即出对,自也心里早有准bèi

:“夫子学究天人,自当信手拈来。”马老夫子微微一怔,随即微微一笑:“对上如何?对不上如何?小子出对,夫子不对又如何?”方殷恭恭敬敬回道:“小子无礼取闹,还望夫子高抬贵手,多过一人。”

这原本不合规矩,方殷也知,但既有名对一对,老夫子也是不得不应。马老夫子精于此道,生平最好的就是这一口儿,这下给他杀了个回马枪倒不要紧,却也着实让老夫子心痒难搔!看似不动声色,实则脑筋急转,一字字如同走马灯般于马老夫子脑海中一一闪过:“唔,这样,呃,待我想想,想想。”

“古有七步成诗,今日七步成对,便以七步为限,如何?”方殷察言观色,自是趁热打铁。马老夫子正自想到紧要关头,闻言不觉将头一点:“成!”出口醒觉,然已出口,马老夫子瞪过一眼,却也一时豪情大发:“成成成,便依你,七步为限!”不外拆字应对,仍是一个树字,方道士都能对得上来,马老夫子没有对不上来的理由——

七步,是七步,马老夫子踱步,走得极缓。直直过了盏茶时分,七步落定,马老夫子仍是无对。七步去,七步回,马老夫子苦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这对不比上对,这对容易一些,但与上对一般,还是时间有限。时间有限,众人也自焦躁,眼见那一老一少啰里八嗦没完没了,纷纷吵吵嚷嚷大声鼓噪——

权又作妙对,又又少半双,左右也问你,半双怎分树?

对一对的第二个对子来了,正是方殷出的上对,马老夫子大声念过,是在笑着。

又是一张观票,老夫子说话算话,规矩不破,多过一人。

左帮主大喜过望!方才不过随口一问,此时竟得入谷观战!不愧帮主,一个顶俩,马到功成,左右护法!无禅无能大喜,恩啊帮一齐大喜,连人带驴都在叫着,免不了又是吹吹打打溜须拍马。方殷是一谢再谢,马老夫子却已不耐:“走走走,进去罢!”半双怎分树?半双怎分树?马老夫子心无旁骛,只觉那一字破茧欲出——

无禅,无能,方殷,左护法,四人一起入谷。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自是好事又多磨,三人行来万里路。

七 对对又双双

呼巴次楞!

通!通!通!通!呼巴次楞大步奔来,惊爆了所有人的眼球儿!

这是一个野人,兽皮裙,精赤上身,高是丈二有余,筋肉强健雄浑!原始人!巨人族!每个人都以为是白日做梦,却眼睁睁看着那张血盆大口:“阿呼鲁鲁!阿呼鲁鲁!”他在说什么,众人听不懂,但在场人人只觉心中压抑只觉无比震憾,齐齐注目那似是远古蛮荒奔来的,直如夸父追日一般的神话人物!

阿呼鲁鲁!

当然呼巴次楞无视,呼巴次楞眼中只有他的好朋友好兄弟或说毗湿奴神,呼巴次楞喜极而泣:“叭咪吽!”地动山摇,风起云涌,那是迎头赶来,那是当头就抱:“呜啊!嗷——”呼巴次楞哭了,一边笑一边哭,但众人不知其意,谷口齐齐发一声喊,人人以为他是硬来闯关,当下刀剑相向上前阻拦——

还有无禅。

呼巴次楞一个熊抱,却是抱住一个和尚:“叭咪吽!”

呼巴次楞当下怒了,他又不是阿呼鲁鲁,也没有人能够阻挡:“呼——”

熊掌扫出,风声呼呼:“砰!”

呼巴次楞击中了一块儿石头。呼巴次楞一楞,便石头也该扫飞了:“呜——”

“砰!”

又是一掌扫过,呼巴次楞楞住。

落地生根,正是无禅,不动如南山,小小菩提树。

没有人可以伤害方殷大哥,没有人,熊人也不行。这就是无禅的想法。

当然这是一个误会,方殷已见得远方那一个缓缓行来的红衣喇嘛:“无禅,这是呼巴次楞老兄,雪山密宗传人。”方殷拍拍无禅肩膀,无禅呼一口气,松开拳头:“嗯。”他是扫了无禅两掌,无禅是想还他一拳来着,也罢。方殷走上前去,与他的呼巴次楞老兄亲密相拥,并以耳语,呼巴次楞方才回过神儿来,又看向无禅——

并比了一个手势:二。

方殷点头,无禅是方殷的好兄弟,阿呼鲁鲁也和呼巴次楞无数次提起过:“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忽就嗬嗬大笑,手舞足蹈大步上前,大力击打无禅肩膀,并以大手去摸无禅的头:“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无禅有些无奈,无禅完全不懂,无禅的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摸的:“阿弥陀佛,小僧无禅。”

但摸了,也就摸了,无禅不在意。

那笑是善意的,那手是轻柔的,无禅眼见,无禅心知。

此时无事,武关冷清清,文关很热闹,绝大多数的人都在看着呼巴次楞,包括关堂主。

无能远远跑开,无能心里害pà



驴也不叫了。

“摩罗摩罗,你又来了!”马老夫子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上一次,就是摩罗,是他让老夫子颜面无光:“夫子夫子,可有对子?”摩罗微笑,摩罗还要对对子。二人低语几句,摩罗哈哈一笑:“一根又一根,来回对木头。”方殷吐吐舌头,冲他做个鬼脸。摩罗学识渊博,方殷极为佩服,摩罗也是教会了方殷许多,二人一笑而过。

摩罗说的不错,方道士就是一根木头,左右高低也是木头,害得马老夫子无可奈何给他开了后门儿,更害了大家伙儿跟着他头疼脑热,今儿就横竖跟这死木头较上劲儿了!话不多说,关还得过,一番欢喜一番惊奇,众人接着苦思冥想头疼脑热。摩罗也在想,想着对一对,老夫子也在想,就快对上了——

呼巴次楞直奔关堂主而去!

当然不是打架,能捱打的不只无禅,呼巴次楞也是一把好手儿!

关泰,关堂主,有些熊了。

来了一只熊,对上一头象,众人都在看,好戏要开场。在场大多武林中人,江湖人物,也是大多自知对不上那稀奇古怪的对子,便就只看熊象之战!大象白而高胖,狗熊黑而高壮,一个比一个是大上两圈儿,一个比一个是高出半头!关堂主生平从来就没有仰着头和人说过话,这下算是真zhèng

见识到了——

便不说话,只一点头。

呼巴次楞自也无话,也一点头。

这是一种规矩,呼巴次楞懂,大师兄说了,给他打就是了。

关泰上前一步,缓缓拉开架式,这是一个铁打的硬汉,关堂主将出全力!

呼巴次楞双膝微屈,双臂半环,以熊人立姿态相迎——

人俱静,又无声。

这就是文关武关的好处,这就是众人在此的理由,其精彩之处相较于那万鹤谷中的武林大会也不逊色,譬如这熊象放对。究竟如何此时不知,但在场几万个人里没有一个人认为那头熊不能过关,认为过三拳的三拳头对他而言,不过挠痒一般。不止块头,不看肌肉,这是一种强悍凶横的气势,一时无人不心惊——

“通!”

一拳,正中小腹!

“啊!嗷嗷——”大象收拳,巨熊捂着肚子嗷嗷地叫,腰弯得像个虾米。

众人惊呆,大是意wài



“通!”

又一拳,又肚子!

“啊嗷——噢呜——”呼巴次楞面色痛楚,弯腰干呕,并以呼呼大喘。

众人无不惊呆,关泰也有些意wài

:“如何?”

“叭咪吽!”呼巴次楞大吼一声,缓缓立起,怒目而视!是的,呼巴次楞给他打疼了,两拳,打到呼巴次楞都要吐了,呼巴次楞心里头已经是很不乐意了!这不公平,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这当然不是呼巴次楞的风格:“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是的,呼巴次楞又不是熊,呼巴次楞是巨大的狼:“嗷——嗷——嗷呜——”

向天怒吼,以拳擂胸,巨狼发怒了,即将暴走了!

“唏律律——唏律律律律——”“恩啊!恩啊!恩啊啊啊!”马扬蹄嘶,驴惊声叫,喀嗒嗒嗒那是惊了数十挣脱缰绳远远跑开,哗啦啦啦那是吓着数百立在原地连拉带尿!一时无人不惊,四下轰然大乱,那一声胜似狼嚎猛于虎啸更可比上古凶兽现身,久久扬于四野八荒,远方山谷回声阵阵——

比如无能大仙,也惊了:“我地个天!这,这是人么?这,这可真是阿弥陀佛啊!”无能双拳紧握,神情激动振奋:“厉害!厉害!方殷大哥,这呼,呼——”方殷注目而笑:“不是说了,他叫呼巴次楞。”是的,呼巴次楞生气了,以拳近擂胸便是击鼓,向天怒吼以为号角,呼巴次楞要战斗!战斗!战斗!

关泰一惊,已见得那脸上旺盛的斗志及那眼中狂热的喜意,惊觉之时已是退了两步,但见那人一双大大眼眸已然变红:“叭!咪!吽!”战斗罢,战斗!这不公平不公平,呼巴次楞不高兴!来战斗罢,与呼巴次楞一战!面对着那同样高大雄壮同样值得尊敬的对手,谁说呼巴次楞不高兴!呼巴次楞开心得浑然忘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摩罗说过的话,一个蓄势便就飞扑——

“呼巴次楞——”遥遥一声,清清亮亮,很是有些熟悉。

如清风,沁心脾,眼中狂热去,灵台复清明。

“阿呼鲁鲁!”呼巴次楞嗬嗬一笑,又砰砰以拳擂胸:“呼巴次楞!”

是的,呼巴次楞不该忘记,是的,呼巴次楞应该懂。这是一个规矩,大师兄说了——关泰会意,意思就是:往这里打!打过两拳,呼巴次楞发威关堂主自也不惧,还有一拳,关堂主也是当下给他激得性起:“好汉子!奶奶个熊!”说话出拳,运足全力,正如同当先击中无禅那拳一般十足力道,却是不留半分余力:“通!”

“噗!”

呼巴次楞不是无禅,呼巴次楞经受不住,当下一口血瀑般喷出——

又浇了关泰一个满头满脸!

呼巴次楞抚胸皱眉,这一拳打得呼巴次楞胸口是好生疼痛!但也不过如此。如无禅一般,呼巴次楞也是半步不退:“叭咪吽!叭咪吽!”是不过如此,吐口血而已,对呼巴次楞来说就是吐口唾沫,呼巴次楞拿这也不当回事儿:“摩罗摩罗!阿呼鲁鲁!”呼巴次楞吁了口气,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着跑了回去,兴奋无比开心已极!

三拳了!过关了!只挨打不还手儿,这可真是难为了呼巴次楞!

关堂主可就惨了。

“呃,呃,哇——”关堂主在吐,飞流直下吐。

有点儿腥,有点儿臭,有点儿苦还有点儿咸,关堂主是在吐,关堂主也是在想——

那家伙,这辈子,有没有刷过牙?

这是一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那熊人,是不是,成心的?

吃了哑巴亏,可说倒血霉,关堂主暗自发誓:此生,再也不和这甚么二愣子,放对!

人人喜笑颜开,大出一口恶气!这就是呼巴次楞,没有人可以无视呼巴次楞,当然还有摩罗。摩罗的高深不比呼巴次楞的张扬,摩罗便于众人欢呼呼巴次楞过关之时,对上了文关的第二个对子:“老夫子——”恰此时马老夫子也是对出一对,二人当下一对,一字水落石出。随即双双落笔于纸,共二十字,字字不差。

二人相对拊掌大笑,一时各自心中喜乐。

时已正午。

文关过二人,方殷,摩罗。武关过二人,无禅,呼巴次楞。加上无能和左护法,六人一起入谷。众人目送,人人心惊,惊的并非是武勇的勇和文采的文,而是这一队奇异的组合。他们好似相互识得,武者尚有余力,文人深藏不露,试问这样的组合,天下谁人能当?万鹤谷,英雄会,他们进去又会怎样?

当然,六人是有故交也有新识,真zhèng

聚得六人的还是方殷。

说是老大,就是老大!

八 待我从头

谷为山坳,青山夹道。

一条小路,两旁绿树浓荫,前行渐宽,人山人海遥遥可见。

须臾近前,万千景象尽收眼底,偌大一个谷,可容数万人,修整得是平平展展寸草也无,尽是大块大块的青石铺地。左右是低缓的山坡,恰恰形成一双天然看台,那是众人观战的位置。谷中央是四方擂,高丈许,长宽十丈,紫檀台面。四方擂拱凌云台,高三丈许,长宽二十丈,青玉为台。

远方隐见湖光水色,松竹映衬阁楼亭台。

不及细观,一人迎上:“哈哈,小无禅,你怎才来?”

这人无禅有些眼熟,无禅一时想不起来:“这位施主,你,你是——”

五花城,骆家庄,那人正是陆行舟:“且不多说,快去报名,过了时辰可是不妙!”

“老左——老左——”说话呼哧呼哧跑来一人,却是恩啊帮右护法樊护法:“哈哈!你也进来了!”右护法正自孤单,左护法从天而降,左右成双自也大喜过望!左护法一把推开,却也哈哈大笑:“老樊,快看!这!是!谁!”这,就是帮主了,方帮主,右护法一眼望过同样大喜过望,也是纳头便拜:“帮主在上,且受——”

“且慢。”方殷一把扶住,无奈笑道:“莫说笑,方殷怎——”

“老大——老大——方殷!方殷!”

只听得远远有人招呼,一抬眼便是两年有余:“大志!自朴!高明!还有——”

青衫隐隐,万众之中。

自知来此见得,然而一见之下方殷仍是泪眼朦胧:“是我!是方殷!方殷来了!”

直有万人,或聚或散,上清十人在其间。

牛大志、孙自朴、高明,这三人方殷熟识,许攸,祝由,萧逸、周昊天四人方道士却已叫不上名字。黑脸老道是司马道长,一脸正气的是袁道长,还有一个岳凌岳师兄,他在笑。他们都在笑,看着方殷笑,方殷却是笑不出。往日无数回忆,再度涌现脑海,其是有喜有乐有哭有笑也有方殷心底不欲触及的痛——

想起袁嫣儿,方殷不能忘。

而在他们面前,方殷还是从前的方殷,那样弱小,那样可笑!

一朝打回原形,方殷泪流满面,方殷也不知为何而哭,方殷只是想哭。就像是一个走失了多年,又找到了家人的孩子。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叫不上来也不怎地,方殷看到他们只觉亲切只觉熟悉,另外还有一点小小的委屈。一别二三年,没有人知dào

方殷的孤独与落寞,也没有人知dào

方殷的痛苦与煎熬,但那些都不算什么,已经过去了。

“哈哈方道友!你还没死啊!”牛大志也激动了,牛大志少年老成,本是很少激动的:“给我瞧瞧!瞧瞧!黑了啊,瘦了啊,胡子也不刮干净,哈!也不错,挺精神!”本是师兄弟,自也不见外,一时七人大笑开怀把臂言欢,往日一些小小不快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司马道长没有上前,司马道长还是黑着个脸:“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方殷拜见司马师叔,司马师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是方道士说的,方道士向来都是胡乱用词,马屁拍到马脚上:“哼!”司马道长重重一哼,总算给了他个笑脸儿:“天可怜见,自打你个臭小子入我上清,这一声司马师叔,哎!”确也如此,头回听见,方道士自知无礼汗颜无比:“大人不记小人过,司马师叔——”

“拿着!”不过说笑,司马道长自不与他一般见识,当下取出一身青色道衣:“知dào

你小子要来,这破衣烂衫的,先换上了!”方殷恭敬接过,心下感慨万千!是的,上清的人,是不会忘记方殷的:“是,谢过师叔。”不料司马道长紧接着又是一句,方道士当场又哭了:“这身衣服,是你师父,一针,一线,专门给你做的!”

师父师父,如父如母!

静室里,孤灯下,一张长长马脸,恍似就在眼前:“师父!师父!”

吕长廉,吕道长,就是方殷的师父,一直都是!

可记得,**?

吕道长没有来,宿道长没有来,沐掌教没有来,举目四顾人山人海,却是再无一人识得。心底是思念,心头是失落,耳畔又是一声清咳:“存真。”存真,方存真,方殷也是有名有号的人,说话的同样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道长:“袁,袁师叔。”袁道长点点头,笑道:“上清来了十人,加上你是十一人,还有两个人——”

木长老?木婆婆?

原来还有两个,是坐贵宾席的。

四方凌云台,西首有十阶,阶上一长台,其上座十二。是为十二椅,汉白玉雕琢,凌云台高三丈台上台高三丈九,能够坐上去的都是身份尊贵的大人物。鹤公鹤婆自然有座,上清也有二老席位,四人本是多年前的故交老友,话说当年还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来着。只为一个情字,两情相悦的情,正如方殷岳凌——

眼望凌云台,依稀观云台,中秋月圆夜,一人独徘徊。

“方师弟。”终归岳凌当先开口,岳凌在微笑:“你变了。”

“岳师兄——”方殷欲语,终又无言。

“她,还好么?”然而说不出口,方殷说不出口。方殷说不出口更不与之对视,只听得他笑道:“方师弟,凌云台上见。”方殷沉默,不语。岳凌注目,微笑:“来时掌教师叔与我打过赌,若你我得以相对,他赌方殷败,岳凌胜。”老杂毛儿这个人,就是没个正形儿,方殷终是抬头,报之一笑:“这个赌,师兄你是输定了。”

既成赌约,自有对应,沐掌教赌岳凌胜岳凌便赌方殷胜,岳凌若是取胜,自然输了赌约。四目交错,电光火石,二人一笑,各自心知。岳凌如同三尺青锋,锋芒俱足却隐鞘中,方殷已见得那眼中平淡之中的税利。而岳凌望气观人,时隔三年却已看不透方殷,但见他目光之中尽是温润平和——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是的,方殷已经变了,岳凌没有说错。

一切都在改变,就如同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如同渐趋沧桑的容颜。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方殷亲哥!方殷亲哥!”“方帮主!方帮主!”“方殷,阿弥陀佛——”无禅来了,无能来了,左右护法来了,南山禅宗的人来了。方帮主?方老大,当了帮主?上清几人傻掉,几人哈哈大笑,四下的人三三两两散去了,凌云台周围还是很热闹:“报名了!报名了!还有要报的没,快快——”

是的,比武要报名,一个一个报。

上清八人,都报上了,禅宗六人,都报上了,只方道士,还没报名。

是有一样难处,方殷此时不知。

大门派多至八人,小门派只一二人,任何一个门派上台比武不得超过八人,这是武林大会的规矩。因此上清弟子来了八人,上清是个大门派,也只八人。因此方道士是一个多余的人,不得以上清弟子身份上台,这件事情也是上清沐掌教及各位长老早就定下来的。中秋比武前八,其中没有方殷,再说他当年一走杳无音信,总不能平白浪费一个名额。

三五句话,道明原委,方殷又是哭得不得!

怎又许多规矩?怎就这般麻烦?方殷不耐,道:“八个就八个,也不少我一个!”

师叔!师叔!牛大志孙自朴当即相让,齐齐言道武功不济,愿意让出一个名额。不成!不成!袁道长是有原则,司马道长更是不依,当然方殷也不愿意。机会难得,武功不济的是方殷,方殷不应。师父!师父!好在还有南山禅宗,南山禅宗也是大门大派,是有八个名额,现只六人,不差方殷一个。无禅乐了,无能美了,灵石空悲也点头了,方道士还是不乐意。这是开玩笑了,方道士又不是和尚,方殷不从。

还能怎样?又当如何?

帮主!帮主!自是帮主!办法只有一个,可说上天注定——

宁当鸡头不做凤尾,是驴也能一鸣惊人,帮主终得实至名归,左右护法击掌相庆!

恩啊!

九 复观山河

今天是个好日子,对于呼巴次楞来说。

呼巴次楞见过成群的牛羊,却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呼巴次楞很是高兴。自打进得万鹤谷来,呼巴次楞便就咧着大嘴嗬嗬傻笑,高兴得像个孩子,浑不知自家天神一般的躯体与天真无知的样子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使得谷中的每一个人都在以惊奇怪异的眼神注视着他,以为他年纪老大不小,却是天生呆傻。

当然呼巴次楞不傻,呼巴次楞也不是见人就笑,那其中有善意的同情的友好的人,呼巴次楞报之傻笑。那其中也有嘲笑的厌恶的敌视的人,呼巴次楞横眉怒目!是的,呼巴次楞是异族人,自有人视之异类称其蛮狗,但无人敢与呼巴次楞对视,一个照面便就惶然退避。当然,大多数的人是坦然的,持欣赏友善的态度——

呼巴次楞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见人心。

不过躯壳,不过皮囊,呼巴次楞从不知dào

自己长得什么模样:“摩罗!摩罗!”呼巴次楞也会害pà

,此时呼巴次楞就很害pà

:“陀迦落!陀迦落!”呼巴次楞看到了空悲,不远处,悲伤的空悲,形容酷似陀迦落。但那不是陀迦落,呼巴次楞看的出来,所以呼巴次楞又是害pà

又是惊奇:“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好在阿呼鲁鲁在他身边,不然呼巴次楞以为又做梦了。

摩罗没有理他,摩罗在与不笑僧说话。

哥舒王子却是早就看中了呼巴次楞,当下视为奇珍异宝,立时想要将他收归麾下:“好汉!呼巴次楞!西凉第一勇士!”呼巴次楞瞅他一眼,一般满脸惊奇:“嗷?”呼巴次楞又不认识他,呼巴次楞也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是呼巴次楞好奇的模样正与无禅神似:“啊哈!”这也是对牛弹琴了,哥舒王子大为惋惜:“是个好汉,可惜人傻!”

呼巴次楞嗬嗬大笑,一时又是手舞足蹈:“叭咪吽!叭咪吽!”

呼巴次楞忽然想明白了,人与人相像没有什么可以奇怪,就像牛像牛,羊像羊。

呼巴次楞是很傻,脑子里面少根儿筋。哥舒王子就不一样,哥舒王子很聪明,哥舒夜是北胡国王孙贵族里面最聪明的一人。哥舒王子不但聪明而且是文武双全,是北胡国的骄傲。至少他以为。哥舒王子也报上了名,身份就是不笑僧的徒弟,正如呼巴次楞也报上了名,身份自是雪山密宗,活佛传人。

可是,聪明的哥舒王子,在呼巴次楞大笑的时候,也傻掉了。

哥舒夜是傻眼了,脑子里头少了两根儿筋。

哥舒王子惊奇更是惊竦,从来没有见他笑过,从来不笑的不笑僧,僧一竺,竟然笑了。

是在微笑,眉目传情。

果然够妖!

摩罗此来任务之一,就是密会不笑僧。

两个人叽里咕噜,说的话就连哥舒王子也听不懂,这是一次于万千人之中的密会——

关乎天下!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方道士来了,方道士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哪里不平哪里有他:“走走走,一起去玩!”这句呼巴次楞懂,阿呼鲁鲁已经和他说过无数次了,呼巴次楞欢呼一声跳将起来,欢天喜地地与阿呼鲁鲁和无禅,还有无能一起去玩了。天下的事,和呼巴次楞没有半点干系,呼巴次楞还是一个孩子。

毗湿奴神飘然而过,不笑僧看过一眼,又笑了。

开玩笑了!

入万鹤谷,第一样好处就是:赏美景。

来客四散谷中,三三两两,或独一人,赏山水赏风景。

赏小镜湖。

一处低崖上,小镜湖在望。

时已过午,云开雾散,煌煌天光之下那湖果如一镜,又如一块上好美玉,色作青碧,无一丝澜。是水,有风,自有波澜,然远观不见,只见大湖小镜,只见碧玉无暇。湖似镜,水似玉,无边苇草便是小小青纱帐了,万木高低错落远山重重叠叠,隐有朱阁飞檐绰约其间,共将那美丽的小镜湖深情拥bào



湖上有鸟,千万只鸟,盘旋飞舞,大大小小——

却是无声。

远观可睹真容,近之当有丽色。

然而方殷怔住,方殷于崖上怔住,梦幻泡影真真出现眼前——

这,岂不正是那,海市蜃楼!

黛眉星眸白衣舞,凌波仙子一水间,仙女呢?怎不见?

没有仙女,只有水鸟,宛若凌波,其间翱翔。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无能蹦跳欢叫,不远却是月婵。

忽一鸟冲天而起,一声清唳依稀可辨,其体形硕大无朋,远观亦见黑翅白羽——

“鸟王!鸟王!”“神鹤!神鹤!”

四面八方有人在叫,传说中的神鹤终于现身:“大鸟!大鸟!好大一只鸟!”

不过一只大鸟,对于无禅而言。

是鹤,万鹤之王,却是形只影单左右无伴,为何?

鹤王冲天而起,须臾直上云天,群鹤随之齐齐高飞,只欲以身相随却是有心无力——

不容比肩,一鸣冲天!

眨眼不见,又若一梦。

何其威风,何等神气!但可知,高处不胜寒?

方殷笑叹一声,缓缓坐下,便于矮崖之上,静观山水。

就在这里罢,方殷有些累,方殷不是那鹤方殷飞不上天,方殷只是一株野草。

是要扎根,在天地间。

无能跑掉了,无能大仙去追他的神仙姐姐了,那边风景更加美妙,无能要去看一看。无禅一般坐下,无禅陪着他的方殷大哥,对无禅来说那山那水那大鸟小鸟不过是一副画,看看过便就看过了,如此而已。无禅看着方殷,熟悉而又陌生,无禅还没有习惯,无禅仍以为做梦。方殷大哥不说话,无禅就不说话,无禅是有一点点害pà

——

这,这个人,是不是他?

哪里不一样,无禅说不上,但呼巴次楞从未改变:“嗷——嗷——呜嗷——”

吼破这天地,我就是神话!

呼巴次楞飞扑过去,嚎叫飞奔如同一头巨狼,甩开大步如那追日的夸父,呼巴次楞直直奔向那镜一般的湖直直奔向那块美丽的玉,呼巴次楞要将它拿下!拿下!张开手掌一把抓下!然后将它咬作三片,一片献给陀迦落,一片献给摩罗,一片献给阿呼鲁鲁,他们都是呼巴次楞心中的至爱!三片一片,一片至诚!

那湖也是一面镜子,却照不见呼巴次楞。

复观山河,欲将破碎!

十 大梦谁先觉

是黄昏,镜湖畔。

夕阳的余辉穿过坡上一株老树,投下斑驳点点,映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树下一方天地,水畔天地一方,天地交相辉映,十色衬了五光。枫叶如血,明艳的红,风吹叶落,又作晕红,间或一丛一丛深红近紫颜色,朦胧光影之中化作大片大片锦绣般的云霞,单只一个红色便有千种万种不一而同,无法尽述。

青碧的水草,喜人的绿,长长的苇叶,随风起舞。鱼儿跃过水面,那是灵动一笔,暮色渐入浑沌,又下浓墨重彩。如诗,如画,天造地设美丽,使人目眩神迷。似梦,似幻,秋虫声声唱晚,倦鸟双双归巢。尤显清幽,尤显静寂,尤显那水天一色漫无边际,尤显那天高地远浩瀚广袤,却也难画难描。

饶是方殷走过千山万水,也为这天之间的大美倾倒,便就立于湖畔,坡上,久久无言。心是感动,淡淡忧伤,几度将欲流泪,也是不知为何。也许方殷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许方殷触景生情是又想起了什么,也许方殷眼前五光十色脑中一片空白根本就什么也没有想,不过以渺渺之于无穷,不过一个——

小小过客。

无禅手心托着一片枫叶,静静地看。

呼巴次楞四仰八叉坐在地上,忿忿不平呼呼大喘。

百般感悟,只在一心。

在这黄昏,小镜湖边,方殷只觉天大地大而人为其一,何其渺小。

呼巴次楞却欲战天斗地,或说毁天灭地!

而无禅,只是无禅。

好了,好了,美景应该赏够了,可以去品美食了。

人生第一要紧事不是吃饭,而是品尝美味,无能一向这样认为。

谷中,空旷处,篝火处处,山珍海味一处处。

大锅!大灶!大碗!大鱼大肉!大大地香!大大地美!无能已经乐疯了!

自有吃喝,尽情吃喝,入万鹤谷第二样好处就是:品美食。

那么第三样就是,看美人了。

且不提美人,美人对于无能来说原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不过一个鼻子两只眼,又有甚么?而这美食,可就不同了,大大地不同!山一般地吃啊,海一般地喝,现下南山禅宗也许天下最能吃的就是无能了,无禅不行,无禅早已落后太多!无能终于成仙,上天主管吃喝,无能心无二用浑然忘我,当场便就得道了!

左手一烧鸡,右手一烤鸭,嘴里头还叼着半只猪耳朵。嘴歪了,眼斜了,汤水淋漓了,油光满面了,无能早就忘记一切了!无能啊,注意形象,神仙姐姐可是看着你了!神仙姐姐是谁?无能才不识得!谁看无能无能也不在乎,无能打算这辈子就这样了!胜似人间天堂啊,下了地狱又何妨?今夜无别事,尽情来吃喝!撑死也值得!

在一万多个人里面,无能无疑是最能吃的一个,也是今晚最最快活的一个!当然像无能大仙这样没出息的没有几个,大伙儿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又不是来搞吃喝大赛的,所以多半在喝酒,所以多半在说话,此时酒至半酣谈兴正佳。说的自是武林大会,说的也是天下英雄,而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还是有的说——

贺仪这个名字,方殷是第一次听到,说她是鹤谷玉女,武林第一美人。林黛这个名字,方殷也是第一次听到,说她是鹤谷玉女传人,当今的武林第一美女。所谓江湖儿女,所谓神仙眷侣,美人自要英雄来配,正如贺仪是龙真的妻子,龙夫人。而林黛林姑娘正是金玉宫二十四仙子之首,也是贺夫人最最钟爱的弟子。

是贺夫人,不是龙夫人,其中自有明白人。

比如牛大志,牛大志就很明白,牛大志拍着方道士的肩膀就说:“方道友啊,方道友,那人就是你了!”说的是武林第一美,抱得她归是谁人?方殷笑道:“有个木长老,还有沐掌教,这一下子来了两根木头,怎么得了?”几人大笑,高明又道:“成成成,我看成!这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高明——”

“花姑娘,毛若花,咱家三妹要听到你说这话——”萧逸横里一句,高明当即变色:“高明愿效鸿雁,此生不负三妹!”几人哈哈大笑,只方殷不知,这里有个典故。高明上回还败给过方道士做了驴尾之尾,此番又如何中秋比武争得上游,得以参加这武林大会?说来不易,正是三妹毛若花,使其洗心革面发奋图强——

原来如此,高道士终于斗败了高富帅,成功俘获了花姑娘的芳心。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又说家长里短,方道士不想听了,方道士一听这知总会想起那个她,想起那张红通通红艳艳红得刺眼的喜贴。是的,方殷不能忘情,不能忘记那甜蜜与苦涩交织的无数次回忆,甚至第一次心动的感觉。但已过去,终于淡了,心中的丝丝抽痛化作点点惆怅,归于平和。是啊,该放下的终会放下,然而行过万里路,情又归何处?

看一眼岳凌,岳凌看过来,微笑着,目光尽是了然之意。

明明暗暗火光之中,岳凌还是那样坦然。

就这样罢,人家俩人闺女都仨月大了,方道士还能怎样?想都不敢想!

道士八个,道长一双,加上木长老木婆婆,上清是来了十二个人。

是十三个,还有一个方道士,方道士本就是个多余的人。

便就比武,也不得以上清弟子身份。

哎!方帮主,又消沉了。

夜幕之下,篝火点点,人们吃饱喝足,却是谈兴不减。

只有一个问题,一万个人谁也回答不出来,那就是凌云台上台,十二贵宾席——

还有谁人?

鹤公鹤婆,木公木婆,孔老夫子,哑僧定海,龙真龙教主,星罗双仙翁。都是高人啊,前辈高人,但算来算去只有九人,还有三人是谁?谁人又能与之比肩?在场没有人知dào

,争论许久也是没个结果,看来只好等到明天了。明日,九月初六,正是武林大会召开之时,也是近擂台之上见真章,压轴大戏开幕之时!

秋高气爽,风雨欲来。

“呵——————————————————————”

好长一个大哈欠!却是将睡,还是醒来?

十一 黑翅白羽

九月初六,天气晴好。

万鹤谷中人头攒动,凌云台上一人独白,语多骈四骊六,说来体面堂皇。说话的是一老者,鹤发童颜面色红润,中气充沛嗓门儿尤其地大,是为星罗仙岛双仙翁之一,不老仙翁。此人了不得,单说年纪,相传已经一百二十岁了,犹自声音宏亮腰板儿挺直,果然不老仙翁!不老仙翁就是本次大会的主持人,上次也是他,上上次也是他,可是说是一个金牌主持人了——

有名常青树,万年常青树。

有人开始起哄了,有人开始吹口哨儿了,有人开始胡言乱语了。

大伙儿不爱看这个,说来这仙那仙叫仙的多的,不过是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kàn

的?大伙儿要看美女,大伙儿要看英雄,大伙儿要看美人,谁又要听他乱七八糟废话?不老仙翁耳朵尖,一下给他听到了,糟老头子。这就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现在的人,是越来越来知dào

尊敬长者了,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糟老头儿!二百五!少废话!下去喽!”众人大声起哄,台下浪起潮涌,其中有一个声音特别响亮欢乐的:““叭咪吽!叭咪吽!”不老仙翁叹一口气,拿眼看向不死仙翁。台上是有俩仙翁,一个不老,没脸没皮,一个不死,不言不语。不死仙翁衰老不堪,面色腊黄,生似一个痨病鬼。不死仙翁拄着个拐,眯着眼立在台上,神情却是相当淡定。

说的也是年纪,相似不死仙翁已经一百三十岁了。二仙翁加起来,共计二百五十岁,这绝对是一件了不得更不了起的事情。不老仙翁能说会道,不死仙翁却是见解独到,是为本次武林大会的第一评论员,兼评委会主席。有名常青藤,万年常青藤。常青树,常青藤,星罗双仙翁,说是亲兄弟来着。不死仙翁一个眼神,不老仙翁便即会意:“良辰吉日,大会开始,恭请——”

“轰!哗!噼里啪啦!嗡嗡嗡嗡!”不老仙翁其后说了甚么就没有人听得清了,欢呼声起,掌声雷动,四面八方有如一万只苍蝇齐齐发威,拱就出一排巨伞华盖犹如一队金黄甲壳虫。缓缓上台,缓缓上台,伞伞明黄颜色,人人仪态万方。十二把座椅,十二张巨伞,二十四仙使二十四仙女,金玉宫仙人仙长仙客种种齐齐登场。

隐者啊,高贤,传说中的人物,生平难得一见,终得眼界大开!鼓掌鼓掌,鹤公鹤婆出场,本次万寿大会的主角也是武林大会的主办者,来了!来了!哗哗哗哗,哗哗哗哗,掌声如潮欢声雷动,大伙儿那也是相当的给面子,就在无限荣光万人景仰之中贺九皋玉如颜二人携手上台,当先就座。

但见仙风道骨,胜似闲云野鹤,鹤公贺九皋峨冠博带,长襟宽袖,可说眉目疏朗面容清癯,又是身形挺拔松竹之姿,气度沉稳大有世外高人之风。鹤鸣九皋,声闻于野,得见此人便如见那万鹤之王,使人仰视心生敬意。谁得平起平坐?自是鹤公鹤婆,鹤公在左鹤婆在右,二人都是正坐——

不过这鹤婆,就不一样了。

“哎呀呀!我天!这不是玉大美人么?”

“美人?哪里?我怎不见?”

“是你有眼无珠,那里明明坐着,你看你看——”

“不得了,了不得!玉大美人又发福了!”

“嘘——”

玉如颜生气了,玉如颜很生气,当下拿眼狠狠瞪将过去,玉大美人不爱听了!

众人噤声,噤若寒蝉。

是又发福了,都快二百斤了,脸上的横肉都不是一条了。这个玉如颜自然知dào

,便就摸也摸的出来,金玉宫里没有镜子,不用照。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瘦了也不成,胖更不得了!一胖显得眼睛就小,一胖鼻子也不挺了,一胖人都变了模样,玉如颜再也不是当年的玉大美人了!身子发福,穿金戴玉也不行了,皱纹道道,粉厚三寸还是白饶,曾经的高挑大美女变作高胖老太婆这个谁也接受不了,因此玉大美人脾气非常之不好!

究竟如何?

简单地说,如果看见关泰,人们会以为他是玉如颜的亲生儿子。如果看见牡丹姑娘,以脾气而论,那就是玉大美人的亲孙女了!母老虎,真zhèng

的天下第一母虎,来了!岁月不饶人,不过开句玩笑,无伤大雅,台下众人一时也是感慨颇多。但以姿色而论,当年的玉如颜可说十分,见得贺仪贺夫人,曾经的鹤谷玉女,此时的金玉宫宫主,可知。

贺仪随之登台,宫装高髻,姿容楚楚。款款而行,须臾落定,正于鹤公鹤婆其后,仪态高贵而又大方,举止雍容而又娴静。其人丰腴不掩丽色,但见鬓如堆鸦,可说肌肤胜雪,柳眉杏眼淡淡鱼尾,更增三分韵致。不得不说,贺夫人年近五旬仍是这般光彩照人,从容站立凤目微敛,端庄沉静是有母仪天下之威!

于姿容而言,上天总是特别眷顾一些人,比如贺夫人。

这就是第三样好处,看美人。

众人是大饱眼福,瞅得眼都直了,当然不止贺夫人,还有金玉宫二十四仙女。二十四仙女共二十四仙使紧随其后,登凌云台,上台上台,分立贺仪之后。左为仙子,前后两排,花容月貌,衣作青白。右为仙使,一般两排,气宇轩昂,衣为金紫。人人佩剑,齐齐站立,多是帅哥美女,一时大为养眼。既为仙宫仙子,自有出尘之姿,众人是一一观赏一一品鉴,万千目光却也终是齐齐落于一人——

林黛,林仙子。

她是与众不同的,不止因其美。

她静静立于贺夫人左首,前排第一个,如伴月的星。她就安静地立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空谷幽兰淡淡芬芳,却是百花之中最最夺目的一朵。以贺夫人天姿国色仪态万方,亦不能蔽其动人风姿,她是林黛。她的目光是淡然的,她的面容如同贺夫人一样沉静,她似不知众人都在看着她,以各种眼神——

美,不止容貌,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

当然所谓从容所谓淡然,也是一种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赞赏的也有,爱慕的也有,眼红的也有,妒嫉的也有,美,并没有具体评判的标准。有人看是不屑一顾了,比如了凡月婵,比如咏荷采莲,比如许三仙。也有人根本就无视那甚么武林第一美女甚么仙宫仙子,比如无禅,比如呼巴次楞。无论对事对人,一万个人总有一万种看法,也如同方殷方道士,是她!是她!方殷识得她!她就是那——

美女看不完,还要说高人。

十二贵宾,元老级人物,高人中的高人,现身!

却是寥寥数人。

一侏儒,不笑僧,僧一竺。

不笑僧坐定,众人傻眼了,他也算是其中一人?

一先生,年四十许,白面无须。

先生坐定,手摇鹤羽扇,众人面面相觑,这人又是谁?

一老道,老若朽木,携一太婆,一般老迈,双双上台,双双坐定。

这便是上清木长老了,有人识得,而木婆婆,曾经不逊玉如颜的墨大美女——

且不说,只四人。

台上便就坐了六个,还有六个位置空着,其中星罗双仙各有一席,却有四人没来。

“轰!哗!噼里啪啦!嗡嗡嗡嗡!”不老仙翁正待上台说话,众人已然大不乐意了!当下一阵大乱,猛拍巴掌喝倒彩,一人起哄便就万人起哄,眼瞅着一群苍蝇忽然又变成一窝马蜂了!不老仙翁极为尴尬,玉大美人脸色煞白,不死仙翁坐了下去,也是仰天长叹一声:“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都来了啊!”

这事儿不怪大家伙儿,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瞎来,这让大伙儿失望了,自是不给面子就此拆台!钱不能白花,票不能白买!要说看高人么,本就看的是龙飞凤舞哑僧隐儒,四大高人原是五人。这下老夫子不来定海不来龙教主也不来,只有鹤公鹤婆这对儿假凤凰,五人只有一双,大伙儿当然不干了!

是了,还有一个,雪山密宗陀迦落,陀迦落活佛也没来。这就叫花无百日好,多年老友也不可靠,实则贺九皋端然肃然而坐,心下也是大不乐意!自是邀请了,人家就不来,苦苦等候迟迟不来,便教这做寿的寿星又能如何?定海,孔梦余,陀迦落,三个老东西,贺九皋暗道,就此绝交!至于那个狂徒,位子留给了他,爱来不来!

那个狂徒就是龙真,尤其可恶,金玉宫是无人不恨!

武林大会还没开始,光彩当先黯淡三分。就如同一台新人出演的戏,说好的大牌儿助演多半没有现身,观众自是不买账了。无论如何,戏已开场就要演下去,这是一出好戏,也是一场大梦。方道士还在做梦,两眼直愣愣,只看林黛一人。一切宛若真实,沙漠中的绿洲,她,就是,竟是!她!

实则众人最大的不满,说到头来,还是在座一人。万夫所指,正是那人,那人谁也不识得,年纪不大架子不小,无名小辈也来凑份子?道貌岸然,假装高深,还羽扇纶巾的,当自个儿是诸葛亮了?这不成,绝对不成!不笑僧也就罢了,人家那是有实力,哄他!哄他!将他赶下台去,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蛋罢!

千面妖人,不老神话,还是不老仙翁一句话就让众人闭上了嘴——

他是于藏海。

十二 大人物与小人物

叫号!叫号!

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四方擂,一台二人,四面擂台八人比武。正当巳时,青天白日,于万众瞩目中真龙教天宫四名老者点册叫号,前后八人上台,真刀真枪的比斗已经开始了。说了压轴大戏,寿筵是在其后,不老仙翁也没多说几百句废话,好不啰嗦一番入座观战。四方擂台,万人观战,远观亦可,近观无妨,只你小心不给刀枪伤到不溅一身血,一切自便。实则观票并非只限你远远地看,而寿柬的真zhèng

价值还在其后——

赴金玉宫,参加寿筵。

这是一台大戏,也是一方赛场,共计八百二十一人参赛,男选手六百三十人,女选手一百八十一人,以上数据均创历史新高。关堂主也在场,真龙教人堂堂众便是赛场秩序的维护者,防止有人滋事闹事生事多管闲事。马老夫子也在场,真龙教天宫十二执事便是赛场仲裁,三班倒,轮流判定胜负——

这时便就显出于藏海的好处来了,于藏海就是真龙教天宫宫主,也就是本次大会的裁判长,评委会主席。当然有他一个席位,不能小看了他,绝不能!不然他让手下给你一个黑哨,让你半生辛苦就此付之东流。果然千面老妖人,一回出场一模样,相传此人极擅易容改装之术,便就化作你的模样站在你的面前,也是齐天大圣对与六耳猕猴之分。

谁真?谁假?谁又知dào



于藏海其人,正如同他的名字,变幻不定莫测高深。

无怪众人有眼无珠,上一次千面人于藏海也在座,却是七老八十一个老太婆!

易容千般术,最难变性人。

比如白莲花采莲仙姑,昆嵛五道之中女扮男装的白采莲,就非常之有幸地被第一个点到当先出场,并非常之不幸地碰上了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南山禅宗的无能大仙。采莲仙姑自心中窃喜,无能大仙是一眼识破:“你!不男不女,假的!”是很假,假到无能都看出来了,白采莲愤nù

拔剑:“小淫僧!去死罢!”

是这样,采莲仙姑与许家三仙一见如故,感情甚笃,所以无能这个对手——

刀光起,剑嗡鸣,四方摆上八人在战,四面八方万人齐观。

是有规矩,是有讲究,不得不提,先说几句。

比武多半青年俊彦,后进末学,寂寂无名者。多是各大门派弟子,二三十岁的居多,三四十岁的其次,到了四五十岁便已十不足一,七老八十的更是寥寥无几。是有讲究,并非规矩,这也是给年经人出头的一个机会,若以龙飞凤舞哑僧隐儒之流的神仙老妖怪参加,这武林大会的名次大伙儿也都不用争了。当然也有老当益壮老骥伏枥的,明明是匹千里马却大半辈子给人当作蹩脚驴,却也未必上台比斗——

众目睽睽之下,老脸也是丢不得。

出名要趁早,快乐才痛快,无论甚么年代。

而比武的规矩是真龙教定下的,众人也都认可。其一:自有刀枪,却限暗器,以免误伤他人。其二:限使毒物,毒虫,迷药迷香种种,比武林大会比的是武技。其三:刀枪无眼,生死不限,然而得饶人处且饶人,不限生死限人情。其四:对手排定,双双排定,胜者对胜者,轮轮淘汰赛。

以上规矩,都有讲究。

比如第三条,尺度最难掌控的一条,也是最被众人认可的一条。理由很简单,说了刀枪无眼,生死本就一线间,一个心慈手软胜负逆转甚至生死互换,你说冤也不冤?所以不留手,所以不留情,若非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这擂台之上便就是分的生死存亡而非只胜负。没办法,这是比武,既然上台自当做好死伤的准bèi

,再不成大可往台下一跳,直接认输。

比如第四条,本是铁打的死规矩,也是最有讲究,最最奇妙的一条。说是对手早已排定,实则如何排法是谁也不知,报名的不知排名的不知,只在那四本花名册上。而那四本花名册,就是神奇的,可以改变命运的花名册了。人的命,天注定,绝非危言耸听,上台比武的人自有高纸强弱之分,但说到结果却是不尽相同——

比如不笑僧,僧一竺。

四十八年前,僧一竺首轮便就对上了定海,结果,三拳两脚,完败。不笑僧自那时起就再也没有笑过,原来不笑僧是会笑的。这就是命,以当年僧一竺的武功,即便登不上凌云台,至少可以轻松过上几关。是这样的,便以此时在场八百二十一人而论,若武功最强的两个恰好于第一轮对上,那么可以想见其中一人——

本以榜眼之才,也是落第秀才。

或是两败俱伤,双双颜面无光。

天意弄人,不外如是。

但是绝对公平,没有半点内幕,马老夫子可以证明这一点。

其实很简单,是由天宫十二执事排定,六人随机编号,六人随机抽取,即可。

命运,就是无数个偶然组成的,一个必然。

当然也有人定胜天,我命由我不由天之说,仍以台上坐着的不笑僧为例:三十六年前,不笑僧刻苦修行,卷土重来,势如破竹勇过七关,虽败于龙老教主龙苍莽止步四强未能登上凌云台,也是一举成名战绩傲人。二十四年前,不笑僧终得登上凌云台,决斗上清掌教梅公远,虽又惜败,但已是技惊四座名扬天下——

不笑僧本身就是一个励志的故事,愈挫愈勇咬定青山不放松。

你看他,现下已经是凌云台上台上的,大人物了!

不笑僧,又笑了。

实则不笑僧的身上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只有不笑僧自己知dào

,那就是——

不笑僧脸上不笑的时候,心里是在笑着的。

反之亦然。

都是些个陈年旧事了,不提了,时间宝贵,还是先说武林大会。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比如无能,无所不能的无能大仙就是这样:“不行!你玩儿赖!就不行!我不!”无能是这样说的,无能说到做到,对于不公平不合理的事情无能根本就无法忍受,人家无能赤手空拳你这偏又动刀动枪的,这也太欺负人了!无能当然不干了:“哈哈!傻子!我走了啊,不陪你玩了!”

说罢一跃下台,飘然扬长而去。

十三 无能的真正实力

无能大仙这种人,说白了,就是欠揍!

白采莲已经气疯了,白采莲脸都气白了,气得两只手都在抖!

就是此人,这个号称无能大仙的小胖和尚,当先胡搅蛮缠,一意罢手不战,其后作可怜乖巧状,意图双双握手言和。再后便是恶声恶气恶语相加,甚么假男人母老虎丑八怪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最后就是假装认输,装模作样往台下跳。你倒跳啊!他又不跳!末了儿来句傻子二百五,四下连连得yì

叫嚣——

果然淫僧!绝对败类!此人必死!白莲花暗自发誓!

无能当然不会跳下台去,那就等于是直接认输了,这个无能懂。当然了,无能这是使的一计,激将法,要知dào

无能在南山禅宗号称智计无双的!无能才不认输,无能一定要赢,你看好万人,是好几十万人都给无能加油鼓劲儿,无能已经数过了:“哎!无能啊,你怎么就那么,那么聪明啊!”

无能大仙心下叹息,暗暗自得。

事实就是这样的,无能大仙说的是一点儿错儿也没有,实则四方擂上万人关注的焦点之战这在无能这方,无能心如明镜。今天是个好日子,是无能最最威风神气的一天了,武功高又怎样?学问大又怎样?还不是得先看无能的!你看无禅师兄,方殷亲哥,还有很多的人都热切而激动地眼巴巴地瞅着无能,无能是时候表现一下了!在一百万个人的瞩目之下,无能暗自决定,要将自己的真zhèng

实力,完全展现出来!

“我说,我再说一遍,可、以、开、始、了。”马老夫子有气无力,极为不耐烦地说道。话说这个走后门儿进来的小和尚,马老夫子可不待见,而说这话已然过去一柱香时间了,另外三方擂台早已各自分出胜负,有的都比到第三对儿了。白采莲忽然平静下来,拎着手中长剑,缓缓走上前去:“早晚是个死,早死早安生,小和尚,你可以去西天了。”

“阿弥陀佛——”无能忽然正色,肃目,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啊!”采莲仙姑一怔,便就冷笑一声,祭起神剑一式“弦断惊梦”含愤刺出!无能大仙也是合该就死,这一式乃是昆嵛剑法之中最最毒辣的一式,采莲仙姑出手便是大杀招!无能大仙大叫一声,眼见剑如闪电直取自家一眼,登时猛地转过身去:“九天十地、大屁神功!”

对之大杀招,当以大绝学,便于采莲一惊众人一呆天地一动之时:“扑——”

一屁横行,神佛难当!

“九天十地大屁神功”共有三式:转身,撅腚,发射。

一气呵成!

既然大神功,是有大威力,这一屁气势磅礴理直气壮,采莲仙姑只觉劲风扑面!

众人掩鼻,避之不及!

究竟如何,当须细表,话说无能大仙昨儿晚上吃撑了,至今肚子还涨的难受,这一屁也是蓄势已久!而且,昨晚吃的比较杂,多是肉食,无能大仙这一屁的味道也是格外浓郁!但见!采莲仙姑当下飞退三丈,弯腰干呕,众人也是一退再退退避三舍,面色惊惧!有风!是有风!东南西北风,吹送四方擂,一时万人侧目纷纷掩鼻,而台上风云变幻胜负瞬间逆转!余威肆虐犹不止,波及凌云台上台,前辈高人齐变色,仙子仙使共胆寒!

一屁之威,乃至于斯!

本届武林大会,第一个一鸣惊人的人,正是无能大仙!

“哈哈哈!哈哈哈!”““叭咪吽!叭咪吽!”

只二人立于台下:一为无禅,哈哈大笑!一为呼巴次楞,手舞足蹈。

是了,无能师弟的臭屁,无禅早有所闻。

而呼巴次楞非常之喜欢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和尚,就像喜欢一只调皮的小野猪。

“哼哼!知dào

本大仙的厉害了罢,赶紧认输!饶你一命!”无能转过身,拍拍肚皮,骄傲地说道。众人轰然大笑,尽多眉飞色舞,笑的是那小胖和尚更是那假大姑娘,一时起哄喝倒彩口哨儿满天飞:“九天十地!大屁神功!”好事者不在少数,不过图的一个乐子,于是无能和尚愈发得yì

洋洋而白莲花——

白莲花已经烧起来了,变作红莲花,羞恼愤恨之下终于失去理智,银牙暗咬也不打话一式“玉石俱焚”送上!哪怕今日与他同归于尽,也好过受他羞辱给人笑话,这一招自是只攻不守刚勇决烈,是为采莲仙姑大杀招中的大绝招!啊啊啊啊!无能掉头就跑!杀人了杀人了!无能吱哇乱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无能上蹿下跳!

这,就是无能的聪明之处。此时九天十地大屁神功再不能使,那假男人盛怒之下必然一剑捅个他个屁股开花,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能屈能伸有勇有谋。无能是胖,但是灵活,东躲西躲,闪转腾挪。采莲仙姑追杀一时已是香汗淋漓娇喘细细,无能大仙犹自活蹦乱跳:“杀人了啊——救命啊——无能要死了啊啊啊——”

这不是杀人,这是杀猪了,无能和尚就如同一头屠刀之下绝不屈从于命运的小猪那样呜哇大叫满场飞奔,每于采莲剑下惊险逃过,却也有惊无险。这绝非一时侥幸,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无论如何无能也是南山禅宗弟子,灵石教出来的徒弟。白采莲追杀一时,手中长剑竟不能沾上无能一片衣角,气急败坏之下也自章法大乱——

无能出拳,罗汉十八!

便于采莲一剑落空,也是毫无防备之下,无能一式罗汉过江正对仙姑胸脯,波涛隐现欲盖弥彰之处,这一拳是有无禅三分神韵加之无能十分霸气:““轰!”现场大乱,蚂蚁炸窝:“啊————————————————————”千百人随采莲齐声大叫,尽多尖利长声惊叫,也有粗声嘎嘎大笑:“猴子摘桃!灵猿采果!”

“师——父——”采莲仙姑一声长长凄呼,掩面飞身一跃下台,投入陈知机怀中,放声大哭:“我不活了!我不活了!”陈知机叹一口气,苦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望月观星咏荷三人齐齐怒视,齐齐斥叱骂:“卑鄙!下流!无耻之徒!”无能捧腹狂笑,那是趾高气扬,众人随之大笑,尽皆眉眼生动,南山禅宗一干和尚人人低头,羞惭无地!

中了!

原是无能大仙怜香惜玉,当时改罗汉拳为龙爪手,实实在在地给采莲仙姑来了一下子!无禅离得最近,无禅看个满眼,无禅一脸奇怪。呼巴次楞嗬嗬大笑,张开两臂大吼一声:“叭咪吽!”这是送给英雄的欢呼,呼巴次楞对无能大仙致以最最崇高的敬意,无能激动雀跃之下也是一个飞扑纵体入怀:“神啊!大神!”

大熊小猪搂抱一处,叽里呱啦好不亲热!

是的,呼巴次楞才是无能大仙的保护神,无禅和尚已经下岗了。

这就叫做扮猪吃老虎,无能和尚智勇双全过关斩将,一举惊爆众人眼球儿!

叫号!叫号!马老夫子终于叫号,马老夫子都快睡着了:“下一场,雪山密宗呼巴次楞,对——”

呼巴次楞四字一出,万千喧嚣归于静寂。

无能大仙不过是个玩笑,而呼巴次楞绝对不是玩笑,呼巴次楞是很醒目的,没有人可以将他无视。也没有人愿意去做他的对手,没有一个人。呼巴次楞的大名,早在呼巴次楞上场之前便已响亮无比:“呼巴次楞!呼巴次楞!”轮到呼巴次楞上了,这个呼巴次楞懂,呼巴次楞擂胸大吼呼地一下跃上台面:“通!”

巨灵神出,谁与争锋!

十四 浮游

“下一场——”

呼巴次楞立在台下,满头满脸都是沮丧!

对手是谁已不重yào

,呼巴次楞不战而胜,呼巴次楞咧着大嘴都要哭了:“摩罗摩罗,阿呼鲁鲁!”摩罗只一笑,摩罗也没办法,而阿呼鲁鲁却是心不在焉,正与高台上的一个美女眉来眼去,哎!女人!女人!这个呼巴次楞懂,摩罗说过英雄难过美人关,人人如此,神也一样!好在还有无能和无禅,他们两个也是呼巴次楞的好兄弟,于呼巴次楞心中失落懊恼万分之时与他一丝慰籍——

“大神呐!太牛了!牛,牛大发了!”无能大仙,总是非常之善解人意。

“呼,呼巴,那个,无禅和你打!”呼巴,就是无禅和尚对呼巴次楞的爱称。

“南山禅宗,无禅,对——”

无禅出场,却不在这方擂台之上,东北相邻,这一场是在北方擂。

无禅上台。

八百二十一人,要比四百多场,说来时间有限,不容半分喘息:“上清,牛大志。”

“我——”牛大志当下偷着骂了一句脏话,一时死的心都有了!

“不、会、罢!”上清众道南山众僧一齐傻眼,心说这也太巧了:“你死定了!太师叔祖说无禅师兄必定第一,这个,你就认输罢!”无能好心好意提醒道。牛大志苦笑一声走上前去,已听得身后多有叹息。这就是命,牛大志本来是信心满满,牛大志的内功剑术也是今非昔比,但对于无禅来说——

岳师兄说,无禅武功,在我之上。

“三姐夫啊,你可得让着我点儿!”牛大志立定,叹道。

“啊?”他是牡丹姐姐的弟弟,无禅至今还不敢相信,无禅也有点儿懵。

可惜牡丹姑娘不在,好在牡丹女侠不在。

二人相对,牛大志拔剑,无禅赤手空拳。当然无论如何也要比上一比,百闻不如一见,牛大志也要见识一下自家三姐夫的武功。对于面前这个浓眉大眼朴实无华的和尚,牛大志不敢有半点疏忽,玩笑一句便就缓缓起势捏个剑诀,神色已为端凝肃重:“上清牛大志,请指教——”

“来!”

方殷看过一眼,也是颇多感慨。

也不奇怪,又能如何,若方殷对上无禅也是一样,无巧不巧。

方殷又看岳凌一眼,岳凌对他点头一笑,二人说来也没多熟,却是事事大有默契。

无禅必胜,大志必败。

三清剑法对十八罗汉拳,转眼二人你来我住战作一团。牛大志步法灵活剑式灵动,三分攻来择机出剑,七分守来绵密周全,胜似闲庭信步,看似是在上风。无禅以徒手搏其白刃,却也避其锋芒,无禅纵有金刚不坏之体也是不得其用,来时灵石师父说了,若是衣服给人划破,无禅就算输了。

无禅也是,今非昔比。

刚极至柔,无禅拳法已然生变,而功法已臻圆融之境。

金刚不坏功法七层,第七层就是,圆融。

这一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过盏茶时分,经数百回合,二人迟迟没有分出胜负。看是平平无奇,众人有些失望,却不知牛大志愈战愈是心惊!剑未及体,已有所觉,如锋刃破水而不得见,然而所觉竟是有形有质!了不得!护体罡气!牛大志本就是个识货的,这功夫就相当于剑生剑芒,而那剑芒本已是传说中的绝学——

上清八十一弟子,仅岳师兄略有所得。

说是数百回合,无禅一拳未出,无禅是个实在人,当真说让就让。

当真也不客气,干脆一让到底!

“不比了!”无禅忽然立住,大叫一声。

他是说停就停,牛大志却是一剑当胸刺到,不及收势:“啊哟!”

剑已易手。

牛大志惊呼一声,直如见鬼一般:“你?”

太快了,可说电光火石,无禅递过长剑,嘿嘿一乐:“不比了,你比不过无禅的。”他比不过无禅,无禅就不用和他比了,无禅的道理是很简单。众人惊呆,牛大志哭笑不得。却也知武功实在差他太远,也是输得心服口服:“不比了,我认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以无禅之坚再得一个快字,试问谁人是他对手?

不过小试牛刀,定海没有说错。

牛大志也是个痛快人,当下接过长剑,笑叹道:“不愧三姐夫,哈哈,手没伤到罢?”

“看!”无禅摊开右手,给他看了一下。

牛大志五体投地:“三姐夫,你是人么?

“南山禅宗无禅胜,上清牛大志败。下一场——”

时已正午,四方擂上激战正酣,来的尽多武功精强能人异士,可说龙争虎斗精彩纷呈,不能以一言蔽之。是有八百余人,只得四方擂台,实则今日是比斗场次最多也是极为冗长繁杂的一天,说是眼光缭乱目不暇接,看得多了也就厌了。单以比武来说,胜方自是兴高采烈海啸山呼,败的自是垂头丧气愁云惨雾,然而人有千般相不一而足,譬如无禅,譬如呼巴次楞,譬如牛大志。

牛大志是很开心,牛大志一点也不失望,技不如人牛大志认,何况败给的是自家三姐夫。对于这个和尚姐夫,牛大志总是忍不住拿他打趣:“三姐夫,我的老姐,你的媳妇儿呢?”提到牡丹姑娘,无禅当下眉头紧皱,竟是极为鲜见地叹了口气:“这个,无禅也不知dào

,方殷大哥,你知dào

么?”

烈焰红唇,宝马美人,当然方道士对于牡丹女侠的印象也是特别深刻:“苦竹师太不是说了,给铁链子拴着了。”苦竹师太,正自台上与一名江湖豪客激战,以“森罗掌”及“无色无相指”打得那人暴跳如雷狼狈万分!作为月老山桃花庵大弟子,苦竹师太将会继承守痴神尼的衣钵,可说是任重而道远。

了凡月婵没有报名,二人另有更为重yào

更为艰巨的任务。月婵痴痴地看着无花,眼波流转晕生双颊,南山既有小灵秀,那么灵秀和尚也该退休了。了凡偷眼看着岳凌,面色幽怨欲语还休,听说这品貌出众的年经道士已经名草有主,了凡心中百味陈杂。各有所求,各有所乐,武林大会精彩之处自不单只比武,更有情缘。

情之一字,难描难画。

“金玉宫林黛,对上清——”

方殷微微一笑,林黛微微一笑。

短短一时半刻,二人对望千百度,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才是最最奇妙的事情。

一见倾心,情有归处。

十五 那一眼的风情

龙舞阳大怒!

龙舞阳是为龙真贺仪之子,独子,金玉宫二十四仙使之首,此时手抚仙剑直直立于贺夫人右首,忍无可忍勃然大怒!林黛何人?龙舞阳未过门的妻子,天仙般的人物,怎由得凡俗之人亵渎?龙舞阳又何人?何等尊贵何等高傲,龙舞阳的女人,又怎容得他人染指?但见那二人一直眉来眼去勾勾搭搭,龙舞阳龙大公子——

不必说!立毒誓!那浪子小妖道今日必死!

当然最让龙大公子生气的还是林黛林妹妹,林黛从来不拿正眼看他,从不。

实则林黛种种,实则龙舞阳种种,都在贺夫人眼中。

贺仪听得内心深处那一声叹息,眼前浮现的却是二四十年前,那一幕。

何其相似!

他是谁人贺仪不知,但贺仪从他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

林仙子出场,于西方擂,万人齐至西方擂,争睹。围得是重重叠叠,挤得是满满当当,早见那窈窕动人的身姿,娴雅端庄俏立台上。自是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看那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皓齿内鲜丹唇外朗,芳泽无以近之,岂非洛水神女?武林第一美人名不虚传,凌波仙子终于登场。

对面一个道士,形容英姿俊朗。

人成对,剑作双,万人只观一剑,是为神剑浮游。

这,就是浮游。

青玉柄,灰鲨鞘,剑三尺,穗三尺,尽得苍古缥缈意,风华内敛不得见。

浮游剑,鹤公所使的剑是在林黛手中,可见金玉宫此番也倾尽全力,是要一举夺魁!可说神兵宝器,自是大占便宜,相传浮游剑吹毛断发锐利无比,加之林仙子本就剑术绝伦,却教人何以当之?在场万余人,没有一个人认为那青年道士能够抵得林仙子三招两式,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武,只亲睹仙子风采,足矣!

却也无人可知,林黛隐于水袖中的手,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未战,心已乱,这是林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他,在看我。他,还在看我。

“高明!加油!”鼓舞加油声起,也是寥寥无几,高明只能是苦笑了,高明已经灯枯油尽了。高道士本来还在取笑牛道友,结果。高道士还是那个高道士,但高明不再是当年的高明,结果只有一个高明也是心知肚明,此番必败,没有侥幸。当然如同牛大志一般,高明绝不会就此认输,但求得心中无憾,放手一搏便是!

是高明,不是方殷,说了方道士是以恩啊帮帮主身份参赛,宁做草鸡之头,也不做那驴尾之尾。而此时方殷心中无尽喜乐,那是无法言喻的心动感觉,方殷是在看着林黛,回味着方才那目光交融刹那心动的,万千旖旎。一切都已不再重yào

,不必再问所为何来,只见了她,只一眼,就是三生三世的约定。

彼时方殷于台下,心头火热,如梦似幻。

彼时林黛于台上,心如鹿撞,如醉似痴。

二人双双入梦。

梦回。

比武对于方殷而言,那是可有可无,方殷不是很在乎。方殷此来最重yào

的一件事情就是见到孔梦余孔老夫子,问他关于自己的身世。陀迦落活佛所说的话一直萦绕在方殷耳畔,方殷不是天生地养,方殷要找到自己的爹娘。除此无他。但老夫子没有来。可是有她,方殷在这里见到了她。海市蜃楼,沙漠中的绿洲,方殷已经找到——

心才是荒漠,无尽地干涸,可就遇见了她,一切都已值得!

许是会有一见钟情,但那一见,一如千百年地漫长。

眼神有意无意,双双缠绵交错——

起先不是这样。

起先她在凌云台上台,高高在上翩然若仙,方殷正如一只仰望明月的秋虫,目光为之所夺心下却是卑微。是的,方殷知dào

,她没有看到方殷,于万千人中方殷一点都不显眼,何况她低眉敛目本就无视台下。但那不如何,她很美不如何,她很高贵不如何,她似曾相识如梦似幻也不如何,她就像是仙女下凡洛神出世也不如何,那与方殷无干。

——斯美若花,余存观赏之心而无亵玩之意,即如此。

方殷仰望她,目光是坦然。

没有一见钟情,只有两情相悦。

林黛是不在乎,林黛已经见惯。爱慕的贪婪的妒嫉的鄙夷的目光林黛已经见惯,林黛不是仙子也不是女神,林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女子。容貌对于林黛而言只是一种困扰,如果可以选择林黛宁可丑若无盐,这不是一句玩笑话。当然多半也是拜那龙舞阳所赐,龙大太子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她骚扰着她,林黛姑娘是烦不胜烦——

本就没有未过门的妻子一说,龙舞阳只是一厢情意,罢了。

当然是个女子必定爱美,说来不是玩笑也是气话,林黛的美,只要让他看到,林黛的好,只要让他知dào

。但他是谁,他在哪里,林黛不知dào

。林黛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林黛经常会哭,人前人后,说哭就哭。但林黛极有主见,当林黛流泪的时候,就是林黛一心坚守一意,没有人能够动摇半分的时候。

若屈从,毋宁死,这就是林黛。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这里没有神仙只有凡人,林黛林仙子也是一般。正与金玉宫一众师妹一般,林黛有意无意也在看着台下,看着人山人海万千喧嚣,远远地看着一张张陌生的,千姿百态的脸。而于万千人中,只有一个他。林黛没有办法不去注意到他。他就那样直直看着林黛,一直看着。直直地看。

青衫磊落。

林黛当时是羞了,更恼了,也是恨了!林黛恨他,更恨自己!

林黛不敢看他。

简单而又干净,朴素却不平凡,他自立在那里如同田野中的一株野草,万千之一。然而这里不是田野草原,他是不同的。一人孑然独立,千山万水之姿,那直白的目光早已穿过了人潮人海穿过了华盖之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在看着林黛:“此人恁地无礼!好不让人厌烦!”他是隐于台下万众之中,却教台上的林黛无处躲藏!

林黛忽然想哭。

林黛却是笑了。

当其时无能大仙正自台上耍宝,而方殷拢回目光,正自与无禅说话。当其时林黛心里有一点恐慌,就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骤然失去了主张!也许只是错觉,也许是梦一场,却也正好去真真zhèng

正实实在在地看他一眼,好好kàn

看他的模样。便就这一眼,方殷若有所觉,方道士如有神助,一抬头——

那一眼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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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太素

这一场,林仙子的发挥,可说是大失水准!

浮游神剑执素手,三尺青碧寒潭水,其光灼灼,动人心魄。既得神兵利器,自是大沾便宜,这就好比锋刃之于徒手,在浮游神剑之前高明的青鸾剑只是一个摆设。便于中秋过后,八人已于上清峰仙剑阁各自选过佩剑,如高明的青鸾剑,如牛大志的秋实剑,如岳凌的承脉剑。自是有备而来,所用也非凡铁,但相较这名满天下的浮游剑来说——

手中的青鸾剑,是一柄精美而古朴的好剑,高道士自是倍加爱惜无比珍视,何况那红红的美丽剑穗是三妹毛若花亲手编织。无论如何青鸾剑不能折在这里,毁在高明手中,浮游剑的威力高明试也不敢试。招出即出,锋芒避之,高明以三清剑法全力应对,却也只使出了三分功力。而林黛林仙子,手持浮游剑翩然若仙的林仙子,更是惨不忍睹!

一剑轻飘飘,三心又二意,神思全不属,剑剑不成式。一个虚情,一个假意,你来我往斗盏茶时分,二人迟迟没有分出胜负。众人不知就里自是惊奇莫名,心道莫非无招胜有招,也不似,这林仙子明明神剑在手,怎不抢上进击?又有明白人,言道林仙子使的正的“浮游剑法”,正取平和淡然,轻灵缥缈之意。

林黛的剑术,没有人比贺仪更清楚。就像是灵石之于无禅,林黛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贺仪教的,林黛本就是贺仪贺夫人十三年前收养的,乱世遗孤。在贺夫人看来,那青年道士剑法不差,但在自己爱徒面前绝对过不了三招两式。何以如此贺夫人也是心知肚明,贺仪已经注意到了台下,另一个青年道士。

也留意到了自己的儿子,龙舞阳,那一张铁青的脸。

当年的他,也是这般,就那样凝视着台上比武的贺仪,一模,一样。

宿长眠,宿长眠,贺仪又入梦。

他是谁?他是谁?林黛在梦中。

林黛在与自己战斗,与自己的心,没有人能够形容林黛那时的感受。林黛的人是在四方擂上,林黛的心却留在凌云台上,停留在那四目交投的刹那,停留在那似是永恒的芳华。那,就是情么?这,就是爱么?是的,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这样突如其来,使人措手不及令人沉醉回味,久久沉溺其间时时无法自拔!林黛心已乱,剑式亦凌乱,林黛知dào

他在看着林黛,林黛又化作一只风筝飞上了天,那如影随行的目光就是一根长长的——

无形的线。

“嗒!”线断,梦惊醒!

耳畔山呼海啸,面前剑如惊鸿:“哧——”

林黛笑了,如同那时,唇角轻扬冰河初开,刹那便就将心落定:“得罪。”

青鸾剑断,从中而断,却也无声无息。

只听“当啷”一声轻响,半截剑身落在台上。四下一寂,旋即山呼海啸又起:“林仙子!林仙子!”这就是美人的好处,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捧场都不吃亏,这就是与美人作对的下场,高明也不知dào

自家这又是得罪了谁。高道士呆立台上,高道士懊恼无及,高道士很是后悔那一时突如其来的凡心妄欲,早知如此又是何必——

林黛笑了,林黛一笑只为方殷。

方殷报之一笑,又自环指轻弹恪吾:“嗒。”

这是山呼海啸之中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那是梦境幻影之中骤然响起的一声睛天霹雳,林黛听到了,林黛全都听到了。万千喧嚣之中款曲已通,无声无息之间琴瑟降至,宏大而又美妙的乐章已于二人内心同时奏响,直如仙乐纶音。林黛心中喜乐,自知此生与那陌生的青年男子再也无法割舍——

而方殷始知,两情相悦之美。

当然花无常好月无常圆,所有的快意甜美都伴随着失意苦涩,高道士已经哭了。断的是剑,断的也是情,这,又如何与三妹交待?比的是剑,伤的是心,这,又教高明情何以堪?首轮即遭淘汰,输得不明不白,高道士终于知dào

今天最倒霉的那个人不是牛道友而是自家,恍惚之中高明已看到那一张横眉冷对恨其不争的脸——

高明默默拾起半截断剑,黯然走下擂台。

方道士,上前,笑着,安慰道:“是她剑利,怪不得你。”

“哎——”高道士长叹一声,当时还很感动来着:“我知dào

,不过还是谢谢你。”

这场看下来,众人或赞或叹或惋惜,然而终是一个心意:且不说武功,如此神剑,谁能当之?浮游已出,太素即来,太素神剑是在龙真之子龙舞阳手中。对于龙大太子,在场众人多半不识得,但龙真的名气贺仪的名气使得众人不能无视于他,台上立于贺夫人身畔的英俊青年,他是龙舞阳:“金玉宫龙舞阳,对,星罗岛翁一鸣。”

正如众人所愿,龙大太子出场。

先说翁一鸣,翁一鸣号称逍遥四海仙,乃是星罗双仙翁门下弟子。其人高而胖,其貌端而庄,年近古稀仍是龙精虎猛,老而不服。世外高人,多以仙圣为号,这逍遥四海仙修为极高,擅使一双日月轮。翁老仙,是本次武林大会参赛选手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当然相较不老仙翁与不死仙翁而言翁老仙也只是个年经人,翁老仙是要以实jì

行动告sù

大家姜是老的辣——

而这天下,绝不只是,年轻人的天下!

青天白日,乾坤朗朗,于北方擂上翁老仙挺身而立,白须飘飘,持日月双轮,举手投足皆是一派世外高人风范。众人欢呼:“翁老仙!逍遥仙!四海仙!日月仙!”但见日轮金光闪闪,大如锅盖,而那月轮银光闪闪,形如弦月。日月双轮乃是翁老仙的成名兵刃,月轮主攻,日轮为守,正如翁老仙其人——

光彩夺目,堂皇凛然!

实则翁老仙是个名人,很有名的,单这武林大会翁老仙已经参加了四次,将东南西北四方擂全部踏遍!四海仙,四方擂,这是天意啊天意,翁老仙此番定将登上凌云台,这是翁老仙毕生之夙愿!翁老仙笑了,翁老仙是在微笑,翁老仙微笑着扬起手四下示意,更微笑着对着台上不老不死双仙翁遥遥招手——

不老仙翁面色凝重,不死仙翁眉头紧皱。

太素剑的凌厉霸道之处,二位仙长心里比谁都清楚,来时已是千叮咛万嘱咐,不想第一轮就对上了!太素剑!太素剑已出!二老齐齐拿眼去看,心下已是万分担忧!神剑是在匣中,匣为墨色,剑为墨色,剑身五尺,剑柄二尺,无穗,竟是一柄七尺大剑!阔剑!重剑!太素神剑已出,金戈杀伐气出——

龙舞阳持剑在手,脸是铁青!

众人翘首相望,台下渐趋安静。

远远望去已见得龙舞阳脸上阴云密布,是谁?是谁激怒了龙大太子?

龙舞阳狠狠瞪了林黛一眼,一眼就是情天恨海!

林黛无视,林黛低眉敛目,神情愉悦满足。

心已安宁,情有归处。

十七 方殷如何

一声厉啸,飞龙在天!

炽白刺目的天光映射在金紫色的衣衫之上,龙舞阳飞身跃下凌云台,巨鹰攫兔般直扑北方擂!太素!太素!太素神剑!众人大声惊呼,翁老仙变了脸色,但见那乌黑的长大剑身发出晦暗的幽光,只觉扑面而来尽是沉重肃杀之气!人在半空,双手持剑,龙舞阳一剑直劈而下,强横霸道威猛绝伦:“呜——”

太素破空,其声厚重。

尝闻龙真十八年前一啸平仙山,龙大太子自当仿效其父之风!他是二话不说说打就打,翁老仙却是出乎意料,忙不迭举起金轮招架:“大胆狂徒!小子无礼!”翁老仙很生气,这不合规矩,本就是以武会友何况这是一个晚辈,岂容他如此放肆!剑以当头斩下,翁老仙却也不惧,自家这金轮东方金精所铸:“当!”

一声巨响,金铁交击声出,金轮从中斩作两半:“喀啷啷!”

势大力沉,锐不能当,太素余势未尽:“呜——”

“啊——”翁老仙魂飞太外,当下奋起余勇,一个懒驴打滚滚将出去,爬将起来就跑:“师父——救命——”所幸翁老仙是有真功夫,不然这一剑已将他连人带轮劈为两半!不死仙翁不死仙翁同时立起,双双脸上变了颜色:“且慢!住手!”龙舞阳置若罔闻,便借一击之势飘然落下,双足轻点又出,电般挺剑直刺:“哧——”

太素厚、重、长大且利,攻无不克,无愧神剑之名!

胜与败,生与死,不过弹指。

只三丈,翁老仙便可跃至台下,翁老仙已然告负:“我认输!我认输!”而太素如影随行就在翁老仙后心寸许,人人见得龙舞阳面如沉水,竟不收手,欲将翁老仙一举击杀!看是血海深仇,下手果绝狠辣,何以至此众人不知,但惊呼声起怒喝声起人人都是变了脸色:“住手!住手!”便此时翁老仙一跃而起飞身下台,百忙之中扬手甩出月轮:“呼——”

月轮飞旋而出,只欲挡他一挡:“当!”

又一声响,月轮激射而起,不能动太素分毫:“哧——”

而太素脱手,乌光破胸而出:“啊————————————————”

长长惨呼声中翁老仙扎手扎脚落于台下,扑通一声,挣扎两下。

断了气。

血是缓缓缓缓流出身下,染红了青石地面,染红了花白的发。

阴阳相隔,生死一线。

一时静寂。

“轰嗡——”万人齐怒目,台下炸开锅,纷纷声讨齐齐指责,语多卑鄙无耻小人一个!不老不死双仙翁齐齐跃下凌云台,一时心中悲恸怒不可遏:“你!你!”龙舞阳负手望天,却是笑了:“如何?”千夫所指不惧,万人共愤不惧,龙大太子向来都是傲气凌人,龙大太子做事也不需yào

和任何人解释。

星罗双仙翁不能如何,他是龙真的儿子,他是贺仪的儿子,他是鹤公鹤婆的宝贝外孙:“我徒明明已然告负,你怎如此毒辣,硬要取他性命!”不死仙翁以拐怒指,一张老脸黄里透青:“龙舞阳,这笔账——”龙舞阳一跃而下,看也不看,只将太素哧地一拔:“他自暗算于我,死了也是活该。”

“一鸣!一鸣啊!”不老仙翁飞身扑上,抱尸大哭:“师父没用,师父没用啊——”师父是没用,仙人也没用,在真龙教与金玉宫共同威压之下,龙舞阳便就激起万众怒火,在场也无一人敢动。这是规矩,生死不限,无法理论,没有人情。第一轮比武过半,受伤挂彩难免,翁老仙却是第一个命丧万鹤谷中四方擂下,死于龙舞阳手中。

“龙舞阳胜,翁一鸣——”这一场裁定的老夫子姓朱,朱老夫子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哎!”龙舞阳扬长而去。却不是去凌云台,直向一人而去,止步,望定:“你可知,我是谁人?”方殷看他一眼,笑道:“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俯走,有名——”这又驴唇不对马嘴了,龙舞阳冷笑道:“我是龙舞阳,你记住,林黛是我的女人。”

方殷微微一笑,一时心下雪亮。

却也再不理会,正如林黛一般。

二人近在咫尺,龙舞阳握紧了手中的剑:“你若有胆,台上相见。”

不理会,不理睬,方殷无话可说。

龙舞阳愈怒!

“方殷大哥!”无禅横里杀出,怒目而视:“这人,不是好人!”是了,想动无禅的方殷大哥,还得问问无禅乐不乐意了。还有无能,无能大仙,无能大仙当然不会亲自出手:“呼巴次楞亲哥,你去打他!他欺负你的阿呼鲁鲁了!”好在呼巴次楞没有听懂这一句,呼巴次楞好奇地瞪大一双牛眼:“嗷?”

上清众道围上来,南山众僧围上来,便就恩啊帮的左右护法也是挺身而出:“你待怎地?”谁也不知dào

,这傲慢狠厉的龙大太子何以单单找上方道士,看似二人之间竟有过节。当然帮理也帮亲,方道士绝不是孤家寡人一个,而龙大太子也知此时不能当场将他斩于剑下:“你是怕了!哈哈!无胆匪类!”便就扔下一句,拎剑大笑而去。

过一时,四方擂酣战,凌云台大乱!

“告辞!不送!”不老仙翁当下走人,眼角泪痕未干。

“老树!老树!”鹤公也是坐不住了,极为挽留,连连请罪。

“玉如颜,你听好,我星罗岛上上下下,自此再不入你万鹤谷一步!”不死仙翁动了真怒,连连顿拐拂袖:“走了!”

“老藤啊老藤,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见怪,别见怪!”玉大美人一把扯住,将脸笑成一朵儿花:“阳儿,来来来,给二位仙长赔个不是!”

小孩子,不懂事,杀人放火也是情有可原。当然这是玉大美人的看法,谁人要是动了他的宝贝外孙一根头发,那就不是小孩子了,真个不懂事了。鹤公暗叹一声,心说这都让你惯的,无法无天,混账已极:“是是是,阳儿,快来快来——”隔了一辈儿,只有更亲,举凡天下老人家皆是如此。

星罗双仙翁加起来都活了二百五十岁了,却也还没老糊涂:“这,赔个不是就完了?一鸣!我的一鸣!你死得好惨呐!”不老仙翁大叫,不死仙翁大哭,原来二老都是性情中人。罪魁祸首,龙舞阳何在?龙大太子仍自立于贺夫人身畔,仍是脸色铁青铁青,眼中喷出万丈怒火,直直射向远方那个可恶之极的卑鄙小人!

方才,龙大太子悄悄问过一句,他的于藏海于爷爷说——

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俯走,有名禽兽。

方殷!必死!龙舞阳咬牙发誓!

方才,他的于爷爷,与龙舞阳的亲爷爷龙苍莽金兰之交的于藏海,又说——

那个小子,叫做方殷。

林黛敛眉低目,浑似没有听到。

是的,他叫方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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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是夜

自大漠绝处逢生,仗剑万里归来,方道士的霉运就算是走到头儿了。

八百二十一人,第一轮轮空的那个人,就是方道士。

已是黄昏降至,四方擂上空空荡荡,武林大会第一天的比武就此宣告结束。纷纷扰扰之中,无尽喧闹之中,方殷一直都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原来那个可以不战而胜直接晋级的幸运儿,就是方殷。方殷如何,方殷一点感觉都没有,半点都没有。岳凌胜,萧逸胜,祝由胜,周昊天胜,无花胜,无涤胜,无心胜,无果胜,声声犹似就在耳畔,一天过去了。同为大教派,南山禅宗六人皆胜,上清却是败了二人,牛大志,高明。

也不怎地,说是运气。

方道士的运气特别地好,方道士的大名已经传开,而方道士根本就没有上台——

“恩啊帮,方殷,轮空。”

声名雀起的,还有恩啊帮,世上的事就是这般奇妙。

当然那不重yào

,半点也不重yào



凌云台之上,一般空荡荡,她走了。

仙子仙使,高人隐士,都去了金玉宫,不与凡俗为伍。

木长老,木婆婆,走时过来了,说了几句话。

有一句话,是和方道士说的:“你别光瞅大姑娘,小心那个龙舞阳。”

原来如此,众人笑了,佳人对双双,情深意又长,却逃不过过来人的一双老眼。方道士,方道士,高道士是有先见之明,武林第一美女就是,你的了!打趣一回,哄笑一回,众人也是真心为他高兴,由不得方道士不脸红。说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儿,你又骗得谁来?说是了是了,就是这样,你看这不认了——

也许今天,最最高兴的就是方殷。

当然,除了无能大仙。

篝火燃起,点亮了夜。

大锅!大灶!大碗!大鱼大肉!大大地香!大大地美!无能已经乐疯了!

万人齐聚,又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亲哥!亲哥!”跟着无能闹腾不休的,多了一个呼巴次楞:“叭咪吽!叭咪吽!”是的,无能错了,无能终于知dào

无禅师兄并不是他的保护神,而方殷方道士也不是他的亲哥,他的保护神和亲哥就是呼巴次楞。当然,呼巴次楞也是非常之喜欢无能,是的,就像喜欢一斗调皮的小野猪一样喜欢。现下,两个人是最最要好的了,谁也不能拆散他们,摩罗和阿呼鲁鲁也不行,神仙姐姐也不行。

因为是有方殷,上清的人和南山禅宗的人,还有雪山密宗的人聚在了一起。

这一处,无疑是最最热闹最最醒目的一处。

与之相对,明月照见。

金玉宫松风殿,贺夫人静室之中的,冷清。

“黛儿,你可知错?”贺仪凤目凝霜,端坐,不怒自威。

林黛垂首,立于榻前:“黛儿知错,愿请恩师责罚。”

贺仪摇头,不为所动:“不说四方擂,说那小道士,他叫方殷,对么?”

“黛儿不知。”林黛轻声道。

“他对你有心,你对他有意,是么?”贺夫人何许人也,自不容她蒙混过关。

沉默,长久的沉默。

沉默,是一种态度。

贺仪叹一口气,又道:“舞阳对你痴恋多年,你——”

一语至此,双双沉默。

林黛只有一个过错,那就是四方擂上心神不定,比武大失水准。至于与方殷方道士眉来眼去互通款曲那是林黛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无干。恩师也是一样。而关于龙舞阳与林黛的事情师徒二人已经说过了千百次,贺夫人也是心知,没戏。一个是最钟爱的弟子,一个是亲生的儿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是可惜。

林黛是一个外表柔弱内心执拗的姑娘,贺夫人知dào

。贺夫人拿她也没办法,贺夫人如同疼爱龙舞阳一样疼爱她:“黛儿,若我不依,你又如何?”林黛不语,林黛不能如何。贺夫人,同样是林黛唯一而又致命的软肋,林黛对她也如同对待自己的生母,师徒二人是有着血浓于水的感情:“黛儿,你说。”

“恩师在上,但凭恩师作主。”

“恩师作主?好,恩师说了,舞阳娶你,择日成亲。”

沉默。

“哎!我也知dào

,无关他人,你是一定不嫁舞阳的了。”

“是。”

“上清!上清!”

沉默。

这里有一个典故,就是当年龙真、贺仪、宿长眠,三个人的关系。

当年贺仪左右为难。

现下贺仪很是后悔。

贺夫人忽然意兴阑珊,挥了挥手:“去罢。”

林黛知dào

一点。

贺仪独坐静室之中,任灯影于韶华渐逝的容颜,半明半暗。

贺夫人当林黛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对林黛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好,实则若不是贺夫人明帮暗助,金玉宫已无林黛立足之地。鹤公还好说,鹤婆对龙舞阳那是百依百顺,以龙大太子的为人,可以想见林仙子的处境。而之所以贺仪在宫中一力斡旋力保林黛周全,那是因为贺夫人知dào

强扭的瓜,真的不甜。

他的身上,是有他的影子。

正如龙舞阳身上,是有龙真的影子。

但那不同,贺仪至今仍不知dào

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对是错。

贺夫人对林黛是真的好,但也正因如此,林黛无法摆脱这如山更如海的,养育亲恩。

金玉宫松风殿,鹤公书斋之中,四人说话。

于藏海笑道:“他会来。”

玉大美人嗤嗤冷笑,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混账东西!亏他有脸!”

贺九皋叹道:“龙真一来,少不了又生事端,便以真龙教与上清教,哎——”

于藏海轻摇鹤羽扇,微微笑道:“不过一出戏,何必又当真?”

鹤公已是耄耋之年,虽说修练多年保养有术,然而额上皱纹也如刀削一般深刻“哎!”

“这天下,终归是年经人的天下,咱这几个老不死,阳儿!”鹤婆随之感慨,却见龙舞阳拿着一本册子哗哗乱翻:“阳儿,不许胡闹,自己出去玩!”是的,这里原本就没有龙舞阳说话的份儿,但龙大太子向来在自家胡闹惯了:“玉大美人,你说你的,少来管我!”只一个玉大美人,当见祖孙之间的亲密关系:“放肆!出去!”这话是鹤公说的,不过龙大太子也不鸟他:“老仙鹤,不用你管!”

贺九皋一怒起身,玉如颜淡淡一句:“坐下。”

鹤公复坐,余怒未消。

这就叫家门不幸,一代不如一代,鹤公对于龙舞阳这个外孙早已彻底地失望了。

而对于鹤婆这个母老虎中的老母虎,鹤公早就绝望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好在还有于藏海,于先生:“舞阳,你先出去。”千言万语不及于爷爷一句话,龙大太子向来对他那是又敬又怕:“于爷爷,这册子我看不懂,你告sù

我好不好?”册子,四本,就是武林大会花名册,龙舞阳是要看看下一轮的对手是谁,最好是那个卑鄙无耻而又下流的方道士。但龙舞阳看不懂,一页页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看来竟是毫无关联——

“不成。”千面人一个面子也不给,龙大太子失望道:“玉大美人,你说你说,你说嘛!”玉大美人吃吃一笑,化作慈眉善目的一个太婆:“阳儿乖,出去玩。”龙舞阳嗤鼻摇头,龙大太子又不是小孩子:“行了行了,问也白问,你又不知dào

!”说着,啪地将书册案上一扔,忿忿起身出门:“小杂毛儿,你给我等着!”

明天接着比,胜者对胜者,首轮比武完结之时,次轮对战双方已然定下。究竟谁人对上谁人只有真龙教天宫十二执事知dào

,还有天宫宫主于藏海。但没有人会告sù

龙舞阳,哪怕他是龙真贺仪的儿子,哪里他是鹤公鹤婆的外孙,哪怕他以为自己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说来也是一件小事,但只为两个字:公平。

正当如此,不过如此,实则这武林大会于在座三个老家伙看来也不过是,儿戏罢了。

“说是不当真,谁人不入戏?”鹤公推开窗户,仰望苍穹。

却无月,亦无星,鹤婆随之起身,面色化为凝重:“于先生,隆景与西凉——”

于藏海微微一笑,又将于羽扇轻摇:“起风了。”

十九 东方不亮

九月初七。

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昨日艳阳高照,夜里却是下了雨。

空气湿润,清爽之中些许寒意,长阶石台洁净润泽,草木与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

云霭霭,不见日头,天凉好个秋。

秋天的雨,不似春雨那样缠缠绵绵,不似夏雨那样猛烈劲急,秋天的雨正如秋天的天一般,是寂寥而又淡然的。万鹤谷,四方擂,凌云台,人们都在,一般热闹。夜里风雨加交,自有席被毡毯,真龙教不愧真龙教,事事筹谋准bèi

在前。叫号叫号,比武开始,昨天的武林大会是紧锣密鼓,今日的擂台争胜也是一般——

八百二十一人,余四百一十一人。

昨天一轮,今天两轮,一天下来要比三百多场,一般说来不易。

选手就位,观众翘首以待,嘉宾落坐,凌云台上静观。

金玉宫,亦有八人参加比武,四仙子四仙使,此时东方擂上便是其一。

无巧不巧,此人复姓东方,名曰东方亮白,人是体面堂皇,煌煌气度风采。此人相传为西汉名士东方朔之后,已过而立之年,武功精强剑术过人,实为万鹤谷双鹤门下得yì

弟子。自号东方公子。人生就是这样,东方公子表面光鲜,实则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是有林黛更有龙舞阳如这天上乌云终日压在东方公子的头上,令东方公子内心很是压抑。

只有东方,没有亮白。

还有一个,慕容公子。

上一次,就是慕容公子,一剑问心——

不提了,这是东方公子的伤心事,不提了,这是一件残忍的事。

既生瑜,何生亮。

十年磨一剑,卷土又重来,这一次东方公子是要一雪前耻大放异彩,必须亮!必须白!

东方亮白立于东方擂上,心如乱麻。

对面的人,一袭青衣,束发结簪,是一个修眉朗目的青年道士。

他自台上一立,温和而又平淡,却如日在中天。

他自含笑注目,一丝锋芒也无,却有龙凤之姿。

他的身上是有慕容公子的影子,他一出场东方公子又是沦为陪衬:“上清,岳凌——”

三尺青锋,一脉相承,正是岳凌。

四方擂上龙虎斗,万人争睹东方擂。

在场大多技艺过人眼力上佳,看的出来,这一场将会很精彩。岳凌昨天的表现已足够惊艳,以三清剑法,太清十二剑,六式,轻松胜出。而东方公子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拜慕容公子所赐,上次半招未出,止步第一轮。慕容公子正是一个大大的名人,实则这一次的武林大会在场很多的人心里一直都很失望,无法一睹慕容公子风采。不得不提到慕容公子,慕容公子就是一个噩梦,之于东方公子。

噩梦重现,东方公子就是一个悲剧:“金玉宫,东方亮白,请——”

岳凌出剑,上清十二剑。

承脉剑出,朴实无华,剑出如人,平和中正。

而东方亮白师从鹤婆玉如颜,习的是无情杀人剑,有名:天工剑法。

招式大开大阖,剑式凌厉迅猛,东方公子已是怒火大炽,出手便就倾尽全力——

无论如何,这一次,东方公子过了首轮。

无论如何,这一次,东方公子终于出手!

但也仅限于此,岳凌不似慕容公子那般使人惊若天人,但岳凌的剑术已不逊于当年的慕容公子。岳凌退,避其锋锐,并不纠缠并不格挡,也不急于进击。东方亮白追击,猛攻,剑如疾风骤雨兜头泼下,锋刃破空嘶啸已是不绝于耳。岳凌退一步,择机还一剑,退一步,还一剑,剑剑出半式,浑似畏首畏尾,也是若有若无——

时于花好月圆,上清二人决战。

转眼镜花水月,只余一声叹息。

哎!方殷叹了口气,望着台上的他,一时想到了很多。

却见岳凌竟于激战之时回头,回望一眼,更是报之微微一笑——

好家伙!

便此时“叮”一声响,清脆亮白,东方公子手中剑断,呆立当场!不多不少,正十二招,一式“追星逐月”便就一剑,却是生生刺断!瞬间四下一寂,人人瞠目结舌,东方公子更是以为白日做梦!怎会如此!且不说快,且不说准,以剑刺之,怎得断之?正是一鸣惊人,平淡之中精彩,一脉千年传承:“承让。”

“轰嗡——”

“上清!上清!”“岳凌!岳凌!”一人大呼!众人齐呼!万人齐呼!万众一呼!他是岳凌,上清岳凌,而这已是十二年前慕容公子享shòu

到的待遇了,无限荣光!岳凌傲立台上,正如旭日初升,不错!正如此!金玉宫的林仙子斩断上清的剑,上清的岳凌就是要刺断金玉宫的剑,岳凌尽敛一身锋芒却不曾磨灭心中的骄傲——

上清中人,不容辱没!

有一种说法,一个剑客的剑,就是侠客的命。

东方公子天生就是一个苦命的人,当下弃剑,面如死灰:“亮白无用,有辱师门!”

便就流泪上拜,拜的是二位仙师——

鹤公叹一口气,鹤婆招了招手,东方亮白,黯然下台。

又能如何?还能怎样?剑是剑,命是命,以人殉剑不至于,剑断人亡只是一种说法。

“上清岳凌胜,金玉宫——”

木公木婆眉笑眼开。

实则二老来此,多半为看岳凌,对于岳凌这个孙女婿,那是说也没的说:“老木头啊老木头,这回算是开花儿了!”玉大美人满脸悻悻之色,毫不掩饰心中不满:“黑头婆,你等着!”正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木长老木婆婆满心欢喜却也针锋相对:“玉大美人,瞧好儿罢你!”一人一句,老木头说:“哈哈!凌儿只出三分力,老仙鹤,你可见得?”三分力?还几分?这话太过,鹤公也是坐不住了:“木老儿,你且得yì

着,哼!”

林黛心下欢喜。

龙舞阳脸又青了。

贺仪无视。

是有太素,是有浮游,是有林黛是有龙舞阳,台上台下明争暗斗不过刚刚开始。

东方不亮西方亮。

“雪山密宗呼巴次楞,对,南山禅宗——”

西方擂上,是有二人,一个秃头,一个板儿寸。

一大一小,一黑一白。

相对傻笑。

二十 佛在西天

哥舒王子万分警醒!

岳凌的惊人之举,使得上清一干青年道士,无人敢再轻视半分。

而面前这一个,亦为一身青色道衣,麻履白袜的道士,却是有些不同——

恩啊帮?

方帮主终于出场,登台献艺。

哥舒夜遥遥望去,不笑僧面色不变。

是的,不笑僧根本就没有笑过,那只是哥舒王子的错觉。

西方擂上,哥舒王子又看一眼立在对面的方道士,感觉头有些疼。他叫方殷,哥舒王子知dào

。他就是首轮那个直接晋级的幸运儿,哥舒王子也知dào

。他手里拎着一把剑,他一脸轻松无所谓的样子,他束着发不结簪却是一支清清爽爽的马尾,微黑的面色更衬得一口整齐白亮的牙:“恩啊帮,方殷,请赐教。”

哥舒王子揉了揉眼睛,感觉一阵晕眩,却又分明看到——

两个黑眼圈儿。

这二人,有一说。

方道士是一夜未眠,精力不济,熬出两个黑眼圈,这一点林仙子可以证明。

因为林仙子,眼圈儿也是黑的。

意会,意会。

而哥舒王子,昨天比武获胜的哥舒王子,也是精力不济。

长夜漫漫,无人陪伴,昨晚哥舒王子一个人喝闷酒,不小心喝大了:“呃——”

隔夜的酒隔儿,味道更为浓郁。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无能一齐跳叫!

“帮主必胜!帮主必胜!”左右护法激动大叫!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呼巴次楞舞蹈大吼!

一个势单力孤,一个左右逢源,无怪乎哥舒王子喝大了:“来,来,来罢!”

舌头都大了。

至于刚刚无能大仙与他的呼巴次楞亲哥一战,就不用提了:“哧——”

恪吾出鞘。

站在台上,方殷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所为何来?求的个甚?比甚么比?眼前出现一张长长马脸:“无上天尊——”

师父!方殷笑的是自家,方殷想的是他!

我将为你而战!一怒不为红颜!

恪吾授业解惑者,恪吾之道天必予之,我师名为:吕长廉!

——我本无用之人,处处稀松平常,师父冷落,道友嘲笑,我,不配当你师父。

那是,开玩笑了!

一剑中宫直入,正是长虹贯日:“喀!”

蓦地刀剑相交,又现金戈之声,哥舒夜使的一柄圆月弯刀,森寒锐利,可说宝刀!

恪吾无恙。

方殷心中大定,当下三清剑法一式一式接连递上,雁过留声、倒卷珠帘、秋风落叶、九天揽月,一式一式规规矩矩,墨守陈规毫不逾矩。平凡,平淡,须臾出十数剑,喀喀喀喀刀剑相击脆如珠落玉盘疾若雨打芭蕉,二人转眼斗了个旗鼓相当不分高下!又片刻,哥舒夜酒意上涌,也是豪情大发:“杀——”

金戈铁马出,峥嵘血与火,哥舒夜是王孙贵族皇家子弟,品行不端溺于酒色,但哥舒王子是上过战场历过杀阵的人,绝非易与!醉又如何!忽将弯刀作大斧,招式大开又大阖,哥舒夜迎上!抢攻!刀刀凌厉迅猛,势也一往无前!方殷退,如岳凌一般避其锋芒,面色凝重只是左支右绌,看似黔驴技穷了。

手中恪吾,再不与之相交,择机出剑,也如岳凌一般。

直过盏茶时分,二人胜负未分。

方殷一套三清剑法使了四五回,出百余剑,一般无果。也是守多攻少,更是形如逃避,虽一时无虞身形步法不乱,终是无奈落于下风。而哥舒夜横劈竖斩威风八面,大吼声中已是出了上千刀,刀影漫天忽忽厉啸,十分凌厉之中更增三分威势!刀法是纯熟,内息更修长,不笑僧调教出来的弟子也是着实不同凡响——

酒意尽出,哥舒夜双目清明。

声威肆虐,哥舒夜并不轻忽。

何况,绝技未出。

实则方道士并不走运,这是一场艰苦,冗长的战斗。

却也不是十分醒目,于四方擂上前前后后无数龙争虎斗而言,这一场并不显眼。所谓关心则乱,实则在场万余人中真zhèng

担忧方殷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林黛。林黛两只手微微汗出,林黛一颗心砰砰大跳,林黛于凌云台上远远望着,比台上台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紧张!在林黛看来,方殷是很难取胜,在林黛心中,只要他平安就好。

龙舞阳面露喜色!

又盏茶时分,胜负犹未分。

“打!打啊!杀了他!”无能跳叫,急不可耐!

“阿呼鲁鲁?”呼巴次楞却是有些奇怪了,阿呼鲁鲁在干什么?

阿呼鲁鲁很厉害!呼巴次楞都知dào



“呼——”无禅终于平静下来,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

数千人在看这一场,少半惊奇多半不耐,还是岳凌,一语道破天机:“方师弟剑法略有生涩,却是拿这北胡王子试剑了。”是这样,无禅早就看出来了,所以无禅并不担心。而呼巴次楞原本就知dào

,阿呼鲁鲁的厉害之处:“叭咪吽!叭咪吽!”说的是,不要玩了,该出手了!阿呼鲁鲁不急,呼巴次楞都急了!

自有应对,进退从容,方殷的身法步法正是拜他呼巴次楞老兄所赐,而呼巴次楞的恐怖之处,绝非哥舒王子可比!却是又斗一时,方殷仍在闪躲,一退再退退避三舍,更索性一剑也不出了。何以如此众人不知,但众人也看出来了,他是有惊无险犹有余力,竟将那北胡国的王子作为一个陪练,竟就在这武林大会四方擂上练起了剑!哥舒夜也看出来了,哥舒王子勃然大怒,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兀那小狗——”

一万多人,只有一个明白人,就是摩罗。

多智多闻的摩罗,不会武功的摩罗。

摩罗看到了方殷眼中隐现的一丝杀机,摩罗知dào

方殷这是在和方殷自己战斗!

乱世遗孤,血海深仇,杀!

还是不杀?

方殷一直都在犹豫。

哥舒夜忽就立住,喘息,额上汗出:“尽是胆小鼠辈,没有一个有种!”

这一句,骂的不止方殷一个。

众人皆怒,纷纷大声起哄,自也针锋相对,胡狗胡狗骂个不休!说了隆景北胡多年敌对,隆景三年屠城三日之耻犹在眼前,在场尽多英雄豪杰热血儿郎,却又教人如何忍得!无论如何,这一场不能败!无论如何,这一场不能再败!昨日给他侥幸胜了一阵,那哥舒王子得yì

洋洋扬刀叫嚣众人已怒——

此时更怒!

万人齐至,只观一战,西方台!

“我问你,隆景三年江州之战,你可在?”方殷只淡然一句,浑若无事。

哥舒王子愕然:“江州?三年?”

是的,那时哥舒王子还不是哥舒王子,那时哥舒王子还在随着族人牧马放羊。

他自错愕,一眼可知。

方殷摇头一笑,复将恪吾扬起:“上清、方殷、请赐教!”

是的,方殷是上清子弟,无论何时:“哧——”

一剑破空,仍取中宫:长虹贯日。

——正气长存,其长如虹,一以贯之,可贯天日!

二十一 南辕北辙

哥舒王子万分懊恼!

任谁给人将剑架在脖子上,心里头也是不大痛快。

只一剑。

那一剑究竟快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哥舒王子无法形容,严格说来哥舒王子也不觉得那一剑是有多么快,哥舒王子明明可以闪开可以避过甚至可以用刀格挡来着,但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实那一剑说到底也没有多快,那一剑直取中宫而非脖颈人人都是看得分明,其实哥舒夜躲了也闪了更是用刀格挡了,却不料他半式长虹贯日半式雁过留声合为一式——

“上清不是,恩啊帮,方殷胜!北胡国哥舒——”

哥舒王子极为不甘!

这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呐,从头到尾都故yì

示弱,扮猪吃老虎来着:“阿呼鲁鲁!阿呼鲁鲁!”无能与呼巴次楞一同舞蹈狂叫,说到扮猪吃老虎,无能大仙最是在行了不过了:“哈哈!傻子!二百五!”是的,哥舒夜心中懊恼而又不甘,哥舒夜的天竺赤金指还没有出,一个不慎当场落败,更让哥舒王子恼火的是台下山呼海啸:“杀!杀!杀!”

万众一呼,方殷如何?

方殷收剑,一跃下台。

方殷没有杀他,方殷没有杀他的理由,没有。

侠为仁之怒。

便就给他吃个哑巴亏,便就让他输得不明不明,便就令他颜面无光终生记住——

此时此刻!

哥舒王子说的没错,这就是方道士的阴险之处。

“兀那——”哥舒王子肺都气炸了,当下噗地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这比杀了哥舒王子还要使他难受,哥舒王子已经给他气疯了:“上师——上师——”

上师就是不笑僧,不笑僧摇了摇头。

“欧——欧——”众人起哄了,也是不过瘾。

哥舒王子无奈,含恨忍辱下台。

真刀真枪,明明白白,哥舒夜也不是方殷的对手,在场尽多明眼人:“方师弟!方师弟!”师弟旗开得胜,上清众道士无不欢欣鼓舞:“方老大!方老大!”这是牛大志,五虎上将之一:“哈哈赵子龙,真个好样的!”袁道长司马道长一般欢喜,二人互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吕道长。上清众道如此,南山众僧如此,对于方殷大哥的表现无禅是不用说了,便空悲也是青眼有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灵石道:“难得。”

在灵石看来那一剑也不怎地,难得的是一颗仁慈的心。

方殷一跃下台,第一眼看的就是林黛。

林黛不去看他,林黛一直都在看着他。

龙舞阳……

如果说有一个人比哥舒王子此时更不甘心,更懊恼更愤nù

,那就是龙大太子。奸情已成,无可挽回,这就是龙大太子此时的感觉:“可惜!可恨!可恨与他放对的不是龙舞阳!且容他得yì

,早晚会对上!方殷小杂毛儿,早晚是个死!龙大太子妒恨交加,龙大太子再次发誓!当然龙大太子还不是太了解方道士,与方道士作对的人都是一般下场——

死去活来!

“金玉宫,龙舞阳,对——”

龙大太子的对手是谁并不重yào

,或说龙大太子根本就没有对手,自尸骨未寒的翁老仙命丧太素剑下冤死龙大太子手中,再无一人与之对敌!弃权,就是不比,接下来龙大太子当先手持太素神剑飘然飞下凌云台,傲视全场威风神气,却也只得一人大唱独角戏。由他猖狂,任他霸气,到头来,落得一个无人喝彩颜面无光的下场。

这一天,龙大太子的脸都是铁青的,如同昨日。

“南山禅宗,无禅,对,昆嵛山,李观星。”

“南山禅宗,无花,对,金玉宫,林黛。”

两场,南北双方,四人,同时放对。

看哪边?

这还用说!

“林仙子!林仙子!”一万多人呼啦啦潮水一般涌至南方擂,当下围了个里八层外八层,当下争睹金玉宫仙子之首,武林第一美女风采!这就是作为一个美女的好处,风头之强劲任何帅哥也是有所不及,加上南山小灵秀,绝对有的一看!

北方擂,无禅这边,零零散散几个。

又一使剑的,无禅心道,又一道士,看来无禅和道士有缘。

张望月,白采莲,以及胡咏荷,都不在。只有一个陈知机:“观星,不怕!”

还有一个方道士。还有一个摩罗。

台上俩,台下仨,就仨人看。

张观星,心道,师父你是太幽默了,我是不怕,才怪!

实jì

上,昆嵛山四人习的是两仪四象剑法,单打独斗并非所长。这样说,若观星望月联手,观星不惧在场任何一人,若观星望月咏荷采莲四人联手,观星可以保证稳操胜券。无论对手是谁。哪怕这个和尚。这个和尚的功夫观星那是心知肚明,实则昨天四百多场比斗在真zhèng

的行家看来真zhèng

惊艳的只有一场——

牛大志那场。

师父刚刚说的:全力一战,虽败犹荣!

这明显不是一句打气,或说鼓劲儿的话,陈道长是太幽默了。

张观星抱剑而立,朗声说道:“佛家道家本是一家,无禅师父手下留情!”

“嗯!”

观星面对的是一个笑话,无花面对的是一个冷笑话。

这,岂非广寒仙子?这,正是冰雪美人!

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就是林黛林仙子的真实写照。

林仙子笑过么?林仙子从来都没有笑过,正如不笑僧一样,那是千年等一回!林仙子飞雪凝霜,目光冷冷,林仙子冷冷地,冷漠地,如同看着一个死人那样冷地看着无花。无花感觉很冷,无花冷到无语了,无花也不知dào

哪里得罪了她!她在凝视着无花,眼神却是空洞的,冷漠而又空洞,将那浮游神剑执于素手:“请。”

无花压力山大,无花六神无主!

正是水深火热啊,使得南山小灵秀五内如焚的,却是台下——

“无花!无花!快快拔剑!愣着干嘛!”仙莲仙姑大怒,心说莫非南山小灵秀看上了她?而另一仙子,许三仙,却在垂泪:“无花,无花,好一个,没良心的和尚!”于万千喧嚣中,于红尘纷扰中,无花却是听得分明。甫入世间,情债欠下,这是一种罪,罪过罪过啊!无花和尚心道。却也心下窃喜。

实则无花还是比较喜欢许家三仙,二人可说一见钟情,无花和尚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但采莲仙姑执着而又勇敢,热情而又泼辣,虽身着男装,不掩其丽色。可是无花一心向佛,无花怎能,无花又怎能,齐人之福?一个词儿从脑子里头蹦出来,使得无花两眼昏花。无花走神儿了,无花做梦了,光怪陆离,无花甚至可以看到张望月那张铁青的脸。

“阿弥陀佛!哈哈,这可真是阿弥陀佛啊!”好在还有无能大仙,一语如同当头棒喝!无花瞬间还魂,一时汗流浃背。无能大仙,总是极为醒目而又高高在上的,无能大仙此时坐在他的呼巴次楞亲哥肩膀上,意气风发神采飞场地说:“无花啊无花,我看你就算了罢!这叫好男不和女斗,你看我,看我,哼!”

是的,无能大仙慷慨仁义痛快淋漓地将一个宝贵的晋级名额让给了呼巴次楞,这件事情在场二百五十万个人都看到了。当然,这不是无能怕了他,大伙儿都知dào

,原本就是呼巴次楞怕了无能,一脸恐惧惊慌大叫连连摆手来着。事实如此,无能一点儿也没说错,呼巴次楞是怕一巴掌拍死了他,对于这只调皮的小野猪呼巴次楞总是爱心泛滥,更有一种强烈的母性情怀:“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怒了,呼巴次楞大怒,呼巴次楞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阿呼鲁鲁,或说毗湿奴神的女人——

他!也!敢!碰!

完全就是一边儿倒,台下围观的一万多个人,全都向着林仙子:“林仙子!林仙子!”

你说,无花和尚这是究竟得罪了谁!

难道,就没有人顾及无花的感受么!

“无花。”只有一个声音,不冷不热不温不火,万众亦不能掩:“达摩剑法。”

是灵石。

二十二 花中之君王

林仙子是很生气,生气他不来看自己比武,生气自己看不见他。

南擂北擂,中间隔着高高的凌云台,一点儿也看不见。

林仙子生气地回到凌云台上台,立于贺夫人身畔,沉着个脸也不说话。

这下看到了。

那个无情浪子摸着一个和尚的头,正自笑嘻嘻的看过来,却是一脸知心会意的模样。

林黛脸红了。

空悲大师也很生气。

空悲大师指着无花和尚和鼻子臭骂,怪他把南山禅宗的脸,都丢到北海去了。

还不如无能了。

陈知机陈道长就不生气,陈道长安慰着观星,说,虽败犹荣。

无花的剑又断了,观星的剑又丢了。

一些人的快乐,往往建立在一些人的痛苦之上,这是一件无奈的事情。

比如龙舞阳,龙大太子。

龙大太子就很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龙大太子很不喜欢别人把快乐建立自己的痛苦之上。拜方道士所赐,龙大太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痛苦。龙大太子的心都碎了,龙大太子需yào

安慰,龙大太子斜着看过一眼,目光穿过几许风流,像一只准bèi

采蜜的蜜蜂,悄悄落在了百花丛中一朵。

一个仙女轻抿红唇,风光旖旎姿色动人。

是这样,尽管龙大太子是一个痴情种,但龙大太子绝不会闲着。

龙大太子眨了三下眼睛,示意,半夜三更。

那个仙女眨了一下眼睛,示意,良宵苦短。

一拍即合。

当然龙大太子这种高富帅,有人看不上,有人还抢不上了。

另一个仙女神情幽怨,无比地横过一眼——

收到!龙大太子会心一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儿,从左边舔到左边,示意:轮着。

林黛低眉敛目,贺夫人瞪过一眼!狠狠地!

龙舞阳无视。

天下美人,玩于股掌,就是龙大太子的生平之志。

“金玉宫,水红袖,对——”

“金玉宫,柳叶眉,对——”

双姝齐出场,仙子下凡尘。

水红袖,身姿丰韵,体态风流,擅使一双流云水袖,袅袅婷婷而去。

柳叶眉,柳眉杏眼,明眸善睐,手持一把柳叶短刀,风姿楚楚下台。

金玉宫以剑扬名,但金玉宫弟子各有所长,可说武林盛地之名名不虚传。

二位仙子姿色不相上下,武功也是半斤八两,往日争风吃醋也是没少交手,胜负各半。

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毋庸置疑。

不多时,水红袖轻挽流云水袖,袅袅婷婷而来。

又一时,柳叶眉一双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上台。

人的命,天注定。

龙大太子猛霎眼皮,深情抚慰,与失意者多有三分关爱。

柳叶眉眉开眼笑。

水红袖幽怨眼神。

须臾中天日出,却是小小的,惨白颜色。大片大片灰蒙蒙的云翳掩蔽当空,使人心头有些压抑。风儿微起,凉爽之中潮湿的气息,似乎要下雨,却无一点半滴。烦躁了,无聊了,比武比武的看得多了也就腻味了。有的人哈欠了,有的人都睡着了,有的人东瞅西看南来北往也是觉得有些乏味,有的人就手拉着手云小镜湖边看风景了。

比如无能,和呼巴次楞。

离得不是很远,不过三五里地,散散心回来再看,也挺好。

方殷看着一大一小远离的背影,心里有些羡慕。

又看一眼林黛,林黛螓首轻摇。

是啊,是啊,她离不开,也许有一天,会有那一刻,对影双双镜湖边。

莲池,墨莲花开,三生石,三生三世——

嫣儿。

思及袁嫣儿,却已是淡然,然而那一个心结犹未解开,然而这一次——

又会怎样?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方殷心知。且不说龙舞阳,并于林黛以及林黛的一切,方殷并不了解。比翼齐飞固然可喜,棒打鸳鸯也不少见,在欢喜无限过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担忧,乃至恐惧,一将失去,不能拥有。因此二人双双夜不能寐,愁肠百结。对望一眼一眼又一眼,灵犀一点一点又一点,缠绵之中更有哀婉,若有若无患得患失。

至此,二人还未说上一句话。

却已万语,胜过千言。

“方殷大哥?”无禅一脸好奇,问道:“方殷大哥?”

方殷大哥说道:“咳!”

是的,方道士根本就不配做无禅的方殷大哥,方道士见色忘友,早就将旁边儿的无禅和尚丢在脑后了。可是无禅不知dào

啊,无禅不但不知dào

,而且格外期待他的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呼巴带无能去玩了,你也带无禅去玩!”无禅,从来都是这样傻,傻得可爱。方道士情有归处心有所属,自是没有和他玩的心情:“无禅,你自己去玩。”

看罢,看!

方道士,合该喀啦一下,被雷劈死!

无禅极为失望,但是无禅也不分说,无禅听他方殷大哥的话。

“三姐夫,我带你去哈哈,玩!”牛大志无事一身轻,当下嘻嘻哈哈主动请缨。

“无禅不去,方殷大哥不去,无禅也不去。”无禅坚决摇头。

“我说方老大,你这,哎!”高明也看不下去了,高明打抱不平:“你就少看一眼罢!”

方道士不说话,少看一眼是一眼。

“方师弟——”岳凌笑道。

“不是罢岳师兄,你也来凑热闹?”方道士很奇怪,岳师兄是从来不开玩笑的。

岳凌哈哈笑道:“怎了,方师弟,我又没说甚么!”

左右护法左右无事,双双上前,一左一右齐声道:“恭喜帮主!贺喜帮主!”

方道士再次无语,而且有些尴尬了。

“方殷大哥!”还是无禅,无禅挺身而出,无禅不容旁人取笑他的方殷大哥!

“哈哈,无禅无禅,护花使者!”当然,就轮到无禅和尚给人取笑了。

老实人,就是受欺负。

有人欺负无禅么?有么!有人敢欺负无禅么?找死么!

也不看看,无禅是谁人的相公!

花中之王,侠中之凰,听说这个世上有人竟然忘了牡丹姑娘,是——么!

一干跳梁小丑,也敢在此嚣张?有种放马过来,我看谁再猖狂!可笑可笑,笑死人了!没有牡丹女侠的武林大会,根本就连毛都不是!武林第一美人?武林第一高手?屁!仙人?大神?狗屁!方殷?大哥?臭狗屁!日出东方,天目煌煌,妖魔神刀尽斩,鬼怪一鞭扫荡!看罢!看罢!甚么叫做强dà

的内心!看罢!看罢!甚么叫做充沛的气场!闲杂人等闲开,且看牡丹姑娘,千锤百炼而来,一朝荣耀登场!

且!看!

二十三 侠中之神凰

“脱!脱!脱!”

相思是把刀,刀刀催人老。

“脱!脱!脱!”

斩不断铁链,斩不断鬼木。

“脱!脱!脱!”

牡丹姑娘,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砍着树,脸上阴云密布。

“扑!”

岁月打磨,风霜历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苦修,按理说牡丹姑娘,或说牡丹女侠已经成功晋级为花中之君王,侠中之神凰了。但是,铁链子如同命运的枷锁,老鬼树如同残酷的现实,这是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折磨啊,苦!啊!枉然国色天香,可怜老死山中,纵有旷世之才,落得独守青灯,且看木然的脸,且看呆滞的眼,且看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且看——

月花山,桃花庵。

人生,之于牡丹姑娘就是一个玩笑,牡丹姑娘对于这一点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陀迦落活佛所说的话在牡丹姑娘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而关于爱,关于爱与被爱,牡丹姑娘不想再说什么。没有人来救牡丹,两年多了,七八九百一千多天,没有一个人:“天!妒!红!颜!啊!”

四下也无人,树下只一人。

天也是阴的,阴阴的。阴险。在这种情况之下,可说惨无人道惨绝人寰的折磨之下,换作别的人,早就想不开了,或悬梁或自刎或是一头撞向南墙,寻死了。当然牡丹姑娘绝非凡人,任何的艰难困苦也无法磨灭牡丹姑娘那一颗从不屈服的心!牡丹姑娘依然高昂着头颅,英勇而又决烈地重拾朱雀神刀:“脱!”

一刀怒斩老木,神佛也都惊动!好大一株老槐树,已给他砍得七零八落伤筋动骨,老皱树皮遍地都是,还有无数枯黄的树叶风中萧然。正以昭彰,那无尽的相思无尽的怨念以及对于天不公地无道人人没有良心,化作一句恶毒的诅咒,是一声长长长长尖利嘶吼横亘九天十地芸芸众生:“啊———————————————————————————————————————————”

“天!”定海愕然。

“是她,她又发疯了。”守痴容光焕发,美艳无双。

“扑噜噜!”胭脂打一响鼻儿。

时光荏苒,胭脂愈发出落得艳光四射明媚动人,与牡丹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是的,定海来了。

“何以?”定海叹一声,问道。

“这孩子,是个一根筋,内功不习刀法不习,一天到晚只会砍树。”守痴笑着回道。

“扑噜噜!”胭脂又打一响鼻儿。

定海来了,定海终于来了,没有人能够形容守痴心中的欢喜,哪怕万分之一。

定海来了,便就说明了一切。

“呵!”定海两手空空,度佛棍不在手中:“呵呵。”

定海摸摸光头,笑了。

定海傻笑的模样,却与无禅有几分相似:“走,看看。”

守痴情动。

守痴便就上前,去挽定海的手:“走。”

定海便就给她挽住,却也低眉臊眼,又是傻笑一声:“呵!”

守痴潸然泪下!

名震天下的哑僧定海也不如何,痴心守候的守痴师太才是一个奇迹,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定海想通了。

定海配不上她,定海是配不上她,那又如何?

也不如何,没有道理。

胭脂留下吃草。

“你说不去,怎又要去?”守痴泪痕未干,却是嗔怪神色。

“唔。”定海闷头走着,这个说来话长。

“老和尚忍不住了,要去看小和尚,是么?”守痴拭去泪痕,却又打趣他了。

“我,我想,和你一,一,一起去!”定海结结巴巴,道!

守痴止步,泪水婆娑。

庵前,院里,短短几十步路,二人却是走了,千年,万年。

“啊————————————————————————————啊?老和尚?”

牡丹没有疯,牡丹傻掉了。

“唔。”

傻只一瞬,是为疯婆:“你!你还有脸来?天!雷公电母,快快劈死他罢!你个老和尚,你个老哑巴!你个老猴子!你个老!王!八!蛋!”

这就是牡丹,牡丹从未改变!

定海老和尚活了八十多岁,从未给人骂得如此难堪:“哎!”

该!这是报应,是他算计牡丹,是他害了牡丹,原本就是定海理亏在先:“你说。”

守痴师太微笑道:“牡丹,你听我说——”

“老娼!毒妇!老妖婆!呸!”一般,痛骂:“我就说,怪不得几个尼姑都不在,原来是你这老尼姑要私会老和尚,哈哈!奸夫淫妇!不知羞耻!”

霸道!威猛!无二!

“罢了。”定海转身,无奈道:“走。”

二老即走,偕手而去,此女果然不可理喻。

“无!禅——我的无禅———”牡丹大放悲声:“无禅啊—————————————”

定海止步,回头。

无禅,永远都是定海的软肋,老和尚的最爱:“一起、走!”

牡丹大喜!这是一计!脱离苦海!逃出生天!

重!见!天!日!

是为隆景二十一年,时隔两年有余,牡丹女侠终于重出江湖,以花中之君王侠中之神凰的身份再次现世,当真是可喜可贺!锁链打开,猛虎出笼,宇宙乾坤第一美女急不可耐,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希律律——”

武林大会!武林大会!

无禅无禅,不怕不怕,牡丹姐姐来了!这就来了!

“希律律!”胭脂惊叫一声,当下望风而逃:“喀嗒嗒!喀嗒嗒!喀嗒嗒嗒!”

“胭脂!”

胭脂远远看着牡丹,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神情惊恐:“噗噜噜!”

是这谁啊?胭脂心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胭脂不识牛牡丹。

“死胭脂,没大出息!”牡丹恨恨咒骂一句,又飞快地跑了回去。

是的,牡丹姑娘兴奋之中情急之下忘记了一件无比重yào

的事情,就是,梳妆打扮。

独坐妆台,揽镜自照,涂涂抹抹,感慨万千。樱口染丹朱,对镜贴花黄,玉指点凤仙,青黛连心长,这人是谁啊?她可真漂亮!正是花信年华,一朵鲜花怒放,里外妩媚动人,相对娇艳一双,这就是牡丹,牛牡丹姑娘!无论何时,牡丹姑娘绝不容许自己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出去见人,况且这是去那万众瞩目的武林大会,牡丹女侠是要威震群雄,更要艳压群芳!

这是在苦竹房中,说起来,牡丹姑娘已经两年多没照镜子了。

哎!不提了!提起来都是眼泪!而苦竹带着了凡月婵已经去了万鹤谷,牡丹早知。

快快快,不要晚了!

快快快,不要太晚!

一百年以后。

“噗噜噜!”胭脂当先不耐烦了,摇头摆尾大发脾气。

一千年以后。

“走。”定海终于失去了耐心,定海还想去看无禅比武了。

一万年以后。

“不急。”只有守痴,不急不燥,但有定海在身边,天涯海角也一样。

风起,落叶纷飞。

雨来,万木萧瑟。

枫如血,雨如泪,天凉好个秋!

二十四 命运的安排

日头隐没不见,天色复归阴霾。

东方擂上。

苦竹师太大袖飘飘,正以桃花庵绝学森罗掌力战一中年文士。中年文士身形修长气度从容,手持一双判官笔,勾勾画画指指点点,笔下行云流水,胜似闲庭信步。森罗掌气象万千,判官笔自有风骨,二人斗个了旗鼓相当势均力敌。苦竹师太时而化掌为指,是为无色无相指,漫天掌影之中道道指风横逸而出,端的防不胜防!中年文士落于下风,身中数指,却也一时无虞,勉力支撑片刻,又一时笔走龙蛇反攻过去——

南方擂上。

无涤和尚手持镔铁禅杖,以疯魔杖法对敌一虬须客。正是不疯魔不成活,无涤已然拼出了真火,杖花炸起杖影满天,虎吼声中杖风呜呜连成一线!虬须客亦是身形高大威猛,怒目圆睁浑然不惧,以手中双锏抢上对攻!只听喀喀喀当当当杖锏交击之声不绝于耳,二人是硬碰硬,一般是刚对刚,战况着实激烈场面煞是惊人!

西方擂上。

上清道士孙自朴,以三清剑法对昆嵛山,张望月。实则陈知机门下四人身手俱是不弱,张望月以两仪剑法对之,招工清灵奇奥,缥缈隐有古意。战百十合,孙自朴渐落下风,当下又出太乙剑法应之。孙自朴的剑,有名无华剑,剑如其人,朴实无华,而上清千年大教数百套剑法,孙自朴已是习了数十套。忽忽又数十合,张望月出四象剑法,步罡踏斗改以游走,身形愈加飘忽莫测——

北方擂上。

龙大台子手持太素剑,傲然而立。

时已过午,第三轮了。

四百一十一人,余二百零六人,多有强强对话,赛事愈加精彩。

第二轮,轮空的一个,也就是此时龙舞阳的对手。

金玉宫,常默。

同门师兄弟,让了便就让了,何况他是龙大太子。

常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直直于贺夫人右首第十七个,规规矩矩地立着。

请记住这个名字。

龙大太子自知他不敢上台,此时不过是在台上借此立威,且任他叫嚣。常默是金玉宫贺夫人门下四十八弟子之中武功最差的一个。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说话最少的一个。也是最有心计的一个。武功高并不代表一切,常默的长处是常默的脑子,常默脑子好使,好使极了。如果龙舞阳不是龙大太子,老早就给他玩儿死了。

常默的武功也很高,只有常默自己知dào



至少,比名傲慢狂妄的龙大太子高出个三倍五倍的:“草包一个!”

常默规规矩矩地立着,心里在笑。

让了,没什么。

没有人看到,也无法看到常默心里的笑,除了一个人。

于藏海。

常默是一颗棋子,暗棋,常默心底藏有秘密,因此常默常常沉默。

于藏海没有看他,于藏海不用去看。

真zhèng

可怕的不是武功,真zhèng

可怕的是人心,于藏海明白这个道理。

于藏海不会武功,一样坐在凌云台上,于藏海不会武功,一样行走在这天下。

武功,只是千万道门之一,极致于武道,其上还有天地人道,再上还有万法归一:道。

于藏海,绝对是个大人物。

“啊!啊!阿嚏!”说到大人物,就不能不提到无能大仙了。

无能大仙打了一个大喷嚏,流下了两道清鼻涕,还有一个鼻涕泡儿。

无能大仙这是冻着了,感冒了,刚才无能大仙在小镜湖里洗了个澡,水有点儿凉。

还差点儿淹死。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巴次楞骄傲地炫耀着自己强健的体魄,湿漉漉的短发又黑又粗又亮,针般根根直立。如果没有呼巴次楞,无能大仙已经淹死了:“呼巴次楞亲哥,你是无能的救命恩人呐!”无能感动得都要哭了,无能这样说道:“从来没有人对无能这样好过,从来没有,这个世上全都是坏人,你可要好好保护无能啊!”

不可否认,无能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他,就是天底下最最可爱的人!他,就是无能最亲最近最爱的人!无能深深地爱着他,胜过爱所有的人!甚么仙女姐姐方殷大哥无禅师兄等等,无能才不爱了,无能只想时时刻刻和他的呼巴次楞亲哥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离!死了也要在一起!无能抱着呼巴次楞的大腿,无能的身上也是湿淋淋的:“啊!啊!阿——嚏!”

可惜呼巴次楞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呼巴次楞完全听不懂:“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在看南方擂上无涤与虬须客之间的战斗,台上两个人的英勇表现已经激起了呼了次楞的斗志:“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是的!是的!呼巴次楞也要战斗,呼巴次楞本就是一个天生的战士,呼巴次楞还没有表现的机会:“嗷——嗷——傲呜!”

呼巴次楞,再也等不及!

正此时龙大太子显摆够了扬长而去,便听得一声:“雪山密宗,呼巴次楞,对——”

天遂人愿,神的赐予:“南山禅宗,无禅。”

天生的战士,对,真zhèng

的勇者。

方殷悚然一惊!

呼巴次楞欢喜若狂!

无禅一怔。

无能傻眼了。

呼巴次楞无疑是在场最为醒目的一个,无禅也已牵动了千万人的视线,语声落处四下便是一寂,众人齐齐望向二人。二人离得并不远,一个在方殷左边,一个在方殷右边。方殷左右看看,不由得脸上变色!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呼巴次楞的骇人实力与无能的过人功夫方殷都已经见识过了,而陀迦落所说的话如同一个魔咒:“呼巴次楞会死在你的手里,会死在你的手里,你的手里——”

“摩罗大师,摩罗大师,你告sù

我,那不是真的!”方殷无数次问过。

“活佛的话,不可尽信。”摩罗总是这样说。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就手舞足蹈兴奋地奔了过去——

“无禅,小心。”方殷拍拍无禅的肩膀,眉头仍是紧紧皱着。

“方殷大哥,你放心,无禅可以的!”无禅自是不惧,无禅心中温暖。

“无禅——”方殷欲语,又无言。

无禅去了。

其实方殷想说的是:无禅,打不过,你就认输。

其实方殷想说的是:无禅,你莫要,打死了他!

其实在方殷心里,无禅始终所向无dí



但呼巴次楞不是人,严格地说来,呼巴次楞不是一个人。

是人也是兽,是佛也是魔,呼巴次楞是一头沉睡中的巨狼,而使其苏醒只不过是——

一念之间。

二十五 提前进行的决赛

这是命运的安排,这是提前进行的决赛。

万人齐聚北方擂。

没有仙剑神兵,没有美人如玉,但这是顶尖的较量,这才真zhèng

值得一看!

众人眼明心亮。

当然呼巴次楞的厉害之处还没有机会展现出来,当然无禅和尚的真zhèng

实力也只是显露出冰山一角,但那一大一小立于台上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看上去已是足够震撼!呼巴次楞巨大雄壮,却无一丝赘肉,周身尽是岩石一般的肌肉与老根也似的筋骨,一眼便知其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那是爆zhà

式的力量!呼巴次楞精赤着上身,只一豹皮裙,赤足,铁塔般粗壮的大腿,巍然屹立台上如巨兽神灵降至:“呼巴次楞!呼巴次楞!”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众人不觉开口,随之大声欢呼!

无禅不同。

无禅一般精赤上身,灰裤白袜,着罗汉鞋。

是的,灵石师父说,无禅要放手一战,这是一个真zhèng

的对手。

无禅还是无禅,无禅已然不同。无禅挺胸握拳直直立于呼巴次楞面前,抬着头,看着他。无禅变了,无禅的肌肉不再是刚劲强硬棱角分明,无禅的筋脉不再是蜿蜒贲起如走龙蛇,无禅气势也不再是那样虎虎生风。是的,无禅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简简单单的和尚,无禅练的也是平平无奇的武功,不同之处就是无禅已然,归于平凡。

但平凡不是平庸,当年的铜头铁臂小和尚,以往的金刚不坏小罗汉,已经长大,已经长成!只有真zhèng

的内行人才知dào

,是那样圆润妥帖的肌肉线条,是那样平静起伏的筋脉骨骼,才能将身躯之内无穷的潜真zhèng

发挥,发挥到极致!呼巴次楞有如一只浑若天成无坚不摧的铁甲战车,而无禅才是一个圆溜溜灰溜溜毫不起眼的,火霹雳!

“轰!”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

未战万众欢呼,未战足够夺目,四方凌云,只观一台!

其余三台,沦为陪衬。

众人心情不一,各有其表,不提,只说一人——

无能大仙。

必须要说无能大仙,因为无能大仙已经哭了:“神啊!你就,救救无能罢!”无能大仙心里那个为难,那个难受劲就甭提了!无禅师兄,呼巴次楞亲哥啊!怎么偏偏就,就这么一下子,对上了呢?无能又该帮谁呢?无能又能怎么办呢?老天爷你怎么就不长眼呢?无能大仙心如刀割,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左右不是人的感觉。当然了,无能一直都是一个仁义的,忠厚又善良的好孩子,无能当下号啕大哭,并深深自责:“无禅师兄!无禅师兄!呜呜呜呜——”

因为无能发xiàn

,相较于陪伴了无能十多年的无禅师兄,无能还是偏向那个新朋友,多一点点。无禅师兄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呐,对无能更是尤其尤其地好,无禅师兄宁肯饿着肚子都要让无能吃好喝好,无能真是太不厚道了!你就是个无情无义,喜新厌旧的没良心人啊!无能!无能大仙深深地自责着,无法自拔。

其实无能不必自责,就如同无禅的方殷大哥一样,无能也认为无禅师兄更强一些。

那是长久以来潜移默化,成其根深蒂固的观念,而无能并不自知。

无能大仙是无能为力,尽管情天恨海心乱如麻也是无能为力,无能心都破碎!

方殷如何?

真zhèng

无情无义喜新厌旧没有良心的人正是方道士,方道士,林仙子,还在,眉来眼去。

眼去眉来。

方殷的心,已然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有方殷在,不会出事。

还有一个,更没良心的,灵石。

无涤惨胜,伤筋动骨,灵石正于东方擂下给他仔细包扎。用无禅的僧衣。

灵石并不担心,哪怕一丝一毫。

无禅的武功,没有人比灵石更清楚,相较而言无禅还是差了一点点。

相较灵石而言。

呼巴次楞是头猛虎,无禅是会降伏了他,这就是灵石的看法。

但呼巴次楞不是猛虎,呼巴次楞是呼巴次楞,灵石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一念。

“砰砰砰砰!呼巴次楞!砰砰砰砰!呼巴次楞!”吹起战斗的号角,擂动战斗的鼓声!

战斗开始。

拳头撞击在胸膛上的声音,沉闷如雷!伴着深厚雄壮的吼声,热血沸腾!呼巴次楞血已沸腾,呼巴次楞心花怒放,面前是一个真zhèng

值得尊敬的对手呼巴次楞来时已知,这正是合了呼巴次楞心意,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游戏:“嗷呜——”吼破这天地罢,呼巴次楞!你就是神话啊,呼巴次楞!战斗!战斗!战斗!

呼——

呼巴次楞扑了上去,一步上前,一掌扫出!

空。

一步踏过,双**错,摧枯拉朽熊的力量:“呼——”

落空。

不要逃!不要逃!要的就是硬碰硬!呼巴次楞怒了,怒眼圆睁:“呼——呼——呼——”

尽数落空。

巨掌扫出,风声忽忽,忽忽掌风台下一万个人都能听得到,离得近的更是感觉劲风袭面:“呼呼呼呼!嗷嗷嗷嗷!呼呼呼呼!呜呜呜呜!”双掌横扫,并以怒吼,呼巴次楞上来就出全力!来罢来罢,与我一战!要的就是实实在在,实打实,硬碰硬!这才是呼巴次楞的风格!不要逃!不要逃!呼巴次楞大怒:“叭咪吽!叭咪吽!”

无禅只退,退退退退,不应。

无禅飞退,退避闪躲,不战。

但见擂台之上一大一小两条身影一进一退一追一逃,只听怒吼连连拳风呼呼,却无拳脚交击之声。呼巴次楞是高是壮,但是绝不笨拙,忽忽忽忽须臾扫出百十掌,也无章法,如熊扑虎搏。呼巴次楞是快,无禅更快,无禅双**错闪躲腾挪,每于掌及头面胸腹之时千钧一发之际闪避,眼皮却也不眨一下。

台上不过刚刚开始,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这一场大战初始便就多多少少有些出乎意料,众人观望一时,心下各有计较。呼巴次楞太猛了,可说强硬非常强悍无比,无禅当然要避其锋芒。在场大多数的人都这样认为,认为无禅的打法很明智,刚不可久,此为疲敌之计。但认识无禅和尚的人都知dào

,说到强硬说到强悍无禅也是一般,或说更胜一筹!

是的,无禅退而不乱,无禅一拳未出。是的,金刚不坏是捱打的功夫,但练了捱打的功夫并不意味着就要捱打,能不给他打到就不给他打到,灵石师父的话无禅一直都记在心里。是的,无禅已经长大了,灵石对无禅的调教方法早就改变了:要用脑子啊无禅,你又不是石头无禅,不要和无能一样啊无禅——

傻瓜无禅已经晋级了,变作:聪明的无禅。

无禅忽然停下。

定。

双掌合什:“阿弥陀佛,小僧——”

这是说,无禅要出手了。

而呼巴次楞早就怒了,大怒,变作愤nù

的呼巴次楞:“呼——”

“砰!”

谁更强?谁更硬?

便就一声大响,声如大石对撞!

呼巴次楞一楞。

无禅一臂拢起一臂半举,定定立于擂台中央,起欢喜罗汉式。

呼巴次楞痛入骨髓:“嗷呜——”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呼巴次楞掌起掌落轮番狂扫,无禅臂起臂落一一格挡,应以欢喜罗汉,守式。无禅不再退,一步不退半步不退,无禅就如一根钉子钉在了擂台上,任呼巴次楞捶击凿打!转眼战况已变,人人心惊肉跳,耳中听着砰砰砰砰砰砰砰,心里也是砰砰砰砰砰砰砰——

天是沉闷压抑,令人窒息。

忽然一静。

“嗷呜!”呼巴次楞飞退三丈,瞪大牛眼看着自家一双手臂,嗷嗷跳脚大叫!

这可真是,太疼了!

无禅的每一式,都格在了呼巴次楞的小臂上,而且是,同一个地方!

呼巴次楞疼得都哭了:“嗷嗷!呜呜!”

谁更硬,至少呼巴次楞是知dào

了,呼巴次楞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不打了,你不是无禅的对手。”

“轰嗡!”台下大乱,喝彩起哄。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多半起哄,这就完了?不过瘾不过瘾,不成不成——

无禅双手合什,认真说道。

当然,无禅说的,呼巴次楞听不懂:“叭咪——”

喘息只片刻,呼巴次楞大吼一声,沉肩、低头、和身扑上以肩撞去:“吽!”

二十六 腥风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淮南子;天文训》

呼巴次楞不是共工大神,呼巴次楞是一头发了狂了野牛:“通!”

一声沉闷大响,大地也在震颤:“哗——”

全场哗然。

无禅也不是那不周之山,无禅只是一块小石头,生了根。

“叭咪——”呼巴次楞竟是被他弹开,或说弹飞,横着飞了出去:“吽!”

“扑通!”便就一屁股坐倒在地,目瞪口呆!

人何其壮,势何其猛,那一撞直有万钧之力,仍是半点奈何不得无禅:“呼巴,不打了,你是打不过无禅的。”

众人注目,一时无声。

这一句,呼巴次楞终于听懂了,或说呼巴次楞,看懂了:“呼——巴——次楞!”好厉害,好厉害的一个对手!好好玩,好好玩的一个游戏!怎无人,怎无人再为呼巴次楞欢呼!呼巴次楞,呼巴次楞为自己欢呼!呼巴次楞嗬嗬大笑,起身,指了指无禅,又指了指自己:“呼巴!次楞!”意思就是:你,很强,我呼巴次楞,也不弱!

无禅不知,呼巴次楞的真zhèng

实力不止于此,远远不止。

方殷摇了摇头,方殷听得见那一声来自心底的沉重叹息:“呼巴次楞!老兄!”

那眼中的狂喜,那浓烈的战意,方殷见得。

以及三分狡诈,那是呼巴次楞。

“嗷呜!”呼巴次楞第三次扑了上去,终是化作巨大的狼,呼巴次楞!

狼性,是凶狠而又狡诈的,狼性,是强韧而又坚忍的!

呼巴次楞当头抓下,化掌为爪:“呼——”

无禅以臂去格,仍是一式欢喜罗汉,无论如何,无禅不惧。

空。

落空。

尽数落空。

呼巴次楞已经改变了打法,见他抬手便就收爪,抓抓抓抓,左抓右抓,猱身半展臂,形如猿戏猴:“嗷呜!嗷呜!嗷呜!嗷呜!”不以力敌,以巧破力,呼巴次楞是要抓住他,然后,撕作两半!巨大的身躯,灵活的手脚,这也是呼巴次楞,呼巴次楞以最原始、最本性、也是最最有效的办法,搏杀!

片刻呼巴次楞已出百余爪,尽数落空。无禅仍以欢喜罗汉之式相应,一一落空。呼巴次楞也很快,而且眼睛很尖,呼巴次楞无招无式,却也浑然天成!何为招式?招式本无。天底下所有的武功招术都是演化出来的,于天地万物。道的极致,便是有无,而武道的至高境界不外如是:还归本真,无招。

无招,也是有招,不分高下。

二人在战,万人在看,在场尽多内行人,也知这场好戏不过是——

刚刚开始。

无禅不耐。

呼巴还是不服,无禅要让他服。

无禅停手。

无禅说停就停,又作骑马蹲裆!

呼巴要抓无禅,无禅便给他抓,无禅要让他心服口服:“来!”

说来话长,不过刹那!

一只巨掌,搭在肩上,呼巴次楞大喜:“嗷呜!”

一推!不动!

一扯!不动!

呼巴次楞一楞,便就收手,一掌扫出:“砰!”

正中头面!无妨!

换过一掌!无妨!

出拳!一拳擂胸!通!无妨!

够硬!再来一拳!通!无妨!

呼巴次楞又是一楞,便就使出真zhèng

杀招,搂臂抱腿,撕!裂!

一般无用。

“两腿平行蹲立,脚尖平行向前。两膝外撑,膝不过足,胯向前内收,含胸拔背勿挺胸,胸平背圆,两手若抱球,头顶如线悬,这样——”

正是骑马蹲裆,普普通通的骑马蹲裆,实实在在的骑马蹲裆,无禅只以一式骑马蹲裆,任呼巴次楞左右扑击前后折腾,我自巍然不动。那一时,众人无不惊奇可说惊悚,无禅的武功,究竟高到了什么样的地步?那一刻,方殷想到了许多,多年前那一方小小世界,院里,一幕幕再度浮现眼前:“蹲好!盏茶时分!”

撕作两半,开玩笑了:“嗷呜!”

呼巴次楞又惊又喜又骇又怒,终于忍不住一口咬了过去,咬在无禅小臂:“嗷——”那是一种奇妙的声音,众人眼睁睁看着一张大嘴吞了半条手臂,只觉心肝儿齐齐一颤霎时亿万寒毛倒竖:“咝————————————”一万多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声音,而呼巴次楞老兄更有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嗷?”

当先是软,未及皮肉。

其后是软,正是肉皮。

再后是硬,半软不硬。

入肉三分,硬咬不动!

呼巴次楞松开了嘴,吧嗒吧嗒嘴巴,舌头舔过嘴角儿,一时回味无穷:“叭咪吽!叭咪吽!”

不好吃!不好吃!

远观不真切,近看是分明:没有牙印,毫发无伤。

拳重万钧,不及牙关咬合之力,只因牙尖齿利,却是何以能承?

金刚不坏!

铜头铁臂小金刚,变作一块牛皮糖,呼巴次楞咬过了,呼巴次楞嚼不动。

丹田之中,是有金丹。

金丹不再转动。

无禅可以看见,她就安安分分守在那里,将无禅的内息源源不绝纳入,将无禅的内息源源不绝吐出,金色汞汁般流于无禅周身经脉穴窍,游走不息。这是金刚不坏功,无禅已将这捱打的功夫修至至高境界,神功第七重:圆融。是这功法,再一次改变了无禅的体质,无禅罡气护体而内息已是有形有质之物,无禅的血肉筋骨又一次淬练升华——

刚极至柔。

“呼巴,不要打了,走,我们去玩。”无禅收式起身,拉住呼巴次楞的手,笑道。

止戈,为武。

“无禅!无禅!”尘埃落定,万众欢呼,只为一人欢呼!

这是真心的赞美,为这不世出的小英雄,这是发自内心的热爱,为这平凡而神奇的小和尚!勇者无惧,仁者无dí

,无禅的好大家都能看到,而识得无禅的也是大有人在:“无禅!无禅!无禅!无禅!”万众一呼,包括真龙教众人,无禅不仅是南山禅宗传人更是燕悲歌的义子,无禅享shòu

到的待遇更胜岳凌更胜当年的慕容公子,无禅和尚声名大噪!

看罢!看罢!这就是无禅师兄!无能的无禅师兄!无能喜极而泣,无能莫大荣焉!无禅师兄羸了,呼巴次楞亲哥毫发未伤,这才是无能最最高兴的事情!是的,是的,这是以武会友,这才是比武论道的真义!人们都很高兴,老一辈的微笑颔首以示嘉许,新生代的欢呼赞美击掌为庆,纷纷言道这一场比拼下来——

呼巴次楞更加高兴,呼巴次楞都乐疯了!

方殷,摩罗,互视一眼。

真zhèng

了解呼巴次楞的是他们两个,二人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与无奈。也同时看到了呼巴次楞脸上的炽热与狂喜之色,看到那黑白分明的双眼渐渐浸染慢慢升腾的一丝丝红。这才哪儿到哪儿,呼巴次楞的实力尚未完全展现,那不是惊人那只能以恐怖形容!呼巴次楞是很高兴,呼巴次楞乐得疯了,这一个游戏呼巴次楞还没有玩够:“嗷呜——嗷呜——”呼巴次楞擂胸狂吼,当下声闻四野天地皆惊:“呼!巴!次!楞!”

吼声未止,语声落地,呼巴次楞直直一跪面向西天:“通!”

双膝及地,青石碎裂!

“砰!”

双掌击地,青石碎裂!

“咚!咚!咚!”

呼巴次楞以额撞地,一时石屑纷飞声若惊雷!

虔诚的礼拜,之于无尽苍穹,古老的仪式,战斗就要开始!

众人愕然茫然,亦是悚然,骇然!

呼巴次楞抬头,头破血流!呼巴次楞抬眼,双目尽赤!那是狂热的喜意,又是冰冷的肃杀,上天何其厚爱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感恩戴德!活佛说的没有错啊,天神终会赐予呼巴次楞一个,真zhèng

的对手!是他!而命运的桎梏心灵的枷锁终又被那滔天的战意冲破,血在烧!血在烧!痛快痛快!一念智绝!

呼巴次楞不再吼叫,双目已作暗红之色!呼巴次楞弹起,电射而出——

风起,一点点潮,一点点腥。

二十七 血雨!

便在呼巴次楞跪下那一刻,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台下又是一寂,人人失声。

跪而击地,顿首西天,半尺厚的青石板喀啦啦碎裂处处,蜿蜒的纹痕蛛网般密布。

猩红的血,浸染其间。

呼巴次楞在做什么没有人知dào

,呼巴次楞要做什么没有人知dào

,但只一怔之间呼巴次楞已是弓背屈膝电射而出,以实jì

行动告sù

大家,战!呼巴次楞要战斗,呼巴次楞还要战斗,好玩的游戏已经做完开胃的小菜已经吃过,所向无dí

的呼巴次楞终于现身!雄浑健壮的身躯,闪电一般的速度,呼巴次楞扑将过去又是一掌扫出:“呜——”

无禅悚然一惊!

太快,无禅不及闪避,只及半式欢喜罗汉格挡:“通!”便就一个趔趄,无禅险些栽倒:“呼巴!”那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无坚不摧沛然莫当,如山崩海啸如天威降至,无禅不能当!便就以无禅之坚之定,亦不能当!一声惊呼,万众齐呼,弹指间呼巴次楞又是一掌呜地扫来,无禅仍只及以臂格挡:“通!”又是一个趔趄,无禅已成半跪之势,双臂齐举已若抱头,欢喜罗汉之式告破!

“通!通!通!通!”呼巴次楞狂扫,猛击,如方才一般反复捶打,或说痛殴无禅!却是快了数倍,却是重了数倍,疾如狂风暴雨猛若雷神之锤,却是闷声不响,一声嘶吼也无。无禅化作一片叶,生根之石化作飘零之叶,又如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孤舟,只抱着头弯着腰无声无息承shòu,身体完全失去了主张——

看是有些凄惨,毫无还手之力。

只是不倒,如舟将覆。

一时无人语,天地也失声。

一念是佛,一念是魔,一念为人,一念为狼,呼巴次楞这一头巨大的狼终于真zhèng

发威,是无禅的坚硬是无禅的强横使得呼巴次楞的战志一次次被催发,呼巴次楞终又还归兽性!一念,是天下最最神奇的功法,不以修习,禁制而成。当年陀迦落以灌顶之法镇住呼巴次楞天生的神力原始的潜能,使其成人。然而人即兽,然而灭即生,当久久压抑的巨大能量如洪溃堤坝般喷薄而出,呼巴次楞终得变成——

超级呼巴次楞!

拳脚快数倍,力道大数倍,以呼巴次楞本身的惊人战力,谁人可敌?呼巴次楞已经发狂,呼巴次楞不知疼痛,万众瞩目之下台上有如一只上古凶兽无声肆虐,以狂暴凶厉之姿威肆意天地之间,亘古不灭!全场皆惊惧,无人不震憾,四方擂三方先后罢手只余这一方仍在战斗,凌云台上每一个人都在立着,立着看!

这是几百年来,数十届武林大会,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无愧提前进行的决赛之名!

命中注定的对手已经出现,正是被无禅称作呼巴的呼巴次楞,无禅如何?

无禅不如何,无禅只是有些奇怪。

为什么呼巴要碰破自己的头?为什么呼巴忽然就红了眼睛?为什么呼巴这般不要命地来打无禅?无禅只是有些奇怪,无禅还没有回过神儿来,无禅两手合抱护住自己的头面胸腹,心里很是奇怪,为什么转眼之间呼巴就变得这么厉害。仅此而已,无禅以孱弱之姿婴睡之式相应,似是孕育在这天地之间的一个小小胎儿——

天地不破,无禅安好。

是了,无禅奇怪的事情有很多,现下还有一样。

为什么无禅丹田之内蛰伏许久,一直有若安眠的那颗金丹,又开始缓缓缓缓地,转。

是呼巴次楞,古老而又凶蛮的气息,惊醒了她。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转转转,地覆天翻!嘿!

无禅一声沉喝,却是四脚朝天,呼巴次楞抓住无禅一臂一腿生生将他举起,便就猛力一撕:“啊——————————————————————————————”

生是西凉第一勇,生裂熊罴是等闲!

谁人在尖叫,那也不重yào

,但只血肉之躯无人可以禁受呼巴次楞这一撕,那是气势,撕天裂地之势!

时间静止。

画面定格。

不过弹指之间,只听一人笑道:“呼巴,不要打了,你是打不过无禅的。”仍是这一句,无禅是无禅。是了,无禅不是熊罴,无禅也不是天地,无禅只是无禅。但呼巴次楞不再是呼巴次楞,呼巴次楞一撕不动,便就松开五指,一手抡起无禅如同抡起一个麻袋:“呼——”无禅登时头下脚下,眼见坚硬青石地面,这一下定让无禅头破血流满脸开花,无禅不想捱:“哈!”

“轰!”只听一声巨震响过,台上尘霾四起,乱石崩飞!众人惊了心!众人迷了眼!众人齐齐失色,只觉脚下大地也在震颤!待要细看,却已不及,忽将又听“砰”地一声沉闷大响,石屑灰霾之中一条巨大身影轰然倒下!须臾前尘散却,后见台上两大坑,呼巴次楞趴伏于地,无禅立于一旁:“呼巴?呼巴?”

无禅已出手。

是出腿,无禅双手撑地借势,扭腰摆胯一式罗汉降龙,一腿将呼巴次楞凿趴!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欢呼声起,欢呼渐起,欢呼大起!

“呼巴?呼巴?”无禅也自心惊,无禅俯身探视,生怕将这呼巴老兄打死:“呼?巴?”

恰此时,一点清凉,落下。

一点,一点,又一点,却是下雨了,雨不大。

呼巴次楞,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

一黑白分明,三分歉意,三分痛惜,七分关怀,十二分爱!

一暗黑赤红,半是恐惧,半是狂喜,只有本性,没有感情。

“噗——”便就一大蓬血雾噗将喷出,呼巴次楞再一次扑了上去!更快!更猛!更凶残!只有大畏怖,方得大勇悍!无禅太强,强横无比,呼巴次楞怕了他了,呼巴次楞太害pà

了!杀!杀!杀!杀了他!只有杀死他,呼巴次楞才不会害pà

,呼巴次楞不要害pà

,呼巴次楞要杀死他!呼巴次楞扑了过去,就像是一团狂热的,燃烧正猛的黑色火焰,风吹不熄雨烧不灭——

与命运战斗!用生命燃烧!

焚天!灭地!

二十八 一个人的战斗

铅云低垂,淡墨颜色。

斜风,细雨,天地同悲,万物萧瑟。

战斗,还在继xù



或说搏杀,或说拼命,说的呼巴次楞,这是呼巴次楞一个人的战斗!

疼痛无视,风雨无视,万众瞩目无视,生死存亡无视!这是呼巴次楞一个人的舞台,哪怕狼藉遍地惨不忍睹,哪怕无人欢呼无人喝彩。这是呼巴次楞一个人的舞台,哪怕对手再强再横再难对付,哪怕呼巴次楞一念智绝心已迷失。是的,呼巴次楞已入梦,梦中之梦,呼巴次楞回到了童年,又看到了那一双双同情的,可怜的,讥笑的,厌恶的眼——

傻子!白痴!兽类!畜牲!

为什么,那些人要那样对待呼巴次楞,为什么。

呼巴次楞便是傻子便是白痴,呼巴次楞也是一个人,不是野兽,不是畜牲。

一个人,生来与众不同,就是异类?

谁人知dào

,一个傻子一个白痴的心思?又是什么,使得呼巴次楞变作了一头,狼!

一头巨大的,复仇的狼!

毁灭这天,毁灭这地,毁灭万物生灵,呼巴次楞要毁灭这所有的一切——

包括呼巴次楞!

“砰砰砰砰!”“通通通通!”“轰轰轰轰!”“隆隆隆隆!”战斗还在继xù

,更胶着,白热化!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所有的人,都心惊!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斗,这是神佛与魔兽之间的较量,这是火星与地球的碰撞,场面已然不能用激烈,只能用惨烈来形容!呼巴次楞更快,呼巴次楞更猛,无禅无法逃避只得全力应战,无禅不得已而为之。无禅更韧,无禅更硬,呼巴次楞再快再猛却仍是奈何不得无禅,然而却是愈战愈勇!

是的,呼巴次楞不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不死不休!

“通!”又是一掌扫过,无禅一个趔趄!好足的力道!无禅无以抗衡!

“砰!”一式罗汉过江,呼巴次楞退一步,即上!又攻!口中鲜血狂喷!

无禅无碍,金刚不坏。

招招罗汉过江,无禅挥拳,直击,拳拳命中胸肋,呼巴次楞不设防。已是第八拳了,呼巴次楞吐了十九口血,头面之上胸腹之上擂台之上尽见斑斑暗红血迹,触目惊心!拳头擂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巴掌横扫在身体上的声音,间或骨骼断裂之声清晰入耳,又入心,怎不惊心!是的,呼巴次楞吼不破这天地,是的,呼巴次楞创不出那神话,只因呼巴次楞的对手是无禅,迎接呼巴次楞的仍将是失败的结局。

无禅,南山禅宗,好一个小和尚!

“呼巴!呼巴!不要再打了——”无禅口中说着什么,连连摇头连连摆手。

“噗!”又是一口血,喷了无禅一个满头满脸:“无禅——”

是的,无禅顶天立地,是的,无禅才是神话!

雨中奇观再现,恍若神佛仙圣,雨不得入,血不得入,却是血雨交加使得护于无禅身周的无形气罩再次展现众人眼前,寂寂清冷光辉,道道血雨蜿蜒:“护体罡气!罡气护体!”众人只欲惊呼,却是呼将不出,那是呼巴次楞,与无禅形成鲜明对比的呼巴次楞,一般使人震惊震撼!呼巴次楞已如浴血神魔,浑身上下的血腥雨水亦是冲刷不尽,望来在那黝黑的皮肤上依然那样醒目而又狰狞!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它!”呼巴次楞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呼巴次楞老兄!”方殷心中悲恸,但见那血流下额头,流入眼中,流下道道似是血泪!

“啊——”无能放声大哭,再也说不出话。

“不打了!不打了!血会流尽的,人是会死的!”这是望见那一幕,每个人的心声。

“打不过你,无禅——”是了,无禅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时万人齐观,那时万众一心,那时人人动容人人想是一个想法,这又何必!这又何苦!那时人们看的不是无禅,那是人们看的是呼巴次楞,因为相较无禅而言呼巴次楞仍是一个,弱者:“认输!”无禅终于改口,无禅是在认输:“呼巴!呼巴!无禅打不过你,无禅认输!”

一语落处,无禅立定。

“通!”呼巴次楞又是一掌,便将无禅扫倒在地!

呼巴次楞便能听懂,呼巴次楞也听不见,呼巴次楞五识皆没眼中天地化作一片血红,只余一道暗红身影:“呼巴!呼巴!”梦魇,那是梦魇,将它驱散!将他杀死!呼巴次楞红着眼睛奋力搏杀,呼巴次楞听不见任何人说话!血在烧!血在燃烧!呼巴次楞蕴含在巨大身躯之内的无穷潜力已被彻底激发:“通!通!通!通!”

无禅极为无奈。

无禅都认输了,这个呼巴老兄,怎还是没完带散?

坏了坏了!呼巴疯了!无禅无奈之时又给他几巴掌扫得东歪西倒,无禅无奈之下便就顺势一个侧扑滚下台去——

“无禅!”无禅吃一惊,却是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在摇头:“不可以!”

为什么?

无禅和尚不明白了。

无禅一个愣神儿,又是天翻地覆,呼巴次楞一把抓起无禅,生裂熊罴式!

“呼巴!呼巴!不要这样,无禅——”是的,呼巴次楞奈何不得无禅,无论如何:“认输了!”是了!无禅忽然明白了方殷大哥的意思,呼巴老兄已经发疯了,就像是一只发了疯的大狗熊,给他蹿下台去是会伤到人的!可是无禅应该怎么办呢?方殷大哥,你说无禅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师父师父,你说无禅——

也就是无禅和尚,这当儿犹自想东想西全不在意,拿这呼巴次楞老兄当作一只大狗熊,当这比武也是一场儿戏。呼巴次楞一撕不开,呼巴次楞再撕不动,呼巴次楞撕他不动,猛力之下却是扯得自家又是噗地一口,吐了血!那是无禅的拳很重,呼巴次楞伤势极重,但呼巴次楞已然无所知觉,依然龙精虎猛!也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撕!撕!撕!撕!撕裂!

噗!噗!噗!噗!噗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呼巴次楞老兄会失血过多,力竭而死:“呼巴次楞——”

方殷在喊,毗湿奴神的呼唤,于万众噤声之中真真切切:“呼巴次楞——”

没用,这一次,呼巴次楞听不到。

“大悲咒!大悲咒!”方道士心急如焚:“摩罗大师,快快念咒!”

念咒儿也是没用,摩罗已经在念了:“……”

怎么办?

除此别无声,众人能如何?

无禅没有办法,方殷和摩罗也没有办法,在场没有一个人有办法,甚么高人隐士仙子仙使也是一样没有半点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呼巴次楞以凶横强硬的姿态撕扯着无禅和尚,却是一口一口又一口噗噗噗噗地吐着血。这是一个真zhèng

的勇士,以血性悍勇赢得了在场所有人尊敬,无论胜败。没有人希望看到呼巴次楞就此死去,但是——

谁能拯救呼巴次楞?

二十九 比翼齐飞

当然是阿呼鲁鲁,或说毗湿奴神了。

呼巴次楞老兄已然成魔,想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唤醒他。

一人不成,万人如何?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方殷大喊,方殷大叫,方殷示意——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几人会意,随之喊叫:“呼巴次楞!呼巴次楞!”

南山众僧,上清众道,渐次多人加入,继而齐声喊叫:“呼巴次楞!呼巴次楞!”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巴次楞!”

万人呐喊!山呼海啸!

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方殷的办法就是求助于大家,集万人之力,挽一线生机!大家的心都是红的,大家的血都是热的,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呼巴次楞的处境大家已给看到了。这里不是地狱,这里也不是天堂,这里没有神仙圣佛也没有妖魔鬼怪,这里只有人,人命大过天——

一念为善,一念为恶。

风犹冷,雨已霁,万人呐喊,撼天动地!

呼!巴!次!楞!

“呼——”是谁在喊:“巴——”谁在叫我:“次——”我又是谁:“楞——”

这一次,呼巴次楞听到了。

一丝清明,还复心中,眼中暗红的天地,化作温暖的颜色。

晕黄,如蛋白,混沌初开。

日在当头。

蓦然山一般沉重的疲惫袭至,或说降至,呼巴次楞累了。

呼巴次楞无力承shòu,呼巴次楞缓缓阖上双目,任那永无止境的黑暗与静寂,将心吞没。

呼巴次楞轰然倒下!

却也无声,一无痛楚,呼巴次楞无知无觉,那是大地母亲温暖的怀抱:“哥!亲哥!亲祖宗啊!”无能冲了过去,一把搂住他的呼巴次楞亲哥亲祖宗,抢在所有人的前面:“你可,不能死啊!”要不说呢,还得是无能大仙,真zhèng

能够拯救呼巴次楞的必定是无能大仙:“闪开!闪开!都给我闪开!”说着,以指探其鼻息,以耳闻其心声,终于,终于惊喜大叫一声:“没死!”

“轰嗡——”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巴次楞!”众人大声欢呼!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无禅无禅!无禅无禅!”众人眼明心亮!

日已西斜,彤云渐起。

呼巴次楞直挺挺躺在地上,给人包得就像是一只大号儿粽子,呼巴次楞伤势很重。

呼巴次楞陷入沉睡之中。

无禅和尚叹着气守候在一旁,满头满脸都是歉意,却也不得近前。

是无能大仙,无能大仙再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呼巴次楞,包括无禅,包括方殷。

这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好人!无能大仙的话再一次得到验证。

大不公平!太不公平!

比武结果出来了,早就出来了:无禅胜,呼巴次楞败。

尽管无禅认输了,尽管无能有意见,但几乎所有人的观点都是一致的——

无禅胜利,天经地义。

当然,这只是第三轮的比武,其中一场。

呼巴次楞败了,可说完败,但呼巴次楞已经得到了属于自己的荣耀。

无关成败。

而无禅终以过人的身手惊人的表现赢得了众人的赞叹赞美,甚至可以说是,尊重。

同样以一颗,仁慈的心。

勇者无惧,仁者无dí

,这就是一个武者毕生所追求的,道义。

第三轮比武已然过半,四方擂上只有三台在战,北方擂台受损严重,正于修葺之中。呼巴次楞与无禅的一场大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其惨烈血腥之处也震撼到了所有人的心,包括在战的,包括在看的。便就使得其后的比武争斗索然无味,乏善可陈。叫号,再叫,也是有气无力,胜了,败了,一般无精打采——

可不是么,提前进行的决赛。

当然龙大太子不那样以为,龙大太子心说那大傻子死了正好儿,那二傻子一并和他拼死最好!大傻子当然就是呼巴次楞,二傻子自然就是无禅和尚了,在龙大太子的眼中无禅也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硬是有够硬,终当不得自家仙剑万分之一。龙大太子有些困了,龙大太子立得腿都麻了,龙大太子忍不住又是一眼瞄了过去——

但见泪痕湿,美人我犹怜!

林黛哭过。

是为呼巴次楞,在林黛看来呼巴次楞是一个可怜的人,可怜而又可悲。

正如林黛。

给他一点呵护,给他一点关爱,呼巴次楞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从无能与他相处时的种种表现,林黛可以看出来。而呼巴次楞的怒火呼巴次楞的仇恨不是因为无禅,呼巴次楞必定有过不幸的遭遇,林黛理解呼巴次楞。是的,林黛看到了很多,林黛想到的很多,之于呼巴次楞与无禅的战斗之于之前所有比拼。当然,那些都与他有关。林黛一直在注视着关于他的所有,关于他的一切,所以林黛知dào

无禅知dào

呼巴次楞甚至知dào

无能大仙,这就叫作爱屋及乌。

林黛是哭过了,林黛也很开心,为他身边有这么多的好兄弟。

方殷是有,林黛没有。

说的方殷,可见他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如同他的兄弟无禅,如同他的老兄呼巴次楞。

可见,爱情总是使人盲目,如同林黛林仙子。

“上清,岳凌,对——”“恩啊帮,方殷,对——”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岳凌方殷几乎同时吃了一惊,当下互视一眼——

却不是:“天山,车斫。”

这方是:“星罗岛,商八方。”

却是方殷岳凌同时出场,一于东方擂,一于南方擂。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天下能人辈出,高手不止一二,大浪淘尽泥沙,且看去伪存真!

说的岳凌。

至此,无禅和尚已是比武夺魁第一热门人选,不过三轮比过,无禅众望所归。

但有岳凌。

岳凌丰神俊秀,岳凌英华内敛,岳凌来自上清,一剑已然成名!

方道士,又被无视。

恩啊帮,方帮主,方殷,方道士,这本身就是一件矛盾的事情,或说可笑:“哎!”

方殷叹一口气:“岳师兄,吓了我一跳!”

岳凌微微一笑:“方师弟,好在不是你。”

二人互视一笑,双双登上擂台。

相对遥遥,形如比翼。

三十 交相辉映

东南二擂,继北方擂后,同时成为焦点。

方道士,也跟着沾了光,作为四人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个。

正是强中自有强手中,可说一山更比一山高。天山车斫,号称漠北刀王,以一柄雁翅刀扬名武林,身经百战,罕逢敌手。车斫,年逾四旬,身长八尺,宽肩乍背细腰长腿,双目如电!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此人师出天山一脉,精擅刀法,融百家之长,创“问鼎刀法”四十八式,上届武林大会便已进入四强登上凌云台,可说实力雄厚,绝对不容小觑——

这是一场硬仗,岳凌对战车斫。

星罗岛,商八方,同样是一个身怀绝技志向远大的人物。商八方来自东海星罗仙岛,年三十许,身形精悍,面容坚毅,使一双奇门兵刃,是为:八门金锁。八门金锁双锋,八刃,如勾亦如铖,握柄于其间。商八方名八方,号独战八方,自东海星罗群岛而来,却非星罗双仙翁门下弟子。商八方一向是独来独往,其师门以及出身,从来都是一个谜,就同商八方手中的一双八门金锁,一样神mì

。但商八方与车斫一般,独战八方的名号已于武林之中传扬——

这一方,对八方,方道士登时相形见绌。

两台同时较技,先说方殷这场。

以正,对奇。

三清剑法,是一门正统的剑法,这一点毋庸置疑。

方殷道士,是一个正经的道士,这一点有待商榷。

无论如何,方道士做人现在是越来越规矩了,就如同他使的三清剑法,一样规矩。

三清三十六剑,剑剑规规矩矩,守成,不逾:“请——”

方殷所面对的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商八方的武功绝学亦如同商八方手中的八门金锁,商八方是一个奇人:“呼——”商八方抢先攻上,手中乍起两蓬寒光,一双八门金锁呼呼有声,迅捷凌厉势大力猛。兵刃如此,身法迥异,走的穿花蝴蝶步,却是轻灵缥缈一路,只听“当当当当”四声脆响,二人是一沾即分!

恪吾无恙。

方殷心中宁定,出剑,长虹贯日——

吕道长赠与他的这把剑并非神兵利器,却有一样极大的好处:结实耐用。

“师父!师父!”方殷忽然很是想他,万人齐观伊人注目,心中却是那一张长长马脸:“师父师父,我将为你而战,我要证明给你看,你才是天底下——”方殷抢攻,攻是快而凌厉,守亦门户谨严,心是平静如水,一丝微澜:“最好的师父!”商八方抢上,对攻,一双八门金锁舞得是两只风车一般:“呼————————————————”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只听得锋刃破空声声嘶啸入耳,其间金铁交击声声几若连成一线,二人俱快,以快打快,转眼又是战作一团,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不分上下!方殷出剑一沾即收,并不与之强以抗衡,就如同每一个用剑的人一般方殷对于手中的恪吾格外珍视,何况恪吾承载了太多的漫长岁月太多的,成长故事。

这很难得,之于独战八方,以方殷的武功来说。

方殷内功大进,剑术大进,眼力身法俱佳,确是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一人在战,多少人看!

便以司马长炎,当年最最看不上方道士的一个,此时也已动容,心下感慨万千:“师兄啊,你看他!”袁道长一直在看,袁道长目光激赏,袁道长甚至都没有去看自家爱徒也是自家贤婿那一场:“不错不错,当真不错!”说话已是过去三年有余,三年前的中秋比武种种又于二人眼前一一浮现,是的,前尘往事淡去,旧貌换了新颜。

“不是罢!”高明瞪大眼睛,完全无法相信所见:“三清剑法?三十六剑?”

“可不是!”牛大志摇头叹气,脸上却也笑嘻嘻:“方老大啊,真有你的!”

正是三清剑法,又是似是而非,原是方殷破不了商八方以八门金锁布下的天罗地网,转眼又改了剑路。剑法三十六式,剑剑出半式,复半式,成如天衣无缝衔如行云流水,一套剑法使将下来已是灵活百变圆转如意,已将三十剑分拆组合,化作千剑万剑!正是破旧立新,当得自成体系,便以规矩为基不拘招式,竟是浑若天成隐有大家之风!

方殷只习得一套上清三十六剑,如同无禅的罗汉十八拳,但方殷与无禅不同,方殷求新求变,却将一套剑法使出百般变化,万般气象!在场尽多武学高手,一时也是人人瞩目,复观台上那个俊朗青年,眼中多了些许新奇,与惊喜。虽说刻意为之,不若顺其自然,但方殷终于走上了正轨,便于万鹤谷中便于东方擂上便于万人瞩目之下,一颗新星终是冉冉升起。

“啊哟!啊哟喂!方殷哥啊,你小心点!”有无能大仙的地方,必定少不了欢实闹腾。八门金锁锋锐森寒,看似虎之獠,望如羚之角,每于间不容发之际掠过方殷头面胸腹,便就换来无能大仙一阵大呼小叫!这一场方殷战得绝不轻松,可说险象坏生,商八方独战八方奇人异士,绝非等闲!激战之下商八方也已改了套路,一双八门金锁忽快忽慢有攻有防,又出撩拨挑刺崩钩抹扫种种,却也无招无式——

举凡天下招式,均以无招无式化生,以无招生有招,以有招破无招,并无上下高低之分。妙招,之于巧手,这一场比斗已得武学之道三分真义,竟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出奇精彩出奇激烈!二人以快打快,双方以巧斗巧,一是闲庭信步,一是穿花蝴蝶,分分合合之际伴就金铁交击叮当脆响,直瞧得众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轰!”当下震天彩起,一声惊天动地!

“刀风!刀风!”

“剑芒!剑芒!”

“快看!快看!刀风!剑芒!”当下众人齐齐欢呼,有人茫然不明所以。

再看岳凌收剑,微笑长身而立:“承让。”

再看车斫挽刀,拱手笑叹一声:“客气。”

“谁赢了?谁赢了?”不过一转眼间,那里胜负已分。

“刀风?剑芒?哪里?哪里?”传说中的功夫,怎能就此错过!

是的,高手过招,不过须臾之间。

是的,看方道士,必将后悔万分!

刀风已出,剑芒已出,错就错在不该看过一眼,以致抱憾终生追悔莫及!

何其夺人心魄,说是刹那芳华,如烟花般的绚烂如彗星般的绮丽,谁人眼中蓦然绽放?

又蓦然,起于心底。

三十一 事无圆满

实则岳凌与车斫之间的战斗,平平无奇。

若非是最后那一抹惊艳的刀风,若非是最后那三寸煌煌的剑芒。

高手过招,胜负一线。

说来不过一时,也是各自心知。

三番比。

一番。

岳凌出一剑,亦如方殷,一式长虹贯日直取车斫中宫,一般平和中正毫无花巧。

剑至,车斫以刀背撩之——

长剑忽而转上,化作半式倒卷珠帘。

半式半式,不成一式,岳凌一剑不中,车斫轻松化解。

二人各退,挽刀抱剑。

过一时。

二番。

车斫出一刀,一刀凌空飞身竖斩,说来也是毫无花哨,正是一式力劈华山!

刀至,岳凌以剑锋当之——

“喀!”

一声脆响过后,刀剑双双下沉尺许,岳凌双手持剑,车斫单手持刀。

二人各退,挽刀抱剑。

三番。

二人上前一步,同时出手。

车斫凌空虚斩,刀风已出,裂帛声出,岳凌左肋衣衫破。

岳凌隔空飞刺,剑芒已出,无声无息,车斫退后三尺许。

剑凌收剑,车斫挽刀。

“轰!”

“刀风!刀风!”

“剑芒!剑芒!”

谁赢了?谁输了?不幸错过了半场好戏的,自是人人不知就里。

谁人胜?谁人败?一直在观望二人交战的,也是多半没看明白。

承让承让。客气客气。

车斫拱手一笑,大步走下台去。

岳凌随之辑礼,缓缓走下擂台。

“上清岳凌胜,天山车斫败。”无论如何,胜负已分。

然而是精彩之中的平凡,然而是平凡之中的精彩,还要一一,说个明白。

岳凌那一剑,只一个快字,太快!车斫身经百战,眼力自非等闲,在车斫看来那一剑原本可以一刀轻松撩开,却是一刀撩了个空!说来话长,只在刹那之间锋刃已于眼前划过,车斫只觉一道凉意于面门掠过,而脑中一声响过轰然炸开:“轻敌了!”是轻敌了,那一剑比看起来还要快,那一刻车斫以为必死,也曾有过刹那间的失神。

一合。

只一合,车斫汗流浃背!只一合,车斫万分警醒!只一合车斫已然心知对面那个修眉朗目的青年道士武功原是不逊于已,只一合车斫已然明了他的身手快过自家而自家原本就是托大了!漠北刀王的声名,日积月累的荣耀,便就险些这在一剑之下尽数东流,而更令车斫心惊的是车斫也不知他这一剑却是有没有,手下留情!

车斫心惊,气未馁!车斫出刀,竖斩劈!

以力破巧,又当如何!

一刀砍下,势大力沉,这不是一式力劈华山,这是问鼎四十八式化作的一刀,这是返璞归真霸气决烈的一刀!刀者,百兵之胆也,其精为麒麟,正取其威猛绝伦雄健霸道之意,一刀之威金戈肃杀气出,一刀之势千军万马尽出!这一刀岳凌不能当,岳凌心知若是以力硬抗必将连剑带人给他斫作两断,该当一时退避,待其势出势尽,徐以谋之。

岳凌却不退,也不避,正当其势,以剑格挡!

却非硬抗。

刀剑相交喀一声响,刀势尽展,以强凌弱,以长击短。岳凌不能当,承脉剑亦不能当,岳凌便就沉剑,卸力。刀在当头,其上三寸,岳凌内力贯注剑身以为护持,沉剑卸力。岳凌是要试一试,试一试他的力道,一试之下岳凌终知果不其然,是不能当!刀落一寸已是出尽全力,刀落两寸以是力不能敌,岳凌无奈之下起左手相辅,终得于刀落顶门一线堪堪撑住。

二合。

车斫心惊,岳凌也自心惊,车斫只以单手一刀劈下,显见未出全力。

漠北刀王,名不虚传。

两合试探虚实,三番终现绝技,二人均知对方是强手,劲敌,当下各自使出最为得yì

也是最最犀利的绝学,刀风!剑芒!刀风无形,是为风刀,断发切肤,亦可破体!剑芒有芒,吞吐炽亮,锦上添花,凭空出现!二者均为内劲催发,成之已为功力深湛武道得窥之相,而二人也知这势必是一场鏖战苦战,便就当即立断不约而同——

三合。

刀风裂衣,却未破体。

剑芒刺入,却不得见。

众人不知二人有觉,第一回是岳凌留了手,第二回是车斫留了力,第三回却是岳凌留了情。相较刀风而言,剑芒便胜一筹,单只这聚气成形凝气成锋的功夫车斫便就自知做不到,漠北刀王心服口服。相较而言也是那灼灼辉光的三寸剑芒更令人瞩目,刀法无影无踪,仅凭裂衣猜度,因此场面上看起来,同样是岳凌胜出。

上清岳凌胜,天山车斫败。

车斫是条好汉,干脆利落认输,车斫已觉一丝暖意,正于心口蓄积氤氲。

那是一滴血,缓缓渗出来。

“岳凌!岳凌!”“岳凌!岳凌!”“上清!岳凌!”“上清!岳凌!”身后欢呼声起,又是惊天动地,车斫心中平静如水。万众欢呼,只为一人,这样的荣耀漠北刀王也曾享shòu

过,但那些都已过去了。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那个叫作岳凌的青年是一个天才,这一点毋庸置疑。如同慕容公子。车斫是败了,车斫认,只有广阔豁达的心胸与金戈铁马的疆场才能成就一名绝世刀客,车斫志不在此。

梦回铁马冰河。

这就是岳凌,上清的岳凌,上清中人不容辱没,上清中人同样不容忽视!你有罡气,我有剑芒,比武夺魁的大热门绝不仅只无禅和尚!岳凌锋芒隐其内,岳凌傲骨存其间,岳凌亦有凌云之志,终以非凡的才华惊艳的表现震惊全场,使人心折,为之叹服!所谓一荣俱荣,上清众人自不必说,人人喜笑颜开迎上,已成众星拱月之势,木长老木婆婆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拢:“凌儿!凌儿!我上清的希望!”

至此梅公远梅掌教之遗言终于应验,九九归一,正是岳凌。

不是方道士。

与之相比,方道士这边登时相形见绌,一时又是无人喝彩无人问津。所谓精彩与否,都是相较而言,相较岳师兄而言方道士原本就是一只吟月的秋虫,无以争辉,只能沾点儿光亮。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每一个与岳凌对战的人都是心服口服,胜自可喜,败也光荣,比如车斫。而每一个与方道士比斗的人都是忿忿不平,赢了不觉丝毫光彩,输了更是颜面无光。比如商八方。

商八方的命很苦,商八方的运气很差,商八方生平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想法。独战八方的武功,不逊于漠北刀王,其奇门兵刃八门金锁正奇相辅攻守俱佳,独具一格,集百家之长,实也不逊于任何神兵利器。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是这话,独战八方不幸遇上了独大一方,也只得落得一个头晕脑涨找不着北的下场!

方道士,又换了打法。

一个字,耗。

方道士的一生都在逃避,方道士原本就是一个胆小鬼,有了困难从来不敢勇敢面对。独战八方是一个真真zhèng

正如假包换的高手,哪怕方道士将一套三清剑法拆了五六回,组合组合再组合使得气象万千万千万万千,仍是奈何不得这个高手。所以方道士开始逃跑,以且战且退的形式,也不认输,就跟他耗,往死里耗!

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然斗不一时,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狡猾!大大地狡猾!阴险,绝对地阴险!商八方都快哭了,气哭了,商八方打不到他!说来他也没有多快,至少快不过商八方,但他游走台上如同一只泥鳅,又如一只水里游着的鱼,商八方就是打不到他!亦如狐,忽左忽左,更如兔,扑朔迷离,商八方使尽浑身解术仍然打不到他,连他一根毛也碰不到!

高手过招,立见胜负。

庸才交手,八百回合。

直直斗了八百回合,方道士到最后索性剑也不出了,只退,绕场游走。商八方极为不耐,却也无可奈何,而真zhèng

令商八方心惊的是,他的身法!他的步法!心惊也只一时,方道士一味逃避,独战八方怒气勃发,当下只攻!不守!已是一味强上硬上了!何其冗长的战斗,耽误了宝贵的时间浪费了有限的场地,有人开始打哈欠了,有人开始起哄了,有人开始讥笑嘲笑甚至谩骂了,所有人都实在实在是,受够了!

有人打了个盹儿,起来一看,还打着了。

有人方便了一下,回来一看,还打着了。

散了,散了,不看了,便就他二人耗得起,大伙儿也是耗不起了。

自是没的比,看人家岳凌,你看看人家车斫,你就这哥儿俩算是找谁地!是很长,很漫长,这一场大战直直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直直等到西边的太阳都要下山了,直直耗到了第三轮比武行将结束,哥儿俩还是胜负未分。是漫长,太冗长,这一场战斗创造了武林大会有史以来的纪录,以时间的长度。出名的方式有许多种,方道士已经出名了,而独战八方不幸受到了牵累,随他一起名垂青史遗臭万年。

是的,与方道士做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商八方大汗淋漓,气喘如牛,终于给他耗得灯枯油尽了:“你,你,你这厮,有,有种!”确实有种,甭种坏种,其间独战八方试图休整片刻,方道士便就上前挑逗,不给他一丝喘息之机。方道士却是神采奕奕,鼻喘细细,看似刚刚做完热身运动:“接着!继xù

!”商八方弯腰大喘,脸色灰败:“不,不比了!服,服了你了!

终于,第三轮比武,宣告圆满结束:“恩啊帮方殷胜,星罗岛商八方败。”

三五掌声,有气无力。

三十二 星河璀璨

星河璀璨,月似圆满。

万鹤谷中,一般热闹。

篝火处处,酒意醺醺,有一处是格外红火,格外热闹。

上清的人,南山禅宗的人,昆嵛剑派的人,还有月老山桃花庵的人,以及恩啊帮帮主,恩啊帮左右护法,都在这里。今天晚上最高兴的人无疑就是恩啊帮左右护法了,恩啊帮已经一举成名名扬天下,是一个鼎鼎大名的大帮派了!这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而且就在今天,这个大帮派又多了一名新的成员:副帮主,商八方。

当然,商八方是真心实意加入的。

是的,商八方不再想独战八方了。

因此,商八方已经喝醉了:“兄,兄弟,你就告sù

,到,到底是……”

可见,商八方败给方道士,是心服口服绝对佩服的。

那是一套神奇的身法,或说神奇的步法,神奇到了在场每一个人都以为神奇。商八方败得并不冤,只以方殷独步天下的身法步法,莫说独战八方,谁人与之对敌方殷也是稳稳立于不败之地!是的,在场多是明眼人,真zhèng

识货的,比如灵石。这是一个绝对中肯的评价,因为灵石所说的话大家都信服:“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岳师兄也认同,此事板上钉钉:“方师弟,那个赌约,你还记得么?”那个赌约就是沐掌教和岳凌之间的赌约,说的是若二人放对,沐掌教赌岳凌胜,岳凌赌方殷胜:“方师弟,这一回,你又怎说?”岳凌在笑,方殷也在笑:“还是一般,那个赌约,你是输定了!”岳凌摇头笑:“灵石师父说的对,你既立于不败之地,我自——”

“打赌么?”无禅好奇道:“方殷大哥,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说的是你,无禅。”方殷笑道:“我们两个打赌,谁也比不过无禅。”

“哈哈,那还用说!”无能骄傲说道:“本大仙不用听也知dào

,尽说一些个废话!”

“是。”岳凌一笑,仰望星空:“正是。”

实则在岳凌心中,真zhèng

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无禅。

方殷,还算不上。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呼巴次楞四仰八叉躺在火堆旁,呼呼大睡,睡得格外地香。

明月如镜,照见几家欢乐几家愁。

第三轮比过,八百二十一人,只余一百零二人。

有人说是晋级,伤重无力再战,比如无涤。无涤流泪了:“师父,无涤还是比不上,比不上无禅师弟。”灵石微笑,摇头:“这里比的,不止武功。”无涤是一个刚强坚强,而又要强的人:“师叔祖,无涤,无涤,呜呜——”实则比武比至此时,南山禅宗除了无禅,无涤是唯一一个过了第三轮的,无涤还想与无禅师兄并肩战斗,可是——

空悲悲伤地说道:“无花无花,你看无涤。”无花拢回目光,清咳一声,道:“无涤,你已尽lì

,不要勉强自己。”空悲悲伤地叹了一口气,道:“无花、回去、面壁、十年。”无花如中雷噬:“太,太,太师叔祖?”南山小灵秀中毒已深,空悲大师当下不再理会:“无涤,你表现得很好,师叔祖告sù

你一个秘密。”

“啊?”无涤傻掉了,忘记了悲伤:“太,太,太——”

是的,那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比赛是激烈的,竟争是残酷的,不过三轮南山禅宗只余无禅一人,而上清也只余二人。

岳凌、孙自朴。

孙自朴,才是一匹大大的黑马:“老孙呐,你可真是——”高明牛大志许攸祝由萧逸周昊天一齐开口:“真人不露相啊!”“运气!运气!”孙自朴是个老实人,老实人人欺天不欺:“大伙儿这是又拿老孙开玩笑了,瞧,真人在那里!”说的方殷,指的方道士,恩啊帮的方帮主,那果然是个真人:“不错不错,本真人,哈哈,甚么乱七八糟!”

斗转星移。

金玉宫,竹林听轩。

这一夜,林黛依然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如同静室之外,幽幽竹林,万千竹叶随风,婆娑作响。

何物凌霜傲雪,直伴寒松吟啸?

林黛爱竹,如同林黛爱琴,素手轻抚凤尾,望西窗月明星稀,夜色阑珊。夜已深,人未眠,长长久久独自徘徊,坐立不安。林黛爱竹,林黛也爱琴,林黛心中的那一个他也有竹的风骨亮节,也有琴的品格操守。好儿郎,当如此,林黛别无他求,只寻真心一人。有一天,林黛终会为他抚上一曲,只给他听。

他,自然就是方殷,方道士了。

方道士这是走了桃花运了,得到了武林第一美女林仙子的青睐,甚至钟情,倾心。可不就是爱情使人盲目,在林仙子看来方道士身上没有一样不好,没有一点缺点,方道士根本就是一个完人。对于今天方道士擂台上的表现,林仙子对他是非常非常之满yì

,那叫作以退为进智勇双全,完全就是匠心独具大将之风!而那飘忽的身法奇异的步法,同样让林仙子,以为神圣!

出乎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那是当然的了,他,必定是与众不同的了!那是当然的了,他,必定的才华横溢的了!谁人也比不上他,他是最好的,他哪里都好,他没有缺点只有优点,你说你说这样的他,林黛怎么怎么能够配得上他?林仙子幽幽叹息,林仙子忽然心里有些担忧,林仙子又开始患得患失了。爱情就是这样,使人盲目,同时变傻。

明天,明天,又会怎样?

也许终会与他台上相见,那时,那时,又会怎样?

以后,以后,该怎么办?

说是举案齐眉长相厮守,不得,不得,该怎么办?

夙夜忧何故,此情何以堪!

林仙子是心事多,林仙子是想得多,只因林仙子不是仙子,只是林黛。

千难,万难,难如登天!

对于金玉宫,林黛早已厌倦,林黛厌倦了那些勾心斗角厌倦了那些吃风吃醋,这里不是仙宫神殿,不是。林黛的心愿,是得一人,共白首,与他一方小屋,一琴一剑,一瓢一箪,男耕女织,朝朝暮暮。现在,林黛的他已经出现,但那一个小小愿望实现起来却比登天还难,仍是离得林黛遥远遥远太过遥远,直若璀璨星河相隔——

人在两畔。

不若随他去,逍遥天地间?

那不是林黛,尽管林黛一直都很羡慕那样的人,那样拿得起放得下,那样超脱潇洒。

林黛做不到,与方殷不同,林黛是一个内心坚定的姑娘。

“黛儿,睡罢。”贺夫人,终于说道。

实则贺仪的静室,紧邻林黛的竹轩,林黛的顾影自怜的模样,贺仪有若亲见。

她还是个孩子,贺夫人要保护她,就是这样。

林黛终于睡下,如同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之中,内心安宁,格外踏实。

仍是亲恩,将心羁绊。

三十三 花王现世!神凰登场!

九月初八。

青天白日,黄道吉日。

光下化日之下泼刺刺一阵蹄声作起,乡间小路之上一团红通通火焰狂奔而来!

万鹤谷外。

实则谷外比谷中还要热闹,谷中万余人,谷外数万人,人们连日来聚集于此谈天说地打听消息,天当被来地当床,渴了饿了自去龙凤镇取食闲逛,一般逍遥快活,也是自由自在。消息来源是有,真龙教的人轮流值守,回来少不得说上一说。这就是武林大会的好处,是未必见得,但精彩之处有若亲见——

说的是今天要比四五轮,今天的赛程一般紧密而激烈,余下的一百零二个参赛选手要决出四强席位,登上凌云台,明日献上最终决战!说的是几个人已经崭露头角,以雄厚的实力以及惊人的表现成为几大热门,比如上清的岳凌,比如南山禅宗的无禅,比如金玉宫的林黛林仙子以及龙舞阳龙大太子,还有——

说个屁!算个鸟!没的说!最大的热门,来了!

时已近午,天日煌煌!

“驾!驾!驾驾驾!”泼刺刺泼刺刺喀嗒嗒喀嗒嗒:“吁——”

“希律律律律律!”

“希律律!希律律!希律律律律!”“恩啊!恩啊!恩啊啊啊啊啊!”“噗噜噜!噗噜噜!噗噜噜噜噜噜!”

神马情况!

谷外的人,便就当先三生有幸祖宗显灵地见证了花王现世神凰登场的光辉历史时刻,宇宙乾坤第一美女携爱马以赵子龙七进七出勇闯曹营之势杀入万鹤谷:“哎呀呀呀!呀!”

正是一员女将,红马红刀红战袍,红衣红袖红战靴,一支红花头上戴,正是一朵红牡丹!自是英姿飒爽,更是曲线玲珑,正是赤帝降世,化作巾帼英雄!纵马若驾彤云,霞光万道是鬃,怎不大杀四方,何等神气威风!霸王神鞭已出世,朱雀神刀又争锋,发如墨瀑,是了,是个短发女将,齐耳短发齐整整,发是纹丝不乱,色泽黑而润亮,身披绣花火披风,尤显英姿更飒爽!娇靥如雪,衬得腮上胭脂红,杀气猎猎并香风!

一将现身鸟兽散,百兽之王得其名,正是花中之君王侠中之神凰,牡丹姑娘!是的,谁人的锋芒,也不能遮挡牡丹姑娘的光芒,牡丹姑娘有如天上红日,光芒万丈!是的!谁人的风头,也不能压倒牡丹姑娘的气场,牡丹姑娘有如女神降世,霸气登场!杀!红日当头,天光煌煌,任何妖精鬼怪邪魔歪道任何恶棍无赖地痞流氓,在牡丹姑娘的面前必将烟消云散,立时化为乌有!杀杀杀!霸王神鞭又出,再祭朱雀神刀,谁敢伤风败俗无理取闹,谁敢妄自尊大目中无人,必死!斩杀!格杀勿论!扬刀跃马:“哎呀呀呀呀呀呀——”

牡丹惊了!

不是,牡丹还没惊,胭脂就惊了!

是的,胭脂没惊之前,在场所有人都惊了!震惊!

也不是,人还没惊之前,马和驴加上骡子一齐惊了!如同见到牛魔王!

“死胭脂!胆小鬼!”是的,牡丹之所以惊,那是因为胭脂还是见不得大场面,胭脂又惊了,尥蹶子了。且惊着,都惊着,当前的情况是,几万个人都在看着一个人,几千匹马都在看着一匹马,人人瞪大眼睛,比马瞪得都大!此外还有百十头驴,黑驴,极为不忿极为不平地,扯着嗓子不知死活地叫:“恩啊——恩啊——”

无论如何,胭脂是一匹极为漂亮的母马,这一点毋庸置疑。

无论如何,牡丹是一个极为强悍的女人,这一点绝对毋庸置疑。

无论如何,这样的待遇,这样的荣耀时刻,也只有这一人一马能够享shòu

到——

空前绝后!

“哎——”牡丹叹一口气,感到十分满足。

作为一个美女,一个绝世美人,根本就没有办法不让人注意到。

——瞧,这不是,好几万个人,都出来迎接了。

“免了!免了!”这是君王级别的待遇,就不用跪下了。

“好了!好了!”这是神女级别的风范,牡丹挥了挥手。

便就一跃下马,牵马扬长入谷。

几万个人,一齐傻掉。

几千匹马,呆呆看着。

只有那百十头不知死活的另类黑驴还在扯着嗓子叫:“恩啊——恩啊——”

“且慢。”一人上前,摇头说道:“闲人,免进。”

闲人?

牡丹只看一眼,便就一鞭扫过:“罗乌龟!滚你的罢!”

罗乌龟,就是温吞刀,罗志了,罗志慢慢腾腾地说道:“我说牛牡丹——”

牛牡丹?

这是一个忌讳,更是一种禁忌,关乎生死。

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牡丹非彼牡丹也,罗志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当诛。

“罗乌龟,你去死。”牡丹并不发怒,完全大将风度。

罗志极为无奈,却也不敢得罪了她:“哎!我说牡丹大侄女——”

牡丹,大侄女?

此人已疯,疯癫呆傻,牡丹上马,无视于他:“滚开!”

这,并非鲁莽,牡丹有勇有谋,可说智珠在握!

听说,不让进?听说,还要票?这万鹤谷是谁家的?这天下又是谁家的?

你家的么!

“啪”地又是一鞭抽过,罗乌龟退避三尺,手都不敢还,话都不敢说了!

众人傻掉,完全傻掉。

罗志是谁?好歹也是真龙教翼州堂的堂主,这温吞刀说来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怎地在她面前真个变成一只缩头乌龟?她,又是谁?在场没有几个人知dào

,但见君临天下威风无二的样子,想必是个大人物!众人惊悚震撼,众人不明所以,但众人都知dào

这是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可说霸气,威猛霸道之气!

众人又惊又喜,心说这下,可有乐子瞧了!

规矩,于牡丹而言,那就是个屁!

且看牛牡丹,大破真龙教!

“老——和——尚——”叫号!叫号!这才是叫号!

神凰自有主张,哑僧定海报到!

远方,路上,一个蔫了吧唧的老和尚,和一个长发老尼姑,偕手走来。

我靠!

“定海!定海!”“哑僧定海!定海神僧!”“守痴!守痴!”“守痴师太!守痴神尼!”当下又是炸了锅,有人大喊,众人先后大喊,数万人齐声呐喊!一般惊天动地,更是山呼海啸,当下马又惊了驴又叫了一般疯了也似,万鹤谷外从来就没有过这样地热闹!谷中也是不及:“希律律!希律律!希律律律律!”“恩啊!恩啊!恩啊啊啊啊啊!”“噗噜噜!噗噜噜!噗噜噜噜噜噜!”

这才是左右护法,恩啊帮,人驴一齐面上无光。

“咳!”牡丹清咳一声,镇住场面,指点道:“你,你和他说。”

定海上前一步,一指,说:“滚!”

我——

罗志暗骂一句,一时死的心都有了:“小子罗志,拜见神僧。”

牛牡丹,这就是罗志不敢惹她的原因,这个人,后台非常之硬。不止定海守痴。

定海可以进去,定海本就是特邀请嘉宾,守痴也可以进,守痴收到了寿柬,就在手里。

但牡丹不能进谷,无关身份,这是原则。

罗志,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陆行舟,也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说话陆行舟自谷中奔来,万鹤谷中已然收到消息:“二位前辈,快快请进!”

定海,守痴,就进去了。

留下牡丹一个。

当然这是一计。

牡丹此来的目的,或说野心之大,谁也无法预料:“阿——乌——哥——”

收到!收到!

阿乌阿乌,也来报到!绝对绝对,不开玩笑!

阿乌现身。

“轰隆——”

“鹤王!鹤王!”“神鹤!神鹤!”“万鹤之王!万鹤之王!”“万鸟之王!万鸟之王!”

所有人都疯了,真zhèng

疯了,阿乌是飞着来的。

就那样,从九天之上飞来,骑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鹤,黑翅白羽。

阿乌一跃下鸟,神鹤自己飞掉。

是的无论什么样的鸟,也不过是一只鸟,阿乌是鸟王之王!

阿乌以忧郁的眼神,看了陆得舟一眼,又以苦闷的眼神,看了罗志一眼。

没有说话。

“不成!”“不成!”

谁来也是不成,不成就是不成,必须有原则,必须守规矩,鸟人来了也是不成!

好罢。

既然如此,麾下最后的大将,牡丹最终的杀招,必须要动用了!

必须惊爆眼球儿,必须吓一大跳!

牡丹三度大叫,一举吼破天地:“燕——老——二——”

“到!”

三十四 一举成名!威风无两!

一人一马,扬长入谷。

威风无二,一马平川。

其实燕大侠也没甚么了不起,叫他老二那是牡丹姑娘给他面子,抬举他了。

老大自是定海了。

燕老二手里有票,他是黄牛的头儿,这是专程给牡丹送票来了。

相逢不如偶遇。

燕老二拉了阿乌那个鸟人去喝酒了,还有罗乌龟,还有那个陆地舟,还有好多人。

他是一个酒鬼,且不说他。

好了,牡丹女侠,不,牡丹神侠驾到,这一届武林大会必将载入史册!

“太师叔祖!太师叔祖!呜呜呜呜!”那是无禅,正与他的太师叔祖抱头痛哭。

不必理会。

“太师叔祖!太师叔祖!哈哈哈哈!”一个小胖和尚,在二百五十万人之中闹腾得很欢。

不必理会。

“嘿嘿!”“哈哈!”四方擂上有人在打架,尽是一众跳梁小丑。

不必理会。

“定海!”“哑僧定海!”“姑射仙子!”“鄢大美人!”凌云台上一干牛鬼蛇神老不死都站着看,失声惊叫。

不必理会。

牡丹神侠,以缓慢的步伐,优美的身姿,以及目中无人舍我其谁的霸气,走着。

咳!

清咳一声,以示,有人来了。

并放胭脂自行去玩,胭脂是一个胆小鬼,当不得大场面的。

有人看见了。

许多的人看见了。

许多许多的人都看见了。

一千八百二十五万人,都看见了。

一人一马,闹腾完了谷外的人,也该闹腾闹腾谷内的人了。

先说马。

胭脂以靓丽如火的皮毛,神骏非凡的姿态,从容如舞步般的步伐,以及鼻端一抹雪白的,带有贵族气质的颜色,首先赢得了众人的瞩目。是的,这里只有人,这里没有马,胭脂是极为显眼极为醒目的。高人一头。人们都傻眼了,开始惊叫了,一个个儿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心说莫非这是传说中的赤兔神马。

是惊了,吓到了。

胭脂走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的的的,走了。

再说马的主人。

大将总要押在后阵,或者说老鼠拉木楸,大头是要在后头的。真zhèng

的大人物,总要最后出场,这里说的就是神级的大人物牡丹姑娘,牡丹姑娘身着火红的劲装,将曲线玲珑,不,是火辣劲爆的身材半掩于更加红火的披风之内,就那样昂首挺胸英勇而又淡定地走在人群之中,将千万张呆滞的脸和亿万双茫然的眼,无视。

忽抬玉手,抹过乌黑的齐耳短发,衬出了白得煞是惊人又嫩得吹弹得破的一张鹅蛋脸,以及两只水灵灵的雨后黑葡萄样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只那么一抹,一下子,非常之撩人,就是风情万种了,让人以为她是倾城的美女,或说祸国的妖精。一股恼人的香风,并了一种莫名的霸气,弥漫,笼罩,镇压了所有人的身和心,人们开始以为白日做梦。

如中魔咒,呆若木鸡,全场鸦雀无声,死了一般的寂。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那是无禅和尚激动大叫了,显得格格不入,有些傻。

牡丹无视。

“哎呀呀!天呐!这不是,母老虎吗?”无能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下巴壳子都掉地上了。

牡丹无视。

瞪过一眼,以为警告。

“牛牡丹?”一个贼眉鼠眼的人说,畏畏缩缩目光闪躲,十分讨厌。

且不说他,此人必死无疑。

牡丹无视,视若不见,一路前行直直走向凌云台,拾级而上。

听说上面的,都是大人物。

屁!

这是一种魔法,定身术,所有人都被定住。

台上的,台下的,都一样。

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牡丹姑娘,如仙女一样登上神台,一阶,一阶,又一阶。

所有人,都是一个想法,她要干神马。

这是哪一出?

比武的停手,说话的噤口,一万多人只看一人,只因所有人都是出乎意料之外。

一出场,就是焦点的所在,世界的中心。

没有办法,这是能力。

这一出,就叫作:牡丹大闹万鹤谷,武林大会美名扬。

上凌云台。

上凌云台上台。

牡丹就座,择一空位就坐,有座就坐。

端然就坐,从容就座。

气度沉凝,气势惊人,气派极大,气场充沛。

鹤公当先傻了眼,左右看看,茫然失措,那是鹤公的位子:“这,这,这位——”

牡丹独坐台上,如同一个女王。

那个时候,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是站着。

“这位姑娘,敢问一句——”插嘴的是龙大太子,龙大太子已是惊为天人,目注神女腰背臀际那一道美好无比又是惊心动魄的圆满曲线,说道:“你是谁人?”牡丹当然不理,这种人,牡丹见得多了。尽是一些有眼无珠的,有眼不识牛牡丹,是为无珠。好在,还有一个明眼人:“哟!宇宙乾坤第一美女来了,失敬失敬,恕罪恕罪!”

说着就是端茶倒水,忙里忙外里外伺候。

这个人,牡丹不认识,想必又是一个图谋不轨的老不正经。

还拿着一把鹅毛扇子,附庸风雅。

牡丹视之。

若无物。

这时候,台下开始乱了。

有人回过神儿来了,有人回过味儿来了,有人就一惊一乍大呼小叫了,乱哄哄的。

这时候,台上也是乱了。

仙子们,仙使们,以及老字辈儿的神人们,都不乐意了。

比如不老仙翁,不老仙翁严肃地叱责道:“胡闹胡闹,你这女娃,恁没教养!”

“就是!”不死仙翁也说话了,不死仙翁是轻易不开口的:“去去去!要看台下去看!”

两个老不死,一般穷折腾。

牡丹不理,不理,只是不理,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好在还有玉大美人。

玉大美人何许人也,曾经的绝世美女玉如颜,当下的鹤婆,天下第一母老虎。

卧榻之侧,岂容她人酣睡!

“放肆!”虎目圆睁,虎爪已出,也不二话,伸手就抓!

无妨无妨,任他嚣张,这是泼妇打架了,牡丹姑娘自不理会:“哈——”

只打了一个哈欠,尤显挺秀双峰,作睡美人,刚起床状。

“玉大美人!”“使不得!”鹤公龙子齐齐出出,一个搂住玉大美人,一个拽住自家婆娘。

无妨,正常。

转眼鹤公连霎眼皮,母老虎会意,是的,她是定海带来的。

定海其人,极为护短,无人不惧,不讲道理。

至于龙大太子,心下自有主张。

这是一个尤物,美艳无匹,胭脂马,绝对疯绝对狂,当用大床,缰绳套上。

龙大太子又想歪了,龙大太子看女人的眼光,一向非常之男人。

却也怪不得他。

却见美人身坐蹙蛾眉,又作西子捧心状,忽起柔荑拈兰花,那么一点。

点兵点将样。

定海走上台来,拉着守痴的手,生似观音菩萨带着一只猴。

实则牡丹横行无忌威风无二,正是仗了定海的势,老和尚说了,随便闹!

没办法,定海亏欠她的。

“定海啊,你看你看,这——”鹤公苦笑,心如明镜。

只因定海。

“坐。”定海只一字,眼皮也不抬。

“定海!”玉大美人又怒,脸上横肉颤抖:“叫你你不来,来了就拆台!”

“小孩子么,你就随她。”守痴淡淡道:“坐一下,又有甚么打紧。”

这不合规矩。

不笑僧大笑:“定海定海,你可来了!来来来,与我大战八百回合!”

当然没说,心里头笑。

这不合规矩,每个人都知dào

,牡丹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这不合规矩,每个人都看到,牡丹就堂而皇之坐在那里。

有乐子,有的瞧,武林大会太枯燥,是得有人闹一闹,规矩规矩太死板,当破——

“轰!”台下大声起哄。

“哗!”台上一片哗然。

定海就座,守痴就座,一般无二,说坐就坐。

坐位还有很多,本来留着四个:哑僧,隐儒,活佛,龙真。

这下,只余一个了。

无可奈何,定海老和尚这是带着一老一少两个不是尼姑的尼姑来搅局了,没有办法,除非有人和他打上一架还得打死了他,定海又不好惹。没辙了,定海端坐牡丹端坐就坐在凌云台上中间最显眼最拉风的位置,守痴却是以袖拭泪,拭定海刚刚流下的老泪,当场秀上恩爱了。于是乎,一干元老级骨灰级人物摇着头叹着气纷纷找了座位,作为陪衬——

咳!

入谷第三咳,声势更惊人!

牡丹忽起,扬长而去。

不过坐一下,还不稀罕了,花王此来为绝非为了显摆,神凰现世自有深刻含义。

便就弃座,弃之如破鞋,下凌云台上台,立定。

威势赫赫,一家独大!

可说言简意赅,一语道明来意——

“无!禅!”

三十五 真的爱你

人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

何必打打杀杀?何必争王争霸?名啊利啊那些都是浮云,没劲。就如同牡丹姑娘,不费吹灰之力,得来天大名气,将身立于凌云台上,享shòu

着万人景仰无限荣光。牡丹姑娘已经出名了,以美艳、霸气、大将之风出名了,其名头之响亮以及风头之强劲无人可比。这甚么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武林大会一下子就给牡丹姑娘搅和得七零八落颜面无光,打回原形了。

叫号的也不叫了。

比武的也不比了。

说话这已是武林大会,第五轮了。

人人都瞪着大眼傻子一样看着牡丹姑娘,包括一些狂热的粉丝,疯狂的追随者。

比如无能大仙。

“神啊!看罢!这才是神,大神!”无能以万分崇拜极度景仰的目光仰视,失魂落魄喃喃说道:“我就知dào

,这个神不是别人,她是无能的大嫂,亲嫂子啊!”

当然,这是一个女神。

当然,无能大仙也是绝非凡人,会抓住一切机会胡攀乱认,跟着沾光。

无能大仙,最最擅长做一些个锦上添花的事情。

“无!禅!”

语声落处,无禅和尚激动万分地哇哇大叫着跑上台去,模样是一脸通红两眼放光,就像是一个上台给领导献花的小朋友:“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是了,没有花,只有一个光头,挥舞着两只手,光着膀子的:“呜呜呜呜——”是的,已经哭了,无禅和尚激动得哭了:“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无禅无禅,想死你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时于正午,太阳当头照,秋风萧瑟,天气也很好。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是千万年等来的苦命鸳鸯相会场面啊:“啪!”

由一记耳光作起。

无禅惊呆了,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一派天真:“牡丹姐姐?”

“啪!”

无禅被打懵了,所有人都懵了,齐齐倒抽一口凉气:“牡丹?姐姐?”

“啪!啪!”

但见霸王花,化作女杀神,又是两耳光,正反各一记!

杀机尽显,一言不发!

无禅愣住。

所有人楞住。

好歹无禅和尚现在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了,怎会如此,上去找抽?

“啪啪啪啪!”又是四记,干脆利落!

无禅一味捱打,自是不敢还手,众人不知就里,一时云山雾罩。

当然还有一个清醒的,无能明智而又响亮地叫道:“该!该打!活该打死!”

是了,一语惊醒梦中人,是了,牡丹姐姐这是生气了!

无禅忽然明白,无禅很是愧疚:“牡丹姐姐,是无禅,无禅不好呜呜——”

无禅伤心地哭了,内心极为自责。

岂止生气,多少的苦,多少的痛,无尽的煎熬与折磨可不都是为了这个,死和尚!

无!禅!

八记耳光打过,牡丹泪流两行。

便就怒目,凤眼生威,一手叉腰一手指鼻,痛斥:“你个没良心,你个负心人,还有脸哭!哭哭哭,就知dào

哭,你个窝囊废你个受气包,不许哭!”无禅就不哭,是不敢哭了,牡丹三娘教子一般继xù

训斥道:“你说说,你自个儿说说,放着如花似玉的美娇妻不要,偏生跑山洞里头面壁,你!这!无情无义,忘恩负义之徒!天!天呐!我牡丹怎就这般命苦,所托非人,老天没眼啊!”

字字锥心,催人泪下!

“轰嗡——”

众皆失色,大惊失色,不负所望,太过震撼!

原来,这个和尚是那个姑娘的相公!

原来,那个姑娘是这个和尚的娇妻!如花似玉的美娇妻!

原来,如此!

果然没良心!果然负心人!正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还不情不愿不乐意了!众人惊奇懊恼,更是义愤填膺,当下仗义执言,纷纷开口指责!这一回叫作牡丹娘子爱恨加交,无禅和尚打回原形!在场万夫所指一个和尚,一时齐齐声讨,可叹南山禅宗惨被牵累,人人面上无光,是的是的,人们无比同情这可怜的弱女子,自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比如龙大太子,龙大太子骂得最是起劲儿!

也是心下最为懊恼!

可不是么,一朵鲜花,插牛粪上:“牡丹姐姐——”

“不要,不要,不要再叫我。”牡丹泪流满面,却是平静下来,长长吐出一口胸中郁气,眼望青天白日,说道:“都过去了,过去了,不说了,无禅,你听好,你我从此一刀两断,再无半点干系。”其声淡漠,坚若冰石,忽然起风,格外地凉:“你,走罢。”意犹未尽,多加一句:“此生,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

语落,如寒冬腊月,漫天飞雪降至,死寂。

“走?往哪走?”可惜无禅是个傻的,好在无禅是个傻的:“无禅不走,无禅还要比武。”

“比武!比武!”牡丹姑娘惨然一笑,凄然说道:“去罢,下去,比去罢。”

无禅就去了。

无禅是个铁汉,硬汉,心如铁石。

走两步儿,又回来了:“是了,牡丹姐姐,方殷大哥也来了,无禅带你去见他。”

方殷大哥。

牡丹的心都碎了,万分厌恶地看了台下一眼,发xiàn

那个可恶的臭道士死杂毛。

在做鬼脸。

终于,牡丹断绝了最后一丝念想,冷冷冷冷说道:“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无禅就走了。

无禅也不管她情天恨海这个那个,说走就走了,头也不回,下台。

牡丹姑娘心如死灰。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不是,这样!牡丹姑娘所为何来,还不是这无禅和尚!牡丹姑娘欲哭无泪,心说怎就怎就怎就这样!完全不解风情,木头疙瘩一个,难道无禅无禅你就不明白牡丹的心,不明白所有的恨,都来自于爱!锁了两年铁链子,末了还是掉链子,和尚相公不给力,却是栽了谁面子!

应当,应当是,哭着喊着跪下百般求肯哄得人家回心转意破涕为笑,才对嘛!

花王已然凋谢,神凰黯然销魂。

这就是无禅和尚,本我,如真佛,谁也镇不住的。

一线姻缘,就此两断。

和尚是不给力,相当不给力了,好在还有一个,老道。

不一时,牡丹万分悲愤万万分痛苦以及亿万分恼恨之下准bèi

跳下凌云台以死谢天下而众人惊疑不定抻着脖子掂着脚尖一万多呆头鹅般看着台上的时候,无禅和尚又腾腾腾腾跑上台来,立定,双目直视,勇猛而无知地大声叫道:“牡丹姐姐——我爱你!”

幸福突如其来,变成一种打击。

“啊?”牡丹姑娘傻掉,当场石化。

“哇!”众人一般,石化。

无禅嘿嘿一乐,摸摸光头,当下扯着嗓子又是大喊一声:“牡丹姐姐!我——爱——你——”

这一声更甚,坚定的,浑厚的嗓音,更有一抹真挚的脆亮!

“轰!”石破天惊!

我爱你。

这三个字,彼时还没有流传开来。

在场人人心惊,胆寒!

这三个字,万人瞩目之下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说出口。

牡丹已经迷失,错乱!

这三个字无禅是叫出来的喊出来的,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口,三番,吼破天:“牡丹姐姐,我!爱!你——————————————————”

这一声更甚!光明磊落,情真意切,一心至诚,亘古不变!

是的,方殷大哥说了,无禅要喊三声,一声要比一声响!

是的,无禅便就喊了,无禅是很爱她,无禅知dào

这是一句,好话!

对的事情,就要去做,这就是无禅。

“无——禅——啊!”牡丹放声大哭,瘫坐在地,不顾仪容。

是的,牡丹心里很苦。

长久的相思,无穷的怨念,在这一刻终于发泄出来,牡丹不想威风不想霸气也不想这般发了神经也似的臭显摆,牡丹只想引起他的注意。是的,牡丹又怎会恨他,牡丹爱他还来不及,牡丹爱极了他那傻笑的样子爱极了那眉那眼那青青的头皮,牡丹早就想去摸上一摸,那里还残留着往日的温度,热辣辣的比武招亲——

红通通的洞房花烛!

打破坚冰,当以重锤,病入膏肓,施以猛药!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这又出乎了无禅和尚的意料之外,无禅又怎知——

“无禅,无禅,我也爱你。”牡丹笑了,哭着笑了。

一般,放声大喊,一般吼叫!更甚!万人看又如何,天下人前一般:“无禅无禅,我!也!爱!你——————————————————————————————————”

三十六 争奇斗妍

“无花,你看看人家!”采莲仙姑激动了,激动得美眸泛泪花:“你要是敢上去喊那么一嗓子,我立时,立时就嫁给你!”无花不语,闭目合什,终于显现出灵秀和尚三分神韵。许三仙幽幽叹息,柔肠百结:“负心人常有,有情郎难寻,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这又说的无花,无花强作镇定,都快哭了:“南无、阿弥陀佛——”

这个世界太过奇异,光头盛行和尚也疯狂,南山小灵秀是左右为难,可叹最难消受美人恩:“神仙姐姐,我也爱你。”这话是无能大仙说的,对着桃花庵的月婵说的,无能大仙是一个对于爱情无比坚贞的人,不比采莲仙姑朝三暮四:“真的!咳咳,爱你!”月婵听不见。月婵又怎听得见!月禅泪流满面,月婵知dào

牡丹大师姐所受的苦,这就叫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志,大志,你看你看!”

是的,不要忘了牛大志:“老姐,老姐啊!你可真是,太牛了!”当然,牛大志的激动心情已经无法言喻了,牛上加牛的还有牛大志的老姐夫无禅和尚,这下翼州牛家算是青史留名光宗耀祖了,牛大发了!便在万众瞩目人人震惊惊诧异莫名之下,台上二人搂抱一处失声痛哭,苦命鸳鸯再聚首,欢喜冤家话离别。

却也奇怪了,这两个人,一个无论怎样作都不会使人生厌,似乎天生该当如此,一个无论怎样受也让人觉得正常,似乎天生就是那样。一个姑娘,一个和尚,一个美艳如花,一个朴实无华,却是在一起,出奇地搭!万人注目之下,小两口儿就在凌云台上搂搂抱抱哭哭啼啼让人啼笑皆非,不一时,又旁若无人秀上恩爱了——

这三个字,就是好使。

方道士拿眼去看北边的天,心里面忽然很是想他。

龙舞阳勃然大怒,妒火中烧!

已见得一朵大好鲜花硬生生插到了牛粪上,还有那林妹妹泪落两行还自与他勾勾搭搭——

林仙子又哭了,这回是羡慕。

那是方道士给无禅和尚出的馊主意,林仙子早就看到了:我爱你。

林仙子看过去,以目相询,问的是:如果是你,为了我,会不会这样做。

方道士看过来,如有灵犀,答的是:会的。

林仙子又哭了,这回是满足。

其实林黛心中,很是羡慕牡丹,羡慕她敢爱敢恨,无所顾忌。

“无禅——无禅——”

风很冷,天儿很凉,无禅相公还光着膀子,牡丹娘子不免爱心大泛滥,加以嗔怪了:“你呀,你这傻子,一点都不知dào

爱惜自己,哎!”这叫轻嗔薄怒,美艳不可方物,一时梨花带雨,又增三分韵致。这就是牡丹姑娘,忽以暴烈如火,忽又柔情似水,水深火热之下无禅和尚已经彻底迷门了:“啊?啊!啊——嚏!”

无禅是有老天保佑,完全不用自己操心。

牡丹含泪凝眸,望相公,诉衷肠:“你呀你,真是一个,傻和尚!”

当即解下战袍,亲手为其披上,更是拍了拍无禅肩膀,仿似送这情郎上那战场:“去罢!”

“去,去哪?”无禅又不明白了,浑然忘却身在何处。

牡丹一指,扬声道:“去!去把他们都打败,给我得个天下第一回来!”

一指指点江山,气吞山河之势!

是的,事关重大,牡丹又不是来扯闲篇的:“去!”

无禅领命,退下。

披着火红战袍,像是一个超人。

不穿内裤的。

“等等!”牡丹上前,抚摸其头,旋即揽过,于额头正中“叭”地印上一口!

花开脑门,以为印记。

众人惊呼!

犹不足:“无禅!”

这个无禅懂,反正不是头一回了,无禅便即凑嘴而上,于香腮上“啪唧”就是一口!

众人大声惊呼!

“这边!”

“吧唧!”

众人失声惊呼,各觉口干舌燥,一般呼吸困难!

可以了,可以了,其实到这里,已经可以,但有人大惊小怪了,一点屁事儿咋呼个毛!

牡丹不耐,一把搂过:“啵!滋滋滋滋——”

就搂着,亲上嘴儿了!

在一万多人面前:“咝——”

一万多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两万多个眼珠子再一次掉到地上,疯了!

“滋滋滋滋滋,滋!嗯嗯~”

“咳!”

三万多年以后,牡丹姑娘清咳一声,呼一口气:“怎样?”

牡丹就是个人来疯!

无禅和尚伸舌头,舔舔嘴角儿,意犹未尽:“嗯,挺甜。”

无禅绝对是条硬汉!

“哗——”万众鼓掌,掌声如潮,真心赞美,认为不但挺甜还挺香,香艳无比。

“去罢!”

无禅终于去了,雄赳赳气昂昂走下神台,走向人山人海。

牡丹便就立于凌云台上,英姿飒爽意气风发,如若面对千军万马,为其压阵!

武林大会,至此变味。

“某某山某某门某某,对,某某海某某派某某某。”

“某某帮某某派某某某,对,某某门某某宫某某。“

叫号,叫号,叫了也是白叫。

比武又开始,枯燥更乏味,战的没精打采,看的心不在焉。无非刀枪剑戟,也有空手迎敌,你来我往他上,反正大同小异。人们的注意力,还在凌云台上,那个美貌火辣的大姑娘。每个人的心思,还在回味着,那一刻甜蜜相拥的幸福时光。四方擂上下,凌云台上下,一般多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旖旎味道。

说过日过中天,已是比武第五轮了。一百零二人余下五十一人,五十一人决出二十六人,本是赛程紧密战况激烈,比斗的人观看的人谁人也不敢轻乎。但牡丹姑娘来了,就不一样了,现场多出了许多不明不白的东西,许多感怀感慨,以及感悟。这不是一个花絮,不是。这不是一个玩笑,不是。真的不是。

守痴拉着定海的手,定海拉着手痴的手,紧紧地,不松开。

遥想当年,多少岁月,一朝变了模样。

木婆婆去拉木长老的手,木长老便就给他拉着手,只是二老一般,脸红了。

往事如云烟,一朝出现,却是真真切切在眼前。

玉大美人去拉老仙鹤的手,却又给他躲开了,玉大美人一怒之下上去就啪啪赏他两记耳光!

不过想想,还是忍了。

老一代的人,终归老了,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之所以放任牡丹胡闹,那是因为,她只是一个晚辈,一个孩子。

谁都有年经的时候。

意气风发,年少轻狂,是岁月的变迁是过往的追忆,值得感怀感慨感悟。

以及感动。

且看。

再看。

牡丹便如天上红日光芒万丈,也遮挡不住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何况还有林仙子。

不容独美,幽谷芬芳。

“金玉宫林黛,对,恩啊帮方殷。”

三十七 谁舞慧剑

方道士立在北方台上,已然找不着北了。

对面立着的是林仙子,也是找不到南了。

两个人,相对而立,已经立了很久了。

好像是,加起来,一千多万年的样子。

直到本场裁判朱老夫子,以性子慢脾气好著称的朱老夫子也急眼了,气极生疯的时候。

还是一样。

这,比的是一种定力。

方道士的定力就很强,方道士拿眼直直地看着林仙子,模样就像一头极有耐心的,饥饿的狼!

这一刻,方殷等了很久。

而林仙子,就是小绵羊了,吓得动也不敢动了,拿着剑的手直哆嗦,却也定定地看着他,不!移!开!目!光!

这一刻,林黛等得更久。

这,已经是一种较量。

传说中的眼神杀人大法重现江湖,在这万鹤谷中,武林大会上——

有!情!况!

众人也不是瞎子,当下就给看出来了,这二人,有情况。

很异常,或说反常,反常到就连凌云台上的牡丹神侠都看出来了,这是——

搞对象!

“呜哩哇啦!稀里哗啦!”有人开始喝倒彩,起哄了。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里又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一个姑娘一个和尚就够大伙儿受的了。这又来了,这又来了,一个仙女和一个野道。顶着恩啊帮帮主的名号。战况,是激烈而又无声的,两个人谁也不动,只相互对视,仿似谁个先禁受不住转过了眼就算是,输了!沉默,是胶着而又恼人的,在场观众十成里面恼了八成,还有两成已经恼死了!

比如无能大仙。

无能大仙叫道:“说——我——爱——你——”

是的,无能大仙已经学会了,无能大仙领悟力超强,并时常恰如其分地起到锦上添花推波助澜的作用:“说啊,说啊!笨蛋,傻子!”这有的一看,这比比武好玩,这是牛郎与织女的故事,这叫天仙女相中凤凰男。既有无所不能的无能大仙带头搞事,那么在场好事闲人唯恐人下不乱者也就合了心意:“小道士——小兄弟——说!我爱你!”一处闹事,全场轰笑,自是少不了无禅和尚:“方殷大哥——说——”自也少不了上清众道南山众僧以及恩啊帮全体领导:“我——爱——你——”

万人一并轰笑,热闹更是热闹。

全场山呼海啸,又是一个高潮!

且不说羡慕嫉妒恨的,比如龙大太子,这就是无能大仙日夜苦修的拉关系沾便宜大法,绝对好使!方道士已经出名了,沾了林仙子的光,就如同无禅和尚沾了他牡丹姐姐的光一样,轻轻松松成为一个焦点人物得到了万众瞩目,成为了一个名人。是的,一个人,出名的途径有很多,不一定是武功文采——

其余三台,又是沦为陪衬。

方道士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要说脸皮厚那是天下第一。方道士就那样面带微笑,坦然地注视着林仙子,也不理会旁人怎样,光天化日之下就那样用两个眼热辣辣赤裸裸地瞅着人家姑娘,一副死皮赖脸登徒浪子的模样。

受不了。

至少林黛受不了,林黛可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林黛只知dào

自己的心在砰砰大跳完全就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而眼前根本就是一片虚无。林黛是不敢看他,一直不敢,林黛的眼神是涣散的,强作镇定。而耳畔欢呼声起,却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使得林黛终于鼓足了勇气——

看过一眼。

清亮的眼,雪白的牙,一齐闪闪发光,还有一丝捉狭之意:“要么?”

“要!”林黛只觉脑海轰然炸开,便就失声大叫:“我——”

“喀啷啷!”却是浮游神剑失手坠地,惊醒了一个梦中的梦。

“轰嗡——”众人轰然大笑,一般眉飞色舞。早见那一张雪白俏脸,红得有如一张大红布,或说一朵大牡丹:“哎呀呀呀呀呀!”那是牡丹神侠,牡丹神侠看得忘我而投入,心说臭道士这是走了狗屎运了,竟也得到一个小美人的青睐!当然是小美人,大美人自是牡丹姑娘,还有一个玉大美人,玉大美人的脸都黑了,脸上横肉三道并了黑线六条:“林黛!干甚么了!”

一声虎吼,鸳鸯两散!

林黛飞快抄起神剑,瞬间脸上血色已失,便就咬了银牙,一剑当胸刺去!

这一剑,如露亦如电!

这一剑,千年千万年!

一剑是懊恼并了羞愤含恨刺出,谁教他那般看着林黛,可恶又讨厌!

刺出,却见,一张了然的脸,两只歉意的眼。

消融,消融,怒火消融,可不是如露如电,可不是千年万年——

这一剑,叫作虎头蛇尾剑。

剑至,浮游已化作一只浮在水面游泳的小蛇,软绵绵,蜿蜒向前——

一个软绵绵,一个轻飘飘,方道士轻飘飘就闪开了,让过一个软绵绵。却见林仙子毫不留情,顺势一剑横抹,心狠手辣,抹的脖子!这一招又有个名堂,叫作鸳鸯戏水剑,可以起见是多么灵动缥缈,让人防不胜防!方道士于万难之中百忙之际千钧一发之时硬生生使了一个铁板桥,非常之惊险地避过了这一剑,也是在极为无奈忍无可忍不能再忍的情况之下同时拔出了自家师父吕廉吕道长的恪吾剑,飞快地,还了一剑。

名为:知心会意剑。

说话就是好几招过去了,林仙子久攻不下,当下使出一记杀招——

朝秦暮楚剑!

方道士不敢怠慢,当即应以忠心不二剑!

一剑落空,林仙子抢攻,出大杀招:人心莫测剑!

险险避过,方道士反攻,当仁不让:山盟海誓剑!

来剑凶猛,林仙子不能当,退避三尺,出:日月可鉴剑。

剑势飘忽,可说柔中带刚,方道士上,对:天地为证剑!

即如此,林仙子终出千古绝学:窈窕淑女剑。

就这样,方道士之心昭然若揭:君子好逑剑。

林仙子,又出:真情实意剑。

方道士,应以:柔情蜜意剑。

林仙子:口蜜腹剑剑。

方道士:人剑如一剑。

林仙子:痴心莫负剑。

方道士:绝对痴情剑!

林仙子:油嘴滑舌剑!

方道士:小生无礼剑。

林仙子:你吃我一剑!

方道士:美人息怒剑。

林仙子:可恶该死剑!

方道士:装疯卖傻剑。

……

转眼二人翻翻滚滚斗了八百回合,打的热闹非凡,精彩又激烈!众人大声鼓掌齐齐叫好儿,每个人都眉开眼笑,大笑有之暴笑有之,笑到肚子抽筋儿牙都笑掉!好!那叫一个地道!郎情妾意剑眉来眼去剑,公开谈情剑当众说爱剑,却也不用说的,以剑传情,这个新鲜!大有新意!尝闻慕容公子上届比武一剑问心无人可对,这二人却是成双成对双剑合璧剑指本心,一般,好剑!既有问心,当有传情,当下这一套剑法被有心人命名之为——

传情剑法。

没奈何,众人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那二人是你来我往配合默契,形如喂招儿更似挑逗,打得那叫一个黏糊。又如双双起歌舞,姿式优美无比满是快乐祥和之意,也是特级慢动作,有若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极尽搞笑嬉戏之能,那一招一式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得是不能再真了。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不是比剑——

龙大太子一张脸,已是猪肝颜色,鼻子都气歪了!

“啊哟!小心了!”“哎呀!不得了!”“不好!不好!这一剑大是威猛,林仙子抵挡不住了!”“小道士,小道士,这可真是不像话,莫非你要辣手摧花?”“是采花,采花!哈哈!”“你看!你看!林仙子脸又红了!”“是啊,可不是!小道士也是气喘如牛了!”“呼!呼!呼!呼!”“老兄,你不要这样,公牛发情也似!”“你才公牛!哈,俩眼珠子都红了!”

譬如以上,万中之一,有闹腾的便就有跟着闹腾的,有起哄的便就有跟着起哄的,人人是兴高采烈乱闹腾瞎起哄,比武大会现场化作一片欢乐的海洋:“臭男人!臭无赖!臭流氓!臭道士!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是牡丹神侠,当此天下大乱之时自是挺身而出,于凌云台上叉腰指点开口叱骂,使得火上又浇油,乱上更添乱:“我在这里——亲嫂子啊——”

无能大仙于台下蹦跳招手,疯了也似,就像一个狂热的追星族:“啊————————————————————————我爱你!”那么,尖叫来着。便如恩啊帮,左右护法,自不会放过这扬名立万的绝世良机:“恩啊帮!恩啊帮!爱好和平!助人为乐!”“恩啊帮!恩啊帮!奉公守法!天下一家!”

当下万人齐观,看的自是在看,战的也不再战,武林大会不仅变了味儿,而且跑了调儿。方道士就是有这个本事,林仙子也是相当配合,眼看着一出大戏生生沦为一场闹剧,鹤公鹤婆又坐不住了。鹤公左看一眼,木长老木婆婆同样是一脸幸灾乐祸。鹤婆又看一眼,定海老和尚和守痴师太正自挤眉弄眼。不老仙翁不死仙翁自不必说,都跟着起上哄了。不笑僧都笑了。

脸丢大了!

“林黛!”二人起身,双双怒喝:“林黛!”林黛听不见,那喝声已被万千的嘈杂无比的喧嚣淹没,林黛已然入梦。便由他说罢,便由她骂罢,便由他们她们去吵罢去闹罢去讥笑嘲笑罢,林黛的心里是愉悦而满足的,林黛再也不想理会:“方殷!方殷!方殷!方殷!”林黛已于心中将这个名字呼喊了千遍万遍,而他就在林黛眼前,伴以剑舞,如梦似幻。

这是一个梦,再也不要醒。

这是一个梦,再也不要醒。

方殷一般。

“黛儿。”终有一声,平和淡然,微弱细不可闻,却似惊雷炸起!

于林黛耳畔:“啊!”

林黛惊醒,却又怔住。

“啊!”

方殷惊叫,恪吾已出:“啊————————————————————”

却是惊了,谁的心?

三十八 又斩情丝

黛儿。

便就是林黛聋了,也能听到这一声,黛儿!

是恩师!

是林黛最亲最爱的,恩师!

那一声如冰之清如玉之洁的呼唤原本就起于林黛心底,起于每一天每一夜,梦里醒时。

是恩师,也是娘亲,林黛从来这样以为。

“啊——————————————————————”

便就一声惊呼齐齐响过,伴以青锋划过玉靥,林仙子终是还魂惊梦:“你!”

这是二人之间,所说的第一个字。

话说方道士正自以剑传情,兴高采烈,得yì

忘形,神魂颠倒之时,又怎料她说停就停。便就一剑,是为锦上添花剑,兴高采烈得yì

忘形神魂颠倒地发送出去,准bèi

第一千八百二十五次以剑传情。结果,这一次,发送失败了。方道士还不知dào

,这是信号受到了干扰,导致通信故障。于是,这一剑,就变成了,辣手摧花剑:“啊!”

当时太危险了,可说惊心动魄,还得说是方道士,也就是方道士了,要换了旁人林仙子这下就已经破了相了。剑已出手,势不可收,那是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的一剑,便于紧急时候危急关头千钧一发的时候方道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将手中长剑收回一线,活生生地将那一式辣手摧花剑化作了,浪子回头剑:“我——”

这是二人之间,第一次真zhèng

对话。

说来话长,不过刹那,转眼林仙子木立当场,一万多观众齐齐石化。

一时静寂。

方道士,以一个金鸡独立并以犀牛望月的姿式,古怪而又滑稽地,将自己定在擂台上。

像是一个标本,又如一只,琥珀里的虫子。

一千万年以后。

就在众人庆幸林仙子毫发无伤齐齐呼出一口大气,准bèi

大声起哄取笑方道士刚刚张开嘴的时候,更加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但见泪光闪过,忽就泪落如雨,林仙子哭了。林仙子一边哭,一边挽过太素神剑,一边俯身探素手,以拈花之姿于地上拈起一物。然后一边悲伤地流着泪,一边悲戚地看着那物,一边悲愤地说道:“好!剑!法!”语落,掩面,飞身而起,衣袂飘飘,凌波仙子般掠过人海人潮,就此消失在众人茫然的眼神以及惊愕的表情之中,如同一个恼人的梦。

整个一套动作似慢实快,行云流水,浑若天成。

“啊——”同一时间,方道士,单手捂胸,双眼闭上,缓缓倒地。

如同中了一枪。

如同一个蹩脚的龙套演员,在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以一种自家想当然的死法。

另类地死了。

战斗结束。

场面上是一死一伤,一个哭着临阵脱逃,一个惨死横尸当场,就这样。

所有人都傻眼了,张着个嘴,说不出话。

也是无语了。

当然是有明白人,比如无能大仙,无能大仙当先开口,明白地道:“无禅师兄,那是甚么?”当然也有明眼人,比如无禅和尚,无禅和尚眼尖,叫道:“是头发!一根头发!方殷大哥一剑断发,果然好剑法!”无能当下欢喜大叫,率众欢呼道:“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方,咦?”无能忽然发xiàn

了一个问题,光荣地取得了胜利的方殷大哥怎么忽然就:“死了?”

方殷大哥死了,死于旧病复发。

玩火**。

当然明白人有很多,至少在场一万三千二百五十个人里面有一万三千二百四十七人要比无能大仙和无禅和尚明白。

这是在演戏。

谁胜,谁败,并不是那么重yào



重yào

的是,拿这武林大会的擂台当作谈情说爱的场地,需yào

一种极大的勇气。

众人议论纷纷,脸上表情各异。

呼巴次楞在沉睡。

无论方殷如何,无论林黛如何,无论这一场怎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也要有个胜负定夺。

朱老夫子,很是为难。

一个道士躺在地上一味装死,一个仙子飞回天上一走了之,只留给朱老夫子一声叹息:“哎!”当时朱老夫子是拄着拐棍儿的,朱老夫子叹一口气,便就拄着拐棍儿慢慢走过去,然后用拐棍儿捅了捅方道士:“小道士,不要装了,快快起来。”方道士不起来,方道士没有装,方道士闭着眼睛已经死了。朱老夫子极为无奈,其实朱老夫子心里头那是明镜儿一般,这一套儿女情长的把戏朱老夫子又不是没有使用过:“小道士,不要哭了,快快立起来,老伯我就当你赢了。”

方道士,也哭了。

是的,有时候,死人也会流眼泪的。

“抽!抽他!”无能大仙愤nù

了,说到装死无能大仙才是天下第一,方道士根本就是个不入流的:“那老头儿,你!你拿拐棍儿抽他!他就活了!”无能大仙所说的话,总是能够代表绝大多数人的民意:“抽他!抽他!抽死他!”当下万夫所指,方道士已经激起了众怒,以拙劣无比的表演以及死皮赖脸的态度:“抽抽抽!照脸抽!他这是,没事儿找抽!”

方殷不动,一死到底。

想抽,那就抽罢,最好往脸上抽,反正方道士的脸皮最厚。

是的,这样的恼人场面是林黛无法应对的,所以林仙子会逃跑,一走了之。

是的,方殷是被一颗子弹击中,砰地一下!

正中心房。

那是一颗甜蜜幸福与酸涩痛苦交织的子弹,那是两道目光化作的一支无形长矛——

刺穿了方殷的心。

是的,是的,方殷看到了她眼中那轻松的愉悦以及沉重的疲惫,看到了她泪水夺眶而出的那一瞬眼中的万千眷恋,与一丝绝望。

为什么。

没有人能够知dào

方殷那一刻的心痛感觉,方殷就那样捂着胸口缓缓倒在了地上,方殷不是装。是这样,方殷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力qì

,方殷再也再也找不到自己,方殷不想装。这不是演戏,真的不是,从头到尾都不是。如果要演戏,方殷一定会演得比谁都像。如果要装死,方殷也不会装得这般荒唐!只是有点累,只想躺一躺。

也好,想一想。

“闪开!”

朱老夫子也生气了,如果没有牡丹神侠,方道士今天绝对会被拐棍儿抽死!

“我来!”

还得说是牡丹神侠,此事终于惊动了花中之君王侠中之神凰,当下忍无可忍便就一声大喝,祭朱雀神刀,怒下凌云台!世间有正道,岂能胡乱搞,爱就好好爱,大声说出来!婆婆妈妈,急死个人,也气死个人!人比人气死人,看看我家无禅,看看!好好kàn

看!这个道士,这样的行为,是令人鄙视为人不耻的,牡丹姑娘眼中揉不得半个沙粒,这是要为武林为江湖为了这个天下亲自出手,行侠仗义铲除败类消灭坏蛋威风不二:“呼——”

方道士品行不端恶贯满盈,今日是终归难逃一死,该当直接用刀,砍死!

“杀!”血光四射,一刀两断!

映红了天,映红了眼。

三十九 明白话

“老姐,你可真是威风神气,霸道啊!”

“大牛啊,你可得跟老姐,还有你姐夫学着点,嗯,学点儿好。”

“老姐,我爱你!哈哈!”

“大牛,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成天跟着那个败类胡混,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是!老姐你是红得发紫,哈哈!方坏水儿,果然够黑!”

“一肚子坏水儿,黑心肝烂肚肠,哼!这方坏水儿,早该一刀砍死了他!

“老大你看,这就是我的老姐,当年我还想着给你俩牵线——”

“牛嚼牡丹,无福消受。”

“呸!方坏水儿!滚一边儿去!去死罢你!”

“亲嫂子啊——”

“谁个是你亲嫂子,胡攀乱认,哼!叫姑奶奶!”

“亲姑奶奶,我叫无能,无所不能的无,无所不能的能,嗯!对了,以前我是天上主管——”

“一干傻子!岂有此理!”

“方殷大哥,还好你跑得快,牡丹姐姐下手哎呀呀我的耳朵!耳朵!”

“无禅,你听好,以后不许再和这个人说话,不许搭理他,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没!”

“哎呀!哎呀!哎呀呀呀!方殷大哥,呜呜——”

“牛牡丹,你放开他。”

“方坏水儿!好你个手下败将,你敢再叫一声儿——”

“牛牡丹。”

“打!打!打死他!哈哈哈哈,敢得罪我亲姑奶奶,你死定了!”

“呛啷啷!”

“不要!不要!哎呀呀呀!”

“滚开!你个死无禅,说!你帮哪边!”

“呜呜,呜呜,方,方殷大哥!”

“啪!”

“方殷大哥!”

“啪啪!”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你!啪啪啪啪!”

“哈哈哈哈,该!”

“我说老姐,听我一句——”

“滚开!滚开!都给我滚开!滚!”

“无禅,这就叫打是亲骂是爱,你的牡丹姐姐这是太爱你了!”

“是,是么?可是牡丹姐姐好像生气了,不高兴了!”

“是的,你不打还了她,就是说你不疼她也不爱她,牡丹姐姐当然不高兴,就生气了。”

“哈!果然方坏水儿,你以为无禅像你一样——”

“啪!”

“啊!”

“哇!哇噻!”

“无禅!你疯了么!哈哈,天!岂有——”

“啪!”

“方殷大哥,你说的对,果然——”

“啪!”

“啪!”

“啊————————————————啪!”

“啪!”

“天!反了!都反了!无禅!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你要敢再打我一下儿——”

“啪!”

“哈哈哈哈!这个好玩!亲姑奶奶——”

“啪啪!”

“呜————————————————————————”

“苍天在上,日月为鉴,我牛牡丹不是,我牡丹对刀发誓,今日若不将方坏水儿——”

“方殷大哥,这是为什么呢?牡丹姐姐为什么要叫你方坏水儿呢?”

“我知dào

!因为这个方坏水儿实在是太坏了,害得无能也跟着挨打,呜,呜呜!”

“杀!纳命来!”

“夺!”

“无禅!你让开!”

“不!”

“无禅,没事的。”

“哦。”

“啊——————————————呔!来将通名!”

“恩啊帮,左护法!”

“恩啊帮,左护法!”

“恩啊帮,副帮主!”

“恩啊帮,神仙人!”

“无能大仙,你就不要跟着他们,胡闹了。”

“哼哼!她打了无能,就休怪无能翻脸了!恶女人!丑女人!老女人!下三滥!”

“你!”

“哈哈哈哈!敢惹我无能,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无能是何方神圣,这,这,这是开玩笑了哈哈!你以为给个好脸你就是个多大人物儿了,哎哟喂,我,我就告sù

你罢!本人,南山禅宗看门人,身份地位更在掌门人之上,说了无所不能就是无所不能咳咳咳,哼!傻眼了罢!还看?不服?信不信我赏你一屁,一下崩死了你!”

“你,你这,白痴啊你!”

“九天十地、大屁神功!扑!”

“……”

“无能大仙,你的大屁神功,怎改用嘴放了?”

“帮主大人啊,无能是怕误伤了您老人家,你就坐着,哼哼!看我怎么收拾她!”

“哟!怕怕!吓死人了!一干废物也来嚣张,以多欺少是么,哈!”

“无能,来。”

“神仙姐姐——无能来了——”

“苦竹!了凡!上!”

“大师姐,牡丹大师姐,你就不要闹了,师父看着你了。”

“我又管她!老妖婆!呸!”

“牛牡丹,这里不好玩,你还是去上面玩罢。”

“方坏水儿!你给我听好了,今儿这事儿,没完!不死不休!死也不休!”

“无禅,算了,我是没话说了。”

“牡丹姐姐,方殷大哥是个好人,你为什么——”

“南山禅宗,无禅,对——”

“啊?”

“是了是了,无禅还要比武,无禅去了!”

“轰嗡——”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

“呼——”

“牛牡丹,你不去看,你家无禅么?”

“废话!方坏水儿我告sù

你,我就放你一马,先饶过你一条狗命,你给我记住了——”

“上清岳凌,对——”

“轰嗡——”

“岳凌!岳凌!岳凌!岳凌!”

“无禅——无禅——不要怕——牡丹姐姐来了——”

“方殷?方殷?”

“大志,你先去,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下。”

“……”

“呼——呼——呼噜——阿呼鲁鲁!”

“呼巴次楞老兄,你说,你说,她究竟是去了哪里?”

“呼——呼——”

“是的,她是去了那里,金玉宫,你看——”

“呼——呼——”

“呼巴次楞老兄,你说得对,她是一个好姑娘,我原本就配不上她。”

“阿——呼鲁鲁!”

“我不是好人,不是,不值得她为我这样做,不值得,哎!呼巴次楞老兄,我说给你,我也只能说给你听,她这是要让给我,因为她知dào

我不是她的对手,就像恪吾比不上那浮游神剑。是的,是这样的,呼巴次楞老兄,你听我说,她并不在乎她输了还是她赢了,她只在乎我输了还是我赢了,她虽然不说我也明白,我明白她的想法,真的明白。真的。”

“呼——”

“她说,她可以走,我不能走,她说我是一个男人,应该有所担当的。是的,呼巴次楞老兄,我明白她,她也明白我,她明白我也根本就不在乎这比武是输还是赢,我只在乎她。你瞧,呼巴次楞老兄,我又自作多情了,可是呼巴次楞老兄你不明白,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一个约定,待得来日,来日,哎!摩罗大师,你又来偷听了。”

“你说什么?”

“摩罗大师,偷听别人说话,是会遭到天谴的。”

“我是一个男人,应该有所担当的。”

“去死罢你!”

“你说得对,她是一个好姑娘,你原本就配不上她。”

“好你个长耳朵,哈哈!摩罗摩罗,多智多闻的摩罗,你还知dào

些甚么?”

“我知dào

,那根头发,在她手里。”

“是的。”

“我知dào

,那根头发,原是你的。”

“呵!”

“我知dào

慧剑斩不断情丝,我知dào

心与心的交流胜过话语,我知dào

她是要你证明给天下所人看,你可以做到。”

“老蚊子?”

“是。”

“老蚊子,你就是一只老蚊子,嗡嗡嗡嗡烦死个人!”

“怎样了?”

“好多了,摩罗大师,谢谢你。”

“还有呼巴次楞。”

“哈哈!呼巴次楞老兄,谢谢你,谢谢你听我说,哈!”

“叭咪——吽!”

四十 糊涂说

无能坐在呼巴次楞的肩膀上,快活地大呼小叫着,成为了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

一边一个,也只有呼巴次楞的肩膀,才能够坐得下两个人。

无能大仙坐于左首,无禅和尚坐在右边。

呼巴次楞的伤好了,不过一点皮肉小伤,对于呼巴次楞来说。

睡一觉,就好了。

无禅,或说二号阿呼鲁鲁是一个真zhèng

的勇士,因此呼巴次楞也把他放在自己肩膀上。

以示友好。

三个和尚,有的一看。

牡丹高高立于凌云台上,叉腰观战指点江山,成为了世界上最最醒目的人。

宇宙乾坤,第一美女。

在看方殷,那个小人。

那个小人正在台上比武,动作灵活得就像是一只猴子,猴头猴脑的。

当然牡丹姑娘是一个大度的人,是不会与一只猴子计较的,所以说饶了他一条狗命。

原来我爱你,是他的手笔。

看起来,还是要无禅以后离方坏水儿远一些,以免学坏。

可是无禅已经学坏了,无禅坐在巨人的肩膀上,频频举目,以眼传情。

牡丹脸红了。

比西边的天上,太阳公公的脸还要红。

说话就是第六轮了,二十六进十三,方道士居然还没有被淘汰。

有些让人感到意wài



比如龙大太子,龙大太子就很意wài

,同时也为之感到高兴。

龙大太子当然顺风顺水,一马平川,太素剑的威力不是一般人能够抵挡的。

这样,不出意wài

的话,龙大太子终会对上他,将他一剑斩为四断。

剑断人断,自然四断。

凌云台上台,少了一个林仙子。

有些遗憾。

经过了牡丹神侠与无禅和尚的一出惊世骇俗的热烈表演,经过了方道士与林仙子一场笑料百出的非凡表现,武林大会已经变了味儿,也跑了调。人们是在看着,也是无精打采,一个个儿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其实比武也就那么回事儿,打来打去,没完带散,没有办法不让人产生审美疲劳,没有新鲜感。

是这样的,谁人嬴了,哪怕是得到了天下第一的称号,那和大伙儿也是一毛钱的干系也没有。有些事情,说出来就不好玩了,实jì

上大伙儿到这里来多半为了找个乐子,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回去以后逢人显摆一下,而已。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过程比结果更重yào

,人们来到武林大会不只是为了观看比武,更为了得到一些比武之外的惊喜。

你看,有些年轻人,青年男女,对对双双,去了小镜湖。

比如咏荷采莲,比如望月观星,比如许家一二三仙,比如无花和尚。

比如牛道友,和月婵姑娘,就走到一起了。

有事儿,两个人一直眉来眼去的,高明道士早就看出来了。

所以高道士也跟着去了,高道士精于此道,这是去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了。

可怜的无能大仙,还给人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方帮主必胜!方帮主无dí

!方帮主打死他!无能大仙还尖叫来着,闹腾得很欢实。

当然明眼人有很多,当然有心人也很多,真zhèng

的不凡之处总是出现在平凡当中,比如方道士。方道士在比武,比了很久还是没有分出胜负,如同上一次。就是一个字,耗,耗死一个算一个。窝囊汉,老鼠胆,婆婆妈妈没完带散,二人打了十万八千合也是一般,胜负不分。这一场,武林大会的记录再一次被打破,仍然以时间的长度来计算。

伤不起。

每一个不幸成为方道士对手的人,都伤不起。比如商八方,商副帮主以同情怜悯而又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台上的那个兄弟,感觉非常之爽。台上的那个兄弟,叫作边一刀,刀名一刀斩,江湖人称:快刀乱麻。人如其名,精神爽利,刀出如风,干脆利落。正是二十五六年纪,比商副帮主小一些,比方帮主大一些,边一刀,绝对是使刀的一流好手。

无它,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一个字,快。

是很快,比商八方还要快,二人交过手,边一刀的刀快过商八方的八门金锁。

商八方长长打一哈欠,心说兄弟,你还是快点儿,快点儿认输罢!

方帮主的厉害之处,商副帮主心有余悸。

狡猾!大大地狡猾!阴险,绝对地阴险!边一刀都快哭了,气哭了,一刀斩根本就斩不到他。说来他也没有多快,至少快不过边一刀的刀,但他游走台上如同一只泥鳅,又如一只水里游着的鱼,滑溜溜游走台上。亦如狐,忽左忽左,更如兔,扑朔迷离,边一刀使尽浑身解术仍然打不到他,连他一根毛也碰不到!

方道士,故伎重施,边一刀一般无奈。

欲将奋起搏杀,每每一沾就走,待得喘息两口,他又上来挑逗,只落得一个心浮气躁气喘吁吁,边一刀终于体会到了此前商八方的痛苦纠结,和无比郁闷。眼前不是一团乱麻,而是一团阴云,或说是鬼魂,阴魂不散地缠住了边一刀。自是烦不胜烦,台下又开始起哄,连道可恼可恼,却也一筹莫展。这一战,是边一刀生平打得最为憋屈的一战,从此快刀乱麻江湖除名,如同独战八方。

咣当!

边一刀认输,气得连刀都扔了。

方道士,神采奕奕鼻喘细细,看似刚刚做完热身运动。

恩啊帮,方殷胜。

有人不服,方道士的每一次胜利都有人不服,认为他是投机取巧偷奸耍滑。

赢了也是毫不光彩,不能使人心服口服。

说到心服口服的,是有,如同上清岳凌,如同南山无禅。

如同商八方,如同边一刀。

边一刀的刀有多快边一刀自己知dào

,边一刀认为不服的人可以上台来试一试自己的刀,边一刀会让他心服口服。比武比到这里,没有一个庸手,只有和方道士真zhèng

对敌的人才知dào

方道士是在偷奸耍滑投机取巧,但那一般让人心服口服。边一刀心服口服,当下拉着方道士的手走下擂台,与商八方一样,和他称兄道弟虚心请教。

这才是心服口服,外加佩服。

这样的待遇,无禅没有,岳凌没有,谁人也没有。

打一场,多一个兄弟,打一场,多一个朋友,这才是最最难得的事情,天下少有。

有人欢呼,掌声渐起。

眼明,更要心亮,在场识货的不只一个。

比如鹤公鹤婆,惊愕地看着木公木婆,直如见鬼一般。

木长老在笑,欣慰地笑,木婆婆在笑,惊喜地笑,二老相对而笑,笑得直如当年。

那个小道。

却也奇怪,很是奇怪。

从何而来?

四十一 第三个问题

左右护法击掌相庆!

这是自比武开始以来恩啊帮左护法和樊护法第六次击掌庆祝了,方帮主威伍!

这也是两个人第一千八百五十次无比佩服自家英明神武的决定,方帮主无dí



连过六关,八强选手之一,凌云台已在望。

武林之中又崛起了一股新的势力,自此恩啊帮名扬天下,无人不知。

边副帮主,不错,是边副帮主正自与商副帮主讨教一个问题,就是商副帮主经常会向方帮主讨教的那一个问题,那就是:大笨象与老蚊子的问题。是的,在经过连日以来反复追问和仔细研究以后,商副帮主终于看出了一点门道。那是一种神奇的身法,配合奇异的步法,化作一种极为古怪的舞蹈就如同——

大象跳舞,蚊子脚步。

边副帮主已被收编,正如同商副帮主自愿加入,恩啊帮的实力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增强。当然恩啊帮正于成型之时用人之际,自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如同边一刀这样的快刀手自然也是委以重任,加以重用!当然恩啊帮一向组织纪律松散,人心涣散,甚么帮主副帮主的也就那么一说,不过笑笑,说完就完。

当然方帮主已经顾不上庆祝胜利也顾不上搞东搞西了,一场打完又是一场,说话方帮主连过六关天色已晚,在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都等得不耐烦了。第六轮二十六进十三,第七轮十三进七,第八轮就是七进四了。说话这第七轮旁人都比完了,比如无禅和尚,比如岳师兄,二人双双获胜,一般没有悬念。

此时,八强产生。

岳凌、无禅、林贤、方殷、巫行云、轩辕剑、眼儿媚、龙舞阳。

各色人等,一场一场说,先从方帮主这场说。

必须从方帮主这场说起,因为此时只有一场就是方帮主这场,于西方擂上。

说是十三进七,此时是八进七,方帮主的对手已经等了他很久。

是那个中年文士,叫作林贤。

这是一个陌生人。

清癯,淡然,使剑,儒生。

大伙儿都在看他,他是一个陌生人。

一袭儒生服,一顶儒生巾,不似武林人物,却是一个穷酸。

没有人知dào

他的身份,在场一万多人,没有一人知dào

他是谁人,只知dào

他的名字。

林贤。

林贤并不起眼,但林贤的剑术很高,能够从八百多人当中一路杀进八强的人,绝非善与。

方帮主,是方道士遇上了一个,比方道士更为难缠的对手。

正黄昏,霞光万道,倦鸟归巢。

万人齐观。

这一场,又是出乎了大家的预料,盏茶时分,不快不慢。

却也蹊跷。

二人相对,林贤当先说一句话:“我知dào

你。”

其后方殷一怔,其后对上两句,二人便就窃窃私语起来。

交头接耳,勾肩搭背的。

相好的?

龙阳君?魏王乎?

以剑传情犹不足?旧爱新欢一锅端?

有方道士的地方,断然是少不了笑料的,就在众人惊奇奇异以为异类的时候,两个人动上手了。一个笑容满面,满面都是春风,那是方道士。一个彬彬有礼,礼多人也不怪,那是林穷酸。方道士,使的还是三清剑法,却是东一剑,西一剑,全然不成章法,似是顽童涂鸦。林穷酸使的无名剑法,却是一味防守,温和绵密,果然谦谦君子。

看样子,林穷酸是准bèi

以其人之道还冶其人之身,反过来将方道士活活儿耗死了。

看样子,方道士也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也只得陪着他耗下去,和他同归于尽了。

看样子这一场不打到明天早上把大家伙儿一起,都给耗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就在众人又一次失去耐心,摇头叹气心不在焉的时候,二人停手。

又开始说话。

这回很是简短,一人一句,大伙儿都听到了。

“我说了,你不拿些真本事出来,我是不会告sù

你的。”

“好罢。”

又战。

方殷出剑,上清三十六剑,一式又一式,规规矩矩,三十六剑。

林贤认输。

最后二人亲亲热热勾肩搭背结伴下台,留给在场观众一肚子和一脑袋问号儿。

第八轮了。

武林大会第七轮就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太阳落山了。

由于方道士的惊人表现,这一次的武林大会改了规矩。

不老仙翁宣bù

,第八轮明早进行。

七进四,六点半。

然后一干老字号人物,仙子仙使们一一下台,回到仙宫吃饭睡觉去了。

开饭。

食也恹恹。

一肚子的问号儿还没消化下去,就连无能大仙也食之无味了:“方殷亲哥,我求求你了!”“是啊是啊,方殷大哥——”无禅也很奇怪,无禅没看明白:“你说,他是为什么呢?”他就是林贤,林贤已经走了,林贤莫名其妙地输了,也就莫名其妙地走了。当然大家都很奇怪,纷纷开口询问,包括认不认识方道士的人:“你说,你说,你们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方殷不语,假装高深,闭目端坐,道貌岸然。

这就是方道士的本来面目,面目可憎,极为可恨:“方坏水儿!你不是人!”

是的,有牡丹神侠在场,是绝不会容许小人得志,嚣张跋扈的:“杀!”

“叭咪吽!”

是的,如果没有呼巴次楞,方坏水儿早就给朱雀神刀一刀两断,坏水儿横流了。是的,如果没有呼巴次楞,也不用牡丹神侠亲自出手,众人早就上去将他撕了!是的,阿呼鲁鲁这是累了,需yào

休息一下,呼巴次楞要保护他。即便是毗神奴神,也会累的,这个呼巴次楞懂。呼巴次楞,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方殷,即使是无能大仙。无能大仙哭了,哭也没有用。

是这样的。

只有呼巴次楞老兄了解方殷,方殷是有更多的疑问需yào

时间消化,方殷是有更多的心事需yào

时间理清,这一天下来,方殷比谁都累。一个林黛,一个林贤,这两个人是一个比一个更让方殷头疼,此时方殷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方殷的脑子已经木了。林仙子还好一些,林穷酸根本就不姓林,他姓孔,孔老夫子的孔。

“礼剑。”好在还有一个真zhèng

的明白人,这个人就是定海。

无禅在这里,牡丹也在这里,定海自然就在这里,金玉宫的宴席,定海不稀罕。

“多、半剑!”定海何等眼力,早就识破了方道士的小把戏。

众人愕然。

当然定海老和尚笨口拙舌,是个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儿的,好在还有守痴师太。定海既在,守痴就在,在灵秀和尚不在的时候守痴就充当了解说员的角色:“小道士出了三十七剑,那书生接了三十六剑,小道士那一剑出了一半,那书生自然就认输了。”说完,又觉得解释得不够清楚,加上一句:“那书生使的是一路礼剑,就是这样。”

孔老夫子?隐儒传人?

尝闻当年孔梦余孔老夫子以仁义礼智信五路剑法名扬天下,虽说近年来罕有听闻其人其事,但孔老夫子仁心仁剑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敬。这次武林大会,隐儒未至本就是一个大大的遗憾,未料不经意间隐儒传人已经现身,而且就在众人之中就在擂台之上。果然大隐隐于市,颇有孔老夫子风骨,却不知是师徒还是——

是师徒,也是父子,此前方殷也不知dào

,说来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知dào



他叫孔林贤。

“他说,他在上清。”是孔林贤迫使方殷拿出了真zhèng

的实力,提前使出了那一剑。

方殷无法不应,事关方殷身世:“他说,等你回去,就告sù

你。”

第三个问题。

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四十二 四面开花

金玉宫,松风殿。

“老木头,那小子,当真是你上清弟子?”鹤公又问。木长老阖目端坐,神情怡然。不说话,自然就是默认了:“黑头婆,你少得yì

,别把牙都笑掉了!”玉大美人又生气了,而且是气急败坏了,木婆婆愈加开心,得yì

地笑:“玉大美人,那一剑,你看到没?”那一剑玉大美人自是看到了,玉大美人又不是瞎子:“哼!我瞧也是寻常,不过是小孩子把戏!”

那一剑,在座五个人都看到了,只有于藏海没看到:“那一剑?哪一剑?”鹤公叹一口气,无奈道:“说了你也不懂,你又不会武功。”不笑僧道:“那一剑若有若无,似幻似真,已窥剑道之奥义。”其实不笑僧,有时候,是会开玩笑的。于藏海剔着牙,恍然道:“这样么,呃,看起来第二个慕容公子,已经出现了。”

“那不是上清的武功,不是。”鹤公万分肯定地,问道:“老木头,是不是?”这个问题木长老必须回答,那原本就是上清的武功:“老仙鹤,有一本书,叫作青萍剑诀。”鹤公不说话了,是无话可说,可是脸上分明写了三个字:不相信。殿里一时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了,没有人会相信。其实木长老也拿不准。

青萍剑诀,是上清祖师青云子传下来的剑谱,据说修成可以天下无dí

,甚至白日飞升羽化成仙。说来神奇,有若废纸。一千多年也没人练成的剑谱,自然是废纸几张了。在场六个人,包括喝大了舌头回屋睡觉的星罗双仙翁,谁也不相信那神奇的剑法会在一个小道士身上重现,那不是剑法,那已经是剑道了。

由此可见,方道士已经得道了。

是这样的,因为金玉宫也有青萍剑诀的摹本,当下鹤公回到书房里,翻出来给大家看。没有人看,六个人都已经看过了,包括不会武功的于藏海也看过了。不笑僧道:“方殷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剑法通神,身法诡异,完全就是一个武学奇才。”是这样的,这话从不笑僧嘴里说出来最是公道不过,因为不笑僧根本就不认识方殷:“万中无一。”

当然没有人相信不笑僧所说的话,没有一个人。

因为不笑僧今天晚上也喝大了,嘴歪眼斜的,这根本就是在说胡话了。

所以大家都很严肃地批评不笑僧,认为他在这个庄重的场合里胡言乱语是不对的。

但不笑僧没有醉,不笑僧只用一句话就让在场所有的人闭上了嘴。

这是陀迦落说的。

是这样的,不笑僧有时候会开玩笑,可是陀迦落从来不开玩笑的。

这是一个庄重的场合,不开玩笑。

于是,鹤公鹤婆,木公木婆,开始研究那一剑。

于是,于藏海,不笑僧,开始研究那一套身法,或说步法。

于是不知不觉中,方道士已经成为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以及研究的对象。

以后可以称之为,神奇的方道士了。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啊!啊!啊!啊!啊——————————————————————————”

当然神奇的事情不止武功,神奇的事情也不止方道士一个。

暖床,香帐,无限春光。

在那一刻,龙大太子已然成仙了。

飘飘欲仙,欲死欲死。

有一种体力活,只有一种体力活,会让人如此之卖力,并乐此不疲。

今晚龙大太子对自己的表现非常之满yì

,可以给自己打一百分儿。一头公牛,甚至一头公驴也不过如此,何况还有骆驼一样非凡的耐力。是因为今天龙大太子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一个仙子!一个神女!一个道士!一个和尚!一二三四太过勇猛,四三二一太过卖力,使得龙大太子躺在床上像濒死的狗一样大喘,两只眼珠子瞪出来,又像快要渴死的鱼。

可是。

尽管如此。

水仙子还是不满yì



水仙子只给他打六十分,认为他勉强及格,还要努力。

以免老二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春宵苦短,欲求不满。

水仙子拿出一条嫩藕也似白的胳膊,蛇一样缠住龙大太子,又用一条老藕也似嫩的白腿,蟒蛇一样缠住龙大太子,然后伸出了蛇信子一样灵活的红舌,去缠龙大太子的龙舌。龙大太子已经快给她缠死了,这种事情便就是个铁打的汉子也得稍稍休息一下,这都已经半夜三更了,龙大太子是有心无力,已经很是不耐烦了。

于是两个人,又缠到一起。

就像两条蛇,在缠斗一样。

然后,就听到有人敲门了,轻轻地,敲了三下。

伴随着若有若无的,低低的哭泣声,在这寂静的黑夜里,让人毛骨悚然。

是的,三更了。

还有一个柳仙子,如约,翩翩而至。

不守时,是一种很不好的行为,令人不齿!令人发指!

是的,过点儿。

龙大太子,也有龙大太子的无奈,这里是金玉仙宫,又不是青楼窑子。

“贱人!”水红袖暗骂一声,出门而去。

“淫妇!”柳叶眉暗骂一声,进得门来。

以作交接。

竹林听轩。

“黛儿,你听我说。”贺夫人端坐榻上,微微笑着。

林黛在听,默默垂泪。

“在这金玉宫里,为师说了不算,你知dào

的。”贺夫人一声叹息,也是心疼。

林黛不语,只是流泪。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贺夫人起身:“黛儿,该当如何,自己好好想一想。”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但林黛没有办法,除了哭。

“若你一意孤行,这金玉宫只怕再也容不得你,哎!”贺夫人叹一口气,缓缓坐下:“还有我,你我师徒二人便就给人赶出家门,流离失所。”

“恩师!不如——”林黛脱口而出,看过一眼,又低下头。

贺夫人是在微笑,是的,林黛的心事,贺夫人比林黛更加知dào

:“不如怎样?”

不如就此一走了之,正好合了林黛心意。

跟着恩师,带上情郎。

但那是不可能的,这里的恩师的家。

这里也是林黛的家,因为这里有恩师,比娘还亲的恩师。

没有她,就没有林黛,林黛不会丢下她一个人。

无论如何。

“黛儿,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你并不了解他。”贺夫人起身,离去。

“我——”林黛含泪欲语,又无言。

“闭门思过,三日为限。”

待到贺仪离去,林黛终于扑倒榻上,痛哭失声!

是痛哭,几无声,紧紧咬着被角死死掩住口鼻,呜呜呜呜,低低呜咽。

她会听到。

三天以后,他就走了,可有相见之日?可有?

贺夫人已经听到了,竹轩静室不过一墙之隔,何况贺夫人心还悬着。一直悬着。

贺仪泪流满面。

无论方殷如何,他不适合林黛,这就是贺夫人的想法。

爱,不能代表一切,就是相爱也不能。

何况,人心易变。

篝火处处。

今晚的夜空格外美丽,虽然月亮不是很圆,虽然星星不是很多,但有篝火处处。熊熊火光驱散了恼人的秋风,照亮了黑夜,映红了脸。今晚谷中尤其热闹,许多人都彻夜狂欢,闹腾不休喝醉无数,搞得就好像是世界末日要来了一般。明天,多半的人将会离开万鹤谷,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生得yì

须尽欢。

东一帮,西一伙,这一群,那一窝,一万多个人闹腾起来那是一种极为壮观的场面,如同一万多只蜜蜂,在打仗。话说不完,没完带散,比武种种,热门种种,英雄种种,美人种种,神仙种种,妖怪种种,种种话题。可以下酒。说来今天最最奇异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不明飞行物,许多人都看到了,人鸟合一。是有智者,夜观天象,说,鸟人合体,是为异相,说明明天会有大事件发生。

“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四喜财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八匹马啊——”可以想见,也可以看见,有一伙人队伍最为庞大,声势最为浩大,表情最为夸大。就是恩啊帮这一伙人。恩啊帮以出奇快速的速度扩充着自身的势力扩展着自身的规模扩大着自身的影响,俨然已经成为天下第一大帮派了。成员包括:方帮主、商副帮主、边副帮主、定海大哥大、守痴大姐大,以及无能神仙人之流,很多闲杂人等。

这是能力,不服不行,自从牡丹神侠当上了恩啊帮的太上帮主,恩啊帮一下子就改天换地,旧貌换新颜,草鸡变凤凰了。此时,太上帮主正自与左右护法划拳,以一敌二,不落下风。而定海老大也在和守痴大姐划拳,一出百年好合拳,一出为老不尊拳。无能大仙是裁判,无禅和尚,是了,无禅和尚正在打坐,泥菩萨一般。

定海可以胡闹,无禅不能胡闹,定海又不是小孩子了。

“叭咪吽!”呼巴次楞老兄还是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阿呼鲁鲁,瞪着一双牛眼四下凶巴巴地吓唬人。所以方道士,难得清静。可偏偏方道士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东逛西逛一时,又找人喝酒去了。这个人,谁也想不到,是哥舒王子,哥舒夜。哥舒王子总是一个人喝闷酒,因为没有人陪他喝,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哥舒王子已经被人遗忘了,作为一个失意的王子,很是寂寞。

“喝!”方道士自行坐下,坐在他的身边:“我陪你喝!”

“呃——”哥舒王子不是傻子,当下打一酒呃,万分戒备道:“为什么?”

“一人独自喝酒,是件无聊的事。”方殷就是相陪陪他,方殷知dào

孤独的滋味。

“滚开!”哥舒王子早就看他不顺眼,那一剑哥舒王子还记着了:“小人!”

“叭咪吽!”呼巴次楞怒了,准bèi

给他一点深刻的教xùn



“呃,是这样。”方殷拉住呼巴次楞的手,笑着说:“呼巴次楞老兄说,想要和你交朋友。”

“朋友?”哥舒王子怔了怔,看了看呼巴次楞,又看了看方殷,忽然嘴一咧,乐了:“你说,朋友?”

“是的,朋友,呼巴次楞老兄也会说——”方殷拍拍呼巴次楞的肩膀:“呼巴次楞老兄,你说,朋——友——”

“叭咪吽!”呼巴次楞当下给他胸口一拳,看上去已经是很不乐意了!

不过还是,生涩、艰涩地说了一句:“朋——友!”

有若牛哞,古怪异常,哥舒夜只待大笑,却是眼泪流了下来:“哈!是!朋友!”

二人喝酒,一人大吃!

哥舒王子大力拍打方道士的肩膀,万分豪爽地说:“有一天,去我那里,喝酒!”

“北胡国,我是不会去的。”方殷摇头道:“你也知dào

,那一年——”

那一年是隆景三年,那一年哥舒王子还在牧马放羊,那一年存zài

于方殷的梦里醒时,说的是血与火与黑暗的屠杀故事。方殷说着说着,就流泪了,也许方殷是喝醉了,才来与一个北胡国的王子喝酒。哥舒夜听着听着,也流泪了,其实哥舒夜也是一条好汉,尽管有时候喜欢摸大姑娘屁股:“好兄弟!好兄弟!我告sù

你一个大秘密!”

是天大的秘密,此时天底下没有几个人知dào

:西凉隆景,即将开战。

方殷一惊。

也只一惊,那与方殷无干:“又管他,喝!”

“喝!”

是的,穷则独善其人,达则兼济天下,打便打,方殷管不了那许多。

“咳!咳咳!咳咳咳咳!”

可是这一口,喝下去,还是呛着了:“你说甚么!”

四十三 不能力敌

九月初九。

旭日初升,色红而亮,天空晴朗,大地苍茫。

万人瞩目,比武开始。

第八轮。

岳凌、无禅、方殷、巫行云、轩辕剑、眼儿媚、龙舞阳。

东西南三方擂台同时进行,三场。

龙舞阳,对,巫行云。

方殷,对,轩辕剑。

无禅,对,眼儿媚。

岳凌轮空。

先说龙大太子,这一场。

因为龙大太子昨夜操劳过度,精神体力严重透支,所以先说。

巫行云,师出巫山神女宫,年三十许,轻纱掩面。巫行云是一个女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因为巫山神女宫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巫行云的剑术很高,在巫山之中仅次于她的师父巫独美,因为神女宫中只有二人,一师一徒。所以说,巫行云是一个神mì

的女子,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面目,相传如果有人能够三生有幸看到她的脸,就可以娶她当媳妇儿。巫行云一袭白衣,剑悬纤腰,飘然出尘之姿:“请。”

一声珠落玉盘,娇嫩宛若莺啼。

想必又是,一个美人。

“当不得,我见犹怜也!”龙舞阳一剑挑去,直取半遮半掩处。当然,但凡是个美人,龙大太子必须挑逗,哪怕龙大太子此时精力不济。半遮半掩,最是撩人,龙大太子这便就要一睹神女真容,还天下人一个清白。当然巫行云武功很高,此前七轮的比斗已经证明了她的过人实力,龙大太子这根本就是送死:“刷!”当然龙大太子不是傻子,龙大太子早有准bèi

,这一场便就换了轻灵而利浮游神剑,只待一招制敌:“哗!”龙大太子的剑太快了,快到只听得一声刷地响过,众人便就一片哗然。胜负已分。却是巫山神女一剑无声出鞘,后发先至,一剑挑落龙大太子头上发带,使其披头散发呆若木鸡,以为做梦:“轰嗡——”

众人欢呼,龙大太子本就讨人嫌,招人恨。

实则武林大会至此,伤者不论,只殁一人:逍遥四海翁老仙。

不老不死双仙翁,欢呼声尤其地大!

高下立判。

说是神剑,也看执于谁人之手,巫神女的剑术原本就不逊于林仙子——

太素浮游,一般白搭。

“此剑,名为孤云剑。”巫行云淡淡说道:“此式,名为孤云野鹤。”

剑是孤云剑,式名孤云出岫,却是另有所指了。

龙大太子茫然。

众人愕然,复大笑,开怀。

鹤公在座,脸色发青,鹤婆一下,立了起来!

“杀!”言犹在耳,自也入心,龙舞阳恼羞成怒,厉啸一声挥剑——

便此时巫行云一跃而下,身姿美妙,孤云归鞘。

话也不说,就此而去。

胜负已分。

众人茫然,龙大太子愕然,鹤婆也是变了脸色,鹤公已经摇头叹气了:“哎!”

“金玉宫,龙舞阳胜。”说也有气无力,无可奈何。

是有内幕,或说黑幕。

这一场龙大太子赢得太过蹊跷,谁也不是瞎子,谁都看出来了,人们开始起哄了,纷纷拍着巴掌,给龙大太子喝倒彩。但没有人知dào

金玉宫和神女宫的渊源,没有人知dào

巫行云的师父巫独美原是真龙教的一员,没有人知dào

若非鹤公鹤婆一力保全,巫山神女宫早已消失在了这个世间。这是情,这是债,这是人情债,得还。

是这样的。

巫行云并没违背师父的旨意,但巫行云一样可以保全神女宫,师徒二人的颜面。

同时,打了金玉宫,所有人的脸。

众目睽睽之下,且不说龙大太子、鹤公鹤婆、一众仙子仙使们如何尴尬。

贺夫人无动于衷。

龙舞阳如何,巫行云如何,金玉宫如何神女宫如何,贺夫人早就心知肚明。这原本就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比赛,龙大太子还是一般让贺夫人失望,就是这样。贺夫人看的是方殷方道士,贺夫人还在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林黛没有睡觉贺夫人也不成眠,关于那个叫作方殷的小道士贺夫人还要,再看一看。那么就说方道士,大家都来看一看。

可惜林仙子不在场,不然就可以看到方道士怎样给人,打回原形了。轩辕剑就是轩辕剑,复姓轩辕,名剑。轩辕剑名轩辕剑,轩辕剑号轩辕剑,轩辕剑来自中州轩辕门,其人其号其门其剑一如上古神帝轩辕大帝,手下之神将。轩辕剑身长九尺,狮鼻阔口,四十许人,威风凛凛一条大汉,虽无呼巴次楞身形之雄壮伟硕,然手中之剑更甚太素神剑,更长更宽更重,亦名:轩辕剑!

且看如何,打回原形。

“不能力敌!”登上擂台之时,方道士如是想着。

“当以智取!”登上舞台之时,轩辕剑如是想着。

两个不约而同的想法,注定了一个悲剧。

方道士,抢先进攻,以三清剑法挑逗,觅其破绽,自是准bèi

以柔克刚,以巧破力了。之前轩辕剑的剑法已经有所展现,可说凌厉刚猛一往无前,直有开天辟地之势,无坚不摧莫可当之!他高,他壮,他长,他强,因之方道士不能当,手中恪吾剑亦不能当,于是方道士使出了此前百试百灵的战术,消耗战。

结果就是,方道士,被轩辕剑耗死了。

一个不能力敌,一个当以智取,两个人便就穷耗,干耗,耗到天荒地老。

轩辕剑不攻。

不攻就是,不攻。

不攻,就是不攻。

而且防守严密,可以说是绵密,一柄巨剑使得小巧灵活花样百出,滴水不露。

这出乎了方道士的预料。

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轩辕剑名震中州,不说方道士,在场认识轩辕剑人也不少,可是。没有人见过轩辕剑使用过这般婆婆妈妈的打法,没有人见过豪迈狂放的轩辕剑只防守不进攻,也没有人见过轩辕剑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根绣花针,太过反常,怪异。但这也是轩辕剑,但这才是轩辕剑,便有轩辕剑的神魂在,这是真zhèng

的轩辕剑。

攻时摧枯拉朽,防是固若金汤。

好罢。

方道士收手。

方道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dào

,正合我意,那就耗着罢。

正好。

那就耗着罢。

轩辕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不知dào

,瞪大眼睛,那就看着罢。

于是。

二人便就立在台上,大眼儿瞪小眼儿,或说戳着,有若一大一小两根木头。

众人也是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然后取得了一致达成了共识。

这一场,比的是耐力。

当然两个人是大活人,不是不头人,而且都比较外向,挺爱说,还在那里唠嗑儿来着。

“我说老兄,你怎不攻?”

“打也打不到你,何必白费力qì

。”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轩辕老兄,你不如再试试看,说不定——”

“不必了,方殷老弟。”

“哎!轩辕老兄,这样不太好罢,大伙儿可都看着了!”

“不如认输,干脆利落。”

“多谢!”

“咳!方殷老弟,我告sù

你一个秘密。”

“洗耳恭听。”

“我曾经七天七夜不喝水不吃饭不拉屎不撒尿不睡觉,犹自精神百倍龙精虎猛,就这样。”

“厉害!轩辕老兄,我和你打个赌,怎样?”

“说来听听。”

“你如果七天七夜不喝水不吃饭不拉屎不撒尿不睡觉,犹自精神百倍龙精虎猛,算你赢。”

“哈哈。”

“哈!”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坐下了,接着说。

“我说老弟啊,你看老哥我一大把年纪,老胳膊老腿儿的,咳咳!这一场你就让了我,你还年经,下一次还有机会嘛!”

“老哥啊,这一场我倒是想让给你,只是有一样——”

“怎地?”

“有个神医说我先天不足后天乏力,有病名为天残地缺之症,因此活不过三年咳咳咳咳,哎!下一次,你说下一次,你说,这!”

“可怜!可怜!呜呼哀哉,命苦之人啊!”

“所以老哥,这场还是你让给我,就当行善积德,阿弥陀佛——”

“是是是,正当如此!可是,来时我已于轩辕门前对天发了毒誓,今日若登不上那凌云台,必将万箭穿心横死当场!所谓举头三日有神明,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老弟你若败了还有三年好活,可是我,我这,哎——————————————”

“哈哈,哈哈。”

“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话说话,有理讲理,这般阴阳怪气作甚!”

“哈哈老哥,我也不想笑,但你看天上,那里!那里!有一只牛!”

“哟!可不是么!哈哈哈哈!当真少见。”

“飞走了。”

“是啊,飞走了,你说怎么办呢?老弟?”

“牛是飞走了,人还在这里,你说现下怎么办呢?老哥?”

“老弟年轻一点,点子多,办法还是你来想罢!”

“老哥年长一些,头发长,办法还是你来想罢!”

“呃,果然英雄出少年,想想,想想。”

“哎,就说姜是老的辣,想想,想想。”

且想。

一番话家常,二番苦思量,三番装模又作样。

这一场比上一场还要奇异,或说诡异,一个阴险狡诈,一个粗中有细,也不比武。

便就磨嘴皮子斗智力。

但无论这一场,还是说上一场,无论四个人怎么折腾,还是吸引不了多少目光。

真zhèng

奇异的,真zhèng

惊人的,终究还是无禅和尚,那场。

无禅无禅,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四十四 当以智取

说到无禅和尚,就得说到眼儿媚了。

眼儿媚,听名字就知dào

,这必定是一个女人。

而且是一具非常成熟、美艳、非常有特色的一个女人。

当然大家都在看无禅这一场,却也不是因为无禅,一个和尚,又有甚么好kàn



眼儿媚,三四十岁,来自苗疆,身材火辣,面目寻常,有着小麦一样金黄灿亮的健康肤色,有着蜜桃一样饱满欢实的动人娇躯。尤其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勾魂摄魄,绝对地媚。眼儿媚有四把钩,手中两把,眼里两把,两巴钩人,两把勾魂。和眼儿媚交手的人只有两种下场,一种是给她钩到地下,一种是给她勾到床上。

这是一种传说。

相传眼儿媚作风大胆,生性淫荡,生平至少有一万多个男人和她上过床,可说人尽可夫。相传眼儿媚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与他上过床的一万多个男人死了五千多个,还有五千多个惨遭阉割。因此眼儿媚又有另外一个称号,是一种蜘蛛的名字:黑寡妇。如其人,剧毒,以配偶为食,可以说是惨无人道没有人性。

这是一种传说。

传说只是传说,说也半信半疑,但今天,可以验证一下。

用无禅和尚。

说到这里,大伙儿都看出来了,眼媚儿,那是相当不好对付的了。

用听的,也知dào

:“眼儿媚!来一个!眼儿媚!来一个!”

万众欢呼,只为一人。

是眼儿媚。

眼儿媚不负众望,当下抛一媚眼儿,一眼激起千层浪:“眼儿媚!必胜!眼儿媚!必胜!”

不是无禅。

因为,包括无禅,眼儿也直了。

眼儿媚不只眼儿媚,眼儿媚身上哪里都媚,不然不会这样。

是这样,眼儿媚此来,穿了九件衣服,捂得严严实实,像个大粽子一样。

说了,保证,赢一场,脱一件,赢一场,脱一件。

这已经是第八轮了,眼儿媚已经脱了七件衣服了,现下只余,一肚兜,一短裙。

看好!肚兜儿,是露着肚皮的,小肚兜儿!

看好!短裙,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超短裙!

前头那个凸啊,后头那个翘啊,穿得那个清凉啊叫人激动啊,就不说了,说的是——

这场赢了,脱肚兜儿!下场嬴了,全脱光!

就这话!要进决赛,光着打!

“眼儿媚!必胜!眼儿媚!必胜!”现场喊的,都是男人,嘴歪眼斜,流着口水喊。

没有一个向着无禅。

还是千面人于藏海说得好,武功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小弟弟,来。”眼儿媚又一媚眼儿,却将小指一勾:“来陪姐姐,玩一玩。”

“啊?”无禅又迷门了,无禅怕这个。

当然也有女人,不说别人,就说花中之君王侠中之神凰,高高立于凌云台上为无禅和尚压阵的牡丹姑娘:“呔!妖孽!干甚么了!我家无禅——”是的,世风日下,妖孽横行,无禅是会学坏的,这就是牡丹神侠来到这里的原因:“无禅!无禅!上!上!”可是牡丹的声音已被众人淹没,可是牡丹的气势已为眼儿媚所夺——

再说无禅又不是大狼狗,也不是小色狼,自不会说上就上:“这,这,这——”

这一回叫作:人出钩不出,媚眼儿勾和尚。

眼儿媚并没有带她的双钩,尽管此前她的双钩使得一般风生水起犀利非常,因为这个和尚,眼儿媚知dào

。带不带,都是一样。无禅的武功高是不高,人们已经看到,无禅的脑子好不好使,谁也看得出来。眼儿媚自是斗智不斗力,便以口蜜腹剑夺魂双眼智取无禅,然后进入四强登上凌云台:“眼儿媚!眼儿媚!”

脱下肚兜儿。

她的脑子坏掉了!无禅心说,应该让灵秀师父看一下!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无禅忽然,将心宁定:“女施主——”

无禅就是无禅,无禅不以为意。

活色生香,入无禅之眼,不过生香活色,不入无禅之心:“你先。”

“好一个风流小和尚,娶了老婆,又来这里做什么?”眼儿媚就是眼儿媚,说:“讨小么?”

众人大笑,只看无禅。

无禅傻掉。

无禅听得懂,也是半懂不懂。

便此时眼媚腰肢款摆嬉笑上前,去摸无禅的头:“小弟弟,姐姐给你买糖吃,好不好呢?”娇声细语,并以香风,这种感觉无禅似曾相识,无禅入梦:“好!”眼儿媚咯咯娇笑,自是稳操胜券:“是呀是呀,打打杀杀不好,和和气气才好,对么?”是这样的,对极了,师父这样说过,无禅也一直这样以为:“对!”眼儿媚笑得愈加甜美愈发地媚,终于祭出杀手锏:“无禅,你是一个男子汉,用拳头打女人是不对的——”

无禅的拳头慢慢松开。

“无禅,无禅,去罢,去罢——”那声音很是轻柔,如同一个梦。

无禅的眼神渐渐涣散。

“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无禅转身就走,无禅失去了魂魄。

众人惊诧莫名!

自无禅说出了那个“对”字,眼儿媚并没有再开口,再说一个字。

原来,眼儿媚,真zhèng

的杀手锏不是手中双钩也不是目中双勾,而是勾魂摄魄大法!

相当于催眠术。

无禅已经被催眠了!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太过反常,众人也看出了无禅的异样,纷纷对这种歪门邪道的做法表示愤慨以及鄙夷,人心向背,风头开始倒向无禅和尚:“无禅!不要!无禅!不要!”但无禅已经听不见了,无禅目光呆滞地向台下走去,直愣愣地,张着个嘴。是没有用,再喊也没用,无禅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走向失败的结局——

眼儿媚娇媚地笑着,目送。

“无禅——”这一声,是所有人喊的,包括无禅不认识的人。

却不得入耳。

无禅失了魂魄,眼看走到台边。

台阶前。

足欲抬。

停下来。

摸摸光头,吡牙一乐:“是了!”

“哗——”众人惊呆。

这是有些让人出乎意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是了!”无禅跑回去,欢喜道:“无禅想通了!”

这不可能!眼儿媚一个愣神儿,只听到一句:“师父说无禅的拳重,不可以打——”

“啊——————————————————————————”是有多少人惊呼。

“女人!”

便就上前一脚,踹得眼儿媚飞出八丈开外,扑通一声跌在台下!

“轰嗡——”

谁人还魂惊梦?

谁在摄魄勾魂?

反正眼儿媚是听不见了,眼儿媚目光呆滞地看着台上那个和尚,直愣愣地,张着个嘴。

四十五 剪刀石头布

“傻子!完全傻子!”无能大仙双手合什,怜悯看着跌着灰头土脸的眼儿媚,用痛惜的神情和睿智的语气点评道:“这位女施主,以邪门歪道骗无禅师兄,这根本就是寻死路,自取灭亡了,这可真是阿弥陀佛啊!”无能大仙这又故作高深了,大伙儿有待不去理他,可是想到无能大仙的分析总是非常之精辟,所以又纷纷开口虚心请教。就连呼巴次楞也表示极度之不理解,张着大嘴奇怪地问道:“嗷?”

“嗯!是这样的!”无能大仙满yì

点头,伸出一指,指点解释道:“她,这是装傻充楞了,可是无禅师兄根本就不吃她这一套,因为无禅师兄原本就是个傻的,所以说——”原来如此,众人恍然,一个假傻子和一个真傻子装傻,当然不是一种明智的做法,而一个人总是自以为聪明拿别人当作傻子,就会变成一个白痴——

“无能师弟!无能师弟!”无禅兴冲冲跑了过来,满脸都是好奇:“无能师弟,你在说什么?”是了,无禅早就想通了,这是比武,这又不是打架,真zhèng

纠结无禅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灵石师父所说的话。是的,无禅忽然想通了,无禅的拳重,用拳头打女人是不对的,无禅只好用脚踹了。是啊,爱脱衣服的大姐姐还不知dào

,无禅早就不吃糖了,灵秀师父说了,糖吃得太多,无禅的牙会烂掉的。

“哎!”无能大仙用一句话,吐露出许多人的心声:“可惜了!”

眼儿媚正在穿衣服,已经穿到第八件了。

没的看了。

还有的说。

“你看,那就是我的,无禅兄弟!”

“啧啧啧啧,小和尚,硬是要得!”

“是啊,要是她正正经经和无禅打过,也不会输得这么惨。”

“可见,做人绝不能投机取巧偷奸耍滑,还是脚踏实地比较好。”

“可不是!轩辕老兄,你我当以此为鉴,当出全力,光明正大地比拼一场!”

“正如此!方殷老弟,来!”

“请——”

两个人,还在说,坐着说。

“老弟先请!”

“老兄先请。”

“客气客气!”

“哪里哪里。”

“老弟啊,听老哥一句,地上太凉,当心坐久了你会得座疮。”

“老兄啊,听兄弟一句,这里风大,小心乱说话闪了你舌头。”

“老弟就是老弟,模样生得好,嘴皮子又利索,无怪乎给林仙子看上了,哈!”

“比不上你老兄,看着是个张飞,比诸葛亮还要有心计,脑子好使着了,呵!”

“我说兄弟,大伙儿可都瞅着了,你说咱俩这样,有意思么?”

“没意思。”

“是没意思,不如说点儿别的。”

“好极!妙极!就说赵云赵子龙七进七出杀人无数那一回,你说为一小屁孩儿——”

“哎!人家那是龙子龙孙,老弟,你不要胡乱编排!”

“我就不明白了,老哥你说,那刘皇叔明明就是个卖草鞋的,他怎么——”

“不光草鞋,还有草席,草帽子啥的。”

“呃,怎么就给关羽张飞一下子从一万多个卖草鞋的里面,一眼挑出来了呢?”

“一个字,靠!”

“高见!”

“这边找门路,靠关系,那边借名头,靠义气,两边靠来靠去的,就靠到一起去了。”

“果然高见!”

“比如老兄我,八百辈子以前的祖宗也是个皇帝,很有来头的!”

“果不其然!失敬失敬!”

“老弟,你要不要,靠一下?”

“我说老兄,你不要这样,我不是那样的人。”

“哈哈!男子汉大丈夫当靠则靠,当靠不靠,必将——”

“无处可靠!哈哈哈哈!”

……

就样这,两个人,接着说。

就那样双双对坐,旁若无人地坐在擂台上,磨嘴皮子,唠闲嗑儿。

这不对。

这不好。

即使众人有耐心,以非凡大毅力陪他二人耗下去,鹤公也不会同意的。

鹤公还要过寿了。

很明显,如果任由他二人这般耗下去,鹤公这个大寿,就真个过大了。

就会一直过到死,真zhèng

万寿无疆了。

当然鹤公很生气,大伙儿也不会将自己的宝贵时间浪费在扯闲篇上面,早就有人开始骂了,而且骂得比较难听,比如高高立在凌云台上的牡丹神侠,就按捺不住自家火一样的火爆脾气,与另一只母老虎玉大美人一般,连连虎吼叉腰大骂。语多熊包,软蛋,窝囊废物不入流之类,不是男人假装太监种种。

就连无能大仙都看不下去了。

无能大仙气得都走了。

带着呼巴次楞。

无能大仙根本就丢不起这个人。

可是没有用,骂也好,怎么骂也好,吐唾沫也好,乱起哄也好,都没有用。

两个人仍然坐在那里,没皮没脸地胡说八道,满嘴跑火车。

当然也有人幸灾乐祸,偷着乐,比如定海。

定海这是准bèi

看鹤公鹤婆的笑话了。

其实方道士和轩辕剑,之所以这样,也是准bèi

看笑话了。

比武难分高下,便就来斗智力,这是给武林大会出了一道难题,两个人很有默契。

是这样的:没人规定,不许这样。

好在还有马老夫子。

作为本场裁判,马老夫子是不会任由他二人胡闹的,这又不是儿戏。

马老夫子已经不想再陪这两个小孩子玩儿下去了。

马老夫子肚里偷笑,马老夫子终于上前,指指点点,厉声训斥。

摆事实,讲道理。

方道士深以为然。

轩辕剑深以为然。

于是,二人,终于,开始。

比武。

就在所有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两个人相隔八丈,开始斗剑。

以剑,对剑,互斩,互劈。

并以大声呼喝,声势极为猛恶。

就像是两个神仙,以仙剑,之神风,于百步之外伤敌。

不一时。

“啊——”方道士开始惨叫。

不一时。

“啊——”轩辕剑痛苦倒地。

又一时。

情况发生了变化,轩辕剑一剑挥出,方道士这边三千人同时惨叫,齐声惨叫:“啊——”

然后是方道士一剑斩过,轩辕剑这边便就,四千人一起痛苦倒地,形状各异:“啊——”

这个好玩,威风神气。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众人也是见机知趣,便就随着他二人胡搞乱搞。

前仰后合,乐此不疲。

现在的情况是,一万多个人,都在看鹤公鹤婆的笑话。

没办法,这是武林大会,这是天下人的武林大会,你既开的来,就要担得起。

鹤公傻眼了。

鹤婆急眼了。

说了比拼耐力,也是比拼智力,还是那一个字——

耗死你。

说是着急,谁又真个着急。

比如龙大太子,龙大太子太累了,站在那里就睡着了。

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于藏海,鹤公鹤婆,以及金玉宫的脸这回就算是丢大了。

于藏海不是裁判,于藏海是裁判长。

于藏海终于开了金口,只用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

“限你二人盏茶时分分出胜负,不然的话,双双取消资格。”

这不公平。

两个人不服。

于藏海开始喝茶。

这很公平。

消极比赛,就是这种下场。

盏茶时分,胜负是分不出来的,方道士知dào

,轩辕剑也知dào



可是必须要分出来。

怎么办?

还是方道士脑子好使,当下想出了一个既快速,又稳妥,又绝对公平的办法——

剪刀石头布。

轩辕剑举双手双脚以及轩辕剑表示同意。

“剪刀——”

于是两个人,在擂台上,一万多人面前,又开始划拳。

“石头——”

都是痛快人,一局定胜负——

四十六 小游戏

没有布。

二人将拳一对,但见各自拳半拢指微分,将出不出,虚实难辨。

“也是个,高手啊!”

二人均是个中高手,深谙此道,自知这猜拳一道精深奥妙,实为千古绝学,绝不可以等闲视之。

绝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明了。

不说猜拳,单说出拳,终有快慢之分,如眼力高低,如反应速度,如高手过招。

不过刹那,一线之间。

二人一般投鼠忌器,空喊口号,各不出手,当下又耗上了。

众人极为无奈。

不比武,比猜拳,这本就是武林大会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这哥儿俩,当真能搞。

但见两人拉开架式相对而立,都是万分慎重一脸认真的样子,众人一时有些想笑。

却笑不出。

碰碰运气,胜负天定。

有胆量在这万众瞩目天下皆知的武林大会上搞上一搞,也是一种勇气。

无论如何,当有胜负。

盏茶时分,就要过去。

最终,方殷收手,笑道:“拳有快慢,咱俩换一种玩法,如何?”正如此,轩辕剑也无必胜把握,当下正合心意:“你说。”方殷说道:“拳出可变,落地有形,这样,你我背对,各自以剑于石板上画出一拳,如何?”轩辕剑沉吟道:“唔,不错,这很公平。”方殷又道:“即如此,十字为剪,圆圈为石,留白为布。”

轩辕剑略一思量,点头道:“来!”

于是,二人相隔三丈,各自背身蹲下,画拳。

并请马老夫子喊口号:“一、二——”

众人瞪着大眼,踮着脚尖儿,抻长脖子看,心说这哥儿俩也太能搞了。

“三!”

“哧——”

二人几是同时落剑,划地,各于一方石上开画。

这根本就不是猜拳,不是异想天开碰运气,而是斗智,智慧的智。

出拳有快慢,落剑也一般,轩辕剑早有准bèi



在那一瞬间轩辕剑落剑缓了刹那,已闻得其后那一声细微哧哧声响起——

无论如何,剑已划出,或为剪,或为石,非留白。

当应以石,求胜,立于不败之地。

心念电转,不可!出石必败!

石有缝隙,可画其间,此为乱人耳目以假乱真之计,他必留白出布,当出剪!胜之!

“哧!哧!”

也亏得轩辕剑脑筋灵活,当下将剑急转而下,以剑尖飞快划出一个十字:“成了!”

“哈哈!”便就大笑转身,却见那方早已立起,笑嘻嘻道:“咣当!”

正是咣当一下,如同一块石头从天而降,咣当一下打在轩辕剑脑门儿上:“石头!”

是石头,但见三丈开外,正是一个圈圈!

“哗——”众人哗然。

这一场,就这样,无比艰难地,终于分出了胜负。

“恩啊帮,方殷胜。”

天上一个太阳,地上一个太阳。

是这一场,以一种不明不白的方式,光明正大地分出了胜负,草草结束。

方道士,也就以这种光明正大的方式,不明不白地进入四强,得以登上凌云台。

正是盏茶时分。

于藏海喝下最后一口茶水,拍案叫绝:“高!高!实在是高!”

小游戏,大学问,很多事情都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

直到两个人肩并肩一同走下擂台,轩辕剑犹自脑门儿发懵满脸黑线,紧紧扯住方道士的衣袖:“兄弟兄弟,方殷兄弟,你今天必须给老兄我一个交待!”轩辕剑,还没有想明白,不给他想个清楚问个明白,就是死了也不会瞑目:“好好好,我说给你。”于是两个人又拉着手走到远处,勾肩搭背接着说,说在台上没有说完的话,这一回是悄悄话——

“这当然是一个圈套,我是一定会出石头的。”

“怎地?”

“出了石头,我已立于不败之地,或胜,或平,就是不会输。”

“却是,为何?”

“因为你聪明过人,脑子好使。”

“我说老弟,你又说笑。”

“不说笑,我问你,你动过几次念头?”

“呃,两次。”

“想过出布没有?”

“这,啊!当真,可不是!”

“这本就是一个圈套,我是一定会出石头的,只你一动念头,就失去了取胜的机会。”

轩辕剑沉默,轩辕剑在想。

“不用想了,这道题关键在于留白,我先出,你后出,所以我胜,你败。”

“早知如此,不如,不如,哎!我是必定后出的!”

“剑一落地,你必动念,必出石头,不会出布,因为你怕我是剪刀。”

“是!”

“念头转过,你出剪刀,因为你料定了我是使诈——”

“你就是使诈!”

“一念存了恐惧之心,一念存了贪婪之意,所以老兄你是或平或败,就是不能赢。”

“等下!我想想!”

“没有第三念,再转也一般。”

“果然!留白!听或不听,只有两念!”

“这是一道题,只能留给聪明人做,因为聪明人才会做错。”

“哈哈!这是留给我这个聪明人了,当下将你轩辕老兄变作了一个白痴,对么?”

“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是这个道理,我也一般,哎!”方道士叹一口气,想起那人满脸得yì

的模样:“不瞒你说,这道题是一个野道出给我的,当时我也如你一般,一下就中招儿了!”轩辕剑愕然道:“野道?”方道士又叹一口气,回想当年,以往种种,心里头实在是很有一些想他了:“是妖道,姓宿,上清宿妖道!”

小游戏,大学问,也只有宿道长才会琢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却也,当真好使。

“南山禅宗,无禅,对——”

是了,还有正事儿,武林大会还在进行中,就不说神道妖道的事儿了。

这很重yào

,关键时刻,现下只余岳凌方殷无禅龙舞阳四人,无禅的对手是谁,至关重yào



这一次是于藏海宣bù

的,所有人都在听着——

方道士,竖起耳朵听。

轩辕剑是输了,有勇有谋的轩辕剑终归还是让更加阴险的方道士算计了,但是轩辕剑心服口服。轩辕剑意犹未尽,犹自乐呵呵地念叨着:“我说方殷老弟,这个你师兄,那个你义弟,还有你,哎!这武林大会都让你家包了——”

正如此!

“金玉宫,龙舞阳。”

四十七 小意思

该!

活该!

这叫报应!

在场绝大多数的人都这般想着,脸上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一场对决,根本就没有悬念。

龙大公子之所以能够一路过关斩将登上凌云台,无外乎仗了金玉宫的势,以及手中神兵利器之威。这并不能让人信服,可以说是令人鄙夷为人不耻,尤其巫行云与之放对那一场,那明显是放水,却使得龙大太子的光鲜外表与草包本质充分暴露于众人眼前,一览无余。无论如何,这一场对上无禅,龙大太子的好运气就算到头儿了。没有人认为龙大太子是无禅的对手,包括鹤公鹤婆,包括金玉宫的所有人。

当然龙大太子不这样以为。

龙大太子刚刚打了一个盹儿,还自迷瞪着,打着哈欠就过去了。

手持浮游神剑。

相较于太素神剑,浮游神剑更为锐利,龙大太子也是早有准bèi

:“我说二位——”

是二位,龙大太子的对面是两个人。

一个无禅,一个牡丹。

牡丹神侠正自为无禅和尚整装,束发,鼓舞其斗志,安抚其情绪:“无禅,对于这种人渣、败类、无耻之徒,你应该知dào

怎么做。”无禅点头,紧握双拳:“是!”牡丹满yì

点头,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又摸摸无禅的头:“很好!”无禅面色凛然,一本正经道:“是!”即如此,牡丹又于无禅肩膀大力拍打三记,以资鼓励。然后,昂首阔步走开,自行坐于凌云台上,台阶之上,观战:“开始!”

也没人搭理她,便就任她胡闹。

实则说是整装束发,自也无装可整无发可束,无禅和尚仍然精赤上身,着灰裤白袜,罗汉鞋一双。没有火红披风,无禅披着不伦不类,就像是一个怪物。只有青青头皮堂而皇之地昭示着无禅的身份,一个简简单单实实在在的和尚。其实无禅就这样好kàn

,无禅披不得绫罗绸缎,无禅顶不得华发冠盖,无禅就是无禅,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可不一般!”说不一般,就不一般,说话的是不老仙翁常青树,本场裁判兼当解说员:“和尚来自南山禅宗,是为定海神僧门下最为得yì

的弟子,有名无禅。你看他,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体貌端庄龙精虎猛,小小年纪,宗师气度已成,武功如何,大家有目共睹,更兼心地良善胸襟磊落,南山禅宗得此传人,实为佛门之幸武林之幸,天下之幸也!”

哗哗哗哗,众人鼓掌,深以为然,都给捧场:“无禅!必胜!无禅!必胜!”不老仙翁微笑,挥手示意,声音宏亮有若演讲:“习武若何,有若为人,心正则人正,人正气则正,是为正气。楚辞有言,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此为浩然之气概刚正之气节,合乎天地包容之道,为人身立命之本,便如南山禅宗弟子无禅——”

当下语作慷慨激昂状,洋洋洒洒数千言,引以圣贤智者之言三教九流之书,结合本次武林大会千奇百怪林林总总诸般实jì

情况,将无禅和尚夸成了一朵花。不老仙翁口才很好,大家也是相当配合,报以热烈掌声,纷纷点头称道,丝毫不以为拖沓不以为冗长一般做认真听讲津津有味状,万众一心全部都向着无禅和尚——

当然事出有因,不老仙翁从始至终,哪怕一个字都没有提到龙大太子。这是指桑骂槐了,不老仙翁也有一个得yì

弟子,四海逍遥仙尸骨未寒,不老仙翁必须要为他讨一个公道!说着说着,不老仙翁激动地流下了悲伤的泪水,与在座的不死仙翁一样,与在场一万多个人一样,明里暗里纷纷拿眼看向龙大太子,龙舞阳——

龙舞阳如何?

龙舞阳面不变色心不跳,负手望天,淡定无比。

当然心里很生气,给人屎盘子扣在脑袋上,龙大太子没有不生气的由。只不作辩解,龙大太子效乃父之风,以漠然、无视的态度应对这一切,将傲慢的态度写在了脸上。恃才、傲物,龙大太子就是这样的人,便就给他解释一句龙大太子也是不屑为之,那老不死原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跳梁小丑,且由他蹦跶,不过秋后蚂蚱。

龙舞阳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那就是:用实力说话。

果然,又说一时,不老仙翁没话说了。

也是不敢说得太过,鹤公鹤婆还在台上看着了,而且同样脸色不善。

还是,点到为止。

那就交给无禅,用实力说话:“比武——”

开始!

“来!”无禅挺胸,握拳,双目直视。

无禅干脆利落,无禅是想速战速决,无禅知dào

他不是无禅的对手,不是。

龙大太子微微一笑。

谁人也不知dào

龙舞阳的真实武功,龙舞阳原本就隐藏了实力,那一笑,代表了一丝不屑,以及万分底气!不过肉体凡胎,罡气也不如何,浮游神剑的厉害之处,龙舞阳会让他领教到!淡定的态度,潇洒的风度,不羁的气度,岂非正是一个绝世剑客,便就将这不知天高地厚傻不楞登的和尚,一举超度:“呛啷啷!”只听一声响,如龙吟凤鸣,浮游神剑已出鞘:“呛!”

寂。

出鞘,归鞘,不过弹指之间。

只见得一抹清冷光华闪过,带着孤寒而又绝艳的颜色。

太快了!

快到无禅直愣愣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傻了,快到了众人来不及惊叫来不及发出一丝声响。

此式名为:天地一沙鸥。

“怎了?怎了?”众人回过神儿来,发xiàn

全都傻眼了:“这是,神马情况?”

情况就是:一剑划过,剑尖破喉,入其间半寸,无禅喉破而死。

因之太快,所以无血。

事实如此,一举奏功,龙舞阳剑出之时手上已有所觉,因而心知。肚明。

看都不用看的。

于三息之内,可以见血,于五息之后,才能倒地。

即如此。

过了一万年以后,龙大太子见无禅和尚迟迟不倒,还是忍不住斜里瞄了一眼,发xiàn



无血。

喉上无血,只有一结。

发xiàn

无禅和尚还在直愣愣地立在那里,傻乎乎地瞪着一双牛眼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

神马情况?

这下绝世剑客也搞不懂了,因而奇怪地四下看去,就看到每一个人都用同情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绝世白痴。

“哈哈哈哈!”不老仙翁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捧腹暴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同样也是忍不住了,尽皆开怀,放声狂笑。

没有想到,龙大太子还很幽默。

让大伙儿很开心。

那一剑是很快,却是奈何不得无禅,更有眼力上佳者可以见那锋刃所及无禅喉间蓦地凹下半寸,瞬间平复。无禅是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因无禅不必做出任何反应,那是无禅自身筋肉骨骼的自然反应,无惊无险。在场多是习武之人,行家里手,自知这一点是有多么难得,无禅对于身体的控zhì

能力已经过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意念不动,外物不着。

无禅在看甚?

无禅在看着她的牡丹姐姐,牡丹正自独坐阶上,搔首弄姿对镜梳妆。

忽一扬眉,作挑逗状:“怎样?”

无禅一个激灵,登时神魂归窍:“好kàn

!好kàn

!”

无禅这是,分了心了。

众人轰然大笑,一般扬眉吐气,不老仙翁赞曰:“果然神剑!名不虚传!”

龙舞阳大怒!

怒也无用,咬牙切齿也无用,恨入骨髓也无用。

论及实力,龙大太子和无禅和尚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可以道理计。

怒则怒矣,却也不动声色,呛啷一声浮游神剑再次出鞘,再无花巧,一剑直刺——

犹不死心。

无禅出拳,拢左臂,出右拳,一式罗汉过江,以拳直面锋刃!

“轰嗡——”

铁拳,神剑,谁个更利?谁个更硬?

龙舞阳大喜,当下发力刺出,心说和尚果然是个傻的!众人大惊,一时惊呼失声,这可是浮游神剑,和尚这回真个托大了!无禅不傻,无禅没有托大,无禅是灵石调教出来的,便就是一块顽石,也有了三分灵气。大好一个拳头,可说方方正正,然而这是千锤百炼打过万万次的一拳,可说气势雄浑,当者辟易!龙舞阳也自心惊,丝毫不敢怠慢,当下将劲力全部贯注在手中浮游神剑之上,刺!直刺!近了!近了!眼看近了!却是不知魂魄已为那一拳气势所夺——

空。

空空如也。

非但龙舞阳如此,观战众人注意力也都在那拳剑相交的方寸之地,霎时人人只觉眼前一空心中一空脑袋里面也是一空!神剑凌厉,拳头刚硬,是无坚不摧的气势与锋锐绝伦的凌厉共同造成的错觉——

拳头消失了,剑落空。

无禅消失了,不见了。

“通!”

实则无禅不过收了拳式,猱身抢上,一记铁头功送过——

便就通地一声,龙大太子倒飞三丈开外,扑通一下跌了个四脚朝天七晕八素:“呃——”

那是胃里翻江倒海,却吐不出来,干呕的声音。

“哗!”全场哗然。

矛是利,盾也坚,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

没有人知dào

,无禅也不知dào



无禅又不傻。

四十八 小场面

定海遥遥望去,面露嘉许之色。

灵石合什为礼,眼中波澜不惊。

对于无禅和尚的表现定海老和尚并不意wài

,正当如此。

心中称道的正是灵石,定海以为就是定海亲自调教,也未必有灵石调教的好。

这是一种能力,一个人武功通神造化参天,也未必是一个好师父。

若是两年前的无禅,那一拳就打出去了。但无禅不再是从前的无禅,无禅懂得了变通之道。无禅的变化来自灵石,在灵石的戒刀刺破无禅的拳头,使其伤筋动骨鲜血淋漓千百次之后,无禅不得不变。灵石师父说了,没有金刚不坏,只有血肉之躯,灵石用戒刀告sù

了无禅这个道理。灵石师父说的对,无禅明白了,在千百次痛入骨髓疼得大哭以后无禅终于明白了——

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

“不要打了。”无禅说道:“你不是无禅的对手。”

龙舞阳还在干呕。

“无禅!无禅!”胜利可以提前庆祝,欢呼却也有气无力,掌声寥寥。

没有悬念的比赛,无论如何,都不好kàn



众人赞叹,笑叹,看的却是方道士了,下一场是方殷,对岳凌。

二人正于远处,北方台下一隅,说话。

是的,两个青年道士,一般来自上清,虽说方道士挂了个恩啊帮的名号,但此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清,才是这次武林大会的最大赢家。你看木长老,你看木婆婆,你看上清一干道长道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光彩,得yì

的神情再也掩饰不住。一个天纵其才的岳凌和一匹最大的黑马方殷,将携手登上凌云台——

谁胜谁败?谁对无禅?

那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这一场,还没有比完。被人忽视的感觉并不好,给人无视的感觉更不好,没有人在乎龙大太子的感受,这让龙大太子根本就无法忍受:“小秃驴!”龙大太子暴起,一跳三丈,挥剑当空劈落:“受死罢!”小秃驴竟也很狡猾,龙大太子这是大意了,这一剑含恨劈下凌厉非常,其间又变,龙大太子凌空连出三十七剑,咻咻咻咻咻咻咻,漫天剑影当空威肆八方:“啊——”

定。

惊呼方起,已落。

这是没完带散了,无禅再也不耐,只一抬臂,二指为钳。

浮游剑首受制,剑影化归无形。

轻描淡写。

便就发力一扯,夺剑。

一扯之下,便是一个踉跄,龙大太子还没有醒过神儿来回过味儿来,便就一个恶狗抢屎扑将出去:“啊————————————”

众人齐叫,眉开眼笑。

天有不测风云,变生肘腋之间,转眼龙舞阳扑倒在地,无禅却是一怔。

剑未夺下,手指划破。

无禅怔怔看着食指上的一道痕迹,看着那一线暗红缓缓缓缓渗了出来:“哇!”

无禅受伤了。

众人惊呆了。

不及反应,龙舞阳就势一剑反挑,挑向无禅下阴:“啊——”

惊呼又起,又落。

却是无禅侧身斜里一勾,以腿窝轻轻巧巧将剑首再次钳住,便就一式罗汉坐鹿——

这一幕似曾相识。

牡丹不觉立起,看着无禅双掌合什,一足点地似坐非坐——

端坐神鹿,若有所思,泰然自若清高自赏,有名宾度罗跋罗堕阁尊者。

直如初见。

头上风起,两道疾风:“无禅!”

鹤公鹤婆齐出,已是面色煞白,在场人人心惊人人变色:“哇!”

但见浮游神剑,弯弯直如弦月,一端及地一端半悬,颤颤危危将断不断——

也无声,光华吞吐,却似痛苦呻吟。

由不得人不心惊,鹤公鹤婆魂飞魄散,眼看那名满天下的浮游神剑就要折于无禅身下,一将崩断!锋锐再利,也有脸面,无禅这一坐就等若坐在鹤公鹤婆的脸上,更在心头!所谓神兵利器,不过顽铁精钢,甚么坚不可摧无物可断只是屁话,斜搭,横面,一锤给它轮下去,稀里哗啦断断断!这也亏得是刚中有柔的浮游,若是刚直不阿的太素,已是喀崩一下,一屁股给他坐断了!此时无禅和尚的屁股,是半边屁股,就已经是天底下最为名贵的屁股了。只须加上半分力道,这神兵利器就会化作破铜烂铁,无禅一式罗汉坐鹿,坐得是万人心惊胆寒!须臾鹤公鹤婆从天而降,却也不敢一指加身:“无禅!无禅!”“不要!不要!”龙大太子也吓傻了,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不动也不敢动:“剑!剑!”

无禅起身。

无禅并没有坐下去。

没有人知dào

浮游神剑今日得以保全,却是拜了一个两年前的故人所赐:司徒文武。

剑会崩断,会伤到人,会划破龙大太子的脸,或是刺瞎他的眼。

无禅不想那样。

“呼——”直至此时鹤公方吁出一口长气,一把抄起浮游,一个箭步上前:“崩!”

一带,崩断,原是一端束于腕间。

“老仙鹤!给我剑!”龙大太子愈加恼怒,当下不顾一切冲了上去:“啪!”

“下去!”重重一记耳光,却是玉大美人所赐:“滚下去!丢人玩眼儿的玩意儿!”

“好!好!”龙舞阳捂着脸,恨恨瞪了无禅一眼,眼中尽是狠毒凶厉之色!

“哈哈哈哈!”便就一跃下台,大笑扬长而去!

也是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胜利必须这样庆祝,欢呼那是真心实意,掌声如潮。

“好孩子!好孩子!”鹤婆心有余悸,脸上的肉还在哆嗦着:“好个无禅!”

“哎!”鹤公叹一口气,心下有些失落:“定海啊——”

定海上前,摸摸无禅的头:“很好!”

“咳!”

牡丹上前,拨开定海,笑而不语,含义深远——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比赛没有悬念,却也有的一看!

“啵!”

红日当头。

“上清岳凌,对,上清方殷。”不老仙翁大声宣bù

道。

不老仙翁满心欢喜之下,却是忘记了方道士的另外一个身份,恩啊帮帮主。

那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这一场,已经开始。

“岳师兄。”便于凌云台上,二人相对而立:“方师弟。”

谁胜谁败?谁对无禅?

结果,没有人能够想到,没有一个人。

结果就是,方师弟赢了岳师兄。

结果就是,方道士败给了岳凌。

正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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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小伎俩

“岳师兄,不是那样的,这一场方殷必将全力以赴,正当如此!”

“方师弟,你这话骗不过师兄我,岳凌不傻。”

“岳师兄,其实比和不比都是一样的,方殷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你,正如当年。”

“未必。”

“那就没办法了,你我台上见,反正——”

“我不会上去的。”

“师兄师兄,你听我说,我是挂了恩啊帮的名号,而你是——”

“你也是我上清的人,大家都知dào

。”

“我说岳师兄,你不要这样,算我求求你了,你知dào

我心里有一个天大的结,当日中秋比武是你让了我,所以——”

“不成,岳凌不容你让。”

“是是是,那我不让就是!一会儿上台我必出全力,我保证!我发誓!”

“我是不会上去的。”

“那好罢,你不上台,我也不上,不说了!就这样!”

“好。”

“……”

“岳师兄啊,我求求你,你不要这样,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事实就是,这一场,方殷想让,岳凌不容相让。

方殷有一千个理由让给他,岳凌只有一个理由不容许:你既有心,我便无意。

不比。

岳师兄更绝,没有上台便将话挑明了,全然打乱了方道士肚里拨得噼啪作响的小算盘。

就是不比!

将登凌云台,弃之如敝屣,二人一般,互让!

方道士以为自己很聪明,岳师兄却也是个心如明镜的,对于这个调皮捣蛋的小师弟岳师兄只当作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的心思,瞒不过岳凌。当然中秋比武,擂台之上二人放对,岳凌是让了他,岳凌知dào

。当年那一场并不光彩的胜利在方殷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此时就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了,方殷不让,心结不解。但岳凌知dào

他根本就没有心结,正如不是所有的种子都会开花结果。

岳凌心细如发,方殷瞒不过他。

因此无禅和龙舞阳台上比斗的时候,岳凌与方殷在台下一般暗中较量着,说着话。

——我不上,不用你让。

——你不上,我也不上。

结果就是二人双双弃权,最后便宜了无禅和尚。

无禅的运气一直都很好。

本届武林大会,至此圆满结束。

一个第一,两个并列第二,还有一个不三不四。

“上清岳凌,对,上清方殷。”不老仙翁没有说错,二人都是上清弟子。

语落,二人携手,上台。

是的,无禅和尚的运气一直都很好:“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岳凌!岳凌!岳凌!岳凌!”更多的人支持岳凌,岳凌的实力远在方殷之上。

“方殷!方殷!”也有人在呼喊着方殷的名字,也许是会出现奇迹。

说是似曾相识,已然无限荣光。

二人台上对立,尺许,恪吾承脉分持手中,四目交投。

可惜呼巴次楞和无能大仙不在,两个人去湖边抓鱼摸虾了,便就没有看到这一场。却也无甚可看,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这一场半点也不好kàn

。还不如上一场,无禅和尚和龙大太子那一场。这一场不到半息便就分出胜负,这一场在场所有人的都没有看懂,包括台上台下高手低手,包括上清一众老道小道——

“铮!”

且不说不老仙翁演讲一时,夸赞一时,尽多溢美之词,只听得那一声:“开始——”

这是一个约定,或说一个赌约。

凌云台,长二十丈,宽二十丈,高三丈许。

足下青石如玉,语声未落一人骤起,飞身斜掠直扑台下。

是岳凌。

铮将一声方殷出剑,一剑直刺岳凌后心。

岳凌扑倒在地。

方殷一跃下台。

前后不过半息,莫名其妙,一时无人开口,面面相觑。

岳凌起身,掸掸衣衫,叹了口气:“好心计!”

众人哗然。

不老仙翁也迷茫了,左右看看,以为做梦:“怎,怎了?”

方道士,台下大叫:“我输了!我输了!”

“不,是我输了。”岳凌朗声道,岳师兄会给大家一个明白:“我与方师弟约定,谁人当先下台,即为胜者。”

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难题,众人意wài

之余,又觉有些头疼。

赢的输了,输的也输了,那么谁人赢了?

岳凌也不废话,语落一跃下台,又拉着他的方师弟,一边说话去了。

将这个难题留给了不老仙翁,以及在场所有的人。

且想。

“岳师兄,你还是大意了,我说过我会全力以赴的,哈哈!”

“是见笑。”

“是。”

“剑柄上。”

“是。”

“你算准了,所以你会出剑。”

“是。”

“说话不算,你个小人!”

“哈哈!是!”

“方师弟,你赢了,岳凌甘拜下风。”

“岳师兄,一会儿对上我那无禅兄弟,你要手下留情。”

“未必,未必是我。”

“必定,定然是你,这是规矩,赌约只是你我二人之间的赌约。”

“上清岳凌,胜。”

“你看。”

“也罢,不过方师弟,待得回了上清山,你我可要真个——”

“好好好,说好了!”

“只一件事我不明白,我一直都在留意提防,却不是你是何时将那——”

“昨晚,和酒涂上去的。”

“昨晚?哈哈!方师弟,你心计之深,可说骇人听闻!”

“岳师兄,你又开玩笑了。”

“方师弟,你不用擦了,已经够干净了。”

“方殷大哥,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来,我说给你。”

“无禅!不要理他!方坏水儿,你给我听着——”

“牛牡丹,你是一个泼妇。”

“啊————————————————————————死!”

“果然!疯婆!”

“南山禅宗,无禅,对,上清岳凌。”

“无禅!走!”

“方殷大哥,你说这是——”

“岳师兄,你不必手下留情,一定要全力以赴!”

“哎!真有你的!”

时于隆景二十一年,九月初九,巳时。

青天白日,万众瞩目,凌云台上,无禅决战岳凌。

一个青年道士,一个更加年轻的和尚,岳凌的表现是让人信服的,无禅的表现更是让人佩服。这并没有出乎人们的意料,人们热烈地欢呼着,挥舞着手臂,呼喊着无禅和岳凌的名字,上清众道与南山众僧同样感到无限荣光。方殷也是一样。方殷坐在阶石之上,怀抱恪吾,眯着眼,微笑着,望着擂台上的无禅兄弟和岳凌师兄,遥想当年。

天光刺目,投于青石之上,反射出明亮而又坚硬的光芒。

如同记忆的碎片,蓦然扬起,散落风中。

翻滚着,闪耀着,十色五光。

五十 大气魄

秋高气爽,金风浩荡。

无能光着脚丫走在小镜湖边,浅水滩里,手里抓着一个美丽的贝壳。美丽的贝壳,要送给心爱的姑娘,无能原本就是一个痴情种:“呼巴次楞——我爱你——”美丽的贝壳,也是一件致命的武器,无能用一个优美的姿势将贝壳丢了出去,打出一个漂亮的水漂:“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呼巴次楞正在游泳,将一颗硕大的头颅浮在水面上,四肢皆没,像是一头正在游泳的熊:“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天生就会游泳,每个人天生都会游泳,无能就不会。因为无能是神仙下凡,一个下凡的神仙是不会随便光着屁股游泳的,这有伤风化。再说水太凉。水太凉,无能的脚都冻麻了,因此无能适时地提醒道:“呼巴次楞——不玩了——走喽——”

呼巴次楞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不见了。

呼巴次楞的水性很好,而且呼巴次楞已经玩儿疯了。

“哎!”无能大仙叹一口气,面有忧色。

可惜,没有火。

不一时,呼巴次楞再次冒出头来,口中叼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游过来了。

这是小场面,无能已经见惯,呼巴次楞已经抓了十八条鱼了。

都给他生着吃了,或说生着吞了,连皮带骨。

“野人啊!兽人!”无能心说一句,摇头叹气走开。

正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无能忘记了带上火石,这是一个重大的失误。

还是,回去拿。

远方山呼海啸,远方掌声如潮,随风传来,格外清晰。

可以,顺便看看。

大场面,小场面,都是相对而言。

胜负弹指间,成败转头空,说是万众瞩目,谁人真zhèng

在乎。

至少无禅不在乎。

“方殷大哥让给了你,无禅也让给你好了。”无禅认真说道。

“不成。”岳凌淡淡道。

“你是方殷大哥的师兄,也就是无禅的师兄,所以,嗯!”无禅转身就走:“就这样。”

“啊?”人人惊诧,目瞪口呆:“不是罢?”

“无禅!”当然还有牡丹,牡丹神侠是绝对不允许无禅和尚胡作非为的:“给我回去!”

“哎!”无禅和尚是个怕老婆的,天生就是:“方殷大哥——”

方殷大哥是在摇头,脸上笑着,还冲无禅吐了一下舌头,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毫无斗志。

“无禅,你听我说。”其实岳凌,是在乎的:“你的方殷大哥是个废物,是个胆小鬼,他是不敢和我比,他也不配。”无禅转身,看他一眼:“不是那样的,无禅知dào

,方殷大哥不是!”岳凌微笑,将一丝轻蔑挂在嘴角:“是那样的,他是一个废物,你也是一个废物,你们两个都是胆小鬼,一般都是。”无禅握拳,怒意微起:“无禅不是!方殷大哥也不是!”

“是!就是!”

所有人都在听着,所有人都在听着,有人不解,有人心知,有人看向方殷,方殷报之一笑。无禅的拳已紧握,无禅不想再与他说话,无禅怒了:“来!无禅和你打!”说到斗智,无禅自不是岳凌对手,不过三言两语,摆平。是的,这一场岳凌必将全力已赴,无禅是一个难得的,真zhèng

的对手,无禅是一块试金石:“来!”

不老仙翁点了点头,会心一笑:“开始。”

无禅出拳,罗汉十八拳,岳凌出剑,三清剑法。正是一场龙争虎斗,实则比武至此无禅未出全力,而岳凌也是有所保留。岳凌是上清的骄傲,一如当年梅公远梅掌教,岳凌内功有成剑术有成,当不逊无禅。阳乌悬千古,皎皎亦堂皇,我心映明月,铮铮更坦荡。谁欲乘风去,宫阙作流连?不若舞青锋,三尺耀八方!岳凌出剑,承脉剑出,再不遮掩,剑芒吞吐!

“轰嗡——”

无禅出拳,心已空明。

真zhèng

的对手,正是试金石,无禅的拳是千锤百练的拳,无禅的拳是刚极至柔的拳,无禅的拳已由刚猛无铸趋于中正平和,也非一成不变。剑来,无禅便闪,拳出,收放自如,那锋刃之上清冷又炽亮的辉光无禅无视,灵石师父说过,那伤不到无禅。事实如此,剑芒破得无禅罡风,却破不了无禅的皮肉,无禅有所觉。

剑芒也不如何,对于无禅无效。自是聚气成形,终归不比锋刃,剑芒不是神话,只是锦上添花。岳凌心知,斗数息,出三十六剑,剑芒敛却,化归无形。岳凌心知无禅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容不得岳凌三心二意在此卖弄,岳凌只是想要尝试一下。眼前这个浓眉大眼朴实无华的小和尚,只有真zhèng

与他放对才知dào

他的可怕之处,拳是圆融如意,竟无一丝破绽!

无禅大喜!

一个真zhèng

的对手,是有多么难得,尤其对于爱武如痴的无禅。

势均力敌!

无禅心花怒放,无禅已然忘我,无禅近身、贴身,抢攻、缠斗!武功落于实处,无外乎“攻防”二字,武功对决较量,无外乎“克制”二字,无禅选择的是最为明智最为效的打法,看似白刃加身险象环生,实则应付自如履险如夷。无禅的本身就是一件神兵利器,无禅用拳、用脚、用肩、用膝、用肘、用头、用无禅的身体将一寸短一寸险的武学之道发挥到了极致——

岳凌不能敌。

无禅在进,岳凌在退,真zhèng

险象环生的反而是长剑在手的岳凌,岳凌飞退、闪避、几无余暇出剑。却也应对从容。只一样,岳凌身手快过无禅,无禅打不到他,一线之隔,有若天堑。二人以快打快,斗一时,岳凌出拳,三清掌法。这一场岳凌会拿出真zhèng

的实力,剑主攻防,当掌辅之,并以指力。掌包容,指犀利,剑是如走龙蛇,岳凌身手利落出招干脆,完全大家风范,更是宗师气度。

无禅又不敌。

岳凌进退如电出手如风,无禅不及他快,受制那是迟早。须臾无禅中七掌、十六指,无禅身形缓下来。气劲破体而入,气血浮动,穴窍受制,无禅只觉一滞、一滞、又一滞、心意动时内息些许滞涩,转眼已是受制于人。说是内力浑厚充沛,便如长江浩荡大河奔腾无以阻之,制而即破不过刹那,然而一道一道又一道的劲力连续阻隔之下,无禅终是缓了一线。慢一线,又缓一线,无禅也是无可奈何,真zhèng

立于不败之地的是岳凌。

也不如何,无禅不作理会,无禅出拳出拳出拳,十八罗汉拳。无禅是在下风,众人也都看出来了,人人屏声静气拭目以待,也许胜负就在下一时刻分将出来,转眼就会错过。当然人们看不见,无禅丹田之中那一颗龙眼大小的金丹又自缓缓缓缓,无声无息转动起来。寂兮寥兮,华光熠熠,继无禅与呼巴次楞那一战后她又从沉睡中苏醒,无禅可以看见。

战斗,不过刚刚开始。

岳凌一指点过,却如泥牛入海,无禅已无所觉。

无禅出拳,一式罗汉过江,遽尔拳风大作,其势奔涌决烈,沛然莫当!

五十一 大威势

万法一心,是为圆融。

得大悲大智大勇力,降龙虎伏心魔,救度一切众生,是为佛之武道。

佛有神通法,武不足万一,修为、持护、威能善用,是为觉悟之一,如舟,通彼岸。

道。

那不是无禅。

说一千,道一万,不及一个爱字,热爱的爱。

无禅不懂,无禅什么也不懂,无禅只是喜欢,喜欢就是一切。

无意也有意,有意也无意,无意之中有真意。

通!

无禅一拳打出,隔尺许,岳凌飞退三丈,眉头蹙起。

岳凌胸口中拳,那一声沉闷如雷,在场一万多个人都听到了。是有劈空掌力,亦有隔空拳劲,拳不及体而人已伤,果真如此!众人惊呼,错落起伏,无禅抢上,出拳,岳凌飞退,趋避。岳凌的掌风指劲无禅当得,无禅的拳岳凌当不得,转眼形势再度逆转,无禅的拳力大无比更是快速绝伦,赤膊出拳亦有呜呜破空之声——

通通通通通通通!岳凌是快,无禅也快,丹田之中金丹已然飞速转动,金汁铅汞一般有形有质的内息源源不绝吞吐生发,无禅已出全力。全力相较之下,岳凌仍是不及,须臾岳凌中一十三拳,拳拳不到肉,拳拳通通通,岳凌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一时气血激荡胸腑窒塞,飞退之时步法已散,溃败之势已成。

怎么办?

这并没有出乎岳凌的预料,岳凌从始至终一直在想,怎么办?

大智若愚,大巧若工,面对无禅这样一个只用实力说话的对手,岳凌又能怎么办?

无计可施。

只有出剑。

岳凌出剑,岳凌的剑,无禅当得当不得?

众人惊呼。

已然见血。

无禅当不得,无禅不是金刚不坏,无禅若是当得便不会给他灵石师父将拳头刺得皮开肉绽,更给他一把戒刀划得遍体鳞伤。左臂上,血是缓缓惨出,一道细细伤口几不能见,然而血水是鲜艳夺目的红。众人惊叫,是为岳凌那电光火石般的一剑震撼,也为无禅的金身告破些许惋惜。无禅有觉,无禅恍似未觉,正如同无禅的手指方才也给浮游神剑划破,这没有什么。

没有不败的神话,没有仙人圣佛,比武就是比武,受伤挂彩在所难免,真的没有什么。无禅出拳,一式罗汉伏虎,无禅出拳,一式罗汉降龙,无禅的心是欢喜的无禅的拳是厚重的,无禅一丝不乱。是的,战斗刚刚开始,灵石师父说的对,这是一场很好的试练。无禅还没有胜,无禅也没有败,灵石师父说当无禅体内的金丹完全融入了无禅的身体,化归于无,那时的无禅才有叫板的资格——

和灵石师父。

比武刚刚开始,比武已然结束。

无禅又出三拳两脚,忽然收手,说停就停:“不打了,你不是无禅的对手。”

仍是这一句。

无禅太天真了,这又不是儿戏。

岳凌持剑,蹙眉凝视无禅。忽而一笑,却是不置一辞。

众人惊诧,不知所以。

自有眼尖的,自有知意的,譬如定海老和尚,譬如方殷方道士。定海微微点头,已见得那白亮牙齿浸染之下的,丝丝暗红。那是岳凌受了内伤,苦苦压制之下仍是翻涌而上,血盈口齿,岳凌不说话只是因为岳凌一时说不出话。无禅武功太高,便给岳凌划上个百八十剑也是一般,当先支撑不住的还是岳凌,所以无禅不打了,胜负已分。岳凌是要说什么,不用说方殷也知dào

,岳师兄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正如此!”

岳凌告负,心服口服。

一时欢呼声起,却是几分失望,这是一场真zhèng

的较量,却也不过如此。

虎头蛇尾,平淡收场。

没大意思。

武林大会结束了,无禅和尚第一名。

那又怎样?

无禅是太天真,这也不是儿戏,然而事实如此,又能怎样?因为是有一些心理落差,使得众人一时心生阑珊之意,不满足,不过瘾,不想信这既成事实注定的结局就此来到:“南山禅宗,无禅胜!”然而怎能满足?然而怎是过瘾?这样岂非很好?这样岂不更好!在那一刻每个人都曾有过刹那之间的恍惚,感觉就像是,做了一个梦。

做过了,就是了。

忽又山呼海啸,入耳,惊心,却是谷外。

他们又在欢呼什么?她们又在尖叫什么?似乎是在庆祝胜利,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却是,何以得知?莫非,还有乐子?

同一片天空下。

“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个火候。”无能眼望烟波浩淼,秋水共长天一色,以睿智通达的语气传授道:“就比如说吃烤鱼,一定要烤熟了吃,烤得外焦里嫩,再放一点盐巴,才好吃。”呼巴次楞水淋淋地,如同一个上古蛮神一般立在他的身前,傻笑。无能复望天上流云生灭,又看一眼自己的脚丫:“就比如说晾脚,一定要晾干了才能穿上袜子,和鞋,这些都是有学问,有讲究的。”

呼巴次楞点了点头,貌似领悟,只拿两只牛眼瞪着那一双肥白可爱的小脚丫,咕噜咽了一口唾沫:“嗷?”当然这又是对牛弹琴了,呼巴次楞完全听不懂,即使无能大仙是一个很讲究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呼巴次楞也把他看作一只顽皮的小野猪。无能大仙满yì

点头,哼哼道:“嗯,你都明白了,就是这样的。”

当然两个人这又是在云山雾罩扯闲篇了,反正天塌下来也不干两个人一毛钱的事儿,至少无能大仙这样认为。要是天塌下来,还有呼巴次楞顶着,无能只负责大吃大喝谈情说爱就好了。是时候,回去拿火石了。无能大仙穿上袜子,以及鞋子,准bèi

回到谷中,回到喧嚣的尘世,去看一看无禅师兄和方殷大哥,还有神仙姐姐。

“名啊!利啊!”无禅忽有所感,深重叹息道:“争啊!抢啊!哎!还有女人啊!”人间多异色,世界大染缸,便就明白透彻看破红尘的无能大仙也不能免俗,这使得无能大仙心下极为感慨:“你说,你说,一个人活着,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啊!”这是一个极为深奥的问题,呼巴次楞无法解答给他,呼巴次楞瞪着大眼又傻掉了:“嗷?”

“嗷”的意思就是,来了一个人。

来了一个人,呼巴次楞当先看见了他,来了一个神,无能大仙转眼也傻掉了。

长空明澈洗练,倒映粼粼波光,但见秋日艳阳之下湖中万鹤惊唳而起,其间一人自天地交际之处踏波而来,背负万道波光尽敛迢迢水色,履之如平地,神仙人物也似。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转眼近前,惊呆了小镜湖边一大一小两个好汉。那人一步上岸,衣袂飘飞,身形高大,衣是金紫之色,腰束玉带,乌黑长发披散。

两手空空,身无长物。

神仙?妖怪?

那人负手而立,看过一眼。看的是呼巴次楞。

“喂!”当然无能大仙不鸟他,就是玉皇大帝来了无能大仙一样不鸟:“你谁啊你!”关键时刻还得说是无能大仙,呼巴次楞就不行,呼巴次楞已经完全傻了,直愣愣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变成了一块石头。事出反常必有妖,妖孽!无能大仙猛退一步,脸上眼中尽是戒备警惕之意:“你,你,你不要过来!”

那人也不如何,只看一眼,即走。

步履从容,倏尔远去。

半晌。

无能大仙一屁股坐倒,呼一口气,不觉竟已汗流浃背!

“噗!”却见呼巴次楞蓦地喷出一口血雾,两眼大睁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轰隆!”

五十二 大阵仗

作为东道主,对于武林大会夺得魁首的无禅和尚,金玉宫自有奖励。或是神兵利器,或是武功秘籍,金玉宫中之物除却浮游太素双剑,无禅可以任选其一。各方激动不表,庆祝喧闹完毕,鹤公鹤公齐齐走上凌云台,便待颁奖,以资鼓励。不老仙翁仍在大声演讲,看上去激动的情绪还没有平复,现在台上是有五个人——

“谢过二位施主,无禅不要你们的东西。”无禅老老实实说道。

“不要怎成,不要白不要!”牡丹发威,大捡便宜:“无禅你说!你说!”

“说罢,无禅。”鹤公微笑,面色慈祥:“但我宫中什物,除却浮游太素,你尽可挑得。”

“在这,这里!”鹤婆自也早有准bèi

,大大方方地拿出一本帛册:“你看——”

但见五花八门,可说名目众多,多有奇珍异宝,亦多灵丹妙药,尽多失传绝学,更金仙剑宝刀。金玉宫武学圣地,更是富可敌国,一代一代又一代积累起来的宝物,自是非同小可。这使人羡慕,艳羡不已,无禅和尚好福气。当然还是牡丹在看,牡丹已经挑花了眼,无禅还是那一句话,无禅不要。那些,那些,对于无禅来说都是破铜烂铁,无禅什么都不稀罕:“牡丹姐姐,不要看了。”

“不看就不看,谁又稀罕了!”牡丹神侠就是牡丹神侠,绝对痛快绝对给力,话说一指:“不要这!要那!”鹤公鹤婆愕然望去,众人随之愕然望去,但见指着却是金玉宫方向:“那片大房子不错,你既这般大方,不如就给了我!”狮子大开口,蛇都吞象了,鹤公鹤婆自是面面相觑连连摇头齐齐说使不得使不得,众人尽皆大笑。

“说话算话,想反悔么?”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定海偕守痴上前,一般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不成!”定海心情很好,尤其此时特别地好,这就叫爱情事业双丰收,老树开花最娇艳。众人哄笑,一般添乱,木公木婆随之上前,台上台下欢腾一片。秋高气爽,天长地久,本次武林大会圆满落幕,波澜不惊,暇不掩瑜。

众人,都认为,这是有史以来最好,最精彩的一次武林大会。

旷古绝今,独此一号。

“燕大哥!燕大哥!”便此时,燕悲歌燕大侠来了。

喊口号的是真龙教的兄弟,整齐划一,三千来人齐喊,当场就把众人的声势压下去了。但见来路,一众汉子嘻嘻哈哈来了,一人当先,手拎一棍,正是燕悲歌:“燕大侠!燕大侠!”燕大侠一般嘻嘻哈哈,满脸红光东摇西晃,看上去醉醺醺的。这回呼喊的是众人,众人齐喊,人人眉开眼笑,心说不用急着走,还有乐子可以瞅:“大英雄!大英雄!天下第一,大英雄!”

怪不得方才谷外那般热闹,原来是他。只有燕大侠在的地方,没有不热闹的理由,此人向来以带头闹事胡乱搞事著称,可说天下第一无赖,之英雄。近年来燕大英雄是声名日隆,已是天下无人不知,如日中天的那一种,燕大英雄一来立时又将旁人风头全部抢走,万众瞩目只看一人,看他又要玩儿甚么花样儿:“燕大侠,幸会啊!”“燕大英雄,你可来了!”“三生有幸,八辈子倒霉啊!”“哈哈!燕大酒鬼,你这又喝大了啊!”“燕大侠,大英雄,亮一嗓子,唱上两句!”忽就震耳欲聋,场面瞬间失控,掌声哄笑并了口哨儿大作,燕大侠还是当年那个燕大侠,嬉笑怒骂真英雄:“好了好了,大家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嘛!”人潮人海之中燕大侠摇摇晃晃穿行而过,神情愉悦而满足,或说一脸得瑟:“闪开了闪开了,本英雄此次参加武林大会,保证勇夺第一,一雪前日之耻!”

众人哄笑,鬼哭狼嚎。

上一次,燕大侠止步第三轮,是为前日之耻。

当然是因为女人,因为大伙儿都知dào

燕悲歌从不对女人动手,无论何时:“燕大侠,你来晚了!”“晚了晚了!晚了三秋了!”“第一是南山禅宗,无禅!得了!”轰笑声中燕悲歌已然拾级而上,嘎嘎笑道:“我不是第一,我是第一他爹,哈哈哈哈!”当然,燕大侠这回不是来比武的,这回燕大英雄是来搞事儿的:“无禅!我儿!想煞我也!”

“燕大叔!”无禅激动雀跃,浑又忘了一切:“无禅,无禅,无禅呜呜——”

“滚一边儿去!”牡丹神侠一手扒拉开他,一跃上前挺胸插腰指点怒叱:“燕老二!你不许胡闹!胡作非为!”一语直指本心,尽多牛鬼蛇神,这燕老二本来就是没安好心,这一点牡丹比谁都清楚:“啧啧啧啧,不愧俺家儿媳妇,瞧瞧!多体面!多威风!”牡丹横过一眼,以示万分不屑:“呸!少来胡攀乱认!这又胡说八道了,哈哈!我是你姑奶奶!”

众人暴笑,绝对地道!

燕悲歌来了,一来可就乱套了,燕大侠也好,燕老二也好,天下第一也好天下第屁也好,大家都很欢迎他。当然事有前因,黑白善恶难分,燕悲歌慷慨仁义杀伐果duàn

,也可以说杀人无算满手血腥。不是每个人都欢迎他,这牵涉到了江湖恩怨帮派仇杀与真龙教种种,自也有人恨他,恨之入骨,一语不发肚里暗骂。鹤公鹤婆也不欢迎他,二人深知他的脾性,无论如何这武林大会不能化作一场闹剧,沦为天下的人笑柄——

“我就是无禅亲爹,灵秀是他亲娘,你又算老几?”燕大英雄一来,当先就和牡丹神侠干上了,可说目无尊长,多有不敬之语:“当儿媳妇儿的不孝敬老公公,还叫人家燕老二,我呸!你才胡说八道!我是你亲爷爷!”此人语出无状,合该就死,牡丹神侠也懒得和他废话了,当下虎吼一声祭出朱雀神刀:“燕老二!纳命来!”

“杀人啦!救命啊!”燕大侠怪叫一声,掉头便跑!

“死罢!”牡丹神侠拍马杀到,举刀便砍!

“打!打!杀!杀!”众人跳叫呼喝,以为鼓舞斗志,齐齐作乱!

“啊——”不老仙翁魂飞天外,抱头鼠窜:“哥!哥!大哥救我!”这姓燕的甚的可恶,更是阴险,专挑老弱病残作挡箭牌,不死仙翁怒而起身一拐打去:“小辈无礼!”燕大侠并不招架,只将身一闪灵活如猴:“千面人!快救我!”只听“当”一声响刀拐相交,牡丹神侠不死仙翁一齐大怒,当下双双扑上便要齐心合力共诛此獠:“阿弥陀佛——”却见不笑僧威严端坐,燕老二与千面人蹲于其后,交头结耳:“时辰到了?”

“到了!”

午时已尽,未时正至。

就在台上大乱台下更乱台上台下一片乱糟糟的时候,人已至。

人于坡上,一隅,孑然一身,负手而立。

一人侧目,人人侧目。

忽就静下来。

真zhèng

的大人物来了,俾睨天下傲绝当世的人物,真龙教的教主。

龙真现身。

五十三 大度量

他自远方独立,目光不及一身,气度从容,却有君临天下之势。

人的名,树的影。

煌煌天光倾泻而下,照见紫衣玉带,照见长发披散,照见一个高大身躯,望来极具威势。一时安静下来,只闻真龙教众人朗朗有声,压抑不住的激动振奋:“恭迎龙教主!参见龙教主!”曹孟德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龙之为物,可比当世英雄。

龙真极少出现,此时蓦然现身,却是所为何来?

贺仪面容平静,心也平静如水。

三年了。

说不上爱,说不上恨,至少,他不是为了贺仪而来。

他来做什么并不重yào

,他从来都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龙真行事不需yào

理由。

也无人跪,真龙教的人,从来不跪。

这是方殷第一次看到龙真。

也不如何,方殷听说过龙真,自没有见过,相对来说方殷自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小人物也好,说大人物也好,那与方殷无干。远远望去,人是龙眉凤目,鼻如通天柱,日角隆准,帝王之相。人们都在看他,方殷也在看他,方殷只觉那眉目面容是与龙舞阳三分肖似,气度威严却是大大不同。说不清,道不明,二人一般地傲,望来绝然不同。

许是气质,当说底蕴,真zhèng

的实力使然。

那一种傲,让人厌恶。

这一种傲,使人折服。

这是方道士第一次看到被人誉为天下第一人的龙真,二人素不相识,方道士自不以为能与他扯上那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关系,自也不甚在意。他却忘了,真龙教与上清教纠缠不清的的关系,他也忘了,自身与真龙教千丝万缕的关系。二人终究是会见面,这是一个偶然之中的必然,无法改变。就像是命运,终极一生,没有人能够逃离。何况还有他的呼巴次楞老兄,此人一来就给方殷的呼巴次楞老兄吃了一个大大的哑巴亏,方殷还不知dào



无论如何,龙真来了。

燕悲歌一来,场面大乱,龙真一至,瞬间还原。

各位高人齐入座,台上台下归平淡,龙真可以镇住场面,哪怕他没有任何举动,不发一言。接下来,凌云台便是燕大侠一个人的舞台了,尽可胡闹,闹翻了天也没关系,因为他是龙真的小弟,可以随便狐假虎威。奇怪的是,一向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哑僧定海也没说话,更奇怪的是,原来霸气绝伦无人可制的牡丹神侠也没意见,定海与守痴端坐台上,牡丹与无禅自顾下台。转眼偌大的凌云台上只余燕悲歌一人,显得有些泠清:“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似乎是有阴谋诡计,人人心下惴惴,一时无声。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心思,譬如鹤公鹤婆,二人一般无奈。

燕悲歌要闹就任他闹好了,不然就是龙真上台来闹,只怕今日真个给他翻了天!

却是闹的哪一出?

闹闹闹,不闹不热闹,众人更多惊喜拭目以待,且看——

第一出,论英雄。

“说英雄,谁是英雄?说来可笑,自诩英雄豪杰者多,放眼天下寥寥无几,可悲!可叹!我燕悲歌也是不算,承蒙大伙儿抬举,也是狗坐轿子,上不得台面的哈哈!”他自嗓音粗厉叽叽嘎嘎,众人却是会心笑,知他自有后话:“古人云文可安邦武可定国,这是武林大会,燕某此来自为比武而来,燕某不才,单看此棒——”

“生杀棒!生杀棒!”台下渐次呼声起,果然有戏看,众人齐振奋:“比一比!比一比!”谁人比肩?谁人放对?仍是那一支乌黑油亮的短棒,鸡子粗,三尺长,杀生而夺机,立威而止杀:“此棒今日有生无杀,非以生杀棒,是为度人尺,英雄棒下见分教,高低尺下见真章!来来来,谁个上得台来,于我棒下度量!”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众人齐呼,声震云天!自是无禅,武林大会无禅勇夺第一,是为后起之秀少年英雄,燕大英雄这是叫号了,众人首推无禅和尚:“无禅!无禅!无禅!无禅!”无禅大喜,跃跃欲试:“比武!比武!”牡丹狂喜,极力怂恿:“无禅!上!上!”又是一场龙争虎斗,众人本就没有看够:“无禅!无禅!上!上!上!”

上上上上!说上就上!无禅就上!

却见他摇头,却听他笑道:“有道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无禅为我义子,无禅的人很好,无禅的武功很高,燕某我是晓得大伙儿也都知dào

,可是无禅现下不是他老子我的对手,哈哈!说他好汉也罢,他算不得英雄!”一语至此,燕悲歌放声大笑,手中棍棒指向台下一处:“却有一人,人是寂寂无名,武功高绝更胜无禅,无禅不成!灵石!你来!”

原来早有目标,正是灵石和尚。

灵石的名号,并不为众人所知,不比定海不比灵秀,甚至不比无禅和尚。

但灵石自有其非凡之处,灵石是一个无名英雄。

现下不是了。

燕大英雄指名道姓,便将他于人潮人海之中拎将出来,一下子就暴露在众人面前——

灵石看过一眼。

定海点了点头。

灵石上台,持一戒刀,道:“燕施主,这又何必?”

“灵石灵石,果然灵石,旁人不知燕某却知,你的武功高过无禅,是也不是?”

“是。”

“来!”

“燕施主,这又何苦?”

“明珠投于泥沙,你自心甘,我却不忿!来来来,好教天下人知,南山禅宗不止灵秀空闻定海,还有一个灵石!”

“哼!”

一语至此,定海冷哼一声,以示极度不忿!当然给他故yì

排到后面,定海老和尚心里生气,却无二话,对付这个目中无人的狂妄小辈,灵石足矣!话已至此,灵石也不多说,灵石抱刀,拱手:“请教。”刀为戒刀,单刀,寻常钢刀,裁衣修体戒行断恶,不作打杀之用。燕悲歌持棍抱拳,凝神正色,双目清亮再无一丝醉意:“不敢!”

说是不敢,呼将一拳打出直取中宫,拳势奔烈豪放,开门见山!二人相隔丈许,拳不可及,灵石也是当仁不让,一般踏上一步一拳打出:“通!”拳对拳,硬碰硬,看似一丝花巧也无,实也无有一丝花巧,便就“通”地一声响过,但见灵石直退三步,燕悲歌一动不动,双足却是“咯哧”一沉,生生陷于青石地板之中!

“哗!”众人瞠目,各自心惊!

正是内行看门道,这一拳对过,一个卸力,一个化力,二人正是势均力敌!二人自也有觉各自心知,对面的正是生平罕逢的劲敌,灵石的拳已入返璞归真圆融如意之境,而燕悲歌的拳却是在无数次的实战中淬练出来的,铁血杀人拳!高手过招,绝不拖沓,一拳接过灵石便就遥遥一刀直劈而下,凛凛刀风不见,只听呜的一声——

“夺!”

刀风及于棒身,正是“夺“地一声,棒上无痕,惊的是心:“哇!”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惊人,相隔七尺之遥又见刀风扬威,灵石果然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单只这一刀,足以见得灵石的功力之精纯灵石的刀法火候之精深,譬如台下观战的漠北刀王车斫,一见之下已知自家是万万不及!车斫是一个使刀的行家,刀风不难发出,难在凝而洗练,便这一刀在场已是无人可及!在场使刀的行家也不在少数,譬如温吞刀罗志,譬如守痴师太,譬如花中之王侠中之凰:“哎!”

相思神刀,刀刀催人老,牡丹又想起了桃花庵中的峥嵘岁月,苦难日子。说来威风,更是神气,可人家那是数十年无数个日日夜夜打磨出来的功夫,牡丹自也知dào

那有多难!不及感慨,却见燕老二已然持棒抢上,乒乒乓乓与那大和尚战作一团。自是激烈,旗鼓相当,牡丹也知这是真zhèng

高手之间的较量,可是牡丹姑娘志不在此,牡丹看向无禅——

无禅早已忘了一切,心无旁骛,眼中异彩连连。

再看定海。

定海看过来,一脸得色。

再看方坏水儿,方坏水儿眉头紧皱目光迷离,似是大为烦恼:“咦?方坏水儿,你在想什么?”这当儿分心二意的都不是正常人,牡丹姑娘着实有些好奇了:“可是在想那个林妹妹,你的心上人?”却见方坏水叹一口气,坏笑道:“不是想她,我在想你。”当然牡丹姑娘是人见人爱,但冷不防遭到这个表白,却也吃了一惊,却也心下窃喜:“想我?想我作甚?哎!人家可是名花有主了,你这下流坯又,又来,好了,以后你就叫方下流好了!”

方下流点了点头,说道:“我说名花大姐,和你商量个事儿!”

“说!”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啊?”

“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方殷以后给你当牛作马也成,说话算话!”

“我就知dào

!又是林妹妹!”

“你这牡丹花都有主了,我这狗尾草还没落定,你说你说——”

“哎!真是可怜!也罢,不过举手之劳,就依了你!”

“成了成了,大恩不言谢,待得你与我那无禅兄弟生下一窝小和尚——”

“我呸!去死罢你!果然方下流!”

……

几句闲话,不可不提。

五十四 不论英雄

正是一条生杀棒,化作一把量人尺,量的是人,量的是心,量的是天下英雄——

过者,可以为之!

燕悲歌这一次出手,成全的正是灵石。灵石有如一石,外表毫不起眼,金玉存于其间,便是对上名震天下的燕悲歌也一是般,丝毫不落下风!灵石只使一路达摩刀法,燕悲歌以短棒相应也无招式,二人均是以快打快,双双将身凝定,只以刀棒相向,只听得呼呼呼呼钝器破空之声刷刷刷刷锋刃嘶啸之声并与夺夺夺夺刀棒交击之声连成一线不绝于耳,但见乌黑棒影并了雪亮刀光于方寸之地二人是你来我往转眼之间也不知斗了多少回合,竟是各不相让激烈异常,实是惊险已极令人窒息!

何为武功?修身锻体,蕴养气息,磨炼心智,开发潜能。人之潜力无穷,而有时尽,于无穷无尽的岁月之中于广袤浩瀚的天地之中身之渺小命之乖蹇,是以立自保之心,是以求存身之能。人如是,万物如是,竞争无处不在,拼斗无时不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武功的根本就是生存,武功的极致就是生存之道,道门之一,可以近道。

无中生有,有无相生,武学之道得通者招式藩篱已破,可有可无。譬如灵石,灵石的达摩刀法已臻化境,招招式式皆是,式式招招皆非,扫劈拨削掠奈斩突,说来无外刀中八法,使来一般气象万千。得大悲大智大勇力,降龙虎伏心魔,救度一切众生,是为佛之武道。佛有神通法,武不足万一,修为、持护、威能善用,是为觉悟之一,如舟,通彼岸。

这是灵石。

灵石心中有佛以武入道,不同于无禅。

无禅只有武,无知无觉无佛无道,不守以为固守,无我亦可真我。孰高孰低不必分明,大道三千本无高低,至少此时的无禅完全不是灵石的对手,这一套达摩刀法使将下来,无禅必会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好在这是燕悲歌,燕悲歌的功夫是血与火生与死无数杀阵之中淬炼出来的,使的是最最简单最最凌厉最最行之有效的招式,格挡一时自保无虞,抢攻一时取之不下,又一时,便就使出了自家平生最得yì

的绝技:无坚不摧无往不利有我无你你死我活棍法。

或说,泼皮无赖棍。

忽就只攻不守,立时悍不畏死,视白刃加身如无物,一意穷追猛打只求两败俱伤。

灵石只能退,灵石不能敌。

这就如同方老大当年的王八拳以及乱泼风刀法,一个无赖变成的英雄被无奈地灵石的刀剥去了英雄的皮,就只能无可奈何地变回一个无赖了。但见他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势如疯虎又似恶狼,灵石无奈之下只得连连退避紧守门户,一时也是七分头疼三分狼狈。这就叫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不是流氓没他狠,是流氓又没他能,灵石自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和尚,打架斗殴并非所长——

众人纷纷起哄,一样乱七八糟。

无禅和尚激动得满脸通红,无禅又学了一招儿,叫作乱拳打死老师父。

牡丹姑娘看都懒得看了,燕老二原本就是个泼皮无赖,要不牡丹也不会叫他燕老二了。

方道士遥想当年,心中也是颇多感慨,忽又想起老薛,一时神游物外。

这一场较量,严格说来并不算精彩,因为无论灵石纯熟精炼的功夫还是燕悲歌简单粗暴的打法,都不好kàn

。其间自有精深奥妙之处,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只因高手庸人之间也不过是相隔一线,都是相较而言。实力相当,胜负一线,须臾灵石状作嗔怒,将身忽止,沉喝声中一刀劈下,却也再不退让半分!刀是砍向脖颈,棍是打向顶门,燕悲歌也是当仁不让,一般无视刀来,一棍直直打下!

不及惊呼,胜负已分。

刀不及颈,不过毫厘,棍不及头,不过毫厘。

二人忽就定住,动极而至静极,众人各觉心里“咯噔”一下,似是落了一块大石。

哈!

原来如此!

原来就一场比的不止武功,还有胆识,任是一方禁受不住生死瞬间的沉重威压,便就一刀斩下或是一棍抡下,不是人头落地就是脑袋开花。所谓英雄惜英雄,正是不打不成交,燕大侠早就说了不是生杀棒而是度人尺,而灵石和尚的戒刀自也不为杀生所用。原来这一场比的更是眼力心机更是胸襟气度,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好功夫!好功夫!”燕悲歌收棍,真心赞道:“燕某不如,自愧不如!”

“阿弥陀佛!”灵石收刀,一语道破:“比武功你不如我,决生死我不如你。”

原来如此。

灵石从来都是这样直白。

燕悲歌认。

灵石就是灵石,无论度与不度,一般无二。

真英雄!好汉子!

无论无何,众人记住了灵石,记住了南山禅宗这个寂寂无名的大和尚。名为何物?灵石不在乎,但燕悲歌在乎。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样的事情燕大侠绝不容许!甚么武林大会,一举打压下去,若是灵石报名参加,试问谁人是他对手?当然燕大侠也有私心,上一次武林大会上就落了个灰头土脸颜面无光,这是心中不满心有不忿心怀不轨,前来踢场子了!不和无禅比,无禅算个毛!无禅是第一,灵石算老几!只这一场比将下来,好端端的一届武林大会登时沦为陪衬,成全了灵石同时显摆了自家,更使得众人各觉无趣金使得金玉宫大失体面,燕大侠好心计!

欢呼一时,笑闹一时,众人也是醒过味儿来了,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燕大侠,从来都是让人哭笑不得。

如同方道士。

在方殷看来,台上那个秃鬓角儿脸上有疤的汉子没有甚么了不起,尽管他是无禅的义父,尽管他是真龙教人堂堂主,尽管他给人称作是天下第一大英雄。那与方殷无干,方殷又不识得他,甚么武林大会甚么天下第一都与方殷无干,其实方殷早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了,只是还有一个林妹妹啊,在心里长长久久,无时不牵挂。

一朝结了情缘,再也不能放下。

五十五 放眼天下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燕某粗人一个,武功学识鄙薄,妄论英雄,不过笑谈!说是武林大会,何谓武林?说是江湖豪杰,何为江湖?你我不过生于天地奔波劳碌,谋一口饭,争一席地,求功名求利禄求这求那,以为自家如何威风如何神气,说来不过俗人一个,谁又真个有那三头六臂!人无志向,习武何用?便你练到天下无dí

,学无所用,所为何来?好儿郎,当有四方之志,修身齐家冶国平天下,为这世间尽一份心,为这天下出一分力!好!说得好!哗哗哗哗!”

燕大侠自说自拍,带头鼓掌,众人没精打采,应者寥寥。他自慷慨激昂,有若领导演讲,可是大伙儿这一套词儿都听得麻木了,自也不甚买账。说得是挺好,大伙儿也知dào

,在场都是热血儿郎侠者英烈,深明大义之人,自也无须他来多嘴多舌,多此一举。主要也是不合时宜,论着论着英雄,这又上上思想政治课了。大道理人人都会讲,天下人管天下事,如今隆景朝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方之志?这又说的哪一出?演讲有若成文,语出必得惊人,燕大侠是深谙此道,当下也就不再啰嗦——

时于重阳九月初九,不出十月,隆景西凉开战。

“轰隆隆!”可说一石激起千层浪,正是平地惊雷骤然起,人人惊呆!无不变色!这是一个使人无比震惊的消息,此时在场的并没有几个人知dào

,包括各方侠士各路豪杰,包括真龙教上上下下。近年来西凉铁骑屡有异动众人也知,但骤闻战事,一时也是各自惊心!人人眼望燕悲歌,只道他随口一说只是笑谈,却听他道:“燕某兄弟遍天下,自有朝廷当差的,此事事关天下兴亡万万千千百姓生死存亡,燕某不敢胡言乱语。”是这样的,朝廷机密要事,武林中人多有不知,此事隆景帝尚未昭告天下——

西凉国宣战,隆景朝应战。

“事关凉州城,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凉州城于中原以西,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多年来狼烟时起兵戈不断,只为一座千年城池。凉州自西即为西凉,近年来西凉国厉兵秣马,每于边境集聚铁骑,未及宣战已见其狼子野心,这是要夺我城池马踏中原,置我朝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万劫不复之地!了不得了不得,哈哈!了不得也!此番西凉国是势在必得,号称雄兵百万铁骑三十万,现以先锋十五万西凉铁骑集结,首当其冲取的正是凉州城!”

一时静默,无人开口。

“凉州不可失,失之天下失,说不得,说不得,皇帝老儿不是傻子,满朝文武也非摆设,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朝已调兵遣将进驻凉州城,诸位大可放宽了心,在此喝酒聊天,在此打架看戏——”这是话里有话了,听来有些刺耳,在场谁也不是傻子,当下就有人不干了:“少说废话!有话直说!”那就直说,大声地说:“哈哈!听好!是调兵了,调兵三千!是遣将了,一个太监!如何?如何?哈哈!如何!”

众皆愕然,以为奇异。

忽一人扬声道:“也不如何,但守城的是我大父与我一干弟兄,任他自吹百万兵马铁骑骁勇,一般无用!”语声粗豪,意带不屑,众人循之望去,却见是那漠北刀王车斫:“各位英雄,各位好汉,车斫先走一步,哈哈!”说话将手四下一拱,大步而去。众人自是不明所以,却见又有数十人三三两两先后离去,走时一般行色匆匆,却是人人面有喜色:“大父!大父!弟兄们,我来了!”

留下只言片语,也是听不分明。

大父,在这里是一种尊称,并非祖父外祖,而是,大家的父亲。此人是一将军,姓方,名解,字怀忠。其人名不见经转,其事鲜有外人知,此处多半不识得,识者臧否也不一:“驻守凉州的,正是方怀忠方老将军,方老将军与其麾下三万子弟兵已于凉州城驻扎十年,方才那位老兄说的好,有他镇守,凉州无虞。”三万,之于百万,凉州无虞?众人面面相觑,燕大侠这又说胡话了,若是三人之于百人那还好说,这是带兵打仗,一人之勇万夫不当,那只是一个神话中的传说故事。自是有人不信,语多担忧顾虑,思及隆景三年江州屠城之时,纷纷以为前车之鉴。

江州,凉州,说到方老将军,方殷却也心里一动,大江边,草屋里,蒸鱼论英雄?依稀记得孔老夫子说他是古往今来第一良将,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英雄,甚么龙飞凤舞哑僧隐儒给他提鞋也是不配的。犹自记得老夫子开玩笑说,他姓方,你也姓方,莫非他就是你失散多的,爹?自是开玩笑,不会那么巧,天底下姓方的多了,多了去了,可是,可是!可是方殷忽然想起陀迦落所说的话!第三个问题!方殷的身世!老夫子知dào

!此时老夫子在上清!在等方殷回去!回去!回去!

回去作甚?

也许是他!也许就是他!方殷一颗心砰砰大跳!

也许是他,也许不是,多少念头纷至沓来,忽就生出万千期待,更有一丝隐隐恐惧——

“你!出来!”正自神魂颠倒,却听得那人于台上厉声喝道:“你!你个奸细!就是你!”

一抬头,只见他横眉怒目指将过来,方殷悚然一惊:“我?”

不是。

是摩罗。

一场虚惊。

摩罗是一个奸细,经燕大侠指认揭发,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喇嘛,名作摩罗,是雪山密宗陀迦落门下大弟子,陀迦落是谁?西凉国国师!哈哈!好一个奸细,这是来打探情报勾结胡人,任你诡计多端,却瞒不过燕某!你!你!你个老妖僧,你个小胡狗,都给我出来!”燕大侠持棍呼喝指点,那是威风又神气,当下又揪出两名打入我军内部的特务,不良分子。老妖僧就是不笑僧了,小胡狗就是哥舒王子,二人是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却是一般泰然自若直若无事。

有如摩罗。

“燕兄弟,你莫说笑,我摩罗——”摩罗微笑开口,二人原本识得,却不料燕大侠国难当头大义所至,已经是翻脸不认人了:“谁人是你兄弟,笑话!拿下!押上来!”语落轰然一声响,真龙教众当场拿下摩罗,押赴台上:“还有那个,那个小胡狗,一般!”哥舒王子却是不待众人近前,便就一跃飞身上台:“你个汉狗!你个龟孙!”“胡狗!胡狗!奸细!奸细!”一时台上台下大乱,众人情绪激动破口大骂,还有一个不笑僧,燕大侠自不让他好过了:“僧一竺,你也一般,给我滚过来!”

不笑僧不动声色,缓缓起身,踱步上前,气度从容。当下三人于台上并排而立,哥舒王子身形长大,摩罗亦是身材瘦长,尤显中间一个矮小无比的不笑僧,闭目合什,形象奇特。对面燕大侠,大声呼喝以棍指点,威风无二。武林大会改作批斗大会,众人又惊又喜,燕大侠一来果然有乐子,且看。当然三个人都不鸟他,尤其不笑僧,作为一个前辈高人,根本不屑开口与之辩解。当然也是不敢妄动,众怒难犯,这里又不是北胡国的地盘。

何况,还有龙真。

极少有人见过龙真出手,龙真本就极少出手,便以在场万余人,不过寥寥十数人。

不笑僧,就是其中之一。

五十六 再叙前缘

十年前,龙真游至北胡国,偶遇僧一竺。

彼时僧一竺老而弥坚,勇猛精进,已将天竺五行指修至大乘境界。二人是第一次见面,于太苍山,最高的山峰上。当不笑僧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不笑僧就笑了,他是一个高手,可以与不笑僧一战,以武论道。没有想到,他不应战。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说我是龙真,他说你不配。是的,他是龙真,不笑僧听说过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笑僧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结果就是,龙真龙教主龙颜不悦之下,终于勉为其难地赏了他一记龙指。

血泪斑斑,且不细说。

如果龙真不在场,那么燕悲歌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不笑僧的脾气那也不是一般地大!现下给他指着鼻子像个三孙子一样训斥,不笑僧已经勃然大怒脸上不挂了。可是不笑僧不动声色,因为不笑僧现下已经知dào

了,这个姓燕的是龙真手下的小弟,而且是他最最器重的一个,打了他,就如同打了龙真的脸:“小人!混人!”不笑僧和哥舒王子同时大骂,在心里。

其实这一次隆景西凉开战,是与北胡国无干,摩罗是代陀迦落传了话,也是要北胡王庭作壁上观,就是这样。其实燕大侠将他三人放到台上也不过是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闲得蛋疼找个乐子罢了。无甚可说,问及摩罗,摩罗也认,但那不关摩罗的事,摩罗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带着呼巴次楞来这里玩玩而已,自也不是奸细。摩罗和燕悲歌不但认识,还是好朋友,好兄弟,这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玩笑。

至于不笑僧和哥舒王子,燕大侠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提醒一下也是警告一下两个人,说的是北胡的人,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背后捅刀子。燕大侠何以如此,众人也是心知肚明,战事将起,此时不笑僧和哥舒王子动不得,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了这二人,反而给了北胡趁乱出兵的借口,其间利害关系都是明摆着的。

嬉笑怒骂,不过转眼。

转眼燕大侠与摩罗大师勾肩搭背亲昵耳语,说的却是他们的另一个老相好,灵秀和尚了。转眼不笑僧和哥舒王子又给晾到台上,忿忿不平对骂几句,闭目合什尴尬一时,一个不动声色上台入座,一个旁若无人扬长下台,一场风波弥于无形。转眼众人议论纷纷,面色凝重者有之,一脸轻松者有之,热血沸腾者有之,摇头叹气者有之,种种不一而足——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燕大侠又说话了,说的是国难当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该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万众一心,保家卫国。说的是有钱尽可多出,战事耗资巨大,譬如真龙教就将本届武林大会所得银钱全部捐出用以采购军备支援凉州前线,共计一千四百八十万两。说的是有力不能乱出,否则只会添乱,燕某人也知行军打仗不是儿戏,所谓的英雄好汉仙剑神刀便如燕某人上了铁血疆场,也是一般落个死活不知没脸没皮,这一点大伙儿定要牢记。说的是燕悲歌宣bù

,本次武林大会就此结束,大伙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实在要是舍不得我这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燕大英雄那就留下来,还有一场蹩脚戏。

一场蹩脚戏,千年唱不完。

没有人走开,大伙儿都在看,上清教与真龙教的故事无人不知,绝对有戏!

龙真何以来?

龙老教主怎生死的?

梅掌教又怎生死的?

死仇啊!死敌!虽然两家没有明说,在场几是无人不知,战事是有还没开始,今日必有教派之争!真龙教,天下第一大帮派,执武林之牛耳,掌天下之命脉,其势力之大根基之深无可撼动,无以比肩!上清千年教派,底蕴深厚人才辈出,也是无以与之相争,然而上清教中每一个人都是硬骨头,拼他不过斗他不过也不如何,毋宁死!不屈从!

不得不说,此时的天下,并不只是隆景的天下。

不得不说,在场大小门派各路精英,多半都在真龙教的掌控之中。

金戈且止,话叙前缘。

“上清大教派,高手多如狗。”燕悲歌出口无好话,摆明了就是要给上清众道难堪:“一干杂毛,老道小道,燕某不才,哪个先来?”话即如此,实则龙真一至上清众道已知为何,也自留神戒备万分警醒,事关教派荣辱更是满门生死,且看上清中人如何应对:“无上天尊——”说话的却是袁道长,袁道长素来个性沉稳,这一回却是半步不让针锋相对:“燕居士,你自口出不逊之语,贫道却也问你一句,信为何物?”

一语回到二十四年前,腊月十三,龙真独闯上清之时。

彼时之约,期限未至。

“不过比划两下,你又何必当真?”燕悲歌居高临下,自是咄咄逼人:“也教燕某看看,自你教梅老道归天之后,你上清又出了甚么能人奇物,哈哈!莫非怕了?莫非不敢?你来?你来?还是这干小杂毛儿?你?你?还是你?”一一叫号,当下袁道长司马道长一一给他指点到,包括上清众弟子,包括一个方道士:“我来!”说话的正是岳凌:“上清岳凌,敢请赐教!”

上清中人,不容辱没!

岳凌持剑上台。

杀鸡焉用牛刀?燕悲歌也不如何,单看台上木公木婆,八风不动一派从容。

比的是气度,更是涵养,二老心知,岳凌当有一战之力!

岂不知,岳师兄,一合即败。

“你来?你算老几?乳臭未干的小子,毛儿还没有长齐,哈哈!也罢!”燕大侠又自嬉皮笑脸,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好了,你若打输了,便要给我磕上十八个响头,再叫我一声十八代祖宗,我便与你比划比划。”岳凌蹙眉,略一转念:“你若输了,又当如何?”燕悲歌哈哈大笑,豪情万丈:“我若输了,也是一般!”

岳凌沉吟,岳凌心知不是他的对手:“岳师兄,那个无赖话里有鬼,你可别上他的当!”岳凌一惊,人人侧目,却见正是方道士,方道士一指燕老二,冷笑道:“你若输了,他也一般,给你磕上十八个响头,再叫你一声十八代祖宗,可是?”确是话里有鬼,阴谋诡计恁多,燕老二闻言倒抽一口凉气,瞪大两只眼睛:“啧啧啧,还是这个小杂毛儿有头脑,不一般!不一般!”

好算计!

方道士嗤之以鼻,并还白眼儿一个。

众人大惊!

说到阴谋诡计暗算个人,那是方道士所长,燕大侠这是班门弄斧,不知死活了。

不过笑谈。

燕悲歌便即改口,落实,谁输了谁磕头,谁输了谁叫祖宗。

他知岳凌不敢。

岳凌却也不敢,岳凌输了岳凌不怕,怕的是丢尽了上清脸面。

实力使然。

人贵自知,岳凌不是他的对手,岳凌是有一战之力,但此时岳凌不能应战。

未出手,即败退。

实则燕悲歌根本就不用出手,这本就在燕悲歌的意料之中,你自不服不忿恨得牙都痒痒也是无可奈何,可以舍命相搏,却是丢不起人。这就是袁道长,甚至性烈如火的司马道长不应战的原因,左右是个难堪,着实让人无奈。木长老,木婆婆,也是一般,无计可施。从容淡定那是装出来的,心下也是懊恼非常,来时沐掌教,或说小天天果然说得在理——

任他去闹,不要理会。

叫号!叫嚣!一人独对一教,燕大侠得yì

洋洋!

熊了,萎了,上清人人低头,一般是颜面无光。

有人在作,有人在看,且不说旁人,这是龙真想要看到的一幕。

龙真为此而来。

贺仪垂眉敛目。

却不知,还有一个变数,有名存真:“我说那个谁,你莫乱叫唤,还有我了。”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年的一出闹剧再次上演——

“龙真,你以为你是谁,不服的话二十四年后再来,回见。”

五十七 英雄小会

上清山,百草峰。

就在万鹤谷武林大会进行得威风神气如火如荼天下瞩目的时候,这里也自召开着一个英雄小会。既然英雄聚会,无论大小,门坎都比较高,参加的都必须是英雄人物。还有动物。与会者七名,名单如下:隐儒孔梦余老夫子、上清野道宿长眠、白衣菩萨灵秀和尚、马中之王青云、猴子老大一百零八、神猴二代小一百零八,以及上清沐掌教。

之所以沐掌教排名最后,是因为孔老夫子说了,他算不上是英雄,只能算是一个添头。天下英雄四个半,一个方老将军没来,燕大英雄半个没来,此处是有三位英雄人物,人数虽少,风头更劲。何况还有一匹英马,一个英猴,以及后起之秀小一百零八。这里尤其需yào

重点突出以及隆重推出的正是小一百零八,小一百零八是一百零八和九九的儿子,小一百零八已经八个月大了。

草屋前,矮桌上。

四个板凳,一人一个,四个杯子,一人一个,三五干果,半壶酒。小一百零八独占美食,此时在磕瓜子。小手小脚,小头小脑,只有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小一百零八总是那样使人心生爱怜,激起了在场三个英雄的母性情怀。宿道长现在也是英雄了,老夫子说他是他就是了,灵秀和尚也没有意见。所以,唯一一个不是英雄的沐掌教恼恨之下便就去和小一百零八争抢瓜子吃,因此小一百零八毫不客气地挠了他手背一下:“啊!呜呜呜呜——”

老夫子说的没有错,这样的人,不配当英雄。

一百零八视若不见,却是拿着一把木梳,严肃认真地梳着青云颈上漂亮的长鬃。

青云低头喝酒,地上还有半坛。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孔老夫子抿一口酒,叹道。灵秀和尚点了点头,随之叹道:“想不到,想不到。”宿道长道:“我也想不到。”沐掌教破涕为笑:“龙生龙,凤生凤,有种!有种!”此处没有正常人,说的也是疯癫话,说的正是方老将军的儿子小方道士,方殷!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当年谁也没有想到,叫花头子方老大驴尾之尾方道士,竟是一个真zhèng

有种的,将门之子!

此事千真万确,自孔老夫子上月于凉州城归来,方殷的身世问题已经水落石出。只有一个线索,那就是血脉,遗传,二人面容是有三分相似!这就是缘,孔老夫子只见过方殷两次,一次是在驿路茶棚,一次是在江畔草屋,便就是第二次,孔老夫子于江中一眼看过已然动了心思,关于方老将军其人其事孔老夫子最是清楚不过——

莫非?是他?

是他,他姓方,叫方殷。

“化身千千万万,尽极世间苦难,度厄了脱生死,得道还却真身。”这是陀迦落对方殷所说的话,方殷自大漠极西上古神殿了脱生死,从而悟道,真相大白,毗湿奴神!这并非是神乎其神怪力乱语,真zhèng

确凿的证据只有一个:“在他脑后,左耳上三寸,有一道疤,那是我儿两岁半时候给一黑驴踢的。”

“你是一头驴。”这是谁说的?

“你去画头驴。”这是谁说的?

“你是千里马,还是蹩脚驴?”这是谁说的?

黑驴,恩啊,黑驴!恩啊!方道士就是和驴有缘,这一点毋庸置疑,方道士左耳上的那条疤痕旁人没有见过沐掌教却是见过,那一剑挑乱了谁的头发,黑白分明掉进了米汤!方道士!方道士!当年的小叫花,沦落在天涯,原来竟是将门虎子忠烈之后!国难方殷!国难方殷!隆景北胡即将开战,便于战场父子相认,这一切都是天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等他回来,我带他去认祖归宗,顺便见识一下。”孔老夫子笑道。老夫子老了,愈加地老迈,可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清亮有神,黑白分明。沐掌教端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好极!妙极!我也去!那才叫作大场面,甚么武林大会天下第一,不过儿戏!”由此见得,沐掌教对于宿道长不让他去参加武林大会这件事情,还是耿耿于怀的。

“你也去?你去作甚?”灵秀好奇道:“你去了,龙大教主来了,上清怎么办?”沐掌教冷笑一声,万分不屑:“不是还有宿师兄,但有宿师兄在,怕他何来!”每每说到这个话题,宿道长就会推到孔老夫子身上:“就是就是,但有隐儒在此,怕他何来!”可是孔老夫子年老成精,是绝不会趟这千年浑水的:“我去凉州城,还有灵秀,你上清自家的事,你二人自家看着办。”

“没有良心呐,没有良心的人!”沐掌教恨天怨地,拿眼瞪向小一百零八:“小一百零八,你也一般,没有良心!”没有良心,就是沐掌教给小一百零八起的外号儿,因为小一百零八已经给九九惯坏了,除了他娘,六亲不认:“吱吱!吱叽!”当下一把瓜子没头没脑丢将过去,丢了那挤眉弄眼的可恶之人一个满脸开花:“吱叽!”

“你看。”沐掌教捡起一个瓜子来磕,满脸委屈道:“一个比一个,没有良心!”

一百零八无视。

“扑噜!”青云甩甩尾巴,打了一个响鼻儿。

“是了,还有青云,青云也去。”孔老夫子笑道。

一百零八忽而起身,负手而去。

一干闲杂人等,道不同,不与之为谋,一百零八原本就不该来。

乱七八糟!

忿忿走出二里地,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小一百零八,无奈又走回来,伸手去抱:“叽吱!”

“吱叽!”小一百零八自不客气,当下奋力一把挠过!

将一百零八的手都挠破了。

一百零八大怒,这完全就是欺师灭祖!一百零八将脸一沉便就一巴掌甩了过去,准bèi

来个大义灭亲:“啪!”

九九于房后闪电般蹿将出来,一巴掌将一百零八打翻在地!

小一百零八闪电般飞扑过去,当下连抓带挠,痛打落水狗!

一百零八欲哭无泪。

时代变了,风气坏了,哪里还有甚么伦理孝道,正是一代不如一代。

由此看来,地球真的要毁灭了。

一百零八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很有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吱吱!叽吱!”

“叽叽!吱叽!”

五十八 话说回来

叽吱,就是叽吱,不是吱叽,不是!

关于这一点,一百零八已经和小一百零八说过无数次了,这是传统,正宗的猴族语言,不能随便乱改的。可是小一百零八不听啊,不听,就是不听!任一百零八急眉火眼百爪挠心也没有用,只得心灰意懒,空嗟叹。当一个种族失去了文化的精粹,以及精神的传承,那么就预示着这个种族即将走向没落,乃至消亡。

这些道理一百零八都懂,可以说是深刻地理解并反复剖析,常以自省。因之现下一百零八已然弃武从文,不再舞刀弄棒,兢兢业业日理万机,所有重任一肩来扛。忙啊,很忙,作为一个王者,需yào

一百零八操心的事情很多,因此直接导致了小一百零八的疏于管教,变成了一个败家子一个坏孩子,呜呼!哀哉也!一百零八穿着一个小马褂,背着手儿,就像一个老夫子一样走在前面,颇有些老态龙钟的凄凉意味。青云喀嗒喀嗒走在后面,强劲有力的四蹄踏过干枯的落叶,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响声,声声都是破碎。是的,人和人不能比,就如同猴和马也不能比,再过三两年,一百零八就是中年猴了,青春将逝去,落花付流水。

哎!

当然一个王者,通常都要和另一个王者走在一起,一百零八是猴王,青云是马王,这就是物以类聚的道理。说不得,一百零八的威风神气之处就连青云也要佩服的,当年一百零八自方老大手中接过猴族王位宝座之后,也曾手下不服意图篡位焦头烂额就连兔子也欺负,谁也瞧不起它,九九也不理他,使得一百零八一怒之下怒火焚城,就是放了一把火将这片山林烧了个乌漆嘛黑胡天焦地寸草不生,禽兽、鸟类、虫蚁、以及人族无不惨遭荼毒,自此一百零八无人敢惹无物敢欺,万众归心,从而有了小一百零八。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英勇而光荣的事迹,辉煌无比的大场面,已然湮灭于岁月的长河之中,如同落叶,随风而逝。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可是猴子,不再是那只猴子。一百零八走在前方,瘦小佝偻的身躯映着朝阳,拖出了一条长长长长的影子,又有些神mì

更是神圣的意境。

意境就是,野果。

当然即便一百零八翻了天灭了地,一百零八也不过只是一只猴子,青云从来都不将它放在眼里。青云的高傲,从来不曾改变,就如同青云的志向青云的梦想,谁当凌云志,四蹄踏乾坤!当然青云随它去,不过为了采野果,无论如何猴子有猴子的好处,可以爬树,可以摘果。青云爱吃水果,非常之爱吃,青云不爱吃草,草又不好吃。正是秋天,满山野果成熟的季节,不好好利用一下一百零八这个摘果能手,那可真是浪费了材料。

一马,一猴,一对极好的组合。

清凌凌的溪水,碧蓝蓝的天,叶落心寂寥,风动云舒卷。

他,可还好?

那年春天他是孤身远去,青云为他送行。忽忽几度寒暑,却是无尽思念。是的,青云不曾忘,那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轰隆隆的蹄声踏在青春的心上,穿过雨雪走过风霜。是的,一百零八可以遗忘,但青云总会记得,那一丝一缕温暖,就在跑马地清冷忧伤的夜,一点一滴融入青云的心,化作终生铭记牢不可破的情谊:“希律律——”

青去又乱叫唤了,而且叫唤得挺欢。这是一种极为反常,又是极为正常的表现,一百零八心如明镜。简单地来讲,这就是青春躁动症,有些事情只有经lì

过才明白,你看一百零八连孩子都有了,青云还是光棍一根,可以想见他的心里是有多么郁闷。没有办法,眼光太高,太挑剔了,一百零八又不是没有劝过它,不听啊,就是不听,和小一百零八一样:“吱吱!叽——吱!”

每当想起小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就会愁肠百结。

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啊!这个天下,以后又能交给谁呢?

交给谁也好,至少现在看来是不能交给小一百零八了,小一百零八还在吃奶。在小一百零八吃奶的时候,九九总是格外端庄格外娴静的,浑身都散发出神圣的母性光辉。一点也不像对待一百零八的时候那样地悍恶生猛强横霸道,像个母老虎一样。小一百零八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小一百零八是一只幸运的小猴子,落地富贵身,天生享福命。

沐掌教耳闻目睹之下,一时心下极为感慨:“人的命,天注定,四老家伙,四条老光棍,还不如一百零八了,哎!”事实如此,夫复而言?当下另外两个老光棍不说话了,另一个更老的光棍正自谈论天下大势黎民苍生,一听这话也生气了:“此言大谬!谬之极矣!我这是老来无伴,你三个光棍到底,岂能一概而论!”

四人齐齐大笑,一时声震屋瓦。

“若说天下第一高手,非龙真莫属,此人武功已臻天人之境,余不足论。”沐掌教笑叹道:“虽说他是我上清死对头,事实如此,不得不认。”老夫子摇头道:“一人之力,岂能逆天,燕悲歌智勇双全仁义兼备,不逊龙真。”沐掌教无奈道:“夫子高见,但我说的是武功,是了,夫子说的陀迦落,那甚么雪山活佛,嘿!反正我是没见过!”

陀迦落活佛,在场三个人都没见过,但说到高手不止武功不止刀兵拳脚,还有暗器毒术:“真zhèng

可怕的是厉无咎,地府杀手之王,此人为龙真所用,与那人堂堂主燕悲歌一明一暗互为助力,真龙教制霸天下之势已成。”一语至此,沐掌教长长出一口气,叹道:“还有一个天下第一智囊,千面人于藏海,天宫地府人堂三足鼎力,这天下——”

灵秀忽道:“于藏海,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又是几个人?”沐掌教不明白,老夫子也好奇,灵秀笑道:“不是和尚说的,和尚也不知dào

。”宿道长微微一笑,终于开口:“最最高明的易容术不是易容,而是易人,于藏海能够化身千万无人识破,只因于藏海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其数为何我是不知,但必定如此。”说完,又加一句:“当然,我是猜的。”

很有道理,一语中的,三人点头,表示同意。

这就是于藏海的可怕之处,明明暗暗,虚虚实实,千变万化莫测高深。

“无论如何,得民心者得天下,真龙教天时地利人和皆得,隆景朝危殆,老皇帝危矣!”沐掌教这又杞人忧天了,这个话题不是几人也不是没有说过,说的是无论真龙教如何强dà

怎生可怕,隆景朝和老皇帝一般平平安安稳如泰山。只有一个原因,话说回来还是龙真最差的朋友也是最好的对手,宿长眠。没有人比宿长眠更了解龙真,龙真的傲是与生俱来的,无人可及,惊天地泣鬼神——

他不会争,也不会抢,就是白给他个皇帝当,他也看不上。

五十九 方道士发威

“我说那个谁,你才乱叫唤!当我听不出来,哼!小狗!”

“老狗!”

“杂毛儿狗!”

“癞皮狗!”

“小疯狗!”

“老死狗!”

“哈哈!有种!有种你上来!看我打不死你!”

“有种你下来,扒了你的皮!”

“你上来!”

“你下来!”

“好个小杂毛儿,给老子滚上来!”

“你个死无赖,给小爷爬下来!”

“哎哟喂!这是谁家孩子,有人生没人养,哈哈!也罢!你等着!我这就代你爹娘管教管教你,也教你知dào

天高地厚,老子我是谁!”

“你是燕老二。”

“我是你亲爹!”

“我是你大爷!”

“儿啊,我儿!我就说谁与我儿称兄道弟,原来是你!无禅——”

以上,就是方道士与燕大侠第一次见面所说的话,没大没小没皮没脸,台上台下指点对骂。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二人,一个泼皮无赖汉出身,一个当年叫花子老大,要说骂架的功夫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在武林大会上就在万众讶然愕然更是悚然的注目之下骂了个半斤八两七上八下,四面开花!是的,上清还有一个方道士,容不得燕老二胡作非为,方道士根本就是天神转世得道高人,与方道士作对的人,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当然,燕大侠,也不是一个善茬儿,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于这个叫作方殷的小道士燕大侠早在八百年前就打听清楚了,说来自是早有准bèi

,当下一指无禅和尚:“无禅你说,他是谁人?”

“方殷大哥!”无禅和尚声音响亮地说道。

“我又是谁?”燕老二用大拇哥对着自家的脸,万分得yì

道。

“燕大叔,不是,呃,是了!是义父!”无禅认真地,如实地说道。

“我儿,听见了没?”燕大侠满yì

点头,得yì

大笑道:“我是他老子,你是他兄弟,还不快来认祖归宗,哈哈!赶紧着!”事实如此,无论方道士怎样算计,终归矮了他一辈儿。当然方道士就是方道士,脑子好使无人可比:“弟妹你说,他是谁人?”帮手谁也可以找,这个更高一档次:“他是燕老二,是我新收的小弟。”这一声弟妹叫得牡丹心里头是格外舒坦,因此牡丹也就实话实说了:“不用怕他,万事有我!”

“孙子,听见了没?”方道士冷笑指点,得yì

叫嚣:“定海老和尚是无禅的太师叔祖,你自认无禅的老子,就得当定海的孙子,我弟妹与定海平辈相称,这般说来你得叫我一声爷爷,才对!”关系比较混乱,说来七绕八拐,方道士自是强词夺理的了,谁教燕老二认了一个牡丹大姐:“不错不错!是极是极!哈哈!这个有趣!你是他老子,他是你爷爷!”

“错错错错!大错特错!”燕大侠何等精明人物,话说出去必须圆得回来:“我既当了老二,定海就是老大,论无禅我是你老子,论牡丹我是你太爷!也罢也罢,便宜了你,话说回来你还得叫我一声,老爹!”说一千,道一万,方道士和燕大侠当真论将起来本就是八杆子也打不着一点干系,只因无禅。当然无禅和尚已经给他二人饶迷糊了,瞪着个眼张着个嘴:“啊?”

高手过招,胜负一线,转眼一个老爹又重重砸将下来,方道士一字即破:“哎!”

不讲道理,只沾便宜。

燕大侠一个愣怔,首次与方道士交锋便就无奈以失败告终:“呸!”

了不得!了不得也!众人又对方道士刮目相看,纷纷交口称赞,以为神圣。无论如何,这种悍不畏死自取灭亡的的精神是值得称道的,方道士临死之前也要沾这一回口头便宜,就说呆会儿给燕大侠一棍抡死也可以两眼一闭,心安理得地去转世投胎了。骂过一回,过了嘴瘾,下面就是真刀真枪真个动手动真格的了:“呼——”

燕大侠不再废话,腾身一跃而下,有若一团乌云落下,一棍打杀!

“咚!”

一棒当头,敲中一个和尚:“哎呀呀!不要打!”是了,有无禅在,谁也别想欺负了无禅的方殷大哥:“要打打无禅,打无禅好了!”无禅不明白。可是牡丹不干了,燕老二这是以下犯上,主动找死了:“去死罢你!我家无禅你也敢打!”当下飞起一脚,正中燕老二屁股:“砰!”众人惊呼,一时呆傻,燕大侠捂着屁股眨眨眼睛,一时也是脑子发懵:“咦?你这?又是作甚?”

但见,方道士,自顾走上凌云台。

持剑,立定,朗朗开口:“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好戏开场。

“真龙大教派,高手多如狗!了不得也,吓死个人!”方道士,或说毗湿奴神,终于显露真身,这是要逆天了:“本人,姓方名殷,恩啊帮帮主,说来武功不济本事稀松,却也不服!却也不忿!来来来,不服的上来,我倒要看看你这真龙教又有甚么能人异物!”正如此,上清是方殷的家,上清的人都是方殷的家人,以牙还牙,一般单挑:“你?你?还是你?有种上来!比划比划!说好了,输了的磕十八个响头,羸了的是十八代祖宗,来来来——”

轰然一声响,地动天也惊!

心也惊!人人开眼!眼界大开!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以一己之力挑zhàn

天下第一大帮派真龙教,他是谁人!这,才是方殷方道士,真zhèng

的成名一战!多少年了,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当着大家的面,开口大声地说!我就不服!我就不忿!我就是恩啊帮的帮主!方帮主威风!方帮主神气!恩啊帮名扬天下就在今朝!

左右护法击掌相庆,热泪盈眶!

一句话,得如此英明神武的帮主,死而无憾!

是的,旁人输不起,方殷输得起,方殷聪明得很,方殷不丢上清的人。一个台下,一个台下,情势瞬间逆转,转眼地覆天翻:“燕大侠!燕大侠!”这下方殷叫号,真龙教应战的是燕悲歌,也只能是燕悲歌了。无论如何没有人相信方道士会打败燕大侠,但弱小的一方往往值得同情,也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方帮主!方帮主!”燕悲歌笑叹一声,拎着棍子走回台上:“失敬失敬,原来方帮主,却不知嘴皮子功夫厉害,手底下如何?”

“一般!”

龙真一眼看去,好似第一次看到那个,青年道士。

六十 惊人之战

龙真的目光是散漫的,是虚无的,龙真在看,也没有看。

却是,终是落定在方殷身上。

如同呼巴次楞。

“呼巴次楞!我的亲哥!亲祖宗啊,你快醒醒啊!”无能大仙匍匐于地,大放悲声:“天啊!地啊!良心啊!妖人魔鬼啊,害死个人啊!”呼巴次楞躺在地上,两眼紧闭,面色安详。有呼吸,像是睡着了,却不能醒,无能大仙判断得非常之正确,他这是中了那魔鬼的妖法,缺了魂儿,成为了一个活死人:“无禅师兄,方殷大哥,你们快来救救他罢!呜呜呜呜——”

是时候,回去搬救兵了。

无能第一百八十五次下定决心,万分不舍挥泪而去,风萧萧兮易水寒:“咦?”

又来一个人。

骑着一匹马。

“喀嗒嗒,喀嗒嗒。”这样,就来了。

那马毛色火红,漂亮而又从容,那是某个母老虎的座骑,无能见过。可是那人无能没有见过,但见身材颀长细眉淡眼,薄薄的唇儿抿作一线,有手不把缰,有嘴不说话,颇有些高深莫测的古怪味道:“你,你又是谁啊?”那人吡牙一乐,露出牙龈淡红颜色:“我是阿乌。”今天妖怪比较多,来了一个又一个,无能大仙害pà

了:“啊!妖人!你也是,是个妖人!”

“错,我是一个鸟人。”

“鸟人?哈哈!哈,不对啊,你骗不到我的!你又没有翅膀,这,胡说八道了!”

“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可以带你飞到天上,白云之间翱翔,乘着清风歌唱——阿乌——阿乌——就是这样。”

“哈!哈!哈哈哈哈!你根本就是不是一个鸟人,你是一个骚人!”

“谢谢夸奖。”

“你有病!我不理你了!这都老大不小了还冒傻气,傻子!哼!呸!吃饱撑的!”

“再见。”

“喀嗒嗒,喀嗒嗒。”那样,就走了。

无能云里雾里,无能将呼巴次楞都忘记了,傻傻看了半天,以为又做一梦。

妖人,鸟人,还有什么人?

是时候,回去搬救兵了!就在无能大仙又一次下了决心作出决定的时候,又来一个。

这个就直接不是人了,既妖且鸟,有名妖鸟。

妖鸟从天而降,无声无息,似乎专门为了吓无能一跳,只见遮天蔽日一个阴影如同梦魇:“哇!”

是一巨鹤,黑翅白羽,顾盼生威,器宇轩昂。

这只妖鸟无能见过,但从近距离观看,无能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山一样大的压力:“哇!好大的,鸟啊!”是的,无能需yào

仰视,很高,很高。它的腿比无能的腿还要长,它的脖子比呼巴次楞的腿还要长,它简直比呼巴次楞还要高出一头,一见之下登时使无能生出了崇拜甚至膜拜之意:“好一只大鸟,这是神鸟啊!神!这可是,太神了!”

妖鸟也好,神鸟也好,这万鹤谷这小镜湖根本就是它的领地,这一对虾兵蟹将来此闲逛逗留太久,已经引起了它的不满:“夺!”铁喙如矛,快如闪电,便就一下啄在无能大仙的屁屁之上,令其痛入骨髓魂飞天外:“啊——”无能飞逃,呜呜哭道:“天啊!地啊!我地娘啊!这可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啊!你等着!给我等着!呜呜呜呜——”

终于,无能大仙回去搬救兵了。

留下了呼巴次楞。

死活不知。

“先说好了,你是想活,还是想死。”这是燕大侠说的,燕大侠已经生气了。

“那不用说,你死我活。”死到临头的方道士,还在嘴硬。

“你放心,我是不会打死你的。”燕大侠的棍子,在手里掂量着:“你死了谁来给我磕头,你死了谁来叫我祖宗?你不能死,我要打断你的腿,两条。”

“吹,再吹,风大,舌头会闪到。”绝世剑客已然出世,世间从此变了模样:“念你年老体弱脑子糊涂,我不与你计较,赶紧认输,免你一死。”

“哈哈!果然有种!来!”

“来!”

来来来,说来就来,当下方殷一剑刺出,长虹贯日——

恪吾!恪吾!踩着巨人的肩膀,踏在山巅之上,日在西天,剑耀东方,此战名为——

惊人之战!

万里云烟过,一鸣方惊人,方大侠,后会有期!

八年了,八年了!当年薛万里一语成谶,谁人又能够想到小叫花,方老大,上清最不成器的弟子方道士,也能在这万众瞩目的武林大会上竞逐风流,敢与英雄人物比肩!胜自可喜,败亦无妨,未战已是足够惊人,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驴也一样!恩啊!恩啊!你有一个破锣嗓,我这叫得更清亮,是有奇迹,威风神气!耳朵竖起,眼睛擦亮!商八方,边一刀,轩辕剑,那都是白给的么?不是运气,那是实力,武林大会不算个甚,谁个第一棒下度量:“呼——”

一棍横空,便就断剑!

燕悲歌也不客气,燕悲歌自不客气,任他牛皮吹破天,也得手下见真章!

棍未至,剑已收,又是半式。

总是这样。

也是无奈,眼前是一座高山,硬撼不动的,欲要翻越先求自保,徐徐图之。

燕悲歌抢上,棍棍追风逐电,快得异乎寻常!

一般。

打不到!

但见他左一飘,右一晃,有如一片风中的落叶,又像一叶风浪中的舟,更似一个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杳杳茫茫。奇哉怪哉,非人乎?燕大侠一时也是有些惊异,心说小子剑法也不怎地,躲闪逃避的功夫倒是有的一瞧。当下已出七分力,俄顷棍动狂风起,荡起衣袂,激扬了发!七分力也不怎地,十分力也没的瞧,少顷一棍当空劈头盖脸,厚重,快极,直有雷霆万钧之势,却也一般,打不到他。

大象跳舞,蚊子脚步,自有落足,身无止处。

方道士,和无禅一般,瞧他寻常也不怎地,真zhèng

交手才知厉害。台下几个人,一齐幸灾乐祸了,同样的悲剧又在燕大侠身上重现,方帮主的能力当真不是盖的!他以一套独步天下的神奇身法稳稳立于不败之地,你既打不到他,却又何谈胜他?只不知,却是何处得来?没有人知dào

,除了摩罗,摩罗也在看着,摩罗自也不说。活佛说他是毗湿奴神转世,也许他就是毗湿奴神转世,摩罗不知dào

,摩罗也不必知dào



蚊子就是老蚊子,大象就是呼巴次楞,我为天地之一,人之一,天地万物可为我师,我亦可为天地人师,这套身法来自天地,天地万物无不神奇。神奇的方道士,燕大侠一般无可御制,一头神奇的野驴子,就此横空出世。燕大侠是惊了心,燕大侠已出全力,无禅心里又是乐开了花,看罢看罢!这就是无禅的方殷大哥!这就是!

比无禅还强!

他不是胆小鬼,他也不是窝囊废,他未心就会输给岳凌,岳凌心知。

他是上清中人,他是方道士,上清从此扬眉吐气,所有的人都在见证着一个奇迹——

还有一剑。

青萍动处,无时风起。

六十一 老蚊子

嗡嗡嗡,嗡嗡嗡,老蚊子总是在叫。

嗡嗡嗡,嗡嗡嗡,老蚊子总是在飞。

轻微的颤鸣,于静寂的夜中,它是在大声地伤悲地歌唱,生命的最后时光。

你可听到?

凌乱的舞蹈,是挣扎的徒劳,它很饿它很冷但它很顽强,它还想要活下去。

你可看到?

那奇异的声音,就像心弦蓦然拨动,那癫狂的舞姿,就像往事飘散风中。

是有神韵,无法形容。

一年之前。

斗室,油灯,夜。

木桌,长凳,人。

方殷是一个人,方殷习惯了孤独寂寞,漫漫前路,有家店住,也是一种幸福。

可是有蚊子。

时于秋日,半夜三更,我们勤奋好学德才兼备的方道士,还在刻苦地钻研他的青萍剑诀。可是有蚊子,而且不是一只,方道士不堪其扰,因此愤而起之,怒而灭之!我们都知dào

蚊子是很烦人的,比方道士还要烦人,你不与它血肉相搏生死相斗,它就与你纠缠到底不死不休。而方道士身怀武功,剑术过人,于消灭蚊虫之道颇有心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直接剑法通神神乎其神——

刺。

嗡嗡嗡,嗡嗡嗡,刺刺刺,刺刺刺,一不留神刺出一个绝世剑客,据另一奇书《胡云异志》记载,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嗡嗡嗡,嗡嗡嗡,刺刺刺!刺刺刺!方道士在刺蚊子,蚊子也在刺方道士,以大欺小,以寡击众,这样刺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方道士寡不敌众,浑身红肿,失血过多而死。是的,方殷刺不到,无论飞舞的蚊子还是降落的蚊子,方殷一个也刺不到。

只落了满头满脸,大大小小一身的包。

还是巴掌好使。

方道士怒了,开始拍蚊子。

巨灵神掌出,蚊子不能敌。

蚊子再狡猾,再快再轻再灵巧,终有落脚的时候。方道士又是一个阴险的人,找准落处,瞬间掌落,啪地一下直接摁死。可说杀蚊无算,落得两手血腥,方道士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自此一心一意拍蚊子,直从半夜到天明。这一场战斗,旷日持久,直直进行了三天三夜,蚊子军团前赴后继,方道士是不眠不休。

待到后来,桌椅板凳四壁之上尽皆血迹斑斑,斗室之中尸骸遍地骨积如山,当小店里唯一的伙计也是掌柜进门的时候,方道士已然英勇就义光荣牺牲了。当时也是太累了,方道士的脸肿得像一个猪头,死猪一样躺在床上呼呼呼呼睡着了。报应来了,可以想见的是,当方道士不管不顾睡死过去的时候,蚊子军团的报复行动是有多么疯狂。

当然,方道士福大命大,万寿无疆。

当然,方道士放着驱蚊香硬是不用,也不是为了滥杀无辜没事儿找抽,而是为了,练眼力。据《胡云异志》所载,一个人的眼力若是能跟上一只蚊子的飞行踪迹,那就已经超凡入圣了,可说火眼金睛。当然《胡云异志》里面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靠谱儿,比如方道士,一时冲动之下直练得两眼昏花几乎瞎了,也是没用。

当然,最后,方道士还是战胜了强dà

的蚊子军团,借天地之威。

几是一夜之间,蚊子销声匿迹。

夜,漫长,而清冷。

嗡嗡嗡,嗡嗡嗡,还有一只,老蚊子。

就在那时,方殷遇见了老蚊子。

老蚊子,在唱歌,老蚊子,在跳舞,老蚊子与天底下万万千千的蚊子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些老。干瘪的躯壳,苍老的腔调,老蚊子老得只剩下了一丝气力,还在游魂般地飞着唱着,找血喝。喝上一口血,也是活不长,不喝这口血,枉自活一世。这是一场战斗啊,战斗的号角已吹响,生存就是无时无刻无止无休的战斗啊,享shòu

这生命中最后一点美好时光——

战斗自深夜打响,凌晨结束,老蚊子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心满yì

足地走向死亡。

所谓人老成精,蚊子也是一样,其间方道士想过一巴掌打死了它,可是打不到。打不到,就是打不到,打不到就是,打不到。它的踪迹无从捉摸,忽上忽上忽东忽西,每每失去忽又得到,他飞累了也会落脚,有时落在方殷身上,却是一沾即走不染尘埃。带走一点点血,带来一点点痒,带走无奈的眼神疲惫的注意力,带来长此以往若有若无的一点灵光。

最最紧要的关窍,最最神奇的巧妙,从心所欲,形意不着。它不待那一只巨灵神掌无声无息当头降至便即飞走,它并没有感受到风的波动也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危险便即离去,方殷拿它没有办法,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可是方殷在看,可是方殷在想。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什么是弱?什么是强?不过相较而言,若有一人也如方殷拨弄老蚊子这般拨弄着方殷,方殷又应当怎样?

天地万物,可为我师。

老蚊子死了,死在一缕淡淡的晨曦之中,死在一页空白无物的纸上。

是那一页,空白的纸。

天大地大,无不包容,无有即有,一切可能。

青萍剑诀,第六页,没有剑意,方殷却是悟出一种身法。

冬去春来。

一只熊,正与一只猴子嬉戏,野地里双双吱哇跳叫。

“呼巴次楞老兄,你来抓我,你来抓我啊,哈哈哈哈!”他是上蹿下跳,正是一只猴子。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呼巴次楞抓不到他,要知dào

一头熊是很灵活的,绝不笨拙。

“通通通通!通通通通!”大象不会跳舞,可是呼巴次楞会,厚实沉重的声响,却是灵活轻巧的动作,呼巴次楞的存zài

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只因进化原本就是,矛盾的产物。穷极于天也是道,溯极至古也是道,心弦的律动就是无声的至美,生命的本身就是究极的奥义。这又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千载难逢,继老蚊子给了方殷一个启示之后,呼巴次楞又帮zhù

方殷建立了一个雏形——

根基早有,是在上清。

身法,步法,也是一法。

心法,剑法,也是一法。

万法一法,一法万法,大道三千,混沌破立。

好用拿来就使,管它甚么东西!老蚊子,大笨象,方殷也不知dào

它是个甚么东西,只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叫作风逝。

六十二 去伪存真

燕悲歌的短棍是刚柔并济,变幻莫测的,以快不中,巧又如何?

一般无用。

方殷就像是一只苍鹰爪下的青色鸽子,不若他快,不若他猛,但每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有惊无险。这完全出乎了燕悲歌的意料之外,众人也都看出来了,这青年道士别的不说,逃命的功夫却是当真了得!是的,凌云台,够大了,趋避进退东西南北,二人直直斗了盏茶功夫犹自胜负未分,方殷退避之余择机出剑,竟是有攻有守应对从容。

方道士,不要太惊人。

正是一个奇人异物,生杀棒亦不可度量,瞧这架势燕大侠就是再过八百回合也拿不下他,竟是势均力敌分庭抗礼,小子敢与英雄比肩!恩啊帮,不要太出名,方殷之于燕悲歌正如同恩啊帮之于真龙教,完全就是差了十万八千个档次,却也生生,硬是有的一比:“好个小子,硬是要得!”便于道道激动振奋惊奇莫名的目光注视之下燕悲歌大笑开口,却是已将攻势放缓:“小子有些门道,不过,这还不够瞧!”势已收,不停留,说话便就一步,一步,一步,缓缓缓缓上前,将欲迫其于台上一隅,令其无所遁形。

燕大侠何等人物,眼力又是何其毒辣,不一时已然看出其间窍要所在,对策已有胜券在握。狡兔三窟,东奔西顾,便将他格于台角方寸之地,看他再怎么折腾!是的,凌云台,还不够大,当以地利为我用,将他一举拿下:“哈!”见他一步踏出,方殷已知不妙,笑叹一声随之放缓身形:“门道是有,足够你瞧!”语落燕悲歌三步踏过,方殷人在台上,背对西南角,前后左右仍是空旷广阔,然他一人当前,却有四面八方收网之势!

忽起,左冲!

给他横跨一步抢尽先机,不得不退!

斜掠,右突!

又给他斜掠七尺,当头拦下!

左冲一回左突一回,转眼又给他迫得退了丈许,仍是背对西南,合围之势已成——

凌云台,是不够大,风逝也不怎地,无论如何燕悲歌身手快过方殷,方殷再也逃避不得。逃避不得,只得去攻,攻之不下,又将如何?方殷要败了,不过转眼间,一步,一步,又一步,人是困于西南角,上可飞天下可入地,再退一步便即败北,方殷又能如何?风逝身法无从施展,方殷要败了,燕悲歌以慢对快以快破巧,棍不及身,便已将这一套说来神奇的不二法门给他拆了个七零八落!

没有奇迹,实力说话!

胆识、眼力、身手、谋略、气度,燕大侠无不胜过方道士,方道士逆不了天。

若非有那一剑。

那一剑,曾被不会武功的于藏海赞曰:慕容公子第二。

那一剑,曾被隐儒传人孔林贤迫得方殷使出半式,却也语焉不详道之不明。

那一剑,得自天地,感悟动静之机。

那一剑,历经风霜雪雨,生机萌于绝境,正是一点灵光。

小甲虫,黑黑小甲虫,不动,不动,不动。

凝了一滴露水,像是一滴眼泪。

无尽干涸之中。

“嗤——”

一般绝境,逃避不得,方殷出剑,直取中宫。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木与铁交击之声清脆入耳连绵不绝,三清剑法又出,方殷已无退路。是有的瞧,自有门道,方殷不再躲闪不再逃避,这一切并没有出乎方殷预料。便如灵石一般,方殷与燕悲歌对攻,只因那一剑是灵光乍现的一剑,方殷是有所悟但并不能完全将之完全掌控——

来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

天书一至四页,洋洋洒洒美复壮观,然诀窍之处只这七字,如万物生发之始。全篇所述不过二字,动静二字,动而静焉,静而动焉,如天地混沌之初。风萧萧兮,风荡荡兮,风凄凄兮,风历历兮,何为?知其意则可,意动心动风动,以剑为使,剑意已成。风无时而起,起时无以观之,静极思动,以无厚入有间,势微而渐不能觉察,如风动青萍,如露珠凝结在小甲虫头顶。

动静之机,风起青萍。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哧喀喀,那一剑混杂在三清剑法之中,无从即来,全无征兆,就如同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之中跳将出来,察觉是在发生之后。一剑划破胸前衣衫,招式有名风起青萍,帛裂之声极微极细,出手却是地动天惊:“轰嗡!”电光火石之间,全神贯注之下,燕悲歌只微微一怔,猛然醒觉便就面前一空,如来掌中跳出一个悟空:“瞧着了没?”

方殷持剑而立,笑眯眯道:“甚么门道?”

“哟!”没瞧着,转眼天翻地覆,二人移形换影,燕大侠却将自家困在了东南角。

“好个小道!好个门道!”也瞧着了,燕悲歌低头看看,倒抽一口凉气:“要得要得!硬是要得!”

“轰嗡——”

一鸣惊人,万众当呼!方道士,终于逆了天了!

“方殷!方殷!方殷!方殷!”人们很激动:“上清!上清!上清!上清!”不要太激动:“方殷大哥!方殷大哥!”这就无禅的方殷大哥:“方帮主!方帮主!”恩啊帮是横空出世:“瞧着了没?瞧着了没?”此剑只应天上有,人间又得几回闻:“甚么门道,那是剑道!剑道!”剑道剑道,玄而又妙,更胜剑芒,威风无两:“方坏水儿,方下流,哈哈哈哈,果然有一手儿!”

自是山呼海啸,牡丹叫得最欢,正是一荣俱荣,我是上清中人!木长老,木婆婆,执手对望,泪眼朦胧。袁道长,司马道长,惊喜连连感慨万千。这是梦,这不是梦,九九八十一个添头,驴尾之尾一举奏功!一干上清道士,自是雀跃激动,方老大不愧方老大,当年的五虎上将赵子龙!岳师兄,也在笑,方师弟就是方师弟,更比岳凌威风神气!一举成名天下知,上清有个方道士,谁将天才作废柴,走了眼再看回来——

“完了?”燕大侠茫然四顾,表情痴呆。

“不服?”方道士冷冷一笑,孤高傲绝。

“废话!”燕大侠嘎嘎一乐,眉目生动。

“再来!”方道士一吐舌头,玉释冰消。

“来!”自没有完,自是不服,燕悲歌还要见识一下,这是神话还是人话!

再来再来,再来一剑,疯话癫话瞎话屁话,方道士也不说二话:“哧——”

步步高长,二度花开,且看!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仍是方殷抢攻,三清剑法,规矩不规矩,有招也无招。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燕悲歌全力应对,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一回正是有了防备千万小心,来了!哧!只十余合,忽一剑凭空而出,原就全无征兆,根本没有道理,当下又于肋下划过一道,剑过人退,衣破棍收:“瞧着了么?”

“咝——”

那一剑,就是这一剑,一般无二,绝然不同。

这一剑,于半式之尾,一式之初而生,说是生拉硬扯,衔接圆转如意。

这一剑,明明就是不可能,偏偏变作有可能,说是飞扬跳脱,却是浑若天成。

这一剑不该存zài

,自是没有道理,这一剑却又存zài

,存zài

就是合理。

这一剑,是变出来的。

万事万物都有正反两面,正反亦有正反两面,而事物之幻化无法可循道无可道,亦无可名之,止一个字——

变。

一杯苦酒,道尽人生,宿道长当年种下的种子终于开花结果,方道士有如一只厚重茧壳之中臃肿丑陋的小虫,一朝破壳而出,已经将自个儿变出花样儿来了。飞蛾?蝴蝶?小鸟?老鹰?方道士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东东方道士自己也不知dào

,终究还是个人,自然不是妖怪,方殷不会忘记这一剑生于大漠绝境根基却在上清山中:大道三千,混沌破立,好用拿来就使,管它甚么东西!

这一剑燕悲歌是看清了,却是一般防不住,退避也是不及:“哈!”

燕大侠是又惊又喜!

后生可畏,赶超前人,当然燕悲歌心里是很高兴的,燕悲歌是一个真英雄:“好极!再来!”

不来了。

见好就收的道理方道士比谁都懂,人贵自知,明得失,知进退,这个道理一百零八都懂:“献丑献丑,承让承让。”其实说到底也是燕大侠让了他,灵秀师父说得对,若决生死,方道士早就横尸当场了。方殷心知,若是燕悲歌全力出手,方殷根本就没有使出那一剑的机会,即便拼着一死使将出来,也未必能够伤到他。是这样的,说了不是生杀棒,在生杀棒不是生杀棒的时候,自是度人量人,成人之美。

二人互视一眼,各自心知肚明。

方道士罢手,剑回鞘中,意思是高手过招点到为止,你已经败了,不能像个无赖一样穷追滥打,那有失身份,比较丢人。而作为一个前辈高手,一个成名已久的英雄好汉,燕大侠自不与这无名小辈后起之秀过多计较,输了便即认输,自也干脆利落:“了不起,我输了,燕某我是说话算话,我给你磕头,我叫你祖宗!”

说话上前,当头便拜!

当真!

众人惊呆!

“当不得!”方道士一步抢上便就去扶,心知他这一下乃是虚的,手臂相交,果然是虚:“当不得!当不得!不过说笑了,燕大侠不必当真!”燕大侠一意要拜,坚决摇头:“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人无信不立,燕某说到便得做到!”方道士,一般虚情假意,可谓苦口婆心:“你是输了,我也没羸,何必这样?大家你好我好,以和为贵,和气生财,要说咱爷儿俩——”一语至此面子给足,燕大侠也就勉为其难点头,认可了,其后二人化敌为友,眉开眼笑,勾肩搭背窃窃私语,语焉不详,众人又是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只定海老和尚耳朵最尖听得几句——

“小子还算聪明,唔,可以,要得。”

“知你手下留情,你是燕大叔,方殷知dào

。”

“威风么?神气么?嘿嘿,却也有的一瞧,小子,好玩么?”

“燕大叔,谢谢你。”

“可惜,可惜,且莫得yì

,给你打赢了我这燕老二不要紧,我那龙头老大哥,哎!”

“哗——”

一声叹息,万众哗然。

人已至。

是的,赢了天下第一的小弟,那么天下第一,就该出手了!

是龙真。

六十三 命运之手

踩着巨人的肩膀,踏在山巅之上,剑指东南西北,便就见到了他:“我是龙真。”

龙真话不多,龙真没有废话。

他是飞着来的,凌空虚渡,乘风而来,有一种人是会飞的,没有翅膀也会。

忽就静了,无人开口。

“他是龙真,是我大哥,打了小弟,大哥出手,你要小心了。”有一种人话就特多,专门爱说废话的:“草鸡是能变作凤凰,凤凰落毛又不如鸡,方大侠,方大剑客,您老保重身体。”燕大侠,说罢挥泪而去,黯然坐于阶上,似是不忍目睹,方道士生来命苦将会悲惨无比。方道士,愕然看去,又看到了那一张真zhèng

孤高傲绝的脸,两道威势棱棱君临天下的目光却是落在自家身上——

锁!定!

这是倒了大霉,又是得罪了谁?方道士心中郁闷无比众人却是兴奋异常,龙真!要出手了!是的,在场没有多少人见过龙真出手,龙教主数十年来坐定天下第一之名之实,却是极少出手,极为罕见!通天彻地盖世之人,世上仅有一个龙真!便在这一次的武林大会上,众人终将大开眼界,正是不虚此行!拜方道士所赐!方道士神气!方道士威风!方道士三生有幸能与龙大教主交手,必将名垂青史万古流芳永垂不朽,死而无憾!

当真倒了血霉,究竟得罪了谁!

方道士想不明白,方道士是想威风神气,可是方道士不想死:“咳!”

便就干咳一声,缩着脖子,低头走开。

晚了。

这是命。

燕悲歌是一座高山,可以容他鼻子上脸爬上去显摆一下,可是龙真不同。

命运有如一只无形的巨手,有如龙真的威能一般强dà

到了无以复加,让人无法逃避。

哭笑不得,只能承shòu。

走不脱,走出几步,眼前一闪,他在。

那就跑,跑出几步,眼前一闪,他在。

还是逃,逃出几步,眼前一闪,他在。

风逝啊,风逝,风中一叶,飘然逝去,逝也不得,眼前一闪,他在。

正在眼前!

什么是快?什么是巧?什么是神奇?什么是道理?

道理是就到了龙真这里,老蚊子,大笨象,逆了天的方道士,完完全全行不通。

无路可走。

以慢对快?以快破巧?他只以一个快字,快到极处,无不可破。

这一战不可避免,龙真不但要打败他,而且要全方面地,将他彻头彻尾地打回原形!

“宿长眠,认识么?”金口又开,野道现形。

“不认识。”方道士何等精明人物,野道二代开始装傻。

可是晚了,只有一个原因使得龙真出手,宿长眠。方殷赢了无所谓,方殷便就赢了天下也无所谓,便就燕大侠当真给他磕上十八个响头再叫他一声十八代祖宗也无所谓,就算是恩啊帮力压真龙教,真龙教所有人的脸今天全部丢在这也无所谓。傲如龙真,目空一切,但是龙真从他真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或说一丝熟悉三分神韵。

有点儿意思。

龙大教主这是好奇了,想要看看能言会变的方道士,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东东:“不认识,真的不认识,想必您老人家是认错人了。”方道士以认真的态度,困惑的语气说道:“这位大叔面生得很,你认识我么?你为什么拦住了我不让我走,莫非你不知dào

,好狗不挡道么?”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煮烂了鸭子煮不烂个嘴!方道士,这是想死了,方道士今日是必死无疑,但他拼命沾便宜宁死不吃亏的精神值得在场所有人敬佩——

至此众人心悦诚服,人人五体投地死心塌地,佩服。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和尚这时再叫,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

“打打打!杀杀杀!”只有一个牡丹,与方道士一样不知死活:“不怕他!干掉他!教他狂!我呸!”

“要得要得!硬是要得!”燕大侠兴高采烈,嘎嘎笑道:“方大侠,有话趁早说,您老人家还有甚么遗言?”

“借过。”方道士无可奈何,只得又说:“借过。”

龙真负手而立,丝毫不为所动。

是的,在龙真面前,无论方道士怎样上蹿下跳花样百出,也不过跳梁小丑一个。

上的来,下不去,方殷无法,皱眉咂舌:“话也不说,你待怎地?”

龙真忽出一指,食指,指天。

“我大哥说了,一招打败你,不用第二招。”这时候就显出燕大侠的好处来了,龙大教主太傲,傲到话也不想说,因此通常知根知底知情知趣的燕堂主充当着翻译官的角色:“小子,机会难得,可以一试!”语落台下大乱,可说大快人心:“方大侠!方大侠!出手罢!出手罢!”世道艰辛,人心叵测,赶着鸭子硬上架,高低模竖看笑话:“方帮主!方帮主!不怕他!不怕他!”

“NO!”

方道士再次语出惊人,昏天胡地唬不死个人!

“他说甚?他说甚?”一万多人互相询问,又纷纷拿眼去看龙真。

龙真视若无物,这个龙真懂,此人就是野道二代,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了。

“NO,就是不。”好在还有一个摩罗,在洋文还属于稀罕物种的年代,摩罗是一个极为难得的特殊人才:“这是海的那一边,西方日耳曼人语言。”众人明白了,原来方道士是喝过洋墨水儿的人,中西合璧,怪不得如此莫测高深。当然这没有甚么了不起,方道士不仅会说NO,还会说YES了,ILOVEYOU都会说,话说当年宿野道远渡大洋环游地球,直直离家出走十万八千里开外,真zhèng

留过洋镀过金的,那可比方道士这个土鳖强太多了。

不扯,事关宿道长,一点不奇怪。

比如贺仪,贺夫人,当年就曾经听他亲口对自己说过ILOVEYOU这样的疯话胡话,至今想起来还是脸红心跳,爱恨交加。不仅如此,后头好像还有一个疯爱玩儿什么的,贺夫人已经记不清了,往事如烟,没法儿倒着抽。永远有多远,永远没有多远,永远就是一脚踹开一个完全不着调的永远紧紧抱住了另一个真zhèng

靠得住的永远,才发xiàn

,是个永远都不着调。

悲剧!

不要笑,关乎生死,真zhèng

考验方道士的时刻已经来到。

一招也好,两招也好,千八百招也好,同样没有意义。方道士是不会和他比的,没有好处的事情方道士从来不干,脱身不得,就地而坐,打个哈欠,快睡着了:“哈——”方道士其人惫懒,之难缠,绝对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包括龙真。龙真也不如何,便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狂我更狂,你傲我更傲,你不说话我也不说,你那儿站着我这儿坐着,反正就是不和你打,打死了我我也认了,偏就不如你意,你又能奈我何?

众人哗然。

这一招儿是直指本心,龙真也是无可奈何。这般下去结果只有一个,龙真主动挑zhàn

方道士,方道士不屑与之一战,传将出去,方道士天下扬名。若龙大教主一掌拍死了他,结果也只有一个,天下第一胡乱杀人,方道士含冤而死,传将出去,方道士天上有号。生死暂且放一旁,就不给你看笑话,这就是方道士,灵活百变无人能制,就连燕大侠心下也是极为称道的。

乐子是有,谁看谁个?

下不了台的不止方道士一个,至少现在大家都在看着龙大教主,看他又能怎么办。

龙真无视,负手,傲立。

无为,而为,龙真的办法就是等,此时,等就是最好的办法。龙真天命之年,此生已无所求,龙真有的是时间,龙真不但是天下第一大高手,而且是天下第一大闲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龙大教主也是一个聪明人,同样一招制敌,反制,稳稳拿捏住了方道士的要害。轩辕剑说得对,七天七夜不喝水不吃饭不拉屎不撒尿不睡觉犹自精神百倍龙精虎猛的奇人是有,比如龙真。

这是命,逃不过的,方道士耗也耗不过他。

真zhèng

耗下去方道士只有一个结果,不是渴死,不是饿死,是在凌云台上万众瞩目之下活活儿地让尿憋死,沦为天下笑柄。不成,还是不成,地上很凉,方道士的心更凉。念头转过方殷已然心知,今日这一战竟是,终是难免。自是故作轻松,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但方殷心里紧张得要死:“一招,一招,说了便就一招,自己撑得过去么?”

此念一生,战意已起。

他终归是个人,他不是一个神,不若,试试?

试试试!必须试!真金不怕火炼,脱得如来掌,再入老君炉!

“呜呜呜呜——”当其时无能大哭而来,正是一语燎起心火,轰轰然怒浪滔天:“死了!死了!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死了!”

六十四 封神之战!

日于西天,光耀大地。

秋风起,丝丝凉意,万物萧然。

“呜呜!呜呜!天啊,地啊,没良心的人!我的呼巴次楞亲哥,亲亲祖宗啊!”无能痛哭流涕,伤悲不能自已:“他死了!他死了!活活就给妖怪,是妖人!打死了啊!”无能大仙也是个异物,开口就是惊心动魄寒人胆的,当下众人纷纷侧目,几人脸上已是变了颜色:“无能师弟——”无禅第一个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无能:“无能不哭,不哭!你说呼巴——”

当然呼巴次楞没有死,无能这是回来搬救兵了:“死了!他死了!有个妖人暗算了他,他就那么噗地一下吐血——”无能大仙连说带比划,说着说着就那么“噗”地一下作仰天吐血状,又冤屈万分悲愤莫名道:“轰隆一下,就死了!”当然适度的夸张的是有必要的,事关重大,十万火急,无能大仙这也是好心好意:“你们快去救他!快去,救救他啊!”

既然死了,又何以救?这分明就是一个误会,但方殷不知。方殷骤闻噩耗,登时五雷轰顶,猛然起身脚下竟是一个踉跄,喀啷一声恪吾剑已落在地上:“呼巴次楞!”眼前一片空白,脑中一阵眩晕,更是牵肠挂肚揪心地疼痛:“老兄!”谁又不知方殷与呼巴次楞的感情,那一刻方殷早已忘了一切,方殷忽就红了眼睛:“闪开!闪开!滚!滚开!”

他在。

“是他!是他!就是他!妖人!”无能大仙一眼看过,惊见妖魔鬼怪现身:“是他!是他干的!他使妖法,暗算!就那么轰!地一下子,杀了呼巴次楞!”方殷一怔:“你?”所有人怔住:“哗!”至此真相大白于天下,因为龙真不会解释,和任何人,无能大仙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是妖人!坏人!干掉他!杀了他呜呜——杀!”无能大仙就是无能大仙,一开口,终将方道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是你,做的?”

只能是龙真做的,一个回合,或说一下子就能将呼巴次楞干掉,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龙真不作理会,龙真无需解释,其实龙真只是看了呼巴次楞一眼,眼睛是看不死人的。小镜湖边发生的一切,方殷又怎会知dào

,方殷只以为他的呼巴次楞老兄已然身赴黄泉,命丧龙真之手。冲动是魔鬼,方殷缓缓走开,捡起了剑:“好,很好。”还是昏了头,方殷已然失去理智,挺身持剑怒视:“龙真,你以为你是谁,来来来,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一代,一代,又一代。

龙真笑了。

一个道士,又一个道士,果然有点意思。

拇指中指轻环,无名小指微拢,只出一指,仍是食指——

说了一招就是一招,话已掷地,直指青天。

龙真,对,方殷。

这将是武林大会的最后一场战斗,足够惊人,足够骇人,足够威风足够神气,真zhèng

重头戏,压轴大戏!生杀棒下度量过,难逃命运无形手,这一场本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包括方殷,包话龙真。命运无所在,却又无所不在,方殷是逃不得,龙真也脱不开。至少现在,此时此刻方殷的命运是掌握在龙真手中,说的是实力太过悬殊,龙真可以随时赐他一死——

但方殷不会死,因为那个约定。

龙真是傲,目空一切,但龙真更有一样好,信守诺言。

所以方道士不会死,所以方道士自武林大会一举成名之后还会一步登天,无论成败。

天大运气来了,梦想就要实现。

是为:封神之战。

呼巴次楞在沉睡,毗湿奴神要觉醒,宿命交集,天地鉴证。仍是隆景二十一年秋,九月初九,何其漫长的一天,这一天值得方殷终生铭记。当此一战,以命相搏,纷杂念头数不胜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杀了他,为呼巴次楞老兄报仇!杀了他,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怒气充塞了胸襟,仇恨蒙昧了心灵,更有山一般沉重的威压早已激发了那本就隐藏在方殷骨骼血肉之中的凶戾桀骜:“大不了就是一死,不怕!拼了!杀!”

只有一个想法,还是一个念头,说到头来终归还是一个字,怕。

就像呼巴次楞一样。

弱小,之于强dà

,强悍如呼巴次楞见到龙真也是一样心里害pà

。因之畏怖,所以要杀,呼巴次楞有着比常人更为敏锐的感觉,呼巴次楞见到龙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怕,怕到只想杀了他。是的,面对着于己身从未有过的强dà

威胁,呼巴次楞当时是热血沸腾战意滔天,恐惧之下的呼巴次楞如同此时的方殷感觉一样,杀!杀了他,呼巴次楞才能安心!杀了他,呼巴次楞才能不怕!然而又与方殷不同,那时呼巴次楞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脚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呼巴次楞变成了一根大木头,为什么?是本能,身体的本能,自我保护的意识,平生第一次违抗了呼巴次楞的意志,在极大的危机之下拯救了呼巴次楞,无视呼巴次楞的意愿硬生生将呼巴次楞置于沉睡之中——

无关那一眼,那一眼风轻云淡,带有一点点的欣赏。

正如看着此时的他。

龙真爱才,更惜才,龙真此时看着方殷,也有一点点的欣赏。

就如同看着当年的燕悲歌,还有阿乌,一样。

当然这在方殷看来就是一种蔑视,一种惺惺作态的悲天悯人,猫看老鼠的眼神:“嗤——”

剑已出,风已起。

快乎?

龙真骈四指,拢一指,于其起势动身之时,只一掌,右掌,缓缓,平平,推出。

慢乎?

彼时二人台上相对,只隔七尺。

电光火石之间,但见方殷进身展臂出剑,肩肘腕剑一线——

于龙真掌心,寸处,止。

不得寸进。

可以,见证奇迹了。

风无,衣猎猎,无风,发激扬,方殷轰将似是无声炸开,衣如惊涛骇浪长发肆意飘舞,已然身化一面风中凌乱的旗,众人却是一无所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龙真还是那个龙真,微风一般掠过他的衣角,一般拂过他披散的发梢,别无二致。忽又静了,天地倾听,众人屏息凝神,一般心惊。方殷离他最近,方殷自有所觉,方殷可以看到那手掌上的宽厚深刻的纹路,其色玉白而淡红——

只不得进,不得寸进,如逆时光之旅,丝毫不得。

就像是,五子峰?这让方殷的头脑开始清醒。方殷惊觉,非但不得近他身,而自身所有的气力都在与之全力抗衡!掌就立于身前,人在海角天边,何其平淡的一掌,却是包罗万象,于无声处起惊雷,方能更得震耳发聩。最最精彩之处,每每隐于最最平凡之中,却又不甘平凡,如同龙真的掌,包容兼济,掌控天地。

天地为我师,我为天地师,这就是方殷的得道之道。

我身为天地,天地为我用,这就是龙真的道之极道。

以武而论,高下立判。

“啊————————————————————————————————”

六十五 玩偶与绳

谁人愿意屈身于淫威之下,谁又甘屈从于命运之手,那不是方殷,那不是!贫贱,冷眼,可以使人自卑自怜,恨天怨地哭命苦,也可以使人自强不息,努力向上去攀登!孤苦,无依,可以使人自暴自弃,意志消沉叹颓靡,也可以使人常以自励,胸怀天下志凌云!谁人见得万丈峭壁之上,一只苍鹰推下了自己羽翼未丰的孩子,为什么?飞,靠的不仅仅是翅膀,万事俱备,给你胆量!大畏惧,大无畏,要么支离破碎,就此认命服输,要不一飞冲天,杀出一条血路!

方殷狂吼!只差一线!

被人随意摆弄的滋味并不好受,没有人知dào

方殷此时的感受,甚么风逝,甚么风起青萍,方殷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木偶,完全没有主张完全由他操纵,动是不能动,泪也不能流!不是可怕,是,太可怕了!方殷已然醒觉,此时方殷的头脑格外清醒,那是风,吹得方殷面皮生疼五官扭曲,那又不是风,竟是有形有质,如同泥淖如同梦魇如同一滴松油于千万年前滴落,将方殷变作方殷来时捡到的一块琥珀,里面的小虫。

好歹比那小虫强上一些,方殷还没死,方殷还能叫唤出声儿。

狂吼也没有用,一线已是天堑,事实上龙真只以一掌便即封死了所有角度,纯以内息生生将方殷禁锢当场!人不能动,剑不能动,渐趋,衣不能动,发不能动,终至,一丝一毫,也不能动。是的,那是风,又不是风,那是经过提炼的天地之气,自龙真体入,自龙真掌出,化作有形有质精纯无比的内息,更是给他掌控得出神入化——

凝、定、静、止。

吼过一声便罢,活人终于石化。

奇迹已经发生了,就在众人惊奇异常惊悚莫名的围观之下,方道士,变成了活化石。一飞冲天?你往哪儿飞?一条血路?你往哪儿杀?他自一掌立在当前,方道士说是不能说,就连眼也不能眨,张开的嘴巴已经合不拢了。显得有些个傻。却也怪不得方道士,所有人都傻眼了,这是什么功夫?这不是功夫,这是灵猫戏鼠,好戏刚刚开始,众人知也不知——

方道士,已经失去了听觉。

静寂,死寂,这是一个方殷完全没有经lì

过的,无声的世界。静到极致,寂到极点,瞬间使人产生一种错觉。空。身体不存zài

,只有思维在,却听得砰砰砰砰砰那是心脏的跳动声格外强劲格外有力,更听得汩汩汩汩汩那是血液在血管之中流动的声音,格外清晰格外欢悦。而眼前的天地光怪陆离扭曲变形,如同梦境,如同立在眼前那一只似是亘古不变的手掌,正自波动变异幻化无穷,忽而变作一山,忽而化作一瀑,忽而一滩烂泥,忽而一张怪脸——

简单地说,就是方道士大脑短路了。

耳不听五声之和为聋,目不别五色之章为昧,龙大教主一掌击得方道士天残地缺云山雾罩,完全迷门了。当然。这也就是方道士,号称踩不烂的铜扁豆打不死的真小强,坚强不屈坚忍不拔的方道士,要是换作旁人早就精神错乱了。我们都知dào

一个人的感官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或是脑子接受了无法接受的信息,就会导致精神错乱。从医学角度看来,方道士得这个病和他的呼巴次楞老兄一样,都是在身体失去掌控的情况下对自己的脑子产生了怀疑,从而出现了生理或是心理方面的障碍。

正是难兄难弟,全拜龙真所赐。

这,就是差距,实力的差距,二人相差太过悬殊,说来根本就没的比。无外克制之道,龙真一眼看破,方道士,底子不行,内力太差,即便能够使些小小花招儿投机取巧哗众取宠,但于光明正大雄浑霸道的强横实力面前必将无所遁形,一举给他打回原形!只一招,足够了,这是一招又是千招万招,御气为使,变幻无穷永无尽时。这就是要害,致命的所在,方殷无法脱身更是挣扎不得,若是无禅早就一拳打破壁障,一头给他顶过去了!

可是无禅不在,在无能大仙的带领之下,无禅和尚牡丹神侠摩罗大师几个人都去抢救呼巴次楞了。呼巴次楞还没有死,无能已经交待清楚了,可是方殷还不知dào

,方道士,真zhèng

与世隔绝了:“怎么了?怎么了?”那一刻是有多长方殷不知dào

,似乎很长,又似很短:“是什么?是什么?”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方殷也无法形容,感觉竟是,很是舒服。

经脉穴窍之中,有物蠢蠢欲动,似是萌芽欲将破土,似是鸡雏穿凿壳中。不是一处,是无数处,细而微,酥而麻,一味懵懵懂懂,却也心痒难搔。五光十色皆不见,一心空明复内观,说是师徒三人行,但恐破壁飞空冥。一气中正平和淡泊清寂,是为引领;一气温厚不失刚强之意,是为护持;还有一气,服服帖帖却是霸道的骨,规规矩矩却是桀骜的性!是它!空冥之气!弱而承之,强而迎之,奔突激涌!勃勃欲出!

何以如此?它要作甚?

必当如此!万法归宗!

空冥者,天也,有而无之,渺渺亦是无穷。

一个“破”字,得窥此功玄机!

天底下没有几个人知dào

,方道士是一个三法同修的奇人,这得益于隐儒孔老夫子,亦为上清吕道长所授宿道长指引,说到底却是老薛,薛万里缘故。没有薛万里,就没有这一切,空冥神功残卷,上清一个小道,青萍剑诀之悟,老仙人,祖师骨骸,江畔老夫子,雪山有活佛,上古神殿一个字,种种种种奇遇。便就方殷的名字也是他给起的,事情就是这般巧妙,命运就是这般奇妙,妙妙妙,缘来是你,妙不可言——

三人习的,一套内功!

空冥神功是与青萍剑诀不同,因其奇特有悖常理,世人视为魔道邪术,不以习之。确也如此,千百年来抵挡不住极致武道的诱或的人也不在少数,然修习者非死即残,轻则经脉寸断丹田尽毁武功全失,重者累及筋骨耗及气血呕血而死。这样的害人邪书原本不该存zài

于世间,流传至今早已给人毁了个一干二净,当然说是流传至今,却是还有一本——

老夫子说得对,功法本无正邪之分,稀世神功天不绝之,二十八年前世上唯一的一本空冥神功就在上清道人,宿道长的师父,薛大侠所说的狱中高人疯老头儿,长孙公胜手中。长孙公胜,是为当年上清之耻,文不成武不就,专好邪门歪道,比当年的宿道长和当年的方道士更甚。名为长孙公胜,生平无一胜绩,因此长孙道长当年另有一个名堂:长孙求胜。

且不细说,单说这本空冥神功当年也是一分为二,前四页入门功法长孙公胜狱中传于薛万里,此时正置于方殷行囊之中,其后修习功法是为龙真之父龙苍莽所夺,此时却在龙真手中。有一种人,能人所不能,空冥功法旁人修不成,龙真可以,空冥之气旁人无法驾驭,龙真可以。龙真修的正是空冥神功,援引天地之气,将身化一丹田,天地之气不绝,内力生生不息,吐故纳新,天人合一。

修此神功之时,龙真年不及而立,已是成名已久,修为傲绝当世。功至绝项之境,龙真自然要尝试一下突pò

,因此龙真选择了更为奇绝怪异的空冥神功。不用入门,当年的龙真只略读功法,便已知其通篇意境。再修神功,龙真亦以自身神功护持,由内而外,稳丹田,固经脉气穴。成其神功,龙真破旧立新,以大气魄大毅力,毁丹田,废经脉气穴。立而后破,破而后立,平地不生,绝顶之顶,这就是千年之前幽冥老人的立书真义,常人知其法也不得其成,这是一种直贯天地之道的人间绝学——

莫大威能,正如此时。

天大造化,不试怎成!

方殷自是不知就里,龙真却也不得分明。

灵猫戏鼠的游戏还没有做完,方道士在被玩弄,龙教主还没有玩够。便于方殷给他整得云里雾里里外开花不知就里之时,一股大力涌至,沛然莫可当之,浩瀚掌力如潮涌挟裹着一个方道士踉踉跄跄狼狈退后,却是,又是直奔凌云台东南角而去!一掌打落台下,让他屁股开花,龙真说到做到,便就只用一招,极尽羞辱之能。说是时也命也,说是命理运程,谁又主得命运之手,之后,那一条牵引命运的绳。

六十六 谁主沉浮

轰然一声响,喧嚣入耳有若雷鸣,方殷瞬间惊醒却仍是身不由己,真zhèng

化为了一片风中无依无靠的落叶,一叶海中无帆无桨的孤舟。风浪无可逆,威势不能当,手足无措失了主张,浑然不知身在何方。忽又从梦里回到现实,身体本能地与之相抗,不知脚下的凌乱与仓惶,只觉手中一物湿而冰凉,恪吾!恪吾剑在!方殷还没有败!龙真!龙真也在!方殷还没有败!压力骤减,还归自由,方殷在退,方殷出剑!

哧!哧!哧!斩破恼人的桎梏!斩断命运的枷锁!

弹指之间方殷对策已有,掌风无形有质,剑风有质无形,斩断它!斩破它!斩他个支离破碎!哧哧哧哧哧哧哧!仍是沉重的压力,压得方殷透不过气,然而越斩越轻松,然而越斩越痛快,须臾竟已稳住身形止住退势,然而心生一丝淡淡失落,似乎是失去了什么:“哗——”擂台东南角,方殷停下来,众人不知就里,以为绝处逢生:“方殷!方殷!方殷!方殷!”这是笑话看够了么?这是对于弱者的怜悯么?方殷究竟是在做什么,这一切,当真值得么?方殷听到了,方殷也在想,但冥冥之中似有甚么在召唤着方殷:“值得!值得!来罢!来罢!”那是命运之手的牵引,使得方殷再一交顶风逆流而上,挥剑如同劈波斩浪,却也来不及再去细想——

一切都在转眼之间,方道士头脑灵活应变及时,这让龙大教主又有一些欣赏。当然还是玩的游戏,一切尽在龙真掌控之中,龙真便由他一步,一步,一步,挥剑逆势缓缓近前,所应对的还是那千变万化的,一掌。前行一步,压力大一分,前行一步,压力大一分,衣犹太猎猎长发飘飞。及至方殷近身,看是人在眼前掌于人前,便就奋力一剑斩过——

剑不及掌,只隔寸许!

不得寸进!

怎地!不及转念又是一股大力涌至,雄浑霸道沛然莫可当之,但这一次方殷却是清醒的,方殷便就清醒地,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而自己无可阻挡地后退后退再后退,一般脚下踉踉跄跄狼狈不堪,顺着原路直奔那东南一角!哈!方殷明白了,方殷忽然就明白了,他这是在玩弄方殷,他这是要玩儿死方殷!事实如此,少顷止住脚步定下身来,不多不少,刚好恰好——

还是台角。

是的,方殷明白了,大伙儿也都明白了,之所以方殷能够绝地反击逆势上前,那是龙真容他绝地反击逆势上前,所有的一切都在龙真的掌控之中,方殷根本就在是在徒劳往返作无用功。左右风如障壁,方殷破不开,人于天地之间,方殷逃不得,退路是有就在身后,方殷不若早早跳下台去认输服输,也省得丢人省得难堪省得这般给人看笑话,省得教他羞辱。

败了。

没有风逝,没有风起青萍,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哪怕红着眼哪怕去拼命。

一败涂地!

没有人再说话,没有话可以说。

那只手掌,还在那里,凝定恒定,似乎是在宣告着什么。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回来了,无禅怀抱呼巴次楞自远方大喊大叫飞奔而来,嗬嗬笑着嗬嗬嗬嗬:“呼巴没有死!呼巴没有死!他在睡觉,哈哈!他是睡着了!”呼巴次楞是有多大的个头儿,也只有无禅能够抱得动他了,这有一些讽刺意味,呼巴次楞老兄半死不活,无禅却不知他的方殷大哥已是不知死活了。方殷没有看到,方殷没有听到,方殷再一次挥舞着手中的剑冲了过去——

命运之手操控之下,飞蛾终于扑向烈火!

只有一个原因,那是一种玄而又玄,冥冥之中使人无法抗拒的无声召唤,方殷别无选择。是这样,若以方殷的脾性,早就台下一跳或是就地一坐,输了便就输了,丢人便就丢人,不会死人,没有甚么了不起。但那里是有什么在等待着方殷,或说一点灵光,萦绕在脑海之中,欢快舞动左冲右突,欲将突pò

却也不破——

一丝熟悉的感觉,如同风逝,如同风起青萍。

一念起,是选择,前进!前进!向前进!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背靠东南,挺进西北,这是一场战斗,更是一场战争!真气游走于经脉穴窍的欢快美妙,肌肉筋骨伸展颤动的奇异感觉,在沉重如山狂放如潮的压力之下方殷第三次挥剑逆流而上,劈波斩浪,更是开山裂石!只隔十丈,他就在那里,一人,一掌!九丈!八丈!七丈!他就在那里,头顶烈日,掌负天光!

仍是一条路,此番大不同,善恶无从辨,慈悲定阴阳!

这一次,及至五丈开外,方殷已是不得寸进!人还在苦苦支撑着,剑也几将挥不动了,身体发肤共了衣衫凌于威肆之下颤抖狂乱扭曲挣扎,而内息奔突气血如沸又如万只虫蚁共噬,一时竟是内外交攻,酸麻痛痒难当!何以至此,方殷来不及想,龙真的一掌之威远远不止于此,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忽而道道风刀风剑凝气化形裹杂于浩瀚无边的掌力之下电射而出:“啊————————————————————”

这一声,不是方殷叫的,方殷想叫叫不出口。

恩啊!恩啊!没有恩啊,只有破碎!生来自劳其身,死时人啖其肉,辛辛苦苦走一遭,你说这是为哪般!衣衫破!毛发破!肉皮破!血脉破!一掌就是千刀共斩万矛同刺,却教方殷如何当得!瞬间身中无数,乱发碎衣当空共舞,瞬间上身精赤,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谁在惊叫?惊了谁的心?谁在流血?红了谁的眼?不!那是一声长长的怒吼:“方殷大哥!”是!无禅疯了也似冲了上去,浑不知还自抱着呼巴次楞——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定!

龙真一指点出,左手食指遥遥一点,将无禅与呼巴次楞齐齐定于阶石之上。

是有玩偶,也有木偶,就算无禅也是一般,不堪一击!

这是龙真!

台下万人瞠目,台上人人起立,不及开口不及上前,便就看到了更为奇异更为惊悚的一幕——

方殷变成了一条鱼。

似是一条钩上的鱼,活蹦乱跳,鲜血淋漓,浑身上下无不弹动颤动剧烈地动,可以想见十分苦楚。是万分苦楚,奇异的是方殷双足离了台面三尺,生生给他拘于当空,但见七窍出血其间两道血泪刺目猩红,滴滴嗒嗒落下,却不得落!但见周身热血“蓬”地化作万道血线激射而出,点点盈于壁障,却不得出!生生一个血人,禁于天地之间,鲜红的血使得浩瀚掌风下的无形空间终于现身,那是一个色白间杂淡红的硕大圆球,而其间幻化迷离已不见人——

云雾缭绕,气象万千,时而龙翔,时而凤舞,时而猛虎咆哮,时而万马奔腾,有天有地有草木,有山有水有风景。止无人,无一人,使得苍天愈显孤高空寂,使得大地愈加辽阔幽远,使得那时时变化的云雾有如一场虚幻的梦,默默地看着那天那地那山那水,狠狠地羞辱着那个荒诞的人,冷冷地嘲讽着现实嘲讽着这个世间!

这是,在做什么?

龙真,要做什么?

生死不过龙真一念,龙真只为一个诺言。

破!

一切弹指之间,破碎梦幻泡影:“啊——————————————————————————“

点石成金!化方为圆!

一吼天地动,血染凌云台!轰将一声血色巨球“嘭!”地当空炸裂,美而凄艳无与伦比的辉煌一瞬化作一道决烈凄厉分明鲜红的影——

足踏虚空,剑在手中,人如浴血神魔般当头一剑,斩下!

“咄!”

六十七 涅磐

龙真没有杀他,龙真成全了他。

一个人的成功不仅要有天赋要去努力,机遇同样不可或缺。

那一刻,很漫长。

活着就是苦难,死亡才是解脱。其实每一个人能够活着本身就是奇迹中的奇迹,每时每刻。方殷曾经逃脱过战争的屠戮之手,死亡阴影犹在。方殷曾经于万丈悬崖上坠落,以为再不能活。方殷曾经在大漠绝境死而复生,那也没有甚么。至少,不很痛苦。是啊,维护之神,毗湿奴神,真zhèng

生不如死的滋味你还没有尝过。

那一刻,很短暂。

龙真可以要方殷死,龙真不需yào

动手杀他,龙真只要收手就可以了。风剑斩断的只是方殷的长发,风刀划破的只是方殷的肉皮,这只是一个游戏,龙真没有杀他的理由。玩弄一番,打下台去,找个乐子,如此而已。但龙真也不知dào

,如同方殷一样,真zhèng

的变化是由内而外突如其来,当方殷的血化作了泪蜿蜒流下的时候,龙真才是所有人之中最为震惊的一个——

散功之兆!空冥之气!

那一刻龙真有一万个收手的理由,对面那个陌生的青年,那个混帐无赖的小子是死是活是与龙真无干,龙真可以收手,任他内息破体经脉寸断血管爆裂而死,血肉化作一滩烂泥。但这一幕龙真太过熟悉,只因这一切龙真也曾亲身经lì

,那一刻龙真心知一旦收手,他是必死无疑!是感同身受,是一念慈悲,是一句承诺是一种情怀——

龙真没有收手,龙真成全了他。

那一刻。

万箭穿心什么滋味?不及。万蚁共噬什么滋味?不及。痛不欲生死去活来什么滋味?仍是不及!痛至极处,就是麻木,然而痒啊涨啊酸啊麻啊憋闷更难当啊,不是想哭,却是想笑!只想狂舞,大吼大叫!却是吼不出叫不出哭笑不得只能憋着闷着痛苦着煎熬着,就是方殷那时的感觉。如一顽铁,置于熔炉之中,焚皮焚骨焚红了身心,忽就浸入极寒之间:“嗤——”

方道士,冒烟儿了。

袅袅轻烟,化成了云雾,身又拘束,心是在凝固。

却是一种感觉,爽!舒服!那叫一个,美啊!物极必反,极致痛苦产生愉悦,正如乐极生悲!轰!一点心火发作,身赴天地熔炉,严酷的淬炼远远没有结束,不过刚刚开始!温!暖!灼!热!皮焦肉烂!无以当之!嗤——痛!快!淋!漓!又冒烟儿了,美得冒泡儿!轰!长此往复,水火交加,顽铁若何?酷暑严寒,痛并快乐,血肉如何?痛苦地颤抖着快乐地吟唱着,是谁如此无穷无尽地打造着可怜可悲又可笑的我,他又为何,他又想要打造出来一个甚么!

那一刻方殷不知,不知其因不知其果,那一刻龙真已知,是知其因不知其果。天地本一气,一气化天地,方殷体内的空冥之气极度重压之下已是悍然发作,在更加雄浑更加霸道也是更加精纯凝练的空冥之气的引诱之下,在本源之力无可抗拒的引导之下,纷纷不甘蛰伏于方殷四肢百骸气穴经脉破体而出,瞬间丹田炸毁!瞬间经脉寸断!甚么三清之气无名之气无名之气一冲即溃乱作一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并破之,与我同出!

却不得破!却不得出!化人身为丹田,直贯天地之气,说得轻松,谈何容易!这情形与无禅金丹成时是有一些类似,但无禅不守为守守的那是一处虚无而有的丹田方寸地,以无禅和尚之坚之定之千锤百炼犹自惊险万分侥幸成之,这要换作了根基浅薄修为平平的方道士,又要他守护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每一处,可以想见的是——

但有龙真。

无禅可说福大命大,方殷却是神佛护持,这是方殷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龙真却可以帮他,天底下也只有龙真可以帮他做到。两道血泪流下之时,龙真将他变成了一条鱼。将他拘于当空,四面八方压迫,他是由内发作,无所不及,龙真在外护持,无微不至。无禅是以真我本我在丹田孕育出了一颗金丹,龙真是以空冥之气将一方天地化作丹田,再造出了一个方殷。

万道血线破体之时,方殷已然再世为人。点点盈于壁障之时,方殷已是脱胎换骨。无异伐毛洗髓,正是破而后立,千万道热血奔突激射之时正是亿万个毛孔齐齐洞开之时,精纯凝练的空冥之气一举涌入,将方殷体内三股混杂气息一举涤荡化无,如烈日一朝融化冰雪,方殷保住了命。自是知微境界,天工巧手修补,经脉断了再续,气穴没了重塑。一切重头再来,一步又是一步,这样的事情龙真二十年前已然为自己做过一次,二十年后的今天又为这陌生的青年男子——

天地有情!再造之恩!

当然这也是一种挑zhàn

,相较于上一次更难,龙真别无所求,龙真乐在其中。

定!

无禅自是不能近前,那是害了方殷大哥!

看!

这才是真zhèng

的奇迹,就发生在人们眼前!

“嘭!”

又是一个气球炸破,嘶吼是在破碎之后!

“啊——————————————————————————————”

风起云涌,天地变色!浴血魔神,一剑斩落!

“咄!”

说来话长,不过转眼,方殷人在半空红着眼睛血海深仇般一剑重重斩下,以为清醒还魂惊梦,却是浑然不知刚刚究竟是发生过了甚么!但龙真之大威能岂是他一介凡夫所能揣夺,破茧而出神威凛凛的方殷就是惊爆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球,在龙真看来也不过是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孱弱鸡子。剑已当头,龙真开口,凤目棱棱龙威大现,成败得失一举定夺:“咄!”

瞬间真气尽数外放,转瞬还归空冥之身!片尘不得染,恪吾临于其顶,忽就凭空居中而折,精钢长剑不堪稻草一根!血雨不得侵,通!方殷只觉胸口如中一记重锤,蓦地口中鲜血狂喷人是纸鸢一般冲天而起倒飞十丈,轻飘飘落于凌于台下一处,正正东南方向!血化云雾犹在,青石台面浸染,滴滴惨烈丝丝凄艳,天地之间只见一人负手立于台上,云淡风轻。

寂,死寂,又死寂。

人人胆寒心惊悸,鼻端缭绕血腥气。

他不是人。

他已是神。

无禅还自直楞楞将身定在长阶之上,一足将起一足将落,保持着奋勇向上的姿式。

呼巴次楞还在沉睡,在他怀里。

方殷眼前是血红色的世界,静寂,迷离,影影绰绰,半截断剑还在手中紧紧握着。

却是将身落在,谁的怀里:“阿弥陀佛——”

陀迦落?

六十八 谁最神气?谁最威风?

“假骆驼?还活佛?”无能大仙摸着下巴,沉吟道:“今天的事情有些奇怪,尽一些个怪人怪物,怪鸟怪兽的,呃,很多。”无能大仙又想不通了,就连一向头脑聪明极有见地的无能大仙也想不通的事情,可见,情况那是相当地严重,相当的复杂。牡丹神侠大摇大摆走在前面,恶声恶气道:“奇怪个屁!白痴一个!”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无能大仙也懒得理她,暗骂一句疯婆子,又虚心请教道:“那个,我说摩罗大师啊,你可不能胡说八道,无论骆驼还是虎狼狗熊,都是不会,是不可能会说人话的!”摩罗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走着,认真说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是这样的,那人和那鸟说话,你也看到了。”

“哎!”无能大仙摇头叹一口气,却是不敢苟同:“那是鸟人,不一样的。”

鸟人就是阿乌,尤其奇怪,且不长眼,视无能大仙若无物,这让无能心里很是生气。也由不得无能大仙不生气,世风日下,道德败坏,那鸟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和无禅师兄的老婆也就是无能的亲嫂子眉来眼去勾勾搭搭,还搂抱一处,这,哎!明显就是有一腿,无禅师兄危险了!反正无能是看不下去了,当时无能就义愤填膺厉声指责——

若非怪鸟出口伤人,无能大仙早就大义灭亲,当场就杀了那对奸夫淫妇狗男女,替天行道了。怪鸟是很厉害,出嘴快如闪电,个头儿又大,而且对无能大仙的仙臀情有独钟,令无能至今疼痛不已心有余悸。当然无能也是有仇必服,奋力还击与之拼死相搏,但是,那鸟人忽就骑着怪鸟飞走了,无可奈何,无能大仙也只能君子报仇一百年不晚了。

“哎!”无能大仙摇了摇头,又叹一口气,一时无话可说。

却也有一些羡慕,来自心底最深处。话说无能大仙本来也是会飞的,可是仙人一朝打落凡尘,成为一个肉体凡胎,然后,就,飞不起来了。他是驾鹤乘风而去,留给无能一丝失落,可恨疯婆又来调戏,问及摩罗来一骆驼。真骆驼也好,假骆驼也罢,今天的怪事就是特别的多,就在无能大仙一行三人回到众中又见人潮人海一万多个的时候,又一神人蓦然冲天而起凌于万众之上,伴以一声长啸足踏虚空而去,瞬间消失天边无影无踪。

无法形容。

牡丹惊了,飞奔过去!

无能大惊,狂奔过去!

摩罗不惊,摩罗牵着同样处变不惊的胭脂,不紧不慢地走着。

却也有些好奇,毗湿奴神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前一时。

是空悲老和尚接住了方道士,是方道士两眼昏花意识混乱,产生了错觉,以为他是陀迦落。化身千千万万,尽极世间苦难,陀迦落说的话没有错,在那一刻方殷已然化身千千万万,苦难却只是刚刚开始。迟来的疼痛直至此时才真zhèng

悍然发作,肆意地折磨着方殷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血人还是那个血人,猩红刺目的上身,裤子也是破破烂烂,真zhèng

体无完肤!真zhèng

惨不忍睹!

血漫眼眶,红天黑日,天与地已然翻覆。

喧嚣入耳,纷杂凌乱,人与人并无不同。

奇怪的感觉。

只觉热辣辣地痛,风如刀割!微凉,却有一比惬意。

只觉酥麻麻的痒,虫子在爬,直于皮毛痒到了心里。

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胸中丘壑又成,千山万水纳于其间,山凝重,水奔流,自有一方新世界。

只觉处处精力弥漫,直有移山填海之能,却是身若一羽浑无处着,竟是不能动得分毫!

熟悉的疼痛,陌生的满足,只有一个解释,这又是梦。

却是梦里?还是醒时?

清醒也好,糊涂也好,每每失去,每每得到。眼前仍是影影绰绰,高低长短错落,一般说着,动着,那是许许多多的人。说了什么并不重yào

,方殷听到也是听不到,谁人来了也不重yào

,方殷知dào

也是不知dào

。只有一个结果,方殷败了,龙真胜了,胜了败了也不重yào

,疲倦终是山呼海啸而来淹没了吞没了身心,暗红色的世界逐渐淡了,淡了,淡了,化为无尽的灰,是浑沌颜色——

在失去意识之前,方殷心里想着的是她,那一张欺霜赛雪白生生的俏脸。

她又看过来,一眼千万年。

在失去意识之前,方殷听到了那一声啸,直如金石,直裂长空,却是无法形容。

怎样的傲绝!何等的孤高!

前一时。

“二!”定海终于出手,一指加上一指:“两招!”

是的,龙大教主这是手下留情了,龙大教主没有杀他的心,在场许许多多的人都看的出来。是的,如果龙真要杀他,也不必这般拐弯抹角,更整出这许多花样,搞得这般腥风血雨遍地狼藉。是的,是这样的,但龙真究竟对方殷做了什么在场没有几个人看得出来,当然不包括此时伸出两根手指头主持公道的哑僧定海:“你、输了!”

众人愕然!众人恍然!

是的!一掌加上一喝,不是一招,而是两招!

“就是!”燕老二生有反骨,当下反戈一击:“龙头老大,是你输了!”

众人哗然。

方道士威伍!方道士无dí

!武林大会结束,最后的结果就是方殷方道士惨胜,长江后浪推前浪,英勇顽强地打败了天下第一的龙真龙教主!一鸣惊人!威风神气!浴血奋战!死活第一!无论如何方道士已经出名了,而且是出了大名,红透半边天,由一个狗屁不是的无名小卒一举成为了一个名扬天下的大人物,这一点不容置疑!

“来!”

当然龙真不作辩解,一招也好,两招也好,天下第一也好天下第屁也好,都与龙真无干。是有人来挑zhàn

,正是哑僧定海,眼见这个后辈小子果然名不虚传能耐挺大,定海老和尚却也早就有心和他较量一下:“我来!”绝对又是一场大大好戏,龙大教主对定海神僧,众人一般惊喜连连同样热血沸腾,浑然又将台下半死不活的胜利者方道士遗忘一旁:“轰嗡——”

可惜好戏已落幕,想看也是没的看。

龙真不应战,龙真理都不理,无论定海如何,龙真根本就不屑与之作比。

只看向一人,贺仪,那一眼含义万千。

贺夫人低眉敛目,却也心知。

定海大怒,长身而起,却被守痴拉住了手:“要打可以,你的棍呢?”是的,定海的度佛棍没有带在身上,只因定海不以为此来,不说,没有度佛棍,定海也自不惧:“放开!”光棍老僧终于翻脸,痴情师太泫然欲滴:“你——”这一声凄绝哀婉,数十春秋无数思念爱恨情仇化作相思一刀,斩!定海老和尚登时禁受不住,正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心里软了,嘴还硬着:“我打!”

当然打不得,无论哪一个,当下鹤公鹤婆木公木婆星罗双仙翁两个老不死连同千面人于藏海齐齐上前劝解,语多定海人老心不老,武功高强不用说,还是坐下消消气,就别和那狂妄小辈一般见识了。还有老夫老妻好不容易,到老终于走到一块儿了,就说要闹也得分个场合,要打架不如回家打,床头打架床尾和,种种。

台上乱了,台下又乱,看着看着台上一干仙子仙使立得笔直形如木偶,听着听着男英雄女豪杰们扫兴之余又开始议论纷纷了:“燕大侠,燕大侠,你的龙头大哥怎不应战?莫非不敢?莫非怕了?莫非欺软怕硬只会欺负小的?”燕大侠叹一口气,没精打采走了过去,却是去看方道士了:“完了完了,走了走了,好了好了,散了散了。”

一眼看过,又是一眼,龙真最后一眼看向天边。

远外,龙舞阳,就在那里。

是的,他是龙真的儿子,无论如何。

啸声起,啸声又起,一啸平仙山,再啸度神佛!

这个世间,龙真来过!

声是穿云裂石,孤高,清傲,落落寡欢,高处不胜寒!然一丝狂放欢悦之意,微渺于其间起,不甘于寂,不从清浊,渐起,渐高,愈起,愈高,节节拔高凌云而上,直将苍穹刺破!那一刻没有人能发出声音,所有目光所有神魂已为一人所夺,便就看他腾空而起,紫衣玉带乌黑长发飘扬,长啸声中天神也似足踏虚空而去——

留下两指。

一指气势雄浑,观之波动有形气刃,却也无声无息,直奔定海而去——

一指凌厉霸道,望之却是浑圆如珠,破空声出,取的却是僧一竺:“呜——”

还有的玩,高下立判!

定海未动,未动分毫,指风于其顶掠过,定海一无所觉。

却是清风过耳,撩起一缕情丝。

浪子!

定海不能动,定海一动就是落了下乘,那一指原本找的就是人家贺仪。

贺仪是在定海身后:“哎!”

贺夫人幽幽一叹,或说龙夫人流泪了,在心里。

可是不笑僧就不一样了,不笑僧又怎知他旧情难忘,这一回可说的不打自招:“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前车之鉴,惊弓之鸟,大惊之下不笑僧根本就忘了可以躲避,当下十指连点天竺五行指齐出,金术水火土十道指风,白青玄赤黄辉煌灿烂!却是迎之若迎烈日,一般冰消雪融,终是笑腰一动,昔日噩梦重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笑僧就是一个悲剧,上一次不笑僧就足足笑够了两个时辰,险些给他笑死:“哈!”

有人哭,有人笑,一般哭笑不得。

武林大会,到此结束。

实则龙大教主临走时忽就童心未泯像个孩子一样,恶作剧般留下两指,是因为龙大教主想到了一件事。那是一件好事,好玩好玩好有趣,使得龙真很是开心,像个孩子一般。事关上清宿长眠,龙真最强的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这原本就是一个恶作剧:“宿野道,宿野道,哈哈哈哈!好玩好玩!二十四年后,天敌对死仇,却是一不留神给了那小野道一个天大的好处,你又怎还?”

依旧青天白日乾坤朗朗,太阳高高挂在西边的天上。

武林大会结束了,武林大会终于结束了,平淡也好精彩也好,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有人得到了什么,有人失去了什么,有人留下了什么,有人带走了什么。日月轮转,往复不休,这只是浩瀚历史长河之中的一朵小小浪花,无论如何,许多年后终将被人遗忘,化为乌有。但不能湮灭的是情怀,但无法忘记的是爱:“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呜呜呜呜!”

无禅不要哭,你看牡丹来了:“哎呀呀!死人了!我刚一走,又出事儿了!”

“叭咪吽!”呼巴次楞已经觉醒,毗湿奴神又长眠了:“嗷?阿呼——鲁鲁!”

“闪开!闪开!”无能大仙是很忙的,救完这个又救那个:“咦?我的亲哥!亲祖宗啊!”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故事:“神鹤!神鹤!有人!有人!哇——”

有人,有鸟,就有鸟人。

一鹤舞当空,双翅蔽天日,一啸犹在耳,听我清唳声。

一声柔和清亮,直引江山如画!

一声寂寥孤远,诗意碧宵晴空!

多么奇异的声音,可不就是无法形容!可是它与心弦共鸣,奏响无法言喻的感动!

你可听到,那一声。

叫的天高地阔苍凉世间,叫得余音袅袅万物聆听——

大音希声。

六十九 句号儿

谁最神气?神最威风?那还用说,当然是我!

阿乌了。

莫看龙老大,他也不成,他又不会飞,再说他老了。

虽然他指点过我功夫,说的是轻功,但我的飞镖不是跟他学的。

莫看燕老二,拎着个棍子在那儿比划,看似人五人六的,其实毛也不懂。

我阿乌是天下第一,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

武林大会不让使飞镖,这不公平,所以我拒绝参加。

这是原则。

说到威风神气,当然是指阿乌,总不会是那个血肉模糊死去活来的蠢货,可怜啊!

可怜的人!可悲!更可耻!

凌云万众之上,享shòu

无限风光,俯瞰人如蝼蚁,多么威风神气!

阿乌,阿乌,不要太得yì



鹤兄,鹤兄,还得谢谢你!

当然这样的辉煌时刻要有鹤兄的一半,若非鹤兄鼎力相助,纵使阿乌能飞,也是飞不了这么高的。借我一双翅膀,伴你一起翱翔,我与鹤兄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古往今来,无以媲美!载人神鹤一号,飞天第一鸟人,请记住这一辉煌无比的历史时刻,是多么地使人激动使人振奋!当然这不是骑乘,鹤兄又不是一匹马,没有人能够骑在鹤兄身上,没有人。这就叫作依附,我就是长在鹤兄背上的一根羽毛,起又落,落又起,飘飘然,轻飘飘,使得鹤兄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zài

,飞起来轻松无比毫不费力:“鹤兄,鹤兄,你说你说,是这样么?”

“是很轻松,就像背着一头死猪,一样轻松。”

“鹤兄,你又开玩笑了,我阿乌明明是一只飞鸟,怎么能与死猪相比?”

“你是一只小乌鸦,一只呱噪又讨厌的小乌鸦。”

“鹤兄,你又来了,要比年纪大的话,阿乌又怎比得过你,阿乌才三十岁——”

“三年前,你就说你三十岁,三年后——”

“鹤兄,你说什么?什么?神——马?风太大了!我听不到。”

“阿乌,你也老大不小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要知dào

,老来无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鹤兄,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你自己么?哎!我知dào

,你又想起了鹤嫂,正是天南地北双飞客,一朝伶仃鹤孤老啊————————————————————”

当然鹤兄不会真个让我摔死,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舍不得。鹤兄老了,他说得对,老来无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所以我会经常过来陪他说说话,不管有多忙。阿乌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就是这样。无关人言鸟语,这是心与心之间的交流,我们两个是忘年之交,知心朋友。是的,鹤兄不喜欢和我说话我也知dào

,待我坐稳,再与你说。

说到牡丹。

呜呜呜呜,我不想说的!呜呜呜呜,我不想说了!

好罢,我承认,我不能忘情。

好罢,我承认,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痴情种,那就是我。

有一首万古名诗写得好。

万花丛中不沾片叶,三千弱水不取半瓢,飞鸟,飞鸟,为谁在等候?

阖目不使顾影自怜,一心守候日月可昭,阿乌,阿乌,不将泪空流!

请相信,我发誓,天地可鉴,我们会在一起,必须!一定!必定!阿乌我绝不食言!

如果有来生。

看!下面的湖,可以证明,小镜湖,就是我思念的泪水所化,但我不再流泪。

我将流泪的冲动,化为一首诗。

阿乌出品,必属神作!

小镜,小镜,从近处看,不是小镜。

小镜,小镜,从远处看,才是小镜。

小镜,小镜,从低处看,不小不镜。

小镜,小镜,从高处看,真真小镜!

小镜湖,大境界,无限风光一水间,天地万物映分明!

水连天,地赋形,湖作杯酒镜入心,世人皆醉我独醒!

甜蜜的醉意,有如情丝纠缠,却是乱了谁人的发?

痛苦的回忆,直若结痂的疤,生生撕下鲜血淋漓!

一朝随风去,淡忘是永远。

一朝化尘泥,湮灭是永恒。

但这是爱!是爱!是爱!有爱我存zài



这是大爱!大爱!大爱!至高的情怀!

牡丹——妹妹!阿乌,阿乌,呜呜呜呜!呜——————————————

佛曰,不可以。

这是一种罪,忏悔罢!阿乌!面对着神鹤:“鹤兄,如何?”

“不如何。”

“哎!鹤兄,你不要这样,好歹给阿乌一个面子。”

“还可以。”

“你看,人们都在看着我,他们,她们,想必都被我的诗歌感动了!”

“这里太高,他们,她们,都是听不到的。”

“那你来,鹤兄鹤兄,说来你也很久没有唱过歌了,既然来了,好歹亮上一嗓子!”

“曲高和寡,又是何必。”

“龙吟不孤,凤鸣和舞,说的是风云际会,龙凤呈祥么!”

一唳惊天地,四方凌云台,说是无圆满,首尾又相环。

九月九,秋阳西斜。

便就阿乌,乘着神鹤,双双翩然飞舞,终给这武林大会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圆满的。

怪力乱神

恭喜恭喜,又完一章!

同喜同喜,好事成双!

没有人恭喜缚心术,缚心术只好自己恭喜自己,顺便发发牢骚,吹一吹牛皮。

这个武林大会,可以说,相当之不好写,非常之有难度,极度之不容易。无外打打杀杀,来回比划比划,英雄豪杰动手,谈情说爱间杂。老套路,容易,出新意,难,无论老套路还是新花样,来来回回看多了也是一个腻。当然缚心术作为一个大名鼎鼎德才兼备敢于吹牛的文人,在后续剧情的需yào

以及神圣使命感的召唤之下,勇敢而无畏地承担起了这个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并且圆满更是超额完成,实在是可喜可贺,美不胜收!

事实如此,不光吹牛。

武侠么,必须有武,传承武道,弘扬侠义,武林大会必不可少。

话说古往今来武侠巨著恁多武林大会场面写了无数,又有几家给人记住?

细想。

一个没有。

胜负之间,得失之际,斗智斗力阴谋阳谋爱恨情仇种种种种,大体如此。正是费力不讨好,任何事物看得多了都会厌倦都会疲劳,任何事情说过做过回头一看也是不过如此,趣味寥寥。没有人愿意在武林大会上浪费笔墨,那是因为武林大会原本就不好写,没有多少可以发挥的余地,至多不过胜利了惊人了,报仇了雪恨了,威风了神气了,名利双收抱得美人种种种种,不过如此。所以说,还是大才子大文豪,笔力惊天地泣鬼神的缚心术两手都要硬,重任一肩挑,妙笔生花处,经典再创造!

好了好了,不吹牛皮了,以免牛皮吹破了天,崩到了嘴。

当然说到武林大会,对我来说是这是一个不小的挑zhàn

,因为这种场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能一笔带过,又不能写得太过,过犹不及。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高潮,我心中的大场面那必须也一定得是战争场面,因此本书即将迎来一个大大的高潮,因此缚心术面对的是一个更加艰巨的任务,任重道远啊缚心术,我时常这样告诫自己,加油更努力,不要太得yì



我将方老将军定义为古往今来第一良将,当先吹下了一个大大的牛皮,在方老将军还没有出场的情况下。那也没有办法,谁教小方道士太过不争气,时常恨天怨地哀叹命苦,风头无论如何也抢不过别人,真zhèng

要威风神气起来也只能指望他老爹了。这一个牛皮,必须不能吹破,还得吹大吹圆吹好,战争的宏大场面就要来到,哈!

左右试一下,应当差不了。

说是发发牢骚,却也没有多少,你看推荐很给力,大伙儿也是很仗义,虽说成绩不咋地,自己还是很满yì

。写书的人,写出书来,有人看就是一种莫大的享shòu

了,何况缚心术同学还时常得到别人的表扬,那心里说出来就是一个字,美啊!就不一一表示感谢了,最好的感谢就是认真努力好好写,脚踏实地,一步一步,一步一个脚印——

忽然我发xiàn

,我就走在成神的路上。

我并不孤独。

但我心中没有神,所以我只能做一个俗人,就如同方殷方道士,永远也成为不了第二个龙真。只有一条路,就是向前走,硬着头皮,咬紧了牙根,去寻找那一个最最虚假荒唐又是最最真切实jì

的梦想。是有彷徨,是有迷茫,然而路在前方我在路上,不计成败不计得失勇敢大步走下去,关乎梦想,无从分辩。

黔之驴,无可用,放之山下。

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

驴是一鸣惊虎,虎畏怖,竟不敢与之搏。

终是黔驴计穷,怒而蹄之无用,喉断肉尽葬身虎腹,若是焉,悲夫!

无悲,有喜,然若不鸣,何以?

这是一个故事,只存zài

于传说之中,老虎见了驴子没有不扑上去的理由,无论前之驴后之驴。这是一个寓言,具有讽刺意义,骂的是驴更是老虎,骂到天下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人逃脱!最后,自然,骂了自己。这就是一个文人干的事情,我们都知dào

柳宗元柳大文人一生之苦难直与另一千古悲剧人物屈原老夫子可比,所以驴子会叫,所以驴子会死,所以柳大文人革新失败以后还是以另外一种最最虚假荒唐的方式,完成了自己最最真切实jì

的毕生夙愿。

今若是焉,悲夫!

不说了,又郁闷了,有头无尾,虎头蛇尾,驴尾之尾——

不吐不快,吐不出来。

哇!哈哈哈哈!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无能大仙了,方道士和无禅和尚都已经长大了,就像一百零八一样,不好玩了。无能大仙勇敢而无知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从天上不幸给人打落凡间的神仙,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当然时代在进步,无能大仙也有了自己的,全新的理想,不是回家种红薯,而是开一间大大的,比天还大比海还大的,饭馆!

开饭馆,当掌柜,又能吃,又能赚,无能大仙曾经主管过天上的吃喝,这天下的吃喝也该好好给他管上一管!干良心活,吃良心饭,无能大仙准bèi

将自家的饭馆命名为良心饭馆,就开在南山脚下,靠北阴凉地儿。由无能大仙当老板,管吃喝,月婵当老板娘,管收钱,聘请他的方殷大哥当大厨,让无禅师兄免费帮工,山珍野味招牌菜,绿色健康纯天然,再种上那漫山遍野大大的一片红薯——

必须有红薯,这是一种情结。

可是红薯,谁来种呢?

当然是一百零八,无能大仙无所不能,早已有闻一百零八的鼎鼎大名了。一百零八种红薯,小一百零八当伙计,当然无能大仙还不知dào

有个小一百零八,正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一百零八只会二变,一变神棍,二变文人,小一百零八却会七十二变,变变变,变变变,直接变成孙悟空,母鸡变鸭猴儿飞天,神仙妖怪一棍打扫,如来佛祖捏死掌间!

又扯远了。

天下文章一大扯,东西扯来,南北扯去,不过文字组合。

有数文字,无数文字,一种组合,无数可能,这就是文字的无穷魅力。

文以载道,在我看来,文字的真zhèng

精彩动人之处,还要从文字本身的独特优势之中寻找。

人,是有灵魂的。

一本书,都可以有灵魂,何况一个人。

这是道。

不是道理,是道。

看不见,摸不着,实实在在就是道。

就好像我都不知dào

此时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却可以知dào



可是?

一 钓因缘

小镜湖。

湖畔一隅,三五矮树,一枝半叶垂垂老矣,无助颤抖风中。

秋风萧瑟,碧水连天。

白云静卧水间,心儿起了涟漪,才子佳人对望,一眼风情万种。

总之,很有诗意。

水如镜,照分明,映出的是一个红火火的大姑娘,顾影自怜,绝美的容颜。

是绝美,形容牡丹姑娘,必须用绝美来形容,绝世的绝,绝代的绝,绝了的绝,绝户的绝。非但绝美,而且绝艳,花中之君王者,那可不是一般地艳!艳丽的艳!娇艳的艳!香艳的艳!艳而不俗的艳!艳光四射的艳!这就是牡丹姑娘,作为花中之君王侠中之神凰,既美艳无比,又高贵大方,简直就是容貌气质身材无一不美,无可挑剔,表里如一。

“丑八怪!你滚远一点儿,瞅着就让人生气!呸!一脸窝囊倒霉样儿,甚么东西!”当然一个如此美女,美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有一点小小的脾气也是在所难免的:“去死!滚蛋!”方道士就去死了,方道士就滚蛋了,这天下第一母老虎方道士根本就惹她不起,当下屁也不敢放一个,一脸窝囊倒霉样子乖乖走开,一手拍拍屁股上的土,一手拎着一支鱼竿:“哎!”

方道士,在钓鱼。

这个人和人就是不能比,一个绝美,一个奇丑,完全就是大煞风景,让人恶心,影响心情。说方道士丑八怪那是牡丹神侠嘴上留德,和他客气了,方道士已经毁容了,脸上一道道尽是红肿伤疤黑色的痂,还涂着花花绿绿的药膏,配上稀稀拉拉乱七八糟的头发,正是丑陋而又滑稽,可怜可笑,可悲可恼!事实如此,方道士已经没脸见人了,也只能给他钓钓鱼,权当废物利用。

一道长长的,淡淡的墨线垂入水中,动了一丝涟漪。

今天九月十二,武林大会已经过去三天了,说来不过皮肉之伤,将养一下就好,无碍。但方殷心知,真zhèng

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然发生,在身体内外每一处,无处不在。崭新的世界,奇妙的感觉,方殷可以听到鱼儿在水里游动的声音,钩上无饵。方殷阖目,静坐,放开心灵去感知水下世界的一切,线上无漂。细微的差别,大大的不同,直将身心化归天地,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生动,快美难言。

只有小鱼,没有大鱼。

大鱼都在深水里,不敢出头的,这里的万鹤谷,鹤的天地。

每每得到,伴着失去,是的,龙真成全了方殷。事情的来龙去脉方殷已是心下了然,定海老和尚说,是的。上清的道友,师长们,就连灵石师父也是这样说,你是一个,有福之人。龙真为什么要那样做方殷不知dào

,方殷还没有从自己另外一个身体的变化当中适应过来,就像一个叫花子忽然得到了一笔天大的财富,不能够相信,也不敢花费,只能傻呆呆地守着看着,一点点,一点点,摸索。

三清无名化无,只余空冥之气。

身是丹田,天地之气由表及里,又自内而外,源源不绝生生不息。

却也一般,无法形容。

也许此时方殷的武功已经高过了无禅,可以真zhèng

与灵石或是燕悲歌比肩,这就叫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无论是好是坏。恪吾剑断,给无禅拿去了砍木头劈竹子,无禅还在盖房子,盖了一间又一间。一间邻水而起,茅草木竹风格,简约而不简单,大方而又美观,温馨而又浪漫,无禅牡丹两口子,还有方道士一个孤家寡人,三个人就在小镜湖畔居住下来——

这是一个奖励,牡丹神侠作为无禅和尚的代言人,替方道士争取来的。

奖励就是,谷中游玩,住上几天。

当然万鹤谷里面住的都是仙公仙婆,仙子仙使们,凡人是不容许在这里居住的。武林大会结束了,鹤公也是做完寿了,所有人都走了,上清的人,南山禅宗的人,恩啊帮的人,英雄美女前辈高人,五湖四海的人,走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三个人。包括无能大仙,千求万肯哭着打滚儿的无能大仙,包括呼巴次楞,皱着眉头很不高兴的呼巴次楞,都走了。聚散两依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不外如是。

当然方殷留下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林黛。

方殷只想再见她一面,方殷还没有和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可是她,再也没有来。

为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她,给人关了起来。

这是三个人认真研究细致分析得出的结论,不会错的。

所以方殷要去见她。

可是方殷没脸见人,尤其没脸见她。

只好将养一下,待得略有了几分人模样,再去和她说那,心里的话。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牡丹大姐终于忍无可忍,愤然作起,怒而训教:“丑八怪!窝囊废!你去找她!现在就去!”

方道士不动不语,方道士意志消沉。

“废物!烂泥扶不上墙!你比无能还要无能,不管你了!”

牡丹决然而去,留下一个废物。

牡丹是去找无禅了,无禅是一个能工巧匠,卖力工作认真干活,一直都是任劳任怨不计报酬不提条件。

一间旁边,是有半间。

这一间房子,无禅是给他的方殷大哥盖的。

“无禅——无禅——”

无禅失踪了,无禅去砍竹子,怕是给熊猫吃掉了,这让人有些担心。

“相公——相公——”

广阔的天地,坚贞的爱情,方道士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多余的人,可怜更可恨,可耻!

“这死和尚!”

牡丹大姐走了,方道士独自钓鱼,黯然销魂。

可是天地万物有情,道是孤独寂寞,自有乐趣在其间。

忽将一尾小鱼,拦腰钩了上来,竟是片鳞不伤,正是新鲜活泼!

鱼在半空自由,翻滚似是飞着,忽又飞来一只小鹤,雪羽墨嘴,丹顶鲜红。

一口噙住,吞了下去!

小鹤欢声飞走,似是得yì

,又似感激。

风动云当空,翅翼自比邻,却是来了百十大鹤,灰鹤白鹤青鹤苍鹤,鹤鹤口中衔一果。

山梨子,野橘子,猕猴桃,火龙果,大大小小,五颜六色。

衔而奉之,有若神明。

方道士,又笑了。

一只巨鹤划过长空,黑翅白羽根根若铁。

鸟人还在。

当然这又是阿乌的杰作,方殷没有这样的大手笔,这就是爱屋及乌。

有牡丹在,不会饿着。

是了,无禅要盖三间房子,对于盖房子,无禅已经颇有心得。

“这不是马,这是鹿,无禅见过的!”无禅一边砍着竹子,一边认真地说:“是鹿!就是!”

“错!”牡丹摇头,指点道:“这不是马,也不是鹿,这是一头驴!灰驴!”

阿乌冷笑一声,道:“这是骆驼,长角骆驼,哈哈!”

三间房,四不像,不急着走,还有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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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舞竹龙

“好大一根竹啊!”无禅欢喜道:“方殷大哥,你看!”

正是好大一根竹,又长又直,又粗又硬,牡丹姑娘吧唧吧唧啃着一只黄皮梨子,嗔道:“无禅,不要理他!哼,人不人鬼不鬼的,就由他自生自灭罢!”无禅划拉着脑袋嘿嘿地乐,又黑又密的发茬儿又长出来了:“牡丹姐姐,你不要这样说方殷大哥,方殷大哥不是那样的,嗯!方殷大哥,无禅去盖房子了!”

无禅去盖房子了,抱着一大捆竹子,兴高采烈地走开了。是的,无禅深爱他的方殷大哥,无禅知dào

方殷大哥很苦,风餐露宿,体无完肤,若非牡丹姐姐不干,无禅早就将自家的鸳鸯小屋给了他住了。鸳鸯小屋,又称龙凤之巢,是由牡丹设计无禅打造,自是牡丹和无禅小两口的一个爱巢。无禅蹲在地上,拿着断剑咔咔咔地劈着竹子,又拿眼频频瞄向他的方殷大哥,心里却也着实有些担忧。

无能师弟说得对,他这是为情所困了,是这样的。

为情所困,消得人憔悴,相思如刀,刀刀催人老,这种感觉无禅也曾有过,无禅感同身受。是的,方殷大哥需yào

无禅的帮zhù

,无禅责无旁贷,尽管无禅不知怎样和他去说,但是无禅心里明白。林黛,林妹妹,她,就是方殷大哥的所爱,无禅一定要帮zhù

方殷大哥,尽管无禅也不知怎样去帮他,但是无禅心里明白。

好大一根竹,长直逾十丈,海碗口般粗,竹身黄褐片片覆壳直若龙鳞,竹尾硕大碧绿的竹叶簇簇又若龙尾。这样的竹子方殷见过,这就是天下最大的竹子巨龙竹,这样大的竹子方殷没有见过,这是一株老竹,这样的竹,是可以作房屋栋梁的。方殷只是看过一眼,还是那样郁郁寡欢,抱膝独坐水畔,望远方——

远方烟波浩渺,秋水接连天边,时见群鹤舞起,时闻声声清唳。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却不入眼,亦不入心。怎不见得凌波仙子翩然其间,如梦似幻的一方天地又化作海市蜃楼。时见麋鹿猿猴,山羊野牛湖边取水,大大小小成群成队,却不见虎豹豺狼,熊罴猛兽。也不入眼,也不入心,这是多和宁静美丽的人间仙境啊,只少了一个她——

“呆子!傻呆!又发呆!”母老虎咆哮如雷,牡丹神侠最最见不得有人装腔作势自命风流:“废物!饭桶!白吃白喝,去!去干活儿!”是了,无禅和尚是个老实人,这方坏水儿却是又奸又滑的,是又丑又坏又奸又滑:“我说弟妹,不是我不想干,借刀你又不给,你看这老竹子比无禅的那里还硬——”

“我呸!不要脸!好你个方坏水儿,你敢再说!”牡丹怒目凶睛暴跳如雷,无奈方坏水儿已经变作方下流了:“天色不早,时辰刚好,快快叫上你家无禅,进屋生小孩儿去罢。”大胆!放肆!牡丹当下飞起一脚,将方下流踹翻在地:“用你多嘴,关你屁事!哼!还用你说!”说罢大摇大摆得yì

走开,竟就真的叫了她的无禅相公,进屋生小孩儿去了。

这是一件好事,无禅也没意见,转眼二人拉拉扯扯进了鸳鸯小屋,关上了门。旋即嬉笑声起,腻声回肠荡气,并以啊啊大叫呼呼大喘,听着就是风光旖旎香艳无比。方道士,叹一口气,取下缠在腰间的墨练,开始削竹子。事实如此,小两口的亲热那是每一天的必备功课,牡丹娘子每每兴之所至便即如此,无禅相公招之即来自也乐意奉陪。

这就是阿乌不在的理由。

有好戏,且不急。

墨练锋锐无比,切竹如断腐木,斩龙尾,褪龙皮,剖其木身取其肌理,方殷要做一把竹剑。恪吾,恪吾,还是没有保住,方殷一下一下削着竹片,又想起了上清,又想起了师父。竹剑深黄,有锋无刃,有柄无锷,这一支竹剑,方殷是为她而削。竹身作一竹棒,长足五丈,通体圆直,这一支竹棒是要送给无禅,这样巨大的竹棒也只有无禅能使。

是的,这一根大大的老竹是方殷要无禅砍来的,金玉宫是在山上,不容人入,方殷是要闯入金玉宫!林黛,林黛,你可还好?你在做什么?可曾想起我?黛儿,黛儿,你怎样了?你在想什么?想的可是我?转眼繁华落幕,说是情有归处,然而天各一方,哪怕近在咫尺。佳人不得至,何必起竹屋,当然方殷留下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是的,方殷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老夫子是在上清,方殷要去见他。武功如何,并不重yào

,龙真如何,也不重yào

,何以方殷机缘巧合之下修成了空冥神功,何以武林大会威风神气又狼狈不堪那些那些都不重yào

。只是想留下,想再看到她,说上几句话,送她一件礼物,许有一个约定,就是三世三生,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只是痴心妄想又梦一场!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有可能,勇敢去闯,不试怎成!

“嘭!”竹门洞开,无禅和尚哇哇大叫闯将出来:“着火了着火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正是满脸通红火烧屁股也似,胯下又生生,高高支起了一顶帐篷:“啊——”噗通!稀里哗啦!一个蛤蟆跳下水,两只眼睛四条腿,当下就是一激灵,又手忙脚乱地向深水处蹿去!哗啦哗啦!稀里哗啦!无禅消失了。不一时,水面上露出一个青皮小西瓜,呼呼大喘两口,吡牙一乐:“凉快凉快,这下好了!”

牡丹倚门,搔首弄姿,嫣然一笑,春色无边。

方道士又叹一口气,心说果不其然!这二人,有一说,一个血气正方刚,一个鲜花怒放着!正是牛嚼牡丹,可不大煞风景,明明干柴逢烈火,已经噼啪烧着了,可惜水到渠不成,空自花开不落果。无禅纵有不倒金枪,却是不知何以为用,牡丹总是百般挑逗,关键时刻又不干了。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牡丹的心,牡丹神侠心系天下志在八方,玩儿是没有玩儿够疯也没有疯够,生小孩儿,还早着了!

事实就是,无禅仍是水深火热。

事实就是,牡丹每每以此为乐。

“我说弟妹,你就不要再逗弄无禅了。”方道士无奈道:“水很凉,无禅会冻病的。”

“啊!啊!阿嚏!”无禅适时地打了一个大喷嚏,表示同意。

“哼哼,有人可是眼红了!”牡丹嗤之以鼻,忽又挽鬓一笑:“死和尚不中用,丑八怪,要不你来?”

“疯婆!”方道士暗骂一句,却也笑了:“无禅,来!试试这支打狗棒!”

好大一支棒,天狗也打得:“呼——”

三 小试牛刀

又过三天。

竹屋还是两间。

一间其乐融融春意无边,一间秋风萧瑟孤枕难眠。

三天又三天,一共是六天,这六天牡丹无禅小两口儿过得是有滋有味快活似神仙,对于方道士却是一种煎熬,苦涩难言。方道士已经后悔了,当一个灯泡儿的滋味儿并不好受,无论明照暗映,一般费力伤神,这使得方道士愈加思念林仙子,整日里无精打采茶饭不思饱受相思折磨,身上脸上伤疤渐淡又给牡丹挖苦得心烦意乱——

不等了!方道士终于做出决定!明天,就明天!

是在午后,秋雨漫天。

方道士枯坐屋中,养精蓄锐,闭目修练。

隔壁牡丹姑娘大跳大闹,加上无禅和尚大喊大叫,两个人终于开始生孩子了。

是一枚蛋,可以孵的。

就在这个时候,贵客终于来了。

是神鹤。

神鹤自行推开竹门,踱步进来,居高临下,态度傲慢。

方殷不动,恍若未觉。

神鹤四下看看,点了点头,又看向方道士,摇了摇头。

方道士不动,只在睡梦中。

了不得了不得,正是高手过招啊,比的就是定力、气势、以及心眼。

“夺!”神鹤出嘴,直如钢锥,电般刺向方殷左目!

方殷忽动,头偏三寸,恰恰避开一啄。

“夺!”一击不中,取右眼珠!

又不中,方道士听风辨位,如有神助。

“夺!”这一下取的额头,当然神鹤只是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教xùn

,本就有所保留。

中了。

中了一野橘子,长喙直直穿过,生生套在正中,转眼叫也不得!

神鹤大怒,当下飞扑而上,一支仙鹤神针改作两只灵鹤神爪,以生裂虎狼之势——

岂不知方道士早有算计,抢先一个鹞子大翻身,一屁股坐在神鹤背上!

原来阿乌真的很轻,就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神鹤一直错误地估计了死猪的重量。

小辈无礼!不知死活!神鹤怒不可遏,当下颈如灵蛇,转头便啄!

一只野梨?

一个苹果!

桃子一个?

这是甚么!

转眼硕果累累,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挂满枝头,形状各异。

神鹤完败。

这就是神鹤和方道士的第一次较量,神鹤错误地估计了方道士的实力,因此自取其辱。一时彷徨无策,却又脱身不得,正是八十岁的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头翻船了!这是神鹤生平众未有过的奇耻大辱,一时自是惊怒交集,欲将展翅斗室之中难以施展,却也拿他无可奈何。明明洪荒异种仙身宝体,偏偏送上门来给人当马骑着,说来都怪那个鸟人——

“夺!”

一镖突如其来,正中方殷左肩,却是叭嗒一下掉在地上。

阿乌出手,一击而中。

方殷一回头,门口是阿乌:“如何?”

方殷低头看看那镖,跃下鹤背,叹道:“果然好镖,倒着飞的!”

“哼!”阿乌冷哼一声,翩然进屋,端然就座:“少废话,快快认输啊呀!”

说话电般弹起,无奈钩已入肉,鸟人屁股中招儿,一时也是怒了:“卑鄙!无耻!你个小人!”

至此赌约完成,阿乌已经输了。

赌约就是,方道士,能不能够伤到阿乌大人一根毛。

方道士,太阴险了:“你不要拔,有倒刺的。”

阿乌已经拔了。

不是一般地疼!

阿乌忽然想哭。

阿乌阴险笑道:“阿乌没有输,阿乌不会输给一个死人的!”

便此时神鹤已于门外奋力扯下嘴上拘束,一飞冲天起,长喙怒翕张——

一声长唳破空,君临天下之威!

“姓方的,等死罢你!”阿乌恶狠狠丢下一句,忿忿然捂着屁股走了。

方道士,拿出一只锅。

鱼钩钓鸟人,铁锅退群鹤,方道士算无遗策。

天地苍灰颜色,斜风细雨之中,忽将云起,势若遮天,成千上万只大鹤直似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盘旋当空,声声怒唳!扑楞楞!扑楞楞!万翅云集,直起惊涛拍岸声!轰隆隆!轰隆隆!生生乌云蔽当空,擎天巨伞撑开了!大场面!大阵势!方道士胆大包天,竟敢得罪万鹤之王,这下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忽又一声惊叫,窗外露出一个脑袋:“哇!好多大鸟!牡丹姐姐快看!好多!”

集结完毕!发动攻击!

“呼——呼——呼啦啦——”这是一支训liàn

有素的飞行部队,无所不及,无往不利,这也是万鹤谷不见鹰鹫猛禽,虎狼远走蛇鼠隐匿的原因。惹不起,实在惹不起,转眼万鹤齐攻利爪如钩,扑击扑击又扑击,一批一批又一批,拆得七零又八落,犹自前扑后又继。光棍惹了大祸,鸳鸯惨遭波及,只在转眼之间无禅费心劳力搭建起来的两个小小竹屋便就毁于一旦,竹木茅草纷各处,棉絮羽毛遍地狼藉。

是有锅碗瓢盆,还有毛毡被褥,这些家伙物什都是武林大会留下来的,说来三个人也是为了在此居住做足了准bèi

。这时候,就显出锅的好处来了,但见惨烈战场之上弥漫硝烟之中生生出现了两口铁锅,巍然不动。两个大龟壳,严丝缝又合,方殷一个,牡丹一个,瞧它钢嘴利爪千千万万又如何!还有一个无禅,手里拿着一蛋,瞪着两只牛眼,自是又懵圈了:“啊?”

啊什么啊?竟敢偷蛋?群鹤一见之下愈加愤nù

,当下弃了那两个缩头乌龟,将所有矛头指向无禅和尚:“啊!啊!哈哈!哈哈哈哈!”怒则怒矣,连抓带捉,奈何这个和尚不用锅,本就是个金刚不坏的!万爪万喙加身,不过皮肉之痒,无禅便就闭了两眼盘膝一坐,任它如何。原是三人早有准bèi

,无禅膀子还光着了,就是裤子破破烂烂,还有一套后备着了——

果然有一套!

阿乌眼见,心知,这回确是输了。

阿乌揉着屁股,叹道:“鹤兄你看,这三个人,一个比一个更难缠。”

神鹤怒意未消,铁青着脸,也不说话。

“好了好了,鹤兄,大人不计小人过,说来啊呀!”阿乌惊叫一声,屁股再次开花,自是神鹤心下不豫迁怒于他,赏过一记仙鹤神针。说来都是阿乌的错,阿乌自也无话可说,阿乌捂着屁股哭丧着脸,只道:“天!”天有不测风云,雨未霁,战犹酣,群鹤久战不下终于悍然发作,齐齐祭出致命武器杀手锏,生化炸弹!

当下屎雨齐降,犹如暴雨兜头,无禅和尚当先倒了大霉,登时鸟屎浇了一个满头满脸满身都是!其臭无比!中人欲呕!无禅再不能当,哇哇大叫着蹿将起来飞奔出去,扑通一下跳进湖里!一个蛤蟆跳下水,两只眼睛四条腿,带走一个大鸟蛋,留下两个大乌龟。毒气无孔不入,完全臭不可闻,只听得牡丹惊声尖叫在锅里也是声音沉闷,方道士却是一味闷声不响,似乎是给熏死了。

群鹤心满yì

足,纷纷展翅高飞,此处不宜久留,又乱又脏又臭。

战事稍霁,改窝里斗。

又一时,乱草粪木之中两口倒扣大铁锅各开一缝——

旋即,挪移,靠近:“我说,走了没?”

“呕——臭死了臭死了!都是你个方咳咳,害的!去死罢你!”

乒!乓!两锅对撞,战火重燃:“缩头乌龟牛牡丹!”

“我呸!缩头乌龟丑八怪!”转眼二锅乒乒乓乓叮叮咣咣干将起来:“去死罢!”

“你去死!”

“小人!无耻!忘恩负义!”

“你个泼妇!疯婆娘!”

“啊呀呀,反了你了!你等着,看老娘不——”

“咣当!”

但见一锅腾身而起,其间红光一闪,一锅却是腾空而起,忽将翻转过来,生生覆于其上:“哈哈哈哈——”乾坤大逆转,王八叠罗汉,方道士独坐锅中得yì

狂笑,一时东歪西倒左摇右晃,却是稳稳镇压住了牡丹姑娘:“啊——方!坏!水儿——天!无禅!无禅!救命啊——”无禅拍马杀到,一般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好玩好玩,这个好玩!”

风起,云移,淡墨染就的景致,秋雨浸润了天地。

神鹤飞在天上,神情愉悦安适。

阿乌身附其上,一般默默无语,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青春渐逝。

赌注就是:阿乌哥,你也来帮我。

四 为你

天气睛好,阳光普照,吉日已至良辰到,正是一个大清早!

进军!金玉宫!

三人为众,牡丹、方殷、无禅,这三个人,一向都是团结友好,战斗力惊人!

无禅为先锋,走在最前面,扛着一支打狗棒,特大号儿的打狗棒!

甚么狗屁仙人,一棒打落凡尘!

方殷为中军,中坚力量兼狗头军师,拎一竹剑,号称神疯道人!

不过见个人,谁说不让进,我呸!

大将压后阵,其后自然是牡丹大将军了,朱雀神刀威震霄小,整个儿一个英气逼人!

如此看来,这万鹤谷,今日不闹它一个天翻地覆,那怎成!

必胜!必胜!神气威风!

自是一谷,群山环绕,金玉宫是在小镜湖西北边的山上,山路有人守卫。

直取山路,正门杀入!

开战!

“三位,留步。”一人迎了上来,眼见面上堆笑:“小人常默,有失远迎。”

今日是有两名守卫,一名常默,一名东方亮白。

东方亮白今日当值,常默却是日日当值,只因常默心深如海,其意自知:“东方师兄!”东方亮白脸色发白,却也心领神会:“三位稍候,东方亮白去去就来。”东方亮白走,便就常默留,这就是常默主动要求值守的理由:“知你会来,她在等你。”这句话,自是对方殷说的,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说:“常兄有心,多谢多谢。”

“少啰嗦!闪开了!”牡丹大将军横眉立目,威风凛凛:“速速退下!饶你一命!”

这是一个草包,常默自不理会,常默只看方殷:“方兄,本宫二位仙长有令,这万鹤谷尽你三人游玩,但这金玉宫——”方殷点了点头,却也仍是一句:“常兄有心,多谢多谢。”常默点点头,又道:“话不多说,方兄,随我来。”他自有心相助,方殷不知就里,却也,仍是点头一笑:“常兄,多谢!”常默哈哈大笑,拔出佩剑当先循径上山,却是脚下踉踉跄跄口里大喊大叫:“好厉害!好厉害!啊——哎哟!不好不好!给他杀进来了——仙师!仙长——”

“有病!疯了!”牡丹大为惊奇,美眸连霎:“这人,莫名其妙!”

“方殷大哥,这——”无禅一般惊奇,转眼却见方殷大哥再无一丝笑意:“跟上!”

金玉宫。

说它是仙宫,瞧来是不同,朱墙黛瓦时隐现,青松修竹云霭中。

说它是仙宫,金玉在其中,富丽堂皇又气派,斗拱如凤柱如龙。

且不细说,故人来了,说是金玉其间,自有败絮其外了:“小野道!方小狗!”

径上,山顶,一人傲然持剑而立,正是龙舞阳。

一个趁心,一个合意,看来龙大太子也是心知有这一出,在此恭候多时了:“哈哈!知你要来,今日你自寻死路,当啊!小秃驴!”如此宵小,不必大将出手,无禅和尚奋起打狗巨棒,势如猛虎上山,当先冲了过去:“又是你!恶人!该打!”是了,无禅生气了,此人无端辱骂方殷大哥,无禅不能忍!原本手下败将,龙舞阳不能敌,这又给他拿了一个海碗粗五丈长的大号儿竹棒冲将上来,龙舞阳登时不敌!却是望风而逃,未战胆气先丧:“结阵!结阵!”

大敌来犯,仙阵早结,是为:大须弥九宫仙阵!

九宫天格,井字为分,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众仙子仙使各就其位严阵以待。多持仙剑,间有仙索,宫门之前开阔地上青白金紫共计四十五人结为仙阵,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金玉宫一出就是大手笔,那是绝对给足了三个散兵游勇二虎将的面子:“啊——”

游勇就是无禅和尚了,无禅又管他摆的甚么仙阵屁阵,当下一声虎吼抡起大竹棒就冲上去了!呼呼风声起,势大力又沉,金玉宫众人见状也自心惊:“且住。”却是散兵方道士喝住无禅,此番师出有名,自当先礼后兵:“小子方殷,见过二位仙长。”鹤公鹤婆俱在,宫门之前乌压压直有二百多人,今日可说是精锐尽出高手齐至,却无贺仪,自无林黛:“小道士,莫要胡闹,这里不好玩。”

说话的是玉大美人,玉大美人此时笑得是慈眉善目,不似母老虎,倒像一个狼外婆了:“还有你,小和尚,这好生生的,怎又拿着大棒子胡乱打人?”无禅挺胸抬头,大声说道:“无禅要帮方殷大哥!”此人有勇无谋,不堪大用,关键时刻当然要看牡丹大将军的了:“老太婆,你少废话!快快交人,不然,哼哼!”玉大美人拍拍胸口,似是给她吓得不轻:“道士和尚作怪,泼妇闹上了门,老头子,这可怎生是好?”

“你是何人?”鹤公望定方殷,并无一丝笑意。

说来平淡,但这一句,方殷想了许久:“上清,方殷。”

“这是何处?”并非明知故问,鹤公语藏机锋。

与明白人,必须说明白话,方殷低下了头,却是坦然说道:“我想见她。”

“不可以。”只这一句,鹤公心如明镜。

方殷沉默。

还是理亏在先,枉自大天说破,方殷心知这一关,绝不好过。

“窝囊废,闪开了!”当然还有牡丹,牡丹才是今日王牌,杀手锏:“是你二人亲口许了我,这万鹤谷中任我三人游玩,可是?”鹤公不语,鹤婆冷笑,是这样的。牡丹得yì

指点道:“这金玉宫也在你万鹤谷中,有话在先,我三人尽可进得!”鹤公叹一口气,鹤婆冷笑说道:“好个小野道,鬼心眼恁多!”是的,方殷早已料定了这一切,为见林黛,现下已然师出有名了:“二位仙长,借过。”

不成!自是不成!金玉在其中,佳人怎可夺!

龙大太子极为不耐,挥剑怒喝道:“何必与他啰嗦!来来来,打过再说!”

玉大美人眯了眼睛,转眼又笑得像个胖狐狸了:“左右是玩,话有两说,小滑头,你可要想好——”

鹤公摇了摇头,叹道:“也罢!”

话有两说,情关难过,当破须弥九宫阵,金玉宫中会佳人!

五 九宫须弥

此阵,非彼阵也。

八卦甲子,神机鬼藏,当年宿长眠于上清山门外以群兽石像摆下九宫八卦阵,困龙真七日七夜,始有上清教真龙教二十四年互不相犯之约。此事旁人不知,鹤公鹤婆却是一清二楚,那时的宿道长就如同此时的方道士,也曾为了心上的人儿不顾一切,勇闯金玉宫。往事犹在眼前,二十四年之后金玉宫又来了一个小野道,方道士,卷土重来勇闯情关。不同的是,方道士有帮手,一个好汉三个帮,这回可是大不一样:“我来!”

无禅和尚自告奋勇,拎着大号儿打狗棒就上去了。也无二话,当然,也必然是无禅,无禅之勇猛那是大家伙儿有目共睹的,说到打架无论单挑还是群殴,无禅都很擅长。九宫仙阵摆下,猛虎长了翅膀,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其间五人持剑围了无禅,却见好不生猛一个和尚,却是好长好粗好大一支棍棒!

这一场是由大须弥九宫仙阵,对,无禅方殷牡丹三人。这很公平,其实不用方殷大哥和牡丹姐姐,无禅一个人就够了,无禅心说。他却不知这一套阵法乃是金玉宫镇门绝技,合击围斗之技,自是演练精熟,可说变化莫测,是有降龙伏虎之能!也未必,看着罢!无禅如虎,若舞竹龙,精巧绵密的阵法当以蛮力破之,不要忘了无禅也曾练过疯魔棍法:“呼——”

开抡!

南山禅宗镇寺之宝是为度佛棍,取自千年铁木之心,与哑僧定海及其疯魔棍法一并名震天下。然而就其长大雄壮而言,却不及无禅手中的巨龙大竹棒!海碗粗,五丈长,如此巨大棍棒也只无禅使得,无禅只以单手呼呼抡将起来,正是雄浑霸道势不可当!当下中宫皆退,一时风头无两,无禅这是兴正义之师做好人好事:“呜————”

中宫黄土,廉贞之位,无禅一棍扫出五人皆退,外围四十人齐齐同退,有张有弛,松而不散。一击不中,疯魔势出,没有技巧没有招术,无禅也不管他甚么阵法,只将身化作生根老树,一臂连同一棍环于其首,瞬间呜呜沉重破空声起,狂风呼啸尘土飞扬,棍影漫天成一大圆,直似半空撑开一把无朋巨伞!冲!冲!冲!疯魔棍法无禅习之不成,但无禅疯魔之意已成,横扫八方!千军辟易!

仙宫起于半山腰,宫门之前偌大一方平整空地,却也不够无禅折腾。无禅用的是最简单的办法,直冲!破阵!取的正北白水,贪狼方位,金玉宫一众仙子仙使忌他猛恶又要保持阵形,一上来就退避三舍辛苦万分!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先者避之不及,其后又取之不下,须臾之间无禅抡着大棒冲至山腰岩壁危垒处,一人已是退无可退——

东方亮白。

东方亮白一人镇守北方坎位,本就力不从心,往常这位置正是常默来守的。可是常默受伤了,已经吐血了,东方亮白虽然不知dào

他究竟伤得是有多重,但东方亮白已经有些醒过味儿来了:“卑鄙!小人!”正自肚里暗骂,眼前横生一棍,却是中宫五人缩身抢进齐攻无禅下盘,生生将东方亮白平白亮于大棒之下:“喀!”

间不容发,东方亮白只得招架,无奈剑交于棒不得斩断便就一下,沛然大力之下脱手而飞!好硬的老竹!好大的棍棒!自是大惊闪躲,刚自险险避开一棒,又是一棒拦腰扫来,东方亮白怒喝一声冲天而起:“啊——”来不及了,一棍扫下半山腰,东方亮白不见了:“啊——————————————————————————”

势无可当,九宫阵破。

中宫五人各出一剑,无禅毫发无伤,衣服也没划破一点。

一点悬念也没有。

当然,不过刚刚开始,金玉宫大须弥九宫仙阵的威力,绝非浪得虚名。

人如虎,棒如龙,风声未止,转眼无禅改弦易辙,回身杀向正南,紫火离位。阵法为何无禅不知,方位为何无禅不知,但无禅要将这九宫阵一举冲溃,让方殷大哥去见他的林妹妹!阵形又作反复,转眼势成合围,无禅在冲无禅猛冲无禅抡着棍棒冲冲冲,阵形阵脚随之进进进进退退退退退,北方坎位已由一中年剑士补上,衣作深紫——

缺一人,补一人,金玉宫的仙子仙使也是代代传承,芥子纳入须弥,往复生生不息,是为须弥九宫。阵可破,自可成,成阵只须四十五人,宫前却有二百余人,金玉宫上代上上代的高手还自备战待援,少了一个东方亮白也没甚么。以众击寡,合围之术,这就是金玉宫久负盛名的大须弥九宫阵,生生不息源源不绝,因之为大。

也不如何,无禅战志无穷,无禅潜力无限,不管他百人千人还是万人万万人无禅一样,照样抡!呼呼呼!呼呼呼!无禅已然打得性起!呼呼呼!呼呼呼!无禅只觉酣畅淋漓!无禅热血沸腾无禅心花怒放,以雄浑的内力强健的臂膀舞动着大大的竹棒,战意大盛之下丹田之内的金丹又自缓缓转动起来,双目炯炯黑白分明却见十色五光——

仙绫出,蔽慧目,姹紫嫣红青黄白,眼光燎乱不见物。仙剑主攻,仙绫主防,以柔克刚,不二妙方。仍是五人居中合围,四面八方十九道长绫齐出,只掩其目,不当其势,只乱心神,不取手足。战局俄顷翻覆,无禅失了主张,一棒扫出花开万朵,一棒扫出落英缤纷,大棒再猛浑不着力,长棒是长长绫更长。当下乱花迷了和尚眼,瞧来甚是美观恁漂亮,早说兵刃并非无禅所长,无禅和尚已经找不着北了:“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是了,方殷大哥,该出手了!

方殷已经出手。

以竹剑。

这是刚柔并济的阵,这是阴阳相辅的阵,无禅一人破不得。

已是繁华似锦,场面灿烂辉煌,游龙般的剑隐于眼花燎乱的绫,如娇艳的花丛间条条毒蛇潜行:“啊呀!”

无禅已挂彩。

嗤嗤嗤!嗤嗤嗤!方殷挥剑入阵,来个里外开花!

鹤婆神情笃定。

鹤公八风不动。

龙大太子眉飞色舞,看的却是牡丹姑娘:“美人儿——”

牡丹羞答答,作百媚千娇状,横生生抛一媚眼:“唤我作甚么,你这大色狼!”

明争、暗斗、奇计、智勇。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这是方殷无禅兄弟二人第一次联手对敌,当以铭记。

无论成败。

六 三人成虎

出也无形,渺于天地,是为空冥剑qì



方殷蓄势已久,自是一击奏功!嗤嗤破空声中三条长绫居中而断,是以剑qì

当空生生斩断!取的东南绿木,文曲方位,舍一剑断三绫,又取正南九人,紫火离位。九人,五绫四剑,方殷入其间,舍四剑断五绫,嗤嗤嗤嗤嗤!风逝又出,片叶不沾身,方殷入九宫穿花绕柳般以剑qì

连断八条长绫,须臾无禅压力骤减:“呼——”

中宫不可入,入之反生制肘,方殷观战之时已经察明窍要,便于其外拨开云雾,以为无禅助力。转眼云开雾散,还复无禅清明,无禅只觉神清气爽又自呼呼舞起大竹棒,浑不顾身上多了几道剑伤!是的,无禅在与方殷大哥并肩战斗,无禅精神振奋,只觉开心已极!是的!方殷大哥就是比无禅强,无禅一直这样认为:“看罢!看罢!这就是无禅的方殷大哥,方殷大哥脑子好使能耐又大,无禅当然听他的话——”

无禅心说,可以了罢!

实则无禅只出了七分力,无禅作为破阵局中的一颗至关重yào

的棋子,完全在依照他方殷大哥制订的计划认真执行。留三分力,也好说话,这又不是仇敌厮杀,出七分力可以了罢!不可以,无禅受伤了,这并不在方殷的计划之中。你是留了余地,人家不留情面,衣衫划破肉皮划破,道道血痕刺痛了方殷的眼:“无禅!打!出全力!往死里打!”

“是!”

方殷不是君子,无禅也不是,没有君子之交,有的只是兄弟!方殷可以伤,无禅不可以,方殷宁可死,无禅不能伤!金玉宫如何九宫阵如何,前辈高人如何绝代佳人如何,当下一举抛开!滚蛋!全部靠边儿站!瞬间所有伪装剥去,方老大的本性就是一个市井小人亡命之徒,早已输红了眼,输到无可再输!戾气悍然发作,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嗤嗤嗤嗤嗤嗤嗤!啊啊啊啊啊啊啊!

竹剑再展神威,弹指间七人手腕太渊穴各中一剑,失声惊呼长剑落地几是同一时间!外围阵形已乱,方殷游斗其间形如鬼魅,每每竹剑刺出一沾即走,刺刺刺刺刺刺刺,破破破破破破破,腕破剑落脉损绫落,一时竟是无往不利,无人可以当其一合!百练精钢绕指柔索,无奈一柄小小竹剑,却是谁人给了方殷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着实是让人心惊肉跳使人瞠目结舌!

里应,外合,就在方道士剑挑八方威肆无当之时,无禅和尚也自十足卖力百倍精神,于中宫左冲右突,以一己之力牵得九宫飘摇不定:“呼——”大竹棒舞得愈疾愈猛,雄浑破空之声呜呜大作,再也不容一人近身,再不容人棒下脱身!一棍前扫,当下落空,一棍前扫,又是落空,忽将一棍后扫正迎合围之势,三人退之不及只得格挡:“夺!”也是一声,三人滚倒灰头土脸,三柄长剑齐飞上天!

剑可断竹,不堪力猛,无禅真zhèng

勇不可当!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破阵只在转眼之间,九宫皆乱败势已成!

然而九宫破得亦可再成,早在方殷剑断长绫之时金玉宫上代高手已出,衣作青白朱紫共四十四人分布九宫阵外,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拢而围之,遥相呼应。剑没退一人,持剑进一人,绫断退一人,持绫进一人,三五息间前前后后九宫一阵四十五人已是换了个遍,二人枉自冲将一回却也徒劳往返,无禅仍在中宫,方殷游离其外。

须弥复九宫,此番大不同!

这一套阵法,这四十五人,已经演练了二十余年。

万鹤谷金玉宫是为武林圣地,人人景仰久负盛名,自有其过人之能。

代代相传,高手辈出,不止南山禅宗,也不止上清。

这是大场面,于方殷而言,方殷没有见识过,无禅却是见识过的。便以无禅而言,当年无禅于翼州牛家曾大破真龙教四十八使布下的金丝铁蒺阵,但于今日,此时,金玉宫布下的大须弥九宫仙阵而言,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当然是有大竹棒,当然无禅也更强,但这四十五人人人武功精强不逊指掌电剑司徒野,更是配合娴熟可说熟极而流——

若是易与,轻易破阵,这便不是金玉宫。

仍是长剑,百练精钢,无禅仍是一棒扫出,却是空!空!空!竹棒已断,连下三节,转眼五丈棒化作四丈棒,给当中宫当先三人一举斩断几若无声!仍是长绫,可刚可柔,方殷试以剑风破之,已是不得,转瞬困于正南紫火离位,于五绫四剑之下断绫不得夺剑不得,脱身也是不得!小和尚硬是要得,小道士足够惊人,金玉宫便就拿出了真zhèng

的实力,这才是大九宫须弥仙阵!

繁花又开,无禅障目,左冲右突取之不下,棍棒扫出空自呜呜。

五绫四剑,这已是抬举了方殷,单就离火九人便就困得方殷无可奈何,何谈破阵。

自此方殷与无禅一般,兄弟二人各自陷入苦战。

个中滋味,不必细说,金玉宫正是一株参天巨木,实非两个小小蚍蜉可以撼得。便就小虫变作大虫,便就草鸡成了凤凰,挠破一点树皮,啄落几片树叶,却也动不得其雄厚根基之万一!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大九宫须弥仙阵已经许多年没有动用过了,鹤公鹤婆无非想要借这一对儿难兄难弟操练一下阵法,顺便瞧个乐呵——

“难得,难得。”鹤公摇头,叹道:“好了好了,可以了。”

“不成!”玉大美人自不乐意,正自瞧得高兴了:“不给两个小鬼吃足苦头,怎能了得!”

了得,了得,是不得了!是了不得!

不要忘了牡丹,花中之君王!侠中之神凰!

说不得,也要说,必须说,说说说!所谓三人成虎,散兵游勇不能成事,还有一个二虎将了:“一干废物!两个饭桶!”人比人,气死人,大将自当压后阵,这都是牡丹大姐的小弟,这个不能忍!不能忍!祭朱雀神刀,运覆水神功出相思刀法:“杀!”一吼惊天地,多年尘封的绝世刀法,退隐江湖隐忍多时的牡丹大师姐,行侠仗义打击坏蛋不可一世威风不二团团长,天下第一母老虎,终于出手了:“啊——————————————————”

七 可以道理计

龙舞阳脸色铁青。

玉大美人脸色铁青。

鹤公脸色铁青。

金玉宫众人垂头丧气,脸色一般不大好kàn



出手便将胜负逆转,大须弥九宫阵终是告破,这就叫大将出马,一个顶仨。

牡丹神侠的能力,自是凡人难以企及。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其间过程不用多说,这是使的美人计。方道士用龙大太子自己的剑,架在了龙大太子自己的脖子上面,这样的滋味龙大太子感觉并不美妙。将剑架在别人的脖子上面,是一种非常之不好的习惯,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要是龙大太子出手的话早就将那可恶至极,更是阴险卑鄙的小子一剑断头!

这不是牡丹的错,多情是一种罪过,龙大太子拼死护卫着绝世美人使其于刀光剑影之中大摇大摆地逛了一圈儿,然后活色生香风情万种毫发无伤全须合尾地回去观战。自家却给方道士毫不客气地留下了。活活儿一个肉盾,身子骨儿金贵着了,那样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方道士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一合拿下,干脆利落。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色字头上一把刀,当然这是美人计。当然这都是牡丹神侠的功劳,若非牡丹这种宇宙乾坤第一美女,龙大太子也是绝对不会上钩儿的。色令智昏,惜玉怜香,尽管如此龙大太子也不怪她,一点不怪,半点儿也不怪。要怪只怪方道士,一定是他出的馊主意,龙大太子给人将剑架在脖子上犹自两眼深情款款,示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龙大太子,就是一个情圣。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当然牡丹不再客气,而且是郁闷之余大为解气:“开玩笑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呸!狗都不如!”太过!太过!得了便宜又卖乖,骂了小的,老的自是不干了:“不成器的东西,丢了丢到家了!”玉大美人拼指怒喝,脸上横肉气得直抖:“你!放开他!你们你们,都给我退下!”

金玉宫众人退下,各觉不耻不忿,颜面无光。

龙大太子一将脱身,便即扬长而去,索性剑也不要了:“方殷!你给我等着,早晚——”

无禅又添十几道剑伤,四丈的竹棒变作三丈:“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方殷木然不动。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罢了。”鹤公叹一口气,缓缓踱入宫门,就此走了。

情长路漫漫,一关又一关:“剑来。”

持于鹤婆手中的太素剑,才是真zhèng

强横霸道威猛绝伦的太素剑。乌黑长大的剑身,厚实沉重不失锋锐,正与鹤婆白胖高壮的身形相得益彰。神剑在手,威势赫赫:“乳臭未干,黄口小儿,来来来,莫说婆婆欺负了你等,你三个一起来!”龙飞凤舞,哑僧隐儒,鹤公鹤婆是为凤舞,偌大声名岂是平白得来!正是世外高人,巾帼不让须眉,这一回说的是龙大太子败坏大须弥九宫阵,玉大美人单挑散兵游勇二虎将:“来!”

正如同须弥九宫阵,玉大美人也是很多年没有出手了,这一回是给足了方道士面子。说的正是方殷,无禅不会出手,牡丹也不会出手,太素神剑之威本就不是己方三人能够当得,方殷心里有数:“无禅,这一场,我自己来。”无禅没有说话,无禅只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无禅自是想和方殷大哥一起并肩战斗。不过皮外伤,无禅不在乎,就是打不过那个胖婆婆无禅也不怕,却是心疼了牡丹姑娘:“方坏水儿,算你小子有良心,我家无禅可是,哎!无禅,过来!”

柔情蜜意,细细包扎,无禅仍自不甘,却也只得听话。

方殷独自上前。

这一次,方殷要独自面对,这原本就是方殷自己一个人的事。传说中的高人,不世出的神剑,依然阻隔在方殷与她相见的路上。方殷是要见她,纵使千山万水,方殷面对的是坎坷波折更是晦暗未明的前路,总是这般。方殷是有很多心事,奇特的际遇如同老树上横生的枝节不期而至,总是这般。一关又比一关难,一山更比一山高,方殷拎着一支竹剑走向鹤婆婆,心里忽然有些想笑:“鹤婆婆,得罪了。”

小道士的嘴巴很甜,小道士的模样也不赖,若非是有身上三分野气脸上七分狼藉,也是一个玉树临风的清俊少年。当然于鹤婆而言,方道士还是一个小孩子,他是所为何来鹤婆自然心知:“小道士,打赢了婆婆,你就可以去见她。”方道士低眉顺眼,恭恭敬敬说道:“小子只会一点三脚猫功夫,万万不是婆婆对手,自是不敢——”

无论如何,方道士还有一点勇气,从来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说是不敢,竹剑已出,一剑快似闪电翩若惊鸿直取面门,却是想要挑花了玉大美人的脸:“哈哈!小鬼头!”鹤婆一笑出剑,太素斜里劈下:“嗡!”自也早有准bèi

,出手毫不客气,不等那竹剑挑花老美人的脸便就以神剑砍下小道士的头,这笔买卖当然划算得很:“跑不了你!”

方殷飞退,实不能当。

一寸长,一寸强,方殷当先出手那是礼数,一记虚招而已。退后三尺便即抢上,方殷以风逝身法与之游斗,心念电般闪过,仍是毫无胜算。太素七尺,五尺之锋,鹤婆已将太素剑法施展开来,招式大开大阖快而凌厉,只攻不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鹤婆用的是最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最有效的办法,全然不顾忌,无处不克制,方殷一筹莫展。

破绽无数,无一取得,不得近身,剑法何用?就是依仗势大剑利,玉大美人一出手就稳稳吃定了方道士,竹剑不过摆设,腐朽不再神奇。忽忽斗了数十合,方殷已将竹剑倒挽,自知实不能敌。不能敌,只有耗,最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最最行之有效,当然这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对于方殷而言。大象跳舞,蚊子脚步,风逝的神妙之处便就鹤婆也是难以破解,方殷就如同一片狂风中的落叶,柔弱无依沉浮不定,却不可摧。

只有一个办法,还是一个耗字,风起青萍无用空冥之气一般无用,与鹤婆这样的绝顶高手对敌,这当真是难为了方道士。空守宝山,不得其用,龙教主是成就了方道士一般强横霸道威力绝伦的空冥神功,但有一样,方殷不得运用之法。天书,残卷,湖边独自摸索几日,方殷略略悟得几分剑qì

指风御使法门,却也徒有其势空有其表,仍是不得真意。

是没用,试过了,剑qì

指风入其间,浑若乌有。

不想逃避,又能如何?

无可奈何,别无选择,方殷也想将剑架在她白胖的脖子上,可她不是龙舞阳。可惜逃也逃不掉,也惜避也避不得,此时方殷的武功仍比鹤婆差了十万八千里,跑不了你!不要忘了鹤婆说过。太素余威犹在,浮游剑法又出,忽而长大沉重的太素剑变作了一根小小锈花针,轻巧巧挥舞于玉大美人手中,转瞬道道乌光化作灵蛇千条遮天蔽日其形难辨,却已无声。

这样的剑,是可以凭空将一只蚊子分尸的,分出六足四翅双须一根嘴,明明白白。方殷终是避不开了,只能退。无奈精妙过后便是奇快,方殷只觉眼前猛地一暗香气轰将扑面而来,便就全力飞身退后也是一般,给她一剑,生生架在了脖子上面。脖子有点冷,心里有点凉,将剑架在别人脖子上面从来就不是一种好习惯,报应来了,说来就来不要太快:“哎!”

大败亏输,心服口服,这就是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八 佳人在望

“小道士啊小道士,你说说你,还要怎地?”玉大美人极为无奈,揉着千年杨柳树一样粗的腰身,娇喘细细浑似累得不轻:“婆婆七老八十,玩也陪你玩了,听话听话,不要调皮,快快回你上清去罢!”方道士,两眼呆滞木立当场,浑似傻了,聋了,也哑了,全不理会只望天边,又似灵魂出窍神游太虚。还要怎地,好话说尽也不让进,方道士也只能出此下策,仍是干耗着,要打要骂都成,要杀要剐随你。

无关胜负,反正方道士是要进去,见林仙子。

死活不成,反正玉大美人就是不让他进去见林黛姑娘,棒打鸳鸯。

耗罢,耗,耗到天荒地老。

此时情况如何,金玉宫众人也都看出来了,一时也是人人哭笑不得。就比如东方亮白,东方亮白一瘸一拐鼻青脸肿回来,正自与常默同病相怜,商讨驱敌良策。又比如水红袖仙子和柳叶眉仙子,同时心里记挂着天下第一情圣龙大太子,已经很是着急想要回去以身体安慰他受伤的心灵了。人有千般样,心事各不一,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闹剧而已,却是牵动了在场许多人的情绪,对于往事的追忆。

“无禅,你在看什么?”无禅愣愣的,牡丹很奇怪。

“牡丹姐姐,你看!那里!好多竹子!”无禅指指点点,欢喜叫道。

是了,无禅和尚未雨绸缪,这又想要将房子盖到金玉宫大门口,与方殷大哥和牡丹姐姐一起安家落户,在此长相厮守过日子了。此人素来胸无大志,不比牡丹智勇双全:“傻了吧唧,去!一边儿去!”是的,该当牡丹神侠出手了,或说出场,大摇大摆旁若无人:“我说!”一个傻和尚,一个野道士,一般不中用!不过小事一桩,可说小菜一碟儿,不用热炒,凉拌就是:“你!闪开了!”颐气指使,风头无两,说的正是牡丹姑娘:“看看看,看甚么看!说的就是你,老妖婆!”

威风!霸气!巾帼更胜须眉,对眼立时掐上:“小疯婆!”

一老一少,一大一小,两只空前绝后的母老虎终于对上,正是一山不容二虎,这是火星与地球的碰撞!一个先声夺人,一个自不相让,一个热辣似火,一个老辣胜姜,一般叉腰怒吼,一般怒目相向,咆哮如雷惊天动地,指头直直戳到鼻尖儿上!牛牡丹,玉如颜,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当下不顾形象有如泼妇一双,骂了个不分上下半斤八两!

玉大美人,终是老了。

尽管骂起架来也是中气充沛嗓门儿洪亮,尽管悍恶气势也是不逊半分可说更胜一筹,尽管嘴皮子还是一般利索一般阴损刻薄,可是,姿容凋敝韶华已逝。当牡丹骄傲地挺起了傲人的双峰,当牡丹展露出窈窕优美的身姿,当牡丹终于说到你也配称美人你根本就是一个水桶腰肉包子脸的老肥婆的时候,玉大美人终于真zhèng

被她激怒了:“嗡!”这个说来有讲究,骂不过的才动手,太素剑出,牡丹脸不变色心不跳,更高高扬起光洁如玉的下巴尤显修长白嫩的脖颈:“阿乌哥——”

鸟人现身,大杀器出,一声阿乌哥,百试百灵方:“咳!”

阿乌咳嗽了一下,示意阿乌哥在。

朱阁之巅,飞檐一角,阿乌标枪般立于其上,远远望过来。

神鹤在一旁。

一个鸟人,一只老鹤,实则玉大美人早就看到了,玉大美人心细如发:“小乌鸦!”这,才是今日之事最最棘手的地方,或说心中隐忧:“哈哈!老妖婆!我告sù

你,今天的事你若是不给我一个交待,我就叫阿乌哥把这老野鹤连同那些鹤子鹤孙公的母儿的连蛋一并带走,教你万鹤谷一鹤也无,名不符实!断子绝孙!”

果不其然!

鹤婆终于变色,一时无话可说。

阿乌不是乌鸦,阿乌没有说话,阿乌只是点了点头。

神鹤也是,点了点头。

好毒辣的手段!赤裸裸的威胁!鸟人作乱老鹤也是造反了,这才是最终的大杀招!事发突然,金玉宫众人一齐怔住:“神鹤!神鹤!”无论如何神鹤不能失,神鹤本有两只现下只余一只,那一对神鹤本是洪荒异种,比鹤公鹤婆年纪还要大,不知其所来,而且没有后代,一鹤远走万鹤俱从,这万鹤谷也该改改名字了。这样的事情鹤公鹤婆都无法面对,因此这个交待必须得给:“好说好说,有话好说!”

所以鹤公会走,鹤公早知结果。

结果只有一个,林黛林黛,方殷来了!

可是,贺仪来了。

宫门大开,贺夫人款款行来,气度雍容,波澜不惊:“娘亲。”

玉大美人眉开眼笑,一脸的幸灾乐祸:“啧啧,正主儿来了!小道士,你和她说!”

正是一波三折,可叹好事多磨!事不过三,这才是第三关,真zhèng

考验方殷的时刻已经来到:“方殷,黛儿是我首徒,也是金玉宫将来的宫主,你配不上她的。”方殷低头,无语。淡淡一句,却是不容辩驳,林黛何其身份方殷又是甚么出身,前后十来天贺夫人也是打听得清清楚楚:“黛儿要嫁的人,当入得宫阙比肩王候,文能冶国武可安邦,胸襟磊落兼济天下,更要对黛儿一心一意,你明白么?”

方殷不明白。

兼济天下,独爱美人,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贺夫人这是故yì

为难方道士了。因此方道士非常之明智地选择了不说话,正如林黛一般,以沉默对抗,不失坚定的态度更彰鲜明的立场。心中万分不服,只有一丝倔强,方道士和林仙子是有许多相像,这让贺夫人心下着实有些感慨:“怎不说话?没话说了?”

“你个窝囊废!怎又装哑巴,说话啊你!”当然有话说,方道士不说话牡丹大姐也该替他打抱不平了!建千载伟业,创万世之基,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话说当年牡丹姑娘要找的梦中情人只有更威风更神气,最后还不是脚踏实地地找了一个无禅和尚:“我说这个大姐,你这话也不对,你看看我,看看我家无禅,这就叫有钱难买我乐意!我就说年轻人的事情老人家不要跟着瞎捣乱,不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是!是!嗯,是了。”无禅连连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贺夫人玉面微沉,牡丹向来敢说敢做言语无忌,但这直接触及了贺夫人的一个心病:“你莫再说,方殷,你说。”话已至此,方殷又能说甚么:“我要见她。”此时不必废话,说破了大天也没有用,只有一句话,就是我要见她!不必空口许诺指天发誓拍着胸脯保证什么,也不用说给旁人听方殷自是会一心一意对她,方殷要见她,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一样!

这是一头犟驴,劝是没有用的,贺夫人再也不发一言,转身拂袖而去!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只有聪明人能够把握:“多谢贺夫人!”方殷登时面露喜色,谢完这个又谢那个:“多谢鹤婆婆!多谢鹤仙翁!”跟上跟上,辑手四谢:“多谢诸位成全,大恩不言谢,方殷铭记于心,必当后报!”语声未落方道士就此而去,跟着贺夫人,进了金玉宫,去见林仙子,生生竟是给他弄假成真了:“牡丹——无禅——在这里等——”

是这样的,若是当真不容方殷进去,贺夫人又何必出来?

又是何必,和方殷说这说那?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玉为美石,金玉宫的大门终究,也一直是为方殷开着的。

无论什么事情,终要有个了结。

鹤公踱出门外,笑叹道:“这小鬼头,当真机灵!”

九 不若初见

一路走来,二人无话。

路在脚下,落亦无声,直若行于云端,却有大片大片青翠挺拔的竹,风吹叶儿簌簌作响,幽寂之中如泣如诉。大小小小,千姿百态的石,安安稳稳立在各处,更衬得株株老松遒劲苍古。亭台楼阁时隐其间,雕栏精美回廊百转,曲径通幽,不知深深深几许。这是一处世外桃源,这里就是人间仙境,鬼斧神工之中又有匠心独具,自是假山流水潺潺,但见小池珠落玉盘。

然不入眼,仍不入心。

心是怦怦大跳着,念兹在兹,只为一人。

路很长,又很短,不知过了多久,终是一处雅舍在望:“此为竹林听轩。”贺夫人终于开口,指点道:“名字是我起的,自有其意,你可解得?”方殷长出一口气,却是两手都在抖:“到了!是她!她在里面!”急不可耐了,问题还得答,思忖半晌,回道:“以动听静,动静两宜,无风已得其意,更胜竹海听涛,远逾竹林听风。”贺夫人起的名字,那是当然要说得好上加好,马屁拍过才能过关:“去罢,箫声为限,一柱香时间。”

贺夫人去了。

方道士傻了。

是张着嘴,开口无声。

欲要拔足,脚不能动。

心里忽然有一种恐慌,患得患失的感觉,忽然就,失去了所有勇气。

窗是关着,门是紧闭,她,就在里面么?

心是卑微,眼是迷离,我,这是怎么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却道故人心易变,见到了,又真的好么?

方殷忽然发xiàn

,自己所谓的天大勇气原本就没有一点根基,以为坚定牢不可破,却是那样脆弱不堪。两个人,从来没有一句承诺,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说是情之所钟,可是方殷了解她么?可是对于方殷,她又能够知dào

什么?得到的,未必是那想要的结果,尘埃落定的时候就是幻梦破碎的时刻,也许,也许,也许从始至终不过是方殷一厢情愿罢了!忽然万分委屈,忽然两行泪落,忽然心中焦急懊恼无比痛恨,痛恨自己——

方道士,又哭了。

这不怪方道士,方道士曾经为情所伤,并且记忆深刻,刚刚缓过劲儿来又一脚陷入情网之中,这是一只惊弓之鸟,一只可怜又胆怯的呆头鹅,又一次被爱情的箭射中,再也再也输不起了!这很严重,会死人的,因此林仙子也就不忍再从窗户缝儿里偷看了,当然林仙子也是一直如坐针毡芳心大乱,终是开得两扇心窗,四目交投泪眼相望——

如中雷殛,双双傻了。

当令人神往的爱情神雷轰隆隆从天降至,会劈得每一个人都脑子坏掉变成白痴,相较于过来人方道士我们的林仙子才是白纸一张,林仙子已经魂飞九天梦做白日了。惊慌失措想要逃跑,一般不能动得分毫,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只道,只道:“他是为我而来!他是为了林黛!你看他,你看他!就那样瞪着两只牛眼直楞楞地看过来,他有多么地傻!”

他有多么地傻,就有多么可爱,他有多么地傻,也是为了林黛!林仙子感动了,感动得无以复加,连日以来魂牵梦萦不及此时一刻,他就真真切切立在那里就那样地看过来,看着林黛,直若初见。潮水般的深情目光已将林黛淹没,巨大的幸福感觉共将身心拥裹,轻松又是沉重的,甜蜜而又苦涩着,刹那海枯石烂,梦里花开花落——

“值得么?”不觉开口,声是轻如蚊蚋,情也怯怯。

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殷不觉上前,这本是一句废话,却将所有犹疑无数委屈化为乌有:“值得!”

二人隔窗对望,一切都已分明。

本就不必说,心心相映着,贺夫人虽然关了林黛的禁闭,但却将方殷的事情说给了她。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林黛不去见他只是因为林黛不可以去,林黛一直都在等他。渐趋苍白的脸,乌黑凌乱的发,道道伤疤长长短短横七竖八依然醒目,教人多么地心疼啊!正如同,略略清减的玉靥,微青淡肿的眼圈,晶莹的泪珠浅浅流过浓得化不开的温柔,都是心疼心疼心疼啊!

太过心疼,也只能,说不出话。

又无言。

这样不行啊,方道士,时间很宝贵,一柱香是有多长?

这样不行啊,林仙子,等了千万年,一柱香又有多长?

振作!不要怕!勇敢一些!方道士严重地警告自己,作为一个真zhèng

的男子汉:“黛儿——”黛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叫的,这是一种巨大的进步:“我——”林仙子低下了头,似乎是羞红了脸,终是默许了,这让方道士勇气倍增:“我,我,那个,我——”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方道士只觉心慌气短口干舌燥心窝窝着一团火:“我,我,咳咳!我有一点,渴!”

哎!这就对了!

咽下一口唾沫,进屋去找水喝,有门不走窗户,借口不用太多:“渴着!”

美人心口总不一,反正暗号对上了,黛儿叫得香闺进得,你看窗户关上了:“咳!”

门开了。

进去一个方道士。

门关了。

可以竹林听轩了。

一柱香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鹤兄,是这样么?”阿乌走在竹林里,背着手儿,说。

“人心易变,不若鹤之坚贞。”神鹤叹道:“正如花开美丽,未必结果。”

当然神鹤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正如同贺夫人一般,并不看好方道士与林仙子两个人之间所谓的爱情。当然阿乌也没有偷窥,阿乌是从来不会做那种龌龊事情的:“鹤兄,话不能这样说,人与人是不同的,何况一点皮毛小事,你也不要总是记恨着。”那不是皮毛小事,那是胯下之辱,对于方道士神鹤那是一点儿也不待见:“小乌鸦,你可以走了。”

阿乌要走了。

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阿乌去做,都是大事,比如京城的事,比如凉州的事。方道士只会谈情说爱,阿乌哥才是心系天下,一个真zhèng

的英雄人物总是带有浓重的悲剧色彩,比如阿乌。辽阔的疆场,金戈与铁马,更为广大的天地更加精彩的舞台在等待着阿乌。那才是大场面,阿乌始终认为,没有经lì

过血与火的洗礼没有经lì

过生与死的考验的男人,不是一个真zhèng

的男人。

因此阿乌要去凉州城,阿乌要做一个真zhèng

的男人。

一鹤飞天。

一人远走。

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随风飘来,混杂了竹叶与泥土的清香,久久萦绕着半空中一支黑白相间的羽毛。

竹林在听。

十 陌上桑篱

静室之中,只有一张床。

月牙床,小梳妆,一尾琴儿卧案上,镜中佳人独坐,在望。

“方郎,方郎,缘愁似个长?”琴羽未动,黄莺展喉,一样柔美动听。

方郎,就是方道士了,这是一种爱称。

压抑太久,憋闷太久,就会产生一样好处,不似陌生人。

没有客套,渠成水到,似是从来熟稔得很。

更是亲切,而自然。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这是一种哀思,老气横秋的样子,林仙子这是在取笑方道士了,看他年纪轻轻却是面容愁苦,凌乱的长发更是隐隐风霜。林妹妹不是林妹妹,林妹妹的年纪要比这个方郎大上一点点,二人已经论过了。论的是年纪,说的是身世,可是林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方殷糊里糊涂不知所以,也罢。

不提,时间宝贵,还是谈情说爱。

方郎思半晌,灵感动如潮,吟道:“佳人明镜里,对影不成双,情丝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方郎,就是方郎。

缘是缘由,缘是缘故,一字双解,合诗对上。

无论好与坏,意思很明白,林仙子当场晕生双颊玉染飞霞,就是脸红了。脸红了,心也跳,你看方郎回答得多么含蓄多么巧妙,林仙子心里欢喜,简直都要幸福死了。文武双全啊,方大才子,这是托诗借镜一举表白了,林仙子当然也要投桃报李,素手抚琴上。今日且与君一曲,有名桑篱采陌上,若是有心当知意,可盼对影更成双——

且听,《陌上桑篱》。

“哎呀!”却见方郎惊叫一声跳将起来,飞身扑上:“你的手!”

但见十指纤纤,莹白宛若美玉,然左手拇指食指却是轻纱缠裹,竟是受了不轻的伤!事发紧急,伤势严重,所谓关心则乱伤在你手疼在我心,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痛么?痛么?我看看!我看看!”这个手,是必须要摸的,无论如何方道士已经不顾一切了,神情惶急和身扑上势如飞蛾投火,两手擒拿快如闪电,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样快过——

中!

林黛没有动。

便就给他捉住了一只手,呵护掌间拱若珍宝,小心翼翼仔细研究。

温软,凉滑,柔若无骨,摸上去很舒服。

果然很舒服。

而且淡淡幽香,丝丝缕缕入鼻,方道士当下亿万毛孔洞开,又一次魂飞天外。

不过摸个小手儿,何必做足文章?当然林黛会给他摸,从此以后林黛的身与心都将是他的,到老,到死。于是沉默了,无言的旖旎,林黛的脸是羞红着但林黛的心是平静的,平静而又满足。暗香浮动,呼吸可闻,是有一种气息那是陌生而清洌的男子气息,林仙子陶醉了,或说沉醉其间,只盼就此千年万年:“哎呀!”

却不料给他看过一眼!

这个可以沉默,这个不能对视,否则水波般的温柔就会化作火箭般地犀利,穿透心房,将眼灼伤!那一眼何放肆大胆,那一眼何等热烈奔放!那一眼直将方殷所有心事直接大白于天下,爱情的火苗瞬间已成燎原之势,轰将!林黛着实无法承shòu,林黛飞快抽出了手,刚自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是通通通通通通通,直欲破体扑通一下跳出胸腔!

方道士追悔莫及。

自是大为懊恼,可叹手有余温,方道士将手放在鼻端去嗅,眉飞色舞一脸陶醉状:“好香!好香!”这哪里又是甚么方郎,这原本就是一只色狼,林仙子芳心大乱犹自强作镇定状:“坐好!”一点矜持必须有,莫忘桑篱采陌上,素手轻拨动琴韵,轻嗔薄怒叱方郎:“听着!”这个不能急,还要慢慢来,方道士自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却也舍不得走开,只于案前乖乖立好作洗耳恭听状:“叮咚——”

叮咚,叮咚,小桥流水,其声欢悦。

叮咚,叮咚,柴扉半掩,田园风光。

琴声清脆悦耳,一派宁静祥和,好不郎情妾意,自是《陌上桑篱》。

林黛的琴弹得好,可说佳妙,传说琴道中的高手总能将音律化作一副画面,让人听到,更与人看到。宫商角徵羽,文武少宫商,说来如梦似幻,又是宛若真实,方殷已经看到荆钗布衣田间趣,小径围墙炊烟袅。鸟儿在飞,虫儿在叫,谁人扛了锄头走在路上,阡陌纵横格格连天青苗。采桑篱,采桑篱,篮篓成对人成双,粗茶淡饭真滋味,男耕女织共白首。

是的,方道士明白了,原来林仙子的理想,是当一个村姑。

当然,在她身边,还要有方道士这个村夫。

十指纤纤,跳动七弦,林黛的心事都是琴里,这同样是一种表白。

方殷明白了,方殷很明白,方殷感动了,感动无以复加。甚么荣华富贵,甚么功名利禄,甚么比肩王候雄霸天下,林黛甚么都不要,林黛不是贺夫人。林黛只要他,要他好好的,哪怕他是一个乡野村夫一个升斗小民,林黛都不会在乎。那样更好,于飞共效,一个村夫一个村姑和和美美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平淡如水,乐在其中,这就是林黛的理想,一个美好愿望。

一曲采桑篱,情丝也万丈。

双双不得语,泪落又四行。

林黛本是农家女,穷苦人家的孩子,从来都是过的饥寒交迫的日子,未及金钗之年父母双亡。不能遗忘的双亲,天人永隔的凄惶,许多心事终是无法遮掩,这一曲本是弹的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奈何尾声余了一丝凄凉。而感同身受的不只是身世由来,林黛和方殷都明白,小小的理想未必容易实现,美好的愿望也始终是美好的愿望。

至少此时,是这样。

静室之中,只有一张床。

甜蜜的隐忧,无数的羁绊,繁华落幕终是孤单。

没有多么香艳的场面,没有山盟海誓的话语,真真情意切切心痛,这只是一个开始。

青丝长长,情思长长,脉脉诉衷肠,只是不敢问。

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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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晴川历历

“你不是我娘!不是!”龙舞阳横眉立目愤nù

咆哮,直将手指指点在贺夫人的鼻子上:“自己儿子不管反帮外人,你,你!还有你!没心没肺,没有一个好东西!”

“啪!”一记耳光,鹤公打赏。

当然龙大太子很生气,这根本就是横刀夺爱第三者插足,林妹妹已经都要给人抢走了,龙大太子已经气急败坏了:“打打打,老仙鹤,你就打死我罢!我不活了呜啊——”有事就找玉大美人,撒泼打滚儿不二良方,可是这一次玉大美人也是沉着个脸,没有理会她这最最亲爱的外孙龙舞阳:“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呜啊啊!”

这是松风殿,门前,若非龙大太子被绑廊柱上,方道士已经死了。

贺夫人静静立在一旁,一柱香,已将燃尽。

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龙舞阳,贺夫人无话可说。已经惯坏了,贺夫人也没有办法,这不孝子若是成器,林黛也不会花落旁家。当然是儿子更亲,当然想亲上加亲,但林黛的性子没有人比贺夫人更清楚,自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柱香的时间是很短,说来就是一生一世的时间也没多长,时间将会改变一切,包括情与爱。

亲情才是牢不可破的,相较爱情而言,才是永远。

永远不变,而人心易变。

终有一天林黛会明白,贺仪是为她好,并且只是为了她好,无关其它。

箫声起时,劳燕分飞。

一柱香的时间是很短,却是明明灭灭断断续续生生世世都在烧着,这是烧不完的一柱香。

就如同一滴松油滴在了小飞虫身上,凝固了幸福时光,无法遗忘。

一块琥珀,浑圆如珠,熠熠发光。

一只小虫,悄然不动,须眉宛然。

山盟海誓没有,订情信物总是要有的,方道士早有准bèi

:“这个,给你。”

这个,是方道士捡来的。

在路上。

这个不值钱,既非金珀香珀,也非血珀水珀,只是一块淡黄晶莹的虫珀。也能值点钱,黑黑的小虫就在里面,以纤弱的体态鲜活的身姿,用生命赋予了珀之魂韵。很有意义啊,海枯石也烂,方道士的心永远不会变,就如同琥珀里面的小虫。也很难得,方道士本就是个一穷二白的,无论值不值钱,这已经是方道士身上最最珍贵的东西了。

林仙子哭了。

不是感动的。

林仙子一见之下又是泪落两行,这也是一个水做的人儿:“孑然一身,永世孤独,这,就是你说的小玩物么?”

方道士眼前一黑!

又一次追悔莫及。

不是这个意思啊,不是的!方道士是想解释一下,可是林仙子已经哭了。

说了小玩物,终归是拿不出手的:“不是不是,是这个!这个!”

好在一颗红心两手准bèi

,永世孤独的不要,怀里还有一个心心相映的:“你看——”

是一块石头。

其色灰白,纹路淡淡,形如两颗心并于一处,交融三分。

这个,也是方道士捡来的。

在河沟里。

作为叫花子出身的方道士,总是有一种捡破烂的情结,这个更不值钱。

却有非凡意义。

林仙子一见,果然很喜欢,而且很欢喜,当下破涕为笑:“方郎,方郎,难为你有心——”

手相牵,心相连,好事儿就要成了。

不如亲个嘴儿。

方郎意乱情迷,眼见那一双嫣红可爱的唇瓣,只想凑过去亲上一下。

就那么,轻轻地,一个吻。

可是不成,不成不成,方郎再一次严重地警告自己,不能过于孟浪,以免唐突佳人。

非礼,非礼,来而不往非礼也,就在方道士脑子里面天人交战一颗心痛苦挣扎纠结万分的时候,林仙子也拿出了早已准bèi

好的礼物:“黛儿笨手笨脚,也不会绣针线,哎!”

是一方手帕。

素底黄花,鸳鸯手帕,巧手绣得,送给方郎。

方郎一见,泪落两行。

针引线,线织布,只因八口缝缝补补。

你问我,我答他,大为一人思思量量。

那不是鸳鸯,那是落毛的凤凰,那不是谦虚那是一个事实,林黛根本不会刺绣。

所以绣出来的鸳鸯丑得可笑,双双古怪非常。

所以会刺到手,左手,拇指和食指。

素绢红梅点点,却无树无枝无水无波,别无物,是为心血点鸳鸯。

这个值钱,无价之宝,当然只是对于方殷而言:“黛儿,黛儿,这可真是,难为了你!”

珍而重之,好好收藏,订情礼物交换过,双双黯然两心伤。

箫声终起,清凛之意,入耳惊心,绕梁穿肠。

“山高水长,好自珍重。”林黛已然平静下来,抬手,轻抚方殷的脸庞,微凉的指尖划过一道挺拔修眉,柔情点化了道道的伤:“方郎,方郎,来日莫相忘。”如果这是永远,那有多么地好,可是悲欢离合,人生就是这样。脸上是有点痒,心里淡淡惆怅,方殷自也心中万分不舍,可是不舍又能怎样:“我知,我知,黛儿,你也一样!”

情关历历,来日方长。

金玉宫外。

牡丹神侠大马金刀坐在一方山石之上,伸个懒腰,长长打了个哈欠:“这边,这边,轻一点,轻一点。”是的,牡丹姐姐累到了,而且是有大功劳,无禅在给她捶背:“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方殷大哥怎么还不出来呢?”牡丹嗤鼻摇头,拿眼斜睨空荡荡的大门口,啐道:“那方坏水儿,花花肠子多着了,且出不来,就等着罢!”

“方殷大哥!”无禅欢喜大叫,一拳险些牡丹捶死:“啊呀呀!死无禅!”

方坏水儿出来了。

看他神情沮丧一副倒霉样儿,牡丹当下便就一喜:“我说,你那林妹妹,见着了没?

“没。”方道士一脸愁云惨雾,看上去可怜兮兮快要哭了:“哎!”

牡丹姑娘大喜,却不动声色,恨其不幸怒其不争指点道:“我就知dào

!你个废物,哈哈!活该!”其实牡丹不大喜欢林黛,牡丹见不得她那副冷若冰霜自命清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对于装模作样的人牡丹一向都不大喜欢:“不怕不怕,跟我回家,我六姨家的七堂妹和八姥姥家的表侄女那可都是大美人,回去我给你说和——”

牡丹大姐可是个热心肠,这个不成还有那个,方道士艳福不浅。

当然,牡丹已经三年多没有回家了,也许七堂妹和表侄女都已经嫁人了:“完活!走人!”

一声令下,打道回府。

当然牡丹是一个孝顺的姑娘,三人此行当去翼州牛家,不在话下。

千里寻夫,落跑和尚,小两口儿也该回门儿了。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林那个,林妹妹要躲着你呢?”无禅极为不甘,却不知他的方殷大哥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不为什么,无禅,上清山,翼州城,你去哪里?”之所以不和牡丹说,因为牡丹是个八婆,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话!自是去我家!好你个方坏水儿,这还反了你了!我告sù

你——”

敢问路在何方,左右也是脚下。

“哈哈!”来时满腹心思,去时意气风发,方殷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走着!”

十二 蚂蚁小孩

龙凤客栈。

武林大会结束了,龙凤镇上便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是有三分余韵,茶余饭后的回味,十二年一度,人生又有几个十二年。

三山五岳,四海豪杰,各路英侠早已远走,大厅里食客寥寥,街上也是行人无几。

残羹剩饭,酒是半酣。

一个道士说道:“无禅!和我走!”

一个姑娘叫道:“无禅!听我的!”

一个和尚,左右为难:“这,这,呃,方——”

无论如何,这三个人都已经是名人了,而且是大名人。

这一顿散伙饭就是店老板白请的,请这三个人白吃白喝,这很能说明问题。

名人嘛,走到哪里都吃得开:“死无禅!你有胆!”

无禅和尚很抢手,不过,无禅还是想和方殷大哥走:“方殷大哥,无禅听你的!”

“哈哈!”方道士已有七分醉意,得yì

洋洋拿眼斜睨牡丹:“看罢!这就叫亲兄弟,哈哈!兄弟如手足,女人哎呀呀呀——”牡丹神侠已然暴怒,当下拍案而起,将兄弟二人一脚一个踹翻:“一个窝囊汉,一个傻瓜蛋,去死!都去死!”动辄要死要活,出手稀里哗啦,母老虎气极生疯,当下桌子也一把给它掀了:“小二!结账!这散伙饭老娘不吃了!”

明明说得好好的,转眼双双反悔了,这方坏水儿果然不是个东西,无禅跟着他就学不了好儿:“不得了!不得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二没敢过来,店老板过来了:“了不得!了不得!女侠息怒,息怒息怒!”好心请顿客,招来煞星了,牡丹女侠原来就是牡丹神侠,发起火儿来那是六亲不认的:“干你屁事!滚开!小心溅你一身血!”

动刀子了。

店老板飞快逃离。

一刀宰了方坏水儿,再割下死无禅的两只耳朵,必须的!

“好罢,依你。”方道士不想死,当然方道士也只是开个玩笑:“我去上清,无禅和你回翼州。”这就对了,牡丹当下转怒为喜,方道士去哪里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好了好了,没事儿了,掌柜的,拿着!”牡丹姑娘是名门望族,大家闺秀来着,当然不会吃白食,打坏东西管赔的:“上酒!上菜!再来一桌!”

一大锭,金元宝,牡丹不差钱。

三人行程定下,纷争就此作罢,无禅和尚本就是个任由摆布的,再说去哪里也无所谓。这是散伙饭,方道士当然不会随他二人去翼州,翼州在东,上清在北,三个人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心下着实不舍,三人都是一般,尤其无禅。兄弟二人总是聚少离多,所以无禅才会说无禅听方殷大哥的话,无禅知dào

结果,无禅自有所觉。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少顷酒菜又上来,三人却也没了吃喝的兴致。依依惜别,凝眸相望,方殷还沉浸在与林黛分别时的那一刻,七分酒意又化作黯然的愁与无尽的忧。无禅是想说话,却也无话可说,对于方殷大哥无禅总是敬重且爱的,离别之际心下自是十二分的不舍。一时气氛有些沉闷,好在还有一个牡丹,活跃气氛本就是牡丹女侠的拿手好戏:“听我说!听我说!”

说说说,自也没人和她抢,说的是,隋末唐初风尘三侠,红拂李靖虬髯客。牡丹女侠这是要效法先贤,带领无禅和尚、方道士开天辟地,去做一番大事业了。红拂女当然要排在前面,因为牡丹自比红拂,无禅相公就是李靖了,方道士只能当虬髯客。当然闯江湖,当然打天下,当然威风神气的名号必须得有,是为:风尘三神侠。

是的,鲜衣怒马,争霸天下,从来都是牡丹的理想。

可是方道士不想当虬髯客,方道士想当卫国公李靖,可说狼子野心,图谋不轨。暗恋暗恋也就得了,怎能明目张胆争抢呢?虽说牡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大方高贵端庄贤淑,可是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不能随便易手了。当然牡丹认为,天底下的人,但凡是个男人,没有人不暗恋她。当然无禅没有意见,方殷大哥说无禅是虬髯客无禅就是虬髯客了,尽管无禅根本就不知dào

那甚么风尘三侠——

无禅至今没有长出胡子,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更奇怪的是,这里正说着风尘三神侠,楼里忽然进来了一大一小两个怪客。

怪客之一,十来岁年纪,两条鼻涕茁壮如龙,目光呆傻:“糖葫芦姐姐!糖葫芦姐姐!”小怪客张开两手跑过来,欢喜大叫神情激动:“我是小小!我是小小!”小小,就是小小,小小还自认得给他糖吃的好心大姐姐,小小想让她抱一抱。可是牡丹早已忘掉:“甚么糖葫芦,去去去!你个小屁孩儿,脏死了!滚开!”小小一呆,又蹬蹬两步跑到无禅身前,眼看着小嘴儿一扁就快哭了:“和尚哥哥,我是小小啊!我是小小!”

无禅没有理他,无禅心里奇怪:“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厉无杀?”方殷来不及奇怪,只一眼便就寒毛倒竖,头皮发麻!

“大舅舅!大舅舅!”小小大哭,委屈万分,大张两臂呼呼飞跑,投入了大怪客的怀抱:“呜呜——啊啊——”

大怪客就在门口,一把抱起小小,拈了衣袖缓缓给他擦鼻涕。

看。过。去。

乌发披散,一袭黑袍,鼻直唇薄,颊若刀削。

赤足,身无余物。

他不是厉无杀,他比厉无杀要老,他是厉无咎,形容与厉无杀一样冷漠。

更冷一些。

他是真龙教地府府主,杀手之王,厉无咎。

走。过。来。

谁也不能欺负小小,小小是个好孩子,没有杀过人。

他是抱了小小端然就座,旁若无人,漠然俨然宛若众生之主,一语不发。

狂妄!大胆!讨厌!作死!这激怒了牡丹,对面坐的正是牡丹神侠:“你这——”一字刚刚出口,一手将将抬起,冷不防另一只手给人抓住:“哎呀!方坏水儿!”方道士果然狼子野心,当着无禅和尚的面儿这就已经开始动手动脚了:“咳!”牡丹姑娘一时又惊又喜又羞又恼又爱又恨:“放开我手!你,这,有病罢你!”

方殷的手上全是泠汗。

四下已无人,无一人,掌柜伙计食客们全都不见了。

“咦?”如果没有无禅,牡丹就死定了:“哈哈!这不是那个小,小,蚂蚁小孩?”

十三 杀手之王

厉无咎不是第一次来龙凤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

厉无咎每一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小小,只是因为小小,虫谷离这里并不远。

是偶遇。

一只小蚂蚁,在手心上爬:“哈哈!哈哈!”见和尚哥哥认出了他,小小很是开心:“还有!还有!”蚂蚁小孩,这个名字小小很喜欢:“你看!你看!”一只小蚂蚁,一只小蚂蚁,又一只小蚂蚁,一共五种小蚂蚁,色作黑红灰黄白,小小变戏法一样一只一只一队一队变出来,命令它们进入桌上小小用口水画的一个脸盘大小的,圈圈里。

密密麻麻,有几千只。

现在玩的是,行军打仗的游戏。

五路蚁兵,径渭分明,各于其间结成方阵,一行行一列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个好玩,无禅目瞪口呆,牡丹也大觉新鲜有趣,瞪俩大眼看将起来。

一指划过,通贯黄白:“杀!”小小一声令下,瞬间一张小脸威严无比!瞬间黄蚁白蚁二军团蜂拥而上,各沿小小划出的水痕冲上!正是狭路相逢,瞬间残酷厮杀,可说前赴后继,个个英勇无比!转眼尸骸遍地,犹自舍生忘死,小小的口水线如同一条通向死亡的甬道,蚁军们踏过脚下的尸体挥舞着螯牙惨烈搏斗着浑似杀红了眼,却无一兵一卒出格。

转眼黄白二军伤亡惨重,黄蚁尤甚,已成溃败之势。又是一道口水,援军杀到,灰蚁。三军混战,集于丁字路口,援白蚁杀黄蚁,战局又趋平衡。一时死伤无数,蚁尸叠了蚁尸,层层叠叠只于丁字路口方寸之地节节拔高,成一指般小小蚁塔。战斗在继xù

,生命在消亡,又一时白蚁力不能敌将将溃败,小小又出一指。红蚁军杀到,丁字路口变成一个斜斜的十字路口,死亡之塔仍自发展壮大节节攀高。

牡丹兴高采烈,无禅嗬嗬傻笑一回,忽然不笑了。

是有一些神奇,在这时,小小就是神。

方殷没有去看。

厉无咎在看方殷,就像看着一只小蚂蚁。

方殷低着头,默默看着腰间,方殷衣下有一柄软剑,名作墨练。

这一刻,终于来到。

似乎过了很久,是厉无咎当先开口:“血踪万里,在我手里。”他的嗓音是低沉而又沙哑的,不若厉无杀,兄弟二人是有七八分相似,但厉无杀是冷,他是淡,漠然。饶是方殷心里早有准bèi

,此时也不由失声惊呼:“老,老薛!”老薛没有死,老薛还活着,而且活得有滋有味儿,只是方殷不知:“他,他在哪里?”

厉无咎没有说话。

半晌,方殷解下墨练,轻轻放在桌上:“清州城外,十里亭,那天——”

厉无咎没有去看。

话说当前,厉无杀之死,缘由如何厉无咎早已知悉,原本不用方老大来多嘴多舌。但方殷要说,这同样也是方殷的一个心结,无关生死:“是这样的。那个厉,厉大叔,你放过薛大叔,好不好?”终于落到这一句,厉无咎静静听完,淡淡回了一句:“与你无关。”是这样的,如果厉无咎要杀方殷,不会等到现在:“厉大叔,你是个好人——”嘴巴甜一点只有好处,姿态放低一些只有好处,大拍马屁正是方道士的拿手强项:“厉大叔——厉大叔——”

这可是杀手之王,传说中的人物,天底下最可怕的一个人。

厉无咎不作理会。

说了是偶遇,厉无咎是带小小来玩的,厉无咎并不想将他怎样。

厉舅舅是带小小来玩的,吃完饭就走。

“第一名!第一名!”可是小小不吃饭,小小在献宝,好玩的游戏小小还没有玩够:“大将军!大将军!”方殷的眼角又扫回桌面上,桌面上的蚁塔又粗壮几分,形如直直一笋:“哇!果然大将军!威风!神气!”顶端一只大黑蚂蚁,得yì

摇动触须,其下尸山蚁海再无活物,果然像个威风神气的大将军:“哈哈!好玩!”

牡丹拍手叫好:“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无禅却是眉头紧皱:“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方殷探手入怀,摸出一物递过,笑着说道:“小小,小小,我们来换好不好?”

是那块虫珀。

方道士要用虫珀,换小小的大将军,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哇!”晶莹剔透的琥珀,黑色小小的飞虫,分明就是一只飞蚁,而且个头儿挺大:“好啊!好啊!”小小一见果然很喜欢,当下伸手要去抓,却又有些害羞了:“大舅舅,嗯,小小,小小——”老爷爷,二奶奶,大舅舅,三个人里面小小最听大舅舅的话,大舅舅说过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尤其小小不认识的人:“小小想要那个,嗯,那个。”

其声切切,其情怯怯,小小要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厉无咎视若不见。

当然大将军再威风神气也不过是一只蚂蚁,方道士只不过是想卖一个好而已:“小小,拿着。”小小想要,可是不敢,几番犹豫伸手去抓,可就是不敢:“大舅舅?大舅舅?”眼看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两汪泪水已在眼窝儿打转:“大舅舅!大舅舅!”厉无咎只作不见,无禅却是急了:“小小,呃,小小小施主,方殷大哥送给你的,你就拿着罢!”

“一块破石头,有甚了不起!”牡丹冷笑一声,掏出一大把金银珠宝稀里哗啦丢到桌上:“小小,过来!给你这,咱不稀罕他的!”小小看过一眼,小小连连摇头,金银珠宝对于小小来说才是石头:“呜——————————————————”

小小终于哭了,小小哭得很伤心,很委屈。

“拿着罢。”厉无咎终于说道。

这一声,有些熟悉,好似听人说过,使得方殷又是一时失神——

“啊哈!”小小欢天喜地,一时爱不释手。

无禅一般欢喜,牡丹悻悻不已,蚂蚁大将军还自耀武扬威,浑不知自家也是死到临头。

厉无咎起身,抱着小小,走了。

“石头哥哥!石头哥哥!”小小当然不要走,小小又哭了,声嘶力竭。

哭声远远传来,四下静寂无比,一时天底下似乎只剩了围桌而坐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和尚哥哥——糖葫芦姐姐——小小——小小——”

听上去,有些诡异。

半晌。

“杀手?还高手?我呸!”牡丹神侠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甚么大舅子小舅子,笑死个人!装模作样神神道道,大冷天儿的还光着个脚,我瞧也就是个啊呀!哇!”

蚁塔轰然倒塌!

却也无声无息,霎时数千蚁兵尸体将一个大将军淹没,再也不成阵仗。

旋即,就在三人注视之下,齐齐化灰,宛若堆香余烬。

其后“蓬”地烧将起来,无风自燃,灰飞烟灭。

只余轻烟袅袅,桌面完好无损。

但见一个大圈圈,其间几道口水线现身,颜色就像那黑袍一样黑——

小小,像是写了一个大大的“大”字。

而圆不成圆,如一大口,而大仍是大,看上去又像是一个古怪的字。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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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遥想当年

人归来兮。

魂归来兮。

群峰连峦,丈地之袤。

我回来了!

我回家了!

一峰如笔,弈天之高!

举目远眺,地气升为云,恍若隔世,木心化水清。

已是深秋,万木萧瑟,天地间直似只余了一人,百味阵杂万千思绪。

孑然一身,独自咀嚼。

方殷立在上清山下,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心里忽然有些想笑。去时旧痕未痊,归时新伤难消,一转眼,人已是老大不小。放飞是磨砺,小鹰又归巢,来也匆匆去也悄悄,这样也很好。回来了,回来了,方殷没有走山门,只从后山去绕那羊肠小道。山径无人,无一人,方殷要去百草峰,方殷的心情无法形容。

说过威风神气,曾经多么想要,可是现在。

每每得到失去,每每失去得到,该放下的,也该放下了。

风吹。草动。

“站住!”忽而一人跳将出来。

“道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又是一人跳将出来。

双双拦在当头!

一个尖脸,一个圆脸,青衣白袜持着宝剑,分明就是两个小道:“柿子!笨蛋!”

“你个小道——”赵本哈哈大笑,袁世嘎嘎怪笑:“哪里跑!”

跑不了,跑不了,这个小道立了大功劳,比天还要大,因此赵本袁世在这里等他:“赢了!赢了!”二人击掌为庆,一时眉飞色舞。柿子笨蛋赢了,大牛狐狸输了,这原本就是四人打的一个赌。这个小道士,不走寻常路,放着体体面面光光彩彩的正门不走,偏偏要从后山偷偷溜进去,这下抓了个正着:“老大!哈哈!你可回来了,老大!”

袁世欢呼一声当先冲了过去,将方老大一把抱住:“快让我瞧瞧!哈哈!瞧瞧!”没有甚么好瞧,老大还是老大:“袁世,你去!”赵本叹一口气,缓缓上前:“说好了的!”袁世瞪过一眼,似是很不乐意,还是撅着嘴飞快跑掉:“方殷回来了——方殷回来了——”

往山下去了。

“此路不通,请走山门。”赵本拿腔拿调,往下虚虚一邀:“方真人,请——”

方殷哭笑不得:“赵本,你这——”

“走走走,走着说!”赵本似是急不可耐了,扯着方殷就往山下走:“你倒有空儿和那林妹妹谈情说爱,大伙儿可都在等着你了!”

“林,林妹妹?”方道士傻掉。

非但林妹妹,万鹤谷中武林大会,方道士身上发生的事情早在上清传遍,赵本袁世已在这里等了七天:“听说你登上了凌云台?听说你打败了燕悲歌?听说你更智勇双全独挑真龙教?听说那龙真——”听说方道士已经是一个高手了,而且是风头正劲名震天下的高手,已经是,方大剑客了。百闻不如一见,赵本当然不服,是骡子是马还是要拉出来遛,下了山当场便就——

前望似无尽头,曲径通至天上。

同样的路,再走一遍,总会让人生出许多不一样的感慨。

落叶随风,有青有黄,两个人是一前一后,双双走在时光的长廊。

及至半山腰,一人已是吼声如雷当先飞奔而来:“妈个巴子!你个龟孙!可教老子好等!”

胡非凡,还是那样粗鲁,热情而赤诚:“通!”

一拳狠狠擂在胸上,方殷几乎给他打到吐血:“哈哈!老胡!”

其后袁世,其后牛大志。

袁世一般大呼小叫,牛大志也不说话,只笑。

却见赵本面色阴郁连连叹气,嗤鼻摇头跟在后面,兴致不高。

方大剑客,不是盖的。

说笑一番,胡闹一番,兄弟五人把臂上山。

上清。

上方蓦然出现一物,方方正正头大脸宽。

山门无门,牌楼为户,石梁石柱石楣,端端正正刻两大字:上清。

山门还是山门,鲤鱼跳过龙门,玉清宫已在望,钟声阵阵回荡——

一将登顶,轰然大响:“方殷!方殷!”“方师弟!方师弟!”“是他!是他!”“回来了!回来了!”人潮人海般的场面方殷见到过,山呼海啸般的动静儿方殷听到过,方殷只是不知dào

,上清,竟然有这许多的人!好大一片广场!恁地一个福地!乌压压挤满了人,怕不有几千人!不只上清门人,也不止上清的人,伙工花匠香客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踮着脚尖儿齐齐看着一个人——

正是方殷!

方殷惊呆了,方殷不能相信,这些人,这许多的人,都是来迎方殷的么?值得么?方殷也配么?方殷不配,然而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一双双的眼,同样情真意切的脸,友爱关爱慈爱疼爱地对着方殷,看着方殷。方殷是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句话生生鲠在喉咙里面,终是怔怔发呆,直若一梦。然而当先一人,大袖飘飘,虎目短髭长方脸:“小杂毛儿,有你的!哈哈哈!”

这是沐掌教,这是老杂毛儿,方殷心中温暖,却没有看过去——

师父也在。

他的眼角又多了几道皱纹,他的模样又苍老了几分,他的头上又多了不少白发,他老了。

他在笑,看着方殷,还是那样一张,长长的马脸。

开心的笑,欣慰地笑。

眼中只余一人,那就是师父啊:“师父!”

师父师父,如父如母!方殷冲上前去,眼前早已模糊,只叫得一声便是泪水长流:“扑通!”

便就当头跪倒:“师父!师父!呜,呜呜——”

正如同小小,方殷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本也无事心中平白生出许多委屈:“我,我,方殷,方殷——”这不是方殷第一次下跪,上清峰,太清殿,九叩祖宗灵位,三拜师父长廉。这不是方殷第一次跪拜,但世上的人,活着的人,也只有吕道长,方殷的双膝从未屈于旁人,无论何时不管谁人:“师父,方殷回来了,回来了!”

这大大出乎了吕道长的意料之外,吕道长大吃一惊,当下抢上便扶:“使不得!”

“使得!”沐掌教大为眼红,当下一把拽住吕道长:“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小杂毛儿可是真心实意的,方殷!”

是的,这是回是真心实意,再行,三叩首礼。

吕道长潸然泪下。

低头喧声不入耳,触地通通又惊心!

泪落黄土背朝天,天目昭昭泪满襟。

奉恪吾,传道受业解惑者,恪吾之道天必予之。

当存真,顽劣的小徒终于长大,千年的铁树也能开花!

恪吾剑断,师徒同心。

十五 无盐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方道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教人恨他的时候恨到骨头里去恨得牙根都痒痒,爱他的时候又爱到发疯。

吕道长就已经发疯了。

今天,是吕长廉有生以来最最高兴的一天,扬眉吐气,荣光无限。

仨头磕完,师徒二人搂肩抱背扬长而去,留下了一大堆人。

所有准bèi

好的庆祝仪式全然作废,沐掌教还准bèi

了八大篇演讲稿来着,也没有用上,扫兴之余难免大发牢骚:“散了!散了!人都走了,都还傻站着做甚!”却没有人动,都在傻站着。当师父的看着徒弟,感觉颜面无光,当徒弟的在看师父,感觉颜面无光,不当师父不当徒弟的在看着师父徒弟,感觉师父徒弟一般颜面无光。

有最威风的徒弟,就有最神气的师父,吕道长也不管他这个那个了。

曾经的驴尾班,一众青年道士,眉飞色舞,回了五子峰。

一荣俱荣,五子峰的长老道长道士随之离去,一样容光焕发如同的了胜仗。

一损俱损,剩下的,就不提了。

就是这样的目无余子,吕道长已经不是咸鱼翻身,而是鱼跃龙门了。就是这样地目中无人,就连袁姑娘方道士也没看到,更没看到她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就是这样,事实上是,方殷已然名扬天下,作为上清新一代,可说千年以来,甚至放眼天下也是极为罕见极为难得的,最最年轻有为的,最最杰出的,最最不凡的一个道士!

时于正午,如日中天。

这一天,师徒二人形影不离,似乎是有说不完的话。

白天说,晚上说,大半天过去又是一整夜,就在一方斗室之中,师徒二人彻夜长谈。

直至一线淡白曙光起于地平线,刺破了朦胧而瑰丽的天。

百草峰。

“咔!”灵秀和尚一刀下去,将一根木柴劈作两半。

“嗒。”一枚黑子落下,宿道长抬头望天。

“哎——”孔老夫子叹一口气,一个一个拾起桌上的白子:“又输了。”

两个人在下五子棋,一个人在烧火做饭,还有三只猴子在睡懒觉。是一百零八一家三口。百草峰已经不是当年的百草峰,一百零八一家是这里的主人,宿道长的卧室已经被霸占了。好在还有三间房,三个人挤挤也能凑和着住,现在的情况是:宿道长睡机关玩物房,老夫子睡药草虫蚁房,灵秀和尚睡柴房。

灵秀和尚地位最低。

没办法,无论按照年纪来论,还是按照棋力来论,灵秀都不行。宿道长就是一个天才,老夫子已经很久都没有赢过他一局了:“不玩了,玩不过你。”老夫子和宿道长接触越多,就越发xiàn

宿道长的深不可测:“灵秀,多做三个人的饭。”灵秀和尚从柴房里探出头来,奇怪问道:“怎有三个人?不是一个人?”

不是三个人,也不是一个人,是一头驴:“恩啊——啊——”

方道士,终于回来了。

是在大清早,落叶静悄悄,喀吱喀吱喀吱,方道士打着哈欠回来了。

长发凌乱鬓角,露水染了眉梢。

二人视若不见,还得说是灵秀和尚:“哟!方大剑客,你可来了!”

说来挤眉弄眼,也是阴阳怪气,方道士也不理他,径直走到老夫子身前:“孔伯伯——”

一句就是千言万语,是的,孔伯伯终会给方殷一个交待:“是个什么字?”

“笑。”方殷在笑,强颜欢笑。

“哈!”老夫子打个哈哈,摇头晃脑道:“心口不一,不得真意。”

是的,方殷不想笑,方殷只想哭。

其实方殷来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一个人立在远处默默望着,望了很久。

孔伯伯,愈加苍老了。

“宿师叔。”方道士,恭恭敬敬说道。

宿道长还是那般模样,不带一丝烟火气,恍似岁月不留痕迹:“坐。”

方殷不坐,还有一个:“灵秀师父。”

灵秀嘻嘻一笑,转身进门:“多添半斤米,再来水一瓢。”

一切都是那样淡然,而自然,方殷回来了也就回来了,没有什么。就像是熬在锅里的大米稀饭,味白而寡,清香淡淡。不同的是,方殷的轻松只是故作轻松,方殷总是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不知为何。小草屋,小方桌,小板凳,小小的世界大大的温暖。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闻着灶火草木泥土的芳香,方殷只疑此时又入梦境:“吱吱!吱叽!”

小一百零八蹿了出来,飞身跃上桌面:“吱叽!吱叽!”

一、二、三、四,有些奇怪,多了一个猴人。

小一百零八立起身来,颇为警觉地看着那个猴人,并吡牙舞爪,大声吓唬他:“嗷呜!”

是的,小一百零八才是这里的王者,太上皇,王中之王。

岂不知,那猴人是个傻的,只傻里傻气瞪着俩眼看过来,一脸不知高低死活的样子。

太像了!方老大见到一百零八的时候,一百零八也是这副模样。

“吱叽!”神猴二代怒了,当下蹦将起来一把挠过:“嗷嗷嗷嗷!嗷——”

大老虎变作丧家犬,摸着脑门儿嗷嗷惨叫,却是挨了一个脑嘣子:“作死么,小毛猴儿!”

王者归来,小一百零八的好日子到头儿了。

一声怒吼,恶风惊起,九九疯了也似蹿将出来凶狠地吡着牙猛扑过去:“吱——”便就给方老大一脚踢中屁股飞了出去,落地打了仨滚儿,哀声惨叫。小一百零八傻眼了,这是小一百零八的小脑袋瓜儿不能想通的事情,九九自不甘休吡牙低吼怒视来人,眼神之中却也有了几分恐惧。欺了小儿,又辱娇妻,高手中的高高手一百零八终于出手了:“吱吱——”

一百零八拎着棍子,横着就冲出来了:“叽吱!”

吱叽就是吱叽,不是叽吱,你看小一百零八不听一百零八的话,这下吃亏了罢:“叽吱!”

“鸡屁股!”

一百零八一怔,重若万钧的一棒,竟而打不下去:“叽——”

“看!”

一个小小油纸包,果然三个鸡屁股:“吱?”

“哈哈!是我啊一百零八,是我啊!”那人张开两臂哈哈大笑,眼中却是泪光隐现。

一百零八怔住。

好!眼!熟!

曾经孱弱的身躯,一方温暖的怀抱,火光,红红的火光跳跃着,照亮了谁的心房?

一百零八张着嘴巴,一百零八的样子好傻。

却见他,热泪滚滚而下。

“呜哇——”一百零八大叫一声扑了过去,飞身投入他的怀抱,浑不知棍子已经丢掉:“呜哇——呜哇——”

好奇怪的声音,小一百零八没有听过。

一百零八抱着那个猴人的脖子,将身缩在他的怀里,呜呜咽咽竟是哭了。

猴子也会哭么?这已经彻底颠覆了小一百零八的认知。

要问一百零八最爱谁,那就是他,他是一百零八的爸爸,也是一百零八的妈妈。

“叽吱!”原来他不是猴人,原来他是个神啊!小一百零八终于明白,小一百零八大为眼红!

小一百零八闪电般扑到了他的怀里,小一百零八也要!

鸡屁股,果然很香。

九九终于服了,无论九九,还是猴猴,都要归一。

“开饭了!开饭了!”灵秀端着个锅,热气腾腾的:“且吃且吃,不够再做!”

大米稀饭,满满一锅,心情好,当然要多吃一些。

吃饱了心里舒坦,身上暖和。

十六 不哭

你,为何要哭?

青云很想问问他,可是青云没有说话。

辽阔无垠的跑马地,高耸兀立的山崖,一个人,一匹马。

风,吹动了青云颈上飘逸俊美的长鬃,时起时伏,如同方殷的思绪。

望天上云卷云舒,生灭吞吐似是活物,声声话语犹在耳畔,又是一夜不成眠。

一切都已分明,水落石出。

他叫方解,解甲归田的解,字怀忠,是一个将军。

她叫殷小婉,温婉的婉,她已不在人世。

方殷,真巧。

那一年,血与水,那一年,红与黑,方殷还记得院里的那一口井,又怎能想到。

新媳妇,回娘家,带着一个小娃娃,哇哇哇,哇哇哇。

方儿,方儿,咩咩一口,方儿一口。

娘亲,娘亲!

方殷生在京城,本是将门之子,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那一年,他在坐牢。

所有模糊不清的回记再次真切浮现,所有支离破碎的梦境再度组合重演,当现实忽然明白直白地呈现眼前——

现实与梦幻,本就一线之隔。

终有一丝怨怼无法消融,那是亘于胸中长久以来的不满,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凉州城,凉州城,方殷要去问问他,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希律律律——”蓦地一声长长嘶鸣,声也昂扬势也恢宏!

“轰隆隆!轰隆隆!”群马奔腾蹄踏山谷,团团尘霾起处,滚滚若雷鸣!

却是十几灰豺,追逐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野马。

千余野马奔突如流,强劲的马蹄翻飞如铁,便于青云长嘶之时奔势略缓,首尾齐齐兜拢渐成合围之势,竟欲将十几灰豺困在里面!牛马之于豺狼,畏惧乃是天性,这是一群不同的马。但方殷知dào

,这并不新鲜,齐心合力铁蹄之下便是狮虎也将一举踏为肉泥,群豺必不能当。须臾小红马入群,十几灰豺狼狈逃窜而去,却也不容群马合围,豺性凶残更是狡诈。

方殷看过一眼。

青云就在他的身边,四蹄生根纹丝不动,顾盼之际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只是小场面,青云见惯了。

这一方天地,小小的舞台,再也满足不了青云的壮志雄心。

方殷忽然想到了胭脂。

然后自然想到了林黛。

这里有很多光棍,光棍人,光棍马,大的小的还有老的。

老夫子说,后天出发。

“青云,走。”方殷起身,长长出一口气:“陪我走走,四处看看。

四圣峰。

巨木森森,怪石嶙峋,落叶风中飘飞,舞起寥落中的丝丝寒意。

有些冷,就快要入冬了,莲花池无莲叶叶枯黄凋敝,半浮于清幽的池水中尤显黯然。

宿道长说,今年的墨莲开了三朵。

马尾巴,马尾巴,没有马尾巴,谁人簪我发?

想到袁嫣儿,方殷又一次想起了林黛:“青云,青云,她叫林黛,你知dào

么?”

青云在喝水,这里水很清。

“你会找到你的所爱,那不是我,而是她。”袁嫣儿没有说错,一点儿也没有。

那么三生石,又作何解释?

三生峰。

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乱石危崖,青云履之若平地,青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石面光滑油亮,其色淡黄浅白,只边角处斑斑驳驳,依稀可见峥嵘岁月。何以温润明亮?那是水雾厚土的滋养。何以又现沧桑?那是风吹雨打的创伤。历经白云苍狗,见证沧海桑田,石上随之生生灭灭变幻万千。三生石更像是一个孤独而又慈祥的老人,用那混浊而又睿智的眼睛看着你,用饱经沧桑的目光照映出你所有渴望和期盼,所有心事。

双宿双飞谁共我,三生三世看一石。

石是从未改变,照见只是人心。

这一次,方殷依然很紧张,这一次,又会怎样?

青云又喝了一口池里的水,这边有点热,那边有点凉,就是这样。

这一次,不一样。

石上映出一个身影,簪发,道装,淡淡的,是方殷。

淡去,淡去,淡去——

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就是空、无、一、人,再没有云山雾罩龙飞凤舞,再没有任何变化。

方道士傻了,这下,就连影子都变没了。

心如明镜台,不使染尘埃,方道士啊方道士,你的心中没有儿女私情,你的心中只有天下,你还是做一个真真zhèng

正的修道之士,存天理灭人欲,独善其身保家卫国罢!光棍的宿命,就是传染病,作为吕道长宿道长老夫子三个光棍共同传人的方道士,必须要认命!可是不是这样的啊,不是这样的,方道士心里头明明想的就是林仙子,方道士根本就无法理解也着实是难以接受:“青云,你来!”

青云来,也一样。

青云的影子映在三生石上,石与影,与青云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青云没有什么可以问,青云的路,从来都在青云脚下。

方道士,又快哭了。

也许心有杂念?还是余情未了?

小山包。

青天白日小山包,郎情妾情两欢好,幕天席地背风处,说来不巧正恰好!

“高明?”方道士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三个人,一般以为见了鬼:“啊!哎呀!”

小山包,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咳!”高道士的脸红了,干咳一声,并咽一口唾沫:“这个——”

“那个——”三妹,花容月,脸更红:“咳咳!”

三妹作风再大胆,毕竟也不是牡丹,光天化日之下正自搂抱亲嘴儿冷不防给人撞破,一时也是有点难为情:“你,你这人,真是!”眼看咬牙又跺脚,直将嘴巴撅到天边,高道士心都碎了:“三妹!三妹!你听我说——”不用说了,眼瞅着刚哄好了,一下子又搅黄了,正是情路漫漫苦海无边,这下怕又便宜高富帅了:“方殷!你这——”

却见方道士,两眼翻白,已经瞎了。

并且紧紧闭着嘴,并且两手捂住耳朵,表示自己既聋且哑。

非常之识趣地走了。

很好,很好,好事儿可以继xù

了。

“三妹——三妹——”可是三妹已然恼羞成怒,又不理高道士了:“嗯嗯,不嘛!”

且哄着罢。

小山包上,有一匹马。

她的怀里,有个娃娃。

她的额头还是那样白而明亮,她的脸庞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她看着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方殷,就像方殷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呆头鹅,怎不进屋坐?嘻嘻,还是像根木头一样,楞头楞脑的!”呆头鹅,心结仍未解,只是自以为如何如何:“呵,呵呵,袁,袁——”又当怎样称呼,怎有一丝酸楚:“好可爱的小女娃,岳师兄当真有福气!”

“你才有福气,嘻嘻!”袁嫣儿在笑,一手捂着嘴,一臂轻轻摇:“你的林妹妹呢?怎不见你带来?”方殷无语,摇着头笑,方殷的命没有那么好。小女娃,在睡觉,圆圆的红红的脸蛋就像两轮旭日,将心照得亮堂堂:“她不姓岳,她姓袁,说好了儿郎随他女生随我——”而两道黑黑亮亮,长长弯弯的睫毛,终将如烟的往事晦涩的情怀一并驱散清扫:“她叫袁来,原来的来。”

十七 老树新花

“方殷!拔出你的剑!”沐掌教虎目棱棱,威势赫赫:“起来!与我一战!”

方道士不起来,也不想与他一战。

“莫非怕了?莫非不敢?”沐掌教手持秋水剑,冷笑指点:“方大剑客,我呸!孬种一个!”

方道士盘坐于地,舒服又惬意,一百零八正拿着一把梳子,认认真真地给他梳头。

梳头,或说梳毛,就是一百零八最最亲热与爱的表达。

“好好好,好你个小杂毛!”见他一味不理,沐掌教勃然大怒:“受死罢!吃我一剑!”

天生地对,有教无类,沐掌教当然不服,这是向方道士发起挑zhàn

了。

剑尖吞吐,光寒浸眉目,方道士视若无睹,一派高手风范。

一百零八视若无睹,一派高手风范。

九九带着小一百零八去采摘山果了,老夫子和宿道长在对对子,只有灵秀和尚是个闲人:“给!”灵秀递过一把剑,是老夫子的剑,怂恿道:“不怕他!和他打!”方道士打了个哈欠,一百零八冷笑一声。终于,青云看不下去了,青云的伙伴绝不能是一个胆小鬼,窝囊汉:“噗噜噜!”

“好罢。”方大剑客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淡然道:“先说好,输了不许哭。”

“啊哈哈哈哈哈!”沐掌教仰天狂笑,笑出了泪:“好大的口气!吹破了牛皮!来!”

老夫子忽而得yì

一笑,以指作笔,一笔笔在地上勾划出一字:章。

权又作妙对,又又少半双,左右也问你,半双怎分树。

还是那个对子,这边也在比斗。

老夫子不能不得yì

,这一回,老夫子可要赢了。

转眼却见那妖道已然写出了十个字:早日奉佳音,日日多一口。

老夫子得yì

得太早,这一回,老夫子又要输了。

一把名满天下的剑,此时便在方殷手中。

灰鲨皮鞘已然磨损泛白,青铜剑柄及剑锷处亦有丝丝灰白锈色,许是年月已久使然。拔出细观,但见剑身呈深青颜色,及至中段淡青,及至剑首已是青白之色,望来锋刃如霜,烁烁微光。那是岁月的痕迹,那是风霜的打磨,这是一柄古朴而又平凡的剑,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一如眼前的老人,仁剑,隐儒。

血染长河,大江呜咽,这一把剑杀过的人不计其数。

“方大侠,留神了。”沐掌教微笑注目,却是再无一丝轻忽之色。

仁剑之前,无人可以轻忽。

而方殷的剑术,据说早已脱胎换骨。

当然百闻不如一见,当然这是一个考验,沐掌教的剑术也很高,比上清教中任何人都要高。

当然他这是在帮zhù

方殷,当然他完全是为了方殷好,方殷心知肚明。

全力以赴,打败了他,就是最好的报答。

方殷出剑,三清剑法。

盏茶时分。

“吱吱叽吱!吱!”一百零八挥舞着棍子,追着沐掌教在打。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百零八这是痛打落水狗,沐掌教已经败了。

看他胸前长短三道,那是剑划破的,肉皮都露出来了。

方大剑客负手望天,一派绝世高手风范。

青云微微点头,以示嘉许。

三道一僧一儒,在场五人都使过剑,没有一个外行人。

但真zhèng

在看的是灵秀,灵秀已经看出门道来了:“夫子,如何?”

老夫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对子是宿道长先对出来的,续上:高低还看我,一口就成章!

其间,沐掌教共使出三十三套剑法,方殷只以一套三清剑法,那一剑夹杂其间。

如同以往,无一不中。

风起青萍。

奇招,诡步,无论如何能与沐掌教一争长短,这值得方殷骄傲。

“轻灵有余,凌厉不足,机变有余,厚重不足。”还是早已弃剑多年的灵秀作出了评点:“方施主,沐真人能够迫得你出尽全力,你却伤不到沐真人,这一场是你输了。”方殷点点头,长吁一口气:“我知dào

,是他让着我。”一百零八打不到沐掌教,直累得呼呼大喘瘫坐在地,满脸都是不服。沐掌教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小杂毛儿,你服不服?”

方殷点头道:“服。”

老夫子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该我了。”

方殷的剑法,是有三样致命破绽,其一,根基犹不足。

其二,御气不为使。

其三就是灵秀所说的,花架子,小伎俩,不入大雅之堂。

当然这里使剑的第一高手是孔老夫子,孔老夫子的剑才是返璞归真化腐朽为神奇的剑。

当然这不公平,孔老夫子是隐儒,剑已入道,与哑僧定海齐名。

一根枯枝,仅尺许长,以示公平起见。

当然这也是不公平,真zhèng

的高手拈花飞叶即可伤人,何况一根枯枝。

所以限定,一个回合。

方道士,对,老夫子。

当然这还是不公平,老夫子老而弥坚,是不会让着方道士的。

公平不公平,本就是两说,孔伯伯这是要指点方殷了,方殷知dào

这个机会是有多么难得。孔伯伯在眯着眼笑,脸上的皱纹比手中干枯的树枝还要多,可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清亮,闪烁点点睿智一点顽皮的光。沐掌教,宿道长,灵秀师父都在看着,他们都对方殷很好,方殷果然是一个有福之人啊,是的!还有青云,还有一百零八,方殷年轻气盛同样有着一颗争强好胜的心,来来来,比一比!方殷已经跃跃欲试了!

且看。

“呛!”仁剑出,方殷抢攻,刚猛凌厉,一剑斜劈!

取的左颈,老夫子便抬右手,以枯枝格挡。

朽木之于精钢,断得?断不得?

断不得,方殷倏地收剑,飞退,竟是畏之若蛇蝎!

那是错觉。

枯枝已然平平,直直刺出,并无一丝花巧,极缓极缓。

就像花朵静静绽开,生动舒展无时不在,却是肉眼不得辨,当知一朝有觉——

花已盛开。

退不及三尺,枝头于颈窝轻轻一点,方殷几无所觉:“哈!”

败了。

一格,一刺,一竖,一点,岂不一个“卜”字?

一快极,实化虚,一慢极,虚为实,这一剑不止动静之机,更有虚实之道。

一个回合,已经足够。

方殷在沉思,冥思苦想,然而想了又想,一无破解之法。

“不用想了,想也没用。”宿道长坐在那里,摇头笑道:“他处处胜过你,你又怎能不败?”

十八 钧天

上清峰。

一峰如笔,书天之广,群山如棋,弈地之阔。

师父师父,还要你背我!

那峰仍似高不可攀,那峰几若入云参天,霭霭云雾中,就像一个梦。

坠落!坠落!梦里花开花落。

老仙人死了。

或说仙逝,或说羽化升天,或说老死了。

是那路,还是那一条曲折山路,级级兀立,形如巨蛇逆鳞;阶阶而上,状若登天云梯。

沐掌教在前,老夫子在后,最后方道士。

想到老神仙,方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方殷以为他还活着。

半是清醒半糊涂,不争朝夕守仙株,也许他才是天底下最最快乐的人。

一路无话。

沐掌教说,要送给方殷一把剑,剑在上清峰顶仙剑楼。也是合情合理,每一个上清弟子艺成之时都可以在仙剑阁中挑一把剑,方道士也不例外。恪吾剑断,还有墨练,其实方殷不想来。剑本凡铁,哪里又有甚么仙剑,仙剑楼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然而老夫子却是很有兴趣,这是跟着来给方道士挑选宝剑了,老夫子说,你眼力不行。

观云台。

观云台,立人志,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

万般气象尽收眼底,云山云海大地苍茫,复望天颜,终知身之渺也。

而心之为大:“欲得我术,先明我义,方殷——”

——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你,能否做到?

——成!

当年那一字斩钉截铁,然而此时再也说不出口,不知为何,只得沉默。

方殷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想远大的人,从来都不是。

方殷的视线落在石龟之首,那是方殷从悬崖上掉下去的地方,望来仍是心悸难言。

活着,已经很好了。

国难方殷,国难方殷,方殷也只不过是一个名字。

“他不像你,像他。”老夫子一语道破:“你看,越来越像了。”

他是宿长眠。

这不是一件好事,宿野道孤老山中,这几年是越来越神道儿了,妖里妖气的。

方道士才不要像他:“行了行了,恁多废话!”

仙剑楼。

楼是阁楼,不过斗室。

七步深,八步阔,左右前方三条长案,案上都是剑。案上摆的是剑,壁上挂的是剑,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林林总总大同小异,直有上千把。多半有鞘,形容古朴,天光半投,其色幽幽。亦有无鞘,锋芒毕露,一点蒙尘,不掩本色。方殷在看,眼花缭乱,方殷不知这里的剑多为上清历代先人所用,千年所蓄代代相传,并非新铸之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方殷知dào

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剑。

最适合自己的剑,就是最好的剑,恪吾剑断剑鞘还在,方殷一直带在身边。

最适合方殷手中剑鞘的剑,就是方殷要找的剑。

方殷想要再找一把恪吾,恪吾很结实,方殷使惯了,很好使。

当然,这也是一种情结。

嚓、嚓、嚓,哧、哧、哧,一把一把试,无关眼力,这是一个好办法。

老夫子,本就不必跟着来。

嚓、嚓、嚓,哧、哧、哧,沐掌教哈哈大笑,老夫子摇头叹气。

且由他试,藏经阁就在左首第一间,里面尽是古籍道经功法剑谱,二人结伴而去。

夫子爱书,甚于爱剑。

过了很久。

“孔伯伯——孔伯伯——”方道士忽然大喊大叫,似乎发xiàn

了稀世珍宝:“掌教师叔——老杂毛儿——”

“哈哈!”老夫子进屋,手里拿着几本书。

沐掌教一眼看过,同样眉开眼笑:“果然!”

方道士果然有眼力,老夫子和沐掌教都没有猜错,是那把剑。

一人有一道,一剑配一鞘,没有第二把恪吾,适合方殷的剑方殷却已找到。

因之平凡,所以错过。

因之不同,所以没有错过。

在试完了阁楼里所有的剑之后,在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最终方殷的目光还是要落回到它的身上。

准确地说,这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支顽铁。

入手便就是一惊,因为冷,冷冰冰,长剑通体是铁,无余物。

拎起来又是一惊,因为重,是很重,好重的份量,重到几乎拿它不动。

是一柄大剑,剑长五尺,柄长一尺,六尺长,三寸宽,无尖无脊,无锋刃,无杂色。

无鞘,亦无剑穗,通体墨色。

似是太素神剑,不及其长其大其宽其锋利,只厚重有过之。

这是一把奇怪的剑,方殷很是奇怪,试着挥舞几下,其重不能当,立足也不稳。

奇怪的是,这样的剑,怎生使来?

“此剑名为钧天,重三十斤。”沐掌教笑道:“好小子,有眼光!”

方殷不知,这一把剑,是为青云祖师早年所使。

“钧,三十斤也。”老夫子摇头晃脑道:“钧,平也。为四方主,故曰钧天。”

是很平,平平无奇的平,平凡到了极致,反而奇异另类。

“此剑相传为天外陨铁所制,外物不容加身,锋刃不容打磨。”沐掌教注目而视,笑叹道:“只有一样好,坚不可摧。”

既然坚不可摧,这把剑,就是天下所有剑的克星。

然而无论坚不可摧还是无坚不摧,厚失其利,重失其快,若不能使又有何用?

钧天,三十斤,不要开玩笑了。

恪吾重一些,不过二斤半,这剑由人使来就像老鼠拉车,也就看着拉风。

“哎!”方殷叹一口气,将剑放回案上。

怎能不自量力,当有自知之明,方殷已不是白日做梦的年纪。所以说方道士眼力不行,所以老夫子要跟他来:“若是你用这剑,使出风起青萍,可以和孔伯伯一战。”就是这把剑,沐掌教也认定了:“若你能用这把剑,再给老杂毛儿这么划上一道——”便就大手于胸前斜斜一比,哈哈大笑道:“以武入道,可说大成!”

那不可能。

方道士说,那不可能。

这一把剑,千年以来上清教中无人使得,金玉宫的太素神剑不过十斤重。

但青萍剑诀也不可能,但空冥神功也不可能。

但陀迦落说方殷乃是毗湿奴神转世,生来就是与众不同。

这把剑不属于江湖,这把剑只属于战争。

还是很重,还是很冷。

剑在手中。

十九 千头万绪

独孤求败出世了。

神剑一出,谁与争锋,方道士持钧天剑挑zhàn

五子峰吕道长手下十二道士,一一挑zhàn

,无一不败。

求败么,求的就是一个败。

风逝不再神奇,驴子拉了磨盘,你要他走多快?

风起青萍。

不说了,当方道士扛着剑回到百草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就像方道士的心情,就像钧天剑一样黑。

无禅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方道士忽然很想他的无禅兄弟,要是无禅来使这把剑,说不定可以——

当然方殷回到五子峰不是为了比武斗剑,方殷是去辞行。

明天早上,方殷就要走了。

天色阴沉,风很冷,似乎要下雨。

说好了,去凉州,老夫子和方殷,和灵秀,还有青云。

是时候。

本来一百零八也要去的,可是还有小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放不下。

这时候,就显出孤家寡人的好处来了。

但宿道长不会去,宿道长说了,要老死山中。

沐掌教也不会去,上清教与真龙教的千年官司还没打完,龙真就要来了。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上清的师兄师弟们,他们都很羡慕方殷,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羡慕到不得了。来的晚,去的早,说走就走中间溜号儿,这个方道士,总是得到区别对待特别关照,上清中人只有他可以到处游历或说历练,可是别人不可以。

可是方殷,也很羡慕他们。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就如同岳凌岳师兄,自万鹤谷回来就一直在闭关修练,方殷没有见到他。

沐掌教说,将来要把上清掌教之位传给他,方殷不合适。

也不适合。

暗夜深沉无边,谁人得以安眠?

都睡了,都睡了,眼睛瞪大望着屋顶,这是宿道长的房间。

那一年,那一天,方殷也曾在这里睡过一觉。

一双眼睛隔窗对望,温莹,和润,好似两轮弯弯的月亮。

直似,刚刚醒来。

他说,得到就是失去。

他说,失去就是得到。

他说,我没什么可以说的,你能够活着回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似睡,似醒,好长的一个梦。

晨曦起于东山之巅,处处煌煌映苍苍,穿过云霭照耀大地,洒下光芒万千条。

一夜的风,吹散了乌云,吹散了离愁。

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

这一天立冬,十月初二。

北方寒冷,尤在山中,早起盆里的水已然结了一层薄冰,冻得手生疼。

哗啦啦,哗啦啦,方道士猫着腰,哈着手心儿:“咝——”

在烧水,做饭。

再煮一锅大米饭,生来就是劳碌命,方道士回来了就得方道士做,总不能让小一百零八做。

一百零八立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

刚刚回来,就要走么?一百零八想不通,一百零八舍不得。

可是一百零八已经长大了,懂事了,所以一百零八什么也没有说。

“唏律律!喀嗒嗒嗒嗒!”青云立在柴房外,欢声低嘶,昂首摆尾蹄儿踏落,似是已经迫不及待了。谁当凌去志,四蹄踏乾坤,青云是有大志向的,而现下时机已然成熟。老夫子,宿道长,灵秀和尚,三个人坐在房前闲聊,有一搭没一搭。没有人伤心,聚散离合人之常情,也许真zhèng

伤心的只有一百零八。也许真zhèng

伤心难过的只有吕道长,方道士辞行的时候吕道长又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原来吕道长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方道士当时就没哭,人生就是这样,方道士已经看开了。

当然方道士昨儿晚上哭了,梦里醒时,泪湿枕衾,这个就不用说了。

不哭!

吃饭!

天下第一要紧事,天下第一要紧事!

终于泪落,泪又落,淡而无味的汤水需yào

加一点盐,哪怕苦涩。

大米稀饭,很香。

热腾腾的,黏稠清香,没有比这更好的早餐。

四个人在吃,青云在吃,一百零八在吃,小一百零八在吃奶。

可是没有人说话,这顿饭吃得静悄悄的,终归还是感觉有些压抑,为什么。

沐掌教来了。

沐掌教龙行虎步而来,沐掌教昂首阔步而来,有沐掌教在的地方永远都是欢声笑语。可是这一次,沐掌教没有说话。沐掌教看着方殷,是想说些什么,可是终归没有说。沐掌教是在笑着,可是眼角丝丝笑纹流露出些许忧虑,他的鬓边也有了丝丝白发。关于方殷,龙教主出的难题并没有难倒宿道长,反而是沐掌教左思右想嘴上不说心里嘀咕——

宿道长根本就不在乎。

也许有一天,上清教与真龙教的多年恩怨,会了结在方殷身上。

且不说,来日方长,方殷即将走向战场。

这一次,不一样,有沐掌教送,有宿道长送,有一百零八一家三口送,有老夫子有灵秀有青云陪伴,方殷不再孤单。吃过饭,就上路,一条绳索交叉缚在双肩,方殷背了钧天剑,仍将吕道长送他的青囊带在身上,其内也无余物,只几本书。老夫子在藏经阁给他挑了几本书,一本道经,一本兵法,三本剑谱。前路漫漫,任重道远,方殷要学的还很多。

寒风萧萧,落叶萧萧,天地也萧萧。

一条小径,曲折清幽。

三人走在前面,青云走在后面。

老夫子拎着一把剑,灵秀和尚背了一个筐,一百零八抱着小一百零八坐在青云背上,小一百零八今天出奇地乖。

小一百零八没有骑过马。

这不是十八相送,这是一百零八相送,爷儿俩一直送到山脚下。

两只猴子看着三个人,一匹马消失在天边,路的尽头。

那是西南方向。

二十 马蹄声声

一个和尚,站在一个丁字路口,直挺挺地。

就像是一根木桩。

顶着一头乌黑粗短的发,根根如铁,这是一个野和尚。

是了,这是无禅,无禅在等他的方殷大哥,无禅手里还拿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大竹棒。

这是方殷大哥送给无禅的,无禅舍不得丢掉。

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了一万年,方殷大哥终于来了:“无禅!”

一路走来,行人不多。

凉州是在上清山的西南方向,万鹤谷的西北方向,距此处不过数百里。

“方殷大哥!”无禅大喜,狂喜,喜极而泣:“师父——师父——呜呜呜呜——”

还有一个老施主,无禅不识得:“呵!你就是无禅!”

其实老夫子见过无禅,老夫子上过南山,那时无禅还小:“无禅,这是孔爷爷。”

还有一匹大青马,很是漂亮,威风神气的样子:“噗噜噜!”

目中无人,不可一世!

“呜呜!呜呜!”无禅呜呜哭着,扑到了灵秀怀里,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师父!师父!”

“无禅,你怎在这里?”方殷无法不奇怪:“怎就你一个人?牡丹呢?”

无禅一听这话,哭得更伤心了:“跑了,和人跑了,牡丹姐姐不要无禅了呜呜——”

准确地说,是私奔了,牡丹姑娘和他的阿乌哥骑着胭脂马双宿双飞去了,把无禅和尚甩了。

让无禅在这里等,无禅都等三天了。

就这么一直傻楞楞地站着。

无禅很饿,无禅很可怜,无禅太委屈了:“呜呜,呜呜,呜。”

从这里,一直往西,就是凉州城了。

什么情况?方道士茫然了。

无禅和尚一般茫然,灵秀和尚也是茫然,只有老夫子不茫然:“怕是,开战了。”

是的,开战了。

西凉大军围了凉州城,合围,一层一层围,四面八方围,围而困之,誓将夺之!

一路上,人们都是这样说。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须眉巾帼英侠豪客,国难当头来的不止一个两个。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凉州城就是锲在隆景朝边境与西凉国之间的一根钢钉,隆景不能失,失之西凉铁骑一举马踏中原顷刻亡国之祸。西凉势必夺,凉州并不只是一个开战的理由,若置之不理绕过凉州城大举北上必然瞻前顾后备受牵制,亦有全军覆没之虞。

此时的凉州城,关乎天下气运。

实则几人已经来晚了,十万西凉先锋铁骑合二十万西凉主力大军共三十万人马已成合围之势,两国已经开战。之所以这一路行来人马寥寥,那是因为一路路热血儿郎义勇之士早于西凉军围城之前已入凉州,比如阿乌大人,牡丹神侠,还有胭脂宝马。牡丹是带无禅回了翼州牛家,阿乌就在这里等她,无禅是等了三天了阿乌足足等了七天,阿乌哥知dào

心高气傲不知深浅的牡丹一定会来——

无关其它,这不是开玩笑,真个是会死人的!

所以无禅会在这里等,阿乌消息灵通,一切都在阿乌的掌握之中。

“哈哈!哈哈!”旁人进不得凉州,无禅可以进得,千军万马刀枪戟林对无禅来说不在话下:“大青马,大青马,你可真高!你可真大!”哭花了脸,笑弯了腰,无禅哭着哭着忽又哈哈地笑,伸手去摸青云颈上柔顺的鬃毛:“牡丹姐姐还有一匹大红马,和你正好一对,呃,一对儿了!”青云就给他摸,高昂着头眯了两只大眼,似乎很舒服的样子:“噗噜噜!”

无禅就是讨人喜欢,马也一样,不分男女不论公母,这没的说。不过这一点无禅和他的方殷大哥想到一块儿去了,人要成双,马要配对,青云的桃花运也要来了,可说胭脂劫:“无禅,你看!”方殷取出钧天剑,笑着递过:“这剑我使不动,你来试试!”饶是无禅力大,一接之下肩臂也是微微一沉:“哇!好重的剑!”说话眉开眼笑,忽忽舞了两下,又将钧天化作一根茅草,眼看着全不费力轻松已极:“厉害!厉害!这剑很好,很好!”方殷笑道:“无禅,你既喜欢,这剑就给你了。”方殷大哥就是方殷大哥,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记着无禅,无禅很是感动:“无禅不要,无禅有大竹棒,哈哈!还是这个好!”无禅是很喜欢,但无禅并不稀罕,钧天剑在无禅看来也不过是一条铁片:“呼——”

“哈哈!哈哈!”还是大竹棒,无禅使得顺手一些。

睛空万里,天是湛蓝颜色,风动四野,穹庐低垂之处淡淡灰白。

四个人,一匹马,走在路上。

不快不慢,看是悠然。

“师父,师父,无禅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师父不知dào

,你问孔爷爷。”

“哈哈,老夫子还不太老,无禅,叫我孔伯伯就好。”

“孔爷爷,无禅想不通——”

“天底下的争斗,不外一个利字,人如是禽兽如是虫蚁如是,因利相争,所以要战,所以他们要打仗。”

“是了,无禅明白了,他们打我们,是他们不好,是他们不对!”

“没有对错,只有制衡,有人在战,有人在看,说到头来还是利益的冲突,贪欲使然。”

“这,这,呵呵,是了。”

“无禅,师父问你,你去做什么?”

“是太师叔祖,太师叔祖要无禅去,太师叔祖说了无禅听师父的话,嗯!就是了!”

“无禅,听师父的话,也要有自己的想法,知dào

么?”

“知dào

!呃,知,知dào

。”

……

天地苍茫,万物萧然,处处灰白寂寥,无城郭无人烟一无鲜艳颜色,使得天愈苍古地愈博大而人愈发渺小,这一条路浑似没有尽头。呜呜的寒风就是号角,飞扬的衣袂就是旗帜,更为广阔的天地更为巨大的舞台就在前方,谁人的热血已沸腾!心之为大,天地包容,极目所望远方那一条黑灰色的峰火茁壮如龙孤高直上,勃发涌动无声咆哮,势若刺破苍穹!

父亲!父亲!如果不是他,方殷不会来。

这是一条人生的路,方殷还是走在路上,许多时候别无选择,人生就是这样。那里也许属于青云,那里也许属于无禅,那里也许属于方殷背负着的厚实沉重的钧天剑,但不属于方殷。但方殷来了,方殷还是来了,方殷不同于无禅不同于青云,不同于老夫子不同于灵秀,也不同于去往那里与在那里的任何一个人,在那一刻方殷的心里还是淡淡失落,竟有丝丝恐惧,以及对于未来的迷惘。

一曲陌上桑篱,抚的却是离殇,久久耳畔回荡,那是一个梦想。

那也是,一个希望。

二十一 殊途同归

三十万人,是有多少?

自是不少,可也不多,当人多到了一个数字的概念,也只能说是一个场面。

大场面。

大场面,大阵仗,千军万马无边疆场就在眼前,真个见到了也不过如此。

用老夫子的话来说,越大的东西,越住小了说,可以见其大。

一座古城,就像一个鸟窝。

连绵不绝的营帐,就像一粒一粒黑的灰的白的米粒,层层叠叠围住了鸟窝。

其间是有蚂蚁在走,成群成队,秩序井然。

是一鸟窝,石头搭的,给蚂蚁大军围了,从远处看就是这样。四个人在看,一匹马在看,潜伏在北边的一个小山包北面:“希律律!喀嗒嗒嗒嗒!”青云已经激动了,无禅也是一脸亢奋:“哇!”孔老夫子,灵秀和尚,还有方道士,三人一般,神情淡然。日在中天,白而寡淡,这里是凉州城外,今天是十月初九。

南边是一条江,名为蟒江,远远望去细细长长,就像头发丝一样。

东有群山遥遥在望,起起伏伏,形如微风吹过的波浪。

西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戈壁滩,无尽荒凉。

天地为棋秤,连营是棋子,一个鸟窝落于其上,已然足够大了。

凉州城。

并无天堑可守,无有地利可言,一座千年古城默默矗立在天地之间,似是江州,又不一样。何为大?何为小?若于十万八千里以外看来,不过一粒尘埃。遥望凉州古城,俯瞰吹角连营,方殷心中忽有一丝明悟,然而杳查冥冥,思之又不得。没有惨烈厮杀的场景,没有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没有猩红的血与森白的骨,城里城外都是静悄悄的,极静,似是一个空旷苍凉的梦。

何以如此?

“青云——”青云已然等不及,老夫子一声低呼青云便已冲了出去,快似脱弦之箭,一道青色流星:“哈!”铁蹄踏在坚硬的土石之上,高高昂起的头颅起伏激扬的青色长鬃,那分明就是一面旗帜迎风猎猎舞起,惊醒了一个蛰伏已久千年的梦:“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瞬间一骑绝尘而去,一往无前气势如虹,正如一支青色利箭直直而去刺破眼前灰暗阴霾:“嗡!”

洪流破堤坝,蚂蚁炸了窝,便就方殷看着青云与老夫子一人一马直直闯入敌营,就像蚂蚁窝中闯过一只小蜜蜂。一切都在转瞬之间,青云快到令人瞠目结舌,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一举冲破重围,人马始将大乱,一时战马惊嘶兵戈齐动,平静的场面被打破:“呜——呜——”号角初起,雄壮苍凉天地回荡,然而青云早已突pò

合围绝尘而去,遥不可及。

是要进城,当然老夫子先行一步,老夫子年纪大了,经不起来回折腾。

老夫子背着一筐草药,剑都没有拔出来,轻松进城。

当然不折腾,就不是青云,三人眼睁睁地看着几万人也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骑闪电般飞驰着将入城门,却又不入,一路小跑儿的的的折返回来,直于千军万马前方一箭之地,立定。那马咴咴欢嘶,头是昂着,尾巴也翘着,态度傲慢无比神情似是挑衅,和风共舞的还有那人头上一顶灰色方巾:“噗噜噜——”

这是一个响鼻儿,听来格外刺耳:“嗡!”

箭雨出,如群蝗腾空,从远处看就象一朵云,万弦齐嗡入耳分明!正是炫耀,也是骄傲,更是自信而又自豪!听说有一种东西就做箭矢,听说箭矢可以快过青云,是么?青云是要试一试,青云当然不服了,箭雨当前青云忽而返身翻飞四蹄,亦如箭般直直冲了出去!箭在飞飞飞,破空嗡嗡嗡,前头一匹大青马,后头一群灰马蜂!箭如蝗阵微有弧线,一箭之地于强弓硬弩而言并不算远,势也如影随形——

然而青云何其快,然而及远势也微,青云忽忽弛出半箭之地,又是立住。

千万利箭无一可逾,俱在青云身后,尾后。

千军万马无声息,城郭之上有骚动,人是影影绰绰似是欢呼,其上一面大旗招展迎风——

的的的,青云又悠然回返,于千军万马之前将蹄落定:“噗噜噜!”

正是威风神气,就是摆酷耍横,这甚么大场面青云是没有见过但也不过如此嘛,青云有些失望了。如果只是这样,这就不是战场,一人一马面对千军万马形如单挑形如玩闹,这已激怒了西凉大军:“嗡!”又是一声响,弦儿在嗡动,却是一箭,只一箭直直直直于其间以穿云裂石之势而来!其行笔直一线,灰黑箭杆般直,乌黑尖利的箭头正取马首!

转瞬已至三丈开外,青云方才调转过身——

青云不闪,一比高低!

青云在跑,箭在飞!泼刺刺、泼刺刺、正是闪电逐流星!

呜呼哀哉,时也命也,实则青云无虞,箭在老夫子后心尺许处:“哎!”

实则老夫子一人一马同行,老夫子伸手便可抄住那箭,可是老夫子没有那样去做。

那是一支铁羽箭,非六石之弓不能为。

一箭地开外,青云又立处,得yì

甩甩尾巴,的的踏着小碎步跑了回来。

铁羽箭,也不怎地:“噗噜噜!”

尚且有余力,况乎负一人,三番来挑zhàn

,人神是马神?

老夫子骑在青云身上,青云几乎没有感觉,似乎是二两棉花,他比小一百零八还轻。青云就那样不可一世地傲立阵前,用强健的体魄用优美的身姿牵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以及马。嘈声渐起,此起彼伏,却无一人上前。万马齐暗,黯然失色,却是四蹄如钉。惊则惊矣,不过奇异,这里是战场而这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铁血部队,大风大浪见多了,无论人马。

“嗡——”三番弦动,以为终结。

一番不过千支,二番更是一支,而这一次,是万支!

万箭齐发,士气不可坠!乌云腾空,军威可不可夺!箭如暴雨兜头盖脸扑面而来,青云扬蹄人立而起,希律律长嘶一声重重踏下:“轰!”这是箭雨,密集而凌厉,这也是箭阵,支支各司其职,一时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尽被封锁,青云是在嘶声怒吼是在电般飞弛一般也是豪气冲天无所畏惧,然而箭如雨落如同天威降至:“喀啦啦——”

哗啦啦,是雨点,喀啦啦,拨开它。

老夫子扬起了剑,连剑带鞘拨拉两下,便与青去冲破箭雨双双入城,消失不见。

城头欢声雷动,远远听得分明。

自是人头攒动,一点火焰升腾,在跳跃,欢快快,红通通——

“牡丹姐姐!”无禅大喜!

“哈哈!还有胭脂!”方殷终于看清了那一面小小的红色旗子上头,流云般变幻着的一个大大的黑色大字昭然醒目——

方!

二十二 各行其道

“无禅,去罢。”灵秀慈祥笑道,摸摸无禅的头。

青云老夫子,其后是无禅,无禅神情激动兴奋已极:“是!”单骑闯过连营,万军阵前嘶鸣,青云的狂傲野性与城头火样的鲜红生动共同点燃了无禅的热血:“方殷大哥!”是的,无禅不会忘记他的方殷大哥,无论什么时候:“无禅去了!”方殷一般笑着,又摸无禅的头:“去罢,直直冲过去,不要回头。”

这很简单,对于无禅来说。

从低矮的荒山,到小小的城门,是一条线。

直线。

无禅是会直直冲过去,沿着那一条无形的笔直的线,点与点之间,最短的距离。

冲!

单骑闯过,三军皆惊,西凉兵马已然有了防备,前方已见得旌旗招展戟林生辉。

然而这是无禅,勇而无畏的无禅:“啊——”

无禅虎吼一声跃上山头,两眼圆睁挥舞着大竹棒,就如一尾疯龙般冲了过去!但见烟尘滚滚,须臾战马惊嘶,转瞬一个和尚有如神兵天降般杀入重围,破破破破破破破!一举冲破,无可御之,夺夺夺夺夺夺夺!惊呼伴了欢呼轰然大作,刀枪剑戟齐飞凌云尘霾之上,铜头铁臂小金刚,生龙活虎不可当,说是一线就是一线直直直直的一线,无禅就那样冲了过去势如破竹生生给他闯出了一条大路——

线已成形,笔直笔直,就如同比着尺子画出来的一般。

人已入城消失不见,一路犹自烟尘滚滚。

无禅听话,无禅用的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只剩下,一个花和尚,一个方道士。

灵秀笑叹一声,方殷打个哈哈,说了各行各道,进城还有办法:“闪了!”

梅开二度,罗汉神驹,说是足够惊人,不过小小浪花。然而终归士气一挫再挫,西凉大军也是无可奈何,城头的呐喊犹如山呼海啸一阵又一阵,一浪又一浪:“白衣菩萨!方殷方殷!方殷方殷!白衣菩萨!”那时西凉千百铁骑已出城北四下搜巡,方殷与灵秀又退了百步开外躲了起来,然而呼声随风而至清晰入耳,更是惊心:“甚么?”

是傻掉了,完全不明白,方道士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们是在,甚么啊,哈!”今天是不同寻常的一天,神人神马神佛神鸟共同降至,天通地达有路无门处处是道!但闻一声清唳,一鹤西天而来,翅翼翕张风云,孤高长空万里。盘旋,盘旋,谁知高处不胜寒?飞舞,飞舞,可见我心亦悠然?三六九等不分,人人皆如蝼蚁,我自餐风饮露,你又争这口气:“哈哈!鹤兄!”

神鹤在天,弓弩不及,数十万人齐仰望,铁马金戈共觐礼——

独舞一时,投入城中。

忽而又起,直入云天,影作黑白,消失不见。

又一时。

阿乌于北方遥遥而来,负手踱步,一脸鄙夷:“废物!”

这话是对方道士说的,方道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阿乌大人亲自来迎接:“阿乌哥。”

见他神情恭敬态度良好,阿乌叹了口气,又忧郁地看了灵秀一眼。

灵秀讪讪一笑。

无论如何都是自己人,阿乌虽然不乐意也就认了,何况牡丹大将军一声令下:“去!”

各行其道,也不寻常。

是一条地道。

阿乌引领他二人东行一时,点了点头,脚尖一点:“这里。”

说完阿乌就走了,负手踱步,傲然走了。

“鸟人!”方道士暗骂一句,开挖。

灵秀看着。

是一条地道,入口在山脚,寸草也不生,又是小山包。

像一个大坟。

是一条地道,设计很巧妙,瞧来无异状,挖开才知dào



挖罢,无禅和尚杀入城中,苦力只得由方道士来做,钧天剑用在这里倒是正好。

掘地尺许,一洞渐成,色幽而深,泥沙俱下。

须臾水落石出,洞口狭小逼仄,令容一人出入,生似一个狗洞!

“这,这,这么小?”方道士两眼错愕。

灵秀一脸茫然。

人的命,是不同,有人光明正大威风神气闯进城,就有人蝇营狗苟灰头土脸爬进城,有人天上飞着来来回回全然不当一回事,就有人地里钻着不见天日耗子打洞也不如。但别无它法,也别无选择。方道士当先钻入洞中,手持钧天剑,也许其间自有天地。灵秀跟着爬了进去,两手是空空,其间天大地大也看不见——

这条地道是土行孙挖的,土行孙挖的地道从来都不能走。

又一时。

阿乌溜达回来,叹着气,填坑。

有人挖抗,就得有人填坑,人的命,是不同。

没有光明。

只有黑暗。

地下的世界,绝对安静。

实则方道士没爬几步便就后悔了,方道士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只鼹鼠,两眼一抹黑,没头又没脑。其间是有天地,还是那条地道,只容匍匐前进,还得七拐八绕。这不是人挖的地道,所以这不是人走的地道,方道士满肚子牢骚直将那还没有见过面的土行孙来回骂了祖宗一百零八代,可也再无退路——

灵秀爬在后头,只听鼻喘咻咻。

且爬罢,且爬!

好在地有钧天剑,钧天就是方殷的眼,原来这把剑真的很有用,不但可以挖土还可以探路。爬啊爬,永无止境的黑暗,爬啊爬,没有尽头的长路,鼻中闻着潮湿的土腥味儿方殷索性两眼一闭,奋力前爬!反正也是睁眼瞎,闭上眼睛果然爬得快了,嗖嗖嗖嗖方殷将自己想像成一只穿山甲:“快快快!快快快!”

“等等我,等等我啊,右,右,水——”花和尚在后头,有气无力叫道。

“该!”方殷心道,话该!嘴里哈哈笑道:“哈哈!这里没有水,这里啊咕嘟嘟!”

不是水,是泥汤。

又入泥水,刺骨冰凉,这一条路不同寻常。

“呜呜!呜呜!”有人在哭,似是蛰伏在黑暗地底的鬼物,无比怨毒:“呸呸呸!死和尚,不早说!”

“咦?花和尚?”可是灵秀不见了,花和尚也不见了。

哗啦啦,扑簌簌,两眼大睁,悄无声息。

“呜呜——哇啊!天呐!”永无止境的黑暗,永无止境地孤独,这是一条通往幽冥的阴间路:“好冷啊!好苦!”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倒霉的方道士。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灵秀和尚已经提醒过他了,逢了岔路,该往右爬。

这不是一条黄泉路,这是一条阴阳路。

一个世纪以后。

当方道士又一次大难不死重见天日,如同一个泥猴子没头没脑钻出地面以后,又被三花大太监刺瞎了眼——

“吾乃三花,来将通名!”

二十三 三花大太监!

时已过午,天光刺目。

三花背对着窗,但他的脸就是太阳,放射出炽白灿烂的光芒:“公公问话,你怎不答?”

“鬼!”方道士惊叫一声,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这个太监,不一般!

身穿红花绿底儿金丝袍,头顶镶玉无翅墨乌纱,一柄麈尾,雪白靓丽,五绺长须,飘飘欲仙,配上胖大身材将军肚,淡眉俊目团圆脸,玉面朱唇的,这分明就是一个美男子啊:“你才是鬼!黑鬼!丑鬼!”三花捏着鼻子尖声叫道:“臭死了臭死了,秀秀啊,快去给他净身!”方道士干呕一声,诈尸般挺将起来:“秀秀?净身?不是罢?”

秀秀,就是灵秀和尚了,灵秀俏立在一旁,一袭白衣,片尘不染。

真个见鬼了,方道士尽遇一些能人奇物,刚刚三花明明不是这样说话的,而是!

醇正低厚的男中音。

当然方道士总是有眼不识泰山,三花大太监,乃是:内务府第一大总管、太府监第一大首领,皇上面前第一大红人!此时就是,隆景朝第一大监军了。总而言之,天下第一大太监非三花莫属,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地位尊崇有职有权,这是方道士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了:“是净身,不是净身!你是猪吗?有没有脑子啊!”

三花又在尖叫了,每当三花控zhì

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都会尖叫,这个小道士,真是不像话!方道士终于傻掉了,在爬过迷宫一样的地道死去活来柳暗花明的时候,方道士见到了天下第一大太监三花。阴阳人,阴阳人,太监也长胡子么?男不男,女不女,方才明明就是他在说话:来将通名!吾乃三花!

人生一出戏,不要太奇异,方道士痴痴看着三花似乎已经爱上了他,于是三花心有灵犀,两个人终于对上眼了:“你这小鬼,干甚那样看着人家,你,你,你莫非——”雪白兰花指,根根短憋粗,生似五只蚕宝宝:“哎呀呀呀,羞死人啦!”这时候的三花,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女,或说一个搔首弄姿的鸨婆:“秀秀!秀秀!你看他,看他!”

灵秀面皮抽搐,灵秀也是想吐:“无禅——”

灵秀跑掉了,虚晃一枪。

留下一个方道士,一个死太监:“这个秀秀,说走就走,兔子一样,真是让人,哼!哼,哼,我的秀秀啊——”瞬间风云变色,转眼伤心欲绝,三花忽然就生生红了眼眶泫然欲滴:“狠心的郎,负心的和尚,枉我为你哭断了肠,有了新欢将旧爱忘——”竟唱上了,真是让人爱恨交加!看他神情幽怨楚楚可怜的模样,方道士一时见猎心喜:“咦?你识得花和尚么?莫非他也是你的老相好儿?”

那厢不理,唱一回,哭一回,轻挥麈尾拈须蹙眉忧思一回,又复雄伟男儿本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这声音,深厚低沉而悦耳,带有磁性的男中音:“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吟毕,注目方道士,如胶粘似漆,情深意绵长:“方郎,方郎,快快净身,来日方长!”

这是示爱了,方郎,方郎,缘愁似个长!

方郎大叫一声,吐血而亡!

净身完毕,洗个白白,屋里有水,三花伺候:“咝——哈!穿上!”

三花流口水了,三花一直在看着,目不转睛,方道士欲哭无泪:“三花公公,你,这,哎!”

三花公公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年近六旬,老当益壮:“唔,好kàn

!漂亮!”

说的是,簪发作马尾,小将换戎装!但见那,素绢袜头皂角裤,暗红缁衣黄搭膊,牛皮靴光可鉴人,软胄甲乌黑闪亮,精精神神一个小伙儿,整个儿一个英气逼人!正是人是衣服马是鞍,方道士本就是一个俊秀人物,虽不比灵秀,但胜在年经,三花连连点头目泛异彩,借为其整装之际连连揩油儿:“龙生龙,凤生凤,怀忠的儿子,本该是这样!”

方殷心里一动:“三花公公,你说——”

三花公公又不说了,三花还在摸摸捏捏大占便宜,这死太监本就是个老少皆宜男女通吃的,所以灵秀和尚跑掉了:“不急不急,我先问你。”灵秀也是吃足了苦头:“三花公公,何为三花?”方道士感觉很是别扭,但给他白嫩绵软的手指摸着又感觉很是舒服,闻着浓重脂粉气,眼见一张三花脸:“公公仪表堂堂,脂粉不掩男儿本色,可说一花。”

三花喜动颜色:“是极!是极!这是人花!”

“公公男女通吃,此为世间大爱,胸怀坦荡光明磊落,这叫人花心也花!”说白了,方道士就是来拍马屁的,老夫子和灵秀都叮嘱过,这个死太监权倾朝野是个大人物,千万不能小看了他,更不能得罪了他:“妙极!妙极!这是心花!”三花眉花眼笑心花怒放,已经忍不住又要尖叫了:“再说!再说!还有一花!还有一花!”

还有一花?葵花?菊花?方道士不准bèi

再说下去了,过犹不及:“这——”

可见难住了他,三花公公终于满yì

笑道:“公公刺绣天下无双,这第三花嘛,自是绣花!”

三花皆出,自当献宝:“瞧瞧!瞧瞧!”

一方素绢,一朵素花,白绢白花,绣的白芙蓉。

纯白色,无杂色。

同色刺绣本就极难,也无枝叶相衬,偏偏一朵芙蓉给他绣得娇艳欲滴呼之欲出,尽显拒霜弃雪孤芳自赏之意,三花公公名不虚传。方殷早知,观摩一时,却也真心赞道:“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此花形神两得,当真佳妙之作!”三花大喜,拍手尖叫道:“好好好,说得好!这叫针刺灵韵,线牵花魂!这花可是公公三天三夜呕心沥血哎呀呀,你这又是——”

素绢落红梅,心血点鸳鸯。

“这,这,这是!”三花公公惊恐地瞪大眼睛,见鬼也似:“个啥?”

芙蓉挂单,鸳鸯结伴,思思量量,佳人难忘:“不过玩笑之物,不入公公法眼。”不想,不成想,三花公公一把抢过,竟也泪落两行:“神物!神物啊!针针见血,直刺本心!”三花五雷轰顶,当场就是疯了:“十指连心,以血落情,尤为神来之笔,此人刺绣之术已入不拘形意之境,这是天人之作啊!”

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是这样的,三花自愧不如。

睹物,思人,见他如获至宝爱不释手的样子方殷有些想笑,自也笑不出。

方殷同样,泪流满面。

这是方殷和三花第一次见面,终归,方殷已经来到了凉州城。

黛儿,黛儿,我在想你,你可知dào



黛儿,黛儿,我很想你,你可知dào



“归我了!”三花破涕为笑,啪啪拍着胸脯尖声叫道:“小方啊,你放心,以后有三花公公罩着你,保你平步青云福星高照!”

二十四 相对遥遥

福星高照,鸿运当头,方道士这是走了狗屎运了,有幸得到了三花公公青睐,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何况还有方老将军。用三花公公的话说,老天开眼,方家有后,以后就是老皇上也得哄着你让着你宠着你,三花公公也得靠你多多提拔。当然三花公公是正二品大员,再给他提拔一下就要位及三公比肩王候了——

三花是一个有理想的太监,志向远大。

方老将军,辅国大将军,与三花同为正二品职,年纪也与三花相若。两个人同朝为官,同殿为臣,前朝就是老相好儿。还有一个孔老夫子,当年的孔太师,前朝正一品官,三个人是死党,一直是。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加上一个宦官,当年三人号称“孔方兄弟姐妹花”,在京城一家独大,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是三花一生之中最最骄傲的事情——

这也是三花一生之中最最遗憾的事情,方将军和老夫子一样,都是无心政事不屑权谋,否则此时的天下,仍是这三人的天下。三花公公是个大人物,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阴阳错乱不男不女,五花城的水很深,三花公公一个人就比五花城的水还要深。这一次,是三花公公抢着要来的,这一个监军,三花也是当仁不让非做不可,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功劳,而且可以平白无故捡来的,不费吹灰之力。

三花深信方老将军的能力,胜过相信三花自己。

爱兵如子,用兵如神。

三花公公说,这就是他,方怀忠,方老将军。

从三花公公口中,方殷又知dào

了他的一些事情。然而了解越多,心中越是忐忑,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存zài

争议,因为人与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辅国大将军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三无将军。三无,一为无胆,讽其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二为无能,笑其无所事事无所作为;三为无壳,这一样说得最为恶毒,说的是他只能守不会攻,总是将头缩在坚固城池的壳中。

当然还有一个称呼,那就是大父,自是一种无比敬爱的美称。

无论臧丕褒贬,美化丑化还是神化妖化,当然对于方殷来说他只有一种身份,父亲。想啊,盼啊,爱啊,恨啊,真zhèng

就要见到了他,方殷心里只有害pà

。冻得不轻,烤了半天的火,还是哆哆嗦嗦,话也说不利索。也是无话可说,百闻不如一见,当一个做了多年的梦就要变成现实,整个人是楞楞怔怔再也分辨不出真真假假,就像旁边走着的三花——

三花的脸惨白,也是一语不发。

这里,没有一个好兵,或说,没有一个好人。

一路走来,多少哄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野人,粗人,可恶之人!

他们说三花,无鸟一身轻!

“放肆!无礼!太不像话!”三花公公已经忍不住了,三花公公虽然无鸟可是有官——

身子很重!压死了他!

可是三花没有尖叫,因为三花没有办法,方老将军手下的兵就是这样的,从上到下。

一点规矩也没有。

浑似乌合之众,完全一盘散沙,这样的兵能打仗么?

三花公公摇着头,叹着气,走着。

可是方殷看到,他们的眼睛都是那样明亮。

可是方殷看到,他们的笑容都是那样亲切。

可是方殷看到他们都在看着方殷,每一个人,就那样新鲜新奇,又欣慰欣喜地看着方殷——

为什么?

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

雄壮、粗犷、豪迈、不羁,箭衣软甲长袍短褂,袒胸露臂者有之,赤足垢面者有之,头无盔,发披散,多半没有兵样子,个个痞气更匪气。这是一群奇怪的兵,就像是凉州城一样奇怪,石头房子石头街道石头城墙,大块大块的石高高低低堆砌而成,凉州城就是一个石头城。大块头,粗线条,简单到了极点平凡到了极致,却是默然起立,无尽威压!

凉州城,有门,东南西北各一,却无半块门板。

竟似,可以随便出入。

凉州城,没有百姓,城里全是兵,一个个的将士,清一色的爷们儿。

偶闻战马嘶鸣,却也不见其踪。

青白黑灰的颜色,简单杂乱的风格,目光所及方殷只觉样样新鲜,却也不待细观——

一一走过。

是的,无需三花公公引路,他们目光为方殷指明了道路。

只有一个原因,方殷与众不同。

早见一面大旗,猎猎风中飘扬,红底黑字如流云变幻可就是那方方正正的,方。近了,近了,旗杆白钢所制,海碗口粗,长及十丈,闪耀微微刺目的光。近了,近了,偌大一片广场,大旗立在中央,遥遥欢声笑语入耳,时而轰笑一浪一浪。近了,近了,一个石台立于东方,老方又在点兵点将,一直点到两万多个,西边来了一个小方——

“爹爹!爹爹!”谁人在叫,心中山呼海啸!

方殷叫不出口,大笑轰笑狂笑声已将他淹没,方殷哭不出来,他就坐在那里看不清他的模样,一身青红戎装皮靴软胄正与方殷一模一样!龙生龙,凤生凤,这是三花公公的安排,三花公公心灵手巧通得百窍:“不急不急,咱先瞧瞧!”三花公公在笑,所有人都在笑,又有甚么好笑,又有甚么可瞧!是要瞧瞧,必须瞧瞧,瞧瞧这不一样的兵,不一样的将,不一样的战场不一样的道:“不要!不要!哈哈哈哈,打死也不要!”

“功名不要,利禄不要,金银不要美女不要,你又要个鸟!你又要个毛!”

“兵戈不兴!天下太平!”

“我呸!我呸!不求荣华富贵,何必要上场战?你这提心吊胆缩着脖子当王八,人家达官贵人酒足饭饱搂着病人睡大觉,傻不傻?值不值!”

“我呸!我呸!我呸呸呸!管他达官个鸟!拔他贵人个毛!为了万民,为了百姓,傻也值!死也值!”

“反了你了!胡说八道!你是隆景朝的兵,这是大逆不道!”

“我是百姓的兵!我是大父的兵!我为黎民苍生!我为乡亲父老!杀!杀!杀!”

“掉脑袋,怕不怕?”

“怕!怕!怕!”

“打不过,跑不跑?”

“跑!跑!跑!”

“无胆无能又无壳,这个笑完那个笑,乌龟王八守城里,不知牢靠不牢靠?”

“要糟!要糟!哈哈!乖乖不得了!”

“父子的兵,兄弟的情,咱就给他看一看,谁才真个不得了!”

“大父大父!大父大父!”

万众一心,山呼海啸,这是一种极度的崇拜这是一种狂热的状态,方殷没有见过谁人能够受到这样地拥戴!实则他只是坐在那只,也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微笑着,慈爱地,就像是看着一群调皮的孩子。台上说话的是一个青年将领,明盔亮甲英气勃勃,方殷不识得他可是他却识得方殷:“今儿个咱家大喜,多了一个兄弟,他!是!谁!”

“方殷方殷!方殷方殷!”只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识得方殷,方殷是他的儿子。

而且是唯一的,亲生的儿子,所以他是与众不同:“哗——”

欢呼冲天而地,掌声滚滚雷动,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用最友爱的目光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方殷,就如同他是一个载誉归来的多么了不起的大英雄!方殷当不起,方殷又没有做什么,那一刻方殷只觉满腔热血霎时涌上一张脸火辣辣烧将起来也似,竟是羞惭,无地自容!甚至不敢去看,只得低下了头:“我,我,我——”

“怀忠啊——怀忠——”耳中听得,三花公公在尖叫:“这是咱的儿,咱的儿啊!”

哗啦一声响,闪出一条道,是在眼角,却是一条——

光!明!大!道!

二十五 亲恩

方老将军不喜张扬,个性沉稳内敛,而又低调。

他是波澜不惊,目光平静如水,也许只是表面上,谁又知dào

:“来。”

只一个字,他走了过来,又走了过去。

没有水深火热的情感,但也许是海底沉睡了千年的火山,谁又知dào

:“哦。”方殷已然失去了魂魄,随了他清瘦微微偻佝的背影,风中花白飘拂的发,怔怔地走。山呼海啸是在身后,全不入耳,城楼石级是在眼前,也只不见,手中沉重的钧天剑也似失去了份量,轻飘飘,轻飘飘,方殷只觉漫步云端恍然如梦。

只有三分像,眉目依稀辨,他是长方脸蛋,方殷下巴更尖。

形神俱似者,双双丹凤眼。

父亲!父亲!但这一声父亲,是等闲叫不出口的!

父子二人登上城楼,三军恭立行注目礼,忽然天清地寂,一时再无声息。

三花蹑手蹑脚跟在后面,也是大气不敢喘一口,小心翼翼。

无规矩,不成方圆,方老将军手下的将士,规矩是在骨子里:“呜——”

不是号角,是风声,风凛凛,狂野肃杀之意!

看!

方老将军没有说话,他要方殷看,用眼看,用心看!

那就看罢,看!

登高极目四望,始知万千气象,煌煌日在西天,方殷放眼东方!旌旗就是风帆,连营就是波浪,刀枪化作森林,大地化作海洋!在这时,远处看来的鸟窝脚下的凉州城更像是大海之中的一个小小孤岛,在这时,三十万大军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方殷才算是初步有了印象,在这时方殷才醒觉过来这里是战场啊这里是战场,真zhèng

金戈铁马纵横疆场的大阵仗!

火与水,血与泪,久久沉睡在心底的记忆在苏醒,鲜红刺目的血染就的白昼,肆虐无边的火点燃了黑夜,可是好冷啊好冷,那孤独恐惧的阴冷黑暗从来不曾遗忘!生与死,阴与阳,早已模糊不清的场面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是那样活灵活现,却将心锥地百孔千疮:“方儿,方儿,我的方儿,我的方儿——”

“娘!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方殷不觉泪流满面,却已红了眼,欲将开口又是无声,生生咬破唇!悲苦难以自抑,怎不心生怒恚!黑夜中哭着的孩子啊,流落街头的小叫花,是谁夺走了方殷的一切,是谁!活着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是啊是啊陀迦落没有说错啊,留给方殷的可不就是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折磨:“啊!啊!啊————————————————————————————”

方殷仰天狂吼,热泪滚滚而下!

痛快!痛快!尽情地发泄罢,吼破了喉咙吼出了血!压抑太久苦闷太久,可不就换来这一声吼!是时候,是时候,就是这样的人,眼前这样的人,是他们毁了方殷的家屠了江州城,他们狂笑着挥舞着刀,肆意屠戮将人视作牛羊猪狗!痛快!痛快!他们想必是很痛快,那么方殷也会还给他们一个痛快,他们既然要来杀人想必也是做好了被杀的准bèi

,方殷会杀死他们将他们全都杀死,一个都不留:“呼——”

钧天剑含恨挟怒全力斩出,劈山断海之势惊天动地之威:“扑。”

就是一声钝响,石头掉了点皮。

好硬的石头!

“哎!”有人叹气了,两个人,同时在叹气。

“可怜的孩子,命苦的人儿!”三花叹气,是可怜他。

而方老将军叹气,是有些失望:“方儿——”

他终于说话了,可是方殷不应,方儿不是谁人都能叫的!方殷的手在抖,虎口已被震裂,方殷的心在颤,方殷不去看他!是的!他应该给方殷一个交待:“薛万里有恩于你,你要记得报答他。”说的却是老薛,方殷又怔住,只听他说道:“方殷方殷,父姓母名,当年我给你起的名字也叫作方殷,你知dào

么?”

方殷不说话,咬着牙,红着眼瞪着他!

这些方殷都知dào

,老夫子已经说过了,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

一点也不巧!

“薛大侠送你入了上清,沐掌教又给你起了字号,存真存真,哈哈!很好很好!”

方殷不说话,紧紧咬着牙,红着眼流着泪瞪着他!

存真存真,一点也不好!

“你可知,为父与你取字名为纪之,何意?”

是啊,方殷原本有姓有名也有字,方殷,方纪之,方殷应该明白。

可是方殷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

“丝缕有纪,似水流年,今日距小婉死时,十八年两个月一十三天。”

他是娓娓道来,何其云淡风轻,却让方殷恨他恨他更恨他,他是没良心!无情无义!

铁石心肠!

“你本京城人氏,世袭武将之家,小婉的墓是在京郊皇陵之外,你看——”

是一灵牌,怀中取来。

直至灵牌现身,方殷终于崩溃,那是白底红字可不就是两道血泪:“娘!娘!娘亲!”

亡妻小婉之灵位。

夫谨立。子纪之。

一时无语,一人放声大哭,一人终于落泪。

父爱如山,母爱如海,方老将军流过的泪早已成河,只是方殷不知dào



三花都知dào

,这些年来怀忠总是将灵牌带在身上,无论去哪里。

而且不是一道,是两道。

方老将军只有一个妻子,也只有一个儿子。

隆景三年秋,江州屠城三日,那一处宅院早已毁于战火夷为平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原本就不是方姓的人家,那是殷家的宅子,现如今早已另起门户,方殷自是找不到。而那时,方老将军是在坐牢。而方殷小时候,三花公公都抱过他。方老将军只以为方殷必死无疑,只因那口水井之中是有一大一小两具尸体,而战事了时寻尸连同送葬的事,都是三花公公亲自办的!

京郊皇陵之外,也有方殷的墓!

怎不纪之!

三花公公错了,错大了,这件事三花可是办砸了!

所以今天最伤心的人是三花,所以今天最最开心的人也是三花:“儿啊,咱家不哭!怀忠啊,不要哭啦!”三花深爱怀忠,爱屋及乌,方殷果然运气天大:“苦日子熬到了头儿,好日子就要来啦!哈哈放心放心,万事有我三花,天塌下来都不怕啊!鬼!”老夫子忽然现身,如同白天出现的鬼魂:“三花啊,还是让他爷儿俩唠着,你就别跟着瞎掺和啦!”

三花怕鬼,非常之怕:“啊————————————————————”

二十六 代代相传

有一个小孩,生来就不老实,觉不好好睡,饭不好好吃。

不吃饭,长不大,不睡觉,长不高,他的妈妈就每天千方百计地哄着他吃喂着他吃,他的爸爸就每晚抱着他睡觉抱啊抱摇啊摇,因为爱他,因为他还小。

他很顽皮,刚刚学会走路就到处乱跑,他是天不怕地不怕。

终于在一岁半的时候,给驴踢了后脑勺儿。

一头黑驴。

恩啊,恩啊,怎不踢死了他,也好一了百了!

他早已忘记了他的爸爸,忘记了冷冷夜里温暖厚实的怀抱,忘记了嗡鸣的胸腔低柔的歌声,忘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忘记了慈祥爱怜的笑。

他以为他是一个苦命的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他。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个道理他又怎会知dào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说不出的苦却又无处倾诉,这些道理他又怎能明了。

咳,咳咳。

有一个老人,在凉州城守了十年。

他是一个将军,他的祖上就是将军,他天生就是一个当将军的料。

他将凉州城改造成了一个石头城,没有树,没有草,没有田地牲畜,没有女人孩子。

只有父子军,兄弟兵。

他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用举手不用投足,他是隆景王朝的柱石,他是千万人的父亲。

他只有一个妻子,也只有一个儿子,都死了。

但他不以为苦。

只是哭,笑在人前,哭在人后,哭那一大一小两道灵牌,哭那与生俱来千百年的魔咒。

这是报应!不得善终!

白骨积成山,鲜血流成河,杀过人的太多了,他是为此深深自责。

他再也没有亲人,合该就断子绝孙,这样也好。

但人生就是这样,他本不想娶妻但他遇上了小婉,他是没有儿子可他还是有了方儿,他坐在牢里日思夜想哭咳了血愁白了头却只听得那一个噩耗,他万念俱灰守在凉州一心就此终老却又得到一个大大的惊喜——

有些话,夫子不说,三花不说,还是由他亲口来说比较好。

咳,咳咳!

不要紧,是肺痨,咳出了一点血而已。

可是落在袖上,紫红映了暗红,是那样触目惊心:“爹爹!”素绢雪芙蓉,巧手夺天工,用在这里倒是正好:“爹爹!”终于叫出了口,一叫就是两声,有人笑着又哭了有人哭着又笑了,便于凉州城头上老父小儿终于相逢:“有一幅画,是在京城老宅,画的是你娘亲——”方老将军接过白绢,注目而笑:“方儿,你与你娘亲的模样,直有七分相像!”

父三分,母七分,那就是十分了:“呵,呵呵。”

只得挠挠头,呵呵傻笑了,郁垒尽去心结打开,又是无穷无尽实实在在的轻松愉悦!看那道道皱纹深深有如雕刻,每一道都是那样亲切,看那根根白发真真有如霜雪,每一根都是那样温暖,是的,他是方殷的父亲,父亲!从此以后方殷不再孤单,漂泊的浮萍落定孤舟终于靠岸,他就近在咫尺他就真真切切立在那里,他,就是一座山!

他也老了,又让方殷有些心疼,这里风很大,也很冷。

天上飞过一只孤雁,其势也缓其鸣也哀,它飞得很高,很高,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是一只老雁啊,老来无伴,何其凄怆!它是飞向东南,越过那一条缓缓流淌长长长长直若贯通天地的蟒江,声犹袅袅,翅羽杳然。它也许是想回到南方的家,寻找那处亘古不变的温暖,可是它又何以西北而来,领略着孤寂的严寒料峭的萧然。

穿过铁血的战场,唱响光阴的故事:“弯弓射天狼,云淡野苍茫,孤鸿声声唳,老拙鬓堆霜。”

是鬓角,如堆雪,苍劲岩石上凋残的冰霜。

“方儿,我老了。”他又咳了两声,喉咙有些沙哑:“年老人拙,宿疾缠身,没有几天好活喽!”

“不老,不老!当是豪情冲天起,英雄鬓飞霜!”

可是说不出,心中是酸楚,他是花甲之年,人老了,心也老了:“方儿,你要懂得感恩,生育之恩养育之恩,兄弟之恩朋友之恩,爹爹对不住你——”

好长的一个梦,是该醒一醒了。

恩啊!恩啊!原本就没有人对不住方殷,细想,细想,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

是在下午,直到傍晚,父子二人说了许多话。

多半是方老将军在说,方殷在听。

这里是战场,许多事情出乎了方殷的想像,比如围困凉州的是三十万大军还有二十万没有来到,西凉国这一次是出兵五十万,不是一百万。这里是战场,不同于以往,这里是会死人而且会死很多的人,此时这里就是天下万万人瞩目的焦点可说重中之重,惊天动地的大战一触即发,看起来的风平浪静只是表相。

方殷明白了,方殷应该来。

这是孔伯伯的安排,这里就是一个锻炉,老夫子想将他打造成一块好钢。

天边终现瑰丽,又见如血残阳,然而爹爹说,不是那样。

他说,你祖父为我取名,一个解字,解甲归田的解,你要想一想。

他说,止戈为武,你应该明白。

他说,我本不要你来,但你孔伯伯说,要你见见世面。

他说,我说不过你孔伯伯,无论对错。

说到老夫子,老夫子就来了,其实老夫子并不很老:“方大将军,你又说我坏话了!”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当然还有无禅,拎着那支大竹棒:“吃饭了!吃饭了!二姐夫叫你来着!”

二姐夫,就是陈平,就是刚才带头闹事的那个青年将领。

当然当不了牡丹,牡丹容光焕发英姿飒爽:“方坏水儿,你个流氓!”

是这样,人是流氓,马也流氓,青云正自对着胭脂大献殷勤,就像方道士对着林仙子那样。

“爹爹你看,这就是无禅!”方殷拍拍无禅的肩膀,骄傲说道:“我的兄弟!无禅!

兄弟,是很好,不是一个,是千万个!

方老将军只有方殷一个儿子,却给了方殷千千万万个兄弟:“呜嗡——呜嗡——”

号角,是号角,响彻天地,且看今朝!

二十七 兵与戏子

日在中天,堂皇高悬,然光芒已为所夺!

红红!火火!

“哇呀呀呀呀呀!吾乃三花,来将通名!”

“啊哈哈哈哈哈!无知小儿,说出来,怕是吓破了你的狗胆!”

“阵前挂帅穆桂英,替父从军花木兰,却不知你这乳臭未干小女娃又是哪根葱哈哈!哪一头蒜!”

“好个无耻老贼,瞪大你的狗眼!本女将,是女神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家姑奶奶,牛牡丹是也!”

“哇哈哈哈哈哈!瞧你细皮又嫩肉,也来舞刀又弄枪!也罢!也——罢!待我生擒活捉了你这匹胭脂马,回大帐受用哇呀呀——”

“啊呀呀呀呀呀!无耻淫贼,老不要脸!少废话!受死罢!杀啊——”

“哇呀呀!好厉害!哎呀!哎呀呀!”

“老贼休逃!吃我一刀!”

“救命——救命啊!呔!回马枪来也,喳!”

“哎呀呀!啊——好淫贼!卑鄙无耻阴险下流,一报还一报,看我朱雀神刀!”

红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一回叫作:妖兵装疯神将卖傻,牡丹阵前力斩三花!

台上二将,一持红刀,一持白麈,比划。

“杀杀杀!杀了老淫贼!砍砍砍!砍他贼厮鸟!”台下的人都乐疯了,看得眉开又眼笑,拍着巴掌吹口哨儿,轰声好似浪打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不好!不好!”“圈套!圈套!”“无鸟一身轻!无鸟一身轻!”其中就有无禅,无禅得yì

忘形:“哇哈哈哈哈哈!我是无禅!我是无禅!”叫一回又奇怪问道:“大猛哥,甚么叫做无鸟一身轻?”

且不提大猛哥是从何而来,今天是牡丹姑娘和三花公公的戏,也不管他是有鸟还是无鸟,今天是牡丹神侠一个人的戏!正是万绿众中一点红,可不一轮明月众星捧,牡丹一来便就抢了所有人的风头给自家挣足了脸面,自是疯病大发作,爱心大泛滥了!历史已经被改写,一人红透半边天,牡丹不是一个陪衬也不是一个花瓶,而是天上的红日,力量的源泉!

一人战,万人看,场面完全一边倒,可见牡丹是多么地受欢迎!

军旅生涯很是枯燥,当然需yào

一点调料,何况以牡丹风华绝代的姿容举世无双的魅力以及泼辣大胆的作风,牡丹,才是凉州城里的宝。万千钟爱集于一身,牡丹自是乐在其中,牡丹是千好万好只有一样最好,你就和她胡说八道直来直去或是拐着弯儿地开玩笑,她都不恼。凉州城中本就没有花花草草,却来了一个花中之王,哈哈!果然是个女中豪杰,牛牡丹是也!

当然有人抢戏,那人就是三花,本来三花公公才是凉州城里最受欢迎的人物,牡丹一来登时受到冷落,当然三花很生气了。三花是吃醋了。三花一边吃着醋,一边沾便宜,说了三花是男女通吃,自然包括牡丹这匹漂亮的胭脂马。麈尾扫过,一下扫着马屁股了,回马一枪,一下又戳到山里头了,三花是故yì

的,既风流又下流,那就是三花的三花之一,心花了。

当然牡丹也不是吃素的,母老虎从来都是吃肉的,于是乎——

“死太监!老妖怪!敢动本姑奶奶哎呀呀!”

“哎呀呀!”万众齐呼,大惊失色!

“哇哈哈哈哈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也风流!”

“哇哈哈哈哈哈!”万众齐笑,尖声怪叫!

“好你个三花!你,你这,哎!莫非你是,相中了人家?”

“使不得!使不得!”万众齐哄,好戏来了!

“啪啪啪!”三花拍着胸脯,大义凛然道:“跟了我三花,吃香又喝辣!跟了我三花,富贵又荣华!小娘子,你就从了罢!”

“呜——呜——呜——”万众齐哭,有人傻掉!

“不要!不要!”牡丹羞答答,红杏出墙了:“人家可不是水性扬花,你又偏来这勾勾搭搭,相公——相公——无禅相公——”

“无禅无禅!无禅相公!”众人暴笑,且看无禅:“捉奸捉奸!捉奸捉奸!”

“啊?”

“嫁个和尚,既呆且傻!哇哈哈!小娘子啊,怎不休了他!”

“休了他!休了他!”

“天!天哪!苦命的人儿!一个和尚傻相公,一个难看不中用,你说,你说这——”

“还有我!还有我!”

“我呸!”

三花罢演!

正自渐入佳境,好戏戛然而止,人人大失所望,三花果然不行!

说甚么不好,说不中用,这也太过分了,三花公公伤自尊了:“小孩子过家家,不玩儿啦不玩啦!”

三花用处大了,一帮鸟人,知dào

个鸟:“牡丹牡丹!牡丹牡丹!”

轰笑声中,三花气呼呼地走了,牡丹嘻嘻哈哈,竟也跟着走了:“三花——三花——等等我啊——”

没的说,二人关系好着了,可以说是情投意合。

三花公公有许多香精水粉胭脂物,样式齐全种类名贵,牡丹就好这个。

是了,无禅在凉州城内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关猛,大猛哥:“一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嗬嗬!这就是无鸟一身轻!”大猛哥很有学问啊,不得不说,大猛哥也是三十许人了,当年黑牛般的小伙儿沉稳了许多:“无禅,你都娶媳妇儿了,嗬嗬!”大猛哥笨口拙舌,无禅也是一般,可是两个人交流起来一点也不困难:“呵,呵呵。”

无禅娶媳妇儿,关灵大姐姐也嫁人了,关老伯的身体很硬朗,正在老家抱孙子了。只有大猛哥光棍一条更放着好生生的日子不过,五年前就偷着报名参军,傻乎乎跑到凉州城里来了。是的,五年的时间会让一个人改变许多,正如同无禅,正如同关猛。关猛很是开心,关猛是做出了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关猛无比热爱这里,热爱他的另外一个父亲和许许多多肝胆相照的好兄弟:“走!无禅,咱也去比划比划!”

“比武!比武!”无禅欢呼着冲进了人群,兴奋已极开心已极!

“无禅——无禅——哈哈!来!”这是一个大集体,这也是一个大家庭,这是属于真zhèng

男子汉的天地,无禅很是热爱这里:“石锁!石锁!”下面玩的是举石锁的游戏,三十斤五十斤八十斤一百二十斤,来来来,比比谁更有力qì

!可是想见的是,无禅会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眼珠子噼里啪啦掉一地,无禅原本就该属于这里:“再来!再来!”

举石锁,改作搭积木,一块两块三四块,五块六块七八块——

石锁高高搭上去,一个鸟人落下来:“阿乌哥!”

比力qì

,谁也比不过无禅,比轻功,谁也比不过阿乌,比医术,谁也比不过灵秀,比剑法,谁也比不过老夫子,来到凉州城的几个人都不是善茬儿,是有大本事的!要不然,早就打发你回家,该干嘛干嘛,如同先前来的江湖英杰武林豪侠义勇之士,一个不留,全部走人!这里是战场,不养闲人的,当然以上几个人能够留下来还得说是靠关系,这全部都是托了老夫子的福,归根结底说起来却是那百无一用的方殷方道士——

牡丹巫婆说了,方坏水儿命好,摊了一个当大官儿的爹!

二十八 战与棋子

“城长千米,其形四方,敌营距城五百米,对等四边,直线相连,问周长几何?”

这道题,方道士答不出,问宿道长还差不多。

“对边四边四千米,斜边各有七百七,八边合计六千八百二十八米。”陈平捏着一支垩笔,在城头的青石上画着:“若一米可容二卒,围城一周当需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六卒,彼有三十万卒,可围我城几层?”

这道题方同学尚可勉力一试,算一回:“呃,二十一二层罢!”

“层层叠加,不及二十一,便以二十计。”陈平低着头,一边画一边问:“五卒一帐,帐帐连营,二十层围,问有几帐?”

这个好答:“五卒一账,三十万人,当有六万帐。”

“凉州城长一千五百米,敌营距城八百米,依此类推,你来算一下。”陈平抬眼笑道。

陈校尉这是开玩笑了,方道士才不要算:“哈哈,这是一个八卦镜!”

不是八卦镜,形状并不同,八边八角说的敌营,其内一个四方块,自是凉州城:“凉州城长一千五,凉州城高六丈八,若有万夫不当勇,不及胸藏百万甲。”阵平,翼州城的陈千总,牡丹也是无禅的二姐夫,就是方殷来时那个台上喊话的青年将领:“虽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但准bèi

功夫还是做得越足越好,这是你父亲说的。”

千万人之军中大父,不及一人沾亲带故,阵平已然将方殷当作了自己的兄弟,如同这里的每一个将士。当然陈校尉堂堂隆景朝六品武将,秩二千石,统领千人的,让他来教方道士那可真个屈才了:“陈平大哥,黑旗是乌骨王子的人马,白旗是乌合王子的人马,怎不见乌努王子的人马?”陈平微微一笑,遥望黑山白水般连绵起伏的旌旗连营,英挺的眉目别样的光彩:“乌河图可汗年已老迈,西凉王位之争就在今朝,乌努王子的二十万人马,明早就到。”

三路大军,三个亲王,乌努乌骨乌合,将于明晨齐聚凉州城外。

战争就要开始。

任何征战都有因由,或说有所求,老可汗对他的三个儿子说,谁人当先夺下隆景帝都,西凉王的宝座就是谁的。

战争已经开始。

二王子乌骨亲王统领黑旗军十五万人马,三王子乌合统领白旗军十五万人马,乌努统领的二十万最为精锐的黄旗军迟迟不来,这并不公平。

战争早已开始。

五十万大军,几是倾尽西凉一国之力,西凉国只余二十万军备,此番可说是势在必得!五十万,不少了,隆景军举国上下也不过五十万。小小一个凉州城,自是必须拿下,十而围之,几近二十倍的兵力,何况西凉铁骑野战无dí

所向披靡,兵强马壮粮草充裕,装备精良士气正盛,更有西凉国师陀迦落领帅位持虎符运筹帷幄——

提到陀迦落活佛,方殷终于明白了。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那一个预言,那一个魔咒,也许就会了结在这里。

方殷不信命,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提前知dào

,比较好。

“这是一局棋,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陈平又拿着垩笔在石头上画,说出来的话像是一个哲人:“城里的人,城外的人,来了的人,没来的人,都是棋格之中落下或是未落的棋子,一颗一颗又一颗的棋子。”一道一道又一道,一格一格又一格,一颗一颗又一颗,胜负却是掌握在谁的手中?谁又是那布下这战争棋局对弈的人?棋子是不能自主的,这是一种悲哀:“但你可以不在局中,可以作为一个看客,观棋不语。”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似极了此时的凉州城,可是起伏连绵如海的营帐森冷万千如林的刀枪就在眼前,可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并了惊天动地的战鼓号角声就在耳边。方殷不想作为一个看客,方殷也不想作为一颗棋子,方殷还是在笑着是因为他还没有领会陈平话语中的真zhèng

含义,而那些话,本就是方老将军说的。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城外升起了点点篝火,映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营帐又像天上的繁星,一闪一闪又一闪,眨着顽皮的眼睛。这时城里静了,四四方方的凉州城就像是一只沉睡在洪荒中的巨兽,静到寂,到死寂,终于散发出让人望而生畏的死亡气息。城里静了,城外又热闹起来,西凉国的将士们又是载歌载舞喧声震天,烈酒下着灼热的火,大笑擂动鼓起的雷,星火燃起烧红了天地,似是作着末日之前的狂欢。

石头房子,这是一间。

方老将军和孔老夫子在下棋,象棋。

方殷和无禅还有灵秀在看,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

这一局,老夫子又输了。

可说惨烈,英勇就义,老将军执红,只余一兵一帅。

老夫子执黑,只余一将一士。

当老夫子支起羊角士的时候就已经认输了,老夫子知dào

那一个小兵不会贪功冒进,直闯九宫的。

因为有个老帅压阵,老奸巨滑的那一种。

输赢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门道,收拾棋盘的时候老夫子将棋子一一放回木匣,只留下手里那个圆圆扁扁的红色小兵:“这是棋子,这是棋匣,我留一线天——”老夫子摆好木匣,盖与盒只留一线:“要将棋子放进去,手不可触及木匣,你们三个谁来试一试?”这又是一个游戏,这又是一道题,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好为人师:“我来!”

方道士先来,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啪!”

棋子厚,一线薄,以无厚入有间,方道士啪地一拍桌子!

棋子掉入匣中,盒盖震落一边:“哈哈!成了!”

“下流!”老夫子作出点评,方道士为之气结,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方道士有许多办法,不让动手可以动脚,要么干脆拿根小棍挑开盒盖:“无禅,你来!”

“甚么?”无禅和尚是个笨的,七窍只是通了六窍:“无禅不会,师父——”

灵秀和尚笑了。

灵秀微微一笑,上前拨开盒盖,将棋子轻轻放在里面:“善哉,善哉。”

“上乘。”老夫子作出点评,方道士气急败坏!

也是无话可说。

“这,这,师父——”无禅和尚犹自一脸茫然,浑不知那一窍已经通了。

这,也,太气人了!

“下流上乘有了,中间是个明白。”老夫子将盒盖盖好,笑道:“灵秀,该你了。”灵秀在看,匣无异状,严丝合缝不留一线,完全就是无路可走。下有方殷上有无禅,灵秀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挑zhàn

:“战局已定,人马两安,何以局外独留一个小兵?”灵秀没办法,但灵秀可以问:“里应外合,虚位以待,当问夫子,其位何在?”

老夫子哈哈一笑,指点道:“这里。”

是匣上一角,左下角。

明白明白,灵秀拈起棋子,放在老夫子指点的位置上面:“两国安好,一家团圆,小兵小兵,回家去罢。”

啪嗒一声,棋子掉了进去。

“哈哈!哈哈!”故弄玄虚,大变戏法,无禅拍手笑哈哈:“没了!没了!”外面没了,里头有了,天无绝人之路:“成人之美,不拘于物,灵秀就是灵秀,可说国士之才!”小兵归位,老夫子做出了最终点评:“本心所指,无不可至,进可攻退可守,无禅可以为车。”至于方道士,下流的,自然只有一个下场:“有头无脑,一味蛮横,方殷你只能做一个小兵,天生就是兑子的命。”

“你这不是兑,你这是挤兑!”方道士不服,蹦跳大叫道:“我是马,我会跳!你看!我跳跳跳!”

“希律律!”可是有马了,门外有马在叫:“噗噜噜!”

“还有炮!我是炮!嘭!啪!”小兵还是不服,啪地一拍桌子:“甚么有头无脑,我这叫,隔山打牛!”

“死无禅!还不回屋睡觉!”炮来了,霹雳轰天炮,隔牛打山都行:“尽跟着瞎胡闹,想死了你又!”

看起来,方道士只能当一个小兵了,一步步走,不能回头:“哎!”

可是几人都在笑,这本就是一个玩笑。

可是小兵也有小兵的好,留到最后说的才是最妙,方老将军说:“你是不起眼,自身也难保,但是你的兄弟最多——”

人生如棋,激流暗礁,同舟共济,肝胆相照!

二十九 箭雨洗石

十月十一。

风萧萧,风冷冷,而战火燃起,热血已沸腾!

晨曦起于东方,光芒吞吐,映照南方一条蟒江粼粼波光,西北远山那一道烽烟依然苍龙般无声咆哮而上,三军齐至合围凉州,饱经战乱的千年古城还是那样浑厚雄壮!呜——呜——嗡呜——号角共吹响,响彻天地间,铺天盖地如汐浪!通通!通通!轰隆隆隆!战鼓齐擂动,动四野八荒,浑似神雷九天降!枪戟钢铁森林,旌旗招展海洋,分明黑白黄色,王旗立在四方——

西凉!

四面围攻,水银泻地,这将是西凉军的战术!

攻坚!

黑白二旗各攻东南,黄旗进攻西方北方,西凉军一来就是大手笔,似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举破城!战斗尚未打响,呼声惊天动地:“乌——河图!乌——合图!”乌河图,西凉王,大汗膝下三金乌,金色的乌鸦飞腾在黑白黄三色旌旗上:“乌努王!乌努王!”“乌骨王!乌骨王!”“乌合王!乌合王!”是的,他们都是天之骄子,西凉王就是广袤草原上不落的太阳:“嘿呼嘿呼!嘿呼嘿呼!”

这一句口号方殷没听明白,只好问陈平陈校尉:“陈平大哥,他们在喊甚?”陈平明盔亮甲,雄姿英发,指指点点道:“你看,四面王旗背面,各绣一只黑虎,金乌为使,黑虎为主,这嘿呼嘛,就是必胜的意思。”原来是国宝啊,吉祥物来着,方道士明白了:“这样,怎不见那活佛,西凉国师陀迦落?”提到陀迦落,陈平明锐的目光之中也有了一丝忧虑:“是的,陀迦落还没有来,他的禽兽大军也还没到。”

陀迦落是一个可怕的人,传言他神通广大,能御飞禽可驱走兽,而他的禽兽军团可抵百万雄师。何况他有左膀右臂,一个西凉第一勇士呼巴次楞,一个多知多闻的喇嘛摩罗,更有座下一头黑虎,是为万兽之王。雪山上的活佛,酷似空悲的老喇嘛,带着他的密宗传人就要来了,真不巧,这三个人方道士都认识,那头黑虎他也见过:“呵!好厉害!”陀迦落可以看透人的心思,可是没有人知dào

陀迦落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陈平说,这回陀迦落是一定会来!

生老病死,无不苦难,轮回往复,寂灭解脱。

陀迦落要是来了,方殷定会问他一句:你怎不去死?你怎不解脱!

“嘿呼嘿呼!嘿呼嘿呼!”四面八方数十万人齐声高呼,滚滚如雷的声浪似乎就要将凉州城淹没,敌众我寡,实力悬殊,雄霸肃杀的气息已然扑面而来!呼啦啦!脚抬起,大地也似震颤了!轰隆隆,是落足!地动更是山摇了!这才是真zhèng

的大场面,威伍雄壮不能形容其万分之一,哗啦!哗啦!哗啦!战争的洪流已将涌至,喀踏!喀踏!喀踏!铁蹄踏过坚硬的砂砾——

“哇!大车!大车!”无禅大叫,欢蹦乱跳:“牡丹姐姐!快看!”

“大屁!那是战车!屁都不懂!”牡丹神将身披火红战袍,以君临天下之威祸国殃民之姿指点江山道:“无禅!护驾!”牡丹是神将,无禅就是副神将了,花中之君王这是御驾亲征,自然要有个亲兵鞍前马后伺候着:“是!”牡丹神将还是那个模样,一身大红衣裳像个火凤凰,可惜没有战盔战甲,试过了,全部都要大一号儿:“冲!冲!杀啊——”

还没打起来,场面挺热闹,有牡丹在的地方自是消停不了,何况还有无禅:“冲!冲!杀啊——”无禅有样学样,却也还是一身灰色僧衣,灵秀刚刚给他剃过了头,皮色青而鲜亮,摸上去手感还是那样地好:“二姐父!二姐父!”人马个头儿小,车的个头儿大,在无禅看来那些今早随军来到的大车更是威风神气:“那个是甚么车?那个又是甚么车?那个那个——”

“军备辎重车、铁甲冲城车、八轮望楼车、六轮云梯车、四骑甲士车、双骑驽炮车……”二姐夫就是有学问,陈平指指点点如数家珍,无禅听得眉开眼笑连叫厉害厉害,当然牡丹会不屑一顾地撇着嘴说,历害个屁!无论多么宏大的战争场面,在牡丹和无禅眼里也不过小小儿戏,只因这一场惊天大戏不过刚刚拉开序幕,而这小两口儿尚自懵懵懂懂不知就里——

摆开了打,光明正大,简单直白攻与防的较量,隆景军西凉军双方本无秘密可言,任何奇谋妙计在这里都是行不通的。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西凉城这坐四四方方的石头城一样简单,这完全就是硬对硬的碰撞实打实的较量。一方城墙坚固众志成城,一方兵强马壮士气正盛,战鼓接地号角连天,举世震惊的一出大戏就要开场!

五十万人,三万余人,一座千年古城,四方坚实壁垒。

城是静默的,人是静默的,与西凉大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凉州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们,人人平静而又沉默,几乎就是悄无声息。城中三万余人,城头只有万人,相较城外层层叠叠合围起来的兵车人马,尤显寥落。却也刀枪在手,却也甲盔在身,有人是在忙碌着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多半是在静默伫立沉默面对——

没有人笑,没有什么可笑。

极少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平静坦然,丝毫不乱,便就是此时凉州城头隆景军的形容写照。而另外两万余人,包括方老将军,此时仍然躺在城中的石头屋子里面,睡大觉。该说的早就说过,该做的早已做好,一如城头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青灰石块与一口口铁锅之中沸腾的桐油,准bèi

功夫做足,自是安然固守。石与油,兵与甲,城头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简单到了极致,充满了原始的意味,却又玄机处处。

十年的时间,方老将军和他的子弟兵一起将凉州城改造,这完全就是一座石头堆起来的城。只看城头,已见端倪,方正的石长方的石砌为城垛,垛高丈许,却无垛口,前后双垛,似是一条巨大笔直的壕沟。而宽可四骑并行的城头甬路之上亦有大石小石块块堆砌高低错落,人于其间如有天然屏障,是为防弓驽石弹之用——

垛厚五尺,双垛十尺,十尺为丈,甬路丈半,这城墙直有两丈半之厚,也就是一间正房的厚度!全无花巧,巨石为垒,可说牢不可破,完全坚不可摧!凉州城是一座简单到了极致同时也坚固到了极点的城池,是为夜千千万万将士无数个日日夜夜心血汗水浇铸而成,同时也是千万人智慧的结晶,因为合理,因为合适。

是有许多门道,且不一一细说,但既有守城便有攻城,矛与盾破与立同样是亘古不变的话题,万事万物如是,凉州城亦然。以数十万之众辅以刀兵器械,共力加之即使一座巍峨高山也将夷为平地,城再坚固,终究死物,因之真zhèng

左右战局的仍是镇守在凉州城中的隆景将士,他们才是这座坚实堡垒之中的铁血魂魄!石是血肉他们是骨,而大父,方老将军就是凉州城的,主心骨!

通!通!通!隆!隆!隆!呜————————————————

角鼓震天,西凉军动,万千铁蹄化作密集的鼓点,齐齐一步踏下便是平地雷起轰隆隆!

轰!轰!轰!隆!隆!隆!嗡————————————————

马嘶车滚,尘土漫天,四面八方箭雨齐发如团团黑灰蝗云腾起遮天蔽日,以为宣战!

聊表敬意,以为洗礼!

三十 兵临城下

说打就打,不用废话!

便就“嗡”地一声沉闷大响,千万箭羽破空万千弓弦激荡震动了耳膜,方殷只觉眼前霎时一黑瞬间天光掩蔽,心里一紧不由失声而呼:“呵!”箭在半空中,似云又无声,近了!近了!直似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箭雨已至,当头落下,如天威降至,嗖嗖嗖嗖嗖嗖嗖!尖利的破空声混杂入耳更是惊心,嗒嗒嗒嗒嗒嗒嗒,噼里啪啦哗哗哗,那是铁镞与羽杆落在石上——

躲在墙垛下来听,竟是格外悦耳动听!

“打雷啦!下雨啦!”无禅蹲着身子抱头大叫,情绪激动兴奋异常:“方殷大哥!牡丹姐姐!”

“别乱嚷嚷!烦死人了!”牡丹端坐,抱臂倚石,一派大将风度:“哼!”

左右与后方数块高大长石,恰好和墙垛形成了一个三角屏障,并非紧密相连,却是箭雨不侵。四个人躲在里面,空间还是有些狭小,所以牡丹嚷嚷完了无禅就跑了出去,而且是手舞足蹈东跑西跑:“哈哈!好多箭,好多箭啊!哈哈哈哈!”轰隆隆!轰隆隆!外面在打雷,哗啦啦,哗啦啦,外面在下雨!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喊杀声直如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近了,近了,近了!

箭雨还在下,前赴后继,断了又续,一轮一轮似无止休。

“十轮箭礼,以表敬意。”陈平抱膝而坐,嘻嘻笑道:“西凉的兄弟们知dào

我们人穷箭少,这是好心好意送礼来了。”这出乎了方殷的意料,这里所有的事似乎都是出乎方殷意料:“送礼?兄弟?好心好意?”是的,陈平说道:“他们尊敬我们,正如同我们尊敬他们,他们这是在向我们敬礼同时也是借此立威,是要彰显他们必胜的气势和雄厚的实力。”

原来如此,有礼,有理!

摆明了就是来打仗的,摆明了就是来杀人的,说那没用的废话又有何必?

方道士,还以为,是会叫骂一番或是理论一番,讲讲道理说说正义,你来我往客气客气。

没有客气,这不是演戏,这不是说书,也不是演义。

十轮箭礼,不要太客气!

忽而一寂!

雨停了,雷收了,似是云开雾散了。

方道干忍不住扒头去看,一时心中眼里尽是惊奇:“哇!好多人!”

已是近在眼前,不过一箭之地!

披挂齐全的战马,各式各样的战车,铁甲钢盔错落,刀枪箭戟林立!敌军来了,千军万马,然而所见仍不过一鳞片爪,只是真真切切!他们是西凉国的人,方殷可以看清他们的模样,多半高鼻深目肤色黧黑,多半强健有力体形高大,方殷也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英勇无畏的表情,那是凛然决烈的表情!

是的,陈平大哥说得对,是水火不容,是生死相见,也是兄弟。

大海般辽阔的草原上,一群群云朵般的牛羊,热情的篝火红红的笑脸,飞扬的裙角舞起的鞭发,哈!谁人才是天空上的雄鹰,谁人又是草地上的牛粪,那沉睡在记忆长河之中的一条美丽珠链犹自熠熠发光,而终于一朝醒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歌,那些舞,那烈火般炽热的感情从来不曾遗忘,多么可贵多么纯洁又是多么值得珍惜——

醇香的美酒哟,成群的牛羊。

美丽的大草原哟,是我家乡。

纵马草原上哟,百灵在歌唱

格桑梅朵哟哟,美丽的姑娘。

我是天上的雄鹰,钢铁一般的翅膀,我在放声地歌唱,翱翔四方。

你是娇柔的花朵,风中吐露着芬芳,跳着动人的舞蹈,独自守望。

格桑梅朵还好吗?想是嫁给格日图了罢!格格玛还好吗?爱哭爱笑的小姑娘有没有长大。格日图也来了吗?格朗族的勇士都来了吗?他们也曾是方殷的兄弟,帮zhù

过方殷关怀过方殷,把方殷当作朋友当作亲人。一年,又是一年,往事历历分明就在眼前,而如今却是互相敌对势不两立,更是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仍是迷茫,化作感伤,千万次地问也是同样没有答案。

为什么。

那一刻是静默。

天与地,与人,一般静默。

十轮箭礼已过,西凉军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勒马驻足而观,齐齐静默。

而隆景军似是雨后春笋般从城头冒了出来,一个一个又一个,与之对望,一般静默。

日落,星起,星殒,日出,这短暂又漫长的静默就是一条线——

黑与白,夜与昼,生与死,是决择。

“嗡!”终是城头上万箭齐发,箭射四方南北东西,以为还礼。

不及万箭,只数千支,其势寥落却也凌厉,居高临下射在一面面盾牌上射在车甲之上,西凉军一般毫发无伤。一阵丁丁当当清脆响过,好似绵绵细雨打在长阶之上,却似滴滴清水洒在油锅之中,轰!轰!轰隆隆!轰隆隆!山呼海啸刀马嘶鸣,沉重的战车滚滚轮动,金戈铁马带着无尽杀伐之意席卷而来,血肉与钢铁共铸的浩瀚战争洪流再次涌动!

马是铁甲,车为掩体,盾是防线,十万西凉军全力猛冲!

是十万,十万人已经足够,多则自相践踏反受其乱,这是一众骁勇善战的西凉军,而不是有头无脑的一群莽夫。仍是四面合围,东南西北各两万五千人,数千战马数百战车,余者其后遥遥观战,擂鼓呐喊以为鼓舞:“通通!通通!嘿呼嘿呼!通通!通通!嘿呼嘿呼!”其时旭日升腾,光耀大地万千气象,这一处却是尘霾四起声动八荒,使人心潮澎湃热血激荡却又盈垒胸中无法消散的无尽压抑:“呜——”

一块大石高高飞起,远远飞落,喀哧哧轰地一声大响,砸中了一辆铁甲冲城车!车为木制,外覆铁皮,其势不能当,瞬间四分五裂瘫垮于地:“中了!中了!”一声欢呼震天起,无禅和尚欢喜跳叫,是为两军交战奏功第一人,当然这是牡丹神将的功劳:“干得好!哈哈!再来!再来!”牡丹大叫,意气风发,牡丹就像是一团跳跃的火,已为战意杀气勃然催发:“杀!杀!杀!”

然而道道洪流肆意奔涌势无可阻,无禅所击起的也不过一朵小小浪花,转眼之间铁马战车齐至,西凉大军已是兵临城下!一声呼喝,石如雨落,于高高城墙上面投下的大小石块杀伤力更甚于箭雨万千,只听处处轰隆隆处处哗啦啦处处闷哼惨呼处处有人倒下,但见猩红的血水已然染红了大地染红了城墙染红了战车铁甲,这场旷日持久的攻坚战一上来就是格外激烈惨烈异常!

“好玩么?”陈平仍然抱膝坐于墙角,笑嘻嘻地说道:“不急着看,过来聊聊。”这不好玩,方殷的心在颤,方殷的手在抖,鲜血已经刺痛了方殷的眼:“呼!呼!呼!”方殷说不出话,气也喘不上来,心中尽是悲凉悲伤甚至悲恸之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方殷本就是一个看客,为什么,因为方殷根本就是一个累赘!这里人人各司其职英勇奋战,而方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多余的人,帮不上忙,碍手碍脚,而且只会婆婆妈妈哭鼻子:“陈平大哥——”

“哈哈!”陈校尉今天无事,轮休,来到城头也不过是带着这个小兵长长见识:“不哭不哭,坐好了,听我说。”方殷依言坐下,黯然垂下了头,也是着实不忍见:“哎!”战事如火如荼,喊杀惊天动地,两个闲人便就坐在墙角一个旮旯里头,说着那不闲不淡的话:“打仗是用人打,打仗也用钱打,比如这箭,啊——哈——”

陈平手里拈着一支白羽箭,打着哈欠说道:“西凉军精于骑射,五十万军士半数以上佩弓挂箭,挂的是箭袋,一袋四十支,一人佩十袋。”方殷心不在焉,也是委实不知陈平在说什么:“方才十轮箭礼出尽,当有三百万支箭羽射出,十箭可值一两钱,便是整整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方殷你说,这是不是一份大礼?”

可不就是一份大礼,三十万两银子,方殷想都不敢想:“陈平大哥,你又来了!”陈平就是爱算计,这又变成一财迷:“乌河图就是有钱,一人四百支箭,以三十万人计就是一亿两千万支箭,也就是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啧啧!”方殷闻言一惊,这个数字着实让人心惊:“可不是!这只是箭的开支,还有弓,还有装备器械,还有车还有马还有粮,这,这,天!啊——哈——”

不错,不错,打哈欠是会传染,做算术也能将心踏实:“隆景国库之中也不过常年备着千万两银,不及西凉箭羽开支一项,其军备辎重粗略估算一下,若以金计当有数亿两之多,可谓是金山银海,哈哈!”陈平摇头一笑,轻抚背后城垛:“若以金计,金砖来砌,可以再造这般一个凉州城,纯金打造,不差分毫!”石头城,黄金城,说来威风听着神气,可是方殷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是啊,可是陈平大哥,你说这些作甚?”

说这作甚,只为找到根本,陈平一语方殷更是心惊:“若你坐上帝王的宝座,若你金玉满堂妻妾成群,若你极尽富贵荣华与人奉若神明,你将如何?”争霸天下?唯我独尊?是的,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贪婪的本性,想必就是这场战争的真zhèng

原由。却也不尽于此,方殷苦笑道:“陈平大哥,莫要说笑,有话还是直说。”

“凉州城并不好打,隆景的天下也不好夺,这些乌河图心里自然明白。”陈平笑道:“但他要打,因为他怕,怕的是乌努乌骨乌哈他的三个势力最大的儿子,西凉王年已老迈,一将撒手归天西凉国必定四分五裂,何况也许他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谋朝,篡位,父子反目,兄弟相煎,在陈平的口中方殷终于了解到一些原本就想不到的事情,残酷的事实真zhèng

是使人寒毛直竖心中惊竦:“乌河图要他的三个儿子前来送死,哪怕用金山银海用五十万人来陪葬,西凉王只能有一个,而他的儿孙还有很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尤甚,这果然是一局棋。

贪婪之欲从来都伴随着恐惧之心,因为得到必然会伴随着失去。

这是帝王之术,以一己之私利置千万人于水火,这就是冷酷无情的西凉王,乌河图。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方殷低低咒骂一句,又恨恨道:“该死!”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在叫,或说哭喊:“呜——”

“闪开!我来!”牡丹尖叫,并以狂吼:“你个不中的用的,孬种!杀!杀啊——”

一只鸟,一个人,双双盘旋在凉州城的上空。

一圈,一圈,又一圈,然而再无圆满。

无悲喜,也无声。

三十一 疯狂的石头

无禅抓起一块拳大的石,掂量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是了,丢将下去,是会砸死人的。

暗道一声阿弥陀佛,无禅和尚已经准bèi

临阵脱逃了,自无禅丢出了第一块大石,稀里哗啦砸烂地了一辆大车,无禅就已经胆寒了。

或者说是,心虚了。

就像一个小孩子,忽然醒悟到做了一件错事,还给很多很多的人看着。第二块石头,无论如何也是丢不出去了,无论大小,无论砸到车,砸到人,无禅认为都不好。这是一种罪过啊,无禅已经犯了错,就在无禅深刻反省并深深自责的时候,那些马那些车还有那些人通通疯了也似冲了过来,而大大小小的石头已如雨点般落下——

用我们的无禅来见证死亡,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当先就是上千匹马昂首扬蹄奔将过来,因之负车载重,所以速度不快。所以在密集的石头雨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只得默默承shòu。是有铁甲披挂,然而石块高空落下势大力沉,只听得扑扑扑扑夺夺夺夺一阵闷响,眼前是乱石崩飞尘土飞扬。人于其后,车在其间,首当其冲的铁甲战马就是第一道防线,它们几乎是齐头并进迎着雨点般的石头冲向了坚固的城墙——

但诡异的是,第一波石头雨过去,它们的阵型丝毫不乱。而且忽然不再嘶鸣,只余身后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它们低下了头它们扬起了蹄就向地直直地向前奔去,似是全然不知迎接它们的是什么。奔及城下二十丈许,迎接它们的是一波更大的石头雨,而万千羽箭后发先至,死亡的镰刀终于挥出,生命的收割就此开始。

箭雨呼啸,锋利的铁镞穿过扬起的尘霾,准确地射在低垂的马颈和奋起的马腿上,那是厚重的铁甲无法覆盖的地方。喊杀声震天,听不到箭矢入肉的声音,但灰白的箭羽支支傲立皮肉之上微微颤动,它们想必会很疼。其后石雨,更大更密更沉重,砸在它们的身上就要砸断它们的脊梁,可是它们一般承shòu默默不语,向前向前向前进——

那时,无禅已经惊呆了,仍自双手举着一块千斤的大石。

是的,它们是要低下了头,以免锋利的箭矢射入气管射入咽喉,以免沉重的石块击中脸面击中额头。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但当先死的是马,及至城下十丈先后有马倒毙,一匹一匹又一匹,缓缓倒下,消无声息。一般诡异的是使得无禅惊奇的是,没有悲嘶没有呜咽甚至没有濒死之前的抽搐,一匹一匹又一匹的马儿就那样平静而安详地死去,卧于沙场,似是入眠。

忽然,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也听不到了,车马于城下五丈处终于停住,又是一个刹那间的宁寂。数百辆直若房屋大小的冲城车与云梯车的缝隙之中,无禅怔怔望着一张张的脸和一只只的眼,许是无禅的表情太过惊愕许是无禅的眼神太过纯净,无禅看到有很多的人很多匹马很多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和无禅对视,直与无禅一般茫然。

为什么?

那时无禅不知,方殷也在问陈平,为什么。

俄顷一声呐喊,缰绳脱手车缰斩断,数百幸存的马儿扬蹄昂首欢嘶而去,浑不顾箭羽在身筋折骨断!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它们的生命得以保全,它们可以再次高高昂起头颅任那四蹄翻飞,任那滚滚烟尘于身后肆意起舞!号角四起,鼓动八方,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中十万西凉兵士共数千战车团团围聚在凉州城下,攻城就此开始——

杀戮就此开始。

那时,无禅是在南方城头,与方殷一处。

方殷不忍去看,而无禅已是惊呆了,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

石头雨,似瓢泼,一波一波又一波,死过了马开始死人,轰隆隆也哗啦啦。石头砸在战车上,沉闷的断裂声响,石头砸在战甲上,沉闷的塌陷声响,闷哼声起,惨呼声起,无处不沉闷,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沉闷地走向死亡。无禅再也丢不出石头,可是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不会心慈手软,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越过战车砸得人是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居高临下的沉重石块如雨落下,巨大的战车厚重的盔甲也是抵挡不住:“轰隆隆隆!哗啦啦啦!咕碌碌碌!咯吱吱吱!”

绞盘转动,高高的云梯缓缓立起,如千条巨龙出水,钩援待攀——

绳索拉动,圆大的铁槌引而待发,如千支巨矢在弦,悬而不动——

通!千槌齐擂,地动山摇!

大阵仗,大阵仗,杀戮已开始,死亡在进行。

轰!铁石撞击,尘土喧嚣!

大场面,大场面,城池在颤抖,天地在颤抖。

钩援未及攀上城头,隆景将士仍应以石,最简单的石,最沉重的石,最有效的石,最坚硬的石,无尽的石雨砸塌了砸烂了一辆辆的车,砸死了砸伤了一个个的人,这就是地利之优,隆景军占尽优势:“无禅!无禅!快砸!快砸!”牡丹大吼尖叫,又惊了无禅的心:“白日做梦,丢魂儿了你!就知dào

傻站着看,你个笨蛋!”

是了,无禅是在做梦,无禅看到牡丹姐姐吡牙咧嘴费了牛劲去搬一块儿大石头,可是搬不动,已经恼羞成怒急眼了:“大笨蛋!二傻子!过来帮忙!还不过来!”无禅是大笨蛋,无禅也是二傻子,但无禅有的是力qì

:“是,是,是了!”千斤的大石,无禅轻松举起,然而无禅仍然感觉眼前发黑胸闷气短,心里空空的也是慌慌的:“这,这,不对!”这是无禅从未有过的感觉,无禅一时六神无主,没了半点主张:“这不对!这不好,不好!”

做个好人,做对的事,这是无禅和尚的做人原则。

然而说来简单,好与坏,对与错,常常是难得分将出个一清二白。触目惊心的是死去的人,一个个的人,如同一匹匹死去的马,静悄悄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或是仰面朝天双目大睁,在厮杀声中惨叫声中在高低起伏的明暗光影之中对比格外鲜明。在这里,生死只隔一线,不是凉州城厚实的城墙,而是薄薄的窗户纸一张:“扔啊!快扔!砸他个稀巴烂!砸!砸!”

牡丹姐姐在吼叫,牡丹姐姐很勇敢,不比无禅:“不!不!不要打!无禅不要!”无禅语无伦次,脑海之中一片混乱,无禅想不明白他们是来打打杀杀那是他们不对,可是无禅就这样打杀了他们无禅也不好,无禅也不对:“师父——师父——”无禅已经哭了,无禅只觉举在头顶的大石重若万钧就要将无禅压垮,其实无禅也是一个胆小鬼,和他的方殷大哥一样:“呜呜!呜呜!”

每每在无禅没了主意的时候,心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灵秀师父,可是灵秀师父不在无禅身边:“这可怎么办呢?这是为什么呢?”轰隆隆,轰隆隆,覆着铁皮的巨大木槌擂在城墙上,吱嗡嗡,吱嗡嗡,高高竖立的云梯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当战火并了浓烟冲天而起当鲜血染红了大地,也只有无禅一个人举着大石傻傻地立在那里想东想西:“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是了,灵秀师父不在,还有方殷大哥,那时无禅的方殷大哥同无禅一样也在思考人生:“无禅!不怕!”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殷大哥发话了:“砸!砸!砸车!砸车!”是了!无禅恍然大悟,登时神力迸发:“呜——”

喀哧哧,哗啦啦,一块大石从天而降,一辆大车稀里哗啦:“哈哈!是了!”

不砸人,只砸车,无禅又笑了,这是一个好办法:“呜——”

大石沉重,不能及远,但是无禅可以:“呜——”

砸死人是不是,砸坏车也不好,可以没有车,他们就爬不上来啦:“呜——”

爬不上来,只得退开,那就不用再送命啦:“呜——”

无禅双臂连振,一块块的大石飞起,无禅奋力掷出,一块块的大石落下,呜呜的沉重破空声着实使人胆寒,稀里哗啦喀哧哧城下一时开了花!是了!无禅有的是力qì

,无禅的力qì

很大很大,无边的勇气又回到了无禅的身上,无禅举重若轻神威大发!一辆一辆又一辆,一辆一辆又一辆,一块块的大石头就好像长了眼睛,准确地落在了一辆辆的云梯车与冲城车身上,惊呼作起欢呼作起雄浑的呼声:“无禅!无禅!”却掩盖不住一声爽利脆亮:“无禅——”

“方坏水儿,你个胆小鬼!缩头乌龟!”牡丹得yì

万分,哈哈大笑道:“看看!看看!看看我家无禅!”方坏水儿愁眉苦脸,缩着个脖子干巴巴地坐在墙角,看上去果然像个缩头乌龟:“你行,你来。”在血与火的战场之上,在生与死的考验之前,总有人会禁住不住山一样大的压力败下阵来,像个熊包像个软蛋:“哼!那还用说!看我的!”牡丹嘴里骂着,可是心花怒放,当下抓过一块拳大石头猛力掷出:“你个蛮人!杀!”

因为常年砍树,牡丹膂力极强,这一石笔直飞出声势大作,挟一股恶风,砰地击中了那个蛮人的胸口!这是天外飞石,蛮人势不能当,当下一声闷哼扑倒在地转眼全无声息,毙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举奏功,威风无两,牡丹得yì

大笑:“怎么样?怎么样?看着了没?瞧好了罢!这就叫杀人不眨眼,本神将的胆子那是比天还啊?”

声是戛然而止,却见那蛮人捂着胸口缓缓爬将起来,猛地啐出一口血,嘴里又恨恨骂了一句甚么,终是怪眼一翻瞪将过来——

竟是笑了。

那一眼何其凶狠恶毒,那一笑又何其讽刺戏弄,白白的牙上闪动着红红的血光,终于亮瞎了牡丹神将的一双水灵灵的惊恐大眼:“啊呀!不、不、不是我干的!”

呼——呼——呼——呼——

牡丹一手抱头缩着脖子蹲在墙角,一手飞快拍着胸口呼呼大喘:“我地个娘!吓死人了!”

而千百石块呜呜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其间声势最大的还是无禅掷出的石头!稀里哗啦!稀里哗啦!无禅是于南方城头上,从东直直杀到了西,无禅已然性起,完全不觉疲累。方殷不行,牡丹也不行,真zhèng

镇守城头建立奇功的还是无禅!砸坏了车,把人打跑,了不得也不得了,凉州城的这一场攻守大战却是南面结束得最早,是因为无禅一心只想多救他个命几条——

得大悲大智大勇力,降龙虎伏心魔,救度一切众生,是为佛之武道。

一念智生,只有大慈悲,方得大勇力!

三十二 邪恶的味道

攻城之术,贵在神速,以多击寡弥补地势之劣,这是西凉军的策略。而所谓战术,无非料敌机先并以随机应变,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活学活用才是上策。凉州城的城墙太厚,巨木铁槌也是轰之不破,成百上千辆冲城车多半也是作为掩护,城头是高高在上刀兵不及,西凉军士亦以弓驽与之对射。

只二三十丈,弩箭劲疾且利,狂风骤雨般地浇落在城头,在铁盔重甲的弓驽手掩护之下,千百云梯齐齐攀援城头。隆景军士一般早有准bèi

,一般盔重甲坚,任驽箭加身亦是毫发无伤,或持弓驽与之对射,或掷石块以为重击。一块块的石头很平凡,但在这里就是一个个威力无比的大杀器,凉州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石头,以一万敌十万,隆景军一样占尽优势。

震耳欲聋的冲杀声从未止休,潮水一般的西凉勇士挥舞着斧钺刀枪已将冲上城头,斜置而上的高高云梯负着软甲皮胄的战士呼啦啦攻上,梯是不堪重负,咯吱吱地颤响似是呻吟。有甲无盔者有之,坦胸赤膊者有之,这原本就是人海战术,同样是最最简单也是最最有效的打法。只得如此,厚失其快坚失其利,用生命的堆积来搏取胜利,这是攻城的代价。

凉州城,不好打。

但谁也不是傻瓜,是有血气但非鲁莽,这并不是无谓的牺牲。

陈平大哥说了,这一次,只是试探性的。

方殷无话可说,用十万人的命来试探城墙到底硬是不硬,西凉军果然是大手笔。

陈平已经离去,打着哈欠走了,说了陈校尉今天不当值。

说了,要方殷自己看,可以四处转转。

铁血杀场,只当儿戏,也许他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

也许他也一般,不忍心看。

南面城墙上上下下的战斗要结束得更早一些,因为无禅,无禅和尚用疯狂的表现完全震惊了,更是彻底征服了城上城下的每一个人!但凡是辆冲城车或是未及上人的云梯车,无禅飞掷大石尽数砸毁,其准其快其高效表现,就是守在城头与之并肩作战的大力士们也是自叹不如!城上的人在笑,城下的人傻掉,是有云梯车只余了数十辆再冲再杀无异送死,人数优势已失,正是进退不得——

通!通!通!南方军营战鼓齐擂,声密势疾,忽将城下军士又如潮水般退去,数十云梯皆弃,留下满地狼藉。是白乌旗,乌合亲王的人马,说不上丢盔弃甲也是灰头土脸,当先落了一个大败亏输颜面无光的下场。正是福祸相倚有失有得,乌合亲王手下的将士败退下去最早也是折损人数最少,单只无禅一人,足以影响战局。

当然,这只是战局之一。

这是一个好办法,对的事情无禅是一定会做,并且坚持:“砸!砸!冲!杀啊——”无禅高举着一块大石头又冲上了西南方的城头,准bèi

如法炮制砸车救人:“闪开!闪开!哇呀呀呀呀!无禅我来啦!”一颗光头映着太阳,强健的臂膀直若托天,无论何时无禅都是与众不同的:“哇呀呀呀!”扑通一声响,大石落在地上,砸中了无禅的脚:“啊?”

无禅浑然不觉,无禅又一次怔立当场,灰扑扑的僧衣隐现于熊熊火光。

这一面不同,无禅来晚了。

当其时桐油泼下烈焰腾空,灰黑色的道道浓烟冲天而起,红通通的火舌席天卷地肆虐无边,灼灼的热浪滚滚而来燎及发肤!眼是脆弱的,双目已迷离,高高的云梯烧将起来有若条条茁壮火龙,西面的城下已是尸骨成堆一片焦黑!心是脆弱的,泪水又落下,烈火吞没了一辆辆的车一个个的人,呼号啊惨叫啊伴随着一道道翻滚着的身影落下,场面那是惨烈血腥又红火热闹:“火,火,火——”

无禅失神,喃喃道:“烧啊,烧啊,烧。”

当其时千矛突刺,无禅眼见数十西凉勇士一举被锋利的长矛捅了个对穿,人是先后坠落,身上犹自着着火。云梯为铁铧木所制,坚硬无比刀斧难断,因此隆景将士泼油引火,并以矛戟相应。西凉军损失惨重,上千人的已然死于城下,相较而言仍是守城一方大占优势,可说巨大的压倒性的优势,只因脚下这座坚固高大的石头城池:“香,香,好香!”

没有人理会无禅,无禅感觉好香,好香的味道。

木的香味,油的香味,衣的香味,烟的香味,此外还有人的香味:“咝——”

是肉的香味,原来人的肉烧熟了,也很香。

“哈!”这是一个邪恶的想法,无禅被自己吓到了!

更为邪恶的是无禅竟然感觉肚子饿了,更为更为邪恶的是无禅竟然竟然流口水了:“方殷大哥——方殷大哥——”这是一种罪过啊,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无禅合该天打雷劈被打下十八层地狱:“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无禅跑掉了,大哭大喊着跑掉了,跑掉的时候无禅心里头还产生了一个极为邪恶可说非人的想法:“太师叔祖说鸡鸭鱼肉无禅可以吃,那么人的肉无禅能不能吃呢?”

非但城西如此,城北城东如此,无禅是可以独当一面,但无法镇守四方。

奔至城南,军容整肃,城上安静无比,城下一片死寂。

没有人在笑,这并不好笑。

奇怪的是无禅找不到方殷大哥和牡丹姐姐了,无禅茫然看去,那一处角落是空荡荡的。

奔至城东,悲剧重演,战火肆意烧烤,邪恶香味入鼻。

“方殷大哥——牡丹姐姐——呜呜!呜——————————————————”

举目无亲,孤苦无依,无禅很可怜,无禅已经找不着北了。

大浪淘沙,三人成虎,也不过是三只纸老虎。

包括无禅。

当然无禅和尚还算好的,无禅只是感觉到饿,而方道士已经吐了:“呕!呕!呜哇——”

稀里哗啦!

“一边儿吐去!你个窝囊废,下流坯!”其实方道士还算争气,因为牡丹神将已经要尿裤子了:“喂!不许偷看啊!”

稀里哗啦!

两个人,在东北角,方道士以弯腰呕吐作为掩护,牡丹神将蹲在旮旯解了一小手儿。

这很邪恶,邪恶的味道。

三十三 且休

走在城头,头顶箭雨斜掠而过,而心头是无边无际的压抑。

就如同手中的钧天剑,仍是那样沉重。

是不同,大不同。

这一柄剑老夫子是要方殷带在身边,时时刻刻,就连睡觉也要抱着它睡。人与人之间是有感情,人与剑之间也有感情,孔伯伯说当你与它建立起了亲密无间的感情,它就会帮你实现你的梦想。可是方殷没有梦想,儿时的梦想早已被现实的世界埋葬,如同这一方晦暗的天空下满是硝烟的铁血战场,如同这里每一个人都将会面临的生存与死亡。

不战,只看,方老将军说,就当是看戏。

所以凉州城头会多出一个闲人,拎着把剑四处游逛,身披甲胄无所事事,一脸无奈心中凄惶。是的,这里原本就不需yào

方殷,方殷只是一个添头儿,从来都是。是该看一看,长一长见识,在这里杀戮有如儿戏而死亡更是寻常,人命就像毫不值钱的草芥一样。是该好好kàn

看,好好见识一下,当知这残酷而又血腥的场面弥足珍贵,因为真实。

没有天下无dí

,没有万夫莫当,没有神话没有传说,真zhèng

的战场就是这样。如果城下乌压压密密麻麻的人是一万只老鼠的话,那么就算是一头大象冲进去也会被瞬间撕碎,皮毛血肉无存骨头也得嚼成渣!甚么威风凛凛霸气横生,甚么以一敌万单挑八方,事实就是事实总是被无限夸大,每每都是无数次的神化造就了一个人的神话,以战争还原以现实破灭——

破除虚妄,不切实jì

的理想,也许这就是方殷此行唯一的收获。

方殷在看,看着鲜红的血流在灰黑的甲上,看着一条条火龙般的云梯上一个个的人掉了下去就像一个个麻袋一样。方殷在看,看着惨白的骨骼裸露在血肉外面,而城下的尸骨已然层层叠叠堆将起来,与断木桐油混了衣发轰轰烈烈燃烧起来,化作火海。烤肉的味道方殷也能闻到,是很香,也很邪恶,方殷只觉胃里一阵阵翻腾就要吐了:“呼!呼!呼!”

屏住呼吸,喧嚣摒弃,方殷走得很辛苦,一路走来格外漫长。

行至城东,东南方向,方殷看到了一个老熟人,车斫。

漠北刀王,车斫。

车斫身长八尺,宽肩宽肩乍背细腰长腿,双目如电!车斫身披软甲头上无盔,厚重锋利的雁翅刀映着旭日,正自一刀斩下!刀快且利,势大力沉,锋芒所至坚硬的铁桦木亦不能当,喀哧哧云梯断裂无可攀附,呼啦啦其上数士西凉勇士坠落,哀嚎翻滚于火海之中!一刀,一刀,又是一刀,刀刀如此!梯断,梯断,又是梯断,杀伐果duàn

!武功并非无用,在这时车斫一人便可抵得百人千人,能建奇功的不止无禅一人:“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无禅的呼喊声远远传来,万千喧嚣之中犹自清晰入耳,响亮无比:“无禅——无禅——”方殷回头看去,自是不见无禅,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声音小得就连自己都听不到:“哎!”叹一口气,却见牡丹大呼小叫挥舞着刀忽忽飞跑,满脸通红似是急得不行:“茅厕!茅厕!不行了不行了,啊——————————————————————”

人有三急,马虎不得,上个茅厕也要搞得这般大张旗鼓惊天动地,这也只能是牡丹神将了:“你个闲人!快!带我去那个,那个那个!”

“那个?哪个?”方道士傻道。

“你!”眼见他明知故问,更可气幸灾乐祸,牡丹神将急怒攻心:“去死罢你!”

“方坏水儿!”便就一刀断头,下手狠辣无比:“你去死!”

方坏水儿跑掉了,缩着脖子夹着尾巴,又像一条丧家之犬:“你个疯婆,活该憋死!”

城头没有茅厕,城里才有茅厕,牡丹神将百密一疏,眼瞅着就要活活儿憋死了:“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无禅相公——无禅相公——”远水解不了近渴,无禅又不是茅厕,再说乱军之中牡丹神将也是晕头转向找不着北:“这死和尚!跑哪儿去了!”当然大活人总不会给尿憋死,没有厕所还有旮旯儿,找个背人之处就地解决,此为上策。牡丹忽忽飞跑,牡丹大声尖叫,牡丹才是凉州城头那道最为醒目最为独特的风景,在这火辣辣的油锅之中又添一道脂粉香料:“闪开!闪开!要死了要死了,啊————————————————————————”

但也没有人理会她,无论她怎么折腾,此时城头上的千万隆景战士已化作凉州城的一部分,一张张冰冷沉重的脸,一块块无心无情的石。烈火在燃烧,战斗在继xù

,西凉人马死伤惨重而隆景军士坚不可摧,只因他们脚下这座坚固厚实的城池。破城槌擂之不破,云梯车力所难及,以万人敌十万人已经足够占尽优势,地势之优在这里发挥得是淋漓尽致!

是有门道,没门,有门道。

行至正南,城门之上,方殷终于明白了。

凉州城没有城门,只是因为不需yào

,四方城门只是四条狭窄的石头通道,车不能入,破无可破。内有隆景军士持大斧长戟严阵以待,人数不多,各三五百。其外西凉军士视为乌有,皆弃而不攻,只因若是一拥而入,这狭窄的石头通道就是一条死路。事实就是此路不通,通也不通,这是独具匠心的设计,这是一座极易守又极难攻的城。

易守难攻,反之亦然,方殷只是不明白,若西凉军又以围困而非强攻,隆景军又将如何应对?难入,也难出,四面八方合围之下地利的巨大优势同样也是一个巨大的劣势,待得粮草用尽又将如何?岂不困死城中?莫非背水一战?莫非还有援军?方殷不明白,也许方殷应该去问方老将军,但方殷的木了的脑袋又一次开始运转,已经有点儿开窍儿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当然能进又能出,才是门道。

头脑渐渐清醒,心神略略宁定,可是胃里的翻腾还在继xù

,烦恶的感觉苦苦压抑之下仍是一波波地上涌。这样的场面方殷不是没有见过,长江连坏岛上老夫子持剑诛杀群匪的城面也是这般血腥,但那时多了几分风轻云淡的闲适,不比这里无边无际的晦暗沉重。侠为仁之怒,此处又何解?在这里谈及侠义论及仁慈无异痴人说梦,不切实jì

又是不合时宜。

鲜血在流淌,尸体在堆积,立在凉州城头上想东想西的不只无禅一个,方殷同样茫然不解无所适从,拎着钧天剑再次漫无目的地缓缓前行,穿过石林穿过人群,孤魂野鬼也似。行至东北角,眼前是火势稍霁,鼻端血腥气更浓,这一处战况愈加惨烈几近血肉相搏,方殷眼睁睁地看着那百十西凉勇士挥舞着斧铖冲上城头——

狰狞的脸,狂热的眼,足踏燃烧的云梯飞扑而来,他们是勇敢无畏的战士。但迎接他们的同样是矛戟突刺,同样是大刀阔斧,同样是誓死坚守钢铁一般的战士,扑!矛戟刺入身体,噗!血是喷溅如泉,夺!刀斧砍到骨头,哧!血是喷涌成河,惨嚎与呜咽更是扭曲了脸,渐渐失去神采慢慢空洞的眼,一边倒的屠杀不要命的冲杀,腥风血雨已然笼罩了这片血色天地!

其间一人,黑衣劲装,面目英挺身形矫健,一杆长大乌黑的浑铁枪使得是如龙似蛟,出必见血,破腹封喉,林般的甲衣兵戈之中格外显眼。此人名为杨承祖,正是当年翼州牛家比武招亲之时登台献艺的那个青年,方殷并不识得他。但无论他是忠烈之后还是武林高手,此时的他不过是坚守在凉州城头的一个小兵一名战士,却是这个友爱团结的大集体是这个亲密无间的大家庭之中的一员——

引以为荣,值得骄傲!

方殷不是,所以方殷黯然地低下了头,一时汗颜。

却不料正逢一西凉勇士凌空飞扑,杨承祖一枪如电,破胸而入透背而出,收枪之际一道血箭于其人胸前狂飙而出迎头射至!不及惊呼,方殷不觉侧身,血箭劲急击于石上飞溅,溅得方殷脸上身上星星点点万朵梅花:“啊!”正是心下一悚,却见那西凉勇士悍勇无比,重伤之下依然嗬嗬狂吼着挥舞着长刀飞扑而来:“嚓!”嚓地一声,干脆利落,其间刀光还是斧光闪过方殷没有看清,只见得一物冲天而起却是半个脑袋,霎时血雨漫天红白齐落,湿淋淋黏糊糊又是身上脸上星星点点:“呕——”

生吃人脑,更加邪恶的味道。

方殷再也忍受不住,一声干呕,却呕不出,说来那个难受劲儿几欲抓狂:“呼!呼!呼!”

“死了!死了!”牡丹慌不择落狂奔而来,看上去也快要哭了:“要死了!”

一个旮旯儿,背人之处。

上策就是,牡丹神将蹲在墙角就地解决,方道士背身呕吐作为掩护。

通通通!通通通!稀里哗啦通通通!

擂鼓鸣金,攻城结束。

还得说是牡丹神将,一泡尿就浇熄了战火,事实如此,千古奇谭。

城下西凉军如潮水般退去,车甲皆弃,东南西北四方平静如初,无人欢呼。

只余残火哔剥,耳畔轰鸣如雷。

外焦里嫩无数。

三十四 败笔

首战大捷,当记军功。

“……是役,西凉殁一万三千二百五十一人,七千五百四十二马,三千三百六十车,伤者不计其数。”三花张口即来,两名随军书记官奋笔疾书:“苍天助佑,皇恩浩荡,此役我朝将士轻伤十二人,无重伤者,无殉亡者,经此一役……”

三花的话,水分很大,大到牡丹神将都听不下去了:“我!我!说我!”

“咳,咳。”尽管水分很大,但有一点三花没有造假,隆景将士一个人都没有死,这是一个奇迹:“义勇人无禅,毁车八百七十二辆,英勇无dí

,当记头功……”牡丹神将拍案而起,怒道:“放屁!我!我才是头功!”三花点了点头,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接着一本正经说道:“义勇军首领牛牡丹,英勇过人,斩敌二百五……”

所谓义勇军,只有四个人:牡丹,无禅,方殷,阿乌。

三花的战后统计数据完全就是凭空捏造,当然好处也有方道士一份儿:“辅国大将军之子方殷,同为义勇人,杀敌一百三十八,舍生忘死浴血奋战……”听到这里牡丹再也听不下去了,怒吼指点道:“好了好了,屁话少说!好处呢?好处!”三花屡次被她打断,心中大为不满,可是不敢发作:“捷报送出去,好处自然来。”

又一时,整整三大篇捷报写好,画押盖章封札,三花十分郑重地交给了牡丹:“咳!”牡丹十二分郑重地接过,并咳一声以为暗号儿,然后传唤道:“阿乌——”

阿乌的身份只有一个,就是信使。

一只鸽子飞上天空,融入黑夜,消失不见。

阿乌立在高高的旗杆之上,目送,衣袂旗帜共飘扬。

堂堂的阿乌大人,在军中只能作为一名编外信使,这委实是有些屈才了。

可是阿乌喜欢这里,阿乌喜欢这里的味道,这里没有阴谋。

只有阳谋。

一个人眼界有多宽广,要看他站在什么样的高度,阿乌大人站得比所有人都要高,因此能够更多地领略到无边风景的美妙。灯火通明处处,营帐连绵四方,一簇簇的火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使阿乌不由得又一次文思如泉涌诗兴大发作。可是这一次,阿乌强自压抑住了吟诗的冲动,因为此时任何吟咏都是不合时宜的,阿乌流泪了。

因为有人在唱歌,阿乌在听。

古老的歌声,苍凉的歌声,豪迈而又优伤的歌声,那是对于死者的缅怀对于亡灵的安抚。阿乌流泪了,尽管阿乌听不懂,只有歌声能够超越语言的界限,诗词不成。三花的话是有一些夸张,但西凉军的确是死了四五千人,数千人的生命就在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失去,那样残酷血腥的场面即使铁石心肠的阿乌也会动容——

当然阿乌心肠很软,所谓铁石心肠只是阿乌自以为。

阿乌杀过人,杀过很多人,但是阿乌的心情从来都没有这样地沉重!

为什么?

一个问题,困扰着四个人。

因为这是战争,懦弱犹疑妇人之仁要不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如同这一座石头城,冰冷沉重,没有感情。但人不是石头,是人就有感情,正如同石头也能为人遮风挡雨提供庇护,铁血无情的杀戮过后同样也有温情的一面展现出来。便于晨间西凉鸣金收兵之时,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们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刀枪弓箭,人人都似极为默契,没有进一步地行动。

那时城下还有千百伤者,死人堆里余烬之中哀号翻滚,隆景军没有砸死他们射杀他们。战斗结束了,能走的走掉了,能爬的也爬走了,但仍有奄奄一息尚未气绝的。默契就是,在半个时辰以后,数千西凉军士赤手徒步而来,默默带走伤者默默运走尸体,而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一动不动。整个过程悄然进行迅速完成,直至城下只余车甲兵器死马,所有人都走了,无论死活。

那时没有仇恨,那时只有尊敬,那时的沉默都是默哀,不分敌我。

死去的人将焚于烈火,皮融骨消,散于风中。

火是残忍的,燃烧了血肉还有魂灵。

火是光明的,将黑暗中的丑恶焚尽。

是的,阿乌心里明白,这并不值得庆祝,半点都不。

无论胜负。

“怎不说话了?”老夫子看过一眼,笑道:“是不想说话,还是无话可说?”

是无话可说,方道士盘坐于地,将钧天剑横置于膝:“呼——”还是想吐,又吐不出,头晕脑涨心里发毛,说不出的烦恶感觉:“哎!”长吁,短叹,现在的方道士就像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不死,形容举止比老夫子还要老上三分。饭是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眼看着就是将行就木半截身子入土,没有几天好活了:“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

无禅在打坐,雷打也不动,老夫子在下棋,眼看又要输了:“方大将军,你瞧,这个小兵还会念经。”方老将军话不多,但每句话都是一针见血:“他不会念经,他是吓到了。”完全正确的判断,极为准确的形容,方道士根本就是受到了惊吓,就像是一头驴子受到了惊吓,不说驴话偏说人话:“恩啊——恩啊——”

这是撒娇了,小方殷需yào

爱抚,最好有个温暖的怀抱,最好有双坚实的臂膀,最好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唱着催眠的歌谣:“我困啦,睡觉觉。”于是,方殷躺了下去,将头枕在无禅的腿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觉。甚么都不可靠,只有无禅可靠,淡淡的暖意传来,忽而心中宁定烦扰尽消:“无禅,无禅,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无知无觉。

担当不起,就先放下,一觉醒来天下太平:“啊——哈——”

“他很聪明,也很听话。”孔老夫子将棋子一一放入棋匣,轻声说道:“老方,我说的话,你还是再考lǜ

一下。”

方老将军摇了摇头,缓缓起身:“我不信命,但我赌不起。”

“你杀人是为了救人,他也将会和你一般。”老夫子皱起了眉头,目光咄咄分毫不让:“他的路由他来走,由不得你来左右。”

“我是他爹。”老将军淡淡道:“你不是。”

“哈!三无将军!”老夫子冷笑:“无胆无能无壳,怪不得旁人骂你!”

到此为止,老将军一走了之。

老夫子无可奈何。

说不过,就不说,不辩方为至辩之辩,方老将军说话与空闻方丈是一个风格。争论是有很多,分歧只有一个,孔老夫子是说天降大任,父业子承,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必须要由方小将军来担当。这又与陀迦落活佛所说的话不谋而合。但方老将军只有方殷一个儿子,为了再一次避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方老将军想要将方家世代相传不得善终的魔咒打破。想将他一层层地包裹起来,就连自身也化作一个坚实的壳,将他藏于其间。

只想让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三十五 真正大人物

方老将军爱兵如子,平易近人,全无一丝烟火气,好似一尊泥菩萨。

可是泥菩萨也有个土性儿,这一天方老将军终于勃然大怒,让凉州城里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大早,三花公公就给他从被窝里头拎了出来,大冷的天儿还穿着单衣,乌黑着眼圈儿耷拉着眼袋,没化妆的脸青红皂白,看上去可怜巴巴就像一个冤死鬼:“啊——————————————————————”

三花的尖叫声惊天动地,又像是一个惨遭凌辱的良家妇女:“好心当成驴肝肺,没良心的人!天呐!都别拦着我,让我死!我不活了啦——”是指着鼻子骂的,一点儿也不给三花留脸,没有人胆敢这样对待三花公公,没有人:“没良心杀人啦——救命啊救命啊——秀秀——阿梦——牡丹姐姐——”

准确地说,是用剑指着鼻子,无论如何三花的花容月貌不能就此毁掉:“方大将军息怒,三花也是好心——”说话的是孔老夫子,也就是三花口中的阿梦,孔老夫子这也是好心好意过来劝架了:“木已成舟,你就由他,反正——”可是没有用,没有人能够平息方老将军的怒火,发威的病猫已然变作一只真zhèng

的大老虎,两眼一翻六亲不认!破口大骂!指着鼻子!孔老夫子是第二个被骂的,一样给骂得抬不起头没脸见人,死了也不冤:“哎!”

以上三人当年号称孔方兄弟姐妹花,却也另有一号:一虎、一狐、一伥。事件的起因就是,狐假虎威的孔老夫子和为虎作伥的三花公公合谋算计犬子小方道士,使得虎父方老将军火冒三丈气急生疯,这是要大义灭亲了:“哎呀呀,一大早儿动刀动枪的,吓死个人!”好在还有牡丹姐姐,为三花小弟出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依我说——”

“咳!”方老将军咳了,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直若晴天霹雳平地雷起,当下在场的人齐齐变了脸色,哗啦一下齐齐拥将上去将三人围住,刀架于颈,怒目而视!牡丹神将就是第三个被骂的,众人齐骂:“疯婆!闭嘴!”由万千宠爱变为万千唾骂,不过方老将军一声轻咳,这一声牵肠挂肚咳碎了许多人的心,更有人是失声而哭:“大父!大父!”

大父身体不好,每个人都知dào



惹大父生气的就是死罪,千刀万剐也是罪不可恕:“呜————————————”

无禅忽而大哭,当场泪如雨下:“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习惯性的依赖,却是一语中的,今天这一场批斗大会完全就是因为无禅的方殷大哥,可是方殷不在。其实方道士最冤,方道士已然被禁足了,给方老将军关在屋里,闭门思过。军功可以冒领,三花一向胡作非为方老将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一次不同。凉州城的战事不可以涉及方殷,便就是方殷的名字也不许落在纸面传入朝庭,这一点方老将军已经严重地警告过三花——

如有犯,斩立决!

可是三花做了,而且是明知故犯,浑然不管曾经对方老将军指天对地信誓旦旦。

三花没有这样大的狗胆,必然是孔老夫子怂恿的,方老将军已然想通。

主要还是,牡丹得yì

之下说漏了嘴。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阿乌。

只以上几人,捷报本是送不出去的,方老将军着实是小看了阿乌大人——

“鸟人!”父子同心,阿乌就是一个鸟人。

方老将军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去拭嘴角,所有人提心吊胆地看着,看着那方白绢素芙蓉。

好在没有血。

所有人齐齐松了口气,这才将心落定。

不过一点小事,牵动万千目光,这已经是父子之间的感情。

下面的事情不需方老将军动手,也不用动嘴,在场三个罪魁祸首当下来了个五花大绑,只待发落。没有原因,大父生气了就是原因,不用罪名,惹大父生气就是罪名,这里的敬重这里的宠爱只会加之一人付于一身,这里的人心中只有大父。三花本也明白,所以昂首挺胸就像一个慷慨就义的英雄,老夫子心如明镜,此时一脸歉意心里那是偷笑着了,只有牡丹瞪俩大眼糊里糊涂:“关我屁事!疯了罢都!”牡丹专门儿给绑得玲珑浮凸身姿毕现,在场人是大饱眼福:“无禅!无禅!快来救我!啊——————————————————————”

牡丹的尖叫,比三花只高不低,有禅无禅都给她吓跑了:“师父!师父!呜呜!呜呜!”

无禅跑掉了,慌不择路跑得飞快,像一条漏网之鱼。

灵秀不在,灵秀脱身事外。

至于望风而逃的阿乌,已经有人去搜捕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是的,可以开庭了。

昨晚的两名随军书记官,作为污点证人,把罪责都推给了三花。

三花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又以醇厚正直的嗓音指认着老夫子说,全都是阿梦出的主意,而自家只是被迫的,屈从于其淫威之下。

老夫子辩解,或说狡辩,更是诬指道,夫子老糊涂了,只是无心之失,此事始作俑者另有其人,当追问义勇军首领牛牡丹。

牛牡丹无话可说。

因为冒领军功,给人当了枪使,人心是有多么险恶而牡丹是有多么纯洁,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牡丹就是牡丹,有一说二甚至不用动脑,说,大声地说!是无禅!

至此真相大白,幕后黑手是无禅和尚。

这是一种聪明的说法,因为再清楚再明白的事情说到了无禅那里也是昏天暗地分辨不清。

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因为往傻子身上栽赃的本身就是一件愚蠢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

好了,可以宣判了。

孔老夫子无罪释fàng

,牡丹三花阿乌各领三十大鞭,以肃军纪。

这就叫空口无凭,一个阴谋家,两个实施者,老夫子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方老将军看过一眼,那一眼是极为无奈,以及一丝责备。

老夫子眉开眼笑。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谁人也不会当真,就连牡丹神将都看出来了。所以牡丹也笑,笑得很美,很甜,很开心的样子。

但鞭子上来了,而且又粗又长,军令如山,是真打。

而且是,打屁股!

看热闹的多了去了,四下是满满当当,就连房顶上都是人,每一个人都很开心都很兴奋,无数只眼睛不怀好意地瞄向牡丹姑娘的屁股。但谁来行刑是个问题,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更别提拿鞭子抽了,这里的大老爷们儿貌似粗鲁其实都是怜香惜玉的,牡丹姑娘放心得很。还有三花,也打不得,别看三花公公此时乖得就像一只小猫眯,出了凉州城也是一只凶残无比的大老虎,谁也得罪不起的。

所以,解决方案就是,二人互打,双鞭互抽。

三花大喜!

三花公公就好这一口儿,无论抽人还是被抽,三花公公都很高兴。

松开绑以后,两个人各持一鞭,三花打量着牡丹的屁股,牡丹打量着三花的脸。

“哇呀呀呀呀呀!”三花不是个好东西,牡丹更不是善茬儿:“啊哈哈哈哈哈!”假凤斗虚凰,好戏又开场:“牡丹!牡丹!抽他!抽他脸!”三军尽开颜,巴掌震天响:“三花!三花!下手!下手啊!”有人大吹口哨儿,更有人拿来锣鼓咣咣地敲,气氛非常之热烈场面非常之壮观:“呜嗡——”

忽就数十斗大石块从天而降,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砸落:“轰!轰!轰隆隆!”

天崩地裂,尘土飞扬,就在一转眼间,牡丹发xiàn

三花消失了。

所有人都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块黑黝黝的大石头,危临于顶,劲风袭面:“啊————————————————————————”

“哎!”方老将军叹了口气,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来。”孔老夫子端坐对面,泰然自若:“这局没完,接着再下。”

这不是玩笑。

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何况老皇帝说出来的话。

捷报传出,谕旨当下,老将军不明白老夫子为什么非得要把方殷变作一只蚂蚱,和老自家捆在一条绳上。不为功名利禄,不为富贵荣华,那些事情本也入不得老夫子的一双慧眼,难不成是又说天下?当然老夫子的良苦用心老将军比谁都明白,生气归生气,糊涂也难得,没奈何这盘棋还得和他下。说是真生气,生气也是假,这一回举棋难定的是老将军,老将军的心事老夫子同样明白得很,他这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心安的理由——

方殷的命运注定不同,与其苟活一世,不如名垂青史。

又一将军,出自方家。

无须任何军功,只要一个身份,三个老家伙都知dào

方殷即将迎来的是什么——

仍是老将军,狡猾的老皇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来讨好他。

轰隆隆!哗啦啦!

三十六 神箭传人

是投石车,重型投石车,城外四方五百步内一字排开各架数百辆,如巨人擎天甩动手臂,将乌云般密集的石弹一轮轮抛射。不止投石车,亦有弩车,上千辆巨型弩车架设于投石车之前有如群兽伺伏,獠牙就是十尺长的巨弩。这就是炮,越过高高的城墙,一轮石弹,一轮巨弩,西凉军动用了大规模的杀伤武器,遥遥相对的凉州城就似在狂风暴雨之下飘摇:“真有钱!”陈平赞叹道:“这就是花钱如流水,当真大手笔!”

仗一开打,陈校尉就彻底变成了一个财迷,战场上所有的人畜器物都给他换算成钱,还拿着支笔在账本上记。当然打仗必须要花钱,当然即使是巨弩石弹也动不得凉州城,凉州城头是石搭的坚实掩体而城内是石砌的低矮房屋,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扛得住。隆景将士们都躲在里面,坐听风雨声,安然谈笑中,这一次的袭击是立威也是震慑,无关攻城。

陈校尉心思聪敏,就是对自家的小妹夫无禅和尚摸不着底:“无禅?”

无禅哭丧着个脸,猫着个腰,冒着枪林弹雨来了:“呜呜,二姐夫,呜呜——”

“哈哈,谁又欺负我家无禅了?”陈平左右看看,并不见牡丹:“无禅不哭,来,到二姐夫这里来。”无禅是个老实孩子,不过没有人敢欺负无禅,因为无禅有一个极为强硬极为霸道的靠山:“没有,没有人欺负,呜呜,这都怪无禅呜呜——”所以,欺负无禅的也只有他的悍妻恶妇牡丹了,陈平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又是牛牡丹,好个母老虎!无禅,听陈平大哥的,咱不要她了,休了她!”

无禅一屁股坐了下来,摇头叹气,脸上阴云密布。

陈平低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事实上是,牛牡丹另结新欢,无禅已经被休了。

新欢,也是旧爱,自然是阿乌。

关键时刻无禅和尚总是不给力,英雄救美的不是阿乌就是阿乌,因此牡丹姑娘这一回真zhèng

是下了决心将之抛弃,从此一心一意地投入了阿乌的怀抱:“去!一边儿玩去!看见你就烦,走开!”这是牡丹说的,当时牡丹正娇柔无力梨花带雨样软绵绵地躺在阿乌哥的怀抱里而阿乌正以饱含深情海枯石烂的目光地加以抚慰,二人檐下相偎依:“我算是瞎了眼,你说我嫁谁不好,怎么就偏偏嫁给了你?这就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啊,要不说红颜天妒好人没好报,我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以上省略一千八百二十五字,反正就是牡丹越说越气,悲从中来,一怒之下休了无禅。

无禅听出来了,意思就是,牡丹姐姐不要无禅了。

伤心总是难免的,无禅当时就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无禅说都是无禅的错都是无禅不好可是牡丹姐姐你不能不要无禅,因为我爱你。这是原话,催人泪下,可是牡丹姐姐只用一句话就将无禅打发:少来,我不用你爱,去爱你的方殷大哥罢!

无禅明白了,这个“我爱你”不能多说,说多了就不管用了。

就好比泪水是珍贵的同时也是廉价的,总是哭哭啼啼的像个怨妇,难免让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于是无禅擦干了眼泪,黯然离去。

有意思的是,无禅之所以又哭,是因为找不到他的方殷大哥了。

无禅很是担忧,又怕他给石头砸死,所以惊慌失措四处寻找,找来找去找到这里。

陈平哭笑不得。

痴男怨女,欢喜冤家,当然二姐夫不以为然,牡丹总是有口无心的。

这是传统,阿平哈哈大笑,其后陈平想到了牛家的另一母老虎月季,终于笑不出了。

如果陈平活着回去,一定会被她活活吃掉的。

如果陈平战死沙场,那么就是一尸三命,月季已然有了身孕。

月季说陈平啊,你要是死了千万不要急着投胎,黄泉路上等着我们娘儿俩,这也是原话。

抛下妻儿,还有爹妈,你说这是为哪般?

“咦?”无禅瞪大眼睛,奇怪道:“二姐夫,你也哭了?”

“哎!可不是!”阿平无奈一笑,扬声叫道:“侯羿——”

侯羿一名弓箭手,神射手,箭法高绝:“在!”

转眼钻进来一个,圆脸,圆眼,圆墩墩的身子,冲着无禅吡牙一乐:“是他?”黑黑的脸,白白的牙,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啊?”技艺超群称之为奇,这是一个奇人,无禅还不识得:“是他,带他去射箭。”陈平点点头,又拿了纸笔勾勾划划,不忘加上一句:“射旗。”侯羿喜形于色,两眼放光:“是!”

并非偶然,早有安排。

所谓强驽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其时西凉战车距城头有五百步之远,箭不能及,况有盾甲相护,人亦不能伤,驽车投石车远攻之下隆景军只能被动捱打。当然西凉军也知城池坚固,巨弩大石亦不可摧,投射一时便又消停下来,只给城中留下满目疮痍碎石狼藉。这是一个好机会,其时日上三竿,无禅随侯羿立于正东城头,学射箭。

左右闲来无事,上千兵士围观。

侯羿是个神箭手,可开六石弓,旁人射不到候羿可以:“你看——”

弓是铁胎弓,箭是雕翎箭,臂如生铁铸,弦如月儿满!

箭羽未出城头已是欢呼作起,侯羿当真是众人公认的军中第一,但见铁镞直指正前方一辆巨大的投石车:“嗖!”

箭是平平飞出,及远微坠,夺一声钉入车身横梁正中,不偏不倚。

城头人人欢呼,一时心悦诚服,几名射箭好手见状也是来了兴致,一般弯弓搭箭去射。却也一般有所不及,即便是堪堪射至,也无力射入木梁。西凉军精于骑射,自也不缺箭术高手,声落处千百羽箭呼啸而来,正是遥遥对射。也是一般,不及城墙其势已尽,先后坠落于地。偶有数箭高高飞起落于城头,也是忽悠悠软绵绵,没有任何杀伤力。

侯羿这一箭,已将数万人比了下去:“无禅,你来。”

无禅大喜,早将牡丹阿乌的糗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个无禅可是练过,和他的方殷大哥一起:“好!”对于这种直来直去的事情无禅是有过人的天分,眼明心定,更是神力惊人,侯羿早见无禅便知他是块好料,无禅这个徒弟是候羿主动和陈平要来的:“弓拉满,探左肩,两脚开立肩同宽,放松,吐息——”弓弦几将圆满,无禅是轻轻松松毫不费力,也不用扳指,肩臂与弓箭浑然一体凝定如山:“无禅!无禅!”众人又是齐声呐喊,单这一手儿就是人人佩服,候羿也是心下暗赞:“眼着心着,箭靶一线,射,射我落箭之处。”

“嗖!”

一箭平平飞出,其势笔直一线,其快更胜候羿,却是准头有失:“啊呀!”没有射中,无禅惊叫一声,众人齐声惊呼:“哎哟!”同样的六石弓,同样的雕翎箭,这一箭是擦着横梁下端飞过远远落下,钉在西凉军车与营帐之间,直有六百步之遥!这不奇怪,隆景军中也有几人使六石铁胎弓,可是谁也没有候羿射得远:“再来!”

“嗖!”

又不中,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射箭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再来!”

其间的诀窍,是要无禅自己摸索,无禅射出六箭无一命中却也毫不气馁,更是乐在其中。

“嗖!”

候羿不动声色,却是心下狂喜,一个天才的神箭手就在候羿面前:“就这般射,射中为止。”

“嗖!”

候羿匆匆离去,再也掩饰不住一脸喜意,无禅浑然不觉可是这里的人都知dào

原因——

翊麾候副尉,家传宝弓神箭,弓名“九曜弓”,箭名“射日箭”。

罗汉射箭,神迹再现!看来,今天是要大开眼界了!

射金乌!穿黑虎!焚王旗!

三十七 九曜射日

王旗是有四面,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各一,金乌腾翼黑虎隐爪,猎猎飘荡风中。

“嗖!嗖!嗖!”

这是一个阴谋,可是乌骨王子并不知dào

,乌骨王子本身即有万夫莫当之勇,箭术亦为西凉军中第一人。

“呜!呜!呜!”

候羿来时,无禅正与乌骨王子遥遥对射,城头上万人围观,城下十万人围观,而且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这是比箭术,也是比胆识,更是比的军威士气,这一阵两个人是谁也不能输,一时箭出连珠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夺!夺!夺!”

无禅是个老实孩子,只射车,不射人。无禅也是个聪明孩子,只片刻之间便已窍要通达箭术精进,正前方的大车横梁上尺许之处已钉入十数箭矢,此时雕翎出时无一不中!

“脱!脱!脱!”

乌骨王子也是一名神射手,骏马会挽雕弓,铁羽乌骨哨箭,箭出破空有若鬼哭,其疾其快其远不逊无禅。一般每箭必中,箭箭头面及胸,但乌骨王子已经有些手软了,西凉无人不胆寒!

“无禅!无禅!罗汉!罗汉!”城头欢呼震天,一浪高过一浪,四下渐趋宁寂,直至再也无声:“隆景!隆景!必胜!必胜!”这一场,乌骨王子已经输了,无禅将身立于东方城头正中垛墙之上,头顶煌煌天日,脚踏巍巍青石,昂然之姿凛凛之威,正是金身罗汉,一如天神下凡!任他箭矢加身,不能伤及分毫,无禅射的是车而不是人,气魄度量更胜一筹!

这是有人怂恿,绝非有意为之,每当无禅大出风头的时候都是这样:“无禅,来!”

“是!”无禅不再射,一袋箭射完了。

一个和尚消失在城头,乌骨王子颜面无光,西凉三军颜面无光。

大石巨弩落了无数,不及无禅一人夺目,一方只觉索然无味,一方自是心花怒放!

这还没完。

昨天砸车,今天毁旗,乌合亲王倒霉完了,现下轮到乌骨亲王。

朔风于北来来,正将一杆大旗高高招展于东方,其上金乌灿烂辉煌,可不就是一个太阳!

莫急着走,好戏开场!

先说九曜弓。

弓以雪山柘木为体,本白牛角为腹,铁钨合金为脊,弦为犀胶牛筋丝麻糅制,其色乌中带赤,长及五尺,是为九石之弓,非千钧之力不能开。这是一张神弓,可比三国时期吕布辕门射戟用的龙舌弓,可比西楚霸王所用的霸王弓,是侯羿的传家之宝。当然那些神弓都是玄铁弓身龙筋为弦,只是传说中的传说,至少侯羿这样认为。侯羿可开六石弓,勉强能开七石弓,这张九曜弓他自多次试过,至多能开寸许。

已经到了极致,侯羿活了三十来年,能开八石弓的见人都没有见过。

今天见到了。

侯羿的爷爷的爷爷说,这张弓根本就不是人用的。

无禅拉开了。

侯羿的爷爷说哪个神人拉开了这张神弓侯羿你就拜他为师,你对着祖宗发誓。

侯羿发过誓。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侯羿是服口服五体投地:“满了!满了!”是满了,再不满就断了,无禅拉开九石弓就像拉开六石弓一样轻松,毫不费力。众人心悦诚服,纷纷以为神圣,在场每一个人都知dào

这并不容易。弓箭界有一句话,力举万斤鼎,难开九石弓,只因发力的方式有所不同。无禅就是这样,拥有无穷潜力,不断给人惊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啊?”

再说射日箭。

射日箭就简单多了,通体铁制,杆直镞锋,比寻常羽箭长大一些,只尾羽样式略有不同。尾羽为薄细铁片雕制,其数为五,形长且细,远逾凡箭。之所以通体铁铸,是因为木杆飞羽根本就担不住九石之弓的力道,若非如此箭出平衡难保准头偏失,九曜弓的巨大威力自然大打折扣。九曜弓,九石之弓,射日箭亦为九支。

有效射程之内,此箭可穿甲盔,能裂木石!

侯羿虚情假意拜过了师,已经是急不可耐了:“竹筒、火药、油脂、麻布、引信——”

说到这里众人都明白了,原来是要发射远程火箭!

金乌招展,正当射日!

军营之中材料齐全,不一时备齐,油脂混了火药入筒,麻布填充,引信外置,缚于箭头之后:“准bèi

——”

哧一声响,引信点燃:“放!”

嗡地一声,射日破空九曜嗡鸣,只见袅袅轻烟之中一道淡淡虚影——

射空。

王旗距城头八百步,高高立于望楼车之上,射日箭是擦肩而过其势犹不绝,远远落入千步之外的营帐之中:“哗!”众人齐齐一声低呼,心中震惊也是失望,须臾箭落之处光火乍起霎时火焰升腾,那处马嘶人呼一阵大乱!无禅没有射中,侯羿意料之中:“再来!”又一火箭,搭挽于弦:“眼着心着,箭靶一线!”

哧——嗡!

又偏,高出一线,只差毫厘!

众人又是齐齐一声低呼,人人痛惜不已人人跳脚顿足,九支射日弓已是用去其二,莫非神箭也是射不落金乌:“心箭合一!靶是一点!”连营之中又是火起,此时乌骨亲王帐下军士也都反应过来了,射的那是神箭,目标正是王旗!心箭已然合一,那靶无限放大,便于万千喧嚣之中万众期待之下无禅看是不看,着也不着,却是找到了两点之间那一条无比清晰的线:“哧——”

无禅本是一个天才,侯羿引火恰到时机:“嗡!”

第三支射日箭以穿云裂石之势射出,非直线,有微弧,射远不射近,射高不射低,白日不见天边流星陨落,风中投入大旗又无声息——

射金乌,穿黑虎,势尽之时对穿王旗!

一时死寂。

轰将星火炸开,腾地烈焰燃起,这是灿烂辉煌的一刻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刻,值得在场所有人铭记:“无禅!无禅!罗汉!罗汉!”万人欢呼,惊天动地,璞玉浑金泥沙脂粉不能掩:“无禅无禅!神箭罗汉!无禅无禅!神箭罗汉!”金乌黑虎付之一炬,神箭罗汉勇射王旗,隆景将士们自是欢天喜地击掌相庆,西凉军乌骨亲王帐下完全已经炸了营!

王旗代表什么?代表的是西凉王乌河图,代表的是西凉军的军威与士气,代表的是尊严与荣耀信仰与光明,一朝焚于烈火化为乌有,这绝对是奇耻大辱,更是不祥之兆!军中有不少年长者,心志不圣者以及信仰坚定者呼啦呼啦呼啦啦一片一片地跪倒,匍匐于地,对着那高高在上的一杆光秃秃的旗杆呜咽叩拜,余者呆若木鸡。乌骨王子横刀跃马驰骋其间愤nù

咆哮,声音大得就连城头上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射他!射他!无禅,射死他!”

乌骨王子已经够倒霉了,回去还不知dào

怎么和他亲爱的父王交待,黑色金乌旗千千万万而金乌黑虎王旗乌骨王子只有一面,乌骨王子都快哭了。当然无禅不会射死了他,无禅的石头只会砸车无禅的弓箭也不射人,何况神箭传人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乌骨兄弟的王旗一面也没了,乌努大哥的王旗却有两面,乌骨正自为难要不要和他讨要一面:“呜——呜——呜——”

却听得西方号角吹得呜呜呜呜连绵不绝,似乎是示警,大敌入侵有人偷袭!

这还没完!

乌骨王子明白了,乌骨王子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这是一个游戏,与时间赛跑的游戏。

当无禅当先跑到西方城头正中央的时候,对面数十人已将攀上高高的望楼车,其上一面大旗金乌蔽翼黑虎扬爪,猎猎飘荡风中!

“无禅!”侯羿终于放声大笑:“快!”

风水轮流转,今天吹是的北风,乌合乌骨倒了霉,乌努也是跑不掉:“哧——”

又射黑虎,再穿金乌,神弓九曜箭射日:“嗡!”

只一箭。

“无禅!无禅!”无禅再建奇功,当得万众称诵!

“记功!记功!”无禅功高震主,城中人人争睹!

当无禅被众人前呼后拥着像一个得胜大将军一样归来,当无禅不知所措只得摸着光秃秃的脑袋嘿嘿傻乐,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够给无禅最大也是最好的褒奖:“啪!”

那是左脸一记耳光:“无禅!你要死了!有好事儿也不叫上我!”

“叭!”

那是右颊一记香吻:“干得好!好样儿的!不愧是我家无禅!”

牡丹说过不要无禅么?说过么?

“亲一个!亲一个!”根本就没有么,从来都没有过!痛并快乐着,一心一意的:“对嘴儿亲,对嘴儿的!”

“啵!”

牡丹的心,从未改变。

三十八 土行孙

军旅不是江湖,一样藏龙卧虎,继无禅和尚识得了神箭候羿之后,方道士也是见识到了凉州城里的另一奇人——

土行孙。

是在晚上,当日西凉三军齐齐将阵营后撤五百步,人心不安气沮不已,南北王旗相对寥落风中,无禅已经是一个传奇。而方殷在关禁闭,地点就是来时那一条地道的出口,三花公公的内室里。当然方殷并没有做错什么,当然他也明白老夫子和老将军的良苦用心,正是学无止境,两国交战一个小兵确也帮不上多少忙,还是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好好学习——

一本道经,一本兵书,三本剑谱。

火盆炭炉,软榻罗帐,三花公公的房子是凉州城里最豪华的房子,温暖而又舒适。

其实方老将军只是找一个借口,为了方殷能够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

父爱如山,无微不至,放眼天下莫不如是。

至于武功,至于学识,方老将军并不是很看重,平安就好。

当然在方老将军眼中方殷还是一个小孩子,尽管他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个头儿比方老将军高出一大截儿。晕黄的火光欢快跳动,驱走寒意带来温暖,脸是半明半暗,伤痕早已平复。夜深了,也困了,旁边床上的三花公公四仰八叉呼呼大睡,一点形象也不顾。方殷打了一个大哈欠,惺忪着睡眼阖了书卷,起身准bèi

与三花公公同床而眠。

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可说凶险,因为三花并没有睡着。

三花心潮泛滥,三花求之不得。

“呼——呼——呼——”三花假寐之中,感觉到他的温度慢慢靠近,感觉到他的气息缓缓逼近,等待是那样地漫长羞涩与喜悦交织,一点惊恐一点慌张,这分明就是初恋的感觉啊:“怦怦!怦怦!怦怦!怦!”哎呀!三花的心忽然停止了跳动,只觉身体膨胀血脉贲张,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来了!来了!终于来了!我的心肝!”

方道士一无所知。

方老将军老糊涂了,亲手将小方道士推进了火坑,这一夜不会平安。

可以想见,必须折腾!

第二天一大早,方道士就上吊了,悬梁自尽,以死谢天下。

若非土行孙。

土行孙是一个神人,名叫孙闰,此人精擅土木机关之术,是方老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方道士应该感谢土行孙,是土行孙保全了他的清白之躯,从三花公公这个色魔的手中将他拯救:“呸!”当土行孙手持镐铲,身穿厚重的棉衣,像一只地老鼠般地悄无声息从洞口现身的时候,三花方殷是盖着大被同床共枕,一屋子不明不白的旖旎气氛:“呼——呼——呼——”

当时,土行孙是误会了:“一对儿狗男女,污了老子的眼!”

“我地个天!”当时方道士还没睡着,冷不丁看见他难免吓一大跳:“装神弄鬼,吓死个人!”

而三花已经绝望了,美梦破灭,三花心如刀割!

三花绝望睡去。

这土行孙三花公公原本就认识,有官职的人,从五品,工部员外郎。

官小脾气大,尖酸又刻薄,三花不想和他说话。

“滚!”土行孙见不得这个,自是心下不爽:“你个小兔爷儿,滚回窝儿里去!”

“呸!”是误会了,三花公公臭名昭著,风流糗事一箩筐,方殷却也不知:“你个地老鼠,爬回洞里去!”

但方殷已然醒悟,他是土行孙。

矮小、瘦弱、山羊胡、老鼠须,年五十许,土行孙是其貌不扬,一点儿也不像个神人:“小王八羔子,你这是作死!”

“你才作死!你个死耗子!”方道士牙尖嘴利,自也针锋相对:“少来烦我,打你的洞去罢!”

说罢翻一白眼儿,躺下又睡。

土行孙怔住了。

在凉州城中,没有人敢和土行孙这样说话,除了方老将军。

“哈哈!有种!”可是方老将军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看他的样子分明是听说过土行孙,可是他的眉目依稀之间又有他的影子,只有一个解释:“臭小子,你姓方?”

方殷睁开一眼,吡牙做个鬼脸:“老土怪,你姓孙?”

可不就是老土怪,可不就是土行孙,他的身上脸上衣上都是土,唯有帽上镶嵌的一颗圆大明珠熠熠生辉。淡蓝如晴空,亮白如炽日,两种颜色完美融合光彩通透动人心魄,那是稀世之宝夜明珠,大地孕育的奇迹天然生成的膏烛。此珠有名,名曰顾兔,正是天上明月坠落凡间,是为天下第一打洞高手土行孙独一无二的标识之物。

这一颗珠,本为隆景帝冕冠所用,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而方老将军为土行孙讨来,不过一句话,可以见得三人之间的关系。

方老将军从来没有向老皇帝讨要过什么,那一次是唯一的一次,老皇帝也无二话。

物尽其用,当是如此。

斗室放光明,火光不能掩,三花将大被蒙在脸上,绝望地睡着了。

“哎!胡闹胡闹!”而态度的转变,而慈祥的笑脸,所有的亲切与关怀不过一个转念。方殷当然姓方而他正是方老将军的亲生儿子,这就够了:“你这孩子,三花是什么人?你怎和他厮混一处?”心中那是痛惜,略略有些责备,土行孙不怪老方也不怪小方甚至不怪三花公公,只怪自己失职了:“来来来,小方啊,过来陪老伯唠唠磕儿。”

土行孙,说了三花许多坏话。

而方道士终于知dào

了三花公公的可怕之处,此人作风混乱生活糜烂着实令人发指!

之所以三花还算老实,是因为他在凉州城里。

回到京城的三花,才是真zhèng

的三花。

方道士叹了口气,起身,轻轻地给三花盖严实被子。

然后,重重地踹了他一脚!

睡梦中,三花侧过身去,嘴里嘟囔着摸了摸屁股,心满yì

足地睡死过去。

这一夜,又是不成眠。

在老土怪,不,是孙闰老伯的言传身教之下,方殷明白了许多事情。

凉州城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就如同来时爬过的地道,方殷只见得千万分之一。

地下的世界更深,更大,更宽广,可说玄机处处奇巧无数。

打洞,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旭日初升,方殷消失了,消失在凉州城中,带着他的钧天剑,与土行孙一起消失在洞口。

出口,也是入口。

三十九 地下工作者

只有历经过黑暗,才知dào

光明的可贵之处。

黑暗的漫长,绝望的慌张,来时种种方殷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不料没过几天,又一次返回地底。

阴冷潮湿,狭窄逼仄,土行孙挖的地道从来都是不好走。

是不能走,只能爬。

爬啊爬,爬啊爬,大老鼠后面跟了一只小老鼠,呼呼呼,呼呼呼。

顾兔果然奇珍异宝,黑暗之中华光万道,有了引领有了方向,这一次方殷并不觉得苦:“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只是奇怪,这是哪里?

空自四通八达,不辨南北东西,寂静之中耳畔呼呼喘息声,怦怦心跳声,身下悉悉索索左右泥土簌簌声,还有沉闷微弱的回声:“哪里?哪里?”方殷也不知dào

爬了多久,方殷更不知dào

身在何处,狭窄而又漫长,神mì

而又空洞的地下世界之中,方殷早已迷失。好在还有土行孙,尽管他一直不说话一直就在前面默默地爬,但有他在方殷就是安全的,方殷心说这回可是一定一定要跟紧了他——

扑!老土怪放了一个闷屁!

方道士捏着鼻子,无奈叫道:“老土怪,你又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

人吃五谷杂粮,放屁在所难免,有屁憋着不放对身体不好,所以该放就放。

不用解释。

何况孙闰年纪大了,又常年在地下工作,肠胃不好,情有可原。

跟得慢了怕他跑掉,跟得紧了又要吃屁,方道士的人生从来都是如此和纠结。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丢了,哪怕一路吃屁,方殷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给老土怪将自己一个人丢在这里那就是必死无疑,天知dào

哪条路通往出口!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地下迷宫,有过多少路口方殷数也数不清,老土怪说出口是有很多但是没有几个能够爬得出去,因为那些是通风用的。

纵横交错,方圆数里,以凉州城为中心,这是一个极为浩大的工程。孙闰当真是一个神人,是一个土木学建筑学方面的专家,凉州城就是他设计的,尤其这盘踞地下的蛛网般密布的地道,是孙闰带着他的两个徒弟亲自完成。三个人,历时十年,那是多么大的恒心多么大的毅力,繁重艰苦的工作,更是智慧的结晶。

这值得敬佩,方道士就很敬佩,不服不行,五体投地。

吃个屁,小事情。

是有许多无名英雄,比如孙闰,比如他的徒弟,兢兢业业不辞劳苦,不为世人所知。

胡思乱想,又爬一时,渐有许多奇怪声音传至。

“叮叮当当”“喀喀哧哧”“吱吱呀呀”“轰轰隆隆”,以及人声。有人在笑,有人在叫,有人在说话,万千声混杂,听也不甚分明。但于寂静昏暗之中似是四面八方传至,近了,近了,越来越清楚,愈听愈分明,方殷甚至可以听到“咣啷啷”锅铲交击的声音,听到“呼噜噜”那是喝汤的声音,听到“唏律律”不时战马嘶鸣,听到“哗啦啦”风动营帐旗帜飘扬——

“哈!”方殷明白了,这是西凉大军阵营之下的,某一处。

一时惊奇,极为兴奋,方殷趴在原地侧耳倾听:“我知dào

了!原来,原来,老土怪!”

不料四下一黑,老土怪不见了。

“老土怪!”忽又陷入黑暗之中,老土怪是踪影全无:“喂——土行孙——”

“土行孙孙孙孙孙——”

“孙老伯——孙老伯——等等我——”

“等等等等我我我我我——”

“……”

“不是罢?”方道士自己问自己,因此只能得到自己的回答:“是罢?”

这又玩儿的哪一出?

方殷起先不在乎,以为这是一个玩笑:“啊!啊!阿嚏!”

可是马蹄践踏大地,可是车轮辗轧而过,可是震落簌簌的尘土迷了眼呛入口鼻,谁人又知这幽深黑暗的地下还藏着一个小兵:“啊——哈——”

小兵没心没肺就地一躺,两眼一闭睡了过去:“正好困了,睡觉睡觉。”

是困了,困极了,和老土怪说了一宿的话,方殷都要困死了:“呼——呼——”

当真是万事无忧,真个呼呼睡着了。

怀抱钧天,长眠于地。

安之若素,信之不疑,这当然只是一个玩笑。

前方十步,右拐十步,前行五步,左走五步,有一个半回形的地下小屋。

九尺长,十尺宽,四个人横七竖八躺在里面,都在睡觉。

有些潮湿,并不很冷,有些憋闷,微微有风,这是一个落脚点,千百个落脚点之一。

明珠暗投,却也合用。

当方殷醒来的时候,三个人早就睡醒了,另外两个就是老土怪的徒弟。

一名孙为,一名孙安。

入土为安。

两个徒弟,儿子一双,这就叫做子承父业,千秋万代。

一个三十,一个二十八,论过了,都是方殷的大哥,大哥二哥。

兄弟二人一般矮瘦,弟弟孙安略高一些,顾兔照耀之下两张惨白惨白的脸,正自一坐一立一哭一笑看着方道士——

坐着哭的是孙为,大哥孙为哭道:“你,你,你可来了!”

像是一个鬼。

立着笑的是孙安,二哥孙安笑道:“小兄弟,我们等你很久了。”

更像一个鬼。

方道士早有一种进入到坟墓之中的感觉,此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等,等我?等我做甚?”

不上道儿啊不上道儿,见他傻不愣登不知死活,孙二哥叹了口气,又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四人整好凑一桌儿。”

是的,四个人,可以凑一桌麻将了,这爷儿仨三缺一已经很久了。

可是这里连张桌子都没有,更别提麻将了:“这,哈!孙大哥,你又哭甚么?”

“我,我,我不是人!我是个鬼!”孙大哥有气无力哭道:“我不要干活,我已经累死了!爹,哥啊!你们放过我,放过我!”

土行孙只不说话,盘着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一个灯。

方道士忽然心生警觉,其后冷汗流了一背:“你说带我来开眼,难不成这开眼就是——”

“打洞!”父子三人一齐叫道:“干活!”

原来洞还没有打完,原来钧天剑还可以挖土,原来凉州城的地下又多了一只老鼠:“不是罢?”

“是!”

四十 天马之骨

鬼使神差也好,给人拐骗也罢,既然方道士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地下工作者,那么暂且不说他。

以免暴露。

该说青云了,也必须要说青云了。

作为一匹绝世神驹,马中王者,主动参加了伟大的卫国战争的青云,此时快要郁闷死了。所谓英雄无用武之地,英马亦如是,青云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走在石巷之中,就连清脆的蹄声听上去都是那样落寞。谁当凌云志,四蹄踏乾坤,当然这样那样的挫折只是一种磨炼,而心中的理想是永远不能磨灭的,所以,还是再忍一忍罢!

青云这样告sù

自己。

当然青云是来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可是这里太小,青云施展不开拳脚。

本非池中之物,是有多么骄傲,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总是存zài

,或多或少。

原来青云以为,只要有能力,就会出头。

青云始终认为,只有本领大,万事不愁。

青云绝对是有能力,青云本领比天还大,可是青云愁白了头。

这是为什么呢?

青云想不明白。

总而言之,青云在凉州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也可以说,很是糟糕:“噗噜噜!”

青云怒了,恨恨打一响鼻儿,狠狠踢向墙角儿:“唏律律律——”

结果就是,痛入骨髓!

腿受伤了,石头砸的,那时青云正以矫健的身姿飞跃着一个个的石头房顶,面对从天而降的无数大石青云毫无惧色,辗转腾挪游刃有余,就像是在跳着优美的舞步。

结果就是,被飞溅的碎石击中了前腿。

差一点儿就砸断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说这事儿又怨谁?当青云悻悻然像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逃进石头马厩的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似极了当年的方道士。当一匹骏马不能尽情驰骋在广阔的天地,整天都像乌龟一样将头缩在壳里,那种滋味可以想见。回想来时种种,那是多么惨痛的回忆,青云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事实就是青云这几天一直都在恨天怨地生闲气——

青云后悔了,青云想家了。

但青云不能走,因为青云要证明,自己可以。

在她面前。

证明给所有的人,和马,看。

人马人马,真zhèng

打起仗来,马的重yào

性是不言而喻,凉州城里的战马也有很多。

有三千匹。

但独一无二,昭彰夺目的,只有一匹。

就是胭脂。

当青云第一眼看到胭脂的时候,就像阿乌第一眼看到了牡丹,完全一见钟情,此生认定了你,从此一条无形的缰绳套在了青云的颈上,使之将身束缚更是将心羁绊,浮沉于爱的河流。是的,青云已经长大了,眼看就到八周岁了,在这个年纪的青年马就像是二十一二的小伙子,当然会有许多想法各种冲动。青云已经成熟,明白那些事情,但青云一直很有定力,直到遇见了雍容华贵美艳无匹的胭脂——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人如是,马亦如是。

三千马中,青云第一眼就看到了胭脂,当青云第一眼看到胭脂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或说真理。火焰云霞般的红,欺霜赛雪般的白,完美地融入那一双黑漆漆无底深潭也似的大眼睛,当时青云扑通一下子就掉进去了。正是此马只应天上有,世间哪得几回闻,胭脂之美青云找不出任何词汇来形容,所以当时就慌了手脚乱了方寸完全就是大失水准,表现得像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毛头小伙儿,一个初哥儿:“你——”

有些熟悉,譬如某人,当时的场面值得反复回味——

不理。

“我——”

不理。

“我是青云,你是?”

不理。

“我,呃,很高兴认识你,今天天气很好,哈哈!那个,你也很好,嗯,很好kàn

!”

不理。

“……”

不理。

搭讪失败,青云无话可说。

胭脂当时正在嚼着草料,从容而优雅地,一口一口地嚼,嚼得是口吐白沫。

但那在青云看来,是美,就是美,无一不美,高贵而冷艳。

青去自惭形秽,就连身上光鲜的毛色都黯淡了。

不再骄傲,没有自尊,青云那是生平第一次被镇住,从此被镇压被俘虏,被征服。

不用找借口,不需yào

理由,这就是爱。

追求的过程是痛苦而又漫长的,青云也不知dào

胭脂心里到底怎么想,总之见面以来胭脂女王统共就说过三句话——

“我不认识你。”

“我也不想认识你。”

“少来这套!”

这并不奇怪,有猛拍马屁大献殷勤的,就有冷若冰霜爱搭不理的,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奇怪的是心里再难受也是好生受用,可说甘之如饴。

并且乐此不疲!

来回自讨没趣,左右没事儿找抽,一个字,贱!

但青云乐意。

痛并快乐着,胡思乱想着,青云第一百二十八次来到了胭脂所在的马厩。

胭脂遥遥在望,青云心中忐忑。

腿,忽然就不疼了,青云迈着矫健的步伐昂首挺胸地走,走过一匹一匹又一匹的战马,就像一个威严的大将军在检阅他的部队。无论如何青云是自由的,这一点谁也比不上,所以青云在这里是一个异类。群马安静吃着草料,或休憩,或低嘶,但没有几匹在意青云,所以青云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不速之客:“恶人!”

青云肚里骂道:“大恶人!”

说到大恶人,大恶人就冒出头来,眯缝着两只老眼不怀好意地瞄过来:“龙颅突目,平脊大腹,肶重有肉,此三事俱备者,千里马也。”青云一直认为方道士很可恶,可是方道士和这大恶人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每次见到大恶人大恶人的嘴里总要唠叨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上唇急而方,口中红而有光,牙剑锋者,千里马也。”说他可恶,就是可恶,非但形容猥琐面目可憎,一大把年纪了也是个老不正经,总是拿眼偷瞄青云胯下:“耳角长一二,逆毛入腹带,胁肋,胁肋——”

此人,年过五旬,身形瘦削,寡脸鹰眼,朝廷六品太仆寺丞,掌车辂牧厩。

名曰:马千里。

外号儿:马王爷。

另有一号:骟一刀。

毫无疑问,他是这里的主人,掌管群马生死,以及爱恨情仇。但青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就像当年的小方子并不把血踪万里薛大侠放在眼里,马千里精通相马之术,可比伯乐。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此时摆在青云面前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目无双瞳,鼻无寿纹,何以,唔,奇哉!怪哉!”

青云,无疑正是一匹千里马,口耳鼻蹄形容根骨诸相无不俱足,奇怪的是,青云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纯净,青云的鼻额之际没有任何杂色纹理。马千里是想不通,一直都是想不通,难道说,相马经所述有误?事实就是,伯乐不常有,千里马更难寻,在此之前马千里从来就没有见过千里马,尽管他已经相过无数匹马相了很多很多年:“来来来,小马驹儿,过来给马王爷看一看——”

“噗噜噜!”青云当下一脚踢过,半点儿也不他给面子,“喀哧哧”木栏崩飞稀里哗啦散落一地。马王爷有三只眼,第三只眼就是马千里的一双手,这一蹄子马千里是斜里蹿出险险避过,模样颇有几分狼狈:“啧啧,好硬的蹄子!哈哈,好大的脾气!”该!活该!要不是这里施展不开青云早就一脚踢死了他,出口恶气也好除这一害:“噗噗噗噗噜噜!”

青云笑了,嘲笑,也是耻笑。

他是要摸青云,他是讨好青云,但青云何许马也,那是什么人都能摸的么?

开玩笑了,自讨苦吃!

这是一匹野马,也是一匹烈马,难以调教难以驯服,更是高傲无极有个性,不容得人来染指。但在马千里眼中它只是一匹调皮的小马驹,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最了解马的从来都是爱马的人:“楞头楞脑,楞头儿青一个!”马千里早已摸透了青云的脾气,打个哈哈走开,伸手去摸胭脂:“狂妄自大,不知好歹,哈哈!怪不得人家姑娘不理你!”

胭脂就给他摸,模样舒适而又惬意,七分亲热三分忸怩:“咯吱!咯吱!”

胭脂是随和的,当然他手里的黄豆,胭脂也爱吃。

青云大为眼红!

更是气愤不过,当下梗着脖子扬着脑袋凑上前去,试以唇吻碰触胭脂的颈项:“噗噜噜!”

胭脂飞快躲开,如避蛇蝎,眼神七分傲慢三分不屑:“咯吱!咯吱!”

这是为什么呢?

青云气沮不已。

因为青云就是一个楞头儿青,一个毛头小伙儿,根本不知dào

怎么去追女孩子的。

高端大气上档次,如同牡丹,这就是胭脂。

但胭脂不是牡丹,胭脂是玫瑰,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欲要求得当用非常手段。

如此三番,徒劳往返,在马千里的指点,或说引诱下千里马终于明白了。

他是一座桥梁,可以通向彼岸。

相传良驹宝马之上,更有天马一说,相马经有云:胁肋得十者良,得十一者二百里,得十二者千里,十三者,天马。

马王爷终于摸到了青云,胁肋有数,其数十二。

是千里马,不是天马。

马千里自是又惊又喜,却也有些失望,青云毕竟是凡马,而且是一匹有缺憾的千里马。

他不知,天马之骨生在胁肋,也在心里。

“希律律——希律律——”当颤抖的唇吻终是轻轻吻于火红的颈项之上,霎时春暖花开,两心融化一处,青云的身体里面似乎多出了一样东西:“希律律律律律——”

此生有你,再也无憾!

四十一 火霹雳!雷震天!

建功立业谁都可以,但要建立丰功伟业,那就必须得是牡丹神将!

必须得是!

作为义勇军的首领,作为更胜须眉的巾帼英雄,作为花中之君王侠中之神凰军中之霸主,牡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大街上,任何人见了都是点头哈腰脸上陪着笑而且是万分崇拜爱戴,但不能说出口,不能瞎嚷嚷,只能——

让!

任何溢美之辞都无法形容牡丹姑娘的排场,一个人就能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牡丹大姐当真是威风无二!当然牡丹所有威风神气的称号都是她自封的,可也没人有意见,一个人也没有,每一个人都服,每一个人,都很服。当三花公公在三万多人面前公然拜倒在牡丹裙下说我是真服了,你是大姐我是小弟的时候,在场所有的人都只能有一个感觉,不服!

不行!

不服,就得死,就是这话!

人美、心大、量宽、脾气好、手段高、后台硬,这就是此时的牡丹姑娘,就连走在路上都有一种无名霸气,飞扬跋扈的感觉。

牡丹扫了一眼头顶上高高飘扬的大旗,私下认为上面那一个字可以改了。

改成牛字。

是牛,牛气的牛!牛气冲天的,牛!

当然也只能是私下认为,牡丹神将是心比天高但也绝非胸大无脑之辈,头发短了见识更长,事关方老将军,牡丹必须让他三分。这就是命,命运的命,命理的命,命好的命也是命不好的命,譬如方坏水儿之流也能走了狗屎运摊上一个当大官儿的爹,这根本就没有道理。再比如以牡丹的姿色以牡丹的才能也只能一步一步,一步一个脚印辛辛苦苦往上爬啊,这完全就是没有天理!

是的,牡丹的理想就是当将军,而且得当,大将军!

说的就是方老将军这一种,辅国大将军,多么威风神气,着实令牡丹羡煞!但有人生在福中不知福,或说烂泥扶不上墙,明明将门之子,偏学老鼠打洞:“轰!”牡丹狠狠丢出最后一个火霹雳,当下将方坏水儿炸了个灰飞烟灭:“哗!”夹道欢迎乱起哄的人,无头苍蝇一般四散奔逃:“放火啦!杀人啦!母老虎发威啦!”都是浮云,不上道儿的,牡丹神将拍拍手,意气风发向前走:“震地大将军驾到,尔等速速回避——”

“哈哈哈哈!挡我者死!”正是火爆霹雳,牡丹如虎添翼!

就在来到凉州城中的第十三天,就在方道士像只地老鼠一样跟着土行孙钻地打洞的时候,就在无禅像个机器人一样傻立在城头和他徒弟学射箭的时候,牡丹早已横行霸道,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只真zhèng

的,火凤凰!奇人是有很多,神人不只一个,真zhèng

霸气的靠山真zhèng

强硬的后台早已被慧眼识珠的牡丹找到,他就是凉州城中官阶仅次于方老将军与三花太监的兵部侍郎雷公:“呜————————————————”

阿乌直挺挺立在旗杆之上,发声怪叫,明显又是闲得蛋疼了:“咕嘎嘎嘎嘎嘎!”

一只灰鹞子上下翻飞与之相戏,其形欢悦。

鸟人就是鸟人,尽玩一些没用的小把戏,牡丹不作理会,扬长而去。

找雷公去也!

雷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雷震天。

所以牡丹神将自号震地大将军,甘于其下,以免冲突,以示谦让。

雷震天,隆景朝兵部待郎,正三品职,是一个火器弹药研制方面的高手,军中以雷公之名称之。多么响亮的名号,多么霸气的事,此人的年纪比方老将军和三花公公都要大,正是六十有六,六六大顺。但雷公是一个低调的人,比方老将军还要低调,从来都是深居简出,一人个躲在屋里埋头工作,无比低调地做着惊天动地的事:“轰!”

早晚有一天,雷公会被自己雷死:“雷公——雷公——”

一间比较大的石头屋子,紧挨军械库,那里就是雷公的住处:“雷公公——”

一声沉闷大响过后,那处又是消无声息。

牡丹嘻嘻哈哈扬长而入,完全不拿自家当作外人,不同于无禅不同于方殷,牡丹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拜访:“雷老公?雷老公?”

尘土飞扬,雷公现身:“咳!咳!咳咳!”

雷公不是雷公公,更不是雷老公,对于牡丹这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傻大姐,雷公心里却也喜欢得紧:“唔。”自顾点下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要知dào

这已经极为难得,一般情况之下就是五雷轰顶也打不出雷公一个屁来:“老雷啊,再给我几个火霹雳,我这使完了。”牡丹当然也不客气,更是领导派头十足:“呃,这个不错,不错不错,咦?这是甚么?”

“不要乱摸,会出人命的。”雷公淡淡道。

桌上摆的,墙上挂的,地上堆的,一屋子都是火器铁具,加上瓶子罐子斧子锯子种种满处都是,大小小小长长短短圆圆扁扁更有奇形怪状的东西,反正就是很新鲜,很好玩:“这个啥子?这是啥子?这又是啥子?”雷公坐在那里头也不抬,只将一个锃光瓦亮的秃脑袋露出来,昏暗的光线下又像一个灯泡儿:“说了不要乱摸,你去军械库玩。”

牡丹很听话,牡丹并没有乱摸,雷公一张黑脸上是坑坑洼洼无数的疤瘌头发都给烧没了,牡丹可不想像他一样玩儿火**,直接毁容了。牡丹只是偷了几个火霹雳,而且是小号儿的:“哈哈!遵命!”这里的味道并不好闻,火药硝石铁锈油土,让人头晕脑涨直呛鼻子:“啊!啊!阿嚏!”而军械库里不只刀兵车甲,还有四门大炮,火炮,那个更好玩:“轰!轰!哈哈,放炮去了!”

“回来。”牡丹刚要出门,雷公终于抬起了头,叹道:“乖乖坐好,不许乱跑。”人是老眼昏花,脸是坑坑洼洼,雷公的模样只能用丑陋来形容,与牡丹的另一老大定海不相上下。当然雷公不是和尚,雷公谢了顶的秃脑袋上脑袋只余一圈稀疏头发,配上矮胖臃肿的身材,模样狼狈又滑稽:“咳咳,听话,在这里等。”是的,雷公还是不放心,牡丹就是一团火,保不准真个给她风风火火跑到军械库里头放上一炮,怕是整个凉州城都要飞上天:“是!遵命!”雷公咳嗽着,灰头土脸出去了,牡丹当真乖乖坐好,眼观鼻,鼻观心,规矩老实又本份,一下子又从一个傻姑一个疯婆变成了一个大家闺秀温婉小娘子:“雷公公,雷老公,快去快回,牡丹在这里等你——”

“咳咳!”事出反常必有妖,当然牡丹很聪明,这必定是,又有好处了!

“咳!”雷公气管儿有毛病,不一时门外咳声又起:“来了,来了。”

这一回,牡丹又是赚到了,雷公直接拿来一把枪。

是枪,火枪,火铳!

铜制火铳,紫铜颜色,长尺许,膛管药室尾銎柄括俱全,搁手里头沉甸甸地很有份量:“拿上这个,去别处玩。”

“哇!”牡丹当时就傻掉了,牡丹没有见过这个:“老公,不是老雷,这,这——”

这是历史性的突pò

,这是划时代的杰作,铁弹入管,火药添装,通条夯实,由雷公亲自教学演示:“轰!”

火舌吞吐,硝烟弥漫,石屑纷飞处,墙上开一洞:“哇!”

牡丹一惊一乍,其后鼓掌欢呼猛拍马屁,而雷公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得yì

之色:“去罢。”

冷兵器时代宣告结束,战争的棋局就要翻覆。

“哈!”当时的情况是,凉州城中只有一把火铳,可以想见这什物是有多么多么地珍惜贵重,那年头儿就是天底下也没有几把火铳,就这样,命中注定地落到了牡丹神将的手中:“哈哈!”当牡丹满心欢喜地接过雷公手中的枪,当时心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家无禅:“哈哈哈哈!”当然牡丹娘子是有良心的人,当然好东西要与无禅相公分享:“无禅——无禅——快来——快来——”

不是铜头铁臂么?不是金刚不坏么?

是了!机会来了,当然,也必须得要试一下!

可以想见。

四十二 一枪

无禅已经瘸了。

继青云瘸了前腿之后,无禅又瘸了另一条前腿,可以想见这场战争是有多么残酷可以想见此时战事的激烈程度:“师父!师父!呜呜呜呜!”

“疼么?”灵秀笑道。

“疼!”无禅哭道。

“她为什么打你?”灵秀问道。

“无禅,无禅,呜呜!无禅也不知dào

呜呜!”无禅哭道。

“你还爱她么?”灵秀笑问道。

“爱!”无禅毫不犹豫,无论哭着笑着:“爱!”

“那好,这条腿。”灵秀哈哈大笑,指道:“去,再给你那牡丹娘子打上一枪!”

无禅低头不语,心中百味陈杂。

当时无禅正自弯弓搭箭,立在城北头儿高高兴兴地射大车,谁知dào

天有不测风云,牡丹姐姐大呼小叫满脸是笑跑了过来,砰地一枪!

就把无禅打残了。

铁弹凶猛,入肉三分,这也就是无禅,要是方殷大哥——

这不怪牡丹姐姐,打的是腿,牡丹姐姐已经手下留情了。更何况牡丹姐姐还好心好意提醒无禅说那个东东很厉害的,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劝过无禅不要给她打,是无禅心里不服,非得硬要试一下,结果。怪不得旁人,这完全都是无禅的错,哎!无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说无禅就是记吃不记打,应该回到南山面壁思过。

伤无大碍,无禅不是铁打的,但无禅的皮肉筋骨都要比别人结实一些。

灵秀给他包扎好,不再说话,还是那样地看着无禅。

慈祥与爱的眼神。

无禅脸又红了,无禅如坐针毡,低眉臊眼吭哧半天憋出一句:“师父,无禅去找方殷大哥了!”

据说,牡丹姐姐又去找方殷大哥试枪了,这让无禅很是担忧:“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无禅跑掉了,一瘸一拐,但是很快。

天高云淡。

灵秀摇头笑笑,缓缓踱出屋来。

灵秀是会冶病,城里也有军医,其实凉州城里用到灵秀的地方并不多,此时的灵秀很是轻闲。事实如此,并非外界所传,三花公公带来的三千援军多半是医官火工马夫杂役,但那些人正是凉州战事的极大助力。人人各司其职,以为坚实后援,实则他们的重yào

性并不亚于坚守在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他们在后方源源不断地提供能量他们是战斗力的有效保障,同样是重任在肩不可或缺。

说是轻闲,白衣菩萨的大名是无人不知,灵秀还是负担起了一个最最艰巨的任务。

监察水质,保证水源。

凉州城中只有一口井,深井,于城中东北方,是为数万军人数千战马饮用。

四十余丈的深井,就像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望之使人心惊胆寒。

但有轱辘,长索水桶,咯吱吱吱,哗啦啦啦。

清亮亮的水,一桶一涌汲取上来。

简单的工作,又繁重无比,几万个人几千匹马的用水量,取水的伙工如何不辛苦:“白衣菩萨——”“灵秀神医——”“灵秀师父——”一来二去,也都熟了,此时井边取水的伙工是有五人,却是数十人日以继夜地轮流劳作:“快来瞧瞧!瞧着不错!”水于桶中荡漾,观之白亮清澈,灵秀微笑看过,又一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又手掬口饮,当先尝试。

瞧着不错,未必安全,每一次打上来的水灵秀必须第一个喝进肚里,才能放心。

灵秀闭目,似在回味。

咯吱吱吱,哗啦啦啦,有人在取水,有人在看着,一般悄无声息,心里七上八上。

直直过去半个时辰,灵秀才抬起眼皮。

却是皱眉,摇头,脸上变色!

当下人人变色,二人停下手中活计三人齐齐上前:“怎了?怎了?”

但见他脸色忽青忽白,捂着小腹神情痛楚,两道修长的眉毛已然紧紧皱到一处:“有,有,有——”

有毒!

“灵秀师父!灵秀师父!”骨碌碌轱辘乱转哗啦啦水桶掉落井中,五人齐声惊呼,正是灭顶之灾!正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非但鱼儿离不了水,人畜也是一般,此时水源一失凉州城定然守不了三日,可不是大祸临头!果然,果然不出所料,西凉人终于动手了!他们自有蟒江之水饮用,却教城里的人活活渴死:“灵秀师父!灵秀师父!”“不好不好,大父!大父!”“呸呸呸!大事不妙!”几人已是完全慌了手脚,当下三人忙去报信二人留下看护,也不听和尚把话说完:“有,有点儿凉,透心儿凉!”

凉,有点儿凉,当然这是一个玩笑,灵秀又不是不会开玩笑。

冷,有点儿冷,这个玩笑并不好笑,这玩笑开的可不是时候。

五人哭笑不得,冷汗流了无数,着实是给他吓到了:“你这,这,哎!灵秀师父!”

灵秀嘻嘻一笑,眉眼灵活生动:“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水是仍旧洁净,灵秀还很年轻。

头顶的天空仍然晴郎,战争的阴云早已密布,没有硝烟的战争才是最最残酷最最激烈的战争,无论何时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生死较量,寸土必争,任何事物都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就如同此时凉州城里的人们看上去很是轻松自也只是表面上的轻松。战争是无情的冰冷而战火将会肆意燃烧无孔不入,每一个细节都很重yào

,每一人的神经都是紧紧绷着的,所以需yào

放松一下——

如同这水,如同灵秀,这一次可以开个玩笑,下一次也许就会中毒,毒发而死。

世间的毒,多半是解不了的。

几人一笑而过,接着各忙各的,但谁人也不知dào

,灵秀的心里是有多么地担忧。

因为无禅,灵秀可以预见到。

因为简单,所以快乐,无禅不同于任何人。

成败转头空,是非转眼过,无禅真我本我不能以成败论之,但是非对错无禅一样也是堪不破。是非人,是非事,怎是对?怎是错?试问天下,谁能堪破?正因如此,无禅的知见障来时怕是比灵秀当年那一次都要猛烈凶险,这是多年以来灵秀心里一直,也是最为担忧的事: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这是无禅的口头禅,当无禅真zhèng

问到了自己心里面的另一个无禅,就是无禅的知见障来时。

旁人未必是有,灵秀曾经有过,有也不若无禅,因为一个人最大的对手从来都是自己,因为来时空闻方丈说过,无禅离佛最远,无禅最近于佛。

最近,就是最远,是么?不是么?

道理太深奥,灵秀不能解,当灵秀离开了那一口深深的水井,心里忽然想到另一个人。

厉无咎。

厉无咎,灵秀见过,虫谷,灵秀去过,厉无咎是一个使毒的大行家。

若厉无咎在此,又会如何?

只要他想,一夜之间城外数十万人尽皆毒死,他可以让这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生灵灭绝。

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命运,从来都是极少数几个人决定的,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那一次,他说,这一只蚂蚁,你能医好么?

十年前,那一次,灵秀救活了一只大蚂蚁,一只被即将被万千只小蚂蚁吞噬的大蚂蚁。

也是一个小孩,一个名叫小小的,蚂蚁小孩。

不要忘了小小,小小很可怜的。

四十三 两枪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指的就是牡丹神将和方道士。

“你不是人!”无禅哭着喊着找到两个人的时候,两个人正自城头东南角大吵大闹,当时是有一万多个人直楞楞地看着:“你才不是人!你是一条狗!”牡丹就是个疯婆娘,一个有头无脑的二货,无禅给她打伤了没有人比方殷更心疼:“你没良心!你的良心给狗吃了!”事实并非如此,无禅不幸受伤以后最心疼的一个人当然也必须得是一时失手误伤于人的牡丹了:“给你吃了!我呸!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当时,方坏水儿用剑抵着牡丹姑娘的胸部:“谁个怕你,来!有种你就——”

而牡丹神将用枪顶着方道士的额头:“叭!”

这完全就是逼人太甚,自取灭亡了,牡丹也无二话,当下就是一枪:“啊————————————————————————————方殷大哥!”无禅只觉头皮一炸,当场瞬间泪崩,大叫一声滚落城下:“死了!死了!方殷大哥!呜啊————————————————————————————”

神马情况?

二人互视一眼,各觉大是意wài



当然放的只是空枪,空枪自是叭地一下,方坏水儿虽然恶贯满盈,可是罪不至死,牡丹神将只是小小地,吓唬他一下:“哎呀!无禅!”

当然方殷也知火铳里面没有装上弹药:“哎!无禅——”

这玩意儿方殷见过,而且玩儿过,宿道长的草屋里头就有一把,比这还粗还长还大,方殷小时候儿拿着打过鸟儿来着:“无禅——无禅——”二人同时援救,一时争先恐后,要问无禅和谁最亲和谁最近,这个可要说个明白分个上下:“哎呀呀!哎呀呀!无禅,这下碰着脑袋了了罢?”一个忙搂抱,一个猛扒拉:“闪开了!我摸摸!还好无禅脑袋硬,咦?无禅?无禅?”

话是明明白白,是有高低上下,可是无禅已经分不出来了,无禅的脑袋就像是给驴踢了一下完后又给门挤了一下,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上去表情痴呆已经彻底找不着北了:“死了!死了!活了?哈!佛祖保佑,哈哈!”哈哈!哈哈!从来都是胡闹,自也不在话下,转眼三人搂抱一处,众人更是嘻嘻哈哈:“厉害!厉害!有种你就来,叭叭叭叭叭!”

凉州城头,三虎齐聚。

当然说过笑过,众人便就各忙各的去了,由他三人胡闹玩耍。

车于前陈,阵于后列,西凉军以驽石骚扰多日只为疲敌之用,真zhèng

大规模的战役即将来到,战事一触即发!有张有弛,有度有法,这里的隆景将士多半都是身经百战的,对于战争的节奏有着极为敏锐的感觉,试探过后骚扰过后必然是更为猛烈的攻击,凉州的城墙是很坚固,但又怎能小看了这同样精锐勇猛的数十万人马——

备战!备战!

石要搬运,兵器要擦,箭矢入袋刀磨快,桐油藏好火器来。

这一天是十月十五,是方殷和无禅来到凉州城的第十天,也是西凉军第一波攻坚战后的第七天,守卫在城头的隆景将士足有两万人,比上次足足多了一倍。是高度戒备,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开打,牡丹方殷无禅三人翻起的不过三朵小小浪花,此时凉州城头上是忙碌而又紧张的气氛,说实话这样大规模的战役即使是军中征战多年的老兵也没有几个人经lì

过,三万多人对五十万人,当真想想就怕!

怕是正常的,谁个都怕死。

保命第一,胜利第二,打不过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就是方老将军灌输给每一个人的理念。多年灌输,融入血脉,所以方老将军另有一号叫作三无将军,所以方老将军手下的兵都是缩头乌龟。当然那是以讹传讹,和方老将军以及他手下子弟兵们交过战的都知dào

,缩在龟壳里面未必就是一只乌龟,那根本就是一窝毒蛇隐于其间千头万信——

以最小的代价,谋求最大的利益,方老将军原本就是一个常胜将军。

前提就是,多看一步。

“牡丹大姐,你就行行好,给我玩一玩!”方道士涎着脸,求肯道。

这话说的,多么下流,牡丹大姐当时就怒了:“你玩儿个屁!门儿都没有!”

说着装填火药,拿着通条猛夯:“滚!”

火铳就是牡丹的命,那是绝对不会给任何人的,当然这一支火铳落到牡丹手里必定是闲不住的——

第二枪,就要打响!

“方殷大哥,你玩无禅,嗯!无禅这个!”无禅递过九曜弓,满脸期待地看着方殷:“你来射!你来射!”无禅不喜兵刃,却是极好射箭,在侯羿徒弟的调教下无禅的箭术是越来越高了,胜过侯羿师父不过短短数日:“给你给你!拿着拿着!”但不射人,也不射马,只射车,只有天知dào

他练来做甚么:“方殷大哥,你可以的!”

方殷只不接,方殷不可以。

开玩笑了,这一张弓,方殷用尽全力也只能开到一半,九石之弓岂是等闲!但这足以使得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震惊不已,直比能够拉满了九曜弓的无禅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本没有人能够想到方殷会有那么大的力qì

,即使半开九曜弓凉州城中也没有一个人再能做到,正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方殷不愧是将门虎子!

不开玩笑,小试牛刀,空冥神功岂是等闲!

铁血的战场能够催发人快速成长,无禅时时在进步,牡丹更上一屋楼,当然这几天方殷也没闲着:“无禅你看,那里有一条地道——”指的是东南方向,城头与敌营之间是有一条直线,无禅循指看去,自是一脸茫然:“甚么?”飞天入地,无所不用其极,那处地下自有玄机:“孙闰老伯说,日上中天,地道塌陷。”无禅看看头上的天,一轮白日很是刺眼:“地道?”

是的,西凉人也在挖地道,东南、西北、各有一条。

以为攻城之时,奇袭之用。

但在土行孙眼皮子底下玩儿土,无异作茧自缚,这下又有好戏看了。

及至正午,孙为孙安同时现身,哥儿俩都是灰头土脸,孙为一脸兴奋,孙安一脸淡然。

出来透透气,也来看看戏,孙为跑去了西北城头,孙安留下。

与方殷一起:“孙二哥,快了么?”

方殷已经急不可耐了,孙安点点头,日已上中天。

消息早已飞快扩散,城头两角陆续聚集了许多人都在等都在看,没有人怀疑土行孙所说的话:“老鼠打洞,有甚么好瞧!”除了牡丹:“狗屁门道,傻了吧唧!”牡丹神将早已填装好火药铁弹,只等放上一枪了,这火铳是千好万好只是用起来有些麻烦,为牡丹神将所不喜:“装神弄鬼,甚么东西!哪里有甚么天塌地陷,看我一枪打他个人仰马翻!”

“轰!”

话声未落,奇迹发生,牡丹惊恐地瞪大两只美丽的眼睛:“哎呀呀呀呀!”但见天生一条长渠,忽就平地凹陷三丈,其间密密麻麻有人蠕动如千百泥猴破土而出,眼见尘烟滚滚笔直一线却是半截:“我滴个娘!”牡丹惊叫,众人惊呼,自千米开外的连营至五百米外的空地,鸿沟生成之处是人仰马翻一片大乱,万千喧嚣遥遥入耳听不分明,只见得西凉大军分明就是奔走呼号惊惧惶然——

孙安淡定地笑,正当如此,不出预料。

东西如此,西北如此,两条巨大沟渠几是同时生成,深三丈许,宽达丈半,西凉工兵这是挖了两条长大的笔直的地道。挖了一半,惨遭活埋,好在地道不深,当下翻滚攀爬来逃命,更是扒拉着土忙救人,数千人狼狈不堪乱作一团。这就太岁爷头上动土的后果,这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教xùn

,可笑的是西凉军至今仍不知地道之下另有玄机,以为这是天灾而非人祸——

我的地盘,我来做主!

这就是土行孙,其貌不扬的土行孙,父子师徒三人的杰作。事情的来龙去脉方殷知dào

一些,这里面也有方殷的功劳,当然方殷只是一个指哪儿挖哪儿的小兵,做的工作不及孙家父子九牛一毛。这很难,极难,方殷知dào

,学问太过高深方殷学也学不了,只能是心下赞叹摇着头笑。十年不见天日于地底辛苦劳作,自此峥嵘乍现崭露头角,也只是巨大冰山露出一角:“怎样?怎样?比你的箭,比你的枪,怎么样?”

一枪只能打一个,一箭只能射一个,这下无禅牡丹小两口儿可给比下去了:“哇!厉害!厉害!”无禅自无二话,牡丹可不干了:“你有地道,我有大炮,哼!你给我等着!”牡丹当然不服,牡丹还有后招儿,军械库里还有四门火炮,牡丹这就去和雷公讨要:“别走开,等着瞧!”牡丹气呼呼地走了,当然临走不忘对天放了一枪,这是第二枪:“轰!”

这是示威!严重警告!

牡丹就是军中的魂招展的旗,牡丹才是独一无二的风向标,鸟枪又换炮,战斗升级了!

大场面来到!

四十四 三枪!

“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又一枪!

时于隆景二十一年,十月十八,牡丹神将一枪打过,引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战役!

一己之力,翻天覆地,这就是牡丹神将,之大威能!

当然这是一个信号儿,铁弹胡乱飞出,不知落于何处,无论这一枪牡丹打是不打西凉大军也一样会进攻,攻城:“呜——呜——呜——”又是一大清早,天地混沌始分,三军集结号角吹起,战鼓擂响万马奔腾:“轰隆隆!轰隆隆!”伴随枪声响起,天公怒发雷霆,数十万西凉大军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如乌云蔽日一般涌来,密集的蹄声沉重的车轮践踏辗轧之下大地也在颤动:“轰隆隆!轰隆隆!”

这一战至关重yào

,对于双方都是,全力坚守!全力猛攻!

西凉军仍是采用人海战术,此番更胜于前,尽遣精锐出击,乌努亲王帐下十五万乌骨乌合二亲王帐各十万共计三十五万大军,十万匹战马万余辆战车尽出,以十几倍的兵力冲垮凉州城!攻陷凉州城!淹没凉州城!毕其功于一役!忽将乌云腾空,漫天箭雨先至,马、车、盾、人于其后,合力化作暴风骤雨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凉州城外无处不在涌动着战争的洪流——

说来大场面,也是老套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凉州城仍是凉州城,一座坚固无比的城,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一般四面齐攻,一般四方城头,这一次城上坚守隆景将士是有两万人,仍以地利占尽优势,居高临下应以箭石,人人面色沉静不为所动,看是情形与上一次并无不同。这一次,方殷无禅牡丹齐于北方城头之上,北方正是乌努亲王的人马,遥遥可见那一面金乌黑虎王旗仍自风中飘扬——

人于城头正中,前是旗,后是旗,又是谁的心在飞扬!

方!

这一次,方老将军还是没来。

方老将军在和孔老夫子下棋,两个老头子好像只会下棋,完全置身事外。

灵秀也没有来,灵秀在观战,观棋。

阿乌来了。

阿乌终于来了。

据阿乌自己说,阿乌哥只是来保护他的牡丹妹妹,充当护花使者。

四个人,形成了一个战斗小组,团结一心戮力杀敌,义勇军进行曲终于唱响:“起来!起来!”不是,不是起来,是起开,义勇军之首领牡丹神将已经怒了,该死的阿乌总是拿着一面盾牌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使得牡丹神将手中的火霹雳投将出去大失准头:“死阿乌!你滚开!”牡丹就是这样,阿乌也很无奈,箭雨之下阿乌不想让她变成一只死刺猬,但牡丹本身就是一只暴怒的豪猪:“杀!杀!杀啊————————————————————”

功不可没,必须牡丹!

其时无数战马无数战车无数战士已然涌至城下,四面合围,围得是里三十层外三十层,巨大的人数优势已然将凉州城化作风雨飘扬中的一座孤岛,眼看着随时就要被拔地而起的滔天巨浪吞没!场面血腥的大杀阵再次重现更胜以往,极度重压之下方道士瞬间就崩溃了,连日以来积攒下来的勇气血性一下就化为乌有,此时两手抱头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又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无禅!过来!无禅!留神!”

而无禅,高高举着一块大石头直挺挺定在城头,眼看着又给吓傻了:“啊?”铁槌冲城通通通,霹雳发作轰隆隆,高高的云梯车其下是尸山血海,悲剧再一次地重演了:“方殷大哥?你在哪里?”这一次,是不同,车与人马乌乌压压密密麻麻几是汇于一处,无禅根本无从下手,无禅更是胆战心惊:“是了!射!射!”无禅放下了石,无禅拿起了弓,九曜弓仍是开如满月也是飞快搭上了箭,却教无禅射向哪里:“不对,不是,不好!不好!”眼前千军万马有如海中鱼群狂乱作舞,东一团,西一簇,无论无禅的拳还是无禅的石还是无禅的箭,没有目标又怎发出:“呼——”

火焰升腾,石雨降至,一块大石是当头落下迎面而来,无禅是浑然不觉:“通!”不觉间却是拢了两臂护住头面,澎湃巨力重击之下无禅亦不能当,当下直给那石砸得向后飞出滚落成了一个倒地葫芦:“啊呀!弓!弓!”九曜弓是脱手而飞,无禅哇哇大叫一跃而起,却见弓是落入方殷大哥手中:“无禅无禅,快过来!听话!”

这也就是无禅和尚,要是方道士,一下就给砸死了:“是!”

所以说,方道士不行。

无禅也不行,哥儿俩都不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也是一个事实。

事实就是,火霹雳出手,火凤凰发威,龙兄虎弟那是鼠兄猫弟,关键时刻还得看牡丹神将的!

英勇表现!

火霹雳!火霹雳!出自雷公之手,正是威力无穷!

“轰隆隆!轰隆隆!”这一次没有动用火铳,直接火霹雳,更大杀伤力!盾已密集如墙,箭石可以克当,但火霹雳猛力掷出击在钢铁盾牌上轰将炸裂开来,如狂雷落地,生生将墙盾车盾人马肉盾炸出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的坑!眼见得血肉横飞残肢断骨无数,耳听得战马悲嘶人是惨嚎哀呼,这场战斗一开始就是激烈更是惨烈的,隆景军动用了火器,不止牡丹一个在用,万千人手中都有大大小小的火霹雳:“轰隆隆!轰隆隆!”火霹雳出,喷火器出,一个个三尺见方的铜制油柜之上一根根七尺长短的黄铜火管万千条火龙烁烁吞吐,并以泼下的石漆桐油轰将发作肆意燃烧,四方火海生于城外,雷霆动地乌云腾空:“轰隆隆!轰隆隆!”

正是烈火焚城,置于死地而后生,纵有甲盾相护血肉之躯怎当雷公发威火神暴怒,西凉军车焚毁无数人马伤亡惨重,而凉州城仍是巍然屹立于火海之中。红的火,黑的烟,染就白日青天,浓彩重墨画面,城上的人无情地冷酷地目视着城下的人翻滚着哀嚎着,是一个个的火人,是一匹匹的火马,是一辆辆的火车,目视着眼前尸山火海焦骨堆砌,而他们仍是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地冲冲冲冲——

牡丹没有杀过人,但这一次,牡丹也不知dào

自己杀了多少人。

牡丹没有手软,依然将手中的火霹雳一个一个又一个地掷出去,炸伤炸残炸死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牡丹并不心疼。滚滚热浪席卷而来,火光映出一张红艳艳的脸,无比灼热的温度恍似置身于洪炉,然而身心已是慢慢冷却,眼是空洞的眼。是因为,牡丹已经麻木了,或者说牡丹已经着了魔,她在一下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挥舞着手臂,将自己陷入一个巨大的梦魇之中:“杀啊,杀啊,杀啊,杀!”

若非阿乌,牡丹早就死了千八百次,死透了。

箭雨已霁,石雨零落,血战恶战肉搏战刚刚开始,阿乌伤得不轻。

阿乌一句话也不说,阿乌也是无话可说,阿乌只用行动,来说明,什么才是护花使者。

牡丹毫发无伤。

“啊!”牡丹还魂惊梦,火霹雳用完了:“阿乌!阿乌哥!”

阿乌血流满面,阿乌遍体鳞伤,触目惊心的鲜红凄厉遮掩不住白亮的牙:“不哭。”

阿乌倒了下去,含笑阖了双目。

战火在燃烧,已臻白热化,在这样的战争面前任何一个人都是渺小的,牡丹也是。

不值一提。

是有飞蛾投火,一心向往光明,但这并不是无谓的牺牲,高高的城墙横亘于前正是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西凉军这是要用血肉将之生生填平!

还有土。

四十五 坑杀!

一袋沙土,一袋碎石,一袋十袋一百袋,千袋万袋千万袋,堆起来。

最简单的办法,往往就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一次,西凉人马携了土石沙袋而来,肩上扛着马上负着车上拉着,袋袋投于城下,层层叠叠堆积,与鲜血尸骨兵车盾甲汇于一处,就是赴汤蹈火冒死前来,就是要不计一切代价杀上凉州城头!宁以巨大伤亡,抹煞地势之劣,数十万人是有移山填海之力,不多时凉州城四门皆没而那十丈高的城墙已然掩蔽其间,一点一点被吞没,一点一点被埋藏,十丈、九丈、八丈、七丈——

你是遥不可及,我用生命堆积,你是高高在上你的脚下是却是坚实的大地,而我踩着血肉的坟茔踏着同伴的尸骸,披肝沥胆浴着血火而来!来罢!来罢!与我一战,公平一战,我们都是英勇的战士我们都是铁血的男儿,杀就杀个尽兴,死也死个痛快!来罢!来罢!这很公平,很是公平,人数的优势与地形的优势是一样巨大,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将用鲜血用生命来抹煞,六丈、五丈、四丈、三丈——

呜呜呜,号角在吹,通通通,战鼓在擂,惊天动地震撼人心的大战仍在继xù

,尸骨如山堆积血水早已成河!闭上眼睛,喘一口气,放松一下心情,那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死人,闭上的眼睛再也睁不开那一口气也再喘不上来,心情就是不若一死百了,那才彻底放松!热血已将热血沸腾,恐惧已被恐惧驱散,在那一刻敌、与我、是那样那样地分明,而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又是那样那样的模糊,两丈、丈半、一丈、半丈——

及至距城头三丈之遥,近百万只沙袋已是全数用尽,车马尸骨皆没其间,凉州四方城墙之下完完全全就是四条斜而长的坡!像甚么,有一说,添新土,续老坟,旌旗烧纸,血肉为祭,刚刚死去的人马已然可以安息,刚刚生出的魂灵就已飞天入地!只差一杯老酒,血泪和泥饮得,死者逝矣生者何哀,生者逝矣死者何在,叹一声苦海无边,无人可渡!

所以,后面,就是完全人的尸体,或是活着的人,生生堆上去的!

西凉军死了是有多少人,便是隆景军中资格最老经验最多的将士也说不好,总有几万人了罢,一万两万还是三万?而猛攻之下隆景军自有伤亡,也开始死人了,战死了多少也不好说,数十成百还是上千?最小的损失,最大的利益,无论如何此时隆景军是大获全胜,杀敌无数战绩彪炳!但话有两说,此时占了优势的反而是西凉军,西凉军死得起隆景军死不起,待余下的二十多万人加上后援的二十万人一共四十多万西凉人马一起冲上城头之时,以隆景军不到两万人,定是全军覆没!

“嘿呼嘿呼!嘿呼嘿呼!”万千西凉勇士已然冲上城头,与隆景将士刀兵相见,血肉相搏!而其后是潮水般的西凉军士奋勇冲杀齐齐涌上,更有早已准bèi

好的精锐铁骑列阵遥遥弛来,不是三十万,而是五十万,乌努乌骨乌合三亲王亦亲自披挂上阵,攻城战即将变为野战,冲城!杀阵!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今日凉州必破,今日隆景必败,其后便是赶尽杀绝一个不剩:“嘿呼嘿呼!嘿呼嘿呼!”

忽然号角声止,忽然战鼓声止,雷霆不再发作烈火也将熄了,天地间只余密集的马蹄声无尽的厮杀声,刀兵枪盾交击声声。正是倾巢而出,毕其功于一役,西凉城只是阻挡在马蹄前的一块小小石子,却也是生根的石子,一根刺入蹄中不能不拔的刺!杀!杀!杀!现下到了拔除的时候了,天堑变作坦途,此时该当冲锋!冲!冲!冲!

“不长教xùn

,合该活埋。”孙闰掸着身上的土,打着哈欠走过来。

“老土怪!快快快!”就在西凉军于四面八方几是同一时间攻上凉州城头的时候,土行孙现身,于北方城头:“十万火急,该出手了!”其时方道士心急如焚,其时无禅和尚雄风不再,其时牡丹正自伏尸痛哭而阿乌却是倚在石后无奈地笑,这里是城头上的小小一角。老土怪怪眼翻过,就地盘腿坐下来:“皇上不急急死太监,我自心里有数儿,这还用你说!”

土攻?

太岁头上,动土?

在土行孙眼皮子底下,玩儿土?

不急,不急,皇上不急太监急死,土行孙早在十年前就出手了:“啊——哈——”

又是一个哈欠,又是一夜没睡,但有孙家父子,凉州才能安眠。

“轰!”

是轰,只一声沉闷大响,轰!似是惊雷鸣于地底!

与我无尽威压,不能承shòu之重,便就坍塌!坍塌!弹指移山填海,这是神人大能!

北城之外当先塌落,生生塌落,齐齐塌落,一千五百米长的石土车盾血肉化作的长坡瞬间塌落,其上足足数万人齐齐坠落而尘土漫天喧嚣其上,黑红化灰,血肉入土!

“轰!”

那是南城之外,紧随其后陷落,生生夷为平地,不过弹指之间!云开雾又散,半城复旧观,巍峨雄浑的四方城池渐露三分真容,原来这座石头城是地上一半,地下一半!

“轰!”“轰!”

东西城外齐陷,正是地动山摇!巨大的尘霾已将凉州城团团笼罩,依稀可见鬼斧神工般的奇巧!奇巧的是坡已翻覆,墙根处内陷三丈,距城头已是高达一十三丈,及外斜斜而上,至外围十丈许是截然断裂,化为四条巨大笔直的长长沟壑!回!回字!回形!内如一口,外如一口,环环相套正正一回,口口之间杀机毕现!

多少人跌死,多少人砸死,多少人压死,多少人筋断骨折自相践踏而死,西凉军直有十余万人同时惨遭坑杀!人于其间是呼号奔逃,外围的人是同时怔住,而其后二十万精锐骑兵的铁蹄尚未踏至城下已是乱了阵形,骑手们目瞪口呆忘了喝止,战马是齐齐惊嘶扬蹄,畏而不前!而这一次隆景将士们已将冷酷无情的一面完全展现出来,当下又是石如雨落,砸得城下血肉模糊,眼见十几万人陷于渠中上天无数入地无门逃也无处可逃,四条血肉土墙生生化为四条血肉石渠,好不一场使人惊惧悚然的大屠杀,血腥惨烈之处已然难描难述!

西凉退兵,无鸣,无令而退。

就是溃逃,丢盔弃甲,援也援救不得,逃一个是一个。

沟渠平时,战斗终止。

这才是一以敌万,雷公及其部下所制火器杀了数万人,孙家父子三人退得数十万大军,他们已将神话写就。

他们甘于平凡,他们默默奉献,但他们绝不平凡,他们才是伟大的!

真英雄!

四十六 将旗裹尸

“……是役,西凉殁一十七万五千三百六十二人,五万六千四百四十七马,八千三百九十车,伤者不计其数。”大大一场胜利,当然军功要记,三花天花乱坠,两名随军书记官笔走龙蛇:“苍天助佑,皇恩浩荡,此役我朝将士伤一百四十八人,殉亡七人,经此一役西凉国元气大伤西凉军士气低糜……”

三花公公上报的统计数据从来都不准,但有门道,敌方伤亡多报一倍而我方伤亡拦腰斩过就是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奇迹,更为神奇的是三花公公脸都笑成一朵花了,而牡丹神将此时却像是一只落了毛儿的凤凰:“义勇军首领牛牡丹,英勇杀敌,战功赫赫,一人轰杀敌将百余敌兵千余……”吹罢,吹,吹破了天!反正牡丹是无话可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杀人的滋味儿只有亲手杀过人的人才知dào

,那可真是不好受:“呕——”

当然这一次必须要记工部员外郎孙闰的功,还有兵部待郎雷震天的功,三花据实上报,尽多溢美之辞,不提。只方道士和无禅和尚寸功未立,但在三花口中,一样功劳很大。无禅射落了王旗,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方殷打通了地道,这是一件比天还大的事,吓破敌军之胆奋扬我军之威,智勇双全好一双龙兄虎弟!牡丹没有办法不吐,三花实在是太恶心了:“放屁!放屁!满嘴狗臭屁!”

小孩子,不懂事,三花不与她计较,她又怎知三花公公的良苦用心!事实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能和方老将军的儿子方道士沾上一点边儿的人,以后都会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牡丹也有一号!隆景朝是有女官,不外文书礼乐之用,要是没有方殷,甚么牛牡丹之流三花提都不会提,一个女人报甚战功?无禅是方殷的义弟,牡丹也就是方老将军的干儿媳妇了,话说回来还是方老将军的干系,三花这是破了例——

至于阿乌,三花不提。

阿乌不能提,阿乌是真龙教的人,真龙教的任何人在老皇上面前都不能提。

三花一边说着,一边用十只蚕宝宝算着日子,十多天过去了。

圣旨,就快来了。

“方殷大哥,二姐夫说你,说你,嗯!”无禅神情振奋,一扫之前颓靡:“快要当将军了!”方道士还没缓过劲儿来,耳鸣心跳两眼呆滞:“甚,甚么?将军?”哥儿俩坐在屋里说话,床上还有一个阿乌:“呼——”阿乌的伤势不重,阿乌的心情不好,阿乌脸上失了血色,寡淡且白:“将军将军,将个鸟军!”当然阿乌这是妒嫉了,羡慕嫉妒恨,关于凉州城里里外外的情报阿乌只有比旁人知dào

得更早:“咸鱼翻身,小丑跳梁,哎!当真是没天理!”

说完,走人,摇头又叹气,阿乌不屑与之为伍。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可说。

当然方道士是一个道士,半个也好,并不是甚么将军。但命运已经改变,就在不经意间,三花公公早说过保他平步青云福星高照,那可不是开玩笑。此时二人犹不知,京城已然轰动,天下传扬美名,方殷与无禅的名字又一次传遍了大江南北,继万鹤谷武林大会之后。一个禅宗高徒,一个将门虎子,一双福星将星终是同时冉冉升起,再也没有人能忽视——

第一道捷报,便就引发了轩然大波,那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渲染,造势,自不止三花一人,而第二道捷报还没送出去,可以想见举国欢庆之时。

但那并非二人所求,功名利禄种种,不过浮云。

石头小屋里,兄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彼此各觉索然无味。

方殷别无所求,奉养老父寿终正寝,过上平静安好的小日子,一个村姑,一个村夫——

当然,忘不了的是林黛,一曲采桑篱,至今动心弦。

而无禅,只是一个和尚。

当然无禅不是一个合格的和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过一天算是一天,无禅对于将来没有打算。

有牡丹,有南山,无禅的事从来不用自己费心。

这一天,方殷的心情是沉重的。

这一天,无禅的心情是失落的。

屠杀不过昨天的事,血腥场面犹在眼前,这一次无禅并没有追问而方殷也无法回答,为什么。为什么,人会死,为什么,会死人,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互相残杀,说不得是非对错又无关情仇爱恨。若是真的棋局,那样是有多好,赢了也好输了也罢,大不了从头再来。若是真的棋子,反而更好一些,石与木头没有感情,不会这样饱含血泪——

同一时间,大旗之下,广场之中,城头之上,数万隆景将士在为死去的兄弟送行。死了十三人,尸陈天地间,没有香烛纸钱,没有绢花祭品,没有诵经没有超度,就连薄薄的棺材也没有一口。唯一的仪式就是默哀,人人都是无声泪流,是方老将军亲手为他们整敛遗体摆放停当,他们也是方老将军的儿子。十三个人,每一个人的名字方老将军都是熟记于心,甚到每一个人的脾气禀性方老将军都是了如指掌,只因方老将军对待凉州城中三万子弟兵尽皆如此,人人视如己出。

没有人知dào

方老将军是有多么悲伤,他是面无表情眼中无泪,花白的头发萧然风中。

没有人说话,静寂,死寂。

也不知立了多久,城里,城头。

只有一个结果,火化烧骨,盛敛入匣,送回家乡。

是有一种说法,死者当停尸三日方可焚化入土,只因亡者神识三日离体,其间六根觉受仍在,即时处置则魂灵嗔而坠落,不复往生。所以这十三具遗体是在后天焚化,悼念一时三刻,尚须入屋转置放。死者为阴,不见天日,可以见得其上那一根光秃秃的大旗杆,不为降旗追悼,旗已覆于其上。好大一面旗,好大一个方,人于旗下不见遗容,但有大父相送千万兄弟相送——

当是瞑目,含笑九泉。

当牡丹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还想开句玩笑来着,这里有和尚不会念经,这里有道士不做法事,一边儿放着真是浪费材料儿了。当然这个玩笑开不得,话一出口立kè

乱刀五马分尸,或是绝代佳人惨遭活埋陪葬,这些傻大兵的臭脾气牡丹也是心知肚明。气氛是凝重的,悲凉又肃穆,无比压抑。牡丹也哭了,一般地情真意切,默默流泪。

是的,牡丹昨晚做恶梦了,万鬼齐哭冤魂无数,心里那是怕得要死!是的,相较而言这些死人还算是是幸运的,城里死了十三个人,城外死了八万多人,昨日战事止时数万西凉军士赤手徒步而来,运走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数万尸身。至于深埋入土的那些便就留在土中,他们是手无寸铁隆景军也不容许他们在城下挖墙角,那些尸骸便就齐葬于凉州城下,运走的尸体夜间便又火化烧骨,而他们之中就有牡丹杀死的,化为厉鬼来索命:“无禅!无禅!”牡丹怕鬼,和三花一样,这又做了亏心事,心里自然怕得要死:“相公——相公——”

“牡丹姐姐!无禅来啦!”缠绵悱恻,动人心扉,尽管牡丹很强势,是个女强人,但牡丹心里害pà

的时候心里面想到的第一个人还是无禅,以及那一双宽厚的肩膀那一个温暖怀抱:“哎呀呀呀!”不巧无禅闻声飞跑而出,刚好二人“砰”地头碰一处,无禅自是不痛不痒牡丹却是遭了殃,手抚额头疼得跳脚,怨气泪水同时迸发:“你个不长眼的!死和尚!”

哄一哄,吹一吹,抱一抱,亲一亲,不是冤家不聚首,打打闹闹到白头。

可是晚了,来不及了。

门外就是广场,风声低沉苍凉,当其时方老将军缓缓跪倒在地随之三万余隆景将士呼啦啦齐齐跪在地上,直挺挺地面对着那一面铁血大旗,无禅是直愣愣地看着,眼神和牡丹一样迷茫。是的,方老将军心中有愧,他没有照料好自己的儿郎。是的,每个人都心中有愧,他们没有保护好自家的兄弟。还是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个人,所有的人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地跪着。时间停止了,空间凝固了,所有人都像是石化了,像是一个个的石头人。

一个个流着泪的,石头人。

无禅跪了下去。

浑然不觉已跪,浑然不觉流泪,无禅这是又做梦了,梦也浑然不觉。

牡丹也跪,半跪,用衣袖去擦无禅脸上的泪。

只有一人不跪。

那人就是方殷。

所有人都跪着只他一人立在门口,一人一剑显得格外醒目,格外突兀。

这也正常,他是怔住了。

这也难怪,他是傻掉了。

及至那一道冷电也似的目光骤然射至,如渊之深如岳之威!

及至万千道利刃也似的目光齐齐射至,半是爱惜半是责备!

方殷还魂惊梦,霎时汗流浃背,也不觉是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云开雾散,不过转眼。

那道冷电恍似一个错觉,却是生生灼瞎方殷的眼!万千利刃化作天光照耀,却是化解不开冰冻的心!及至众人起身,方殷一人独跪,方老将军没有去搭理他隆景将士们也不敢扶起了他,便就留下他一个人跪在那里忏悔。方殷错了,大错特错,正是爱之深责之切,他是方老将军的儿子也是在场每一个人的兄弟,怎能不跪!怎不有愧!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呜呜——”

方殷不起,无禅陪跪。

牡丹开心地笑,笑在眉梢眼角,无禅从来都是值得牡丹骄傲:“一拜天地——天拜高堂——”

号角冲天起,鼓声齐动地,战事犹未了,豪情万丈高!

当此一跪,英灵告慰,不跪王候将相,不跪达官显贵,不跪天地跪苍生,不跪鬼神跪亲人:“呼啦啦啦啦——”

星辰可陨,志不可坠,铁血大旗,再次升起!

四十七 楚乌楚乌

“哗啦啦啦啦啦!”乌骨将一串骨牌掷于案上,雄狮般愤nù

咆哮:“吃掉他们!吞了他们!”骨牌,骨制的牌,刻有人名,以索串之,足有数十枚之多:“活活吃掉,连皮带骨!”骨牌的主人已经死去,大将三人,部将七人,千部主十数百部主数十,余者不计:“啪啪啪!”乌骨猛拍桌子,直震得杯盏狼藉:“你!还有你!都该死,砍下你的头,给我兄弟陪葬!”乌骨亲王自比草原上的雄狮,乌骨王子的火红战袍上也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雄狮,当乌骨亲王咆哮如雷的时候他就会化为为一头愤nù

的雄狮,其狮脸之上浓密的须发是会如同雄狮之鬃一样蓬然乍起:“哗啦啦啦啦啦——”

这一回,是掀桌子,是第十八次。

这是在乌努亲王的王帐之中,作为二弟,乌骨王子也太过分了:“你还有脸来说?你还有脸来说!”乌努生气的时候喜欢重复,加重语气:“父王的话是怎么说的?你说说,你自己说说!父王的话,是!怎么说的!”当然乌努也很生气,乌努王帐下的人马最多,这一次损失最严重的就是乌努!当然乌努生气的样子也是病殃殃的,就如同他袍襟之上绣着的那一只斑斓病虎:“没话说了罢!没话说了罢!哼,哼,哼哼!要是依了我,依我说的——”

若依乌努所说,舍凉州城,直取京城,不失一条绝妙好计:“凉州城必须要打,而且必须要打下来!”乌哈王子不偏不向,两边搅和道:“当然不可强攻,当以围困战术,将其活活困死!”这就是马后炮,事后小诸葛,当时乌骨提议地上地下双线土攻的时候哥儿仨还举手表决来着,大哥乌努当时就坚决反对,这小三儿乌哈却是将宝贵的决定性的一票投给了老二:“中原人从来都是缩头乌龟,而且是奸狡如狐,这一次我们必须好好合计一下——”

狡猾的不只狐狸,还有猫,山猫,乌哈王的战袍上就绣了一只猞猁。

狮王,虎王,猞猁王,就是三位亲王的别称。

是在深夜,灯火通明,乌努的王帐之中自是温暖如春,金杯银盏黄铜火盆,厚厚的毡毯铺得就像层峦迭嶂。帐外守卫亲兵此时不敢靠近,因为乌骨王子杀人不眨眼,尤其当他发怒的时候,真个一头择人而噬的暴怒的雄狮。乌努王子也不好伺候,乌努有病,神经病,完全就是喜怒无常,直比他爹乌河图更像个汗王,病虎也是虎,一样。还是三王子乌哈脾气好,大伙儿都很喜欢他:“喝酒!喝酒!二位大哥,边喝边说!”

酒又端来,菜又摆上。

“我是大哥!”乌努怒道:“我!我是大哥!”

乌努是大哥,手下人最多,但他也就这点儿出息了:“是是是,你是大哥,坐下喝酒,我们亲爱的大哥!”乌哈抬举大哥,自也不忘二哥:“二哥也坐,这杯敬你!”乌骨也不理会,立着一饮而尽:“你自攻城,攻也好围也好,明日我自入京,杀他个人仰马翻!”这话乌努又不爱听了,当下又将酒杯一掷:“你自入京?你?自入京?哈哈!哈!哈!”一个说话阴阳怪气,一个更是暴跳如雷,当下二人吹胡子瞪眼又翻了脸,一时双双怒目凶睛互相瞪视,眼瞅着又要掀桌子了。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脾气还像小孩子一般,说来真zhèng

懂事的还是四十不到的乌哈:“国师——”

“哼!”国师二字一出,狮虎齐齐石化:“哼!哈!”

“国师说了,先取凉州。”猞猁笑道:“国师一至,万事无忧,大哥二哥,喝酒喝酒!”

国师自是陀迦落,雪山活佛陀迦落,骑黑虎掌虎符的陀迦落。

苦难之神,陀迦落,就快来了。

“还有几天?几天?还有几天!”乌努忽就哈哈大笑,成为一只笑面虎。

而乌骨则变成了一只懒洋洋的,吃饱喝足晒太阳的狮子:“好酒,好酒,醉了,醉了……”

七八九天,不出十日,国师也该到了。

“呼——呼——呼——”狮子睡着了,刚才说的几句醉话,不必放在心上。

“三弟……美人……好……”病虎也很好色,酒能乱性,乱了乱了:“去你那里!走了走了!”

“二哥?二哥?”乌哈帐中有美人,还且成百上千个,猞猁王最好色,这个大伙儿都知dào



狮子睡着了,变成一头死猪。

当下借着酒兴,一大一小两条色狼又去寻欢作乐,每天夜里都是这样。

色为刮骨钢刀,怪不得老虎变作病猫。

乌骨不好色,但是冲动易怒,不得人心,不足为虑。

乌哈是一个有心计的人,常常扮猪吃老虎,看起来老汗王的宝座非他莫属。

但也未必。

乌骨一骨碌翻坐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刀,一双眼比鹰还锐利!曾经的乌努不是老大,曾经的乌骨乌哈也不是老二老三,乌河图膝下有上百个儿子,能够活下来的绝对都是肉食动物!乌哈在收买乌努乌骨知dào

,乌哈在收买乌努乌努也知dào

,乌努那是将计就计,不让乌哈起疑心!真zhèng

好色的是乌骨,但这不是好色的时候,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更加残酷更加凶险的战争,凉州城可以绕过去,绕不过去的是人心——

伤及筋骨,十去一二,这一次是惨败,西凉死了很多人,老汗王想必很是开心。

乌骨最想吃掉的是老汗王,乌努乌哈一般,乌河图的意图三人心知肚明。

没有人是傻子,虎、狮、猞猁一般,三人都在演戏。

但凉州城太过难打,但付出的代价太过巨大,看起来乌骨要再一次,认真地,冷静地,好好地考lǜ

一下乌努的提议了——

不是攻陷凉州也不是攻入京都,而是不攻,撤军。

杀入王帐!灭了汗王!

这话是乌努说的,昨晚乌努和乌骨说的,当时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是个好主意,父王手下只有二十万人马,经此一役二人手下尚有三十万人马!但届时谁来当王?乌努说是分一分为二,乌骨可不信他!乌哈又知不知dào

?说的是一分为二乌哈又作何感想?乌骨有些头疼,想必乌哈也很头疼,想必想必乌努此时一样一样也很头疼,哪有心思寻欢作乐!

或者说,父王买通了乌努?这是一计?

应当是,父王打动了乌哈,必定如此!

父王就是父王,当真聪明过人,他说乌努天生反骨,等他造反的时候你与乌哈一起动手杀了他,王位就是你的了!

那么这话,同样的话,他有没有和乌努说?他有没有和乌哈说?

头疼!很疼!疼得都要裂开了!

一刀砍掉,就不疼了!乌努拔出了刀,一刀狠狠砍了过去!

想必,此时,父王的头也是很疼!

生于帝王之家,未必是件好事,乌河图的一百多个儿子此时也是死了十之七八,多半是头疼死的。

或者是,因为头疼死的。

摊上王庭内斗事,百万雄师也头疼,只有一个人不头疼,因为她是女儿身:“狮子头?狮子尾?”当不了王,当个郡主也快活:“清蒸好?红烧好?”大帐掀开,探入一张红艳艳的笑靥,熊熊火光之中辫发如瀑:“大老虎呢?小野猫呢?”乌骨瘫倒在地,又是烂醉如泥,这个郡主妹子,谁也惹她不起:“呼——呼——呼——”

娇小玲珑,英武俏丽,她就像是一颗饱满的松褐色果仁,一双大眼顾盼有神,目如点漆格外灵动:“贪杯的贪杯,好色的好色,哼!都是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很天真,也很可爱,她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莲花尽管她不白,她就是老汗王膝下最小的也是最最疼爱的一个女儿,名字叫作乌楚楚。

乌楚楚,小郡主,芳龄二十八,当然还是一朵鲜花。

未婚。

当然不是嫁不出去,以其过人姿色以其身份地位,西凉国中追求她的男人无数,多如过江之鲫。

可是乌楚楚,可是小郡主,认为都是臭男人,一个人也看不上。

所为何来,另有一号,旁人都是攻城拔寨大杀四方来的,乌楚楚小郡主可是不一样。

她这是,选郡马来了。

入选之人,不分敌我,条件有三,必须符合:一是未曾婚配,二是不留胡子。

三是对得上眼。

不得了,很难找,单只前两样就把西凉国大半男人斩落马下了,胡子就代表着西凉国的男人是个男人。当然主要是第三点,这个对眼,谁也说不好,可说难上加难。何况三个条件,还有一个底限,说的是小郡主胯下有一匹宝马,千里马,号称马中之王,名曰“望君”。谁人能够追上望君,谁人就是小郡主的夫君!骑马也行,就是这话!

既然马王,又怎追上?

终是镜花水月,不切实jì

梦想,小郡主也很失望,直到那一天——

城头巍然立,弯弓射王旗,那伟岸挺拔的身姿——

非但胡子,毛都没有!

自也未婚,是个和尚!

这就,对上眼了。

帐中,小郡主独坐托腮,面泛桃花,越想越爱。

他,能不能追上望君?这个不好说,没有人能够追得上望君,也没有马。

可是,但是,他的箭能追上啊!对了!成了!

情敌!危险!这年头儿和尚最抢手,第三者已经出现了!牡丹!

望君夺夫,杀阵已现!

四十八 骂阵情歌

自十月十八惨遭坑杀以后,西凉大军再也没有攻城,箭也不射了,石也不投了,似乎是一门心思只待将凉州城里的隆景军困死了。忽忽几日过去,仍是风平浪静,就连天气也是一直晴好,只是一天冷过一天。边塞苦寒,士气低落,西凉数十万人马长途跋涉而来,日子并不好过。好在有吃有喝,更有乐子可瞧,英勇善战的乌骨王已经当先发难了——

挑zhàn

,骂阵,一连三日,隆景军畏不敢出。

西凉军中亦有通译,狮王乌骨亲自上阵,只带麾下一双虎将,却将数百老弱病残嗓门儿特大的军士聚集起来,由数名通译带领,于城东日日叫骂不休。骂阵自古有之,激将之法,有种单挑,西凉军也确实需yào

鼓舞一下士气,找回一些面子了。骂得当然很难听,多半缩头乌龟,加上胆小如鼠,总之不是爷们儿,是爷也是兔儿爷。

骂也白骂,白费力qì

,隆景军自不搭理。

纯属个人爱好,这又不是演戏。

激不如晾,隆景将士的应对办法就是晾着,反正也得难得清闲,干脆用巨石将大门一堵,睡觉的睡觉,操练的操练,城也不守了。一方猛使激将法,一方大唱空城计,有趣的是骂到后来城头上是一兵一卒也无,只有一个和尚。和尚在射箭,一箭又一箭,箭箭凌于顶,箭箭射大车,夺夺夺,夺夺夺,无禅是真zhèng

爱上了这项运动,因之是有一种快感,直来直去直指本心——

可以解忧。

打人是不好,骂人也不好,还是射箭好。

阿乌哥又骑着那只大鸟飞到天上去了,方殷大哥又跟着土行孙钻到地底下去了,牡丹姐姐去找她的雷老公放炮去了,都不带着无禅玩。无禅就自己玩,无禅玩得很开心,很快活。当然无禅内心之中还是有一点点孤独,无禅忽然很想他的无能师弟了,其实无禅不傻,心里明白着了,无禅和他们都不是一路人,无禅和无能才是一个品种儿。

骂人是不好,越骂越生气,三天骂下来西凉军士气更加低落,只见得那倒霉和尚一箭一箭又一箭射得越来越欢实,而己方是人人没精打采有气无力,末了儿直接累晕过去好几个。所谓西凉大马横行天下,不想就此给一块又臭又硬的小石头绊住,就好比城头上那个箭法神准精力无穷的死和尚,打不动又骂不动,当真是让人懊恼忿恨也!

无可奈何!

当然事有利弊,关乎荣耀梦想,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好机会!

立大功劳,出大风头的好机会!有炮不让打,枪也玩儿腻了,真zhèng

被激怒的只有一个人,震地大将军早就坐不住了!二鸟尚且分雌雄,三军谁不辨公母?这不像话,太不像话,凉州城中可是不光有乌龟兔子老鼠,巾帼大英雄盖世女豪杰的威能怎可容人小觑!明显送死,主动找抽,说不得牡丹神将的情绪这几天很是糟糕,也没的说,全部干掉!

将为军中之胆,岂能畏而不战!

听听,听听,这都说的是甚?小孩儿把戏?无关大局?要玩自己玩?没人陪着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开玩笑了,可笑至极!义勇军首领足智多谋,手下能人异士无数,这一仗是必须要打!而且要打得漂亮,赢得光彩!实jì

上,这几天,牡丹神将是身体不适,来那个了,所以才容得城外一干宵小败类猖狂!且由那些蛮人得yì

着罢,这就死到临头了,牡丹已经开始召集手下大将准bèi

应战:鸟人阿乌、上清方道士、南山无禅和尚、隐儒孔老夫子、胭脂,等等。

但阿乌哥已经飞上天了,招呼都不打一个,临阵脱逃,开除。

但方道士已经钻进洞了,头都不敢露出来,废物一个,清除!

而胭脂,已为方下流的流氓马所勾引,只顾谈情说爱,也指望不上了。

这让牡丹很是头疼,头疼欲裂!

若非老夫子,这一次牡丹会很失望,这一支队伍也不会成形。

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用老夫子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活一天少一天了,临死之前不找点儿乐子怎成?阿乌并没有临阵脱逃,阿乌骑着神鹤是去收集情报了,陀迦落的野兽军团过几天就要来了。方道士也不是废物一个,让他去地底打洞那是老夫子指使的,用钧天剑来挖土对于臂力腕力的增长都有好处。无禅自不用说,一个也跑不了,至于胭脂那是夫唱妇随——

及至第四天,午时,城里的隆景军也都坐不住了。

这一天,城外只来了一匹马,一个人。

悠哉游哉,遥遥而来。

及至城下十丈开外,方止,一人单挑凉州城池。

傲的不是没有见过,没有见过这么傲的!狂的不是没有见过,没有见过这么狂的!如果她不是她如果她不是一个女人,早就一轮乱箭当头射过,那是必死无疑!但她是她,她终于来了,她就是西凉国的小郡主乌楚楚,她是只为一人而来无视刀山火海无视敌我双方无视天下所有人的目光,只为城头上那一个雄姿勃发爱煞了人的,郡马和尚!

一时奇观,情挑和尚。

“和尚——哥哥!”乌楚楚深情仰望,坦坦荡荡:“你听我——说!”

美人计?说的甚?当时城头上没有人能够听懂乌楚楚所说的话,一时纷纷交头结耳胡乱猜测,又齐齐用大为惊喜的眼神去看无禅和尚:“啊?”无禅也听不懂,无禅也不知dào

无禅这是撞上桃花运了,但那直白热烈的目光但那强烈无比的爱意就连无禅也能看出来:“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任那狂风吹哟!缠紧不放松——”

这就,唱上了!

大胆示爱,直接表白,这就是人见人爱的乌楚楚小郡主:“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叶落树枯死哟!缠紧不放松——”

总之,就是不放松,死了也不放!缠着!

“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风吹雨来打哟!缠紧不放松——”情歌在唱,万人齐观,爱已入骨,不听也懂:“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树死藤也枯哟!缠紧不放松——”其声清脆悦耳,余音袅袅动人,其后不是一句两句而是好几十句,总而言之是春花秋月山海绝灭合天地冬雷震震夏雨雪西天取经八十一难都搞出来了,末了就一句,缠紧不放松!

好在城墙够高,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乌楚楚小郡主这条藤已经爬上城头,将无禅和尚紧紧地,死死缠住了!这是多么强烈的爱意,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当时城头上每一个耳闻目睹的人以及其后闻讯赶来的人都被感动了,纷纷大声欢呼击掌相庆,认为无禅和尚好运连连,艳福无边!无论如何乌楚楚也是一个美女,无论从隆景人的角度来看还是在西凉人的角度来看,美,是没有国界的!

歌声,以及爱情也是没有国界的,不分敌我!

当然乌楚楚胆子再大,也是一个害羞的小姑娘,待到情歌唱罢,终于羞红了脸。

只待,待那,和尚哥哥作出回应了。

奇哉妙也,殊为可喜,奇妙的是无禅忽就啪啪啪猛拍巴掌,欢喜叫道:“好听!好听!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万众齐呼,地动天惊!

这在乌楚楚看来,就是:“好啊!妙啊!快来缠我!缠死我罢!”

幸福来得太快,就是一种打击。

于是乎,乌楚楚,再也禁受不住,娇嗔大发作,辫发齐飞扬:“啊————————————————”

一声尖叫,疯了也似,打马狂奔而去!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是定了,也反了。

反了天了!

你就想要做小,也得问问大的,可以想见牡丹神将闻讯赶至之时的,雷霆大暴怒!当然事发突然,牡丹来时只见到了远处滚滚飞烟之中的那一条又粗又短的马尾巴,但牡丹收到的是无禅和尚与敌方女将私自约会,打情骂俏的消息。更何况,这里的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自是添油加醋大肆挑拨,再加上牡丹心情本来就不好再加上牡丹事儿还没走利索——

无禅不会解释,无禅也不会解释。

花心和尚怎么死的就不用说了,当时另有一桩更为奇异的事,不得不提。

当众人散去,当方殷来到的时候,不见无禅牡丹。

却见青云立在城头,一动不动。

直似千年。

四十九 封侯拜将

还有一个人,名叫马千里。

乌楚楚是骑着马来的,马千里这是带着青云登上城头,长长见识。

马名望君,随老汗征战多年,其威其能天下无可比肩,它才是真zhèng

的马中之王。

马千里识得望君,十年前曾经见过它。

终又得睹,风采依然。

它是奇特的,不同于凡马,其形类犼,长一丈二,毛色灰白,鬃如霜雪。它是一匹高头大马,也是一匹丑陋的老马,从头到脚皆无千里宝驹之相,只因它是万马之王。伯乐相马相有云:凡相马之法,先除三羸五驽,乃相其余。三羸者,大头小颈一羸也,弱脊大腹二羸也,小颈大蹄三羸也。五驽者,大头缓耳一驽也,长颈不折二驽也,短上长下三驽也,大胳短胁四驽也,浅髋薄髀五驽也。

头大如斗,颈细尾短,大腹便便,耳如兔尖。三羸五驽俱全,是为马王望君,处处反其道而行之,望君与青云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望君目有五彩,眼箱下有字形,双双如川横卧,是为王公寿相。三三为九,其寿九十,因之以望君五十之寿本该是一匹老死入土的马,但它此时正当壮年。并非洪荒神种,乃是天生异相,天马之骨三羸五驽不能掩蔽,望君得十三胁肋,不为千里之驹,却是一匹千年不遇的——

天马。

马王望君此番能随小郡主来而,足以见得乌河图对乌楚楚的宠爱程度,传言此马能搏狮虎,与陀迦落座下的黑虎一般,是有神兽之名。乌楚楚小郡主是随乌努亲王而来,青云来时一鸣惊人的表现望君没有看到,便就方才望君也没有看到人潮人海之中立在城头上的青云,它只默然垂首无动于衷,却有君临天下王者之威!

望君大名鼎鼎,天下无出其右,但真zhèng

识货的人不多,凉州城中只有马千里一个。马王爷是有三只眼,但马王爷的第三只眼是他的一双手,青云是有十二胁肋他已摸过,但他并不知dào

,青云的父亲是青风。城头终见望君,骨已心中生成,对青云来说马王望君是一个传奇是一个梦,在驰骋四野蹄踏千山的风霜岁月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反复回味的成长故事,父王青风的口中——

青风已然逝于风中,但他已将未竟的事业未了的心愿,留与青云。

战胜望君,就是青风的遗愿。

青风也见过望君,二十年前,见过一次。

那时的望君,与青风一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姿容不及,威能更胜——

青风是万马之王,而他是马中之王!

生得威风神气,出众还看实力,那一次青风是败得很惨,自是终生刻骨铭记!

何以山中无视风霜雪雨,奔跑,奔跑,坚持不懈刻苦磨砺?何以纵身于危崖渊溪之上,跳跃,跳跃,遍体鳞伤也不在意?炸响无形的鞭,擎天一把巨尺,量过青风又将青云度量,是他!是他!他是传说之中的天马,他是动如风吼如雷的望君,他就是青风的遗愿青云必须要将他战胜,他是没有看到青云可是青云已经认出了他!是他!是他!青云四蹄如钉,从未有过的沉静,以至于马王爷还以为它是慑于望君之威,吓得呆住了——

却未曾留意到那一双大眼之中的狂野,极度亢奋之色!

是时候!是时候!

是时候出场了!是时候上阵了!在那一刻青云终于忘了胭脂也是浑然忘了一切,是时候完成继承遗志完成遗愿——

是时候,超越梦想!

三军之前骂阵激将,单骑闯关望君夺夫,这一场战斗是不可避免的,谁不应战谁是无胆匪类,谁是懦夫!没的说了,开打开打!以盛怒之下的牡丹神将为首,无禅和尚是妇唱夫随戴罪立功,孔老夫子那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方道士也从地底下钻出来了,阿乌哥也从天外飞回来了,而脑子受到了强烈刺激的青云这一次更是必须得要参战了:“希律律律律律——”

一声长嘶,四方惊震!

尚急不得,且慢出场,这一天不属于青云也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小方道士——

方小将军。

阿乌哥既然回来了,那么圣旨也就到了,那三花公公所说的好处,也就来了:“圣旨到——圣旨到——”

就在这一天,就在凉州城,就在方殷看到那一人一马默立城头的时候,神鹤飞天鸟人落地,城里忽就一片大乱万人争睹,三花公公更是扯着嗓子上蹿下跳大声尖叫,花枝招展于其间格外醒目:“跪下跪下!接旨接旨!”果然圣旨,华贵雍容,白玉为轴,蚕丝织就,祥云瑞鹤,银龙翻飞,徐徐展开斑斓耀目,朱红大印钤于其上,完全一派皇家风范:“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此为制书,而非诏书,隆景老皇帝亲笔所书,犒赏军功封赠之用,宣旨的自是监军三花公公了:“咳!咳!咳咳!”

“三花!三花!”所有人都来了,所有的人,但没有一个人跪下,所有人都站着听,而且嘻皮笑脸没个正形:“跪下!跪下!”这又瞎起哄了,圣旨有跪着念的么?此时的三花公公可是代表着皇上老子:“肃静!肃静!”方老将军不跪,大伙儿自是不跪,三花也是无可奈何,咳嗽也没有用,说的不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帮粗野蛮人着实都给方老将军惯坏了:“听好!听好!咳!”

三花以雄厚醇正的嗓音,以饱含深情的语气念道:“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功施社稷,宜膺茅土之封,净扫边尘,当沐恩荣之典——”以上都是废话,听也可以不听,打了大胜仗,皇上很高兴,下面就是好处了:“咨尔辅国大将军方解,素怀忠谨,节义兢业,丰功伟烈,洊承恩泽,加封忠勇候——”

“大父大父!封候封候!”此言一出,万众欢呼:“大父大父,封候封候!”

候是爵位,不列品级,这本是一个虚头巴脑的名堂,却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好处!方老将军面色平静,似是无关己身,方殷犹不知早在前朝封候之举早已禁绝废立,只见得四面八方人人欢呼雀跃人人兴奋异常,有人更是流下了激动的泪水!皇上果然有心,这是天大恩赐,只因这候爵之位是有一样天大的好处,可以世袭!方老将军已然封候,而且是数十年来前朝当世绝无仅有的一个,这就代表着一个武将之家从此成为了王候之家——

从此,方老将军也就是,方老候爷了!

说是福无双至,好运来了接二连三,方殷是懵懵懂懂不明所以,浑然不觉众人已将万千热烈目光转投于己:“宠绥国爵,式嘉阀阅之劳,蔚起门风,用表庭闱之训,尔子方殷,克承父志,忠节应旌,奋勇杀敌,屡立军功,特封游骑将军,从五品上,俸三十银,禄十四石——”方殷是继方老将军之后第二个受到封赏的,从此摇身一变,平步青云,身份由游方道士变为游骑将军,是为——

“方殷方殷!拜将拜将!”万众欢呼,别无二致:“方殷方殷!拜将拜将!”

这就是,人的命,天注定,你是不服也不行!真真将军,享有俸禄,有工资领,还管着吃,就是退休了以后生活也有保障的。此时游骑将军还自云里雾里有如白日做梦,还不晓得自家的牛逼之处!就说天下第一要紧事,以吃计算,禄十四石,就是一千七百二十斤粮食,这还是一个月的吃食,合到每天就是六十来斤,应该够方小将军一个人吃的了……

就这么说罢,从五品上的官职,等同各州知州,也就是当年江州城的假老虎贾大人或是清州城的一刀两断包清大人那种,完全就是大官儿了!是的,不错!当年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小叫花子方老大,一个艰苦奋斗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通过上清这块儿跳板通过方道士这个身份,完美地实现了人生的质的飞跃,就此一飞冲天前途无量——

这只是,一个开始。

平步青云仍不足称其运道之好,这根本就是传说之中的一步登天,世袭的好处就是代代相传,方老将军死了以后候爵之位就是方小将军的!这就代表方小将军不但是一个青年将领,而且已经是一个准候爷,一个贵族,一个步入了上层阶级的人物!正是无功来受禄,可说草鱼跃龙门,不出三花公公所料,老皇上果然没有放过这次讨好老将军的机会,所以屁功未立的方殷道士终于变成了屡立军功的游骑将军——

当然方殷不在乎,方道士也不认可!

甚么游骑将军,就说白给的,方道士还不乐意当了!

当然了,这个叫花头儿出身的将军还很年轻,鼠目寸光,眼界和思维都有着极大的局限性——

他是不知dào

,当官儿的好处!

“……兵部侍郎雷震天,敬以持躬,忠能启后,加俸三十银,加禄十六石……工部员外郎孙闰,克尽职守,劳苦功高,擢工部郎中,正五品下,加俸五银,加禄二石……太仆寺丞马千里,勤勉有加,擢太仆寺员外郎,从五品下,加俸……”皇恩浩荡无边,人人都有封赏,这里头有学问,像雷公那样的三品大员就不提拔了,只赏,其下自也少不了陈平候羿等等等等:“昭武校尉陈平,擢奉车都尉,正五品上,加俸……翊麾副尉候羿,擢翊麾校尉,正七品上,加……”

每一个人都有,活着的有,死了的有,但凡军伍身份除却为数不多的漠北刀王车斫那种曾经的军旅中人现在的江湖豪杰,军中三万多人是人人论功行赏,包括杨承祖,关猛等人。多半也是不入品级,从九品下也是不得,方小将军那样的好运气不是谁都可以得来,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多得一点俸禄而已。但每一个被念到名字的人都是极为兴奋,如同榜上题名,这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

三品以上御笔亲书,其后是为吏部所制,是由随军书记官念的,反正三花是念不动了,数丈长的绢帛数万人的封赏直直念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念完。所以,实jì

上老皇上提到的人只有三个,方老将军,方小将军,雷公。这不公平,方殷不配,这一点在场每一个人都知dào

。这很公平,他是方老将军的儿子,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他感到高兴——

当然不包括牡丹神将。

没有无禅,也没有牡丹,此情又何以堪!

“……凡尔诸等,其益励忠勋,用安社稷。”终于,念完了:“钦此!”

竟!然!没!有!牛!牡!丹!

“无禅?无禅?”当时牡丹神将还不相信来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还无辜地眨巴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极为天真可爱地傻傻问了一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甚么?甚么?”无禅自不在意,无禅也不明白:“甚么为甚么?”

问道于盲,这,还有没有天理!

呜呼哀哉,这,还有没有王法!

正是国之将亡,妖孽四起,小人当道,好人遭殃啊!

老公被勾引,军功被冒领,这是大牡丹有生以来最最倒霉的一天,倒了血霉了!这事儿,是没完了!千古奇冤!六月飞雪!这是耻辱!没有人性!没有人能够平息震地大将军的滔天怒火,只有用杀戮,用鲜血,用一百万个人的性命来抹煞这一切的罪恶与冤屈:“三花!方坏水儿!都是你俩搞的鬼!我呸!”轰将一声蓬然起,半边天是烧着了,甚么狗屁圣旨封候拜将:“哈!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就是,牡丹,直接疯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牡丹,一把,直接将圣旨:“哧啦——”

撕!烂!了!

五十 马走日

次日。

四野苍茫,朔风激荡,天空碧蓝,红日辉煌!

城东。

狮王又来挑衅,带着一双虎将,百十喽啰叫骂,口号整齐响亮!

锵锵锵锵,大戏开场!

忽见一队人马,城门鱼贯而出,城外百丈止步,齐齐拿眼张望——

乌骨大喜,跃马扬刀,凶睛贲虎口,舌绽如春雷:“兀那鼠辈,好不嚣张!却教你家爷爷一番好等!”

他却忘了,言语不通。

只见得对方阵中遣出一个步兵,又是那个该死和尚:“阿弥!陀佛。”

待及通译上前,沟通一回,双方自无二话,打!

说的是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军中猛将如云,尽多万夫不当之骁勇之人,当下狮王乌骨拍马上前,与麾下两员大将齐于城外百五十丈止步,与之遥遥相对:“乌骨!乌骨!”终于骂出来了,光明正大较量,乌骨王是哈哈大笑,西凉大军呐喊助威:“嘿呼!嘿呼!”傲然阵前而立,正是三人三骑,尚未开打西凉军方面气势已然胜出一筹,以三对五,足可全胜!

他却不知,对方五人,那可都是牛逼人物!

只见得,僧衣灰扑扑,光头一和尚,手无寸铁,斜垮一弓:“善哉!善哉。”

此人尤其可恶,射王旗,辱乌骨,该当第一个干掉:“赫因!”乌骨长刀挥出,正待遣将上前,却见那和尚又低眉臊眼儿蔫了吧唧返回己方阵营,嘴里头嘟囔着好像说着甚么古怪鸟语:“慢!”乌骨王疑心大起,当下喝住赫因,复错目观之。谁知dào

,这一看是不要紧,乌骨当场是魂飞魄散哇呀呀一声险些坠于马下:“果然了得!好不厉害!”

正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可叹死到临头也不知!他又怎知这和尚乃是五牛逼人之中年龄最小、资历最浅、最不上道儿,最不牛逼的一个,没有命令是万万不敢胡乱造次的!五个人,四匹马,和尚不骑马,鸟人不骑马,马是一青一红二黄,人是一老四少一女四男,而真zhèng

使得乌骨震惊赫因忙牙齐齐震惊三人胯下三骑无不震惊的正是——

火!火!火!

打不得也打不得,瞪大眼睛且瞧着——

但见一员小将,明盔亮甲,背负长剑,资质风流,仪容秀丽,只双目无神表情呆傻,耷拉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一副半死不活也是不知死活的倒霉样子。

又见一个步兵,脸上横七竖八,其间细眉淡眼,将身标枪般挺立,只穿薄薄的灰黑单衣,薄薄的唇儿抿作一线,看着满头满脸满身满眼都是不乐意,好像天底下的每一个人都欠了他二百五十两银子。

倒着数,比较牛逼的不多说,下面就是真zhèng

牛逼的了。

是个老头儿,白发苍苍,老迈不堪,眯缝着眼,骑着另一匹黄马,腰悬一剑。老头穿着一件厚重黑棉袍,将头缩在衣领里,只一顶灰白破旧方巾随风招摇,看上去就像一个贫困老农民,又像一个穷酸老秀才。但他不一般,杀气凛凛然,双目开阖之际两眼是精光四射,乌骨赫因忙牙可都看出来了,他那脸上无数道褶痕皱纹之中道道之间都藏着狡猾,大大地狡猾!

小心了!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三人很是警惕,感觉极为妖异!当然了,蛇无头不行,群龙不能无首,直正牛逼之中的牛逼,大拿之中的之拿,使得千军万马齐震惊人人心头无名火起,却是一员盖世女英豪!红马红刀红战袍,红衣红袖红战靴,一支红花头上戴,正是一朵红牡丹!确是一朵牡丹花,雍容华贵更娇艳,这大冬天的也不知她是从哪里采摘来的,许是天涯海角水深火热之处:“嘁!”

只是面凝霜雪,白得触目惊心,烈焰红唇开启之处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一双桃花眼中真真杀机毕现煞气无边!一声轻嗤,万种风情,眼波流动,娇躯乱颤,她就连生气的样子就是那么地惊心动魄美不胜收,爱都来不及,怎忍她生气?谁人得罪了她?岂不活该就死!乌骨赫因忙牙三人当场就全都看傻眼了!三个人,六只眼,当然在场数十万人的视线最后都得落到她的身上,很明显,她,才是——

主将!

“这,这,这不是女人!不是!”所以说狮王才是最好色,已经准bèi

牡丹花下做风流鬼了:“这是女仙!女仙啊!”两名爱将赫因忙牙齐齐点头,齐声附和,认为自家大王说得极是:“是!极是!是极!女仙!仙女!咝——”然后一个流口水,一个咽唾沫,眼见就是爱心大起斗志全无,还没上阵就已经准bèi

认输了:“哈!”非但是人,马亦如是,胭脂之美毫不逊色,搁三匹大公马身上就是:“噗噜噜!噗噜噜!喀嗒嗒嗒噗噜噜!”

登时阵脚大乱,未战大大受挫!

日上三竿,天光绚烂,城头上数万隆景将士齐聚,指指点点大声哄笑,四下是数十万西凉人马齐观,擂鼓吹号呐喊助威:“赫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无论如何乌骨是一只雄狮而不是一只猴子,岂有此理!当这是耍猴儿么:“头阵!”赫因跃马而出,背弓箭持巨斧,于城前一百二十五丈处于双方阵前正中挑zhàn

:“兀那小辈,速来受死!”

“通通通!通通通!”轰将鼓声如雷,号角拔于其上:“呜——呜——呜——”

“嘿呼嘿呼!嘿呼嘿呼!”激动人心的时刻已经来到,说是看戏却也关乎自身荣耀,将为军之胆,士气不可夺,叫阵便就应战,打法自是单挑!没有来将何人,没有报上名号,真zhèng

两军对垒之时交锋真zhèng

将身临于战场,又管你是谁个!哪有恁多废话!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得尸还,实则在那一刻每个人的心中都是抑制不住的激越振奋之意,更化作一股股悲壮情怀在心底氤氲升腾:“必胜必胜!必胜必胜!”

此梦可圆,青史留名!

“喀嗒嗒,喀嗒嗒。”忽又无声,怎不入梦:“喀嗒嗒,喀嗒嗒。”

所有人怔住。

青云走上前。

无缰辔,无鞍镫,无皮甲护具,无一人骑乘。

青云就是青云,不着一物,当先上阵,飞扬青色的鬃独擎风中的旗——

神!马!情!况!

五十一 马走田

这一步儿下的是,太高深了!

赫因已经傻了,这太过出乎意料之处,这完全不在情理之中,赫因活了四十多年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是要决斗——

和一匹马?

赫因何许人也?是为西凉军中乌骨王麾下大将,统领万人,一柄开山巨斧是所向披靡,砍落的人头不计其数!其人身长九尺,生得是突目掀鼻黑面虬髯,须发如炭,正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着实是员猛将,可说给足面子,其实在赫因看来对方五人之中也就那古怪小和尚还可以勉强出场与之一战,万万没想到,来了一匹马:“唏律律律律律——”

青云缓缓踱至,驻足,不语,沉静地注视。

一派高手风范!

所有人都傻了,这种事儿没人见过,也没有人听说过,当下齐齐注目纷纷指点议论,一致认为那是一匹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马,或是脑子坏掉了。当然青云是有大本事,初来乍到之时青云就已经表现过一回了,而这一次无论如何青云是必须要打头阵,因为望君,还有胭脂,没有人可以阻挡青云的脚步,也没有人可以无视青云的雄心壮志!

“哎!”牡丹神将与其麾下四将同时叹了口气,自觉此举纯属多余,完全就是瞎胡闹:“哈哈!青云!”马王爷立在城头,却是与隆景众将士一般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这是一个极大的惊喜:“青云!青云!必胜!必胜!”一边儿乐了,一边儿恼了,狮子王又在挥舞着长刀愤nù

地咆哮,西凉三军面面相觑,人人也是无话可说:“轰踏!”

一马忽然人立而起,高高扬蹄重重踏落!

正是此消彼涨,当得冲冠一怒!

不是青云,而是赤骊!

对阵不只将军,良驹敌得宝马,西凉国境内尽多广袤草原谷陵丘壑,所出宝驹骏马岂止一二!单说赫因胯下的这一匹汗血宝马,头细颈高,四肢颀长,毛为乌黑枣红融合之色,鬃尾如墨,昂首扬蹄亦有龙凤之姿!此为大宛良马,血统纯正无比,同样可以日行千里,同样高贵而又傲慢,不逊青云!青云太过狂傲,赤骊已经怒了,尽管赫因还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但赤骊忿然扬蹄并以连声长嘶表明心迹——

你且一旁,我自应战!

相处日久,自知心意,赫因一时哭笑不得,心说这二马相争齐抢头阵,自家竟然成为了一个多余的人!回头看一眼,乌骨点点头,赫因是条响当当的好汉,自也不肯占这便宜,便就一跃下马,解下缰辔鞍镫自行退后,任赤骊与青云捉对厮杀。这个可以有,人要争,马也斗,头马之争赫因不是没有见过,那是嘶咬踢踏斗得激烈非常,但在两军阵前——

也罢!由它!

二马相对,相隔丈许,呼吸可闻,体形是差相仿佛,气势也难分轩轾。赤骊也已沉静下来,冲动和鲁莽只会误事,赤骊也是身经百战亦有马王之名,这一场究竟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场较量是由马来开始,这又好比下象棋,红方起马局,稳扎稳打拉长阵线的战法,而黑方不以卒应,也应以马,双方对阵局面从一开始就透着三分诡异——

当然事关荣辱,青云来时赤骊就已被激怒,在赤骊看来青去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伙儿,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恼人的野气!赤骊正当壮年,可说见多识广,这样的小马驹子赤骊也是见得多了,争个配偶,夺个领地,蓬勃旺盛的青春野火无处发泄自会打斗撕咬乱尥蹶子,赤骊是会给他一个铭心刻骨的血的教xùn

,如同以往。

青云很是镇定,可说一丝不乱,青云真zhèng

要发威的时候都是这般地镇定,这是一种天赋。不错,他是很强,青云正是来向他挑zhàn

,而他果然应战了,是要独自与青云战斗,他是一条汉子。但他不是青云的对手,青云知dào

,从他的身姿步伐以及神态气势都可以看得出来,尽管他很强,尽管他就是传说之中的汗血宝马。青云将目低垂,将身缓缓退后,是有刻骨铭心的血的教xùn

但他还不够格,青云真zhèng

的对手只有一个——

怎地?怕了?

赤骊不动,仍是不动,唯毛皮之上黑的愈黑红的愈红,油亮闪耀犹如浴血!自不是怕,赤骊心知,这小青马是有一些门道,它这是要拉开距离,将身化作利箭,狠狠射过来!这是高手之间的较量,赤骊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是有一种气势,使得众人噤声,青云缓缓退后蹄落无声,而赤骊身上竟已渐渐变色,也无声息。

很精彩啊,有的一瞧!不逊一双大将交战,或说两个武林高手!

何为汗血?

就是皮儿薄,就如同喝酒脸红的人喝了酒,脸红了!

胭脂面泛桃花,含情脉脉相望,胭脂只以为青云是为了她而勇敢战斗,努力拼搏。可不是么,两个大男人,争风吃醋了,这是要决斗这是要拼命这是要将胭脂的芳心俘获,谁教胭脂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是一个大大的美女呢?胭脂自作多情的本事一点儿也不比牡丹差,当然青云这一次不是为了他心爱的胭脂,就连赤骊也没有真个把胭脂放在眼里,就如同赫因也没有真个把牡丹放在眼里——

为荣誉而战!为梦想而战!

冲!

“喀!”弓已拉满,箭在弦上,三十丈开外青云忽将四蹄奋起,正是将身化作一箭射出:“哒哒哒哒哒哒哒——”蹄声疾而密,步伐短而促,这正是蓄势冲锋的架式,直白简单而有力:“哒哒哒哒哒哒哒——”声清脆而亮,势猛烈而快,这不是腾云驾雾的时候青云不能飞起来,便就勇往直前,以蛮力破之:“哒哒哒哒哒哒哒——”

小子果然是有前途,知dào

轻重缓急的道理,赤骊心下暗赞,曾有多少大小马驹轻飘飘飞着也似奔将过来,被赤骊一蹄踏翻在地!马蹄踏落重若万钧,无论人马,是为杀阵之上不二神器,青云以蛮牛之势冲阵,赤骊自以两只铁蹄应之。无论小马驹,还是牛犊子,赤骊的两只前蹄都有把握找到那一个转瞬即逝的踏落时机,任它高低快慢轻重缓急:“哒哒哒哒哒哒哒——”

说来话长,转眼青云狂飙至赤骊身前十丈,而赤骊又一次人立而起,不紧不慢不徐不疾。两只碗大前蹄,黑铁般地闪亮,那是粗野的蛮牛而这就是闪亮的屠刀,曾经无数鲜血骨肉千百大好头颅的磨砺。赤骊知dào

,青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战术,同样是为了找到那一线获胜的良机,高高扬起的马蹄无论早踏一分或是晚踏一毫,胜负的天平就此逆转:“哒哒哒哒哒哒。”

就此逆转。

蓦地收势!戛然而止!

神马情况?

这回人全傻了,这回马都傻了,千军万马都在傻瞪着眼悄无声息,有如回到梦中——

一丈外青云沉静地立着,四蹄如钉,好似从未离开原地。

赤骊仍于原地人立而起,黑亮双蹄,似乎一直没有踏落。

两两相对,只差一个。

马上的人。

五十二 马后炮

这一步儿走的是,太诡异了!

“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这是汉武帝赞颂汗血宝马的歌,虽说汗血宝马流血流汗不流血汗,但既动辄驰骋万里,曾与天上神龙为友,足以见得其珍稀罕有,其牛逼程度!赤骊正是一匹血统纯正的汗血宝马,是与胭脂不同,尽管胭脂有事儿没事儿也爱脸红:“嗒、嗒、嗒嗒。”

胭脂更牛,胭脂是赤兔马的后代,就是三国时期的那匹赤兔马的后代,董卓用过吕布用过曹操用过关羽用过,那可都是牛人啊!所以胭脂做作为其第一百九十八代曾曾曾孙女,也很牛。这下可好,直接姓牛了,牛得没边儿了,有句话叫人中牡丹马中胭脂么,绝世宝驹落到了一代名将手里,必将随之青史留名万古流芳:“哼!哼!哼哼。”

胭脂以蹄轻敲,牡丹嗤鼻冷笑,这一场战斗根本就是毫无悬念。

当然以上关于胭脂的话都是牡丹说的,牡丹爱慕虚荣的本事一点儿也不比胭脂差。无论如何青云已经取得了胜利,青云很勇敢,脑子也好使,牡丹神将和胭脂姑娘都表示很欣慰,很满yì

。当然战斗还没有结束,不过此时无论是人是马都能看得出来,青云是出奇制胜而赤骊棋差一招,看着高高在上威风神气,实jì

进退两难尴尬无比:“唏律律律律律!”

苦苦支撑一时,赤骊还在吓唬青云,人立扬蹄愤nù

嘶鸣,浑身上下红光大现黑中透紫,像是一个人气急败坏的脸色。又似一只烧起来的纸老虎,看着是红红火火声势惊人,实jì

已将灰飞烟灭了。根本就是玩儿赖,不带这么玩儿的,青云动如雷霆静如山岳,它是说停就停,完全出乎赤骊意料,此时的情形就好比一名勇士举起了刀斧去劈落一支三十丈外射来的箭矢,却是忽然发xiàn

那一支离奇的箭矢于自家身前丈许处生生止住——

高手过招,只差一线。

那一线胜机赤骊已经失去,而现在就掌握在青云手中,只待马蹄踏落,破绽就会出现:“嗒、嗒、嗒、嗒——”

赤骊进,以扬蹄人立之姿,仍欲借势踏落!

青云退,再不给它机会,将双方距离始终保持在丈许之外:“嗒、嗒、嗒、嗒——”

赤骊无奈,又退,意图拉开距离反败为胜:“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青云一般,步调一致,与之正面相对,如影随形。

一来二去,如此三番,赤骊已是心知必败。

玩的是战术,比的是头脑,蹄落之时赤骊必定会有一瞬间的失势,二马俱知。差就差在赤骊完全没有料到,青云瞬间停止的功夫确实是高,青云是用奔涌决烈的冲锋之姿骗过了赤骊,青云不是一头冲动鲁莽的牛犊子,而是一匹聪明机变的小马驹。说到底,赤骊还是低估了青云,低估了青云的身手也低估的青云的智谋,落败是迟早的事。僵持也是无用,支撑不了多时,人是用两脚站立而马是四蹄站立,赤骊很是后悔,可惜没有后悔药吃:“轰踏!”

铁蹄终于踏落,轰将重重踏落,激扬尘土震颤大地!

败则败矣,死亦无妨!赤骊宁肯筋断骨折拼着头颅破碎,死也不言败!

赤骊同样是一匹骄傲的,有血性的战马,若有半分余力赤骊必当再战,一雪前耻!

“轰!”

双蹄踏落,双蹄扬起——

那是人声在轰鸣,千军万马齐震惊,丈许的距离于青云而言就是一步,转眼高低错落,赤骊已然势无可收而青云终是人立而起:“唏律律律律律!”

一声长嘶,是为超越!

这一次完全没有出乎赤骊的预料,是没有侥幸再没有奇迹,赤骊蹄落之时便是青云蹄落之时——

一落大地,一临于顶!

赤骊没有时间躲避,甚至没有时间闭上眼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头顶那一双乌黑圆大的马蹄——

落定。

青云甩甩尾巴缓缓踱开,如同一个千里不留行的剑客,事了拂身去。

赤骊僵立原地。

赤骊皮毛上的紫亮血色慢慢褪却,如同笼罩在汗血宝马身上的光环:“好马!好马!”保住了性命,失去了尊严,刻骨铭心的教xùn

都常都是不见血的,哀莫大于心死:“青云!青云!”马走日,也走田,解甲归田的田,青云竟也知dào

止戈为武的道理,先出奇谋复归正道,用完美的表现赢下了这一阵:“好马!青云!好马!青云!”城头上是万众齐呼,欢声雷动,西凉三军皆默又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喀嗒嗒嗒嗒嗒——”

“九花!九花!”一骑狂奔而来,一马落荒而逃:“赤骊!赤骊!”赤骊挥泪而去,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赫因大吼大叫急得直跳脚儿:“回来!回来!”忙牙火线出击,却是勒缰喝止,一时面红耳赤直比赫因更急:“回去!回去!”两匹马是一东一西背道而弛,赤骊败退此时上阵的正是九花,赤骊受辱九花亦怒:“喀嗒嗒嗒嗒嗒——”

名马大暴动,九花又抢戏,蹄落蹄又起,连环马出击!

九花,乃是忙牙所乘之宝驹九花虬,不是三花公公,九月花开,是为菊花。

额高九寸,毛拳如麟,头颈鬃鬣,真虬龙也!

九花高大威仪,毛色为灰,花色为白,鬃尾皆卷,雄壮的躯体比赤骊青云都要长大,奔将起来直有怒虬拜风之势!当然九花性子沉稳,原本不应如此冲动,但兄弟受了欺负当大哥的就要出头,何况那滑头小子使的是阴谋诡计,完全就是胜之不武!九花与赤骊私交甚笃,这是要上去替赤骊兄弟讨回公道了,情急之下也是红了眼:“好个孽畜!还反了你!”怒喝声中忙牙大力一扯缰绳,九花吃痛不过,终是无奈止于两军阵前,看上去是摇头摆尾暴躁异常!

也不嘶鸣,一味发狠,狠狠瞪着青云,两眼直似喷火!

青云没有回头,青云不用去看。

青云施施然返回己方阵营,将身立于胭脂身侧,悠然自得。

说过青云真zhèng

的对手只有一个,那就是马王望君,青云之前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抛砖引玉——

赤骊去了,想必是去求肯马王出战了,青云要养精蓄锐,与之一战!

“兀那小辈,速来受死!”忙牙出场,手持巨槊。

战阵之上大气派,人马兵器俱长大,矛长丈八谓之槊,忙牙身长九尺二,狼牙巨槊两丈三,与赫因同为乌骨王麾下大将,统领万人,勇冠三军罕逢敌手!其人生得是虎背猿腰四肢奇长,隆鼻突目须发虬结,处处高人一等,更是霸气威风!忙牙回头看一眼,乌骨同样点点头,当然这一次忙牙是被迫上阵,不过赫因兄弟不幸失了战马,等同阵前折戟,忙牙自也想着给自家兄弟讨回公道:“兀那小马,也来受死!”

一干牛鬼蛇神,尽多可恶之辈,这回无论来的是人是马忙牙都要一槊挑翻!砸烂!

砸个稀巴烂!

“嗒、嗒、嗒嗒。”忙牙是幸运的,因为出来应战的正是一人一马,人是女人,马是母马。忙牙是不幸的,他又怎知这是敌方主将亲自出阵,更是要将焚天灭地摧毁一百万个人的怒火发泄给他:“哼!哼!哼哼。”当爱情突如其来,沉醉在爱河之中的胭脂终于鼓足了勇气,踏着欢快的步调跳着优美的舞步,甩甩尾巴,将青云甩在身后:“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意思就是,这回,看我的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代名将终于登场,神马东西都是陪衬:“哇呀呀呀呀呀——”

是有一种魔力,可以使人沉沦,当牡丹狂笑的时候忙牙还没反应过来:“轰!”

而当牡丹狂叫的时候所有人所有马都惊了,冰冷的铜管之中暗红的火蛇吞吐:“鬼叫个毛!你去死罢!”

便就一枪,轰落马下!

五十三 小将过河

当然,这是一计。

此计连环出,是为连环计,智计无双的牡丹神将自幼饱读兵书,奇谋妙计层出不穷,算计个人不在话下。细数,当先出无名小卒无禅和尚,是为乱人耳目,打草惊蛇之计,成功!其后出马,一马当先,是为混淆视听,李代桃僵之计,绝对成功!当然美人计是不可或缺,一直在用,最终是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笑里藏刀假痴不癫,一枪毙敌!

所以说主将就是主将,脑子格外好使,牡丹极为冷静地看着翻滚于地的忙牙,哼道:“你,服不服?”忙牙不服,忙牙肩部中弹血肉模糊牡丹手下都留情了竟然还不服:“好,好你个,疯婆娘!”这句牡丹没有听懂,所以牡丹就误会了:“哼哼,还算识相!饶你一命,滚罢!”忙牙不滚,忙牙爬将起来翻身上马整个动作是一气呵成就是不滚:“阴险小辈,女流之辈!哈哈!再来!你家爷爷不怕你这鬼物——”

言语不通,说来不易,牡丹又误会了,以为他是说的你先报上名号,等我先回去养好了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场面话,因此极为不耐更是极为大度地抬手一挥:“本将牛牡丹,唔,震天大将军是也!”误会复误会,误会何其多,忙牙惊见她抬起了手冲着自家以为又是一枪打过,当下猛地侧身一闪,不想牵动伤口吃痛不过又一次跌落马下:“啊呀呀呀呀呀!”

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牡丹哀其不幸地摇摇脑袋,胭脂恨其不争地甩甩尾巴,双双离去。

完全就是手到擒来,一点儿难度,半点儿挑zhàn

性都没有:“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啪啪啪啪!”无禅猛拍巴掌雀跃欢呼,激动得都要哭了:“你可,真行!”

“哎!”牡丹轻叹一声,视如浮云,宠辱不惊。

“牡丹神凰!牡丹神将!”“牡丹霸主!牡丹女王!”城头上的一百万个人又在大惊小怪乱嚷嚷,胡乱欢呼:“震天大将军!震地大将军!”“鸟枪换大炮!轰隆隆隆隆!”做人当如牛牡丹,横行天下美名扬,红红火火走一回,轰轰烈烈更排场:“小事小事,不值一提。”牡丹面带微笑连连挥手,完全就是一副女皇派头儿,而四下的一千万个蛮人连同二百五十万匹烈马都被镇住了,一个屁也不敢放:“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你看,多么谦虚,平易近人,美貌与智慧兼得,温柔与强悍并济,这就是天下第一母老虎:“希律律!”

胭脂忽然大声惊叫,重重跺脚以为示警:“喀嗒嗒!”

不好!危险!

原来是,敌将忙牙反攻倒算,连同九花恩将仇报,一人一马冲将过来,舞着巨槊吱哇大叫:“鼠辈休走,吃我一枪!”这怪不得忙牙,这口恶气换了谁也咽不下去,忙牙悍勇无比血性之人,伤筋动骨也是不在话下:“哇呀呀呀呀呀——”而九花虬从一开始就没有把那对儿绣花枕头草包人马放在眼里,枪声响过也只微微一惊,并不慌张,此时是奋蹄扬鬃以怒虬穿云之势杀至:“喀嗒嗒嗒嗒嗒——”

真的,不要命了么?

怎就,不长教xùn

呢?

“哎!”牡丹又叹一口气,蛾眉微蹙,西子捧心。

可叹世人痴愚,一味不知死活,当真是无可救药啊,见了棺材泪才掉落!听!多少人在惊呼:“牡丹小心——”“小心身后——”“身后危险——”“危险得很——”看!这就是人气,这就是人心!根本不用担心,无论是马是人,当然牡丹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虽然表面看上去是一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样子,但是始终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而这,明显又是一计——

诱敌深入之计!

“哇呀呀呀呀呀!”敌将已杀至,距离三丈八,说时迟,那时快,震天大将军扭腰摆胯抡臂奋力掷出一物根本看也不看姿式美妙潇洒并且大喝一声:“开!”

“轰!”

这下换了火霹雳,倒霉的不光忙牙:“唏律律律律律!”

火石迸发,黑烟滚滚,芒硝刺目雄黄刺鼻,九花虬终于惊嘶出声好似三花公公在尖叫,当下又是高高扬蹄人立而起,胸腹头面给飞石铁砂炸得是血肉模糊!红艳艳的血水浸了团团硕大白花菊花,格外冷艳格外凄美,九花半身浴血负了重伤,旋即蹄落,缓缓倒下:“九花!九花!”这很残忍,催人泪下,九花就是忙牙的战友,也是忙牙的兄弟,最最危险生死攸关的时刻九花毫不犹豫选择了牺牲自己保护忙牙,将多半铁砂碎石用血肉之躯挡下!忙牙腿部受伤,也是不及察看,眼见得是呜呜哇哇放声大哭将身扑倒在九花身上,巨槊丢在一旁,丝毫不顾形象:“九——花——啊——”

“哎!”终是三叹过后,人马两安,一骑绝尘。

人与人的命是不同,马与马的命也不同,当然九花虬没有死,可是。战争是残酷的,缺胳膊少腿儿再也站不起来的不止九花,是有无数身负重伤的战士战马仍然躺在病床上,就连这一场恼人的战斗也不得见。当然还有死去的人,当然还有死去的马,四面城墙之下四条坑洼不平的血肉石渠仍有许多马匹遗骸,其下埋骨无数。

战斗结束,无人欢呼。

九花是被抬下去的,忙牙是被架回去的,忙牙一直在失声痛哭。这一场比斗忙牙输得很冤,说到底还是出乎意料之外,究其根本原因还是雷公以及雷公的部下制造的火器厉害。火器忙牙见过,九花也是见过,可是这等犀利霸道的火器西凉军中几十万个人里面也没有一个人见过。就如同牡丹手中的火铳可以不用信燃底火,就如同牡丹丢出的火雷可以做到触地即炸,隆景军兵部所制的火器已经达到了极为先进的程度,使人胆寒,望而生畏!

所以这一场,西凉军是真zhèng

怯了阵,寒了胆。

牡丹威伍!霸气!

“无禅,嗯,那个,你看——“当然牡丹不在意,而且牡丹后悔了,怯了阵寒了胆的也不止西凉军,牡丹同样懊恼悔恨,一颗心是怦怦大跳:“我也不想伤到那个人,还有那个马,我可不是成心的,对罢?”牡丹悄悄问无禅,只待求得一心安,但无禅是个有原则的和尚,睁着大眼说瞎话的人是会入拔舌地狱的:“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这不好玩,真的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又一时。

敌方也有主将,狮王乌骨出场。

左膀右臂已失,乌骨很是心痛,也是无话可说,战场就是这样。

乘兴而来,莫名其妙折了两阵,无论如何乌骨王也要找回来一点颜面,这也,太丢人了!

乌骨王子登场,带了一名通译。

说!

那名通译说,不许使火器,也不许使暗器,这一场要光明正大,明刀明枪!

行!

牡丹主将说,兵对兵,将对将,这一场教你输得心服口服,无禅!

无禅光明正大,无禅不用刀枪,无禅是背着一张弓可是无禅身上没带一支箭——

无禅出场了,乌骨死定了!

乌骨不想死,乌骨很狡猾,乌骨早就挑中了一个极好的对手——

不是你!是他!

说!

通译说,是他,乌骨王选中的对手是他,那个骑着黄马背着黑剑的,白脸儿小将!

五十四 小刀剜心

“不好罢?”白脸儿小将是连连摇头,拒而不出:“这不合规矩,大头目明明说的是无禅——”

“放屁!是大将军!呸呸呸!”牡丹勃然大怒,以枪指点:“就你了!你上!活该就死!”头目说来不大好听,最次也得是个首领,方坏水儿这是故yì

的,天底下没有比这家伙更阴险的人了:“我是骑着黄马,我也背着黑剑,可是我又不是小白脸,再说我是个道士,也不是那甚么——”

“方将军,请——”孔老夫子文绉绉虚邀一记,明显是已经迫不及待了。

“孔伯伯,你又来!”当然老夫子只是来看戏的,老夫子不会出手,因为这里没有人值得隐儒出手:“你说过的,我是一个小兵,有头无脑一味蛮横,当不得——”阿乌插嘴道:“懦夫!”死马当作活马,赶着鸭子上架,说的是难当重任,完全就不在计划:“无禅,说好了这一场由你来打,你爱比武,还是——”

“方殷大哥!你行的!”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方殷大哥怀着个才总是不遇,无禅也想让他上场表现一下:“啪啪啪啪啪啪!”巴掌拍得震天响,不及牡丹一句话:“违抗军令者,斩!”斩不得,斩不得,实则这五虎将之中真zhèng

正儿八经的正牌将军只有一个,是为游骑将军:“青云,青云,你怎不说话?”游方道士骑了黄马,自是无可奈何之下:“我说,咱俩可是好兄弟,死了也要在一起!”

青云别过头,理都不理他。

太过不入流,众叛亲离啊!千万年后终是一员小将纵马而出,大喝一声:“咄!来将通名!”

这是为什么呢?

每个人都有想不通的时候,狮王乌骨可就想不通了,而且头又开始疼了!为什么那几个古怪人物交头结耳窃窃私语,为什么那名小将指手画脚迟迟不出,为什么立在城头上的人们阵阵哄笑,为什么对方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在,做游戏呢?难道说狮王乌骨的威名他们没有听说过,难道说他们竟敢不把乌骨放在眼里,难道说乌骨这一次又是打错了主意挑错了对手,难道说这又是,一个阴谋?

乌骨王子是一个多疑的人,极有心计,乌骨的暴躁只是一种手段。

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那名通译说,这还用说?他们当然是怕了,怕了大王!

通译就是通译,自是拍的马屁,乌骨闻言更是疑心大起,越想越是自家打错了主意!

是的,之所以乌骨要选白脸小将,是有原因的。

和尚,厉害的,就不用说了。

美人,自是想要拿回帐中受用,但是疯的,还是小心惹祸上身!

步兵,不骑马,空着手,想必另有奇术在身,当是一个阴险小人,难以对付。

老头儿,更阴险!

总而言之,尽多奇人异士,没有一个像样,敌方五人之中只有那白脸小将看上去勉强还算是一个正常人,所以眼光独到极为明智的乌骨王命中注定三生有幸地选择了方道士作为他的对手,就是这样。这是一道单选题,乌骨选对了,因为方道士是五人之中最为弱小的一个,与另外四人放对乌骨都会死得很惨。这是一道多选题,乌骨选错了,因为方道士是五人之中最为阴险的一个,与方道士作对乌骨只有死得更惨:“吾乃常山赵云,赵子龙是也!”

一语幻梦破碎,前尘往事随风。

白脸小将终于应战,乌骨心中喜忧掺半!喜是的看他年纪轻轻不知高低深浅手无缚鸡之力,一上来就自问自答傻了吧唧自报名号,明显是个雏儿。忧的是中原人向来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擅长扮猪吃老虎,只怕这又是一个装疯卖傻的:“传话给他,本王乌骨——”乌骨王长刀所指,杀气凛然:“乌骨对着天上的太阳立誓,今日定会砍下他的人头,祭我西凉王旗!”

通译上前,正待开口,不想那将当先扬声一句:“不用你说,我地明白!”这就开始闹妖了,通译乌骨齐齐一怔,几十万人齐齐大惊!方道士,这句话,乃是用西凉话说的!西凉国疆土广阔,部落众多,所用语言也是繁杂无比种类众多,唯有这西凉话是人人听得懂:“这位兄弟,你去,我来——”仍是西凉话,一字也不差,不要忘了游方道士曾经去过哪里,不要忘了那一条去往西天的路摩罗大师也曾伴他走过:“我来和他说!”

乌骨同意了,心下很惊奇。

通译下去了,心里很憋屈。

掌握一门外语,是有多么重yào

,下面就是游方道士,也是游骑将军的——

演讲时刻!

“你!”方殷伸出右臂,握拳翘起拇指:“乌骨!”

“我。”方殷环了左臂,拇指相对心窝:“方殷。”

语未落,手摊开,虎口相迎双掌交错,复又双双紧紧握:“你,和我,是朋友!是兄弟!”

不错不错,话是没错,手势没错,却是错了。

错在哪里?哪里有错?

“是好朋友!是好兄弟!是么?是么?”掌分又化拳,五指已拢却,右掌擂左胸,通通通通通:“我当你是朋友,为何你来打我?我敬你是兄长,为何你要杀我?你说!你说!”

乌骨没有错,乌骨怔住了。

错不在乌骨,多少人怔住。

“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们都是好兄弟,是的,是的!是这样的!”音调在拔高,语气激动了:“西凉国,我去过,就在不久以前,那里的兄弟们对我都是笑脸相迎,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热情好客,那里的美酒如同那里的姑娘一样使人沉醉,那里的男子汉胸怀就像大草原一样广阔!”一言至此,方殷低头,似是垂泪似是忏悔:“我说过大恩不言谢,我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说过他们永远都是我的好兄弟永远都是,我说过我深深地,深深地爱着那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

那一份情,自当铭记。

“他们,就是你们,我的朋友们,我的兄弟们!”方殷猛然抬头,脸上泪水奔流:“我是方殷,我是方殷啊!是我,是我,可还有人记得?可还有人记得!”只得一人言,无人敢相认,三军齐静默,无人来应和:“是啊!是啊!这里是战场,方殷也知dào

,何况你们这些人从来不讲情义也从来不论兄弟,你们的眼中只有杀戮你们的心里只有仇恨,因为你们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狗,是蛮狗!蛮狗!”

“轰!轰!轰嗡——”

若起沉疴,当以猛剂,若冶乱世,当用重典!正是机关算尽聪明过头,话锋转过方殷一人阵前喝骂,终于激起了数十万西凉军的怒火:“汉狗!汉狗!你是汉狗!汉狗!”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生生刺痛了多少人的心啊,活活撕开了无数带着血痂的伤疤:“我们是人!你们是狗!”众怒不可犯之,天崩地裂的势,冲天而起声浪有如万雷勃发更是滚滚奔涌无止休,吞掉了一个小将,淹没了凉州城头:“汉狗!汉狗!”

与之截然相反,城头无人开口,一个个的隆景将士又变成了一块块静默的石头。乌骨见状大喜过望,此时胡言乱语,岂非愚蠢如猪?这白脸小将上来说的还算是人话,胡攀朋友乱认兄弟,乌骨一度以为那是挑拨离间扰乱军心的计谋还自暗道不妙,不成想狐狸尾巴终归还是藏不住:“兀那小狗,莫逞你那尖牙利口!有胆放马过来,乌骨爷爷砍掉你的狗头!”

狮王发威,喧声渐止,当此良机方殷一般阵前大喝毫不相让,语声铮铮,清朗激越:“若非蛮狗,何以掠我城池?若非蛮狗,何故犯我疆土?你说!你说!”自古有理走遍天下,这话乌骨必得相应,同样以为正义之师:“哈哈哈哈!这凉州城,本是我西凉国的,正是你们这群狡猾又贪婪汉狗抢夺了去,更是霸占了几百年,今日我们要夺回来!夺回来!”

“夺城!夺城!夺城!夺城!”高呼齐起,蛰雷又动:“嘿呼!嘿呼!嘿呼!嘿呼!”

“夺下凉州,马踏中原,攻入京城,灭国屠城。”仍有一语凌于其上,万千喧声难掩悲凉:“这就是你,乌骨,这就是你们,西凉国的人,真zhèng

的来意。”正是此意,人人心知,军令已然下达,覆水又怎可收:“哈哈哈哈!不错不错,你是死到临头,乌骨是来报仇,千百年来你们这些汉狗又屠杀过我多少西凉兄弟,我们要报仇!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斗志燃起,血海深仇:“战斗!战斗!战斗!战斗!”

正当如此。

“错错错错!大错特错!”方殷双拳紧握,手心五指尽墨,一兵直入九宫,此为小刀剜心:“乌骨,你在说谎,你欺骗了你手下万万千千的兄弟,你却骗不过我!”一番辛苦筹谋,只为直指本心,既要光明正大,那就好好听着:“乌努乌骨乌哈,抢夺汗王之位,兄弟相残父子反目,西凉王庭已将四分五裂!”方殷在说,三军在听,乌骨大惊,无人不惊:“乌河图还是汗王,西凉王不想让位,但乌努乌骨乌哈三亲王旗下的人马不是老汗王的人马,事实就是这一次数十万西凉大军都是为了西凉国那一个高高在上的王位在拼命,你们根本不是在打仗,你们是在送死,西凉王乌河图是要你们全部死在凉州……”

“住口!住口!”乌骨咆哮如雷,高高举起长刀:“他在撒谎!他在骗人!”

但这一次,无人应和的是乌骨。

每一个人,都化作了一块石头。

或说一个个的,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棋子。

手是黑的,心是红的,事实就是这一场无论乌骨选中谁人也是方殷出场,事实就是这本就是一个计谋是由隆景将士一起执行:“乌骨,你不要我开口,难道你是心虚了?”乌骨是想冲过去杀了方殷,让他再也开不了口,但此时乌骨别无选择:“你在撒谎!你在骗人!”刀是冷的,血是热的,事实就是阴谋早已败露再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事实就是西凉军私下里也是多有关于王庭内斗的传闻:“撕来咬去,人不如狗,乌河图拿你们当狗,乌努乌骨乌哈拿你们当狗,因为他们是你们的主人啊是你们的主人,一条条好贱的狗命啊一根根好贱的骨头!死在这里也是活该!”骂阵骂阵,这才是骂阵!骂得三军哑口无言,骂得人人抬不起头:“你们都会死在这里,葬身荒野埋骨异乡,老父老母不得奉养,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死的是你!是你们!你们才是狗奴才!元吉老儿的狗奴才!”狮王终于失去风度,目眦欲裂须发乍起:“好个阴险狡诈的狗奴才,莫逞你那口舌之利,来来来——”

终是败局已定,难奈四面楚歌。

“谁家儿郎战死沙场,葬身荒野埋骨异乡,老父老母不得奉养,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歌声起,诉衷肠,人人都会西凉话,城头万众齐声唱:“成群的牛羊为谁来养?醇香的美酒又为谁酿?血染的战袍为谁而披?心爱的姑娘为谁守望?”心中坦荡,歌声嘹亮,但以泪和,相对穿肠:“你喝美酒我喝泔水,你吃牛羊我吃草根,我愿为你流血牺牲,你是主人啊我们的王!我将兄弟送上战场,我将姐妹送入王帐,我们都是你的奴仆,你是主人啊我们的王!我们愿意为你而战,我们愿意为你而死,我们卑贱而你尊贵啊我们的王!我们愿意为你而战,我们愿意为你而死,我们弱小而你强dà

啊我们王!”

听罢!听罢!何其荒唐!何等悲怆!

是无奈,西凉国的兄弟们是不得不战,不战则死,乃至灭族!

是悲哀,打下凉州若得不死,攻入京城若得不得,灭了隆景若得不死,王族内斗若得不死,试问又有几人还!

左右是个死,又是何苦来?

歌罢。

余音未绝,人已死寂,只余战马咴咴轻嘶,似是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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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望君穿宫

昨夜。

星辰依旧。

老夫子,老将军,两个老家伙,在下棋。

这一局又是极为惨烈,单说双方九宫阵中,老夫子执黑三卒齐入,一卒坐镇宫心肩背二卒相倚,红方老帅孤家寡人,窝在阵角已经动不了了。当然老夫子的情况也不乐观,自家老将同样给一红兵夺了宫心窝在阵角,动弹不得。当然双方还有马,还有炮,还在周旋,说好这是睡觉之前的最后一局了,两个老头儿谁也不想输。

方道士,手里拿着一张纸,在背,前后左右也是背不过。

也不知dào

何苦来哉!

老夫子说了,背不好不许睡觉,明天早上我检查,背错一个字打十记手心。

检查个屁!还打手心?他又不懂,这是外文,方道士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死记也硬背,相当于骑着瞎驴过河骑着泥菩萨过江,这容易么?

这不容易,这可真是难为了方道士,方道士满腹牢骚。

无禅在打坐,每一晚都是。

牡丹神将在三花公公屋里化妆,每一晚都是。

还有阿乌哥,阿乌哥又骑着他的老仙鹤飞走了,基本上每一晚都是。

人的命,是不同,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落在了方道士身上,使得方道士终于迎来了自己生命之中的第一个春天,同时圆了自己儿时的梦:“明天就要出战啊,明天就要出战了!咄!来将通名!”其实方道士内心之中还是很激动的,对于游骑将军这个称号方道士也是非常之认可,将军,总比道士听上去要威风神气一点:“五品,大官啊!听陈平大哥说可以统领千人每月领取二千石粮草,两千石就是两万八千八百斤粮草,足够一千个人,对了还有马……”

方道士,又走神儿了。

游骑将军,统领骑兵,多么神气!多么威风!

可是这个游骑将军手下是一兵一卒也无,完全是个光杆儿司令,方道士此时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有名无实:“咳!”

老夫子干咳一声,以为提醒:“将军!”

老夫子,又输了。

老夫子都要气疯了,自打来了老夫子就一局也没赢过,实jì

上真zhèng

老奸巨滑的只有一个人:“再来!再来!”他是老当益壮劲头十足,可是老将军已经困了,也累了,而且是愁眉不展,尽说一些个丧气的话:“下了一局又一局,赢的输了输的赢,不下了,不玩了。”然后打一哈欠,上床睡觉。睡一时,睁开眼,看一眼方殷,叹一口气,又看一眼老夫子,又叹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睡着了。

似乎是。

老夫子也叹一口气,知dào

自己这老友心里头一直是在担忧,睡也睡不踏实。

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陀迦落。

所有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只有陀迦落不在,方老将军,或说方老侯爷根本就不认识他。

老夫子认识他,老夫子说他根本就不是人。

是神。

既然是神,自是能够操控一切,包括战争的棋局包括每一个棋子,尽在掌握。挫其锐气,夺其士气,天时地利人和尽占,然而主动权仍是掌握在对方手中,两个老头子自是吃不香也睡不好,只有下棋来解闷。时也命也,难奈变数,陀迦落就是变数陀迦落的野兽军团就是变数,传言他能看破前尘预知后事——

若非必胜,他何以来?

睡了,睡了,将军不得解甲。

且休,且休,梦入铁马冰河。

一曲歌谣,万千意味,西楚霸王四面楚歌的故事乌骨王也曾听过,不想今日悲剧重演,竟是落到自家身上!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英雄豪杰总是命丧小人之手,中了奸计!毁了毁了!这就是此时乌骨心中的感受,乌骨越看那小白脸越觉他是一脸奸样,在城头上万人齐歌共唱而四面八方一片死寂的时候,谁又知dào

乌骨的心头也很沉重,内心更是悲凉:“说完了吗?唱完了吗?有完没完?打是不打!”

好一只狡猾小狗!好一个白脸小将!乌骨是恨死了他乌骨更是烦死了他乌骨只想扑上去一口咬死了他,这可当真让人发狂:“打!”峰回路转,小将应战,说打就打,再不废话:“如你所愿,光明正大!”钧天剑出,乌黑长大,遥遥对指,意气风发:“来来来,有种放马过来!打到你爬不起来,打到你磕头求饶!打到你说不出话,打到你满地找牙!”话是这话,可是乌骨已经听不懂了:“你,你,你说的啥?”

剧本之外,自由发挥,方将军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乌骨还不知dào

,这个叫作方殷的白脸小将是有许多种身份,比如道士,比如叫花老大,比如五虎将之首,比如毗湿奴神。而其中之一,是为方大剑客,单从方大剑客的剑就能看出来,黑粗长直宽厚刚硬,果然很大!而今日,此时,方大剑客要用手中的剑,实打实,硬碰硬,战胜乌骨,取得一场光明正大的胜利,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因为方殷从来都没有取得过光明正大的胜利,因为没有人对方殷心服口服:“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当然,还有一个对他死心塌地信之不疑的无禅兄弟:“必胜必胜!必胜必胜!”必须要证明一下了,证明给所有人看:“方殷方殷!必胜必胜!”正是万众一心,极度光彩时刻,兄弟们啊朋友们啊我的亲人:“方殷方殷!必败必败!”

又是牡丹,这个疯婆。

通译。

通译上场,细数前言。

狮王乌骨勃然大怒,当下也无二话,一拍座下宝马:“嗒、嗒、嗒。”

可是宝马已经拍不出去了,因为宝马中的宝马已经来了,慢如老牛拉破车:“嗒、嗒、嗒。”

望君登场,万马齐喑。

谁在唱歌?是唱给乌楚楚小郡主听的么?

谁在唱歌?是在赞颂亲爱的父王,是在歌诵伟大的爱情么?

和尚哥哥,你也来了,我知dào

你是为我而来。

为!我!而!来!

你看,你看,我这一条藤还没有缠过去,你那一根树反而迫不及待了!

可以理解。

乌楚楚,小郡主,其实早就来了,藏在人群里,不敢冒出头。

所谓近乡情怯,何况和尚哥哥,谁都知dào

乌楚楚是一个羞涩的小姑娘,喜欢脸红。

莫非,他是来,向我表白?

这,这,在这许多人面前,这可真是羞死人了!

正当如此!他很勇敢!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真zhèng

的男人!和尚!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将口才很好,可以上去问他一下。

顺便让他当个媒人!

很好。

乌楚楚的心,就是天上的云,不能自主瞬息万变的:“方,那个阴,那个,那个阿!哎呀呀!”

风水轮流转,谁又傻眼了:“大胆!淫妇!”

“方殷哥哥,我叫乌楚楚,今年二十八,这个,那个,怎么说呢?”

“希律律律律律——”

“哎呀青云,你疯了么?这是为什么……”

“方坏水儿,让我来!我要杀了她,杀了这个啊呀呀我地娘!胭脂?胭脂?死了?”

“咦?你们在做什么?哎呀!对了,我是说,那个,那个,嘻嘻!”

“人仰马翻,你有病么?”

“你在说话?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不好不好,你还是用我们的话来,说,对了我还没有告sù

你,我来……”

“小妹!走开!不许胡闹,这里可不是……”

“哎呀呀,你个狮子头,竟敢对我乌楚楚发脾气,回去我就给父王告上一状,说你欺负我!哼!”

“小妹!小妹!小妹!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大老虎!”

“大哥二哥,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有话好好说嘛,咱家小妹最乖,最听话,最……”

“小野猫!”

“都闪开!让我来!甚么妖魔鬼怪,甚么乌七八糟,有我震天大将军牛牡丹在此,谁也甭想……”

“望君!望君!我好怕,好怕!你看他们都来欺负我,都来欺负……”

“不好不好!快跑快跑!要打雷了!”

“哞儿——”

“怎了?怎了?又怎了?”

“喷!”

五十六 拾梦

望君穿宫,一吼破阵!

魁伟粗壮的望君,头大如头的望君,毛色灰白鬃如霜雪的望君,身形不似一匹马,反而像是一头牛。兔耳象腹,狮鼻虎口,无法形容的奇异丑陋无法言喻的威严霸气,马中之王果然了得!天下王者很多,马王只有一个,望君之威愈是临近愈是有觉,动如风未出,吼如雷已现,那一声吼真真霹雳天降也似,震得是人仰马翻一片大乱:“哼!”乌楚楚捂着耳朵,得yì

万分:“哈哈!看谁还敢欺负本郡主,叫你们知dào

望君的厉害!”

望君一出,情势逆转。

就算是一匹马,也可以改变一场战争的格局,古往今来许多名马救主神驹立威的典故,不胜枚举。自双方对阵伊始,隆景军处处占优西凉军处处受制,譬如青云大胜赤骊,望君自也看到了,但望君并不在意。大风大浪无数次见过,铁血杀阵无数次冲过,望君的所经lì

过的事情比在场任何一匹马甚至任何一个人都要多,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

马王之威,毋庸置疑。

望君步入阵中之时,每一匹马都慑于其威势之下,诚惶诚恐,不敢妄动。如同乌骨王的座骑卷毛玉狮子,如同方道士骑着的那一匹黄马,如同胭脂。几十万个人十几万匹马,其中最没出息的一个就是胭脂,马王阵前一立还没开口胭脂就给吓晕过去了,直接晕倒,人事不醒。胭脂是幸运的,没有听到那一声吼,否则也是一个字还是个晕,不过多受一遭罪。此时已被无禅抱回城里给他的灵秀师父救冶了,不提。

“哞儿——”

乌努乌骨乌哈三亲王连同座下三马驹深知其厉害之处,所以在望君作势欲吼之时纷纷远遁,真zhèng

深受其害的是犹在阵前的两个人一匹马,痛失爱马的牡丹神将以及骑着黄马的白脸小将:“喷!”一声吼,两声部,作势时嗡鸣于胸腔喉颅低沉滚滚,半似牛哞半似蛰雷,那一吼突如其来,真真一个霹雳骤然耳边炸响,失之脆利,厚重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呀——”

“呵!”方道士眼前一黑,脑中是一片空白,是有一种深度醉酒的感觉。

而牡丹神将当场两眼翻白,一屁股坐倒在地,是有一种酒精中毒的感觉:“娘哎!”

一般头晕脑涨,然后头疼欲裂,耳畔钟鼓齐鸣,眼前百花齐放。

就是说,这二位,都给震傻了。

一万年以后。

牡丹爬起来跑掉了,一句话也不说。

报仇!报仇!火速跑回城里,只有一个念头,拿枪!拿炮!这也,太丢人了!

而方殷,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奇怪的是黄马无动于衷,似乎没有听到,稳稳站立,更没有将那马王望君放在眼里。

一匹黄马。

回头看一眼,老夫子骑着的那匹黄马也是无动于衷,平静淡然。

青云,却是没了踪影。

奇怪,奇怪,更奇怪的是回过头来,乌楚楚小郡主已经骑着马走掉了,只见硕大一个马屁股,一条粗短可笑的马尾:“的的的,的的的。”

这是为什么呢?

这下轮到方道士想不明白了,难道是给那马吼坏了脑子,产生了错觉?

“喀嗒嗒嗒嗒嗒嗒!”以至于,当乌骨又一次拍马杀到,高高地举起长刀狠狠地当头砍下:“咻——”

仍似不觉。

万千喧嚣入耳,真真一如幻梦,一刹那,何其长。

日渐临于中天,穹庐四合大地苍莽,东有群山此起彼伏,形如微风吹过时起波浪。北是荒野南有蟒江,背靠古城,不见西方戈壁滩涂无尽荒凉,依稀来时,小小鸟窝大阵仗。连营接连天地,层层叠叠海浪,旌旗千万招展,色作黑白金黄。分明梦中情景,却是始终不醒,思及来时当真有若一梦:“方殷,方殷,这里是战场啊,金戈铁马的战场!”

喃喃呓语,飞短流长,可见一马冲来,可见马上一将。

马是好马,卷毛玉狮子,雪练也似价白,浑身并无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拳毛绕颈,蓬松而长。又是稀世神骏,当是不逊青云,看它四蹄翻飞快似流星,那健雄勃发的身姿充满了力量的美感。将是猛将,狮王乌骨,狮鼻鹰目虎口,黑而浓密的须发蓬然乍起,岂不正是一只愤nù

的雄狮!狮子人,狮子马,刀是甚么刀?刀是巨型斩马刀,斩人斩马斩狮虎,黑背白刃微微弧——

马是宝马,刀是宝刀,正是相得益彰,人也霸气无双!

不比方殷,方殷的黄马不是驽马也不是骏马,只是一匹再也寻常不过的战马。

奇怪奇怪,为什么它不怕那马中之王?

钧天钧天,重三十斤,六尺的剑,看上去比他的刀还要长大厚重,原来如此——

无锋无刃,胜在结实。

结实,耐用,就是最大的好处。

原来如此,这是一把冲锋陷阵的剑,钧天适合这里,因为实用。

孔伯伯,孔伯伯,方殷明白了,为甚黄马不怕它!

因为它是一匹,老马。

老而为朽,老迈不堪,老而昏聩,它是看不清了它也听不清了,天雷打得再响它自也是不怕。老而为骥,老骥伏枥,锋棱瘦骨,饱经忧患。任那神兽吼如雷鸣,它又不怕天打雷劈,任那君王威肆天下,它是一身了无牵挂。生来就是凡马,多经舟车劳顿,它是不比马王光彩荣耀的一世,但它所经lì

过的苦难贫贱,望君又怎见得:“的的的,的的的。”

望君走了,因为尊敬,这是一匹值得尊敬的老马。

“喀嗒嗒嗒嗒嗒嗒!”一马踏过千山万水,于梦境深处翩然而至。

蹄声的的,踏碎光怪陆离的世界,走入愕然的眼,走入未了的情,扬起悸动的心,扬起淡淡的尘。还有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小子,这个给你。”一刹那,何其短,宿老大已经老了而方老大终于长大,木头人,木头马,是谁跳着叫着哈哈笑着射人射马射那天上盘旋飞舞着的木鸟啊,终又见得那风中猎猎作响的小小战袍有如一面鲜红旗帜:“咻——”

锁住那时欢乐,脑海之中镌刻。

来了!来了!

终有一天随风展动,正是那样鲜亮如新:“呜——”

一声惊梦!一声惊天!

“当!”

五十七 打铁

长刀重剑交击,自是“当”的一声!

乌骨用刀方殷用剑,一个劈砍一个格挡,直白简单全无花巧,金铁交击明锐脆亮——

那一声响,在场几十万人都听得是清清楚楚。

一刀。

乌骨的刀,黑背白刃,刀身中空,一刀斩下出尖利破空之声:“咻——”

方殷的剑,通体乌黑,浑无锋刃,一剑挥出自是势大又力沉:“呜——”

“当!”

半斤八两,势均力敌。

一刀。

说是光明正大,就是光明正大,实打实,硬碰硬,看谁把谁打趴下:“咻——”

不用巧妙招术,不必尔虞我诈,刀对剑,剑对刀,你来我往把铁打:“呜——”

“当!”

又一刀。

乌骨连砍三刀,方殷连挡三剑,二马交错,一合。

“唏律律律律律!”卷毛玉狮子直直冲出十丈开外,长声嘶鸣,其声欢悦。

“喀嗒嗒嗒嗒嗒。”老黄马原地转了一个圈,与之相对,默默无语。

乌骨是大吃一惊:“兀那——”

斩马刀上,三个缺口,并排而立,如同一口好牙崩掉三颗。

再看那白脸小将嘻嘻而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当当当,当当当,我是快乐的打铁匠——”

却是说的,甚么鸟话?

方殷说的话乌骨再也听不懂,可是乌骨知dào

这是讥笑这是嘲讽:“哇呀呀呀呀呀!”斩马刀,长五尺二,重十三斤,刃口雪亮锋利无比,斩过人头斩过马头斩过狮头斩过虎头,正是一柄千锤百炼的宝刀!可是,但是,这让乌骨很是心疼,这比打掉了乌骨的牙更让乌骨心疼,乌骨心疼是心疼可是乌骨已经顾不上心疼:“喀嗒嗒嗒嗒嗒!”

二合。

游骑将军对于战场的认识,及其所掌握的有限知识,都是从茶馆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就如同牡丹神将对于战场的认知都是从戏楼里头看戏得来的,黑脸白脸,哇呀呀呀,来将通名,啊哈哈哈!敌将已然又被激怒,扬刀跃马冲杀过来,怎不由得热血激荡,意气风发挥剑迎上:“当!”

一剑。

只有身临其境,方知何为战场,那一刻方殷是无比激动无比快乐的,沉重的钧天剑仍是那样地沉重,但方殷的心中满是轻松。钧天剑是毫发无伤,不出意料,那人那刀可以当得,不出意料,连日来地下的挖掘工作使得方殷膂力激增,机缘造化得来的空冥神功使得方殷内力激增,早听说狮王乌骨天生神力万人难敌,原来他也不过敌的是万中之一:“当!”

一剑。

刀剑交击,二马交错,在那一刻方殷完全可以将他斩于马下,是有钧天,还有墨练。但是不可以,方殷不会用,只是剑剑直来直去剑剑招架格挡,比的就是力qì

,比的就是力量!战场之上只服膺真zhèng

的勇士,这一次不用算计,这一次不使花招儿,这一次不是要打死了他打残了他而是要打败了他打服了他,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当!”

又一剑。

当当当,当当当。

“喀嗒嗒嗒嗒嗒。”老黄马原地转了一个圈,与之相对,默默无语。

“唏律律律律律!”卷毛玉狮子直直冲出十丈开外,长声嘶鸣,其声惊异。

这一次,马也看到了。

斩马刀上,六个缺口,并排而立,如同一口好牙崩掉六颗:“兀那!”

乌骨也是无话可说了,乌骨惊其剑硬骇其力大,乌骨右手虎口剧震右臂隐隐发麻:“喀嗒嗒嗒嗒嗒!”

三合。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这一次卷毛玉狮子冲得不猛也不快,便于老黄马身前停下,给他二人打个痛快!不信邪的是有人,不信邪的也是马,这一次二马相对黄马低头白马昂首,竟也相安无事,竟似心有灵犀!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刀剑声声齐欢畅,竖着劈来横着挡,好教三军齐瞠目,一双二虎打铁匠:“当——”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转眼斩了数十记,刀刀斩在剑身上,乌骨王也是打出三昧真火来了,没有招式,一味劈砍,可不就是打个痛快!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百忙之余拿眼一看,手中好生生一把巨型斩马刀已然变作锯齿斩马刀,可恼可恼,不妨不妨!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不成想这白脸小将看起来文弱,真个打起仗来硬是要得:“啷啷!”

伤痕累累,旧伤新伤,斩马刀是无以承shòu居中而断,半截刀身飞坠在地可不就是一声——

当啷啷!

当啷,当啷,谁又瞪了一双愕然了眼,乌黑的雪亮落在坚硬的土地上:“噗噜噜!”

许多年以后,老黄马终于开口了,打一响鼻儿,似是叹息。

欲将心安定,无处落尘埃。

“去换兵刃,再来打过。”小叫花又是嘻嘻一笑,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骄傲:“打到你亲口服输,为止!”

乌骨处处高他一头,却是长刀有所不及,乌骨自是愤nù

欲狂,却也不得半声咆哮:“哼!”

这一句,乌骨又听懂了。

“当当当,当当当,我是快乐的打铁匠——”

便在一个人的歌声中,便在三万多人的歌声中,便在四十多万人马一百多万只黯然的眼中,乌骨含羞忍怒而去:“喀嗒嗒,喀嗒嗒。”

丢了人的是有人,丢了脸的还有马。

蹄声寥落,嘶鸣不再。

卷毛玉狮子不是不想帮忙,但那老黄马主动低头示弱,卷毛玉狮子又是何等高贵的身份,根本就不屑与之相争。何况战阵之上生死较量,任何一个小小的颠簸都会致使将军落马,卷毛玉狮子着实也是不敢轻举妄动。所有的光彩所有的荣耀都要留与主人乌骨,这就是忠贞义烈的卷毛玉狮子,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乌骨折了长刀败了一阵,卷毛玉狮子同样颜面无光:“喀嗒嗒!喀嗒嗒!”

这是赌气了,心里懊恼着,那把大黑剑如同那匹老黄马同样是,又臭又硬!

不过一阵,自是没完!

换过兵刃,报仇雪恨!

万马奔腾的战场之上,自是少不了剑戟刀枪,不一时,狮王乌骨取了家伙卷土重来:“兀那小子,休得猖狂!”

是锤也是棒,狼牙覆头上,通体浑铁铸,双双五尺长!

钧天剑一把,狼牙棒一双,谁个更强硬,还问打铁匠!

当!当!当!

五十八 匠心

打铁在继xù



当当当,当当当,一声一声又一声,声声密集又脆亮!

当当当,当当当,一下一下又一下,下下实在有分量!

“当当当!当当当!”乌骨王人高,马大,于其上,一双狼牙棒是左右开弓此起彼落,打的就是方道士这块顽铁。方将军人是小上一号儿,马也矮他一头,却也强硬无比,大棒砸下,仍以剑挡。一根狼牙棒重达四十斤,两根狼牙棒就是八十斤,好在狮王乌骨天生神力,好在卷毛玉狮子高大健壮,足以使得:“当当当当当当当!”

此时是铁匠乌骨打铁,但有钧天横于砧上,游骑将军一时无虞。

都是铁汉啊,硬汉,车轴汉子!

“乌骨!乌骨!狮王!狮王!”在场的几十万人此时都是一种感觉,就是两名二虎将都是一根筋,纯以蛮力,毫无技巧,甚至还比不上打铁的匠人:“嘿呼!嘿呼!嘿呼!嘿呼!”是的,西凉军在为乌骨王呐喊助威,这一次钧天剑再猛,也奈何不了狼牙棒:“当当当,当当当——”是的,城头上的隆景军还在快乐地歌唱,今日游骑将军的表现可以说是出奇地惊艳:“我是快乐的打铁匠!”

当当当当,火星飞溅!当当当当,你来我往!

“当当当当!”方殷不能用手中的钧天剑使出精妙的招式,但可以招架,但可以格挡,足矣。老夫子是有多么明智,任何快刀利剑都无法抵受这千钧万钧的重量,也许如同太素浮游那样吹毛断发的神兵可以将之斩断,但那不是方殷想要的结果。说是蛮干,也有技巧,招而不架,格而不挡,方殷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挥剑格开卸力两旁,要不然非但方殷经受不住,老黄马更是经受不住:“当当当当!”

乌骨打铁一时,两条胳膊已经麻了:“当!”

而虎口剧痛,似乎已被震裂,连番大力猛击之下强悍如乌骨也有些经受不住了:“硬!好硬!好硬的剑!”硬的是剑,狼牙棒头根根铁刺卷曲更是掉落无数,钧天剑仍是毫发无伤全然无恙:“哈哈——”硬的也是人,方殷的强硬表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今天的他也似金刚之身罗汉之力如同无禅和尚一样:“该我了!”

终是一剑挥出,当头斜斜劈落:“当!”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此时是铁匠方殷打铁,一剑在手,同样左右开弓,剑剑斜斜劈下,剑剑直来直往,换作乌骨以两根狼牙棒招架:“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打铁是无比枯燥的工作,也是极为费力的工作,又打一时方殷的胳膊也麻了,手腕更是酸痛难当,当下便就换手来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乌骨当真是条好汉,换作他来打,乌骨就招架,完全实打实,实在人一个:“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场面极为平淡,没有好戏可看,当当当当更是听得人心烦意乱:“哎!”

方殷打一时,乌骨又来打。

乌骨打一时,方殷又来打。

又一时,你一下,我一下,二人似乎有了某种配合的默契,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又一时。

喊也不喊了,唱也不唱了,两个人是乐在其中几十万人疲惫不堪,心里同时又生出一种感觉——

这一回铁,且打不完。

但,人,终究是血肉之躯,人力有时而尽,哪怕心再要强。

“当!”忽将一支狼牙棒冲天而起,转眼一支狼牙棒坠落于地:“啷啷!”

钧天独擎,高高在上:“去换兵刃,再来打过!”

“方殷!方殷!”胜负骤然分将,使人猝不及防,又一时城头上的隆景将士开始欢呼,城外的西凉军再一次鸦雀无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乌骨的手臂在颤抖,乌骨的面皮在抽搐,乌骨的双掌之上创口迸裂尽被血染,但乌骨紧紧握着双拳,双目尽赤直如喷火,似是浑然不觉疼痛:“好一个方殷!好大的气力!再来!再来!”

这一次,乌骨在狂笑。

这一次,方殷没有笑。

方殷的手也在抖,方殷的手臂也已麻木,乌骨是一个勇士,值得尊重:“呼——”

乌骨已然落败,但乌骨不会认输:“回来再打!打到你死!”

方殷没有胜出,方殷要将他打服:“自当奉陪!打到你跪!”

狮王乌骨策马而去,撕了战袍裹扎手掌,也不休憩,转瞬即至:“乌骨来也!”

狼牙巨槊两丈三,一般通体精铁打制,粗若鹅卵,重八十斤,正是忙牙所使兵刃:“呜——”

乌骨力不能敌,便借重兵之势,乌骨心知这是沾了他的便宜:“当!”

当当当,当当当,打铁还在继xù



这一次,不一样。

咣咣咣!咣咣咣!金铁交击声势大振,星火四溅更是惊人,方殷双手握了剑柄,乌骨双手擎了巨槊,二人全力对攻!剑槊全力碰撞!咣咣咣!咣咣咣!事不过三,真zhèng

决出胜负的时刻已经来到,乌骨所使兵器太过长大沉重,其势能胜,轻便不及,自一塑砸下被剑挡开之后乌骨完全处于守势,只得将槊横举苦苦格挡任他一剑一剑重重劈落,咣咣咣!咣咣咣!

这一次,方殷也出全力,丝毫不再留情:“呼、呼、噗噜噜!”

当先经受不住的是马,卷毛玉狮子。

一剑一剑又一剑,一剑一剑又一剑,力道何其沉重,更似无止无休,只战不一时乌骨犹自双臂横举巨奋力招架,不觉胯下的卷毛玉狮子已是头颅低垂口吐白沫,四条腿都在颤抖!一剑一剑又一剑,一剑一剑又一剑,道道巨力自上而下连番重击,人是无法化解,多半承shòu的是马。重压之下卷毛玉狮子已经承shòu不住了,老黄马反而是安然无恙:“噗噜噜!”

乌骨更惨,乌骨已经吐血了,还在强撑。

一声哀鸣,一声叹息,老黄马缓缓抬起了头,仍是那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咣!”

说来何其长,不过数十记。

震天大响起时,槊身已被劈弯,而卷毛玉狮子终是支撑不住,悲鸣声中一双前膝缓缓屈跪于地:“唏律律律律律——”

有一瞬间凝固。

乌骨手中的血,乌骨口中的血,已然染红狮王战袍,染红了马鞍马背。鲜红的血,黑黑的袍,红白相间的卷毛,无不昭示着这场战斗的惨烈之处!乌骨是个好胜的人,但乌骨再也没有一丝余力,乌骨是个要强的人,但乌骨心知自家这一阵已然惨败,更是完败!可叹实力不及,何谈豪情血性,乌骨木然地看着眼前那骑着黄马拿着黑剑名叫方殷的白脸小将,心中的无力感觉更甚:“哈!哈!哈!”

方殷的剑,压在槊上,并没有收回去。

一寸,一寸,又一寸。

下压!

战斗在继xù



前腿跪了,后腿跪了,人是不分前后腿,可教乌骨跪哪条——

宁折不弯!死也不跪!

五十九 乌阿乌阿

经昨日一役,西凉军士气降至冰点。

正是大败亏输,而且输得格外难看,勇武不及理也不占,军心涣散胆气也寒——

狮王乌骨认输了,当场,亲口认输!

一个字,就是,服了。

其实要乌骨认输很简单,当时乌骨已然单膝跪地,可以理解为敬服。

敬服不是收服,乌骨再不认输就会真个给他打到跪伏于地,乌骨绝对不能忍受那样的屈辱。

所以,乌骨今天没有来。

狮王没脸见人,可是还有虎王,还有猞猁王,还有艺高胆大貌美如花的乌楚楚,小郡主。

还有马王望君。

日上三竿,两军阵前。

就在城东,就在狮王乌骨昨日落败的地方,乌楚楚小郡主一个人骑在马上,睥睨四方。

其后,八员大将。

是为乌努乌哈麾下,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颜朵!古仁!罕当!次让!布达瓦!拉马丹!卓索托特!扎脱里泥!

将是猛将,马是宝马,且不细说——

因为今天的主角只有一个,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乌楚楚,小郡主:“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任那狂风吹哟!缠紧不放松——”小郡主又开始唱歌了,勇敢地唱,大声地唱,唱给他的和尚哥哥:“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叶落树枯死哟!缠紧不放松——”唱给天底下的,每一个人听:“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风吹雨来打哟!缠紧不放松——”

何以昨日不唱?那是无禅走了。

乌楚楚小郡主当时是意兴阑珊,伤心至极,就连她的二哥给人打得吐血跪地也是顾不上了:“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树死藤也枯哟!缠紧不放松——”缠紧了啊,不能放松!这是一个好机会,和尚哥哥又来了,拎着一根大竹棒,两眼深情在张望:“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山崩水也断哟!缠紧不放松——”缠过去,缠过去,缠了竹子缠木头,情丝辫发不死藤:“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海枯石也烂哟!缠紧不放松——”

唱罢!唱罢!伟大的,更神圣的,爱情的力量赐予乌楚楚无边勇气:“哥是——”

听罢!听罢!在场的,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竖起耳朵仔细听好:“一根——”

在伟大的,更神圣的爱情面前,人人动容:“树哟!”

每一个人,在场的不在场的人,都很无奈:“妹是——”

“咳!”

一个神将,骑着黄马,黑着个脸,拿着鸟铳:“小妹妹,你不要这样——”

“一条藤——”可怜的小郡主还在望情歌唱,浑不知死到临头:“百年齐入土哟!缠紧,缠紧,咦?”

这叫先礼后兵,二女同为主将,当然是我们的牡丹神将更为霸气更为排场:“他——”

“又是你?你是谁?”

不通不通,言语不通。

麻烦麻烦,当真麻烦!好在这是牡丹,无视一切障碍,便就遥指无禅:“是!”

乌楚楚看过去,和尚哥哥看过来:“哈哈哈哈!”

牡丹一指自家,胸部高高挺起:“我的!”

“轰!”

乌楚楚仍是听不明白,可是乌楚楚终于知dào

:“和尚——哥哥!”

一声惊雷炸响,马鞭掉在地上,乌楚楚小郡主瞬间泪崩:“啊——————————”

就是当场大哭,抱头大声尖叫,似乎世界末日已经来到:“呜——————————”

“哎!”当然她是比不上牡丹,无论从哪一点来看,就连尖叫也比不上:“可怜可怜,罢了罢了,小妹妹,念你年幼无知——”

牡丹也不知dào

,乌楚楚小妹妹已经二十八岁了:“父王——父王——”二十八年苦苦等候,盼来一个郡马和尚,可恨给她捷足先登,怎不教人哭断肝肠:“母后——母后——”何以甘愿独守闺房,那是对于爱情的向往,可恼怎就下手晚了,生生错过大好和尚:“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生死也不渝哟!缠紧不放松——”事发xiàn

场情况就是,乌楚楚小郡主脑子受到了严重的刺激,结果疯了:“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

“喂!喂!”牡丹心里忽然有些不落忍,完全感觉自己就是在欺负人:“不要哭了!你听我说!”牡丹无可奈何,牡丹放下了枪,面对着这样一个弱小又可怜的对手换了谁人也是难以下手,何况是刀子嘴豆腐心的牡丹姑娘:“我说小妹妹啊,这天底下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不要忘了,牡丹的另一个身份:“我家无禅你是甭想了,你看那边那个小道不是,那个小将——”神将作媒,是为神媒,方道士是牡丹大姐介shào

给乌楚楚的第一个对象:“你看他,模样生得好,家里又有钱,和你正般配,岁数又相当,啧啧啧,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我可告sù

你,他爹也是个当官儿的,还是个大官儿,甚么侯爷来着——”

“生生又世世哟——”可是乌楚楚听不懂:“缠紧不放松!”

通译!通译!

一名通译,双方沟通。

沟通的结果就是,阵前二将化敌为友,姐妹相称,双双下马,把臂言欢。

又是,神马情况?

姐姐你是生得好美!姐姐你也是个美人!

我是妹妹你是姐姐!你是姐姐我是妹妹!

哎哟哟!你这辫子编得真好,当真就是心灵手巧,谁个娶了你当媳妇儿,那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哎呀呀!姐姐身上可是真香,人比花香仙女模样,怪不得和尚哥哥相中了你,对了姐姐你贵姓——

牡丹,牡丹姐姐,请受小妹一拜!

楚楚,楚楚妹妹,怎可如此多礼!

夺人所爱,不是楚楚,牡丹姐姐说的是,天下男人有的是——

成人之美,正是牡丹,对了对了小妹啊,我刚说的那方殷——

嘘!

好生一场较量,不愧双方主将,一个自来熟,一个人来疯,便就两军阵前战场之上——

你来我往,大话家常!

最忙的是通译,通译舌灿莲花,汗如瀑下。

人人失声,相对黯然。

所有人都是道具,所有马都是摆设,包括马王望君:“哞儿——”

并非马不正常,而是人不正常,但使真心加上实意,风牛马也可以相及,望君知dào

自家小主人这回是终于遇上了她的真命天子:“啊?你说的是?”

乌楚楚的心,就是天上的云。

云在天上,高不可及,真zhèng

能够触摸到她的温柔,只有风。

与飞鸟。

楚乌楚乌,岂非乌鸦?

阿乌阿乌,要吟诗吗?

事实就是那不是爱情,事实就是千年等一回,事实就是乌楚楚小郡主根本就看不上方道士:“他啊!”

却是,又相中了:“嗯嗯~”

阿!乌!哥!

六十 花为媒

其实,乌楚楚早就留意到阿乌了。

并非是西凉国的小郡主朝秦暮楚犯了花痴,见一个爱一个,要知dào

乌楚楚此前从未谈过恋爱,以其容貌姿色以及身份地位来说,这一点当真是极为难得。原因只有一个,老汗王的十九个爱妃之一,小郡主的母后是中原人,乌楚楚始终对于汉族的青年极有好感。何况爱情是没有国界的,异族通婚很好啊,世界大同化,四海为一家,乌楚楚小郡主的恋爱观向来都是如此之先进,引领时代潮流。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阿乌哥与众不同,并非凡人。

挺拔的身姿,标枪般直立,静观流云闲看落花,阿乌极富个性的风采淡定优雅的风度深深地吸引到了乌楚楚小郡主,使其为之心折。乌楚楚的眼睛很尖,因此早已发xiàn

,他那细而修长的眉,那薄而倔强的唇,那眼中的郁郁寡欢。两厢对比,高下立判,阿乌是风姿楚楚自非傻头傻脑的无禅和尚可比,所以乌楚楚早就动了心——

他穿得那么少,他不冷么?

那脸上的伤痕,疼不疼呢?

是的,他很冷,他很疼,他是楚楚可怜,他需yào

爱与温暖。

其实啊,这一次乌楚楚小郡主的情歌,有一半是唱给他听的,而另一半自是——

唱给自己听。

总而言之,究其根本,大龄男女青年之间是有一种神mì

的沟通方式,以及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所以早在牡丹挥刀斩情连同热心保媒之前乌楚楚就已经将她的和尚哥哥抛弃,是在心里,犹自不觉,那一个让她苦苦等候了二十八年的男子,原来是阿乌。所以她会狂喜尖叫,所以她会喜极而泣,所以与她的牡丹姐姐是一拍即合,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嗯嗯~”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牡丹姐姐可是拍着胸脯打了保票,说这事儿,一准儿成!当然牡丹心里也是始终觉得对阿乌哥有所亏欠,尽管牡丹已经名花有主不想改嫁了,但牡丹一定要为阿乌哥找到那一个让他苦苦等候了三十年的女子,是在这里,就在这里,一个会写情书的大龄男青年和一个会唱情歌的大龄女青年——

绝配!绝配啊!

不错,不错,楚楚妹妹的眼光不错,牡丹姐姐这又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了!怎么,怎么,怎么就没想到阿乌哥呢?牡丹深为自责,因此亡羊补牢,当下妙语如珠口若悬河,又将阿乌夸成了红尘浊世奇男子天下第一大帅哥。当然阿乌的年龄,牡丹报的是三十,反正阿乌哥始终都说自己是三十岁,自打认识他的那天起:“她说——她说——她说——她说——”

通译很累,通译感觉力不从心:“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乌楚楚后悔了。

早知dào

小时候就好好学习,乌楚楚不是没有学习过外语,只不过早就,就着饭吃了。

通译很累,通译感觉快要疯了:“她说!她说!她说!她说!”原是姐妹二人眼见好事已成,只等着喝满月酒了,又谈论起孩子的起名问题,生男好生女好问题,胭脂水粉与服饰搭配皮肤保养问题,以及中原与西凉的风土人情差异问题等等:“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在场每一个人都很累,在场每一个人都感觉快要疯了,几十万人不分敌我同时又生出了一种感觉自是——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啊!

“阿乌哥,阿乌哥,你说这是——”方道士耳朵很尖,这是取笑阿乌哥了:“咋回事儿呢?”

阿乌冷哼一声,自是不去理他。

当然阿乌也都听到了,但阿乌何许人也,阿乌的姻缘岂能由人胡乱安排!无禅在笑,那是傻笑,方殷在笑,那是奸笑,老夫子在笑,那是,反正就是很阴险,一脸老奸巨猾幸灾乐祸的样子!阿乌是心如明镜,阿乌也心如止水。若为美色所迷,那就不是阿乌,阿乌心系天下志向远大,岂为儿女情长所累,岂会贪那富贵荣华——

不可否认,她是很美。

而且大胆直白,性情中人,正是阿乌喜欢的那一种。

但女人,阿乌见得多了,可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是雨,春雨,春天的细雨。

小雨淅沥沥,不要太心急,春天已来到,种子会发芽。

春风里我拼命生长,春雨里抽枝长叶,只为那阳光下摇曳的美好啊,我要开花!

招得蜂儿飞,引得蝶儿舞,但那不是我!不是我!

我是一棵树,参天的巨木。

自有一方天地,庇护万物生灵,我,就是梦想!我,就是希望!

我,就是阿乌。

是的,阿乌哥又吟诗了,在心里。

不可否认,阿乌是一个奇人。其实阿乌心里很激动,几乎忍不住就要欢呼雀跃了,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云淡风轻。而之所以一个鸟人忽然变成了一棵树,那是因为极度地惊喜,使之产生了变异,要知dào

尽管阿乌是个情场老鸟阅女无数但有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主动追求过阿乌。那都是有眼无珠,不屑一顾,都是拒绝拒绝拒绝拒绝啊拒绝,这一路走来谁人又知阿乌心里的苦!

现在有了。

被人拒绝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想谈恋爱,屡次地被人拒绝,就会使一个男人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从而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从而生出自卑心理,从而对自己失望,乃至绝望。现在好了,冬天花也会开,爱情突如其来,这就是才能啊,天才!大能!所以说有天大才能的人是绝不会被一直埋没下去的,你看尽管阿乌韬光养晦,甘于寂寞,就像是一头拉磨的驴子一样踏实做事低调做人,这还不是给人相中了么?而且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就那么一下子给人,拉出来了!且不说乌楚楚小郡主这根藤如何如何,阿乌哥得以重拾自信,自尊自爱自强不息,所以一个鸟人忽然就变成了,一棵树。

且矜持,保持风度,淡定!淡定!

“哈哈!阿乌哥!”方道士耳朵很尖,而且眼也很毒:“无禅你看,阿乌哥笑了!”

“是么?是么?”当然无禅看不出来,阿乌哥皮不笑肉笑:“哪里?哪里?”

“呵,呵呵。”老夫子也笑了,自是会心的笑:“阿乌,该你了。”

双方主将商定,对阵征召郡马!

是了,也该轮到阿乌出场了:“阿乌哥——“

是的,阿乌哥也要表现一下:“阿乌哥哥——“

与我双翅,共你比翼!

阿乌阿乌,舍我其谁!两眼不使泪空流,爱情事业双丰收,这是属于阿乌的时刻:“哎——”

淡定!淡定!保持风度!阿乌轻叹一声,略将心事平复:“这又何必?”

孑然一身,闲庭信步:“又是何苦!”

六十一 千呼万唤始出来

一支牡丹花,是为胭脂红,温室中养成,名贵的品种,傲娇凛洌寒风中。说的是定情信物,牡丹借花献佛,此时那支娇艳的牡丹花就戴在乌楚楚的头上,乌黑辫发如瀑,尤其衬得美人如玉,娇靥红胜火,月朦胧鸟朦胧。这就是缘分,命中注定的,日月星辰人与禽兽都可以见证,阿乌哥从千里之外采来的花最终还是落到了楚楚妹妹的手中:“阿乌哥——阿乌哥——”

佳偶天成,灵鸟相偕,乌楚楚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欧!耶!”

好极了!妙极了!在场几十万人都很激动:“啊——”

酷毙了!帅呆了!阿乌登场自是非同凡响:“嗖!”

嗖嗖嗖嗖,啊啊啊啊,四镖前后发出,四将先后落马,是为:罕当!次让!布达瓦!拉马丹!

阿乌飞镖,例不虚发。

猛将也好,宝马也好,不堪一击,不值一提。镖镖必中咽喉,快过流星闪电,神鬼莫测仙佛难当,阿乌的能力毋庸置疑。兵刃不及,箭来闪躲,飞镖一出,人仰马翻。就是这般轻松简单,就是这般干脆利落,镖是用来打人的不是用来打铁的,阿乌哥又不是方道士,所以神人也好神马也好,在阿乌面前通通不过跑龙套打酱油的:“阿乌阿乌!阿乌阿乌!”隆景方面三万多人齐声欢呼,无禅和尚叫得声音最大:“阿乌哥!阿乌哥!”

阿乌轻轻地走,正如阿乌轻轻地来。

“打得好!打得好!”西凉方面只有一个人在欢呼,当然是乌楚楚小郡主,一个人的声音就压倒了三万多个人:“欧!耶!”手舞又足蹈,胜利的手势,叛徒只有一个,就是忠于爱情的乌楚楚:“活该活该!都是废物!”罕当次让布达瓦拉马丹四酱油党垂头丧气归阵,连同垂头丧气的四龙套马,也是心服口服,再也无话可说——

阿乌挥一挥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

说的是,阿乌今天心情好,所以射出的镖都是倒着飞的——

如同镜湖畔,竹屋里,赏给方大剑客那一记。

这就是仁者无dí

的境界,颜朵古仁卓索托特扎脱里泥四将明显已经害pà

了,而且是怕得要死,心胆俱裂:“大王子——三王子——”一只大老虎,加上一只小野猫,又能玩出什么花样:“不许使箭!不许使镖!不许使暗器火器!光明正大光明正大!”这就是军旅与江湖的区别,总要要真刀真枪,如同游骑将军那样:“如果你是个男人,是个男子汉,就不要这样——”

阿乌是个男人,是个男子汉,这一点无需证明。

所以阿乌拂袖而去,安静地走开。

“无禅!”一员神将一声令下,一个和尚大步出列:“是!”

所以,下面,就该,真zhèng

的男人真zhèng

的男子汉,真zhèng

勇者无畏仁者无dí

的无禅和尚出场了:“比武!比武!”

又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无禅完胜,大竹棒毁:“呜呜——呜呜——”

四将惨败,人瘸马拐:“啊啊——啊啊——”

哎!

无禅伤心地哭,无禅做错了事,又把方殷大哥给他的大竹棒弄坏了:“无禅不对,无禅不好——”

“阿乌哥——阿乌哥——”乌楚楚又哭了,小郡主只是不明白一件事情,为什么阿乌哥从始至终都不拿正眼来瞧自家,难道她眼里根本就没有乌楚楚:“驾!驾!驾!望君望君,你去追他,快去追他!”望君不去,望君已不是那年少轻狂的时候,何况眼里没有未必心里就没有,更何况不拿正眼来瞧反而瞧得更加仔细:“哞儿——”

比如鸟。

荒诞的戏,另类的人,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谁又知dào

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本就是一出戏,大俗不入,大雅也无,说来热闹,聊胜于无。

这本就是一局棋,你来我往,走个过场,说来可笑,谁来捧场。

戏没有完,青云来了。

青云才是真zhèng

的懦夫,青云无法原谅自己,胭脂晕倒并不是借口——

昨日青云慑于望君之威,临阵脱逃!

正是落得茶饭不思彻夜难眠,好教心中千般悔恨万般懊恼,青云常常讥笑别人以为自己如何如何,事到临头才知dào

:“胆小鬼!自大狂!废物!熊包!”当此一战,以为正名,事关荣誉尊严,这一次青云是来迟了,那是因为告别心爱的姑娘抱着必死的决心:“希律律律律律!”这是宿命的一战,没有谁能够阻拦,青云一声长嘶奋起四蹄抱着必死的决心与狂热的斗志冲向望君,又将身化作一道青色箭矢:“喀哒哒哒哒哒哒哒——”

原来好戏,刚刚开始。

望君不动,乌楚楚哭着冲向阿乌!

望君迎上,瞬间与青云厮杀一处!

冲撞!撕咬!踢踏!嘶吼!两匹马之间的战斗比任何人之间的战斗都要激烈,都要使人震撼,使人心惊胆寒!青云的蹄子是大是硬,望君的蹄更大更硬,青云是牙口是很尖利,望君口大牙更尖利,青云是快望君更快,青云是勇望君更勇,总而言之马王就是马王相较青云而言望君无一不胜,动也如风吼也如雷:“哞儿——喷!哞儿——喷!”

又是一个毫无悬念的结局。

没有奇迹,实力说话,结果就是青云遍体鳞伤,筋断骨折,瘫伏阵前无力再战。

望君轻伤,如同当年。

带走一条又粗又短的马尾,留下一个永远不败的神话:“哞儿——”

犹记得,那低沉吼声犹如滚滚沉雷不绝于耳,犹记得,那声声暴吼真如晴空霹雳炸响当头,犹记得那一张血盆大口森森利齿生生撕裂了皮肉,犹记得黑亮的马蹄白亮的蹄铁轰将落下喀哧哧踏断了肋骨!那是一个梦,是噩梦,可是青云不疼,一点也不疼,青云已经听不到了青云也是看不到了,青云在昏死过去之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是一败涂地!

或说一种感觉,如释重负,无比轻松。

青鬃飞扬旗独擎,昂首扬蹄颈如龙,青云不知自己同样以矫健的身姿顽强的意志给在场所有的人所有的马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同时也赢得了马王望君的尊重。等它醒过来,待它养好了伤,望君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马的世界总是胜者为王强者为尊,这很残酷,也很单纯。如同做人,失败并不可怕,只要勇敢面对,真zhèng

能够战胜自己的和真zhèng

能够击败自己的从来都是一个人自己,愈挫愈勇还是就此沉沦:“喷!”

棋子落定,弈手现身。

说是一场戏,说是一局棋,说说笑笑也只是一个小游戏。

胜负说来尚早,输赢只是一时。

战阵也好,情歌也罢,无论如何西凉军士气不堕!

伤了也好,死了也罢,不用理会这一切值不值得!

力量的源泉,心中的圣佛,不止隆景军中有一个爱兵如子用兵如神的大父,西凉军同样也在期盼着他们那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灵,活着的佛——

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陀迦落。

陀迦落来了。

六十二 犹抱琵琶半遮面

十月二十七。

天空是阴霾的颜色,冷风如刀,雪如牛毛,冻得大地坚硬如铁,人是遍体生寒眼迷离。正于辰巳交接之时,凉州城西万鼓齐擂号角冲天,西凉国师陀迦落终于来了,带着他的两个徒弟,带着他的野兽军团。活佛降临,天生异象,乌云腾空鹰鹫展翼,雪雨之中呼啦啦直有数千只苍鹰秃鹫于西方扑向凉州城,以为第一波的空中打击。

目标:将旗。

城头上万箭齐发,却是高不可及,转瞬之间数千猛禽临于城池上方,盘旋飞舞,鸣唳长空,似是嘲笑似是炫耀。箭的射程不过数百米,便以九石之弓来射也不过千米,鹰隼飞天可至万米之上,古人弯弓射大雕说来不过攻其不备,取巧而已。但见满天鹰鹫雕隼,黑灰苍白大小不一,风雪之中翅击长空,纵有天日亦可遮蔽。其上三只,体形巨大,一凤头苍鹰一赤腹金雕一灰面秃鹫,是为鹰王雕王鹫王——

三王齐唳,令其冲锋,两千米的高空之上百只苍鹰百只金雕百只秃鹫齐齐扑击而下,余者翔唳于空,以为声援。这是一支训liàn

有素的空军部队,好不耀武扬威,自是夺旗而来,西凉国两面王旗焚于烈火之中,隆景朝的这一面将旗同样难以保全。利爪如钩,帛裂旗毁,转眼之间一面将旗七零八落凋敝风中,只余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几轮箭雨射过,留下数十禽尸,还有千百羽毛,凌乱风中飘摇。

其上铺天盖地,四下山呼海啸,战局就要翻覆,活佛已经来了。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遥不可及,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并不好:“你看!你看!”无禅没有看天,无禅看着脚下一只大大的死鸟:“它还活着!”那是一只苍鹰,身中数箭,奄奄一息,锐利的目光已经黯淡,喉中低鸣却似鸡叫:“咕咕,咕咕。”方殷叹一口气,黯然望天,还是借用了阿乌哥的一句话:“这是何苦,又是何必!”

“啊!”一语落处,苍鹰断气。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无禅仍旧背着九曜弓,可是无禅不再射箭,无论射人射马射飞鸟无禅都不愿意:“阿乌哥呢?阿乌嫂呢?咦?你听!”牡丹姐姐极为不耐,恶声恶气训斥一句:“烦死个人,一边儿玩儿去!”阿乌哥自是阿乌哥,阿乌嫂就是乌楚楚小郡主了,阿乌哥已经失踪了而阿乌嫂正在凉州城中满世界找他:“阿——乌——相——公——”

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所有的一切,阿乌嫂于当日头戴一朵红牡丹孤身自投凉州城,成为了两国交战以来投诚叛变的第一个人。阿乌也许在城里,阿乌也许在城外,阿乌想要躲起来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找到他:“楚——楚——娘——子——”三花公公在尖叫,大占便宜凑热闹,楚楚也是大美人,可用十只蚕宝宝:“我——在——这——里——”

此人禽兽不如,合该做了太监!

陀迦落来了,将旗被毁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当然空军部队也不止一支。不一时,城外东南西北四面王旗皆起,金乌展翅黑虎舞爪,自是陀迦落又带来了两面王旗。黑虎已至,虎符已至,猛禽已至万兽已至,跟随陀迦落来的还有多智多闻的摩罗和西凉第一勇士呼巴次楞,新老朋友齐齐登场偌大场面且不细说,当此翅翼凌云之时神鹤也至——

鹤于东北而来,形单影孤一只,翱翔万米长空,扫却阴霾云翳。

愁云惨雾,不掩黑翅白羽,无声无息,分明君临天下。

马有马王,兽有兽王,马王望君是在兽王黑虎之下,如同鹰王雕王鹫王,是在鹤王之下。鸟中之王忽然现身,一众猛禽自有感应,仍是盘旋城池上方,却也一般再无声息。高高之上高高在上,王者之上又是王者,鹰王雕王鹫王齐怒,齐声长唳以为号令,谁个是王还得见个真章!扑棱棱,呼啦啦,俄顷数千猛禽羽翅齐振冲天而起,也要与其一争高低!

三千、五千、八千!

八千米是一道坎,今日风冷,势也劲疾,一些体形较小的游隼飞鹞无力再上,只余大型猛禽。

一万!

万米之上又是一道坎,寒风狂野,气流凌厉,数千猛禽折了大半,无奈坠落。

一万二!

翅翼弄风雪,神鹤也高飞,及至一万二千米高空老鹤仍是悠哉游哉,而追随者已是寥寥无几。

一万五。

鹰王雕王鹫王齐上,声声怒唳穿云上,欲与鹤王试比高,然而终是止于一万五千米的无形天堑之下,一般不得近之。

高飞,高飞,还在高飞。

神鹤高高飞在天上,数十万人共同仰望,在那样的高度鹰王雕王鹫王俱已化作尘埃,眼中只有那一颗黑白分明的棋子。乌云起又落,风冷雪未霁,棋子没于风雪,神鹤杳于云天。又一时猛禽部队回归阵营,终是没于城西旌旗海洋之中。一鹤当空,无可比翼,陀迦落的猛禽部队便就毁了将旗也是难免铩羽而归,这一场仍是势钧力敌。

是的,无论什么样的鸟,也不过是一只鸟。

“雪儿!雪儿!”神鹤是鸟中之王,阿乌才是鸟王之王:“可怜的雪儿,天杀的陀迦落!”

“生来何其苦,死了又何妨。”雪儿是一只美丽的雪鹰,现下快要死了:“阿乌阿乌,你不要哭。”

“这是何必?”阿乌爱鸟,我们都知dào



是的,阿乌能和鸟说话,无论那是一只什么鸟:“又是何苦!”

“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陀迦落,翻来覆去陀迦落,死去活来陀迦落,阿乌是鸟王之王而陀迦落是鸟兽之王,说到底还是活佛比鸟人高了一个档次:“阿乌,阿乌,不要再问,为什么。”语落,气绝,安详地阖上两眼,死得平静而又满足:“雪儿!雪儿!”一个新的朋友,就此阴阳两隔,阿乌抱着雪儿的尸身伤心欲绝,泪如雨下:“啊呜——啊呜——”

这是自己吃错药,还是给他洗了脑,阿乌无法理解阿乌也不想明白:“陀!迦!落!”陀迦落根本就不是活佛,陀迦落是一个魔鬼,阿乌咬着牙流着泪红着眼指着天对着地发誓,不杀陀迦落,阿乌誓不为人!只有陀迦落死了,杀戮才会停止,只要陀迦落活着,灾难就会继xù

,阿乌知dào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

琵琶声声,如泣如诉。

六十三 转轴拨弦三两声

数百雄狮聚一处,上千猛虎聚一处,数千豺狼聚一处,上万牛羊聚一处。黑的是熊,安静卧着,白的是象,安静卧着,几十万个人十几万匹战马一般安静,或跪或立或坐。听我一曲琵琶,苦难就会解脱,此来不作梵唱,弦动玉盘珠落。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声声在耳意在心,热血激荡舞金戈,万物生灵无一语,曲落天地齐静默。

活佛弹琵琶,铁树也开花。

大家都在听着,同样一头雾水。

诡异的是,人畜无害,纷纷像是被施了魔法,时间停止了。

虎是会吃羊的,可是在这里不会。

因为所有的人所有的禽所有的兽都听活佛的话,但谁也不知dào

,陀迦落的内心想法。

毁了将旗,也没什么。

这一天,反而是,出奇地平静。

斑斓的猛虎,巨大的野象,成群的牦牛,动物的世界。基本上全都是大型动物,草食动物肉食动物杂食动物,当然人也是动物,一样。所以说,陀迦落的禽兽大军不止禽兽,也包括人,每一个人。比如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就是一个禽兽,此时的呼巴次楞坐在一头巨大的野象背上,挥舞着手臂嗬嗬大笑:“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这事儿很是新鲜,极为难得的场面,实jì

上凉州城中没有几个人见过陀迦落与他的禽兽大军,陀迦落是一个传说。且不说西方城头上数万隆景将士争睹奇观,至少我们的游骑将军已经坐不住了:“呼巴次楞!呼巴次楞!”说来自是老朋友了,分别月余再次重逢,见到呼巴次楞老兄贵体安康无禅也是激动无比兴奋异常:“呼巴!呼巴!哈哈!哈哈!”

呼巴次楞瘦了不少,呼巴次楞更强壮了,呼巴次楞一跃下象张开双臂:“叭咪吽!”

方殷跳了下去,拎着钧天剑。

无禅跳了下去,背着九曜弓。

十丈高的城墙,下落之势何其沉重,但呼巴次楞轻轻松松一一接下又将二人同样拥在怀中:“噢呜——”

呼巴次楞大哭,也是激动狂喜:“呜呜——”

无禅哭了,方殷也哭了,三个人似乎都很委屈,却也不知为何:“呜啊——”

众人唏嘘,多半垂泪。

多么难得的温情场面,兄弟的热泪是水**融,使人感慨使人动容。猛虎豺狼并不可怕,十丈高的城墙可以阻挡,但对立的双方但敌对的关系但原本就不存zài

的仇恨将人阻隔,便就是亲兄弟也要刀兵相见:“他会死在你的手里——他会死在你的手里——”那是一个魔咒,始终萦绕脑海,呼巴次楞也来了而方殷终于明白,原来就是这里:“哈哈!”

就是这里。

“不哭不哭!”当然方殷不会那样去做,方殷宁肯死在呼巴次楞手里:“我们去玩!”

“是了是了,走走走——”三个人,手拉手,去了凉州城里玩:“叭咪吽!叭咪吽!”

不能信邪,不能信命,我命由我不由天!

老夫子五字真之中那一个字是“择”,上古神殿三丈石之上那一个字是“笑”,陀迦落毕竟是人不是神,他还说方殷是毗湿奴神来着——

我呸!岂不笑话!

大象自回阵营,如同走向象冢。

是年隆景二十一年,冬,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风雪霁时,四野苍茫,细小零碎的落雪并未将洁白温暖的冬装与大地披却,只是带来丝丝寒意。日月轮转,星辰隐没,当城头上的支支火把与营地中的万千篝火共同点亮了夜空,蛰伏的黑暗终于苏醒。火是温暖的,火是明亮的,可以见得四面八方一团团一簇簇的暗影无声无息潜至城下,是狮是虎是狼是豹,是有猛兽也有猛禽——

纵是不畏苦寒,难奈饥肠辘辘,牛羊在吃草人们在吃粮,它们是来吃肉,死尸。土层扒开来,吃的是人肉,咯吱吱,咯吱吱,尖利的牙齿嚼碎了骨头,声声入耳更是惊心。叭嗒嗒,叭嗒嗒,群兽不争不抢安静地吃,前来瓜分的自有鹰鹫。想见四条长渠,尽是血肉骨头,火光之中森然白牙碧绿的眼,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死者仍是不得安息,沦为禽兽果腹之物,真真惨不忍睹,教人情何以堪!城头上值守的隆景将士们却也不作理会,只得声声叹息以为应和。牛羊可以吃草,虎狼就要吃肉,不吃死物就吃活物,不吃死人就吃活人:“叭嗒嗒,叭嗒嗒,咯吱吱,咯吱吱。”这很残忍,也很现实,人与禽兽都来自茹毛饮血的时代,同样为了生存而战,同样也是欲求不满——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气氛沉重压抑,说来骇人听闻,城上一隅三人在看,方殷无禅呼巴次楞。

方殷又吐了。

无禅又傻了。

呼巴次楞在流口水。

凉州城是哪里都好,就是没有肉吃,呼巴次楞也该回去了。

当然呼巴次楞也吃人肉,但必须是新鲜的,这样的腐肉臭肉呼巴次楞不吃。

呼巴次楞就此作别。

说好了,明天再来玩耍,还有大礼送上。

有肉。

大家都要吃肉,笨狗熊吃肉,黑猩猩吃肉,不要忘了一百零八也爱吃肉,可惜一百零八没有来。黑夜已经来临,神mì

面纱揭开,陀迦落的禽兽大军是极为恐怖的,绝不止空中数千猛禽地面数万野兽,而是数十万数百万数千万不计其数,说的是老鼠,家鼠田鼠仓鼠沟鼠,禾鼠林鼠竹鼠沙鼠,无数只饿疯了的老鼠此时正于地底刨食,吃的也是人尸马尸血肉骨头——

只不得见。

但土行孙可以见得,所以土行孙欲哭无泪。

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孙闰算是见识到了陀迦落的手段。三花公公的内室之中,父子三人灰头土脸,相对无言。在地下世界人是斗不过老鼠的,忽然之间城里城外所有地道全被老鼠大军占据,孙为孙安终于不用入土为安了。孙为孙安都很沮丧,同时也很高兴,陀迦落一条活路也不留给隆景军,所以决战的时刻已经来到——

脚下坚硬厚石板,亿万鼠军也难破,凉州城是固若金汤!

你来釜底抽薪,我便水淹七军,大不了一拍两散,这步棋仍在意料之中。

对弈在继xù

,战斗已升级。

琵琶也入梦。

六十四 未成曲调先有情

昨夜狂风起,天地也哭嚎!

吹得梦境支离破碎,吹得骨髓冻成了冰,却也吹散了满天乌云。清晨来时,天清地朗,黑暗已被光明取代,眼见那穹庐四合天空洗练,明澈如镜。照见城外森森苍白骨架,无尽狼藉道道紫黑的红,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冷荒凉的坟场之中,那是一丝生气也无。禽兽尽去,不见鼠踪,只见得一夜之间四条长渠又是平地凹陷三尺,凭添心头几分寒意。

是很冷,很冷,冻得手脚麻木,冻得耳朵生疼,冻得一条长大蟒江终于冬眠,再也兴不起一丝风浪。冰层不厚,西凉军在河边凿冰取水,遥见那白亮水汽共着口中哈出的热气丝丝缕缕氤氲升腾,衬映东方天际一轮旭日,恍似团团云雾平地生成。已将立冬,天是越来越冷,驻守边疆与出征邻国的的军人们,一般思念着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家乡。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陀迦落又在弹琵琶了,铁琵琶。活佛念经,不知其理,活佛弹曲,不明其意,这一次活佛变成了一个弹唱艺人是一边弹曲一边念经,曲是低沉苍凉似是感伤死者的苦难,经是厚重悠远似在抚慰活着的亡灵。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反正听也听不明白,没有人知dào

陀迦落的想法,人与禽兽都不明白,活佛的心思不能猜。

“活的佛,死骆陀。”牡丹神将极为明智地分析道:“死骆驼果然阴脸毒辣,这是不给活人留活路,死了也是不放过!”无禅和尚赞同道:“是,是了!”方道士干呕一声,又是想吐:“花和尚,怎么办?”一样的天,冻出百样的人,牡丹姑娘脸是雪白而方道士脸是铁青,花和尚一张脸是半青半白,格外俊俏:“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这不怪方道士,很多人都在场,很多人都想吐。

老鼠,死老鼠,打上一桶死老鼠,又是一桶死老鼠,井里都是死老鼠。

而井水是黑的,臭的,这样的水是不能喝的。

城中唯一水源断绝。

说了城中无水,隆景将士们撑不过三天,所以凉州城三日必破。

但有土行孙,孙家父子,灵秀没有办法孙闰自有主张:“灵秀师父,你莫再说!”亿万老鼠大军占据了土行孙的老窝,也只得落个一个下场:“阿乌兄弟,全靠你了!”执行计划的是阿乌,因为孙家父子还有方道士都不肯去钻那鼠类横行的地道了,是有机关:“阿乌哥!阿乌哥!我的——”乌楚楚小郡主脸蛋通红,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楚楚动人:“相公!”

阿乌不作理会。

鹤兄还没有来。

鹤兄不来,阿乌是飞不出去的。

而神鹤来时,必有惊天动地的大动作,老鹤也由不得任何人指派。

阿乌负手而立,黑着个脸,将一线唇儿抿作万千决绝:“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那是心中的话,楚楚也很害pà

:“牡丹姐姐,他,他,他的样子——”

他的样子好吓人,他的眼中充满了仇恨,他还是冷漠无情他根本就不看楚楚一眼:“哎!”

牡丹叹了口气,也是一筹莫展。

这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莫说阿乌铁石心肠,谁教杀戮无止无休!

这一天,多少事!

“呼啦啦!呼啦啦!”未至辰时,神鹤于东北翩然而来,统领小镜湖万鹤大军,遮天蔽日风起云涌,翅羽掩映霞光万道:“扑棱棱!扑棱棱!”须臾齐至凉州城上,云集当空盘旋飞舞,是有灰鹤白鹤黑鹤蓝鹤,尽多丹顶赤颈蓑羽苍冠,亦有鹭鹳雁鹄间杂其间,羽翼齐破空清唳动天地。神鹤降于城中旗杆之上,又将黑翅白羽化作一面旗帜,也不张扬,娴雅从容。

万众共仰,以为神迹。

这是在宣战,万鸟之王只有一个,鹰王雕王鹫王何在?

这是在挑衅,不过一群水鸟,也敢与猛禽争锋!自也不在话下,凤头苍鹰赤腹金雕灰面秃鹫于城西冲天而起,数千鹰鹫雕隼其后追随,于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中于动天撼地的战鼓号角声中于方圆数里的凉州城池之上,与万鹤厮杀一处。但见喙喙开阖,细长如矛弯如钩,但见翅翅翕张,利爪狰狞舞其上,正是五彩飞羽乱穹庐,忽将鹅毛大雪从天降——

箭矢不及,只得观望,心也凄楚,眼也迷离,在场最最伤心最最难过的一个人,就是阿乌。眼见得这个啄瞎了眼,眼见得那个折了翅膀,眼见得血雨羽雪无尽飘摇,如同风中凌乱的发。是谁的身躯,生生被爪撕裂了,是谁的脖颈,活活给翅拍断了,在阿乌的眼中人有兽恶而飞鸟无有,因之当无数鸟尸雨点般坠落,阿乌的心碎了!

矫健的身影迅捷如电,优美的姿态划过天际,一朝失了主张跌落尘埃,羽毛鲜亮不再。鹤王并未参战,鹰王雕王鹫王几度试图将之扑杀,均为群鹤所阻。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一方数量占优,一方长于搏杀,双方一般正面交锋扑击啄抓,用的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因此双方俱是损失惨重,不一时城里便已羽毛狼藉鸟尸遍地,其间尽多伤重濒死飞禽,苦苦挣扎振翅不起,形容凄惨其鸣也哀。

战斗结束得很快,双方各折多半,三王无不挂彩,只神鹤未动,从始至终。余者或栖于城,或是回归阵营,飞禽如此卖命,却教人何以堪?精彩不足,惨烈有余,得以目睹这一场空中大战的隆景将士与西凉人马无不心有戚戚,终是偃旗息鼓告一段落,一般唏嘘不已心头同样沉重。只余琵琶声声无悲无喜,只余黑翅白羽招展风中。

鹤兄,鹤兄,阿乌不明白,你又所为何来?

你又怎忍见得!

“阿乌!阿乌!”乌楚楚看着阿乌,流泪的阿乌,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心痛!

而阿乌看着神鹤,苍老的鹤兄,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天道无情,生灭往复,至无即有,万物一等。也许陀迦落的心思只有神鹤明白,人与禽兽一念,成佛成魔一念,是非善恶一念,千头万绪一念。死一只鹰,可活百千鸟,死一只鸟,可活千万鱼,死一只鱼,可活万万虫,因此群禽死亦不足惜,因此不论是非与善恶,因此莫说是对是错也莫问值不值得,因此前人有云: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也。

故以杀止杀,虽杀可也!

在陀迦落眼中,众生皆如蝼蚁。

所以活佛就是活佛,一个人,未必就比一只蚂蚁高贵。

当然神就是神,苦难之神总要比人,比禽兽都要高贵一些,以杀止杀也是未尝不可。

是了,还有一个毗湿奴神,苦难之神带来了苦难,维护之神何在?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呼巴次楞又来了,作为一个使者,带来了大礼。

“活佛说,此番你来本是天意,活佛可以为你解惑。”带来了摩罗。

“甚,甚么?”又是天意,又闻神谕。

方殷如何?

六十五 谶言

摩罗来时,带来了四十车礼物。

是有肉,牛肉干和牛羊肉,还有酒,二十车酒二十车肉。

摩罗说,没有别的意思,快过年了,大家要吃好喝好,保持一个好心态。

这才哪儿到哪儿,离过年还早着了,死骆驼明显又是用的阴谋诡计,必须万分警醒!作为中方代表的牡丹神将坚决摇头,并严辞拒绝,认为有毒,不可吃喝。但有灵秀在,尽可放宽心,灵秀验过了,百无之百无毒,只有一点副作用。副作用就是肉,可以消磨人的斗志,副作用就是酒,可以麻醉人的神经,这就是陀迦落的阴谋诡计,牡丹神将是对的。

这一天中午,凉州城里的隆景将士们共聚广场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与摩罗和呼巴次楞一般称兄道弟,气氛尤其热烈场面格外热闹,就如同过年一般。牡丹很生气,但也没办法,于是便就放松警惕与一干粗野男人胡吃海喝大划醉拳,自有方殷无禅,老夫子老将军也都来了。还有乌楚楚,乌楚楚不吃也不喝,乌楚楚心已碎了。

因为阿乌不吃也不喝,因为阿乌的心早就碎了!不是人,不是人,不知羞耻,没有良心!分明一个野蛮世界,人人都是禽兽不如,方才英勇战死的鸟兄鸟弟鸟姐鸟妹竟然就此烤着吃了,根本就没有人顾及阿乌心中的感受!全都该死,全都死了才好,阿乌恨意如潮涌怒火万丈高,枯坐一时终于忍无可忍——

就此骑鹤,决然而去。

乌楚楚痛哭又失声。乌楚楚心碎了无痕。

其实阿乌的心事乌楚楚也有几分明白,尽管他没有和乌楚楚说过一句话。

乌楚楚哭着跑了。自回西凉阵营。

爱情路漫漫,行来多坎坷。当然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她最亲爱的活佛爷爷,陀迦落。

当然开怀畅饮也要把握酒量,当然亲热只是表面上的亲热,在场的隆景将士们心里都是明白的,决战的时刻就要来到。陀迦落的野兽军团并不可怕,真zhèng

可怕的是他带来的二十四门西洋火炮,此时正于城西引而待发,凉州城势如危卵。更加可怕的是人言,蛊惑人心的话语。陀迦落一个人所说的话比几万人在城头上齐声唱歌都管用,而替他传话的自是摩罗——

摩罗带来了三句话,三句话,每一句都足以给摩罗带来杀身之祸。

其一:凉州必破。

其二:方解必死。

其三:隆景必亡。

有些话是不能相信的,比如这般胡编乱造怪力乱神之语。人谁无死?即使无病无灾百年之后还得入土,化归天地。生前莫管身后事,改朝换代自古也不少见,自不必说,千万年后就连石头也会腐朽败亡。凉州城自是必破。陀迦落是西凉国的国师,活佛自也是西凉人的活佛,根本就没有人相信摩罗带来的话,大多隆景将士却也是想杀了摩罗——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摩罗只是一个使者,杀了又能如何?

有些话是不能相信。但还是不要听到为好,入耳入心。难免嘀咕,说来是假谁又真的不在乎?所以说人言足可畏。所以说天机不可窥,所有尽管有酒有肉这一顿饭众人吃得最为堵心这一场酒众人喝得最为闹心,只为听到了不该听的事,又口口相传。既然是活佛神谕,自不会模棱两可,前观后事语为谶言自有限期交待——

九日、六月、三年。

所以摩罗说,要保持一个好心态。

摩罗能够活着走出凉州城是一个奇迹,尽管他是有备而来,备了大礼。

是因为方老将军,或说方老候爷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套,既不信命,又不怕死,这样的人神鬼难奈。神机鬼藏,难奈变数,既使陀迦落的预言都会实现,那又如何?饭要一口一口吃,日子一天一天过,好心态是可以有,只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就是了。摩罗只是一个给活佛带话的人,摩罗并没有任何自己的意见发表,摩罗话带到了吃完饭就走了,自也滴酒未沾。

走前相邀,明日午时,城西相候,毗湿奴神。

是的,众生都是蝼蚁,神人就是神人,苦难之神是要与毗湿奴神再次会面,探讨一下人生。

呼巴次楞大醉!

牡丹姑娘大醉!

阿呼鲁鲁微醺。

隆景将士微醺。

傻瓜只有一个,那人就是无禅,无禅直愣愣地立在城头上张着个嘴:“啊!”

与他的灵秀师父:“南无、阿弥陀佛!”

白日又一梦,铁马入冰河,反攻倒算便于午后,引得洪流水淹凉州!但见四方城池之外,忽而泥土大块大块塌落,其间有水涌上汩汩如沸,须臾漫延,连结成片,转眼方圆十数里泥浆遍布水光连天,凉州城外生生化作一处巨大沼泽。四面八方皆如是,三军连营在其中,当下又是人仰马翻不好一场大乱,终是万千死鼠现身,更多是的万万千千幸存的老鼠大军自地底逃窜上来,奔行泥浆溺于泽地,势也惶乱狼狈不堪。

乱乱乱,乱乱乱,只凉州城不动,巍然屹立一如往昔。

杀杀杀!杀杀杀!天上杀到地下,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众人闻讯齐上城头,孤岛之上复观泽国,十年心血一朝毁却,说是心痛却也值得。不提鼠军霸占地道,莫说冲刷地下水源,孙家父子也不容得城下鼠类横行,要知dào

如此巨大数量的老鼠不出几天定会将凉州城下挖空,致其坍塌陷落,不攻自破。孙闰是在长声叹息,孙为孙安相视而笑,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却也早在父子三人计划之中。

这一天,多少事,蟒江亦是不得安眠。

夜半。

月色阑珊。

天寒地冻,四野冰封,极目望去道道冷而坚硬,银亮刺眼的白。

月儿清冷,星也寥落,谁来排解孤苦的寒,谁又来将温暖拥裹?是有毡衣营帐,江水浸过泡过,木柴半干半湿,却又如何燃得?城头上值守的隆景将士很冷,城外西凉军的兄弟们想必更冷,广阔的战场已然化作一个巨大的冰窖,也使得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是硬硬的凉凉的更是沉甸甸的,好似压着一块一块又一块化解不开的冰砣砣。

人是冷的,血是热的,这里没有冷血动物,无论飞禽无论走兽:“叭嗒嗒——叭嗒嗒——”狮虎鹰鹫又在啖食血肉,尖利的牙齿嚼碎了骨头:“咯吱吱——咯吱吱——”无数的死鼠可以充饥,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大快朵颐:“咕噜噜——咕噜噜——”喝着冰冷的水吃着干枯的草,牛羊象驼总是惯于吃苦耐劳:“哗啦啦——哗啦啦——”

水打上来,又干净了,天无绝人之路,江水尽涤污浊。

然而水再清澈,涤不尽世间丑恶,杀戮在继xù

鲜血流成河,只因陀迦落,天杀的陀迦落!够了,够了,阿乌应该出手了,这一切也该结束了。当此夜半刺杀,一镖将其结果,事了拂衣而去,何其逍遥洒脱。鹤兄,鹤兄,阿乌是别无选择,这一次你听我的。楚楚,楚楚,并非是阿乌无情,回来再听你唱歌。

为你吟诗。

黑暗之中,阿乌隐忍已久,如同一只匿伏于暗夜之中的猎豹——

帐前无人,一只黑虎。

昏昏欲睡。(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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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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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城西。毗湿奴神如约而至。

左右两护法,一为南山禅宗无禅和尚,一为仁剑隐儒孔老夫子。

无马。

有象。有虎。

象是巨象,巨大的狼骑着巨大的象。虎是黑虎,活佛在上。

三对三,苦难之神这方也是三人,一为西凉第一勇士呼巴次愣,一为鸟人阿乌。

当然,就是阿乌。

阿乌就是阿乌,作为一个俘虏,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阿乌是绝口不提。谁也不许提。那是一个耻辱。如果没有陀迦落鸟人必定丧身虎腹,如果没有乌楚楚阿乌也同样会葬身虎腹,当然阿乌宁可葬身于虎腹也不愿意承shòu这种屈辱,但是阿乌志向远大心愿未了结果还是不得不接受这种羞辱,所以阿乌强忍着,不哭!

结果就是,一镖未出,刺杀行动宣告失败。

结果就是,人未进帐,鸟人已被黑虎擒获。

其间过程乌楚楚是一清二楚,当阿乌被黑虎叼进帐中的时候,阿乌只见到了一个人。

就是乌楚楚。

神人就是神人,鸟人岂能动得!凉州城下三军阵前阿乌是心乱如麻,恨不得一死以谢天下!实则陀迦落并没有拿他怎样,黑虎招待美人作陪,好酒好肉随便吃喝,直至此时阿乌也是自由之身,可以随意来去。腿就长在阿乌的身上,脚就长在阿乌的腿上。阿乌尽可一走了之完全不用跟着来的,阿乌原本就是自己要来——

输了就认。绝不赖皮,这就是阿乌。

只有一个理由。理由就是报仇,不要忘了阿乌也有老大——

且不说,单说毗湿奴神。

神人不多,只有两个,从苦难之神正式发出邀请而且只邀请毗湿奴神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这是神与神之间的会面。所以孔老夫子和无禅和尚只是添头儿,是为护法,保护毗湿奴神的安全。正式的场合,严肃的会面。不许笑,不许笑,你看呼巴次楞都不笑,瞪着两只牛眼很严肃的样子:“师叔祖!空悲师叔祖!呜呜呜呜——咦?”

只一板寸,红衣喇嘛,还有黑虎,又不是了:“啊!是了!活的,活佛!”毗湿奴神又笑了,无禅没有见过陀迦落。老和尚和老喇嘛,长得实在太像了。活佛降至,无禅和尚当场认错了祖宗,可是老夫子见过陀迦落。老夫子也有话说。但老夫子没有说话,老夫子躬身作礼,给他拜了一拜。活佛略一点头。侧坐黑虎背,斜抱铁琵琶。面色愁苦,苦大仇深。

只将两只昏花老眼看过。似乎已将方殷所有心事完全看破!

黑虎是安静的,同样看着方殷。

石头搭的灶,石头盖的庙,锅里煮着茶,诵经老喇嘛。似乎一切都未改变,改变的只是呼巴次楞,呼巴次楞这头巨大的狼越来越像是一个人了,懂得礼数知dào

对错,不该开口就不开口,如同此时。兽性已被压制,人性正在复苏,此时的呼巴次楞容颜未改风采依旧,但相较于一个多月之前,在他眼中,他的心里似乎多了什么:“嗬嗬,嗬嗬。”活佛黑虎只看毗湿奴神,阿呼鲁鲁只看呼巴次楞,这说明,呼巴次楞才是阿呼鲁鲁心中的最爱:“嗬嗬,嗬嗬。”

这必将是一次友好的会面,呼巴次楞以为。

方殷心中是有千言万语,可是又不得说,也不必说。

相信也好,不信也罢,陀迦落是会明白方殷心里的想法,所以陀迦落只一摇头。

所以陀迦落这一次没有带上摩罗。

乌努乌骨乌合就在陀迦落身后不远处,骑马指点,悠然自得。乌楚楚小郡主是给一众猛将围在当中,急眉火眼比比划划,正自和马王望君说着什么。二十四门火炮正于其后,红夷炮,西洋造,铁轮铜管,威猛霸道。与之相对,凉州城头之上亦有八尊火炮一字排开,是为隆景兵部于京郊制造,名曰将军炮,又名牡丹炮,可以见得牡丹神将于其间威风凛凛大呼小叫,自是说的打炮打炮还不与我打上一炮……

之所以陀迦落姗姗来迟,正是因为这二十四门重型火炮。火炮长于攻城攻坚,拙于防守野战,但使这二十四门红夷火炮在,不用阴谋诡计,凉州城必破。当然隆景军也是早有准bèi

,雷公及其部下所制将军炮自也非比等闲,尚未对轰,且不细说。陀迦落的意思很明白,今天不说废话,打过一场再说,一年到头这毗湿奴神究竟又有甚么长进活佛也要看一看:“哎!”

老天真个开眼,又是一场好戏,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见过陀迦落出手,在场每个人都很兴奋。据说陀迦落武功通神,平生仅得一败,那是数十年前败于鹤公鹤婆一双神剑之下。但那是以多欺少,以大欺小,反而彰其威名。陀迦落活佛的年纪是和孔梦余老夫子差不多,而学无长幼达者为先,何况陀迦落也曾为其指点迷津,所以老夫子会拜他一拜:“国师说——”见毗湿奴神始终不开窍儿,苦难之神也只能求助于老夫子了,老夫子不是神,老夫子是一个达人:“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打败了他,西凉就会撤军。”

毗湿奴神!拯救苍生黎民,维护世界和平的时候到了!

毗湿奴神无言以对。

是无颜以对。

大话再也说不出,自知之明是有的,若以方殷一己之力打败陀迦落,就如同硬要一只蚂蚁去踩死一头大象:“叭咪吽!叭咪吽!”你看,呼巴次楞都听懂了:“方殷大哥!你行的!”在无禅的心中,方殷大哥才是无所不能,是个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神人:“游骑将军,可以一试。”谁都可以开方殷的玩笑,只有老夫子不可以:“孔伯伯,你又——”

若非老夫子,方殷不会来。

是因为方老将军,当然了,方老将军根本就不同意让他来。

方老将军此时也在城头观战,方殷也知,昨晚那一句叮嘱方殷这辈子都会记在心里——

你可以信佛,也可以信道,但无论何时,你要遵从自己的本心。

战!当战!可以一试!

生存不是苦难,不用死亡解脱,方殷是幸福的,只因他说——

爹爹想通了,你要走的路。

自己来选择。(未完待续……)

六十七 黑虎

陀迦落是人,而不是神,这一点方老将军是会证明给方殷看的。若非老夫子,老将军是断然不会同意方殷出城的,在方老将军看来这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城池即将告破,那也没有甚么,所有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在天地所化的棋局当中凉州城也只是一个棋子,当弃则弃。自有后手,胜负未定,凉州城中每一个人都很平静:“也罢!也罢!”

而对于方老将军方殷一直心存敬畏,如同天底下每一个孩子对父亲那样心存敬畏,甚于亲近之意。对于陀迦落,方殷也是敬畏的,陀迦落是一个神mì

的人,在他面前方殷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甚至不敢与之对视。但既来了,好歹一试,胜固可喜败亦无妨,方殷一定会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哈哈!哈哈!”钧天剑在手,仍是那样沉重冰冷,然而血已沸腾:“打便就打!方殷不怕!”

既然不怕,何必再说?

当然方殷心里还是怕得要死,活佛很可怕黑虎很可怕,更可怕的是那个鸟人——

阿乌漠然看着方殷,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蚂蚁太过弱小,不值得大象出手,也不值得活佛出手,所以方殷的对手是黑虎。黑虎,就是陀迦落座下的黑色老虎,通体毛色就如同钧天剑一般乌黑,体形巨大,就像是一头黑牛犊子。黑虎无声无息,黑虎不怒自威,黑虎就是万兽之王,它的两只眼珠子也是纯黑色。黑脖颈。黑项圈,黑色骨牌。是为虎符。

黑剑,黑虎。万兽之王之于钧天,又如何?

黑虎看的不是方殷,黑虎看着乌黑的剑,用两只黑色的眼珠:“莫非瞎的?莫非哑的?是会武功?额头上怎无王字?这老虎,像是一只大黑猫!”不怪方殷胡思乱想,尽是一些奇兽异物,但方殷对黑虎是一无所知,与之放对自也没有半点把握:“有妖怪!小心了!”黑虎是黑,但终归牙是白的。黑虎将牙一吡似是在笑,红红的舌尖儿添过嘴角儿,似乎是在黑夜之中无声无息地说着一个,冷笑话:“当!”

当当当,当当当,打铁在继xù



咣咣咣,咣咣咣,两个打铁匠。

“嗬嗬!嗬嗬!”第一场不是方殷对黑虎,而是无禅对呼巴:“哈哈!哈哈!”

铁打的巨灵神。无dí

的小金刚,一持巨斧,一持大棒——

在战!

这是一个游戏,对于两人来说。无禅和呼巴次楞交过手,也是铁打的,过命的交情!咣咣咣!咣咣咣!战斗瞬间升级。拳脚换作斧棒,这一回是真zhèng

两个铁打汉子大力金刚。勇者无畏,不同凡响!咣咣咣!咣咣咣!自不是那白脸小将冒牌狮王可比。西凉第一勇士挥舞着一支巨如车轮的战斧,而无禅和尚是以三丈长碗口粗的钢棒——

截自旗杆,实心白钢。

这是方殷大哥的主意,大竹棒毁了,无禅又得到了一根金箍棒!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在呼巴次楞魁伟雄壮的身躯面前无禅也不过是一只猴子,正是黑熊怪大战美猴王!金铁交击声声响,声声明锐又脆亮,声声入耳又惊心,这回才是大阵仗!那声音,听得人是头皮发紧心肝儿乱颤,牙根儿发麻口中直泛酸水儿——

横劈竖斩,无止无休。

真zhèng

的勇士是呼巴次楞,呼巴次楞之勇万夫莫当!

真zhèng

的勇者是无禅,无禅之勇呼巴莫当!

只片刻,巨斧刃口崩卷是脱手而飞,呼巴次楞于象背之上一跃而下:“叭咪吽!叭咪吽!”

便就一把捞起无禅,将无禅放在肩膀上:“嗬嗬!嗬嗬!”

“呼巴!呼巴!”这只是一个游戏,对于两个人来说:“哈哈!哈哈!”

这一次,呼巴次楞没有发狂。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山呼海啸起,掌声如雷动:“呼巴次楞!呼巴次楞!”为无禅,为呼巴次楞,为了真zhèng

的勇士为了真zhèng

的勇者,为了热血的男儿为了兄弟的情义!胜固可喜,败亦无妨,但使活得痛快酣畅死又何妨!说是不同立场,就说对立双方,但同为天生地养本就人人一等,便如无禅便如呼巴次楞,说的是那儿戏,更是大爱无疆:“嘿呼嘿呼!必胜必胜!嘿呼嘿呼!必胜必胜!”

黑暗与光明总是同时存zài

,比如白亮的大棒黑色的剑,比如方殷的头发黑虎的牙。

第二场。

方殷,对,黑虎。

那是一个游戏,这是一个玩笑。

方殷其人,向来一本正经,不开玩笑的,可是总有人爱和他开玩笑。孔伯伯如此,活佛也如此,老天爷也是如此,方殷也不知dào

为什么,更不知dào

这是究竟得罪了谁。用一头驴子拉磨那是应该的,驴子急了也会咬人,怒之蹄之,可是忽然要他面对一只老虎,而且是黑皮肤黑眼珠的大黑猫一样的黑妖虎,就如同要他面对自个儿黑漆麻乌的惨淡人生:“哎!”难为鸡同鸭讲,硬赶驴子上架,哪里又有甚么胜固可喜败亦欣然,黑虎不是活佛,左右脸丢到家:“无禅兄弟,呼巴次楞老兄,这一点都不好笑——”

“哈哈!”

“嗬嗬!”

这不好笑,也不好玩,真zhèng

的罪魁祸首只有一个:“孔伯伯,我知dào

,活佛不是那样说。”活佛的意思很明白,方殷的对手是活佛,至于黑虎,又是老夫子的恶作剧:“是了是了,去罢去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老夫子的意思也很明白,方殷的对手就是黑虎,至于活佛,隐儒是要亲自办理:“你看,活佛点头了。”

活佛是点头了,活佛走下黑虎,怀抱铁琵琶:“铮——”

巨大的黑虎,无声无息缓缓上前,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梦魇,两眼望定钧天。

看起来,黑虎很喜欢这把剑。

乌鸦落在猪身上,试问哪个黑一点:“阿乌哥,阿乌哥,你是有话要说么?”

还是不知死活,一味嬉皮笑脸,阿乌本来不准bèi

理他,因为和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说话没有任何意义:“丢掉你的破剑!”

风从虎,云从龙。

“啊!”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黑虎的速度快过飞鸟,快过时光之刃。

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平复岁月之痕:“呜——”(未完待续……)

六十八 好教小白戏黑虎

黑虎的前生是一个人,活佛这样告sù

黑虎。

是一名,剑客。

剑客与剑,是有一种奇妙的感应,就如同黑虎对于钧天的感应,就如同福至心灵。

圣物啊!神器!黑虎心道。

不出方殷所料,黑妖虎是看上了钧天剑,一见钟情。

所以说,黑虎对于黑色的东西总是情有独钟,比如黑色的皮肤,比如那个小白脸,黑虎就不喜欢。黑虎是要给他一个教xùn

,让他知dào

皮肤还是黑色的好,所以黑虎第一次扑击咬的方殷持剑的右手,手腕。黑虎的速度快过奔驰的骏马,快过天上的飞鸟,快过了风也快过了声音,就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以光的速度:“啊!”

小白脸只来得及挥出半剑,黑虎的白牙便已一口咬中:“呜——”

其后当啷啷,钧天剑脱手。

方殷落败,黑虎胜出,实力的差距太过悬殊,根本就没有一点悬念。

但方殷不了解黑虎,黑虎同样不了解方殷,黑虎又怎知他脸是白的心是黑的:“咝——”

同时,乌光一点乍现,蛇般噬出!

一刚极,一至柔,是有钧天也有墨练,墨练笔直一线直取黑虎右眼——

黑虎心下大惊,当即飞身退后!

方殷看向手腕,也是心有余悸。

一合,不分胜负。

黑虎怒意渐起,黑虎虽黑,可是光明正大:“嗷——呜——”

黑虎不是哑巴,黑虎也会说话。黑虎说的是果然小白脸儿没好心眼儿,手段恁地阴狠心肠好不歹毒!黑剑不只一柄。原来是有两柄,两柄黑剑一颗黑心。白脸小将也够黑,黑虎这是小瞧了他!不可大意!黑虎怒吼一声再次扑了上去,獠牙两分开四爪不离地,腾空而起的那是乌云那是虚妄弹指就会灰飞烟灭:“呼——”

恶风起处,黑虎发威,不出方殷所料,黑虎果然会武功:“好快!好快!哈哈哈!好厉害!”人是冲天而起,一跃高达三丈,你是黑色闪电。我偏乌云腾空:“再来!再来!”黑虎大怒,忽而返身,待其落下,一口咬过:“噢呜!”无怪怒吼连连,当头又是一剑,人是嬉皮笑脸,剑是刺的虎眼:“乖乖不得了!老虎吃人了!阿乌哥!阿乌哥!”

阿乌哥说得对,若以钧天剑与之放对,无异空手。更是累赘。

“哼!”阿乌是怫然不悦,而且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这不是阿乌大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我扑!我扑!我扑扑扑!

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好玩好玩!无禅无禅!”黑虎的感觉就像是面对着一只野鸡,一只飞不高也逃不快的野鸡。扑楞楞的偏就拿他无可奈何,只得一味看他蹦跳听他呱噪:“呼巴次楞老兄,你也来玩你也来玩!”只因他手中有剑。黑虎也是有所顾忌,黑虎并不想与他两败俱伤。但这可恶的小白脸着实让黑虎心里憋屈无名火起:“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这又唱上了,形同在调戏,三军尽开颜,禽兽俱无语:“走过了一村又一寨,小和尚暗思揣,为什么老虎不吃人,模样还挺可爱!”无禅与呼巴次楞互视一眼,心中钧感佩服至极,方殷大哥就是方殷大哥,而阿呼鲁鲁是毗湿奴神转世这件事情也是毫无疑问的了:“老和尚悄悄告徒弟,这样的老虎最呀最厉害,小和尚吓得赶紧跑,师父呀!

呀呀呀呀!坏!坏!坏!”国之将亡,妖孽横生,毗湿奴神一展歌喉,立kè

就出现了许多灵异事件:“老虎已闯进我的心里来!心里来!”

其一是黑虎想哭,就如同给无禅打过的那只老虎一样,欲哭无泪。

其二是活佛又开始弹琵琶了,暗合节拍,以为伴奏。

其三是牡丹姑娘,牡丹姑娘面泛桃花眼波流转,心下窃喜。

这都可以解释,老虎不止一只,闯进某人的心,方坏水儿本来就对牡丹美人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明里勾搭暗里恋来着,而此人神鬼厌憎就连老虎也要调戏,活佛死佛都拿他没辙。反正就是狼子野心啊,就连牡丹姑娘都听明白了,和尚相公不解风情风流浪子乘虚而入,借着老虎大表爱心,死骆陀也跟着瞎起哄:“锵锵锵!锵锵锵!”

所以,乌楚楚小郡主同时爱心泛滥,也开始跟着唱歌了:“哥是一根树哟!妹是一条藤——”

“阿乌哥!阿乌哥!”乌楚楚的心,大家都明白:“亲一个!抱一个!”

不少有心人开始大声起哄了,乌楚楚唱着情歌就冲上去了,唯一不能解释的是阿乌。

阿乌走掉了。

也许阿乌认为这里的人都是禽兽不如,不屑与之为伍,所以不玩了。

“阿乌哥!阿乌哥!”乌楚楚哭着,唱着,飞跑着追了过去。

的的的,的的的,一同离去的还有望君。

所以当黑虎突然停止了攻击,像只猫一样服服帖帖地趴在活佛身边,两个人一匹马都没有眼福见到了。说了是个玩笑,活佛召回黑虎,毗湿奴神如果被一只老虎降伏那就不是毗湿奴神了,方殷的对手是活佛。无论巨大的黑虎,还是人形的巨狼,在活佛面前一般都是听话的小猫咪,陀迦落复坐黑虎背上,怀抱铁琵琶,白眉掀动,神目开阖:“嗡!嘛呢叭咪,吽!”

方殷汗透重衣,活佛见得。

无论钧天,还是墨练,方殷伤不到黑虎一丝皮毛,这一场是不胜不败之局。

红莲上的宝珠,神圣吉祥啊!

活佛就要出手,老夫子已经站到了方殷身前:“如何?”

方殷苦笑,却又上前:“我来!”

“比武!比武!”无禅抢上,双拳紧握:“我来!”

“叭咪吽!叭咪吽!”这个呼巴次楞懂,要来大家一起来:“铿!铿!铿!”

弦作三声,以为明示。

陀加落一人,独战,儒释道三人。

不在话下。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人如是禽兽如是。

城头一隅,青云安静地立在马王爷身边,瞪着两着黑亮的大眼睛,若有所思的样子。(未完待续……)

六十九 老树新花斗活佛

五弦弹、五弦弹,听者倾耳心寥寥,赵壁知君入骨爱,五弦一一为君弹。

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

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鹤忆子笼中鸣。

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

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

这是白居易于《五弦弹》中所述,陀迦落的铁琵琶也是五弦,子弦中弦老弦缠弦,五弦二十五品,屈颈梨箱月牙。自战斗伊始,琵琶声从未停止,但无论激昂低沉无论是悲是喜,终有一丝淡淡的空灵缥缈之意萦绕耳畔,盈于脑海,郁垒于胸。

战斗并不激烈,之所以以一对三,是因为机巧百变的方殷与神勇无dí

的无禅一样,在活佛面前就连两块鸡肋都不如,真zhèng

能动活佛的只有老夫子。他是不容近身,说来并不奇异,在面对龙真的时候方殷也曾有过这种感觉,萤虫之于明月。六字真言落定,壁障已然生成,无形有质,无物可侵,方殷欲入不得其法:“无禅!无禅!”

无禅已经陷了进去,双目大睁,奋勇姿式,就像是虫珀里面的那只小虫,死而不僵仍然保持着满脸的新奇之色。无禅是在说着什么,方殷已经听不见了,可是方殷仍然能够听到琵琶声声不绝于耳,眼睁睁地看着那奇异无比的场景,方殷同样陷入一个梦中的梦。无禅是在动,极缓极慢地动,肉眼不能察觉,一如护体罡气——

高下已分。无禅自成一世界。全力对抗。尽管是落于下风。

方殷挥剑,左墨练,右钧天,钧天弹回来,墨练入其间,却也如置泥淖:“我说!呼巴——”这是神的能力,境界天人有别:“嗬嗬嗬嗬!阿呼鲁鲁!”呼巴次楞比划着,说着。咧着大嘴乐着,并用巨大强壮的身躯反复撞击那个看不见的皮球,意思是说活佛的本领比天还大,呼巴次楞也是没有办法。甚么风逝,甚么风起青萍,其么武功大进一日千里,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较量,所谓的毗湿奴神当先沦为一个看客:“好一个活佛,陀迦落!”

方殷无法,便只见得无禅在他身前。奋力走着。

极缓极慢,但时光可以见证。无禅离那活着的佛已是越来越近了,尚有丈半。

再之前,老夫子的剑已刺了出去。

岁月的痕迹,风霜的打磨,一柄古朴而又平凡的剑,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一如眼前的人。孔梦余不是第一次与陀迦落交战,当年正是因为陀迦落活佛,老夫子仁义礼智信五路剑法皆弃,只余一人,一剑。人是无时不动,绝灭之处新生,剑是已然平平直直刺出,并无一丝花巧,极缓极缓。就像花朵静静绽开,生动舒展无时不在,却是肉眼不得辨,当知一朝有觉——

那不是错觉,极快化作的极慢,极动产生的极静,一丝,一毫,递进。

夫子之剑,已窥天机。

但夫子对面的不是人,是神,人与神从来只隔一线,就像光明与黑暗从来只隔一线。超越了人的能力,岂非就是神灵,毫无疑问上次一夫子是败了,这一次也是一样。陀迦落的壁障用的不是念力,而是一念的功力,在陀迦落的壁障之中无禅就是一颗种子,而老夫子即便是一株破土而出的芽,陀迦落同样可以将其扼杀:“崩!”子弦断其一,是为藤缠树,一根纤细柔亮的钢丝灵蛇般攀附其上,将剑层层缠裹——

剑进,不为所动,锋首离喉三寸。

“崩!”子弦俱断,断然决然,雪山有宝珠,双蛇护红莲——

剑进,不以为然,锋首离喉二寸。

“崩!”中弦亦断,浮萍有根,人是强弩之末,曲是遒劲不衰——

剑止,止于喉头寸许处,时间再一次凝固。

强以三弦微薄力,力挽圣贤杀人剑,道可以证,神不容屠——

此路不通。

未完。

夫子乐天知命,此路不能也通,剑止剑芒出,锋首作吞吐!一闪即没!

刺入陀加落咽喉。

陀迦落不为所动,琵琶在弹,迭起奇峰。

终是虚无之有,这伤不得陀加落,这就是老夫子对方殷说剑芒也不如何的理由:“崩!”

两道指风,分取双目。

不及,陀迦落眼未阖起,指风化归无形,终是一声断响老弦又断——

弹指掐头勾抹去尾,活佛便持一根二尺有余笔直如剑的丝发般的琴弦,同样以极缓极慢的速度刺出:“啊——————————————————————————————————”

刺穿了方殷的心!

老夫子倒了下去,缓缓缓缓,躺倒下去。

还在笑着,眼神捉狭。

方殷与无禅一同大叫,万万千千的人一同惊呼,那场景如同慢动作回放致使在场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

弦剑抽出之时,一滴鲜血滚落尘埃。

未完!

“孔!伯伯——”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方殷只觉那一根钢丝刺穿了自己的心,一阵剧烈疼痛并随悍意恶念齐发作:“陀迦落!”自是疯狂砍杀,仍是不得其入,至此方殷始觉自己无能是无能为力的无能,可怜可恨更可耻:“啊!啊!啊——————————————————————————————————”而无禅,已生变:“不对,不是!不对!”方殷在其侧,无禅在其后,无禅什么都可以听得见无禅什么都可以看得见,无禅看到了那一根穿心而过透背而出的黑色细丝:“不是!”

无禅以为这是一个游戏,但不是。

活佛不是呼巴,活佛是会杀人,直至此时无禅终于明白,这不是玩!

无禅金丹成,金刚见圆融,实则无禅始终留有余力,哪怕他催得那颗金丹疯狂转动迫使无禅内息如沸滚如铅汞!一滴鲜血落地,两颗硕大泪珠,无禅始终认为这像极了空悲师叔祖的老活佛是一个好人,但他不是,不是!正是当头棒喝,无禅怎又犯错!是发丝是血泪终于点燃了无禅的怒火,无禅忽就红了眼,便就抡起大棒一棒扫过:“我打!”

仍是慢动作,但已快过老夫子,活佛的一方世界之中无禅同样可以翻江倒海,无禅潜力无穷:“嗷呜!”金刚怒时,黑虎也惊,黑虎低吼一声却仍是卧伏于地,琴声戛然而止。陀迦落看过一眼,颇觉意wài

。但只一眼便已释然,将手挥出。老弦又出,不作缠绵,转眼活佛骑着黑虎离去,只留下一个呼巴次楞:“无、无、吃、吃、阿呼鲁鲁!”

完了。

呼巴次楞伏地大哭,连向活佛砰砰磕头:“叭咪吽!叭咪吽!”

感谢活佛的慈悲罢,至少挽救了三条性命,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人是不能与神讲道理的:“无禅!无禅!”那一根老弦,那一丝发剑,灵动如蛇,进退自如,洞穿了无禅的左肩洞穿了方殷的右肩,将老树新花的血汇于一处,此时柔顺无比地伏于呼巴次楞膝下:“方殷大哥!方殷大哥!”一根发丝,将三个人力qì

勇气连同火气一齐抽走,圣人不成金刚不成毗湿奴神也是不成,活佛出手,向来不带一丝烟火气:“这就是陀迦落,一个活着的佛。”

老夫子看向老将军,老将军长叹一口气。

却也笑了。(未完待续……)

七十 炮碾丹砂

“那是武功,不是佛力。”方老将军笑叹一句,颇觉无奈。

佛力,佛之力用也。佛具有二智,故亦称智力;以方便智能摄化众生,故亦称方便力;显示由佛果而起之力,故又称愿力。法华经有云,佛力无所畏,解脱诸三昧,及佛诸余法,无能测量者。就是说,像陀迦落这种层次的高手,举手投足不似人为,使某些凡夫俗子容易误解,以为神之威能:“孔伯伯,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是怎生做到的?”

“待你使得钧天,斩得黑虎,当与他有一战之力。”老夫子懒洋洋说道。

“我呢?我呢?”无禅也是不服,无禅随后问道:“我呢?”

“待你拳法圆融,金丹破而后立,活佛也是动不得你。”老夫子躺上床上,有气无力道。

“我呢?”牡丹神将,自信满满道。

老夫子没有说话。

“哈!早说让我去,个个儿都不听,该!”牡丹比划着鸟铳,万分不屑道:“这下傻眼了罢!活该!”

“就是!”三花剪着指甲,随声附和道:“活该!”

败是败了,也不要紧,一根头发丝又能把人伤成啥样儿?方殷轻伤,行动无碍,无禅根本就没有感觉,不疼不痒。要紧的是老夫子,老弦穿心而过,这是心伤到了,老夫子又老了,险些给苦难之神取了一条老命,就此直接解脱了。所以老夫子躺在床上,作为一个病人在养伤,几个人这是在陪床。听着城西轰隆隆的炮声——

陀迦落没有取他三人的性命。据说。陀迦落从未杀过一个人。

包括飞禽走兽,陀迦落是活佛,不杀生的。

不说无禅方殷,隐儒何其了得,事实上陀迦落也受伤了,被一道剑芒封在喉间,暂时变成了一个哑巴。当然哑巴了也不要紧,反正活佛平时也不爱说话。反正他说的话旁人也是听不懂,能听懂的只有摩罗。这是摩罗进城的第三天,陀迦落活佛有言在先,凉州城九日之内必破,所以一番打闹只是前戏,如牡丹神将所愿,这就开始打炮,直奔主题了。

经昨日一战,西凉军士气大振,军中多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活佛。眼见得胜利已经指日可待了。乌努乌骨乌哈三亲王,率帐下数十万人马集结城西。飞禽走兽集结城西,二十四门火炮集结城西,先以火炮攻其西南一角,不分昼夜全力攻打。火炮可以及远,射程可达数里,遥遥轰击弓驽难奈,实为攻城拔寨不二利器!

轰隆隆,轰隆隆,远方的炮声震耳欲聋!轰隆隆,轰隆隆,轰得大地震颤人心浮动!轰隆隆,轰隆隆,声闻数十里,地震山摇动,这是冷兵器向热兵器过渡的时代,刺鼻的硝烟终于笼罩在凉州城的上空!轰隆隆,轰隆隆,西凉军有红夷炮隆景军亦有将军炮,不要忘了火器专家雷公以及军部下的百余炮手,西方城头上亦有八门火炮一字排开,自不客气,与之对轰!

并非蛮干,是有学问。

西凉军用的是实心铁弹,只轰击城池西南一处墙面,左右数十丈宽度。炮弹势重,是为主攻,巨石势大,以为辅助,余下的数百辆巨型投石车再次派上了用场,正是一轮铁弹一轮巨石,可不一轮巨石一轮铁弹,直轰得那一处城墙是乱石崩飞千疮百孔,好在极为坚厚,得以勉强支撑。破开一口,就已足够,西凉军用的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非比前番攻城之时强以四方合围意图一举拿下,结果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而隆景军用的是开花弹,火门引信,芦管药捻,精确制导,落地开花。这等凶猛霸道的火器并非西洋独有,雷公督造隆景军部所制的铁制将军炮做工更为精良技术更为先进,目标自是那二十四门红夷火炮,此时此刻对于凉州城最大的威胁。而之所以迟迟不用,那是因为弹稀炮少,八门将军炮三千开花弹就是凉州城最后的一道屏障,便就用在这最关键的地方,与它分个高下见个真章!

相较而言,将军炮射程远,杀伤力大,可说完胜红夷炮。但这是攻守之战,并非是火器之争,红夷大炮只有一个任务就是破城,就是拼着两败俱伤!二三千米的距离,就是四五里地,这样的射程就是射日箭以九曜弓射出也是无能为力,但将军炮可以达到。确是可以达到,可惜准度不足,那样远的距离哪怕是万斤重的铜管铁轮火炮也只是一个点,所以炮弹炸开,伤到的多半是炮手。

西凉军以炮手为代价,隆景军以城墙为代价,西凉军中火炮手众多而石墙崩塌难以为继,因之隆景军尽得优势,仍处败局。无论鸟巢孤岛还是乌龟的壳,凶猛肆虐的炮火面前一般脆弱!陀迦落一至,局势大不同,九日之内破城也绝非狂妄之言,昼夜猛攻之下看似坚不可摧的凉州城根本就坚持不了几天,待得硝烟散尽尘埃落定之时,凉州必破!

轰隆隆!轰隆隆!好不地动山摇,震得心也碎了!

雷公负手,立于城头,脸是黑的,坑坑洼洼,如同他眼皮子底下坑坑洼洼的墙面,如同茫茫四野坑坑洼洼的冰沼:“三天?还是四天?”土行孙灰头土脸,将身子缩在墙根底下:“少则三日,多则四日,哈哈!”也是两个神人,一个全不在意,一个嘻嘻哈哈,也不理会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人的心血就此付之东流,只可惜了凉州这座城:“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城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时得失不计较,万事自有老将军。

既然棋局,自是有炮,且轰着。

对轰。

喜欢玩枪打炮的牡丹神将这一次没有露头,龟缩于城中一处低矮的石头房子里面,与绝大多数的隆景将士们一样。不是帮不上忙,帮的也是倒忙,打炮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可不比那耍花枪。何况城头很危险,乱石会崩脸,火炮会炸膛,万一不慎毁了花王的月貌,那损失可就太惨重了,生命无法承shòu之惨重:“无禅——相公——来嘛!”是的,无禅相公受伤了,而且是受了内伤,牡丹娘子可带他回房好好kàn

一看:“死无禅!还不走!这又想死了——”

“啊啊!”揪耳朵神功,家传的,无禅相公重伤之余之不能当:“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娘——子——啊!”三花公公又回去写奏折,记军功了,翘着兰花指与小两口一起临阵脱逃:“不如随了公公去,与你一个大功劳!”

只余方家父子,孔老夫子。

摩罗又来了,与呼巴次楞一起,还有灵秀。

炮火之中,再话家常。(未完待续……)

七十一 花士象

火炮在轰鸣,琵琶也无声。

以陀迦落活佛之能,足以与方老将军对弈,这一局未完的棋。

摩罗仍旧作为一个使者给活佛带话,摩罗来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活佛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呼巴次楞看向躺在床上的老夫子,眼神惊惧:“叭咪——”

没有人能够伤到活佛,但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弱老头子可以,只有一种解释:“吽!”

灵秀笑道:“夫子好生将养,不可轻动火气。”

灵秀这个孩子,向来都很调皮,这火炮都动上了,闹得天动地乌烟瘴气,老夫子能够安心养病么?老夫子当然很生气了,老夫子觉都睡不好的:“哼!”老夫子立kè

闭上眼睛,表示自己睡着了,谁个来了都不会理。人一老了,脾气就会变得像个小孩子,喜欢胡闹容易记仇:“摩罗大师,活佛说甚?”

还得说是毗湿奴神,心底无私天地宽,态度恭敬,洗耳聆听。

活佛说不出话,活佛还会写字,活佛写了四个字让摩罗翻译出来给大家看,大家一看。

果然是四个字:水、土、石、火。

任你神机鬼藏,事事尽数洞悉,这四个字小方自是瞧不明白老方可是知根知底,当下脸上变色,与呼巴次楞一样看向躺着床上的老夫子,眼神惊惧:“老孔!”老夫子也是睁开了眼,而且忽然从床上坐起来,诈尸一般看向方殷,眼神惊惧:“这——”方殷看向灵秀。见鬼也似。眼神极为惊惧:“又——”

灵秀不是小孩子。灵秀不想陪他们玩,因此灵秀无奈又问摩罗:“何解?”

摩罗叹了口气,一时无语。

揣着明白装糊涂,死到临头还演戏,实则这一次摩罗是来劝降的:“都是老朋友,胜似亲兄弟,依我说不如讲和,你好我好大家好——”方殷嘻嘻一笑。又叫道:“呼巴次楞老兄,过几天带你去京城玩,好不好?”阿呼鲁鲁的话,呼巴次楞是听不懂的,但阿呼鲁鲁是一个神人,呼巴次楞对他信之不疑正如无禅:“叭咪吽!叭咪吽!”斗大的头是猛点,蒲扇大的巴掌猛拍,呼巴次楞坐在地上也是手舞足蹈嗬嗬大笑,这间屋子容不得一个天神般的巨人站直了身:“哎!”

摩罗又叹一口气,一时又无语。

老将军坐在床边。老夫子躺了回去,灵秀方殷笑看呼巴次楞。眼中哪有半点惊惧!聪明人面前,不说糊涂话,他们自是明白摩罗的意思,正如同摩罗明白他们的意思。当知天命,尽得心力,摩罗生在西凉长在西凉,却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游子,早年间摩罗也曾于中原游历,摩罗心中并无dí

我之分,摩罗是一个真zhèng

的局外人。

但世间的事,哪有道理可讲?陀迦落来自天竺,还不是做了西凉的国师?

活佛的心思,只有摩罗晓得几分。

另一局外人,灵秀笑道:“方殷,活佛不能为你解惑,为你解惑的是摩罗,你可以问。”

是的,方殷是有许多问题要问他。

摩罗是一个贵客,自要好好招待,四个人去了三花公公的内室,喝茶聊天。

或说,摩罗方殷对坐,释疑论道,呼巴次楞与灵秀旁听。

据灵秀说,摩罗的学问不在夫子之下,摩罗的辩术不在空闻之下,活佛是雪山之巅上的红莲,摩罗才是遗落世间的宝珠。这话并不为过,方殷信之不疑,方殷也曾深受他的教诲,这分明又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时于午后,不得安宁,轰隆隆的炮声起起落落,人于光影喧嚣沉浮浮尘亦是无从解脱,这分明又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刻。

方殷问了七个问题,摩罗一一作出解答。

其一:活佛所为何来?

这个问题比较傻,摩罗答曰:了脱苦难,证见生死。

其二:活佛的预言可信么?

这个问题更加傻,摩罗早就回答过:可信,不可尽信。

其三:活佛杀了人,也下地狱么?

这个问题特别傻,摩罗一句话就噎死了他:活佛不杀人,禽兽也不杀。

其四:杀戮在继xù

,如何能制止?

这个问题尤其傻,摩罗要是有办法摩罗就是活佛了:只有一种可能,据说毗湿奴神可以。

其五:谁能打败陀迦落?

这个问题就比较聪明了,摩罗答曰:是有一人,真龙所化,以武证道,可屠神佛。

其六:是龙真吗?

这个问题又傻到没边儿了,摩罗又不认识龙真:龙真是谁?

在这里,灵秀插了一句话:打住!你不认识龙真?你不要开玩笑了。

所以摩罗又说:原来是龙大教主,有可能。

其七:呼巴次楞!

这个问题,才是方殷真zhèng

要问的问题,呼巴次楞就是一切谜题的答案——

为什么,呼巴次楞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呼巴次楞总是在寻找?为什么,呼巴次楞失去了斗志?

为什么,呼巴次楞会死在方殷手里!

这个问题尽管很难,但摩罗依然会有答案:呼巴次楞是在寻找无能,无能才是呼巴次楞心中最爱的人;呼巴次楞的斗志已为龙真所夺,龙威之下万兽慑伏,呼巴次楞不再是一头巨大的狼,而是成为了一个真zhèng

的人。而为何活佛会有呼巴次楞死在毗湿奴神手里这个预言摩罗也不清楚,摩罗只说,说出了一句与方老将军极为类似的话——

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信,但无论何时,你要遵从自己的本心。

问罢,三人一时无语,只呼巴次楞瞪着一双牛眼左看右看。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让呼巴次楞感觉新鲜又好奇,也许那只顽皮的小野猪就藏在房间里的某一个角落。呼巴次楞是听不懂,呼巴次楞也不需yào

听懂,就如同呼巴次楞只喝水不喝茶,茶有苦味。最终,呼巴次楞的目光落在了灵秀身上,因为他同样是一个光头和尚:“嗷?”

“南无阿弥陀佛——”灵秀合计,口诵佛号。

“多谢大师指点,方殷还有一问。”方殷起身,深施一礼:“活佛若能料定后事,可知此时,方殷欲待如何?”

“你要留下呼巴次楞,将他留在你的身边。”摩罗微微一笑,却问呼巴次楞:“呼巴次楞,你的大象呢?”

“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带来了他的大象,大大的行囊就在大象背上。

都是肉,牦牛肉,山一样大的牛肉干。

跟着毗湿奴神,也得有肉可吃,这就是活佛的意思。(未完待续……)

七十二 入局

大象很大,哪里都大,只有眼睛比青云的看上去小一些。青云立在大象面前,就像一只瞪羚立在野牛面前,将两只大眼瞪到与脸不成比例,模样看上去三分可爱七分傻。青云没有见过大象,近距离地观察这陆地上最大的野生动物,青云只觉心中沮丧,渺小卑微。大象是沉静的,不动如山,眼神之中充满了智慧,这是一头见多识广的老象,它身上灰白皱褶的皮肤就像千年老树的树皮,青云可以感觉到那粗砺而坚韧的质地。

一匹马对一头象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无论是一匹什么样的马,老象当然很淡定。是谁终日昂着高傲的头颅,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世上唯一的神奇?那只是一个笑话,可笑可怜又可耻,莫说马王望君,兽王黑虎,便就这头庞然大物默立当前,青云同样无颜面对。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更有强中手,青风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青云一直没有放在心里。

也许,青云需yào

一个伙伴,一个可以与青云并肩战斗的伙伴。

当然,不是胭脂。

炮声轰隆隆,响了一整天,就如同胭脂此时的心情,烦得要死!话说这几天那个楞头青对胭脂总是爱搭不理,薄情寡义,难道他已,心生厌弃?就说流血了,就说受伤了,胭脂还不是一样受到了惊吓,整日里病恹恹的如同一个病西施?这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在胭脂最需yào

温暖与爱的时候青云的表现让胭脂极度失望,胭脂已经决定了。和他分手!

再不给他任何机会!

也不听他任何解释!

失声痛哭去罢!悔不当初去罢!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胭脂也不会回心。回心。回心……

死马!

死马回来了,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像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看过一眼,眼神忧伤,尽是雨雪风霜。

胭脂立时就哭了,胭脂又一次受到了惊吓,那分明就是一个回头的浪子啊:“唏律律——”

一花枯萎一花开,事业爱情两不误。这才是青云!

一朵胭脂红,斜叼在嘴角儿,炮声轰隆隆,马鸣风萧萧:“噗噜噜!”

原来青云泡妞儿的本事,比方道士还要高。

是日,西凉军伤千余人,死百余人,红夷炮为将军炮击毁五门,炸膛报废五门,二十四门火炮折了近半。只余十四门。而隆景军无一炮毁,无一人殁。坚厚的城墙伤筋动骨也是未动根基,猛烈炮火昼夜轰击之下仍自巍然屹立!这不是三花公公写的战报,三花公公这一次写的是龙凤呈祥瑞兽现世,将军伏虎敌将投诚种种,三花大太监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将自家一个监军做得是风生水起,天下无双!

可是,城要破了。

说的是弹尽粮绝,三千开花弹全部用尽,一个不剩。所以此时的八尊将军炮形同虚设,所以红夷炮大发神威,西凉军石块用尽铁弹充足,仍自昼夜猛攻无止无休。城里的隆景将士们也似认命了,收拾兵甲,打点行囊,备好不多的战马,带上仅存的余粮,不外待得城破之时与其拼个同归于尽或是逃出生天,凉州城已是沦为一颗弃子。

乌龟的壳,壳中是蛇,物失其用,无不可弃。

城可建得,自可破得,余粮可见,妙算神机。

城中余粮仅够隆景人马数日之用,此时若无炮攻强攻,围困之下也得饿死——

活佛既是未卜先知,此番又是所为何来?

能够未卜先知的也不止活佛一个,大父,同样是隆景将士们心目当中的神明——

不坠将星。

玉肌冰作骨,秋水以为神,

未舞影绰绰,无声语更真。

千古咏明月,孤星谁人问?

不若寄云衣,披却在一身。

月半弯,人孤寒,谁人仰望天边那一颗孤星,思念那梦中的仙子感伤那未了的情。

当然是,方道士。

本质上,方将军还是方道士,向来胸无大志,喜欢多愁善感,与那心爱的姑娘,听着陌上采桑篱,种二亩田,养一头牛,足矣。可是这里没有桑篱,这里只有丧礼,就连那通通通通的炮声也与此时情境如此之格格不入,这乌烟瘴气的,莫说那千里之外金玉宫中的林黛仙子,便是那万里之外广寒宫中的嫦娥姑娘,也不会下凡。

就是说月亮被云彩遮住了,所以方道士只能看星星了。

一别有月余,佳人可安好?

星星黯无语,月亮偷着哭,负人心啊负心人,枉顾朝朝又暮暮!

忏悔罢!方道士!

方道士是在忏悔,方道士自觉罪孽深重,实jì

情况就是自打方郎与黛儿分别之后,尤其在进了凉州城里以后,方道士基本上就没有想起过林仙子。而林仙子,是无日无夜无止无休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思念着方道士,至少方道士这样以为。而最为可恶,令人发指的是,方道士居然忘记了林仙子的模样,而且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还有最为可恶可耻使得人神共愤的是林仙子给他的订情信物他竟然也转手送人了,是送给了他无禅兄弟的老婆牡丹——

这不是方郎,这是个牛郎,合该杀了吃肉!

当然心血鸳鸯帕是牡丹姑娘从三花公公手里抢去的,这一点无禅和尚可以证明,是了!牡丹这样对无禅说:方坏水儿没干好事儿,看到没?这是罪证!无禅不会明白,无禅也不需yào

明白,此时无禅和呼巴玩得是开心无比,两个人玩的是兄弟结义的游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相较于聪明过头儿的方殷大哥还是单纯憨厚的呼巴老兄更加让无禅觉得亲近一些,事实如此。呼巴次楞将自己的大象送给了无禅,无禅将方殷大哥送给自己的金箍棒转送给了呼巴次楞,二人情投意合,一般无限欢喜。

牡丹姐姐在化妆,三花公公在卸妆。

孔老夫子在睡觉。

忽然炮声停止,是的,火炮也需yào

休息一下。

拂开那扑面而来的刺鼻硝烟,吸一口清洌洌的冰冷空气,冷静下来,思考一下。

何去何从。

“方儿,方儿,夜里风冷。”一件裘皮大衣,又为谁人披却:“快去睡罢。”

雪狐裘,羊羔皮,白雪一样夺目,在这漆黑的夜里:“爹爹!爹爹!”轻轻的脚步,淡淡的体温,熟悉而又陌生的亲切,将亲恩与爱共同唤起:“方儿,听话。”白眼狼是有,绝不是方殷,这是方殷无法承shòu之重:“使不得!使不得!”使得,使得,借为老父披衣之时,方殷终于鼓足勇气,将那至高无上的爱,轻轻拥入怀里——

任那血脉流淌,融入如水月光。(未完待续……)

七十三 绝地

裘皮大衣只有一件,是为三花公公所制,是为隆景皇帝所赐,是为方老将军所有,是为——

泽被。

泽被如雪,何其名贵,泽被如绵,何其温暖。

泽被是爱,钟爱的爱。

凉州城中只有一个人是不可或缺的,自是大父,而非老夫。

所以当老夫子咳嗽着,冒着寒风,披着泽被从屋子里头走出来的时候,每一个隆景将士都不满yì

了:“大父!大父!”哪怕他是隐儒,尽管他是高人,哪怕他是大父的老友,也是绝对不可以原谅:“大父!大父!”当下呼啦围上去,七手八脚扒下来,一点儿情份也没有,半点儿脸面也不留,反正就是没商量,生生就给晾一旁:“大父保重!大父辛苦!大父长命百岁!大父万寿无疆!”

老夫子瑟瑟寒风中,已经委曲得快要哭了:“哎!”原本就是老方非得给老孔穿上,又不是老孔和他争抢,这下可好,颜面扫地。所以说还是方道士比较精,这也亏得是老夫子,要是方道士此时泽被加身必然会当先挨上一顿老拳,其后吃上一顿饱揍,末了儿生受万夫所指人人唾骂,最终变成一个猪头:“梦余啊梦余,你个老穷酸!不是三花说你,那衣服是你能穿的么?”还是三花公公有先见之明,三花公公叹着气,递过一件破旧黑棉袄:“生来有福不会享,天大的官儿也不当,瞧瞧,瞧瞧。哎!这下子后悔了罢!”

“老穷酸。也好过你个死太监!”当然老夫子虽老虽穷虽酸。也是牙尖嘴利骨头硬:“我是有官不要,你是有鸟不保,三花——三花——你在哪里——”这是学的皇上语气,其后模仿三花尖叫:“皇上!皇上!三花来啦!”老老少少不成体统,从上到下一般胡闹:“无鸟一身轻!无鸟一身轻!”

三花也快哭了,三花又是得罪了谁:“姐!”

汉子!女汉子!铁汉娇娃牡丹出场,一声虎吼将其镇压:“砰!”

鸟铳,鸟铳。指的正是呼巴次楞,因为呼巴次楞已经弃暗投明了,所以闹腾得最欢:““叭咪吽!叭咪吽!”

“轰隆隆!轰隆隆!”火炮还在猛攻,已是三天三夜,十四门红夷炮又毁其六,只余八门,节奏慢下来,却仍无止休。城是巍然屹立,一角已将坍塌,这是一出戏演的正是别离。又见别离。无悲,无喜。方老将军已经传令下去,隆景军今晚就会弃城而去,留下的却不是一座残破的城池,而是一个整体陷落的水火地狱——

凉州城下,尽多火雷石漆,被水淹没的地道仍在,雷公及其部下要与孙家父子联手,以水土石火发出致命一击!西凉军是会攻陷凉州城,但要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守城不是隆景军的最后的底牌,毁城才是!使其溺于水火,使其陷于土石,无论是西凉铁骑还是野兽军团都要为凉州城陪葬,不是三天,这是三年前就布下的一记杀招,一招妙棋!

照将不以应将,是为解杀还杀!

所以陀迦落会写下四字:水、土、石、火。

任你千般算计,尽在股掌之间,这就是陀迦落的可怕之处,这就是佛力,神之威能!

关于这一点方老将军也无法解释,世间是有很多灵异的事,无解。

与陀迦落对弈,本就毫无胜算。

是夜。

星河璀璨,乾坤朗朗,玉宇澄清万里无云。

冬天的夜晚里,半个月亮爬上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亥时,炮声止绝,城墙告破。

戌时狗巡夜,亥时猪拱槽,安生长好膘,就要过年了——

铮铮铮!铮铮铮!

炮声止绝,琵琶声起,数千头牦牛野牛多是公牛尽是火牛直直冲向城西豁口开裂处,牛角缚刀兵,尾上燃火油,是为火牛冲阵,以为百兽先锋!其后万余狮虎狼豹熊罴獾猫按兵不动,数十万西凉人马四散开来八方合围按兵不动,金戈不动战鼓不动号角不动,只看着那滚滚烟尘之中的一条粗壮火龙照亮了天地,势也雄浑声也狂野:“哞儿——哞儿——哞儿——”

与之相对,凉州城头火把尽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悄无声息,如同一座死城。而那一个巨大开裂的豁口,如同黑暗之中的饕餮之口,将火龙吞没,渐次吞没,一一吞没,整个吞没,燃烧的牛尾照亮了凉州城上方的夜空,火牛群似乎是闯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从头到尾竟无一丝喊杀之声:“哞儿——哞儿——哞儿——”

铿铿铿!铿铿铿!

牛哞止时,狮虎齐至,数百雄狮上千猛虎悄无声息扑入城中,如暗夜幽灵穿过狼藉的泥泞与凌乱的碎冰,穿过黑暗中的饕餮之口,一无咆哮怒吼之声。余兽不动,人马不动,鹰王鹫王雕王率千余猛禽冲天而起,亦是无声盘旋于四方城池之上,其上环绕数匝,齐聚东北方向。是的,隆景军就在那里隐匿,却也难以躲过黑夜中出色的猎手以及鹰眼的锐利,同样瞒不过活佛——

与此同时,城东东北一角火光冲天而起,随之喊杀声起,伴随轰隆隆一阵震天大响城墙崩塌尘土飞扬,与城西西南同样又是一个巨大豁口成形,只无一人冲出,似是虚张声势。这些都是阴谋,这些都是圈套,隆景军是要将凉州城化作一个巨大的坟墓,诱敌深入,将西凉军葬以石火水土。好在是有活佛,应以飞禽走兽,略略遣得先头部队是为逼宫迫其出城围而歼之,他自帐中运筹帷幄,将军未必深入九宫——

锵锵锵!锵锵锵!

火牛困于石巷,狮虎跃过房顶,鹰鹫临于石城之上鸣唳指引,天地之间一张撒开的鱼网已经落向了聚集在东北一角的隆景军。令行禁止,西凉军人马不动,城外东北方向亦有数万铁骑严阵以待,待其无奈冲出拼个鱼死网破之时,四下数十万西凉人马自会顷刻杀至!日月星辰可以证见,只那一处灯火通明,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全盘尽在陀迦落掌握之中——

轰隆隆!轰隆隆!

不是琵琶,也不是炮,不是铁蹄冲阵打雷下雨,正是大地震颤乌云腾空!轰隆隆!轰隆隆!火雷发作石漆滚,凶兽怒吼向苍穹,试为谁个食无厌,一口吞得万千骨!轰隆隆!轰隆隆!数千火牛葬石巷,千余狮虎赴幽冥,惊得群禽冲天起,按捺不住惊声唳!轰隆隆!轰隆隆!引信提前点燃,杀阵无奈发动,水深火热共溺,石土泥沙俱下,当其城池陷落之时一支人马终是滚滚洪流般冲杀出来,正于东北!四方尽数塌陷,好大一个坟冢,只余东北一角,完全不出预料——

叮咚。(未完待续……)

七十四 生天

当先一悍将,手持金箍棒,滚滚若疯龙,那叫一个狂:“叭咪——”

此人乃是西凉第一勇士,当今西凉军中叛将,但据西凉国师所言,此人乃是打入隆景军中的一个奸细,一个卧底,是自己人。

西凉人马遂让。

“吽!”其后一和尚,骑着大野象,背着一张弓,手舞又足蹈:“牡丹姐姐!牡丹姐姐!快!快!”

此人不能让,是为神勇将,神箭射王旗,万夫也莫当:“轰!”

“哇呀呀!”一将当先拍马上前,挥槊正待将其格杀,冷不妨!和尚身后闪出一红衣女将,二话不说当头照脸就是一枪:“又是你!去死罢!”

又是忙牙,翻身落马,死不瞑目,破口大骂:“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奸细果然奸细,卧底就是卧底,大棒空自挥舞,一味诈诈唬唬:“叭咪吽!叭咪吽!”这是一个暗号,意思就是快躲开,这是一个暗号,意思就是快跟上,这个暗号在场人人能懂天下无人明白,自是含义万千意味深长:“阿呼——鲁鲁!”

神来了!额底神!毗湿奴神隆重登场,欢呼欢呼鼓掌鼓掌!但见其人:两手各持黑剑一双,神采飞扬盔甲明亮,骑乘宝驹青云直上,还是那个白脸小将!神人出场,人人避让,活佛有言,并非夸张,据说此人乃是毗湿奴神转世,相当于维护世界和平的大使,尽管模样看起来像个小白,但那一双黑剑发起狠来绝对犀利难当:“三花——三花——你在哪里——”

不开玩笑。今天方殷只有一个任务。就是保护三花公公:“皇上!皇上!三花。咳咳!”情急之下叫错了主子,三花公公有些尴尬:“杀!杀!给我杀!”三花公公骑着胭脂马,老夫子老将军骑着老黄马,只那一件泽被雪裘于千军万马之中于火光映衬之下格外醒目:“方儿!方儿!咳咳!不许胡闹!”

不胡闹,不胡闹,几句痴言妄语真心话,淹没于万千喧嚣。金戈起,奋铁蹄。俄顷鼓角大作声闻四野,数万西凉铁骑呈品字形杀向隆景军的一字长蛇阵,四面八方的西凉大军火速集结,是为掩杀,形同收网。隆景军于城东北而出,取的是东南方向,东有群山南有蟒江,杀出重围即可脱困,逃出生天。然而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野战是为西凉军所长。何况十而围之,只怕全军覆没——

叮咚。叮咚,琵琶声如高山流水,竟是转为欢悦之意。

同一时间。

天降流星雨,拖曳火之翼,天地同璀璨,星辰共迷离——

伏兵至,火箭至,取的西方营帐海洋,那里有粮草,那里有辎重,那里有活佛,那里有亲王,那里还有上万按兵不动的野兽大军,是为重中之重,不可有失!天干物燥,之所以隆景军迟迟不用火攻,就是为了等这一刻,陀迦落活佛,你算到了么?陀迦落算到了,因之先以冰水冻土泼浸覆盖了营帐海洋,陀迦落算到了,因之余了多半熊豹豺狼留给隆景援军,陀迦落算到了,因之留下乌努乌骨乌合三位亲王带着数万人马杀向西方——

如同来时,隆景的军队不止一支。

同一时间,正东方向蹄声隆隆杀声大震,夜幕笼罩之下三支人马亦如洪流,一如三支巨大箭矢般射向西凉军后方!是为三万隆景重甲骑兵,合一万五千弓弩骑兵,一取敌营一援大父,这四万五千人马同为方老将军部下,亦是同为此时此刻而来!方老将军不是神仙,没有飞天入地呼风唤雨的本事,要想逃出生天,自得事事算计——

这一支人马,驻于数百里外的甘州城,三天前就来到了。早在十三天前,数千甘州将士便已袭击过陀加落的野兽军团,目的正是那二十四门火炮,可惜无功而返。凉州城并非是与世隔绝的,军中亦有信鸽,日夜传递消息,正是陀迦落带来的鼠与鹰鹫将凉州城天上地下完全封锁,好在方老将军也是早有准bèi

。合以援军,杀出重围,取道东南,沿蟒江,过蜂峡,自绝地入生天,这就是方老将军早已埋下的伏笔,留下的一条退路。

但是,还是,陀迦落。

陀迦落都知dào

,陀迦落全都知dào

,西凉军后有伏兵陀迦落也不作理会,只以虎符传令——

城破不可入,小心有埋伏。

西凉军腹背受敌,却也不惊不乱,甚至不慌不忙,合了后援隆景军不过区区七万多人马,以西凉军近四十万人马加上陀迦落的野兽大军,足以将之屠戮,赶尽杀绝!可不是!前后四支巨大箭矢瞬间冲入铁蹄洪流,而骑兵步兵瞬间交汇形成一个更大的漩涡,三十多万西凉军瞬间将近七万隆景军围困当中,正是合了心意,岂能容你逃脱!这是城东,城西流星划过,自是波澜不惊,数千骑射之于数万铁骑之于上万猛兽,自也只有逃命的份儿——

琵琶声声入耳,又化铁血激昂,绝地仍是绝地,怎得一线生天!

对弈,将军,已成困毙之局。

正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凉州城化作废墟,而隆景军仍是陷于重重包围之中,纵使拼却一死,也是毫无胜算。

所以说,人与神,是不能对弈的——

将军!

这是一局棋,活佛落定了最后一颗棋子,方老将军无可应对。

这一夜,会死很多人。

这一战,隆景输定了。

这是一局棋,活佛落定了最后一颗棋子,方老将军无可应对,但要不给他将死还有一个办法——

很简单,将那颗棋子拿开,就是了。

活佛算尽天下,独独缺了一人,我便神机鬼藏,你又算到几分?

蟒江之上,一人足履薄冰,鹤羽扇轻摇:“枉顾骨积成山,星君尚且掩目,镜见血流成河,月宫怎忍照得?”大冷天儿的,还扇扇子,可见此人非常之能装:“雷公电母且睡,风神云仙来陪,借问河伯一句,赤松还是名媚?”平生白日做梦,一贯装神弄鬼,这个人叫于藏海,怪力乱鬼神仙人:“千呼万唤不出来,莫非是要将星坠?罢!罢!罢!世人皆醒我独醉,便教大好山河,与我碎!碎!碎!”

“哗啦啦!扑通通!”任他急得直跺脚,也得掉进冰窟窿:“啊呀呀——”

将星不度,紫微当哭:“呜——————————————————————————————————————”

风起云涌,将星不坠:“呼啦啦啦啦啦啦啦!”

==============================================

注。

《天文志上-经星中宫》:天将军十二星,在娄北,主武兵。

中央大星,天之大将也。外小星,吏士也。

大将星摇,兵起,大将出。(未完待续……)

七十五 翻书

俄顷狂风大作,席卷肆虐天地,大片大片的乌云于西北方向蜂拥而至遮蔽了当空,直教人眼也迷离心也惊悸!完全出乎预料,根本毫无预兆,只听风声呜呜如万鬼齐哭只见得万千火把一时俱作风中之烛,其间一双双愕然的眼,其间一张张失色的脸。天象有变,变生肘腋之间,平地风起晴空云涌,无雷无电暴雨天降:“哗啦啦!哗啦啦!”

暴雨倾泻如注,瞬间火把尽熄,无尽的黑暗才是饕餮的巨口,一举将天地吞没,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伸手不见五指,一丝光线也无,莫说人眼鹰眼鹫目夜兽之瞳齐齐失色,只余黑黑黑黑黑,一片漆黑!终是心中无限恐惧,甚于发肤刺骨之寒,夜还是夜眼还是眼然而无星无月一无灯火,可叹世间并没有几个人见识过真zhèng

的黑暗:“希律律!希律律!噗噜噜!噗噜噜!”

万马惊嘶,慌恐不安,在那一刻所有人所有马所有飞禽走兽都失了主张,一时大乱,万千嘈杂。惮于天地之威,摄于鬼神之力,黑暗之中万物一统,这又是谁人的大手笔?是我!是我!呼喊在口,莫非是友?是你?是你?兵刃在手,如何挥却!恐惧在黑暗之中肆意蔓延,心跳也似停止,杀戮在黑暗之中止绝,或说尚未开始。

须臾风雨霁,琵琶声亦绝。

来得是快,走得也急,前后不及喘口气,这一次天气变得比翻书还快。

只余黑暗,乌云遮蔽不见天光。

只有一颗星。

活佛有言。琵琶声止时。即为回营时。

但没有人回营。是两眼一抹黑不辨东南西北找不到那一条回家的路,更是仰望着天上的那一颗星。

星于九天之上,恰似孤灯一盏,云层不能遮蔽,黑暗之中独明。

在动,在动,不比明月光也熠熠,如同流萤。

流萤。与流星,二者并无不同,纵使奔赴死亡,一心向往光明!

是顾兔。

要有一个方向,顾兔就是指引,实则阿乌早在天上在神鹤之上在鹰鹫之上在陷落的城池之上在众生也在活佛之上,手持顾兔,指引着隆景军撤离的方向。星河璀璨之时,明珠自是黯然,然而一朝天地皆墨。顾兔终得大放异彩!明珠也好,流萤也罢。在那一刻那一点光芒就是人们心中唯一的一点希望,禽兽亦然,不分敌我。

也只有经lì

过真zhèng

的黑暗,才知dào

光明的可贵之处,哪怕是一线——

黑暗之中,无人可见,陀迦落抱着琵琶骑着黑虎,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蟒江弛去。怪力能乱神,活佛也怒了,陀迦落可以将假手西凉军将隆景军尽数屠戮也可以大发慈悲将其放过,但活佛就是活佛,不喜欢神的意志被人左右。必定于藏海,陀迦落也知,那一个千面妖人陀迦落活佛自也知悉,尽管与他没有见过。

天开眼,乌云散,星辰依旧明月还,一时竟是亮如白昼。

那是错觉?还是错觉?岂非拨云见日,就像是有人挥了挥手,云开雾散一眨眼间。

隆景军已经不见了。

只留下一座废弃的城,一双双迷茫的眼,一颗颗迷乱的心,一片片凌乱的蹄印与一处处狼藉的泥水,放眼四方,满目疮痍。断壁残垣之中,零星的余烬已然熄灭,深沉夜幕之下,疲惫的身心又为冰冷侵袭。柔和的月光投于荒野之上,反射出一点一点的光,那是白骨与青石的光,那是刀枪与盔甲的光,像是一块一块记忆的碎片,雨水冲刷之下,尖锐森然的冷。

静了,静了,数十万人,一般静默。

举头三尺有神明,隆景军是有神明助佑,得以脱困,逃出生天。

是有踪迹可循,分明去了东南,沿蟒江而下取道东北方向,那是隆景帝都所在的方向。

追,还是不追,当问三位亲王。

乌努王不追,乌骨王要追,所以要听乌合王的——

当然,还是,听活佛的。

可是活佛失踪了,带走了黑虎带走了虎符,只留下一个摩罗——

国师说了,原地待命。

那就休息罢,好好休息一下,无论如何帐篷还得搭起篝火还得燃起,烘干衣服,填饱肚皮,再美美地睡上一觉,才可以见得明天的太阳东方升起。当然不是结束,仍有漫漫征途,攻陷了一座凉州城前方还有无数座城池,早有心理准bèi

,战争刚刚开始。很明显,这一次是西凉军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可算是拔掉了这一根强硬无比的钉子,人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呼——”

而隆景军鸟出樊笼鱼游大海,想必此时的心情也是格外轻松。说是敌人,同为战士,不用话语也能相互了解,或说互相理解彼此的内心世界,事实如此。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实jì

上凉州城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一个巨大的负担,只因这座高大坚困石头城不但是一头冷酷嗜血的野兽,更是一个大大的监牢。做一名囚徒,失去了自由,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滋味自也绝不好受:“呼——”

呼出一口闷气,吐出一口恶气,仍是十分压抑,梦也破碎支离!

这是何苦,又是何必,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还是宿道长说得好,世间最大的道理,就是没有道理。道理都是滑稽又可笑的,滑稽可笑又奇妙,就像坚固无比的凉州城本就是为了被攻破而建立,就像这座城就像几十万人的生命同样可以当作一个筹码,就像短暂的和平年代往往只能用长久的战争换来,从古至今,永无止歇。

人的欲望从无止境,人心才是饕餮之口。

薄冰之上,有一个洞。

于藏海已经不见了,似乎是变成了一条鱼,遁入蟒江,游入大海。

只给陀迦落留下了一根羽毛。

作为纪念。

一根黑白分明的羽毛,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

黑虎悄无声息地走在冰面上,不时去看拿着鸟毛的陀迦落,也不知dào

他在想些什么。

当然黑虎的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不灰不黄也不绿,也不瞎。

“我认识你,你是方殷。”谁人以为黑虎瞎了,谁人才是真个瞎了:“我是于藏海,你可以叫我于伯伯。”(未完待续……)

七十六 断篇

这个于伯伯,方殷不识得。

说这话时天色已然大亮,隆景军七万余人马自蟒江顺流而下,夜行百余里,正于江畔暂作休憩。正值冬季,边塞苦寒,正是人困马疲,昨夜又淋了一场雨,此时隆景将士人人冻得是面色铁青嘴唇发紫,手脚冰凉牙关打颤,夜间行军的滋味绝不好受。没办法,这是跑路,轻装出城,辎重尽弃,前方蟒江蜿蜒远山遥不可及,后方尚有西凉铁骑不时即至,稍作休憩还得赶路——

目标:虻山,蝶谷,蜂峡。

没有木柴,就着冰水啃干馍,夹着牛肉干,吃得也挺香。身上湿冷,但是有酒,喝下一口火辣辣,稍怯寒意暖心窝。人活不过一口气,便就苦中来作乐,死也当个饱死鬼,到头也算享shòu

了。所以说陀迦落活佛也是一个大好人,早就算定今日,将那酒肉送过。所以说吃饭乃是人生第一要紧事,这一点作为叫花子出身的毗湿奴神有着尤为深刻地理解:“不是罢?于伯伯?”

这个于藏海,方殷没见过,但见其人年六十许,身形修长形容清俊,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白袍白发白脸蛋,像是一只白条鸡:“唔,唔,好吃!好吃!”吃得狂风卷落叶,点头好似鸡啄米,看起来千面妖人是饿得狠了,何况这牛肉干是香浓酥软又筋道,当个酒菜格外好:“嗯,嗯,好喝!好喝!”这人生得体面,不想是个吃货,给他也不客气。一个谢字不说:“吃饭吃饭。一会儿再说!”

这是于藏海。于藏海只有一个。

即使于藏海能够化身千万,但能够呼风唤雨的千面妖人只有一个,此人就是真龙教天宫之主,于藏海。而之所以于藏海会来,是因为于藏海和方老将军是朋友,而且是多年的,老朋友。方老将军朋友不多,于藏海是其中之一。而他才是方老将军手中的最后一张底牌,昨夜若是没有此人于蟒江之上闹妖作法,此时这里的隆景将士已然全军覆没。

这些事情,都是老夫子告sù

方殷的,所以可信。但方老将军有着不同的说法,于藏海此人精擅观象占星之术,不过一场及时雨,说来也是正常的。这种事情,不可尽信,就如同他说方老将军乃是将星转世而自家是福星下凡。就如同他说元吉老皇帝命坐紫微帝星,也就是北极星。生来就要当皇帝一样不靠谱儿。

方殷不明白。

当然这是大神之间的较量,其间高深玄奥之处方殷这个小神,或说伪神自是不能理解。战事至此,斗智甚于斗勇,第一回合交锋活佛失算妖人胜出,这就是三花公公所说的福星高照的意思。人间福禄寿,天上三吉星,于大神和三花大太监也是老朋友,他给三花公公封的是禄星,负责加官进爵的,三花公公信这个。还有一个寿星,就是老夫子了,这是于藏海初见孔梦余之时所说的话,只因老夫子与方殷一样,从来没有见过他:“于藏海?”

一个人如果隐藏得太深,就会慢慢失去本来面目:“不是罢?”

老夫子和小道士一样,警惕性很高,戒备心很重,这个问题于藏海不用回答:“是他!是他!就是他!”

有三花公公作保,应该可以认定:“老方,你说。”

又要老方说什么,老方只见过这一个于藏海,而且和他认识二十多年了:“方儿,这是你于伯伯。”

“于伯伯,您老慢吃。”方殷规规矩矩,态度恭敬地说道:“这里风大,小心噎着。”

“咳咳咳咳!呼!呼!呼!”于大神认为,他是一个灾星:“呸!”

“嘁!”牡丹冷笑,哧之以鼻。

“呼巴一口!无禅一口!”牡丹娘子受到冷落,自是心中醋海翻波,因为无禅和呼巴次楞都在吃肉,而且喝酒,很明显已经学坏了:“无禅一口!呼巴一口!”是了,是呼巴次楞已经学坏了:“叭咪吽!叭咪吽!”斗大的头是猛点,蒲扇大的巴掌猛拍,呼巴次楞坐在地上胡吃海喝也是手舞足蹈嗬嗬大笑,这广袤无边的大地也容不得一个天神般的巨人站直了身:“阿呼——鲁鲁!”

一个阿呼鲁鲁,又一个阿呼鲁鲁,这个称号同样表示着呼巴次楞对无禅最高的崇敬与喜爱之意,呼巴次楞快乐已极,呼巴次楞别无所求。不要以为呼巴次楞是个傻子,其实呼巴次楞什么都懂,这天底下的好人不多呼巴次楞一下子认识了两个,呼巴次楞的心里都要欢喜得炸开了:“嗷——嗷——嗷呜——————————————————————————————————”

一声长嚎,四野皆惊!

只有一个异类,还是呼巴次楞,终是每一个人每一匹马每一双眼睛都看向了呼巴次楞——

却也,看不分明。

略作休整,再次启程。

虻山尚距数百里,寒风凛冽马蹄疾,隆景将士或是单骑负着粮草兵戈,或是二人共乘一骑,就此日夜兼程赶赴虻山,只作稍憩,不得安眠。远山在望,地平线上,正是望山跑死马,数百里的行程纵使不眠不休尚有两日一夜,说不辛苦着实辛苦。只因数十万西凉大军就在身后,不用察探也可知悉,方圆数百里之内只有蟒江这一条水源可以足饮,此时的西凉军必然也是沿江顺流而下——

说是西凉铁骑,怕的不是追击,西凉军伍庞大粮草辎重众多,行动迟缓,不足为虑。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任何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到了后期真zhèng

能够左右战局的往往是军备军粮人畜所需,而非士卒之勇兵马之力,事实如此。说到底,还是钱,陈平就爱算计这个,陈平知dào

虻山是一个补给站,那里有粮草帐篷那里有锅灶木柴,所备尽足十万人马一月之用。说到底,还是粮,说到底多么浩大的战争场面不过也是为了争得一口吃食而已,事实如此。

这不可笑,无关理想。

关乎现实,都不可笑。

就如同这人,这马,这冰河,这江山,若以阿乌共神鹤于云海之中俯瞰,当见得蜿蜒寂眠的一条蛇,大小长短两支蚂蚁队伍,群山棋子散落棋盘周边,而那一个已然废弃的鸟巢之上仍有鹰鹫飞舞,蚊蚋也似轻烟也似。越往大了说,可以见其小,就如同此时看那虻山蝶谷与那蜂峡,连绵起伏的山脉正是一根牛尾,那么群山正是聚集在牛尾上的一只只飞虻,自有一只蝴蝶风中展翅露出蜂腰一线,可见那一线天光清清朗朗分明又像是一个——

新希望。(未完待续……)

七十七 吼破这天地!

时于黄昏,天边暮云叠嶂,飞鸟划过夕阳,划过袅袅炊烟,划过铁马冰河。乌努乌骨乌合三亲王率数十万西凉大军杀至虻山之时,已距凉州城陷落之时足足过了七日。已是十一月上旬,一日冷过一日,蟒江冰面厚已盈尺,冻得是结结实实。其间一个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冰窟窿,为隆景人马穿凿取水所用,隆景军就在这里。

就在蟒江对面,等了足足四天。

这分明又一是个阴谋,一个陷阱一个圈套,蟒江之北三亲王驻马而观,一般心下万分警醒。观其地势,前有群山,虻山不是一座山而是千百座山,尽多乱石荒山,遥看不过一群牛虻栖落,近观大者不过千人合围,高者不过百十丈许,可说平平无奇。只有蟒江两畔峭壁拱立,石崖危耸翻飞如蝶,而江水贯穿而入,曲折之处势若蜂腰——

若穿蝶谷而过,过了蜂峡一线,东行百余里就是甘州城。

然而谷不可入,然而峡不可穿,这一点不用活佛来说,乌努乌骨乌哈意见一致。毫无疑问,隆景军同样个个精明过人,若此时数十万西凉人马沿着蟒江于冰面之上进蝶谷穿过一线蜂峡,而峡谷对面的隆景军只要布下数万人马列阵围杀,足以胜之。但奇怪的是,隆景军不在峡谷的对面伏击,而是在蟒江对面安营扎寨,生火埋锅敲铲子,嘻哈歌舞升平状——

三人自是好奇,却也见怪不怪。

你自以逸待劳,我自按兵不动。一切自有分晓,只待活佛来时。

活佛说了。山不可入,水不可渡。

那么就是一条路。就是取道西北方向,绕过数十里的山脉,进攻甘州城。蜂峡也好天堑也罢,明枪也好暗箭也罢,完全不用理会,绕过去就是了,行军打仗如同做人一样要懂得变通,一味蛮干只会自取灭亡。三位亲王都是聪明人,与一个傻子斗智并不能够彰显出一个人的聪明之处。好在隆景将士也是有够聪明,这仗自是还有得打——

蟒江之北,西凉军安营扎寨,生火做饭,各自忙乱也是有条不紊。

水不可渡,是有机关。

冰河之南,隆景军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敌众我寡竟也轻松自得。

山不可入。徒劳往返。

事实上无论隆景军是否在蟒江南畔驻扎,西凉军都不会穿过这一条蜂峡,是会取道西北而非东北方向绕过群山进攻甘州,因之行程最短。不必舍近求远。而无论西凉军是否会在冰河之北暂作休憩,隆景军都会等候在这里,一条蟒江数十丈宽的江面更胜过凉州城坚固的城墙。冰面之下是有千颗水雷密布,冰河之底是有万桶石漆深埋。西凉军渡河之时便是葬身于水火之时,此时双方是人人心知——

只一句话。一个阴谋变成一个阳谋,真相大白于天下,陀迦落还没有来。

这完全就是神的干预,活佛已经改变了战局。

是夜,双方相安无事。

次日,双方相安无事。

一连三日,双方相安无事。

却也不是僵持,更似大有默契,早上共同凿冰取水晚上各办篝火晚会,跳舞的跳舞唱歌的唱歌,双方隔河相望,一般各得其乐。似乎就是干耗,比的就是能活,不但活着而且得活得滋润活得快活,见了面是笑着挥手打招呼,再说一句远亲不如近邻来着。这不奇怪,双方等的都是活佛,等着活佛带着他的禽兽大军等着那余下的八门火炮——

火炮太重了,活佛走得慢。

就在第四天晚上,隆景军终于启用了伏兵,发动了一次奇袭。

是在蟒江对面,西凉军的后方,数千弓驽手翻山越岭而至突施火箭,取的是粮草营帐。万千火蛇肆虐,寒风助其声势,待得西凉人马反应过来火起燃起,而隆景将士早已作鸟兽散,也如牛虻般一哄而散遁入群山。一时马嘶人叫,好不一番折腾,待得扑灭了火,营帐焚毁数万,粮草折了近半。当然这是战场,平静的场面迟早会被打破,有些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损失的程度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以内,西凉大军的多半粮草本就是由活佛以及它的禽兽大军守护——

所以第五天早上,陀迦落来时,西凉军中很多人都哭了。

陀迦落活佛也遭到了袭击,尽管有鹰鹫示警猛兽护卫同样是损失惨重,粮草折了少半,八门火炮尽毁。果然阴险,阴险毒辣,这分明就是要教人活活冻死活活饿死,日防夜防却也防不胜防。当然一切尽在掌握,既是活佛自有分说,活佛让摩罗告sù

大家,没了粮草,还有肉吃。活佛一句话,三军尽开颜,可不是么,牛啊羊啊送到哪里去——

锅里去,碗里来,五脏庙就是解放区!

原来活佛,也很幽默。

“阿呼——”这天早上,当作为奇兵之一的游骑将军,骑着爱马青云,双双光荣负伤,返回营帐的时候,受到了牡丹神将的接见,以及无禅和尚的表扬,以及呼巴次楞的欢呼:“鲁鲁!”阿呼鲁鲁,阿呼鲁鲁,方殷笑不出,方殷又一次见识到了禽兽大军的厉害,这一次是狼群,抓破了方殷的脸也挠破了青云的屁股:“噗噜噜!”

“哎呀呀!方殷大哥!”不是有人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变化太快,牡丹搂抱无禅取暖,独派一将舍身饲狼:“别理他!废物一个!”呼巴次楞也没有去,因为呼巴次楞已经改过自新了,一心向善,不做坏事:“嗷?”方殷笑不出,方殷还是笑不出,就是这次夜袭隆景军同样折了百十兄弟,葬身兽腹,伤者不计:“哎!”

人生何其短,再叹一口气,三花又登场,锣紧鼓也密:“圣旨到——圣旨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这是元吉老皇帝颁布的第二道谕旨,于前日,经甘州,自蟒江之畔宣于三花公公之口:“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雄厚醇正的嗓音,饱含深情的语气,废话可以不听,旁人也不细说:“咨尔辅国大将军,忠勇候方解,战绩卓著,劳苦功高,洊承恩泽,特赐牧州四野县,食邑一万二千户……”

“封邑封邑!大父大父!”此言一出,万众狂呼:“封邑封邑!大父大父!”

“牧州?四野?”果然就是皇恩浩荡,万千钟爱只于一身,方殷自是不明白:“食邑?还万户?孔伯伯——”他不知封候之举前朝就已禁绝废立,而封邑之制数百年前早已终结,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封候可以,封邑就是分疆裂土,怎么了得!这食邑万户的候乃是超品,就是王了,今日此时重现隆景天下,一朝闻得怎不震耳发聩:“大父大父!大父大父!”隆景将士们又是欢呼雀跃喜极而泣,眼看已经乐得疯了,只孔老夫子眉头紧皱:“不说。”元吉出此惊天大手笔,老夫子也是有些意wài

:“且听!”

“尔子方殷,足俱智勇,胆识过人,斩敌大将,扬我威名——”老将军也有些意wài

,但也只是意wài

而已:“擢宣威将军,从四品上,俸四十银,禄二十四石——”游骑将军又被提拔了,变成了宣威将军,其后人人各承恩泽人人俱有封赏,不止凉州城里的将士们,这一次的圣旨比上次更长:“哈!哈哈!哈哈哈哈!”

竟!然!

算了,不说了,反正牡丹神将是无话可说了:“无禅!走!”没有牡丹,没有无禅,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天下乌鸦一般黑,岂有两样:“走!走!走啊!”圣旨就不撕了,脏了牡丹的手,牡丹这是要带着无禅直接杀入京城去找那瞎了狗眼的老皇上算帐:“你个笨牛,不中用的死和尚!还有你,你个熊人!滚开!”

“叭咪——”熊人怒了,这只母老虎总是欺负无禅,动辄打骂拳脚相交,着实让人忍无可忍:“吽!”呼巴次楞挺身相护,怒眼圆睁,就如同无禅护住他的方殷大哥一样:“嗷——”血盆大口张开,低吼以示吼吓,便你欺负老实人也要看看那是谁个的兄弟:“嗷——”双目终现一抹狂热,内心有物蠢蠢欲动,这仍是那一头可以撕天裂地的巨大的狼,蛰伏在体内的原始的野性不容被人压制,神也不能:“嗷呜————————————————————————”

一吼惊天地,二吼泣鬼神,无尽喧嚣之中只有一种声音贯穿双耳,响彻四野六合八荒——

引得万狼齐嚎,十分凄怆颜色!(未完待续……)

七十八 我就是神话!

十一月初九。

也就是陀迦落到来的第三天早上,战争的迷雾一朝尽散,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日君驾车而临,不怒亦威而肆。

便于前日,隆景撤军,并以千水雷炸毁数里长的冰河,其时碎冰涛涌石漆泛滥,沉睡的蟒江化作一条咆哮的火龙,肆而无制,蔚为壮观。

绚烂总是不可长久,如同绽放的烟火。

旭日之光投于蟒江之上,处处可见狼藉的焦黑,处处可见刺目的白亮,惊灼于雷火的蟒江再次沉睡于坚冰之中,天地静谧,就像梦一场。

蝶谷犹自展双翅,蜂峡还是一线天,隆景军与西凉军背道而弛,绕过虻山,赶赴甘州。

如是没有陀迦落,西凉军将会在这里葬送至少十万人马。

就如同凉州城陷落之时,如果没有陀迦落,数万西凉人马同样会葬送其间。

如果没有陀迦落,西凉军此时已经败了。

所有的陷阱,都是隆景军提前挖好,所有的谋略,都是老将军先行布下,是陀迦落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战局,从这一点来说,他就是神。

也许陀迦落要的,只是一个公平。

这是两国之间的战事,瞒不过天下人的耳目,事实就是西凉四十万大军已然攻至甘州,继凉州城毁之后,甘州又变成了一座危城。甘州城中是有百姓,加上城中五万驻军足有三十万人口,此时隆景军坚壁清野尽投城中,甘州不可失。然而甘州城之于凉州城。城墙坚厚高大均有不及。连城中的百姓们都知dào

。甘州城绝不好守。

城外厉兵秣马,城里人心惶惶。

陀迦落活佛就在城外,乌努乌骨乌哈三亲王统领近四十万西凉人马就在城外,金乌黑虎王旗就在城外飞禽走兽大军就在城外,方老将军还有什么底牌?

底牌就是老皇帝。

活佛神通过人,活佛步步为营,方老将军也是无可奈何,此时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很简单。就是求援。

早在方殷来时,援军已然赶至。

隆景京畿大营出十万骑兵十万步兵,分由六王元沛八王元让所领,一于西北,一于西南,于前日驻于城外数十里,与正东方甘城中的隆景军呈三足鼎立之势,一如支起羊角仕。而数十万西凉军齐驻城西,又现刀山戟林,又现旌旗海洋。以中宫之势座镇,一般稳如泰山。以隆景军二十余万人马。加上甘州城中二十余万百姓助阵,对西凉军四十万人马,加上陀迦落的禽兽大军,这仗有的一打:“呜——呜——呜——”

所以这不是攻守之战,决战的时刻已经来到:“通通!通通!通通通!”号角冲天起,战鼓如雷动,一切都是那些的熟悉又是这样地陌生,仓促上阵的小将历经战火洗礼,当时辉煌时刻热血是否依然沸腾:“青云,青云,你在想什么?”握紧钧天重剑,轻抚云般青鬃,历历在目的往事直于胸中激荡,年轻的将军同样有着一颗不甘寂寞的心:“青云,青云,是时候——”

当此一战,志在四方!

牡丹骑着胭脂,无禅骑上大象,呼巴次楞挥舞着银亮银亮的金箍棒嗬嗬大笑,这一根举世无双的大棒也只有这等天神也似的巨汉才能配得上:“叭咪——”老夫子收起了剑,老将军一如寻常,现在可是年轻人的天下三花公公也不出场,谁人立得战功三花公公回到京城再给他论功行赏:“吽!”叭咪吽!叭咪吽!隆景的战士齐声大吼,人人都是神采飞扬,这是一场正面的交锋,男人之间痛快的较量:“大父!大父!大父!大父!”

日于中天,孤高不和。

方老将军只用一句话就浇熄了众人狂热的心火:只许观战,不许出城。

三无将军,不能忘了。

西凉军铁骑骁勇,擅于野战,无论数万人马还是数十万人马,这仗都不能这样打。甘州城外大决战,这是元沛元让二位王爷的意思,也是隆景朝庭文武百官的意思,当然更是元吉老皇帝的意思。但这,不是方老将军的意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方老将军的意思是死守甘州,再作杀伤,消耗疲敌,待其粮草用尽,自可不战而胜。

有城不守,岂非傻子?

原本方老将军这一次求援的时候就说明白了:甘州以守为攻,援军其后遥伺。

但老皇帝回复的命令是:三军合力,雷霆一击!

这是一道军令,是在两道谕旨之后,令出如山,格外简短。当然方老将军不会听他的,他又不懂得带兵打仗,他也不知dào

这里的情况,哪怕他封候赐邑无所不用其极来讨好,方老将军也不会听他的。雷霆一击的后果就是全军覆没,城毁人亡,至多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方老将军不会这样。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不是方老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胆也好无能也好无壳也好,能笑到最后的才是最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各做各的好了。

“只许观战!”这绝对不是第一次了,三花公公深深地明白,所以作为监军,三花当先响应:“不许出城!”

便就观战,城里的人看着城外的人死。

便不出城,他们又不是大父手下的兵。

并非如此。

方老将军带了几十年的兵,大父的理念早已如同血脉般灌输在隆景军人们的心中,多半忠心部下,少半久已闻名,就如同元沛元让统领的二十万人马,此时半数以上听的是大父的命令。当然也是早有安排,元吉老皇帝也绝非昏庸无能胡乱指派,之所以老皇帝是老将军的底牌是因为老皇帝也有一张底牌那就是于藏海:“二爷爷,二奶奶,他大舅舅怎么没来?”

“又一个?”二狐狸咿咿呀呀拉着二胡,蜂婆子穿金戴银拄着个拐:“哪一个?”

于藏海就在甘州城里,饶有趣味地看着小小玩着蚂蚁,摇着鹤羽扇,化身千千万:“对了还没说,奴家于藏海。”

“老头子——”二奶奶瞥过一眼,瞎狐狸假装没有看见:“咳咳!”

“小小,我是你三姑六婆家的二姨妈,嘻嘻!”这是一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略施粉黛:“走了啦,乖,姐姐给你买糖吃!”

这绝对是一个妖孽,两名老年金牌杀手已经准bèi

将他干掉了,只有小小蚂蚁杀手不知死活:“好啊好啊,啊哈!小小知dào

了,你是二姨妈!”

一个于藏海,可化百人形,百个于藏海,岂非千千万?

真zhèng

知dào

于藏海本来面目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龙真,之所以于藏海是老皇帝的底牌是因为世间只有一个龙真——

是有一人,真龙所化,以武证道,可屠神佛。

龙真来了。(未完待续……)

七十九 一念断绝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只有一个,化生万千道,千万道归一,无以名之,强之曰道。

武道的极致又是什么?

破碎虚空?一步登天?长生不老?天地同寿?亦或舍却旁枝末节,还于本原?

无论如何,这是龙真毕生所求。

当然龙真不是一张牌,天下无人可以指使龙真,龙真之所以会来是因为龙真对陀迦落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强烈的兴趣!

说过陀迦落极少出手,所以龙真从来不以为他是一个极好的对手。

现在不同了。

任何一件事,正反有两说,此时凉州战事天下流传着两个版本。

其中之一是:两军阵前,活佛大败老树新花,不过拨弦弹指间,得来全不费功夫。

事实如此。

所以龙真一定会来,龙真无需向任何人证明自己,但龙真需yào

证明自己的道。

只有龙真知dào

于藏海的本来面目,同样,没有人比于藏海更了解龙真的个性。

既已凌云,何得不傲?

龙吟九天,鹤鸣九皋,可记得万鹤谷中凌云台上那一声傲啸——

来了!

一丝狂放欢悦之意,微渺于天际而起,不甘于寂,不从清浊,渐起,渐高,愈起,愈高,节节拔高凌云而上,直将苍穹刺破!声是穿云裂石,孤高,清傲,落落寡欢。高处不胜寒!那一刻没有人能发出声音。所有目光所有神魂已为一人所夺。便就看那紫衣玉带乌黑长发飘扬,长啸声中一人天神也似足踏虚空而来——

来了!来了!

声是无以形容,人是无与伦比,龙真孑然一身赤手空拳而来,掠过千军万马掠过刀山戟林掠过茫茫人海,直取陀迦落!百万军中取其上将首级,真神人也!忽而鼓角喧天杀声大作,万兽怒吼鹰鹫长唳。嗡将乌云般的箭雨冲天而起,琵琶声起时:“铮!铮!铮!”声也高昂激起,孤寒不胜欣喜,屠神若得证道,活佛也遂心意:“锵!锵!锵!”

啸未止。

刀枪不得入,箭矢不能侵,足间一点、一点、一点,或临于盔或起于矛,一掠十丈不多不少,转瞬龙真已至帐前。

陀迦落就在帐前。

二人只一对眼。崩地一声琵琶子弦同断,双弦齐飞出。挥手弹指间——

双弦,止于龙真双目之前,三寸,直直悬浮当空。

龙真是大喜若狂!

陀迦落微微一笑。

神功俱臻知微境,只一出手两分明,可是半斤对八两,真龙活佛正匹敌!

龙真还一指,无形为有形,无声胜有声——

又是“崩”地一声中弦老弦同断,激射而出遽尔缠绕,以为分解。

啸未绝。

只在一眨眼,电光火石间,龙真一指无功四根琴弦落地,缠弦终于出,陀迦落弃了铁琵琶,手持一丝缠弦直直刺向龙真——

缠弦意孤老,无声也萧瑟,舍身取心血,当得当不得?

长啸未止绝!

“嗡!”缠弦止于龙真心口毫厘之间,弦不得寸近,人不得寸近,龙真一啸声势未尽,视之若无物:“嘛呢叭咪——”啸声也是一种武器,如万针齐此刺,直将陀迦落耳膜刺破:“吽!”陀迦落口吐六字真言全力与之相抗,忽而两道白眉竖起双目神光大现:“破!”

弦丝直刺而入!

终又一点心血,却是黑虎见得:“嗷呜——”

黑虎扑了过去,一般不得近前。

活佛倒了下去,脸上也是笑着。

所谓刚不可久,所谓柔不可守,陀迦落的一念功法刚力柔力均不及龙真的空冥神功,彼施我用,一举反制,毫厘之差瞬间落败!

天地为我用,因势利导之。

陀迦落已尽全力,自是笑着,却缠弦驻于心间,并不拔出。

前后不过一息,无人瞧得分明,只见得一人缓缓倒地一人冲天而起,啸声又化萧索失落之意。

便就此去,无物可阻。

待得那道身影消失在南方地平线,那龙吟也似的啸声仍是久久缭绕在耳畔。

响彻在心间。

是有一种人,可以超乎所有人的想像,可以颠覆人们的认知,转瞬翻覆战局,无视千军万马。陀迦落不能死,陀迦落才是西凉军的主心骨,但陀迦落倒下了。陀迦落没有死,龙真同样不想取他性命,就如同他放过了老夫子。是一念的功法,是那一丝琴弦的力量,可以抽走人的精气神,陀迦落还在看着,但已无力控zhì

局势:“摩罗,你看——”

摩罗走上前来,坐在活佛身边:“是的,他来了。”

这不是结束。

当其时西凉三军乱作一团,人人惊骇莫名以为末世降至,乌努乌骨乌哈三亲王火速赶往陀迦落所在的营帐,只盼活佛安然无恙。乱军之中有人跪地祈祷有人奔走呼号,却也听不清楚看也看不分明,一时尘霾四起无尽喧嚣。龙真突如其来,活佛未曾交待,好在西凉军也是一支训liàn

有素的铁血之师,乱则乱矣,只在一时。

当其时黑虎穿阵而过,风驰电掣般扑向南方,真龙傲啸威肆之下只有黑虎未曾慑服,所幸活佛大难不死,兽王仍有一战之力!而群兽大乱,狮虎熊豹撕咬人马,数千头狼扑向牛羊,凶残的猛兽已然失控,瞬间成为了祸乱的根源。群禽亦乱,飞唳扑击,不分人兽,牛象驼马齐齐大乱,一时横冲直撞,温驯化作暴烈,终使得西凉军人仰马翻一时无以遏制,溃势已成。

纵然为其所役,身体里流淌着野性奔放的血,即令为其所使,无法磨灭心中原始的自由本性!人是如此,飞禽走兽亦然,陀迦落所向无dí

的禽兽大军是有一个重大的隐患——

杀杀杀!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杀杀杀!既是万物一等,何来高低贵贱!一念断绝,羁绊尽失,久久压抑的原始本性尽数回归,蛰伏体内的狂放兽性一举释fàng

,如洪流溃堤,如野火燎原,但见喙齿蹄爪齐出,但见冲撞扑咬齐至,这一次的杀戮是人兽之间是在禽兽之间,腥风血雨共作起,好不一场大混战!

当然牙尖齿利,难奈刀枪剑戟,军队就是军队,一支数十万人的装备精良的军队屠灭一个拥有亿万人口的国家,遑论一干飞禽走兽。即使再凶残,即使再横蛮,失去控zhì

的禽兽大军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一时即被西凉军镇压。当然,隆景军不会给西凉军这个机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万万不能错过的绝佳机会——

西北方向蹄声大作,西南方向蹄声大作,密集如鼓滚滚如雷,尘土飞扬杀声震天!

六王元沛领十万军,八王元让领十万军,合甘州城中近十万人马——

三军合力,雷霆一击!

乱!乱!乱!内乱外乱,乱上加乱!

一支乱了阵形的军队,无金鼓号角之令,绝对不能形成有效的战斗力。

活佛,活佛,该当如何?

三位亲王都急了,只待活佛一句话。

活佛没有说话,答案只有一个。

每个人都知dào

,此时别无选择——

呼巴次楞。(未完待续……)

八十 神话破灭

天与地之间,一人在奔跑。

巨人大步流星,胜似夸父追日,谁将巨棒挥舞,口中嗬嗬大叫:“嗷——”

城墙至营帐,共计两千米,不远的距离,

一生,也难以企及。

呼巴次楞想做一个人,呼巴次楞比谁都要想,既然呼巴次楞生为人形那么呼巴次楞就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狼。

呼巴次楞知dào

,人与人之间没有区别,人与狼之间是有区别。

但呼巴次楞不知dào

,人与人之间也有区别,而人与狼之间,也有一样的地方。

一念智绝。

龙真来时呼巴次楞没有反应,是因为呼巴次楞怔住了。

龙真去时呼巴次楞没有反应,是因为呼巴次楞吓到了。

呼巴次楞记得那个人,呼巴次楞怕他,胜过呼巴次楞内心之中长久以来所怕着的,每一个人。

但活佛已经倒下了。

就在龙真飞渡人海傲啸而去的时候,呼巴次楞于五丈高的城头上一跃而下,在向着陀迦落狂奔而去的时候,呼巴次楞心中的恐惧已然达到了极致:“呼巴——呼巴——”陀迦落才是呼巴次楞心中的至爱,呼巴次楞爱他,胜过呼巴次楞内心之中长久以来所爱着的,所有的人。一念断绝的时候,就是一念智绝的时候,呼巴次楞在奔跑,再没有人可以阻挡呼巴次楞的脚步:“呼巴次楞!”

第二个跃下城头的人是无禅,第三个人才是方殷。

是的,方殷是人不是神。更是一个凡夫俗子。但他是个聪明人——

活佛的预言就要实现。呼巴次楞是会死在乱军之中,那时方殷是有一丝犹豫。

但方殷别无选择。

当其时西凉军大乱,而隆景军尚未冲锋,时机未至。

“呼巴!呼巴!冲啊——冲啊——”呼巴老兄是在无禅身前,方殷大哥是在无禅身后,所以无禅看到呼巴老兄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扑入千军万马铁血杀阵的时候,当时心里还很高兴:“哇!”大棒抡出去,人马飞起来。呼巴老兄天生神力,无禅也是有所不及:“好厉害!好厉害!哇呀呀呀呀呀——”

无禅不明白。

无人是在身边,还是天涯海角,陀迦落始终以一念压制着呼巴次楞体内的兽性,内以功法,外以佛力。每一天,每一夜,每时每刻,数十年来从不间断。而如今一念佛力断绝,一念功法肆而无制。恐惧之中的呼巴次楞已经变成了一头发了狂的野兽,或说化身为一只可以撕天裂地的巨大的狼:“嗷——嗷——嗷呜嗷呜嗷——————————————————————————”

那是一条血路。生存通向死亡。

那是一条绝路,苦难通向解脱。

呼巴次楞已经失去了理智,但呼巴次楞还有一丝意识:活佛。

若陀迦落不死,杀戮就会停止,呼巴次楞不想杀人,是它们将呼巴次楞阻挡。

一般无物可阻,巨狼浴血而出,终是得见活佛:“呜嗷嗷!”

活佛却是死的。

陀迦落阖了双目,面色悲苦,静静平躺于地,似已去往那一条西天的路。

呜嗷嗷!嗷呜呜!呼巴次楞扑过去,伏于活佛身上大哭,喉里发出的声音已不似人声。

“活佛没有死,活佛在睡觉。”是有一个摩罗,但呼巴次楞已经看不到了。

呼巴次楞也听不到了。

梦魇隆至。

傻子!白痴!兽类!畜牲!

为什么,那些人要那样对待呼巴次楞,为什么。

呼巴次楞便是傻子便是白痴,呼巴次楞也是一个人,不是野兽,不是畜牲。

一个人,生来与众不同,就是异类?

谁人知dào

,一个傻子一个白痴的心思?又是什么,使得呼巴次楞变作了一头,狼!

一头巨大的,复仇的狼!

毁灭这天,毁灭这地,毁灭万物生灵,呼巴次楞要毁灭这所有的一切:“嗷!嗷!嗷————————————————————————————————————————”

吼破这天地!我就是神话!

抬头之时,双目尽赤,心中再无一丝恐惧,巨大的悲痛化作仇恨,呼巴次楞要复仇!复仇!活佛死了,就是死了,呼巴次楞只相信自己!是那个人!是他杀了活佛!他在也好,不在也好,这里的所有人所有禽兽都要死,呼巴次楞要将它们全部杀光!咬烂!撕碎!吞吃!呼巴次楞再不吼叫,呼巴次楞目中无泪,呼巴次楞电射而起,挥舞着大棒,奔向了死亡。

六王元沛领十万军,八王元让领十万军,隆隆蹄声中,奔向了死亡。

千军万马大乱,飞禽走兽大乱,共作一场末日之前的狂欢,齐齐奔向了死亡。

这里就是一个大大的坟墓,只甘州城中的隆景将士不入。

时机未至。

日过中天。

滔天的战火熊熊燃起,战争的洪流肆意无边,铁血无情的疆场化作一个巨大的绞肉机,散布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血腥森冷的气息。天光黯淡,风也呜咽,尘土喧嚣,处处迷乱,战场之上只有两种人那就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杀!西凉军是乱了章法,隆景军结阵冲杀,甘州城中的十万人马终至,三军合力雷霆一击,转瞬之间将西凉大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这一天,会死很多人。

这一战,西凉输定了。

战争本来就是杀戮,以杀戮而起,以杀戮而止,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点。但若这是围棋收官,无形棋格旗子俱落,那么其间每一颗黑白分明棋子的周围都是黑白分明的。有敌可杀。有援可助。棋子。棋子,不必见识大局,只要做好本分,因而被冲散了西凉勇士们人人亦有一战之力,这一战并非是一边倒的杀戮,隆景军即使列阵冲锋占尽优势,也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只有一个人,不以黑白。不分敌我,意图以一己之力屠尽这千军万马。

岂非异类?

当方殷再一次见到呼巴次楞的时候,呼巴次楞手中的那支大棒已经不见了,同样不见了的还有呼巴次楞的半条手臂。而呼巴次楞已经化作了一个血人,精赤着上身,单手抓着半具人尸,狼一样地撕咬!同时数百隆景军数百西凉军横枪跃马刀斧其出,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呼巴次楞。而呼巴次楞的身周尸骨堆积断肢残骸无数,碎的肝脏乱的肚肠。惨烈之处难以形容,血腥之处不忍卒视!

“不!不!”方殷是来晚了。同样遍体鳞伤:“呼巴——”

百十长矛突刺,于肩背,于胸腹,支支入肉三分,不可破之!

呼巴次楞痛觉已失,便就猎豹般地扑向一匹战马,其快如电,熊般将马一掌扫翻,鹰般将人一爪攫住,狮虎般一口将那脖颈咬烂!

又自狼般撕咬。

这个人,是西凉军的人。

那个人,是隆景军的人。

一头野兽,是不需yào

武器的,呼巴次楞手中的精钢大旗棒是呼巴次楞自己丢掉的,就要生撕活裂,那才痛快淋漓!呼巴次楞悍勇无匹,呼巴次楞凶残无比,呼巴次楞无论走到哪里也是最为醒目的一个,千军万马可以见得。这一次,呼巴次楞杀了成百上千的人,不分敌我,呼巴次楞的眼中是一道道红色的暗影,没有区别,也无法区分。

呼巴次楞要杀死所有人,那么呼巴次楞就是所有人的敌人。

呼巴次楞要毁灭全世界,那么呼巴次楞就是天理不容人神共愤!

隆景军的人与西凉军的人,合力,围杀,呼巴次楞!

困兽犹斗,众人打杀,攻势一波又一波。

枪矛换过,刀斧伺候,可还有人要问一句,为什么。

呼巴次楞原本就是一个异类,无论呼巴次楞走到哪里,人面,兽心,呼巴次楞原本就不应存zài

于这个世间。若天吼破,何来虚无?若地吼破,何以立足?天地是吼不破的,呼巴次楞也不是神话,呼巴次楞的眼中依然无泪但呼巴次楞血已流干,战争的机器轰鸣声中,浴血的巨人轰然倒下:“叭咪——”

方殷不记得当时是怎样去到他的身边,方殷只见到那一团模糊的血肉,两条断了的腿,呼巴次楞已经失去了人形。方殷不记得跪着趴倒在他身上的时候有没有哭,方殷只见到那一张扭曲的变形的脸上,红黑的泥与黏稠的血混杂一处。呼巴次楞并没有死,千刀凌迟不死,万蹄践踏不死,呼巴次楞的生命力是何其强悍!或说呼巴次楞死也不得,剧烈痛楚之下,意识开始复苏,纵使血肉尽去呼巴次楞还有一颗不死之心:“吽!”

终是一语成绝响,世间再无叭咪哞,呼巴次楞断无生还之理,死去之前只有无尽哀嚎痛苦折磨。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方殷终于明白,此时别无选择。墨练无声无息,准确无误地刺中了心脏,将入,未入。可是,自是,还是,终是下不去手。是有千言万语说不得,但有滴滴泪水如雨落,冲刷了眼,冲刷了心,冲刷了梦的颜色:“阿呼鲁鲁!”

晴空霹雳炸响,天地一时静了。

呼巴次楞认出了他,他是亲爱的阿呼鲁鲁!

呼巴次楞大吼一声搂了过去,便要以仅存的一只手臂给他一个最最热烈最最亲密的拥bào

——

嗤!

便就将心交付与爱,任那冰冷贯穿了狂热:“啊!啊!啊——————————————————————————————————————————”

无禅来时,正见方殷大哥跪在地上,将剑刺入呼巴老兄的心。(未完待续……)

八十一 传奇续写

天与地之间,一人在吼叫。

是无禅。

无禅大吼,无禅狂吼,无禅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幕,不觉世界已翻覆。

甘州城外已然化作一个地狱,杀戮遍布在无禅身边的每一个角落,也只有无禅可以在其间安然行走毫发无伤,无边苦海,无禅不入。处处都是惊嘶狂奔的马,处处都是奔走呼号的人,眼见骨积成山血流成河,这让无禅害pà

。可曾有人见到,铁血无情的战场之上,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其间,或说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哭着喊着四下寻找着——

无禅找到了一根大棒,一根鲜血染就的大棒。

原来是,呼巴老兄的棒子丢了,这里很危险,无禅要给他送回去。

然后找到方殷大哥,三个人一起走。

回家。

无禅也知dào

,无禅无力改变这一切,无禅也知dào

,无禅不属于这里。

说上一句罪过罪过,无禅漫无目的走着,念上一句阿弥陀佛,无禅忽然就看到了——

哈!

是非?对错?佛说要人一心向善,方殷大哥在做什么?

人性?兽性?众生平等何曾有过,谁个不是人面兽心?

无名业火轰然发作,信念的崩坏只在瞬间,无禅不想再问为什么,无禅也不想再知dào

答案。

够了。

一念智绝的不止无禅,呼巴次楞并不孤单,在这猩红惨白掺杂冰冷狂热共作的杀场之中,每一个人都是野兽。没有人是自己人。无禅也不属于任何一方。那么既然要打既然要杀那么就一起来。无禅就给你们一个痛快。双目终现一抹狂热,内心有物蠢蠢欲动,一切身外物,尽皆是拘束,善的花朵已然凋谢,恶的萌芽破土而出:“呼——”

无禅红着眼,抡着大棒,就像呼巴次楞一样。冲向了死亡。

与生俱来的是两颗种子,善与恶总是同时存zài

,就像光明与黑暗,此消,彼涨。

所知是盾,所见是矛,再坚实的盾牌也禁受不住无休无止地穿刺,无禅久久苦苦压抑而不自觉,刺穿就在此时。

这就是知见障。

剥去所有伪装,说来也是寻常。神经的刺激是有一个极限的点,突pò

这个点。任何人都会疯。

一个死了的呼巴次楞,换来一个疯了的无禅。

枪刺一条线,棒扫一大片,呼巴次楞是一只扑入狼群的虎,无禅才是一头扑入羊群的狼。任他来得千军万马,一棒挥出扫到天上,无禅以双手持棒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抡,成疯魔,转陀螺,此非度佛棍,一样度神佛!大棒呜呜狂啸,血雨腥风大作,滔天的杀意来得是毫无征兆,隆景军西凉军双方人马一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人是一片一片地死,马是一片一片地死,不一时一条粗大的精钢棒已化作一条更粗更大的血肉棒,血肉肚肠模糊一处,正是分明十色五光——

大千世界,岂独黑白?

谁个围杀野兽?谁个人神共愤?来来来,也教无禅看一看,又如何!无禅不是呼巴次楞,若以无禅之力,一人即可将这千军万马尽数屠杀!无禅没有杀过人,但只短短一时成百上千的人已然死于无禅棒下,无禅是不容近身出手也毫不留情,无禅终于大开杀戒!成百上千的人,成百上千的马,其后就是成千上万的人马,其后就是数十万的人上百万的人马,无禅不会停手,只要无禅还有力qì

——

无禅最不缺的就是力qì



无人可以阻挡,只有望风而逃,然而无数人马蚁般密集,躲避不及又自相践踏,小僧无禅大发神威,疯僧无禅化作杀神,终将这一幕杀戮大戏演至高潮!死了多少人,无禅不知dào

,伤了多少人,无禅不知dào

,反正无禅已经被呼巴老兄附体了,无禅什么都不知dào

,这一次无禅本就不该来。西凉军在溃逃,隆景军在溃逃,小小的死神大大的杀器使得在场所有人一齐崩溃,所有人亡命奔逃的时候心里也同样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本就不该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无禅已经成魔,无人可以制得,就在所有人四散而逃的时候,毗湿奴神冲了上去!

是的,该结束了。

当然毗湿奴神只是一个笑话,杀得正爽的无禅又管他是谁个,便就一棒扫飞,正好报仇雪恨:“当!”

是墨练取了呼巴次楞的命,是钧天救了方殷的命,这很好。

方殷再一次扑了过去,无禅的眼神已涣散,无禅的皮肉炸开了,祸患由内而外——

走火入魔!散功之兆!

“杀啊!杀啊!杀啊!杀!”四下尽涤一空,无禅浑然不觉,无禅一人疯狂地挥舞着大棒而四面八方数十万人驻马齐观,隆景军在东,西凉军在西:“啊————————————————————————————————————————————”

一声尖叫刺破了天,牡丹赶到之时,杀戮已然停止。

只见得平地云雾起,滚滚尘霾喧嚣其上,其间一个血人,犹自狂乱作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殷飞了回来:“不!”

叫声戛然而止。

牡丹冲了过去,也是忘了一切。

迎接她的下场只有一个,一般扫飞,无禅无知无觉,已由现实杀入梦境:“好热!好热!好热啊!”

牡丹不是方殷,牡丹会给他一棒扫死,成为丧命于无禅棒底的万千冤魂其中的一个:“啊!”

方殷救援不及,任何人也是不及救援:“呀呀!”

悲剧发生了。

若非青云,悲剧就发生了,青云风一般赶至云一般落定在牡丹身前:“滚开!死马!”

牡丹就是这样不知死活,青云将她一头顶翻:“哎呀呀!”

其后一个和尚,有名白衣菩萨。

这一次无禅之所以会来,完全就是灵秀的主意,灵秀疯过了,也该无禅疯一疯了:“阿弥陀佛——”

“花和尚!花和尚!”方殷扑倒在地,泪水长流:“你快救救他!救救他!”

“魔意已入心,灵秀救不得。”灵秀淡淡道。

“他会死的!你是他是师父!他会死的!”方殷语无伦次,十万火急:“死了死了!走火入魔!”

“便就由他。”灵秀出奇平静,看过一眼,竟是笑了。

“由他?去死?”这一笑,方殷险些也如无禅一般,当场给他刺激疯了:“有病罢你!”

佛曰:不可说。

四面八方合围之下,一个大圆再次现身,其间尸山血海,正中一个疯僧。

“你可听得?你可见得?”灵秀信手指过,便将禅机道破:“便就佛也沉浮苦海,岂容一人独善其身?”

死去的人不曾听得,尸山尚有万人哭嚎,活着的人可以见得,血海之中一人狂舞。

大圆之中有小圆,那是一处空地,那是活佛倒下去的地方。

活佛还在睡着,摩罗还在坐着。

离得并不远。

方殷不明白。

“活佛不来,这里会死更多的人。”灵秀说道:“无禅不杀,这里会死更多的人。”

“无禅!无禅!”方殷不明白,无禅也要死了:“呜啊啊——”

“佛不度人,惟人自度,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他却还在这里,红口白牙说那废话:“所见坏空种种,不过肉身皮囊,方施主,你又着相了。”

灵秀说得不错,无禅在斩心魔:“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禅!”着相便就着相,方殷也已疯了,又一次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异变已生。

千条血箭激射,伴以万道金光,云雾尘霾尽去,佛祖当头棒喝:“杀!”

终是一声惊天大吼,疯狂的大棒止于无禅的额头,无禅可以扫荡这一切无禅可以打破这天地无禅不可以打败另一个自己——

无禅轰然倒地!

妙!妙!妙!不以观止,不以禅定,不以无有,不以空明。

金丹得破,观自在佛。(未完待续……)

八十二 不来也来

大至天地乾宇,小至一沙一尘,任何个体的消亡都是过度使用的结果。

有灵有识也好,无知无觉也罢,有生即有灭,有始即有终,故而万事万物并无永恒一说,就如同世间没有真zhèng

的圆满。

小小画出一个圆圈,又将几千只蚁兵困在里面,指派其列队厮杀。

城中一隅,无人驻足。

人们都在谈论着前日里城西的那一场大战,鼓舞振奋有之,激动雀跃有之,饱含热泪有之,扼腕叹息有之。

总之,战争结束了。

西凉已然撤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五十万人马折了近半。

乌努王死于乱军之中,当时许多人都看到了,他是死于神僧的神棍之下。

或说疯僧的疯棒之下。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大大的胜利,分明就是几个神级的大人物左右了战局,此时人们口中都在传诵着几个名字。

包括方殷。

死去的呼巴次楞被重伤的活佛带走了,只留下一个摩罗。

摩罗说,活佛要将他葬在大雪山里,冰崖之上,神圣的红莲花下。

摩罗说,我之所以会留下来,也是活佛的意思。

是在傍晚,军营之中,这三天两夜方殷一直没有合眼,方殷一直守在无禅身边。

龙真来过,这一次是无禅,陷入沉睡之中。

金丹破灭,内力全失,身心俱损,丧失意识。这就是灵秀神医为无禅和尚作出的诊断。

简单来说。就是植物人了。

无禅直挺挺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给人包扎得如同一个粽子,只余两只鼻孔呼吸。

呼吸也是若有若无。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包括一个人的潜能,无禅挥棒之时棒棒重若万钧,非但自身的铜皮铁骨无法承shòu,无穷无尽的索取乃至压榨之下那一颗神奇的金丹也是承shòu不住。所以会崩溃,所以会毁坏,金丹自有立时自有破时。金刚不坏功修至第七重大圆满境界的时候就是金丹化无,神功有成。但时机未至,无禅强取豪夺欲求不满,终使得金丹瞬间爆zhà

能量迸发——

无禅没有他的方殷大哥命好,没有人给他重塑金身,所以无禅只能靠自己了。其间万分凶险,险些形神俱灭,尤其后来,到了最后,无禅完全就是在和自己战斗。事实就是一是一。二是二,没有人能够战胜自己。所有妄图战胜自己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精神分裂。无禅的选择就是将二一棍打回原形,有心也好无意也好,反正就是当头一棒。强以当头棒喝,落得满头大包,真zhèng

能够使人顿悟的不是棒喝之棒也不是棒喝之喝,而是棒喝之意。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斗室之中只有三人,方殷,无禅,还有摩罗。

可怜一个老实孩子,到头落得满手血腥,这都是灵秀造的孽,牡丹拿着鸟铳去找他算帐了,天下第一母老虎暴怒之下,灵秀和尚断无生还之理。爱也不得,恨也不得,无禅同样打死打伤打残了许多隆景将士,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这是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好在无禅无知无觉,但在无禅醒来的时候最大的危机才会降至——

却教他,如何面对这一切。

苍白的脸,红肿的眼,流泪的烛,死一般寂。

方殷心情不好,或说极度糟糕,这几天方殷不和任何人说话,不吃不喝死守枯坐,一句话也不说。死去的人不会痛苦,活着的人饱受折磨,还是一位哲人说得好:惟有死者方可看到战争结束。极度疲倦之下,仍是自我惩罚,当然脑子受到强烈刺激的也有方殷,方殷终于明白了活佛所说的话,是多么地有道理。

其实人与禽兽最大的区别就是:人总是会思考这样那样的道理,然后做出这样那样的选择。所以痛苦啊,所以纠结啊,所以悔得肠子都烂掉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当然不该来,原本是个错,可惜没有一个机会重新来过,这又教方道士情何以堪?当然无论来与不来,原本都是一个结果,世间若无毗湿奴神,呼巴次楞谁来解脱?

乱了,凌乱,方殷终于坚持不住了。

在伏在床边沉沉睡去之间,方殷干瞪着一双失去神采的眼,还是问了摩罗一句。

为什么。

摩罗是一个智者,一句话就是所有答案:若这种种你可预见,此番你是来也不来?陀迦落所预见的,只是未来一个一个又一个的片段,无论陀迦落是人是神也只能活在当下,作为一个见证者。而未来是有无限可能,因此活佛的话不可尽信,就说世事如棋,那么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改变结果的那一颗棋子,无限可能无限结果。

而这,只是其中之一。

城西。

血已凝固,寒风凄楚,残阳之中白发隐没,道道身影何其萧索。

二位老人,也在见证着这历史的时刻。

赤地化为焦土,尸骨焚于烈火,同生共死怎分善恶,是非又由谁来评说。

声声叹息,老夫子可是真个伤到了心,声声咳嗽,老将军又一次咳出了血。明明知dào

这一切是会发生,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纵然生死早看淡,生离死别又怎忍得,哭了,哭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以想见来日那无数悲恸万分的时刻。暮色之中,许许多多隆景将士陪伴在二位老人身侧,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笑,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是压抑而沉重,内心更是无比悲痛的。

是役,西凉军死了将近十万人,伤者不计,马匹辎重不计。

而隆景军仅仅死了三万余人。

最小的代价,最大的胜利,三花公公还有得写,三花公公作为监军,向隆景朝廷发出了最后一次捷报。

仍是夸大假造,难免注水无数,整个谎报军情,完全不堪入目。

想必又会有人,平白无故,得到天大的好处。

但使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串串冰冷的数字,事实的本身比三花公公的统计数据来得更为荒唐,那就是战争。再浩大的场面,再宏伟的篇章,再壮美的语言来宣扬歌诵来雕琢粉饰,也无法掩盖贪婪的欲望与暴力的本质。这就是战争,骨肉堆积的丰碑,鲜血书写的史诗,欲望从无止境暴力也可以美,但无论如何这并不值得歌诵。

并不值得。(未完待续……)

PS:本章完。

一 山中来客

寒冬腊月,上清山中。

昨夜好大一场雪,玉树琼枝素琉璃,三千世界复一统,洁白纯净新天地。

一人踏雪而来,独自放声高歌:

“给我半根棍子,打你个满地找牙!

饮他一杯猫尿哈哈,老虎也可打得!

老子天下第二,还是半个英雄?

呃!屁话!醉了!”

歌词粗俗无比,唱得格外难听,当下乌鸦飞天蚁虫遁地,纷纷火速逃离。

这是我们的燕大侠,也不知dào

谁又得罪了他,致使其大撒酒疯不成体统,寻仇滋事来了。

听说,就在二十四年前,有人欺负了燕老二的大哥,就在这里,很不像话。

场子总要找回来,无赖报仇一百年也不晚,就在今天。

一人半棍,单挑上清!

“有客到——有客到——”燕老二大声嚷嚷着,走过山门的时候,在牌坊底下撒了一泡长尿:“咝——”

哈!爽!

没有理由,长尿,憋不住了。

上清宫门之外,一青衣道士独坐,风度翩翩,怀抱一剑。

承脉。

岳凌已然等了很久。

真龙教的人早晚会来,作为上清掌教弟子,岳凌责无旁贷。

神奇的八卦阵,就摆在宫门外的广场上,四根汉白玉盘龙柱之中,以三十六座镇宫石兽布成。

自是早有安排,也好教燕大侠见识一下宿道长的神通。

沐掌教是这样嘱咐岳凌的:好好说话,不许打架。

话是清风吹过耳。岳凌既然来了。带着承脉来的。总要和他比划一下。岳凌本就是一个天才,是上清的骄傲,从小到大都是。岳凌同样一身傲骨,岳凌同样志在四方,岳凌无法忍受上清中人的美名在天下传扬,是方殷而非岳凌。一个天才,一根废柴,完全没有比较性。何况岳凌从始至终都比方殷更勤奋更努力,比不上他完全没有道理——

方师弟去了京城,所以燕大侠就是一块极好的,试金石。何以闭关?何以苦修?不要忘了万鹤谷中凌云台上燕老二那一副得yì

洋洋的嘴脸,上清不容辱没,承脉只为超越!一晃三个月过去了,绝非夸张,岳凌的功力以及剑术突飞猛进,绝非当日可比。那时只不应战,应战就在此时。岳凌心是恒定眼也平静,岳凌知dào

——

他已来了。

“啊哟!”燕悲歌一脚踏上山巅。只一打眼,登时便就大吃一惊:“古怪!古怪!”偌大广场之上尽是皑皑白雪,独独正中一块片雪不落,玉柱参天石兽伏地,地面仍是干爽的青石:“有门道!有门道!”挠头咂舌,观望良久,却也只见柱子就是柱子,石头就是石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里又有一点古怪:“喂!小杂毛,你这傻了吧唧坐在这里,呃!干甚?”

“上清岳凌,恭候多时。”但见那横眉竖眼,只闻得酒气熏天,可怜的酒鬼并没有认出天才的剑客:“请赐教。”

岳凌缓缓起身,望定燕悲歌:“请。”

“呃!”燕大侠何许人也,这等无名小卒自不放进眼里,便就打一酒嗝,挥着短棒极为不耐道:“谁个又要和你打,这又不是过家家,去去去!哪里来的小屁孩儿,叫你家大人来!”此人向来如此,岳凌并不动气:“你若打输了,便要给我磕上十八个响头,再叫我一声十八代祖宗,我若输了也是一般。”

“呵!”这话有些耳熟,燕大侠茫然怔立,一时却也想不起来了:“当真?”

“呛啷啷!”三尺青锋出鞘,其声清朗激越:“当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当真可笑至极,岂非活活找死,狂笑声中燕悲歌拎着棍子就冲了上去:“咚!”

便就当头一棒,一棒正中额头。

岳凌并不知dào

,燕悲歌的武功是有多高,在那一瞬间岳凌终于想起了沐掌教对他说过的话,不许打架!

根本就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得那一双捉狭的眼,眨巴两下:“当真?”

岳凌无言以答。

若非他手下留情,此时岳凌已然脑浆迸裂而死,岳凌心知。

岳凌出剑,三清剑法。

阳乌悬千古,皎皎亦堂皇,

我心映明月,铮铮更坦荡。

谁欲乘风去,宫阙作流连?

不若舞青锋,三尺耀八方!

但求心中无悔,纵死不移其志,岳凌的剑法不拘一格,轻灵有之厚重有之缥缈有之凌厉有之,一剑使来万千气象,形意俱足宗师风度。然而没有用,剑招是无用,剑芒也无用,燕悲歌只以一个快字破,轻灵一棒厚重一棒缥缈一棒凌厉一棒,任你千变万化,他自独爱一头:“当真?当真?当真?当真?”

“咚咚咚!咚咚咚!”空自信心满满,落得满头大包,谁让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喜欢当头棒喝教育个人的可不只一个:“咚咚咚咚咚咚!”内心的懊恼胜过身体上的疼痛,言辞的羞辱更甚于惨败的后果:“谁又稀罕你来磕头?给你当祖宗那是辱没了我!武功是你这般练的么?胡拼乱凑!不伦不类!我呸!我呸!我呸呸呸!”

岳凌忽起一剑,直直割向咽喉,上清中人不容辱没,毋宁一死!

“扑!”承脉脱手而飞,斜斜落于雪中:“还哭鼻子?恁没出息!孬种!”

“让我死!”岳凌木立当场,终是泪水滚滚而落:“让我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酒鬼又是哈哈大笑,这个小道也有一号,当然燕悲歌也已认出了他,此番生杀棒不为生杀也不为度量,是为教诲:“去罢,可怜的孩子,带上你的剑,下山去,去看看这个世间。”人是嘎嘎笑着,声是锯挫铁石:“使剑,就是做人,只有你当真甘于平凡的时候,才能真个使出精彩绝伦的剑法。”

岳凌失魂落魄,就此下山。

只余一个八卦阵,几根柱子,数十石头,非常之甘于平凡地守在那里。

燕大侠瞪着个眼左右看看,犹豫半晌,还是走了进去。

唱着歌。

这就叫迎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个真zhèng

的英雄总是会勇敢地接受各种挑zhàn

,挑zhàn

生命极限,从而战胜自我。

上清山中是有一个宿妖道,拥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而这一座八卦阵就是他布下的,很明显。这阵有来历,绝对不一般,相传可以颠倒空间错乱时间,当年宿妖道就是用这阵困住了龙真。燕老二还记得,龙老大说的是七天七夜不得脱身,而当时刚年满二十一岁的小燕悲歌明明是在山下等了他三天三夜,这可真是,邪了!

燕大侠不信邪,从来都不信,所以必须要亲身尝试一下!

个中滋味。

百草峰上。

沐掌教问道:进去了?

宿道长说道:进去了。

老夫子叹道:真可怜!(未完待续……)

二 天外飞仙

“这可真是阿弥陀佛啊,阿弥陀佛!”无能大仙长叹一口气,睿智的眼神之中闪过了一抹浓重的忧虑之色,其中颇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意味:“咯吱吱,咯吱吱,唔!咔嚓!”

这是南山。

一面山坡上,一株老树下,一块田地之中。

左手一只白皮红心儿,右手一只红皮黄心儿,两只红薯相较而言,还是红心儿的比较甜。

但黄心儿的比较面。

总好过胡萝卜。

当然无能大仙不吃胡萝卜,无能大仙又不是兔子,无能大仙只吃红薯。

也不吃土豆儿。

不错,在这一块一亩三分的五谷杂粮菜园地当中,不但有红薯,而且有胡萝卜和土豆,混杂一起种植,有名杂种,这一点作为种地人的无能大仙可以证明。在此必须要做出严重声明,之所以一个比天还大的看门人变成了一个土里刨食的种地人,完全是无能大仙自愿的,是自愿地服从组织安排,主动地承负起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使命。

做人,要务实,务实而低调,就是无能大仙的做人原则。

而之所以杂种不去选择单一品种,并非是为了杂交,红薯就是红薯土豆就是土豆胡萝卜就是胡萝卜,这一点无能大仙并不想为其做出任何改变。而之所以要在地方有限的宝贵的田地之中多种上一些土豆和胡萝卜,是因为土豆可以炖牛肉,炖上一大锅海一样多的牛肉,吃起来非常之香。

可是没有牛肉。

所以就会有胡萝卜了。胡萝卜可以引来野兔子。兔子肉也可以炖土豆。

可是也没有野兔子。南山里的兔子们好像并不爱吃胡萝卜。从这一点上来说,无能大仙是失误了,土豆有了没有牛肉,萝卜种了兔子不吃,人生之最大悲哀莫过如是。说不辛苦啊,怎不辛苦!这穷山恶水冰天雪地,日子过得何其艰难,要不是无能大仙在收获时节私下保留了一些。此时便就挖也没得挖:“咔!咔!咔!”

你看这地!冻得跟石头一样硬,当真是可恶至极:“咔!”

无能拿着一把锄头,奋力连锄四下!

然后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呼呼大喘,明显已经干不动了:“可怜啊可怜,命苦的人!”

这个可怜的,命苦的人指的是傻瓜无禅,无禅师兄回来了。

当然了,无能是来为无禅挖红薯的,每一个人都知dào

无能与无禅师兄的感情,对于无禅师兄变成了一个死傻子这件事情无能同样不能接受。无能就连晚上做梦都会哭醒的。请注意,是死傻子。六亲不认百嘛儿不懂那一种,无禅师兄就连无能师弟也不认识了,以自己的实jì

行动充分地说明了一个活傻子和一个死傻子的区别:“可恶啊可恶,愚蠢如猪!”

这个可恶的,愚蠢如猪的人指的是灵秀,同时回来的还有灵秀。

他是犯了错,犯了比天还要大的错,所以受到了定海师叔祖的惩罚,现下已经被打死了。要是没有无能大仙拦着。定海师叔祖,那了得么?定海师叔祖一生气,是暴怒,疯了也似,险些将自己气死!那时的场面可以想见,实jì

上无能大仙也受到了连累,险些给他一棍打死,要不是有那老尼姑:“牡丹啊牡丹,这,呃,哎!”

一个长头发的老尼姑,一个短头发的小尼姑,两个尼姑相较而言,还是小的比较好玩。红颜祸水啊,玷污佛门啊,你看这南山禅宗从上到下老老少少和尚尼姑乱搞,风气都坏掉了,这能不出事儿么?只有一种解释,报应!无能大仙唏嘘不已,无能大仙流下了口水,无能大仙心中情天恨海百感交集,问天天无语,锄地地又硬,欲将飞上天,红尘又恋恋,所以尽管表面看上去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闲云野鹤,内心之中也是非常之纠结。

一个人,能力越大,责任越重,无能大仙对此深有体会。

比如打仗。

如果是无能去的话,西凉国的人早就被打败了,无论是将其一口吞掉或是一屁崩死对无能大仙来说根本就是轻而易举,完全不在话下。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就干多大的事情,不能勉强自己。而且要留有余力,比如无能挖红薯,明明还有余力,可是就是不挖,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无能不去,任天下所有人哭着喊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无能也不会去,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其实道理很简单,无禅师兄啊,你是不会明白的,作为一个神仙是不能过多插手人间之事的,否则,必将遭到天谴!

听说某位活佛去了,活活就给人打得半死不活,你看——

一念至此,无能顿悟。

“呼巴次楞——我想你——呼巴次楞——我爱你——”深情的呼唤被呼啸的北风远远吹送出去,一丝丝细细的雪屑掺杂其间,就像无能的思念:“呼巴次楞——你快来啊——呼巴次楞——我是无能——”要问谁个才是无能心中的最爱,那一定必须毫无疑问就是呼巴次楞,其实无能半夜哭醒多半是为了呼巴次楞:“啊!哈哈!来喽来喽,呼巴次楞来喽!”

无能并不知dào



却是遥见一物奔行如飞,冰山雪谷之中昭然夺目,由远及近,由远由近——

倏地停住。

“咦?”那物太快,无能没有反应过来:“不,不是,不对啊!”

是那黑虎。

无能大仙见多识广,当时第一反应是黑猫,第二反应是大黑猫,第三反应才是:“啊呀!老虎!”

黑虎看过一眼,竟是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无能不是不想跑,无能的腿脚儿已经麻掉,软掉,化掉,滴滴答答:“呜——————”

就算南山没有老虎,老虎是会吃人的,无能也知dào



无能吓得尿了,一时屁滚尿流:“噗突突突突!”

九天十地大屁神功一出,黑虎立时退避三舍,心下也是大为郁闷:“嗷呜!”

无能开始做梦。

“咦?咦?啊?欧?”但见以掌扫雪,但见以爪刨地,坚硬的泥土就似豆腐一样分崩离析,不一时土豆红薯胡萝卜纷纷现身,完全就是轻而易举,得来全不费功夫:“佛祖保佑!谢天谢地!原来这只老虎是吃素的,不吃肉!”无能是这样想,但肉食动物就要吃肉,否则就会骨瘦如柴没有力qì

:“吱!吱吱!吱吱吱吱!”

一只肥大的灰田鼠,肥大得就像一只小猫咪:“吱!”

吱地一声,死了。

黑虎叼着死田鼠,安静地看着无能,似乎要把这肥美的田鼠送给他吃。

无能还在做梦。

“咕噜噜!咕噜噜!”他不知此时命悬一线,黑虎腹中空空饥饿难耐,而这一只田鼠根本就不够黑虎塞牙缝儿的:“呜噜噜!呜噜噜!”黑虎从不吃人,因为是有活佛,但活佛已经死了,至少黑虎这样认为:“扑!”死老鼠落地,黑虎电射而出,再肥的老鼠又怎及这白白胖胖的大活人好吃,黑虎终于不再犹豫:“嗷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念断绝,人性尽失,当时发狂的可不止一个:“咦?”

这也亏得是无能,福大命大造化大:“咄!”

当然了,活佛没有死。(未完待续……)

三 有位家人

好想你,在这夜里。

陋室燃起灯一盏,映得四壁也萧然,烛落泪,人未眠,可叹曲终人也散。

南墙当中,一画正悬。

那女子,鬓如堆鸦,芙蓉玉靥,纤姿楚楚,下颌尖尖,分明就是一个倾城绝世的大美人,端坐敛蛾眉,眼波柔如水。

似笑非笑间。

她是方殷的娘亲,她是殷婉儿,方殷终于看到了她。

人入画,画中人。

可以确认,她的面容与方殷直有七分酷似,余下三分,却是林黛。

海市蜃楼并非虚妄,记忆的碎片永镌脑海深处,醒时梦里泛起,一朝浮现眼前。

方殷终于明白,那一见钟情的不是爱,而是一种缘。

这是方府,是在京城。

隆景朝的帝都,天下中心所在,京城方圆数十里人口是有数百万,大大小小的房屋自也不可胜数。京城之内不止一座方府,隆景朝中也不止一座将军府,然而上至王候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每个人都晓得这一处毫不起眼的所在,这里是方家的老宅。方府不大,前院后院,二十几间房,中置一厅,门悬一匾——

忠烈千秋。

黄金为匾,朱红大字,隆景帝御笔亲书,于十五年前所赐。

元吉老皇帝写得一手好字,那四字字字虎踞龙盘,笔笔如勒如刻,方殷已经看到了。是在前日,来时所见种种,正是恍然一梦,那人山人海的场面犹在眼前那震耳欲聋的欢呼犹在耳边。是如此真切。又如此虚幻。老皇帝亲自出城迎接。隆景朝文武百官俱至,眼见那乌压压跪着的一片片一片片的都是人,而享shòu

那万千荣光的隆景将士之中却是多了一员小将——

小方殷,来朕这里!

是的,这里就是方殷的家,二十一年前方殷就降生在这里,这里才是方殷的家!如果这是就是衣锦还乡,如果这就是功成名就。如果这就是平步青云风光无限,那么这就是,一个笑话!可笑的是人们视他作大英雄叫他作小侯爷,可笑的是多半隆景将士仍自驻守边关不能眼见这一切,可笑的是方殷根本就没有做什么却坐上了皇帝的龙车——

好孩子,委屈了你!

三花公公说得没有错,那一刻没有人比方殷更威风,更神气!

但那一刻,方殷并不开心。

这十几天来,方殷一直郁郁寡欢。心里空空落落,脑中一团乱麻。整天胡思乱想也不知dào

想些什么,每每想做点事又不知dào

应该做些什么。以至于,当小方殷见到老皇帝的时候就像无禅一样变成了一个傻子,或说一个木偶。当然方殷是装的,反正大家都在装,方殷不想装英雄也不想装奴才所以方殷只有装傻子,傻子是不会给人跪的,也不用说谢主隆恩。

当梦想与荣耀近在眼前,却发xiàn

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梦想,也并不荣耀。

当功名与利禄唾手可得,才知dào

那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从来都不是。

方殷是可笑的,因为方殷根本就没有理想,一直没有。

方殷是悲哀的,因为方殷是一个孤独的人,从来都是。

垂泪顾素绢,心血点鸳鸯,可得?

之所以方殷会来,是因为方老将军,方殷本想回上清,那里也是方殷的家。

青云回了上清,和老夫子一起。

六月之内,方解必死,这是陀迦落说过的话,此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无论陀迦落是人是神,方殷都已经后悔认识了他,无论陀迦落的预言准是不准方殷也不想再听他说一句话,哪怕一个字。若是真准倒也罢了,就怕这半准不准的,等同没说。他又说了。你又听了。你是可以不信,反正你得琢磨。就是,还是,老是心里嘀咕。

无论如何方殷也不能接受,失去了方老将军方殷才是失去了所有,所以方殷要保护他,随时随地,每时每刻。明天早上,方老将军会带方殷去京郊,皇陵之南,就是方家历代祖先的陵墓。而画中的她,方殷的娘亲,此时就在那里沉睡。当然那里也有小方殷的墓,留着,还是拆了,这一点方老将军说是遵从方殷自己的意见,方殷也没有想好。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是要去三个人,老方解小方殷,还有一个罗伯。

是罗伯,不是萝卜,也不是摩罗,摩罗大师已经走了,说是去找走失了的黑虎。

罗伯,姓罗,名伯,是方府的管家。

方府地方不大,也不小,但只有一个管家,因为方家没有什么人可以管,能管的只有家。

那是原来。

现在也一样。

说到罗伯,罗伯就来了,吱呀一声门推开,一个罗伯走进来:“小少爷。”

方殷没有说话,方殷心情不好。

“大少爷。”

罗伯是一个极为啰嗦的人,比话两个痨加起来还要话痨三分:“公子爷?小候爷?我地那个小祖宗——”

方殷叹一口气,自知若是不理他这糟老头子就会一直说下去:“罗伯,有事么?”

“吃吃吃,趁热吃,老奴看着你吃!”罗伯端来了一碗大米稀饭,又香又稠热腾腾,还有萝卜咸菜条,还有两个大馍馍:“吃饱喝好才长个儿,早睡早起能养膘儿,小祖宗哎!你快些吃!”方殷也是无奈,接过坐下就吃,也知若不依了他他就会端着盘子站在这里没完没了地说下去:“热热热!小点儿口,别噎着!小祖宗哎,你可教老奴如何——”

“罗伯!”方殷实在是无法忍受,这话也是和他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叫我小祖宗,你也不是老奴,你说,您这,哎!”罗伯一拍脑门儿,立kè

满脸堆笑:“是是是,叫方儿,方儿方儿!少爷老爷说的一样,你是方儿,我是罗伯!”方殷松一口气,转眼干掉一馍,却不见他说话,这可极为难得:“罗伯,罗伯,你怎不说,啊哟!”

却见罗伯老泪纵横,茫然瞪着老眼一双:“老爷叫我罗伯,少爷也叫我罗伯,老奴就是想不明白这辈分儿,怎么岔的呢?”罗伯是老糊涂了,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打七十年前罗伯就是罗伯了,许是时间过得太久,罗伯自己也忘了:“不对,不对,还是不对!自打你一生下来老奴我就叫你小祖宗,后来小祖宗死了,现在小祖宗活了,小祖宗是死是活都是老奴我的小祖宗,你说,你说!今儿这一声小祖宗,怎就,老奴怎就叫不得了?”

罗伯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都不重yào



那都是爱。

“罗伯!罗伯!”地上泪痕斑斑,碗中泪水滴落,方殷哭过太多不想再哭却还是忍不住地又哭了,方殷吃不下了也喝不下了扑上前去抱住了他:“依你!依你!”

爹爹说,方殷小的时候,罗伯抱他最多。

而这二十年来,多半是罗伯一个人在独守方家老宅,想说也是没得说。

“我地老天!可不得了!”罗伯一脸懊恼,连打自己嘴巴:“都是老奴不好,提那芝麻谷子陈年旧事,惹得小祖宗又哭了鼻子!”

“是我不好!方儿不好!”方殷痛哭失声,自不让他打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是,都过去了。”罗伯并不糊涂,手起便就手落:“都过去了,就不要哭,都过去了,就好好地,来——”

罗伯笑道:“小祖宗,小方殷,给罗伯笑一个!”

这也是一只老狐狸,年老成精,就像老夫子一样狡猾:“哎!”

“嘿嘿——”方殷给他笑了一个,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奴才知错,谢主隆恩!”

那手抚在头顶,轻轻打了一下。(未完待续……)

四 迟来的爱

“我说的话,你明白么?”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的话,你明白么?”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的话,你,明白么?”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的话,你地,明不明白?”

“你说什么?”

其实都是废话,望君明白得很,所以望君一级一级登上石梯,不以为意。

一个大龄男青年,和一个大龄女青年,并不一定就有多少的共同语言,尤其是言语不通,交流起来比较困难。但阿乌何许人也,迎难而上,挑zhàn

极限,正是阿乌的人生信条之一,所以阿乌并不死心。情况就是,此时乌楚楚坐在望君背上,而阿乌坐在望君屁股上,孤男寡女二人马上对坐呼吸可闻,究竟是个神马情况是个神马都看出来了:“我!”

阿乌一指自己的头,表示“我”,然后一指自己的心,表示:“说”,然后一指乌楚楚,表示——

交流,不一定是用语言,更要用心:“你!”

“你!”坏了!阿乌一看乌楚楚的表情就知dào

坏了,是坏菜了,乌楚楚忽就晕生双颊,美艳不可方物:“坏!”

心就是爱,心就是菜,将心交付与你就是我爱你,我是你的菜:“呼——”

阿乌犹不死心,重整旗鼓从头再来:“我!”阿乌一指自己的脸:“说!”阿乌一指自己的嘴,又一指乌楚楚:“我,说的话。你——”

“好!”乌楚楚当下就明白了。福至心灵。大彻大悟,主动嘟起了小嘴儿,并且闭上了眼睛:“坏!”

就算坏的菜,也到碗里来,阿乌是彻底服了,心服口服:“哎!”

原本阿乌说的话是:咱俩不合适,真的不合适,还是当朋友比较好。红颜知己那一种。

但这红颜,不是知己,乌楚楚只以为阿乌哥要亲她,所以撅着个嘴在等。

还闭着个眼。

心服可以叹气,口服就没辙了,所以阿乌哥就别无选择地上去亲了一下,以示可以了。

结果这一下,就,又,粘上了:“啵——滋——滋滋滋滋——嗯~嗯~”若是亲个嘴儿还可以表示一下男女之间纯洁的友谊。这舌头搅和到一处可就万万说不过去了,这大白天的。反正是没人看见。神马也没有看见。请相信这是阿乌哥的初吻,就算这不是阿乌哥的初吻反正也不是乌楚楚小郡主的初吻了,因为两个人也不知dào

吻过多少次了,完全就是驾轻就熟,瓜熟蒂落。

请相信肢体上的交流胜过言语上的交流,甚至胜过心与心之间的交流,有时候。

阿乌的手并不老实。

所以当望君登上山顶的时候,乌楚楚已经一发而不可收了:“啊!”

乌楚楚的手也不老实。

所以当望君自半山腰登上山顶的时候,阿乌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啊——”

“啊!啊!”一只乌鸦飞上了天。

“有人!”二人搂抱一处,双双如同见鬼:“老大?”

奇异人,见奇异事,都不大正常。

但见有人闭着个眼,盘着个腿儿,坐在一群石兽四根石柱当中,紧了个眉撅着个嘴,状甚烦恼!

可不就是燕大侠!

燕悲歌,已在此,困了三天三夜。

彼时日已过午,山中严寒,积雪不融。也是无人打扫,只那一处干干净净,风吹不入,雪屑不入,只见得燕大侠似乎处在一个完全静止的状态之下,衣角发梢纹丝不动。二人齐声惊呼,他也毫无反应,又似身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另一空间。二人互视一眼,各自一脸茫然,但阿乌知dào

这是一种阵法,非比军伍阵列,而是奇门遁甲——

八卦甲子,神机鬼藏。

“不可!”此事当真非同小事,阿乌正是为此而来:“不可轻入!”

“哇耶!”但乌楚楚已经冲过去了,阿乌一个失神乌楚楚飞身下马大声欢呼:“阿乌!阿乌!”

这很好玩。

石狮石虎石貔貅,石鹿石马石麒麟,不外石兽加石柱,共有多少数一数:“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咦?不对不对!快来呀阿乌,帮我数一数!”

“楚楚!楚楚!”眼见她轻轻巧巧穿行其间,也无异状,阿乌便就小小犹豫了一下:“怎样?怎样?”

这一句乌楚楚听到了,阿乌哥是多么关心楚楚呀:“阿乌哥,你——”

声戛然止。

只见佳人回眸而笑,红润唇瓣兀自开阖,而阿乌已经听不见了:“楚楚!”

阿乌扑了过去。

人在眼前,群兽石林间,咫尺相隔,其后燕悲歌。

只见辫发衣袂齐飞扬,楚楚左顾右盼,却是不见阿乌,双眸已现一丝惶然:阿乌——阿乌——

“楚楚!楚楚!”

分明叫的是阿乌,阿乌分明听不见,阿乌分明在眼前,楚楚分明看不见:阿乌!啊呜!

“楚楚!楚楚!”咫尺就是天涯,分明两个世界。

八卦阵。

楚楚已经急得哭了,更是面色惊恐,竟不敢动,当真是楚楚可怜。

阿乌没有立kè

进去,去拉她的小手,将他抱在怀里。

当然阿乌很爱她,阿乌早已将心交付与她,方才,阿乌知dào

自己在做什么。

此时,阿乌是有两种选择。

这就是八卦阵,相传可以借得日精月华,援引天地之气,玄奇奥妙造化乾坤。阿乌是有所闻,但阿乌同样不谙此道,燕老大的能力阿乌是知dào

的,阿乌若是贸然进阵,同样会被困在里面。人,是一定要救的,无论是哪一个,可是阿乌不能冲动,此时只有一个办法。这里是上清山中,是上清中人布下的阵,聪明的阿乌哥自然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楚楚,楚楚,不要乱跑!站着别动!”

解铃还需系铃人。

“来了来了!”但爱情使人愚蠢,同样使人盲目,阿乌还是踏出了那一步:“阿乌来了!”便就由她多等一瞬,阿乌也是心中不忍,便就泪水多流半滴,阿乌也是心中不忍,楚楚在等阿乌啊楚楚在等阿乌啊,楚楚已经等了阿乌多少年:“是我!是我!”阿乌飞扑上去,同样泪流满面,那短短一瞬已就是天长地久的拥有,阿乌不想再等:“我是阿乌!”

阿乌也不想再诗情画意了。

所以现在困在阵里的是三个人。

主要,还是,因为阿乌也不信邪,这光天化日的还真闹妖了不成:“哞儿——”

望君淡定地看着石阵里面到处乱跑的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人围着一个人团团乱转,也当然以为这只是一个并不好玩的游戏:“喷!”

“四个人?”沐掌教惊讶道。

“是三个人,加一匹马。”宿道长点头道。

“青云,马王又来了,你要不要再试一下?”老夫子笑问道。

“吱!”青云没有理会他,因为小一百零八已经成神了。

小一百零八挥舞着一根棍子,鸡子粗,三尺长,乌黑油亮一支哨棒:“哇!”(未完待续……)

五 未了的情

无论练武不成器,还是不会念经文,南山禅宗都不会平白无故养着一个废物。

不管人品有问题,还是脑子缺根筋,也没有人会容许他着好吃懒做坐吃等死。

这是说的无能大仙。

所以空悲会来。

毫无疑问,无能大仙是南山禅宗之中最最让人操心的一个。

就说挖红薯,挖了一上午,红薯呢?

毫无疑问,红薯一定是被无能独吞了,空悲不用第三只眼就能看到:“孽畜!”

有变!

终究出家人,生具慈悲心,所以空悲一掌出了十二分力,准bèi

给那孽畜一个痛快:“嗷呜!”

岂不知,那孽畜,空中一个鹞子大翻身,竟是避开了空悲势在必得的一掌!

这不可能!

所以空悲一怔,却见那物又使一个懒驴打滚,电般弹射而起:“嗷呜——”

便就蜷伏于地,转眼化身一猫:“咦?咦?咦咦咦咦?”

无能可就奇怪了,无能怕则怕矣但也难耐心下好奇:“伏虎掌法?隔山打牛?这不对啊师叔祖,你明明没有打到它,哈哈!”无能就是无能,瞬间便生明悟:“怪不得!原来是如来神掌!空悲师叔祖,你是武功实在是太高了!”

“阿弥陀佛!“空悲不作理会,眼望黑虎,面生惊异之色:“却是哪里来的,黑老虎?”

猫是猫,虎是虎,活佛是活佛。空悲是空悲。

黑虎一惊抬头。终知——

这是认错人了。

衣服不对。那红这个灰,皮色不对,那个比较黑,头发不对,这个更加少,味道也不对,不是一个味!原来这不是活佛,原来活佛没有活。黑虎腹中饥饿心中悲恸,却也不动,黯然伏地卧雪,又自喉中呜咽:“噢呜!呜噢!”

却也眼中无泪。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所见所闻不同,自是所得不同。

在空悲看来黑虎这是哭了,在忏悔,迷途知返,要改过向善:“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便就以手抚其额。口中低诵:“常当摄身行,而不杀盗淫。不两舌恶口,妄言及绮语。”这是贤愚经里的一段谒语:“心不贪诸欲,无瞋恚毒想,舍离诸邪见,是为菩萨行。”说的是,空悲是一个得道高僧,见虎如是,心生悔意:“阿弥陀佛——”

罪过!罪过!

老虎就是老虎,腹饥取食,何过之有?又怎孽畜?

空悲起了嗔念,空悲动了杀心,黑虎亦忏悔,空悲又如何?

就是说,空悲在那一刻猛醒,顿悟!

于是空悲坐于虎前,自去其衣,坦露胸臂,并且面露微笑,准bèi

效法摩诃萨埵以身施虎,欢喜奉行。

但这一切,是让黑虎感觉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呜噢!”

尽管所见不同,尽管所闻不同,尽管人与兽类不同,但得一心相通:“噢呜!”

黑虎安然伏卧,吼声愉悦满足。

黑虎终于明白,原来活佛转世了,就如同黑虎的前世是一名剑客,活佛并没有死。

活佛就在这里。

“啊?不是罢?以身饲虎?割肉喂鹰?这又玩的——”无能不能理解,无能也无法接受,这几天是事事反常,尤以今天为甚:“这不对啊师叔祖,人家故事里面那可是三只老虎的,你这一只还是黑的,再说人家,再说那个,呃!有了!”不可否认,无能大仙绝对是一个有眼力的人,当下送上一把小刀:“我说师叔祖啊,你得把肉割下来,喂它,喂它!必须见血知dào

么?必须见血!”

“阿弥!”空悲又一次起了嗔念,空悲又一次动了杀心,之所以早就得了道的空悲老和尚迟迟不能成佛就是因为这个白痴弟子:“陀佛!”

无能跑掉了。

无论如何,裤裆里面湿呼呼凉飕飕的感觉甚是难受,那是拔凉拔凉的,无能是要跑回去换一条裤子,顺便烤一下火。至于空悲师叔祖会不会割肉无能不想知dào

,反正刀子在他手里,那把小刀是很快的,好使得很。而之所以会有小刀,是因为红薯是有皮,也有泥,不干不净的东西无能从来不吃:“烤喽!烤喽!”死老鼠被无能带走了,老鼠肉也是肉,烤着吃也挺香:“咝——”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牡丹大笑,狂笑,猛拍桌子声震屋瓦,整个儿一个咄咄逼人:“我呸!你才扫把星!该天打雷劈的是你!我牛牡丹认识了你可算是倒足了八辈子血霉,你还有脸说?你还有脸说!我呸呸呸!”与之相对的是定海老和尚,也是横眉竖眼毫不相让,个子虽然矮,但站在凳子上,硬是比她高出一头:“天打!雷劈!扫把!”

一气连出六字,字字掷地有声,自是意犹未尽,生生又加一字:“灾星!”

“天!还让不让人活了?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牡丹大怒,咆哮如虎:“是你让无禅去的,你说,你自己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是不是?”是定海让无禅去的,定海就是罪魁祸首,定海冷哼一声,表示:是又怎样!牡丹嗤嗤冷笑,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个老不死害了我家无禅,又来冤枉我牛牡丹,哼!活该就死!死有余辜!”

“屁话!”定海大吼一声,终是气势馁了三分:“滚!”

“呵——”佛作狮子吼,气势恁惊人,这要别人也就滚了,但这是势如疯虎的牛牡丹:“啐!”

当下一口啐过,啐得满脸开花!

定海狂怒,任其唾面,自干,也不废话,便就一掌,拍出——

“此为迦叶印月掌。”守痴讲解道:“伤人于无形之中,他南山禅宗八十二绝技之一。

同时水袖拂流云,替自家爱徒接下:“莫要动手,伤了和气。”

“就是!”牡丹挺胸叉腰,趾高气扬道:“说不过别人就要动粗,蛮不讲理!浑人一个!”

又来了。

“你是!”神尼师徒同仇敌忾,哑僧定海力不能敌,但盛怒之下,今天定要见个真章:“谁的人!”

定海指的是守痴,当定海连说三字的时候就表示,将要六亲不认了!

守痴师太摇了摇头,幽幽叹道:“守痴不是谁的人,守痴帮理不帮亲,牡丹——”

“牡丹听师父的!”牡丹极为明智地接口道:“牡丹是师父的人!”

一语至此,守痴以眼作刀,毕露锋芒:“你又是?谁的人!”

定海无语。

这是月老山桃花庵与南山禅宗之间的一场战斗,更是说的这个家,到底是谁来做主的问题:“说!”

“阿弥!”双拳难敌四手,神僧也得低头:“陀佛!”

每每如此。

当然若论打架,两个守痴再加上八个牛牡丹也打不过定海老和尚,但若论吵架——

这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牡丹哭了。

“苦啊,苦啊,这日子没法儿过啦!”老虎变作小猫咪,黑的红的都一样,牡丹冤屈莫名更是悲恸万分,只有哭得更可怜:“老的胡乱欺负人,小的变成死傻子——”

这也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无能正在门外听。

“……那个甚么呼巴楞人又不是我杀的,要怪就怪方坏水儿……”

“叭嗒”一下!死老鼠掉在地上,无能竖起了耳朵!

“……看到他下手,无禅才发疯的!我有什么办法?你说,你说……”

不必说了。

无能已经听到了。

无能并不生气,无能异常平静,因为当一个人真zhèng

生气的时候就会异乎寻常地平静——

无能默默走掉了。

窗外只余死鼠一只,眼泪数滴,落在土上黑红颜色,渗入了泥。

这个世界已崩坏,剩下的只有毁灭,倒下了一个呼巴次楞,还有一个无能。

还有无能!

看门?种地?当无能是个甚?是个甚!

白痴?废物?这话是谁说的?谁说的!

无能,是无所不能的无能,而非,无能为力的无能,为什么总是有人不明白,不明白!

无能大仙,重出江湖!(未完待续……)

六 驿动的心

皇陵是在京城东郊,碣山怀抱,洛水环绕,正是一处天造地设的地陵吉壤。前方主陵角楼重重,朱门道道玉台林立,座座殿宇雄浑巍峨,松柏青青山水寂寂。那里就是隆景朝历代帝王所葬之处,皇上皇后龙子龙孙,活祭死人,活人死祭,金缕玉衣共同陪葬。纵有广厦千万间,到头只睡一席地,这话说得好,好生没道理,这话一个皇帝和一个乞丐一样可以说得出口,却是欺人还是自欺——

那与方殷无关,皇陵平民百姓自不可入,就是达官显贵也入不得,与方殷有关的是两座辅陵。一在城东北,一在城东南,葬的是隆景朝历代文武百官,生前伺候,死后陪同,这是一种恩赐,这是一种光荣。墓也气派非凡,碑也千千万万,不管是不是龙脉灵穴不管有没有仙气可沾,这一席地就是光宗耀祖这一席地就是身份的象征,死活都是。

百姓的墓地不在这里,是在城西。

而方家列祖列宗的墓,是在皇陵东南,方殷是来拜祭。

天方破晓,万物朦胧。

“这个是你爷爷,那个是你太爷,这个是你大伯,那个是你二伯——”方解没有说话,说话的是罗伯,方殷在听:“那是大奶奶,那是二奶奶,那是三婶娘,那是——”方殷没有去看,也是听不进去,眼中只有正前方那一道碑:亡妻小婉之灵位。

夫谨立。子纪之。

只半人高,也是不大,却是墨底。朱红的字。

左前方。就是方殷的碑:儿男方殷。纪之之墓。父方怀忠,故考先立。

这里头有学问。

学问就是这一面碑根本就是不能立的,先人故去后人立碑,自古如此。

故考,就是先父,老子给儿子先行立碑,并且自称故考,这不吉利。大不吉利!

当然方老将军不在乎,在乎的是罗伯:“是了是了,起灵起灵!”

起碑,就要起灵,要知dào

石碑之下尚葬有一具小小的尸骸,那是另外一个方殷——

一个活的,一个死的,却是起往哪里?

一个真的,一个假的,碑是为谁而立?

这有些可笑。也有些为难,方解不动方殷不动。却教罗伯如何是好?

既来之,则安之,这就是方老将军给出的意见。

方殷没有意见。

来日方长,且慢计较,这也是方殷给出的意见。

罗伯很有意见。

可是罗伯也没办法,短短几日相处罗伯已然心知,这父子二人骨子里头是一样一样的,一样地犟!

父子意见一致,这灵且起不来。

方殷此来只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给她,给娘亲磕上一个头。

再叫一声娘。

“娘!娘!娘!我是方儿,我是——”当然一声娘是万万叫不够的,当然那一个头磕下去也且是起不来:“我是方儿,方儿来看你了啊,娘!娘!娘亲!”说到头来,还是娘亲,十月怀胎千般苦楚,含辛茹苦万分操劳,水乳融得骨肉之亲,付与谁人心血满腔:“儿不孝啊,儿不孝!生不奉养,故不送葬,大不孝啊大不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方殷就是大不孝!

所以在其伏地哭嚎,伤心欲绝的时候,罗伯将一旁流泪唏嘘的方老将军拽到远处,开始和他商量。商量的是方家传宗接代的事,这件事情可是十万火急,罗伯早在一个半月以前就开始操心了。罗伯就是爱操心,对方家的事还得比自家的事还要操心,因为方家就是罗伯的家罗伯就是方家的人,这是老天开眼,方家不至绝后:“娘亲啊!娘亲!”

“娶谁家姑娘好呢?张家?王家?李家?还是赵家?”当然了,罗伯早已做足了功课,当下一气数了十几个,又问道:“娶几个媳妇好呢?一个?两个?三个?还是四个?”当然了,在何伯看来自家少爷模样生得俊,人品也端正,就是个完人,原本就是谁家姑娘都配他不上的:“着了!全都要了!来他个三妻四妾十八填房,生他个百八十个儿孙满堂,老爷!老爷!”罗伯激动异常,一时热泪盈眶,罗伯已经看到方家日后那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儿不孝啊!儿不孝!”

“老爷!老爷!”可见人丁兴旺,一方欢乐海洋,无数个小祖宗围在罗伯身边,搂抱在怀里,坐在双膝上,骑在罗伯脖子上罗伯也愿意,罗伯当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你说!你说!”但见自家老爷,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摇头笑笑,一脸无奈模样:“罗伯!”是了,上行下效,老方小方,你自这里瞎张罗,人家未必看得上:“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我知dào

了,我知dào

了!”

“罗伯罗伯,等你娶了媳妇我再娶,好不好?”

“罗伯罗伯,你可真啰嗦,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说了说了不要你管——”

那是当年。

“老爷!老爷!”当年的悲剧又要重演,罗伯万万不能接受:“老爷啊——”

方殷吃一惊,猛回头,却见不远处罗伯已然倒地哭叫,并小孩儿一样打滚儿撒泼:“不成!不成!就是不起来,老奴不活了!”

而自家老爹半蹲一旁,似是在哄着劝着,说着什么。

“老天爷!”便就哭个灵,也哭不心净,子不孝父之过也,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小祖宗!”

一怔之间,罗伯挺身而起飞奔而来,转眼又是欣喜若狂:“成!成!成了!”

“快给罗伯说说,瞒得老奴好苦!”

“姓林的姑娘,还是个仙女儿?明儿就准bèi

嫁妆!”

“后儿就办喜事儿,立马儿入洞房,生他个百八十个,再说!”

“老奴还不老,身子倍儿硬朗,这才七十多,还有几十年好活!你看!啪啪啪!”

直如当年。

旭日东升,碧空如洗,映衬道道洁白炊烟,使得天地宁静美丽,处处尽是勃勃生机。方殷走在回去的路上,如同来时一样头晕脑涨,有罗伯在场父子二人一般不得清静,十句话里九句半都是他一个人在讲。说是隆冬腊月,这里并不寒冷,暖阳和煦片雪也无,好山好水适宜居住。此时身处山坡上,俯瞰西方,又见皇城,千家万户大气象。

擦干眼角的泪,深深吸一口气,走好脚下的路,将那胸膛挺起。

是的,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无论如何方殷也要好好地活下去,让娘亲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罗伯说得对,都过去了。

这又是一条路,一条不同寻常的路,方殷是会走下去。

但使一心不死,未来无限可能,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希望,这就是活下去的理由。

命运的齿轮转动,崭新的篇章开始。(未完待续……)

七 有球必应

八卦阵又名为九宫八卦阵,九为数之极,取六爻三三衍生之数,易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有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从此周而复始变化无穷。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天地雷风水火山泽,马牛龙鸡豕雉狗羊,休生伤杜景死惊,相传此阵乃是三国时期诸葛孔明所创,变化万端神鬼莫测,一阵可当十万精兵。

就是说,这阵,一般人是破不了的。

当然燕大侠不是一般人,非但武功高强,更是有勇有谋,来时也是做足了功课,专门为此事请教过真龙教天宫宫主于藏海老先生。所以此时燕大侠非但追悔莫及,更是恨天怨地,当时于藏海老先生就说了:你又不懂阵法,何必自讨苦吃?千面老妖总是瞧不起人,以为自己如何如何,燕大侠最受不了这个,所以。

不过石头,石兽,石柱,此时却是千千万万。

千万只石兽,千万根石柱,正是茫茫石海,一眼望不到头。

天还是天,不见日月,地还是地,无数石板,并无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四面八方除了石头就是石头。

却又如何出得去?却又如何破得了?

这阵并不凶险,并无风雷火电愁云惨雾,也无毒物邪祟妖魔鬼怪,只无声,无声世界,无艳色,灰头土脸,就是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石头,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人是无言兽也不吼。也不知是哪步走错。忽就陷入石头海洋。欲将前行路有千万。东奔西走无法回头。反正燕大侠是无话可说了,但燕大侠不会认输,因为认输也没有用。

喊过救命,无人理睬,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果然不好受。

燕大侠早就醒酒了,此时燕大侠肚子很饿,燕大侠早已放qì

了抵抗枯坐地上,为的就是节省一点体力。石兽。是靠不住的,任何一只都靠不住,看它实实在在转眼空空如也,燕大侠为此没少吃过苦头。眼睛,是信不过的,燕大侠曾经试图一拳打烂一只虎头,结果一拳下去虎头变成猪头,险些打烂了拳头。空间完全静止,思维也似停滞,此时的燕大侠脑子里面只剩下一个念头:石头。

石头不会说话。石头就是石头,石头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感情。石头完全没有办法和燕大侠交流。在这种地方容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明明一个活人,变作一块死石头,化身千万也是万千之一,是人也是石头人。当然燕大侠不是石头人,石头人的肚子是不会饿的,石头人也不会在这里算计到底是三天三夜还是七天七夜,那一个本就毫无意义的问题。

就是这个石阵,颇多怪异之处。

生就一个俗人,难免吃喝拉撒,没吃没喝倒也罢了,奇怪的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不见一滴小浪花,奇怪的是根根金条落在地,生生没入石板里。明明尿出去了,却是尿到哪里?难道这阵吃屎?乾坤挪移大法?没有任何词语能够形容燕大侠当时心中的骇异,所以燕大侠还得,也是必须再尝试一下——

一试之下,棍子又没了。

棍子去了哪里并不重yào

,无外乎弃暗投明,有德者居之,重yào

的是燕大侠已经受够了。这不是开玩笑,是会死人的,活活困死在里面。困死不是因为饿死,是因为渴死,尿都没的喝。渴死之前,多半疯掉,这样的环境绝对可以使人发疯,丧失理智,完全崩溃,最后孤独而又可耻地死掉,在无穷无尽的悔恨之中。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阵是顺天而生,必有一线生机——

只要找到阵眼,这阵便就破了。

阵眼是有,反正燕大侠是不准bèi

去找了,燕大侠要做的事情就是干坐着等死,或者被救。

上清都是好人,正直又善良,热情又好客,是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一念即此,燕悲歌扼腕长叹,终与当年的龙真心意相通。

不知过了多久。

一人俏脸飞红,额上见汗,躲躲藏藏,左顾右盼,而来。

当其时燕大侠正对着一头石牛说话解闷儿,因此也就看到了那个异族美女:“咝——”

正于身前,不及十尺!

这里没有人,没有一个人,乌楚楚小郡主也是给尿憋急了,于是:“呼——”

美女背着身儿,便就脱裤子,那是脱得飞快以至于燕大侠根本就来不及闭上眼睛,只来得及倒抽一口凉气:“老天!”

“不!”阿乌瞬间崩溃!

最爱的女子,最亲的老大,最深的纠结,可怜的阿乌。

阿乌的轻功最好,阿乌的眼睛最尖,因此阿乌一早就发xiàn

了乌楚楚,只是忽近忽远时隐时现,始终不得与其聚首。此时阿乌就在十丈开外,乌楚楚的对面,一根高高的盘龙柱上面,阿乌死的心都有了。楚楚妹妹的屁股,一定给那个流氓看到了,眼见他瞪着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看得是格外仔细,直勾勾地,歪着个头,竟不是觉口水流:“哇!”

疯狂了!这世界!毁灭罢!这宇宙!

阿乌飞身扑下,快如流星,势若疯虎:“杀!”

一扑之下,万千变化,正是由近及远现而又隐,阿乌落地之时,已是不见二人踪影。

惟见石兽林立,根根石柱参天。

这冤枉了燕大侠,裤子便就脱了,楚楚还有裙子,再说燕大侠又没有看到阿乌更不知dào

那美女就是阿乌的心上人,口水流了下来,那是看见肉了。

褡裢里面露出来,好大一块牛肉干!

望君入阵,与三人所见一般,就是石头,各种石头,石柱石禽石兽,就是没有石猴。

却见一个活猴儿。

一个小小猴子,舞着一根棍棒,来回上蹿下跳,看是吱哇乱叫——

只看得到,也听不到。

“吱叽!”望君不知,这是一只神猴,此番专为破阵而来,正是一个大大强援:“叽吱!”

“啊!楚楚!”

“咦?阿乌?”

“阿乌哥!阿乌哥!呜——————————————————————————”

“哈哈!阿乌,这姑娘又是——”

“滚蛋!我不认识你!”

“好家伙!好丑的马啊,还有一个猴儿,哟!还挺凶,还我棍子!”

“哞儿——”

“吱!”

“阿乌哥,这是谁个?他说什么?”

“他是一个无赖,一个色鬼!楚楚,你不要理他!”

“哈哈哈哈哈!原来这样子!阿乌阿乌,不要生气,我又没有看到她的屁股啊哟!这只小猴儿,当真顽皮!”

“吱!吱!吱吱吱吱!啪!咕碌碌碌碌——”

“啊呀呀!小球球!阿乌哥阿乌哥,快给我快给我!”

“石球?阵眼?”

“咳!燕大堂主,它叫小一百零八,是它救出了你,你要懂得报答。”

“哈!原来是沐大掌教,幸会幸会!啧啧啧啧,人是威风马也神气,这就是青云么?”

“唏律律律律律——”

“喷!”(未完待续……)

八 无所不能

山下的一条路上,走着一个和尚。

世间和尚千千万,这个和尚不一样,赤手空拳打天下,轰轰烈烈活一场!

雪在烧!雪在烧!烧红了眼!烧红了心!烧红了天地烧红了万物,烧出一个暴走的神佛!可叹世人痴愚,有眼不识金镶玉,任那妖孽当道奸人横行,受欺负的总是善良老百姓!岂有此理!这还了得!对不起,无能大仙已经受够了,无能大仙不想再保持低调也不会再种地看门,人间的事,无能大仙必须要插手,管一管了!

没有人能够平息无能大仙的怒火,没有人能够阻挡无能大仙的脚步,前方那一条光明大路便通往三千世界无边苦海,无能大仙誓将沉沦其间而不自知更无法自拔的众生超度!不错,路是崎岖不平的,泥泞遍地,格外难走!但这难不住无能大仙,无能大仙大步流星如履平地,任那雪水与泥污染了棉鞋,溅射在棉衣,任那凛冽的寒风吹在光光的头上,吹得衣角呼啦啦作响!杀!第一个要超度的坏人就是方坏水儿,此人必杀!必死!握紧双拳,两眼喷火,扭曲变形凶恶的脸,咬牙切齿就要吃人,任是谁个看到无能大仙此时的样子都会吓一大跳,吓到死!吓到尿!哼哼!

话说是在这一天的下午,无能大仙终于被激怒,冲动之下愤然下山,要去找那杀人凶手方坏水儿算账,给他亲爱的呼巴次楞仙哥报仇。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冲动之下往往使人失去理智,无能大仙下了山走出二里多地心里就已经开始后悔了。但觉两手空空裤裆冰凉。冷风灌入格外难受:“啊!啊!阿嚏!”

是的。至少要换一条裤子,再带上一些干粮,比如红薯。

无能停下,两手张开,长长出一口气:“呼——”

复将拳,紧紧握住,上路!

这就叫开弓没有回头箭,瞻前顾后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请不要怀疑无能大仙的信心决心以及能力!甚么红薯?谁又稀罕!无能大仙吃红薯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无能大仙要吃肉!吃肉!甚么衣服?不穿也罢!反正无能大仙已经不准bèi

再当和尚了,此番一去就是永别,无能大仙要入世!入世!就要两手空空,打出一片天下,任何不服的人全都得死!必死!

脚踩风火轮,豪情万丈高,忽忽又走二里地,无能大仙举步维艰。

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要有一些差距,或多或少。就像无能为力与无所不能之间的差距,时有时无。此时的情况是。天气严寒,裤裆结冰,将无能大仙冻住了。情况很严重,无能小仙也被冻住了。无论如何无能是一个男人,就算是神也是一个男神,这小鸡鸡冻住是可以但是万万不能冻坏,否则。皱着眉头左右看看,哭丧着脸解开裤带,无能大仙无奈地看到极度深寒之下无能小仙已经威风尽丧,变成了一粒花生米。

难兄难弟,相对无语。

过一时。

“二奶奶!二奶奶!你看!”小小瞪着大眼,满脸都是新鲜:“那个和尚,在干什么?”

蜂婆子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二狐狸看过一眼,极为佩服道:“有志不在年高,当真一条汉子!”

“大!大!大!”话说无能大仙低着个头,正自全神贯注捣弄无能小仙,以期使其重振雄风,变成一个至尊宝:“变!变!变!”

“开!”岂不知变出一个小小,眉开眼笑拍手笑道:“买定离手!开!”

“啊!”事发突然,无能大仙大惊之下一个激灵跳出三尺,终使裤子卖腚离手:“不好!”

“大!大!好大!”小小将手一指,哈哈笑道:“好大屁股!又大又白!”

“咝——”无能大仙倒抽一口凉气,猛低头,再一看,无能小仙已然变作一个骰子,果然开了个小:“啊!阿嚏!好冷!可恶!该死!”

这就是无能大仙与小小的第一次会面,以无能大仙的失败告终,小小完胜。

“呼!”无能大仙惊怒交加,悍恶并作,当下一拳打过虎虎生风:“小屁孩儿,去死罢!”

“扑通!”一声,无能大仙跌倒于地,却是愤nù

之下忘记提上裤子,横腰扎马之时不慎绊倒:“啊——————————————————————————”

又一时。

无能大仙坐在马车上,烤着火,心满yì

足地吃着一只烧鸡。

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要太快,这就叫做否极泰来,一时挫折,万千磨难,都难不住无能大仙——

这,就是天意!

“疼么?疼么?”是去上清山,搭上顺风车,不枉膝盖被跌破,收下一个小弟了:“都怪小小!都怪小小!”

“罢了!罢了!”

小小是个好孩子,犯了错误就要改:“和尚哥哥,我是小小,你叫什么名字?”

“本仙!无能!”

这是一个奇怪组合,瞎眼老头儿也能赶车,小小就像一个乞丐,他二奶奶又是富婆:“仙人啊,仙人下凡喽!无能大仙人,你去上清做什么?”

“报!仇!”

“小小,学着点儿,你看人家这气势,咳咳!看到了罢,这就是杀气!”

“哼哼!”

南山脚下。

一红衣喇嘛孤身而来,发寸短,人瘦长,正是摩罗。

却见一和尚,静默如一石。

“灵石师父,可见黑虎?”摩罗合什,微笑道。

灵石合什,回礼道:“虎在山上,灵石见得。”

摩罗点头,即走,走在无能去时方向:“有劳灵石师父,且代摩罗看顾。”

“大师留步。”灵石见状面露喜色,他自不会无缘无故立在这里:“敢问大师,去向何处?”

“上清山。”

所以说无能大仙福大命大造化大,心想事成,无所不能。无能偷着跑下山,瞒不过南山禅宗一干和尚,无论定海还是灵石,还是空闻。是空闻方丈要灵石来的,南山禅宗众多子弟之中空闻最不放心的一个和尚就是无能,因为无能最小,不知世间险恶,无能下山是比无禅下山还要凶险三分,天知dào

他会作出甚么祸事!但凡事莫强求,万法皆是缘,空闻也不想无能老死山中浑噩一世,因此要灵石看顾好他,就此带他于世间历练一下。

定海说的是:不!

灵石很是为难,无禅半疯半傻,南山禅宗大乱,此时灵石委实分身乏术。

正好摩罗来了。

灵石已经知dào

,无能坐的那辆马车,去往哪里。

无能并不知dào

,方殷此时不在上清,而在京城。(未完待续……)

九 一生何求

总体来说,方老将军对方殷还是比较满yì

的。

将军府改作侯爷府,方老将军还是方老将军,方老将军并不认可自家忠勇侯的身份,就如同方小侯爷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道士。父也孤梗,子也另类,自打京郊回来父子二人一般终日窝在家里,一个托病不出,一个无所事事,变成两个闷嘴葫芦,这急坏了罗伯。说老的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说小的罢,右耳朵进左耳朵出,一般说着是是是完全不当一回事,罗伯急得头发都白了:“咚咚咚!”

老皇上差人通传,连宣三次,爷儿俩就是不上朝。这很过分,可说给脸不要,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度,就说摆谱儿那也得看跟谁,当然跟谁摆也不能跟皇帝老子摆。所谓王侯将相,不管有种没种,万岁爷只能有一个,那可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得罪了就是杀头,不杀头也是坐牢,将牢底坐穿,坐到死!当年的悲剧又要重演,作为一个见证者,罗伯是绝对不容许:“砰砰砰!”

“来了!来了!”有人敲门,敲半天了。

“萝卜萝卜,你聋了么?”不是罗伯耳朵背,而是罗伯有心事,罗伯却也不知自家老爷少爷正是一大一小两块肥肉,此时不止老皇帝一个人惦记:“元宝元宝,不许胡闹!”说话门打开,二人走进来,一个锦袍玉带一个玄衣乌帽,双双富贵又体面,正是两个公子哥儿:“罗伯。烦请通报咱家世兄,元礼元宝求见。”

说话的是元礼,八王府中三王子。其人白净修长温文尔雅,年二十一,正与方殷同岁。这话说得有学问,咱家,世兄,求见,这可是真zhèng

的皇子皇孙。就说右邻右舍,何曾这般客气?说到这里,也提一提。方家小则小矣穷则穷矣,出门儿左拐五王爷府,出门右拐八王爷府,前头就是三王爷府。大王爷府还在后头——

这一道门。等闲人是进不来的。

“世兄——世兄——”元宝也是王子,五王膝下八子,过年刚满十八,却与无能大仙一个年纪:“方殷!方殷!快快出来,有人找你!”长得也是团团圆圆,眉眼俊俏白胖可喜,生来就是人见人爱,个性率真也不客气:“罗伯。你快起来!不是说过了么,他们跪我。你不用跪!”罗伯已经跪下了,元礼是在搀扶着:“罗伯罗伯,快快请起!”

罗伯早就跪下了,罗伯说的是:“二位小祖宗,莫要如此说,该跪就得跪,老奴我乐——”

“罗伯!”方殷行至厅中,正见这一幕:“你!”

“还有你!”方殷当先发难,当其时方殷只觉一邪火直蹿顶门,拎着钧天便就冲了过去:“哪里来的小狗!敢来我家乱吠!”

这是一场误会。

误会便就误会,无论罗伯如何奴颜媚骨卑躬屈膝,方殷也当他是自己的亲爷爷,但使方殷在此,天王老子来也不跪:“啪!啪!”正是两记耳光,一人赏了一记,元礼怔在当场,元宝滚倒在地:“啊——”罗伯以手抚胸,当下缓缓倒地,眼见两眼翻白,活活晕死过去:“滚!”也是无法,罗伯不知如何面对:“滚蛋!”这就是咱家世兄,这就是方小侯爷,不是小爷,而是大爷,元礼元吉算是见识到了:“哪里来的滚回哪里!”

“你,你,这是——”元宝还没反应过来,元宝从小到大,没受过这个:“作甚?”

“哈哈!有种!”元让仰天大笑,却也心中惊悚,那一掌根本就避无可避:“好极!妙极!”

“好极?妙极?”作为一个王府世子,元让的反应很不正常,方殷并不识得此人,但见华服佩绶可知:“还不过瘾?再来一记?”

“打这里!打这里!”岂不知,元宝的反应更不正常,爬将起来主动将一张白胖圆脸凑上,嘻嘻哈哈竟似一个白痴:“妙人儿,妙人儿,果然一个妙人儿!”

方殷终于怔住。

正是一个妙人儿,元礼拊掌大笑道:“慕容公子料事如神,元礼来时兀自不信,哈哈哈哈!果不其然,果不其然!”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方殷自是无从得知,但这慕容公子方殷听来着实有些耳熟:“公子说了,你是一个妙人儿,等闲人是请不动,因此着我兄弟来,来请你——”元宝掸掸衣上的土,元让躬身笑而相邀:“金陵河畔,把酒言欢!”

一语至此,二位世子终于说明来意。

此世子非彼柿子,此元也非彼袁,不比方殷的同门师兄弟,当年的五虎将之一,上清袁世袁道士。这个“元”姓乃是隆景朝独一无二的姓,帝王专用,元礼元宝二人正是元吉老皇上的嫡孙,正是血统纯正,身份尊贵无比。即便如此,今日登门兄弟二人也是一般说客身份,给人跑腿儿,形同仆人,并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见慕容公子于京城之中的声名威望:“正如此,公子已于朝云暮雨楼设宴相候,还请世兄屈尊下顾——”

“走喽!走喽!”就这差事,旁人还抢不上了,元礼元宝哥儿俩这是中了头奖:“喝酒喝酒!不醉不休!”

“去!”方殷一甩袖子,干脆利落拒绝:“不去!”

“去?还是——”二人又怔住:“不去?”

“他既料事如神,自知方殷不去。”是这话,元礼无宝以往多见慕容公子手段,岂不知这个新认识的方家世兄更为难缠:“这一趟,你二人是白跑了。”元礼元宝互视一眼,双双如同见鬼,齐声叫道:“是这话!”方殷叹一口气,无奈道:“他知方殷不去,定会亲自来请,此时想必就在门外,左首,右首,右首,左首……”

“左?还是——”门外一道声音,忽左忽右,先是元宝,又学元礼:“右?”

“妙人儿,妙人儿,果然是个——”元礼元宝齐声叹道:“妙人儿!”

“不左不右,门匾后头。”方殷一眼看去,便见慕容公子:“果然是十足真金,好一个忠烈千秋!”

但得一知己,纵死也无憾!(未完待续……)

十 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姓于,于慕容,当朝第一权臣,左丞相于深之子。

是年三十二,风华正茂时。

其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舞俱绝,或说吃喝玩乐,声色犬马俱绝,是一个全才,更是一个天才中的天才。剑在诸艺之后,也是无师自通,一剑问心,向无dí

手。慕容公子平生号有三多:银子多,女人多,朋友多。人是百般好,更有千般妙,京城里的王孙贵族无不以结识慕容公子为荣,趋之若鹜奉之为首,皆称其为慕容公子,天下无人不知。

可叹平生,无一知己!

且不说慕容公子,慕容公子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单说方道士。此时的方道士,从头到脚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道士模样,穿着薄棉灰布袍,潦草束发马尾巴,人是面有菜色,脸是三天不洗,看上去明显已经是得了道还却真身,还原为当年江州街头那个小叫花。只不过长大了一号儿。再加上体面了一点儿。这与慕容公子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以及,极其强烈的反差!

人之美丑,不外眼见,眼见心度量,好恶各不同。

但一个人美到极致是可以超越地域、种族、时代、甚至性别的界限,就如同慕容公子。

方殷初见他时,第一个念头就是:世上怎有如此人物?

第二个念头就是:妖人!

第三个念头就是:错了!是人妖。

但见衣白胜雪,身无余物,不染片尘,墨瀑般的长发一丝不乱梳于脑后,更衬出洁白如玉的饱满额头。但见黛眉如柳,十分女儿颜色。目如星辰深邃,还复男儿真身。鼻是孤高挺秀,唇是轻薄菱角,唇上胡子半根不留,俊俏下巴光洁溜溜,脸型多有阴柔之美,轮廓却又棱角分明,恰到好处地搭配成了一个花样美男,十二分的奇异魅力。

是精灵,是修罗。神话人物,不比凡俗。

在方道士有限的人生以及更为有限的认知当中,却也见识过了几个精彩人物。以美而言,单说男人,宿道长算一个。灵秀算一个,一个俊美一个秀美。但都比不上这慕容公子。他自笑。看着方殷,笑得如同一个妖孽,方殷终于见到了那两只银色的瞳孔,双双星河般波光潋滟,璀璨了千年万年——

慕容公子的母亲是鲜卑人氏,复姓慕容。因此慕容公子叫作于慕容。

正如方殷。

这是二人之间的第一个相似之处,当然不是唯一一个,二人个头一般,身形相差仿佛。迫使方殷失神。乃至说不出话来的不是慕容公子的出众的相貌,以及奇异的银色瞳孔,而是风采,而是气度。独特的魅力,致命的吸引力,实则方殷并没有发xiàn

门外的慕容公子,那完全就是一种神乎其神的感应:“元礼,元宝,你二人且去。”慕容公子淡淡吩咐一句,就像指派着两个下人,那是慕容公子的嗓音,淡而慵懒,略带磁性:“方兄,借剑一观。”

元礼元宝就此乖乖出门,屁也不敢放一个,而方兄已被彻底镇住,以至于钧天离手也是浑然不知:“方兄?不是——”

总之就是自惭形秽,眼看已经没脸活了:“客气!客气!”

慕容公子手持钧天,姿态优雅舞了几式,赞道:“好剑,太重,我使不动。”

旋即将剑递过,又自坦然指道:“还有一柄,拿来使使。”

方殷不明其意,却也不以为意,便就将墨练解下交与了他,完全没有二话。

慕容公子抽出墨练,姿式优美舞了几下,赞道:“好剑,太轻,我使不来。”

“好剑!好剑!”这绝对是一个有趣的人,不过三言两语轻描淡写,方道士戒备心尽去,鼓掌赞道:“好诗!好诗!”

“说是礼轻情义重,不枉千里送鹅毛。”慕容公子交还墨练,略施一礼,轻飘飘道:“方兄,慕容此来两手空空,鹅毛也未带上一根,正是无礼取闹,还望方兄海涵。”

“不敢!不敢!”方殷深施一礼,诚惶诚恐:“公子屈尊下顾,寒舍蓬荜增辉,方才小弟失礼在先,还请公子多多见谅。”

二人互拜,一拜再拜,一个假客套,一个伪君子。

慕容公子笑道:“慕容久仰方兄之名,前日终睹方兄风采,一时惊若天人,思之慕之,寝食难安,故而冒昧登门造访,不周之处还望方兄海涵。”

方殷一般笑道:“小弟一介凡夫俗子,何得公子如此眷顾,自知垢面蓬头,自觉无颜赴宴,自也多承公子美意,失礼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慕容公子拊掌而笑:“布衣不掩浑金璞玉,潦草不失龙凤之姿,方兄非比凡俗,慕容自愧不如,今日得见,幸何如是!”

方殷一般有样学样:“公子与我云泥之别,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蝼蚁怎可攀比龙凤,今日得见公子方殷已是万幸,万,万!公子!”他自惺惺作态,却非有心为之,只因始终不敢与之对视,此时是在竭尽所能全力抗衡!二人看是针锋相对不分高下,实则方殷只觉处处矮他一头,形容仪态如是,言辞气度如是,看似应对得体实则汗流浃背,方殷是在与之抗衡同时也在与己抗争,不过三言两语,此时已将崩溃:“公子!”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方殷不曾有过,就如同磁石,阴极,阳极,致命吸引力,所以方殷会猜到慕容公子藏身门外,那是一种感应。有阴就有阳,万物皆如是,是在彼此也在一身,如同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如同再柔弱的女子也有刚烈的一面。而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向来不分性别,不止男女关系:“不要!”简单来说,就是方道士对慕容公子有一种一见钟情的感觉,更甚袁姑娘,更甚林仙子,恨不得跪下主动去舐他的脚,恨不能扑入他的怀中求他爱抚,方道士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完全无法接受:“啊!”

慕容公子,将唇送上,星目半阖,近在咫尺。

他是有情,人也有意,吸引从来都是双方面的,这想必又是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方道士终于崩溃,飞退七尺,啐一口,悻悻道:“算你狠!不玩了!”

慕容公子摇头,叹道:“可惜!”

“呸呸呸!呕——”可惜没有亲到,万幸没有亲到,这可是方道士的初吻,金子一般宝贵得很:“姓于的,有病罢你!”

“我是有病,病已入心。”于慕容还没有玩够,于慕容是玩真的:“自打那日见你,我就爱上了你,思之慕之,寝食难安,故而……”

“打住!打住!”方道士呼呼大喘,一时只觉羞愤欲死:“够了!够了!”

上头躲开了,下头中招儿了,慕容公子一指挑动了凡夫俗子的凡俗之根,这当真可耻!

更为可耻的是,方道士居然有了反应:“有话就说有屁快放,放,说人话!”

慕容公子微笑注目,仍如来时一般从容:“纪之,你好。”

方殷无言以对。

自争胜之意起时,方殷已然败了。

自抗拒之心起时,方殷已然爱了。

方殷只有兄弟,没有真zhèng

的朋友,真zhèng

的朋友就是知心的人:“不论公子,叫我慕容。”(未完待续……)

十一 痴心永不改

无能大仙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是有通天彻地之大才,又兼谈吐不凡,平易近人,因此不过短短三五天,便使小小敬若神明奉为天人,对其有一种盲目的,近乎狂热的崇拜。当然小小并不知dào

这位天上掉下来的或说半道儿捡来的无能仙哥究竟是哪路神仙,更不知dào

在他口中那些飞天入地降妖除魔大吃四方种种壮举又是怎样凭空捏造出来的,小小只知dào

自己喜欢他,并且喜欢得不得了,胜过二爷爷胜过二奶奶,甚至胜过大舅舅:“无能仙哥——”

无能也不知dào

,那瞎眼老头儿和那白胖富婆儿正是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之中资格最老的两个,无能更不会知dào

小小也是一个杀手,一个真龙教地府之中的编外杀手,排名三十三,最小的一个,所以叫小小。小小没有杀过人,小小不敢,也不想杀人,人和蚂蚁毕竟是不一样的,小小只会指挥着蚂蚁杀来杀去,对于无能仙哥那种视众生为蝼蚁视人命为草芥的神通大能小小只有崇拜的份儿:“无能仙哥——”

无能仙哥,无能仙哥,张口就来,每时每刻,小小总是缠着无能仙哥让无能仙哥给他讲神仙妖怪的故事,要不就是拉了无能仙哥去玩他那蚁兵蚁将大作战的游戏,这让无能大仙烦不胜烦,心中每生厌弃,恨不能一把掐死了他!当然无能大仙头脑灵活,明事理识时务,顾大体重大局,这等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事情无能大仙是绝对不会干的:“小小真乖。又乖又听话。无能最喜欢小小了。呃!以后就叫你小乖乖好了!”

这,就叫做隐忍,无能大仙身负血海深仇,此行唯一目的就是替天行道,干掉方坏水儿!严格说来,方坏水儿也并不是十分地坏,曾经无能大仙还管他叫仙哥要封他仙官儿来着,但是。谁教他做了错事,而且是不可容忍不可原谅,罪大恶极的错事!这就叫罪责难逃,自作孽不可活,当他做出那无耻的令人发指的恶行之时就该想到这严重的后果:“小乖乖!去死罢!哼哼!”

“哈哈哈哈!无能仙哥!”小小欢喜道:“小小小乖乖,打打打大嗝儿!”

“呃!”无能得吃得喝,没有办法不打喝,又是七八天过去无能又胖了整整一圈儿,眼见那匹青毛大骡子已经拉不动他了:“喀嗒嗒、喀嗒嗒、噗噜噜!”非但大骡子不乐意,二狐狸和蜂婆子也不乐意。二狐狸本就不瞎蜂婆子更是眼明心亮,两个老杀手在这十几日的行程当中已经商量过很多次。如何下手干掉无能大仙了:“咳!”

“咳!”的意思就是下手,蜂婆子实在是无法忍受,白痴病是会传染的,无论如何小小不能毁在这个混吃混喝的白痴和尚手里:“咳咳!”还是算了,饶他一命,瞎狐狸也是眼明心亮,知dào

自家老伴儿根本就下不去手,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要交给自己完成:“咳咳!”不成不成,二老各自叹一口气,均感长路漫漫,心烦意乱:“小小小小,不要闹,不要闹——”

“无能仙哥无能仙哥!看小小的!小小也会!”无论如何,小小很开心,这些天小小开心得要死,这就够了:“呃!呃!嗝儿!哈哈哈哈!”

这都是无能大仙的功劳。

前方一座城,有名清州城。

走过一条路,路过一个亭,残雪压枯草,亭名十里亭。

就在这里,车马稍停。

二爷爷扶着车辕,二奶奶掀开门帘,双双望向那座亭,看那往事如烟物是人非——

“八年了!”二爷爷喃喃道:“八年了!”

“是啊,八年了。”二奶奶擦着眼角:“一晃,就过去了。”

“哈哈哈哈!无能仙哥,你猜对了!”小小在车里,大呼小叫着:“红蚂蚁赢了!黑蚂蚁死了!”

“那还用说!哼!”无能不屑道:“本仙掐指一算,哼哼!不出所料!”

“无杀,无杀,可怜的孩子!”只转眼间,二爷爷已是老泪纵横:“怎就自寻死路,怎就不听我话!”

“呸呸呸!你个乌鸦嘴,乱嚼舌根子!”二奶奶连连啐道:“无杀还在,你莫咒他!”

“二爷爷!二爷爷!”一听这话,二爷爷登时泪如泉涌,小小却是欢呼着扑入二爷爷怀里搂住了他的脖子:“到喽!到喽!小小要吃糖葫芦,哎呀呀!二爷爷!”

二爷爷哭了,小小傻掉了,小小从来没有见过二爷爷哭:“二奶奶!”

二奶奶没有哭,二奶奶在笑:“小小,你还有个小舅舅,忘记了么?”

“小舅舅?不是大舅舅么?”小小不明白,那年小小还很小:“哎呀!大舅舅,呜呜呜!大舅舅!”是啊,这些天,小小都将大舅舅忘掉了,小小不是一个好孩子:“呜呜呜呜!小小不好,不好不好,呜呜呜呜——”当然了,大舅舅才是小小的最爱,不过这个小舅舅在小小小的时候也抱过小小:“大胆!放肆!”

有人欺负小小,无能大仙可就不干了:“你!你!两个老东西,真是不像话!”无能大仙,非常人也,当下挺胸凸肚立在车板上指指点点,指点江山:“小小,乖乖,不哭,到这里来!你!老头儿,赶你的车!你!老婆儿,不许笑!”这又怪得谁来,无能大仙本就尿急,不得撒,还得见义勇为打抱不平:“还有你!臭骡子!好好拉车,这还反了你了!阿弥——啊!啊!”

忽地妖风四起,愁云惨雾横生,但见那瞎眼老头儿两眼翻白,成了精的老耗子一般,眼中射出两道精光!无能大惊,当下打一激灵,又见那白胖老婆儿嘎嘎一乐,露出两排森然利齿,并用红红的舌头舐了一下嘴角儿,吃人的样子,非常之邪恶!无能寒毛倒竖,险些小便失禁,他不知这两个老妖怪弄死他正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地简单,此时又是忍无可忍起了歹心:“扑噜噜!”正是天怒人怨神憎鬼嫌,是骡子是马也都受够了他,青骡子忽就连打响鼻儿猛尥蹶子,当下将无能大仙掀翻在地,滚落尘埃:“噼里啪啦!稀里哗啦!”

先是黑虎,后是青骡,无能大仙不慎受到惊吓,当下又是屁滚尿流:“呜——————————————”

一万年以后。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么仙君报仇一万年也不晚,待及无能大仙钻进草丛里面清理一番,咒骂一番,又暗恨一番,再杀气腾腾奔将回来:“杀!”

“啊?”这是见鬼了,无能傻掉了。

人、车、以及骡子,都不见了。

只余风萧萧,易水寒,十里长亭,老树昏鸦:“啊!啊!啊!”

裤裆里,那是,拔凉拔凉的。

心里头,也是,拔凉拔凉的。

怎地如此熟悉?这是一个梦么?这是南山脚下么?无能还没睡醒么?

举目四顾,茫然无助,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使得无能毛骨悚然:“无能仙哥——无能仙哥——”

忽有一道声音,尖细绵长,带有哭腔:“不要——小小——救——命——啊——”

原来,如此!

这是人贩子,拐卖小孩子,不!这是耗子精,以及狼外婆,连同骡怪在此闹妖,危险!这是想要吃了小小,小小危险了:“小小——不怕!有本仙在此,哼哼!”是的,它们这是怕了无能,正是因为无能大仙一路坐镇才使得一干妖精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使的一计啊!调虎离开之计,支开了无能大仙,想行那邪恶之事,可恶!可耻!杀杀杀杀:“杀啊——————————————————————”

世界既已崩坏,哪里又有江湖?

所以说,无能大仙不是傲啸江湖来的,而是为了除魔卫道,整顿歪风邪气,涤荡这个浮躁的世界引导众生迷失的信仰,来的!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未完待续……)

十二 我思故我在

破阵与否,并不重yào



在上清宫殿门之前,燕大侠正与沐掌教说着话,只有两个人。

本就识得,闲话不说,燕悲歌说的是我劝你将山外弟子全数召回再将这上清教解散,以免龙真来时全军覆没,断了香火。燕悲歌不是来破阵的,燕悲歌是来传讯的,明年开春,清明时节,龙真将率真龙教天宫地府以及人堂万余精兵强将大举攻山,屠灭上清教。这话是龙真说的,龙真做得出来,龙大教主向来说到做到。没有商量,不用理由,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二十四年前的约定已然失效,迎接上清的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

不复存zài



沐掌教没有任何反应,只说,知dào

了。

逃避将为天下耻笑,抵抗就是以卵击石,真龙教实力雄厚天下无出其右,便就再霸道,你也没话说。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大,谁的拳头硬谁的道理硬,上清教给人灭了也只能怪自己不争气,沐掌教也是无话可说。总算龙真念旧,没有忘了故人,所以燕堂主又说活路只有一条只要过了三关,一关燕悲歌,一关于藏海,一关厉无咎。

沐掌教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只笑着说,知dào

了。

然后,客客气气地将燕大侠送走,没有留他吃饭,也没管他喝酒。

只因沐掌教心情不好,沐掌教并不是看上去那样镇定,沐掌教的两只手都在抖。

这并不是开玩笑。

猫要吃掉老鼠之前,总会将其玩弄一番。活着玩。再弄死。那也不是开玩笑。

燕大侠就走了,饿着肚子,灰头土脸地走了。

拎着棍子。

平白无故受了一肚子鸟气,又是自找,燕老二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只因大哥听不进劲小弟也是自作主张,阿乌也要走了。

阿乌要去西凉,说是去当郡马。

阿乌说。我累了,阿乌说,我已厌倦,阿乌说我也老大不小了,这是你说的。

阿乌说老大,你就放过我罢!

到头还是阿乌有种,江山美人照单全收,燕老大是舍不得他,但强扭的瓜不甜。所以燕老大当时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只板着个脸。说,知dào

了。阿乌当时就哭了。因为阿乌也看到了自家老大眼中的泪花,正如同燕大侠看到了沐掌教颤抖的手,那都是欲语难言的心声,燕悲歌走在下山的路上,只觉天昏地暗无限苍老,再也没了唱歌的心情。

是与非,对与错,聚与散,离与合,这就是哭笑不得的纠结人生,困扰着每一个人。

阿乌也是哭笑不得。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乌楚楚学会的第一句汉族语言就是阿乌哥,第二句就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阿乌哥你要哭呢?为什么呢?为什么阿乌哥你要笑呢?”半通不通,半懂不懂,反正阿乌也是心情不好懒得理她,不过小一百零八已经听明白了:“吱!”吱,就是,我也要去!奇怪的是小一百零八对乌楚楚是格外地亲,自打见了她就跟在她屁股后头说讨好卖乖,此时更是心满yì

足地赖在她的怀里就是不出来:“叽吱!”

小一百零八又给她笑了一个,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吱叽!”叽吱还是吱叽,已经不再重yào

,重yào

的是一百零八和九九一样,万万舍不得小一百零八就此天高地远,走到海角天涯。小一百零还小,不知人心险恶,等到哪天给人卖了敲锣打鼓穿着衣服拿着个盘子给人收钱都不知dào

,就知dào

卖乖,还在那儿傻乐:“吱吱吱!叽吱吱!”

不能去,不许去,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可怜天下父母心:“嗷呜——”

三只猴子里面,只有小一百零八穿着衣服,无论何时一只猴子也变不成一个人,这一点一百零八和九九都已明白,只有小一百零八不明白。当然小一百零八也只是一时好奇,是被乌楚楚一头乌黑靓丽的辫发所吸引,又不是真个要背井离乡丢下爹娘独自去外面逍遥快活,那种没有良心的事情小一百零八可是做不来,小一百零八是个孝顺的孩子:“嗷呜嗷呜——”

何况小一百零八还没有断奶。

这里是百草峰,难得有客,还是贵客,宿道长作为主家当然要好好招待一下。

宿道长在做饭,老夫子打下手。

阿乌终于见到了那个闻名已久的妖道,在阿乌看来,那个妖道果然很妖。

胜过小野道。

老妖道也好,小野道也好,阿乌只是在这里稍稍落脚,阿乌要飞,飞得更远飞得更高,展翅高飞比翼齐飞,何其快活何等逍遥!是的,阿乌累了,累的是心,伤的是神,阿乌已厌倦,厌倦了尔虞我诈,厌倦了打打杀杀,乌楚楚的出现就是一个绝妙的契机,阿乌做出了一个无比明智的选择,就此脱身事外,好好放松一下!至于燕老大,不必理会他,反正他又死不了,阿乌回来再看他——

阿乌大人,告一段落。

高高的山坡上,立着两匹马,一匹毛色湛青,一匹鬃如霜雪。

是青云主动邀请马王望君前来跑马地作客,百草峰上的一双贵宾不过是个添头儿,青云心胸宽广,青去并不记仇。败了,便就认,伤了,不叫啥,世界很广宽天大地也大,狭小的气量当不得凌云的志向,便就低下了高傲的头颅,青云依然为自己骄傲!就在刚才,青云又一次向望君发起了挑zhàn

,比的是脚力,青云完胜!

望君已然老了。

老的是腿脚,老的更是心,望君明知比不过还要要比,为的就是要青云明白——

所以望君在说,就如同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教导着自己的儿孙,所以青云在听。说的是,一匹马,能够力搏狮虎并不值得骄傲,能够战胜天下所有的马也不值得骄傲,那只是一种能力。说的是,作为一个王者,失败与挫折都是宝贵的财富,丰富的阅历才是最大的能力,如何管理好自己的族群如何去领略生命的美好,如何一步步脚踏实地地实现自己的梦想,种种道理。

马王就是马王,不愧是为天马,这与青风所说的话不谋而合。

望君谆谆教导,青云虚心听讲,就像老夫子教导方道士那样,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不经风雨,不见彩虹,但彩虹再美再绚丽,又怎比风雨之中生命绽放的美丽!

梦想就在前方,风景就在路上,青云终于明白父王青风真zhèng

的遗愿并不是要青云战胜望君,因为望君是不可战胜的。

因为无欲则刚,就是望君的境界,因为望君根本就不是一匹马:“哞儿——”

冬日春雷起,风雪驱丧疫:“喷!”

马王望君,从此消失。(未完待续……)

十三 情义是无价

“你莫教坏了他。”方老将军叹一口气,仍自一万个不放心,因此加重语气又说一句:“他还小,不懂事,你莫教坏了他!”是这话,这就相当于牡丹教导无禅,跟着方坏水儿无禅就是不学好儿,跟着慕容公子小方殷也是一样:“那是,那是,侄儿万万不敢,伯父尽可放心,放心就是!”

无论前朝,还是今朝,方解于深同殿为臣,无论敌对,还是交好,文臣武将国家栋梁,方老将军没有不认识慕容公子的理由。慕容公子也一直对方老将军敬重爱戴,称其伯父,自称侄儿,逢年过节必至,隆厚礼仪必备,对这个方家伯父比自家的亲爹还要孝敬,这一点罗伯可以证明:“那是,那是,老爷放心,放心就是!”

老爷是不放心,罗伯更不放心,慕容公子就是一个人精中的人精,在人情世故方面小方殷和他的差距就等于无禅和尚和空闻方丈于佛法认知上的差距,又等于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和一个三四十岁的成年人之间的差距,说是放心谁又放心:“罗伯——罗伯——快来帮我!”便就材料有限,小方也是大厨,贵客登门自要打起精神好好伺候:“哗!哗!罗伯罗伯,再拿两个萝卜,生的生的,不是腌的!哧啦——”

今年过节不收礼,往年过节也不收,说是材料有限就是材料有限,方家不是一般地穷:“哈哈!”

慕容公子赞道:“好香!”

罗伯叹一口气,进了厨房:“吃个萝卜,恁多花样!”

“贤侄且坐。我去拿酒。”方老将军也很客气。这个客人不比寻常。

人和人是不能比的。方老将军在时,他是优雅地立于厅中,方老将军去时,他就优雅地坐在椅上,慕容公子从来都是这般优雅,无论陋室之中还是金玉满堂,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华贵气质。慕容公子闲来无事,便敛如柳黛眉。将那星目低垂,静观一双生花妙手。那手如玉之白,那手如竹之修,那手有若凝脂保养极好,人是优雅的人,手也优雅的手。

当然慕容公子不会做饭,有一种人生来就该给人伺候,钟鸣鼎食,养尊处优,与人景仰。受人崇拜,为其当牛作马。而且甘之如饴。反而言之,有一种人,生来命苦,而且下贱,不享富贵荣华,甘愿当牛作马,明明手艺不行偏偏装作大厨,假装清高却又挖空心思讨好人家。有所求,有所求,高攀也是有所求,屈就也是有所求,这就是慕容公子来的理由。

“久等!久等!”这一顿饭,当不逊金陵河畔,把酒言欢!

“好香!好香!”这一顿酒,任你是喝也喝不够,可比那朝云暮雨楼!

当牛做马的来了,甘之如饴的也就来了,果然一个大厨果然一顿大餐,慕容公子一看之下便就开怀大笑,大笑也是那般优雅:“菜品佳妙,美酒何在?”

但见:一个葱花炒鸡蛋,一个鸡蛋炒葱花,一个咸菜萝卜丝,一个萝卜丝咸菜。

还有一个汤,白水萝卜汤。

果然丰盛无比!

说了材料有限。

有菜无酒,等于没有,少顷酒水送上,却是两坛药酒,尽是草药气息,香味辛辣刺鼻!

慕容公子还在笑,慕容公子很满yì

:“好极!妙极!”

岂不知,还有分说。

菜是两份,酒是一坛,方殷端走两个菜,方殷倒出酒半坛:“稍等!稍等!”少顷折回来,汤又去一半:“只有一坛酒,罗伯还得喝,一会儿去我屋里,咱俩放开了吃!放开了喝!”这太过分,慕容公子不笑了:“都是一家人,怎不一起吃?”方殷笑道:“爹爹说了,有他在,你我都不自在,还有——”说着使一眼色,悄声道:“他还说,不要我跟你学坏!”

斗室之中,灯如萤虫。

“于兄!”照见一双愕然的眼,照见一张流泪的脸:“你怎哭了?”

“也没甚么,想哭就哭。”于慕容微微一笑,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如此而已。”

一时沉默。

菜也不吃,酒也不喝,却是为何?

“我说过,叫我慕容。”慕容公子终于端起酒杯,相对笑邀:“这一杯,我敬你。”方殷报之一笑,二人一饮而尽:“纪之,你有一个好父亲。”方殷并不知dào

,这是慕容公子平生第一次端杯,敬的他人:“伯父散尽家财,甘守清贫,慕容今日来此,当真长了见识。”方殷也不知dào

,这是慕容公子第一次进得方家的门:“子承父业,世代忠良,这一杯,慕容祝你前程似锦,妻妾成群。”

“于,哎!”这就变味儿了,方殷当不起:“慕容兄,说笑了。”

“叫我慕容,你又忘了。”慕容公子一饮而尽,轻轻放下酒杯,忽将起身:“好热!”

说着,便就开始脱衣服。

舒缓带,解轻袍,慕容公子脱衣服的姿式也是那样优雅,而迷人:“呼——”

“热?”他要干什么,方殷不明白:“怎地,热么?”

“热热热,热很很!”屋里不热,分外寒冷,许是谈得起了性,许是药酒催了情:“纪之,不如,你也脱了?”

纪之又不热,方殷不想脱:“不要!”

“听话听话,要得要得!”慕容公子将长袍抱在怀里,意味深长一笑:“你我一见如故,自当坦诚相待,快快快快,脱脱脱脱!”

说着又脱,开始脱裤。

“咳!咳!”情况有些不对,绝对心怀不轨:“不要脱了!不要脱了!”

沧海横流,方显男儿本色,关键时刻还得看方道士的:“既是一见如故,你自骗不过我!”方殷一口喝干杯中酒,大笑道:“你便脱个干净,也是骗我不过!”

“哦?”慕容公子,提上裤子,放下衣袍,坦然入座:“骗你?说说?”

“说说说,你先说!”方殷一指榻上雪白长袍,笑道:“说说你这衣袍,值得几钱银子!”

“此衣雪蚕之丝织就,冬暖夏凉,世间罕有。”慕容公子摇了摇头,又去倒酒:“可比千金裘,值得万两银。”

“不得了,了不得!”方殷啧啧称奇,左看右看,又一指自家洗得发白的薄棉灰袍:“我这棉衣粗布缝就,世间仅此一件,可说无价之宝——”

“正如此,切肤之寒,怎比贴心之暖?”慕容公子叹口气,满满倒了两杯酒:“你既不换,也就罢了!”

“承兄厚爱,弟不敢受。”方殷端起酒杯,正色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既得公子折节下交,方殷正是求之不得,这一杯我敬公子,干!”

“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慕容公子端起酒杯,却不喝那杯中的酒:“你这个人,聪明过头,既是有求于我,怎又不说出口?”

“哈哈!喝酒喝酒,先干为敬!”既然是朋友,求也不用求:“干!”

有所求,有所求,求的不是衣,求的是情义:“干!”

求的是那一幅画,千秋万代好传家。(未完待续……)

十四 何得故人来

书房。

这当真是个难题,一个天大的难题。

是那一幅画,宫妆美女图,人是半身像,居中坐椅上,手隐水袖,罗裙没膝,几乎占去了整个画面的三分之一,这很难。更难的是左墙右壁,背后春花秋月图,留白极少,难以下笔,这可真是难为了慕容公子。最难的是这是一幅工笔水粉画,历经二十寒暑,斑斓古意已生,若是强行涂改,一个不慎便就全都毁了:“难!难!难!”

慕容公子连说三个难字,仍皱眉头,静观。

难也是他自找的,方殷说的是,要他给自家老爹画上一幅,挂在墙上,陪着娘亲,更待其百年之后留个念想。这是一件好事,方老将军没有意见,罗伯也没有意见,但慕容公子有意见。慕容公子说的是,一画分隔阴阳,此事大不吉利,恰好全家都在,不如画在一起。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不但老方小方没有意见,罗伯更是欢天喜地连连拍手叫好,因为也有罗伯的份儿:“不难!不难!不难!”

难与不难,单看是谁,作为天下第一画师,再难也难不住慕容公子,自宫庭御画师叶半残于八年前病故之后,当世第一生花妙笔之名就归属了慕容公子。是这一幅画,出自叶半残,慕容公子曾师从于叶大画师学了几天画画,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关已将至,当作阖家欢,借我神来笔,请师叶半残。咄!”

忽见公子。柳眉舒展。星目半阖,以指为笔,虚空画符:“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今吾下笔,诸鬼伏藏,急急如律令!”

此为《下笔神咒》,请神送鬼灵验无比。此咒一出三人登时呆若木鸡,面面相觑,再看慕容公子忽就两眼一直,直直望向方老将军:“一别十三载,花开花复开,片叶数不得,唤我半残来。”方老将军极为无奈,方老将军摇头叹气,方老将军根本就不信这个:“怀忠,莫动。”他自不信。罗伯可信,那正是叶半残叶大师的声音:“老爷!莫动!这是叶大师。叶大师附体!”

“哎!”方老将军别过头去,无论这是不是叶大师附体,方老将军已经给他看得有些不好意了:“一别十三载,故人今何在,哎!”侧过脸去,便看侧脸,慕容公子直勾勾地看着方老将军,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华发作青丝,一梦二十年,还来,还来,且去,且去——”去的是皱纹,还来是青春,是的,必须要把方老将军画得年轻一些,以免画在一起,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咳!”

方老将军拂袖而去!

且去,且去,还来看罗伯:“看我!看我!话说那个当年啊,老奴我也是玉树临风……”

“不说。”

“是,是,呵,呵呵……”

“莫笑。”

“咳。”

“……”

“咳咳咳!呼!呼!呼!我说公子爷,您这……”

“我姓叶。”

“……”

“好了没?我说,哎!老奴这老胳膊老腿儿,这一把老骨头,实在是……”

“没好。”

“……”

半个时辰以后,罗伯终于一屁股坐倒在地,面红耳赤,呼呼大喘:“这是叶大师!这是叶大师!老爷——老爷——”当年,叶大师也是这样看的,看一天,画一夜,此画得成:“看他!看他!”罗伯跑掉了,罗伯终于禁受不住了,玉树临风也好颜面扫地也好,罗伯宁肯给他画成一个鬼也不愿再受这种煎熬:“小少爷,该你了!快让叶大师好好kàn

看,老奴先去解个……”

方殷极为无奈,方殷也不信这个,方殷摇头叹道:“慕容兄,罗伯一把年纪,你又何必戏弄他?”

“不说。”

“少来,你若叶半残,我便花无缺,哈哈!”

“莫笑。”

“好了好了,罗伯最是难画,自当细细看他,二十年前方殷还是……”

“也是。”

“走走走,去喝酒,菜都凉了!”

“半残复半残,一坛又一坛,话是说不尽,喝也喝不完,哈哈!”

于是两个人又去喝酒。

客房。

换了一间房,又拎半坛酒,慕容公子的画是那可是真zhèng

的万金难求,所以作为交换条件罗伯非常大方地贡献出了自家仅存的半坛药酒,半坛又半坛,且是喝不完。菜是凉了,可以再热,屋里很冷,生起火炭,二人对坐,举杯对酌,笑语晏晏,畅所欲言,这里是前院不会惊扰二老人睡眠,正是要把酒言欢,更是要趁夜长谈。

这一夜,月光如水。

这一夜,千般滋味。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说到喝酒,慕容公子是海量,号称千杯不醉,这一坛酒原本就不够喝。喝酒并不是方殷的强项,但多半坛酒喝下去方殷还是可以保持清醒的,就是有些热,果然很热,浑身上下热,从里到外热,所以也将棉袍脱了,所以话是格外地多。是因为兴奋,无法言喻的欣喜,说不得千般滋味就是心有灵犀,二人一般,你也有情我也有意——

这一夜,多半是方殷在说,慕容公子在听。

将心事倾诉,与知心的人,那快美难言的轻松感觉想必每一个人都曾有过,实则在努力保持清醒的时候,已经就是一种醉了。而倾听才是最好的对话方式,并非沉默不语,而是点明窍要,一席话谈下来方殷终于发xiàn

是他,慕容公子,这个新认识的朋友也是一见如故的良师益友,才是真zhèng

知心的人——

小叫花?方老大?哈哈哈哈哈!

不错,老薛这人不错!放心放心,他死不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哈!

未行冠礼,半个道士,方道士,游方道士,啧啧,好玩!

马尾巴?梦中情人?失恋了?不是罢?

跳崖……神仙?真有你的!

神医,妖道,隐儒,哑僧,还活佛?哎!你所见得,无不大智大勇之士,无怪乎……

放心放心,万事有我!

无禅是你兄弟,我是你的朋友,当然了,好朋友。

正如此!该当遵从本心,活佛说的对,你就是毗湿奴神,哈哈!妙人儿,笑一个!

现在你就是王侯,只有她配不上你!去!我陪你去!

缘分?强求?你又懂个鸟!你就是个雏儿!

我这人活得无趣得紧,真的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可以说。

人无所求,岂非无趣?

人活一世,所为何来?人生得yì

须尽欢,那花花世界你若不去见识一下,又怎知……

未必!

——未必,未必,方殷以为自己多有经lì

,便就如何如何,却也未必。

但无论如何,这一夜,值得终生铭记。(未完待续……)

十五 神仙当乞丐

有人忘记了么?

该死!

谁个忘记了无能大仙,谁个就该死!死罪!必须处死!

死有余辜!

清州街头上,有一名乞丐,大白天的像一尊活佛一样坐在那里,要饭。

这个人就是无能大仙。

之所以一个神仙变成了一名乞丐,是因为考察世间百态,得知百姓疾苦,以知民意。而绝非是饥寒交迫,自甘堕落,为困难的生活所逼迫。这一天考察下来,无能大仙算是明白了,所谓红尘浊世人心败坏啊,没有一个好东西,良心都叫狗吃了!甚么团结友爱,甚么互帮互助,甚么我为人人人人为我,那都是虚的,虚伪!这个世界根本就已经烂掉了,有如一只烂掉的红薯,从心儿烂到皮儿,烂得都霉了!长白毛儿!

“大爷们呐,姑奶奶哟,您了行行好,赏我一口饭……”而之所以身负血海深仇的无能大仙没有立kè

去上清报仇,干掉方坏水儿,是因为上清山还很远,听说有二百里地,无能大仙准bèi

备足了干粮再去:“我是上有老啊,下有小,有了上顿没下顿,一饿就是两三天……”何况要饭这个工作,那是相当地,对路:“您老祖宗积德,您老多福多寿,您老高抬贵手,可怜可怜,哼!呸!”

转眼过去两个大爷,三个二奶,竟然看都不看无能大仙一眼,那是相当地目中无人,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可怜个屁!断子绝孙!呸呸呸!”这可真是让人生气,更为可气的是这条街上一共有九名乞丐。男女老少各自不同。天残地缺别无二致。就无能一个人要不到饭,这已经打击到了无能大仙的自尊心:“去死罢!都去死!下地狱去罢,看不拔掉你舌头!”

最为可气的是,那边丢下仨俩铜板,这边赏的一口唾沫!

并且嗤鼻,冷笑,翻白眼儿,还说——

小骗子!假和尚!

这就不对了。不赏就不赏,怎能吐唾沫?无能骗谁了?无能骗谁了?

无能可是佛门圣地,南山禅宗传人,正宗和尚!

绝对绝对,有一号的!

“我说过,你这样,是要不到饭的。”旁边有一老丐,眼见又瞎又聋,就快死了:“可怜的孩子,给。吃罢。”

一双脏手,鸡爪也似。递过来半个又黑又硬的馍:“这口饭,不好讨,小老儿早就说过,哎!”

这能吃么?喂猪猪都不吃的,岂有此理!

无能大仙傲然摇头,表示宁死也不食这般地嗟来之食,只端坐,宝相庄严。

那老丐叹一口气,也是无话可说。

这样是要不到饭,也不怪旁人啐他,他自大爷一样坐在哪里,身上穿着一件红底儿金丝大团花儿的绸缎绵袍,一颗胖大光头上还顶着一个乌黑锃亮的团圆小帽儿,人是肥头大耳白白嫩嫩,肚子胜似孕妇十月怀抬,明显就是一个小小土财主,完全就是一个大大暴发户,这样的人要是能讨到饭那才真是没天理,哪怕给他说破了天:“大爷们呐,姑奶奶哟——”这叫现学现卖,无能就不信了,无能就是无所不能:“小僧无能,为除饥渴受诸四方饮食,和尚所求也无多,施主当积大功德,一碗稀粥一碗饭,无能愿修一切善,南无阿弥陀佛!”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这就不是要饭了,这是化斋,给就是布施,可以积功德!

于是一群大爷二奶围上来,便就稀里哗啦你施我舍,当场就是银积如海——

一人吐了一口唾沫!

这年头,剃个光头就装和尚,不是和尚就是尼姑,整天骗来又骗去,一套词儿早用滥了:“呕——可恶!”

可谓流年不利,生生玷污佛祖,无能大仙勃然大怒,一拍大腿腾将跳起:“去死罢!都去死!九天十地,大屁——”

“大庭广众之下,不得在此胡闹!”忽然来了一个官爷,只一开口,生生将无能大仙的屁憋回肚里:“小王,小李,将这泼皮拿下。”语声落处,忽又冒出两个官差,一持锁链,一拿钢刀:“慢!”无能大仙大喝一声,挺胸凸肚指点道:“你、你、你两个!都不要动,不想死的话!”那是藐视一切,绝对气度非凡,当下两个官差就给他镇住了:“哇!哇!好厉害!有的耍!”

“咳!”无能大仙复一指,傲然冷笑道:“我知dào

,你是官!”

那官面皮白净,那官身形修长,那官四十许人:“大小也是罢,本人何明达。”

“是官,就要为民作主,不能胡乱欺负人!”无能大仙面色威严,教xùn

道:“你!知dào

么?”

“是。”这就是何班头,当年的何副班头:“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咦?红薯?你也爱吃?”无能大仙摸着下巴,犹疑道:“你是种红薯的么?这,我看你……”

“呵呵,好了,不与你说笑。”这根本就是一个盲流,流窜至此,何班头阅人多矣:“你在此坑蒙拐骗,无证行乞……”

“慢!”无能大叫一声,那是相当地不明白了:“啥?证儿?”

“官有官牌,乞有乞令,你看。”何明达摸出一块铜制腰牌,晃了一晃,笑道:“洪八公,你的牌子呢?”

“在!在!”洪八公就是那老丐,当下哆哆嗦嗦掏出一面木牌:“何大人,请过目。”

“过屁!”无能大笑,气吞山河:“我就没有!你管不着!”

“你是没有,我就要管。”这位官爷不比寻常,无能大仙又怎知他是何许人也:“小王,小李,还不动手?”

“哈哈哈哈哈!”无能狂笑,气冲霄汉:“敢动我?哈哈!知dào

本仙是哪路,呃,何方神圣么?啪啪啪!”说着猛拍胸脯,又自睥睨四方:“本仙,那可是有来头的!你以为我是来要饭的?你还以为,哈哈!笑死个人!”说着长出一口气,又自深深深呼吸:“也罢!你要找死,就叫你死个明白,本仙无能,乃是天上,神仙下凡!生来就有大神通,放个屁就崩死你!哈哈!吓到了罢,我就知dào

……”

“何爷,我看这小孩儿脑子有病,要不——”

“是啊是啊,何爷,看他怪可怜的,哎!还是算了罢!”

“南山禅宗,无字辈僧,这,咝——”

“不是罢!疯僧!”

“开玩笑!不可能!南山禅宗怎会出此败类,你看他——”

“……还敢惹我?反了你了!你、你、还有你!快快跪下磕头求饶!哼哼,本仙大人大量,也就免你一死,要是不服我一发功,呼!呼!十八罗汉!降龙伏虎!哈哈哈哈!吓服了罢,我就知dào

……”

“他是有病,不用看了!”

“由着他罢,自生自灭,何必又与一个白痴计较?”

“何爷?何爷?何班头?你怎了?”

“我头疼!”

“咣咣咣咣!范府放粮——咣咣咣咣!范府放粮——”

“又放粮?范老爷可真有钱,这是粮食多得没地儿放了,天天拿来做善事!”

“过年了!过年了!这一回发的可是——”

“肉包子?还有红包?我说那个谁,仙人爷啊,好歹给你赶上这口,哟!跑了跑了,等等八公我——”

“冲冲冲!杀杀杀!啊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无能大仙极为短暂的乞讨生涯,所谓天不助人人自助,讨是讨不来,便就抢了他!

之所以一名乞丐变成了一个强盗,是因为天地失了公道,人心不古,世态凉薄。

是为天公地道世间正义而战,而绝非是,饿着肚子,生计所迫。

必须说明的是,范贵之范员外,此时是清州城中第一大善人。

也是,第一大财主。(未完待续……)

十六 血染肉包子

“这位大哥,请你,给我一个包子。”

“去!”

“这位大哥,我说,请你给我,一个包子。”

“咝——边儿上去!”

“这位大哥,我可是说的请,请你给我一个包子!”

“呸!我就不给!”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看罢,礼貌说话,谦逊做人,只会落得这种结果:“我可不想生气,不要逼我发火,识相的话,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一个包子!”这个,就是无能大仙,这个包子不给他的话,后果会很严重!卖包子的人叫陆大郎,四十多岁,又黑又胖,也是给他纠缠许久缠得烦不胜烦,又怕耽误了生意,终于无可奈何地掀开笼屉,拿给他一个包子:“去去去,一边儿吃去!烦死个人!”

岂不知,他不吃。

无能接过,闻了一闻,面色不悦,摇头说道:“这是素的,我吃肉的!”

“……”

之所以要吃肉包子,是因为肉包子非常之香,昨日里于范府门前无能大仙对此深有体会,并且念念不忘。要的是那种,一兜肉丸儿的,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的,而这个包子,既没有一丝肉味,又放得拔凉拔凉,这样的包子给狗狗都不吃,拿来孝敬无能大仙那可真是亵渎了神佛:“这位大哥,请你换一个,肉的包子!”

“不吃拉倒!有病罢你!”这是一个包子铺,当然蒸有肉包子,可是陆大郎不乐意给他肉包子。陆大郎宁肯拿肉包子喂狗也不给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儿。游手好闲吃白食。还顶个帽子假扮秃驴?我呸!给老子滚,滚蛋!”阿弥陀佛!这,是一个错!而且错大了!此人为老不尊,出口伤人,想必已经活够了!无能大仙长吁一口气,不屑与之争论,便就一扬手,将那包子狠狠丢到地上:“汪!汪!汪汪!”

却是引来一只老黑狗。面目污脏,哮天犬模样:“咻!咻!咻咻!”

老黑狗闻了一闻,面色不悦,甩甩尾巴,走开。

“看罢!狗都不吃!”无能大仙一指,冷笑道:“肉包子,拿来!要不然,哼哼!我就——”

话是不用再说,以示无尽恐xià

,旋即无能大仙化指为掌。摊开,只等肉包。

送到。

话说这是午时三刻。已然过了饭时,街上闲人甚多,尽多唯恐天下不乱之辈,见有热闹可瞧,便都凑将过来。而陆大郎给他纠缠多时,已然耽误了不少生意,包子蒸出来没卖出去好多都放凉了,因此心下大为不爽,一时也是气得懵了:“给给给,给你!”便就抓了一个包子,也不管它肉的素的,劈头盖脸丢将过去:“吃!”

那包迎面而来,正是虎虎生风,无能大仙与之只隔丈二又是猝不及防,便就:“啊!”这要是旁人,定然给他打了个满脸开花,但无能大仙何许人也,便就一口,叨住:“呜!呜!唔唔!吧唧吧唧!”果然肉的,很香,虽然有点儿凉,这是无能大仙今日吃到的第一个肉包,当下嚼巴两口吞下肚,就连手都没有用:“好吃好吃,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旁边有人起哄,绝对是个有眼力的:“好身手!好身手啊!”

“哇!”陆大郎一怔,完全不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铁一般的事实:“我——”

“我”,就是第二个肉包,之后是“就”,第三个肉包,是有先后,先后入口,无能大仙的动作快如风疾如电,只略略将头偏了两偏:“啊呜!啊呜!”这是何等眼力!这是何等武功!当下在场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无数大眼珠子和下巴壳子一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好武功!神功啊!神人!”便见:“不信了!”当其时三只肉包齐出,是为连环肉包,前赴后继各取头胸及肚,但见那神人高接低接全不费力,三只肉包无一有失:“嗷!嗷!嗷呜!”

那是一口一个吞掉,吃得比接得还快,当然最后一只是个素包:“呸!”

“哗——”当下欢声雷动,掌声如潮,在场观众情绪激动疯了也似,都像发xiàn

了一个新大陆那样看着无能:“漂亮!接得漂亮!再来!再来!”

无能大仙四下拱手,体面非常,极为淡定:“哼!哼哼!”

“算了!算了!”万众期待之下,陆大郎却是熊了,无论肉的素的是个包子就能卖钱,这般一去不回头陆大郎着实肉疼得紧:“算我倒霉,走走走走,快走罢你!”

这,又怎能成!好戏刚刚开场,岂能说黄就黄!

“我出钱!我出钱!”哗啦啦拉一把铜板,哗啦啦啦一把铜板,哗啦啦啦一地铜板:“丢给他!丢给他!”

在场尽多侠义之辈,无能深深表示感激,并大为感动,动容说道:“阿弥陀佛!”

“这!这!这!”陆大郎无法,所谓众怒难犯,且不提钱,这包子若不给他丢将过去,只恐这包子铺也给砸了:“天!”

天,就是一个包子,而且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肉包子:“汪!”

岂不知,就在这时,肉包丢出之时,事态有变:“嗷?”

是那老狗,横空出世,抢在无能大仙之前一口将那肉包叼走,嚼巴两下,一口吞进肚里:“汪汪!”

无能张着个嘴,一时有些尴尬,更是怒气暗涌:“可恶!”

“哗——”见者哗然,无不皱眉,纷纷为无能大仙打抱不平:“可恶可恶!可恶至极!”

“嗖!”说时迟,那时快,又一肉包飞过来:“嗷!”

无能大仙不敢怠慢,当下抢先虎吼一声,闪电一般飞扑过去:“不好!”

却不知,他快那老狗更快,闷声不响占得先机,横里一跃叼了就走,整个动作那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明显是个练过的:“吧嗒吧嗒,咕噜!”

“哗——”这一下,眼见无能大仙如此之不给力,观众已经开始喝倒彩了:“好狗!好狗!好身手!”

老狗摆摆尾巴,极为淡定,可说宠辱不惊:“汪汪!”

这,不是过分,这是太过分了!这已然无关肉包之事,这已然关系到了尊严,面子问题:“再来一个!哼!我就不信!”

“嗖!”此时的陆大郎,就好像包子不是他家的一样,看上去比谁都高兴:“接着!”

“刷!”只一声响,两道身影同时暴起,弹指刹那之间分开之时:“轰!”

众人爆一震天彩,但见:包分两半,各叼一口,这一合竟是拼了一个半斤八两,未曾分出胜负:“呸!”

这个,呸的是无能,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虽然肉包子分成了两半,但是肉丸子却在老狗之口,这一合,仍是无能败了。

惜败!

连吃三憋,无能大仙肝火大盛,也是情急之下好胜心起:“呼——”

这个,情况之下,必须要展露一下真本事了!

“嗖!”

“嗷呜!”

“汪汪!汪汪!汪汪汪!”

很明显,第四回合无能完胜:“哗——”

“嗖!”

“嗷呜!”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很明显,第五回合又是无能完胜:“无能!无能!”

“嗖!”

“嗷呜!”

“……”

这,就是能力,过人的能力,所有人都没话说了,就连狗都没话说了:“厉害!厉害!真神人也!”

“嗖!”

“嗷呜!”

“我呸!神屁!去死罢都!”

那,是第几个肉包并不重yào

,那肉包,落入了谁个肚里也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无能心知肚明更是心如明镜,并不是一个白痴:“一干蠢才,当我傻子么!哈哈哈哈,敢看本仙的笑话,我就叫你——”稀里哗啦稀里哗啦!无能一把掀了桌案,挺胸凸肚四下指点,大吼道:“看一个个儿的人模狗样,满肚子装的都是坏水儿!我呸!哪个不服!有种上来试试!看不,打死了你!”

四下噤声,无人敢战。

狗也跑了。

“哟哟哟,吓死个人!”一壮汉越众而出,胸有黑毛,提着菜刀:“孙子,这是东街,知dào

这是谁的地盘儿么?”

“呼——”

话说,这一条街有人罩,无能大仙不慎落入黑道,这是一个黑道大哥:“兄弟们,抄家伙!”

呼啦啦啦啦啦啦!当下尘土飞扬鸡飞狗跳,一下子上来二十多个,拎着棍棒提着个刀:“砍他!砍他!打死了他!”

“阿弥——”这一天,终于来到了:“陀佛!”(未完待续……)

十七 梦中有情人

妙人儿,妙人儿。

方殷并不喜欢慕容公子强加在他身上的这个称呼,方殷不是妙人,儿来儿去,妖里妖气,尽多浮滑浪荡,更有几分暧昧!

纪之,很好,从未有人这样叫过方殷,出自他口格外亲切。

真zhèng

的朋友,都是累月经年,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得来的,而真zhèng

的知己却如同爱人,多是一见倾心,没有恁多理由——

这又有些暧昧,这又是一种缘。

极为难得。

一大早,慕容公子就走了,方殷在打坐。

从来不曾懈怠,自踏上万里行程伊始,但得空闲,便就练功,修内功习剑法,当年那顽劣惫懒的孩子已经长大,方殷并不想混吃等死,浑噩一世。无关理想,无关志向,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要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每一个人。方殷文不成武不就,天分不高起步又晚,可说身无一技之长,养家糊口也难,为了将来的幸福生活自是要努力努力再努力——

奋斗罢!方道士!

盘膝端坐,双目微阖,吐气纳息,贯通天地,方道士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完全就是一个真zhèng

的得道之士。之所以说得道,是因为空冥神功,这一套旷古绝今,更是震古烁今的功法方殷终有所成,也是机缘造化之下,拜龙真所赐。人身化一丹田,时时吐故纳新,天地之气不竭,内力生生不息,其间诸般好处且不细说,只说两样——

此时的方道士。晚上不用睡觉。只需打坐一个时辰。即可还复元气,完后一般龙精虎猛!这就是修练的好处,省下睡觉的时间,方道士可以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比如昨晚,喝酒,聊天,交朋友,谈人生。这是一样好处。天下第二要紧事说完了就轮到天下第一要紧事了,据说这门功夫修至大成之时可以吸收日月精华,采集天地灵气,就是辟谷,不吃不喝,完后省下吃饭的时间,再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比如昨晚——

不得不说昨晚,昨晚,那个。发生了,很多。有意义的事。

咳!

好罢,不必再装模作样,爱了就是爱,大声说出来!就是说,自从方道士有了慕容公子以后,天下第一要紧事和天下第二要紧事都将不再重yào

,方道士即便是坐在那里也是如坐针毡,思之念之,爱之慕之,气血如沸,望眼欲穿。当打坐修练也不能使方道士淡定之时,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方道士,真的,不淡定了。

淡定啊!方道士!

可是无法淡定,始终无法淡定,方道士也想淡定一些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可是他的世界里面忽然有了一个他,这是一个既定的,铁一般的事实。事实就是,白衣乌发唇轻薄,柳眉星目更传情,事实就是,睁眼闭眼都是他,笑或哭泣的表情,事实就是总有一道略带磁性的声音天长地久地回荡在方道士的耳畔:自从那日见你,我便——

这件事情,果然很有意义。

意义就是:关乎世间大爱,必须志同道合!

方道士,与慕容公子,二人之间是有着共同的,一般无二的理想与志向,那就是方道士没有理想也没有志向,而慕容公子比方道士更没有理想更没有志向,虽然说一个是玩物丧志要啥有啥,一个是人穷志短要嘛没嘛。这下好了,做了朋友,还是知己,胜过亲兄弟,其实方道士的幸福生活已经提前来到了,因为慕容公子说了我的就是你的无论是钱还是女人你尽管拿去用千万不要和我客气就当作是我们的,请注意,是——

所有!一切!我们的!

这还奋斗个鸟?这还修liàn

个毛?有了慕容公子,方殷一步登天,这就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与其终日辛苦操劳,不如快活似个神仙!所以说人之好逸恶劳那是本性,上进与堕落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就比如方道士刚刚坐下去又自立起来,摇头叹气,推窗独望,眼见已是等得心急了:“慕容,慕容,你说去去就来,害得人家好等!”

原是有约,这就来了!

“纪之,纪之,小生来迟一步,当真罪该万死!”醇厚嗓音,饱含深情,竟是三花公公!

“你,你个负心人!”这是方道士,变异过了的:“我,我不理你!不给你开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绝对是三花公公,如假包换,但三花公公是不会叫方殷作纪之的:“方郎,方郎,鹊桥架得良缘起,我来与你天仙配,你且开门,容我——”

“不!不!”既然说了天仙,哪里容易配上:“不——”

“我知,我知,月神居蟾宫,欲攀无桂枝。”这叫口技,学谁像谁,慕容公子绝对是一个模仿达人:“借我登天梯,守得云开时。”

“要!”这意思就是你不开门,我就爬墙头儿,方道士当然说不要:“不要嘛!”

“纪之!”语声未落,才子现身,正是慕容公子,背着一个箱子,玉面微红额上见汗,颇有一些情绪亢奋的样子:“纪之!”

“慕容!”花前月下,登徒浪子,方道士却是脸色发白,可说惨白,神情三分幽怨七分嗔怒,竟似害羞了:“慕容!”

二人是隔窗对望,都有一种一别经年,如隔三秋的感觉。

良久。

“扑哧”一声,终是方殷忍不住,当先失声笑出口:“哈哈!不成不成,我是服了你!”

是的,比是比不过,装也装不过,玩笑也是开不过,方殷心服口服。

“我去画画,你们聊着。”岂不知,这一回,不是开玩笑!

“吱扭扭——”慕容公子只微微一笑,便就径自去了书房,作画当需画笔颜料,慕容公子本就是去朝云楼里取画箱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哎!”正是一人推门而入,一根麈尾雪白靓丽,五绺长须飘飘欲仙,配上胖大身材将军肚,淡眉俊目团圆脸,玉面朱唇的,正是三花大太监:“妙人儿,妙人儿,果然是个妙人儿!”

“纪之!”原本外头说话的就是三花,三花只有一个,说了如假包换:“纪之!”

方道士无语。

二人是隔窗对望,都有一种如同见鬼,生离死别的感觉。

良久。

三花公公抚须叹道:“小方啊,公公早就说过,你我本就同道中人,来日随公公进宫……”

“去死罢你!”活活陪他演了一出朝云暮雨郎情妾意,方殷一时连死的心都有了:“你个死太监,假胡子!死太监!”

“有了新欢忘了旧爱,谁才是那负心的人!”三花翘起兰花指,拈住一根如假包换的胡须,再一次极为严肃极为郑重地声明道:“公公说过,你又忘了,这是真的胡须——”说着“啪”地一声揪了下来:“儿啊,你看!”方殷拿眼一看,可不就是真的,那一声如若睛天霹雳当场就震聋了方殷的耳朵:“真胡子!假太监!去死罢你!”

“去!”小子无知,道是不同,三花公公十八岁才进宫,那是一种多么大的毅力,多么大的牺牲:“这孩子!”又是一种多么痛的领悟:“恁地不懂事,不和你玩了!”当然了,三花公公胸怀大志,胡子就是三花公公的标志,三花公公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太监,从来都是:“怀忠啊,怀忠!万岁爷可是说了,你要是再不上朝,明儿就自个儿去那京兆大狱……”当然了,三花公公和慕容公子是相逢,也是偶遇,两个人关系极好:“三花,我在画画,你不要吵。”

当然了,慕容公子就是三花公公的梦中情人,一直都是。(未完待续……)

十八 墨残泪湿处

三花公公立kè

闭嘴,并用十只蚕宝宝紧紧捂住嘴巴,屁都不敢放一个。

就此掂着脚尖儿经过书房,乖乖顺着墙根儿溜过去了。

这就是爱,又爱又怕。

爱极,怕极,如果说天底下还有一个人说话能比元吉老皇帝还好使,那当然,也只能是慕容公子。容容,就是三花公公对慕容公子的爱称,在三花公公的眼里,在三花公公的心中,容容是一个完美的人,所以怕也是爱的一种表现,三花公公爱极了他,不须理由不计代价,全身心投入,无条件的爱。

这样说,三花公公不是一条狗,但三花公公并不介yì

长出尾巴,给他摇上两下。

或者说,三花公公愿意变成猫,乖乖地蜷缩在他怀里,让他抚摸自己柔顺的毛。

当然有关朝云暮雨楼,三花公公吃他的喝他的玩儿他的,所以听他的。

“三花。”方老将军立在门口,看着将自家画得像个鬼一样的三花,无奈说道:“不要胡闹,进来说话。”

三花公公仍不敢开口,捂着个嘴就进去了,胖大身子轻得就像一朵云。

将军不上朝,老方不听话,老皇上已经很生气了,因此差三花公公来此,发出了最后通牒:上朝,或是坐牢,任选其一。二选一,很好选,当然方老将军并不想摆谱儿耍酷,更不是自命清高,既为臣子就要上朝,只不过有一件事情方老将军还没有想好。无论江河湖海,没有哪里的水比朝廷更深。派系之争。舞权弄谋。那些事情方老将军从来不参与,但事关方殷——

那是一条非同寻常的路,老皇上心思三花知dào

,老将军也是心中明了。

且不说,过完了年就去上朝,带着小方殷拜见隆景老皇帝,方老将军自有计较。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四。

书房里,慕容公子在作画。方殷推门而入,但见箱子已然打开,其间一排一排又一排,长长短短大大小小数十笔刷,更有一格一格又一格,那是数百格颜料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正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一色便有数十种,白的似雪黑的如墨,琳琅满目不可胜数。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绘画有如烹饪。须得材料齐全才好——

更要用心,一心一意。

“慕容兄,辛苦了。”尽是花青藤黄朱砂泥银等物,方殷自也不识得,只客气一句,也是说了一句废话。慕容公子没有理他,只专注于案上的那一幅画,执笔不动,雕塑一般。半晌,画上一笔,又自定睛注目,心无旁骛。画得是极缓,极慢,方殷观望一时,也是云中雾里,终是无奈打个哈欠走开,回屋睡觉去也。

自辰时之初,至未时之末,这一幅画慕容公子整整画了四个时辰,终是大功告成。其间方老将军来过一次,三花公公来过两次,罗伯来过八次,方道士来过十六次,人人坐立不安,吃饭也没心情,自也不敢进屋生怕打扰了他,只在门外转悠,隔着窗户观望。画得是先慢后快,其后愈快,最后运笔如风无有一丝停滞,已然成竹在胸自是一气呵成——

辞旧迎新,殊为难得,且看。

是那一幅画,宫妆美女图,人是半身像,居中坐椅上,手隐水袖,罗裙没膝,几乎占去了整个画面的三分之一,人是未动分毫,只于身前多一襁褓。多出一双坚实臂膀,多出一对儿老方小方。婴孩隐于襁褓之中,露出白胖手臂两条,正自双拳紧握奋力挥舞,似乎刚刚睡醒又在哭闹。便使得,佳人低眉垂目处,凭添七分怜爱意,余三分,是笑意。

笑的是老方,老方正自盛年时,老方也是半身像,侧身侧面,神情慌张,那是初为人父的青涩,姿式古怪僵硬更是小心翼翼,生似抱着一个炸药包。似是接过,正自接过,接过那一个小小的轻轻的,却也重若泰山的香火。何以慌乱手脚,何以手足无措,何以捧在手里怕是摔了含在口中又怕化了,何以哭笑不得当问罗伯——

罗伯在身后,拔足正飞奔,手臂挥舞处,正是一尿布。

四人当中,只罗伯得一全身像,却是刚刚进门,变成一个小人。

背后春花秋月图,左门右影壁,春花秋月仍是春花秋月,只是全部小了一号儿——

空间拉开,再次留白。

原来是小方殷尿了,正自哭闹不休,一家人手忙脚乱伺候,却也其乐融融。

画已成,着色未干,仍置于桌案,四个人围着看。

一般沉默。

三花公公当先赞道:“栩栩如生,形神俱足,果然生花妙笔,不愧画师传人!”

正如此,画是无懈可击,可谓神来之笔,然而看的是画动的是心,就在三花公公开口之时,方老将军潸然泪下:“是,是,是……”

罗伯也是老泪纵横:“是是是,可不就是,这般模样!”

说的是二十年前,那一幕犹在眼前,正是画中模样,望来似真似幻,却又宛然分明。自是恩爱夫妻,可叹聚少离多,刚刚喜得贵子,又历牢狱之厄。忽忽数载又逢战事,妻离子散天人永隔,二十年过去了,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已然长大,终是父子团圆,可说不幸中的万幸。是那眉,是那眼,她自笑着,一味欢喜,旧画新成意境已然大大不同,清冷不在,无尽温馨。重拾记忆的碎片,画面将往事定格,遥想当看那一幕一幕,那是心中永远不变的温暖。

可不就是,这般模样。

三花公公也哭了,三花公公也是性情中人:“不哭,不哭,怀忠啊!苦日子熬到了头儿,好日子可算是来啦!咱不哭!”

三花公公哭花了脸,罗伯也是又哭又笑:“老天保佑,祖宗有灵,日盼夜盼可算盼得这一天,老奴死了也值,哈哈哈!死也值了!”

这说的,还是方殷。

方殷就是希望,对于二老来说:“我说,这是拉了,还是尿了?”

方殷却在笑,慕容公子也自笑:“又拉又尿,好不热闹!”

“臭臭臭臭,臭不可闻!”方殷凑上前去,拿了鼻子猛嗅:“又香又臭,古怪味道!”

墨是香,墨也臭,如同泪水苦涩甜蜜:“你莫掉眼泪,污了我的画。”

是的,方殷已然忍了许久,然而方殷不想再哭:“哈!”

“说好了,画完了画,就去喝酒。”慕容公子神采奕奕,并无一丝疲倦之色:“时辰刚好,走走走走——”

“我也去!我也去!”三花当然要去,去那朝云暮雨楼:“咝——”

三花公公流下了口水,酒池肉林,美女如云,那可是神仙过的日子,帝王级的享shòu

:“走!”

“去罢。”小方殷终归要去见识一下,方老将军可算是开了金口:“早些回来。”

然而一眼望过,仍是万千忧虑,老爷是在担心少他罗伯自然明白:“公子爷,您慢走,我家少爷年纪小不懂事,您老可得多多……”

“不妨!不妨!”还是三花公公,一语定江山:“帝都自有公子,皇宫有我三花,天下之大我儿尽可去得,去得!哈哈哈哈!”(未完待续……)

十九 本非池中物

仍于日里,天光耀目。

大街上走着两个人,一雍容华贵,一布衣蓬头,结伴而行。

三花公公这个人,就是爱胡攀亲戚乱拍马屁,因此慕容公子打发他回了皇宫,以免败坏了喝酒的兴致。在三花公公面前,慕容公子说的话确实是比老皇帝还好使,这一点方殷已经见识过了。三花公公都哭了,跪着求恳,抱腿撒娇,也没有用。慕容公子一官半职也无,却是说一不二君王气度,方殷亲眼看到他将三花一脚踹开并上前啪啪扇了两个耳光,更是骂了三个字——

贱!贱!贱!

三花活该,犯贱找抽,却也使得方殷见识到了慕容公子的另外一面。

心思百变,一人千面,此时又是一面。

慕容公子信步而行,不疾不徐,眼前无一物,目光是虚无。使得方殷在他身边,就像是一个小小跟班,一个下人一个奴仆,尽管二人是齐头并肩。也非服饰姿容,而是气质风度,他是明月高悬他是日在中天谁人走在他的身边也是一样,黯然失色。换句话说,慕容公子身边走着的是谁并不重yào

,街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尽多仰慕爱慕倾慕,也有羡慕嫉妒恨,使得方殷完全被忽视——

能够走在慕容公子身边,本就是一种荣耀,许多事情方殷都不知dào



就如同这一次请客,请的方殷,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慕容公子从不请客。这是平生第一次。

他不说话。方殷也不说。人生地不熟,正好由他带路,到处走走看看风景。年关将至,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处处繁荣昌盛景象,战事已定天下太平,京城之中一派安乐祥和。大城市,就是不一般。街道是由大块石板铺就,平整宽阔,可容四车并行。而屋舍楼阁多以石木所建,青墙黛瓦,雕梁画栋,精美而大气,整洁又古朴,左右老树虬枝映衬飞檐斗拱,前方长街笔直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这就是京城,长街一隅。望眼便见其大,可知万千繁华。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但所有人都退避三舍,无论爱恨,慕容公子都是值得敬畏的人。

便就招摇过市,如入无物之境。

方殷走在他的身边,很有一种狐假虎威的感觉。何以如此方殷不知,但想必这般偌大威势不是一朝一夕得来,京城之中是有关于慕容公子各种各样的传说,好坏都有,褒贬不一。忽然清静了,无人高声语,慕容公子所到之处向来都是这般,他是孑然一身,却似帝王出游。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热烈坦然有之,遮遮掩掩有之,喜好有之厌憎有之,亲近有之不屑有之,畏惧有之惊奇有之——

一面镜子碎了,又有一面镜子,慕容公子就像是一池深不见底的水,同样可以照见人心。而方殷终于也被人们注意到了,就像是一池碧水上面飘着的一片枯叶,以突兀的,格格不入的姿态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是谁人?这是谁人?”人们恍然,惊觉,猛醒,尽管那个陌生的青年并不张扬,从来都是保持着低调:“小侯爷!小侯爷!是将军府的小侯爷!”

只因为,慕容公子的身边从无一人,与之结伴而行。

一个大名人的身边,走着一个小名人,方殷终于知dào

这一条路并不好走。

待及入一窄巷,方殷松一口气,又擦一把汗:“侯爷侯爷,给人当猴儿看,那滋味儿可真是不好受!”

慕容公子点点头,笑道:“习惯就好。”

穿过窄巷,又入长街,这一条街却是闹市,茶馆酒楼摊位林立,人头攒动密集如蚁,眼前尽是茫茫人海,耳中已是听不分明。久违的感觉,熟悉的味道,菜的清香酒的甜香肉的浓香还有汗的臭香水粉胭脂味道,小贩的吆喝声是此起彼伏夹杂着路边面摊丁丁当当锅碗瓢勺,那样熟悉又是那样亲切,使得方殷一时失神:“呵!”

却也恍如隔世,一如大梦初醒:“不得了不得了,了不得也不得了!”一朵莲花出污泥,浊世翩翩佳公子,闹市之中更见慕容公子风采:“呼啦啦!哗啦啦!”说是身无立锥地,生生闪出一条路,直如来时一般,一路畅通无阻,慕容公子要从这里走过只因这里离得朝云暮雨楼最近,却是吓到了方殷:“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来了!”慕容公子来了,所有人都惊了,鸡也不飞了狗也不跳了,就连小孩子都不哭不叫了:“嘘——”

有一种传说,慕容公子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有一种传说,慕容公子是一个慷慨又仁义的大善人。

做人就是这样,尤其是做一个名人,有人夸你,就有人骂你,骂也无中生有,夸也夸大其辞,有人疯狂崇拜你就有人唾弃鄙夷你,老天爷是公平的,任何人都是这样。当然慕容公子不是一个大魔头,更不是一个大善人,这一切慕容公子并不想承shòu也不觉得是在享shòu

,也如来时一般,如入无物之境,一路穿行而过:“慕容公子——”也使得方殷又体验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感觉,并且不用给人当猴儿看:“我爱你——”

当然也是,一路尖叫:“啊——————————————”

在京城之中慕容公子是一个大大的名人,慕容公子最有名的就是慕容公子的风流韵事,相传慕容公子是有一万多个老婆,而且个个貌美如花,这样的人不出名的确也难。这就是命,不服不行,关键是京城里的少女少妇少奶奶还有几十万个还在爱慕着慕容公子,寻死觅活排着队想要嫁给他,所以说真zhèng

的万人迷是在这里:“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所以也有许多人恨他。恨之入骨。肚里暗骂:“花花公子!人妖公子!”当然这一次。方殷极为明智地跟在他的身后,低头疾行,以袖掩面:“真个吓死人,乖乖不得了!”

这一条路,也不好走,街头走到街尾,路边一个老丐。

老丐跪着,也是低头。不见脸面,白发蓬乱。

也是不发一言。

旁边一个小丐,七八岁年纪,与老丐一般衣不蔽体,也是跪着。

“爷爷!爷爷!”正是祖孙二人,小童梳着两只羊角辫,却是一个女童,瞪着两只惶恐的大眼睛:“我怕!我怕!”

在旁边,立着一群乞丐,漠然置之。视若不见。

你自有钱,与我何干?你自出名。与我何干?便就是个乞丐同样也有脸面,也有尊严,对于那个高高在上天仙也似的贵公子,与之平起平坐的反而是京城中的一众乞丐,只因无所求。慕容公子从不施舍银钱,因为慕容公子从来不带银钱,给他跪下也是白搭,这一点京城中的所有乞丐都知dào

:“爷爷!爷爷!我想我娘,我要回家——”

家没了,娘也没了,跟着爷爷来到京城,二人也是来了不久。

老丐羞于启齿,老丐刚刚入行,若非为了小小孙女老丐又何必跪在街边,讨这一口吃食:“大、大、大爷!老爷!”留得老残身,奉养后来人,这一口嗟来之食必须要讨,宁肯没脸没皮轻贱了骨头:“您就行行好,可怜可怜小老儿,可怜可怜俺这命苦的女娃,俺也不要银子,只求一口吃食,俺给你磕头……”

慕容公子走了过去,看也没有看过一眼,便要银子慕容公子也是没有,也无可施,向来如此。你自饥寒,与我何干?你自贫贱,也我何干?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无关脸面无关尊严,你自跪着磕头我自行我的路,这也是慕容公子,富贵不能累之贫贱不能动之,仍是那一副飘然出尘的姿态,却又展现出冷酷无情的一面。

所幸所幸,不幸中的万幸,还有我们的方道士,或者说是毗湿奴神。

见他走过去,方殷停下来。

“不哭不哭,回家回家——”这个慕容公子,方殷不识得,方殷已经不准bèi

和他去喝酒了:“老伯老伯,快快请起!”大善人是有,菩萨心肠的,便就扶起可怜的老人抱起可怜的女娃,怒吼一声:“于慕容,你站住!”可惜这个大善人,也是个一穷二白的,想做善事也是有心无力,还得求那慕容公子:“见死不救,你不是人!”

一吼京城抖三抖,毗湿奴神现真身,当时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都傻眼了——

这人又是,何方神圣?

“说的就是你!还看!还看!”没有人敢骂慕容公子,是大庭广众之下,当街破口大骂:“装聋作哑睁眼瞎,良心都叫狗吃了,说的就是你!给我滚过来!”

所有人都在看慕容公子,这个慕容公子,所有人都不识得:“哦。”

便就二话不说,自行躺倒在地,滚着就过去了。

从来都是优雅无比,滚来也是优雅无比,待及优雅起身,优雅一笑:“我没带钱。”

“脱!脱衣服!”此人向来放荡不羁,方殷也是见怪不怪:“脱下你有万金裘,脱下你的雪蚕衣,拿来!我与你换!”

慕容公子就脱,而且喜形于色:“好极!妙极!”

衣仍如雪,不染尘埃:“我脱了,到你了。”

“给你!给你!”方殷也脱,脱得飞快:“拿来!拿来!”

“这,这,这不是将军府的,方小侯爷么?”当然了,又有人认出了方殷:“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这般,这般地有种!

小名人跟着大名人,当下也变成了一个大名人,便于京城之中,方殷一举成名!

是了,是,一脱成名!(未完待续……)

二十 朝云暮雨楼

“猪猪?小猪?”方殷笑道:“小猪猪,很好啊!”

“不好不好,我才不是小猪!”猪猪就是那个小女孩,面黄肌瘦的,一点都不像个小猪:“是苏殊,你可以叫我殊殊,或是苏苏!”

“你是猪猪,我是叔叔。”方殷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团棉花,满怀的温暖满心的欢喜:“我姓方,叫方殷,你可以叫我方叔。”

“不要不要,你是方哥哥,不是方叔叔!”小女孩叫作苏殊,人小鬼大,机灵得很:“方殷哥哥,你是一个好人,人好心也好,嘻嘻!”小嘴儿挺甜,眼睛尤其大,苏殊过了年就十岁了,懂得许多事:“方殷哥哥,苏苏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

“小猪猪,不要闹。”老乞丐没精打采跟在后头,有气无力说道:“自己下来走,莫让恩公抱。”小苏殊,就是小猪猪,取个贱名好将养:“不好!不要!”此时方殷的棉衣穿在老乞丐身上,裹在小女孩身上的却是慕容公子的雪蚕袍,正是以身相许,只为知恩图报:“方殷哥哥,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好。”方殷摸摸她的小辫子,只见得人是瘦弱发也枯黄:“好人是有,不是方殷,你看——”

慕容公子走在前头,不疾不徐,风度翩翩。

这个人,想必脱个精光走在大街上也是一般,风度翩翩。

好人就是慕容公子,而不是方殷。要做好人要做好事,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衣不能赠,万金亦然。由得一老一少一双乞丐贫穷而至暴富,必定祸事加身横死待头,好心未必办得好事。方殷是想管,但方殷有心无力,有些事情不是钱财能够解决的,比如小猪猪要找她的已然病故的娘亲来抱,比如小苏殊要回到那个变成废墟的家——

不帮是不帮。帮就帮到底,这件事情只能交由慕容公子安排。

“我才不要看!他不是好人!”小猪猪一点儿都不傻,简直比猴儿都要精。刚刚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根本就是装的:“方殷哥哥,苏苏念诗给你听,好不好?”

“好啊!”方殷自是说好,也是随口一说。

殊不知。这是一个小才女:“一只大白鹅。挺胸扬着脖,迈着八字步,话也不会说!”这说的是慕容公子,无论好坏,难的是张口即来:“给人拔了毛,肚里窝着火,活该没人理,良心狗吃了!”神童啊。白捡的,方殷又惊又喜。更是幸灾乐祸:“还有么?还有么?”当然还有,慕容公子有眼无珠,当有此报:“装个凤凰装不成,又装驴子拉大磨,明明心里急着走,偏偏又是舍不得!驾驾驾,驾驾驾,这就赏你一鞭子,让你屁股也着火,快快跑到天边去,别再找我方哥哥!”

这不得了,也了不得,小小年纪就学会争风吃醋了,小苏苏这是要独霸方殷哥哥!

慕容公子无颜以对,眼见是越走越快了。

“小猪猪,不要闹。”老乞丐还是一脸没精打采的样子,眉眼间却也掩饰不住一丝得yì

之色:“恩公啊,小丫头不懂事,信口开河,你可莫要听她的。”方殷摇了摇头,叹道:“苏先生,果然苏先生!方殷失敬,失敬失敬!”原本老乞丐,就是老先生,姓苏名修,教书育人不得温饱,满腹经纶又有何用:“不敢当,不敢当,这些可不是小老儿教她的,猪猪打小儿天资聪颖……”

“是苏苏!”苏苏极为不满,再次郑重作出声名:“不是猪猪!”

说罢又自嘻嘻一笑,搂着她方哥哥的脖子,附耳悄声道:“方哥哥,苏苏告sù

你一个秘密,袁爷爷说苏苏凤头龙睛,日角堰月,将来是要当皇后的!”方殷大吃一惊,将眼瞪圆,也悄声道:“袁爷爷?那是谁个,嗯,何方神圣?”苏苏极为认真,万分肯定说道:“袁爷爷就是袁爷爷,又会看相又会算命,那可是个神人,在我们村里最厉害了!”

“哇!好厉害!”方殷一惊一乍,满脸佩服道:“一算就准,果然是个神人!”

“那是!可惜他死了!”苏苏摊开两手,显得十分遗憾:“村里黄老财说他算得不准,放狗把他咬死了!”

方殷无语。

“将来苏苏当了皇后,你娶了我,那就是皇上了!”苏苏毕竟还小,不知dào

是先有皇上,后有皇后的:“所以呢,方哥哥你是捡了个大便宜,走了桃花运,嗯!就是这样的!”

方殷再次无语。

苏苏不但是个小神童,还是一个小话痨,一路上就是叽叽呱呱说个没完,而且是越高兴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更有一些害羞,大眼睛里闪烁着无数个小星星,满脸都是幸福的颜色。当然这终究是一个小姑娘,终日里异想天开,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就在不知不觉之间,爷爷的话就要应验,而自己的命运之路已经发生了转折——

慕容公子停下。

前方是一处大宅,门楣无匾门庭无字,只见正中大门洞开,其内亭台楼阁影影绰绰,望之深深不知深几许,但见左右院墙各有百丈,占地面积极广,正是一处四方大宅,无尽气派!这可不得了,这可是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天底下除了皇帝无人能有这般大的手笔,与之相比方家就像是围棋棋盘上的一格,方寸之地。

当然方家也不小,普通人家,也就是棋格四分之一的面积。

当然这里是慕容公子的产业,相传其内有三千间房子,上万个美人,都是慕容公子的老婆。就是女儿国,没有男人的,太监也没有,完全就是人间乐土安乐窝,这里就是天底下每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所在。包括隆景老皇帝都要羡慕的。只是没人敢进,尽管大门开着,因为每一个试图进去的男人都消失了。消失在人间,因为里面有一个女魔头,名叫巫独美。

这里不挂门匾,因为是有忌讳。

京城里的第一个人都知dào

,这里是有一个名字,叫作后宫。

“哇!好大的房子!”三人异口同声叫道,确也是极度震撼了:“真个开了眼。大得没边儿了!”不开玩笑,慕容公子负手而立,淡淡说道:“懒驴拉大磨。鲤鱼跳龙门,小猪猪,你要当皇后可以,也得念诗给我听。”此言一出。方殷大惊。这一回是真惊了,因为慕容公子但凡话说出口定会做到,真的不是开玩笑:“好好好!苏苏你快念,念给他听!”

“不!”苏苏一口回绝!

本就没有好印象,他又叫的小猪猪,苏苏才不给他念:“方殷哥哥,苏苏不要去他家,我要和你走!”

就如同对于这座大宅子。苏苏并不喜欢,甚至有些害pà

:“他是坏人!坏人!”

“你看。那里有两座楼,一座朝云,一座暮雨。”慕容公子也不在意,只伸手一指:“两座楼,一首诗,作得好从此锦衣玉食,作不好就回去要饭吃,听懂了么?”

当然,苏苏不懂:“不要!”

是那两座楼,朝云暮雨楼,分立各东西,相伴又相依。

人于门前,楼于院后,自北观望,斜阳半投。

楼是高大巍峨,更是金碧辉煌,放眼四方那里也是最为夺目的所在,当知金陵河畔,正是华灯初上。

指定成诗,即兴发挥,这当真是难为了苏苏小姑娘。

但苏苏已然好胜心起,识文断字就是苏苏的骄傲,苏苏口中说不,然而跃跃欲试。

三个人,一个比一个精明,自也看得出来。

“苏苏,不要怕!”最紧张的不是苏老先生,而是方殷:“好好想,想好了!”

这再不作,便是怕了,岂不正是一个下台阶送上:“哼!来就来!苏苏都不用想,苏苏才不怕他!”

其实苏苏,已经想了半天了,苏苏也是一个小人精:“方殷哥哥,你听好了!”

“左也朝朝暮暮,右也暮暮朝朝,云雨咫尺相隔,胜似天涯海角——”如此看来,确是二楼相隔一线,不得团圆:“咳!”方殷已知不妙,楼于正南,由北而观,此时看来正是左暮雨右朝云,小苏苏数来数去方向已是错了:“咳咳!”然而苏苏心里有数儿,自有后语搭上前言:“朝朝见得暮暮,暮暮又见朝朝,只为两情长久,一心白头到老!”

朝云在东,暮雨在西,左也朝朝,右也暮暮,说了苏苏心里有数儿。

“好极!妙极!”方殷松一口气,自是赞不绝口:“好个小苏苏,当真了不起!”

严格说来,这一首诗也不甚好,只是出自一个小小女童之口,确也当真极为难得:“也罢。”

慕容公子一指门口,淡淡说道:“去罢。”

苏苏却不肯去,搂着方殷的脖子不撒手:“谁个要去你家!苏苏才不稀罕!方殷哥哥方殷哥哥……”

“小猪猪,不要闹。”小女娃不懂事,老先生总是适时开口:“你再不听话,可要打手心儿!”说的是,老苏修抱过小苏殊,躬身谢过,便就步履蹒跚,气喘吁吁地往门里走:“老天开了眼,出门遇贵人,这下不用再挨饿受冻……”

“不要!不要!”小苏殊又在哭闹,自也万分不舍得:“方殷哥哥!方殷哥哥!”

这个,傻哥哥:“苏苏乖,回头我来看你,给你带好吃……”

“且慢。”慕容公子淡淡一句,一老一小狐狸精双双现形:“小的可以进去,老的还有一说。”

苏修忽然定住,苏殊忽然不哭了。

半晌,老苏修低头返回,小苏殊跟在身后。

实则不敢看他,只是因为怕他,那双银瞳就是两面照妖镜——

实则四个人里面,只有方殷一个傻的:“怎了?怎了?”

“这二人,跟了我三天,当有一句明白话。”慕容公子拍拍方殷肩膀,叹道:“兄弟,学着点儿罢,你还是太嫩了!”

狐狸是有两只,蠢驴只有一个:“啊?”

“你是个文人,读过圣贤书,便就强自装个乞丐自也强装不来,我说的对么?”

“是,是,是装不来,傻子都看得出来!”

“我……”傻子只有一个。

“苏苏也好,殊殊也好,反正你不是猪猪,我说的对么?”

“谁叫猪猪!难听死了!”

“我。”方大善人说的。

“怀里还有银子,午时刚刚吃过,衬里刚刚撕破,棉衣早上扔的,对么?”

“公子神目如电,老朽罪该万死!”

“……”

“黄老财是真的,袁爷爷的假的,你娘是得病死的,你爹是黄老财家的狗咬死的,对么?”

“我要杀了他,杀他全家!我要报仇!报仇呜呜……”

“哎!”

“左也朝朝暮暮,右也暮暮朝朝,人是咫尺相隔,心是天涯海角,纪之——”

“是得学着点儿,我是太嫩了!”

“去罢。”慕容公子话不多说,只想与他一个明白:“进门直走,莫要回头。”

两只狐狸,消失在人间。

“我算是服了,活该丢人现眼!”原本贵人只有一个,三人都是心知肚明:“以后都听你的,都听你的!”(未完待续……)

二十一 街头小霸王

话说,清州城里有一街头小霸王横空出世,号称打遍一条街,双拳无dí

手。

当然了,这个人就是无能大仙。

一连三日,闹得东街是鸡飞狗跳,怨声载道,严重地扰乱了社会治安,败坏了社会风气。

因为此人名头儿太过响亮,终于再一次惊动了清州衙门,何明达何班头。

东街。

时于正午,阴云密布,北风呼呼地刮着,刀子一样。

何班头孤身来而,准bèi

单枪匹马拿下那个小泼皮,前日里一念之差放过了他导致今日无穷祸患,何班头深以自责。吃官家饭,行正义事,就是何班头的做人原则,忽忽八年过去何班头已是不惑之年,为人处事直比当年更加精明干练,拿下一个白痴,自也不在话下。当然和一个白痴打交道绝非明智之举,当年就曾有过一个教xùn

,一个值得何班头铭记终生的深刻教xùn

,比如乱泼风。

人很好找,极为醒目。

何班头来时,无能大仙正自呼呼大睡,仰面朝天,躺在一条案板上。

其上挂着一排刀具,菜刀尖刀,也有斧头。

这是一个猪肉摊,摊主名叫九斤半,说的是此人公平地道会做买卖,明明称他九斤肉,非得给你九斤半,而且就按九斤算,结果回家再一称,整整八斤二两三。人在,五十来岁,精瘦汉子,刀条脸,三角眼,另有一号:水哥。水是注水的水,哥是二哥的哥。水哥就是东街老大的兄弟。卖肉为生。连宰带卖。

水哥提着一把剔骨尖刀,立于案前,似乎正在考lǜ

从哪个部位下手。当然他不敢,打死也不敢,现在东街的老大是无能,水哥的大哥,也就是号称十足真金的金哥已经被无能大仙打残了,嘴里镶着的两颗金牙都给打掉了。这就叫作人的名。树的影,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时的无能大仙是独霸东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名鼎鼎,无人不惧。

何明达叹一口气,走了过去:“阿水,把刀放下。”

水哥放下了刀,收回了手,两只手一般稳定。全身都在颤抖:“呼——”

水哥曾经杀过千百头猪,但人与猪毕竟还是有些不同。一刀下去,后患无穷:“这吃货,当真该死!”

当时是有一千多个人在看:“罪大恶极!该当法办!”

其中五百多个人都被无能打过,无能绝非无禅,可说心狠手辣:“哼!哼哼!”

无能早就睡醒了。

你要打我,我便打你,道理很简单,这不怪无能。人多不惧,刀斧不惧,一个人上来就是一个人送死,一群人上来就是一群人送死,不要忘记无能是谁人调教出来的徒弟,尽管他最小,也最不成器。一套罗汉十八,无能打遍天下,无能还有很多绝技都没有使出来,无能闭着眼睛躺在这里就是要看看谁还不服,有种上来,打不死你!

“我知dào

,你是无能,你是南山禅宗的弟子。”何明达笑说一句,去摸无能的头。

“滚开!岂有此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无能的头也摸不得,无能猛一睁眼直挺挺坐起,面色不善:“又是你,你个狗官!你也不是好东西!”

人之所思不同,因之所见不同,无论江洋大盗地痞无赖,还是江湖侠客草莽英雄,何明达见得多了,而眼前的人,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他还是一个孩子,面目污脏,满身泥土,脸上作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然而两眼中尽是戒备,以及惊慌。就如同一头面对着屠刀的猪,或是一只误入人群的虎,早已迷失迷乱,只因茫然无助。

这个无能,不是三天前的那个无能,不是。

世界大染缸,折射十色五光,一张白纸落进去,又能有什么下场。

“你,你,还有你们——”何班头沉下了脸,指的却是四下围观的人:“你们为甚要打他?为甚?”

这位官爷,在清州城极有声望,众人自也识得:“他该打!他抢我们的!还打人!”

“谁先动的手,自己站出来。”何班头是不怒自威,虎目棱棱:“当场与他分说,我还你一个公道。”

没有人站出来,没有一个人。

“哈!哈哈!”无能大喜,无能何等机灵,当下跟着叫道:“全都没种!都是熊包!”

众人俱怒,怒目相向,却无一人开口。

“都不说话,那我来说。”铁证如山,没有人能颠倒黑白,不说是因为信任,信任何大人的办案能力:“这个人,来自南山禅宗,佛门弟子,无字辈僧。”何明达徐徐道来,众人是面面相觑。无能盘膝而坐,自是引以为豪:“号称无能,大仙人!”何明达对众人横眉冷对,对无能却是亲切有加:“无能,告sù

大伙儿,你的爹娘在哪里?”

“屁话!我才没有爹娘,我是神仙,天下掉,呃,下凡的!”无能是一个神仙,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可是没有人相信:“哎!”

有人开始叹气,深感与之争斗,实在没有意义。

“是,你是一个神仙。”何班头此来只为息事宁人,并不想讲甚么大道理:“你没有爹娘,可你有师父,有师叔师祖,还有师兄师弟……”

“白衣菩萨!”

“定海神僧!”

“空闻方丈!”

“疯僧!疯僧!”众人开始惊呼,无能也曾自报家门,只是无人相信:“疯僧无禅!”不得不说,此时南山禅宗疯僧无禅的名头,已然超过了定、空、灵三代高僧,既是圣佛又是恶魔,一将提及人人变色!事实往往被夸大,就如同水哥卖的肉,传言无禅已入魔道。杀人不眨眼睛。弹指横扫千军。动辄屠灭全城:“无禅师兄——无禅师兄——”

思及无禅师兄,无能万分委屈,回想来时种种,无能大放悲声:“师兄你快来,他们都欺负无能,欺负无能!”一时声动街巷,和风八方回荡,天地间似有一声梵唱。雄浑肃穆无所不在:“南无!阿弥陀佛——”众人相顾失色,一时心惊胆寒,于世人而言南山禅宗就是神圣佛祖的所在:“你、你、还有你们!都给我记着!”无论无禅是否入魔,无能已然戾气深种:“哪个欺负了我,我叫无禅师兄来打你!打死你们!”

无能面色狞恶,一双小眼睛当中迸射出了仇恨的光芒,狠狠瞪向四下——

无人与之对视,人人噤若寒蝉!

谁对无能好,无能就对谁好,是更好!加倍奉还!

反之亦然。

无能何以如此。人人该当反思,你自白眼对他唾沫吐他。刀斧砍他棍棒打他,他自对你拳脚相向恶语相加!这三天,打来打去,不分青红皂白!这三天,怨怨相报,谁管是非屈直!你打我也打,过街老鼠一般打,你上我也上,红了眼也咬着牙,这三天东街人人生活在仇恨之中因此无能也就生活在仇恨之中,浑然忘了祸乱伊始:“大金牙,你出来。”

大金牙,就是金哥,东街的老大:“嗬!嗬!何大人!”

大金牙被打掉了两颗金门牙,说话漏风,何大人发话也是无所遁形:“咝、咝、算了!西、西、小四一桩!”

“算了?小事?”何明达一指脚下,冷笑道:“我倒要问问,说你,这是谁的地盘儿?”

大金牙捂着个嘴,讪讪一笑,非常明智地选择了,不说话。

“陆大郎,听说你宁肯拿着肉包子喂狗,也不肯施舍给他,是么?”话说回来,真zhèng

使得何班头生气,乃至头疼的,不是无能:“不是!不是!大人误会了,我大郎对天发誓——”忽将走过一黑狗,叼着一根肉骨头,一脸满足,神采飞扬。陆大郎一时无语,这几天,狗吃得都比人强,天知dào

是为什么。

老黑狗伏于案下,咔咔大嚼。

“是非且不论,你等成百上千人打他一个,若非他会武功,岂不活活给你等打死!”无能是否出自南山禅宗并不重yào

,而今隆景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城中人人吃穿不愁,这街头巷尾反不如前几年太平:“打伤了人,要去坐牢,打死了人,脑袋砍掉,我再说一遍,都听好——”这,才是何明达来此的本意:“不许拉帮结伙,不许打架斗殴,否则,大刑伺候!”

“也不许拿,肉包子喂狗!”无能狐假虎威,神气活现道。

众人木立当场,不知作何感想。

反正这话何大人都说过一千八百回了,大家伙儿耳朵眼儿里都听出茧子来了——

“你,跟我走。”何班头一指无能大仙,吩咐道。

无能大仙跳下案板,便就乖乖跟着他走了,完全就是一个良民的样子。

这人不错,值得一交。

“也不许卖,注水猪肉!”果然,没走多远,身后开始乱了:“日你姥姥!你才注水!”向来如此,天下太平,民风彪悍:“九斤半!你还说!你都骗老子多少回了,该死该死,该死的是你!”所以说,扰乱社会治安败坏社会风气的不是无能:“好你个陆大狼,你还有脸说!总好过你家肉包子,猪油掺草纸,给狗都不吃!”

“给你吃!”

“呕——打他!打他!往死里打!”

“呕——”

“叮咣叮咣稀里哗啦!哎呀呀五的牙!五的牙!五地金牙!”

“屁金牙!快别找了!你那铜的,是个人都知dào

!”

“土、土、铜的?不四罢?我这可是在四足真金刷了二百两银子买的一最,还打了个八五则!”

“哥!”

“草、抄家伙!草他家去!”

“何大人——何大人——你快回来——出人命啦——”

之所以一个街头霸王又变成了一个店家小二,是因为爱好,与生俱来的爱好,而绝非是受人拐骗,沦落风尘。

下一站:得顺楼。

得贵人提携,无能大仙光荣的打工生涯,开始。(未完待续……)

二十二 店家小二郎

三层大酒楼,古色古香宽敞明亮,可见掌柜经营有方。

名作得顺楼。

可是人不多,午时已过,食客寥寥,一楼偌大一个厅,数来数去三五桌,想必二三楼也好不到哪里去。正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得顺楼的生意已然萧条,可说惨淡,不复当年盛况。当年那可是有的一说,那是:顾客不断,供不应求,只得又开分店,又火又开,越火越开,东开西开,左开右开,开来开去,开到全国知名,见外地客人慕名前来品尝不便,又在外地开。如此开了数年,胖掌柜已成国内餐饮业巨头,财雄势大,一时无两,后期更积级拓展海外业务,身份显赫名震中外,誉满全球。

现在也有的一说,现在是:竞争激烈,明刀暗箭,餐饮行业不好干,又赶上全球经济危机,因此生意败了火。败了火就关,又败火又关,越败火越关,东关西关左关右关关来关于关到打回原形,生意彻底败了火,只余一座得顺楼,胖掌柜都想转行了。若非楼上供着一张桌,桌上印着仙人掌,记录着尘封已久的往事,以及商海浮沉的无奈与辉煌。

命运的转机往往不期而至,留得仙人掌,自有仙人来。

得顺楼三个字,无能大仙都不认识。

但无能大仙知dào

这是一个饭馆,这就够了:“小二!上酒!上菜!我请你!说好了啊!”

当然,无能大仙是在请客:“你掏钱!”

店小二,就是何班头给无能介shào

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也是最后一份。因为没有什么工作比这份工作更好更让无能喜欢。当说热爱:“唔?怎么没人?小二呢?这可真是不像话!小二!小二!小——”

“不是说了,你就是小二。”何明达神情淡定,坐得是四平八稳:“这里没有小二,你来了你就是小二,本楼唯一一个小二。”

“是么?是么?”小二也罢,这个唯一,无能大仙听来很是入耳:“不错!我就是小二!”

“来了!来了!”胖掌柜来了,一来之下。惊了:“你!”

“你!”无能也惊了,立时就惊了!

无能初见胖掌柜,双双以为见了鬼,情况就是:

无能

——

胖掌柜

两个人那是太像了,都是圆头大肚,小眼睛鼓鼻子大嘴巴,没有七分相像也有三分相像,可说十分地像!应该这样说:

无能



胖掌柜

可惜胖掌柜老了,又有头发,不然无能会认他当爹。

当然无能是一个神仙。没有爹地,不过胖掌柜已然认定了他就是自家失散多年的儿子。

不过在胖掌柜的印象当中自己只有三个儿子。并没有某一个在多年前失散过。

当然胖掌柜年轻的时候也是很风流的,也没有这么胖。

胖掌柜陷入回忆当中。

但见二人面面相觑,小眼瞪小眼,活像照镜子一般,何明达有些好笑:“朱掌柜,我给你介shào

一下,这个仙人叫作无能……”

“不用说了!”胖掌柜大叫一声,已是热泪盈眶:“你!你一定是我儿子!一定是!”

“唔!”事发突然,无能一时有些懵:“然后呢?”

“然后,我就是你爹!”胖掌柜情绪激动,欢喜不尽:“可不就是,无能!你就叫作朱无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明达大笑,其实二人也只三分相似,关键是神似!

“屁!放屁!放狗屁!”无能大仙何许人也,脑筋急转直下已然醒过味儿来:“我是你爹!”

谁是谁地爹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一双老少有个依靠,胖掌柜的三个儿子都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胖掌柜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因此何明达会来,带着无能来这里,得顺楼需yào

一个店小二胖掌柜也需yào

一个接班人,而无能需yào

吃喝,可说各取所需,两全齐美。本就小事一桩,三两句话交待,何班头即走,留下一个小二——

说了,好好干!有前途!

这身份转换实在太快,便就无能大仙也一时适应不过来,于是继xù

与胖掌柜,相面。

长话短说。

之所以得顺楼没有店小二,是因为胖掌柜没有银子,根本就雇不起人。莫说生意冷清,便就金山银海也架不住坐吃山空,胖掌柜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败家,败到得顺楼只剩一个空架子,现如念只余一个老厨子,胖掌柜兼营当店小二。实jì

情况就是,胖掌柜已经坚持不住了,得顺楼就要关门大吉了,此时任何人也无力回天,可说神仙难救。

无能大仙来得恰是时机。

无能是个神仙,而且不是一般地神仙,无能大仙一来,得顺楼的生意立kè

就不一样了。

可说,产生了质的变化!

次日。

太阳当头照,天气是晴好,冬日的得顺楼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就像一个世外桃源。

一个饭馆,像一个世外桃源,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质的变化就是,从有,到无,今天是一桌,哪怕一个客人也没有上门,这是自打十八年前得顺楼开业以来的第一次。当然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有一个词叫否极泰来,当生意冷清到了极致的时候就是破而后立,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时候。差到不能再差,所余尽皆是好,今天没有,明天也许就有一桌,从无,到有,又会产生质的变化,这当真是可喜可贺。

又有一个词叫门可罗雀,可以作为得顺楼今日生意之,惨淡写照。

这不怪小二无能,只怪现如今的食客太难伺候,挑三捡四乱发脾气也就罢了,吆五喝六假装大爷也就罢了,竟然还笑话无能,说无能笨手笨脚愚蠢如猪。所以昨天中午无能大仙梳洗一番穿上工作服光荣上岗以后,连同晚上一共打了六架,客人全部跑了,而且不给饭钱,所以外界盛传得顺楼来了一个瘟神,所以今日门可罗雀。

所以无能现在又换了一个职业,应该说是换了一个工种,往那门前一立,专管迎来送往——

先生您好,欢迎光临,请问先生几位?

先生慢走,多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这说明无能干得实在太好,已经升职了,而且速度就像火箭一样快——

次日。

今天还是一个客人也没有,难得清闲,无能保安坐在墙根下面晒太阳,打着哈欠。

门前可以罗雀,却也无雀可罗。

空自点头哈腰赔了笑脸里里外外忙活一天,结果路人驻足贵宾止步到头还是无一敢入,有一个词叫画虎不成反类犬,得顺楼的生意当真是无可救药了。当然任何一种新鲜事物人们接受起来都需yào

时间,反正无能不着急,胖掌柜都不着急,生意差到了这个地步早一天关门和晚一天关门已经没有任何区别,所以胖掌柜又升了无能的职,不叫他接客了,叫他当保安。

专管,某些人,吃霸王餐!

可是没有客人,就是没有客人,就连来吃霸王餐的也没有,无能保安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个仙人——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仙人名叫无能——

从前——

次日。

来客了!来客了!

喜鹊闹枝头,乌鸦嘎嘎叫,就在无能保安闲得蛋疼,心中已然生出了一丝绝望,而胖掌柜准bèi

关门大吉,再也不抱任何幻想的时候,忽将风起云涌,阴霾遮蔽当空:“店家!”

“好酒!好菜!快快上来!”

一来就是八个,个个膀大腰圆,八个彪形大汉,一式青衣麻履:“上上上,快快快,上最好的酒,上最贵的菜,大爷兜儿里不差钱!”(未完待续……)

二十三 又见霸王餐

“这位客倌,连酒带菜,连碟子带碗,连同打坏的桌椅,共计二百八十一两三钱银子。”无能轻声细语,态度和蔼地说道:“你是带头大哥,这钱就得你掏,二百八十一两三钱银子,一文钱也不能少。”

“我没钱!我没钱!”带头大哥趴在地上,哭道:“反正我没钱,你打死我得了!”

“哼!”八个打一个,不过小儿科:“本仙高姓大名无能,你记住了,这是让你死个明白!”

“大仙饶命,饶命啊!”带头大哥名作青皮,非但给打服了,而且都吓尿了:“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无能大仙人,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另七名喽啰一齐趴在地上,哭着求肯道:“大仙人高抬贵手,饶了小的狗命罢!”

“不行!没门儿!”吃霸王餐,还敢动手,只会落得这般下场:“你们八个通通该死!全都得死!”

这也太气人了!

世间诸恶,以此为甚,何况数日之间的亲密相处已然使得无能与胖掌柜建立起了无比深厚的,形同父子一般的感情:“儿啊——”

“我不是你儿!”无能断喝一声,恨其不争怒其不幸:“我是你爹!”

“儿啊,还是算了罢,这几位爷可是真龙教的人,咱家得罪不起,得罪不起啊!”胖掌柜摇头叹气,眼见遍地狼藉,一时心都碎了:“认了!认了!这就是命,这得顺楼——”当然了,胖掌柜久于市井。阅人多矣。自那八人进门之时便已看出端倪:“走走走。都走罢,反正生意也是做不下去,这一次算我请客,全当是孝敬——”

“客气!客气!”八位爷等的就是这一句,当下齐刷刷地一跃而起:“掌柜的,大恩不言谢,我等来日……”

“客气个屁!”无能大吼一声,已然出离愤nù

:“白给人吃?疯了罢你!去去去!你走开。我来!”争的不是一口饭,争的就是一口气,这事关天公地理,这是除魔卫道的时刻:“我呸!真龙教又算个屁!岂有此理,吃饭就要给钱,不给不行!不行不行!”无能将头猛摇,越说越是激动,为毛有人好吃懒做不劳而获,又为毛有人当牛做马还得受窝囊气:“给钱!给钱!二百八十二两三钱银子,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咦?怎地多出一两?”青皮鼻青脸肿。嘻皮笑脸道:“这又不是钱庄,莫非还收利息?”

“拿来!”此人记性太差。无能也懒得与他废话:“快!不想死的话!”

双方对峙,形如斗鸡。

其后七名喽啰乱使眼色,窃窃私语,似乎在谋划着如何逃跑。

胖掌柜无奈退下,脑中是一团乱麻。

此事,绝非等闲!

“一棍扫天下——双拳打江山——四海皆兄弟——无人不识我——”

一人长歌而来,声如锯挫铁石,旁若无人进门,自择一桌入坐:“店家,三坛老酒,二斤牛肉,外加一碟花生豆!”

燕大侠?

无能、胖掌柜、青皮等人,都被镇住了!

一时无语。

那人举目四顾,从容不迫,笑叹道:“我非燕悲歌,诸位,且坐。”

不用他说,就连无能都看出来了,燕大侠其人无能也曾在万鹤谷中见过,但见此人豹头环眼络腮大胡子,整个儿一个猛张飞:“当啷啷!”

却是一支短棒,鸡子粗,三尺长,乌黑油亮:“啪!”

又是一锭大银,足足二两多重:“小二!拿着!”

无能就过去了。

这是赏钱,又叫小费,白给的:“燕,燕,燕大侠?”

那人笑道:“错错错,我非燕悲歌,我乃——”

“孙子!”青皮抱臂冷笑,踱步缓缓上前:“我家燕大哥,也是你能装的么?”

其后六人呈一扇形围了过去,一人堵住门口:“燕大侠,且坐稳。”

“哈!”这个燕大侠,已经坐不稳了:“哈哈!有点儿意思!”

一个人名头儿大了,总是难免有人冒充,此人无论是谁,这一回算是撞枪口上了:“怎地?要动手——”

“砰!”这是第一拳,正中鼻梁:“哎哟哟!”

“怎地?动你了,又怎地?”青皮,正是真龙教清州堂三十六香主之一,名作蔡青:“我这只拳头,打过三十七个燕悲歌,你是第三十八个。”

“这,这,这可是!”这不好,打人不好,虽说无能也知dào

他是一个冒牌货:“哎!人家说了人家不是,你这,这,多不好!”

此人吃饭先给钱,完全就是一个好人:“就是,就是,说了我不是——”

“砰!”这是第二拳,正中鼻梁:“是?不是?是还是不是?说!”

无能远远退开,一时汗流满面,那两拳快如流星一拳重似一拳,青皮大变身,完全不是刚才那给无能打趴在地上那一个:“这,这,说!”

“我是!我是燕悲歌!”那人终于承认道:“我是!”

“砰!”

“不是!我不是!”那人非但鼻血长流,而且已是泪如泉涌:“我说了——”

“砰!”

“是也不行,不是也不行,你还要怎样,还要怎样!”那人双手捂脸,瘫倒在地呜呜大哭:“天呐!冤呐!这是甚么世道啊!”

“打!”

“乒乓乒乓稀里哗啦!”七人齐上,报以老拳,好不一顿胖揍:“教你冒充燕大哥!教你冒充燕大哥!教你拎着个破棍子!教你学人家唱歌!”

“我不玩了!我不玩了!我恨你!”那人哭嚎打滚儿,眼见已是给打得神智不清了:“你等着瞧!悔死我了啊啊!”

无能心惊胆寒,无能是一个识货的,这八人身手一般,绝非等闲!

胖掌柜已经不见了。

“人是人中虎

虎是虎中人

虎胆何其大

英雄有几多

哭哭哭

哭哭哭

胡以四海放悲声

笑笑笑

笑笑笑

生在世间找乐呵!哈哈哈哈——”

一人长歌而来,手中提一短棒,鸡子粗,三寸长,乌黑油亮:“店家,店家,三坛老酒,二斤牛肉,外加一碟兰花豆!”一般声如锯挫铁石,一般旁若无人进门,一般自择一桌入坐,一般笑道:“我非燕悲歌,诸位,且坐。”

这一回,无能、青皮等人,以及冒牌燕悲歌,都傻了。

“燕大哥!燕大哥!”但见长发凌乱,正是秃鬓广额,鼻梁横亘长疤,眼如星辰般亮:“当啷啷!”

桌上两根生杀棒,正是真假燕悲歌!(未完待续……)

二十四 真假燕悲歌

此燕悲歌,非彼燕悲歌,八人之中是有四人见过:“燕大哥!燕大哥!”

“不说。”燕悲歌眨眨眼睛,使个顽皮眼色。

八人会意,退下入座。

“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假燕悲歌兀自大声哭嚎,满地打滚儿:“天呐!冤呐!我才是真的啊!”

“这位仁兄,你且起来。”燕悲歌微微一笑,亲自俯身将他扶起:“这一顿,我请客。”

此言一出,八人怔住。

真zhèng

的燕悲歌,从来不请客,八个人都知dào



燕悲歌爬将起来,猛啐一口,恨声指道:“你们八个,都给我等着!还有姓严的,敢阴老子,真他娘的!”

姓严的,就是真龙教清州堂堂主严崇,八个人互视一眼,发xiàn

每一个人的手脚都在哆嗦!

“哈哈哈哈!”假燕悲歌大笑道:“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打打杀杀,出来混的都是兄弟,不若化干戈为玉帛——”说着掏出一锭大银,足有八两多重,极为豪迈拍到桌上:“也罢!这一顿饭我请客,这一顿酒我请了!”

无能大喜,再一次冲了过去:“这位客倌好仗义!好大方啊!”

“小事小事,小事一桩!”至此已然分明,真zhèng

的燕悲歌是从来不请客的,事实如此:“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仁义!仁义!”燕悲歌眨眨眼睛,使一顽皮眼色:“这位仁兄,果然仁义!”

青皮汗流浃背。七人汗如雨下!

这是一个局。严堂主布下的局。所以八人会来得顺楼吃饭,这八个人胖掌柜都识得。

可是,没有人说过,燕悲歌会来。

而且一来就是俩。

这是一张天罗地网,清州堂众全部出动,今日清州城中的每一间茶馆每一个酒楼都有真龙教的人,只为捕那一只狐狸。而这八人,以蔡青为首。在得顺楼吃饭本就不用给钱,因为真龙教自打年初就已经预付过银子,此时还没有花完:“大侠客!义气人!那几个刚刚吃过,还有二百八十四两三钱银子没付,你说请客,那就一块儿给了罢!”八人开一玩笑,无能并不知dào

,当然,还有一位仁兄不知dào

:“啊?这,这。这许多?”

这位仁兄,名作高义。自号义薄云天:“也罢!”

既要装英雄,必须出点儿血,高义紧咬后槽牙,义薄云天地掏出了身上仅有的一锭金子:“拿去!”

这锭金子,重约四两,换算成银子就是四百两,富富有余!

赚了!无能大喜过望,却自苦苦强行忍住,不敢露出丝毫喜色,心说碰上一个不识数儿的,这一回是赚大发了!

二话不说接过,直接回去献宝,无能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四两金子多大?

那位爷想吃花生豆,一两金子就是一颗花生米大,四两金子也没有一个鹌鹑蛋大。

是了,还有八两多银子。

这不是亏了,这是亏大发了,十两银顶一两金,这个问题胖掌柜已经和无能探讨过很多次了。

无能也只能当一个保安。

当然胖掌柜并不在乎,无论是多是少无能要回来的都是赚的,真龙教众人今日此来必有要事,并非只为吃喝,自打八人进门之时胖掌柜就看出来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胖掌柜是一个精明无比的生意人,自是懂得那一个千年不变的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当然无能并不知dào

这些,无能正自兴高采烈献宝,等着胖掌柜夸奖,忽听外面又打了起了:“我的!我的!你少来!那一根才是你的!”

原来是,真假燕大侠,将棍子弄混了:“错了!错了!这一根,才是我的!”

“哎!”无能叹一口气,感觉那二位老兄,都有一点儿二:“诸位客倌,酒菜来啦!”

三坛老酒,二斤牛肉,一碟花生豆,外加一碟兰花豆。

酒菜都准bèi

好了,无能都端上来了,不成想酒还没喝菜还没吃各自拎着一根棍子又乒乒乓乓干起来了:“叫你装英雄!叫你装好汉!叫你抢我棍子!叫你学我唱歌!”这是胡子燕悲歌,当然在无能看来疤脸燕悲歌才是真zhèng

的燕悲歌:“你才装!你才装!还我棍子!还我棍子啊!”忽然之间,疤脸燕悲歌脑门儿中棒,扑通一下倒在地上,死了。

这就出人命了,事情变化太快,无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吃菜!吃菜!喝酒!喝!”忽然一个激灵,瞬间寒毛倒竖,但见恶风起处八条青衣大汉同时暴起,犹如八道闪电般齐齐扑至桌前又齐齐齐刷刷跪下,齐声大哭:“燕大哥!燕大哥!兄弟们还没请你喝酒,你怎么就,就,就活活儿地死了啊!”一时那是泪如飞瀑,悲戚万分真情流露,可惜躺在地上的燕大哥再也不能活:“好你个歹人!竟敢杀我燕大哥!你等着!兄弟们——”

语声未落,八人齐上,各抄两条胳膊两条腿,飞快将含冤而死尸骨未寒的燕大哥带走了:“你等着!有种等着!”

顺便带走了他的棍子:“等死罢你!”

这是神马情况?

无能又搞不明白了,原是八个活人带着一个死人去了楼上:“噔噔噔噔噔噔噔——”

只一转眼,无声无息。

死的既是真的,活的就是假的:“哈哈哈哈哈!这帮浑小子!”

燕悲歌摇头叹气,坐下开始喝酒:“小无能,别傻站着,去拿个碗来。”

认的既是真的,打的就是假的,兄弟八人将燕大哥胖揍一顿打得他是猪头也似,自是逮个机会,溜之大吉。

无能就去拿碗,脑中一团乱麻。

“不许说话,不许说话!”胖掌柜严重警告道:“外面很危险,闭上你的嘴!”

“是!”无能连连点头,无能也看出来了:“是很危险!危险极了!”

“嘘——你听!”

“小二哥!拿个碗来!快快快快!”

“对了!拿碗!拿碗拿碗,碗在哪里,快快出来,碗碗……”

“嘘——来人了!”

“店家——店家——啊哟!这一地乱七八糟,大白天的见鬼了!”

“咦?是个女的!”

“仙儿,这店污脏得很,不如换一家罢。”

“好了好了,就这儿了!本姑娘吃饭喜欢清静,你看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小二——小二——”

“咦?不对啊!不是有一个……”

“嘘——我在这里。”

“啊!”

“掌柜的,来客了,这一笔买卖你要好好做,晓得么?”

“晓得!晓得!客倌客倌——来啦来啦——”

“唔!唔!嗯嗯!”

“你可不能去,外面很危险,不要闹!不要闹!你个小和尚……”

无能给他捂住了嘴,搂在怀里动弹不得。

他的身上有一种味道,酒、血、泪、笑与伤悲混合的味道,很浓烈。

也使无能沉醉。(未完待续……)

二十五 我欲乘风去

方道士低着个头跟在慕容公子身后,自觉备受打击,气沮不已。

作为一个曾经的,正牌儿的街头乞丐,并且是一个有着多年行乞经验的叫花老大,给那老奸巨滑的苏修蒙骗也就罢了,最可恼生生给个十来岁的小苏殊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且还是骗财骗色,这严重地打击到了方道士的自信心,更严重地伤害到了方老大的自尊心。方道士终于悟道了,从此方老大甘当老二,死心塌地追随,唯慕容公子马首是瞻。

事实如此,方殷半点破绽也没看出来。

真zhèng

高明的骗术都是真真假假,而且是真的多假的少,确也让人难以识破。苏修就是一个村里的教书老先生,苏殊就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可怜小姑娘,祖孙二人日子过不下去来到京城乞讨也是正常。小姑娘是很聪明,老书生更有心计,之前所有欺骗不过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活下去,慕容公子无疑是一棵参天大树,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完美实现的计划,才是完美的计划,计划已然完美实现,祖孙二人的命运已经改变。

说的是善良的谎言,慕容公子并不在意。

雪蚕衣是一件信物,不用担心后宫那个女魔头,旧棉袍是一个念想,因此又回到了方殷身上,一切好似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红日西斜,天边彤云渐起,街道上仍是人来人往似乎每一个人都在看着慕容公子,一个人一种眼神,一个人一副模样。就像看着茫茫人海中的一叶孤舟。就像看着朝云暮雨楼。

他自走着。不紧不慢,方殷看着他的背影,忽觉有些陌生。

实则二人相见,不过昨日午后。

他是离得很近,他又离得很远,方殷始终有一种感觉,始终感觉和他隔着一层什么。

就像是,一个世界。

到了。

朝云在东。暮雨在西,是两座楼,不分左右。

楼隔十丈宽,各宽三十丈,各高三十三丈,愈将近之,愈见其大。

饶是方殷心里有所准bèi

,一见之下也是大吃一惊,并非因楼之高之大之富丽堂皇,而是因人——

楼前都是人。直有上千人。

人们在此,是为迎接慕容公子。也是迎接方小侯爷。

没有一个女人,清一色的男人,立于前排者,无一不气度雍容,无一不衣饰华美,最前排者衣作明黄之色,绣龙衔珠,冕冠玉带,一眼望去竟有数十之众。穿龙袍的就是皇族,不是皇帝就是皇子皇孙:“公子——公子——”说的是公子,无名也无姓,这里的公子只有一个,这是一种尊敬:“公子——公子——”

其后众人也称公子,身份却是三六九等,权贵有之奴仆有之,只是无一平民百姓:“小侯爷——小侯爷——”公子扬长而入,直与来时一般,只留下一个小侯,还是个爷:“咳!咳!咳咳!”这个小侯爷,可是不一般,隆景朝只有一个侯爷也就只有一个小侯爷,小侯爷看上去比那再也牛逼不过了的牛逼公子还要牛逼,目不斜视背着个手儿,一路咳嗽着就进了门儿:“咳咳咳咳!”

方殷没有经lì

过这样的场面,自是心下惴惴,自也无话可说。不一般,是不一般,没有山呼海啸,只有亲切微笑,真诚是真诚,真诚也是客套,热情是热情,热情不失规矩,就是体面的感觉就是排场的感觉就是步入殿堂之中的感觉,并非以往市井喧嚣,并非置身千军万马,方殷的脚下是虚的感觉是软的感觉是站不稳当的感觉:“呼——”

今天慕容公子请客,百年难遇千载难逢,一众王孙贵族自是受宠若惊,自是立在门外等候。

请的就是方小侯爷,方小侯爷就是方老侯爷的儿子,名作方殷。

一个小名人,变作一个大名人,不过是分分种的事儿。

一脚踏进门,分明两世界。

刚自朔风冷冷,忽就温暖如春,丝竹起了歌舞,灯火映了戏台。门外是大气派,门里是大排场,台上唱着大戏,眼前一个大厅。厅有百桌,厅有千座,桌是空落落,座也空落落,厅是空落落,楼也空落落。只台上,有人唱,唱得凄婉又哀伤,唱的《醉卧金陵海》,怨女怒斥负心郎:“说是郎心如金玉,硬也似铁,冷也如霜!说是海枯石也烂,哭干了泪,哭断肚肠!说说说,说不得,当初你是怎般讲?恨恨恨,恨当初,山盟海誓又怎样——”

方殷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楼,方殷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厅,台上唱得热闹台下没有一个看客,使得楼里尤幽深空旷。一楼没客人,二楼也没有,好似一座楼里只有一台戏,声声回荡,声声回荡:“怎样——怎样——”情形有些诡异,方殷云里雾里,便就晕头转向随了慕容公子一级一级上楼,也是头重脚轻,浑不知去向何处:“锵锵锵!”

须怪不得腿脚软,脚下厚厚是地毯,落也无声,如置云端。

三楼没人,四楼没人,只有楼梯,没有楼板,四楼之上便就是天花板。

只见好大一个灯!

好大一个灯,近观尤其大,方道士不及细观,便就来到了五楼。

五楼就是楼顶了,平平整整,空无一物。

一脚迈出门,分明两世界,朔风冷酷吹,高处更严寒。

“你要干什么?”乍暖还寒,最难将息,方道士终于忍不住了:“你又要玩什么把戏!”

“你说从这里跳下去。”因为慕容公子已经平静地立于楼顶边缘,做出了遗世独立的样子:“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方殷感觉有些头疼。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就如同慕容公子这个人一样难以捉摸,一个对答不好他必定是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我欲乘风而去,又恐高。”

简单地说,这人就是一个神经病:“你有病罢!活够了你!”

方道士小心翼翼凑将过去,斜睨一眼,果见他紧紧闭着两眼:“你说对了,我是有病,而且真的,活够——”

便就向前一步走,直直掉下去:“了。”

三十三丈,那了得么!方殷只觉眼前一空心是“咯噔!”一下:“慕容——”

失声惊呼,真情流露,也是不及转念便就一把抓去,当下抓了个满满当当:“纪之,我若死了。”

却见他好端端坐在那里,又自睁开眼睛,将目光散向虚无:“你会不会哭。”

“哭哭哭!我准哭!”抓住的是手,握住的是心:“我是受够了,你去死罢你!”

“纪之,你的手摸起来。”那手冰凉滑腻,那手柔若无骨,那手紧紧抓住方道士的手不放,明显是想要将他的心完全俘虏:“好粗。”

说了神经病,就是不正常,方道士不想这样,方道士已经脸红了:“于慕容,请你自重。”

“你道世间男子千千万万,慕容为何独独钟情于你?”原来拉到楼上,只为表明心迹:“纪之,你回答我,这是为什么。”

“你先将手放开,我就回答你。”方殷左右看看,发xiàn

并没有人:“咳!放开!”

“你说。”手放开了,小指勾着:“说罢。”

“我不知dào

!我不知dào

!”方道士猛地甩开他手,抱头痛哭道:“我真不知dào

,天呐!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因为你好玩。”慕容公子一针见血,非常之肯定地说道:“而且是,好玩极了。”

“我不好玩,你才好玩,哈哈!”方殷一笑抬头,自是眼中无泪:“因为你很无聊,因为没有人和你斗嘴,因为也没有人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哈哈哈!对不对?对不对?”

“举凡世人,贫贱者自哀,富贵者自大。”当然,二人都在笑,这又是一个玩笑:“富贵沦为贫贱,恨恙怨毒滋生,贫贱乃至富贵,又生骄娇二气,人人活在过去未来,浑然忘了当下滋味。”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与众不同:“我亦如是,只你不同,你与任何人都不同,你是活在当下,得以自在洒脱,所以自打那日见你,我便……”

“打住打住!有完没完!”方殷极为无奈,更是不耐:“喝酒喝酒!喝酒去了!”

他说得对,方殷就是没心没肺:“金山银海呢?酒池肉林呢?美女如云呢?我怎不见?你可真是不够意思,不说要带我见识一下——”

“也是。”朋友就是朋友,没有恁多理由,彼此知心会意,心里欢喜就够:“哈哈!走!”(未完待续……)

二十六 啊啊一肥婆

却也一时走不得。

登高而望,极目四方,终睹京城真容,正是百般滋味千般繁华,万般气象。

在京城之中,这里就是最高的地方,暮雨共比翼,此为朝云楼。时于东南,便望东南,遥望东方远山,又见重重角楼飞檐,青青松柏隐于暮色,雀鸟寥落一无灯火。那里就是东郊皇陵,方殷去过的地方,而于楼顶观望此时恰见千家万户灯火无数,炊烟袅袅散落苍穹,那是城东平民百姓富裕人家聚焦居住所在,大大小小屋屋舍舍栉次鳞比密密麻麻,暮色之中尽是灰黑,苍古厚重色调。

皇陵——辅陵——百姓人家——朝云暮雨楼——自东而西恰成一线。而高楼广厦之间,又是一处大大宅院,格局四四方方,占地极其宽广,直比慕容公子坐拥的朝云暮雨楼以及人们戏称的后宫加起来还要大上一倍。其间稀见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尽多大块空地屋舍厅堂,所居不是王侯将相也非大富之家,那是人堂,真龙教人堂总堂。

在京城之中,只有一个地方比真龙教的人堂更大,就是皇宫,紫禁城。人堂于朝云楼东方,皇宫于朝云楼东北,皇宫人堂南北正对,一雍容华美,一平凡朴素,一如龙袍皇冕之于布衣荆钗,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皇宫不是宫,皇宫已是城,皇城其间尽多殿宇,池水环绕玉阶朱梁。四方殿,正中殿,百座园。千座院。单只一座皇城便已大过那一座石头城池凉州城。千万气象不胜数,不是天上胜人间。

年后,方殷会去那里见识一下。

此时,方殷看的是南方,那一条自西向东流淌的金陵河。金陵河,又称金陵海,援引洛水,人工开河。东流入海,正临朝云暮雨楼。夕阳渐没,华灯初上,河水缓缓缓缓流淌,遥看风动波纹,肉眼几不能见。河道笔直,宽四十丈,水是清平如镜,其上千百画舫。晚风吹送,笙歌悠扬。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满天的星辰都会落入这一条河,共聚琼楼玉宇灯火华列。可说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更胜朝云暮雨星河璀璨。

那些船,都是我的,慕容公子说。

是的,那些船,都是慕容公子的,慕容公子富得流油富得令人发指,富可敌国也不足以形容。

我的,就是你的,慕容公子说过。

如果方殷想,方殷完全可以换一种活法,过上另外一种生活。

方殷望向城西,城西是乱葬岗。

乱葬岗是黄土一坯,乱葬岗是无尽荒凉,渺渺无人烟,草木也干枯。

而城中西北一隅,就是王侯相将文武百官的所在,是方殷来时,也是回家的方向。

“城北,又是什么?”此时离得太远,方殷看不分明。

“百花林,射猎场,八仙阁,关帝庙……”慕容公子如数家珍,他是熟悉得很。

城北不分高低贵贱,原是一个游乐场所。

“呵!”复观天地之大,又感身之微渺,奈何心之大也:“果然值得一看,当真大开眼界!”

“说是放眼天下,不过所见一隅。”慕容公子已然起身,正与方殷并肩观望:“我以心观,非以眼观,自是看得比你要远一点。”

方殷不语,黯然不语。

这里有一个秘密,天底下没有几个人知dào

,关于慕容公子的银瞳。

那是天生的,也是一种病,十八年前灵秀给他看过,灵秀说他,随时都会失明。

这是一个秘密,不要告sù

别人,他说。

世间从无完美,包括理想与现实,包括命运与情感,金陵河再美也有枯竭的时候:“纪之,你明白么?”

“明白。”方殷再不忍直视,那一双璀璨如星辰的眼睛:“我明白。”

玉比石珍贵,华美易破碎,慕容公子并不完美,但慕容公子可以追求完美,当银瞳黯淡的时候就是生命结束的时候——

这是一个秘密,不要告sù

别人。

方殷没有秘密,慕容公子有很多秘密,他会一个,一个地告sù

方殷。

在死之前,他说。

“不说了!去喝酒!”有些事情,还是不知dào

的好,方殷已经没有心情喝酒了。

而且快要哭了,方殷又想起了陀迦落所说的话:“说了一个喝八个,喝死一个算一个!”

这里又有一个秘密,此时天底下只有两个人知dào

,慕容公子笑道:“八个不成,来八十个!”

说的是,方殷的酒量。

此时方殷的酒量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说的是,能喝的程度。

“走走走!走走走!”二人勾肩搭背,便就双双下楼,准bèi

大杀四方:“就是这话!不醉不归!”

却也一时不得走。

“哎哟哟!哎哟哟!”欲入无门,美人当道:“啊啊啊,啊啊啊,快快救我,啊啊!快!快!”

声如杀鸡裂帛,却是一个肥婆,卡在门口当中,硬是挤不进来:“啊啊!啊啊!”

更是动弹不得:“叫春啊,你这样是进不来的,不如换一个姿式。”

“叫春?”方道士已经傻掉了,但见一个大肚一张大脸,一张大嘴猩红耀眼,还有一个大痦子长在嘴边:“啊啊!你个小没良心,还不是妈妈看你可怜——”此人,名曰叫春,是为暮雨楼群芳之首,也就是个老鸨子:“换个姿式?我换还是你换?啊啊啊,你又要玩甚么花样儿,本姑娘可是皮娇肉嫩经不起折腾,啊啊!啊啊!不行了不行了,呼!呼!呼!”

这个肥婆不一般,肚里大到能撑船,胸前一对大西瓜,屁股就是两磨盘。不但胖,而且高,腿粗如象,宽肩见半,方道士凑将过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研究半天,发xiàn

她确实是进不来。这是正着进不来,侧着也是进不来,就是斜着歪着躺着爬着也是进不来,无论换作任何一种姿式,横竖都是进不来:“啊啊?她是叫春,你是啊啊?”

啊啊就是慕容公子,事关风月,日后再说。

胖的不是没有见过,没有见过这么胖的,无论如何方道士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高胖者如关泰,高壮者如呼巴次楞,都没有这个鸨婆生得骇人!说的是肚子,这大肚子,就如同那一盏灯,可说天下第一大肚!说的也是头,肚子大,脸更大,正是头大如斗,脸是洗脸的盆,正配血盆大口,偏生小鼻子小眼眉毛就是一点点,基本看不见:“啊啊!啊啊!啊——啊——啊!”

手脚看不见,留在门那边,一个人将一道门堵得是严丝合缝,万夫莫开!

“闪开闪开。”慕容公子笑道:“她会缩骨神功,小心伤到了你。”

“缩骨神功?还能伤人?”方殷自是不信,因此惨遭波及:“啊——————————”

只听得“啵”地一声,听清楚,是“啵!”地一声,先是门里弹出一个肥婆,其后方道士被一股惊人的弹力弹了出去:“哎呀呀!你个小色狼,敢摸老娘的奶!”

准确地说,是双掌感受到了一股惊人的弹力,心惊肉跳的惊:“老天!”

说的是方殷跌倒在地,再看叫春双手捂住胸部,羞得满脸通红:“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胸部,手是捂不过来的,奇异是的小手纤纤三寸金莲:“啵!”

叫春泪奔而去,便又“啵”的一声:“不活了,不活了,没脸见人了啦——”

“我不是故yì

的。”方道士瘫坐地上,喃喃说道。

“啵!”又是一声响,叫春哭着进门:“啊啊啊,外面风大,小心着了凉!”

“看。”叫春是来送衣服的,叫春姑娘的心,以及肉体,以及灵魂,都属于慕容公子一个人:“这就是缩骨神功。”

“这不是缩骨神功,就明明就是。”方道士,从来都是实话实说:“缩肉神功。”

“咦?哪里来的小鬼头?“这是方道士犯的第一个错误,无论是朝云楼里还是暮雨楼里只有一个人不能得罪,不是慕容公子:“你敢调戏本姑娘!”

“我调戏你?搞错了罢?”这是方道士犯的第二个错误,叫春姑娘是不可调戏的:“明明是你调戏我,才对。”

“啧啧啧,啧啧啧。”叫春眉飞色舞,生似捡到了宝:“啊啊啊,喝完了酒,带他过来坐一坐。”

“当然。”慕容公子看过一眼,暮光之中银瞳闪烁:“他叫方殷,是我朋友。”

“啊啊啊,喝完了酒,带我过去坐一坐。”错误接二连三,方殷必死无疑:“叫春妹妹,你来作陪。”

“啵!”(未完待续……)

二十七 当得三分醉

“你死定了。”慕容公子叹道:“我都不敢得罪她,你死定了。”

他是走在前面,身着墨色衣袍,那是雪蚕衣,这是乌绡袍,传为乌绡蛇蜕所制,同样万金难求:“开个玩笑,不至于罢?”

这个玩笑不能开。

四楼的灯,垂到三楼,未央灯已然燃起,油盏如锅,灯芯如烛,整整九九八十一盏灯,照得朝云楼是亮如白昼!短短一时,楼下已是人满为患,台上仍自唱着大戏,座位已然无一空闲。一楼在看戏二楼三楼也在看戏,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朝云楼的格局就是上下通透一座大戏院的样子,二三四楼自有雅座,想要清静就去雅间。

未央灯,就是天下第一大灯,朝云暮雨楼里有许多个天下第一,包括酒水,饭菜,歌舞,美人,等等。慕容公子请客的地方叫作天字第一号,是这间楼里,也是天下最大最豪华,当然也是最贵的一个雅间,相传是:黄金为案玉作盏,食得龙肝吮凤髓,自有琼浆神仙酿,醉卧美人膝间睡。传说只是传说,也非等闲见得,单只天字第一号的雅间费就是白银整整一万两,莫说酒水吃食,一夜掷得万金!

天字第一号,就在四楼,正对一楼大门,四楼里首。

慕容公子叫来作陪的是八个皇孙,又称八王世子,皇孙之中的顶尖儿人物。

天下第一太多,也不缺那一个,进门之时方殷还是忍不住好奇。消声问道:“听闻你与暮雨楼里的每一个姑娘都睡过。那叫春——”

叫春姑娘。给方道士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暮雨楼里的每一个姑娘都和我睡过。”慕容公子悄声说道:“只有叫春,没和别人睡过。”

这一句话,方道士想了很久。

待及入坐,终于醒悟,自此方知天下第一风流浪子之名非慕容公子莫属。

其实天字第一号,也没甚么了不起。

传言有误,没有龙肝凤髓,桌子也不是金子做的。而是玉做的。玉桌,玉碗,玉碟,玉盏,玉的椅子玉的酒坛,天字第一号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玉的,上好和田白玉,非常简单朴素,恍似冰天雪地。菜也很简单,当然不是玉的。十个人,八个菜。每一个菜的名字方殷都叫不上来,八个菜一共二百八十种颜色。

八王世子分立门口两侧,端茶倒水,恭候大驾。

菜叫什么名字并不重yào

,八王世子是谁也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方殷已经饿了。

饿了就吃,坐的正座,方殷坐下就吃,一点也不客气。

就像是回到家里,一切都司空见惯。

慕容公子随后就座,坐在方殷左首,八王世子各就其位,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玉的筷子并不好使,反而不如竹木筷子,夹不上来,就用手抓。一个人在吃,九个人在看,人人像是司空见惯,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没有人动筷子,也没有人说话,因为往常都是慕容公子先动筷子,也是慕容公子先说话。慕容公子从来没有请过客,今天就是破了例,请的客人当然与众不同。

八王世子,无一不是心窍玲珑,这是比的涵养,也是比的风度。

即使不坐主座不座正座,慕容公子还是慕容公子,他自往那一坐风轻云淡,你若失了礼数情何以堪?人与人就是不同,在这冰天雪地又是温暖如春的世界里慕容公子亦有别样风采,乌衣墨发幽冥之色,衬得皮肤光洁如玉,尽显高贵气质。反衬得,八王世子明黄礼服俗不可耐,冕冠玉带黯然失色,生似八个土憋,陪衬就是陪衬——

穿礼服,戴帽子,那是一种尊敬,能够作为慕容公子的陪衬也是一种荣幸。

至于方道士,还是老样子,大俗中的恶俗,土憋中的土憋。

只他一人在吃,风卷残云之势。

除此别无声。

慕容公子微笑注目,八王世子微笑注目,慕容公子是要看看他这又整的什么妖蛾子,八王世子是要看看慕容公子这又整的甚么妖蛾子。

说了,随便耍,我兜着,这是慕容公子的原话。

方殷在吃,边吃边想。

这是方殷没有经lì

过的场面,难以应对,难免出丑,这着实难为了方殷。

所以试探一下,以免脸丢到家。

直至桌上饭菜干掉一半,方殷终于抹抹油嘴,开了金口:“大家好,我叫方殷。”

“啪啪啪啪!”慕容公子当先起立带头鼓掌,八王世子无法不起立纷纷鼓巴掌:“哗哗哗哗!”

“坐坐坐,坐坐坐。”方殷俨然端坐,一派大将之风:“都是自家人,不用太客气。”

慕容公子就座,面带微笑。

八王世子就坐,保持微笑。

“嗝!”有时候,慕容公子喜欢这样,先将一个人亲手捧到天上,然后任他自由落地,眼和鼻子和嘴摔到一处:“噗——”

前是一嗝儿,后是一屁,先后下马威:“咳!咳咳!不好意思。”

至此,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可是必须得忍,慕容公子闻所未闻,八人也是见所未见。

“吃!吃!都吃!都吃!”方殷恍似惊觉,众人还未动筷:“说了不用客气,大家不用客气!”

“吃!吃!”八人互相谦让,让的慕容公子:“公子先吃,公子先吃。”

非但味道有异,更是汁水狼藉,这样的饭菜慕容公子是不会吃的:“不客气!不客气!”

往常是,慕容公子先吃,用的公用筷子,每样只取一点,吃过众人再吃。

在场八人都知dào

,慕容公子有洁癖。

但凡事总有第一次,慕容公子拿起筷子就吃,吃的剩菜,全不在意。

一时八人面面相觑,惊异之色无法掩饰——

怎会如此!

“吃吃吃!吃吃吃!”也是及时举箸,动作整齐划一:“不客气!不客气!”

吃一时。

“好酒!好酒!”白玉坛,白玉盏,方殷自斟自饮,自顾一人喝酒:“好酒好酒,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好酒好酒,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好酒!好酒!”一连八个好酒,便就连干八碗,旋即举起,覆盏以示:“我敬大家,先干为敬!”

痛快有八分,豪爽有十分,但这不合规矩,正是失了礼数。

八人俱看慕容公子。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慕容公子续道。

旋即端盏:“共敬。”

怪不得,是八碗,八碗在先一碗在后,原来二人早有预谋:“不敢!不敢!”

说过,慕容公子从不敬酒。

八人终知,这一顿酒,并不好陪:“多谢公子——谢过方兄——”

自此,开始喝酒。

慕容公子酒量天下第一,号称酒中仙,八年前自称酒量天下第一的大酒鬼燕悲歌不服,二人对饮,慕容公子饮二十九坛,浑若无事。

燕大侠饮二十八坛,喝到吐血,喝到嗓子都坏掉了。

每每和他喝酒,每每喝到烂醉,在场八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共敬公子——”

话是不中听,人也太粗俗,但这一回终是有了乐子可瞧:“我敬方兄!我敬方兄!我敬方兄我敬方兄!”

原来这一回,比的是喝酒。

“干了干了!痛快痛快!”不是高手不来陪酒,八人都是酒场高手,可不就是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八人终是知心会意:“方兄好酒量!好酒量!”

“灌他灌他!往死了灌!”这才是,心里话:“叫你狂!叫你装!”

“干干干!干干干!”又是八碗进去,方殷浑若无事:“干!”

车轮战,夜未央。(未完待续……)

二十八 才是酒中仙

天字第二号。

八王世子起先共敬慕容公子,轮敬方小侯爷,其后见势不妙直奔主题,轮轮轮敬方小侯爷,正是八人前赴后继,此时一般英勇就义。八人酒量不一,三四坛有之,五六坛有之,最多的一个喝了八坛,均背一人五坛左右。方殷喝了三十二坛,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明明醉了,忽就醒了,脸是红的,忽又白了,醉眼惺忪,还复清明,长此往复,百试百灵。就在这一夜,就在酒桌上,八王世子终于见识到了一个比慕容公子还要能喝的人物,可谓三生有幸,死得其所。

是真醉,烂醉如泥,没有人敢在慕容公子面前装醉。

这一顿酒喝下来,方殷浑若无事,只得一身酒气,八个人的名字一个都没记住。

八王世子更惨,这一顿酒喝下来,只记住了一个名字。

八王世子,绝非等闲,是为隆景八王之长子,年纪最小的也比方殷大,最大的年纪又不及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说,你不用记住他们,他们记住你就够了。

所以现在是天字第二号。

出了冰山,又如火海,天字第二号是与天字第一号不同,其间所有的东西都是红的,红珊瑚。是珊瑚玉,取通体纯红无杂色者,尽制桌椅杯盏,顶镶底砌,陈设如是,四壁如是,又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奇景。说了八个不够,又唤八个陪酒,楼下还有百八十个皇孙坐着在等,人是随叫随到。酒是应有尽有。须臾酒菜上来。菜只八个。数十坛酒,方殷仍于主座慕容公子仍于左首作陪,十座尚且空着八个。

这就是效率,这里的消费天下第一,这里的服wù

也是天下第一。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换算成钱,银钱不计,只以金计。

“啧啧啧,珊瑚玉!”红色世界晶莹绚美。自也一般温暖如春,便就在等人的时候方殷左顾右盼,也是着实好奇不过:“这一间屋,值多少钱?”

“十万金。”慕容公子想了一下,又道:“加上东西,二十万金。”

“那一间屋,白玉的,值多少?”十万金,和二十万金,好像也没有甚么区别。

“二三十万。差不多罢。”其实,慕容公子也不是十分清楚。

“哦。”动辄就是十万八万。方老大对于这个数字没有什么概念:“这一桌菜,值多少钱?”

“不多,千两。”这也难为了慕容公子,穷极富极,钱财只是一个数字。

“这一坛酒,又值多少?”方殷开始算,默算。

“千两。”不是银子,仍以金计。

千两金,三十二坛酒,菜不计,就是整整三万二千两黄金,此时经方殷之肚,化无。

也就是说,这一顿酒喝下来,方殷一个人吃掉了几万人吃一辈子的饭。

换个说法,不以粮计,以牛计,十两金子一头牛。

“来了么?”当然,这一顿酒还没有喝完,这是一种罪。

“来了。”喝趴下八个,又来了八个。

“公子——公子——”同样是王孙,更年经一些,八人俱与方殷年纪相若:“方兄!方兄!”

冰火两重天地,人是所见不同,慕容公子正是火海幽冥之花,高贵大气更上一屋档次,浑身散发出一种神mì

的气息,以及致命的吸引力。至于正座上的方道士,完全就是不搭边,陪衬也是算不上,一头长发胡乱挽起,半脱棉衣袒胸露臂,浑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气,以及野人出自深山的气息。不搭是不搭,风格各独特,鲜花陪了牛粪,恰好形成反衬,这是一对儿奇妙的组合。

客气客气,称兄道弟,客气一番,接着喝酒。

这一次,慕容公子先吃,慕容公子还没有吃饱,刚才只是装装样子。

慕容公子是有洁癖。

方殷只喝,迅速进入状态,方殷已经吃饱了,时间宝贵。

这八个人,有一个方殷认识,元礼。

元礼,八王府中三王子,其人白净修长温文尔雅,年二十一,正与方殷同岁。

他曾登门请过方殷,方殷给他一记耳光。

反正就是喝酒,余者不足论,这个有一说:“元礼兄,昨日兄弟莽撞,失手打了你——”当然那并不是失手,不过方殷深感内疚:“兄弟自罚三碗,在此向你赔罪。”说着便就一饮而尽,接着又是倒上一碗,岂不知,元礼也是一口喝干,也是飞快倒上一碗:“方世兄,昨日元礼失礼在先,赔罪还是小弟先赔——”当然元礼并未失礼,不过元礼无福消受:“当是元礼自罚,小弟自罚三碗!”

为什么。

方殷不明白,三碗自罚完了还是不明白,元礼很明白,三碗自罚完了主动又敬酒。

方殷自是不干,又是自罚三碗。

元礼不敢怠慢,跟着自罚三碗。

以下同上。

你一碗,我一碗,你一坛,我一坛,这回是单挑,二人对着干。

七个皇孙在看,慕容公子吃饭。

坛不大,碗不大,盛的是美酒也是烈酒,一坛十三碗,碗碗一口干。

喝到第三坛,还没有喝完,元礼倒了下去。

元礼兄也只能陪到这里了,元礼的酒量只能算是一般般,这明显是主动来送死的。

方殷仍不明白。

因为挨了方世兄一巴掌,慕容公子允许元礼免费去暮雨楼玩一次,很简单。

暮雨楼,非比朝云楼,即使是元礼也消费不起。

即使没有以上原因,元礼也不敢对方殷有丝毫怠慢,莫说罚酒,方殷是慕容公子的客人,元礼是慕容公子的随从。是来陪酒的。

元礼是一个聪明的人。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聪明。不聪明的人近不了慕容公子的身。如同此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dào

自己在做什么。

元礼倒了下去,还有七个皇孙。

但见那人自斟自饮神态自若,须臾又是自罚三碗,不知不觉便又赢下一阵。

此时,七人,人人自危。

说的是喝酒,八位世兄不会无缘无故让位。必然喝醉,就如同倒在地上那一位。

慕容公子这个人大家都知dào

,慕容公子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废物跟在自己身边,可以相见——

这个人,绝对有一套!

天字第三号。

自危也没有用,这是酒场,酒量不行就是实力不济,八个皇孙也只能陪到这里了。

天字第三号,就是一个小小花园。

雕梁画柱不提,檀木沉香不提。这一间屋格外雅致格外优美,充满了大自然的气息。尽多盆景花卉。但见满目青翠,根是粗壮遒劲枝也遒劲柔美,叶是生动鲜活花也鲜活妍丽,奇花异株不胜数,隆冬时节竟娇艳,一室无处不清新,芬芳扑鼻满园春。却也遮掩不住,方道士,方酒神,一身凛冽酒气:“这一间屋子,又值多少钱?”

这又提钱,提钱就俗,慕容公子终于不耐道:“十万二十万,大抵如此罢。”

是一样,原本就没有天字第三号,在朝云楼里除了天字第一号和天字第二号,所有雅间都是这个样子:“哦。”

方殷在算,一二三四,朝云楼里雅间上百。

方殷是想算一算,慕容公子究竟是有多少钱,以便和他好好分享一下。

反正他说了,我的,就是你的。

但他算不过来,慕容公子有多少钱慕容公子自己都算不过来,此时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反正方酒神,又喝了,二十八坛。

当得三分醉,才是酒中仙,此时朝云楼里已然轰动,方殷犹自不知,只得两分醉意——

菜上来,酒上来,只等陪酒客人来。

方道士,老实交待。

怎不醉?也不尿?酒到哪里去了?

酒入口,入喉,入胃,入肠道,吸收扩散入血液,这是喝酒。而醉酒,是因为酒精,酒精散布血液之中,多少入肝,入脑,入肝且不说,入脑就是醉。人的体质不同,分解酒精的速度以及转化酒精的能力也自不同,所以有能喝的也有不能喝的,方道士就是一个不能喝的。莫说一个喝八个,这又十六个,方道士的酒量充其量也不过和元礼差不多——

所以,也是必须!要作弊!

是因为龙大教主,是因为空冥神功,造就了方道士这个喝酒作弊之无上神器!

人身化一丹田,一气通天贯地,没有人知dào

强横霸道的空冥神功也可以用来喝酒,方道士知dào

。方道士原来是方老大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喝酒,后来当了方道士以后,尤其是为情所伤借酒浇愁以后学会了喝酒也是酒量有限,直到当上了方将军,失手杀掉了西凉第一勇士呼巴次楞之后,方道士又一次为情所伤借酒浇愁,从而无意之中发xiàn

了一个秘密!而真zhèng

的变化,可说质变来自于万鹤谷武林大会,之凌云台:“嘭!”

一个气球炸破了,一个酒神产生了,这都是命。

酒水入口入喉入胃入肠,也就是落入了方道士的肚里,这时,请注意!空冥神功立kè

运转,酒水及时排出体外,并非正常途经排出,乃由十万八千毛孔。分而化之,肉眼难见,因之微细,出时即干,神不知鬼不觉,请注意!这是一种由极为神奇的功法造就的极为特殊的功能,绝非寻常人士能够模仿,再次请注意:方道士的身体是经由龙大教主改造过的,无论排气还是排水都是极为便利——

便就酒水化无,只余一身酒气。

当然,在排的过程之中,还是会有一些水,包括酒精被方道士的身体吸收了,不过因为排的速度太快,所以吸收不及百分之一,也就是说方道士喝下一百坛酒也就是正常人喝下一坛酒的意思,此时五十坛,相当于半坛。所以说,喝倒八个不算甚,十六个也不算甚,半坛酒对方道士来说也就是两三分醉意,此时方道士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以及极其强悍的战斗力——

一门神奇的功法,可以造就一个天下第一大高手,可也以造就一个天下第一大酒漏,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事实就是,现在一点火,方道士立kè

就会猛烈燃烧!

准确地说,十六个人当中有八九个根本不是醉死的,而是活活儿熏死的!

可以想见,慕容公子至今仍然能够风度翩翩地坐在他的身边,其人涵养之深,以及定力之强!

这是一个秘密,不要告sù

别人,方殷说。

不说不说,慕容公子今天喝的不多,慕容公子笑道:“又来人了,还是八个。”(未完待续……)

二十九 天下第一大

实则酒喝至此,方殷已是没了兴致。

所谓酒色财气,都是不良嗜好,比如喝酒,喝来喝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对于方殷来说,更是一种浪费。浪费是可耻的行为,微醺是最好的选择,即使喝趴下百八十个人也没有什么意义,方殷今夜子时之前必须回家,这是方老将军说过的话。子时之前就是十一点之前,十一点之前方殷必须回家,方殷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所以说时间宝贵,还有一个多时辰,不能都用在喝酒上,朝云楼算是见识过了还有暮雨楼,暮雨楼当然是一座青楼——

而且,又是,天下第一大!

说是嘴上不说,心里又着了火,无论如何方殷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儿,关于女人——

咳!

这样说,当年胖头替麻四去青楼里还了一趟银子,就曾使方老大羡慕得要死,何况此青楼非彼青楼,相传楼里聚集着天下最有才艺最最美貌的姑娘——当然叫春不算,不过叫春有才,喝完了酒带他过来,喝完了酒带他过来——这样的酒场方殷以前没有见识过,但方殷终归见识过喝酒的场合,至于青楼方老大根本就没有机会进去过,酒色财气,酒色财气,一关一关,一关一关过——

“咳!咳咳!咳咳咳咳!”有人大声咳嗽,已经等不及了:“元宝,你怎么看?”却是一时不得走,又是一时走不得,美貌的姑娘现成就有一个。此时坐在方殷右边。再右还有元宝一个:“二姐。你说什么?”二姐,叫作元芳,五王爷的二千金,最擅长女扮男装:“嘘——我说,元宝,你怎么看?”

无论元宝怎么看都是一样的,一样没用的,当元芳问别人怎么看的时候就是元芳我意已决的时候。这一点大家都知dào

:“二姐,我看行!”

“不错!”说是男扮女装,分明一个姑娘,身材高挑直鼻大眼,七分美貌三分豪爽:“方殷!喝!再喝!干!”元芳一饮而尽,元芳酒量颇豪,元芳身着玄衣皂袍厚靴黑帽,完全就是一副江湖言之豪侠的样子:“满上!再来!我与你喝!”男女有别,强装不来,衣服遮掩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材。拿捏着腔调放粗了声音却也更增韵味:“唔!方殷,你不错!很不错!”

一桌当中。只有她对方殷直呼其名。

一桌当中,也只有她无视慕容公子,只与方殷喝酒。

姑娘今年二十三四,分明又是一朵奇葩,方殷初见她时便觉她是似极了一个人——

牛牡丹!

模样似三分,作派似七分,在这一桌八人当中,她是领袖人物!当然那个牛这个更牛,这个更加霸道,这个脾气更大,这个不爱王孙贵族也不爱富贵公子,只爱江湖英侠!正是皇亲国戚,隆景帝的亲孙女,那身份可不一般,只不过隆景朝不封郡地不封郡位,比如元芳比如这一桌子皇孙连同前面的八王世子一般有实无名——

事实就是,元芳姑娘,看上了方道士。

小伙儿挺能喝,小伙儿也挺帅,小伙儿身上充满了江湖人物的各种习气,元芳几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爱上了他:“姐!二姐!喝!再干!”你看,他是多么豪放不羁,又是多么知情知趣:“错了错了!应该是哥!二哥!”这个帅哥可不老实,说着一把搂过来了,那是满身满脸满嘴酒气:“二哥二哥,再喝再喝!喝喝喝呃——嗝儿!”

元芳几乎要吐!

这不怪他,不怪他不怪他,元芳告sù

自己,一定要坚持住坚持住!

这不怪他,原本说的就是以兄弟相称,元芳自己说的。

浓烈的男子气息,以及更加浓烈的酒气,使得元芳意乱神迷:“痛快!痛快!哈哈哈哈!喝!”

二人勾肩搭背,接着胡吃海喝。

另外七人,全看傻了。

无论方殷如何,元芳从未如此失态过,元芳性格像个男孩子更以一个男子汉自居,但从不允许男人碰她,任何男人都不行!当然这也很正常,元芳是个女孩子,男女授受不亲,所以此时极不正常!但见她面色酡红醉眼迷离,帽子掉落披头散发,吃着喝着搂着抱着,就差和他亲个嘴儿了!只有一种解释,方殷不是一个男人,也是一个女扮男装的!还有一种解释,元芳姐这是把他当作了自家未来的夫君,就是说,这一次,号称终生不嫁的元芳姐终于准bèi

要把自己嫁出去了——

这个元芳姐,等闲男人她是看不上,她看上的又与她门不对户不当,因此至今还没对象。元芳是没对象,元芳不但没对象而且元芳根本没处过对象,所元芳此时已经极为后悔了:“方兄!你我如此投缘,不若以兄妹相称,你看如何?”不如何,她是喝得晕头转向方兄还自清醒无比,若以兄妹相称这便宜可就不好沾了:“二,二,二哥!你说,说,说甚?

这就开始装糊涂,方道士其心可诛!

无芳已经醉了,酒已入脑,醉已入心:“元宝,你怎么看?”

无宝说道:“二姐所言极是!”

问过一个,还有六个,在场另外六个皇孙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元芳姐是一一问过:“元平,你怎么看?”

“二姐所言极是!”

“元安,你怎么看?”“元智,你怎么看?”“元勇,你怎么看?”……

“二姐所言极是!”

“不错!”二姐所言何事,二姐都已忘了:“很好!痛快!来来来!接着喝!”

元芳倒了下去。

第一印象很重yào

,元芳坚持住了,没有吐,并且坚持倒在了方兄的怀中。

元芳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当然,元芳我意已决。

“你死定了。”在方殷将另外七人全部放倒以后,慕容公子笑道:“元芳的豆腐你也敢吃,你死定了。”

“开个玩笑,不至于罢?”又是十几坛酒进去,方殷只得三分醉意:“哎!”

无奈笑叹一声,却是想起了谁:“我知dào

,你在想她。”

这是一个玩笑,方殷是一个君子,方殷的手一直都很老实:“是的,我在想她。”

她是林黛。

良久。

“不喝了?”

“不喝了。”

“暮雨楼?”

“不想去。”

“怕了?”

“是怕了,怕极了。”

“不怕不怕,不过是去洗个澡,你这一身酒气,回去伯父——”

“也是,说好了啊,只洗澡,别的……”

“走着?”

“走着!”

只是洗个澡,大家都知dào

。(未完待续……)

三十 美女集中营

出得门来,正是夜风习习,冰寒清爽,直去七分燥热之意。

丝弦之声不绝于耳,琴瑟欢悦,清歌婉转,又得三分缥缈空灵韵味。

朝云楼子时将歇,暮雨楼彻夜不休,正是春宵一刻,值得天长地久。东顾明月如镜高悬,虽无圆满,纤毫毕现,那似黛山琼楼那似桂树蟾宫,似乎就是近在咫尺。又照见金陵河,此时落入了满天星辰的那一条璀璨星河,共与千万华灯交相辉映,正是目眩神迷五光十色。七彩的画舫缓缓缓缓游动,就像一条条硕大艳丽的锦鲤,搅动一池碧水,无限恬美静美,一切都美得像一个梦,一个使人沉醉的梦。

是的,这是一个梦。

左首就是暮雨楼,楼是灯火通明,也是近在咫尺:“咦?”

要冷静啊方道士,保持清醒以及冷静,必须要淡定:“怎么没人?美女呢?叫春呢?”

暮雨楼是天下第一大青楼,自是美女如云,数不胜数,比金陵河里的鲤鱼都要多:“啊啊?啊啊?”

当然楼里的美女们并非长得都如叫春一般,毕竟还要做生意。

慕容公子也没搭理他,知dào

他这是心里发毛,虚张声势,此时内心非常之纠结。

再说啊啊也不是他叫的。

门口确是没人,一个人也没有,姑娘也没有客人也没有,招呼生意的鸨婆龟公也没有,只听得其内莺声燕语隐隐入耳,或说是淫声浪语入耳分明。只见得大门洞开光明万丈。一面巨型屏风生生横亘于门内。太白点朱砂。墨玉石屏风。只见一头面,首尾皆不见,这是一面巨型屏风也是一幅巨型画卷,画上人物是千姿百态极为生动,活色生香,宛若真实。

慕容公子进去了。

方道士没有进去。

还没进门儿,腿儿就软了,坚持住啊方道士!画上人物千姿百态。林林总总足有数百,通通一个特色,全都不穿衣服。光着屁股,混作一处,男男女女,千姿百态。花样必须翻新,姿式绝无重复,可不就是活色生香,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一幅巨型春宫图!方道士,立在门口。瞪着个眼张着个嘴,满头满脸呈现出极度震撼的颜色!

这不怪他。这个,他没见过。

画上的人,在干什么,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女的多男的少,也就是说红花多绿叶少,这是为什么呢?

男的英俊潇洒,女的百媚千娇,全无一丝半缕,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所有的男人都是一副面孔,从头到脚也是一个样子,这是为什么呢?

这不是慕容公子么?

慕容公子,这你是,究竟在做什么呢?

是的,方道士已经乱了,方寸大乱,思绪凌乱,慕容公子需yào

给他一个解释。

可是慕容公子已经进去了。

那画中的男子,那银色的瞳仁,怎么看怎么就似是在讥笑,是不屑,是蔑视!

这一幅画,可以传世。

方道士立在门口,举步维坚,内心之纠结已经达到了极点!

装装装装,教你再装,装来装去也是装不成样!不玩儿虚的,实实在在,这里就是青楼,是妓院是窑子是寻欢作乐的作在,一切都是明明白白,假装清高的你不用来,这里没有君子也没有伪君子,就如同那一面巨大的屏风那是一道直白的昭告,是一种善意的提醒也是一种恶意的嘲弄,我在做什么我自己知dào

,你想做什么你也要明白!

就如同方殷,方殷又如何不知,带他来坐坐,不过洗个澡,是么?

当然不是。

之所以纠结,是因为选择,一道使人绮念丛生的屏风墙,说的就是浪子,画的就是浪荡——

当然,可以回头。

是诱惑,也是拒绝,这一幅画,反而使人望而却步。

方殷还是进去了。

就是不信!就是不服!所谓动心忍性,方殷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把持得住!

当然,这是一个借口。

进了门口,左走右走,又是一种选择。

慕容公子是往左走,方殷便就也往左走,也不知dào

走了多久,走到尽头一个门口:“啊!啊!啊!啊——”声如杀鸡裂帛,分明就是叫春,叫春叫得似是痛楚又似享shòu

,声声如泣如诉又有一种极大的愉悦满足:“你个……轻点儿!轻点儿!死鬼……使劲儿!使劲儿!啊!啊!啊————————————————————————”

听声音,叫春姑娘正自承shòu着非人的,残酷的折磨!

看情况,必须要有人义不容辞义无反顾,奋勇上前英雄救美了!

“砰!”方道士破门而入!

终是见得如云美女。

但见:云鬓散乱处,一点蛾眉蹙,十万分享shòu

,百万分苦楚!

可怜:玉靥彤云布,细雨打芭蕉,玉肤凝香露,我见也犹怜!

正是:纤指染花红,金莲涂蔻丹,气死赵飞燕,完败杨玉环!

当然:榻上风波恶,横陈是肉山,百花皆失色,千古唯一肚:“娘唉!”

可不是就是叫春,在场美女当中,叫春最为醒目,叫春玉体横陈,躺得舒舒服服:“叫春妹妹?叫春妹妹?”

不过按摩一下,活动活动筋骨。

方道士,当真讨人嫌,叫春妹妹不理他,美人们也不理他,个个累得香汗淋漓,全心全意辛苦工作。当然了,这些美人,不同于叫春,那可都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美人,自是环肥燕瘦,个个花肤玉貌,不说国色天香,难得清凉暴露。楼里太热,姑娘们个个衣着清凉,衣衫轻薄,罗裙半解,可见春光乍泻处,半遮半掩最动人——

当然,方道士的眼并不老实,这一切,没有人能够无视。

就如同叫春一样,没有人能够无视,因之体积实在太大,大得如同那一盏灯,大得如同那一幅画,大到一群美女给她按摩了一个时辰还没有将她抬将起来,翻过身去接着按那另一半。无怪乎美女们都累得香汗淋漓娇喘细细,方道士数了一数,一共有三十八个美女,两个按手,两个按脚,胳膊一条六个,腿是八个一条,还有六个在按脑袋。

这是一个厅,不大不小,长方形状,华贵气派自不用说,只有一样很是奇怪。

这里没有男人,没有一个男人。

是有姑娘,生意何在?奇怪的是桌上椅上席上塌上尽多女子衣衫,东也一团西也一簇,花花绿绿琳琅满目,一室锦绣天地满目花的海洋,空气中无处不是扑鼻的芳香。当然还有一位男宾,这位男宾就是方殷,方殷东看西看左看右看看来看去忽然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至少,此时,这里应该还有一个男人,或说一位男宾——

慕容公子哪里去了?

说了不要装,这又装糊涂,厅里只有两道门,身后一道门,那是进来的。

前头一道门,那是进去的。

门是半遮半掩,里头当然有人:“纪之——”

是了,说了来洗澡,就是来洗澡,说来不过洗个澡,没有甚么大不了:“来了!”

原来方殷不傻。

便就澡堂子,也分男和女,这分明就不是一个女澡堂子,这分明就是一个男澡堂子!

因为门口儿有个牌子:慕容公子专用。

这分明就是一个男澡堂子!

却是哪里不对?却是哪里不对?对了对了!那些衣服,至于那些衣服——

完全可以无视!(未完待续……)

三十一 拯救落难侠女

“唔!这个淫贼的意思么,本仙自是心知肚明,干掉他!”

“很好,记住,你的身份是我儿!”

“嗯!我是你儿!我认了!”

“乖儿,去罢。”

“是!爹!”

这是一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因此无能大仙也就作出了重大牺牲,给胡子燕悲歌当了一把儿子:“啪!”

二人击掌为号,表示行动开始:“噔噔噔噔噔噔噔!”

“救命啊——救命啊——”无能当先跑上楼去,哭着喊着滚着爬着:“二大爷!二大爷!杀人啦杀人啦!”

楼上众人一惊!

说是众人,一共十一人,当中八名青衣大汉正自胡吃海喝,靠窗一美貌女子与一英俊公子对坐,酒菜上齐,胖掌柜立在一旁伺候着。当然胖掌柜就是胖掌柜,八个地痞流氓也是手下败将此时乃是无能的帮手,是好人,胡子燕大侠说的。还有一个疤脸燕大侠,仍自横尸于地,却是大头儿朝下趴在那里,手里也是没了棍子——

完全不出所料!

“二大爷!二大爷!”无能哭着喊着飞快地跑向胖掌柜,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是鼻涕眼泪:“我爹疯了!我爹疯了!他拿刀砍我,砍我啊啊——”

“砍的就是你!砍死你个小王八蛋!”随之冲上来一个醉鬼,披头散发满身酒气,手里举着一把菜刀:“别拦着我!别拦着我!”

没人拦他。

“扑通!”不得不说,无能大仙演技很好,脚底一滑便就扑倒在地。恰好扑倒在胖掌柜脚下:“二大爷!我是三儿啊!救我救我——”

无能不是三儿。二大爷也不二:“住手!住手!三儿他爹。有话——”

“呼!”三儿他爹扑将过去抡起菜刀就是一刀砍下,明显已经是六亲不认了:“你个小王八蛋,老子——”

“爹!儿啊——”二人同时惊叫一声,胖掌柜和身扑上:“你砍!你砍!要砍——”

“啊!”刀已砍下,不及收手,一幕人间惨剧就此上演:“刷!”

“当!”当的一声,火花四射!

“混账东西!”当此危急时刻,女侠横刀出马:“本侠在此。岂能容你嚣张!”

“哎哟喂!”混账东西当下一怔,刀是脱手而飞!旁观八人齐齐注目:“干起来了!有的一瞧!”

二大爷和三儿一上一下趴于一处:“作孽啊!作孽啊!死了死了,压死个呼!呼!呼!”

贵公子无动于衷。

那女侠,白衣紫裘,柳叶短刀,生得杏眼桃腮那叫一个美,芳名大号许三仙:“嚓!”

刀归于鞘,干脆利落:“可怜!可怜!哎——”

当下将那蛾眉微蹙,长叹一声缓缓入座:“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女侠吟上诗了。公子和道:“微冷。”

“咳!”女侠清咳一声,复凝眸。转睛望:“这位仁兄,莫要冲动,有话好好说。”

“说,说,说甚?”那位仁兄,已经吓呆了,呆若木鸡!

“你是他爹,可是?”这位女侠,就是在龙凤镇上,给北胡国的哥舒王子摸过屁股的那位女侠,生平最恨淫贼色鬼,其余恶行可以饶恕:“他是你儿,可是?”

“是!”可是那位仁兄根本就是一个酒鬼一个无赖,可恶之处更甚于淫贼色鬼:“你是他娘,可是?”

“呼——”侠女沉下了脸,强抑三分怒气:“也罢,这次放过了你,下次你莫……”

“啧啧啧,好香!好香!”侠女身上很香,醉鬼色心大起:“美人儿,娘唉!这就给你家朱八爷,呶——”

便就上前,涎脸呶嘴,一嘴亲了过去:“啪!”

当然,这是第一记耳光,贵公子出手:“仙儿,不生气,不值得。”

声是轻柔,慵懒,略有磁性,不带一丝烟火气。

但见人端坐,手臂似也未动,白衣白袍纤尘不染,正是浊世翩翩佳公子一个!

说着,缓缓取出一方雪白手帕,轻轻拂拭那一只修长洁净的,保养极好的手:“不值得。”

生似一击之下,染上万般污浊!

这一击,直将三儿他爹击飞三丈开外,半空已是鲜血狂喷:“啊————————————————”

扑通一声落地,霎时悄无声息。

一时死寂。

真的燕大侠也好,假的燕大侠也好,一个死在一楼,一个死在二楼,都死了!

无能傻掉了。

众人呆住了。

此燕悲歌,非彼燕悲歌,原本说好的三儿他爹根本就不是这一个:“爹!爹!爹啊————————————————————”

这也就是无能,无能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无能放声大哭扑了上去:“爹!爹!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死,死,死了,死了……”胖掌柜两眼一直,将将撑身欲起,又自软软瘫倒于地:“天呐,天呐,老天!”

胖掌柜晕了过去。

短短一时半会儿,出了两条人命,胖掌柜再也坚持不住了。

八人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色。

“爹!爹!你醒一醒!醒一醒啊——”无能完全懵了,这都乱了套了,无能根本就不知dào

应该怎样再演下去:“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三儿,三儿不要你死,不要你死呜呜!”

“啪!”所幸,或说正常反应:“于慕容!你好狠!”

女侠拍案而起,已是勃然大怒:“他自粗俗下流,好歹也是一条人命,你看看!看看!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

说着已是眼中含泪,泫然欲滴:“刷!”

刀已出鞘,爱恨交加:“罢罢罢,拔出你的剑,只怪仙儿有眼无珠,看错了你!”

公子目如朗星,公子腰悬一剑,公子摇头笑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仙儿,他是醉了。”

是醉了,有呼吸,浓重的酒气。

是睡了,有呼吸,平稳的呼吸。

一个满脸是血,一个满地找牙,一个趴在那里,一个躺在那里,这就是冒充燕大侠的后果:“于慕容!”

仙儿松一口气,八人相顾骇然:“慕容公子!”

“二大爷!二大爷!”三儿并没有忘记还有一个二大爷,今天无能大仙的表现极为完美:“醒醒,醒醒,你醒醒啊!二大爷!”

慕容公子?

开玩笑了,明显不是!无能都知dào

,他叫玉面狐狸!(未完待续……)

三十二 捕捉玉面狐狸

话说许家三小姐,自万鹤谷武林大会之后,便就患上了相思病。

相思是一种病,一种让人茶饭不思,终日恹恹,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病。

这个伊,就是方道士。

起先不是这样,起先是无花,但无花终归是个和尚,还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其后是岳凌,岳凌品貌兼优,是一个不二选择,但岳凌已有家室,关于做大做小又是一个问题。

最后才是方殷,方道士。

人生就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就如同命运常常喜欢开玩笑,让人做出一道一道又一道的选择题,一念之差,悔之晚矣。动了心,是动了心,尤其当方道士在台上和林仙子眉来眼去剑剑传情的时候,许三仙是真zhèng

动了心。晚了一步,就是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导致仙儿从武林大会结束一直后悔到了家,又后悔到了三天之前——

三小姐是从家里偷着跑出来的,因为爱情。

许家三小姐,正如同当年的郝家三少爷,怀着满腔热血以及一肚子的无知无畏孤身上路,独闯江湖,为爱走天涯。其后的遭遇,也是大同小异,待及来到清州城许三小姐衣也破了马也卖了剑也典了,钱袋瘪瘪肚里空空,只得流落街头。终归男女有别,尤其是个美女,尤其尤其是一个落了难的可怜无助的美女,不用辛苦找饭辙,自有贵人来相助。

贵人,基本都是男贵人。多半年轻贵公子。也有老年土财主。争先恐后来相助。

也有女贵人,都是好心人,完全热心肠,争先恐后来相助。

若非慕容公子,许家三小姐早已给人起先收了,其后卖了,最后倒卖了,买卖了很多次。

世道险恶啊。人心叵测啊,慕容公子才是一个好心人,一个真zhèng

的大贵人!

许三小姐大彻大悟。

他不同,他是一个君子,一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许三小姐并非是一个傻子,在这三天当中已经试探过很多次。正如同此时,许三小姐一直都在观察,在试探,在判断在选择。答案就是正如同以往无数次的那一个,没有错!是啊。这是误会了他,他是不会胡乱杀人的,最难得误会了他他也不以为意,他就那样优雅而又从容,微笑面对着——

他是望向窗外,将目光散向虚空,无思也无虑,无欲也无求。

那样子,迷人极了!

多出一个选择,一个不二的选择,许三小姐当真是左右为难。这个人,比方道士还要出名,这个人,比方道士还要可爱,这个人品貌才学谈吐气质无一不完胜方道士,他是一个完美的人。主要的是他的年经不大不小刚刚正好,关键的是他又至今独身还没对象,而要命的是:虽然他一直在极力遮掩,但那一丝情意若有若无也是万分爱慕,终究欲遮难掩,更是欲盖弥彰:“哎——”

是这样的。

许三小姐知dào

,是这样的。

正自痴痴望着,公子回眸一笑,那一眼有如秋水有如明月,便就看穿了仙儿的所有心事:“仙儿,你在想什么?”

仙儿羞红了脸,忙低头,心如鹿撞:“我,我,你,你好坏!”

不是这样的!

“傻子!傻女!”无能大怒,怒火攻心,恨不能上去抽她两个嘴巴:“愚蠢如猪!可恶之极!”当然心说,话说此时,胖掌柜已然清醒过来,正自坐在一旁呼呼大喘,惊魂未定:“老八啊老八,叫你天天耍酒疯,喝醉了酒就打三儿,这下……”而醉鬼燕悲歌,也就是三儿他爹,处于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的状态,明显是给那一巴掌抽懵了,瘫坐于地,目光痴呆:“这,这,这不是,三儿!儿啊!这是哪儿啊?”

此人,名作石厚朴,真龙教清州堂八香主之一,不会武功。

“朱老八,你莫装疯卖傻,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而蔡青,正是他的手下:“哼哼!哈哈!”

“啊哟!娘唉!青、青——”该当蔡青出场,早有眼色指使:“青爷!”

“哈!”青爷冷笑不语,一喽啰一个箭步蹿将上去,一脚又将朱老八踹翻在地,更是接连狠踹几脚:“叫你不长眼!你个狗东西!”

“啊!啊!”朱老八惨叫翻滚,再也不敢言语:“呃——”

却是呕吐,吐了一地:“呃!呃!哇——”

“呀!”仙女捂住鼻子,皱起好kàn

的眉。

“哗啦啦!”青爷当下掀了桌子:“扫兴!扫兴!真他娘的扫兴!”

浓郁的,刺鼻的味道,中人欲呕,二楼已然没法儿呆了:“打他!打他!打死他!”

“爹!爹!”三儿,果然是个孝顺孩子,哭着喊着以身相护:“不要打!不要打!”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稀里哗啦!”

“打罢,打罢,打罢打罢……”二大爷,木立当场:“打死拉倒,一了,百了。”

“住手!”女侠再一次拍案而起,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刷——”

慕容公子无动于衷。

玉面狐狸无动于衷。

这是一个局,这是一个圈套,大家都在演戏,玉面狐狸冷眼旁观。

在场每一个人,真龙教的人,朱掌柜,朱家父子,还有躺在地上的陌生人,包括许三仙,都值得怀疑。就如同这是一家生意冷清的店,冷清到了不正常,就如同一家店里只有掌柜不见伙计也不正常,就如同进门之时遍地狼藉空无一人也不正常,所见,所闻,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极为不正常,可以说是破绽处处。

所以,这里很正常。

也很安全。

极度不正常,就是极度正常,无论是官府还是真龙教,都不会布下一个这般拙劣的局。

至此,玉面狐狸放松了三分警惕。

玉面狐狸,复姓西门,单名一个独字,一向都是独来独住,独自寻欢。

狐性奸狡,更是多疑,在玉面狐狸看来天底下无处不是陷阱世界上所有人都在演戏,包括慕容公子,包括玉面狐狸,包括西门独自己。何以如此,西门独自己知dào

,官府下了揖捕令真龙教也下了必杀令,西门独知dào

自己做过什么。提到玉面狐狸,那是人人恨得咬牙切齿,除之而后快,西门独也知dào

自己是一个贼,一个被人唾弃的淫贼,说好听了就是一个采花大盗。

当然官府,那些捕快,都是酒囊饭袋,西门独一向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当然真龙教,着实让人头疼,三个月以前在来州城真龙教足足出动了上千人围捕,西门独至今心有余悸。天罗地网之下能够脱身,可以说是全身而退,只有一个原因,原因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对于西门独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人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城镇、市井、茶楼酒肆种种,凡夫俗子聚集所在。

慕容公子这个名号,玉面狐狸并不常用。

而许三仙,之所以还没有动她,是因为玉面狐狸还没有摸透,她到底是谁。而今已然很明白,她就是许家三小姐,大号许三仙,多情的仙儿,纯洁的傻妞儿,与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不自知,这样的花如果不采,实在败坏了全天下采花大盗这个行业的集体名声,也使得辣手摧花西门独,也就是玉面狐狸这个天下第二风流浪子声名蒙羞,可以说是道儿上之耻,天理难容!

“慕容兄?慕容兄?”当然,天下第一风流浪子,也就是玉面狐狸的偶像:“慕容兄!”

“怎了,仙儿妹妹。”慕容兄回眸一笑,云淡风轻。(未完待续……)

三十三 燃香可以御凶

既淫,且毒,异常狡猾,格外棘手!

成败在此一举,玉面狐狸已是惊弓之鸟,时时戒备,处处提防,一旦失手不堪设想!正如同三个月前,来州城中那一次,真龙教折损一十三名好手,同样给他趁乱而逃。更是累及无辜,无辜百姓死伤近百,那样惨重的代价即使真龙教也无法接受。所以这一次,早于月前,清州堂已然织就了一张大大的网,更是请来了两名资格最老手段最高的地府杀手,严密布局,不容有失!

剑是摆设,玉面狐狸成名的针,千花筒,万毒针!

此人轻功卓绝,更是精于迷香毒粉,最难缠之处就在于他不落单,行必混于商队,居则隐于市井,就如同一条披了人皮的狼,一旦遭到捕杀必然疯狗般地东咬西咬以图趁乱而逃,给他逼急了眼那就不分青红皂白,咬死一个算一个,死他一个垫背无数。这就是真zhèng

的为难之处,来州城那一次千花流万毒算是好的,一旦给他逼上绝路使出那百里孤坟粉——

百里孤坟一出,十年不尽余毒。

西门独并不孤独,西门独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人质,正因如此,捕捉玉面狐狸难如登天!

“银瞳?玉剑?”比如许家三小姐,这一类人物:“哈!哈!哈哈!”

说话是在三楼,得顺楼的三楼。

一楼脏乱,二楼恶臭,本来仙儿说是要走,另换一家。

但此时,玉面狐狸反而心下笃定。偏又将之挽留。说三楼清净。不如去三楼。

三楼不但清净,而且空气清新,有桌案更有香烛,更有一个仙人掌。

——梨木桌上,印作掌形,五指宛然,深入及寸。

“仙女姐姐,你快来看!”无能弟弟连蹦带跳。拍着巴掌欢喜叫道:“你看!就是这个,仙人留下的掌印!”说话一干地痞流氓已给仙女姐姐的柳叶刀全部收拾,乃至收服了,吓得都不敢上楼,这是流氓头子青皮带着七个小弟上来敬酒:“相传慕容公子银瞳玉剑,故而青皮有此一问,小人无知,仙姑莫怪。”可叹世人愚昧无知,仙姑也是好为人师:“你是不懂,我说给你:神功大成之时。银瞳还复清明,玉剑也不是指的玉石之剑。而是有如美玉般坚贞纯洁的问心剑法,即如此。”

是的,他就是慕容公子,毫无疑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蔡青连连称是,强忍住上去抽她两个耳光的冲动:“适才小人无礼,还请仙姑恕罪,还望公子海涵。”

万鹤谷中,凌云台上,慕容公子蔡青原本就见过!

“还请仙姑恕罪!”老大既是喝酒赔罪,七个小弟也是一般:“还望公子海涵!”

“也罢,罢了,不知者不罪。”仙姑极为大度,当下将手一挥:“青皮,你几人去罢。”

公子视若不见。

蔡青等八人就此下楼。

“小无能,不要闹。”至此三楼只余三人,还是无能留到最后:“过来,和姐姐坐在一起。”

无能,此时的名字是朱无能,无能自己说的:“啪!啪!啪!”

小三儿无能猛拍桌子,试图重现仙掌奇观:“仙女姐姐,你来看!我也行我也行!”

“哎!”无能弟弟行三,仙女姐姐也行三,这人是个小和尚,也是一个小可怜:“无能,你总是这般傻里傻气,怪不得南山禅宗也不要你!”小胖和尚,臭屁光头,仙女姐姐初见无能之时便觉他是有些眼熟:“小无能,又冒傻气,你那样的武功,也算是武功么?”说实话,必须说实话,此时的无能已经茅塞顿开:“嘿嘿!哈哈!啪啪啪啪!”

无能身怀武功,玉面狐狸看得出来,也无所谓,不过皮毛。

一切都很正常,这里是很安全。

“砰砰!叭叭!哈哈哈哈!”当然无能大仙不这样认为,甚么仙女姐姐,完全狗屁不通,是狗屁不懂:“十八罗汉!如来神掌!”

纵观来时种种,如若这是一个局,如若这傻头傻脑的小胖和尚是其间一子,西门独宁肯挖下自己的两只眼珠,再割下自己的舌头,用舌头将自己活活儿勒死!毫无疑问,他是南山禅宗的弃徒,武功低微,智力低下,正如同对面坐着的那个白痴一样的女侠:“好功夫!好功夫!哈哈小无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练完大力金刚掌,无能又给她耍了一套十八罗汉拳:“嘿嘿!哈哈!”

胖掌柜是惊吓过度,因此支使无能端茶送水上酒菜,所以无能去过一楼——

一楼多了三个人:二爷爷,二奶奶,小小。

日于中天,临窗而望,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街市上呈现出一派喜乐祥和的景象。

至此,玉面狐狸放下了五分戒备。

即便如此,玉面狐狸不动饭菜,不饮酒水,美白洁净的手不去触碰任何东西。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我习辟谷之术,可以餐风饮露。

又有洁癖。

坐必临窗,时刻观望,任何风吹草动,任何反常之处,都逃不过西门独的耳目。真龙教的人在二楼,证明这里很安全,一楼刚自进来一个老头儿一个太婆一个小孩,一切都是很正常。时刻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了,整天疑神疑鬼终日担心吊胆的滋味并不好受,再这样下去西门独终将有一天会发疯,变成一个神经病——

没办法,花丛中流连,刀尖上漫步,这是一种极为惊险极为刺激的生活!

西门独是在享shòu



就在今夜,可以下手,灵与欲,血与肉,茫然的惊恐与绝望的泪水,一朵鲜花将会凋零,玉殒香消。

当然之前,西门独将会享shòu

,享shòu

那生命盛放的美。

简单说来,西门独就是一个变态!西门独不喜欢男欢女爱,西门独就喜欢霸王硬上弓,辣手摧花,暴力美学,在采花界西门独有着自己独特而又鲜明的风格,西门独的手下从来不留活口!就是说,玩儿完了不扔掉,杀掉,杀完再扔掉,而且是慢慢杀,趁人清醒的时候,凌迟,分尸,大卸八块,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慕容兄?慕容兄?”

慕容兄总是喜欢怔怔出神,那怔怔出神的模样总是那样迷人:“慕容兄!”

“呼!呼!呼!”每当仙女姐姐大发娇嗔爱恨交加的时候,无能大仙总是几欲抓狂恨得牙都痒痒:“可恶!可恶!”

无能认为,那傻子仙女比那玉面狐狸还要可恨,还要可恶!

无能只是不明白,什么时候动手呢?

还有那疤脸燕大侠说的话,二奶奶乃是一只蜜蜂妖二爷爷也是一只狐狸精,那小小又是什么妖怪呢?

还有,小小,也是杀手?

杀手的意思,无能不是很明白,不过玉面狐狸刚刚放松了一点警惕又自高度戒备起来:“仙儿,你看。”

街南头儿,来了一队官差,吆五喝六神气十足,直奔得顺楼而来!

为首一人,身形修长面皮白净,正是何班头。(未完待续……)

三十三 何谓报应不爽

一炷香,燃近半。

自一众官差进门之时,玉面狐狸终于踏踏实实,彻彻底底地放了心!

大盗不是蟊贼,手段高明,脑子好使,在玉面狐狸看来那一干身穿公服头带官帽腰间佩刀的酒囊饭袋完全就是自己的保护神,在此落座大吃大喝,恰好说明了一个问题。没有人知dào

他的身份,没有人知dào

他是玉面狐狸西门独,只因如果这是一个局这群官差出现在这里完全就是多余,纯属败笔,画蛇添足。

正如此,这一次不是执行公务,何班头就是来吃饭喝酒的。

喝喝酒,聊聊天,顺便扮演一个角色。

何班头,从来都是一个主要演员,哪怕演的是配角,那也是相当地出彩。

手下一十三差,权作十三龙套。

自也三楼。

“咦?你不是那个,那个狗官——”无能却是大为意wài

,一时险些露出马脚:“不是!官爷!”是官爷,不是狗官,自也来时已有消息通传:“朱小三,放着好好的店小二你不做,又自到处乱跑惹事生非!”何明达瞪他一眼,斥道:“去去去,给官爷上酒上菜,七个荤的八个素的,酒上十五年的老花雕,与昨日一般!”

无能傻掉了,甚么七个荤的八个素的,还与昨日一般:“嗯,嗯,那个……”

“小三儿,酒水稍作温烫。”龙套之一笑道:“何爷胃口不好,受不了凉的。”

“快去!”另一龙套喝道:“丢魂儿了你!还不快去!”

“是,是。那个。客倌慢等!”小三儿忽然变回小二。无能着实难以适应:“二大爷——二大爷——”

“噔噔噔噔噔噔噔!”

无能就此下楼,顺便讨教一下,七荤八素问题,以及下面剧情该当如何发展。

何班头就此接手:“周三,唤蔡青上来。”

“噔噔噔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蔡青上来了,带着八个人,七名手下小弟,昏迷燕悲歌。

“哟!我道是谁。这不是何大人么?”蔡青并不说话,一小弟阴阳怪气:“不知何大人,又有何指示?”

“扑通!”昏迷燕悲歌被丢在地板上,就像一个破麻袋。

“放肆!”何大人,自也不说话,一官差忽地立起:“赵天霸,何大人问话,闭上你的鸟嘴!

双方怒目相向,一时剑拔弩张!

何明达只不说话,蔡青也不说话。分明就是两个老大,一言不合就要打架!

却忘了。还有一个仗义女侠:“咳!”

女侠临窗而坐,侧身曲线优美,也是目不斜视:“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

拾人牙慧,不伦不类,这词儿用这儿是既不衬景儿又不应情儿,因此这一次慕容兄并没有往下续,与之和。

只报之一笑,如春风拂面。

何明达只觉一阵恶寒!

“不过一个无赖,吃饭不给银子,还打人。”蔡青一般,蔡青已经受够了:“给他一点教xùn

,何兄不必理会。”

“是是是!是是是!”七个小弟作证,表示朱掌柜以及朱家父子都可以证明。

何大人略一点头,十三差纷纷坐下。

只有一种不明不白的,紧张气氛,随了香烛缭绕,一时静寂。

正如此,从来都是,官府是官府真龙教是真龙教,玉面狐狸自也知dào



一炷香,已尽燃。

而何明达与蔡青不但认识,而且熟识,而且是老朋友:“何兄,今日你是来着了。”只一眼神,双双会意,蔡青古怪笑道:“这位天仙也似的女侠客暂且不说,这位公子,慕容公子,何兄可是识得?”何明达看过一眼,摇了摇头:“人人都是于慕容,慕容公子何其多,蔡兄,我看这位慕容公子,想必又是假冒的。”

“哎!”蔡青叹一口气,入座:“说他是假,偏偏有人信以为真,慕容兄,慕容兄——”

“慕容兄!”七个小弟拿腔捏调儿尖声大叫,纷纷入座:“慕容兄!”

二十多人围坐一桌,勾肩搭背煞是亲热,共将目光集于一人,这便开始调笑上了:“仙儿妹妹,仙儿妹妹,你再看看,他是何人?”

“喂!”许三仙一怔,转头看过,茫然:“你们几个!胡说——”

回头看过,愕然:“八、八、啊!慕容兄!”

终是骇然!

但见慕容兄,保持着微笑的状态,已如木偶泥塑般,使得那脸,那眼,那手,格外古怪格外诡异——

微冷,微冷,方才慕容兄还是,想和来着。

“你个几个!胡说八道!”假的于慕容既已定住,真的燕悲歌就该动了,破麻袋一跃而起,手里又是一把菜刀:“你们以为他是假的,我看明明就是真的,小慕容可是叫我燕大叔,八年前还和我喝过一顿酒来着!嗝儿!”说着,打一酒嗝儿,提着菜刀,摇摇晃晃走了上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回不用棍子,这回我用菜刀!夺!”

菜刀钉在桌上,吓了三仙一跳:“啊!”

“小丫头!大草包!”这个燕大侠,许三仙是认识的,可他变来变去已经将人变糊涂了:“无能大仙何在?与我将她,拿下了!”

“噔噔噔噔噔噔噔!”

“是!爹!”无能飞一般冲上楼来,已经完全入戏了:“仙女姐姐!我来救你!”

“哎呀呀!”仙女姐姐又是一愣,还没搞清楚状况已经给他一把抱住,以九天十地金蛇缠丝大擒拿手:“放开!放开!你个小——”

那是缚手缚脚缠于一处,袭胸抓奶大吃豆腐:“淫僧!”

却也硬是挣脱不开,一丝一毫动弹不得,无能的实力在此显露无疑:“小小——小小——快来看——”

其后,二爷爷,二奶奶,小小,二大爷,老杨头儿,以及另外两个燕悲歌,现身。

关系比较混乱,只说小小。

“我知dào

!”小小大步飞跑过去,指点道:“他,就是玉面狐狸!”

玉面狐狸,无动于衷。

人动不得,话说不得,便就眼珠子相转也转不了了,可是玉面狐狸还有脑子。

脑筋在转。

“想必你是很奇怪,迷香是从何处来。”笑到最后,最出风头的燕悲歌,才是真zhèng

燕悲歌:“呶——”他是扭头儿努嘴指点,玉面狐狸不用去看,香是烧完了,刚才一直在烧:“此香名为一炷香,闻足一炷,人即受制。”一旁小小叫道:“是小小,小小的二奶奶做的,哼!你鼻子再灵也闻不出来!”无能跟着叫道:“解药就在饭菜里,我们都吃了,只有你没吃!你!傻仙!不要乱动!”

“放开!放开!”许三仙自不听他的,扭腰摆胯猛力挣扎:“慕容兄!慕容兄!”

“哈哈!哈哈!”反而使得无能更爽:“慕容兄!慕容兄!”

只她不明白,但她会明白。

他也不明白,他也会明白。

要论使迷香,要论使毒针,还得说是蜂婆子,小小的二奶奶。(未完待续……)

三十四 什么才是炮制

义薄云天,高义,是一个局外人。

就如同朱掌柜,无能,厨子老杨头儿,一般都是临时演员。

当然老杨头儿只是一个老厨子,一直在厨房里面做菜,老杨头儿唯一露脸的机会就是上楼点了一炷香。当然这也很正常,一般来说饭馆里头都有香烛桌案,或供财神,或奉关公,以求平安,生意兴隆。这是一种偶然,偶然中的必然,整个事件最大的难度就在于无法确定燃香的地点,在燃香之后,还要玉面狐狸坐足一炷香的时间。

因此无能是一个关键人物,玉面狐狸不吃不喝,女侠客吃饭一向很快,若非无能,早就双双结账走人了。一通胡闹,装疯卖傻,只为拖延时间,一炷香的时间。关于一炷香的问题,还是要由蜂婆子来解释,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香是提神醒脑,寻常檀香味道,一炷香就是一炷香,没有许多讲究。”

是有许多讲究,西门独同样是一个使迷香的行家,但这样的迷香西门独没有见过。

转瞬之间,忽然受制,西门独此时看得见也听得见,只动不得,也说不出。

当然还在微笑,笑容僵在脸上。

“入梦一炷香,醒时香一炷。”二奶奶又燃一炷香,插在香炉上,拜了拜,想了想,又取下来:“这人会武功,迷药也在行,燕老二,你要抓紧时间。”

掐去七寸,香又插上,寻常檀香。只余三寸。

是要抓紧时间。燕大侠也知dào

。即便受制,这个人也很危险:“官爷,审犯人我不在行,还是你来。”

想了想,吡牙一乐,又道:“你审问,我掌刑。”

“也罢。”这个燕大侠,何班头没有见过。不过一切早有安排,这一次是真龙教和清州府的联合行动:“一切从简,审讯开始。”

当时所有人都站着,站着看,只有一官一差一犯坐着,燕大侠就是一差,客串衙役。

或说屠夫。

什么是效率,什么是道理,什么是天目昭昭报应不爽,此时可以见得。

香余二寸。

“说!”何大人一拍桌子。威严喝道:“从实招来!”

说是说不出来,招也无从招起。玉面狐狸仍自端坐椅上,浑如木偶泥塑。

“你既拒不交待,休怪本官无情。”何大人摇头叹气,就此缓缓闭上了眼:“动刑。”

“夺!”菜刀就在屠夫手中,屠夫拿住一只人手,一刀便就剁将下来!

“啊!啊!啊!”无能小小许三仙齐声大叫,这也太:“招!”

官爷发话,嫌犯不招:“夺!”

另一只手,齐腕剁下:“啊!啊!啊!”

红的血,缓缓渗出,白的骨,赫然在目,奇怪的是没有血流如注,奇怪那人竟似全无痛楚。

血似血浆,肉似腊肉,只冷汗冒出,涔涔而下!

小小捂住了眼,无能寒毛倒竖,许三仙得还自由却是瘫坐于地,以为做梦。

余人视若无睹。

“说!”

“夺!”

“从实招来!”

“夺!”

“招!”

“嚓!”

“快快交待!”

“嚓!”

说是说不明白,一切发生太快,无能大声惊叫别过了头,小小不敢去看仍捂着眼,便以吓呆了的许三仙所见:“啊——————————————————————————————————”

须臾之间,一双小臂齐肘剁下,其后卸的两条胳膊,齐了肩窝,干脆利落。

整整六件,桌上摆着,摆得整整齐齐,血水缓缓流淌。

且不说西门独,至少许三仙以为这是一个梦,一个噩梦,以致疯了也似大声尖叫,却不能醒。

梦在继xù



无能拉着小小跑掉了,同时走掉的还有胖掌柜还有老杨头儿,这太残忍,老少不宜。

屠夫正在屠宰,官爷还在审着,下手不便畜牲上桌:“说说说!说说说!”

说的什么听不分明,做的什么看不仔细,只见动动嘴皮便就手起刀落:“夺夺夺!夺夺夺!”

脚是齐踝跺,小腿齐膝剁,然后是大腿,肉多不好剁:“夺夺夺!夺夺夺!”

香余一寸。

现在桌面上大大小小总共是一十三件,最大的一件当然是躯干部位,摆在中间。

西门独,或说玉面狐狸,生生,活活儿就给拆了。

只不得死。

“不要,不要,不要……”仙儿失神喃喃道,不知是在说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岂不知这还没完,恍惚见得那屠夫皱着眉头在数:“一块儿,两块儿,三块儿,四块儿……”

“不用数了。”而那官爷捂着鼻子,用很重的鼻音说:“二八十六,还差三块儿。”

仙儿这是在哪里?十八层的地狱么?

泪水流下来,心是很疼的,当然这是一个梦,恍恍惚惚只听得——

“耳朵?”

“不要耳朵,我要他能清听楚!”

“舌头?”

“不要舌头,他还有话想要说!”

“眼睛?”

“不好,我就是要他看着……对了对了,有主意了!”

“十四,十五,十六,果然!”

“耳朵,眼睛,这个我不在行,怕是弄疼了他!二狐狸——二狐狸——”

“老头子,燕老二叫你了。”

“他也狐狸,我也狐狸,总不能来个窝里斗,不行!我不干!”

“你不干,我就要小小来做,小小——小小——”

“好罢!”

……

仙女姐姐晕了过去,不知dào

其后发生了什么,其后便以另一局外人义薄云天所见:“咕噜!”

高义咽下了第二十八口口水,此时仍然感觉很渴:“呼!呼!呼!”

因为义薄云天,已经吓得尿了。

香火将熄。

此时桌上整整一十六件,多了一只眼睛,多了一只耳朵,多了一嘟噜家伙。

满桌都是!血糊流烂!

无论此人是谁,无论做过什么,这一切都太血腥太残忍也太过分了!无论这是一伙儿什么样的人,至少那人不是燕悲歌,燕悲歌从来都是用棍子而不用刀,便就锄恶惩奸也会当头一棒,给人一个痛快的!一丝丝浓重的血腥味道,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当然高义也如同许三仙一样以为这是在做梦,只是不醒,也不得晕死过去,正如无能大仙当初一样,裤裆里面和心里头一样那是拔凉拔凉的——

许三仙并不知dào

,此时玉面狐狸的惨状就是今晚仙儿妹妹的模样,但凡落入玉面狐狸魔掌之中的女子尽皆如此,先奸后杀,大卸八块,更会被拔去舌头挖下双眼生生,也是活活儿泡入酒瓮之中,炼制百里孤坟粉。百里孤坟粉,是一种尸毒,无药可解无物可化,中者即为毒源焚之亦有尸气,一经散布方圆百里之地化一巨大坟茔,是为世间最最歹毒之物。

你卸八块,我还十六,更残酷的还在后头。

当然义薄云天也不知dào

,义薄云天误入此处,此时正是追悔莫及!

只恨不能就此晕倒,却也强烈刺激极度惊吓之下,一时偏偏头脑清醒万分!

也是一般,恍惚之中。

却见:那屠夫嘎嘎一笑,挥着染血的菜刀,道:“这个人冒充于慕容于公子,所以给老子卸作一十六块儿!”

又见:众人森然冷笑,异口同声说道:“有个人冒充燕悲歌燕大侠,该当再加一倍!”

终见:那官爷清清嗓子,扬声叫道:“下一个——”

义薄云天晕了过去。

香已燃尽。

后面发生了什么高义不想知dào

,但高义晕过去的时候还有一人在叫,似乎是那假冒慕容公子的人,也可以说是一块儿肉,叫得最最大声也是最最奇妙——

“爽!”(未完待续……)

三十五 可怜小方道士!

进门便见一人,正是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正在脱衣服,脱得极缓极慢,极为优雅。

这是一个澡堂子,当然进了澡子就要脱衣服,他脱方道士也脱,三下五除二,脱得极快。

可是慕容公子都脱完了,方道士还穿着一条内裤。

正是白玉无暇,一丝疤痕也无,慕容公子的身材以及皮肤就如同慕容公子的脸一样完美,方殷不敢看他,他是坦然面对:“纪之,你快一点。”

“嗯,是,那个……”方道士已经极为害羞了,像中一只褪了毛儿的鹌鹑:“你先进去,我这就来!”

赤条条去也,无牵也无挂,慕容公子身赴欲海,留下一大一小两个道士。

小方道士对方道士说:“老大,你放我去出,我也要见识一下!”

方道士对小方道士说:“兄弟,还不到时候,你先委屈一下下!”

小方道士蠢蠢欲动:“不!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方道士无可奈何:“好罢!”

霎时光明大现,兄弟两个见面,一个头角峥嵘,一个瞠目结舌:“兄,兄弟,你不要这样!”

“上!上!上罢!”小方道士欢喜雀跃道:“老大!冲啊!”

“不过洗个澡,至于这样么?”方道士叹息道:“兄弟,你先冷静一下,我再好好想一想!”

“你想个鸟!废物!”小方道士急不可耐,怒道:“听我的!上!”

“咳!”

“装!装!你再装!”小方道士怒吼道:“都到这里了你还要装,你再装一个我看看啊!老大!”

霎时眼前一黑。小方道士又被装了起来了:“是你说的。我才装的。”

这分明就是一个男澡堂子!

进一侧门。正是一条狭长通道,壁灯光晕朦胧,毯上隐有水迹。

静悄悄,静悄悄,可以听见心在跳,四面八方哗啦啦的水流声隐隐传来,如瀑如浪。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足落无声。

这一条路并不遥远,这一条路格外漫长。方殷方殷,你在做什么?

方殷一直在问,在问自己的心。

心里有个魔鬼,名字叫作欲望,犹豫啊,挣扎啊,方殷是在战斗!这是一场激烈无比的斗争!

装装装,装装装,不若一装到底——

沉沦罢!

欲海不独金陵,欲壑谁能填平。不待云开雾散,一眼便已分明:“啊!”

但见:进门就是一座高山。岩壁光滑流水潺潺,山顶一物如龙吐水,硕大无朋一只金蟾!山脚是在池中立,山腰水路十八弯,百眼泉水千条瀑,万颗珍珠落玉盘!正是假山赛仙山,云蒸霞蔚碧玉潭,玉树琼枝琉璃盏,华灯流彩千千万。光亮胜过白昼,照得纤毫毕现,照见一个大池两个小池,清澈见底的碧水之中一群群的小鱼五彩斑斓——

那是第一声惊叫,就连景物都观察得如此之细致入微,可以想见:“啊!”

“哗啦啦,哗啦啦,公子公子,你可真坏!”

“哎呀呀!哎呀呀!不要不要,又泼人家!”

“啊啊!啊啊!小啊啊!你又到哪里鬼混,莫非是忘了奴家!”

“我不是啊啊,你才是啊啊,啊啊的啊,啊啊的,啊!”

“哗啦啦,哗啦啦,不要打不要打,别泼啦别泼啦!”

“哎呀呀!哎呀呀!好个狠心丫头,公子你也敢掐,打死她!打死她!”

“啊啊啊!啊啊啊!姐姐姐姐手下留情——公子公子救救我呀——”

“纪之,你来了。”

“啊!呀!哇!嘻!咦?这是谁个?你是谁啊?公子公子,这是谁呀?

……

那是第二声惊叫,表示方道士已被吓到,那是声声荡气回肠也是听得如此之真真切切,可以想见:“啊————————————————————————————”

这里没有衣服,衣服都在外面。

如同白日见了鬼,不能相信是事实,装装装!继xù

装!

山水虽好不入眼,无限风光在险峰!

看见的是:乳波荡漾,碧水池中,臀浪翻滚,碧水池中,水花花,白花花,白色鱼儿哗哗哗,青的水,黑的发,白花花地将眼刺瞎!看见的是:大池众美戏公子,孤家寡人难招架,小池群芳齐吵闹,呐喊助威拉偏帮,打打打!杀杀杀!活活一场肉搏战,生似狼群遇上羊,赤条条也赤裸裸,生吞活剥没商量!看见的是:那人一笑,又是一笑:“纪之,你也来。”

这分明就是一个男澡堂子!

慕容公子专用,就是男澡堂子,这些女人都是走错了地方,误入此处!

方道士,惊呆了。

起先惊叫,然后惊呆,可以见得方道士,这个人。

如果他是一个君子,必然掩面而走,疾走!立时!

如果他是一个伪君子,必然掩面,不走,也不叫,偷偷地看。

如果他是一个小人,必然大声惊叫,然后扑过去!直奔主题!

如果他是一个真小人,必然处变不惊,立时直奔主题。

还是慕容公子说得好,你不同,你是活在当下,得以自在洒脱。

当下就是,方道士,惊呆了。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动静相宜两不误,这里才是活春宫!人入画中,所见不同,但见有人羞红了脸,拿手一捂更为香艳!捂住了眼,捂不住脸,捂住了脸,捂不住胸,捂住了胸部还有要一个要紧处,背过了身去那就是。一个圈圈,两个圈圈,三个四个五个圈圈,红白相间,没入水中无数圈圈。正是三角,倒是三角,正看倒映都是三角,黑白分明,水中没入无数三角。

“纪之!你也去!”这不公平,小方道士已经怒了:“废物!放我出来!”

正是美女如云,风流不可胜数,实则不过转瞬之间方道士已然大败亏输,以其中四美举例说明:

一美格外羞怯,隐于水中,只露一头:“你是谁呀?”

二美极为羞怯,隐于水中,发如水草,鱼般吐泡儿。

三美格外大胆,破水而出,搔首弄姿,摆出了一个极为魅惑,极为诱人的,S型曲线!

四美更为大胆,趴在池边,改为跪姿,摆出了一个更为魅惑,更为诱人的,M型曲线!

之后三美斜着往外抛一媚眼儿,四美回眸风情万种又是一笑,一美含羞带怯没入水中在水草之中又自鱼般吐泡儿,二美浮出水面露出一头外加一根纤纤玉指指指点点道:“你是谁呀?”

这分明就是指的小方道士!

方道士只觉脑袋里轰地一声!似是一弦崩断!

其后就是小方道士彻底暴走!当下万朵花开!

最后的结果就是:变大了的小方道士被变小了的方道士带走了,一个心火如沸,一个满腹悲凉!

废物!(未完待续……)

三十六 仁者雄风犹在!

“我恨你!我恨你!”小方道士痛哭流涕:“你不是男人,你不是!呜呜,呜——”

“好罢,我不是。”方道士垂头丧气:“你是,这总成了罢?”

“呜呜!呜呜!”小方道士泪如泉涌,落如九天银河之瀑:“哗哗!哗哗!”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方道士开始忏悔:“我承认,我撒谎,我承认,我是装,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我对不起我爹,我对不起我娘,我对不起师父,我对不起天地,我对不起自己,我也对不起你,我的好兄弟!”

“……”小方道士的眼泪都哭干了,再无语,滴答滴答滴答滴。

“好了好了,就这样罢。”方道士提上裤子,穿好衣服,自言自语就往外走:“进门左拐,男澡堂子,出门右拐,女澡堂子,我记住了,慕容公,公,娘唉!”

“儿啊!”方道士,以为自己很牛逼,金钱不能动,美色不能迷,装来装去结果就是:“乖!”

当头两座肉山!

颤颤巍巍颤颤!

天大一个肚子!

死命硬往里挤!

擎天玉柱大象腿啊!原始森林多茂密啊!那是眼前一黑又是一白,直若当头就是一棒:“扑通!”

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哎呀!不好!”话说方道士,一屁股坐倒在地,感官以及心理上面受到了比刚才还要严重的刺激:“救命啊救命啊——我又被卡住啦——”

“哎呀呀哎呀呀——不好啦不好啦!叫春妈妈又给卡住啦!”

“我来我来!我来我来!一二三——拽出来!三二一——推进去!”

“啊!啊!啊————————————————”

“听我的!听我的!推推推!大家一起推一起推,听我口令——一、二、三!

“啊啊,啊啊。不行了不行了。啊——————————————————————”

“叫春妈妈。叫春妈妈,快使缩骨神功!”

“呼!呼!呼!呼!呼!”

方道士藏了起来,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谁也找不到他。

很久以后。

“啵!”

说时迟,那时快,便自叫春姑娘“啵”地一声生生挤入门内之时方道士闪电般弹出,自门楣之上使一式“珍珠倒卷帘”由其腋下觅得一个极为狭小的空隙——

自此逃出生天,海阔凭鱼跃。

岂不知。由于惯性,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哎!哟!喂!”

当头两个全裸!

其后四个半裸!

后头全裸半裸!

一共三十八个!

其势如同潮水,生生将人淹没,落地如置云端,那是:“啊啊啊!压死老娘了我!”

自然反应,条件反射,不该看的东西不看,不该摸的东西那就:“啊————————————————————”

小方道士仰天长啸,正是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要太快!

这一道门。不好进,更不好出!

很久很久以后。

“冷静!你一定要冷静!”方道士严重警告道:“那是一个意wài

。完全就是,一个意wài

!”

小方道士毫无反应,小方道士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

是绝望了,自此与之绝交。

方道士一边走,一边看着两只手,上身的衣服已经被扒光了:“于慕容,你等着!”

脸上,脖子上,前胸后背上,全是一道子一道子的,挠出来的血印子!

这是错怪了慕容公子,这完全就是一个意wài



也是活该。

穿过一条狭长的通道,走过一面巨大的屏风,饱经磨难,身心受到严重摧残的方道士,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男澡堂子。

男澡堂子,就是男澡堂子,进门全是大老爷们儿,分明就是——

门牌上写:仁者雄风。

很好,这就对了,洗去身上酒气,顺便找件外衣,洗完赶紧回家去,晚了可是来不及!这就叫,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是不可活,自作聪明自作主张,这分明就是误会了慕容公子的好心好意,这根本就是一个使得方道士,后悔终生的决定!仁者,二人也,风者,风流也,雄的意思就不用解释了,者者,的的意思,四个字应该颠倒一下顺序:仁雄者风。

就是说:两个男人的风流故事。

且看。

他是光着膀子进来,众人也是不以为意,给人抓得遍体鳞伤,众人也是习以为常。

好大一个厅,有衣也有柜,三下五除二,脱个精光光,便入。

岂不知这一道门,又不好进。

要钱。

门口儿一个老头儿,三角眼,干巴瘦,坐在一张长条儿桌子后头,收钱。

“多少?”方道士愕然道。

“一千两。”老头儿头也不抬,眼见他,分明就是一个初犯。

“一千两?洗个澡也要一千两?”方道士左右看看:“想钱想疯了这是,你不如去抢!”

老头儿不再说话。

方道士怔立半晌。

道:“我是慕容公子介shào

来的!”

老头儿看他一眼,点了点头:“给你打个八折,八百两。”

方道士一毛钱也没有。

又一时。

“这样好了。”方道士无奈道:“给你打个欠条儿,回头我再给你。”

反正也没钱,回头也是慕容公子出,欠着。

“也行。”老头儿相当痛快,取出纸笔:“写上。”

反正没钱,他是出不了这慕雨楼的,活着。

“欠:纹银八百两整。方殷。”方道士端端正正写了九个大字。

“金子。”老头儿当下指出其中错误。说话根本就没有拿眼去看:“改作:黄金。”

“不是罢?”这也太贵了!

八百两金子。都可以买一个大房子了。在京城也可以买一个小的:“是!”

不过洗个澡,有这么难么?

写!

涂去一个百字,又写一个千字,变成:纹钱八千两整。

“这!”老头儿大怒,当下就吹了胡子瞪着个眼猛拍桌子!这明明让他改两个字他非得要改一个字,明明就是八百两金子他非得要改作八千两银子,小子不但无知而且无礼更是没钱这根本就是无理取闹,老人家生平最是痛恨投机取巧偷奸耍滑自作聪明之辈。金子可以没有人品不能败坏看起来必须要教xùn

一下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拖出去!打!”

当下上来十几彪形大汉,光着大膀子穿着小裤衩,左右也是横眉竖眼,个个儿都是凶神恶煞:“喳!”

“喂!”方道士大喝一声,当下也是横着个膀子怒目相向!他又怎知这干巴老头儿说翻脸就翻脸这是干啥,也不知dào

八百两金和八千两银子的区别究竟在哪,他不知dào

暮雨楼和朝云楼一样不收银子只收金子,更不知dào

这干巴老头儿瞅着不起眼其实来头儿很大,反正今儿是左右给人灌酒前后让人戏弄正好儿气儿也不顺也没个地儿撒,就说是披头散发光着屁股不大雅观打起架来也是不怕:“干嘛干嘛。都疯了啊!”

“啪!”老头儿是怒吼一声拍案而起,这一回老人家那是可是真个肚里窝火儿发了大脾气。自打一进门儿就看他贼头贼脑眼珠子乱转分明不是个好东西,要知dào

老夫乃是堂堂隆景朝京兆大狱执事号称铁面判官名作胡子圣,就说是退休以后也要发挥余热看澡堂子门口儿一坐哪个小子又敢说句二话,目无尊长,尤其该打,不必废话:“打打打打,往死里打!”

“喳!”

“哈!”方道士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一晃膀子扭腰摆胯那可就是拉开了架,那也没办法这糟老头子实在也是真个可恨不讲理,就算他是楼主也是班花叫春妹妹三姥姥家七大姑的八大姨的二表哥谁又当真怕了他,虽说自家光着个腚有些难为情武功那是一下子下降了六分之五分之四,但要收拾这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小小打手那也是不在话下:“也罢也罢,我不洗了,不洗了还不行嘛!”

终归理亏在先,还是兜儿里没钱,人穷气短,古今一般。

“不行!”这不是洗不洗澡的问题,这是究竟得罪了谁的问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打屁股!八百下!”

“喳!”十几打手围了上去,一人手里拎一拖板儿。

没办法,八百两金子和八千两银子就是不一样,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就如同打八千下脸,和打八百下屁股,是一样一样一样地,让方道士根本无法接受:“呼——”

郁闷之气蓄积已久,毗湿奴神即将暴走!

“胡老息怒,息怒息怒。”就在方道士忍无可忍,准bèi

显露神功大杀四方,将暮雨楼拆了,夷为平地化为齑粉的时候,更衣间里围观群雄之中终于出来了一个解围的:“不过一点小事,何必大动肝火?”那人同样光着屁股,一步三摇面带微笑,身形富态肉皮白嫩,明显就是一个土豪:“八百两金,记我账上,二百两金,孝敬胡老,胡老,可好?“

胡老不说话了,胡老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二百两金,也是不少。

十几打手退下。

大方啊,仗义啊,土豪兄,我们做朋友罢!

“二百两算你的。”当然了,方道士,是一个纯的土鳖:“剩下的算我的,澡我不洗了,找钱!”

“你!”胡老暴怒,当下又是拍案而起:“岂有此理!穷疯了你!

“找钱!”

这不是找钱,这是找抽:“来人!来人!”

呼啦啦二十几个打手现身,仍是着装统一也是训liàn

有素:“打!”

“喳!”

“找钱!找来!喳也得找!”

这非但是找抽,更是在找死了,胡老将手一挥,已经不打算再和他废话了:“斩!”

“喳!”

“慢!”土豪兄,就是土豪兄,格外大方格外仗义:“胡老,这位仁兄说的在理,您老该当找给他。”

“这——”事实如此,澡还没洗,钱就是人家的:“也罢!”

众目睽睽之下,胡老也是无法,当下取出一叠金票,注意:是金票儿:“八百两,拿去!”

胡老也是极为郁闷,胡老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胡老心说:“是八千两,纹银八千两!”

岂不知,这个人根本就不能惹,那是不依不饶一指借条儿——

欠:纹银八千两整。方殷。(未完待续……)

三十七 毗湿奴神暴走!

胡老已经懵了,气懵了。

说了暮雨楼里没有银子,也没有银票,八千两银子和八百两金子又有什么区别?

这,明显就是来找茬儿的!

暮雨楼里的消费,从来都是以黄金计算,以百两为单位,最小单位。

“胡老,依我说,不如这样。”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恶语相加,双双憋着一口恶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急眉火眼就要干起来的时候,土豪兄又发话了,居中以为调停:“您老找与方兄八百两金,方兄你就勉为其难收下,小弟我再出黄金一千两,八百两仍旧我请方兄洗澡,二百两仍旧孝敬胡老,二位,可好?”

好极!妙极!土豪兄,我们做朋友罢!

正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老财迷又自平白得了二百两金子,自无二话:“也罢也罢,哼!你个臭小子,不知好歹!”

岂不知,金票收下了,欠条儿也撕了,小财迷还有话说:“澡我仍旧不洗,二百两他是活该孝敬你,一千减二百还有八百两金子,找来!”

什么情况?

胡老又懵了,胡老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这——”

“有道理,找给他。”土豪兄有底气,那是挥金如土:“八百两。”

又一金票儿,八百两整。

“小弟我再出黄金一千两,八百两我请方兄洗澡,二百两仍旧孝敬胡老,二位,可好?”

神马情况!

这时候。方道士也有些懵了。这钱。来得也容易了!

“好好好,好好好。”但胡老已经反应过来了:“我说,你是洗澡,还是找钱?”

“找钱!”

又八百两,又一金票儿。

“小弟我再出黄金一千两……”土豪兄于暮雨楼中存有金票数十万两,区区千两,不在话下。

“找来!”这一回,方道士很痛快。

“给你!”这一回。胡老又糊涂了。

“照旧。”找过三轮,土豪兄已然懒得重复了,完全就是视金票如草纸。

“给你!”

“找来!”

“照旧。”

“八百!”

“你的!”

“照旧。”

“八百!”

“二百,不是,二百我的!”

“照旧。”

“你的。”“我的。”“你八。”“我二。”待及后一时,二人是你一张,我一张,我一张呀你一张,完全就是无视土豪兄,强盗坐地来分赃:“八百。”“二百。”“照旧。”“再来。”

……

土豪兄面带微笑。视若无睹。

群雄叹为观止!

“不对不对,不对啊!”又一时。胡老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一回可不打折,原本就不应当打八折,这一千两都是,都是我的!”

这也是财迷心窍儿了,彻底懵圈了:“好罢,一千两,找来!”

胡老追悔莫及!

人家土豪兄本来请的就是方兄洗澡,不打折也就是没了孝敬老人家的:“啊哟!对了对了,八折!还是八折!”

又分一时,眼见方兄手里的一叠儿金票子都比自家的厚了,胡老又一次追悔莫及:“错错错错!该打七折!”

六折!

五折!

四折!

三折!

金票哗哗点出,清醒只在一时,胡老猛醒,大叫道:“免费免费!给你全免!从一开始就免费,这些钱都是我的!哈哈!都是我的了!”

胡老这是疯了,也是彻底懵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原本这些都是你的。”方殷便将一大把金票子往那桌上“啪”地一拍,进门洗澡,赤条条去也——

“免费你不早说,还要我打欠条儿!”

胡老笑声忽止,猛觉又是哪里不对,却也一时想不明白:“哈哈哈!哈哈哈!胡老胡老,你可真逗!”

群雄大笑,乐不可支!

胡老一怔,土豪兄一步三摇进门儿,叹道:“平白摆了一回阔,一个子儿没送出去,这可奇怪,奇了怪了!”

“啊——哟!”胡老是追悔莫及,却也是悔之晚矣!

走廊里。

“老兄,多谢。”方殷一边走,一边说,一边笑。

方道士这个人,从来不肯吃半点儿亏,那糟老头子明显就是狗眼看人低,嫌贫爱富,而且欺生,活该叫他白忙活一场,落得个灰头土脸里外不是人。钱是人人都喜爱,方道士也是一般,但即使是金山银海也总不能平白无故就得来,否则不是砸死就是淹死,或是死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但无论如何土豪兄是好心好意,方道士心里明白,因此也是真心实意感谢,心说这位老兄可那真是值得一交——

“客气,客气。”土豪兄不紧不慢走在后头,仍是一步三摇:“可惜,可惜!”不必客气,只是可惜,事实上土豪兄是有钱可土豪兄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今日格外豪爽义气出此一掷万金之举,乃是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方兄仪容伟岸风骨峥嵘,实乃盖世奇男子也,今日有缘得识方兄,实乃小弟三生有幸,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是这话,方道士龙行虎步,回望一眼:“老兄,未请教——”

一味谦恭,言必称弟,但见他四十许人,生具一双桃花眼:“不敢不敢,小弟王有财。”

有才,有财,有才也有财,这就是王有财。

说话到了。

又一道门,是在拐角。

哗啦啦,哗啦啦,里面有人在洗澡,动静儿不大也不小。

呜哇哇,呜哇哇。里面有人在说笑。声音粗豪嗓门儿高。

方殷毫无防备。

先是装傻。后是找茬儿,活该就死,当有此报!

这一道门,也不好进:“……”

胡老是个老同志,也是个好同志,须怪不得胡老瞧不起他,这里不花钱进来的只有一种人。慕容公子是好心,也没有算计他的必要。也难怪土豪兄无事献殷勤,一种人不花钱能够进来自有另一种人来掏腰包。有一个词,叫做包养,有一个词,叫做色相,在胡老看来方道士就是一个出来卖的,还没有找到买主儿,所以他就是让人看不起也令人鄙夷,还有一个词儿叫做:出卖色相求包养。

现在有了,王有财。土豪兄。

彼时颇好男风,尤以王孙贵族为甚。多养娈童,淫狎亵玩,以为此乐。所谓势劫利饵,娈童也就罢了,性情样貌如那女子一般美丽娇娆,犹不足,有喜好玩弄人的还有喜好给人玩弄的,尤其喜好寻那仪容伟岸风骨峥嵘的盖世奇男子,先来一个颠倒阴阳,再来一个阴阳颠倒。譬如王有财,土豪兄,之于方兄,正是三生有幸,前世修来的福气。

暮雨楼既是天下第一大青楼,非但美女如云,更有男妓伺候,熟客上门自不必说,客人之间也无不可,一拍即合,公平买卖,仁者雄风的生意一向很火爆。所以这里才是一个真zhèng

的男澡堂子,所以这里一个女人哪怕是穿着衣服的都没有,所以说慕容公子是好心也是好意更是真zhèng

将纪之作为好朋友招待,所以方道士,惊呆了。

慕容公子专用,就是慕容公子一个男人专用,方殷无福消受。

是为仁雄者风,说的是两个男人的风流故事,方殷不能承shòu。

无论如何,不管澡堂子是男的女的,天底下进过这两个澡堂子的只有方殷一个人,正合慕容公子所言——

只你不同。

方殷是不同,又不是慕容公子叫他来的:“……”

这一次,方道士是真zhèng

地惊呆了!导致忘记了惊叫,导致是有一刹那的失神,只一刹那——

便已深深刻入其脑中,终其一生,再也无法将之抹去。

地界儿是大,更大,比刚才那个更大,只无山,只有水,水在池中,灯火通明。但见玉池连环套,碧波荡漾乐无边,没有大池,全是小池,成百上千,环环相扣。那是一池一池一池水,也是一池一池一池浪,其间一对儿一对儿又一对儿,一对儿一对儿一对儿都是男的。男的男的,搂着抱着,男的男的,对着亲嘴儿,男的男的成百上千,男的男的姿态各异,男的男的卖力卖力地开垦着田地田地,田地田地辛辛苦苦地被男的男的卖力开垦,这分明就是一个……

这又是一幅画,不是种马大春宫,而是种田大开荒,可惜慕容公子没有画出来,作为传世之作,并且摆在门口儿作为提示,是警醒,从而直接导致了方道士这一次根本就是毫无防备:“方兄?方兄?”

因为慕容公子也没有见过,慕容公子不好这个。

听得一声方兄,只恨错生两眼,悔过三生三世,怎就四六不分:“方兄!”

没有人理会方道士,没有一个人,一个男澡堂子进来一个男人,而且是一对儿,这很正常:“我——”

好在还有王有财,如果没有王有财,方道士还没有反应过来:“日!”

“果然方兄,有够直白!”正见一双桃花眼,眼中涵义是万千:“小弟正是求之不得——来!”

声落电光乍起,毗湿奴神暴走!

也就是说,方道士,以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落荒而逃!

报应!

不过洗个澡,就是这么难。

金陵河畔。

凌乱的长发飘扬,冰冷的风吹在赤裸的胸膛上,身后就是那穷极奢欲的朝云暮雨楼,眼前夜幕之中的金陵河仍是静美恬美华美,美得就像一个镜像。波光粼粼的河水缓缓流淌,悠扬的笙歌拨动了轻柔的船桨,多想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这诗情画意般的无限美好,可是莫名地烦燥,可是莫名的邪火,可是蓄积蓄积蓄积了那么久实在实在实在让人憋闷得慌:“啊——————————————————————————————————————————————————”

我日啊!我日!

毗湿奴神已经怒了,忍无可忍,怒火万丈,那就吼罢,吼破这天地!

吼出了血!

关键是,愤nù

没有发泄的对象,只觉荒唐荒唐太荒唐,却又无话可说也没处去讲!

人人都是习以为常,可不就你最是荒唐,方殷方殷,你在做甚!

自取灭亡!

“嘎嘎嘎!嘎嘎嘎!”世界已崩溃,镜像被摧毁,正是毗湿奴神一声吼,天地也要抖三抖:“呱呱呱!呱呱呱!”毗湿奴神之吼,可比龙真之啸,当下就狂风骤起席天卷地横扫一切光怪陆离,吹得那是浊浪滔天船毁人亡笙歌断绝星光惨淡,吹飞了几只水面上惊慌失措的老野鸭,外加河边几个吓尿了的小蛤蟆:“扑通扑通!忽啦啦啦!”

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尽多痴人妄语,一切并无不同。

身后还是两座楼,眼前还是一条河,人与人,是不同。

当然,毗湿奴神闹出的动静儿,还没有那几只老野鸭外加几只小蛤蟆闹出的动静儿大。当然,河上泛舟,春宵一刻的人们也是见怪不怪,也都见惯了。当然这也很正常,每每如此,每隔几天朝云暮雨楼之中就会出现一个疯子跑到河边,无缘无故发疯,疯了也似大吼。当然这也不正常,酒色财气过度刺激都会让人发疯,这个还没疯到底,吼完一跳才——

当时,看见方道士的人,都在等着他跳下去。

当时,方道士,也确是生出了跳下去的念头。

不若一跃而下,洗尽酒臭浮华,正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这分明又是一个大澡堂子!

这个澡,还就非得洗了!

跳!

方道士我意已决。

可是又有一道门。

更加更加不好进!

这个澡就洗不成——

当然了,是家门。

家里还有一个罗伯,家里还有一个老爹,说了,子时之前。

月上中天。(未完待续……)

三十九 这是方殷的家!

一路狂奔!

灯火寥落,行人几无,过街过巷,路也好认,眼见月亮姐姐还自慢慢慢慢地往头顶的天上爬,方道士心说一句万幸万幸,还不算晚!

便就光着个膀子,风风火火跑到巷口:“大胆!”

府是王爷府,巷是贵人巷,实则这一条巷比朝云暮雨楼的门还不好进:“来者何人!”

正是戒备森严,日夜有人轮值,当其时巷口是有十数禁卫值守,盔甲齐整鲜亮,个个手持刀枪:“咳!”

“哟!”几人惊道:“这不是咱家,方小侯爷嘛!”

“小侯爷啊,这是给人劫了财——”几人一惊一咋道:“还是又给劫了色?”

“还是赌钱赌输了,输光了银子输衣服?”好歹来了几天,左右混个脸儿熟,一干兵痞也是闲来无聊,这是又拿方小侯爷开涮了:“不赖不赖,还剩条裤,啧啧啧啧,瞧瞧咱家小侯爷这身板儿,铁打的也,哟!这脸上又是给哪个骚娘们儿挠……”

“嘘!”人没好人,话没好话,方小侯爷就怕这个:“小声点儿!给我爹听到,我就死定了!”

“当!”地一声锣响,那是声震长巷,一领头禁卫高声叫道:“方小侯爷打道回府,闲人回避,当当当当——”

他自敲着个锣,余者高声齐叫:“恭送小侯爷起驾,驾驾驾驾——”

“我靠!”小侯爷气急败坏,猛啐一口,含恨而去:“都给我等着。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们几个!”

正如此。值守巡夜,当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若蟊贼一样缩在墙角嘀嘀咕咕悄声细语,王府里的王爷王妃王子王孙反而心里发毛,睡不着觉。这就如同打更人,防贼防盗防走水,此时二更已过三更未至,也就是还没到子时。前后左右座座高大府邸之中仍自欢歌丝竹之声隐隐入耳,可见王府之中的夜生活那也是相当之丰富多彩——

一向如此,不同于方家,方家就像是座落在豪华别墅区的一间小小危房,钉子户儿,该当强行拆除!

忠烈千秋!

三言两语,却也可以见得方家好人缘儿,尤其这个突如其来的方小侯爷,可爱,禁逗。大家都很喜欢他。方殷还不知dào

,这十几人当中。有七八个都在方老将军手下当过兵,所以当他是兄弟,自家兄弟,而且都比他年纪大,或说亲弟弟。咱家咱家,听着没有?值守值守,守的是甚?是也不是那些王爷王妃王子王孙?方殷更不知dào

自家这个有如小小危房的钉子户儿正是隆景军人们心中的神圣殿堂,正如同门上挂着的那一道御赐金匾,但使隆景不亡,没有人能拆除!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门是开着。

进门一片漆黑,然而清辉遍地,隐有靡靡之音,正彰明月孤寒。

这分明就是两个世界。

走过前院,穿过客厅,可见得那一处晕黄的光亮透过窗棂,窗纸上显现出一个秉烛夜读的侧面剪影。

方殷松一口气,却是默望半晌,才小心翼翼走到门前,轻声道:“爹爹。”

“嗯。”只一声,古井无波,极为平淡。

向来如此。

是想说些什么,却也说不出口,方殷默立片刻,转身便待回屋:“老天爷哟!”

方殷怕他。

可是还有一个罗伯,罗伯是不会放过他的,罗伯就住在方老将军隔壁:“小祖宗唉,你可回来了!”门是无声无息打开,罗伯鬼魅般闪将出来,一把扯过了他,压低声音道:“快快快!随我来!”这小祖宗,披头散发,精赤上身,半夜三更大冷天儿的立在院子里头是人不人鬼不鬼,罗伯这是心疼了:“老天爷唉,这一眨眼的功夫儿,怎生落得这般模样!”更是酒气熏天,罗伯还没出门儿就闻到了:“穿上穿上,穿上再说!”

是一件棉袄,罗伯的,罗伯只有一件棉袄。

方殷有些想哭:“罗伯,我不冷,您老快快回屋睡觉,这,这又……”

“嘘——”岂不知,罗伯自有安排。

是早有安排!

穿过客厅,到了前院儿,二人进了一间黑漆漆的客房,罗伯方才松开了手:“小祖宗唉,快快洗个澡,省得让老爷瞅见你生气,老爷一发脾气那可不得了,那是……”他自啰啰嗦嗦说个没完带散,方殷却已听不进了耳朵,只见得月光之下四壁萧然,昏暗之中微微星火,未料得这一个澡从头到尾终是,竟是回家洗上:“……天儿是太冷,水又凉了,炭也没了,老奴可是添了好几回,小祖宗唉……”

罗伯,我不是小祖宗!

罗伯,你也不是老奴!

罗伯,罗伯,方殷怔立门口,心下百味陈杂!

一个炭盆,炭火将熄。

盆上架盆,水是半盆。

一只木桶,多半桶水,一条布巾,搭在桶上。

还有一个麻袋,里头半袋木炭,罗伯低头弯腰,正自翻翻捡捡。

罗伯是在说着什么,说的什么并不重yào



无灯无烛,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头脑清醒过来,心里又像着了火。

“罗伯,你去睡罢。”方殷忽道:“我自己来。”

“这块儿大,这块儿小,小的好烧,大的不要,咳!”罗伯耳朵背,似乎没听到:“不要不要,不好不好,这块儿没烧透,还得回个灶,咳咳咳!”

是的,烧水做饭,用柴用炭,这些小祖宗又不懂,他还是个小孩子。

罗伯呛着了,呛得直咳嗽。

“罗伯。”方殷生气了,罗伯听得见。

“好好好,好好好,你来你来,咳咳咳咳!”这小祖宗,性子犟得很,倔驴一般,给他棉袄他也不穿:“呼——”

罗伯也很生气,罗伯一气之下,就走了。

当然,方殷知dào

,没完。

不一时,拿来几件换洗衣服,单衣衬里,布袍一件,方道士的。

方殷也不说话,木头一样戳在门口儿。

罗伯也不言语,自将衣物往他身上一搭,又走了。

不一时,端一托盘,两个馒头,一碟咸菜,稀粥一碗,还热乎着。

方殷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一眼。

一老一少,赌气一般,罗伯也不瞅他,自顾放下托盘,又走了。

罗伯再也没有回来。

半晌。

“罗——伯——”方殷极为无奈,罗伯七十多了,脾气还像个小孩:“喵儿——喵儿——”那是猫叫,尽管方道士适才看见了很多只咪咪,可那大的也有小的也有不大不小的也有,就是没有老的:“罗——伯——”方家太穷了,野猫也嫌弃,穷到就连一只老鼠也没有:“吱儿!吱儿!吱吱吱吱!喵呜——呜嗷!”这又改成老虎了,尽管方道士适才看见了许多只母老虎,就连叫春姑娘那些的巨型母老虎都有,可那,没办法,左右无计可施:“咳!”

只一声咳,风平浪静。

是方老将军。

罗伯一溜儿小跑,乖乖溜回房里,上床,睡觉。

方殷听到了,方殷耳力灵敏,眼力同样敏锐,罗伯是老了。

自始至终,罗伯都没有看到他身上的抓痕,以及脸上,流下的眼泪。

以及满心温暖。(未完待续……)

四十 当得一心坚守!

“哗!”

哗地当头一盆水,浇个通体透心儿凉,一个字,爽!

洗个白白,脱个精光,抓紧时间抓紧时间,不用热水,半盆倒上:“哗!”

“咝——”这回更凉,这回更爽,不冷不冷不冷不冷:“哈——”

“哗!”

爽爽爽!爽爽爽!寒毛惊乍,火热心房,清洌洌的凉水欢快流淌!冲冲冲,冲冲冲,冲掉一身酒臭气,冲掉脑人脂粉香,冲个干干净净,可是心愿得偿!好极!妙极!酒肉穿肠过,美色抛一旁,发热的头脑终于趁底清醒过来,这就算是见过了,又能怎样!看罢!看看!清瘦却是强健的躯体,青春更是紧致的肌肤,好个年轻棒小伙儿,挺拔如松坚韧如竹,处处焕发着蓬勃的朝气以及旺盛的,力量之美!

冲过,洗过,擦抹擦抹,束发整装,完活!

方殷走出门来,只觉通体舒畅,长长伸个懒腰,沐浴如水月光。

月上中天,繁星点点,玉宇澄清,夜风微凉。

深深吸一口气,格外干净清爽,金陵河畔的万千华灯也不过是朝云暮雨,酒池肉林的奢糜场面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见识过了,不过如此,方殷还是方殷。长长吐一口气,吐出一口浊气,只觉愉悦而又惬意,平静而又满足。是的,这里就是方殷的家,这里才是方殷的家,方殷回来了回来了方殷终于有了一个真真zhèng

正的家,一个贫寒却又温暖,一个平凡而又幸福的家。

平平淡淡才是真。

小子是有种。蒸鱼论英雄。孔伯伯说得没有错。他才是天下第一大英雄!方殷怕他是因为方殷爱他,是敬爱,方殷心中是无与伦比地自豪,为之深深骄傲!他就是方殷的父亲,他姓方名解字怀忠,他是严父也是慈母他是隆景军人们敬爱的大父,他清廉正直他风骨峥嵘他才是独一无二的盖世奇男子,他是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人。他是方殷为人、处世的榜样——

是的,方殷不会去做出格的事情,不会!

那是一种考验,当作一种历练,遵从本心遵从本心,方殷记得,无论何时!

是了,还有罗伯,想到罗伯:“咕噜噜——”

腹空雷鸣起,始觉饥寒意。原来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也是一样,当不得饱:“哈!”

斗室中。卧榻上,月色静美。

最好不过馒头稀饭,肚也满满胃也暖暖,心也满满,满是温暖。

方殷在打坐。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这一点方殷不会忘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气息合天地,一心是空明,身羁红尘一隅,三千世界不萦于心,定心,静气——

天地为我,我为天地,天地为我师焉,我为万物之一。

一法得万法,万法又归一。

合道。

入空冥。

就此逆转。

是空冥。

不合。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方道士只觉气血浮动,心猿意马,内息冲突有如发狂野驴,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与往日不尽相同!

屏心静气,强自按捺,几次三番,适得其反!

又一时,终是一声叹息,颓然放qì



方道士,这是肿么了捏?

凡事必有其因,反常当有妖异,究极为何,方道士作出如下解释:

天地为我所用,我为天地主宰,这,才是空冥神功的本意!何其强横,更是蛮不讲理!何其霸道,只手掌控天地!也就是说,这套功法与方道士以往所学,以及性格脾气,以及做人的理念本就不合,此时只因龙大教主一片好心,勉强为之,就如同让一个三岁的孩童去驾驭一头疯狂的野驴,着实难为,难度极大!

一个不慎,走火入魔,就是万劫不复,万万不可强行修liàn



方道士,也明白这个道理,这狗屁神功完全不是表面上那样威风神气,方道士是有苦自知!不听话啊不听话,就是不听话,龙大教主的神之威能方道士已经见识过了,可是到了方道士自家这里完全不是一回事,话说那几页残破的天书方道士早就烂熟于胸,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百八十多遍,研究的结果就是:缺页。

若干。

是缺页,也是缺德,缺了大德,这就好比炒菜,诸般材料备齐,一看,没锅。

所以方道士从来不以为龙大教主是好心。

就像方道士根本不认为慕容公子是好意。

好处不是没有,得了一身蛮力,还有神仙之名,酒漏天下第一。

当然无论如何,方道士是一个倔强的人,也是别无他法,只得闭眼,再次修liàn



这一修,直修了半个钟头。

结果就是:终是一声长叹,心中颓然,空余两眼惨淡。

说的都比唱得好听,事实情况并非如此,说句实话,反省一下,方道士开始反省:

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和合之道,天地大道也。就是说人之欲,各种欲,包括情欲,男欢女爱乃是正常的欲望,强行违背必然招致阴阳失调,内分泌紊乱。也就是说,尽管方道士是一个修道之士,一直本着清心寡欲的原则在修行,但终归俗人一个,又很年轻,终究抵不住青春之火的猛烈燃烧,尤其今夜,大开眼界的同时脑子也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因之此时气血浮动心猿意马,每一个脑细胞都格外活跃——

这才是真zhèng

的原因。

凉水泼头也没有用。

慕容公子果然不是好心好意!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是无法入定,无法修行的,否则必定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是坏了,坏了事儿了,方道士无计可施,废然躺倒,睡觉。

无论如何,方道士知dào

变通,万事万物都有正反两面,正反亦有正反两面,而事物之幻化无法可循道无可道,亦无可名之,止一个字——

变!

还是宿野道说得好啊,宿野道是一个达人,罢了罢了,睡觉睡觉。

想到宿老道,方道士忽然很想他。

想他,也想师父,还有师兄师弟们,还有老杂毛儿,还有一百零八,还有小一百零八,小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的儿子,当然它也是九九……

思绪已凌乱,眼皮重如铅,记忆的碎片翻翻滚滚,纷至沓来涌入脑海……

可恨睡也睡不着!

对了对了,数猴子,从一数到一百零八,一个猴子两个猴子三个猴子,不对不对,一只猴子两只猴子三只猴子四只猴子,六只猴子,八个猴子!九个!为什么猴子论只人论个呢?不是说从前人是猴子变的么?为什么不是一个猴子一只人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这是,无禅你说!正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方殷是有多久没有想到无禅了,无禅无禅,无禅兄弟,方殷大哥对不起你!

哎!想到无禅,方殷两眼大睁忽地坐起,叹一口气。

哎!呆坐半晌,又躺下去,闭上眼睛,又过半晌,又叹一口气,左右睡不着,哎哎哎!

还是打坐。

心思翻覆,清醒糊涂,不过一念之间,前一时还自沾沾自喜,以为一心坚守万事无忧——

又谈何容易!

想到无禅,就想到了呼巴次楞,狂舞的大棒浴血的勇士,铁马金戈,尸山血海,那一剑——

不想不想,想那作甚!说到对不起,方殷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反正罗伯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可不是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慕容公子说活在当下活在当下,那就活在当下活在当下,当下就是,真个坏了,坏了菜了!不想男人想女人,闭着眼睛白花花,水花花,白花花,白色鱼儿白花花,那是啥?那是啥?一个圈圈两个圈圈三个四个五个圈圈,说是白的,各种地白,那一点一点又一点姹紫嫣红又是个啥?正的三角反的三角正的反的都是三角,说是黑的,一味地黑,那一个一个又一个鼓出来的那是神马?说不动心,谁不动心,自是忍性,又怎忍得,小方道士……

废物!

不想不想,不想女人,不想女的,还是男的,说了坏了,彻底坏菜!那是一池一池一池水,也是一池一池一池浪,其间一对儿一对儿又一对儿,一对儿一对儿一对儿都是男的。男的男的,搂着抱着,男的男的,对着亲嘴儿,男的男的成百上千,男的男的姿态各异,男的男的卖力卖力地开垦着田地田地,田地田地辛辛苦苦地被男的男的卖力开垦,不要啊,不要啊,睁眼那个这,闭眼这个那,睁眼闭眼暗无天日星光惨淡末了儿还是打回原形终归还是憋闷得只想大吼,我……

日啊!

失眠是一种病,更甚相思成灾,方道士头痛欲裂,方道士想去天上日龙!

这一夜,来回折腾,无尽煎熬。

不能无视的是,必须正视的是,是有七情六欲,凡人无法得脱。

禽兽鱼虫亦如是,神仙妖怪也不得!

本心,本性,心是实而虚,性是虚而实,这又是一种矛盾冲突,比如修行。

一只猴子,一个人,遵从本心,这就是区别所在。

拼命抗拒,本身就是一种极力遵从,心中有个魔鬼,名字叫作欲望——

压抑压抑,压抑啊!(未完待续……)

四十一 大战叫春姑娘

第二天,天还没亮,方殷抄起一把剑,怒冲冲奔向朝云暮雨楼!

当然是,去找于慕容,算账!

眼圈儿是青的,脸上还有伤,棉袍没了改作道装,方殷大步流星走在街上!当然了,这是必须的,家里是万万不可久留,总不能给老爹瞅见了这副狼狈模样,衣服没了是要找回来面子丢了更要找回来,所有阴险算计,恶意引诱方殷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上去一脚踹翻!啪啪抽俩耳光!啪啪啪!啊啊啊!叫你不服!叫你不服!为什么,他要叫做啊啊呢?奇怪奇怪,必须当面问清楚!

是有一千个理由,说到底还是一种借口,一种引诱,强烈的诱惑,磁石般地吸引着——

年经的,冲动的,是驿动的心!

当然这也是一个约定,两个人之间的约定,三天,大请三天,请的就是方殷!

早早去,早早回,不能再等到半夜三更了,昨晚就是一个深刻的教xùn



一个约定,也是一个赌约,方殷不想输,不想输给他!

赌的就是:未必!

无论如何,这一次方殷带上了墨练,墨练缠在腰间,作为一种警戒一种提醒——

墨练,就是底限!

忽忽杀至朝云楼,大门紧闭,暮雨楼却是大门洞开,四下一个人也没有。

万千华灯消失在晨曦之中,金陵河上的画舫也都靠岸了,正是天清地寂,日头半遮半露。

有鸟在叫。啾啾。啾啾。啾啾啾。

左右看看,别无选择,还是暮雨楼,可是还没进门儿腿又软了。

又见巨型屏风,千古不尽风流。

往左?还是往右?

从来都是如此之纠结,正如方道士的人生路,每每这般,左右为难。待往左走。再没借口,待往右走,愁上心头,左也赤条条左也坦荡荡,这暮雨楼好似不脱光了衣服根本就是进不去,至此方殷终于明白了慕容公子的良苦用心,是的,这是一座青阁楼。也罢也罢,活在当下,不往左也不往右。还可以原地停留,方殷就在这里等。等他出来,就是。

便等,看画。

再看群美斗公子,终得其中真趣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过皮囊,红粉骷髅。不看皮,不看肉,不看山来不看水,不看风来不看月,看的是:红尘作春宵,繁花是锦绣,怒放,怒放,鲜活的美好,幸福的模样,花是争奇斗艳各姿百态各有其美,每一朵花都有每一朵花独特的美妙,然而每一朵花都是开了幸福的颜色,是的,是的,她们很快乐,她们乐在其中,这是一件美好美妙的事情她们认为她们认可,她们愿意将这一切光明正大呈现出来——

斯美若花,何必孤芳自赏?何以为异?

那么,那一片绿叶,也始终就是一片绿叶,慕容公子甘当一个陪衬,作为万花从中黑白分明最为独特的一片绿叶,当然还有最为醒目的千百只银瞳。正是人生苦短,有如一叶,得yì

须尽欢,他是在享shòu

他是在享shòu

这一切,他在享shòu

的同时她们也在享shòu

这一刻,分明心甘情愿,此为男欢女爱,或说鱼水之欢,共同堂而皇之呈现出来,无视礼教无视耻笑无视世人眼光——

心若洁净,入眼怎得污脏?裸又何妨?

这不过是一幅画。

原来如此,正当这般,今日二度观之,方殷心如止水。

而且,从中发xiàn

了一个秘密,一个极大的秘密!

那就是慕容公子,举手抬足,一招一式,无不恰到好处,处处暗合天道!

处处承转自如,处处契合如意,细微之处如是,大气之处如是,通卷无不如是,可谓妙到巅毫!

这根本就不是一幅春宫图!

这分明就是一部武功秘籍!

问心!

可不就是!慕容公子名扬天下的是剑法,问心剑法,方殷明白了!方殷明白了!

银瞳入春宫,尘柄为玉剑,一剑问心!问道!

霎时明悟已生,当下茅塞顿开,方殷沉浸在武学之道的浩瀚海洋之中,浑然忘却时光飞逝,叶落花开——

就是说,方道士,脸红了。

这个借口太过牵强,牵强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方道士每一次良心发xiàn

的时候都会给自己找借口,各种借口!

小方道士可以证明,并深以为耻,小方道士面红耳赤!

废物升级了,变成了败类。

问屁!龌龊!

天马行空,神游物外,不知过了几个世纪。

“你个小兔崽子,堵着门儿作甚?”超级肥婆现身,杀鸡裂帛声现:“滚一边儿去!作死啊你!”

话说,叫春姑娘昨夜睡眠安好,又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早上起来心情也不错,这是梳妆打扮完毕,准bèi

去河边散散步,做做运动减减肥,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是还没出门儿正见他是不偏不倚堵在门口儿,盘腿儿闭眼坐在地上,道貌岸然,无赖模样。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昨天就是这小子,小流氓,竟敢调戏叫春姑娘,前后左右大吃豆腐:“好狗——”

自也懒得废话,当下一脚踹过:“不挡——”

毫不客气,踹的是脸:“道!”

好狗一脚,不挡一脚,道又一脚,连环三脚快如闪电,分明一个行家里手儿:“哈!”

但见那人头左一偏,右又一偏,浑不着意闪开两脚,好在最后一脚取的前胸:“啊————————”

方殷双手齐出,送过一只金莲:“不大不小,果然三寸!”

人飞出去,鞋留下了,将调戏进行到底,绣花鞋小巧又漂亮,方道士掐手量了一量:“可惜,臭的!”

“哎!呀!呀!”叫春瞬间弹起,风一般地赶至:“还敢还手儿?小兔崽子,你行啊呜!”便就撸袖子,撸两只,骂骂咧咧准bèi

大干一场,不成想忽地香风袭鼻,口中瞬间多了一物:“叫春妹妹,还你还你——”三寸绣花鞋,狮子大开口,方道士这一把投得半点儿难度都没有,但他也知叫春妹妹身怀绝技,那一把满打满算是将她跌个四仰八叉屁股开花,也不成想:“呸呸呸!啧啧啧!哼哼哼!哈哈哈!”叫春不怒反喜,生似捡到了宝:“也罢!老娘我正想活动活动筋骨儿,来来来,这就陪你耍上一耍!”

这小子,奸猾无比,绝对不好对付!

叫春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很客气的样子,意思是门口地方儿不够大,咱俩门外再比划!

方道士退,一退三丈,心下同样戒备。

这叫春,乃是慕容公子座下第一高手,慕容公子说过,她武功极高。

事实如此,方殷看得出来:“请——”

暮雨楼前,二人放对。

一个昂首挺胸,一个扭腰拉胯,从气势上讲是叫春姑娘完胜,从态度来说方道士占优——

就是蔑视,极度蔑视,无所谓,爱谁谁!

这激怒了叫春,叫春完全被激怒了,叫春愤nù

地握紧了拳头,战意吞天怒火焚城:“呼——”

奇迹出现了,叫春长长吐出一口气,人是整整缩小了一圈儿:“咝————”

奇迹就是,叫春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整整胖大了三圈儿!

蛤蟆功!泰山压顶之势!

乌云当头,大厦将顷,大战一触即发,叫春姑娘一脸凝重!

方道士,一脸沉重!

这必将是一场恶战,可说生死较量,宿命的对决!只因这并非是意气之争,而是争宠,宠爱之争,叫春姑娘从来是慕容公子身边的第一红人,很多年了,而方道士隐有横刀夺爱,后来居上之势!此役不可避免,上天早已注定,自朝云楼顶见面之初二人各自已有所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那就是一山不容二虎,早晚也得分个高低胜负!

此时,二人一般共同心声:“我的我的,就是我的!”

忽将四目交错,刹那火花四射,叫春姑娘大吼一声当先扑了过去:“啊啊!啊————————————————”

爱情保卫战,争风吃醋流,其实方道士不想这样:“且慢!”(未完待续……)

四十二 大巫山之尤物

叫春妹妹生气的样子很好笑。

更好笑的是那一双小拳头,攥起来就像两个剥了皮的熟鸡蛋,小小的,又像两个绵花桃儿。

手三寸,脚三寸,这就是叫春。

方道士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她体形如此之硕大而手脚如此之娇小,就像一只被水淹死了的老鼠,肚子大过了一头牛。

这不好,嘲笑别人的样貌不好,不道德,方道士会遭到报应的!

“等下等下,先说好了!”当然方道士不说,方道士不但是一个胆小鬼,外强中干,还是一个格外啰嗦的:“我赢了怎样?你输了如何?”

“你要是赢了,我就去跳楼!”叫春不耐,而且非常之不爽,一指天:“跳这个!”

“我要是输了,我就去跳河!”叫春很痛快,方道士也认了,一指地:“跳那个!”

一跳暮雨楼,一跳金陵河,当下二人指天对地立下生死契约,发了毒誓!

方道士并不知dào

,无论朝云楼,还是暮雨楼,叫春姑娘都跳过很多次了,经验丰富。

叫春也不知dào

,方道士一直想跳河,就跳这金陵河,可惜尚未成行,也是正合我意。

“来!”

“且慢!”

“又怎地?”叫春已是极为不耐,而且有些头疼了:“呼——”

“怎个算赢?又怎个算输?”是的,这个必须说清楚:“点到为止?还是打到趴下?”

“打到你服!亲口认输!”正当如此,叫春提气,默运神功:“咝————”

“接招儿!”方道士大叫一声。当先抢上:“开门见山!”

这就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叫春一口气尚未提足,便自泻了:“啊!啊!啊啊啊!小鬼头!好阴险!”正是三清掌法,攻如疾风暴雨,拳脚功夫并非方殷所长,自要抢占上风痛打落水狗:“猴子偷桃!仙人指路!黑虎掏心!关门打狗!”这不是三清掌法,三清掌法方道士已经忘光了,达到了意在式先,无招胜有招的地步:“二朗担山!鸭子戏水!鲤鱼跳龙门!换手冲天炮!”

曾几何时。

只可惜。枉费心机,先手后手对于叫春来说都是一样:“咝——”

叫春又自长长吸气,任那拳脚加身,只自护住头面,眼见又是越来越大,:“咝——”

叫春就要反击了!

拳脚所及,棉软无比,柔若无骨的感觉,更是惊人的弹力!

几无声息。

这就叫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方殷已知必败,同样有些头疼:“好厉害!好厉害!我打打打打打打打!”主要的是。要命的是,她自破绽百出,根本就不好下手!打胸部下流,打屁股更下流,偷桃儿你又往哪儿偷?偷个西瓜!锁喉她连脖子没都有!左右打不到头,打头也就打脸,打肚子也不好,反正就是下流,必败必败,必败无疑:“中!”

“中!”

“定!”

“定定定!”

木头人,点穴手,多年以后此方道士终于学有所成,动用了透骨点穴神功:“咝——————”

可惜。

叫春不是没有穴位,叫春也不是没有骨头,可惜找不见:“呜!”

方道士忽然想到了一个笑话:此处离穴三十里。

而叫春姑娘终于运功完毕,直比上次又大了一圈儿,报应来了,反击开始:“啊!”

就是当头一拳!

那一拳,如锥破空,闪电突刺,竟出尖利呜呜之声!

拳未至,方道士已生无可撼动,力不能敌之感!却仍以为花拳绣腿,因此屈起双臂,一般护住头面:“啊!”

叫春又是一声大吼,第二拳却也落空,方道士已经飞了出去:“啊——————————————————”

当真是,痛入骨髓!

方道士还没落地,眼泪已是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咝——————————————”

自有防备,卸力八成,然而:“呵哈呵哈呵哈呵哈!”

应该是,骨折了。

至少,也是骨裂。

纤细小手,小小拳头,方道士终于领悟到了其中妙用,那满满的,硬硬的都是骨头!

就像一个小榔头!

“小兔崽子!打不死你!”而叫春妹妹已然冲了上来,动如脱兔,势若疯虎:“中你个鸟!定你个勺!仙人指路?还敢偷桃儿?”这回可是反攻倒算,上来就是雷霆霹雳,那是拳如流星瀑布雨,可不就是痛打落水狗:“跑跑跑跑,有种别跑!跑不了你,再吃老娘一拳!”莫可当之,无可御之,方道士自是落荒而逃并使出了看家本领风逝身法,大象跳舞,蚊子跑路,只觉飘摇,飘摇,恶风透背,苦海之中飘摇:“救——命——啊——————————————”

在那一刻,方殷忽然很想念无禅,无禅若是在此。

事实如此,这个肥婆绝非易与,纵使方殷身法迅捷灵动,却是,竟也不得半分余暇!

天马流星!果然高手!

话说,日出东方,炊烟四起,看热闹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哟!”

“这可新鲜了,这一大清早儿,太阳愣是从西边儿出来了!”一人指点道:“这又是哪个穷鬼,惹恼了叫春妈妈?”

“叫春妈妈,已经三年多没有出手了!”另一人指点笑道:“那个不长眼小道士,怕是——”

“落在叫春姑娘手里,非死即残,这些年没有一万——”一年长者拈须笑道:“也有八千!”

“未必未必!我看未必!”一年少者摇头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当年慕容公子——”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大笑,齐声大笑:“云泥有别。慕容公子何许人也。岂能……”

慕容公子只有一个。古住今来,不可复制。

但是,这个人是方道士,方道士别的本事没有,逃命功夫天下第一!

叫春追不上他。

叫春是追不上他。

叫春就是追不上他!

叫春汗如瀑下心急如焚也是追不上他,大喊大叫都要急得哭了还是追不上他:“不要——不要——不要跑!”

“救命!救命!救命啊——”

“呼哧!呼哧!你、你、你个小兔崽子!看老,老娘不,打不死你!”

“叫春妹妹。你服不服?要不你就,赶紧认输?”

“咝——”

实力不济,一味逃避,这不能使得叫春心服,叫春又自提气,深深深深呼吸:“咝————”

小了变大,大了变小,叫春姑娘的武功是很神奇,不过:“好白!好滑!”

那是一把摸过,摸在脸蛋儿上了:“好水嫩!”

众人大惊!

这就开始调戏上了!没有人。没有人敢调戏叫春姑娘,他会死得很惨:“好圆!好大!”岂不知。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这边摸过再摸那边:“好香啊!”

“你!”这是一个规律,或说一种定律:“你!”

在叫春姑娘提气运功的时候,其吞天灭地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你你你!”

众人惊诧莫名,纷纷瞪大眼睛:“你欺负人家!你等着!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叫春羞愤掩面,瞬间泪奔而去!

消失。

一时死寂。

方殷反而傻了。

这很过分,这不是方殷,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浮行浪荡,方殷一时心生悔意:“啪!”

方道士狠狠抽了自家一个嘴巴,自觉无趣,更是可耻!

“我说兄弟,你可真行!”就在这时,围观众人呼啦啦潮水般涌将上来,那是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众口一辞纷纷表示极度饮佩其胆色,其后就是一样一样一样地对其人身安表示无穷无尽的担忧:“惹了母老虎,还有女魔头,兄弟,这回你可闯了大祸,你,这,哎!”无是无尽担忧,也是无穷期盼:“不好不好!兄弟快跑!母老虎去了后宫方向,那女魔头怕是——”

“二——”可是晚了,已经晚了,叫春原本三妹,上头有个二姐:“姐——————————————————”

声若虎吼,于不知名处传来,众人纷纷面色大变,当下呼啦啦又是作鸟兽散:“女魔头来啦!女魔头来啦!”女魔头?又是神马情况?方殷不明所以,也是隐觉不妙:“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跑掉一半,剩下一半,一半用极度同情极度怜悯的目光看着方殷,另一半用极度渴望极度狂热的眼神望着同一个方向:“死了死了!死了也值!”

“哎!”一个脆生生,二姐来应声,娇美更甜腻,回肠又荡气:“来啦!来啦!”

亲姐们儿,好闺蜜,就是死党,有名女魔头。

有名巫独美。

“啪啦啦啦啦啦啦啦!”奇迹再次出现,巫山神女现身,在场众人拜方道士所赐:“哗——————————————————————————————————————”

奇迹就是奇迹,口水瞬间流成河,眼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她似九天之外玉宇宫阙飞来,自那朝云暮雨间凌空虚渡一线:“又是哪位官人?”

衣是淡粉颜色,世界粉白颜色:“欺负俺家叫春?”

“是他!是他!”转眼风云变幻,众人一起反水,齐齐指道:“是他!”

“春儿。”却是一个道姑,模样胜似如花:“是吗?”

“不是!”二姐既然来了,叫春就是妹妹:“二姐,这帮臭男人,全都该杀!”

“轰!”众人作鸟兽散,一个不留,狼奔冢突!

只余一个方道士:“……”

“别跑别跑,跑什么呀?”美人一笑,剑已出鞘:“这位官人,你呀,等着奴家!”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两相顾,顾不得,当时方殷是想说些甚么,竟是,硬是,就是说不出口!

正如初见公子,神魂为之所夺!(未完待续……)

四十三 今天还是洗澡

“摸了下脸,不至于罢?”方道士撸起袖子,委屈道:“你看,你都把我胳膊打青了,我也没说什么!”

“该!”叫春姑娘一看,果然,那小臂上有一块儿淤青:“活该!”

美人轻嗔薄怒,泪痕犹未全干,其实叫春姑娘之所以会流泪,那是因为指尖的温柔触动了柔肠,勾起了昔日情怀。当年,也就是十年前,叫春与慕容初见,也是这般。当然的叫春姑娘没有这么胖,当年的叫春姑娘也是如花似玉的模样,当年就是因为叫春姑娘美得太过独特完全超脱了世人的欣赏眼光,所以沦落风尘,也是无人问津。

作为一个青楼里的姑娘,接不到客是一件悲惨的事情,金银不计,关乎荣辱!

然后,慕容公子来了。

那时只有暮雨楼没有朝云楼,那时的叫春也不叫叫春而是春儿,那时的暮雨楼没有这般高大气派算不得是天下第一也不叫做暮雨楼而是:百花楼。那时的百花楼有一个老板名字叫作于藏海,那时的慕容公子来了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调戏叫春,调戏完了当然就是:收。那一收就是一天一夜,叫春也是整整叫了一天一夜,从此春儿改作叫春,一直叫到此时。

那是叫春一生之中,最最风光得yì

,最最幸福甜蜜的一天。

叫春又流泪了,任那往事随风。

那是慕容公子第一次来,慕容公子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收购。收购百花楼,楼与物与人全部收购。包括于老板。包括二老板。二老板就是巫独美。然后,于老板成了二老板,二老板成了老板娘,叫春姑娘成了叫春妈妈。从此,百花楼变成暮雨楼,生意蒸蒸日上红火异常,这完全就是叫春妈妈的过人能力使然,慕容公子慧眼识珠。

当然。作为楼中头牌,巫山神女巫独美,与慕容公子之间的香艳故事,或说风流韵事,至今仍为京城人氏津津乐道,并于天下广为流传,引为风尘界千古佳话。且说巫独美,就是叫春妈妈口中的二姐,当年艳名广播,号称风流天下第一美貌天下第二的巫独美。也就是此时的后宫之主众人口中的女魔头,拜方道士所赐。于三年后终于现身:“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一个两个三四个,哗啦一下跳进河,千只蛤蟆跳,又似下饺子,生似赶鸭一般,只见得神女所及之处一群男人争先恐后奋不顾身跳下金陵河,全都跳了,主动跳的,这是留下来的不怕死的宁肯跳河也不逃跑的,而跑掉的是大呼小叫奔走相告,那也都是男人,而且全部都是热心人,神女出宫魔头现身,京城即将轰动!

风传也是疯传,或说即将暴动!

神女持剑,立于洛水之畔,笑妗妗看着,问道:“水冷不冷?”

“不冷!不冷!”一千个男人同时大叫,一千个脑袋一千张嘴:“半点儿不冷!热乎儿着了!”

美人不是有没见过,方殷没有见过这种:“水深不深?”

“不深!不深!半点儿……”五百个男人同时大叫,两千只眼睛五百张嘴:“咕嘟嘟嘟……浅得很!”

真zhèng

美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上去都是美得惊人:“众位官人,奴家共浴,可好?”

“好好好!好好好!”五百个男人又沉下去了,二百五个男人冒出头来:“她说甚?她说甚?”

此时,方道士,是从后面看的,那是一个极为完美极为诱人的背面轮廓:“可惜,可惜,那里还有一位官人不肯下去,他若下去——”

美人回眸一笑,真zhèng

风情万种,方道士再次失神,但见那柔荑遥遥一点——

至此,大战开始!

方道士VS巫山神女

一个失神,神女笑盈盈,端坐阑干上。

又一失神,几百个男人疯了也似划水,几百个男人前赴后继爬将上岸!

一个失神,几是千人齐至,乌压压湿漉漉围了上来,围着方道士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老的少的个个儿都是急眉火眼叽里呱啦嘴里好像说的都是下去下去下去你也下去……

又一失神,已经动上手了,包围圈,铁桶阵,而其后又有无数男人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涌来,瞬间使得方道士处于惊涛骇浪漩涡中心只不见了那叫春叫春叫春我的叫春……

这时候,方道士才想起叫春,可是叫春已经不见了,叫春姑娘坐在河边。

与二姐一起,笑妗妗地看——

我靠!

又是洗澡!

方道士算是听明白了也想明白了,今天这个澡还真是洗也得洗,不洗也得洗了!道士跳河,道姑洗澡,十万男人共浴爱河!这很明显,机会千载难逢,错过后悔终生,先来的说明白了后到的也都听明白了,这一趟可算是来得,老值了!淹死也值!神女不过动动嘴皮,瞬间已是万夫所指,这就是一个女人的魅力,这就是魅惑众生的能力!

第一回合,方道士完败。

该!这就是报应,调戏叫春姑娘,吃叫春姑娘的豆腐,反落得给一万个男人大吃豆腐胡乱调戏,活该!

话接前言,借方道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筹莫展欲哭无泪之时,再说一下慕容公子与巫山神女的故事。

故事很简单,一个风流美人,一个花花公子,说来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叫春值得骄傲,叫春值得自豪,叫春姑娘的第一次给了慕容公子,而慕容公子也是第一次。

第二次,就是巫独美。

有一种女人,你愿与她春宵一夜,纵使舍却身家钱财。纵使身死!

有一种女人。你便看她一眼也觉死了都值。世间男子一般,在她面前,人人可以化身情圣!

独美之美,艳压群芳,而神女不以美艳著称,而以,极致性感!

性感是一种风韵,一种成熟之美。与生俱来,若以岁月而论,如同美酒,愈陈愈醇,醇香美味,闻之即可使人沉醉。慕容公子初见巫山神女,神女就如此时这般,一袭淡粉道袍,三千青丝绾簪,笑妗妗地看着慕容公子。也是似笑非笑。当然既是神女,自不轻易许人。神女不卖艺也不卖身,只于百花楼里端然一坐,便已使众位官人欲火焚身——

当年的百花楼,生意也是很好。

有一种说法,就是因为她,慕容公子才买下了百花楼,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巫独美知dào

不是,生意就是生意,慕容公子买下百花楼就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任何女人。

当然,他也动了心。

天底下任何一个正常男人,见了巫独美都会动心,这不奇怪,以慕容公子的个性而言,动心不忍性,当收则收——

一般,收了!

当时初次见面,二人互视一眼,各知彼此心意相通也是一般,收了!

谁收的谁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事出有因。

从认识之后,到上床之前,两个人一共说了六句话,一人三句。

神女当先开的口,神女同样很奇怪,问的是:为什么你要和春儿睡觉?

公子答曰:我是第一次。

慕容第一次,春儿第一次,当时百花楼只有春儿没有接过客人,是的这很公平。

原来如此,神女笑了,笑的时候已经脱光衣服了:官人在室,当有红包。

在室,也就是童男子,慕容公子确实是第一次。

也就是说,慕容公子上回是白玩儿了,这回更是倒赚一笔:不客气。慕容公子说这话的时候也脱光了,并且当先客客气气地躺在了床上,又说:我修至阳赤子功,得以大成,可夜御千女,你不用客气。说这话是因为,神女当时以肢体语言表示出了七分担忧,以及三分瞧不起人的意思,意思就是你行不行,可别是银样腊枪头儿,中看不中用。神女又笑了,终于放了心,说:我修玄阴姹女功,只得小成,可日敌万夫,你也不用客气。

六句。

针锋相对,谁也不服,当时两个人就干上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干柴烈火,两个人这一干就是三天三夜,干得是地动山摇海枯石烂,当其时满楼全城举世皆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盘肠大战,使得千人景仰万人膜拜千万人叹为观止引为神迹!奇人伟业,壮哉男儿!当时的慕容公子有名银瞳公子,又名玉剑公子,所以其后又多了一个名号:金枪公子。

当时是有许多的人可以作为证明人,云收雨霁,巫山神女当先出门,是被搀出来的。

也就是说,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至今仍有更多的人可以作为见证者,大战方休,慕容公子其后出门,是被抬出来的。

也就是说,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当真是一场恶战,苦战鏖战,慕容公子终是惜败,怎不使人扼腕长叹!但是,巫山神女经此一役淡出阁楼退隐后宫,而慕容公子至今夜夜春宵生龙活虎,从这个角度来说还是慕容公子,是他,是他!就是他!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不以成败论英雄,尤其可贵是有种,打光最后一颗子弹,淫威之下誓死抗争,他为世间须眉男儿正名,证明神女并非是不可战胜,这是一种勇敢顽强、不怕牺牲、舍生取义的大无畏精神,当得美名传扬,值得千古传诵!

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现在轮到了,方道士。

或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方道士能力不济,可是方道士有才。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洗澡可以,不如脱光了洗。

第二回合。(未完待续……)

四十四 女神也是一样

朝云暮雨楼前,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今天是个好日子。

日上三竿,一竿在东,一竿在西,一竿在南。

没有北,北边就是暮雨楼,暮雨楼里没有北,只有日。

楼前,至河边,空间极大,可以容纳三万观众。

河畔,柳树上,还有水里,可以容纳七万观众。

十万人马闻风而至,三教九流一应俱全,尽多男人也有妇女,四下人如过江之鲫,八方彩旗招展飘飞,一派繁荣昌盛的节日气氛。快要过年了,大家都有空闲时间,一年到头不能白忙活,找点儿乐子放松一下,来看场戏。看戏之前,先洗个澡,人是太多,挤不开了,已经又有三万多人被挤到了河里,都是男人,又洗上了。

岸上的,河里的,所有的男人的所有目光都黏在一个人的身上,巫山神女。

正是青春永驻,风采更胜当年,美女中的大美女究竟美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尤物中的大尤物究竟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尤物,在这里必须要说明一下:其人身长七尺,个头儿比较高,搁现在也就是一米七零左右的样子,生得是皮肤白嫩,光滑如玉,一掐出水儿,而且是白里透红,雪白粉红,端的一身好肉皮。请注意,是肉皮,注意次序,这是以一个男人,是以一个极富经验的男人格外老练可说老辣的眼光来欣赏的,肉皮完了就是皮肉,也就是身材:

腰部不粗不细。柔软。无赘肉。有弹性。

臀部浑圆,且大,如双满月,圆满挺翘,胯部宽大,因而显得腰细,格外地细。

大腿浑圆而润,且长。小腿纤浓适宜,又长,足七寸。

腰身短,臀位高,尤显腿长。

胸部丰满,硕大丰满,过于丰满,静若滴水,动有波涛。

削肩细颈,素手纤指。臂如藕节,胛若蝶翼。

极品!

下面再说脸。

额饱满。颊丰满,形如银盘月,未盈也圆满。

鼻挺直,唇丰润,眉如远山之黛,眼若丹凤朝阳。

五官无不见其大,大而匀停,大而端配,于大气之中见其美,其雍容华贵。

脸就这些,脸不重yào



胸部不重yào

,屁股也不重yào

,腰不重yào

腿也不重yào

,什么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搭配。

美观而又大气的搭配,夸张而又合理的搭配,搭配成了一个大美人一个大尤物,一个品中的极品女人。搭配的是样貌,搭配的也是韵味,所以什么也不重yào

搭配也不重yào

,重yào

的还是韵味,韵致成熟之美。是那一举一动,是那一颦一笑,是那二十岁的皮肤水色是那三十岁的风流体态是那四十岁的韵致丰美,正如同此时在场所有男人的眼光一样完全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巫独美。

以上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衣服,就是那件淡粉道袍,质地柔顺软滑,如水波如丝绸,格外熨帖格外合身。一阵风吹过去,正面凹凸毕现,一阵风吹过来,背面显露无疑,一阵风吹过来又一阵风吹过去,侧面一般,半山半水,曲线分明,又见一半。这件道袍是有讲究,如同神女结发绾簪,几十年来巫独美一直都是这副道姑装扮,无关信仰,据说是为了纪念她的亡夫,也是一个道人。

也可以说是制服诱惑。

双修罢,双修罢,我们双修罢!

双修一次,死了也干!这就是在场众位仁兄,一干凡夫俗子的共同心声。这样的女人,会激起所有男人潜伏在心底,最深层次的原始欲望,使得人性还归兽性。然而,许多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做,也没有一个人敢说,毕竟无论是人是兽也只有一条宝贵的命,值得珍惜。据说巫山神女会吸精大法,而她当年的道侣,也就是现在的亡夫根本就没有熬过洞房花烛夜,就羽化成仙,去往极乐世界了。

当然慕容公子是个例外,凡事总有例外,不是人人都是慕容公子。当然尤物无福受用,看一看也是一种享shòu

,看那腰肢款摆花好月圆,看那衣衫动处汹涌波涛,看那柔媚入骨的姿态看那勾魂摄魄的笑,也可以听。听那嗓音,千变万化,时而少女嬉戏,时而佳人夜吟,时而深闺怨妇,时而后宫女主,让人心猿意马,也是心痒难搔,更是心急如焚,心说快脱快脱——

说到脱,就必须要说方道士了。

此时此刻,在场所有女同胞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个人的身上,一个男人,纯爷们儿!那就是方道士!那是因为嫉妒,同性相斥异性相吸,没有一个女人去看巫独美,她自独美,臭美去罢!此时的情况是,河里头人头攒动,岸上一大片空地,几万个人中间有两个人,一个道士一个道姑,男人看假道姑女人看伪道士,这个道士也不一般!这个道士,已经被人认出来了,他还有一个身份,方小侯爷!

所以:“方小侯爷!方小侯爷!”

因为:“必胜必胜!必胜必胜!”

万众一呼,不论男女,最终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都落到了方小侯爷身上,因为他就是梦想,因为他就是希望!

胜负逆转,人心所向,这就是沟通的力量!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沟通,快且便利,没有人再勉强方小侯爷跳河洗澡,因为方小侯爷说了:洗澡不用着急,什么时候都可以洗,不如先打一场,输的脱光衣服。

再下去洗。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在场没有人不同意。

道士挑zhàn

,道姑应战,一切都是如此正常如此简单,光屁股的女神大伙儿都想看。后宫的魔头,美艳的尤物。难得一见的场面。千载难逢的机会。男人可以大饱眼福,女人可以出口恶气,所以不论男的还是女的在场观众一边倒,全都支持方道士,或说方小侯爷:“方小侯爷!必胜必胜!哗啦啦啦!必胜!咕嘟嘟嘟……”

鸟儿鸟儿天上飞,鱼儿鱼儿水中游,得人心者得天下——

第二回合,方道士完胜!

第三回合。

神女剑出鞘。有名云雨剑,衣美剑妖魅,一般粉红色:“官人呐,你要看奴家脱衣服,奴家给你脱了看就是,又何必多此一举?”

方殷手持墨练,万幸带了墨练:“无上天尊——”

当先行一揖手礼,着实也是无话可说,实则方殷已知必败:“上清方殷,敢请赐教。”

关键是。关键问题是,方殷根本就不知dào

应该叫她什么——

美人儿?道友?女居士?小娘子?还是老前辈?

嫂子?

朋友之妻不可欺。这可真是大不敬!

关键她又不是慕容公子的娘子,慕容公子说过他根本就没有老婆,一个也没有。

传言有误,那些都是虚的,假的,更要命的是小方道士!小方道士已经叛变了,也就是说方道士又动心了,这回动心,更难忍性,因为方道士原本就是一个凡夫俗子,与天下所有男人一般!同样是心猿意马,同样是心痒难搔,同样是心急如焚,不一样的是心说怎会,怎能,怎就如此!心动,欲念动,尚未动手败下阵来,巫独美一个人给方道士的刺激已就胜过了两个男女澡堂子,方道士根本就不敢去看她——

或说直视,坦然面对!

强烈的刺激,灵魂在战栗,信念在动摇,心中有物蠢蠢欲动——

原本情和欲,可以两分开。

回归兽性罢,回归原始的欲望,扑上去,扒光她的衣服,扑上去,那是一种本能——

是啊是啊,光天化日啊,大庭广众啊,使不得啊使不得,但那是一种本能。

但若深夜暗室,孤男寡女呢?

心口不一,常自背离,是的是的该当遵从本心遵从本心,但本心分明就是——

但若,她也愿意呢?

毁了毁了,懊恼悔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官人,官人,官人呐,你很热吗?”

官人脸红了,热气腾腾,像个煮熟了的螃蟹盖子:“咳!”

她已走了过来。

风流体态,腰肢款摆:“官人,拿起你的剑,挑落奴家的衣,划破奴家的脸,官人可是叱诧风云的男子汉大丈夫,自是心如铁石,忍得……”

忍得,忍得,腻香扑鼻,心已迷失。

方殷手在颤抖,墨练已重万钧,只见得那一双秀丽的纤足如若云端步,愈近,愈轻:“官人,你莫怜惜奴家,你就狠狠,狠狠,狠狠地。”

话是戛然而止,当先就是一声:“啪!”

一记耳光,抽在脸上:“啊!”

十万人齐齐大叫,失声惊叫,整齐划一。

但见五个淡红色的掌印,出现在粉白的半边脸上,右边。

是右边,一般都用左手。

巫山神女傻掉了,然后疯了,气疯的:“你说?的甚?”

方道士也傻掉了,他说的是,那句话:“我说,那个,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yì

的!”

“二——姐——”叫春气势汹汹率领后宫三千佳丽助威团来时,正见这一幕:“天呐!我地老天!怎会,怎能,怎就这样!”

“二姐——二姐——”天下第一粉丝团,后宫佳丽大暴动:“啊——————————————————————————————————————————”

方道士被撕碎了,瞬间分尸,化身千万。

他为世间须眉男儿正名,证明女神并非是不可战胜,这是一种勇猛强硬、宁死不屈、自取灭亡的大无畏精神:“啪!”

那一声耳光,格外脆亮,成为世间绝响。(未完待续……)

四十五 弹指芳华如电

巫独美也实在是过于出乎意料之外,因此中了招儿。

这样的人巫山神女见得多了,巫山神女阅人多矣,扮猪吃老虎的巫山神女见过扮老虎吃猪的巫山神女也见过,就是没有见过这一种。反了,是反了,大老虎被小白兔吃了,其实脸上捱他一巴掌也没有什么,真zhèng

尤其让巫山神女生气的是他竟然说不是故yì

的,不是故yì

的你一巴掌抽在别人脸上然后再说一句对不起就算完了啊,巫山神女之所以愣在原地还没有动手是因为还没有想好,究竟给他一种什么样的新鲜有趣的死法儿。

方道士真的不是故yì

的。

是失手,绝对是失手,美色当前压力山大之下,内心之中剧烈斗争之余,方道士根本就不知dào

那一巴掌是怎生打出去的。那是鬼使神差,那是浑不着意,那是叶落花开近乎于道天外飞仙般的一巴掌,那一巴掌绝不简单那根本就是失传绝学黯然销魂掌,就是失手打的,啪!请注意,是啪,啪就是失手,啪啪啪才不是失手,啪啪啪啪啪那就是成心的了,啪啪啪啪啪啪啪就是失足了。

不想失足,就得失手,抽人耳光,手有余香。

无论如何,先砍掉他一只手,当然是那只左手,然后是另一只——

如果没有巫独美,方道士已然被碎尸万段了,后宫三千娘子军的力量没有人可以抵挡,即使方道士负隅顽抗,也是一般下场。只见得花枝招展,一时就眼花缭乱。生生地陷入鲜花海洋哪里还有东南西北。无数条柳眉倒竖无数只杏眼圆睁无数声尖叫怒骂无数排利齿白牙。淹没,吞没,香风,欲海,整个儿就是一个群魔乱舞的罗刹国度,在那一刻方道士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坐以待毙。

当然一时不得死,等待方道士的是比死还要悲惨的结局,二姐说了。要亲自收拾他。

巫独美的手段,方道士还没有真zhèng

见识到,后宫女魔头的名号不是平白得来。

但无论如何,战斗尚未结束,方殷也不想就此认输!

这是打架,莫说失手,打了又怎样!

又管她是谁!

幽香犹在,风流不改,这一巴掌却是将方殷自己打醒了:“好香!好香!”

弹指红粉作骷髅,但有一根硬骨头。方道士就是方道士:“姐姐妹妹,一般地香。白嫩软滑,啧啧,水豆腐一样!”

大难不死,接着再作,自此开始调戏二姐。

摸了三妹的脸,打了二姐的脸,还有一个大姐,当时巫独美很是好奇,这小道士,还有甚么花样?

大姐,叫作尤媚,据说生得比巫山神女还美。

那只是一个传说,就连叫春是春儿的时候也没有见过,那不是一个传说,元吉老皇帝可以证明。

很快,方道士就会见识到了。

当然,前提是先活过了今天,过了二姐独美这关再说。

第四回合。

没有第四回合,事不过三,方道士福大命大运气超级好,慕容公子来了。

就在人最多,气氛最热烈,场面就快要失控的时候,慕容公子来了。

也是红日临于朝云楼,阳光最灿烂的时候,慕容公子施施然走出暮雨楼,来得恰是时候。

今日公子着青袍,似青似碧,更是名贵,有名蝉翼衣。

静了,静了,天清地寂。

在茫茫人海之中,他是孑然一身,优雅地,独自行走。

“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尖叫,所有人的目光终将落在一个人的身上:“公子公子!慕容公子!”人人都是静的,只他一人动的,就像是池水中的一条鱼,自顾自地游:“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有人在咒骂,有人在冷笑,是肚里在咒骂是心里在冷笑:“公子公子!慕容公子!”鱼儿动了池水,池水起了涟漪,那条优雅的鱼儿仍是优雅的游着,自也无视:“纪之。”

慕容公子来了,只为一人而来,话不多说,立定。

面前巫独美,身后是方殷,只一句话:“他,是我的朋友。”

只这一句,千言万语也是不及,在那一瞬间方殷只有一种感觉,极为熟悉:“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是无禅。

“他,是你的朋友。”巫独美似笑非笑,也知不妙:“我,是你的什么?”

以下,是慕容公子与巫山神女的PK时间,这个更精彩,方道士可以忽略不计。

所有人瞪大眼睛,所有人屏住呼吸——

一个风华正茂,一个容颜不老,一个男神一个女神,一个优雅一个优美,整个儿就是一对儿壁人。

“你是你,我是我。”慕容公子优雅,而又认真地说道:“他,是我的朋友。”

这已说明了一切。

“果然,果然,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巫山神女优美,而又幽怨的说道:“你看!你看!你看奴家的脸!这是——”

那是证据,铁证如山,在场有所有人都可以证明。

可是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慕容公子的个性大家多多少少都是知dào

一点的:“是,是我打的,可我不是故yì

的,而且我已经赔礼道歉……”

方道士这个人格外多嘴,而且根本就看不清形势,继xù

将他无视。

慕容公子不语,将脸送过,意思就是他欠的债,由我来还。

“啪!”这一记耳光,更脆!更亮!

“啊!”众人齐惊呼,又见五指山,神女就是神女,就连巴掌印也是那么地美:“疼么?”

慕容公子不语,声闻十里,那还用说。

只将脸别过。换作另一边。意思是连本带利。都是我还。

神女用的右手,打的自是左边,这回用的也是右手,却是轻轻抚摸上去:“痛么?”

慕容公子一笑:“还好。”

两种打法,不同意味,这根本就是打情骂俏了,所有人无语。

方道士叹道:“哎!”

方道士这个人,从来都是横插一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好,脸都肿起来了,还好!”

没有办法,方道士根本就不容人无视,宁死不容!

本来,巫山神女都打算放过他了,但他再一次成功地激起了女神的怒火:“说得也是,一码归一码,你走开,本宫还欠他一场架没打。”

请注意。在说“本宫”,而非“奴家”的时候。巫山神女才是动了真怒!

但也没用。

“他的债我还,他的事我担,我再说一遍。”慕容公子直起了身,沉下了脸:“他,是我的朋友。”

请注意,第二遍加重了语气,加重语气的不是“我”,而是“他”。

慕容公子的意思很明白。

“哟哟哟,这可不得了!”就是没有原因,也没有解释,更没有道理,原来没有眼力的不只方道士一个:“难得发一回脾气,却是奴家赶上,他是你的朋友——”巫独美在笑,笑得万种风情更是万种风流,眼波动处终于第一次,极为认真地看了他身后那人一眼:“他是公子你的朋友,奴家我就动他不得,不管怎样,对么?”

慕容公子不语,默认。

奴家动不得,本宫动不得,谁也动不得,不管是谁,无论如何。

终是对望一眼,方殷不再说话,心中感动无以复加。

方殷在他背后,已见得他身前那人是在笑,笑得格外妖媚,只是眼中有泪:“罢了!”

罢了罢了,了不得了,了不得也不得了,这又怎生得了:“我认输!”

女神一诺千金,当下赌约兑现。

就是,脱衣服。

“轰!”伴随一声震天大响,当下就是地动山摇,在场每个人都停止了呼吸也停止了心跳,瞬间!那是说脱就脱,保持优美姿式,便就宽衣解带,脱得干脆利索!衣是无声无息坠落,天地也是悄无声息,只见得一道刺目白光乍现,霎时光芒万丈冲天而起,胜过星沉如日殒落,但见峰峦叠嶂,更是诱人的粉白将那旖旎的粉红夹裹,何其风流旖旎,只那如瀑青丝仍是齐齐整整骄傲地簪着——

时间也停止。

可惜可惜,还有亵衣。

当然当然,说了脱光。

神女信守诺言,女神还在脱着,以优美的姿式,脱着同样淡粉色的贴身亵衣,笑妗妗看着慕容公子——

看他如何收场。

慕容公子笑了,优雅地笑,说道:“你脱。”

“二姐!”当先扑上去的是叫春妈妈以及三千余娘子军,其后才是方道士:“不要!”

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噗——”

那是喷血的,千人齐喷,血雾漫天:“哗——”

那是流鼻血的,万人齐流,血流成河:“噼里啪啦!稀里哗啦!”

那是成千上万房上树上掉下来的,还有满满一河洗澡的,口水泛滥成洪水成灾难:“啊。”

那是有心脏病的,猝死。

受不了,受不了,脱了一件就已经很刺激了!

还有两件,玉女峰现形,其后圆满的月,一个小方道士仰天长嚎:“嗷——嗷——嗷——————————————————————————————”

所以说,跟定方道士,是不会吃亏的。

打住!

不关方道士的事。

脱到这里,脱到这里,就脱到这里罢,慕容公子的话还没有说完:“不得。”

巫山神女是做得出来,她敢,也不在乎,但她不能。

因为她是神女,不是女神。

巫山神女走时,披着那件道袍,没有看她一眼。

是她,不是他,自始至终。

她脱不得,玉女看着神女,徒儿看着师父,女儿看着母亲,她做不到。

人海之中,还有个她,神情平静,波澜不惊。

平静也不见,一袭白衣,轻纱掩面,那名女子方殷见所未见慕容公子视而不见,她也有把剑。

剑名孤云剑,人名巫行云。

又名洛芳华。(未完待续……)

四十六 独独缺了一个

无论如何,玉面狐狸西门独也是一条硬汉,让人发自内心地佩服!

或说一块,至少义薄云天,高义很是佩服!

人于瓮中,瓮高三寸,瓮内烈酒血水半坛,加上骨肉已满,只露一头。

头发披散,面容隐现。

单说头部,少了一眼,少了一耳,生生一个血窟窿,血已凝成酱紫色,有如厉鬼,望之着实让人触目惊心!

当真惨不忍睹!

作为义薄云天,高义很有意见,高义愤nù

咆哮:“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做过甚么,你们也不该如此折磨于他,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太过分!太过分了!”

众人置若罔闻,他是不知就里。

自那一声大吼,自那一个“爽”字,西门独再未开口,一语不发。

只看,还有一只眼,便拿一只眼看。

也不惨叫,也未哀嚎。

此时在看高义,用扭曲残缺的五官,用仅有的一只眼,给他笑了一个。

笑不露齿,无声无息。

高义心说一句老天,当下又是一阵毛骨悚然,几将三度晕厥过去!

为什么?

高义无法形容那眼中流露出来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的情绪,悲欢喜怒忧伤种种俱在,只无惊惧,半分也无。高义知dào

他很疼,高义知dào

他很苦,高义知dào

他一定有话要说但高义不知dào

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还自,竟也笑得出来!当然了。高义是一条好汉。冒充燕大侠也是为了行侠仗义慷慨悲歌。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做好人好事也要留下他的姓名——

无论如何,高义需yào

一个解释。

当然了,燕大侠会给他一个解释,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你看——”

燕悲歌仍旧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一本正经,指指点点:“这是千花筒,一筒千针。十筒万针。”桌上早已清洗干净,不见那些残肢血水零碎物什,只有刺鼻血腥气味经久不散:“钢筒内置机括,发则千针齐出,针有剧毒,中者立毙。”针筒精钢打制,寸半粗,三寸长,精致小巧,桌上是有四筒。燕悲歌手里一筒:“这位仁兄,你且立好。来试一试这千针万毒的威力——”

高义一怔,蜂婆子叫道:“燕老二,你莫瞎鼓捣,万一失了手……”

“蓬!”当下一声大响,义薄云天仰天翻倒:“啊呀呀!”

“针有十筒,余了五筒,这几年死在西门独手里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正是拜这毒针所赐。”燕悲歌叹一口气,将针筒放回桌上,又自拈起一物:“这个更毒,这个更狠,这个叫作百里孤坟。”是一青铜瓶,也是小巧玲珑,蜡口密封,不见其内容:“百里孤坟一出,十年不尽余毒,这物什燕某人也玩儿不起,不若你来试试?”

“不了!不了!”高义灰头土脸爬将起来,一时颇为尴尬:“燕大侠,您老这又说笑,说笑了!”

原本高义,不识西门独,也未曾听说过这个人的英雄事迹:“呃,这,这又是甚?”

“那是百里孤坟,这也百里孤坟。”燕大侠手掌摊开,掌心又有一丸,只豆粒大小,白光荧荧:“这是封的蜡丸,封在牙齿之中,一经咬破毒粉化作毒血毒肉人化毒尸,尸毒之气散布,百里之内生灵涂炭。”话说至此,燕悲歌长叹一声,终于望向西门毒:“我就不明白,何来恁大的仇,便就死了也要拉上许多无辜,你说——”

西门独不说,无处不在的剧烈的疼痛便就西门独也是禁受不住,西门独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独目之中射出的是无尽怨毒。二人互视,对视,一时再无声息,空气似乎凝固,沉重而又压抑。高义再无语,只觉人心之毒更毒过毒针毒粉,却也一般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何以如此?桌上尚有一布袋,绣花小布袋,那又是甚?莫非更毒?

燕悲歌当先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官爷,你来说。”

“也没甚么,迷香春药,刀锉钩铙,不外一些整冶人的物什。”何明达摊开布袋,淡淡说道:“你还是,自己看罢。”

“这,这,这是……”高义上前,怔怔观望一时。

终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下狠狠啐过一口:“畜牲!”

眼见为实,那些物什就是最好的证据,这原本就是一个冷血变态的杀人淫魔!

不过分,不过分,便如此,整冶他一百遍也不过分!

以上种种,许三仙都听到了。

许三仙是在二楼,和无能和小小在一起,小小在玩蚂蚁打仗,无能看得津津有味。

仙儿独坐,独坐垂泪,只觉来时种种,宛若一梦。

人心,究竟何物?

此时楼里格外安静,而楼外已然沸腾起来,那是无数人在欢呼:“燕大侠!燕大侠!”

侠者,究竟何物?

不明白,是不明白,但终究所有的人都会明白,用不了多久。

西门独想道。

又一时。

“告辞。”何班头起身,微一拱手,转身便待要走。

“留步。”岂不知,燕大侠还有话要说:“薛万里其人,你还记得么?”

燕大侠也很好奇,这位官爷有些不同,泰然自若,谈笑风生,分明就是一个大大的人才:“记得。”

燕大侠,低着头,正在研究那个掌印:“方殷其人,你可识得?”

此时,三楼只余三人。

另有一人身着青衣,面目平凡,惟双目湛然气度沉凝,五十许人。

真龙教清州堂堂主,严崇。

当年的事情,严堂主是一个见证者,就如同桌上印下的掌印:“方殷?方小侯爷?”

当然何班头,此时并不知dào

:“老何,你忘了,他还砍过你一刀。”

严崇一指,笑道:“腿上,右边那条。”

“啊?”何明达怔住了,一时恍入梦中:“是他?不是罢?”

那一刀砍得着实有些狠,至今何班头想起来还觉得疼:“哈!可不是!想不到想不到,哈哈!”

当年大匪人身边的小匪人,小方子,就是此时名扬天下的方小侯爷,世事果然难料。

果然是很奇妙:“啪!”

燕大侠一掌印了上去,印在那一个掌印旁边,这是不服,要比一比:“看!”

二人一看,果然,一般无二,燕大英雄神功盖世。

只是小了一号儿,难免又落了下风,燕大侠颇觉不美:“啪!”

又自另一边,印上了一掌,欲图以数量取胜。

岂不知,这一下如护如拱,如臣侍君,更是不美:“啪!”

“稀里哗啦!”又是一掌,当下梨木桌四分五裂,香烛供品撒了一地:“这,这,这又作甚?”

正此时胖掌柜端着茶盘走上楼来,当下也是傻眼了:“我知dào

!”

无能后发先至,飞快蹿将出来:“报仇报仇!我要报仇!”

无能一直在偷听,不想听到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字:“无能仙哥!无能仙哥!”

小小很是奇怪。

会有一个明白:“不在上清,他在京城,无能仙哥,你有没有搞错?”

无能大仙五雷轰顶!

会有一个交待:“说好了,掌柜的,以后我清州堂上千兄弟的吃喝拉撒,都归你了!”

胖掌柜是喜极而泣!

还有一个安排:“官爷,我等目无王法滥用私刑,这便自去衙门投案,走着!”

何班头也哭笑不得:“包大人呐,这一回可是,土匪头子来了!”(未完待续……)

四十七 不为请君入瓮

“咣咣咣!咣咣咣!官府缉凶——人犯落网——”

“咣咣咣!咣咣咣!闲杂人等——退避一旁——”

一队官差,招摇过市,四面八方人人争睹,这个人犯不大一样:“淫贼!淫贼!”

是一板儿车,车上两瓮,正是一人,各自分装:“打死他!打死他!”

“哗啦啦!哗啦啦!”臭鸡蛋,烂柿子,丢他一个满脸开花,再用唾沫淹死了他:“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那是放鞭炮,炸得震天响:“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时已过午,天气晴朗,快要过年了,清州城里也是一样。

热热闹闹,繁荣昌盛。

今天尤其热闹,因为有热闹可瞧,清州城的青天大老爷包清包大人要审案,而且是公审——

咚!咚!咚!

鸣冤鼓起,惊天动地,这一回说的是:清州府衙再唱大戏,万人公审玉面狐狸。

一条条巨大的人龙迅猛地游动,处处是尘土飞扬鸡犬不宁,清州城里的百姓像潮水一样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聚焦在清州府衙门前,场面之大,更胜以往。说那包大人,可是个清官,正是清正廉明,百姓人人爱戴。说那燕英雄,更是个人物,为人侠肝义胆,美名天下传诵。说那人犯,自不必说,而今日所为何事众人来时也都打听清楚了,说来不过三言两语,只他一个身份便就该当凌迟处死。淫贼!且听!

“匪人西门独。绰号玉面狐狸。年二十七,同州人氏,查——”一名官差手持海捕公文,嗓门儿尤其地大:“该匪为害日久,淫人妻女,奸而杀之,仅以隆景各州县所录案卷一十七宗,计奸杀女子三十八人。灭门惨案有五,妇孺老朽皆杀,所杀共计三百九十七人,实乃穷凶极恶之辈,见者立杀!杀无赦!”

公文不长,注意落款:“隆景刑部,京畿狱发。”

也就是说,这个人,不用审。

包清包大人就立在门口,何班头以及一干官差立在他的身后。之前燕大侠。

再之前就是瓮,两只瓮。一个头。

语声落处,一时静了。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或说那一颗乱发披散遍布血污的头颅,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什么他还活着,这样的人就不该让他一死百了,就让他活着,活着受罪。既然杀无赦,燕大侠所谓违法乱纪滥用私刑之举也就揭过不提,当然提也提不动,站在前面的那个人是谁包清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包大人早已非同当年。包大人此时心如明镜,今天根本就没有包大人的事,包大人只要当个摆设就好——

这是天大的运气,这是天大功劳,平白得来,送上门的。

功劳可以送出去,风头必须自家出,燕大侠就是爱出风头:“西门独,你可认罪?”

疼痛极致,便就麻木,西门独只一笑:“我认。”

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场人人心下悚然,那一只独眼仍然让人无法直视——

淡然漠然,满是讥笑!

高义就在人群之中,如同无能,如同小小,如同许三仙,无不心下悚然!

何以如此,立时分晓。

“大伙儿说,这个人——”燕悲歌一指,一字一顿说道:“该不该杀?”

“轰嗡!”

“该杀!该杀!”立时爆了,群情激愤,众口一词:“杀!杀!杀!”

奇妙的是,另一种声音压过了喊杀声:“不杀!不杀!让他活着!活着受罪!”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燕悲歌大声说道:“人命关天,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的比较好,西门独——”

“呵——”西门独张开了嘴,竟是打了一个哈欠。

“燕某留你一条舌头,就是与你一个分说的机会,你说。”燕悲歌走上前去,望定了他:“为什么,你要那样去做?”

“不为什么。”西门独叹了口气,笑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啰嗦?”

“你不说,我也知dào

。”燕悲歌长叹一口气,大笑道:“你不说,燕某替你说!”

是的,任何事情都理由,任何事情。

众人洗耳恭听。

“同州西门世家,当年也是武林之中的名门望族,精擅暗器机关,声名显赫一时。”燕悲歌说道,大声说道:“十年前,同州出了一桩灭门惨案,惨遭灭门的就是西门世家,当时西门独作为家中次子,亲眼看到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是的,这就是原因:“他看到了,看到了他的父母兄弟给人大卸八块,看到了他的姐妹给人先奸后杀,看到了那一群人是如何变作一群野兽肆意凌辱……”

“你莫再说。”西门独淡淡一句,忽而疯狂大叫:“你莫!再!说!”真相就是被揭开的伤疤鲜血淋漓,内心之中不可触摸的永远的痛:“那是欧阳家的人,西门暗器称雄,欧阳毒术制霸,两家世仇死敌,同在同州,各有所长,各有所忌,西门家之所以被一举屠灭是因为西门家出了一个内奸名作西门孤,也就是西门家的长子。”一语至此,燕悲歌望定西门独:“那一次,西门家只有两个人能够活下来,一个西门孤,一个西门独,为什么?”

“因为西门孤,本是欧阳孤。”不过短短一瞬,西门独又平静下来:“至于西门独,却是欧阳独。”这很复杂,错综复杂,在场没有一个人能听明白:“也就是说,当时,西门独作为欧阳家的堂亲,也就是欧阳孤的堂弟,就在自己的家里,亲眼目睹了那惨绝人寰的一幕。”至此,话入正题:“你都看到了,但是不敢说,而且还得做,得奸,得杀,非但作为一个见证者而且作为一个参与者,一个帮凶,亲手将自己的父母大卸八块,亲自将自己的姐妹奸而杀之,西门独,是这样么?”

“是。“世间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西门独已然完全平静下来:“是这样的。”燕悲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所有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五年前,同州又出了一桩灭门惨案,那一次惨遭灭门的是欧阳世家,那一次当然是杀尽斩绝一个不留,男人分尸,女人奸杀分尸,自此忍辱偷生的欧阳独重新变回西门独,而欧阳孤——”

“欧阳孤,我是留到最后杀的。”西门独淡淡说道:“当然,我要把他留到最后。”

“斩尽杀绝,犹自不足。”燕悲歌叹道:“所以,又有了玉面狐狸,西门独。”

“我知dào

,你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西门独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收手。”

“我知dào

,你恨这个世间,你恨所有的人。”燕悲歌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会让你收手。”

什么意思?甚么情况?

众人愕然,茫然,不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当然,燕大侠会给所有人一个明白:“玉面狐狸,本有两只,一在明,一在暗。”

西门独又是一笑,也是极为佩服:“果然!”

“一为主,一为使。”燕悲歌也是一笑,自是早有安排:“这一只在明,为主,还有一只——”

“砰!”一个麻袋飞上天,砰将沉重落地,就像一条大石头!

落于瓮前,两瓮之间。(未完待续……)

四十八 与你一个明白

“两只狐狸?”无能小小对视一眼,各觉奇怪:“无能仙哥,怎又多出一只?”

当然了,这不是小孩子能够玩的游戏,无能大仙脑筋急转:“不是两只,是三只,三只狐狸!”

二狐狸叹一口气,一时无语。

无论是有几只狐狸,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玉面狐狸,西门独,根本就是两个人。一在明,一在暗,若即若离,互为照应,这一次捕杀着实难度极大。杀掉玉面狐狸不难,杀掉西门独也不难,难就难在动手时机的精确把握,成败只在毫厘之间。当一个人丧心病狂的时候,就是人民群众最最危险的时候,比如西门独这个仇恨世间报复社会的危险分子,杀伤力极高,破坏力极大,胜过天下任何毒物凶兵。

尤其是两个人同时丧心病狂又狼狈为奸,比如玉面狐狸西门独,两个人身上都备有毒针毒粉,已经不是简单的采花贼杀人犯了,根本就是两个暴徒,恐怖分子。所以说,这一次任务的难度之高,即使在场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的二狐狸和蜂婆子也是生平仅见:“小小,过来。”蜂婆子又有意见了,白痴病是会传染的:“小小,乖,来二奶奶这里。”

“不要!”谁亲,谁近,小小自有计较:“无能仙哥,小小告sù

你一个秘密——”

“谁来了?大舅舅?”无能仙哥惊道:“哇!杀手之王!”

地府的杀手,人堂是请不动的,之所以小小的二爷爷和二奶奶会来。是因为大舅舅也来了。

小小的大舅舅。当然就是厉无咎。

且说玉面狐狸。

麻袋打开。里面有一个人,直挺挺地躺着,像是一根木头。此人放出一半,众人无不掩鼻,但见他面目污脏,破衣烂衫,完全就是一个臭气熏天的叫花子。这样的人,走在大街上每一个人都会注意到他。但没有一个人会去认真地看他,哪怕是看他一眼。这个人就是玉面狐狸,既无玉面,也非狐狸,但有一个名字,叫作宋玉。

就是那个美男子,大才子,写《神女赋》的宋玉,的宋玉。

这是一种玷污,且以宋玉相称。

西门独奇怪了有一段时间了。半个时辰左右,因为宋玉整整消失了半个时辰。

这就可以解释了。半个时辰之前,西门独正自被装进瓮里。

一个失手,一个动手,这是两个人之间的约定,唯一的解释就是同一时间,宋玉一般受制于人。

此时的宋玉,人是完整的,也可以说话,也如同西门独一般,基本上失去了对身体的控zhì

权,但意识是清醒的。宋玉也很奇怪,西门独奇怪了有多久宋玉就奇怪了有多久,虽说西门独此时四肢皆无天残地缺下场比宋玉更要悲惨一些,但至少他知dào

自己栽在了谁人手里。宋玉就不一样,当时宋玉就在街边的一个角落坐着晒太阳,正自和他遥遥相望眉目传情,互诉天下太平一切正常,今天天气也很好的时候,西门独忽然别过头去,极为诡异地一笑——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宋玉看到了一双脚。

那脚修长干净,筋骨坚韧,很明显是一双男人的脚,光着的。

当时宋玉还很奇怪大冷天的为什么还有人光着脚出来,这不是装酷装逼就是神经有毛病,然后就想抬头看他一眼。

然后宋玉就不能动了,只看到膝盖的部位,也就是黑色长袍的下摆。

然后宋玉忽然就想起一个人,然后眼前又是一黑,然后。

所以宋玉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和西门独说的,是和燕大侠说的,应该说是问的:“厉无咎?”

燕大侠点了点头,将麻袋丢到一旁:“哗——”

全场哗然!

这个人,是没有腿的,腰部以下毛也没有:“砰!”

麻袋再次落地,仍是砰地一声,里面竟然还有东西,似乎装的碎石头:“哎!”

宋玉叹一口气,眼望青天,竟也笑了:“栽他手里,倒也不冤。”

“腿!腿!他的腿他的腿!”话说那个麻袋无巧不巧落在了无能大仙的脚下,无能大仙本就好奇,也就勉为其难地打开看了一下:“哗!”岂不知这一下非但吓到了无能大仙,在场一百万个人都给吓到了:“嗡——”当下又是一片大乱,男女老少议论纷纷,但见麻袋口摊开,其内有腿有脚,一共断作三十八截——

只无一丝血,骨肉黑灰色,似是石手石脚。

谁个丢的麻袋?

很多个明眼人,包括无能大仙,齐齐拿眼去看一个方向,或说一个方位。

那里是一干真龙教众聚集所在,千八百人,人人摊着两手面色无辜,看起来是没人承认了。

世道险恶啊,人心败坏啊,无能大仙满腹愁肠,叹道:“小小,你看,我就说,这个,那个,嗯?”

话说,小小突然就不见了。

无能又被甩了。

无能望向四方,但见人海茫茫,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千奇百怪。

这让无能感到恐慌。

不如回去种红薯,看门也行啊,无能心道,无能忽然很怀念那一种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

无能想家了。

一只眼睛,俯视着两只眼睛,三只眼睛里面都是笑意。

两个恐怖分子,落得这般下场,为什么他们还能笑得出来,在场人人都很奇怪。

当然,说过,燕大侠会给所有的人一个明白。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很简单,先有玉面狐狸,后有玉面狐狸西门独,是西门独找上了玉面狐狸宋玉,将其收服,并与其共同作奸犯科,以便落网之时还能反咬一口,正如此——”燕大侠侃侃而谈,大声说道:“这是一条后路,也是一张底牌,此时后路断绝底牌揭开两只狐狸共同现身,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露,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正如此,众人纷纷表示极度愤慨,极度鄙夷,深以为耻,并引以为戒。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合该如此,正是大快人心!

该当凌迟,处以极刑!

立即执行!

可是急不得,燕大侠还有话要说,既然说过所有的人都会得到一个明白:“西门独,你还有话要说么?”

西门独有话要说,西门独报之一笑:“你以为,你赢了么?”

后路断绝,底牌还有,永远不要忘记,人心之毒胜过任何毒物:“还有一瓶百里孤坟,在哪里?”

燕大侠祭出生杀棒,一双虎目威势棱棱:“说出来,燕某与你一个痛快!”

西门独微微一笑,闭上了仅有的一只眼睛:“你猜。”

你猜?众人面面相觑,这又玩的甚么花样?

是不明白,谁又明白,西门独一死将有数以千万,甚至数以亿计的人会为他陪葬!

“你一瓶,他一瓶。”燕大侠不想猜,也不用猜:“还有一瓶在哪里,玉面狐狸,你知dào

么?”

宋玉叹了口气,心知命不久矣:“燕大侠,我是不知dào

,你有话直说。”

这毒,似是化石粉,却不化石,而是化人,

此时已经化到了肠子,心脏以下,好霸道的毒物!

宋玉心服口服,宋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燕大侠一定要抓紧时间,还有一出好戏——

在心化作石前,宋玉一定要看,而且要看完。

那就直说,燕大侠也有一张底牌,还没亮出来:“西门独,你说出来,我用一个秘密和你交换。”

西门独阖目不语。

“这个秘密,你一定会感兴趣,一定!”燕悲歌在笑,悲伤地笑。

西门独阖目不语,西门独没有看到:“也罢也罢,还是我先说,若是我说完了你觉得有趣——”

“好了好了,还是我说!”话至此,被宋玉打断,因为宋玉实在是等不及了:“等你说完了,我都化灰了!”

“你说——”说来不过一句话,西门独还没有听完就猛地睁开了仅有的一只眼睛,那眼中满满都是惊骇之意:“不可能!”

话的前半句是:欧阳孤还没有死。

话的后半句是:我,就是欧阳孤。(未完待续……)

四十九 何止予夺生杀

孤,子作反犬,岂非一个狐字?

欧阳孤非但没有死,而且就伴随在西门独的左右,与其共同作奸犯科,或说寻欢作乐。

但,这,怎么可能!

五前年,西门独亲手将欧阳孤一刀一刀切碎,一点一点剁为肉泥,亲眼看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又将他的骨头剁成渣,然后。欧阳孤,纵然化成了灰西门独也能认得出他,此时的欧阳孤,早就化成了屎尿又化成了烂泥。这人不是,分明不是,绝对不是,他分明就是宋玉他绝对就是玉面狐狸,西门独可以百分之一千地保证他根本就不是——

但,话,是他说的。

若这话是燕大侠说的,说不定西门独还要和他开上一句玩笑,你有证据么?

唯一的证据,就是欧阳孤自己。

一眼在上,两眼在下,但这一次两只眼中都是浓浓的笑意,看着那极度惊骇的一只眼——

这就够了,欧阳孤死亦无憾,并且含笑九泉。

就如同,两个人,一起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些女子即将惨遭凌辱的时候,那眼神,似极了,似极了此时的西门独!

欧阳孤心满yì

足,这正是欧阳孤所要看到的结果,这就够了。

“为什么?为什么?”可是西门独还不明白,西门独就是死也不能相信,西门独搞不明白,就是做鬼也不去投胎:“不可能!不可能!”当然,欧阳孤也会给他一个明白,只因对于欧阳孤而言。这就是活着的。最大的乐趣所在:“西门独。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杀掉了一个欧阳孤,还有另外一个欧阳孤。”何况,欧阳孤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欧阳孤是幸运的,至少欧阳孤死到临头没有承shòu那么多的痛苦,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很简单,因为欧阳孤是有两个。孪生兄弟,而且都叫欧阳孤。”

西门独茫然,失神:“不对,不对,还是不对,不可能……”

“欧阳孤是有两个,一个在自打生下来就进了你西门家,狸猫换太子,那可不容易,若非我欧阳家几代人数十年的筹谋算计。此事绝对瞒不过你西门家的人。”所有人都在听,燕大侠也在听。整件事情谁也没有欧阳孤自己清楚:“这也不叫甚,小孩子把戏,正如你西门独同样以堂亲的身份混入我欧阳家,那自也是难如登天——”

“很难,是很难,说来小孩把戏,一般难如登天!”这话是西门独说的,话已至此,西门独终知此人就是欧阳孤:“那一次,我欧阳家本已对你起了疑心,当晚对西门家动手之时同时也是在试探于你,可惜!可惜!”若非欧阳孤,不可能知dào

这些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他比谁人都知dào

得详细:“可惜你表现得非常完美,完美至极,西门独,至今想起来那一幕我还是要对你说上一句,佩服!佩服!”

“你都看到了。”西门独平静下来,西门独已然明白:“当晚,是你。”

“我看到了,长话短说,西门独只有一个,欧阳孤却有两个,我兄弟二人样貌一般无二,时常身份互换,也如你我这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所以我欧阳家通传消息极为便利,不同于你西门家只你一颗,一颗独子,呼——”话说到此,欧阳孤只觉胸闷气短,自知毒已入心,大限来到:“终是我西门家棋高一招,正如那晚,正如此时,玉面狐狸西门独,哈哈哈哈!我欧阳世家始终都要压在你西门世家之,之上!呼!呼!呼!”

“我问,你说。”西门独独目而视,面无表情:“当时,我动手那晚,你在何处?”

“京、京、京城!”欧阳孤眼望青天,急促喘息!

“其后你改头换面,以宋玉的名义出现,而我之所以找上了你,正是因为你故yì

让我找见,对么?”

“对,对,对极了!”欧阳孤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笑得僵硬无比!

说得格外费力,不若省一口气,这个问题欧阳孤原本就不用回答,人海茫茫,若非欧阳孤存心着意,西门独又怎会无巧不巧偏偏找见了他!自古医毒一家,以欧阳家传所学,欧阳孤要换一张脸并非难事,尤其是俊美变作丑陋,要知dào

欧阳孤原本也是一个美男子,是一双!不逊宋玉!而欧阳孤与西门独之间的关系,只以仇恨二字已是不足形容,所有的问题最终都将化作一个问题:“为什么?”

西门独问道:“为什么,你不杀我?”

至此,全场死寂,每一个人都在听,所有的人都想知dào

答案。

也是心下悚然!

情形太过诡异,生似一瓮,在对着一段木头说话。

西门独不用说,欧阳孤,或说半个欧阳孤已然完全变了颜色。

躯体,手臂,裸露出来的皮肤,血肉筋骨俱作灰黑,如炭,焦炭,如石,腐石,

毒已入心,尚未入脑。

“你若死了,我活着还有,还有,还有甚么——”

血液已停止流动,心脏已停止跳动,欧阳孤将笑容保持在脸上,气绝之前,还是给出了所有人一个近乎完美的答案:“趣味。”

结束了,都结束了,仇与恨,恶与欲,罪与罚,是是非非。

包括生死,以及趣味。

西门独默然不语,长久咀嚼,话中之意。

气氛凝重,极为压抑,正是趣味,趣味,这一场热闹得瞧出了不同寻常的趣味,这完全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之外。有人听清楚了,有人想明白了,有人根本就没有听清楚,有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正是大快人心,却也笑不出来,只觉此事着实匪夷所思,当真离奇古怪。是的,无论如何,极为深重的罪孽不容抹煞,这二人,纵是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也不足以平天下之愤,雪亡者之冤——

趣味何在?

众人窃窃私语,众人交头结耳,究竟为何而来,当有一个明白。

“你这个秘密,我很感兴趣。”西门独侧目而视,笑道:“我可以说出那瓶百里孤坟的藏匿所在,但这个趣味的意思,还请燕堂主为我解读一下。”原本西门独,见过燕悲歌,如同欧阳孤,当年同州西门欧阳两家的事燕堂主也曾居中调停,只可惜:“拜托。”无论如何,西门独要感谢他,感谢他让西门独临死之前落得一个明白:“这只耳朵听不清楚,劳驾您老这边说来。”

那只耳朵,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个耳洞:“西门独,你听好——”

但有无数只耳朵都在听,这个趣味的意思,也正是燕堂主此举之意:“不错,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你,但他不杀你,他要你活着,就这样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地活着,活到此事真相大白之时,正如此时。”西门独在听,每一个人都在听:“一双势如水火的生死仇敌,一对形影不离的狐朋狗友,他是一只狐狸,你就是一条狗,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不自知,任你浑浑噩噩苟活于世,让你一朝醒悟悔恨交加,这些都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看到了,这就是他所说的趣味。”西门独点点头,表示同意:“还有。”

“当然他恨你,比你恨他还要恨你,他恨你入骨,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你!但你若死了,便只余他一人,一人独自坠于罪恶之渊苦苦挣扎而无法自拔,一人孤独地活在无尽悔恨之中死也不得解脱,只得一人承shòu你两家的悲惨往事以及你二人犯下的所有恶行,所以他不想也不能杀你,他舍不得,你活着才是他最大的乐趣所在,没有你……”

“好了。”正是如此,两厢印证,西门独完全认可:“不用说了,我说。”

西门独终于说了出来了:“那一瓶百里孤坟,就在——”

且不说百里孤坟,燕大侠还没有说完,而众人也都听明白了!独独若死,孤孤不活,没有你,我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没有你,我将失去生命存zài

的所有意义,这分明就是世间大爱啊!难兄难弟苦大仇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用命去爱,活着要爱死了都要爱,难道说恨的极致,就是爱!可是怎么说怎么觉得别扭,更是恶心,世间最怪诞荒唐之事莫过于此,这简直就是病态的变态杂交成的病变之态也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我靠!

正是千古奇案,众人极度震撼,纷纷表示这一趟还真是没有白来,真个是开了眼了!至少西门独不奇怪,人之将死,见怪不怪,燕堂主解读得很好,西门独也如实相告:“就在金陵河里,三年前我丢下去的,离发作之日还有一年多。”这个可谓真毒,必须要说一说,尸毒之粉蜜蜡封瓶,以水浸之,融而破之,死鱼,死人,死河,死城,所谓荼毒亿人祸害万年绝非狂妄之语:“呼——”

“燕堂主,请你,不,是求你。”总算良心发xiàn

,沉重包袱卸下,西门独平静地闭上了仅有的一只眼睛:“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痛快可以有,但你要明白。”岂不知,这一次,燕大侠为的不是痛快!

得了明白,就得让你奇怪:“我这手里是个甚,西门独,你猜。”

这话,是他说的。

但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眼窝淌出了血,鳄鱼流下了泪,为什么!(未完待续……)

五十 此来是为教化

手掌摊开,正是沉在金陵河底的那一瓶百里孤坟,西门独认得出来。

苦难,摧残,隐忍,肆恶,使得西门独早已心如铁石,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冷血动物。

因之,西门独愕然,愕然也只一时。

原因只有一个,说来极为简单,既是无从得知,那么就是猜的。

就是猜的,猜出来的,仇恨人世间,祸害千万年,毒就毒到极致,玩儿就玩儿把大的,对西门独来说没有比金陵河更好的藏物所在。然而机关算尽,到头还是给人猜了出来了,只因这猜的不是毒物,而是人心。西门独并不知dào

这一瓶百里孤坟早在两年之前已被捞了上来,是真龙教的人,西门独也不知dào

,那个一下子就猜中了的聪明人也不是人堂之主燕堂主,而是天宫之主于藏海。

于老先生料事如神,有事就问于老先生,就是这样。所以说燕大侠根本就不用去猜,不用费那脑子,所以说这一次缉捕行动原本就是真龙教天宫地府人堂的联手杰作,真zhèng

大手笔,玉面狐狸西门独死而无憾,更当为之深感荣幸。但有一样,既然如此,又何必大张旗鼓大费周章?这岂非是一种戏弄?这岂非是一种羞辱?这岂非是一种对于身体、心灵、人格、以及智商,全方位的打击?

是的,非以如此,不足解恨!

但这,并非是针对的一个人,两个人,而是针对天下人。

两只狐狸。一个故事。西门独惊愕过后便是愤n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是愤nù

的泪水,也是羞辱的泪水,但仍无一丝悔恨之意,西门独至死不悔!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这就叫作冥顽不灵执迷不语,死到临头也是一般!所以燕大侠不再理他。至此将之抛弃,他是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那些都已不再重yào

,对于燕大侠来说欧阳孤和西门独都是极好的反面教材,重yào

的是来意,或说用意:“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又来了。

演讲开始。

“这个死人,或说一只狐狸,一只淫狐,叫作欧阳孤。”

这是一场成功的演讲:“这个活人,或说一条狗。一条疯狗,叫作西门独。”

众人无语。事实如此。

“正是狐朋狗友,可说豺狼之性,这两个祸害往日里作的甚么孽不必多说,我要说的是,都听好!都听好!”加重语气,引起注意:“燕某要说的是,何以这二人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生生就沦为了两个畜类,更是禽兽不如!”一场成功的演讲,当然要有互动:“何以如此,大伙儿都来说一说,天下人管天下事,诸位有何高见,燕某洗耳恭听——”

扫视全场,无人开口,目光所及,无不低头。

无一人言。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答来千难万难,每一个人做每一件事情都有每一个人的理由,行善有行善的理由,作恶有作恶的理由,作为有作为的理由,不作为有不作为的理由,而以个例谈论大道理,难免有以偏盖全的嫌疑。就比如西门独,就比如欧阳孤,纵使千般可憎万分可恶也有其可怜之处,纵是可怜也不值得半分同情一丝怜悯,但他们终归也有他们那样做的理由,若以设身处地祸及己身而论,又如何?

以德报怨,无以报德,以怨报怨,更是失德,这一道题绝不好做。

这就冷场了。

不能冷场,因此燕大侠点出一个明白的,当然就是包青天:“大人明白,大人来说。”

包大人拈须,思量半晌,答曰:“规矩。”

必须要说明一下,此时的包大人是惜字如金,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不错,人无规矩,与禽兽无异。”燕大侠点了点头,指点道:“但禽兽也有禽兽的规矩,如若这般奸邪,禽兽也是难比,是为穷凶极恶有规不能矩之,何以?”

是的,世间本无规矩,然而人有千般,规矩不足以解释。

又冷场了。

因此燕大侠点出一个更明白的,明白通达:“何班头,你来说。”

何班头无奈,答道:“尺度。”

何班头就是何班头,比包大人都要高一层次,必须要说明的是现下清州府的大案小案都是由何班头说了算,包大人深谙为官之道。

“不错,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尺度。”燕大侠点了点头,指指点点道:“但有尺度,谁来度量?是何班头你,还是包大人你,还是你们这干衙门官差?”

话入正题,无人敢言。

在场入品的官爷是有数十,在场官家的差人是有数百,只无一人敢言,也是无话可说。更是人人隐觉不妙,这个燕大侠绝对是借题发挥,借玉面狐狸西门独之事叫板官府,扬真龙教之威。没有人是傻子,功劳不是白送的,而隆景朝与真龙教之间的关系,不说,不说,这是妖言惑众,这是大逆不道,这根本就是公然造反:“你,你,还有你,你们,你们都不配!根本就不配!”

果然,棍子拿出来,这就骂上了:“当官不作为,当差不办事,便教歹人逍遥法外,教我百姓受累受害,要你何用?养你何用?又留你何用!”当下慷慨陈辞,表示义愤填膺,演讲大会变为批斗大会,更是表彰大会:“若非是我真龙教全力缉捕,这两只狐狸尚不知祸害到几时,又要残害多少条人命!不知不知,你是不知,单说我真龙教的兄弟,我整整三十七个好兄弟,便为此事,为此事……”

一语至此,燕大侠泪落两行,哽咽难言!好兄弟,好兄弟。热血儿郎英雄汉。舍生忘死为哪般!悲戚戚。悲戚戚,真龙教一众默然垂泪,围观众人也是感同身受,唏嘘不已!一干官差无不低头,也是人人面有愧色。这是事实,无可反驳,若是官府办事得力,真龙教又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真龙教的兄弟们又何必枉送性命?当然有人不服,比如在场官差,这一次无论官府还是朝庭也都是竭尽全力,就说是力有未逮,也不该受此诘难。当然事出有因,在场明白人也不止一个两个,所谓天无二日,早晚有一天真龙教与隆景朝会干将起来,燕堂主这就是借题发挥,说的是天下执掌。人心向背,玉面狐狸西门独只是一个由头——

燕堂主的机心。真龙教的野心,由此可见一斑!

原来如此,西门独又被利用了!西门独羞愤欲死,西门独也不知dào

以自己死到临头的残破之身还能被开发出来这一种,特殊功用!抓住任何时机,无所不用其极,西门独终于知dào

自家以为超人的智力水平和燕堂主比起来也不过一个三岁小孩子,同时终于明白了在这一次缉捕与反缉捕行动之中自身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第四瓶百里孤坟。一个泄私愤,一个谋天下,这就是差别,这于西门独来说才是一个真zhèng

致命的打击,西门独无法承shòu,任是谁个明明以为自个儿是男主角又活活儿沦为一个活道具也无法接受——

西门独咬舌自尽!

不是开玩笑,这样说,如果现在就造反,此时围观群众会有半数以上站到真龙教队伍一边。而另一半,一少半,站到官府也就是朝庭阵营一边的少数人,包括官差,也不知dào

是有多少本就是真龙教的人,隆景朝是毫无胜算。当然这并不是造反,造反也不急于一时,就如同西门独是不会咬舌自尽的,咬舌未必就死,平添许多苦楚。

今天不造反,今天说道理,道理就是燕老大死了三十七个兄弟,意见很大,因此也要借此时机发泄一下私愤,顺便收买人心:“无能!”

这不是骂人,这是点名儿,是的现场还是一个特别明白的:“你来!”

不是大伙儿不明白,还是事态变化太快:“唔!”

生为一个仙人,无能永远不容被忽视,无能大仙非但要发言而且必须登台亮相:“爹!”

这一声爹,无能大仙考lǜ

了许久,才叫他的:“轰!”

无论何时,何地,吃小亏,沾大便宜,这就是无能的做人,是做仙人的原则:“哗——”

举世惊震,蛋碎一地!

“儿啊!乖儿!”无论明白,还是明白通达,都及不上一个“爹”字,正是神父仙子喜相逢,从此世间无节操:“来来来,我给大伙儿介shào

一下,这是我儿,名叫无能,名为为能取自无所不能之意,正是缉得首恶西门独的头号儿功臣,啪啪啪啪!”燕大侠带头鼓掌,众人纷纷鼓掌:“哗哗哗哗!无能无能!无所不能!爹是英雄!儿也英雄!”

你看,全是便宜。

当无能大仙享shòu

山呼海啸万众景仰的时候,西门独真zhèng

体会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觉:“为什么?”

主角只有一个,当然就是无能:“何为规矩,何为尺度,无能啊,大伙儿还是不明白,所以——”

“哎!”无能叹一口气,一指,用极为沉重的语气说道:“天!”

“我儿说,此人罪大恶极,天理难容,按规矩来就是以尺超度!”燕大侠终于举起生杀棒:“不按规矩来就是用棍,所以——”

“哎!”无能又叹一口气,一指,用为极决绝的语气说道:“地!”

“我儿说,该当将其打下十八层地狱,永堕其间历受其苦,不得转世投胎!”棒已落下,呼啸生风,那是说打就打当头一棒:“不!”

只出一字,西门独脑浆迸裂,死而不瞑目!

“哎!”无能闭上了眼,叹了最后一口气,用极为无奈的语气说道:“人!”

“我儿说,这个‘人’字,他是不配,不配做也不配听!”不止予生夺杀,此来是为教化:“我儿所说的话,诸位,听明白了么?”

众人一头雾水!

无能一头雾霾!

当然这是一出戏,当然无能也不明白,当然说过很多次最终所有人都会明白:“我儿要说的是,人于天地间,当行得正,当立得直,无论何时,当有良知!”是这话,就是这话,当得说出来,大声说出来:“世间所有诸恶,最恶累及无辜,无论如何,旁人与你冤屈与你苦难,并不能成为你与旁人冤屈你与旁人苦难的缘由,那根本就不是理由,那是借口,那根本就说不过去!记住!记住!”

记住,记住,冤有头,债有主,有了冤屈找官府。

记住,记住,官府就是管不了,冤有头也债有主,该找谁你就找谁,又怎能滥杀无辜!

记住,记住,两只狐狸,一个故事,一定一定,都要记住。

记住,记住,是这话,是这话,就是这话——

惟正气凛然,方光耀千古!(未完待续……)

五十一 狐狸尾巴才好看

说是皆大欢喜。

两只酒瓮,一个麻袋,两只狐狸,一个故事。

以上这些,将被送往隆景各州各县游街示众,当然故事要用讲的,包括道理。不独惩恶,更为扬善,若以此为诫,当能活人无数是为造福世间,岂非死者得其所,生者皆欢喜?而作为在逃重犯伏法之地,包大人升官发财是免不了的了,这何班头也该再提拔一下了,包大人自有安排。当然,得到最大好处的就是无能大仙,无能大仙白捡了一个爹。正是一荣俱荣,没有一损俱损,父子二人走在大街上,享shòu

万民欢呼,双双皆大欢喜。

无能立了大功劳,现下去喝庆功酒,无能和尚格外欢喜。

只有一个人不大欢喜,那人就是女侠许三仙,仙儿妹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好在尚未陷入太深。

还是方道士比较可靠,仙儿心道,当下移情别恋,也是皆大欢喜。

当然,说到欢喜,说来说去还得说是无能大仙。任何人都有父母,包括仙人无能,说的那是生父生母,而非南山禅宗那种养父养母,更非燕大侠这种干爹干妈。无能并不知dào

,天底下知dào

的人也没有几个,但燕悲歌知dào

。因为他与灵秀是老相好儿,因为他是真龙教人堂堂主,所以知dào

无能的秘密身份和真zhèng

身份,绝非一个和尚那么简单。也不单是一个吃货,无能,本姓元,是为前朝皇帝嫡孙。当时的东宫太子元洪之子。是有皇族龙种无比纯正的血脉。真zhèng

惊天大来头的!

灭门之祸,非只欧阳西门两家,狸猫换太子那也非新鲜之事,皇族之间的争斗只有更冷血更残酷,更加凶险!隆景元年,也就是七王爷元吉篡夺帝位改朝换代那年,前朝皇帝驾崩,或说暴毙之时东宫太子即遭软禁。隆景五年自缢而亡,东郊皇陵,举家殉葬。此时年关将近,是为隆景二十一年。无能将满十七,无能的真zhèng

身份当然就是一个秘密,可说绝秘,即使燕老二这样的大嘴巴也不能说出来——

只能占占口头便宜。

无能能够活下来,要感谢两个人,灵秀算是一个。真zhèng

行事是于藏海,真龙教天宫宫主于藏海。若非真龙教相助,元吉不能成事。但真龙教也要留一条后路,无能才是一张天大的底牌,比天还大!这样说,所谓名正言顺,前朝先皇既已称帝,九五至尊之位当传于东宫太子,太子殁,传太子嫡子,太子嫡子此时只有一个,若是真个考究起来——

至此,无能大仙的仙人之体以及王霸之气终有解释,绝对合理:无能是灵秀藏在草药筐里背上南山的,神医自有仙草,沾了许多仙气,无能就是仙人!庙堂高阁之中,锦衣玉食自有,可不山珍海味应有应有,可不仙子美姬数目巨多!那是与生俱来,富贵刻进梦里,所以无能说自己是一个仙人来的,那根本就不是白日做梦胡言乱语,根本就不是!

可惜没有人相信。

知dào

的人根本就不能说,不知dào

的还笑话无能了,哎!这可真是!

好在无能大仙自己也不知dào



是有证据,传国玉玺,隆景朝是有玉玺但不是传国玉玺,传国玉玺是一个谜。元吉老皇帝经常为此感到头疼,一天一天吃不下饭,半宿半宿睡不着觉,没日没夜地疑神疑鬼,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几乎就要精神崩溃。传国玉玺,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dào

什么时候就会“轰!”地一下将皇城炸翻上天,可恨翻遍了天下也是找不见——

当然,老皇帝,也是一只老奸巨滑的老狐狸,愚蠢如猪的人当不得皇帝,便就穿上龙袍坐上龙椅也是个短命鬼,根本就无福消受。玉玺何物,无人不知,但有胆去偷更能偷到的人没有几个,元吉最怀疑的人就是于藏海。当然于老先生不会承认,事实上元吉老皇帝根本就不敢去问,狐假虎威的意思谁人都明白,真龙教才是大老虎,老皇帝只是老狐狸。

以上为朝庭秘辛,知dào

的人不多,也没有人敢说。

燕大侠也不说。

当年的事燕悲歌知dào

,但没有参与,当年燕大侠还给人叫作狗哥,也无权参与。

当然那些都不重yào

,谁人当皇帝,干我鸟事?

传国玉玺,又算个毛!

天下太平最重yào

,安居乐业才算好,这就是燕大侠的理想,要求不是很高。

是的,此时的江湖,是没落的江湖,三教九流,真龙独大!

国泰民安之时,江湖必然没落,所谓江湖,本是虚无,从来都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以武犯禁,不允许!快意恩仇,不能够!上有隆景朝,还有真龙教,也只容得几只小虾米小打小闹蹦跶蹦跶。两只狐狸已经被淹死了,并且死无全尸,更被制做成标本给人参观,还要给人吐唾沫。所以,此时也只有金哥、水哥、陆大郎这种人物,小地痞,小流氓,小奸商,小霸王……

东街。

虎假虎威的感觉啊,必须要体会一把,街头小霸王卷土重来,这可真是,哼哼!

金哥的大金牙又镶上了,这一回可是九成九的十足真金!

水哥还在卖注水猪肉,而且九斤半就得按十斤算,买卖公平,不服不行!

至于陆大郎,已经不卖肉包子了,因其猪油掺草纸的名堂已经叫响了,所以只卖素包子。

素包子就是,油条掺草纸。

但无论如何,以上三个人都是跪着的,低着个头老老实实跪在街边。

包括一干地痞盲流小混混,欺负过无能大仙的,通通跪着,头都不敢抬,屁也不敢放一个。

老实极了!

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从来都是轮着流的,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无能大仙走在最前面,腆胸凸肚,气派威严,感慨巨多!

是那嘴脸!

草包现世,小人得志,金哥水哥等人即使跪着也恨不能冲上去将他一脚踹翻,再劈里啪啦把他揍成一个猪头,然后啐他唾沫,一人吐他两口!

可是不能。

无能身后,就是燕悲歌,有名黑道老大巨无霸,刚才大伙儿也都瞅见了——

我就小恶霸,我爹燕悲歌,你待怎地?怎地?

怎么地!

事实上,关于无能,没有人相信他是打入敌军内部的地下工作者,还是一个精英分子,捕捉两只狐狸根本就没有他的半点功劳。

当然燕大侠也不是他亲爹,是干爹,大伙儿都瞅得出来。

没有人是傻子。

是有狐假虎威,也有为虎作伥,无能就是个伥:“仙女姐姐——仙儿妹妹——”

还是条色狼!

那也没办法,那是敢怒不敢言呐,其后走的就是许三仙再后就是真龙教清州堂众,但只那小胖恶霸二世祖一声令下:“啪!”

仙女姐姐,或说仙儿妹妹三步两步冲了上去,上去就抽了无能一个大嘴巴子:“啊!”

万众瞠目!

无能无辜地眨巴了两下小眼睛,但见仙女姐姐柳眉倒竖凤眼含煞:“淫贼!”

“啪!”一个奇怪之下,又是一个大嘴巴:“淫僧!”

大快人心!

“不对!不对!却是哪里不对!”无能脑筋急转正待开口询问一下究竟哪里得罪了她,却不料仙儿妹妹已然操起柳叶短刀更是潸然泪下:“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

“爹!”无能暴叫一声,抱头鼠窜而去:“啊啊啊啊啊啊啊!”

追杀!所杀!玉面狐狸,还有一只!

痛快!痛快!正是冤有头也债有主,恶人自有恶人磨,说了皆大欢喜就是皆大欢喜——

你看,都是欢喜。

当然有理由,理由分充分,话说仙儿妹妹本来就不大高兴,作为一个准受害者,一个被人拐骗的可怜无助又美貌的小女子,不但没有人同情,为其极为悲惨的不幸遭遇落泪,表示一下爱心,可恨受伤的心灵都没有人安慰一下,岂有此理!没有天理!没有人性!仙女姐姐!谁个叫唤?正好儿,是他,此人假公济私大占便宜,将仙儿妹妹的纯洁玉体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摸了个遍,更是死缠活缠缠得仙儿是羞愤欲死春心荡漾几乎就要从了他,还有脸叫,臭不要脸!说是男女授受不亲!这叫仙儿如何嫁人!总不至于以身相许!

啪!啪!还装无辜?还扮可怜?

可恨!可恶!可耻!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云里去,风里来,带着一身的尘埃——

无能大哭,冤屈莫名,皆大欢喜悲从中来,谁在乎,英雄泪!

英雄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威风一时,落魄一时,无能再也不要当英雄了,打死也不要!

又是街头,是在前头。

路中间,一个喇嘛,绛红衣袍,脸是黝黑。

“咦?”留一板儿寸,又让无能有些眼熟,无能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你,你不是那个,那个——”

怔怔呆望,有如做梦。

喇嘛笑了,喇嘛说:“无能无能,你又调皮了。”

“杀!”仙儿妹妹一刀砍下,自不真砍吓唬一下,却不料:“呼————巴————————”

那一声喊天地同悲,却是又是想起了谁:“啊呜————————————————”

终是一语成绝响,世间再无叭咪吽。

但使一念不断绝,无能要当大英雄!(未完待续……)

五十二 谁个才是真老大

“摩罗摩罗,你又乱跑了。”

这句话是燕大侠对摩罗说的,二人本就相识,这几天在清州城里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一个喇嘛,一个西凉国的喇嘛,在两国战事方止的时候出现在隆景朝,很容易就激起民愤,招致众人群起攻之。但摩罗这个喇嘛,就是爱到处乱跑,而且摩罗走到哪里都很安全人们对摩罗也都很友好,摩罗又不招谁惹谁无事生非,不用理会他,燕老二就是喜欢开玩笑。

燕老二,就是燕大侠自封的名号,当然一般人也不让叫。

龙老大,燕老二,厉老三,于老四,这是一个排名,是以能力大小。当然这是燕老二排的,龙老大就是龙老大,于老四是不争不抢,至于厉老三。厉老三就是厉无咎,这个人不能提,因为一提起来燕老二就会生气,两个人一向是谁也不鸟谁,见面就要打,就要掐,而且每一次燕老二都会被他气得半死,关键是,怎么也是干不过,真个拿他没办法。

这不好,都是一家人,应当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和睦相处。

就比如无能大仙和许家三仙,两个人早就已经化敌为友,尽释前嫌了。此时一口一个姐姐,一口一个弟弟,一口一个好姐姐,一口一个亲弟弟,好得那是蜜里调和油,如胶也似漆。做人要大度,互相理解嘛,这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打我俩嘴巴我摸你两把就是了,不够再亲一口。亲完再打俩嘴巴。左右沾便宜。谁也不吃亏,多好。

奇异人等,尽遇异物,当然奇人异物也分大小,这又来一巨大的。

说话到了人堂。

此为清州人堂,真龙教人堂总堂之分堂,当然是一处大宅子。

正是深宅广院,尽见高梁大瓦。不以美观奢华,而以大气实用,正如京城总堂。

偌大一个前院,摆的庆功大宴,那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诸般美味佳肴流水一般源源不断,一张张方桌圆并了长桌,碗碗并蒂碟碟交错,直摆得满满当当,又堆得层层叠叠。看那鸡鸭鱼肉样样不少。鲜果点心种种不落,数不尽的珍馐佳肴。道不完的山珍海巧。小的是鱼翅牛尾飞凤爪,麻辣鲜香烹煎炒,大的有烧的乳猪整羊烤,外焦里嫩油皮少。谁闻香飘十里远,只见垂涎三尺长,自有美酒助人兴,更有歌舞兴飞扬。

庆功大宴!

无能是独占一桌,左手一鸡腿,右手一鸭脖,鼓着腮帮子大快朵颐,吃了个满嘴流油眉开眼笑,直乐得前仰后合。四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人人觥筹交错大吃海喝,一边吃喝一边说着,燕大哥,燕大哥,兄弟敬你,干了干了,等等!这不是给无能摆的么?无能是又做梦了么?不对不对这都甚么乱七八糟无能根本就还没开动,口水都流一地了——

无能大仙且不得吃,燕大侠要带他去见一个人,或说儿子给爹当保镖,他说,怕怕。

他也有怕的人?这怎么可能呢?

无能大仙很是奇怪,因此就勉为其难地答yīng

了,准bèi

跟着他去见识一下。

关键是,有小小。

吃喝当前,不忘小弟,无能大仙很有潜力,当老大的潜力!

话说回来,在场每一个人都很羡慕无能,无能应该为此感到荣幸,杀手之王,那不是一般人能见识到的。

后院,一屋。

屋里四个人,小小,小小的二爷爷和二奶奶,还有大舅舅。

真龙教的两大首脑人物终于会面,这必将是一场极为精彩的生死较量,且看。

当先进门,燕老二第一句话就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儿啊,鼓掌!”

“啪啪啪啪!”无能不知就里,也就跟着猛拍:“啪啪啪啪!”

是的,无论分堂,还是总堂,燕老二都是主家,贵客上门怎可失礼:“无能仙哥——”

当然,小小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小小扑入无能怀里,欢天喜地又自豪无比:“无能仙哥,你看!这就是小小的大舅舅,大舅舅人可好了,大舅舅厉害极了,大舅舅……”

乌发披散,一袭黑袍,鼻直唇薄,颊若刀削。

赤足,身无余物。

无能一眼望过,只觉遍体生寒,他也是拿眼看着无能,那眼里没有任何人类感情——

无能打了一个冷战,忽觉有些尿急:“大,大,是小,你大舅啊!”

厉无咎别过头去。

此人性格孤僻,向来目中无人,当然燕老二自有主张:“儿啊,这人是你三叔,叫三叔。”

“嗯,咳,是!”这人,无能对他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三叔!”

厉无咎视若不见。

这很过分,做人怎么能够这个样子,不识抬举!

无能暗恨,但觉压力山大,也是不敢发作,只听:“对了对了,忘了跟你说,你三叔耳聋眼瞎,可是你三叔会变戏法,大变活人大变死人,变变变!”无能当然不是他的对手,针锋相对还得说是燕大侠:“他三叔啊,你能耐大,快快露上一小手儿,来个点石成金术!”说话翻脸,便就一步上前拿眼瞪将过去,赫赫冷笑道:“活人变石头,石头变金子,厉老三,你再变一个给我看看?”

厉无咎不作理会。

这,情况不对,当时无能很害pà

,小小比他更害pà

:“喂!你们两个,不许打架!”这个刀疤脸,小小认识他,小小将其称之为爱打架的燕大叔:“说你狗眼看人低,你就狗眼看人低!我呸!神气个屁!”在小小有限的几次印象当中,这个燕大叔,每一次见到大舅舅都是这般,疯了也似,小小也不知dào

为什么:“这是我儿,我儿!我儿那可是有来头的,有大来头,你知dào

我儿是谁个么,哼哼!说出来怕吓不死你!”

厉无咎看过一眼,终于开口:“白痴。”

他是知dào



无能恨极!

可恶!无能已然愤nù

!当真岂有此理!无能大仙何许人也!你说你算老几你又算是找谁地!有病!该死!

空自怒火万丈高,就是发作不出来,无能也很奇怪,为什么?

尿急,尿急,屁也不敢放一个。

当然,杀手之王的名头并非平白得来,无能大仙已经被镇住了,因为他会变戏法。

无论石头能不能变成金子,无能也不想变成一块,或说一堆石头。

所以,聪明的无能,被镇住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就如同二爷爷,二奶奶,坐在那里也是一句话不说,只看,反正管也管不了。

就当看戏。

雄霸天下对杀手之王,原来这一回,才是重头戏!

燕悲歌VS厉无咎

“你骂我儿子,也就是骂我这个老子,厉老三——”燕老二抽出了棍子,跃跃欲试:“我老二,你老三,我就知dào

你不服,从来都不服,今儿咱哥儿俩就好好儿比划比划,分个胜负高低!来来来,你先来!二哥我让你三招儿!”

“不要打架!”小小大叫,小小害pà

不是因为别的:“你会死的!”

“便宜老子,死了正好儿!”无能心说。

当然,厉无咎从来就没有怕过谁,两个人之所以吵架那是因为厉无咎从来都不吵架,从来都是燕老二一个人在吵,厉无咎没有必要和人吵架,无论是谁,也没必要。而之所以两个人打来打去打了多少回也没有分出个高低胜负,那是因为厉无咎根本就没有必要和他动手,他不敢,是不敢,叫嚣得再凶也不敢,借他仨胆儿也不敢!厉无咎的话是不多,但他也不是不能说,更没有必要和他啰里啰嗦,只一字——

“来。”(未完待续……)

五十三 九天十地传薪火

树林子一大,啥鸟儿都有,世界上扮猪吃老虎的人不在少数,比如燕大侠,就是其中之一。

实jì

上,燕大侠不以拳法棍法见长,也不以喝酒唱歌见长,而是以智谋机变见长。

比如此时。

此时形势严峻,面对危险敌人,燕大侠脑筋急转,急速运算,瞬间就计算出了三种结果:是冲上去,一棍子将他抡死的三种结果。

一种是:在一棍子抡死他之前被他毒死。

一种是:在一棍子抡死他的同时被他毒死。

一种是:在一棍子抡死他之后被他毒死。

如同以往千万次运算,每一次都是这三种结果,以智谋机变见长的燕大侠绝对不会算错。

当然瞬间计算,也是瞬间分析,利弊得失。

第一种,叫作惨败。

第二种,叫作惨平。

第三种,叫作惨胜。

总而言之,就是惨死。

真zhèng

的高手,从来都是斗智而不斗力,不能冲动,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更要时刻谨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如同以往。

可是燕大侠需yào

一个台阶。

他是不敢。

“爹!”在场每一个人都看出来了,包括聪明过人的无能,无能鼓动打气道:“上!”

这爹太过便宜,表面威风神气,实jì

熊包一个,须怪不得无能大义灭亲了:“上啊!上!”

“大黄!上!”无能心说:“咬他!咬他!”

台阶儿有了。

“儿啊,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爹老啦。这一场——”若非是胸有成竹。又何必自讨没趣,一切都在燕大侠的算计之中:“还是由你,替父出战!”

原来,如此!无能明白了。

世道是有多么险恶,人心又有多么歹毒,你看!无能冷笑道:“我才不要!哼!当是糊弄傻子了,你这是想让我上当,没门儿!”无能大仙何许人也。聪明机警智力超群,像这种没有半点儿便宜可沾完全就是主动送死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儿啊,不怕,你就和他打!”可不就是糊弄傻子,燕大侠当下收起棍子,和颜悦色走到无能身边,鼓动打气道:“有道是拳怕少壮,我儿,你就使罗汉十八拳,以其第十九式——”自此以传音大法附耳密语。就是除了无能谁也听不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无能立kè

答yīng

了:“行!那是!必须的!替父出战!”

因为有好处,好处大大地!

“爹!”爹就是爹,便宜老子也是,无能这一趟可是来值了,超值!

千言万语说出口,不及再叫一声爹,无能心中着实感动,感动得就快要哭了:“来罢!”

正是父慈子孝,可说薪尽火传:“来!”

无能便就挺胸昂首,屹立场中,以悲恸义烈之姿,沉重叹息:“呼——”

而燕悲歌,于其身后,立骑马蹲裆式,出一掌抵于其背,以平静释然之意,诵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无能,无能仙哥,你,你,你们这是?”小小没有看懂,小小又有些害pà

:“在干嘛?”

“呼!”无能大仙吐出一口浊气,侧目微笑,示意其放心。

小孩子,不懂这,这个叫作“薪尽火传神功”,相当于佛门的“醍醐灌顶大法”,也就是说,无能亲爱的便宜爹地会将他毕生功力传输给无能,将无能这个高手变成一个高手中的高手,然后集合二人之功力,使得无能变成一个高手中的高高手,从而打败厉无咎。时间有限,不得分心,看!这就马上要传功了:“纵死痴心永不改,薪尽燃得火相传,咄!”

“阿弥陀佛——”无能阖目,坦然受之。

以下为传功时间。

因为燕大侠功力深厚,没有一甲子也有半甲子,一时半会儿且传不完,且有得传。

这个传功大法,实在太过神奇,且不说无能大仙具体感受如何,至少小小已经被吓到了。

小小茫然。

看神通广大的无能仙哥,样子很是舒服,嘴角儿笑着扬起,似乎在做着一个美梦。

看爱打架的燕大叔,一本正经,瞪俩眼睛,也在看着小小,古怪地笑。

看看二爷爷,看看二奶奶,二爷爷二奶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都是,很是担忧的样子。

而大舅舅,最亲爱的大舅舅,脸色有些不对头,面皮紧绷,似是紧张,紧张极了,似是也怕怕。

如临大敌!

“为什么?为什么?这都是在做什么?”小小惊骇莫名,一颗心是怦怦大跳,有待大声喊叫,偏偏喘不上气,呼吸困难呼吸困难,只觉千钧巨石压在胸口!压抑压抑太过压抑,万年寒冰冻住喉咙:“呼!呼!呼!”小小大喘,急促喘息,也是实在憋不住了必须要说心须要问,怪不得大家都说小小是一个胆小鬼,不行不行这样不行,鼓足勇气鼓足勇气:“大、大、大!”

小小是想问问大舅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忽然一眼,发xiàn

有些不对,无能仙哥,已经变了。

变大了。

是肚子,大蛤蟆,大皮球,鼓起来了。

越来越大!

而无能仙哥面色痛楚,汗流满面,脸红脖子粗,张着个大嘴似乎极力想叫,又叫不出来:“开!”

燕悲歌大叫一声,开!

不能开!

开了,厉无咎就输了,无论开大开小厉无咎都是个输,所以这把不能开!

可是不开,无能还在变大,起先肚子,然后是胸,鼓起来了。

然后是腰,然后屁股,然后是脸。

然后全身。

眼前一切太过奇异,小小已经说不出话,就在小小目瞪口呆独自发傻的时候,小小终于三生有幸地目睹到了无能仙哥的真身:“哼!”

无能飞了起来。

汽球人无能,忽忽悠悠飞了起来,直立,飘飞,一直飞上房顶,脑袋顶在了房梁上。

小小仰着小小的脑袋,仰之弥高,以为神圣:“无能仙哥!无能仙哥!”

如果没有房顶挡着,无能仙哥一定会飞上天空,小小举着小小的手猛力蹦跶了两下,发xiàn

根本就够不到无能仙哥的脚:“好高!好高!好高好高!”

燕大侠冷哼一声,背过手去:“厉老三,算你狠!”

厉无咎自也不作理会,却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心说此人好毒的心计!

无能不是白来的。

二狐狸叹一口气,终于起身:“小小,你出去玩,和你的无能仙哥。”

“呶——”蜂婆子从怀里摸出一物,一头儿拴在无能一只脚上,一头儿交到小小一只手里:“小小,拿好,别放跑了。”

为什么。

气球人,无能,根本就说不出话,半甲子的功力不是那么好消化。

“无能仙哥会飞!无能仙哥会飞!好厉害好厉害!欧!”小孩子,不懂这,小小欢天喜地跑了出去,紧紧抓着一个线轴:“飞喽飞喽——飞上天喽——”

我要飞得更高,狂风之中拥bào

——

天呐!苍天!(未完待续……)

五十四 不若一屁崩破天!

“呜————————————————————————————————————”

警报声响起,气球人来袭,地球危险了!

所有人都在仰望天空,清州城的上方漂浮着一个不明物体,其状如球,触角触手,穿着衣服,还有个头,分明就是一个人形气球。可是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气球更没有人形气球,那时候就连地球是个球的概念人们也没有,因此当时所有三生有幸目睹到那个物体的人都认为,那是一盏孔明灯。奇怪的是,孔明灯挂在天上,一动也不动,高度胜过西边的太阳。

谁放的?

是有一根线,没有人看见,那不是孔明灯,那分明就是一个气球人。

汽球人,危险的气球人,邪恶的气球人,不明不白地出现在清州城的上空,使得人心惶惶全城戒备,所有居民都陷入了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恐慌情绪之中。当此危难时刻,谁能挺身而出,变身正义使者超能战士,主动承担起拯救地球维护世界和平,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呢?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是的,超级英雄已经来了——

小一百零八,出动!

一处房顶上,一只小猴子,穿衣戴帽连蹦带跳,情绪激动指天大叫:“叽吱!吱叽!”

意思就是:妖怪!干掉!

“哇呜!呜哇!”那处屋檐下,一个小女娃,白胖又可爱。眼睛尤其大:“咯咯咯咯!”小女娃在笑。咯咯咯咯笑。还有一个少年,生得虎头虎脑:“是人!是人!”不错,是人,小一百零八并非是孤军奋战,这原本就是一个银河系超级英雄训liàn

学校毕业的战斗团体(也就是上清),成员共有三名:团长袁天一,副团长小一百零八,团员袁来。当然了。作为一个英雄团体,后援团也是少不了的,后援团也有三名成员:木长老,木婆婆,袁嫣儿。

豪华的阵容,强横的战斗力,这一回,地球人是安全了。

气球人又危险了。

当然了,气球人就是无能,无所不能的无能。无不可能的无能。

无能之所以会变成一个气球,那是因为有人给他充了气。而无能这个气球人之所以还没有飞到别的星球上去,那是因为有根线。线的一头在无能脚上,另外一头在小小手里,小小紧紧抓住线轴不让无能仙哥飞走,唯恐一松手他就飞去了别的星球。小小是在哪里,小小就在院里,小小是个乖孩子,是不会一个人到处乱跑的:“不要抢!不要抢!”

真龙教,人堂,所有人的人都在争都在抢,都想将那气球人放上一放:“大舅舅——大舅舅——”

没人抢了,百试百灵,小小继xù

放无能。

北风那个吹呀,高处不胜寒呐,这根本就是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行为艺术,无能大仙就是爱出风头,终是用其超人表现征服了地球上的每一个人!人于高空,视野绝对不同,俯视苍生有如蝼蚁,万丈豪情油然而生,自此以后,请叫无能,飞人无能!原来那地,不是方的,乃是圆的,圆得就像无能的头!原来那天,不是圆的,而是虚无,再遮不住无能的眼!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比方坏水儿更坏啊比方坏水儿更坏,饱受传功大法折磨,无能已经彻底觉悟——

通!

一屁崩破天,宇宙大毁灭,原子毒气弹,生化核武器!

危险!危险!安全只是暂时性的,气球人终于对地球人发动了一次全体毁灭性的打击!

一切从头说起。

三种结果,也是一个结局,燕老二不想被毒死,所以请动了无能大仙。十八罗汉拳第十九式,就是九天十地大屁神功,无能大仙于万鹤谷武林大会上一屁成名之事,燕大侠亦有所闻。当然薪尽火传神功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那种事情也只能糊弄糊弄傻子,就是为了熏死厉老三,熏不死他也气死了他,这就是足智多谋的燕大侠早已,暗中定下的奇袭之计。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燕老二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

就是无能!

因之无能大仙的秘密身份极为特殊,厉无咎又恰巧是知dào

内幕的几个人之一,以往对他也是有所关注,所以九天十地大屁神功的厉害之处,厉老三亦有所闻。当然厉老三也不是厉老三,厉老三根本就是厉老大,龙老大是龙老大厉老大是厉老大,燕老二是老二老三老四都无所谓。不爱说话的人,未必口才不好,不爱算计的人,未必心眼儿不活,燕老二那根本就不是传功大法而是催屁大法,掌抵背心之时厉老大已然心知——

要放屁了。

传功大法是假的,但内息终归是真的,当其时一股真气于无能后心涌入,温厚绵和,沛然如流,汩汩不绝。干爹是老心,干爹是好意,便宜老子为无能作出了重大牺牲,当时无能心里还很感动来着。当然无能没有任何怀疑,因为以往无能修练内功的时候灵石师父也是这般给他护法,无能修练的也是金刚不坏功,功力介于第二重刀砍不留痕与第三重斧钺不加身之间,可说是一个修练有成的内行人。

当然内行人是很舒服,极为舒服,真气入体,入经脉穴窍,入四肢百骸,无能就像在泡澡,热水澡,只觉通体舒泰快美难言。其后更舒服,股股犹如实质般的气流散而聚之,齐齐涌入腹腔,那感觉就像是一万只小手儿在能无能揉肚子,浑似不着力,绵软又轻柔,简直简直那是舒服到了肠子里头,爽啊爽啊爽啊爽,怎一个爽字了得!

美中不足,当有一屁。

放屁也很爽,那是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尤其是泡完了澡揉完了肚子。那必将是一个格外格外爽,爽到骨头缝儿里的屁!

可是放不出来。

放屁是很爽,憋屁就不爽了,屁就是肠道里头的废气,当放则放。

有屁能不放的感受相信天底下每一个人都是深有体会,非但憋闷得慌,而且不利于身体健康。

无能一定要放!

可是放不出来。

放不出来就是放不出来,不是不想放。而是放不出来,因为厉无咎不容许。

你便管天管地,岂能管人放屁!当时无能还不知dào

是他使的坏,无能只觉自家屁屁之眼忽然一紧!

就像是被下了封口令。

屁被封在肚里,那就不是屁了,是气,生气的气!

至此,无能大仙一气之下勇闯屁关,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之下,已经开始主动挑zhàn

厉无咎了。

身后是。便宜老子,为他打气。

三个人。围绕着一团不明气体,争斗,争斗,争斗不休。

当其时便宜老子富贵儿子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无能大仙以本身,原始之力怒放,燕老二以竭尽所能配合攻打,全力催发,那是攻势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紧守屁门!紧守屁门!厉老三紧守屁门。

以一敌二,绝非易事,厉无咎前前后后一共用了十三道麻药,是为十三封口令!

无能变大,越变越大。

肿涨,酸麻,窒息,憋气,待及后来无能全身已被麻痹,只有脑子清醒——

这是肿神马?

这一把厉无咎不能开,因为开大开小都是吃屁,宁肯当先吃屁也要毒害满屋,此人心计可不好毒!

当此一役,两种结果,燕大侠算出来了。

其一,积而不散,蓄而不发,气球人爆zhà

,在场所有人同归于尽。

其二,气球人。

无奈之下,燕大侠只得收手,气球人无能就此诞生。

气球人飘在天上,一颗心随风荡漾。

羁绊,羁绊,只欲冲上云霄,奈何有绳一条,一头就是无能,一头正是小小。悟了,悟了,莫说世道啊,莫说人心,这个世界都已坏掉!该死!该死!坏人呐,都是坏人,尤其那个便宜老子不是,便宜儿子!这又给他算计了,无能心里也知dào

,可恶可恶,那便宜儿子简直比玉面狐狸还要可恶一百倍,一定要干掉!干掉!

只是,只是,怎样安全落地,先得想好。

怕怕,怕怕,原来无能也,恐高。

通!

危险!危险!一屁崩破天!

当时无能还没有想好,当时小小也抓得很牢,可是九天十地大仙神屁忍无可忍终于爆fā

:“通!”

那一声巨响,正是石破天惊,当时清州城里每一个人都能听得到!

麻药终于失效。

“啊!啊!啊呀呀呀!”当其时风起云涌天地变色,邪恶的气球人以一枚原子激光素屁炮对地球上的大气层进行破坏,从而宣告了星际战争的开始。此炮威力巨大,毒害尤其深远,更胜百里孤坟,地球上所有的生命能及植被都面临着严重的危胁,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刻。线绳已经没有用了,一线断绝,地球毁灭,当其时小小只觉手臂一震便就“绷!”地一下:“不好!不好!跑了跑了,无能仙哥跑了——”

那是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崩断了线:“哗!”

所有人惊呼,仰面朝天惊呼,但见那气球人,或说孔明灯人半空中猛地一蹿:“嗖——”

笔直地冲上了蓝天,没入白云,消失不见。

之后就是,世界末日来临了。

毁灭罢!毁灭罢!风也狂悖,迷离了眼,吹开了泪!

而有一种不明气体,或说气味,无声无息,却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人吞没,使心蒙昧。无所不在,无所不在,那是一种甚么气,那是一种甚么味,你道它是香的,怎不让人作呕!你道它是臭的,臭的也有香味。哭也不得,笑也不得,那是一种什么气,那是一种什么味,不觉已然沉溺,不知已是沉迷!怎不教人无语,只得一声叹息!

不使天地崩破,何得一方净土。

也就是说,这一屁,数十万清州居民齐齐被毒害,并且被洗脑,全都变成了白痴!

其后,将会波及整个地球,所有的人,所有物种。

一屁世间皆傻,威力何其巨大!

劫难啊,天灾,大气环境严重污染,地球文明毁于一旦,气球人果然别有用心!

忽悠,忽悠,忽忽悠悠,天空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飘来飘去,盘旋打转,划出一个巨大的螺旋形弧线,美妙无比——

大了,大了,大大大了,原来还是那个不明飞行物,气球人!

气球人又回来了!

想必是,太空飞船出了故障,或说故yì

将其遗弃,让他留在地球上,继xù

毒害地球人。

当真是恨人不死!

所有的人都在看,看着那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人,看着那一盏熄了火的孔明灯,飘落,飞落,坠落:“啊————————————————————————————————————————————————————————————”

屋檐下,房顶上,墙根处,水沟旁,尚有一株老槐树。

“啊!啊!啊!”哧啦啦一阵乱响,惊飞两只黑乌鸦,邪恶的气球人挂上了树杈:“吱吱!叽吱!”

“小一百零八,上!”

终于,正义战胜了邪恶,气球人被神猴二代一举拿下:“呜哇!呜哇!”

银河系超级英雄训liàn

学校毕业的战斗团体,拥有全宇宙最为强横的战斗力,再一次拯救了地球以及地球上的全体人类,气球人的入侵行动宣告失败。

但正义与邪恶总是并存,光明与黑暗永远同在,失败也是暂时性的。

气球人还会再来。(未完待续……)

五十五 借酒浇猴猴也愁

花开朵朵,先表一枝。

之所以大舅舅会来,是因为小小,之所以厉老大会陪着燕老二胡搞那是因为有求于他,没办法,过了年小小就十一岁了,说是小小,也不小了。小小要去上学,学知识,学文化,有一天,蚂蚁小孩终会长大。准bèi

去的是京城,贵族学校,金鳞书院。金鳞,鲤之异种,可以化龙,金鳞书院乃是贵族学校中的贵族学校,非皇亲国戚龙子王孙莫入。这就求着燕老二了,作为捕杀两只狐狸的交换条件,燕老大,也就是小小的燕大叔要将小小送到金鳞书院里面去读书,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小小还不知dào



这个决定对于小小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小小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以后当时就哭了,而且哭得死去活来,伤心过度,甚至把他亲爱的的无能仙哥都忘在脑后了。二爷爷不去,二奶奶不去,二爷爷二奶奶就是小小的亲爷爷亲奶奶,这让小小以后怎么办。主要是大舅舅也不去,大舅舅就是小小的亲爹和亲妈,这让小小以后怎么活。可是哭也没有用,撒泼打滚儿往死了哭了也没用,小小实在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可是已成事实——

从此,小小将会落到可怕的燕大叔手里,生不如死。

小小口吐白沫,哭到抽死过去。

小小并不知dào

,在他晕倒以后,大舅舅二爷爷二奶奶都哭了。

舍不得,是舍不得,然而总将小雏护于羽翼之下。将来终是难成大器。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同时也是一个最为理智的,唯一的选择。

长痛不如短痛,小小就此易手。

天黑了。

小小醒过来的时候,发xiàn

到处都是人,坐着的躺着的趴着的,斜着的歪着的倒着的,满处一大片一大片黑忽忽的看也看不清楚,好像是。所有人都在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呼呼噜噜此起彼伏,而浓烈的菜香味,还有更浓烈的酒臭气,几乎将小小熏得再一次晕死过去。一切宛如梦境,小小半梦半醒,但是小小知dào

,他们是喝醉了,醉死过去了——

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但有一只猴子。

猴子立在桌子上,口中吱哇乱叫。疯了也似,对月狂舞!

小小又做梦了。

下面再说小一百零八。

小一百零八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一百零八和九九,也如同小小的大舅舅和二爷爷二奶奶一样,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可怜天下父母心,那是多么纠结,多么痛苦,多么多么地不放心,小一百零八还不到一岁半。但有雄心壮志,一心只为天下,小一百零八狂妄自大不知死活的程度更甚于当年的一百零八,总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以飞天入地。所以,必须要让它出来见识一下,知dào

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天地之间又有多大。

所谓万事开头难,再难也不难,只怕人有心,正如同当年的一百零八和方老大关系很好,小一百零八和袁天一袁团长的关系也很好,而当年一百零八和袁天一团长也有一些交情,因此银河系超级英雄训liàn

学校毕业的战斗团体得以组建成立,从而使得小一百零八终于能够子承父业,肩负起那一个光荣的梦想与远大的志向,变身正义使者,维护地球和平。

果然,不出所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银河系超级英雄训liàn

学校毕业的三人,或说二人一猴战斗小组刚刚组建起来还没几天,地球以及地球上的所有物种就陷入了极大的危难当中。邪恶的气球人,致命的毒气弹,若不是作为三人战斗小组骨干力量的超级英猴小一百零八出手将其捕获,任由那一个邪恶的气球人继xù

祸害地球,此时只怕物种大灭绝的悲剧已然重演——

要知dào

,地球是经受不住两次打击的,绝对不能容许气球人再一次释fàng

毒气弹!

小一百零八对月狂舞,那是庆祝,为自己骄傲为自己自豪,为自己喝彩!

而不是,耍酒疯。

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当此一醉,当此狂舞欢歌,沐猴而冠又何妨!

醉了。

月光如水,无限静美。

是醉了。

飘飘然,醺醺然,如若置身云端,说是一醉解千愁,逍遥快活似神仙!良吉共美景,绝妙好滋味,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难怪就是神仙也贪杯!可是胃里翻腾,头晕脑涨,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烧心,干呕,这一种美妙滋味那也是绝对受罪!是喝大了,又喝大了,这是说的燕大侠,在场几百号儿人都给他灌趴下了,燕老二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大酒鬼!

当然大酒鬼,酒量是很大,可是大酒鬼今天喝醉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心里不大痛快。不痛快之一,就是小弟有眼不识真英雄,劈里啪啦给他臭揍了一顿。所以当时动手的七个小喽罗人人要罚一坛酒,必须一口气喝干,主犯青皮罚两坛,也是一口气喝干,灌到趴下吐完再吐,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不痛快之二,就是有人胆敢上门闹事,而且找的就是燕大英雄,那是指着鼻子骂,相当于当众打脸,还不许人家回嘴。也没办法,尽一些个老弱病残,老的都掉了牙小的还不会说话,燕大侠只能强忍一口恶气,借酒浇猴了——

可怜的小一百零八,还在对月狂舞,小一百零八最讨厌的人是老杂毛儿,那大酒鬼,简直比老杂毛儿还要可恨!

这事儿,没完!

不痛快之三,燕大侠最讨厌婆婆妈妈的事,尤其讨厌带孩子,所以燕大侠乐得光棍儿一个,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可是,从今天,喝完这顿酒开始,好日到头儿了。小小算是一个,那是无可奈何,无能算是一个,那是他自找的,这又莫名其妙多出三个,也就是某某战斗小组:还我姐夫!还我姐夫!就你干的!还我姐夫!吱吱!叽吱!吱叽叽吱!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哇哇——

就好像,某某后援团队:还我夫君!还我夫君!还我凌儿!还我凌儿!无上天尊——

你说这都找谁地!

不要哭,不要闹,要讲道理,讲道理!你家岳凌那是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又不是我燕某人将他拐带跑的,还说甚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呸呸呸,多不吉利!燕大侠曾经解释过,自家完全是出于好心出于好意,可是没用,众口一词,就是说这件事情燕大侠你要负完完全全百分之一百二的责任,最可恨的是手下小弟全部反水,而且落井下石,认为人是给他气跑的,于情于理他也得给人家找回来,推脱就是不负责任,寡廉鲜耻道德败坏——

尽是一些酒囊饭袋,关键时刻倒打一耙,幸灾乐祸,都是小人!

一个也不落,全部灌趴下!

上清的人,惹上就是大麻烦,这是燕大侠来时于老先生语重心长对他说的,可惜他不听:若是我家岳凌有个三长两短,我孤儿寡母老老少少上清一大家子就跟定了你,做鬼也不放过你!袁姑娘,颇有其母风范,这是放下狠话,准bèi

持久战了。注意说的是“上清”一大家子,以燕大侠的聪明头脑如何会听不出来,这件事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这根本就是一次有预谋的,特别针对燕悲歌制定的,保卫上清计划!甚至,燕大侠怀疑,岳凌之挑zhàn

之落败之负气下山,原本就在上清计划之内!上清教,真龙教,燕大侠不想管也是根本就管不了,但事到如今还是无奈被拉下了水,这就给缠上了,孤儿寡母缠,拖家带口缠,死活都要缠,真个纠缠不清,你说这一顿酒儿喝的!就是不痛快!不痛快之三!

不痛快之四,就是无能大仙了。

无能好说,无能痛快!

无能大仙也喝醉了,无能大仙是高兴得,说到底,还是无能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最终还是他得了一个天大好处,捡了一个天大便宜!没有奇耻大辱血海深仇,亲爱的爹地就是亲爱的爹地,没的说,那根本就是“薪尽火传神功”!无能此时功力激增数倍,金刚不坏功得以大成,短短一时三刻已臻功法第四层“一气贯日月”的境界,这当真是福大命大,可喜可贺!

便宜老子是怎样费心费力说服他,并使之又一次深信不疑的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事实胜于雄辩。内力不可传,但有打通经脉的效用,真气久蓄之,又使经脉得以拓展壮大,那一番折腾是乐极生悲又苦尽甘来,也是有心无意,机缘巧合之下,着实对无能的内功修行大有裨益!准确地说,是燕悲歌催以内息为积,厉无咎制以药石为蓄,无能的金刚不坏功就是根本,三人合力之下无能大仙一举功成,第二个金身罗汉即将出世——

要知dào

,无禅在无能这般年纪,也不过是一气贯日月,功法第四重。

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无能大仙是有福之人,沾过仙气的,生来就是大人物!

无能睡得很死,无能睡得很香。

便就气球人,也不是谁个都能当,便就气球人,也不是谁个都能放。

梦想放飞天上,人人都在仰望。

花开朵朵,不尽芬芳,大大小小,都是希望。(未完待续……)

五十六 多行不义必自毙!

咕碌碌,咕碌碌,咕碌碌的声音长久回荡,回荡在世间,回荡了千年万年。

无人应和,天地回响。

这不是懒驴拉磨,这乃是骡子拉车,当然反正都是乐意,若不是为了一口吃喝,谁又乐意干活。骡子还是那头骡子,青毛儿大骡子,沉着个脸很不乐意的拉着一辆车,咕碌碌碌走在路上。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只是心情很晦暗,拉车的骡子不高兴赶车的车夫也不高兴,一般沉着个脸,并且撅着个嘴,与青毛儿大骡子就像是一对儿难兄难弟:“啪!”

“扑噜噜!”大骡子无缘无故吃了一鞭子,更加不高兴了,就故yì

捡坑坑洼洼的麻窝儿路面走,为的就报复他一下,将恶人车夫的屁股颠成八瓣!岂不知这一下子,又激怒了骡上骑士,恶人车夫的屁股还没有被颠成八瓣骡上骑士的屁股这都给颠成一百零八瓣了:“吱!吱!叽吱!”骡上骑士大声吆喝,威严指点,意思就是你们两个都不许胡闹,给我好好赶路地干活:“啪!”岂不知话音未落,恶人车夫又是一鞭,抽在了骡上骑士的屁股上面,将骡上骑士的屁股都抽红了:“吱!吱吱!吱吱吱吱!嗷呜——”

“妖怪,吃俺老孙一棒!”正是旧恨加上新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下尘霾四起飞沙走石,骡上骑士与恶人车夫战成一团扭打一处,你抓我咬,谁也不服:“吱叽!叽吱!嗷呜嗷呜!”这可真是不像话,这时候。车厢里面。隔着门帘。一道威严的声音传了出来:“妖族势大,不可恋战,小一百零八,速速回营!”

“吱!”原来骡上骑士的名字叫作小一百零八,军令如山,可是小一百零八已经杀红了眼:“吱吱!吱吱!叽叽吱吱!”

“妖猴!叛徒!”那道威严的声音又自传出,带了无法掩饰的愤nù

:“一并杀掉!格杀勿论!”

“遵命!”又有一道声音,又尖又细。中气不足。

语落处,一灰一黑两支蚁军,同时于门帘缝隙出动,左五千右五千,各沿车辕行进——

队列整齐,悄无声息。

冲锋!冲锋!蚁军奇袭!冲锋!冲锋!所向无dí



需yào

说明的是,此为正义之师,这是一次谋划已久的行动,原是车内埋伏着千军万马,只为捕杀作恶多端无人不恨的恶人车夫!恶人车夫。手中掌握着一股极为邪恶的庞大势力,多行不义之举。比如偷鸡摸狗抢小孩子的糖吃就连可怜又可爱的小猴子也欺负,马路上看到老年人跌倒不上去扶捡到钱不交给警察叔叔等等,实在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必须消灭!

话是如此,但是这个恶人太过凶恶,而且又奸又滑,实在是不好对付,因此银河系超级英雄训liàn

学校毕业的二人一猴战斗小组又吸纳了两名新的成员,同为正义使者,也就是一个改过自新的气球人,一个被人拐卖的蚂蚁小孩,更组成了银河系联法警署宇宙巡察特种部队,此时战斗力得到了进一步大幅度地升级,装备精良,无坚不摧,恶人车夫的死期已经来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恶人车夫放声大笑,临死之前还要叫嚣:“如来神掌!妖猴现身!”

“哗——”一股酒水从天而降,正义使者之一当下被浇了个浑身精湿通体透彻,顿时哑口无言。

晃晃悠悠,晃悠一时,一头栽倒在车板上,发出求救信号:“吱~吱~吱~”

其后,又正晃晃悠悠爬将起来,没头没脑耍起了醉拳。

“不好!不好!”敌人太狡猾,手段多样化,转眼又是半坛子酒水泼下:“哗啦啦——”

败退,败退,蚁军登时大乱,瞬间溃不成形,四散而逃,丢盔弃甲。

“看看!看罢!”原来恶人车夫根本就不是恶人车夫,而是一个恶魔酒鬼:“这就是以一敌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恶魔酒鬼狂笑,车内一片死寂:“嘘——”

不怕,不怕,失去一个正义使者,还有四个正义使者,刚才发话的是中队长,刚才动手的是小队长,还有一个大队长。大队长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大队长准bèi

动手了,大队长要以九天十地大屁神功,发射九天十地大屁神弹。大队长蓄势待发。中队长和小队长都很紧张。这一弹,将穿过空气穿过车帘击中恶魔酒鬼,将其轰杀!恶魔即将被消灭,正义再次被伸张,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三个正义使者心里怦怦大跳,当时都很紧张:“呜哇~呜哇~呜哇~”

完了。

车里还有一个正义使者,坏事儿,就坏在第四个正义使者身上:“小囡囡肚子饿了,你们三个出去玩。”原来,第四个正义使者还不是正义使者,只是一个预备学员,还没有断:“可恶!”预备学员要吃奶,后勤人员要喂奶,这个不可以看,非礼勿视,尤其大队长:“就知dào

吃,真是麻烦!”要不说呢,关键时刻,小屁孩儿,女流之辈总是爱坏事儿,大队长已经准bèi

将六个月大的预备学员开除了:“算了算了,反正机会有的是,这回就留他一条狗命,下回再收拾他!哼!”车帘动处,三位正义使者现身,救下还在耍醉拳的正义使者,又一齐冲那酒鬼恶魔的后背啐了一口:“呸!”

其后发一声喊,跳下骡车,夺路而逃。

咕碌碌,咕碌碌,咕碌碌的声音长久回荡,回荡在世间,回荡了千年万年。

这是一条不归路,千万年也走不完,走不完,只有烦!

烦!烦!烦!

燕大侠很烦,只得借酒浇愁,话说一行人这是出了清州。第二天。

所有人都跑掉了。将这个烂摊子交给了燕大侠一个人。撑不起来又没法儿收拾,由不得燕老二不烦。不过一日一夜,燕大侠已然动过八百次逃跑的念头,可是不成,万万不成,总不能将几个孩子孤儿寡母的扔到半路上,做人要有良心,燕大侠自己说的。再说了。不要小瞧了这一车人,那可都是重yào

人物,其中任何一个人,哪怕出了屁大的一点儿事儿,燕老二也负不起那个责任——

比如小小,小小出了事,厉老三一定会当先把燕老二干掉。

比如无能,无能要是出了事,灵秀一定会和老相好儿绝交。

至于上清,无论是男是女是大是小是人是猴。都得照顾好了,否则燕大侠就是寡廉鲜耻道德败坏。不得好死!这是倒了大霉,这又得罪了谁,反正就是当牛做马前后左右都不是人,所以燕大侠从来不愿意和女人打交道,尤其是小孩子,所以一天下来燕大侠就已经是头疼欲裂烦得要死几乎感觉自家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而前面的路还有很长这般龟速前进不知走到猴年马月去了,燕大侠一想起来就要抓狂一想起要就要抓狂,自打离开清州城之后每时每刻都处在崩溃的边缘状态,烦烦烦烦,怎一个烦字了得!

话说,燕大侠是准bèi

快马加鞭,一个人回京城过年的,那里还有一万多个兄弟在等着和燕大哥吃年夜饭,就着年夜饺子喝年夜酒,彻夜狂欢。这下完了,完了蛋了,还有好几千里地,这都腊月二十六了,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趟了,燕大侠也只能就着无能大仙的神屁喝西北风了。带孩子,尤其是不听话的孩子,尤其是一群调皮捣蛋不听话的孩子究竟是有多么郁闷,那只有带过的人才知dào

,正是前路漫漫苦海无边,燕大侠一定会死在半路上的,燕大侠不认为自个儿还能坚持到京城——

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这句话燕大侠也听说过,活佛就是活佛。

活佛就是活佛,累赘就是累赘,处理掉,处理掉,此时燕大侠的唯一想法就是赶紧处理掉,第一个该当处理的就是他的便宜儿子无能大仙,送回南山禅宗,交给灵秀和尚。第二个就是小小,早就说过了,送他去念书,贵族学校也不难办,交给慕容老弟就是了。第三个,上清一众,自然交给上清的人,有一个不二人选也在京城那是非他莫属,方道士。之后,一身轻松,天高凭鱼跃海阔任鸟飞,吃酒喝歌快活找乐儿子去也:“阿乌——阿乌——”

如此一想,燕大侠又高兴起来了,燕大侠一边喝酒一边喝歌,鸟人之歌。

“死到哪里去——活到哪里来——”只有阿乌不在,事情又特别棘手的时候,燕大侠才会想念他的阿乌兄弟:“阿乌阿乌——小阿乌——爬到哪里去——快快滚回来——”

燕大侠的脑子已经坏掉了,神经错乱,阿乌已经海阔任鸟飞了,且回不来。

燕大侠唱歌是有多么好听那就不用说了,极强穿透力,顶风传十里,正义使者英雄四小紧紧捂着耳朵玩儿命飞跑,走投也无路,鱼跃凭天高。

就在歌声中,小袁来吃饱喝足,香香甜甜地睡着了。

就在燕大侠想到方道士的时候,袁姑娘,或说岳夫人也想到了方道士,听说方道士现如今在京城混得不错,而且摇身一变,已经变成方小侯爷了,所以那一件事情袁姑娘准bèi

要当面和他讨教讨教。当然了,袁姑娘根本就不担心岳师兄,又何必杞人忧天,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自闯荡天下,行侠仗义去了。只奇怪,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袁嫣儿没有想到燕悲歌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此装疯卖傻为老不尊,大马猴也似跟着几个孩子顽皮胡闹——

当然奇怪也是不奇怪,英雄每多屠狗辈,大马猴侠骨仁风,当得在世英雄之名。

不过讨教还是要讨教,只因上清生死存亡的时刻就要来到,快过年了,正是年后清明时节——

方小侯爷,你怎么看?(未完待续……)

五十七 问天问地问黑虎

方小侯爷怎么看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方道士根本就不知dào



无禅也不知dào



人的命,是不同,此时兄弟二人一个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神仙也似过着上流人的生活,一个枯坐山洞面壁思过还是和尚,还是野和尚过着原始人也不如的生活,这可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所以还是先说无禅和尚,先说方道士会被天打雷劈,给无能大仙一屁崩死的!

无禅在面壁。

还是山洞里。

一夜。

无禅在望着石壁上一只小小蜗牛,小小蜗牛也在安静地打量着无禅。

小蜗牛在爬,慢慢慢慢爬。

幽暗的光线之中,无禅面壁盘膝而坐,两手相叠置于丹田处,定定地看着——

是有所思,也无所思。

又来了一只大蜈蚣。

大蜈蚣又黑又亮身子又长,更有很多很多的脚,悉悉索索爬得飞快张牙舞爪冲着小蜗牛去了——

一口就将小蜗牛吃掉了。

蜈蚣太大,蜗牛太小,是连壳吞掉的,说来不过一眨眼。

大蜈蚣爬走了。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无禅毫无反应。

物是,人非。

人是,物非。

忽忽斗转星移,洞中愈加幽暗,虫蚁隐匿,天地萧然。

无禅没于黑暗。

面壁面壁,终日面对着一面墙壁又能悟出个甚么东西,可笑可笑,无禅从不那样以为。灵秀师父也是那样说。空闻师祖也是那样说。空闻师祖经常会来给无禅念经。灵秀师父不念经灵秀师父只给无禅讲道理。空闻师祖说那是一个梦无禅不必放在心上,寂寂真如,梦也虚无。灵秀师父说他们都还活着只是换了另外一种活法,万物如是,生生不息。

面壁面壁,面天面地。

山洞是也不是山洞,无禅是也不是无禅,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无禅已然悟了。

大彻大悟,大悟彻悟。

无禅没有杀人,无禅那是超度,灵秀师父说过,那是往生极乐。

所以无禅是清醒的,清醒万分,一心通明。

无禅闭上眼睛,开始练功。

武功废了,可以再练。内力没了,可以重修。一切从头再来,就是这样简单。

无禅就是这样简单。

可是,迷失的心,无禅再也找不回。

闭上眼睛,更是无边黑暗,闭上眼睛,又见血海尸山,闭上眼睛甘州城外那一幕就会立时重演,当时那是浑然无觉,此时正是纤毫毕现!那是谁人!那是谁人!大棒在挥动,杀戮在继xù

,乌黑的刀枪森冷如冰,猩红的鲜血如雨飞溅,谁在狂吼!谁在狂吼!大棒在挥舞,杀戮在继xù

,血肉化为泥,尸骨堆成丘,一张张扭曲的脸毫无生气,一双双惊骇恐惧的大睁的眼:“啊!啊!啊——————————————————————————————————————”

怒睁双眼,昏天暗地!悲声嘶吼,泪水长流!那是错错错错错错错,无禅不能骗自己,无禅杀了多少人啊无禅杀了多少人,说是万物一等,人命岂同蝼蚁!轰将气血如沸,刹那心魔狂舞,悟了悟了,悟了个毛!面壁面壁,又面个屁!是错就要认,是过就要罚,无禅无禅,你杀人了!无禅无禅,罪孽深重!无禅无禅,我才是无禅,你看你看你看看看看——

另一无禅现身,头顶天,脚立地,双拳紧握挺胸昂首,正是那个勇而无畏,固守本心的怒目小金刚!

原来坐着的不是无禅,原来立着的才是无禅。

无禅怒道:“行凶的是你,作恶的是你,无禅不会去做那样的事,你不是无禅,不是!”

无禅哭道:“是我是我,是无禅错,是无禅错呜呜呜呜——”

无禅笑道:“你不是无禅,我才是无禅,我是善,你是恶,恶无禅,你去死罢!”

无禅哭道:“是了是了,无禅去死,无禅去死呜呜呜呜——”

“通!”一声大响,脑袋撞在石壁上。

“啊哟哟!”无禅惊叫,跳了起来:“我还没撞,你倒撞了!”

“啊哟哟!痛死了!”无禅抱头,坐地大哭:“是了是了,你个恶无禅是不会去撞墙的,只好我善无禅去撞,死了死了呜呜呜呜!”

“奇怪奇怪,这就奇怪了!”立着的无禅问坐着的无禅:“你又没做坏事,为什么要去死呢?”

“哎!”无禅叹一口气,复又合什端坐:“我行善业,自担恶果,我之杀你正是为了杀我,无禅无禅,你明白么?”

“无禅,无禅,呃,无禅不明白!”无禅不明白,谁又能明白。

“是非善恶,岂人能论。”无禅递过一把刀,一把戒刀:“我既为善,自不杀生,你是为恶,可以杀我。”

“这,这,这不对!”无禅握着戒刀,连连摇头:“你是好人,无禅不杀!”

“来来来,砍这里。”无禅伸手一比,引颈以待:“一刀下去,我得善始善终,一刀下去,你得自在了脱,一刀下去就是南无、阿弥陀佛——”

“师父?”无禅当然不会一刀下去,另一无禅忽然变成灵秀师父:“师父!”

霎时光明大现,洞中亮如白昼。

原是灵秀,燃灯一盏,立在洞口,注目而笑。

洞口立着一个师父,地上坐着一个师父,原来还有一个灵石,拿着一个馒头在吃。

无禅将头一低,拿眼一看,发xiàn

手里拿着一个木勺。

为什么。

无禅脑子里面有一千万个为什么,但无禅终于精疲力竭,也就傻笑一声:“嗬嗬!”

仰天倒地。

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可怜,可怜,灵石看着自家怀里最为得yì

的弟子,吃一口馒头,叹一口气,吃一口馒头,叹一口气。

馒头蘸着血来吃,灵石口味也很重。

无禅就是一个血人。

那是遍体鳞伤血流满面,两只拳头血肉模糊,露肉见骨,惨不忍睹。

灵秀身后,悄无声息露出一个硕大的头,满眼满脸都是恐惧,暗夜一般黑色的眼珠。

是那黑虎。

黑虎拥有夜视的能力,所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要由黑虎讲个明白说个清楚,可是黑虎此时很害pà

怕到牙都打战,黑虎从来没有见过无禅这么可怕的动物。拳头打石头,烂的是拳头,拳打脚也踢,伤筋又动骨,狂踢乱打疯了也似,这个动物好像没有痛觉。而那个人,那个武功很高的大和尚,也是心狠手辣的野蛮人,同样狂踢乱打疯了也似,玩儿命殴打那个动物。

太可怕了,这一种行为叫作虐待,太可怕了!

黑虎怕得要死,黑虎不知dào

那个野蛮动物究竟是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导致一整晚都在自虐与被虐之中度过,被如此之惩罚。关键是,这不是第一次,这样的情形时常发生,没日没夜,黑虎来到这里之后不过半个月就亲眼看到了八回,这是第九次。果然生存就是苦难啊生存就是苦难,活佛总是对的,活佛死了也好,黑虎这样想道。

暗无天日的洞中生活,阴冷罪恶的鲜血味道,黑虎饥肠辘辘,黑虎想要吃人。

黑虎悄无声息走了过去。

此为善举,以作解脱,黑虎是要结束他的苦难,痛苦折磨。

黑虎在吃人,他是一个人。

心是红的,血是热的,那是多么鲜美的味道啊,尝过有八次,这是第九回。

叭嗒,叭嗒,无禅并不疼,无禅在沉睡。

黑虎流下了泪。

叭嗒,叭嗒,虎亦慈悲,默默舔舐,天地共悲泣,神佛也动容——

念念可断,一念不绝。(未完待续……)

五十八 乞食天下谁当得?

无禅和尚就是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而且是特别严重的那一种,狂躁症并发,极具危险性。有时候,无禅是和正常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身边的每一个人他都认得,老实又本分,天真又可爱,一派人畜无害的样子。当然正常只是一时,极为短暂极为难得,一般是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之下忽就狂性大发,一发而不可收,是会六亲不认,并且主动攻击周边一切生命体与非生命体,没日没夜没黑没白没头没脑。

只从普通病房,也就是禅室住了几天,无禅和尚就被转移到了重症监护室,也就是山洞里面,因为也就几天功夫儿疯僧无禅已经毁坏二十几间病房,并且打伤了三十多个和尚。情况很严重,如果任其发疯下去,南山禅宗所有的和尚都会被他搞疯,从而变成一个疯人院。这是一种疯病,灵秀当年也曾疯过,经验丰富,无禅是由护工灵石看护,灵秀就是主治大夫。

灵秀医术通神,对症下药,药方就是两个字:由他。

由他疯癫,由他痴狂,由他自生自灭,这就是灵秀神医的不二法门。

疯病是由心生,万万不可压制,如若不然半疯无禅就会变成一个全疯,就是这个道理。

疼痛,是一种极好的惩罚手段,无禅是在惩罚自己。

而疯,是一种高级的放松手段,无禅是在享shòu

生活。

岁月飞短流长。

无论如何,定海不忍见得,定海已然下山。提了度佛!毫无疑问。无禅变成这个样子。定海老和尚是天底下最为悲痛的一个!罪魁祸首不在南山,滔天的怒火无处发作,定海远赴西凉国,大雪山,打算第一个干掉那个狗屁活佛陀迦落!都是陀迦落的错,不用问为什么,定海又不认识他,单凭那老不死用丝弦刺伤小无禅一件事他就得死。得死!也不问问无禅是谁家的孩子!

陀迦落必死无疑。

当然,同去的还有守痴师太,当然因为爱,到死不分开!

说到爱,就说到牡丹姑娘,或说牡丹娘子了。

牡丹娘子骑着胭脂马回了娘家,怒气冲天,义无反顾,留给无禅和尚一纸休书。

休书上写,两个大字:永别。

两个大字。笔走龙蛇,饱含了血与泪的控诉。以及万分绝望与强烈的愤慨,那是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这不怪牡丹,这完全就是无禅和尚自作自受,事件的起因就是无禅犯下了一个比杀人,比杀十万个人还要严重一百倍的错误那就是,打老婆!这没有天理,更没有人性,老婆是用来打的么,老婆是用来疼用来爱的,尤其像牡丹娘子这般贤淑而又温柔,美貌与智慧并重的老婆——

砰!

那一拳,我靠!打在眼上,几乎将一只眼珠儿打到脑仁儿里面去,又将另一只眼珠儿打得当场跳出眼眶,牡丹当时就给他打懵圈了。当时,那一拳根本就是毫无预兆,话说牡丹娘子正自用一个木勺一口一口给自家相公喂鸡汤,那是牡丹娘子亲自下厨为无禅相公做的,加了老参,小火慢炖,满是浓浓的爱意,说来那是郎情妾意恩爱无比满屋子都是甜蜜旖旎,说的是我家无禅一口,牡丹姐姐一口,牡丹姐姐一口,我家无禅一口,啊——

结果就是,突然一下子,砰!

这就是无禅和尚干的好事,也不知dào

哪根筋搭错了,就是两眼一直照脸一拳,出拳那叫一个重,下手那叫一个狠!那一拳是突如其来,牡丹当时完全就没有心理准bèi

,正自张着个嘴啊啊啊啊以为白日做梦还没有相信眼前发生的是一个事实,结果又是突然一下子,砰!那一拳,我靠,打在另一只眼上!登时将那一只就要跳出眼眶的眼珠儿打到脑仁儿里面去,几乎又将脑仁儿里面的另外一只眼珠儿打得当场跳出眼眶险些掉进锅里炖了鸡汤,这就是无禅和尚干的好事!

不必说了,夫复何言?

嫁个半傻子也就罢了,那是牡丹自己瞎了眼,半傻子这又变成了半疯半傻,牡丹也都认了。两口子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反正牡丹是一个命苦的人,苦到极致,苦到悲催,比哑巴吃黄连还要苦上三分!但这不成,这让牡丹忍无可忍,一拳还可以说是失手两拳那就不用解释了。这是家庭暴力,是一次严重的家庭暴力事件,反正这个婚牡丹是离定了,哀莫大于心死,谁也不用再劝!

倒也没人劝她。

当然,这事儿没完,牡丹是回翼州牛家哭诉去了,真是丧尽天良灭绝人性,就说欺负人也没有这么欺负的!这不是两个人的事,这可是两家人的事,这在你婆家受了气,要知dào

我娘家人也不是吃素的!这一次性质极为恶劣的严重家庭暴力事件,必将引发一场旷日持久规模宏大的全面战争,而以牛家庞大的人口势力及其三姑六婆强横的战斗能力,南山禅宗的悲惨下场可想而知。

很快。

所以说,定海是一定会去找陀迦落算账的,这就是深层次的原因,定海熊了,躲了,躲到天边去了。

万事皆有因果,不独悲喜福祸。

无禅和尚不是无缘无故发疯的,是为天下是为众生,是为功德无量,有心人自知。

这个有心人,指的老皇上。

大雄宝殿。

如来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各上屈指成印。印为说法印,相为说法相,佛祖双目微阖端坐不语,默默不语,千载万载亦是不语。却不知,佛祖何时说的法?却不知,又是说的什么法?佛祖不言,安然端坐任凭瞻仰,任由那一声古老而莫名的梵唱响彻殿堂响彻世间,嗡鸣于心底最深的地方——

嗡嗡嗡嗡嗡嗡嗡。一群和尚在说话。却不知。佛祖又在看哪个?

这一回,看的不是和尚。

这一回,看的正是钵盂。

金钵盂。

金钵盂是在香火案上,大如海碗,金光熠熠,通体圆润光洁溜溜,只一玺印,镌刻八个大字——

广结善缘。化度天下。

三天之前,也就是腊月二十六那一天,内务府第一大总管、太府监第一大首领,皇上面前第一大红人,天下第一大太监三花公公率众亲至,正于大雄宝殿之中,宣读圣旨。说的是,佛子无禅,金刚所化,以大勇力。度化世间。说的是,高僧空闻。菩萨在世,普度众生,无量功德。说的是仙山宝刹神树菩提,南山禅宗当为佛祖再塑金身,御赐金钵盂,钦此。

当然歌功颂德的话是累牍连篇,不必多说,单说金钵盂。

“广结善缘,化度天下。”无果问道:“无花师兄,当真是,化度天下?”

“废话!”二师兄无涤已经不耐烦了,吼道:“天下!就是天下!”

“啧啧啧啧,化度天下!”无叶啧声赞道:“就是说,但有此物,金山银海也可化来!”

“哎!”无枝笑叹一声,道:“再塑金身,重修宝刹,我南山禅宗自此——”

一语至此,众僧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花师兄?无花师兄?”无根奇道:“无花大师兄,你怎不说话?”

无花非但不说话,更是端坐蒲团之上,双手合什,面朝佛祖,口中念念有词:“……”

众僧无语。

“妖孽啊!妖孽!”无涤痛心疾首,大吼道:“你还有脸念经,你莫玷污了佛祖!”

“……”无花置若罔闻,一意虔诚。

“白莲花!白莲花!”无色忽而大叫:“我听到了,师兄在念白莲花!”

“错!”无相摇头,又点头:“师兄念的是,荷仙子!”

“错错错错!大错特错!”无法大笑,肯定说道:“三仙三仙,念的三仙!”

“水仙子?杏仙子?杨仙子?”当下一干和尚你一句我一句,纷纷猜测,大放厥词:“不是罢?林仙子?哪个林仙子?”旋即聚于一处,交头结耳,窃窃私语:“那不可能,人家林仙子明明就是方道士的那个,那个,依我看还是巫山那个蒙着脸的——”说到蒙着脸的,人人一脸神mì

,越说越不靠谱儿:“玉女?神女?甚么?青楼女子?这可真是,哎!怪不得无花师兄终日为此烦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无花虔诚在祈祷,如若清风过耳畔:“……”

终一人一语出口,当下是石破天惊:“莫非是,牛牡丹?”

语落,殿中一片死寂。

“无天!”无花蓦然回首,双目如电:“佛祖在上,如何妄言!”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无天面色如土,低头悔过:“佛祖恕罪,恕罪恕罪!”

无花长叹一声,复面朝佛祖,双手合什,恭谨肃穆:“……”

……

“……可不是么,怎就单单一说牛牡丹,想必是,这个那,那个这——”岂不知,南山禅宗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师兄心里有鬼!师兄心里有鬼!”身后窃窃私语,又自议论纷纷:“这可万万不成,人家那是有夫之妇,就说无禅师弟现下疯了,总不能趁人之危……”生似街头巷尾,话的里短家长:“我就说,怪不得这几天大师兄总是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哎!晚上还蒙着被子偷偷哭了好几回,这,这,天理不容啊这是,本是同根生……”

这就跑题了。

正是金山银海总有数,风花雪月无尽时,说钱财总不若论美色,和尚一般。

“你!你!你们!”无花猛一回头,已是泪水长流:“佛祖啊佛祖!罪过啊罪过!”

岂不知,一干和尚也是泪眼相对,悲戚万分:“师兄!师兄!”

分为两派,各有一哭:“师兄,你不可以这样啊不可以,无禅师兄好可怜啊好可怜!”

另一派是:“牛牡丹是祸水,灾星啊灾星,无禅师弟就是前车之鉴啊前车之鉴,师兄!”

百口莫辩,夫复何言?

冤冤冤冤,不要太冤!无花问天无语,终是泪奔而去:“啊————————————————————————”

这又疯了一个。

这着实冤枉了无花,无花是给气哭的,无花是在恳求佛祖,保佑无禅师弟快快好起来,除此无它。当然也是无风不起浪,这些天无花神思不属,行为反常,而且确实晚上蒙着被子偷偷哭了好几回来着,至于究竟为了谁,那也只有无花自己一个人知dào

了。所以说,是非哪里都有,当一个和尚也不容易,佛祖面前也是一样:“咄!”

第三只眼出现,众僧一哄而散!

“师兄,你看——”空悲一脸愁苦,空悲满腹愁肠:“我大好佛门清净地,怎得如此乌烟瘴气!”

香火缭绕,静寂之中,一个老僧拿着一方布巾,一下,一下,抹拭莲台。

“师弟,你说这佛祖金身,当塑不当塑?”空闻问道。

空悲默然,许久,一笑:“师兄问我,不如问佛。”

空闻点点头,佛祖开金口:“但得真如本我意,佛祖何必塑金身?”

佛,人也,我也,自觉觉他觉行圆满,无上正等正觉。

人人可以,立地成佛。(未完待续……)

五十九 且坐

朝云楼。

午时之初。

天字第一号。

今天还是喝酒。

说一时话,喝两口茶,放松放松,准bèi

准bèi

——

巫山神女带给方道士的刺激实在太大,因此方道士需yào

将剧烈波动的情绪好好调节一下,顺便打探一下她和慕容公子两个人之间的风流韵事,不成想,一下两边变三角,这又多出一个她。原来巫行云,也就是巫山神女之女,巫山玉女巫行云,就是洛芳华,朝云楼里卖唱,红遍京城的芳华姑娘。芳华姑娘大名鼎鼎,方道士也有所耳闻,听闻其人颜如玉,歌如梦,人如其名——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这句话是屈原老夫子说的,芳华,就是芳香的花,意思就是即使花种落在了臭气熏天的烂泥里,也能长出芳香美丽的花。至于中出的意思么,在这里要特别强调一下,中,就是内心,这个中出,乃是内心之体现、显现、凸现的意思。《礼记》有云:乐由中出,礼自外作,就是说美妙的音乐于内心之中唱响,发作于外,更能够体现出有声有色的礼仪之美。

大音希声啊!

至于洛,就是洛水的洛,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洛芳华。

洛芳华,这个名字是慕容公子当年给巫山玉女起的,起在二人初见之时,因为巫行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也不喜欢自己的姓氏,那时巫行云才十七岁。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慕容公子太有才了。这是一个好名字。芳华姑娘很是喜欢。慕容公子,特别强调了“中出”两个字的特殊涵义,就是不从污浊,卓然自现的意思,芳华姑娘很是喜欢。慕容公子太有才了。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慕容公子无论说什么无论做什么芳华姑娘都很喜欢,即使慕容公子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芳华姑娘一样很是喜欢,因为原本一见面芳华姑娘就喜欢上了甚至可以说是爱上了慕容公子,当场就主动扯下了自己戴了十七年的面纱露出蒙了十七年的脸给他看。从此巫行云就变成了洛芳华至今也是非你莫属非他不嫁那是一心一意慕容公子——

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巫山玉女下手晚了,晚了足足一个月,比巫山神女。

慕容公子的第一次是给了巫山神女,因为叫春妈妈,也就是当年的春儿姑娘原本就是一个石女,所以巫山玉女初见慕容公子之时还是一个处女,而慕容公子已经是非处男了。当然非处男也不要紧,巫山玉女并不一定要求自家选中的如意郎君是一个处男,要紧的是这个非处男偏偏是和巫山神女搞到一处并且搞得轰轰烈烈世人皆知——

这就不是要紧了。这简直就是要命了!

方道士,你怎么看?

听完之后。方道士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慕容公子也很为难,慕容公子是在虚心地请教,请教方道士这个菜鸟。

可怜母女姐妹花,遇上一个浑不吝,这件事情比较难办,总不能给他出主意将让他两个都收了,这已经挑zhàn

到了方道士的道德底限!

那么只收一个。

方道士问道你爱哪一个?

慕容公子说两个我都爱。

方道士问道最爱哪一个?

慕容公子说比较爱小的。

那么就收小的。

这样,问题就来了,要收就收大美人,因为大美人占先,收了小的就已经是乱伦了。

那么就收大的。

那么小美人就不好办了,小美人是巫山玉女,给他看过自己的脸,是要非他不嫁的,给她就此孤老一生,巫山神女宫一门岂不就此绝种?

那么就两个都不收,大美人打进冷宫小美人自生自灭,慕容公子接着朝云暮雨风流快活——

如何?

慕容公子一笑,没有说话。

方道士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终于给他想出了一个极好的办法,可是问完如何这句话方道士忽然发xiàn

自己是有多么多么地傻!

本就如此,岂不废话?

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慕容公子不会为此而纠结,不要忘记银瞳的秘密。

还有一个办法,慕容公子说道。

我?方道士的脸上立kè

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瞪着两只迷茫的大眼,表示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收?

这是一份大礼。

大礼就是小美人,慕容公子准bèi

将小美人介shào

给他,因为大美人的年纪实在太大大到可以当他老妈,而且小美人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慕容公子从来没有碰过她——

如何?

方道士一笑,没有说话。

那不可能,有道是君子不夺人之美,而且方殷已经有意中人了。

小美人国色天香,举世无双,更胜大美人一筹,慕容公子自说自话,非常之讨厌:你不用急着答yīng

,可以先见识一下。

这话说得多么讨厌,谁又急着答yīng

了啦!

不过,说的是,更胜大美人一筹,小美人还能美到一个甚么妖孽的地步?

见识一下,也不吃亏。

方道士,红着脸,低眉臊眼,点了点头,总算是同意了。

且坐。

慕容公子这个人,有时候是很讨厌,不过办起事来那可真叫一个地道,就此出门,干脆利落。

天清地寂,雪玉世界,方道士一个人在等,坐等。

无论如何,这是方老大平生第一次真zhèng

意义上的见面,值得纪念,在生命中的每一天。

方道士很是紧张。

朋友嘛,就得是这样,亲密无间不分彼此,好东西拿来一起分享,钱财美女,都是一样!慕容公子绝对不是开玩笑,慕容公子向来都是说得出也做得到,看罢,看罢,这就是好朋友啊,真死党!当然朋友之间,也得有来有往,作为交换条件方殷是会为他保守这一个秘密,这是一个秘密,不要和别人说,嘘——

慕容公子是有无数个秘密,他会全无保留地挨着排着灌输给方道士,那是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又是一个,而且不可以说不可以说都要保着守着哪一个都不可以说,早晚有一天方道士会被他撑死,撑到爆体而死!那是后话,至少现下方道士是不会被撑死的,方道士已经快要饿死了,因为方道士一紧张肚子就会饿,这也是一个秘密:“嘘——”

方道士一颗心怦怦大跳,方道士忽然又想要尿尿,方道士都要紧张死了:“咕噜!”

怪不得他,这是第一次见面。

唾沫咽进肚,雷鸣声又起,不要这样啊方道士,镇定啊镇定啊方道士,美女又不是没有见过:“嗒、嗒嗒、嗒嗒嗒——”

门声轻敲,有若暗号!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怎么,这小美人,还要玩上一点情趣么?

“咳!咳!咳咳!”方道士面红耳赤,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以及万分期许:“来了!”

门,开了。

方道士,只觉眼前一花,头皮一麻,脑袋一大,鼻里那是一阵阵恼人的,香风袭面:“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当先一个大肚子!

可不皮白肉又嫩!

正见两只桃花眼!

眼中涵义是万千:“方兄——”

怪不得是他,这不是第一次见面,当知仁者雄风犹在:“方兄!方兄!昨夜方兄不辞而别,着实想煞小弟也!”

王有财?土豪兄?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

我日啊!(未完待续……)

六十 开喝!

方道士是真个就想死的心都有了!

那个懊恼,那个尴尬劲儿就不用说了,主要是强烈的失落感,巨大的心理落差变成一种打击,就好像美梦之中漫步云端之时一脚踏空的感觉:“方兄?方兄?”梦境与现实,是如此之不同,正如同芳华姑娘与王有财兄:“方兄啊,方兄!”方兄每见有财老弟,都会产生一种白日做梦的感觉,而有财兄已经感动得哭了:“承蒙方兄厚爱,小弟无以为报,愿为方兄当牛作马,日日夜夜服侍方兄!”

也就是说,表明心迹,这就是要以身相许了。

当然,有财兄这是误会了,不过当时气氛着实有些暧昧,以方道士面红耳赤、失魂落魄、两眼痴迷、欲语还休的状态,任是谁个见了都会产生误会:“恭喜方兄——恭喜王兄——”方兄只一愣神儿,王兄后头进来七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人人衣着光鲜体面:“有财兄啊,你说你识得小侯爷,兄弟几个还自取笑于你,当真是该死该死,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哪里,哪里,众位老兄说笑了,说笑了!”王有财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立在门口儿就像一个新郎倌儿:“小侯爷是何等身份,有财如何敢说识得,只自昨夜于暮雨楼中我二人同游——”

自此,打住,有财兄使一眼色。

“咳!”小侯爷干咳一声,表示这就对了,不可以说。

往事不堪回首。方道士。最怕见到的一个人就是有财兄。有财兄是一个见证者。

有财兄心领神会。

众有财心领神会。

不说正好儿,一切都在不言中,留与无限遐想空间,无论如何有财兄那是和小侯爷一起逛过窑子的,那就是铁哥们儿了!这一干人,都是巨富,不是大财主就是大土豪,吃的珍珠屙金条。万贯只算一根毛,有财兄在里面也只能算是一个中不溜儿的。但是,现下就不一样了,有财兄眼疾手快,第一个攀上了方小侯爷这棵大树,这可真是让人眼红,羡慕嫉妒恨呐:“啪啪啪啪!”

当然下手晚了,还有补救措施:“啪啪!”

四个大盒,两个中盒,一个小盒。先先后后齐齐整整拍到桌上:“啪!”

“小侯爷——小侯爷——”此为见面礼,说的是区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还请小侯爷:“笑纳!笑纳!”

小侯爷无动于衷,瞅也不带瞅一眼的,只拿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外:“哼!”

玉样人,青色衫,飘洒洒,施施然,慕容公子来了。

一如众星拱月,慕容公子就座,仍坐主座,左首边:“纪之,且坐。”

纪之不坐,怒目相向!

是的,他要给方殷一个交代,一个说得通的,可以让方殷原谅他的理由!如若不然,就此绝交!为毛小美人,变成大土豪?这也太气人了,玩儿人也不带这么玩儿的,亏得方殷还当他是朋友!方道士生气了,方道士眼中喷出了火,而且方道士越想越生气,生气之余另有一些委屈成分,明显牙关紧牙眼中含泪,已经气得要哭了!刹那间,温暖如春的雪玉世界真如冰天雪地,充满了森冷、肃杀、硝烟弥漫的味道——

八土豪是噤若寒蝉,人人都是心惊肉跳!没有人,胆敢对慕容公子这个样子,方小侯爷果然有种,非比等闲!可是慕容公子也很奇怪,慕容公子也不知dào

他这又发的哪门子疯,慕容公子左右看看:“怎了?”怎了,怎了,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还有脸说怎了!方道士气急生疯,当下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以手指鼻,愤nù

咆哮:“说好的,美人呢!”

原来如此!

所谓虚惊一场,就是这种情况,八土豪各自松一口大气,心说美人自有,这小侯爷也太过猴急!慕容公子也松一口气,之前曾经说给了他,这回喝的那是花酒,当然会有美人作陪,慕容公子刚才出去就是为了安排这件事情,总要精挑细选,让他称心如意:“啪!啪!啪!”击掌三记,以为暗号儿,公子一笑,美人驾到:“公子——公子——”

“公子——公子——”这一来,又是八个,八个美人鱼贯而入,人人国色天香,个个儿美得冒泡儿:“官人——官人——”且不说,环肥燕瘦各有其美,单看那,香肌雪肤衣衫轻薄,动不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关键是,八个里头七个风骚:“相公——相公——”在眼花缭乱之时,在头晕脑涨之间,方道士不知不觉就回归到原来的座位,就是正座:“不要!不要!”

这不对,很不对,哪里哪里都不对!

美人太多,搁不开了,一个一个说,方道士百忙之中问了一句:“不是……芳华……”

“芳华?”慕容公子愕然,交代是有,绝对合理:“怎么,你现在就想见么?”

方道士闻言一呆,旋即又是面红过耳:“不是……不能……嗯嗯……这样……”

再说公子,官人相公。

按说美人八个,土豪也有八个,加上慕容公子和方小侯爷,根本就是狼多肉少不够分的。但实jì

情况不是这样的,慕容公子早有安排,八大土豪也没意见,实jì

情况就是四美人叫的公子,当场双双对慕容公子投怀送抱,另外三美人叫着官人相公,又被方道士一个人独自享用了。八个美人,两个人分,公平合理,绝对地道。八大土豪没有意见,八大土豪原本就是来陪酒的,八大土豪干瞪着眼看着,流着哈喇子也没有意见:“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是了,还有一个不要,这个不要可是要重点说一说。因为她最美。因为她最小。不要。名字叫作阿怜,又作怜儿姑娘,芳龄十八岁,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在场众美何许人也,无不风月老手,做事老道,只有这个阿怜,怜儿姑娘。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客。怜儿姑娘格外害羞,不但害羞而且胆小,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大大的眼睛里面满是惊恐,薄薄的红唇开阖之间又显得那样茫然无助:“怜儿不要,死也不要,咿——”

阿怜哭了。

就像一个孱弱又可怜的小羊羔,面对着三只凶恶的大老虎,蜷缩在一个大色狼的怀抱里哭了。

是的,姐姐们都穿得那么,那么。那么少……

只有,只有。怜儿穿得齐齐整整,这可真是,真是,不像话……

听过蚊子哭么?

反正方道士没有听过,方道士感觉就像是抱着一只哭泣的蚊子,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脱!脱!脱!

三只母老虎,一齐在吼叫,你推我也搡,连抓又带挠,还有四只看笑话,外加八个大土豪!脱脱脱,脱脱脱,小羊羔,扒光了!哎呀呀,咿呀呀,可怜怜儿在劫难逃,清白不保!好在还有一个人,这人就是方道士,正是怜花惜玉,当场侠义心起,啪地一拍桌子,义正词严吼道:大胆!放肆!有我方殷在此,尔等不得无礼取闹!语落当啷一声,那叫掷地有声,当场七只老虎八个土豪都被镇住了,镇住了!

看罢,这就叫做英雄救美,英雄啊!英雄!

他,是多么具有男子气概,更是坐怀不乱真君子,盖世英豪大丈夫也!

怜儿姑娘虽然还在哭,可是怜儿心里已经幸福死了,咿咿呀,嘤嘤咛,哧啦啦——

不想,事态有变!

“小兔崽子,给脸不要!”说是母老虎,就是母老虎,当下七人一对眼,齐齐奋勇冲上前:“谁个无礼?谁又胡闹!姐妹们,给我上!”就是哧啦啦一阵大响,方道士的道袍,里衣,还同发带,一齐被撕得粉碎:“哇噻!”八土豪一齐瞪大眼睛,齐声赞道:“不得了!不得了!小侯爷骨骼清奇,器宇不凡,果然是人中龙凤,将门虎子啊!”这明显就是胡乱拍马屁了,也不分个场合,方道士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当下又是啪地一拍桌子:“于慕容!”

慕容公子笑道:“坐好。”

当下各就其位,一时风平浪静,还是慕容公子说话管用,英雄?我呸!

且坐,坐好,不过这一坐好,方道士又傻眼了。

这个坐好,得重点说。

十人台,十人座,公子道士八土豪,八个美人怎坐好?

好说,看慕容公子就知dào

,左腿儿上一个,右腿儿上一个,怀里头一个,还背着一个。

方道士一般。

四面夹击,合围之势,这,这,这又不是打仗:“这,不太好罢?”

当时的情况是,方道士皱着眉头,满脸都是不乐意,一副怎么能够这个样子的样子。

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欲拒还迎。

“好好好!好好好!”八个土豪一起鼓掌,人人都是眉开眼笑:“不要动!不要动!”

这是另一个词:幸灾乐祸。

因为八大土豪都是吃过苦头的,朝云楼里的花酒绝对不是那么好喝,朝云楼如同暮雨楼,是里有许多条不成文的规矩,这就是其中一条:要喝花酒,不许动手。

“绑了!绑了!”七个美人一起叫道:“一起绑了!”

可以说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方道士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两只手就被绑在椅子的扶手上,如同慕容公子一般:“这,这,这又玩儿的……”

那,那,那绝对是一种,幸福的煎熬!

“也罢,也罢,哈哈哈哈!”不过呢,方道士不想输:“上酒!上菜!”

因为方殷就是不服,这一回乃是比的坐怀不乱,若得心如磐石,少时真伪自知——

来就来,谁怕谁!

开喝!(未完待续……)

六十一 财色

自阿怜走投无路之下扎进他的怀里,一颗螓首就再也没有抬起过来,阿怜的胆子比针尖儿还小。阿怜胆子小,说话声也小,哭声也小笑声也小,阿怜就是一个小家碧玉。当然阿怜很可怜,阿怜的身世那就不用说了,不可怜谁又会来楼里卖笑。柔弱的双肩,阿怜在颤抖,直如高山一般坚实的臂膀直如大海一般广阔的怀抱,清洌洌的青年男子味道,阿怜已经醉了,陶醉,沉醉,无法自拔。

这就是肌肤之亲啊,肌肤之亲!从此,阿怜就是他的人啦,他的,人,好羞人!阿怜一念至此,登时羞不可抑!胆子极小,面皮更薄,这就是阿怜,阿怜的脸悄悄的红了,又红又热,热得发烧,就像火烧云,更是烫得不行,烙铁头一样,哧!哎呀呀!这可不行,都冒烟了,莫要烫坏了他!阿怜轻轻抬起头,又悄悄地,用耳朵去听他的心跳,去听那格外强劲格外有力男子汉的心跳,岂不知,耳朵也是一样,哧——

这样的阿怜,激起了方道士的保护欲,方道士要保护她。

可是阿怜根本就是看错了人,方道士这个人根本就不值得阿怜姑娘托付终身,就如同方道士也看错了阿怜姑娘,阿怜姑娘虽然哪儿哪儿都小可是阿怜姑娘不该小的地方哪儿都不小,阿怜姑娘无所觉,方道士一无所觉。一个雏鸡,一个菜鸟,还有什么好说,关键此时方道士别说保护阿怜姑娘了方道士就连自个儿也保护不了:“咕嘟!”

又灌一碗,这是第十八碗。

或说是喂。

当然得喂。无别选择。方道士已经被缚。捆绑之缚,情趣之缚,缚心术之缚。

左右正是美人一双,一个是骚一个是浪,一个夹菜喂过一口,一个专门负责喂酒。怪不得,怪不得,正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左拥香艳右抱风流,既有美人殷勤伺候,又何必自个儿再来动手。是了,后头还有一个,后头那个那有讲究,不但负责揉肩捶背按摩穴位,在客人懒到懒得张口的时候负责掰嘴,往里倒酒,这是多么奢侈糜烂的生活啊,全方位的服wù

。帝王级的享shòu

:“滋——滋——滋儿——”

滋儿的不是方道士,方道士是咕嘟。滋儿的是慕容公子。

比至此,方道士已是败了,人和人是不能比,方道士再一次心服口服!

人家慕容公子,乃是直接用嘴喂,就着佳肴品丁香,喝着美酒吃樱桃,那是左一口滋儿右一口滋儿,前一口滋儿后一口滋,正着倒着歪着斜着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滋儿滋儿滋儿,一人一口,从容优雅忙而不乱,一人一口,承转如意高接低就,一人一口你予我施,一人一口是为反哺,真zhèng

达到了风流而不下流,分配平均人人平等,人人喂我我喂人人的至高境界:“滋儿——”

这就是共产主义了,与之一比,方道士还停留在落后的封建主义社会阶段,说来那是差了四五六个档次,自是甘拜下风,不服不行。这就是真zhèng

的坐怀不乱,风动,心动,旗动,只旗杆不动。境界是有高低,方道士不服就是不行,方道士这里虽然还在咬紧牙关坚守阵地但小方道早已经蠢蠢欲动就要揭竿而起了,随时准bèi

反戈一击:“滋儿滋儿滋儿滋儿滋儿儿——”

这就不对了,原来跟不上形势的不只方道士一个人,而理想之中的共产主义社会那不是那么就好实现的,因为资源有限,人心总是不足。这个人,叫作阿糖,八美之一,坐在慕容公子的左腿上。阿糖比较甜,大家都知dào

,阿糖也比较黏,大家也都知dào

,要说阿糖甜一些黏一些要说那也不是不正常,可就在慕容公子反哺阿糖的时候就被阿糖的一张甜嘴别有用心地黏住了,从而一举打破了人人平等分配平均的状态:“啵儿!”

原来阿糖,还停留在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意图反攻倒算,独霸慕容公子!这就是阿糖的不对了,做人怎么能够这样,这不是贪小便宜吃大亏的问题而是道德问题品质问题,这可是原则问题!这种人单单靠教育是不够的,更是有必要认真地教xùn

一下了,当下三美齐怒,一致谴责阿糖,更是同时出手有推有拽使劲儿拉扯,那“啵儿”的一声乃是将二人黏在一起的两张嘴生生拔开:“哎呀呀!”岂不知,刚自拿下阿糖,还没有来得及教xùn

,阿蜜又扑上去了:“滋儿滋儿滋儿滋儿滋儿滋儿滋儿——”

阿蜜,只有比阿糖更甜,更黏,阿蜜本来就坐在慕容公子的右腿上,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当先得嘴了。平衡已被打破,事态继xù

恶化,阿糖和阿蜜突如其来的抢食行为彻底激起了另外两个美眉的怒火。要知dào

没有最甜只有更黏,原本慕容公子背后的美眉名字就叫糖精,而其怀抱中的那个美眉名字乃是叫作蜜罐,一山更比一山高,这可真是不像话:“啵儿!”这一下,就直接拔出丝儿来了,老长老长,精光闪亮:“啊呀!”二人前后夹击,糖精蜜罐齐上,眼瞅着三张嘴同时黏到了一起,方道士终于发出了惊叫声,并且长长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咝——”

当然,方殷眼红心跳,一时艳羡非常!

但如果方殷愿意,方殷也可以这样,当然方殷不能这样,已经很过分了很过分了——

冲冠一怒时,扬眉剑出鞘!

这把剑,并非钧天,也非墨练,而是小毗湿奴神精血所化,刚猛强硬,无坚不摧!

第一下,就刺中了怜儿姑娘,阿怜的心!

阿怜晕了过去。

或说醉死过去,给他熏的,怜儿姑娘是第一个倒下的。天下第一大酒漏名不虚传。而这时候。另外三个坐陪方道士的美女也有了几分醉意。人人那是面若桃花,眼角眉梢春意盎然。三个美女,各有一号,一个叫阿波,一个叫阿浪,还有一个,叫作波浪。小可怜原本就是个碍事儿的,这下好了。架到一旁,鼓掌鼓掌,好戏开张——

这一回叫作:小方道士剑挑三美,酒色财气风流阵仗!

当然酒色财气,这个财,有财的财那是最主要的,是为物质基础,重中之重。还是先说八大土豪,八大土豪就是八个万恶的资本家,而且观念陈旧还自处于落后的封建社会。就知dào

剥削劳动人民,八座大山一样压迫在穷苦老百姓身上。尽得不义之财更是为富不仁尤其可恨趋炎附势奴颜媚骨,吃人都不带吐骨头的,属于今天的重点打击对象——

因此,必须破财,破财免灾。

慕容公子何许人也,慕容公子以往从不请客,慕容公子请的这顿酒绝对不是那么好喝,在场八大土豪,人人心如明镜。八大土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自是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的头脑格外精明,即使没有慕容公子的关系这个方小侯爷也绝非等闲之辈,所以这个礼,这个见面礼必须得送,而且要送大礼,心甘情愿地送。说是心甘情愿,就是心甘情愿,礼盒打开了,都在桌案上,且看送的甚——

七个盒子,四大,两中,一小。

先说大的,因为大的最不值钱,大的就是:二尺长的翡翠马,三尺高的血珊瑚,四尺大小青铜鼎,五尺见方雪麈衣。这四件,最不值钱的也可抵得万金,还有两件中不溜儿的:一套黑犀角所制的酒具,一串海螺珠所串的珠链。仅以金计,两万三万,最值钱的是最小的:一颗夜明珠,鸡子大小,光泽淡蓝,虽不比顾兔之光,也值得五万金之数——

七件加起来,就是十几万两黄金,这是献宝也是斗富,讨好慕容公子的同时也巴结方小侯爷,这一次众位土豪可是下了血本儿!但是,论及出手阔绰还得说是有财兄,之所以说的是七件大礼那是因为有财兄送的根本就不是礼,而是钱,直接就是金票儿,整整黄金十万两!好家伙,有气魄,说过有财兄不是八土豪当中最有钱的,这下简直就是大出血,小半个家产这都拿出来了——

有财兄!有财兄!现下最为眼红最为妒嫉,最为肉疼最为后悔的不是有财兄,而是另外七土豪,七人举杯同敬有财兄,有财兄果然有才!事实如此,千金散尽还复来,有财兄以最为敏锐的嗅觉最为直白的方式一举巴结到了方小侯爷并且攀上了慕容公子这棵大摇钱树,无论如何讨好方小侯爷就是给慕容公子面子,这根本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送少了!送少了!说的是慕容公子单独敬了有财兄一杯酒,王有财当时就哭了,激动得,失声痛哭,痛哭流涕!另外七土豪也哭了,后悔得,追悔莫及,悔之晚矣!慕容公子何许人也?富可敌国什么概念?在场八大土豪的家产加起来再乘以十倍也不及他百分之一,真zhèng

要给方小侯送钱送礼那还轮得着你!这根本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相信用不了多久有财兄将会变成京城第一大土豪,慕容公子手眼通天谁都知dào

,给他指明一条财路让他发笔大大的横财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以上说的,都是讲究。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然礼不平白送,当然那是有所求。

当然方小侯爷,并不懂得这些。

当然他也不需yào

懂,慕容公子说了,他们给你,你就拿着,不用客气。不客气,不客气,方小侯爷笑纳笑纳,全部收下,当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送礼的人还有很多,当然不止在场八个,还有八十个守在门口儿立在外头排着队了,方小侯爷也知dào

,今天自家将会变成一个大大的富豪,一个真zhèng

的有钱人!不错不错,有钱人的感觉就是好,光着个膀子坐在那里也是腰板儿笔直,有模有样,人五人六——

那是心里有底,有底气!

说是饱暖思淫欲,当知酒能乱性情,毗湿奴神剑已出鞘,且是看那风流阵仗!

且看!(未完待续……)

六十二 酒气

那是一顶帐篷。

有棱有角,支得高高,支在一个人的裤裆中间,格外显眼。

当然帐篷是用布做的,当然帐篷里面是个甚么东东没有一个人心里不清楚,只是人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且说三个美人,一个阿波,一个阿浪,一个波浪。当然都是艺名,绰号,根据其人本身特点起的,或说特色。阿波胸大,是为乳波,阿浪腚大,是为臀浪,波浪就是乳波臀浪,自是都大。这三个人,都不是一般人,都是肉食动物,出道成名已久猎杀经验丰富,此时合围之势已成,目标就是方道士。

当然了,方道士也并非是吃素的,毗湿奴神是有分身,所以此时的情况就是:三美人,两道士。

战斗开始。

“哎呀呀!哎呀呀!”叫的是阿波,阿波面色酡红,呼吸急促,将一个丰满白嫩的身子生生地插入了方道士与椅背之间的狭小空隙,用一双弹性十足的大波给他按摩后背:“好舒服!好舒服!”是很舒服,销魂蚀骨,具体谁个更加舒服一点那不好说,反正肉与肉皮与皮之间只隔一层极薄的缎子,如若无物的感觉:“呼!呼!呼!”

一张椅子,两个人坐,方道士已经被挤死了:“干了!干了!干!”

一边喝酒,一边享shòu

,这就是讲究,阿波波大屁股不大,所以要她和方道士挤着来坐,如果是阿浪,那就不一样。阿浪的屁股,大到就像磨盘一样。阿浪就坐在方道士的一条右腿上。正自端着玉碗给他喂酒。喂酒喂酒。一口一口,一下一下,挑逗挑逗,阿浪的屁股是太大了一下子就从方道士的膝盖上坐到了腿根儿上,或说命根儿,这就直接干系到了小方道士:“呼哧!呼哧!呼哧!”方道士还没有被挤死,小方道士已经快要被挤死了:“好热!好热!热死啦!”

“啊呀呀!啊呀呀!”是太挤,也太热。因为还有一个波浪。波浪波浪,乳波臀浪,波浪波浪,上下齐活,波浪就坐在方道士的一条左腿上,一口一口,挟菜喂肉:“不要挤,不要挤!”啊呀呀就是前面两个大波,哎呀呀就是后头两个大波,啊揉一揉呀碰两碰。啊碰一碰呀揉两揉,心痒难搔左右。销魂蚀骨左右,方道士是呼吸困难,更要命的不是上头:“要死了!要死了!”

这个要死了,说的是小方道士,方道士好歹还有口气儿喘,小方道士根本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遭遇到了灭顶之灾!阿浪,波浪,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一左一右,一挑一逗,小方道士摇摇摆摆东倒西歪完全失去了自主行为能力,几乎变成了一个浪里白条。忽然间,坏菜了,浪里白条眼前一黑,彻底被滔天巨浪吞没,也就是被阿浪波浪两只硕大绵软的臀瓣儿一左一右夹在当中,然后就是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上上下下——

上上下下,反复摩擦!

这绝对是,绝对是一个阴谋!

何其恶毒!何其凶残!方道士心里明白,小方道士更是心如明镜,此为波浪滔天四面合围八方夹击三军猛攻之计,只为中心开花,让你瞬间溃败!事实如此,情况紧急,方道士面对的是乳波,小方道士面对的是臀浪,要知dào

兄弟两个本就是一体同心,任何一个坚持不住登时就是一溃千里,双双败北,颜面扫地!

当然,好在,方道士是有定力的,这里比的就是定力,是定力!色字头上一把刀,坐怀不乱真英豪,正是四仰八叉,八风弗能动也,软玉温香不过皮囊,软硬兼施我亦刚强!所见何物?所闻何物?所知所觉又为何物?酒池肉林,不过浮云,我心如海,有容乃大!这就是方道士,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金银皆视粪土红粉亦作骷髅,但得一心坚守:“老大!老大!”

不说方道士了,方道士要做一件事可以有一千种理由,尤其是违心之事,至少小方道士已经坚持不住了。小方道士,已经不行了。在一波一波又一波,似是永无止境惊涛骇浪般的攻击面前,小方道士有心无力,已经准bèi

率先投降了。这怪不得小方道士,小方道士才是本次攻击的重点,小方道士还很稚嫩也没有方道士那么多冠冕堂皇多道貌岸然的理由,此时一心只想死也死个痛快,淋漓酣畅:“啊——————————————————————————————”

“哈!”一口仙气喷出,战局就此逆转!

“啊呀!”那一口仙气,是为去芜存菁,精华中的精华,直比毗湿奴神仙体之上所散发出来的酒气浓烈一万倍:“我——”阿浪当先中招儿,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话未说完便即软软瘫倒,不省人事,烂醉如泥:“啊呀呀!呀呀!”阿浪当先阵亡,波浪与小方同时惊叫,一个重心猛失一个瞬间歪倒,一柄长剑险些失去控zhì

当场刺入战壕:“呼——”一口,又是一口仙气喷出,毗湿奴神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接连三口仙气,瞬间给如火如荼的战事泼上一盆凉水,绝不容许任何人再孽海翻波兴风作浪:“哈!”

倒也!倒也!波浪倒下,阿波亦倒,一时又是风平浪静。

只余一个小方道士,独擎大旗,茫然无助:“呜————————————————————————”

“我恨你!我恨你!”风萧萧,易水寒,任何词语也无法形容小方道士内心之中的感受,这并不是小方道士想要的结局。可怜的小方道士,真zhèng

是可悲可叹呐,谁叫它跟错了老大,忍无可忍也得再忍,色字头上一把刀,怎及忍是心头刃!小方道士已经严重受伤了,是内伤,严重的内伤,小方道士这一回是真真zhèng

正伤了心!长此以住,总是这般,小方道士一定会给他憋出病来的:“你个废物!你个小人!从此你我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小方道士指天对地,再次发誓,与之绝交!

不开玩笑,这一次小方道士绝对是认真的,方道士实在是太让人失望,是绝望了!但欲望有如脱缰之马,洪水猛兽,任其放纵作乱那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肆意纵容殊为不可取随波逐流也不算个毛,动心,忍性,压制并制服它,那才是能耐人,真汉子!自也绝非易事,礼教为御,逆天之行,毗湿奴神再一次战胜了自己的本能并且用实jì

行动证明——

我能!我行!我能行!

只是无人喝彩。

八土豪俱倒,八美人俱倒,醉倒晕倒东歪西倒,天字第一号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酒窑!

只慕容公子仍是优雅陪坐,点头一笑,表示很好。

很好很好,那就继xù



天字第二号。(未完待续……)

六十三 方大土豪

出冰山,入火海,任凭时光流逝,不见日月星辰。

朝云楼里处处都好,就是房间窗户太小,方寸之地,通气孔般,便就看看风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是不得痛快。何以如此,方道士自不晓得,慕容公子是有分说,慕容公子说是这楼三年前扒了重新翻盖过一次,当时是建筑材料太多了,多到用不完,因此多多少少占用了一点窗户的面积。同时,楼里贵重东西太多,这样可以防止有飞贼鼠辈之流钻进钻出小偷小摸,一举两得。

建筑材料,就是黄金。

整座朝云楼,墙壁,楼板,包括地基,翻建之时都是用的大块儿金砖。尺许长,五寸厚,一块儿金砖就是五十斤,朝云楼翻建完成总共用了一十七万八千块金砖,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慕容公子究竟是有多少钱方道士该当仔细算一算,也顺便看一看,所谓一夜暴富和真zhèng

富可敌国的区别所在。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方道士掰着手指头在算,做做算术题,也顺便冷静一下被酒色财气冲昏了的头脑。

是不得了,吓人一跳,方道士今天算是来了个着,吃喝玩儿乐顺便猛捞一笔,更是大开眼界,真个长了见识!冷静冷静,冷静一下,方道士和小方道士都需yào

好好地冷静一下,当然也要慢慢地适应一下,更深深地反思一下究竟究竟,何以如此?酒不急着喝,礼不忙着收,左右还是说清楚。还是一步一步来——

酒色财气。是为四关。酒是不必说了,且有的喝,这只是一个开始。说来色关最难守,也算勉强守住了,无论如何方道士不会容许自家比金子还要宝贵的贞操就此不明不白失去,那个可是要留给林妹妹的!喝是可以再喝,花酒到此为止,那活色生香风流阵仗再来一回的话方道士绝不认为自己还能够把持得住。还是慕容公子说得好,所谓食髓知味,不过浅尝辄止,这色字一关乃是方道士用自身二十余年的清修堪堪守住的!不行了不行了,打死也不要了!这是方道士自己说的,用方道士的话来说那就是这已经很过分了,如果刚才那昏天胡地的一幕给他老爹瞅见的话,那后果是不堪设想!想都不敢想!

酒色也罢,且说气为何物,这里这个气单指马屁。也就是一干土豪拍马屁的功夫。刚刚八大土豪,有钱自不必说。最难得的马屁功夫也是人人一流高明无比,拍得人那叫一个舒坦!不说慕容公子,方小侯爷何许人也,四海扬名威震八方,英雄事迹不要太多!将门虎子世代忠良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人穷不改凌云志向啊,生来就是天降大任啊!话有是非话有长短,单看谁说单看怎说,说的是小小年纪就知dào

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啊,师出上清那可是名门正派仙山宝地啊,武林大会美名传扬还差点儿打败了天下第一啊,铁血疆场大杀四方单枪匹马几乎就挑了整个儿西凉啊,种种,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能力强,人还帅,又能喝,又义气,文武双全,功成名就,为人太谦虚,做事更低调,小侯爷的身上只有优点没有缺点,当时就被夸成了一朵花,而且是一朵奇葩。如此年青有为的盖世奇男子那是世间少有,百年难遇,与天人也似的慕容公子正是一双,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还是有财兄说得好,方小侯爷的英雄事迹完全可以写成一本书,以供世人传诵赞美,流传千古万年长青。

甚么叫做卑躬屈膝,甚么叫做奴颜媚骨,甚么叫做巴结奉承,甚么叫做谀词如潮,曾经方老大以为自个儿拍马溜须的功夫可以算是一流水平,那根本九流也算不上那根本就是不入流今天方殷才知dào

,就那八张嘴,死人也给他们说活了活人也得给他们说得死去活来,反正以方道士脸皮之厚的程度也是根本就抵受不住,好歹有酒有酒,全部灌倒灌倒——

说到这个气,不同于财色,并非是有慕容公子,也怪不得八大土豪。

当时,实jì

情况就是,关于方道士,天底下,基本上,所有的人都是那么说的。方小侯爷,已经很出名了,大有赶超慕容公子之势!当然势头可以有,方道士还年经,年轻无极限,一切皆有可能,但要真zhèng

赶超慕容公子那是绝无可能!真zhèng

彪悍的人生,从来就不能够书写,慕容公子的辉煌事迹万籍书册不能载其万一,任是多么丰富华美的辞藻也无法形容,慕容公子已经就是一个传奇中的传奇,一个神话之中的人物,不可复制无法超越千万年亦无法磨灭,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时有如方道士般的凡夫俗子也只能思之仰之慕之为其感叹一声,非人哉!

单以财字而论,今天重点说财。

钱是好东西,人人都知dào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便就神仙圣佛也爱财,天上地下暂且不管,但凡人间之事就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比如今天,喝这花酒,何以一干土豪溜须拍马大送特送?何以众位美女曲意逢迎左陪右陪?不说慕容公子,只说方道士,至少方道士已经想明白了,是为了钱。就是为了钱,都是为了钱,财路四通八达遍布天下,人人苦苦寻觅如饥似渴,谁人掌握了财路谁人就掌控了天下,财路就是发财的路子,说到路子就涉及了至关重yào

的一个字:权。

权力的权,权势的权,权谋的权,权柄的权。豪绅士族不算甚,王侯将相也不算甚,慕容公子即无一官半职,但那一支无形的权杖掌握在慕容公子手中慕容公子就是无冕之王,慕容公子不用去巴结任何人去拍任何人的马屁,因为就连隆景老皇帝见了他也只能是巴结他去拍他的马屁,因为他有钱。有钱的就是爷。没钱的就是孙子。古今一般。皇上老儿也是一样——

举个例子,隆景朝一年的财政收入,包括明里暗里各种名目收取入库的,大抵是两千万两银子。这是一个大数目,搁现在也就几十个亿了,可是朝廷开支实在太大,老皇帝每每精打细算紧缩银根一年到头也得花出去个四五千万两银子,收入支出严重赤字。年年如此,苦不堪言,不得不说,元吉老皇上是天底下最穷的一个人。这不奇怪,古今一般,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金山银海都归圣上陛下,那是屁话,钱是谁是就是谁的,要横征暴敛也得有个名目才成。一屁股烂账背上十年的那种滋味儿没有人比无吉老皇帝体会更深——

直至十年前,慕容公子以一个生意人的身份出现。才一步步地解决了隆景朝极为窘迫的,濒临崩溃的财政局面。自隆景十一年伊始,慕容公子每年都要拿出自家纯收入的三分之一,主动地,积极地,如实地上缴国库,每年从几百万到上千万不等,最少的那一年是隆景十四年,二百五十万两。以上说的是黄金。这极为难得,要知dào

当时是没有个人所得税的,说白了就是慕容公子将那些钱白白送给负债累累的老元吉,让他偿还欠债,并且补贴家用。

话不多说,就如同罗伯对待小方殷,元吉老皇帝见了慕容公子都得点头哈腰,谄媚笑着叫他一声小祖宗的,此事千真万确更是无人不知,朝中文武百官连同太监宫女都可以证明。这样的慕容公子,谁个不是争相巴结?天下几万万人对于慕容公子来说也只有两种人,想巴结他的和不想巴结他的,想巴结他的又分为两种人,巴结得上他的和巴结不上他的。不想巴结他的那就只有一种人了,巴结不上他的。

他,身处权与利的漩涡中心地带,独自立于金字塔的顶尖所在,自是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主宰世间主宰命运,拥有瞬间着改变一个人人生轨迹的力量,说话就是金科玉律,放个臭屁都是香的,岂不就是高高在上的神!日进斗金又算个毛?赤贫暴富不过转眼!这是遇上贵人了,而且是个大贵人,就在不知不觉当中方道士的人生轨迹也发生了重大转变,就此转折,也就是一举完成了无比华丽的转身,从此以后请叫方道士作大土豪,也就是,方大土豪!

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方大土豪正自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数钱,数到眼都红了,唾沫星子都出来了。当然了,这数的乃是自家的钱,也就是桌上的金票和豪礼,慕容公子再有钱那是他个人的,而这些不义之财已经是方大土豪的了。慕容公子说了,东西放到这里,回头我去换钱,出门儿右拐一百米就是通天典当铺,一般典当打五折,提我名字打八折,我去可以给你按原价当——

不典,直接当了,方大土豪打算将这些物什全部换成一种实物,那就是金子,金元宝,看看可不可以堆满整整一间屋子。差不多,差不多,这些当然不是今天的全部,有的收,有的收,还有百八十位门外头等着送了!百万两,百万两,只以百万两计给它称称重量,十万斤,五十吨,不多,不少,多多,少少,方大土豪实在是不知dào

,五十吨黄金究竟又是多少?是的,这不单是一道算术题,这简直就是一道物理几何题了,以方大土豪的才学根本就是算不出来的,慕容公子也是不成——

慕容公子生性懒惰,会算他也不会算的,若由慕容公子来算他一定会搬来几百块儿金砖当场实验的,可谓费时又费力,有用也是笨法子。这种事情还是交给陈平,若是爱算账的陈校尉想必就会算:五十吨金重量,八立方米体积,也就是四具二米长一米宽一米高的实心金棺材两两摞起来,实实在在可以放满一间两米长两米宽两米高的小屋子!当然换作金元宝,那是有边也有沿,有棱也有角,实心儿也是空心儿的,想必就会堆满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

是为一百万两,恰好黄金满屋。

当然陈校尉此时不在京城,陈平同志抛妻弃子违抗军令私上战场之事尚未完结,此时不是在家跪着磋板儿洗尿布,就是当牛做马伺候月子了,已经沦为了第二个白大富,下场比无禅和尚还要惨。且不说他,至少方大土豪已经算出来了,所谓人穷志短,方大土豪这是穷惯了也穷怕了,方大土豪是不会用金元宝算可是方大土豪会用牛算,也是独辟蹊径,说过十金一头:十万头牛,活一万天,就是一天十头,十万头牛,十万个头,那一天三顿下来只吃牛舌头也是一辈子也吃不完的,这可真是,太奢侈了!

我要是有了钱呐!

不说了不说了,赶紧着赶紧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岂能虚度好光阴!

不用客气,有礼就收,来人来人,接着喝酒!

来了!来了!为了理想,为了荣耀,为了十万条牛舌头,为了幸福生活奋斗罢奋斗!继xù

奋斗!

干杯!

财之一物,人所宝也,是少是多,还有一说。(未完待续……)

六十四 最佳损友

曾经在江州的时候,当时的方老大印象很深刻,城东有一个人叫作黄百万,黄老爷,豪宅百间良田万顷,妻妾成群骡马遍地,是为江州首富。那家伙,可是了不得,相传他的家里有一百万两银子,那根本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要知dào

当时方老大及其手下一干兄弟们的所有家产最多的时候加起来也不过二两银子,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时的江州知州贾大重也没有他家钱多——

这是一种情结,当年黄老爷就是方老大的偶像之一,可比赵子龙。

这下好了,牛逼大了,那是黄百万这是方百万,一个顶十个,十足真金的!今天陪酒的全是土豪,而且人人出手阔绰,方老大赚了一个钵满盆盈,当真是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这一场酒分为八顿,天字一二三号轮着喝下来直直从上午喝到了下午,从白天喝到了黑夜,贵重好礼收得那是不计其数,若以金计怎么算也得一百万两往上走,一个十足百万土豪金就此诞生,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单以此时财力而论,方百万可以排进京城前十,京城前十就是隆景前十,就是放眼天下五大洲四大洋所有国家富豪排名榜上也得进前百,这才是真zhèng

的金榜题名!说来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单从这一点上来说,方百万的吸金能力那是绝对地天下第一,所以说日进斗金不算个甚,黄百万?黄百万又算个毛!还偶像?我呸!就凭他那点儿可怜的小家业,给人家慕容公子端洗脚水都不配!

“呃——”现下方老大心目当中的偶像只有一个。毫无疑问。当然就是慕容公子:“慕容兄啊。你说说,你到底有多少钱?”这是喝到最后,第八桌刚刚完结,方有钱得了七分醉意,舌头都大了,大到再也不想以命搏财的时候儿打着酒呃儿说的:“多少?多少?十倍?百倍?千倍?”慕容公子也喝大了,慕容公子已有八分醉意,慕容公子皱起了好kàn

的眉头。沉吟道:“这——”

这将慕容公子难住了。

于他而言,十倍百倍总是有的,至于千倍嘛,慕容公子……

钱多到了某种地步,只是一个数字概念,钱多到了慕容公子这种地步,以数字概念而论也是毫无意义的,反正就是钱多,而且很多,就是了。不是数计。数以倍计,反正全世界富豪榜上排名从第三位到第一百位的有钱人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及他一个人钱多。事实如此。而之所以说是第三位,是因为朝云暮雨楼还有一个二老板,据说二老板的身家仅次于他,二老板就是于藏海于老先生——

也就是说,全天下最有钱的两个人都姓于,一个千面妖人,一个花花公子。

“金山!金山!”方有钱已经喝大了,于残羹冷酒,灯火阑珊处手舞足蹈发疯也似大叫:“我要看金山啊——我要看金山!哈哈哈哈!”

“你,你,你……”阿怜独坐,手足无措,眩然欲滴:“那里不好,不要,去……”

实jì

上,酒色财气齐至,今日战况的激烈程度远远超乎方有钱的想像,不止土豪兄们轮流上阵争相献宝,中间七个美女那是醉了又醒,醒了又醉,自也不肯服输,你来我往不断地进行骚扰挑逗,并且主要针对方有钱,这一场酒方有钱从始至终都是喝得是辛苦无比!坚持到最后的只有阿怜,阿怜从始至终滴酒不沾,以昏睡之姿坚持到了最后:“咿咿……嘤嘤……”

听过蚊子哭么?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方道士是没有听过,不过方有钱已经听过了,因为方老大已经喝醉了:“真是一个美人,真是,我见犹怜呐!”这说着醉话,一只手就抚上了阿怜的香肩,阿怜如中雷殛,登时娇躯一震:“哎呀!”只一对眼,便已百年,阿怜忽悲忽喜忽冷忽热正自忽忽冒汗,浑不觉方大才子已经再次变身,终于在酒能乱性的情况之下吟咏出了太白先生的千古泡妞儿第一绝句:“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恨谁?恨谁?还能恨谁?”阿怜当场就被雷得外焦里嫩,一时芳心大乱,几乎魂飞魄散,岂不知这厢心里有话还自尚未说出口,那方臭不要脸借酒撒疯当下又出咸猪手,便就一指,托勾,雪白瓜子脸,尖尖美人颌:“可怜,可怜,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这,这都无绝期了,这不是那老白先生的万古泡妞儿第一绝句吗:“你——”

恨就是爱啊,这是表白吗?

这不是表白,而是全白,慕容公子举杯笑道:“好极,妙极,当浮一大白!”

太白老白都有了,中白又浮一大白,只剩下一个小白:“我——”

方道士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上身有些冷:“不是罢?又晕了,这可真是……”

阿怜姑娘再一次幸福地晕倒,只愿从些醉,再也不要醒。

暮雨楼。

花前月下,两个人一黑一白,直挺挺立在门口儿,就像两个无常鬼一样。

或说两个醉鬼,瞪着四只眼,共赏大春宫。

雪蚕衣,乌绡袍,方道士穿的一身儿白,果然就是一个小白:“多少?多少?”

“百美图么,不多不少,一百个美人。”慕容公子将身隐于幽冥之中,一张俊美的脸被灯光打得惨白:“你不要光看身子,有些脸是一样的,比如这个,这个,和那个,那个……”

“果然!果然!一样一样,一样的!”方道士连连点头,啧声赞叹,定睛观赏一时,又奇怪指点道:“不对不对,这脸长得是一样。怎么这个大。那个小。你看你看,这里,那里……”

“呃——”这里那里,指的是咪咪,这又涉及到了生理学科,慕容公子也不好给他解释,只一指,道:“那里。就好比,这里!”

方道士低头一看,马上就明白了:“咳!咳!咳咳!”

干咳两下,尴尬一时,方道士忍不住又问道:“我说老兄,你,你究竟有过多少个女人?”

这又将慕容公子难住了。

慕容公子茫然,发呆,半晌,扯着嗓子高声叫道:“叫春——”

“来啦!来啦!你这害死人的小冤家。这又是猫尿灌多了啊!”廊间一阵香风起,叫春一朵彩云也似飘将过来。用手帕捂着鼻子尖声叫道:“好臭!好臭!好大的酒味儿!快去池子洗个澡,洗个白白……”随后就是香气飘飘,乱花迷人眼,一群佳丽蝴蝶穿花般地翩然飞至:“公子——公子——公子来了公子来了,公子你怎才来,姐妹们都在等你洗澡,快快快快……”

“叫春,你说给纪之老弟,我究竟有过多少个女人?”慕容公子一指,道。

“记甚?女人?”慕容公子是喝大了,叫春妈妈茫然,发呆。

“咦?”慕容公子一扭头儿,发xiàn

身边连个鬼都没有,方道士早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人呢?纪之?纪之?”

男澡堂子,女澡堂子,方道士都不想再进去第二次了,今天不洗澡堂子。

可惜,可惜,可惜他头发长见识短,没有眼福。

“嘿!嘿!”一个黄头发蓝眼珠儿的美女当然发xiàn

敌踪,仰面朝天激动跳叫:“贼儿!贼儿!”这个美女,名叫肉丝,一激动就会胡言乱语:“欧耶!欧耶!欧买高地!”是蛮高地,众人抬头一看,果有一贼,大壁虎也似,正自于黑暗之中攀爬匿行,眼瞅着已经爬上二楼,又往三楼爬去:“有贼!有贼!”这也亏得肉丝眼尖,不过这一下也是惊动了那贼,但见那贼闻声猛一哆嗦,回头看过一眼,露出一口白牙:“哈哈,还有洋妞儿?哈喽啊,鼓捣猫捏?”当然了,贼儿就是方道士,不要忘记方道士是谁人调教出来的:“鼓捣猫捏?鼓捣鹰捏?还是鼓捣白白捏?”

“哈喽!哈喽!”这是他乡遇故知了,肉丝闻言那是大喜过望,也顾不得他颠倒黑白了,当下抛个媚眼儿给一飞吻:“好肚油肚!好肚油肚!买内母椅子肉丝,喔次一子内母?”油肚?内幕?方道士傻掉了,方道士肚里喝过的洋墨水实在有限,因此思忖了一下,别无选择地回道:“爱老虎油啊!”犹觉不足,加了一句:“爱娃!爱娃!”

“爱老虎油吐!爱老虎油吐!”岂不知,下头还有一个红发美女名字就叫爱娃,这下又是误会了:“欧买达令!买夯腻!买死喂特!”我的蜜糖,我的甜心,我那亲爱的啊,方道士真是一个纯的慢:“抠泥七瓦!”说过,这里是美女集中营,这一下,又招惹到了一个东瀛美女,这个美女叫考哇咿:“奥尼桑!奥尼桑!呀妈爹!呀妈爹!”不要不要,太可怕了,考哇咿非常之担心,这个奥尼桑一旦失足跌下来,怕是跌得连他老爸老妈都不认识他了:“欧巴!欧巴!怕不欧巴斯密达!”这是一个高丽美女,名字叫作朴美丽,朴美丽和考哇咿是好朋友:“马鹿!马鹿!呀妈爹呀妈爹……”

“这,这,又说的甚?”这时候慕容公子也爬上去了,这时候围观的人的越来越多了:“纪之,纪之,拉我,拉我一把!”慕容公子才是一个达人,如同宿道长一般,正儿八经留过洋的海归人士,相传当年他的人生第一桶金就是从海外掘回来的:“呼!呼!说你白痴,是个傻瓜!”我靠!这可真是不像话,方道士伸出一根中指予以回击,慕容公子与之一般奋力上爬,二人一同大叫道:“少来瞎叫唤,有种跟着爬!”(未完待续……)

六十五 不走寻常路

楼是太高了,垂直高度,边角少有,一失足成千古恨,当然谁也不肯跟着他二位老兄往上爬。所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楼高达三十三丈,整整三百三十尺,若是从楼顶头上脚下直直跳将下来两腿必将扎进腔膛,横着平拍下来整个人就是一滩肉泥了。尺寸计量古今不同,所谓七尺男儿,所谓一丈之夫,但无论以何种方法计算这楼高度最少也有个五六十米,正是仰之弥高,使人望而却步——

只有叫春妈妈,跟着爬了上去。

因为小冤家这一回实在是喝大了,叫春妈妈看得出来,当然那个小兔崽子的死活叫春妈妈不会放在心上,叫春妈妈只为一人担忧。这事儿有些新鲜,楼中众美以及围观酒客们也是大开眼界,慕容公子极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即使是有,大伙儿也从来没有见过。两个人那是齐头并进,一般爬得费力无比,那是比蜗牛还慢,但见一个一脚蹬空,一个立kè

施以援手,一个猛地失手落下,一个当场海底捞月,正是有情有义亲哥儿俩,你死我也不独活,眼见吭哧吭哧拉拉扯扯爬了半天终于从二楼爬到了三楼……

甚么银瞳玉剑?甚么将门虎子?就这身手连下九流的蟊贼都不如,当时所有人的都已经很不耐烦了,叫春妈妈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因此一跃而上,正如一朵祥云般地腾空而起,只须几个借力,正是如履平地。眨眼之间就将两个不要命的滥酒鬼。是一只手拎着两个人的脖领子。如同拎着一对儿土鸡瓦狗腾云驾雾般地飞了上去!那是太过轻松,不费吹灰之力,说过叫春武功很高,叫春轻功尤其地好,由此可见一斑。

众人击节赞叹,无不叹为观止!

这着实有些丢人,方道士自己也知dào

,不过即使是慕容公子喝大了也是一般灰土头脸颜面无存。这又给了方道士些许安慰。如果在头脑清醒四肢有力的时候,要进行一场爬楼比赛,方道士也未必就输给了她,慕容公子更是稳胜于她。慕容公子说过他是会一种极为高明的轻功叫作梯云纵,也就是凌空拔高,足足为梯,各以借力,根本不用攀援一口气就可以飞上楼顶——

这又违背了物理常识,能量守恒定律,权当醉话。暂且不提。暮雨楼不同于朝云楼,暮雨楼是有九层。一层沐浴净身,二层谈情说爱,三四五六七层就是特殊服wù

了,只八层九层不同。九层有金山,有着山一样多的金子,也就是大金库了,这就是方道士此行的目的,是要当先见识一下。八层有一剑,有名问心剑,据说植于冰魄玉髓之中,是为天下第一奇剑——

醉酒狂歌,问心将出!

“走开走开,一边儿呆着去!”可怜叫春,好心当作驴肝肺,这时两个小白眼儿狼已经四六儿不分了,更是恩将仇报,将叫春姑娘当作一个累赘:“少来管我,滚蛋罢你!”叫春妈妈虎着个脸,胖大的身躯又一次堵在门口儿,一妇当关万夫莫开:“小兔崽子,反了你了!”当然人前人后,叫春从不吃亏,不过对于慕容公子叫春还是不一样的:“啊啊,啊啊,莫要胡闹,我地乖乖,快快睡觉……”

“滚!”可是啊啊已经翻脸了,翻脸不认人:“滚开!”

“就是!”方道士,助纣为虐,恨人不死:“好狗不挡道,叫春,滚开!”

“你!你!”这委实伤了叫春姑娘的心,叫春妈妈问天无语,泪流两行坠落香腮:“好!好!好!”就是分别指点二人,一连三个好字,其后又是一指,嗤嗤冷笑道:“你们两个,想要过去也成,这里,这里,从这里钻过去!”这就叫你不仁,我不义,叫春指的乃是自家胯下,说过叫春妈妈从不吃亏:“哼哼,敢叫老娘滚,还反了你两个小无赖,我呸!”当下叉开腿两条,那空当,简直比狗洞还小:“来啊!来啊!有种过来!”

怎么办?

这就是胯下之辱了,还是女流之辈的胯下之辱,作为一个贵公子,一个小侯爷,两个人都不肯干。事出突然,情况严重,因此两个人退开一旁交头结耳紧急商议,方道士问道,怎么办?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慕容公子说道要不改天,再看?改天又怎能成,兴头儿都上来了,方道士不同意,方道士坚决不同意!那就没有办法了,慕容公子又说道,今天不在状态,我是打不过她,纪之,你来!

商量的结果就是,钻。

还是得钻,别无选择,今天纪之也不在状态,有一种人喝得越多武功就越高,那是燕大侠,这一对儿浪子贱客不在此列。

也罢也罢,得过且过,好汉不吃眼前亏,二人是互视一眼,各自点头。

就钻。

慕容公子先钻。

那一幕没有第四个人看见,慕容公子,当真四肢着地狗爬一般,乖乖地从叫春的胯下爬了过去,爬进了门。

方道士,犹豫了一下。

这关乎荣辱,这关乎尊严,因此方道士要犹豫一下以示清高,过后才肯去钻。人生大起大落,世界变化太快,早上某位剑客还调戏过人家叫春来着,晚间便就要承shòu胯下之辱,这让他情何以堪!也罢也罢,就钻就钻,能屈能伸大丈夫,大伙儿就当没看见,方道士也学慕容公子,五体投地癞皮狗爬一般,紧跟着就乖乖地从叫春的胯下爬了过:“哎呀!啊!啊!啊啊!救命啊啊————————”

方道士被夹住了!

这是活该,报应,谁叫他偷奸耍滑头,总是做人不老实!当其时,方道士是以狗爬式去钻,事到临头又自反悔,突然改为免子蹬鹰式,意图混水摸鱼蒙混过关,这又如何逃得过叫春妈妈的一双法眼!当下两腿一收,一式横江断流,放过两条腿,夹住一个头,啊啊,啊啊,方道士的脖子几乎就要给他夹断了,自是疼得大叫救命,哭得那是涕泪横流:“纪之——纪之——”

当然了,慕容公子就在里头,一条腿,两只手,慕容公子正自大呼小叫玩儿命地拔,方道士有所感受:“不要拉!不要拉!”这分明不是一个好办法,头粗脖子细,岂能以蛮力强行拉之:“我的头!我的头!”那个疼啊,汗如雨下,只是方道士心里很奇怪,那分明就是两条腿,四只手,竟然还有一个人也在门里头:“呼!呼!呼!呼!拉不动拉不动,不行了不行了——”

当然,最后还是叫春妈妈放过了他,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教xùn



叫春妈妈笑了,笑得比蜜还甜,今晚叫春妈妈心情很好,叫春妈妈很久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因为慕容公子,叫春妈妈也很久没有见过他如此地开心,开怀地笑,疯言疯语,跟着胡闹。

就像一个孩子。(未完待续……)

六十六 只为问我心

其人年六十许,身形修长形容清俊,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白袍白发白脸蛋,像是一只白条鸡。

这个人方殷见过,他叫于藏海,又叫于老先生,简称于老。如果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所拥有的财富能够与慕容公子相媲美,那人就是于老,真龙教天宫宫主,千面妖人于藏海。但说到智谋,于老无人可及,就如同龙教主的武功,那是人们公认的天下第一。于老化身千万,其人行踪诡秘,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这位于老,也就是隐于暮雨楼之中的于老先生就是真身,本尊,也就是正牌儿于藏海——

慕容公子说的,方殷信之不疑。

这是长辈,也算老相识了,方殷是要叫他于伯伯的:“于伯伯,您老也在啊,方殷给你磕头,方殷这厢有礼。”你看,这是多么有礼貌的孩子啊,于老很满yì

,点头,微笑:“小方啊,好孩子,磕头就免了罢,走走走,跟着于伯伯走,于伯伯送你两块儿金子。”无论何时何地,嘴巴甜一点总是没有坏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是小方之所长:“一送就是两块儿啊,您老可是真大方,两块儿就是一千两,哇!整整一千两啊!”

“些许小钱,不值一提。”于老风度翩翩地走在前头,道貌岸然一笑,心里骂道:“这小财迷,话里有话,更是贪得无厌,尤其可恨!”方道士和慕容公子肩并肩走在后面,心里骂道:“这老色鬼,抠得要死。人家有财兄一送就是十万两。还于伯伯。我呸!”当然了,现如今方道士已经成了方百万,对于千八百两的金子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是是是,于伯伯说的是,些许小钱,不值一提!”

于老暗恨!

小方阴笑!

说话到了,天下第一大金库。

天上第一大金库就在天下第一大青楼的顶层,整整一层。四方四角,如同一个巨大的仓库。

推门而入,无人把守,但见金光耀眼,那是整整齐齐——

都是金子!

是金砖,清一色的大金砖,尺许长,五寸厚,一块儿金砖就是五十斤,四面八方摞得齐齐整整。一堆一堆满处都是。东摞西垛,浑然一体。小者一堆有若一房,大者直从墙角儿堆到了楼顶上,可以数计,数不胜数,处处散发着金属的光泽与质感,巍然雄壮的澎湃力量!是真金,十足真金,山一样多的金子,灯火照映之下金光闪闪亮得几乎将眼亮瞎,又若一梦——

这就是慕容公子所说的建筑材料了,不比金票,这是实物,可以形成最为直观最为具体的感受,可以给人巨大的视觉冲击力,极为强烈的感官刺激,可以将心极度震撼!这就是天下第一大金库,只有黄金,别无余物,这里的金子多如牛毛也是确如砖头瓦块一般,也不怕偷,一般人是进不来就是进来又如何能够搬走,一块儿,两块儿,三四五块儿——

方殷试了一试,竭尽全力可以搬动四块儿,要是当真搬起来抱回家去,那可真得费了牛劲!好重好重啊,岂不将人压垮,方殷笑叹一声,又一次想起了他的无禅兄弟,这活儿应该就让无禅和尚来干,以无禅的九牛二虎之力想必可以一次搬走他个几十大块儿,可惜,可惜!想到无禅兄弟,方殷霎时去了三分醉意,无禅无禅,你可还好?无禅无禅,方殷想你!无禅无禅,呼巴呼巴,呼巴,哎!

说来纸醉金迷,顿觉索然无味!

是的,方殷不过只是来见识一下,这便见识过了,不过如此。

这里所有金砖,可以万万来计,但至少有一半是慕容公子的,如果方殷开口,可以予取予求。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明不白的东西方殷不要,包括金银珠宝包括那些豪礼,方殷不要全都不要。有钱是好,越多越好,但也总不能将一切都买到,再有钱,能换回一个呼巴次楞老兄么?不能,不能,真zhèng

的情义永远不能以金钱衡量,便就是真zhèng

的金山银海也是不能:“纪之?纪之?”纪之哭了,纪之又哭了,纪之就是爱哭:“走走走,金山看过,去看冰魄玉髓,去看你的问心剑!”

二人相视一笑,又将于老甩掉:“于老先生,不行不行——”

于老,还有一外号儿,就是不行:“于老于老,我们去玩,你去睡觉!”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老年人就不要参与了,于老也认可,于老去睡觉:“未知今夜谁得闲,几人与我度春宵?”

于老,非但财富可与慕容公子一拼,其风流好色的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八楼。

九楼金库,八楼冰室。

冰室就在八楼正当中,偌大一屋只一斗室,通体精铁打制而成,无窗,仅一门,紧紧关闭。冰室不同于金库,有人日夜看守,方殷去时是有四人,两个东瀛忍者,两个高丽武士。那是四个一流高手,楼里重金聘请到的,各自身怀奇门异术。当时方殷也只见得二人,双双宽袍大袖,一般彪悍英挺,腰悬武士刀,分别叫作崔诚崔桢,乃是一对孪生兄弟:“公子——公子——”还有两名忍者,一名藤原佐助,一名藤原北彩,乃是一对孪生兄妹,此时隐身墙壁之中,所以方道士没有发xiàn

:“啊呀!”

方道士惊叫一声,闪电般缩回手指,啧啧称奇:“好家伙,冰凉冰凉的!”

指尖犹寒,一丝水渍,天下第一奇剑,问心正于其间!

了不得也,是不得了,据说只这一间冰室其内藏物价值便胜过九层金库所有金砖总和,同样胜过朝云暮雨楼甚至胜过老于小于所拥有的全部财富总值,真zhèng

无价之宝,世间绝无仅有!室中正是宝胎冰魄,神剑正是玉之精髓,名扬四海的问心剑,公子所使的问心剑,普天之下只有金玉匕能够与之比肩的问心剑,且看:“咝——”

门无闩锁,只一把手,方殷猛地打一激灵,再摸仍觉彻骨冰寒:“好冷!好冷!”

未见问心,又去三分醉意,可是门若通体浇铸,就是硬是拉拽不开:“我来!我来!”

方殷打不开,慕容公子来,然而一般无用:“咝——“

“冻住了。”崔诚笑道。

“又冻住了!”崔桢叹道。

好事多磨,且看不得,这一道门真zhèng

冻住便是无禅和尚来了也拉不开:“佐助——佐助——”

藤原佐助现身,如同一只黑色大蝙蝠,直接从墙壁里头飞了出来:“扑通!”

佐助君,是一老帅哥,束一马尾,额有发带:“刷——”

事发突然,那是扑通一下跪在慕容公子面前,拔出一柄短刀,狠狠刺了下去:“尚德信义!身报主君!”

这是一种仪式,名为十文字切,佐助君这是自知罪孽深重,准bèi

剖腹自杀了:“哎!”

三个人,同时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方道士是不知dào

,这是佐助君第三百七十八次剖腹,以忠勇决烈之姿:“哧啦啦!”(未完待续……)

六十七 借得三尺冰锋

慕容公子已经明显不高兴了,方道士也是极为不耐烦了,佐助君这个腹剖得是,实在有够啰嗦!那一刀当然没有捅下去,说了这是一种仪式,极为庄严极为神圣的,也是极为冗长。只见得黑色紧身外衣一把扯开,其内自是腰腹,不过缠了白布,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几个人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等他将腰间缠着的十几丈长的白布条解下,却见他又煞有其事,一板一眼折叠起来——

又一时,白布整整齐齐叠好,长条形状,置于身前,佐助君的第三百七十八次剖腹正式宣告开始。如同以往,气氛肃穆,场面隆重,佐助君跪在地上,低着头,流着泪,将一把长刀和一把短刀以及一柄不长不短的剑恭恭敬敬地摆放在白布上,又自抬起头,挺直身板,流着泪,整理好衣衫,复行跪拜礼,面朝东方以本族语言长长祷告一番以至于长跪不起,其后终于双手捧剑举过头顶,恭敬奉上——

请注意,这乃是十文字切,也就是将腹部以十字形状割开,致使内脏爆裂流出,乃至失血过多死亡。当然藤原佐助是一个剑道高手,传自东瀛中条一刀流的古老流派,是有身份的人,因此完成这一套冗长繁琐的切腹仪式还需yào

一个介错人。这个人就是被他尊称为主君,也就是他的老板慕容公子,双刀十字成形之时,一剑斩下以为抱首,这是一种无比光荣的死法——

以上话的都是废话,藤原佐助并不想死。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藤原北彩。

这一次。不一样,与之前的三百七十七次剖腹都不一样,佐助君的冷汗涔涔而下,眼泪几乎就要哭干!

慕容公子,接过了剑。

若在平时,慕容公子绝不会饶有趣味地看他表演,尤其是在晚上,慕容公子是很忙的:“很好。阿助,可以开始了。”这一回是不一样,这一回是有方道士,方道士欢喜鼓掌,随声附和道:“好极了!开始罢!”这个人极为讨厌,佐助君早见他一脸幸灾乐祸的倒霉样子,但事已至此,弄假成真,佐助君委实不知如何收场:“尚德信义!身报主君!”那是视死如归,也是无可奈何。佐助君慢慢伸出了手,慢慢捧起一把短刀。慢慢拔出来又慢慢反转刀尖,慢慢慢慢对准自家腹部,已见得慕容公子高高举起了剑:“阿彩!阿彩!你快回来!”实jì

情况就是,阿彩不回来,阿助就死定了,这可真是死到临头:“啊!”

方道士惨叫一声,佐助君猛一啰嗦,几乎一刀失手真个捅进肠子里去!

“你地!干甚!”佐助君怒目而视!

“切!”方道士嗤鼻冷笑:“胆小鬼,我就知dào

,料定你也不敢!”

“八嘎!”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古今中外一般,佐助君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用死的理由:“你地不服!比划一下!”

“你地!有种!”方道士当然不服,方道士谁也不服:“放马过来!”

佐助就此一跃而起,急如星火快如闪电:“嗖!”

一个眨眼,佐助君又不见了,似是隐于暗处,随时准bèi

发动致命一击:“哇!”

“呀妈爹!呀妈爹!”当此千钧一发之际,阿彩终于赶回来了,说来也是无巧不巧:“嗒嗒嗒嗒嗒嗒嗒!”一匹小马,白底黑花,红唇一点,脸色惨白,阿彩跑也跑不快,踏着小碎步儿于昏暗一隅现身。八楼就是这样,光线幽暗无比,也无怪乎阿助可以随意到处隐身,方道士发xiàn

不了他。阿彩不同于阿助,穿的是和服,脚踏小木屐:“呀妈爹呀妈爹!嗒嗒嗒嗒嗒嗒嗒!”

呀妈爹就是不要,停的意思:“我靠!又来一个!”

慕容公子手下,尽多奇人异士,就以方道士所见,这个呀妈爹不同于那个考哇咿,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女忍者:“奥尼桑!奥尼桑!”阿彩就如同一只马鹿,受了惊的马鹿,投入了慕容公子的怀抱:“啵儿!”当先一记香艳的吻,其后就是甜蜜的长吻,白底儿黑花儿的阿彩又化作一条黑花儿白底儿的蟒蛇,一个眨眼又将慕容公子缠处了:“滋滋滋滋儿——”关键问题是,阿彩犯了严重的错误,这是牵连到了无辜的阿助,直接导致可怜的阿助又要剖腹:“唔、唔、唔唔!嗯嗯~”

准确地说,阿彩这是擅离职守,本身拿着高工资,上班时间又去做第二职业,而且屡教不改,这可真是不像话!这回可好,当场给抓了个现形,这工作服也不穿,阿彩准又是私自下楼赚外快去了,事实如此不容辨驳,罪无可恕!该当开除!当然佐助君,包括崔家兄弟都是知情人,如此放任不管,当以同犯论处:“小人知罪,公子息怒,快去开门,北彩佐助——”当然阿彩来了,一切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因为阿彩和公子是有一腿,因此阿助才敢表演剖腹:“尚德信义!身报主君!”

阿彩贪财,阿助怕死,这个大伙儿都知dào

:“好了好了,不要闹了。”

不过只是一个玩笑,慕容公子也就一笑:“开门。”

随意,而默契,谈笑不羁,这就像是一家人啊,这让方道士很是羡慕:“劳驾劳驾,时辰不早——”

是的,时辰不早了,看完问心剑,方殷就该回家了。

这一道门,冰冻之时力不能开,唯以水火交攻,冷热并作之下,方能解得冰封之体。还没看到问心剑,方殷已经开了眼,阿助口喷火柱阿彩口吐水箭,阿助呼呼呼呼叶喷一时,阿彩嗤嗤嗤嗤吐一时,但见烟雾缭绕,水花火光并作,兄妹二人你来我往直直沿着门缝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历经水火九重,终于大功告成!

佐助君累得脸色惨白,呼哧呼哧大喘,话也说不出来!

阿彩的脸却是花了,五彩斑斓,色彩纷呈,就像带了一个彩色面具:“呀妈爹!”

当下一个飞遁而走,一个掩面而逃:“嗒嗒嗒嗒嗒嗒嗒!”

“嘿黝黝!嘿黝黝!”崔家兄弟同时上前,运足功力,猛力拉扯,只听得“喀啦!”一声大响:“啊!啊!”

霎时光华毕现,幽碧犹如实质,一道极为森寒的气息随之扑面而来:“阿嚏!”(未完待续……)

六十八 斩那十丈软红

那一道碧绿的幽光,打在慕容公子脸上,将他一张脸和两只眼珠子都打成了碧绿的颜色!方殷一时有些想笑,却也笑不出来,心知自家也是这般模样,一般通体衣发皆碧绿光荧荧,眉梢睫毛上还挂着洁白的冰霜。身于冰室之中,确也笑不出来,那个冷劲儿就别提了,浑似身入大冰柜,零下温度四五十,身体冻得僵直,血液冻得凝固,脑筋冻得板结,直直冻得百万鸡皮疙瘩炸起亿万寒毛齐齐倒竖:“大、大、好大!一块儿啊!”

正是冰室正中,却也无冰,只一冰魄正于眼前静卧,是为极寒之源。但见其物桌面大小,高及常人肩颈,通体深碧之色,色泽通透,水头儿十足,似是一块儿巨型异种翠玉。又如伏卧之石,其形似方似圆无法形容,只边缘圆润,凹凸起伏之处亦是光滑无比,美得流光溢彩,宛如幻梦之境。正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不是玉,也不是石,乃是极寒之地亿万年生成的冰之魄,玄阴之物,旷古绝今,世间至宝:“纪之,你看——”

冰魄正中有微凹,其上一柄,纺锤形状,只略略雕琢,略具剑柄之形,其色浅碧,那是冰魄之光衬映。这就是问心剑,冰魄孕养之心,冰玉所生神髓,是为千古第一奇剑。此剑过于奇异,方殷未及细观慕容公子已经将剑拔了出来,剑出无声无息,却无剑锷,剑身亦为碧绿颜色,只比冰魄略浅一些,却也一柄长剑。长也三尺。三尺冰锋:“呵!”

“走走走。出去看!”冰室之中本就太过寒冷,剑一拔出竟又陡降八度,只短短一时慕容公子也是冻得受不了了,的的的的的的的,如同方道士一般浑身打颤,牙关打战:“等等等等!等等等等!那又是个、甚?”冰魄正下方尚有一物,是一只巴掌大的玉壶,壶口开着。正对其上一条粗大冰魄倒垂突兀,形如冰棱,巨如钟乳:“冰之髓,玉之泪,咝——”走了走了,出去再说,诸般妙处日后便知,这更是一样好东西:“玄阴之体至阳之物,拿下佐酒再妙不过!”

冰室之外,六人齐观。

问心剑。慕容公子极少动用,因此极少有人看到。方殷这是第一次看到,其余四人纵是数年来终日守护在侧也是一般,鲜能睹其真容。其剑正如其人,着实有的可说,实jì

上,当年慕容公子于万鹤谷武林大会上扬名立万大放异彩之时用的不是这柄剑,而是寻常佩剑。而这柄问心剑,乃是其后公子四海游历两年有余,于星罗仙岛偶得冰魄异宝带回京城,为于藏海于老先生十年前炼制。世间至宝,秘藏冰室,全天底下见过这一柄剑的人也是不多,今日几人是有眼福,当得细细观赏。

五人却也一般,各自看不分明!

“哪尼?”便以阿彩所见,阿彩补好了妆,一双美目大睁:“哪尼?”

烛光晦暗,明明灭灭,只见得公子手中一闪,一闪,如同水光,一闪即没:“阿助,借火一用。”

慕容公子发话,阿助自当效命,当下口喷烈火,一条茁壮火龙:“呼——”

剑于烈火之中。

只见通体赤红,浑无杂色,华美至极!

“阿彩,用水。”慕容公子自知,此时是在微笑:“一并一并,水火齐攻。”

嗒嗒嗒嗒嗒一阵脆响,阿彩踏着小碎步上前,不知何时阿彩已是换上一袭黑衣,素面朝天,洗尽铅华,鼻直唇薄,眼亮且媚,却是仍也一双木屐,尤显身形矫健曲线玲珑,七分俏丽三分神mì

!阿彩小嘴儿一张,一道指般粗的水箭激射剑身:“哧——”当下水火并作,剑身又作星星点点,彤云雪雾般缭绕其间,呈现红白二色,如红梅落雪,华丽之中愈发美艳!须臾水霁火止,剑光隐于黑暗,又自烛影中一闪,一闪,一闪即没。

五个人都看明白了,当然四个人也知其中关窍所在,不比方道士这个小白。

这柄剑不是绿的,不是红的,也不是白的,而是透明颜色。

如冰,薄冰。

若于光明黑暗之中,睹之,此剑岂非如若无物?

若是执于其人之手,攻之,此剑却又如何提防?

你是眼中无剑,他是剑在手中,若得一剑问心,试问谁能应得?

至刚,坚硬,毫无韧性,真zhèng

宁折不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就是问心剑——

天下第一奇剑,无愧其名!

“给。”方殷手中一紧,已是多出一物,却是暖暖的,浑如软玉温香:“拿去玩。”

冰魄玄阴,冰髓至阳,这冰心却是一意温暖:“哈哈!果然!”

手中是温暖,心中是温暖,可不果然,果不其然!此时方殷已然知悉,这冰心当于冰魄之中冰玉方可滴泪,因此慕容公子不会将它带在身边,而冰髓玉泪多时一天仅有一滴,少时数天也只一滴,拿来佐酒最是滋补,胜过任何仙丹玉露!这便拿了去玩,像是一个玩具,甚么甚么就拿去玩?却又如何生受了得!使不得,使不得,剑在手里轻飘飘,沉甸甸的是情谊,但得真心相待,方殷死亦无憾!

问心,问心,问心一句,方殷何德何能,值你这般待我!

当然了,方道士又一次被感动了,真zhèng

是深深地感动,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

千方万语不及一句话,这就是朋友啊!朋友!

当然了,即便慕容公子真的有心给,方道士也绝不会要他的,这剑要是弄丢了或是打碎了方道士就算卖了自己就算是卖一万次也是赔不起,这一点方道士心里有数儿。不成不成,不能不能,不好不好,不要不要,方道士嘴里是这么说着,心里也确是这般想的。所谓物尽其用,问心是一柄坚硬无比的至刚利刃同时也是一件精美易碎的娇贵玉器,视其功用为何,单看谁人来使:“慕容!慕容!”

单只以剑而论,无论刚柔利钝,天下任何一柄剑都是问心的克星,如同钧天,如同墨练。然而以剑问心,若由公子持剑,早在对敌之人斩断击碎这剑之前便已一剑穿心,或是一剑封喉,从这一点上来讲问心又是天下所有兵器的克星。剑无心,人有心,此剑对人不对剑,优点与缺点同样明显,如若公子使得如虎添翼,如若方殷使得形如鸡肋,这一点自知之明方殷还是有的:“我说老兄,你这,这,这人,哎!等等我啊!”

慕容公子已经走了,做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绝不同于方道士,慕容公子其人有着如同问心剑一样鲜明而独特的风格:“嗒嗒嗒嗒嗒嗒嗒!”当然同去的还有阿彩,慕容公子是去慕容公子专用了,这一点方道士和佐助君还有崔家兄弟都心知肚明。金库冰室,折腾一时,方道士只怕是大限将至,也就是方老将军限定的子时:“还你剑!还你剑!”当然是有理由,晚了也有理由,理由就是还剑,这暮雨楼方殷还想再多见识一下:“慕容慕容——慕容慕容——”

唤着慕容,拎着问心,方殷走时只见得那三位老兄眼中满满都是羡慕,而方殷心中自也满满满满,都是满足!

得一知己,此生足矣!(未完待续……)

六十九 好风月

七楼。

方道士已经迷路了。

下得楼梯,便入长廊,左右只有门和窗,一间一间一间房。

脚下厚厚地毯,如踩云层之上,门是半遮又半掩,窗是有黑也有亮,只得两眼蒙昧,一心慌张。

也是耳中纷杂,浑身燥热,血脉贲张!

所见何物?

影影绰绰,起起伏伏,清晰的剪影狂放的姿态,怎不就是放浪形骸!

所闻何物?

嗯嗯啊啊,咿咿呀呀,娇柔的鼻音急促的呼吸,无处不是靡靡之音!

没有任何解释,这里就是青楼,寻欢作乐的所在,说不尽欢好恩爱。如入迷宫,迷宫欲海,这是一种强烈的感官刺激,尤其对于方道士这个菜鸟来说,那简直就是一种永无止境的折磨,简直就是要了老命!尤其是,始终有一种味道,似甜,似腻,似腥,似膻,钻入鼻孔钻进鼻腔,冲击脑仁儿刺激脑浆,让人只觉懵懵懂懂,莫名也是心旌荡漾:“嘘——”

这又苦了小方道士!

方道士又不是傻子,方道士知dào

那是个甚,方道士根本就是自讨苦吃,只苦了小方道士。小方道士本来已经打算和他绝交了,各其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刚自又经过一回冰箱冷冻,已经打算就此冬眠了。但是,此时,欲念如炽血如沸,忽如一夜百花开,小方道士尚未沉睡便即苏醒,怒火万丈之下,也是气急败坏之下再一次提出了强烈抗议:“还嘘!嘘你个毛啊。我顶你个肺!”

道一句无上天尊。诵一声阿弥陀佛。小方道士还小,不懂事,方道士是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当下双手掩耳,摒住呼吸,目视前方大步疾走,一心一意独断独行!当然这是一种考验,更是一种磨练,待得yì

志如钢心如铁石。再来这等风月之地自也安之若素,千难万险履之如夷!便此时,方殷身怀三剑,至刚剑,至柔剑,刚柔并济剑,即无慕容公子相助,一样单骑闯关勇往直前,问心无愧!

借口何其多啊,何其多!总是这般。可恶!可耻!令人发指!小方道士恨不能立时竖起中指,对其表示严重鄙视!问心至刚。墨练刚柔并济,小方道士也只能是至柔之剑了,此时纵是有心也无力,根本就比划不了那个淡定姿式。那也无反谓,反正小方道士已经对他彻底绝望,彻底死了心了,也就暗骂一句,就此趁着兜裆凉风,又自昏昏沉沉睡去。

凉风习习。

正是人生地儿不熟,东拐西绕四下乱转,楼梯口儿是格外难找,而且每一层都是一般,方道士误入其间难免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转,当然也是四下碰壁,难免落得个灰头土脸。而这时的方道士是酒醉之后极为清醒的状态,也就是亢奋,亢奋之至,耳朵眼睛鼻子都格外好使,每一个脑细胞都极为活跃,便听得一声声啊一声声,声声慢,声声快,声声勾魂摄魄,声声牵肠挂肚,也见得影影绰绰千姿百态,说是过眼又过心,还原百美大春宫,固守心神早已失守,说不冲动怎不冲动,只是憋住憋住憋住憋住,无论如何也要憋住——

未知过了多久,许是万年有余,方道士终于走出了直达五层楼的欲海大迷宫,也就是从七楼,来到了二楼。七六五四三,俱为楼中阁,回廊百十道,屋有上千间。呼出一口浊气罢,这一路绝不好走,说至就要做到,方得神功大成,自动意之时至此方殷就没有喘过一口气,这果然是一种修行,是为修心,也为炼体——

“卷图还君慎封鐍,但恐破壁飞空冥。”一个“破”字,得窥此功玄机。空冥神功是一种神奇无比的内功,绝不止仅有散发酒气的功用,相传空冥神功修至小乘境界,即可以皮肤呼吸,修至大乘境界即如龙真,可食天地之气,能与日月同辉。那就是仙人之体了,可以以武证道,破碎虚空的,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以方道士的头脑是无法想像,但他终归机缘巧合之下已有小成,此时功力催发闭气久远,已然初步领略到了皮肤毛孔直贯天地之气的妙处——

破旧立新,正当此时!

也就是说,方道士已经进化了,就要开始变异了,方道士的皮肤毛孔基本上已经达到了能够自主呼吸的地步,只是欠缺火候,要达到运用自如的地步还得常常练习。这不正常,但请不要奇怪,这也是一件正常的事,人的皮肤本来就会呼吸,这件事情就连小一百零八都知dào

。空气这东西哪里都有,陆地上有,水里也有,在亿万年前人是有腮的,可以在水里呼吸,在亿亿年人就是一个单细胞,没有嘴也没有鼻子,当然是用皮肤呼吸。

这又扯远了,十万八千里,不过还是要科普一下,关于这个气。所谓人活一口气,人死了那叫断气,传说大洋彼岸也有智慧达人以严谨的态度,用无数次的科学论证发xiàn

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那就是人死之时灵魂离体,而且净重二两有一。关于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有人存心开玩笑,那么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无论是有是没有灵魂这个东西又怎能以重量来计,与其说是灵魂离体,不如说是少一口气。一人也非独立个体,每个细胞都会呼吸,气体是有重量的,不信你就称称试试做那深深深呼吸——

方道士长长吐出一浊气,当下骨头就轻了二两有一,但见灯火通明,好大一个大厅,举目四顾尽见红男绿女狂蜂浪蝶,丝竹之声声声入耳奏的是春宵苦短歌舞升平。说了这是二楼,谈情说爱的场所,纤毫毕现照见,只有中央一灯。这灯不比未央灯,不及其大,但也流光溢彩华美非凡,映衬着画栋雕梁映衬着五色十光,映衬着茶座果盘以及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以及十数道高悬楼顶直直垂下地面的,彩瀑般的幔帘。

只见得,灯下是有几十位老兄,或弹或拉或唱,或是独坐品茶,黑白美丑不论,高矮胖瘦不一,只不见一个美人。这就奇怪了,这里可是青阁楼,怎不见那红姑娘?这也不奇怪,不见可以听得,听得咯咯娇笑声嘻嘻欢笑声并了叽叽喳喳的清脆语声于道道幔帘之后传来,似是品头论足,似是打情骂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更是勾得气血浮动:“咳!咳!咳咳!”

方道士干咳数声,整了整衣襟,大步走上前去——

至此,朝云楼暮雨楼算是转了一个遍,就此下楼,方殷的任务就算圆满成了!

“哟!这不是方兄么?”岂不知,这又碰上一个老熟人:“坐坐坐,方兄请坐,小弟在此恭候多时——”

“咦?有财兄!”正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又是王有财:“这可巧了,怎你也在?”

“咳!咳!咳咳!”有财兄干咳数声,一时也是有些尴尬:“喝茶!唱茶!”

简单来说,有财兄以及在场一众土财都是给人挑剩下的,这暮雨楼里头也有许多讲究:“啊哟!这,这,这不是——”

有财兄又是见鬼也似惊叫一声,终于看清了方兄手中还有一物:“老天!玉剑!”(未完待续……)

七十 真讲究

再赏问心之前,先说一下讲究。

天底下的青楼当然不止暮雨楼一家,就是京城里头也是大大小小数以百计,但毫无疑问,暮雨楼是最气派,最豪华,也是运营得最为成功的一家,可说行业龙头,青楼典范。因之不同,不同凡响,在暮雨楼里当姑娘是天底下每一个风尘女子的梦想,因为幸福,因为自由,因为这里就是参天大树庇护下的人间乐土,使人快活无比乐不思蜀——

在暮雨楼里,从来都不容许强迫姑娘们接客的事情发生,也就是说无论来者何人,要想寻欢作乐,必须你情我愿,这是其一。在暮雨楼里,只有姑娘挑客人的份儿没有客人挑姑娘的份儿,人若看不上你,你是万金难求,人若中意了你,拿钱倒贴也成,这是其二。其三,对于楼里姑娘们来说,这里可以自由出入,不用人老珠黄,随时可以从良,走时还要送你一笔丰厚嫁妆。其四就是无处可去也无妨,后宫就是大后方,举目有亲有姐妹,老来有依也有养。好处太多,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的,只一样,这里有笑,但不是拿来卖的,暮雨楼里的每一个姑娘都不缺钱——

暮雨楼里不卖笑,所以暮雨楼里都是欢笑,在这里大爷不比姑娘,姑娘才是大爷,就如同今日方殷所见,包括有财兄这一干挑剩下的大老爷们儿,弹琴拉曲,只为博得美人青睐,唱歌跳舞,那也是在耍宝卖乖。有人独坐一隅也是皱着眉头长吁短叹。心下失落尽是无奈。正是兜儿里有钱春也难买,白花冤枉钱活活儿找罪受,还得任人参观猴儿般戏耍,所为又何来!

当然兜儿里要是没钱,也甭想进得暮雨楼来,这就是讲究,若想当得入幕之宾,必须先行谈情说爱。没有钱是万万不能,有钱也是未必能成,这就是独一无二暮雨楼,不同凡响的讲究。比如王有财兄,楼下洗了个澡,楼上枯坐一夜,那进门儿的一千两金子基本上就算是白花了,当然有财兄不在乎这点儿小钱儿,有财兄在乎的是春宵一刻比金子更宝贵的时间,只可惜尚未结得一个新欢几个老相好儿又都忙着了。要说有财兄也是真着急:“哇噻!问心剑!神剑啊,这下可是开了眼!”

“神剑?神剑?哪里?哪里?”拜方道士所赐。今天楼里不幸落单的众位老兄也都来着了,问心剑天下至宝,世人罕见,岂是等闲可以见得:“问心剑!问心剑!快看快看!我地老天!”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神剑现世,非但在场几十老兄人人争睹,情绪激动疯了也也似,更是一下子就引出了藏在重重幔帘之后的上百美人:“公子——公子——啊啊——啊啊——”又见争奇斗妍,一时百花齐放,各色红粉佳人,众美隆重登场:“咦?咦?不是公子?啊啊——啊啊——”

必须说明的是,作为顶级娱乐场所,这暮雨楼不是谁个想进都能进来的,男的得有钱,特别有钱,女的得有色,姿色过人。比如此时在场的众位美女,无一不是千挑万选经过激烈竟争才有资格入围,是由叫春妈妈严格把关,于老先生最终定夺,录用率的统计数据那是八万分之一,比宫中选秀还要难上一百倍,比世上任何一个职业都要抢手。所以都是美女,无愧美女集中营之名,各色美女就是各国的都有,这也是许多有钱大爷宁肯花着大价钱承担着一无所获的风险来此寻芳猎艳的理由:“你好,你好,哈喽,哈喽,欧巴,欧巴,呐尼?”这又有几个老熟人,人来疯,见面熟,比如肉丝爱娃,比如考哇咿和斯密达:“咝——”

方道士倒抽一口凉气,众大爷开始流口水,正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五花八门各不同,发是金黄银白墨绿火红,眼前尽多黑白眼珠碧蓝瞳孔,人人雪肤玉貌,更是热情如火,着实美不胜收,真个万种风流!白花花,白花花,衣衫轻薄多暴露,半遮半掩最撩人,方道士今儿个算是大饱眼福,这一辈子见着的美女都没有今天一天多,更是艳福齐天大走桃花运:“轰嗡——”

如果将众位美人比喻成一群苍蝇,方道士就是一块儿臭肉,所有美女都扑向了他,准bèi

分而食之大快朵颐!小伙儿可是不一般,人既高富帅,还是官二代,更是慕容公子身边的第一大红人,现在京城里头是个人都知dào

,前途无量,必须拿下!这可不是开玩笑,完全就是来真的,面对如此之多的美女主动投怀送抱,换个人早就意乱情迷把持不住了:“呔!”一声沉喝,四下皆惊,毗湿奴神手持问心剑,剑是纸醉金迷红尘浊世之色,这就辣手摧花,斩尽十丈软红:“哧哧哧!哧哧哧!”

问心极薄,锐利无比,是为天下第一欺软怕硬剑,但见锋芒所及如入无间,转眼重重幔帘缓缓委地,方道士那是说变就变,毫无预兆突然翻脸,是为醉剑以作狂舞,玉殒香消在所不惜:“哎呀呀!哎呀呀!啊!啊!啊!”反正就是无福消受,管他发的哪门子疯,追杀!追杀!众美人当下四散而逃狼狈不堪,众大爷惨遭殃及连连惊叫:“住手住手!不要不要!疯了疯了!不好不好!”

关键问题,怕是晚了!

惨了!惨了!回去罗伯又得啰嗦,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更可怕是的自家老爹,咳!美人再好,时间有限,真zhèng

心急如焚的是方殷,一时挥舞着剑四处奔走,却是一时找不到任何出口:“死了!死了!这一回是死定了!”心说一句不妙,自知大难临头,恍似看到一张严厉的板着的铁青的脸出现,声声咳嗽咳在心头:“闪开!闪开!挡我者死!”

“杰克——肉丝!”这就对了,这正是英雄救美的时候:“欧巴——欧巴——哥来啦!”正是福祸天注定,不及人有心,毗湿奴神怒斩风流,威肆大发之下反而一下子促成了许多对儿痴男怨女,比如有财兄和考哇咿:“考哇咿——考哇咿——不要怕!我在这里!”金风玉露一相逢,二人是抱头痛哭,有财兄趁机上下其手大揩其油儿:“方兄!方兄!我是有财,手下留情啊!”

“呀妈爹!呀妈爹!”直至考哇咿上上下下给他摸了一个遍,才发xiàn

,那个可怕的奥尼桑早已不见:“呐尼?”

是有英雄救美,也有美救英雄:“你,你,方,方,咿……”

听过蚊子哭么?(未完待续……)

七十一 将进宫

是阿怜,救出了方道士,使其清白得保,逃出生天。

作为一个见习生,这暮雨楼的地形阿怜也不是很熟,阿怜来过几回,每回都要迷路,而对于楼里一切种种阿怜打心眼儿里都是害pà

,深深的恐惧!可是今晚阿怜一定要来,因为这里有一个方道士,阿怜和他有过肌肤之亲,阿怜已经是他的人了,如果阿怜不来那么他一定会被楼里那些如狼似虎的大姐姐们吃掉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显而易见!

所以说,阿怜是一个纯洁的姑娘。

是的,阿怜一直隐藏在暗处,阿怜都看到了,看到了正直、善良、英俊、人品端正、年青有为的他,抗拒诱惑坚守底限,万千美色不动其心,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百花丛中片叶不沾,三千弱水只饮一瓢,从始至终都是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做派,具有青松修竹一般的品德,在这滚滚红尘浊世之中是多么多么地稀有啊!这样的男人,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不是一个真zhèng

的男人。其二,他比真zhèng

的男人还要男人!

这样的男人,才值得阿怜托付终身,阿怜不会看错,绝不会!

说来阿怜初见方道士,不过今日,六个时辰以前,但阿怜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爱已入骨,无法自拔!爱情这种东西,多半接近盲目一词,方道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连方道士自己都不知dào

,谁也无法为其定性,有待日后跟进观察。而纯洁这种东西。多半接近白痴一词。当一个小白遇见了另一个小白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没有最白只有更白。白到互相传染,变成两个白痴:“咿咿……嘤嘤……”

当然那不重yào

,说过当爱情的神雷轰隆隆从天降至,会将每一个人都雷得外焦里嫩变成白痴,智力水平直线下降,直接清零,负数水平。现在的阿怜,若说三岁儿童的智商那是抬举了她。阿怜只知dào

哭,基本上失去了思维能力以及语言表达能力,而且是一边哭一边跑,被方道士拉着小手儿:“这边?那边?这边还是那边?你有没有搞错?”当然现在的方道士也好不到哪里去,智力水平等同于一个三岁半儿童的程度:“我地老天!服了你了!我说,你倒是说句话啊,我求求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你说你说……”

简单地说,就是阿怜又迷路了。

又见回廊道道,处处拐弯抹角。过了一门又一门,转了一圈又一圈。现下是两个没头苍蝇在一楼乱转,呼呼飞跑一时,累了正在歇脚。一楼就是澡堂子,这回不能走错了,据阿怜交待是有一条秘道直通后宫,可以就此从容脱身,各回各家各找爹妈。当然既是秘道,那是隐秘非常,隐秘到了一不留神阿怜就会忘掉:“不是,不对,都怪,我,咿咿……”阿怜失声痛哭,深以自责,在昏暗的,空荡荡的走廊里,就像一个午夜幽灵:“我不知dào

,我不知dào

,我,我,啊……”

阿怜晕了过去。

说晕倒,就晕倒,这是阿怜姑娘的特色之一,阿怜真是可怜极了!

当然事出有因,给他拉了那么久的小手儿,阿怜劳累与羞怯并作,激动与忐忑迸发,万分紧张这又找不到秘道之口是以极度自责,无颜面对那个他的情况之下晕倒,也是情有可原。阿怜晕倒了,以一个优美的,弱不禁风的姿式又一次楚楚可怜地晕倒在了方道士的怀抱之中,长长的睫毛还在抖动,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这可真是我见犹怜呐:“不!是!罢!我地那个,苍天呐!”话是如此,但一个晕倒的美女,那比一个清醒的美女还要诱人,正是夜已深,左右也无人:“嗷——嗷——嗷————————————————————”

月黑风高。

这一次,方殷确是回去晚了,一路狂奔也是回去晚了。

府是王爷府,巷是贵人巷,实则这一条巷比朝云暮雨楼的门还不好进:“来者何人!”

守卫还是一干兵痞,有待和他打趣两句,却见他一溜儿烟也似飘了过去:“借过借过!赶着投胎!”

忠烈千秋。

世间自有公道,当知善恶有服,毗湿奴神虎口脱险,在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又及时地,又一次制止了小方道士的不良行为,因此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呜哇——呜哇——”家中风平浪静,四下野猫在叫,所有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这一天,方老将军去了京畿大营,并且留宿,此时只有一个罗伯:“呼噜——呼噜——”当然罗伯是在等他,等着等着,等着等着就睡着了,而罗伯一旦睡着了那是雷打不动:“哗——哗——哗啦啦——”

侥幸!侥幸!侥天之幸!方殷长长出一口气,心头一块大石终是落回肚里。整整折腾一天,却也丝毫不觉疲累,先冲一个凉水澡,肚子饿了有夜宵,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方老将军不在方殷就可以随意折腾,无拘无束,家里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只一样,睡不着,打坐也是坐不住,躺下也是睡不着,这一天下来所见种种始终使得方殷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与其强行睡觉,不如总结一下——

第一种感受,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是的,无论胡吃海喝花天酒地,还是左搂右抱不成体统,所有人都是见怪不怪,不以为异。是的,那是一种生活方式,侈奢也好糜乱也罢,方殷只是体会一下。现下方殷知dào

了,金山银海不是浮云,活色生香也非梦幻,那是足够诱惑那是致命的吸引力,无关是非对错,正是人之常情。而酒色财气一切种种所来,多半是因为慕容公子的缘故,这一点方殷心里明白想必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麻雀也变凤凰,但得公子青睐——

第二种感受,就是慕容公子了,慕容公子对方殷实在是太好了,好得过分,毫无理由,不计代价,必有图谋!说实话两个人认识也不过三天,方殷也不知dào

慕容公子到底是看中了他哪一点,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必有妖,又有一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必须加倍提防,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可是,但是,慕容公子富得流油,应有尽有别无所求,自不求财,现下方殷又知dào

了慕容公子只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

是的,到这里就说到重点了,正如同无禅和尚多年前所判断的那样,方道士,原本就是一个女人!真zhèng

的,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就此揭开了,阿怜姑娘也没有看错,所谓物其必反,一个比真zhèng

的男人还要男人的男人只有一种可能,那个男人本身就是一个女人,这一点小方道士可以证明!正是无鸟一身轻,小方道士形同虚设,自不肯干,这是准bèi

仿效三花公公挥剑自宫——

这又想歪了,太监有的当,先等进了宫,此时方道士作为一个俗人,还是先说他的第三种感受。第三种感受就是老夫子所说的六字真言之中最最重yào

的一个字:择。如果方殷愿意,可以就此过上另外一种生活,一种与现下截然不同的,可说天上人间般的生活。自此吃喝不愁,享尽荣华富贵,去住豪宅别墅,美女收了再收,逍遥快活一世,儿孙万代千秋——

好极!妙极!就这样罢,皆大喜欢!

习文为何?习武为何?努力奋斗苦苦拼争又为何?理想已经实现,目标已然达成,甚么行侠仗义?甚么济世为民?甚么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那是虚的,假的,那是一个梦,那才是浮云,活在当下啊及时行乐,旁人死活与我何干!这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这是一个正确无比的选择,是为衣锦还香是为夙愿得偿,是为此来真意是为青云直上——

是为圆满结局。(未完待续……)

七十二 梦金陵

这一觉,直睡到,日头过西天过午,脑子发懵人迷糊:“啊?”

“啊甚么啊?啊甚么啊?”却见窗前一张脸,分明就是大三花:“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快快快,快起来!这都甚么时候儿了,人家可都等急了!”这是梦里,还是梦里,方道士每见三花公公都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咦?三花公公,你来干哈?”但见他一脸痴呆,目光呆滞,一副没精打采半死不活的样子,三花公公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傻了罢你!你都忘啦!”只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享了一辈子也享不完的福,正是风流又快活,可叹春梦了无痕:“没忘没忘,哈哈哈哈!走走走,三花三花,去喝花酒啦!”

是了是了,今天还有一场酒,陪酒的人有三花,还有于老,巫山神女,巫山玉女,叫春妹妹,等人。且不论那各色大能,这一顿酒是必须得喝,何谓琼浆玉液,何谓冰髓玉泪,河上泛舟畅饮美酒,怎不怎不令人期待!方殷一跃而起,匆匆抹了把脸,长发胡乱一扎,当下容光焕发,披上衣服穿鞋就走:“啊哈哈哈哈哈!哇呀呀呀呀呀!”

“你——”三花愣在那里。

三花公公惊觉,不过几天没见,这小方的精神面貌以及气质风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浑似变了一个人,一下子就七窍通了六窍,完全想开了一般!这就对了,小方哪里都好,就是脑筋死板。如同老方。不知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道理:“好极!妙极!”三花公公眉开眼笑。一时也是豪气顿生:“中中中,活就活个精气神儿,这才像个人模样儿!儿啊,走着!”

“说好了啊,这顿我请,哈哈哈哈,现在我叫方有钱!”尽交一些酒肉朋友,直接混吃等死得了!没办法。没办法,不过短短几天,小方已经学坏,所幸方老将军还没回来,不然鼻子一定会被气歪!但是罗伯,还是将他二人客客气气送出门外,自也不免啰里八嗦好不唠叨一番,千叮咛,万嘱咐,早些回来早些回来。当然全是耳旁风。哥儿俩一般听不进去,就些勾肩搭背浪荡说笑。一对儿奸夫淫妇般地招摇过市:“你请,你请的起么?就凭你那点儿小钱儿,一杯酒你也请不起!”

“甚么?不是罢?多少?一百万两?一杯?一杯也不卖?”

“哼哼,你以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毛儿都没长齐,学着点儿罢你!”

“我靠!你个死太监,无鸟一身轻!”

“切!总好过你,这是去喝酒,还带把破剑,不伦不类,笑死个人!”

“三花啊,这就你不懂了,这叫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我可是一名剑客,随时随地……”

“随地便溺,果然够贱!”

“我呸!你才便溺,你便秘!”

“咦?你怎知?莫非你偷看过本公公拉屎?下流啊下流,怪不得牡丹姐姐叫你……”

“对了三花,我一直都很好奇,你是站着尿尿,还是蹲着尿的?”

“你猜。”

“呃——你是躺着尿的。”

“不错,我躺着尿,你倒着尿,嘴不把门儿人有种,还是我儿有一套!”

“三花公公,你好有才啊!三花三花,爱老虎油!”

“我呸!臭小子,滚蛋罢你!”

“喂!你手往哪儿摸,哎呀哎!讨厌了啦!你个死人,人家不理你了!”

“娘子——”“相公——”

“呕——”

“贱人!”“德性!”

“呸!”

……

今日此去,方殷带了钧天剑,墨练太轻是镇不住场子的,也唬不了人,比如三花公公这种牛鬼蛇神。在京城,三花公公也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可谓威肆朝野,无人不惧,也是恶名昭著,可止小儿夜啼。三花公公今天穿了一件绣金边儿的大红袍,尤显玉面朱唇美得邪艳,更是煞气凛然!走在三花公公的身边,同样是势如破竹,路人皆避,使得方殷又体验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感觉:“小猪猪,小猪猪,昨天是个小猪猪,今天是个大猪猪——”

小猪猪,就是小苏苏,古灵精怪小萝莉,现下进了大后宫,当是一切安好。在路过那一处无字无匾无尽气派的深宅大院之时,方殷是想进去看看小猪猪,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是做的好人好事,三花公公也没意见。当然无论这个后宫,还是那个后宫,三花公公一样可以随意进出,因为那个后宫只有老皇上一个男人而这个后宫更是一个男人也不容——

苏老先生,另有去处。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苏修老先生去了池鱼书院,是去教书育人了。三花公公说的,慕容公子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三花公公都知dào

,事无巨细,了如指掌。《说文》有载: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这就是区别,池鱼书院不比金鳞书院,正如池鱼化蛟不及金鳞化龙,人的命,天注定,生来就有三六九等,这个世间本就不公。

闲话且不提,同在京城里,日后隆景天下一干后起之秀自有交集。当然这个后起之秀已经不包括方道士了,此时的方道士不能以后起之秀形容,应该说是如日中天,势不可当,已经就是一个传奇一个神话,仅次于慕容公子:“方小侯爷!方小侯爷!”你看,很多人已经认出他来了,群众们都在欢呼,拍着巴掌猛吹口哨儿,当然也有少女尖叫:“啊——————————————————”

“哇!好长,好大的剑啊!”事实就是,现下方小侯爷一上街,也会立时引起轰动,或说暴动,场面之大仅次于慕容公子,场面之乱更甚于慕容公子:“小侯爷!小侯爷!”慕容公子哪里都好,只有一样,不接地气,不若方小侯爷个性随和,走到哪里都是极有人缘的:“来一个!来一个!”当然了,一只猴子当然比一个公子更接地气,方小侯爷当下吡牙一乐,拿剑忽忽舞了几式,扭腰摆胯大杀四方,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哗——”

“不愧将门虎子,好身手,好功夫啊!“当下掌声四起,势也稀松,声也寥寥,更有好事之徒当下扔过十几铜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咣咣咣咣!咣咣咣咣!”你看,这是多么地受欢迎,大家都爱方小侯爷,把式敲锣闲汉打鼓,更有小孩大放鞭炮:“耍猴儿啦!耍猴儿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童言无忌,当不得真,但方小侯爷当下抓耳挠腮,果然就给大伙儿耍了一套猴儿拳:“仙人献果,猴子偷桃,九九八十一,一百零八式!”这又耍上宝了,得便宜卖乖正是方小侯爷所长:“神猴摆尾,黑猴偷心,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猴儿,哈哈哈哈!小一百零八式!”

忽然四下静了。

事态变化太快,就是这样奇怪,鼓也不打了锣也不敲了,也没有好事之徒乱丢铜板了,只有一干小玩童跟着欢蹦乱跳,还自噼里啪啦,放那小鞭小炮。染我遍体尘埃,只为博你一笑,这里没有侯爷,便当猴子罢了。是的,人们都被感动了,他是穿着雪白的衣袍却非是那浊世翩翩佳公子,正如手中重剑,可以落地生根:“耍得不好,见笑见笑,三清剑法,加练半套!”

云为何物?泥为何物?云泥有别,英雄何物?

“方殷方殷!方殷方殷!”这世间,每一个人都不傻,如同燕大侠,谁个甘当绿叶甚至粪土,那么必将赢得真zhèng

的赞美彻底的钦服:“方老将军!方老将军!”给他一个微笑罢,那是知心的,会心的,真心的笑容,那是最大的认可也是最好的回报:“忠烈千秋!忠烈千秋!”方殷不同于慕容公子,方殷就是方殷,如同无禅,独有风采:“三花三花,一起来耍,看剑!呼——”

“不错,有前途!”三花公公何等身份,自不能够陪他丢脸,不过走时还是表扬了方道士一句,认为他很有前途,可以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你有野心,是个人物!”

“哈哈!”这是说中了,方道士是有野心,方道士准bèi

统一后宫,谋夺天下!(未完待续……)

七十三 续情丝

金陵河上。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六,是方道士有限的生命之中比较特殊的一天,值得纪念。

清澈的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柔柔的风儿吹起波浪,明媚的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身上,处处都是鸟语花香,一派天下太平的景象。河岸旁,停靠着一只巨大的画舫,五颜六色,格外漂亮,就像是一尾鲸鱼一样大的锦鲤不幸搁浅,即将被一波波的浪头拍死在沙滩上。船头上,伫立着一个美丽的姑娘,长发飘飘迎风飞舞,一身缟素就像孝服。可惜她是蒙着脸,不见鼻子不见眼,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这位姑娘,就是芳华姑娘,虽说方道士尚未有幸睹其真容,但无疑,芳华姑娘完全遗传了其母,也就是巫山神女的好身材,这一点方道士和三花公公都可以证明。当此良辰美景,方道士难免心潮澎湃,诗性大发,当下吟道:“好美啊,好美!好肥啊,好肥!快看啊,三花!天上飞着一只野鸭!”

三花看一眼,和道:“不错,烤了下酒,定是很香!”

二人四目交投,会心一笑,颇有一种惺惺惜惺惺的感觉:“好极!妙极!”正欲携手登船,却不料舫楼之中蹿出一个肥婆,恶声恶气大煞风景:“一对儿兔儿爷,俩睁眼儿瞎!人家那是鸳鸯鸟儿,还野鸭,傻也不傻!”当然了,这个肥婆就是叫春妈妈,这是一语道破天机,使得两个才子有些尴尬:“不对。不对。怎么能是鸳鸯。我看就是野鸭!”

“就是!就是!”方道士随声附和道:“便就是鸳鸯,也是野鸳鸯!”

“天上一只鸳鸯鸟,安能辨我是雌雄?”语声落处,于老现身,依然白条儿鸡样式,手中摇着一把巨大无朋的黑白分明的鹅毛扇:“鸳者为雄,鸯者为雌,我观此鸟褐羽白眉。乃鸯鸟也!”

“是极!极是!”二人异口同声,一唱一和一吹一捧:“于老博学广闻,真神人也!”

于老拈须微笑,神采飞扬,正待假意自谦两句,不成想又惹恼了后宫女魔头:“啊——啊——啊——不行了不行了……”

“怎了?怎了?”霎时六眼圆睁,三个色鬼一齐探头探脑:“这,这,这可真是……”

话说,人都到齐了。船板上有五个,船舱里头两个。当然就是慕容公子和巫山神女了:“哎!”叫春妈妈叹了口气,这可真是冤孽啊:“二姐,你要不这样!”那是声声荡气回肠,直叫得人情绪激昂,但巫山神女是不会无缘无故乱叫唤的,只因为还有一个巫山玉女,这母女二人向来明争暗斗争风吃醋无所不用其极,慕容公子自是罪魁祸首:“打住。”

语落无声,却有蚊子在哭:“咿咿……嘤嘤……”

听到这个声,方道士心里突地一跳,瞬间产生了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阿怜?”

是的,船舱之中是有三人,一男二女,慕容公子墨袍在身,无比优雅地坐在桌前,巫山神女粉红道装,优美无比地坐在对面,还有一个阿怜。但见水绿长裙及地,外套紫貂小裘一件,阿怜今天打扮得格外美丽格外动人,只是又一次哭花了脸,也哭肿了眼。方道士进门之时,阿怜正自伏于神女膝畔失声痛哭,也似有觉,抬望双眼,虽只惊鸿一瞥,无尽幽怨缠绵:“咦?怎又哭了?”

“阿怜,不哭。”阿怜姑娘就是个水做的人儿,好似一天起来只做四件事情:吃饭,睡觉,哭,晕倒。方道士是很奇怪,奇怪阿怜为什么也在这里,浑不知此时死到临头:“你说,你说,有话就说清楚,本宫给你作主。”这话是巫大美人说的,巫大美人笑妗妗地,语气和缓,可是那眼角眉梢儿都是浓重的杀机,煞气无边:“是他?不是?”

阿怜不说,阿怜只哭,这又如何说得出口:“咿咿……嘤嘤……”

不否认,就是默认了,巫大美人点了点头:“小道士,你有种。”

“怎了?怎了?”方道士忽觉不妙,因为五个人的十只眼睛同时看向了他:“小方啊,我问你,昨晚你对阿怜做了什么?”这话是于老问的,于老一本正经:“昨天晚上,阿怜回去哭了整整半宿,又一直哭到现在,这——”三花皱起眉头,一脸凝重之色:“这想必是有人欺负了她,而这个人阿怜必定认识,所以不敢说,只因——”叫春长叹一声,表示万分忧虑:“只因这个人是慕容公子的朋友,更是将门之子忠良之后,纵是骗财骗色骗了我家阿……”

“打住!打住!”这一唱一和的,这是鸿门宴啊,方道士算是听明白了:“我说叫春妹妹,旁人胡乱编排也就罢了,昨儿晚上我可是亲手将阿怜姑娘,还有问心剑一并托付给了你,对不?”事实如此,叫春点点头,又摇摇头:“但那之前,你对阿怜做了什么,妈妈我可就不知dào

了!”事实就是,当时叫春尿急上厕所,在楼道里偶遇一双亡命鸳鸯,而当时阿怜还在昏迷当中,并且衣衫不整花容失色,所以当时方道士对阿怜姑娘做过什么就只有方道士自己知dào

了:“纪之,不要怕,一切有我。”

“没有之前,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是的,但有慕容公子在场,天塌下来方道士都不怕:“你几个少来!我是清白的!”那是问心无愧,语出掷地有声,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胜利总会站在正义的一方:“阿怜,你说。”巫大美人又发话了,语气平淡,无尽威压,压力山大之下这一次阿怜是不得不说了,后宫之主对于阿怜来说那是真zhèng

如父如母,何况这干系到了阿怜一生一世的幸福:“他,他,他,摸,摸我,我,咿咿……嘤嘤……”

当下一寂,阿怜泣不成声,于老登时义愤填膺,双目精光四射:“他摸你哪里?他摸你哪里?”又是一寂,阿怜哽噎难言,三花急不可耐,眼都绿了:“快说!快说!摸的哪里摸的哪里!”一时静寂,只余哭声,咿咿嘤嘤,肝肠寸断,忽就一声虎吼霹雳也似炸起:“好你个登徒浪子,狼心狗肺的东西!”叫春咆哮,众皆失声,使得那一道催人泪下的哀哭之声尤显悲戚:“我,我,不,不,不要,活了,咿咿……嘤嘤……呀。”

终是死寂,天地同悲。

阿怜又一次晕了过去,这一次是活活儿哭晕的,而且脸色惨白气若游丝,眼见不活了。

方道士无语。

清者自清,不用解释,不过拉拉小手儿,顶多搂搂抱抱,至于么?

是不至于,但后宫之主已经操起了云雨剑,没有人能够欺负后宫之中的女子:“想活?想死?”

“想活,便就娶了阿怜,须得明媒正娶。”于老道貌岸然,一字一句解释道:“想死,就不用多说了。”原来如此啊,这是逼婚呐,无论如何阿怜也是一个美女,是后宫之主手下最美的一个,方道士果然艳福齐天:“我想活,不想死。”这一道选择题并不难做,因此在有生之年方道士极为难得地痛快了一次:“不过要娶阿怜,还得问问我没过门儿的媳妇儿,问过再说!”

这就是想死了:“很好。”

云雨剑出,粉红颜色,尽显那妖媚邪艳的风流之光:“官人呐——”

话说回来,这还是昨日方道士大战巫山神女,使其吃憋,才有今日之事:“纳命来!”

看看罢,这就叫先见之明:“美人啊!”

钧天剑出,乌黑颜色,更彰得厚重坚毅的钢铁意志:“来来来——”

媳妇儿是有,就要过门儿,再说也是——

自是林黛。(未完待续……)

七十四 壶中日月

那一根长发,谁持恪吾斩下,缓缓飘落岁月的溪流,任凭追忆那似水年华。

那一方手帕,又为谁人刺绣,好一对鸳鸯鸟啊,直刺得十指连心血泪共下!

方郎方郎,永勿相忘,自此一别,山高水长——

那就不必说了,方殷又怎会忘记,阿怜姑娘是很好,阿怜的心意方殷也知dào

,只是方殷配不上她,一般无福消受,此事就此打住。但有慕容公子在场,巫大美人剑术再高也动不得方殷一根毫毛,再说再说,喝酒喝酒,一语尘埃落定,是非消弥无形。是的,所有人都听他的话,包括方殷,包括船上的所有人,只不包括洛芳华:“哗——哗——”她自立在船头,缓缓摇动双桨,竟也甘当一个船娘:“哗——哗——”

“都坐,都坐,且听我说。”说了艳福齐天,不独一个阿怜,不要忘记公子说过要给某人介shào

对象:“阿怜不成,芳华怎样?”说这话时,阿怜刚自悠悠醒转过来,闻言又是“嘤咛”一声晕了过去!说这话时,于老,三花,慕容公子一派,交头结耳鬼鬼祟祟:“好罢?不好罢?好不好罢?”而巫大美人自是和叫春一派,嗤鼻冷笑视若不见:“二姐,且由他嚣张,早晚收拾了他!”

方道士独自一派,席地而坐,观酒不语,是为真君子。

所以船上是有八人,尽是神人,大能,高手中的高手,异类中的异类。这一艘船要是翻了必将天下大乱。隆景灭亡妖孽四起。灾祸不断民不聊生。当然了,慕容公子是核心人物,叫春妈妈和于老先生就是左膀右臂,三花公公冲锋在前,巫山神女后宫坐镇,这五个人乃是一个团结紧密的战斗集体,无坚不催无往不利,同为重中之重:“哗——哗——哗——”

船是平稳无比。不一时划到河心,玉女弃桨,任其顺流而下。

阿怜不成,芳华也不成,便即方道士嘴上不说心里乐意也不成,芳华姑娘的心里只有慕容公子一个人,在场所有人,包括昏迷当中的阿怜都深深地明白这一点。但阿怜听见“阿怜不成”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晕倒过去,这太残酷,更是残忍。可说致命打击,悲剧中的悲剧。以阿怜的脆弱性格来说醒时立时咬舌自尽,自不必说。

还是说酒。

这一壶酒,绝不一般。

因之太过珍稀,所以方殷在看,任是美色当前,也是心无杂念。

壶是青玉雕琢,精美古朴,酒是百年琼浆,皇宫秘藏。

玉壶美酒,都是俗物,关键就是那勾兑佐酒的材料,就是方殷昨夜冰室之中所见——

冰之髓,玉之泪。

半壶醇香美酒,半壶冰髓玉泪,桌案之上仅有一壶酒,八只杯,并无半份菜肴。这着实有些寒酸,但若以佳肴辅之,不得杯酒真滋味,普天之下任何珍馐美馔都配不上这一壶酒,这一壶酒只有十三杯。有酒无肴,少之又少,看似寒酸,实则不然,此时方殷也知这一顿酒自家着实是请不起,就算是再有钱也请不起,三花公公来时所言不虚——

所谓物以稀为贵,举凡世间至宝,无不稀有至极。皇宫秘藏的百年琼浆再珍贵,终还有个百十坛,只这冰髓玉泪,一年只出半壶,胜似仙丹灵草,杯酒价值连城。半壶酒,半壶泪,倾尽也只十三杯,数年前曾有巨贾愿出重金购买,也就是黄金一百万两一杯,结果就是,自是不卖,一杯也不卖,一滴也不卖——

此酒名为半生,一壶足以倾城。

这样说,便就是元吉老皇帝喝过这半生酒,十年下来也只喝过三杯。还有一个人,那人是龙真,龙真也是三杯,其余的都被在场有数的几个人瓜分了。说到这里,就必须要说一下这酒的好处了,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冰魄玄阴之物,即孕至阳冰髓,涓滴而下,形如玉泪,以酒和之是为世间极补之物,一经服用脱胎换骨,滋阴壮阳养颜美容,久服可以立地成仙,立时可以返老还童——

不开玩笑,在场几个大能都可以证明,在场除了阿怜没有喝过这酒,其余几人都可以作为活体实验,成功例证。话说至此,又必须要说一下“啊啊”和“不行”两个外号儿的由来了。同样是,指的做为一个男人,某种方面的能力,于老是不行并非指的于老不行,那是一种叫声,相当于呀妈爹,因为在暮雨楼里和于老战斗过的所有姑娘们到最后也只有一种叫声那就是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就是不行了,这是不行。而啊啊,明显比不行更高一筹,那是生命的呼唤,那是灵魂在颤抖,那根本就是失去了语言以及思维能力的发自内心的赞颂之歌,啊啊——啊啊——啊啊啊!

至此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何以于老以老迈之年犹自老当益壮龙精虎猛胜似十八岁的棒小伙儿,何以慕容公子以不倒金枪战天斗地不眠不休犹自神采奕奕风度翩翩,这就是理由,就是半生酒。事实如此,不容辩驳,又比如皮白肉嫩志向远大的三花公公,身轻如燕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叫春妈妈,都是因为喝过这种酒,至于大巫山之尤物就不用说了,青春半生永驻,后半生也永驻。

方道士,这回算是来着了,赶上了寒冬腊月,年关将至,正是饮用半生酒的最好时节。当然今儿个来喝酒的都算是来着了,有一个算一个,包括不是为了喝酒而来的阿怜姑娘,慕容公子说了见者有份儿,也有阿怜一杯酒。十三杯酒,一人一杯,这就是八杯分下去了,还有五杯。当然由谁来喝,还是得由慕容公子安排,不过在喝酒之前还得要做一个小游戏,就是行酒令,这杯酒却是着实也不好喝——

词令,以半起令,须得落于圆满,更要应情衬景。

一船都是才子啊,不是才子就是才女,还是按照老规矩,慕容公子你先请——

不过,在行令之前,还得先说一下方大土豪。

方大土豪,手里拿着一叠儿厚厚的金票儿,正自一张一张地数:“一,二,三,四,五——”所有好礼,全部变现,整整一百一十八万三千六百两黄金,可是有的一数:“六、七、八、九、十……”这就是数钱的乐趣啊,想必每个人都知dào

,当然还是要数自个儿的钱:“一百!二百!三百!四百!”这数着数着,就又数出花样儿来的,这根本就不是一百一十八万三千六百两金子,这明明就是七百一十八万三千六百两金子:“一而十,十而百,哈哈哈!发财了!”

原因就是,慕容公子说了,一人是一杯,但余下的五杯全都给方殷,全都给!

这,卖出去,一杯就是一百万,六杯就是六百万,可不就是发财了!

也是,百万来得太过容易,千万也是不费吹灰之力,方大土豪一时心花怒放,欢喜若狂!

这也是,一个土豪和一个公子真zhèng

的区别所在,就是头脑的灵活程度,思维的局限性,以及成长环境使然——

穷已入骨,俗不可耐!(未完待续……)

七十五 杯酒问心

“半壶酒,半壶泪,半真半假半糊涂,一片痴心付与谁?”

公子当先开口,笑指方殷阿怜,自是取笑这一对儿痴男怨女了,应情又衬景儿,公子喝一杯。

于老第二个,也是照葫芦画瓢,指的是自家头发:“半是白,半是黑,半梦半醒半神仙,一杯下肚我就醉!”

这也就是于老,为了配合圆满之意,当下倒上,一口干掉,来了一个半神醉酒:“醉了!醉了!”

看似酒寻常,一如喝凉水,叫春乃是第三个出场:“半个人,半个鬼,半男半女半阴阳,老娘喝酒太监陪!”

这指的是三花。

三花立时就不高兴了,因此立kè

作出反击:“半是丑,半是美,半疯半傻半肥婆,整个儿气死杨贵妃!”

“呸!呸!”一个天阉,一个石女,互啐一口,共同干杯。

这时候,没有喝酒的还有巫山神女,巫山玉女,方道士,以及阿怜四个人。阿怜还在昏迷当中,巫山玉女是在船头,方道士又轮在最后一个,因此大巫山之尤物隆重登场:“半有山,半有水,半峰半峦半沟壑,不若真个露一回?”指的哪里,就不用说了,这露一半就已经很圆满了,女神目光所及在座老少四色狼人无不汗颜,眼观鼻鼻观心,作正人君子状,心说妖孽啊妖孽,迷死人不偿命,吃人不吐骨头的!

神女过关,下面就该玉女了。

实则舫间一切种种都逃不过巫山玉女的耳朵,这一次芳华姑娘之所以会召之即来也是为了喝上一杯半生酒。因其以歌闻名。乃是唱出来的:“半是错。半是对,半聚半散半离合,伊人憔悴终不悔。”歌是缥缈空灵,正是天籁之声,虽只短短一句,足以绕梁三日。歌毕,慕容公子亲自斟满一杯酒,双手捧着出门奉上。亦步亦趋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妙极!绝妙!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玉女画舫,相得益彰,金陵河上最为醒目的就是这一艘船,自是人人争睹,以为神圣。当然了,这并非是只为讨得一杯水酒,这乃是以歌传情,个中深意只有慕容公子完全明白。这也绝非示爱讨好,芳华姑娘与众不同。方道士没有见过慕容公子主动去拍过谁的马屁,最难消受美人恩。想必是他欠她的。但人生无圆满,世事难周全,这讨好了小美人,大美人又不乐意了:“半是姐,半是妹,半父半母半儿女,阿怜孝敬我一杯!”说的是,自家闺女不孝顺,嫁不出去又怨谁:“阿怜,好孩子,难得你一片孝心——”

“是是是,是是是,二姐二姐——”阿怜当然没有意见,阿怜还在昏迷在中:“应该的!应该的!再来一杯!”几人纷纷随声附和,谁也不敢得罪了她:“咳!咳!”这时候,巫山神女已经喝了两杯,而方道士一杯还没有喝:“咳咳!”因为方道士,已经跟在慕容公子屁股后头出去了,大美人见识过了小美人也要见识一下,这是一个好机会:“半偷情,半偷窥,半推半就半勾搭,不如大小通吃呗?”

这就是方道士,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以直白的方式勾勒出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儿,公子,芳华,独美。这也就是方道士,如若换作另外任何一个人在此疯言疯语口出不逊,早就给大卸八块儿,投进河里喂鲤鱼了。但无论如何,反正跟着慕容公子就不会吃亏,方道士终归是见识到了巫山玉女的半分仙姿玉色,不枉此生为人,纵死也是无憾——

但见:白玉指,青玉杯,轻纱动处半鹅卵,琼鼻樱口纤巧端正,钟灵毓秀不染铅华——

美则美矣,却也无异。

只那面皮,肤光莹莹,恰似羊脂白玉,不容一丝杂色,又如明釉白瓷,纯净光滑柔腻——

仙姿玉色,只见半分,但这分明就是一个玉做的人儿,浑似不食人间烟火。

玉女下颌微扬,饮下杯中美酒,便使方道士又见到了那一截修长白腻,天鹅般优美的玉颈:“小弟弟,看够了么?”

这是巫山玉女与方道士,两个人之间说的第一句话:“小?弟弟?”

方道士无颜以对。

就此回头,准bèi

喝酒,剩下的六杯就都是方道干一个人的了,谁也不许抢:“卖酒了卖酒了,一千万一杯,一千万一杯——”百万来得太过容易,千万也是不费吹灰之力,方大土豪马上就要变成一个亿万富豪了,财色兼收指日可待:“谁来买?谁来买?冰髓玉泪半生美酒,独家秘制别处木有,不贵不贵,一千万两黄金一杯——”一个土财主,变成一个贵族,都需yào

一个开窍儿的过程,是为蜕变:“有钱的来看,没钱的别来,于老于老,你买不买?”

“我买!”也是,这里头,除了慕容公子最有钱的也就是于老了:“也卖!”

但于老再有钱,也不会花冤枉钱:“买你一杯水酒,卖你一个消息,如何?”

这很公平,但是方殷不干,任何消息也不值一千万:“切!小气鬼!走开走开,谁又要买……”

“也罢,消息送你就是,我卖一个人情——”是的,那件事情方殷并不知dào

,于老先生一语惊人:“龙大教主有令,明年开春,清明时节,真龙教天宫地府以及人堂万余精兵强将大举攻山,屠灭上清教。”于老一口气说完,方殷当下怔住了:“甚,甚,你说甚?”于老微微一笑,鹤羽大扇轻摇:“消息我是说给了你,人情买不买也随你,要知dào

老先生我可是真龙教天宫宫主,谋夺救助也只一念之间——”

“等下!等下!容我想想容我想想,且容我……”当知其事,方殷着实是吃了一惊,真龙教与上清教之间的恩恩怨怨方殷多多少少也是知dào

一点,却也不知此时事态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更是迫在眉睫:“慕容,慕容,此事你可知晓?”说话慕容公子已然就座,闻言点了点头,也是微微一笑:“纪之,不必担忧,但有于老从中斡旋,保你上清无恙。”原来如此,一切自有慕容公子安排,因之方殷是有六杯酒:“也罢,人情您老记下,这杯方殷敬你——”

于老一杯,方殷一杯,二人同饮,皆大欢喜:“干!”

当然不为卖酒,只是开个玩笑,说了不明不白的钱方殷一毛也不要,说到底这还是得感谢慕容公子:“慕容,话是不用多说,这杯酒我敬你,必须敬你!”那是何等深情厚谊,千言万语又怎可及,一切尽在不言中,自当铭记在心里:“先干为敬,干!”转眼六杯只余三杯,慕容公子却是不喝,只道:“这酒我是常喝,这杯还是你喝,纪之,味道如何?”

只因稀少,是为至宝,酒是淡而无味,竟尔如同白水:“好极!妙极!”

直喝得人,流下了泪:“半生酒,好滋味!”(未完待续……)

七十六 玉脂琼膏

微辣微甜,如脂如膏,入口黏稠,清凉无比。

杯酒饮下,就是这种感觉,方道士既没有立时羽化成仙,也没有立kè

脱胎换骨,只觉肚里暖洋洋,心里也是暖洋洋,却也与那寻常酒水大同小异。就是透心儿凉,然后暖洋洋,转眼三杯下肚,半分醉意也无,方道士这又穷极奢欲了一把,在半推半就的情况之下。因为慕容公子完全是一片好心,拒绝了慕容公子的好意那就是不敬了,而且是大不敬:“我也要卖!我也要卖!”

说这话的是三花,眼看只剩两杯酒,皇上不急太监急,三花公公这是准bèi

仿效于老先生,卖卖人情,卖卖消息:“金吾都统?御前侍卫?还是三品?说来听听?”三花公公消息灵通,说起话来自是光着个腚坐板凳,那是有板儿有眼儿:“了不得,了不得,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你想啊,守在皇上身边的人,那就是亲信呐!唔,亲信你懂么?”既亲,且信,就是亲信,三花公公这是提前爆料了:“算了算了,年纪还小,说给你也不懂,不过公公的话你可一定要记住——”

至此耳语,以示绝秘!

“神马?驸马?”三花公公是掌握着许多朝中第一手资料,不过三言两语,又让方道士大大地吃了一惊:“还二选一?两个公主?”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毗湿奴神岂同一般人等,那是红运当头,好事接二连三:“嘘——你记住。三花公公和你说的话。千万不要传出去。否则咱爷儿俩人头落地,那可真得做一对儿亡命鸳鸯……”

“贤良淑德?我呸!”方道士连连摇头,加上摆手,表示对此事根本就不屑一顾:“甚么驸马都尉,我才不要!我不稀罕!”

话说至此,插曲横生。

首先是阿怜,当其时阿怜又一次悠悠醒转,只听得:“不要!”“不稀罕!”这两句。犹如“砰!”“砰”两记重捶,一轰顶门一擂心口,当下“嘤咛”一声又自晕死过去。在此之前,巫山玉女以一式“燕尾三剪水”踏波上岸绝尘而去,杯酒已进,芳华即走,玉女又不是来站在船头专门供人观赏的。所以,此时划船,逆流而上的就变成了巫山神女,巫山神女以“阳关三叠浪”的姿式优美风情万种地划着:”哗啦啦——哗啦啦——“

水波滔天。欲海翻浪,直有上百只大大小小的画舫尾随其后。那一船一船的人,都是男人立在船头,齐观美色竟逐风流:“女神呐!神女!快看啊!快看!仙姑!仙姑!这老兄那老弟,不要挤不要挤!”这一艘画舫,如同那个澡堂,慕容公子专用,等闲十个八个铁打汉子也是划不动的:“众位官人,风大浪紧,且是小心脚下,万莫失足落水——”

“扑通通!哗啦啦!哎呀呀!我地妈!”当下掉进河里头十好几个官人,无奈失足,乃是挤的:“等等我等等我——救命啊救命啊——”蚁附膻,蝇逐臭,哪里有巫大美人哪里就有无尽风流:“哗啦啦!哗啦啦!追上她!追上她!”百舫追随一舫,恰似比赛龙舟,千桨入水惊散鸳鸯万对,一杆子打起无数野鸭蛤蟆:“嘎嘎嘎、呱呱呱、加把劲儿!呼儿嘿哟!”每一次巫山神女现身,都会引起狂热的暴动,这一点纵是慕容公子也有所不及:“来呀,来呀,我划,我划,我划划划——”

“妖孽啊,妖孽!”在场群雄伟男才子骚客一齐心道,均觉燥热难耐,欲将鼻血长流:“打!打!给我打!给我打!”可道是,千舫竟逐风流,人人抢破了头,眼见狼多肉少,自是大打出手,独美一人在前妖妖袅袅显山露水无尽诱惑,与那一袭粉红色的道装共同点燃了整条金陵河:“打打打,住死里打!别他别他!撞他撞他!扑通扑通哇呀呀呀!挡我者死——乒乓腚咣稀里哗啦!”

所有人,疯了,金陵河,活了,就像是一条五色斑斓的巨龙沿着笔直宽阔的河道游走,乘风破浪逆流而上。许多人在河里,许多人在船上,更多的人在岸边齐齐观望,并且摇旗呐喊助威,场面壮观声势浩大。魅惑苍生那是一种本钱,祸国殃民也是一种能量,无愧大巫山之尤物,转眼便将云雨翻覆,这让方道士发自内心地佩服:“好家伙,大场面,大阵仗!大美人!”

只是插曲,还是喝酒:“三花,三花,你听我说!”

今天的主题就是喝酒,十三杯酒只余两杯,三花公公的意思方道士地明白:“你若能做到,这酒你就喝,来来来,我给你倒上——”不说金吾都统,单说贤良淑德,三花公公确是提供了一条极有价值的情报:“这,这,这可真是,为难得紧呐!”关键是,方道士神马正马副马都不想当,方道士一心就只有林黛林姑娘,关键那时为人子女又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要命的是老皇上金口玉言御赐之婚配方道士莫敢不众:“可惜,可惜,当真可惜!不成,不成,还是不成!”三花公公的意思很明白,三花公公只负责出卖情报,退御婚的事情即便是三花公公的超人大能力也是办不到:“哎!”

方道士,这个驸马,是当定了!

“呵,那就没办法了,你又不中用,这事儿只好回家求我老爹了。”有失即有得,有得即有失,既然三花公公办不到这一杯酒也只好方道士自家来喝了:“原本如此,这都是命,这两杯酒我本来就打算带回家里去,老爹一杯,罗伯一杯,你看——”方道士,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是为酒中君子道德典范,不过还得先行问过慕容公子:“慕容,成么?”

正当如此,于老频频点头,表示欣慰:“好孩子,有孝心。”

三花恍然大悟,虽说遗憾万分,也是表示欣赏:“成,成,这怎不成,怎会不成!”

可是,不料,慕容公子却是,居然摇头,一语否定:“不成。”

方殷一怔,忽然又有些不认识慕容公子了:“怎,怎了?”

只因稀少,是为至宝,酒是淡而无味,竟尔如同白水:“好极!妙极!”

敬他酒,他不喝,这时反而抢着喝了:“纪之,这杯我敬你,先干为敬——”

一口喝干,涓滴不剩。

方殷不明白,呆望着那一张俊美的脸与那一双闪烁的银瞳:“斟上斟上,这杯你喝。”

只余杯酒,玉脂金膏,却也不满,只多半杯:“这——”

原因很简单,一句交待完,慕容公子请方殷喝的就是慕容公子请方殷喝的:“喝了,快喝,喝完三花给你唱一出贵妃醉酒——”

“给我壶!给我壶!”三花跳将起来,急眉火眼道:“给我我就唱,一人演俩角,给我给我——”

请注意,三花是在尖叫,说过三花只有在激动无比的时候才会尖叫:“啊——————————————————啪!”

方殷喝完最后一杯酒,三花啪地将玉壶摔碎:“叭嗒……叭嗒……”

三花在舔,舔壶之片,跪在地上那副尊容就不用说了:“叭嗒……叭嗒……好香!好香!”

舔完壶片,又舔酒杯,舔的是从方殷手里抢过去的酒杯:“三?花?”

方殷是不明白,原因很不简单,慕容公子要请方殷喝的就是主要就是这一杯,当然不容许任何人代他喝:“纪之,如何?”

只因稀少,是为至宝,酒是醇烈芳香,竟尔忽热忽凉:“好极!妙,咦?”

最后一杯,才见滋味:“阿呼——”(未完待续……)

七十七 双面镜像

阿呼,接近阿后,就是蠢货、白痴的意思,这一点考哇咿和佐助君都可以证明。却也未必骂人,不失亲昵意味,就好比情侣之间互称傻瓜,大傻瓜小傻瓜,颇多柔情蜜意怜爱成分在内。毫无疑问,方道士就是一个小傻瓜,傻到别人对他究竟是有多好他都不知dào

,傻且冲动,神经大条,所以呼巴次楞才会叫他阿呼鲁鲁,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呼巴次楞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

酒水质轻,冰髓沉重,是以这一壶酒中多半精华物质都沉于底部,这第十三杯酒,一杯足以胜过之前十二杯酒的总和。之前方殷是无所觉,只因此酒效力绵长,但这一杯酒喝进肚里,至刚至阳的霸道烈性那是轰然发作!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如同冰水混杂沸水,瞬间齐齐化作岩浆,醒觉之时腹中已是滚烫滚烫,一时五内如焚,又是血脉贲张!

“慕容!慕容!”谁人又有恁大肚量,一口吞下一个太阳,好大气魄,何其张扬!但那滋味绝不好受,胜过老君炉里锻身,眨眼之间方殷已被烧得心窍蒙昧晕头转向,两眼红红如同冒火开口也是滚滚热浪:“好热!好烫!”但无论如何,慕容公子总是不会害他的,公子多次饮得此物,自也深知其中滋味:“纪之,不妨,你且由它,坦然受之。”

“呵呵!”这一句,方殷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放宽了心,却也一时哭笑不得。只见那于老先生持着大号儿鹅毛扇对着自家呼呼猛扇。煸风点火也就那样:“天地洪炉。脱胎换骨,修成正果,得大自在……”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且阴阳为炭兮,万物作铜。方道士际遇奇特造化惊天,起先在万鹤谷中被龙大教主以神之威能彻彻底底锻造了一把,这又在金陵河上给慕容公子和于老先生里里外外烧制了一回。毗湿奴神即将爆fā

,着实令人万分期待:“啊!啊!啊!呼!呼!呼!”

话是如此,但锻体炼心之苦也着实令人难以忍受,但见他面皮肿涨目赤红肿,五官移位痛苦万分,似乎在爆fā

之前就已经要爆体而亡,化身千万了。个中滋味不必多说,能忍方为成大器者,这分明又是一种百年难遇机缘造化,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方道士忍无可忍也必须忍住,为了理想为了抱负为了陌上桑篱为了村夫村姑:“山高水长!永毋相忘!啊——————————————————”

是的。情比金坚,侠骨柔肠,这就是方道士,一个真zhèng

专情的人。

“……

鸳鸯来戏水

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啊在水面朝

长空雁雁儿飞

雁儿飞哎呀雁儿呀

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

这是三花,三花公公已经唱上了,方道士很热三花公公也很热,在场每一个人都很热,半生酒的威力终于慢慢凸显出来:“好极!妙极!再来一段儿,来个肚皮舞!”酒能乱性,人人发情,当然跳肚皮舞的不是三花公公,方道士今天算是真zhèng

饱了眼福:“哇!噻!”跳艳舞的是,大巫山之尤物,舱里霎时沸腾了,温度高达一百度:“老大!老大!”欲海翻波,无尽诱惑,小毗湿奴神,也该觉醒了:啊——————————————————————————”

酒已入脑,酒已入心,真zhèng

的考验就要来到:“在这里——在这里——停一停!靠一靠!”尽多莺声燕语,众美齐齐杀到,说了这一回喝的还是花酒,活色生香齐至,带着美酒佳肴:“公子——公子——于老——于老——”正是花的海洋,这里就是天堂,一舫随波逐流随波逐流千舫,金陵河上已经彻彻底底乱了套,无处不是狼藉无处不在喧嚣,胜似世界末日全民狂欢:“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行了不行了……”

方殷如何?

说过甚么并不重yào

,方殷什么也没看到,地狱天堂本就同为一体专情滥情也只一念之间,自此方殷再无头脑,改作下半身来思考!帐篷支起来,利剑已出鞘,没有理由小方道士已经完全掌握了行动的指挥权,活在当下就是活在裆下,原来人与兽不过隔了一层布啊!摸过甚么也不重yào

,小方道士已然怒了,小方道士不是一个摆设从来都不是,今天就来一个大杀四方,谁个不服全都灭了,一了百了!

浑不知,日陨月升,夜色如墨万盏华灯,一心狂热再无清冷。

暮雨楼中。

香罗软帐,粉红晕黄,同样是最大最豪华的一间屋子,好大好大,好大一张床!

香肩藕臂,半解罗裳,数一数竟是有九个人睡在床上,一男八女,甚是有排场!

那是谁人啊,长发散乱,神情慌张,嘴里叫着不要不要,眼见就给脱个精光!那又是何物,有棱有角,鼓得高高,今日终于扬眉吐气,头角峥嵘撑到天上!说来都是老熟人呐,各色美女共陪方郎,肉丝爱娃考哇咿朴美丽,阿波阿浪波浪还有一个,可不就是阿怜姑娘!拿下拿下,必须拿下!阿怜是鼓足了勇气,一定要把握这最后的良机,这一次阿怜无比坚强地没有晕倒,终于变成了一个我见犹怜的赤裸羔羊:“不,不,不,好……”

是真的,这不是梦。

腰是纤柔如柳,腿是笔直修长,乳鸽圆润挺秀,蓓蕾已然怒放!娇躯玉体横陈在床,青丝如瀑铺了万丈,迷离双目痴情相望,却将红唇轻启微扬,方郎!方郎!再没有方郎,只有条色狼,心神已然失守,只余滔天欲望!本性无关善恶,剥去所有伪装,怎不亮剑刺出那一支昂扬的尘柄啊,共与佳人,共赴朝云暮雨极乐世界,自是人生苦短,得yì

当须尽欢——

沉沦罢!梦也沉沦!

本就无关善恶,从心所欲选择,当是阴阳相济,得以自在了脱,罢了!

“哧啦啦!”一眼得见天日,虬龙劈波斩浪:“哇!哇!哇!”

“啊——”谁在叫,又管她,怒虬出海,毕起轩昂,便就一丝不挂和身扑上:“呼!”

也不思量,便待入港。(未完待续……)

七十八 天书半部

林妹妹又是谁啊,方道士又和她不熟,顶多见过几次,模样儿都快忘了,要论姿色阿怜姑娘也未必输给了她,还是珍惜眼前人比较好。阿怜也很美,阿怜更年轻,关键是两个人都已经坦裎相见了,方道士必须要对阿怜姑娘负责任,要不然这叫阿怜以后如何嫁人!甚么山盟海誓?甚么情比金坚?海会枯石会烂就是金子也是狗屎一滩,你看人家慕容公子——

莫再说那忠烈千秋,方老将军也不如何,他管过方殷么?管过么?人家那是大父,儿子多了去了,管也管不过来,再说方殷给方家传宗接代也是正常,这阿怜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这就来个先斩后奏,回头必定皆大欢喜!再说了,方殷这都小侯爷了,是有身份的人,又有钱,你看人家混到这个份儿上谁个不是三妻四妾五六七八个小老婆,不如这就先收了,阿怜做小都乐意——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你情我愿,公平交yì

,先享人伦之欢再享天伦之乐,方道士以后走到哪里也不用担心被天打雷劈!说到底,还是慕容公子真够哥们儿兄弟,阿怜姑娘年方十八还是一朵没人采摘过沾染着朝露的鲜花,与方道士这个青涩的处男正好相配,要给就给最好的,方殷是很感激他,话说回来这可真个是第一次就要破了破了,真破了啊!

破了也就破了,不用再找理由,当然目前方道士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们都知dào

方道士这个人。但凡他脑子里头还有半分理智一丝良知也不会真个做下这样的糗事。只因为半生酒啊半生酒。那根本就不是酒,那是烈性春药,说来那真是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自后半晌喝下去一直到了晚上足足两个时辰毗湿奴神的胯下就一直如矛如枪一直这样——

是这样,小毗湿奴神么————

钧天丢在床下,墨练甩到床上,双双半隐半藏,一般黯然无光。

一室皆春。亮如白昼,无处不是活色生香,怎生见得形骸放浪,不说不说说是有的一赌,坐好坐好好戏这就开场——

床头,一镜。

三尺宽,七尺长,边金镶,形为方。

琉璃所制,购自西洋。极薄银粉,洞察阴阳。

对面。五人。

慕容公子,巫山神女,于老先生,叫春妈妈,三花公公。

“嘘——”同于暗室中,光线也朦胧,五人十只眼,笑着眯着看:“噤声!”

这就是理由,偷窥的乐趣,可以直击事发xiàn

场,大饱眼福还有一赌:“成!成!成!成了!”四个人,都说成,好事将成,好事必成,没有任何不成的理由,只因在场四人无不熟稔风月深知人性:“慕容,公子,啊啊,啊啊啊,这一回你是输定了!”既成赌局,必当对赌,慕容公子这一回仍是坐庄,只有慕容公子一人持有不同意见,说的是:“未必。”

半生酒的威力,慕容公子体会最深,对于人之心性的判断,慕容公子也是独具慧眼。方道士这个人,貌似痴傻,心如明镜,而且足智多谋灵活百变,平日里陪你插浑打抖也是多半在演戏,真个想看他的笑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关键的一点是,此人天生反骨,是造反的反也是逆反的反,正如同所有对其知底知底的人判断的那样,这是一头犟驴,格外地犟,而真zhèng

要一头犟驴变成一个种马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慕容公子,果然精于世故,可说慧眼识珠。

可是,但是,现在慕容公子心下也着实有些拿捏不准了,赌的是跪在地上学狗爬猪叫兔子跳并不重yào

,与其说慕容公子是在与他几人对赌不如说慕容公子是在自己与自己对赌,胜负各半,五五之数。潜移默化,循序渐进,短短几天下来方殷身上的变化是极为明显的,从始至终这都是一个恶毒的圈套,当然也是一个善意的玩笑:“于老,慢走。”

说是未必,自是未必,所有一件件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是一个个的未知数,人生本来就是一条条将行将进的轨迹。慕容公子总是以为方殷与众不同,这也是慕容公子欣赏他的理由之一,但方殷此时明显已经是把持不住了,这一点在场五个人都看得清楚瞧得明白。缘由如何,各有分说,还是于老说得好,一头发了情的驴子再犟也是一样,种驴种马本质上也没有任何区别:“咳咳,回见!”

于老走了,这里不是于老应该呆的地方,于老是一个德高望重品行端正的人,此时正是要去另外一间房里和几个姑娘谈谈人生拉拉家常,顺便探讨一下一个老同志在某些方面究竟行不行的问题。当然于老也不知dào

,这都是巫山神女的功劳,大尤物么,女神级别,巫山神女就是性感的代表情欲的化身,胜过半生酒,使得方道士欲火焚身,不知不觉中沉溺于欲海无法自拔。此时巫山神女正自饶有趣味地看着小方道士,也是极为欣赏,认为小方道士出类拔萃或说超凡脱俗,并不输给小啊啊:“春儿,三花,听话听话,不要打架——”

“砰!”叫春照眼又是一拳,当下将三花打成了一个熊猫:“啊呀呀呀,痛煞我也!”阿怜身材很好,着实有的一瞧,但是叫春妈妈并不想给三花公公这个色鬼看到:“还敢叫?还敢叫?看打不死你,你个小没良心……”准确地说,是叫春吃醋了,只因一个石女一个天阉也曾有过一段生死缠绵可歌可泣的风流韵事:“母老虎!母夜叉!好你个疯婆子,哇呀呀呀……”

“跑!跑!你再跑!”三花惶然奔逃,叫春追了出去:“你个死太监,看我不打断……”

于是,这一边,只余二人。

双双无言。

一粉红,一墨黑,一双壁人也似,镜像一般默然。

于老,三花,叫春,也是好心好意,这是知情知趣给俩人儿腾地儿了。神女有心,襄王有意,虽然还有一个玉女不明不白夹带在二人中间,但总该有个结果,总不能三个人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拖着。当然心意再好也只能到此为止,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想法,左右不得,勉强不得。无关对错,最难选择,实则这一边也如同那一边,说到底还是世事难料人心多变——

后事若何,唯以镜见。(未完待续……)

一 有泪

床头一镜,隔开两个世界,照见活色生香。

血已沸腾,箭在弦上,不得宣泄爆fā

不如去死,一切已然无法阻挡!

是该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候。

蛾眉淡扫,姿容纤秀,阿怜的模样是与林黛有几分相像,这都是命,上天的安排。

这不是理由。

这是道,阴阳和合之道,人伦大欲之道,方道士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正常得很。

这也不是在找借口。

只因为方道士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切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之下发生的自动自觉的不能自主行为,实jì

上这件事情无关对错倒是也没有人怪他想必天底下任何一个正常男的当此紧急时刻也是一般。很显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当然也没有挽回的必要,何况旁边还有阿波、阿浪等七个美人笑着说着一边看着一边脱着出于人道主义好心好意地帮zhù

着他,起到了火上浇油,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是,请不要忘记陀迦落活佛说过的话。

人生就是一条苦难的河,快乐只不过是其间偶尔翻过的小小浪花,事实如此。

坏事儿,还是坏在阿怜姑娘身上。

蛾眉淡细,阿怜轻轻蹙起,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小脸儿上难免流露出一丝惊恐,三分慌张。

当然,阿怜是闭着眼睛的,还是那样不怕牺牲,舍生取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副任其宰割的样子。尽管阿怜姑娘心中千肯万愿。但有些表面看上去很简单的事情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虽说这是阿怜姑娘的第一次。但阿怜已经十八岁了,又不是甚么都不懂。阿怜以为,只要乖乖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要做就可以了。事实如此。然后就可以心想事成,老有所依,在自己人生的历程之中完成一次重大的、必要的,也是成功的蜕变!

可是,这也是方道士的第一次。

这种事情说来简单。就像捅破一层窗户纸那么简单,且不说方道士聪明非凡的头脑以及无师自通的过人领悟能力,单以本能驱使其行动,自可好事得成。大多时候,人和动物是没有区别的,当其时摆在方道士面前的绝对是一顿大餐,新鲜刚出炉,色香味俱佳,让人忍不住流口水想要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去:“咝——”

那么水灵灵的,嫣红的薄唇就像一只菱角。充满着诱人的,惹人怜爱的纯洁:“呼!”

呼吸可闻。无尽芬芳。

当然还是菜鸟一双,一个是认了命了反正就是任其摆布,一个准bèi

豁出命去却也不知应该怎样,只是吸引,吸引,如同磁铁两极阴阳。但在那一瞬,时光已然凝固,恰好将那一丝稍纵即逝的惊惶留驻。在那一瞬间,阿怜似极了林黛,只是心中又爱又怕却又向谁倾诉,只闭着眼睛不敢看他,檀口微颤轻吐一声:“方郎……”

一如蚊蚋,一如惊雷,方殷倏地一醒!

一醒,又是一醒。

其后眼前出现了一张欺霜赛雪的脸,无限放大两只寒潭般的眼,看过来——

是平静,也是坚定,正是林黛。

那一瞬何其短暂,那一瞬何其漫长,其后是一张方正古板的,威严的脸,其后是一双如星闪烁的,银色的瞳,方儿,方儿,纪之,纪之……

方殷已失神。

阿怜只觉额上一凉,一凉,旋即,唇角又是一凉。

如有清风徐来,竟似人已离去。

而耳中纷杂,仍是笑语欢声,忽将睁眼,灯火亮白炽目:“方郎,方郎,嘻嘻,你怎这般……”

“闪开!闪开!”欲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肆虐无边,也如潮水般轰然退却,渐次弥于无形:“还我!还我,啊啊!啊——————————————-————————————”

当时情况很乱。

首先是小方道士,小方道士终于与方道士彻底决裂,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高举义旗,开始造反。不作死就不会死,方道士这就是在作死了,方道士最最可恨之处就是每每在小方道士完全失望的时候又让他看到一丝希望,然后在小方道士即将美梦成真的时候又亲手将他推下绝望的深渊,再这样下去小方道士早晚要崩溃:“哎呀!啊呀!哇呀呀!”

现在,方道士左手拿着一件衣服,遮挡住自家的羞处,右手正自奋力抢夺!

或者说是一个肚兜儿,粉红色的。

这实在有些太过丢人,不过也是没办法,身于重楼叠舍之中方小侯爷终归不能光着屁股跑出去,而他的衣服,鞋袜,包括裤衩都在阿波阿浪等人手里。阿波阿浪就不必说了,同样光着,连同波浪又已经波浪滔天了,考哇咿穿着个肚兜儿拿着方道士的内裤在跑口中叫着卡哇伊,朴美丽手中挥舞着两根长长的裹腿就像是一个花样体操运动员。还有肉丝,肉丝光着身子穿着个白袍子又开始做买卖大声吆喝着卖糕卖糕偶卖糕地,原来肉丝并不是卖肉地。至于爱娃,衣服穿得倒是最为齐整,只不过一手拿着一根鞭子,一手拿着蜡烛,也不知dào

她想要干神马。

这也就是方道士,到这时候儿还能观察得这么仔细,这可真是很难得。但很明显,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衣服是抢不回来的,哪怕方大将军再英勇。这一只龙爪手抓出去,抓到了软绵绵的滑腻,这一只龙爪手再抓出去,又抓出了惊人的弹力!也不知dào

过了多久,反正就是抓了一时,抓到小方道士没有手不能抓都已经百爪挠心了,方道士才终于看清了形势——

她们都是故yì

的!

这不对,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么,怎么能够这个样子呢?没办法了,无奈之下,方道士只好去找床上床下胡乱丢着的女人衣服穿,准bèi

将就一下子。岂不知正自低着个头挑挑捡捡的功夫儿,眼前白光一闪鼻端香气大作,只听“啪!”地一声脆亮鞭响过后六女“呼啦!”一下如狼似虎般地围了过来,登时就将方道士困在了垓心!并且相互挤眉弄眼,明显就是不怀好意!危险了!

再这样下去后果很严重,将会一发而不可收拾,这一点方道士心里很清楚。

不能这样!

“闪开!不要过来!你们太过分了!”就在方道士双手捂住裆部,并义正词严地大声呵斥,极力证明自己清白的时候,六个风月女子已经开始动手了:“来嘛!来嘛!方郎,你的阿怜还在等,床上……”不说阿怜,只为公道,方道士摸过了大家大家也要摸一摸方道士,这十二只凤爪手同时抓过去:“滋——”爱娃没有动手,爱娃举着个蜡,方道士还是不知dào

她想要干神马:“啊——————————————————”

世间恁多邪祟横行,毗湿奴神终于暴怒,抄起钧天,杀出重围,大吼一声破门而出:“挡我者死!”(未完待续……)

二 破壁

未料门前早有一人,墨发如瀑披散,身裹雪蚕长袍,只露出一双纤秀的脚。

是阿怜。

有点苦,有点咸,那一丝味道还残留在阿怜嘴角,不觉脸上泪水早已汹涌成河:“不,不,你……”

方殷怔住,只觉无颜以对,只低头喝道:“走开!”

“我知dào

,我知dào

,我……”这一次阿怜不会晕倒,阿怜一定要把就要到手的幸福抓到:“你是看不上阿怜,阿怜知dào

,阿怜,阿怜是配不上你,走,你走……”

话是如此,但阿怜立在门口当中,眼看宁肯在他面前也不会移开半步!

阿怜从未如此勇敢。

一时静了。

众女也驻足,人人心说不妙!

阿怜只有一个,在场唯一开不起玩笑的一个,现在阿怜的手里抓着一把剪刀。

一把小巧的剪刀,抵在阿怜的心口上,寒光闪闪的样子。

的确有些不妙,任谁也想不到阿怜还能变出一把剪刀,原来阿怜还会变戏法,做足了功课来的。

阿怜不再说话,阿怜流着泪,勇敢地看着他——

直视!

方道士不得不低头,威逼之下,再一次汗流浃背。

原本不是这样的,原本就是方道士配不上阿怜姑娘,就像麻雀配不上孔雀一样,阿怜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再说就算是阿怜姑娘死心眼儿,非得就看上了方道士。但她已经下手晚了。这些都是命啊,没有缘分,强扭的瓜是不甜的,当时方道士是很想和她好好解释一下,但在当时的情况之下任何解释的话都是多余的,苍白无力的,解释完了是会出人命的。

这又该,怎么办?方道士很是为难。

在某种意义上,阿怜姑娘已经献身了,这都给他看光了。他再不要阿怜。这叫阿怜以后怎么活?

事实如此,当时人们的观念还是很传统的,大多数的人还是非常在意节操问题的。

但阿怜姑娘还是忽略了一点,这里是暮雨楼。这个问题可以另当别论。

反正就是。方道士非常之不负责任地。不想要负责任。

“不要!”阿怜忽然尖叫一声,那样的声音不像是从阿怜喉里发出来的:“不要过来!”

原来是,在场七个美人眼看一个烈女一个剑客都变成了雕塑。因此你争我抢准bèi

上前好好参观一下。手里有剑就是剑客,哪怕光着屁股,那时方道士低头沉思的样子充满了某种张力,令人遐想无边。现在的情况是,七个美人也变成了雕塑,全裸的,半裸的,笑容僵在脸上,身体语言很是夸张,更让人无边遐想。这有些滑稽,又有些怪异,但看起来阿怜这一次是要动真格的了,关于这一点在场没有人怀疑。

凡事就怕认真二字,阿怜姑娘一认真,方道士终于也开始认真了。

这种事情是不能强迫的,强迫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动不动就寻死觅活拿自己的命去要胁别人,是有多么傻。尽管阿怜是一时冲动之下,情有可原,但要斗心眼儿阿怜姑娘是万万斗不过方道士的,当其时,方道士只将左手五指轻轻一松便就使得那片仅存的遮羞布缓缓掉落下来,从而露出了犹自毕起轩昂,暴怒如狂的小方道士:“啊呀!”

阿怜惊叫一声,不得不闭上了眼,当然也是自然反应:“嗖——”

这都是计!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万分之零点一秒的时间,方道士有如一道电光般暴射过去,一把就夺过了那一把危险之极可以瞬间致人于死地的剪刀!太好了,成功了,这又兵不血刃地救下了一条人命,就在阿怜还没有反应过来七个美人还没有惊叫出声的时候方道士手左手巧妙地一带将阿怜姑娘轻轻拨开,右手一剑惊天破门而出:“轰!”

剑客!

以上都是幻想。

拯救阿怜行动宣告失败。

剪刀是被抢了过来,人也马上跑出去了,实jì

上这个完美的计划已然顺利实施,但方道士还是忽略了一件事情。杀人未必用刀,包括自杀,对于一个不成功毋宁死的人来说这反而是一种激励更是一种刺激,转瞬之间阿怜便就反应过来一时羞恼交集绝望之下也就顺势借力一头撞向了墙壁,义无反顾,七尺的距离:“阿——啊——阿——怜——啊——————————————”

不好!在刺耳的尖叫声中,方道士已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一切!当时七个美人都吓得呆住也只能尖叫谁也来不及上前援救,眼看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要香消玉殒,无形之中现身的死神脸上显现出了狰狞的笑。身为剑客,侠骨柔情,岂能见死不救?所以当时方道士内心之中一丝一毫也没有犹豫就那么再一次电光火石般地激突暴射过去,赶在阿怜的额头离墙壁万分之零点零一的距离之时再一次那么巧妙地一拨:“哎!”

仁心!

若要强行纠正一个错误行为,必然以无数个错误举动为代价,说的是无奈的人生。

“阿怜!阿怜!可怜的阿怜,你这又是何苦!”现在的情况是,阿怜伏在阿波阿浪等人怀里失声痛哭,肝肠寸断,肉丝爱娃等人均对方道士表现出强烈的不满情绪,以及极度鄙夷:“你不是人!不是男人!都是你害的!滚蛋罢你!”现在的情况是方道士发xiàn

一切努力化为泡影而结果只不过是手里少了一个肚兜又多出一把剪刀,而剪刀比肚兜与小方道士搭配起来分明更具三分喜剧效果,以及浓厚的悲壮色彩:“我——”

真zhèng

的考验来到了,小方道士遍体生寒,旺盛的斗志以及坚定的革mìng

意志迅速瓦解,虽说死不低头,也是色厉内荏了。这着实荒唐可笑,让人恼火而又羞臊,方殷也不知怎生莫名其妙地落入这尴尬无比的境地,脑子清醒一时后又懵掉。四下光怪陆离,充斥脂粉味道,唯一物格外亮白刺眼,一闪一闪似在讥笑:“去!”

剪刀脱手而去,笔直一线,喀啦一声脆响镜是四分五裂,分隔两个世界的壁障破碎无形:“好kàn

么?”

方殷持剑而立,眼也似刀:“好玩么?”(未完待续……)

三 石人

慕容公子只笑,脸上那是一丝一毫不好意思的表情也没有,说:“还好。”

至于巫山神女,根本就没有去看方道士,巫山神女看的是小方道士:“啧啧啧!”

也是见多识广,饶有趣味的样子:“不赖不赖,有的一瞧!”

这还要不要脸,还有没有一点点的廉耻心?方道士心说反正已经给她看光了,索性就光着给她看好了,便就光着屁股一跃上前:“瞧瞧瞧,给你瞧个够!”

巫山神女眼波流转,咯咯娇笑:“小鬼头——”

二人擦肩而过,这就叫没脸没皮,天下无dí

:“你等着,回来我再收拾你!”

“阿怜!阿怜!阿怜妹妹!”原来是,阿怜又晕死过去了。

阿怜的勇敢不过是昙花一现,死去活来一回阿怜精力体力严重透支,不晕过去那才怪了。

“于慕容,你又阴我!亏我还拿你当朋友!”且不说众女大呼小叫猛掐人中,煽风点火痛斥某人,现下方道士很生气,已经气急败坏了:“小人!”

慕容公子没有说话,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慕容公子没有阴他。

只是微笑,深有涵义。

方道士脸红了。

实则一切种种,完全是他自找的,揣着明白当糊涂的人只有一个。

所以真zhèng

感觉心虚、理亏、没脸见人的是方道士,何况光着屁股,气势又馁三分:“哼!”

这间屋门是开着的。这时两个人从门口鬼鬼祟祟探出头来:“完了完了,没的看了!”

一上一下,半男半女,叫春和三花:“都怪你,叫唤那么大声儿!”

谁个一丝不挂,丢人丢到了家,方道士无法遏制自己的愤nù

偏偏一口恶气想撒没地儿撒,冲动之下当时一口唾沫便就啐了过去:“呸!”

不偏不倚,正中面门。

实则一口吐出方殷便即心生悔意,以慕容公子的个性是一定不会躲开的。慕容公子果然未动分毫。

并且保持微笑。任其唾面自干。

只觉懊恼,只觉烦燥,只觉对不起天底下的所有人只觉不如一死了之,却又见慕容公已是宽衣解带。微笑递过乌绡长袍:“纪之……”

“去死!”方殷不想再听。方殷也不想要。当下狂吼一声便就一剑猛力挥过:“呜——”

“通!”一声沉闷大响,尘烟四起,石屑纷飞。右首壁上破开一个大洞:“啊——啊——啊——————————————————————”

其实这一下方道士纯属泄私愤,撒闲气,岂不知无心之下又斩出了一窝妖精!

有人在尖叫,惊恐大叫,男的也有女的也有,鸡窝里蹿进了一只黄鼠狼,炸了窝也似!

躺着也能中枪,于老先生这又得罪了谁?

这一回,说的是,唐僧正自在盘丝洞中,也就是隔壁与六个蜘蛛精盘肠大战,战斗正自进行到了激烈万分可以说是炽白亮热化的时候,孙猴子又来坏事儿了。

毁了,于老惊吓过度,当场就缴枪了。

当然于老先生很生气,于老先生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了,于老先生不用看也知dào

那个无脑匪类是谁,于老先生打算灭了他!

这倒霉孩子!

“喂!”却不料,义愤填膺的于老还没有来得及从床上爬下去,无脑匪类居然理直气壮地闯了进来:“哪边是北?”

这倒霉孩子,这就找不着北了,这是于老此生听到过的最最离奇的一个问题:“啊?”

所幸于老还没有被完全气糊涂,便就随手给他指了一个方向:“我说,小方啊,你这又是?”

“通!”没的说了,墙又破了。

但见那人,抄过一袍,腰间一扎,挥舞着巨大的黑剑便就杀了出去:“轰!轰!喀哧哧!哗啦啦!”

一路烟尘滚滚,泥沙俱下,取的是于老所指相反的方向:“轰隆!轰隆!哎呀来人!救命啊————————————————————————”

此役,毗湿奴神大发神威,破七八壁,毁十二窗,打散鸳鸯三十六对,是夜暮雨楼中受其惊吓者不计其楼,导致终生不举者亦有之。

这是惨痛的一夜。

这也亏得慕容公子还没有用金砖翻盖暮雨楼,不然定会砸死几个。

“呼——”

凉风习习,月明星稀,终于呼吸到了久违的,新鲜的空气。

说过奇人必有异事,折腾完了楼里的人,楼外的人也不能够消停了:“啊——有人!不好——寻死的!不要不要——你可千万别——”

当时月上柳梢头,正是良辰美景时,街上,楼前,河畔,船头,尚有不少人在散步、游玩、谈情说爱、包括遛狗。于是,惊呼声中,尖叫声中,饱满的热情喊叫声中以及好心好意的提醒声中,有成百上千人看到了高楼上破开了一个洞。且不提掉下来的石子砸破了三个爱害者的头,然后有十六个受害者的家属站在楼底下破口大骂,在场成年上万的人已经注意到了楼洞中的那个青年男子——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那人披散着头发,任随寒风吹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面,裙摆飘飘。

一动不动,石人也似。

这不是第一次。

朝云楼,暮雨楼,二楼同样大,是非一般多。

这不新鲜,人多钱多,是非必多,何以此人要寻短见是一件很明显的事情。

值得么?值得么?

所有的人都在心中叹息,就事论事,将心比心,然后得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至少,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所有的人都从内心深处隐隐期盼着那个自作自受的可怜孩子真的从那里跳下去:“年经人,可怜的孩子!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你还年轻啊孩子——”这喊话的是一个中年人,这个中年人又恰巧是一个有钱人:“你还年轻,犯了错误改过就是,没钱付账不要紧,我这里有——”这大叔,当真是一个豪爽之人,侠义之辈,当下真个手往兜儿里就掏银票儿:“有,有,有钱,咦?”

岂不知,更巧的是,掏出一只手。

旁边,也是一个年轻人,尴尬一笑,一脸犯了错误正想改过的样子:“不好意思啊哥,我掏错口袋儿了,下回一定……”

这是一偷儿,不必废话,施以老拳,劈里啪啦:“没下回了,打不死你!”

一时大乱,东边不远处又一白发苍苍的慈祥老者大声疾呼:“孩子——莫要想不开——要想想你的爹娘啊!你爹你娘,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到老落得,落得白发——”一语及此,老人泣不成声,当场就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哭了:“作孽啊作孽!白发人送黑发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呐!”正如此,众人深以为然,并深受感染,也就忽略了西边不远处跑过来一个头发乌黑面色不善的胖大老太:“你个老不死,臭不要脸的!我就说大半天的不见个人影,原来是背着老娘……”

其后慈祥老者逃跑未果,痛哭流涕,作为一个白发人被黑发人揪着耳朵就活活儿地发送走了,事件前因后果不详,仅从二人只言片语见得三分内幕:“没钱……我就……哎呀呀轻点儿!看看?看啥?看画儿?还想进去?你个……正经!还有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古今中外一般,男女老少一般。

动了。

那人动了,并没有留给人们太多发挥余地,以及遐想空间:“轰——”

就此一跃,急坠而下:“哗!”(未完待续……)

四 洛水

就那么跳下来了,像一块石头。

说来话长,也不过眨眼之间,就像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真个自寻短见,朝云楼暮雨楼流传着许多剑客甚至剑仙的传说,在场许多人原本以为那人就是慕容公子,以为这又是一个玩笑。这不是第一次,这也不是一个玩笑,这一次没有飘然出尘也没有衣袂飘飘,楼上掉下来的分明是一块顽石而不是一片羽毛。急速坠落,声势猛恶,在那样的高度以这样的速度落下来定然会筋断骨折,何况他是选择了一个最痛快的死法儿——

大头儿朝下!

惊呼乍起,众人速避,在那一瞬间人们的反应都非常之快,坠落点出现了一个完美的圆圈。其后就是“扑”的一声轻响,那物大头儿朝下落在圆心的位置,人群骚动并且扩散,一层激起千层浪的样子。奇怪的是,似乎有一个时间差,那人似乎在半空中突然向上弹跳了一下,在违背万有引力的情况之下作出了一个非常规的自由落体——

像是一种错觉。

钧天剑是太重了,相当于抱着石头跳河,说到底还是方大剑客没有把握。

变通,才是唯一的取胜之钥,况且在裙底真空的情况之下,大头儿朝下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人不见了。

圆心又出现了一个洞,像是老鼠打的洞,并不起眼。

外围离得远的是没有看见,近处眼神不好的也没看清。人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好像是。钻进洞里去了。

这可真是有些蹊跷。让人骇异,有一种闹妖的感觉。

众人赶忙凑过去看,看那个洞,转眼之间潮水一般又将那个圆圈淹没:“喂——”

有人吗?

好像是没有人,也没有老鼠,如果有老鼠的话应该“吱”地一下发出声音,表示有。

这可真是见鬼了,难道时间错乱。空间也错乱了吗?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穿越时空流吗?

传说中,当时间空间一起错乱的时候,也就是文明毁灭,世界末日的时候。也就是物种大灭绝,皮毛都不剩,包括化石,一百亿年以后生命才会再次被允许出现在地球上。如此看来,人类还要经lì

一个从单细胞生物进化的,痛苦而又漫长的过程。及至从猴子别无选择地变成了人类之后的人类再达成了人类是由猴子变成的共识,那还得需yào

一百五十亿年的时间。

这是一个黑暗的时期。

在场众人纷纷惶恐。用惊骇的眼光看着那一个小小的洞,有人伏地痛哭,有人向天祈祷,许多小孩子都给吓哭了,一些老年人直接就被吓得昏厥过去。当然也有一些信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当场破口大骂,深恨风气败坏,世人无知。现场比较混乱,一些不法之徒趁乱又开始伸出了罪恶的黑手,人群中不时传出愤nù

的咆哮以及抽嘴巴子的声音,又有大姑娘小媳妇开始尖叫了,且不说破财免灾吃亏就是占便宜,这样的场面最容易发生踩踏事故,是会出人命的。

人多力量大,危险一样大。

这都是方道士惹的祸,你要跳楼跳就是了,干毛非得出这风头儿?

还要盲目跟风,乱赶潮流!

有人吗?

来了,去了,这个洞,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洞,如同上面那个洞。

方道士这个人,真个让他去祸害人他是不敢的,但东搞一下西搞一下正是方道士所长。

“有人!有人!”就在所有人一致达成了共识的时候,罪魁祸首方道士终于再一次出现了:“是他!是他!”

朝云暮雨在北,金陵河是在南,方道士突然现身在堤岸某处的栏杆上面。

是他,还是那个样子。

一剑,一裙,身无余物,遗世独立的样子。

很明显,跳完了楼,这是又要跳河了。

方道士早有此念。

今天还是洗澡,而且水不能少,不然不能洗净方老大被酒色财气污浊了的躯壳,彻底荡涤其渐趋腐烂就要发臭的灵魂。无疑金陵河是一个极好的选择,水清且净,纯洁无比,胜过公子专用也胜过仁者雄风,所以今天这个澡方道士是必定要洗。还有,主要是,方道士是想借此修练一门叫作空冥神功的神奇功法,顺便验证一下人究竟可不可以用皮肤呼吸这个伪科学命题,正是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之?

首先要说明一点,方老大的水性是很好的,仅次于呼巴次楞兄弟。

“哎呀呀!这不是方小侯爷嘛!”说过方老大现下在京城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这时已然有一部分围观群众认出了方道士,纷纷奋勇上前,表示出了额外的关心和极度地不理解:“小侯爷,你可不能这样啊!小侯爷,您老这是又整的哪一出啊!小侯爷,你可得想开点儿啊!小侯爷,你这是肿么了啊!小侯爷啊,你还年轻,一定要珍爱生命,远离那个……”

“扑通!”不必废话,我意已决,就在半生酒至刚至阳的霸道威力驱使之下,就在蛙鸣声声与野鸭惊飞的万千喧嚣之上,就在无数人半是激动半是狂热如同欢呼如同喝彩的气氛之中,但见小侯爷蓦然回首,桀然一笑,就此飞身一跃投入河中:“轰嗡!”观众们一下就沸腾了,当场又控zhì

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再一次忍不住大声尖叫以及鼓掌喝彩!因为方小侯爷这一跳非但既高且远,用的还是大头朝下也就是倒栽葱的姿式,以如同高台跳水选手般地标准动作直挺挺地扎到了河里,入水时更是单掌完美地压住了水花儿:“哇噻!漂亮!一百二十分儿!”

这不叫甚,其实方小侯爷还会空中前后侧滚翻加上转体八百六十度。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一下子。人就消失了。其后是一圈圈的涟漪,也一圈一圈消失了。

高,实在是高!高手啊!

一看就会水,精通此道,这想必又是一个玩笑,确实也没人真个当真。这里晚上隔三岔五就会有人跳河,会比跳楼的密集二十几倍,频率高。数量大,所以京城的人也都见怪不怪了。其中多半是因为钱,因为没钱,或者是因为女人,或者男人,少半就是因为喝酒,喝完了酒撒酒疯的。也有极少数什么都不为,玩儿的是行为艺术,跳下去的时候更是脱地光光比方道士还要夸张,痛快地裸露一回赤条条下去再欢实地裸泳一回。欢实完了再赤条条上来痛痛快快地裸露一回,为的就是将生命的存zài

价值体现得淋漓尽致。

大前年晚上有一回。那年冬天异常地冷,导致金陵河史上第一次结了一层厚冰。那天晚上以后,金陵河岸两畔愈演愈烈的跳河现象才有所收敛。不过现在又有抬头的趋势。人们总是容易遗忘,无论悲剧或是喜剧,通常长久留存的往往是一些虚构的人物或是被神化了的故事,这是现实。这是无奈的现实,也许正是因为每一个人都要活在现实当中,所以内心深处总是多多少少总是需yào

一些被神化了的人物与虚构的故事。

我们不提倡个人崇拜,但如果非得要搞一下,那么可以小小地崇拜一下方道士。

方道士才是真zhèng

的行为艺术大师,此时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五分钟过去了。

当时河岸,河对岸都有人,河里有船,四面八方都有灯,能见度还是不错的。

十分钟过去了。

当时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方小侯爷露头,浮出水面,然后好好夸奖一下他的闭气功夫,这已经打破了世界记录。

十五分钟过去了。

这时只有一种可能,人淹死了,溺毙!

半个小时过去了。

淹死的人是会沉到水底,是需yào

一段时间才能浮上来的,少则两三天,多则七八天,视尸身浮肿程度和体内腐败气体产生数量而定。多知dào

一些常识性的问题没有坏处,在这里还需yào

科普一下,因为男人胸大屁股小重心偏前一些,所以男尸浮上来一般是趴在水面上,而女人不管胸大胸小相对来说都是屁股大致使重心偏后一些,所以浮上来一般是仰卧姿式。

过去半个小时了。

当然,要出人命了,人命大过天,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再保持淡定了。后果严重了,情绪很激动,在场谁也顾不上学习常识性问题和普及科学知识,还没过半个小时已经扑通扑通有十七八个小伙子前前后后跳进河里,准bèi

抢救那个高手。或说打捞方小侯爷。围观群众也着急了,早急了,急得不行,摇旗呐喊者有之掌灯照明者有之,四下搜索者有之奔走相告者有之,所有人都在焦急地密切地关注着事态的进展,每个人的手心儿里都捏了一把冷汗——

方道士,失联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岸上,船上,树上,河里都是人。

一次突发性的群体事件未必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但在短时间内必然会引发大规模的轰动效应,许多种版本的猜测、推论、观点以及结论。在楼里的姑娘和客人一齐出来围观看热闹的时候,在无数百姓蜂拥而至相互打听积极参与的时候,方小侯爷已经整整失踪了一个半小时。人多力量就大,勇气智慧并存,早有聪明人想到了河水是流动的,方小侯爷的遗体应该是被冲到下游去了——

这一条大河,可是有的找!

这次事件演变到了最后,已经从一次搜救大行动变成了一场全民运动会,伴以鸡飞狗跳,群鸭乱舞,吹吹又打打,胜似狂欢节。正是人多嘴杂,难免以讹传讹,一则游船翻了,满船金银包括一件稀世珍宝掉进河里的消息使得另外一些人又争先恐后地跳进河里参与了寻宝行动,使得救人行动自救互救行动同时展开。又有一通鱼跃龙门水化圣水喝了多活一年的凿凿言辞,催发了大规模的取水饮水以为灌装行为,为此次灵异事件蒙上了一层神mì

的色彩。种种纷杂喧闹,世间百态万象,自不必说,但无论如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不见了方道士。(未完待续……)

五 观鱼

燕尾剪雨兮,剪不断情丝。双眸剪水兮,剪不断爱意。

和鸾悦鸣兮,登车排云上。四目顾盼兮,天河凤求凰。

灵鸟相偕兮,佳人对无语。执子之手兮,脉脉诉衷肠。

斯美芳华兮,惭于形秽,思之慕之兮,愿德以配。螓首蛾眉兮,帘落珠玉,怜之惜之兮,还予款曲。襄王有心之,神女有意,寐而梦之兮,子亦知彼。仙乐纶音兮,喜极而涕!佳偶终成兮,合为天作,珍之爱之兮,永不分离!

星辰璀璨兮,日月共辉光。贞贞鸿雁兮,同心羡鸳鸯。

……

有人在唱歌,歌声缥缈空灵,韵味百转千回,极为悦耳,恍然天籁。

在这夜,歌于万千喧嚣之上,穿行于雕梁画栋流光溢彩,又为这繁华喧闹的人间增添了几分梦的颜色。这又是芳华姑娘在唱歌了,极为罕见,极为难得,谁人都知dào

那美妙动人的歌声是从大后宫里传出来的。只难掩寂寂清冷滋味,殊无欢欣之意,想必芳华姑娘又在讲述她与慕容公子之间那直比歌声更加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尽管芳华姑娘自己从来不说。

此曲名为《洛水》,芳华姑娘所作,慕容公子填词,出则旷古绝今,世人引为神作。一说芳华姑娘作曲,鸟人阿乌填词。一说词曲均为慕容公子所作。话是众说纷纭,各有讲究,无论甚么年代都会有附庸风雅冒领抄袭的行为出现,终究真相会伴随着争议被时光淹没。一曲罢了,余韵犹长。却是今晚难得知音啊知己难求。只因谁也抢不走方道士的风头——

方道士。究竟死到哪里去了?

一个人完全消失,将肉身还归天地,这就是所谓的灰飞烟灭。

空冥者,天也,有而无之,渺渺亦是无穷。

活佛的话应验了。

毗湿奴神,化身千万,生得伟大死地光荣。虽说有些不明不白。

不明不白四个字,正是方老大一生的写照。

两个小时过去了。

不得不说,无论人事,和方道士哪怕是拉扯上一丁点儿干系也会变得不明不白,并且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搜救工作已然接近尾声,众人固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没有人再期待奇迹发生。罢了,心力已尽,累得不行。早晚他会浮出水面来的,趴着躺着。或是侧着。于是众人三三两两,陆陆续续,呼朋唤友,有人提着野鸭有人拎着鱼篓,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回家了。

是的,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夜。

经此一役,金陵河野鸭数量骤减四分之一,锦锂损失两千八百五十六条,群蛙集体吓尿,噤声三日。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很多人丢了衣服,很多人冻感冒了,这是冬天,风大,河里水很凉。人是越来越少了,越来越清静了,只有极少数的人还不死心,扎着猛子在河里寻宝,不畏严寒,孜孜不倦。这也难怪,金陵河底总是会有一些譬如铜板、酒壶、匕首、散碎银两之类的宝贝,以及某些人有心无意之间丢弃的奇怪物什。

是这样,因为捕捞过甚,金陵河里的鱼并不多。

没有人看见,在河道上游,水下的某一点,大大小小的鱼儿如同恒河之沙,又如一簇簇流动的绽放的花团,欢快地围绕着那一点游弋起舞。多半锦鲤,五彩斑斓,硕大美艳,另有一些草鱼鲫鱼闲杂鱼等穿插其间,动作飞快几不可辨。鱼儿也抱团,这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金陵河里几乎所有的鱼都抱成一团,纵使水波之中无声无息,一条条却是上蹿下跳疯了也似——

莫非,那水面是一面镜子,早将适才种种照见?

当然有理由,还是半生酒。

即成气体,挥发出去,半生酒的威力也不是小小鱼儿能够抵受得住,鱼儿也同醉。难以抗拒,纵死不惜,同样是致命的诱惑,将万万千千的鱼吸引到了这里。此时的方道士,如同一块儿陈年的,气味浓郁的酒糟,又如一条浸过酒水的鲜美肉饵,这就是鱼们循之而来的理由。而鱼,如人,也有一个特点,喜欢跟风凑热闹,多半不知就里也是盲目追随——

其实方道士很好找,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处的河面不同寻常。

夜幕之下,激流暗涌。

河道正中间,水深五六米,方殷就躺在那里,怀抱钧天剑。

无论躺着趴着,若无钧天剑,人是一定会浮上去的,当然方殷没有被淹死。就是所有的人都被淹死方殷也不会被淹死,水里有空气,用皮肤呼吸,这一个伪科学的命题已然被方道士身体力行亲自证实,板上钉钉,可以盖棺论定。是真的,千真万确,这就是空冥功法以及冰髓玉泪的神奇之处,渺渺无穷,通天贯地,至此方道士神功小成,武功大进!

是群鱼,搅碎了一串一串千串万串密集细小的气泡,使得上下相衬映,动静两分明。方殷就平平地,静静地躺在河底,如同熟睡,一动不动。群鱼啄食于其身体发肤,幽暗之中如同密密麻麻的水草浮动,又使其化为一块海底沉睡了亿万年的礁石。很明显方道士是变成了一条鱼,也只有鱼才能在水里睡觉,也可以说这是没有尾巴没有鳍,不用鱼腮来呼吸,一条闭着眼睛睡觉的鱼。但无论是人是石抑或是鱼,具体感受谁也不知,总之就是很舒服,水里睡觉很惬意。

不要说这不科学,不科学的事情已然太多,习武本就逆天而行。

逆天也很正常,生命就是一个圆,其上任何一点的进化同时也是退化,反之亦然。

有无相生,循环才是王道。

恍然如梦,自也有觉,未知过了几许时分。

一般味道寡淡了,终是群鱼也散去,是该回去了,方殷也要回家的。

月已中天,星辰璀璨。

天地静悄悄,无声也有声,泼刺刺一声水波轻响,水面上冒出一个头:“呼——”

岸上,树下,一人相候:“哈!”

是他。

就不趴着,也不躺着,方道士提着剑,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那是一语不发,不想搭理他,所幸布衣围裙还在,不必太过尴尬:“纪之——”

慕容公子抱着一个包袱,不用看方殷也知dào

包袱里面一定会是衣服鞋袜,还有墨练一把。

微笑着,递过来。

说的是:“我观纪之双目湛然,英华内敛,想必神功大成,委实可喜可贺!”

想不到慕容公子也会开玩笑,但玩笑开在这里明显就是乱拍马屁,讨好方殷了:“哼!”

方道士看也不看,只冷哼一声,表示余怒未消!

确也是余怒未消,另外还有一点委屈的成分在内,心情复杂,还是尴尬:“纪之——”

方道士又哭了。

可怜方道士,可恨慕容公子,拖泥带水刚上来三两句话又给整哭了:“子时刚到,怕是晚了。”(未完待续……)

六 声声叹

“可不就是晚了,这下死定了!”方道士泪流两行,哀怨的目光流露出一丝绝望:“都怪你!都怪你!都是你害的呜呜……”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慕容公子笑道:“穿上衣服,回家去罢。”

“哎!”事已至此,又能怎样,方道士只能长叹一声,接过包袱,算是认了命了。

包袱打开,雪蚕袍还在,墨练软剑在,衣服鞋袜一应俱全,没想到还有一叠儿金票儿:“哟!”

方道士数了数,共有一百万多两:“啧啧啧啧,好多钱啊!”

至此方大土豪实至名归,一夜暴富!

“这是于老给你换来的,足额典当,一分不少。”见他这当儿竟然还有这种心情,慕容公子忍不住又笑了:“于老是个好人,难得实诚一回。”

话是涵义深远,但方道士已然顾不得深思了,也无二话,就此便去。

走几步,又掉头回来,也是忍不住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知dào

,怎么找到我的?”

是的,这一段河道比较偏僻,光线暗,草木多,慕容公子怎会无巧不巧候在这里,早就算定一般?

自然,解释起来很简单,看鱼就知dào

了。

真zhèng

在意的时候,慕容公子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何况公子眼力奇佳。

“这样,呵呵!”其实这不是重点,这只是一个托辞,一种借口:“那个,慕容兄,适才小弟多有不敬,那个,咳咳!你莫见怪!”

若是见怪。岂非见外?慕容公子也无二话,一笑了之。

看!这就是朋友,知己啊!方道士又一次被感动了,猛一扭头儿野驴般地狂奔而去,不欲让他看到自己眼中流下的泪水:“永别了!慕容兄!”

这话同样涵义深远,慕容公子在深思。

人已杳然,风在呜咽。

慕容公子不再笑,默立半晌,终是开口:“芳华,你来了。”

河岸不远处。小树林一隅,一袭白衣寂寂无声,面纱亦是半隐半现。

月色疏离,星也寂寂。

这个人是芳华姑娘,芳华姑娘早就来了。方道士也眼尖得很。当然误了归期,生死未卜。但方道士走后慕容公子也绝不好过。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慕容公子与芳华姑娘之间的情事方道士听说过一些,涉及巫山神女,关系混乱不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啊,就算是慕容公子这样的人,即使方道士不急着跑回家也会速速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语未落。人已逝。

心有灵犀,自知其意,两个人之间原本就不需yào

用言语交流,向来如此。因此慕容公子说的是一句废话。也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总不能一整晚陪她在这里此时无声胜有声,不打招呼先行走掉又显得既没风度又没礼貌。怔立半晌,叹一口气,慕容公子也走了,回暮雨楼里接着做他的啊啊去了,临走时往河里啐了一口唾沫,竟似低低骂了一句甚么。

一向优雅的慕容公子也有不优雅的时候,就如同慕容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个洛芳华。真zhèng

要说起来两个人之间一直都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始终保持距离,精神恋爱大法,就这样享shòu

着甜蜜而又痛苦的煎熬,时时刻刻保持着爱情的新鲜度。其实这样也很好,也是一种白头到老,真zhèng

极致的美从来都是有缺憾的,要是俩人儿真个搭伙过起日子来也未必——

你要慕容公子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跟你举案齐眉吟诗作对,不如要他去死!

柴米油盐,洗衣带娃,对于巫山玉女来说也是不能想象的,必定生不如死!

一朵云,和一条鱼,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在也就是镜花水月。

且不说,还说方道士,或说方小侯爷。

一路狂奔!

慕容公子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酒醒后既不知身于何处,又不知身边是谁的人。方小侯爷就没有那么洒脱了,即使有心学他,难免似驴非马。同样有个老爹,同样当着儿子,慕容公子仨月俩月甚至一年半载的回家一趟都没关系,方小侯爷偶尔晚上回去晚了一点点都不知dào

怎么个死法儿,这就是做人的差距,事实如此,不服不行。

比如今天。

头脑是早就清醒了,清醒无比,包括身体,这时的方道士是神清气爽通体舒泰的方道士。习武之人自然有觉,精力充沛气息绵长,方道士就如同一块久经烧炙红得发紫发黑发软,又刚自“滋啦!”一下淬过冰水的铁,里里外外整个儿感觉那叫一个爽!夜里的风吹在身上比水还凉,一个人野马脱缰般无声无息奔行在大街上,只想狂呼只想嘶吼,然而不得,唯恐惊醒了千家万户的灯火,一个个安然沉睡的梦。

一路无话。

有得,有失,个中滋味难描难述,世间之事向来如此。

自也后事难料,风波未平。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十万火急!快快禀告!”府是王侯府,巷是贵人巷,但见那一处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瞧上去竟比大白天的市井之中还要热闹:“此事千真万确,你等怎就不听!不听不听,真个皇上不急急死太监,我等好心好意——”是这样,方小侯爷溺水而亡,众多热心人好心好意前来报丧,奈何一干禁军府卫死活拦着就是不让进去:“大胆狂徒!不得喧哗!妄入一步,格杀勿论!”

军卫直有数百,人人如临大敌,只因哭的喊的跳的叫的城中百姓更有数千,人人情绪激奋,聚众闹事一般。也由此可见方老将军,或说方老侯爷,应该说是方家在京城百姓心目当中的地位。当然军士不比寻常百姓,对于捕风捉影的事情自不轻信,但同样人人心中感动更是深以为荣,方家就是忠烈千秋,大父美名万载传诵!

“张三,你又瞎说,我家小侯爷武功高强,岂能轻易淹死?”当然了,剑拔弩张横眉冷对的是有,多半也是老家旧户自来就熟:“李四,你也看到了么?你这人就爱跟着乱起哄,这还提着只野鸭子——”是这样,张三亲眼目睹了方小侯爷跳楼生还以及投河自尽的全过程,但李四也是不明就里地参与到了当晚的大规模的捕捞作业当中,因此一致认定:“真的真的,我没瞎说!立誓为证!嘎嘎嘎嘎……”

这就叫三人成虎,众口烁金,一番闹腾下来在场兵士们也都暗自嘀咕,心里发毛了。

方小侯爷,今儿也确实是回来晚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侯爷万一真的出了意wài

,怕是在场谁也不好交待:“啊————————————————————————”

有人尖叫!

有人惊叫:“鬼!”

那是一个白无常,披头散发,直挺挺走过来,似乎是小侯爷模样:“我靠!这不是——”

无论见鬼还是闹妖,方小侯爷总算是回来了:“有影儿!有影儿!活的活的……”

板着个脸,提着个剑,很严肃的样子。

一语不发。

并非装逼,必得如此,无论怎样,不管再发生神马情况也不能再耽误方小侯爷的宝贵时间了,唯今之计只有速速回家听候发落。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声名鹊起并且日渐响亮的方小侯爷一来,所有的人都自动自发可以说是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但见他杀气腾腾面如沉水的样子,每个人都感觉到遍体生寒,心头恶寒:“方小侯爷,您老人家一定要保重……”

也只有近处的,心细的人才可以发xiàn

,那沉重的步履声声都是悲壮,还有那深藏在凌乱长发下忧郁的眼神,蕴含的万千无助与无尽凄凉。这绝对不是开玩笑,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总之至此方小侯爷他老人家心底还存zài

着一丝侥幸心理,就是他老爹舍不得将他这个亲生独子活活儿打死,至多关起来,关进笼子里:“不错!”

兀自胡思乱想,冷不防脖领子又给人一把揪住了:“方兄,你还活着!”

说是男扮女装,分明一个姑娘,身材高挑直鼻大眼,七分美貌三分豪爽:“唔!很好!极好!”

元芳。

方兄挣了两下,脱身不得,一时心丧若死:“放开,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说这话,元芳已是一把搂过,憋粗了嗓音,豪气干云道:“方兄,走!我们去喝酒!”

“喝个痛快!不醉不休!”这就搂上了,有人起哄了,元芳姐在京城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一起去,我请客,还是朝云楼!”

当下欢声雷动,震落一地鸡毛:“啪!”(未完待续……)

七 点点星

“元宝,你怎么看?”元礼问道。

这句话本该二姐来问元宝,可是二姐脑子已经坏掉,因此元宝叹道:“打是亲,骂是爱,这叫,呃,反正就是挺好!”

这叫情调。

元芳痴痴望着空落落的长巷,面泛桃花,爱恨交加。

众人脑子发懵,如同做梦。

就在刚才,混乱之中,元芳姐忽然翻脸一抬手“啪”地抽了方小侯爷一记耳光,格外脆亮!

然后小方侯爷就哭着跑掉了,跑回家里去了。

多半人都看到了那一幕,但没有人知dào

为什么,也许这种事情原本就不需yào

理由。

这是报应。

至少元芳知dào

,元芳的屁股给他摸了一把,趁乱,暗中摸了一把。

当时人多,鱼龙混杂,元芳事后才发xiàn

那也许不是方兄干的,当时方兄一只手提着剑,另一只手正在比划。

究竟是谁干的?还是方兄有第三只手?

这是一个谜。

打在你脸,痛在我心!元芳神游物外,元芳心想原来这就是,爱!啊!

这就是爱,但方小侯爷已经来不及回味了,这便就深一脚浅一脚跑到家门口儿,探头探脑做贼一般摸了进去。

门是开着的。

事情当然没完,原来之前种种,不过铺垫。

院中幽暗空寂,柔和月光及地,一切也无异常,与昨晚前晚没有两样。

但见厅中一人,背身坐着。正是方老将军!

冷冷清清。平平常常。这,与那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爹爹。”

也无灯,朦胧中,方殷只能见到一个轮廓,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唔,唔,嗯。”这就算应声了,方殷松一口气:“爹爹。方儿回来,那个晚点儿,呃,不早了,爹爹睡下……”这并不奇怪,为什么三更半夜自家老爹会一个人坐在这里,方殷比谁都明白:“爹爹?”这叫抓个现形,自也无话可说,奇怪的是:“唔,唔。呃!”

凑上前,看到了。桌上一只碗,碗中半碗水:“这……”

方老将军正自捏着多半个干馍,一口一口啃着,缓慢地咀嚼,费力地吞咽:“唔,唔,呼……”

分明看不分明,分明说的是情:“爹爹!”

为什么!

一切都是明明白白,如同白水如同干馍。你自胡吃海喝,这里白水干馍,你自花天酒地,这里白水干馍,你自金山银海,这里白水干馍,你自壮志凌云,这里白水干馍。甚么才是固守?甚么才是风骨?一旁看着就好,何必与你多说?你自龙凤呈祥花团锦簇,我是啃着干馍喝着白水,你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也喝着白水啃着干馍,总之有人必须好好反省一下,忘乎所以的时候就想想这白水干馍:“咕嘟!”

方老将军喝下一口水,长出一口气,道:“坐。”

“扑通!”一下,方殷跪倒在地:“爹爹,方儿知错!下次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这又哭了,这回真的,后悔地,也是心疼的。

不敢出声,无声泪流,方老将军皱着眉头看着,方殷跪在一旁低着个头。

半晌。

方殷不敢抬头,方老将军又吃上了:“唔,唔,呃……”

这就叫身体力行,示范教育,这是一堂生动的教育课:“不端之举不可行,不义之财不可得,方儿,你起来,爹爹与你说——”

原来如此!

“是!是!”原来方小侯爷私下收礼,辱没门风之事已然败露了,正是举头三尺有神明,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啊!方道士这下终于是恍然大悟了,这时候方道士才知dào

慕容公子究竟是有多么明智,自无二话,忙不迭一把将那叠儿金票儿从怀里掏出来,恭敬递上献宝一般:“爹爹你看,你看你看!一百多万两金子,都在这里!爹爹你拿去军营,方儿知dào

……”

方老将军吃了一惊,一百多万两黄金,委实是一笔巨额的财富!

是的,自始至终,方殷都是这样想的。

不义之财,取之不义,但钱财本身并无不义之说,济世为民若何?凉州之役,甘州之役,隆景将士阵亡三万有余,伤者残者不计其数,而隆景朝下发的抚恤金不过百万两银,原本就是杯水车薪。当兵为甚?打仗为甚?舍生忘死又为甚?保家卫国是的,多半兵士也是生计所迫,谋个出路谋个前程。桌上这一叠儿票子,是有天大用处,方老将军比谁人都清楚地知dào

这一点,这是一个惊喜,是一个意wài

的收获:“咳!咳!咳咳咳咳!”

方老将军呛着了,好多,好多的钱啊!方老将军从来都没有见过。

好孩子,方老将军说,起来罢。

方殷这个孩子,既仁义,又孝顺,不愧是方家的人,还有什么可以说?

钱能通神,果有此说。

但方道士跪地不起,一味忸怩,只觉羞惭:“呃,我,那个,爹爹我……”

吭哧憋肚一时,又自探手入怀:“这里,好像是还有一张,也不多,一千两,刚刚……”

刚刚好像是,昧下了。

一千两,是所有金票之中面额最小的一张,原来是,方小侯爷眼见自家实在太穷,因此私自截留了一张打算给罗伯补贴家用。可怜的孩子,这是穷怕了,念在他是初犯又有自首情节,方老将军也就原谅了他。方老将军大咳,眼中有泪,咳出来的,咳出了血。当然也是老毛病了,咳完就着干馍,和水咽回肚里,老人家就此起身,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钱,临走时还是又夸奖了小方殷一句,好孩子。

物尽其用,也无二话,不义之财,仗义疏之也罢。

这就没了。

一夜暴富,瞬间赤贫,方老大人生之中的第一桶金就这样,被白水干馍糊弄走了。

好歹小命保住了,正是福祸相依啊!

又一时。

当繁星满天,天清地朗的时候,方道士怀着轻松过后的失落心情回到屋里,才懂得了甚么叫作硬道理!

屋里,桌上,一碗粥,两只馍,还有半碟腌萝卜。

竟然,还是热的!

月光如水,滴滴是泪,真情才是金不换,亲恩就是硬道理!

这就是方殷的家。(未完待续……)

八 公子生财之道

正是疑心生暗鬼,方道士本就心里有鬼,空自演了一出苦情大戏。

就是外头太吵,吵得方老将军睡不着觉,然后起来给自家的宝贝儿子把夜宵热下,顺便吃点儿零食。

不过如此。

让他按点儿回家那是必须的,不过晚了一点,也就晚了一点,方老将军并不打算责怪他。年轻人嘛,都是这样,谁个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当然方老将军可以理解。老将军虽然固执,但绝不是个死板的人,这些年下来几千几万几十万个孩子都带过了,自不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在眼里。话说军营里,比小方殷调皮捣蛋的多得是,别说猴儿了,猴儿精都有,一手调教出来哪个不是铁血儿郎真zhèng

汉子!实jì

上方老将军管教孩子比带兵打仗还有经验,父子兵,子弟兵,方老将军就是军中之魂。大父不是三无将军,实jì

上也从来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敢于公然叫嚣辱骂,叫板方家就是挑zhàn

隆景全军——

小方还不知dào

老方究竟是有多么牛逼,所谓朝云暮雨一切种种不过浮云,只要方老将军一声令下,弹指间就可以给它灰飞烟灭。这就是孔老夫子所说的天下第一大英雄,国之基石,一柱擎天,所以将军、侯爷、大父种种称呼都无所谓,隆景朝的军人们向来是只听一个人的话,对他比自家亲爹还要亲,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成,这人就是小方他爹老方,一个大半夜独自啃着干馍喝着白水的人。

所以。方小侯爷还不知dào

自己究竟是有多么牛逼。甚么王孙贵族。甚么天之骄子,通通不在话下!

即使是,慕容公子。

一夜无话。

且不说方道士如何思前想后心猿意马,忽悲忽喜百味陈杂,慕容公子就要来了。

慕容公子来之前,先说下公子的钱。

说的是,生财有道。

慕容公子是当朝第一权臣,左相于深的儿子。独子,此为其一。慕容公子是有钱,钱多得数都数不清,公认的天下第一有钱人,此为其二。毫无疑问的是,权钱交yì

自古有之,之所以慕容公子能够迅速聚敛数以亿计的金钱,自与其权臣之子的身份有着莫大干系。当然隆景朝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止一个,不说老皇上,仅以八王而言。无论谁个都比慕容公子身份尊贵地位尊崇——

所以说,生财有道。道是门路,赚钱法门。

这里就必须提到于藏海于老先生了,如果没有于老先生,即便慕容公子能够赚到这多钱,只怕早就累到吐血而亡了。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向来都是一拍即合,慕容公子和于老先生就是一对儿合zuò

紧密配合默契的赚钱搭档,也可以说是生意伙伴,合伙人。于老先生有一个身份是真龙教天宫宫主,这件事情很多人都知dào

,也是无关紧要,于藏海已经够多了,也不差朝云暮雨楼的二老板一个——

有些事情,于老先生是不好出面的,所以慕容公子在台前。

事情太多,慕容公子是不好处理的,所以于老先生在幕后。

两个人,在生意上,自合zuò

伊始,对于每件事情的观点都完全一致,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只有真zhèng

的明白人之间,才可以做到这一点。

这个世上真zhèng

的明白人不多,就像那句话,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且不说明白人,老皇上就是个明白人,老皇上什么都明白,也明白为什么慕容公子富可敌国自个儿反而穷得像个叫花子。因为要是反过来,老皇上必定声名狼藉遗臭万年死无葬身之地,而慕容公子一般逍遥自在快活似神仙。先不说老皇上,老皇上的故事有很多,老元吉这个人那简直比方老大都要有趣,留待下回分解。

还说财路,简单地说,天下财路千千万,慕容公子身处最最核心的,可以四通八达的那一个点。往深处说,生财之道也是万千法门之中的一种,如同武功,如同学术,要发财就必须先明白,明白赚钱的道理之前,先明白做人的道理。大体来说,天底下每一个人都活在一个圈子里面,几十人的,几百人的,或说几千人的,大圈子中圈子小圈子,金圈子银圈子铁圈子,分隔又有交汇处,四下一环套一环——

无疑慕容公子身处的圈子是一个最顶级的圈子,以钱财而论,如同地心。

慕容公子就在地心的中心,慕容公子就是核心的核心。

慕容公子生财之道有三。

一,掮客。

公子是为天下第一大掮客,公子赚钱赚的就是关系钱,圈里的人都知dào

,但是谁也学不来。举个例子,商人甲听说贩盐赚钱,就想贩盐,贩到京城赚大钱。做生意是好事情,但有风险,生意越大风险就越大,当然这个道理商人甲也明白。商人甲经商多年,自也是个精明人,但商人甲还是疏忽了一件事情,想要做大生意,就一定要找到慕容公子。很不幸,商人甲没有找到慕容公子,于是这个盐就贩出了两种结果,无数个悲剧。

第一种,商人甲自产自销。

自产可以,自销就不好说了。在商人甲带着运盐车队,路上没有被强盗打劫,劫财劫命甚至劫色的情况之下千辛万苦地来到了京城,眼看就要进城门了。这时候需yào

一个证,贩盐证,这件事情商人甲没打听清楚,于是盐被没收了,人抓起来了,判了三年。这是好的,如果商人甲有证的话,顺顺当当地进了城,面临的将会是一个更大的悲剧。

你去哪里卖?

街边摆摊是不行的,摆了三天,罚了三千。盐是一包也没卖出去。商人甲只好去租店铺了。花大价钱。租了个临街、宽敞、上档次、有停车位的店铺,敲锣打鼓放了鞭炮开张。开张半月,门可罗雀,盐是一包也没卖出去。于是降价,薄利多销,同时促销,买一包送一包。卖了一个半月,商人甲终于发xiàn

了一个问题。盐还是一包也没卖出去。

这就奇怪了,莫非京城百姓不吃盐的?

商人甲,也是一个不信邪的人,一怒之下使出了杀手锏,白送!

三个月以后。

当商人甲终于发xiàn

哪怕就是一包盐就算是白送也送不出去的时候,才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商人甲不深浅盲目卖盐,一定是触怒了某些地方势力,行业寡头!没办法,有钱大家赚。商人甲的盐自家卖不出去,只好低价转让给别家卖了。岂不知。不管价位多低,哪怕免费铺货,当地所有盐商都拒绝合zuò

,而且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句话: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水很深呐,而且很浑,过了半年商人甲赔得只剩盐的时候,才知dào

了商人乙。

曾经是有无数个商人甲栽在了商人乙的手里,因此京城盐业圈没有商人甲,只有商人乙。曾经有一个人领取了曾经商人甲的一包免费盐,没走出多远就被人命令将一整包免费盐免费吃了下去,那个人后来免费戒盐了。京城所有的盐都是从商人乙的手里流出的,因为商人乙的爸爸是朝庭盐业司的司长,这件事情是这一个商人甲卖了半年盐,赔得只剩盐的时候才知dào

的。

盐巴不能当饭吃,卖不出去还不如屎,这一笔生意做得,铁定是赔掉腚了。后来商人甲百般打呼千辛万苦地终于找到了商人乙,认怂,服软,三孙子一样哀求商人乙低价收了自己的盐,一千万两银子的货只要一百万两银子。最后商人乙拿着二两银子的货款走人了,那是回家的路费。商人乙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了,算是给他留了一条活路。

第二种情况,倒买倒卖。

实jì

上第一种情况和第二种情况是一样的,一种结果是破财免灾,一种结果是人财两失,所以说商人甲并不是一个真zhèng

的商人。

第三种情况,就是慕容公子了。

这个商人甲,是一个坚忍不拔,从不向命运屈服的人,信奉从哪里跌倒的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从哪里赔了钱就要从哪里赚回来的道理,因此回去以后励精图治,变卖家产,准bèi

毕其功于一役,不成功就成仁。钱是赔掉了,但更加宝贵的财富,就是经验教xùn

赚到了,经此一役商人甲终于晋升为一个真zhèng

的商人,这一次是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其实所有的经验教xùn

,各种门道以及行业信息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商人甲知dào

了京城里还有一个人,叫作慕容公子。

这一次,商人甲没有带盐,带的是钱。

全是金子,金条,一千万两,整整十六辆马车的黄金。

慕容公子很好找,就如同朝云暮雨楼一样好找,商人甲在朝云楼花了一百万两金子又在暮雨楼花掉了二百万两金子以后,终于得到了一次与慕容公子面对面谈话的机会。原来慕容公子这个人很简单,那次谈话也很简短,只有一句话,你去找于老。找于老的结果就是,一千万两,十六辆马车的黄金,全部变成了朝云楼的建筑材料。

现下京城中只有商人乙,没有商人甲,商人甲终于变成了商人乙。原来商人乙的爸爸退休了,原来的商人乙现在是盐业司的司长,和现在的商人乙好得穿一条裤子。现在的商人乙,身家是两千万两金子,严格说起来并没有发多么大的财。因为贩盐的钱,每年净利润的百分之八十都要送礼,堆在暮雨楼里,同样变作了建筑材料。

以上都是废话,都不是重点,关键问题是:圈里人了。

还有下文。(未完待续……)

九 公子生财有道

原来的商人甲,现在的商人乙,身份是天下第一大盐商。

商人乙喜欢坐在靠近城门的茶楼喝茶,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某些外地的菜鸟盐商拉着一车车的盐,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地进城卖盐。京城里的盐价高谁都知dào

,利润丰厚,让人眼红,一个商人甲倒下去,还会有无数商人甲冲进来。这是一种享shòu

,商人乙享shòu

着高高在上,神明一般的感觉,使得商人乙明白了一个道理:圈外人就是局外人,个中趣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终有一人,会取代现在的商人乙,那人会是此时的无数商人甲其中之一。但商人乙知dào

,即使此时的商人乙将来不再是商人乙,在慕容公子这个圈子里,不会吃亏只会沾便宜。在慕容公子这个圈子里,任何人都会发财,发大财发小财,大家都在做着只赚不赔的生意。商人乙也知dào

,自己只是这个圈子之中的边缘人物,而自己的成功故事再也寻常不过,根本就不值一提。

商人乙有个朋友,叫作商人丙。

商人丙做家俱生意,来料加工,批发零售,商人丁是他的原料供应商。两个人也是合zuò

很多年了,从来没有红过脸,好得也是穿一条裤子。早先不是这样的,早先,商人丙和商人丁还没有真zhèng

开始合zuò

之前,各自上当受骗,各种被坑,几乎都要破产了。商人丙和商人丁二人之间第一次合zuò

,那绝对是一段不大愉快的回忆,几乎导致了两个人同时破产。

当时商人丙和商人丁订了一批木料。海南黄花梨。价值黄金百万。双方签好合同,摁了手印儿的。说的是挺好,订金也给了,结果发过来一看,非洲白酸枝。这商人丙当然就不干了,当时订红木家俱的人是很挑剔的,别说白酸枝了,你黑酸枝也没人买。人家商人丙要的是木材,商人丁等同于发过来一堆木柴。而那一笔订金,百分之三十的订金,就是商人丙手中仅存的流动资金,这等于是要了商人丙的命。

其实商人丁原本也是个实诚人,因为经常发出去了货收不到回款,而且实在没有现货才做出此种无奈之举,商人丁也不是有意的。商人丙拿着合同找到了商人丁,准bèi

讨个说法,不行就拼命。跟他同归于尽。但商人丁只用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你付订金。我给保物,给足我一百万我保证给你一百万的海南黄花梨,非洲白酸枝额外赠送。

后来这个事儿就闹大了,打了官司,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两个人因为同时不服判决结果,大闹公堂,一起蹲了监狱。

等到出来了,世界大不同!

二人联手合zuò

,重整山河,变卖家产,又共同为朝云暮雨楼的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之后,终于一起得到了拜见慕容公子的机会。天字第一号,那一次商人乙也在场,中间商人乙也给出了不少力。就在那一次,商人丙和商人丁也终于见识到了慕容公子的行事风格,那一次慕容公子一个字也没有说。就那么微笑着,倾听,似乎是在听着一个有趣的故事,任二人哭诉、恳求、阿谀奉承、信誓旦旦保证。

当商人丙和商人丁发xiàn

一桌子人都像看傻子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俩的时候,还是商人丙的朋友商人乙为二人指点了迷津:去找于老。

道理很简单,既然要你来了,这事儿就是成了。

公子从来不谈事情,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情都不谈,因为没有必要。

有事就找于老。

现在的商人丙,是全国最大的家俱供应商,连锁无数。

现在的商人丁,是全国最大的木材加工商,搞深加工。

两个人现在也都是上千万的身家了,也是朝云暮雨楼的经济来源之一,每年各自上交百分之八十的净利润。

不用保金,不用保物,没有甚么能够可靠过慕容公子这个名字,作为一个买家由慕容公子作保拿到的货永远都是货真价实,而且质优价廉,作为一个卖家永远不用担心你的货款会少一毛钱,哪怕一分钱。以慕容公子为核心,慕容公子身边的人形成了慕容公子的圈子,只要进了慕容公子的圈子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做任何生意,包括处理任何事宜都会事半功倍一马平川,这本就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圈子不大,只几百人,说过非富即贵,圈里的人并不是互相都认识。共识就是,只有和慕容公子坐在一起,至少喝过一次酒的人才算是圈里的人,否则就是圈外的人。通常圈内人因为某件事情见面,第一次打交道的时候都会微笑、含蓄、略带羞涩地说上一句:我是公子的人。一句就是涵义万千,同样也是意义重大,而且在圈内圈外同样适用,所有难题迎刃而解,胜过任何金口玉言。

没有人敢冒充,没有一个人,活着的。

这是财路之一,占公子年收入的百分之六十,最大的一条。

其二,地皮。

做人当须高瞻远瞩,尤其是做生意,以于老先生和慕容公子的无上眼光,如何发xiàn

不了地产行业的商机!大后宫占地巨广,又在寸土寸金的地方,放在京城以外不亚于一座城池的面积,慕容公子已经得到了这一片地的永久使用权。南面沿街,也就是朝云暮雨楼的这一面,左右二百丈许全部商铺,共计六十七家,包括酒楼粮行、钱庄当铺、赌场夜店、盐业总部家俱中心等等。

没有一家是慕容公子开的,公子只收租金,其中店面最小的一家,一年的租金是十万两金。最大的一家是开赌场的,千万两金。六十七家,不包括朝云暮雨楼,基本上每一家都是同行业里面规模最大的,效益最好的,没有一家赔钱的,从始至终所有的铺面没有一家转租的。其余三面全是墙,一直到头两面光,这是一种资源上的极大浪费,原因是嫌吵。实jì

上慕容公子并没有真zhèng

去做地产生意,因为嫌累,本儿大利儿小。

租金收入,占公子年收入百分之二十左右。

其三,教育。

金鳞书院和池鱼书院同在京城正东南,背倚金陵河,人堂正对面,与朝云暮雨楼相隔不是很远。金鳞书院是朝廷办的,池鱼书院是商贾办的,七年前慕容公子将两座书院同时收购,现在公子还有一个身份是校长。不是校长,有校长,应该说是院长,或是校董。七年下来慕容公子只将两座书院视察过三次,由副校董之一于老先生和副校董之二三花公公陪同。知识就是力量,可以改变人生,而掌握了未来才是真zhèng

掌控了世界,两座书院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未来。

学费收入,占公子年收入的百分之十。

一般孩子,是进不了金鳞书院的,金鳞书院的八十多个学生都有一个共同点,都姓元。下一任皇帝,也许就出在金鳞书院的八十多个在读生当中,或者之前毕业的。这是一种情节,不得不说的是,慕容公子年少的时候也上过学,进的是池鱼书院。无论以前,还是现在,穷人家的孩子都是上不起学的,池鱼书院的学费也很贵,虽说不像金鳞书院贵得那么离谱儿,但一年学费下来也要黄金百两。

就说当时,趁上二百两金子的,绝对算是中产阶级以上了。

池鱼书院和金陵书院一般大小,但在读学生始终保持在五千人以上,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此时是有八千余人。两座书院都很大,很有名,在全国范围之内从任何方面来讲,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两座学院同样都是祖国的未来与希望,一股天下无出其右的庞大力量,这个世界是我们的是你们的归根结底还是孩子们的,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忘了老师可以忘了同学也不可能忘了慕容校长。

事实如此,这是一件奇怪的事。

其四,就是朝云暮雨楼、金陵河画舫、以及种种闲杂收入,其实占得并不多。

其实朝云暮雨楼只是一个标志,就如同慕容公子之名只是一个招牌,基本上每一天,公子都无所事事。

公子的钱,似乎得来很容易。(未完待续……)

十 窝头江山

小方是一宿没睡,兴奋得,各种兴奋。

老方也是一宿没睡,也是兴奋得,只有一个原因。

只有罗伯睡得很好,不过罗伯从睡醒了也开始兴奋了,比老方小方都要兴奋。罗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自家老爷那么开心了,老方守着桌上那叠儿票子的模样就像一个守财奴,两眼一直在放光。那么多的钱,罗伯也没有见过,就算不是自己的,瞅着也高兴。因为开心,所以高兴,兴奋就是难免的了,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钱。

公子来的时候,三个人正在厅里围着一张桌子,吃早饭。

慕容公子也是几乎一宿没睡,这个人的精力也是充沛得很,通常一晚上就会制造出许多人的各种兴奋,而且不知疲倦,像是一个永动机。这个永动机爬墙头进来,熟门熟路地微笑着,和三个人风度翩翩地打一声儿招呼:“鼓捣猫捏?鼓捣鹰捏?”

这很无聊,罗伯没有理他。

方老将军报之一笑。

只有方小侯爷深知礼仪,也是不敢怠慢,双手抱拳道:“鼓捣猫鹰兔!”

齐活。

公子点了点头,翩然入座,静观三人痛啖窝头稀粥咸菜条儿,眼角眉梢都是笑。

半晌,罗伯终于坚持不住了,无奈笑道:“见笑了啊公子爷,俺家这向来粗茶淡饭,不比……”

方老将军收起金票。

只有方小侯爷懂得待客之道,掰了半个窝头儿给他,客气道:“不用客气,想要说话,看你口水都流出来了!”

公子大口地吃着窝头,流下了辛酸的眼泪。

这可真是太难得了。在方家讨到半个窝头,比跟老元吉讨到半壁江山都难。这还亏得方小侯爷,这几天吃他的喝他的拿他的玩儿他的,感觉到心里有那么一点儿亏欠了他的,才出手如此之大方的。当然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方小侯爷这是打算用窝头儿堵住他的嘴,以免祸从口出。岂不知怕什么来什么,没吃几口。果然慕容公子问道:“纪之,左右今日无事,不如去我那里……”

“不去!”不待他说完,纪之一口就断然回绝,用一丝一毫也没有商量的语气说道:“见识过了。也就罢了,我说过只去三天。多半天我也不去!而且。你听好——”说着,义正词严,信誓旦旦道:“从今以后,朝云暮雨楼,我方殷再也不会去了!”说完,见无人搭理。又长出一口气,叹道:“不端之举不可行,不义之财不可得,还是爹爹教诲得好啊!所谓‘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我方家世代清廉忠义,安贫乐道……”

其后滔滔不绝说了好大一段儿,一气呵成,熟极而流,似乎昨天晚上做足了功课。

“啪啪啪啪!”终于,可算是,罗伯开始鼓掌,并且用衣袖擦着眼角儿说道:“好啊,好!真好!”

同时,方老将军叹了一口气,总算是开了金口:“小慕容,我说过,你莫教坏了他。”

公了大口地吃着窝头,流下了委屈的眼泪。

道:“你是怕了,阿怜姑娘。”

反击开始了。

这话一出,方道士立时心里一突,情知不妙:“阿怜姑娘?”

果然,罗伯当时就来了兴趣:“阿怜,阿怜,嗯,没听说过,哪家的姑娘啊?公子爷,公子爷,快给小老儿说说……”

罗伯,对这个,最上心了。

“阿怜,是个好姑娘。”慕容公子吃着窝头,讲道:“阿怜过年整十八,生得就像一朵花,品貌俱佳人人夸,心灵手巧会持家——”我日!方道士心说一句,自知情势已然急转直下:“人是千般万般好,更是多才又多艺,只有一样,这孩子身世孤苦,双亲全无,不得已屈身于朝云暮雨楼里,做了清倌人——”这个清倌人,罗伯也知dào

,因此罗伯听到这里也是皱起了眉头:“这个,卖唱的么,和俺家少爷似乎,似乎不大……”

方小侯爷偷瞄一眼,发xiàn

方老侯爷的耳朵竖了来:“咳咳!”

“正如此!”慕容公子点了点头,叹道:“阿怜是好,但出身贫寒,身份卑贱,又如何配得上纪之?只可惜,只可惜一片痴心,终付流水,终付流水。”一声叹,声声叹,方道士就是知dào

这事儿没完:“出身贫寒如何?如何说得卑贱!”

方老将军,怒了!

这看的,瞪的是方殷,方殷汗流满面:“不是,我又没说,我……”

“濯于污浊,清亦如莲,多少富家子弟财帛诱之,多少王孙公子门楣许之,但阿怜不从,宁死不从。”公子徐徐道来,话说真的也似:“不以贫苦而轻贱,自尊者人恒尊之,阿怜是个好姑娘,纪之,对么?”这话问得,方道士别无选择,只好无奈答道:“对。”并用两眼斜瞪过去,以示严重警告:“对极了!”

“但有一人,英风侠骨,重情重义,视钱财如粪土,视富贵如浮云。”慕容公子无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此人身处奢靡浮华之地,酒色财气弗能动其分毫,即令王侯之家,蓬门寒士自居,正是忠孝两全,同样品貌俱佳——”罗伯连连点头,插嘴道:“岁数儿也是正好儿!”同时,方老将军的眉头舒展开来,但有一人频频以眼作刀,严厉警告胡说的不要再八道,以免惹来杀身之祸:“如此英才俊彦,自得佳人青眯,阿怜对其一见倾心,愿效红拂,誓死追随……”公子接着说,并横过一眼,示意其乖乖听讲,再不老实将你那点儿糗事儿全部抖落出来:“奈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纵使阿怜一心相许,那人……”

“我吃饱了。”那人立起身来,摸着肚子:“不好意思,我去方便一下。”

“……阿怜日夜哀哭,泣血断肠,奈何,奈何,奈何情深缘浅,纵有肌肤之亲……”

“啪!”方老将军拍案而起,虎目圆睁:“方殷!”

“扑通!”方道士跪倒在地,哭道:“我没有,我没有啊爹……”

“没有?”罗伯情知不妙,赶忙起身,果然就是一声断喝:“罗伯,取我剑来!”

“不好意思,我去方便一下。”这事儿,闹大了,慕容公子摸着肚子,飘然而去:“方郎,方郎,缘愁似个长?”(未完待续……)

十一 通天筷子

慕容公子回来的时候,三个人正在厅里哭,一个立着,两个跪着。

方老将军虎目含泪,骈指喝骂:“岂不糊涂,岂有此理!你莫再说,此事休要再提!”

这教xùn

的是罗伯,罗伯老泪纵横,居然还在顶嘴:“左右也不是人,老奴死也要说!老天爷,老天爷啊,我方家……”

而方道士,直挺挺跪着,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竟然,唱上了。

这仨人,也是一台戏,慕容公子翩然入座,静观其变。

“方殷,你听好——”眼见他一味装疯卖傻,老方愈怒,指着小方的鼻子,一字一字道:“话就放在这里,你若负了人家一分一毫,项上人头,自行割下!”

说罢,出门,拂袖而去!

看样子,方道士该招的已经都招了,慕容公子叹一口气,接着唱道:“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哼!”罗伯爬将起来,冷哼道:“这老古板,死脑筋,吓唬谁了,咱不怕他!”说着,啪啪拍着胸脯,大声叫道:“你放心,万事有罗伯,罗伯给你做主!”

“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方道士缓缓起身,口中兀自轻吟慢唱,含情脉脉地看着慕容公子:“林妹妹,该你了。”慕容公子当仁不让,以女声和道:“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也就露齿一笑。那么低垂了头:“做大呢?做小呢?”罗伯哈哈大笑。眉飞色舞:“那还用说。好事儿趁早,总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眼前分明外来客,心里却似旧时友。

弦外有音,自当知心,方殷忽觉意味索然:“慕容兄,你又来做甚?”

“做媒。”慕容公子笑道,也是玩兴正高:“是罢,罗伯。”

“是是是。这好事儿,大好事儿!”罗伯老眼昏花,没有嗅出客厅里的危险味道:“俺就说,公子爷是个大贵人,怪不得这一大早上喜鹊登枝儿,叫得那叫一个响亮!”

后院,有一株银杏,粗大苍老,枝叶萧条。

上头没有一只鸟儿。

方家太穷,鸟儿都不来。难得一大早上来了这只贵人鸟:“叽叽啾啾——唿啾唿啾——”

“是这!是这!”罗伯眉花眼笑,听得明明白白:“公子爷学啥像啥。有才!有大才!”

“哦,做媒。”很明显,罗伯是一个挡箭牌,应该拿开:

“既是媒妁之言,当有生辰八字,慕容兄,想必——”

“可不,可不是!”罗伯信这个,罗伯一拍脑门儿:“要得,要得!公子爷,你瞧我这老糊涂,这不说还忘了问……”

“庚申年,乙卯月,丙午日,壬寅时。”公子张口就来,正是学啥像啥。

罗伯念叨一时,记下,客套两句,兴冲冲跑出门去。

也是急不可耐了,京城柳树巷有个王瞎子,算命很准,很有名的。

好了。

很好。

方殷微微一笑,客客气气说道:“公子爷,您老坐好,稍等片刻。”

慕容公子叹口气:“你放心,我不跑。”

正是稍等哪有片刻,弹指之间剑已取到,自当手刃奸人,报仇雪恨:“久闻公子剑法通神,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方殷斗胆,敢请公子指教一二。”

钧天在手,天下我有,方大剑客虎躯一震,霸气侧漏:“请——”

这就对了,作为一名剑客,总不能一天到晚风花雪月,是时候以武证道了:“请——”

何况方大剑客学了绝世武功,又服了半生仙露,正是心高气傲自信爆表的时候:“请赐教!”

公子两手一摊,也是有些无奈:“我即剑法通神,此时手中无剑,如何与你比斗?”

这是借口,明显怂了,方大剑客不屑笑笑,抽出腰间墨练甩将过去:“用这!”

“这个太轻,我使不来。”这话说过,不是借口。

“用这!”方大剑客怒了,大步上前,啪地将钧天剑拍在桌上:“你莫再说……”

“这个太重,我使不动。”果不其然,也是借口。

怂人呐!孬种!方大剑客肚里暗骂,自也一颗红心三手准bèi

:“你等着!等着!”

又跑了。

“给!”又一把剑,普普通通,方老将军的佩剑。

“这个,不好罢?”慕容公子皱着眉头,一脸都是忧心忡忡:“少时动起手来,难免磕碰损坏,世伯怪罪下来,我又怎好交待?”

方大剑客无语。

半晌,道:“去取你的问心剑,你去,我等。”

“问心之剑,歌舞亦可,赏玩亦可,最妙滋养冰髓,不宜刀兵血光。”

反正有话说,左右也不成,方大剑客木立半晌,又道:“我知dào

,你是怕了。”

“非也,非也。”慕容公子拈起一根筷子,置于指间把玩:“纪之,你火候不到,又心浮气躁,此时与我来比,那是必败无疑。”

原来如此,慕容公子认为,以方大剑客的实力,根本就没有向他挑zhàn

的资格。

“哈,哈哈,哈哈哈哈!”方大剑客,当然不服!

实话总是太伤人,无奈现实很残酷,慕容公子这话说得算是很客气了,实jì

上是,必死无疑!

事实就是,天差地别,两个人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

“你看。”慕容公子拈起那根筷子,轻轻放在桌面上,只一下:“看。”

筷子竖着,一柱擎天,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了桌子上面,立得比某位剑客还直:“这——”

方大剑客,凑将过去,错目细观:“看,看甚?这有何难?”

筷子尾端较粗,截面方正而平,放桌上就算三岁小孩子也能一下立好:“再看。”

慕容公子拈起另外一根筷子,一般竖着,这一回是大头儿朝下:“看。”

一下,就那么一下,一下就是,一上一下笔直一线,两根筷子一柱擎天:“啊?”

方大剑客,呆若木鸡。

这不可能,筷子头儿那是圆的,这头儿圆的,那头也圆的,方大剑客摒住了气,不敢呼吸……

时间停止了,一般。

没有机关。

没有破绽。

许久。

“纪之?试试?”慕容公子笑道:“一般立好,和你比剑。”

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万万种可能其中的一种,如何才能找到那一点,悬而又悬的微妙平衡。

也好让他,静下心来。

罗伯回来的时候,发xiàn

厅里一人,守着两根筷子,潜心研究。

简直就是,愁白了头!(未完待续……)

十二 一二三四

其实罗伯回来的时候也是心情大不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脸晦气的样子。

算了,不合。

非但不合,而且大凶,没有一样不冲的,甚么五绝七煞了,妨上克下了,说得那叫一个难听,而且是没法化解,当真是岂有此理!这也罢了,关键是一张口就二两银子,而且不让还价,说甚算这一回比算旁人二十回都要费力等同泄露天机必定减寿三年,所以即使是四十年的老交情少给半分钱也得当场翻脸并且拼了老命。这王瞎子,见钱眼开,非但欺生更是杀熟,罗伯回来时候追悔莫及也是心疼了一路,正是花冤枉钱找不自在——

正因如此,罗伯信了。

阿怜是个好姑娘,哪里都好,就是命不好。

人的命,天注定,罗伯信这个。

所以此时的罗伯就是天了,代表着天意,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

因为心情不好,罗伯谁也不理,小祖宗不理,大贵人不理,径自回屋躺床上生闷气去了。

饭也不做了。

三个人,中午都没吃饭,慕容公子就在书房里看书,方大剑客一直在摆弄两根筷子。

及至黄昏,霞光万道,方大剑客终于大彻大悟!

“看!”这就摆好了,一下子,成了!

笔直一线,一柱擎天!

中间多了一只手,坚如磐石,承上启下,起到了固定、平衡、以及对接的作用。

慕容公子看过一眼。点点头。表示已经看了。

一时无语。

“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没有可能:“你在这双筷子上面,究竟动了甚么手脚!”

公子微笑,轻声叹道:“这一手儿功夫,我练了十年,你知dào

么?”

原来如此。

正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方道士若有所思,这并不只是说的立筷子。

“势单力孤,难以立足。十年立得一双筷子,未必立得一个人。”慕容公子徐徐道来,隐有深意:“譬如立得此筷,须得人正,心正,行得正立得直方可,纪之,你明白么?”

经典啊,有深意,这分明说的是做人的道理!

譬如孔老夫子所言。但得做人做得好,武功哪有练不好的道理?

“明白。”方道士茅塞顿开。并且深有感触:“你练十年,我练半天,这筷子要是能立得住么,那才真个叫作——”主要是,作为知己,必须知根知底,说话慢慢将手松开,拿开,放下来:“没有道理。”不要听他说得好,实jì

上,慕容公子这个人,吹牛皮向来不打草稿,骗死人都不带眨一下眼睛的:“这,又作何解释?”

仍是一线,直指苍天,两根筷子一上一下凝固住了一般——

立在那里,未动分毫。

“一个十年,一个半天。”慕容公子肃然起敬,当下赞不绝口:“只有一种解释,你是一个天才。”

“一个半天,一个十年。”天才就是非常人等,等于就是非正常人:“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动了手脚。”

一根筷子拿起来,一根筷子竟还在:“或者说是,旁门左道。”

慕容公子,看着悬浮在空中的那一根筷子,很是欣慰地笑道:“知变通,不盲从,纪之,你立住了。”

二人相视一笑,此事揭过不提。

公子所习内功,功名《万象》,是为龙真所传,与方殷所修空冥神功颇多类似之处。观天地万物,得万象神功,此功为龙真三十年前所创,只传给了两个人。一个人是慕容公子,另一个就是燕悲歌,龙大教主正式的徒弟只有两个,同样是,一人教了三天。如同问心剑法,如同生杀棒法,真zhèng

说到武功,武学之道,天下第一不作第二人想,必定龙真。

万象功法,问心剑法,一般神奇。

神奇的是,万象功,见识愈广博,功力愈深厚。

而问心七式,对于人生感悟愈深,剑法愈精湛。

两样都是修练不来的,多半靠悟,悟性。

事实上,近年来慕容公子功力衰退不复当年,而剑法日日精进可说青出于蓝,七式问心已然得了六式。

何以如此公子不知,反正公子也不在乎。

习文何用?习武何用?辛苦算计拼死拼活又何用?莫得太累,往开了想,赚点钱花花就是了,人活一世吃喝玩乐才是王道。所以说但凡天底下还有一个人,比方老大还没有理想没有抱负,那人必定就是慕容公子。所以说这个剑是没得比,立个筷子不过也是小把戏,事实就是这几天方老大经lì

的事情太多,积在肚里,一时消化不了憋得难受,所以慕容公子帮zhù

他静下心来。

不说多,先吃饭。

晚饭是方殷做的,方老将军没有回来,也就方殷和慕容公子,还有罗伯三个人吃。

做的是四菜一汤,变着花样儿,当然变来变去还是那个样,说过材料有限。

方小侯爷让慕容公子请了三天,这是要回请三天,还他个人情了。

粗茶淡饭,也没有酒,当然什么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感觉。

当晚慕容公子住下,一连住了三天,一直住到大年三十。

一连三天,平淡如水,两个人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不是睡觉就是聊天。

就是闲聊,互相打趣,斗嘴皮子瞎扯蛋。

其间方老将军回来过两次,住下过一晚,总共说过三句话。

嗯。嗯。你莫教坏了他。

说也奇怪,进了方家,就像是与世隔绝了,没有人来找方殷也没有人来找慕容公子,一个客人也没有。

难得清静,难得清闲,方殷以为,因为是有慕容公子。

罗伯并不奇怪,近些年来方家都是这样的,对于罗伯来说,这几天热闹得就像过年。

应该说是比过年了还要热闹,罗伯守在家里,经常是一个人过年。

今年不同。

今年有三个,不,是四个人,没有人比罗伯更高兴。

只有一点遗憾,老少都是男丁,清一色的光棍儿,这又不过光棍儿节。

莫非光棍儿也扎堆儿?

许多事情罗伯都不能理解,譬如慕容公子,那小公子爷哪里都好只有一样不好,三十好几了,还在打光棍儿。

这一点,小少爷可不能学他。

不能!

大年三十。(未完待续……)

十三 五个光棍

这一年好长。

过年,对于方老大来说是一种很遥远的印象,似乎从未有过,那些奇思妙想。

终是今日不同,家人团聚,过个大年!

红日高悬,天气晴好。

厅里,桌上,八碟八碗,四荤四素,土豆丝儿花生仁儿,白菜心儿萝卜条儿,烧鸡整整一只,蹄花满满一盘儿,又有酸菜腊肉,外加红烧丸子。此外大米白饭,黄酒一坛,与那爆竹声声热烈奔放,共将醇厚的年味儿深情渲染。这是有多么地丰盛啊,直教人心里乐开了花,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吃喝喝,自也千家万户其中之一,小小的温馨场面再也寻常不过。

是寻常,不正常。

慕容公子,似乎就要赖在方家,老死终身了。这位爷,要说接连几天蹭吃蹭喝也就罢了,这大年三十的还赖着不走就不正常了,他又不是方家的人,这又不是三缺一。罗伯,心里还是小小地有那么一点意见的,于家的事情罗伯知dào

的并不是很多,因此罗伯好心好意地劝道:“公子爷,吃过了饭,你就回家去罢!”

“我也要红包。”慕容公子道。

都说慕容公子有钱,至少罗伯就没有看出来,这人身上,除了衣服毛都没有:“好好好好,红包红包——”

主要是,一旁方小侯爷手里拿着两个红包兴高采烈地显摆,没完没了:“哈哈,眼红了罢!”

罗伯给了慕容公子一个红包,方老将军也给了一个。

一个里面。一枚铜钱。

一人两个。公平地道。方小侯爷也是一样,这下慕容公子乐了:“你看你看,我这鱼的,还有乌龟!”

“是么?是么?”方小侯爷凑过头去看,又拿出自家铜板相互比对:“可不是么,还有条蛇……”

此铜板,非彼铜板,个儿大图案精美。专为过年铸的。这钱有讲究,名为厌胜,或说大压胜钱,寻常十个铜板才能换这一个。慕容公子的铜板上头,印的双鱼龟蛇,字是天下太平、千秋万代。方小侯爷的铜板上头是有龙凤星斗,印着福禄双全、辟邪除魔。正是图个吉利讨个好彩,这下就皆大欢喜了,慕容公子一般将铜板捧在手心上,同样爱若珍宝。眉花眼笑。

红线绳穿起来,双双腰畔佩戴。从此慕容公子变成了真zhèng

的有钱人。

这一个年过得,也许最开心的不是罗伯。客套的话慕容公子不很会说,于是由方小侯爷带领,同干共敬,吃吃喝喝,这一顿饭吃得是天长地久欢庆喜乐。慕容公子不很会说,方老将军话也不多,谁都知dào

过年不许说扫兴的话,但于家的事情方老将军多多少少总要知dào

一些,因此也要多说一句:“我说于家贤侄,吃过了饭,你也回家看看,这怎么说也是一年到头——”

于家,贤侄,这弦外之意慕容公子自然心知肚明:“不急,不急,还早,还早。”

这个于家贤侄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整整三年,急也急不来的。

这一次方殷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

忽然兴致全无。

这话不能说,说了就扫兴,坐一时,四个人酒不足饭不饱,就此草草散伙。

百善孝为先,一个不孝子,还能说甚么。

傍晚。

方老将军在书房里。

罗伯在厨房里,做鱼,年年有余嘛,罗伯做鱼。

后院,树下,一个公子一个少爷,坐着板凳,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说到一个有趣的话题,说的正是,光棍问题。

光棍很多,暂且不提,还说天下第一要紧事,罗伯做了一锅鱼。

锅是大铁锅,鱼是小麦穗儿,水早烧开了,柴火风箱小板凳,呼呼啦啦挺红火。小鱼儿下锅囫囵个儿,一勺儿大酱撇下锅,搁一把香葱,丢两瓣儿老蒜,慢慢搅,搅匀和。咕嘟咕嘟一冒泡儿,香味儿这就出来了,上头贴饼子,棒子面儿的小饼子,贴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眼瞅这就要就熟了。不用翻个儿,小火儿炖着,吃的焦黄嘎嘣儿脆,揭开锅盖就齐活。

小鱼儿的鲜香,玉米面的醇香,实实在在的炊烟乡土味道,伴着洁白氤氲的蒸气,弥漫在鼻端,腔膛,肺腑,心间的每一个角落。这就是慕容公子一定要留下来的理由,罗伯说了,中午吃得太油腻,香甜还得靠这个。饼子小鱼是很香,馋得野猫都来了,喵喵喵,喵喵喵,十几只大大小小的野猫在房顶上探头探脑,满脸新鲜一个个儿。难得,难得,这里可是贵人巷,王侯府,寻常这方家就连野猫也是不来的。

天黑了。

隐隐传来热闹喧嚣,新的一年就要来到,万家灯火通明,几将星辰失色。

这一处。

但有孤灯映衬,更是遍地清辉,天上月亮只有一个。

“不早了,回家罢。”一个老人,两个老人都这样说:“回家,回家去罢。”

慕容公子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饭。”

顾左右,而言他,看来慕容公子并不打算回家:“走走走,我陪你去,也该方殷拜见一下伯父了。”

是这话,好极了。

“也罢。”其实啊,没什么,慕容公子无奈笑笑:“走着。”

灯映人如织,良宵正此时,二人去往相府的方向,四下都有璀璨的烟火。

说着,笑着,那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话题。

光棍问题,是方老大发xiàn

的,从江州方老大说起,及至上清,凉州,京城,方老大一辈子都在和光棍儿打交道,老老少少各色人等,大大小小多如牛毛。叫花老大的难兄难弟就不用说了,经光棍儿老薛带到上清一众老道光棍儿的手里,与一干小道光棍儿厮混,后头老夫子老先生老将军老管家无一不光棍儿,打仗时候更是千千万万基本上清一色的光棍儿兄弟光棍儿汉——

这不是,过个年也是,四个光棍儿过。

这是命。

如果不是巧合。

慕容公子的圈子是金钱圈子,方道士的圈子就是光棍圈子,同样是天底下最大的。

只有一个例外。

那是无禅和尚,不过无禅和尚比较惨,娶了天底下最大的母老虎,过得就连光棍儿都不如。

还有一个光棍儿。

不是四个,是五个,一二三四五,两个人又笑。

没心没肺,哈哈大笑。

这去见的,就是第五个,如同方老将军,曾经不是光棍,现在很是光棍的一个。

老光棍儿。(未完待续……)

十四 左相于深

在大年三十这一天晚上,方殷见到了又一个另类的人,左相于深。

于府,方府,离得并不远,说话就到了。

同样长巷之中,也是戒备森严,年三十的晚上这一处的禁军府卫比平时还要多,多出几倍。但这哥儿俩何许人也,自是一路畅通无阻,就在众军卫的注目礼中大摇大摆,光鲜亮丽长驱直入。奇怪的是,众军卫的眼神都有些奇怪,是愕然,很是费解的那种奇怪,并不像是看到了一黑一白两个无常鬼,不是惊慌骇异的那种样子。

这与方小侯爷无关,说过,慕容公子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整整三年。

于是乎,还没进门,方小侯爷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情绪当中,只觉心下发毛,危险无从寻找。

门是紧闭,黑色,灯光惨白,阴风阵阵。

门楣二字:相府。

四下没人,鬼都没有,这一处是绝对安静,可说死寂,远方喧嚣另一世界。

方殷看了慕容公子一眼,发xiàn

其星眸黯淡,面容失色,笑的样子就像在哭:“是这?”

慕容公子,幽幽叹道:“是这。”

不对劲儿,反正就是不对劲儿,方小侯爷也不知dào

哪里不对劲儿,只觉身上有些冷:“咝——”

是寒意,寒意无边:“砰!砰!砰!”

阶下两石狮,门上双铜环,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人吗?有人吗?”

岂不废话!

慕容公子笑道:“不用喊门,蝠爷会听到的。”

“福爷?”方小侯爷心里怕怕。这是在给自己壮胆:“福爷——开门——来客啦——”

方府有管家,于府也有管家,这个管家叫蝠爷。

据说,蝠爷的耳朵比蝙蝠还要灵敏,因此被人叫作蝠爷。

过了半小时,门还没有开。

这下非但方小侯爷奇怪,就连慕容公子也有些奇怪了,心道:“这老王八,莫非死了?”

“吱——吱——吱呀呀——”门开了。

同时探出一个头:“你个小王八,我就是死。也得等你回来以后!”

是的。蝠爷的耳朵比蝙蝠还要灵敏,可以听到人的心声。

蝠爷,姓王,名福。据说从前是个大人物。

“你个老王八。哈哈哈哈哈!”慕容公子忽尔大笑:“我这回来了。你快死去罢!”

“吱扭扭——”一个又瘦又小,黑蝼蛄一样的老人钻了出来,疏眉寡须。面如枣核:“哈哈哈哈哈,你个小王八!”

竟是一个侏儒,只将腰板儿挺得笔直,头顶不及方殷腰际:“好好好,好你个小王八!”

方殷没有笑。

蝠爷眼中有泪,绝不是笑出来的,慕容公子一般。

“三年了,三年了!”蝠爷笑道:“你便不看你爹,也该回来看看蝠爷,你有种,有种啊哈哈!”

“莫说这,朝云暮雨楼,你又不是没有去过。”慕容公子笑道:“一月你去一回,三年三十六回,不是么?”

“是是是,是是是!”蝠爷还在笑着,声音有些嘶哑:“我就回回去,回回见不着,你好,你好,哈哈,好你个小王八……”

“你是回回去,我是回回见。”慕容公子笑叹一声,道:“蝠爷,这就够了。”

“呸!”是这样的,蝠爷知dào

:“我呸!”这就够了,已然足够:“莫叫蝠爷,我呸呸呸!”

慕容公子又是一笑,这一次没有还嘴。

看样子,这福爷与慕容公子的感情,绝对不亚于亲爷爷和亲孙子的感情,莫非福爷也姓于?

“莫非是他,亲地爷爷?”方小侯爷,如是想道。

“你是哪个?你谁啊你?”说过,蝠爷可以听见人的心声:“人模狗样的,莫非你是小王八生的,小王八蛋?”

“啊?”方小侯爷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我靠!你个老王,呃——”

这老头儿,甚是没有礼貌,但有慕容公子在侧,方小侯爷及时打住:“小子方殷,给福爷拜年来了,祝福爷多福多寿,寿比天齐,活一万年。”

蝠爷大怒:“小王八蛋!滚犊子去!”

“哈哈哈哈哈!”慕容公子大笑:“哈哈哈哈哈!”

“一般,一般!”方道士这个人,就像是一阵春风,走到哪里吹到哪里,将欢乐祥和的气氛带到哪里:“尽交些个狐朋狗友,没有一个好东西!”

但这里是,相府。

小慕容总算是回来了,蝠爷当然高兴得要死,和他斗上几句嘴,就是蝠爷活着最大的乐趣。

然而相府不同,进了于家,没有人会再有开玩笑的心情。

进门的时候,方殷看到福爷抱了抱慕容公子,两个人互相看过一眼,各自叹了口气。

相府很大。

前院宽敞气派,假山水池亭台,四下也有灯笼,一律雪白颜色。

荧荧的白,幽幽的白,衬得灰梁黑瓦,别无二种颜色。

相对而言,方府就像是一个火柴盒。

其间有人,有人在走,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

就像是一个默片,黑白无声世界,置身其间有一种梦游的感觉,究竟是谁在梦游?

“咳!咳!咳咳!”这是方殷在咳,这就已经,有些抵受不住了。

一户人家,无论如何,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莫说这是,三十年夜。

穿过正厅,行进一院又一院,左拐,右拐,到了。

是一间屋,隐约烛火。

慕容公子立在门前,当先而立,这一次方殷是做不来的:“相爷。”

蝠爷叫门,是叫相爷。

语落,死寂。

“禀相爷,忠勇侯之子,方殷方纪之前来拜见。”必须这样说,公子不能提:“相爷您看——”

半晌。

“知dào

了。”就一句,三个字,平平淡淡,古井不波。

完了。

知dào

了,就是知dào

了,没别的了。

这一道门,原本方殷就是进不去的,你来拜见人家未必接见,甚么侯之甚么子也是一样的。

蝠爷又叹一口气,却也无声无息,只摇头,示意——

慕容公子视若不见,身形笔直立在门前,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

“咳!”方殷清咳一声,深施一礼,恭声说道:“小子方殷,拜见世伯,今日冒昧造访,失礼之处还望世伯见谅。”

只无声息,全不搭理。

方殷僵在当场,心下已然后悔来这一趟,更是嗅到了一种极为危险的味道——

慕容公子,已将双拳握起,紧紧握起!

最大辱没,莫过无视,方殷是于慕容带来的,屋里那个人不会不知dào



正因为知dào

,所以不开门。

方殷可以不知dào

为什么,事实上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小子先行告退,世伯早些歇息,明早方殷再来……”

“咣!”就是一脚,门板迸裂:“喀啦啦啦!”

“纪之,有些人,不用与他客气。”慕容公子扬长而入,回眸一笑:“外头风大,进来说话。”

纪之只有一个,朋友只有一个,没有人能欺负了,没有人。

烛光跃动,那人朦胧眼前,举杯独饮,坐也身形笔直,处于完完全全静止的状态。

当时方殷只有一种感觉,那是一个,方形的人。

四方形,正方形。

“你好。”不觉上前,不见慕容公子笑,只听得一声:“于深。”(未完待续……)

十五 不会笑的人

直呼其名!

那人动了,原是本就在动,极缓极缓地饮下那杯酒:“阿福,关门。”

那门,几乎给慕容公子一脚踹烂了,现下处于半瘫痪状态,委实也不好关:“喀刺刺——嘎吱吱——

蝠爷也不多说,来来回回摆弄门板,那声音听上去让人牙根儿都发酸。

“纪之,坐。”慕容公子已然就坐,正对房门,招手笑邀:“权当自家,不用客气。”

方殷心下惴惴,自也不敢怠慢:“侄儿方殷,见过伯父。”

说这话时,方殷正对那人侧面,行拜见视,又瞥到一个棱角分明的清晰轮廓。

犹如洞窟之中,黑黑寂寂一石。

人是方的,方正无比,脸是黑的,有如包公,这就是方殷对于深的第一印象。

所谓长者立,幼勿坐,长者坐,命乃坐,方小侯爷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家教良好。

半个小时以后。

蝠爷终于将门板拼凑完毕,硬是凑和关上了,随之喏喏告退。

一个小时以后。

曾经方殷以为那是一种考验,现下却不得不怀疑那人根本就是一个聋子:“侄儿方殷,见过伯父!”

一个小时零五分钟以后。

果然,聋的。

要不然就是故yì

的,很好,有种!走着瞧。

桌上有酒菜,有杯有筷,慕容公子轻酌浅饮,早已变回了从容优雅的模样。

不生气,气大伤人。纪之未必应付不来。

相爷又算个毛?于深又算个鸟?知dào

老子谁么?给脸竟然不要?我们都知dào

毗湿奴神是有许多种身份。实jì

上第一声招呼。也就是门外拜见的人是方家贤侄,第二声招呼,也就是一个小时零五分钟之前的人才是纪之。只不过,面子给的是慕容公子,事不过三,第三次是在做出警告,那个人就已经是方道士了,这下就回归本性打回原形了:“侄——儿——方——殷——”

忽将放声大吼。字字入耳锥心,霎时风起云涌,着实天雷滚滚永无止休:“见——过——伯——父————————————————————————————————————”

八个字,十分钟,单一个“父”字就吼了五分钟!

直吼得:全城强震举世皆惊,神佛暴走妖怪横行,铁树开花石人垂泪,昼夜颠倒乾宇神经!

首当其冲,左相右耳。

吼毕,余音袅袅。果然聋的果然变成了,聋的。

其实相爷的耳朵聋不聋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相爷的半边脸都打湿了:“哦。”

相爷缓缓地抬地袖子,慢慢地抹着脸,淡淡地说道:“纪之,坐罢。”

这人,绝不简单。

怕是天塌下来,他也这般模样,现下就连方老大都有些佩服他了:“不用客气,全当自家。”

这人就是左相于深,便以方殷之眼,复观左相于深。

不出预料,正面看也是,方的。

方的脸,方额头,方的眉毛方的鼻子,方的嘴唇方的下巴,颌蓄短髭,一般方的。

或说,双眉浓重,虎目棱棱,鼻直口方,一身正气!

身着冕服,冕袍冕帽,没有光泽,灰黑颜色。

是与慕容公不同,完全不同,无论形象气质,父子二人一点都不像。

模样,看是五十许人,灯下,并不显得苍老。

方殷入座,双手置膝,笔直端坐,又变回了一个规矩懂事的后生晚辈:“谢世伯赐座。”

于深又不说话,化身朽木腐石。

一时静默。

一世静默。

所有上蹿下跳,鸡飞狗叫,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如同狂风暴雨过后,如同一颗石子哪怕是万钧巨石投入深潭,还是那么阴冷而又压抑,心头愈加沉重!方殷终于明白那一种奇怪的感觉来自哪里,这人不会笑,非但不会笑,而且脸上不会出现任何表情,包括喜、怒、哀、乐,恐惧忧伤种种,他似乎就是一个活着的石头人,天生没有感情。

不苟言笑,不动如山,无法交流,无法沟通,这是一个无趣已极的人。

有如行尸走肉。

怪不得来时所见,那些丫鬟家丁都是一般,和这样的人相处早晚都会崩溃的,疯掉,得神经病!因为神经病,是会传染的,方道士终于想到了关于相府,一个形象的比喻,相府就是神经病院相爷就是神经病源,是为活死人症,非典型性。所以说,慕容公子必须要逃出去,赶在没有疯掉之前,飞越疯人院,海阔凭鱼跃,三年不回家,是了!其实慕容公子有时候精神也不大正常,比如刚才无缘无故踹门那次,只怕,只怕,只怕这疯病不但会传染还会遗传……

这就是方道士,任何时候都会胡思乱想,无事生非的。五十步笑百步,何其愚蛮之徒,他就不想想刚才某人无缘无故大吼那次,那样的典型性症状又是从何而来?当然这也怪不得他,其实啊,世界就是一个大大的疯人院,病有轻重,无人不疯,方道士毕竟还年轻,这个深刻而有内涵的道理他不会懂。比如说,经常有人闲来无事跑到空旷无人的楼顶上向天吼叫,或者一气之下将楼道的安全门全都踹坏掉,实jì

上正常人和疯子之间的区别就是思想和行为之间的区别,每个人的身体里面都有与生俱来的发疯因子,或说细胞。

精神已错乱,疯病在蔓延。

“纪之,你看。”慕容公子斟一杯酒,递给了他:“这就是于深,一个不会笑的人。”

不能再这样继xù

下去了,不能!

方殷立起,双手举杯,恭恭敬敬道:“伯父,这杯小侄敬您老,祝您老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活一,呃——”

这里,改口了:“长命百岁!”

语落处,相爷点了点头,缓缓端起杯,慢慢喝了下去:“好,好孩子。”

看!

这就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原来,毗湿奴神就是上苍派下来拯地球的,这下疯人院的疯人们总算是有救了:“伯父,侄儿代家父再敬您老一杯,家父时常说起伯父,说伯父为官清正贤明,不辞劳苦,鞠躬尽瘁,死而——”这里,口误了,再改回来:“实乃古往今来第一良相,是为苍生社稷之福,当得世人景仰,天下称诵!”

这编的,很明显。

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杯酒相爷果然又喝了,并且说:“侯爷谬赞,深不敢当。”

看罢!

这就恢复正常人了,表达清楚,吐字清晰,还深!正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自当再接再厉下大剂量,一举打破坚冰铲除疯根:“伯父好酒量!伯父好气概!正是福寿成双吉祥如意,再请禄星恭喜发财,这一杯侄儿再敬伯父,值此新春佳节来到之际,方殷代表全家老少——”这里,就不用多说了,大伙儿都知dào

:“干!干了!先干为敬!”

看罢!看!

正是妙语如珠,胜过仙丹灵药,相爷这又干了一个,而且这一次极为痛快:“滋儿~”

“哇噻!伯父海量,海量啊!”老人家么,就得哄着,精神一愉悦,病情也就好转了:“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果然果然,果不其然!了不得了不得,这酒喝得,白水也似,真个面不改色心不跳,今日小侄可算是长了见识!来来来,侄儿再给您老倒上,这一杯么——”就此,不必多说,一个喝是一个倒,一个倒是两个喝,瞬间春风吹遍大地,一扫满室雾霾病气!

有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个专冶神经病的神医,将普天之下所有的疯子都集中起来,集中到自家开的精神病院里面医冶。

一直喝到第八杯,方家大侄儿发xiàn

了一个问题。

酒是喝了,话也说了,就是人不笑,皮肉都不笑,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也非敷衍,无法形容。

就相当于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你说你的,他说他的,来来回回就是好好好,好孩子。

肢体,眼神,表情,仍是没有任何交流,有也完全不搭。

也不深了,那是错觉。

方殷不服!

就不信邪,迎难而上,这人不会笑,方殷非得把他逗笑了不可!

“好玩好玩,哈哈哈哈!”好玩好玩,才想起来:“对了伯父,咱来数数儿,一二三四五,哈哈哈哈哈!”

这就开数,数的光棍。

“哈哈哈哈哈!”许多有趣的故事,许多有趣的人物:“哈哈哈哈哈!”

一直数到,第一百八十六个光棍,就连无能大仙都拿来凑数儿了,好歹相爷终于笑了:“有趣有趣,好玩极了。”

方殷心服口服,就此无语:“哈哈,哈哈,哈。”

那笑,笑得。

你就脸上一丝笑纹,眼里一点笑意,身上半根笑筋也没有,至少也要打个哈哈,表示一下。

表!示!一!下!诚!意!罢!

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慕容公子大笑,拊掌大笑:“好玩好玩,有趣极了!”

在走之前,忽然之间,方殷发xiàn

自家身上少了一样东西:“哈哈,哈哈,哈……”

就是笑意,或说,笑的能力:“好玩,呵呵,呵呵,好玩,呵呵,呵呵,呵……”

大型悲剧演出!

对了,那个笑话的名字叫作:会诊。(未完待续……)

十六 若不疯他一次

出了相府的门,方小侯爷直接就疯了!

“好玩,好玩,光棍,光棍……”口中碎碎念,嘴角流涎水,只一味呵呵傻笑:“呵呵,呵呵,呵……”准确地说,自打从那小屋里出来人就疯了,于府的家仆丫鬟们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一路走来许多人都在看着,看着他,平静地看着,沉默地看着,用僵直的眼光呆板的脸。当时,相府之中不正常的人只有一个,更加准确地说,于相爷寝室之中他已疯了,他自疯了也似大吼大叫所有人都可以听到——

他是给相爷逼的,逼疯的。

一个人,强行去做超过自己能力极限的事情,就会出现这种结果。

神也一样。

“阿福,开门。”这是出门之前,浑似相爷附身:“放我出去,我不咬人。”

“阿福,关门。”这是出门之后,兀自挥手作别:“阿福,你是一个好人,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一万年。”

福爷叹了口气,目送。

作孽啊,可怜的孙子,果然疯病是会传染的。

其后的见证者是一干府兵禁卫。

巷口。

“天大地大我最大,老子谁个都不怕!都不怕!”自方小侯爷自巷中昂首阔步,长歌而来之时,守在巷口的二百多军爷共同陷入了沉默:“吾乃方殷,宣威大将军之是也!杀!杀!杀!哇呀呀,来者来人!来将通名!”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意wài

,每个人的眼中都是同情,这个人就是方小侯爷:“神仙!妖——怪啊!任你变得人模狗样。看俺老孙一棒打杀!我打——”

众将木然。麻木不仁。

慕容公子跟在后头。面无表情,也看他耍。

耍一时,方小侯爷忽觉不美,一时抓耳挠腮,模样大为烦恼!

这时,一位军爷,号称大有眼力兵人甲快步上前:“大圣,你的棍子。”

忽忽又耍一时。方小侯爷额上见汗,气喘吁吁:“呼!呼!呼!”

这时,又一位军爷,号称极有眼力兵人乙快步上前:“弟啊,妖怪太多,先歇会罢!”

“呼——”方小侯爷丢掉棍子,眼波流转:“哥啊,还是你疼我!”

擦着汗,忽又怒了,横眉立目骈指喝道:“你这歹人。何其是非,无缘无故给我一条棍子作甚。拿本将军当猴子耍么!”

兵人甲理屈词穷,低头认罪:“是!”

方小侯爷冷哼一声,将手帕递还给兵人乙:“哥啊,你是好人,我告sù

你一个秘密,嘘——”说着左右看看,诡秘一笑:“不给他们听,我只说给你,哥你附耳过来——”

兵人乙附耳过去,众兵爷洗耳恭听——

“这相府里头,有鬼,有鬼啊!”说的是,千真万确:“等闲人是不能进去,否则出来必定发疯,眼珠发红口吐白沫,如同疯狗一样乱咬人!”

众兵爷齐退三步,兵人乙掉头就跑!

“哥!哥!别跑!你听我说!”方小侯爷一把扯住,急眉火眼道:“不是说我,我又没疯,你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你看你看我像疯掉的样子么?你看你看你看你看,像么像么像么像么?哥?”兵人乙挣脱不得,都快要哭了:“不用看了,你是我哥!”方小侯爷长长出一口气,笑叹道:“兄弟,这就对了,我又不是等闲人,精通七十二般变化,一贯就会降妖除魔,刚自进到相府就是为了……“

这又一个。

众兵齐脱盔,默哀三分钟。

相府闹鬼之事由来以久,方小侯爷绝不是第一个,绝不是。多则一年,少则一月,就会有人从相府里面大哭着,或是狂笑着跑出来,男的女的都有,多半府里下人。相府里头是有鬼,大伙儿都知dào

,相府就是一卒大坟墓,活在里面的人都是僵尸,等闲人是不会进到相府里头作客的。这些年以来,守在巷口的兵爷们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很明显这小侯爷是一个神经脆弱的,两个钟头一出一进直接就崩溃了:“变!”

这就,开始变了,变异。

“看!”众目睽睽之下,方小侯爷摆出了一个姿式,天外飞仙式,战天斗地状:“这个才是孙行者,齐天大圣孙悟空!”

哗哗哗哗,众兵齐鼓掌,纷纷表示变地很好,造型很帅。

得此一变,兵人乙终于脱身,哭着跑了回去:“头儿,大事不好,妖猴儿造反啦!”

“放肆!”那头儿,乃是禁军小头目,沉声喝道:“退下!”

这不像话,太不像话!

“变变变!变变变!”此乃王府相府,官家重地,岂容他如此胡闹,禁军小头目凶神恶煞般指点上前:“有种你再变一个,你再变一个我看看,看我不……”

“变!”方小侯爷当仁不让,又变一个:“这是甚?这是甚?”

“这——”见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状,大拇指翘起,小头目沉吟道:“莫非是,牛?”

“错!”方小侯爷埋头斥道:“你家牛角长脑后啊,这是螃蟹!”说着,蹲着,横走二步:“看,螃蟹,这是螃蟹的眼,会动的!”

可不是,勾着,会动的。

“厉害!厉害!”小头目心说你家螃蟹两条腿啊,还蹲地上,自也不屑与之理论:“再来!再来一个!”

“变!”这一回是稍作改动,仍蹲地上,两手背耳侧,五指迎风长:“这是甚?这是甚?”

说着,跳了一下:“这是甚?”

显而易见,小头目肯定道:“这是兔子!”

“错!”方小侯爷埋头斥道:“你家兔子两瓣儿嘴啊,我这八戒,你看。呶——”

可不八戒。嘴撅老高。

“不对不对。你这耍赖!”这一回小头目不乐意了,还嘴道:“你家八戒蹲地跳啊,有事儿没事儿,呃,等下——”

小头目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八戒就是学兔儿爷,那也纯属个人爱好,这个可以有:“哎!”

“没话说了罢,哈哈!”方小侯爷得yì

洋洋。主动请缨:“我再给你变一个,看好了啊,变!”

但见低着个头,撅着个腚,一手头前一手腚后,一步一探一步一颠:“咕咕咕!咕咕咕!”

有冠有尾,有模有样,一点一点又一点,分明就是鸡吃米:“是鸡!是鸡!这是个鸡!”

不用小头目说,众兵一齐大叫:“是草鸡!”

“不错!”事实如此。但此人太过狡诈,小头目深思熟虑半晌:“你这。是鸡?”

“你才是鸡!”岂不知又错了,方小侯爷回头斥道:“你家草鸡会开屏啊,我这孔雀,看着没?看着没?”

“快看!快看!”所有人都看着了,腚上那一只手五指岔开,有如孔雀开屏,又如菊花绽放:“开了!开了!”

“头儿!头儿!”小头目掩面而退,汗如雨下:“我是服了,你来办他!”

“阿弥陀佛——”既有小头目,当有大头目:“你这泼猴,又来胡闹!”

这个游戏,必须得是高智商的人才可以玩的,老大对老大,才是正经话:“咦?你是?”

小头目有头无脑,大头目足智多谋,号称军中小诸亮:“悟空,你又忘了,五百年前——”

“如来佛祖?”

“错!”

“观音菩萨?”

“错!”

“师,师,师父!”

“又错!”

“我靠,算你狠!少说废话,报上名来!”

“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吾乃,道德天尊是也。”

“失敬失敬,原来太上老君啊,太上老君你又阿弥陀佛,害我这都弄混了,不带这么玩儿……”

插一句,太上老君绝对是个牛逼人物,公认的道教创始人,有一个分身写过道德经的。

“不错,老子就是,太上老君。”

“好罢,你是太上老君,不过我警告你,说归说,不许骂人啊!”

“悟空,你可知,老子今日特来点化于你?”

“少来,儿子点化老子,你是老君,我就鸿钧,看我一气化三清,变!”

“悟空,任你千变万化,却有两样东西变不来。”

“变不来?还两样?说说?”

“一样,猴子。”

“……”

“一样,是人。”

“我靠!你又骂人,我可警告你啊……”

“悟空,你乃顽石所化,现下你非石非猴更是非人,变也是不伦不类不是东西,你明白么?”

“我明,我不,何解?”

“只有一条路,就是做自己,以不变应万变。”

“我明白了,不变非石非猴更是非人,变也不伦不类不是东西,大哥,请问一句,我还有救么?”

“别无他法,唯死一途。”

“呵,呵,呵呵呵,我说大哥,你好口才啊!”

“过奖了,兄弟。”

“我说大哥啊,你点化完了我,我也得点化你一下,你听好哈,其实变人变猴会变啥玩意儿都不要紧,我只要会变一样儿东西就够了——”

“兄弟,不!悟空!啊!住手!”

“变!”

就此变身,哮天神犬,四肢着地,利齿暴突:“嗷嗷嗷嗷嗷嗷嗷!”

“等下等下!不要不要!你这说变就变……”其后道德天尊,或说足智多谋大头目给他扑倒在地,二人滚成一团,斗得不亦乐乎:“嗷嗷嗷嗷嗷嗷嗷!”

众兵大笑,乐不可支:“要得要得,往死了咬!”

所来种种,所有种种,自也没人当真,全当过年犒军了:“欧——欧——”

平易近人,甘当猴儿耍,这人就是方小侯爷,现下大伙儿都认识他了,而且都很喜欢他:“猴儿拳!狗腿!王八翻天式!”

但是。

这不是演戏,也不是演习,不要忘了:

放我出去,我不咬人。

“啊————”忽然大头目长声惨呼,声音凄厉,不似作伪:“啊————————”这边刚自欢呼起哄,转眼全部呆若木鸡:“啊————————————————————————”

谁又知dào

,这方小侯爷,咬人由来已久:“嗷嗷嗷嗷嗷嗷嗷!”

咬完,跑了,四脚奔跑,一路狂叫!

“头儿?头儿?”众兵呼啦一下围了过去:“头儿!”

只见大头目,一手举一手,两手举过头,蹲着,跳:“我靠!真咬啊!真疯了!”

灯光下,手腕上,一圈儿牙印儿,渗着血珠儿。

方小侯爷咬人之事由来已久,大头目绝不是第一个,绝不是:“公子,公子,这——”

当然还有,慕容公子,终归慕容公子会还大伙儿一个公道:“他,他怎,他这是——”

公子笑了。

毫无征兆大笑,随之扬长而去,亦留下七字真言:“哈哈哈哈哈哈哈!”(未完待续……)

十七 岂不抱憾终身!

玉宇澄清,星辰璀璨,这是一个华美的夜晚。

大年夜,看花灯,簇之若花树,盈盈若列星,龙鳞熠熠凤舞动,花鸟鱼虫各不同。宫灯纱灯花篮灯,四方八角走马灯,五彩流苏七彩穗,喜庆吉祥美若梦。是大年夜,且看花灯,并非大排场,只是小节目,正月十五闹元宵,逛着花市赏花灯,大年夜的花灯只是一个小小的预演,或说非正式彩排。说的是,月上中天,游人渐少,不过热闹还是有得瞧。

京城一隅。

街上走着两个人,一白一黑,一前一后,一般不是等闲人物。

或说正常人类。

前头这个,歪着走,颠儿着走,一步一歪,一步一颠儿,摇头又晃脑,吹着个口哨儿:“唿唿唿,唿唿唿,唿唿咻~”

很明显,二流子一个,路人皆避。

后头那个,四平八稳,背着个手儿,踱着步走,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糊着人皮面具。

这个人,很多人都认识,众人退避三舍,行注目礼。

并非人中龙凤,也非鹰犬走狗,狼与狈,虎与伥,这个比喻相当形象。

这时候。

南边来了一小妞儿,走小碎步儿,低着个头,也就十五六,水水灵灵小丫头儿。

小丫头儿,往家走,忽听一声流氓哨儿:“唿咻~”

“小妞儿,小妞儿,你往哪儿走?”面前正当一人,嬉皮笑脸模样:“大半夜的一个人,撞见色狼怎么办?不如哥哥陪你走?”

小丫头儿。不抬头。这种人。闪着走。

左一步,左挡住。

右一步,左挡住。

小丫头儿,抬起头,左右看看,怒了:“你谁呀你,有病罢你!”

“我叫好心大哥哥,专做好事不留名。不留名!”那流氓,挤眉弄眼道:“小妹妹,你几岁?”

小丫头儿,杏眼圆睁,怒扬粉拳:“臭流氓!大色狼!啊——————————————————”

小丫头儿,虚晃一枪,以尖叫声为掩护,趁其不备扭头儿就跑!

飞快地,跑掉了,撞见这种人。应该这样做:“快来人呀——抓流氓呀——打色狼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后头那人,毫无征兆。暴笑一声。

街上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一白一黑:“唿唿唿,咻咻咻,唿咻唿咻~”

此为案例之一。

北边来了一美女,步姿婀娜,一波三折,衣饰华贵,提着个灯。

“咻儿~”这个,必须勾搭,还是前头走着那人,眉梢儿一挑,口哨儿传情:“咻儿咻儿!”

合着了,这个是个高富帅,那个就是白富美!

白富美矜持笑笑,当下收到讯号儿,并且霎下眼皮,示意心有灵犀。

高富帅大喜过望,频频以目传情,连续猛眨眼皮,二人隔着一条街:“美女,美女,我怎看你有些眼熟?莫非前世姻缘定下?”

白富美羞涩低头,莺声燕语道:“讨厌了啦,少来没事儿套近乎儿,人家才不识得你!”

着啊,有门儿:“哎呀呀,我就说,莫非小姐姓白,白素贞白小姐?

此言一出,白富美愕然止步,颤声说道:“你,你,你怎知,莫非相公你……”

这可真是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娘子——娘子——娘子啊!是谁在耳边说,爱你永不变……”

“咚!”一声大响,如钟如謦,平地惊雷也似!

前有一柱,灯柱,高有丈二,铜皮铁骨,立时将高富帅撞懵圈了:“哗——”

众人哗然,感同身受:“哎呀!哎呀!哎呀呀!”

高富帅跌坐于地,茫然四顾,浑不觉额上肿起一包:“我无悔啊~~我无悔啊~~”

是条汉子,当真硬气!

岂不知,白小姐袅袅婷婷行将过来,莺声燕语道:“相公认错人了,奴家不姓白,姓包。”

“啊?”这下是,彻底找不着北了:“姓包?”

“小弟弟,瞧瞧你——”包小姐,动柔荑,抚摸着小弟弟的头道:“和姐姐说说,你这心眼儿里,打的甚么鬼主意?”

“咳!咳!”这包小姐,也非善茬儿,不能等同小丫头儿:“姐姐,你听我说——”

且听。

“长夜漫漫,姐姐一人孤孤单单,上街左右无人陪,睡觉身边无人伴。”但见小白长身玉立道貌岸然,宛然浊世翩翩公子一个:“枉自花容月貌,可惜青春年华,小生不才,愿自追随左右,甘当护花使者,姐姐,可好?”

包小姐,蹙蛾眉,幽幽叹道:“小弟弟,莫再说,姐姐可不是那样的人!”

“姐姐,我有钱。”灯映其上,辉光灿然,原来是个有钱小弟,摸出一个大大铜板:“你看!你看!”

包小姐,看一眼,忽就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当下一口啐过去:“有钱你就了不起,你当姐姐卖的么!”

“哗——”众人哗然,原来如此!

“姐姐,姐姐,我有很多钱!”龙凤星斗,吉祥如意,果然小弟钱很多,全部家当俩铜板:“你看,你看,你再看!”

包小姐,不再看,当下一口又啐过:“可怜,可怜,瞧你衣衫鲜亮,原来是个穷鬼!”

“哎!”一声叹,声声叹,这种人最要不得,没钱也要包小姐。

“要得,要得,宁笑白须公,莫欺少年穷。”那人兀自笑,笑容更灿烂:“莫道一二铜板,与我江山不换,可叹!可叹!”

“我呸!”这种人,包小姐见得多了:“我呸呸呸!”

“哈哈!哈哈!”三口啐过,又是三口。活该自讨没趣。该当万夫齐唾:“呸呸呸!呸呸呸!”

“痛快!痛快!幸得香津玉唾。岂非三生修得?”却见那人,仍不为所动,更似大为享shòu

:“姐姐,姐姐,莫非云雨意,天降甘霖乎?”

一个字,贱呐!

“哎!”岂不知,正是天降甘露。云雨就此翻覆:“你这小鬼,百无是处,但总算还有一点诚意,来来来——”

“来了,姐姐!”说话这个应声上前,正与那个搭背勾肩:“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讨厌了啦!”竟是,二人,打情骂俏,双双走了:“不是说了,人家才不姓林。人家明明姓白……”

“啊?”众人再次哗然,惊落一地眼球儿:“这?也?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后头那人扬长而过。毫无征兆,暴笑一声。

此为案例之二。

街上走着三个人,两前一后,二白一黑:“唿唿唿,咻咻咻,唿咻唿咻唿咻咻~”

“小姐!小姐!”对面又来一小姐,身后两个小丫头:“就是他!就是他!”

这个小丫头,就是那小妞儿:“就是这个臭流氓,瞧他嘴歪眼斜的,一看就,就不是,咦?”

不想那臭流氓,一会儿功夫儿,竟又搭上一个:“唿咻儿~”

“小姐小姐,莫听她的!”小姐那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丫头也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这个丫头叫小翠,还有一个叫小美:“还有脸说,谁叫她到处乱跑,就知dào

招惹是非!”

小姐不语,步也徐徐。

其后四人,高矮胖瘦,走成一排,就像是四个护花使者。

说话近了。

小美当先上前,笑容满面:“公子仪容端庄,器宇不凡,怎会行那无礼之事,想必定是一个误会!”

小美是不信,小翠若是三分姿色小美就是七分姿色,人家若要调戏也轮不上小翠:“唿咻儿~”

那公子,恍若未闻,只与那提灯美人说笑:“不白玩儿?还有红包?多少?多少?”

“一百两。”提灯美人,嘻嘻笑道:“一百两金。”

“咻儿咻儿~”那小白,眉开眼笑,当下点头又哈腰:“成交!”

“喂!我说你!”见他生得俊俏可人,不想是个吃软饭的,小美当下心生鄙夷:“还有你,奸夫淫妇,一对儿狗男女!”

“怎地?怎地?”奸夫扫过一眼,奸诈一笑:“这又一个,值得几两?”

“一两。”淫妇扫过一眼,淫荡一笑:“纹银一两。”

“贱了,贱了,太贱了!”奸夫又扫一眼,表示不敢苟同:“依我看,怎么说也得,二两。”

“一分钱,一分货。”淫妇又扫一眼,还是坚持原则:“二两,不值。”

“小姐——小姐——”小美一咬牙,一跺脚,一溜儿小跑跑掉了:“狗男女!走着瞧!”

那小姐,并不上前,冷眼旁观淡定无比。

“娘子,等我。”那流氓,跟了上去,一路频频回头:“我去办点事,马上就回来。”

“相公,你忙。”那美人,原地等侯,也是眉目传情:“春宵一刻百两金,莫要奴家等太久。”

说话时,围观者众,多半一路追随:“又来了!又来了!”

“小姐贵姓?芳名?敢问芳龄几许?可曾许了人家?”又来勾搭,开门见山!

那小姐,仍不语,视之若无物,十足女王范儿。

“冷妹——冷妹——”其后四人,两两上前,面色不善,像是四个金牌打手:“冷冷——妹妹——”

原来小姐姓冷,肤白貌美,追求者众,譬如此时四公子:“我来!”

四人异口同声,齐齐上前,又相互各看一眼:“我来!”

胖公子当先上前,手持羽毛扇,扇了一扇:“我问你,可是你,调戏小翠妹妹?”

“是我,怎地?”那流氓,牛皮哄哄,一味不知死活:“怎地?怎地?怎么地?”

“你!怎能如此!”胖公子,义愤填膺,以扇指天:“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调戏良家妇女,这还没有王法,这还有没有天理!”

“砰!”就是照脸一拳,打得鼻血长流:“啊!”

胖公子惨叫一声,横飞三尺,极为干脆利落地晕死过去,心说这人说打就打是个二的:“王法?天理?”

那无赖晃晃拳头,吡牙一乐:“看着没,这就是王法,这就是天理!”

“不错!不错!”瘦公子哈哈大笑,翩然入场:“何必废话,拳头最大,来来来,我与你比划比划!”

“不错!不错!”那无赖看看自家拳头,又看看人家手里的刀:“咱哥儿俩就比划,呃,比划——”

说话背过手,竟似认怂了:“慢来!慢来!”

拳头再大,大头更大,不必废话,一刀砍下:“刷——”

“砰!”就是当胸一脚,踹飞七尺有余,刀子落地:“当啷啷!”

瘦公子倒也硬气,闷声不响爬将起来,坐在地上开始喷血:“噗——噗——噗——”

三口吐过,晕倒在地。

这就叫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下一个!”

“仙人跳?无影脚?”这让众人有些意wài

,但更意wài

的还在后头:“兄弟,兄弟,我说兄弟!”

高公子出场,正是人高马大,四肢发达,同样提着两只拳头,一个天理一个王法:“你有种啊!”

本以为,这一场架势钧力敌,着实有得一看:“可是兄弟,你啊,你,哎——”

谁成想,话风转过来,这个不打架:“你这,摊上事儿啦!”

此为案例之三。(未完待续……)

十八 我那亲爱的

“谁?”方道士瞪着个眼张着个嘴,浑似刚刚被雷劈过一样:“你说谁?王有财?”

“不错!”高公子眉头紧皱,面有忧色,指着趴在地上的胖公子道:“他爹就是王有财,家中有财又有势,兄弟,我说你啊,这一回,这叫当哥的怎么说呢,哎!”

土豪兄?

方道士有待不信,但思及土豪兄姿容风貌确与地上那货有着几分相似,因故作镇定道:“谁叫王有财,我又不认识!”

“兄弟,我再和你提一个人。”高公子满脸痛惜,悲天悯人状,一指躺在地上的瘦公子:“他爹,就是燕悲歌,燕赵英雄汉,四海放悲歌的燕悲歌!”

燕老二?

这可真是摊上事儿了,方道士看着面目安详的瘦公子,一句话是脱口而出:“不是罢兄弟,你可别吓唬我!”

“兄弟,话先放这儿,信不信由你,哎!”高公子,又叹一口气,转过身去:“兄弟,你好自为之,哥这是好心好意提醒你,以免你这死到临头……”

“哥!哥!”方道士,急忙一把扯住,眼看脸都绿了:“哥!救我!”

高公子,并不回头,仰天长叹道:“弟啊,弟,现如今你再说这话,晚了啊,晚了三秋!”

“哥!哥!你是我亲哥!”方道士脸色由白变绿,又绿变黑:“看在小弟年幼无知的份儿上,你就给我指点一条活路罢,哥!”

“哎。你说这事儿闹得。好在你是遇见了我。也罢,也罢!”高公子无奈笑笑,负手望天:“兄弟,现下你有三条路:其一,留在这里等死;其二,回到家里等死;其三,自去官府投案。”

这很好选,方道士哭道:“哥。我还小,我不想坐牢,我不想坐牢啊————————————”

岂不知人家还没说完:“坐在牢里等死。”

“啊?”这就没有活路了,方道士茫然四顾,无语问苍天:“哥啊,哥,你莫说笑,我说的是活路啊,活路!”

“活路,只有一条。”高公子回眸一笑。遥遥指道:“那里,那里。金陵河畔,若你有幸得见公子,自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万事无忧矣!”

“公子?”方道士,四下看看,一脸迷惘:“公子多了,哪个公子?”

“哎!”公子多了,但提到公子无人不知,古往今来只有一个:“说不得,你啊,你!”

这人实在不上路,高公子也懒得与他说了,只道:“兄弟,好自为之。”

说罢抱拳拱手,转身便走,一直摇头——

“哥!哥!留步!留步!”方道士疾走两步,又是一把扯住:“哥你究竟,何方神圣?”

“我是谁人,并不重yào

,你只要记住——”默然半晌,那哥忽一回头,微笑,含蓄,略带羞涩地悄声说道:“我是公子的人。”

“啊?”这话,方道士没听说过,方道士僵立当场:“莫非,哥你,说的是,慕容公子?”

不觉手松开,脸色又转白:“哥啊,未曾想,你也是,公子的人!”

“弟啊,弟,啊?”他自装疯卖傻念念叨叨,那高公子本待走了,猛听不对:“弟!”

猛一回头,便见那弟,微笑,含蓄,使一眼色,略带羞涩地悄声说道:“哥,自己人。”

“这!这!”高公子僵立当场,一般脸色转白,不觉将手递上:“未曾想,弟你也是,公子的人?”

“哥啊——弟!”在场的人,每一个人,都看到:“弟啊——哥!”

“哥啊——弟!”兄弟二人四手相执深情相望,就像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弟啊——”

忽然风云突变,这厢亲密喊着弟,那方迟迟不叫哥:“且慢!”

话说回来。

“叫你一声哥,那是我客气,你说你是公子的人,这事儿么——”方道士,冷笑一声:“有何为证?有何为证?你说,你说,说不出来,莫怪兄弟不客气!”

“这,这,这,咳咳!”那高公子本就是个滥竽充数的,如何攀得上慕容公子,自也心里发虚:“我说兄弟,你莫如此说,圈儿里混的可是都知dào

,知dào

,呃,那个,咳咳咳!”

“圈儿里混的都知dào

,知dào

,都知dào

,咳咳,那个!”方道士有样学样,不过举起了手:“就你不知dào

,对么,哥?”

“等下!等下!”这一声哥,叫得高公子是毛骨悚然,高公子脑筋飞速急转:“是了!是了!你瞧哥我这记性,不说还忘了——”

“啊?”在场的人,所有的人,都看到——

二人同时举手,各举一只,面带微笑,相互招手示意。

其后,一人敬礼,一人回敬。

然后,一人压压腿,弯弯腰,单臂做大回环,似乎课间体操,一人跟着做。

之后,一人鞠躬,连鞠三下,立正,同时一臂斜里高高举起,一人亦如是——

最后,就是,啪!

那一声耳光,响贯三条街,高公子一臂刚自举好完全无从防备,便就给他抽得头部侧歪一边,只觉半片面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公子圈儿里的人相互之间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哥,你果然知dào

!”

“弟!”高公子,有苦难言,但也绝非傻子:“我当然知dào

!”

“啪!”这一记耳光,也是轮圆了抽的,这就是高公子忍痛不叫的理由:“啊哟哟!”

围观者众,齐声大叫,多多少少有些出乎意料——

正中!

“哥!”方道士的嘴部给他抽得侧歪一边,兀自满脸微笑,翘起拇指赞道:“好劲道!”

“弟啊,弟!”高公子,报之一笑,但觉整只手掌火辣辣地甚是疼痛:“过奖了你!”

“啪!”冷不妨,又是一记大耳光:“一回生,二回熟,哥,对么?”

“弟!”高公子,一张脸都烧了起来,西天云霞也似灿烂:“是这话,对极了,弟!”

“啪!”来而不往非礼也,反正左右不吃亏,一般,正中!

“哥!”方道士,满脸微笑,容光焕发:“啥都不说了,全在酒里头,小弟耳光代酒,再敬你一个!”

“啪!”这一巴掌打得,脸不用说,反正高公子的右手已经疼得不行了,因此换过左手:“弟啊,自己人,不用客气,我干了!再回敬你一个!”

“啪!”

“哥啊——”

“啪!”

“弟!”

“啪!”

“弟啊——”

“啪!”

“哥!”

……

于是二人啪啪互抽,有来有往有说有笑,紧锣密鼓鞭炮也似。

抽一时,直抽到在场所有的人都无语了,高公子终于坚持不住了,高公子的脸肿成了一个猪头。

高公子晕了过去。

主要不晕也不行,关键问题是,高公子的手,肿成了两个猪蹄。

“哥!我服了你!”倒下之前,高公子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有待伸出大拇哥给他点个赞,却也有心无指:“你是我哥!”

“唿咻~”老大就是老大,能打也能捱打:“下一个!”(未完待续……)

十九 趁年轻

矮公子出场。

矮公子,黑瘦黑瘦,顶天立地,就像是一根钉子!

人是其貌不扬,但大将压后阵,市井出身的方老大一看这人就是个,狠角色!

当时,矮公子挺身屹立,头顶恰巧达到方老大下巴的高度:“大哥?”

方老大,拿手比了一比,忽然就像发xiàn

了新大陆:“大哥!我是武二啊,武二!”

“大哥,大哥,这些年你还好吗?对了大哥,怎不见我大嫂?”矮公子,不说话,任他连说带比划:“不是吧大哥,你又把大嫂一个人留在家里,出来卖驴肉烧饼啦?”

众人大笑,眉飞色舞,摇头叹气者亦有之。

打人莫打脸,骂人莫揭短,没有人认为那矮公子会生受这份鸟气:“我不是大郎。”

矮公子说话了,笑着说的,笑不露齿:“我是三郎。”

“三郎?”方老大退后一步,深吸一口长气:“莫非是,拼命三郎的,三郎?”

矮公子谦虚一笑:“正是。”

方老大,又退一步,并指场中倒地三人:“这几个人,你都看到了?”

矮公子点头一笑,并不去看:“我不会斗狠,我只会拼命。”

“咝——”方老大又退一步,并且倒抽一口凉气!

光棍,光棍,又见光棍,好勇斗狠都不怕,敢拼才是真光棍:“三招,让你三招,来——”

说这话的是拼命三郎,负手而立。谦虚客气:“你打我。”

“当真?”方老大神色犹疑。虽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明显已经给人镇住了:“当真?”

“不假。”拼命三郎摇摇头,笑道:“扑!”

说这话,脸上已是捱了一拳,一记左勾拳,拳肉相交砰地一声:“一招。”

拼命三郎吐出一颗牙,就像吐出一口口水,牙上带着血:“再来。”

方老大,有些懵:“再来?你没病吧?”

是这话。手上可是不留情,重重一记右勾拳:“砰!”

实打实,硬碰硬,这下拼命三郎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也是瞬间归位:“扑扑!”

这下,吐出两颗牙,一般带血丝儿:“两招。”

“咝——”方老大,真懵了,揉着拳头抽凉气儿:“大哥,硬气。够狠呐!”

“再来。”拼命三郎,果然够拼!

“通!”又是一记右勾拳。这回更是铆足了劲,直把拼命三郎打得脑门儿及地下巴冲天:“咳!”

硬是不倒,铁板歪桥:“扑扑扑扑!”

又四颗牙,牙牙带血。

拼命三郎,缓缓起身,终是吡牙,应该说是咧嘴一笑:“三招。”

“咕嘟!”方老大,看着拳头,咽下一口唾沫:“大哥,我认怂,咱不打了成么?”

右拳上,最硬的那一个骨节,皮都破了。

“你说呢?”原来三郎不叫三郎,原来三郎叫作小强:“你说呢?”

“我说啊——”很明显,没有人愿意主动找揍,人家三招都让完了,这时候认怂是不成的:“依我说,成!”

矮公子不言语了,只将右拳握起,紧紧握起,就像是钉子上的帽儿!

实jì

上,无论三郎,还是小强,都已经,很生气了!

说好让他,打便就打,怎奈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平白没了七颗好牙!

话说,这矮公子也是大有来头,姓铁,名定,江湖人称打不死的铁三郎,算无遗策真小强!当时,以胖瘦高三公子为鉴,观其人出手立架之式,铁定是铁定算定他是惯使右拳的,因此将所有的功力都聚集到了左半边脸上,岂不知!这是一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原来他是惯使左拳,因此铁定第二次是将所有功力都聚集到了右半边脸上,岂不知!这是两颗!多么阴险的小人,一上来就玩儿阴招儿啊,第三回铁定终于铁了心地算定原本他就是惯使右拳假装惯使左拳的,因此是将毕生功力都聚集在了左半边脸上!

七颗!好牙!不是假的!

“大哥,还是算了罢,反正你也不吃亏。”比失牙之痛更加难以承shòu的,是刻划在心头的创伤:“你看,我手都破了!”

是右拳!右拳!最硬的那一个骨节儿上!

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那时铁定的心情,三招让过,铁定出手,一记右拳,直拳——

冲天炮!

“嘭!”————————————————————————————“啪!”

方老大就飞上了天,像是一个二踢脚:“哇!”

所有人都大出意料,眼睁睁地看着他炮仗一般冲天而起,直直飞了三丈有余,其间翻了个个儿,平平拍了下来:“扑!”

有如一滩烂泥,面朝黄土背朝天,四肢扭曲反转,古怪无比。

就此没了动静儿,终于消停了。

现下场中四人倒地,死法各异,最后的胜利者产生了,铁定矮公子!

可是无人欢呼,无人喝彩,冷清的场面有些诡异。

铁定也是大为意wài

,愕然相望,如同梦中,但那拳头击打下巴的独特质感真切无比——

正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虾兵蟹将借过,正主儿出场:“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一公子,又一公子。

大笑而来。

立定。

“公子?公子?慕容公子?”这话,不是一个人说的,成百上千人说的,恍似直是初见:“慕容公子!”

但铁定,是初见:“扑通!”

铁定跪倒在地,五体投地:“属下铁定,拜见公子。”

公子不语,面无表情,这是慕容公子,又不是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不是这个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容公子不会无缘无故大笑,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公子?公子?”

铁定,铁定傻掉!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人大笑起身,笑得比哭还难看:“兄弟,你啊,摊上大事儿啦!”

高公子。

铁定没有理会,此人铁定该死,他是公子的人:“算无遗策,事事料错,如何?如何?”

铁定跪地不语,这一把铁定是,玩儿大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胖公子,瘦公子,同时起身一般大笑:“铁定,铁定,莫说有财兄,便就燕老二来了也是一般,铁定救不了你!”

说罢,三人一齐拜见公子:“属下庞羽、柳刀、朱星,拜见公子。”

原来四人,都是公子的人。

事实就是,四人均为金牌打手,同在公子手下做事,于朝云暮雨楼中轮值。

“哈哈哈哈哈哈哈!”但无论如何,公子不再是公子,即使是,也是精神出了一点问题:“哈哈哈哈哈哈哈!”

“公子?公子?”四人也傻掉,那笑,不是笑:“公子!公子!”

“公子恕罪!属下该死!”四人一般跪倒,同样五体投地:“属下该死!公子恕罪!”

若是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公子动了真怒:“小侯爷,小侯爷,起来说句话,您老就就别玩啦!

说过,得罪方老大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唿咻咻~”

那小侯爷,理也不理,灰头土脸爬将起来:“小姐贵姓?芳名?敢问芳龄几许?可曾许了人家?”(未完待续……)

二十 赶紧疯!

小姐姓冷,名艳,字傲娇,芳龄二八,过年二九。

至今未嫁。

那是开玩笑,小姐姓什么叫什么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这个小姐,也不会笑。

任他:花言巧语、甜言蜜语、疯言疯语、窃窃私语,只不笑。

也不说话。

便使得,方道士,像是一个傻瓜。

这原本就是一个冰山美人呐,所有人都在看着方道士所有人都像在看着一个傻瓜,或说,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笑话!

但这癞蛤蟆,也是不一般,号称土憋黄蛤蟆:“大小姐,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啊?”

“好啊!好啊!”小美赶紧拍手笑道:“逗笑我家小姐,赏你二两银子!”

“不要!不要!”小翠连忙捂住耳朵,心说狗嘴里头吐不出象牙:“小姐小姐,不要听他——”

冰山美人,无动于衷。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看过他,哪怕一眼半眼,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有一新媳妇儿,过门儿没三天,哭着回娘家,诉与娘亲委屈辛酸的话——”这就讲,开始讲,反正大伙儿都在听:“次日,老妇怒闯亲家的门,自要讨个公道说法儿,话说那是一个大户人家,一家子都在——”说狗嘴,果然是,这是一个荤段子:“亲家母啊亲家母,你怎哄骗了俺家!谁听过啊谁听过,大户人家床忒小,睡觉还得分上下!”

小美嘻嘻笑,小翠红了脸。众看官眉眼生动。且听。

“亲家母。怎般说,欲语还休难开口,一家人都低了头。老妇人,怒冲冲,继xù

大声责问道:亲家母啊亲家母,你家床小可以忍,枕头怎还不让枕?”道士作法,变身老妇。情绪激动,就喊上了:“谁听过啊谁听过,人家枕头都枕头,你家枕头偏枕腰!”小美仍自嘻嘻笑,众位看官齐哄笑,小翠可就奇怪了:“枕腰?怎枕腰的?那还让人怎么睡觉?要说这家子人,可真是有些过分……”

说话间,已经有了上万人,大年夜,这一处是最热闹!

“亲家母。又怎说,一家子都红了脸。心说这个大少爷!老妇人,得了理儿,这下更是不饶人:亲家母呀亲母,枕头枕腰也罢了,怎娶媳妇儿当养猫?猫猫猫,喵喵喵,喂食儿是往碎了嚼,一口一口嘴儿对嘴儿——”道士反哺,作喂食状,众人皆笑,极为捧场:“这时候,亲家母,拿眼一瞪大少爷,赔笑道:小孩子,瞎胡闹,亲家您也莫当真!岂不知,那亲家,桌子猛拍啪啪啪:嘴儿对嘴儿,喂也罢,喂食也不嚼烂了,这是想,噎死俺家闺女啊!”

以下重点,且细细听。

“亲家母,又瞪眼,大公子就不干了:我嚼烂啦,烂烂的啊!眼见小儿给冤枉,老爷赶忙打圆场:四啊,四啊,灰常之乱,四扒乱呐!”这时候,有人笑,没听懂的听懂了,大姑娘都红着脸,小媳妇儿都捂嘴儿乐:“亲家母,叹口气,瞥眼自家老太爷:公公啊,公公啊,你又不是小媳妇儿,捂着嘴儿你乐个啥?”

众女愕然。

众男暴笑!

小翠掩口,悄声问道:“姐,你乐啥?”

小美悻悻一甩手:“呸!”

“接着说!接着说!”在场不乏好事者,这是一个长笑话:“还有吗?还有吗?”

“有有有,自然有,听我说,这时候,门外跑进一仆人,怒目圆睁,指点叫道——”方道士怒目圆睁,指点叫道:“你个老太婆,你还有脸说,天下乌鸦都一般黑,你家姑娘也非善类!”

“这话怎说?这话怎说?”方道士作愕然状,众人一齐开口问:“这话怎说?”

“大少奶奶也偷汉,偷得就是小人俺,说不得,是没脸,小人自是没脸说,不过,不过——”

“如何?如何?”

“那仆人,就哭了,呜呜呜呜哭着说:那夜月黑也风高,小人左右睡不着,心想若有天仙抱,当个八戒也挺好!谁知dào

,谁知dào

,说到天仙,天仙就到,来了二话也不说,脱衣投怀又送抱!哎哟哟,我地天,小人当时那个美,心说千年等一回,狐狸精,白娘子,谁又管她是谁谁,反正屋里关着灯,咳!咳!咳咳咳!说到这里,一屋子人都听出来的,那人定是大少奶奶:你这下作人,乱嚼舌头根,说!说!你再说!”

众人大叫,一般大叫:“说!说!快点儿说!“

“下作人,下作事,小人本也不想说,但是她,她她她,实在实在太过分!那人呐,那人呐,反正就是不说话,捆在床上把俺压,骑着小人当骑马,枕头垫俺腰底下,鞭子抽着,棍子还打,蒙着个眼,点着个蜡,滋啦啦,滋啦啦,啪啪啪啪啪啪啪,你说她这要干啥?要干啥!折腾来,折腾去,那是花样儿一百个,不算连咬又带抓,那一宿,我地天,折腾得个俺啊,那是可了劲的把俺往死了整啊,大伙儿说,大伙儿说,这还有没有天理?大伙儿说,大伙儿说,这还有没有王法!”

“来了。”胖公子叹道:“我就知dào

,又来了!”

“公子爷啊公子爷,小人说你莫生气,不是小人不说,小人是不敢说,这里说上一句,回头刀子捅过——”

小人嘴上说着,将瘦公子看着,所有的人都看向瘦公子,瘦公子苦笑道:“果然小人,反咬一口!”

“没奈何,没奈何,公子有个好爹,小人光棍儿一个,左右也是个死,反正摊上事儿了——”

“这位爷,惹不得。”高公子,长叹道:“下一个,铁定是——”

“不错!”矮公子,铁定道:“就我将他打得最狠,铁定下场最惨的一个!”

“有何为证?有何为证?正所谓,一家糗事传百家,两家人都不干了,说也是,凡事都要讲证据,岂能信口乱开河!说有证据,自有证据,人证在此,物证很多——”说话方道士,撸起袄袖子,正是一手举一手,高高高高举过头:“抽的打的不说,单说一个咬的,大伙儿瞅瞅,大伙儿瞅瞅,这谁咬的?这谁咬的?”

灯光下,手腕上,一圈儿牙印儿,渗着血珠儿。

就像一块儿没带儿的表。

该!活该!

原来道德天君也给他反咬了一口,老子么,绝对不是吃素的。

“这谁咬的?这谁咬的?”待得表哥绕场一圈儿,众人都给走迷糊了:“名牌儿货啊,限量版么?”

“看看!看看!大伙儿都看看,看看清楚!那仆人大叫道,这!就是大少奶奶咬的!话说至此,事已分明,一时两家人都红了脸,脸红脖子粗,好在那老爷是个明白人,说不四啊,不四,铁定不四渍一回四,莫灰四你自已地娃,自已养地?那仆人冤屈叫道,老爷,不四啊,不是,老爷您看,俺这口牙可是不三不四,整整缺了七颗,铁定不能咬出如此之紧密圆实的牙印儿!”

所有的人,又一次看向铁定,现下铁定也是个名人了:“我靠!在这儿等着了!”

“但见那牙印紧密圆实,且是细小尖利,铁定出自女子之口,这下就连老太爷也没话说了。但那老妇还有话说,老妇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方道士忽然大笑,木然大笑:“那也不是俺家闺女,不是俺家闺女咬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俺这可是想起来了,俺家闺女根本就没有牙,没有牙!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家伙,这连慕容公子都算计进去了!

慕容公子一般大笑,森然大笑,同样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是谁?那人是谁?”方殷环顾四下,奇怪问道:“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没有人知dào

,这是个笑话。

“这是一桩无头公案,莫说包大人,就是包小姐来了——”齐活,说话这方斜过一眼,那厢提灯花枝乱颤:“我等你,小鬼头!”

“终于,老太爷发话了,老太爷缓缓道:去,把家里的女人,大的小的,都叫来。说话叫来了,一共三十八个,老掉牙的不算没长牙的不算装假牙还得算上——”

“我靠!你还有完没完!”铁定,笑道。

“笑,都给我笑,老太爷缓缓说道,这一回,不说笑,谁个不笑就是,心里有鬼。”一语至此,才见本心,一切所为针对的都是一个人:“所有的人都笑了,所有女人笑了,所有男人也笑,只有一个人不笑。所有的牙都露出来了,所有的牙都有残缺,所有的的牙加起来都咬不出那样一圈紧密圆实的牙印,只有一个人不笑。所有人的都很奇怪,都在问那个人,大小姐,大小姐,旁人都笑,你怎不笑?”

冰山美人,无动于衷。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看过他,哪怕一眼半眼,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任凭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等着她,看她笑是不笑,等着看她笑话,任凭所有的人自说自话。

所有一切都不重yào

,她看的是,他,就是那一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姐不姓冷,小姐姓钟,一见钟情的钟。

一往情深的情。(未完待续……)

二十一 那年老孙几岁?

“不玩儿了,没劲!”方道士扫兴已极,舌头都已经麻掉了:“散了散了,都回家罢!”

这小姐,比那相爷还难对付,一点没诚意,完全不配合,完全把方道士当作空气,而且是没滋没味儿的那一种,还不如个屁:“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过,慕容公子好像还没有玩够。

那是毫无表情的,麻木不仁的笑,像是一柄锋利的剑,倏发,辄止,可以斩断一切:“哈哈哈哈哈哈哈!”

奈何斩不断的是光,目光的光,奈何斩不断的是情,钟情的情。

人们并没有散去,好像还没有玩够。

笑话好笑,不好笑,都不重yào

,傻子只有一个,从始至终。

钟情小姐,动了。

闲云流动,款款而行,走过一个傻子,走过一个疯子,走到提灯美人面前,嫣然一笑:“白先生好。”

原来那美人,是个女先生:“钟女史好。”

原来这小姐,还是位女官:“却不知,姐姐一贯洁身自好,今日何以与那轻佻浮浪之人偕行?”

原本熟识,可说闺密,二女关系那是极好的了:“何以如此,妹妹自知。”

“观人观言行,观其人举止,更当观其心,姐姐,可是?”

“夫心者,五脏之专精也,目者其窍也,你看他眼神清亮明澈,自非那奸邪孟浪之徒。”

原来如此,一切皆为表相,方道士本质上就是一个正人君子。

“是么?”

“是的。”

说这话时。方道士正往回走。一手搂着一个妞儿:“说好了啊。小美五十两,小翠五十两,你俩谁也不许抢啊,姐——”

说话来了,没皮没脸:“谈妥了,二百两。”

钟女史,侧过脸,终于正式地看了他一眼:“小美。小翠,你二人怎也跟他胡闹?”

“小姐,小姐,大小姐……”小美小翠,一脸花痴样:“他,他说,他说他是……”转眼上手,不费吹灰之力,这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原来方小侯爷自家暴露了身份。当下小美小翠准bèi

一同以身相许了:“那个谁,你会娶我吗?你真的会娶我吗?五十两就五十两。我不在乎做小做大,你可不许反悔,说好了啊说好了啊……”

“君子一言,四马难追!”果然二百两,一般倒着贴:“谁要反悔了,谁要反悔谁小狗儿,不信拉勾儿,来来来,拉勾儿上吊……”

三人拉勾,一个勾俩:“一百年,不许变!”

“小方殷,莫胡闹。”白先生,就叫白素贞,正是白娘子:“不可以这样玩,她们是会当真的。”

“咦?小方殷?你怎叫我小方殷?”方小侯爷,犹不知死到临头:“应该叫,小相公,才对嘛!”

他不知,这女先生,在京城教育界着实有一号:“方殷,方纪之,忠勇侯之子,对么?”

这一出是,三娘教子:“小方殷,你听好,我白家与你方家本是世交,伯父待我亦如子侄,此时你所说的话,方才你做过的事,来日登门我必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告知伯父——”

“姐!”方小侯爷,蝎子蛰到一般跳将起来:“你可别说!我给你跪了!”

“姐不说,还有妹,这钟女史,当朝右丞相钟正之长女,司务礼部仪制贡举之律令,方才你讲的那一个笑话,她也会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告知伯父——”

“不是罢!姐!”方小侯爷,已经跪了,单膝脆地,双手高举:“你爹也是个相爷?你也认识我老爹?不会刚巧这么巧罢?这不是一家人不能错进一家门啊!”

钟女史,也不稀得理他,只道:“小少爷,旁人都笑,你怎不笑?”

这时候,方道士终于发xiàn

了一个问题:跪在地上的人只有一个,只有一个!

其后,又发xiàn

了一个问题:原来冰山美人是会笑的,果然就是,一口好牙!

最后,才发xiàn

,原来这是一个梦,原来他是在梦游。

“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是慕容公子还在那里无缘无故地大笑,笑得莫名其妙笑得心里发毛笑得如同追随一生的梦魇:“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后所有的人都不笑了,慕容公子还在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后冰山美人都流泪了,慕容公子还在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真zhèng

的傻瓜只有一个,真zhèng

的疯子只有一个,说到装疯卖傻,也是慕容公子更要高明一些:“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于深,他就是于家的人,最后最后方道士才发xiàn

了事实的真相就是——

慕容公子,才是疯病之源。

且不说方道士,方道士现下的唯一的打算就是灭口,把在场所有的人证和物证都毁灭掉,从而掩盖住自己的丑恶的罪行。

还说钟情的钟,以及素贞的贞。

表完了表哥的表事,再回首公子的童年,极为悲惨,催人泪下,建议准bèi

好纸抽。

话说池鱼书院,白素贞,于慕容,钟情三个人当时都是四年级的学生,而且是同一个班的,四年级一班。当时,钟情同学十二岁,是班里的班花,白素贞同学十五岁,就已经是学校的校花了,两个人当时都是追求者无数,多如过江之鲫,每天放学都有各种公子少爷富家子弟驾着各种颜色的马车来接的。至于于慕容同学,当时已经十六岁了,因为年龄超大入学成绩超好,所以直接从四年级开始上的。

那一天,桃花盛开,雨一直下,十六岁的慕容公子第一次出现在池鱼学院,就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只因为,因为那个少年。长得实在实在是太过于帅了。比学院里面的任何男同学包括男老师都要英俊。比学院里面的任何女同学包括女老师都要漂亮,并且有着一双星辰般璀璨的银色瞳眸。那一天,桃花缤纷,细雨绵绵,十六岁的慕容公子背着书包,也不打伞,就那样一个人孤独地立在雨中的操场中间,罚站。

就是迟到了。迟到了整整两个小时。

此前,左相府的公子只是一个传说,没有人见过,包括右相府的小姐,钟情。钟情几乎是第一眼看到他就爱上了他,和白素贞一样,和当时池鱼书院各个年级的女生们一样,那一天,桃花随风,零落成泥。书院在册的一千零一名女生打着两千零二把雨伞都聚集到了学校的操场上面,为其遮风挡雨。甘当护花使者。那一天,那一天,池鱼书院连同金鳞书院所有的学生老师包括校领导之间所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就是那个少年,以及那个老师。

那个老师就是四年级一班的班主任,直接给人抓成重伤,整整三个月不能上课。

下手最狠的,就是白素贞,当时白素贞就是学校里的霸王,霸王花,大姐大,号称白娘子,艳名远播威名远扬,就连金鳞学院的皇子公主们都是她的忠实粉丝。那一次,是白娘子亲自为于慕容同学打的伞,自也舍我其谁一人独霸,从而直接导致了她身边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得力的干将,号称小青姐的钟情与其反目,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把盒饭里的肉丝拨给她。

是的,此前没有人,应该说是没有外人见过于家公子,十六年,没出门,于家公子从那一所大宅当中整整住了十六年。之后,所有人发xiàn

,这个于慕容同学,是个哑巴。没有人可以和他交流,无论是谁,他是一个哑巴同时也是一个聋子,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不会笑,也不会哭,任何时候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好在不是瞎子,他看得见,见也等若不见,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是空气,而且是没滋没味儿的那一种。就像是,一个重度自闭症少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至多至多,忽然给你,莫名其妙似哭似笑地呵呵上两声儿,就是那样呵,呵,呵呵,呵……

造物主是公平的,世间并无完美,再俊美的傻子也不过是一个傻子。岂不知,这傻子同时也是一个疯子,一年之后,就在就连白娘子和小青姐都要准bèi

将他放qì

的时候,五年级一班的于慕容同学终于说了自打入学以来的第一句话,那句话现如今也就在二人耳畔真真切切清晰无比字字如金石:我不姓于,叫我慕容。哑巴开口,天下我有,一句话就是地覆天翻星辰陨落,池鱼书院的历史从此改写。

本非池中之物,何以规矩拘之,十七岁的慕容同学所说的第二句话就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服过来比比!

先比的是后生,一个班的,所有班的,男女同学都有。

后比的是先生,各个科目,所有老师,也就一一比过。

没有人能比过他。

文也第一,武也第一,把式第一,口才第一,刀枪剑戟弓马骑射,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完胜池鱼挑落金鳞,后生吐血先生昏迷,老子说了天下第一,老子就是天下第一!

至此,天下第一称王称霸,金鳞池鱼共尊老大,不过三天,全部办理。

当时是,所有的老师都怕他,所有的男生都爱他,所有的女生都恨他,包括白娘子和小青姐。

只有一个原因,慕容同学,不近女色。

是年,池鱼学院逃学事件,罢课事件,斗殴事件,早恋事件,跳楼跳河事件种种,只半年时间比以往三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上六十倍,十之八九与五年级一班的那个狂人有关。年轻人嘛,不要太狂,要知dào

一山更有一山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当时池鱼学院的院长,也就是白素贞的爸爸白成材终于怒了,亲自出马,在勒令其即刻退学未遂,并找学生家长未果的情况之下,跑马上南山,请动真圣佛!

“南无——”空闻方丈,那一年就是空闻方丈,当时的池鱼金鳞双荣誉院长:“阿弥陀佛!”

空闻方丈一来,就把慕容同学镇住了,就像如来佛祖镇住了孙猴子:“那有一人,你怎不比?”

那有一人,是个花匠。

“又有一人,你怎不比?”

花匠拈叶而笑,厨子扛着菜刀:“老子第一,人又第几?”

第三个人,挑大粪的。

当时,所有人都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慕容同学如何又由天下第一狂人变回天下第一傻子于慕容同学:“呵,呵,呵呵,呵!”

一切皆是表象,只有真真堪破世情,最最睿智的老人才会明白:“孩子,回家去罢。”

只一年半,慕容同学,肄业。

如同一道流星,划过,消失于书院,消逝在世间。

是这样,但传说是永恒的,影响是深远的,如同此时的女师女史。

毫无疑问,两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仍是,此时的慕容公子。

大龄女,也不恨嫁,再没有人能够打动这两个人的心,未必就得到,也非自哀怜:“慕容——慕容——”

只要,有时,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够了:“这个小猢狲,也是你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此路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不说话的未必就是哑巴:“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人相对大笑,一般面无表情。(未完待续……)

二十二 正是十指连心!

“一屁股的,烂风流账!”方道士大口大口吃着云吞面,叹道:“你就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小青姐,白娘子,啧啧啧,咝——”

“哈!”慕容公子在喝汤,呼噜噜地喝:“相中哪个,给你说说?”

这说话是在客房里,一间房,两张床,方家的客房足够大。无论在外面再怎么胡闹疯耍,回到家里两个神经病也就恢复了正常,慕容公子也不想再笑了,慕容公子的脸都麻了。话说回来,所有是非都是那位相爷引起的,两个人是一个旧疾复发一个新病感染,所以要好好放松一下,这就叫以毒攻毒:“天下掉下个林妹妹~”

很明显,方道士的心中也只有一个人,就如同白娘子与小青姐,不比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是一个滥情的人。慕容公子说,那小青姐若非是钟丞相的女儿,早就跑到暮雨楼里当花姑娘去了,为了他。至于白娘子,早就已经跑到暮雨楼里都已经当上红姑娘了,因为和巫山神女争风吃醋,与之斗美,无奈惜败,才去池鱼书院当了先生。而从始至终慕容公子都是不闻不问,相逢形如陌路,见面不打招呼,根本就没有一点同窗旧情可念,由此可见慕容公子在滥情的同时,又是一个无情的人:“纪之,想见她么?”

“咳!咳咳咳咳我,咳!”这里随口一说,那里几乎给他噎死:“那个,你说谁啊?小翠?还是小美?”

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方道士也就这个档次了:“不说笑。不说笑,你明明知dào

……”

慕容公子没有说话,只笑,看着他笑。

但慕容公子不是开玩笑,绝不是!方道士低头吃面,一颗心兀自怦怦大跳!

那是甜蜜而又恐慌,浑似给人捉奸在床,林妹妹。林妹妹,你看他笑得多奸!多淫荡!

又一时。

说话夜已深,各自床上躺,方道士翘着个腿枕着个头,问出了一个在心底埋藏了很久的问题:“慕容,你说,这一个人,会不会同时爱上两个人?”

公子答曰:“纪之,你要开窍儿了。”

这是甚么话!纪之不但要开窍儿,纪之更是要开花儿:“你说。你说,会还是?不会?”

美人如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三千弱水只取一瓢,情为何物?何谓坚贞?

就是说,方道士本非圣贤,就一俗人,这几天下来早就心动了。

公子说道:“当然可以,两个人既然可以同时爱上一个人,一个人当然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

道理,从来就是如此之简单。

“呵!”方道士,明白了:“大的?小的?还是小青?小白?”

这又来,这又来,看来他还不明白:“纪之,红尘俗事纷杂,尤以风月为甚,此时你所见识不过千万之一,说不得,来日你自会明白。”事实如此,便以朝云暮雨楼,方殷见识到的不过千万之一。他自井底之蛙,妄谈观天之术,与慕容公子谈论风月正如与孔老夫子谈论学问,正如与空闻方丈谈论佛经,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事实如此,方殷也知,也只得无奈笑笑:“我不明白,是不明白,取舍二字,谈何容易!”

夜深人静,也无睡意,二人便自叙话,有一搭没一搭。

“可不是,哈哈,可不就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是方小侯爷说的:“一个老将,一个老相,是不能比,现在我才知dào

我老爹是一个多么风趣幽默,慈祥可亲,又爱笑的老人家,哈哈哈!”

“深不敢当,深不敢当,哈哈,哈!”慕容公子笑叹道:“纪之,这话只说给你,旁人只道我恨他,其实我是怕他,怕到骨头里,怕到要死哈哈!”

“慕容兄,有一句话,方殷不知当不当讲——”这是重点。

“不管怎样,他终究是我爹,对么?”就是这话。

“说不得,我也知,这种事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不过爹爹要我劝劝你,他说不管怎样,他终究是,是,哎!你又何苦!”这又何必!

“伯父好心,慕容自知,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与其担忧老相,不如先保老将——”岂非谶言!

“是了!”语声未落,方殷忽地坐起:“陀迦落!”

半晌,又躺下去,长出一口气:“那个妖僧,谁又信他!”

又半晌,幽幽道:“慕容~慕容~慕容兄~”

“伯父贵体清健,虽有陈疾,亦无恙耳。”慕容兄慢条斯理道:“若有不测,必定人为,有人有心为之,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纪之,多加小心。”

这话是说给方殷听的,方老将军根本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话语:“慕容兄~慕容兄~慕容兄救我~”

“我想不出。”思量半晌,慕容兄道:“世事难料,多有变数,回头我再问问于老。”

这个,问过,于老说,天知dào



方道士也知dào

,于老就是一个跳大神儿的,坑蒙拐骗无恶不作:“慕容兄~慕容兄~想不出来你又说~害得人家心慌慌~”实jì

上,陀迦落的话语就是一个巨大的梦魇,没日没夜地困扰并折磨着方道士幼小的心灵,这就是为什么连日来毗神奴神行为反常,疯言疯语的理由:“化身千千万万~极尽世间苦难~老子毗湿奴神~谁要害死我爹~”

“我!就!和!他!拼!命!”不知何时,人已坐起,咬着牙一字字道:“拼不死他我不姓方,不!姓!方!”

“纪之,不哭。”慕容公子仍躺床上,懒洋洋道:“但我还有一口气在,没有人动得了伯父半根寒毛。”

纪之哪里都好,就是爱哭:“谁个哭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方道士轰然倒下。悻然道:“呸!”

但也心里踏实了。等的就是这句话:“纪之。睡罢。”

纪之就睡,心力交瘁:“呼——呼——呼——”

又一时,说上梦话了:“慕容~慕容~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又请吃饭,又送衣服,又给钱花,你这,教人家,教人家如何是好。又何以为报啊!呼——呼——呼——”

两个浪人梦中相会。

“呼——呼——呼——嗯嗯~人家和你又不是很熟,这才刚刚认识几天,不要,不要嘛,谁个要以身相许了,讨厌!讨厌鬼!讨厌了啦!呼——呼——呼——”

一股气息扑面而来。

“妙人儿,妙人儿,自打那日见你,我就爱上了你,思之慕之。寝食难安,故而……慕容!你不要说了!其实。其实我,我的心里,也是一样,一样一样一样的啊!”

“我没有说。”慕容公子道。

“你说了!”方道士做梦道。

“纪之,明天我出去一趟,办点事。”慕容公子道。

“多久?”方道士做梦中。

“不定。”慕容公子要出门,是出远门,慕容公子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走走了。

“呼——呼——呼——”

“怎么,舍不得?不妨不妨,这叫小别胜新婚。”

“呕~~”

“这人呐,天天黏在一起,人不腻也自家也腻了,我这就走,还你个清静世界好了。”

“我说公子爷,小没良心的,这才几天啊,你就玩儿腻了!”

“我给过钱的,你不要忘了。”

“我靠!还有脸说,你给过我一毛钱么?那是别人送我的,白送我的礼!说到钱是还是我给你两个铜板,还来!”

“那是压岁钱,另当别论的,若要真个论将起来你还喝过我的半生酒了,那可是无价之宝,亏得你还有脸来和我要两个铜板,就说你家铜板也是江山不换,这笔帐今儿咱可得好好算上……”

“你莫打岔,哈哈!”方殷坐起,盘腿笑道:“我知dào

你要出门去做甚么,我知dào

!”

“知dào

就好。”慕容公子依旧躺在那里,平躺,两头枕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好罢,我想见她。”方道士坐卧不安,来回折腾:“我承认。”

“我就说嘛,小别胜新婚,对不?”这就是慕容公子。

“对,对极了,太对了哥!”方道士是斗不过他的:“这事儿,可就全靠你了!”

“月老既有,信物何在?”

“等下,枕头底下压着了,等下等下,咦?”不想,定情信物丢失了:“啊呀!有贼!我的手帕,我的手帕哪里去,去,去你的罢!贼人!”

“唿咻儿~”手帕正在指尖上,直接摇成一把伞:“方郎,方郎,瞧瞧你那猴急模样~”

“不是这样的!”方郎摇头,连连摇头:“她说话,不是这个样子的!”

“不像?不像?”公子学舌,音是百变:“究竟又是,甚么模样?”

“方郎,方郎,瞧你笑得——”欲语又还羞,低眉臊眼状,方郎一般捏着个嗓:“多么淫荡!”

“嗯嗯~你又笑人家~不要嘛不要嘛~”

“要哋,要哋,要哋啊,哇哈哈哈哈哈!娘子——我来啦!”

“莫要动手,你不是个儿,啊!你个鸟人!”

“如何?哈哈!如何!使出你那问心剑法,不服过来比划比,咦?这是甚么姿式?跪地求饶么?”

“你听好,方纪之,莫说问心剑法,老子办你只要一个字就够了!”

“一个字?吹罢你!哈!哈!哈!”

“一个字,就要你死!一个字,就是个啊,啊啊的啊,啊啊的啊,你听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哥!亲哥!我,你不要,我服了你不要这样叫,死了死了!天呐——”

“咳!”门外一声,大咳!

二人登时各就其位,瞬间上床各变死尸。

死寂。

方老将军。

半晌。

“走了么?”一个悄声道。

“走了。”一个悄声道:“不是罗伯。”

“我知dào

!”一个已经哭了,又哭了:“他,他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未料伯父,轻身功夫,以及闭气功夫——”一个佩服道:“都是,极为高明!”

“……”

“你放心,无论如何伯父也是不会进来的,他立在门口偷听,比我趴在床上叫,还要丢人!”

“你……好样儿的!原来你早就发xiàn

了,早就算好了!”

“不错,我这是设计支开了他,以免你我之间有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给他听了去。”

“以免?还有?难道说,还有更下流,更不堪入耳的话么?”

“不错,方才你之所闻,不过千万之一。”

“……”

“想听么?”

“想。”

“纪之,这样不好,伯父说过,不要我把你教坏了。”

“你没有把我教坏,是我自己学坏的。”

“纪之,你果然开窍儿了。”

“慕容兄,且不说那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刚刚你叫的声音,以及摆的姿式都非常之优美动听,可否再来一次?”

“还想听?你确定?”

“方才我所见闻,不过千万之一,你可以换一种姿式,顺便换一种叫法儿。”

“也好,方才我用的是阿波的姿式,阿浪的叫法,现下我再用波浪的姿式,三花的叫法,看好,听好——”

“等下!三花?三花公公?”

“啊、啊、啊—————————————————————————”

“打住!我服了!服了!”

“就是这样,已经完了,你不服也没有了。”

“没有了么?没有了最好,我给你讲一个笑话,从前有一个太监。”

“从前有一个太监,和另一个太监说。”

“高!高!实在是高!你再听我的,从前有一个太监,和另一个太监说,从前有一个太监。”

“妙!妙!实在是妙!从前有一个太监,和另一个太监说,小方子,我给你讲一个笑话。”

“怎不讲了?讲啊?什么笑话?说来听听?”

“从前有一个三花,和另一个太监说,小方啊,你放心,有我三花公公罩着你,保你。”

“咔嚓!”

“我赢了。”

“你看清楚,我出的是布!”

“你看清楚,我出的是剪刀。”

“你家剪刀鹰勾儿鼻啊,不带这么玩儿赖的!”

“你家出布鹰爪儿拳啊,你这抓奶龙爪手啊!”

“再来!”

“来!”

“来!”

“赌甚?也没点儿彩头,总不能白玩儿。”

“赌命!”

“来!”

“石头剪刀——石头剪刀——石头剪刀——”

天亮了。

是年,隆景二十二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布!”(未完待续……)

二十三 天子坐朝

正月初五。

《明皇杂录》有言:五鼓初起,列火满门,将欲趋朝,轩盖如市。

天蒙蒙亮,依稀曙光。

《唐会要》引《仪制令》:诸在京文武官员职事九品以上,朔望日朝:其文武官五品以上及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每日朝参。

这是说的上朝,隆景朝之上朝。

李贺《官街鼓》诗中说: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隆景朝上朝亦以鼓声为号,晨曦之中的隆隆鼓声一如冬日蛰雷,震激朔风回荡乾宇,遍含肃穆威仪厚重之势。皇城正南,居中向阳,两扇朱红大门城门洞开,一众文官武将安步当车鱼贯而入,衣容整肃,无一人言。冕服多以玄墨二色,对襟大袖,佩授齐全,手中拱持,如竹如木:“啧啧,一人一根呐,怎么就我没有,爹爹,爹爹,这个板儿叫啥来着?爹?爹?”

这个板儿,叫笏,这个人,叫吐,吐槽的吐:“哇!好高的城墙啊!哇!高长的走廊啊!哇!好大的地界儿啊!哇!好猛的一条蛇啊!”文武百官当中,却有两个布衣,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一般灰袍白袜布鞋,混迹其间极为特色醒目:“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皇上不急急死太监,三花!大胆!推出去!斩!喳!哼哼!”这就走着,一路念叨,声音不大,清晰入耳,一般还是没有人搭理他,不过队形开始走得有些散乱。这一股恼人的春风终于吹到了皇宫里头:“咳!”

不说话了。

旋即。正襟。危色,亦步亦趋,夹着腿走。

不一时走到了队列的后排,又开始了:“大哥,贵姓?”

“老哥,你贵姓?”

“大爷,您老高寿?”

“兄弟,你看。我这个是三花公公的走法,你看——”

“这位爷威武雄壮,想必是个大官,哎呀!四品大员呐!下官失敬,那个失敬呵呵~”

“老雷!哈哈哈,老!雷!雷公?电母?鸟枪?打炮?老雷啊,他们不说话,你总不能装作不认识,好,你走。你有种!赶着投胎去罢你!”

“老孙!老!孙!哈哈,打洞的。咱爷儿俩可一块儿打过,对不?你装,你也装,我告sù

你,你不要和老雷一样啊老孙!嗨?咻儿~别走啊你,留步!悟空!”

“哥!陈哥!二姐夫对吧,他们装,你也装,装不认识我是吧?行!你走!你也走,别回头,这可真是人走茶凉,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呸!”

最后一个是陈平,陈平也没搭理他,只留下一个怜悯的眼神。

现下,走在最后的就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大伙儿都认识:“亲!兄弟!戳着都!木!头!”

两列,禁军,刀枪盾甲,斧钺金瓜,立得如同木偶泥塑。

如同文武百字,所有禁卫,在惊愕,无奈,如同见鬼之后,都留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

“没劲!”那位爷,叹口气,打了一个大哈欠:“呵——呵——呵啊————“

好长,好长,好长的一条,长廊啊!

说话到了。

四方六棱八角,殿门正对午门,是为紫禁城金銮大殿,白玉阶九九八十一级。

是为元和殿,当朝政事朝仪之所。

门口一人。

身穿红花绿底儿金丝袍,头顶镶玉无翅墨乌纱,一柄麈尾,雪白靓丽,五绺长须,飘飘欲仙,配上胖大身材将军肚,淡眉俊目团圆脸,玉面朱唇的,那分明就是一个美男子啊:“天辅有德——海宇咸宁——圣躬万福——百官来朝——”

内务府第一大总管、太府监第一大首领,皇上面前第一大红人!

这不是三花公公嘛,多么浑厚雄壮的男中音呐,正当此时,号角齐呜:“呜————————————————————————————————————”

且入。

方殷走在最后一个,进殿之前,说:“三花,我给你讲一个笑话。“

三花公公没有理他,同样,留下一个怜悯的眼神。

进去了。

有一种味道,如兰似麝,闻之使人飘飘然,好香啊!

方殷心道,好香!

遥遥一人,坐北朝南,翟纹绣龙袍,十二旒冕冠,允耳悬珠玉,高高坐龙椅。

就是这样。

明黄,朱红,光辉灿烂,和方道士印象当中的皇上是一个模样,是为梦中人。

唯一不同,脸长。

那个人,就是当朝皇帝元吉,因为方道士离得比较远,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所以模样看不清楚。事实上,实jì

情况就是,方道士的眼力极佳,虽然元和殿殿堂太大加上光线不大好,那一张尊贵的老脸还是可以看清楚的。但是,方道士每一抬头,那皇上就一对眼,每一抬头看他,他一对眼过来,针尖对麦芒,王八看绿豆,就如同方道士的眼中只有那皇上而那皇上的眼中也只有方道士,双方都是于人潮人海之之中我就非得一眼必须要看到你恰好你就等着我来看的样子,搞到方道士都有一点不好意思了:“果然!”

方道士心道:“果然!”

老皇上心道:“果不其然!”

当时,老皇上心里只想着一个人,那个人也正是方道士心中所想。

且看。

“天子坐朝——百官觐见——”这又是三花,三花就在皇上身后,右侧,高呼。

文武百官,行跪拜礼,三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注意!

这时候,大殿上,文官武将无一人不跪。包括方老侯爷。方小侯爷。

方小侯爷跪得好好地。跪得四平八稳规规矩矩,同样低着个头趴在地上:“万岁!万岁!一万岁!”

但是,需yào

注意的是,老皇帝是一个明察秋毫的人。

必须说明的是,方道士这个人,就连隆景朝的万岁爷也是久仰其大名了,现下他是跪着,必须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五分钟以后。

所有人都开始困惑。因为依照规矩,万岁爷该说:众卿平身。

十分钟以后。

所有人都开始困扰,如果万岁爷心情好的话,会说:众爱卿平身。

半个小时以后。

所有人都开始心里打鼓了,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有一种解释:万岁爷生气了。

一个小时以后。

所有人都开始心里发毛了,万岁爷是很生气,只是不知针对谁,跪着不让起来而且超过一个小时的情况之下就应该是:有人,摊上大事儿了!

大殿里是。压抑,肃杀。阴沉,潮湿的气氛。

无一人言。

潮湿自是,汗流无数。

一个小时,零五分钟以后,终于一道温和苍老的声音传下:“众爱卿平身。”

“皇恩浩荡,谢主隆恩!”可算是,起来了,包括腿都跪麻木了的,同时心道:“这又来的哪一出?”

显而易见,今天多了一个。

所有是非,都是方道士惹出来的,方道士,或说方老大是在与老元吉斗法!

表面上,是跪了,但方老大并不想给他跪,方老大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人么。方老大,采取的阳奉阴违的办法,是跪也是拜,膝盖不着地,众卿真跪了多久他就假跪了多久,以袍摆为掩护,神不知鬼不觉。但被老皇上发xiàn

了,方老大也不知dào

他究竟是用哪一只眼睛瞅见的,当然给他发xiàn

了也没有甚么了不起,但是,但是方老大斗来斗去忽然发xiàn

了一个问题:儿子假跪,老爹真陪!赔了!

就在真zhèng

跪下那一刻,果然,他说话了,这是一个老狐狸精:众“爱”卿平身。

今天,老元吉尤其尤其突出的那一个,爱字。

“你有种!等着瞧!”方道士心道。

“和我斗?太嫩了!”老元吉心道。

这是第一回合。

所谓人老精,鬼老灵,是年老元吉七十有一,久居人上也未必老眼昏花。老皇上自不必说,在这大殿之中,刚刚跪着的那都是何等人物,那是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有心计,看破方家小侯爷鬼把戏的绝对也不止一个两个。就比如说,礼部尚书严微,严达义严尚书,严尚书现下有话要说,基本上每一次上朝严尚书都是第一个发言,只待一声令下——

就比如三花公公,三花公公按规矩来:“下有事奏上——”

“圣上——”语罢严尚书趋步上前,端笏躬身,朗声道:“臣有一事禀陈——”

来了,这就来了,实jì

上此时殿里几百号人真zhèng

有发言权的不多,严尚书就是其中一个:“古人云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蓬门荜户尚如是,况庙堂高阁之上乎?臣蒙圣上恩泽,奉执礼部仪制之律,自是兢公克业,事无巨细不敢疏露分毫,圣上,兹事体大,微臣惶恐——”

“说罢。”老元吉不动声色,心下暗喜!

“启禀圣上,晓时上朝,忠勇侯之子,方殷方纪之,语笑喧哗、行立迟慢、无故离位、趋拜失仪,实为罔顾纲常蔑视朝政之逆行,辱我上朝威仪,败坏礼制法纪,当以律法冶罪,圣上——”

“依律如何?”害群之马只有一个,依律如何谁都知dào

,老元吉不动声色!

“依律——”而严尚书是一个秉公执法,说一不二的忠臣:“当斩!”

字字如铁,回荡有声,元和殿内一时死寂。

“准了。”言犹绕梁,回声未落,隆景帝将手一挥:“即刻推出午门,斩了。”

“奉上渝——”阶上金吾卫,数有二十八,眼见最末端下来四个带刀的,如狼似虎呼啦啦啦——

就此拿下那獠,推往午门去也!(未完待续……)

二十四 恃宠而骄

严尚书傻了,汗流浃背。

眼见那混账小子闷声不响,给人死狗一般拖了出去,严尚书一直瞪着殿外张着个嘴——

可不是,直往午门去了!

这完全出乎了严尚书的预料之外,剧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写的,话说回来老严和老方那也是多年的老友,老严只不过是想要替他教xùn

一下儿子。可是,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老方也不说话,似乎那个混账小子并不是老方的儿子,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闲人,斩了,就斩了,就像一个屁放了也就放了,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这里头,有学问。

若要冶罪,早就冶了,若要冶罪首先就该冶老方的罪,百官参朝,蓬头布衣,哪里还有半点礼制朝仪可讲?但那是特权,圣上准的,殿里的人谁知dào

老皇帝最最宠爱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三花,也不是于深,而是方解,方老将军。且不说,这里头的学问是有很多,至少严尚书真zhèng

急了,最要命的是,圣上说的是,即刻!

——即刻推出午门,斩了。

——推出午门,斩了。

有区别,天差地别,这是老皇上经常会说的话,严尚书听到过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没有即刻就是容奏、可缓、这个人我还不大想杀、你们可以替他求情说话。

即刻就是:斩!必死!杀无赦!没有商量!

方老大,生来就是一个糊涂人,死了也是一个冤死鬼。一生悲催。

“圣上!圣上!”所有人都很沉得住气。但严尚书已经沉不住气了:“斩不得!斩不得也!”

圣上不语。百官无言。

“微臣是说依律当斩,圣上英明且容微臣说完,古人云天子犯法庶民同罪,然而古人又有云法理不外人情,人情者并非恂私枉法之人情,乃是情理之,情理!”现下严尚书必须要抓紧时间,因此语言组织上也就没有那么严谨了:“所谓不知者不罪。今日方殷首次来朝,诸多礼仪实属不知,况此子忠良应旌军功屡立,便即有罪功过可抵,于情于理罪不当诛,依律当驱逐出殿并责杖刑八十就是,圣上圣明仁慈,念其年幼无知,微臣敢请圣上收回成命,圣上!圣上!”

圣上不语。百官无言,左也是他右也是他。谁教就他多嘴,活该!

“扑通”一声,尚书下跪,转眼已是伏地顿首涕泪交加:“天道贵生,皇恩浩荡,圣上,圣上开恩,还请圣上收回成命,收回成命啊!”

同时,心里骂道:“一干奸人!全是小人!”

这时候,严尚书已经明白,这回又是让人当了枪使:“圣上!圣上!噗————”

严尚书,又开始吐血了,严尚书的外号儿就是严吐血:“圣上!噗——开恩!噗——万万收回——噗噗噗!”

血落玉阶,绚丽凄艳,这时候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启禀圣上,为臣有话要说!”

这个人,站了出来!这个人,语气很重!这个人一向仗义执言赤胆忠心,这个人就是右相钟正,钟从谏:“圣上,便即定罪,也要与人有个分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岂非草菅人命之举,圣上!”牛逼!普天之下敢这么跟皇上说话的也只有一个人,就是这个,钟情他老爹,也是严尚书的上司:“启禀圣上——启禀圣上——圣上开恩——圣上开恩——”右相发话,百官皆从,说起来不从他也是不行,这位相爷是有两个外号儿:一名钟老谏,一名钟死谏。

看着没?罪人谁个?人情谁领?严吐血还在吐血,早已将肠子悔青:“噗——————————————”

本来是,这想讨个巧,活跃一下气氛,顺便打击一下歪风邪气,严尚书就是这么想的。

结果又,弄巧反成拙,气氛是活跃了,歪风邪气又变群魔乱舞,这都是那小鬼头害的!

是的,没有人不知dào

方殷是谁,又是谁的儿子。

“也是。”老元吉以手抚额,作恍然状:“钟爱卿言之有理,是该与他个分说,去,将他拉回来。”

“奉上谕——”又是四个金吾卫,自去午门提人,走得是不紧不慢四平八稳。

事实就是,严尚书多虑了,没有人会相信老皇上真的会砍掉小方殷的人头,事实就是——

他不敢!

当朝之人,谁最牛逼?

最牛逼的人,未必坐龙椅,至少三花公公可以告sù

你,那个人就是小方殷他爹——

老方解!

三花公公哭了,感动天,感动地。

老皇帝,老臣子,老太监,三个人之间的熟悉程度早已到了无需言语交流的地步。方才发了什么,没有人比三花更清楚,三花公公就立在老皇上的身旁,侧后方,自是心如明镜洞若观火,事无巨细一概分明。小方其后老方,战斗早已打响,无关严吐血也无关钟老谏,无关文武百官也无关八大天王,从始至终老皇上的眼睛里除了小方就是老方——

且说八大天王,就是老元吉的八个儿子,依长幼排序是为:元厚、元德、袁持、袁俭、元勇、元沛、元洪、元让。八大天王,立于阶下,天子群臣之间,左是一二三四,右是五六七八,一般蟒袍玉带金冠,岂不正是八大天王!这八个人,四文四武,人人位高权重,统管吏户兵刑,虽不言语,绝非摆设。

当然了,即使是地位崇高的八大天王,这里也不是可以随便说话的地方,在这殿堂之上没有人可以随便说话,就连老元吉说句话也得先搁心里头思量一下,不然说错话也是一样,灰头土脸没法儿收场。只不过,可以眼神交流,心灵沟通,老元吉就一直在和老方解沟通,两个人之间所说的话三花公公都听到了,而且三花公公作为第三者参与进去了。事实就是拨开云雾见青天,三花公公可以告sù

你事实就是,真zhèng

要拼爹谁也拼不过小方殷的!就从百官上朝进殿之时,三呼万岁说起:“怀忠,来了。”

“唔。”

“怀忠,你可来了,差人叫了好几回,您老人家这脸面比天还大啊!”

“不敢。”

“啧啧,不赖,跪在墙角儿那个小子,那个獐头鼠目,鬼头鬼脑的小子,就是你儿啊!”

“嗯。”

“怀忠,你不要这样,他是怎生跪的你知dào

么?”

“臣不知。”

“不知dào

?你不知dào

?知子莫若父,哈哈!好罢,既你不知,你爷儿俩就都跪着罢。”

“唔。”

——众爱卿平身,下有事奏上。

“怀忠,严吐血有话要说,你猜他这要说甚?”

“臣不知。”

“怀忠,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我之间又何必斗这一口闲气,哎!也罢,且听他说。”

“你看,严吐血又告状了,怀忠,你有话说么?”

“没有。”

“没有?哈哈!没有,没有我就将他砍了,砍掉你那犬子的狗头!”

“砍罢。”

“啧啧啧,你有种,当我不敢是不?你当我不敢,是不是?”

“嗯。”

——依律如何?

——依律当斩!

——准了。——“方怀忠,你给我听好了,朕说的可是!”——即刻推出午门,斩了。

“唔。”

“很好,这下方家断子绝孙,只余你个孤老,哈哈!孤老,寡人,哈哈哈哈!”

“哈哈。”

“我靠!三花!你瞅瞅他!这老家伙立着不动,也不说话,皮儿里阴笑肚里暗骂,你说他这又为啥?”

“万岁爷,三花不敢,不敢说啊!”

“说,不要怕,说地好大大有赏,说不好打你屁股!”

“哎!万岁爷啊,三花不说您也晓得,他不说话,就是说和您老人家该说的都说了,让您自个儿看着办呐!人是不动,不动就是说,你动他一下儿给我试试?你敢动他一下儿给老子试试?看我弄不,哎!万岁爷,下头的话三花就不好说啦!”

“怀忠,不是罢?”

“是。”

“也就是说,我要是敢动他一根头发,你就要弄死了我?”

“你有八个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

“三花,你瞅瞅,你瞅瞅他!可教他得了个乖儿,你瞅瞅给他得yì

的!”

“就是,这老家伙,仗着皇上宠他,这都得yì

忘形了都!”

“哼!又来了,这钟老谏,就他明白!”

“哼!就是!他明白个屁!滚他娘的罢!”

“怀忠啊,你是年老体弱,就别跟着在这儿凑热闹啦,快快回家,回家睡觉去罢。”

“哦。”

“三花,朕说的话他听不懂,你给他翻译一下。”

“怀忠啊,万岁爷是说,你这人无趣得紧,万岁爷不想和你玩了,是吧万岁爷?”

“不但不好玩,而且耽误事儿,三花,你这就让他滚蛋!”

三花之所以会哭,是因为实在太感动了:“尊奉上谕——兹念忠勇侯劳苦功高,病体未愈,故恩准其回府调养,择日听宣上朝。”

本来就是,将军无事不上朝,方老侯爷恭敬礼拜,高声叫道:“谢主隆恩——”

“他说甚?他说甚?”方老将军退下,老皇上又问道:“三花,他这又说甚?”

“他说老方你是玩儿不动,小方你也玩儿不转——”三花眉目传情,心灵沟通道:“他说你不信,咱就走着瞧!”(未完待续……)

二十五 我就是皇上

我叫元吉。

姓元,名吉,字皇上。

一个生在帝王之家的人,就不用那么多虚的飘的讲究了,天子也好,圣上也好,皇帝万岁爷也好,反正就是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代号,元吉也是一个代号。我就是我,就是一个人,一个人而已,皇上也是人。这不简单,一个人知dào

自己是谁就已经很不简单了,这话绝对有深度有内涵,不明白的自己用脑子好好想一想。天底下真zhèng

的明白人没有几个,最最高深的学问就是做人的学问,你当个叫花子不知dào

如何做人都是讨不到饭的,别提做我这种九五至尊人上之人了。

我屁股下头这把交椅,或说龙椅,我是稳稳当当坐了二十一年有余,这不容易,自古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皇帝也不如何,做皇帝是一个最最危险,最最短命,同时也是最最辛苦的职业。这个位子,不是聪明绝顶的人是坐不稳当的,注意,是聪明绝顶,不是聪明过头,物极必反,一个真zhèng

的聪明人是绝不会显山露水的,记住。这个位子,昏庸无能的人是坐不得,自以为是的人也坐不得,刚愎自用的人坐不得优柔寡断的人也坐不得,那样的人就算坐上去也是个死,不是横死就是暴毙。当皇帝,属于高危险行业,比当刺客还要危险,有心谋朝篡位者还是建议慎重考lǜ

一下种种利弊得失,再说。

是的,我的皇位就是篡取的,篡取父皇元乾的。当时我是七王爷。东宫太子不是我。是我十四兄弟元明,所以我派人毒死了元乾,软禁了元明,先后又将十七个兄弟全部杀光,这才有了现在的隆景朝和隆景帝。是的,说到杀人,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杀得更多,这些年来仅仅直接死在我手里的人就可以堆满这座元和殿。堆到天花板,一直堆到午门之外。

不是我狠,这很正常,说我狠的才不正常。

元明做了皇帝,元吉也是必死,我任何一个兄弟做了皇帝也是一样,原本就十八个皇子只能活下一人,只能活下一人。生在帝王之家如何,这本就是一条鲜血铺就的路,也只有生于帝王之家的人才能够真zhèng

明白。什么叫作斗争,甚么叫作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成者王侯败者寇的道理适用于世间任何一个角落,什么叫作权谋,甚么叫作孤家寡人,不明白的,有一点点明白了么?

每个人都需yào

朋友,皇帝也是一样的,当年我最好的朋友有两个,一个姓孔,一个姓方。当时我有事,身家性命的事,姓方的不帮我,姓孔的也不帮我,更是与我反目成仇!是啊,他们都是好人,圣贤忠良,不杀无辜,但他们不杀人可以活着我不杀人就会死,这个道理还用我来说么?是啊,后来我让他两个都去坐了牢,只是坐个牢,那是我念着旧情了,要知dào

我当时不成功就是个死,根本就连坐牢的机会都没有,我又不是太子,太子只有一个。

当然了,到底老朋友,不帮也帮了,当时一个老夫子一个大将军那两个人都比我牛逼,任何一个人如果作出哪怕一点点的小动作,我这个皇帝也是当不上的。到头来,身背骂名的是我,人前骂,人后骂,给人闯到皇宫里头指着鼻子骂,活着骂完了死了进了棺材还得骂,骂罢,骂!反正我是心宽量大,不生气,不生气,就当打是亲骂是爱,骂罢!狠狠地骂!

还得说是三花,是三花帮了我,帮我做掉了元乾。当然了,这谋朝篡位也不是那么简单,不是下个药儿捅个刀子那么简单,那是一个周密已极而又庞杂无比的计划,从准bèi

到下手,跨度整整十年。所有的计划都是于相制定的,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包括三花,连同我,都只不过是其间一颗一颗又一颗的棋子。是了,当时的于深还不是丞相,官居前朝户部侍郎,五品,并不起眼。

实jì

上,没有于侍郎,就没有隆景朝。实jì

上元乾就是死在于深手里的,为了一个女人,就是于深的夫人,简称于夫人。简单来讲,就是于夫人长得太漂亮,已经达到了祸国殃民的程度,一个女人长得太过漂亮就会被别人惦记,说到贪花好色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我也一样,当年我也惦记过,不说那,反正元乾是下手了,而且得手了,所以驾崩了。我那可怜的父皇啊,死都不知dào

怎么死的,他又怎会记得那一个更可怜的女子是谁,又是谁的夫人。

是的,我这是捡了一个便宜,我知dào



但于侍郎会选择与我合zuò

而不是我的兄弟,也是因为我的能力,这叫强强联合,没有能力的人想捡便宜也是捡不到的。能力是有很多种,暂且只说胆识二字,胆色的胆,见识的识,你要想出人头地最最起码这两个字是缺一不可,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大字不识一个。一个人,必须要有自己的想法,或说主见,凡事都要用心,不可人云亦云,偏听偏信。

就比如说这忠奸二字,就比如说这文武百官,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谁说了算?你说了算?就比如说于相,天底下的人都说他是个奸臣,你就说他是个奸臣?就比如说钟相,世界上的人都说他是个忠臣,你就认定他是忠臣?你见过人家么你就跟着说?你知dào

怎么回事儿么你就跟着说?他是对你忠了还是对你奸了你就跟着说?世人多愚,跟风起哄,殊不知这忠奸二字就如同善恶就如同正邪,哪里就那么容易那么简单就可以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又不是唱大戏。

若有一人,奸邪天下,忠心对你,是忠是奸?

若有一人,忠孝天下,杀你全家,是忠是奸?

立场不同,结论不同,我元吉不论忠奸,唯识人,善用,万事俱足,天下太平矣!

这十来年,我基本上是无所事事的,朝事政事自有于相处理,宫廷内务交给三花公公,六部九卿上上下下一众大小官员也不是光吃俸禄不干活的,闲人有我一个就够了。我就喝喝茶,练练字,偶尔上朝,找个乐子,作为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乐趣已然不多了,我希望到了那一天,我会心平气和地死去。万岁,就是一个笑话,比真龙天子还要可笑,我虽然老了但我并不糊涂,倘若换身行头端个破碗坐在街上,我就是一个乞丐,应该说是老乞丐。

再说贪官。

大小是个官,多少有点贪,这个大伙儿都知dào

。这很正常,人家辛辛苦苦多少年的寒暑经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当上了官,又是为甚?作为一个人,没有一点私心那是不可能的,圣贤之人也有私心,神仙佛祖都有私心,所为不过名利二字,这个可以有。但不能过分,比如严尚书我就提醒过他,说一百万两银子,和二百万两银子是有区别的,你明白么?

是有区别,区别很大,但当时严尚书还不是很明白,严尚书把我说的话当作一道算术题来做。结果后来被我从他家床底下抄出了二百万五十万两银子,全部没收,从此严尚书就落下了吐血的毛病。我不杀他,因为他已经明白了,现在严吐血家里藏着的银子从来没有超过过一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而且是拿油布包着藏在后院水池子底下的,这些事情我都知dào



现下,就这严尚书,你给他半两银子他都不收,其清廉之名遍及朝野,人人称诵。

鉴史明心,明心鉴史,是有区别,区别很大。

千百年以后,我会是一代明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严尚书也会名垂青史,清廉之名照耀千古。

当然了,编写史书的人不是严达义,严尚书只管审阅。

说了这么多,你是一定明白了,至少我是一个明白的人,一个明白的皇帝。

至少我不是昏君。

聪明人说的话,只说给聪明人听,我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你是越聪明越好,我不怕你算计到我。能够算计到我,那是你有能力,阳谋阴谋都是真本事,我不怕君子也不怕小人,只怕你智商不够。有一天,也许我也如同元乾一样,吃错了药儿忽然死掉,荣耀一世尸骨无存,但那时我一定会安排好了后事,以免同样的悲剧再一次重演。我可以做到,帝御之术不过制衡,万事万物莫不如是。我老了,将来会有一个年轻而有作为的皇帝,真zhèng

天下第一,空前绝后的王朝盛世将会在他的手中呈现。

对吧?三花?

三花答道:这个小方,不同于老方,绝对好玩,好玩极了!

毫无疑问,这个小方就是一个聪明过头的人,且不多说,这就好生逗弄逗弄他,哈!(未完待续……)

二十六 天大的好处

方小侯爷又给拖了回来,骨头没有二两重,脸色惨白,明显吓得不轻。

现下跪着,跪在殿堂之上,跪得也如一滩烂泥。

不说见识,极有胆色,老皇上立时就起了爱才之心:“方殷,朕准你开口说话,你说。”

“我说。”方小侯爷趴跪地上,含糊说道:“我什么都不知dào

,我是清白的,他这是胡乱冤枉好人,含血喷人来着……”

“你!你!好你个——”严尚书就跪在他的旁边,血吐一地:“圣上,此子悖逆之举人人见得,微臣不敢欺瞒圣上,故而……”

“众爱卿,严卿所言,可是实情?”老皇上,板起了脸。

没人说话。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枪打出头鸟的道理谁个都懂:“钟相,你可见得?”

“臣未见得。”钟相实话实说。

“噗——”严尚书又吐一口,这钟老谏每一回都要走在最前头,他能见得个毛!

“周卿,你可见得?”

“回禀圣上,微臣未见。”

“噗——”周尚书,当时就走在严尚书旁边,这是睁眼说瞎话了!

“郑卿,你可见得?

“回禀圣上,臣也未见。“

“噗——”郑尚书,管的是刑部,号称铁面无私郑大青天的!

“严尚书啊,你来给朕说说,怎么旁人都没见到,偏偏是你见着了?”

“噗!”严尚书,昏倒阶前,人事不省。

就这严尚书。另有一项绝技。该昏迷时就昏迷。因此又称严该昏。

因为严尚书已经彻底省过味儿来了,有眼无珠不是罪过,看见不说才是欺瞒,原本这些道理严尚书都是懂的。

“方殷,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方殷抬起了头,给他看了一看,并且给他乐了一个。

这老皇上。像是一个人,让方殷感觉非常之亲切,那一张长长的脸。

皱纹多一点,头发少一点,也许几十年后的师父,吕道长就会变作这般模样,老眼昏花的样子——

“方殷,你可知罪?”那脸长了,人是在笑:“你说,想好了。再说。”

“方殷有罪,罪大恶极!”这个。是方道士说的。

“唔?”老皇上眯起眼睛,脸又变短:“说说?”

“方殷这是头回上朝,诸多礼仪一概不懂,因此无意之中冒犯了万岁爷您老人家的天脸,不是,是天颜,天威!”

“你是说,不知者无罪,可是?”

“圣上英明!”

“方殷,我问你,若这殿中闯进一条疯狗,无知疯狗,乱咬乱吠,朕将如何处置?”

“放过就是,一条疯狗而已,万岁爷总不至于和它对咬罢?”

一语至此,殿中死寂。

现下,文武百官都服了,心服口服,虽然都想不明白方老将军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

半晌。

“方殷,此时你是在与谁人说话,你可晓得?”

“晓得。”

“晓得,你又不说人话,晓得,还敢疯言疯语?”

“方殷是人不是狗,人话跪着不会说。”

“不愧将门虎子,真个胆色过人,哈哈!也罢,朕也想听人话,准你立起来说!”

“谢主隆恩——”

“说罢。”

“万岁爷英明神武,洪福齐天,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爱民如子,宽宏大量,仁义道德,年轻有为,龙颜俊秀,头角……”

“你过来,过来说,来,到朕这里来。”

“方殷遵旨——”

这时候,满朝文武各有所思,一半人猜想老皇上这是要用龙掌亲自抽他耳光,一半人揣测这是要八大天王一起动手令其血溅五步死在长阶上,这样的情况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一步,一步,又一步,一级,一级,又一级,众目睽睽之中方殷走了过去,走过八大天王,走过御前侍卫,走过从一个街头小叫花到一个比肩帝王级人物的光荣复兴之路,来到他的面前:“万岁爷,我来了。”

隔不几步,二人一坐一立,好戏开场。

“方殷,你看。”老元吉指点道:“这个,叫作龙椅。”又一指自家:“这个,叫作皇上。”又一指龙椅:“这龙椅,只有皇上能坐,旁人坐上去是会掉脑袋的。”又一指自家:“现下,皇上要你坐过来,你陪皇上一起坐。”说罢,目视方殷,慈祥一笑:“请——”

这是一道题,一道选择题。

现下方殷是有两种选择,坐是杀头,不坐抗命,结果都是一个死。

老皇上,这是动了真怒,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三花公公脸色变了:“咳!咳!咳咳!”

三花公公经常是会咳嗽,就如同老皇上经常是会头疼,都是老毛病了。

当然了,既然选择题,不会两个选项都错,都错就是都对,只因对错与否都是出题的人说了算的:“万岁爷有命,方殷不敢不从。”

方殷坐上去了,没有任何犹豫,没有让三花公公失望:“谢万岁爷恩典——”

实打实,就坐了,坐在老元吉的身边:“如何?”

“宽敞,软和,一点都不挤。”便即坐上龙椅,也是言语无忌:“舒服,舒服,舒服极了!”

三花公公的脸色恢复了正常,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圣上!”

钟相大怒,冒死谏之:“自古尊卑有别,岂能如此,如此这般!直与天子平起平坐,岂不荒唐!荒唐!”

语声铮铮,百官皆从:“圣上——圣上——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他说甚?他们说甚?方殷,你听到了么?”老元吉,笑着说。

“他说你荒唐,他们都说你荒唐,敢说皇上荒唐,岂不反了天了!”方小侯爷,激愤无比!

“是啊,这是要造反,都要造反了……”

“哗啦啦啦啦啦!”百官皆跪,独有钟相:“圣上!小人奸佞之言,不可轻信,不足为取!”

“我告sù

你,这个人叫钟老谏,钟老谏这又说的甚,方殷——”

“他说我是奸佞小人,他是正人君子,万岁爷你这么做就是亲小人而疏君子,属于昏君。”

“啊?昏君?你说我是昏君?”

“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钟老谏说的。”

“这,这,依你说,当如何?”

“依我说,该杀头!”

“中啊,准了,方殷,你告sù

他,要他去死。”

“钟老谏,你去死罢!”

“昏君!”钟相大喝一声,面皮紫涨:“臣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钟正之心苍天可表,今日愿效先贤——”

钟相自去顶戴,掷于阶前,怒喝声中便就一头撞向元和殿中蟠龙柱:“砰!”

君臣伏首,惊惧难言。

现下死在殿中的有两个人了,一个尚书,一个丞相,这都是方小侯爷作的:“哎呀呀!出人命了!”

“不要紧,钟老谏,练过铁头功的,你看——”蟠龙柱上,隐有一坑:“看到没?准不准?”

“准,而且很圆。”

“很好,乱出风头的办掉了,带头闹事的办掉了,现下没有人打扰咱爷儿俩说话了,嘘——”

以下耳语。

“不是罢?你说甚?想必我是,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我要你当我儿子,第九个儿子,就是这话,金口玉言。”

“为什么?”

“因为我很欣赏你。”

“你很欣赏我,我就要当你儿子?好罢,那我也很欣赏你。”

“不要胡闹,这说真的,方殷,你这是捡了一个大便宜,大便宜你懂不懂?”

“我当便宜儿子,你就便宜老子,可不是,果然有够便宜!”

“你不干?”

“我不干,我有老子,我老子姓方不姓元。”

“你不干,也得干,我是皇上,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我也不干。”

“三花——”老元吉忽然提高了嗓门儿,叫道:“宣!”

三花公公,取出一道圣旨,大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忠勇侯方解之子方殷,奉行孝义,洊承恩泽,帝诏收为第九皇子,荣赐元姓,赐名元承,赐蟒袍玉带,赐——”

“圣上!圣上!”这道圣旨没有宣完,群臣已然傻了,八王也都疯了:“父皇!父皇!”

“不成!”那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方殷不干,方殷长身而起,戟指怒喝:“我不干!不干!就是不干!”(未完待续……)

二十七 方大都统

自然,这是一桩天大的好处,比天还大。

鱼跃龙门的传说在场每一个人都听说过,每一个人都知dào

这一道圣谕意味着什么,每一个人的脑筋都在急速飞转,口呼万岁不可不可,心下反复揣度揣度。实jì

上,方才一老一少那一番荒唐举动,也没有人真个会去当真,且不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小子,这里可是万岁爷的地盘儿,万岁爷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规矩是死的心眼儿是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傻子才去叫真儿了。包括严尚书,包括钟相爷,包括八大天王现在都跪着,心下反复揣度揣度,齐呼万岁万万不可——

这一把,万岁爷真个是玩儿大了,便你就是万岁爷也不能任意胡来,龙子龙孙,那是说收就能收的么!无论如何,这一道圣旨是不能让三花公公宣读完的,否则就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没的说了,就是拼死力谏,不从再谏!虽说这是一言堂,但举凡一件事情满朝文武全数反对,老皇上也得思量思量,三思而后行。好在那个小子,一般宁死不从,情绪激动无比,模样就像逼宫!

不过,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得了便宜卖乖,故作矫情。

圣上,圣上,父皇,父皇,微臣以为,儿臣以为,礼法不合,祖制有逾,事关天下,容后再议,大抵如此,一个“拖”字诀,拖住再说。无尽喧噪声中,三花公公的声音被淹没,好在三花公公也知dào

众怒难犯。和尚念经般地又念几句。便就灰溜溜躲在老皇上身后。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见得,老皇上,也是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拉过那小子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其后那小子冷笑一声,昂首挺胸踱步下来:“打就打,我赢定了!”

“众爱卿平身——八贤王平身——”今天,老皇上的心情是格外地好:“好了好了。不说不说,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此事揭过。

“众位爱卿,朕有一事——”老皇上,沉吟道:“这忠勇侯之子,方殷方纪之,年少有为,赤胆忠心,朕待为他谋个差事做做,不知六部九卿可有空缺可就?”

金口一开。又无人言,君臣脑筋急转。当下分成两派。一派是,死也不收,且不说其人人品道德如何,人家本就侯爷之子,有邑地的,这又有了个预备皇子的身分,这样的牛逼人物谁用的起?一派是,必须拉拢,拉拢到了方小侯爷好处多多,即便给他谋个可有可无的闲职也算是自己的人了,增强实力的同时更可以凭借其上位。得失利弊权衡之下,工、兵、刑三部尚书齐出,奏上:“回禀圣上,本部有职可就。”

“唔,好,好。”实jì

上,此事早有安排:“秦尚书啊,你先说说。”

秦尚书,名秦烈,兵部尚书,统三军六卫:“禀圣上,宣威将军方殷本于我部司职,位列四品上,现边疆战事已毕,臣举其入御林禁卫,任金吾都统一职。”

这话一说,工部刑部二尚书恍然大悟:“圣上,圣上,秦尚书所言极是,这宣威将军本自兵部……”

这早内定了啊,怪不得,原任金吾都统这些日子都没来,听说是告老还乡了。

人才三十八,你说这叫甚么事儿?

“方殷,如何?”元吉笑道。

“成!”那叫一个痛快,干脆利落,现下方道士又是方都统了:“谢了,谢主隆恩!”

金吾都统,从三品职,执御前卫,这下又升格儿了,三品大员!

威风!神气!帅呆!酷毙!

“众卿以为如何?”

“圣上英明,识人善用,实乃苍生之福,社稷之福也!”

“来人。”

便就三品的官,很大,也不过就是皇上一句话,金口玉言,一切从简,方大都统即刻上任。本就早有准bèi

,走的都是过场,一声吩咐下去衣甲令符齐出,锁金甲,杏黄褡,凤翅盔,鹰扬靴,腰牌上书四字:御前亲侍。圣上果然有心,这就叫做效率,文武百官心服口服,待得方大都统穿戴齐整,更是人人心悦诚服——

量体打造,极为合身!

慈爱,钟爱,溺爱之情溢于言表,一切都是很明显的,在场没有人见过,老皇上从来没有对谁如此之上心过,这不是一件小事,他不是一个凡人。封侯邑地,赐坐龙椅,这还得了?这还了得!单说这,金吾都尉御前站立,金吾都统就是离得万岁爷最近的那一个人,亲兵啊,亲信,老皇上这是连命都要交到他的手里,或说交到方家手里——

不必再说,该怎么做,在场人人心里有数儿。

“嘿嘿!哈哈!”方大都统盔明甲亮,精神抖擞,当下就于殿中给大伙耍了一套拳:“黑虎掏心!隔山打牛!开门见山!冲天炮式!嘿嘿!哈哈!”

此时,方殷心下有所思,又想起了几个人:“威风!神气!哈哈哈哈!”

但见他牛逼晃蛋的样子,一干文臣武将相顾莞尔,无论如何这个小将军都比那个老将军有趣:“放肆!”

秦尚书,现下可就是方都统的上司了,自不容他撒泼胡闹:“天子座下,不得无礼!”

“不妨,不妨。”老元吉,将一张老脸乐成了一朵老菊:“方都统新官上任,自是要好好表现一下,久闻方都统剑术高绝,武勇过人,左右今日朝中无事,不如来个御前比武如何?”

“着啊!”方都统当先回应,声音洪亮:“万岁爷圣明,本都统是要好好表现一下,好好地表现!”

“圣上!”钟老谏摇头,禀道:“朝殿之所,怎可比斗!不可!”

“圣上明鉴,臣有一言——”严吐血随之禀上:“所谓制不可逾,礼不可疏,圣上是为臣子万民之尊上,率表德仪……”

“三花。”老皇上不想听了,打了个哈欠:“呵——————”

“天辅有德——海宇咸宁——圣躬万福——”每每这般,每每这般,隆景朝上朝基本上朝朝无事:“百官告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每每这般,虎头蛇尾。(未完待续……)

二十八 朕必躬亲

这小伙儿,真不错,深合朕意,可以好好地重用一下。

看一个人,不能只看毛皮,一定要看到他的骨头里。就说这方家小子,做过乞丐,当过道士,上过战场,又登殿堂,在此之前朕将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他不傻,他自心里有数儿,他知dào

自己在做什么,可以准确把握尺度,怪不得小慕容也很欣赏他,年轻一代的孩子当中朕最最欣赏的人就是小慕容,倘若他不姓于,朕早就要他做了朕的第九个儿子,并把皇位传给他。

不说小慕容,还说小方殷,在他指着朕的鼻子大吼大叫的那一刻,朕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一个狂人。那个人,叫龙真,真龙教的教主,当年也是在这里,当着满朝文武,一掌拍碎了朕的龙椅。原因就是朕要封他为王,裂土分疆,与之共冶天下,他不干。不干也就罢了,他是立着朕是坐着,他说不公平,就使出隔空掌力拍碎了龙椅,还害得朕跌了一跤。没办法,再丢脸也没办法,真龙教才是隆景天下的由来,若非真龙教鼎力相助,此时坐在这里说话的就是另外一个朕了。

天宫,地府,人堂,朕知dào

,天宫宫主于藏海应该就是左相于深,不必求证朕也知dào

。这是一个秘密,天底下知dào

的人没有几个,这件事情只怕就连小慕容也不知dào

,朕也不想告sù

他。多半宫斗内幕,朝廷秘辛,是不可以写进史书当中的,你要知dào

这一点。就是鉴史明心和明心鉴史之间的区别所在。而这个天下将会如何。朕也无法完全把握。就比如说今日侍于君侧的二十八个金吾都尉,其中究竟是有多少真龙教的人,朕不知dào

,于深知dào

。朝野如此,军中如此,实jì

上莫说拍碎朕的龙椅,就是拍碎朕的龙头也是不过一掌,对龙大教主来说要取朕的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事实如此。

那么,朕就将性命交到他的手里好了,反正他也没有杀朕的理由,反正交与不交都是一样的,要想做皇帝他早就做上了。人都说伴君如伴虎,谁又知dào

朕这只猛虎头顶上还盘着一条孽龙?朕的日子也不好过,放宽了心往开了看也不好过,经常头痛,半夜惊醒,大汗淋漓。小便失禁,给人吓得都快得上抑郁病了。人心易变。谁又知dào

龙大教主哪天会不会一下子又改了主意,玩腻了仙侠隐士那一套,再回来当上两天皇帝?

这说的是,侠以武乱禁,其实朕最最看不上行侠仗义,儿女情仇,拉帮结派争来斗去那一套,那都小儿科,武力不及军旅,权谋不及朝致,基本上就是百无一用还自装腔作势以为如何如何,朕不提倡,更是反感。但任何一种事物都有一个极限,突pò

了这个极限就会产生质变,比如真龙教,比如龙真,可以超凡入圣的实力无视一切规则,自也可以无视于朕。万事万物,规则之上更有法则,莫说天道不仁,强者为尊才是公平。

是的,朕不能听天由命,朕要想尽一切办法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隆景天下是有几个关键人物,比如怀忠。怀忠现下无职无权,朕收了他的将印,封侯邑地,将他高高挂起。是因为,时局凶险叵测,朕不想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保得怀忠一人,隆景江山不易,纵有一天与真龙教撕破了脸斗将起来朕也要你龙真看上一看,也未必是你真龙教的人,到时候就会听命于你!

至于小方殷,怀忠的儿子,朕为什么要如此宠爱骄纵于他,现下大伙儿都明白了。所以看一件事,一定要看本质,没有人会忽然心血来潮,以九五至尊的身份以七老八十的年纪在朝殿上与一个顽皮小孩胡闹,这又不是过家家。有一句话叫作冶大国若烹小鲜,又有一句话叫细节决定成败,这其中的关窍所在只怕在场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都在做戏,哪有一个糊涂——

你可见得,文武百官,尤以武官,尤其一干青壮武将,一个个儿的看着怀忠那是什么样的眼神?是儿子看向父亲的眼神,在他们眼中皇上只是皇上,不过一朝天子,而父亲只有一个,如其已出甘愿亲侍,一个尽忠一个尽孝,你说哪一个亲?你可见得,单说这今日这值守御前的二十七名金吾都尉,又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这小方殷?那是兄弟,亲兄弟,朕相信如果真个要斩,真个要斩方殷,他们定会抗命,宁死不从!人人是心知肚明,但没有人能够真zhèng

估量到这一个小方殷会起到多大的作用,朕不是要培养他,朕是要扶植他,在真龙教与隆景朝之间形成一股足以左右时局的庞大势力,便是此人,将会凌于万人之上,与朕并肩。

朕这是走的一步险棋,也是杀招,成则千秋万代败则国破家亡,东郊皇陵,朕的棺材已经准bèi

好了。当然了,于深不会不知dào

,即使于深不来于深也会知dào

,朕的心思可以瞒过天下所有人,独独瞒不过一个于深。于相爷此时就在紫微殿,朕的书房里,代朕批阅奏折,基本上年年如此日日如此时时如此,朕已将所有的朝事政务交给了他,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朕是斗不过他,朕想将他累死。可惜累不死他,朕知dào

他的能力,通天彻地之能。这也是一种试探,既然他会知dào

,朕要看看他的反应,事关怀忠,相信他会极为谨慎。

话不多说,大抵如此,这就是宫廷,这就是权谋,争斗无时无刻无止无休,动辄天下大乱江山易手,当皇帝,不容易。所以说,看一个人首先要看胆色,这个小方殷就胆色十足,而且聪明绝顶,朕看人很准,相信他一定不会让朕失望。现下,胆色心智验完了,再看看他的成色,也就是真本事,究竟十足真金还是金玉其外,且看——

说到功夫,朕也练过,年经的时候朕也久历沙场跃马扬刀,现下虽说老了,眼力还是有的。听说这小子出自上清,名门正派,也曾给那自命清高的孔老儿调教过,甚至和龙真都交过手,一身功夫怎么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就对了,若无武技傍身在朕左右自保都难,何谈保朕,又何谈保朕江山。三花可是说了,看好这个小子的也不只朕一个,陀迦落还说他是毗湿奴神转世来着,可以降龙伏虎,是有大能,玄乎着了!

你说,朕会相信么?

朕是不信,但朕相信自己,朕一定不会看错。

何况他很年经,一切皆有可能。(未完待续……)

二十九 宫斗大戏将出

元和居中,正对午门,长廊一路通天,两排雕龙玉柱。

左为宗祀庙宇,尽多华表日晷鼎炉,其间一台,名为社稷。右是演武场,青石砌地,宽敞已极,可纳数万禁军。当中也有一台,长宽十丈,高三丈许,四方大脸,名为将星。其时日上三竿,正是天清地朗,将星台四方雄壮的号角声拔地而起,观者数千,圣驾亲躬,御前比武就要开始。主角只有一个,方大都统,这一次比的是大内高手,就单挑,车轮战,方大都统坐台,有种尽管上来。

闲话不提,现下该方大都统上台好好表现一下了,老皇上坐在华盖之下,昏昏欲睡。

“方都统——方都统——”现场有些混乱,只听三花公公声嘶力竭地叫着:“来人呐——来人呐——”只不见了方大都统,方大都统去了哪里:“快去找——快去找——”也就是说,出了元和殿,即使在皇帝面前,也不是人人都那么规矩:“父皇——父皇——母后——母后——”有男,有女,也有不男不女,老老少少都有:“皇祖——皇祖——皇太祖——皇太祖——”年龄最小的一个是老元吉的重孙女,年仅一周零俩月,名叫元玲珑:“呜哇——呜哇——呜哇啊————————————————”

而年纪最大的一个比老皇上还要大两岁,就是老皇后了,老皇后本家姓虞,虞美人的虞。此时凤霞披冠,富态雍容,端庄体面地往老皇上身边一坐,一般眯着一双老眼,同样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是,所谓的不怒自威也就是这个样子,隆景朝母仪天下的虞皇后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比元吉老皇上还要喜怒无常,很快,现场安静下来。因为在场有心人都可以看到虞皇后的眉梢已然挑起:“贤贞——淑德——”

虞皇后的眉。极细,极长,极润,极黑。完全就是画上去的。这里有讲究。如果老皇上的一张马脸。虞皇后的一双长眉也有讲究,当,两道眉毛由一字齐眉变作倒八字眉的时候。就是虞皇后已经生气了,而当,那两道眉毛完全倒立起来,变成二字竖眉的时候,就表示虞皇后的愤nù

已经达到了顶点,立时就会有人要死:“贤贞!淑德!”

贤贞淑德,二位公主,此时就是隆景朝仅存的两个没有嫁出去的公主,一个二十八,一个二十五。就因为是公主,所以嫁不出去,一般不是皇亲国戚也配她二人不上,而且两位公主都比较花痴,喜欢大帅哥,小白脸儿。所以说,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方大都统,这事儿原本不怪他:“母后——母后——你瞧——瞧他——嘻嘻!哈哈!”关键是,这二位公主都是虞皇后亲生的,又是皇二代当中年龄最小的两个,因为娇惯一些也是难免的了:“大都统,小侯爷,你说你说,说嘛说嘛!”

这问的是,哪一个美,大都统衣甲散乱,小侯爷斜顶个盔,道:“一般,一般,一般天仙也似,可说春花秋月,各有其美难分高下啊!”

“不成!不成!”春花脸圆,秋月脸长,不依不饶一齐叫道:“说说说,挑一个,说不出来就不许走!挑不出来就砍你的头!”

“放开我!放开我!”方大都统,烦不胜烦,死命挣脱,却也不得:“再不放开,我可喊人了啊,我可要喊人了!”

“你喊!你喊!”贤贞淑德同时大笑,喊破了天谁又管他:“喊呀!喊呀!”

“非礼呀——非礼呀——”方大都统尖叫,其声裂石穿云:“有人非礼我,大伙儿快看啊——”

众人掩耳侧目,一般视若无睹,在这宫中是有两个混世女魔王,惹不得,必须躲,其嚣张拔扈的程度更甚于三花公公。三花公公叹一口气,心说一句,这一出是抢驸马,公公我先不说话。虞皇后,瞥一眼,心说你个老不死,装聋作哑不说话。老元吉,眯着眼,只看小方殷如何应对,女婿也是半个儿,他要乐意也随他。原来是,此事早有安排,御前比武不过过场,左右还是老方小方——

昨天晚上,老皇上召见了他的两个女儿,说贤贞淑德,明天方家小子进宫,你俩瞅瞅,谁相中了就是谁的。当时这话,贤贞淑德并没有多么上心,要说相亲这事儿俩人谁也不稀罕,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何况二人心中早有一人。就是慕容哥哥,慕容哥哥慕容哥哥,非他不嫁非他不嫁,元贞淑德的花痴病就是见到慕容哥哥以后得上的,天底下没有比慕容哥哥再完美的男人,绝对没有。

结果就,相中了,同时相中了。

那个慕容哥哥,这个就是方殷弟弟,正如姐姐妹妹各擅其美,哥哥弟弟也是各有千秋,贤贞淑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方家小子竟然如此之俊美不凡,气质独特!可巧一眼看过,同时见猎心喜,当时贤贞就和淑德说了,妹妹,我是姐姐,你可不能跟我争!淑德就说,你是姐姐,让着妹妹,你可不能和我抢!其后二人翻脸,其后和好,正如往常争抢衣服首饰一般,现在达成的协议是:由他来选,相中了谁就是谁的。

当然了,二人不知,这个方殷弟弟心中也有一人,在他眼中看来贤贞淑德与小翠小美也是一般货色。所以就,再次使出了装疯卖傻的招术,先是大叫非礼,其后嘴歪眼斜,瘫在地上化作一滩烂泥。眼见他如此之不识抬举,元贞淑德同时凶威大发,悍恶并举,一个施以花拳一个送上绣腿,照着方家小子就是一顿猛揍,其后又翻脸。贤贞说,妹妹,你再打我夫君,姐就和你拼命!淑德说。哪个是你夫君,明明是我夫君——

他相中我了!

他相中我了!

父皇——父皇——

母后——母后——

娘娘!娘娘!二娘娘!三娘娘!四娘娘!五娘娘!

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十六姐!大哥!二哥!三哥……老八!你说!

没人说话,问一遍也没人说话,好歹问到元玲珑,好罢!让玲珑说,玲珑你说,他是相中了谁!

这俩人儿,辈儿特大,真个姑奶奶级别的了,不怕不怕。玲珑快说!

元玲珑。伸出一根拇指放到嘴巴里吃,吃得津津有味。

现下,且不说旁人作何感想,方大都统终于正视到了一个问题:老元吉说。现下给你个儿子你不当。很快你就会哭着喊着来求我。也就是说。老元吉就是一个老狐狸,他早就将所有一切都算好了,不是儿子。就是女婿,这件事情很严重。当时就是,皇权大过天,若他赐婚,又将如何?金口一开,就是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回去乖乖给人当儿,父子姐弟一家亲,自然不可婚配了。

怎么办?

看过一眼,四目交投,老元吉给他乐了一个。

老奸巨滑!

不过方殷不怕,方殷背后有人撑腰,方殷同样吡牙一乐,晃晃悠悠立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哈哈哈哈!”

不再理会,径自上台。

老子天下第一,小子横行无忌,正如来时方殷左问右问心中惶恐,而自家老爹只是淡淡一句:想怎样,就怎样。注意,老方说的是想怎样就怎样而不是该怎样就怎样,是不同,是因为,方老将军总觉亏欠了他。小方殷打小就苦,受尽欺负,而老方是一个低调的老人,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就是:我儿,你不欺负旁人就是了,有你爹在,再没有人能欺负了你!

这就是,主心骨儿,顶梁柱,一句话致使小方殷真zhèng

回到童年,皇宫,也不过是一个大型的游乐场,且玩,且耍!且就上台,所有人一概无视,且不说那贤贞淑德,方殷对她们那算是很客气的了,方殷心说老子是谁知不知dào

?老子岂能容得你挑!行走阶上,天圆地方,台面日月星辰已然在望,只觉胸中山呼海啸那是无与伦比的幸福感觉,忍不住了,也不必忍,便由两道热泪滚滚而下:“扑通!”

当此一跪,山不其及高,海不及其深,天大地大也是在所不及:“爹——爹——————————————————————”

一声发自肺腑,说得正是亲恩,可是,可是,她会不会听到:“娘——亲——啊————————————————————”

天地之间,再无人言,只得听他一人狂吼,跪在台上,对着东方:“啊——啊——啊————————————————————————————————”

说是喜悦欢欣,怎又泣血穿肠,在那一刻所有人的都想到了很多,很多很多。东方那是皇陵,方家祖坟所在,只见得帝后双双同起,遥遥而拜,一时王孙嫔妃文臣武将宫女宦官尽皆跪倒,面朝皇陵,遥拜东方。一时人人眼中含泪,那里是有无数爹娘,正当如此,不孝之人何谈尽忠,先当为人,再为人臣,这是老皇上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父皇!父皇!母后——母后——”

只有两个不协调的声音,贤贞淑德没有跪,而且大叫大嚷:“都起来!都起来!看看看看,吓到玲珑了,玲珑乖,玲珑乖,呜哇啊……”

“元厚。”不须皇上开口,虞后皱起眉头:“元让。”

一个老大,一个老八,也无二话,起身,领命,拜过,拎走:“放开我!放开我!非礼啊——非礼啊——”

元玲珑,伸出一根拇指放到嘴巴里吃,吃得津津有味。

元玲珑,绝对也是一个人物,识大体,知轻重,以一岁零两个月的年纪就可以看得出来。

“玲珑真乖,过来过来。”虞后抱过,满脸疼爱:“好了好了,都起来罢。”

众人皆起,拜谢帝后,要知dào

在宫中并非是由皇上说了算的,没有人说的话比虞后更好使:“方小卿家,你也起来,过来,给本宫看看。”

“看甚?”岂不知,方小卿家置若罔闻,元吉老儿更不干了:“看甚?你又看甚?”

虞后一怔,双眉渐起:“咦?怎了?本宫看看也不成么?”

“不成!”元吉将脸拉长,双眼眯成一线:“不叫你来,你偏要来,来了又在这儿多嘴多舌,一个妇道人家甚么都要跟着掺和,乱七八糟,不成体统!”

这时候,左右皆退避,不能退的也要自动闭上耳朵,这个不可以听。

“哟!老虎发威了啊,又没人儿当你是病猫,喵儿~喵~”虞后只笑,松弛面皮:“玲珑你听,猫是这样叫,老虎么就是,噢呜——”

玲珑咯咯大笑,非常之识逗:“哇呜——哇呜——”

元吉不说话了,坐在那里,脸色铁青。

“玲珑啊,小玲珑,你说这天生是个女儿身,又有甚么好,儿女给人生一大窝,到头人家还嫌不够,这年老色衰了人又嫌弃,你说咱这是亏着他了还是欠了……”

“闭上你的嘴,没人当你哑巴。”元吉冷笑道:“你给我听好了,这个儿子朕是收定了,朕不准,不准你动他!”

“收啊,收,你儿不就是我儿么,多个儿子又有甚么不好,哈!哈!哈!”

“你听好,若你动他一根头发,朕就砍你一根手指,就这话!”至此,人人悚然。

“砍呐,砍!你来砍,本宫借你个狗胆!”至此,已然分明!

“你牛,你皇后,朕不砍你,朕废了你!”这老两口儿,也是经常吵架。

“你才牛,你龙啊,真龙,老龙,老淫虫——”干起来了,是又干起来了!

“老毒妇!闭上你的鸟嘴!”没有人,敢插嘴。

“呜哇——呜哇——”元玲珑忽然大哭,适时大哭,哭得惊天动地伤心欲绝:“呜哇——姆妈——”

到底祖奶奶,不是亲生的,可怜忽然小屁股:“果然!最毒不过妇人心!”

“玲珑不哭,不哭不哭,来人呐——”得此一掐,大战延后:“起驾,起驾,本宫要带玲珑回去,这里风言浪语的,莫再惊吓了孩子!”

“皇后吉祥——万寿万福——”终于,走了一个,现下又是老皇上一家独大了:“算你识相,滚蛋罢你!”

“哎!”便此时,方殷长叹一声,缓缓立起身来:“万岁爷,方殷承你的情,但这真龙之子方殷还是无福消受,不如这就一拍两散,大伙儿各回各家罢!”

“三花,他说甚?”天下皆浊,谁人独清?

“皇上,方都统说要比武,要比武,您这可是比啊,比啊,快快比啊!”真知灼见,只有三花!(未完待续……)

三十 从前有个太监

从前有个太监,名字叫作三花。

太监,是一个极其特殊的群体,古往今来,说到太监会有许多词汇,比如可怜,可悲,可耻,贪财,狠毒,狡诈,不男不女,媚上欺下,狗奴才的代表,多半不是好东西等等。还有一个,用得最多的词,变态。这里的变态,是指从生理到心理上的完全变态,将太监这个物种以极其鲜明的显著特色,与正常人类区别开来。

就这样,太监被剥夺了作为一个男人,甚至一个人的权利,以及尊严。

但万事万物皆有因由,太监也并非天生就是太监,又有一个词叫作阉割,一个极为专业,极有内涵的词汇。先说专业,宫里有一处,名叫净身房,里面有各种专业工具专业人才,专门负责生产太监。当然民间也有,只京城老巷里就有百十多家,多半有名有号,多半都叫一刀,左一刀,右一刀,这一刀,那一刀,六根不净,一刀切掉。

专业的操作,专业的痛苦,非常之惨,惨绝人寰,这里不多说,那样的痛苦绝对会让让一个人后悔生而为人,终知世间最最悲惨之事莫过于净身。实jì

上,即使是专业医师专业手术,阉割三日存活率也不足四成,多半都是疼死的,直接活活儿疼死。所以说,想入行的必须要慎重考lǜ

,就是你打定了主意非当不可,哪怕多花二两银子也要到比较正规的净身房里找富有经验的净身师操作,所谓一刀切术后无痛等等那都是骗人的,切记!

切记。不要挥刀自宫。挥刀自宫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个死。必死无疑!比如三花公公,当时年轻气盛,又是人穷志短,所以只好自备麻药小刀,自己动手,也是一刀,哎!不提了,提起来都是眼泪。血泪,三花没有死是因为三花本身就是一个天阉,但如果上天可以给给三花一次重来的机会,就算三花本身是一个天阉三花也会找人去阉的,这件事情必须专业,切记!

是的,三花不信天,三花也不信命,三花不信六根不净死无全尸,阎王不收留孤魂变野鬼那一套。三花的命根三花喂了狗,三花的卵蛋三花踩了当泡儿。三花打小就是一个狠角色,对人对己都是!当然,那时的三花还不叫三花,十八岁以前,三花是有另外一个名字,三花不提,只以某奴代称之。进宫当太监的人,大多是为生活逼迫,三花也是一般,三花五岁的那一年就给人当了奴才,一个小小的奴才,三花的娘是给三花的爹气死的,三花的爹又把三花卖了换钱,那些事情三花都记得。

当然了,说这些,并不是因为三花需yào

同情,比三花命苦的人也有的是,比三花值得同情的人多了去了。记住,甚么尊严甚么荣辱,生存才是第一要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话实话,大实话!三花当了十五年的某奴,又进了宫,从最底层的杂役干起,现如今由一个奴才中的奴才变成了奴才中的霸者,完全凭借的是自身过人的能力,这一点足以值得三花自傲,三花常自引以为豪!

是了,现下说的是内涵,专业自是必须有的,内涵才是重中之重。

诚如老皇上所说,这天底下原本就没有几个明白人,若要同情三花,或是耻笑三花,不如先看看谁人能够有这资格!

听好!

三花敢问,割的是甚?

三花敢问,阉了谁人?

骨气才是立身之根,未必不割就是男人,对不?

六根俱全奴性十足,阉人好过阉了精神,对不?

圣贤,谁人圣贤?圣贤是替谁人说话?没圣贤就没有太监,可知?

神佛,神佛何在?学会做人你就是佛,神也不过大能之人,可是?

一个人,真zhèng

可悲的不是身体被阉割,而是思想被阉割,三花身子轻二两,好过骨头二两轻,明白了么?而一群人,为人奴役而不自知,奴颜媚骨尚且自得,早已六根皆没,只余行尸走肉,又与阉人何异?有一种刀在手,有一种刀在口,有一种刀在心,有一种刀叫作武,有一种刀叫作文。如此说来,天下之人无不可阉,若是太监得了势,皇上也得当太监——

万岁爷,你说是么?

是这话,这话本来就是万岁爷说给三花的,在三花看来,没有人比万岁爷更聪明,有些话万岁爷只对三花说,当然也只能对三花说。三花的见识,多半来自万岁爷,不说旁的,自古至今我隆景朝的太监最少,宫女最少,妃子最少,万岁爷是一个贤明的皇帝。同时,儒释道三教并举,取长补短俱不为尊,更是精兵简政广开学府,在我隆景朝女娃也要读书识字,万岁爷又是一个开明的皇帝。可惜三花没有赶上好时候,三花识字不多,念道圣旨也是死记硬背,极为费力的。

是啊,三花年纪也大了,眼也花了,以后就是四花了。当然三花也好,四花也好,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就如同老皇上如同老皇后,是了,说到虞后,这就说说宫斗,一说这个三花就来精神,一个老淫虫一个老毒妇,啧啧!这名字就不必说了,外号儿一般来说都不是白叫的,这然老皇上淫一些也是正常的,龙么,性淫,越老越淫,既淫且狠,不过老皇后那可是真个有够毒,你道为何老皇上要与她吵上一架——

你听好,若你动他一根头发,朕就砍你一根手指,就这话!

说到宫里的事,自然三花公公最有发言权,那是血腥甚于战场残忍甚于阉割黑暗甚于十九重的地狱,三花公公这些年见得多了。只说一样,八位皇子,同为虞后所生,实jì

上这些年来老皇帝那是龙种广播,真zhèng

这妃那妃给他生下的龙子只怕八十个都有了,但都死了,少半夭折襁褓,多半胎死腹中。嫌疑人只有一个,就是虞皇后,原因很简单,老皇上的龙种那是肯定没有问题的了,而这宫中的女人并非只有她一个会生养。

这件事情宫里人人心知肚明,自也瞒不过聪明的老皇上,只不过苦无把柄,说实话,老皇上早就有废了她的心!只不过,废立大事,不好下手而已。最后一个,话说,那是,那是隆景十一年春,有一个妃子叫作珍妃,怀上了,六甲之时,太医看了,龙子。那一回可是严密保护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八百禁军殿外守着,结果,侥天之幸,可一回可总算是保住了!

保了半年,夭折襁褓。

没有把柄,就是中毒,被毒虫咬了,也不知dào

是甚么毒虫。

再后来,老皇上也死心了,因为老皇上也是实在老了,说三花啊,你看,朕也不行了。

三花的主子只有一个,是皇上,不是虞后,所以这宫里的事,并非尽在三花一人掌控之中。

三花有一个对手,也是一个老太监,虞后的人,叫作虞保。

传言是,他是虞后的本家堂哥,这件事情无从考证,因为他是隆景元年忽然一下子,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三花可以肯定,夺嫡杀子之事必与此人有关,因为他的武功很高。

正是拈花飞叶,杀人于无形,听说还写过一本书。

那老东西,是三花的死对头,也就是万岁爷的死对头,之所以老毒妇如此之嚣张全是因为他的缘故,三花必须弄死他!

现下,又是一个机会,虞保这人同样是老奸滑,做事滴水不漏,但有一样——

嗜武成狂!

现下,宫里又来了一个高手,想必虞保对他也是一样,一样很感兴趣。

只要他,武功够高,就可以,借他之手除掉虞保,这就是整个计划之中最最重yào

的一环。

不说小方子,小方子知dào

。(未完待续……)

三十一 我进我进我进进进

朔风艳阳,豪情激荡,将星台上方大都统睥睨四顾,大喝一声:“来!”

大内尽多高手,尤以一众御前都尉为甚,不计正副都统两名,共五十四名金吾都尉,此时俱在。这五十四人,各怀绝技,不说一流二流,反正都是高手,等闲几十人是近不得身。其中一人,年四十许,身形修长面目英俊,今日也曾殿中值守,名为方琼。就是方殷的方,秦琼的琼,正是金吾副统官居五品,和方大都统恰好一对儿:“去!”

不须旁人开口,方琼颌首示意,当下一人上台,抱拳一礼:“方都统,属下得罪。”

此人,名为平奇,取自平平无奇之意,人不出奇,刃不出奇,只使一柄朴刀,也不出奇:“未知方都统,要比拳脚,还是兵刃?”

“你使刀,我也使刀。”方都统淡然一句,将手一招:“刀来。”

此处宫中演武场,不缺兵器十八般,须臾钢刀送上,方都统忽忽挥舞两下,笑道:“来罢。”

这有讲究,属下自是先出手,平奇又是一礼,一万砍过,平平无奇:“当!”

双刀相交,俱断,又是一声:“呛啷啷!”

台下一声惊呼,平奇皱了一下眉头,着实有些出乎意料:“方都统,属下得罪!”

平奇的功夫,在博不在精,当然平奇也知dào

自家只是一个试探:“都统武技高绝,平奇自愧不如。”

说罢一拜,便即下台。

众人面面相觑。但见方大都统得yì

非凡。哈哈大笑道:“如何?如何?”

不如何。至多平手,也不好kàn

,冷不防听得一声龙叫:“高!高!实在是高!”

“高!高!实在是高!”众将哗哗鼓掌,百官齐声称道:“方都统武技高绝,我等是大开眼界!”

二合。

“平哥,怎地?”二人交错,互道一句:“白弟,小心。莫要硬碰。”

每二个出场的姓白,单名一个剑字,白剑使剑,百练精钢:“属下白剑,久闻都统艺出上清,剑法高绝,属下不才,还请方都统……”

“废话!”方都统不屑一顾,将手一招:“剑来。”

剑来,二人放对:“来罢。”

“当!”

白剑如何出的手。以及白剑的剑是如何断掉,白剑都不知dào

:“这!”

又是。双剑俱断:“呛啷啷啷!”

“如何?如何?”方大都统得yì

大笑,挥舞着手中半截断剑:“哈哈哈,下一个!”

“哎!”老龙仰天长叹,似是大为心折:“将门虎子,名不虚传!”

“哎——”众人莫不叹服,个个儿捶胸顿足:“不愧名门之后,果然名不虚传呐!”

三合。

“平哥,这事儿赖我,我是看他那样儿就忍不住有气,你说这人,这,哎!”

“你一合,我一合,这回轮到老勾了。”

老勾,姓勾,名双营,使双钩,是一众都尉里头年纪最大的:“都统大人,属下得罪。”

实jì

上,这一声都统大人老勾心下极不愿叫,老勾的年纪给他当爹都有富余:“你使双钩,我也双钩,钩来。”

实jì

上,自打自打回合,多半人都瞧出来了,这个方大都统手底下确是有两下子,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两次就是故yì

的了,这又摆明了要断老勾的勾:“当!喀嚓嚓呛啷啷!”

又是一声震耳大响,四钩齐断!

一时再无人言,果然还是老皇上最有眼力,只听得那人台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中场休息。

“老勾,勾哥,你说如何?”败者组聚首,齐声问老勾。

“看了没?看了没?”老勾亮出右手,右手一直在抖:“这手,是实。”又亮左手,左手虎口开裂,血渍宛然:“这手,是虚。”

“断刃不难,难在火候儿。”方副都统终于做出评点:“此人武功刚柔并济,此臻炉火纯青之境,鞭子,你且上去应付一时,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五十四都尉,加上副都统,在场是有五十五人,须臾去二人,跪拜御驾前,请命。

都统原本不姓方,武功最高的一个并不在场,这个新任都统没有人能够应付得来,只好去请瓜哥。

瓜哥,名作葛瓜,内外兼修,勇力无dí

,是为大内第一高手。

此时瓜哥正在闹情绪,因为什么就不用说了。

下半场。

说来很快,前后三五分钟,第四个出场的就是鞭子,名叫须有鞭:“属下——”

你有鞭,我也有,方大都统也使鞭,也是不过一合:“啪!”

一合,缠住,生生折断,双鞭成四,威风八面:“哈哈哈哈哈哈哈!”

鞭子下台之时,脸色就像被其鞭尸,黑里透白:“我靠,邪了,我这条鞭子,便就瓜哥也是扯不断的!”

第五个出场的是叫长索,姓常名索,直接就给他来了一个更阴柔的:“都统大人——”

“索来!”都统大人,已经不耐烦了:“不用报了,直接开打!”

索断,绢索铜铃,哧啦啦啦丁丁当当,这一次格外清脆悦耳:“喂!喂!”

但见长索回来一般吊死鬼也似,一干都尉再也忍不住了:“怎又断了,你松手啊,不是说了叫你松手,不要和他硬抗!”

“我松了,松了啊!”长索骇然道,众尉齐骇然:“一丝力也无,生生震断的!”

第六个出场的,就是方副都统,方琼了。

方琼直接给他带上去一根锏,熟铜锏,双手恭敬奉上:“方都统,你折,折断了算我输。”

这个等于是认怂,方大都统就笑了,笑道:“一家人,何必说那两家话,以后你是大方,我是小方,成不?”

“不敢当。”方琼话里有话,对他很不满yì

:“方大都统武功太高,收拾我等就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必谦虚,自当做大!”

这人,太狂了,即使他是大父的儿子,他不配。

“大方大方,你听我说。”方殷嘻嘻一笑,低声说道:“莫道小方赢得轻松,实则小方出尽全力,以你眼力,不会看不出来。”

是这样的,上得台的都是硬手,方殷赢得并不轻松,这是实话。

“以我眼力,不会看不出来。”方琼奉锏,再次奉上:“这一根锏,你能折断。”

“也罢,既然如此,姑且一试。”方殷也不多说,接过那锏,双手各执柄首:“断得此锏,你当心服。”

“是这话。”只一句,脆生生,只见小方使一骑马蹲裆式,吐气开声运力一拗:“断!”

“崩!”也只一声,锏断,生生拗断:“哇——”

终是这一下,众人惊了炸,自此始知谁个才是慧眼识珠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元吉大笑,一般大笑,声震四野八荒,哪有一丝老态龙钟的样子:“痛快!痛快!下一个!下一个!”

“皇上英明,皇上圣明,恭贺圣上得此不世奇才,实乃江山之福社稷之福,我隆景朝臣子万民之福啊!”不用下一个,现下就是歌功诵德,溜须拍马的绝好机会:“方都统年少有为,小侯爷智勇双全,臣等三生有幸得以睹见如此盖世神功,这,这,怕是温侯再世子龙重生也是难及万一,难及万万之一啊——”

“过奖!过奖!哈哈哈哈哈哈哈!”只那小子,仍是一味狂妄大笑,其狂妄无知的程度确是无人可及万万之一:“雕虫小技,不算个甚,再来再来哈哈哈哈哈——”

大方下台,大大方方,胜不骄败不馁,其姿容风度也胜他一万万倍!

只不过,下台后,又和众兄弟私下里说:“不成,只怕瓜哥来了,也是干他不过!”

当然了,瓜哥会来。

“瓜哥!瓜哥!”便就给他仗势欺了,瓜哥那是不得不认,但要说到欺负了瓜哥的兄弟,又怎让瓜哥忍得:“小子休要狂妄,来来来,会会你家瓜哥!”

吼得天地动,步声也隆隆,只见得一条巨汉夸父逐日般轰隆隆奔行:“哇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坡发跣足,精赤上身,奔行在那天地之间,手中一物直若烈日光芒万丈:“呼巴!”(未完待续……)

三十二 我退我退我退退退

方殷失声惊呼,怎么也没想到来的竟是如此一个人物!

转瞬近前,是一力士,身长九尺,背厚肩宽,若是披挂金甲立于殿前,岂非天庭战将巨灵神一般!但见巨灵神,手提金瓜锤,流星赶月般奔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驾之前。也不言语,跪伏于地,着实是行若奔雷定若铜钟,然其人其锤一般醒目,一般巨大无朋,刚猛无铸坚不可摧!此人就是葛瓜,说来也是将门之子忠良之后,曾任军中武将,御林教习,方殷前任的金吾都统,众人口中的瓜哥。

瓜哥不说话,瓜哥笨口拙舌,瓜哥又能说些甚么!

当然老皇上心里有数儿,老皇上面容平和,满目爱惜:“葛都统,朕知你心意,去罢。”

语落处,人弹起,乌云腾空,一飞中天:“哇呀呀呀呀呀呀呀——”

正是云从龙风从虎,盛怒之下的瓜哥飞身跃上高台,只一起落间人又高高跃起,以泰山压顶之势一锤贯下:“纳命来!”

“啊——————————————————————————————————————”

贤贞淑德齐声尖叫,也是实在忍不住了:“死了!死了!”

人吓人,吓死人,贤贞淑德这算好的,有几个太监宫女当场就给吓得晕了,一般尖叫倒地,紧紧捂住眼睛!

一锤爆头,脑袋两半,落地一般脆生生:“当啷啷!”

欲将心安定,无处落尘埃。方殷低头。苦笑一声:“好汉子!”

地上两半风翅金盔。竟给这一锤砸成两半,真zhèng

收放自如,这又一个妙人儿:“唔?”

声也隆隆,雷滚洪钟,瓜哥也是一怔,睁大两只牛眼:“好小子,你有种!给你家瓜哥报上名来!”

想必,这就是瓜哥打招呼的方式。一般人是承shòu不起的:“你好,瓜哥,我叫方殷。”

“方殷,方殷,唔,方殷!”当然瓜哥也知dào

,瓜哥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去取兵刃,与我来打!”

方殷看他一眼,仍是不动:“不打了,瓜哥。我认输。”

“唔?不打?”瓜哥又是一怔,欲将脑筋再转。却有些不够用了:“胜负未分,认输怎成?”

实jì

上,这人不似呼巴老兄,不比其高,不比其壮,面貌亦不似,原本就是两个人。只那一双牛眼,怒时似了三分,奇时似了七分,十分神似!但只这一点,方殷再无与之争斗之心,方殷低头是因为忍不住又要流泪,呼巴老兄,呼巴老兄,无禅兄弟,无禅兄弟,可不就是么,时时内心愧疚,梦中百转千回,争个甚又斗个甚?一般了无趣味!

“不怕!不怕!”然而瓜哥又怎知,只以为他是给吓到了,当下啪啪大力击打其肩,嗬嗬大笑道:“瓜哥知dào

你,都是自家兄弟,现下瓜哥不生气了,来来来,管保伤不到你——”说着,单臂一把搂过,附耳悄声道:“方啊,听你瓜哥说,瓜哥我,也在咱老爹手下当过兵,嘿,嘿!”说着又使一眼色,那么神mì

又顽皮地一笑:“兄弟,明白?”

是不一样,但这一抱,一笑,已然似足了十二分,小方是七窍玲珑智计百变,唯独对付不了这种自作聪明的一根筋:“明白!明白!”

“对路!对路!哈哈哈哈!来!”瓜哥大喜,复拉起架,横眉立目大吼道:“取兵刃来,与我来打!”

是的,他是小兄弟,自家小兄弟,瓜哥一定会让着他!

让他打败,威风神气,更踩着瓜哥的肩膀爬上那一条青云路,这就是瓜哥此时的想法。当然,一切也是要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之上,单那一锤,泰山崩于前脸色不变,瓜哥现下都有一些佩服他了,瓜哥是一个聪明一时糊涂一时的人,他不是怕,瓜哥知dào

。无论如何,这个金吾都统瓜哥不做也罢,但瓜哥左右也要再试他一下,因为瓜哥也知dào

,那一条路绝不好走!

瓜哥的金瓜锤,六棱八角,浑金打造,重一百零八斤!

“锤来——”这叫得是方副都统,方副都统将一锤亲自奉上:“方都统,将就用。”

“太重,我使不动。”方都统看也不看,摇头说道。

“锤来——”又一锤,小一点。

“太重,我使不动。”

“锤来——”现下是,所有锤,大大小小摆了一台:“方大都统,你老好歹挑一个。“

“取我剑来。”可算是,方大剑客,要动真格的了!

方府,离皇城尚有十余里路,这剑是一时半会儿取不来的,方殷还是不想打。然而面对瓜哥,面对瓜哥迫切热切又亲切的眼神,方殷忽然改了主意。瓜哥是一条赤胆忠心的好汉,这样的人是值得方殷尊重的,而尊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全心全意,一味退让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当与瓜哥光明正大全力一战,无论胜负,瓜哥都会很开心,这就是方殷此时的想法。更何况,瓜哥的好意方殷心领,但方家的人无不傲在根骨,即使小方也不容人相让,不容!

十余里路,盏茶时分,快马加鞭取来,钧天墨练齐至。

原是这皇城之中,若非值守禁卫,刀兵驽矢种种一概禁绝,私挟者格杀勿论。正是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方大都统自可佩刀带剑任意行走,只凭一符:御前亲侍。钧天提在手里,墨练束于腰间,配上一身金甲黑亮皮靴,小伙儿确是既帅又酷,英武不凡,也无怪乎贤贞淑德又自狂热尖叫:“方都统——方都统——啊————————————————————————”

“慢着!”但见钧天剑时,葛瓜终于变色:“兄弟,你这剑。瓜哥看下!”瓜哥识货。取剑在手。忽忽挥舞两下,已将眉头紧皱:“兄弟,剑走轻灵,与锤不同,你这把剑就是瓜哥我也使不来,你又如何使得?”这是实话,瓜哥好心,不过方大剑客此时早已脱胎换骨。也就微微一笑:“使得使不得,试过才知dào

。”这话意思就是,你瓜哥使不得,我方殷未必就使不得,当然瓜哥也听出来了:“嗬!岁数儿不大,口气不小,来!”

“请——”方大剑客,一手倒挽钧天负于背后,一手作邀:“请赐教——”

但凡有剑在手,方大剑客就会改头换面。一举成为一个孤高傲绝,寂寞如雪的剑客。那种洒脱不羁,略带忧郁的气质一下子就出来了:“啊——————————————————”当下贤贞淑德就不行了,完全受不了了,死心塌地就陷进去了:“你看他!你看他!啊————————————”一部分,年纪小的太监宫女也不行了,包括一些少不经事的龙族后代:“哇!好大的剑呐!好帅的哥哥~了不起了不起,那姿式,太牛了!”

且不说那,令人作呕,正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当时在场其余的人立时就有些想吐的感觉,能够摆出这种姿式的人一种是唱戏的,一种就是送死的,还有一种就是完全不把对手放在眼里,耍酷装逼戏弄对方的。瓜哥怒了,瓜哥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瓜哥虎吼一声抡锤就砸了过去金瓜破空就是:“呜!”

方殷退,只退半步,左手垂下,右手仍将钧天倒挽:“呜!”

一锤落空,又是一锤,瓜哥着实心下称道,这人不是一个草包:“呜!呜!呜!”

瓜哥的锤,快如流星,转瞬间五锤抡出,方殷退了两步半,瓜哥不过跨上一步:“呜—————————————————————————————”

其后就是,全力抡砸,沉重雄浑的破空之声已然连成一线,瓜哥已化烈日煌煌,其人其锤俱不可辨。一时再无人言,识货的不识货的,见过的没见过的,都被那一个真zhèng

硕大无朋的金瓜夺去了神魂,真zhèng

的金瓜只有一个不是金瓜锤而是大瓜哥,这一柄锤瓜哥舞将起来那是水泼不进,浑然一体。力可拔得山兮,快过白驹过隙,这才是瓜哥,大内第一高手,人瓜合一,瓜哥!

一众都尉扬眉而笑,各自吐出一口恶气!

断啊!断啊!你倒断啊!砸断瓜哥的瓜,大伙儿真个服你!

没奈何,只得退,一退再退!勇无可当,力不能及,好在小子还有几分眼力!

一团硕大金光,一线细长金芒,便自台上如影随形,绕场游走不离不弃。不离不弃,不近不远,趋步生死一线之间,避于间不容发之际,毫无疑问方殷是采取的最为明智的战斗方式,瓜哥本就不可力敌。这是兵法啊,这是兵法,老皇上赞许道,避其锋芒,疲敌之计,你看他退而不乱胜似闲庭,只待一个破绽,自可觅得良机。这话是和三花说的,三花公公不懂这个,三花只道,可不是么,可不就是!

不是,非也!

瓜哥已然暴怒,实jì

上瓜哥并未留手,只因近日来,这方家小子其人其事瓜哥也曾屡次听说!万鹤谷武林大会且不论,凉州城外大败乌骨狮王,力斩西凉第一勇士,瓜哥并未看轻了他!可他看轻了瓜哥,真zhèng

看轻了瓜哥,战不一时瓜哥已知自身功夫远远不及,瓜哥只想堂堂正正与之硬碰一下,哪怕就听一声响儿啊听一声响儿,然后再堂堂正正的认输给他,可是不得!不得!

他就退退退,一味退退退,生死成败不论,岂是男儿所为:“小子!出剑!别装龟孙子,亮出你的剑!”

说话也只半柱香,瓜哥是咆哮如雷,一柄金瓜锤轮得四下狂风大作,声势猛恶惊人!

众人也自心惊,早已远远避开,心说他这出不出剑还不要紧,你那大锤万一脱手而飞——

相较而言,还是瓜哥危险一些:“出剑出剑,如你所愿!”

退退退,退是退,便就退避一时,回溯岁月长河:“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方殷出剑,剑剑必中,声声脆亮惊喜,岂不又是打铁匠!

无禅,无禅,是啊,方殷刚刚一直在想无禅,若是无禅在此,又当如何?

哪有破绽可寻?哪有锋芒可避?堂堂正正么方殷也可以,自会给我大瓜哥一个痛快:“本寨玉面虎,看我乱泼风!”(未完待续……)

三十三 钓虞

断了。

台上一坑,种个金色大西瓜,六棱八角,光辉灿烂。

所有人都在围着看,左看看,右看看,看看瓜哥手中的特粗瓜藤,看看台上那一个特大西瓜,终于明白了甚么叫做瓜熟蒂落。打铁之声依然回荡,耳朵还在嗡嗡作响,方大都统乱泼风一出无人可以争锋,斩得是人人心惊肉跳,天上烈日亦陨落。自也人人称奇,纷纷以为神圣,尖叫,赞叹,鼓掌,唏嘘,一时交口结舌品头论足,热闹场面有如贸易市场。

且不说那,现下一众吾都尉都在围着瓜哥,取经问道。每一剑,都斩在一处,锤柄锤头结合部,千八百剑过后,瓜哥手上猛地一空!此人武功高过瓜哥实在太多,瓜哥也不想多作解释了,瓜哥只道取他剑来,我要看看。金质坚硬,单这锤柄就粗若人臂,即使对斩之下断的也该是剑,瓜哥想不明白,瓜哥要看一看。

钧天无恙,浑然无缺,本就顽铁一支,好在足够结实。

瓜哥爱不释手,拱若至宝,早将锤柄弃若敝屣,此乃天下至刚至强之物,瓜哥早就看出来了——

“毁了我锤,赔我这剑,如何?”瓜哥叫道。

“瓜哥,你说过,这剑你也使不来。”方大剑客,无奈一笑。

“不成!不成!”瓜哥怒吼,咆哮如雷:“你个小气鬼,这把剑,瓜哥我是要定了!”

方大剑客,无语叹息。

“呜——————————————————————”瓜哥哭了,就像火车汽笛长鸣:“好兄弟。好兄弟。算是瓜哥求你了!瓜哥这辈子都没求过人。难不成,难不成!”说着拨开人群,纳头便拜:“哥!大哥!亲哥!你是哥!瓜哥给你跪了!”好个昂扬男儿,何以忍辱屈膝,当下却是惊了瓜哥一干兄弟:“瓜哥!瓜哥!瓜哥不可!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众人惊诧莫名。

“可叹世人痴愚,贪这区区俗物。”方大剑客,负手望天。目光散向虚无,一语风轻云淡:“你道是宝,于我不过破铜烂铁,罢了,要便拿去,拿去就是。”

“当,当,当真?”瓜哥瞪大两只牛眼,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武学之道,拘于招术。格于器物,俱难臻高妙境界。”方大剑客。浩然叹曰:“可叹天下习武者众,了悟之人不过希微,哎!”

这下皆大欢喜,瓜哥喜极又泣,拜谢再三,拱手而退。

他说的话反正瓜哥是听不懂,原本瓜哥,就一俗人!

“肃静——肃静——”三花公公,拖长了嗓音尖叫道:“圣上有谕——金吾都统见驾——”

这是御前比武结束,要开颁奖大会了,第一名自是方大都统。

方大都统负手踱步,神情郁郁,殊无喜意,一路都在摇头叹气,满脸都是失望之色。

意思很明白,没劲,无聊,太过轻松,不过如此。

这让许多人都看不惯了,武功再高,人品不济,你这年少轻狂一下也就罢了,偏又装老成,故作高深,令人作呕!作为一个年轻人,低调一些谦虚一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旁人又如何真个服你,这方都统还是太嫩了。在场老成持重者多,一时无不暗自摇头,只有几个少不经事的比如贤贞淑德还自拍手跳叫,以为风度,以为男神,以为天王神皇级偶像。

那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虞保来了。

虞保,虞公公,才是大内第一高手。

但没有几个人知dào

,宫里的人只知dào

虞公公会武术,有时也练拳,练得内家养生拳,虞公公七八十岁了,依然身板儿笔挺精神矍铄,当然那是习武的功劳。

仅止于此。

虞保是虞后的人,通常深居简出,极少现身。

虞公公来了,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老太监,灰花团袍,无翅黑幞,悄无声息现身,人也其貌不扬:“老奴虞保,叩见圣上。”没有人注意到虞公公是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注意到虞公公是什么时候跪下的,虞公公忽然就跪在了御驾之前,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哦?”老皇上眯起两眼,好似也很意wài

:“虞保?”

虞保跪伏于地,恭声说道:“圣上,老奴斗胆,请与方都统切磋武技。”

“哦?”老皇上左右看看,忽而一笑:“三花,虞保说甚?”

“禀报万岁爷,虞公公是说,他是皮肉痒了,想要方都统给他捶打锤打。”三花,如是说道。

“唔。”三花虞保不和,在场人人知dào

:“方都统,你又怎说?”

说话方都统晃悠过来了,两眼过顶,打一吹欠:“没劲,不玩儿了!”

“虞保,你且起来。”实则一切所为,不过为了虞保:“刀枪无眼,非比儿戏,况你年老力衰,如何与之比斗?”

“蒙圣上垂怜,老奴理会得。”虞保不起,一拜再拜:“圣上恕罪,虞保再请,请与方都统切磋武技。”

圣上不语,龙颜不悦。

“嘁!”三花嗤之以鼻,两眼翻过,鄙视已极!

“圣上,老奴有话要说。”虞保人伏于地,然而语意铮铮:“圣上,且容老奴与方都统说道几句,再请圣上定夺。”

“说。”至此,鱼已上钩。

虞保此人,城府极深,行事谨慎,非以如此不得谋之。有句话叫作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好者反自为祸,此时钩饵网篓齐备,大内第一高手当有此劫。来时三花公公说了,有个老太监,叫作虞公公,仗着自家拳脚功夫犀利整天起来欺负三花,因此拜托方大都统将他小小地教xùn

一下。就是这话,无论如何三花公公以往对方殷也是多有照顾,方殷当时也就应了,并保证,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所以狂妄,所以做作,只待虞保忍不住:“方都统——”

虞保缓缓起身,腰板笔挺,直面方殷:“武学之道,拘于招术,格于器物,俱难臻高妙境界,敢问方都统,此言何解?”

事实上,所有一切都不重yào

,是这一句才真zhèng

吸引到了虞保:“无解。”

其人高瘦,直与方殷等高:“既然无解,何以有知?”

方殷负手扬眉,只说一句:“火候到了,自是有知。”

虞保点点头,又道:“所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单只方都统一句话,足以通达武道之境。”

“是啊是啊,武道之境!”方都统深有同感,亦颇为感慨道:“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这个道,这个道么,那可真是非常难道啊!”

“道之难道,难在印证,方都统——”虞保望定了他,并无半分轻忽之色:“今日机会难得,何不以武论道?”

这就正式发起挑zhàn

了,作为一名道境武者,虞公公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找不到可以与之境界匹配的对手,这回是天上掉下个方都统,所以虞公公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不得不说虞公公慧眼识珠,方都统不但是一名骁勇的战士,更是一个半路出家的道士,与之以武论道那是再也合适不过了,且不论其人所知dào

之皮毛亦非自行悟得,以下是方道士与虞公公论道时间——

方道士:“不要。”

虞公公:“如何不要?”

方道士:“因为你长得太丑。”

虞公公:“方都统,莫开玩笑。”

方道士:“因为你老掉了牙。”

虞公公:“方都统,莫非怕了?”

方道士:“因为你是一个太监。”

虞公公:“太监又如何?”

方道士:“胜之不武,败亦丢人。”

与他论不几句,虞公公便觉郁闷难言:“方都统,虞保诚心请教,您老莫再推拖!”

“这就对了。”方道士笑道:“请教是请教,切磋是切磋,人家刘皇叔要请诸葛卧龙出山还三顾茅庐,那才叫有诚意来着。”

“方都统——”虞公公无奈,躬身行礼,一请再请:“老奴不自量力,敢请都统大人高抬贵手,指点一二,未知您老人家意下如何?”

“我老人家现下内急,急需找个茅厕方便一下。”方道士转身就走,叹道:“三顾茅厕,你来顾罢!”

论至此处,虞公公只觉苦闷已极,小子实在不识抬举,乱七八糟夹缠不清,也罢!

“梅公远可有?长孙公胜可有?沐长天可有?袁长松可有?”这就来个真人露相,也好教他知dào

深浅:“空冥神功可是?青萍剑诀可是?可知空冥几重?可得青萍几式?”

他是连问八句,方殷一下怔住:“这——”

“以上四人,公公我都曾与之交过手,只不知你师从何人?”虞公公仍是在笑,终露一丝锋芒:“只不知是哪位名师,教出了你这般高徒?”

“哈!”言外之意,方殷自知:“我师吕长廉,怎地?怎地?”

“不怎地。”虞保摇头,笑也轻飘:“碌碌无闻之辈,何谈与人为师,哈!哈!哈!”(未完待续……)

三十四 老子长孙!

当记二字,名曰恪吾。

方殷也知虞保是在激他,却仍是忍不住胸中怒火升腾:“虞保,你莫倚老卖老,想死还不容易,小爷这就成全了你!”

说罢,一跃上台,双目凛凛:“来!”

那是逆鳞,动不得的,况且提到上清方殷又是愁上心头:“来来来!放马过来!”

“圣上——”说话也就一时,虞保即遂心意:“老奴请罪,再请圣上定夺。”

这有讲究,原本虞公公是没有资格比武的,作为宫中内宦。

自然,元吉说道:“不罪,准了。”

上台之时,虞保是与三花对视一眼,三花也笑,满脸都是阴险:“保啊,走好!”

那是心说,虞保回道:“花呀,回见!”

如果这是一个圈套,或说这是一个阴谋,虞保认了,所为不过一个字——

二人立定。

众人仰观。

虞公公是不好kàn

,三角脸,三角眼,老鼠眉,山羊胡,真zhèng

又老又丑。

方都统就太帅了,尤其再一对比,就像是一只孔雀面对着一只老鸨,极尽英武端丽之色。

一眼望过,高下立判。

就连贤贞淑德都看出来了:“方都统!方都统!啊——————————————————————”

年轻一代引领风骚,以貌取人也是天道:“方都统!方都统!啊————————————————”

太监叫,宫女叫,皇上笑。妃子笑。就连小朋友们都很支持方都统:“打死他!打死他!哈哈哈!打死那个死太监!”

只有一干老臣暗自摇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废话少说,以武论道。

“方都统,可要解甲?”虞保出手之前,仍问一句。

“不必。”方殷摇头,回道:“虞公公,可用兵刃?”

“不必。”二人相隔七尺,大战一触即发:“虞保有剑在手。都统大人小心。”

“客气。”其时方殷已然将心沉静,正如虞保:“请——”

指剑藏手,墨练缠腰。

二人战于一处,用的都是拳脚,这是高手之间的较量,道境。

所有人都看傻了。

但见一个人,出花拳,动绣腿,浑似老牛拉破车,说来那叫一个慢:“哇!”

又见一个人。拳轻飘,腿招摇。正是人慢我更慢,比的就是一个慢:“哗!”

打得那叫一个风平浪静,更是缠绵悱恻,配合紧不紧密,拳脚交也不交:“不!是!罢!”

声声叹,声声慢,着实千年等一回,一回又是千万年:“呵——呵——呵————————————————————————————”

原来这就是高手之间的较量啊,所有人都看困了,共起顶礼膜拜之心:“天呐!老天!”

这一场大战,足足斗了多半个时辰,就在贤贞淑德相偎靠坐于地睡眼朦胧的时候,风云突变!

二人分立,互相抱拳,同时赞道:“好功夫!”

语罢,一个解甲,一个脱袍,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只听三花云中雾里喊了一句:“第二回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一个回合?

所有的人都要抓狂了,同时都看向老皇帝,老皇帝眉头紧皱,面有忧色。

二人对立,相隔七尺,相互一笑,惺惺相惜。

终于,有人看到,两的人的牙齿都是红色的,刺目的猩红之色!

这第一回合,原本比的就是内功,方殷不知dào

虞保咽下了几口血,方殷只知dào

自己咽下了七口血。

高手!方殷心说,不说平生仅见,也是顶尖高手!

第二回合。

第二回合就好说了,只一快字,二人以快对快,瞬间战作一团:“哗!”

观者哗然,再次哗然,慢了那是不好kàn

,快了这又看不清,只见那一灰一黑两道人影穿来插去眼花缭乱,快得真如鬼魅一般!也无声息,无一丝声息,无步声无衣袂声亦无吐气开声,拳脚破空亦无一声。一时人人面面相觑,四下相顾两两茫然,然而终也心知这二人武功实在是高,更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看不出门道且看个热闹:“瓜哥?瓜哥?”

这时有人又问瓜哥,瓜哥确也是个高手:“怎样?怎样?”

瓜哥没应声儿,因为瓜哥根本就没有听到,但瓜哥的眼中已经有了答案:“天!老天!老天爷!”

那是狂喜,狂热的欣喜之色,对瓜哥来说这才是平生第一遭:“这怎了得!怎生得了!”

如同观棋,境界不同所见不同,比武也如对弈,自当所学所悟所知所得相互印证,以为验证,故而论道是为证道。方殷暂且不说,这虞保虞公公也曾与瓜哥交过手,当时二人未分胜负,瓜哥也就一笑了之。岂不知,自家以为力出三分与之敷衍,人家才是活动筋骨不过开个玩笑,瓜哥现下算是知dào

了,一众御前高手也是知dào

了:“虞公公?不是罢?这是虞公公么?这还是虞公公么?”

“万岁爷,这,这,这不对劲儿!”三花同样皱起眉头,一般面色十分凝重:“哪里不对劲儿,三花说不出,可是万岁爷——”

“闭嘴!”老元吉也觉不妙,只将两眼眯成一线:“藏得够深,果然虞保!”

这一合快,只十数息,忽一转眼二人又定住,相隔七尺:“如何?”

方殷无言以对。

也是说不出话,只一张口:“噗——”

一口鲜血喷出,犹未止,又是接连两口:“噗——噗——呸!”

再加一口血痰吐过,才自呼出一口长气:“你莫得yì

,拳脚非我所长,现下咱来比剑——”

墨练终出,无声无息:“来!”

虞保笑道:“蛇剑,无杀小子的剑,可是?”

方殷一怔:“你又知dào

?”

虞保点头笑笑,目光竟现一丝顽皮之色:“没有我不知dào

,只有你不知dào

,长廉是你师父,长眠是你师叔,可是?”

方殷一怔,又是一怔,终于怔住,手都在抖:“你,你说宿老道?你,你究竟是谁?”

此为真人,会过才知,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形容方殷心中的骇异:“小鬼头,拿好你的剑,咳咳!噗——”

及至此时,虞保方才吐出一口淤血,又是一语石破天惊:“无上天尊——”(未完待续……)

三十五 天方地圆

未必钓鱼,钓鳖钓王八,谁个上了谁的钩儿还不一定了。

正是这个老太监,武功奇高,方道士只觉处处受制束手束脚,内功不及其深,身法不及其妙,一番拳脚比将下来竟是完败,负伤呕血,这还是人家手下留情!只怕一剑在手,仍不是他对手,旁人不知方殷自知,合该应了自家的话,火候到了,自然知dào

!知dào

个屁!这还论个狗屁的道,以为自家如何了得,人家道爷道祖这都发了话了——

无上天尊?

可怜小道士,给人当枪使,便于小子化胡之时老子说道:“明日此时,坤宁宫见。”

这一句话是传音入密,只有方道士可以听见:“咳!咳!”

究竟是个,神马情况?

这就叫法不传六耳,可教石猴终于寻来,菩提老祖也现身了:“圣上,老奴告退。”

说这话时,虞保飘然下台,只一躬身,竟是大笑而去:“大道之太虚,一隅之虚空,千般空算计,谁人入彀壳——哈哈哈哈哈!”

老元吉面色铁青!

三花公公面色惨白!

葛瓜方琼一众面色如土!

这本是一计,仅只以上人知,不出一时隆景帝将会假装中毒晕倒,而三花公公自是惊恐大叫——

护驾!护驾!虞保谋逆!拿下拿下!

其后一干匕首暗器,迷香毒物正将于其怀中搜出,更有几瓶春药,当场验明正身。再加他一条秽乱宫庭之罪。当场将其格杀。杖毙!因为宫里所有人都在怀疑,怀疑虞公公根本就不是一个真zhèng

的太监,更是与虞后有一腿。且不说那,老皇帝早把台词都准bèi

好了,欲废虞后先除虞保,早说过这就是无吉老皇上多年隐忍筹谋,正式发起反击的开始!

岂不知又,胎死腹中!

水很深呐。老元吉叹道:三花,彀壳的意思,你懂不懂?

可不是嘛,三花公公叹道:彀壳的意思三花是不知dào

,但龟壳的意思三花多少明白一些——

当下二人老眼一对,各自心知:人家这是说,要你将头好好缩在里面,以便多活一些时日。

败了。

技不如人,认:“圣有谕——比武事了——起驾回宫——”

三花公公有气无力,比武就此草草收场。至于局外的人,完全没有看懂:“恭请圣驾——万寿无疆——”

乾元宫。龙榻上。

“朕头疼啊,朕头疼!”老皇上直挺挺躺上,闭着个眼:“你莫再问,朕不要听!”

这问的是方殷:“不成!你说!说说说说说说说!”

这时候只有三个人,自然三花也在场:“方都统啊,万岁爷龙体欠安,你就不要在这里闹了,哎呀!哎呀!三花头疼,头也很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他是谁?”方都统是不依不饶,一丝血痕还在嘴角儿:“我只问一句,他究竟是谁?”

“他是虞保啊,虞公公,人人都知dào

——”三花快要哭了:“不早说过了,他就是虞保!”

“他若虞保,你就虞姬!”方都统余怒犹盛,喝道:“你还有脸说,你个死太监,险些害死了我!”

“朕头疼啊,朕头疼!”老皇上叫,三花也叫:“头好疼啊,疼死个人!”

所有太监宫女,都在门外跪着,人人面无人色,只盼这方大都统不要再说出过分的话:“装!装!就知dào

装!头疼怎不劈开看看,来来来,我这里是专冶头疼!”

说话钧天在手,原是瓜哥又破铜烂铁般地塞给了他:“全是骗子,全都骗人,全部该死!”

这已经是大逆不道了,莫说说说,便就听到也是杀头的罪:“怀忠——怀忠——”

这是三花喊的,三花凄声长叫:“怀忠啊怀忠,三花头疼啊三花头疼,有人要劈三花的脑袋啊怀忠——”

“还有朕的啊还有朕的,朕的脑袋也要不保啊——”老皇上气若游丝,声音洪亮:“怀忠你也不管,你也不管啊怀忠——”

“哼!”果然一提到老方,小方立时消停了:“先叫唤着,等死罢都!”

说罢,怒冲冲跑掉了!

“三花,此计甚妙!”老皇上挺身坐起,拊掌大笑:“这小猢狲,果然难缠!”

“万岁爷,该到了用膳的时候——”三花眉飞色舞,得yì

非凡:“三花这就准bèi

,来人呐——”

门外一众,这才如蒙大赦,口中诺诺,相继起身——

无人不是,汗流浃背!

岂不知这还没完,既然给这方大都统进了宫,宫里一般谁也别想好过活了——

待得万岁爷沐浴完毕,一身轻松,三花公公也是补好了妆,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准bèi

随其出门之时:“圣上,为臣有话要说!”

一声传自宫门外,相隔半里,字字锥心:“谁?”

老元吉当下就是一个激灵,两只耳朵刷地竖起:“谁?”

三花更是一跤坐倒,浑如白日见鬼也似:“这不就是,怀忠么?”

欺负小的,来了老的,合该二人有此一劫,本身就是说的方老将军随时可以进宫面圣,如同布衣上朝:“圣上!为臣有话要说!”

说话,人已闯入,那个是狂这个更胜:“臣将我儿托付圣上,圣上如何欺哄于他,又着人将他打到呕血三升,更险些失了性命!”

说话虎目含泪,这也真个急了:“休怪方某以下犯上,话即如此,若我儿有个三长两短,你,还有你,你二人休走!”

这个太狠,而且更二,他这也是提着宝剑来的,剑是方家历代所传,就叫尚方!早在天下归及元姓之前这把剑就有,甭说皇亲国戚,便就皇帝也是斩得:“护驾!护驾!”

老元吉,直接就跑掉了,三花公公其后护驾:“要斩吾皇!先斩三花!”

方老将军提剑便追,一路跪伏,无人敢挡:“咣当咣当叮咚咣当!劈里啪啦稀里哗啦!”

御书房。

御书房中,有个于相,于相正自批阅奏折,案上摞得比山都高。

门破,此时是有四人,二对二,公平地道。

方老将军立在门口,持剑挺身,怒目而视,瞪着埋藏在海量奏折里面的三个人——

一人坐着,一人立着,一人跪着。

感情深挚,体统才失,元吉就立着,立在于相旁:“三花!你最该死!罪该万死!”

方才,是,三花公公跑到皇上前面的,真zhèng

大难临头先保小命,甚么忠心护主先斩三花:“万岁爷,万岁爷啊,你听我说——”

三花泪流两行,这就唱上了,唱道:“说该死,是该死,奴才贱命不足惜,何故走得分外急?分外急?只怕是,圣上呐,身边好不冷冷清清,无人贴心无人知意!说不得,天鉴得,肝脑涂地臣不怕,只怕圣上心起疑呀,心起疑!”

“唔,也是,如此说来——”也是,三花若是死了,谁又来伺候皇上呢?便就是有人伺候,谁又能如此之贴心知意呢?老皇上面色稍霁,转念一想,立时又龙颜大怒:“贴心知意,放你娘个狗臭屁!你是走得分外急,便将朕丢在后头给他一剑砍死,你又去贴谁的心知谁的意!还天鉴得,去死罢你!”

窍要八面通,话要两头圆,三花公公含泪又唱:“万岁爷你莫动气,且听老奴讲分明,那将军,冲冠一怒剑出鞘,危急当头怎得了,怎得了!说的是,奴才性命如草芥,万岁龙体是金身,斩不得也,又斩谁耶?天可怜见,命悬一线,苟活只为报皇恩,枉入黄泉谁人怜?谁人怜?”

“哎!”老皇上叹一口气,怜爱道:“三花啊,起来罢,朕是冤屈了你,冤屈了你!”

事实如此,无论如何那将军是不会真个斩了老皇上的,三花公公要是落在后头那可就不好说了:“老奴不冤屈,不冤屈!皇上圣明,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且不说他二人一唱一和演得分外热闹,老将无语,相爷无视,说了二对二,此时给他二人龟缩在书案之后,方老将军首当其冲面对的就是右相于深了。说是相爷,绝对大爷,就是皇上来了于相也自坐得八风不动,翻阅奏折,提笔批注,说起来架子那叫一个大。架子大,是因为底气足,当然相爷不必跪拜那也是皇上恩准的,如同方老将军布衣上朝持剑入宫:“咳!”

不过到了于相这里,左右也是万事皆休,这个于相不但小方憷他,老方也是一般:“咳!”

于深恍然抬头,竟尔一笑:“侯爷。”

那一笑,春风化雨,那一笑,分外温柔,那一笑,脸竟圆了:“来了。”

老将叹口气,无奈点点头,就此转身出门:“侯爷——”

三花学舌道:“慢走——”

“怀忠!怀忠!”老皇上三步并作两步又追了出去,走得更是分外急:“怀忠啊,你听我说!”(未完待续……)

三十六 大侠明见

话说小方殷哭着跑回家里,说得那个委屈,好不一番诉苦,三两句话就说得老方解怒气冲天,抄了家伙就出去了!

回来自是,自然就是一切摆平。

甚么儿子,半个儿子,老方说不成就是不成,小方想怎样就要怎样,你就横行无忌,从此一路平趟——

现下是,小方看着老方,满脸都是崇拜!

但他不知,他又怎知,这一来一去两个时辰,其间究竟是有多少事。

以下是,父子二人之间的谈话。

“方儿,爹爹再问你一句,你可曾想好?”

“爹爹说过,人活一世,当有所作为,方儿不为功名利禄,只想踏踏实实做些事情。”

“退可苟安,进则闻达,但这一条路委实过于凶险,方儿怕不怕?”

“不怕不怕,有爹爹在,方儿又怕甚?”

“爹爹年已老迈,况有沉疴在身,终有一日撒手而去,只怕那时,那时……”

“那时方儿七老八十,只怕先自进了棺材,到时候爹爹点香罗伯烧纸,呜哩哇啦呜哩哇拉,咱家可得大办……”

“好了好了,莫要乱讲,哎!你这孩子!”

“爹爹,方儿念诗给你听,好不好?”

“念。”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好。好,方儿,你去罢。”

是在书房之中,谈话到此为止,老方已经明白了小方的想法。

是该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候,只是小方不明白,这一次谈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夜月如钩,谁又不成眠?

次日。

六部九卿。同于皇城之北,门衙林立,数之不尽排场。

方大都统从吏部出来,就算是正式上任了,高官更是厚禄,肥美而又轻闲,现在方大都统已经是一个人上之人了,可以在京城里面横着走的。隆景五日一朝,逢五逢十当差,也就是说今天初六一直到初九方大都统都是无所事事。可以到处闲逛。说了,一个月二百两银子。一百五十石米,还有各种劳保奖金各种福利,完全就是部级高官待遇。

现下这个高官,准bèi

进宫面圣,顺便约会太监。

太监就是虞保。

虞保究竟是谁,现下方殷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他是一个假的太监。

北头转到南头,时候还早,先寻个乐子。

午门。

“众位大哥,早上好啊,小弟方殷,初来乍到,这厢有礼,多多指教。”

“……”

“啧啧,威风,神气,瞧这根枪,又银又亮,瞧这根矛,又粗又长,瞧这位爷,哎呀呀失敬失敬,这位爷想必就是带头大哥罢?”

“……”

“大哥,你几品?三品?六品?还是九品?”

“……”

“本人,金吾都统,从三品下,大官儿!看!大牌儿!”

“……”

“说话啊,兄弟,你说,随便说点儿什么,咱哥儿俩唠会儿。”

“……”

说话门口百十禁军,挨排论个检阅一遍,眼见没人搭理,唉声叹气走掉了:“没劲呐,好无聊!”

其后走进皇城,一望渺无人烟。

庙台重重,殿堂森森,雕龙画凤倒是不少,只是不见一人在前:“喂——有——人——吗————————”

地界太过空旷,回声也被吞没。

且走。

走一时,眼见过了元和殿,前头就是后宫了。

后宫大大小小几十座殿,雄浑有之精巧有之,奢华气派渐显,其间有人行走。

这就有的玩了,太监啊,宫女啊,一个个地低着头,小步儿走:“嗨~”

这就逮上一个,是一美貌宫女:“哈喽~”

宫女快步疾行,如避蛇蝎:“慢走慢走,借问一句,皇上住哪儿?”

走掉了一个,又来了八个,个个姿容端丽,一般二八年华:“美人,留步!小生,问路!”

众女快步疾行,如避瘟疫:“别走啊,别走啊,我不是坏人,我又不吃人,我就问个路,不要怕怕怕怕怕怕怕怕怕!”

又走一时,见俩太监。

“你俩!站住!”太监一大一小,一听这话,立马跑了一个:“我靠!敢跑!”

跑的是个大太监,剩下一个小的反应比较慢,刚想掉头给他蹿过去一把揪住脖领子:“啊!”

小太监尖叫一声,也就屁大个动静儿,其后软绵绵瘫倒在地:“呀!”

这小太监,也就十五六,生得眉清目秀白嫩可喜,面容痴呆,酷似方大都统:“嘘——”

这有的玩儿,话说今天方大都统着的便衣,也未佩剑:“噤声!”

小太监紧紧闭上嘴巴,一脸惊恐,瘫在地上一汪水儿也似,只俩眼珠子叽呱乱转——

“我问你,皇上住哪儿?”这方压低嗓音,面色不善:“说!快说!”

小太监,不言语,只待来人便即发力尖叫,大声示警!

“你莫叫,你叫,我就捅你一刀!”这方将手袖了,狞笑道:“看了没,我这有刀子,是匕首,淬了毒的!”

小太监,眼定住,定一时,忽道:“大侠我说!不要杀我!”

有点儿意思,这方,和缓了脸色:“很好,来,这边!”

小太监慢慢爬起来,乖乖跟在他屁股后头,二人来到一个无人角落,且听——

“小子,算你识趣,唔,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禀报大侠,小的叫作棉花糖。”

“棉花糖?好奇怪的名字,怪不得没有骨头也似,这样么,刚刚跑掉那人又叫个甚?”.

“禀报大侠,那人叫作牛皮糖。”

“牛皮糖?吹牛皮的?哈!我问你棉花糖,牛皮糖跑到哪里去了?”

“禀报大侠,牛皮糖跑到哪里去了,小的也不知dào

。”

“棉花糖,你不老实啊棉花糖,牛皮糖一定是去叫人了,叫人来抓我,对不?”

“禀报大侠,小的……”

“不用禀了,直接说,你不嫌烦我还嫌烦!”

“是!牛皮糖,舌头长,一定会泄露大侠的行踪,依小人之见,不如杀掉灭口!”

“咝——你好狠呐你!”

“大侠明见,成大事者,当机立断,绝不可有妇人之仁!”

“棉花糖,黑心肠,左右此事已然败露,不如我先将你灭口!哼哼!这一刀下去,那是白刀子进——”

“大侠,小人知dào

一个秘密。”

“秘密?说说听听?甚么样的秘密?”

“此处乃是丽妃寝宫,是有一条秘道直通乾元宫,大侠明见。”

“秘道?在哪儿?”

“小的不能说。”

“不说,我现在就干掉你!”

“小的不能说,小的可以带大侠去,小的在前大侠在后,但使有个风吹草动,大侠尽管一刀下去!”

“这样么,唔,也好!走着!”

“大侠,你不要紧张,要放松一些,尽量装作没事的样子,刀子藏好,眼睛不要到处乱瞟,这样,你看我,这样……”

“牛皮糖,不是,棉花糖,这名儿是谁给你起的?”

“是丽妃娘娘,大侠明见,这不叫起,这叫作赐,小的等人进宫当了奴才,自然需yào

一个响亮又好记的名号,比如……”

“大西瓜?小苹果?宫保鸡丁?还有四喜丸子?还有么还有么?”

“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反正主子瞅见甚么就是甚么了,哎呀不好,嘘——大侠噤声!快要到了!”

“哪里?那院儿?怎么瞅着不像啊,我说棉花糖,你不会骗我吧?”

“不是那院儿,前头那院儿,大侠明见。”

“哪里?哪里?还要走?我说棉花糖,你不要走那么快好不好,喂!我说,你不是想开溜啊棉花……”

“到了,就是那里,嘘——”

“啊?到了?那里?我说棉花糖,你有没有搞错?”

“没错没错,大侠您看,那处有重兵把守,大侠且隐匿行迹,容小的先行进去打探打探!”

“棉花糖,你不会进去乱喊乱叫,到处告密吧?”

“不会不会,大侠放心,放一百个心,小的去去就来,大侠稍安毋躁,小的去去就来去去……”

“棉花糖——早些回来啊——棉花糖——我会想你的——”(未完待续……)

三十七 心藏猛虎

话说后宫一隅,是有一处大院,是为禁军武卫休憩驻地,轮值换防之所。院只两进,前院兵卫数百,后院马匹百十,林林总总数十间平脊屋舍,院中无草木,尽多石锁石槽,十八般兵器。说是这一日,众兵不当值,便聚前院赌斗比武谈笑作乐,也无盔甲在身,清一色的武夫,便即皇城之内大白天的也无许多禁忌,与往日一般。

正是日上三竿,可巧来个太监。

这个太监就是棉花糖,吱哇大叫闯入,火烧屁股也似,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连说带比,情绪激动。说的自是有刺客,那是杀人不眨眼,潜入皇宫,淬毒匕首,专为行刺皇上而来,事情十万火急。说到这个棉花糖,也无一人识得他,但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信誓旦旦的样子,而且指明此时刺客藏身之所,并且自告奋勇带路领兵将之捉拿。这种事情,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下众军卫发一声喊,抄了家伙呼呼啦啦就跟着他奔了出去——

自然,毛都没有。

根本就没有秘道,所以也没有刺客,且不说棉花糖,棉花糖被捉拿回去,严刑拷打。

乾元宫。

这乾元宫昨日方大都统刚自来过,他又怎会不识得路,也是好找得很,后宫里头最大最雄伟的那一座宫殿就是了。

说话就到,殿门口一人当先恭候大驾,三花公公。

从者二三十人,老老少少太监,三花公公向来排场比较大。自不必说。

老熟人了。直奔主题:“三花。皇上呢?”

“皇上在睡觉。”三花说道:“昨天有人持剑闯入,万岁爷受到了惊吓,所以一宿没睡好,龙体欠安。”

三花阴阳怪气,表示很不满yì

,昨天自不必说,今日这又来了:“三花,叫他起来。起来接客。”

三花斜过一眼,面皮抽搐:“方都统,此乃乾元宫,你当言行检点一些。”

“我检点你个鸟啊!”方都统恶形恶状,愈加放肆:“三花,昨儿个你就阴我害我,你说这笔账怎算?怎算?”

三花打个哈欠,也是倦容满面:“算算算,算算算,好心当作驴肝肺。为谁辛苦为谁忙,哈——”

其实三花公公也是一宿没睡。是与老皇帝密谋一件事情,事关方殷:“也罢,三花,你就唱个小曲儿给本大爷听听,这帐咱就一笔勾销!”

三花叹了口气,回身问道:“适才方都统说的甚,你们几个听到了么?”

“没有啊,没有啊,方都统刚刚来到,公公您何出此言?”一众太监,茫然问道。

“现下方都统要去坤宁宫,你,你,你,你,你们四个——”三花随手点了四个,吩咐道:“给都统大人带路,小心伺候着——”

说罢,回身一笑,哈欠连天:“这位爷,这个小曲儿啊,三花改天再给您唱,呵哈——”

“慢着!”方殷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眉头皱起:“三花,你又乱讲,谁个说过要去坤宁宫!”

“三花有眼会看,三花有耳会听。”三花打着哈欠走了,临走含糊嘟囔一句:“虞后那里,放规矩些,保啊道啊,无上天尊……”

方殷怔住。

——明日此时,坤宁宫见。

正是法不传六耳,怎就三花都知dào

了,却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有个词叫老奸巨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方都统请——方大人请——老奴给你带路——”

现下四个老太监走在前头,一个都统大人走在后头,这回神思不属,也是无心玩乐了。

话回正题,有些玩笑开不得,有些乐子不能找,可怜棉花糖——

正是那处大院,号称凶兵之宅,棉花糖给他无心之下诱骗进去,现下已经惨遭凌辱,沦为玩物!

好在路过,喧声四起,可巧方殷也就远远看了一眼——

这一眼,起先一怔,又是一惊,其后懊恼悔恨,霎时怒火滔天——

是那小太监,正见一侧面,光着下身趴在一条石槽之上呀呀哭叫,半边脸肿得像个猪头!

也是惊怒之下一无言语,方殷飞奔进门之时,又见——

两人拿着长鞭,俱隔其股丈许,啪啪甩动,啪地一鞭血花四溅,啪地一鞭血花四溅,只见瘦弱白皙两股已然皮开肉绽,只听围观众人无不击掌捧腹大笑。正是以此赌斗,更多疯言狎语,而棉花糖已经气息奄奄,号哭哀叫之声微不可闻。啊呀,啊呀,这就是玩笑,这就是乐子,这就是皇宫里头最最下贱的一个小太监得到的待遇,非止今日,以往一般。

这都是方殷惹下的祸,招致的罪!

刹那心火冲上顶门,鞭如惊雷心底炸响,一时只欲身代死亦罪孽难消,浑不觉早已冲上前去:“啪!”

只一声,二人不及收手,左右脸颊各中一记:“哗——”

笑声犹未止绝,众人齐齐怔住,他是来得太快,谁也不及反应:“小侯爷!小侯爷!方都统!方都统!”

但见小侯爷,咬牙切齿目赤如火,额上青筋根根暴突:“抽啊!抽!接着抽!”

只短短一日,这方家小侯爷金吾大都统是无人不识,方才大伙儿还自对昨日之事津津乐道,谁又料得他突然现身自动找抽:“都统恕罪,属下该死,没见着您老人家,啪啪啪啪——”持鞭二人丢掉鞭子,当先跪拜赔罪,并且自抽耳光,确也诚心诚意:“都统大人,都统大人,属下参见都统大人——”转眼数十金吾都尉越众上前,躬身施礼,实jì

上皇宫里这一干御前当差的才是大爷:“见过都统大人,参见都统大人,呼啦啦啦啦啦——”随之众皆上前拜见。人人都是笑脸相迎。绝非客套真心实意。比见了亲兄弟还要亲:“我说那谁谁谁,你这一鞭子抽得,竟敢伤了大人尊脸!你两个都去死罢!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嘻嘻哈哈,一顿老拳,便将那两个不长眼的倒霉鬼打得鬼哭狼嚎:“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大人,哎呀呀哎呀呀,死人啦死人啦……”

说是演戏。自有真心,却也没人真个当真。

至于棉花糖,早已无人理会,趴在那里悄无声息,似乎已是昏死过去。

但今日之方都统,并非昨日之方都统,虎狼之性已被激起,此事绝无善罢之理:“笑啊!笑!接着笑!”

面如黑铁,六亲不认,今天的方大人那是官威十足。简直就是于相附身:“咳!咳!咳咳!”

一众军爷面面相觑,捅咕一时嘀咕两句。现场终于安静下来。

“你等说说,这人是谁?”方都统也自平静下来,貌似:“你等又是,打他为甚?”

很明显,这人是个小太监,在场却无一人识得。只这小太监乱闯禁地,又慌报军情,严重地扰乱了皇宫冶安,因此该打。众口一词,事实如此,但也无关紧要,事实就是如同棉花糖这等下人打就打了,便就打死也不需yào

任何理由。风气如此,万古不移,有人龙体金身就有人命如蝼蚁,正应了元吉老皇上那句话:若这殿中闯进一条疯狗,乱咬乱吠,朕将如何处置?

几句话听过方殷便知,这件事情原本就没有道理可讲:“好,好,很好——”

那么就不讲道理:“你们说完了,现下我来说,这个小太监,叫作棉花糖,是与方殷撮土为香换过庚帖的结义兄弟,你们打了他,就是打了我——”一语至此,众人恍然,今日这方大都统是要替那小太监出头了:“都听好,方才打过我兄弟的,都给我站出来,今天是有一个算一个,方殷与他拳脚论交情,不死是不休!”

就是这话。

没人相信。

当场嘻嘻哈哈出来十几个,七嘴八舌,言语一般,不外乎都统大人说笑了,兄弟们不过是耍个乐子,皮毛小事莫要当真,种种。

只见那都统大人横过一眼:“若打的是你兄弟,你不当真?”

一句话,噎死人,但那小太监又怎会是他兄弟,当下有眼明心亮者指道:“都统大人,他既是你结义兄弟,你可知他本家姓名?”

方殷不知。

但有人知。

说话四个老太监也进了院,冷眼相望,袖手旁观,有一人道:“此人姓崔,名召,三年前净身入宫。”

这个老太监,唤作张公公,是棉花糖的顶头上司。

一时无语。

太监也分三六九等,这个张公公就是一个高级太监,总管级别的,一干兵爷谁也得罪不起:“不错,不错,本家兄弟,姓崔名召——”

说话,方大都统宽衣解带,袍里尽去,一条布带束紧长发,精赤上身步入场中:“不相干的都闪开,以免溅上一身血。”这当真了,众兵卫呼啦啦一声就闪,只余场中十几猛将面面相觑:“啊?不是罢?来真的?”事已至此已然分明,众人也是心情各异,说实话,往日如同欺凌棉花糖这等事情也有人看不惯,只是积习难改,无人强出头而已:“还有人么?还有么?站出来,有种你就站出来!”

语落,又七八人上前,有人不服有人不忿,仍自有人迟疑——

“来来来,莫装龟孙子,敢做就要敢当!”方殷双拳紧握,瞠目大喝:“站出来!但你身上还有二两骨头,但你裆中还有一粒卵蛋,就自己站出来,给老子滚出来!”在场尽是血性之人悍勇之辈,又如何受得他激,当下呼啦啦又出来十七八个:“我打了!我也打了!怎地!又怎地!这还有完没完,你这说甚了你!都是自家兄弟,你这又是何必!又是何必!”

“不怎地,打一场,生死论过,才是兄弟——”语未落,方殷已然冲了上去:“十八罗汉拳!”(未完待续……)

三十八 三花有后

乱泼风既出,当有王八拳,单挑和群殴是一样的,左右也是一个乱字。

犹如虎入羊群,狂风扫过落叶,拳脚为爪牙,其势不可当,尽管一人对打几十个,方大都统还是一上来就占尽了上风,只因那几十条披着羊皮的狼还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了,趴下十几个,其后就是群狼反噬扑击撕咬,又将猛虎淹没。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但方大都统岂非寻常人类,那是拳打脚踢横冲直撞,拼死拼活愈战愈勇——

说到罗汉十八拳,方老大曾经和他的兄弟无禅讨教过几招,因其拳式居多,故而拿来用之,只求一个痛快!便此时,只当自家是无禅,降龙伏虎大勇力,铜皮铁骨二罗汉!就是只攻不守,那是一味蛮干,仗持神功护体,硬将罗汉十八拳使成王八翻天式,无坚不摧!一往无前!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浑不畏死敢争先,方老大要告sù

所有的人自家的拳头同样刚硬同样生猛同样狂野霸道,打还!打还!一一奉还!

只不一时,就变味儿了。

人人红了眼,奋勇又争先,倒地冲上倒地冲上,几十人围着一个人狂殴乱打,一般疯了也似。

几百号儿人瞪着傻眼看。

血与泪,牙与手,战士变作野兽,演绎暴力美学,拳拳到肉动魄惊心,这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毫无花巧。也无血肉横飞,只有沉闷钝响,砰砰砰。通通通。扑扑扑。呃呃呃,牙齿咽回肚里,不过闷哼一声,但有一丝气力爬起来就扑过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不死不休不死不休。一人发狠,一众蛮干,完全失去理智。正是求个痛快,谁还管他为了个甚,谁还管它又是个甚。

不作死,就不会死,但世上可有比作死更为痛快的事?

当然痛快过了,只余痛,或者死,说是痛时不觉痛,终有人忍不往痛极而呼——

那是一柱香过去。

地上躺了一地,站也无法站立。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也不能少。

方大都统。挺身屹立。

一张脸肿得像个猪头,提着两只血淋淋的拳头,自是牛皮哄哄威风八面:“来啊?来啦?”

战果斐然,哀号遍地。

“打啊!再打!”方大都统提着拳头,比划着自家肿没了的眼睛:“照这里打!往死里打!”

显然是,脑里给打坏掉了。

地上都是一般,人人八戒也似:“呼——呼——呼——”

传说中的方小侯爷不是这个样子的,便即做了都统大人,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确也没人真个服他。

这下服了,心服口服:“都统大人——都统大人——”

余者纷纷上前,纷纷打着圆场,问候有之吹捧有之,一众金吾都尉为首:“息怒息怒!息怒息怒!”

好在没有参与,得以颜面保存,不得不说,方大都统麾下的这一干人素质还是比较高的:“呸!”

也只一个呸字,那是扭头就走,都统大人余怒未消!

自不必说,便即穿衣也是吡牙咧嘴,那是疼得,里里外外从头到脚那是无一处不疼,骨头都要散了架!

谁人伤得最重?

还是方大都统。

这一场架是为棉花糖打的,这一顿揍是为棉花糖捱的,不求理得只求心安,方殷本就欠了他的。未及穿好,一件里衬汗血浸透,布袍覆身,方殷抄了棉花糖抱在怀里就走,任谁也是不理不睬。但这一番折腾下来,众人也是咂摸出味儿来了,当下又上前,作揖赔罪,笑脸示好,纷纷表示都统大人教xùn

得是,我等兄弟知错就改,下不为例下不为例,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将军虎子名不虚传,不愧是为大父之后——

只无一人,说到方殷心坎里,直教人越听越烦忍不住又火冒三丈:“甚么大父!甚么兄弟!哪个有胆跟我回家,咱再论那是非屈直!”

语落众人止步,一时再无声息。

没有胆敢跟他回家,是非屈直也甭论了,所谓虎父犬子,在这儿给他咬上几口倒不要紧,跟他进了将军府那可就是尸骨无存了。

方老将军,更见不得这个,若是方老将军在此……

说不得,就算是给他回家告上一状,如同昨日……

怎么办?怎么办?

所有人都傻了眼,继腥风血雨过后,这一座凶兵之宅又笼罩在愁云惨雾当中。

是非且不论,还说棉花糖。

棉花糖很轻,果然是个没有骨头的,棉花糖又很重,棉花糖的骨头都长到心里去了。

棉花糖悠悠醒转:“啊呀~啊呀~好疼好疼~屁股好疼~”

说话走出二里地,四老太监在前方大都统在后,一路上都静悄悄:“棉花糖,你忍一忍,马上就到太医令……”

“啊哟!你是谁呀!”棉花糖惊叫一声,两眼翻白:“鬼啊!鬼!”

方大都统此时的模样委实有些吓人,深似一个打落凡间又错投了胎的天蓬元帅:“棉花糖,黑心肠,竟敢算计本大侠,合该教你屁股开花,哈哈!”

“你……哎呀!是你!”棉花糖猛挣两下,忽然哭了:“是你害了我!都是你害的!”

“我是害了你,我又救了你。”方殷看他一眼,叹道:“棉花糖,小小年纪,你好心计,将来你必定是个大人物!”

“你说甚?你说甚?”棉花糖一听这话,立kè

陷入迷茫状态:“大人物?你是说三花公公么?三花公公才是大人物,棉花糖可当不起,是了!大侠也是大人物!是大侠救了小人的命,活命之恩有如再造,小人必当哎哟哟,屁股屁股我的屁股……”

“棉花糖,或说崔召,现下本大侠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要坦白交待。”方殷放慢脚步,冷冷笑道:“一二来去,给我说清楚了,机会只有一次,你也可以不说。”

棉花糖将眼与之一对,便即闪开,不说话了。

方殷哈哈一笑,只将走出两步,果不其然传来一声尖细入耳:“大侠明见!我招。”

说这宫里,究竟水有多深,且听棉花糖的说法——

“今日早上,小人一见便知,你是老侯爷的儿子,新上任的都统大人,名作方殷——”

“且慢,我说过,从头说。”

“昨日将星台上,小人有幸得见得大人尊颜,大人神功盖世威风八面……”

“棉花糖,你不老实,我不要听了。”

“咳!那个,早在大人进京之前,小人便就听说过大人的名字,小人一听之下就惊为天人,从此日思夜想,只欲以身相许……”

“棉花糖,你不要东拉西扯,也不要胡乱拽词,我可告sù

你太医令就快到了,棉花糖,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一个计划,围绕大人制定,小人一心上位,做第二个三花!”

“与其说是计划,不如说是机会,机会千载难逢,万万不可错过!”

“大人明见!”

“明见你个鸟啊!我说棉花糖,真有你的,你都快要将本大人玩儿死了,你再瞧我这副尊颜——”

“大人尊颜如此,小人屁股亦如此,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且受小弟一拜!”

一言至此,棉花糖双手拱起,以示拜过:“自此你我兄弟相称,小弟给你当牛做马,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不是罢?这还当真了?”方殷忍不住噗嗤一乐:“当我兄弟?你算老几?”

“老大方殷,老二无禅,老三崔召!”说到结义兄弟,那是意wài

之喜,棉花糖原本就是做足了功课来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我崔召指天对地发出毒誓——”

方殷不再理会,再次加快脚步!

誓是很毒,若有异心,生割活剐,众叛亲离,遗臭万年,断子绝孙,生个小孩儿没屁眼儿种种,那是相当地有诚意了:“呼——”

一气说完,崔召瞄过一眼:“大哥,你不说话,也不点头,莫不是嫌弃小弟?”

方殷不理,自是不理,这个小人竟然将无禅都算计进去了——

方殷可以算计,无禅不可以。

其后诉苦,可怜兮兮,哭哭啼啼,崔召身世多么苦,进宫遭了多少罪,往日受了多少欺辱,罪该万死也是情有可原,种种。

说话来到御花园,门口两株仙客来,青墙黛瓦老树虬枝,腊梅傲骨迎风怒放!

四老太监穿行入内,方殷止步,终道一句:“棉花糖,你说的崔召我不认识,我只认得棉花糖,你明白么?”

说破大天,还是拒了,婉拒。

“谢大哥!”棉花糖立时大喜,喜极又泣:“大哥在上,再受小弟一拜!”

方殷叹一口气,信步缓行入园:“你这棉花糖,谁也吃不起,终归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既坦白交待了,我便给你一样好处。”

“任凭大哥吩咐,小弟愿效犬马之劳!”只那一眼望过,棉花糖喜从天降:“大哥恩重如山,小弟日后必有厚报!”

那厢两美人,正自扑蝴蝶,游戏花丛间,风情一万种。(未完待续……)

三十九 犹未知

可叹庄周误春梦,寒冬腊月扑蝴蝶。

这御花园里奇株异树自是不少,奇花异草那也很多,翠竹青松,腊梅水仙,苍兰黄菊雅素,月季海棠娇艳,朔冬寒日也是如画美景,廊桥石瀑胜似天上人间。只一样,花鸟鱼虫难觅,飞禽走兽全无,简单来说就是一处大型植物园而非大型动物园,想要看动物就去城南射鹿园,这御花园图的就是一个清静。

当然没有蝴蝶。

可有两个人在扑,两个宫装美女,各拿一把香扇,东扑扑,西扑扑,扑得咯咯娇笑,扑得花枝乱颤,上扑扑,下扑扑,扑得香汗淋漓,扑得云鬓散乱。正是动静相宜,生动活泼画面,美景配了佳人,更是春色无边,当然有没有蝴蝶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美色,是诱惑,是相逢不如偶遇的惊喜,是贤贞淑德的痴心一片——

春天就要来了,花儿早就开了,我那心上的人儿,你怎还不出现?

来了。

扑到海枯石烂,扑了一千万年,扑得山穷水复柳暗花明曲径通幽之处,可不就是我那心上的人儿,来了!

来了一个八戒。

八戒信步缓行,目不斜视面色端庄,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像一个唐僧。

后头跟着个悟空,屁股一扭一扭,一拐一拐地走,蔫不出溜的模样又像一个沙僧。

哎呀呀!我地天!

这个心上人一来,果然就给了贤贞淑德二人一个天大惊喜,经过仔细辨认:“方都统!方都统!”

就是一惊。一喜。其后两颗心痛得碎掉:“是你么?是你么?”

说话双双丢掉香扇。提裙泪奔,两个孟姜女终于哭倒了长城:“郎君——郎君——郎君呐————————————————————”

今日郎君会来,并且途经此处,二位公主俱已知悉。

只未料得,一路多波折,枉然生叵测,可怜帅哥变猪哥,这是谁害得。谁害得!

渐近,渐进,泪水朦胧之中,愈发惨不忍睹,终是怒火焚城,足以毁天灭地:“是谁?是谁?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是谁?是谁?看我抄他的家!看我灭他的口!”这当真使人感动,不过最难消受美人恩,方都统一笑而过:“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听闻此言,贤贞淑德登时有如五雷轰顶。只觉天地皆失色山崩水倒流:“不要——不要——不要啊————————————————————————”

一声长呼凄婉哀绝,二位公主同时暴起。各以苍鹰攫兔式飞扑抓落:“哎呀!”

跑不了你,抓个正着:“呀呀!”

却见是个小太监,瘫倒在地上,一脸痛苦状:“放手!放手!”

二女一惊,一乍,转眼伊人已如黄鹤杳然,只余一声鹤唳惊风:“兄弟——回见——”

生生坏了好事,怎不教人发狂,二女立时暴走:“啊————————————————————————————”

世界末日来到了。

本待捕个情郎,谁知太监落网,世间最大悲哀莫过于此。

这人是谁已不重yào

,现下他是必死无疑:“小奴才!小奴才!哪里来的下贱东西,打不死你打不死你!”

当下连踢带打,挠脸抓扯头发,生吞活剥犹不解恨,势必将其挫骨扬灰!

下贱,东西,叫作棉花糖:“且慢。”

岂不知那小太监面无惧色,指爪加身竟似不痛不痒,更是非常之淡定地说了一句:“且——慢!”

“啊哟!啊哟哟!”二位公主,见鬼也似:“姐,他说甚?他说?且慢?”

“好狂的奴才,好大的狗胆!”淑德大声惊叹,贤贞怒极反笑:“竟敢如此说话,好你个狗奴才!”

“小的棉花糖,咸宁宫做事,二位公主莫要动怒,且听小人分说一句——”这是棉花糖,为人高低贵贱,不比智商深浅,以棉花糖的能力分分种就可以将这二位骄横跋扈的公主玩弄于股掌之间:“适才,方殷大哥所说的话,二位公主可曾听见?”二人一怔,双双皱眉,当然棉花糖需yào

的只是一个机会:“适才方殷大哥走得太急,也无怪乎二位公主殿下没有听清,方殷大哥说的是——兄!弟!回——见!”

二位公主殿下一惊,一呆,恍然有所觉悟,其后双双惊得呆住:“方殷大哥?方殷大哥?他,他,他和你,和你是……”

正是一声兄弟,鸡犬此就升天:“方殷大哥,正是与棉花糖撮土为香换过庚帖的结义大哥,二位公主殿下明见,适才……”

适才之事。

棉花糖说得那是惊心动魄摧肝断肠,直听得贤贞淑德如痴如醉如癫如狂!好兄弟,真情义,棉花糖眼含热泪口吐莲花,自是添油加醋,光捡重yào

的说,将自家的方殷大哥塑造成了一个高大全正义的光辉伟岸形象,一个英雄一个完人,一棵可庇天下苍生的参天大树!而棉花糖就是那参天大树之下一株柔弱的小草,是为其生,愿为其死,自知恩重如山,可惜无以为报,只好怀拥着一颗感恩的心,时刻准bèi

着为其孝那犬马之劳——

听着听着,贤贞已然醉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怪不得他……”

还没听完,淑德几乎跪了:“痛快!痛快!一个人打几百个,全都给他打趴下……”

“事情就是这样,二位公主殿下——”二位公主殿下还没有听够,可是棉花糖已经说完了:“万福金安,小人告退。”

棉花糖跪伏于地,没有花香,没有树高,就像被风吹倒的一株小草。

贤贞淑德,互视一眼。

目光交错,七分惊喜三分戒备,几乎同时开口道:“棉花糖,以后你就跟本公主——”

“我!我!”其后翻脸,大打出手:“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棉花糖,是一个机会,一个绝好的机会。

得到了棉花糖,就掌握了主动权,棉花糖又是一颗足以左右胜负的法码:“棉花糖!你来讲!”

棉花糖很轻,棉花糖又很重,棉花糖随机应变自由发挥,就此上位:“啊呀。”

棉花糖再次晕倒,如同适才一般:“啊呀呀!啊呀呀!”

好可怜的小太监,这个人是要定了:“来人呐——来人呐——抬下去抬下去!救活他救活他!”

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bèi

的人,但机会来了一定要牢牢把握住才好,如同棉花糖,洞察先机,周密设计,果duàn

出击,功成身退,从而第一个成功把握住了御前大都统,也是方家小侯爷这个机会。至于贤贞淑德,同为进阶之梯,棉花糖,或说崔召已然上路,是那一条青云路,人上之人有可期。有心计,有胆魄,敢赌敢拼,不择手段,棉花糖将来绝对会是一个大人物,如同三花公公一般地大人物——

当然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以为如何破绽处处,棉花糖还是太嫩了。

当然那也不要紧,比起结果来说,过程从来都不重yào

,就如同成与败得与失,就如同生与死。

坤宁宫。

同样飞檐斗拱,同样气势恢宏,同样殿前阶上有个老太监在等,正是虞公公。

只有虞公公一个人。

四老太监上前,与其知会几句,便自闪开一旁,立于殿外等候。

这是三花公公的吩咐,也是老皇上的意思,坤宁不比乾元,容不得人肆无忌惮,胡作非为。

只怕虞后,对其不利。

说来顺风顺水,实则步步惊心,这皇城也是一个大大的棋局,走错一步,满盘皆输。

只因时局错综复杂而又凶险,并且,已然到了生死立见的地步。

方殷上前,虞公公看他一眼,也无二话:“随我来。”

有人在做,有人在看,方殷进殿之时,身后是四双慈爱的,温暖的老眼:“恭送都统大人——”

棉花糖是一个小人,方殷并不十分喜欢:“我说老道爷,你这玩儿的又是哪一出?”(未完待续……)

四十 疯道人!

也曾疯癫痴狂,醉卧云床之上,一朝垂垂老矣,谁人误我黄梁?

正如同棉花糖本来叫作崔召,虞公公也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长孙公胜。

就是上清山的疯道人,也是百草峰的原主人,宿道长的师父吕道长的师叔,论辈份方道士应当叫他师叔祖。

老薛,疯老头,空冥残卷,上清,方道士,驴尾之尾,上清之耻……

这是一条线索,或说一个大坑。

没有长孙公胜,就不会有血踪万里,没有当年的薛大侠,现下方老大死都不知dào

死到哪里去了,至于毗湿奴神……

现下,一个耻辱,一个败类,终于聚首,论道一处。

有些事情次序是不能错的,就比如《道德经》,本来就是《德道经》,也就是分为《德经》《道经》两部,先说为人处世之道,再谈得道成仙之道,也就是说你要想成仙就得先学会做人,次序万万不能搞错。又比如老子,道德天君,就不能叫作德道天君,自道德而至德道,由德道始见道德,这是一个圆,知之始为悟不知是为误,你底明白?

方道士就不明白。

方道士以为自己是一个高手,一个高手中的超级高手,岂不知高手和高人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就如同鸡首和牛后。一只鸡,哪怕是公鸡中的战斗鸡,也不可能是一头牛的对手,因此方道士昨日惨败吐血,毫无悬念。这么说罢,长孙老道的武功境界已破武学藩篱。直达道之一境。可比隐儒。也就是孔老夫子的境界——

之所以长孙入宫做了虞保,也与孔孟余孔老夫子一般——

就是为了看书,看书方便一些。

真知奥义,已如沧海遗珠,早非俯拾可得,只浩瀚如海的文字之中偶见一二,譬如武学之道。

武道本无,何以为有?

何以不成?以何成之?

至高为何?以武证道?

道之万一。道为何物?

如同宿道长,原本当年的长孙道长就是一个杂学家,而且是喜欢异想天开的那一种,玩家子,乐天派,以近天命之年方才痴迷武道,上清峰上得老仙人传授天下第一武道神书《青冥天录》,以为至宝没日没夜苦修三年。其后就是到处挑zhàn

,战之必败,从而沦为上清之耻。为武林同道中人共同耻笑,最后疯了。下山没过几年,在人间蒸发之前就疯了。

至于虞后方面,很简单,当年两家世交,二人青梅竹马,一个大孙大哥哥一个虞家小妹妹,互相之间还产生过莫名其妙的情愫,可以说是老情人了。太监自是假的,只是一个身份,没有肉体关系,完全纯洁感情,这二十多年来两颗孤独寂寞的心相互慰藉,如同三花之于老皇上,长孙道长也不过是虞后身边一个贴心知意,相互之间喝喝茶聊聊天,可以说上几句知心话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

所以说方道士福大命大造化大,皇上不是问题,皇后也不是问题,那边你攀得上方家的关系这边本就一家只有更亲,即使到了坤宁宫里一般可以肆意妄为横行无忌,翻了天都没人管你。道长真身已现,从此再无虞保,便于昨夜长孙老道已将已将此事挑明,先是虞后后是元吉,当着三花的面,一五一十摆明身份,挺直腰板儿背着手儿说的——

就是说,太监当够了,爷不伺候了,这就回家了,卷铺盖走人!

本来就是,虞保什么都没有做过,而长孙公胜本来就是一个天不怕也地不怕的人!

当时虞后就哭了,整整哭了一夜!

当时老皇上屁都没敢放一个,一晚上都噩梦连连,吓到要尿!

当时三花公公还敢顶嘴来着,之后得到一个嘴巴加上两脚,当场就给打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也是终于得偿所愿地,真真zhèng

正给他欺负了一回!

这就是高人,如同龙真,拘不得禁不住,视规矩如无物,守与不守全在我乐不乐意,你又奈我何!

是么?

现下方道士是知dào

了,话说方道士今天心情本来不好,现下又来没心没肺大笑,这人本就是个幸灾乐祸恨人不死型的:“是么是么?是么是么?哈哈哈哈!活该!”

是的,是这样的。

一路行来,谈笑无忌,待女敛眉,太监恭立,长孙公胜非比昨日虞保,纵使身已老迈仍是昂藏七尺男儿,白发皓首一般顶天立地!须臾入一殿,虞后坐凤辇,左右并无一人,气氛沉重压抑。自是老子在前小子在后,一般底气十足腰杆笔直,二人立定,方殷看过一眼,果见虞后双目红肿面色憔悴,也无凤披霞冠在身,不过一个可怜老妇:“方殷,拜过虞皇后。”

“小子方殷,拜见皇后娘娘——”方殷略一躬身,拱了拱手。

他既毫无诚意,虞后自是不理,只看长孙阿哥,眼中千般哀怨万分不舍——

“跪拜。”那道爷,淡淡道。

方道士,吃了一惊,皱眉头,横过一眼——

旋即跪倒,五体投地:“皇后娘娘仙福永享——皇后娘娘寿与天齐——”

还是毫无诚意,虞后有心不理,只是长孙哥哥啊长孙哥哥,虞后叹道:“方家小子,你抬起头来,让本宫好好儿瞧瞧你!”

又来,皇上皇后都爱玩儿这一手儿,让人家跪在地上腆着个脸,你瞧个毛啊你瞅个毛!方道士心下极不乐意,不过还是抬起了头,给她瞅了一瞅,同样给她乐了一个!应该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老道爷必有深意必有深意,方道士如此这般地反复安慰并且告sù

着自己,我是棉花糖呀我是棉花糖,我是猪八戒呀我是猪八戒,我是三孙子呀我是三孙子!

方道士,和棉花糖本来就是一路人,正是同性相斥,所以互不喜欢!

但见虞后眼神,由淡漠化爱怜,复化冰冷:“我儿,你告sù

本宫,这是谁人打得。”

又来,又来!又自胡攀乱认,方殷又不是她儿,即使被人揍成一个猪头也与她半毛钱的干系都没有,没有!但这一句问话,不可贸然回答,那眼神冰冷之中尽是浓厚杀机,方殷心念电转:“适才小的走上台阶,一个不慎跌将下去,那个叽哩咕噜一滚到底,就变作了,呃,这个样子,皇后娘娘明见!”

虞后不言。

注目半晌,微一颔首:“罢了,起来罢。”

方殷长出一口气,叽里咕噜爬将起来,没头没脑嘟囔一句:“谢过皇后娘娘,娘娘母仪天下,自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计不计不提不提!”

虞后默然半晌,终是展颜一笑:“你这小猢狲心眼蛮多,心肠却也不错,也罢,罢了。”

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适才之事自是瞒不过虞后耳目,少时一旦追查下去,管教他许多颗人头落地,一个个儿的死无全尸!这小猢狲,正是长孙哥哥的小徒孙,长孙哥哥说了要对他多加爱hù

视如己出,说来可不就是虞后的子侄儿孙!谁人能够打得?谁又胆敢动得!罢了只是罢了,罢了才是了结,只三两句话说过那干兵爷已然鬼门关口转过一遭回来,浑自不觉,谁又知dào



这就是深意,这就是好处,虞后是一个狠毒的老妇,但也护犊,非常之护,护的这个犊自是自家的犊,母仪天下并非一概而论。认不认儿子并不重yào

,当不当孙子也无所谓,现下在虞后心目当中方道士已经是自家的孩子了,或说犊子,谁人胆敢欺负他,虞后就要宰了他,不服就要杀他全家,再不服就灭他九族,就是这话,不开玩笑。

只因那长孙哥哥。

二人是眉目传情。

方道士冷眼旁观,自觉多余,心说一对儿老相好啊一对儿老相好,我是电灯泡儿啊我是电灯:“方都统,你且殿外等候,本宫有话要与虞公公说。”

果然!

方都统正有此意,当下喏喏告退,退立于殿门之外偷听。

果不其然,不一时虞后就哭了,哭得是肝肠寸断伤心欲绝,其后声嘶力竭大哭大喊,并以劈里啪啦乱摔东西,完全就疯了也似!

左右无人,只无一人,无人有胆,谁又敢听!

红颜白发一般,高低贵贱不论,这就是伟大的爱情啊这就是伟大的爱情,方道士感触巨多!

并且,越听越是心惊!

莫再杀人,有违天和,今日长孙我再奉劝你最后一句,自家想想,你还有几年好活!(未完待续……)

四十一 道统

“咳!”方道士干咳一声,讪笑道:“师叔祖,您老人家可真是有够威风有够神气,您这不是长孙,明明就是长爷嘛!”

长孙老道瞪他一眼,也是颇觉无奈:“我不是爷,你才是爷,我求求你你不要乱翻我的东西,你这东搞西搞搞到我头都晕……”

“有没有仙丹?一吃就长生不老?有没有秘籍?一练就天下无dí

?”话说长孙老道屋里,好东西那叫一个多,草药丹炉,书画琴棋,玉器瓷器神兵利器,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有没有暗门?有没有秘道?可以直通皇后娘娘的床底下?”说话开始寻找秘道,勘完床头又探墙角,东摸摸,西敲敲,煞有其事胡搞乱搞:“有没有太监躲着偷听?有没有宫女藏在里面?三花?三花?哎呀呀!棉花糖!当啷啷啷啷啷——”

没有棉花糖,也没有三花,只有一只夜壶倒地翻滚,声音脆亮!

这人真是一个讨厌鬼,比棉花糖还要讨厌一百倍,长孙老道涵养再好也是忍不住火冒三丈:“咄!”

便即一道指风,直取后心要害:“啊!”

立时方道士就被定住了,以一个翻墙倒柜的姿式:“好个老道,暗箭伤人,有种——”

指风为箭,哑穴被点,世界终于清静了。

老道小道,面面相觑。

一个心说,这是看走了眼,小子越看越是讨厌,我这绝世神功还是不要传授给他了!

一个暗道,这老杂毛。武功果然很高。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该当小心应对!

长孙老道其貌不扬,可以说是又老又丑,而且是丑得没有特色,但毫无疑问的是,长孙老道是一个真zhèng

的绝顶高手。长孙老道的武功究竟是有多高,长孙老道自己也不知dào

,长孙老道只知dào

在五年之前自身修练进境已然停滞不前,不得寸进。也无所谓。不进便罢,现下的长孙公胜只是一个乐天知命的老人,早已堪破世情,是为返璞归真——

如同今日别离,也是一时动念,虞家妹妹哭着说长孙哥哥长孙哥哥,你再住几天你再住几天,好罢,那就再住几天。两手空空而来,去也孑然一身。坤宁宫里的这一处宅院,包括房子里的所有东西。老道爷都留给了小道士,便再将就住些时日,顺便调教一下这个小道士。这个小道士,就是方道士,根骨上佳聪明颖悟,完全就是一块良才美质——

不是看走了眼,就是非常讨厌:“喀!”

只三五息,一口啐过,相隔七尺当头迎面:“噗!”

“啪!”地一声,老道隔空一掌拍过,阴柔飘忽,化骨绵掌也似:“啊!”

穴道再次被点,完全悲剧重演,唾沫啐到自家脸上,方道士羞恼之余骇然问道:“这是甚么武功?”

“方寸掌,毫厘指,如何?”这下话归正题,传经授道开始。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这就是道境的威力:“还有么?还有么?你那指甲又怎说?”

但见左手小指之上,一片指甲寸许来长,正与中指齐高:“此为齐天剑,杀人不见血,如何?可要尝试一下?”

“好啊!”语未落,人冲上:“看我如来神掌!罗汉十八拳!嘿嘿!哈哈!”

十二分的小心了,万万不能再中招儿,方殷丢不起这个人:“指甲也当剑,牛皮吹破天,来来来,与我打过八百回合再说!”

岂不知,那老道,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一张口:“破!”

只觉头皮一炸眼前一黑,正是当头棒喝也似,方道士扑通一跤坐倒:“我天!”

半晌。

“如何?”老道笑问:“小子,这下服了么?”

方道士晕头转向爬将起来,脑中犹自嗡嗡嗡嗡:“这又是个甚?佛门狮子吼?哮天狂吠式?”

方道士想不明白,完全就是天差地别,昨天不是这个样子的:“服了服了,服了你了!”他自想不明白,昨天那个是虞保,今天这个才是长孙公胜:“服了就好,乖乖听着——”自然,老道爷欲将毕生所学倾囊传授,将方道士打造成一个真zhèng

的高手:“武学之道,文字可传一二,身授又得二三,余者当以自行领悟,即如此。”说着,长孙老道自书架上取下几本书:“空冥一书所载,非止内功修练之法,指掌拳脚习之有法,身体发肤无不可用,你看——”

正是全本的《空冥神功》,数十页文字,直有万言之多:“哎!”

自不必说,方道士翻看一时,心下颇多感慨:“师叔祖啊,当年在翼州,大牢里头有个人叫薛万里,您老人家还记得么?”

“不必你说,我自晓得。”长孙老道拈须而笑:“那孩子也是天赋异禀,悟性奇高,说起来比你还要高上,高上——”

说着手拿把掐,比划了一下下:“那么一点。”

这话说得,方道士立时就不爱听了:“嘁!那死老薛,我也没见他高到哪里去,当年,当年——”话说当年,方老大只与薛大侠交手过一次,以完胜而告终:“不说他了,现下死都不知dào

死到哪里去了,八成给那厉无咎关到笼子里面与毒虫为伴,变成了一个长绿毛的僵尸!哈哈哈哈哈!”

悟性再高有个毛用,关键就是人品不行,长孙老道看他一眼,叹一口气,又看他一眼,又叹一口气,心里已经开始有些后悔了:“罢了,一并给了你罢,这一本是《道经》,这一本是《德经》,与你所学不同,你自拿去翻看,不懂再来问我。”说罢摇了摇头,长长叹一口气:“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方道士兀自大笑未止,闻言,立时大怒:“我下士,你下流,噫唏唏唏唏唏——”说着一声贱笑,那是入木三分:“长孙哥哥~虞家妹子~好狠心的人儿,你走!你走!可叹此生情难圆,若有来生再相见,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呕~~”

“你走。”长孙老道,是实在不想与之再交流下去了:“你走,立时就走,立时给老子滚蛋!”

“滚蛋滚蛋,滚去吃饭!”方道士,见势不妙,立时就叽里咕噜滚走了:“喝御酒,吃御膳,师叔祖,回头聊,咱再好好论论道——”

方道士留下了两本书,一本可以天下无dí

,一本可以霞举飞升。

只带走了一本德经。

长孙老道呆怔半晌,才琢磨出来他的用意,小子是拼命沾便宜更是宁死不吃亏:“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人之心,以此为甚!(未完待续……)

四十二 博弈

御膳房。

方大都统不请自到,正见三花公公,东闻西嗅,南尝北品,蜻蜓点水一般游走于数十菜品之间。正是帝王一餐谱,百人数年粮,但见驼峰鹿尾,又有炮豚捣珍,熊掌雀舌虬脯,蟹黄鱼翅燕窝,只立不一时又添十数道,近百司膳,金罍牙盘,一道道山珍海错仍似流水般呈上,放眼琳琅满目,整个儿香气扑鼻,由不得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咝——”

这来得,正是时候,四老太监将这都统大人全须全尾带回给了三花公公,也算交了差:“喂!三花!你又偷吃!”

三花一见他,也似见了鬼:“哎呀呀呀!方大人,您老这是掉沟里了啊!”

“少废话!”方大都统急不可耐,吼道:“去!拿双干净筷子来,本大人也要尝尝这御膳!”

“来人呐——”这好说,宫廷御膳房,三花正主管:“方大人,请用膳。”

现下,就是蜻蜓之外多出一只蜜蜂,上蹿下跳,左刺右探,更是免不了又嗡嗡嗡嗡嗡嗡嗡:“这是啥?这是啥?啥?猴脑儿?鱼泡儿?这是甚?这又甚?甚?虎鞭?这大?还象丸?大象……”一巨型托盘里,盛着有如篮球大小的一个东东,直接就给方大都统看傻眼了:“不是罢?这也能吃?这大个物什,也不怕噎死……”

“越大,越补。”三花拿着一小勺儿,煞有其事地剜了一勺:“大补之物,你来尝尝?”

“得得得得得。我就算了罢!”方大都统连连摆手。表示实在是无福消受:“我说三花公公啊。你这补来补去,补出一般肥膘——”

“吃你个老鳖去!”这又戳到了三花公公的痛处,三花公公啐道:“三百年的老鳖,也堵不住你小子一张大嘴!”

“三百年了啊!”方大都统,戳戳点点:“王八成了精,也作盘中餐,哎!人是食为天,你这天也食。你说谁个嘴巴大?”

“我这不叫食,我这叫试,试你懂么?”三花公公叹一口气,道:“其实我也吃不下,但这是规矩啊规矩,小子,你就学着点儿罢!”

这是说的,食品安全问题,实jì

上三花公公早就吃腻了:“呸呸呸!呸呸呸!”

说来,竟是。这一道道的珍品御膳淡而无味,一味清淡寡淡。基本没有味道,真zhèng

让方大都统大失所望:“甚么玩意儿!难吃死了!”

这又外行了,这叫养生膳,你要重油重盐猛火猛料不如去吃大锅菜了:“来人呐——送方大人回府——”

“慢着!”话说回来,今天方大都统可不是来蹭饭的:“装上装上,全都装上,我要带走——”

这就说到打包了,方大都统连吃带捞,必须不能白来一趟:“御膳百道,御酒百坛,三花,快快下去准bèi

。”

三花公公,也迷瞪了:“甚?甚?你说甚?”

禁卫大院。

或说凶兵之宅,方大都统又回来了,带领数十太监:“兄弟们,今儿个方殷请客,在场有一个算一个——”

这厢也是正开伙,大锅米饭大锅菜,这可好,山珍海味一锅烩,猛料爆炒大回锅!香上是更香,红红又火火,大长筷子粗瓷碗,大口吃也大口喝,方大都统走马上任,今日是与往日不同!且不说那识也识不得的珍异食材,这酒,若非逢年过节,那是必定禁的,但方大都统说了,敞开怀儿了喝,出事儿我担着!说的是,本人号称酒中仙,不服再来比一比,这一回,一个对你几百个!

这一顿酒喝下来,众兵卫真zhèng

是心悦诚服,人人心说好汉子!神人也!

一人打一圈,挨个轮着敬。

抡着挨个敬,回来又一圈。

其后同干,共饮,半个时辰战斗结束,一百坛酒涓滴也无。

一坛酒是十五碗,他就喝了五百碗,就是说一碗一碗接着一碗一碗没有间断,一直就是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干干干干干干干!

老大啊,方老大!

兄弟啊,好兄弟!

我是打得,我也哄得,我有拳脚,更有手段,自此方老大归位,又成功地拉拢到了一批精兵良将一批死忠铁粉,只不几日,人是快速蹿红势力迅速壮大,那是名震朝野,享誉京城!并以修文习武,参经悟道,完全就是上士闻道勤而行之,用起功来从早到晚没黑没白,这一点长孙老道可以证明。记得有人曾经说过,我不为名,也不为利,只为踏踏实实做些事情——

一切所为,只为踏实。

野心在膨胀,势力在扩充,方殷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也让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能够过得更好一些。与其求天求地,求人不如求己,方家的魔咒,活佛的预言,上清的劫数,兄弟的苦难,都装在方殷心里,由不得方殷退却一步,容让半分!方殷在做什么,方殷心里明白,方殷是可以激流勇退,但方老将军绝对无法置身事外,正如方老将军所说,退可苟安进可闻达,这一条路委实太过凶险——

小方走了,老方怎办?

解甲归田是不可能的,纵有邑地万顷也不可能,隆景三军只认一个大父,老皇上还要方怀忠保他江山!

纵使离京,又将何往?

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一处深山老林,世外桃源,而且必须是与世隔绝的地界儿,一家三口结庐隐居,方可保得平安。方殷早有此念,但方老将军不会同意,罗伯那里都没得商量,俩老光棍儿,一小光棍儿,一同孤老山中,方家就此绝后?问是不必问,想都不要想,现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强实力,扩充势力,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出头!上位!

听天由命,不是方殷,既然别无选择,那么就迎难而上,勇敢面对!

就是要练武,练到长孙老道那般,但有方殷护持在侧,谁人动得方老将军!

你真龙教不是牛逼么,扬言率领万众屠我上清千人,到时候我就给你来个十万大军反屠杀,我先灭了你!

方殷的心里,也有一盘棋,现下走的每一步都在方殷的算计之内,包括与方殷接触到的任何人。

包括棉花糖。

君子可为,小人可以,单看为的是个甚。

合又应了长孙老道那句话:千般空算计,谁人入彀壳?

当然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这一切都是方殷与他合计的,但有那人在此,谁人不入彀壳!

——不论公子,叫我慕容。

慕容慕容,慕容慕容,却是,死到哪里去了?(未完待续……)

四十三 但使心不死

白日。

路上行着一人,正是慕容公子。

人烟稀少,天地寂寥,公子徐徐而行,身着青衣白罩袍。

依山。

第一站,南山禅宗。

且得,且歇,一日八十里,一夜八百里,初二动身初三即至——

晨曦起处,南山当头。

阶上阶,步上阶,无一丝倦容,无一丝倦色,瀑般墨发扎一马尾,公子清清爽爽上山。

年关刚过,一无香客,自是山门紧闭,偶有诵经之声。

大雄宝殿之中,僧人在做早课,正诵经,忽止绝,人于正门而入,飘然出尘之姿——

径自上前,见过空闻:“空闻大师,我又来了。”

空闻点头,注目而笑。

经诵又起。

立一时,听一时,公子问道:“借问大师,无禅何在?”

“后山。”空闻大师点点头,又是一笑:“你自去,他在等你。”

后山。

菩提树下,有一和尚。

隆冬时节,翠枝绿叶,老树根须灰黑,和尚唇红齿白:“灵秀师父,我又来了。”

灵秀一怔,旋即失笑:“我道哪路神仙,原来公子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

这和尚,伶牙俐齿,公子不待与他多言:“我为无禅而来,灵秀师父借过。”

“你为方殷而来,灵秀借过为何?”灵秀将身一挡,笑道。

“假手他人,自斩心魔。”公子叹道:“我是为我而来。你又何故挡我?”

“我且问你。几成把握?”他是所为何来。灵秀早已算定。

“试过才知。”无禅得的是失心疯,慕容公子是一个极为高明的心理医生。

“有劳施主,灵秀谢过。”灵秀深施一礼,始让过:“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

后山。

灵石正自洞外打坐,一旁黑虎安静伏卧。

风动。

黑虎忽将睁眼,不及三尺,银眸正对黑瞳:“喵儿——”

黑虎一惊。其后大怒,也自二话不说,瞬间弹起电射而出,狠狠一掌扫将过去!

鸟惊飞,猫上树,那人狸猫一般三两下蹿到树上,雀鸟一般立于枝头:“叽啾叽啾~啾啾啾啾~”

他自笑,黑虎愈发恼怒,绕树三匝,遽尔纵身一跃离地丈余。血盆大口利齿森然:“喀嚓!”

咬下一截枯枝,枝上两片枯叶。

那人一跳。又是一跳,颤颤点点在枝头:“玄坛真君驾到,孽畜还不认主!”

赵公明,骑黑虎,你这又算找谁地?

只恨胁无双翼,空使怒火满腔,黑虎瞪着那人,忽又想到那人,那人也是奸滑似鬼可恶至极,与他笑得一般讨厌,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只有无禅最好。

黑虎想到无禅,忽然意兴阑珊,就此返身行至洞口,又自伏卧。

只昂颈抬首,虎目圆睁,以示警告——

此为虎穴,不得擅入!

“大和尚,你怎不说话?”从始至终,大和尚是一动未动,老僧入定一般。

“大和尚,莫非是哑巴?”这是灵石,慕容公子也自识得,如同灵秀一般。

“师被摈,南还,入虎丘山,聚石为徒。”公子翩然而下,信步缓行:“讲《涅盘经》,至阐提处,则说有佛性,且曰:如我所说,契佛心否?群石皆为点头,旬日学众云集。”行至灵石身前,自是居高临下:“大和尚,这话你信么?”灵石阖目,仍是一语不发,灵石早非当年灵石,当年的灵石就深知与此人争斗口舌是有多么地不明智:“灵石乎?顽石乎?待我再来敲打敲打——”

便捏左拳,叩了中指,照其光头连敲三记:“咚!咚!咚!”

声音脆亮无比,黑虎瞠目结舌,灵石仍自不动不语阖目盘坐,竟然似乎已经坐脱立亡,上了西天了!

只三记敲过,一刀突出,照其小腹狠狠刺了过去:“扑!”

就是一下,捅个对穿!

黑虎一惊,其后大喜,终于忍不住一句话是脱口而出:“啊呜!”

这是报应,啊呜的意思就是该,活该!

转眼过去。

人的心呐,是比豺狼还要狡诈,是比蛇蝎还要狠毒,两个人合起伙儿来欺骗一只老虎,有意思么?

黑虎埋着头,心是很想哭,简直气炸了肺!

出口自是扑,对穿的衣服,黑虎看走了眼。

现下是,二人当头对面盘坐于地,改唠嗑儿了:“你怎不躲?”

“无处可躲。”

“你怎不退?”

“没有必要。”

“一人来的?”

“一人足矣。”

“你的剑呢?”

“束之高阁。”

当年也是这般,慕容公子在灵石头上敲了三记,灵石一刀刺穿了慕容公子的衣衫。自然那是比武较量,激烈打斗当中,当年那三记凿得灵石是头破血流,几乎将头都给他打爆了,而慕容公子给他刀柄剐了一下,肋骨直接就折了三根。所以这回都长了教xùn

,大家和和气气,以免两败俱伤,一般点到为止,双双重温旧梦——

只可惜慕容公子没有带剑,灵石还是多少有些失望的:“不打了?”

“不打了。”慕容公子一笑,起身:“大和尚,你那小和尚,我却不识得。”

“无禅就在里面,你自去看。”提到无禅,灵石也是皱起眉头:“回来有些时日,只不见好,只怕,只怕——”

“只怕只怕,只怕是——”公子掸掸衣衫,清清嗓子:“南无阿弥陀佛!”

小白?

他是进去了,黑虎犹自懵懵懂懂,恍觉那人就是那人:“嗷?”

吉人自有天相,南无阿弥陀佛,是非非是生死,一念不能解脱:“无禅——无禅——”

是无禅。

赤身裸体,虎般伏卧,头面眠于屎尿,手足溺于血污:“呼——呼——呼——”

竟也睡得很香。

何止是不见好转,无禅的病情又加重了,病是在心,药石无效。

“无禅——无禅——”公子轻声呼唤,无禅浑无所觉,那是困极累极倦极:“呼——呼——呼——”

头面不见,只见手足,不见四壁血肉凝结,只见骨节森然白骨!

只见得一头短发,根根如铁!

“呼!呼!呼!”只不一时,有人捏着鼻子,仓皇倒退而出:“受不了受不了,这也太臭了!”

说过,慕容公子有洁癖。

“这般说来,医不得了?”转眼希望破灭,灵石已经绝望了:“臭是臭,臭也没有办法,一放出去就咬人,睡下也是动不得,哎!”

“医得医得,不动不动。”公子做一深呼吸,又长长伸一懒腰:“且就由他睡,梦中来相会,呵——”

其后打着哈欠,远远走开,找一背风朝阳处睡觉去了。

梦中相会?

四目相对,双双见鬼:“大老虎,这话你信么?”

黑虎也摇头:“嗷呜!”(未完待续……)

四十四 疯魔又如何

梦里。

梦里无梦,但有一人。

昏天暗地,但有一人,人是似曾相识,只是无禅看不到他的脸。

斗转。

无禅努力去看,无禅看了很久很久,无禅试图过去,无禅怎么都过不去。

星移。

一线的距离海角天涯,一生的情义咫尺心系,一句话,两个字,那是字字万钧试问天下谁人闻之不动容!

兄弟!

终有一线光明,霎时光明大作,终见那人水落石出分明就是:“方殷大哥!”

方殷大哥笑了,笑着张开双臂:“无禅,我来看你了。”

真真切切入耳,正是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哈哈哈哈!方殷大哥!呜呜呜呜——”

无禅大笑,无禅大哭,无禅大步奔将上前,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方殷大哥,你可来了,你听无禅给你说,无禅不是有心的,无禅真的不是……”

“无禅,你又做梦了。”方殷大哥拍拍无禅肩膀,笑着说:“无禅,你在说什么?”

无禅一怔,茫然抬头——

旋即失语,瘫坐在地。

是的,这是一个梦,无禅经常做,无禅都不知dào

无禅自己在说什么。

又一时。

“无禅,你傻掉了么?”方殷大哥皱起眉头,很是不满yì

地说:“无禅,方殷大哥来看你,你不高兴么?”

“呵呵,呵呵。”无禅呆望着他,傻笑。若这一切是为真。那有多么好!

纵使为真。又何以堪!

只傻笑两声,无禅又自一跃而起,一头直直撞向石壁!

枉自为人,怎不去死!

正如以往,方殷大哥一把抱住无禅,苦口婆心劝道:“无禅,那不是你的错,无禅。你不要这样做……”

但这一次,是与以往不同:“无禅,不要胡闹,铁头功不是这样练的。”

无禅不是胡闹,无禅就是想死,无禅猛力一挣便即挣开:“啊————————————————————————”

岂不知,挣不开,狂吼猛挣拼尽全力硬是挣脱不得:“无禅!”

方殷大哥忽就一把推开无禅,怒容满面,厉声喝道:“无禅!够了!”

无禅一跤坐倒。又自怔住——

无论如何,方殷大哥也是不会推开无禅的。莫不是,方殷大哥变了?

“无禅,你再这样,我就不把你当兄弟了!”方殷大哥甩着手,沉着脸说道:“亏得大老远的我来看你,你又疯狗一样乱咬乱吠……”

是了,方殷大哥早就变了,他能杀死呼巴,自也能够杀掉无禅:“方殷大哥,方殷大哥,你也杀了无禅罢,无禅该死,也不配当你兄弟,你来,你来……”

“你是不配,本就不配。”方殷大哥摇头叹气,转身就走:“我在上清等了你三年,你不来,又等一年,你又不来,左右也是不来,害我苦等傻等,你没良心,可不该死……”

“啊?”无禅左右看看,怔怔道:“甚?甚?方殷大哥,你说的甚?”

“这下我来看你,你又翻脸不认人,就知dào

胡言乱语说梦话!”方殷大哥猛一转身,双目如电怒指无禅:“四年!四年!无禅,四年没见,我看你是忘了方殷大哥!”

“没有!”无禅大吼一声,立时带了哭腔:“无禅没有!无禅没有!无禅没有忘,忘,四年,过去了?啊?”

这回是,真傻了:“不对不对,等下等下,无禅明明,明明不是……”

“无禅,你都十八岁了,总不能还和以前一样傻里傻气没头没脑——”方殷大哥,还在说着什么,可是无禅已经听不到了,只听到:“十八岁了,十八岁了,十八岁了十八岁了……”

那年无禅十四,十四加四,就是十八:“不对不对!等下等下!”

无禅急得大叫,无禅的脑子已经乱掉,那里犹自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十八十八十八十八……

和尚念经一样。

情与义,血与泪,赤子之心峥嵘岁月,岂容生生抹煞!

不会的,不能够,任谁也无法弥补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佛祖也是不能!

无禅心里明白,无禅自有分说,其间是有许多的人许多的故事,然而十八十八十八十八……

不知何时,早已化作,睡罢睡罢睡罢睡罢……

如同那双眼眸,不知何时黑白分明,早已化作璀璨星河,睡罢睡罢睡罢睡罢……

醒时。

公子出洞。

两手屎尿,一身血污,是那恶臭的味道,黑虎当即望风而逃!

灵石恭立,合什施礼。

危难之时,始见真心,精诚所至,石也点头。

右手臂上,牙印宛然,无禅果然是会咬人的,如同他的方殷大哥。

灵秀也在,笑说一句:“我再问你,几成把握?”

“十成。”公子将两手在衣上胡乱抹了两把,接过换洗衣衫,自去溪涧清洗:“只他一心不死,足有十成把握。”

过了一夜,又过一天。

“无禅——无禅——”冥冥之中,谁在呼唤:“无禅——无禅——”

“方殷大哥!”无禅遽尔惊醒,一张脸是近在眼前,那眉那眼真真切切,正是:“哈哈哈哈!方殷大哥!”

不及思索,一把抱过,却是手脚软绵绵一丝气力也无,头部以下毫无知觉:“啊!”

只见房梁三五道,窗明几亮静悄悄,分外熟悉的感觉,分外熟悉的味道:“无禅,喝药,无禅,张嘴,啊——”

方殷大哥端着一碗,吹着一勺,坐在一旁喂无禅喝药:“啊——”

良药入口,甘甜无比,无禅咂咂嘴:“啊——”

苦若黄连,怎得甘甜,一口喂过又是一口:“无禅,你告sù

方殷大哥,谁个恁地狠心,将你打成这般!”

方殷大哥怒了,怒目凶睛,一脸凶狠:“说!你说!可是灵石打得,可是!”

“不是!不是!”无禅忙道不是,只一转念,又自云中雾里:“方殷大哥,你说甚么?无禅这好好的,谁个又要打……”

“你看!你看!”方殷大哥抬起无禅一条胳膊,又抬起无禅一条腿:“你自己看!”

“啊呀!”眼前那是白花花,绷带缠得紧匝匝:“啊呀呀!”

“说!你说!这是谁人打得!”方殷大哥咬牙切齿,双目咄咄:“无禅,你说给我,看我打不死他!”这让无禅有些害pà

,无禅怕到不敢看他:“不是,不是,无禅也不知dào

,呃,那个,对了!”无禅自家变作甚么模样,无禅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无禅终于想到了那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方殷大哥,你怎来了?”

旧梦重现。

是了,方殷大哥在上清等了无禅三年,三年过后又是一年,无禅不去找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只好跑到南山来找无禅了。是了,无禅已经十八岁了,不能总和以前一样没头没脑傻里傻气了,方殷大哥这是要带无禅下山,出去见见世面。是了,方殷大哥在说,无禅是在听着,方殷大哥所说的话无禅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醒时梦里。

可是,那些人,那些事,又当作何解释?

红艳艳的胭脂马,火辣辣的大姑娘,如山般魁伟的铁打汉子,似海般壮阔的戟林刀枪,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嘶吼声,浸染血肉的大棒与刺入心房的利刃,那些,那些,又当作何解释?说是不闻不见,早已刻骨铭心,往事如烟左右挥之不去,只盼是梦反复挣脱不得,无禅在听,无禅在问,无禅听过什么无禅问过什么无禅都不知dào

,无禅只知dào

方殷大哥左右反复瞪着个大眼一个儿劲地说说说说……

没有啊没有啊没有啊没有啊……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说胡话说胡话说胡话说胡话……

做梦了做梦了做梦了做梦了……

黑白分明,复化混沌。

不如睡去,眠于星河。

无禅睡了,无禅累了,无禅不傻无禅心里明白着了,无禅不想再去与他分说。

“无禅说的,都是真话。”但在闭上两只眼睛之前,还是强打精神给他笑了一个:“方殷大哥,你这是哄骗无禅,也是为了无禅好,无禅心里都知dào

,都知dào

,呵呵。”(未完待续……)

四十五 七天

菩提树下,禅宗众僧送别公子。

来时晨曦,去时晨曦,整整七天过去了,公子也该上路了。

住足七天,看过七次,无禅的病情大好,好了足足有七成。

余下三成,自也无忧。

最最简单的办法,往往就是最最有效的办法,正统医术也好旁门左道也好,好用拿来就使,何必患得患失。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既然无法改变无禅,那么就去改变世界,要改变世界很难但要改变无禅的世界并不难,无禅本来就是一个再也简单不过的小僧。送佛到西,七成足矣,余下三成自有众僧群策群力,何况还有灵秀和尚这个神医——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灵秀这般说,众僧这般说,慕容公子这是积了大功德。自不必说,是有回报,衣食住包管,外加一瓶药。有道是医者难自医,犹如是知人难知己,慕容公子的眼疾当年就是灵秀给他看的,药为菩提去翳,滴用以防失明。所以说,公子是为无禅而来,也是为方殷而来,更是为自己而来——

不问众僧,只问空闻,公子临行之时,仍是那个问题:“诸事不论,只问一个孝字,烦请空闻方丈再解。”

空闻无解,出家人六根清静,公子这是问错了人:“莫执于念,但行且是。”

这话,旁人是听不懂,但慕容公子一定要深究:“若有一人,嗜赌如命,卖妻卖子。丧尽天良——”这是说的三花。这是一个例子:“其为人父。其子孝道何为?孝行又将何举?”如若当行,空闻会回他一句以德报怨,他定是又会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但公子不再是当年的公子,空闻也不再是当年的空闻:“不及身受,空闻不知。“

“灵秀,你说。”公子摇头,笑道:“大和尚。今日你当还我一个明白。”

当年这个话题,灵秀也曾参与,慕容公子是一个不孝之人,灵秀也是劝他百善孝为先,行孝须趁早,否则,自有后悔莫及之时。但话说千般,道理也是讲不通的,慕容公子当时就说行孝不是天经地义,单看一个值不值得。有的人是不配为人父母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当作父母对其尽孝,比如他的老爹于深。于深于深。怨念太深,且不说深,单看灵秀此时又作何解——

“我还明白于你,谁又还施与我。”灵秀苦笑,叹道:“正如恩怨,正如善恶,世间本无公平,始有因果之说,是以佛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一语即此,公子扬眉,嗤笑:“善男信女至诚听,听念三世因果经,富贵贫穷由天定,前世修来今世行,哈哈,哈哈,哈哈哈!”末法时至,多生不善,这人绝非是个善男:“大和尚,休要卖弄口舌,有话不妨直说。”

“若有一人,妻一,妾二,生养儿女七人。”和尚公子都在听,灵秀开始讲故事:“正是娇妻幼子,恰逢灾年来时,早已断炊断粮,全家都要饿死,如若你是那人,彼时该当如何?”公子一笑,淡淡道:“杀。”一字出口,众皆变色,灵秀却也一笑:“如何不是等?如何等不得?”公子答曰:“杀一人,活十人,趁得血肉尚丰盈,一锅煮来先吃吃。”

“杀妻?杀妾?杀子?杀女?杀那襁褓小儿?还是毛头小子?”灵秀红口白牙,一般谈笑风生,猛听得一声怒喝惊雷也似:“去!”这是空悲发话了,空悲怒指一众年轻和尚,又一指大雄宝殿:“念经去!”这个,小孩子不可以听,一众无字辈僧掩耳而退,自去念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罪过罪过——”

“妻妾共我患难,小儿不足为食,既有毛头小子,先自杀掉下锅。”公子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笑道:“我自生他养他,他是吃我喝我,如此公平地道,也算报恩来的。”灵秀点了点头,也是无奈一笑:“长子足年,已有十八,血气方刚,孔武有力,彼时你有杀他之心,他亦心存杀你之意,一旦动手父子相残,谁又与你论那亲恩?”

这一次,公子略作沉吟,说道:“若我是那长子,自当引颈就戮。”

“若无兄妹,若无娘亲,若只你父子二人,又将如何?”灵秀只问,问就是答。

“全看他,平日里如何待我。”这一次,公子不假思索。

“他自生你养你,也自打你骂你,就说天性凉薄,也非十恶不赦,我且问你——”灵秀正待再说,却又给他打断:“你莫再说,若要我报恩,我便要报仇,我无兄妹但有娘亲,灵秀,慕容家事你自心知。”灵秀低头,沉吟一时,又道:“灵秀所知,不过皮毛,灵秀只知你家的事你也未必尽知,未必如你所思如你所想,你当,当,哎!”

人是早就走了,人影都没有了。

慕容公子这个人,从来都是不听劝,云里来,风里去,活得那是非常之自我。

“难怪你不说。”灵秀苦笑瞥过一眼,心道。

“所以我不说。”空闻才是得道高僧,说道。

“他既不听,何以又问?”灵秀拜服,问道。

“你也不听,何以又问?”空闻走人,心说。

灵秀,也是个不听劝的,非常之自我的和尚:“空悲师叔,今日你当还我一个明白。”

众僧皆散,一哄而散。

菩提树下,有一和尚,拈叶微笑,唇红齿白。

禅室之中,灵石独守,无禅在睡大觉,睡到天荒地老。

是在睡着,也在笑着,无禅手中紧紧抓着一物,那是方殷大哥送给无禅的礼物。

是有一个约定,又是一个约定,再待那蝉声漫山遍野之时,这一次,无禅一定一定不会失约!

前天晚上方殷大哥来过,昨天早上方殷大哥走的。

无禅当然知dào

,就是这个样子。

时光在倒流,记忆在流失,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唯有手中之物实实在在,足以让无禅睡得心安理得踏踏实实——

那是一枚,大大的铜板,印有双鱼龟蛇,字是千秋万代。(未完待续……)

四十六 四野

牧州,四野县。

是于黄河上游,京城东北一千八百里,正是穷山恶水土地贫瘠,城郭破旧屋舍简陋,,方圆百里地,四五万人口,不过一个毫不起眼的贫困小县城。时值冬日,惨淡日头,干冷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吹扫着斑驳城墙上枯黄的茅草。只见满目疮痍,自是年久失修,放眼过去城门洞开也是行人寥寥,不尽荒凉冷清,一无兵卫值守。

四野县有三个特色。

一是墙头上的野草,比隆景朝的兵还多。

一是县城里的野鼠,单挑可以完胜老猫。

再一个就是,好勇斗狠,民风彪悍,盛产野男野女,是为四野。

正是天高皇帝远,穷有穷的乐呵处,在四野县里当官的都怕当兵的,当兵的又怕老百姓,四野共作一野就是野路子,野有野的道理,自成一派天地。当然那是原先,原先是野,现下更野,只因为这里已被划作忠勇侯的邑地,官兵进来都得受气,匪寇进来必死无疑,现下四野县全县上下是人人底气十足,架着膀子横着走路,整个儿野的都没边儿了。

周边无村落,无住户无田地,方圆百里只一城,四野城。

有城,就有人,而之所以会有一城,那是因为地理位置,四野城是毫不起眼,但也四通八达扼守要道,千年以来但逢战乱必见刀兵,是为兵家必争之地。同样的,五州通衢,商贾多见。因此城中各行各业格外兴旺格外红火。茶楼酒肆赌场妓院林林总总一应俱全。热闹全在市井,里外两个世界,正与破败坍塌的土城墙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市井之中。

有一酒楼,名为白楼,因为酒楼的老板姓白,白老板是一个外乡人。

白老板叫作白朗,人送外号儿:白眼儿狼。

话说,这白老板来时就有钱。对于有钱人到这里投资这件事情,四野县的人从来都是很欢迎的。当然,欢迎是欢迎,难免也欺生,白老板的白楼从盖起来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那是一年一个样,可以说是三年大变样。简单来说就是第一年赔掉了腚,第二年勉强保本,第三年日进斗金。这是很正常的,作为一个头脑精明的商人。且说第二年,第二年白老板想出了一个非常之先进的促销手段。那就是抽奖——

来客编号,抽中免单,中午晚上各一次,白老板绝不食言!

话说当时,客人那叫一个多啊,不提前三天订桌都排不上,排不上的还在门口外头排队等候,排得老长。

只三个月,白老板就赚回了本钱,更是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

其后,又赔,一泻千里,日落长河。

不是没有客人,早晚各自一桌,规规矩矩轮流抽奖,呼朋唤友大吃大喝。

忘记说明一点,活动期限是一年。

整整九个月啊整整九个月,没有人知dào

精明而又诚信的白老板那一天天是怎生度过来的,人们只见到他是一天到晚不停地翻着白眼儿翻白眼儿,将黑眼珠子几乎都翻没了。从那以后,白老板再也没有搞过任何优惠促销活动,不是伤了,而是发了。发在第三年,活动搞完了,客人又见多,不见少只见多,一天比一天多,现下又是座无虚席,四野县中首屈一指——

精明也好,愚蠢也好,还是诚信最重yào



现如今,白眼儿狼那是一个亲昵的叫法,白老板已经得到了四野人的认可。

公子来时,布衣芒鞋,仍扎一束马尾,干干净净进门。

正当饭时,高朋满座,白老板就坐在一楼柜台后头算帐,一楼二楼三楼全是食客吃吃喝喝。

白老板并未留意,没有人留意到他。

楼上楼下,走了一趟,左右无座,公子便于柜前来回溜达,不住叹气。

这时过来一个小二,小二扫过一眼,清咳一声,道:“这位官倌,本店客满,烦请移步别家用饭。”

竟也文诌诌,用词多客套:“客倌,请了。”

公子欲走,还留,终是讪讪一笑:“小二哥,不瞒您说,小可囊中羞涩,是以,是以,哎!”

这人是个穷酸,欲待乞讨,面皮又薄:“听闻此处掌柜慷慨仁义,出手大方,急人所难,不知可否,可否……”

说话小二走开,此人不用搭理,自去招呼客人,便将公子生生晾在一旁。

公子又叹一口气,径往门口踱去,可巧里首一桌结账走人:“老白,酒钱记账,算我的算我的——”

须臾人走,公子就座。

一人独占一桌,自是格外显眼,转眼那小二走将过来,皱着眉头:“我说这位客倌,你怎还在这里?”

“岂不废话!”岂不知那穷酸眼皮也不抬,一下变成一位爷:“爷来用饭!”

这话不好听,小二也就翻了脸:“嘿!哪儿来的穷鬼,要饭自去别家要,想来我白楼撒野,你也不打听打听!”

“打听你个鸟啊!”那人奸笑一声,又变作一个无赖:“你道老子是谁,你先打听打听!”

那小二,就笑了。

小二哥生在四野长在四野,虽说是个小二哥,一丝闲气没受过:“得得得,我不与你斗嘴,你且睁大狗眼瞧瞧,瞧瞧四下——”四下,呼啦一下,围上来七八十个:“小子!臭小子!孙子!龟孙子!”人人摩拳擦掌,一般面色不善:“你待如何?你要怎地?老子管你是谁?你又算是老几?”这是捅了马蜂窝,个个儿都是爆脾气:“好大口气,够狂啊你!四野的人,你也敢欺!来来来,爷爷不与你废话,咱家吃食没有拳脚管够,先吃老子一拳……”

“莫打!莫打!”公子连连摆手,低眉顺眼赔笑:“众位好汉,手下留情,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方殷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得罪之处还望……”

“小侯爷?小侯爷?”十几拳头顿住,一屋子人怔住:“你是说,你就是,方小侯爷?”

方小侯爷,是一个传说之中的人物,神圣一般的存zài

:“呃,不错,在下就是方家……”话没说完,拳头落下,一大厅二百多暴徒齐齐暴走:“假的!假的!又来一个冒牌儿货!打死他!打死他!往死里打往死里打——”话说,年前年后,前前后后方小侯爷已然来过十七八个,无一不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教你装!教你装!你也配是方小侯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当下胡打乱捶一通,人仰马翻杯盏狼藉,厅中桌椅东歪西倒,满处都是乌烟瘴气:“哎呀!啊哟!莫打!是我!咦?是你?七哥?八弟?人呢人呢?去了哪里……”

这时,一人施施然踱步进门,笑道:“众位好汉,听我说完——”

所有人,又怔住,没有人看见他是怎般出去的:“在下虽不是方家小侯爷,却是方家小侯爷的朋友,今日来此……”

“轰嗡!”今天这个话是,左右也说不完,当下三百多人提着七百多只拳头齐齐冲上:“打烂他的嘴!打掉他的牙!教你胡攀乱认!教你骗吃骗喝!”话说,年前年后,前前后后方小侯爷的朋友已经来过一百六十多个,无一不是走着进来爬着出去的:“闪开!闪开!我来!我来!”人人情绪饱满激动,奋勇争先狂捶乱打,这一回是瞅准了他也看准了他,一准儿跑不了个他:“啊哟哟!哎呀呀!我地个娘!老天爷啊——”

这下打趴下一个,嘴歪眼斜,满地找牙:“四五!四五!五四!五四老白啊!”

白老板?

四百多人都惊呆了,刚刚老白还自龟缩于柜台后头,谁也没有看到他是何时探出头来的:“揍五!揍五!快快揍五!快快揍五啊!”可怜的老白,这都给打懵圈了,众人心有戚戚,甚觉对不起他:“老白老白,快快起来,你不要这样,大伙儿都不是有意的,也不是成心……”老白满地打滚儿,变作一个小白:“不四不四,不四这酱紫!里们不造他四,他四金层垒地内个,内个银……”

并不只是门牙打掉,老白口音一向很重,五百多人面面相觑,六百多人云里雾里——

只见那人,于柜台之后端然而坐,噼里啪啦拨着算盘:“一人吃你十两银,百人就是百两金,万人十万雪花银,四五万两狗头金。”这是算的甚?这是算的甚?这时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说话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然聚焦了几千号人,人人探头又探脑,里八层也外八层:“掌柜的,我要请吃饭,我请客,你掏钱,如何?”

“成!”这一字,吐字清晰,干脆无比!

“啊?”这一次,众人瞠目,惊异莫名。

“来人呐——”这一下,土财变作一高官:“有人出钱,有人出力,你几人即刻去办,办砸了提头来见。”

“遵公子喻!属下听命!”这是八条大汉,当下拱手跪拜!

“啊!”这八位,都是爷,便即四野城中也是真龙教一家独大:“掌柜的?掌柜的?”这时候,最最奇怪的人是那小二哥,但见自家掌柜一脸痴呆魂不守舍:“他要请客么?他要请谁个?这人又是谁?您老可识得?”白老板勉强稳下心神,暗自咽下一口唾沫:“他四要请客,他要请的四,四,四屋垒内个,内个……”

今天公子不白来,有一个,算一个,一城的人全请了:“不四罢!不四罢!”

谁还没听明白,他又请的起么:“内个老白,你疯了么?”(未完待续……)

四十七 十三

老白没有疯,疯掉的是老钱。

老钱叫作钱万贯,是四野城里最有钱的人,民以食为天,老钱做的就是粮食生意。

老白并不认识慕容公子,可是老钱认识,当然慕容公子也不认识老钱。

在这四野城中,慕容公子只认识两个人,一个叫作拎不清,一个叫作小百灵。

拎不清是县太爷,小百灵是小窑姐。

县衙外,大广场。

一千多个灶,二百多只锅,三千多张席,四万多号人,五音六律七荦八素九流十家——

这样的场面,小二哥没有见过。

这样的殊荣,小二哥也没有享shòu

过,小二哥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对面坐的那个人,叫作慕容公子,京城的公子,丞相的儿子,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左边拎不清,右边钱万贯,小二哥手脚发软,如置云端。

这一桌,只有六个人。

小二哥心里发虚,更是发毛,一直低着头,话也不敢说。

但小二哥的骨头是硬的,小二哥窃以为,如果要配对的话应该是:白老板和钱老板,贵公子和县太爷,小二哥和小窑姐。

可是,白老板和钱万贯是在说话,或说争吵,一般脸红脖子粗。

而那贵公子,已然和小窑姐勾搭上了,搂搂抱抱不成体统,让人上火让人眼红。

只余一个拎不清。

左右他是拎不清,小二哥也不想拎,无奈。且听。

……

“老白啊。说好了。这顿老哥我来请!”钱万贯端着酒杯,脸红脖子粗:“我请!必须我请!老白啊,不是当哥的说你,你才几个钱,如何请得起!”

“不四不四,不四你请,也不四我请,四公子请四公子请!”白老板端着个碗。脸红脖子更粗:“额四木有钱呐,不入老松里衬,可四,可四!索发蒜发,额揍四再木有钱……”

“老白,老白!你就别逞能了你!你就听你老哥一句滋——”钱万贯是一口儿干,急眉火眼叫道:“这么着吧,我出双倍,十万两!十万两呃——金子!”

“仄,不四钱地四。不四!咕嘟!”白老板是一口儿灌,急眉火眼嚷道:“里索老松里啊。仄样额怎好索里,额仄索来索去揍四驴里索不嗝儿——累索!

……

此为豪筵,最贵的酒,最好的菜,四野有史以来最高的规格。

实jì

上,老白一顿请完,立kè

倾家荡产,老钱说得没有错,老白就是在逞能。

但财神爷有木有?但摇钱树有木有?

用不了多久,四野首富将会姓白,只要公子一句话,白楼遍布全天下——

我是公子的人。

千载难逢的机会,老白抓住了,老钱没有抓住,作为同样精明的商人自是两两心知——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不会再有,容不得老钱不疯。

就如同此时,公子主座老白作陪,身份地位显而易见,几万号儿人都在看着——

老钱是百爪挠心!

当然百爪挠心的不止老钱一个,小二哥同样是百爪挠心甚至可以说是,万箭万心!

这就说到小百灵。

小二哥过年虚岁二十,正处于精力充沛心火燎原的时刻,其实老钱和老白所说的话小二哥并没有听到,小二哥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小百灵身上了。小百灵是小二哥的梦中情人,心目当中的女神,小百灵过年周岁三十,正处于鲜花怒放硕果累累的时刻。毫无疑问小百灵是一个十分好kàn

的女人,这一点是四野城里所有男人公认的,身份并不重yào

,年纪也不重yào

,四野城里所有男人的梦想就是搂着小百灵睡上哪怕一觉——

小百灵从不接客。

冷若冰霜,艳若桃李,这就是四野城里所有的男人们对于小百灵作出的评价。冰山美女,风尘佳人,小百灵除了名字当中有一个小字实jì

上哪里都不小,包括来头。传言是,小百灵是从京城来的,五年之前,来自天下第一大青楼暮雨楼,因其歌喉比百灵鸟都要美妙动听,所以叫作小百灵。而作为一个风尘奇女子,小百灵擅使飞刀,话说这五年来四野城中已有八十一条本地野汉加上一百二十五个外地野男丧命于其刀下做了风流鬼,所以小百灵这个小窑姐,又是四野城的大姐大——

可怜小二哥,心中一团火!

对于小二哥来说,这顿饭完全就是煎熬,那个人根本就是噩梦!

今日公子既然来了,冷若冰霜四字即去,现下的小百灵是艳若桃李热情似火的小百灵,便于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当中终于展现出了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吃饭,一口一口喂,喝酒,嘴对着嘴喂,喂不下去还得哄,哄不高兴又喝歌。星辰璀璨兮,日月共辉光,贞贞鸿雁兮,同心羡鸳鸯。数不尽的柔情蜜意,说不完的心跳耳热,尽在一曲《洛水》当中,唱得心儿都要醉了……

都要碎了!

粉碎!

小二哥的手,摸向了腰后,腰后有一把刀。

事到如今,终于明白,小二哥明白了自家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这是一种羞辱一种打击一种报复,这个花花公子,吃白食的!

小人!

他自一来,浑似四野城就是他家的了,他又算是老几!

便他有钱,有权有势,还是小侯爷的好朋友,与我小二哥又有一毛钱的干系!

手心见汗,刀已在握。

正是热闹祥和,忽然气氛变了,上万人的手摸向腰后,在夜与灯与人与桌椅板凳的共同掩护之下——

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止小二哥一个,主要是,那人太张狂了!

上去敬酒,全不搭理,好话说过,当放狗屁,这实在是令人愤恨让人厌憎使人恼羞成怒——

群起歼之,乱刀分尸!

但使看你不顺眼,天王老子也宰得,这就是四野县,四野县的人。

应该说是,四野县的男人。

就在一干老少爷们儿大使眼色蠢蠢欲动的时候,忽然之间,风云突变,数千娘子军同时揭竿而起,以目刀、唇枪、舌箭、花拳、绣腿、指甲、筷子勺子种种发动攻击,以为镇压!你想干哈?要造反啊!手往哪儿摸?想死明说!噼里啪啦一阵风,稀里哗啦吹扫过,几万号儿叛军乱党乌合之众当下溃不成军,连连呼痛告饶高高举手投降——

母系社会,女尊男卑,这也是四野县,独特而又鲜明的风格。

可怜小二哥,心中一团火。

很明显,那公子哥是小百灵的老相好,旧情人,妇女同胞一条心,大家都要保护他。更何况,他还生得那般模样,让人欢喜让人忧,一见再也不能忘。是这话,男人们是有多么讨厌他女人们就有多么喜欢他,身份并不重yào

,年纪也不重yào

,感觉对了一切都不重yào

。所以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举世皆浊,唯我独清,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浊,左右也是拎不清的清。

拎不清,作为一县之主,需yào

重点说。

没有人将拎不清放在眼里。

老眼昏花,做事糊涂,拎不清的乌纱帽是有耳朵的,左右两只,一边一个。

因为拎不清根本就没有耳朵。

并非生来如此,乃是有人为之,据说拎不清以前是个大官儿,京城来的。

拎不清姓吴,名有,字双德,今年七十有一。

当然了,一个人,活着生生被人割掉两只耳朵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哪怕他是一个贪官一个奸臣。

重点就是,下手的那个人,是条好汉是个大侠。

名叫薛万里。

重点就是拎不清是真龙教的人,所以现下薛大侠死都不知dào

死到哪里去了,而现如今拎不清又在方小侯爷的地盘儿上当着个官儿……

拎不清也很困惑。

听不清楚,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慕容公子已经告sù

拎不清了,拎不清一整晚都很困惑。

难道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就因为自家曾经有过两只耳朵?

酒是明白的,话是糊涂的,小百灵在咬着慕容公子耳朵的时候慕容公子也在咬着小白灵的耳朵,一般嘴里含含糊糊嗯嗯啊啊叫着……

老白和老钱搂抱一处,都喝醉了。

小二哥和县太爷目光清醒,满脸困惑,四下就是群魔乱舞胡天海地,野猫乱蹿蛇鼠横行!

这晚月亮很大,像是一个照妖镜。(未完待续……)

四十八 八万

东海之滨。

明月圆满,星河璀璨,海天无穷极波光无穷极,乾宇大无边。

海边崖顶,立有一人。

紫袍玉带,长发披散,人不动,衣发须眉不动,凛凛风中独自望月。

这人是龙真。

另有一人,恭立在侧,衣白如雪,发似墨染。

这个是慕容公子。

小百灵说了,他是在这里。

小百灵另有一重身份,真龙教暗香堂七十二眼线之一,鸟人阿乌手下。每一个人都有许多张脸,每一个人都有许多种身份,比如说慕容公子还有一个身份就是真龙教天宫副宫主,那是一个许多人都知dào

的秘密。也只有在见到龙大教主的时候,慕容公子才会规规矩矩地像是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老老实实叫他一声师父,师父在上,且受徒儿一拜。

龙真有过三个徒弟,于慕容,燕悲歌,还有阿乌。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弟,加起来也只教了六天,慕容公子占去一半,可以说是得天独厚。三个人里面燕老二武功最高,因为他是资质最差的一个,阿乌轻功最好,属于资质中等,慕容公子是三个人里面最懒惰、最没有上进心、最不让龙大教主满yì

的一个。所以现下,这是在罚站了,龙大教主并不打算搭理他,话说千般也只一句——

打赢了我,就答yīng

你。

那是不可能的,慕容公子与龙大教主的武功差距就如同方大剑客与慕容公子的武功差距一样大,以武力值而论,根本就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更何况。慕容公子没有将问心剑带在身上。一看就不是虚心请教为武学深造而来的。这让龙大教主很是失望。龙大教主失望地看着月亮,心说一句武道式微后继无人,三个徒弟果然谁都指望不上。

慕容公子这是在求他一件事,求他的事就是上清的事,上清的事就是方殷的事,方殷的事就是慕容的事,慕容公子从不求人,这是平生第一次。但龙真。不答yīng

,怎么说也不答yīng

,怎么求也没有用,现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他打并且打赢了他,但那又是不可能的,龙大教主战无不胜。龙大教主失望地看着月亮,慕容公子失望地看着龙大教主,苦求无用犹不死心,滔滔不绝一意孤行——

我就不与你打,我就要你答yīng



这是耍赖了。也是在撒娇,也只有在龙真面前慕容公子才会这样。像个孩子。

只可惜,一样没有用。

龙真要做一件事情,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物而改变,慕容公子应该明白。

只不过,凡事总有特例,慕容公子那是有备而来——

媚姨可好?

媚姨,就是尤媚,龙大教主的小老婆,小慕容的二位师娘之一。

师父负责征战天下,师娘负责貌美如花,但凡是个人就有弱点,这个弱点叫作情——

果然,提到媚姨,龙大教主的眉梢动了一下:“唔。”

娇娇可好?

娇娇,叫作龙娇娇,是龙大教主心头的肉,掌中的宝。

也是其人唯一的,致命的弱点,这个弱点叫作爱,没有条件那一种。

果然,提到娇娇,眼角立时湿了,冰山也会融化:“嗯。”

生平的至爱,唯一的牵绊,根据慕容公子极为靠谱儿的推测,之所以龙大教主至今还没有武破虚空化身天龙,就是因为龙娇娇。

这就,成了。

不看僧面看佛面,龙宫女主初长成,当年媚姨是很喜欢小慕容而娇娇妹妹更加喜欢慕容哥哥,说话过去一十三年——

于是沉默。

不一时,龙真自走,于崖顶一跃而下,踏浪逐波而去——

转眼海阔天空,斯人渺渺。

在这里,往东南,离得三千八百里处,有群岛,名星罗。

岛名星罗岛,宫名海底宫,龙真是要去往那里,那里才是龙真的家。

飞渡大洋,不用船的,想必龙大教主明早到家的时候鞋底子上都不会溅到一滴水,这样的人……

公子长自叹息,感慨颇多。

有一个宏伟的计划,有一个绝妙的想法,早于胸中,渐趋成形。

次日凌晨。

有一个小渔村,有一个小渔市,做的是海鲜批发生意,船多人多鱼更多。

小渔市,挺红火。

天色大亮的时候,基本上收摊子了,慕容公子姗姗来迟。

一干杂鱼小虾,不入公子法眼,公子转了一圈,来到一个摊位:“老板,我要买鱼。”

“伙计,你来晚喽!”说话的是一个老渔头儿,六七十岁,搭上一眼自也不识得他,只打一个长长哈欠——

何止晚了,晚了三秋!

“不晚,不晚。”公子笑道:“我要买的鱼,须得大过船。”

大过船的鱼,等闲是没有,不过这是老渔头儿:“哟!小哥儿你是,好大的胃口!”

便即一指,小船一条:“这般大小,够也不够?”

公子瞥过,摇了摇头:“老哥,我说的是,一条鱼须,大过此船。”

这就是,抬杠了。

“说笑了!说笑了!”老渔头哈哈大笑:“莫道你有钱,有钱买不着,鲸鱼俺会捕,只是船太小——”

“一鱼十万斤,与你十万银,如何?”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老渔头儿闻言面色一变:“当真?”

“当真。”

要知dào

,那时候,海里的鲸鱼还是很多的,当时就很贵,一鱼百两金。

这土财,愿出百倍价钱购买,在场所有人都心动了,这是一笔极划算的大买卖:“成交!”

船队出发了。

村里所有老少爷们儿一同出海捕鲸,妇女儿童留守,看管慕容公子。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行规。

可是慕容公子身上没钱,只有一个铜板,到时候他要是拿不出十万两银子来,那一条十万斤的鲸鱼就得让他囫囵个儿地吞下去!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

鱼霸驾到!

鱼霸把持沿海渔业,统管周边上百渔村,坐拥大小渔船千条,手下虾兵蟹将万余——

号称。

有人在干私活,收的就是黑钱,这还了得?

这还得了!

没得说,抄家伙,乌泱泱百十号人直取小渔村,来势汹汹,杀人放火!

钱就有了。

鱼霸初见公子,便觉有些眼熟,只是星月朦胧灯火阑珊:“八爪哥,你来了。”

八爪,就是鱼霸的名字,因为八爪哥只有八根手指:“你……”

公子曾经出海远游,八爪只是船上水手,这一晃可就是十多年过去了:“公子爷!”

次日傍晚。

捕鱼小船队回来了,果然带回来一头鲸鱼,灰鲸,没有十万斤,只有八万斤。

却发xiàn

,海边多了一只舰队。

一艘船,大过天,号称东海巨无霸,船头一人。

正是蛟爷!

蛟爷,是一个传说之中的大人物,就连活了六十多年的老渔头儿也只见过他一次——

蛟爷,奉上十万两银票,鲸鱼装船,走人。

也未见得那人,只有八爪留下,像八爪这样的小弟,蛟爷也有一万个。

像蛟爷那样的小弟,公子也有一万个,八爪哥是这样解释的。

舰队向北航去,一路顺风顺水。

过长江口,逆流而上。

行至上游,鼓矶连环岛,千帆掉头一船独走,巨无霸上岸,陆地也行舟。

公子在坐。

这是要去江州,这是还要请客,要请就请一城,鱼小怎够吃得?

还要打灶,一口大锅。(未完待续……)

四十九 无心之失

南山。

正月二十一。

这天下了一点雪,盐面雪,白毛风,天气干冷干冷。

来一老僧,大步奔行,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矫健好似天马行空。

左手拎一大棒,名曰度佛,右手拎一小僧,号称无能,身后是一尼姑,头发乌黑靓丽——

步是行云流水,飘逸轻灵优美,自然这是守痴师太。

定海回来了。

定海心情不老好,一张老脸阴沉沉,也不说话,闷头疾行。

大雪山去过了,陀迦落没找着,想必他是算定了定海会去找他算账,所以先行找个老鼠洞躲起来了。其后乌河图,定海怒闯汗王帐,千军辟易,万夫莫当,七进七出真真杀了个天翻地覆,左右高低也得出他一口恶气!可惜,老汗王病重,奄奄一息,着实无法承shòu定海的滔天怒火,因此派出了重色轻友通敌卖国的鸟人驸马——

阿乌与定海打了一架。

打完架,定海更郁闷了,与阿乌打架本就是一件极为郁闷的事情。

其后,郁闷回国。

如果没有守痴一路劝解、宽慰、开导、安抚,就是哄着,定海早已客死他乡,气绝身亡。

及至五花城外,又见大仙无能。

无能大仙,之所以还能活着也是守痴师太的功劳,当时燕老二一见定海那是撒丫子就跑,完全就是背信弃义,不顾无能大仙之死活!小人呐!卑鄙无耻!道德败坏!这个世间是有多少苦难,人心就有多么地险恶。恨人不死燕老二。杀人凶手方坏水儿。这两个人必死!必死无疑!竟敢得罪无能大仙,哼哼,等着罢!都等着!一屁崩杀!形神俱灭!

无能大仙这个人,一向想法比较多,哪怕现下处于僵死状态,思维也是格外活跃的。实乃非常人等,暂且压下不说,天清地寂之中定海已然见得那一株参天巨木大菩提。于风雨之中依然巍峨挺立苍翠欲滴,生似亘古长存,万年不枯不败。熟悉的感觉,家的感觉,让定海稍怯三分火气,老和尚自也心急如焚所有念想只有一人,自是小僧无禅。

他不知,公子来过。

已使得,时光倒错。

须臾已至,一干无字辈僧正自练拳。灵石空悲四大金刚俱在,树下一人一虎。

黑色老虎。安静卧伏。

一怔之间,那黑虎猛一抬眼,瞳如厉电撕裂暗夜:“嗷呜!”

哪里来的孽畜,张牙舞爪吓唬,定海自也不上心,只看那小僧。小僧背对,盘坐树下,湛青头皮,灰白僧衣,歪着个脑袋,似乎正自聚精会神看着甚么。那是无禅,莫说背影,便就无禅化成了灰定海都认得出来,定海定住,不能动得分毫。定海的心,忽然被巨大的幸福与巨大的恐惧同时攫住,定海不能相信定海也不敢相信,莫非奇迹出现,莫非无禅的病:“无——”

那是心底的呼唤,无禅离得太远,听不到的:“咦?”

但是无禅忽将立起,四下乱看,惊愕万分:“谁唤无禅?谁唤无禅?”

眉是那眉,眼是那眼,惟稚嫩面容略脱,清减之中三分苍白颜色:“怪事怪事,无禅明明听到有人,好似,好似太,太,太师叔祖!”

“通!”仙人掉落,度佛脱手,定海顷刻热泪奔涌:“无——禅————————————————————”

一声惊天动地,吼得风消雪霁,地动山摇枝叶簌簌,千鸟惊飞万兽悚然:“哈!”

无禅终于远远见得,一人就是天大地大!

无禅一喜,遽尔大喜狂喜,又是一悲,正是悲喜交集:“太——师——叔——祖——————————————————”

无禅张开双臂,大哭大叫冲向了他!

定海张开双臂,大哭大笑冲向了他!

再也无法言喻,没有人能够阻挡,纵使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要拥你入怀!

无禅扑入定海怀中,定海将他紧紧抱住,一个大孩子一个小老头搂着抱着哭作一团,着实有些滑稽有些可笑。

所有人都笑了,泪光隐现眼角。

“呜呜,呜呜,太师叔祖,你可回来了呜呜……”

“呜呜……”

“太师叔祖,太师叔祖,你是去了哪里呜呜……”

“呜呜……”

“呜呜,呜呜,无禅,无禅……”为什么要哭,谁也不清楚,当然一切已不重yào

,老和尚小和尚就此哭了个稀里哗啦稀里糊涂:“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太师叔祖,无禅和你说,方殷大哥来过……”

“太师叔祖,你看你看,这是方殷大哥给无禅的……”

是那一枚大大的铜板,印有双鱼龟蛇,字是千秋万代,用一条红头绳拴在无禅脖子上。

定海在看。

“太师叔祖,方殷大哥说了,无禅十八岁了,不能总是这样……”

“太师叔祖,方殷大哥说了,等到蝉儿叫得满山遍野,无禅就可以下山去找……”

是这样的。

但定海越听越是感觉不对,而且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起先还是太师叔祖,其后就是方殷大哥,一口一个方殷大哥一口一个方殷大哥,竟然将太师叔祖的风头完全盖过,岂有此是!太不像话!究竟谁个才是无禅心中最爱?难道无禅的疯病还没完全好利索?无禅明明二十一了怎就平白无故少了三年?铜钱是那铜钱但那根红头绳又是谁留下的?是有许多问题,但已不容再问,忽然一只绵软白皙的手掌抚上定海的光头——

不用去看,守痴师太。

但见一干老少大小和尚神色诡秘,人人猛霎眼皮个个儿连连摇头,而无禅犹自欢欢喜喜喋喋不休:“这是冬天,无禅知dào

,得到夏天才有蝉叫,是了,方殷大哥还说……”

好在这是定海,无禅已经说露馅儿了。

无禅的世界已经改变,南山禅宗回到三年之前,莫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众口一词,无禅无法怀疑,无禅不能知见。世间之事向来如此,梦与现实难分难辨,一个人要骗过所有人不容易,所有人要骗过一个人很容易,三年多的时间就此一朝抹煞,其间原由定海终会知晓。无论如何,每一个人都很高兴,为无禅,为定海,为南山禅宗这个大家庭发自内心地,由衷地感到高兴。

只有一个人,感觉不高兴,而且是,很不高兴!

这个人就是无能大仙,无能大仙趴在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身上掩盖着一层细细的浮雪,场景非常之凄凉悲惨。

也没有人过问一下,表示一下关心。

无能虽然还在装死,但无能的心里总是明白的,要问这个世上谁人才是无禅师兄的最爱,那必须也一定得是无能!当然了,无禅师兄的疯病有所好转,心里最最高兴最最激动的那个人当然也是无能,而之所以无能没有立kè

冲过去把他抱在怀里,表示高度的关怀以及深切地慰问,那是因为,只是因为无能穴道受制,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缘故——

本来,无能可以说话,但无能现下已经不想说了。

只有无禅,只有无禅,每个人的眼里每个人的心里只有无禅,所有的人都爱无禅,不差无能一个。同样身为南山禅宗的弟子,而且是年纪最小,武功最高,能力最强,前途最大,人品最好,长相最帅的一个,为什么,没有人理会无能,就连无禅师兄也是一样,一样有眼无珠,一样没有良心,一样不识无能大仙真身法相——

所以说,仙人,和人,是有区别的。

就这样罢,无能心说,就这样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悄悄地泪流——

一万以后。

待到无能大仙悄悄地冲开穴道,悄悄翻身,悄悄爬起,悄悄看过一眼——

果然,都走了,一个也不剩。

很好。

泪已干,心已死,不必再解释了,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无能走了。

不用送了。

再见罢!南山禅宗!无能再不会回来!不会!

哪怕集合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也无法形容无能此时复杂的心情,之万万分之一,只有——

哈!哈!哈!

无能大笑三声,就此决然而去!(未完待续……)

五十 有眼见得

后山,小径,一人一虎,相互对峙。

双方都是,面色不善!

话说无能大仙本待想走,无奈黑色老虎拦路打劫,没办法了,这一回就叫作:无能打虎!

这老虎,原本就和无能有仇,它还不知dào

了,无能大仙现下武功大进,可说金刚之体,号称铁拳无dí

,另有诸般绝技譬如——

无能正自琢磨着,先打哪里。

黑虎正自琢磨着,先吃哪里。

对峙良久,超过半个钟头,这是高手之间的对决。

其实无能是想逃跑,或者装死,据说老虎不吃死人,无能不大相信。

其实黑虎从不吃人,尤其僧人,左右无事闲得蛋疼,不过找个乐子。

且不说,身后事。

无能趴在那里,不止黑虎看到,南山禅宗的和尚都不是瞎子。并非没有良心,不管无能死活,无禅是南山禅宗的弟子无能也是,只是早有安排。只有无禅没有看到无能,因为空悲灵石等人始终,一直在遮挡,遮挡住了无禅的视线。太师叔祖如何,方殷大哥如何,实则这些天以来无能嘴里念叨最多的一个就是无能:怎不见了无能师弟?无能师弟去了哪里?嘴里是念叨,心中是牵挂,无能师弟就是无禅师兄的最爱,没有之一。

因为他小,因为他弱,因为他需yào

保护,以及爱。

只因计划当中,无能是一个重大的漏洞,且不说无能长高了一大截儿又长胖了好几圈儿。在南山禅宗无字辈僧众当中是变化最大的一个。单只他一个没心没肺嘴不把门儿。就会令此事前功尽弃,全盘计划都要泡汤。无禅病情刚好,不能受到任何刺激,因之不能令无能与之相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就是原因,不能够解释,南山禅宗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是用心良苦,为了傻瓜无禅和白痴无能:“咳!”

无能清咳一声。终于出手:“虎兄啊,你看,我身上又没有钱,你这——”

黑虎吡牙一乐,意思是说,你没有钱可是你有肉,刨去骨头也有百八十斤,尽够本大王美美吃上一顿!

“咳!虎兄,我可告sù

你啊,我的肉那可是又臭又硬。胜过茅坑里的石头!”无能伸出白胖小手,慢慢去摸黑虎额头:“再说了虎兄。咱俩可是老朋友了,人都说老虎鼻子比狗还灵,那个,我说虎兄,你不会翻脸不认罢,不信你闻闻不信你闻闻……”

“嗷呜!”不想这一下,激怒了黑虎,当下凶睛一血盆大口张开——

这有讲究。

讲究其一,虎是虎,狗是狗,正如无禅是无禅方殷是方殷,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这是无能大仙犯下的第一个致命错误。

讲究其二,老虎的屁股不能摸,老虎的头更不能摸,无能大仙这是想成佛了,舍身饲虎的节奏。

恰好小手儿递过,上去就是一口,但见犬牙交错利齿森森可不就是:“砰!”

是有讲究。

讲究就是无能大仙是个讲究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去和一只老虎讲道理的,刹那指掌拢作铁拳,一拳正中黑虎鼻头儿:“嗷嗷嗷嗷嗷!”

讲究就是,有时候,狗也是虎,虎就是狗。

这一拳,名曰罗汉伏虎,直打得黑虎连声惨叫泪水涟涟,浑如一只丧家犬!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就叫,扮猪吃老虎:“该!敢和本仙斗,哼哼,你还嫩了点儿!”

无能大笑,夺路而逃!

黑虎暴怒,奋起直追,化身一道黑色闪电,长大的身形有如腾云驾雾——

无能在前,竟也忽忽跑得飞快,有如一只受惊的小野猪:“救命啊——救命啊——老虎发威啦——疯狗咬人啦——”

终究山路崎岖,速度相差太多,没跑多远黑虎赶上,只一虎扑,双爪便搭其肩:“哧啦!”

无能早有准bèi

,就势使一懒驴打滚儿,同时扭腰摆胯右拳抡出:“罗汉伏虎!”

这一式,才是真zhèng

的罗汉伏虎,黑虎猝不及防之下,给他一拳抡在虎口之上:“砰!”

这一拳,打得黑虎滚翻在地,咕碌碌碌连翻仨个儿:“哈哈哈!你中计了!”

黑虎一跃而起,双目隐现杀机——

早就说过无能武功很高,并且足智多谋,属于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来咬我啊!来咬我啊!”

无能撅着个腚,啪啪猛啪屁股:“咬啊咬啊咬啊!看不崩掉你牙!”

黑虎不曾发觉,金光一闪即逝。

罗汉金身。

话说无能这个铁打的汉子,已经亲自,或由手下试验多次,刀枪不入的一身横练功夫:“来!”

这是严重的挑衅,赤裸裸的羞辱,黑虎不能忍:“嗷呜——”

三度扑上,直取屁股,这一口黑虎必将撕下他的一大块儿肉,给他一个血的教xùn

:“砰!”

黑虎飞了出去,直直倒飞八丈,好似中了一枪!

熟悉无能大仙的人都知dào

,在无能大仙的各种武功绝学之中有一个压箱底的绝招,是为杀手锏,或说心杀技:九天十地,大屁神功!

这里摆好姿式,那里撞上枪口,没的说了,一屁了事。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无能狂笑,骈指轻摇:“小老虎,你有福,吃我仙屁,立地成佛!”

黑虎闻言,气绝身亡!

“装死么?装死么?哼哼!”无能大仙熟谙此道,自是一举看破:“装死你都装不像!给我起来!哼!装狗熊的!本仙,本仙无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切皆是虚幻。

黑虎起时,又无声息,已是完全安静下来,目光竟有戏谑之意:“嗷?”

竟似笑了,竟似人言!

无能头皮一炸,忽觉毛骨悚然,心下警兆大生,转眼环顾四下:“嗷?”

阴风四起,草木簌簌,其间有物似是无数:“叽叽、咕咕、嗷嗷、呜呜……”

只不出。

原来是,有伏兵!

中计了!无能大吼一声,再次夺路而逃!

毫无疑问,无能大仙每一次做出的选择都是最为明智的选择,其后无数虎豹豺狼现身,并以山猫土狗,展开捕猎行动。猎物只有一个,就是无能大仙,黑虎是为万兽之王,短短月余时日南山之中以及周边方圆百里群兽俱至,无不对其俯首称臣。黑虎不食活物,只食新鲜血肉,黑虎不必杀生,自有群兽孝敬,仙人毕竟还是肉体凡胎这一回是有眼不识神兽,就算是能力再大人品再好,如此大规模的围捕之下只怕是——

死定了!无禅心说,这一回是死定了!

这可奇了怪了,南山里头哪里来的这许多野物,满处乱蹿见人就咬飕飕飕飕飕飕!

铁一样的汉子,风一般的男子,一腔热血早已凉透,壮怀激烈付之东流:“救——命——啊——————————————————————————————”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无能大仙,跑到几乎吐血,累断了肠子:“叽!”

叽的意思就是,定!

八戒有难,悟空现身,这就叫天不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吱!”

吱的意思就是,不要怕,到我这里来!

前头一棵树,树上一只猴,一手挥着棍,一手在挥舞:“叽吱!”

叽吱的意思就是:你来到这里,就算是安全了,只要我小一百零八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动物欺负你这个小弟!不能!

但有一棒在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原来真zhèng

的老大是在这里!

小一百零八,就像一个指挥家,指挥着一干无知兽类盲流,指挥着无能大仙作死的节奏:“我就呼呼呼呼呼呼呼!知dào

呼呼呼呼呼呼呼!你个呼呼咳咳咳咳咳咳咳!他爹!”

“吱叽!”小一百零八指挥若定,以棍指点,命令其坐好!听着!

稳住!(未完待续……)

五十一 给我葫芦

黑虎踱步半山腰,忽听有人高声叫:“不好!不好!我也要!我也要!”

只闻人语,嘎嘎大笑,不见兽踪,天地萧萧,黑虎略觉奇怪,心道莫非有妖?

是有猪妖,还有猴妖,还有一个——

黑虎来时,便见此生最为怪异一幕,当然还是那棵树,树上蹲着一只猴。

树下,是那臭屁和尚,情绪激动,大吼大叫。

另有一人,斜倚竖靠,四仰八叉,像只大马猴,吃饱喝足睡懒觉。

以此为圆心。

外围一层七八猛虎,间杂三五花豹,二层五六十灰狼,三层土豺百多条,四层山猫狐狸,野猪牛羊鹿狍,林林总总上千,一般不吵不闹。最外围是一圈老鼠,和蛇,以及野鸡兔子种种,还有各种鸟,加在一起好几万号。好一支杂牌军,竟也规矩得很,怪异的是树上那只小猴子挥着个棍子吱哇乱叫,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像是在讲课,高深莫测的感觉又似传经授道——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很明显,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那是一只神猴啊!

没有人,比小一百零八更神气,更威风!

当然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怪,猪妖猴妖之所以如此之妖,是因为有个人妖为其撑腰。那人妖,煞气甚重,酒气更重,顶风迎送八百里,刺破穹庐穿云宵。那是一个魔头,遍体血腥味道。虽说有布衣草笠掩其狞恶头面峥嵘骨骼。就算是懒洋洋倚在树下不言不语假装是在睡觉。然其凶煞之气有如祸根横生歪枝旁逸,使得群兽有感,因之畏怖,裹足不前。

黑虎一眼看破。

黑虎通灵,更可见得其头颅之上是有血气缭绕,其间无数孤魂野鬼隐现面容飞舞缠绕,只待飞扑过去撕咬啃噬,一般畏首畏尾惧不敢前。这样的人物。黑虎没有见过,黑虎前生是名剑客此生是个信徒,黑虎知dào

,此人一定杀过人,多如九牛身上毛。那是一个妖魔一个恶魔,更是一个魔头,黑虎自也不肯轻易上前将其超度,只俯卧静观,谋定而后动。

简单来说,也是怂了。

“酒鬼!败类!”这样的人物。也只有无能大仙才能降得住了:“你个小气鬼,快快拿过来!也给我那个。喝口儿!”

话说回来,有个葫芦。

里面有酒,性烈如火,三口两步倒,号称闷倒骡。

无能大仙,这是要仿效武二郎,借酒劲,使醉拳,用棍子,打老虎。

可是,有酒是在酒鬼手里,棍子又在猴子手里,这个死攥不放,那个又在树上,任凭无能大仙怎么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又怎么软硬兼施地叱骂求肯哄着骗着,急得跳脚儿都没有用。这两个家伙,一个比一个没有头脑,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分不清主次轻重缓急,正所谓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事已至此,神仙难救,无能大仙也是没有办法了。

便就气呼呼一屁股坐下,也懒得与他两个说了,只道:“等死罢都!”

两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就此身陷重重包围之中,等待着死神的到来:“吱吱!叽吱!吱叽叽吱!”

只因南山没有猴子,老虎才能称了大王,小一百零八一边指挥一边演讲,如此讲授道。其实小一百零八也没有甚么了不起,会爬树的也不只它一个,无能大仙就知dào

,比如那几只花豹,还有一些山猫,早就想蹿上树去吃了它。而之所以禽兽军团迟迟没有发动攻击,那是因为山大王还没有驾到,到时候一声令下你就看着罢:“黑虎!”

无能惊叫一声,又自跳将起来:“看罢!我没骗你!黑色的老虎,好大一只!”

“你不要吵了好不好,你很烦你不知dào

,黑色的老虎,好大一只——”大没头脑,闭着个眼,不耐烦道:“小一百零八,你去干掉它!”

“吱!”小没头脑也讲累了,兼之棍棒舞得手臂酸麻,闻言又是吃了一惊:“吱吱叽吱!”

没头没脑的棍子,没头没脑掉下,没头没脑地砸中了无能的头:“咚!”

如同醒木謦鼓,群兽还魂惊梦,一时骚动,进退维谷。

张望一时,便即四散。

又散不得,是有兽王。

“呜————————————————————————————————”

谁在低吼,王者之风,黑虎终于发出指令!

攻!

霎时鸟雀飞天,蛇鼠飞蹿入地,豺狼虎豹等一干食肉动物们终于发动了第一波的攻击:“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就是牛哞虎啸犬吠狼嚎交织,声音太杂太乱尘土沸沸扬扬,如同天雷滚滚。

仅止于此,干打雷,不下雨。

纵使兽王压阵,群兽仍不敢前,魔头就是魔头,威势可见一斑!

无能就奇怪了。

“呜嗷————呜嗷————呜嗷呜嗷嗷嗷————————————————”

但那低吼声声,一声紧似一声,浑似地狱传来,犹如催命符咒!

忽尔群兽噤声,又自涌聚收拢,包括牛羊鹿狍等一干食草动物同样凶相毕露,千爪挥舞万蹄踏下更是:“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总攻!

“不好!”无能惊叫一声蹿上树去,未及思考,纯属本能!

再一看!

却见小没头脑得yì

洋洋,戴着草帽,反是躲进了大没头脑怀里:“吱叽!”

而大没头脑,已经立了起来,拎着个棍子指指点点:“怎么?怎么?哪个不服?想打架么?”

果然一脸凶样,刀疤格外狞恶,群兽见状连连后退,鸟都吓得不敢叫了:“哈哈!”

这下,无能看出门道儿来了:“别跑!别跑!快上快上!咬他咬他!”

“嗷呜!”

妖魔横行霸道,王者终于发威,这一声,宣告着这是我的领土,尔等俱为臣民,今有异类入侵——

畏惧不前者,杀无赦!

就这一声,吼得所有兽类全部没了头脑,齐齐疯了齐齐狂了齐齐不要命了一般,将牙一咬将心一横红着眼睛就冲了过去:“轰!”

“阿弥——陀佛!”

一声清亮佛号,悠扬洞彻云霄:“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白衣菩萨,灵秀来了。

糊涂是一弹指,清醒只一刹那,蓦然回首处,黑白又相依:“嗷?”

菩萨和妖魔,原来是朋友。(未完待续……)

五十二 与你醍醐

此前一幕重演。

听的听,讲的讲,保持安静,集中思想,只不过树上的猴子变成了树下的和尚。

灵秀端坐,宝相庄严,一旁的黑虎可以看到他头上的七彩佛光。

小一百零八也消停了,连无能大仙都给镇住了。

群兽俯首,群禽聆听,天地只有一人,万佛朝宗之势。

“咕嘟!”燕大侠猛灌一口,皱着眉头揉着肚子,表情痛苦而又享shòu



谁人看破?真经为何?

请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胃里火辣辣的感觉是真的。

下面就由天下第一大明白,燕悲歌燕大侠作出解释,以便还原事实真相。

表面上,灵秀是在讲经,实jì

上,灵秀是在念经,灵秀在说甚么就连灵秀自己都拎不清,飞禽走兽之流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只因兽王黑虎在此,加上燕大侠这个魔头,一干禽兽才不敢妄动,这才是事实。真相就是,灵秀讲的和小一百零八讲的实jì

上没有任何区别,反正大家都是听不懂,所以千万不要认为听不懂的东西就是高深就是神圣,这个世界上,骗子太多了。

灵秀就是一个骗子,一个大骗子,他说的话还没有阿乌说的可靠。

他说,无禅的疯病好了,他说,慕容公子来过了,他说,这个天下要乱了。

燕悲歌之所以会来,也是因为无禅,无禅是个好孩子。

但灵秀说,不用去了。无禅根本就不识得你。就算你见到了无禅。无禅也不会再认你当爹。

你说,这可能么?

这不可能,就算慕容公子来过也不可能,于慕容那个妖孽说的话也能相信?

骗子!

可是,无禅是见到了,果然不识燕悲歌,并且一本正经地说阿弥陀佛——

小僧无禅。

燕悲歌,先于定海到南山。是为无禅也为无能而来。

水很深,且不说,这里面的讲究更多。

无论如何,今天燕大侠才是最最不高兴的一个,因为燕大侠从来都是先知先觉的,而如今变成了一个天聋地哑。

因为阿乌。

没有了阿乌,燕大侠就失去了眼睛,失去了耳朵,失去了翅膀。

只有在失去以后,才会懂得珍惜。阿乌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现下燕大侠尤为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失去了阿乌。又失去了无禅,燕悲歌还有甚么?

只有一张嘴,可以喝酒,只有两只鼻孔可以出气,所以现下的燕大侠是孤独的,悲凉的,意志消沉的燕大侠。

骗子!

只有一点灵秀说得不错,这个天下真个是要乱了,乱了也好,反正燕悲歌活着也是了无趣味,不若大家一起去死!

全都去死!一屁崩杀!

在这里,需yào

说明一下,通过一个月的相处,无能大仙沾染了燕大侠的许多不良习气,比如说爱说脏话,狂妄自大,而燕大侠也沾染到了无能大仙的许多仙神之气,比如说暴躁易怒,混吃等死,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学好不容易,学坏很简单,用小一百零八的话来说就是这两个家伙一个不是正常人一个根本就不是人,都属于一个种类,就是应该天诛地灭被雷劈死那一类。

近朱者赤呆呆发愣。

近墨者黑怔怔出神。

灵秀和尚喋喋不休。

过一时。

小一百零八喝了一口儿,闷倒骡,准bèi

借酒劲,使醉拳,用棍子,打老虎。

不成想,那酒格外有劲,一口儿就把小一百零八闷倒了!

灵秀和尚还在念经,今天也不知dào

发了什么神经,人和动物都处于非正常的状态之下。

无能大仙仍自呆呆发楞,浑似刚刚被雷劈过,遭了天劫。

燕大侠终于不耐烦了!

“喝酒!”都一家子,不说二话:“来口儿,他娘!”

他爹就是无禅他爹,他娘就是灵秀和尚,灵秀和尚自不理会:“……”

“八戒,你喝!”酒鬼沾了仙神之气,此时有若灵猿献酒:“来口儿,走着!”

“哎!”无能大仙叹一口气,居高临下俯视一眼。

目光之中,尽是同情、怜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以及严重的鄙夷之意:“呸!”

“好大一只啊,黑色的老虎!”酒鬼已经醉了,横里一把搂去:“虎兄,虎弟,陪哥喝酒,过来过来我不打你!”

搂也一空,黑虎速避,扑了个地,啃一嘴泥:“呸呸呸!没义气!”

折腾一时。

“醍醐灌顶大法!”左右还是灵秀,那个倒霉和尚:“妖精!变!变鸡!落汤鸡!”

说话天降甘霖,浓烈气味扑鼻:“哗啦啦啦啦啦啦啦——”

灵秀跑掉了。

几乎就是飞掉的,比野鸡飞得还快:“咝——爽!”

“师父!”无能大仙一跃而下,大怒咆哮并以拳脚相加:“败类!该死!臭不要脸!”

请注意,不是酒。

鸟雀冲天惊叫,蛇鼠仓皇遁地,群兽齐齐退后,无不皱眉掩鼻!

黑虎亦怒,这妖孽,可恶程度更甚于臭屁和尚,整个儿就是肮脏丑怪,玷污圣地亵渎佛祖:“嗷呜!嗷呜!”黑虎当先扑了上去,与无能大仙并肩战斗,共襄斩妖除魔壮举:“干掉他!干掉他!罗汉十八拳!大力金刚掌!嘿嘿!哈哈!”群兽随之扑上,群禽高声齐唳,野鸡兔子暴乱,老鼠长虫猛蹿:“嗷嗷嗷!呜呜呜!咯咯咯!吱吱吱!咝——”

现场一片混乱,场面火爆至极,这一回燕老二是犯了众怒,可说死到临头更是不得好死,最终难免落得一个化身千万惨被分食的结果。但在这时,在这千钧一发生死存亡的时刻,忽然又有一种声音,招摇入耳,喧嚣其上,嘎啦啦就像铁锯锯木,喀刺刺更似钢锯锯铁,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大伙儿都不好说,只能说今天是做了一个噩梦又错生了两只耳朵:“嗷呜——嗷呜——好大一只黑老虎!嗷呜——嗷呜——来抢咱家酒葫芦!阿乌——阿乌——快来帮我打跑他——”

要知dào

,燕大侠也有一样看家的本事,或说压箱底的绝招儿,不是喝酒,不是动武:“不好!撤tuì

!快快跑路!”这是无能大仙,无能大仙当下就是一个激灵,见势不妙撒腿就跑:“闪了!滚开!挡我者死!”只留下,一干禽兽,百爪挠心,倒地抱头:“嗷呜!嗷呜!哥大大大大大——嗷呜!嗷呜!吱喳喳喳喳喳——”原来是,燕大侠触景生情,长歌当哭:“阿乌——阿乌——快来陪我喝口酒!阿乌!阿乌!快来和我说句话——”

当这一句,还没有唱完,所有的动物包括黑虎飞的飞跑的跑钻的钻爬的爬,都亡命之徒般地逃掉了。只剩下了,一干大小长虫,高昂颈项环顾,蛇信咝咝吞吐,都是一脸迷惘的样子。没得说了,燕大侠的歌声杀伤力委实太强悍了,但凡有点儿听觉的生物都无法欣赏,也无法接受:“呜呼!呜呼!没良心的鸟人——南无!南无!缺心眼儿的和尚——”

哎!

吼破喉咙,唱断肝肠,谁又能听见?

好不狂放,痴傻疯癫,又有谁人怜?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好在还有人明白:“驾!驾!得儿——”

一条通天大道上,无能赶着一骡车,啪啪甩着鞭子,精神百倍意气风发:“驾!”

这是一个团队。

五名正义使者。

前景一片光明,世界尽在掌握,这是团长大人,无所不能的无能大仙所热爱的生活:“呜哇——呜哇——”

谁又在哭?

还是笑着?

自然是,燕老二垂头丧气跟在后头,一张脸拉得比大青骡的脸还长,一副穷途末路的倒霉样:“他娘……他娘……相好的……相好的……”

只不过,这一支开赴京城的队伍当中,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和尚。

和尚在走,一语不发,小小一直在看他。

梦里却似这和尚。(未完待续……)

五十三 好大一条鱼

有一个老板,名叫庞渔。

就是江州城里,庞家炖鱼馆的,老板。

庞老板人胖头大眼睛鼓,所以当年人送外号,胖头鱼。

不过现下,胖头鱼这个外号是没人敢叫了,包括大胖头,江州城里的每一个人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庞爷。

“小六哥,小六哥,给我来条十斤的!”

“小六哥,小六哥,给我来条二十斤的!”

“小六哥,小六哥,给我来条二百五十斤的!”

时代已经变了,就连小六子都变成了小六哥,这还得说是江州城里的老家旧户,来到钝鱼馆的熟客,等闲人是巴结不上小六哥的:“呵呵,这大买卖,小六子是做不了主,你自去和胖哥说——”小六哥,这个二老板,为人还是很随和的,不像大老板庞爷脾气那么大:“又来?还惦记着了?二百五十斤的鱼咱家是有,我说那个谁谁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你也配,你也吃得起么?”

那个谁谁谁,吡牙就一乐:“庞爷庞爷,您老息怒,兄弟说笑,说笑了……”

在后院,有一方池子,池子里面有条大鱼,巨型大鲶鱼,上秤二百八十斤那是足足的。是为年前庞老板自北地大湖千金购得,庞家炖鱼馆外镇馆之宝,当时一辆大车拉着全须全尾活蹦乱跳运了回来,整个江州城都轰动了。那么大的鱼,都要成精了,当然作为一个活招牌庞老板是不会吃掉它的。就挖个池子养。活水鱼虾供养。甚至专人伺候——

这是生意经。

话是如此,但在年后,庞老板又动用了千两黄金,请了几十个铁匠,打造出了一口锅,一口大铁锅,直有炕般大,就在鱼馆门口支着。那一口锅。几乎占了半条街,路人都得绕着走的,见者无不瞠目结舌。庞老板这是生意做大了,尽出大手笔,大锅炖大鱼,终归这一条大鱼,或说鲶鱼精是会被他吃了的。据说这一条鱼,那是万金难买,不是钱的问题,只为一句承诺——

大胖头。大胖头,给我来条二百五十斤的!

当然了。这一条鱼是为方小侯爷准bèi

的,大伙儿都知dào

,所以说,这一条鱼根本就不卖,任谁个也是吃不起的。方小侯爷,姓方,名殷,字纪之,是一个传奇,是一个传说,是江州人民的骄傲,其人,其事,英风义烈之丰功伟绩,在江州城里的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为人津津乐道,而在江州城之外,立有一座纪念碑,上书八个大字——

且不说,还说鱼。

一条鱼,哪怕是一个鱼精,进了炖鱼馆,也逃不过被人炖掉的命运。

这一天,正月二十八,来了一个公子哥。

这公子哥,一看就有钱,而且生得俊,孤身一人而来。

时当正午,人人侧目。

“掌柜的,我要吃鱼。”这就来了,二位掌柜都在:“公子爷,您了几位?”

“一位。”那公子爷,微微一笑:“你是小六子,对么?”

小六子看过一眼,也一笑,客气道:“小六眼拙,未曾请教——”

“你是胖头鱼,对么?”公子自是慕容公子,自然庞渔也不识得:“是我,怎地?”

来者不善!

要知dào

小六子,胖头鱼,现下不是谁人都能叫的:“小六子,李小六,可是?”

小六子一呆:“你……”

“一条胖头鱼,三十八斤重,分作两锅炖,当年谁请客?”

胖头鱼一怔:“这……”

“小红呢?小翠呢?还有小胖头,还有还有,还有恩啊——”

“恩啊?恩啊?”这时候,小六子和胖头鱼都已经傻掉了,只有一种解释:“小六!胖哥!”

在后院,棚里,是有一条黑驴。

在江州,城里,是有一个帮派。

“当年你请他,今日你请我,如何?”慕容公子笑道:“今日你做东,明天我请客,如何?”

“成!”庞老板也是一个痛快人:“今儿个我来请,就这么着了!”

是的,他是方老大的朋友,小六子自也没有话说:“公子爷,您且坐,稍等稍等——”

又一时。

“不成!”那公子,不满道:“这鱼太小,我不要吃!”

说话是在厅里,公子俨然独坐,一旁二位老板皱着眉头:“小么?小么?我说这位爷,您老就将就将就——”这鱼不小,也是胖头,一个头就十八斤,最大的桌最大的锅最大的鱼,这已经给足了他,应该说是给足了方老大的这个朋友的面子了:“您老将就用罢!”岂不知这位爷比那位更不好伺候,完全反客为主,一点儿也不见外:“我要吃院里那条鱼,我要用门外那口锅,大锅炖鱼,麻辣味儿的!”

“对不住。”他自说,胖头鱼怪眼翻过:“那一条鱼,你吃不得。”

“那一条鱼,是给老大留的!”小六子连连摇头,认真说到:“就算你是老大的朋友,那也不成!”

“是么?”

“是的。”

“是!”

“是么?”

“胖哥,这人是个骗子,故yì

找茬儿来了!”

“呵呵,难说。”

“是么?”

“左二爷——左二爷——樊二爷——樊二爷——”

“这位爷,有句话叫作真金不怕火炼,楼上坐的就是恩啊帮的二位护法——”

“是么?”

“咳!”左护法就是左护法,右护法又叫樊护法,二位老英雄同时现身:“咳!”

“哟!”另有一个,恩啊帮副帮主,独战八方商八方:“商帮主,商帮主,您老也来了!”

商副帮主,是从门外进来的:“小六,又有人闹事么?”

话说,年前年后,前前后后方小侯爷的朋友已然来过二百七十八个,无一不是生着进来活着出去的:“兄弟们,抄家伙!”说话,恩啊帮百十精英各种高手同时现身,团团围住,刀斧伺候:“闲杂人等速避,以免血溅满身!”说话闲杂人等飞速逃避,同时院中百驴齐嘶:“恩啊——恩啊——”话说半年前庞家小院已经扩建,这里就是恩啊帮的总部以及定点饭店:“你看啊,你看,你这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下,这下,哎!”

这是小六子说的:“你死定了!”

“是么?”慕容公子,也叹一口气:“恩啊帮,当真有够霸道!”

“八方——八方——”左右护法一左一右,同时问道:“这人是谁?你识得么?”商副帮主武功高强,又见多识广,因此方帮主不在了的时候由他代理帮主之职:“唔,这个人么——”商八方凑了过去,左看右看,看了半晌,道:“十成十的骗子,百分百的小人,他说的话你们千万不能相信——”说话转过身去,将手猛地一挥:“拿下!煮了!”

拿下。

拿下的同时,慕容公子叹道:“我说商老八,咱俩可是老朋友了,你可不能翻脸不认人,当年我还请你洗过澡来着。”商八方没有说话,商八方根本就不认识他,煮了的意思就是煮了,搁门外那只大锅里面煮了,年前年后前前后后方小侯爷的二百七十八个朋友,无一不是生着进来活着出去,活儿活儿被煮熟了的:“仁者雄风!仁者雄风!”

慕容公子大叫!

这就是报应啊,这就是报应!商八方的心在滴血,手都在抖!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这小人的假仁假义给欺骗了,仁者雄风的意思只有商副帮主才明白!

“哼哼!今天么,我也要请你洗个澡!”商八方心道!

“阿弥陀佛——”这时候,来了一个和尚。

就是疯和尚,又叫作智绝。

提着一条禅杖,满头满面焦黑:“杀鱼的,只顾自家快活,洒家可是等不得!”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但这时,众人恍然发觉,商副帮主的身上,脸上,手中的奇门兵刃八门金锁之上,尽多星星点点红白之物:“烧火的,少来管我!烧你的火去!”

这一句同样是没有头脑。

小六子是不知dào

,胖头鱼也不明白,但这时江州城里已经乱了:“好大一条鱼!好大一条鱼!”所有的人,潮水般汹涌,赶往同一个方向:“好大一条船!好大一条船!”那是船,也是车,可以说是船车,此时就在江州城外:“快去看啊!快去看啊!烧起来了!烧起来了!”那处天边红通通,人声鼎沸轰隆隆,火焰百尺烟百丈,看天烧个大窟窿:“火火火火火火火!锅锅锅锅锅锅锅!”

是那鲸鱼,开始炖了。

请则一城,全民火锅。(未完待续……)

五十四 好大一口锅

有一个圣人说过,要炖多大的鱼,就得要有多大的锅。

甚么叫作大手笔?

鱼且放着,开膛破肚,几百个人在忙活,单说这一口锅。

几万号人在看,来得早的都见着了,这一口锅是由几十个人,用了一个时辰拼装起来的。要说这口锅究竟是有多大,就得先看一下石头垒的灶了,四四方方的大块儿青石,直接垒成了八条石柱,单只石柱一面的左右两边,六个人手拉着手才能够着。一柱参天地,八柱拱一锅,木柴堆得山高,无数云梯架着,这架势,这阵仗怕是天上的太阳掉进去也是一样,直接一锅煮了。

用无能大仙的话来说,这有讲究。

讲究其一,这一口锅,是应州墨家的人打造出来的,应州墨家的铸造手艺那是天下第一,而负责拼装工作的那几十个人都是同一个姓,都姓墨。这一口锅,一共用了三千八百四十七块铁片,通体完全拼装无需焊接,成时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三天打造,三天运到,一个时辰完活,普天之下也只有墨家的人才能做得出,这一口锅。

讲究其二,石头的灶,是兖州石家的人搭建起来的,兖州石家的建筑水平同样天下第一,这一次墨家来了几十个人石家来了几百个人,都姓石。石头的灶,一共用了三千六百四十八块石头,不大不小每一块石头都是一般大小,不多不少一根柱子就是四百五十六块,八根柱子之间的距离以及高度误差不会超过一毫米。石头的灶。

讲究其三。就是四下成百上千辆车。成千上万的骡马牛羊,以及总量数十万计的坛坛罐罐桌椅杯碗,以及上千名厨子。以上种种,百分之九十九是由中州朱家提供,中州朱家财雄势大,以烹饪美食著称,此番石灶铁锅炖鱼,自然不能少了朱家。当然一千个厨子不都姓朱。不过个个儿都是脸大脖子粗,满脸横肉人中之屠,且不说,鱼下锅。

内脏去除,整条来炖,五六万斤的大鲸鱼就要下锅。

但在之前,还得烧水。

胖头鱼和小六子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如同一座山被烧着了,热浪滚滚。无人能近。两个人都很好奇,水是怎么加进去的。不过看到了千条云梯,万只水桶,看到旁边那条小河里面只有鱼虾没有水,也就明白了。离得数十丈远,火焰之中几无参天巨柱身影,只见那锅也如一山悬浮半空当中,四面八方乌压压几十万人一般目瞪口呆——

这才是轰动,使得在场每一个人都感到窒息,以为做梦。

无话可说。

“胖哥?胖哥?”小六子,同样无话可说。

回想院里那条鱼,回想门外那口锅,胖头鱼一下子也想通了:“真个能造!我是服了!”

慕容公子没有来。

慕容公子还在店里坐着,等着,等着吃鱼:“六子,你先回去,把那条鱼赶紧宰了!”

这下,小六子又不明白了:“为啥?为啥?这不是有了,你看你看——”

“这还用问?你说为啥?”胖头鱼叹了口气,遥望城里:“这大的锅,这大的鱼,你说哪年哪月才能炖熟!”

“可不是!哈哈哈!”小六子略一思忖,恍然笑道:“胖哥,我腿脚儿慢,还是你先回去罢!”

小六子,也舍不得走。

这是难得一见的场面,走了,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哎!也罢!”

胖头鱼说走就走,当先返回城里,左右不用急着看,这一条鱼且有得做:“是了是了,可不是么,明儿是你来请,今儿个我请客!”

过了一个小时。

小六子,实在坚持不住了,这一个小时当中直有数千只骡马牛羊惨被屠杀,开膛破肚,血流成河。滔天烈焰混杂刺鼻血腥,以及鲜鱼生肉的腥味,小六子哇哇大吐,上万人哇哇大吐,总而言之那种味道,无法形容,无话可说。火热渐缓之时,寒冬已化盛夏,在场每一个人都是汗流浃背心惊肉跳,却也不肯走开,大眼小眼瞪着——

每一个人都很奇怪,五六万斤的鲸鱼,离地十丈的锅边,究竟怎么放进去?

又过一个小时。

有人,上千人,浑身精湿,披衣掩面,扛着麻袋架着云梯四面八方合拢,哗哗哗,哗哗哗,整袋的花椒大料,整袋的桂皮八角,整袋的海盐倒进去,一趟完了又是一趟,来回三趟才叫完活。其后整只的牛羊骡马,去了毛皮蹄角去了骨头内脏下锅,一只一只又一只,一头一头又一头,扑通扑通丢进去,一会儿功夫办利索。其后又添柴,添柴又烧火,这一回合仍然没有鲸鱼的份儿,且猛火,大炖着。

又过了两个小时。

太阳就要下山,鲸鱼终于下锅。

就是整条炖的,房子大的板车,手臂粗的绳索,磨盘大的滑轮,一千头牛拉着——

无声无息下锅,下锅也只一声:“通!”

天黑了。

又亮了。

小六子并没有坚持到最后,也没有几个人坚持到最后。

最后就是,又是中午。

整座江州城,都笼罩在一种奇异的香味之中,无法言喻的奇异香味,是那一锅鱼。只有鱼,只有鱼肉,牛羊骡马的肉早就炖烂了,烂没了,一丝也无。而江州城,已然化为一座空城,包括附近方圆百里的百姓都赶到江州城外,数十万人聚集一处,开吃,开喝。数万斤的鱼肉,数十万人来吃,不一时就被瓜分一空,肉被瓜分一空,汤被瓜分一空,只余巨锅之中一具大大的骨骸——

但有千个灶,但有千只锅,还有数千牛羊千个厨子,怕甚?

起先大锅鱼,其后大锅肉,山吃又海喝,绝对管你够,不过之前先说好了——

这一顿,究竟谁人请的?

那个人,叫作慕容公子,现下大伙儿都认识了。

不过他说,这一顿,是我,代方小侯爷请的,所以大伙儿不用客气。

不远处,是有一座庙。

已然翻修一新,整个儿气派堂皇,名字现下有了,就叫方庙。

庙外,有一石碑,同样高大威猛,搞得人民英雄纪念碑也似,上书八个大字:

神剑英侯,永垂不朽!

没有落款。

这是谁的主意?

立碑的人,一定是个天才,并且心地良善。

甚合我心,甚合我意,慕容公子是一定会,代方小侯爷,感谢他的。

送他一口天大的,黑锅。(未完待续……)

五十五 地设

“阿——阿——阿——阿嚏!”

头也昏昏沉沉,眼也睁不开了,这是何班头今天打的第一百八十个喷嚏:“阿嚏!阿嚏!阿嚏!”

得了伤风感冒,喷嚏都是一串儿串儿的,流的是清鼻涕,鼻涕也是一串儿串儿的:“咳!咳!咳咳咳咳咳!喀——扑!”

难受死了。

何班头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半张着嘴,就像一条脱了水的,缺氧的鱼。

这是在衙门,何班头带病坚持工作,尽忠职守,何班头是一个无比热爱本职工作的人。

或说,这病是会传染的,家中娇妻幼子,何班头只能将病毒带到衙门。

“老何——老何——”

这时候,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何班头的老朋友,也是范府的管家,熊管家:“砰!”

不用去看,门又坏了:“哈哈哈哈!老何!就知dào

你躲在这里,快快,快快,老何?老何?老何!”

老何面色惨白,已经死了。

“老何!”熊管家,是一个真zhèng

的性情中人,当下飞身扑上,埋首伏尸号啕大哭:“我地那个老弟呀——咋个这就去了呀——这才几天功夫儿呀——阴阳已是两界隔呀——”

是熊管家。

何班头本就难受得要死,也是着实懒得搭理他,但这没头没脑的莽夫,你不搭理他他就会没完没了地哭:“老何有如一只蚕啊——日日辛劳又节俭啊——为了儿女吃尽苦啊——清福没享离人间啊——”

哭着,就去摸索床头上的一叠儿草纸,准bèi

当作纸钱给他烧了:“阎王一动生死簿耶—牛头马面挡不住耶——后事哥哥忠心办呐——兄弟含笑在九——”

“泉呐啊——”何班头。有气无力唱到。

“哈哈哈哈!教你装死!”熊管家一跃而起。放声大笑:“快快起来!咱去喝酒!”

“不去了。我难受。”不是装的,是真难受,何班头半死不活道:“熊老哥,酒你自去喝,今儿我是不成……”

“不成!”熊管家怒眼圆睁,骈指喝道:“不去是不成,难受也得喝,只你还有一口气在。这场儿万万不可推拖!”

这场儿,很硬。

“呵!咳咳咳!”这下何班头也有些奇怪了:“这也强使?这话怎说?”

“你道,请客之人谁个?”熊管家忽然诡秘一笑:“你猜!你猜!哈哈哈哈!管保你猜不出来!”

“我猜,我猜,不是张三就是李四,不是王五就是马六,呵呵,咳咳!”何班头呼呼喘了两口,笑道:“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要请客也轮不着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不……”

“我就知dào

!知dào

你是猜不着!哈哈哈哈哈!”熊管家摇头晃脑。得yì

说道:“这样,老哥我与你一来二去说上三条,三条重大线索,此案立等可破!”

“啊?”这下可好,改破案了,何班头哭笑不得:“也罢,你说!”

“其一,今日之赴宴者,人人非比等闲,一二三四五,你且听清楚!知州大人,我家老爷,严堂主,朱掌柜,哈哈哈哈!还有熊某!独独缺了你一个!”

“一二三四五,我是六,多了我一个……”

“住口!听着!其二,请客之人,乃是相爷之子,名动天下大人物!”

“相爷之子?于相?钟相?莫非是那……”

“噤声,你且细思量,其三,那人是方小侯爷的朋友,噫!方小侯爷!我说老弟,你听清楚,知dào

方小侯爷姓甚名谁么?”

“其四,我头疼,我脑热,我喉咙里冒烟儿我鼻子里蹿火,你说老兄,你明白么?”

“这!这!这么说——”熊管家张口结舌,见鬼也似:“你是说,你不去?”

“跟我有个屁的干系!”何班头翻身,倒头呼呼大睡。

痛快!

这,才是何班头。

得顺楼。

一楼二楼客满,三楼独有一桌。

胖掌柜,何班头,包大人,熊管家,范员外,严堂主,慕容公子,一二三四五六七,七个非比等闲人。有句话叫请客不到,两头儿害臊,何班头就是何班头,若非包大人亲自出马又跑一趟,用八抬大轿抬着,就说今天是慕容公子请客何班头也未必给他这个面子。你自有钱有势那是你的事,说到底我和你又不是很熟,现如今何班头已然明白通达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

尽管有些低烧,脑子还算清醒。

何班头黑白两道通吃,自然消息灵通,六天之前,慕容公子在江州用大锅鱼请吃大锅饭的事情,何班头就已经知dào

了。有钱人的世界无法想像,尤其是有钱又能作的人,人和人是不能比,不能比就不要比,做人知足常乐才是硬道理,反正何班头又不眼红。毫无疑问,今天的主角儿还是何班头,谁来了也是一样,不信的自家瞅瞅——

何班头,坐正座,左公子,右堂主,下首大人员外,再下管家掌柜。

一般淡定,谈笑自若,举止得体,落落大方。

谁说狗肉上不了席?

这就上了,不但头牌,而且作为主菜,更是压轴来的。

当然,何班头早就懵了,此时五味俱失七窍不通,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且不说他,在这一桌当中没有人是白来的,因为作为方小侯爷的老朋友,慕容公子说了,我可以满足你们六个人,每个人一个愿望。

前提是:在我能力范围以内。

所以,现下,不光何班头,其余五位非比等闲,也同样五味俱失七窍不通,同样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同样说着同样做着同样不知dào

自己在做着什么说着什么。这不是一句玩笑。没有人当作玩笑。命中的贵人已经出现,天大的机遇就在眼前,是有无数个版本的传说故事或是神仙或是魔鬼,听过你自打个哈哈摇头一笑,怎又料得一朝真真临于自身,玩笑般地突然出现——

一个愿望。

若你来说,你将如何?

绝不简单。

若我来说,必定长生不老。与那天地同寿,活着就是一切可能,将那梦想一一实现。

但有前提。

那么就要钱,有了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有时候钱就是一切。

这个可以有,你要金山,立马搬到,你要银海,挖了现填。慕容公子有这能力。

但是,奇怪的是。六个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甚至一个字提到了钱。

说了都是非比等闲,老练明白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范员外对于这一点体会尤其深刻。

来得容易,去得痛快,其实这也不奇怪。

那么,就是女人。

还得说到女人,不过这里仅限于在座六个中老年男人而言,当时人人心动人人动过此念,男人从十八到八十都是一般地花。就比如说严堂主,严堂主这个人不爱说话,比较内向,不过也是非常之花,严堂主当时就想说我想要一个女人,一个:肤白貌美、温柔贤惠、知书达礼、开朗活泼、天真纯洁像个天使,妖娆淫荡又像妖精,集合女人所有优点,完美之中完美女人。

严堂主已经有七位夫人了,看起来,严堂主吃过很多苦头。

严堂主是个实诚人,作为对慕容公子其人认识最早,对其事迹了解最多,对其过人能力非常之信赖的一个人,第一个提出了自己的愿望。

以及诸多要求。

这个愿望讲出来,其余五人都笑了,那不可能,绝不可能。

成。

没有不可能,但凡你敢想,全都提的优点,能力范围之内。

五人傻掉。

严堂主大喜,不忘多加一句,还要对我全心全意,爱我一生一世,永不变心!

完了,坏菜了,黄摊子了。

这就叫画蛇添足,又叫作狗尾续貂,一个大好愿望就这样被白白地浪费掉了。

人可以给你,心,如何给得起?

前提就是底限,始终不要忘记。

实诚人,就是光吃苦头不长记性,看起来,严堂主的苦日子还在后头。

天上掉下机会,切合实jì

把握,在场二位老人家用自己的实jì

行动证明了一个千万年来颠扑不破的道理:姜是老的辣!

范员外,现下又叫作范大善人,与胖掌柜,或说是朱大掌柜,两个人的提出的愿意是一模一样的——

我要我儿有个前途!

我要我儿有个出息!

拜托!

朱掌柜有三个儿子,范员外有六个儿子,这就等于九个愿望,九个愿望也是一个字,成!二人大赚!

公子应了。

慕容公子究竟何方神圣,朱掌柜和范员外都是听包大人说的,包大人说你可千万不能跟他客气,就当他是皇上微服私访来的,就行。现下的包大人也是彻底活明白了,可以说是上通天庭下接地气,深谙做官为人处世之道,包大人别无所求,只一样,我要青史留名。这个愿望就太简单了,找个人,写本书,用生花的妙笔以他适当地提点一下就可以了,就比如说《胡云异志》。

还剩下两个,都是难办的。

其实熊管家是最为厚道的一个人,但最厚道的人往往愿望最不厚道,熊管家不爱管家,不爱喝酒吃肉,也不爱哭丧,就爱唱戏。当然不是说唱戏的就不厚道,熊管家唱的戏都没有人爱听,可熊管家偏偏就爱唱戏而且必须有人爱听更过分的是要有很多人抢着来听,熊管家的愿望就是百丈大戏台,一人独角戏,十万人来听,每天从早到晚,日夜轮转不休——

这个愿望,比严堂主要找到真爱都难,难一百倍!

有句话是,有钱难买我乐意,你唱的我就不乐意听,就算是慕容公子也勉强不得。

但这是熊管家的毕生所愿,而且动机比较纯,慕容公子一定会帮他实现的。

也只一字,成。

其实说来也是,再也简单不过,捧红了就是了。

捧一个角儿很容易,甭管好与赖,捧到天上去,到时候大家就会说,人家红那是因为人家唱得好,要不然为什么那么红?

一千年以后,世间戏剧最红最火最被认可的一个流派就是老生,熊派。

一千年之前,有一个奇丑无比的绝世美女叫作东施,经常仿效着西施捧心的样子,蹙眉。

今天最高兴的人不是熊管家。

这就说到何班头,何班头今天是主角儿,一般来说主角儿最难伺候。

百般期待,众望所归,何班头必须要经过深思熟虑,提出一个终极愿望,不让大家都失望——

我要一座城。

要自由,和平等,家家亲如一家,丰衣足食过活,人无高低贵贱,平静安好终老。

何班头说,我要这样的一座城,我要住进去,就好。

这个,真没有,七个人都笑了。

开玩笑的笑。

这个,可以有,慕容公子就是为此而来,因为何班头从来就是一个人才——

成。

不开玩笑的笑。

城是现成的城,慕容公子笑道,不过你要,亲自打造。

四野么!(未完待续……)

五十六 天造

同样一个梦想,对于有的人来说穷极一生也是难以企及,对于有的人实现起来却是不费吹灰之力,说来是很无奈但这就是现实,必须正视。多半人生伊始,命运轨迹已然成形,因之循之一路走下去就是天命,悖之离之我自行我路就是逆天改命。哪一条路更好走是显而易见的,如同顺流逆流,但要拼搏,但要奋斗,在相信事在人为,要相信奇迹会有——

一个乞丐,经过努力,也可以当皇帝,这就是奇迹。

但不要相信成功学,因为推书立著的人往往只是千万人中的幸运儿,曾经走在同一条路上千千万万失败者之中的特例——

奇迹只能被创造,奇迹不能被复制。

举个例子。

话说宫里有个小太监,叫作棉花糖,现下平步青云,混得风生水起,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从一个九流的下人太监变成了一名三四流的上层太监,并且还在以火箭式的速度往上蹿升,惊爆了宫中三千太监的六千个眼球儿。这就叫有志不在年高,棉花糖才十五岁,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可以说,棉花糖已经创造了奇迹。

当然了,棉花糖是如何上位的,是个太监都知dào

,他是巴结上了朝中另一新贵,方老侯爷之子,御前第一大红人,方殷方都统。其后,便给贤贞淑德二位公主殿下做了近待,或说亲信,由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为了一名高层管理者,太监中的典范。借势。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坏节。以棉花糖的成功事例为鉴。可以说是重中之重。

这是成功学,范例。

可是,其后又出现了诸如牛皮糖,麦芽糖,棒棒糖,夹心糖等等无数个棉花糖式的小太监,在方都统宫中行走的时候,经常会低着个头无缘无故撞过去。就像是一只只没头没脑的绿豆蝇。结果就是,每一个都被方都统撞得鼻青脸肿,撞也白撞,哭也没用,更要因为冲撞方都统之罪回去受到主子亲自问话,上司严厉责打,以及宫女嘲笑同僚叱骂。

这是成功学,泛例。

且不说成功,棉花糖还要,更是必须努力奋斗。为了那一个梦想——

棉花糖走在路上。

一手揉着屁股,一手捂着嘴巴。用一个内八字的姿式,走在回去的路上。

成功是需yào

付出代价的,棉花糖已经付出了代价,棉花糖的屁股很疼棉花糖捂住嘴巴是为了让自己不哭出声儿,棉花糖泪流满面。

是因为,棉花糖能力太过突出,势头太过凶猛,终于惊动了三花公公。

棉花糖,就是刚刚,从三花公公房里出来的。

刚刚发生过什么事情,请不要问,棉花糖这是要回去,面见贤贞淑德二位小主。

然后,出宫,去找他的方殷大哥。

只捡一点,重yào

的说。

即便棉花糖是只小狐狸,到了三花公公那里也不过是只小母鸡,三花公公召见了他,上来就是一句话:你是谁的人?

当时棉花糖没有一丝犹豫:我是总管大人的人!

很好,三花公公当时就笑了,非常之满yì

的样子,并且拿出了一粒糖:赏你的。

外裹糖皮,内置毒药,三花公公的意思棉花糖不会不知dào

:总管大人厚爱,小人愧不敢当!

然后一口,吞了下去!

当即立断,面不改色,该要表示不二忠心的时候棉花糖绝对不能含糊:好甜!好香!好好吃的糖!

……

最后,三花公公说:以后隔七天,你就来一趟,公公我再喂你吃糖。

这是毒药,再吃就是解药了,七天的意思就是七天,从此以后只能七天七天地活——

棉花糖都明白!

忍辱啊!负重啊!真zhèng

的考验不过刚刚开始,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梦想!值得!

棉花糖的梦想之前已经说过了,取代三花,万人之上!

棉花糖走在路上。

方都统走在路上。

兄弟二人,走了个碰头,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方大都统这里自也有得一说。

今儿是初四,朝中无事,这一次是方大都统专门特意来找棉花糖的。这么说罢,就是心烦,意乱,方大教统也是遭遇到了天大的难事,自家解决不了,只能拜托棉花糖兄弟了。简单来说,就是出了正月,那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朵万朵桃花开,京城里各种名门望族达官贵人,以皇家元姓为主,纷纷上门提亲。基本上,城里头所有的媒婆都涌入了一家,也就是方家,各色彩礼堆满了整条长巷,巷口堆积的人和礼品只有更多——

正月不说媒,否则,方家的门槛子早就被踏烂了!

太过闹心,影响很大,出了正月这几天,方老将军一直都没有回家,方大都统倒是回去过几趟,回去也是直接翻墙越脊跑掉了。何以如此,有心自知,但只忙坏了罗伯,罗伯现下已经累病了,不用收礼,不用说话,光记女方名单就记了七百八十多个,此时方家负责接待说媒的主事人是罗伯的老朋友,也就是京城柳树巷的算命先生王瞎子,张口二两银子一个,王瞎子都已经开眼了。

此前,这种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从来没有。

现下,慕容公子其人已经被忘掉了,被所有人。

没有慕容公子,只有方小侯爷,现下方小侯爷的英名已经遍布京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有幸目睹过方小侯爷尊容的人都会感到无比光荣,每一个人提起方小侯爷都会翘起大拇指对其推崇备至,就着凉水吃个窝头如果不提方小侯爷的尊姓大名人们都吃不香甜,走在大街上敢说方小侯爷一句坏话立时会被愤nù

的群众活活打死,方大都统,方小侯爷,神剑有双,威风无两,似乎方老将军也不曾享shòu

过这样的待遇,当然也是无风不起浪——

谁在给他造势?

且不说,方殷是很孤独,长孙老道早已离去,慕容公子迟迟不归,现下遇到了烦心事,也就是成名之后的副作用,方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干禁军,都尉武官,这些天下来混得烂熟,文武大臣,皇亲国戚,这些天下来识得不少,只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说知心话。可见,成名并非只有好处,还是方老将军说得好,方老将军说方殷,你要把持住自己。

方老将军,方小侯爷,这就是区别。

是,不可以说。

不过终究还有一人,就是棉花糖,这下兄弟二人再度重逢,事隔将近一个月之后——

必有好戏,瞪大眼看!(未完待续……)

五十七 黑白无常

大眼瞪小眼。

两个人,都像是,大出意料之外,完全不能相信的模样!

实jì

上是各有所思,各有所忌,各自有所求单等对方先开口,以便占个先手,抓住主动权!

半晌。

过后。

但见他虎视眈眈,目光如炬,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终于是棉花糖当先沉不住气:“哥!”

未开口,泪先流,棉花糖忽就痛哭失声,纵体入怀:“哥!大哥!亲哥!哥你想煞,想死小弟了!”

“弟!”方都统虎躯一震,当头一个熊抱,将他紧紧搂在怀中:“棉花糖,当真是你啊!棉花糖兄弟!”

兄弟二人,悲喜交集,抱头痛哭,一副生离死别又劫后重逢的样子。

以往不是这样的。

以往是,两个人屡次遇见,都要远远避开,绕着走的。

小人的世界,只有小人才能懂,且不说方大都统被棉花糖算计了一道,一直心有余悸,自是避之大吉,至少棉花糖可以告sù

你:棉花糖躲他,是因为棉花糖怕他,就这家伙,人精一个,棉花糖就是给他拐带跑了,给他卖了,一路上都得乐呵呵地帮他数钱。这么说罢,如果给他当了太监,棉花糖就没得混了,直接卷铺盖走人,这家伙比三花公公还要狡猾十倍,阴险一百倍!

棉花糖始终有一种感觉,总有一天,棉花糖会被他玩儿死的。

“棉花糖,你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棉花糖!”方大都统怒容满面,忽作义愤填膺状:“早见你走路样子古怪。眼中隐有泪光。当哥的嘴上不说那是心里思量。这是谁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来欺负我的兄弟棉花糖!”

你看。

棉花糖抬望眼,流着泪,强颜欢笑道:“没有,没有,没有人欺负棉花糖,真的没有……”

“棉花糖!你不要怕!”方大都统横眉立目,咬牙切齿说道:“你说!说出来!是不是三花。三花那个老色鬼糟践了你!”

看罢,人精。

棉花糖神色黯然,低头啜泣道:“大哥,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三花公公对棉花糖可好了,刚刚还拿了皮鞭和蜡烛和棉花糖玩,还赏赐好吃的糖果给棉花糖……”

“棉花糖,你是谁的人!”方大都统厉喝一声,震得四下草木簌簌!

你看!

“我是方殷大哥的人!”棉花糖立时抬头挺胸,朗声说道:“生是方殷大哥的人。死是方殷大哥的鬼!”

“很好。”方大都统满yì

点头,亲昵地摸着棉花糖的头:“棉花糖。你记住,在我面前永远要说实话,否则——”

棉花糖,全招了。

来时方向,察言观色,反正也是瞒他不过,这人精!

“这件事情,交给我了。”方大都统淡然一句,明显已经动了真怒:“三花这个死太监,我的人他也敢动,棉花糖,你就等在这里——”

话没说完,狂奔而去:“给我等着!”

不一时。

回来了。

手里攥着一个药丸子,亮出来:“呶,这是解药。”

鸡蛋大,黑色的。

“方殷大哥!”棉花糖立时就感动得哭了,两腿一软就要给他跪下去:“大哥待我恩重如山,就是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棉花糖也无法报答啊,方殷大哥!”

其实糖果毒药是真是假,棉花糖也自心下存疑,世间哪有那样的毒药?

但有解药,终归更加放心一些,棉花糖大口吞咽着的黑蛋药丸,吃得也是无比香甜。

三花公公不在房里。

方大都统门后床下找了一圈,没有找见他,就随便在他房里瓶瓶罐罐当中弄了这么一颗。反正都是假的,如果真有那样的毒药三花也不会浪费在这个小太监身上,这件事情可以肯定。这就落一人情:“棉花糖,你慢些吃,小心噎着!”这药丸子,是太大了,棉花早上饭和中午饭都没有吃但现下几乎已经吃饱了:“呃,唔,承蒙大哥关心,小弟感激零,零,嗝儿!”

“哈哈!他给他吃糖,我就给他吃屁!你都没见刚刚三花那张脸,都肿了,那家伙啪啪俩个大耳朵一抽,再咣咣踹上两脚,当时人就怂了,哼哼!”这方表功,自吹自擂,说得跟真事儿一样:“我就踩着他脸,指着他的鼻子说了,我说三花啊,你听好了,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家棉花糖,我就割下你的脑袋当夜壶使!”

“啪啪啪啪!”棉花糖猛拍巴掌,用极度崇拜的语气欢呼雀跃叫道:“厉害!厉害!不愧是方殷大哥,哈哈哈哈!痛快!解气!”说这话时,最后一口药丸子已经咽了下去:“棉花糖早就知dào

,方殷大哥是棉花糖的大贵人,大福星,大大,大热呼呼!好热热热!不好!”这是吃错了药,异变产生了,应该说是产生了变异:“好涨!好涨!呼呼呼呼!啊啊啊啊——”

棉花糖,的脸,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肿起来了,而且是红肿,通红通红,像是煮熟了的大虾:“棉花糖!棉花糖!”

身体也是一样,开始极度膨胀:“你这是肿么了啊,棉花糖!”

又一时。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棉花糖哭道:“方殷大哥,你不要拦着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让我死罢让我死罢呜呜呜呜——”

单看十根手指,就是十根萝卜,黑色的,油光光。

棉花糖,变成了一个更大的,黑色的药丸子,不用照镜子也知dào

,比猪八戒还要难看!

“不要紧,棉花糖,你忍一忍,忍一忍那个,那个药性就过去了!”方大都统保持镇定,一旁宽慰道:“解药么,解药就是这样,先把你身体里面的毒素催发出来,然后,然后那个,排出去就好了!”

糖果,无毒。

药丸,有毒。

“啊!”棉花糖剧毒攻心,淫毒入脑,大叫一声晕死过去!

……

此丸,名曰,长生丹,是为皇家御用祖师级炼丹师,城南白鹤道观的神机真人,以五金八石三黄以及无数天材地宝,日以继夜炼制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才炼出来的。出只一粒,盖世无双,据说此丹成时祥云缭绕百凤朝阳,红光大盛直冲霄汉,服之可以直达天界,立地成仙长生不老。所以老元吉不敢吃,所以三花公公也不敢吃,方大都统从来都是一个有眼光的人,棉花糖这是捡到宝了:“啊?”

“棉花糖?棉花糖?”方大都统,也傻眼了:“你可不能这么死了,我还有事儿求你来着……”

棉花糖,紧闭双眼,仰面朝天,嘴角儿流出一线黑沫。

棉花始终有一种感觉,棉花糖的感觉没有错。(未完待续……)

五十八 阴阳判官

“阎王大人!阎王大人!阎王大人明见呐!小人不要下油锅!小人不要下油锅!”堂前,棉花糖大声哭喊,手舞足蹈情绪激动:“大人英明果决,自当明察秋毫,小人这是属于含冤而死,不要拔舌头!不要滚刀山!不要下油锅!阎王大人一定要为小人作主,小人冤枉啊小人……”

“崔召,你不冤枉,一点儿也不冤。”殿上,阎王大人摇头说道:“罚你下十六层地狱那是轻的,谁让你是个太监,没有鸟来着,来人呐——”

说话一干牛头马面驴样鬼差涌上,恩恩啊啊大声呼喝,绳子捆了拽着就走:“不要!不要!崔召有话要说,阎王大人听我一言!”

“不准。”那阎王,高高在上,崔召也看不清楚他的模样:“炸过三遍,再来说话。”

“滋——”

“啊————”

“滋————————”

“啊————————————————”

“滋——————————————————————————————————”

“啊!”

炸过三遍,复跪堂前,泼刺刺一盆凉水兜头,棉花糖悠悠醒转:“崔召,你可以说了。”

棉花糖强忍剧痛,只凭一股怨气撑身而起,侃侃而谈:“阎王大人明见,小人崔召,生平多行良善之事,蝼蚁也未伤过一只,如今惨遭奸人陷害而死,何以大人不分青红皂白……”

“推上刀山。滚他三遭!”阎王大人怒了。喝道!

滚过去。滚回来,滚回来,滚过去,滚过去,滚回来,棉花糖又变成了一只血淋淋的鬼!

这回,硬是一声不吭!

“崔召,你方才说甚?”阎王又问话了。似乎是在笑着。

“小人!”崔召昂然挺身,怒指阎罗:“一味听谗言,两眼不辨忠奸,我说你是个小人!小人!”

“牛坑血池,石磨刀锯,打入地狱十八层,去!”阎王,是不能得罪的。

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棉花糖给拖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团血肉:“崔召,方才你说甚?”

“小人!”这。才是棉花糖,没有骨头的棉花糖!

“不错!不错!”阎王大笑,众鬼齐笑:“好个崔召,果然是你!”

棉花糖一惊,这时一鬼差出列,宣道:“堂上小鬼崔召,原为冥府阎罗王殿赏善、罚恶、阴律、查察四司通判,执掌阴阳,历数忠奸,于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之前身赴轮回六道,往生体察世间,历八十一世,现已足满,现于冥府堂前归位,有名——有名——有名——有名——”

“甚么!”棉花糖忽将坐起,眼前是一片漆黑!

原来一梦。

眼睛浑似瞎了,身上都是冷汗,黑暗之中棉花糖左顾右盼,心里怕得要死:“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我怎看不见?我怎看不见?喂!喂!有人吗——有人吗——”

“有。”忽见墙角,有一黑影:“有人。”

“方殷大哥!”可不就是救世主,棉花糖的大救星:“方殷大哥!”

方殷大哥,这是哪里?方殷大哥,怎不点灯?方殷大哥,你在那里做甚么?方殷大哥,棉花糖这是怎么了?方殷大哥方殷大哥,这时的棉花糖也和无禅和尚一样,一心只有方殷大哥,虽说方殷大哥也是一个小人,但有他在棉花糖总是心里踏实的,其实说到底棉花糖也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孩子,怕黑怕鬼怕半夜起来身边没有人陪——

“不要过来!”那黑影就立了起来,叹道:“棉花糖,现如今你我人鬼殊途阴阳两隔,若你离我太近,必定魂飞魄散!”

棉花糖僵立当场:“甚么!”

“我不点灯,是因为怕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难以接受自己变成了一个鬼的现实。”这就来了,怪力乱神流:“这里是坤宁宫,从前虞公公的住处,今日你误食仙丹,此时已命归黄泉……”

“哎呀!”棉花糖尖叫一声,惊恐万分道:“有鬼!”

“棉花糖,此时你冤魂不散,只为报仇雪恨,你的仇人就是三花,是三花害了你——”阴风四起,昏天黑地,是有鬼怪,或说妖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放心罢棉花糖,大哥定会为你报仇,亲自出马干掉三花,棉花糖,你可以放心地去了,去罢,去投胎……”

“哈哈!”说实话,刚刚那是棉花糖偷偷掐了自家大腿根子一下,感觉那是钻心地疼:“方殷大哥,你可真逗,你接着说你接着说,棉花糖最爱听鬼故事了!”

“你不信?”却见,方殷大哥的身影有如鬼魂般飘了过来:“棉花棉,我知dào

你不信,所以,所以,哎!还是你自己看罢!”

一物在手,一面镜子,是为西洋镜。

棉花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暗夜是无灯,但月光极为明亮:“看甚?看甚?这不就是,就是,就是——”

镜中半张脸,惨白惨白的,只有半边脸,惨白惨白的:“鬼啊!”

“棉花糖,此时你生机早已断绝,唯一股怨毒之气郁于胸中,久久不散。”事实就在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冤魂不离尸身,鬼卒拘你不得,是以阳间不留阴间不入,做人不得鬼也难做,是故半阴半阳半人半鬼,化为立地行尸……”

“不是,不对!不对!”棉花糖有待不信,但翻过来调过去对着一面镜子瞪俩大眼看了半天,还是一样,脸是半张:“两只!两只!这眼……”

眼是两只,忽闪忽闪。

又一时。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棉花糖哭道:“方殷大哥,你不要拦着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让我死罢让我死罢呜呜呜呜——”

油灯点亮,判官现身。

是因为,棉花糖的半边脸还是黑色,乌黑乌黑的颜色,不用强光难以反射,所以棉花糖只能看到自家的半边脸。就是说,自上额至下颌,五五分割,笔直竖切,泾渭分明的黑白二色产生了让人惊心动魄的效果,一个鬼斧神工的完美杰作。这一次,棉花糖是真的不想活了,棉花糖是一个爱惜容貌的人,委实难以接受自家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方殷大哥,你说这是……”

只一张脸,身体无异,用他方殷大哥的话来说这就是余毒未清,也无大碍,假以时日必可复原。原因就是,三花公公的房间里面是有许多仙丹妙药,长孙老道的房间里面仙丹妙药也有很多,棉花糖的方殷大哥起先胡乱用药,其后胡乱诊治,把棉花糖胡乱搞死又把棉花糖胡乱弄活,造成了现下这种胡天乱地黑白分明的局面。所交非人,就是棉花糖的悲剧根源所在,不用早晚,只用半天棉花糖就已经给他玩得死去活来,半人半鬼阴阳两隔:“啊哈哈哈哈哈!”

“呜呜呜呜,方殷大哥,这都怪你,你还笑,还笑!”事已至此,棉花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棉花糖只觉一团怨毒之气郁积胸中愈积愈多并且还在无限膨胀:“呜呜呜呜!方殷大哥,你不要笑了!”仇人只有一个,当然不是三花,这个奸人恶人邪祟小人棉花糖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呜呜呜呜!方殷大哥,你快想个办法啊方殷大哥,棉花糖这可怎么办啊方殷大哥……”

“啊哈哈哈哈哈!”方殷大哥笑道:“那就这样罢,不是挺好么,这就叫特色!这就叫风格!啊哈哈哈哈哈!”

又一时。

兄弟二人,密议。

以上种种,都是闲杂事等,对于这两个小人来说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才是最重yào

的。

棉花糖是有一个天大的难心事。

就是贤贞淑德。

人和人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贤贞淑德就是要利用棉花糖,接近他的方殷大哥,所以棉花棉在会深受宠爱。棉花糖,棉花糖,你去找他,棉花糖,棉花糖,想个办法,每一天,每一天,棉花糖都会听到无数句这样的话,棉花糖焦头烂额。棉花糖的办法就是,满口应承,一味拖延,因为棉花糖委实也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好办法,棉花糖最大的优点就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心里都清楚,自家究竟应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天大的难心事,天大的烦心事,现下就,对上了。

棉花糖的机会又来了。

——棉花糖,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你应当知dào

怎么做。

——方殷大哥的事情,就是棉花糖的事情,你就放心罢方殷大哥,这件事情棉花糖一定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

啊哈哈哈哈哈!

二鬼一齐大笑,啊哈哈哈哈哈!(未完待续……)

五十九 抢驸马

次日。

艳阳高照。

咚咚咚,锵锵锵,呜哩哇啦一阵喧哗,自皇城午门赫赫然杀出一彪人马,敲锣打鼓吹唢呐,马头红披车彩挂,阵仗体面气势强dà

!队伍分作两列,一列直有十排,一排就是百十来人,这是一支威伍雄壮,无dí

之师!但见:太监一队,宫女一队,禁军一队,乐手一队,车马一队,禁军一队,箱子一队,柜子一队,禁军一队,自然禁军最多,人人盔明甲亮,瞧这架势不似迎亲倒像打仗,杀气腾腾一路直奔将军府方向——

当先二位,贤贞淑德,扬鞭跃马,披戎挂甲,是为二路先锋,一般英姿飒爽!两双柳眉倒竖,四只杏眼圆睁,一味银牙紧咬,打马闷头疾行!岂有此理!反了天了!没有人能够平息二位公主殿下的怒火,今天必须有人要死,抄他的家!灭他满门!谁个不服鞭子抽他!扒光衣服吊起来打!啪啪啪!驾驾驾!郎君呐郎君,你不要急,你不要怕,等我等我贤贞(淑德)来啦!

事情比较严重,并且十万火急,若非忠肝义胆的棉花糖半夜三更冒死秘报(当然贤贞淑德见了他那副半人半鬼的样子也是吓了一大跳),至今二位公主殿下还没蒙在鼓里!是个人都知dào

,方小侯爷那是贤贞淑德看中的人(这也是二位公主殿下同时争抢互相牵制迟迟没有动手的主要原因),谁又敢争?谁又敢抢?这还有没有天理?这还有没有王法?这还要不要脸了?就说脸不要了,难不成是命也不要!

自不必说,连夜纠集人马。夺回郎君。平定天下(仍是棉花糖出谋划策制定出具体实施方案)。二人那是一声令下:出发!出发!这才是公平竟争,说起来绝对公平,二位公主殿下所领之兵所带之将那是一模一样,人数一样身份一样,上至皇妃下至太监(皇妃乃是虞后之下最得宠的端庄巧丽四大皇妃),一双一双又是一双——

只有一个单。

就是棉花糖。

还说棉花糖,在这一支奇异醒目的队伍里,没有人比棉花糖更奇异醒目。棉花糖也骑着马,穿着一件花衣裳,表情威严而又肃穆,神色淡定而又嚣张。当然与此无干,此前京城里头没有几个人识得棉花糖,但在场每一个人都被他吓到了!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白眼耀眼黑得揪心,一路行来左边的人绕到右边,右边的人绕到左边,成千上万的人都在东奔西走忽忽乱蹿(因为角度关系必须要看仔细)。所有人的眼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棉花糖已经出名了,深藏宫中无人识。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要感谢他的方殷大哥。

世事难预料,福祸相依靠,棉花糖暗叹一声,也是感慨巨多!

闲话不提,先办正事儿,一路上尾随着看热闹的人很多,这一支队伍又壮大了。

就到了。

贵人巷。

正是日上三竿,人群熙熙攘攘,贵人巷口到处乱哄哄的就像一个菜市场。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瞪大眼睛瞧仔细喽!但见那,大公鸡和老母鸭,叽叽咕咕嘎嘎嘎,肥羊论群咩咩咩,猪崽论窝嗷嗷嗷,白马黑驴千千万,花脸骡子比高低,正是人欢马也嘶,更是鸡飞狗又跳。活物不少,死物更多,糯米福圆四色糖,礼烛礼炮和礼香,米面多到能填海,大饼堆到云彩上,银整柜,金满箱,珍珠细软数不尽,珠光宝气真漂亮,真漂亮!

——这件事情,要办得漂漂亮亮!

以上都是聘礼,且不说究竟多多,在场是有一千个媒婆。

“呔!呔!”贤贞淑德自不必说,这下棉花糖都被吓到了,棉花糖眉头紧皱,发xiàn

带来的人手还是不够:“反了!反了!大胆狂徒!给我拿下!”

二位公主殿下已经发作了,指点呵斥,凶威毕现:“抄!抄!全都抄走!鸡犬不留!”

“得令!遵命!奉上谕!”语落处,贤贞麾下禁军千人队,淑德麾下禁军千人队,呼啦啦一声同时奋勇向前,齐齐杀入菜市场:“哎呀呀哎呀呀,不要打不要打!稀里哗啦哗啦啦,我地老天我地娘啊!”那是犹如猛虎饿狼入了羊群,又如城管执法大队打击路边摊贩,当下就是人仰马翻一片大乱,群众四散奔逃,过街老鼠一般:“官兵来啦官兵来啦——赶紧跑啊赶紧跑啊——”

摆在这里的,都是赃物,全都得没收,以儆效尤!

自是无人可阻,更是无人敢拦,只因无人能当,人是谁?霸道也是堂堂皇皇!

毫无疑问,此时贤贞叔德就是天,贤贞淑德的意思就是天意,坚贞淑德的道理就是天理,不服也得顺从,反抗就是找死。但有一个问题,赃物太多,抄不完的,两千禁军东抄西抄抄了半天抄到汗流浃背不过抄了十分之一,也不过是从东抄到了西二三十步的距离。那是死物,活物更难,牛是死犟驴是活倔骡马猛尥蹶子,到处都是鸡飞狗跳羊羔猪崽让人赶得东突西蹿忽忽乱跑,全都疯了也似,世界末日一般。

这,可真是太不像话了!

贤贞大怒,淑德大怒,共同振臂高呼,发号施令道:“上!上!都给我上!上上上上!”

“不许跑!不许跑!都站好!都站好!”于是乎,一干太监宫女齐齐上阵,追鸡撵狗,拽驴拉牛:“哎呀呀!哎呀呀!嘿哟哟!嘿哟哟!”自是无用,杯水车薪:“乖乖,乖乖,好调皮的小猪崽,好可爱的小羊羔呀!”更是添乱,瞎耽误事儿:“死牛!死马!你个死骡子,劲头儿还挺足!”不出棉花糖所料,人手儿根本不够,看这光景儿那得抄到猴年马月去了:“哎!哟!妈!呀!疯啦疯啦都疯啦!反啦反啦都反啦!”

“二位公主殿下,且听小人一言。”棉花糖及时上前,献计献策。

这里又有讲究。

贤贞淑德同在,主子不分大小,先叫贤贞淑德会不高兴,先叫淑德贤贞会不高兴,因此——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当时是,牛顶猪拱驴马冲撞,鸡鸭猛啄恶狗反咬,不一时太监宫女已然伤了百十来个,磕磕绊绊倒地滚作一团,哭哭啼啼上气不接下气。这可真是出师不利啊,这可真是出师不利,贤贞公主一筹莫展,淑德公主一筹莫展,一般干瞪着大眼看,完全不知dào

怎么办。好在还有一个棉花糖,亏得棉花糖及时上前献计献策,二位公主殿下方才猛然醒起来时早有准bèi

:“牛皮糖——牛皮糖——”

牛皮糖,也是一个小太监。

原来是棉花糖的同僚(都是下九流),现在是棉花糖的属下(还是下九流),专门伺候棉花糖的:“在!”

棉花糖命令道:“牛皮糖,宣读圣旨。”

“是!”牛皮糖,取出一道圣旨。

牛皮糖,是有三样好处,其一,听话,其二,人傻,其三,嗓门儿大。

“圣——旨——到——”

圣旨就是圣上旨意,金口玉言天命所至,语出一时再无人言,四下跪倒趴了一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牛羊茫然,鸡鸭愕然,骚动一时,俱寂。

牛皮糖大声宣读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有:忠勇侯方解之子,御前金吾都统方殷方纪之,德才兼备,忠孝两全,圣谕特赐御婚,招为当朝驸马,在此昭告天下,择以吉日完婚,钦此。”

语落,死寂。

人是各有所思,未必尽信,可以怀疑,不可以表示:“皇上圣明,德配天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棉花糖跪地伏首,当先大叫,余者皆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以不叫,不可以反驳:“都听着没?都听着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贤贞大笑,淑德大笑,一般趾高气扬,就像两只凤凰:“我的人!我的人!谁还敢争!谁还敢抢!”

没人敢争,没人敢抢,没有人敢说话,敢说一个不字。

“你!你!还有你!你们,都给本公公听好了!”阴阳脸来者不善,棉花糖终于发威:“都给我滚!给我滚蛋!谁个带来的东西谁个带着走,你是哪里来的你就滚回哪里去,胆敢违命者杀!杀无赦!抗旨不遵者斩!斩立决!”说着,挥手斜里狠狠地斩了一下,眼如刀,冷冷四顾:“多说一句,满门抄斩!慢走半步,连坐九族!我数到三,一——”

所有人都跑掉了,一哄而散。

那是看热闹的,别忘了还有车马彩礼牲畜牛羊:“二——”

现场是,干干净净,比棉花糖的下巴还要干净:“三!”

没完!

那人就在巷口。

大马金刀独坐。

笑着说:“好个阴阳脸的小奴才,你这是仗了谁人的势?”

一根扁担两只筐,装的酒肉与刀枪,不得猖狂,还有元芳:“哈哈哈!好大的狗胆!假的圣旨也敢传!”

元芳独坐扁担,二郎腿翘天上:“贤贞,淑德,你俩要进方家的门,还得问过二姐元芳!”(未完待续……)

六十 过三关

圣旨是假的。

当然伪造圣旨是大逆不道的罪,是要掉脑袋的,所以棉花糖没有参与这件事情。棉花糖只是有意无意之间,分别和二位公主殿下,随口提点了那么一个意思。那是多么巧妙而又隐晦,直至此时,贤贞淑德姐妹二人还以为是心有灵犀,灵机一动,同时想到了那一个绝妙的主意。伪造无关棉花糖,宣读无关棉花糖,牛皮糖就是一个扛枪的,顶雷的,专门背黑锅,到时候这件事情追究起来死都不知dào

怎么死的。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元芳这里。

但圣旨是假的,公主总是真的,如果按照辈份论将起来元贤贞是元芳的二十七皇姑,元淑德就是元芳的二十八皇姑,而且是亲皇姑。作为一个小辈,如此嚣张,如此跋扈,如此以下犯上,还敢自称二姐,贤贞淑德几乎都给他气笑了:“假的?假的?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小元芳,好你个假小子,还不过来给本姑奶奶见礼!跪下跪下!跪下说话!”萝卜不大,大在辈儿上,原本这里根本就轮不到元芳说话,不过元芳自有主张:“贤贞淑德,我不与你二人废话,还是那一句,要进方家的门儿,还得问过元芳!”

当真吃了狗熊的豹子胆,她这又是仗了谁人的势?

贤贞终于被气笑了:“元芳,你让开,不要乱耍小孩子脾气,回去姑姑给你买糖!”

淑德同时被气乐了:“元芳,乖,听话。快快让开。再不听话姑姑可要打你屁股!”

“来。”元芳金刀大马。一夫当关之势!

贤贞淑德,互视一笑:“驾!”

“挡我者死!”也就扬鞭打马,双双以赵子龙独闯曹营之势风一般地杀向贵人巷口:“挡我者死!”

“呔!”岂不知这不是长坂坡,而是当阳桥:“唏律律律律律!”

只一声吼,二马并起,惊嘶人立,贤贞淑德双双滚落马下:“哎呀呀呀呀呀!”

半晌,爬将起来。双双灰土头脸,兀自头晕脑涨:“死马!死马!废物马!草包马!”

二姐就是二姐,说过武功高强,不是盖的:“嘻~”

第二回合。

“来人呐!来人呐!”杀人当得用刀,必须见个真章:“取我金凤朝阳刀!取我金凤朝阳刀!”

说话刀送到,长柄大砍刀,长及丈二,神威凛凛,青龙偃月刀也似,只不过通体金光闪闪似是纯金打造:“看刀!看刀!”

两柄刀。也是一模一样的,如同二员猛将:“去死!去死!”

元芳已经无语了。

元芳端坐扁担上。只一伸手,从箩筐里面抽出一把钢刀:“嚓!”

也只一声,双刀齐断,双双当头砍下同时齐头而断,只余两支刀柄势无可收,扑扑两下戳在地上,啪啪断作四截儿:“哎呀!”

这还没完,二将用力过猛,同时跪趴在地:“呀呀!”

轻木金箔,泡沫儿一样,就这,糊弄小朋友还可以,元芳可是一个内行:“乖,不哭,听话,回去姐姐给你两个买糖,嘻嘻~”

第三回合!

连吃二堑,二位急先锋也都冷静下来了,当下退后,指挥呼喝:“上!上!都给我上!”

指挥半天,呼喝半晌,一看。

所有的兵,与将,宫女与太监,都像是中了敌人的妖法。

定身术。

此时不同彼时,没有人是傻子,元芳是谁,五王座下二千金,谁上?

你上?

连牛皮糖都不上,就没有人敢上了:“废物!废物!废物兵!草包将!都是饭桶!饭桶!”

没有用。

第四回合。

“端妃娘娘——庄妃娘娘——”这就改哭诉了,四大皇妃总不能当作摆设:“巧妃娘娘——丽妃娘娘——”

八只金莲移步,当下四妃请出:“可怜儿臣,受人欺辱,母后不在,您老做主!”

端妃稳重,庄妃多智,巧妃善辨,丽妃泼辣,好生四个美人,那是各有千秋,但能够登上皇妃之位的自然不是等闲女流,隆景朝虞后之下只有四个皇妃。单看今日四妃全体出动,而且是以媒婆的身份,就足以见得贤贞淑德二人通天之能,也是给了方家,将军府足够的面子。然而这媒不好保,几千号人折腾半天,别说门儿了,巷口儿都没进去——

简单说罢,一般无用。

说一时,劝一时,哄一时,骗一时,元芳只不应,还是进不去。

说白了,人家姓元,你姓元么?

再会说也没有用,再受宠也没有用,元芳就是一颗另类的棋子,独自卡在贵人巷口,贤贞淑德是能动她没那本事,其余人等根本就是不能动她,没奈何,只得就此打住。当然这完全出乎了贤贞淑德的意料之外,这才哪儿到哪儿?一个元芳,怎能误了二位公主殿下的终身大事?所谓好事多磨,必须迎难而上,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不要忘了还有一个忠肝义胆百试百灵的:“棉花糖!”

这就是,第五回合。

棉花糖也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有一暗号,方殷大哥制订的计策,滴水不漏,尽善尽美。

棉花糖走上前去。

面对元芳。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不阴不阳,道:“敢问何物,外圆内方?”

“啊哟!”元芳猛吃一惊,当下跳了起来:“你——”

这,就是暗号,棉花糖微微一笑,暗中亮了亮手掌:“大侠明见,小人棉花糖。”

又是一枚铜板,一枚大大的铜板,上有龙凤星斗。印的福禄双全。

过关。

现下。四枚铜钱是在四人手中。你道那三人是谁?

看谁!还敢!再小看了棉花糖!

第一关。

这才第一关,刚才的不算,第一关是元芳把守,第二关是元家抢亲团。

方家的门,绝不好进。

经过谈判,艰苦卓绝的谈判,棉花糖带领着元贞淑德二位公主殿下进入了贵人巷,其余人马以及物品。全部原地待命。

三人鱼贯而入。

也只能鱼贯而入,因为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而且不容横行,必须钻着过去。本来,这一条巷子甭说仨人,就是三辆马车也能并排通过,贵人巷么,自不必说,但现如今可就不一样了。造成交通严重堵塞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方家小侯爷的婚事。方家小侯爷现下还没有成亲,有没有对象先另说着。不过花落谁家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就是元家。

这里东西,或说聘礼不多,都是精装的,小盒儿,里头装的是神马级别的东东就不用说了,光盒儿最便宜的一个也值上千两黄金,可以买五十头牛。牛都已经涨价了,别说方小侯爷了,现如今的方小侯爷用“金龟婿”三个字比喻是极为不妥当的,应该说是“天上地下别无二家独此一号三生有幸钓将上来可以立地成仙鸡犬升天的金龟婿”。

所以,是人堵路,巷子里头都是元家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是元家的人就是元家的亲戚以及下人,有一万多个。在隆景朝,元家是皇族的姓,所以方小侯爷以后会是元家的女婿,旁人不可以争,也不可以抢。但有一个问题,适龄的,包括不适龄的,六服之内的元家女性足有一千多个,究竟谁人能够嫁给方小侯爷,或说让方小侯爷收了是一个大问题。这件事情,就算是此时聚集在巷子里的,京城最顶尖儿的一百多个媒婆加起来也不好说,好在水落石头出来之前,大家都有机会——

这不是一场战役,这是一场战争。

“让开!让开!滚开哎呀呀!挤死人了啦!”就连贤贞淑德,都已经被吓到了,而且有些气馁灰心了:“都疯了罢!全都疯了!”但没有人比贤贞淑德更加根红苗正,但没有人比贤贞淑德更加得配适合,但也没有给她二人让开一步:“二十七皇姑,二十八皇姑,二十七二十八皇姑奶奶,二十七二十八皇姑奶奶皇姨奶奶皇表姑姥姥,您老也来啦——”

前头不重yào

,重yào

是您老,贤贞肝火乱蹿,淑德恶上心头:“啊————————————————————”

尖叫也没有用。

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元家的人,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两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第一,不计任何代价,促成自家亲事!

第二,若第一任务无法完成,则使用一切手段,搅黄别家亲事!

没有第三。

这就是第二关,比一夫当关的元芳还要难对付的元家抢亲团,三个人走出十几步前头已经没了路,方家的门儿还没有见着:“怎,怎,怎么办啊?”贤贞香汗淋漓,胸都快被挤爆了:“怎么办呀棉花糖,快快想个办法呀棉花糖!”淑德气喘吁吁,肠子都给挤烂了:“棉花糖!还不快快宣旨!让这些人都滚蛋,违令者斩!斩!斩!斩立决!”

棉花糖走在前面,好似没有听见。

这时候,圣旨已经不管用了,只有金钱才能打通这一条路:“听!”

棉花糖忽然回头,两耳竖起,眼似铜铃:“听!”

“三百八十五——三百八十五——”万千喧嚣之中,独有声音一道:“下一个——下一个——”

“到我了!到我了!”人群轰将大乱,但见一媒婆样的妇人高举双手:“在这里!在这里!”

手中有物,似是金票。

其后众人簇拥之下,势如破竹般杀入长巷中心,方府门口——

消失不见。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贤贞淑德,都懵掉了。

是有门道。

“卖票!卖票!”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人,挥舞着手大喊大叫:“一张五百两——五百两一张——”

“还要?买票?”贤贞淑德只觉平生所见,以今日之事最为怪异荒唐,但人们都已经疯了:“我买!我买!我来一张!我来两张!给我五张!我要十张!”

转眼那人已被淹没,生似被人活活吃了。

好在,终于闪出一点空当,这时一蹦一跳过来一个小胖子:“二十七皇姑好!二十八皇姑好!”

“呀!呀!”二位皇姑一惊,旋即大喜过望:“元宝!”

究竟前事如何,现由元宝解释。

票,就是金票,隆景朝廷官票,面额黄金一两。

两千张,连号票,想要进入方府,上门提亲的人,必须持有金票,叫号依次入内。

昨日凌晨,直至此时,两千张票,已将售謦。

因此,此时票价已被炒到了五百两一张,黄金五百两,才能买一张。

元宝之所以如此门儿清,是因为,元宝就是一个票贩子,黄牛党,而且是小头目。

大头目是元礼。

“这是规矩啊,二十七皇姑,元宝也没有办法——”元宝拿着两张票,无奈道:“二十八皇姑,您瞧,这是一千二百三十八号,这是一千二百三十九号,就这,现下一张也值一千两金子——”

“少废话!去叫元礼!叫元礼来!”当真岂有此理,有钱咱也不买,这一次贤贞淑德两个人的意见出奇一致:“我就没有!没票我也进!就要现在进!”

元礼现身。

“这是规矩啊,二十七皇姑,元礼也没有办法——”元礼,和元宝的说法也是出奇一致:“二十八皇姑,您瞧,这是六百九十一号,这是六百九十二号,就这,可是元礼手中排号最最靠前的两张票,钱就不提了,您就看着给个万八千两……”

“哈哈!哈哈!”二位公主,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对于二位公主殿下来说就不是问题,但这不是钱的问题:“棉花糖!”

棉花糖出手,无往而不利:“在!”

“三百八十六——三百八十六——”万千喧嚣之中,是那声音一道:“下一个——下一个——三百八十六——”

“这里!这里!”棉花糖大叫,另一人大叫:“这里!这里!”

万众哗然。

事出反常,一下子出现了两个三百八十六,这下又有热闹可瞧了:“哇!”

谁敢造假,拖出去打,当下就是“喀啦啦!”一道天雷落下:“谁个瞎捣蛋,奶奶个熊啊!”

巨灵神现身,正是大瓜哥!

第三关。(未完待续……)

六十一 合

从来白马怕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蛇见猛虎如刀断,猪遇猿猴不到头,龙逢兔儿云端去,金鸡见犬泪交流……

王瞎子,会算命。

而且极擅八字合婚之法,名震花街柳巷,京城极负盛名。

现下,王瞎子几乎累到要吐血。

任谁人,没日没夜没黑没白一算就是好几百号也会累到吐血,但王瞎子一定会坚持住!

死了都要算!

王瞎子知dào

,干完这一票,八辈子吃喝用度都不用发愁了。

王瞎子又有一个名字,叫作王二两,从来王瞎子算命都是二两银子一桩,只能多不能少。

那是以前。

二两?不要开玩笑了!听到门外叫号的没?挂号费都要五百两,金子!

现下,王瞎子算命不收钱,但凭心意赏个儿就是,给钱给东西,愿给多少给多少,不给就当免费赠送,白算。

只一破桌,两碗粗茶,布衣蓬头王瞎子,生似一个姜太公:“三百八十六——三百八十六——”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刻已然来到,祖师爷说过,王瞎子是一个大器晚成的人,只因王瞎子生命之中的大贵人会在王瞎子七十一岁两个月零三天的时候才会出现,祖师爷就是祖师爷,祖师爷算得非常之准:“这里!这里!”

是他,他就是大贵人,此时他不在,但王瞎子也可以算得出来,他是一个神:“不错!不错!这票是真!”

且说瓜哥。

作为隆景朝前任金吾都统,虽说瓜哥现下只是一个看大门儿的。但人的名。树的影。但只瓜哥一人镇守在此,没有任何人胆敢作乱。当然瓜哥是现任金吾都统以重金礼聘而来,待遇优厚,管吃管喝,瓜哥现下已经体会到了,这当真是一个肥美的差事。钱,那都不用提,主要是面子问题。现下瓜哥的面子那简直比老天爷的脸都大,现下瓜哥说的话那简直比老皇上的话都好使:“你!小太监!就你,那个阴阳脸,过来过来!”

现下,瓜哥的面前有两个人。

一个是棉花糖,一个是棉花糖的对手。

真的票子,只有一张,那么棉花糖就是一个滥竽充数的了:“过来,把脸伸过来!近一点,再近一点!”

瓜哥。更是大马金刀,坐在一条长凳上。伸出了一只比狗熊还要大的巴掌——

这是要打脸,该死小太监,瓜哥准bèi

再给他多加一点颜色!

在场一半的人都幸灾乐祸:“打他!抽他!往死里打!活该就死!让他乱喊!”

另一半人,闭上眼睛,表示不忍去看:“造孽啊,可怜的孩子……”

那都不是事儿。

“敢问何物,外圆内方?”棉花糖昂然上前,清清亮亮道。

“啊哟!”瓜哥猛吃一惊,当下跳了起来:“你——”

一样的,都一样,棉花糖微微一笑,暗中亮了亮手掌:“大侠明见,小人棉花糖。”

唯我独尊大厌胜,百试百灵通行证:“你!可以进去了!你!等着!”

所有人傻掉。

再说王瞎子。

虽然王瞎子眼睛看不见,但是王瞎子耳朵格外好使,在一片一惊一乍乱乱哄哄的吵吵嚷嚷之后,王瞎子听到了一个声音:“石头——剪刀——布!石头——剪刀——布!”

是啊,又有人来了,还是一对儿:“哈哈!我先!”

“啊————————————————————————”一个胜出,另一个直接就疯了!

“公主殿下,随小的来。”那是一道谦卑柔弱的声音,然掩饰不住其间狼子野心。

无尽黑暗之中。

是有二人,半男一女,公主一个,太监一枚。

正主儿到了,王瞎子心说。

“嘘——你不要说话!”一女压低声音,细声细气道:“我来!我自己来!”

旋即,近身,屏气凝神,鼻息可闻。

王瞎子只作不见。

少顷,那女粗声粗气道:“算命的,你给本大爷算上一算,算好了重重有赏,算不好砸你摊子!”

“傻X!”王瞎子心道。

自也不动声色,仍是正襟危坐:“好香!好香!巾帼英雄胜须眉,红粉佳人披戎装!”

那厢,半晌无话,应该是被唬住了。

思量半晌,哈哈笑道:“原来如此,给你闻出来了,哈哈哈哈!也罢!”

这就恢复了女儿之身:“你再说,嗯,你再算算,本宫不是,本姑娘此来算甚?”

“姑娘华年韶龄,玉叶金枝,姿容绝世,所喜尚未婚配。”这是废话啊废话,王瞎子心下已然有些抓狂了:“姑娘来此,自是要问姻缘,求得如意郎君。”

那厢,半晌无话,应该是被臊到了。

忸怩半晌,羞答答道:“你,你再算,人家的那个,那个如意郎君,那个他,又在,哪里呢?”

“咳!咳咳!”这时候,王瞎子真zhèng

给她郁闷到了,便就端碗去喝茶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哎呀呀!”岂不知,这下又惊到了,那是惊叫跳脚儿来着:“他!他!他也,他不是,他在么!”

王瞎子,只觉精疲力颓,只觉算了三百多个都没有给她一个算累:“咳!咳咳!咳咳咳咳!”

便蘸茶水,以纸为笔,于桌上龙飞凤舞书了一个大字:宫。

那厢松一口气,又是久久无言。

这时门外喧哗又起,愈烈,所有人都不耐烦了,包括:“淑德!有完没完!慢死了慢死了,你当生孩子么,真个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咳!”那太监,悄声道:“公主殿下,生辰八字。”

“哎!”自是淑德在算命,连王瞎子都知dào

:“算命的,我看你还有些道行,这就说给你罢——”这里又有一个讲究,这个生辰八字,尤其像是贤贞淑德这种天生不凡尊贵无比的人,是不能随便说给别人的,以免被一些妖道野僧小人之流的暗算到了:“就这,你算算,与他合是不合,嘘——我可告sù

你啊我可是公主,你可一定要好好算,一定一定想好了再说——”

不用想,这个,必须合。

其实八字很简单,年、月、日、时,共以干支,四柱八字。

但其中讲究很多,合八字讲究更多,不必细说,淑德公主的且以猴年马月猪日狗时为例——

就是合合合合合合合,四柱合,五行合,属相合,用神合,各种算法无一不合,完全就是天作之合!须臾算定,且不说旁人,王瞎子直接就跪了,老泪纵横,状若疯癫,说王瞎子我这算了一辈子的命也没见过如此之合的两条命啊,说今天老天开眼三生有幸给我算上这一回我就可以多活八十年呐,说这是公主配了王侯的命怪不得昨天夜里鱼跃龙门今儿个早上百鸟朝凤啊,说这桩亲事必须得成神仙来了也挡不住要不然就得天下大乱呐……

所有人都疯了!

这一回,从来就,王瞎子都不是这么说的。

不管谁来,都是一样,相刑相冲相克,万吉也有一凶,吹毛求疵也得挑出你的毛病来!

“啊————————————————————————————”当然最疯的一个人是淑德,好事,成了!

但有一个问题。

问题就是贤贞。

贤贞还没算了。

又有好戏看了。

“你算完了,该我算了。”贤贞很平静地走了过去,面无表情地说道:“麻烦您老,再来瞧瞧,我这八字,合是不合?”(未完待续……)

六十二 合合

合。

一样。

必须合。

一模一样。

贤贞公主的生辰八字,且作:马年猴月驴日猪时。

是不一样,也是一样,和淑德公主的生辰八字一样,与方小侯爷的生辰八字极度匹配,无一不合,同为天作之合。现下王瞎子已经改作了号啕大哭,涕泪交加,满地打滚儿,完全彻底进入疯癫状态,说我王瞎子活了七十多岁今儿可算是真个开了眼啊,说这叫好事成双喜上加喜算上这一卦我又得多活八十年呐,说娥皇女英共事帝舜这样的好事儿那是自古就有啊,说这桩亲事也必须得成要不然就是违背老天爷的旨意王母娘娘也不干呐……

这下哄得贤贞乐了,淑德又不大乐意了,独霸一下改作分享,任谁个也不大乐意。

但也没有办法,所以两全齐美。

但又有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谁做大?谁做小?

所以现下两个人又在争吵。

贤贞说,我做大,因为我年纪比你大!

淑德说,我做大,因为是我先配上的!

这可真是比较难办,因为就算是方小侯爷娶一百个媳妇,大房,或说正室也只能有一个,其余人等都是偏房,侧室,就比如说皇上的大老婆才能叫作皇后而不是皇妃,就比如说太太和姨太太总是有区别的。所以说这不是简单的排序问题,而是复杂的座次问题,不是量的问题而是质的问题。副职可以是有很多个而一把儿从来都只能有一个。必须得争。得抢,关键时刻不能谦让。

争得很厉害,抢得分外凶,在场所有人都在等着好戏看。

不如划拳罢,和刚才一样,这是淑德说的,谁赢谁做大,一把定胜负!

这是一个简单。直接,并且极为公平的可行性建议,贤贞当时就点头了,表示可以考lǜ



考lǜ

的结果就是,不行,贤贞说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也是。淑德连连点头,表示深有同感,说一把定胜负,确实有些不靠谱儿。应该是十把。

现下,二人。已经划到了第一千三百六十七把。

问题,总是一个个冒出头的,底限,总是一步步被突pò

的,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不是。

归根结底,还得回到王瞎子身上,这就叫解铃还需系铃人。

王瞎子,王瞎子,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必须得说,你是神算,这下算不出来真个砸你摊子,并且挖出将你的瞎眼珠子!

这,就是争吵的结果。

左右也得得罪一个,得罪一个就是个死,在场所有人都在等着王瞎子的好戏看。

王瞎子,死定了,哭也没有用。

因为王瞎子给贤贞淑德算完了,就已经把在场所有的人都得罪了,再没有人抢得过贤贞淑德二位公主殿下,再不会有第三个天作之合出现。好在现下配得上方小侯爷的公主不是一个而是一双,但又总不能将方小侯爷从中间竖着一刀劈作两半给她二人一人一半,所以还有好戏看,王瞎子是死定了。必须看个结果,回去也有交待,这就是此时在场元家抢亲团每一个人的共同心声。

到了这一步,棉花糖也不知dào

怎么办了。

但棉花糖知dào

,王瞎子是不会死的,因为王瞎子一定会有办法。

王瞎子是有办法。

王瞎子早有准bèi



王瞎子,爬起来,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就座,归位。

然后喝下一口茶水,然后摸出两颗豆子,然后捧在手掌上面,捧着给大家看:“诸位,请看——”

众人瞪大眼睛,看向两颗豆子。

豆子,不是一般的豆子,大如龙眼,色泽红艳,一般无二的豆子,都很好吃的样子。

老皱干瘦的手掌,鲜艳欲滴的豆子,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感官差,以及神mì

莫测的特殊氛围——

豆子?豆子?王瞎子,你为什么要给我们看豆子?

难道能够看出花儿?

这,不是豆子,王瞎子摇头说道,而是豆种。

豆种,又如何?贤贞左看右看,疑虑道,难道你要变戏法?谁猜中了谁做大?

非也。王瞎子摇头,只有豆子,没有碗,因此不是变戏法。

古怪古怪,古怪豆子!淑德上看下看,疑惑道,难道你要表演撒豆成兵?

非也。王瞎子还是摇头,这是豆种,不是豆兵。

王瞎子,王瞎子,你就不要卖关子!大家一致疑惑道,这个究竟,什么意思?

我知dào

!我知dào

!瓜哥跳了出来,忽然哈哈大笑,这就叫做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王神仙这是在点化世人呐,说的是兄弟姐妹之间不要争来斗去,都是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

语出,众人皆惊!

原来如此!

想不到瓜哥这个粗人,竟然如此之有学问,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错!但王神仙又摇头,连连摇头,紧紧皱着眉头送了他四个大字:谬之极矣!

我靠!瓜哥汗颜,败退!

这个,豆子,究竟,什么意思?大家都是一脸不明白的样子,最可气的是王瞎子居然还在卖关子,说自有真意,不可强求,只有最最聪明的人才能猜出此豆之意。

大家都在猜,是为豆之谜。

猜中了的,重重有赏!贤贞想破了头,淑德想残了脑,眼见自家想不出来只好重金悬赏了:赏一百两!赏一千两!赏一万两!赏一亿两!

最最聪明的人只有一个。

棉花糖,也在想,想着想着,忽然!脑海之中闪过一道灵光!

我就说,这豆好生眼熟!我就说,似是哪里见过!咯嘣咯嘣咯嘣脆,棉花糖,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恍似拨云见日,正是一举彻悟,人、事、豆、局、棉花糖心如明镜,全盘了然。

我知dào

!棉花糖,举手大声道:我知dào



又是棉花糖。

我说,你这小公公,你这阴阳脸,已然有够昭彰夺目了,怎又来出风头?你又知dào

个甚?

没有人相信。

王瞎子相信。

两个人,本就在一条船上,王瞎子知dào

他是谁:何解?何解?

可解,可解,棉花糖不慌不忙,徐徐说道:豆中之意,王神仙话中早已点明,此为豆种,豆种种之,即为种豆——

可不就是么!众人齐齐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这个大伙儿都知dào



而,豆有两颗,而非一粒,两两相较,是为比豆,同为比斗之意,二位公主殿下——

比豆?豆比?二位公主殿下,只觉茅塞顿开!

棉花糖侃侃而谈,一气呵成,揭开谜底:若要分大小,还得比种豆!

正解!

哈哈哈哈哈!王瞎子哈哈大笑,老怀甚慰,说此子聪明绝顶,将来必成大器!

人们纷纷惊诧莫名地看向棉花糖,万千道眼神之中既有嫉妒也有佩服,棉花糖声名雀起!

棉花糖,只谦虚地笑了一笑,没有一点居功自傲的样子。

居功自傲的是二位公主殿下,贤贞淑德两个人拉着小手儿,欢呼雀跃,就像是忽然发xiàn

自家买的彩票同时中了特等奖。

棉花糖,屡立奇功,真是一个大大的人才,该当重赏,颁发奖状。

下面,就是比种豆了。

可是,这个种豆怎么比呢?难道是比谁种得快种得好?难道是要比谁个挖的坑更大一些?

是有规则。

此豆,名曰四季豆,冬天种下,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

谁个,先得到了四季豆的果实,如同这般,成熟的豆,就算是羸得了这场比赛。

从而做大。

很公平,很地道,这是一个好办法,真不愧是王瞎子。

众人绝倒,全票通过。

现下,贤贞和淑德,通过点兵点将的方式,一人点中了一个豆。

此豆,需yào

最最肥沃的土壤,最最甘甜的泉水,最最明媚的阳光,最最精心的呵护,以及一个盆。

花盆。

贤贞和淑德跑掉了,基本上是同时起跑,以风一般的速度,以火一般的热情,以百米冲刺的必胜决心——

先下手为强!

其后是棉花糖,棉花糖立在门口,对着现场群众作出了重大指示,或说严重警告!

皇帝的女儿,苍天的旨意,这你也要争?这你也敢抢!

你,你,还有你们,应该摸着自己的脖子,用暂时寄放在上面的脑袋好好想一想!

众人悚然,无不低头。

很有道理。

就是这个理儿啊,王瞎子也来帮腔,说在方家小侯爷的生命之中只可能有两个老婆,一个叫贤贞,一个叫淑德。

所以,其余的人,不要再痴心妄想。

曲终人散。

圆满解决,完美收官,人们无奈离去,带着各种遗憾。

所幸回头,还有交待。(未完待续……)

六十三 呵呵呵

豆子是真的。

不过是熟的。

先是煮的,后是晒的,加了五香大料以及盐巴,可以当作零食吃。

某个人就吃过,当着棉花糖的面儿,咯嘣咯嘣咯嘣嚼,所以棉花糖怎么瞅着怎么眼熟。

人的心呐!

没有几个人知dào

,在方家的后院,书房里,还有一个人。

这个人是于老。

隔壁,一间屋里,罗伯在睡大觉。

隔壁,另一间屋里,京城第一大当铺的老板,带着八个账房先生在算账,在估值,做价。

若以黄金计,此时王瞎子收到的财物价值,已过百万两。

当然了,那些都是方小侯爷的,王瞎子只是一个打工的,和瓜哥,和元芳一样。天真的公主,假造的圣旨,连号的金票,煮熟的豆种,古怪的八字,聪明的太监,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从头至尾的计划都是一个人制订的,这个人就是方小侯爷。说到最后,解决问题的不过是两颗豆子,方小侯爷才是幕后那一只黑色的手,于老先生不是,不过现下就连于藏海于老先生都有些佩服他了——

更别提,棉花糖了。

于老在看画。

还是那幅画。

当年一个襁褓之中的小小婴孩,现下已然长成,并且浮出水面,更是成为了一个名动天下可以左右时局的大人物,世事果然很奇妙。因势利导,举重若轻,单以今日之事为例。足以见得其人之心。之雄心。之野心,他将会是一个枭雄。不同于方老将军,不同于慕容公子,他很聪明,又有心机,最为难得他很年轻,此时不过刚刚上路——

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煮熟的豆子是不会发芽的,不会抽枝长叶。不会开花更不会结果,但就算是可以,一切皆有可能,也与方殷无关。关窍就在于,王瞎子之所言,之所行所为,只能代表王瞎子,不能代表天意不能代表圣命也不能代表方家,不能。秋后算账不可以,天作之合也没用。整件事情到此为止,完全不留任何后路。这就是一局棋,此时完美收官。

问题可以解决,底限不容突pò

,不能。

底限就是,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于老认识,那个姑娘名叫林黛。

巧合是的,彼女子,与此女子,画中的女子,眉眼以及韵致,确有几分相似。

更巧的是,大姑娘和小媳妇,于老两个都认识。

人不风流枉少年呐!于老叹了一口气,内心,着实,有些羡慕他。

年轻,就是一切!

宫里。

坤宁宫,后庭院,还是以前虞公公,或说长孙老道的住处。

就是这里,如果在这天底下要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好。哪里又是大隐隐于市,明明就是大隐隐于宫,这里可以读书可以写字可以练武可以悟道,不会被人打扰。这要感谢虞后,虞后说不可以,谁人也不可以,元吉也不可以,谁都不能进这院子,小方殷要好好学习。哪里又有恶毒的皇后,明明就是慈祥的老太,千般夸奖万般地宠,百依百顺到了溺爱,就这乖巧懂事的小道士——

还说方道士,长孙老道也年经过,虞后也有道士情结。

方道士,在修练。

时已黄昏,晚霞静美,静得使人动容,美得让人流泪。

方道士,形单影只地坐在老树下,石桌前,一个木头板凳上面,黯然神伤,泪流满面。

孤独是一种罪,有因无由,原始之罪。

好可怜的孩子,这是想起了谁?

绝世的神功不去修练,参天的道法不去领悟,他就不吃不喝他就不眠不休他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浪费着大好的青春,光阴的日子,可耻地独自享shòu

着孤独。

还有脸哭!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这,才是方道士,目光短浅、胸无大志、重色轻友、见利忘义的方道士!

“慕容~慕容~你快回来~我好想你~自打那日见你,我就……”

从前有个道士。

有病,早中晚,一天三次,叫作张三疯。

那都不叫事儿。

那和方道士一比,那都弱到爆浆了,方道士一天只会疯一次,一疯就是一整天!一整天!

为什么。

“我那亲爱的~你过得怎么样~昂昂!”

没有为什么,不需yào

理由,疯了就是疯了,疯中自有真意。

就这样,流着泪,唱着歌,看着天边的晚霞,思念着远方的她他它:“哈哈哈哈哈哈哈!”

该来的,总会来。

眼中流着泪,心里乐开花,盼星星啊盼月亮,是有一种感觉,快啦!快啦!

我不孤独,你明白吗?

明月升起,照见万里,莫问谁人与我共,你看,月亮姐姐都笑了。

何其温柔,波光潋滟。

真zhèng

让人高兴的是,有所见,有所知,有所得,有所悟,只待与你讲。

只待,将这快乐与你分享。

看!看罢!

一叶箭竹,凛冬青碧,掐在指尖信手挥过:“咻!”

细长的竹叶,笔直如箭,穿过清亮的夜,穿过如水的月光,“嗤”一声钉在树干上。

细微至极,几无声响。

树干上,是一圈竹叶,根根笔直挺立,那圆几近圆满。

抄起桌上的剑,钧天剑,上步,平平刺出,刺向竹叶围成的圆,中心的那一个点:“啵!”

合抱的树,一剑洞穿。

碎石遍地。

石头桌子配了木头板凳,是因为石凳被人用掌击碎,一般朽木腐石,可说触之即溃。

这是进境。

现下,方殷面临着与长孙老道同样的问题,就是印证,进境的印证,境界的印证。

莫非?道境?

不知dào

,不知dào

,方殷什么都不知dào

,只知dào

自己是很可笑。

自然也明白了,为什么此前慕容公子不肯与之比斗,因为没有悬念,没有任何悬念。

如同此时院中,观得一方天地。

跃上青墙,跃上枝头,跃上飞檐的角,跃上攒尖之巅,放眼风物长宜,又是一方天地。目光所及,地无垠,天无边,千家万户灯火屋舍城墙远山,整个世界恍似都在脚下。举头三尺有星辰,银河星海,万瞳千眸,远是遥不可及近是唾手可得如钩明月亦可独揽,揽得天清地寂。只那一处,波光潋滟胜似天上人间,最最昭然最最夺目的仍是那两座楼,朝云楼和暮雨楼,共天地辉光似万古不变,双双长相依偎在那金陵河畔——

“和鸾悦鸣兮,登车排云上。

四目顾盼兮,天河凤求凰。”

是谁在唱歌?

唱得人都醉了,唱得心都碎了,一曲洛水长相思,想必她也在流泪。

今夜的方道士,自我感觉格外良好,因此是有一些多愁善感,因此灵感喷发才思如泉涌,又生出了吟诗作赋的冲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妙!

妙!

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总而言之,方道士,很无聊。(未完待续……)

六十四 穿过鸡爪的剑

上清山。

百草峰。

但使人间真情在,敢教日月换新天!

这里说的是一百零八,和九九,夫妻之间那些事儿。

但凡一个家庭,不管是由人组建的还是由猴子组建的,必然要有一个说了算的。

尽管一百零八是一个威风八面的猴王,一个统领着几百只猴子啸傲山林的猴中之王,一个穿着人的衣服拎着擀面的棍棒,比老虎还要牛逼的王者,但是,在九九面前,一百零八连个屁都不是。可以这样说,在事业方面一百零八是有多么成功,在家庭方面一百零八就有多么失败,也就是说,这根本就不是谁个说了算的问题,在家里一百零八根本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权利。

哪怕是,小一百零八不在的时候。

茅草屋后面。

一株老树下。

一百零八低着头,弯着腰,生好了火,坐在旁边,开始烤鸡爪子。

同时在思考,认真地,严肃地思考自己这悲催的一生。

“你就是个废物!”

“甚么也不会做!”

“老娘当初我就是瞎了俩眼,给猪油蒙了心才嫁给了你!还不如嫁给一只鸡!”

“你自个儿说说,你是一个甚么东西!”

“啪!”

“傻了吧唧的,还不干活儿去!不服一刀砍死你!滚!”

……

那是刚才。

不是偶然,普遍状况,年年。月月。日日。时时刻刻如此,毫无征兆爆fā



刀光剑影,硝烟弥漫,何苦恐怖的画面!

以上,说的是悲催的程度,不足形容其千万分之一。

在岁月的长河之中,血的教xùn

并不能说明一切,只有经过无数次的煎熬、捶打、生与死的磨砺过程。无数次地经lì

过跌倒、摔打、承shòu肉体创伤,以及精神崩溃之后,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才会变得圆滑,也就是走向成熟,并且总结出一些道理。道理就是,在由恋爱,走向婚姻的过程当中,一定不能太过主动,因为当时你是有多么主动现下就有多么被动,因为主动往往就代表着冲动而冲动往往会导致愚蠢的后果。因为你当时太过想要一辈子把人压在身子下面的结果就是被人一辈子骑在脖子上面——

这就是道理,可说真理。人猴皆如此。

干柴烈火噼啪乱响,一百零八两眼通红,衣衫破烂,毛发凋残,没有人知dào

一百零八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没有人。而苦难的日子总是没有尽头,就如同一串鸡爪子烤熟以后还有无数串鸡爪子没有烤熟,就如同当小一百零八挥手离去的时候一百零八以为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以为压在身上的有如五指山般地两座大山终于卸下一座,却发xiàn

,却发xiàn

,却发xiàn

一千年还没有够——

不是说好了,五百年的么?

一座五百年,两座一千年,不是五指山,十根手指头。

最难过日子,人猴皆如此。

或者说是,九九又怀上了。

因之暴躁,喜怒无常,完全不讲任何道理,好像这都是一百零八犯下的错。

这是一百零八的错么?

不是,明显不是,一百零八又不是故yì

的。

小麻烦还没解决,大麻烦就要来了,这就是一百零八目前,暗无天日的生活。

这些,如果只是这样,那么一百零八还可以忍。

最让一百零八不能忍的是,一百零八根本就不知dào

,九九肚里怀着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一百零八的。

这个,不能忍。

“你说,这个孩子是谁的?”

“你说,你说,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

“你不说话,就是心虚,哈哈哈哈你心虚了!九九,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一百零八,你有病。”

“不错,我是有病,我病大了!早见你跟他眉来眼去,早知你与他旧情难忘,我就知dào

,我就知dào

!是他!就是他!啊哈哈哈哈!”

“好罢,我承认,是他。”

……

“是他,怎么地罢?”

……

可还有谁不明白?

伺候着自己怀孕的老婆,自己老婆肚里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离不弃,并且任劳任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鸡爪子,烤熟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七个鸡爪子,穿在一支剑上面。

一百零八长身而起。

鸡爪子,是烤来给九九的,以及九九肚里的孩子,因为爱。

而剑,是用来报仇的,杀掉那个奸夫,在爱与恨之间,一百零八终将与他作个了断!

一百零八叹了口气,掸掸臀后衣衫上的土,在冷冷呼啸的寒风之中,提着剑上的一串鸡爪子,走向茅草屋。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不管怎样,比天都高,但境界这种东西从来都是相较而言的:“一百零八!”

毫无征兆,九九拐了出来,提着一把菜刀:“你没有放辣子!”

辣子?

一百零八面色大变:“我放了!”

其实是,忘了,所以一百零八在退:“我放了!真的放了!你不要过来!”

九九提着菜刀,腆着肚子,胜似闲庭信步,嫣然一笑:“你放屁!”

一百零八退到至火后,双手持剑,大吼道:“我没有骗你!骗你我就不是人!”

九九坐,隔火,与之对坐:“你本来就不是,就算你穿了衣服,用两条腿走路也不是。”

呆半晌,一百零八垂下了手,黯然道:“是我错了,我没有放辣子。”

说着,探手入怀,摸着一个小瓶子,咬开瓶塞,洒了两下:“你看,这下,总可以了吧?”

“呸!”这一点诚意都没有,九九立时大怒:“放这么点,能尝出个鸟味!”

“是,是,那个,这下,这下总可以……”一百零八连连点头,抓着瓶子猛洒一通,红通通的辣椒面有如雨雾:“阿嚏!阿嚏!啊——啊——”

“我呸!”九九愈加恼怒,又是一口啐过:“放那么多,你想辣死老娘!”

你看。

一百零八又怔住了,眉头皱起,心下觉得好生为难:“啊啾!”

“算了。”九九叹道:“我不吃了,我要吃梨。”

吃梨?

就这,一天一个样儿,口味那叫一个刁:“酸口儿?甜口儿?”

“要绿皮的,绿皮小山梨,口感微涩,特别特别酸的那一种。”九九道。

“可是,现下,大约是冬季……”一百零八,茫然四顾。

“去!”九九摸着肚子,不耐道。

一百零八再也无语,俯身放下串着火红鸡爪的剑,拿起一顶破旧草帽戴在头上,去了。

日在中天。

不远处有一棵树。

树后头有一只猴。

这只猴还是一百零八,一百零八藏在树的后面,立着,背靠大树,不时探头——

望向火堆,望向九九。

泪眼相望。

这,根本就不是梨不梨的问题。

纵使是天那边的星星和月亮,一百零八也可以为她摘得回来,关键是,还有一个他。

这是离不离的问题。

那是一个借口,九九是要支开一百零八,与她的老情人,那个奸夫相会。

冬天的梨子,尤其是树上的,新鲜的梨子是很难找的,比摘星揽月都要难,那就是一个借口。

“再酸的梨,也酸不过醋!”一百零八心道!

“再绿的梨皮,也绿不过我脑袋上的这顶帽子!”一百零八心道!

“不要给我逮到!”一百零八心道!

真zhèng

令一百零八感到痛苦,万分纠结的是,一百零八不知dào

九九会生出一个什么样的东东!

马猴?

还是猴马?

真相就是,一百零八,在小一百零八出生之后,根本就没有和九九那个过。

一次也没有!

这是谁的错?

究竟谁的境界更高一些?

对了忘了说,九九的老情人,或说奸夫是一匹马。

叫作青云。

岂不荒唐!可笑!多么离奇!

一百零八问天无语,欲哭无泪,岂不知,更加离奇的事情还在后面——

“咚!”(未完待续……)

六十五 苹果树上的梨

一颗梨子,无巧不巧,不偏不倚,准确地掉到了一百零八的脑袋上面。

就是“咚”地一声响。

首先要说明一个问题,一百零八是戴着草帽的,就是农民伯伯用的那一种,老样式,中间有一个窝。

那个梨,就掉在窝里,黄草帽,绿皮梨。

其实要分析一下状况,一百零八有所觉,但不疼,并没有被砸晕过去,只是此时眉头皱得死紧,脑子有些发懵。

梨被抓在手里,确实是一个梨,绿皮的梨,十分离奇。

那么开始思考。

梨是哪里来的?

从前有一个人,坐在苹果树下,险些被一颗掉下来的苹果砸死。

从此世界大不同!

那么,当一个梨,从一棵苹果树上掉下来的时候,这又意味着什么?

还是,大约在冬季?

下面,交由一百零八来破解这个难题。

首见,梨就是梨,毋庸置疑。

其实,这是一棵苹果树,也是千真万确,去年秋天的时候一百零八经常会带着小一百零八来这里摘苹果。

再次,现下是冬天,不是大约,就是在冬季。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世道变了,冬天苹果树上就可以长梨。

过一时,一百零八摘下了草帽,向树上看去。

树上只有树枝,没有树叶,没有花,没有苹果,更没有梨。

只有一片天。

阳光很刺眼。

一百零八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梨。再次陷入沉思。

自不必说。这就叫做天外飞梨。天外飞来一只梨,新鲜饱满,青翠欲滴。

如果,一百零八是一只普通的猴子,这时是一定莫问来路,只管去吃,喀嚓咔嚓大快朵颐。但一百零八并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还有九九。以及九九肚里的孩子,这一只梨一百零八是会百分之一百零八地会拿去给九九吃。但是,这一只梨来路不明,一百零八还是一定要先搞清楚,先明其意,再吃其梨,这就是一百零八的非凡,可以说是过人之处。

梨是哪里来的?

梨是哪里来的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一只猴子学会了思考。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梨,代表着离。那么飞梨就是……

于无数种可能之中,一百零八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非离!

非离不可!

一百零八抱头大叫一声,痛苦蹲下,心说这是天意!天意!

然而只有非离,没有不可,非离之意可作不离,并非大凶,乃是大吉!大吉!

一百零八瞬间大悟,蹦跳起来,欢呼雀跃!

这时。

“咚!”地一声,又一颗梨,无巧不巧,不偏不倚,准确地掉到了一百零八的脑袋上面!

这下很疼,直砸得一百零八一跤坐倒,两眼冒金星:“吱叽!”

是谁!

有鬼!

一百零八怒望青天,然而树上鸟都没有。

这不是巧合。

一百零八知dào

,这不是,绝不是!

现下是有两个梨,一只猴子在思考,梨之真意。

非离,双非,非非乃是,是离!还是离!凶兆!天意!

然而,双梨,离离为合,是合!必须合!大吉!大利!

永远不要怀疑一百零八的智商,有其父才有其子,看小一百零八就知dào

了。

天外飞来两个梨,一名吉祥一如意,一个给九九,一个给一百零八,一个给九九肚里的小孩……

不对!

是不对,就在一百零八一手捧着一只梨,绞尽脑汁做算术题的时候,扑一声响——

树上掉下,第三只梨。

这一只梨没有掉到一百零八的头上,而是掉到了地上的草帽,反正就是那个大窝里。

黄的帽,绿的梨,一百零八彻底傻掉。

究竟什么才是天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糊涂也是只在一时,一百零八忽然大笑:“我说是谁!可不有鬼!”

反正,不是老不死,就是死不老:“出来!”

一百零八怒指树上,大喝道!

老不死就是老夫子,死不老就是老妖道,这是开玩笑了,开玩笑!

也不分个时间地点,也不分个场合,这可真是不像话!

可是树上没有人。

树上只有树枝,没有树叶,没有花,没有苹果,更没有梨。

只有一片天。

阳光还是很刺眼。

一百零八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梨,以及草帽里的梨,再次陷入沉思。

这是一棵苹果树。

树后头有一个人。

树有几面?

树有两面,正面背面,人在一面,猴在一面。

一百零八并不知dào



当然这是一个玩笑。

上清山有两只猴子,一个叫作一百零八,一个叫作小一百零八,小一百零八是一百零八和九九的儿子。

这很有趣。

刚才,那会儿,一百零八在和九九吵架,刀光剑影,步步惊心。

是很有趣。

更有趣的是,传说中的隐儒就隐居在此,而隐儒的仁剑,竟然会被一只猴子拿去穿鸡爪子。

是那柄剑,谁都认识。

最有趣的是九九隔火相望,面若桃花,羞答答的,竟然在看着一匹马。

那马毛色湛青,神骏异常,四只宝石般的黑亮蹄子似是钉在山石上,眼望远山,静默如海。

只长长青鬃随风,轻轻拂动。

上清山,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但有无趣的人,总是大煞风景,就在一百零八眼观六路神游物外,同时第四只梨子飞越苹果树的时候,有人伸出了一只手。

稳稳接住了那只梨。

笑道:“想不到名扬天下的慕容公子,居然会跑到这里欺负一只猴子。”

一百零八一惊!

抬望眼,宽袍大袖,虎目棱棱,那伙计已然咔嚓咔嚓嚼了起来:“一百零八,你的剑呢?”

对于此人,一百零八向来没有好感,因此怒视一眼,低头啐了一口:“呸!”

“唏律律律律律律律——”一声清嘶,声裂金石!

一百零八大惊!青云!奸夫!仇家来了!自无二话!一剑斩之!剑剑剑剑剑剑剑!

剑呢?

剑呢?

我的剑呢?

剑在哪里?

没有剑,只有梨,一百零八向来记性不好,一时急如星火,只觉万箭穿心!

“呶。”好在有那伙计,递过一柄长剑:“你的剑。”

一百零八大喜,伸手就去接,掉下一只梨,一个愣怔间,又掉一只梨,不及转念眼前一闪,忽然一梨从天而降,猛地抬头脑门一痛,从天而降又是一梨,转眼梨如雨落,瞬间遮云蔽日,那是兜头盖脸噼里啪啦一百零八连忙就抱头无奈避之也不及,只得惊叫连连上蹿下跳也是眼前绿光闪闪脑中一片空白,心说这明明就是一棵苹果树啊明明就是一棵苹果树,好在说时迟那时快终是雨过天晴待得露头再拿眼那么一看可不就是——

满地皆梨!

剑呢?

剑呢?

我的剑呢?

剑在哪里?

这时候不是梨的问题,这时候是剑的问题,这时候也只有一百零八才可以守住本心:“剑来!”

没有剑,只有梨,那伙计,还在咔嚓咔嚓吃梨。

这可真是不像话!

也罢!

没有剑,还有爪牙,还有满腔热血,以及一颗复仇的心:“杀!”

以爱的名义!干!掉!他!

一百零八终于转到了树后,从而看到了他,又怔住。

不是一匹马。

而是一个人。

那人坐在树下,拿着一把剑,削着一只梨,懒洋洋地又像一匹马。

那人很帅,可说俊美,又有一些妖,银色的瞳孔。

那是一个,陌生的人。

在这种情况之下,换作别人,或说别猴,恐怕早就已经脑子被驴踢过以后又灌进了水,但一百零八就不一样!

马精,化作人形,变作一个人妖,这分明就是青云!

就是!

你看他的衣服,都是青的,那是皮!

妖孽当前,神猴变身!火眼金眼怒睁,奋起千钧神棒,杀!杀!一棒打杀!

棍呢?

棍呢?

我的棍呢?

棍在哪里?

要知dào

,没有棍,一百零八是不得变身的。

棍,才是一百零八的根本,剑不是,爪牙也不是,勇气和仇恨都不是。

这是一种情结。

一百零八跑掉了,手脚并用,飞快地跑掉了。

泪奔而去!

风在呜咽。

其实,一百零八都明白,所有的人,所有的猴子,所有的一切,都在欺负一百零八!

老大!

初见那人之时,一百零八是有一瞬间的欢喜,欢喜得心都要炸开!

但他不是,他不是他。

若他在此,谁敢欺负一百零八?

因为有了老大,才有一百零八,一百零八虽然记性不好但一百零八始终都有一颗感恩的心——

老大,才是一百零八心目中的神圣,以及至爱。

代表着无所不能.

待得王者归来之时,一百零八定会送他久久憋闷在肚里的那一句话,那是一句最为崇高的赞美,代表着一百零八所有的思念热爱以及种种心声,那就是,这可真是——

蛇无头不行啊!(未完待续……)

六十六 心比天高

“想不到天下扬名的沐掌教,居然会为了一只梨子跑到这里。”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哼哼,我乐意!”

“吃梨,最好还是先削皮,以免病从口入,跑肚加上拉稀。”

“喀嚓喀嚓!我就不削皮!喀嚓喀嚓!我还不吐核了!咕噜!你奈我何?”

“沐长天,我送你两个字,一个字是粗,一个字是俗。”

“于慕容,我送你四个字,去死罢你!”

“怎么,不服?“

“不服!”

半晌无语。

这是高手之间的较量。

这时候,树的一面有一个人,一个筐,一匹马,一个猴。

马是青云,猴是九九,都在吃梨,削好了皮的梨。

还有一把菜刀,两把宝剑,六只鸡爪子。

而另一面,只有一个人,和一地梨。

这就叫作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有沐掌教吃梨不削皮,所以被孤立,众叛亲离。

不光是一百零八,九九一般,青云亦然,这山中的人与动物对于此人同样没有好感,因为他老没正经,浑不着调,并且不讲卫生。

“呸!”沐掌教恶狠狠啐过一口,道:“我就不服,再来打过!”

“不要脸!”“不要皮!”青云和九九,同时心道!

刚刚,他已经输了。

输了,就要认输,才算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许耍赖不许哭:“呜————————”

沐掌教哭了,放声大哭:“呜呜呜呜!你耍赖皮!”

刚刚。

高手见面。必有一战。

话说当前。在万鹤谷。非正式擂台比武当中,沐掌教曾败于慕容公子剑下。

应该说是惨败,一招拿下!

这一次更惨。

“于慕容,你瞒不过我,我知dào

你来做甚么。”沐掌教仗剑而立,如临大敌:“当年龙真,现下是你,你这是要剑挑上清。灭我满门!”

“不错,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慕容公子手持仁剑,油光闪闪的仁剑:“这就叫作,杀鸡给猴儿看!”

请注意,这不是开玩笑。

“当此一战,死亦无憾。”沐掌教深吸一口长气,缓缓吐出:“吾平生历经千百战,唯独败于一人剑下,天地无道,一剑问心!噫!今日公子不请自……”

“还有龙真。”慕容公子提醒道。

“不要说龙真。龙真不是人!”沐掌教不为所动,瞠目大喝道:“来!”

话未落。剑已出——

无声无息,却又快极,一剑当胸直刺心口,这是至简的一剑。

毫无征兆。

但有准bèi



这是一个小人。

对付一个小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君子之度量,并以小人之心,破!

就是说先下手为强,沐掌教当年败给这个小人就是因为一时大意,输得简直莫名其妙,那叫一个不甘心:“中!”

一剑直刺心口。

一剑直刺心口,先发,先至。

也就是说慕容公子剑快沐掌教剑也不慢,在慕容公子极为阴险地出手暗算到沐掌教之前沐掌教已经更加阴险地先行出手暗算到了慕容公子,双剑交错,各取心窝——

一剑刺穿长衣。

一剑刺穿长衣,先发,先至。

仍是沐掌教快了一线,点到为止,便即收剑。

公子弃剑。

话说当时,沐掌教正自考lǜ

是先得yì

地大笑两声还是先说一句谦虚的客套话,岂不知那小人,那聒不知耻的小人弃剑出指,并同时大喝一声:“中!”

此时。

局面就是,沐掌教除了动口的能力,就只能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呜呜呜呜!你耍赖皮!”

这个不能让人服,哭了是给气哭的:“呜————————————”

“说实话,这剑我是使不顺手,要不然的话也不至于——”慕容公子笑道:“出此下策。”

这是实话。

仁剑,问心,本就是两把剑。

就如同比武,和搏命,本来就是两个概念,天差地别。

这样的较量,无所谓输赢,以沐掌教之君子度量自不上心:“小人呐!小人!”

青云见他实在可怜,踌躇半晌,还是给他叼来一只梨子。

没有皮的梨,白白的梨肉。

沐掌教泪如泉涌!

又一时。

待得人,马,猴,都走了以后,只余一地梨核以及梨皮,沐掌教终于想通了。

当年,某人曾经点过方道士一指。

这是还回来了。

沐掌教只觉万分冤屈,一丝心酸,心说这都猴年马的事儿了,怎还有人惦记来着!

得罪过方道士的人,根本就没有好下场,就是这话。

这还没完。

一百零八回来了。

准确是说,是杀回来了,拎着一根擀面杖,八千里路云和月,风风火火……

一地梨核!

一地梨皮!

乌烟瘴气!

神马东西!

一百零八看地,思考,望天,长久思考,然后,看了那伙计一眼。

“不是我干的!”

“我吃梨从不吐皮!”

“梨核儿我都吃进了肚里!”

“不是这样的一百零八!你不要这样一百零八!老大!你是老大!我服了,我服了成不……”

竟然,一个都没有剩!

九九怎么办?小九九怎么办?这要一百零八回去怎么交待?

妖孽!

天时、地利、神棍、以及妖怪俱在,一百零八,终于变身!

“救——————————命——————————啊——————————————————”

最终,沐掌教给一百零八活活打死了,因为他老没正经,浑不着调,并且不讲卫生。

乱吃别人的梨。

对了,一百零八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娃,叫作小九九。

当然了,小一百零八是一百零八的种,小九九也是一百零八的种,只不过现下一百零八有事儿没事和总爱喝上两口儿。

跟这,同样悲催的伙计。

翻篇。

房前。

一锅白米饭,两碟萝卜干,三个人,四根筷子,你说怎么分?

“小慕容,你来分。”老夫子,眯眼笑。

好说,老夫子让分,小慕容就分:“夫子一双,学生一双,再盛碗饭,孝敬师长——”

于慕容同学,是老夫子的学生。

在小慕容五六岁的时候,经常会被他的爸爸,也就是当年的于侍郎带到孔府,读书识字。

那是一段极为难得,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温馨回忆。

二十多年过去了。

夫子老了。

凉州城外,陀迦落以一根老弦,刺穿了老夫子的心。

心伤难愈,缠绵至今。

二人对坐,开始吃饭。

是三个人,宿道长去采药了,还没有回来,所以筷子很好分。

“夫子,那一剑,为什么没有刺下去?”

“吃饭。”

“剑若穿喉而出,弦必留在心间,所以夫子留了情,陀迦落也收了手。”

“食不语,寝不言。”

“陀迦落有伤在身,龙教主胜之不武,因之不杀,现下落得一个活佛半死半活,龙大教主有心自知郁闷难言,只有夫子好生生坐在这里萝卜咸菜白米饭,哈哈我就知dào

!咳咳咳!”

“细嚼,慢咽。”

不过三言两语,事实真相还原,小慕容当年就是这般聪明。

上兵伐谋。

活佛可以预见未来,夫子也可以看得很远,高人就是高人。

无论身赴红尘,还是隐于世外。(未完待续……)

六十七 命比纸薄

“这要做甚?”老夫子拈着一枚白子,皱眉道。

小慕容不语,专心下棋。

白子落下,老夫子拈起几枚黑子。

黑子落下。

“这要做甚?”老夫子又落一白子,收十数黑子,恼火道。

半晌,小慕容,小心翼翼地放下一枚黑子。

“这!”老夫子大怒,吹胡子瞪眼:“岂有此理!混账小子!”

说罢,拂袖而去!

这是气急败坏了,这一局棋下得老夫子几乎吐血而亡,险些给他气死!

老夫子以前是国手,隆景第一国手。

现下也是。

而他的徒弟,于慕容同学,是隆景第二国手。

事出有因,且看棋盘。

偌大棋盘,满盘皆白。

黑子几乎全军覆没,只余东南一隅,五六十个簇拥成团,不着边角,孤苦无援。

犹自苦苦支撑,顽强抵抗!

抵抗也没有用。

最后一枚白子那是没有落下,落下就是,全军覆没!满盘通吃!

一个也不能留。

这种局面,除非是一个高手中的高高手,对上一个半窍不通的初学者才会出现。

再不就是,有心为之。

于慕容同学,替老夫子落下一枚白子,将黑子一个一个收了起来,长出一口气。

完美收官。

其后久久观望,摇头晃脑,赞叹道:“真是一局好棋!”

好极,妙极。棋中自有真意。

黑子败得是有多么惨。白子胜得就有多么惨。真zhèng

是惨不忍睹,老夫子无法接受。

更让老夫子难以接受的是,布局,以及中盘,老夫子完全没有发xiàn



一直到了收官,老夫子是发xiàn

了,这是一个阴谋。

从始至终,贯穿全盘。

明明水平相当。下成天差地别,小慕容成功地将棋局变成了心目当中的那个样子,也就是一个黑子都不剩。

胜过夫子是难,骗过夫子更难,这一局棋,老夫子会铭记终生。

“为什么?”老夫子回来了,手着拿着一把戒尺:“你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的,老夫子需yào

一个解释。

他总不会不远万里,专程跑来戏弄一个老头子。要知dào

欺负老人家,后果很严重!

“咳!”小慕容清咳一声。指着棋盘,答道:“夫子弈棋,我弈天下,是以——”

这时,老夫子的脸色已经变了,变黑:“如何?”

“咳咳!”小慕容抬头看了尺子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道:“是以夫子赢棋,我……”

赢一盘棋,输了天下,老夫子果然比较惨:“大言不惭!讨打!”

用戒尺,打手心,啪啪啪啪啪啪啪,老夫子打了七下,小慕容捱了七下:“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当年,一个片断。

“天下也是一棋盘,人人都是局中子,纵我赢遍天下,也非夫子之敌,是以——”

这话好听,可以入耳,夫子怒意渐缓:“如何?”

“是以,还是夫子赢了,小子佩服佩服。”慕容公子,恭谨答道。

夫子闻言,心下一喜,以手拈须,正待说上一句孺子可教,猛觉不对!

略作思量,忽又大怒,以尺指点喝斥道:“岂不废话!本就是我赢了!谁个用你佩服!”

这老头儿,不好糊弄,必须给他一个说法。

“夫子请看。”说来说去,仍要绕回棋局:“天下皆乱,唯此留白——”

棋盘上,东南角,有一处明显的空白,正是最后被白子围困的黑子所在:“这里,就是这里。”

公子指点。

夫子静观。

原来是图,还是地图,但见那处:

似是成圆,又有棱角,似是为方,又无锋芒,一无山高亦无水长,平平整整好地一方。

“不大不小,恰恰刚好。”慕容公子指点那处空白,说道:“夫子,我有一个想法,在这里,就是在这里……”

过一时。

“人间乐土?自由国度?”老夫子彻底被震惊了:“白日做梦!异想天开!”

那是不可能的,尽管想法很好。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慕容公子认为,一切皆有可能。

但姜还是老的辣,孔老夫子一针见血地指出:“纵你财力物力人力,天时地利人和俱全,但有一样——”

人之初,性本恶!

论题出现,大有分歧,以下是自由辩论时间。

“……是有长幼尊卑,但无高低贵贱,若是人人都有饭吃,若是人人都有衣穿,谁又愿意当牛做马,跪在别人面前当那三孙子?”

“是,人人都有饭吃,人是大鱼又大肉,你啃咸菜吃窝头,是,人人都有衣穿,人是穿金戴着银,你那破衣烂棉袄,你乐意么?你乐意?你乐意那是你,你怎不去问问人家……”

“我说的是,人人一般!”

“衣一般,食一般,住一般行一般,是,是么?脑袋也是一般?拳头也是一般?个头儿也是一般饭量也是一般?”

“我知dào

,夫子你说过,这世间没有真zhèng

的公平,但我会尽我所能。”

“尽你所能,也不可能!”

“总要有人去做。”

“只怕适得其反!”

“想都不敢想,夫子,你老了。”

“小子,八百年前我就想过,还是听我老人家一句话罢,此路不通!”

“老人家,尽请您老放宽心,总会有人与我志同道合。”

“小小子,我就等着好戏看,看看哪个。哪个。啊哟哟!与你志同道合的来了!”

这时。宿道长回来了。

老帅哥,还是当年那个老帅哥,帅到一塌糊涂不像话,比慕容公子还要妖孽三分——

是为死不老。

“长眠呐——长眠——”“唏律律律律律——”“吱吱叽吱!”“吱叽!”

老夫子,青云,九九和一百零八,一齐欢迎他。

人和人,是不一样。

苹果树下。还有一人:“师兄——师兄——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啊————————”

是为,头破血流沐掌教。

“长眠!你来评评理!”这时候,老夫子是谁个也不肯让的:“快快过来,你看看这个混账小子,这都要气死老夫了,你说你说……”

“你是谁?”宿道长拿着锄头,背着个篓,走了过来。

“我叫于慕容。”慕容公子,不敢怠慢。

“我不认识你。”这就来了,大将从来都是压后阵的。譬如千年老妖:“听都没有听说过。”

慕容公子一笑。

“不过你很帅。”宿道长放下锄头,抱着个篓:“咦?谁在这里下象棋?”

慕容公子不敢妄动。篓里有一大块儿冰。

“长眠啊,是这样,刚刚——”老夫子急不可耐,话说方才。

半晌,宿道长赞叹道:“这真是一局好棋!”

“我说的不是这!”老夫子怒不可遏,飞起一脚踢翻饭桌:“驴辱不对马嘴!一个比一个混账!”

“评理?你说让我评评理?”宿道长,似乎刚刚反应过来:“评甚地理?”

老夫子忍气吞声,又将方才的话题复述了一遍。

宿道长点了点头,貌似听懂了,评点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要我来说么——”

“怎样?”“怎样?”

“还是他有理。”指的,正是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一惊,老夫子是惊怒交加:“为甚?为甚?为甚我没理!为甚他有理!”

“因为他比你帅。”就这话。

“你!”老夫子大叫一声:“气煞老夫也!”

飞快跑掉了。

这个,戒尺不行,心须动用宝剑了,仁剑!

“这是,冰么?”慕容公子呆呆看着那个篓子,着实看不懂他这卖的什么药。

“可以这么说。”

“采来做甚么?”请注意,这时候,慕容公子的智商正如沙漏中的沙……

“冰镇葡萄酒。”

“为什么要冬天采?”

半晌,宿道长茫然道:“不冬天采,难道夏天?”

“当然,夏天采冰,比较凉快。”

再次请注意,这时候,宿道长的智商也如沙漏中的沙:“南边去采?北边去采?”

“应该是北边,比较近一些。”这快漏完了……

“问题是,我采回来,岂不化了?”

“你就冬天出发,夏天到达,回天恰好冬天,所以冰不会化。”

“有理!对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哈哈哈!”这也快漏完了……

“哈哈哈哈哈!”这就漏完了。

“等下,我怎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正着漏完,反过来漏……

“是啊,我也觉得,好像是有哪里不对……”慕容公子,皱着眉头。

“兄台贵庚?”宿道长,终于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三十有三。”慕容公子,嘻嘻笑道。

“不是任何人,在北极冰川,都可以找到一块儿不会化的冰。”宿道长笑道:“给你采到了,那是你命好。”

“人品好,命就好。”慕容公子,从怀里摸出一只酒壶,嘿嘿乐道:“总之这块冰,采得刚刚好。”

“命好,未必命硬。”宿道长摇头,叹道:“你就快要没命了,还有心情来喝酒!”

“此酒酒性阳刚猛烈,该当佐以冬日寒冰,初次见面,略备薄礼,宿真人见笑见笑。”

“我就说,原来是,冰镇半生酒。”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酒冰是镇不住的,无论什么样的冰。”

“半生酒,一生情,能够镇住这酒的么……”

“是的,只有……”

“我说!我说!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老爷们儿!”老夫子挥舞仁剑拍马杀到,一心只想斩了这两个妖精:“当着老夫的面,竟敢公然说爱!谈情?”(未完待续……)

六十八 三缺一

关于小慕容的事,宿道长是从老夫子口中听来的。

关于宿道长的事,自是方道士说给慕容公子听的。

第一次见面,两个人相互之间感觉都很好,可以说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三人座谈,话题继xù



“可以么?”老夫子不相信。

“当然可以。”宿道长支持慕容公子。

“真的可以?”老夫子不能相信。

“为什么不可以。”宿道坚决支持慕容公子。

这是一个深刻的话题。

“只要莲花,不要淤泥,只要阁楼,不要地基,只要光明不要黑暗,只要欢笑不要泪水。”老夫子摇头,老夫子叹气:“这样也可以?”

“一切皆有可能。”宿道长,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那个地方叫作四野。”慕容公子插话道。

“绝无可能!”人越老,越固执,老夫子观念落后陈旧,是一个顽固的老头子。

“人有可能飞么?”宿道长问道。

“不假外物,飞上青天。”慕容公子补充道。

老夫子不说话了。

有一个人就可以。

“你看那只蚂蚁窝。”宿道长指着不远处,树底下的一个蚂蚁窝:“明白了么?”

“蚂蚁窝,差不多。”慕容公子笑道。

老夫子无话可说。

那得退化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地步?

这个人间要灭亡了。

“你看一百零八。”慕容公子笑道。

一百零八,左手剑,右手棍。正自骑在青云的背上。表情严肃地看过来。

这个。一百零八都可以做到,现下上清的山林就是群猴的乐土,猴类的天堂。

“要有一个人,一个大公无私,无所不能的人,可以化解一切纷争,可以解决一切矛盾。”宿道长给出了最终意见:“只要有那样一个人,你的想法就可以实现。”

“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人。别说人了,神都做不到!”老夫子恨恨道!

慕容公子没有说话,慕容公子心里明白。

“你的想法很好。”宿道长赞赏道:“是的,总要有人去做。”

绝对的公平没有,就如同绝对的自由,但相对来说,这个可以有。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闲话说完,开始喝酒,半生酒。共四杯。

半生酒,滋阴壮阳。益气养血,扶正固本,大补之物,中老年男士饮用效果尤佳。

三个人,四杯酒,又怎么分?

“小慕容,你来分。”当然了,酒是小慕容带来的,因此老夫子让他分。

好说,小慕容么,懂事得很:“第一杯,孝敬夫子,夫子请用。”

那是必须的,老夫子年纪最大,资历最老,又有病:“不错不错,总算你小子还有几分良心!哈哈哈哈!老夫心下甚慰,心下甚慰!”

这就要喝,舍我其谁,岂不知刚刚端起杯宿道长道:“你要喝他的酒,就得给他算命。”

老夫子一怔,皱眉道:“你这妖道,又来搅事!”

“他就快要没命了,你还有心情喝酒?”刚刚,说过这话,不是玩笑。

“哎!”老夫子叹一口气,放下酒杯,无奈说道:“多此一举!”

开算。

首先说明,老夫子不会算命。

但老夫子读书破万卷,于命理星象种种也有几分心得,来到上清以后又和宿道长学了几手儿,因此勉为其难,可以班门弄斧。

看的是,面相。

既看面相,首先相面,老夫子望定小慕容,一语不发。

小慕容也是,呆呆看着他。

看一时,看到小慕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夫子,你不要这样。”

夫子正襟危坐,两眼半开半阖,沉声道:“不许说话!”

又看一时,看到老夫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老夫子才道:“真是一个帅哥!”

老夫子这个人,比较记仇,早就说过老人家是不好欺负的:“妖道说得不错,你就快要死了!”

“为什么?”慕容公子惊愕道:“为什么,夫子也这样说?”

不为什么,一报还一报,看着。

“帅,是一种罪。”

“啊?”

“所谓好花不常开,美景不常在,一个人长得太帅就是欺天,欺天之罪,这样的人通常是没有好下场的。”

“不是罢?”

“而你,太过于帅,已经帅到了逆天的地步,因此会遭天妒,遭天谴,遭天打雷劈,所以说你就快要死了。”

“夫子,你不要这样。”

“可怜可怜,正是天妒红颜呐,红颜薄命,就是这个道理。”

“这……那……他呢?他比我还帅,按理说早该死了。”

这是指的宿道长。

“他是一个妖道,半人半妖的,因此可以活得长久一些。”

“半人半妖,教出一个半调子算命夫子,宿真人,这些都是你教给他的么?”

“不都是。”

“上清山,果然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你还笑,你还笑,别以为夫子胡说八道,坐正!听好!”

“学生谨受教。”

“人之五官,耳为采听,眉为保寿,眼为监察,鼻为审辩,口为出纳,你本五官俱佳,一世富贵荣华,然月余之前你之唇角鼻翼法令纹理生变,笔直狭长,其形如剑,凶煞之气自下而上斜贯上寿中阴,直断霞彩,上侵福堂下犯天轮,是为一剑斩尽五官,三星俱不得保,是以半年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轻则头破血流残肢断骨,重则家破人亡身首异处,小子——”

“怪不得,最近我右眼皮总是跳。”

“你不信?”

“你说呢?”

“圣贤有言,正气浩然,鬼神不侵,你这不信就对了,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

“我信。”

“我都不信,你又信了?”

“于老也是这般说。”

“于老?于藏海?于老妖说的话也能信?哈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

“于老,也会算命。”

“他是能掐会算,可有破解之法?”

“于老说,我若是想要活得长久一些,只有一个办法,从此远离京城。”

话至此,老夫子看了宿道长一眼,叹口气,道:“还有一个办法,自此不得动剑。”

“问心剑。”宿道长补充道。

慕容公子沉默。

孔老夫子喝酒。

宿道长看天。

都是大能啊,神人,可以预知未来之事,慕容公子必死无疑。

命算完了。

是非还有。

最终,宿道长作出总结:“我还有一个办法。”

“怎么说?”“怎么办?”

宿道长的办法,才是最好的办法,宿道长说完了,老夫子小慕容齐声赞道:“这真是一个好办法!”(未完待续……)

六十九 对对碰

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究竟,很简单,用宿道长的话来说就是,交友不慎。

这是说的慕容公子。

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之绝交,最好干掉,是为趋吉避凶消灾解难之不二良方。

这是说的方道士。

因为方道士这个人,命犯天煞孤星,注定一生悲惨,不可以有家人,不可以有朋友,近之大有晦气,心须速速远离。

宿道长是这样说的。

老夫子也完全赞同。

事实如此,和方道士接触过的人,越亲近的,就越倒霉,比如说无禅和尚。

慕容公子主动找上了他,也就是主动找罪受,找苦头吃,主动找死。

而面相,就是明证,这下病根找到了。

自打那日见你……

“原来如此。”慕容公子叹道!

可惜方道士不在这里,要不然慕容公子就会当场和他绝交,或者立kè

将他干掉!

绝对不开玩笑!

喝了一杯酒,还剩三杯酒:“小慕容,接着分。”

“我不明白,他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你们还要那样说他。”慕容公子,感慨说道!

“你说过,一切皆有可能。”宿道长笑道。

“我不明白。”慕容公子,摇头说道:“我不明白。”

“未来并非不可预知,比如那片云。”宿道长指着天边,说道:“推窗遥看云遮月,山雨欲来风满楼,明天是会下雨。你又看到了么?”

那片云是红的。黑红。

慕容公子观望半晌。道:“也不一定。”

“未来之事可以预知,风动必定波浪起,但有变数。”宿道长指向篓中,说道:“比如这块冰,风也吹不动。”

“我明白了。”慕容公子思量半晌,展颜一笑:“还是喝酒,我再来分。”

聪明人,自是不必多说。

只说一样。但凡算命,前事他便算得再准,后事你也不能尽信。

变数就是生中的死,变数又是死中的生,是无中的有,又是有中的无,是所有也是唯一,是可能也不可能——

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还是喝酒。

也不好分。

“这一杯,给沐掌教——”

“哈哈哈哈哈!”沐掌教龙行虎步而来。大有气吞山河之势:“一杯酒,换一条命。值了!”

说话要喝,给他拦住:“和一百零八。“

且不说,沐掌教给他一指定在树下两个时辰是有多么生气,主要是,这一杯酒乃是沐掌教用命换来的:“吱叽!”

一百零八举手,同意!

酒很香,香得要死,一百零八早就馋得不行了!

而之所以矜持再三,迟迟没有过来抢着喝,那是因为一百零八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马精既然是青云变的,那么青云又是谁个变的呢?

“和青云。”慕容公子笑道。

“噗噜噜!”青云打一响鼻,甩甩尾巴,根本就不屑一顾!

“为什么?”沐掌教顶着一头大包,瞪着两只虎眼:“我需yào

一个解释。”

“因为本来有你一杯,一整杯,但你带了一个人来,所以一杯酒也没有你的,所以只能委屈一下青云和一百零八了。”

这话,一般人是听不明白,但沐掌教不是一般的人:“甚么乱七八糟!真是岂有此理!师弟——师弟——长廉师弟——你快过来评评理!”

吕道长来了。

提着一把剑。

拉着一张长长马脸,用剑指着沐掌教:“存真呢?你不是说存真回来了么?”

真zhèng

生气的是吕道长。

因为沐掌教运气冲开穴道以后,直接就去找他的师弟吕长廉了:“哈哈哈哈哈!这下怕了罢!”

“晚辈于慕容,见过吕真人。”慕容公子起身,恭恭敬敬施礼。

这是一计。

便他能一剑挑了上清,也非这长脸老道之敌:“于慕容?慕容公子?你来作甚?”

“晚辈代方殷,来孝敬您老一杯水酒。”慕容公子奉上一杯酒,恭恭敬敬道:“并传一句话,一切安好,师父放心。”

水酒吕道长没有接过,但是瞬间潮湿了眼窝:“好,好,师父放心,放心……”

师徒一般,常自惦念,什么样的酒吕道长都不稀罕,但有这一句话就足够了:“酒水就免了,这样,你把这,还有这,带回去给他……”

这,是一个包袱,里面装的衣服鞋袜,吕道长一针一线亲手缝制。

这,是那一柄剑,也是吕道长在仙剑阁亲手挑选得来,名曰游子。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dào

!我就知dào

!”沐掌教,又自哈哈大笑:“他不喝,我来喝,一整杯!本来就是我的!”

没人理他。

“不好。”老夫子皱眉道:“小道士的武功,现下还不到火候,钧天自有钧天的道……”

“闭上你的嘴!”岂不知,这下捅了马蜂窝:“甚么化简为繁!甚么举重若轻!那么重的一块破铁条子存真他能够使得动么?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你让他抻到了筋,万一一下子磕破了头怎么办?我早就说过那样不成不成你又非得由着他,他又知dào

个甚?他又知dào

个甚?你不心疼他我还心疼他了,早该就让他把那把破剑扔了还是用这……”

慕容公子怔住。

那人是夫子么?

夫子老脸一红,自觉面上不挂,还嘴道:“这不是心疼不心疼的问题,说到这武学之道么,若老夫我自认是天下第二,那么就没有人敢认那天下……”

“我学还是他学?你教还是我教?他是你徒弟还是我徒弟?我是他师父还是你是他师父?”无怪乎慕容公子惊异,方道士口中的师父可没有这么好的口才,也没有这么火爆的脾气:“我告sù

你,我是他师父就算你是天下第一说话也不作数,他可是我徒弟我给你记住他只有我这一个师父,我早就说过绝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循序渐进才是道理,就说老道我武功比不上你但调教徒弟的本事我才是真zhèng

的天下……”

“好罢,你是天下第一。”老夫子低头,认输:“我服了,都依你。”

一切都在改变。

说话功夫儿,一百零八已悄悄将一杯酒喝完了,正自以掩耳盗铃之势将手慢慢伸向~~

结果就是:“吱!”

大叫一声,直接醉死!

半生酒之威,一猴不能受:“啊呀呀!我的酒!”

当然了,一定是要有吕道长的一杯,一整杯,不得推托,以任何理由,那是代表着小方殷的一片孝心。

好在还有一杯。

沐掌教看了宿道长一眼,那一眼,多么意味深长:“师兄?”

宿道长看了沐掌教一眼,那一眼,完全不解风情:“呵呵。”

是了,见者有份儿,还有青云,还有九九,还有小九九,这一杯酒已经不够分了:“也罢!”

沐掌教,出了一个好主意:“加上冰块,倒进酒坛里,大家一起喝!”

所有人都点头,包括青云九九,可是。

“不好。”慕容公子说道:“不好。”

现下,水酒倒进坛里,加冰又兑水酒,大家都在等着喝。

只有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人,还没有来到。

他就快要来了,也是一个老道,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里,是百草峰。

自是,长孙老道。(未完待续……)

七十 驽马

没有人是无所不知的。

慕容公子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长孙老道,马上就到。

沐掌教、吕道长、宿道长,三个人是震惊无比,怔住,愣着,傻掉!

老夫子诧异道:“疯道人?”

当然不是未卜先知,慕容公子消息灵通,再者,虞保就是长孙公胜这件事情慕容公子早就知dào



在天底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当中。

之所以没有告sù

方殷,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如同此时。

一个天大的惊喜!

来了!

一道灰影,如同一只灰色的苍鹰,掠过暮霭沉沉的天空,无声无息而来——

道人顶无冠,白发萧萧然,十方青布鞋,直缀得罗衫。

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转瞬人已至,相对亦愕然:“哟!这多人哈!好不热闹!”

这手儿轻功,名曰“戴天履地”,是为《空冥神功》所录,长孙道长已修至大成之境。

且不说。

旁人都在发愣,已经完全不认识这个老道爷了:“老道,来了。”

慕容公子笑道:“来,坐。”

“小子,你怎,跑到这里来了?”长孙老道,也迷糊了。

这小慕容,老道认识,前几年他经常会跑进宫里找虞公公玩:“咦?这里还有一只死猴子……”

这时候,长孙老道终于发xiàn

了一百零八。

看过一眼,一脚踢开:“我说,你这糟老头儿。又是哪里来的?”

老夫子看了一百零八一眼。站了起来。冷笑道:“你个老杂毛儿,想要打架么?”

“啊哟!这不是青风么?”长孙老道又吃一惊:“好个小马驹子,都长这般大了!”

不远处,青云静静观望,若有所思。

这时沐掌教、吕道长、宿道长,三人齐齐拜倒在地:“长孙师叔——长孙师叔——”

吕道长激动道:“长孙师叔,可还记得长廉?”

沐掌教喜悦道:“长孙师叔,您老还没死啊!”

这个不提。关键是宿道长。

宿道长泪水长流,几乎是趴到了地上,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一句话也说不出。

师叔和师父,就是不一样,长孙老道没有去理会吕道长,更是飞起一脚又将沐掌教踹翻:“长眠,你长大了——”

说话以手抚头,眼角也湿润了:“不哭,不哭,师父回来了。”

师父回来了。该高兴才是。

“师父!师父!”宿道长忽然痛哭失声,一把将长孙老道的腿抱住:“师父!师父!”

这就是真情流露。多么感人的一幕。

哄也哄不了,劝也劝不住,没有人见过,宿道长也会如此之失态,就是一劲儿地哭哭哭哭哭哭哭,就好像是这些年来受了千种委屈遭了万般罪,就好像是要把几十年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是有委屈,比天都大,是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口,其实说来也就是很简单的一两句话:师父,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怎就,怎么就忍心把长眠一个人抛下!

话说这件事情,老孙老道确实是做得不大地道,可以说是极为不负责任:“他是进了宫,隐姓埋名,做了一个太监。”

知情人,慕容公子说道:“为了一个女人。”

一旁,老夫子沐掌教吕道长,三人正自唏嘘,闻言齐齐一惊:“太监?女人?”

“为了一个女人,宁肯断子绝孙。”慕容公子笑道:“这就是爱,世间大爱。”

三个人,六只眼,同时瞟向一个点——

长孙老道,面皮抽搐,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长眠呐,师父的为人你是知dào

,知dào

的……咳!”

宿道长松一口气,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含泪道:“还好!”

夜深沉。

一匹马,在山崖。

无语望明月,明月也寂寥。

沐掌教和吕道长结伴,去了玉清宫,听说是要召开紧急会议,传达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老夫子和老道爷成双,饮酒,赏月,谈天说地,情投意合。

宿道长和慕容公子也是一对,在一间屋,一百零八和九九在另一间屋。

只有青云很孤独。

越长大,越孤单,尤其骄傲,可说孤高,青云同样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代价就是,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每每心里有话,偏偏无处诉说,就是这种感觉。

是该找个伴儿了,青云心道。

当然,青云是又想到了胭脂,漂亮的胭脂,害羞的胭脂。

明早,就出发!青云第三十八次下定了决心!

就是说,仍是在犹豫,就是不放心,因为跑马地的每一匹马都离不开青云。

在离开之前,青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山崖下,一群马。

都是公马,青壮公马,是与青云一般静默,笔直站立,纹丝不动。

上百匹马,黑夜之中,像一支纪律严明的铁血之师。

谁能第一个登上这座山崖,与青云并肩而立,谁就是跑马地下一任的马中之王。

山崖数十丈高,极为陡峭,可以说是孤高。

如同青云一般。

勇气、体魄、技巧、实力加上运气,也许可以做到。

这已经是第三十八次了,前前后后,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当中,已经有数十匹野马丧命于山崖之下。

这一处山崖,已被鲜血染红。

条件太过严苛,只因竟争过于激烈,即便如此群马依然前赴后继,因为这很公平。

每一匹马。都有机会。

青云微一颌首。

群马齐动。冲向山崖。

夜的宁寂一举破碎。蹄声隆隆有若惊雷,上百匹野马瞬间分散开来,又一次以生命作为代价发起冲锋!

对手不是敌人,对手只是石头。

但是坚硬如铁的石头,但是锐利如刀的石头,但是冷冰冰没有一丝感情的石头,仍是高高在上,仍是遥不可及。仍是又一次使得群马一次次地跌落,筋断骨折,开膛破肚。只无一声哀嘶,只有亡命冲锋,哪怕攀得越高就摔得越重,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因为马王只有一个,因为青云可以做到,因为每一匹马的身躯里面同样流淌着雄壮的野性的血,同样拥有着一颗永不服输的心!

但是没有意义。

现实是残酷的。如同这一座陡峭的山崖,如同崖石上面鲜血凝固冻结成的冰。

第三十八次冲锋。宣告失败。

其后就是怀疑,莫名愤nù

,疼痛、咆哮、呜咽、强烈的不满以及深深地绝望,负面的情绪开始蔓延:“噗噜噜!噗噜噜!唏律律律律律律!”

人有人言,马有马语,三十八次已经够了,青云只有一个。

只有放qì

,才是最好的选择。

众口一词,事实如此,但青云不为所动。

每一次都是这样的,也未见得有谁放qì

,有第三十八次就会有第三十九次,也许下一次——

没有下一次。

就在群马哀悼死者,拖着残躯,怨天尤人的时候。

山崖上出现了另一匹马。

竟是一匹母马。

枣红颜色。

“小三!小三!”群马齐齐惊嘶,以为见鬼:“这怎么可能!小三在上面!”

小三,失踪了很久,现下出现了。

小三,毛色黯淡,瘦骨伶仃,立在青云身边就像一头毛驴。

小三,不能与青云齐头并肩,可是小三站在了与青云同样的高度,高高在上,俯视。

小三打小身体孱弱,容易受到豺狼攻击,长大以后又不合群,因此又被同伴厌弃,故名小三。

小三,总是不招人待见。

“作弊!作弊!这是作弊!”一高大公马愤nù

吼道!

只有一个原因,小三是绕路了,这座山崖原本就是背靠大山,是有靠山的!

“小三,怪不得这些天都见不着你!”

“小三,你黄毛野丫头端地好心计!”

“小三,快快下来这可不是开玩笑!

“小三,你这又是何苦啊小三,我早就劝你不要痴心妄想……”

小三暗恋青云,每一匹马都知dào



青云沉默不语。

闲言碎语不入耳,小三自也不理会,只望定青云,说道:“我说过的,我也可以。”

青云沉默不语,也觉有些意wài



“你说的话,还算不算?”小三目不转睛,平静问道。

“当然。”青云叹了口气,说道:“从现在起,你就是马王了。”

此言一出,场面大乱!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她是投机取巧,大伙儿都看到了,堂堂马王之位如何这般传了小三……”

尽是一些愚蛮之辈,自以为是,有头无脑,谁又知dào

这与这座山崖浑然一体的大山,唯有这一处才是登顶最为平缓之地!

青云是懒得解释,小三也自有主张:“看甚?”

说话就于高高崖顶一跃而下,东波西折,十数起落,轻轻巧巧落了下来:“看甚?”

“你要看甚?”小三问向一匹马。

那马呆住。

“你要看甚?”小三又问一匹马。

那马惊呆!

“你又要看甚?”小三瞪问那匹高大公马。

高大公马茫然四顾。

飞奔一圈,转眼折回,小三犹如一只羚羊般地纵跃而上,十几起落,轻轻松松跳上崖顶:“看够了没有?看够了没有!”

语落无声,群马皆喑。

新一代的马王已经出现,毫无争议,小三上位,凭借的是自己的实力。

一匹马,在山崖。(未完待续……)

七十一 良媒

太阳是什么?月亮是什么?星星又是什么?

一颗颗的球?

多大?多远?方的还是圆的?上面也有人么?

最远的距离,就是最近的距离,比如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

灵魂又是什么?你相信鬼神之说么?

人死如灯灭?

是谁点亮了灯?灯是哪里来的?

最远就是最近,结束就是开始,你明白么?

我下辈子还是不要做人了,因为思考这些东西太累,我要做一棵树。

一棵会思考的树。

……

宿道长,就是一个神经病,慕容公子与其彻夜长谈之后,险些成为了一个白痴。

科学发展到了极致,最终会走向玄学,反之亦然。

精神和物质是对立的,是此消彼涨的关系,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譬如人之生老病死。

三天之后,慕容公子来到万鹤谷,依然头晕脑涨。

上清山,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且不说,慕容公子环游隆景,最后一站就是万鹤谷,金玉宫。

龙凤镇,凌云台,小镜湖,慕容公子这也算是故地重游了,顺便来拜访一个老朋友。

可惜老仙鹤不在。

这老仙鹤,说的是长翅膀那一个,此时不在万鹤谷中,恐怕是去环游世界了。

临湖而观,白水连天,湖中枯黄的苇叶与寡淡的薄冰相映成趣,风景还是那般优美,而冷清。

鹤也寥寥。

复观远山。朱阁玉树。白云缭绕。那一处依然郁郁葱葱苍苍翠翠,胜似人间仙境。

那是金玉宫的所在。

是了,老友不在,还有小友,慕容公子是来提亲的。

小镜湖,西北边,山路上有两个人。

常默,东方亮白。

“师弟你看。那人,那人是谁?”东方亮白翘首,定睛观望——

遥遥一人,青衣皂袄,剑挑行囊,徐徐而来。

“似是,似是,天!”话说今日,又不是常默当值,不过常默该出现的时候一定会出现:“慕容公子!”

公子来了。消息早至。

常默从来都是一个奸细,说好听点就是内应。线人,卧底,或说真宫教天宫暗棋之一。

“啊?”当然东方亮白并不知dào

,所以东方亮白吓了一跳:“这,这,常师弟,怎么办?”

东方亮白从来都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当下又是慌了手脚,脸色发白。

“不请自至,必定生事!”常默长剑出鞘,沉声喝道:“师兄快去报讯,这里由我挡着!”

“常师弟!”每每如此,每每如此,东方亮白万分感激地看过一眼——

“东方师兄!”一切尽在不言中。

东方亮白火速上山。

留下常默一夫当关。

绝非惺惺作态,其中自有门道,如同慕容公子这般人物登门造访,山门值守之人必定会先行接到消息。然而没有,没有任何消息,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东方亮白心里明白,他这是上门闹事来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大师姐和小道士,也就是方道士的事情,应该说是情事,金玉宫上上下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而金玉宫并非与世隔绝,不问世事,方道士现在另有一个身份是小侯爷,又与这京城中的贵公子交好,所以今日此人之来意显而易见——

东方亮白也不傻,东方亮白都知dào



只不知,自家常师弟,为什么又甘愿冒着生命的危险,更将这天大的功劳让给自己!

只能说是,好兄弟,太义气!

“属下常默,拜见公子。”当然支走一个,话就方便说了。

公子点头,一笑:“你就是常默。”

说话站定,手拈一物:“这方物什,你交给她。”

常默躬身,双手接过:“遵公子谕,属下必当全力施为,不负公子厚望。”

“你是一个聪明人。”公子注目,笑道。

“属下愚钝,未知公子可有言语代传?”常默也是一笑,干脆利落说道:“或说方小侯爷?”

“你是一个聪明人。”公子摇头,笑道:“应该知dào

怎么说。”

怎么说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结果,当下常默也是一笑:“公子放心,属下知意。”

说话上山。

公子在前,常默在后。

走一时。

“常默,有话不妨直说。”慕容公子忽道。

常默心思灵透,千孔百窍之人,闻言止步,惶恐万分:“小人确有一事,不敢欺瞒公子——”

“不妨,直说。”慕容公子信步缓行。

“咳!”常默清了清嗓子,快步跟上:“此事过后,属下身份恐将暴露,公子自是早有安排——”

“好说。”慕容公子道:“办完事情,你就留在京城好了。”

“多谢公子!”常默心下狂喜,此时不必多说,常默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二人就此上山。

不说公子,只说常默,常默知dào

,常默的人生就此改变。

做一个奸细,当真不容易。

这里不是指的明枪暗箭的日子,心惊胆战的生活,而是看不到任何前途看不到任何希望。金玉宫,真龙教,本来就是友非敌,而且还沾亲带故,又何必多出一个常默?总不能,整天和东方师兄,龙大太子这种智商的人赌气争风,对于常默来说那是一种耻辱,完全不能接受。因此聪明的常默,又是郁闷的常默,天下才是常默的舞台,常默的理想就是做一名于老先生那样的,真zhèng

的谋士。

现下机会来了,常默把握住了。

留在京城的意思就是,可以追随慕容公子,好处多多,自不必说,但真zhèng

让常默心花怒放的不是这,原本就不是这!真zhèng

让常默感觉郁闷,最为无法授受的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头的生活,便就不为金钱不为美色常默也要跳出这方天地。常默年纪不大,但是常默心大,当然不想在这所谓的仙宫胜境就此终老山中,一辈子做一个奸细,一个碌碌无为默默无名的奸细。

“本非池中之物,方寸之地何以拘之。”将欲登顶,仙宫在望,慕容公子笑道:“不如,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哈哈哈哈哈!”常默纵声长笑,飞身仗剑攻上:“于慕容,你往哪里走!”

池鱼化龙,常默就此腾云驾雾,飞上青天:“啊————————————————————————————————————————”

良媒,就是恶客。

当然在龙大太子看来这根本就不是提亲,这明明就是,抢亲!

“我日!”(未完待续……)

七十二 孽龙

金鳞本非池中物,说的明明就是龙舞阳,龙大太子!

必须是,主角儿!

龙大太子最近的心情一直很不好。

我们都知dào

,龙大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是要有后宫佳丽三千的,当然在那之前龙大太子也不想闲着,虚度光阴,浪费精力。

水红袖,水仙子怀上了,龙种。

那也不是龙大太子心情不好的理由,龙大太子又不是故yì

的,再说你怀上了就怀上了呗,要不然就偷偷生下来要不然就偷偷打掉,怎么能够哭哭啼啼跑去和人家长辈告状,还不依不饶,更想讨要一个名分。

结果就是,龙大太子十分冤屈地受到了责骂。

然后就是,一剑,只一剑,龙大太子盛怒之下一剑刺入水仙子的小肚子,直接斩杀了那个孽种!

最后的结果就是,龙大太子万分冤屈地遭到了责打!

那是一件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所以现下金玉宫上上下下每一个人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同为奇耻大辱,全都没脸见人。当然心情最不好的还是龙大太子,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基本上所有人见了龙大太子全都绕着走,包括柳叶眉柳仙子,竟然再也不肯让龙大太子半夜爬上她的床。这样一个荒淫无道的君王,忽然变成了一个独守青灯的和尚,龙大太子被动禁欲,自是搞得火冒三丈!

此时,看到那个恶客,看到那个不请自到无事生非的恶客。看到常默被那个恶客一脚踹飞滚落下山。龙大太子的心情就更不好了:“我日!”

人都是会进步的。我日,就是龙大太子现下的口头禅。

“于慕容,你好大的狗胆!”龙大太子手擎巨剑,挺身而出:“无礼取闹,上门滋事,可是欺我金玉宫无人!”

慕容公子不作理会,径自上前,遥遥一拜:“鹤婆婆好。”

人群之中。鹤婆人高马大,醒目一笑:“不必多礼。”.

这时,金玉宫出动足有三百余人,宫中老中青三代仙子仙使几乎尽出,完全是给足了慕容公子面子:“鹤婆婆,鹤公可在?”

当然主事的人只有一个,鹤婆摇头:“不在。”

“师母可在?”

“不在。”

“林黛师妹可在?”

“不在。”

“于家小子,你来作甚?”

“我来提亲。”

“我日!”龙大太子深受无视,恼怒欲狂:“果然,果然不出所料。我就知dào

那小杂毛儿贼心不死,这下……”

“你闭嘴!”母老虎忽然发威。凶睛怒目吼道:“滚回去!”

“嘁!”龙大太子嗤之以鼻,横过一眼,却也不说话了。

玉大美人,就是一个狼外婆,龙大太子这些年没少挨揍,全是给她一个人打得,毒打!

反过来,龙大太子就是一只小白眼狼了,若非他是鹤婆的外孙子,恐怕早就给人毒打致死了:“哎!”

鹤婆叹一口气,缓缓上前:“公子爷,你又来提哪家的亲?”

“方家。”慕容公子微笑道:“方殷。”

“能够请得动你,也算他有几分本事。”鹤婆缓缓走了过来,又变作一个慈祥的胖老太:“公子爷,不如进去,坐下再聊?”

“不必。”慕容公子客套道:“仙家胜地,小子不便叨扰。”

“可惜!可惜!”鹤婆蹙起淡细的眉,白胖的脸上满是遗憾:“我家黛儿,已然许配了人家,公子爷你来迟了!”

“哈哈哈哈!”龙大太子哈哈大笑,志得yì

满:“许的就是我龙家太子爷,龙舞阳!”

慕容公子不作理会:“当真?”

鹤婆一般视若无睹:“不假。”

说这话时,在场一众高人,前辈长老长老前辈,人人面上齐齐变色!

只因彼时,公子迎上一步,恰将二人隔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鹤婆婆,有些话,你要想好再说。”

这句话,没有半分威胁的意思,但鹤婆已然笑不出了:“舞阳,你过来。”

言已锥心,命在顷刻,龙大太子浑然不觉——

只见一个大好后心,无遮无拦就在眼前,龙大太子不及思考,一剑已是缓缓刺出——

请注意,龙大太子是一个剑术高手,这时候是不能用力劈斩的,因为会有风声:“龙舞阳!”

母虎作狮吼,睛天大霹雳,当下震得龙大太子猛一哆嗦:“我日!”

看罢,就这死老太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生生坏了龙大太子的好事:“滚一边儿去,作死了你!”

龙大太子心下暗恨,愤然退后!

慕容公子退后一步。

众人齐齐松一口气!

纵然他是金玉宫的少主,龙教主的儿子,纵然慕容公子也有几分顾忌,但他先行出手暗算,那又另当别论了——

“公子爷,老身欠你一个情。”鹤婆已然汗透重衣,此时方自松开剑柄:“适才说笑而已,公子爷不必当真。”

甚么叫做匹夫,甚么叫做莽汉,鹤婆也没有想到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外孙子竟然会蠢到如此境地!

一剑问心,那还了得!

正是作死!

“我就说,婆婆最爱说笑了。”慕容公子笑道:“好笑好笑,好笑得很。”

“还笑?还笑?哈哈哈哈!”龙大太子哈哈大笑:“不知死活之辈,你还笑得出来?哈哈哈哈!若非本太子爷手下留情,你早就死透了知不知dào

!”

众人无语,羞惭无地!

当然这完全不能怪龙大太子,龙大太子只见过慕容公子一次,当然龙大太子也见识过了,问心剑也没有甚么了不起。

龙大太子一直以为,慕容公子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

“黛儿要嫁的人,当入得宫阙比肩王候,文能冶国武可安邦,胸襟磊落兼济天下,更要对黛儿一心一意——”慕容公子徐徐说道:“这话,有是没有?”

“有!”龙大太子消停片刻,又生是非:“这话,说得正是本太子爷!”

此言一出,在场一众高人,前辈长老长老前辈,拂袖而去!

这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也是实在觉得丢人没脸看下去了,龙大太子直至此时还没有发xiàn

,慕容公子根本就是拿他当作空气,屁都不是:“这话,有是没有?”

说话,望定宫门。

“是有这话。”一人款款行出,是一宫装美妇:“是我说的。”

金玉宫宫主,贺仪贺夫人。

“师母。”慕容公子,恭恭敬敬拜过。

“我是说过,那又如何?”师母这个称呼,贺仪并不喜欢:“不必啰嗦,有话直说。”

“其一,方殷可以做到。其二,这媒由我来保。其三,还望师母成全。”

“还有么?”

“没有了。”

“荣华富贵弗能动,钱财美色不能移,话是如此,然则人心易变。”贺夫人轻叹一声,缓缓摇头道:“你又保他一时,还是保他一世?”

“他可以。”慕容公子认真说道:“他可以做到。”

万万请注意,慕容公子表情极为认真的时候,就是慕容公子撒下弥天大谎的时候!

“可以个屁!”龙大太子万分不屑,更是怒火万丈高:“卑鄙下流,好色之徒,他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如何配得上我家黛儿!”

“不配!不配!”龙大太子,总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下又是引发了一场轰动:“就是!就是!”这是一众青年男子,要知dào

,林仙子那是金玉宫一众仙使心目当中的女神,无论如何方道士也是配不上的:“就是!就是!不配!不配!”那是明说,心下暗道:“他不配你更不配,好歹牛粪也好过一泡狗屎!”那是仙使,仙子另说,一众妙龄女子其实早就疯了,花痴加上白痴:“慕容公子!慕容公子!”自是不敢开口,只得暗送秋波,是有女神当然也有男神此人不在金玉宫中,普天之下也是绝无仅有唯此一人:“好在只是提亲,不是上门娶亲,不如亲上加亲,还有我还有我——”

这里头,就包括柳叶眉柳仙子,自始至终柳仙子的眼珠子都没有动过眼皮子都舍不得眨一下子,因为他就是倾城绝世的慕容公子。人和人是不能比的,这也是龙大太子愈加恼怒,妒火中烧的原由所在,而无视就是最大的鄙视,龙大太子此时终于回过味儿来。自始至终,自家都在慕容公子背后,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你也一般,狐朋狗友,旁人不知dào

你我还不知dào

你,要是没有我爹……”

慕容公子回头,终于看过一眼:“龙舞阳,我告sù

你,你可以说我,但不可以说他。”

“啧啧啧,怕怕怕,好怕好怕!”龙大太子总算是胜了一阵,一时大觉扬眉吐气:“我就说了!你奈我何?你奈我何?哈哈哈哈!你……”

“啪!”就是一记耳光,扇得脆亮无比:“你爹说过——”

“你打我?”龙大太子捂脸,完全不能相信:“你敢,你竟敢……”

“啪!”又是一记耳光,扇得痛快淋漓:“随时随地,我都可以,代他教xùn

你。”

一时天清,地寂。

只听“嗒”一声响,太素神剑落地。(未完待续……)

七十三 鱼虫

“打得好!打得好!”鹤公现身,鼓掌笑道。

“你这孩子,记吃不记打,早就说过你就不要乱说话,这下活该……”鹤婆走了过去,口中碎碎念道。

贺夫人无动于衷。

等下!神马情况?怎么都这样?这还有没有天理?都是做梦了罢!

现下龙大太子的大脑细胞已经不够用了,本就有限的智商给这两巴掌完全抽没影儿了,直到慕容公子拜过鹤公,辞别以后,犹自捂着个脸站在原地呆呆发愣。

这本来就是一个梦。

所有的人都是陌生。

太素跌落在地,浮游隐于鞘中,漠然地见证了这一切。

“早就说过,这剑不是你能使的。”鹤婆俯身,拾起长剑,满脸痛惜之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这险些做了黄泉路上枉死的小鬼……”

本就如此,在龙大太子手中,太素神剑也不过顽铁一支。

“我日!”龙大太子猛地跳起,吼道:“这把使不得,那把又不给,早就叫你给我浮游剑,若是浮游在手我又何致……”

“若是浮游在手,现下你早已横尸当场。”鹤公接过浮游,叹道:“贵生之剑,枉死之人,幸甚!幸甚!”

“我日!”龙大太子听不懂这是在说神马,只恨恨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还回来!”

公子之剑,问心七式,第一剑名曰枉死。

名是枉死,实为感叹生之不易。天道贵生。该当好好珍惜生命。以免做那枉死之人。

第二剑就是贵生。

贵生之剑,枉死之人,有命不惜,留之何益?

公子极少杀人,但方才已然动了杀心,之所以龙大太子没有成为黄泉路上枉死的小鬼,是因为方殷。

只是因为方殷。

杀了龙舞阳,亲事就得黄。留下一条命,赏过俩耳光。

龙大太子完全就是一个累赘,纵是鹤公鹤婆俱在,以慕容公子的实力也完全可以将之秒杀,并且从容脱身。

幸甚的意思就是,慕容公子只是来提亲的,仅此而已。

此为变数之一。

慕容公子还是小看了龙大太子,龙大太子不仅仅是一个累赘,还是一个祸害。

右眼皮,跳一跳。

当然公子不信这。我命由我不由天,就此去。回京城。

足履薄冰,踏湖而行,涉水,跋山,日没,月出,山穷水尽处,眼前又一谷。

虫谷。

是了,最后一站不是万鹤谷,而是虫谷。

虫谷离得万鹤谷并不远,此谷三面环山,仅一条路,路边一牌:生人止步。

虫谷,是一个三角形的谷。

这里是虫的世界。

借公子一双银眸,且观虫谷。

浓碧森林之海,万株参天巨木,有叶大过伞,有藤粗过树,在上,高及云天,下无花一朵,下无草一株,无处不是树,与藤,与土,浑不见飞禽走兽,只见得有幽深,暗寂,悉悉索索时有时无。入之不见天日,终年不见天日,却也温暖潮湿,四季温暖潮湿,忽而一条斑斓的巨蟒直有水井粗细,于幽暗处无声无息现身,尾入青天,倒悬一头——

头若笆斗,睛若碧潭,静止,望向慕容公子。

任何一方天地,都有王者,或说霸主,这条蟒就是这一处至高无上的存zài



这样的蟒,可以吞象。

蟒是灰蟒,老树皮般的颜色,同身开裂的老皮纹理如鳞如甲,遍布苍桑痕迹。

“幽幽。”慕容公子招手,一笑:“你好。”

没有人知dào

这条老蟒多大岁数,因为没有人能够活得过这条老蟒,当然慕容公子也不知dào

,慕容公子只知dào

这条蟒蛇叫作幽幽。

不是幽默的幽,而是幽幽的幽。

幽幽幽幽地看着慕容公子,观望一时,缓缓缓缓伸过硕大的头——

慕容公子,摸出两只梨子,双手奉上。

幽幽幽幽地看着两只梨子,观望一时,缓缓缓缓张开血盆大口——

真zhèng

大口,大过山洞,最为奇异的是没有信子也没有獠牙,只有白惨惨的骨膜筋肉——

“幽幽,你的嘴很臭。”慕容公子皱眉,摇头:“还是那般臭。”

幽幽,张着大嘴不动,依然幽幽地看着慕容公子,以身体语言向他传达了三个信息——

其一,梨子我不爱吃。

其二,这一点也不够。

其三,我的嘴巴不臭,你的嘴巴才臭。

幽幽,负责守护这片森林,生人止步,熟人勿入,除非给幽幽带来足够多的好礼。

要不然,幽幽就永远那样,幽幽幽幽地看着你——

“下次罢,下次。”慕容公子无奈道:“下次我给你带一头牛。”

幽幽,张着大嘴不动,幽幽地看着慕容公子。

“一头大象,怎么样?”慕容公子比划道:“一头——大象!”

幽幽,张着大嘴不动,幽幽的眼神之中终有一丝幽怨。

“好罢,鲸鱼。”慕容公子叹道:“我答yīng

你,下次过来再给你带一条鲸鱼。”

幽幽,幽幽幽幽合拢嘴巴,幽幽幽幽点了点头。

其后,幽幽幽幽上树,在树冠的海洋上,幽幽幽幽游走。

这是满yì

了,幽幽喜欢吃鱼,因为幽幽原本就不是一条蟒,而是一条龙。

鱼变的龙。

慕容公子进谷。

找到一个山洞。

一个远离谷口,极为隐秘的山洞。

记住,绝对,不能走森林,即使幽幽同意了也不可以,那是糊弄外行人的。

进去,还有一万条小幽幽。

此为,龙林。

山洞,叫作蛇道。

蛇道只有一个特色,一路分三条,一路分三条,一路分三条。

入一洞,得三洞,入一洞,得三洞,入一洞,得三洞,外行人是进去绝对找不着北。

自有窍门,慕容公子是一个内行人。

进洞之前,看过一眼。

远处是有一座宫殿,夜幕之中如若一山,悬于半空当中。

灯火微瞑。

是为天宫,悬空殿。

悬空殿,离得虫谷也不远,但那里无聊至极,慕容公子有生之年再不会去第二次。

至少虫谷里面有虫。

进洞。

左首。

左首。

左首一洞,一直左首。

洞中漆黑一片,但有微弱荧光,星星点点,矿石的光。

窍门就是往左,再也简单不过,慕容公子轻车熟路,一直往左一直往左,一点都不担心绕回原地。

未知几许时。

公子出洞,又见花田,月光之下凄美绝艳。(未完待续……)

七十四 皇蛇

花田。

月下。

呱!呱!呱!呱!无数蛤蟆!

虫谷的格局是,外围一圈森林,是为龙林,龙林内有香沼,香沼圈着花田,花田内有弱水,弱水环绕,一座石屋。

杀手之王,厉无咎在此居住。

绝不冷清,十万蛤蟆,谁有没有蛤蟆叫得响亮,中气充沛。

呱!呱!呱!呱!

蛙鸣声中,慕容公子出现在香沼,以足履薄冰之势,龟速前进。

蛇道,只能通过龙林,想要靠近那座石屋简直比进阎王殿还难,先说香沼。

香沼,就是花香,加上瘴气,加上沼气,都很香,是为香沼。

花田里不但有花,还有草,还有虫,数之不尽的虫,各种各样的虫,都是毒虫。

弱水,就是天河之水,鸿毛不浮,飞鸟难过。

当然这里的弱水只是一个名称,附庸风雅用的,因为水里有鱼,长脚的鱼。

基本上,以上就是杀手之王厉无咎的生活写照,种种花,养养鱼,逗弄虫子,喂喂蛤蟆。

多么富有诗意的生活。

当然以上各种难关对于慕容公子来说都不是问题,穿过香沼,飘过花田,飞过弱水,慕容公子来到了岸边。

厉无咎就在岸边,坐着,仍是一黑袍,光着两只脚。

“厉兄。”这是慕容公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第二句话就是,一句赞美的话:“想不到这些年没见,你又玩出了许多花样。”

老熟人了。知根知底的。这厉兄原本就是一个玩家子。

当然这个玩家子。一向都以冷面杀手的形象出现,外表冷,内心冷,冰冷至极,冷酷到底。

冷到无趣,无趣至极。

但用宿道长的话来说,任何事物走向极致,必然产生迥异的效果。

因此厉无咎也很有趣。

且看。

公子爷来了。总不能连个招呼也不打,因此厉老大翻了翻皮,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其后,沉默半晌,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

是因为,慕容公子,用一块湿布将鼻子和嘴,应该说是头,完完全全蒙了起来。

只在两眼处。开了两个洞。

慕容公子答曰:“小心一点,总没有坏处。”

其后。忽觉失言,赶紧补充道:“当然了,小弟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防毒,完全是为了表示对于厉兄的尊重。”

这个人,没法儿不尊重,十几年前慕容公子就被他毒得死去活来,至今心有余悸。

或说阴影。

半晌,厉无咎又道:“小弟?你是在逗我笑么?”

“不是!”慕容公子连忙否认:“我知dào

,厉兄脸上天生就没生笑筋,从来都不会笑的!”

厉无咎,就此沉默。

“咦?”当然慕容公子不能沉默,因为慕容公子有事求他:“这条鱼,怎生了脚,爬上岸来了?”

岸边,有一条鱼,长着四只脚。

厉无咎沉默。

“哈!”慕容公子一心一意,必须要将他的话匣子打开:“还有一只蛤蟆,六条腿的蛤蟆,当真少见!”

四只脚的鱼,正自与六条腿的蛤蟆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厉无咎沉默。

“厉兄?厉兄?”可是慕容公子虚心请教,态度诚肯,完全变作一个迷失道路的蒙面大盗:“厉兄,小弟委实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还请厉兄再开金口,指教一二。”

“长脚的鱼多了,八条腿的蛤蟆都有。”厉兄终于,缓缓说道:“不要烦我,你自己看。”

过犹不及,做人当得知情识趣,慕容公子就自己看。

其实那鱼,是条鳄鱼,四条腿的小鳄鱼,不少有也不常见。

蛤蟆就是,畸形蛤蟆,六条腿的大蛤蟆,不常见也不少有。

说话已然干将起来,翻翻滚滚扑咬一处,斗得那是格外热闹,不可开交。

那不是重点。

重点就是,万分之一,触目皆是,最为奇异的一幕已然呈现在这片小小天地之间,呈现在公子眼前——

是有鱼,长脚的鱼,两条腿三条腿四只脚五只脚,成百上千,全都有牙。

是有蛙,轰鸣的蛙,赤橙黄绿青蓝紫花,成千上万,还有尾巴。

水边已是翻天覆地,岸上更是密密麻麻,到处都在打斗,翻滚噬咬厮杀,鱼生利齿,蛙声雷动,并且愈演愈烈,全都杀红了眼——

那仍不是重点。

重点说的是,特立独行的,有蛤蟆,在钓鱼。

用尾巴。

又有鱼,吐水箭,射蛤蟆。

蛤蟆吐舌头,鱼就钻进水,蛤蟆跳进水,鱼又飞上天。

斗法各异,精彩纷呈,但只转瞬之间水上水下河底岸边已然沸腾,鱼动浪涛起,蛙鸣声震天,无处不在战斗无处不在厮杀——

这是鱼与蛙的战斗,可说一场战争。

虫谷绝不寂寞。

看一时,慕容公子叹道:“好在我蒙住了头,不然定会溅一脸泥!”

厉无咎横过一眼,颇觉意wài

:“只有这些么?”

门道,才是重点中的重点。

“水里没有虫,这些鱼是饿疯了,因此生出了脚,长出了牙,跑到岸上来找吃的。”

“接着说。”厉无咎淡淡道。

“蛤蟆要吃虫子,水里没有,田里很多,可是花田之中的虫比弱水之中的鱼更凶,两害相较取其轻,因此只好聚集在此。”

“接着说。”厉无咎点头道。

“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事情,人力难为,可说神迹,厉兄之能夺天地之造化融日月之精华,小弟今日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佩服之至,这一趟当真是不虚此行感悟良多来得那叫一个……”

“好好说。”厉无咎木然道。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存本来就是一件残酷的事情。”慕容公子叹道:“早晚有一天,这些鱼,这些蛙,都会生出翅膀,逃离这一处是非地,躲开你这个是非人。”

厉无咎再度沉默。

泥水汁液飞溅,处处嘈杂狼藉,唯有此处,也就是厉无咎身周方圆丈许之地洁净干燥,鱼行蛙跳概不能侵:“奇怪的是,斗了这些年,这些鱼,这些蛙,怎还没有死绝?”慕容公子拎着剑,抱着包袱,走向石屋:“更奇怪的是,每天晚上都这么吵,你怎么睡的着觉?”说话已至,石屋周围一般干净清爽,平平整整,一棵杂草都没有:“最奇怪的是,我的小宝贝,小乖囡,小弱弱,怎么一直没有动静?”

慕容公子,有一个女儿。

名叫弱弱。

“弱弱?弱弱?”门外探头探脑,屋里漆黑一片:“睡着了么?睡醒了么?”

这是找死的行为。

厉无咎飞快扑将过去,极为粗暴地一把扯开了他:“你莫扰她!”

“我就是要看一看,她还认不认得我。”慕容公子仍旧藏头遮面,嘻嘻笑道:“这个爹。”

弱弱,是一条蛇。

一条清清白白的,美女蛇。

黑暗之中,弱弱醒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咝~”(未完待续……)

七十五 弱弱的心事

幽幽就是一个大老粗,一个看门的。

弱弱才是这片天地的王者,一统虫谷,唯我独尊,完全就是一个女皇。

原来,虫谷之中是有许多王者,蜂王,蛇王,蜈蚣王,蝎子王,蜘蛛王等等,弱水之中还有一条鳄鱼王,相互之间打打杀杀了很多年,可说群雄割据,战火连天。

那是弱弱小的时候。

弱弱长大了,和平来到了,现下的虫谷处于和平年代,繁荣昌盛时期。

以上王、霸、尊、主,都被弱弱咬死了。

幽幽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幽幽年老成精,知情识趣,见机不妙立kè

归降。

虫谷有三宝,幽幽,弱弱,小小。

三宝一宝胎,虫生于皿,是为蛊,先天地生,是为蛊胎。

蛊胎,就在石屋之中,有生而无灵,似肉而不腐,有形而无状,与天地同寿。

盅胎生蛊,是为蛊母,莫辨阴阳,居心叵测。

且说弱弱。

现下石屋就是弱弱的房,现下盅胎就是弱弱的床,弱弱睡觉的时候绝对不容许有人打扰,姓厉的也不可以:“咝~”

火般的蛇信,暗夜中划过,是谁点亮了灯?

盅胎微微起伏,海洋般的温床,灯是哪里来的?

那一声响,微不可闻,然而,骤然,万千嘈杂俱寂,转眼已是死寂。

此时,花田中的虫声,方自隐隐传入耳。

慕容公子一回头。

所有的蛤蟆都变成了石头。

所有鱼都变成了化石。

弱水之中,波澜不惊。

花田之间。虫声也止。

只余风声遥遥。叶声杳杳。美人夜半惊醒,空余一帘幽梦的感觉。

应该说是,感应,弱弱一旦睡醒虫谷之中所有生灵都会有感应,因为弱弱不仅嗜睡,而且贪吃:“咝~”

弱弱大小姐,极为挑食,早上只喝花蕊中的蜜。然后一觉睡到此时,晚餐就是鱼翅,青蛙腿。

但今晚,不一样。

若是往常,沐浴过了月光,弱弱定会妖娆出行,优雅进食,吃完游入弱水梳洗一番,再去花田香沼散步。

今晚,是不一样。

所有推后。一切延迟,因为弱弱嗅到了一个味道。

一个陌生。人的味道。

再次确认过后,弱弱仍旧不能相信,那是多么熟悉又双亲切的味道:“咝!”

黑暗之中,一道白光,掠过无楣的门,闪过无棂的窗,射向无心的人:“哈!”

是他:“弱弱!”

如果弱弱可以流泪,那么弱弱是会流泪:“小弱弱!”

如果弱弱可以说话,那么弱弱是会说话:“来来来——”

他向弱弱张开怀抱。

弱弱早已盘上了他的脖颈,用比雪还白比冰还冷的身躯,恰恰一圈将将有余,深海般青碧颜色的蛇首正对头面——

亮出毒牙,一口咬下!

他还有脸笑!

他还有脸笑!

可是他说弱弱。

可是他又说小弱弱。

来来来,来甚么来,弱弱才不喜欢他,弱弱是他叫得么!

在那一刻。

厉无咎身体僵直,脸色煞白,呼吸心跳全无,生平从未有过地紧张!

厉无咎没有朋友,全天底下,只有几个勉强算是,慕容公子就是其中之一。

一口咬下,立毙当场,弱弱之毒胜过天下任何毒物,可以瞬间致死,毫无缓和余地。

十一年了,弱弱未必还能识得他,就这,还要藏头掩面——

但有一双眼。

弱弱长大了。

慕容公子仿佛看到,当年那一条蚯蚓般的小蛇,从一颗青色的巨蛋里面爬出来~

弱弱,是慕容公子捡到的,在一个海岛上面,十三年前。

那是一颗比西瓜还大的蛋,慕容公子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蛋,普天之下绝对不可能有那么大的一颗蛋,因此慕容公子很好奇。

好奇之下,就有了弱弱。

白鳞,青首,碧睛,尺半长,小指粗,这就是现在的弱弱,女大十八变,变得很漂亮。

弱弱最奇异的地方,是弱弱头的形状,不同于任何蛇类,像一个心形的水滴——

因此小嘴只有一点点,格外动人,格外娇媚。

芝麻粒儿般的小嘴儿,张开变作了喇叭花,蜂尾针般的小细牙,又如花枝上面的刺——

弱弱是要他死,弱弱恨死了他!

这个没良心的,薄情寡义的东西,只顾着自己快活,根本就忘了弱弱!

说来话长,不及一息。

当然弱弱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一口咬死了他,只因他纵然万死亦是难辞其咎,弱弱是要留下他的性命——

好生,狠狠地,折磨他!

蛇首辄止,四目交投,咫尺间的距离,一万年那么长久。

“看罢。”慕容公子霎霎眼皮:“我早就说过。”微微一笑:“弱弱是不会咬人的。”

“哦。”厉无咎,手掌心,脚底板,全是冷汗!

弱弱从来不咬人,弱弱对于人类有着特殊的感情,对于每一个人都有着深深的好感:“咝~”

厉无咎除外。

“小弱弱。”湿布一把扯掉,没良心的笑道:“亲一个。”

弱弱给他亲了一个。

就是撅起小嘴儿,蜻蜓点水般,飞快地给了他,一个吻。

一如当年。

“不好不好。”如何一丝温存,怎不万千旖旎:“再来一个。”

弱弱垂头,竟似害羞:“咝~”

这是看着厉无咎,就是说,以下情节儿童不宜,八十岁以下谢绝观看。

“好罢。”厉无咎叹一口气,默默走开:“我走。”

当然心下很是艳羡,更是妒嫉,这条蛇本是养不熟的,这些年来厉无咎没少挨咬。

那是一个长长的吻,吻得云遮月,吻得花也羞,旷古绝今,天长地久。

更胜当年。

灯就来自心里,唯爱可以点亮,永远记住这一刻。

下一刻。

石屋之中,一张石桌。

只有一张石桌,桌上就是蛊胎,月光不及,幽暗之中微微起伏。

这石屋已被弱弱霸占,变成了弱弱的香闺,因此杀手之王也只是一个看门的。

这是一个冰冷的家。

那是平常,慕容公子来了就不一样,好客的弱弱热情如火,忙里忙外,事必躬亲,竭尽所能置办了一桌丰盛的筵席。蛙腿,鱼翅,蜂蜜,浆果,花瓣,树皮,草根,各种昆虫,但凡弱弱认为好吃的弱弱就一趟趟出门,一趟趟采捕回来,一趟一趟又一趟,一趟一趟又一趟,不多时密密麻麻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石桌上的蛊胎都被淹没。

慕容公子在进食,来者不拒,生冷不忌。

这一桌子菜,只有慕容公子才能享用得到,这样的待遇,也只有慕容公子才能受用得起。

客随主便,举世无双。

看半晌,厉无咎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你也能吃得下?”

看半晌,厉无咎终于忍不住又问道:“你就不怕被毒死?”

慕容公子还在大口大口地吃,甘之如饴,香甜无比,当然味道并不重yào



弱弱还在一趟一趟地跑,完全乐在其中,丝毫不觉疲倦,重yào

的是心意。

吃着吃着,慕容公子流下了泪,弱弱真的长大了。

而弱弱已然忙晕了头,乐疯了,竟然衔来一只还没有睁开眼的,吱吱叫的小耗子:“吱!”

一般:“咯吱咯吱咯吱!”

厉无咎终于心服口服,并且平生第一次感觉想吐:“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加起来,厉老大也没有今天晚上话多:“回去时候,带上弱弱,这些年我是受够了……”

“不成。”慕容公子吡牙一乐,含糊说道:“我说的事,你还没,唔,应了。”(未完待续……)

七十六 公子的选择

慕容公子,是绝不会带走弱弱的。

因为只有在虫谷,弱弱才会快乐,哪怕这里没有慕容公子。

弱弱并不属于人世间,一条蛇,一条毒蛇,无论如何都难以被人接受。

不是每一个人,都是慕容公子。

事情就是,还是方家的事,或说方殷的事,慕容公子为此而来。

方殷与我情同手足,伯父待我如若己出,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你都要答yīng

我——

与他父子一条活路。

厉无咎,从来不求人,不受恩惠不受人情,反之亦然。

当然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譬如龙真,譬如灵秀,那两个也勉强算是厉无咎的朋友。

“那你说说,为什么我要答yīng

你?”方才只是一种错觉,杀手之王依旧冰冷。

“你就当是,看在弱弱的面子上。”这一句话中气不足,慕容公子强词夺理。

算来算去,只有这一种可能,厉无咎的手段慕容公子见过:“还有小小,看在小小的面子上,厉兄,你应了我罢!”

“我不明白。”厉无咎道。

“我也不明白。”慕容公子笑道。

就此无话可说,气氛生冷古怪,好在这时弱弱又回来了:“吱吱!吱吱!”

这一回是,一只肥大田鼠,弱弱赶回来的:“吱吱!吱吱!”

就像赶着一头牛:“吱!”

肥大田鼠,很不满yì

,但是无可奈何。大叫数声。仰天而亡!

退后是个死。逃跑是个死,因此不如装死,以求一线生机——

厉无咎一眼看过,改口道:“吃了这只老鼠,我就答yīng

了你。”

慕容公子看过一眼,为难道:“乖女儿,难得你一片孝心,不过这只老鼠么——”

“咝!”父女同心。瞬间领会,弱弱妖娆前行,挺胸昂首指点——

“哈哈哈!我就说!”慕容公子大乐,眉飞色舞:“厉兄,请了!”

厉无咎面色大变!

忽尔抚心,眉头紧皱,面色极为痛楚!

装!又装!这老毒物!弱弱大怒,当下电射而出,瞬间给他咬了一口!

真咬!

厉无咎低头,看着左手。手掌边缘。

牙印细小,并不见血。

一无异状。

半晌。吐出一口气,道:“也罢。”

这就是答yīng

了,慕容公子大喜:“蛊母居心,万毒不侵,厉兄真乃神人也!”

且不说拍马屁,这里头有秘密,秘密就是虫谷一脉单传的,蛊胎所生的蛊母。

蛊母,就寄居在厉无咎的心房上,有足有口,生性食毒,名曰噬心。

不同于蛊胎,蛊母若无毒食,便噬心血,发作之时之痛之苦莫可名状,万虫噬体难及万一!

这是虫谷最大的秘密。

也是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最大的秘密。

蛊母有子,精血所生,似虫非虫食毒噬血,母体子体互有感应——

母子连心,有名同心。

噬心有一,同心十七,并不是每一个地府杀手都得以同心入体,譬如蜂婆子,二狐狸,小小,完全就是你情我愿,杀手之王并不勉强。

一滴碧血,且不细说。

好歹他是应了,公子心情大好:“小弱弱,这里来。

这里,就是怀里,这里,也是嘴里,弱弱摇头摆尾,故作矜持——

姑娘大了,这样不好。

须臾,爬上他的脚,爬上他的腿,爬上他的背,再一次绕过他的脖颈,钻进他的怀里。

却又探出头来,取他口中血食。

当年,慕容公子就是这样喂的弱弱,一口一口,嚼烂了喂,只不过当年是捧在手掌心上。

多么奇异的一幕,

也可以说是恐怖。

厉无咎默然,看一时,望向窗外,冰冷的眼眸之中终有一丝温暖。

虫谷之中有三宝,莫要忘了厉小小,小小和他大舅舅的关系就是慕容公子和弱弱的关系,实则真zhèng

打动杀手之王之铁石心肠的,还是小小。人就是人,非比鱼虫,正如同弱弱,小小生活在虫谷也不会得到真zhèng

的快乐,所以远离,所以割舍,所以这个面子厉无咎一定会给慕容公子。关于人情世故,一向不是厉无咎的长项,而在人世间慕容公子是有通天彻地之能,所以说这也是一种交换——

同样是有私心,同样为人不为己,同样为爱。

正事办完了,闲话有一说。

喂完弱弱,弱弱睡着了,装死成功的肥大老鼠也跑掉了,这一回真zhèng

是去送死了:“吱!”

弱水,就是天河之水,鸿毛不浮,飞鸟难过:“呱!呱!呱!呱!”

弱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你还是带它走罢。”厉无咎叹道:“醒时不见了你,我,只怕,虫谷也是一样。”

慕容公子笑道:“厉兄,其实你很幽默。”

明天,白天,或是晚上,虫谷之中会有一场大灾难,而且是旷日持久,毁灭性的!

“我保证,你走不出虫谷。”厉无咎冷声道。

“厉兄,你真的很幽默。”慕容公子注目,微笑:“留我在这里,小小怎么办?”

果然,一提到小小,厉无咎不说话了。

小小,就是厉无咎的死穴。

跟着燕老二那个粗坯,小小是不会有任何前途的,早晚变成一个匪类。

“你要知dào

,我这一天当中,多半时间是光着身子的。”那是一个粗坯,这也是个浪人:“所以说,我根本就没有时间照顾弱弱。”

“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厉老大,极为难得地放了一句狠话!

“醉卧美人膝,安眠温柔乡。”却见慕容公子一脸憧憬,无限喜悦道:“若是,真的可以那样死去,那是多么令人向往。”

厉无咎无话可说。

半晌,又道:“弱弱跟了你,你就多出一条命,我是为你好你知不知dào

?”

“好意心领,大可不必。”慕容公子摇头,一笑:“在这天底下,能够取走我于慕容这一条命的人,只怕此时还没有生出娘胎。”

淡然一句,十二分的骄狂,这才是慕容公子的真zhèng

面目。

“你是说,我不是人?”厉无咎,木然道。

公子不语,算是默认。

“你死了,我管埋。”厉无咎转过身去:“到时候看看你的嘴,是不是仍这般地硬。”

“厉兄,你是在笑么?”

“你说过,我天生没有笑筋。”

“厉兄,和你打听一个人。”

说话厉无咎已然出得门去,留下一句:“悬空殿,老书虫。”

答案已经有了,或说本就心知:“厉兄——放心——我会去看他——还有无杀——”

石屋里,一胎,一蛇,一人。

转眼之间,蛇眠于胎,人已无踪,这本就是一个梦。

此为变数之一。(未完待续……)

七十七 我喜欢

“方郎——方郎——”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方道士盘坐榻上,似睡非醒,有意无心,正自打坐。

气合天地,神游太虚,于渺渺无穷混沌初开之际,忽闻这一道极为悦耳的天籁之声传来——

林——妹妹!

人是一跃而起,鞋不及履,衣不及披,飞身出窗之际已然见到白衣一角没于墙头——

我靠!

方道士何许人也,立时反应过来了!

慕容公子。

也无二话,一跃冲天而起,拔足提气便追,飞越青墙黛瓦,越过滚滚红尘,穿越时光隧道——

自是有觉,守株待兔,这几天方道士一直守在家里。

因为感觉到,他快回来了。

因为感觉到,她就要来到!

晨曦中,飞檐上,几乎飞着两个人,一如白驹过隙,一如天马行空。

他是遥遥在望,白衣乌发飘扬,何其从容何其优雅,方殷倾尽全力也追不上他。

小宇宙,爆fā

罢!

方殷追不上他,也不要给他甩下,这不是一时意气而是无比信任,千里姻缘一线,美人就在前方——

林妹妹,我来啦!

远了,近了,近了,远了,他是忽远忽近忽近忽远就像一缕无处投胎的鬼魂,使得方道士终于明白,天堑就是一线,一线就是永远——

同时在凄冷的风中,产生了一种幻觉,自己像是一个——

追梦人。

朝云楼在望。

并没有多远。直线的距离。

暮雨楼。长阶前。

“不错。”慕容公子好整以暇。容光焕发:“有进步。”

方道士降落。

当头对面第一句话就是:“人呢?”

只是一个片段,境界千差万别,这就是重色轻友,猴急猴急的方道士:“人呢?”

“人呢?”方道士第三次问道,眼看已经快哭出来了:“人呢?人呢?人呢人呢人呢……”

慕容公子,本待回他一句没来,可是实在不忍心:“那儿。”

就是一指,语声未落。方道士已然蹿了上去,有如一只蹿天猴儿:“嗖——”

那里有扇窗,千百窗之一。

慕容公子抬头望眼,叹道:“一别月余,万里奔波,只换来这一句——”

人呢?

没了。

窗是开着的。

现下关上了。

“好样的!”慕容公子苦笑一声,摇摇头,进了楼。

咳!

方道士干咳一声,坚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强忍住想要流泪的冲动。用最最温柔的语声轻轻唤道:“黛儿~”

窈窕背影,长发及腰。佳人对镜独坐,正自慢慢梳头。

没搭理他。

但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已然雪一般映现镜中,映得方道士心头一片雪亮:“我来了!”

“轰!”天崩了,地裂了,冰河破碎春水倒流,百花盛开万紫千红:“方郎!”佳人蓦然回首,顷刻泪如雨下,娇呼一声便就纵体扑入了方道士的怀中:“方郎!你来了!你,你,你瘦了……”方郎,亦是泪流满面,张开一双坚实而又可靠的臂膀,将她紧紧拥入温暖的怀抱之中:“黛儿,我的黛儿,那一句话你还记得吗?山高水长——”黛儿抬头,泪眼相望,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冰清玉洁倾诉衷肠,和道:“永!勿!相!忘!”

以上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奇怪的是。

窈窕背影,长发及腰,佳人对镜独坐,正自慢慢梳头~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不得不说,对于两个人之间这一次的见面,方道士曾经在脑海之中无数次地预演过,具体过程中的每一句话,细致到每一个字,以及脸上的表情与语气的配合,肢体上的动作与时机的把握,都已经做出了细致入微的规划。岂不知,林仙子只用一个女鬼梳妆式,就完全打乱了方道士的节奏,方道士左右看看,揉揉眼睛:“黛,黛,黛儿?”也有好处,好处就是,纷杂狂热更是狂乱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你,你,这是……”

“黛儿,也是你叫的么?”林黛不回头,淡淡道。

好生难为人,可算开了口!

方道士暗暗松一口气,讪讪一笑,吟道:“佳人明镜里,对影不成双,情丝三千丈,缘愁似个……”

岂不知,佳人猛回头,靥如雪,目如刀,一字破口而出:“滚!”

这一字,正如一把钢刀,又如一记闷棍,方道士只觉肝肠寸断同时彻底懵圈:“啊?”

在那一瞬间,世界消失不见,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方道士的一颗心,碎成了一片一片,又是一片——

当然了,方道士有着一颗大心脏,并有瞬间愈合的能力:“这!这!这是……”

这是一绢纸。

这是一纸绢。

丢将过去,飘然落地,正是林仙子送给方道士的定情信物,十指连心,心血鸳鸯,只不过上面多了血淋淋的四个大字——

我快死了!

毁了!

方道士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毁了,第二个念头就是,完蛋了!

第三个念头就是,上!

大心脏!

“我快死了,想你想得!”方道士脑筋急转,语速飞快道:“这些天来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是你,无时无刻不想你,死活也要见到你,我的心里只有……”

甜言蜜语是有多么动听,油嘴滑舌就有多么讨厌:“去死罢你!”

瞧没?瞧着没有?

要想泡妞儿,嘴皮子就得好使,而且必须要有死皮赖脸的准bèi

:“黛儿,见到了你,我就立时死了也甘心,黛儿!黛儿!你听我说……”

注意!一定注意!

其实说甚么都不重yào

,以下传授的是至高无上独门秘技,就是该出手时必须出手,以免煮得半熟的鸭子扑楞楞飞走:“啊呀!”

这就要飞,人是惊起,因为方道士话没说完已经扑了上去:“方殷!”

林黛一惊,已给他摸上了腰,惊呼躲避,又给他拽住了手,惊怒之下就是一记耳光甩过,恰好正中下怀给他环腰一把搂住:“啵儿!”

就亲嘴儿,没得说,这就叫一力降十会,霸王硬上弓!

事发突然,林黛真的一点儿心理准bèi

都没有,恼怒之余更是羞愤欲死:“你,你,你竟敢……”

“啵儿!”这一嘴更狠,死命撮了一下!

林黛头晕脑涨,几乎昏了过去,具体怎么抽到的他已经不知dào

了:“啪!”

扇的左脸:“啵儿!”

“啪!”还是左脸,因为林黛只有一只手空闲。

“啵儿!”当然了,方殷是故yì

的,而不是在赌气:“啵儿!啵儿!啵儿!”

“啪!啪!啪!”这就,节奏有了。

一回生,二回熟,三番五次不能够,当下二人一个亲嘴一个抽脸,配合默契熟极而流:“啵儿!啪!啵儿!啪!啵儿!啪!啵儿!啪!啵儿!啪!啵儿!啪!——”

请注意,百忙当中,方道士忽然停了一下。

而林仙子已然忙昏了头,顺应节奏,势不能收,主动凑将过去亲了一口:“啵儿!”

回过味儿来,瞪着大眼,完全傻掉。

只能傻傻,看着他笑:“痛么?”

这句话,本该林黛来问,可是林仙子的小手已经肿了:“不痛。”

这句话,本该方殷来答,可是方道士的脸皮全然无异:“黛儿,我——”

那两个字,必须悄悄告sù

她:“哦。”

林仙子,还是很镇定的,点了点头,极为镇定地说道:“我知dào

了,我也一,一,一,你,唔,这人,也不让人嗯嗯……”

总要让人,把话说完。

却也不必再说,不如留在心里。

方道士的做法,是最为简单,最为直接,最为有效的做法,值得借鉴可以学习。

但有一个前提。

可曾见得眼角的泪痕,可曾见得颤抖的指尖,可曾见得眼眸中的万千情意都是压抑不住的欢喜——

我喜欢。(未完待续……)

七十八 我喜欢我喜欢

对面,镜中,有十只眼。

于老先生,慕容公子,巫山神女,叫春妈妈,与三花公公,组成了一个观影团。

五个人,首映式,这是一支固定的观影团。

现下戏已落幕。

因为给布盖住。

所以,镜中,有十只眼。

“这个小王八蛋,人家正自看到精彩部分,竟然没有下文了!”三花公公极为失望,嘟囔道。

“美人。”巫山神女评点道:“纵然比我差了三分,也算是有十分姿色。”

“三分?差得远了!”叫春妈妈嗤鼻摇头:“明明是六分!”

“于老,你看如何?”慕容公子问道。

“唔~”于老先生,沉吟半晌,故作深沉道:“郎才女貌,可以当得一个好字。”

“继xù

。”慕容公子撸胳膊挽袖子,看起来是要大干一场了!

“走着!”三花公公眉开眼笑,说话急着就要出门:“春啊,来来来,咱俩先去准bèi

一下!”

“多大点儿破事儿,搞得恁排场!”叫春妈妈悻悻一句,甩门而去!

“好事当得成双,我也凑凑热闹。”巫山神女嫣然一笑,风情万种出门而去。

“阿怜。”于老先生待她走远,立kè

提醒道:“她是去找阿怜了。”

对面。

就是二人世界了,柔情蜜意,无限温存。

“纪之,你出来。”

岂不知,话没说上两句。嘴还黏在一处。竟然有人胆敢打扰:“哎呀!有人!”

林仙子立时一个激灵。脸色惨白,有一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

“于慕容!”而方道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三步并作两步一脚踹开房门:“你又来!”完全可以理解,方道士的心情,如果慕容公子对于此次极其不长眼的鲁莽举动没有一个非常之合理的解释,那么方道士将会判他死刑,立kè

执行:“呶。”对面一个包袱。另有一柄长剑:“这是你师父托我交给你的,这把剑,名叫游子。”

方殷一眼看过,气势馁了三分:“只有这些么?”

“还有。”慕容公子霎霎眼皮,大有深意:“你且附耳过来。”

“定甚?”方道士愕然道:“订亲?”

《五礼通考》曾说,自后齐以来,不管天子庶民,婚礼一曰纳采,二曰向名,三曰纳吉。四曰纳征,五曰请期。六曰亲迎。

今天二月初八,今天是个好日子。

也就是说,除了亲迎,也就是迎亲的大喜日子,今天慕容公子要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办理。

“是的,订亲。”慕容公子点点头,笑道:“一切有我安排,你就回家等着。”

“带上你的林妹妹。”当然了,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订亲。

“为什么?”方道士,回头看一眼:“我爹知dào

么?”

这是一句废话。

慕容公子摇头一笑,就此走掉。

方道士立在门外,从头冷到了脚,因为这件事情,林黛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半晌,讷讷回头,蹭将过去,还没开口,果然就是:“不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天光大亮。

街上走着一个仙女,白衣,青裙,衬裤裹腿,又作一个女侠打扮。

外加道士一枚。

沿途行人,纷纷注目,但见二人一前一后相隔三丈,模样好似陌路同途,互不相干。

转眼,那道士,转身回走,去拉仙女的手。

仙女不让他拉,而且脾气大发,飞起一脚去踢道士的屁股。

踢中,又走。

一忽,道士又自回头,鞍前马后伺候,低声下气肯求,似乎要求成仙之道。

仙女忸怩一时,脸上彤云密布,忽又一记粉拳,将道士打翻在地!

爬起,又走。

又一忽,道士倒退七尺,身形如电,一把抓住仙女的手!

仙女一挣不得,立时拳打脚踢,并且连抓带挠,那道士苦苦忍耐死不松手,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现下,两个人,拉着手走。

一个腆着脸,一个低着头,脸能腆到天,头低到脚尖,事出反常,有得一瞅——

“咦?这不是——”这时有一个眼尖的,大惊小怪道:“方小侯爷么?”

此言一出,瞬间行人止步,呼啦啦围上来十个:“可不就是,正是方小侯爷!”话说这些天,方大都统也曾闲来无事,数度披盔亮甲上待巡游,现下在京城当中已经是一个大大的名人了:“方小侯爷!方大都统!”说话人群骚动,呼呼啦啦围过来成百上千闲人:“方大都统,今日不当值么?”“方小侯爷,这是要去哪里?”“方大都统,怎又道士打扮?”“方小侯爷,这位仙子又是……”

一张嘴,怎能回过千张万张,方道士挥了挥手,不耐道:“都闪开!闪开了!好狗不挡道!”

“方小侯爷,话可不能这么说!”“方大都统,好狗还不咬人了!”可是已经被围住,完全就是走投无路,道士仙女,被无数热情的群众困在当中:“方小侯爷,这个是你媳妇么?”“方大都统,嫂夫人可真漂亮!”向来如此,言语无忌,现下的方道士在京城里可算是一个大大的名人了,这一回也让林仙子见识见识:“可惜可惜,大好一朵鲜花,怎就插在牛粪上了?”“难得难得,这回可是开了眼,不如再来上一出猪八戒背媳妇!”“不对不对,这个可是驸马爷,皇上亲赐御婚的!”“是啊是啊,这是贤贞公主?还是淑德……”

听不两句方道士已知不妙,偷瞄一眼林仙子仍自低着个头,刚想回嘴手掌心里已被狠狠掐了一记:“驸马?公主?御婚?”

“啊!啊!啊!”方道士痛极而呼:“疼!疼!疼!”

“啊!啊!啊!”众人大笑,齐声欢呼:“不疼!不疼!不疼!”

“啊!啊!啊!”话说这种小场面,小意思,方道士那是如鱼得水:“好了好了,都听好了,瞪大你的眼,支愣起耳朵——”

只不过,现下林仙子在旁边,不可以太过分:“这位仙女,姓林名黛——”

众人捂嘴笑,洗耳作恭听:“美不美?”

“美!”

“俊不俊?”

“俊!”

“好kàn

不好kàn

?”

“好kàn

!”

“漂亮不漂亮?”

“漂亮!”

“与我方殷,配是不配!”

“配!”“不配!”“人家配你绰绰有余!”“你配人家当然不配!”“糊弄谁了,还有脸说!”“我呸!”

向来如此。

这时林黛猛地甩开方殷的手,一跃上飞檐,就此绝然去。

“飞了!飞了!”“快看快看!仙女飞天!天外飞仙!”“这又一个!道士飞天!白日飞升!”

众人捧腹大笑,大觉解气,痛快!

方道士,本自冲天而起,马不停蹄追了过去,忽又回头:“你们这帮王八蛋,没有一个好东西!都给我等着!回头我就挨个儿收拾!”

泪水长流:“苍天呐!煮熟的鸭子飞走啦!可怜我这小媳妇儿还没过门儿,难不成,你们要我一辈子都打光棍儿!”

这样的方道士,无论是小侯爷还是大都统,人们都很喜欢他:“你丫还废话!还不快去追!”

所幸小媳妇儿,并不认识路。

不一时,人站住,俏生生地立在飞檐一角,冷着脸道:“你别过来!”

“贤贞是谁?淑德是谁?”

“站住!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喂!又来!你个无耻之徒,莫要当我好欺负,你!啊呀呀!”

我就要定了你,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放qì

,那一处的喧嚣已是过眼云烟,神仙眷侣的爱情故事就在此时:“哇!”

当时,所有的人,都望向那一处:“噻!”

就是要,所有的人都看到,谁人怀中揽月,堪折风中弱柳:“亲!亲!亲!”

林黛,本不是这样的。

林黛也不以为,方殷竟是这样的。

但爱情之火已被点燃,轰然发作猛烈燃烧,一隅天地怎当得,众人拾柴火焰高:“亲她!亲她!亲她!亲她!”

“耶!”

众人击掌相庆,欢呼沸腾!(未完待续……)

七十九 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

当然林黛不丑,方家现下也只有一个老公公,还是准的。

这一路走开,林黛只觉自身完全变成了一个木偶,偏又手脚软绵绵,脑袋晕乎乎,飘飘不知何所以,竟觉万分恐慌,只有一丝欢喜——

万一,那老人家,看不上我怎么办?

昨晚,那俊美得不似人类的公子找过林黛,他说他是方殷的朋友,林黛以前见过他。

那是一次极为严肃,极为认真的谈话。

方殷如何,林黛如何,当前形势,利弊关系,得与失,成与败,种种。

在此一举!

林黛信服他,愿意听他的话,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他。

这是一种能力。

只是林黛万万没有想到,即使是在方殷面前,林黛也只有乖乖听他摆布的份儿。

不得不说,对于两个人之间这一次的见面,林仙子也和方道士一样,也曾经在脑海之中无数次地预演过。

总而言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世事无常,又不是按照剧本来演,就在两个人手拉着手来到贵人巷口,更加出人意表的,巨大的变故发生了!

要从罗伯说起。

罗伯习惯早起。

在方殷没有出门的时候,罗伯已然提着篮子走在了菜市场的摊位中间,犹豫着今天是买胡萝卜还是白萝卜,青萝卜还是水萝卜。

买完萝卜,打道回府。刚到巷口。便就见到——

一个大姑娘。

骑着胭脂马。

穿红衣。戴红花,腰后别着一把刀,怀里抱着一个娃。

人是耀武扬威,正自破口大骂!

“还不滚开!都想死啊!知dào

本女侠是谁么?哼哼!说将出来,怕不吓死了你!”

火火火火火!牛牡丹驾到!

“咻儿咻儿咻儿咻儿~”巷口,一众兵痞,嘴歪眼斜,猛吹口哨儿!

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也不少有,罗伯当时没有当一回事,便就提着菜篮子,慢慢往家走。

这里的每一个都认识罗伯,罗伯德高望重,是很受人尊敬的。

岂不知,走一步,一哆嗦,走一步,一哆嗦。哆哆嗦嗦还未近前,扑通一跤坐倒在地!

是这样的:“滚开!”

“不在?我就不信了。你!去!叫姓方的出来!”

“方殷——方殷——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抛妻弃子,真是大逆不道!”

“废话!我就是他媳妇儿!”

“屁话!这个就是他儿!当然是我生的!”

“他和我生的!”

“哈哈哈哈!傻了罢都!你你你,还有你,都给本姑奶奶听好了,不想死的赶紧滚蛋,以免……”

“罗伯!罗伯!罗伯来了!罗伯罗伯,您老可算是来了,这位姑奶奶可是说了……”

罗伯都听到了。

罗伯坐在地上,脑中一片混乱:“甚,甚,甚么,媳,媳,媳妇儿?”

“喀哧、喀哧、喀哧、喀哧。”胭脂,做贼心虚般地,偷偷捡了一个萝卜,吃。

正是日上三竿,围观群众见多:“甚么情况?千里寻夫?”

以前,在方小侯爷认祖归宗之前,贵人巷口本来就很冷清,那是以前。

现下,每一天,都会有人等着看热门,只因方小侯爷来了以后,隔三岔五必有是非,是非事,是非人:“呜——————————————————————————”红衣美女,号啕大哭,未语泪成河,天地共悲愤:“我这苦命的人呐~我这可怜的孩儿~老天爷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呀~你这没良心的一走了之,让俺这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呀~方殷!你出来!再不出来我就死给你看!呜哇——呜哇——呜哇——哇——————————————————————”

当其时,悲号共婴啼,凄惨更尖利,闻者无不动容,流下同情泪水:“抛妻弃子,人神共愤!真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不成想方小侯爷竟是这样的人!”这是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休得胡言乱语,事出反常,看看再说!”当然也有心怀不轨,趁机添乱的:“啧啧啧,这小娘儿们生得可是真俊,他既抛弃了你,不如跟了我罢!”此言一出,现场大乱:“我说这位仁兄,嘴上千万留德,你知dào

方小侯爷是谁么?你知dào

?知dào

你还敢说?看不一会儿舌头给你割下来……”

“咳!咳!咳咳咳咳!”不说闲杂人等,巨大的惊吓过后,罗伯已被天大的惊喜完全笼罩,不觉爬将起来,浑然忘了所有:“小,小,小娃饿了,要,要,他要吃奶!”

此言一出,瞬间死寂!

还是罗伯有一套,一言合得万夫心,在场所有男人,包括为数不多的女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处——

或说两处。

大!大!有!奶!这时,所有的人都相信了牡丹所说的话,因之其大!

大牡丹!

就是不一般!

当下毫不犹豫,动手解衣衫!

“呜哇——呜哇——呜哇——哇——————————————————————”小娃哭闹,多有不便,因此一跃下马:“给!”

“这!”罗伯脑子又是一懵,旋即已是大喜若狂:“这!这!这是俺——”

怀里一个小娃,粉嫩雪白娇弱,大红襁褓之中哇哇大哭,小脸格外生动:“方家的种!”

万众瞠目,罪名坐实。

方小侯爷,回来的时候,也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又有恁多的人?

好在没人留意,待得挤将进去,正见牛牡丹罗裳半解,罗伯抱着小娃手忙脚乱。

“小侯爷!小侯爷!方小侯爷回来了!”情况还没有搞清楚,群众们都已经轰动了:“方小侯爷,你的媳妇儿找你来了!小侯爷快看!这是你的娃!”

方家的门,绝不好进。

方道士:“……”

这也就是方道士,换作任何一个人只怕早就被雷劈了,方道士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抓住她!

手还在!

冰冷刺骨!

回头再一看!

林仙子脸色早已由红变白,更是隐隐发青,两眼空洞,了无生气——

方道士,瞬间读出了其中的涵义,共有四重:你都有媳妇儿了?孩子都生下了?还要我来干嘛?骗子!

方道士几欲抓狂!

但这时万万不能抓狂,必须保持清醒,坚定立场认清形势:“黛儿你看,这人——”旁人无需理会,方殷只取一人:“叫作牛牡丹,是我无禅兄弟的媳妇儿,你见过的。”仙子略略点头,众人一时恍然,岂不知牛牡丹还有一说:“霸占兄弟之妻,更是大逆不道!合该就死!方殷,你可知罪?”更有罗伯,罗伯也是乐晕了头:“俺滴那个小祖宗啊,快快过来,瞅瞅这俺这小小祖宗,生得多像你!啧啧啧啧,这眉,这眼儿,和你一般!”

“呜哇——呜哇——呜哇——哇——————————————————————”

“牛牡丹,你不要闹。”这时的方道士,还保持着清醒。

“谁个闹了,我要喂奶!”坏事儿,就坏在牛牡丹身上:“给我给我,小方殷,我地儿,你爹是个没良心,爹不疼你娘疼……”

“你喂。”与牡丹斗,方道士必败!

“哧啦!”一声,前襟开裂,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哇!”

“你喂,脱光了喂。”这时的方道士,已然没有立场认不情形势了:“脱啊,接着脱!”

因为了解。

牡丹嘻嘻一笑,就此打住:“我地儿,小方殷,果然有够没良心!”

说着,将小小婴孩举过头顶,惨然一笑,泪眼望天:“方殷,今日你若不认你儿,我就当场摔死了他,让你方家断子绝孙!”

来了!

在场每一个都看到,方小侯爷面色已变:“呜哇——呜哇——呜哇——哇——————————————————————”

嗫啜一时,竟不得语:“我,我,我……”

“你认不认!”牛牡丹大吼一声,死死望定了他:“认?还是不认!”

当其时,在场每一个,看着那道顶天立地的火红身影,都同时想到了两个字:烈妇!

“我认!我认!”方道士终于崩溃,也就是完全抓狂:“你快放下他!你快放下他!我认了我认了还不成么,这是我儿这是我儿这就是我……”

当其时,在场每一个,看着那个哆哆嗦嗦的懦弱道士,都同时想到了两个字:败类!

因为了解,所以必认,所以说方道士是斗不过牛牡丹的。

你要不认,她就敢摔,多个不字就是一条命!

人命大过天,这件事情只好,回头,慢慢再和黛儿解释了!方道士如是想道。

当然林黛并不相信,即便所有人都相信,林黛也不会相信。

林黛其实,一点都不生气。

但没有想到,没有人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方郎——方郎——”(未完待续……)

八十 哎哟我地郎!

人群之中,一女徐来,布衣荆钗,姿容秀美:“这位姑娘,何故难为我家方郎?”

这,找的是牛牡丹:“啥玩意儿?你家方郎?”

“我家郎君,名作方殷。”那女嫣然一笑,怀中也一襁褓:“你瞧,这小囡囡,就是我们夫妻生下的宝宝。”

那是一个女娃,瞪着两只大眼,伸出一只小拳,狠狠挥了一下:“大!”

明显是比,这个男娃,大!

“啊?不会罢?”牛牡丹,也有些迷门了:“呜哇——呜哇——呜哇哇哇——”

于老早就说了,当得一个“好”字。

“袁,袁,岳夫人!”这时候,方道士必须要说话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看他:“我求求你,你就不要再跟着添乱了!”

说实话,方殷此时看到袁嫣儿,也是极其意wài

:“岳夫人?”

袁嫣儿叹一口气,缓缓走了过去:“不是小嫣嫣么?哪里来的岳夫人?”

小嫣嫣?谁又小嫣嫣了?方道士只觉一个头有两个大,岂不知更遭罪的还在后头:“小囡囡,你瞧呀,这个就是爹爹——”

“我不是……”方道士冤屈莫名,失神道:“我没有……”

“叫,叫爹爹,乖。”小嫣嫣,温声软语哄道:“爹爹,爹爹,的,的——”

“的,的,的,大!”这个女娃叫袁来,袁来刚刚学会说话:“不对不对,是爹,爹。爹。的。的,的……”

现场没有了任何声音,一个针尖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只有牛牡丹怀里方道士刚刚认下的儿子还哭得死去活来“呜哇——呜哇——呜哇哇哇——”

“的,的,的,咳咳咳咳咳!”小袁来大声咳嗽,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又一时。终于顽强而又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爹!”

“轰!”观众一齐鼓掌,多么鼓舞人心,值得纪念的一刻:“啪啪啪啪啪!哗——”

“这不是我的孩子!”方道士故技重施,只看一人:“这个是我师姐,我岳师兄的夫人!”

“不是罢?你又不认?”牛牡丹又过来了,这时候必须要有牛牡丹:“兄弟的媳妇你也霸占,大哥的女人你也敢抢?这,这,才几天没见这又糊弄上手一个,你行啊你!惨无人道!”

这时候。在场观众分作两派,一派就是:败类!

一派自是:牛逼!

就不要提林仙子了。这个惨无人道,那个面无人色,林仙子终于变作了一个真zhèng

的木偶。

主要还是方道士,方道士,孤立无援,欲哭无泪:“天呐,苍天!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就算你是,我也做大!”牛牡丹吼道:“我做大!你做小!”

“大!大!大!”小袁来神情凶恶,小拳猛挥:“的!”

“你去问问,问问他,谁个是小,谁个是大?”袁嫣儿并不动气,巧笑嫣然:“呆头鹅,你说呢?”

“呜哇——呜哇——呜哇呜呜哇哇——”

“别哭了!烦死个人!”牛牡丹烦道:“再哭弄死你!”

娃儿再小,也知死活:“……”

“等下!”罗伯茫然道:“老天爷,小祖宗啊,你这,这不来是不来,一来就是好几个……”

现场一片混乱,气氛愈发火爆,忽又有人大叫,白日见鬼一样:“女魔头!女魔头!女魔头来了!大后宫女魔头来了!”

说到大,我最大,大巫山之神女来了!

衣是淡粉颜色,世界粉白颜色,她是人潮人海中来,胜似那日初见之时:“谁又欺负我家相公?”

一笑倾城,万夫失声。

“相公,相公,你这整日里勾三搭四,怎忍得奴家独守空房?”

牛逼!

这下,两派一下子合zuò

一派了,不服不行,这连巫山神女都给拿下了:“阿,阿,阿怜?”

巫山神女是次要的,阿怜姑娘才是主要的,阿怜姑娘就跟在巫山神女的身后,给她拉着小手儿——

这些时日未见,阿怜姑娘瘦成了一张纸,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又像两个桃子。

“你说,你说,这人是谁?”巫山神女指着方道士,问道。

阿怜不说。

“你说,你说,这人是谁?”巫山神女指着阿怜,问道。

方道士无语,只觉心中有愧!

“搂也搂了,抱也抱了,脱了衣服给你看光,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巫山神女在笑,笑得花枝乱颤:“阿怜,你看,这天底下的男人啊,哪有一个好东西,无不见异思迁,忘恩负义之辈!”

哎!

这都要怪方道士,害了在场所有人,所有老少爷们儿们:“喂!这个大姐,你又是谁?”

好在是有牛牡丹,牡丹正如无禅,无畏一切:“说甚了你?说甚了你?谁个不是东西?你又算是老几?我家无,无,我家方殷也是你能骂的么,我呸!”

漂亮!

所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牡丹神侠,巫山神女,上来就是直接PK!

“哟哟哟,还没瞅见呐!”巫山神女眼波流转,打量牡丹,从头到脚:“不赖,不赖,眉如秋夜勾月,鼻准挺而丰腴,蝎尾桃花眼,重城鹅卵脸,唇丰润,颌饱满,颈秀而长,胸大而挺,腰圆而韧,臀肥而翘,啧啧啧啧,极品!极品!”

牡丹一脸不屑,心下暗喜:“本姑娘就是生得美,哈哈!谁都知dào

,那还用你说!”

却不料,那厢道:“尤其是这四条大长腿啊,又长又直,还有这四只浪蹄子,又黑又亮!是生得美,好美好美!好一匹皮鲜毛亮的胭脂马!”

“你!”怎又知dào

偷天换日。所论非人而是神马:“好你个老妖婆。竟敢戏弄本姑。本姑奶奶!”

“就凭你,也敢与我斗美?”巫山神女冷笑一声,从头到脚自上而下,比划道:“论相貌,论身材,论肉皮,论胸,论屁股。论看人的眼力,论床上的功夫,从上到下你是无一不及,就你?就你个苞儿都还没开的雏儿,就你也配和我,和本宫来比?”

众人心惊肉跳,牡丹大败亏输!

方道士心下暗喜!

傻大姐,自有傻大姐的好处,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可以说是火力都被引开了。当趁此良机展开绝地反击,火上浇油:“她比你年轻!”

“就是!我比你年轻!”牛牡丹大喜。恨不能冲过去亲他一口:“你个老女人!老掉牙了都!”

巫山神女冷笑:“一个楞头小子,一个黄毛丫头,一般不禁人事,如何妄论风月!”

性感是一种风韵,一种成熟之美,与生俱来,若以岁月而论,如同美酒,愈陈愈醇,醇香美味,闻之即可使人沉醉。

牡丹犹自未觉,方殷已知不妙:“她比你会打扮!”

“妙极!极是!”这是说的品位,品位,代表着一个人的气质,一向是牡丹最为拿手的强项:“哈哈哈哈!你输了!”

巫山神女无话可说。

因为本来就不必说,现场观众一齐摇头,无论男人女人,都是不能瞪着大眼说瞎话的。

牡丹也自有觉,一时气急败坏:“方坏水儿,快!再出招儿!”

放心,这是一计,刚刚只是铺垫,阴谋诡计才是方坏水儿为最为拿手的绝活儿:“她比你二!”

此言一出,技惊四座:“二?二?二?”

这是斗美,又不是斗二,牡丹神侠与巫山神女同样无法理解:“怎么个二?”

“既然比美,岂能只比皮囊表相,人美不若心美,可是?”自是,很有道理,大家一致认可:“这二的意思么,就是敢说真话,口为心之门户,虚假妄言,必定有鬼!”

绝地反击开始:“比如这位牡丹神侠,就一向敢说敢做又敢当,从来只说真话不说半句假话!”

“那是必须的!”牡丹神侠,哈哈大笑:“我就从来不说假话,半句都不说!”

“比如说,这个孩子明明不是我的,比如说,牡丹明明是我方殷的弟妹,比如说,这本来就是玩笑,大家都不必当真。”

这时候,牛牡丹已经有点儿醒过味儿来了,可是:“是啊是啊,开个玩笑,本姑,那个,就是不忿,这便宜都给他占了……”

“比如说,这小女娃是我闺女,是干闺女——”方道士低头看去,一脸轻松:“刚刚学会说话,就叫了我一声爹,我这个便宜老子当得也算不亏!”

“大大大大,你赚大了!”本就逗他,袁嫣儿嘻嘻一笑,也算认下。

“比如说,阿怜是我妹子,亲妹子!”这个才是重中之重,方殷猛一抬头,一字字道:“我一定会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妹子?亲妹子?”巫独美横眉,冷对:“方殷,你有心!”

妹子!亲妹子!欲哭无泪,字字锥心,阿怜垂低了头只不说话,谁又明白阿怜的心!

阿怜柔弱,爱哭,没有任何主见,总是容易被人忽视,但旁人方殷可以无视,唯独阿怜不可以:“阿怜,如果你愿意,从此你姓方,你我今生无缘共结连理,一样可以相亲相爱……”

便此时,阿怜掩面,飞奔而去!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阿怜着实无法承shòu,阿怜不想听,阿怜不愿意!

情势急转直下!

“谁个心里有鬼?谁个才是真二?”巫山神女腰枝款摆,随之离开:“报应啊报应!痛快啊痛快!哈哈哈哈哈哈哈!”

欠了的,就得还,银财不足论,难为是情债:“方殷,怎不说话了?”

说这话的是林黛,林黛终于开了口:“阿怜,阿怜,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怎就不入你方殷的眼?”

字字针针见血,方殷口能不言!

毫无疑问林黛是一个聪慧的女子,如何看不破其中的隐情,心里有鬼,怎生不愧!

说话间,手分开,方殷再也握之不住:“方殷,我要走了,你还有话要对我说么?”

一拍两散,无可挽回,在场每一个人都心有戚戚,没有人认为还能出现奇迹:“有!”

牛牡丹憋闷难言,破口而出:“哑巴了你!还不快说两句好听的哄哄,你个笨蛋!”

“呆头鹅,呆头鹅,嘎嘎叫的呆头鹅!”当然牡丹是好心,袁嫣儿也是好意:“小囡囡,小囡囡,你也学来叫一个——”

“嘎嘎嘎嘎嘎嘎!”小袁来大笑,手舞足蹈!

其实不是很难,办法是有很多,但不出巫山神女所料,方道士就是一个真二的:“我欠了她,我就得还,还得上我要还,还不上也要还。”方道士苦笑一声,说道:“我想好了,阿怜不嫁,方殷不娶,就是这话!”方殷望定林黛,说道:“黛儿,我知dào

这话你不爱听,但你也知dào

,自始至终方殷的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

有担当!真汉子!

林黛走掉,冷着个脸,不由他把话说完,瞅都没有瞅他一眼。

“不爱听你还说!”牛牡丹当下飞起一脚,怒其不争恨其不举:“你个窝囊废!气死老娘了!”

这一脚,方道士是躲不开的,方道士瘫坐在地,心如死灰:“你。”

毁了,败了,完了,死了,煮熟的鸭子飞走了,活该一辈子光棍儿了:“我地那个,媳妇儿啊~~”

失去血色的脸,镶着空洞的眼,方道士哭着唱道:“你这是往,哪儿去啊~~”

方道士是有多么想哭。

大伙儿就有多么想笑!

因为这里的胡同不止一条,而林黛径自走向贵人巷口。

“你个呆子!”袁嫣儿也忍不住笑,上去跟着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追!”

“谁个心里有鬼?谁个才是真二?”方道士一股脑儿爬将起来,跌跌撞撞追了上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傻人有傻福,留下一地笑:“殴——殴——猪八戒背媳妇儿喽——”

想看到的,已经看到,想听到的,已经听到,想得到的,已经得到,管他二是不二,只要林黛喜欢——

一心一意就好。(未完待续……)

八十一 幸福好时光

京城西北,四座大营。

一营上万帐,一营十万兵,北临百花林,西镇乱葬岗,雄霸五湖四海,势贯六合八荒,连营作海,旌旗是浪。隆景大军,四象为名,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座军营,四十万军,合以京城中的五万御林禁卫军,就是隆景国的全部军备力量。时已隆景二十二年,隆景朝国力强dà

军备精良,其势鼎盛天下无出其右,威震四海无人敢攫锋芒!

四营八方连,合围又四方,可容十万人,特大型校场。

除却,边疆守卫的,各州驻扎的,回家省亲的,告老还乡的,此时军中还是二十来万大老爷们儿。说的就是大老爷们儿,这是男人呆的地方,无处不是粗枝大叶,没有一株娇花嫩朵,石锁,沙袋,凛风,刀枪,铁打的肉,钢捶的骨,老厚的茧,粗糙的皮,粗野到了粗暴,豪放到了狂放!这是男儿的世界,林中百花不能侵,坟间野鬼不得犯,因其刚阳铁血之气匿如火雷密如硝烟,未燃已是冲天而起!

也就是说,光棍儿成疯!

枯燥的日子,旺盛的精力,除了吃喝拉撒,演兵练武以及打群架以外,兄弟们呐,总要有个发泄的去处!

就说是没有花,这绿叶儿上,总得有点儿花絮才成。

这一天,军营轰动了,四营皆起,涌向了校场中间的点将台:“轰隆隆隆隆隆隆——”

今天,在场的,都是有福之人。

因为来了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大伙儿快去看——大伙儿快去看——三花公公又来唱戏了!犒军!”

“不是犒军。是靠你!”

“靠你!”

“三花公公。来段儿贵妃出浴!”

“无鸟一身轻!无鸟一身轻!”

“三花三花!哗哗哗哗!人花心花!哗哗哗哗!三花三花!哗哗哗哗!公公绣花!三花三花!哗哗哗哗!吹个喇叭!三花三花!哗哗哗哗!松松裤带!哗哗哗哗!紧紧菊花!”

******

看罢,不是男人的男人都如此地受欢迎,可以想见,一个女人进到这种地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若非是,极其特殊的情况,三花是轻易不敢来这里的。

何况今天一个人。

怀忠这个人呐,哪里都好,就是带兵不行!

粗俗!没有素质!

三花是很有意见。可以三花不敢造次,三花这回不唱戏,三花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轰!”只一句话,立时炸窝:“没过门儿的儿媳妇儿?今儿就上门儿?”

“操!”换来一个字,整齐又划一:“不早说!”

旋即一哄而散,转眼溃不成军,瞬间自相践踏,立时哭爹骂娘:“格老子!娘希匹!你奶奶个熊!我日你祖宗!噼里啪啦腚咣腚咣……”

“咳!”方老将军被惊动了,出现在万千营帐之一:“咳咳!”

若是往常,只一声轻咳。已然足够镇住场面:“不许胡闹!不成样子!”

但这一次,咳是没有用。训斥也没用,只一个愣怔人已是被高高举起,一路足不沾地腾云驾雾般就给传了过去:“嘿黝黝!嘿黝黝!咱家媳妇儿要上门儿!嘿黝黝!嘿黝黝!俺们要看新媳妇儿!”须臾上台,晕头转向,方老将军也不知dào

这帮小崽子又是造的哪门的反,心说准是想媳妇儿又想疯了:“好了好了,不要闹了,老人家我这一把老骨头……”

实jì

上,这时的方老将军无职无权,只有一个侯爷身份。

当然了,那些都不重yào

,就算他是一个平民百姓兵们也都爱他敬他,视其为父。

亲似一家,军中大父。

“大父大父!轰轰轰轰!功高劳苦!轰轰轰轰!”但今天,不一样:“大父大父!轰轰轰轰!严父慈母!轰轰轰轰!”就得闹,就得疯,子弟兵们一条心,大父也是挡不住:“大父大父!轰轰轰轰!咱家媳妇!轰轰轰轰!”三花那是拍手,这个必须跺脚,吼得惊天动地,跺得地动山摇:“大父大父!轰轰轰轰!恭喜大父!轰轰轰轰!”

忽收,辄止,正是轰隆隆的雷声过后,一霎那的寂静——

闹腾归闹腾,难得如此整齐划一,三花公公一直都很奇怪,奇怪这些野蛮人是怎么做到的:“方家有后!名传万古!呜——————————————————————————”晴天一道霹雳,震得大地战栗,随之雄壮悠长的号角呜呜吹起,于四方连营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如风席卷呼啸过了旌旗之海,密集的鼓点已如大雨倾盆:“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通!”

三花忽然明白了,若非是提前,早有准bèi

——

兵们都知dào

了。

只有方老将军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三花不是消息,只是一个讯号,慕容公子的手段,三花早该知dào



三花无语,苦笑。

可怜方老将军,早就彻底懵了:“这,这,谁家媳……”

不容分说,不及思考,百十干将齐齐上前,高抬,高举,直接,人轿,如狼似虎一窝蜂般将之挟裹而去:“开路开路,打道回府,瞅新媳妇儿去喽!”

“哎!”三花叹一口气,心情很是复杂。

任谁给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还要傻子般乐呵呵地给人卖命,那滋味儿,绝不好受!

“三花公公,往哪里去?”忽有一道声音,捏着鼻子说道:“贵妃出浴,不唱了么?”

三花悚然一惊,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三花公公,不如唱个,菊花台罢?”这是一个阴阳怪气的,邪恶声音!

三花心肝儿一颤,菊花一紧!那个问题就是方老将军在这儿三花是安全的,但是现下……

“三花呀,人家是去瞅新媳妇儿了,你说俺们瞅不着可肿么办呢?”这,甭提了!

“咳!”拿眼一瞥,一万道眉毛,在挑。

“咳咳!拿眼又一瞥,两万个兰花指,在翘。

“唱!”三花骈指,大吼一声:“我唱!”

三花公公必须要当机立断,只因其余那些个更是不堪入目:“长空雁,雁儿飞,雁儿飞哎呀雁儿呀……”

“打住!贵妃醉酒省了,洗个白白再说!”

“听宫娥在殿上一声启请,我只得解罗带且换衣巾,在头上忙把金钗摘定,转身来脱凤衣解下罗裙,啊!”

“没劲!改唱十八摸!”

“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

“诸般闲言你不用讲,上来就得摸咯吱窝!”

“伸手摸姐胁肢湾,胁肢湾里有个窝,窝里还有一蓬草,一摸姐就喔喔喔~~”

“配合!配合动作!”

……

……

……

哪里有欢笑,哪里就有泪水。

光明与黑暗同时存zài

,痛并快乐交织着,三花倾尽心全竭尽全力全情投入,终于做出了一次有生以来最为成功的,一次演出!

千古绝唱!万古流芳!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话说方老将军。

方老将军手下的兵,从来都是又规矩,又老实,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不该瞅的也不瞅。

送到巷口,齐回军营,并无二话,回去等着。

忠烈千秋。

进门之时,方老将军已然心下有数儿,不过就是回来瞅一眼,自家未来的儿媳妇。

当然了,老人家的一生,大风大浪经得多了,生生死死也见惯了。

没甚么,没甚么,真的没甚么。

天空飘过七个字儿~

进门儿。

院中一匹马,红艳艳,羞答答,乌溜溜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瞅着他。

那马,那马,分明就是一个美貌无匹的大姑娘啊,那额鼻之上一抹动人心魄的耀目雪白,浑似一道闪电突如其来:“喀嚓!”

“啊呀呀!”原来新媳妇儿,就是这匹马!

方老将军产生了幻觉,因为这匹马有些眼熟,因为这匹马的前身是一头牛,因为方老将军实在实在是……

不紧张!不紧张!我叫不紧张!

这时厅里头,跑出一个大姑娘,红红火火脆生生,张口就是一个:“爹!”

这一声爹,十分脆亮,犹如一个二踢脚炸开在方老将军的脑门儿上:“看!”

二踢脚么,响两声儿的,又如啪啪两记大耳光当下将方老将军给抽得头晕脑涨:“这是你孙子!”

小宝宝,在睡觉,一丝奶渍在嘴角儿,小脸儿愉悦又满足,睡得那叫一个香!

你说这叫甚么事儿!

幸福来得太快,变成一种惊吓,方老将军呆呆看着那个小娃:“的,的,的,的,爹?”

这叫买一赠一,双重惊喜,方老将军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爹爹。”

这又多出一个爹,这又来一媳妇儿,眉眼俊俏,嫣然一笑:“小囡囡,叫爷爷,爷爷的爷,爷——爷!”

“大!”

“啊!”先是马卧槽,当头连环炮:“将军!”

方老将军仰天而倒!

“爹——爹——”一过河小卒救驾来迟,当下怀抱老父痛哭失声:“爹!啊——————————”

天空飘过七个字儿!

你说这事儿又怨谁?(未完待续……)

八十二 大孝子

这件事情,需yào

一个解释。

方小侯爷,黑着个脸,脸上挂着冰茬子,说,我爹年纪大了,身体不是很好,你们两个若是对以上莽撞无理的行为没有一个合理解释的话,那么休怪我翻脸,用笤帚上的疙瘩将你们两个打出门出!

方老将军,瘫坐椅上,两眼翻白,呼呼大喘。

罗伯,一时自家捶胸顿足,一时给他抚胸捶背,也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这也,太过分了!

你们两个,就是牛牡丹,和小嫣嫣。

小嫣嫣嫣然一笑,一手抱着小囡囡,一手抿过云鬓角,当下解释道:认过你个干爹爹,伯父自是干爷爷,囡囡既然叫爷爷,嫣嫣自然叫爹爹。

有理!方道士无话可说。

就是!牛牡丹哈哈大笑,接着说道,你爹就是无禅的爹,无禅的爹就是我爹,我爹来了我不叫爹,叫甚?你说叫甚?你说你说你说……

有道理!方道士无话可说,也得说,这个呢?这个孙子又是哪里来的?你和无禅生的么?是你和无禅生的么?你敢说是你和无禅和……

傻子!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牛牡丹已然懒得和他解释了,只道,孙子辈儿的,当然就是孙子!

就是这个理儿,有理走遍天下,方道士理屈词穷。

罗伯还是不高兴,她们两个说破大天都没有用,因为那两个孙子孙女辈儿的都不姓方。

罗伯不高兴地说道:你们几个,不要吵嘴。不要耽误了正事儿!

正事儿。就是老公公和儿媳妇儿的事儿!

成亲。只是一个形式,就是走个过场,当然今天最高兴的人还是罗伯。

在罗伯的心目当中,方家现在是有四个人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罗伯都可以骄傲地拍着胸脯啪啪啪地说,俺方家的大少奶奶,有了!

方老将军站了起来,终于恢复了冷静。重重一咳:“咳!”

大步流星,走向书房,去看儿媳妇儿!

军人世家,武林世家,双方都没有那么多的繁文褥礼,该看就看,光明正大!

不过看下,多大点儿事!

窗是开着的。

林黛在看画。

是那一幅画,阖家大团圆。

极为相似,更是神似。画中那个温婉女子,分明就是林黛!

分明就是!

方老将军隔着窗户。只一眼,就流下泪。

林黛就不流泪,林仙子还是极为镇定的,极为镇定地,假装看画。

该叫他,什么呢?

当然了,方才发生的事情,林黛都已经听见了。

如若亲眼,目睹一样。

伯父?老伯?方老伯?老将军?老人家?老侯爷?林仙子根本就没有触景生情的时间,也没有看画的心情与流泪的能力,此时此刻真真zhèng

正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具木偶。本来嘛,林黛姑娘,已经完全做好了心理准bèi

,岂不知,事到临头,所有的心理准bèi

都变成了一种累赘,以及后悔,一万个后悔,就别提那该死的方殷了,林黛现下恨不能直接变成画中的人——

究竟,该叫他,什么呢?

不好,不好,都不好,那样显得多么生分,人家牡丹姐姐,嫣儿姐姐,开口那都喊爹,爹爹的爹,爹爹的,是了!爹!爹爹!可是还没过门儿,岂不丢死个人儿,再说这也太快了啦,让人怎生叫得出口!方郎,方郎,这可怎么办呐!方郎,方郎,快来救救我呀!该死该死!该死的方殷!死了死了,这下死定了!要知dào

这样麻烦,早就该一走了之,怎么就没条地缝儿,真个上天无路,镇定!林黛!求人不如求己,你一定要镇定!

以上,就是无比纠结的林仙子,内心剧烈活动的三分写照。

再说,姿式也不对!

现下,隔着窗,一个正面,一个侧脸,林黛不敢去看他,只能假装去看画。

时间静止了。

好姑娘,真漂亮,红红的嘴唇儿,白白的脸蛋儿,娴静端庄立在那里,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毫无疑问,老人家是很满yì

的,心说方殷这个小兔崽子百嘛儿不是,唯独这挑媳妇儿的事儿是极有眼力!没得说,一百分儿!姑娘姓林,来自金玉宫,名门正派,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当然这些事情方老将军早已得知,现下这总算是见到了活生生的真人儿,也没得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咳!”

军人的作风,就是雷厉风行,简章直接!

这一声咳,无疑是打破沉默,击碎尴尬的最好方式:“呀~”

林仙子,故yì

惊呼一声,飞快瞥过一眼,赶紧忙自低头,瞬间走到门口:“吱扭扭——”

门,开了。

好戏,开场了。

当时是,方老将军,笔直站立,昂首挺胸,百分之一百二的立正姿式!

林仙子,两手平措至左胸前,右手压左手,右腿后屈,屈膝,低头,施一标准万福大礼。

方老将军微笑颌首,意示不必多礼,同时一掌向天,平起,微顿,示意起身。

一切都很正常。

岂不知,林仙子,一句话是脱口而出:“前辈!”

都不对,就前辈,这下林仙子是万万没有想到,方老将军更是万万没有想到:“啊?”

林黛自知失言,登时懊恼无限,所幸还未起身也不敢与他对视直接就没头没脑跪了下去:“咚!”

方老将军不及思考,低头弯腰抢上去扶,就此二人额头“咚”将碰撞一处:“啊!呀!”

结果就是,这个没有跪下去,那个没有扶起来,搞得夫妻对拜一样。

然后一个脑子懵了,一个脑袋已经炸了,然后二人四目一对,各自一呆,一个又是向后便倒,一个跌坐痛哭失声:“咿嘤~~~~~~~~~~~~~~~~~~~~~”

厅里人等,不及发笑,唰唰就是一青一白两道人影闪过,各取其一:“爹爹!”

不得不,先说方道士,因为方道士实在是太孝顺了,在同样性命攸关的危急之刻,在老父亲与女朋友之间,方道士毫不放qì

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噫!有子如此,夫复何求!当时的方老将军还是很欣慰的,心说但使我儿有这份儿心,我就是直接跌死也算值了!然后,就在倒下去的同时,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孝顺无比的儿子,风一般掠过——

茫然的老眼,与灰白的发,依稀之中听了一句:“黛儿,痛么?”

……

“你说呢,都怪你!咿嘤~~~~~~~~~~~~~~~~~~~~~”

“不哭不哭,不痛不痛,这可真是!都起包了……我给你吹下……负!负!”

“去!真烦人!唾沫星子都喷到人家脸上了……”

“不用擦,这个能消毒,好得快……我给你抹匀了……”

“呸!”

……

方老将军,是很奇怪,为甚,自家,居然还没有跌死!

总要好过,给他气死!

“世伯。”当然还有,一个公子,慕容公子将方老将军搀扶起来,笑道:“世伯,痛么?”(未完待续……)

八十三 小温馨

“成不了,我说成不了,就是成不了!”只有牡丹,仍不看好:“就这话,我说的,你是爱信不信,等着瞧罢哈哈!不信咱俩打赌!”

“那你说,为啥子?”袁嫣儿嘻嘻一笑,又奇怪问道:“我瞅着两人就挺般配,才子佳人,道士仙女,岂不正好是一对?”

“嘁!一个比一个能装!”牡丹,总是能够切中要害,直指本质:“一个婆婆妈妈,一个假装清高,黛儿~方郎~呕!还吹,负负!吹个毛!小家子气气的,一准儿好不了!”

“有道理!”袁嫣儿忍不住噗嗤一乐,忙附和道:“牡丹姐姐,不愧女中豪杰,果然极有见地!”

“那是!”牛牡丹眉开眼笑,笑叹一声,忽长身而起,豪情勃发:“真zhèng

的爱,就应该直来直去,一往无前!”说话深吸一口长气,缓缓吐出:“是爱,就要大声说出来,就像我和无禅那样,站在高高的擂台上,当着几万个人的面,大声说,大声地说!”说着话一张红艳艳的脸已被幸福的光晕笼罩,眸中泪已迷蒙,一吼又惊了天:“我————爱————你——————————————————”

帅呆了!酷毙!

“对的!对的!”对于这个傻大姐,袁嫣儿一见之下,心里也是由衷地喜欢:“然后呢?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曾经的幸福喜悦,变成无尽痛苦忧伤,然后就是牡丹娘子一屁股坐下。泫然欲滴:“不提了。一提起来我就。我就,啊————————————————————————————————”

“怎了?”一人推门而入!

“又怎了?”正是婆婆妈妈:“牛牡丹,你这又发甚么疯!”

“滚!”二女同起,异口同声:“去死罢你!”

女子,女人,多多少少,总是要有一些差别的,林仙子就不这样。

正午。饭时。

且置一桌,八人围坐。

方老将军,慕容公子,罗伯,方殷,林黛,袁嫣儿,牛牡丹,还有一个,常默。

方老将军正坐。慕容公子主陪,余人位置不提。

今天。能够坐在这里的,必须是与方家沾亲带故的,慕容公子是媒人,常默代表金玉宫。

只说常默,因为金玉宫本不是常默能够代表的,而常默必须要代表,而且要圆满地完成任务。

无比艰巨的任务!

可怜的常默,一向自忖智比诸葛,此时才发xiàn

,这方家的事么……

没有人说话。

非常之尴尬。

连牛牡丹都不说话就更没有人说话了,没有开场白,没有问候语,常默也不知dào

为什么。

空间凝固了,菜没有香味。

酒如冰。

压力主要来自方老将军。

方老将军正襟危坐,头颈背臀一线,双手直直垂下,腿呈九十度角,双脚平行并拢——

姿式非常之僵硬,死板而又古怪,面部没有任何表情。

两眼空洞。

直直看着常默,常默就在对面。

常默也凝固了,脑中一片空白。

没有人说话。

常默早已泪透重衣,同时强使脑筋急转,欲图及早从这古怪离奇的梦境之中脱身出来——

然后发xiàn

,十四只眼,都在看着常默。

常默再次陷入痴呆,常默不明白,常默的脸上又没有长花。

本来,常默准bèi

了一大套说辞,金玉宫种种,将军府种种,老侯爷种种,小侯爷种种,这一桩天作之合的亲事究竟如何种种,常默口才很好记性更好,但是,硬是说不出一句话,背过的词全部忘掉。

方家,或说将军府,是有一种魔力。

不知过了多久,常默终于发xiàn

,方老将军动了!

方老将军,许是觉得那样坐,也是有一些不妥,所以缓缓抬起双手,置于双膝。

后又纹丝不动。

姿式,稍稍变了一下,在常默看来,老人家,就像是,变成了摆好姿式,要照相的样子。

常默实在是不明白,常默又不会照相,常默就算是会照相也没有带照相机——

十四只眼,都在看着常默。

十四个空洞。

常默,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常默无从分辨,这究竟是那七个人的脑子坏掉了还是常默的脑子坏掉了,常默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

“我去!”好在这是常默,智计堪比诸葛,常默用尽全身力qì

,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常默跑掉了,留下一滩水:“喂马!”

还剩七个人。

当然方老将军不是故yì

的,此时的局面,常默可以不明白,但方老将军心如明镜!

这是,都在等着,要看老人家的笑话!

作为一家之主,方老将军是必须要先发言的,方老将军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无比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吃饭!”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似乎是。

仍是,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更没有人动筷子。

十二只眼,都在看着方老将军。

十二个空洞。

方老将军,实在也是坚持不住了,尽管方老将军心里明白,可是有苦难言!

是的,方老将军不动筷子,旁人就都不能动筷子,这是一种尊重一种礼节,一种传统。

方老将军强作镇定,用尽平生之力,伸出了一只手。

拿起了一双筷子。

伸向桌上,一个盘中,去夹菜,准bèi

吃,以作表率。

其余六人,就看着他,一下,一下,一下,夹,一次,一次,一次,掉。

那一口菜,硬是夹不上来。

而老将军的脸,一点,一点,一点,变白,又一点,一点,一点,变青。

汗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用勺?”牛牡丹,终于忍不住问道!

那是一块,麻辣豆腐。

可是方老将军已经听不见了,就那么专心致志,一意孤行地,一下,一下,一下……

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一块该死的豆腐,一次,一次,一次……

无论如何,作为心地善良的林仙子,以及方家未来的大少奶奶,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

太过分了!怎么能够,这样作践老人家!

于是林仙子起身,动手,帮忙。

林仙子心灵手巧,武功高强,这么多年下来剑也不是白练的:“刷!”

就是说,只一下,林仙子就用筷子,一下子夹住了那块不听话的豆腐,同时稳稳当当,一丝不乱,恭恭敬敬呈上:“伯父,还是黛儿孝敬您老……”

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林仙子呆住了,张口结舌,一张脸“刷!”地变白了!惨白!

方老将军愕然张口,发xiàn

面前竟有一块现成的豆腐,于是无意识地:“啊——”

要知dào

,方家比较穷,方老将军身前并没有专用的碗,或碟,所以说林仙子忽略了一个问题。

一个致命的问题!

收是无礼,送更尴尬,心道不妙之时,势已骑虎难下,林仙子破罐破摔索性就是一闭眼——

左右也丢人,喂就喂了罢!

笑话就笑话!

岂不知,这时,慕容公子多出一嘴:“这不成,老公公怎能吃儿媳妇儿的豆腐?”

此言一出,方老将军虎躯一震,瞬间还魂:“咳!”

而林仙子娇躯一颤,霎时感觉那块死豆腐变成了一条活泥鳅,扑棱棱就掉了下去:“啊!”

豆腐笔直,掉向桌下。

好在数十寒暑练就的功夫,手并眼至,意随心发,林仙子动作如电,手起筷落又是一——

时间再次静止,天地左右无声。

方老将军,低头看去——

筷子张开,就像剪刀!

豆腐已经不见了,或说自己藏起来了,消失在紧紧并拢的,两腿之间。

要命了!

这时,袁嫣儿嘻嘻笑道:“不对不对,这明明就是,儿媳妇儿在吃老公公的豆腐嘛!

“砰!”方老将军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咿嘤~~~~~~~~~~~~~~~~~~~~~”林仙子羞愤莫名,掩面而去!

“哈哈哈哈哈!”牛牡丹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老爷——老爷——”罗伯大声喊叫,忍笑离席:“老天爷唉!这可真是……”

这里需yào

解释一下,罗伯,作为一个知情者,只管看只管听,不允许有任何动作,任何提醒。

这一把,叫作玩儿死翁媳俩。

只一回合,大败亏输,看了一回笑话,桌上菜都没凉。

“干!”两个罪魁祸首,还有两个帮凶,共踞一桌,举杯同庆:“干杯!”

当然了,好戏还在后头,这只不过是小场面。

开胃菜。(未完待续……)

八十四 莫道方家无人

订亲仪式举行的地点不是方府,而是军营。

这是慕容公子的安排,合理更是合情,但多少有些出乎预料,方殷完全没有想到。

林黛更是想不到,林黛以为这样就算完了。

算是马马虎虎,勉强过关。

哄一番,劝一番,笑一番,闹一番,待得磨磨蹭蹭吃完了饭,时间来到了下午两点半。

出发!

慕容公子说的是,去军营转转,见识一下。

十个人,一匹马,一行人里,老的老掉的牙,小的还没有长牙,人是男女老少,多半糊里糊涂,就此出门而去。

胡同口,直有数千军士,盔明甲亮,置轿备马,看是等候已久。

这是皇城中的御林军,外加一众御前金吾卫,包括瓜哥,每一个人都是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样子。

只说林仙子。

当时林仙子走在最后面,也就是方道士的身后,只听得轰然一阵笑:“新媳妇儿来喽!”

“咚咚锵!咚咚锵!呜哩哇啦呜哩哇啦!”登时锣鼓喧天,有人鼓掌起哄,其后就是呼啦啦啦啦啦啦,一阵风也似,不由分说直接抢走:“啊呀呀!哎呀呀!不是我!哈哈哈!就是我!放开放开认错人啦!小心吓到我家囡囡!牛牡丹!你这疯婆!看老娘不宰了你!呜哇——呜哇——不好!母老虎来啦!救命啊救命啊……”

抢错了媳妇,上错了花轿,林仙子现下坐在其中一顶轿子里面。怎么上去的都不知dào

:“方殷!方殷!”

方道士。又不见了。这该死的方道士!

林仙子久居仙宫,极少入世,但这种场面林仙子也是经lì

过。

小时候,幻想中,林黛也见到过,更是无数次地想像过将来有一天,自家也会经lì

这样的场面。

是很热闹。

何其粗暴!

不过刚刚上过门儿,这又不是娶媳妇儿。上来就是动手动脚,也不管人家害不害臊,搞得绿林响马也似,抢回去做压寨夫人:“兄弟们,走人!前方开路!起轿起轿,喝喜酒儿去喽!”林黛没有见过强盗,这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轿,轿是忽悠悠,人是轻飘飘,林黛无所适从。完全慌了手脚,再一次陷入迷乱与恐惧当中:“方殷——方殷——”她不知。一切皆有前缘,方老大就曾经做过土匪,号称方匪,还被衙门悬赏二两银子通缉过,后来,更是做了一把二虎山的大寨主:“抓住她!抓住她!扒光衣服,吊起来打!”

现下,方匪,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吐气扬眉,哈哈大笑:“牛牡丹,你活该!”

这里头,有一个插曲。

牛牡丹,也是一个匪类,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娃娃,就是拐来的:“二姐饶命!刀下留情!刀下留情啊!”

“不平!不平!”这是孩子他妈,月季找来了:“我的不平,娘可算是找到,给我!牛牡丹!你去死!”

这个娃,小男娃,叫作陈不平。

因为他的爸爸抛妻弃子,丧尽天良,月季心不能平,气也不平,所以叫作陈不平。

牛家的人,都很有学问。

话说,千里寻夫的不是牡丹,而是月季,陈平就是一个陈世美,跑到京城来做官,放着家里美貌如花的娇妻与嗷嗷待哺的幼子不管不顾,所以牛月季就带着陈不平来了,抱着不是陈平死就是陈不平死的决心。牛牡丹是主动跟着来的,反正也是无所事事,因为刚休了夫,心情也不很好。当然不是今天来的,大前天就来了,就不要提陈平了,陈平已经死过去又活过来十六次了,刚刚牛牡丹掷子认亲的桥段就是和她二姐牛月季学来的——

闲话不提,话说今日牛月季心情大好,抱着陈不平,出来逛街。

带着牛牡丹,姐妹俩,逛。

当时牛月季就很奇怪,为什么逛街还要带上马匹,也就是胭脂。

牛牡丹是说,胭脂也喜欢逛街,尤其喜欢逛菜市。

那也无所谓,牛月季不疑有他,也就带着陈不平和牛牡丹,还有胭脂,逛。

逛一时,胳膊酸了,陈不平是个胖小子。

这时候,牛牡丹主动提出代劳,要抱,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失手,摔掉。

说到底,这件事情还是要怪牛月季,牛月季就不该相信牛牡丹,尽管牛月季从来都不相信牛牡丹。

一失足成千古恨。

整整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当中牛月季跑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眼中流干了泪,脚底磨起了泡,早就喊哑了嗓子,完全已经疯掉:“不平——不平——牡丹——牡丹——”

最可气的是,当时,月季还以为是走散了!

也是急昏了头,早该找人询问,以牡丹和胭脂的醒目程度,此案的每一个目击者都会印象深刻——

也就是说,悠哉游哉,牛牡丹抱着陈不平,骑着胭脂,一路直奔将军府而去。

所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次意wài

,是有预谋的。

真相大白,案犯伏法,就不要提罪魁祸首牛牡丹了,牛牡丹并非无人可制,牛月季将会让她死去活来整整十八次!

众人轰笑,其后走散。

迎亲人马,绝尘而去。

陈不平就笑了。

干掉牛牡丹之后,在一个无人角落,当时牛月季又很奇怪,因为陈不平是很能吃的。

偏生有奶,一口不吃。

只笑。

咯咯大笑,傻了一样!

这下完了,疯傻之病同时传染,传自疯傻傻疯之家:“呵呵呵呵呵呵呵……”

牛牡丹是先疯后傻,无禅和尚先傻后疯,是为疯傻傻疯之家:“牛牡丹!你别跑!你还有脸笑。看我打不死……”

“驾!驾!”牡丹一跃而起。打马落荒而逃:“方殷小贼休走。牡丹神将来也!”

“咯咯咯咯——”有奶便是娘,陈不平,早就吃饱了:“嗝儿!”

军营之中,秩序井然。

所有的兵,所有的将,所有的人都在忙,忙而不乱,各司其职。

连营拔起。退扎三里,现下仍以点将台为中心,形成了一块更大的,四四方方的空地。

几达一城面积,可容四十万人。

自午时,至此时,一车车的肉,一车车的菜,一车车的酒,一车车的人。进是一条长龙出是长龙一条,来来回回似是永无止休。这又是慕容公子的手笔。这是要置办一场大大的筵席,叫春妈妈负责采买,隆景三军一齐出力,起大灶,支大锅,劈大柴,烧大火,这又是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场面,或说是一次别开生面的订亲仪式——

老将军的儿子订亲,当然是要在军营里,几十万人的席,搁别处也办不开。

放别家也造了反,谁也得罪不起,这一大帮兵痞!

叫春妈妈来的时候,三花公公正自大肚朝天,四仰八叉躺在点将台上,衣衫不整,花容惨淡。

上前一看,泪痕宛然:“长空雁雁儿飞,雁儿飞哎呀雁儿呀……”

正是不幸中的万幸,若非今日还有正事,只怕三花公公现下早就给人玩儿死了:“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

这是又入戏了,而且入得很深,拔不出来了:“啊!啊!啊!”

大肚绵软,像个沙发,叫春妈妈一屁股坐了上去:“天色已晚,请娘娘回宫,摆驾——”

“呼!呼!呼!呼!”三花公公,两眼翻白,眼见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去也……去也……”

这又是一出戏,而且是男女同台,二人转式的:“哟!这不是叫春妈妈么~~”

开始有兵,陆续前来:“叫春妈妈,咱家楼里的姑娘们呢?”

“叫春妈妈,不如你也来上一段儿,和咱三花公公一起,来上一出——鸳鸯共戏水,浪里翻白条啊啊~”人见多,这是拔营起灶那部分,忙活完了回来的:“叫春妈妈,你也是来犒军的么?你说是我先犒你,你是你先犒犒我?”必当如此,不是男人的男人都如此之受欢迎,这下来了一个女人中人的女人:“叫春妈妈,你叫一个,啊!啊!啊!啊!哎呀呀呀!你说你这一身细皮白肉的,咝——三花公公可真是艳福不浅呐!”

“哟!”叫春妈妈,非比等闲,那绝对是撑得起场子镇得住场面:“一帮小崽子,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跟老娘来叫板!来!”说话人是越来越多,提着菜刀拎着家伙,人人眼里冒着绿光,挤眉弄眼吊儿郎当:“来就来,怎么来,叫春妈妈,你得说个明白!”这个,叫春妈妈见得多了,也就冷笑一声,回道:“一窝小王八蛋,没胆甭装好汉,来来来,哪个有种给我上来,来跟老娘真刀真枪干上一场!来!”

“哗——”众兵哗然,面面相觑!

“我来!”终是树林子大了,一老鸟飞身上台:“春儿呀,爷就好你这一口儿,今儿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咱小两口儿也来他一场大春宫!”

众兵大叫,吱哇乱叫:“老汉推车!老汉推车!”

这老鸟,外号叫就老汉推车,说话老汉就要推,叫春自也不含糊,也无二话,两腿一叉:“来!”

“来就来!”老汉登时红了眼,上去提起腿两条:“我靠!我靠!我靠靠靠!”

岂不知,一提不动,一提不动,竟是不能提起分毫,只余三花大声惨叫:“鸭!鸭!鸭死!鹅了!”

“瞧着没?瞧着没?”叫春浑若无事,一挑淡细眉毛:“要吃老娘豆腐,得先称称自家斤两,这一招儿叫人字马,你提啊?提啊?”车把提不起,这车怎推得,可怜老汉使尽吃奶的力qì

,硬是奈何她不得:“好家伙!重过山!重过山!我也搬!”这就吐气开声,奋起千钧之力,舍一腿,留一腿,双手担住猛地一抬:“起!”

“轰!”只听一声震天彩,转眼老鸟也朦胧:“铁裆功!铁铛功!”

叫春妈妈,仍是稳如泰山,只将小腿一勾,便将那老汉的大头轻轻巧巧夹在裆下:“提不起你也要提,拎不起你又要拎,这下美了不?美了不?”

因为还有三花,叫春坐在上面,恰恰将那老鸟口鼻堵住:“嗯……嗯……呜……呜……”

“美美美!美美美!”众兵大乐,疯了也似:“美不美,阴沟水!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一时。

老鸟败下阵来,自觉颜面无存:“兄弟们呐,俺不行啦,老汉推她不动,还是你们上罢!”

“哥!你怎这般说?你也不行了?”

“不是不行了,口味太重了!老汉我这一世英名,一世英名啊啊啊……”

“可不就是,毁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叫春妈妈,好功夫啊!”

“霸气!”

“牛逼!”

“不是盖的!”

“我就不服!我来试试!”

“任她万夫莫当,咱就车轮大战,来来来,排好队,一个一个上!”

“不行人太多,十个十个上!”

“百个百个上!”

“千个千个上!”

“万个万个上!”

“不如一起上!”

“要得!”

“都别闹,听我说!”乌烟瘴气,无尽嘈杂之中,叫春妈妈立将起来:“你们这帮小王八蛋啊,不分个轻重,闹腾个没完,信不信,妈妈我只要一句话,立时要你们一个个儿的都滚蛋!”

“啊?”众兵一齐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一齐大叫:“啥?”

叫春叹了口气,意示愚顽不灵,都是榆木疙瘩,只一式嫦娥望月纤手玉指轻轻一点:“新媳妇儿,上门儿啦!”

语落一寂。

旋即,东南一处蹄声起,四骑一旗遥遥而至:“呼啦啦啦啦啦啦——”

“轰!”众兵无一人言,瞬间作鸟兽散!

令旗挥舞,仙子降至,一举三军齐溃散,却是谁家新媳妇儿!(未完待续……)

八十五 又见唯我独尊

只说林黛。

因为今天的主角只有一个,就是林黛。

军营林黛没有进过,不过就是兵,一个一个兵,一个一个营,不过如此。

这一天下来,林黛得到的惊喜,惊慌,惊恐,乃至惊吓,比以往二十多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而后面的,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惊骇!

一方连营已成海,盾甲为坝戟为林,笔直长宽,直达数里,平地起鸿沟,左右各八列,隆景的将士们今日特意开辟了一条通天大路——

直达点将台。

盔盔俱整,甲甲皆肃,戟戟笔挺,挺天立地。

如人。

无人一丝语,无人一抹笑,这是兵,一个一个兵,又是石,一块一块石。

坚硬岩石,亘古不动。

无声,无息,竟觉一丝微风也无,风声也无。

庄严、厚重、铁血、雄风,实则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然而林黛林神魂已然为之所夺!

压力,极为压抑,真真有如实质,林黛根本就透不过气!

“黛儿,不要怕。”好在还有一个方郎,方郎的手指修长而韧,掌心干燥无比:“不用怕,就当是在自家。”

稳住啊!林黛!林黛也是这样告sù

自己,可是,这,如何,能当是自家?

“怦怦怦怦怦怦怦!”心在跳,直欲破胸,贯耳如雷,但林仙子终究还是林仙子:“嗯!”

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他丢人!这就是林黛,此时唯一的想法。

但手仍不是手。但脚仍不是脚。这一关简直是比在方家更让人难熬。毕竟那些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而每一个似乎都在看着林黛——

不是似乎,而是事实。

眼神如利剑,能够杀死人,当然林黛不是敌人。

但眼神也如火,热情也能烧死人,林黛不见然心自知。那无数道炙热的狂喜的目光——

心都融化,烧死我罢!这就是林黛,此时唯一的感觉。

当然兵们不是石头,如同方老将军,每一个人对林黛都很满yì

,仙姿楚楚,大家风度,适合给方家当儿媳妇。

只是一张脸,白得有些过分!众兵心道。

兵们都不知dào

,林仙子。又以绝世神功,强行将早已通红的脸瞬间变白!

但耳朵是红的。脖颈也红的,红的血红白的雪白,众将士眼明也自心亮,心说这个姑娘,还真能装!

牡丹所说的话,总是至理名言。

“瞅甚么瞅!羞也不羞!”好在,牛牡丹来了,牛牡丹又主动跟上来了:“立正!站直!不话乱看!都往哪儿瞅!你们不害臊人家还要害臊了,这又不是真个娶媳妇儿!人家可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再说也没个红盖头给遮掩一下……”

后来,回想起来,林黛觉得一辈子都要感激牡丹大姐,真心话。

现下,林黛谁也不佩服,唯独佩服牛牡丹,因为牛牡丹从来就是不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根本不知羞臊为何物:“怎么,这才几天没见,就装作不认识了么?”旁人要步行,牛牡丹就偏偏骑在马上,旁人不说话,牛牡丹就硬是要他开口:“你!出列!”这就指定一个,因为有些眼熟:“你,那个,叫甚?”

那兵不理。

“吁——”这个停下,思索片刻:“大力王,王大力!哈哈哈,我就说,你是王大力对不!”

那兵,目光闪躲。

“哈!王大力!”牡丹一拍大腿,激动喜悦万分:“话说当年,在凉州城里,你我二人并肩战斗……”

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

这王大力,生得虎背熊腰肌肉发达,整个儿一个大力水手也似,因此牡丹大将军对他印象很深:“……还记得不,那时我就专门放枪,你就专门打炮……”原来王大力,是一个炮手:“……轰!轰!轰!那炮打得,那叫一个准,隔老远……”她自兴高采烈连说带比,王大力板着个脸只是不理,这让牡丹神将很是生气:“王大力,王大力!你看着我!不承认是罢?心虚了是不是?就说你那天晚上偷看过我上茅厕……”

周围兵将,无数只眼,齐齐瞟向王大力——

王大力,终于低头,面红耳赤,汗颜无比:“我没……”

千里之提,毁于蚁穴,旁人自不必说,林黛只觉霎时一阵轻松,漫天威压骤减,大地安忍坚实:“哈哈哈哈!叫你不说话!叫你装哑巴!你!还有你!獐头鼠目,抿嘴儿偷乐那个,我怎瞧着又有些眼熟……”

那兵,面色微变。

“牛二虎!牛二虎对不!”

“咦?他不认识我,你也不认识?咱俩可是本家,都姓牛,八百年前还论过……”

“好好好,你也不承认,不承认是罢,你不要忘了那天晚上我上茅厕是你和王大力一起偷看的……”

“姐!”牛二虎,百口莫辨:“你不要这样,咱俩可是本家,都姓牛……”

这就毁了,前功尽弃!

“一个牛二虎,一个王大力,还有一个么——”牡丹神将,威风八面:“那天晚上偷看过本姑娘上茅厕的总共三个人,现下逮着俩了,还有一个人——”

目光所及,众兵无不低头,生怕给她指认出来:“三哥,这娘们儿谁啊,这么牛逼!”

这就有交头结耳,窃窃私语的了:“她你都不认识?要说这人可不得了,嘘——”

“啥?疯僧之妻?”恍不觉间,队形渐散:“果然够猛,有够霸道!”

“谁?谁?怎了?怎了?不是罢四弟,你也认识她?”口口相传,如中瘟疫:“凉州见过,还很熟?我说四弟,那天晚上和王大力牛二虎偷看过她上茅厕的第三个人不会就是……”

“立正!站直!肃静!保持阵形!”这时,牡丹神将已然掉队了:“唿~”

这时,有人吹了一声口哨儿:“唿咻~”

“谁?谁吹的口哨儿?”流氓哨儿既出,登时场面大乱:“谁吹的?谁吹的?不是说好了……”

林黛行于其间,只觉柳暗花明,那一声口哨儿吹得穿云裂日清亮无比,瞬间漫天威压已如云开雾散弥于无形:“我!”

“轰嗡!”一处乱,四处乱:“有奸细!有奸细!”

“就是我!”一盔抬起,奸人现身,隆景三军面面相觑,心里同时想到了一个词儿:“老子吹的,又怎样!”

功败垂成!

自是贵客,初次登门,隆景的将士们这一回是要展示军姿,无dí

之师,铁血雄风!

也给她看看,甚么是排场!

岂不知,给牛牡丹一个人就搅和得天苍地黄,这又莫名其妙混进来一个奸细:“这不是,燕老二!”

“叫爹!”

“我呸!”

“燕大侠!燕大侠!我说您老人家,这又玩儿的哪一出!”

“你才老人家,我今年十八!”

“我呸呸呸,臭不要脸!”

“牡丹小娘子,还记得俺么?小生本姓张,叫作张立早,当年在凉州城里……”

“我知dào

!偷看牡丹小娘子上茅厕的第三个人,就是燕大侠!”

“是我!老公公偷看儿媳妇儿,天经地义!”

“痛快!够狠!敢作敢当!”

“我说燕大侠,您老人家就不要开玩笑了,当时你是在人堂坐镇,如何又生了千里眼……”

“好罢,不是我,是我老相好儿,那个……”

“灵秀?灵秀和尚?灵秀大师?不是罢,白衣菩萨也会做出这样的事?”

“就是!就是他!”

“我就说嘛,有三个人,这下找到带头儿的了!这可真是丧尽天良,玷污佛祖啊!”

“轰嗡!”

“快看快看!那人是谁!”

远远地,来了一个和尚,芒鞋僧衣,眉目依稀:“白衣菩萨!白衣菩萨!”

灵秀也来了。

绛红色僧衣。

“干掉方殷!替天行道!”抢戏的太多,谁才是主角:“兄弟们——冲啊——”(未完待续……)

八十六 谁还敢说不配?

主角就是无能大仙。

因为不管男女老少,九流三教,真个认准一件事,谁都没有无能狠!

今日,无能大仙此次前来,是要杀一个人。

要知dào

,无能大仙虽然神通广大,却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那叫作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但是为了兄弟,为了正义,为了天公地道,今天无能大仙是必须要出手了!

方道士,罪名有二。

其一,滥杀无辜,手段残忍!

其二,欺世盗名,恬不知耻!

其实只凭一条,也就是滥杀无无辜(无辜就是呼巴次楞),就已经足够无能大仙将他杀死一万次了。

若不是,无能大仙来到京城以后,因为水土不服,不慎身患重病(也就是恶寒型重感冒),所以硬将此事搁置下来。

这绝对不是开玩笑,不要怀疑无能大仙的决心,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冲啊——杀啊——”三人一齐大叫,就此冲向战场!

这是一次策划已久,准bèi

周密的斩首行动,任务很艰巨,敌人太狡猾,当然无能大仙带了帮手:“无能仙哥!等等我啊!”

这个是厉小小,因为人小腿短,跑在最后面:“小小,快!跟上!”

这个是袁天一,大刀一挥,沉声喝道:“不许哭!”

小小已经哭了。

这不怪小小,小小拖着一杆大铁枪,踉踉跄跄。一跤跌倒:“袁大哥。袁大。呜~~~~~~~~~~~~~~~”

袁大哥侠肝义胆,眼见无法,只得去救:“给我给我,我帮你拿!”

未入战场,三去其二,正是出师不利:“真是不顶用,腿都磕破了,早就要你别来你非不听。你看你看……”

“小小,小小,呜~~~~~~~~~~~~~~~~~~~~~~~~~~~~~~~~~~~”

一旁,灵秀,龟速,行过。

无能大仙,遥遥领先。

左右帮不上忙,无能早就知dào

,因此那两个废物小弟只不过是用来摇旗呐喊以壮声势,唬人用的。这一切,原本就在无能大仙的预料当中:“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现原形,呔!”

面对千军万马,无能大仙一指:“定身术!”

却见一个小胖,生得大肚肥肠,衣是花团锦簇,头顶毛发稀疏:“啊!”

果然,不出所料,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被定住了!

无能大仙旋风般地冲了进去!

后被擒住。

卒。年十七。

不对,仙么,应该说逝,享年一十有七。

英雄横死,壮志未酬,这就全军覆没了,斩首一举成功,行动宣告失败。

点将台上,是有四人。

方老将军,方殷,林黛,还有一个掌旗人。

还说林黛。

二十几万人,聚集在一起,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林黛可以想像得到。

无外乎,铺天盖地,漫山遍野,数不胜数,密如蚁蛭。

那是乌合之众。

二十几万人,合都是哑巴,全都是木偶,聚焦在一起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林黛此时已然见到——

令行,禁止,只在转瞬之间,顷刻天清地寂。

又无人言,无一人言。

铜浇铁铸,毫厘发间。

沉默就是力量,二十几万人一齐沉默,同样能够使人瞬间产生一种错觉——

时间再次静止,空间再次凝固。

或说,时间本就是静止的,空间本就是凝固的,所有一切都是错觉。

当时的林黛,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坚不可摧,无可撼动。

如山!

林黛终于明白,什么叫作武林,什么又叫军旅,同时想到了一个词——

螳臂当车。

五根手指,可以握拳,那么数十万人一条心,又会握成一个什么样的拳头?

天下,地上,谁人能当!

军人,是零件,军队,是机器,攻时摧城拔寨,守时铜墙铁壁,任何团体任何势力如若强行与之抗衡也只能得到一种结果——

辗压!

失神之际,恍见令旗挥动,是那掌旗军官:“隆景三军,听我号令,三振为礼,聊表敬意!”

“轰!轰!轰!”衣袂带风,群起如雷。

今日掌旗令者,是为陈平将军:“降景三军,听我号令,为我大父,行跪拜礼!”

“轰!”只一声响,大地颤动,三军齐跪陈平亦跪,整齐划一单膝跪地:“大父大父!吾父吾母!”

“轰!”林黛只觉脑海之中同样是“轰!”地一炸,这一跪是四面八方如海如潮,林黛在其身后,感同不能身受——

面前谁人?谁家老人?这还是方才那个手足无措,进退失据的老人家么?

仍是那道背影,竟觉如此陌生!

林黛跪了下去。

双膝及地,诚心诚意,低垂了头,又是害羞——

只不曾得见,她这一跪,那无数道热烈的目光,瞬间尽数化作热爱:“恭喜大父!贺喜大父!先生贵子!又娶儿媳!”

“等下!”这话听着不对劲,方殷可就不干了:“我说你们,不要乱喊啊,都听好了!都给我老实点儿!”

方道士,就不跪:“黛儿,快快起来,不要理会这干浑人……”

因为了解。

天大喜事,也无好话,这帮人什么样的玩笑都敢开,甚么样的话都可以说出口来:“隆景三军,听我号令——”

“轰!”说话陈平起,三军皆起:“先拜大父,后收儿媳,今儿个大伙儿高兴,混账小子不提,算咱送他一个便宜——”

说话一挥令旗:“我们都是——”

“兄弟!兄弟!兄弟!”三军齐动,振臂扬戟!

这是,林仙子偷偷瞥过一眼,发xiàn

自家方郎满面红光,喜气洋洋:“不错不错,有够便宜!”

“兄弟兄弟,疼兄爱弟,乱喊不要,那就用吼——”当然这是演练过的,一干兵痞煞费苦心:“看我一声吼,京城抖三抖!一、二、三、走!”

“入我方家的门!做我方家的人!”

“听我一声唤,天下颤三颤!”

“入我方家的门!做我方家的人!”

“谁个娘娘腔,丢不死个人!拖长腔,亮好嗓,是爷们儿就吼起来——”

“入——我——方!家——的——门——————————————”

“做——我——方!家——的——人————————————————————————”

这个一句话,几十万人同时吼出来就是不一样,正是山呼海啸,惊震四野八荒!

只怕全天下的人,这下都给听到了!林黛心道!

一个订亲仪式都举行得这般隆重,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说不定真如那手眼通天的俊美公子所言——

这不算甚,到了那一天,我会为你二个人办一个举世无双的婚礼,同一时间,大宴天下!

同一时间,得到天下所有人的祝福,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

真个,想都不敢想,嫁给这个臭道士,果然不亏!

林黛满心甜蜜,幸福无比!(未完待续……)

八十七 傻子才不愿意!

未料得,陈豆腐,竟有如此威风八面的时刻,掌旗人!

牡丹大为意wài

,同时艳羡不已,两眼直勾勾地瞅着那面小小令旗,感觉似有无上魔力:“入我方家的门,做我方家的人,林仙子,你可愿意?”

林黛沉默,低头不语。

纵是心里一千万个愿意,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怎能说得出口?

这一关,更不好过!

“我愿意!”牛牡丹是,破口而出!

三军一惊,其后一炸,前头的是满面春风后头的是一头雾水:“哈哈哈哈哈哈哈!啥?啥?啥?”

“你愿意个屁!”方道士大怒,指点警告道:“牛牡丹,你少说句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你愿意吃屁!”牡丹本是失言,但给他指着鼻子训斥,登时二劲儿又上来了:“逮谁咬谁,你狗啊你!林黛!你告sù

他,你就说你不愿意,我看他能怎么办!”

“好!说得好!啪啪啪啪啪啪啪!”一旁,燕大侠猛烈鼓掌,加油助威!

所有人都看向林黛,林黛还是低着个头,一味沉默。

当然还是,羞于启齿,但更让林仙子恐慌的是,此时,嗓子眼儿里四个字,我不愿意!

我看你能怎么办!

这就是赌气了,总不能总让他牵着鼻子走,林黛又不是一头牛:“哈哈哈哈!傻眼了罢!”

牛牡丹大喜,幸灾乐祸:“人家不说话,就是不愿意!”

“人家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这时。陈平必须要说话了。陈平今天就是一个指挥家,指挥着这一支无比庞大的交响乐团:“人不说话,那是害羞,指望自家,兄弟开口,一、二、三,走!”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欢声如雷,风云再起:“好极!妙极!方殷方殷。你可愿意?”

终于轮到方道士了,这是一次极好的,表现忠诚,表示爱慕的机会:“我不愿意!”

一语惊天!

瞬间死寂!

这就是方道士,永远与众不同,特立独行的方道士:“我不愿意!”

就是说么,鲜花就是乐意,还得问问牛粪的意见了,且不提旁人,至少牛牡丹已经服了:“好样的!你牛!疯牛!”

“你……”这时的林仙子。只能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你……”

方老将军回头!

陈平也自懵了:“我说兄弟。没事儿,有病罢你?”

“我不愿意,我就不愿意,话就撂这里,爱咋地咋地!”方殷无视,大步上前,豪气干云,指点挥斥:“入我方家的门,是我方家的人,这话有,可是!听好了,都给我听好了!我说的是!话你可以随便说,口头便宜也沾得,可是不能动手!不能!”实则事有前因,不要说方道士,就是林仙子刚才也是不大高兴了:“贵人巷口,谁动的手,现下我不与你计较,回头我再找你算账!”是这话,就该有:“都给我听好了,都给我记住了,媳妇儿,那是你们的兄弟媳妇儿,林黛,是我方殷一个人的媳妇儿!”

霸道!

十分霸道!

三军肃穆,有人低头。

“上去你就摸,你要往哪儿摸?我是不愿意,搁你你愿意?”这就是原因,唯一的原因:“还没过门儿你就上手儿,当我方殷好欺负么?这还当我爹的面儿,这都想要造反了么!”语声激昂,三军失色:“好!”这时有人啪啪鼓掌,兴高采烈叫道:“说得好!痛快!解气!”这个,又是牛牡丹,因为当时乱军丛中牡丹娘子也没少被沾便宜:“这帮匪类,合该找骂!”但是,又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好不威风,恁地小气,摸下就摸下呗,又不会少一块肉!”

这是燕大侠,燕大侠,最见不得这种装逼耍酷的:“是罢,灵秀。”

灵秀退避三尺,躲开袭胸一手:“吱叽!”

灵秀,背着一只小背篓,小背篓里一只猴,猴是一声吼,棍子飞出手:“咚!”

燕大侠,捂着头,亦是大吼一声:“兄弟!抄家伙!”

“啊————————————————————————”无能大仙,死而复生,当下狂吼着冲了上去!

“哎!”方道士,叹了口气,就此打住。

今儿个这场子,谁也罩不住,牛牡丹也自早有准bèi

飞身跃将上台,一举夺旗:“隆景三军,听我号令——”

还得先说无能大仙,因为无能大仙最狠!

不要问无能大仙是怎么活过来的,诈死,诈死懂么?以无能大仙之神武仙力,是不可能被人擒住的,而之所以无能大仙会被人生擒活捉,那只能有一种解释:假装,故yì

!这就叫假装横死,趁机近身,其后里应外合,借尸还阳!斩首!大功告成!所以说么,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仙,都要用头脑,用脑子,有头无脑那是莽夫:“啊——————————————————”

其后被擒。

卒。

那是不可能的,敌人就在眼前,再仙逝一回那就没有必要了:“挡我者死!灭!”

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千军万马之中,无能拳打脚踢,硬生生地杀开了一条血路:“如来神掌!罗汉神拳!啊————————————————————————————”

其后迷路。

因为人太多了,血路杀开,瞬间平复,而无能大仙的个子不是很高,所以看不见:“杀!灭!死!吼!我去!”

“哟!啊哟!哎哟喂!我地个娘!”一时哭爹叫娘,正是当者披靡,莫说横扫八方亦有劈波斩浪之势,无能单枪匹马手无寸铁,竟有当年无禅和尚三分威势:“哇靠!好猛的拳!这胖子够硬!小心了!莫伤了他!”众将士,初时也不当一回事,却也未料小胖武功竟然真的很高,又怎知他怀着刻骨的仇恨满腔的怒火而来:“我打!定!哼哼,我可是刀枪不入,不要以为你人多,就……杀!好你个方坏水儿!快快出来受死!死!定!灭!屠!”

屠,就对了,其实很简单,全部杀光就是了。

然后方坏水儿就无处藏身,就出来了,出来被杀,被斩首!大功告成了!

在点与点之间,直线的距离最短,无能大仙的脑筋就是笔直的一条线,学名直线思维,俗称一根筋。这完全可以理解,一个人的头脑聪明到了极致,就会呈现出一种大智若愚的状态,又曰大繁至简返璞归真,单细胞,一根筋。譬如今日,此次行动,发起是一个点,结束是一个点,无能大仙是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这种能力叫作心想事成。

杀着杀着,人就散了。

呼啦一下,人就没了!

伤了的架走,死了的抬走,一下就是玉宇澄清,哀鸿遍野也不能够!

方坏水儿已经现身,点将台就在不远,杀红了眼的无能大仙来不及思考这一回合杀死了多少又吓跑了多少,狂吼一声杀气凛凛就扑了过去:“爆!”

其后就是,一拳爆头!

脑浆飞溅!

呕~~

上一刻。

令旗掌于手,就是掌旗手,无论如何牡丹神将今天也要威风一把:“隆景三军,听我号令——”

旗语为号,令行禁止:“立直!站直!不许打架!”

场面太乱,必须镇压,可是兵们视若无睹,到处都是乌烟瘴气:“抓住他抓住他!生擒!活捉!生宰活剥!一会儿下锅……”

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起哄的!

呼啦啦,呼啦啦,令旗一挥再挥,全然没有效果:“陈平!陈平!过来过来,这个……”

事态紧急,十万火急,因此牡丹神将只好不耻下问,破天荒地开了一回先例,虚心地请教她二姐夫了:“快快快,快教我!”

“这样,是令行,这样,是禁止。”陈将军,也就勉为其难地教了她两手儿。

“原来如此!简单极了!”牡丹神将大喜,因此高举令旗,再次猛地一挥:“呼啦啦——”

奇迹出现了。

人就都散了。

也就是呼啦一下作鸟兽散,转眼就是跑了个精光:“啊!”

牡丹傻掉了!

无能出现了:“啊————————————————————————”(未完待续……)

八十八 定仙

“是你说的,你不愿意。”林仙子,冷着脸道。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傻子才不愿意!”方道士死皮赖脸,哄道。

“刚刚你说的话,现下再说一遍。”当然这是打情骂俏,林仙子还没有听够。

“你是我媳妇儿,我方殷一个人的媳妇儿!”方道士聪明之人,当下趁机大拍马屁!

“一人?做大?”这林仙子已经发难了,因为心里还是没底。

“一人,独大!”这话可得想好了说,方道士是早有准bèi



“独大?怎么个独大?”这件事情必须讲好,林黛需yào

一个明白。

“独大么,唯独的独,大小的大,也就是说……”爱情是有独占性的,方道士会给她一个交待。

“也就是说,你是俺方家的大少奶奶,以后不管俺家小少爷再娶几房媳妇儿,你都是俺方家的大少奶奶!”罗伯极有眼力地,帮忙解释道。

方道士:“……”

林仙子:“方殷,说话。”

方道士:“我可以发誓,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方殷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人,绝不会……”

此处省略一万字。

林仙子满yì

点头,满心甜蜜,幸福无比!

因为方道士这个人,一向满嘴跑火车,那是绝对不可靠,林仙子早就看出来了。

因为方老将军,听得肉麻,拂袖而去,临走时候只说一句:“岂不废话!”

方家。一向都是一夫一妻制。那是传统。

林仙子可以放心。

说话还在点将台。

无能大仙冲上来:“啊——————————————————————————”

“通!”

话说。无能大仙本想爆头,但是手臂短,个儿又没他高,因此一拳擂在胸口!

这一拳,十分沉痛!

方殷没有避开,硬生生扛住了,眉头不由皱起:“无能——”

好拳!

这一拳,打得方殷几乎吐血:“通!”

这一拳。正中腹部,更沉更痛:“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说话人如疯虎,拳如疾风暴雨,无能没头没脑狂踢滥打:“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你去死!啊——————————————————————————”

因为呼巴老兄。

方殷明白,也就任他踢打,便就给他出口恶气,方殷也自得个痛快:“打罢!打罢!唔唔~~呵!无能无能,你就打死我罢!”

但无能的拳脚果然很重,更是毫不留情:“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都怪你都怪你,呼巴!呼巴!无能。无能,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

无能大哭。悲恸莫名!

其实呼巴老兄之死,并不能完全怪他,现下无能已经知dào

了。

当然只是出口恶气,自是不会真个杀他,狠狠揍他一顿,以报呼巴之仇,这就是无能心里所有的想法:“少爷!少爷!莫打莫打莫要打,俺滴那个小祖宗唉!”

但有罗伯。

罗伯还没走远,惊闻异变横生,猛回头处,自家少爷惨遭歹人劈里啪啦毒打痛殴,可怜一张俊俏的脸,活活就要变成猪头:“喂!无能大仙人,打人不打脸,哎哟喂!你再打下去我可要还手了啊!”这就是方道士,向来心口不一:“行了行了!有完没完!哎呀呀呀!娘子娘子,快快出手,相相相相,救救救救……”这时,无能大仙人已然打不到他了,而林黛小娘子本来委实有些心疼,有心相救,但此人也是委实病入膏肓无可救药:“谁个管你,死了活该!”

“我若死了,娘子岂不成了寡妇?”方道士东飘西走,语出无状,追逃竟有余力出手调戏:“大少奶奶,莫非你想谋杀亲夫?”说话摸了一把,翩若蝴蝶采花:“好白,好嫩,好香,好滑,咝——”

林仙子无语,手抚香腮,觉得有些事情有必要,重新考lǜ

一下了。

无能大仙大怒!

话说,无能大仙这时已经准bèi

放过他了,留他一条狗命,以便日后反省,但此人委实太过可恶:“死!”

又打。

神对仙。

不一样了。

无能大仙:“死!灭!屠!杀!爆!”

毗湿奴神:“天死!地灭!人屠!轰杀!爆浆!”

“裂!”

“吹!”

“吼!”

“呸!”

“你!哼哼!”

“哼哼哼哼!”

“看我罗汉神拳!罗汉降龙!罗汉伏虎!罗汉坐鹿!罗汉骑牛!骑象!”

“看我三清神掌!黑虎掏心!仙人指路!懒驴打滚!偷鸡摸蛋!走——”

“啊!”无能大仙大叫一声,捂裆退后:“好你……”

“怎地?”毗湿奴神冷笑一声,又出黑手:“一皮双黄,是为何物?”

这,是猜谜语么?

话说,无能大仙当时,还就真的愣了那么一下子!

然则一皮隐隐作痛,单黄已然痛得钻心,是以不假思索:“九天十地,大屁神功!”

说话冲了过去!

乒乒乓乓。

二人又自干将起来,打了半斤八两,热火朝天。

“一皮双黄,是为何物?”牛牡丹,再一次,虚心地去请教,林仙子。

“双黄蛋。”林仙子,镇定说道。

“你说呢?”这不是牛牡丹想要的答案,因此牛牡丹又去虚心地请教:“小嫣嫣?”

这时小袁来已经睡了一觉,神完气足,精力充沛:“大!”

袁嫣儿嘻嘻一笑:“你说呢,大帅哥?”

大帅哥,就是慕容公子了,慕容公子叹道:“有蛋双黄,独生一鸟,是以为,双黄鸟蛋。”

“对罢,燕大侠。”灵秀一笑,问道。

“燕某粗人一个,又懂他个卵蛋!”燕大侠连连摇头,以示不知:“有关蛋的学问,还是要请教三花公公。”

三花公公。

叫春妈妈:“花花,你说给他,鸟困于笼,等于自宫。”

三花公公:“春儿啊,这人有如疯狗一样,放出来逢人就胡咬乱吠,咱可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老母鸡,不下蛋,守个鸡窝熬不住,拉只鸭子野地干,咯嗒咯嗒咯咯嗒,花花花花花花花,嘎嘎嘎嘎嘎嘎嘎,春儿春儿春儿啊……”

“学问人呐!”“好口才呀!”“于老于老——”于老也来了,神仙俱到,该当有妖:“把他干掉!”

“这时来了一疯狗,狗撵鸭子呱呱叫,吓得母鸡飞上树,唬得鸭子下池塘,寒鸭入水似鸳鸯,草鸡上树变凤凰,独独余了一疯狗,汪汪汪汪汪汪汪!”

“于老妖,请你自重。”燕大侠,沉着个脸,举起了棍:“我是说不过你,我用棍子说话,棍的意思,你底明白?”

“我地明白!”于老先生,闭上了嘴。

棍子是会说话,脑门儿也会说话,当头一棒,又开一口:“定!”

仙人之定,是为仙定。

神人之定,是为神定。

这时,无能大仙,毗湿奴神,同出一指,胜负已分:“定!”

神胜:“哈哈哈哈哈哈哈!”

仙负:“啊啊啊啊啊啊啊!”

说到底,还是因为胳膊短,隔空指力终不及他一指加身来得实惠,因之无能大仙一举受制!

犹自不服,运气冲穴,气血如沸,满脸通红:“啊啊啊啊啊啊啊!”

仙神之战,告一段落:“哈哈哈哈哈哈哈!”

究其根本,乃是真伪之分,毗湿奴神那是经过活佛亲口指认,被证明过了的,而无能大仙之仙人身份只是自以为,没有经过任何人的承认。然而,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所有人这都是小看了无能,不要忘记了无能的真zhèng

身份!所以说,胜负之分,只在一时,作为一名误入凡尘的仙人,即使没有被任何人承认,但以其胳膊短作为失败的理由那也太不负责任了,因此完全不能成立:“破!”(未完待续……)

八十九 吓神

只三五息,无能大仙狂吼一声,一举冲破禁制,再一次英勇壮烈地扑了过去:“败!”

方道士,刚自得yì

洋洋回过头去,准bèi

和他的未婚妻吹嘘一番,猛觉恶寒之风透体,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糟!”

也就一式犀牛望月,一指倏出,给他点住:“了!”

“好你!”终是实力差距太大,无能大仙暴怒之下又自空门大开全不设防:“啊啊啊啊啊啊啊——”

又自运气猛冲,一时憋闷难言!

方殷看他一眼,也是颇觉惊异,那一指力有三分,这一指足有七成:“小无能,可以啊,功夫很有长劲嘛!”

你看这话,狂得!

无能大仙不吼了,因为吼得越多,内力,真气,或说仙力就泄露越快:“嗯!嗯!呃~~~~~~~~~~~~~~~~~~~”

一张胖脸,红得滴血!

一息……

两息……

三四息……

七八息……

话说,以方道士的为人,其间必会损上无能大仙几句,但其间,无能大仙的身体又有异变发生!

不为什么,是又。

就肿、大、吹、气球!气球人!

这种情况,在无能大仙被燕悲歌和厉无咎二人联手攻击之下曾经发生过,但那时的无能大仙肿是肿了大是大了,也给他二人联手吹得像个气球一样飞起来了,终究没有真zhèng

变身。真zhèng

的变身指的是:不仅体积要变,而且颜色要变。还得大小收放自如。色彩更要变化多端。而现下的无能大仙。或说即将真zhèng

变身的气球人,脸,以及皮肤,是忽红忽白忽青忽紫,五光十色,辉煌灿烂,更有蛛网般的金色电光隐现其间,并以仙云般的白雾缭绕、升腾、以朵朵桃花开的形体姿态——

这是真的。要成仙的节奏了。

在场每一个人,都惊呆了,所有人都听到有一种声音叫做噼啪乱响,没有人怀疑那其中究竟蕴含着多么庞大的能量:“嗯!嗯!呃~~~~~~~~~~~~~~~~~~~”

气球人,变身!超级气球人!

“不好!快跑!这一定是九十天地——”方道士魂飞天外,一溜烟鼠窜而去:“大屁神功!”

酝酿如此之久,以如此之气势放出来的一个屁,会直接毁灭半个地球!

就算是毗湿奴神,也将一屁给他崩回原形:“嗯!嗯!呃~~~~~~~~~~~~~~~~~~~”

没有人走开,疯傻痴狂呆!

因为如果。真的那样,就算方道士可以瞬间转移到地球的另外一个半球。得罪了无能大仙也只不过是早一天死和晚一天死的问题。既然不能幸免,何不静观其变,就算给他一屁崩死,好过终日浸泡腐烂,溺于其间而不自知。世上最臭,最凶,最狠最毒之屁,也莫过于人言,口诛笔伐的道理谁人都懂,最最可笑的当然不是九天十地大屁神功。现下,就连无能大仙都已弃而不用,转练恨人不死痛不欲生神功:“嗯!嗯!呃嗯~~~~~~~~~~~~~~~~~~~”

就在万万千千的热切期待,无数人惊骇莫名的围观当中,无能大仙终于成功变成:“嘭!”

无能大仙,化身千万!

那是错觉,化身千万的是气、浪、烟、尘、云蒸霞蔚与五光十色,无能还是无能,一点都没有变——

只不过小了一圈。

那不是错觉,比变身之前,无能确确实实小了一圈,变成了一个小一号的无能大仙:“呼——”但见小了一号的无能大仙,缓缓吐出一口污浊之气,一身轻松愉悦,一脸快美舒坦,就像猪八戒刚刚一气吃下了十六个人参果,爽得浑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齐齐洞开:“爽!”即出一字,并无二言,说话骈指轻摇,以示万分蔑视:“哼哼哼哼!”

“这是一种甚么功夫?”牡丹神侠不解问道。

说话之时,无能大仙此次冲关破穴,以及特异变身成功,加起来也不过用了盏茶时分。

该当变小,浓缩过的才是精华。

这并不是说,刚刚无能大仙耗用了太多的能量,最大的能量,往往就蕴含在最小的物事当中。牡丹神侠是不知dào

,旁人也是不甚了解,其中缘故,只有燕大侠和灵秀和尚可以说是略懂一二。这仍是金刚不坏神功,经过变种,呈现异象,愤nù

就是导火索,身体就是火药桶,你可以灭杀无能大仙,但不能制住无能大仙,否则无能大仙就会被动变身,并且借此机会增强实力,东山再起。

这,就是无能大仙修练的方式,以十万分的憋闷难忍,追求一刹那的极致快感——

“小后又大,大后又小,小后更大,大后更小。”这是于老,又出一题:“是为何物?”

没有人理会他。

于老也是一个流氓,一个老流氓。

“屎包肚子!”当然还有一个无赖,十分艳羡,恨恨说道!

关于无能大仙的神奇能力,作为两个始作俑者之一,燕老二已经三番五次地见证过了一种奇迹时刻。因为无能大仙平日里总是不服管教,并且丝毫不把英雄好汉燕大侠放在眼里,所以近日来燕大侠也曾数次出手制住过他。所以说以上场景无论是多么神奇,多么怪异,燕大侠也是可以理解,但令燕大侠始终想不通的是如果任由他这样变下去,岂不越变越小越变越小,变成一个无能小仙,一只小猪,抑或一只老鼠?甚至一只蚂蚁?跳蚤?

灵秀也见过一次。

这是第二次,灵秀就已经司空见惯了,不以为异。

无能是不会永无止境地变小下去,变成一个单细胞的,因为他会吃补回来。

而关于武功,修行的方式是有千种万种,一种武功也可以变化出千种万种,不用担心无能。

旁人是进步,无能是进化,一千万次进步也比不上一次进化,无能就是不一样。

灵秀认为,无能成仙,并非虚假妄言。

“大!大!大!”小袁来手舞足蹈,咯咯大笑,也认为无能仙叔这一次表现得极好,应该再来一次:“怕怕!怕怕!怕!”

那就不用说了,无能大仙微微一笑,骈指,指定方坏水儿:“战!”

战的意思,就是再战,现在无能大仙说话就是言简意赅:“有!能!耐!你!就!再!点!一!个!给!我!看!看!我!要!咳咳!打!到!你!服!为!止!”

正是字字如铁,点点成金,方道士终于低头,面无人色:“服!”

自此无话,真的服了。

“战!”服了也不能成,无能大仙不容:“或!死!”

这时林黛走上前去,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小师父,你的武功很高呀!”

“美人!”当时无能大仙心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美人!”

可是不说,玉面微沉,只道:“嗯~”

这小和尚实在是有趣得紧,林仙子这也是见猎心喜了:“他就认输了,你就放过他,好不好?”

“呃~”无能大仙沉吟,面色极为为难:“这~~”

话说这美人,无能大仙早就见她很有一些眼熟,因为无能大仙的欣赏水平很高,而天底下的每一个美人长得都差不多:“我来,我来试一下,好不好?”

“试?”人心险恶,尤其美人,无能大仙不能完全反应过来:“甚?抹?”

“定!”仙子一指倏出,同样给他定住。

无能大仙为难之下,毫无防备,胸腹之间空门大开,保持着一个挠头思考的姿式:“啊!”

“方殷,你说的。”林黛回头,笑道:“我若胜过了你,你就学个狗爬。”

“没问题!”

话说,无能大仙这一生啊,栽就栽在女人手上,毁就毁在女人手里:“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办法,只好再变一次身了:“呼——嗯!嗯!呃嗯~~~~~~~~~~~~~~~~~~~”

“快看!快看!”何以无能大仙今日之表现如此勇猛?

完全是因为,在场好几个美女,在看,在围观,在兴高采烈地为他加油鼓劲:“大了大了,又鼓起来了!好玩好玩,我来我也来……不是罢花花,你也要试一下?你又不会武功,下一个下一个……大!”(未完待续……)

九十 惊世

方道士学过狗爬,加上狗叫以后。

无能大仙还自被人定在那里,改作麻木不仁,欲哭无泪的样子。

这边,排着队。

无能大仙,不幸沦为了一个实验品,受到了有如外星生物一般地欢迎。

或说工具,衡量标尺,谁人在他身上发出的指力使其坚持得更久一些,谁就排名靠前。

谁是第一,无从分辨,因为无能大仙已经放qì



所以并不公平。

因为无能大仙功力不足,一天只能变身三次,在被人定住又无法变成的时候,就等若普通凡人。

后来,无能大仙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装定。

假装被定。

所以其间,某些时段,无能大仙是拥有自主行动的能力,无能大仙成功地骗过了所有的人。

再后来,无能大仙发xiàn

了一个问题,假装被定,似乎和被人定住没有什么不同。

或说,纯属多余,用装的太累,不装至少还可以换个姿式。

犹如装死。

还不如装死了!无能大仙顿悟,但同时想到了一个比装死更好的办法:直接逃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待得醒过味儿来,天色已擦黑,正好儿趁乱,趁黑,趁着所有的人都没有防备,跑!

嘿哟哟!嘿哟哟!

又没有笼子,不跑还等甚?

无能大仙,不愧是心想事成,便就在瞧好时机准bèi

逃跑的时候。百十兵士抬来一只笼子:“嘿哟哟!嘿哟哟!”

一看就很沉。黑色大笼子。四四方方形状,栅铁粗若儿臂——

这是要干嘛?

当然无能大仙又愣怔了一下,因为那铁笼子不似观鸟雀的,也不似观老虎的,完全就是突如其来,简直就像是早就准bèi

好了的。

就愣怔了一下,人就进去了,原来笼子还有一个门。

门关上了。咣当一下!

就关上了。

这下,终于安全了!无能大仙,当时的心情激动雀跃,无法形容!

耶!

当时无能大仙还对着人们比划了一个手势,示意,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再没有人,可以制住无能大仙。无能大仙当然很高兴!

这时候,扔进来一根香蕉。

香蕉。黄色的皮,绿色的把儿,看上去很是新鲜,很是好吃的样子。

这就太过分了,无能大仙又不是一只猩猩,怎么能够丢给无能大仙一根香蕉?

其后,就在无能大仙捡起那根香蕉,准bèi

丢将回去并大声抗议的时候,又有一串香蕉丢进笼子——

一大串,一大嘟噜,焦黄的皮,黑色的柄,全部熟透了的样子。

然后一个苹果。

然后两个梨子。

然后就是各种水果劈里啪啦,花花绿绿丢了一地。

你看,无能大仙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热烈的欢迎,这分明就是一种爱的供养。

是供奉,仙的待遇。

这是城外,不远处有座鹿园,无能大仙从来没有去过。

忽然又有一把瓜子,连同一把花生,以满天花雨之势泼洒进笼。

随之两块儿点心,三个芝麻烧饼,零零碎碎落在地上。

这不对,很不对。

其后又是一根竹子,上面带着一丛竹叶,扑扑簌簌鬼鬼祟祟伸了进来——

笼里笼外,一刹那的屏气凝神。

终于,一只鸡腿丢了进来,一只滚圆的鸡大腿,在各式各样的水果当中显得独特而醒目:“快看!快看!”

这时候,外面开始欢呼,表示由衷喜悦:“吃了!吃了!”

无能大仙,在吃鸡腿,大口大口地吃,吃得非常之香:“嗯!嗯!唔~~不错!”

又有一只羊蹄。

又有两个鸭头。

然后就是一整只烧鸡,一整只烤鸭,全羊,乳猪,等等。

无能大仙,吃到忘情。

这里就是,人间天堂。

月出东方。

袁天一和厉小小赶到的时候,无能仙哥正自四仰八叉,躺在笼子里面呼呼大睡,呼噜打得震天响。两员小将,这是迷路了,迷失在连营海洋,人山人海,千锅万灶当中。若非是小一百零八,二人还自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转,举目不见亲人,无助而又凄惶。到外是人,多杂且乱,两个人的刀枪俱已丢失乱军丛中,这般钻将进来没有被踩踏至死已经是一个奇迹了:“小小!小小!在这儿!在这儿!”

这是生死兄弟,真zhèng

不离不弃:“人呢?人呢?无能仙哥人呢?无能仙哥……”

灯火通明,小小看到那一个大大笼子的时候,笼子里面已经堆满了各种吃食,可以说是果山肉海:“吱!”

小一百零八,早就钻了进去,兴高采烈吃,欢蹦乱跳指:“吱吱!”

脚下就是,无能仙哥:“呼——呼——呼——”

二人见状,大喜过望,手拉手就钻了进去:“哇噻!花果山呀这是!不愧是无能仙哥,好大的一个笼子……”

点将台上,只有一个笼子。

无能大仙这是用笼子,将自己保护起来了,因此这一个笼子就叫作,囚仙笼。

只能囚仙,不困人兽。

台下,有一张桌。

几十万个人,只有一张桌,一张大大的桌,大红灯笼照着。

围坐着,八个人。

方老将军,于老先生,三花公公,林仙子,牛牡丹,燕大侠,慕容公子,灵秀和尚。

只八个人,只八张椅,余人不提。无关紧要。

方老将军正座。

而周围。四面八方。数百堆篝火熊熊燃烧,烧得地是红通通,烧得天是红彤彤,烧得人也红艳艳,烧得心是热烘烘。篝火旁,隆景将士们席地而坐,端着粗瓷大海碗,共演一出将进酒。将进酒。碗莫停,碗中是酒,全部是酒,肉是用手抓的,大饼卷来就吃,碗只用来盛酒,几十万只碗几十万碗酒,几十万隆景将士同时端将起来:“咣咣咣——咣咣咣——”

铜锣敲起来,宴会开始了。

最简朴的筵席,最隆重的宴会:“这一杯——敬!的谁?”

敲锣的人。正是方殷,所有的人都坐着。只有方殷立着,立在点将台前最大的一堆篝火旁边,敲锣喊话:“轰!”

也只一声,隆景三军同起,高高举起海碗:“大父大父!敬我大父!”

轰轰隆隆,也只一声。

如山之崩,但无碎石穿云,但无泥沙俱下。

如海之啸,席天卷地之势,瞬间风平浪静。

只余回声,震耳欲聋。

那一桌,站起来六个人,除了方老将军,人人举杯同敬。

方老将军起身,面带微笑,举起酒杯——

且不提牡丹,牡丹现下心情不好,天塌下来也得坐着。

方老将军不胜酒力,因此用的小杯一只,杯无二两,酒无三钱,也就那么意思一下。

先干为敬,咕咚咕咚,牛饮不能比,鲸吸也不及,几十万碗酒水同时灌进喉咙,那样的声音无法形容。

杯杯见底,碗碗俱空,一回。

“咣咣咣!咣咣咣!”锣是敲得震天响,方殷也要亮亮嗓:“好事成双,倒上倒上——”

古时传令,有旗语,锣语,鼓语种种,只因谁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嗓门儿,一个人说话几十万人听清:“这一杯,又敬谁?”

但方殷可以,铜锣敲得再响,难及小伙儿的嗓:“咱媳妇儿!咱媳妇儿!”

这小的,不同于老的,这回才是真zhèng

的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俺媳妇儿!俺媳妇儿!”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谁个猛敲锣,这又急眼了:“谁个乱喊?谁个乱认?谁个有胆!再说一遍——”

“俺媳妇儿!俺媳妇儿!”这回出奇一致,可说得偿所愿:“俺!媳!妇儿!”

这时那桌,众人落坐,只余了一个林黛,茫茫然不知何所以:“牡丹姐,牡丹姐,怎么办?怎么办?”

就是情知不妙,想要逃跑,又不敢逃,因此只好求助于牡丹大姐了:“别理我!烦着了!”

牡丹想到了无禅。

“谁媳妇儿?谁媳妇儿?”这就抬上了。

“俺媳妇儿!俺媳妇儿!”那也杠上了。

“少废话!先喝酒!咣咣咣咣咣咣咣!”这边有锣,以助声威!

“喝就喝!交杯酒!通通通通通!通通通!”那也有鼓,万鼓齐动!

“交杯酒,谁来喝?”天大场面,方殷也自不惧,真的假不了真的假不了:“有种你就上前去,当头对面自己说!”

驱臂挥指处,三军又失声:“我,我,我,那个,使不得……”

指的就是方老将军,拼爹,谁也拼不过方小侯爷:“交杯酒,我来喝!”

独有一道声音,更是喧嚣尘上,说话燕大侠昂然立起,举起一只特大号儿的海碗:“我!来!喝!”

语出,四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望向林黛——

说到这燕大侠,林仙子和他不是很熟,却也自有应对之策——

只低垂螓首,泫然欲滴状。

“轰隆隆!”三军齐起,怒目而视,海碗自是一只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几十万个海碗般大的拳头:“轰!轰!轰!”

拳声破空,风已如雷,这绝非恐xià

:“喝!喝!喝!”

入我方家的门,是我方家的人,莫说交杯,只这碗酒燕老二敢沾一口,今日定然教他化为肉泥:“啊呀呀!了不得!都当老子吓大的么!我说牛牡丹,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这交杯酒我还非得跟你喝……”这是见势不妙,立时转移目标,也就是坐在林仙子身边的牡丹姑娘:“来!大方儿一点儿,俺家儿媳向来痛快,这就跟你干爹交一下子,干了!”

牡丹本就心情不好,偏偏他又上来招惹:“滚!”

当下抓起一个肉包,一扬手就掷了过去:“谁你儿媳!少来招惹老娘!呸!臭不要脸的!”

一口叼住,摇头晃脑,燕大侠嘎嘎乐道:“老相好儿,要不咱俩?”

灵秀低头,泫然欲滴。

众兵大乐,先后坐下,齐端海碗,此事揭过:“你家媳妇儿向来痛快,俺家媳妇儿也是不赖!兄弟们呐,听瓜哥说——”

一台,一桌,一篝火,篝火旁还一个瓜哥:“碗咱端着,酒且不喝,单听有人吼一嗓子——”这一堆篝火,围坐的都是军中将领,林林总总也有数百,而葛瓜,大瓜哥,无论在城里城外禁军军营,都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方大都统,吼你会不?”

“吼!”

“兄弟,我说兄弟,瓜哥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然么——”

“咣!”

“装装装,我教你装,兄弟们呐,这个小伙儿面皮儿薄,咱得手把手儿地教——”

瓜哥,嗓门儿更大,且雄浑霸气:“一、二、三、走!”

“林仙子——我爱你——”

这是一句台词,数十万人同吼,规模之宏大声势之惊人自不用说,难得的是发自肺腑,真心真意:“呸!”

牛牡丹,狠狠啐过!

花中之王,侠中之凰,牡丹姑娘一生都是争强好胜,逢风头必定要出个淋漓尽致的:“没有听清?听清没有?再来再来,一、二、三!走!”

这回给人压过一头,当然很是不高兴了:“林——仙——子——我——爱——你————————————————”

“呸呸呸!”牛牡丹,咕嘟一口!

这时林黛离席,缓缓走了过去。

“小侯爷!来一个!”万众一心,只为方殷:“方都统!来一个!”

“方殷方殷!方殷方殷!”每个人都是诚心诚意的,这就是要他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大声表白,吼将出来:“方殷方殷!方殷方殷!”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应当加倍珍惜,并且感恩戴德。

但方殷说:“我不喊!就不喊!”

“要我喊,我就喊,那我岂不很没面子!”这就一头驴,一头犟驴子:“就不喊,又如何?咣咣咣咣咣咣咣!”

“兄弟们,他不喊,我看就是他不敢!”瓜哥大笑,声震四野:“他是熊包,咱可不孬,起来再亮一嗓子,管保教他吓出尿!”

“轰隆隆隆!”语落,人起,齐齐站立,高举海碗:“林仙子——我爱你——我们我们都爱你——”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这里:“永远永远都爱你——一生一世保护你——”

火光熊熊,声浪滚滚,林黛未闻亦是未见,只觉胸中翻江倒海:“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林黛何德何能?

值得如此对待!

什么才是永远?

莫若珍惜此时。

林黛不值得,也无以为报,当然这一杯酒林黛必须要喝,只不过:“咣咣咣!咣咣咣!这一杯,且慢来,待我再来吼嗓子,管教大伙儿乐……”

最最可恨方道士,兀自咣咣拿着一面破锣乱敲,敲得一颗芳心乱颤,突突突突跳个没完:“哎呀呀!”

便就一脚踹开,踹到九霄云外:“开开开开开开开……”

但有这一刻,林黛死了都值,就在这一刻,林黛已将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抛开,只一句话,同样用吼:“拿!碗!来!”(未完待续……)

九十一 欺天

现下,笼子里面,有五个人。

少了一只猴,多了两个人,一个牡丹,一个林黛。

在厉小小和袁天一同样惊愕的注目之下,姐妹二人搂抱一处,时哭时笑,丑态百出。

这都喝大了。

林黛酒量不行,连干三碗,就要成仙,这时牡丹大姐就过来劝她,未果,身代,连干八碗,双双成仙。

这姐儿俩,说是的,去个清静地儿,说说悄悄话。

毫无疑问,笼子里头最清静,因为无能大仙在此小憩:“呼——呼——唔!好吃!定!仙女……美人儿……”

醉生梦死,美人陪睡,这就齐了,无能大仙仙福永享。

“吱!吱!叽吱!”小一百零八早已来到了笼子外面,现在正自耍猴拳,外加醉棍,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明显已经得到了一百零八的真传:“咣咣咣咣咣咣咣!”

第三杯酒,敬的方殷。

一般,同敬。

只不过,有一条件,必须方殷先敬,一人敬过一碗,再来。

有关小侯爷的酒量,只在传说之中,今晚机会难得,左右也得试试深浅——

二十几万人,对一个,难度好像有点儿大!

至少方殷还在喝。

一个一个一个敬。

在场的人,已经倒下去了十之七八。

无关方殷,方老将军一碗,连同林黛三碗解决几万,牡丹八碗解决十几万,现下还有战斗能力的也只有几万人了。在这其中。也有特别能喝的。比如燕大侠。燕大侠。本就是来喝酒的,不求一醉,只求对手,对手就是方道士,自也久闻其天下第一酒漏之名,特此前来会他一会。二人连尽一十八碗,一般都是大号儿海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双双只得三分醉意:“来!再来!干!再干!”

莫要忘记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自然不会针对方道士,所以难度真的非常非常大,所以今晚再一次出现同敬共饮的场面那是不可能的了,所以第三杯酒永远也是喝不完。方殷是在喝,一个一个敬,但就算他是真个海量无人能及,大伙儿也是等不及。等不及,便就自相残杀,不求对手。只求一醉,人生得yì

须尽欢。喝倒一个是一个:“来来来来!再来再来!干干干干!再干再干!”

美酒佳肴不足,当有节目助兴。

小一百零八耍完,醉倒。

现下桌上五人,方老将军,罗伯,燕大侠,慕容公子,灵秀。

台上多了两个,于老先生,叫春妈妈。

上来就演,霸王别姬。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唉!有劳爱~妃~”

“如此,臣妾出丑了!”

“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这是于老,虞美人。

叫春妈妈力拔山兮,英雄气概,当然楚霸王是舍我其谁:“啊!哈哈哈哈哈!有劳妃子了!”

于老先生是客串的,因为三花公公中途离席,偷着跑掉了。

说是去找刘邦。

演一回,不尽兴,二人又自演奏乐器,一个抚琴,一个吹箫。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奏一回,不过瘾,直至于老又表演了一回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叫春妈妈又表演了一回跳大神,鬼上身,兵们才肯罢休。

下一个节目,燕大侠独唱,《燕歌行》。

一曲唱罢,三军绝命。

喝!

喝!

喝!

起来,喝!

方道士,独自端着碗,还没有喝够,忽然发xiàn

没了对手:“燕老二,到你了!”

节目还有很多,酒水也自管够,但这时三花公公回来了:“皇上驾到——”

隆景帝,元吉亲至,元厚、元德、袁持、袁俭、元勇、元沛、元洪、元让八王追随在侧,三千御林军护驾。

无车无马,无盔无甲,人人步行,包括元吉,只着常服,空手而来。

只为道他,一句恭喜。

方家有喜,圣上亲贺,这就是天下的颜面:“臣等接驾来迟,万乞吾皇恕罪,臣等恭迎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里本该是高潮,隆景三军,山呼万岁,呼啦啦啦,全部跪倒:“罢了!”

有躺着的,有趴着的,有坐着的,也是东歪西倒,万岁爷是呼了,零散而又潦草,衣衫不整是不堪入目,篝火余烬处满地狼藉:“为臣方解,叩见圣上。”

这是方老将军,只有方老将军,一个人恭恭敬敬诚心诚意跪了下去:“怀忠啊!”

老元吉,快步上前,赶忙搀起:“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此为一说,有心自知。

方老将军不起,自是苦心造诣:“方殷——”

方殷跪,跪于其后,行跪拜礼:“微臣方殷,叩见圣上。”

“免礼免礼,平身平身。”老元吉眉开眼笑,将手一挥:“三花,备酒——”

盘覆朱锦,上绣金龙,一把玉壶,两只银杯。

此为御酒,圣上亲赐,老皇上贵为九五至尊,自是不能太过寒酸,真个两手空空而来。

两杯薄酒,一份大礼:“三花啊,手不要抖,你就稳稳当当地——”

“是!是!”三花的手在抖,因为这一回,不一样,万岁爷要亲自来斟酒:“奴才该死!罪该万死!”

这话就不对了,今儿是大好喜事,怎能张口有罪闭口就死?

还有还有,三花的手,为什么抖?

事出反常,何以如此?

说话两杯酒倒满,一滴都没有泼洒出来,明亮灯火映射之下色泽幽深,如血。

气氛忽然有些不对。

酒已喝醉,人犹酣睡,是与方才并无不同,但就是有哪里不对。

“怀忠啊,这一杯,我敬你。”老元吉,当先端起一杯:“话不多说,先干为敬。”

说完,一仰脖子,一口干掉。

帝赐御酒,世间难有,但这样的喝法,古往今来那也是头一回:“承蒙圣上美意,为臣愧不敢当。”

方老将军不动,摇头,表示无福消受。

竟然不喝!

莫非毒酒?

有一个词叫劳苦功高,又有一个词叫功高盖主,更有一名话叫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古往今来三尺白绫,一杯毒酒,赐死嫔妃大臣的事情也不罕见。正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元吉此来果然没安好心,莫看他先干为敬以示清白,那也能只证明一点,心虚!有一种壶,叫作日月壶,壶中日月,判定阴阳,所以皇上要亲自斟酒,所以三花的手在颤抖,所以方老将军不喝:“怀忠啊,你不喝,莫非怕这酒里有毒?”

此言一出,四下一寂。

气氛骤然紧张,极为沉闷!极为压抑!令人窒息!

方老将军叹了口气,缓缓上前,端起酒杯,双手奉起,一仰脖子,一口——

喝下一半。

放了回去。

说道:“方殷,这半杯酒,你代为父来喝。”

方道士上前。

好戏开始了。

一般端起酒杯,皱眉研究半天,又悄声问道:“爹,您说这酒,究竟有毒没有?”

“有!”

“有?有毒?爹你什么意思?有毒还要我喝?”

“喝!”

“爹啊,爹!你可是我亲爹,不能这样害我,方儿还得留着这条小命儿,好好儿孝顺您老人家了!”

“孝顺孝顺,何谓孝顺?”

“也是,爹要儿喝,儿是不得不喝,百善孝为先么!可是爹啊,又有一句话叫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万一儿要是也给人毒死,我方家岂不是——”

“恁多废话!喝!”

“好罢,你是我爹,我听你的,爹……我……可……就……真……的……那个……”

“且慢。”

说是悄悄话,这给他父子二人一唱一和,在场任谁可都竖着耳朵都听着了:“酒可以代喝,话不能乱说。”

老元吉,笑眯眯,插嘴道:“张口一个毒酒,闭口一个毒酒,我儿,我不是你亲爹,不过这话,你可要给朕说!清!楚了。”

方殷端杯,笑道:“酒是穿肠毒药,可是有此一说?”

“是,有此一说。”元吉望定了他,仍是眯眼笑着:“朕只不知,酒已为毒,何以又在之前,多加一个毒字?”

“世间至毒,莫过于心。”说话方殷也笑,坦然与之对视:“再毒的酒也毒不死人,除非有心,人为之。”

“你是说,朕有心,朕是存心毒杀你父子二人?”元吉不笑了,谁也笑不出:“因此这一杯酒你父子二人喝下去,却要将这一个毒字送还给朕,可是?”

话至此,人死寂,数十万人侧耳,担心吊胆倾听——

酒中无毒,此时人人心知,但没有人知dào

方老将军何以如此,方小侯爷又为何搞出这许多花样:“不错!”

方殷仍笑,一语惊天:“正是!”(未完待续……)

九十二 鼎足

在此之前,方小侯爷已有文武双全,能言善辩之说。

话是如此,终究年纪轻轻,少不经事,众人敬他服他那是爱他,多半是因为方老将军的关系。

但老方小方是有不同,譬如今日之事,老将心里明白,只不多说。

任他打诨卖乖,耍嘴皮子,一个人就将老皇上折腾到天上地下,死去活来!

气死你那不叫本事,还得乐着活过来,在老皇帝翻了脸,八大天王怒目相向,齐齐诘难训斥之后,方道士只用了几句话,便令元吉转怒为喜,连连点头表示满yì



三军见证之下,共同以为经典:

“一杯酒,换两条命,万岁爷,你说这酒不毒,我看不要太毒!”

“两条命?怎么说?”

“爹爹只喝一半,那是因为给你卖了半辈子的命,剩下半杯留给方殷来喝,就是要方殷再给你卖上半辈子的命!”

“两个半辈子,就是一辈子,不错,朕就是要你父子二人的命,一辈子都卖给朕。”

“一辈子,不能够!万岁爷啊,您老是龙体金身万寿无疆,这是存心要我父子生生世世都给你当牛作马,都要给你卖命啊!”

“哈哈!正是!”

“可是毒酒?”

“毒毒毒毒,不要太毒!”

“谁说有毒?谁先说的?”

“朕说的,本就是朕先说的,酒毒不及朕之心毒,是以之先要加一个毒字。”

“毒也没有用。现下还你了。”

“好好好。小滑头。这一把就算你过关,不过朕还想听你一句话。”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圣上先饮足见厚爱之意,父子共敬同表赤诚之心,所以么,万岁爷这一把玩的就是交心,过命!”

说罢。一口喝干:“果然!扯蛋!”

无论如何,最后这一句话在场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一头雾水惊诧莫名间老元吉已是哈哈大笑:“如何?如何?我就说,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此,大笑而去!

八王随之而去,三花随之而去,留下三千禁军,与之共饮,同欢。

今夜京城不设防。

又一时。

几乎是,所有人。呼啦啦一下子都围了过去,争着抢着去看那一壶酒。以及两只杯。

至此毫无疑问,壶就是壶,杯就是杯,托盘覆布,也无任何机关。

有问题的仍是酒。

那不是酒。

是水。

清清亮亮的水,干干净净的水。

这一把,老元吉的玩笑是开大了,所以三花公公的手会抖,因为三花公公也不知dào

这一杯水,方老将军究竟会是如何将之饮下。酒是助兴物,杯水真滋味,方老将军就是方老将军,方老将军作出了最为完美的应对,就是方殷。酒饮一半,已是不敬,找人代喝,何以如此?所以方殷去看,所以去闻,所以皱了眉头,因为那不是一杯酒,那是一道题。

一道难题。

并不是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只有水,清清亮亮干干净净的水,才可以交心,过命,足见元吉厚爱之意。

但不能说。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酒是穿肠毒药,水是生命之源,老皇上的意思是说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有我喝的就有你喝的,或说,有我喝的才有你喝的。

方老将军的意思是,有我喝的就得有我儿喝的,到了没我喝的时候也得有我儿喝的。

只一眼神,便即会意。

老皇上说毛头小子屁嘛儿不懂,这一杯水,现下他还不配喝!

老将军说我儿年纪小是小,能耐可是大了去了,你就瞪大老眼给我瞅着——

小方殷,应对得体,回答正确,方老将军这一回给他打九十九分儿,扣去一分儿扯蛋分儿。

一杯水,深不深?

这一杯水,任你数十万人去品,也只能得出一种滋味,叫作——

君!心!莫!测!

这就是元吉,一只老狐狸。

其后。

虞后驾到。

虞后亦轻车,简行,只带数十随从,单道一声贺喜。

完全一个慈祥老太,下车就是拄着个拐,左贤贞,右淑德,后头一个棉花糖。

帝后同贺,这是给了方家比天还大的脸面,要知dào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订亲仪式:“爹!爹!爹!爹呀~~”

但是,棉花糖来了,会将所有人的风头都抢光:“喂!棉花糖!我可警告你——”

也就是说,上去搂腿,跪地大哭,哭没两声儿,晕死过去:“儿!苦!啊!”

方老将军又懵了:“甚,你,这又是,甚?花?”

恍惚之间,只见一个阴阳脸,外加一牛头,一马面,还有一孟婆:“贤贞,淑德,还不上去给侯爷献礼。”

“献礼?献花?还是见礼?听错了罢?”方老将军茫然四顾,半是明白半是糊涂。

牛头不动。

马面不语。

都是一脸恨人不死,苦大仇深的样子:“方殷——方殷——”

这下,又有好戏看了:“你看!你看!”

一人抱着,一盆花。

花间有豆,大如龙眼,色泽红艳:“开花了!结果了!这个驸马你当定了!”

煮熟的豆子也会开花:“别跑!别跑!”

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回来!回来!”

许久以后。

桌上,只余一人。

慕容公子。

兵们还在吃喝,今日彻夜狂欢。

谁个醉了?

谁个糊涂?

何谓喜事?

喜从何来?

人心深似海,不独公子一人明白,譬如灵秀。临走留下一句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多半人是装醉。

只为看个明白。

元吉。今晚是必须要来的。那一杯水,无论方家父子二人用什么方式喝下去,无论方殷说出怎样大逆不道的话,元吉也会转怒为喜,笑着离开。元吉老皇帝,绝不会生气,如若真是一杯毒酒,老皇上会毫不犹豫地代老将军喝下去。代他去死。这其中是有多年的交情,但更多的仍是利益的交换,方家不倒,隆景不亡,任何人都可以死只有方家父子二人不能死,老元吉此行唯一目的,就是要借今日方家订亲之事表明一个态度,方家的事就是元吉的事,方家的人就是元吉的人!

虞后,随之而来。表示了同样的意思。

帝后不合,天下皆知。然而此时选择合zuò

,这,又代表着什么?

这代表着,时局,已是到了生死立见之时,也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

方家,就是老元吉最大,也是最后的一张底牌。

今晚,会有许多人明白,已然到了必须要作出选择的时刻——

一方是,隆景朝。

一方是,真龙教。

龙真,是一定要做皇帝的,无关其他,那是龙老教主的遗愿。

元吉,是一定不会让位的,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死也不会让。

那么就争,就抢,胜者王侯败者贼寇,单看谁的拳头大,谁的实力强。

没有那么简单。

自古从来说的是,得民心者得天下,是么?

请看。

便以此时,以这二十五万隆景将士为例,这是隆景的兵,掌之可得天下。

四王各统一军,皇帝统领三军,如此说来隆景朝就是铁打的江山,纵以真龙教,以龙真之能也无法与之抗衡。

但在这二十五万人当中,有十万人是真龙教的人。

另有十万,忠心为国,尽忠职守。

还有五万,首鼠两端。

所以真zhèng

有朝一日真刀真枪干将起来,以真龙教,以龙真之能,元吉完全不是对手。

改朝换代,顷刻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但有方老将军。

此时方老将军无职无权,只有一个侯爷身份,但他有威望,他是大父。

“到了那一天,你会听谁的?”会有一个兵,去问第二个。

“这还用问?”第三个兵说。

“有病啊你!”第四个兵说。

“兄弟,你是新来的罢?”第五个兵说。

“新来的,也得学会做人,待得一人抽你一鞭子,你就知dào

该听谁的了——”第二第二第四第五个,第六第七第八第九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必须要选择,也可以不选,兵们都知dào

——

我听大父的。

老将军无意,老皇上有心,第三方势力已然成型,就是方家,将军府。

君主之威,教化之力,远远不及亲恩之情,谁个坐上龙椅兵们才都不管,兵们只认一个大父。

所以陀迦落的话,或说谶言,绝非危言耸听。

杀了方老将军,龙真化身真龙。

保住方老将军,元吉真龙天子。

方老将军必死,因为就算是隆景皇帝,也保不住方老将军的命。

方老将军不死,如果杀了方老将军,军心将会完全倒向隆景朝。

不杀方老将军,你是篡不了位,杀了方老将军,你也无法登基,元吉活着你是改不了朝,元吉死了你也换不了代——

这就是元吉,一个老狐狸。

明白了么?

最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最安全的地方,这也是慕容公子想要看到的结果。

但,仍有一人,有名于深。

左相于深。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左相于深。

知子莫若父,反之亦如是,关于于深,或说于藏海这个人么——

只能说是,以上推论,全部推倒。

只因,太过儿戏!

纵以慕容公子的智商,在他面前永远都是三岁水平,便即帝与后,都只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二棋子。

而已。

徒劳挣扎,空自算计。(未完待续……)

九十三 缱绻

“纪之,你出来。”

纪之还小,少不经事,有些事情慕容公子会慢慢教给他,手把手地教,不急。

但唯有一件事情,必须及时办理,而且不能手把手地教。

自是,男女之事。

这时无能大仙等人已被燕老二一辆马车拉回了人堂,于老先生和叫春妈妈走在回到朝云暮雨楼的路上,三军尽酣醉,篝火半残凋。最后的节目不是抢驸马,自是闹洞房,早已备下,一处营账,云毯铺张锦绣堂皇,现下里面,一个林仙子,一个是方郎。也就是说,偌大一个军营,几十万人当中,绿叶丛中独一朵,群狼环顾只一羊——

林仙子,醉得是不省人事,大伙儿可都瞅见了。

方道士,自是留下来保护林仙子的,以免让她给几十万头狼分而食之,别无企图。

天地良心。

所以慕容公子会来,因为旁人想来也不敢来,方小侯爷有令,靠近一步,格杀勿论!

不开玩笑,别无企图。

“有事?”所以纪之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出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十分好kàn



“有事。”慕容公子,笑道。

“甚事?”方道士,冷笑。

“你不要装糊涂,自己心里清楚。”慕容公子笑道。

“你放心,我方殷光明正大,趁人之危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去做的。”方道士冷笑,看天。

“机会只有一次。”慕容公子,望向营帐:“我再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

“我可以等。”方殷长叹一声。一般回头看去:“我答yīng

过黛儿。我一定会信守诺喂!”

这是,趁其不备,慕容公子在他裆下摸了一把:“不错,我可以放心了。”

“我靠!”方道士,当下还击,在他胸口擂了一记:“你是可以放心,你就放心地去罢!”

这边,挑挑眉毛:“纪之。走了啦~~”

那里,嗤嗤冷笑:“滚你的罢!”

将转身,又回头,公子扬手一指:“拿下!”

方道士,握住拳,狠狠那么一挥:“必须拿下!”

“哈哈哈!哈哈哈!”说罢二人,同时大笑三声,指拳化掌猛击一记:“走着!”

实打实的:“啪!”

公子即走,公子今晚另有要事,也是必须及时办理。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最大的一块拼图即将落下,一幅宏大壮美的画卷就要呈现在世人眼前——

锦绣天地。太平盛世。

帐中。

红烛,香衾,玉人,独卧。

林仙子侧身而卧,睡姿极为恬美,极为安详。

鼻息沉沉,幽香阵阵,那是一个极为完美,极为诱人的,起伏曲线背面轮廓。

方道士,立在榻边,目光闪烁。

慕容公子,甚么意思,方道士比谁都要清楚都要明白,这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一夜,慕容公子是来添上最后一根柴——

干柴!

烈火!

月黑风高!

酒后失德!

第二天早上,或者是中午。

林仙子悠悠醒转,醉眼朦胧之中,只觉头痛欲裂,然则忽见枕边另有一人:“啊呀呀!”

便就一声娇呼,立时惊飞脱逃,忽觉凉风遍体,竟是不着片缕:“这!”

其后一抬素手,环藕臂,围衾被,正欲喝醒叱骂那个趁人之危不守信诺的浪人淫道,却见榻上朵朵红梅盛开,心血点作鸳鸯:“咿嘤~~~~~~~~~~~~~~~~~~~”

这时,方道士悠悠醒车,暮色昏沉之中,只觉遍体生寒,然则转眼即见佳人拥衾而坐:“这!”

便就一声惊呼,更是如遭雷劈,猛地坐起惊觉赤身裸体光着屁股之时,又是低头那么一看:“哎呀呀呀呀呀呀!”

就是更加意wài

,以为做梦,惊愕一百倍:“黛儿,你!我……这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还说,你还说!你还有脸说!”黛儿哭得梨花带雨,羞愤交加含恨指道:“昨,昨晚,你,你,都是你做的好事!

“昨,昨晚?”方道士愕然,复茫然,经冥思苦想,后双手抱头,痛苦叫道:“我,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想不起,啊!我,我的头好疼!”

“你,你卑鄙!无耻!”眼见,采花大盗忽然变成了良家妇女,一个受害者,林仙子终于勃然大怒,一时忘了哭:“你看!你看!你看这是甚!这是甚!”

“哎呀!血!”方道士循指那么一看,登时五官移位七窍生烟,简直吓得魂儿都没了:“这,黛儿!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伤在哪里!哪里哪里我看看……”

“方殷!你若再敢碰我一下,我就立时死在你的面前!”林仙子,已经给他气疯了:“立时自绝心脉,死给你看啊!啊!不要!你个臭嗯~流唔~嗯~~去死~~嗯嗯~~~~”

方道士其人,无耻是无耻,但绝不像某些人一样,乱找借口死不认账。

酒后乱性,假装失忆,这个可以有,不过都是骗人的。

真zhèng

酩酊大醉,醉到不省人事,不省人事还能人事,人事以后人不知事,根本没有那样的事。

只有那样的人,比方道士还要无耻。

所以说方道士根本就没有喝醉,醉到不省人事,醉里挑灯看剑,一举既成事实。

事实就是,林仙子也没有喝醉,醉到不省人事,所以方道士根本就没有趁人之危,既成事实的机会——

暗影中,方道士目光闪烁:“黛儿~黛儿~”

只见,林仙子睡姿优美,睫毛颤抖~~

方道士坐:“黛儿。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林仙子睡:“……”

方道士躺:“从前有一个人。一个出门在外的书生,骑着一头小毛驴……”

林仙子躲:“睡觉!”

讲的是,雨夜,破庙,孤男寡女,同床而眠,禽兽与禽兽不如的笑话。

林仙子无语。

“恩啊!恩啊!”方道士,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最后说道:“小毛驴哭着叫道,你真是禽兽不如!”

半晌。

林仙子霍然起身,柳眉倒竖,忿而指道:“你出去!”

“不!”

“滚出去!”

“就不!”

“好,你不走,我走!”

“走,你走,走啊走啊,你倒是走啊!”

“放开!放开你的手!”

“啵儿!”

“你……禽兽!”

“你说的,这可你说的!我禽兽。我是禽兽,我就禽兽一个咝——————————————————”

其后淫笑。死皮赖脸,咂舌垂涎,无法形容:“哈!”

小妞儿,你往哪儿走?

大爷今晚,必须得手!

“哎!”林仙子这是喝多了,不喝多了也打不过他,打不过也逃不了,说他不过,又吓唬不到:“你这人!”

今晚,林黛是落入魔掌,在劫难逃!

林黛知dào



这时候,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是一种挑逗,而一只禽兽,本就经不起任何挑逗。

关键是,最要命的是,林仙子也要把持不住了!

林黛愿意,林黛也愿意,两情相悦即欢好,还有什么不可以?

未必要等到洞房花烛夜,真个成亲那一天,两个人都不是十分在乎,视于礼教之防,并非洪水猛兽。不说方殷,只说林黛,虽说林黛和他认识的时间不长,相处的时日更是寥寥无几,但林黛已然认定。小人也好,禽兽也罢,你是非我不娶,我也非你不嫁,认定了,定死了,林黛的心已经交给了他,林黛的人早晚都是他的——

但仍要,把持住。

只因为一句话,或说一个承诺:“方,方郎,黛儿还要听,听你讲笑话。”

“好啊,我这人,肚里笑话多着了,号称笑话篓子。”果然顺毛驴,必须捋着来:“从前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姓柳,嫁给了一个男人,叫惠,后来生了一个儿子随了她妈的姓……”

“柳下惠?后来呢?”

“后来啊,柳下惠出门在外,骑着一头小毛驴,这天晚上住了店,正要睡觉,砰砰砰,忽听有人在敲门,门外进来一小妞儿……”

“嗯!我知dào

,这是坐怀不乱的故事!”

“是啊是啊,柳下惠就说了,你要借宿可以,但最好坐到我的怀里来!那小妞儿就不明白了,说我为什么要坐到你的怀里去呢?人家可是正经女子,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柳下惠说我劝你最好还是坐到我的怀里来,要不然过一会儿我就要变成你想像中的那种人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你说归说,莫要动手动脚,你!你,哎!”

“就搂一接,就抱一抱,保证动手不动脚,讲得好就亲一下,一下一下就……”

“你再讲,讲得好,我就……”

“不是罢?多少?”

“一千零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一百零二个?”

“还有九百九十九个。”

“那你得先亲我两下!”

“好了。”

“这……你是蚊子么?”

“讲!”

“从前有一个人,一个贵妇人,牵着一条狗上街……”

“狗也穿衣服?我怎没见过?”

“虞皇后你见过么?”

“嗯,你接着说。”

“虞后就有一条狗,名作狮子滚绣球,那狗,别说穿衣裳了,屙屎都得要人抱着把着哄着跪着求,撒尿要是不骑在人的脖子上那都一滴也撒不出……”

……

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方道士,便即是笑话篓子,又不是笑话大全。

便就是,便就给她一分钟讲一个,不眠不休也得讲到明儿晚上了。

然而笑话在讲,就是这样,二人床头相依相偎,亲昵相拥,竟就一夜笑语不断。

是有,多么浪漫。(未完待续……)

九十四 制怒

第二天,一大早。

林仙子下床,梳洗,只觉头痛欲裂,耳畔嗡嗡嗡响。

悔青了肚肠!

实jì

上,昨晚天人交战,内心挣扎无比纠结的还不是方道士,而是林仙子。熊熊烈火烧了又烧,干柴都已化为灰烬,与那一个禽兽不如孤男寡女共宿一床渡过漫漫长夜,林仙子自己都不知dào

自己究竟是怎生熬过来的。那是一个奇迹,不可能会发生第二次,林仙子就这样,反反复复告sù

自己。无论如何,天都亮了,林黛后悔归后悔,但心中仍是万分甜蜜,幸福无比。

就不要说方道士了,方道士的肠子都悔烂了。

在此之前,方道士并不以为自身会有如此之强横的定力,现下方道士只能对自己说上一句佩服佩服,佩服至极!慕容公子想必会很失望,因为错过了这一次机会,下一次,两个人,又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一晚上,方殷讲了无数个的笑话,也不如这一个笑话来得好笑,方殷自己知dào

,真zhèng

好笑的笑话,从来都不好笑。就不要,再提小方道士了,现下小方道士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绝望来形容了,小方道士现下真zhèng

学会了思考,思考自身存zài

的真zhèng

意义。

实jì

上,昨晚上,后来基本上,就是林仙子主动勾引方道士了。

是要春宵一刻?还是暮暮朝朝?

终究,还是做出了选择,因为方殷知dào

,这仍是一道。单项选择题。

事关金玉宫。

我日!

龙大太子驾到!

一人来此单挑!

率领仙宫众使。鹤公鹤婆。以及他妈。

仙女出逃,私会野道,使得仙宫蒙羞,龙大太子震怒!

是以倾巢出动,将其缉拿归案,试问以金玉宫之威能以龙大太子之威势,如何不是手到擒来,任她逃到天涯海角——

消息早收到。人就在这里,这就,找上门儿来了!

当时,篝火早熄,炊烟渐起,二十几万的隆景将士多半犹自酣睡,晨曦之中鼾声此起彼伏,校场之上乌乌压压躺了一地。昨晚,酒是喝到大半夜,闹又闹到后半夜。多少人喝到吐了又吐,烂醉到狼藉满身遍地。直至此时浓烈的酒臭气混和着刺鼻的酸腐气犹自经久不散,中人欲呕。所此,此时一马当先来势汹汹的龙大太子,看到的是一个特大号儿的猪圈,或说一个特大型的坟场,其间有人缓缓走动又若孤魂野鬼,僵尸一般——

我日!

龙大太子皱眉,龙大太子掩鼻,忍怒将欲前行,几无立锥之地:“喂!”

“你!”好在不远处,又有一个兵,正自东歪西倒奋力爬起:“小子,这里这里,有事问你——”

这就叫,先礼后兵,此次缉捕行动龙大太子并不打算动用武力,龙大太子又不是一个莽夫:“你!说的就是你!就你!”

那兵,一惊,回头:“哟!”

就傻笑着,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走将过去:“客倌,您了几位?”

兵是小兵,外号瘦猴,生得尖嘴猴腮,以前当过店小二:“哟哟哟,嗝儿!好家伙!人不老少,这下来了大大大,大买卖!”

对于这种不入流的小人物,龙大太子自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少废话!我找人!”

“找人?”瘦猴,挠头,貌似清醒了一些:“找,找,找人?”

下一刻。

瘦猴面色大变,吱哇乱叫到乱蹿:“哥!哥!你快起来!兄弟——兄弟——我说!兄弟!”

“哎哟!娘哎!”终是给他踹起来一个,四下看看,茫然问道:“这不是,是猴儿哥啊,怎了怎了?又怎了?莫不是师父又给女妖精……”

“老黑!你快打我一下!这里这里!”瘦猴指着自家的脸,急道:“快快快!使劲儿抽!”

那兵,外号儿黑熊,黑熊一听,当下来了精神:“这,这,这不!好罢!”

“啪!”那一个大嘴巴子,当下将瘦猴儿抽得转了三圈儿,一屁股坐倒在地:“喔~喔~喔~~~~~~~~”

“兄弟,有病啊你!”黑熊翻一白眼儿,不满道:“一大清早儿的,这又到处梦游,也不让人睡个踏实觉……”

“这不是梦!这不是梦!”瘦猴一蹦三尺高,抓耳挠腮欢喜道:“哥!你听我说!”

下一刻!

黑熊,惊了!

活似白日见鬼,完全不能相信:“弟,你这是,又说梦话了罢你!”

“哥!你看!”瘦猴一指:“就是他!他说的!”

“这——”黑熊一看,满脸惊喜:“真的么?真的么?兄弟!来来来,快来给哥也醒醒酒儿,让俺也看下……”

“砰砰!”瘦猴当下一左一右,狠狠给他两记勾拳:“嗷~嗷~嗷~~~~~~~~~~~~~~~~~~~~~~”

黑熊人立,仰天狂吼:“是真的!是真的!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

公鸡打鸣,熊人报晓,一下惊醒多少兵:“不,不,不是罢?抢,抢,抢人?”

每一个都以为见鬼,每一个都不能相信,每一个嘴皮子都不利索:“到,到,之,之,这里,来?抢?人?”

话说龙大太子大驾光临,又给兵们带来多少惊喜:“哥唉~兄弟!我怎么感觉,就有那么一点儿,小兴奋怩~~”

“抢媳妇儿啊,到这儿来抢,矮油~矮油!我这小心肝儿啊,那叫一个颤呐,抖!”

“哥,我有点儿热,有一点儿那么,热血沸腾的样子了!”

“弟啊,你看!那,些。个。可都是仙女儿啊。咝~~~~~~哎呀!哎呀!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啊~啊~啊~~~~~~~~~~~~~~~~~~~~~~~~~~~~~~~~~~~~~~”

“这是抢人?还是送人?”

“这送来了,又怎么分?”

“要不然就?挨着个儿轮?”

“驴头儿驴头儿,咻儿咻儿咻儿咻儿~~”

“操!”

这一刻。

驴头儿,四十啷当,不是一个兵,而是一个将。

在隆景军中,说到驴头儿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是无人不服,因为闲来无事,兵们私下比鸟,驴头儿的家伙最大!

驴头儿骂完,叹一口气,道:“好歹娘家来的人,总得打个招呼嘛,要吹一起——”

“唿咻儿~唿咻儿~唿唿唿咻儿~~~~~~”

众兵大乐,撮嘴共吹:“唿咻儿——唿咻儿——咻儿咻儿——————————————————”

十万流氓十万哨儿,难得整齐又划一。经久不衰,响彻云霄!

仙宫。众使骇然!

龙大太子面色铁青,鼻子都给气歪了,当然龙大太子不是傻子,此时此刻如何看不出来:“我靠!我靠!又吹口哨儿!又吹口哨儿!”就在口哨儿声中,犹自死猪般熟睡的兵们呼啦啦呼啦啦成片成片起来,抱头捂耳者有之,鬼哭狼嚎者有之,有些茫然失措傻张着个大嘴,更多的是捂紧裤裆撒腿就跑:“吵不死人憋死人!害得老子想尿尿!”

又一时。

隆景三军,近十万人,欢呼雀跃,奋勇抢前:“驴头儿!驴头儿!上!上!上!”

兵对兵,将对将,龙大太子,还得驴头儿上:“兄弟,你姓甚?名谁?”

驴头儿晃晃悠悠,光着膀子就上去了,二流子一般,地笑:“咻儿咻儿~问你话了!小子,这里这里——”

龙大太子,负手望天,淡淡道:“我不与你废话,去叫方殷出来。”

“方殷?小侯爷?”驴头儿身形长大,筋骨粗壮,往那儿一立并不逊他半分:“小子,俺家小侯爷的尊姓大名,也是你配叫的么?”

这等匪类,这等粗坯,龙大太子看都懒得看过一眼,只拿手一指:“去!”

“啧啧啧啧,呼来唤去,这是拿人当狗使唤呐!”驴头儿赞叹一句,嘿嘿乐道:“不急不急,时辰尚早,俺家小侯爷还在床上搂着媳妇儿睡大觉,不如你先陪俺玩儿玩儿……”

“我日!”龙大太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当下真个急了眼:“玩儿毛!”

“你日?啥毛?狗毛猫毛?鼓捣鹰毛?”驴头儿,没听明白:“NONONO,俺是说,咱哥儿俩先比划一下,比划一下拳脚……”

驴头儿,是会洋文的,当然龙大太子并不欣赏:“比比比,比个鸟!”

“耶!耶!欧耶!”原来兵们,都会洋文:“比鸟!比鸟!咻儿~咻儿~咻儿咻儿咻儿咻儿~~~~~~~~~~”

“你要比鸟?还是比屌?”龙大太子,察觉不妙之时,驴头儿已然扯开了裤带:“有木搞错?有木想好?”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恁多宵小邪祟之流,败类!

龙大太子冷笑不语,面如沉水,只冷眼旁观,意思就是有种,你就脱!

“轰——哗!”

“哇————啊————————————————————————————————”

驴头儿,就脱了,抬手只将裤带一甩,两条裤管瞬间落下:“你!”

也无衬里内裤遮掩,任凭胯间之物无遮无拦,在无数惊呼轰笑尖叫声中,雄壮伟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

且不提旁人,龙大太子一惊过后,已是狂怒:“大胆!下作!蛮愚之人,岂能如此……”

“如何?”驴头儿抬脚,上前一步,已是全身精赤片缕不着:“如何?”

人是昂然傲立,将手那么一比,笑道:“不服?比比?”

……

龙大太子一窒,不由退了一步,回头便见自家仙宫众使,女仙无不掩面,男仙齐齐低头,一干前辈仙长亦是摇头叹气,眉头紧皱!正是欺人太甚,仙宫已然蒙羞,龙大太子终是动了杀心要将此獠格毙当场,以儆效尤!只是不能,必须得忍,来时鹤公鹤婆已然下了死命令,今日,此番,若非危及性命之时,金玉宫一众任谁也是不能动手!一忍再忍,忍气吞声,以龙大太子之暴烈脾气能够忍到现在,龙大太子简直比方道士还要佩服自家:“呼——”

便就长长吐一口气,回头,平静道:“我不与你计较,穿上你的衣服。”

“比比?”驴头儿的手,依旧那么一抖:“服不?”

莫说比,也比不过,龙大太子何等身份,岂能如此伤风败俗:“下作之人,猪狗不如,不知羞耻为何物!”

“羞耻?你说羞耻?”驴头儿,又听不明白了,茫然四顾道:“谁个不知羞耻?谁个猪狗不如?”

众兵嘻笑,眉飞色舞:“咻儿咻儿咻儿~”

“俺就不明白了,这是俺家,俺家!你懂不懂?”驴头儿伸手,挠了挠头,瞪俩大眼奇怪地瞅着龙大太子:“你管天,你管地,俺这是在自个儿家,脱个光光你也管?俺想脱,俺便脱,俺就乐意光着腚,是俺请你来地么?你要看俺,俺让你看,俺还没讲啥子嘞,你又骂俺作啥子?要不想看,你就滚蛋,跑俺家里来撒野,你说你又找谁地?”

话是一气呵成,驴头儿不仅家伙大,口才那也是极好的了。

话糙理儿不糙,这是人家,或说军人之家,确实也没人请金玉宫,请龙大太子来作客。

龙大太子,一时无语。

只得冷笑,别无它法。

岂不知,这还没完:“俺想脱,俺便脱,这是俺们自个儿家——”

驴头说完了,众兵齐脱衣,人人脱得飞快,同时齐声吼道:“兄弟们!亮家伙!亮!家!伙!欧——欧——欧——————————————————————”

平地惊雷起,乌云正当头,忽将云开雾散,旭日喷薄而出——

刺目的是,凛冽风中,寒衣落地,十万阳刚之躯,人人不着片缕,以肌肉筋骨共着满腔热血,就此光明正大地呈现在天地之间!怎不狂野!惊心的是,血肉之躯铸就的城墙,挺起的胸膛坚实的臂膀,共那高高昂起的头颅,是那俾睨的眼是那不羁的心!怎不嚣张!这里是我家,不容人辱没!不容!这里是我家,犯我者必杀!诛杀!而真zhèng

恐怖的是,顷刻之间,忽又死寂,又无一人言,再无一人动,狂热的眼神忽又化作冰冷,如支支利箭如道道厉电威肆勃发——

龙大太子,心下骇然!

仙宫众使,手足失措!

正是自取其辱,一时好生难堪!

岂不知这,仍不算完,又是顷刻之间,无数兵士全副武装,雨后春笋般现身于连营海洋之中,于金玉宫众人身后缓缓围拢过来——

呈一半圆。

须臾对接,正是一圆,重甲厚盾又化作钢铁的壁垒,完全封死了仙宫来人的后路。半是钢铁洪流,半是血肉之躯,极其鲜明极其强烈的对比,极其雄浑,极其奇异。匹夫如何逞其勇,三军不可夺其志,甚么世外高人,龙真之子,来到这里也不过是一只只待宰的羔羊,就此生生陷入重重包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进退不得,插翅难飞。

好大,好大,好大一个圆!(未完待续……)

九十五 穷极

事有前因。

昨晚,酒酣人欢畅,三军乐开怀之际,兵们听到了一个消息。

消息就是,明天早晨,仙宫来人。

林仙子是金玉宫的人,金玉宫的人就是娘家的人,这是一个好消息,兵们该当击掌共庆,大声欢呼才是。可是,今天来,明天来,意味可说大为不同,金玉宫是来抢人的,也就是说金玉宫的人并不同意,这门亲事。大家伙儿,可都看到了,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为什么金玉宫的人不同意这门亲事,兵们那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结论就是,金玉宫,看不上方家。

或者说是,方家的人,配不上金玉宫的人。

当时,多少人都笑了,多少人都笑到咳,都咳出酒,都笑出泪,几乎笑破肚皮,笑抽过去。

所以,今日这一个更为别开生面,更为隆重气派的欢迎仪式,就此展开——

十而围之,百千若何?

谁来抢人,抢个试试?

我日!

这不是开玩笑,没有人开玩笑,但凡金玉宫的人稍有异动,立时就是一场屠杀!

威势如狱如海,杀机密布其间,以金玉宫数百人之众,也不过是汪洋之中的一座孤岛,巨浪涛天之时,顷刻就被吞没:“我日!”

只有龙大太子,依然强硬无比,终是忍无可忍,一脚踹了过去:“去死!”

踹的是驴头儿:“啊哟!”

龙大太子飞了出去,横飞七尺,饿狗抢屎:“我……”

常言道。精虫上脑。那么纵欲的后果就是智商随之流失。龙大太子就是智商无下限:“小孩子,不懂事,老哥您是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计较。”

鹤婆,玉大美人,客气笑道。

这老太婆,不比那个莽夫,绝对不好对付。驴头儿客气笑道:“好说!好说!”

“老身玉如颜,来找我家黛儿。”鹤婆客客气气,完全就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婆:“我家黛儿,名作林黛,敢问老哥,可曾见着?”

“未曾。”驴头儿客气摇头,四顾笑道:“俺是没有见到,大伙儿可曾见着?”

众兵茫然四顾,然后齐齐摇头:“木有!”

“我日!”龙大太子怒不可遏,指点喝道:“你!你!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今日有我龙舞阳在此,容不得你等装疯卖傻。信口雌黄!”

“阳儿,退下。”鹤婆淡淡道。

事有前因,人是来了,也总不能任他一味出糗。

实则今日,之所以龙大太子会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是,鹤公鹤婆要他好生长长见识。

以及金玉宫一众。

久自仙宫胜地,难免妄自尊大,骄浮之气多见,鹤公鹤婆也是借此时机训诫一众后辈弟子,金玉宫是了不起,那也要看和谁比。便即此时,武功何用?便即此刻,阵法何为?武功高如鹤公鹤婆此时此刻也是同样无法全身而退,名满天下的九宫须弥大阵在这里也就是一个小小儿戏,生死于人一念之间,你自狂傲底气为何?瞅这个,面色如土,瞧那个,眼见要哭,心惊胆战怕到要死,尿都快要吓出来了……

二老用心良苦,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鹤公鹤婆会来,因为金玉宫无论来多少人都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上兵伐谋,攻心才是硬道理:“承蒙众位兄弟,对我黛儿关爱有加,老身心领,感激不尽!”

鹤婆摇头笑笑,叹道:“然则亲恩如海,黛儿始终是我金玉宫的人,她若心在我处,你又何必强留?”

“未必。”驴头儿笑道:“姑娘大了,自有主意,人自心甘情愿,如何说是强留?”

“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哎!”鹤婆长叹一声,也是颇多感慨:“说得也是,女大不中留啊,不中留!”

说话回头,转身就走:“老仙鹤,你怎说?”

鹤公,鹤九皋,点了点头。

金玉宫主,贺仪,取出一管洞箫,纤纤玉指动处,朱唇好似呓语——

箫声如水,一味平淡。

箫声起时,劳燕分飞。

彼时这般,此时,同样这般,无论何时都是一般:“林仙子!林仙子!”

林仙子,出现了,出现在校场东南方,一处营帐——

低头疾走!

自是不敢瞅,十万光屁股,林黛尴尬异常兵们也是异常尴尬,谁也不曾料到她,竟然真的敢出来!

十万兵,手齐捂,自动让开一条路——

后头,垂头丧气,跟着一个方道士,死眉塌眼,一脸十足倒霉相。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兵们是不知dào

,箫声就是信号,林仙子,真的要走了。

实则,只贺仪一人来此,林黛就得乖乖回去。

甚至,即使贺夫人不来,林黛也得乖乖回去。

昨天的林黛不是林黛,今天的林黛才是林黛,林黛打小就是一个乖孩子,以前是,以后也是,现下自是——

当着众人的面,林黛跪了下去,一语不发,任凭处置。

贺夫人,却也并未责怪她,只以一手,轻抚其发,眼波依然平淡如水。

少顷起身,就此走人。

还走不得。

来时有路,想走没门,金玉宫一众走的是来时方向,兵们不让。

圆仍是圆,瞬即回复,毫无破绽,只不过放了两个人进来,在场所有隆景将士看向方殷——

放?

不放?

方殷不语,龙大太子爆fā

:“如何?如何?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龙大太子,兵们不会如此愤nù

:“总算还识趣,你个小贱人。回去老子再修理你!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不是鹤公。及时出手。一掌拍晕了他:“孽畜!”

杀?

不杀?

如同慕容公子,方殷动了杀心,龙大太子不除,早晚是个祸害!

其后就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方殷不是那样的人,方殷也不是慕容公子。

杀了龙舞阳,亲事就得黄。龙大太子福大命大。

方殷一笑,摆了摆手。

轰隆一声,兵们让路。

同时丢盔弃甲,刀枪猛掷于地,以实jì

行动表示万分不满!

佳人远去,垂眉敛目。

轰隆一声,兵们围上:“我说!兄弟!”

这是驴头儿说的:“这件事情,你必须要给俺们一个解释,如果你的解释不能令俺们所有人都满yì

的话——”

“嘻~嘻~嘻~嘻~”兵们摩拳擦掌,吃吃淫笑道:“那么俺们兄弟。保证令你满yì

!”

“想打架么?”方殷不惧这个,一般嬉皮笑脸:“可不。刚巧,俺也正想找人打上一架,来!有种单挑!”

“你还有脸说!你还有脸笑!你还有脸说说道道!”

“你就是个软蛋!你就是个熊包!”

“废物!窝囊!娘们儿!扒了他!亏他还有脸,丢不死个人!”

“扒!扒!扒了!扒掉他的裤子!看他究竟有鸟没鸟!”

“上!”

“等下!等下!”方殷无奈,慌忙指道:“各位大爷,且慢动手,解释是有,包您满yì

——”

兵们抬眼,回头,看向那一处:“哇!”

那一处,遥遥相对,是走在贺夫人的身后,走在仙宫一众之后的林黛,正自回头——

在笑。

当所有人都消失在连营之海,林黛仍自立在那里,笑着。

那一笑,何其明媚,堪称绝美。

百年之后,红粉亦作骷髅,而真zhèng

醉人的是百般柔情,万分热爱,是那清澈眼眸之中的无限美好——

那是坚贞。

是的,林黛的心,已然留在这里,林黛人在哪里,又有甚么干系?

“我爱你们!”眼睛也会说话,兵们都听到了,林黛是在说:“我也爱你们,所有所有人!”

那一笑,便就铭刻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三军齐醉,永久回味。

“满yì

了么?”方道士问道。

“看够了么?”方道士问道。

并不满yì

,没有看够,林仙子走后,兵们仍不罢休:“送佛送到西,搭个通天梯!”

……

林黛已然走远。

昨日种种,恍如一梦,自此一别,后会有期。

是有一个约定。

“方郎,方郎,我同你讲,恩师说过——”

解释就是,林黛出来,贺夫人是知dào

的。

解释就是,这门亲事,贺夫人是同意的。

只不过要等,等两年再说,因为人心易变,这是一种考验。

两年的时间并不长,一眨眼皮就过去了,林黛相信方殷,方郎有着一颗无比忠诚的心:“黛儿,你放心,方殷此生绝然不会——”

话是如此,林仙子不知为何,就是有点儿不放心!

这是为什么呢?

林黛一边走,一边想,低头思考的样子又像无禅和尚:“啊呀!”

失神之际,撞到一人:“快看!快看!”

那人是谁无所谓,左右都似见了鬼:“师姐师姐,快看快看!是他!是他!”

再回首。

那一处,风动大旗飘扬,四方连营海上,方才的巨大圆形阵又化作一个巨型三角体,高耸入云,气冲霄汉:“方殷!”

只在不觉间,万万人之上,方殷独擎大旗,正是热血激昂:“林————————黛————————————————”

其后这句,是数十万的隆景将士与他一起吼出来的:“我————爱————————你————————————————”

泪眼朦胧之中,林黛痴痴凝望。

多想多想,时光,永远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常言道,水满则溢,过犹不及,时光永远不会停留,是以一切都在改变。

过来人,都知dào

,玩儿得越猛死得越快,贺夫人就是一个过来人。

当年龙真,也是这般,现下如何?

现下林黛是放心了,贺夫人就更放心了,两年的时间是不算长,但要变心,片刻足矣。

鹤公鹤婆,也是这样认为,小孩子把戏,不必太当真。

然而。

身已齐天,壮志凌云,方殷当真,豪情勃发!

立得高,方能看得远,人是高高在上,世界都在脚下,那一刻方殷只觉天大地大,无不可为!(未完待续……)

九十六 悲喜

于府。

公子回来之时,颇有几分醉意,便就纵身一跃飞过墙头,直奔书房而去。

于府的大门,从来都是紧紧关闭着的,极少打开。

其时夜已深,左右无一人,四下无一丝声响,灯火几无,静得瘮人。

从来都是这样,黑漆漆的夜,了无生气的于府。

一切都在改变,唯有于府不变,自打公子记事起,于府就是这样的。

在京城,是有两个可怕的地方,一个是城里的京兆大狱,一个是城外的乱葬岗,人们都是这样讲。但不包括相府的人。说的正是于相府,只有于府的人,才知dào

于府的真zhèng

可怕之处,相较而言,京兆大狱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乱葬岗里的孤魂野鬼都快乐似神仙。

笑是没有理由,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大笑,除非疯子傻子。

哭也没有借口,于府的下人是全天下最最轻闲的下人,人人丰衣足食,多半无所事事。

找不到人说话,很痛苦,没有事情可做,更难受,而真zhèng

让人发疯的是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完全一模一样的生活,枯燥乏味,无趣至极!比如府里有个家丁,叫作叶落,小伙儿十八岁,名字富有诗意,人是朝气蓬勃。那是来之前。只来了半年,叶落就感觉已然活到八十一了,老气横秋,将行就木,恶其生又恶其死,哭不出也笑不出。

叶落的工作,是打扫院中的落叶。

秋天的时候,叶落。可以将整座于府每一天。每一夜。落下多少片树叶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冬天的时候,叶落无叶可扫,只有大把时间,用来思考人生。

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现下,八十一岁的叶落终于想明白了,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

就如同相府里的每一个人。叶落同样非常之崇拜于相爷,因为这样的日子于相爷居然能够过得有滋有味,可以说是乐在其中,这是一种至高的境界。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于相爷这个人,本身就比这样的日子还要枯燥,还要乏味。当然了,在于府之中,没有人见过于相爷笑,也没有人见过于相爷哭。更没有人哪怕是和于相爷说上一句话,除了福爷。

在于府之中。有一个典故,就是三句话,二两酒。

即使是福爷,相府之中唯一能够和相爷说得上话的福爷,一天当中,主仆二人之间所说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句。

一般就是,相爷,某事某事,如何如何。

相爷会说,哦。

或,嗯。

要不然就是大事,十万火急,比如有人上吊,房子着火,等等。

相爷就会点点头,意思是你看着办。

所以于府,真zhèng

主事的人是福爷,福爷就是一只老蝙蝠,精明强干,明察秋毫,简直比于相爷还要可怕三分!前年府里有个丫鬟,名叫花开,花开无法忍受这种比冷宫的妃子还要无味的生活,因此偷偷和另一个家丁宁采好上了。一来二去,搞到床上,半夜三更折腾,难免闹出动静,尽管动静儿不大,两个人都是小心翼翼一忍再忍,但还是给福爷听到了。福爷其实也没有做什么,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遵照于相爷的指示,看着办。

就是说,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每当花开和宁采在黑暗之中喘息摸索的时候,必定会有一个黑影,像是老鼠怪,又像蝙蝠精,无声无息现身窗外,映在惨白的窗纸上。

也就是说,花开宁采,从始至终,一次都没成功过。

后来,是宁采先疯了的,疯掉的宁采在某一天夜里,用一把火烧死了自己,终于体验了一把真zhèng

的刺激!

花开追悔莫及,悬梁自尽。

未遂,被人救下以后,至今,每当晚上看见月亮,就会流着泪唱歌。

我承认都是月亮的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

如果没有月亮,宁采就不会死。

这不能怪福爷。

书房。

福爷正在烫酒。

于相正在喝酒。

于相很少回家,就是偶尔回来,喝点儿小酒儿。

不多不少,只二两酒。

旁人是看不出,只有福爷真zhèng

知dào

于相是有多么劳累,于相的工作量相当于常人的一百倍,于相要思考的问题相当于常人的一千倍,于相掌管的是隆景朝几万万黎民百姓的生计,也只有福爷真zhèng

知dào

于相究竟是有多么大的能力。于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或说于相是一台大型计算机,于相的头脑就是中央处理器,左右双核。当然对于于相其人,福爷无法形容万一,福爷只知dào

这部无休无止运转从来不知疲倦的老爷机,有时候也需yào

一点润滑油。

就是二两酒,不多不少,二两刚好。

这是平平淡淡的一晚,如同往日一般,平淡也是一种幸福,至少福爷很是满足。

但慕容公子回来了,更为难得回家一趟的慕容公子又回来了,这让福爷极为意wài

:“哟!”

福爷手一抖,撒了一滴酒:“老爷!”

忙自瞥过一眼,于相正襟危坐,古井不波:“嗯。”

这就三句话了。

过一时,慕容公子推门而入,笑容满面,神采飞扬,当头对面叫了一声:“爹爹!”

福爷的手,猛地一抖:“啊哟!”

泼洒出来,好几滴酒,落于桌案,滴滴如泪:“爹爹!”

慕容公子又唤一声,旁若无人,当下就坐:“福爷,换我来,我来斟酒。”

“爹爹一杯,福爷一杯,先敬爹爹。后敬福爷——”慕容公子席地而坐。桌上只有两只酒杯——

爹爹?

不是。于深么?

这时候,福爷的脑袋已经坏掉了,心说一句这是中了邪还是见了鬼,忙自又瞥一眼——

这时候,但凡老爷还有一点幽默感,定然会说一句:深不敢当!

于相正襟危坐,古井不波。

是的,一部机器。是不可能会有幽默感的,只不过终于破例又说一句:“阿福,你去罢。”

福爷退下。

退至门外,偷听,老眼饱含热泪,全身都在哆嗦!

福爷终于知dào

,今夜绝不会平淡,定会是,极为不同寻常的一夜!

且听。

“爹爹,您老请用。”

……

“爹爹。您老慢用。”

……

“爹爹,儿知dào

。是儿不孝,这一杯酒,权当儿给爹爹赔罪——”

……

一时无声。

但透过门缝,微瞑烛光中,不孝之子双膝跪地,双臂高举双手敬奉——

只不见他有泪与否,福爷已是泪如泉涌,而于相仍是无动于衷,木然端坐纹丝不动。

父子之间,多少年形成的隔膜,多少年凝结的坚冰,岂能给他一杯水酒,如此轻易就打发了!

便就跪着罢!由他!跪着!

这是恨。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从来就是这样,不会出现奇迹,如果没有福爷,慕容公子将会跪到天亮。

也没有用,于相就是于相。

“咳!咳咳!”福爷咳嗽,敲门:“老爷啊,酒菜都凉了,老奴端着去热下,热下,咳咳!”

酒菜凉了,心也凉了:“阿福,去睡罢。”

是的,福爷也知dào

,偷着听不好,但在此之前,老爷从来没有说过阿福。

这回说了。

在此之前,福爷从未违抗过相爷的命令,但今晚,就是不一样。

福爷就是不走,更是跪在门口,无声地要胁,以沉默对抗,表示对那个小王八蛋的全力支持!

又一时。

于相,终于动了。

取过酒杯,将一杯酒,缓缓饮下,道:“阿福,去睡罢。”

福爷起身,喏喏告退。

退到另一寝室,脱下鞋子,钻进被子,竖起耳朵偷听——

只隔十几步,书房里若是掉落一根针,福爷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爹爹……慕容……方家……隆景朝……真龙教……”奈何城外,那处太闹,半夜更是清晰入耳,简直就是山呼海啸:“……方殷……不是为他……多有感悟……儿已想明白了……”语声时时入耳,也是只言片字,福爷急得不行,便此时天地忽而一寂,便就听得相爷缓缓说道:“你说甚?忠勇侯?你说我要杀他?”

福爷悄然起身,悄然穿鞋,悄然出门:“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果然,刚刚悄悄回到原地,于相爷已是哈哈大笑:“为了方家的儿,来认于家的爹,可笑可笑,可笑至极!”

于相是在笑着,但福爷可以保证,于相的脸上绝无一丝笑意!

“是,也不是。”小王八蛋也在笑着,福爷不用看也知dào

:“知子莫若父,此番儿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爹爹又怎会不知?”

“阿福,送客。”

福爷闻言,飞速逃离!

房间里面,是全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一对父子,福爷知dào



于相爷认准的事,从来不会改变,而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能够改变他的人就是于慕容,那个小王八蛋!

又一时。

“应了?”

“废话!”

“怎生说的?”

“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为父,都会与他父子二人一条活路。”

“说了?为父?”

“说了,为父!”

“啧啧啧,了不起!你是怎生哄骗,不是,说动老爷的?快跟福爷说说,说说!”

“很简单,我就哄骗他说,我会给他生一百个孙子。”

“啊?你?”

“外加,一百个孙女。”

“哎——”

“我走了福爷。”

“这就走?去做甚?这半夜三更的,依我说不如你今儿就住下,也让福爷伺候伺候你个,你个,哎!你个小王八蛋!”

“生孩子去喽!拜拜了您呐!”

不是客,也得送,这是在大门口儿,福爷和慕容公子之间的一段对话。

于相爷,独于书房,自斟自饮。

酒逾二两,话过三句,只为一声爹爹,世界就此改变。

没有知父莫若子,只有知子莫若父,正是在那一刻,左相于深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是爱。

没有恨,只有爱,所有的恨都源自于爱,公子这一趟,着实不该来。

而这就是,最大的变数。

没有之一。(未完待续……)

一 小猕猴

二月十五,今日早朝。

元和殿。

呼过吾皇万岁,文武百官在列,今日议事有三:

一为一年一度,星罗仙岛,龙宫贺寿。

一为十年一度,圜丘祭天,万国来朝。

一为万年一度,册宝立嗣,册立太子。

万岁爷么,最少活一万年,所以说是万年一度,或者说是万万年一度。

只不过,这东宫太子册立之事,是年年议,年年不立,今年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议也白议。

奇怪的是,这一次,老皇上改口了,说之所以往年不立,等的就是今年再立。

金口玉言,就在今年。

而圜丘祭天,万国来朝,是隆景帝都十年一度的盛事,天朝的名号,华夏的骄傲,可以借此扬我国威,顺便震慑倭寇宵小。

这一次,将会是盛况空前的,因为隆景朝实在是太强dà

了!

在场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认为。

至于一年一度的那个,龙宫贺寿节目,文武百官都耻于开口,不提也罢。

只说一点,贺的是个小丫头,今年高寿一十八。

总而言之,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重大,所以此时金銮殿上八王都在,就连很少上朝的于丞相也来了。

于丞相,就是不一样,老皇上专门给他准bèi

了一把椅子,让他坐着。

位于八王,与一众金吾卫之上,龙椅左前方。

于相就坐,稳稳当当。

只有一个原因。于相。毕竟是丞相。不是太上皇,总不能每一次都隐藏幕后披阅奏章,落得一个垂帘听政摆布君王的不良名声。

还有一个钟相。

满朝文武之中,包括八大天王,最最不满最最生气的就是钟相!

钟相再一次提出抗议,以死相谏,认为,应该也有自己的一把椅子。列于龙椅右前方。

结果就是,老皇上说,椅子没有,柱子很多。

昏君!奸臣!钟正之心苍天可表!当时钟相大叫一声,泪流两行,当场一头就往那一根蟠龙柱上的那一个坑,撞去!

后被礼部尚书,礼部尚书严微,严达义严尚书,拦下!

其后。严尚书端笏躬身,仗义执言。意为圣上九五至尊,岂能如此儿戏,口无遮拦!

结果就是,老皇上说,某某某,你去,给他拿个盆来。

某某某,就去拿来一个盆,金盆。

自古忠臣多遗恨,良言劝来一个盆,金盆,就是金盆洗手,这是圣上格外开恩,要老严全身而退,告老还乡的意思啊!

严尚书长叹一声,眼含热泪,便去洗手~~

可是盆里没有水。

看了没?

当时,某某某就说了,这是皇上赏你的,以后就往这里吐……

从以上,两件小事之中,完全可以看出,老皇上真的是老到老糊涂了,疏亲近佞,不辨忠奸!

某某某,就是方都统。

没有最荒唐,只有更荒唐,现下的方都统,道装,簪发,布鞋,光脚,腰缠一剑,背插一剑,斜挎一剑,傲立玉阶之上,睥睨不可一世!

号称:三剑大都统,无双小侯爷!

服不?

没有人不服,也没有人敢不服,就连三花公公的宫中第一大红人之名都已经被他抢走了,就算是今日赫然在座权势滔天的于深于相爷也没有他威风神气!正是国之将亡,妖孽四起,如此庄严神圣的殿堂之上又怎么能够容得如此一只龌龊鼠辈横行霸道,现如今满朝文武是人人自危,心下戚戚!也没办法,只能由他,何以如此纵容,参见上次早朝,这次是叫某某某,那次也是某某某——

某某某,是元吉老皇帝对方殷小侯爷的一种爱称,万千宠爱集一身,无以言表,就某某某。某某某,此事你意下如何?某某某,这事儿你怎么看?某某某,朕的决定,你合意否?某某某,你也发表一下意见,不要害羞!从此君王上早朝,逢事必问某某某,某某某的意见就是,大概,可以,似乎,还行,吾皇,高见,圣贤,英明,反正我是听不懂,皇上说啥就是啥!

完全一副奸臣嘴脸,奴颜媚骨狂拍猛舔,现下文武百官暗地里也送了他一个独特的爱称,就一个字,怅!

怅,是一种鬼,就是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变成伥鬼,专门引诱人来给老虎吃。

可怜方老侯爷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呵哈~~~~~~~~~~~~~~~~~~~~~“

这不是,怅鬼又开始作乱了,站一时,累得不行,长长伸一懒腰,就地阶上一坐:“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在场每一个人,都想揍他,把他揍成一张饼!

分而啖之!痛而食之!

犹不足,坐一时,颇觉无趣,抓耳挠腮:“三花——备膳——今儿,我要吃梨!大鸭梨!”

三花公公,自不搭理,只当他是一只猴子。

“某某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元吉,皱龙眉,指着旁边御案上的一盘桃子说:“上回你就说要吃桃儿,朕就特地准bèi

了桃儿,这回你又偏要吃梨,莫非存心为难于朕?”

“上回我是说要吃桃儿,上回吃桃又没有桃儿,这回我是想要吃梨,这回吃梨又没有梨——”某某某,悻悻然,撅着嘴,赌气道:“偌大个皇宫,穷得要死,也不知dào

上个果盘,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你看,是有多么可爱。

“说的是!说是的!”元吉老皇上一拍脑门儿,当即恍然大悟,转怒为喜道:“你瞧朕这脑筋,就不知dào

转弯,三花啊——”

少顷,满朝文武注目之下,三花呈上一大果盘:“呶,吃罢。”

里面是,瓜果梨桃要啥有啥,问题是,三花公公很不恭敬:“大胆奴才!当喂狗啊你!”

某某某大怒,一跃而起:“呸呸呸!你才是狗,你个狗奴才!”

“你这!”这话说得太狠,大庭广众之下,三花公公也是面上不挂:“不要太过分!”

话一出口,气馁三分,现下的三花公公是拿他半点儿辙都没有,上一回就是这厮,仅用一张嘴,就将三花咬服了——

你说的,我是疯狗,我就是疯狗!

三花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明知dào

他是疯狗,你还偏偏去逗弄他?

——不要太过分!

三花一开口,便就后悔了,三花的小臂隐隐作痛,脸上的粉是簌簌而下:“你说的——”

是小人,就得睚眦必报,某某某嗤嗤冷笑:“你等着!”

这便来到龙椅前,忸怩作态撒娇道:“万岁爷,人家又不想吃梨了,梨子太酸,吃了反胃~~”

满朝文武啊,只觉遍体恶寒,几欲呕吐!

“不吃梨了,你要吃甚?”老元吉也不知他这是又玩儿的哪一出,心说恶心不死个人,不如你去吃屎!

“桃儿有毛儿,梨有皮,臣是左思右想,不如吃个奇异。”

“奇异?何谓奇异?”

“奇异,也是一种水果,没有毛儿,也没有皮,吃上一个长生不老,胜过蟠桃园的蟠桃~~”

“这……朕怎不知,天下竟有如此奇异之物?”

“万岁爷啊,您是有所不知,若得奇异果,先寻奇异人,寻得奇异人,自有奇异果。”

“奇异……人在哪里?”

“此人是,雌雄同体,阴阳莫辨,此人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此人是,赤胆忠心,肚大肠肥,此人是,大内总管,名叫——”

“三花!”(未完待续……)

二 大苹果

三花公公赶忙放下托盘,三步并作两步,扑通跪倒在地,手里还抓着一只梨,哭道:“万岁爷啊,万莫听这小猢狲胡言乱语,世上哪有奇异果,没有毛儿又没有皮……”

“错!”某某某,摇头道:“大错,特错!”

“三花啊,你且起来,这某某某讲话,自有某某某的道理。”老元吉,点头道:“某某某,你接着讲。”

“话说,在大洋彼岸,十外八千里开外,有一座海岛。”某某某,煞有其事,认真讲道:“这岛上有一种鸟,肚大肠肥,长嘴尖尖,长着翅膀不会飞,名字就叫奇异鸟。”某某某,讲到这里,看了三花一眼:“说到这奇异鸟么,最爱吃的一种水果,就是奇异果,至于这奇异果么,说来奇异也不奇异,只因此物原本就生在我东方华夏神州大地就是,猕、猴、桃儿!”

你看,这是多么有学问。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老元吉,拊掌大笑:“不愧某某某,懂的就是多,三花啊,你……”

却见三花,放下手中之梨,三步并作两步,转眼取来一物:“万岁爷啊,这,就是猕猴桃,这既有皮,又有毛儿……”

是个猕猴桃,青涩表皮,白细绒毛,生得像个棒槌的头儿。

“可不是么,可不是!”老元吉,蹙眉摇头:“某某某,这皮毛之事,你又作何解释?”

“非也,非也。”某某某,摇头晃脑:“奇异果是奇异果。猕猴桃是猕猴桃。臣之所言奇异果。并非彼之猕猴桃。”

说半天,还不是,这下老元吉就更奇怪了:“某某某啊,你就不要再卖关子了,快快说来给朕听听,这奇异果,究竟物何?”

“猜。”某某某,已经卖上关子了:“你猜。”

皇上猜半天。自也猜不到,便就说道:“奇异果,奇异果,不知众位爱卿,谁来为朕解惑?”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且不说猜得出猜不出,满朝文武都是来议事的,又不是来猜谜的,你说这叫……

“猜出来的,重重有赏。”老皇上。以利诱之:“加官进爵,赏银万两。”

文武百官。议论纷纷。

某某某不提也罢,满朝文武都当他是老皇上豢养的一只猴子,关键是这君无戏言,这事儿还得琢磨……

“猜不出来,就接着猜。”老元吉,以威逼之:“诸事莫论,不得退朝。”

文武百官,苦思冥想!

一般,猜半天,也自猜不到,只得同道:“圣上开恩——圣上恕罪——恕臣等人愚昧!臣等委实不知!”

“哎!”老元吉,叹一口气,满脸无奈道:“某某某,你看这——”

“咳!”某某某,笑指道:“万岁爷问某某某,不如先问于相爷,若问奇异果何物,于相爷心里有数。”

“哦?”元吉皇帝,望向于相:“于爱卿,你可知?”

于相摇头,示意不知。

“看罢看罢,人于相爷也不知dào

,某某某啊,你又为何说他心里有数?”

“常言道,闷嘴葫芦,心里有数,于相爷就是个闷嘴葫芦,所以我说他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怎又摇头?”

“太过简单,不屑开口。”

“哦?”

“万岁爷不信?”

“朕是相信,也不尽信,若要强使闷嘴葫芦开口,比找你那奇异果都难上三分!”

“不信打赌!”

“赌甚?”

话至此,君臣已然察觉不妙,再听一句果不其然:“赌我项上人头!”

只因那老少二人说话时看的都是于相,现下元和殿中每一个人看的也都是于相:“我就赌他知dào

,而且要他开口,万岁爷你信不信?”

“不得了,不得了,好大的赌注!”元吉笑道:“却不知,朕又拿甚来赌?”

“两条腿,一张脸。”方殷笑道。

“这话又,怎么说?”元吉笑道。

“用两条腿,走将过去,舍一张脸,给他下跪,万岁爷,你就看他说也不说!”方殷冷笑道。

“朕若跪了,他也不说,朕就砍掉你的头!”元吉不再笑。

“小人贱命一条,自是死不足惜,只不过,哎——”方道士,长叹道:“只不知龙体屈尊,天颜委地,却又笑破了谁的肚皮!”

“哈!哈!哈哈哈!”元吉大笑,长身而起:“朕赌了!走着瞧!”

“圣上——圣上——呼啦呼啦——不可——不可——呼啦啦啦——”当时是,满朝文武八王同跪,一众金吾都尉齐跪:“自古尊卑有别,此举有悖纲常,万望圣上三思——再思!”这是甚么节奏,现下都明白了,这是某某某,继,明夺宫中第一大红人之名之后,又要暗篡当朝第一大权臣之位:“怅!”此子心机,果然毒辣,此时任是谁人也是心下雪亮,无论如何,于相是绝对不可能让万岁爷真给他跪下去的:“圣上——圣上——”

但见,皇帝迈开两腿,径直走前上前,那是笑容满面,也是当头对面,立定——

二话不说,便就要跪!

而于相,视若无睹,纹丝不动,仍是坐得稳稳当当!

牛逼!

诸事不论,只说牛逼,现下所有人都是跪着,就连九五至尊都要跪了,只有一个人站着——

三剑大都统!无双小侯爷!

那么,也只有一个人坐着,就连九五至尊的皇帝都要给他跪了,搞到一边儿的某某某都像个保镖打手,沦为陪衬——

更牛逼!

当然了,于相爷从来都很牛逼,而且不是装。是真牛逼。不用解释的那一种。

只不过。这一次,二牛顶撞一处,无论装是不装,难免也是二逼。

无论如何,于相爷也不想与某某某并列,作为二逼之一,因此就在老皇帝就要跪下去的那一刻,起身。说道:“深,不敢当!”

意思就是,请你自重!

“你说,甚?”老元吉,貌似没听清,还是一意孤行地就要下跪:“于爱卿啊,你就坐下,你就坐稳当了,你这不坐稳当了,朕这跪也跪不……”

于深叹一口气。走开,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语罢帘落,就此走人。

绝无废话。

“不愧万岁爷,龙颜大过天!”因为废话,是留给某某某说的:“瞧瞧,瞧瞧!瞧这不是,就那么上去小小地吓唬一下,一下他就招了!”

……

老皇上,坐在龙椅上,眼神呆滞,神情木然。

群臣眼神呆滞。

三花神情木然。

说来并不奇异,没有皮毛的水果在这世上不但存zài

,而且到处都是。

削皮吃,就是了。

奇异何在?

奇异何在?

万岁爷是一连问了两句,一句比一句语气更重:“某某某,若是你说不出来,朕一样会砍掉你的脑袋!”

“说!”三花公公随之,横眉立目骈指怒喝,又险阴万分地那么一笑:“你说,甚么又叫吃了可以长生不老,胜过蟠桃园里的蟠桃~~”

这就叫趁你病,要你命,三花公公也不是好咬的:“说不出来,就是欺君,欺君之罪,该当凌迟!”

牛皮吹破了天,马屁拍肿了脸,这一下某某某是死定了:“该!该!活该!”

满朝文武,无不暗道:“这就是报应啊,一只伥的报应!”

伥,狂也,又作猖解,可说鬼中老鬼,胜过魑魅魍魉:“万岁爷啊,你听我说——”

某某某,躬身退后,便于果盘之中,取来一个苹果:“没毛没皮,不足为奇,唯此频婆,当得奇异。”

是一大苹果,饱满圆实,红润娇艳,让人一看上去就有咬一口的冲动:“频婆?”

老皇上,愕然道:“何以……”

“频婆,又名柰,自古便有富贵平安,吉祥如意之说。”某某某,手托频婆,微笑说道:“此果遍布天下,不以疆界论之,无疆即为无量,是为长生之意。”

“年年生,年年长,吐故纳新,岂非不老?”

“福荫天下,泽被苍生,不论高低贵贱,蟠桃又怎比得?”

“此果得来不易,当知饮水思源,正如圣上,为我黎民日夜操劳,恩泽苍生不求回报,诸位!诸位!”

“……”

“此果,正如我隆景天下,此时枝繁叶茂,得来兴旺红火,而圣上就是一切的根基,所有的根本,我等臣子正当感恩戴德,时刻铭记……”

“慢!”三花公公,冷笑说道:“且慢!”对于这个某某某,旁人是不甚了了,三花公公可是知根知底:“旁的咱且不论,你说此果如同隆景天下,你又要吃?要吃,你又吃得下么?”方道士的这张嘴啊,死人都能给他说话了,但言多必失,三花公公这下抓住了他的马脚:“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胆子!你说,你说!莫非,你有谋夺天下之心!”

“错!”方道士,报之冷笑,侃侃而谈:“胡言乱语,谬之极矣!我说的乃是,隆景天下是树,枝繁叶茂的树,文臣武将为躯干,黎民百姓为枝叶,圣上自是万世之基不动根本,所有一切皆为前因,方得兴旺红火之果。”一语至此,便将此果,双手过头,恭敬奉上:“正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圣上恩泽如海,臣等无以为报,是以今日奉此频婆,略尽臣之绵薄之意,以表一颗感恩之心。”

原来这苹果,是给皇上的:“这!”

旁的咱且不论,说的就是苹果,若问奇异为何:“这,这,你这,是给朕的?”

“正是!”方道士,单膝跪地,毕恭毕敬说道:“羊羔跪乳,乌鸦反哺,今日臣之所作所为,正是要将果敬奉圣上,以表臣之点滴孝心,恭祝圣上仙福永享,万寿无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感恩的心~~~~

奇异的频婆献上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你……”

元吉老皇帝,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个苹果,嘴唇哆嗦着,浑然不觉缓缓起身:“这……”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居,居然……”

说的什么并不重yào

,最最难得一片孝心,更为难得的是这个孩子,居然知dào

尊敬长者,礼让老人的道理:“难得!难得!”

这可真是,太奇异了!

“呼啦啦啦!”更为奇异的是,所有人,再一次跪了下去:“恭祝圣上仙福永享,万寿无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个奇异,是没办法,最为奇异的是,就在老元吉伸出双手哆哆嗦嗦去接苹果,简直给他感动得都要哭出声音的时候:“呛啷啷!”

游子剑出鞘,须眉映光寒:“啊呀呀!”

“大胆!大胆!”

“放肆!放肆!”

“护驾——护驾——”

“万岁爷万岁爷——来人呐来人呐——”

……

袅袅回声,股股颤栗,一时无人不胆寒,殿中冷汗流遍地:“呛啷啷啷啷啷啷!”(未完待续……)

三 卷珠帘

其实方道士,也不想这么折腾。

这是实话,方道士的一切所为,只有一个目的。

就是要看一看,或说试一试,元吉老皇帝的底限,究竟是在哪里。

岂不知,根本就没有底限。

任你随便折腾,任你肆意妄为,莫说蹬着鼻子上脸,就是你直接上去啪啪抽他俩大嘴巴子,只怕他也不会生气。隆景朝若是一棵大树,那么方道士就是大树上的小猢狲,任他折枝采果就算把树上的叶子都搅和乱了,老元吉也是毫不在意。方道士说得不错,老元吉是树下的根,老奸巨滑,城府极深,就如同此时利剑迫在眉睫眼皮都不眨巴一下,只吓得文武百官屁滚尿流三花公公哎呀呀呀——

谁最有根?

还是皇上!

老皇帝,腰板儿挺直,负手而立,饶有趣味地看着方道士:“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道士,现下是在表演削苹果,说了奇异果,当然削皮吃:“唰唰唰唰唰唰唰!”

方道士,着实非常人等,便就削个苹果,也能削出花样儿:“啪啪啪啪啪啪啪!”

老元吉,大为赞赏,连连叫好,巴掌猛拍,群臣随之猛拍:“哗哗哗哗哗哗哗!”

莫道小小花样,此中自有真意。

小方殷是能说会道,伶牙俐齿,老皇上是很喜欢。

但这不是耍猴,这也不是演戏,说过老皇帝最喜欢的是聪明人,越聪明就越喜欢。

一个聪明人。永远都知dào

自己在做什么。

苹果不是用剑削的。

而是用手。

苹果就在剑尖上滴溜溜打转。人是以掌作刀唰唰唰地削。果皮四下翻飞,有如落英缤纷——

小子当真有一手儿,老的自也不含糊,何谓权谋,帝御之术,削完立kè

见分晓:“好!”

须臾削完,皮肉分离,皇帝率先大声叫好。群臣随之轰然叫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妙妙妙妙妙妙妙妙!”

高高高,实在是高!

但见剑尖儿上,一果白生生,犹自滴溜溜打转儿——

果皮尽去,半点不余。

皮覆于地,满目皆红,无一丝白,青色玉石之上千百果皮整整齐齐排作四个大字——

寿!与!天!齐!

“万岁爷,您请用。”方道士,拈起果柄。谄媚一笑,再次恭恭敬敬呈上。

“好好好。有劳方都统。”在这殿堂之上,一切都有讲究,譬如此时,您可以说,老不能用:“方都统,你且退在一旁,也来听朕说上几句。”

“嗻!”方都统,退在一旁,赤胆忠心昂然立,又变回了方都统。

当,接过那个苹果的时候,老元吉就真zhèng

地变成了隆景帝:“好好好,好好好,朕说好好好,你也好好好,你等可知好在哪里?你等可知哪里就好!”这话,是对着长阶下的文武百官说的,说到此处,隆景帝长吁一口气,缓缓就座,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吭哧吭哧猛嚼两口,指点怒斥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都统是苦心造诣,你等只知轰然叫好,好好好,好个屁!好个毛!好个鸟!”

什么情况?

满朝文武,相顾失色!

皇上说好,不说好,难道还能说不好?

刚才还是挺好,这又哪里惹到?老皇上翻脸那是比翻书还快,由此可见一斑。

“上来!上来!你等都上来!”隆景帝又是猛啃一口,咔哧咔哧大嚼:“一个个儿的,都给朕看清楚了,看清楚了你再叫好!”

这着实是,难为了群臣,只因阶上阶下一高一低,谁人又能见得:“这!这!哎呀呀呀!这是!”

就是,依次上台,轮流参观,一遍:“寿与天齐!好极妙极!”

又一时,群臣共同意会,纷纷赞扬齐齐称道,唏嘘感慨,以为神迹:“都统大人武功盖世,剑掌双绝,圣上洪福齐天,得此良才美质,实乃我隆景万民苍生……”

“啪!”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隆景帝震怒,一拍龙椅,猛然起身:“乱拍马屁,岂有此理!都给我闭嘴!闭嘴!”

群臣悚然,不知所以。

以下,都是老皇帝的表演时间:“咔嚓!”

苹果在吃,吃到一半,此时训话,刚刚开始:“吭哧吭哧……一干废物!”

“……”

“都是饭桶!吭哧吭哧……”

“……”

“喀嚓!就说方才,方才吭哧吭哧,那个一点,一点皮毛之事你等都给朕吭哧吭哧,给朕解决不了咳咳!日后谁来为朕分忧!”

“……”

“为甚你等站着,为甚于相坐着,现下明白了么,喀哧!明白了么!”

“……”

“咔嚓咔嚓!方都统之所作所为,喀嚓咔嚓!每一件事都大有深意,你当耍猴儿?你当看戏?你当朕是耍猴儿的?你当朕是演戏?你当方都统呛啷啷一下拔出剑来只为削个咳咳!呼!呼!呼——”

“……”

刚是呛着了,这又噎着了,满朝文武,满心焦虑!

“咳!”隆景帝干咳一声,摇头叹道:“国事何其繁重,朕是忧心仲仲,方都统尽心尽lì

竭尽所能,借此柰果慰朕之心,你等却是只作笑看,只当笑谈,你等,你等,哎!”

“你等还是,先自三思再自,好好反省一下罢!”说至此,吃苹果:“吭哧!”

……

……

……

群臣反省。

或说反思。

结论有三。

其一:以后,不管方大都统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那是必定自有他的道理。

其二:这隆景帝,瞧这气势,瞧这头脑,瞧这干劲儿,瞧这牙口儿,寿与天齐绝非妄言!

其三:自古有一种臣,是以弄臣为名,欺下媚上,巧舌如簧,专精奇技淫巧,无所不用其极,仗着皇上的宠幸便就陷害大臣祸害百姓,其危害程度远逾任何奸官恶宦女嫔男宠,一旦出现,遗毒万年!那样的弄臣,史籍所载有名的不多,而此时此刻,分明这又出现了一个,尽心尽lì

百般讨巧,竭尽所能一心钻营,嘴脸丑恶,尤为可耻!可悲的是,显而易见,现下老皇帝已经被他迷住了,被他迷得五迷三道找不着北,由此可见,隆景朝就快要灭亡了。

就是这样。

还是宿道长说得好,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正反亦有正反两面,那么就是千面万面,单看你是怎样去看:“圣上说的是!”

“臣等知错了!”

“于相劳苦功高,岂是我等可比!”

“方都统忠肝赤胆,殚精竭虑,一心只为隆景,臣等自愧不如!”

“都统大人之所以拔剑,那是要臣等猛醒啊,猛醒!”

“正如此!正如此!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容不得臣等一丝懈怠,关乎圣上之安危天下之兴亡,正当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今日之事,臣等,当以此为诫,从此同效共勉,日必三省吾身,追随吾皇,戮力齐心,共为我隆景皇朝成就千秋伟业,开创万世之基……”

话,这嘴上谁都会说,心里可都说的是——

“开玩笑了!”

“狗屁不是!”

“皮毛之事,也只能由皮毛之人解决!”

“嘴上没毛儿,还嫩着了!你就看他上蹿下跳,还不是个跳梁小丑儿,伥!”

“吓我一跳,猛醒个毛!”

“小题大做,铭记个屁!我呸!”

“寿与天齐?昊天大帝?齐天大圣?一个老昏君加上一个小弄臣,这要做甚?这又作甚?妖猴献果?你就瞅着罢,眼见大好江山就要被吭哧喀嚓啃巴没了……”

就是这样,这样想的。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苹果吃完了,只剩一个核:“走你!”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三个结论,万千马屁,换来一果核:“圣上!圣上!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圣上将手一甩,猛地丢将过去,长身而起,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时日无多,众位爱卿想得好不辛苦!”同时,换来一决定:“朕决定了,自即日起,隆景朝这早朝么,逢五逢十也就不必上了!”

语罢,走人,珠帘落下,叮叮当当:“圣上——圣上——”

“天辅有德——海宇咸宁——圣躬万福——”每每这般,每每这般,隆景朝上朝基本上朝朝无事:“百官告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每每这般,虎头蛇尾。

可是这一次……

殿有正门,亦有内室,珠帘再次卷起,方大都统率一众金吾都尉随之而去,一般大笑:“哈哈哈哈哈!”

同时,仿效,吭哧咬了一大口,又是丢来一苹果:“诸位,明儿见!”

珠帘又落下,玉佩响叮当,满朝文武是,相顾两……

这,究竟是,甚马情况!(未完待续……)

四 震荡波

看来还是,认识不够深刻,反省不够彻底啊!

在八贤王一个个儿板着脸,迈着四方步儿走出殿门之后,留在元和殿中的文武百官“嗡”地一下,气氛热烈地讨论起来!六部尚书俱在,以钟相为首,二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官员没有一个人离开,这是一件极其难得的事情。以往是,皇上一走,君臣皆散,不一时就走了个干干净净,树倒猕猴散一般。但是这一回,着实不一样,这一回老皇上拍拍屁股大笑走人的时候,任谁个也是瞅得出来——

隆景帝,很生气!

皇帝一生气,大臣都着急,更着急的是尚有许多谜题亟待破解——

其一,果核何意?

频婆之核,必有深意,何况那是丢将过来的,明显老皇帝心中怒极!

其二,隆景朝的早朝,那是逢五逢十才上,也就是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就这五六日都不必上了,岂不是——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是拜了某某某所赐,从此文武百官也可以天天搂着媳妇睡大觉,再也不用大半夜的就爬起来,辛辛苦苦上早朝了。

那不可能。

现下,第二个谜题已经被破解了,因为那个伥走的时候已经提示过了:明儿见!

今儿十五,明儿十六,今儿上完了明儿还上,老皇帝的意思就是说:逢五逢十不早朝,其它日子都得上!

这是怪责群臣了,怪责群臣疏于朝事。不借柰果安慰圣心。这是一种惩罚。

这正是拜了某某某所。都怪那伥!

当,这个谜题被破解出来的时候,殿中是有十数老臣当场吐血,吐到齐齐昏厥过去!

而,数十中青年文臣武将一惊之后,立时发狂,都咬着牙红着眼用头砰砰直柱子,或是墙!

这。就相当于,从每星期上六天歇一天,一下改作上一天歇六天,换了谁个都会发疯!

反之更疯!

好日子,到头儿了。

那么,第一个谜题也就显而易见了,在场都是精英干将,聪明人也不在少数,正是不幸被频婆之核砸中脑袋的幸运儿,严达义严尚书。第一个想通了其中真zhèng

涵义——

果有核,核有籽。籽生树,树生果,依此往复,周而复始,意思就是,无穷无尽!

苦日子,没边儿了!

由此可见,这一次老皇帝是真的真的很生气,说明,这一次的问题真的真的很严重。

满朝文武又一次人人自危,共有一种末日当头的感觉。

还有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频婆,也就是某某某拍拍屁股大笑走人的时候丢过来的那一个被咬了一口的大红频婆,究竟又是甚马意思?

“吴大人?吴大人?”

不幸被第二个缺口频婆,砸中脑袋的幸运儿是,刑部尚书吴越,吴三甲。

吴尚书,悠悠醒转,茫然问道:“怎,怎了?天怎,这黑……”

看情况是,脑震荡了。

万恶的某某某啊,就不要再说他作下多少祸事了,满朝文武齐声叹息,兔死狐悲:“这——”

现下,频婆之核,是于严尚书袖中。

无论如何,那是圣物,严尚书准bèi

将之带回府中,立案焚香,供奉起来。

有一天,人们会问,说严大人,为什么你们家别的树都不种,满院子都是频婆之树呢?

严大人要就会说,错!谬之极矣,这乃是,圣频婆树!

而缺口频婆,此时是在钟相手中,钟相单掌平托,任随群臣观赏:“这——”

那频婆,色泽靓丽,咬口极圆,正看是一正圆。

侧看是一半圆。

完全可以看出,某某某的牙口极好,比隆景帝的还要好!

但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在场每一个人都知dào

,品鉴一时,思考一时,终于又一聪明人说话了:“这,分明就是一个字啊!”

说话的,是工部尚书,许轶许尚书:“一人,一口,是为合字,合,和也,睦也,是以方都统丢此频婆,其意乃是求合,息事宁人之意。”

这就对了,众皆点头。

“不错!不错!正如此!”那伥再狂,再浪,也敌不过这满朝文武,总算他还识趣:“尚书大人高见!高见!”

“一人一口,未必是合。”但是,户部尚书曹栋,提出了不同意见:“一人一口,也作吴字,那伥旁人不丢单砸吴尚书,由此可见往日必定是和吴大人有仇,这是借机——”

打击报复,果然小人!

“心计深沉,睚眦必报,好一个伥!何其毒辣!”谜题破解,群臣变色,恍然忆起地上还躺着一个吴大人:“吴尚书?吴尚书?”

吴尚书,茫然道:“没,没有啊,我和他往日无怨,近日也无仇啊!”

……

“哎呀!啊哟!”忽见一人,两眼一直,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抽了羊角疯一般:“范尚书!范大人!您,你这……”

范大人,吏部尚书,名为范任举:“不!不!不能够!”

“不,不能够?尚书大人,究竟何意?”事出太反常,群臣齐发问,要知dào

范尚书平日里可是一个极为淡定的人:“不,不能!不能说!”

此事性命攸关,凶险已极,因此范大人不能够说:“范大人——范大人——尚书大人——”

奈何一殿为臣,都是哥们儿,面对着无数好奇求知的眼睛以及无数张期待盼望的脸,范尚书终于长叹一声:“哎————————”

一人一口,可是以合,可以是吴。也可以是。吞!

吞并的吞!

此题。该当联系到吴尚书的名讳,吴,越,三甲,三千越甲可吞吴,是为正解。

三花公公说得不错,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胆子!

“狼。狼,狼子野心呐这是!”群臣骇然变色,终知范大人何以~~~~~~~~~~

“天!反了!那伥是要谋反,是要造反啊这是!”

“嘘——噤声!”

“……”

“此事关乎天下,事关重大,该当速速禀报圣上,趁其羽翼未丰,将之一举——”

“喀嚓?”

“此为下策。”

“下,下策?”

“正是下策,大人三思。且不说圣上对那伥宠爱万分,你就拿个破频婆去告他……”

“不错。十成十陷害忠良,定你个诬告之罪,哎!”

“下官敢问,上策为何?”

“没有上策,只有中策,钟相在此,必有定夺!”

“咳!”

钟相干咳一声,长吁一口气,道:“依本相之见,吴尚书主管刑部,此频婆正当由吴尚书保管,以便以后事发之时,将其作为呈堂证供……”

高!高!实在是高!

钟相开口,群臣俱从,纷纷点头称是,佩服无以复加!

须臾,此事完美解决,另议他事。

现下,缺口频婆,是于吴尚书袖中。

无论如何,那是证物,吴尚书准bèi

将之带回官府,密封打蜡,妥善保管。

有一天,人们会问,说吴大人,为什么如此庄严肃穆的地方,你偏偏要供着一只破频婆呢?

吴大人要就会说,错!谬之极矣,这乃是,原罪频婆!

……

方道士这个人,即使是能够青史留名,遗臭万年那也是必须的。

他又怎知吴尚书叫作吴越吴三甲,就是急着要走一只苹果囫囵个儿又吞不下,也就咬了一口,随手那么一丢~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怎人是个祸害那是一定的了,害群之马,危害很大,不相信的请看下面一段对话——

“秦尚书,您老怎不说话?”

“秦大人,您也发表一下意见嘛!”

“老秦呐,无论如何,你也是他的上司,这旁人是管不了他,你也多少管管他嘛!”

“……”

“秦某一武夫,大老粗一个,向来不会说话!”

“一人一口,俺说是囚,要俺说你们这些人就是聪明过头,疑心生暗鬼,在这儿胡咧咧个球!”

“我倒是想管,可也得管得了啊,今儿是我管他明儿还不定谁管谁了……”

……

秦烈秦尚书,绝非大老粗,现如今普天之下能够管住方小侯爷的也只有他爹,方老将军了。方老将军都不管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岁爷又爱他要死,疼爱偏爱宠爱溺爱,便就他将尾巴翘到天上去也没人敢管。当然这里头是有许多学问,在场一干老臣人人是心下雪亮,七分明白话说过,三分糊涂还得装,否则立时就会落得给人扫地出门,晚节不保颜面无光——

比如老周,和老郑,原工部尚书和原刑部尚书,就是因为话说得太明白,或是糊涂装得太彻底,此时已然光荣退休,赋闲在家种花养鸟。自从过完年,就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六大尚书已经换了俩,隆景朝的人事变动幅度可以说是空前巨大,很明显元吉老皇帝这一次是要动真格的了。老周和老郑并不孤独,就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很多老臣子老将军或是主动请辞或是被动离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总是有人,不大明白。

比如此时,有十几个,经过层层提拔起来的年青官员,这是刚刚获得了参朝议事的资格:“不愧小侯爷,真zhèng

牛逼啊!”

害群之马,危害很大,不相信的再看下面一段对话——

“张兄,这一回我是真zhèng

长了见识,你看万岁爷,你看小侯爷,啧啧啧啧……”

“是啊是啊,王兄说的是,果然是大有深意,大有深意啊!”

“正是字字如珠玑,可说处处皆学问,王某今日真zhèng

是不虚此行,获益匪浅呐!”

“是啊是啊,王兄说得是,是极!极是!只是,似乎,哪里,有点儿不对……”

“……”

“议事?又议甚事?张兄,方才不是议过了么?”

“莫急莫急,容我想想……”

“三件事?哪三件?三件还都是,天大之事?”

“等下等下,我再想想……”

……

今日议事有三。(未完待续……)

五 偷心

实则,群臣委实不必,如此之心忧。

只因,害群之马就要,装船走人了。

一年一度,星罗仙岛,龙宫贺寿,方大都统被任命为武装保卫队队长,随行。

作为一个高级公务猿,或说高级公务伥,马屁拍得既好,本身能力又强,这一次公费海外旅游的机会必定会有方某人一个名额——

在以前,是方琼,方副都统。

因为方副都统人生得俊,又能说会道,因此作为护卫队长已经连续被委派去了十六年,之前是瓜哥。

据说,瓜哥第一次去,就把小公主给吓哭了。

那是瓜哥有福气,只因龙宫的小公主,除了瓜哥谁也没有见到过。

这是第十八年。

“你就坐船,去到那里,贡品卸船,将人留下。”方副都统笑道:“然后坐船回来,就是这么简单。”

方大都统笑道:“哈哈哈哈哈!”

谁人也不知dào

,这一次,不一样,方大都统接到了一个绝密的任务——

入海底宫,寻传国玺!

老皇上说了,这些年来,朕是遍寻不着,而那传国玉玺,应该就在那里。

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要知dào

,龙宫,是绝对不容许凡人入内的。

好在是,每一年,会有五十个小宫女和五十个小太监,作为仙童,随之进贡。

这就机会来了,方大都统,将会伪装成一个太监混进去。打入海底宫殿。找回传国玉玺!

老皇上可是说了。你要给朕找回来,朕必定重重有赏!

何谓重赏?

最大最大,最大的官!

莫非丞相?

跑马四野,划地分疆!

君无戏言,也就是说,功成之时,你就称王!

无吉老皇帝说的是,当你抱着玉玺坐着船。吃着龙虾火锅返京之日,朕会赐你一匹马。

你就骑着那匹马,从四野县城出发,从日出到日落,跑——

直着跑,一直跑——

跑八百里,以四野城为中心,方圆一千六百里都是你的。

跑一千六百里,仍以四野城为中心,方圆三千二百里都是你的。

跑到三千二百里。你就跑到京城来了,半个天下都是你的。称王不行直接称帝!

跑到六千四百里,你就跑回上清去了,到了那天朕就退位,让你当个道士皇帝。

如果我,一下子,跑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呢?

当时,方道士就是这样问的,当时的方道士终于想到了青风之子青云,同时想到了疯子一般的宿道长!到了那一天,方道士在骑着宝马,出发之前,将会先以飞鸽传书专门向他讨教一下,问问他能够有什么样的办法,可以使太阳永远不落!那么宿道长一定会说,因为宿道长早就说过,只要你速度有足够快,可以一直追着太阳奔跑,那么太阳就会永远不落!

然后,方道士就天马行空,追风逐日,飘洋过海,一下子跑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

那么,整个天下,可就都是方道士的了!

再然后,终于跑回了出发的原始地点,从而发xiàn

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问题——

这不还是,四野城吗?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棉花糖,哭丧着脸,弱弱地问道:“万一要是回不来了,你说我可怎么办呢?”

真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啊,方大都统身怀绝密任务,当然不能与之过多解释,只道:“放心放心,一切有我!

这个计划,是不能有任何漏洞的。

不足十四不要,超过十六不要,整整是要五十个小太监,人数那是必须得足足的。

五十小太监,五十小宫女。

届时,自会有人引领,随行人员一概不得登仙岛,入龙宫。

那么问题就来了,即使方某人伪装成一个太监,跟着混了进去,也只得作为百之其一。

若是功成,身退,留下的自然就是九十九个。

少了一个,哪里去了?

偷了玉玺,偷渡走了!

后果就是,龙教主怒,老皇帝死,行动失败。

所以这一次,最最难办的还不是偷回玉玺,而是偷完玉玺脱身之后,如何善后。

所以会有棉花糖。

这一次,棉花糖要扮一个小宫女。

棉花糖的脸,尽管不再那么明显,但仍是半黑半白,富有特色,极易分辨。

若是抹上胭脂擦上粉儿,一样漂漂亮亮迷死人儿,反之,一旦露出真容之时,必然引起强烈不满——

不合格!退回去!

龙宫要的太监和宫女,都得是经过千挑万选,五官端正,面皮白净的——

换一个!

这时,作为隆景朝贺寿代表的钟女史就会说,不要紧,阿糖的脸是误食了丹药,三天以后就会变回去的。三天的验证时间,足够混入太监队伍,打进龙宫内部的方某人去做很多事情,包括偷玉玺。阿糖的作用就是拖延,足够的时间才是重点,只因龙宫不容任何外人进入仙岛也不容外来船只停留,若非如此,即使方某人能够偷梁换柱盗玺成功,在举目无亲无路可逃的情况之下也只能是坐以待毙,终将会落得一个人赃并获,葬身于茫茫大海的悲惨下场——

三天之后,棉花糖的脸色还没有变回来,羞愤难当,当众跳海!

这时,真的玉玺已经被假的代替,被丢到了海里。

同时,五十个太监里面的方某人,忽然被人检举揭发,羞愤欲死,当众跳海!

一个假冒,一个伪劣,龙宫方面极为生气那也是难免的了,不过不要紧,钟女史又会说,好在还没走,这就换两个——

你看,这是多么完美的计划!

“方殷大哥,你真的会救我吗?”棉花糖犹豫半天,还是鼓足勇气,弱弱地又问一句:“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当然我会救你。”棉花糖闻言一喜!

“死活都会救你!”棉花糖闻言一悲。

“去?不去?”棉花糖悲喜交集,举棋不定:“棉花糖啊,你就说句痛快话嘛!”

“我去!”棉花糖破口而出,坚定无比!

关键是,因为这件事情,万岁爷特地召见了棉花糖,并且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说,棉花糖啊,这件事儿办成了,你就来伺候朕罢!正是人生难得几回搏啊,这一个机会可以说是万载难逢的绝佳良机,为求上位,棉花糖将会舍身赴死,不怕牺牲!这话,可是皇上亲口许了的,个中妙处不足为外人道也!就这么说罢,大伙儿都知dào

,太监那是伺候皇上的,对不?

不对,多半太监,都是伺候太监的。

少半太监,才是伺候皇后啊,妃子啊,公主什么的。

一万个太监里面,只有一个可以伺候皇上,作为近侍亲自伺候,现下这个人是三花。

棉花糖就是第二个三花,当朝第一大太监,就是棉花糖的所有梦想。

这个计划,种种细节,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dào



棉花糖就是其中之一。

懂了不?

无论如何,棉花糖是一定要去的,毕生所求近在咫尺,棉花糖又岂能错过!

方道士也是一定要去的!

只因,传国玉玺尚在其次,此次出海入龙宫,慕容公子也交给了他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

偷金玉匕!

又是偷!又是偷!当时的方道士是很不满yì

的,说我又不是一个贼!

慕容公子说,金玉匕,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神兵利器,得之即可无下无dí

,此时就在海底龙宫。

天下无dí

,威风神气,就是方道士的毕生所求!

关键是,传国玉玺可以造假,金玉匕是无可取代,到时候龙大教主一怒之下……

不必想太多,偷来就是了,放心放心,一切有我。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完全都是公子的安排,方殷没有不放心的理由。

而对于方殷来说,传国玺是很重yào

,金玉匕也很重yào

,但更重yào

的是公子带回给他的消息——

老薛,薛万里,就被关在仙岛龙宫之下的,深海绝狱之中。

一个人,要知dào

感恩,这些年来老薛还不知dào

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方殷一定会去救他!

偷不成,那就抢!

当然明抢没有把握,所以还是用偷的好,所以说方殷此去是有三个任务,一是偷玺,二是偷匕,三是——

小方子?(未完待续……)

六 传剑

一剑枉死,生之剑。

一剑贵生,死之剑。

一剑足历,生之剑。

一剑寡闻,死之剑。

一剑极乐,生之剑。

一剑忘情,死之剑。

一剑问心,生死之剑。

这就是问心剑法,问心七剑,一剑也是千剑万剑,说的正是七种剑意。

慕容公子已然明悟六剑,独有最后一剑问心,半通不通,将破未破,迟迟不得解。

枉死之剑,告诫之剑。

贵生之剑,杀人之剑。

只以枉死之剑,公子纵横天下,贵生之剑出时,剑下向无活口。

不过区区两剑,已然道尽生死,余者何意?又将何为?

足历之剑,思辨之剑。

寡闻之剑,裁决之剑。

人之一生,只以区区生死二字又岂能道尽,是与非,对与错,成与败,得与失,一切意味尽数蕴于足历剑中——

足历一剑,变化万千。

然是非对错易辩难辨,然成败得失只在转眼,纵然曾经沧海,沧海不过一粟,于生死之间一切的一切仍不过是过眼云烟——

足历至繁,寡闻至简。

又是两剑,道尽人生,余者何意?又作何解?

极乐是为梦想,每个人的梦想,公子享尽极乐,是以可得极乐。

极乐之剑,究极之剑。

物至究极,已然入道,自极乐之剑伊始,乃至忘情。直至问心。是为真zhèng

超凡脱俗的三剑。

至情之人。方可忘情,譬如友情,譬如爱情,譬如亲情,忘情之意意在不留一丝遗憾——

忘情之剑,圆满之剑。

“那么,为什么还会有问心,为什么。又会有问心之剑?”方道士,奇怪道。

“问心之剑,就是前六剑的总和。”慕容公子回答道:“若使问心之剑,当是无心之人,只因剑法可以圆满,然而人生从无圆满,是以问心之剑,取自无悔之意。”

“听不明白。”方道士,老老实实承认。

其后又道:“无心之人,岂非死人?怪不得你使不出来。原来这问心之剑,原本就是死人才能使的!”

“不错。”慕容公子笑道:“一个人。只有到了濒死之时的那一刻,始知心中是否真zhèng

无憾无悔,所以说——”

“所以说,极乐究极人剑,忘情已是神剑,那么问心当属——”

“鬼剑!”二人异口同声,说罢一齐大笑:“可不就是,鬼才使得!”

说话,是在坤宁宫,也就是虞后宫中,长孙老道的旧居。

树下,一人舞剑,一人静观。

话说,原本二人是要比剑,在方道士的强烈要求之下,慕容公子终于勉为其难地答yīng

了他一次。

公子只出一剑,结果就不说了。

枉死之剑。

原本方道士,以为自己天纵其才,又得高人传授道统,辛辛苦苦练了一月有余,没日没夜地练会了各种各样的神功绝学,完全拥有了向慕容公子发起挑zhàn

的资格。结果就是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完全就是没有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刚刚膨胀起来的自信心再一次遭到了极为现实的无情打击,以及言语上的无尽羞辱:“方寸掌?毫厘指?戴天履地?指剑齐天?”

一剑。

“纪之,我就说过,指法掌法轻功身法,你是可以练,但是一定要有重点。”

“……”

“你要练指,就要以指为主,你要练掌,就要以掌为主,你要练拳,就要以拳为主,你这东跳西蹿地瞅得我眼都花,那我就只好,哎!”

“……”

“纪之,切记,习武有如做人,当得戒骄戒躁,万莫急功近利,在这一点上你就不如无禅,你看无禅,只以一套十八罗汉拳,足以,纪之,你不要哭。”

“我没有哭!”

“古人云,益友者三,首奉正直,纪之,哭了,就是哭了,你不能不承认,因为这是事实。”

“奸人!卑鄙!”

“我也知dào

,你不服气,益友者三,次奉诚信,纪之,输了,就是输了,你不能不承认,因为……”

他自慢条斯理说话,孔老夫子般地教育,方道士简直气炸了肺!在这里,还是要解释一下,以方道士的武功,无论如何也不能一招之下受制于人,纵然对手是剑术通神的慕容公子。而之所以出现这种尴尬状况,完全就是因为慕容公子卑鄙无耻,暗算于人,以剑柄偷袭一举得手,万分阴险地制住了方道士的要穴——

正直?诚信?开玩笑了,还有脸说!

方道士是不服,就说是打不过他,输,也得输得光明正大,痛快淋漓!

但那一剑,仍是一剑,锋芒在后柄首于前,动极而静,快极而慢,正如那时老夫子以枯枝刺出的那一剑——

枉死之剑,已入道境。

而贵生之剑,说来也简单,慢极又快,止而动焉,只隔一线,生死立见。

因之,枉死贵生,也是一剑。

就这,还不是使的问心剑,而是游子剑。

高手之间过招,一线已是天堑,方殷说是不服,实则大为折服!

“我明白了!”方道士喜道!

也就是说,就是因为方道士武功太高,慕容公子根本就没有把握不伤到他,所以才用剑柄:“贵生之剑,枉死之延,之延展!死之剑!”

不足为诫,便即杀之,万法一法,一法为变。

贵生之剑,杀人之剑。

公子舞剑,并不理会。

方殷静观,喜笑开颜。

朋友嘛,好朋友,一点小误会。一点小摩擦。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自不必说。

关键是,有好处。

是因为,慕容公子,还是伤到了方道士。

那一剑,是深深地,伤害到了方道士的尊严、荣辱、脸面,以及心灵!

“你说怎么赔罢?”方道士当然是会讨回一个公道。

“你说怎么赔罢。”慕容公子当然是会给他一个公道。

“旁的我不稀罕。不如你将问心剑法教给我罢!”公道,也就是好处,对于方道士来说。

“你这又来了,不是我不教,贪多嚼不烂,到时候儿……”甭管他说甚,吞下去再说!

“少废话!你就直说,教不教罢?”

“不教。”

“好!你有种!就这还朋友了,区区一套破剑法都舍不得,也罢也罢!你不教我我教你。看着!”

……

如是,方道士将自身最为珍贵的。也就是自家道祖所创的《青萍剑诀》当中,明悟出的“风起青萍”与“风逝”步法一一演示,全无保留无教给了慕容公子!

岂不知,慕容公子看都不看!

更是说:“我得问心六剑,足矣逍遥一世,无福领受,过犹不及。”

最可气的是,说完直接走人,径直上茅厕去也!

这,就太过分了!

伤人一而再,绝情更负心,当,慕容公子如厕返回之时,方道士已经忍无可忍了:“唰唰唰唰唰唰唰!”

“如何?如何?”也就是说,方道士再一次使出了剑顶频婆,掌削苹果之独门绝技:“唰唰唰唰唰唰唰!”

正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且不说,远在上清的吕道长若是得知自家所选别有深意的游子剑竟作如此功用,定会一怒之下不远万里专程来此啪啪抽他俩大嘴巴子,也不论,千年之前的幽冥老人如若见到自家所创冠绝天下的方寸掌竟作如此妙用,是否气急生疯自幽冥黄泉特地来此啪地一掌将之击毙,至少,慕容公子是很欣赏:“哎哟喂,了不起,啧啧啧,这个我可是不会——”

“想学?”

“不想。”

“吃不?”

“……”

频婆,也就是苹果,又称蛇果,智慧果。

在大洋彼岸,有一种传说,就是人类的祖先夏娃和亚当,就是因为被一条蛇引诱,偷吃了禁果,也就是苹果,所以人类,产生了智慧。

而这,就是原罪,也是奇异果之真义。

慕容公子是无法抗拒诱惑的,只因为,那个苹果削得实在是太完美了,简直都比极乐之剑都要完美:“咔嚓!”

这个苹果,换来了一套剑法。

所以说,方道士只会沾便宜,从来都不会吃亏:“也罢!”

公子舞剑,方殷静观。

那是怎样的一套剑法啊,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无法言喻,不能形容其形容其万分之一。

只见得,挺秀的眉梢,飞扬的长发,飘舞的衣袂。

只见得,一剑翩若惊鸿,一剑矫若游龙,一剑就是万千气象,剑剑都是直指本心。

人不语,剑无声,恍似黄粱一梦,另一世界中人。

什么才是虚幻,什么才是真实。

渐渐地,方殷不再笑了,渐渐地,方殷不说话了,何其惊心动魄,神魂为之所夺——

百年不过,弹指刹那,公子舞的本就不是剑,而是梦。

是人生。

说是淡而无味,自有精彩奇异,看是平平无奇,实则步步惊心!

一如行云流水,惊雷暗礁密布,顷刻巨浪滔天,终知杀机四伏!

人之一生,尽多厄苦,生命是最最强悍的又是最最脆弱的,每每一步走错,便就万劫不复!

然而自有真趣味,当知乐就在其中,莫若笑而视之,从容面对。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

有所思,有所求,有所为,有所得,当知人之一生殊为不易,当得世间百态万象足历——

足历之剑,思辨之剑。

然则人力有时而穷,世间百态万象,一人岂能足历?

过尽千帆,当知浩渺,一人之力何其微薄,众人之力移山填海,借势借力更借心齐,登高一呼万众云集——

寡闻之剑,裁决之剑!(未完待续……)

七 先知

“久闻公子剑术通神,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呐,名不虚传!”

方道士,口干舌燥,拍马溜须道。

“枉死、贵生、足历、寡闻,四剑之意悉数在此。”公子笑问:“纪之,观之,得之几许?”

今日,公子只传方殷四剑。

若使极乐之剑,当得究极之人,若使忘情之剑,当得至情之人,很明显方道士完全是半点儿都挨不上边儿的,因之公子传无可传:“多多,少少,得之,半许罢?”

这不是谦虚,这是吹牛皮:“半许?何谓半许?”

“等,等,等下!”半许就是头晕脑涨,半许就是气喘吁吁,此时的方道士只觉心力交瘁呼吸困难:“你先等下,我再想想!”

说罢,一屁股坐下,一手抚胸大喘,一手抱头苦思:“呼!呼!呼!呼!”

这,真的很难,难如登天!

问心剑法,正如青萍剑诀,只以剑意,全无招式,得之自是大为不易。

没有招式,只能意会,青萍剑诀尚有文字图画可解,这问心剑法却又如何解得?

也就是说,正如同青萍剑诀,完全没有招式套路可循的剑法,每一个人使来都可以说是,每一个人使的也未必就是,对的只有一个,错的是有万千——

呼!呼!呼!呼!

譬如方殷,习得问心,然其所得又与慕容公子所得不同,谁对?谁错?

答案只有一个,又如青萍剑诀。谁弱谁错。谁强谁对!

这就是方道士适才展示风起青萍一剑。以及风逝步法,慕容公子根本就不作理会的原因——

问心七剑,人生之剑。

青萍五诀,天地之剑,万物之剑。

同生天地之间,人为万物灵长,问心剑法择其首,究其极。已为至高。

共为万物之一,不过此消彼涨,青萍剑诀取其末,溯其本,同为至高。

上求,下索,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因青萍剑诀方殷已有所得,再学问心剑法就是南辕北辙,是以公子不教方殷。

也就是说。纯属多此一举。

甚至可说,学还不如不学!

当。方道士,想通此节之时,一时心下懊恼万分!

呼!呼!呼!呼!

但,倾城绝世的剑法,千载难逢的良机,以方道士的为人以及个性要他就此放qì

那是不可能的,绝对绝对不可能!一定要明白,这,究竟代表着什么!问心剑法领悟极难,但有公子剑舞师之,这就相当于青萍剑诀,相当于一千年前的青云祖师穿越时空而来,亲自教导,当场示范!所以要学,一定要学,一定一定要努力认真勤奋刻苦地学,正所谓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呼——”

结论就是,青萍剑诀,问心剑法,二者同修。

上求下索,下索上求,道不同也可以为谋,因为终点仍只一个——

道。

上无极,下无限,莫若分头并进待得,胜利会师之时便是——

证道!

耶!

“如何?”说完,方道士,得yì

一笑。

“我靠!”听完,慕容公子,震惊了!

慕容公子,活了三十多年,除了他的老爹,谁也没有服过。

方道士,是第二个,慕容公子赞叹道:“纪之,你可真是志向远大,想法独特啊!”

“哈哈哈!”这人,总是话里有话,阴阳怪气,方道士自不与他计较:“你自笑,不过听好,我这还没说完,说到这半许问心剑意么——”他不服,方道士便要将他说服,若是要论嘴皮子上的功夫么:“其意在心,其意在情,喜怒哀乐,惊怖爱恶,种种不足而论,遍布六欲七情,种种皆由心生,是为问心剑意。”一语至此,方道士自顾点头,叹道:“忧怖憎恶不见,尽是喜悦欢欣,你只舞得半许我自悟得半许,是为半许问心剑意。”

“哈哈哈哈哈!”公子大笑,极为赞赏:“不错不错,说得正是!”

明白了么?

方道士,要走了。

所以公子舞剑,给他送行。

不过分别月余,自是后会有期,是以剑舞之中尽是团聚美满,喜悦欢欣之意。

剑法不足论,难得是情谊。

斜阳渐趋隐没,天边美好云霞。

仍于树下,二人对饮。

话,是说不完的。

酒,是喝不完的。

当年就是上清山脚下,老薛小方三杯酒喝过,笑看离别。

而今,万里云烟已过,一鸣举世皆惊——

方大侠,后会有期!

当年的老薛,是这样说的。

而今方殷就要去找他,或说去救他,报答他的恩情——

老薛,老薛,世事何其奇妙!

小方子,小方子,方殷已然迫不及待:“小方子,伺候着——”

“嗻!”

名字早就起好了,名字就叫小方子,果然还是三花公公有眼力,方道士一向都有当太监的潜质:“公子爷~你慢用~”

毗湿奴神,化身千万,学啥像啥,莫说太监:“小心喝~别呛着~”

一个字,贱!

“纪之,切记。”话说千般,公子还是不放心:“进宫之时,胡须一定要刮干净。”

纪之摸摸下巴,果觉有些扎手:“放心放心,晓得晓得,小的自会见机行事,公子爷您不必担忧——”

“哈哈哈哈哈哈哈!”公子又自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殷也自大笑。

他又知dào

个毛,他又知dào

个鸟,实jì

上,这一趟,无关金玉匕也无关传国玺,公子一切所为,只是要他去到海底宫,会那小龙女:“哈哈哈哈哈哈哈!”

公子更加期待,想必会很有趣!

后事不提,且就由他糊涂着,还傻了吧唧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来来来,再倒上,大恩不言谢,这一杯权作是——”这是应该的,方殷必须要感谢慕容公子,上清的事,方家的事,隆景朝的事,真龙教的事,所有的事一切的事,但有慕容公子,方殷毫无顾虑。原本就是,慕容公子真zhèng

的神通所在不是问心剑法,而是钱,是人,是物,是远见卓识的见识,是无所不能的能力:“话不多说,全在酒里,干!”

公子说了,上清之事不必担忧,有长孙老道,孔老夫子,还有宿道长,有这仨人,还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公子说了,你自放心地去,伯父由我来照顾,保证到你回来时候儿少不了他身上一根毫毛,我就拿我项上人头作保!话先搁这,方殷也信,可是还是那句话,又要方殷何以为报?全情投入,倾力付出,真zhèng

比天还高比海还深的恩情就在这里,岂是区区几杯水酒了得:“干!”

关键问题是,最要命的是,慕容公子要什么有什么,根本就什么都不缺:“哎!”

欠人太多,是不好受:“纪之,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慕容公子也知dào



关于这个问题,慕容公子是有自己的看法,也有自己的解释。

看法就是,朋友之间,不求回报,我自帮你助你我也乐在其中,因此完全没有谁欠谁的一说。

这就对了,事实如此,方道士认可之余,还是极为感动的。

解释就是,就比如说,我和暮雨楼里那些姑娘,我自帮她脱衣助她上床,然后就是一起睡觉,领略人生无限美好,她舒服了我也痛快,根本没有谁欠谁的。

这样的解释,方道士,着实是无法接受:“我靠!你又来!”

“慕容,切记。”对于这个花花公子,方道士只有更加地不放心:“以后睡完人家姑娘,多多少少,还是要给人家留下几个钱的。”

“不提钱。”慕容公子,从来都不给钱:“因为伤感情。”

“伤感情?伤感情你还说?竟然,竟然拿我和楼子里的姑娘去比?哼哼!”方道士,原形毕露,穷凶极恶道:“刚才不算,再来比过,这一回咱比拳脚,看我不将你打得满地找牙!”

“等你回来。”慕容公子笑道:“不是说了,等你回来。”

“怕了?”

“怕怕。”

“哼哼!”

“哈哈。”

“咻儿咻儿~~”

“浪人。”

“贱货!”

“太监,哈哈!小方子,伺候着——”

“嗻!”

……

是有一个约定。

龙宫贺寿,月余之后,方殷自星罗岛回到京城之时,正逢十年一度的圜丘祭天,万国来朝。

旁的暂且不论,到那时,将会有一次更大的武道大会,不独隆景,天下高手尽数集结——

万鹤谷的武林大会,只为提携末学后进。

千莲湖的武道大会,真zhèng

高手对决舞台!

说好了,那那时,二人将会各出全力,真真zhèng

正地较量一次。

上一次是龙真,天下第一人。

这一次么,哼哼哼哼,那是非,方道士莫属!

不是吹牛,公子说的。(未完待续……)

八 余皇

二月十七,洛水之畔。

天破晓,红日出,方大都统,领金吾都尉二十四人,御林禁军二百余人,沿京郊码头,登“余皇”巨舰,共百余太监宫女,千余船夫伙计,随从舰船一十二,货船一十七,以及钟女史、棉花糖等人,就此扬帆洛水,浩浩荡荡出发!人是很多,货物更多,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绫罗绸缎肉菜果蔬,货船装不下,又往舰船装,装来装去太阳公公都装到脑袋顶儿了,就别说扬帆了,锚都没拔——

哎!哎!哎!哎!哎!

方大都统,坐在甲板上,不住地唉声叹气!

至此,终于明白,什么叫作割地赔银什么叫作不平等的条约,甚么叫做屈辱!

以堂堂隆景朝,年年进贡一个小岛,钱物不算,还得送人——

这是丢人,丢不死人!

作为护卫队队长的方大都统,都替老元吉脸红,更为焦心忧虑的是这光装个贡品都能装上两个时辰,而日已中天贺寿大使还自迟迟未至——

贺寿大使,就是钟情钟女史。

钟女史,已然连续当了七次贺寿大使,自是经验丰富,时间计算精确:“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该来的总会来,该走时就会走,方殷大可不必操心:“你快看啊!你快看啊!”

原本就是,一切诸事,完全不用方殷操心:“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只有一个棉花糖,叫得让人心慌慌:“去去去,一边儿玩儿去!少来烦我。没见我正烦着了……”

棉花糖。毕竟还年轻。虽然平时故作深沉,终究还是孩童心性:“哎呀!呀呀!”

他是假扮宫女,自是宫女打扮,珠玉绾发,衣着华美,一张脸涂得半夜三更的吊死鬼也似:“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方殷大哥!裙子,我的裙子!扯破了……”可怜长裙及地。难免脚下拌蒜,当时棉花糖正自于宽阔无边的甲板上忘情奔跑,满眼满脸都是新鲜,心说不愧方殷大哥,就是见多识广,坐得四平八稳,完全大将风度,帅呆!酷毙!哎呀!呀呀!

方殷见过如同海一样大的湖,方殷见过流淌着血与火的江,一条小小洛水。自不放在眼里。棉花糖是不能比,不过棉花糖也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比如这条船,名为余皇,又称王舟,是为王侯将军所乘大翼之船,高有三屋,可载千人。也罢也罢,既然方殷大哥瞅着都不新鲜,那么只好棉花糖自己去看了,实则这时许多小宫女小太监已然齐聚甲板之上,三三两两结伴游玩,指指点点欢呼惊叹——

左看看,右看看,百十柄桨,索千百道,只一条缆绳已然粗若手臂,扯直了比船还长盘起来也有人高。还有数十巨型火炮,乌黑油亮雄壮威伍,炮弹大得就像西瓜,号称靖海将军大炮!上瞧瞧,下瞧瞧,巨桅十余,个儿顶个儿高,最高的那是一柱参天,笔直浑圆直达数十丈,就算是最灵巧的猿猴也攀之不上。上有桅杆,下有铁锚,只一铁锚,大腿粗细,定海神般一般直直垂入河底,任谁上去也是难以撼动分毫——

只这一锚,重达一千八百斤,起时须得数十壮汉围盘合绞,可见此船之大。

这不叫甚,起锚之时就是扬帆之时,届时甲板之上千百船工同绞巨揽,大大小小数十排云帆共起,势可遮天足以蔽日,场面之宏大壮观莫可言喻。因之欢呼雀跃的不仅是初次登船的一众小太监小宫女,码头上河岸边亦有万万千千的京城百姓特地来此围观,这就是一年一度的龙宫贺寿仙岛之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喜,有人忧,余皇来时便是离别之时,喜是喜得此去仙岛安乐一生,忧是忧的一朝离别再不得聚——

余皇大舰,一年只来一次,正是此时。

送上仙岛的小太监小宫女,多半是穷人家的孩子,多半也有爹娘,也有兄弟姐妹,是以有人前来送行,又有多半是在哭着。对于仙岛,龙宫,在人们口中是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人间乐土胜似天堂,去了就是享福,让人乐不思蜀。一种就是,去了就当奴隶,身份更加低贱,完全猪狗不如,可说生不如死。同样一个地方,能够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各自走向极端的说法,此事委实太过离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无关地域,只关乎人。

相传,海底龙宫的小公主,也就是龙大教主的千金,非常之难以伺候。

也就是说,你要入了星罗仙岛,海底龙宫,是当神仙,还是当人,还是当牛作马,还是当乌龟当王八,还是直接做个冤死的鬼,所有种种一切区别所在,只在人家一句话。也就是说,她要赏识你,你就从此无忧无虑,吃喝玩乐享福,快活胜似神仙,她要讨厌你,你就永世不得翻身,扔进海里喂鱼,直接打下地狱。所以说船上的孩子们又是期待又是恐惧,十分激动也是百般忐忑,而岸边的亲人们更是悲喜交集,人人都是牵肠挂肚揪心揪肺,一般泪眼相望将那手臂猛挥:“喀啦啦——喀啦啦——嘎吱吱吱吱吱吱——”

起锚了。

终于来到这一刻,船上船下沸腾了:“爹——娘——儿啊——儿啊————————”

沉重的铁锚喀啦啦,巨大的绞盘嘎吱吱,阵阵刺耳的摩擦声伴着欢笑与泪水,一圈一圈又是一圈绞得人心都破碎!锚钩破水,四爪毕现,炽目的天光下反射出乌黑森冷的光:“爹!爹!娘!娘!娘亲!儿啊!儿啊!我儿!我的孩儿!”一时哭天抢地,瞬间骨肉分离,船上哭成一片,船下哭作一团!须臾锚落,帆缓缓起,数十绞盘数百人合力绞动,十数大大小小浑如波浪的云翼三角四边,渐次翕张:“我靠!”

这个,是方大都统,方大都统着实是忍无可忍,当下猛啐一口,狠狠骂了句——

原因有二。

一是,当时船上船下,大大小小,已经有几十个人经受不住打击,当场昏厥过去!

同时,洛水之畔,老老少少,直有成千上万人面朝西南磕头跪拜,虔诚祈祷南海龙王保佑,真诚祝愿龙宫小公主多福多寿。

何其愚昧!何其荒唐!

不过过个生日,如此劳民伤财,岂不天怒人怨,当得人神共愤!

在那一刻,方大都统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待得见到那狗屁海底龙宫所谓神马公主之时,定将上去啪啪抽她俩大嘴巴,狠狠地教xùn

一下她!

二是,钟大女史,还没有来。

实jì

上,这一次,可以说是海岛贺寿团,方都统只是一个护卫队长,钟女史才是团长,一把儿。

话是如此,但方都统是侯爷之子,官职又比她大,自也不鸟她。

这一等,就等半天,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没的说,不等了!

走人!

……

……

……

钟女史,已然连续当了七次贺寿大使,自是经验丰富,时间计算精确。

只因钟女史,本就不必计算时间,钟女史不到,船就不会开。

这是第七次。

当,钟大女史,盛装出行,随从众多,好整以暇,款款而至之时。

洛水之畔空荡荡,京郊码头人渺渺。

“船呢?”小美小翠,茫然四顾:“人呢?”

“走了。”这是白娘子,轻蹙蛾眉,幽怨说道:“早就走了。”

“我就说!我就说!”这个说话的,是元宝,元宝万分懊恼:“你看看!你看看!”

“小元宝,不要闹。”事有前因,就是因为白素贞白娘子,过于梳妆打扮一举误了行程:“先生讲过,遇事不要慌张,心平气和才好。”

这说起来,白先生以前还教过元宝,当然来的还有一个元芳:“元礼,你怎么看?”

“哎!”元礼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二姐料事如神,元礼自愧不如!”

“哈!”元芳仰天打个哈哈,当即纵马狂奔而去:“驾!驾!驾!”

一干人中,只有元芳骑马,是以元芳先行一步,沿洛水河畔直追那厮去也:“喀嗒嗒嗒嗒嗒嗒——”

众人无语,扼腕叹息。

来者四五十人,尽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之后,帅哥二十个美女也有十余,一干金枝玉叶娇花嫩朵,生生被方大都统甩在京郊码头。

“那猢狲,果然够狠!”在场众人,无不心道!

不过不要紧,大船走了,还有小船,洛水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船:“老丈!老丈!伙计!伙计!”

尽多小渔船,有桨只无帆:“上船!上船!”

“姓方的,走着瞧!”大船沉重走不快,小船轻巧快如箭:“追追追,快快追!”(未完待续……)

九 鬼见也愁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其实啊,一路上,一众王孙贵族公子千金心情都很舒畅,还吟诗作赋,唱歌来着。

天气晴朗,大地苍茫,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在宽阔笔直的河堤上,无数嫩绿可爱的小草争先恐后冒出了头。空气清新,碧波白浪,燕子上下翻飞,沙鸥高低盘旋,共与粼粼的波光交相辉映,将那明媚的阳光披在身上。正是风景美如画,才子佳人共欣赏,一路高歌、猛进、劈波斩浪顺流而下,伴随着银铃般清脆动听的欢笑——

这就是人生啊,这就是青春,是有多么美好!

那是刚才。

人生,总是大起大落,譬如情绪,现下天黑了。

天黑了,还很冷,神马如画美景都不见了,现下每一个人的情绪都很低落。

追了半天,大船还没追上。

无可奈何,小船调头回返。

现下是,几十人花重金,雇佣了一条中型商船,在黑漆漆的河道里是星夜兼程,锲而不舍地猛追!

无可奈何,别无选择,不追就会给他越甩越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是故yì

的。

就是故yì

的。

那小猢狲,完全就是故yì

的!

以余皇之大,在洛水之中,之所以追他不上,只有一种可能性——

就是帆桨并作全力驶动,其速轻舟也是有所不及!

正如此,那厮极为奸猾,如何不知身后有人追赶。这是存心着意就是让人死活也追赶不上——

可恶啊可恶!该死的方殷!

现下是。在舱里。油灯下,昏暗中,几十个人挤在一起,诅咒、痛骂、哭泣、取暖。

主要是冷,其次是饿,凄风苦雨,饥寒交迫,一众王孙贵族公子千金。一般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渔火寥落,有若鬼火。

枭声阵阵,有若鬼哭。

穿着轻薄,因为爱美,如今美丽更冻人。

吃食是有,粗茶淡饭,外加东南西北风。

这不是享福,遭了大罪了,几十个人挤在一起也是瑟瑟发抖。这还披着破衣烂衫旧被褥。

王孙公子们脸色铁青。

千金小姐们脸色惨白。

终于,集体陷入沉默。

同时。几人,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眩晕、呕吐的症状,是以船舱之中味道浓郁外加独特,凛凛寒风吹之不散。

后来,几乎所有人都吐了,哇哇地吐,口水胃液并作,眼泪鼻涕齐出。

吐到最后,吐无可吐。

饱含辛酸,倦极而眠。

这就是人生啊,这就是青春,是有多么美好!

……

天亮了。

还没追上。

有人开始绝望,有人直接崩溃,已然遥见巨大的余皇,已然驶入苍茫的大海——

有人出现幻觉,有人犹自梦中。

眼角还挂着泪。

不过不要紧,钟女史说了,在日落之前,肯定能追上。

钟女史所说的话,就像是一剂剂强心针,又像是一粒粒万艾可,当场致使立在船尾准bèi

就此跳河泅水回家哭诉的几个小姐一齐破涕为笑,喜极又泣,同时瘫倒船头几若烂泥一般的十余公子王孙虎躯一震,立时还阳,雄起,勃发,发誓一定要报仇血恨,活活弄死那厮!正如此,怎能忘,洛水之中有滩涂,没去过的是不知dào

去过的早就应该想到那一处——

三里淤泥滩,有名鬼见愁!

追!

正是鬼见愁,淤泥积三里。

有水,浅水,滩涂千万,星星点点,这一种大型船只是无法行驶的。

不独大船,中船亦难,一旦驶入,必定搁浅,唯独渔船小舟可以通过,还得要技艺高超熟谙河道。

遑论余皇。

日在中天,余皇已至。

小舟开路,货船殿后,千人百桨十数帆,余皇日行五百里。

身后有人在追,方殷自然知dào

,对于方殷来说那只是一个恶作剧,一个小小的惩戒——

守时,是一种美德,无论何时何地。

迟到了,你活该。

然至此处,余皇受阻,三里滩涂两个时辰,这时大船慢过乌龟。

自是有办法,能来就能去,办法就是纤。

纤绳的纤,纤夫的纤。

或说是讲究,在这世间,一切都可以用钱计算,你自出工出力我自出钱——

有钱能使磨推鬼,且看今日鬼见愁。

“小人钱三两,拜见方大人。”船要通过,就要雇工,拉纤,这是来了一工头儿:“唔~~”

方大都统,官威很重:“免礼,平身。”

“敢问方大人,要雇几个工?”这就来了,开始讲价。

“请教三两兄,一工几毛钱?”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钱三两,恭敬道:“中船一两,大船二两,若以余皇之大,三两银子一工。”

“唔~~”方大都统,点了点头:“以你之见,当雇几工?”

“来时三千,去时三千。”钱三两,认真道:“回大人问话,三千工足矣。”

“不错!不错!”方大人,沉吟道:“三三得九,那么就是,共计,整整九万两银子!”

“这——”钱三两,闻言一怔:“三三,不是……”

“怎了?”方大人,茫然道:“怎了?三三得九,不是九万两么?

“大人,是九千两,小人不敢欺瞒大人——”钱三两,无奈道:“三千个工,一工三两,当是九千两银。”

“这——”方大人,闻言一怔:“三三,不是……”

旋即掐指,猛算一通,其后面皮一红,明显极为不悦:“你这蠢才,不识数的,本官明明说的是三万个工,三三得九,岂不正是九万两银!”

钱三两,怔住了:“三三,三万?”

过一时。

“大人,小人手下的伙计,加起来总共也不到五千,大人……”钱三两,汗流浃背:“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不成!”方大人怒道:“说是三万,就是三万,所谓君无戏言,本官也是一样!”

“这,这,这……”这时,钱三两四下看去,发xiàn

周围尽是一张张嘻笑的脸与一只只戏弄的眼:“小,小,小人委实,委实人手不够……”

“去!”方大都统,断喝一声:“安排人手,不够凑足,必须三万个工,一个也不能少!”

“是!是!”这就叫,超级难伺候,钱三两是欲哭无泪,心说这是为毛啊为毛:“大人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安排!”

“哈哈哈哈!”茫然走时,如若一梦,只听身后哈哈大笑道:“放心放心,不差你钱!本官要的就是排场,要的就是体面!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众皆轰笑,只当看戏。

日在中天。(未完待续……)

十 迎风泪流

午时已过。

当,钟女史一干人,乘船赶至之时,便见此生最为震撼一幕——

滩涂上,淤泥中,无数个小孩活蹦乱跳,泥猴儿泥鳅一样,光着屁股尽情嘻戏!

河水里,河岸边,又有无数男女老少,人人都是衣衫褴褛,整整齐齐列队迎接——

尽是人,密密麻麻,也有船,零零碎碎,唯独不见余皇,以及船队。

这个,又是,神马情况?

当时,脑筋转得慢的,还自十分高兴,心说老百姓们是有多热情,还自特地专程前来迎接!

稍为聪明一些的,当时就反应过来了,就是人没追上,我地个天!船又走了!

而非常之聪明的,比如钟女史,白娘子,当场就是花容失色,心下连连大叫不妙,那该死小猢狲,这又是玩儿的——

“轰!”

“哗————————————————————————————————”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当时是,多少人都一起欢呼,发自内心齐齐鼓掌,余皇走时留下的是万分壮观的人潮人海与金子般的承诺,同时留给这一船人无限的荣光:“给钱!给钱!给钱!给钱!”

浑如万千水鬼现身,潮水般地冲了过去:“给钱!给钱!给钱!给钱!”

可怜船是调头不及,当然就给重重包围:“给钱!给钱!给钱!给钱!”

王孙公子手足冰冷:“这——这——这——又——”

千金小姐大声尖叫:“啊——————————————————————————”

须臾船覆,泥浆满处,所有人被一网打尽。终知何谓鬼见也愁:“救——命——啊!咕嘟咕嘟咕嘟嘟嘟……”

过一时。

人潮人海之中。岸边树下一处。数十不幸落水凤凰与困于浅滩的龙挤在一起,诅咒、痛骂、恸哭、取暖。

几人呕吐,搜肠刮肚,吐水、泥、草、鱼虾种种。

而钟女史,白娘子,二人正自据理力争,与钱三两进行艰苦谈判。

钟女史,终于变色。脸色煞白:“十万两?还有八千?你是说,一共十万八千两?”

“不错!”钱三两,有一说一:“一工三两,三万个工,这是整整九万两,余船一万,外加八千小费……”

“小费?”这又是谁教的,白娘子茫然道:“还有小费?”

“方大人说了,这小费嘛,估计你们是舍不得给。”钱三两。点点头,认真道:“所以方大人先行给付。权当定金。”

“是啊是啊,小费小费!”旁边一老汉,满脸兴奋道:“说到这方大人呐,那可真是大方人,这光赏钱一出手就是整整八千两银子,老汉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

“慷慨!大方!仁义!讲究!”周围的群众,激动附和道:“给钱!给钱!给钱!给钱!”

钟女史无语。

白娘子无语。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一口气,深一脚浅一脚,携手就此回返。

谈判结束。

原本就是,根本就没得谈,人家要多少,就得给多少。

要不然,群殴致死,轮奸至死,龙得抽筋,凤得拔毛,然后一齐沉入河底喂了鱼虾王八,大抵如此。

好在都是有钱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十万两,也不多,几十个人凑凑就是。

当然了,这钱掏得太委屈,应该说是太憋屈,好人给他做尽坏事给他做绝,只留下一屁股的冤枉帐——

须臾凑齐,万两金票。

无论如何,不给是不行的,少一毛都不行,人人都是心知肚明。

龙游浅滩遭虾戏,落毛凤凰不如鸡,正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还好几万,还都穷鬼——

“轰!”

“哗———————————————————”

人们再次沸腾,陷入集体狂欢,这笔竹杠敲得实在不要太爽:“欧!欧!欧!欧!”

对于如此之乖觉的肥羊,群众们是极度欢迎,也是极度热情的,当下小孩子们欢呼雀跃作鸟兽散,无数老头儿老太太又自奋勇上前,作揖道谢,嘘寒问暖,敬献棉衣,毛巾热水,争着抢着都表示要请少爷爷少奶奶们回家烤火、洗澡、换衣、吃饭、喝酒、睡觉。大锅鱼,大锅肉,香喷喷的饭菜和热乎乎地炕头,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热水澡,再美滋滋喝上一口火辣辣的小酒儿:“咝~~~~”

这样的诱惑,对于已然冻成了几十根冰棒的肥羊们是足以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因此几十只哆哆嗦嗦的肥羊又自排着队进入了早已备好的马车牛车,被热情好客的父老乡亲们欢呼簇拥着接回村里,全心全意全力伺候,磨刀霍霍盛情款待。雁过拔毛,自然得有,拔干净了,才算讲究,当一干少爷爷少奶奶们舒舒服服地泡完了澡,换上暖暖和和的崭新棉袄以及棉裤,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吃饭、喝酒、感慨、享shòu

、幸福过后,掏钱的时候:“哈!”

……

至少棉花糖,就很佩服他的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方殷大哥,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棉花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河道里的淤泥不去清理,到头来费时费工又费力,任凭一众穷苦百姓当牛作马,累死累活才能挣到一点点的小钱。棉花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一时想不开,还是太天真,棉花糖应该知dào

一点点的小钱,日积月累辛苦攒下之后才可以过活,三里滩涂一举清空不是很难,但周边百姓岂非就此断了活路:“棉花糖啊棉花糖,你这是忘本了啊棉花糖,我告sù

你,一条纤绳就是一条活路,一点点的小钱就是一条条的命,所以说这鬼见愁是人见不愁,鬼见了才愁!”

“吹罢!吹!接着吹!”元芳不屑道:“尽吹牛皮,恁地小气,要是我——”

若是元芳,侠义英风的元芳,定将船上金银珠宝,尽数施与那些百姓,一人分他个万八千两,立时就人人丰衣足食——

这才叫,大手笔!

“哎!”方殷叹一口气,懒得与她分说:“好好好,我小气,你大方,你是女中豪杰,我是比你不上,只是话说回来,还得小心着凉……”

“少啰嗦!用你管!”元芳仰天打个哈哈,独自立在高高的船头,就像是一只骄傲的凤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而,阿嚏!”

话说回来,莫看元芳打扮得像个武林豪杰,这下河一过立时水落石出曲线毕露,身材那也是极好的了:“咻儿~~咻咻~~”

某人又吹流氓哨:“咻儿咻儿~~~~”

一船兵痞齐效法:“咻儿~~咻儿~~咻儿咻儿~~~~~~~~~”

“棉花糖,你看呐,这女人的屁股就是与男人不同,尤其是习武之人,女中豪杰,那叫一个圆,那叫一个大,那叫一个翘,那叫一个——”

“白?”

“不错,比你的脸还白,棉花糖,你很有见识。”

“我,呃,那个,有没有,大嫂的白?”

“你,咳!棉花糖,你不但很有见识,而且很有胆量,所以这个问题么——”

“不要!不要!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啊——————————”

“扑通!”

“哎呀!哎呀呀!咳咳咳咳!救命啊救命啊——”

“……”

棉花糖,这是犯了天条,大不敬之罪,因此被抛进河里,活活喂了王八。

或者说,阿糖是身怀重大绝密任务,因此被一条绳子拴在腰间,随船拼命学习游泳。

这就是,方道士,一个真zhèng

的小人,是绝对不可以得罪的。

只不过,元芳也很佩服他,尽管元芳嘴上不说。

方才的余皇,三里滩涂之中,亦如此时之快,方大都统身先士卒,率众下河当先拉纤,确是数万人戮力同心之下,一往无前劈波斩浪——

那场面,绝对壮观,极度震撼!

人心齐,泰山移,遑论一条小小余皇,元芳立在船头,任随热泪横流——

大嫂,大嫂,说得多好!

可惜,可惜,不是元芳。(未完待续……)

十一 算无遗策

半湾半是洲,是为入海口。

洛水至此,汇入南海,由此船航东南,可达星罗群岛。

时于隆景二十二年,二月二十,正午时分。

余事不提。

只说钟女使等人,驾着马车急如星火赶到之时,可算是老天开眼,终见余皇。

当时就,很多人都哭了。

必须要,讨回一个公道。

现下,船上,两伙人对恃,一边数十,眼中喷火!

牙都咬碎!

一边数百,捧腹大笑,牙都笑掉!

这哪是,贵公子,娇小姐,分明是,乡下人,土老冒,人人蓬头垢面,身穿破旧棉袄,裤子后面破洞,鞋子前头露脚,满头珠玉不见,头发里头是草,整个儿一穷二白,形如数十乞丐。没的说,所有钱,所有物,都换了,换吃喝,换马车,刀子磨得雪亮,宰得不要太狠,不过半天半夜,伺候干净彻底,多么热情好客,走时送出二里,说是一路顺风,欢迎下次再来——

终于等到这一刻。

几十个人,能够坚持着,活着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

就是让他死,或者看他死。

“方殷,你还有脸笑。”钟大使,为首,铁青着脸说道:“这件事情,你要给我一个交待。”

“如若不然,你应该知dào

。”白先生,为辅,惨白着脸说道:“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会,死得很惨。”

报应来了。大敌当前。且看方道士如何应对:“哈哈哈哈哈哈哈!”

“咳!”这是笑够了。一般沉下脸:“你,你,还有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交待是有,先说交情,来时等了你们半天,现下又等你们半天,面子我给足了。这是念着交情——”

“交情说完,再说交待,交待就是,识相的赶紧过来,给本都统陪个不是,本都统是大人有大量,你等迟来之事既往不咎!”

“如若不然,赶你走人,轰你下船,让你滚蛋!”

就这话。杠杠地,硬气!霸道!

钟大使。冷笑不语。

白先生,抛一媚眼儿:“都统大人呐,气大伤身,您老且息怒,有话好好说嘛!”

“来人!上香!”已经迟了,方大都统很生气!

就在余皇甲板上,焚香审案作公堂:“一柱香的时间,过来赔个不是,否则——”

这真是岂有此理!

一干皇亲国戚,无不金枝玉叶,给他摆了一道坑了一路,居然还要给他赔礼道歉?

那是做梦,绝无可能!

数十人,统一阵线,无一人上前,并且纷纷表示愤慨、不屑、委屈、强烈不满、严重鄙视!

一柱香。

半柱香。

小半柱!

还在燃……

奇妙的是,终于有人,就此低头,赔礼道歉。

一个。

两个。

三四个。

五六七八……

就这,方小侯爷,他是说到肯定做到,这一点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实jì

上,根本就,没有人指望着能够讨回任何公道,道理在一路上也都想明白了——

你是打不过他,说也不说过他,就是抬出老皇上虞皇后来了也是一样镇不住他,能怎么办?又能怎么办?还能拿他怎么办?关键是,一路奔波而来,未必尽是苦难,若非如此,如何能够体会民间疾苦,又怎会知dào

馒头是要十两银子一个,一件棉袄也要百两黄金?这是长了见识,还有意wài

收获,正是患难时刻见真情,一干公子小姐,互帮互助之下,一下成了好几对儿,而爱情是无法以金钱衡量的,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不是吃亏,而是沾了大便宜!

方小侯爷,真是功德无量啊!

人心易变,只在顷刻之间,那一边,只剩下,钟白二人,小美小翠,四大公子。

四大公子,就是庞羽、柳刀、朱星、铁定,高胖矮瘦四公子,是为钟大使之贴身保镖,金牌打手,真zhèng

护花使者,立场何其坚定!意思就是,齐齐上前,齐齐跪倒,痛哭流涕,洗心革面,赔礼道歉深刻反省之余又为钟白二人求情,说这件事情你要怪就怪我们,她们两个头发长见识短不必与之计较,您老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慕容公子的面子上就高抬贵手,饶了她二人就这一回……

也罢!

既然提到了慕容公子,无论如何方大都统也要给她两个女流之辈保留几分颜面,当下大手一挥:“罢了!”

钟大使,冷笑不语。

白先生,抛一媚眼儿:“都统大人呐,承您的情,放心放心,日后必有厚报!”

正是皆大欢喜,此事圆满解决。

笑话!

在船舱里,三层楼的特等舱,钟白二女在换洗过后,遣出小美小翠门外把守,梳妆,密议。

小子实在太可恶,嚣张跋扈太猖狂,如何打击、报复、镇压、收服,必须得好好地商量一下。这是一件极为难办的事情,夺权很容易,难夺是人心,那小猢狲是有一种奇异的能力,就是可以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把身边的人全部拉拢收买,并且死心塌地为其所用。适才之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所以说必须要吸取教xùn

,制订出严密周详的计划,小心应对,徐徐图之。

正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二女一般聪明绝顶之人,须臾定下一计,堪称绝妙好计!

说来也简单,等船到了星罗岛,等他进了海底宫,直接开船走人。

反甩!

一年之后,再来接他,也算给足了他的面子。

届时,其假太监身份必然暴露,说不定变成了一个真zhèng

的,那个,死太监!

二女咯咯娇笑,一时花枝乱颤。

所以说,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谁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就比如此时,这一间客舱,门外有小美小翠把守,四公子把守上下左右,真zhèng

心腹之人,极度私密场所,便他千里眼,能够看到么?便他顺风耳,能够听到么?都统大人呐,承您的情,放心放心,日后必有厚报!哈!且就由他得yì

一时,下一次就是,方公公,方公公,小方子,小方子,嘻嘻嘻嘻嘻嘻嘻~~

二女奸笑,以为得计。

“大小姐,大小姐,咚咚咚。”这时,有人,轻轻地敲门:“大小姐?大小姐?”

是小美。

和小翠。

端来一壶热茶,外加点心瓜子。

泡了个澡,通体舒泰,再喝杯茶,吃点零食,谈笑之间妙计制敌,人生是有多么美好!

但,钟女使,忽然想起一事:“这茶,点心,谁送来的?”

“阿绵。”小美小翠,一齐回答。

阿绵,是一个小宫女,又俊俏又机灵,又殷勤又周到。

阿绵,又是阿绵,刚才就是她,递毛巾,送热水,端着个盆,一趟一趟又一趟,一趟一趟又一趟——

任劳任怨,踏实肯干,可说极有眼力!

“阿,阿,人呢?”钟女使,脸色变了,又作铁青:“啪!”

人不见了。

茶杯粉碎!

“怎了?怎了?”白娘子,犹不知,茫然四顾:“又怎了?见鬼了?”

“阿,阿,啊——————————————————————————————————————死方殷!”

阿绵,就是阿糖。

一楼,下等舱,同有二人,又作密议。

“阿糖,刺探到了什么有用的情报?”

“嗯,还是白先生的胸比较大,钟女使的腰要更细一些,两个人的屁股都很大,很圆,很翘,很白。”

“很好。”

“在钟女使的左腋之下,有一颗深红色的痣,黄豆大小,而白先生的右腿,大腿内侧,有一块暗青色的胎记,枣子大小。

“阿糖,你观察得很仔细。”

“哎!生得美貌,蛇蝎心肠,方殷大哥,那两个毒妇商量着要害你,说等到了仙岛……”

“果不其然,何其歹毒!”

“正如此,不出方殷大哥之所料,可笑那二人还自以为得计,还自嘻嘻嘻嘻嘻嘻嘻~~那么,奸笑着来!”

“嘻嘻嘻嘻嘻嘻嘻~~”

“哼!也不称称自家几斤几两,敢和方殷大哥斗,我呸!根本就是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很好,棉花糖,这一次你又立了大功劳,你放心,日后好不了你的好处!”

“棉花糖,生是方殷大哥的人,死是方殷大哥的鬼!”

“嘘——棉花糖,你就先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去,否则被那两个毒妇找见了你——”

“是!大哥放心,小的明白!”

……(未完待续……)

十二 海阔天空

茫茫大海之中,一支船队在航行。

无边浩渺,海阔天空,纵以余皇之巨,入海不过一条鱼。

大鱼小鱼,仅此而已。

这是出海的第三天,最初的十分新鲜百般激动如若来时那千万只随船飞舞欢唳抢食的海鸥,一来二去早已寥寥无几,终至消失不见。只有鱼一般的船,船上蚁一般的人,碧海蓝天化为单调枯燥,无休无止无穷无尽,恍似永远没有尽头。无论多么美好的物事,看得多了都会厌倦,正是人在路途,舟车劳顿,茫茫大海无路,颠簸之苦更甚,那每一道的波浪都是一道道的沟沟坎坎——

有如人生,载沉载浮。

就是晕船,严重的晕船,最严重的一个就是棉花糖:“哎呀,哎呀,呀呀……”

根本就,不容得,任何人搞死棉花糖,因为棉花糖已经先行把自己搞死了:“方殷……大哥……我不……行了……”

当钟女使和白娘子找到棉花糖的时候,棉花糖已经吐到六亲不认了:“娘……娘……是你吗……亲娘啊……”

可怜的孩子,这都说上胡话了:“鱼!鱼!好多好多!咳咳咳咳!鱼!”

罢了。

无论如何,总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就算是给他瞅了个仔细看了个光光,二女叹一口气,就此放过了他。

至于首恶,方道士,二女是恼恨交加,却也无法。

现下见了他,都得躲着走。每每不幸撞见。每每难免提及:“小白。你应该叫做小青嘛!”

“小青,你应该叫作小红嘛!”

无耻之人,邪恶至极,最可气元礼元宝之流就会好奇地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方殷大哥?”

“你猜。”

“……”

完全被孤立,绝对的弱势,现下就连小美小翠连同四大公子都被他拉拢过去了,就在短短的一天之内。

很简单,小美爱美。小红贪财,四大公子都好色,是人就有弱点,给他一一击破。

独余钟白二女,到底是何居心?

当然了,方殷也有弱点,方殷的弱点就是方老将军,是以,二女一怒之下找上门去,以三娘教子的气势狠狠地教育了他一通。说你再不听话回去我就告sù

伯父,看你怎么办!

岂不知。反是被他狠狠勾引了一把,用的就是二女共同的弱点慕容公子。

说了,乖乖听话,回去,我叫我爹亲自上门,相府提亲。

就这一句,二女当场翻脸,险些反目成仇!

其后和解。

至今面和心不和。

团长只有一个,就是方大都统,方大都统没有弱点,完全没有。

只有好处,比如现下,枯燥乏味的海上生活,加上方大都统,也会添加许多乐趣。

甲板上,两队人在拔河,太监一队宫女一队,势钧力敌不可开交。

须臾,宫女队胜出。

其后,宫女太监共作一队,方大都统自己一队,开拔。

方大都统胜出。

同时,御林禁卫一队,金吾都尉一队,公子小姐一队,正在进行爬桅杆比赛。

到处都是欢呼的加油声,惊恐的尖叫声,已经摔昏过去了好几个吓晕过去十好几个,比赛还在热烈的气氛当中激烈地进行。

爬桅杆比赛,方大都统本想参加,可是没有一个人同意。

这不公平。

所以,方大都统只好参加钓鱼比赛了,和一众船夫伙计比拼,分在伙计组。

这个,难度很高,对于一个门外汉来说。

当年,大江之畔,方道士不是没有钓过鱼,可惜只钓上来三只王八。

这一次,没有王八,只有海龟。

最后结果是,所有人,钓上来大大小小五花八门各种鱼,甚至有人钓中合力绞上来一条鲨鱼,惟独方大都统钓上一只海龟。

当然,有人就笑了,而且是不怀好意地笑,说这是命。

命?

天都能逆,命为何物!

方大都统一怒之下,当场手持钩索入海,历经一个时辰,就在所有人齐聚船舷长索之畔,惊恐万分的注视之下,破水而出!

两手空空!

拉!

委实太过惊异,众人已然顾不上去看他:“啊?”

更是太过震撼,也来不及听他说些神马:“哇!”

因为绳索就要断了,因为余皇就要翻了,因为海中巨无霸同时现身:“哗啦啦啦啦啦啦——”

好大一头鲸!

余皇船长二十余丈,那鲸体长十丈有余,自是猛力挣扎,给他拴住尾巴:“轰!轰!轰哗——”

船上有一老舵手,名字叫作胡大海,事后,船上的人们回想起来都一致认为,要用八辈子的时间去感谢那个其貌不扬的老同志。方大都统,实在是太能造了,就说胡大海,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海上的胡大海老同志,活到六十多岁也没有见到过那么大的鲸鱼。胡大海没有见过体型那么大的鲸鱼,胡大海也没有见过水性那么好的人,胡大海不知dào

那么大的一条鲸鱼他是究竟从哪里找到,更不知dào

他又是如何把绳索拴到鲸鱼的尾巴上去的,胡大海只知dào

鲸鱼很生气,后果太严重,所以危急时刻当机立断就是一刀:“崩!”

之所以余皇船没有翻掉,没有造成船毁人亡的后果,全拜胡大海一刀所赐:“轰!哗——”

二十丈的船,十丈的鲸鱼,就相当于丈许的船半丈的鱼,那能逮得住么?

方大都统,还是太嫩了,即便他是能够翻江倒海的哪咤三太子,也是无法制伏那头灰黑色的海洋巨无霸的。

岂不知,方大都统,怎一个造字就能了得!

巨鲸遁走,浪涛未平,就在船上所有的人松了半口气,还没有来得及庆幸捡回一条命的时候,方大都统,再一次持索入海,跳下去也只一声:“扑通!”

不一时,在人们惊恐万分的注视之下,破水而出!

绳子接上了。

此前一幕重演。

事后,胡大海老同志得了一个外号,胡六刀。

之所以胡一刀变成了胡六刀,是因为胡那天下午总共出手六次,砍了六刀。

也就是说,方大都统,先后七次跳入海中,结绳擒鲸。

后来,那条鲸鱼终于筋疲力尽,尽管还是很生气,也是实在折腾不动了,死鱼一般给船拖着尾巴,倒着拖走。

事后,巨鲸归降,甘当苦力,并且得到了一个名字:孟获。

这就是方大都统,方大都统的能力,已经超越了人类,众人无不折服,共同以为神圣。

大地,已然无法局限,海洋,一般尽情驰骋,只有天空才是才是方殷的极限,而天是虚无因之无极——

吉祥天女在望,毗湿奴神现身!(未完待续……)

十三 鲸歌

孟获是一头老鲸,老蓝鲸。

所谓人老精,鬼老灵,鲸鱼也是一样。

孟获,本就是这片海域的霸主,随从百千,后代万千,遨游大海,逍遥快活。

当然这头老鲸鱼,一辈子也没有倒着游过。

任谁个,给人拖着尾巴,死狗一样倒着游行,心里也是不大痛快。

因此老鲸孟获,在恢复了力qì

以后,再一次大发脾气,向余皇发动了攻击!

这一次,迎接它的是长矛。

当百十根矛,齐齐插入孟获脊背之时,孟获摇头摆尾,痛极而呼!

这是船,这是人,孟获本该知dào

,孟获能够顶翻那条比孟获还大的船,可是孟获不是人的对手。

尤其是小人。

当孟获含愤忍痛,以鲸歌召集群鲸,准bèi

撕碎那条该死的大船,吞掉船上更为该死的小人之时——

这一次,迎接它们的是炮弹。

那天早上,海面上出现了一次大规模的屠杀,直有上百头巨鲸惨死于隆隆炮火声中,蔚蓝的海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血红的海水,混同刺骨的海风刺鼻的硝烟与滔天的巨浪,万分残忍凄艳颜色!前后是矛,左右是炮,船体之下千百巨大钢针木刺,余皇全无破绽,我自巍然不动!也不如何,孟获是老奸巨滑的,绝不甘就此低头,是以拿出真zhèng

致命杀手锏——

一声令下,群鲸退去。

下一刻,四面八方合击。无惧枪林弹雨。让那该死的船该死的人一齐化为齑粉——

鲸跃!

同时。分兵几路,攻击小船。

大屠杀是有,孟获将会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作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甚么才叫作真zhèng

的大屠杀!赶!尽!杀!绝!

但是,孟获并不知dào

自己的对手,并不是,一个人。

是神。

有名毗湿奴神。

没有下一刻。只有这一刻,当孟获远离余皇,昂首咆哮海面之上,忽然发xiàn

——

头顶上,两眼间,多出一物。

是一个人。

在孟获看来,像是一只蟑螂。

孟获摇头,意图将之甩掉,但那蟑螂牢牢黏在那里,又像苍蝇的屎。

那般地一个小人儿。又像是一只小虾米,那样的小虾米孟获一口可以吞下十八万八千只——

因此孟获烦不胜烦。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大敌当前鲸王孟获还要发号施令——

鲸歌,又称鲸语,歌声从未止绝,语是复杂深奥,鲸是高度智慧的生物,以孟获之歌就是说:“准bèi

——”

就在这时,左眼一痛!

原来那是一只蜜蜂,终于亮出了尾上的刺!

蜜蜂得yì

地扭扭屁股,口出发出了嗡嗡嗡嗡,比鲸语还要复杂深奥的声音——

不用去听,孟获也完全可以听懂,他是说:这下算是轻的。

再不服,将你眼睛刺瞎!

鲸歌断绝。

即令如此,孟获不服,孟获潜入海中,意图将之溺毙!

一个时辰之后。

当孟获气闷难言,再一次浮出水面,终于产生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绝望情绪。

孟获是无法飞到天上去的,但就算孟获会飞,也一样甩不掉他!

孟获是可以潜入深海,然而又为绳索牵制,孟获是一筹莫展,万分难堪!

服不服?

孟获不语,孟获知dào

他在笑。

孟获的视力不是很好,可是孟获已经看清了他嚣张跋扈阴险丑恶的嘴脸,孟获也不怕眼睛被刺瞎,但是孟获已经为他找到了一个最为贴切的形容词——

附骨之疽!

若不依从于他,那么迎接孟获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与疼痛,比死还难受的苦难折磨——

毒瘤!恶性肿瘤!

服不服?

一头鲸,在思考,生存还是灭亡,关乎自身荣辱。

下一刻。

船上的,所有人,都见证了一个奇迹。

鲸王,喷出巨大水柱,雄伟粗壮迎风招展,就像是一面巨大的白旗。

群鲸,千百水柱齐喷,四面八方共襄余皇,就像是千百巨大的白旗。

方大都统,傲立鲸首,脚踏碧波,剑指青天——

耶!

玩不过他,只好认输。

孟获伏首,群鲸归降。

下一刻。

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不佩服方大都统了,没有一个人。

就比如说钟女使,白娘子,一样死心塌地,双手高举过顶,躬身共作膜拜:“额地神呐——”

话说两天前,方同学,向白先生请教了一个问题,说我就不明白了,这逆风之时,船又怎么往前走呢?

白先生,回答说,要走“之”字形,利用帆,利用桨,利用空气动力学,一定要走之字形。

正是留心处处皆学问呐,当时虚心听讲的方同学,又问了,说如果我不走之字形,偏走“一”字形,又将如何?

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白先生好为人师,也就回答了他,说你要偏走一字可以,只不过事倍功半,费力不讨好,难免又误了行程。

当时的方同学,貌似是听懂了。

现下的白先生,与钟女使一起,立在船头上,看着几十头鲸鱼,迎着风,破着浪,肩扛鳍挂,拖着余皇直往东南而去——

一字。

千帆尽落,万桨齐收,大船几十头拖小船几头拖着,就此逆流而上,以快逾烈马的速度狂驰暴走,身后是一道道笔直雪白的,一字形海浪——

“我就不明白了,他的脑子里面,究竟装的什么?”钟女使,说这话时,方道士正自一鲸当先,持剑迎风搏击海浪:“青萍剑!问心剑!三清剑法!无上剑道!冲冲冲!杀啊————————————————————”

“这就叫,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白先生,赞叹道:“年轻,真好!”

“方殷!方殷!方小侯爷!方大都统!”多少人在欢呼,共同以为神迹:“三剑大都统!无双小侯爷!冲冲冲冲冲!杀啊——————————————————————————————”

“真他娘地牛!哈哈哈哈哈!”谁说生活枯燥,人人欢乐开怀:“哈哈哈哈哈!真他妈地爽!”

只有一个人,此时就是神。

下一刻。

欢呼声中,惊叫声中,重负尽去,孟获得脱。

同时,得到了孟获的名字。

一个王者,就该有一个王者的待遇,而以方殷之志以方殷之才,纵横四海才是终极目标——

余皇再大,容他不下,毗湿奴神就此骑鲸远走,消失在碧海蓝天的尽头。

这是,又往,哪里去了?

所有人傻掉。

莫非,先行,骑鲸登岛?

群鲸在畅游。

奇异人,必有奇异事,就如同人与鲸,人语鲸歌之间也有奇异的交流——

是始终,有一种声音,从未断绝,无法形容。

通天彻地,入耳惊心。

斯人渺渺。(未完待续……)

十四 海啸

世事难测,有如风云。

二月廿五,深夜,南海之上,船队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雨。

风暴来时,海天变色,群鲸先自有觉,先后潜入海中,其后是千百船工伙计,人人脸上变色——

就说胡大海,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船上的胡大海老同志,活到六十多岁也没有见到过那么大的风浪。胡大海没有见过块头儿那么大的乌云,胡大海也没有见过级别那么大的风力,胡大海不知dào

那么大的一场暴风雨怎么能够说来就来,更不知dào

这是谁又惹到了海龙王和雷公电母雨师风伯一起生气,胡大海只知dào

船就快要翻了,人都快要死了,而这一次将不会再出现任何奇迹——

乾宇如墨染,大海在咆哮,狂风雷暴闪电,惊涛骇浪并起,船已停,锚已落,余船皆弃,所有人聚于余皇船楼,闭目待死。只能等死,别无它法,一时天,一时地,一时云中,一时雾里,或说没有天,也没有地,一时山峰,一时谷底,风声雨声雷电声,不及涛声轰隆隆,一颗心都震作了八瓣,犹自怦怦怦怦怦怦怦!天威降至,末日来临,无人不胆寒,无人不心惊,只以为是必死无疑,仍是企盼出现奇迹——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一个黑屋子里,棉花糖是与许多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东倒西歪翻滚一处,在比惊涛骇浪狂雷霹雳还要响亮的尖叫哭嚎声中,面无俱色,大声喝骂:“不要哭!吵死了!”

“我告sù

你们。方殷大哥一定会回来的!”

“都是胆小鬼!怕死鬼!方殷大哥。是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一定!”

“方殷大哥,根本就不是人,是神!天神转世,毗湿奴神!”

“你们都给我听,牛皮糖!滚开了!”

牛皮糖,死死抱着棉花糖的大腿,哭道:“要死了要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了呜哇哇哇……”

“废物!”棉花糖,大吼道:“毗湿奴神,白天就是太阳神,晚上就是大黑天,大黑天神!”

牛皮糖,本来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而且极为迷信:“真的吗真的吗?大黑天大雷神?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白痴!”棉花糖,狂吼道:“你们都,都给我听好了!不想死的都跟我一起喊——”

“毗湿奴神!毗湿奴神!”

“……”

“方殷大哥!毗湿奴神!”

“……”

“……”

“……”

“好罢,你们爱信不信。反正谁不喊谁就得死,得死!”

“我喊!我喊!方殷大哥!太阳大神!方殷大哥!大黑天雷。皮神!”

“……”

“这样,我们一起喊,就喊方殷大哥好了,这样!方殷大哥——快来救我——”

“方殷大哥——快来救我——方殷大哥——快来救我们——”

“很好,还不够整齐,声音还不够大,再来一遍!这样……听我号令!一、二、三!”

“方殷大哥——救救我们——”

“很好!方殷大哥已经听到了,你听,快看!方殷大哥骑着鲸鱼,已经往这边赶过来了!”

“真的吗真的吗?在哪里在哪里?我怎么我怎么……”

我听不到,也看不到,思念是煎熬~~

话说这时,方殷大哥骑鲸远去,已然足足过去两天一夜,棉花糖想他想到要死!

无论如何,棉花糖始终坚信,就算是不救别人,他的方殷大哥也一定会回来拯救棉花糖的!

天地的威杀只在一时,信念的力量才是无穷。

天亮了。

奇迹出现了。

方殷大哥,还是没有回来,可是所有的人都活了下来。

桅断十数,无船沉覆,大船小船以及船上物什破损无数,船上的人及其货物完好无损。

奇迹屡次出现,只因是有奇人,神迹屡次出现,自是神乎其神,当旭日之光再一次投射到了余皇甲板之上,当清爽的风再一次吹拂在衣袂发间,所有的人,在纵情欢呼的同时,终将一个搏风击浪的矫健身姿共那天神般伟岸的形象深深镌于脑海,刻在心房。无论方殷去了哪里,他都活在人们心中,一个盖世英雄的诞生往往就是一个神话故事的开始,或说开篇,传奇在继xù



是鲸,千百头鲸,用千百倍于人类的灵敏感知,将船队带离了风暴的中心。

同时,如若千百根定海神针,共千百条索,将船体牢牢固定。

群鲸,海中如若神明,鲸有千百王者一头,不要忘记先见之明:“方殷——方殷——方都统——小侯爷——”

所有人都知dào

,方殷不会离得太远。

确也如此,方殷就在不远的前方,或说前方,十八海里处。

毗湿奴神已经出现,化身千千万万,极尽世间苦难,同时拯救天下苍生:“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如果,以上事例仍不能印证,那么,当毗湿奴神骑着鲸王孟获回来的时候,所有人再一次五体投地,全都直接给他跪了:“欧!卖糕地!”仁慈的主啊,万能的上帝,你可见得你的诺亚方舟化作了一头巨大的鲸鱼,一路喷洒着纯洁神圣的海水,将你高声吟咏赞美诗歌的子民负在宽厚的脊梁之上:“大慈大悲死亡使者,等候送我返回天家,我主耶稣已经先行,战胜死亡进入光明,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当时,余皇船上,大难不死感谢苍天的人们正在喂鲸鱼,用一筐筐的活蹦乱跳的鱼虾,整只整头宰杀好的牛羊,上上下下也是出奇热闹欢庆的场面。然后,就见到了,孟获,方殷,以及鲸背之上二百余洋人,一路讴歌赞美,劈波斩浪而来。连续的惊喜惊吓,打击刺激,致使船上的人们都已经麻木了,无论再在他的身上出现多么离奇的事情都可以接受:“哈,哈,哈哈,哈。”

且不说,那一鲸人。

二百多个洋人,其中有一神父,名作史蒂芬,史蒂芬神父。

事后,当东方神龙再一次骑鲸远走之后,据史蒂芬神父反映,昨夜,是他,救下了船队中的所有人,一共二百八十一个。

八条大船,全部沉没。

而这一支西洋船队,本来,就是来参加隆景盛世,万国来朝的。

当时史蒂芬神父就说了,说我们此行是有三个目的,一是传教,将上帝的福址带到东方,这一块未经开化的国土。

说现下看来,这教也不用传了,因为万能的主已经把他的神使派遣来了,就是东方神龙。

说第二个目的,是比武,将西方圣堂的武士威名,骑士精神,带到东方。

说现下看来,这武也不用比了,说东方神龙明显就是一个至高阶的圣堂武士,一个骑着鲸鱼的圣剑骑士,一个人就已经把骑士精神和绅士风度演绎到了极致。

说第三个目的,是劳务输出。

说劳务输出,那就不用多说了,本来打算输出一部分,现下是无奈只好全部输出,说你们看着哪一个卖相好,就直接收了去罢!

说到这里,所有洋人都哭了。

简单地说,这一支船队,包括教士,武士,男女奴隶,以及奴隶主。

所有人都认为,等待他们的是进入奴隶市场,任人挑选,任人鱼肉,不分三六九等。

哭罢,哭罢,好死不如赖活着,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主的恩赐,所以还是哈里哈里,哈里路亚罢!

岂不知,东方神龙是神通广大的,他的随从也是慷慨大方的——

神说,要有光!

于是有光。

神要,要有船!

于是有了船。

神说,要有清水和食物!

于是有了清水和食物。

神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慢走,不送!

于是……

后来,在史蒂芬神父的晚年,回忆录中写道:那一次,东方龙女赐给了我们两条船,一条东渡神州,一条西行回返。

那一次,真是一次奇妙的旅程。

主啊,仁慈的主,我无法战胜对于未知的恐惧,请你再一次宽恕我。

主啊,万能的主,请你告sù

史蒂芬,为什么所有的修士修女,男奴女奴都随我返回西方,而所有的贵族公卿,小姐武士都选择留在东方。

……

再后来,史蒂芬神父死后,见到了上帝,上帝严厉地批评了他的愚蠢。

说奴隶跟着奴隶主,岂非还是奴隶?

说奴隶主跟着奴隶,还有没有活路?

说我要是派遣神使去了那边,我还要你去做什么?

说那场海啸本就在我的计划之中,只要你引导我的子民诚心诚意地一起祷告,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原本就一条船都不会翻。

说史蒂芬呐,你就不要再提那个神马东方神龙了,对于未知的恐惧我也同样无法战胜,所以你也不必过于自责。

……(未完待续……)

十五 胎息

几乎纯净的黑暗,几乎无声的世界,一个人,一头鲸,相依相偎,睡在海底。

现下孟获以为,他是一条鱼,一条人鱼。

孟获知dào

,他睡着了。

也许他很冷,他就睡在孟获的鳍下,那里很温暖。

也许他很饿,但孟获并不打算将他吞进肚里,他是孟获的朋友。

孟获只当他是一条寄生在自己身上的小鲶鱼,或是小鳗鱼,由他随,随他去。

不是小鲸鱼,刚刚出生的小鲸鱼都要比他大上好几倍,所以孟获并没有错误地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这并不是母爱的情怀。

这是一种友谊。

到底他是不一样的,孟获知dào

,孟获早已看淡了生死,可是孟获依然留恋这个奇妙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奇妙,就如同身边游弋的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鱼,孟获见惯了小,但孟获并不以为自己是有多么地大,孟获活着的时候是有亿万只的鱼虾葬身于孟获的腹中,有一天孟获会死,孟获的身体会被亿万只鱼虾分食。大自然是公平的,鲸是高度智慧的生物,低调而又和善,深谙生存之道。

无论一个人,还是一头鲸,懂得越多就会知dào

自己不懂的越多,而认知,才是这个奇妙的世界当中,最最奇妙的事。

这又说回圆。

在青萍剑诀,第七页当中,也有一个圆。

其下一条横线,状如一张白卷,得了一个零蛋。

横线就是一道。一道。就是一——

道。

那圆。就是认知,可说三千大道,不可计数。

无限扩展,无限接近,由无知而知,而求,而窥,而触及。从而领悟——

玄而又玄,界限已逾,虚而又虚,已逾极致。

道,就在那里。

但当你触及到了那个点,才发xiàn

,那个点是一个面,是一个面上的一条边,是一条边上的一个点。

道境。

方殷并不觉冷,方殷也不觉得饿。在几乎纯净的黑暗在几乎无声的世界当中,如若静止。一心安适。说来神奇,也不神奇,这原本就是道家修练的一门功夫,名曰胎息。如儿在胎,不以鼻口嘘吸,伏气于脐下,守神于身内,呼吸绵绵,身合天地。胎从伏气中结,气从有胎中息,神气相合乃生玄胎,这一门功夫亦为《空冥神功》所载,有名《玄牝》。

《胎息经注》有云,脐下三寸为气海,亦为下丹田,亦为玄牝,世人多以口鼻为玄牝,非也。口鼻即玄牝出入之门。盖玄者,水也。牝者,母也。世人以阴阳气相感,结于水母。三月胎结,十月形体具,而能生人。修道者,常伏其气于脐下,守其神于身内。神气相合,而生玄胎。玄胎既结,乃自生身,即为内丹不死之道也。

修之何为?不外用也。

人化丹田,身是天地,就是空冥神功最大的奥秘。

此功修至最高境界,一气长存,不出不入,是为天人合一,是为道境。

而道境,这里说的是武道之境,就是一个武者毕生的追求,入之即为宗师,如若龙飞凤舞,哑僧隐儒。

另外一个层次,另外一个境界,超凡脱俗,岂非神灵?

有所思,有所得,知与见,终窥知,其中的奇妙感受莫可名状,同时伴随着一种极大的恐惧——

艺无止境,道无止境,人上是有人,天外又有天,以一芥子探究须弥,岂非痴人说梦!

然而须弥亦是芥子,芥子亦是须弥,因之最大的奥秘亦于自身可得——

一粒沙中,一滴水里,尚有万千世界,何况一个人。

道是不闻不见,未闻未见而已。

眼是闭着的。

人是透明的。

心定识神立象,终见王脏六腑,大小形状各异,其中独有一物。

鸣如雷,动如鼓,是心。

万千血管一如奔腾的河,盘根错节珠网般的经络,何其细密庞杂,又是纤毫毕现,筋膜肌理,关节骨骼,就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一呈现——

知微境,见微知著,道境伊始。

身体在被改造。

心灵在被洗涤。

潜力在被激发。

异能终于出现——

物竟天择,有进化就有退化,譬如人的眼睛,耳朵,鼻子,以及尾巴。

修练是逆天而行,是另外一种进化,譬如此时的方道士,能在海面散步,能在水底长眠,明显处于进化的过程当中并且已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就在这里。

瞬间云舒卷,生灭无时有。

刹那花开落,枯荣有时无。

方殷听到一根头发断了,发出清脆一声响:“啪!”

方殷看到一个细胞破裂,霎时万朵桃花开:“轰!”

那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又是一根沉重的大棒砸中脑门,一根头发断了就是关于方道士与慕容公子的剑道之争终有一个了断,一个细胞破裂就是一万个小方道士跳将出来狂吼叫道:“你这个傻逼!二货!”

是的,差距太大,他是天上的白天鹅方殷就是井里的癞蛤蟆,这个真的不能比。

慕容公子,早已稳稳立于知微境上,方殷还在辛辛苦苦往上爬。

不过,好在是有井口,方殷已然见到。

所以,方殷终于知dào

,是有一个井口。

慕容公子说过,武学极致,便是道境,也就是世人所说的武神剑仙之流,其上究竟若何我也不知,其间修练法门亦有万千,而武道天下第一人,也就是他的师父龙真将其分为三个境界——

一是知微。

二是无垢。

三是破妄。

当时方道士还问来着,说龙大教主是什么境界?

无垢。

你呢?

如若老夫子,定海僧,鹤公鹤婆,知微。

燕老二呢?

燕老二,半知微,生杀棒法堪比足历一剑。

当时,天真的方道士,还自哈哈大笑,说差得也不多,也不怎样嘛!

……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一段对话,就在不久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之所以方道士对这件事情印象很深,是因为当时的慕容公子,那一张俊美的脸上,平生第一次对他露出了,三分讥诮的笑。慕容公子说,这武道三境要我来说,就是问道、证道、得道三境,是为武道印证无上大道,破妄之时便是得道之时,能与日月同辉,能与天地同寿,说你明白了么?

……

“你这个傻逼!二货!”一万个小方道士,指着方道士的鼻子跳脚大骂:“你这只癞蛤蟆,还不快往上爬!”

方道士,喘息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

话是如此,但在不知不觉间,方道士,已然达到了一个常人终生无也法企及的高度,那一条金光大道就在眼前,一如其飞黄腾达的锦绣前程——

抬头看天,还有几人?

天子之下,谁又为尊?

差得也不多,也不怎样嘛,林仙子也是一只白天鹅,癞蛤蟆不也照样吃上了?

武道第一人,龙真又如何,换作方殷这般年纪,他是方殷对手么?

方道士,胜在潜力,速度,年轻就是无极限!

就是一切,皆有可能!(未完待续……)

十六 仙岛

很快,方殷就真zhèng

理解了慕容公子的良苦用心,彻底明白了慕容公子不愿意教给他问心剑法的理由。

真zhèng

是,贪多嚼不烂,吃足了苦头。

话说自上古神殿,大漠归来,于青萍剑诀方殷已是颇有所得,风起青萍,风逝步法,虽说似是而非未必正解,同样威力惊人屡有斩获。而自凉州城,而至京城,直至此时海上,昼时骑鲸遨游搏风击浪,夜里憩于水下冥思修行,脑中灵光时现,一心自在通明,终使剑诀之上那一条鱼,那一个圆那一道线,也就是两种剑意脱略形骸,始见真意——

然而不得。

修是一世,悟在一时。

每每得到,每每失去,方殷能悟不能得,只因是有慕容公子。

之,剑舞。

每每万千灵光将欲汇聚,每每一种剑意将欲破茧,那一道优雅的身姿伴随着游子的风流便会出现,是慕容公子,在舞剑。

旋即七情六欲横生,其后心浮气燥梦醒,如若梦魇,如若心魔。

那种滋味,无法形容。

就好像是,你自洞房花烛激战酣时,忽闻窗外敲锣打鼓大呼小叫,走水啦走水啦……

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两个字就是悲催。

这三个字就是方道士的人生写照,又比如说,考试,答卷。

答完,都会!

高兴!检查一遍!两遍三遍!

满分儿,绝对的,于是高高兴兴准bèi

交卷儿。并且高兴之余没有忘记写上班级名字。

这时。发xiàn

。旁边的于慕容同学还自一笔一划,埋头答题。

这就不对了,以于慕容同学的天资,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名,而且每次考试都是第一个交卷。

于是,作为同样学习成绩极好,每一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二的方殷同学,迟疑了一下。

然后又检查一遍。

发xiàn

了一道错题。

所以说。应该随时随地,戒骄戒躁,此为道理之一。

改完,时间还有,于是方殷同学又检查。

又发xiàn

了,两道错题。

那就急忙改罢,好在时间还有,这时候,于慕容同学,站起来交卷。

改到第三道题。方殷同学忽然发xiàn

,第一道题是对的。

这时候。时间到了。

后来一对答案,果然不出所料,最后方殷同学答错两道题,得了九十八分。

方殷同学很是后悔,并且牢牢地记住了一个教xùn

,就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一定一定要相信自己。

此为道理之二。

下一次考试,方殷同学就如同于慕容同学一样,一笔一划,稳稳答题。

不检查,直接交。

结果得了,九十六分。

学霸只有一个,实力才是王道,相信自己要有强横的实力作为前提,此为道理之三。

慕容公子就是一个标杆。

你去模仿他,那就永远无法超越,正因如此,慕容公子不愿意将自身竖立起来,不愿意教给方殷问心剑法。现下无奈教了,留下一道身影,或说身姿,或说阴影,那是召之不来挥之不去,每每每每关键时刻出现,生生阻亘于悟与悟得得与得到之间,又如一美梦,醒时了无痕。看似不高,遥不可及,到了方殷这里标杆就变成了井盖,具体那一种难受滋味儿就不必说了,方道士真zhèng

是吃足了苦头,却也活该,自讨苦吃!

岂非停滞于此,永无出头之日?

却也不急,方殷都不着急,方殷坚信有志者事竟成,何况慕容公子总不会害他。

你就顶开井盖,也能爬将上来,到时候天地还是那个天地,癞蛤蟆又自不同,这就是慕容公子最终还是以剑作舞,传给了他问心剑法的缘故——

话不多说,至少方道士现下,在常人眼中看来,已经就是半人半神了。

只说余皇船上,这是二月廿九,午时三刻。

现下,所有人,除了吃喝拉撒唯一的件事情,就是讨论方道士。

现下的方道士,是独来独往的方道士,是神出鬼没的方道士,夜伏昼出,惊鸿一现——

时而在前,时而在后。

所有人都一致认为,方大都统这是都要统一四海的节奏了,如果方小侯爷的屁股上长出一条尾巴,所有人都不会奇怪。自从那个家伙,骑上鲸鱼以后,就从来没有回到过船上,从来没有吃过一口饭,从来没有喝过一口水,这是四五天都过去了。他吃什么,他喝什么,他在搞什么,他又为什么,在经过无数次的总结以及亲眼见证之后,共同的结论是完全令人信服的——

着实异类,非人哉!

吃的是有,海里有鱼,有的是鱼。

喝的是有,天上雨水,孟获口水。

至于在搞什么,那等问他自个儿,说了,要讲卫生,不能生吃,现下我来表演一下——

南!明!离!火!

剑刺,掌烤,海鱼龙虾螃蟹贝壳,外加海带海草搭配,调味,串烧。

是真的,那火焰。

水也有,有得是,人也说了,天上雨水太脏,孟获口水太臭,要喝就喝纯净水——

天!一!生!水!

那滴小水珠,就在掌心处,变大,变大,如若琉璃,圆润剔透,变成一个大水球。

是真的,纯净水。

有一个词叫见怪不怪,所以说也不足为奇。

而他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搞,说来也很简单,他这是在修练一门高深的武功,或说神通。

至少钟女使是真zhèng

服了他了,钟女使和白先生说,我们的计划不用实施了。

白先生说是啊,反正也没有用。

船有什么用?

只有一船,一船,又一船的闲人,每天除了吃喝拉撒以及讨论半人半神,就是钓鲨鱼。

喂鲸鱼。

就连胡大海,大半辈子生活在海上的胡大海老同志,也都习以为常了。

莫说船了,帆有何用?

帆是阻力,莫说帆了,桨都是阻力,早已降下早已收起,任随一群鲸鱼苦力负索畅游,拉着船是一日千里——

就这苦力,也有一说,白天干活,晚上休息,每天早晚各一顿饭,作息时间规律无比。

又聪明,又听话,任劳任怨,力qì

又大,而且不拿工资,酬劳就是鱼虾,这样的苦力天下少有,海中更是独一无二——

当然是有工头,工头就是孟获。

只有一个问题,就是交流问题,究竟他是怎么和那头老鲸鱼交流的,胡大海一直想不明白。

胡大海只知dào

,原本半个月的路程现下只用了十天,星罗群岛就要到了。

船是快似马,排排浪涛天,场面多壮观,声势多浩大,前方千百头鲸遨游,左右亿万飞鱼惊乍,一支无比威风神气的船队以万里奔袭突击之势冲向星罗群岛——

谁人当先,傲立鲸首,手持一剑。

风吹不动,浪打不动,衣袂激荡,长发飞舞——

那架势,大海都要被劈开!

正是人装逼,遭雷劈,浑不知一生之中最大的苦主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就在前方——

泡着澡,哼着歌。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

眉毛弯弯眼睛大,眼睛大~~

红红的嘴唇雪白牙,雪白牙~~

粉色的笑脸,粉色的笑脸赛晚霞~~

……

等着他。(未完待续……)

十七 人间乐土

今天三月初一。

三月初八,就是龙娇娇的生日。

阿娘说了,娇娇啊,过了十八岁就是大姑娘了,大姑娘嘛,必须更懂事一些。

那就是,开玩笑了,天底下还有比龙娇娇更懂事的女人么?

龙娇娇一向都是很懂事的,无论八岁,还是十八。

那叫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个人,经lì

得多了,就会将一切看淡。

所以,龙娇娇,那一次并没有留给她眼白,而是吐出了粉红色的小舌头:“扑~~不罗不罗不罗~~~”

龙娇娇,是有许多爱好,比如说翻白眼,撅小嘴,吐舌头,扮鬼脸,泡着澡哼歌种种。

当然了,最爱好的是她的爹地,龙娇娇高兴的时候管他叫阿爹。

不高兴的时候就是直呼其名,龙真。

话说,龙真在当初给她起名字的时候,那简直比修练空冥神功还要辛苦一百倍——

最先龙吟月。

龙舞阳,龙吟月,多好。

不好,太大,太虚,太空,太假,尤媚也不喜欢。

琼朵,蔓荷,兰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梦露,在两个人,商量了一千八百次以后,终于敲定了龙娇娇这个名字。

一个娇字,不能代表娇的程度。

当然两个娇字也不能代表,三个也不行,一万个也不行,反正就是娇,娇嫩的娇,娇贵的娇。娇美的娇。娇惯的娇。娇来娇去的娇,娇到不行的娇……

所以未满十八岁的龙娇娇,就已经被娇到天上去了,犹自不知,以为懂事。

其次,就是爱洗澡,哼着歌泡澡。

热水泡澡,各种花瓣。龙娇娇可以一泡一天,每一天都把自己泡得香喷喷的。

小公主,你真是太美了啊,又香又美,又懂事,每个人都这样说。

那也是,开玩笑了,天底下还有比龙娇娇更完美的女人么?

说出来,就没劲了。

永远记住,龙娇娇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女孩子,这一点尤其重yào



总而言之。龙娇娇这个女人,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人。

当凤凰男,骑着鲸鱼,火速来到星罗岛的时候,孔雀女,或说小龙女正在洗澡。

哼着歌。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嘁!

没劲!

一点都不奇怪,龙娇娇就养着两只老虎,一只乌黑,一只雪白,很是威风神气,很厉害的样子。

当然了,龙娇娇的武功是很高的,一个人就可以把它们两个都打败,打到像狗一样叫唤着跑:“喵呜~~~”

一个人,什么都见识过了,什么经lì

过了,就会呈现出一种状态——

老气横秋。

所以,龙娇娇,这个女人,过的是八十岁的生日。

……

百十座岛,大大小小,方圆数十里,这就是星罗群岛。

中间一座,最大的岛,就是星罗岛。

不外崖石,树木花草,木屋草舍,沙滩海鸟,说是仙岛平平无奇,最大的星罗岛也不过是方圆数里,普普通通一个小岛。胜在环境优美,可说世外桃源,碧海蓝天参天的巨树,青山之下是雪白的沙滩,海水碧如琉璃,沙滩白如羊绒,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优美,干净,纯粹,简单,这就是星罗岛给方殷留下的第一印象,可以说是,很喜欢。

岛中是有,一座宫殿。

喜欢的就是干净,喜欢的就是简单,方殷就是一个凡夫俗子,从来就是。

仙人是有,相传在这百十座岛上,以前是有无数高人剑仙,隐居在此,餐云卧石。

后来,全都被龙大教主打回原形,变成了渔夫菜农,牛郎织女种种。

比如说,星罗双仙翁。

不老仙翁,常青树。

不死仙翁,常青藤。

众仙之首,是为上仙,两个老仙翁加起来都活够二百五十岁了,之所以还没有羽化飞升,就是因为龙大教主。

在见过龙大教主之后,基本上,两个老仙翁就断绝了继xù

修行的念头。

之所以常青树说话声音洪亮,那是因为耳朵背,给人震的。

之殷以常青藤天天拄着个拐,那是因为腿瘸了,给人踹的。

天龙所化,可屠神佛,陀迦落活佛所说的话向来都不会出错,龙大教主就是龙大教主,不服不行。

现下,作为接待使者,星罗双仙翁率众前来迎接:“钟女使啊,辛苦你啦,说了今年不收礼,怎么又来送东西——”

客气,是难免的,钟女使同样满面春风,笑语盈盈:“客气客气,有劳二位仙长亲自出迎,小女不敢当,不敢当——”

这时,方大都统,已经混到了太监队伍里面:“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是棉花糖,棉花糖急了。

因为出了,一点纰漏:“嘘——阿糖,稳住,见机行事。”

只因晕船,吐过太多,毒素都吐出来了,现下棉花糖的脸只有一种颜色:“哎!”

客套完了,礼单奉上。

礼品卸下。

五十小宫女,五十小太监。

全部合格。

正如此,货不查,人不验,只因没有人敢于欺骗仙岛龙宫,或说龙真。

其后一行人,直往龙宫而去。

人远走,船驶离。

这就完了。

这就完了?

当时,钟女使的脑子是有些懵,只因方公公,或说小方子离去之时,挠了一下她的手心。

说,走。

还有白先生,白娘子,白娘子的脑子也有些懵,因为她的手背也被挠了一下。

说,等。

走?

还是等?

到底是,走还是等?

后来,二女一碰,一下就明白了——

你先走,海里等,星罗仙岛外来船只是不能停留,那么离远一些就是了。

人已送至,船已驶离。

没有人怀疑,方殷的能力,即使没有船,他也能回去。

一座小小海岛,是困不住他的。

却也不知,就这小小海岛,也有无穷魔力!

一路上,很多人在歌唱。

小小天地,青山绿水,茅舍池塘,花田菜地。

挑夫,农夫,渔夫,老人,村姑,孩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幸福满满。

人是吃穿不愁,远离世间烦忧,这里只有欢笑没有泪水,没有。

纯绿色,纯天然,这样的空气,这样的环境,方殷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两个老仙翁能够活到一百多岁——

这样的生活,已是神仙般的快活!

原来小宫女们,多半都嫁人了,原来小太监们,不用伺候人的。

自给自足,完全自主,这里没有强迫,没有欺压,欢歌笑语都是自每个人的内心迸发出来的——

“……是有长幼尊卑,但无高低贵贱,若是人人都有饭吃,若是人人都有衣穿,谁又愿意当牛做马,跪在别人面前当那三孙子?”

这里,就是慕容公子所说的,人间乐土,自由国度。

是有一个前提,要有一个人,高高在上,只有一个人,如同神明。

他是天,也是地,他是规矩的制订者,每一个人都要服从于他,发自内心的服从——

或说热爱。

现下这个人是龙真。

“是,人人都有饭吃,人是大鱼又大肉,你啃咸菜吃窝头,是,人人都有衣穿,人是穿金戴着银,你那破衣烂棉袄,你乐意么?你乐意?你乐意那是你,你怎不去问问人家……”

夫子所言,是为道理,但在这里龙真就是道理,就是天,就是地。

就是神明。

一方小天地,区区几千人,完全可以实现,人人一般。

这世上没有真zhèng

的公平,但有相对的公平,因为公平,所以快乐,这些年来星罗仙岛只进不出,只因为没有人愿意回去——

原来如此。

那时,方殷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向往,憧憬,关于未来。

何不带着老父,带着罗伯,带着林妹妹来到这里,就此快活一生,逍遥一世?

叮咚,叮咚,小桥流水,其声欢悦。

叮咚,叮咚,柴扉半掩,田园风光。

琴声清脆悦耳,一派宁静祥和,好不郎情妾意,自是《陌上桑篱》。

村姑,村夫,耄耋,稚子,幸福的生活就在眼前,那分明就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美梦——

仙岛是有魔力,可以消磨志气。

有如天堂。(未完待续……)

十八 很有问题

龙宫也不如何,不在海底,是在山上。

山高不过三十丈,楼高不过三四丈,莫说是那洛水之畔的朝云暮雨,便就放在皇宫数十座殿中间也不出奇,不过中等大小。多半是木,少半是石,地上有毯,桌椅门窗,就是这样一座宫殿,不寒酸也不简陋,不奢华也不铺张,一切都以实用为主,就像一个大户人家。但是,这个大户人家,不是一般地有钱,就如同这座宫殿下面,那座宫殿里存放的宝藏,随便拿出一样来都可以买下一座宫殿,甚至一座城池。

地上一宫,地下一宫,是为龙宫,海底宫殿。

进门之时,方殷看见一个人。

那个人,五短身材,又胖又黑,脖子短到几乎没有,肚子大到只有肚子——

光头,像是一个弥勒佛,头顶双翅乌纱帽,又像一个龟丞相。

弥勒佛在笑,因为他就叫弥勒佛。

龟丞相也在笑,因为他也是龟丞相。

那个人,看了方殷一眼。

方殷没有抬头,方殷知dào

,他是一个高手。

那个人,带着一大群人。

是有丫鬟,也有家丁,丫鬟就是宫女家丁就是太监,每一个人都在笑。

笑到让人,心里发毛。

旋即,星宿双仙翁退下,一众渔夫农夫樵夫退下,所有贺礼都堆放在大厅里面,几乎堆上天花板,几乎占去半个厅。

那不重yào

,那些都是给小公主挑选的,小公主挑选完了以后。所有东西都会被分掉。

被所有人。

重yào

的是。在龟丞相的火眼金睛之下。假冒的小太监已然无法遁形:“你,抬起头来。”

那小太监,个头比别人高,高出一大截子,是为奇特之一。

那小太监,下巴是有胡茬,刮干净了也有,是这奇特之二。

最主要是。做贼心虚,目光闪躲,刚自对过一眼,赶紧低下了头:“咳!”

没办法了,给个手指尖儿,指到鼻子尖儿,假太监只好抬起头来:“奴才小方子,拜见龟仙人。”

那个人,仔细看了方殷一眼。

说,第一。我不叫龟仙人,你可以叫我笑弥勒。

第二。现下你可以笑,但我可以保证,呆会儿你肯定笑不出来。

第三,你,随我来。

说完了就走,一步三摇头,挪着小短腿乍着胖胳膊,又像一只在散步的大企鹅。

小方子,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阿糖,又傻眼了。

以阿糖的眼力,如何看不破其中玄机,方殷大哥,这是暴露了!

阿糖大急,心中忐忑,只欲大呼示警,却也不敢多说,脑筋急转间已被一干宫女姐姐领走,和另外一群小宫女一起,说是去沐浴净身,洗尽铅华。

至少牛皮糖,是很羡慕棉花糖的,棉花糖不仅仅是极有眼力,而且极有眼福。

牛皮糖,被一个叫作狗尾草的太监领走了。

一年一次,前辈众多,狗尾草,原来就是牛皮糖的上司,前年来的。

棉花糖是爱钻计,牛皮糖是爱打听,牛皮糖跟着狗尾草走了一路也就打听了一路,生活好不好,干活累不累,哥是两年不见你又胖了不少,也白了,等等。

包括,刚刚那个矮胖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狗尾草走了一路也就被他打听了一路,也是烦不胜烦,只道:第一,这里生活不错。

第二,这里干活不累。

第三,那人是总管,顶头上司,就像以前的三花公公一样。

牛皮糖,懂了。

在一间屋子里面,笑弥勒坐定,笑看小方子。

说,第一,你要老实交待,不要存zài

侥幸心理,因为没有人可以逃过……

岂不知,这假太监,果然当真不一般,抢先说,说你先不要一二三,不如先来听我说,第一,我叫小方子。

第二,我是真太监,不是假太监。

第三,君子动口不动手,所以你不要动,你动我就咬你,咬下你的龟头。

第四,现下你可以笑,但我可以保证,呆会儿你肯定笑不出来。

笑弥勒,不笑了。

正如不笑僧,僧一竺,当笑弥勒不笑的时候,就是笑弥勒很生气,要杀人的时候——

笑弥勒立了起来,说,还有第五么?

第五,就是遗言。

第五,无论动手,还是动口,你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劝你不要自讨苦吃。

这是一个高手,笑弥勒也知dào



应该说是,大内高手。

一个大内高手,扮作一个太监,来此何意?是何居心?

笑弥勒,从屁股后头,摸出了一把刀。

一把小刀,飞刀样式。

说,飞刀一出,例不虚发,动手动口我都不是你的对手那我只好就动刀了,说现下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如果还有第六的话——

第六,慕容公子叫我来的。

这就交待了,老实交待,坦白从宽,可以免去一死。

笑弥勒说我不信。

第七,萧弥勒,石叫春,常青树,常青藤,是为天宫四大护法,这是慕容公子说的。

笑弥勒说我还是不信,不过收起了刀,又开始笑。

第八,当年,百花楼里有个姑娘,叫作小桂花,当时你是龟公,她是你的姘头。

遥想当年,桂花从良了,笑弥勒是心灰意冷之下……

第九,我不是太监,你才是太监。

笑弥勒,哭了。

第十,这间屋子,以后就归我了,以后我做什么事情你都不要管,而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你都要答yīng



笑弥勒,哭着笑道,没问题没问题,全都包在我身上,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个小王八蛋姓甚名谁,又算老几?

第十一,我叫方殷,今年二十有二,你要不服可以,现下就来比比。

笑弥勒,笑着哭道,我是不服,我也不比,因为你是公子的朋友,所以都依你,都依你!

第十二,现下我有三个问题问你,第一个问题是——

“好吧好吧,我服了你!”笑弥勒,逢事必论一二三,言论深得人心,蔓延有如瘟疫,结果到了他这里:“你问就问,就不要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地数下去了,我头疼!头疼!”

第一,传国玺何在?

第二,金玉匕何在?

第三,薛万里何在?

“第一,传国玺,在井里。”

“第二,金玉匕,在桶里。”

“第三,什么是,薛万里?”

……

……

……

……

“龟仙人,你不老实,知无不言,还须言无不尽。”

“我不是龟仙人,我真的不知dào

。”

“薛万里,是一个人。”

“没有这个人。”

“薛万里,是一个犯人,被关押在深海绝狱。”

“深海绝狱是有,关押犯人没有,以前是有,现下没有,一个也没有。”

“咝——”

“哎!”

“井在哪里?”

“院里。”

“桶在哪里?”

“宫里。”

……

……

……

……(未完待续……)

十九 洗个白白

方殷睡了一觉。

因为头疼,头一直疼,自打和笑弥勒说完了话头就疼,疼得觉也没睡踏实。

就像一根钉子,楔进脑仁儿里。

笑弥勒,没有骗人。

薛万里,不在这里。

慕容公子,为什么要骗方殷?

和老薛比起来,传国玺和金玉匕都不重yào

,如果没有老薛,方殷不一定来。

现下方殷来了。

显而易见,慕容公子欺骗方殷,就是为了要方殷来,来这里。

偷传国玺,及金玉匕。

这个结论不能使人信服,完全不能,所以方殷头疼。

还有一种可能,天宫,悬空殿,慕容公子说过老薛不是被关在悬空殿就是被困在海底宫,老薛不在海底宫,一定是在悬空殿。

慕容公子知dào

,方殷不知dào

,如果方殷知dào

,一定会去悬空殿。

现下来了海底宫。

结论如上,慕容公子要方殷来,来这里。

疑问只有一个,还是慕容公子,原本可以说清楚的事情,为什么他不说?

原本就没有必要隐瞒,为什么他要隐瞒?

他在想什么?

他又为什么?

到底是何居心?

想要玩死方殷?

这想必,又是一个玩笑,方殷知dào

,只是不知dào

笑点在哪里。

一点都,不好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殷忽然大笑,一跃而起:“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忽然,想通了。

仙岛不重yào

。龙宫也不重yào

。金玉匕和传国玺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感悟,是见识,是感天悟地是见识这个世界的神奇——

一路上,已经得到许多。

而这里,同样很是奇异。

这就是朋友啊,好朋友!绝不会害方殷,绝不会!

海底宫要来,悬空殿要去。左右也得选一个,你又何必太为难?

恰逢仙岛贺寿,不如先去那里——

原来如此。

方殷想通了,头就不疼了。

而且神完气足,精神焕发,就像吃了春药,或是吸了那个。

其实一切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朋友,是心意,慕容公子欺骗方殷这件事情本身才是方殷头疼的唯一原因。无关其它——

不外善意,还是恶意。

自是善意。不用解释。

自是恶意,毋庸置疑。

方殷不知dào

的是,慕容公子一切所为,无关其它,只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名叫龙娇娇。

龙娇娇不但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命苦的女人。

天黑了。

当方道士夜探龙宫,以掩耳盗铃之势巡游龙宫,鬼鬼祟祟四下乱转的时候,龙娇娇还在泡澡。

哼着歌。

下午,贺礼当中,捡了几样,所以手脏了,所以重新洗。

大木桶,一个人,泡里面,很舒服。

很享shòu



头朝南,腚朝北~~

拍打拍打,睡到天黑~~

半夜里,有个鬼~~

不怕不怕,娇娇再睡~~

……

在龙宫里面,是有一条禁令,也就是小公主在洗澡的时候,谁也不许偷看。

也不许偷听,否则打屁股。

打一百下。

所以方道士,转悠到了附近的时候,发觉四下格外安静。

更以极其灵敏的耳力,听清楚了那悠扬动听的歌声,以及歌里的每一个字。

第一反应,这是一个小孩子。

第二反应,这是一个女孩子。

第三反应,这是一个小女孩。

第六反应,这个绝对不能看。

第四反应是直觉,这个人是小公主。

第五反应是洗澡,很明显是在洗澡。

方道士,不是不知dào

,人家小姑娘已经十八岁了,所以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看的。

这就叫非礼勿视,或者说非诚勿扰,所以正人君子方道士,摇头叹一口气,准bèi

绕道而行——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半夜里,有个鬼~~

阿糖,于阴影处现身,蚊子一般叫道:“来,快,这边~~”

棉花糖,天生就是一个当奸细的料,这分明又是刺探到了极为有用的情报:“嘘~~”

大小两个奸细,对着嘘了一下:“嘘~~”

这是暗号,就对上了。

然后,棉花糖激动道:“方殷大哥,你没有被那个龟仙,那个人逮起来啊?”

“小意思,三言两语,一下就糊弄过去了。”方道士,得yì

道。

“这可真是,太好了!对了,方殷大哥,你知dào

那里面是谁吗?”棉花糖,悄声,指道:“那里,那间房子里面,就是——”

“小龙女?”

“果然,一猜就中,不愧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明见万里,算无遗策!”

“好了棉花糖,你就不要拍马屁了,先告sù

我,你又端着个盆立在这里做甚抹?”

“打水。”棉花糖,端一木盆。

“打水?凉的?”方道士,伸指探试。

“里面有火炉,铜盆加热的,还有一个大木桶,就是浴桶,呃!”棉花糖,忽然使一眼色:“方殷大哥,你要不要进去看下?”

“不了。”方道士,一本正经:“棉花糖,你应当知dào

,方殷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就是看一下嘛,又有甚么要紧?”棉花糖,忽又淫荡一笑:“那个白啊,那个圆啊,那个大啊,那个,方殷大哥,你懂的~~”

“不!”方道士,连连摇头:“所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方殷绝不……”

“金玉匕!”棉花糖,口出惊人之语:“金玉匕,在桶里!”

原来如此。

金玉匕,小公主随身携带,须臾不离。

这里,需yào

说明一下,今日来时,一众太监宫女各有分工。

棉花糖,应该说是阿糖,因为长得俊俏,嘴巴又甜,又极有眼力,所以伺候小公主洗澡,给他烧水添水的美差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或者说,小公主极难伺候,一个不慎,生不如死,所以棉花糖又是一个替死鬼。

“这——”方道士,心动了。

方道士的心,早就动了:“哎!这可真是让人为难,但既然说到金玉匕么~~”

“就是看一下嘛,又有甚么要紧?”棉花糖,怂恿道。

“就是,看一下嘛,又不会少她一块肉!”方道士,决定了!

“嘻嘻嘻嘻嘻嘻嘻~~”

大小两个太监,对着淫荡一笑:“嘻嘻嘻嘻嘻嘻嘻~~”

同为暗号,就此交接。

下一刻。

“雁儿雁儿天上飞,天上飞~~”

“鱼儿鱼儿水中游,水中游~~”

“羊儿羊儿在吃草,在吃草~~”

“呼儿呼儿哎哟喂,狼!来!了~~”

……

龙娇娇的歌,多半是她阿娘教的,少半是她自己编的。

旺旺的炉火,厚厚的幔帘,一室之中温暖如春,泡在洒满鲜花的木桶里面,这可真是一种高级的享shòu

啊!

龙娇娇,如此想道,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啊!

只是,水又,有点儿凉。

刚刚的那个,那个小丫头,叫什么来着?

对了,阿糖。

“阿糖~~加水~~”龙娇娇,将头靠在桶沿上,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殊不知,身后,立着一人。

已然,看了许久。

方道士一看之下,便知,又被阿糖坑了!

桶里,有水。

水面,是花。

只能看到一个头,或说一个后脑勺。

头发很黑。

水加上了:“咝~~~~~~~~哈~~~~~~~~~阿糖~~~~~~~~阿糖~~~~~~~~~”

这是神马意思?

意思就是,再加。

方道士又不知dào



而且只觉身上冒汗,心肝儿乱颤,一直痒到骨头缝儿里!

那声音,或说嗓音,是与歌声不同,根本无法形容!

有点儿娇,有点儿嫩,有点甜,有点面,有点软,有点腻,有点糯,有点沙,就像是红豆沙,绿豆沙,白菜心儿,西瓜瓤儿,什锦土豆泥,水果沙拉酱,椰汁浇的千层糕,冰糖炖的雪花梨……

方道士,流下了口水,忽然感觉饥肠辘辘。

关键是,得要回话了,怎么办?

直说!

“小人不是阿糖,阿糖刚刚去打水,崴了脚,因此小人来替他。”方道士,尖声细气道。

“哦,这样啊~~”好在小公主,也不以为意:“好啦好啦,我知dào

啦,你也是新来的吧,对了,你又叫什么名字?”

“奴才小方子。”方道士,毕恭毕敬道。(未完待续……)

二十 看个光光

“小方子,你的嗓子好粗啊!”

“小人入宫之时,已然年满十五,因此嗓音有点儿粗。”

“小方子,今年你几岁?”

“刚满十八。”

“啊呀!你都十八了啊,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小太监呢!”

“小人……不小!”

“哎~~小方子,我说给你呀,以后只要我说小方子~~小方子~~就是还要加水,你就接着,接着——”

“啥?”

“就是,接着再加呗!小方子,你真是一个木头脑袋!”

“……”

“木头脑袋你懂不懂?”

“这,木头,小人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还有,难道是木头做的,脑袋?”

“笨的!笨死了!木头脑袋,就是不开窍呗,哈哈!”

“窍?这,这个窍,又是,甚么玩意儿……”

“哎!你这小太监,什么都不懂,还是我来教给你好了!窍,就是七窍,眼耳鼻口,一共七个窟窿眼,就是七窍!”

“七,七,一、二、三、四、五、六、七!哎呀!果然!七个!七窍!”

“你看,对吧!我再教给你,有句话叫做七窍不通,就是说一个人笨到要死,什么都不知dào

,就像你一样!”

“是,是,这可真是,长见识啊!”

……

说话之时,方道士又倒一盆热水,同时看见了半边侧脸。

只以四字形容,小家碧玉。

而小龙女一直都闭着个眼,撅着小嘴儿喋喋不休。好为人师地说教着。根本就没有去看他。

同时心里想到:这是一个傻子。傻子太监。

方道士同时想:这是一个白痴,白痴公主。

其后的一段对话,又一次验证了两个人的判断,都很准。

“是啊,对啊,高啊,妙啊,小公主是博学多才。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方同学,在无数次暗中大骂白痴,明着迎合奉承之后:“小人还有一个问题,那是想来想去,想破了木头脑袋都想不明白——”

“问。”龙老师,闭着个眼,撅着小嘴儿:“不知dào

,就要问,这就对了嘛!”

“呆会儿小人去打水,小公主身边无人护卫。这,这——”图穷匕现。这就来了:“要是,要是万一来了坏人,要谋害小公主怎么办呢?”

“很好,这个问题很好。”龙老师,点头道:“小方子,能够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你的脑袋已经有一点点开窍了,关于这个问题嘛,我,呃,其实我也……”

“……”

“好吧!我就说给你吧,其实啊,我是早就考lǜ

到了这一点了,所以,所以我早有所准bèi

,以防,以防,哼哼!没有万一!”

“……”

“你看,看吧,我有匕首,神兵!”

“啊?”

便此时,葱般的小手,藕样的玉臂,一节一节浮水水面,雪肤花瓣相映成趣:“看!”

手中一匕,连鞘尺余。

金柄,银鞘,不镶一物,简单至极。

这就是名震天下的金玉匕,金玉宫镇山之宝,无坚不摧,无物可御,就此出现在方殷眼前:“哇——”

“怎样?”小龙女,总算是睁开了眼睛,眼观神兵无限感慨:“怎样?怎样?厉害吧!”

“厉害!厉害!原来是有神兵护身,坏人来了自是不怕!”方道士,心说也不怎么样,甚至很有些失望:“一看就,很犀利!这是剑呐,仙剑!神剑!”

“不是剑,是匕,匕!”那厢有模有样,还自实物教学:“长的是剑,短的是匕,正是一寸短一寸险呐,你看——”

说话,金玉匕终于出鞘。

柄半尺,刃半尺,竟是雪白颜色,如羊脂美玉,如耄耋皓发。

锋芒寸许,如焰吞吐。

非铁,非玉,非木,非石,金玉匕不在五行之中,无人知其材质,无人知其由来。

刷刷刷,龙娇娇立于桶中,持匕挥舞,示范道:“如果坏人来了,我就……”

水波荡漾处,花瓣翻涌处,圆润的玉臂,纤秀的肩胛,以及活泼的乳鸽,就此一一呈现:“刺瞎他的眼睛!割掉他的舌头!哼哼,然后,丢到井里喂龙!”

方道士,什么都没有看到:“好!啪啪啪啪啪啪啪!”

方道士,完全看的是匕首:“天外神匕,果然牛逼!那个,喂龙,又是神马东东?”

“我啊,养了一条龙,一条龙!”龙娇娇,已然性起,犹自桶中翻江倒海刷刷挥舞:“很大,很大的一条,明天,明天我带你去见识一下,见识一下那个,呼——”

水花四溅,溅了方道士一头一脸:“龙!”

“轰!”

方道士,只觉眼前一花:“哗——”

龙娇娇,只觉身上一凉:“啊————————”

桶是四分五裂,水是肆意奔流,雪肤,玉体,黑发,鲜花,水珠,光影,组合成了一幅惊心动魄的香艳画面——

印象很深刻!

时间停止了。

在那一瞬间,方道士的心情很复杂!

而龙娇娇,直接想到了死!

龙娇娇,这个女人的纯洁玉体,只被两个男人看过,一个是她的老爸,一个是她的老公。

现下有了第三个。

尽管是个太监,那也不成,不成!

杀了他,然后自杀,就是龙娇娇那时的唯一想法:“啊————————————”

猛一回头!

空无一人!

四顾茫然。

只若一梦。

龙娇娇,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深深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来——人——啊————————————————————”

龙宫。大厅。

太监宫女。齐聚一堂。

已是深夜,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小公主穿戴完毕,在此审案。

主审官,笑弥勒。

这是一件大事,比天都大,后果太严重了,在场每一个人都极度紧张。

人犯。就是小方子。

可惜,小公主没有看到他的模样。

现下就要找出来,找出来就要他死,直接处死,不容分说!

“是谁?”笑弥勒,沉着脸,背着手,挨个儿问道:“小方子是谁?谁是小方子?”

龙娇娇,沉着脸,坐在她的龙椅之上——

一语不发!

就在此处。方殷终于看清楚她的模样。

就是一个小女子,打扮得花团锦簇。一张小脸粉嘟嘟的,淡细的眉,不甚长。

小巧的鼻,不算挺。

秀气的眼,也不大。

戴着一串珠子,盘着两个发髻。

鼓鼓的脸颊,撅着的小嘴,很是生气,鲜嫩可口的样子。

不知dào

为什么,这是第二次了,方殷看到她就会觉得饿,同时联想到无数美食,例如桃子,李子,杏子,葡萄,樱桃,苹果,馒头,米饭,花卷,鸡蛋,豆腐,包子,水饺,烤乳猪,小肥羊等等。

龙娇娇也很饿,并且很生气,最可气的是那个狗奴才竟然藏在人群里面,死活也不出来!

新来的,五十个太监,全部到齐。

笑弥勒,龙娇娇管他叫王八爷,还在慢慢腾腾地挨个儿问,挨个儿找:“小方子是谁?谁是小方子?”

不中用的,笨死!

很简单的事情,偏偏要搞复杂,龙娇娇虽然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但是记得他的声音:“去去去去去!走开走开,让我来!”

这时,王八爷正自走到方道士面前,与之深情对视:“好好好,你来你来,看看你怎样找他出来——”

“听我说,你们,每一个人——”这是指着五十个太监,冷笑:“每一个人,都给我说一遍,说,奴才小方子!”

好办法!

五十个太监,齐声道:“奴才小方子!”

“……”

“不是!要一个个地说,一个个地!”这可真是,让人生气:“轮着说!”

“……”

“……”

“……”

“……”

轮到方道士,方道士说:“奴才小方子!”

“……”

“……”

“……”

“……”

……

没有。

竟然,都不是!

敌人太狡猾了,竟然知dào

变声,龙娇娇皱起眉头,一时计穷。

还有一个办法。

“阿糖,你说!”办法就是人证,人证就是阿糖:“阿糖,刚刚你崴到了脚,是谁替你打水?”

“是啊是啊,小人刚刚不慎崴到了脚,哎呀呀呀,那个疼啊!”阿糖混于宫女队伍当中,自是一时无忧:“小人脚疼,走不动路,无奈之下便就找人替小人打水,那个人就是,就是,就是,他!”

就是一指,所有人看向一个人:“不是!不是我!”

牛皮糖,大叫道!

方殷大哥,是绝对不能出卖的,所以就是牛皮糖了:“就是你!你就是小方子!”

方大都统,是绝对不能指认的,牛皮糖也没有胆量:“不是我!是他!刚刚阿糖是要我替他打水,可是小人从来就是笨手笨脚,自知无用,所以又让他——”

这是指的,四喜丸子:“不是!不是我!“

四喜丸子,又不是傻子,因此别无选择地传了下去:“不是我,是他!刚刚小人一时内急,所以打水的事情就交给了——“

“不是我!是他!”这是宫保鸡丁,宫保鸡丁大叫道:“刚刚小人正想打水,忽然一下撞到了头,头晕脑涨之下便就将盆交给了——”

以下同上。

四十九个太监,互相指认了一遍,各种原因,各种理由,咬来咬去又咬回了牛皮糖,牛皮糖又一次指认四喜丸子——

惟独方殷,无人指认。

方殷情知不妙。

那白痴小公主,终究没有笨到家,所有人都狗一般地咬来咬去,便就凸现出一个人的独特之处:“哈哈!我知dào

了!”

龙娇娇,终于看到了他:“小方子,就是你!”(未完待续……)

二十一 一生

“好罢,我承认。”方道士,无奈道:“我就是小方子,我……”

却见,那小妞儿,呆呆地望着自家,竟似痴了:“你,你,你就是……”

其实啊,龙娇娇早就注意到他了,他的模样,他的神态,像是一个人:“小美人~~小美人~~”

在龙娇娇的脑袋里面,住着一个人,现下他又跳出来,并且笑着说:“娇娇妹妹~~娇娇妹妹~~”

可惜,不是:“哎!”

失神只是一时性的,龙娇娇叹一口气,又自深深深呼吸:“拿下!”

方道士,被拿下。

“扒光他的衣服!”这是第二个命令,然后就是:“割掉他的耳朵!挖出他的眼睛!大卸八块!丢进井里喂龙!”

“是!遵命!上!上!先扒衣服!先扒衣服!”拿下,只是象征性的,认识方殷的人知dào

他是虎狼之性,不认识方殷的人也能够感觉出来:“上!上!你来!你上!哎呀!不要推我!哎呀呀!不要挤不要挤,踩到我的脚……”一群太监宫女,又有甚么作为,只装装样子糊弄过去了事:“抓他!挠他!打!打!踹他!踹他!扯掉他的衣服,往死里打!”

方殷一动不动。

心中忽起忿恚!

动辄要人生死,你又算是老几?

小娘皮!

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方殷看不惯这个,心说,操!

敢动老子。你动我一个试试?

“闪开!滚蛋!”龙娇娇更看不惯。全部都是饭桶。完全办事不力:“都闪开!让我来!”

二人对立。

一个一米八,一个一米六。

呼吸可闻。

气势,主要是气势,龙娇娇已经从气势上压倒了他,完全压倒!

味道,是有一种味道,方殷的心忽然松动,只是一个小女孩。何必与她计较?

“你还有话要说吗?”龙娇娇,沉着脸问道:“你还有话,要说吗?”

“有!”方道士,低下头:“小人自幼没了娘亲,又与爹爹失散了,吃不饱,穿不暖,当了一个小叫花,给人欺,让狗咬。一个铜板也要不到,那是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好忍痛割掉小鸡鸡,进宫当了一个小太监——”一语至此,泪流两行:“割掉小鸡鸡,那叫一个疼,白天哭到死,晚上死活哭,憋是憋得慌,尿又尿不出,就是疼啊疼啊疼,只好哭啊哭啊哭,整整十八天呐,十八天!”

龙娇娇,也不知他一说说这一大套,只惊呆:“十八天呐,这可真是……”

“亏得老天开眼,好歹捡回条命,小人还以为,这苦日子是熬到了头儿,好日子就要来到了,来到了!啪!”那是那么一拍,手心拍着手背,凄惨而又懊悔,只觉无限悲催:“我就净身进了宫,结果你猜怎么着,只因小人笨得很,木头脑袋不开窍,那是给人踢啊给人打,鞭子抽啊啪啪啪,猪狗不如,当牛作马,还不给吃,不给喝,扒光衣服关进屋里,小人冷啊小人疼,小人渴啊小人饿,没有办法只好哭,白天哭,晚上哭,一哭又是十八天呐,十八天!”

众人无语,阿糖垂泪:“这可真是太可怜呐,太可怜!”

龙娇娇,若有所思:“这样啊,木头脑袋,你,你可真是有够命苦的,这样都给你活下来了……”

“活下来,又怎样?又怎样?”话入正题,方殷叹道:“这下来到仙岛,龙宫,见到又年经,又美貌,又聪明,又懂事的小公主,小人以为这下可好了,结果,结果,结果一下又闯了大祸,到头来还不是给人割掉耳朵,挖出眼睛,大卸八块丢进井里喂,喂,对了!啪!”又是那么一拍,手心拍着手背:“啪啪啪啪啪啪啪!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了?怎了?”龙娇娇,已经有些懵了:“又怎了?又哭又笑,你疯了吗?”

“小人临死之前,只有一个愿望。”方道士,比划道:“小公主啊,养了一条龙,一条龙!小人想去看上一眼,那条好大好大,好大的龙!”

“这样啊,嗯,我好像是……”龙娇娇,挠了挠头:“说过带你,看龙来着……”

“咳!”许久以后,方道士,咳嗽提醒道:“小人的话,已经说完了。”

龙娇娇,极为为难,在极为慎重地考lǜ

:“我知dào

,我知dào

,要说这件事情嘛,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你,你,你等下,我先,嗯,我再考lǜ

一下!”

又是许久过后。

“第一,你是一个可怜人,命很苦,所以我就饶你一命,但是——”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很好,木头脑袋,你又开窍了,第二,明天,明天我就带你去看龙!”

“第三呢?”

“第三,就是惩罚,我要罚你三件事情,第一,挠痒痒!”

“啊?”

方道士,自以为得计,岂不知最残酷的惩罚就此到来,简直让人生不如死:“上!”

这一次,不一样。

一众宫女太监,应声奋勇上前,齐齐哈气,齐齐呵痒:“不要!不要!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不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最怕痒了,最怕,哈哈哈哈哈哈哈……”到最后,方道士笑到满地找牙,脸都抽筋,抱着肚子到处打滚儿,几乎抽死过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停!”龙娇娇将手一挥,满yì

道:“第二,唱歌!”

必须唱一首歌,唱到娇娇满yì

,就算过关。

这不难,难就难在,方道士五音不全。

如同燕大侠。

但燕老二敢唱,而且张口就来,而且不怕给人笑话。

也是无奈之下,方道士终开金口,高歌一曲。

唱罢。

多少人抱头,在哭,多少人弯腰,在吐,多少人又晕死过去,其余人等一脸佩服!

唱的是,《洛水》。

歌不重yào

,只关乎人,方道士终于笑不出了。

同时,深切地理解到了燕大侠的痛苦,以及心理的强悍程度:“好!啪啪啪啪啪啪啪!”

奇妙的是,龙娇娇,居然很满yì

:“很有勇气,算你过关!”

很有勇气,就是龙娇娇对于方道士,之非人歌喉的,唯一评价:“第三,你要陪我睡觉!”

睡觉才是重点。

以上全都不算。

“这——”方道士,极为为难,在极为慎重地考lǜ



这是命运,无从抗争:“你要陪我睡觉,要给我讲故事,讲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

笑话篓子,故事大王,一千零一夜都不管用了,方殷道就此栽了进去:“咝——”

从前有个太监。

“慕容哥哥~~慕容哥哥~~娇娇还要,还要,还要听~~”

在龙娇娇的心里面,也住着一个人。(未完待续……)

二十二 一世

龙娇娇的闺房,分为鹅黄,水绿,桃红三个颜色。

屋如其人,一个多么明媚的女子啊!

当然这个明媚的女子,也是极为大度,极为敞亮的,尽管自家的小屁屁都被别人看了个光光,也是不计前嫌,并且管他吃饭。

其实啊,挠痒痒,和唱歌,那都不叫事儿。

以一个木头脑袋,讲故事这一关他是绝对过不去的,别说一万个,一百个他都讲不出来。

原来木头脑袋,还是一个饭桶。

饭桶只知dào

吃,埋着个头也不说话,饭桶的饭量很大,并且吃相颇为不雅。

对面是,龙娇娇,歪着脑袋,支着下巴,满脸新鲜地在看他。

第一,他是半个男人。

第二,他是一个太监。

第三,他是一个苦命的人。

所以,娇娇与他同病相怜,不能够欺负他,要爱hù

他。

“木头脑袋,你先吃,先听我讲一个故事。”龙娇娇,早就吃饱了,因此心情愉悦兴致勃勃:“从前啊,有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两个人赛跑……”

“……”

“哈哈哈,你说乌龟跑得那么慢,这是这样,这样爬着,你看我的手指……”

“……”

“兔子就不一样了,兔子就是,嗖!从旁过,一下子就跑过去了……”

“……”

“最后啊,乌龟就跑赢了,兔子反而跑输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哈哈!木头脑袋。你一定猜不出来!”

“为什么呢?”

“因为兔子啊。跑得太快了,没有看到前面的一棵树,就一下,咚!”

“……”

“就撞晕了,跑不动了,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乌龟就慢慢,慢慢地。这样,这样爬过去了!”

“……”

“后来啊,兔子缓过劲儿来,就追,结果追来追去也没有追上,兔子可就奇怪了,心说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这时,方道士,忽又想到了无禅和尚:“方殷大哥,你说这是……”

“哈哈。不知dào

了吧,我就知dào

你一定猜不出来。因为啊,兔子跑着跑着,忽然发xiàn

前面有一条河,一条河,这样,横着,横着挡在前面……”

“……”

“兔子,是不会游水的,不会游水,他就过不去,可是他又想赢,你说你说,你说他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笨蛋!不会游水,可以学啊,这时候来了一只鸭子,兔子就拜鸭子为师……”

“学会了吗?”

“当然了,兔子用了三天的时间,学会了游水,然后就扑通一下跳进水里,又用了两天的时间游到对面……”

“……”

“可是,兔子追来追去,还是没有追上乌龟,这时候兔子的心里就已经很奇怪了,你说乌龟跑得那么慢,那么那么,你看我的手指,就这么一下,一下……”

“……”

“好了好了,你不用猜了,反正你也猜不到,我就告sù

你吧,兔子,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它学习游水的同时,乌龟也在练习飞行,拜了一只老鹰为师……”

“这,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乌龟乌龟天上飞,天上飞~~兔子兔子水中游,水中游~~”

“这,那,最后呢?”

“最后,还是乌龟赢了,因为就在兔子超过乌龟,马上就要到达终点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只狼,一只大灰狼!”

“哎!倒霉的兔子!”

“是啊是啊,兔子吓得掉头就跑,乌龟可是不怕,因为乌龟有壳,很硬的壳,乌龟就这么爬着,爬着,爬着……”

“应该是,这样!乌龟是这样的,这样!”

当时,龙娇娇正用两根手指学乌龟爬,并且舔湿手指,在桌子上面画了一条线:“哎呀!哎呀!不要动!你不要动!”

而方道士,是用五根手指学乌龟爬,有爪有头还有一壳,更为形象:“咳!”

二指龟。

五指龟。

中间是一条线,二指龟来到了线的前面,五指龟的龟头已经探过了线。

就此,手指尖,手背面,碰了一下下:“啊!”

龙娇娇,飞快缩回手,似乎被他电了一下:“你……”

可怜方道士,根本就不知dào

发生了什么,还自有模有样的爬:“慢慢,慢慢,慢慢,爬!”

这就是,肌肤之亲吗?龙娇娇心里想道。

方道士,一抬头,发xiàn

那一张小脸儿,红得就像烂掉的葡萄:“哈哈!我赢了!”

女人心,海底针,说的就是龙娇娇。

失神,又是一刹那。

方殷根本不知dào

,龙娇娇在想,刚刚被他看过,这又被摸到,不如嫁给他好了……

然后,就是铁了心!

不该看的看到,不能摸的摸到,这一刻终于来到,不要问方道士感受若何——

“木头脑袋,我嫁给你好不好?”龙娇娇忽然开口,同时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是说真的,不是开玩笑!”

“好啊!”

方殷心说道,反正这是过家家,焉有不好,之理?

只不能说,说的正是:“小公主啊,小人是一个太监,是不能娶媳妇儿的。”

“太监就太监好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不出所料,龙娇娇道:“你就说,好不好,好,还是不好?”

“不好!”

方殷摇头道,方殷也看出来了,她是当真,不妙!

“我就知dào

,我就知dào

……”岂不知,话至此,已然勾起万千伤心事:“我就知dào

你是嫌弃我,嫌弃我是,我是一个,呜咿哇……”

小嘴儿一扁,竟然哭了,哭得那是伤心欲绝:“你看,你看,连个太监都不要我,我,我,我不活了呜哇咿……”

眼泪,是一个女人最厉害的武器,阿娘说的。

想必,他也一样,定会就范!

“小公主啊,小人是一个太监,是不能娶媳妇儿的!”方道士,再一次,郑重地提醒道:“不能!”

又怎知,事有前因:“相公死得早,太监也不要,我的命好苦啊,好苦好苦呜哇哇……”

方道士,终于怔住:“相,相,你说,相公?”

听好!

龙娇娇,抹了一把眼泪,外加一把鼻涕,抽泣道:“相公,就是死鬼相公,寡妇,我是一个寡妇,你说,我啊,年纪轻轻就守寡……”

“寡妇?不是罢?”这也太过荒唐,方道士已经不准bèi

和她玩下去了:“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说完了该我讲了,我就给讲个故事,你就赶紧快快睡觉……”

“不!”关乎人生大事,娇娇从不含糊:“我还没有说完,没有!你!坐好!听我说完!”

不错,龙娇娇正是一个女人,一个很有想法的,极其命苦的女人!

倒霉的兔子讲完了,就该讲到悲催的相公了,方殷听到了一个极为奇异,乃至惊竦,更是催人泪下的——

鬼故事!(未完待续……)

二十三 上邪!

“那年,他来了,一看到我,就爱上了我……”

“他爱上了我,我也爱上了他,我们两个可以说是一见钟情……”

“后来,我们就拜了天地,夫妻对拜,然后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洗澡,一起玩……”

“那是,非常地恩爱,羡煞了旁人!”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那叫做郎才女貌,情投意合,我们准bèi

生十五个小孩,七个男孩八个女孩,足足十五个!”

“没有为什么,十五个就是十五个,但是,天妒红颜呐,就在我们准bèi

生下第一个男孩的时候,他,他,他就……”

“是,死了,忽然就死了,得了一种怪病,暴毙身亡!”

“当然我很伤心了,我的心都碎了,你想啊,头天晚上还好好地,给我唱歌,讲笑话来着,忽然早上一看,一摸,冰凉!人都咽气儿了……”

“是啊,哭有什么用呢?我也知dào

,人都死了,哭也哭不活了,我就只好守寡了——”

听到这里,方殷忍不住,再一次问道:“那年是哪年?那年你几岁?”

龙娇娇,想了一下。

然后,开始掰着手指数:“一、二、三、四、五……”

数到十,点点头:“反正不是七岁就是八岁,我是记得清清楚楚,记得清清,对了,你不要总是打岔,刚刚我说到哪里了……”

“我就只好守寡了。”

“是啊是啊,哎!我这一守啊,就守了十年。十年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是。那是,哎!真是命苦啊!”

“是啊是啊,我都不知dào

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是嘛,本来我也不想活了,就此纵身一跃随了他去,跳进井里喂龙好了,可是。可是,如果我死了,阿爹怎么办呢?阿娘又怎么办呢?他们两个离开了我都是不能活的,所以,所以我就只好强忍着悲伤,坚强地,无比坚强地活下去,作为一个,一个,一个。那个……”

“未亡人?”

“不错!未亡人!我就是一个未亡人,之所以不死。就是为了要给我那死鬼相公守寡,守一生,守一世!”

“还当给你,立个牌坊才是!”

“牌坊?牌坊又是什么?等下等下,你先不要打岔,听我说完听我说完,我又说到哪里……”

“死鬼相公。”

“嗯,说到我那死鬼相公,他是已经先走一步了,我嘛,作为一个寡妇,一个未亡人,本来就打算给他守上一辈子寡,活着守,守活寡,结果,结果,现下被你一下看到了身子,又摸到了,摸到了我的,我的,我,我,我不活了呜哇啊……”

“我,我不是,有心的……”

“……你说我一个寡妇,死了相公,只好改嫁,别人不嫌弃我那就不错了,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嫁给你了,这也算是将错就错,嗯!”其实龙娇娇,要求真不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寡妇嫁给太监,可说两全齐美!”

“两全齐美?”方殷着实无法接受,这种跳跃性的思维方式:“寡妇嫁给太监,怎么就是两全齐美?”

“你好,我好,大家好!”龙娇娇,握紧粉拳,万分肯定道:“就是,两全齐美!”

想必她的死鬼老公,在暴毙横死的同时,将她的智商全部带走了。

一举清零,又长十年,造成了现下这种局面。

方殷很是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只因方殷已经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对了对了,还未请教,你那亡夫,尊姓大名?”

“他姓于,我叫他慕容哥哥!”龙娇娇,含泪一笑:“慕容~~哥哥~~”

果然,不出所料,慕容公子是有多么阴险,到现在方殷才算知dào

:“就是说,于慕容?”

“是的,于慕容。”这是一句,其后一句方道士终于崩溃了:“所以,你也可以叫我于氏,于氏,于夫人!”

“于……氏?”心念电般闪过,谁在阴险地笑,方老大的智力水平也自回到十年之前:“哥!不、是、罢?”

偷看寡妇洗澡,专撬朋友墙角,这就是方道士,由慕容公子一手制造!

现下方殷明白了。

真个给他玩死了!

“先一个死鬼老公,又一个太监老公,这就是命啊,这就是命!”当然龙娇娇,根本就不着他同意,自顾叹道:“哎!事已至此,也就只好便宜你了,但是你要记住,我是一个命苦的女人,以后你可要好好地对待我呀,不许欺负我,不许打我也不许骂我,只能疼我爱我,顺着我依着我,陪我一起吃饭,陪我一起睡觉,陪我一起洗澡,每天晚上都要给我讲故事……”未满十八岁的,二婚女人龙娇娇,对于婚后生活的美好憧憬就此展开:“我们也要生十五个小孩,七个男孩八个女孩,足足十五个!十五个!”

再看太监老公,浑似傻了一般:“不行啊,使不得,我是一个太监,不会生小孩的……”

也是,他是一个太监!

这,始终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不过,对于龙娇娇来说,天空飘过五十个字儿~~~~

“来!我们这就拜堂吧,拜堂成亲,生孩子的事情成亲以后再说!”这是命令,不得违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嘛,咳!”

她自有模有样,方殷也不当真,不过小孩子把戏,完全还是过家家:“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就是亲一下,就那么,啵儿!”龙娇娇,撅起小嘴儿,无比响亮地撮了一下:“这样,对着亲个嘴儿,就是定下来。我们就是夫妻了。呶——”

她是。无比坦然的。

那小嘴儿,就像一朵小小的喇叭花,又像一颗大大的红樱桃。

近在咫尺,任君采撷。

更有一种味道,让人意乱情迷。

那是花儿的芬芳,那是处子的幽香,嘴巴高高呶起,眼睛紧紧闭上:“来呀来呀。木头脑袋,快!呶——”

慕容公子可以,方殷不可以,那白里透红,婴儿般细嫩的肌肤,干净而又纯粹,照见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方殷已将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无关金玉匕,无关传国玺,得到龙娇娇。便就得到了一切。

方家的事,上清的事。朝廷的事,天下的事,所有关于方殷的事,都将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慕容公子,什么都想到了。

这分明,又是一道题,一道选择题。

答案只有两个,一个是对,一个是错,但方殷可以不选。

不选一定是错,但也是一种选择,就算方殷是一头驴子,也不想给别人牵着鼻子:“等一下!”

龙娇娇,正自悲喜交加,闭目待亲,心说死鬼老公啊,你在阴间可不要生气,我这再嫁一回也是情非得已,呆会儿亲完了嘴儿我再和他拉上一个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不许变!

耍赖是小狗!

岂不知,迟迟等他不来,只好睁开眼睛:“等一下!”

这木头脑袋,事儿还真多,龙娇娇皱起眉头,明显是有些不悦了:“木头脑袋,你不要害羞,这种事情是一回生二回熟,你就,你就学我,这样,呶——”

这已经是三顾茅庐了,一次比一次有诚意,诸葛亮都没他难请:“咳!”

方道士,沉吟道:“小公主啊,你听我说,这终身大事嘛,一定是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所以,所以,所以我劝你还是要慎重地考lǜ

一下,考lǜ

一下……”

“你不要说了,我都知dào

!”龙娇娇,不耐道:“你就放心好了,阿爹阿娘,他们两个都听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管他们……”

“就说都听你的,招呼总要打一个嘛!”方道士,劝说道:“毕竟这是一件大事,你不告sù

他们,他们肯定,心里是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就不高兴好了!哼!”龙娇娇冷哼一声,霸气尽显:“反正我高兴,谁也管不着!”

“他们是管不着你,可是能管着我,管着小人啊!”方道士一脸紧张,可怜兮兮:“你娘还好一些,尤其你爹,脾气很大,武功很高的,万一他一不高兴,喀嚓一下,一掌劈死我怎么办呢?”

“他敢!哼!这还反了他了,他,他……”龙娇娇,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问题就是,的确,是有这种可能。

“所以说,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反正他们都会听你的,对不?”对极了,事实如此。

“嗯,当然了,那还用说!”当然了,一万个龙娇娇,也是斗不过方道士的。

“明天,明天再说,现下我来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方道士,开始讲。

“等一下,等一下!”龙娇娇,飞快地脱下了外衣,以及裙子和裤子,哧溜一下钻进了被子里面:“你过来,过来坐着,坐在这里讲!”

方道士,只作不见,一脸坦然上前,床头就坐:“庙里有个和尚,名字叫作无禅……”

“不对不对,再坐过来一些,你要抱着我,抱着我讲,不行不行,你要这样,对,这样,抱着,木头脑袋,你不要害羞,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无禅和尚,有一个师弟,名字叫作无能……”

“嗯,你,抱紧一些,我冷……”

“无能和尚,是仙人下凡,猪八戒转世,生得那是肥头大耳白白胖胖……”

“好舒服呀,好暖和!哈哈我知dào

,那叫天蓬元帅,净坛使者!”

“是啊是啊,天蓬元帅,净坛使者,这一天,猪八戒的师父,也就是灵秀和尚……”

“不对不对,猪八戒的师父,不是唐僧么?”

“不是唐僧,唐僧是猪八戒原来的师父,后来猪八戒嫌他没本事,一生气就不要他了……”

“就是,活该!谁叫他什么都不会,只会念阿弥陀佛,就知dào

整天起来欺负孙,孙,孙,猴子……”

没有下文了。

就此睡着,简单干脆。

方殷走人,简单干脆。

不爱,就是不爱,方殷心里只有林黛一个,一个人。

是说爱情,爱情就是一团火,方殷的心中平静如水,如止水。

当然了,对于这个娇小姐,只是一个小妹妹,方殷临走的时候还是给她盖好了被子,掖好了被角,并且用衣袖给她擦干了,眼角的泪。

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么?

当然可以,公子说过,两个人可以同时爱上一个人,一个人就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

是说爱情,爱情不止一团火。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爱了,就是爱了,我不知dào

我很傻,但我知dào

我爱你——

龙娇娇,在睡觉,梦中露出甜美的笑。

犹不知,只在短短一时,十年梦呓一朝成为:“木头脑袋~~木头脑袋~~”

慕容公子,什么都想到了,包括方殷所看到的一切真真切切,那根本就是自以为,上邪,就是天呐!

苍天!(未完待续……)

二十四 脱略

一大早,龙娇娇哼着歌,一蹦一跳,高兴地去找他的太监老公玩。

昨天梳的是双鬟髻,今天梳的是参鸾髻,明天梳的是飞仙髻,龙娇娇是一个美女,每天都要换一个发式,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香喷喷地出门——

今天,龙娇娇的心情特别好。

刚刚,在梳头的时候,阿娘已经答yīng

,说,没问题。

说,都依你。

说,娇娇长大了,自己的事情就可以自己做主了,包括结婚生孩子。

说今天三月初二,过了三月初八,娇娇年满十八,就可以和他正式拜堂,结为夫妻了。

太好了!

这时候,龙娇娇看了到了王八爷,龙娇娇欢呼一声扑进他的怀里:“王八爷,亲一个,啵!”

八王爷,就是龙娇娇的奶娘,龙娇娇和他第二亲。

现在是第三了:“哎!”

笑弥勒,叹了一口气,指着说:“娇娇,去罢,他在那间房子里,你去找他玩罢!”

“王八爷,背娇娇,哈哈哈!一起玩,我们一起玩吧!”

“阿爷老了,腿脚慢了,走不动了,娇娇乖,不要闹……”

“阿爷,娇娇告sù

你一件事情,不是,是一个秘密,嗯!秘密!”

“噢?秘密?”

“秘密就是,我,龙娇娇,又要嫁人了!”

“嫁人,好啊,娇娇长大了,自己的事情。呃。娇娇。你要嫁给谁啊?”

“你猜!”

“咳!咳咳!这人一老了,腿脚儿就慢,脑子也糊涂,阿爷可是猜不出来……”

“嘻嘻嘻,就知dào

!好了好了,我就告sù

了你吧,嘘——咬着耳朵说,不给别人听。他,就是……”

“木头?脑袋?”

“就是那个,昨天,昨天来的……”

“这,可真是,傻人有傻福啊!啊!啊!啊!”

“哼!谁叫你说他坏话,人家才不傻呢,就是,就是脑子有些,有些笨。哎呀阿爷!你怎么,怎么又哭了?”

“没有啊。阿爷没有哭,阿爷是打哈欠,你看,哈——哈——呵哈——————”

“你骗人!你就是哭了!一定是,娇娇把你咬疼了,都怪娇娇,都是娇娇不……”

便此时笑弥勒只觉背上一松,同时心下一紧,情知不妙:“不是……”

“啪!”龙娇娇,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犹不解气,抬手又打:“叫你咬!叫你咬!叫你不长记性,你是属狗的啊!”

“啪!啪!”又是两下,实实在在,绝不偷奸耍滑:“好了,这就叫一报还一报,这下记住了吧!”

这是真性情,这是龙娇娇。

谁人犯了错误,都应当受到惩罚,并且吸取教xùn

,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好了,王八爷,你自己去玩吧,今天,我有重yào

的事情要做!”打完了,心里舒坦了,龙娇娇哼着歌,一蹦一跳,高兴地去找他的太监老公玩了:“木头!脑袋~~木头!脑袋~~爱睡懒觉!木头脑袋~~”

浑不知身后,笑弥勒木然望天,泪流满面!

阿爷可以为她死,随时,随地。

萧弥勒没有孩子。

哭是高兴,高兴得,她高兴了王八爷就高兴,高兴所以哭。

恁地没用!

一路走着,一路痛骂,一抽着自己嘴巴,同样实实在在,绝不偷奸耍滑:“啪!啪!啪!啪!啪!啪!”

谁人犯了错误,都应当受到惩罚。

……

木头脑袋,并没有在睡懒觉。

龙娇娇,推开门,走进去,发xiàn

他正坐在床头上面,支愣着个脑袋,托着下巴长吁短叹,一副大为烦恼的样子:“一、二、三、四,不对,不对,不对啊……”

“对啊!对!”这是数数儿,龙娇娇知dào

,所以好为人师的一面又展现出来了:“一、二、三、四,然后就是,五、六、七、八……”

方殷没有理他。

疯病会传染,白痴病也会,每当和这个白痴公主在一起的时候,方道士只有一种感觉就是自己从后往前,倒着活回去的:“十六,十七,十八,十九……”

“木头脑袋,你不识数,以后我再教你,现在我们去看龙!”

“……”

“好大,好大,好大一条龙!”

“……”

“你不要怕,它不会咬你的,因为那条龙是一条懒龙,基本上天天都在睡觉……”

“……”

“木头脑袋,你怎么不说话?你的脑袋又坏掉了吗?你不是说要去看龙吗?昨天刚刚说的,说的,你都忘掉了吗?”

“……”

她自顾撅着小嘴儿嘚嘚嘚嘚嘚,木头脑袋是一味不理,所以龙娇娇很生气:“喂!”

“咦?”木头脑袋,终于活了过来:“这不是……”

抬头,却也吃了一惊:“这是……”

但见一张小脸,半边粉白,半边紫红,很有一些触目惊心的意思:“咳!咳咳!”

方才,这小白痴,与笑弥勒说话,方殷都听到了。

方殷没有想到,她会打得这样重:“是我啊,我是娇娇,龙娇娇啊!木头脑袋,你不会睡了一觉,就不认识我了吧?”

说话,方殷与她对视一眼。

那眼,此时瞪大,圆溜溜的,睫毛长长,剪出许多惊恐惶然,万分无助:“哎呀!木头脑袋!你忘记了,你全都忘记了,你……”

这就要哭,泪花闪闪:“难道,我们,我们要成亲,我们,要生……”

“生小孩嘛!生十五个!七个男的八个女的!”方殷无可奈何,只好也就由她:“对不?”

一时地狱,一时天堂,没有人,能够形容那时龙娇娇的激动兴奋与喜悦:“对啊!对!一二三四,不是,木头脑袋,你,你还记得,太,太,太好了!耶!”

说话纵体入怀,便要亲他一个,以作奖赏,以资鼓励——

便就是,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那一口撮在脸上同样是实实在在,绝不偷奸耍滑:“啵儿!”

谁人做了好事,都应当受到奖励,就当是发个奖章,也得给他立个牌坊!

春天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

只当她是自家的小妹妹,只当自己是她的慕容哥哥,只当就是那王八阿爷也好~~

也罢!

其后两个人,手拉着手,哼着歌,一蹦一跳,高兴地去看龙了。

倒着活,也不错!

第四,方殷,你好自为之。

这是在龙娇娇来此之前,王八爷所说的话,是一个个人意见。

萧弥勒来时,传达了尤媚,也就是龙娇娇的阿娘的三个旨意,或说是三个意思。

所以方殷在想。

第一,我同意。

第二,迟则初七,早则初五,夫君就要回来了,你最好不要给他见到。

第三,今晚,子时,来我这里。

……

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

只不过,关于第三点的意思,始终也想不明白。

或说,不想明白。

手也拉了,脸也亲了,还是抱着亲的,便宜都沾到了,还想怎么样?

幽会丈母娘?

听说尤媚当年,姿色更甚巫独美!

不要问,那一刻,方殷的心有没有动,那是一个比龙娇娇还要白痴的问题。

只不过是,跳得,快了一点点。

就一,点点。(未完待续……)

二十五 深海绝狱

蛟,龙之属也。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

——《说文》

蛟,龙属,无角曰蛟。

——《韵会》

这个世上有没有龙?

当然有,很多年以前就有,各种各样应有尽有,并且主宰过一个极为漫长的时代。

那么,无翅能飞,呼风唤雨,蛰于九地之下翔于九天之上,有没有那一种,传说中的神龙?

方道士,不知dào

,这个世界太奇妙。

不过龙娇娇说有。

那就是有。

自有,龙娇娇就养了一条,一条,爱睡觉的懒龙。

方道士,已经见识到了。

离得龙宫半里许,一处山坳,有一口井。

或说一方潭。

比井大,比潭小,青石为壁,有三丈高,其下怪石嶙峋如犬牙交错,纯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工开凿。

“快看!快看!”龙娇娇,指点道:“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

四下巨木参天,石上墨绿苔藓,草木瑟瑟,古意盎然:“这,这是,这就是……”

方殷不能相信,那物就在眼前。

方殷不能不信,那物就在眼前!

天光掩映,碧水幽深,井中浑然一物,首尾不见,脊背沉伏,望来竟有水桶粗细,似是一条巨蛇。

方殷不知,在虫谷,龙林之中,是有一条老蟒。

那蟒,比这蛇粗。那蟒。身长十丈。那蟒,名字叫作幽幽,喜欢吃鱼,总以为自己是一条龙。

龙有角,有爪,有尾有须,幽幽没有。

幽幽不是龙,幽幽只是蟒。

“这不是龙。这是一条蛇,一条大蛇!”方道士,肯定道:“一条大海蛇!”

“是龙!是龙!就是龙!”龙娇娇,生气了,龙娇娇说它是龙它就必须得是龙:“你到底懂不是不懂?你有没有见过?蛇有这么大么?蛇,就是——”

就是拢起五指,吐出舌头,比划着演示了一下:“这样的,这么大,伸着舌头。咝~~”

“……”

“这下知dào

了吧,没有见过就不要乱说。再说了,蛇也没有爪子,也没有角,这个,我这条龙就不一样了……”

“不是罢?你,你这条,你这条龙就,有爪,有角么?”

“当然了,你看着!”说话,龙娇娇搬来一块大石头,大吼一声奋力掷下:“看着!”

“扑通!”石头掉进井里,激起几朵水花。

“……”

“……”

那物不为所动,沉睡之中,洪荒异种,一石岂能动得?

龙娇娇,大觉栽面儿,当下气呼呼地又去找石头:“好吧,我生气了,这下你是死定了,你就等着吧,你给我等着!”

又一时。

龙娇娇,趴在井沿上面,狗一样地吐着舌头呼呼大喘:“好,好,好你个懒龙,馋龙,懒馋坏龙!”

那物不为所动,沉睡之中,浑似蛰于幽冥,山崩海啸弗动其身。

方殷没有理会她。

方殷被另一样事物吸引过去,井旁边有一只桶,桶里有水。

桶旁边有一块石头,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其上龙飞凤舞刻着八个大字:深海绝狱,千八百仞。

传国玺,在井里。

这里就是深海绝狱,没有犯人,以前是有,现在没有。

千百八仞,当是此井深度,一仞七尺半,昂藏男儿身——

这里的尺,是说周尺,古人所言七尺男儿,身长就是一仞左右。

《说文》有言,仞,伸臂一寻八尺也。

一仞,就是七周尺到八周尺之间,也就是说此井深达一千八百仞,相当于一千八百人的高度。

此井之深,正如此岛之大,所见不过冰山一角。

如若海水尽去,群岛就是峰峦,许是万仞之山,一洞贯通海洋——

不然。

很快,方道士的猜想便被否定,因为龙娇娇喝了一口水:“咕嘟!”

水桶里的水:“哈~~”

“这水,也能喝么?”方道士,惊奇道。

“当然了,水不就是喝的么?”龙娇娇伸出小手,掬起一捧清水:“来,木头脑袋,你也尝一下,很好喝的!”

方道士惊奇之下,便就伸出嘴去,饮了一口:“咝——”

第一是凉,透心儿地凉!

第二是甜,甘甜清爽,沁人心脾。

淡水。

……

“木头脑袋,你又发什么呆?”龙娇娇叫道:“懒馋坏不听话,你去,去帮我,教xùn

它一下!”

说话,塞给他一粒小石子:“快!上去!教xùn

它!”

方道士,看着手里那一颗,蚕豆大小的石子,茫然道:“怎么,怎么个,教xùn

法儿?”

“这样!”龙娇娇,屈起中指,与拇指相扣,一弹:“啪!一下,一下它就老实了,不敢假装睡懒觉了!”

“这个,这个不是,弹指神通吗?”方道士,挠头道:“我不会啊这个,这可不是一般地功夫……”

“你可真笨!阿爹就会,慕容哥哥也会,木头脑袋,木头,算了!”龙娇娇,失望道:“这不怪你,我都忘了,你是木头脑袋,是不会武功的!”

原来如此。

方殷笑道:“我是不会武功,可是我力qì

很大,一样可以帮你教xùn

它!”

说话俯身,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嘻嘻一笑:“看好了啊!”

龙娇娇,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捂住了嘴巴,只觉那一刻,他那顶天立地的矫健身姿,竟不逊于那两个:“呜——”

一石破空,呜呜有声。

势大力沉,准头十足,正击那脊背之上:“笃!”

那一声沉闷微弱,后有一刹那静寂。

其后一道声音,直于幽冥中来,似吼,似嚎,似嗥,似啸,似悲鸣,似呜咽,似蛰雷渊起,似地牛翻身:“轰!轰!哗!哗!”

终见得,波滔翻滚处,幽深碧水中,一角,一角,一寸,一寸,如负万钧重物,缓缓缓缓升腾:“醒了!醒了!哈哈哈!耶!”

龙娇娇,不以为异。

而无殷,极为震撼,极为惊异,无法形容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有物颇多灵异,传为万兽之首,虎须鬣尾,身长若蛇,有鳞若鱼,有角仿鹿,有爪似鹰,能走,亦能飞,能倒水,能大能小,能隐能现,能翻江倒海,吞风吐雾,兴云降雨。

那是龙。

画的龙,雕的龙,绣的龙,方殷见过不少。

这不是。

这分明就是一条蛇,一条巨蛇,只是头大,出奇地大,脑袋比身体粗上一倍有余!

颅生双角,无杈,长尺许。

井中光线幽暗,看不十分周详,方殷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蛇有长角的么?蛇有长角的么?蛇有……

很快,方殷便就见识到了,两只爪子:“哗啦啦啦啦拉——”

是有爪,似鹰爪,如钢钩,一个失神之间哗啦啦啦,那物竟是沿着井壁飞快爬将上来:“轰!哗啦啦啦啦啦啦——”

墨首!金睛!血盆大口!碧绿獠牙!

霎时寒毛倒竖,只觉头皮一炸,转瞬那物已距井口不过咫尺之遥,遍含滔天狂悖的怒火冰冷森然的杀机:“啊————————————————————————”

只记得,龙娇娇,在尖叫。

恍惚是,只一腾跃,只现两爪,见得其首不见其尾,那身竟似无穷无尽。

不是蛇,肯定的!

是什么?

……

“木头脑袋,你不要这样。”龙娇娇,低头看一眼,害羞道:“你这样,我很痒,咝~~哎呀~~呀呀~~”

这不是棉花糖么?

这不是棉花糖,棉花糖的胸部可不像是棉花糖一样:“你,你不要,不要怕,那龙,有,有铁链拴着了,不会跑出来咬人……”

“是,是,是啊?”方道士,低头看一眼,尴尬道:“吓,吓,吓我一跳!”

那手拿开了。

忽然很失落。

奇妙的感觉~~

“木头脑袋,你这就叫英雄救美,英雄救美你懂吗?”龙娇娇,红着脸道:“我,我果然,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你,我,那个……”这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道德高尚的人,在最危险的时刻他并没有忘记救下龙娇娇:“既然如此,我也只好以身相许了,以身相许你懂不懂?以身相许就是,以身,那个……”

“怎样?怎样?”那就是一条龙!

龙性贪懒且淫,方道士已经被它传染了:“怎样?怎样?”

还能怎样,还能怎样,无论如何龙娇娇也是一个大姑娘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我不说!你好坏!”

可以肯定的是,方才那物,龙也好,蛟也好,蛇也好,惊起、暴怒、嘶吼、突击之时,方殷的心,不曾多跳一下。

惊我胆魄,也不多跳!

便夺神魂,也不多跳!

那是,心如铁石。

现下,多跳了一万下:“怦怦怦怦怦怦怦!”

“木头脑袋,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再来一次英雄救美,你还要那样抱着我,抱着我的腰,飞快飞快,飞快地跑……”

跑到天涯海角,跑到天荒地老,只有两个人,那有多么好~~

“看起来,我是真的爱上他了。”龙娇娇,心道!(未完待续……)

二十六 藏龙卧虎

都是龙真造的孽。

十四年前,也就是龙娇娇四岁那一年,铁锁缚蛟龙,投于绝狱中。

且说是龙,懒龙,馋龙,坏龙,多半连在一起就是懒馋坏,自是龙娇娇的叫法儿。

其实懒馋坏,懒是懒了一点,馋是馋了一点,可是一点也不坏,正如同鲸王孟获,是很低调,很善良的,是一个和平主义者。

坏就坏在这口井。

或说这一方,一千八百仞的深潭。

水是淡水,甘甜爽口。

懒馋坏也喜欢喝,隔个十天半月,就要来喝一次。

不同于孟获,懒馋坏是水陆两栖的,也如同孟获,多多少少也有一点霸道。那是因为实力,实力就是一切,普天之下没有任何生物是懒馋坏的对手,懒馋坏刀枪不入兼又力大无穷,只凭利爪便可生撕熊虎活裂鲸鲨,那是海中称王陆地称霸,惟我独尊一家独大。就不要再提孟获了,孟获是这些年刚起来的,孟获原本就是懒馋坏的小弟,千百个小弟之一。

星罗岛上,原来就有人。

懒馋坏喝了三百多年的水,也没有伤过一个人,还被人们当作神龙烧香喂食供奉着——

后来龙真来了。

一山不容二虎,龙也一样,龙真一来懒馋坏就和他打了一架。

因为看他不顺眼。

打输了。

输了,就得认,但是懒馋坏不认,龙嘛。性傲。

后来。懒馋坏又和他打了好几十架。才彻底认输,低下了高傲的头。

实力就是一切,霸主只有一个,所以,懒馋坏俯首称臣,并且表示愿效犬马之劳。

其后,相安无事,过了两年。

龙娇娇出生了。

龙娇娇出生当日。龙真就对懒馋坏,下达了驱逐令。

就是,指着懒馋坏说,你以后就不要来了,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因为我怕你会吓到她——

懒馋坏,被禁足了,永生永世不得登岛。

懒馋坏,别无选择,黯然离开。

三年后。懒馋坏回来了,带着满身的疲惫。以及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懒馋坏回来,就是想喝一口水,补充一下体力。

然后回去,接着孵蛋。

结果,就在井边,看到了龙娇娇,三岁的龙娇娇,和他的老爸。

当时,龙娇娇就哭了。

龙真就怒了。

当时懒馋坏情知不妙,想跑,结果没有跑掉,给他揍了个半死,拎着尾巴就丢里回了海里——

都是嘴馋惹的祸。

好歹捡回一条命,还是回去孵蛋罢!

一年后,懒馋坏又回来了,带着辛酸的泪水,以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是谁打破了我的蛋?

是谁偷走了我的娃?

懒馋坏,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为了使自己的龙血龙脉延续下去,委身于一条低贱的海蛇。

食夫,育子,终其一生,只得一卵。

结果被人偷了去。

正是伟大的母性情怀,使得懒馋坏忘记了一切,遍搜附近海域星罗群岛,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一错再错,不能容忍,铁锁缚蛟龙,投于绝狱中。

十三年前,也就是龙娇娇五岁的那一年,慕容公子在一个海岛上面,捡到了一颗蛋。

那是一颗比西瓜还大的蛋,慕容公子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蛋,普天之下绝对不可能有那么大的一颗蛋,因此慕容公子很好奇。

蛋就是蛋,原地不动,不会自己走,也没有人偷。

是谁生下了这颗蛋?

是谁丢掉了这个娃?

龙是健忘的,蛋是失落的,当时困于井中的懒馋坏并不知dào

,蛋就在那里,一直都在。

弱弱,就是懒馋坏的骨肉,血脉。

笃笃,笃笃,慕容公子轻敲蛋壳,侧耳倾听——

喀喀,喀喀,蛋壳裂开,一条蚯蚓般的小蛇,从一颗青色的巨蛋里面爬出来~

弱弱先天不足,极为瘦小,极为孱弱。

能够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就是一个奇迹,但如果没有慕容公子,弱弱绝对绝对不能活。

那是公子去时。

公子归来之时,又是过了三年。

那年娇娇八岁,初见慕容公子。

两个人是,一见钟情。

慕容哥哥,等娇娇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

娇娇已经长大了啊,娇娇是个大姑娘了,不如现在就嫁给我罢!

……

当然,公子来时,已知,弱弱身世。

一眼便知,就是那物。

无一相像,不像也是,它就是弱弱的母亲,弱弱就是它的女儿。

可是弱弱不认。

弱弱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慕容公子。

弱弱在没有睁开眼睛之前,闻到的也是慕容公子。

弱弱爬出蛋壳就爬到了慕容公子的手掌心上,弱弱喝到的第一口奶就是慕容公子舌尖上的血,慕容公子就是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之中弱弱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温暖——

余者,勿论。

懒馋坏也不认。

母女互不相认。

当时弱弱只有筷子般粗手指般长,在懒馋坏看来也就是一条蚯蚓~~

就这井,慕容公子下去过。

石头上的字,是龙真写的。

又过十年,方殷来了。

现下方殷知dào

了,便即是龙,也只是一个玩物,对于龙娇娇来说。

说的是龙真,徒手擒龙,何等神通!

传国玺,在井里。

莫说这龙,便说这井,却又生捞将上来?

千八百仞,岂不笑话!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面对一个美女。一个又聪明又懂事又善良的美女。方道士犹自想东想西浑不着调——

龙娇娇就不一样,龙娇娇正在钓龙:“你看!快看!它吃了!吃了!”

这时天已大亮,四下有人走动,岛上的人,宫里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看龙娇娇钓龙:“吃了吗?吃了吗?小公主。钓上来了吗?”

那是一根绳索,拴着一块羊肉,还有一根竹竿,龙娇娇奋力举着:“不要着急,要有耐心,它是一定会吃的,一定!”

懒馋坏,不见了。

那是自然,前天刚喂过,懒馋坏不饿。这是折腾累了,又去睡大觉了。

想通了此节。龙娇娇叹一口气,也就作罢:“算了,不钓了,玩别的,玩别的好了……”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

既然恶龙不再作孽,那么英雄救美的故事情节也就没法再演一次了,那么再玩什么呢?再玩什么游戏呢?

龙娇娇,又很为难:“嗯,不要着急,等我想一下,想一下就好……”

这些人,都是龙娇娇的朋友,都是来陪龙娇娇玩的。

有一百个。

唱歌,跳舞,捉迷藏,打猎,捕鱼,采野花,等等游戏,龙娇娇都会玩,并且是所有人里面玩的最好的一个,那是毫无疑问的。

龙娇娇就是一个天才,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

可是龙娇娇想来想去,还是一样游戏都没有想出来,要不是旁边有人提醒,龙娇娇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木头脑袋:“小公主,小公主,这个人是谁呀?”

这个人是方道士,大家伙儿都不认识。

方道士,正自站在一块石头前面,脚跨深海绝狱,眼观千八百仞,胳膊拄在膝盖上,拳头顶着腮帮子,皱着眉头,很是严肃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在思考人生的哲人。

“这个人是,木头脑袋。”龙娇娇指点着,大声说道:“对了,我还没有给你们介shào

,这个人,名叫小方子,是新来的,是个新人。”

原来是个新人,怪不得不认识,众人围观,议论纷纷。

一个小孩,勇敢地问道:“他是新来的,难道说,他也没有小鸡鸡吗?”

“是的,他没有。”龙娇娇,回答道:“虽然他没有小鸡鸡,但是他的人很好,而且很可怜,所以我准bèi

嫁给他。”

语出,哗然。

一个大嫂,打量着说道:“不赖不赖,模样也俊,个头儿也高,人是不错,可惜没有小鸡鸡……”

“是啊是啊,可惜可惜,可惜了!”众人齐齐打量,人人扼腕叹息。

一个老头,叹着气说道:“有没有小鸡鸡并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人品,人品好,人就好!”

“大常!你说得太好了!”龙娇娇大喜,欢呼雀跃:“人品好,人就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是,两全齐美!”

“人品再好,有没有小鸡鸡也很重yào

。”另一老头,语重心长道:“这个小方子,我是认识的,他是一个太监,你不能嫁给他。”

“二常!你!”龙娇娇大怒,指点呵斥道:“每回都有你,你又乱说话,你再这样下次我就不带你玩了,也不让别人带你玩,让你一个人,看你怎么办!”

所有的人,一致谴责二常,认为他说的话,就连一丁点儿的道理都没有。

道理,是很明显的,人品好,人就好,小鸡鸡再重yào

,也只能起到一个锦上添花的作用。

二常低头认错。

大常幸灾乐祸!

方道士,在沉思。

不必理会,为老不尊,大常常青树,二常常青藤。

常青藤的年纪比常青树大,常青树也有一百二十多岁了,之所以常青树在这里当了老大,那是因为常青藤不会说话。

当然心里都有数,谁个没有小鸡鸡?

小公主,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宫里萧弥勒,岛上两仙翁,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要有人保护——

“小方子,你是姓小呢?还是姓方呢?”常青树,叹着气说道:“小方子,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呢?”

“姓小姓方,都不重yào

。”常青藤,语重心长道:“新人也好,老人也好,只要不是小人,就好。”(未完待续……)

二十七 井水有毒

常青树的武功很高。

常青藤的武功很高。

星罗双仙翁的功力,都比方殷高出一线。

包括心计。

只在不经意间,身后人已站定,不独二人,排除孩童,七八十人嘻嘻哈哈便将方殷围住——

那个大嫂,村妇模样:“小方子,你几岁?是十几岁?还是二十几岁?”

又一大哥,渔民模样:“好个小伙儿,身板儿挺直,筋骨结实,一看就有一把子牛劲!”

又一老汉,樵夫模样:“有句话,叫作磨刀不误砍柴工,小方子啊,老汉我是老眼昏花,你就帮我瞧一瞧,这刀磨得快是不快?”

又一老太,富婆模样:“又有句话,叫作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有句话,叫作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两句话,你可明白?”

……

……

……

……

不是几个人,而是十几个,语出暗藏机锋,笑里藏刀,轻描淡写,杀人于无形。

都是高手,方殷知dào



人未动,势已夺,四面罡风如若壁垒禁锢,八方煞气如刃侵及发肤,天时地利人和皆失,如若妄动,等待方殷的只有一个下场。世外高人,就在这里,据说这些人,都是千八百年前弃世出海隐遁于此的修行人,或其后代。就这些人,随便挑出一个,都是宗师级别,战力极其强横更是极为团结,打不过龙大教主那是因为龙大教主太过牛逼,对于昨天刮掉胡子换身衣服装个太监就以为能够蒙混过关——

没有人是傻子。意思只有一个。说来也非恶意。就是——

震慑!

给我老老实实呆着,放规矩一些!

绝对不许轻举妄动,不然就是死!

星罗仙岛,原本就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地主,方殷也自晓得。

打是打不过的,反抗也没有用,所以当时方道士采取了一个最为有效的办法,就是不争辩。也不反抗,顺其自然,听之任之。

夫唯不争,故无尤。

方殷不是黄鼠狼,方殷也不想偷鸡,方殷心下坦然,不怕被柴刀砍。

当然龙娇娇不知dào



龙娇娇什么也不知dào



龙娇娇只知dào

木头脑袋。

“木头脑袋,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知dào

了!木头脑袋,当着这么多人,你又害羞了是吧?”

“你不要怕。他们都是我的朋友,都是好人。你看,这个是大常,这个是二常,这个是李叔,这个是王婶,这个,是牛伯。”

“木头脑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别人问你话你要回答,如果不知dào

就说不知dào

,要不然就是没有礼貌,没有视貌,礼貌,礼貌的意思你懂不懂?”

“不知dào

。”

“这就对了,你不懂,就要问,礼貌的意思,就是很有礼貌,很有礼貌的,那个,嗯……”

“礼貌!”

“很好,木头脑袋,你又开窍了,嗯!我应该奖赏你一下,奖赏……”

这时候,龙娇娇忽然有些害羞,因为龙娇娇想要奖给他一个吻:“嗯,你,你们……”

没有人是傻子。

龙娇娇,偷眼四下看去,发xiàn

所有的人都在看天,或者看地,根本就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咳!”

因为龙娇娇,总是喜欢随便发放奖励,并且是要单独奖励,不喜欢给别人看到:“啵儿!”

如同洗澡。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方殷也知dào



这一口,几乎亲到嘴巴上了。

再没有,下一次了。

方殷心道。

实则方殷是一个倔强的人,倔强,更是强硬,从来不肯吃一点亏。

没有服软,没有低头,没有夫唯不争故无尤,那不是方殷,刚刚方殷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时就要翻脸——

便就方才,你道如何?

吓唬谁了?

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你当方殷听不出来?你当老子吓大的么?

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拿把破刀在人眼前比划?没有恶意拿个破拐指指点点?还说小人,谁是小人?都当老子好欺负啊!

方殷是很生气,关键是态度问题,那是轻视,是蔑视,是嘲笑,是嘲弄,那眼神,那表情,那语气,那心里分明说的就是——

你个假太监,这还要不要脸?

你个小白脸,也来攀龙附凤?

你以为你是谁,老娘我叱咤风云横行天下之时,你还没有生出娘胎!

你可以装糊涂,也可以装孙子,老人家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但你一定要乖乖地听话!

到这里来,你是条龙,也能给我盘着!

是虎,也得给我趴着!

是狗,就要摇尾乞怜!

要不然,弄死你,不过就是捏死一只蚂蚁!

……

如果单挑,方殷可以保证,可以把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打到落地找牙!

如果群殴,方殷一样不怕,至多打不过就跑,完全有把握从容脱身。

那都不叫事儿,方殷最厉害的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唇枪舌剑一出,立时全部办理——

是是是,你多牛逼啊,你牛逼还不是让人打得三孙子一样服服帖帖,乖乖给人当牛做马?

对对对,你岁数儿大,活到千年万年,赛过乌龟王八,还不是给人大常二常当狗一样使唤,这还有脸说?

还不是欺软怕硬,当年就有教xùn



柿子净捡软的捏,龙真来了如何?

老子不是龙真,但是老子不怕,小爷我是什么都没有就有一根硬骨头,你有吗?你有吗?

哪个不服,有种单挑!

不行都上。看谁先死!

……

弄死一个算一个。弄死俩就赚到了。这就是方大剑客,一个莽夫的本色!

也就是说,一干世外高人,已在不经意间,成功地激怒了方道士!

你是可以弄死我,但我绝对不服软,遇强则强,遇弱更强。这就是方道士,一个智勇双全,悍恶无比的小强!

但有龙娇娇。

龙娇娇,又不一样,而且是很不一样。

用强和弱,用对和错,用是与非,用善与恶,用什么样的言辞都无法形容,龙娇娇。这个女人。

方殷也无法形容,或说是还没想好。

方殷只知dào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不能!

左右,这一口恶气得出,出不来方殷就得死:“娇娇,你说得对,他们都是好人,你好我好大家好,我们一起玩游戏,好不好?”

“好啊!好!好极了!”这话说得,焉有不好之理,龙娇娇拍手叫好:“你要玩投石子呢?还是捉迷藏呢?还是……”

“不好不好,都不好玩。”龙娇娇,说出一百种游戏,方道士还是摇头:“我们来玩,扮小乌龟!”

龙娇娇,愣了一下:“扮,小乌龟?”

然后,拍手笑道:“我知dào

,这个我最会了,小乌龟嘛,就是——”

说话就扮,缩脖弯腰:“小乌龟,把头缩,四只爪,一个壳,还有一条小尾巴……”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方道士,还是摇头:“小乌龟,会游水,一个猛子扎进去,好半天也不出来,不出来!”

龙娇娇,又愣了一下:“不是,不是这样,那又是——”

说着,叹了一口气:“木头脑袋,你要说得明白一些,你不说明白一些别人又怎么知dào

你的意思呢?大家,又怎么玩呢?”

“这个游戏,有三个规矩。”方道士,指道:“第一,扮小乌龟的人,要下到井里,钻进水里——”

语出,人人变色,包括龙娇娇:“啊?”

“第二,谁在水里呆的时间最长,谁就赢了,就是第一。”

“就是,第一名。”龙娇娇,补充道。

“第三,输了的人要受到惩罚,惩罚就是喝水,小朋友喝一小口,大朋友喝一小桶,老朋友喝一大桶。”

“好,很好。”龙娇娇,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嗯,很公平!”

“对了对了,我再补充一点,参加比赛的人,要按照年龄排队,一个一个下去,谁的岁数最大,就从谁先开始。”

反击开始了。

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看向了一个人:“大常!”

龙娇娇指着常青树,大声说道:“你的岁数最大,就从你开始好了!”

不老仙翁,想了一下。

小兔崽子,何其阴险!

然后,连连摇头,加上摆手:“不成不成,我的年纪不是最大,年纪最大的是二常!”

不死仙翁,想了一下。

阴险小人,何其毒辣!

然后,连连摆手,加上摇头:“不成不成,我的年纪太大,比赛我不参加!”

“不参加,不参加,好吧,二常不参加,大常,还是从你开始!”

“这,岂有此理!我也不参加!”

“真没劲,胆小鬼,好了,大常二常都不参加,那么就是王婶,从王婶先来。”

“娇娇啊,还没有到王婶,你牛伯今年七十一了,比我大三岁。”

“对,牛伯,牛伯,牛……”

牛伯跑了,跑得比牛犊还快:“大胆!”

龙娇娇,怒了:“拿下!”

每一个人,都要听龙娇娇的话,如若不然的话,有人就会很生气:“抓住他!”

牛伯,被擒。

“牛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要不参加可以,不参加你就说,你为什么要跑呢?你为什么……”

“我不参加。”牛伯,低头,打脸,悔恨道:“打死我也不参加!”

其后,前面的人,都表示,不参加。

最后,所有的人,都看向了一个人,因为轮到方道士:“小方子,是你出的主意,现下轮到你了——”

方殷笑道:“我再补充一条,不参加可以,不参加就要直接喝水,小朋友喝一小口,大朋友喝一小桶,老朋友喝一大桶。”

正是,狼子野心呐!

“对呀!好啊!木头脑袋,你真是太聪明了!”龙娇娇,笑逐颜开,拍手叫道:“大常,不是,二常,你先喝!你是老朋友,要喝一大桶!”

……(未完待续……)

二十八 忽然想哭

是有一个破绽。

而且极为明显。

破绽就是龙娇娇,每一个人都会听龙娇娇的话,因此整冶起来,格外简单。

现下。

不死仙翁躺在地上,大肚朝天,脸色煞白,双目呆滞——

嘴儿不停,往外漾水~~

那一大桶,好几十斤,冰凉冰凉,你当如何?

现下,轮到不老仙翁了:“咳!”

“该我了!”不老仙翁,也是一个老朋友,为人非常之狡猾,因之为大:“娇娇啊,好孩子,借给大常爷爷宝珠一用,好不好?”

方殷并不知dào



这游戏,左右也是让人受罪,或灌老王八一肚子凉水,或来一个冰冻小乌龟,得罪了方道士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方殷是不知dào

,但这时,不死仙翁忽然大叫一声:“噗~~~~”

气煞我也!

悔啊,吐,吐啊,悔,常青藤怎么就能够忘了,还有一颗避水珠!

“对了,这颗宝珠,嗯~~”龙娇娇,低头看去:“好吧,娇娇是个好孩子,那就借给你,借给你用一下好了!”

是有一串珠子,挂在娇娇颈上。

珠有十七,大珠有一。

小珠青色,有如青玉,珠珠浑圆,指肚大小。

大珠黄色,有如蛋黄,一般浑圆,龙眼大小。

可以说是,平平无奇。

自有奇异之处,方道士不知其奇,龙娇娇不以为异。说话取下。随手丢过:“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老仙翁忽地大笑。白眉掀动处,两眼放光芒:“咄!”

坏就坏在,毁就毁在,大常是一个爱显摆的人:“波!”

咄的意思就是,看!

波的意思就是,丢!

串珠丢进水桶,方殷愕然看去:“哗啦——”

一桶水是,喷涌而出!

再一看。桶里只有珠!

没有水,只有珠,小珠十六,大珠有一,水珠无数。

“小子,瞅见没?”大常兀自哈哈大笑,浑不顾一旁落汤鸡般的二常:“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常大怒!

不死仙翁,也不是好欺负的:“岂有此理!不许耍、耍、耍阿嚏!赖!”

“不许耍赖!不许耍赖!”这时候,旁边的人也一齐说道:“小公主啊,这不公平。避水珠只有一颗,怎么可以只给大常呢?”

不老仙翁。忽觉不妙:“小子,过来!”

因为那串宝珠,已经被不死仙翁抓到手里:“小子,我给你说一下,这串珠子可是大有来头儿,这一颗叫作……”

“你说就说,不要喷水!”方道士,掩面道:“甚么来头儿,说来听听?”

这时候,不老仙翁真zhèng

是悔青了肠子:“给我!给我!我的宝珠!我的宝珠!”

“不给!不给!”众人一齐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停!”秩序大乱,这可不好,龙娇娇单手指天,命令道:“这个故事,由我来讲!”

还是娇娇来讲,娇娇最会讲故事了——

“第一,这串珠子,是一件宝物。”

“第二,这一些小珠,叫作鲛珠,可以照明。”

“第三,这一颗大珠,叫作鼍龙珠,可以避水。”

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乎?

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是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龙,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他来,只好将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直待二十四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

以上是,初刻拍案惊奇里的故事,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这是鼍龙珠。

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这是鲛珠。

小珠十六,大珠有一,都是传说中的宝物,无价之宝。

你说方殷信么?

方殷当然相信,蛟龙都见过了,就别说鲛人了,究竟鲛珠怎么个照明法儿方殷现下还不知dào

,至少这颗鼍龙珠可以避水——

干的,鼍龙珠是干的,皎珠也是干的。

只有遇到了水,才能彰显出鼍龙珠的神奇之处,也只有在黑暗之中,鲛人之泪才会大放异彩。

物如此,人亦然,就如同最最接近真理的道理,往往就蕴涵在最为平淡的言语之中。

道理且不说。

又轮到不老翁了:“大常,既然大家都这样说,你还是,还是自己下去……”

却见大常,长叹一声:“我认罚!”

那一大桶,好几十斤,冰凉冰凉,你当如何?

“好!”众人,包括一干孩童,包括不死仙翁,一齐鼓掌:“啪啪啪啪啪啪啪!”

须臾,大常盘坐在地,默运神功,以怯严寒,以及腹中饱涨之意。

其后:“牛伯。”

牛伯,同样是一个睿智的老人。

纵使鼍龙珠可以避水,关键是,又不可以避龙,牛伯还没有活够。

因此牛伯喝水。

牛伯打水。

喝。

但是。

某某某,有意见:“牛伯,你是老朋友,要用大桶喝!”

这话,是方道士说的,因此牛伯争辩道:“我是大朋友,不是老朋友,人家星罗二老都比我大好几十岁,我是大朋友。就用小桶喝!”

就这牛伯。刚才用把破刀。在别人眼前比划,方道士是不会放过他的:“小公主,这件事情,还是你来定夺。”

龙娇娇,慎重地考lǜ

了一下。

说道:“牛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看,比我小的。才算是小朋友,比如小西瓜——”

小西瓜,只有五岁。

龙娇娇,指点说道:“小西瓜,是小朋友,龙娇娇,是大朋友,那么你,就是老朋友,所以。你要用大桶喝!”

“好好好!妙妙妙!”正如此,无论如何。龙娇娇也不能归为小朋友之列:“啪啪啪!喝喝喝!”

一众小童,包括小西瓜,包括方道士,一齐拍手叫道!

在喝水之前,牛伯看了方殷一眼,其后就是:“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那一大桶,好几十斤,冰凉冰凉,你当:“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嘟嘟——”

高手!

果然高手!

牛伯喝完,脸不变色,踱步走开,四平,八稳。

走十二步,开吐。

“王婶。”这时候,罗婶想跑,但发xiàn

罗婶想跑的人不是龙娇娇,也不是方道士,而是不死仙翁:“王婶,该你了。”

王婶喝水之前,看了二常一眼,其后就是:“娇娇啊,王婶是一个女人,男人肚量大,女人肚量小,王婶应该用大桶喝呢?还是用小桶喝呢?”

龙娇娇,想了一下。

然后说道:“嗯,阿娘说过,男人要让着女人一些,所以说,男人要用大桶,女人,王婶可以用小桶。”

小桶,只有大桶的三分之一容量。

那一小桶,十好几斤,拔凉拔凉,你当:“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嘟嘟——”

王婶喝完,强忍吐意,主动叫号:“下一个,她李叔——”

其后轮着,无人能逃,一桶一桶,大大小小,正是有水大家一起喝,你好我好大家好……

终于,在一个时辰以后,轮到方道士的时候,地上,众仙,餐云,卧石,盘龙,伏虎,或是口吐莲花,或是猛撮牙花,或是西子捧心,或是东施效颦,千姿百态,东倒西歪。

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这不是扮小乌龟,这就是比喝凉水,现下就连龙娇娇都看明白了:“木头脑袋,你是大朋友,可以用小桶喝。”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也不用喝光,你只要喝半桶就好了,因为你是一个新人,是新朋友。”

这仍不是重点,重点就是:“先不要喝,你等一下,这水很凉,很凉很凉,你先放一下,放一下再喝比较好。”

明白了吗?

水是很凉。

冰凉冰凉,拔凉拔凉,入口是冰柱,进肚是冰坨。

旁人怎不见她说?

所有人都乖乖喝水,只因其后还有方殷,左右他也跑不了,至少要喝一小桶!

现下变成半桶了。

还得放一下。

“不行不行,还是太凉了,太凉了!”龙娇娇,又想了一下:“对了,可以,可以生火嘛,生火烧一下,烧热了你再喝——”

说话就要去捡柴:“木头脑袋,你等我一下啊,我去捡几根木柴,很快就……”

明白了吗?

再不明白的,就是傻子了:“不用了。”

偏偏有个傻子,完全不解风情:“我才不要喝水,我要扮小乌龟!”

说话就扮,缩脖弯腰:“小乌龟,把头缩,四只爪,一个壳,还有一条小尾巴……”

方殷心中温暖。

却也不知,犹自不足:“扮小乌龟,是可以的,但你不要真的下去,你要是,要是真的下去,那就,那就太傻了,就会被懒馋坏吃掉的!”

“不怕不怕,懒馋坏已经吃饱了,已经睡着了,我就扮个小乌龟啊,悄悄地,悄悄地,悄悄地钻进水里……”

“不好不好,不要不要,我不听我不听!”龙娇娇,坚决不同意:“木头脑袋,我可是告sù

你啊,有句话叫作只怕一万,不怕,不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懂不懂?”

“还有一句话,叫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驷马难追你懂不懂?”

“你……木头脑袋!你不听我话,我不喜欢你了!”

“意思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就要算话!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

逸兴飞扬,豪情勃发,小乌龟忽然唱起了歌:“小乌龟,会游水,一个猛子扎进去,一辈子也不出来,不出来!”

那一刻,龙娇娇终于发觉,面前的他是如此陌生:“木头……”

而方殷,唱着歌,只欲流泪:“小乌龟,小乌龟,我是一只小乌龟,不怕冷也不怕水……”

我就不听你话,我不要你喜欢!

我就是个傻子!

我就是只乌龟!(未完待续……)

二十九 仙岛一日游

当然下井之前,还有一番争执。

就算他真的是一个傻子,就算他真的是一只乌龟,就算他不听龙娇娇的话龙娇娇都不喜欢他了,他也是龙娇娇的木头脑袋。木头脑袋嘛,笨一些,犟一些,傻一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在劝说无果,哀求也没有用,最后在征求了大家的意见以后,龙娇娇亲自把神奇的珠串挂在他的脖子上,更是拿出神兵利器金玉匕给他防身,然后千叮咛,万嘱咐……

是不一样,喜新厌旧,厚此薄彼,这是一只很独特的小乌龟。

现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就连,小西瓜都看出来了。

小西瓜,也是一个女孩子,留着一个西瓜头:“娇娇姐姐,你爱他,你爱他对不对?”

“去!”娇娇姐姐,回一白眼儿,训斥道:“小孩子家家,什么事情都不懂,你知dào

什么是爱么?你知dào

……”

说着,脸又红了:“爱,就是,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地……”

这才认识多久?

这还不到一天。

像是送别,依依惜别,生离死别,一时气氛三分旖旎,万分悲壮!

“木头脑袋,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

“如果你死了,我也会为你守寡的,并且以后,再也不会嫁人了!”

“……”

“不行,你还是不要下去了,我可不是吓唬你啊,下面真的很危险。懒馋坏说不定已经睡醒了。肚子又饿了……”

“……”

“啊呜。啊呜一口,就把你吃掉了!”

“……”

“哎!木头脑袋,你可真是一个倔强的人,当然你也很勇敢,值得奖赏,来——”

这时候,方道士,弯着腰。低着头,正自假装小乌龟。

龙娇娇,也就是,弯下腰,低下头,准bèi

奖赏他一下:“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现在是小乌龟,我听不懂你说话。”方道士,一本正经道:“我现在需yào

一个壳,只要有了一个壳。我就可以下水了。”

只要有了一个壳,方道士就可以变身了。

“壳。对了,还要有壳……”对付龙娇娇最好的办法,就是分散她的注意力:“可是,可是没有壳啊,到哪里去给你找,找个龟壳呢?”

这时候,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作铁牛。

铁牛,是牛伯的儿子,也是一个樵夫。

刚刚铁牛就在这里,并且喝了一小桶水,后来就不见了。

现下回来了,大呼小叫,奔如疯牛,举着一个大龟壳:“龟壳来了!龟壳来了!”

是一个,铁龟壳。

这一个龟壳,是牛伯原来练功用的,后来牛伯练成了绝世武功,就把龟壳就传给了铁牛。

铁龟壳,又厚又重,重达一百八十斤。

“啊?”这,完全出乎了方道士的预料:“不是罢,真有啊!”

“太好了!”龙娇娇,欢喜若狂:“这就叫,说曹操,不是,说龟壳龟壳就到,这下好了——”

好个龟壳,锅盖大小。

壳厚半尺,有腹有盖,牛皮垫絮,安全舒适。

“这下好了,你只要把头,和手脚,缩在里面。”龙娇娇,指点说道:“就可以不怕懒馋坏了,就可以很安全地,下水了!”

并且很安全地,沉下去。

正如此。

正合方殷之意!

变身!

一个乌龟,围着井,爬了一圈。

太帅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水,不是白喝的,现下方道士的一口恶气是出完了。

也就是说,一干世外高人的心里都憋了一口恶气,外加一肚子凉水。

现下好了,两全齐美。

方道士,出完了丑,卖完了乖,慢慢慢慢向井里爬去:“小乌龟,把头缩,四只爪,一个壳……”

“小乌龟,会游水,一个猛子扎进去,好半天也不出来……”龙娇娇也放心了,龙娇娇也唱道:“小乌龟,小乌龟,你是一只小乌龟,不怕冷也不怕水……”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一只乌龟,爬进井里。

失去踪影。

龙娇娇忽然有些后悔:“喂!木头……”

却见那只乌龟,变成一只猿猴,攀岩附石,灵巧得很,嗖嗖嗖嗖只用几下,转眼已经探到井水——

就此沉下,无声无息,一个水花都没有。

就此消失,无影无踪。

如若一梦。

……

龙娇娇,做了一个梦。

……

方道士,为什么非得要扮成一只乌龟,下到井里,以及他在井下的遭遇,都不重yào



他是活该,因为算计。

……

好身手!

一干老朋友,大朋友,脸色都变了。

举重若轻,圆转如意,这个年经人,隐藏了实力。

这口井,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下去过了,人们恍惚看到第二个他——

……

有道是,童言无忌,小朋友说的话才是真理。

下面是,真心话大冒险,小游戏。

“娇娇姐姐,他真的是一只乌龟吗?难不成他真的,真的是乌龟变的吗?”

这是小西瓜。

“娇娇姐姐,为什么你要嫁给一保乌龟呢?嫁给一只乌龟又有什么好呢?”

这是小蘑菇,留着蘑菇头。

“我知dào

!他就是一只乌龟,一只乌龟精!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他的壳,找到了壳,他就回家去了!”

这是小铁蛋。铁牛的儿子。

“可是他很帅啊。他是一只很帅的乌龟。等我长大了以后,也要做一只像他那样的,很帅的乌龟!”

这是小虾米,王婶的儿子。

“他会回来吗?”

“他不会让龙给吃了吧?”

“娇娇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

“娇娇姐姐,我们来玩别的吧!”

……

既然真心话,每一个问题都要回答,而且得是真心话。

那是以前。

现下娇娇已经长大。

他不是乌龟变的。他不是。

他不是一个乌龟精,他不是。

嫁给一只乌龟,并没有什么好处,但就算他是一只乌龟,娇娇也要嫁给他——

因为他是一只,很帅的乌龟嘛!

……

他会回来的。

平静的水面。

龙娇娇不想说话,这一次不想回答。

这是一个游戏,这只是一个游戏,龙娇娇告sù

自己。

……

可是忽然想哭。

而是感觉独孤。

他冷吗?

他很傻。

他不是鱼,他是无法在水中呼吸的。乌龟也不可以。

可以了,可以了木头脑袋。你怎么还不上来?你就不怕被憋死吗?

好吧,我承认,你扮得最像,你是第一名!

真是太顽皮,真是胡闹啊,等他上来以后,一定要好好教xùn

他,打他屁股!谁叫你不听话!谁叫你不听话!

小乌龟,把头缩,四只爪,一个壳,一个……

是不是,壳太重了?

哎呀!

壳太重,背不动,岂不就是,上不来了!

“木——头——脑——袋————————————————————————”

想通了此节。

龙娇娇,并没有任何犹豫,双臂一撑,脚上头下,井里就扎:“你不要怕!我来救你!”

……

该死的方道士!

因为方道士太过该死,所以他死了也是活该,所以就不提他了。

一个小时以后。

一只乌龟,露出了头,浮出水面,无声无息。

犹自背着沉重的铁壳。

慢慢慢慢,爬了上来。

浑身精湿。

气喘吁吁。

该!

没有被龙吃掉,没有被水淹死,那是老天不开眼,那是井水不够凉!

也要承shòu,众人唾弃,以及诅咒,以及滔天的怒火万丈的恨意,就让唾沫星子淹死他吧:“呸呸呸呸呸呸呸!”

所有的小朋友都哭了。

所有的大朋友都急了。

所有的老朋友都怒了!

方道士,发xiàn

,王婶抱着一个人,牛伯正在掐人中。

而不老仙翁不死仙翁,或说大常二常,一个抡拐一个挥拳,率领众仙围攻过来:“当当当当当当当!”

好在有个龟壳,而且还是铁的。

妙用无方。

龙娇娇当然没有跳进井里,小公主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所以就哭,所以就闹,所以就抓,所以就咬,这在一个小时里面所有人都遭了大罪,或说倒了血霉,就连小朋友都不能幸免。

脸上,身上,心上,都是伤啊,所有人都受伤了,因为一个人。

一个新人。

小脸哭花,眼睛哭肿,嗓子哭哑,人都哭昏。

在所有人群起而攻,饱含委屈疼痛辛酸的眼水,想要将那该死的龟壳打烂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同一个人。

龙真。

如果龙真看到,看到这一幕,只有一种结果。

那就是死。

所有人都得死,除了龙娇娇,小朋友可以幸免于难,不能保证会不会被打残。

绝对,不能有下一次了!

如果没有龙娇娇,方道士已经死了,躲进铁做的龟壳里面也没有用——

打死了他,又怎么交待?

别说打死,伤到他一根寒毛都不行,打狗都得看主人,木头脑袋只能是一个人的。

所以,只能拿龟壳出出气了:“咣咣咣咣咣咣咣!”

当当当,又打铁,咣咣咣,震天响,叫你非得装乌龟!叫你非得装乌龟!

惊醒了,龙娇娇:“木头……”

梦里是,醒时是,笑也是,哭也是,还不是:“脑袋!”

惊过,是喜,喜过,是狂喜,是断而又续喷薄而出的泪水,是内心深处失去以后的得到:“不要!不要!”

其后是怒,肆意勃发,小乌龟,正自被人痛殴:“不许打他!不许打他!不许,啊————————————————————————————”

龙娇娇,是一个女人。

想必天底下,所有女人,真zhèng

发怒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只有一种比喻,就是眼看自己的孩子,被一群地痞无赖,像个小乌龟一样殴打的时候——

真zhèng

的母老虎,是护犊的母老虎,会发挥出比平时勇猛一百倍的战斗力:“哎哟!啊呀!爹唉!娘啊!粑粑~~麻麻~~”

所有人都被打哭了。

所有人都被打服了。

所有人都被打惨了。

所有人都被打跑了。

只剩下一个小乌龟~~

无论小乌龟,还是木头脑袋,都是龙娇娇一个人的。

就是要打,也只能是龙娇娇一个人打,只要龙娇娇还有一口气,就,谁也不能欺负他:“小乌龟,不是,木头脑袋,你不要紧吧?”

小乌龟,缓缓探出了头,木头木脑说道:“不要紧,不要紧,我有壳,我有壳的嘛!”

是的,他有壳。

那时,龙娇娇很想扑到他的怀里,笑着骂他,哭着打他,咬着亲他!

可是他有壳。

那时,龙娇娇也想钻到他的壳里,搂着他,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他,再也再也不要失去他!

可是他的壳里,只能容下一个人。

“木头脑袋,你冷吗?”龙娇娇问道。

“我不冷,不冷,我不冷啊!”方殷回答。

“木头脑袋,刚刚,我以为你死了,我还以为,以为你……”龙娇娇哭了。

“我不会死,我是小乌龟嘛,能够活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呐~~”方殷不哭。

“木头脑袋,你好傻啊你,你为什么非得要下去呢?我就不明白,都没有人敢下去,为什么就偏偏你,偏偏你要……”

“你是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下去就是为了要明白,明白一件事情。”

“事情?你要明白,又是,什么事情?”

“你猜。”

“我,我……我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你可以问,你不懂,就要问,你可以,可以问我啊!”

“木头脑袋,你好坏啊你,你不要学我说话,你当我听不出来,哼!我是看出来了,你这个人呐,一点都不老实!”

“是啊,我又不老实,又不听话,你可以不喜欢我了,你就当我是只小乌龟,你以后都不要理我了!”

“我,你,你又来!我才不稀罕!我不理你了!”

“小乌龟,小乌龟,我是一只小乌龟,慢慢爬,慢慢爬,一个猛子扎进水……”

“你是一只,你是一只死乌龟!”

“死乌龟,死乌龟,我是一只死乌龟,慢慢爬,慢慢爬,一个猛子扎进水……”

“哈哈!傻了吧你!死乌龟是不会爬的,不会!根本就不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死乌龟在爬。

湿淋淋地爬。

笑着爬呀爬。

爬到天荒地老,爬到海角天涯。

……

方殷下去,只想明白,避水珠是不是真的可以避水。

原来,避水珠,真的,能避水。(未完待续……)

三十 海底大世界

第一,鼍龙珠可以避水。

第二,鲛人珠可以照明。

第三,白痴病可以传染。

以上三点,都被方道士证实了,所以现在方道士是一只白痴乌龟。

自从木头脑袋得到了龟壳,他就死活也不肯脱下来了,无论直立行走,还是四肢爬行,从此岛上多了一只铁壳的乌龟。

那龟壳,就像是长在了他的身体上面,竟似十分妥帖,居然极为契合。

这是,要变成神兽的节奏了。

很快,铁壳乌龟就变成了龙娇娇的坐骑,龙娇娇坐在龟壳上面,高兴地唱着歌。

竟然爬得飞快,风驰电掣,其速无比。

下面,就由龙娇娇,骑着神兽乌龟,带大家去游览海底龙宫。

一路爬回宫里。

爬过无数房间。

爬到一个门前。

爬进一条地道。

应该说是隧道,一条光明隧道。

夜明珠,十步一粒,粒粒乒乓球大小,电灯泡的亮度。

传说海底龙宫之中,是有一间宝库,里面堆放着无数金银财宝,换算成钱,可以兆计。

这个得信,就比如说夜明珠,你可以数。

一条地道,斜着往下,足有二里,就说一步一米,一千米,就是一百颗。

一颗十万两,十万两黄金。

千万两黄金。

黄金要是搁现在,就说一两一万块,一万两就是一亿。当然前面加个千。

只是说的夜明珠。

所以答案揭晓。说到谁最有钱。不是慕容公子,也不是于老先生。

还是龙真。

当然,只是一些会发光的石头,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在这里头就跟土豆白菜一样,没人稀罕。

还不如土豆白菜了,在这里只能用作照明。

接着往前爬。

爬了二里地。

爬出地道口。

爬进一个厅。

厅有十个门。十个门的厅。

厅顶,镶着一百颗夜明珠。

神兽乌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因此不知dào

该往哪爬。

好在有龙娇娇这个向导,龙娇娇是一个向导小姐,向导小姐解说道:“你看,这一个门是金门,金色的门,就是金门,木头脑袋你猜。金门里面有什么呢?”

“是金子吗?”神兽乌龟心说:“不是金子,还能是屎?”

“木头脑袋。你真是太聪明了!你看,这一道门是银门,银色的门,就是银门,木头脑袋你猜,银门里面……”

“银子!”这都会抢答了,神兽乌龟心说:“白痴!”

“错!”岂不知是,当头一棒:“金门里面,是金色的金子,银门里面,是银色的金子。”

“啊?还有,银色的金子?”神兽乌龟瞬间又被打回原形,变成一只土鳖:“好吧,这就去见识一下,银色的金子。”

是,银色的金子,很多,银币一样,闪闪发光。

说是,外国来的,不大值钱。

还不如银子。

见识过了,心满yì

足,还有八道门,一一来见识。

如同八道题,神兽乌龟猜错了四道。

珠门,对的。

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珍珠,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眼花缭乱,就像进了生产玻璃球的车间仓库一样。

玉门,对的。

里面是各种美玉,器物人物,草木动物,神仙妖怪,各种造型,搞得古今中外翡翠玉雕大型展览会一样。

对了两道,其后连续错了三道,猫门,马门,刚门。

猫门里面没有猫,只用猫的眼。

马门里面也没有马,只有马的脑。

刚门,里面全是石头,而且还是金刚石。

还有三道,一个比一个难猜,能够猜对两道的人,可以说是聪明得很。

奇门,对的。

就是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仙芝灵丹,神兵宝器,重点突出一个奇字,随便一件价值上亿。

朱门,对的。

酒肉,窖藏酒,冷鲜肉。

没门。

……

无论土鳖,还是神兽乌龟,都是,想破了木头脑袋也实在是猜不出来了。

没门,是一道光明之门。

光辉灿烂,如日中天,就像是一道,通往天堂的门:“咚!”

神兽乌龟,撞到了头。

导游小姐,咯咯娇笑。

这不是一道玻璃门吗?难道太阳公公住在里面吗?木头脑袋你十道题只做对了五道都没有及格,你还要整天起来以为自己很聪明吗?

门是透明的,看不见,所以没有门。

是水晶,会发光的水晶,完全透明的水晶,整个一大块的水晶——

一道晶门。

其后风花雪月,原来是道屏风。

绕过屏风,两面石壁,天然晶石,辉光熠熠。

正对一面晶壁,巨型整块水晶,也是完全透明,没有一点杂质。

方殷是,叹为观止!

原来这里是,一处晶矿。

原来这间房,是个大鱼缸,可以看见外面的海洋。

好多鱼,好多鱼,千奇百怪,色彩斑斓,是有一万种鲜艳无比的颜色,在眼睛适应了炽白强烈的光线以后——

鲜红鲜红的珊瑚,翠绿翠绿的海藻,黝黑黝黑的礁石,碧蓝碧蓝的海水,雪白雪白的气泡。

鱼有千百种,鱼有万万条,似是在唱歌,似是在舞蹈,好似在围观,也是很奇怪——

什么时候鱼缸里,多出一只乌龟来?

胜过所有珠宝玉石的璀璨,正是海底世界神奇无比的瑰丽,门里就是一世界,门外又是一世界——

当然,人在山腹内,是在半山腰。

自然,人也在海里,不过隔一壁。

只是无声无声无声无声,这是一个童话世界,一个静而幽美的梦。

却又教人又如何猜?

巧夺天工的匠与匠心,与大自然慷慨的馈赠,营造出了这方世界,这里是海底龙宫的精髓所在——

鱼在看什么。

鱼在想什么。

人在想什么。

人在看什么。

都不重yào

,重yào

的还是龙娇娇,这一切都是,龙娇娇一个人的。

所以,龙娇娇又是一个天底下最有钱的女人,集美貌智慧于一身,而且直白。

直白的意思就是,聪明到了极致,就变傻了。

龙娇娇最大的优点就是信人不疑,刚一见面就可以跟你掏心掏肺,还没见面都可以给你看个光光,这样的女人人人都爱:“漂亮吗?”

就这,在她嘴里也就值个漂亮,如同好,很好,漂亮,很漂亮,就是龙娇娇对于海底龙宫的一切评价:“漂亮吗?”

“木头脑袋,我在问你话。”

“木头脑袋,你的眼睛都直了。”

“木头脑袋,你又在,又在想什么呢?”

“喂!”

“咚咚咚!咚咚咚!敲敲敲!我敲敲敲!咚咚咚!咚咚咚!说话说话快说话!不说话就一直敲!”

神兽乌龟,就不说话!

一个土鳖,又能说什么呢?

如果龙娇娇知dào

他在想什么,一定是会,立kè

就气死的。

神奇的土鳖,比没门还要神奇的铁壳与木头脑袋,万恶的土鳖,此时一心想的却是——

活回去,倒着说。

第三,方道士,想把这里所有的财宝都偷走,偷运走,献给他心爱的女人。

第二,方道士,想把这里开放,供人参观,游玩,然后收取门票,然后把赚到钱的都交给他心爱的女人。

第一,当然就是,林妹妹。

如果龟壳上,驮的是林黛,那有多么好?

就是这话,天地良心!

“漂亮!漂亮极了!”神兽土鳖良心龟,终于说道:“太漂亮了!”

“那是,木头脑袋,以后,这些,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了——”龙娇娇坐在龟壳上面,就像一块碑:“你可以随时来看,你可以随时来玩,不过,一定不要忘记,带上我啊!”

……

霸下,又名赑屃,形似龟。

形似龟,驮着碑,莫得兴风作浪,重过三山五岳,那可是块——

功!德!碑!(未完待续……)

三十一 乌龟钓螃蟹

现实是很残酷的。

就比如说,鼍龙珠根本就不是鼍龙壳中之物,而是鼍龙的内丹。

就比如说,鲛珠也不是鲛人泣泪变作的珍珠,而是鲛人的眼睛。

就比如说,方道士,真的变成了一只乌龟。

一个头,四只爪,外加一个大龟壳,地上一趴,形神俱足,就差一条尾巴了。

现下有了。

当然就是龙娇娇,龙娇娇就是一条小尾巴,爬到哪里就坐到哪里,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非常之黏人,甩也甩不掉。

只用一天时间,方道士就完全理解到了慕容公子当年的苦楚。

只用一天时间,两个人就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方道士直接从一个新人,变成了一个旧人。

或说,一个龟人。

再用不了几天,就会变成龙娇娇这个女人的,官人。

或者说是,爱人。

出了海底宫,来到沙滩上,龟人在钓鱼,龙娇娇在捡贝壳:“这个怎么样,漂亮吗?这个怎么样,漂亮吗?这个……”

光着小脚丫,踩在沙滩上,海鸥四下飞,浪花一朵朵,旁边还有一个知情识趣的木头脑袋,这就是龙娇娇想要的幸福生活:“你会不会钓啊,好半天都没有钓上一条来,你钓不上鱼来,我们吃什么呢?”

说好了,今天野餐。

一根竹竿,一条棉线,就是龟人的全部钓具。

端坐石上,垂钓沙滩,就是龟人此时的仙姿神态。以及境界。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你去捡一些木柴,准bèi

生火。”龟人气定神闲,缓缓说道:“记住,要干的,不要湿的。”

钓的就是沙滩,沙滩上面有洞,大洞小洞,无数的洞。

人拿着竿。竿系着线,线拴着虫,虫探进洞,龙娇娇并不知dào

,现下的龟人正在与一只螃蟹斗智斗勇:“好吧,你先在这里钓,我这就去捡木柴。”

过了一段时间。

龙娇娇回来了,采来了一把野花:“这朵怎么样,漂亮吗?这朵怎么样,漂亮吗?这朵……”

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

“啊呀呀!好大一只!”浑不见。那线已是绷得笔直,人龟螃蟹正自奋力对峙:“不好不好。我拽不动!娇娇快来帮忙,快来快来……”

“啊呀呀!好大一只!好大一只!”漂亮的野花四散纷飞,伴随着一声声的惊喜呼喊:“不要慌不要慌,我来我来了……”

那是一只大螃蟹,半个身子露出来:“来来来,来来来,你喊一二三,我们一起拽——”

那是一只傻螃蟹,线都吃到肚子里:“好啊好啊,一二三,我来喊,一、二、三!”

“啪!”线断了。

螃蟹再傻,但有武器,武器就是螯:“啊!”

龙娇娇,大叫一声!

螃蟹不见了,钻回洞里面,逃跑拱起细碎的沙,肚子里的断了的线。

“呜咿哇啊~~~~~~~~”当然,龙娇娇哭了,这一种滋味绝不好受,龙娇娇最不喜欢了:“木头脑袋,木头脑袋,跑了跑了,呜啊哇咿~~~~~~~~~~~~~~~~”

卡哇咿,又哭了。

方道士,也怒了!

“呔!”当下龟跃,一个虎扑,使一狐狼探雪式,直接动用了两只龟爪:“哪里跑!”

“唰唰唰唰唰唰唰!”沙如雪,雨纷飞,发激扬,势轩昂,没有人能够形容方道士那一刻的英姿:“唰唰唰唰唰唰唰!”

须臾,螃蟹就擒。

沙滩上面,出现了一个坑,井口大,一人深。

螃蟹不是田鼠,也不是狡兔,原本就是敌不过他的:“这——”

那时,娇娇笑了,破涕为笑:“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以跑,也可以不跑,你要不想被吃掉你可以说,你怎么,怎么就能够忍心,又何必去欺负一个小姑娘呢?”

那时,螃蟹哭了,口吐白沫:“你说,你说,你说啊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好吧,我可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给你一次悔过的机会,你要道歉,做错了事情就要道歉,道歉你懂不懂……”

即使螃蟹真的能够开口说话,并且向他们两个道歉,今日也是难逃一死。

所以,螃蟹三缄其口,英勇就义。

后被烧烤,外焦里嫩。

南!明!离!火!

天!一!生!水!

龙娇娇,吃饱了,也喝足了。

细细剥开壳,一口一口喂,满心是欢喜,滋味多鲜美:“好吃吗?好吃吗?”

曾有一刹那的心动,其后是万分地感动,因为他对娇娇好,是很好,娇娇都知dào

:“好喝吗?好喝吗?”

原来世界上最大的浪漫,就是小浪漫,原来天底下最大的温馨,就是小温馨,在那一刻龙娇娇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女人了——

就是,小女人。

你不吃吗?

你不喝吗?

你不渴吗?

你不饿吗?

我是乌龟嘛,一年才要吃一次东西,三年也不用喝一口水。

原来如此,乌龟最好养活了,所以龙娇娇准bèi

养着他,养他一辈子。

当然龙娇娇不傻,或说不是很傻。

这个傻子!他还以为龙娇娇看不出来,他这是爱上龙娇娇了自己都不知dào

,就是爱到一下昏了头,完全都不知dào

露出了马脚——

“你是一个骗子!”龙娇娇,点着他的鼻尖说道:“你是一个大骗子!”

“你是会武功的,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龙娇娇,敲着他的脑袋说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你当我是个小孩子对不对?”

对的,对极了,木头脑袋无言以对。

“木头脑袋,你爱我,你爱我对不对?”这就是直白,直白的龙娇娇:“你这个傻子,你这是爱上我了,你自己都不知dào

!”

不对,很不对,应该说是很不对头!

木头脑袋说道:“是啊,我爱你,就像大哥哥爱小妹妹那样爱你——”

“你错了,你错了木头脑袋。”是的,这才是真zhèng

的龙娇娇:“木头脑袋,你不要以为我很傻,其实我什么都知dào

。”

什么都知dào

,就是个玩笑,方殷无语。

“阿爹爱我,也爱阿娘,那是两种不同的爱,你不是大哥哥,我也不是小妹妹,我要你像阿爹爱阿娘那样爱我,木头脑袋,你知不知dào

?”

“……”

“木头脑袋,我也会像阿娘爱阿爹那样爱你,木头脑袋,我爱你,你知不知dào

?”

“……”

“你呀你,你这个人,其实你一点都不傻,你是一个明白人,你就是以为自己是个太监,以为自己配不上我,才,才不敢爱我,木头脑袋,你要勇敢一些。”

“……”

“你不要怕,我们的事情阿娘已经答yīng

了,阿爹也一定会同意的,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讲——”

说到这里,方道士,终于放心了。

无论如何,龙大教主,也不会同意将他的心肝宝贝嫁给一只乌龟的。

“啊呀呀!不好了!”当然龙娇娇,对于方殷来说那就是小菜一碟:“你看!你看!那边——”

“怎了?怎了?吓我一跳,你又……”

“不好了,小心了!我们吃了螃蟹,螃蟹的家人要来报仇了!

“哪里?哪里?我怎不见,那是……”

“那里!那里!看到没?看到没?螃蟹他爹,螃蟹他娘,螃蟹的兄弟姐妹,还有三姑六婆……”

“哎呀!哎呀!好多好多,好多螃蟹!”

天色晚矣。

潮落有汐。

虾兵摇旗呐喊,螃蟹大军出动!

“娇娇娇娇,快上来快上来!”场面一派欢腾,伴随无数海鸟:“坐好坐好,龟丞相驾到,冲啊——”

“杀!杀!杀啊!”小龙女扬眉,金玉匕出鞘:“木头脑袋,那边那边,那边有一只个儿大的,对对对,就是横着,横着走的那只!”

横着走的,只有螃蟹,没有乌龟,也没有官人。

关于情,关于爱,关于造才所说之事,龙娇娇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

待到猴年马月,再想起来,方道士早就跑掉。

只余,夕阳无限好。(未完待续……)

三十二 幽会丈母娘

今夜,月黑风也高。

适合贼下手,适合车出轨,适合猫偷腥,适合人偷情。

今晚,子时,来我这里。

这话是尤媚说的,经过龟公,或说王八爷,传达到了神兽乌龟这里。

听说尤媚是一个倾城绝世,祸国殃民的大美人,生得那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比历史上最有名的狐狸精苏妲己还要勾人,还要诱人,还要迷人。

未曾谋面,心驰神往,某某某是浮想联翩,不能自已。

这就叫,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龙娇娇就是横财,龙夫人就是夜草,趁着龙大教主不在方道士这是都要卷了收走,给他来个炮打连环,泥马卧槽!然后偷走金玉匕,偷走传国玺,偷走海底龙宫那十道门里的所有东西,带着大小美人远走高飞。当然临走之前,还要放走可怜的懒馋坏,再给他放上一把火,烧光抢光杀光,不留一个活口,在毁灭罪证的同时,大大出他一口恶气,想必龙大教主看到一定会气歪了鼻子——

这不怪方道士。

要知dào

,真龙教是与上清敌对,属于邪恶势力,反派的。

龙真,就是反派一号大首脑。

更何况,在万鹤谷,武林大会,凌云台上,龙真曾经打败并羞辱过方道士,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辱人者人恒辱之——

这是报应,就是报应!

夺走他的最爱,夺走他的一切,就在今天晚上。方道士就要给他戴上一顶大大的。绿油油的帽子:“美人~~咻儿~~”

小美人。睡着了。

今天是太累了,小美人不到八点钟就睡着了,方道士整整等了三个钟头——

在这里,还是要说明一下。

龙娇娇,今晚睡在桶里面,倦极而眠。

这是浴室。

旁边卧室。

再旁边,就是尤媚,也就是龙夫人的寝室。

也就是说。任何风吹草动,龙夫人都是可以听见的,包括浴室和卧室。

龙夫人当然不放心,他是上清的小野道。

方道士当然也知dào

,她是龙真的小老婆。

总之两个人,心里都是有数儿的,而且是有数儿得很,不比无知少女龙娇娇——

子时。

“笃笃、笃笃、笃笃笃!”这是敲门,像是暗号。

“请进。”声音轻柔,慵懒魅惑。

看情况。也是等待许久了,要不然这半夜三更的。一个良家妇女岂能容人进门:“咳!”

方道士,轻咳一声,左右看看——

推开了门。

关上了门。

红烛下,牙床上,端然坐着一妇人。

尤媚。

尤媚今年四十五岁。

正和巫山神女同岁。

尤媚,比巫独美大三个月。

年经不重yào

,姿色才重yào

,巫山神女自诩是十三分的姿色,尤媚比她多出一点。

就是一点媚。

自是桃花眼,瓜子脸,端鼻樱口,下颌尖尖,像是一个狐狸精。

又是个尤物。

这尤物,身形不若巫独美高大,身材不若巫山独美夸张,五官不若巫独美大气,皮肤不若巫独美白嫩。

诸般皆不若,足以完胜之。

只因一点媚。

并非杨柳之姿,也自袅袅婷婷。

并非柔弱可欺,也自小鸟依人。

她自布衣荆钗,难掩一身媚骨。

她自略施粉黛,同样惊艳万分。

是那韵致,是那眼神,恰到好处,才最动人:“方儿,你来了。”

几乎是,方殷立时扑了过去!

几乎就,浑然已是忘记一切!

正是魂牵梦萦,正是方殷最爱,失声正是一句,几乎哭将出来:“娘!”

什么都是浮云,最亲还是娘亲:“嗳!”

下一刻。

应该是,没有第二个人看见,如果有,方道士是一定会立时将之灭口的:“呃,咳!那个,我……”

不要问,方道士究竟是有多么尴尬,想必龙大教主看到一定会笑破了肚皮:“喵呜~~~”

是有两只猫,一黑猫,一白猫。

此时尾巴倒竖,浑身毛都炸起,虎视眈眈地瞪着方道士,如临大敌!

好在是猫,不懂人言:“嗷呜!!!”

方道士,借此机会,一举摆脱尴尬局面:“汪汪汪汪汪汪汪!”

黑猫很奇怪。

白猫更奇怪。

这是一只人形乌龟,很凶恶,很霸道的样子!

它又在说什么呢?

星罗岛上,没有虎,也没有狗,因为有个龙娇娇,龙娇娇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你这孩子,当真顽皮,背着牛伯的龟壳作甚?”尤媚笑笑,满眼爱惜:“来,方儿,到媚姨这里来,陪媚姨说说话。”

这时,方道士已经成功地吓退了黑白二猫,只对尤媚畏如蛇蝎,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不了不了,小人怕猫,呃,打小儿就怕……”

方殷是很奇怪。

却是听她说道:“不要怕,你过来,这一声娘,媚姨不会要你白叫。”

方道士,踌躇半晌,低眉臊眼蹭了过去:“小心了,狐狸精在施展媚术,这是媚术!”

自是,心道!

却又怎知,怎生得了:“是啊,方儿长大了,长这般大,长这般高,若是婉儿姐姐看到,心里该有多么欢喜,可惜,可惜……”

半晌无话。

方殷忽一抬头,尤媚静静泪流:“我说,你听,你不要说话。”

又是半晌。

“二十四年前,我便与你的娘亲殷婉儿,也就是婉儿姐姐认识。那时我还在百花楼里卖笑。弹弹琴。唱唱曲儿,凭着自己还有一点姿色,仗着于藏海于老先生护持,虽说身于风尘之中,却也可以平淡度日。二十四年前,二十四年前,说来那些都是前朝的事了,元宵节。赏花灯,就在那一天我认识了婉儿姐姐,当时婉儿姐姐那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是来京城游玩,尚且待字闺中——”

前朝的事,陈年旧事,那时还没有方殷。

“婉儿姐姐人生得美,端庄聪慧,心肠又好,并不嫌弃尤媚身份低贱。就在那一天,当夜。在驿馆,我和婉儿姐姐结成了异性姐妹。常言道,兄弟同心,姐妹连心,婉儿姐姐待我那是比亲妹子还要好,我这一声婉儿姐姐叫出口来,第二天一大早,婉儿姐姐便去百花楼替我赎身。说到赎身,婉儿姐姐却也不知,尤媚是人在风尘,却是一个自由身,本来我是想和婉婉开个玩笑——”说到这里,尤媚又笑,又变成一个狐狸精:“但在那天,就是我和婉儿姐姐认识的第二天,我们姐妹二人来到百花楼,第一次见到了你爹,也就是方怀忠,方将军。”

百花楼,是青楼。

方将军,去做甚?

“小方殷,你猜猜,你爹去百花楼里,是去做甚?”很明显,这已经是调戏了,完全就是倚老卖老,欺负人年少无知:“小方殷,你很聪明,应该能猜得到。”

“当然是去喝酒。”小方殷,果然很聪明:“不是去喝酒,难道去打仗?”

“不错,正是打仗,就在百花楼前,你爹为我打了一仗。”

“啊?”她是云淡风轻,娓娓道来,浑似闲来无事拉着家常,可是方道士已经被惊震了:“为你?”

“是为我,是为我尤媚,不是为了婉儿姐姐。”尤媚眼波流转,嫣然一笑:“木头脑袋,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你说,我听。”木头脑袋,绝对聪明:“是你不要我说话的,媚姨。”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媚姨说给你,前朝的皇帝叫作元乾,那个老家伙啊,是个老色鬼,听说百花楼有个尤媚,就要收进后宫做他的嫔妃。说到这件事情呢,第一,我是不稀罕,第二,还有个于老,第三,我就是死,也不会屈从于他,木头脑袋,屈从的意思你明白吗?”

“……”

“嘻嘻~~娇娇说得很好啊,你可真一个木头脑袋!”语及此,小女儿姿态尽出,那一笑,更胜当年千娇百媚:“婉儿姐姐,就是我的福星,元乾老儿那是给于老左推右挡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在元宵节晚上,圣驾亲临百花楼,结果你猜怎么着,还不是,傻了吧唧苦等一夜,哈哈哈哈哈哈哈!”

“……”

“活该他元乾倒霉,等到天亮,尤媚没有等到,等到一个方将军,哈!等到一个方将军!”一笑俏皮小女子,一笑霸气女王范儿,一时良家妇女,转眼就是妖精,狐狸都是善变的,一百个龙娇娇也及不上她:“是于老,于老先生啊,连夜去将军府,请动了方将军,我们姐妹两个去到百花楼的时候百花楼前面那是人山人海,观者无数,挤都挤不进去的——”

当年。

“……正当朝议之时,满朝文武都在元和殿等着圣上,臣请圣上速速回宫,莫要误了军机大事。”

“方将军,朕的事情,不用你来管。”

“臣再请,臣请圣上回宫!”

“不必多说,朕自有主张,你且回去知会众位卿家,就说今日……”

“圣上!北胡犯我疆土,西凉夺我凉州,我朝内忧外患,势已生死存亡,圣上如何耽于酒色溺于安乐,置我千千万万黎民……”

“方怀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万岁爷,我说的是,我的父亲正在战场上为你卖命,我的兄弟正在战场上为你流血,你却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一味只知花天酒地,更是欺男霸女,这都跑青楼里来……”

“来人!斩了!”

“呛啷啷!元乾!你可识得这把剑!”

此时。

“来人!来人!斩了他!斩了他!”尤媚前仰后合,咯咯娇笑道:“元乾就是这样喊的,当时已经气疯了,四下一开皇城禁军啊,大内高手啊,硬是没有一个人敢动,没有一个人!”方老将军,当年,绝对比方道士牛逼,更是威风神气:“你爹就上去一脚给他踹翻,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说你个昏君,老子跟你客客气气说人话你不听,非得逼着老子跟你翻脸,你再叫一个试试?你再叫一个试试?看是谁个斩了谁个,信不信我一剑砍掉你的狗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就叫,老子英雄儿好汉,方殷听得是热血沸腾:“痛快!痛快!正当如此!不愧我爹!哈哈哈哈哈哈哈!”

以上不是重点。

以下才是重点。

“自打那一次,老元乾就病了,一病不起,也不知dào

是气得还是吓得,不出两年,一命呜呼,就在那年,也就是隆景元年,婉儿姐姐怀上了你——”

尤媚,绝对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比木头脑袋强一百倍:“木头脑袋~~木头脑袋~~”

这不是,刚刚讲到重点,关子又卖上了:“木——头——脑——袋————————————”

只可惜,龙娇娇,醒了。

“木头脑袋,叫你了,你快去,回来,回来我再给你讲。”这不是尤媚,这就是龙娇娇了:“再给你讲,婉儿姐姐,和怀忠哥哥的,爱情故事。”

“……”

这一声娘,绝对不是白叫的!(未完待续……)

三十三 拜见大姨妈

御池水色春来好,处处分流白玉渠。

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

——王建《宫词》之四十六。

龙娇娇这个女人,有时候说来麻烦得紧,有时候也是极好糊弄,只不过无论如何龙娇娇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成熟的女人。

这一天晚上,龙娇娇的大姨妈来了。

当时,方道士进门的时候,门外是有好几十个,笑弥勒,棉花糖,以及一众宫女,探头探脑,议论纷纷。一般时候,小公主只要睡下,就会睡得比较沉,死猪一样,给人桶里抱出来放到床上都不知dào

,一觉睡到天大亮,完全不用人操心。只是特殊时期,也就是来月事的这一段时间,就会变得情绪反常,暴躁易怒,完全换了一个人也似,根本就是六亲不认——

一般这种问题,都是尤媚解决。

换成别人都解决不了,小公主也不允许别人靠近。

现下换人了。

换成方道士。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条,每一个人都这样认为。

当然,方道士没有任何经验。

不过,所有的人都认为,方道士一定可以做到,因为他是木头脑袋

方道士站在床头,眉头紧皱。

龙娇娇躺在床上,痛苦呻吟。

“木头脑袋,我生病了~~”

“木头脑袋,我肚子疼~~”

“木头脑袋,我下面又流血了~~”

“哎呀~~哎呀~~真是麻烦死了,你说做一个女人怎么这样麻烦呢。我还不如。不如死了算了!”

“你去死罢!”方道士心道。

但见她眉头紧蹙。苍白的小脸儿隐现汗珠,方道士还是给她倒了一碗热水端过去:“来,喝水,喝口热水你就好了。”

喝了。

消停一时。

“我要尿尿!我要尿尿!”

方道士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龙娇娇一撩被子电射而出,只着亵衣亵裤,寻一便盆——

蹲地就尿。

方殷背过身去。

是有一种声音。

“呼——”这是爽了。如释重负:“咝~~~~~”

又一时。

龙娇娇飞快钻回被子里面,便盆里面多了两样物事,方道士只见过一样。

带状物,白色的,其上血迹宛然。

是有一种味道。

方道士,是一个有节操的人,因此只看一眼,无奈道:“娇娇啊,你这是病了,可是我又不会看病。这样,我去给你找……”

“咝~~咝~~”可是。龙娇娇,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的的的的的的的,好冷啊好冷啊,木头脑袋,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问。”

“木头脑袋,你没有了小鸡鸡,你是怎么尿尿的呢?”

“……”

“阿娘说过,男人是站着尿的,女人是蹲着尿的,你,又是……”

“我是,趴着尿的。”木头脑袋,木然道。

“啊?趴着尿,趴着又,又是……”龙娇娇,可就奇怪了:“怎么尿呢?”

“我是乌龟嘛,乌龟,一向都是,趴着尿的。”方殷心下暗叹,这还有完没完:“好了好了,你睡觉罢,我……”

“你过来,过来啊,过来给我讲故事,咝~~”龙娇娇现在很冷,需yào

一个温暖的怀抱:“抱抱,抱着我,抱着我讲。”

这是一个好办法。

方道士别无选择。

就此终于脱下铁制龟壳。

还好没有黏在身体上面。

下一刻。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观,观里有棵树,树上有只猴。”关键是,方道士,现下也自惦记着要听故事,因此说得就有些心不在焉:“这只猴子,叫作一百零八,娶了个媳妇儿叫作九九,九九又生了个小孩叫小一百零八……”

“哎呀!小孩!我最喜欢小孩了!”岂不知,这一个故事讲得那是太过不合时宜,一下就坏了,毁了:“木头脑袋,你先不要讲,我有一个主意,一个好主意!”主意就是,生孩子,对于此事龙娇娇这个女人是念兹在兹,不能或忘:“你听好了,我们来生小孩吧,我们两个人,来生一个小孩,现在就生!”

方道士,再次无语。

忽然想到,在她娘的故事里面,自家还没生出来。

“……就像,阿爹和阿娘那样,就像,铁牛和虎妞那样,生一个小铁蛋,再生一个小西瓜,然后,然后,然后嘛——”

这又,卖上关子了,方道士烦不胜烦:“怎样?然后怎样?”

“然后,玩呗!”龙娇娇,无限憧憬,脸上散着着母性的光辉:“小孩子,最好玩了,尤其是刚刚生下来的小孩子,什么都不知dào

,只知dào

哭,就是,呜哇~~呜哇~~真是的,你说他哭什么呢,又没有人欺负他,阿娘说我,说娇娇就不一样,从一生下来就不哭,就知dào

笑,特别乖。”

“你又,笑什么呢?”方道士,忍不住问道:“又有什么,值得你,好笑的呢?”

“是啊,我又笑什么呢?”龙娇娇,茫然了:“我又,笑什么呢?”

……

“……一百零八爱吃鸡屁股,小一百零八就爱吃鸡爪,一百零八抱着小一百零八,这一天来到了百草峰……”

方道士,还没悔悟,还讲小孩,这又提醒了龙娇娇:“对了,木头脑袋,你知dào

怎样生小孩子吗?”

这个问题,方道士不能说知dào

:“我不知dào

,不知dào

啊~~”

可是龙娇娇知dào



就是因为木头脑袋不知dào

,所以龙娇娇才明知故问:“不知dào

吧,我告sù

你,这生小孩子嘛,就是,就是两个人——”

龙娇娇,并没有天真到,以为搂一搂,抱一抱,亲个嘴儿,就能生。

也不以为,小孩是从,肚脐眼儿,咯吱窝,等等地方钻出来的。

听好:“两个人,得脱光了,互相抱着,并且一定要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式,保持不动。”

方道士:“然后,就生出小孩来了。”

龙娇娇:“不是,然后怀上了,再等十个月,小孩才能生出来。”

然后,补充道:“从我尿尿的地方。”

“……”

“木头脑袋,你是不知dào

,这女人啊,其实,生小孩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

“我告sù

你,那可是很疼,很疼,很疼的!你想啊,就就是小孩吧,刚生下来的也有这么,这么大,你要他从那么一个小洞里面钻出来……”

“……”

“所以说,做女人,不容易,所以男人都应该让着女人,多让着女人一些。”

“是!”方道士,沉痛道:“那是,必须的!”

然后,问道:“我有一个问题,就是,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式,不动,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就是方道士,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的方道士。

“咳!”我们的龙老师,也是一个诲人不倦,有教无类的:“固定,就是一个人在面,一个人下面,不动,就是,保持不动!”

“那么,究竟是,谁在上面,谁又在下面呢?”

“当然就是,女人在上面,男人在下面。”龙娇娇,一边想,一边说道:“多半,多半时候是这样的。”

“不动?”

“不动,一动也不动,必须不能动!”

“……”

“明白了吗?”

……

方道士,心下大乐!

可以想见,完全可以想见,当龙大教主和他的妖精老婆脱个光光,滚到床上,上演爱情动作片的时候——

砰!

阿爹,阿娘,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能动么?

不能动,一动也不动,绝对不能动!

其实龙娇娇很好哄。

你只要陪她说话,或者讲故事,不一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或者自己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尽管生着病,尽管肚子疼,尽管下面流着血,可是龙娇娇只要有人抱着就可以——

香甜入梦,一心安适。

下面,方道士,也要回去听故事。

自是心下大乐,尤其好玩的是,隔壁那个狐狸精,此时一样在偷听——

“木头脑袋,你好坏啊你!”(未完待续……)

三十四 果然狐狸精

每一个人都很佩服方道士。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是,非常难哄,极难伺候,只有她娘可以,他爹也是不成。

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每一个人都很佩服方道士。

方道士也很佩服尤媚,他媚姨。

尤媚一点都不尴尬。

并且说,主动说,我喜欢在上面,在上面我可以找到一种驰骋,狂放,调教,以及征服的感觉。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诚哉斯言!

……

还是听故事。

关于婉儿姐姐,和怀忠哥哥的故事。

“……侠骨英风,雄姿勃发,你想啊,那样的男人谁人不爱?那年方将军年近不惑,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莫说是婉儿姐姐,我一见他,都,都……”

“怎样?怎样?”

“还能怎样,一见钟情呗!我可告sù

你啊小方殷,那时你媚姨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甭管他是豪门权贵,王孙公子,一概免谈,自是要那如意郎君,一心只要自己喜欢……”

原来是,三角恋,方道士精神振奋,一脸亢奋:“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就是,就在当时,你媚姨呀,是一眼就瞅出来了,婉儿姐姐也是一眼就看中了方解,就是你爹方将军,也就是我们的怀忠哥哥。”我们的,你懂的,争风吃醋是难免的,但尤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子:“婉儿姐姐,当时就说了。说我一定要嫁给他。如果我不能嫁给他。我就去出家,当尼姑,一辈子再也不要嫁人了!”

原来还是,倒着追的,现下方道士简直要佩服死他的老爹了:“想不到,看不出来,我爹当年那么风流啊!”

方老将军,绝不风流。而且是尤媚当年的梦中情人,唯一偶像,所以不容许任何人诋毁——

“你以为,你爹当年比你还要帅,帅一百倍!”这是打击了一次。

“说到样貌,你还不如小慕容了,小慕容都比你强上十倍!”这是打击了两次。

“当年追过你爹的人,比金陵河里的鱼都多,甭说千金小姐金枝玉叶了,光公主就有一百八十多个。你行么?你行么?”这是打击了三次。

“我说媚姨啊,你这也太夸张了罢!”方道士。颜面扫地:“前朝,就说前朝,那能有一百八十多个公主么?”

“那不重yào

,重yào

的是,怀忠哥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可乐,一心只想修身冶国平天下,他根本就,不想成家。”讲故事嘛,夸张一点是难免的,对于方殷来说龙娇娇是一个小孩子,对于尤媚来说方殷也是一个小孩子:“说不要说那一百八十多个公主了,就算是我,就算是婉儿姐姐,人家怀忠哥哥都不会拿正眼瞅一下的,可怜我们姐妹两个人呀,每天一大早就等在贵人巷口,一等等了半个月,也没说上一句话……”

这个,不服不行,方老将军是一个十成十的,百分之百的正人君子。

不同于方道士,方道士,大笑道:“不拿正眼去瞅,说明心里有鬼,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啊,你爹就是心里有鬼,如果当时你爹心里没有鬼,那么也就没有了后来的故事,也不会有了你这个假装乌龟的小鬼头。”

“……”

“小方殷,我告sù

你,说到这桩大好姻缘,你媚姨可是一个大大的功臣!”说到这才是重点,方道士竖起耳朵:“是,我尤媚,哪一样都不如婉儿姐姐,但唯独这看人的眼力,那是比谁都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婉儿姐姐初见怀忠哥哥是在百花楼前,怀忠哥哥初见婉儿姐姐是在贵人巷口,都是一眼,只是一眼,我就知dào

,藤儿就要爬上树,老牛就要吃嫩草,两个人是你也有心我也有意,就是这事儿——”

“成了!”方道士,兴高采烈,忘乎所以:“一拍即合,大功告成!”

“成是成了,可是你要知dào

,媚姨我在中间费了多少心,又出了多少力,只说一样——”事实如此,当年怀忠哥哥和婉儿妹妹一个面皮嫩,一个脸皮儿薄,又都是初恋,很没有经验,如果不是尤媚:“这种事情,讲究一个快字,打定主意,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那是一计,有关于老:“于老先生,当年和方将军颇有几分交情,我就拜托于老请他喝酒,当然不是在百花楼——”

是在于老家里,也就是大后宫。

大后宫,当年也不大,不足现下十分之一。

“两个人喝,边喝边聊,我见喝得差不多了,便就出来陪酒……”

“应该说是灌酒。”

“你爹一见我,便就要走,你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应当知dào

,他又不傻……”

“撞见婉儿姐姐。”

“啧啧啧,不愧是木头脑袋,当真是聪明得紧,你说,你再说。”

“怎么留下的我不知dào

,怎么灌多的我不知dào

,但我知dào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一定是睡在一张床上,而且被人扒了个精光——”

“最俗套的办法,往往最是有效。”

“不错,当真百口莫辩,只会越描越黑,无论当晚了发生了什么,无论我爹承认不承认,婉儿姐姐一定会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你和于老必定会里应外合煽风点火,可怜那怀忠哥哥一世英明毁于一旦,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乖乖就范。”

“我是好心,你要明白。”

“明白明白,方殷明白。”

“你情我愿,你要明白。”

“明白明白,自是明白。”

“没有媚姨,就没有你。你要明白。”

“明白明白。哎!确也如此。媚姨当真是一个大大的功臣!”

“木头脑袋,我还没有讲,你就明白了,你要我怎么接着往下,往下讲呢?”

“……”

“我这,我这可不是表功劳,要奖赏啊,说到你爹。你爹这个人,那可真是,真是太难对付了!”

“……”

“他酒量又大,他武功又好,于老都喝醉了他还不醉,眼看着不妙他就想跑,木头脑袋,你说,你说,又没有人欺负他。他为什么要跑呢?”

“……”

“因为啊,眼看降他不住。我就给他下了春药。”

“啊?”

“可是,可是怀忠哥哥这个人,真zhèng

坐怀不乱,可说定力极好,烈酒春药也是一般降他不住,所以他眼看不妙,便就想跑——”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跑掉?”

“因为我一看实在实在是不行了,所以在他跑掉之前我就从背后给了他一黑棍,打在后脑勺,将他打倒。”

“我靠!”

怪不得,方老将军对于此事绝口不提,别说方殷了,就连罗伯都不知dào



“我是好心,你要明白。”

“……”

此时的方殷才算明白,媚姨的功劳比天都高,莫说那一出棒打将军头,醉酒拉郎配——

就凭这心计,下手这果duàn

,尤媚绝对是一个狠角儿!

事实如此,如果尤媚要抢,婉儿姐姐是绝对抢不过她的,因为她的婉儿姐姐当时就已经醉到人事不省了。

何况,婉儿姐姐怜她孤苦爱她聪慧,若是知她有心,也是绝对不会和她抢的。

正因如此,所以,尤媚拱手相让。

如若不然,第二天早上,躺在方解身边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人,一定是尤媚。

夫唯不争,故无尤。

所以说,没有尤媚,就没有方殷。

所以说,这一声娘,媚姨不会要你白叫。

以上全是废话!

只因心怀不轨!

尤媚,之所以要给方殷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尤媚相中了方殷:“当年,婉儿姐姐嫁给怀忠哥哥,然后生下了你,后来我就嫁给了龙真,然后怀上了娇娇——”

作为丈母娘:“那一年,那一天,婉儿姐姐抱着你,指着我的大肚子说,说媚儿啊,若是你生下一个男孩,就是方儿的异姓兄弟,若是你生下一个女孩——”

指腹为婚!

姻缘本是三生定,

百年长为一线牵。

痴男怨女两不误,

欢喜冤家始相连。

那是说的无禅,和牡丹,不是说的方殷,和娇娇。

“这下好了,两全齐美,你和娇娇百年好合,你我两家亲上加亲,婉儿姐姐天上有知,定是笑得合不拢嘴……”

但这小方殷,她又怎知dào

,那是直比当年的怀忠哥哥还难对付:“媚姨媚姨,您老莫急,不如您先说一下,那一年是哪一年?那一天是哪一天?”

尤媚略一思忖,笑道:“隆景四年,正月廿八。”

方殷沉默。

过一时。

“好好好,好个小机灵鬼哟,左右也是骗不过你!”尤媚叹一口气,无奈道:“是了是了,当时媚姨还没有怀上娇娇,所以也没有指腹为婚一说。”

“我爹中你一黑棍,那是因为他愿意,那叫作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捱!”龟人不只铁壳,而且铁石心肠:“你情我愿,你要明白。”

“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

“真的不愿意?”

“真的不愿意。”

“因为林黛?”

“……”

方殷深吸一口长气,缓缓吐出:“不错!”

“莫急莫急,方儿莫急,不如你也说一下,那一年是哪一年?那一天是哪一天?”

方殷略一思付,当下悚然一惊!

若是早有定论,何以又作计较?

还自比较,哪一个好?

还自犹豫,不如都要?

不好不好!不妙不妙!乖乖不得了!

……

所以说,笨乌龟是斗不过狐狸精的,哪怕他有一点小聪明——

既然叫出了口,一声怎能得了!

当然对于这个傻女婿,准丈母娘尤媚还是很满yì

的,只不过他是千好万好只有一样不好,就是不够直白——

“你这个傻子,你这是爱上我了,你自己都不知dào

!”(未完待续……)

三十五 夜探囚龙井

方道士,必须要把自己的脑袋泡到冰凉的井水里面,还能使自己冷静下来。

龙娇娇,就是一个小妹妹。

懒馋坏,现下还在睡大觉。

狐狸精,明天接着讲故事。

传国玺,早晚都要捞上来。

是有一百多个理由,无论如何也要下去,再看一眼。

在那井里,是有很多东西,鬼使神差般地召唤着方道士,或说是神兽乌龟。

王八爷,跟踪神兽乌龟,来到深海绝狱。

现下,方道士已经明白了,之所以这口井,或说这一方潭,叫作深海绝狱,是因为井里不但有铁链子,还有铁笼子。很多铁链子,很多铁笼子,有的铁链子缚龙,有的铁链子缚笼,所以笑弥勒说深海绝狱没有犯人羁押,原来是有,现下没有。把一个大活人关进铁笼子,泡在冰冷刺骨的井水里面,暗无天日,残酷刑罚,那滋味当然是生不如死。当然一般人,是没有资格被人装进笼子投进深海绝狱的,数百年来,历代高手,井中囚来不过区区十几人——

真龙教的前身是冥教。

冥教的前身是幽冥教。

星罗岛本身就是幽冥教的产业,最重yào

的产业,没有之一。

或说主基地。

龙真的父亲是龙苍莽,龙老教主。

二十多年前,龙老教主撒手人寰,将教主之位传给了他的儿子,也就是龙真。

他的副手,也就是冥教的副教主。这个人叫风从龙。

风从龙武功盖世。风从龙劳苦功高。风从龙大权在握,掌握着冥教所有的根基与命脉。

只是风从龙,不想再从龙。

龙老教主也就算了,当年的龙真只是一个毛头小伙儿,他又凭什么?

当然,风从龙不止一个,很多人都不服。

龙真不能服众。

所以无人服从。

风从龙率众谋反,联合了龙老教主的另一副手。也是当年冥教的三巨头之一,也就是于相爷的老爹于文圣,共同谋反。

追杀龙真,夺教主位。

这是一文一武,天时地利人和,两巨头,就约定好了。

就是干掉龙真,然后哥俩平分,都当教主,再也不用居于人下。窝囊地活了。

那年龙真二十四。

是在京城。

起事之前,于文圣的儿子。也就是当时的于侍郎,现下的于相爷,找到了他的老爹。

摆事实,讲道理。

说爹啊,您老可是,千万不要小看了龙真。

说龙真的武功,早就超出了你的认知范围,你这样做的后果只有一个,就是。

说爹啊,你是文圣,又不是武圣,就不要跟着那群无脑匪类搅和一起瞎胡闹了,比如风从龙。

说在真zhèng

强横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没有用,说龙老教主又不是一个傻子,人家明明知dào

将这教主之位传给龙真你们就会造反,还是一样传了,你有没有想过?

说这是其一。

其二,你是我爹,龙真我弟,我不能眼看着你去杀他,眼看着你去。

没有第三。

当然于文圣不认,于文圣不但不认,还很生气。

说老子还没有教xùn

你,你反倒教xùn

起老子来了,这真是岂有此理!说你自己的媳妇儿你都保不住,说你自己的儿子你都管不了,说你就是一个废物,一个胆小鬼,一个受气包,简直比你老子活得还要窝囊!说龙真不过一个莽夫,任他武功再高,如何是我于文圣的对手?说你爹我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都多,说你爹我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都多,说你爹手下加上你云大爷手下光超一流的高手就有二百五十多个,那么多人还搞不定一个小小的龙真?说儿啊,你还小,有些事情你是不懂的,你爹我这是要给你打出一片天下,以免你老来身边无人伴,有个儿子又不养,活着也是活受罪,死了也没人烧香……

反正就是不听,死活也是不听,就和他的孙子于慕容一样,自以为是,极其固执!

于侍郎没有办法,就只好去找他的兄弟,龙真了。

那年于深三十五。

正如同现下的方道士和慕容公子一样,两个人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很投脾气,可说好朋友,胜过亲兄弟。

弟啊,有人要杀你你知不知dào



知dào



弟啊,很多人要杀你你知不知dào



知dào



弟啊,哥知dào

你是心情不好,其实哥的心情也不好,你就不要一个人喝闷酒了,不如我们两个人一起喝。

哥唉,你就算了罢你,就你那酒量,二两就倒!

谁说的?谁说的?以前那是我藏着量了,我能喝二斤,二斤你信不信?

哎!

龙大教主,当时确实也是心情不好,这种事情,搁谁谁也心情不好,何况龙大教主当时正在闹离婚。

和他老婆贺仪。

老岳丈,丈母娘,孩儿他妈,如同四座大山一样压着龙真,压得龙真喘不过气。

更让龙真无法忍受的是,他老婆,也就是贺夫人,一天到晚对他不满yì

,总是拿他和别的男人比。

更何况,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是宿妖道。

当时龙真还在守孝。

所以说,来得正好,当时的龙真必须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发泄连日以来蓄积已久的愤nù

、郁闷、伤悲、妒嫉,以及种种负面情绪。

当时于侍郎,这个当哥的,也没有多说什么。

就是默默地,陪着他喝酒。

果然喝了二斤。

结果烂醉如泥。

龙真,一直喝到天亮。

然后,跑路,逃离京城,人间蒸发。

当时龙真手下也有人,也有高手,不多,但死忠,是死士,随时都可以为龙真拼死搏命。

结果他跑了,一个人跑了,所有人都很失望。

至少于文圣,云从龙等人认为,龙真是跑了,当然他是跑不掉的。

只因他,乘着一条独木船,径直逃向星罗岛。

其后追杀,船队,追杀!

最后,就有了徒手平叛,一啸平仙山的故事。

陈年旧事,口口相传,众说纷纭,多有讹误,那是一年是哪一年,那一天是哪一天,已经不再重yào



重yào

的是,罪魁祸首之一,云大爷,关进了笼子,冻死在井里。

重yào

是的,二百五十多个超一流的高手,或死或残,可是人间蒸发,如若现下的大常二常,囫囵着个儿活下来的,基本没剩几个。

重yào

的是,罪魁祸首之二,于文圣老同志,全须全尾活着回来,寒毛都没有伤到半根。

重yào

的是,那一顿酒。

龙真是跑了,跑到星罗岛,一个人,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那不是武功,那就是神通,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范围,正如同于相爷明明只能喝二两偏偏喝下去二斤,龙真以前也是藏着量了,量就是实力,而且藏了不老少——

于文圣,老同志,有人伴,有儿养,活着也是活享福,死了也有人烧香。

也就是,寿终正寝,度过了一个幸福的晚年。

龙真不好喝酒。

也不好喝闷酒。

只是龙真的好朋友,的亲爹,要杀龙真,所以龙真很郁闷。

我爹这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我这是陪你来喝酒也是来替我爹赔罪,弟啊,算哥求你,你就留他一条老命罢!

话是没有说出口,当然龙真也明白。

在真zhèng

强横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没有用,只因无论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极限——

超过了极限,就可以无视!

就可以称神!

方道士,也要称神!

就是这口井。

这口井,囚过龙,囚过人,极其寒,极其深,深海绝狱只是一个名字,千八百仞又是什么意思?

若非探过,焉知其深?

石上大字龙飞凤舞,月光之下如此清晰,那是龙真写下的字,龙真一定下到过井底。

正如此,借得鼍龙内丹,借得鲛人之眼,白日里下井之时方殷已然见得,井中,壁上,同样有字铁划银钩——

百仞。

二百。

三百。

只三百,方殷昼时下井,下到三百仞深。

这一口井,妙用无方,最大的妙处不是饮水,不是囚人,不是锁龙——

而是练功。

以其寒,以其深,以其万钧重压,以其密闭环境,这井,才是一个真zhèng

的标杆——

慕容公子,也下去过。

他又下到多深?可见千八百仞?可曾也如方殷这般,背着一个沉重的龟壳?

方殷要试下,还要试一下。

是的,最大的恐惧来自未知,最大的诱惑同样来自未知,那鬼使神差般召唤着方殷的不是沉睡在井底的传国玉玺,而是一个崭新的境界——

道境。

暗夜中,月光下,一只大乌龟,慢慢慢慢向井里爬去。

一个王八爷,后面看着他。

笑弥勒在笑。

方殷知dào

他在后头跟着。

笑弥勒也知dào

方殷知dào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十年,笑弥勒心说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谁又知dào

呢?

也许,他就是,第二个龙真。(未完待续……)

三十六 米开郎基罗!

这个王八壳子,真是太好使了!

神兽乌龟心道。

大家都知dào

,水是有浮力的,要想进到里面就得像耗子打洞一样拼命往下钻,很费力qì

的。

力qì

耗尽了,还得浮上来,完全是徒劳往返,还不如打洞的耗子了。

如果没有王八壳子,或说这个一百八十斤重的铁乌龟壳,方道士也要抱块儿大石头下去,以求省时省力——

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

龙大教主就不行,龙大教主是一个傻子,下井的时候不带任何工具——

工具,制造工具,使用工具,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所在,从这一点上来说,龙大教主就不是一个人!

当然龙真那是因为用不着。

当然方道士也不想和他比。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是方道士和龙大教主的根本区别所在,从这一点上来说,方道士还是一个人。

不开玩笑,方道士这次下井,是带了三样宝物。

铁龟壳,鼍龙珠,鲛人珠。

防身,加重,避水,照明,这就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当然金玉匕这回没带,因为没有必要,懒馋坏最大的特点就是懒,现下还在睡大觉。

也就相安无事,各行其道,方道士又不想屠龙。

无息无息,钻进水里,鼍龙珠又一次显现出了神奇的威力。

如有壁障,逐水驱浪,一个无形的圆周球将方道士包裹其间。包括他的铁龟壳。

鼍龙珠。能避水。

井水里。幽暗中,神兽乌龟翻翻滚滚,最后盘起了两条后腿,采取坐姿,双手合什,泥菩萨一样沉了下去——

及七八丈,依稀可以见得懒馋坏的身形,黑黝黝的。是四只爪,将身栖在一方井壁兀起处,蜷曲伏卧,若有呼吸。

是有尾巴,像是蜥蜴的尾巴,上粗下细,并不出奇。

体长约莫十三四丈,只一个头大得出奇,望似双目已阖,不见碧眼金睛。

懒馋坏。果然很可怜。

四条粗长铁链,六支粗大铁锥。生生锲于四下石壁,一缚其颈,一缚其胁,还有两条活活儿地是透体而过,对穿!

惊鸿一瞥,擦肩而过。

下沉。

下沉。

下沉。

愈沉,愈黑,几不见物,如若幽冥。

俄顷,蓦然,十六颗鲛珠同时大放光明,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之中忽现一盏明灯——

照得井水如若琉璃,映得井中壁垒分明。

鲛珠,或说鲛人之眼,只有在黑暗之中才会发光,或说被唤醒。

任何光线,如火光灯光星光月光,但有一丝一毫,也不能使得黯淡无光的鲛珠大放异彩。

鲛珠,能照明。

不知何许深,未见一百仞,昼时鲛珠展现神奇恰在水下一百仞处——

一百仞,三个字,方殷印象很深。

这是夜里。

下沉。

下沉。

下沉。

很快,方殷又见到了那三个字,一百仞。

谁人所书,方殷不知,但绝不是龙真,那字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字字如若斗笠大小,望似斧锥凿刻而成。

谁人所刻,也无所谓,此井深达一千八百仞——

一百仞,小意思。

下沉。

下沉。

下沉。

在这里要这说明一下,一百仞,也就是一百个人摞起来的深度,就已经是人类潜水的极限深度了。

因为空气,因为水压,因为人的身体本身的构造,不足以与之抗衡。

当然,习武之人,尤其是像方道士这种内外兼修的高手,那是不足为患,另当别论。

何况还有避水珠,方道士毫无所觉。

下沉。

下沉。

下沉。

……

二百。

……

三百。

水下三百仞,正于此处,鼍龙珠形成的避水障,被强dà

的水压一举破,瞬间溃散!

瞬间屏障尽去,有如洞穴坍塌,瞬间冰冷刺骨,四面八方挤压,恐怖的压力与更为恐怖的压差之下方殷如中雷噬如若冻结,身体几乎是被完全定住——

上一次,就在这里,方殷吐了一口血,呛了一口水,亡命乌龟般地四肢划水,飞快划了上去。

如同上一次,井中,水面,泛起一丝涟漪。

只一丝。

瞬间平复,懒馋坏浑无所觉。

这一次,自是不同,方殷早有准bèi

,逆来顺受泰然处之——

内息早起,鼓荡冲盈,深根固蒂,抱元守一。

静只一时,一般下沉。

下沉。

下沉。

缓缓下沉。

……

极其寒,极其深,寒冷首当其中,极其致命问题!

人若落水,说的海里,无舟可负,有木可援,多半使其丧命的是寒冷,是温度。

人是恒温动物,不是变温动物,若是长久泡在冷水里,保暖的衣物等同于无,持续的寒冷使人昏厥,血管收缩,心跳变慢,血压下降,呼吸困难,心跳停止,呼吸停止,气绝身亡,灵魂出窍……

当然了,方道士也是一个恒温动物,之所以方道士能够抗冷,是因为方道士练过武功。

这很科学。

提我丹田火,天心入离宫,口中生甘露,元阴大药成。

那是修道,修道不是一件很科学的事情,如同玄牝功,如同幽冥神功一样不科学。

科学的东西是可以解释的,不科学的东西就不可以解释了,所以,方道士。就不用多作解释了。

下沉……

下沉……

下沉……

乌龟壳可以解释一下。

乌龟壳可以加重。也可以抗压。其外铁板,内置皮革。

很是合身,长在身上一样。

事实上,这个乌龟壳,是牛伯的爸爸传给他的,可说是传家之宝。

年代久远,是老古董,博物馆级。

乌龟壳。是一件护具,护住了方道士的胸腹要害,各种内脏器官,除了头护不到,基本上能护到的都护到了。

四百……

五百……

六百……

下面,我们来分析一下。

三宝失其一,避水珠已经不管用了。

一串电灯泡,闪闪发光,照着一个龟型泥菩萨,缓缓缓缓沉入井下。

泥菩萨。睁着眼,保持坐姿。宝相庄严。

空气解决了。

温度解决了。

照明解决了。

只剩下水压,压力比山大。

不怕,不怕,就此沉沦罢,沉沦到了极致,也是升华!

……

压力的问题,交给笑弥勒解决。

当,大乌龟,又一次气喘吁吁,湿淋淋地爬出井口,就看到了王八爷。

坐在地上,正在烧香。

同时一脸沉重,口中念念有词,虔诚肃穆,召魂一样。

“王八爷,你烧香做什么呢?”方道士,奇怪问道。

“小乌龟,还好你上来了,你再不上来的话,哎!”王八爷,叹口气:“我就要烧纸了。”

原来王八爷,也是一个很幽默的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王八爷,你烧了十几柱香?”

“你猜。”

“十三?十四?”

“这是第十四柱。”王八爷,指着半柱香说:“烧了十三柱半。”

古人一柱香,现下一刻钟,且以此计。

“哎!”方道士,叹一口气。

“见到几百仞?”这口井,笑弥勒也下去过,在链锁懒馋坏之前:“五百?六百?七百?”

“八百。”方道士,谦虚道:“只有八百。”

“厉害!”笑弥勒,佩服道:“果然厉害!”

不服不行,这乌龟壳王八爷自也穿过,当年笑弥勒拼死拼活都没有到过二百,这就是王八爷和神兽乌龟的区别。

“只有八百,没有九百,也没有一千。”方道士,谦虚道:“八百之下无字,所以——”

所以,没有人潜到了八百仞以下,或说九百仞处。

笑弥勒,不说话了。

“但有字,仍有字。”方道士,继xù

谦虚道:“是名字,我看到几个人的名字。”

“名字?谁的名字?”笑弥勒,愕然问道。

“第一个,龙苍莽,止于此。”

“第二个,池惊鸿,止于此。”

“第三个,楼西风,止于此。”

“龙老教主?”笑弥勒,悚然道:“池惊鸿,岂不是……”

池惊鸿,上任冥教教主,也是龙苍莽的师父。

楼西风,笑弥勒听都没有听说过。

若以功力而论,这三个,是一个比一个强,越往下越强:“下面的,我就不知dào

了,我只看到了这三个名字。”

“呵!”笑弥勒,长出一口大气,无比震惊的同时,也感到万分庆幸:“也就是说,最终,你还是没有下到井底。”

话是如此,但这已经,完全出乎了笑弥勒的预料!

这臭小子,这乌龟,功力,或说修为,究竟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高度?

这还是人吗?

年经轻轻,岂非妖孽!

但最终,方殷还是没有下到井底:“呼——”

也是长出一口大气,方殷只觉疲惫不堪,骨头都似散了架:“休息一下,休息一下,休息一下我再下去——”

说话盘腿坐,默运神功状:“再看一下!”

竟然,还要下去!

“你的耳孔挤破了么?你的脑袋进水了么?”笑弥勒五体投地,也是实在好奇:“我说小乌龟啊,有个词叫过犹不及,过犹不及你懂不懂?”

“再来一次,事不过三。”说话,水气氤氲升腾,道士就要升级:“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名字我没看到——”

“龙真?”

“错,于慕容!”

“……”

“第一,耳朵不是问题,第二,眼睛才是问题,第三你的脑袋才进水了!”

“哈!哈哈哈哈!”

“哎!没法子,俩眼珠子都快给挤出来了,我就只好上来了,我要再想一个办法,再想一个,嗯,办法……”

“好了!”办法,有了!

“我靠!”神兽乌鬼变身,王八爷,也是实在遭不住他了:“这样也行?”

办法就是,为了防止俩眼珠子被挤出来,方道士用一根布条把两只眼睛紧紧绑在里面,同时开出两个孔~~

“真有你的!”王八爷,也是实在无话可说了:“真有你的!”(未完待续……)

三十七 深深深呼吸

对了忘了说,那个布条,是橘黄色的。

太监的衣服,鲜艳的颜色,飘逸的布条,执着的乌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再一次爬到井里,下到水里,锲而不舍地尝试着突pò

生命的极限——

鼍龙珠,再现神奇,将之包裹在内。

下沉。

下沉。

下沉。

这是一种休息。

实jì

上,沉下去很是轻松,划上来才费力qì



耳朵不是问题,真气充盈颅内,足以对抗水压,方殷的脑子没有进水。

绝非鲁莽,绝非冲动,现下方殷的心中是骄傲而又自豪的——

试问其下,还有几人?

下沉。

下沉。

下沉。

骤然光华大现,自是皎珠发威,照耀四壁通明,方殷一心通明。

不惊不惧,泰然处之。

这是一种适应。

就此阖目,盘坐合什,缓缓下沉。

压力越来越大,水是愈来愈深,于八百仞下一无刻度,只有名字。

水已如山如岳,其重何止万钧,血管几若爆裂,身体即将崩溃,心神就要失守——

千八百仞,谈何容易!

下沉。

下沉。

下沉。

这是一种对抗。

方殷苦苦支撑。

如若一只大手,五指合拢死死攥住,狠狠挤压!

身体里面有水,水在接纳方殷,身体里面有气。水在排斥方殷。方殷毕竟不是一块石头——

怎么形容呢?

就当方道士。是一个橘子。

那么这口井,就是榨汁机。

上面铁板一块,下面一块铁板,橘子夹在中间,犹自强行对抗。

为了不被压到破裂,为了不被榨出汁液,为了不会变成血浆爆体而亡,橘子在为自己打气——

水中是有空气。

皮肤可以呼吸。

将身化一丹田。

存于方天寸地。

吸时承。呼时御,幽深黑暗的世界里一道光明缓缓沉落,万万千千个极为细小的气泡缓缓升起,是有一种奇妙的平衡,方殷已经摸索出了门道——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

此时水是刚强的,如山如岳,如铜墙铁壁,方殷不能承shòu。无法与之抗衡,只有生受。

体内蓄气越少。身上压力越轻。

但有一个极限,以维持器官运转,以维持身体机能,以维持一线生机。

谷神不死,是为玄牝。

虚其心,实其腹,气是由内而外,蓄于皮肤表膜——

一层皮,是压不破的。

其内是实,血肉筋骨,五脏六腑,任其重压之下收缩,收缩,再收缩——

方殷可以见得,自己的心脏收缩成了一个李子大小。

其后枣子大小。

几乎不跳。

血液缓缓流动,缓缓缓缓,缓而又缓,几乎静止——

神兽乌龟,进入冬眠状态。

竟是通体舒泰,一时压力全无,还在下沉下沉下沉下沉,浑不知身体小了好几号——

方道士,变小了。

有若回到十年前,十年前的小方子,锅盖大小的龟壳,几乎完全缩进去了。

只留一双眼睛,看着外面世界。

只余一双眼睛,仍是万分不适!

所有的压力都是由外及内的,包括眼窝处,耳膜处尚可御使内息抗衡水压,惟独两个眼珠子!

就像被人用手,死命往外去抠!

是有布条,也不管用,叠了三层都不管用,又不能闭眼,方殷还想看——

于慕容,止于此。

在慕容公子的名字上面,方殷又看到了七八个名字,无不前辈宿老,传说中的人物。

左右也不识得,不提。

只到了一处,未知深几许,方殷的眼球儿已将爆裂,身体又一次达到极限——

于慕容,止于此。

果然。

是他。

慕容公子的笔迹方殷识得,峭拔刚劲,脱略不羁,字字神完气足,极具风骨。

正于字前,方殷停止。

不是主动停止,而是被动停止,纵有厚重龟壳加身方殷一般悬浮字前,其下竟是不得寸入!

其下是水。

是水。

不是冰。

只不过,密度大了一点点。

就这一点点,方殷再也下不去了,于慕容止于此,方殷亦止于此。

抬望眼,其上不见天。

低头看,其下无穷尽。

不上,不下,想要再往下,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和上去一样,手脚并用,用力划水,然后钻进去。

方殷闭上眼睛。

然后想了一下。

手脚并用,用力划水,就此掉头回返,缓缓向上游去——

力已尽。

心未足。

方殷并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他的下面,没有事不过三,方殷还要尝试一下。

正当如此,要知dào

,那是十年前的慕容公子。

标杆就在这里,方殷想要超越,然后回去告sù

他,我是可上——

我也可下。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这一口井并不能代表一切,未必下到越深就修为越高,实力越强。

但有前人在。

前人是龙真。

深海绝狱,千百八仞。

井口石上是有八字,不到井底只见四字,方殷也想见识一下什么叫作,千八百仞。

但,即使方殷下到井底,如何知是千八百仞?

心中自有一把尺,无需结绳作丈量,方殷相信,龙真是不会使用任何器物的。

想必。那就是知微的境界。

一线又是天堑。正如高山仰止。方殷已经看到,方殷想要达到——

下一次,不带龟壳,方殷已经决定了。

天亮了。

还是一只大乌龟,湿淋淋地爬上来,王八爷呢?王八爷呢?

没有王八爷。

只有棉花糖。

棉花糖,眼含热泪,无比钦佩地看着他的方殷大哥:“方殷大哥。你不是人!”

后面自是:“你就是神呐,你就是个神!”

自是:“毗湿奴神!”

方道士,疲惫而又谦虚地一笑:“阿糖,你又刺探到了什么有用的情报?”

岂不知,这一次没有情报,只有请示汇报。

“方殷大哥,我来找你,找你商量一件事情。”棉花糖,啜嚅道:“昨,昨天晚上。我,我想了一夜。我,那个……”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方道士,解下布条,钻出龟壳:“哎呀!方殷大哥!”

但见他,眼窝深陷,僵尸道长也似,眼珠突出,红得像个兔子,光天白日之下,可说十分恐怖:“啊!啊!阿啾!”

“方殷大哥,你不要紧吧?”棉花糖,关心道:“给,给你,快快擦一下……”

那是一方手帕,阿糖贴身之物。

“啊——啊——啊哈——————”方道士,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打着哈欠:“阿糖,我好累,你是一夜没睡,我也折腾一宿,呵哈~~~~~~”

“方殷大哥,我,我,我想和你……”阿糖,还是吞吞吐吐,竟似有些羞涩:“我,我,嗯,有事和你……”

“阿糖,你不想回去了,不想回去了对吗?”方道士,嘻笑道:“你不说,也我知dào

,你想要留在这里,不想再回到过去——”

这里就是天堂。

对于阿糖来说。

“是,是,我是……”阿糖,变节了,只来了一天多,阿糖的心就变了,甚么钱财富贵权势地位阿糖都不想要了,阿糖想要的阿糖已经得到,就是幸福,幸福快乐:“方殷大哥,你……”

阿糖惊愕万分,心说,这可真是大白天就见着了鬼!

心说,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骗过方殷大哥?

“阿糖,你想留下就留下,不用和我商量了。”方道士,笑了笑:“正如此,如此平安一生快活一世,岂不更好?”

是的,星罗仙岛是个有魔力的地方。

是的,方殷大哥什么事情都知dào

的。

吃得饱,穿得暖,活得自在,过得快活,这里,就是阿糖的归宿。

只是,阿糖还有一些舍不得。

“方殷大哥,我看不如,不如你也留在这里吧!”阿糖,终于说出了心里的话:“你就留在这里,就不要再回去了,正如方殷大哥所说,平安一生快活一世,岂不……”

“也许罢,也许有一天。”方殷大哥,知dào

阿糖是好心:“也许有一天,我会再回来。”

是的,阿糖留不住他,方殷大哥是一个神,而这里,只是小小的一个岛。

阿糖也知dào



但有龙娇娇。

在一棵树的底下。

在一块石头后面。

有一个人,一个女人,上面流着泪,下面流着血,正自深深深呼吸————

一个太监老公。

一个美貌宫女。

大白天的,深山里面,孤男寡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眉来眼去——

这在搞什么?

还说,都湿了,你冷吗?

我冷啊!

冷你还脱?

不脱更冷!咝~~~~

方殷大哥,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阿糖,你要知dào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未必……

说着,说着,太监老公开始脱衣服,不但脱衣服,而且脱裤子,还在,笑?

而,那个叫作阿糖的小宫女,坦然面对,不知羞耻,竟然也在笑,也在……

脱了!

都脱了!

脱个光光!

“唰!”不用解释了,怒拔金玉匕:“啊————————————————————————————————”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死法!

这一合!

斩杀淫妇,活捉奸夫,必须的!(未完待续……)

三十八 我是夹心糖

“你说,我这刚刚一会儿没看见,你就跑出来寻花问柳,见一个爱一个,你这叫喜新厌旧,那个,嗯,对!见异思迁!”

“……”

“你对得起我吗?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哪里做得不好,不好,你可以明说,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个样子,背着我,偷人呢?”

“……”

“你还护着她!你还护着她!你还抢我匕首,你还推我!你,太过分了你!好!很好,木头脑袋,你就等着吧你,一会儿我再收拾你!”

“……”

“还有你,阿糖,你说你,小小年纪不学好,一大清早居然跑到这里勾引别人相公,你,你这叫不守妇道,不守妇道你懂不懂?”

“……”

“是,我知dào

,小姑娘嘛,情窦初开,也想嫁人,这些我都知dào

,可是,可是木头脑袋,那是我的相公,我的!我一个人的!”

“……”

“你要和我争吗?你要和我抢吗?你……你不要哭!好吧,都是女人,不要说我欺负你,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听好,咱们今天就让他把话说明白了,你!你说!”

“……”

“你说!你要哪一个?你到底要哪一个?是我,还是,阿糖!”

“阿,阿,阿嚏!”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一脸倒霉相,眼睛红得像个兔子!你说你这么大的人了,都不知dào

怎么照顾自己,你说。你说——”

龙娇娇。心疼了。他再怎么不对,也是龙娇娇的木头脑袋:“你这个人,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看,这下冻着了吧,活该让你受罪!”

话说,方道士被捉奸,和阿糖,在井旁。当时只穿着一条裤衩。

阿糖要好一些,阿糖还穿着内衣。

两个人,双双站着,低眉臊眼,一左一右,被龙娇娇指着鼻子骂了一通,然后,龙娇娇脱下了自己的小棉袄,也就是她的阿娘亲手缝制的,病号专用的。白花红底儿小棉袄,给方道士套了上去:“不要动!”

“伸胳膊!”

“低一些!”

“笨死了!”

“你这个人。真是的,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方殷身量颇高,背乍肩宽臂长,这一件小棉袄给他套上去那可真是有够费力:“阿糖!过来帮忙!”

阿糖,过去帮忙。

阿糖有些羡慕,阿糖有些嫉妒,但阿糖更多的还是感动:“方殷大哥,你就和小公主说一下嘛,我又不是……”

“方阴大哥?”这一次,龙娇娇听清楚了:“你说什么?方阴大哥?”

“是啊,方殷大哥。”阿糖用力拽着一只棉袖,万分委屈道:“小公主啊,您听我说,刚刚的事情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现下,龙娇娇什么都明白了:“我就说!原来,原来你们两个人早就认识,早就,那个……”

“早就,有一腿。”自然,方殷早就知dào

,她自偷偷摸摸藏到石头后面咬牙切齿一脸抓狂的样子方殷也早就看到了:“有一腿,一腿你懂不懂?”

“一腿?”就这小白痴,方殷总是忍不住想要逗弄她:“什么又是,有一,腿?”

第三者插足,当然有一腿,原来人家两个才是旧爱,龙娇娇只是一个新欢:“小公主,你不要听方殷大哥的,方殷大哥最爱开玩笑了,我和你说——”

阿糖,招了,全都招了。

因为,小公主,实在是憨到太可怜,傻到太可爱了!

阿糖原名崔召。

其后净身入宫,有名棉花糖。

也就是说,阿糖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如同方殷大哥一样,也是一个太监。

当然,两个太监结为了异姓兄弟。

所以说,阿糖是见他冷,也如同小公主一般,脱下衣服给他穿。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龙娇娇,惊呆了。

有些相信,不是很信,在一个男人变成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后又变作一个女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男人的问题上面,龙娇娇彻底陷进去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事实胜于雄辩,阿糖脱下了亵裤,坦然指道:“你看!”

……

……

……

“好吧,我相信你!”龙娇娇,还是有些不信,并且保持怀疑:“你是一个太监,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又要扮作宫女呢?”

龙娇娇,也不傻,最简单的问话,阿糖很难回答:“这……”

“因为啊,进了宫,太监就得给人踢啊给人打,鞭子抽啊啪啪啪,猪狗不如,当牛作马,还不给吃,不给喝,扒光衣服……”还好有个方道士,没人惨过方道士!

是啊,联想到了小方子的遭遇,受到的非人折磨,龙娇娇终于明白了:“这样,也是,女人嘛,总要特别照顾一些,所以你这个太监就假扮宫女,为了不给别人欺负,对不对?”

“哎——”

“阿糖,你真是太可怜了!”

“木头脑袋,你比阿糖更可怜!”

“好吧,刚刚的事情是我不对,是一个,一个误会!”

“对了,还有你,小方子,方阴!木头脑袋,方阴,就是你原来的名字吗?”

……

这一件棉袄,方殷是无论如何也穿不下,只能穿进一条胳膊,只得披在身上,勉勉强强遮住后背。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现下,误会消除了,心更靠近了,三个人都是好朋友了:“阿糖你说,怎么办呢?”

阿糖在想。

就这个,阿糖知dào

冻不死他,阿糖在想另外一件事情——

左右变节,干脆反水,不如彻底交待了罢!

“方殷大哥,你的里裤也湿了,你为什么不脱下来呢?”正如此,现在的阿糖,是污点证人阿糖:“方殷大哥,小公主给你看了个光光,棉花糖也给你看了个光光,不如你也给我们两个——”

“对,脱个光光,看个光光!”棉花糖,不同于龙娇娇,那是很难对付的:“好,很好!阿糖说得对,这样很公平!”

“阿糖阿糖,不要这样。”还好方道士,是有底限的:“不要乱讲话,我会害羞的。”

不要瞎起哄,我会翻脸的!

这句话,阿糖是听明白了,看来方殷大哥还不想暴露:“你会害羞吗?你的脸皮那么厚,也会害羞吗?”

阿糖心道!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关键时刻,还得要看龙娇娇:“今天,天气很好,阿糖,我们三个一起去玩吧!”

是的,木头脑袋都害羞了,都脸红了,还要做饭给他吃,还要给他找衣服穿,就说脱个光光,又有什么好kàn



要看,也得龙娇娇,一个人看。

别人,都不许看!

“先去吃饭!”龙娇娇,一声令下:“今天我来做饭,给你们吃!”

“好朋友,手拉手,手拉手,一起走~~”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龙娇娇都会维护她的木头脑袋,谁个嫉妒眼红都没有用:“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一个阿糖,一个小方~~”

三个人,手拉手,去吃饭。

若问娇娇的心,只以此时,所在位置,足以见得——

方道士——龙娇娇——棉花糖

所以说,棉花糖是要撮合他们两个人,因为棉花糖,如同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

都爱龙娇娇,这个,白痴小公主。

傻子!

二货!

人都瞅出来出,还自装模作样!

明明心里喜欢,偏偏死不认账!

白痴只有一个,就是方殷大哥!

棉花糖心道!(未完待续……)

三十九 喝了再说

这天中午。

龙娇娇,充分发挥出了一个女主人,贤妻良母式的本色,亲自买菜,亲自下厨,亲自烧火,亲自切割,忙前忙后,忙里忙外,一直从早上忙到了现在,终于做出了一大锅好吃的饭。

也就是说,海鲜火锅。

也就是说,整只的鱼,整只的虾,整只的螃蟹和整个的贝壳,整棵的菜,包括水果,整条的参,外加萝卜,一共一百样全部放到一口特大铁锅里面。

白水煮,大乱炖。

今天,是有两个贵客,两人贵客,一个比一个贵,最贵的当然还是木头脑袋,木头脑袋不但是一个新人,还是一个贵人。

大贵人,木头脑袋。

小贵人,就是阿糖。

要知dào

,这顿饭是龙娇娇,这个贤惠的女人,拖着病体做的。

是有多么难得!

当然,有饭没酒,等于没有,虽说今天龙娇娇生病了不能喝酒,但是龙娇娇可以少喝——

阿糖说,木头脑袋是很能喝的,酒量天下第一。

所以,龙娇娇又专门找来王八爷,大常小常,还有王婶,牛伯,几个人来陪酒,陪他喝。

只要抓住了男人的胃,便就拴住了男人的心,这是阿娘说的。

所以今天,尤媚帮厨。

意思就是,加了几样作料,油盐酱醋,大料花椒等等。

作料,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方道士的酒量有多么大尤媚的厨艺就有多么好,所以白水煮。大乱炖。也是一锅好吃的——

海鲜火锅!

尤媚。每天所做的工作就是打扮龙娇娇,和给她烹饪各种各样的美食,自不必说。

而龙娇娇,这是有生以来第二次下厨,第一次是做给他阿爹吃的。

所以,这顿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吃完这顿饭,就代表着龙娇娇将会从一个男人手里面。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面,从而变成一个家庭煮妇,全职太太。

好吃吗?

开饭了。

好吃吗?

人齐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加上阿娘正好九个,是在一个饭厅里,大家围坐一张桌——

好吃!

好吃!

好吃极了!

大家都这样说,包括木头脑袋,龙娇娇是心满yì

足,简直都要高兴死了:“来!干杯!”

辛苦的劳动。勤劳地付出,换来的表扬。那是多么令人欣喜,又是多么令人欣慰:“干杯!干杯!”

有人是酒。

有人是水。

意思到了就好,今天不比酒量,汤菜连锅端起,炭火铜盆架上,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热腾腾的屋子里面满满都是鲜香浓香——

“娇娇长大了啊!”大常叹道:“娇娇长大喽!”

“是啊是啊,一晃过去十八年喽!”二常感慨:“十八年!”

“我们娇娇啊,心灵手巧,温柔美貌,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这是王婶,媒婆一样:“也不知谁家的小伙儿,能娶到这天仙一般的人儿,那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牛伯,竟然卖弄:“这年轻啊,就是好,就是好!”

“小方啊,小方,衣服合不合身?鞋子合不合脚?”这是笑弥勒,自是在笑着:“这可都是我们娇娇亲自给你挑选的,人是用心良苦,你要知dào

——”

方殷只不说话,闷头吃喝,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只两斤重的大鲍鱼,外加一只三尺长的大龙虾——

“傻子!”龙娇娇,心道!

那些话,都是说给木头脑袋听的,龙娇娇自然听得出来。

可惜傻子,听不出来。

哪儿哪儿哪儿哪儿都挺好,就是脑袋不开窍,木头脑袋嘛,不解风情的:“呶~~”

龙娇娇的面前,是一只四斤重的大螃蟹,龙娇娇,拿着一个小勺,在蟹壳上面凿出一个小洞,挖出了一坨金黄色的物事:“张嘴,啊——”

好在,喂着,还知dào

吃:“啊——”

吧唧吧唧,吃了,嘿嘿一乐,还要:“啊——”

这可真是,羡煞了旁人!

“好吃吗?好吃吗?”一口一口,就得喂着。

“好吃,好吃,好吃极了!”还得回喂,两人互喂:“你一口,我一口,张嘴,啊——”

“啊——”

你看,一个傻子,只要你全心全意对他好,他也懂得知恩图报:“好吃吗?好吃吗?”

没有不好吃的。

一块鸡蛋大小,雪白鲜嫩的虾肉,几乎是塞进龙娇娇的嘴巴里面:“唔~~唔~~嗯!”

这就,秀上恩爱了。

从此,龙娇娇变成了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棉花糖,很是羡慕。

“唔~~阿糖,你也吃,唔~~多吃一点,今天是你是,你是我的客人——”就这一口,龙娇娇几乎已经吃饱了:“来,我也喂你,阿糖一口,小方一口~~小方一口,阿糖一口~~”

夹心糖嘛,坐在中间,一人一口,两面都甜:“啊——啊——”

棉花糖,方道士,二人嗷嗷待喂:“啊——啊——”

棉花糖,很是幸福。

这就是人间乐土,这就是幸福时光,长此以往,岂非天堂?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方殷大哥,你还不知足么?

一味装聋作哑,一味装傻充愣,现下的方殷大哥心里在想什么,就连棉花糖都不知dào

了:“哇!好大!好大一支参!”

这时候,对于面前,那两个贪得无厌的家伙,龙娇娇一个人已经喂不过来了:“闪开!闪开!”

“咣!”

锅里,最大的一样物事,是一支五尺长的人参。

年老成精,几化人形。

龙娇娇,用小手,拎着一根参须,王八爷,用飞刀,叉着人参的头,就此咣当一下丢在桌上,横在了三个人的面前——

参香扑鼻,热气腾腾。

“木头脑袋,你今天冻到了,你要好好补一下!”龙娇娇,坐在中间。

左面方殷,对着参头。

右面阿糖,冲着参尾。

人参大补之物,万万不能多吃,就这参,十多斤,一个人吃下去怕是当场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方殷叹一口气。

惊叫的是阿糖。

确实用心良苦:“阿糖,这个你不可以吃,这个,这些,都是木头脑袋一个人的!”

贵人有大小,须臾见真章,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给木头脑袋,这个,必须吃独食:“这个,你可以吃,我来分,分一下好了!”

这个,是参须。

好歹金玉匕,可算是派上了用场:“这一条,给阿糖,这一条,给大常,这一条……”

参须共有八条,一个人分一条,最后就是:“这条最大的,给阿娘。”

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当然了,木头脑袋没有份,因为那些,就是参根茎体,都是木头脑袋一个人的。

这下好了,两全齐美!

开吃!

说实话,人参并不好吃,还不如萝卜,没滋没味,如同嚼蜡。

关键是,参须一样很大,无人可以吃下,便就强行吃下也是难以消受,比如龙娇娇。

龙娇娇,一口都没吃,因为不爱吃。

棉花糖,吃了一小口,就说吃饱了。

大常二常,牛伯王婶,奶妈阿娘,根据自身身体状况,或多或少吃了一些。

便就看到,木头脑袋,抱着就啃,大口吞吃,饿死的鬼也似,赶着投胎一样——

须臾,十几斤的壮硕参茎,狼吞虎咽,全部入腹!

舔舔嘴角,意犹未尽——

“爽!”

谁个瞠目结舌:“哇——哇噻!”

谁又大喜过望:“好,很好~~”

正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是一支老山参么?

不对,这是龙娇娇出的一道题。

不管参茎,还是参须,都代表着龙娇娇浓浓的爱意,满满的爱心。

这是一道题,也是一种考验,为什么,在所有人里面,龙娇娇最喜欢木头脑袋,现下大家都明白了吧!

你想啊,那参那么难吃,难吃得要死,就木头脑袋再不开窍,他也道知dào

好吃难吃——

为什么他都吃了呢?

为什么,只有他,全部都吃下去了呢?

只因为,那是龙娇娇给他的,就好比,龙娇娇在喂一窝小猪——

这个挑三捡四,那个哼哼叽叽,都挑食,嫌难吃,只有木头脑袋不挑不捡,乖觉无比,埋头大吃吃得格外欢实……

得宠,是有原因的。

这一次,龙娇娇给他打,一百分!

自有奖励。

奖励就是一大碗参汤。

一大碗参汤,龙娇娇亲自给他盛上,咕嘟咕嘟,木头脑袋也是当仁不让:“呼——”

“哈!”但觉汤汁浓郁鲜美,回味无穷,那叫一个香!

好喝吗?

两眼小星星,一脸幸福状,龙娇娇心想我就干脆养他一辈子好了——

方阴,好喝吗?(未完待续……)

四十 补完才讲

龙娇娇,这个小女人,只喝了一两杯酒,三四钱的样子,就已经不胜酒力了。

醉了,也累了,困了,也倦了,实在实在陪不了木头脑袋,这个大饭桶,大酒鬼了,便就请辞,告退,说是回房小憩一下,养足精神,回来再喝。

便就,被阿糖,搀扶了下去。

很好。

现下只有七个人了,而且都是大人,就可以说一些大人之间的话题了。

一个方道士。

一只狐狸精,外加五只老狐狸。

实jì

上,这时候,六只狐狸都酒足饭饱,只是坐得稳如泰山,绝不离席。

并且十二只眼睛,都在看着方道士,都在笑,是阴笑,都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就像是,就要变身,就要变回原形,等着看方道士吓一大跳!

方殷有些奇怪。

这都看什么呢?

方殷的脸上又没有长花,方殷的嘴角又没有菜叶,即使整支人参吞进肚里方殷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更没有流鼻血。腹中暖意大盛,如同揣着火炉,参性温阳,大补之物,吃少了那是补品,吃多了就是剧毒,但方殷尽可以降得住。半生酒都降得住,何况一支老人参,当然方殷吃下这支人参自有他的目的,就是深海绝狱,就是千八百仞,且就镇于腹中,届时自有妙用——

今晚方殷还要下井。

明早方殷就要走人。

成败之机,在斯一举,事已至此。方殷别无所求。

莫说金玉匕。金玉匕是唾手可得。传国玺也并不重yào

,只是可惜老薛不在这里——

权作一次修行,不外长长见识,慕容公子就是这个意思。

现下方殷也明白了。

只是不明白,看什么呢?看什么呢?看什么呢看什么呢?

没有见过帅哥么?

没有帅哥,只有猪哥,很快,方道士就明白了。这是都在等着看笑话——

“汤好喝么?”这一次,是二常当先发难。

“好不好喝?”如若二常,大常眉飞色舞。

“参好吃吗?”现下牛伯,可以说是牛精。

“味道如何?”这是王婶,脸上长出了花。

“好好好,好极了。”方道士,执迷不悟:“参好吃,汤好喝,吃饱喝足去睡觉,散了散了都……”

“人参。又名黄精,地精。性平,味甘,微苦,微温,百草之王,是为神草。”可惜王八爷,变成老中医:“此物滋阴补生,扶正固本,但有一样,实症,热症而正气不虚者忌服……”

“你有病吗?”方道士,不耐道:“有病你就去冶,不要冒充大夫,我这都吃下去了,你又来……”

“你是不是很奇怪?”笑弥勒,笑容可掬:“这一锅汤,这一支参放进去那是格外不合时宜,所谓是药三分毒,莫说是你,服下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话是如此,方殷也知:“吃都吃了,那又怎样?”

“不怎样。”尤媚,终于说话了,一笑倾人城:“参滋阳,汤壮阳,调剂不过一味作料——”

“什么作料?什么作料?”五只老狐狸,一齐笑问道。

这时候,方道士隐觉不对,更觉不妙,只因那几人笑得实在是太阴险了:“到底放的,什么作料?”

“红铅。”尤媚又一笑,再笑倾人国:“小方子,红铅是一种什么样的物事,你可知dào

?”

“……”

“弥勒爷,他不知,你来说给他听。”

“红铅者,天癸水也。”笑弥勒,摇头晃脑道:“黄帝内经有云,月事以时下,谓天癸也。经水甫出户辄色变,独首经之色不遽变者,全其阴阳之气也。男子阳在外,阴在内,女子阴在外,阳在内,首经者……”

“我……天!”稀里哗啦,桌仰椅翻,方道士亡命般奔逃蹿将出去,跑门外吐去了:“呕~~~~~~~~~~~~~~~~~”

这个,口味也太重了。

红铅,又名先天丹铅,方道士孤陋寡闻,却也略知一二:“呕!呃~~~~呕~~~~~~~~~~~~~~~~~~”

“哈哈!哈哈!”屋里头是,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等的就是这一刻:“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一进,人回来。

一脸悲愤,五官移位,竟是吐也吐不出来:“好,好,好样的!”

“首经者,坎中之阳也,以坎中之阳补离中之阴,益乎不益乎?独补男有益,补女有损。补男者,阳以济阴也;补女者,阳以亢阳也。”王八爷,还在讲,这就讲到重点了:“是故以参调剂,参性微寒,补脾胃,生阴血,阳中之阳,是以微阴……”

“你不要说了!”方道士是,欲哭无泪:“我只想知dào

,这是谁人的,那个,那个……”

“是娇娇的。”尤媚又是一笑,真zhèng

勾魂摄魄:“豆蔻年华,天葵之水,辅以秋石晨露炼制,得数十红铅之丸……”

“秋石!秋石!”方道士仰天便倒,又是稀里哗啦:“天呐~~~呕~~~~~~~~~~~~~~~~~~~~~~~~~~~”

秋石,一说童男小便,一说童女小便。

不用问了,估计也是龙娇娇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吐一回。

几人大笑,痛快解气!

回来,接着:“另有白朱砂,紫河车……”

“呼——呼——呼——”方道士,胃里翻腾,肝肠寸断:“不要说了,我求求你,我,呕~~~~~~~~~~~~~~~~~~~~~~~~~~~~~~~~~~~~~”

吐过三回,才折腾完。

紫河车,婴孩胎盘。白朱砂。就是人乳。

这时。王婶,脸红了。

当时,方道士正自恶心得要死,不巧与之眼神一对:“……”

“好吧,我承认。”王婶,红着脸道:“我有个儿子,叫作小虾米……”

“紫河车,胎盘也。性味甘、咸、温,入肺、心、肾经,最能补肾益精,益气养血……”笑弥勒,犹自滔滔不绝,恶心死人不偿命:“白朱砂,人乳也,补益六脏,润燥生津,古人有名仙家酒。汉相张仓恒服人乳,故年百岁余。肥白如瓠……”

肥白如瓠……

瓠,是一种瓜,短颈大腹,有如葫芦。

皮是楞头青皮,瓤是肥白可喜。

方道士,吐满一盆。

“哈哈!哈哈!”众人四散,欢乐开怀,这就叫作调教:“哈哈哈哈哈哈哈!”

走了四个,还剩三个。

“不带这么玩儿的~~不玩这么玩儿的~~”方道士,失神喃喃道:“你们都欺负人~~你们都欺负人~~”

“哎!可怜的孩子!”王八爷,心满yì

足:“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来人呐——”

来人,收拾,午餐结束,就此打住。

下午还有一个节目。

自然还是谈话节目。

实话实说。

在另一间房子里面,也就是尤媚的寝室里面,二人对坐,开始谈心。

“小方殷,你为什么要吐?”聪明人,当然要和聪明人交流:“你明明没有半分吐意,为什么偏偏吐了一大盆?

方殷可以骗过所有人,惟独骗不过尤媚:“不用你讲,我也知dào

,你这个坏小子哟,哎!”

此时的尤媚,紧蹙眉头,强忍吐意,端庄娴雅之意荡然无存:“好好好,我知dào

,谁都玩不过你,只有你欺负人,你等下,等下……”

说没两句,又吐一回,自是跑出去吐的:“呕~~呕~~”

方殷只笑,眉飞色舞!

方殷才不恶心,白朱砂也好,紫河车也好,红铅也好秋石也好,药铺里头多了去了,吃了便就吃了,管它这个那个——

吐一大盆,恶心死人,甭看大常二常牛伯王婶,包括笑弥勒,那是强忍着,都去吐去了!

所以方殷要吐。

吃下去时又不恶心,吐出来的恶心死人,谁个算计方殷,只能祸及自身——

便就尤媚,这个精明的女人,纵是心知肚明同样无法得免,这不是,都吐六回了:“呕~~呕~~”

但毫无疑问,尤媚是一个精明的女人。

龙娇娇是有多么天真,尤媚就有多么精明,从这一点上来说尤媚和方殷是同一种人,就是,都是人精。

女人精,回来了,漱口,喝水,端坐,梳妆:“小方殷,媚姨好kàn

么?”

“好kàn

。”男人精,正色道:“好kàn

极了!”

尤媚一时无语。

这小子,心有百窍,真个是极难对付!

又一时,浅笑道:“方殷,我说给你,现下媚姨改了主意——”

“哦?”

“你这个小鬼头呀,媚姨是搞不定的,不如你就多住几天,等我夫君回来,相你一相——”美眸顾盼,人于镜中,直视:“可好?”

方殷无视,摇头说道:“明天我就走,怕是等不来。”

一时沉默。

“小方殷,你知不知dào

,媚姨也很喜欢你。”尤媚回眸,展颜一笑:“而且是,越看,越喜欢。”

“媚姨,你有话,不妨直说。”话里有话,方殷自知。

“也好,也好,媚姨是有话,那就直说了。”尤媚,双目直视,正色说道:“方儿,听媚姨的话,你就娶了娇娇,好不好?”

“不好。”亲情牌也不管用,方殷心中只一人:“不好。”

“莫说金玉匕,莫说传国玺,只要你娶了娇娇,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尤媚凝眸,缓缓说道:“莫说星罗岛,莫说真龙教,只要你娶了娇娇,整个天下都是你的,方殷,你明白么?”

“我明白。”方殷与之对视,淡淡说道:“也是一般,不好。”

“你放心,我家夫君,也就是龙真那个人,很好打交道。”尤媚在劝,苦口婆心:“你不要看他整天起来傲慢孤高,不近人情的样子,只要他回到了星罗岛,一样是慈父,是贤夫,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

“媚姨,好意心领。”方殷不想再听下去了,这与方殷无干:“再说一次,我做不到。”

说话起身,走人:“媚姨,你不要这样。”

尤媚是一扯不着,也是立时翻了脸:“你和我说,娇娇哪里不好?”

方殷回头,一笑:“娇娇哪里都好,只是方殷配她不上。”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林黛并非你的良配……”这就提到林黛了,林妹妹,就是方道士的逆鳞:“可惜,可惜,若是婉儿姐姐在此,定会替你作主,成全你和娇娇这桩亲事……”

而婉儿姐姐,正是方殷的禁忌!

方殷本已出门,闻言回转,冷笑道:“好啊,好,既然提到我娘,我就告sù

你——”

“他龙真不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么,你尤媚不是和我娘亲情同手足么,那好,这样,你就要他飞天入地,把我娘亲给我找回来,找回来!”

“找回来,我就听你的,娶了龙娇娇!”

“找不回来,找不回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何必废话!”

说是废话,泪又流下:“呼——”

语意自是决绝,态度何其坚定,自是阴阳两隔,人死岂能复生?

岂不知。

“好啊,你说的。”尤媚千等万等,等的就是这一句:“正当如此,一言为定!”

“啊?”方道士,又傻掉。

只见得,她在笑,笑得人是心慌慌,扑通扑通跳跳跳:“人死魂不灭,花开往复生,方儿~~方儿~~”

何以迟迟不入轮回,只因婉儿心愿未了:“方儿~~方儿~~”

便就借得,一丝芳魂:“你看仔细,我是谁人?”

“娘!娘!”只于刹那,方殷失声惊呼,如若一梦骤然惊醒:“娘亲!”(未完待续……)

四十一 吃饱就睡

假的。

都是假的。

什么都是假的。

弄错一次那是走眼,可以说是误会,这一回又怎么解释?

整个儿瞎了眼,有奶便是娘,方道士懊恼无极,一时是郁闷难言:“咳!咳咳!”

按说,以方殷此时修为,心神稳固,灵台清明,原来不致闹出这般笑话,以致如此尴尬。然而前一时,在那一瞬间,方殷明明看到的是自己的娘亲,殷婉儿的脸。柳眉杏目,娴雅端淑,自家书房,壁上,那个柔美温婉的画中女子,方殷早已深深镌刻在心。方儿,方儿,那是形神俱足,完全不是错觉,她自端坐椅上,眼波柔如水,似笑非笑间——

想必是,当年叶半残作画之时,尤媚在场。

最不济,尤媚也见过那一幅画,就在方家。

神情韵致,仪态坐姿,尤媚学了个十成十,因此又一次成功地阴到了方道士。

方道士,被她阴惨了。

所以说,小聪明就是小聪明,事后诸葛亮,就是方道士:“方儿~~方儿~~”

“你少来!”方道士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你个狐狸精,你个老妖婆,少来装神弄鬼,这还有完没完!”

是的,这一定是媚术,或说幻术,迷魂大法!

想必,当年龙真就是被她这样迷住的,任其奴役驱使,行尸走肉也似!

妖精!

“小方殷,你做过道士,有一种术法叫作扶乩。听说过没有?”这就来了。灵异事件。

“请仙姑?跳大神?”野道。又非妖道,自是一知半解。

“不错,扶乩,又称扶鸾,请神附降,占卜吉凶。”尤媚笑道:“其中法门,媚姨略知一二,是以方才我说——”

按照尤媚的说法。就是要以扶乩之术,请来婉儿姐姐的魂魄上身。

使其母子相会。

从而促成姻缘。

“你请。”方道士,人间正道,自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语:“你请,你现在就请,我倒要看一看——”

“鸾有正副,尚欠一人,待得来日我与——”

按照尤媚的说法,扶鸾要分正鸾副鸾,请神也要大神小神。必须俩人,缺一不可。

届时。尤媚为正,跳舞,还一副手,击鼓,上引苍天神明,下合大地律动,方可魂归附身,阴阳两界得通——

而这副手,就是于老。

“于老?”提到于老,方道士一下就放心了:“暮雨楼的,于老先生?”

于老先生,本身就是一个跳大神的,专精坑蒙拐骗,惯会男盗女娼,方道士对他放心得很。全都不靠谱儿,说来太玄乎,但见尤媚信誓旦旦成竹在胸的样子,方道士也是半信半疑。但既缺了一人,作法还得改天,说好一言为定,话就先搁这里,这时候尤媚给他指明了两条路,一是留在这里,等着于老来,一个月之内。

一是回京城,等着尤媚去,半年之内。

方道士,选择第二条。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二人击掌为誓!

方殷即走。

尤媚不送。

何为真?何为假?

尤媚说的是真的,请神通灵之事自古有之,尤媚的扶鸾之术正是于老教的。

但此法委实太过凶险,施法者道行不够,或是一个不慎,轻者损阳折寿,重者夺舍噬魂,因此这些年来尤媚只用过一次。

请的就是婉儿姐姐。

是在京城。

请神容易,难择其一,结果还是没有请来。

请来一只狐仙。

险些把命送掉。

还有有个于老。

于老将之干掉!

一晃又是十好几年,怕是早已魂飞魄散,要说这一次可以请来婉儿姐姐的魂灵尤媚就连自己都没有信心,就别说小方殷了。

但尤媚还要再试一次,为了龙娇娇。

两个人精,这又斗了一回心眼儿,话不多说,左右骗来骗去——

方殷走时,尤媚想的是,到时候,请到请不到,一样说请到,这个尤媚可以装。

而方道士,当时想的是,左右空口无凭,我就死活不认,任你装得再像也没用!

这就叫,假作真时假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当然尤媚是好心。

当然方殷也乐意。

所以方殷答yīng

了她,只因,若是真有那一刻,方殷死了也值得!

到时候,至于龙娇娇,方殷自有办法。

不是,还有慕容公子么?

死鬼老公!

……

今天三月初三。

现下下午两点半,进入离岛倒计时。

明天早上,方殷就走。

两点半,两点半,暂定上午八点半,还有整整十八个钟头。

无论如何,方殷总觉亏欠龙娇娇的,一个死鬼老公早就死了,一个太监老公不辞而别,那岂不是双重打击,小寡妇变成小怨妇?

因此,这天下午,是木头脑袋,主动去找龙娇娇玩的。

以弥补些许,良心上的亏欠。

不成想,进了人家闺房,一看,呼呼呼呼,睡得像个小死猪一样。

也难怪,这是喝大了,又是特殊时期,嗜睡一些很正常。

真是难得清闲,不如也睡一觉?

方殷想了一下。

走掉。

轻车熟路,东拐西绕,旁若无人,径自去了海底宫。

黄昏时分,五点半左右。

龙娇娇,睡醒了:“木头脑袋~~木头脑袋~~”

梦里是,醒时是,一心都是木头脑袋:“娇娇,娇娇,到这里来——”

门外声音传来。正是木头脑袋:“嗒嗒嗒嗒嗒嗒嗒!”

另有声音。密集且快。

咦?

飞快穿衣。跑出门来,过了一间房,又是一间房,在第三间房子里面,果然有个木头脑袋:“嗒嗒嗒嗒嗒嗒嗒!”

木头脑袋,正在切菜。

不是,切面。

一块白面,四四方方。巴掌大小,木头脑袋拿着一把菜刀,手起刀落飞快切面:“嗒嗒嗒嗒嗒嗒嗒!”

龙娇娇,呆望半晌,问道:“木头脑袋,你在做什么?”

“龙须面。”木头脑袋,头也不抬,很是专心,很是认真的样子:“嗒嗒嗒嗒嗒嗒嗒!”

“我知dào

!我知dào

!”龙娇娇,凑上前去。探头探脑:“可是,面条。不是这个样子,切出来的!”

这个,龙娇娇知dào

,阿娘也有做过:“你应该抻着,抻着面,这么,两只手,拉!”

“嗒嗒嗒嗒嗒嗒嗒!”木头脑袋,头也不抬,很是专心,很是认真的样子:“这一回不拉,拉的不新鲜~~”

不可否认,在烹饪方面,方道士是一个技艺高超的行家里手,从来就是:“闪开闪开,马上就好,嗒嗒嗒嗒嗒嗒嗒!”

不一时,面切好,水烧开。

葱姜糖盐用的清水高火,放入鱼片虾仁香菇鸟蛋,同时下面,面是一刀抄起,根根细如发丝——

姿态何其潇洒,动作何其熟练,没得说,一百分!

现下,龙娇娇已经佩服他佩服到要死了:“木头脑袋,想不到,你还会做饭呐!”

“中午吃得太过油腻,晚上就要清淡一些。”木头脑袋不但会做饭,而且精通养生之道:“比如这碗面,这碗长寿面,娇娇吃下去,能活一万年~~”

说话面已煮好。

“哈哈!一万年!”龙娇娇吐出舌头,扮个鬼脸:“我又不是王八爷,我也不是小乌龟,嘻嘻~~你才活到一万年!”

恍似转眼之间。

半碗汤,半碗面,正是满满一大碗:“哇!好快啊!”

“好香啊,好香!”是很快,只一转眼,也不烫,又一转眼,龙娇娇端着一碗面:“负~~负~~负~~”

那是吹。

“趁热吃,先喝汤。”木头脑袋,自有分寸。

咕嘟咕嘟,须臾汤尽。

热而不烫,滋味鲜美:“哈~~~~~~~~~~~”

碗里,雪白细亮,多了一团棉花糖:“咦?这面这么细,像是豆腐,像是,怎么吃呀?”

“长寿面嘛,只有一根,不可以弄断的。”木头脑袋,早有计较:“你就吞下去,吞下去好了。”

呼噜一下,顷刻吞下!

绵软爽滑,入口即化:“哎呀!”

这哪里是碗面,这不人参果吗?龙娇娇舔舔嘴角,意犹未尽:“好吃好吃,好吃极了!”

这时,锅里,鱼片虾仁香菇鸟蛋刚刚煮熟:“再来再来,再来一碗——”

刚刚一碗,是清汤面,开胃小菜。

现下这碗,营养丰富,才是主食。

六点半。

龙娇娇,还在吃。

七点半。

龙娇娇,还在吃。

那是一碗面,也是一锅面,龙娇娇准bèi

连汤带菜,全部吃下去!

当然味道很好。

那是其次,主要就是,龙娇娇,实在是,太感动了!

哪怕吃到呕吐,哪怕撑破肚皮,龙娇娇也一定要吃完吃完,全部吃完!

就像是,中午一样。

方殷一口没吃。

陪坐讲着故事。

方殷一直在看。

自也心里喜欢。

是的方殷承认,喜欢就是喜欢。

喜欢只是喜欢,喜欢并不是爱。

小妹妹,再见了,心说一句后会无期,真心祝你活一万年!

八点整。

想当然,必定是,龙娇娇,吃撑了。

就这一顿,连汤带水三四斤,顶得龙娇娇往常半个月的食量。

便就,哎哟哎哟,腆着肚子,扶着个腰,由木头脑袋搀着,俩人儿遛弯儿去了。

任是谁个见了,那也是恩爱无比的小两口儿,真是羡煞了旁人!

这是,多么多么,值得纪念的一天啊!

只是。

今天三月初三,真武大帝寿诞。

八点半,倒计时。(未完待续……)

四十二 还有一人

九点半。

一切还原。

从八点半到九点半,龙娇娇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厕所里面,没有出来过。

出来时候,几近虚脱。

因此不用方殷哄,自己乖乖睡着了。

睡踏实了。

来了有三天,这是第三夜。

如若每一夜,方殷给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以及眼角的泪痕。

然后脱下衣服。

包括裤子。

以及鞋子。

叠好,放好,那是龙真的,方殷不想要。

匕首放在旁边。

珠串放在上面。

走人。

并门。

之前看了一眼,睡得很是香甜。

没有说梦话。

很好。

没有一丝不舍,没有半分留恋,权作做了个梦,醒时一切还原。

十点.

深海绝狱,千八百仞。

静寂的山坳,小虫在鸣叫,幽深的水井,睡着一条龙。

铁打的乌龟壳伏卧井旁,旁边是方殷的衣裤鞋袜,零散在地,无人捡拾。

这一次,没有三宝。

这一次,还有珠子。

顾兔。

明珠顾兔,皎月之光,昔日曾在凉州城外大显神威,这一次随着贺礼献上,此时恰好派上用场。淡蓝如晴空,亮白如炽日,顾兔不同于鲛珠,清辉不因光明而没,华彩不因黑暗而生,虽说于深水之中不及鲛珠明亮,然而足以照见井下种种。说来元吉老皇帝。为了讨好龙大教主那可真是下足了血本。顾兔就在礼单之上。方殷来时也曾见得——

因此前一时,去到海底宫,径自取了出来。

借得顾兔之光,再探千八百仞,方殷真zhèng

无法克服的是黑暗,方殷还要看一看,井底究竟又有什么——

可还有字,千百八仞?

公子之下。还有谁人?

龙真?

也许,只是也许,眼见为实,传国玉玺并不重yào

,方殷是要挑zhàn

自己。

吐纳。

调息。

深深吸一口气。

缓缓吐将出来。

十点半。

星光下,夜色里,一人赤足,口噙顾兔,精赤上身,只着衬裤——

抬头望一眼。弦月上中天。

就此攀附井壁,悄然而下。入水,神不知鬼不觉——

四下无人,无一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再没有下一次。方殷已经决定,成败在此一举。

正此时。

远隔三千里,另一海岛上。

崖顶,立着一人。

龙真。

紫袍玉带,长发披散,人不动,衣发须眉不动,凛凛风中独自望月。

明月只有一轮。

圆缺所见不同。

所思不同,所见不同,所得不同,所见不同,所求不同,所见不同,境界不同,所见不同。

就比如,方道士,和龙大教主。

刚刚,在看着月亮的时候,方道士想的是:千八百仞,方殷来了!

而同一时间,龙大教主想的是:早晚有一天,我会飞到月亮上面。

便借顾兔之光,便以仙参补益,方道士也是不及龙大教主万分之一,当年的龙真,真zhèng

是不假外物,轻松自若,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境界,境界的差别。

可否神功大成?何时剑术无双?可否飞天入地?何等威风神气!

这是方殷所思。

星辰可否摘得?蟾宫可有桂枝?如若织云为锦?娇娇定会喜欢!

这是龙真所想。

就说武功,或说神通,反正龙大教主的修为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和龙大教主比起来,方道士确实也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道境有何不同?知微究竟如何?莫非拈叶飞花,千里取人首级?

区别,就在这里。

何谓炼虚合道?意识可否凝练?可不可以杀人,只用一个眼神?

绝非痴人梦呓,只因境界不同,只有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才可以想得清楚看得明白,比如说地球。

地球是圆的。

当时,绝大多数人认为是方的,只有极少人认为是圆的。

无论方圆,都是猜测。

但在龙真眼中,地球就是圆的,事实如此,不用猜的。

当然,龙真还是一个人。

是人,就有感情,也有烦恼,龙真也有烦恼。

一个人,大半夜,来到一个孤岛,绝非吟风弄月装逼耍酷,也不是为了修行——

龙大教主,烦恼有三。

其一,龙苍莽。

龙老教主是有遗愿,龙真将会为他实现,就是做皇帝。

龙真并不想做皇帝,即使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对他来说是易如反掌,原因只有一个,嫌麻烦。人贵自知,龙真可以夺天下,但要他去管天底下千家万户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是万万做不来的。龙真做不好,更不会去做,但有于相,那些事情本就是于相的专长。所以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就当两天,让位走人,满足龙老教主的愿望,将那帝位传给龙舞阳——

但龙大太子,草包一个,百无是处,龙真也自心知。

如若给他当了皇帝,天下必定大乱,人间生灵涂炭,落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又怎么办?

所以龙真很烦。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烦恼,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那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小慕容。

且不说小慕容如何如何,关键是,小慕容这个人,哪怕就让他当上两天皇帝,他也不肯的。

那么,根本就,没有合适的人选。

所以龙真很烦,龙真的烦心事,不是眼前事,都是身后事。

其二,龙娇娇。

龙真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于老先生说过,可以当得一个好。

好个屁!

如果将龙真的爱,这里说的是父爱,分成一万份,那么龙大太子只得半份。

如果将龙真的爱,将龙真的所有爱,分成一万份,那么所有的人只得半份。

娇娇,娇娇,怎么说呢?

那是,想都不能想,一想龙真就会心疼!

你道如何?

举个例子,以龙真此时的修为,活个三五百岁那是没问题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待得龙娇娇,百年之后,小爸爸送老闺女,黑发人送白发人,那时龙真情何以堪?

又如何承shòu得了,那样沉重的打击!

不若去死!

正当如此,到时候,龙真就一死了之,陪她阴间走一回,那是死了都要爱!

龙娇娇,就是龙真的一切,是龙真存zài

于这个世间的,唯一理由。

故生忧,故生怖,因为爱。

其三,宿长眠。

朋友,也是死敌,情敌,也是知己。

一想起宿妖道,龙大教主总是很生气,比周瑜想起诸葛亮来,还要生气!

武功何用?

龙真随时都可以干掉他,但龙真同样无法战胜他,向来如此。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时代在进步,科技在发展,你不要以为你如何能耐怎样牛逼,到时候,一个三岁的孩子,分分种就干掉你!

不提身后事?多活好几年?那么,什么又叫作前无古人?

你能登萍渡水,你能开碑裂石,你能移山填海么?

你能飞上云霄,你能潜进深海,你能偷天换日么?

正如此,用宿道长的话来说,那就是,前有先贤大能,后头人才辈出,你龙真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大大的武夫,是一个过度。

这话说得,当然龙真很生气,龙真都要给他气死了!

不信?

我就摆个石头阵,不如你来玩一玩?

……

龙真生平,未得一败。

纵使困于阵中,那也不是武功,龙真没有胜过他却也没有输给他,龙真还要和他比上一比——

很快。

但无论如何,龙大教主的修为越高,越是发xiàn

,很多事情都与宿道长的说法是,不谋而合!

就比如说,地球是圆的。

是的,龙真比不上他,样样都比不上,除了武功。

但龙真胜在专一,专一而极,极致而破,这就叫一力降十会——

宿道长,早早看到了那个点,那个点远在天边。

龙教主,刚刚看到了那个点,那个点近在眼前。

再见他时,龙真一定会用实力证明他是错的,龙真才是对的,并且还他一句——

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妖道!(未完待续……)

四十三 化身千千万万

古历分日,起于子半。

正子时。

井中,千仞之下,方殷背抵壁石,暂作休憩。

一路划下来,费时又费力,身体多疲累,精神更颓靡,只得休息,休息休息。

却也不冷,老参温阳之性,足抵刺骨之寒。

自也不黑,明珠莹润之光,映照方寸之地。

只有压力,始终是一个问题。

不急,不急,浮力都不是问题,压力也不是问题,方殷会有办法,马上就告sù

你——

一个半小时,已达千人深,且记。

足足歇了半个时辰,没壳乌龟,活动一下手脚,又自缓缓下划。

便就划水,缓缓滑水,深入,慢慢深入。

此时。

毛孔闭合,不运胎息,方殷已经变小,躯体变小,变实,紧实,密实。

为什么活人难以潜进水里?

为什么死人可以沉到水底?

因为多了一口气。

现下的方殷,没有这口气。

为什么石头可以沉到海底?

为什么木头难以沉进水里?

因为密度大过你。

下划。

下划。

缓缓下划。

可以换气。

又一时,手攀石壁,运转胎息。

胎息,就是一个人,水下换气的真zhèng

秘密。

水里是有空气,小气泡,极微小,因之有水,口鼻无法吸入。

皮肤可以。

动时闭阖,憩时吐纳。须臾吐故纳新。肌体焕发活力。

又自下划。下划,缓缓下划。

缓动一时,小憩一下,缓动一时,小憩一下,这就是方殷的办法——

不能剧烈动作,否则平衡打破。

是有压力比山还大,无形大手又自挤压。虚其心,实其腹,气是由内而外,蓄于皮肤表膜——

决窍,方殷已经找到。

身体不过一具皮囊,或说一副躯壳,方殷在内,御使内息与外界压力抗衡。

皮囊就是皮囊,方殷就是方殷,此时只有一种感觉那是千真万确。躯壳就是躯壳,方殷是在里面——

却也可以。看到自己,在幽深的井水里,一下,一下,四肢划水,缓缓划动。

人是安详的,眼是闭着的。

内观,外照,四下历历在目,身体透明一般——

这就是,识神。

感官在壮大,识神在凝练,一丝,一丝,缓缓游走,一点,一点,贯通玄关——

聚于泥丸。

顶着,鼎也,革故鼎新,脱胎换骨。

上丹田,督脉印堂处,藏神之所,又称泥丸宫。

泥丸者,形上之神也,为脑中之脑,脑中之中心,核心之核心。

自古修行者,修至泥丸宫,也就是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了,虚以灌真,万空真立,百节神通,德备天地。

各宫皆统,岂独监察?

眼,就是监察官,在极强的水压之下,终有丝丝缕缕的真气灌注其间,鼓荡冲盈,坚实若壁,将之稳稳护住。

自此无忧无虑,一路畅通无阻。

到一处。

方殷忽有所觉。

只一睁眼,便又看见:于慕容,止于此。

在此又憩,背低一方凸起石壁,换气,调息,养精蓄锐。

其下重水。

当然,这个重水,不是很重,只是,密度大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就是极限。

真zhèng

的难关,就在这里,此时方殷不知,此处,距井底不过百十仞。

真zhèng

的难处,就是这里,纵有神功护体,一般,再往下是难如登天!

只因水中,空气稀薄。

打个比方。

还是老鼠打洞,方殷就是老鼠。

此时下面的水,有若坚实大地,但方殷仍然可以钻进去,哪怕极耗气力。

然而气不足,这是在水里。

气不足,力不逮,心有余而力不逮,生发必定难敌消耗,毕竟这只老鼠还没有达到一气长存不出不入的境界。

这也是,慕容公子,止于此的原由。

不是唯一。

方殷还有办法。

石壁是有棱角,棱角大大小小,可以以手攀援,方殷休憩一时。

便就一点一点,攀援而下。

不省时,但省力,重水如膏如脂,入之唯此一途。

入十余丈。

这一个办法很好,可是慕容公子也会想到,为什么他不用?

为什么要放qì



此时,方殷已知,所有的问题仍将化为一个问题,不是气力,仍是压力。

方殷的骨头在响。

方殷的血脉贲张。

方殷的五脏六腑挤在一处。

那是立时就要爆zhà

的感觉!

这就是极限。

水不是很重,只重一点点。

就这一点点,那是压死骆驼的稻草,深入一步,就是加上一根,深入一步,又是加上一根……

人力有时尽,便就大力士,能举千斤鼎,一千零一斤如何?

未必,多一斤,也是举不起来。

因之下行,仍以仞计,一仞就是挑zhàn

一次难关,一仞就是突pò

一次极限——

然而一步一步,攀援石壁,方殷犹自缓缓下行——

这时的方殷,是倔强的方殷。

正当如此,龙真能够做到的事情,凭什么方殷就做不到?

千八百仞,也不怎地!

又下十余丈,十年那么长。

又是一根稻草,骆驼就要压倒,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感觉——

方殷变成了一条鱼。

似是一条钩上的鱼,活蹦乱跳,鲜血淋漓。浑身上下无不弹动颤动剧烈地动。可以想见十分苦楚。

足离台面三尺。生生拘于当空!

那是万鹤谷,那是凌云台。

那是龙真!

云雾缭绕,气象万千,时而龙翔,时而凤舞,时而猛虎咆哮,时而万马奔腾,有天有地有草木。有山有水有风景。止无人,无一人,使得苍天愈显孤高空寂,使得大地愈加辽阔幽远,使得那时时变化的云雾有如一场虚幻的梦,默默地看着那天那地那山那水,狠狠地羞辱着那个荒诞的人,冷冷地嘲讽着现实嘲讽着这个世间!

方殷已然力尽。

方殷出现幻觉。

躯体就要崩溃,泥丸宫也失守,身若千刀凌迟。水化万箭穿心——

如一顽铁,置于熔炉之中。焚皮焚骨焚红了身心,忽就浸入极寒之间:“噗——”

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方殷吐一口血,感觉轻松一点。

竟是,笑了。

便就停下来,再歇歇脚,虽说已是无用功。

已然尽心竭力,不若就此放qì

,写下六个大字:方纪之,止于此。

其上慕容公子。

其下才是方殷。

原来,方殷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可怜顾兔明珠,随着那一口血水“噗”地给他吐将出来,缓缓坠落,坠落,坠落……

这时的方殷,是变通的方殷。

便借一点辉光,看看其下为何,究竟为何。

奈何,珠沉,光殒,看着,看着,看着,其下仍似深不见底,永无止境。

就此陷入黑暗。

深不见底黑暗,永无止境黑暗。

然而刹那光明,如若昙花一现——

在那一瞬间,方殷已然看见,珠沉光殒之时,井底就此现身。

不是很远。

不是太深。

井下是石,岩石缝隙,缝中有珠,不独顾兔。

千百颗明珠宝石,五颜六色,散落其间,在那一刻是与顾兔珠同时大放光明,后被黑暗吞没。

其间独有一物,其上盘龙伏卧,其下方方正正,通体雪白。

传国玉玺。

如期烛映斗室,那时眼中分明,原来,原来黑暗的尽头,就是光明。

其后决择,同样,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近在眼前的诱惑方殷无法抵挡,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拼了!

纵死又何妨!

不为珠宝,不为玉玺,那一瞬间的光明就是磁石般的吸引力,那是玄关,那是道境。

未知的天地,致命吸引力,促使方殷奋起余勇,手足并用,攀岩附石,这一次是飞快向下爬去——

只凭一口气,是心为息,而返本源,意喻为胎。

再没有极限,极限至多不过死。

再没有痛苦,解脱就是大自在。

便就舍却皮囊,一心证往道途,身在黑暗心向光明,破!

终至一点,光明隐现。

终至一点,锱铢毕现。

终至一点,光明大作。

终至一点,否极泰来!

天地无穷大。

天地无穷小。

人于其间。

“嘭!”地一声,方殷可以听到。

“轰!”地一下,方殷可以看到。

就此身体爆裂,瞬间化作尘埃,不在五行中,跳出三界外,四面八方尽收眼底——

是一口井。

是一座岛。

千百座岛。

是一片海。

是小虫的须。

是花儿的蕊。

是游鱼的鳍。

是飞鸟的羽。

草木在生长。

露珠是星辰。

蜘蛛在吐丝。

叶络如血脉。

千花,万叶,鱼虫,鸟兽,滴水,海洋,星河,尘埃,以上所见不过万万之一,一个人的大脑根本就无法同时接受如此海量的信息,是以结果只有一个,就是神经无法负荷,精神瞬间崩坏!但在那一刻,方殷已然化身千千万万,身合天地,无不包容,闻所未闻而闻,见所不见而见。寂灭无处不有,生机无处不在,恰此时一只蛹儿破茧,迎着旭日晨露,风干稚嫩轻柔的翅翼~~

无上,至极,仍是天地。

至美,大爱,仍是生命。

无法言喻的感受,无法形容的感动,那一种感觉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间,美妙愉悦安适新奇亦不能形容其万万之一——

何以苦修?譬如此时。

何以求索?譬如此时。

何为极致?譬如此时。

何为伊始?譬如此时。

化身千万为真,自是意念神识。

那些都是错觉,方殷还是方殷。

人辄止,笃静极,只不过,方殷的身体“波”动了一下。

四下,亦然,水“波”动了一下。

方殷睁开眼睛,双足稳稳落地,深深深深呼吸,这一次,是用口鼻。

这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半点都不奇怪。

避水珠,能避水。

一切恍若隔世,竟是有知无觉。

也只一瞬,顷刻平复,方殷被水吞没,瞬间又被吞没:“轰!”

道境,也不过如此。

方殷心道。

但那一刻。

其上,水面又自“波”动了一下。

懒馋坏,似有所觉,睁开眼睛,幽暗之中,茫然四顾:“哗——”

旋即摇摇硕大的头颅,阖目,又睡。

但那一刻。

井外,大地,海洋,也似“波”动了一下。

无人知,无人觉,万物生灵一无觉察,浑不知也自随之“波”动了一下。

就在那一刻,星光隐没,旭日初升,乾宇也似“波”动了一下。

虚无中,龙真蓦然回首,眉轩动处,目光着实。

有些讶异。(未完待续……)

四十四 再握命运之手

恭喜方道士通玄关,入道境,完成蜕变,神功大成!

下面,我们来采访一下方道士。

“方道士,大喜之日,恭喜贺喜——”

“同喜,同喜。”

“方道士,你要不要发表一下获奖感言?”

“谢谢大家。”

“方道士,突pò

瓶颈,脱胎换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不是一种感受,而是千种万种,具体感受我也说不好,总之,就是道可道,非常难道!”

“方道士,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此时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

“恐惧。”

“恐惧?”

“恐惧,就是害pà

,反正现下我是怕得要死,话都说得不是很利索,所以也是实在没有半点心情来接受你的采访,我走先!”

“方道士——方道士——”

……

说真心说,事实如此。

过关了,晋级了,旁人若有此时必定很高兴,很激动,比捡到了一万块钱还要高兴,比见到了美女脱衣还要激动——

可是,但是,迎接方道士的,只有恐惧。

方殷不知旁人如何,只觉那一刻,恍似眨眼过,其后就是恐惧恐惧,无穷恐惧,似有一张恢恢天网罩在当头,似有一只无形大手摄住心灵——

如同猛虎潜伏,羚羊知也不知,只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茫然四顾,但有风吹草动:“嗖——”

此时方殷想跑。

不如就此跑路。

这是回到井口。

枯坐又是一时。

不用问,是龙真。方殷用脚趾头想也知dào

。一定是龙真!

只不知。他在哪里。

应该是,就在附近。

说来只是一种感觉,但是绝非子虚乌有,现下也只有龙真,只有龙真还能对方殷造成如此之大的压力——

慕容公子之下,再无一人留名。

也无一字。

境界到了,自有感知。

方殷可以想见,浩瀚无比的大海上。一人,蹈海而行,疾如流星,以劈波斩浪天雷滚滚之势,长啸而来——

是的,上一刻,龙真有所觉。

是的,前一时,方殷无所觉。

一只蝼蚁,不会感受到来自雄鹰的压力。但是兔子可以,老鼠可以。蛇也可以。

即使听不到,即使看不到。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若龙真真个是一条龙,此时的方殷也不过是一条蛇,而且刚刚破壳而出~~

龙真武功极高,方殷早就知dào



但此时,方殷才知,这个极高的“极”字,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涵义。

气息已被锁定。

便就逃到天涯海角,方殷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可以跑掉,所谓见微知著,方殷就是那个微,龙真就是那个著。

再说,方殷为什么要逃?

方殷又没有做亏心事,除了,偷看他亲闺女,调戏他小老婆,好像也有没做过什么。

就不要提传国玉玺了,这下捞上来了,结果。

一半。

一半,就是一半,正中左右切开,切口光滑无比,盘龙一半玉印一半,只余四字,篆文:

受命于天。

另外一半,自也四字,想必就是:既寿永昌。

玉质坚脆,能够将之轻而易举砍瓜切菜一般剖开的,必定金玉匕。

另外一半,又在哪里?

这个,回去又怎么交差?又怎么交待?

半壁江山?

何以如此,方殷不知,伴随半个传国玉玺捞上来的还有明珠顾兔——

左右回去再说,半个玉玺交给老爹处理,一颗宝珠自然送给媳妇,这就是方道士的如意算盘。

可是龙真回来了。

近了。

近了。

方殷跌坐,阖目,又自枯坐一时,心下已有定夺。

便就等着,等他来了,和他商量一下。

正当如此,他媚姨不是说了么,说我夫君那个人,很好说话。

八点半。

倒计时结束。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比如,方道士,昨天晚上还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要走人,现下反而不着急了。

就比如,龙娇娇,本来打算睡到八点,结果睡了一个对时。

起床一看点,正好九点半,这一次倒也没有叫唤木头脑袋,小一个便,刷牙洗脸,还自高兴地哼着歌~~

反正时间有的是,龙娇娇,要和木头脑袋,天长地久地厮守,在一起。

今天玩什么呢?

就玩捉迷藏吧!

木头脑袋,一定是藏起来了,藏在某一个地方,等着龙娇娇去找。

床的下面,门的后面,山洞里面,草丛中间,龙娇娇是一定会找到他的,然后给他一个惊喜:“哇!”

昨天梳的参鸾髻,今天梳的是飞仙髻,龙娇娇是一个美女,每天都要换一个发式,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香喷喷地出门——

阿娘的手可真巧,一个小时不到,完活!

今天,龙娇娇还特意洒了一点花露水,叫作,玫瑰之约。

这不是,花仙子吗?

鲁鲁鲁鲁鲁~~鲁鲁鲁鲁鲁~~鲁鲁鲁鲁鲁鲁鲁~~

能给人们带来~~

幸福的花儿啊~~

你在哪里悄悄地开放~~

我到处把你找~~

脚下的路伸向远方~~~~

……

说不定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就来到你身旁:“哇!”

“哎哟喂!”果然,吓了一大跳,不过这个是王婶:“小祖宗唉,吓我一跳!”

王婶,正在打水,和李叔,还有小虾米。

“王婶,你有见过,木头脑袋么?”

“木头脑袋呀,见过见过,他是去了那边,那边山上——”

“娇娇姐姐,我也要和你一起玩!”

于是,娇娇姐姐,抱着小虾米,去找木头脑袋。

翻过一个小山头。

进了一条羊肠道。

前头有个牛伯,背着一捆木柴:“哇!”

牛伯,不为所动,缓缓行走,老牛拉破车一样:“咳咳!咳咳!”

原本如此,牛伯年纪大了,耳朵背的:“牛伯,你有见过,木头脑袋么?”

“木头脑袋啊,见过见过,就在那边山上,那棵树下——”

那边,是最高的一个山头。

那树,是最高的一株云杉。

那是古木参天,青草遍地,鸟语花香,环境优美。

树下,有一张石桌,三个石凳。

“大常爷爷,二常爷爷,你们有见过木头脑袋么?”

在心情好的时候,龙娇娇总是很有礼貌的,因此两个老寿星一起指道:“那里,那里,木头脑袋就在那里。”

那里,隔着半里地。

那里,就是悬崖边。

那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是很危险。

因此,龙娇娇一个人上路:“小虾米,你先在这里玩,我很快就回来。”

山路上,龙娇娇,又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左手拿着一块玉,右手拿着一颗珠,一边走,一边看。

分明就是王八爷:“阿爷,阿爷,你慢些走,小心跌跤,磕破了头!”

你看,这是一个,多么孝顺的孩子啊!

笑弥勒叹一口气,回过了头,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忧愁:“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生是好?”

愁也一天,乐也一天,阿爷这是怎么了呢?

龙娇娇,很是奇怪,但是龙娇娇已经看到了木头脑袋:“嘘——”

“阿爷,你不要说话,我去吓他一下!”

木头脑袋,就在那里,背着个手站在悬崖边上,一副高处不胜寒,遗世而独立的样子——

慢慢靠近。

浑无所觉。

“嗨!”

“……”

“哇!”

“……”

“喂!”

“……”

“……”

“又来了,真没劲!好吧好吧算我输了,木头脑袋,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等,一个鬼。”

“……”

“我陪你一起等吧,你过来一些,过来一些木头脑袋,那边比较危险……”

碧波映艳阳,浪如千堆雪,是很危险,也是很美。

“我等,你也等?”方殷回头,颇觉讶异:“你是等人?还是等鬼?”

“等我阿爹呗!”这一个傻子,自以为聪明,其实龙娇娇什么都知dào

:“木头脑袋,你不用着急,阿爹回来我和他说就好了,阿娘也说了,我们的两个人的事情他是一定会……”

方道士,心下暗叹!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人是真的。

就这仨,傻的不是很傻,精的不要太精,强的又是过于强dà

,那是一个比一个更难对付!

仙岛有三宝,龙真尤媚龙娇娇。

必得一一见识,可说命中注定,当然三个人方殷都已经见识过了——

自也怕怕,心下惴惴,纵是远隔千里威压一般如狱如海,就在那个方向,方殷已经看到——

一人,蹈海而行,疾如流星,以劈波斩浪天雷滚滚之势,长啸而来!(未完待续……)

四十五 重拾玩偶与绳

龙真来时,日已过午。

彼时崖上四人,方殷,萧弥勒,龙娇娇,小虾米。

三个人在玩耍,一个人在调息。

崖上有石,有也泥地,小虾米正自抓着半个玉玺,一下一下,往泥上印。

受命于天。

受命于天。

受命于天。

……

这四个字,小虾米都不认识,当然龙娇娇认识。

龙娇娇,正在教小虾米写字,一笔一划,有板有眼,写的正是——

木头脑袋。

木头脑袋。

木头脑袋。

……

萧弥勒,左手金玉匕,右手顾兔珠,坐在那里似乎在犹豫,切开,还是雕刻。

之所以,只有四个人,是因为萧弥勒。

这一处,已被封锁。

这就叫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虽说萧弥勒感觉不到龙真的所在,但也知dào

,方殷说的没有错。

前一时,懒馋坏醒来,并且暴怒如狂,似乎就要挣脱锁链,摇头摆尾飞上青天。

每一次,龙真回来,必定如此。

懒馋坏,亦有所觉,也因恐惧。

……

威压愈来愈重,无声无形,有若实质,方殷强自按捺心神,然而气血浮动寒毛惊乍,神经一直紧绷——

人犹未至,势已如斯,真个对上那还了得!

胆已寒,气已馁,那时的方殷是极为郁闷的,只因换作谁人也是心情不好——

根本就是。坐以待毙,等死的感觉。

万事万物,有一利,必有一弊,龙真这个人,才是一个真zhèng

的标杆。

超过了他,你就是神。

无法超越,还是凡人。

平起平坐,半人半神。

一个遥不可及,至高无上的存zài

。往往让人心生气馁。自觉不堪,乃至放qì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现下的方殷是真zhèng

理解了这句话的涵义。

且不说。该来的总会来。方殷又不是被吓大的。

来!

来了。

那是一道雪白的直线。碧蓝的大海浑似被劈开——

笔直笔直,雪白雪白,长不知几许。宽不知几何,于海天相连的那一条弧线纵贯而来——

T!

宛若一张弓,射出一支箭!

箭是太快,风速不及,有若闪电,极快,是以极缓。

彗星扫尾,飞机拉线————————————————————————————

这一箭,当头,对面,直直射向方殷!

方殷只觉头皮发麻,双眉间,印堂处,一跳一跳又是一跳,突突大跳!

似有一物,将欲冲出!

那是神,那是魂,斯人来时也无啸声,方殷神魂已为所夺!

百鸟朝凤,龙行八荒。

弹指已至。

是方殷,第一个看到了龙真。

萧弥勒,第二个。

未至崖下,倏地弹起,百八十丈一步跨过,双足落地。

衣无一点尘。

鞋无半点湿。

气无半分紊。

发无一丝乱。

方道士是,心下骇然!

尽管早有准bèi

,仍是出乎预料,神乎其神,果然大神!

用方道士的话来说那就是,人自苦修内功勤习剑术,幻想天下第一,高手寂寞如雪,他这可好,直接玩儿上仙侠派,玄幻流了。当然这不科学,但就说你不科学,再不科学,也总得有个极限吧!没有极限,只有蛋疼,方道士每一次见到龙大教主都会蛋疼,牵肠挂肚地疼,一次比一次疼,这是第三次,那是钻心地疼:“阿爹~~”

“阿大!阿大!”这时候,龙娇娇和小虾米,同时看到了龙大教主:“阿大!阿大!抱抱!抱抱!”这就叫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小虾米都不奇怪龙娇娇就更不奇怪了,当下双双欢呼,一齐飞扑上前,一个吊住脖子,一个抱住大腿,鸡啄米似猛亲,狗抢食样猛啃,口水沾了一脸,鼻涕抹了一裤:“阿爹回来喽,阿爹回来喽,来!再亲一下!啵!”

便此时,漫天威压一举消散。

便此时,井中再次恢复平静。

这就是仙岛,人人快活似神仙,神仙来了也凡人,仙岛是有魔力——

双足落地之时,龙真凡俗之人。

是一个父亲。

是一个长辈。

若是平时,龙真会去亲龙娇娇粉雕玉琢,肉嘟嘟的小脸儿,并且抱起胖乎乎的小虾米,抚摸他的光头。

但有木头脑袋。

对于龙大教主来说,木头脑袋,不是一个新人,也不是一个熟人,而是一个外人。

龙真没有动。

看了方殷一眼。

这是第一眼。

方殷站了起来。

这才站起来。

这是面子问题,死也不能丢人:“小子方殷,见过龙教主。”

“哎呀,对了!”当然龙真做什么都不重yào

,当然方殷说什么也不重yào

,只因为还有一个龙娇娇:“木头脑袋,忘了给你介shào

,这个人,就是我阿爹,当然他也姓龙,名字叫作龙真。”

方殷无言。

“阿爹,你看,这个就是木头脑袋,叫,叫方阴,是,是新来的,我准bèi

要嫁给他!”

龙真无语。

有句话叫作三句话不离本行,龙娇娇,就是一个恨嫁女,想嫁人都想疯了:“阿爹阿爹,你说你说,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好!”小虾米,猛拍巴掌:“好极了!太好了!”

龙真就笑了。

这,不是方殷,第一次看到龙真笑。

他,仍在,看着方殷。

意思,方殷明白,意思就是,当真?

方殷无奈一笑。

同时低下头去,意思就是,自是玩笑,不必当真。

“好好好,听你的,娇娇说怎样,阿爹就怎样。”龙真拢回目光,慈祥笑笑:“娇娇乖,不要闹,哈!哈!哈哈哈哈!”

龙娇娇大喜!

娇娇爱他,他爱娇娇,阿娘同意,阿爹应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这就叫两全齐美!

因之更疯,因之还闹,趴在背上,去呵他痒:“小虾米,小虾米,我们一起来!你挠他肚子,我挠胳肢窝,一、二、三!”

“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得,如方道士一般,殊无欢欣之意。

当然了,对付龙娇娇,对于龙大教主来说那也是轻而易举,更是熟极而流:“娇娇乖,莫要闹,阿爹肚子饿了,你去给阿爹做饭好不好?”

“好啊!”那必须的,龙娇娇可是个孝顺的闺女:“我给阿爹做,做一大锅肉!”

“好!”饭时已过,小虾米也饿了:“好极了!太好了!”

这时,龙真看过一眼。

“娇娇啊,我们先去,走走走,带上小虾米——”笑弥勒会意,上前牵过一个,抱起一个:“阿爹累了,先让他在这里坐一坐,歇歇脚,说会儿话,就让木头脑袋陪他玩好了。”

也好。

龙娇娇不疑有他。

小虾米都不疑有他龙娇娇就更不疑有他了,也好,就让他们两个人坐一坐,聊一聊,认识一下,培养一下感情。

很好!

于是,幸福的小女人,贤惠的未婚妻,带着她的王八爷,还有一个小虾米,回去煮饭了。

今天不吃海鲜,今天大锅顿肉!

便就先答yīng

着,千依百顺,满口应允,回头,再说。

龙真,绝不是一个莽夫,修练到龙真这一步,可说明心见性,洞若观火:“方殷,你还有话要说么?”

便轩龙眉,抬凤目,眼神几许玩味几许戏谑:“想怎么玩?想好了么?”

一大锅肉。

想必很多。

还能不能够,吃上一口呢?

饱死鬼呢?

饿死鬼呢?

方道士,脑筋急转,在用半秒种想了一百个主意以后,笑道:“不如还是,比武好了!”(未完待续……)

四十六 不可以道里计

有一种境界,叫作虎躯一震,霸气侧露,一经施展,顷刻仇敌伏首美女献身,四海升平玉宇澄清,说来那是不服不行。

不是吹,确有其事,怎么说呢,就比如一只猫。

在胡同里,与一只老鼠,狭路相逢。

那猫,虎躯一震,毛都乍起,怒目圆睁,霸气侧露!

老鼠又能怎么办呢?

老鼠吓破了胆,都吓尿了,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也只能伏首跪地磕头求饶,请求猫大爷饶他一条狗命了。

然后,奇迹出现了,只因,大爷吃饱了。

猫大爷,吃饱了,出来溜达,这是撞见了一个鼠小姐。

方道士,就是这个鼠小姐。

龙大教主,就是猫大爷,意思很明白,就是说,我们两个,不如玩一下?

这又玩什么呢?

是给他玩死再吃掉好一些呢?还是给他直接吃掉好一些呢?

宁死不屈鼠小姐,力保清白鼠小姐,脑筋急转,在用半秒种想了一百个主意以后,笑道:“不如还是,比武好了!”

选择只有一个,只有这一条路。

龙真好武。

最大爱好,没有之一。

这就叫投其所好,置于死地而后生,方道士做出一个最为明智的选择。

对付这个人,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亲情牌方道士又不想打,美色方道士又不想卖给他,反倒不如拼死拼活。奋力一搏!

人生难得几回搏!

以求。搏其一笑。

然后。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上策!

不开玩笑,必得如此。

在那一刻,三千里外,龙真有所觉。

只一转念,已知是方殷。

龙真有些讶异。

也是转瞬即逝。

午后至,清晨起,来时龙真已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一切。

一定是,小慕容在作怪。

单看此时。

金玉匕,就在石上。

半个传国玺,还在泥里。

还有一颗明珠,龙真没有见过。

很明显,明前的人是一个小偷,也可以说是一名大盗,小慕容就是那一只幕后黑手。

这个小子,是个小道士,龙真见过。

万鹤谷中。龙真成全过他一次,因为宿妖道的关系。

甘州城外。龙真也曾留意到他,在那千军万马之中。

很快,这是第三次见面,小道一举破玄关,入道境,空冥神功可说大成——

是在井底。

龙真都知dào

,龙真也不傻,龙真不爱动脑子,只因为没有必要。

是捉将起来,关进笼子,投到井里呢?

还是略施惩戒,丢入大海,放他走人呢?

龙真不想要他的命,但他想要龙真的命,龙真又该怎么办呢?

事实上,这时的龙真,还是有些犹豫。

至于婚事,那就不要提了,只因为龙娇娇就是龙真的命,在龙真看来,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够配得上龙娇娇——

无论如何,勇气可嘉。

也只有在这一点上面,龙真对他还是欣赏的,因此,龙真也准bèi

奖赏一下他——

来。

龙真笑道:“来。”

拇指中指轻环,无名小指微拢,只出一指,又是食指——

直指青天。

多么熟悉的感觉,那时他也在笑,讥笑,嘲笑,只不过这一次没有燕老二:“这一次,也是一招。”

太过分了!

方道士,极为不满,心说上次一招这次也是一招,做人怎么可以这样嚣张!

心说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此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懂么?

心说你不懂,就要问,你可以问啊,你可以问我啊,不要以为我不知dào

我可是什么都知dào

,你这一掌就叫作——

方寸掌。

方寸掌,只有一招,名曰方天寸地。

如同上一次,他自一掌横亘那里,一招也是千招万招,公然作弊,气不死你!

可是,现下,这一掌,方道士也学会了。

于是乎,方道士,拇指中指轻环,无名小指微拢,只出一指,也是食指——

直指青天!

奇葩的方道士,一模一样的姿式,输人不能输气势,也自淡定一笑那是泰然自若:“来!”

很好。

这就对了。

龙真想笑,是真想笑。

龙大教主,和龙娇娇,基本上是从头到脚无一相像,只有一样,一模一样。

就是,好为人师。

而且都是,一般人看不上。

这一次,龙真也会亲自示范,还会让他亲身感受——

假以外物,屡得奇遇,一个人造出来的神和一尊真神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当年,龙真入道境,修为晋知微,不过二十四。

今日,方道士,也不过二十一二。

区别不在这里,就好比,草鸡野土鸡,肉鸡速成鸡,看起来是一般大,吃起来能一样么?

方道士,就是一只速成鸡,激素催养的,三十天出栏。

因之,方道士,这个道境,是伪道境。

是以,这一次,封神之战完后,是为,去伪存真之战。

也是,二战!

二人对立,一般,相隔七尺。

这一次,方殷没有用剑,因为方殷心知,用不用都一样——

方殷骈四指,拢一指,为了表示礼貌抢先发动,只一掌,右掌,缓缓,平平,推出。

这是要以方寸掌,比拼内力,与之硬抗!

要得!上策!

内息已催动,掌力已催发,精纯而又浑厚的气劲瞬间已是喷薄而出。无形有质。凝练如柱:“唰——”

岂不知。

龙真不动。不为所动。

莫非,纯以肉躯,硬抗?生受?

你看看,你瞧瞧,什么叫托大?甚么叫托大!

胡思乱想方道士,怒气勃发方道士,恼恨是恼恨,自也不含糊。便就毫不停留全力一掌奋力推出:“啊!”

便此时,二人四目相对,甫一交接,方殷只觉两眼猛地一痛,失声大叫就是:“啊!”

浑似,两眼同时,被蜂子蛰了一下!

只觉时间一缓。

自是不及阖目。

便见,正见,一眼温如玉,一眼淡如水。两道目光合于一处霎时方殷又是一声:“啊!”

又失神。

蜂尾针!

这一次穿过眼睛穿过瞳孔射入脑仁,既利且毒。东刺西突,自是头疼欲裂,更是思维混乱——

只不觉间,掌力消散。

那一刻很短,半秒钟不到。

人自不动,一招未发。

这是甚么功夫?眼神杀人大法?

那是错觉,又是真实,没有蜂尾针,只有断肠人~~

滴滴,哒哒。

也就是说,这一次,方道士不但被秒杀,而且还被打哭了。

一时是羞恼并作,眼泪忍不住流下,郁闷呐!郁闷呐!还有甚么话可说?也只能是把泪擦:“再来!”

很好。

愈挫愈强,值得夸奖:“来。”

这一次,也一样,方寸掌,又催发——

这一次,也不一样,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方殷不去看他——

不看两眼。

比武过招,这是学问,用无能大仙的话来说就是讲究,讲究就是目虚无,人实有,双目万万不可只盯一点——

方才,方殷看到的是龙真,整个人。

现下,眼神不能当,只观口鼻下,观向躯体,观手足,便将他双目排除在视线之外。

方殷可以做到。

纵使他是实,方殷也是虚,方殷再不会将目光焦点投注其上,如望炽日!

如果就是!

说来话长,出掌不过七尺之遥,气劲袭身不过弹指,再无阻碍,将及未及:“轰!”

方殷眼前一亮!

神说,要有光!

方殷眼前大亮!亮白!大白!白亮!炽亮!

光明,来到了!

其后才是刺痛,强烈刺痛,并有一种灼烧感觉,针扎火燎也似!

其后就是,无尽黑暗:“啊!啊!啊——————————————————————————“

原来光明的极致,就是黑暗!

火光?电光?还是极光?阳光?佛光?大神之光?

在那一瞬间,生似烈日殒落,人已化为骄阳,通体大放光明,何其灿烂辉煌——

只有一种颜色,就是白,就是亮,生生将眼刺瞎!

后一时。

惨叫过后。

方道士,抱着头,蹲在地上,努力睁着两只流着泪的,空洞的大眼——

黑。

暗。

短暂的失明,极大的恐慌,前一时,方殷真的以为自己瞎了。

还好,有了光感。

其后酸痛,而涩,模糊一时,泪眼朦胧,终于影影绰绰见一人形:“好玩么?”

他是怎生做到的?

他是怎生做到的?

现下木头脑袋里面,只有一个想法,他是怎生做到的?

还有,这是,太阳拳吗?

同时,终于明白,实则上一次凌云台上龙真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败了。

一败涂地。

不能用“惨”字形容。

原本就,就连一招,人都用不到:“好玩么?”

还?问?

这时方道士,忽然想唱歌,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嗷嗷~~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嗷嗷~~

我!日!啊!

如果他问,服了么?

那么,方道士必定回答,服了。

这又叫人怎么回答?这又让人情何以堪!

方殷不服!

就是不服!

服也不服!

便又擦干眼泪,缓缓立起身来,昂起高傲头颅,抿着倔强嘴角,道:“你这是玩儿赖!不带你这样儿的!”

“哦?”那人,似乎在笑,似乎没有听清楚:“哦?”

当然,再来,龙大教主是在玩儿赖,方道士是有充分理由的:“我说比武,是比武!你这是武功么?你这是武功么?你这是武功么?”

是的,这不是武功。

而是,上帝视角,无dí

模式,方道士当然不服!

于是乎,这一次,两个人,商量好,都用方寸掌,硬碰硬,实打实,绝不投机取巧,绝不歪门邪道,绝不作弊!

于是乎,两个人,相隔七尺,各出一掌,相对——

此时,对于龙真来说,完全就是玩儿了。

此时,对于方殷来说,又是一次千载难逢的的绝好机会!

正当如此,方殷必须要搞清楚自己和他的差距究竟是有多大,要知dào

,普天之下能与龙真交手的人不过凤毛麟角。

也只一次,而与之二度交锋的只有方殷,只有方殷一个人!

便就对掌。

往简单讲。

对上。

发功。

僵持。

一时。

不敌。

溃败。

受制。

其后:“啪!啪!啪!啪!啪!”

打脸。

直接打脸。

那一刻,方殷只见他拇指微微一动,右颊便捱一记:“啪!”

那一刻,方殷只见他小指微微一动,左颊便捱一记:“啪!”

无形的手掌,啪啪啪地扇,似有一条无形的绳在操控,方道士就像是一个木偶:“啪!啪!啪!啪!啪!”

扇一时,龙真终于问道:“服了么?”

方殷不语,心说,打人不打脸,这句话你娘没有教给过你么?

“不错。”龙真笑道:“不错。”

“很好,很好!”这个场子,方道士是,一定会找回来!

“哦?”竟然,还不服,小子当真有种,龙真刮目相看:“你以为,娇娇来了,你就能翻天?”

“啪!啪!啪!啪!啪!”耳光在响,龙真又扇:“啪!啪!啪——”

到此为止。

只因龙娇娇就要来了,此时龙娇娇就在路上。

只因龙娇娇如果看到,那可是很严重的后果。

脸都肿了,像个八戒,脸是龙真打肿的,所以龙真打还他——

还我漂漂拳!

龙真可以做到。

但龙真也不知dào



便此时,方道士,一式缩地成寸接连一式懒驴打滚,那是趁其不备一举脱身撒丫子就跑:“救命啊——救命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龙真一怔。

旋即大怒!

小子居然还有余力!此为惊奇由来。

小子竟然隐藏实力?此为愤nù

伊始——

其后就是,无尽恐惧~~

正是逃往,来人方向!

连忙就追,追悔莫及,殒光流射,瞬间杀至,奈何区区百丈之遥:“咦?这,这,这不是……”

“哎呀!”龙娇娇,来了!

话说猫大爷,调戏鼠小姐,不想鼠小姐与之周旋一时,忽然逃出魔掌,逃进一座深山。

猫大爷就追,心说糟了,毁了!而且怕到要死,因为人家是,那是去告状!

在山路上,猫大爷,与一只老虎,狭路相逢。

一看,正是自家,虎女王!(未完待续……)

四十七 心为叶

话说娇娇来时,心情自是很好。

今天,阿爹回来了,今天,就算订婚了,今天,龙娇娇要请所有的人,都到宫里面,吃肉,喝酒!

一路唱着歌呀,幸福的生活呀,土豆炖牛肉呀,那叫一个香呀,哎呀呀呀呀呀!

岂不知。

忽见,前方山路之上,一人亡命奔逃,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救命啊——救命啊——娇娇娇娇救命啊~~~~”

其后一人,如狼似虎,老鹰扑兔,眼见就要将之生裂活杀——

“住手!”龙娇娇是,当机立断,断喝一声!

老鹰瞬间定住!

兔子飞快逃离:“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不是,木头脑袋吗?

一念即此,木头脑袋蹿将过来,呼哧带喘,泪流两行:“呜哇咿~~~~~~~~”

龙娇娇大怒!

那个人是龙真。

怎么能够打架呢?

大人怎么可以欺负小孩~~

但见木头脑袋,已经变成了一个红烧猪头,还是流着泪的红烧猪头,那是要多悲惨有多悲惨,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呜哇啊咿耶~~~~~”

龙娇娇的心情,立时转为恶劣:“龙真!”

要说也是,这两个人,明明是在培养感情,怎么一下,培养成了这个样子?

这让龙娇娇无法接受,当然孰是孰非,已有定论:“你好!”

龙大教主。一个激灵:“过来!”

心说这下。是死定了:“立kè

!”

也是无别它法。这就叫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娇娇,你听我说,我们这是比武,切磋,切磋一下!”

说话,低着个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磨磨蹭蹭走了过去:“咳。那个,小,方殷啊……”

“闭嘴!”龙娇娇愈怒,指点呵斥道:“都被我抓到了,你还敢,还敢狡辩!”

“哼!”龙娇娇,背过了手,挺胸抬头!

是的,娇娇的眼睛是雪亮的:“比武?切磋?他打得过你吗你就和他比武?还切磋,他才几岁?你都多大了?这不是摆明了以大欺小。欺负人吗?”

“……”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看这脸给你打得,都红了都!这嘴。都肿了都!都歪了,眼都打斜了!”正是越说越气,伸出一手指点:“你说说,你自己说说,这还让他怎么吃饭?这还让他怎么见人?”

“……”

“呜哇恨恨恨恨恨恨哈~~~~~”

可恨呐!可恨呐!小野道之可恨,犹胜宿妖道!

如果上天,再给龙真一次机会的话,只要一次就好,龙真定会一掌劈死他!

然后,丢进井里,喂懒馋坏!

“你说,你自己说,说说,这件事情怎么办吧?”

“……”

“你呀,你!不要以为你不说话,就可以蒙混过关,犯了错误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受到,惩罚!”

“……”

彼时龙老师,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左下方是一个受到欺负的好孩子,右下方是一个打架斗殴的坏孩子,状态饱满,情绪激昂:“木头脑袋,你不要害pà

,你看着,我这就替你讨回公道——”

“啪!”当下就是,一巴掌甩了过去,打在龙大教主的左脸上:“啊呀!”

当时,方道士,想的是:“如此之牛逼的人物,也有被人打脸的时候,爽!”

当时,龙大教主,想的是:“如此之娇嫩的小手,打在脸上,一定会很疼的啊!”

当时,龙娇娇,想的是:“这就叫打在你脸疼在我心,木头脑袋,这下你高兴了吧!”

“啪!啪!啪!啪!啪!”

其后,龙真终于低头,承认错误,并且主动用手,打自己脸:“啪!啪!啪!啪!啪——”

一般实打实的,绝不偷奸耍滑。

这又出乎了方殷的意料,同样的,龙真也隐藏了实力,只不过,这一次是智力。

事实上,两个人,一直在斗智。

猫大爷大意了,鼠小姐跑掉了,找到了虎女王,哭诉。

当然,是猫大爷的错,因为鼠小姐弱。

虎女王,主持公道,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只猫怎么能欺负一只老鼠呢?

但原本老鼠,就是半真半假,故yì

给他将脸打肿,不为求和,不为保命,只为借虎威势,要他,欠自己一个情——

一个人情。

不要忘了,这是一只来自上清的老鼠。

对于真龙教来说,上清教也不过是一只老鼠,现下龙真就在这里。

一念是死,一念是活,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所以方殷给他打脸,并不运功抵抗,就给他打,打到没法吃饭,打到没脸见人,打到龙娇娇找来了,才好使得苦肉计——

但被龙真识破。

所以龙真要将他打回原形。

龙娇娇就要找来了两个人都是心知肚明。

一旦方殷被打回原形苦肉计自然无法在她面前施展出来。

所以方殷跑。

苦肉计成功。

公道找回来,脸得打回来,犯了错误的人就该受到惩罚,这是龙娇娇的想法。

方殷也有错,我先惹的他,都是闹着玩,不如算了罢!欺骗糊弄哄,一百种办法,一切所为不过求得换个人情,为了上清方殷命都可以不要别说一张脸——

但龙真,没有给他机会。

龙真,是绝对不会欠人人情的。

所以龙真,自己打脸,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因为龙真也要看一下——

“好了!”龙娇娇。左右对比了一下。满yì

了:“可以了!”

现下,是有两个猪头,一个清蒸,一个红烧。

胜负很快见分晓。

“哎!这可,真是的!”龙娇娇,痛心疾首,爱恨交加:“你这个人,一天到晚就知dào

打架。说过多少次了你都不听,你看,你看你,多傻!”

龙娇娇,伸出小手,选择了清蒸猪头:“疼吗?疼吗?”

“疼。”

“疼,就对了,你要记住这个教xùn

,以后再也不许打架了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唔~~”

“傻瓜,大傻瓜。你比木头脑袋还要傻,人家疼了。还知dào

哭一下,喊一下,就你,就你个大老笨爱逞能,都不会哭的,笨死了你都!”

“嘿嘿!”

“来,我给你吹一下,吹一下就不疼了,负~~负~~”

“不如亲一下吧?”

“哼!我就知dào

,亲一下,再叫两声阿爹,对吧?”

“对对对,对极了!”

“啵!阿爹~~阿爹~~这样叫对不对呀~~你心里头美不美呀~~你的骨头缝儿又酥了吗~~你的心头是不是乐开了花~~”

“哈哈哈哈哈!”龙真大笑,开怀大笑:“来!娇娇,到阿爹背上来!”

“飞呀!飞!”龙娇娇,飞快爬上阿爹的背——

那是背吗?

那是一座山!

龙娇娇,张开双臂,大叫一声:“飞龙在天!”

于是,龙真,双脚离地,缓缓升空,像是一架直升飞机,用超级赛亚人的姿式——

缓缓飞走。

这个,不能快,只能慢,要不然风会吹疼娇嫩的小脸,以及龙真的心。

而。

木。

头。

脑。

袋。

竟!然!被!忘!掉!了!

同样,都是猪头,差距肿么就那么大呢?

败了。

完败!

至此,二人比拼终告结束,去伪存真,指的就是龙娇娇。

打到你服,不算本事!

心服口服,才叫能耐。

无论斗智,斗勇,争风,吃醋,飞天,遁地,方道士都是比不过龙大教主的——

好在,现下,方道士,总算是,得了一个明白。

谁在上演苦肉计?

这一切都为了谁?

方道士,就是一个道具,一个摆设,一个傀儡,而龙大教主,才是导演,也是编剧,更是男主角——

什么叫做方天寸地?

什么又是命运之手?

那一时龙真就是方天,那一时方殷就是寸地。

那一手摄住了你,又岂能容你逃离!

鼠小姐,明白了么?

当然方道士,不是鼠小姐,当然方道士,也不想跟他争风吃醋。

服了,必须得服,输了,就要认输。

散了,戏已落幕。

人须本分,莫忘初衷,金玉匕就在身后,传国玺只有一半,任务已经完成一大半。

是的,还有一颗夜明珠。

便就是个木偶,酬劳也很丰厚,方殷就此回头,准bèi

打道回府——

左右玩不起,老子不玩了!

走人!

只是。

心中,隐有一丝失落。

并有万分不甘!

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难道说,她,真的,忘记了方殷?

人立山崖,面朝大海,天无极,海无边,可曾有过一丝孤独?

究竟,什么才是爱?

傻瓜,大傻瓜,你比木头脑袋的木头脑袋还要傻!

爱,就是爱,这个,还用说吗?

那么爱了,就是爱了,既然想留,又何必走?

风中传来一种声音,谁在呼唤谁在等待:“木~~头~~脑~~袋~~”

极细,极微,被风切碎,可是一般沙沙,甜甜,糯糯,水水:“木~~~~头~~~~”

“脑袋!”方道士,猛啐一口,就此回头:“嗳~~~~~~~~”

就此认命。

同时,终于想到了,那一个,这几天。

一天到晚,一直以来,就是想破了自个儿的木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形容词。

叫作,蚕食。(未完待续……)

四十八 丝作茧

无论如何,也得有个交待。

来时鸡鸣狗盗,走时偷偷摸摸,那不是方道士的风格。

果然,人很多,男女老少,两千多个,厅里厅外,一百多桌,四面挨挨挤挤,八方觥筹交错,人人喜气洋洋,搞得婚宴一样。这是大喜之日,就当提前过生日,就当两家订婚了,就当新人方道士,旧人龙娇娇,一起来敬酒。大常二常,王婶牛伯,还有笑弥勒,棉花糖,都是老朋友了,老朋龙要喝一大碗。小土豆,小青蛙,小虾米,小西瓜,小朋友们不能喝酒,小朋友们要喝果汁,也是一人一大碗——

菜只有一样,土豆炖牛肉,不过炖了十好几锅,又蒸了好几十屉大白馒头,饭菜全都有,酒水也管够,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场面温馨气氛美好。感觉似曾相识,那是不久以前,好像方道士,和另一个人,和另一个女人,也在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玩,一起睡,搞得三军尽开颜,几十万人都喝醉,那是哎哟我地郎呀,也是幸福好时光呀~~

当然了,这件事情,龙娇娇是不知dào

的。

小寡妇改嫁,二度梅花开,当然今天最高兴的人还是龙娇娇。

当然了,不是因为过生日,实jì

上龙娇娇每一天都在过生日。

也不是因为订婚,订婚只是一个形式,从此于氏,改作方氏。

龙娇娇,又喝醉了。

龙娇娇的酒量,就好比龙娇娇的武功,是不能用浅薄。低弱。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的。

只能说是。可怜。

这是,在喝下去三大碗之后。

是,果酒。

酒精含量百分之零点一。

“啊~~不行了~~我醉了~~醉了~~”龙娇娇,软软地靠在了椅背上面,醉眼迷离,面色酡红:“我的头好晕呐~~我的魂儿都没啦~~木头脑袋~~木头脑袋~~”

当然了,龙娇娇醉酒的样子,比杨贵妃都要好kàn



所有人都醉了。

都醉眼迷离。面色酡红,笑眯眯地看着木头脑袋。

或说,红烧猪头。

视若神明!

这个年轻人呐,前途不可限量,他的武功,就好比他的酒量,是不能用高强,精深,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的。

只能说是,可怕!

这件事情。说来一点也不夸张,如不信服。可以参照龙大教主。

试问天下,芸芸众生,有谁,可以与龙大教主放手一搏,保全性命,更是拼到了两败俱伤的地步!

不要忘记,清蒸猪头。

可怜龙大教主,已经气得吃不下饭去了,更是没脸出来见人,只好躲进屋里。

和他的小老婆,哭诉去了。

敬畏啊,仰视啊,感慨啊,唏嘘啊,这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

众目睽睽之下,方道士,脸红了。

关于红烧猪头和清蒸猪头,这件事情,解释起来难度极大!

简直比,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姐,被一群五大三粗的大哥掳了去,关进黑屋子里面三天三夜,再衣衫不整面容憔悴地被人解救出来。

说,我们就喝喝酒,聊聊天,谈谈人生,他们都是好人。

说我还是,黄花闺女,清白之身!

难度还要大!

好在还有一个,当事人。

只可惜,当事人,已经喝醉了:“我就飞,呀飞~~你快追,呀追~~嗝儿!呀追~~”

就此沉醉,百年昏睡。

酒酣。

人散。

云蒸霞蔚。

日沉大海。

是夜,尤媚又着笑弥勒,将方殷唤到房里。

自然,这一次,有龙真。

什么都是假的,好处才是真的,下面,三个人开始谈条件。

关于方殷,和龙娇娇。

首先说明,一家三口,龙娇娇才是一把手。

当然,现下一把手还在隔壁呼呼大睡,因此,这件事情尤媚主谈。

简单来说。

说了,方殷,只要你点头,这岛上的人,和物,所有一切都是你的,这话是我说的。

说了,夫君龙真,没有意见。

方殷看过一眼。

龙真表示默认。

这就奇怪了,真zhèng

出乎意料之外,原来龙大教主真的很好说话!

这工作,究竟是怎么做通的方道士是想不出来,难道狐狸精又使迷魂大法将龙大教主迷住,使其乖乖就范?

还是,吸精大法?

天下掉下一个馅饼,而且不是一个陷阱,路上捡到一万块钱,而且周围没人看见——

方道士,无动于衷。

方道士,假装不懂。

那个不能吃,馅饼里面也许就是毒狗的饵,那个不能捡,定会有人在暗处等着分赃行骗,而且必有后话,你且待她说完——

当然,是有一个前提。

前提就是,方殷离开上清,改换门庭,加入真龙教,拜龙真为师。

其后,可以回到京城,带着他的家人,来此仙岛居住,并且永生永世不得离岛。

所以,前面说的都是废话,屁话!

这个条件方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即使没有这个条件方殷同样无法接受,方殷只不说话只是冷笑轻蔑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就是,还是,不!

当然他是会拒绝的,龙真自也早就知dào



所以龙真完全同意,反正说了也是白说。

还没有完。

如若不然,你自去,哪里来的回哪里去,明早就走人,没有人会为难你。

也有前提,前提是,骗过龙娇娇。

前提是,要发誓,发毒誓,自此以后,永生永世不得登岛。

条件谈完了。

或说开完了。

就是离开,或者留下来,没有第三种选择。

对于方殷来说,这道题就太简单了,离开未必是对,留下必定是错,所以说,那是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我走。

发誓,那就发誓好了,指天对地,方殷如何,左右都是不得好死,反倒正合方殷心意——

龙娇娇,是对方殷很好,方殷也知dào



从一开始,方殷就在骗她,以欺骗开始,以欺骗结束,方殷此行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此时迫于无奈,反倒心里踏实。

谈判结束。

方殷走人。

方殷走时一身轻松,龙真也自心满yì

足,两个男人,可谓双赢。

只有尤媚不高兴,这不是尤媚想要的结果,更何况谈话的气气氛生冷僵硬很不友好,小方殷的表现可以说是无情无义根本就没有半点人情味,完全就是一个喂不熟也养不亲的小白眼狼。所以尤媚不高兴,也就无所谓双赢,更不是两全齐美,你好我好大家好。当然了,尤媚是不高兴也是装装样子,只因为那一时的小方殷,像极了当年的怀忠哥哥,知人知面也要知心,尤媚又是一眼看破——

这事儿,有门儿!

狐狸精嘛,能够迷死人,也能骗死人,方殷以为如何如何,龙真以为如何如何,那都不管用——

若是说了白说,尤媚又何必说?

白给你是不要,倒贴还不成么?

精到不能再精,指的就是尤媚,真zhèng

用心良苦,指的也是尤媚。

方殷犹不自知。

机会瞬间溜走,命运顷刻决定,这,真是一个愚蠢无比的选择!

他不知,龙真之所以不杀他,只是觉得他可怜。

他不知,在他做出决定的同时,龙真也做出一个决定。

决定就是,可。

且不说,木头脑袋,才来几天就要走了,龙娇娇,还不知dào

了。

娇娇娇娇,你可,怎么办呢?(未完待续……)

四十九 往死里作的方道士

半夜三四点,娇娇睡醒了。

准确地说,是憋醒的,人有三急,马虎不得。

可是外面实在很寒冷,被窝里面很暖和,让人留恋,难分难舍。

是憋着继xù

睡呢?

还是解决一下下,回来接着睡呢?

为难了一段时间。

实在憋不住了。再憋下去,恐怕就要憋出内伤来了。

只好解决。

嘘嘘~~

须臾,带着一股恶寒的风,飞快钻进被子里面:“咝~~~~~~~~~~~~~~~~~~~~”

夜深人静。

睡意全无。

烛光投影。

一帘幽梦。

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一个孤独寂寞冷的小女人,难免又自怨自艾,哀叹命苦,觉得自己非常之可怜。

木头脑袋,你真是一个狠心的人!

让,娇娇一个人,独守空房,无尽空虚,似把刀锋静静穿过心窝~~

难道说,没有成亲,就必须不能够睡在一起吗?

傻瓜!

只要有爱,什么都可以。

木头脑袋,木头脑袋,一定是在呼呼睡着大觉,你可知dào

,你可知dào

~~

在这深夜里,是谁在想你?

想着他,木头木脑的模样,娇娇的心里面,满满都是甜蜜。

忽然很想他。

很想很想他。

想到流眼泪,想到心都疼,一下就,想到不行了!

笨蛋!

他在呀。他在。他一直都在。他不知dào

来找娇娇,娇娇可以去找他嘛!

去,告sù

他!

来,我们现在就生小孩!

“哎~~”正此时,冷不防,有人叹了一口气:“哎~~~~~~~~~~~~~~~~~~~~~”

一口气叹完,又叹一口气,老气横秋。无尽苍凉,似乎是在地底最深处传来的声音,又是那样悲伤与惆怅:“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木头脑袋,这下你可怎么办呢?”

是他。

不是梦!

娇娇大喜:“木头脑袋!”

谁说木头脑袋不开窍,原来他呀,一直都,守在门外面:“你快进来!”

门开了。

无声无息。

一个木头脑袋,走进来。

“哈哈,我就知dào

是你!”迎接他的是一个拥bào

,甜蜜的吻与醉人的芳香:“啵!”

“嗳呀!”本待和他亲个嘴。不想吻到一脸泪:“木头,木头脑袋。你怎么哭了,你怎么哭了呢?”

却见木头脑袋,眼睛红肿,泪流满面,苍白的面容于摇曳烛光中格外憔悴:“我,我,我……”

“你不要怕!”龙娇娇,既惊且怒,心都碎了:“你说!你说!谁又欺负了你!”

“不是,我是高兴,是开心,开心到哭——”以欺骗开始,以欺骗结束:“娇娇,你还不知dào

,我呀,我!哈哈!我找到,我的阿爹了!”

龙娇娇,怔住了:“啊?”

是的,小方子说过,他是从小父母双亡,悲惨到要死,可怜到要命!

“你还不知dào

,就在昨天,昨天下午,来了一条船,一条小渔船——”当然,这是一个故事,当然这个故事破绽百出:“小渔船上,有一个老渔夫,叫作胡大海,胡大海在海里打鱼,不巧遇上了风浪,迷了路,也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星罗岛——”方殷扯过被子,给她裹上:“老人家来时又渴又饿,快要死了,没走两步就昏倒在沙滩上,刚好阿糖去海边捡贝壳玩,一眼就看到了他——”

“阿糖……”龙娇娇,呼一口气:“还好,还好有阿糖!”

“阿糖把他背了回来,弥勒爷又救活了他,当时我也在,又怎知,怎知,哈!”

“怎样?怎样?”

“那老人家,一醒过来,一看到我,就,就,就哭了!”

“就……哭了?”

“是啊,哭了,哭得很伤心,他就哭着说,你不是方殷吗?你不是方殷吗?我千辛万苦找了你十好几年,总算把你找到了!”

“难道,难道说,他,他……”龙娇娇,瞪大眼睛:“就是你阿爹?”

“他,不是我阿爹,他是我二大爷!”方道士,忽然激动道:“我二大爷说,他一看见我啊,一下就认出我来了,因为我和我阿爹年轻的时候长得那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龙娇娇,也激动了:“这可是,太好了,原来,这样!”

“我阿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我阿爹就在四野县的乡下,田间种地,城里卖菜,一个人住在四下漏风的茅草屋里面,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身体又不好,一天到晚咳嗽,咳咳!咳咳!”正当此时,龙娇娇的耳畔,忽然响起一种声音:“咳到吃不下饭,咳到睡不着觉,寒冬腊月,大半夜里,一边咳嗽,一边吐血,一边吐血,一边流泪,流着泪想我,想着他那失散多年的,苦命的孩子,方儿~~方儿~~我那苦命的孩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原来如此,命苦也有遗传的,父一代子一代,这可真是太可怜了!

配以,二胡声声,如泣如诉~~

龙娇娇,泪如雨下,肝肠寸断:“呜嗯咿哇~~~~~~~~~~~~~~~~~~~~~~~~~~~~~~~~~~~~~~~”

“呼——”这时,不知何处,有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二胡声止绝。

方殷赶紧说:“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娇娇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你,傻瓜!”龙娇娇。几乎被他气笑了:“你去找他啊!你去找他啊!这还用说。你快快去。快快去找你阿爹啊!”

“可是,可是——”这是重点,重中之重:“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我……”龙娇娇,想了一下:“我和你一起,一起去!”

“可是,可是你走了——”必须得狠,免除后患:“你走了。你阿娘,你阿爹,你阿爷,还有大常二常,牛伯王婶,还有小西瓜小蘑菇……”

“这……”龙娇娇,傻眼了。

是这样的,这里的人,所有的人,离开了龙娇娇都是不能活的。即使能够勉强活下去,只怕。活得比小方和他爹老方两个人加起来都要凄惨——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等你找到你阿爹,带他,带着他回来!”办法只有一个,当然只有一个:“好不好,好不好木头脑袋?”

“好!好!好极了!”木头脑袋,一拍脑袋:“说好了,娇娇,你可一定,一定要等我啊!”

“一定!”龙娇娇,点点头:“一!定!”

“很快,很快我就会回来,可是娇娇,你一定要记住,不可以去找我——”两根手指,缓缓错过,方殷比划着笑道:“如果你去找我,刚好我又回来,那么——”

“嘿嘿,不用你说,我也知dào

!”一朝别离永不见,龙娇娇啊龙娇娇:“木头脑袋,你就放心好了,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等你,等着你回来,哪里也不去!”

骗过了。

结束了。

笑弥勒,就在门外,拉着二胡。

门外,大常二常,牛伯王婶,棉花糖,以及一干知情人等,包括胡大海,都在门外。

隔壁,龙真,尤媚。

其后,屋里两个人,坐下来商量,龙娇娇是千叮咛,万嘱咐,情意绵绵,感人至深。

说好了,早去早回,早上就出发!

很快!就回来。

早上。

该死的方道士,如果不是他,龙大教主不会那么生气:“啪!”

桌几,粉碎,化为飞灰!

只因为,出门时,方道士存心着意,哭着说了一句:“娇娇啊,我还是,还是舍不得你!”

“傻瓜!大傻瓜!”惹得娇娇又哭又笑,洒下遍地幸福的花:“亏我说了好大半天,你就这样没出息啊,有一句话得好,就是,朝朝,朝朝暮暮,不是,哎呀呀!我忽然忘记了,那是怎么说的……”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何必朝朝暮暮?”

“啊哈!对的呀!木头脑袋,你不要哭,你要知dào

,要知dào

我的心里,也一样,也一样,呜嗯咿哇~~~~~~~~~~~~~~~~~~~~~”

“啪!”

如若,不是尤媚拼死抱着,这一掌,定将劈在木头脑袋的木头脑袋上面!

即使是,隔着一面墙壁。

一样劈他个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让他来一回真zhèng

的,化身千万!

合该如此,你若无心,又招惹她作甚?

你若无意,又逗弄她作甚?

你要她流下一滴泪,哪怕是开心的,幸福的泪,就是往龙真的心窝里捅了一刀——

可。

可,的意思就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龙真已经决定了,现下就是板上钉钉,可,就是一个即将实施的计划。

一个,拖延了十年的计划。

现实是很残酷,可以说是残忍,因为那一个计划已经被再次提上日程,只待龙真定夺。对于龙真来说方殷是有一点可怜,因为方殷的确是值得龙真可怜,因为他并不知dào

,他的老爹现下是活得好好儿的,但已时日无多。所以龙真不杀他,龙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方殷并不知dào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方殷并不知dào

,自己的小命,只因龙真心中的一丝怜悯才得以保全——

若非有那一个计划,那一个即将实施的计划,方殷已经死了。

已经死透了。

必定如此,龙真做得出来。

机会只有一次,方殷已经错过,机会就是尤媚的提议。

当然,尤媚也不知dào

那个计划。

那个计划,只有三个人知dào

,一个人姓龙,一个人姓于,一个人姓厉。

前一时,计划再次提上日程,这一时,日程上的计划已经落实,后一时,计划就要落实成为一次行动——

当然,行动的名字就叫作:刺杀方怀忠。(未完待续……)

五十 娇娇版的十八相送

果然有条小渔船。

就搁浅在沙滩上。

果然有个二大爷。

名字叫作胡大海。

“二大爷,你吃饱了吗?你喝足了吗?”龙娇娇,这样说道:“虽然说,今天天气很好,没有风浪,可是你路上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多加小心呀!”

“晓得,晓得,老汉晓得!”胡大海,老同志,又一次派上了大用场:“小公主,你放心,我们爷儿俩一定会平平安安到家,搭着大船——”

还有一条大船。

就是来时那条。

才走几天,不会很远,他爷儿俩是要赶紧追上去——

搭乘大船回家,然后认祖归宗,然后接上木头脑袋的阿爹,三个人一起回来。

这些,娇娇都知dào

,不但娇娇知dào

每一个人都知dào

,现下,就这一大早,来送行的是有一千八百多人。娇娇的阿爹,娇娇的阿娘,娇娇的阿爷,还有星罗岛上的老朋友们,大朋友们,小朋友们,都来给木头脑袋和他二大爷送行。气氛是轻松的,轻松而又欢快,因为除了小铁蛋小虾米等人,只有龙娇娇一个人被蒙在鼓里面,因为所有知情的人都知dào

,木头脑袋再也不会回来:“方殷大哥,你,你要不要,再,再考lǜ

一下……”

只有棉花糖,哭得最伤心:“我,我知dào

,你,你是不会,方殷大哥呜呜……”

星罗岛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棉花糖的灵魂已经得到净化,心知无法挽留。只能看着他走——

走向小渔船。

只说小渔船。

小渔船。只丈半。现下已经推下水,焕然一新多喜人——

上面是瓜,上面是果,上面是肉干和清水,当然最多的还是鲜花,满满一船,五彩缤纷,简直变成了一条小花船:“漂亮吗?漂亮吗?”

这一次。龙娇娇问的是他,二大爷:“二大爷,漂亮吗?”

他二大爷,立在船头,心下叹息,连连点头:“漂亮,漂亮,漂亮极了!”

说的是花,看的是人,胡大海老同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经验丰富,看人极准——

人美。心善,一看就知dào

,是个好姑娘!

“木头脑袋,你还有话,要对我说吗?”好姑娘,笑嘻嘻问道。

这话说得,恍如隔世,木头脑袋坐在开满鲜花的船上,一样笑嘻嘻地说:“娇娇,记住,一定等我回来!”

“这是一个坏小子!”他二大爷,心道。

只有快乐,没有悲伤,只有欢笑,没有泪水,那一刻人们的心中都是平静都是喜乐,自然各有各的缘由。

就比如说,阿糖。

当船划走,阿糖是一脸沉重,感觉分外压抑!

没有人说话,就像在默哀。

而那一条般,一条开满鲜花的小船,驶向茫茫大海,一人划桨在船头,一人平躺鲜花中——

这像什么?这像什么?

像是极乐,像是往生,像是某种神mì

仪式,反正阿糖是想不出来,就是心里面有些悲哀,心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呐,方殷大哥!

神兽乌龟,终于回家了!小朋友们想道。

这个毒瘤,终于铲除了!大朋友,和老朋友们想道!

你太累了,也该歇歇了,他二大爷想道——

因为昨天夜里,胡大海老同志是被这个坏小子,从余皇船上直接,背到这里来的。

方道士,你又在想什么?

方道士,什么都没有想,方道士总算是看明白了龙娇娇这个人。

看似娇憨傻,却也挺能装!

……

小船划呀划,慢慢慢慢走,直到再也看不见的时候:“阿爹~~阿爹~~”

龙娇娇,使一眼色:“可以了吧?”

“可以了,可以了。”龙真颇觉无奈,但今天,龙真会满足她一切愿望:“是要背着呢?还是抱着呢?”

记住。

背着,就是飞着,飞龙在天!

抱着,就是走着,海上散步。

龙娇娇,要偷偷跟在他的后面,再给他一个惊喜:“不可以飞,不然他会发xiàn

,嘘~~”

于是,龙真抱起龙娇娇,信步缓行,跟了上去。

所有人,神情木然,再次目送。

一点儿都不奇怪,就连小朋友们都不奇怪:“你看,这就是水上漂,水上漂的功夫。”

“那还用说,阿大,本来就是龙王爷变的。”

“龙王爷是很厉害,可是,乌龟精也很厉害,他们两个,不会又打起来吧?”

“嘘——不要说话!乌龟精会听到的!”

“等下,我还要说,他是一只很帅的乌龟,等我长大了,也要做一只……”

……

……

很快,娇娇又看到了那一条开满鲜花的小船,二大爷坐在船尾划桨,灰衣蓑笠,自在逍遥。

可惜,看不见木头脑袋:“近一些,近一些,靠近,一些~~”

很快,娇娇又看到了躺在鲜花中的木头脑袋,木头脑袋闭着眼睛,面容安详,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嗨!”

“啊哟!”二大爷是,大吃一惊,猛地一个栽歪险些掉进海里:“哗啦——”

小船随着,颠簸了一下:“嘻嘻~~吓到了吧!”

只可惜,木头脑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居然真的睡着了:“吓,吓到了,老天爷唉,小祖宗哟,可吓死个老汉俺……”

这未免,有些扫兴。

惊喜嘛,不惊哪有喜:“阿爹阿爹,放我下来,轻轻地,轻轻……”

龙娇娇,上了船:“嘻嘻~~”

这是,使一眼色。二大爷会意。立kè

闭上嘴。

确也无话可说。这梦还没醒了,龙大教主就在旁边,悬空而立,匀速前进——

刚刚,还保持着一个散步的姿式,现下完全不动了。

就那么负手而立,不紧不慢随之前行,似乎脚下也有一条无形的船——

好在。胡大海老同志,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坐着的是人。

立着的是神。

蹲着的是仙女。

仙女蹲在那里,支着下巴,认真的模样似乎是一个学者,正在研究正常人体学以及脑袋构造学。

该要怎么,叫醒他呢?

的确是,睡着了。

呼吸也,很平稳。

英俊的面庞。

性感的嘴唇。

娇娇越看越喜欢,因此,准bèi

用一个甜蜜的吻。去唤醒他。

于是低头。

嘟起嘴巴。

趴下身子。

慢慢靠近~~

便此时船身猛地,剧烈颠簸了一下。像是触了礁石,开车拖了个底:“哎呀呀!”

龙娇娇,坐个了屁墩儿:“哗啦哗——”

溅起一蓬水花,一大蓬水花,无巧不巧,不偏不倚,那是兜头盖脸哗啦一下浇在了木头脑袋的木头脑袋上面:“啊哟!”

惊叫的是,他二大爷:“额地那个,老天爷唉!”

龙娇娇,瞪大眼睛:“木头,脑袋……”

方道士,睁开眼睛,一脸茫然:“打雷了吗?下雨了吗?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啊,啊,啊,阿嚏!”

你看,娇娇就是爱极了他这副呆呆楞楞的样子:“咦?这不是娇娇吗?我不是,不是在做梦罢!”

很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龙娇娇满yì

了:“木头脑袋,你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在发烧,说胡话,你猜——”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猜,我猜,我猜不出来~~”

“因为呀,我有礼物要送给你,我要送给你,你猜,是什么礼物?”

“鲜花?”

“错!”

“贝壳?”

“错!”

“牛粪?”

“错!等下,牛,木头脑袋,你不要乱说!”

“石头?”

“对了,是石头,好kàn

的石头!”龙娇娇,举起背过的手:“很好,木头脑袋,你又开窍了,你看!”

那是一个布袋,一个杏黄色的小布袋,像是一个百宝囊:“哗!哗!哗!”

摇一摇,哗哗响,听起来果然像是一袋碎石头——

打开来,五颜六色,七八十颗,金刚石,玛瑙石,水晶石,水晶石,月光石,每一颗都不相同,顾兔珠赫然其中:“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方道士,是个外行人,不过也知dào

这些石头很值钱:“漂亮吗?漂亮吗?喜欢吗?喜欢吗?”

这就叫,不义之财,有德者居之:“漂亮!喜欢!尤其是这一块大的,长方形的,雕着龙的,这还刻着几个字——”

这话,方殷是说给龙真听的。

半方玉玺,受命于天,谁个放进口袋里面?难不成要送给方殷?

龙真视若不见。

“木头脑袋,这些,是我阿娘送给你的,阿娘说,说——”礼物不重yào

,心意才难得:“说你们那里的人呐,不是每一个人都吃得饱,都穿得暖,就像你阿爹,还有,还有很多穷苦的人,嗯!对的!”在龙娇娇的头脑里面,这个世界就是一片大海,其间就是一座座大大小小的海岛:“阿娘说了,这些可以换成吃的,换成穿的,你就回去,把这些分给大家,大家一定会很开心,很高兴的!”

当然不是石头,龙娇娇也知dào



龙娇娇知dào

,那是一些很特别的石头,如此而已。

龙娇娇,是不能用外行人来形容的,对于钱,龙娇娇根本就没有概念。

总之,阿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方道士,坐了起来,想了一想,又看过一眼——

也就收下。

说:“谢谢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成想,丈母娘是借花献佛,老丈人也是备了好礼:“不客气。不客气。阿爹也有礼物要送给你。木头脑袋,你再猜一猜——”

“阿爹要送给你的,你的,嘻嘻~这个礼物,又是什么呢?”

就这小妞儿,从一出门儿就背着一只小手儿,当别人都看不见:“这——”

但现下,木头脑袋也猜不出来了:“这——”

这就奇怪了。当真很奇怪,龙大教主,这又是安的甚么好心:“这个谜语太难猜,不如娇娇你来,提醒我一下?”

“哈哈!我就知dào

!”应该说是,提示:“好吧,你听好了,一撇,一捺,是个什么字呢?”

“入?”

“错!”

“八?”

“错!”

“叉!”

“……”

“……”

方道士。心说,不是罢!

难道送人?美女?熟女?母女?闺女?亲闺女?

“笨蛋!是人!是。人!”龙娇娇摇头,叹道:“是这样的,这年头啊,外面很危险,偷的,抢的,骗的,杀人的放火的,很多坏人,很多!”是这样的,木头脑袋孤身在外,脑袋又笨,他二大爷年纪又大了,也保护不了他,所以:“阿爹说,就让大常爷爷和二常爷爷陪你一起回去,也好路上照应一下,不是,保护一下你,免得你遇见坏人,给人欺负了!”

原来如此,原来送的,不是东西。

就是送人。

怪不得,不老仙翁,不死仙翁,一直偷偷跟在后面,这下方殷明白了。

这是,还是不放心呐!

“木头脑袋,你猜,你再猜,人在哪里呢?”

“后面。”

“对的,后面!这次你一下,一下就猜中了!木头脑袋,你真是太聪明了!”

“哈!”这份大礼,是不得不收,方殷心说,也无所谓!

“阿爹~~”龙娇娇,又使一眼色:“人呢~~”

下一刻。

不老仙翁,常青树,不死仙翁,常青藤,大袖飘飘,长声傲啸,共以仙姿神态,踏浪逐波而来:“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还唱着歌,大笑来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一双世外高人,好一对海上孤老,须臾近前,微一颔首,微微一笑,并不停留,结伴远走——

就是,一左一右,健步如飞,唰地一下就过去了!

不过一转眼,消失在天边。

余音袅袅。

龙大教主,视若不见。

木头脑袋,表情痴呆,心说他是不动不语,究竟怎么沟通的呢?

龙娇娇,解释道:“大常二常,他们两个,这是先去追大船了,追上以后就在前面,在前面等着我们!”

胡大海,老同志,极为淡定,一下一下划桨:“哗啦~~哗啦~~”

高人多如狗,神仙遍地走,他二大爷都已经习惯了,也自不晓得,其中有门道——

以星罗双仙翁的修为,只能跑,不能走,更是无法停留。

在这海面上。

好了,阿爹的礼物送完了,下面该要轮到娇娇了:“木头脑袋,你猜,你猜,你再猜——”

“我,我又要,送给你什么礼物呢?”

一袋石头,两个老头,想不到礼物竟然还有:“啊?”

这一次,方殷是,是真的,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了:“还有啊?”

“有!当然有!”龙娇娇,指点道:“你看,这一些,是大家送给你的,这一些,是阿娘送给你的,大常爷爷和二常爷爷,是阿爹送给你的,你看你看,只有娇娇,只有娇娇没有送给你东西,对不对?”

“你,你又要,送给我什么礼物呢?”

“你猜,你猜,嘻嘻~~木头脑袋,这一次,我保证你猜不出来!”

木头脑袋,的确是猜不出来,只能说:“哎~~”

“哈!哈!哈!”娇娇送的,是全天底下最最珍贵的一样物事,方殷也曾见过:“看!好!了!”

只不过,是在海底宫中,奇门之中,万千奇异物事之中:“变!”

吃喝用度,一船鲜花,一袋石头,两个老头,无论是谁个也不如娇娇送的东西好:“龟衔灵芝草,聚肉还魂丹!”(未完待续……)

五十一 在你的心里面可有

娇娇所说的,一点都没错。

不要说金玉匕,不要说传国玺,就算是星罗岛上的所有东西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样礼物来得贵重,更是难得。

是个小瓷瓶,上面刻着字。

娇娇从怀里摸出来,煞有其事地递给了木头脑袋,带着体温,香气,以及爱意。

龟衔灵芝草,聚肉还魂丹。

白瓷的瓶,青色的字,整整十个字,方殷怔住了。

这不是,宿师叔的笔迹么?

不错,字是宿道长写的,只瓶口封着蜡,仙丹不得见。

仙丹妙药?什么情况?

这怪不得方殷,龙娇娇是不知就里,便就龙真也是略知一二,瓶中是有一颗还魂丹,正是当年宿道长,与灵秀和尚联手炼制。

生死人,肉白骨,续命延寿,排毒养颜,不要说这颗丹药是有多么贵重,只说那其中一味主药,千年灵芝草——

当知上清峰上,记得老仙人否?

仙芝是有,只不过老仙人算错了千年灵芝出现的时日,早在十四年前,石龟之下万仞绝壁之上,那一株天材地宝已为宿道长采得。当时的宿道长,沉迷丹鼎炼制之术,采得灵芝,便依古籍所载,要炼还魂丹。仙芝为主,余者不论,整整十八样材料,宿道长和灵秀和尚用整整两年的时间才搜集齐整,只缺了一味药引——

聚肉,肉芝,又名太岁。

神奇的药方有了。珍稀的药材有了。只这一味药引。更是极为难得。

本草有云,肉芝状如肉。附于大石,头尾具有,乃生物也。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黑者如泽漆,青者如翠羽,黄者如紫金。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

抱朴有载,诸芝捣末,或化水服,令人轻身长生不老。

肉芝稀少,更是难得,但炼制还魂丹所需肉芝又非比寻常肉芝,须得禀天地之初而生,修得肉身具灵识而成,等若万物之母,相当本源之物——

正好。虫谷就有。

恰巧,灵秀知dào



灵秀不但知dào

。还和虫谷的主人是朋友,因此灵秀当仁不让,亲自去讨。

灵秀去到虫谷,就见到了小小。

当时小小,两个月大。

两个月大的小婴,浑身青肿紫黑,身上爬满了蚂蚁,当时厉老大二狐狸蜂婆子几个人正在抢救,用的就是蚂蚁。

小小中了毒,剧毒已攻心,神仙也难救,别说蚂蚁了。

但是蚂蚁,维持了小小的一线生机。

灵秀恰好来了,灵秀医术通神,几人眼见无力回天,只好拜托灵秀。

岂不知,灵秀看过,也是一筹莫展。

因此,割下一块蛊胎,带着小小,和他二爷爷,二奶奶,驾着骡车返回上清山,来到百草峰——

一切都是天意。

还魂丹成,其数有三,小小服下一颗,所以活了下来。

还有两颗。

一颗,宿道长给了他最好的朋友,灵秀。

一颗,委托灵秀,给了他最爱的女人,贺仪。

老情人送的,贺仪不能受,便就拜托燕悲歌燕大侠,将这一颗转交给了龙真。

意思很明白,上清教以此物示好,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当然龙真不信。

龙真又不是傻子,这颗丹药是怎么传过来的龙真不会不知dào

,龙大教主当时就说了,说好,很好!

好你个宿妖道,竟然贼心不死,还敢勾引我老婆!

所以说,这颗还魂丹,又是一顶绿帽子,是一个哑巴亏,也是一个误会。

之所以龙真没有将其毁掉,是因为龙真要把它保存下来,作为罪证,将来去找宿妖道算账。

这件事情,尤媚知dào



都是一代人,尤媚知dào

宿道长,也知dào

灵秀和尚,那一僧一道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帅。

而且是,超级帅!

两个超级大帅哥一起鼓捣出来的东西,必然非同寻常,其帅无比,这是尤媚的推理。

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这是一颗仙丹,尤媚可以肯定,尤媚上了心,尤媚着了意,但是尤媚没有告sù

任何人——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然尤媚不是嫦娥,只不过尤媚生平有一桩最大的憾事,就是婉儿姐姐。

和,怀忠哥哥。

现下天遂人愿,机会已经来了,当然这一颗仙丹再送出去尤媚也是有心为之,且听娇娇怎么说——

“木头脑袋,你阿爹身体不好,你就把这药给他吃下去,他就好了,大半夜里,再也不会咳嗽,咳嗽到吐血,咳嗽到睡不着觉了!”这是一份心意,更是一份情意,龙娇娇虽然不知就里但也全都是为了他好:“阿娘说了,服了这药,你阿爹一定会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活得,活得年纪比大常爷爷和二常爷爷,两个人加起来都要长!”

方殷无语。

仙丹妙在何处,方殷此时不知,但方殷心下,着实是有些感动!

“所以说呀,这一瓶药是给你的,也是给你阿爹的,就当,就当,嘻嘻~~”说到这里,霞飞双颊,娇娇都有些害羞了:“就当我这个,我这个儿媳妇,给老公公的一点,一点见面礼。”

这话,是娇娇自己说的,尤媚没有教她。

可见,对于这门亲事,龙娇娇是有多么重视:“好不好?好不好?”

方殷不能说好。

又不能说不好。

思忖片刻,只能说着,指道:“娇娇你看,船开来了——”

天光煌煌,碧波荡漾,天边出现一个点。

变大。

变大。

余皇已至,对面驶来。

娇娇在看,十分不满,心说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呢?

当此时机,方殷又看龙真一眼——

龙真视若不见。

也罢也罢,暂且收下。

丢进布袋,扎口收好,这件事情方殷要回去请教一下宿师叔,再作计较。

船是远在天边。

船是近在眼前。

这一次,真zhèng

和他分别的时候已经到了,娇娇也知dào



知dào

的同时,娇娇的心里面,又后悔了:“木头脑袋,要不然,要不然,你还是别走了,就让二大爷,带着大常爷爷和二常爷爷去接,接,你,这是……”

岂不知,短短一时,木头脑袋已经编好了一只花环,用一百朵鲜花:“哇!”

花环小巧玲珑,花茎紧密结实,那是赤橙黄绿青蓝紫,就别提有多漂亮了:“喜欢吗?喜欢吗?”

木头脑袋,真是一个手巧的人,比阿娘的手还要巧!

“这是给我的吗?”龙娇娇,惊喜大叫,活蹦乱跳:“木头脑袋,你这是给我的吗?”

当然了,这叫交换礼物,不可或缺环节:“来,我给你戴上——”

“嘻~”

花环变成花冠,神圣而又庄严,在那一刻,娇娇变成了天下最最幸福,最最美丽的女人,立时超凡脱俗,明艳不可方物!

着实羡煞旁人!

感动无以复加!

龙娇娇,立时感动得一塌糊涂,痛哭流泪,纵死无悔:“木头脑袋,你,你,你对娇娇真是,真的是,太好了!”

“嘿嘿~~”方道士,干巴巴地一笑,心下略觉惭愧。

龙真忽止,心下恼怒!

他二大爷,暗中鄙夷,心说这一回可真又长了见识,这样泡妞儿也行?恐怕全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糊弄的小姑娘了!

鲜花总会凋谢。

爱情总会枯萎。

但是不能亵渎,不能遗忘,那一刻的娇美:“木——头——”

小船上了大船。

大船扬起风帆。

众人齐聚船尾,齐齐再次争睹,那举世罕见的神奇景观:“脑——袋——”

半空中。

那人足踏虚空,巍然屹立,紫袍玉带,长发披散,雄奇伟岸的身姿有若天神。

右臂臂弯处,坐着一个少女,柳绿长裙,杏黄衣衫,头上梳着双丫髻,不似仙女落入凡尘,分明一个小家碧玉。

神奇的是,那衣袂,那发丝,海风吹拂之下,不曾拂动分毫。

这似什么?

恍似隔着一个世界,似梦,似幻,似是,一幅图画。

只是两只绣花鞋,一双小脚丫,前后摆动,一下一下,只是一只小手挥舞着,拎着一个小花环,灵动又鲜活,眉目也如画:“木——头——脑——袋————————”

木头脑袋是谁?

自也人人心知。

吃喝玩乐好几天,走时还得捎带着,龙大教主亲自相送,送礼,一船,送人,一双,金银财宝一袋子,外加一桩好姻缘——

方大都统,方小侯爷,这一回又是赚到了,更是赚翻了!

这就是能力,不服是不行,羡慕嫉妒恨也没有用:“娇娇——娇娇——不要忘了——等我回来——”

款款相送,依依惜别,再说一次,真是羡煞了旁人!

余皇远走,变小,变小。

终于,在龙娇娇的世界里面,又变成了一个点。

风中杳然。

“阿爹~~”放心吧,没完:“阿爹~~”

这就叫作离别之苦,龙娇娇是不能承shòu的,哪怕一分,哪怕一秒:“你的骨头缝儿又酥了吗~~要不要再亲一下~~”

意思很明白,是个人都懂,就是跟上跟上赶紧跟上——

飞龙在天!(未完待续……)

五十二 哪怕一点点的留恋

打起来了。

毫无疑问。

拳打脚踢,连抓带咬,愤nù

咆哮,原形毕露。

是什么,使得一个温婉明媚的小女子,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小泼妇,恐怕只有木头脑袋自己知dào



旁人不知dào

,因为看不见。

看不见,也听不到:“龙真!你敢不听我的话,你,你想死吗!”

就是,这样说的:“啊————————————————————————————————”

就是,这样叫得,方殷听得清清楚楚:“我不管我不管,就不乖就不乖,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我要去找木头脑袋!”

就是,那样哭的:“你欺负人你欺负人,我咬死你我咬死你,呜咿哇啊~~~~~~~~~~~~~~~”

龙真,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就立在那里,任她踢,任她打,任她咬,任她哭闹,死活折腾。

是的,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底限。

那一时,方殷想笑。

只因是有一种感觉,兔死狐悲,感同身受,为人父母当真不易!

所以那一时,方殷又有些想哭。

可是哭不出,可也笑不出,因为龙真zhèng

在看着方殷,那两道目光又化作一支冷漠的箭——

无情至极,不过漠然。

方殷低头。

转身走开。

难以抗衡,也非懦弱,只因方殷的眼泪。也是终于。忍不住地落下:“救命啊——救命啊——”

这一次。又是谁换作在呼喊:“木头脑袋救命啊~~快快来救娇娇啊~~”

“住手!”那一刻,娇娇是又是怎生说的:“龙真!你好!过来!立kè

!闭嘴!都被我抓到了,你还敢狡辩!”

“他才几岁?你都多大了?这不是摆明了以大欺小,欺负人吗?”

“……这还让他怎么吃饭?这还让他怎么见人?”

“木头脑袋,你不要害pà

,你看着,我这就替你讨回公道——”

又是,怎生做的:“啪!”

……

点点回忆在心头。

似是相隔。不是很久,却是哪一天?却是哪一年?

以欺骗开始,以欺骗结束。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这是一个梦,一个童话世界,方殷不想再想,方殷不想再听——

终于听不到,再也听不到。

终于看不到,方殷不回头。

“娇娇,娇娇……”是的,方殷哭了。就在所有人,一双双惊愕的眼中:“对不起。对不起……”

在心里面,说,对不起。

梦,可以破灭,童话的世界,可以挣脱,但爱,不是泡沫。

以欺骗开始,以欺骗结束,方殷可以骗过龙娇娇,可以骗过所有人,但方殷骗不过自己——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傻子,你这是爱上我了,你自己都不知dào

!”

“是啊,我爱你,就像大哥哥爱小妹妹那样爱你——”

“你错了,你错了木头脑袋。”是的,这才是真zhèng

的龙娇娇:“木头脑袋,你不要以为我很傻,其实我什么都知dào

。”

谁更聪明?

“阿爹爱我,也爱阿娘,那是两种不同的爱,你不是大哥哥,我也不是小妹妹,我要你像阿爹爱阿娘那样爱我,木头脑袋,你知不知dào

?”

谁又白痴!

“木头脑袋,我也会像阿娘爱阿爹那样爱你,木头脑袋,我爱你,你知不知dào

?”

木头脑袋,你要勇敢一些。

仰望青天,无声泪流,恍不觉间谁人心叶已被蚕食殆尽,吐丝织茧,又紧紧地,密密地,将谁的整个人都包裹——

是的对不起,后面,就是我爱你。

必须承认,无法逃避。

是的我也,爱你。

很爱。

心里面只有,一点点留恋。

因为这张情网,织作的茧,方殷必须斩断,必须破开,走出来——

冲出来!

“方都统?方都统?”仙岛是有魔力,不知不觉沉迷,沉醉,沉溺,如梦似幻弹指芳华,一朝惊醒无法自拔:“小侯爷?小侯爷?”是的大家都很奇怪,看他泪流满面,看他一言不发,心说我们的方大都统这又是肿么了捏?方家的小侯爷这一次又是在搞些神马?是的还有许多问题,大家伙儿还没有来得及问他,比如木头脑袋又是怎么一回事?比如传说中的龙宫真的在海底吗?比如一个小宫女换成了两个老仙翁,自打上了船就吹胡子瞪眼老大不高兴:“咳!咳!咳咳!”

星罗双仙翁,这一次的任务是保护木头脑袋,以免他让别人给欺负了。

这是小公主的命令,必须完成,当然二位老仙翁对于这件事情,也是心里有数的——

他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普天之下谁个又能,又敢去欺负他!

“大常爷爷~~二常爷爷~~”果然这就,来了:“我们来比赛,比赛跑,好不好啊?”

“不好。”大常爷爷说道。

“不好!”二常爷爷说道!

“不好,不好那就,那就比武——”此时木头脑袋很是郁闷,一肚子邪火儿也没个地儿撒:“我一个,打你俩,怎样?怎样?”

“我认输。”不老仙翁说道。

“你废话!”不死仙翁说道!

一个打俩,俩人挨打,大常二常又不是大傻二傻:“我说,兄弟们呐~~”

那是嘻嘻嘻嘻,一脸的坏笑啊:“这两天,在岛上,方殷我是人生地不熟,多亏了这二位老人家照顾——”他自阴阳怪气,却也有人搭腔:“都统大人呐,不知这二位,老人家,对你是怎么个照顾法儿?”没的说,那是一干金吾都尉,眼见已经围上来了:“说来话长,也没什吗,无非就是,灌个小酒儿,念个闲话儿,吓唬吓唬,显摆一下,还带着百八十口子人——”说话一众禁军水手,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也就是说,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啧啧啧啧,这个事儿嘛——”

原来如此,怪不得呢,为什么方大都统会哭,这是让人给欺负了啊!

这个事儿嘛,那可有得一说,方大都统是谁?

那可是,自己人呐!

“人家这可是,送上门儿来啦,有句话叫作礼尚往来,所以说,咱们兄弟,也得好好儿照顾一下这二位,老人家~~”转眼之间,两位老人家,被千八百口子人围在当中,指指点点,大念闲话,品头论足,往死里吓:“还有一句话,叫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就想不明白,你说这是为啥~~”你看你看,报应来啦,那是藏龙卧虎这是龙蛇混杂:“我说兄弟,哥说给你,只因这风水,是轮流,轮流转的嘛!”

是俩打一个好呢?

还是俩打一群好呢?

“大常爷爷~~二常爷爷~~”俩打一个,也是挨打,俩打一群,也是挨打,所以说这是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星罗双仙翁此来早有预感,也就是,早晚会被这木头脑袋给玩儿死的:“要怎么玩,想好了吗?“

“想好了!”大常爷爷别无选择,只能叹道:“我们还是,比赛跑吧!”

“正当如此。”二常爷爷,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好好,怎么玩,都听你的,你说了算!”

那没办法,因为这里不是星罗岛,所以在这里两个老朋友又变作了——

二位新人。

这个比赛,也有三个规矩。

第一,从船上出发。

第二,现在就出发。

第三,京城是终点。

很简单。

二位老仙长,互相看一眼,同时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悲伤,以及绝望,以及,对于人生的深深眷恋——

这又,为什么呢?

一定要,这样玩吗?

“预备——”

众人欢送,炮声为令:“轰!”

天光灿烂,鸥鸟齐飞,一炮打响,三个人兔子一样蹿了出去:“哗————————————————————————————————”

大步飞奔,逐波踏浪:“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没有为什么,心须这样玩,早晚有一天,方殷会回来!

凭什么,就得听他的!

还永生永世?

我呸!

二度交手,亦有所得。

龙真并非不可战胜,方殷已经找到了那种感觉,就是能够与之抗衡,不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而下一次,方殷再来,一定要打败他。

一样,打脸!

并且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地说,说老子想来就来,说老子想走就走,说星罗岛是你家的么?

说娇娇我想娶就娶,说我不想娶就不娶,说这个选择权必须得在我方殷的手里,这个可是原则问题!

说就算是,我娶了她,她也得做小,做我方殷的小老婆,就是,小妾。

二房。

不过这件事情,还要商量一下,因为不久之前好像似乎可能是和那个她还有一个约定,来着……

还是贺夫人说得好啊,人心易变,而且很快,根本就用不了多长时间。

诚哉斯言!(未完待续……)

五十三 会当凌绝顶

船舱里。

钟女史,白先生,守着满桌宝石美玉,一一品鉴,细致研究。

一等就是好几天,果然没有白等他,就这一袋子珠宝,可以买下一座城池。

当然其中,最贵重的一样物事,还是传国玉玺,莫说只有一半,那是半壁江山——

受命于天。

元吉老皇帝,对于传国玉玺一直是日思夜想念念不忘,只因传国玉玺代表着传承,代表着名正言顺,帝制玺印可以很多,传国玉玺只有一个——

此时得来一半,江山已是稳坐,方大都统,这一回当真是立了天大的功劳!

奇异人,自有奇异事,且不说那小猢狲,等三四天,打一个尖,饭是没吃一口话也没说几句,分分种又跑掉了。

野驴一样。

也不知,现下疯到哪里去了。

就像那群鲸鱼,前几天就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再也不见了。

今天三月初五,回航行程半月有余,回到京城就是三月下旬,正逢圜丘祭天,万国来朝之时。

所以说,两个人,都很为难。

到了那一天,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好呢?高贵典雅一些?清纯可爱一些?还是暴露一些?到了那一天,化个浓妆好呢,还是化个淡妆好呢?还是来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好呢?到了那一天,做个什么的发型好呢?佩戴什么样的首饰好呢?提个灯呢还是拎个包呢?到了那一天,会不会见到于慕容同学呢?如果见到了他,又该说些什么好呢?要不要。再向他表白一次呢?如果表白的话又是谁先表白……

你看。是有很多问题。到了那一天,男人们要力战群雄拼命表现,女人们也要争奇斗妍艳压群芳,谁是天下第一英雄,谁是世界第一美女,很快就要见分晓!

上一次是龙大教主,那是公认的。

上一次是巫山神女,也是公认的。

这一次是慕容公子。那是必须的。

所以说,两个人,都很为难。

所以说,那小猢狲现下疯到哪里去了并不重yào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为难,这个地球又不是离开了他就不能转——

所以说,又管他,去死罢!

只那一个药瓶,不知其中虚实:龟衔灵芝草。聚肉还魂丹。

二位大美女,一对好闺蜜。经过仔细研究,最后得出结论——

就是说,这字儿,写得那是真漂亮!

海面上。

烈日当头,无遮无挡,暴晒!

不死仙翁,仰面朝天,躺在一根拐棍上,满面愁容。

不老仙翁,盘着个腿,坐在他哥肚子上,一心安适。

只有这个办法。

下一时。

不老仙翁,仰面朝天,躺在一根拐棍上,满面愁容。

不死仙翁,盘着个腿,坐在他弟肚子上,一心安适。

旁边是。

方道士,东奔西跑,精力充沛,正自剑刺飞鱼苦练神功:“十步杀一鱼,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咄!”

不一时,回来了,剑穿鱼串,又自运用南明离火掌开始烧烤:“尖雪入尔腹,余心亦愀愀,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呼~~~~~~~~~~”

“败类啊!”不老仙翁,心说!

“败类!”不死仙翁心道。

伪君子,真败类,猫哭耗子假慈悲,最可耻一副小人嘴脸:“好嘞!完活!大常二常,猡猡猡猡猡猡猡……”

“……”

“……”

这是开赛以来的,第二天。

大常不饿。

二常也不饿。

那是给他气得,气都气饱了!

跑也跑不过,逃又逃不了,反抗也没用,只能这样了。

鱼是死了,都熟透了,那算是好的,总不致落到这般生不如死的境地——

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鱼不能吃。

因为咸的,吃了口渴。

当然有水,天一生水,不过也不能喝,死活也不能喝!

喝了他的水,就得陪他过招,过招就是挨打,或说一顿胖揍打入海中,落个浑身精湿……

海水是咸的。

泪水也是咸的。

大常垂头,黯然落泪,二常阖目,泪水横流,二位老人家各觉前途晦暗苦海无边,不如就此了却残生,葬身于茫茫大海,反而更好一些。人生是有多么美好,那厮就有多么可恶,好歹二位老仙翁,竟然充当活靶子,还说,说是,以此修练稳固境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来着。正是与虎狼同行,折磨煎熬无止境,前方的路还很远,却已是无法回头,只能是报以沉默,绝食,流泪,诅咒——

遥想当年,被龙大教主追杀,二老也曾于茫茫大海之中奔逃遁走,虽说被擒,双双就缚,也自得个痛快敞亮,好过此时被他羞辱——

“这就,不好玩了。”

“我该,拿你们两个,怎么办呢?”

“吃也不吃,喝也不喝,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人总不能陪着你们两个等死——”

“我还年轻,没有活够!”

“不要这样嘛,不要这样,回去我还有事儿了,还有很多很多,哥!”

“二位大哥,小弟告辞。”

“走了!”

“不送!”

“拜拜~~”

“……”

“……”

“……”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难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烦恼,不要只看表相,事实并非如此——

不老仙翁,不死仙翁,此时对于方殷来说,根本就是两个累赘!

这两个老家伙,那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吓唬没有用,哄着也不行,跑是跑不动了,丢下又不落忍,完全两个老无赖,一心只想等船来——

这就是龟兔赛跑的故事,方殷就是兔子。

余皇就是乌龟。

兔子本来稳赢,可惜带了两只老兔子,两只半死不活,一百多岁的老兔子。

关键是,海上没有路,现下余皇船,只怕已经超过去了——

是有千万条路,路在四面八方。

也就是说,茫茫大海之中,三个人,傻兔子一样,此时完全迷失了方向。

没办法,只能等,等到晚上,待那黑夜降临——

北极星,带我走~~

是夜。

又阴。

京城中。

半个多月,不要太快,在方道士不在了的这一个时间段里,京城是出奇地繁华,出奇地热闹,可谓是雨过天睛,春暖花开,整个儿一派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其间,发生了三件大事。

其一,隆景帝,也就是老元吉,颁布了一道圣旨,诏告天下。万国来朝之日,圜丘祭天之时,共天下第一武道大会,将于本月下旬,也就是三月二十二隆重召开。同时说明,这一次的武道大会将由隆景朝,与真龙教,两家共同举办。特别说明,天下人的大会,天下人都可以参加,公平竟争,重在参与,不怕人多,只怕人少,建议全天底下的所有人都来观看。重点说明,这届大会将会是一届,中西合璧,旷古绝今,鼎故革新,继往开来,绝对精彩,之,天下第一盛会!

其二,牛牡丹,也就是花中之王侠中之凰,在此期间一共组织了十八次相亲大会,时间一天一次,地点设在人堂,搞得红男绿女,成了千八百对,充分发挥了天下第一神媒的本色,可以说是功德无量,造化参天!

其三,无能大仙,以陪读者,监护人的身份,进入了池鱼书院,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一年级大学生。

这三件事情,必须严格按照顺序,可以说是,一件比一件重大!

仙佛之事嘛,说来太玄乎,因此无能大仙之事暂且按下不表,左右来日方长,且就由他,由他可劲儿造去罢!

天下之事嘛,说来太复杂,俗人说闲事,还是啰嗦话,因此也就不必废话。

所以还是说牡丹,这个相亲节目嘛,在此是要浓墨重彩,特别重点,隆重推出,可谓是重中之重地——

大搞一下!(未完待续……)

五十四 惟我大牡丹!

正是着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这件事情,还是要从方道士说起。

那天晚上,就是在军营当中,林妹妹在的那天晚上,牡丹姐姐一时忘情,喝到烂醉,是给燕老二一辆马车拉回人堂。当然,酒是喝醉了,事儿可是没忘,当晚酒桌上方道士就拜托给他的牡丹大姐一件事情,就是,给阿怜姑娘找个对象。自不必说,牡丹是个热心肠,当时一口就答yīng

了,而且是格外上心,一大早还自头晕脑涨爬起来就忙里忙外赶紧操持——

阿怜嘛,很可怜的,牡丹已经见过了。

牡丹办事,向来干脆利落,雷厉风行,是以,第二天就去了大后宫,找阿怜。

当时,牡丹心目当中,已有合适人选,也是一个道士。

就是,牛大志,牛道士。

亲爱的老弟,当然没忘记,阿怜是很可怜阿怜也很漂亮,而且一看就是个又温柔又贤惠,才貌双全的好姑娘。那样的姑娘,是比不食人间烟火,中看不中用的林妹妹好上一百倍,整整一百倍!说到这个,小两口成家过日子嘛,风花雪月啦,卿卿我我啦,甜言蜜语啦,约定三生啦,那些虚的飘的都没有用,主要还得实在,实实在在,才可以天长地久——

就比如说方道士,就是一个反面典型。

就比如说无禅和尚,就是一个正面,不说这个,一想起无禅和尚牡丹姑娘就无名火起,反正已经将他休了。任其傻了吧唧自生自灭。不提。不提!当然了,说到老弟牛大志,那是比方坏水儿强上一百二十倍,品貌端庄人又踏实,加上老姐亲自作媒,这一门亲事,岂有不成之理?所以说,当时的牛牡丹是昂首挺胸。自信满满,光鲜靓丽,豪情万丈地进了大后宫——

“滚!”

岂不知是,闷头一棍,不是阿怜说的,自是巫山神女:“贱人!”

“我呸!”这,就太过分了:“淫妇!”

“小贱货!”

“老妖婆!”

“浪蹄子!”

“巫独丑!”

“呛啷啷!”

“哎呀呀!”

可以想见,同为女神级别人物,又是火星撞了地球:“你个小娘皮,上回的账老娘还没找你算。自己倒是送上门儿来了——”神女剑出鞘,有名云雨剑。衣美剑妖魅,一般粉红色:“何必废话,想死明说!”说这话时,云雨剑就架在修长白嫩的玉颈上面,巫独美剑术高绝,牡丹受制不过弹指之间:“嘁!你个老妖婆,当本姑奶奶是吓大的么!来,来,来啊!”说这话时,一支鸟铳,顶在浑圆硕大的双峰中间,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牡丹神将自也有备而来,当时就亮出了真家伙:“有种放马过来,看看谁个先死!”

僵持一时。

互骂万句。

其后,还是牡丹深明大义,顾全大局,在不落下风不失颜面的情况之下。

说明了来意。

其后就是,冰释前嫌,化敌为友,互称姐妹,蜜里调油,巫山神女当场就表示了,说你要是能够说成这一门亲,你就是我大姐,我就是你小妹——那是不可能的,阿怜的脾气秉性没有人比巫独美更清楚,阿怜认准的事情,从来不会改变——所以这是一计,巫山神女又说,要是你做不到的话,那么,你就要拜我为师,做我巫山神女的关门弟子——

是的,无论神女宫,还是大后宫,都需yào

一个真zhèng

的传人。

这个人,要美貌,这个人,要霸道,这个人,要美貌还要性感更要霸道到了彪悍,且必须直白,就是必须得二!

这样的人,也就是说,巫山神女,相中了牡丹姑娘。

应该说是,就在昨天,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早就已经,相中了她!

牡丹,也就是,巫独美数十年来一直在苦苦寻觅而不得的传承人,那是,万中无一的人才啊!

所以这是一计,此时恰好使来——

成!一言为定!

只是,巫山神女万万想不到的是,只有牡丹想不到的事,没有牡丹做不到的事——

阿怜呢?

阿怜,根本就不叫个事儿,当,牡丹姐姐从阿怜房间里面走出来,那是经过了,三天三夜苦口婆心地开导劝说,阿怜终于想通了——

说,好吧,我去相亲。

当然,阿怜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再见方殷一面。

然后自杀。

所以阿怜提出的条件是:你的老弟,我没见过,你可以叫他来,也可以找别人,反正看不对眼我不要,我要一个一个挑——

巫独美是对的。

阿怜是不会死心的。

两条腿的蛤蟆是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那有的是,当然牡丹并不知dào

,所以牡丹啪啪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给你找一万个来,你就可劲儿地挑!”

第二天。

在人堂。

牡丹大姐,着燕老二,一举召集万名勇士,就是堂主香主以及教众,全是老爷们,通通光棍汉,一排一排,一列一列,齐齐立在人堂大院,任随阿怜姑娘挑选——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搞得场面非常之宏大,可说是万人相一人。

一人独憔悴。

当然阿怜被吓住了,阿怜别说挑了,阿怜看都不敢看,阿怜胆子极小并且极易害羞,所以从头到尾一直躲在房间里面根本就没有出现——

只落得,万名勇士,连同燕老二,又狠狠地欣赏了一把大巫山之尤物的风采!

胆小,好说!

害羞,好办!

就在当天下午,大后宫,群芳众美一齐出动,连同,暮雨楼里的一干姑娘,共计一千八百美人,在叫春妈妈的带领之下齐至人堂——

助其势,壮其胆,同作绿叶,共襄盛举!

为我阿怜!

不说头一天,那是小场面,第二天整个京城就轰动了,因为一个消息——

人堂全开放,后宫大招亲!

第一天就成了三对儿,第二天就成了三十对儿,大后宫中恨嫁女与人堂之中老大难的问题终于得到解决,并且形势一片大好——

当然没有阿怜,阿怜等的是他。

第三天,就有很多官宦小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偷偷摸摸,半遮半掩,着那七大姑八大姨的来问话了——

说我们,可不可以参加呢?

这个可以有,所有人都说,说这件事情,你要问此次活动的发起者,就是,牡丹大姐啊!

自不必说,只一字,成!

第四天,基本上,京城中的半数单身适龄女子,齐聚人堂,其数上万!

这一天,钓金龟,拉郎配,整整成了一百对!

第五天,相亲活动没有开始,人堂已被团团包围,大多男士,大多光棍,林林总总近十万人,墙外齐声高呼牡丹大姐——

说我们,可不可以,也参加呢?

成!

牡丹大姐说了,说要男女平等,人人都有机会!

只不过,莫论富贵贫穷,不分三六九等,单身男士欢迎,讨小妾的不要——

滥竽充数者,乱棍打出去!

所以第五天,人堂偌大地界,那是里也三层外也三层,挤得鸟飞不过水泄不通,据官方正式统计(当然这种情况不可能不惊动官府),当天,参加活动的人数已经达到了八十一二万多名(其中,半成是相亲女,一成是相亲男,三成是家属亲友团,八成是看热闹的,包括媒婆、戏子、小偷、人贩子、跳大神的、卖糖葫芦的、以及卖跌打药的等等),形如暴乱场面失控,伤者无数哭声震天——

就是一对儿也没成!

早就说过,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极限,活动的规模已经超过了人堂的承shòu能力,是以大好相亲活动演变成了一场闹剧一次群体事件,直接遭到了官府禁军的残酷镇压。镇压总是难免的,残酷的意思就是,作为此次事件的发起人牡丹大姐,被抓了起来。就在当天,礼部尚书严微,严达义上书,说此事有悖礼制,有伤风化,败坏国法纲纪以及人伦,当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我清平盛世朗朗乾坤,罪魁祸首该当严办重惩种种。

第六天,这件事情就上了早朝,作为主要议题,文武百官参议。

议来议去,还没有议出结果,隆景帝当即宣bù

,说岂不废话,这是好事儿啊,大大的好事儿,朕是全力支持!

说,立kè

放人!

皇上全力支持,群臣竭力拥护,此事当天上午完美解决。

严尚书,有心卫道,无力回天!

只因为,当天上午,愤nù

的群众,将近有二百多万人,将紫禁城几乎完全包围了——

“还我牡丹!还我牡丹!还我牡丹!还我牡丹!还我牡丹!还我牡丹!”

……

……

那是,人山人海人潮人浪,整得大地惊战直接吼破了天!

“还我——牡丹!还我——牡丹!还我——牡丹!还我——牡丹!还我——牡丹!还我——牡丹!”

……

……

……

……

那气魄,那阵仗,那架势,那场面,那吼得简直比收复失地,还我河山还要猛烈一百倍!

正是人心齐,泰山移,得民心者得天下,自此天下须眉不足论,巾帼唯我大牡丹!

莲舟渡慈航,神媒保姻缘,这个是拦不住的,第六天下午。

相亲活动,继xù

进行。(未完待续……)

五十五 向前向前向前——

第七天。

阿怜不再重yào

,阿怜只是一根细细的导火索,或说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

这是一场猛烈的风暴,这是一次伟大的革mìng

,这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胜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就不要再提方道士了,方道士和牡丹一比,屁都不是!

伟大的领袖,牛牡丹,作为破旧立新引领时代发展的代表,作为全天下千千万万孤男寡女的福音,只用几天时间就彻底征服了人民群众的心。也就不要再提慕容公子了,慕容公子早就已经过时了,现下的京城百姓,包括外来人员,将近六七百万人,每一天所做的事情只有三件。其一,参加相亲会,其二,观看相亲会,其三,谈论相亲会。

牛牡丹?谁是牛牡丹?

如果,有人走在京的大街上,胆敢这样问的话,一定会被人当作特大号儿的大白痴,而且要遭到所有人的严重鄙视!

并且回他一句,牡丹大姐都不知dào

,你是土星来的罢你!

当然了,再美好的人生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就好比再伟大的革mìng

也不是一次性就能成功,由于官府的干扰,以及群众的无组织无纪律性,第六天的相亲活动和第五天一样失败,成双配对人数为零。所以,现下的牡丹大姐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反而戒骄戒躁,谨言慎行,总结经验吸取教xùn

,并且听取下属意见,就像当年刘备去请诸葛亮一样。专门为此事请动了一位高人——

这个下属,就是燕老二。

燕老二说,说你不要问我。这种事儿嘛,还是于老妖在行。

于老,很妖,这个大家都知dào



于是,第七天早上,牡丹大姐就亲自去了暮雨楼,去请于老妖。

自不必说。老朋友了,喝过酒的,于老那也是相当痛快。二话不说就答yīng

了!

当然了,了解于老先生的人也都知dào

,于老其人,是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无利不往。

所以。提出一条件。

就是让牡丹。陪他睡一觉。

于老没有死。

如果不是慕容公子拦着的话,于老就已经死了,绝对见不到当天中午的太阳。

因此于老,在被牡丹揪着耳朵,白条鸡一样拖到人堂的时候,心里头那是忿忿不平,大不乐意的!

就说人刘皇叔,去卧龙岗请诸葛亮。那还三顾茅庐来着,这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不开玩笑。这是一件正经的事情,于老也知dào



可以造福,可以积德,还可以狠狠地赚上一大笔,这就够了。

于老说,无规矩,不成姻缘。

当日,于老出谋划策,经由牡丹之口,宣bù

了三个规矩。

第一:所有闲杂人等,包括亲友团,狂热追随者,不得进入人堂,因为搁不开。

第二:参加相亲活动的男女,必须领号,排队进入,一天只放九千个号,女士一千男士八千。

第三:就是要票,门票的票,进门得交黄金十两。

补充说明:男的必须买票,女的不用买票,富的必须买票,穷的不用买票。

规矩宣bù

,万众哗然。

规矩就是规矩,效果才最重yào

,如同吃药,要的就是立等见效——

当天,秩序井然。

当天,效果奇好。

当天,花好月圆。

当天,盆满钵满。

当天就成了一百八十对,创下了活动以来的单日最高成交,配对纪录。

于老就是于老,想法前卫新潮,便就借此好事,一举成功地带动了京城人民的消费热情并且有力地促进了隆景朝的经济发展,在中饱私囊的同时,更让无数商家因此而受益。也就是说:卖梯子的,卖桌子的,卖椅子的,卖零食的,卖小吃的,卖鲜花的,卖砖瓦的,卖房梁的,卖水的卖药的,卖纸的卖刀的,还有卖糕的,都卖疯了,卖来卖去都卖光了,恨不得能把自己卖了……

就这么说吧,有一卖棺材的。

因为价格高,质量又不好,所以积压了好几百口,积压了好几十年,都长虫子了,快要烂了。

就在当天,价格提高十倍,一样卖个精光!

京城的人,是太有钱了!

人堂的墙,也是太高了!

权作垫脚石,好歹也得看,就这,夜晚来临,活动结束的时候,在场所有围观群众的脖子都长了大一截儿——

这个节目,那是太精彩了!

就这一天,卖票,倒票,倒卖票,卖倒票,总共收入整整八十万两黄金!

你道如何?

根本就,没有几个不买票的。

原因是,真zhèng

穷人,根本就娶不起媳妇。

而真zhèng

的富人,自是不在意那一点小钱。

便就一般人家,小儿前来相亲,穿得破破烂烂,装穷不去交钱,那不成,尽多街坊邻居,岂不给人笑话?

即使有土财,真zhèng

吝啬鬼,想要蒙混过关,谁又不认识他?

于老就是于老,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于老赚的都是有钱人的钱,于老也不亏心。

当然赚到的钱,一半给了人堂,一半给了牡丹。

而牡丹,从来都是一个富婆。

所以也不稀罕。

就把分到的钱,全部换成金票,一股脑儿塞给了他的二姐夫,陈平。

并且作出指示。

当然陈平会说。

陈将军,第二天就到了军营,请示方老将军过后,当众宣bù

说,所有的钱都是牛牡丹分给兄弟们的,牛牡丹并没有忘记我们兄弟,并且说了,欢迎兄弟们明天都去相亲!

可以想见。

当然军人嘛,是有纪律的,所以数十万条光棍汉并没有当天夜里就一窝野马蜂似地杀入京城,而是,与陈平将军一样,请示方老将军。

方老将军,下达指令:脱盔,解甲,赤手空拳去,一次一万人。

第八天。

血肉为躯,筋骨为架,四座大型金字塔矗立在京城之中,人堂之外,巍峨高耸,气冲霄汉,迎着旭日之光,忘情呐喊齐呼:“牛牡丹——我爱你!牛牡丹——我爱你!俺们兄弟也没忘,无禅也是俺兄弟!你就是俺亲嫂子,俺们兄弟都爱你!”那家伙,喊得,恐怕土星上的人都听见了:“牡丹——威武!漂亮——霸气!天下——第一!最最——牛逼!”

……

当日,万名隆景将士,千人一队,轮流进场,完全将相亲大会霸占!

同时场外,九千隆景将士,四座人塔合一,共拥牡丹登基,上位,一举登顶,凌于绝顶!

花王已然迎风怒放,傲立人潮人海之上,标志性的火红劲装标志性的齐耳短发——

如同一支火炬!

千娇百媚皆失色,巾帼惟我大牡丹!

烽烟滚滚唱英雄~~

这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这就是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是,大爱!大爱无疆!

闲话不多说,相亲进行时,向前向前向前,牡丹发号施令——

“轰!”(未完待续……)

五十六 三教九流相亲会

就在第八天,相节活动达到了高潮。

就在这一天,午时,隆景帝,偕虞后,元厚、元德、袁持、袁俭、元勇、元沛、元洪、元让八王,端庄巧丽四大皇妃,及贤贞淑德二位公主,銮驾卤簿,护从仪仗,亲至人堂。

只着常服,未着冕冠,和蔼亲善,人人一般,说的是要,与民同乐。

这是一种态度。

说过全力支持!

是以,这一天的相亲活动,参加人数是为一万零二人,包括贤贞淑德二位公主殿下——

皇亲国戚嘛,总要特别照顾一些,大家都没意见,而且都很高兴!

当然,三花公公也是随之而来,并且颁布了一道圣谕:无论家世出身,不分高低贵贱,只要公主相中,就是帝婿驸马!也就是说,鲤鱼可以跳龙门,草鸡能够变凤凰,只要你是个人,是个男人,不论高富帅,还是矮穷矬,不论天才还是蠢才,不论英雄还是狗熊,不论男神还是屌丝,只要给二位公主看上了,立时你就是当朝驸马,绝不食言!

就是这话!

如是观之,这隆景朝的二位公主殿下,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无论如何贤贞淑德二位公主那是经lì

过慕容公子和方小侯爷,两位极品男神的,眼光那是特别得高,绝对不会降低条件——

所以就乖乖地立在美女队列当中,在挑选别人的同时,任人挑选。

因为在此之前。还有一个消息。

就是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也要来相亲。找对象。

消息绝对可靠。

所有人都相信。

因为当天,在一千零二名单身女子当中,是有一名白衣女子。

蒙着那个美丽面纱。

清冷绰约,一帘幽梦,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是的,如若不是他,她也不会来。每一个人都知dào

芳华姑娘,是深爱着慕容公子。

消息是假的。

因为消息,是于老先生凭空捏造的,为的就是,弄假成真。

且看。

轰动是轰动了,高潮也高潮了,但是,第八天的配对人数再次跌落谷底,一举清零。

包括贤贞淑德,所有单身女子。都在等着慕容公子,放qì

选择。一心痴守,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就算看他一眼也值——

极品只有一个,男神只有一个,从来只有一个。

是以当天,一干兵痞,耀武扬威是没有用,铁血雄风也没有用,极力表现都没有用,怎么折腾也是没用,也就是轮着进去转了一圈,换个几个阵势,摆了几个造型,饱了一次眼神,落得一场空欢喜。人和人,不能比,只是一个消息传出所有一切都变成了浮云,慕容公子就是如此之受欢迎,这个不服真的不行。只因关乎梦想,为了梦想,人们,尤其是女人们,会将无数个送到眼前的宝贵机会一一错过,纵使心知肚明也是一般,无怨无悔。

但是!

还有一个,极品女神!

这件事情不可理解,简直就是无法理喻,怎么能够这样呢?

如此下去,岂不黄了?

岂有此理!

就在当天,晚上,牡丹大姐二度杀至暮雨楼,从慕容公子专用里面找到了慕容公子——

辱骂千般,教xùn

万遍过后,和他,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主要内容如下!

你!

于慕容!

怎么能这样儿啊!

再不要脸也要有个限度罢!

色狼!大色狼!流氓!臭流氓!无耻!无耻之尤!谁个没有见过,呸!谁又要和你洗澡!

败类啊,败类中的败类!你还不如方坏水儿了……

闭上你的臭嘴!我呸!

……

……

……

该说的我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反正我是仁至义尽了,懒得和你再说!

还问?问毛!

问你个鸟!你自己看着办!

呸呸呸呸呸呸呸!天呐,苍天!你个,你个,气死老娘了!

走了!

第九天。

消息被证实,的确属实,慕容公子是要参加相亲会。

只不过,要等到他的好朋友,也就是方家的小侯爷回来以后,两个人一起参加。

应该说是,最佳损友。

第九天,第十天,也就是一连三天,都是军人专场。

这个大家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当兵的都不容易,何说是牡丹大姐说的——

第九天成了三对。

第十天成了五对。

第十一天,万名隆景将士的主动让路,都站在门口,无人一进入。

第十一天,成了八十对。

机会是有很多,但是不容错过,再美好的梦想也只是梦想而已,人人也是心知肚明——

芳华姑娘,再没有来。

阿怜姑娘,再没出现。

民间踊跃参与,朝廷鼎力相助,其后情势喜人,又有意wài

之喜——

第十三天,男方,皇亲国戚专场。

第十四天,女方,平民百姓专场。

第十五天,寡妇鳏夫专场。

第十六天,三教九流专场。

五花八门,笑料百出,其间是有万千纷杂喧嚣自是不必多说,不过这个三教九流专场必须要重点表述一下——

就在第十五天,上清“存”字辈门人,共计七十九名青年道士,以及一众妇孺家眷,在蒋公正蒋长老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京城。

当然,其中是有牛大志,牛道士。

并不是巧合。

蒋长老及一干道士,是来找方道士的,为了清明时节,上清之事。

一干人等,专程前来传话,就是传达沐掌教的话,也就是告许他不用回去,也不要惦记,一切自有安排。

当然,方殷不在。

自不必说,来到京城,大街上一打听随便是个人都知dào

,方大都统出差了。

但有一处很热闹,隔着老远就看到,那是人声鼎沸人塔高高,最高处还有一支人形火炬——

什么情况?

不懂,就要问,于是有人问,说那边什么情况?

路人答道:相亲会!

相亲会?甚么又是相亲会?左右不还是不明白,于是又问,说那人是谁?

路人答曰:那是牛牡丹,牡丹大姐呗!

于是乎,上清众人,也就问了,牛牡丹?牛牡丹是谁?

所以,当时上清一干道长以及妇孺家眷包括蒋公正蒋长老曾经被围观一时,全都被人当作特大号儿的大白痴,而且要遭到所有人的严重鄙视!

并且回过一句,牡丹大姐都不知dào

,你们都是土星来的罢!

老姐?

当时牛道士就傻掉了,说:“老姐?”

老弟!

后来,在牡丹大姐的助手,也就是小嫣嫣的引导下,牛大声终于看到了他的老姐:“老弟!”

还有二姐,还有大姐,还有老娘,还有老爹,大姐夫二姐夫,七大姑八大姨,陈不平,牛妞妞等人。

也就是说,就在这一天,翼州牛家的人,已经全都到齐了。

这就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牛牡丹这个三丫头是太有出息了,老牛家所有的人以后都准bèi

跟着她混了,也就是举家搬迁移居京城——

当然了,还差了一个三姐夫:无禅和尚。

第十六天。

三教九流专场,牛大志等七十九名道士,一齐进入了人堂的大门——

不要忘了赌约,还有一个阿怜,牡丹大姐已经把阿怜姑娘夸成了一朵花,当时七十九个人都心动了——

牛道士,你也要加油啊!

对了忘了说,当时牡丹大姐辱骂千般,教xùn

万遍过后,和慕容公子,进行严肃的谈话的时候,慕容公子是光着屁股的……

那是赤条条,坦荡荡,要多淫荡有多淫荡,还自腆着个脸乐,还说,说美人~~

不如你也,脱个光光?

大家一起,边洗边聊?(未完待续……)

五十七 来自土星的道士们

一进门。

好多好多好多人!

是一大院,长方形状,无花无草,树木稀少。

人堂有多大?

说过人堂比紫禁城还要大,人堂,大院是有四进,将近三千间房,人堂就相当于现下的足球场——

四个,并排,竖着拼起来那么大!

因之一眼望去,处处花红柳绿柳绿花红,满是莺莺翠翠翠翠莺莺,自是人比花娇,春天已经来到,端庄也有火辣,清纯也有——

且不说那,今天的主题是花。

一千零一位,众多女嘉宾,一人手持一朵鲜花,芳香而又美丽,朵朵娇艳欲滴。

并非饰物,衬托烘托,每一朵鲜花都是一件信物,或说,意向。

就是说的意中人嘛,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意思,以鲜花作为邀请,托媒人将花送上,经过进一步地了解,再作详谈。

正如此,此处的规矩就是,女士优先。

也就是女方先挑,男方被女方挑中了以后才能得到挑选的权利,也就是说你要是乐意就可以拿着花去和人家谈,不乐意就拒收鲜花直接放qì

——

所以,又有成百上千媒婆穿插其间,里外搭桥,来回牵线,家长里短打听,七嘴八舌建议,忙得不亦乐乎。

中间是一条,笔直的大路。

这一条路,宽有十丈,长达百丈,完全是用一张张四四方方的桌子拼成的——

笔直两列,分隔阴阳。

现下,上清一干道士。混迹于千八百位三教九流男士当中。缓缓前行。

人是很多。书生也有,道士也有,和尚也有,贩夫走卒相师工匠,医生相师戏子武士,大多青年人,也有中年人,也有老年人。当然全是光棍汉,一心娶个美娇娘——

比如高道士。

高道士,就是高明,高道士,上清“存”字辈八十一名道士之一,也是三妹,毛若花的男朋友。

外号儿,小驴长脸。

如同上清其余道士一样,高道士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只因为牛道士他老姐这一次特别照顾的关系。今天来的,都是美女!但见:这个杏眼桃腮。那个冰肌玉骨,这个肤若凝脂,那个手似柔荑,这个雍容华贵,那个秀美俏丽,这个冷若冰霜,那个艳若桃李,这个热情似火,那个柔弱可依,这个美目顾盼,那个巧笑倩兮,这个含情脉脉,那个欲语还休,自不必说环肥燕瘦,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群芳竟秀美女如云——

最要命是,兰熏桂馥,暗香袭人!

“哇噻!”高道士,震惊了,如同其余道士一样,大惊小怪土鳖一样:“快看快看!异

族美女!”应该说是,洋人美眉,高鼻深目有之,金发碧眼有之,身着奇装异服,发色肤色各异,身材火辣至极,数数好几十个,大多热情奔放,媚眼外加飞吻,冷不丁地一听,那是:“哈喽!哈喽!贼儿!贼儿!欧耶!欧耶!欧买高地!好肚油肚!好肚油肚!买内母椅子肉丝,喔次一子内母?肉丝有之爱娃有之,欧买达令!买夯腻!买死喂特!东瀛有之高丽有之,奥尼桑!奥尼桑!呀妈爹!呀妈爹!马鹿!马鹿?”

“高明?高明?”话归正题,现下是牛道士,指点高道士:“她在叫你!她在叫你!”

“哪个?哪个?”高道士,还魂惊梦,茫然看去:“你……我……这……咳!”

梦醒了。

那人是三妹,毛若花,那是,一脸失望,万分鄙夷:“嘁!”

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本来就,说好了,两个人,一对一,进来就是凑个热闹走个形式,这可好,一进来立时就原形毕露了:“三妹,你听!我说——”当然了,高道士和毛三妹的爱情是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斯美有若繁花,于我不过浮云……”可惜,晚了,高富帅是火上浇油:“我说,高师兄啊,你先擦干净了再说,哈喇子都流地上了!”并且,贼心不死,乘虚而入:“若花师妹,你不要生气,这也不能完全怪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高富帅,也姓高,是高道士的师弟,也是高道士的情敌:“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哎~~~”

三妹长叹一声,低头黯然离去:“左右为难呐!”

“三妹——三妹——”高明道士,又一次追悔莫及:“三妹——三妹——你!快回来~!!”

事实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高师兄已经跑偏了:“听我解释!”

而高富帅,高师弟,情感专一锲而不舍,自始至终目不斜视,只看如花师妹一人:“问世间情为何物~~”

该!

如此看来,三妹该要重新考lǜ

一下了:“无上天尊——”

众道士,幸灾乐祸,齐声诵道:“身心理顺,唯道是从,人行大道,号为道士!”

毫无疑问,这一群道士是极其醒目的。

人人青衣白裹腿,人人簪发黑布鞋,因之统一着装,风格特异,是以醒目。

也可以说,都比较土。

就比如,袁世和赵本说道:“师兄,我怎么觉着,觉着咱们几个,都,都傻乎乎的!”

语出,人人侧目,面面相觑:“哎——”

赵本叹一口气,胡非凡啐道:“可不就是,奶奶个熊!”

可不就是,土星来的,一众青年道士谁也没有见过:“左右来了都来了,反正不看白不看,对罢老孙?”

这话是钱有常,问的孙自朴:“呵呵——”

孙自朴是个老实人,老实是老实,也是闷骚型:“不要说我,你看杨师弟,人家杨师弟!”

第一朵花,是杨恒收到的。

杨恒是帅哥,并且冷酷范儿,因此最受欢迎:“你你你,小哥儿慢走,移步一叙——”

是一媒婆,笑容可掬,挥舞着一朵鲜花,火红色的仙客来:“哇——”

众道士惊叹,一齐看杨恒:“啧啧啧啧,不愧杨恒!”

但杨恒,不但冷,而且硬,那是扬长而去,根本不作理会——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杨恒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尽管杨恒根本就没有见过她,但杨恒今日就是为她而来——

“不是罢?”贤贞公主,完全傻掉:“啊?”

“怎样?怎样?”可怜堂堂公主殿下,居然给人生生无视:“哈哈!怎样!”

这个是淑德,淑德乐翻了:“上清道士,果然有种!”

当然贤贞,本来就是和那帅哥道士开个玩笑,因为方道士:“好好好,这次我输了,下次你去送——”

这个游戏,姐儿俩送花对赌,已经玩了百八十次:“好好好,看我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人人眉开眼笑,气氛极为欢乐,只因:“罪过!罪过!”

只因土星来的不要紧,只因木星来的才醒目,只因南山禅宗的一干青年和尚赫然在前,光头顶着日头,个个木头木脑,人人面红耳赤,齐齐大念佛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这一些,都是牡丹大姐的安排。

南山禅宗的人,就是牡丹的娘家人,这等好事岂能错过:“灵秀!灵秀!灵秀!灵秀!”

忽而大乱!

灵秀现身。

也自门外,是为燕大侠挟持而来:“花和尚来啦——花和尚来啦——”

“哗!”所有鲜花,一齐投向灵秀:“圣僧~~唐长老~~灵秀哥哥~~你可来了~~”

和尚一到,温度升高!

又是一举打回原形,所有女人变成妖精,这个和尚来自土星,不过越老越有味道:“啊——————————————————————————————”

……

他在云端里,踏着阴风,看见长老坐在地下,就不胜欢喜道:

造化!造化!

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

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

真个今日到了。(未完待续……)

五十八 莫非七仙女?

十丈宽,百丈长,自大门至正厅一路走下来,竟然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其间,文人聚团,吟诗作赋,武者挂单,卖弄拳脚,琴棋书画不足,戏子粉墨登台,群雄各显其能,以博佳人青睐,就像是一道流动的筵席之上,一道道风格迥异各有特色的菜肴,咸辣鲜香,高矮胖瘦,清淡油腻,丑俊黑白,单看众位美女偏好哪一口儿,便就以花为媒,先行预订,待到你是有情我也有意,成与不成双方再由媒婆领着单独去到屋里,当头对面说个明白——

第二进大院,将近八百间房,就是单独会面的场所。

一路走下来,三教九流千名男士被截留了八十多个,不算多,也不算少,时间有限机会难得,外头还有一批批的千人团在等——

不说旁人,只说无花。

无花,一共收到了三朵花。

三朵桃花,一朵粉红,一朵粉白,一朵纯白。

南山小灵秀嘛,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往那一立玉树临风,光头也是格外有型,因此比较受到欢迎。当然了,作为南山禅宗,无字辈的大师兄,无花一直都很淡定,淡定的同时也很挑剔,挑剔的同时也很为难,因为那三朵花几乎是同时送到的,而送花的三位美女都是非同寻常的人物,也就是两位公主,外加女侠一枚。

公主之一,隆景公主,淑德。

公主之二,西洋公主,诺勒。

最要命的就是女侠。最要命的还是女侠。因为女侠无花认识。许三仙。

淑德公主,无花不识得,然无花已然见得人衣服上绣着的龙描着的凤,因此无花拒绝。

婉拒。

西洋公主,身披斗篷,面罩黑纱,裙衣拖得老长,领口开得很大——

只露出。雪白耀眼,紧紧挤到一起的两个半球,以及中间极其严密的,一条深沟。

所以无花很为难,无花为难的同时也很害羞,因为在灵秀走后几乎所有的人又都直勾勾地瞅着无花,等待他的决定——

无花,的为难之处就在于:

不露脸,只露胸,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佛曰。不可说。

当然胸很漂亮,可说过于完美。可是,但是,万一是个丑八怪怎么办?

天使与魔鬼,只在一念间。

无花在为难。

那时候,没这个,现下是,所有人都在看无花和尚为难的脸,以及西洋公主暴露的胸。

最终,许三仙主动弃权,哭着跑掉了。

许三仙,从来都是一个苦命的侠女,这无花和尚简直比玉面狐狸还要可恨:“花!”

同时,无花作出了决定。

也就是一把抢过那朵纯白色的桃花,大步飞奔疾追过去,并且回应道:“仙!”

所以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谁也不知dào

花与仙在万鹤谷中那是一见钟情,并且山盟海誓,说过我是非你不娶我也非你不嫁来着。

“孽障啊,孽障!”二师兄,无涤面朝西天,深重忏悔:“……”

无怪乎,无涤和尚如此忧心,南山禅宗已然衰落,佛门圣地以被玷污,便以无字辈僧,傻瓜无禅,白痴无能,大师兄无花尚且如此,却教众僧情何以堪:“是啊是啊,这可真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

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正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无花和尚自诩聪明,还自执于天使与魔鬼的问题,犹不知自身境界已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如果方道士在场的话,一定会为他指点迷津,告sù

他,说兄弟,这还用想啊!

说,这个时间段儿,人是来干嘛?

圜丘祭天,万国来朝,说很明显嘛,人那是来选美的啊!

说这妞儿我都没有见过,虽说未必真zhèng

公主,但必然倾尽一国,许是几国之力选出,说那还用说!

必然绝色!

……

美女是有很多,绝色不止一个。

还说阿怜。

阿怜躲在屋里,根本没有出去。

笑声,鲜花,喧嚣,纷杂,这一切都与阿怜无关,阿怜只等一个人。

自然是,某道士。

只是。

门外。

“谁来谁来?”牡丹大姐来了。

“我!我!我!我!我!我!我——”七十九名道士,俱至。

上清七十九个人,安然脱身有之,摆脱纠缠有之,没有一个人成双配对,为了阿怜——

只为阿怜!

阿怜究竟如何,谁都没有见过,可以想见牡丹大姐的口才:“谁个先来?”

“你!你!你!你!你!你!你——”七十八名道士,齐道!

正当如此,饮水莫忘掘井人,所以毫无疑问,牛道士率先登场:“老弟!”

“呵呵~~”牛道士进门,心下忐忑,满含期待:“吱呀~~”

也不废话,一眼搂过!

就,定住了!

阿怜究竟,生得如何?

早就说过,方道士那是有眼无珠,暴殄天物,生在福中不知福!

便借牛道士,这一眼,再品一下我见犹怜——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婀娜小蛮,冰肌玉骨。

双瞳剪水,柳眉如烟。

云髻峨峨,斜抱云和。

擢纤纤之素手,雪皓腕而露形。

莲足双双半握,唇色朱樱一点。

正是如花似玉,可喜佳人独坐。

蹙眉捧心西子,含羞带怯月娥。

……

那一刻很短,那一瞬很长,且不多说。

阿怜知dào

他要来,阿怜也是听说过,阿怜的耳朵里面已经起了茧子,是的,他叫牛大志。

阿怜没有看他。

他在看着阿怜。

一眼,就是一眼,定在那里,直勾勾地瞅着,一句话也不说——

气氛非常尴尬!

阿怜又羞又恼!

早就应该不来!

何必自寻烦恼!

多么没有礼貌!

阿怜心道,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某某某,更无耻的人么?

便欲开口,无话可说,想要抬头,还是害羞,只用眼睛余光约莫看到了一个不高不矮,微胖而白——

倏地一晃,竟然,飕地跑掉了!

这是什么情况?

阿怜傻掉了!

没看上?

……

无论阿怜如何,阿怜对自己的容貌都是极其自负的,因为阿怜有这个本钱:“砰!”

门关上了。

阿怜当时就哭了,当时阿怜的心里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憋屈!

以及不忿!

一个相不中可以说是有眼无珠,两个瞧不上那就是阿怜自己的问题了,自信顷刻坍塌,情绪瞬间崩溃:“咿~~~~~~~~~~~~~~~~~~~~~~~”

听过蚊子哭么?

门外。

牛道士,深深深呼吸,扎一马步,一次次运气:“咝——哈!咝——哈!咝—————”

一干道士,一头雾水,面面相觑:“怎了?怎了?”

“怎这快?怎哭了?”

“不是罢?话也没说一句,我说牛道友,你这也太快……”

“怎样?怎样?”

“漂不漂亮?漂不漂亮?”

“闪开!闪开!该我了该我了……”

“这就叫,好狗不挡道,牛道友,借过借过!”

……

牛大志,堵在门口,一语不发,八风不动,仍以一个骑马蹲裆式:“呼!呼!呼————————————————————————”

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说不出话,一句话也不说不,一个字也说不出:“咳!”

牛道友口才便给,这是生平头一遭:“吱呀呀~~”

当然牛家的人,都不信邪:“阿怜姑娘,小可牛大志,适才一时失神,颇有失礼之处,还望阿怜姑娘多多见谅——”

牛道士,你要加油啊!(未完待续……)

五十九 暖男牛道士

何以一时失态?

自是惊若天人!

啪!

说是,说是,小可方才一进门,立时就是丢了魂,心说莫非广寒宫?还是仙女下凡尘?可恼!可恼!一时有话说不出,半口气也喘不上,昏了头更转了向,进退失据多慌张,可恨!可恨!活活丢人死现眼,惹得姑娘哭一场,千刀凌迟不解恨,纵是万死也难偿!只盼,只盼,不看僧面看佛面,姑娘大人有大量,真心还得要实意,这记耳光更响亮——

啪!

这,就是牛大志。

这,也是传统,比如牛老爷,白大富,陈平,都一样,比较贱。

也都一样,泡妞儿在行。

当然阿怜不哭了,阿怜早就不哭了,有一个词叫作惊艳,无论如何阿怜对自己的容貌都是极为自信的,从来没有怀疑~~

这不是演戏。

前一时,牛道士真的懵了,很有一种繁花落尽,情窦初开的感觉。

那么,问题就来了。

牛道士,现下最该感谢的是谁?

不是天,不是地,也不是他的老姐牛牡丹,而是,正是方道士!

正当如此,天底下的好男人是有很多,能说会道的也不止方道士一个,说到泡妞的本事方道士更是根本就排不上号儿的。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因为关系特殊,受到重点照顾,阿怜姑娘的事情牛道士知dào

得最多,包括她和方道士的感情纠葛。当然此前,牛道士对于这一次的相亲也不是十分上心。还自心下极为不满。心说人挑剩下的我才不要。任你吹破大天,再好我也不要!

现下,牛大志明白了,自家老姐的眼光,那是何其毒辣!

而方道友,亏得他是心如铁石,情感专一,一心只有林妹妹。这才让牛大志捡了个便宜!

一个大便宜!

好了,到此为止,谁都不要小看了牛大志,之手段,之手腕,之稳、准、狠!

阿怜,我的。

绝对拿下,不用发誓,牛大志心道。

可怜阿怜,仍自不知。

阿怜没有理他。

痛心疾首悔过。阿怜没有理他,啪啪抽俩耳光。阿怜没有理他。

递过一方手帕,阿怜也没理他。

自家没滋没味,傻笑一时,呆立一时,讪讪坐下,阿怜从头到尾一直都没有搭理他。

只不过是,瞥过一眼。

人是稍胖一些,倒也眉清目秀,生得白白净净,算不上帅,看着舒服。

不过如此。

当然了,对于阿怜姑娘来说,只是走个过场,阿怜才不要和他相亲,真zhèng

一心一意情比金坚的那是阿怜——

当然这个过场,也是命中注定,说了我的就是我的,那是山人自有妙计!

且看。

稳、准、狠,牛道士的三板斧!

起先,只一个稳字。

上来自是报上家门,小生年纪二十有二,老爹如何老娘如何,大姐二姐如何如何,还个老姐你也识得,朋友不少亲戚很多,职业就是道士一个。

就这一个稳字,废话连篇,洋洋万言,牛道士只说。

阿怜只听。

也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心说你说你的,与我何干?

这就稳住了,必须还得准,这个准字就投其所好,专捡阿怜爱听的说——

那么问题又来了,阿怜最爱听什么?

不是人,不是物,也不是别的神马东西,而是,还是方道士嘛!

这就叫,以毒攻毒,切中要害,牛道士这一回必须要拿方道士开刀,一举出卖兜底大甩——

当年如何?

小方道士,五虎上将,文以载道,骑马蹲裆。

当年如何?

心猿不定,意马四弛,惨遭毒打,逃跑未遂。

当年如何?

青风之子,驴尾之尾,争风吃醋,中秋比武。

你道当年如何?

悲催的人生,恁多的糗事,当然那些陈年旧事阿怜没有听说过,果然听到呆头鹅与马尾巴一节:“啊?”

“嫣儿姐姐?”

“后来呢后来呢?”

“小猴子?大青马?为什么叫作一百零八?”

“岳师兄是哪个?”

“真可怜……”

……

可怜的方道士,阴险的牛道士,青葱岁月的往事,添油加醋的故事,不出一时阿怜就给绕进去了,犹自不觉。听者无意,说者有心,什么才是真zhèng

的爱情?真zhèng

的爱情就是你情我愿,牛大志明里说的是方殷暗中劝的是阿怜,只因方道士的本身就是一个鲜活生动的例证,你道当年如何?还不是一样,一厢情愿,死乞白赖,死去活来也没追上,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搞得自个儿怨妇一样,那又何必?

又是何苦?

现下如何,还不是活得好好儿的,春风得yì

马蹄疾,爱情事业双丰收,活得比谁都滋润,睡觉都能乐醒了——

当年的事儿,早翻篇儿了,不如当作美好回忆,放qì

也是一种美丽,就是这个道理。

阿怜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阿怜不会听不出来,阿怜已经听出来了,阿怜心说放qì

他,便宜你?

如此看来,阿怜的心,已经活了。

“你走罢,我不要再听。”阿怜忽然说道:“你走。”

这就,成了一半。

牛道士,笑容满面起身,客客气气告辞,绝不多说废话,心里乐开了花:“耶!”

三板斧,稳准狠,板上钉钉,当得狠字!

当然竟争对手还有很多,门外还立着七十八个道士:“怎样?怎样?”

“如何?如何?”

“听了个七七八八,牛道友,你好口才。你可真是有一手儿!”

“好口才。好心机。这下被你抢了先,我等……”

“也未必,人也未必吃他这套!换我来换我来,看我的看我的,还不定怎么着了!”

“咝——呼——————”

“咳!”

人人都有机会,第二个进去的是杨恒,杨道士。

当然谁人进去已不重yào

,当然谁再进去也不要紧。天时地利人和已为牛道士一人占尽,至于其余道友,牛大志也只能是在心里,真心实意说上一句兄弟们呐,对不起了!

实在抱歉!

其后,便于人堂,第三进院落,一间大房里面。

牛家召开,全体会议。

此次会议,中心议题就是:关于牛大志的婚后生活及其传宗接代问题。

中间怎么成的。直接都被省略。

大家踊跃发言,现场比较混乱。究竟其中具体情况如何,听上其中一段儿就知dào

了——

“听我说听我说,我是大姐,我说了算我说了算,你看你看……”

“妞妞,你看,这个是你老舅,叫,老舅!”

“老——呸!”

“大志,你看你,傻了吧唧的,嘴都乐歪了,快跟二姐说说……”

“呜哇~~~~呜哇~~~~~~~~~~~~~”

“要说大功臣,那还得说咱家三丫头,牡丹啊!”

“就是嘛就是嘛,这事儿办得漂亮,给你记上一功,话说咱家傻三儿长这么大就这一件事儿办得最地道……”

“我呸!”

“不平不平,不哭不哭,你看你看,这个是你小舅爷,小舅爷找小舅妈……”

……

你看你看,这一个多么温馨和睦的大家庭啊!

当天中午。

牛老爷,牛老夫人,大姐芍药一家,二姐月季一家,连同牛牡丹牛大志,外带牛家所有六服之内的亲属,男女老少共计二百多口子,乘车坐轿备下重礼,在灵秀和尚燕大侠以及于老先生的引领之下——

齐至大后宫,拜见巫独美。

牛家的人,都比较狠,大刀阔斧,快刀乱麻,不出半个时辰,谈妥,搞定!

自是说来简单,也非一马平川,其间是有一些问题,比如人家大后宫是有规矩就是女宾欢迎男客止步,比如阿怜姑娘的这姑那姨这姐那妹比牛家的女同胞们还多十倍,比如巫山神女眼见我见犹怜是奇货可居于是又提出了额外的附加条件,就是牡丹进宫大志入赘包括芍药月季等人以后见了她都得自称子侄晚辈这样的苛刻条件,等等等等。

当然那都不叫事儿,简直就是毛毛雨,那是满口应承,糊弄过来再说,进了牛家的门就是牛家的人,任她小小一个阿怜,还能翻了天不成?牛家之事,无论大事小事,一向都是女人说了算的,而且向来都是所向无dí

无往不利,不服的可以去到翼州城里,或者是八百里开外大名鼎鼎的南山禅宗打听一下。所以说,这事儿,一准儿没跑儿,整那些个虚的飘的都没有用,到最后还是牛老夫人说得实在——

说亲家母啊,你就放心罢,我保证小阿怜再过三十年也是和你一样,水灵灵的脸蛋儿,白嫩嫩的肉皮儿!

这就对了,要娶漂亮大姑娘,先得搞定丈母娘,这就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牛大志,绝对够狠!

牛家的人,全都够狠!

可恼,可恼,阿怜还自躲在屋里被人蒙在鼓里,苦苦抵挡负隅顽抗,浑不知自家已给订了出去——

阿怜!

可恨!可恨!一干道士还自排着长队等着进门,大献殷勤你争我抢,又怎知牛道友此时又是心说一句——

耶!

这就是差距,差距太大了,不可以道里计,不可以道理计——

我的!(未完待续……)

六十 登徒子专场

相亲活动,只进行到第二十二天,方道士就回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回来得这样快。

当然是,一个人回来的。

当日,是罗伯第一个发xiàn

的他,在自家大少爷的卧室里面。

罗伯的作息时间,一般是晚上九点睡早晨六点起,可是说是极科学极为规律——

这天方老将军不在。

方老将军,多半睡在军营里,因此罗伯多半时候是一个人。

经年累月,也习惯了。

罗伯起床。

就去买菜。

提着一个菜篮子。

经过那个房间的时候。

听到里面有人在窃窃私语。

那是嘻笑,更是奸笑,腻笑阴笑,多有放荡,尤其浪荡,极度淫荡~~

当然罗伯耳朵是有一些背,所以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野猫叫春,或是耗子打洞,于是就:“咳!”

那么咳嗽了一声,准bèi

把它们吓跑:“啊哟!”

这时门开了。

出来一个鬼。

身穿白袍,黑发披散,脸色惨白,眼圈乌黑:“罗伯,鼓捣猫捏~~”

这臭小子,当真是吓了罗伯一大跳,好在罗伯早就已经习惯了,因此腆着老脸也回一句:“鼓捣鼓捣,鼓捣你个兔!”

你看,这是多么可爱的老人家啊!

当然罗伯很高兴,这是一个大惊喜,只不过心下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唔~~”

是的,罗伯已经回想起来了。刚才屋子里面明明是有两个人说话。而且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不对。不对!”

罗伯便要进屋察看。

却又给他拦在门口:“屋里没人,屋里没人,罗伯罗伯,你还是快快去买菜,去买萝卜……”

那是左拦,右挡,死活不让进门!

明显心里有鬼。

的确不对,罗伯心说。莫非金屋藏娇?又领回来一个?

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呐!

当然了,罗伯对于这件事情一向是全力支持的,要是他一次领回十个来罗伯那才高兴了:“老爷——”

罗伯就非得要看!

没有老爷,这是一计,于是乎方大少爷一怔,罗伯就趁机溜了进去:“嘿嘿!”

这就叫人老精,鬼老灵,谁也不能小看了罗伯:“咝~~”

罗伯倒抽一口凉气!

昏暗中,却见屋里空空荡荡。别说女人,女鬼都没有一只!

但是被褥凌乱。

床下有四只鞋。

这不对。

有蹊跷:“你看。我就说没有人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方殷可是从来都不会撒谎骗……”

晚了。

罗伯已经发xiàn

了。

床尾之下,一角衣袂,绿油油的,又像一条狐狸尾巴。

果然有人藏在床下!

这下就被捉了个正着:“是啊是啊,没人没人,是老奴眼花了,是老眼昏花……”

当然了,年轻人嘛,脸皮儿都薄,罗伯也并不打算揭穿他:“矮油~~”

岂不知是,不打自招,床下飞快钻出一个,正与罗伯对个满眼:“好大一只老鼠呀~~”

竟是慕容公子!

慕容公子,也是披头散发,碧青色的衣袍,也是面容憔悴,更是哈欠连天:“可惜没有抓到!”

罗伯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眼中露出了迷茫之色:“这——”

意思就是,这又鼓捣啥捏?

“没啥。”这个辩解道:“罗伯,你不要误会,其实我们两个,真的——”

“没啥!”那个,一脸无辜道!

晚了。

罗伯已经误会了,并且产生了严重的怀疑:“老鼠?还好大一只?有多大?难不成比猫还大?”

此时罗伯眼神锐利,如剑!

这个那个,互视一眼,齐声说道:“比兔子还大!”

比兔子还大的老鼠,罗伯也想见识一下:“好好好,妙妙妙,老奴我也瞧一瞧——”

“大过老母猪!”身后两个,其声叫道!

“啊哟哟!”这回罗伯,是真的被惊吓到了:“这!这!这是……”

床下。

黑黝黝一物!

如若猛虎伏卧。

暗中微微起伏:“恶!恶!恶!”

这,又是神抹?

罗伯看看这个,又瞅瞅这个那个,眼中完全是迷茫之色:“你们两个,这又鼓捣……”

变!

太阳公公出来了。

三个人,走在大街上,前头两个,后头一个。

三花公公睡醒了。

只不过,一脸委屈状,两眼泪汪汪,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

当然了,刚刚只是一个玩笑。

只不过,对于三花公公来说不是玩笑,三花公公被他两个封住穴道堵住嘴巴塞在床下,那是整整憋屈了一宿——

当然心情不好了!

那是活该,实jì

上,方大都统已经连夜汇报完了工作,谁叫他死乞白赖式阴魂不散地非得跟着回来,也不让人家两个说说贴心体己私房话语~~

正是江山代有浪人出,一代更比一代浪,反正三花公公是浪不过他们两个了!

你听——

“你能够感觉到我吗?你真的能够感觉到我吗?”

“是丫,我真的能够感觉到你丫,我能够感觉到你就像你能够感觉到我,那是一样一样,一样的丫~~”

“是鸭是鸭,心有灵犀一点点,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呢!”

“那么,我们两个,只要相隔不是甚远,岂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存zài

,难道说,这就是。神交吗?”

“是鸡是鸡。是鸭是鸭。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是一对嘛!”

“所以必须有感觉嘛!”

“因为一千八百仞嘛!”

“我是在上你在下嘛!”

“死鬼相公~~”

“太监老公~~”

“嗯嗯嗯嗯~~”

“讨厌了啦~~”

……

谁是公,谁是母,或说谁是攻,谁是受,反正三花公公是听不出来了:“呕~~~~”

“啊?哇!啥?哈!嘛?哗!”不止三花公公:“我靠!我靠!撞了邪了!见了鬼了!快看快看!那是谁啊!”

慕容公子!方小侯爷!

三花公公。

当时街上人人侧目,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火速围观连同尾随。如若撞见三只人妖——

一青!二白!

三花。

变!

人堂。

人山人海,人潮人浪,将近上百万的热情观众将人堂团团围住,搭桌摞椅,抢占高地,引颈翘首那是千般期盼万分狂热:“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方小侯爷——方小侯爷——”

只待,好戏开场!

今天,是三月初八。

相亲活动,进行到了第二十二天。

消息早已传出,京城再次轰动。因为方小侯爷回来了。

因为就在这一天,慕容公子连同方小侯爷。要一起来参加相亲活动。

这个消息,是于老先生传出去的。

举世无双的极品男神,逆袭成功的极品屌丝,这个必须都来瞧瞧,不然晚上睡不着觉,是以,今日那是,热闹中的热闹,高潮中的高潮!当然,在于老,燕老二,以及牡丹大姐的策划、组织、以及拍板定夺之下,这一次的相亲活动来得那可都是美女中的美女,极品中的极品,可以说是推陈出新,别出心裁,极为特异极为精彩,名字就叫作——

登徒子专场,闻香识女神。

“轰!”

“来了!来了!”

天气晴好,阳光灿烂,观众起立,选手登场——

一青,二白。

三花。

“方殷方殷!方殷方殷!威武威武!必胜必胜!”万雷并起,迸发!一时地裂天崩!

这个必须有,谁最受欢迎?

当然方殷,那一时十之七八的人都在呼喊着方殷的名字,而且都是十成十的棒小伙儿,百分百的老爷们儿!

这个,还得解释一下。

因为其余的人,也就是全部的少女、小姐、少妇、大妈、老妪、等等,都在疯狂地呼喊着“慕容公子~~慕容公子~~啊~~~~~~~~~~~~~~~~~~~~~~~~~~~~~~~~~~~~~~~~~~~~~~~~~~~~~~~~”

因之极受女同胞们欢迎,是故极为男同胞们排斥,这个,就是慕容公子。

这就是,一青二白,泾渭分明,遭受到的完全不同的待遇。

当然了,还有三花公公,三花公公作为选手之一,完全就是一个热场儿的,凑数儿的,相当于马戏团的小丑——

因此,一般,受到了孩子们的热烈欢迎:“无鸟一身轻!无鸟一身轻!”

是的,三花已经过时了,三花公公也知dào



是的,这只一个游戏,一个很好玩的游戏,这样好玩的游戏方道士是一定要玩一次的——

作为一个托儿。

只因为,慕容公子已经想明白了,就在昨天晚上,慕容公子说了。

说我忽然,想成家了。

说我要娶,是同时娶上一万个媳妇,然后生上,是生下十万八千个孩子,你信不信?

那是开玩笑了,别说方殷了,慕容公子就连自己都不信。

但是方殷相信,那是深信不疑,就这位爷,这位公子爷,除了生孩子,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得住他?

所以方殷很开心,所以方殷必须来,给他捧场,全力支持——

促成好事!

登徒子专场,废话不多说,那么就从,进门说起。

一青。

二白。三花。(未完待续……)

六十一 闻香识女神

进门只有三人。

没人争,也没人抢,这一次是破例,所有人都同意。

门口也有三人。

牛牡丹,燕悲歌,于藏海。

慕容公子是当先进去了,三花公公随后也进去了,只余一个方道士被人拦住:“咻儿~~”

正是牛牡丹,眉飞色舞,得yì

地吹着口哨儿:“咻儿咻儿~~”

首先说明,不是打情骂俏。

其次说明,这是有原因的。

这个,方道士应该心里有数儿,因为阿怜的事情:“牡丹大姐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神媒恩如山海,正是德天配地:“二拜——”

方殷也无二话,躬身施礼拜谢:“三拜——”

说到感激,那是真心实意,更是无法言表:“再拜~~”

这就不对了。

“这不成!”当然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牡丹大姐是不会放过他的:“你得跪拜,跪拜!”

正当如此,这是一个赌约。

解决了阿怜姑娘的终身大事,方道士就得给牡丹大姐下跪,那是酒桌上早就说好了的:“这——个——嘛!”

当然了,方道士反悔了:“咳!”

方道士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反悔,死不认账,食言而肥:“牡丹姐姐,你听我说~~”

随后上前,耳语一句。

牡丹大姐放行。

方殷扬长而入。

这,就奇怪了,于老都很奇怪。于老悄声问道:“牡丹姐姐。他说的甚?”

牡丹三缄其口。并且扼腕长叹:“哎~~”

最后烦不胜烦,其实只有二字,说来也很简单:“还不是,我家那个,死无禅!”

方殷只走两步。

一举又被拦住:“咻儿咻儿咻儿咻儿~~”

天下第一流氓哨儿在此,岂容得后辈小野道猖狂:“唿儿唿儿唿儿咻儿~~”

方殷低头,叹一口气。

旋即,抬眼。与之当头对面,形如两只斗鸡——

瞪眼!互视!

这一回是,斗眼神,比气势,谁也不服,往死里杠,明显要互掐,火药味儿十足——

三分钟以后。

观众们都不干了,说你俩,要打就打。不打滚蛋,纯属俩二百五。死戳这里瞎耽误功夫儿!

“呼——”眼见众怒难犯,燕大侠只好收功,只不让步,一语不发!

“你放心,燕大叔,呆会儿方殷一定和你打个痛快!”当然他的意思,方殷心里明白。

“嘎嘎嘎嘎嘎嘎嘎!”燕大侠闻言大笑,豪气干云:“还要喝酒,喝个痛快!”

“成!”

放行。

岂不知他是让开一步,方道士还有两句话说——

也就上前,一般耳语。

其后。

燕大侠走。

方殷进门。

事出反常必有妖,于老又很奇怪,心说,这又玩的哪一出?

当然于老已经来不及奇怪了,因为是有几条规矩,于老必须和他说明一下:“小方殷,你听好——”

是,好,明白,知dào

,方殷频频点头,说晓得晓得,我地明白!

进了大门。

一条大道。

红毯铺就。

鲜花遍地。

这叫特别优待,今日有所不同,就在于,没有桌,只有椅,没有媒婆,只有美女——

两排美女,一千多个,坐在椅上,夹道欢迎。

正是千姿百态,进入万花丛中,眼是眼花缭乱鼻是芳香扑鼻,这样美好的场景又让方殷有些失神——

那是一条开满鲜花的船。

这是一条鲜花盛开的路。

莫非?

且不说,比赛开始了。

二白进门之时,一青,三花,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已被白绢蒙了起来,此时直挺挺地戳在那里,一人手中拿着一方手帕——

在嗅。

只因为,在场所有的美女都蒙着脸,谁是谁谁谁谁都无法辨识——

鲜花五颜六色,面纱五颜六色,规则就是三个人凭借手帕,各自找出手帕的主人。

谁先找到,就是第一!

不对不对,应该说是,第一名。

这个,难度比较大。

主要蒙上眼,难度就更大,三个人又不是三条狗,不许看也不许听,更不许摸,只许拿着鼻子猛嗅一气——

可说,难度极大!

很快,还没有看够,最后一名选手,就是二白的两只眼睛,也被白绢蒙了起来——

一下陷入黑暗,又是似曾相识,这不是神兽乌龟~~

不是不是,这一回是,神兽小白!

于是乎,三个人,蒙着眼,傻乎乎,就像是站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在四面八方无数双惊喜眼神的注视之下——

“砰!”

发令枪响,比赛开始!

“轰!哗——”观众们,沸腾了:“上!上!上!快!快!快!冲!冲!冲!干!干!干!”

三花,当先冲了出去!

看是看不到,听也听不清,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三花正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春儿!春儿!花花来啦——花花来啦——”

千万不要小看了三花公公,这一回三花公公是,稳赢!

只因为,那是多么熟悉的香味,那是多么深厚的感情,那一方手帕那是一鼻子就闻出来了那不就是——

叫春妈妈的嘛!

并非黑暗之中,依稀见得身形,何况三花公公早就看清楚了形势,便就大声呼唤着一路狂奔:“春儿——春儿——”

直奔那处而去!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实很简单,虽然看不见脸,但有身姿体态可以分辨。那是于万千人三花早就一眼看到了她那特别。动人的娇躯:“我就知dào

。那就是——”

便此时,正此刻,风云突变,香风大作,众女纷纷离坐,翩然有若舞蹈~~

应该说是,群魔乱舞,瞬间便又坐定。转瞬变换位置,更是趁乱将挑逗摸掐极尽调戏:“啊啊!啊啊!啊啊啊!”

岂能如此容易,比赛不得作弊,三花公公大叫数声,茫然四顾——

又傻掉了。

分辨一种香气很简单。

但于万千香气之中分辨出来一种香气,又是极难。

混淆掺杂交织,嗅觉早已迷失,春儿的香味花花是很熟悉,但是——

还有办法。

三花公公,怔立一时。就此回头,重新再来——

不是一个一个去闻。而是一个一个去看,就说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好在身姿体态勉强可以分辨——

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从左排起,一个个看,这是一个好办法。

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身后。

一青,也就是慕容公子,负手踱步,缓缓行来。

正中,直行,走走,停停,一步,一停,速度比乌龟慢一些,比蜗牛快一些——

慕容公子这里,说来极为简单,就是说用鼻子就用鼻子,而且主动紧紧闭上眼睛,品味,鉴别,细细分辨,那一丝几若真水无香的气味~

也是极其熟悉的香味,那是芳华姑娘的体香。

什么叫作道境,什么叫作知微,什么叫做进化,什么叫做变异,这一次慕容公子要身体力行,亲自示范,用实jì

行动告sù

大家其中究竟区别所在——

就这么说吧,慕容公子嗅觉,比平常人强上一百倍!

只不过,还是比不过方道士的。

或说二白,也是小白。

小白采取的办法,就是原地等待,是的小白又不是一条狗,自不会跟着上去丢人现眼——

小白化身大树,我自巍然不动,并且心平气和淡定得很,颇有一些守株待兔的意味。

小白在等一个人。

那人就是汪汪汪!

小白在等两座山。

那是两座大雪山!

惊鸿一瞥,颇为惊艳,现下的小白,说或小小白,那是反复回味回味无穷,终于找回了那一种熟悉的感觉!

当然了,小白并不知dào

自家手里攥着的手帕究竟是哪一位美女的,不过那也不是十分重yào

,小白只在心里奇怪着一件事情,小小白也是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

不露脸,只露胸,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

“汪汪汪!”人来了!

燕老二。

燕老二,抱来了一条狗,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嘴黑毛黄,尾巴短粗,并且两眼迷茫一脸慌张,明显是一条没有见过世面的土狗:“汪汪!汪汪!汪汪汪!”

这就是小白的办法,最简单,也最有效,就是找帮手——

小白找大黄。

小白鼻子不灵光,找人还得靠大黄,大黄的嗅觉比一青还要灵敏好几倍:“给你!”

燕大侠嘛,办事儿就是靠谱儿,而且极为实在:“拿着!”

是有一根绳子,拴在大黄脖子上面:“多谢!”

这就齐了,小白大黄:“汪汪!”

首先说明,这个不算作弊,因为规矩是人定的,又没有说不能用狗。

其次说明,大黄没有接受过任何训liàn

,不是警犬,也不是导盲犬,而是一条土生土长的,流浪狗。

于是乎,小白牵着大黄,大黄领着小白,双双开遛~~

当然之前,小白递过手帕,让大黄嗅。

大黄拒绝。

小白又哄,与之交流,并且许诺,事后给它肉骨头。

大黄还是拒绝。

大黄又不认识它,何况大黄很生气,大黄也是有尊严的,岂能被一根肉骨头所收买?

更何况,肉骨头上又没有肉!

最后,还是小白,使出了屡试不爽的非常规性手段——

就是,又是,耳语。

……

没有人听到,没有任何人。

但是,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大黄一听之下,立时态度大变,并且鼻子猛嗅尾巴猛摇并且伸出舌头猛舔小白手,以示完全彻底服从,以及讨好之意。

于是乎,小白牵着大黄,大黄领着小白,双双开遛~~

为什么?

为什么?

观众本是在笑,一下全部惊呆,这回就连牡丹大姐也瞅不明白了:“于老先生,他说的甚?”

于老先生叹道:“他说的甚我不知dào

,但我知dào

,那是一条公狗。”

燕老二附和道:“是啊是啊,想必他是以色诱之,色诱!”

公狗母狗,并不重yào

,色不色诱,也不重yào

,关键是那狗怎么能够听懂他所说的话:“哗——”

小白第一。

后发,先至,在大黄的引领之下径直走向一人,扯掉白绢,交还手帕:“物回原主,就是你了!”

“哇!”万众哗然,再次哗然!(未完待续……)

六十二 胸有多重要

胸有多重yào

,连狗都知dào



当然,大黄找到了她,那是确确实实,闻着味儿去的。

那是一种,香草味道。

可巧,小白当时还自回味无穷,心说那人保不定就是她,结果——

一看,还真是!

这就叫心有灵犀人狗合一,借得大黄相助,小白勇夺第一,更是再一次成功地惊爆了所有人的眼球儿:“不是罢?不是罢?真的是她?真的是她?”

她,就是诺勒公主,身披斗篷,面罩黑纱,裙衣拖得老长,领口开得很大——

奇妙的是,当时大多数人,应该说是绝大多数男人,注意力都在诺勒公主,一个人的身上。

半遮半露大雪山,若隐若现圣女峰,就像是充满了磁性的魔力,应该说是雌性的魅力——

不得不说,来了京城没几天,诺勒公主就已经成了一个大大的名人!

因之装束奇特,更是异域美女,是以茶余饭后,街头巷尾议论,或者说是争论,主要论题有三——

其一,诺勒公主的胸,究竟是有多大?

其二,诺勒公主的脸,究竟是丑是美?

其三,诺勒公主此行,究竟来干什么?

人是过于神mì

,问题很难解答,好在人多力量大,现下第三个论题已经人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诺勒公主,连续参加了七天的相亲活动,其间,总共送出了七十朵花。

其中。三十五人接受。三十五人拒绝。

而其中的三十五人。也就是三十五名格外勇敢的单身男士,在和诺勒公主单独约会共进晚餐以后,都是摇头叹气,或说一脸晦气走出门外——

万能的主啊,虔诚的信徒,赐予光明赐予力量,战胜邪恶战胜恐惧,我的一切来源于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等等都是,这般说的。

答案揭晓。

这哪里是来相亲的啊,这分明就是来传教的嘛,空欢喜一场,不要太扫兴!

当然了,诺德公主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让万能的主以及众神的神圣辉光,同样照耀在东方大地之上——

这一块未经开化的国土。

哈——里路亚!

就不要再提史蒂芬神父了,诺德公主在是一名虔诚的信徒的同时。也是西方大陆正统皇室之最高统治者,也就是奥特大帝膝下之长女。说来那是大名鼎鼎,路人皆知家喻户晓,史蒂芬神父就连给她提鞋也是不配的。当然了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就在一年以前,诺德公主上船之前,她的伟大的父王,也是万能的主的更为虔诚的信徒,也就是奥特大帝曾经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过,说我的诺勒,这一次,无论如何你是一定一定要成功的——

说,如若不然,我就会派出十艘各自能载一千名勇士的大船,装上一百门大炮,以及八百名重骑兵,八十位圣骑士,扫平东方,赶尽杀绝!说你不要怀疑我所说的话,这一次我是真的已经做出了决定,只因为这是万能的主以及众神共同的旨意,说杀戮总是在所难免的,灭绝的同时也是净化,说这是一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说我的诺勒啊,你不要害pà

,我会派出麾下最最勇猛的战士保护你,并且日日夜夜为你祈祷,就让我们再一次共同赞美万能的主,哈——

里路亚!

一念是生,一念是死,整个东方大陆的命运,就此寄托在了诺德公主一个人的身上。

东方即将毁灭,末日就要降临,很明显,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因为就在这七八天里诺勒公主一个信徒都没有发展到——

天呐!苍天!谁人能够理会,谁又能够理解,诺勒的忧心如焚!

诺勒给自己的期限是一百天。

在这一百天当中,如果诺勒不能为万能的主收下一万名虔诚的信徒,那么,任务宣告失败,而在又过一年之后,当诺勒的双脚重新踏上了西方大陆的地面,就是战争与杀戮,应该说是完全一边倒的战争与绝对惨无人道的杀戮开始的时候——

是的,诺勒不想看到那样的场面,诺勒不想。

只不过诺勒现下也有一个问题,就是她的伟大的父王,所说的兵力,好像有一点点~

差头儿。

一个问题解决,还有两个问题。

又由,谁来解决呢?

欢呼吧!我们一起大声地,齐声地,纵声地欢呼吧!

纯洁的圣女,仁慈的公主,就在今天,终于迎来了他的第一名虔诚信徒:“方小侯爷!上上上上!方大都统!咻儿咻儿咻儿咻儿!藕买糕地!你又搞毛!上呐!干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一干兵痞,都乐疯了。

只因为,我们的方道士,一直在盯着那个洋妞儿的胸,并且弯下腰,低下头,近距离地审视,仔细观看,专心致志地研究~!!

那一条沟。

真白!

胸有多重yào

,小白都知dào

,在看不见脸的情况之下,要多重yào

就有多重yào

:“咝~~~~~~~~~~~~~”

诺勒胸中,隐生怒意!

就说你看,看就看吧,对于美好的事物诺勒公主并不吝啬被大家欣赏,就好像是光明,鲜花,神像,殿堂,以及胸部。

美好就是美好,只有邪恶的人才会有邪恶的想法,诺勒并不在意,因为诺勒早已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都完全地献给了万能的主,包括胸部。

对了忘了说,今天的主题就是胸部。

但是,你看就看吧,不要把肮脏的口水滴到……

同时,大黄更进一步,直接人立而起,双爪~~~~

耶!

诺勒忍无可忍,胸中怒火大盛,当下霍然起身,指道:“你!”

“我有一个问题。”方道士,无耻地笑了:“为什么,你宁肯给人看胸,也不给人看脸呢?”

诺勒听得懂。

诺勒公主,是一个语言天才,彼时西方大陆也有东方人物:“呼——”

因此忍怒,说道:“无知的东方人,诺勒告sù

你,主赐予我们的胸乳,是美好的,高尚的,圣洁的,伟大的——”语调古怪生硬,嗓音沙哑魅惑,充满了磁性的雌性魔力:“所以,诺勒会坦然地,平静地,无私地,感恩地,展露出来。”

方道士,听懂了。

“那么,为什么,你只展露出来一半,而不,全部都展露出来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无知的东方人,诺勒告sù

你,主赐予我们的胸乳,是美好的,高尚的,圣洁的,伟大的——”岂不知,这诺勒公主,也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但是,如果全部都展露出来,会招致罪恶,原始的,欲望的,沉沦的,堕落的,种种罪恶。”

“脸呢?脸呢?”无知的东方人,真zhèng

是求知若渴:“那么脸又,外呢?”

诺勒点点头,答道:“天使的容颜,必将招致魔鬼的出现,诺勒的容颜,如同诺勒的胸乳,如果不作遮掩地,全部地展露出来,会衍生无数罪恶的,卑鄙的,可耻的,暴力的,邪恶行为。”

说得很好,事实如此。

但是,即使诺勒蒙住了脸,以及一半的胸部,还是招致了魔鬼的出现:“这个,我滴不是很是明白,既然你要遮掩住全部的脸,为什么又要展露出一半的胸?为什么你不是遮掩住全部的胸,然后再露出一半的脸?还有,你的屁股,为什么你的屁股不是像你的胸乳一样展露出来半个,而是像你的脸一样全部遮掩住?”

这个问题很深奥。

诺勒一时无语,似乎是在思考。

这时,离得近的观众,全部都乐疯了:“快看快看!掐上了掐上了!”

当然在无比嘈杂的环境之下,远处的观众是听不清楚的,因此互相盲目地问道:“怎了?怎了?说甚?说甚?”

方道士,简直是太损了,诺勒公主早就给他绕进去了,现下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展露半个屁股?

其实道理很简单,便以诺勒公主为例,无知的东方人说的是:

天使的容颜,说的正是脸。

完全遮掩住,脸等于屁股。

一半的胸部是美好的,等同遮掩的天使容颜。

因此屁股和脸加起来,才等于是整个的胸部。

胸有多重yào

,现在才知dào

!(未完待续……)

六十三 小白大黄以及天使容颜

肃静!肃静!

现下,花花已经找出了他的春儿,所以三花是,第二名。

第二名,也有奖励,春儿就问她的花花,说花花呀,你做得很好,你想要什么奖励呢?

是皮鞭呢?是枷锁呢?是蜡烛呢?还是直接,用香头儿呢?

这就是石女配天阉,猛虐无极限,三花公公直接露出了满足而又幸福,坦然而又期待的笑容——

意思就是,都要!

只余一青,也就是慕容公子,还自蒙着个眼,正中,直行,走走,停停,一步,一停,速度比乌龟慢一些,比蜗牛快一些——

慕容公子选择了难度最大的方式,因此这一次虽然比赛还没有结束,就已经毫无疑问地得到了最后一名。当然了,慕容公子是不会中途弃赛的,坚持是一种高尚的,可贵的,值得敬佩的,美好的美德,逃避是可耻的,可怜的,可悲的,消极的行为,会让人看不起的,所以慕容公子是一定会坚持下去的。坚持下去,找到她,今天慕容公子会给她一个惊喜同时也给所有人一个惊喜,所以慕容公子才会采取这种难度最大的方式只为求得一个真心真意——

青衫磊落。

还说小白。

现下小白在说话,和不露脸的,露着胸的,谜一样的,诺勒公主。

小白在说什么,大家都很想听。

所以肃静肃静,大家互相提醒。不要说话不要吵闹,不要打嗝不要放屁:“嘘~~~~~”

“好啊!”只听,那小白说:“好!”

原来是,诺勒公主,虽然说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脸部胸部及其臀部的展露关系问题,但见这个无知的东方人居然有着极为强烈的求知欲,一时胸中大觉快慰,便又起了爱才之心,是以引领,规劝。忠告。开导,要他追随着诺勒的脚步,与之共同沐浴在万能的主,仁慈。博爱。温暖以及明媚的神圣光辉之下。也成为天主之仆,也就是一名虔诚的信徒。

岂不知,话还没有说完。被他一下子就答yīng

了:“好极了!”

诺勒愣了一下,几乎以为听错:“龊?”

意思就是,真的?你确定?

正是万事开头难啊,想不到第一个信徒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发展到了,诺勒公主一时喜出望外,所以又是脱口而出:“龊?”

“没有龊,只不过,我还是要先问一下——”当然没有那么便宜,虔诚的准信徒说道:“就是,信你那个主,有什么好处?”

好处?

诺勒公主又愣了一下,心说好处,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难道说,还有比接受主的指引,遵从主的意志,将自己的肉体与灵魂完全奉献给主,更为快乐更为美好的事情么?

“你听清楚,我说的是——”万事都得讲好处,这个才是方道士:“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

诺勒明白了。

这是在提条件。

这,就是精神需求和物质需yào

之间的差别,未必世界上所有人的境界都和诺勒一样高,这很正常。

因此诺勒说道:“可怜的孩子,你要知dào

,主是无私的,主是慷慨的,只要你相信主,主就会赐予你想要得到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顿了一下,怕他不懂,又说道:“就是食物,清水,衣物,房子,马车,面包,牛奶,都会有的。”

“可是我看不见啊,我看不见,也摸不着——”方道士,摇头道:“再说了,你说的那些,我也不是很想要!”

“说出来,说出来吧,你要什么,你说出来。”此时的诺勒公主,就是主的代言人:“是的,诺勒知dào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可怜的孩子,你不必为此而感到羞愧,请你勇敢地,大声地说出你的想法,万能的主,一定会帮zhù

你,实现你的愿望。”

可怜的孩子,也顿了一下。

其后,毫不羞愧地,勇敢地,大声地,吼道:“我!要!看!看!你!的!脸————————————————————”

是的,这个好处,可以看见。

众人大乐,心说,要得!

尤其一干兵痞,立时随之吼道:“俺们也都很可怜!可怜的孩子要看脸!”

肃静!肃静!

实jì

上,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只是诺勒公主有些担忧,因为天使的容颜一旦展露,必将招致无尽——

但是为了第一个虔诚的信徒,为了人类的和平,为了世间的大爱,为了永恒的光明与无上.的信仰,诺勒愿意——

那么,就让所有的罪孽,都由诺勒一个人承担吧!

神说,要有脸!

于是,诺勒便解下斗篷,褪下了黑纱面罩,露出了她的天使容颜——

顷刻之间死寂。

再没有人说话。

风也停止流动。

天地失去颜色。

那是雪白雪白的白皮肤,玉石的光泽优雅的古典。

却也乌黑乌黑的黑头发,起伏的波浪天然的形状。

眉也乌黑,墨润峭拔。

眼也无异,分明黑白。

鼻梁高挺,嘴唇丰满,轮廓极为清晰,线条绝不突兀。

面颊清瘦,颧骨圆润,正是一个大鹅蛋脸。

只唇瓣,淡红色。

怎么看怎么都是一样,怎么看怎么迥然不同,那额,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那颌,就是那一张脸,所有的人都无法形容——

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方殷,方殷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痛快如此干脆,竟也真zhèng

有着一副动人心魄的天使容颜——

第二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诺勒的脸,是不能用清纯,性感,美好,惊艳,这样的词来形容的。

真zhèng

的美,就说容貌,是不以国界不以疆土划分的,必定有一种人,所有人都认可——

就是这一种,诺勒这一种。

只能说是,征服。

真白!

小白也被征服,只得再加一句,真美!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诺勒公主的胸,究竟是有多大?

当然了,无论诺德多白多美,都是镇不住小白的,就在所有人都快要窒息就在所有眼球将落未落的时候,小白又,毫不羞愧地,勇敢地,大声地,吼道:“我!要!摸!摸!你!的!胸————————————————————”

“轰!”

顷刻之间暴发!

众人全部绝倒!

风是疯狂的风!

天地复归一统:“哗——”

是的,看得到,摸得着,这就是方道士,所说的好处。

兵们,又是最先反应过来,并且随之齐声大吼的:“俺们也都很可怜!可怜的孩子要摸胸!”

但是诺勒,依然很平静。

并且终于展露出,欢欣的,理解的,慈爱的,悲悯的,神mì

的微笑。

这一次,只说:“好。”

只那一个微笑,霎那间风又平,浪又静,狂野的浊流生生顿止,欲望的沟壑一举填平:“你摸。”

方殷也自怔住:“你——”

原来这个诺勒,并不很好对付:“当真?”

“当真。”

“……”

是的方殷不敢,因为方殷不能,玩笑只是玩笑,方殷不能当真。

“怎么了?不敢么?”可是,诺勒当真:“可怜的孩子,你要知dào

,主是无私的,主是慷慨的,只要你相信主,主就会赐予你想要得到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话是还是那话,此时听来不同,所有人都怔住,再次鸦雀无声——

方小侯爷,竟然败了!

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小白真个是一筹莫展,只得又求助于大黄:“大黄,你怎么说?”

大黄说:“汪!”

心诚则灵,谁又知dào

,是万能的主,赐予诺勒神奇的能力——

是的他不敢,诺勒知dào

的,这个无知的东方人,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的本质是好的——

是的诺勒,可以看透人心。

“来吧,我的朋友,追随着诺勒的脚步,就让我们一起沐浴在万能的主,神圣的光辉之下,你要知dào

,我们原本都是天主的仆从——”圣女现身,世界大同:“是的,你要在心湖之底,深深地感谢我们万能的主,你要明白,是万能的主,引导着你,找到了我。”

这,原来都是,缘分呐!

“可不是么,是得感谢!”诺勒公主,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纯属多余地说了这一句话,给他立时找到了反击的机会:“大黄,谢谢啊!”

“哗——”少数人,闻言哗然!

“轰!”随后多数人,东歪西倒,捧腹大笑!

之后所有人都在笑,而且都是狂浪地,野蛮地,放肆地,无耻地,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诺勒公主,是最后一个,真zhèng

想通了话语中的涵义:“汪汪!”

大黄是说:“汪汪汪汪!”(未完待续……)

六十四 诺勒公主的第一个信徒

他是个魔鬼,魔鬼!

原来小白只是表相,在他好的本质之下,还隐藏着一颗邪恶的心脏!

诺勒公主,宁肯被他羞辱、侮辱、甚至淫辱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容许他对主,有一丝一毫的不恭敬——

这就是亵渎,亵渎!

“……我重罪人,为主所生。今因爱慕吾主,至切之情,超于万物,衷诚深海,以前种种罪恶。宁愿失天下万福,尽罹天下万苦,不愿稍获罪于吾至尊至善之主。以后决定,坚守生命,弃远一切陷罪之端,至死无敢复犯。敢望吾主,念圣子耶稣,既为我等罪人,甘心受难,赎我重罪。必允我祈求,全然赐赦佑改,恒守至死……”

诺勒在忏悔,静立,阖目,抱胸,默祷,以化解胸中滔天巨浪般地怒火,同时乞求仁慈的天主宽恕他的罪恶行为——

到这里,诺勒所说的话,小白就完全听不懂了。

小白也根本就没有注意地听。

只见得,那两个美好的,高尚的,圣洁的,伟大的,雪白的半球,因为极度生气的关系,强烈地,剧烈地,汹涌地,凶猛地,大幅度地起伏,似乎就要冲破牢笼,挣脱束缚,完全还归自由,彻底走向光明,双双大白于天下!

不愧是方小侯爷,第三个问题,马上就要被解决了。

所有人都在看。

所有人都很期待!

所有人都在祈祷,两眼直视。胸中默念:“爆!爆!爆!”

当两颗星球同时爆掉的时候,我们的地球是一定不能幸免于难的,因为距离离得实在是太近了:“大黄,我们走——”

但是小白,已经玩够了:“去喝酒,去吃肉,我请你,怎么样?”

“汪!”

大黄,已经被收服了,因为他的按摩手法真的很绝:“汪汪汪!”

这时诺勒公主慢慢恢复了平静:“呼——”

这时围观群众纷纷纷表示失望:“哎~~~~~~~~~~~~~~~~~~~~~~~~~~”

这时慕容公子。终于找到了那一方手帕的主人。手帕交还给她,世界重现光明:“哈!”

游戏结束。

但是二白玩够了,一青还没有玩够:“等下!”

应该说是,还没有玩:“我来。”

所以说。好戏在后头。今天来的人都非常之有眼福。都来着了:“他不敢摸,我敢。”

慕容公子,走了过去:“无知的西方人。可怜的女孩子,可不可以,也让我来感受一下,你那万能的主。”

所有人都怔住。

因为慕容公子所说的话的人们一样听不懂,只不过话是听不懂但是每一个人都看到,慕容公子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

平静到了极致,那并不是平静,转瞬之间,火热的气氛转作刺骨的冰冷——

四下面纱尽褪。

遍地花不再香。

慕容公子,面色不善:“如何?”

这两个字,人们都听懂了,是的,所有人明白了——

意思很明白,就是说,当着我的面儿,敢欺负我小弟,你这不是找死,还能够是什么!

就是嘛,打狗也要看主人——

诺勒睁开眼睛。

面对一双银瞳。

美眸黑白分明。

竟也极度平静。

原来此时的诺勒,才是真zhèng

的诺勒,纯贞的诺勒,同时也是神圣的诺勒,诺勒可以被一个卑鄙龌龊的小人戏弄羞辱,但不可以被一个真zhèng

的魔鬼侵犯玷污:“不!”

是的他是魔鬼,他是:“不!”

诺勒拒绝:“不!”

二人对视。

一个魔鬼,真zhèng

魔鬼。

一个天使,真zhèng

天使。

所有人都惊呆!

方道士也惊呆!

大黄也是惊呆!

睛天朗日,风雨欲来,忽然真zhèng

有一种末世降临的感觉,忽然大黄也是紧张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惶恐,莫名惶恐,不知从何而来——

二人对立,几若等高!

便就诺勒,天使容颜魔鬼身材的诺勒,刚自一心传教被众人取笑的诺勒,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很傻很天真的诺勒,此时面对慕容公子,气势竟也不逊分毫!

不!

诺勒说不,就是不!

诡异的感觉,深重的无力,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或说幻觉,或说错觉。

或说,梦境。

一个,虚幻的,荒诞的,又是美好的,圣洁的梦。

是的,诺勒有着一副天使的面孔,但诺勒的脸没有经过任何修饰。

是的,诺勒是裹着束腰束着裹胸,但诺勒的腰不是勒出来的,胸也不是挤出来的。

长裙曳地,纯净黑色,诺勒就像是一朵生长在黑暗地狱的雪莲,却是绽放在光明的天堂之上——

只见淡红唇瓣,微微开阖其间。

二人对立。

四目交投。

自此再无一言。

天地寂静如灭。

天使在人间,无人不入梦。

一切都是刹那间发生,刹那间所有人失去言语能力,失去行为能力,却也看到见,却也听得到,再也摸不着~~

下一刻。

方殷走到于老面前,四顾,茫然道:“于老?”

于老先生一笑:“于老还好。”

四下,所有人都被定住了,还有大黄。

“幻术?定身法?”此事太过诡异,方殷不能理解:“妖术?勾魂法?”

但是真的,曾有一刻无法挣脱,方殷现下手心都是冷汗,一颗心还在怦怦大跳:“于老?于老?”

于老又是一笑:“谁又知dào

。”

……

西方大陆之上,万能主神之下,最高教庭之最高领袖,也就是冈地教皇曾经说过,说我的小诺勒,你要知dào

,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生活在梦境里,做着自己以为自己该做的事情,完全不知dào

已经迷失了自己。说我的小诺勒,你要去唤醒他们,因为这是你的使命,因为你本是天使的化身,拥有着最为纯净的光明力量。说你不要怀疑,说你不要恐惧,说上帝收回你的翅膀的同时,赐予了你更为强dà

的精神之力——

冈地教皇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说,诺勒的能力,是一种超能力,相当于特异功能,而且是,与生俱来的。

所以慕容公子,这一次是,主动对上了她。

事实上,诺勒不只是在欺负方殷一个人,而是在羞辱此时在场的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做梦,惟独诺勒是清醒的——

诺勒的能力就是,幻梦。

后世有一种说法,叫作催眠。

个体,施诸众生,此时的诸勒只能称之为神,是以这是,大催眠术!

或说,大天使之梦!

……

就不要再提方道士了,方道士总是自己以为自己如何如何牛逼,结果如何给人活活玩儿死的都不知dào

——

哈!

那一时,公子仰天,打一哈哈。

那一时,诺勒展露,精神之力。

等下!

如果没有慕容公子,方殷会变成一条狗。

即使没有狗头狗脑,言行必自狗姿狗态。

事实如此,默祷之后便是训诫,乞求过后便是惩罚,万能的主,不容亵渎!

我来。

不要忘记,幻梦,或说催眠同样也是,公子之所长。

慕容公子,宁肯将她羞辱、侮辱、甚至淫辱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又岂能容许她把自己的朋友当作一个小白一样,玩弄于股掌之上!

慕容公子,面色不善。

二人。

对立。

四目。

交投。

战斗在继xù



举世皆醉,谁人独醒?

不是方殷,也不独于老先生,是隐忍多时的燕大侠终于发威:“啊————————————————————————————”(未完待续……)

六十五 不如屁股!

不!

他是一个魔鬼,一个真zhèng

的魔鬼。

诺勒的胸不可以让他摸到,不然诺勒也会变成一个魔鬼。

或说,堕落的天使。

不!

他,与他不同,俊美到了极点,邪恶到了极致。

一只手,伸过来,就要攀上圣洁的山峰。

他变身为蛇,诱惑夏娃吃下禁果,他是冥界的君王,他是黑暗的主宰,他是欲望的原罪。

他是路西斐尔,心被邪恶蒙蔽,想取代万能的神,自己坐上王位。

不!

所以诺勒说不!

但是手已伸出~~

当然,他是不会得逞的,万能的主,一直都在诺勒身旁。

两只稚嫩的,孱弱的,可爱的翅膀,始发心灵,根植髓骨,萌于血肉,刺破肌肤,双双展露在诺勒的肩胛处~~

迎风生长,沐浴光明,瞬息化为洁白的,美丽的,神圣的,硕大无朋的天使之翼,瞬息伸展,瞬息合拢,将诺勒的整个身躯都拥裹其中——

只余天使容颜。

这就是诺勒,天使化身的诺勒,深不可测的诺勒。

战斗在继xù



梦幻般的战斗,幻境中的战斗,在继xù



忽有一声响,极细微~~

刹那又一声,作雷鸣!

轰地一声,地裂天崩,百万人同时醒来,茫然四顾:“怎了?怎了?”

没什么,走神儿了。

也只一瞬。瞬息平复,所有人不能看到所有人走神,一些人以为不过是一些人走神,不过如此。

那就接着看,慕容公子刚刚走到西洋公主的面前,站定。

又要说什么呢?

又要做什么呢?

想必又是一场精彩的好戏。

但方殷知dào

,不是。

那一时,便就他挣脱梦境,清醒过来那一时,至此时。足够他喝下三大碗茶!

再撒一泡长尿。

正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方道士悲哀地发觉了真相,同时也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自家在今天这一场戏里,到底是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就是二白。既二。且白!

同时。

魔鬼。是恶魔的手,粗暴地拉拽,狠狠地撕扯!

洁白的羽毛凌乱遍地。鲜红的血液浸染其间,翅翼颤抖哀鸣,骨架都被扯散!

是的,他不是魔鬼,他是魔王,诺勒的力量不足以与之对抗!

诺勒不得已,强忍剧痛,集回所有精神之力加诸于那魔王一身,奋力抵抗苦苦支撑——

这已是,天使与恶魔,一对一的较量!

然,犹不足!

黑暗并不等于邪恶,邪恶的是拥有黑暗的力量,就如同这一只手——

白皙,修长,骨节匀停,脉络分明。

其上遍布乌黑的毛,指尖尽是锐利的甲,手掌上丝丝缕缕的黑暗气息缭绕,那是血腥,那是残暴,那是野蛮地摧残那是无情地掠夺——

羽翼就是纯洁,天使就要堕落!

这样的情况又很严重,也就是说,不单是胸,无论那一只手触摸到了诺勒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诺勒就会永堕于黑暗的冥界之中,沦为恶魔的女仆,任其指挥,驱使,操控,以及玩弄!

这可不是开玩笑!

慕容公子的手,并没有伸出去。

诺勒也知dào



这是精神,意志,以及精神力,意志力的比拼,恶魔的魔掌正如天使的翅膀同样虚无实有——

诺勒剧烈疼痛的是心!

毫无疑问,黑暗的力量是极为强dà

的,在绝大多数的时候更甚于光明——

诺勒不能抗衡。

诺勒不能堕落。

这原本就是忠诚与背叛的争斗,这原本就是光明与黑暗的较量,诺勒不能堕落,诺勒不可以输。

诺勒阖目。

心中默祷。

万能的主,赐予诺勒光明的力量,再多一些,再多一些——

没有人知dào

发生了什么。

只唇瓣,淡红色,所有人都看到诺勒公主的嘴唇,一点,一点,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但没有人看到,慕容公子的星眸,一点,一点,渐渐黯淡下去。

光明与诺勒同在,万能的主,一直都在诺勒身旁。

幻境里,虚无中,天使的破损折裂的双翼,抖擞,舒展,平复,交汇,融合,化作一柄通体雪白的巨剑~~~~

遍地浸染鲜血的白羽,飞舞,燃烧,升腾,聚拢,以心血般的纯净透红,齐齐化为炽热的火焰环绕于剑身喷薄于锋刃之上,正对那一只掌心——

缓缓刺出。

大天使之剑!

慕容公子不敌。

道消魔长,魔消道长,正如光明与黑暗,慕容公子不敌。

这一剑将会驱散黑暗,这一剑将会斩杀恶魔,这一剑将会直接焚灭慕容公子的神魂——

这一剑只在毫厘之间,即将碰触到,那一只手。

这不公平。

实则慕容公子,只要动一下,哪怕只动一根手指,哪怕手指不动只发出一丝指力,哪怕只是轻轻地吹上一口气~

那虚无幻境之中,雪白的,光明的,火红的,无形的巨剑就会瞬间溃散!

同时诺勒魂飞魄散,变为一具行尸走肉。

也就是,真zhèng

堕落天使,正是恶魔女仆,一举灵智皆丧,彻底沦为玩物!

是的,这不公平。

即使她是暗中援引助力,以多欺少,也不公平。

没有人知dào

,慕容公子,就要死了。

因为不公平。

所以说,这个一青的青,就是愣头青的青,事实上能够看清楚又想明白此时状况的,只有三个人。

小白。

燕大侠。

于老先生。

三个人,一齐心说——

操!

然后于老先生叹了口气。

同时燕大侠直接就动上手了:“啊——————————————————————————————————”

那一声尖叫,拔地而起刺破云霄,一统光明黑暗,天使魔鬼齐惊:“燕老二!”

原来是,燕老二,在牡丹的屁股上面,掐了一把:“作死呀你!”

……

诺勒公主,仍自阖目,唇角一丝血线逸出~

“也罢。”慕容公子,摇了摇头,笑叹一句:“这一次,算我输。”

四座皆惊,举世震惊,所有人这一次都完全彻底惊到了蛋疼,心说难不成我们的慕容公子……

竟!然!也!输!了!

“嗷~~~~~~~~~~~~~~~~~~~~~~~~~~~~~”同时小白风连同大黄双双疯了也似冲出门外:“汪汪汪汪汪汪汪!”

那一处,是有一群人。

人是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不一,发是五颜六色,装束同样奇异。

剑手,武士,牧师,剑师,弓手,仆从,林林总总约莫七八十人,大多白色皮肤高鼻深目,自是诺勒公主的随从,于人群之中极为醒目——

那一群人静默站立,双臂交叉置于胸前,一般阖目,一般默祷。

只一个人坐着,那人最为醒目。

那人肤色金黄,那人红发火髯,那人也着一袭黑色斗蓬,却是只穿一条犊鼻裤——

那人睁开眼。

眼中两团火。

那人伸出手。

手是一扇门。

那人是个巨人,那人叫作提坦。

提坦,是一个巨人,提坦就是奥特大帝麾下,最最勇猛的战士。

且不说提坦如何,刚刚,就是这一群人在搞鬼,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嗷~~~~~~~~~~~~~~~~~~~~~~~~~~”

大黄只是一条狗。

尚未近前,便即吓尿,转眼魂飞胆丧,哀嚎一声夹着尾巴跑掉了~~

但有小白,斗志昂扬:“汪汪汪汪汪汪汪!”

小白冲了上去!

我操!

但是晚了:“轰!哗——————————————————————————”

天都屌炸了!

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了,当时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竟敢玩儿阴的——

仗着人多?

以多欺少?

是不?

行。

一个小白倒下去了,百万小白斗志昂扬:“嗷~~~~~~~~~~~~~~~~~~~~~~~~~~~~~~~~~~~~”

岂不搞笑!(未完待续……)

六十六 巨人提坦

还是要感谢,最可爱的人。

就是军人,景朝的将士们,也就是此次来参加相亲活动的一万名隆景将士——

方老将军说了,你们,谁都不许打架!

你们的意思,就是数十万的隆景将士,这个谁的意思嘛,就是所有人。

是有一道军令状。

就是在此期间,如果京城之中出现任何聚众闹事,打架斗殴的行为,哪怕只有一桩,活动立kè

取消。

并且不会再有。

令行禁止,迅速果决,当其时巨型人塔瞬间坍塌,乱而不散,分而合之,转眼化为一座圆阵,将一众西方来客围在当中,隔开了汹涌的人群愤nù

的群众——

无论如何,你是主家,人是客人,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岂能如此粗鲁,如此野蛮行事?

岂不失了,我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的风度?

这是一层。

其后围上去的是真龙教的兄弟们,人人也是手无寸铁,数数人头儿也有万余——

只是一次活动。

谁也不许闹事。

莫要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真龙教的兄弟们本来就是在这里维持秩序的,这里是人堂。

不是战场。

且不说谁个欺负谁,如此之海量的人数,一旦秩序大乱,必有踩踏事故,而且是大规模的严重事故!

更何况,在那一群西洋人当中,尽多妇女,老人。还有孩子。

群众是冲动的。而且是盲目的。正是因为有了隆景朝训liàn

有素纪律严明的军人们,以及真龙教这一个实力雄厚的民间组织,一众西方人士才得以保全了性命。如若不然,早给拆了,卸了,不说齑粉肉泥灰飞烟灭,一人一口唾沫也早就给他淹死了。便即如此,西瓜皮。臭鸡蛋,烂菜叶,破草鞋,裹脚布,以及各种果核,当然还有唾沫星子等等,也给人搞个了满头满脸外加一地——

但那一群人,只无一人言。

仍自人人静默站立,双臂交叉置于胸前,一般阖目。一般默祷。

就像一群石像。

也是极其诡异。

只有一个活的。

自是巨人提坦。

愤nù

的火焰并未熄灭,愤nù

的火焰从未熄灭。提坦还在坐着,是与众人等高,提坦一只手掌就是一扇门,提坦的一根手指就是一个大棒槌——

就那么,一指!

指的正是,煽动群众们闹事,致使其盲目发疯的,方道士!

方道士趴在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作为此次聚众闹事行为的罪魁祸首,也是适才大规模踩踏事故的唯一受害者,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就是说,西瓜皮,臭鸡蛋,烂菜叶,破草鞋,裹脚布,以及各种果核,当然还有唾沫星子等等,是给方道士搞个了满头满脸外加一地——

外加,无数拳,无数脚。

小白遍体肮脏,身受万众唾弃,小白就是小白,正是咎由自取!

但是。

混乱之中,无人得见,是他,是他一个人,代那一群人,挡下了无数人的第一波的攻击。

但是提坦看到了。

除了他,没有人受到伤害,没有一个人。

所以提坦握住的拳,并没有轰出去,所以伸出的那一根手指,是大拇指。

愤nù

的火焰从未熄灭,提坦的怒火已然平息,虽然提坦不知dào

他是怎样做到的,但是提坦知dào

,他是一个好人。

是的,犯了错误,就要改正,意识到了立kè

改正——

是的,在那一群西洋人当中,尽多妇女,老人,还有孩子。

方道士,爬将起来,吡牙一乐:“哈喽~~“

只一抖擞,不染尘埃,小白还是小白,何曾受过伤害:“哈喽啊,哥们儿~~”

方殷初见提坦,便就,同时想到了两个人。

一是呼巴次楞,一是无禅。

一是疼痛,一是辛酸。

所以方殷觉得面前这个巨人很是亲切,因为他比呼巴老兄还要巨大,而这样的对手天下罕有,应该交给无禅兄弟来办——

他也不知,只因此人太过醒目,现下也是城里人议论的焦点之一——

其一,那个巨人的身高,究竟是有多高?

其二,那个巨人的家伙,究竟是有多沉?

其三,那个巨人的拳头,究竟谁能抵挡?

当然其一,巨人是走着来的,每一天都从驿馆,跟随诺勒公主步行来此,可以见得——

只不过是,无法丈量。

只能说,提坦坐着的时候,肩与常人并齐,头与常人等高。

而提坦坐着的时候,都是佝偻着腰。

当然其二,那就不用多说了,只能怪提坦的穿着太过暴露,所以这个家伙嘛~~

大,不好形容,重,不足形容,只能用沉!

当然也是,无法称量。

那么其三,巨人的拳头,就是无法度量了,那拳握起之时,大小大抵就是,大瓜哥的金瓜锤!

试问天下,谁能抵挡!

一根拇指翘起,就是万分喜爱,现下巨人提坦对于面前这个矮小的东方人也是极有好感,因为他很好。

因为他很强。

提坦咧嘴,报之一笑。

方殷怔住了。

提坦没有舌头,提坦也没有牙。

是的提坦不能对他说话,但是提坦可以咧嘴,可以咧开大嘴对他友好地笑,可以用眼睛凑过去仔细去看他更是可以用耳朵去告sù

他,提坦不会说话——

你也不必说话。

烈火般地杂乱长发撩开,一面,另一面。

提坦没有耳朵。

提坦看着他,提坦给他看,提坦和他说:“朋友,战斗!”

提坦为战斗而生,战斗就是提坦存zài

的理由,提坦是一个巨人,也是一名战士!

提坦站了起来。

举头天清地寂。

提坦挺起胸膛。

俯首滔滔浊浪。

人们只能抬头去看,就像看着一座山丘。

人人此时都很明白,巨人已经发出挑zhàn

——

“方殷!方殷!方殷!方殷!方殷!”众志成城,势比天高,人们都在呼喊一个名字那自然就是:“方殷!方殷!方殷!方殷!方殷——”

方殷不可以输!

方殷自也不怕!

方殷也不会输。

方殷就是方殷,所有人都以为——

你要战,我便战!

耶!

这还用说!

方殷上前!

挺胸抬头!

一条手臂高举!

伸出两根指头~~

用食指,和中指,以及微笑摆出,正是一个胜利的姿式!

应该说是,必胜!

完胜!

秒杀!

可是还没有打。

所有人都怔住。

手臂是有两条,一条将腿环绕,抱的自是一条,却也无法环抱~~

提坦一样傻掉!

谁也没有想到,方殷,方小侯爷,方大都统,居然摆出了一个如此之特立独行的姿式,可惜大家伙儿没有照相机,不然一定会从裤兜儿里掏出来——

二!货!

但有一张合影,可以映摄心中。

方殷抱着提坦的大腿,方殷也只有提坦一条腿的高矮粗细,当时提坦傻愣愣地张着个大嘴,垂低了头颅也弯下了腰——

方殷在笑。

这就够了。

方老将军说了,你们,谁都不许打架!

为毛要战斗?

既然是朋友。

还嫌不够闹腾?

这又不是耍猴。

多么神奇的世界,传说之中的巨人,这样的对手方殷是很喜欢但是方殷也不想要,方殷要把他留给无禅。

从此以后,你就是方殷的,另一个呼巴次楞老兄!

现下方殷开心了。

刚刚方殷不开心。

明白了么?

是有人是天生的聋子,是有人是天生的哑巴,但没有人天生就是没有两只耳朵也没有一条舌头,更没有人长不出哪怕是一颗牙齿——

提坦的舌头是被人割掉的。

提坦的耳朵也是被人割掉的,也是齐根,用刀割掉!

犹不足,满嘴的牙齿,一一敲掉。

巨人也有幼小的时候,强dà

也有弱小的时候,提坦幼时的遭遇想必是和呼巴次楞老兄一模一样,甚至比他还要悲惨十倍百倍只因为他——

也是一个,异类。

提坦是一个人。

那些都是谁个做的好事,谁个才是方殷想要的敌人,是敌人,不是对手。

也正如呼巴次楞老兄,这样的人,无禅一定会很喜欢。

对了,巨人朋友,你又叫作什么名字呢?

“河?”

你看,提坦可以听到,提坦也可以说:“鹅?”

明白了么?(未完待续……)

六十七 提坦的故事

毫无疑问提坦很丑。

浓密的胡须像是一蓬燃烧的草,杂乱的长发又像一团狂野的火,圆圆的蒜头鼻,大大的肿眼泡儿,那嘴可以吞下一只完整的烤鹅:“鹅?”

提坦没有眉毛,提坦的眉就像是两只肥胖丑陋的蚕虫,现下蠕动到了一起:“河?”

提坦只会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河的意思就是朋友,你在做什么?

鹅的意思就是,你这究竟是在,搞毛呢?

毫无疑问提坦很美。

油亮的皮肤,金子的光泽,发达的肌肉,饱满的线条,提坦是高是大但是绝不肥胖臃肿,提坦是一名战士。

呼巴次楞长高了,呼巴次楞更壮了,呼巴次楞黝黑的皮肤变成了金黄色——

这就是提坦。

只是换了一副小丑的脸。

因之巨大,显得笨拙,显得愚蠢,显得可笑。

是很可笑。

提坦的父母都很高,都很壮,但并不出奇。

并不美,也不丑,提坦的母亲是一位农妇,提坦的父亲也是一名战士。

提担的父母,都是奴隶。

因此,提坦天生就是一个奴隶。

事实如此,古今中外一般,提坦不可以选择,就如同不可以选择自己那一张小丑的脸,与生来就异于常人的巨大身躯。

提坦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当然,提坦不是故yì

的,好在提坦还有父亲。

提坦的父亲。作为奴隶当中,最最勇猛的一名战士,独自抚养提坦。

毫无疑问提坦很美,就算是全世界的人认为提坦很丑,提坦的父亲也认为提坦很美。

就像,提坦的母亲,一样美。

提坦的父亲,是一个有名望的人,尽管终其一生也没有摆脱他的奴隶身份。

他爱提坦。

他把提坦养大,他教提坦说话。

他教提坦做人。他教提坦战斗。他教会了提坦很多事情,包括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奴隶。

提坦也爱他。

提坦爱他,也爱提坦身边的所有人。提坦是一个。幸福的小巨人。

那年提坦五岁。

那一年。提坦父子的主人,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斯德古拉子爵。骑着他的贵族纯种马,带着他的贵族纯种狗,来到了提坦居住的小村落。

那年,斯德古拉子爵十二岁,正是俊美非凡,风华正茂的年纪。

是的,自己的领地之中出现了一个传说中的巨人族小孩,斯德古拉伯爵为此感到荣耀以及新鲜,因此斯德古拉伯爵屈尊前来,专程视察。

一看之下,果然好玩!

公爵最小的儿子,提坦父子的主人,面对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期德古拉大人,提坦父子和村落中的所有人一样,双双跪下,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天经地义。

是的,所有一切都是斯德古拉大人的,包括所有的人,所有的土地,所有的物品与生存的权利。

没有尊严。

这很正常,五岁的提坦已经深深地懂得,以上种种道理。

但是,五岁的提坦,个头已经超过了提坦的父亲,足足比期德古拉大人高出两头。

所以,期德古拉大人,要和提坦决斗。

要知dào

斯德古拉子爵在是一个美男子的同时,也是一名剑术高超,极富骑士精神的骑士,这样的机会不容错过。

提坦是一个极好的对手。

提坦无法选择。

提坦战胜他很容易,哪怕他骑着马,持着剑,以及那一面小小的银色盾牌。

但是结果只有一个。

接受是死,拒绝也是死,五岁的提坦已经明白。

因此提坦不能做出任何表示,只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能沉默。

但这时,沉默不是一种力量。

提坦,抬起头。

提坦,站起来。

提坦只能抬起头,提坦只能站起来,提坦是一个合格的奴隶。

提坦,你不要害pà

,我不会用剑,也不会骑马,我是你的斯德古拉大人,我也是一名骑士。

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精神、公正,这是骑士精神。

那时,骑士斯德古拉,主要讲的是公正。

于是决斗开始。

提坦没有选择。

提坦也不知dào

他所说的公正,究竟是什么。

但提坦知dào

,自己应该怎么做。

一合。

提坦被他打倒在地。

致使了斯德古拉骑士的极度不满yì



提坦,我说过,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你要出全力,不可以不还手!

二合。

提坦立在原地没动。

斯德古拉大人拳打脚踢,勇猛无比,连出重拳,想要一击致胜!

只可惜够到不提坦的脸。

于是斯德古拉大人很生气,于是说,喘着粗气说,提坦,动手!这是决斗!决斗!

三合。

提坦会死,提坦已经违抗了主人的命令。

但提坦并不是一个傻子,提坦的智慧来自于提坦的父亲,提坦的父亲对提坦说,提坦,站着死,和跪着死,是一样的。

提坦总不能够真个动手,一拳打烂他那高贵的鼻子,那样提坦会死。

提坦的父亲也会死。

提坦身边的人,提坦身边所有的人,是所有的奴隶,都会死。

规矩,已经刻进了提坦的血肉。

烙印,已经烙在了提坦的灵魂。

提坦的父亲对提坦说,提坦,身为一个奴隶,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两件,就是服从。

以及服从。

那么。现在提坦所做的事情就是,以及服从。

动手只有死路一条,反抗只有死路一条,只有这样的以及服从,提坦父子,以及提坦身边的所有奴隶朋友,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这是生存的智慧,高于一切。

没有第三回合,就像是没有人知dào

斯德古拉大人为什么忽然又暴怒如狂,就像是全天底下所有高贵的人与低贱的人的智慧加在一起也猜不出来。最后。究竟是什么彻底激怒了斯德古拉大人——

提坦,你为什么要笑?

提担在笑。

提坦一直都在笑。

是轻视的笑,是蔑视的笑,是讽刺的笑。是嘲笑的笑。提坦一直都在笑!

面对一个愚愚的下人。面对一个卑贱的奴隶。

斯德古拉大人也是无话可说,当时就又下达了一个命令就是,敲掉他的牙齿。割掉他的舌头,还有耳朵。

还有,挖出他的眼睛。

斯德古拉大人这话,是对着他的贵族纯种狗说的,斯德古拉大人说,我要他再也笑不出来。

提坦在笑。

提坦一直都在笑。

提坦不会发誓,但是提坦可是保证,提坦并没有笑。

提坦怎么能够笑得出来!

提坦并没有讨好取悦于他,摇尾乞怜,对他谄媚地笑,像个小丑一样。

提坦也没有轻视藐视于他,讽刺嘲笑,当他是个小丑,可怜而又可笑。

小丑,小丑,巨人的身躯,小丑的脸,提坦天生生就一副小丑的面孔,可是提坦没有笑。

所有人都知dào



命令已经下达。

这时,最最勇猛的战士,最最忠诚的奴隶,同时也是提坦的父亲,站了起来。

不是反抗。

不是逃避。

提坦的父亲说,尊贵的,斯德古拉大人,提坦还小,不懂事,这一切都是我这个卑贱的,奴隶的过错——

所以,哀求您,不要惩罚提坦,我愿代他受过。

当时提坦就哭了。

提坦挨打不会哭,提坦给他冤枉了也不会哭,就算是提坦被他敲掉牙齿割掉舌头还有耳朵,挖出眼睛然后再被狗咬死都不会哭,可是提坦只是一个孩子。

提坦又做错了什么?

所有人都哭了,狗都动容了,所有人一齐跪在地上哀求尊贵的,斯德古拉大人,说大人不计小人过,您老就大发慈悲,饶过他父子二人一条狗命罢!

最后提坦活了下来。

虽然被敲掉牙齿割掉舌头还有耳朵,斯德古拉大人还是大发慈悲地给他保留了两只眼睛,并且没有咬死他。

并且宽宏大量地,赐予提坦的父亲用剑,自尽,一个有尊严的死法。

至今,提坦都很感谢他。

当然,提坦并不知dào

,那一次,斯德古拉大人原本就不是因为提坦,才屈尊前来,专程视察。

目的只有一个,杀死提坦的父亲。

提坦的父亲,是一个有名望的人,尽管终其一生也没有摆脱他的奴隶身份,但对斯德古拉大人的子爵地位有威胁。

十二岁的斯德古拉大人,一百二十岁的深沉心机,由此可见一斑。

提坦的故事讲完了。

有哭有笑,也很正常,但最最奇妙的是,提坦真的是很感谢,应该说是十分感激斯德古拉公爵!

是真的,真的感激,没有以及。

现下,斯德古拉已经杀死了他所有的哥哥,以及他的父亲大人,理所当然地继承了爵位——

提坦的父亲,告sù

过提坦,奴隶服从主人,那是天经地义。

但是提坦的父亲,没有告sù

过提坦,没有人生来就是奴隶,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而我之所以不选择反抗,那是因为,只是因为不到时机。

规矩,已经刻进了提坦的血肉,烙印,已经融入了提坦的灵魂,只有这样提坦才能活下去,活着等到那一天。

这是生存的智慧,至高无上。

“鹅,鹅,鹅,游过一条河~~”

当然提坦的故事方殷没有听过:“哈哈我的巨人朋友,你又叫作什么名字呢?”

没有关系,诺勒公主知dào



是很奇妙,斯德古拉公爵就要来了。

现下方殷要去问一问,问一问诺勒公主,他的巨人朋友的名字。

做为诺勒公主的第一个东方信徒,诺勒公主也许会把提坦的故事讲给他听,而且是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那些,都是谁个做的,好事。(未完待续……)

六十八 圣女也疯狂!

美与丑,正如好与恶,并不是事物的本身,只是一种观感,或者说是感官的感受。

一朵鲜花之所以美丽,是因为人们欣赏它,喜爱它,赞美它,颂扬它,以其为美,因而是美。

但在一只苍蝇看来,一万朵美丽的鲜花,也比不上一坨牛粪。

我们可以把我们的主观意志强加于任何事物之上,但是一定不要忘记,那并不是事物的本身,只是一种赋予的形式,

所以诺勒是天使,诺勒也不是天使。

人们觉得诺勒美,诺勒自己不觉得。

诺勒所信奉的主,不是你们所理解的主,诺勒所说的黑暗与光明,也不是你们所理解的黑暗与光明。

主是存zài

的,不以我们理解的任何形式存zài



主是万能的,主以我们理解的和不理解的任何形式存zài



我们都活在梦里,包括诺勒自己。

我们所感受到的每一样事物都是虚幻的,又是真实的,包括我们自己。

明白了么?

如果你还是不明白,那么诺勒也只能借用你们东方人的一句话来说,是那五个字,强名字曰道。

魔鬼先生,明白了么?

……

以上,是诺勒公主对慕容公子所说的一段话,之主要节选。

当时方道士,正自抓着他的巨人朋友的一根手指,试图把他拽进人堂的大门。

提坦不干,因为他最最尊贵的主人,心目当中唯一的神。并没有下达要他进去的命令——

方道士。也就听了几句。

小白就是小白。如此之深奥的道理小白不会明白,所以只好去问慕容公子:“她说什么?她说什么?”

没有人能够听得明白,包括能够听懂诺勒说话的肉丝爱娃等人:“哦特?沃特?坠母?追梦?”

我们都活在梦里。

魔鬼先生真zhèng

惊呆!

诺勒公主所说的话,只有慕容公子明白,所以没有任何言言辞能够形容慕容公子此时心中的讶异、震惊、佩服,以及大为意wài

!此前,慕容公子并没有把诺勒公主太当一回事,无非也就是和小白一样拿她开个玩笑逗个乐子。顺便教育一下她做人不要太过嚣张,扮猪吃老虎的游戏并不好玩!只不过,慕容公子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语言方面的天才,但是,慕容公子活了三十三个年头,基本快要围着地球转了一圈儿,也没有见过诺勒公主这种人物!

诺勒公主的智慧,已经超越了人类,诺勒公主是一名虔诚的信徒。她所信奉的是那唯一的,也是万能的主。但是。不是上帝,不是主神,不是玉皇也不是佛祖,也不是世人所信奉的任何神灵,在诺勒公主看来那些同样是主的存zài

形式,如此而已。主是无法形容,主也无法描述,主的名字都只是一个代号,所以诺勒公主也只能借用我们东方人的一句话来说,是那五个字,强名字曰道——

强名字曰主!

诺勒公主,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一名最最虔诚的信徒,一个最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所有人都被她骗了,应该说是给她骗惨了——

诺勒真zhèng

信奉的事物,是规则,是法则,是天地本源,是玄而又玄。

是所有一切,也是诺勒自己。

魔鬼的身材与天使容颜,洁白的翅膀与燃烧的剑,那些都是梦,梦幻泡影,但梦,也是真实的。

那些,在诺勒看来,只不过是特殊的能力,异于常人,也可以说是特异功能。

利用天地的法则,制定自己的规则,在诺勒看来,既然主以任何形式存zài

,那么也可以是诺勒自己——

所以,诺勒就是主。

自然也是,救世主。

诺勒为什么会飘洋过海,来到这里?

因为这里将会有一场大灾难,而且很快就会降临,诺勒可以预见未来,如同陀迦落活佛——

哪怕预见的只是,未来的一个个片断。

无关她的父亲奥特大帝,无关她的老师教皇冈地,诺勒公主此行的目的只有两个,其一,找到她的信徒。

其二,杀死魔鬼先生。

不开玩笑,诺勒走到哪里都可以撒谎行骗,诺勒随时随地都可以在开玩笑,但魔鬼先生就是魔鬼先生,诺勒是要杀死他——

他不是灾难的全部,但他是灾难的源头。

诺勒成功了。

只差一点点。

现下在诺勒的胸中也是有一点点奇怪,因为那一刻,那一声尖叫本该是隔绝在二人世界之外——

难道说,那一位,穿着红色衣服的东方美女,也有特异功能?

而慕容公子,之所以讶异、震惊、佩服,以及大为意wài

,那是因为,只是因为诺勒公主的思想,观念,领悟,认知,正与慕容公子不谋而合!

知己啊,真zhèng

知己!慕容公子心道!

强名字曰道,强名字曰主,当一个疯子遇上另一个疯子,那一种大为意wài

以及极度惊喜的感觉,就是慕容公子此时的唯一感觉——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诺勒公主这个人,就算是慕容公子也是一样无法形容,因此慕容公子也只好把她,强名字曰妙——

美妙的妙,奇妙的妙,妙不可言的妙,妙人儿的妙~~

但是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她会发疯,慕容公子不能容许那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对于事物的本身慕容公子比她理解得还要深刻,只因这样玄而又玄的东西原本就不能深究只要偶尔想想就好,所以在诺就在勒公主一心一意杀死魔鬼先生的同时魔鬼先生也是一心一意将她拯救:“诺勒公主,你说的话。我能够明白。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魔鬼先生是我而不是,他?”

这时候,小白走了过来:“是呀是呀,为什么魔鬼先生是他而不是,我?”

一青二白,以二对一,只好这样了,因为诺勒公主的能力实在是太突出了:“无知的东方人。可怜的孩子,不要问诺勒,你不会明白。”

在此,请注意,这个无知的东方人,可怜的孩子,诺勒公主并没有对旁人说过。

是为,方道士专属:“啊?”

“至于你,魔鬼先生,诺勒可以告sù

你。魔鬼先生就是你,你就是魔鬼先生。”

“……”

“好极!妙极!”方道士。从来都没有见过慕容公子这样:“他是魔鬼先生,那我又是甚么?”

“你是我的信徒。”诺勒微笑,说道:“就像提坦一样。”

原来巨人朋友,名字叫作提坦。

当然方道士,此人,那也绝对非比寻常:“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帮zhù

诺勒,杀死魔鬼先生,追随着诺勒的脚步,沐浴在万能的主,仁慈,博爱,温暖以及明媚的神圣光辉之下。”

“然后呢?然后呢?沐浴完了,然后呢?”

“然后就是上床,睡觉。”魔鬼先生说道:“前后来来回回,上下颠颠倒倒。”

“谁?”

“你。”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是魔鬼先生。”

“因为你是死鬼老公。”

“你放心,娇娇是你的,诺勒也是你的,我是不会和你抢的。”

“哥!”

“纪之,你听好,我不是在开玩笑,黛儿适合做妻,娇娇适合做妾,诺勒适合做——”

“亲哥!”

“尊贵的诺勒公主,我们两个在说什么,你又能够听明白么?”

哪怕一青加上二白,诺勒一样轻松应对:“我明白,你说的话,我会考lǜ

一下。”

水太深!

下一刻。

一青二白,最佳损友,爆fā

了自从认识以来第一次真zhèng

意义上的激烈争吵,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诺勒公主面前——

当时人太多,多半看不仔细也听不清楚,只见得,方道士,那是老大不高兴,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慕容公子的鼻子似乎是在破口大骂,似乎是在说,说我方殷是一心一意情有独钟苍天可表,说一个林黛我就此生无憾夫复何求偏偏你又给我整出了一个龙娇娇,说一个仙女一个龙女已经把我搞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你这还嫌不够还要加上一个圣女,说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代表我爹跟人提亲还自许给人家明媒正娶而且是进了门儿就可以做大,说难道你真的当我是一个小白外加种马胡搞乱搞东配西配这是要不玩儿死我不罢休,说我还没有考lǜ

你又让她考lǜ

个毛,说你有没有考lǜ

一下我的感受?

所有人都惊呆,再一次地惊呆,因为慕容公子也在指着方道士的鼻子破口大骂,竟然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气质谈吐完全失去了风度彻底失去了优雅,似乎说的是,说你一个菜鸟也来考lǜ

你又考lǜ

个毛,说说到女人你根本就没有发言权你自己知dào

不知dào

,说人家诺勒公主的好处你根本就不知dào

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小白之中的小白,说我说诺勒适合做大诺勒就适合做大并不只是因为在仙女龙女和圣女当中诺勒的胸部最大,说这件事情你必须要听我的而我的意思就是伯父的意思现下我就是你的老子这件事情根本就不用代表,说事不过三,诺勒,你考lǜ

得怎么样了?

诺勒说,好。

没有人知dào

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方道士,最后痛苦地抱住了头,用两只手,然后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不要,不要啊,我不要呜呜……”

居然,哭了。

未必包办的婚姻,都是痛苦的结局,方老将军曾经说过,说方殷,以后,慕容公子的意思,就是爹爹的意思。

方老将军的一生,只深爱过一个女人,对于一夫多妻这样的问题,方老将军是极为厌恶,极为排斥。

但并不是,原则问题。

对于诺勒这样,极品中的极品,女神中的女神,想必方老将军也很喜欢。

而对于慕容公子来说,不是说诺勒不好,诺勒是太过于好,因此慕容公子一定会把她让给方殷——

没有人知dào

,上一刻,圣女诺勒与魔鬼先生,两个人,暗中达成了一项交yì



诺勒,他做你的信徒,你做他的妻子,好不好?

诺勒说,不!

那好,现在我就扒光你的衣服,就在这里,亲自把你,羞辱、侮辱、淫辱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诺勒说,好。

魔鬼就是魔鬼,做风强硬,简单粗暴,说得出也做得到,诺勒当然也知dào



因此只能妥协。

强!名!字!曰!好!

所以说,诺勒公主,原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诺勒所有的信仰都可以总结成为一条——

实力,才是王道!(未完待续……)

六十九 婚礼进行曲

“方纪之,你是否愿意娶诺勒为妻,按照圣经的教xùn

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数十万人同时吼道!

“诺勒公主,你是否愿意嫁方殷为妻,按照圣经的教xùn

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诺勒公主微笑说道。

“方纪之,请你一句一句跟着我说,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娶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丈夫。”

“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娶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丈夫。”上百万人跟着乱念。

那是一枚铜钱,大厌胜钱。

“诺勒公主,请你一句一句跟着我说,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娶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

“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娶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诺勒认认真真说道。

那是一块怀表,名牌怀表。

“请你们两个人都一同跟著我说。你往那里去。我也往那里去。你在那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现下是,所有人,在大跌眼镜的同时,完全陷入疯狂状态:“你往那里去,我也往那里去!你在那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根据神圣经给我们权柄。我宣bù

你们为夫妇。”慕容公子,点头说道:“神所配合的,人不可分开。”

“不能!不能!”所有人欢呼,同时起立鼓掌:“啪啪啪啪啪啪啪!”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多么神圣而又,庄严的时刻!

……

由他可劲儿折腾去罢,反正方道士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抱着个头蹲在地上,像是便秘一样:“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真zhèng

走了狗屎运!

命中连续犯桃花!

是的,诺勒说得对。我们都活在梦里。

这就叫作闪婚,闪电一样的速度,慕容公子笑道:“弟妹,恭喜。”

诺勒公主,端详着手中的铜钱,叹道:“魔鬼先生,这就是你所说的,传家宝么?”

一枚铜钱,换块儿名表,外加一洋妞儿,方道士这一把又赚翻了:“正是!”

“到此为止。”方殷起身,无奈说道:“好了,到此为止,我不准bèi

再和你们两个玩下去了,因为这样不好玩,不!好!玩!”

岂不知,这!还!没!完!

“亲爱的,达令,诺勒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sù

你。”诺勒是有一千张面孔,此时换作羞涩忸怩:“应该说是,一个惊喜,蜜死脱方,你要做好心理准bèi

。”

达令,蜜死脱方:“……”

诺勒招了招手。

提坦低头,弯腰,屈膝,钻入人堂的大门,就像钻入一个狗洞。

复起身,行走,直立行走,走到诺勒公主的身边,恭敬地立在了她的身旁。

提坦并不知dào

发生了什么。

诺勒公主说了一句话给提坦,在场没有第三个人能听懂。

于是提坦愕然,极度愕然,后又惊喜,极度惊喜,顷刻狂喜,极度狂喜:“轰!”

提坦跪了!

轰隆一声!

大地颤抖!

其后就是:“轰!轰!轰!轰!轰!轰!轰!”

诺勒就是提坦的一切,那么诺勒的达令就是提坦的达令,万千的热爱与无上的尊敬用叩拜不能够完全表达,因为提坦又撅着个嘴去亲吻他的脚面:“牟~~”

这就是惊喜吗?

蜜死脱方并没有做好心理准bèi

,因此跳开:“不要这样,提坦老兄,你听我说——”

可是提坦不听,提坦无比失望!

提坦是诺勒的奴仆,也就是他的奴仆,他躲避,就是厌恶提坦:“鹅河~~鹅河~~鹅河河河河河河~~~~”

提坦哭了。

顷刻泪流成河。

小丑的嘴脸多么可笑。

伟岸的身躯巨大的悲伤:“哗——”

众人哗然,方殷无计可施,只能求助于诺勒:“我说,那个,亲爱的~~”

“甜心,蜜糖,亲爱的诺勒~~”慕容公子,接着说道:“这样的惊喜,对于你的蜜死脱方来说,根本就是一种惊吓。”

诺勒笑笑,又说了一句话给提坦。

“鹅?”提坦才是真zhèng

受到了惊吓,提坦立时不哭了,提坦立kè

站起来,并且瞪大两只眼睛,紧张而又万分期待地看着方殷,那样子,简直比一个刚刚过门的小媳妇儿还要羞涩:“饿!饿!饿!”

“提坦老兄,你说什么?”左右方殷听不懂,看也看不明白了:“提坦老兄,你饿了么?”

“亲爱的,诺勒在和提坦说,东方人的礼仪不是这样。”诺勒公主微笑,这次意味深长:“诺勒告sù

提坦,在东方,只有主人去亲吻奴仆的脚,才是喜爱他的,唯一的表达方式——”

“啊?”

“饿!”

原来惊喜,是一道题。

提坦的脚。长过方殷的手臂。宽过方殷的肩膀。并且是光着的,很脏,很臭。

饿的意思就是,来!

“这——”方殷一犹豫。

提坦又要哭:“饿!饿!饿!”

方殷只好去亲。

是真亲,跪下亲,那一声是脆亮无比:“啵儿!”

“哗——”众人惊诧!

“轰!”提坦再次跪下,将他拥入怀中!

自然是,极为轻柔的。小心翼翼,倍加珍稀,生怕弄皱了他那高贵而又洁白的衣服:“啊呼呼呼呼呼呼呼~~”

那是提坦在表达忠诚与热爱,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欢呼,从此以后,世界上将会有两位主人喜爱着提坦,一位女主人,一位男主人:“嗬!嗬!嗬!”

你看,提坦是有多么幸福!

这是提坦。

不足为奇。

真zhèng

的惊喜是在后面:“亲爱的,你要做好心理准bèi

。准bèi

迎接下一个惊喜。”

说话诺勒,又招了招手。

一位年长的女仆。走到了人堂的门口,蹲下,放开——

放开一道黑色闪电——

刺瞎了所有人的眼——

那是一个黑人小孩,黑人小孩只有三岁,黑人小孩张开手臂撒开脚丫冲向诺勒——

“妈咪!妈咪!妈咪妈咪!”

“轰!”

现场又炸了,气氛白热化,当下人仰马翻蛋碎一地:“稀里哗啦~~矮油娘啊~”

“亲爱的,你看,这是我们的儿子。”诺勒公主,抱起黑人小孩,颇有歉意地一笑:“关于这件事情,在我们结婚之前,诺勒没有告sù

你,亲爱的,希望你不要介yì

。”

“啊呼呼呼呼呼呼呼~”提坦兀自嗬嗬大笑,并且连连点头:“饿!”

竟然,对蜜死脱方,使!了!一!个!眼!色!

其中涵义,蜜死脱方,包括在场所有蜜死以及密死脱都看明白了,意思就是——

上!

蜜死脱方,瞪着大眼,万分惊愕地看向那个黑人小孩:“鹅?”

纯净的黑色的皮肤,圆圆的大大的眼睛,蜷蜷的短发,厚厚的嘴唇,真是一个健壮活泼又漂亮的黑人小孩:“欧?”

也是,瞪着大眼,万分惊愕!

万众惊愕!

“他的名字,叫作姆朗波托亚基贝利博特迪肯博迪肯尔特尼亚哥,亲爱的,你可以叫他亚哥。”诺勒公主解释了一句,又指点道:“亚哥,妈咪和你说过,你的呆地——”

是的,亚哥是有一个妈咪。

可是,亚哥没有一个呆地!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是有妈咪也有呆地,而亚哥只有妈咪没有呆地?

难道是,因为亚哥比较黑?

亚哥,经常为此事感到忧愁、苦恼、焦虑、困扰,以及万分纠结的同时,给自己的童年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欧买——”

当然了,呆地是有,妈咪说过,说亚哥你不要哭这一次妈咪就带你坐着船去找你的:“告——的!”

亚哥不能相信,可是妈咪的话语就在亚哥的耳畔,可是事实、真理、亚哥的呆地、就那么呆呆地,平白无故地摆在了亚哥的眼前:“欧!”

亚哥瞪圆了眼,亚哥抱住了头,亚哥张大了嘴巴,用极为夸张的肢体语言极为丰富的面部表情以及极为惊愕的两道目光,死死地锁定了他的呆地:“买——”

我那亲爱的~~

方道士,心说我不是来买糕的,我只是来打酱油滴:“呆地!呆地!呆地呆地!”

亚哥身手矫健,一跃跳到地面,又化作一道黑色闪电,饱含热泪,勇敢而又无畏地冲向了他亲爱的呆地“欧!”

观众群起欢呼,共以一个姿式:“耶!”

那是人人动容,更是人人称道,激奋之色溢于言表,感动之余纷纷说道,真不愧是方小侯爷,硬是将一个相亲节目,搞成了相亲成亲寻亲认亲以及亲子外加鉴定,一条龙又高效率的中西合璧外加南北的超大型综艺节目!

呆地!

还是都嫌不够吵,这是都嫌不够闹,可是方殷真的,真的不想玩了:“我说,诺勒,你到底,要我怎样?”

说这话时,方殷已经抱起了亚哥,小孩子是无辜的:“你就说句实话,到底要我怎样?”

诺勒公主,笑而不语。

现下,方殷也看出来了,诺勒绝对不是一个善茬儿,心机之深沉绝对不在慕容公子之下:“还有你,姓于的,你自己说说,你搞这一出又是为毛?”

慕容公子,笑着说道:“我啊,就是想要看一看,你就带着你的洋人媳妇,还有你的巨人朋友,外加你的黑人儿子,回家看看。”

“回家看看,我的呆地,究竟又是什么反应?”

“不错。”

“不错?”

“值得期待。”

“我明白了,你这不是要玩儿死我。”

“是要玩儿死你全家。”

“很好。”

“继xù

?”

“接着。”

“咳!”

以下,慕容公子宣bù

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就是,比美!

是的,我巍巍华夏神州浩土,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岂容蜜死脱方滴洋人媳妇儿独美?

玉女现真容,万众期待中,今天到场的都有眼福,最后的面纱终于揭开:“咳!”

安静。

慕容公子说:“亲爱的,你也来。”(未完待续……)

七十 东方维纳斯

首先说明,这只是一个节目。

包括婚礼,方道士是不会当真的,毕竟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但是,诺勒公主当真。

诺勒公主,虽然把自己的身体以及灵魂完全奉献给了万能的主,但是,主以任何形式存zài

,包括蜜死脱方。

当然了,诺勒公主并不是一个随便的人,虽然主以任何形式存zài

,但是必须要有万能的表现——

要真zhèng

成为诺勒的丈夫,唯一的,亲爱的丈夫,必须要有三个先决条件。

其一,亲吻提坦的臭脚。

是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而且是心甘情愿毫不犹豫,蜜死脱方做到了。

其二,记住亚哥的名字。

先决条件,就是考验,机会只有一次,真的只有一次——

现下,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诺勒公主看了一下表,又看了一眼蜜死脱方,问道:“亲爱的,你可还记得,亚哥的名字?”

方道士,正自如同大家伙儿一般,聚精会神地盯着巫山玉女~~

“呃,亚哥,就是……”因此,也就随口说道:“姆朗波托亚基贝利博特迪肯博迪肯尔特尼亚哥,亲爱的,不是,你……”

忽一转眼,灵魂出窍:“呆地!”

这个,已经确定无疑了,就连亚哥都深信不疑:“欧买——呆地!”

当然亚哥是诺勒收养的。

亚哥很简单,就是个孤儿,以前是。现在不是。就是这样的。

只有信仰。等于没有信仰。

只有践行,就是不断践行。

诺勒不止是说,诺勒一直在做。

请相信,诺勒的心,前一时,轻轻跳动了一下——

为他。

现下,又是,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同样为他!

在诺勒的心目当中。一个绝世好男人的标准,就是亲和,友善,温柔,细心,等等。

请相信,关于提坦的臭脚,一万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请相信,关于亚哥的名字,一百万个人当中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难道说。他,真的。就是诺勒要寻找的那个人?

看起来,关于蜜死脱方,诺勒是有必要,认真地考lǜ

一下了。

当然了,还有第三个先决条件,也是最重yào

的一个先决条件,就是:消灭斯德古拉公爵!

等等的意思就是,能力。

是的,一个男人,如果没有保护诺勒的能力,是没有资格成为诺勒的丈夫的。

斯德古拉,就要来了。

想起斯德古拉,诺勒的灵魂都在颤抖,诺勒无法摆脱他的纠缠,诺勒没有杀死他的能力,即使是诺勒公主加上她的奥特大帝再加上的她的老师冈地教皇,也不是斯德古拉公爵一个人的对手!绝对不是开玩笑,现下,整个西方大陆都笼罩在斯德古拉公爵的阴影之下,真zhèng

的黑暗就要降临,万能的主也无法庇护,因为斯德古拉正如巨人提坦一样原本就来自一个早已灭绝的种族——

血!族!

提坦的父母并不是巨人,斯德古拉的父母也不是血族,提坦自从出生之时体型就异于常人,斯德古拉十二岁之前是与常人无异,如果说提坦是远古遗留的血脉,斯德古拉就是黑暗角落的觉醒——

正是那一年,提坦三岁那一年,斯德古拉十二岁那一年,诺勒降生。

今年诺勒二十四。

所以说,诺勒公主,根本就是来逃难的,所以说关于魔鬼先生关于她的信徒都只是一种借口——

提坦的大腿,再粗还不够粗!

奥特是靠山,亲爹也靠不住!

冈地老师曾经说过,说我的诺勒,你的精神之力已经足够强dà

,但是仍然不能战胜血族公爵斯德古拉,说即使是你的老师冈地,拥有上帝之手的超人能力,也只能庇护你一时而非……

是的,冈地老师,已经去见上帝了。

是的,来此之前,奥特大帝已经处于斯德古拉的严密监控之下,现下恐怕是……

生死未卜。

东方世界是会有一场大灾难,西方世界是会有一场灭绝性的大灾难,诺勒公主,是要拯救东方世界,但是也有一个先决条件——

就是,不被斯德古拉以初拥的形式,发展成为血族的一员~~

而,诺勒之血,帝国公主之血,同时也是圣女之血,一旦被斯德古拉得到的话,那么血族公爵斯德古拉,立kè

就会连跳三级,变成末世血皇斯德古拉——

将会毁灭,整个世界!

请一定要相信,情况就是这样地严重,整个世界都要毁灭了,这里居然还有心情相亲?还有心情比美?还有心情当当当当~~

斯德古拉,就要来了。

……

巫山玉女,就要死了。

幸福。

来得。

是如此之,猝不及防!

今天每一个人都在做梦,但无论谁人也是不能及,芳华姑娘的梦境如此之虚幻又如此之真实——

亲爱的?

那是,他说的么?

你也来?

我也来?

我为什么要来?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他要对我说亲爱的,这又究竟从何而来?

只有一种解释,今天的他,不是往常的他。

他疯了么?

往常的他,会和所有女人玩这一种游戏,但是芳华不可以。

惟独芳华不可以。

是的芳华爱他,他知dào

,芳华只爱他一个,他都知dào



是的他也爱芳华,只是不说而已,并且没何表示。芳华只是一棵树。他要的是整片森林。

可是。为什么,惟独芳华不可以?

其实巫独美,其实他的那些女人,其实所有流言蜚语芳华都不在乎,洛芳华的人是他的心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给的,哪怕只是整片森林之中的一棵树,芳华也不在乎。

是的他说过,那样不公平。

公平。什么是公平?在这世上,何曾有过公平?

今天这是怎么了?

难道这就公平了?

他的手,已然伸向面纱,伸向洁白的面纱,他在笑着,从未有过的笑容,芳华无法形容~~

是的他疯了。

弹指一刹那。

芳华也傻了。

所有人石化——

“等下!”

正是好事多磨,女神不要太多,说到比美岂能遗忘花中之王:“我来!让我来!跟她比!”

公子的手,顿了一下。

红日当头。艳阳高照,牡丹大姐横空出世。挺胸昂首冲着诺勒就去了,同时啪啪拍着胸脯说着:“说到比美嘛,本姑娘那是,咝——”

岂不知刚刚走出两步,又被臭流氓一把拉住:“哎呀我说你个燕老二,你又,放手!”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却见燕老二一脸严肃,傻瞪着个大眼说:“左右她也比不过你,那岂不是欺负人家!根本就是天差地别,就连我都跟着掉价!”

这话说得~~

牡丹大姐还没有回过味儿来,所有人都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说道:“是啊是啊,燕大侠说得对极了,无论是胸,腿,脸蛋屁股,还有气质谈吐,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我们的牡丹大姐都是完胜,这,根本就没得比嘛!”

牡丹爱听,也就罢了:“哈哈,也罢!”

当然牡丹不傻。

在牡丹看来,那个洋妞儿,无论是从身材,容貌,气质谈吐,等等方面,都与自家不相上下!

除了智商。

安静。

慕容公子的手缓缓伸出,指尖已经碰触到了洁白的面纱~

而神mì

的巫山玉女已经完全石化,所有人瞪大眼睛,所有人屏住呼吸,再一次唯恐发出半丝声响同时紧紧捂住嘴巴,心中一齐呼喊道:“不能败!绝不能!只能胜!干掉她!”

“慢!”当其时,贤贞淑德,忍无可忍,双双越众而出:“且慢!”

“我!”是的,这是东方与西方的比试,代表着荣耀代表着骄傲,又怎能落下我们隆景朝二位德才兼备品貌双全的公主:“我来!”

无视。

所有人无视。

根本就是没人搭理。

同时都是公主,差距怎么就那么~~

废话不多说,闲人省略过,刹那指尖的温柔,神mì

的面纱滑落~~

绝对安静,没有声音。

此前芳华的脸,只给他一人看过。

是的,是他。

此时芳华的脸,正是大白于天下。

是的,很白。

也很白,却是苍白,的白。

苍白的脸,淡细的眉,深幽的眼,纤挺的鼻,唇儿一线,下颌尖尖,美则美矣,不过如此——

竟!也!毫!不!出!奇!

又因没有光泽的,完全苍白的皮肤,与一旁相隔只有几步的诺勒公主相较之下,黯然失色。

完全黯然,失了颜色。

巫山玉女的脸露了出来,所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因为不仅苍白,而且缀了寡青,那一双眼帘之下两道青色褶痕分明对衬~~

如同白色蜡烛,滑落青色泪痕!

失去色泽的玉,白壁已然染暇,然而,远是看不分明,近是触目惊心——

一道疤痕,自额角,断眉头,斜亘鼻梁,直至耳后!

就像是,被人在脸上,狠狠砍过一刀!

此时虽已淡去,岁月无情留痕,怎说绝世容颜?这是毁容了啊!

这一回合,谁又成想,竟是……

完!败!

没有人说话。(未完待续……)

七十一 凤凰涅磐

但见:白玉指,青玉杯,轻纱动处半鹅卵,琼鼻樱口纤巧端正,钟灵毓秀不染铅华——

美则美矣,却也无异。

只那面皮,肤光莹莹,恰似羊脂白玉,不容一丝杂色,又如明釉白瓷,纯净光滑柔腻——

仙姿玉色,只见半分,但这分明就是一个玉做的人儿,浑似不食人间烟火。

玉女下颌微扬,饮下杯中美酒,便使方道士又见到了那一截修长白腻,天鹅般优美的玉颈:“小弟弟,看够了么?”

……

不要忘了半生酒,不要忘了那一天,方道士曾经偷窥过巫山玉女的半张脸,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慕容公子是来比美的又不是来献丑的——

方道士,心说一句都别急,好戏必定在后头!

芳华姑娘,诺勒公主。

“诸位——”慕容公子四顾,笑问:“谁美?”

嗡嗡嗡嗡嗡,嘈杂声四起,注意,现下四面八方没有人塔,只有桌椅板凳摞成的看台,整个人堂大院左右,以及大门的街道都被填满,无数的人,议论纷纷。

是的,还没看清楚,都要看仔细。

“诺勒公主,请你左转。”慕容公子抬手,笑邀:“请——”

诺勒看过一眼。

心说魔鬼先生~~

也就左转。

其后是左转,左转,左转,缓缓缓缓,姿态优雅地转了一个圈,四面八方向所有人展示她的魔鬼身材与天使容颜——

又一次鸦雀无声。

其后,芳华姑娘同样。左转。左转。左转,左转,也是缓缓缓缓,转了一个圈,只不过是在慕容公子的摆弄之下——

完全是一个傀儡。

“谁美——”慕容公子四顾,笑问:“诸位?”

没有人说话。

不及,就是不及,远远不及。就算是身姿同样曼妙秀发同样可人,然而明月在西天,东方只是一颗黯淡的星。

败了,就是败了,谁也不能欺骗自己,哪怕心下万分不甘!

缺憾是一种美,终究不及完美,诺勒公主的身材与容貌汇集了东方人与西方人的所有优点,没有人能够挑出任何缺点。又因其高,气质超群。在场不只芳华姑娘一个四下所有美女都给她比下去了,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只羽翼丰满的白天鹅。姿态优美,出类拔萃。自是长裙曳地,纯净黑色衬托,诺勒就是一朵生长在黑暗地狱的雪莲,却是绽放在光明的天堂之上——

通体遍布,圣洁辉光!

自没得说,也没得比,女神是有很多,最美只有一个——

就是诺勒公主。

但是。

这是献丑。

其后才是比美。

诺勒公主说慕容公子是魔鬼先生,慕容公子就是魔鬼先生,是会魔法,会变魔术——

今天,慕容公子要告sù

大家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胸脯,还是脸蛋,五官形体,气质韵味,那些种种,哪怕再美,也比不过一样事物。

那就是爱。

只要一句话。

慕容公子,保持微笑,优雅上前,悄悄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说。

我叫不紧张!

是的,芳华姑娘是太紧张了,因为迷茫,因为恐慌,因为极度惊喜以及极度盼望,导致发挥失常。当然这是第一次,换作是谁也紧张,诺勒公主并不以为自己是美而芳华姑娘完全以为自己是丑,这就是区别,惟一的区别。当然两个人,谁也不想比,因为比较原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对于两个人来说是美是丑都是存zài

的形式都根本就无所谓,并不需yào

人们去评判去认定去比较鉴别去区分一个高低上下——

美与丑,正如好与恶,并不是事物的本身,只是一种观感,或者说是感官的感受。

诺勒是对的。

诺勒美,诺勒不以为美,因之诺勒至美,诺勒无法战胜。

人们是错的。

人们认可的是诺勒的美,而不是诺勒。

魔鬼先生认可。

现下魔鬼先生就是一只苍蝇,在一只苍蝇看来,一万朵美丽的鲜花,也比不上一坨牛粪。

魔鬼先生说得是,三个字,当然就是那三个字,最有魔力的三个字~~

我爱你。

奇迹出现了。

芳华姑娘之所以紧张,紧张到要死,只是,只是因为他一个人。

现下芳华姑娘不紧张了。

没有发挥,就没有失常,现下芳华姑娘想要得到的已经得到,哪怕顷刻死去,一样不会紧张。

苍白的脸,渐渐滋润。

淡细的眉,缓缓舒展。

深幽的眼,泛起涟漪。

纤挺的鼻,吹皱起来。

唇儿一线,勾枝勒蔓,下颌尖尖,蓓蕾初开——

芳华笑了。

只一笑,不露齿,斜长的疤痕消失不见,青色的泪痕愈加分明~~

顷刻活力焕发。

此时才是芳华。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人如梦,颜如玉,细微瑕疵亦不能掩,更喜衬映仙灵之姿——

纵是诺勒在侧,未遑让得分毫!

“诸位——”慕容公子四顾,笑问:“谁美?”

这一次,仍是没有人说话。

那一笑,足以倾城,那一笑,已然绝美,然不足,仍不足!

玉靥朱颜,谁个更美?

瀑布海浪,谁个更美?

春花秋月,谁个更美?

仙姿神态,谁个更美?

四大美人,谁个最美?

东方西方,谁个最美?

提坦亚哥,谁个最美?

天上地下,谁个最美?

没有更,也没有最,只有美,大多数人认为美的就是美,大多数人认为不美的就是不美。

事实如此。

但关键是,现下在场只有极少数人倾向于诺勒公主,现下同样只有极少数人倾向于芳华姑娘,现下的局面是绝大多数的人都无法评判无法认定无法比较鉴别区分出来一个高低上下——

结果就是,并列第一。

如果不是方道士,那么玉女圣女,今天就是并列第一了。

方道士出场!

说,你们,都先不要下结论!

说,不要吵,不要吵,你们知不知dào

,慕容公子和巫山玉女,刚刚说的什么悄悄话?

说静一静静一静,听我说听我说,刚刚慕容公子说的是——

我爱你。

“哗——轰!嗡嗡嗡嗡嗡嗡嗡……”蚊子抱团,苍蝇开会,前后互相打听,左右热烈讨论~~

正如此,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隆景三军,听我口令——”

“轰!”独有一群绿豆蝇,铁血蚊子战斗型,万名隆景将士同时起立:“公子爷是娘娘腔,人家姑娘没听清,咱再帮他吼嗓子,慕容公子说的是——”

“我!爱!你!”

这家伙,一个人说出来和一万个人吼出来就是不一样:“不齐不齐,再来一遍,慕容公子说的是——”

“我!爱!你!”

这,就是报应,不要来得太快,阴谋诡计整治个人那是慕容公子所长,带头闹事煽动群众那是方小侯爷强项:“吼得还是不够响,大伙儿一起来帮忙,听我口令,看我手势,慕容公子说得是——”

“我!爱……呸!”

“我说牡丹大姐啊,我还没有打手势,您老这是……”

“滚开!”牡丹大姐大步上前,一把将之拨拉边儿去:“我来!”

牛总指挥出场:“听我口令——”

百万人交响乐团:“看我手势——”

唱响千古万世流芳:“慕容公子说的是——”

……

那一刻。

两朵彤云,几乎是同时,跳上脸颊。

那一刻。

本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水,喷涌勃发!

是的芳华刚刚是在苦苦压抑苦苦忍耐,生怕爱情的火焰轰然发作焚毁芳华,那样炽热的温度芳华禁受不住——

可是,天地已化洪炉,岂能独余芳华!

太过幸福,苍天可妒?

红颜薄命,当笑当哭?

当寄一曲,引吭高歌,然而壁垒瞬间崩溃,然而城池一举告破,爱与被爱的火焰席天卷地而来:“轰哗——”

芳华被淹没。

是有一种光。

幸福的光芒。

正是火红色。

是有一种光,所有人都看到,芳华姑娘在燃烧~~

熊熊烈火中。

光华不能掩。

发自于心底。

无声地歌唱。

是有一种力量,正是爱情的力量,一朝焕发顷刻催发刹那勃发,使得幸福的辉光终于笼罩了芳华:“轰哗——”

玉女浴火,凤凰涅磐,十年的守候只为他一人,又怎知就在这一刻迸发:“轰——”

彻底爆fā

:“哗!”

“谁美——”慕容公子四顾,笑问:“诸位?”

“芳华!芳华!芳华!芳华!芳华!”那时的芳华才是最美丽,这样的芳华诺勒不能敌:“芳华!芳华!芳华!芳华!芳华!”

这就是爱,爱的升华。(未完待续……)

七十二 妙偶天成

“嘁!”牡丹冷笑,极为不屑!

心说瞅见没,这就叫乱嚷嚷,瞎起哄,一干闲杂人等,通通没有见过世面!

总有一天,牡丹会找来一千万个人,也这般,同时喊:“无禅你听好,牡丹说的是——”

就是要,全世界都听到!

而且要,每个人都看到!

是的,今天的相亲节目,不,应该说是本次相亲活动,因为场地太小,人又实在太多,在场只有少数人占据了有利地形,多数人还是只能远远瞧个热闹,所以说,尽管节目很精彩,大伙儿还是不过瘾。当然了,今天只是一个序曲,大型音乐会,大型运动会,大型搏击选美以及祭祀天地会很快就要开始了,那才是真zhèng

的大场面,需yào

一个超大的舞台,那才真真zhèng

正值得所有人期待——

可惜无禅不在。

牡丹心里很烦。

是的牡丹想无禅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一丢丢,可是牵肠挂肠扯到心尖尖:“这死无禅!”

牡丹,是始终如一地,爱着无禅。

如同方殷。

请相信,在那一刻,方殷的心里面只有一个人,就是林黛。

只有林黛。

请注意,说是的,在那一刻。

下一刻。

“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亲爱的,他对她说我爱你,我也要你对我说。”

“是的,亲爱的,我也很期待。来——”

“吻我!”

“剋死!剋死!啵儿!”

方道士。一语不发。阴沉着脸走在前面。

身后诺勒,抱着亚哥。

其后提坦:“饿!饿!饿!”

今天的主角只有一个,不是方殷,不是诺勒,不是巫山玉女,不是提担亚哥——

慕容公子,走时说,下月一号我结婚!

到时大宴全天下!

结婚。自是好事,大大喜事,一个人一辈子也结不了几次,对于慕容公子来说更是格外难得——

结婚不是重点。

重点是,慕容公子说,一次娶,一万个!

当然一万,不是上限,也就是说再多娶上几个也不嫌多,到时候谁都可以是慕容公子的新娘子——

条件嘛。当然只有一个就是,女的。

这个消息宣bù



所有人又傻了。

这就叫作不娶则矣一娶惊人。到了那一天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壮观场面暂且不说,那样的事,有可能么?

有可能,暮雨楼,加上大后宫,五湖四海各种美女就有好几千。

而京城之中,譬如白先生,譬如钟女史,譬如贤贞淑德,仰慕着爱恋着慕容公子曾经说过非他不嫁的,也有好几千!

以上只是一半人数。

现下机会来了,不分三六九等,只要你情我愿,他就给你收了~~

没有人怀疑。

当场贤贞淑德就主动表示愿意,同时说,算我一个!

没有人提出疑议。

就连芳华姑娘都没有提出疑议,想必巫山玉女她妈也不会提出疑议,无论如何,这一件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只有方道士说,你又搞毛!

意思就是,你这么能造,你爹于深知dào

么?

但是没有用,慕容公子已经疯了,眼看就是铁了心地一定要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子孙万代了。

哈!

慕容公子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身后,顷刻跟上去几百个美女,其后几千,其后几万,其后是几十万人,跟着去了朝云暮雨楼。

据说是去报名了。

当然,也未必每个女人都想嫁给慕容公子,但是,那样的热闹不去看下岂非一世白活过,因此,今天的相亲活动外加各种节目就此草草结束。

就此莫名其妙散了摊子。

就此虎头蛇尾地,给他一个人就搅和黄了。

魔鬼先生,就是魔鬼先生,诺勒公主所言极是,魔鬼先生一发疯就会导致所有人都发疯。上帝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这就是末日之前的狂欢,真zhèng

的大灾难就要降临。不要问,关于未来,诺勒究竟看到了什么,现下已经是大中午了,提坦老兄已经饿了,包括亚哥,包括一众西方朋友,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件事情可是不论东南西北方:“亲爱的,亚哥要喝牛奶吃鸡蛋,提坦要吃火腿和面包,诺勒要吃奶油蛋糕水果沙拉还有蜂蜜鹅肝鱼子酱……”

“不如你去吃屎!”方道士心道!

谁又成想,就这高贵的公主,就这圣洁的女神,一旦啰嗦起来那简直顶得上二十个罗伯,而黏人的程度更是相当于一百二十个龙娇娇,惹是惹不起,甩也甩不掉,你说这是找谁来地,简直太过莫名其妙,还是慕容公子临走时候说得好,说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有闲心问我搞毛,说还不快去跟你的洋人媳妇儿巨人朋友还有黑人儿子把关系搞好,说要不然你的呆地知dào

了你的所作所为之后搞不好又会说你东搞西搞胡搞乱搞,说你要想搞你就认认真真全心全意地搞上一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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