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的白粥馆3 - xp1024.com
《小和尚的白粥馆3》


正文 序 做一个小和尚

戒嗔的师弟戒傲曾经做过这样的统计,他说从史书上观察,大凡圣人出生,多半会出现异象,比如汉高祖刘邦出生的时候,雷鸣电闪,天昏地暗,而且还有一条龙附在刘邦母亲身上;再比如宋太祖赵匡胤出生的时候,漫天都是紫气红光,像是着火了一样,而赵匡胤生下来时还伴随着奇异的香气,同样十分特别。

所以,最终戒傲师弟发现:像戒嗔这种出生的时候只下了场小雨的,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小和尚了。

对于戒傲师弟的结论,戒嗔还是挺认同的。可能很多人都觉得但凡小和尚做得久了,就应该变成大和尚,大和尚的身份再坚持上几年,便应该成为大师高僧了。

其实,戒嗔觉得人生的道路,不一定是向上的。通往高处的道路虽然貌似辉煌,但是这条路就像一座金字塔一样,越往高处走,留给我们的空间便越小。如果我们最终站在了顶端,也许我们会发现,能让我们落足的只剩了一块最狭小的地方,而我们的四周全部都是下坡路。

所以,戒嗔以为人生的道路应该是向前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起起伏伏,做一个快乐而平静的自己。

说起来,时间真的过得极快,再次开始写戒嗔寺庙生活小故事的时候,已经距离上一次写故事整整三年了,而距离戒嗔第一次出现在网络上已经足足五年时间。

这五年来发生了许多变化,从最开始将这些小故事在网络上随手一贴,再到将其结集出版,陆续有了《戒嗔的白粥馆》第一、二部,及其简体版、繁体版、韩文版、泰文版等,到现在即将要出版的这本,也就是《戒嗔的白粥馆》第三部。不得不说这样的结果很令人意外,至少这已经远远超出戒嗔当初现身网络时,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可能。

未来会如何,戒嗔如同五年前的自己一样无法预知。

但戒嗔知道在曾经度过的每一天,曾经经历的每一次思考中,戒嗔一直努力发掘未知的自己。戒嗔如今相信,在未来的时光里,一定还会找回更多的自己。

对于戒傲师弟对戒嗔小和尚命运的推断,戒嗔决定认命。因为,戒嗔的确不喜欢自己有一天成为一个站在某一个高台上,让喜欢戒嗔的人必须要疲劳地仰着头,才能看到的人。

戒嗔希望永远站在地上,站在大家身边去写作。因为,戒嗔想做的只是用朋友的态度,去说出、去写出自己想说的话。

正文 第一个 戒傲的毛巾

戒嗔和戒傲的屋子里有许多历史悠久的东西,比如戒嗔的桌子便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上面居然还刻着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宣传口号,打倒什么反动集团之类的。还有一个很破旧的柜子,花纹已经模糊了,但依稀可辨当年它的精致模样,据说是民国时期的物件。

当然还有一件东西也不该忽略,那便是戒傲的毛巾。戒傲自小便用着这条毛巾,虽然毛巾的年头比不了那些桌子柜子,但是每天使用的东西,自然破损得快,所以看上去很有历史感。

起初的时候,那条毛巾戒傲用来洗脸。但用久了,毛巾上的绒毛就渐渐掉了,颜色也越洗越白,最后还破了一个洞。

虽然破了,戒傲也没舍得扔掉,只是把毛巾变成了洗脚布。但那个破洞增大的速度很快,从一个小洞开始扩展,最后变成了一个不小的洞洞。

这条毛巾就挂在架子上,戒傲留意到的时候也觉得怪难看的,也想到要换一块,只是每次去镇上的时候都会忘记。

后来,有位和寺里的和尚相熟的香客来参观。他对和尚的生活很是好奇,要求去和尚的住处看看。戒嗔和戒傲便把他请进了屋子。香客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原指望可以发现一点特别的东西,比如,论道的茶几或者高雅的字画等等。但戒嗔的屋子很平常,东西堆了不少不说,墙上唯一的那幅画,也是戒尘画完强行贴到戒嗔屋子里的。

施主最后有点失望,戒嗔只好安慰施主说:“小和尚们的房间总要和高僧的房间有点区别。如果人人都有高僧的境界,那高僧也就不稀罕了不是?”

最后,施主将目光盯在了那条毛巾上。他说:“那么破旧的毛巾,师父们居然还在用,真不愧是修行之人。不如拍几张照片放到网络上,搞不好能感动不少网友呢。”

戒嗔急忙阻止施主拍照,这样的照片真放到了网络上,那也太令人不好意思了。最后,施主悻悻而去。

那次之后,戒傲便下定决心要尽快更换毛巾。再去镇上的时候,他为了防止自己忘记,还特意在手心里写了“毛巾”两个字。

那天戒傲回到寺里,带回来了两条毛巾。戒嗔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什么戒傲要买两条毛巾。戒嗔打开毛巾,发现两条毛巾居然一模一样,颜色和花纹都丝毫不差。戒傲解释说:“正好商店里搞促销活动,买一条送一条,偏巧也没有颜色不同的了,最后只好选了一样颜色的。”

戒傲还对戒嗔说:“反正买了两条回来,不如一人一条吧,反正你的洗脸毛巾也挺旧了。”

那一瞬间,戒嗔的心中是有些小小的感动的。但是很快,戒嗔的理智便战胜了情感。平日里,戒傲到了晚上九点多便准时犯困,经常半闭着眼睛去洗漱。往常,戒嗔迟点睡觉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毛巾是用过的了。和戒傲使用同一个样式毛巾并不是一件不可以的事情,但是戒傲的洗脚毛巾和戒嗔洗脸毛巾一个样式这个危险的指数便比较高了。

最后,戒傲只好把毛巾收了起来。有段时间戒傲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他洗脚的时候还会强调一句,“其实我也不是经常拿错的。”

那条毛巾被戒傲塞在了箱子里,一直到戒痴的毛巾破了的时候才被想起来。

戒傲拿出这条毛巾送给戒痴的时候,戒嗔随意地看了一眼,发现这条藏在箱子里许久的毛巾和戒傲挂在架子上的毛巾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架子上的毛巾已经没有了清晰的花纹和鲜明的颜色,而箱子里的这条毛巾还是崭新的。在毛巾挂在架子上的日子里,戒嗔从来没有感觉到它的褪色与变化。

也许这世间的很多事物都是这样,在不知不觉的变化中,即便由最初的白变成了最终的黑,也不留一丝痕迹。

正文 第二个 最令人意外的乞丐

淼镇最繁华的地方是镇里广场附近的一条商业街。当然“繁华”也是相对的,因为戒嗔曾自豪地带着一位外地的施主去那里逛过,结果外地的施主张着嘴巴看看小街,再看看戒嗔,然后再看看小街,再看看戒嗔,最后带着一脸“看在你是住在山里的和尚的份上,我就不嘲笑你很孤陋寡闻了”的表情,忍住什么话也没有说。

繁华的商业街上,最多的自然是小商贩,但同时也有另外一群特殊的人,那就是乞丐。可能是因为这里经常会出现经济条件相对好的外地游客,所以镇中的几个乞丐都把他们的乞讨地点定在了商业街附近。

戒嗔见到乞丐高大伯的时候,差不多是去年夏天。高大伯的年纪很大,而且腿上还有残疾。他的腿上没有裤子,永远只是用报纸包着残疾的腿。和其他乞丐不同,他的面前没有凄惨的“诉状”,只是孤零零地放着一只钱永远不多的碗。他从来不像其他乞讨者一样时刻盯着来往的人群,而是一直很沉默地低着头,缩在街道的角落里。戒嗔之所以知道他的姓,也是辗转从旁处听来的。

比起其他身体健康又年轻的乞讨者来说,高大伯的状况挺让人担忧的。戒嗔每次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如果恰好有硬币,就会在他的碗里放上一个。

戒嗔仔细地看过他的腿,瘦弱得似两根木棍一样,笔直地放在身前,从来没有移过位置。他的身边放着一副破旧的拐棍,应该就是他的代步工具。有时候,戒嗔甚至会想他是如何来到小街上的,只是戒嗔从来没有见过,因为高大伯每天很早便到了街道上,一直待到晚上。而戒嗔呢,通常早上是不会下山的。

小镇上的人有时候也会提到高大伯,但内容总是让人揪心。有位施主曾说,他曾经看到高大伯在垃圾箱里找食物吃。

风雨来临的时候,戒嗔也挺替高大伯担心的,毕竟他身体有残疾,要怎么躲避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呢。

让戒嗔感到意外的是一个晚上,那天戒嗔耽搁了时间,回寺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经过商业街的时候戒嗔看到了高大伯,只是这次高大伯是站着的,他用那双戒嗔以为已经断了的腿站了起来。

高大伯弯下腰捡起拐杖,把它拎在手上。戒嗔这才明白,原来拐杖也可以是装饰品,正是它让戒嗔先入为主地以为高大伯的腿是残疾的。

那个场景至今回想起来,还让人哭笑不得。这个曾经一直困扰戒嗔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在此之前,戒嗔曾想象过无数个悲惨的场景,一个孤苦的老人,用双手代替双腿,在晨曦未至的时分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艰难地爬到小街上。而如今,问题的答案比戒嗔设想的要简单得多,原来他就是走来的。

突然间,戒嗔心里很不好受。戒嗔想到有次暴雨突至的时候,甚至还托了戒傲打电话去问他在商业街上的朋友,高大伯在哪里躲雨!

在这件事情里,戒嗔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扮演一个强者,一个愿意尽点力帮助别人的强者。可现在戒嗔想到的是,可能在高大伯的心中,早已有了对戒嗔的印象——一个有点佛心也有点傻的和尚。

那以后,戒嗔走路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高大伯乞讨的那条街道,或许戒嗔内心深处也在犹豫,应该怎样面对高大伯呢?

在寺里的时候,关于高大伯的爆料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位香客还说,从垃圾箱里找食物,原来也是高大伯博取同情的招数。事实上,垃圾箱里面藏着的是严密包裹过的盒饭,非但是干净的,甚至质量也不差。

戒嗔再次见到高大伯的时候是在一个黄昏,那天戒嗔在一条小路上看到高大伯迎面走来,如果按正常的时间计算,此时的高大伯应该还在镇上的商业街上才对,戒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高大伯提早结束了自己的“工作”,让我们有机会在另一条小路上相遇。戒嗔与高大伯擦身而过,高大伯并没有多看戒嗔一眼,也许对于戒嗔这样一个众多客户中的小客户,高大伯确实很难记起来。戒嗔回过头,看着高大伯慢腾腾地走着,忽然发现他的背已经驼得很厉害了,而之前让戒嗔厌烦的走路姿势,其实也并不是很稳。

看着高大伯迎着落日的余晖走远,渐渐地消失在路的尽头,忽然间戒嗔有些释然了。戒嗔曾以为,知道真相后,自己感到恼怒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在道德的天平上,高大伯只能站得很低。

但是,此时的戒嗔忽然觉得应该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高大伯的大多数同龄人在这样的年纪里,已经儿孙满堂,在安享晚年了。而高大伯依然要在这样的年纪里,每天为了生存表演乞讨。

戒嗔曾认为所有违背道德的事情,都必须被谴责。但这一刻戒嗔忽然在想,道德标准可能不是恒定不变的东西,对于不同的人,道德标准或许可以不一样。

因为一个可以吃饱饭的人无权为吃不饱饭的人制定道德标准。

正文 第三个 属于我的年代

<h3>1</h3>

人生就好像无数条纵横交错的道路,我们从属于自己的起点出发,在每一个人生的岔路口做着单选题,找寻属于自己的单行道。不会有谁的人生可以一直平坦顺畅,那些曾经悲伤的、欢笑的、心碎的、幸福的历程,都是属于我们的年代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智惠师父年轻时,正是一个非常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那时候成分不好的人被称为“四类分子”,简单来说便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和坏分子四种成分。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四类分子又做了扩充,原先的四种人再加上右派,变成了“黑五类”。

其实四类也好,五类也好,对师父来说,区别都不大,因为都回避不了师父地主子女的身份。

命运很奇怪,无论你是否接受,它都会把许多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带给你,就像这个带给师父曲折人生的地主子女身份一样。

新中国成立时对于地主成分的认定,有一个时间界线,时间截至新中国成立前三年,也就是说,在一九四六年以前,不管家里有多么富贵,都无所谓,只要一九四六年后是穷的,便不会把你的成分划定为地主。

师父说:“我的父亲好赌,原本以他败家的速度,到不了一九四六年,家里便可以变穷了。可惜我的母亲却没有政治远见,常常为了父亲赌钱的事情与他争吵。”

最终,师父的母亲带着师父和师父的哥哥小三一起离家出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还用自己的积蓄和嫁妆购置了一些田产作为今后生活的保障。正是这些被师父的母亲寄予厚望的土地,最终成了她被划定为地主成分的重要依据。

师父说:“在北方地广人稀的地方,母亲最多只够划定为富农,可惜在江南拥有三十亩田产便足够成为地主了,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师父童年印象最深的一天,便是土改工作组来交接财产的日子,那一天师父流了许多汗。

因为师父的母亲听说要没收的不只是土地,还有从劳动人民手中剥削来的财物,所以早早地便把过冬的衣服穿在了师父和小三的身上。母亲的想法很简单,穿在身上的衣服总不能扒走吧。

对于当时只有七八岁的师父来说,那天的情形已经很模糊了,能记得的只是自己和小三在天气尚热的初秋时分,穿着棉袄站在墙角,看着工作组的人来来回回地搬东西,而师父跟小三则在不停地流汗,不停地流汗。

师父每次说到这个情节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笑,其实那天工作组的人并没有拿走家中的衣物,但是现在想起来师父母亲的想法还是比较有前瞻性的。毕竟家里的东西,那些人都有可能搬走,但是地主家的两个狗崽子是决计不会要的。

地主成分的划定,是师父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家里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是吃穿还是没有问题的。可自那以后,生活便一落千丈了。土地收归了国有,就连本来就不算宽敞的住房也由政府分出了几间给成分好的同乡。

师父和小三都在镇里的小学上学,学费并不贵,但对经济窘迫的家庭来说还是很大的负担。小三上到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的时候,师父的母亲决定让师父和小三退学回家。

在学校里,小三是成绩突出的优等生,对于他的退学,班主任很惋惜。其实班级里大部分学生都是免除学杂费的,老师也帮小三和师父申请过,只是没成功,最后被批准申请的只有贫下中农子弟。

师父的母亲告知师父让他退学之前,特意让小三把家里打扫了一下。师父的母亲说:“万一等会你弟弟发脾气在地上打滚,衣服也不会弄得太脏。”

师父说,事实上他是不太喜欢读书的,他在学校的成绩也属于很不稳定的那种。有时候考得特别差,让老师一度以为他要留级了,但到了下一次又突然名列前茅了。仅从退学回家这件事情本身来说,师父原以为自己不会太在意。

离开学校那天的情景师父一直记得,师父拎着个小板凳跟在小三的后面,从校园里穿过。那个年代学校的设施很不完善,连桌椅都没有配备完整。那个板凳是师父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可在那一天,它和师父一样,都没有留在校园里的必要了。

有很多双眼睛从教室里望过来,厌弃的眼神并不多,更多的是属于儿童的那种懵懂茫然,还有同情和怜悯。那一刻,师父不知道怎么就被那些熟悉与不熟悉的、含着关切的眼神灼伤了。师父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可怜的,早几天就该流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家里的生计,主要是靠师父的母亲在镇上的刺绣厂接一些刺绣活来维持。只是以师父母亲的身份自然是没有资格成为刺绣厂的正式职工的,她做的产品都是计件的,做多少支多少工钱。

因为收入微薄,师父的母亲在家门口摆了一个小货摊。小三和师父不上学后,时间也多了不少,有时候可以帮忙看摊送货。

师父说,那种不用上学的喜悦再也没有出现过,反而是有时候见到同学放学经过,便会慌忙地低下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不是自己被遗弃了,而是自己做了错事一般。

镇上有时候会把地主分子集中在一起开会,差不多有一二十号人,师父的母亲也是其中一员。主持会议的干部时不时会换人,但每次都会有一个粗壮的中年妇女,厉声训斥每一个地主分子,有时候还会让一些地主分子跪在场地中间。

和其他地主家的子女一样,师父和小三时常站在围观的人群中远远地望着母亲,她总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队伍里面,似雕塑一般望着人群。

师父的母亲有过一次失态,那是因为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师父和小三。母亲惶恐的神色,是师父从来没有见过的。

事后,三个人没有再提起当时的情形。但那以后师父和小三学会了隐藏,每当母亲的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小三便躲在前面的大人身后,而师父会把头埋在小三的背上。

<h3>2</h3>

师父曾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会那样一直走下去,就那样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如果顺利的话,自己或许会成为一个游走于乡间的小贩。

但是师父命运的转折再一次来临了,不过这一次,比师父所预想的要好上很多。这一年,与师父的母亲断了联系的弟弟,也就是师父的舅舅,终于托人找到了母亲。

舅舅在延安工作过几年,后来去了省城工作,至于职位,对于小镇的居民来说,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高级职位。师父的生活自此有了好转,舅舅每个月会邮给母亲十五元钱作为师父和小三上学的费用。

师父说:“因为我是被迫离开校园的,所以后来我比同学们更爱读书。课本对于我而言,不再是挡着脸睡觉的工具,不再是随意撕下来折纸飞机的道具,也不再是和同学打架时敲他们头的武器。”

师父的成绩虽然及不上小三,但在学校里绝对算得上名列前茅。

人生往往是由意外叠加而来的,一九五八年的时候,小三高考落榜了。小三的成绩一直很稳定,即使在最好的中学里,他也是名列前茅的。很多人对小三意外落榜感到惋惜,而事实上,小三的命运并不是在考场里改变的,早在小三进考场之前,他的档案里便因为家庭出身被加上了“不宜录取”的标签。

也就是在那一年,师父的母亲病逝了,而舅舅也被调去了边疆。

舅舅临走的时候替小三在省城谋了一份工作,师父跟着小三去了省城。

师父在省城上了高中,原本师父并没有继续上学的打算,他想早点出来工作,也好减轻舅舅和小三的负担。

可是小三很坚持,他希望师父可以继续自己没有完成的大学梦。师父说,现在想来小三的坚持并不理智,因为师父和小三那时候都不知道,那只是条灰暗的路,它早早就被人烙上了黑色烙印,那是一个无法抹去的痕迹。

师父最后选择了继续读书,并不完全是因为想学习、爱学习,而是因为从那一年开始,粮食变得很紧张。如果工作了,那么国家计划分配给师父的粮票就会按社会青年分配,一个月是二十三斤;如果继续上学,国家规定给学生的粮票是三十二斤,多了九斤粮票,可就是吃得饱和吃不饱的差别了。

师父说,自己的学习成绩也挺不错的,不过对于上大学,师父却没敢奢望,毕竟连小三这么好的成绩都落榜了,何况是自己呢?

只是最后师父出乎意料地考上了大学,师父后来分析说,可能是那一年,政府对招收成分不好学生的限制放宽了一些吧。

很多年以后师父听人说,在当年招生的政审会议上,曾经有人激烈地反对过录取他。有位老师说:“剥削阶级是不甘心死亡的,他们还在千方百计地寻找继承人。这个学生虽然是高分考生,但剥削阶级的子女从小接受了剥削阶级的思想,世界观容易出大问题,我们的大学不应该给剥削阶级培养继承人。”

最后一位和师父舅舅相识的老师替师父说了好话,他强调师父的社会关系不错,家里也有人为共和国做过贡献。

学校最终决定录取师父,只是不能分配到涉密的专业。

师父说,可能和人生的经历有关,他自小便对生活没有太多奢望,但是小三却一直充满着希望。小三说,在黑夜里,我们察觉不出白昼的迹象,但是我们应该知道那一缕光亮就在夜色的尽头。

小三的话,一直让师父觉得很疑惑。但被大学录取的那一天,师父忽然感到了这种希望。这是师父和小三人生路上遇到的又一次转折,两个人从幽暗的旅程中跌跌撞撞地走来,前路第一次照进了这样的光亮。师父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是一道虹桥,红橙黄绿都可能出现在脚下。

师父去学校报到的那一天,是一个好日子,因为小三结婚了,那是小三特意挑选的日子。师父的嫂子是同乡的一个地主子女,师父和小三的婚事曾经是师父母亲生前最担心的事情。那年头,找对象首先要看的便是家庭出身。家庭成分差的女孩,情况还好点,她们总会竭尽全力嫁给工农子弟,如果对方不在意成分,哪怕对方的经济条件差些或相貌不佳,都不成问题。可男人就不一样了,即便女孩本人不在意,对方的家长也不可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

师父的嫂子也是苦命的人。一九四九年之前,嫂子家可算是富甲一方的。临解放的时候,因为担心受到土改政策影响,嫂子的家人都逃难去了台湾地区和美国。那一年船票不好买,嫂子的家人计划分批走,结果中间出了意外,只剩下嫂子一个人没有走成。

后来和嫂子熟悉之后,师父才知道嫂子对家人还是牵挂的。有时候看到报纸上有关台湾地区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报道,她便变得很沉默。

师父看到嫂子哭过一次,因为有沿海省份的朋友说,台湾那边闹饥荒,只能吃香蕉皮过日子。

其实,嫂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现在在台湾地区还是在美国,但是师父觉得在美国应该过得也不好,虽然那边可能吃饭能吃饱,但是社会压力大。师父记得报纸上刊登过一则消息,美国的一位叫玛丽莲·梦露的女影星,因为承受不了资产阶级的压迫所产生的精神压力,最后自杀身亡了。

师父那时候想,连电影明星都是这样的下场,更何况嫂子家人这样的外来民族的普通百姓呢?

小三的婚礼很简单,宾客只有几个和小三要好的同事,以及双方的亲属。两个人的长辈大多都不在了,嫂子这边的亲戚只来了婶娘一个人。

那天的小三打扮得很帅气,这么多年以来,师父头一次见到小三穿没有补丁衣服的样子,平日里小三就是把他那几件补丁加补丁的旧衣服换来换去地穿。

小三的新郎装是一件绿色的灯草绒衬衫,衣服的布料加制作工钱花了接近二十块钱,差不多是小三大半个月的工资。

不过师父觉得虽然衣服是崭新的,但做工却很一般,怎么看都不那么合身,感觉是小了一号,穿在身上紧紧巴巴的。

酒席散了之后,小三把师父送得很远。一路上,师父对小三说了好几次,这是你的新婚日子,你应该守在嫂子身边,可是小三还是执意要送。

分别的那一刻,小三把身上的那件灯草绒衬衫脱了下来,披在师父的身上,师父慌乱地想把衣服塞回他的手里。毕竟小三才是今天的主角,这件花费了小三大半个月工资的衬衫不应该在自己的身上。

小三盯着师父笑,帮师父穿上衬衫,然后一颗颗地替师父扣上纽扣。

小三说:“我的弟弟明天就是共和国的大学生了,以后还会成为优秀的国家栋梁,当然要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去迎接新生活了。”

师父一度以为做事沉稳的小三,也有失误的时候,至少在结婚的日子里,他犯了一个错误——他裁剪了一件昂贵但不合身的新郎装。

但那件衬衫服服帖帖地穿在师父身上的时候,师父才知道,小三原来没有犯错,一切都在他的筹划之中。

小三在他的新婚日子里,穿着一件满是破洞的汗衫,在师父的视线里渐渐走远。他是师父这一生中见过的穿得最寒酸的新郎。

小三和师父分手的那条路,是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小三走了很远后,忽然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还留在原地的师父。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但距离太远,师父和小三不可能看清楚对方,小三站了一会,终于转身离去了。

师父说,在自己的记忆中,常常有小三转身时的画面,小三的面容清晰,一脸的笑容。师父知道这画面并不是在自己视线里出现过的,只是他能确定这个瞬间一定发生过。

<h3>3</h3>

学习的压力对于高考成绩比同学们高出一大截的师父来说并不算什么,反而是经济上的压力让师父有些吃力。

那时候的大学,会给家庭困难的学生发放助学金,金额是不相同的,各校自己评定等级。师父的学校里,最高等级一个月可以拿到十三块钱,最低的也有八块钱。

师父也申请了助学金,虽然最终只是拿到了八块钱,但这笔钱也足够让师父兴奋的了。上大学之前,小三让师父写了封信给舅舅,让舅舅不要再寄钱了,小三觉得他一个人是可以负担得起师父的学费和生活费的。

舅舅回了信,过问了一些学习上的事情,也同意了师父的建议。舅舅的收入虽然高过小三很多,但负担实际上并不小。他要资助的晚辈并不只是师父和小三。

师父拿到了信,却没有给小三,只是告诉小三,舅舅打算继续资助师父读书。

师父选择对小三说谎,其实有不得已的原因。那时候小三刚刚结婚,嫂子刚从外地过来,不可能那么快有收入。

因为师父的缘故小三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一点积蓄也没有,如果小三继续供师父读书,那他的日子怕是比从前还不如。

师父筹划着自己在大学里的支出其实并不多,如果吃得差一些,一个月八块钱的助学金说不定够了,至于差额,在课余打点零工应该能补上。

可惜师父的计划没有赶上变化,那一年正处在饥荒年份的恢复时期,毛主席忽然在北京发了话,要求重视大学生的身体,各地的学校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落实了。学校食堂的经营形式有了改变,学校开始统一收取伙食费,吃饭也不再是各吃各的,而是按班级集中在一起吃。至于伙食费,每人要按规定一个月交十三元钱。

师父没有把自己的困境告诉小三,因为他觉得如果规划得好,应该可以兼顾学习和打零工两件事。

师父课余做过许多零工,比如做鞋底、卖冰棒,还有去捉喂小鸟吃的虫子。不过因为要兼顾学习,所以一些连续性要求较高的活,比如建筑工地的零工这样的就不能干了。

日子虽然过得艰难,师父却一点都不后悔,因为师父知道只要把最艰难的日子挺过去,好日子便会到来。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毕业后可是拿高工资,转正后一个月便能拿到五十三块钱,而那些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工人也不过只有三十多块钱的工资。

师父做零工的时候有一个伙伴叫普生,普生和小三同住一个院子,是小三的同事,但不属于正式的职工。

普生的小名叫小四,而师父的小名叫小五,只是普生的年纪比师父还要小上一岁。所以,有时候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相互之间的称呼往往很混乱,因为小四叫师父五哥,而师父则叫他四弟。

小四的父亲是右派,家庭条件比师父和小三家更为糟糕。他的母亲身体不好,自己做临时工收入又低,所以小四时不时地要留意一些零活。如果遇到适合的工作,小四也会叫上师父,当然小四也知道师父的情况,在小三的面前,也会保守师父四处打零工的秘密。

小三发现师父在外面做工的那天是个周末,这天本是师父那段时间最开心的一天。那天火车站里运来了一批东北松木,这批木头属于市里的一家工厂,因为要得急,厂里负责取货的人开了非常高的工钱,如果两个小时可以把松木搬完,便可以拿到三块钱的工钱。

小四告诉师父这个活的时候,师父开心得不得了,要知道以前在工地上替别人搬砖头,一天也不过八毛到一块的收入,而现在只要两个小时,便可以拿到以前三四天的收入。

不过搬货的难度却比师父预想的要大,有一根木头从车上取下来的时候,重重地砸在了师父的腿上。

木头砸在腿上的那一瞬间,师父的腿便受了伤,只是三块钱工钱的吸引力分散了师父的注意力。直到货卸完,拿到工钱后,师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不动了。

师父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查看自己淤青的腿,却发现小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边。

小三走到师父面前,怔怔地看着他的腿,眼圈忽然红了。师父顿时慌了神,因为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去世,师父还从来没有见过小三流眼泪。

那天,小三用他借来的自行车把师父推回了宿舍。一路上,小三有很长时间背对着师父,即使和师父说话也不回头,师父知道小三一定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满脸的泪水。

那以后,小三每个月都要给师父五块钱,师父也不敢拒绝。所幸嫂子找了一份工作,虽然收入不高,但多少也补贴了一些家用。

<h3>4</h3>

在学校里,师父常常觉得孤独,虽然那一年对于成分不好的学生的招收政策有些放松,但是整个年级里,有家庭出身问题的人还是少数,像师父这种出身的人,一个班也不过几个。

出身好的同学们还算友善,没有特别歧视师父,但他们常常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优良出身的骄傲情绪,还是让师父对他们的友谊望而却步了。

在因言获罪现象严重的时代里,师父和其他出身不好的人一样,渐渐学会了保护自己的最佳方式,那就是将自己的心封闭在冷漠外表之下,不管它其实是多么的不安躁动。

在学校的第二年,师父认识了一个叫梅芬的女孩,梅芬和师父同校,但比师父低一届。

师父记得第一次见到梅芬的时候,梅芬站在校园里的一棵叶子枯黄的老树下,她用手遮挡着枝叶间透下的阳光,望着远处枝头嬉闹的鸟雀微笑。师父就是在那一刻被她的两个酒窝和那双带着笑意的大眼睛吸引了。

那个年代有一种特有的写作文的方式,大抵是这样的:某年某月某日,我遇到了某一件有些艰难的事情。我很努力,可最后却失败了。就在我准备放弃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毛主席,于是我的内心翻腾了起来,斗志又回到了我的心中,我决定再次迎难而上,最终在战无不胜的毛主席思想的指导下战胜了困难。

师父说自己就非常擅长这种写文章的方法,并且很受老师喜欢。老师还夸奖师父说,文章中师父想起了毛主席的时候,用“翻腾”这个词来描述一个曾经在困难面前犹豫不决,而最终被鼓舞了的少年,是非常不错的用法。

而事实上,“翻腾”这个词是师父从报纸上学来的。对师父而言,“翻腾”更像一个形容词而不是动词,至少在师父心中还没有真切体会过那种激荡。

只有见到梅芬的时候,师父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作“我的内心翻腾了起来”。

梅芬的家境不错,她的父亲是学校里的职员,母亲是国家干部。

师父很清楚自己的出身,也知道自己和梅芬的身份有着天上地下的悬殊。师父努力克制着、竭力回避着与梅芬有关的任何事情。师父期望有一天,梅芬能与他人生中一切曾发生过的许多事情一般,在记忆里渐渐模糊,直至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回想起来。

但人生却永远没那么简单,时间并非无往不利的利器,很多事情就像酒一样,时间长了反而愈加浓郁。

师父曾经因为克制不住的思念而苦闷,他甚至怀疑有一天自己会在烦恼中死去,但这一天最终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一种对现实妥协的麻木。

在那个时代“人定胜天”这句话曾被说得很响亮,而事实上,师父认为这句话并不那么有用。因为在很多时候人的命运是无法掌控的,就像飘荡在天地间的花瓣一样,如果命运的风不眷顾,花瓣永远也到达不了想去的地方。

但师父和梅芬之间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两人在不同的路上走来,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推近,直至两个人的人生路重叠在了一起。

那不是一个可以肆意释放情感的时代,虽然学生间偷偷摸摸恋爱的还是挺多的,但谈恋爱在大学里是明令禁止的。那时候非常流行向组织、向领导汇报思想,上级也非常鼓励同学们互相揭发思想问题,但是揭发学生之间恋情的并不多,可能大家都觉得揭发别人的政治动向问题属于思想上要求进步,如果揭发别人的恋情那就属于人品不好吧。

学校也严惩过谈恋爱的学生,比师父高一级的一个同学便因为这方面的问题退学回家了。据师父所知,那位同学身份和家庭背景都非常好,只是那位同学自己把私生活弄得相对高调了一些,最终导致学校的领导不得不采取了严厉的处罚措施。

师父与梅芬之间远远没有到那种程度,两人间只是有一种默契,一种无需语言的感知。

发现了两人之间这种默契的是梅芬的父亲。在上大学的前两年,梅芬的父亲对师父是相当不错的,因为梅芬的父亲不是一个对政治特别看重的人,对于学习成绩好又内向的师父会多关照一些。

梅芬的父亲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和师父谈了一次心,内容可想而知,自然是要师父知难而退。

师父从没有抱怨过梅芬父亲的态度,因为这是属于那个时代本能的态度,无关品行,无关道德。

师父开始刻意回避梅芬。对师父来说,这不单单是在相逢的时刻漠然离去,而是用力克制心中的引力,即便撕裂了内心也不能放手,不敢放手的痛楚。

小三的家是师父唯一可以直视情感的地方,虽然对于梅芬的事情,师父也没和小三提过,但在师父二十三岁生日那天,还是在酒精的驱使下放肆地哭了。

师父总是想起和梅芬在路口相逢的场景,在师父近乎零度的表情下,梅芬的神情从热切到失望再到绝望重创了师父外人无法琢磨的内心。

在无人的小路上,师父哭着问小三,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弥补我们在出生前就犯下的错?

小三没有回答,只是搂着师父,用力地搂着。师父说,以小三谨慎的个性,本该早已打断他无知的言论了。可是那天小三没有,只是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温暖着受伤的弟弟。

<h3>5</h3>

一九六六年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来了。对师父来说,虽然这一次比以往的那些运动显得更激烈一点,但实际上对师父的影响不大,毕竟师父早已习惯了自己身份带来的种种差别。

学校里开始不上课了,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学习不再是学生的任务,大字报反而成了作业,比如师父的学校便规定每个学生必须要完成五张以上的大字报,内容不限,不过一定要以深入揭发为目的。

为了这事,小三特意往学校跑了一趟,嘱咐师父不可以随便写身边人的大字报。小三担心师父把握不住时局,犯了错误。其实小三是多虑了,师父很清楚自己没有这种政治资本,自然不会去招惹这些无端的是非。小三和师父分享了不少写大字报的技巧,既然不能不写,那就批判一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寻几个北京那边倒霉的文人写上几篇,这样既完成了任务,也不会伤害到别人。

政治的严冬比想象中更冷,街头巷尾对政治上的坏分子的批斗几近疯狂。有一次,师父和小三在校园里看到红卫兵们批斗一个老教授。唯唯诺诺的老教授被围在一群愤怒的年轻人中间,而老教授的儿子则被迫念着与父亲划清界限的承诺书。

那一整天师父的心情都不好,老教授的样子让师父想起了母亲当初被批斗的样子,可能老教授的遭遇比他的母亲更加不如,至少当年的母亲还有小三和自己在她的身边,而他却只有一个无情的儿子。

不过小三说,那位老教授心里不一定真的难过。也许我们都无法读懂他的内心,亲人之间永远不可能通过宣告的方式划清界限,如果因此可以保护自己的亲人,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师父很害怕去想小三说的话,因为他不相信老教授没有刺痛的感觉,就像当年自己的母亲看见小三和自己受到了伤害一样,也许亲人带来的伤害比别人带来的来得更痛。

并不是每个同学所写的大字报都像师父写的那样无关痛痒,那些根正苗红的同学开始将矛头瞄准了学校里的老师。学生中开始流行写一种大字报,就是由一两个同学起草揭发老师的大字报,然后征集全班同学签名,以壮声势。

遇上这种征集签名的大字报,师父也只得在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虽然签了也可能得罪人,但是当场拒签必然会留下不热情参与革命的证据。

临近中秋节的时候,和师父要好的一个朋友给了师父几块月饼,虽然已经不再是饥荒年代,但是食物还是最贵重的礼物。

师父把月饼藏在柜子底下,打算过些天带去给小三的儿子东东吃。那一年,东东已经两岁半了,胆子小,很怕生,但是对师父亲热得不得了。

师父说,或许是自己和小三有着极其相似气息的缘故吧。

那几天,事情特别多,师父怕月饼被同学们发现,那时候如果请他们吃自己也舍不得,不请又显得小气,就把月饼藏得深了,最终连自己也忘了。等师父想起来的时候,月饼好像有些变质了。

师父觉得挺可惜的,又觉得把月饼带回去给东东也不适合,便自己吃了。

事实证明,师父对月饼变质的判断是正确的。第二天,师父的肚子开始疼,一整天去了无数次厕所。

就这样,师父错过了在一张同学写的大字报上签名的机会。

等师父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同学已经把签满名字的大字报贴了出去。师父有些难受,因为同学们征集了那么多人的签名,却没有等他。

师父知道即便自己与同学们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是骨子里他们还是瞧不上出身不好的自己的。如果去厕所的是其他背景没有污点的同学,或许他们就多等一会儿了。

师父难受之余还有些害怕,担心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自己没有在大字报上签名,这事一旦深究,说不定会带来麻烦。

不过师父多虑了,那张大字报只不过贴了几天,便被新的大字报遮盖住了。而这事带来的后果很出人意料,因为那张大字报是检举梅芬的父亲的思想作风问题,从那以后一直对师父心存芥蒂的梅芬的父亲开始对师父另眼相看了。

师父说,差不多是二十年后,那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了,梅芬的父亲生了一场大病,医院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师父去看他,梅芬的父亲拉着师父的手还在感慨这件事。

梅芬的父亲说:“王听轩,你知道我在看那张批判我的大字报的时候,心里有多感慨?我曾经那么对你,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你却没有在大字报上签名。我仔细数了数人名,全班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签名。我当时就觉得,把女儿托付给你,一定不会是错误的决定。”

在那一刹那,师父的心里挺不好受的,虽然从头到尾都是梅芬的父亲误会了,但是自己也刻意隐瞒了真实的情况。

师父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把实情说出来。事实证明师父的决定是正确的,梅芬的父亲后来恢复得挺好,如今九十多岁了还很健康。这事说来也挺惊险,如果师父当时坦白了,梅芬的父亲很可能当场就过去了。

师父说,自己一直觉得人生很奇妙,即便是寒冷的时节一样会感到温暖。或许人生就像小三所说的,四季并不始于春季,因为在寒冷且看不到希望的冬季,生命便开始在冰层下孕育。即便在不属于我们的年代,我们看不到、寻不见藏在角落里的希望,但它却从没有消失过。

<h3>6</h3>

小三曾经对师父说过,如果要坚持到希望到来的时刻,便一定要学会和这个不属于我们的时代捉迷藏。

小三说,如果不想被人找到,我们便要学会低着头;如果这样不行,那我们便要懂得弯下腰;如果还是不行,那我们必须学会趴在地上。不要觉得自己在忍辱偷生,我们是伏在距离地心最近的地方聆听着春暖花开的声音。

对于未来师父很迷茫,因为即便希望永存在夜色中,漫长的等待依然足以让希望与爱迷失。师父相信小三描绘的未来也许会出现,只是不知道要等待多久!

生活虽然谈不上圆满,但日子确实是一天天地向好的方向发展。到了一九六九年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虽依然进行着,但由于中央“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导意见,最最动荡的日子仿佛已经过去了,尽管街头还时有武斗发生。

师父应该是一九六七年毕业的,但是由于学校里都在停课闹革命,师父滞留学校一年多才有了工作。师父工作后虽然没有转正,但却有了一个月四十三元的收入,一直以来困扰师父的经济困难,已然大大缓解了。

师父和梅芬有时候也会争执,不过大多数时候,吵完之后,梅芬都会跑去向小三或者嫂子诉苦。

这种时候,师父不会太紧张。因为梅芬去找小三或者嫂子,至少说明她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也说明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是属于可以调和的矛盾,是人民内部的矛盾。

小三常常会说一些师父小时候的趣事给梅芬听,梅芬很感慨小三和师父之间的感情。她有次很好奇地问师父:小三和师父之间难道从来没有闹过矛盾吗?

其实怎么会没有?即便再好的兄弟,儿时也不免有打打闹闹的时候。不过小的时候,师父的个头小,即便小三再三忍让,师父也很难占上风。

所以,每次争执的结果都是以师父哭哭啼啼和小三再三安慰作为结束。

师父说,小时候的自己特别幼稚,即使吵架结束自己已经不生气了,还会很长时间不和小三说话。后来师父和小三约定,如果自己不生气了,便会把自己的鞋带松开,这样就表明小三可以去找一些玩具呀、食物呀来诱惑师父,请求和解了。

师父每次想到自己有多幼稚都会忍不住笑,当然他和小三之间的约定是万万不可告诉梅芬的,要不梅芬以后又多了一个嘲笑自己的谈资。

小三曾经很担心,以师父不沉稳的性格会在运动频繁的岁月里犯错。所以,小三最常和师父说的话,就是告诫师父小心谨慎。

事实上师父说自己并不是毛躁的人,可能在小三的心目中,这个大学毕业已经工作的弟弟永远都是一个有些幼稚毛躁的小孩子。师父从来没有想到出事的人会是小三。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嫂子过来报信的时候,小三已经被人抓了起来。

嫂子说,小三早晨上班后就没有回来,后来和小三同办公室的小四跑来报信,放在小三桌子上的毛主席石膏像,被人发现滴上了一滴墨水,于是小三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

这个消息让师父慌了神,损坏主席像无疑是一个大罪名,师父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小三弄脏石膏像后,不及时处理。师父想,或许是事发突然,所以小三没有来得及处理。

那是师父最无助的日子,人生中注定有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人生有时就像在水中央没有舵的小船,除了随风而行,别无选择。

师父一直期望奇迹出现,希望单位的人忽然淡忘了小三,但刚刚上任的工宣队队长对小三的事情却上了心。

师父说,其实那位队长很久以前便认识他和小三,他一直讨厌他们兄弟俩,这一次终于找到了机会。

工宣队队长说,小三是典型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是隐藏在人民群众中妄图复辟的野心家。工宣队队长说,一定要把这样的坏分子批臭、批倒。

师父再次见到小三的时候,小三站在“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的批斗大会”的会场中央。小三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流露出的平静与凌乱的头发和有些伤痕的脸庞并不相称。

师父和小三一起站在会场中央,那是这么多天以来,师父和小三离得最近的一次。师父听见自己飘荡在空中颤抖得快要不能辨别的声音。

师父说:“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感谢党和毛主席对我多年的教育和培养。我的哥哥王亦轩把墨水滴在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石膏像上,这是对我们领袖的不尊重。我要坚决站稳阶级立场,和我的哥哥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划清界限。”

这份“决裂书”是批斗会的前一天,师父和嫂子一起商量着写的。嫂子说:“上次我见到小三的时候,他悄悄告诉我,如果政治压力大,可以和我离婚。”嫂子还说:“小三一定是希望用这种方式去保护自己的家人。如果你因为倔强,不肯和他划清界限而受到牵连,甚至丢掉了工作,那么即便小三没事了,他也会为此事自责的。”

师父记得小三说过的话——亲人之间永远不可能通过宣告的方式划清界限。但是当师父念出这份“决裂书”的时候,还是被阵阵侵袭的痛苦缠住了。

那是一种师父永生也不希望回味的痛苦,就像塞在瓶子里不断膨胀的悲伤,只会在内心中不停地冲撞,越积越多,越压越重,却无法释放。

师父说,自己下台之前,偷偷望了小三一眼,小三漠然地望着师父。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小三第一次这样看着师父,那些曾经很多次、很多次出现在那张脸上的微笑,不再出现了。

<h3>7</h3>

严格地说,一九六九年已经不是最坏的年份了。在“文化大革命”爆发的前两年,师父的学校里有二十三个教师和职工选择了自杀。每次听到这种消息的时候,师父总会觉得心惊肉跳。因为对于同样出身有污点的师父来说,自然比别人更能体会这种压力。那种从高贵到卑贱的落差,足以摧毁任何一个人。师父没有想到小三也会迷失在等待光亮到来的夜色中。

小三离开的那天,天气好得异常。那是在连续的阴雨天之后突如其来的一个晴天,工宣队一位同志带来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畏罪自杀的消息。

师父见到小三的时候,小三静静地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见到小三之前,师父的心里一直存着希望,直到师父怎么也叫不醒小三的时候,师父才知道,小三真的不在了。

师父说:“小三出事以后,我一直叮嘱自己,可以难过,但是最好不要哭。因为哭了,之前所有的努力和伪装都白费了。但是看到小三躺在那里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错得离谱,因为自始至终,我为自己找了无数借口,却逃避了作为亲人应该承担的责任,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小三可以理解、能够接受。”

师父说,他不知道小三决定离开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但是知道在小三的手最需要紧握的时候,自己却绝情地松开了。

师父睡了自己人生中最长的一觉,师父又梦见了儿时生活的小镇。

在每个节日来临的时候,小镇上照例会组织一些舞龙舞狮的队伍,那些队伍伴随着喧闹的鼓乐声在各家各户门口停留表演。

只是师父家被划定为地主成分后,队伍经过师父家门口的时候,便会直接绕过去,不再停留。但这并不影响师父的观赏,因为小三会牵着师父的手,跟着队伍,跟在欢笑的人群后面奔走。

师父说自己在梦中见到了小三,只是这次小三只顾着自己一直跑、一直跑,却不肯回头看一眼大声呼喊小三名字的师父。

师父醒来后,便再也找不到小三结婚那天送他的那件灯草绒衬衫了。后来梅芬听嫂子说,那件衣服随着小三一起走了,是师父昏迷前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穿在小三身上的。

师父说,不晓得为什么,嫂子描述的那个过程他自己怎么也记不清了。师父只记得自己伏在小三的身上,不停地对小三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师父努力地想告诉小三,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划清界限,只是小三再也听不到了。小三的人生画面中,自己的弟弟永远被定格在对着很多很多人发言的时刻,小三听到弟弟这样说:“我要坚决站稳阶级立场,和我的哥哥现行反革命分子王亦轩划清界限。”

师父始终找不到遗忘那段记忆的理由,也许人生会隐藏许多秘密,我们把不敢触及的记忆锁在记忆的深渊,以为打不开就不会痛。

师父更愿意相信那件衣服是小三自己拿走的。

师父对自己说:“这很好,反正我不配。”

师父体会到小三的感受是在几个月以后。

那天在小三身边的时候,那个当初建议把小三看管起来的工宣队长,一脚一脚踢着趴在小三身边的师父,他喊道:“王听轩,你喊的是什么划清界限?!你这个欺骗人民群众的狗崽子!”

师父说,混乱中可能他推了工宣队长一把。工宣队长倒在了地上,只是他没有发作,而是愤愤地走开了。

工宣队长的怨恨在几个月后终于爆发了,小三生前住的院子里的一位工人阶级的兄弟被放在院子里的铁锹绊了一跤,摔得挺严重。

有人说,这把铁锹和王听轩有关,于是工宣队长说,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阶级报复。

<h3>8</h3>

师父说,在人生的每一个岔路口,我们都要面临选择,只是当我们太卑微的时候,选择权便不在自己手中,命运会代替我们翻开一张张决定人生的牌。对我们而言,所能做的便是走过去,不管道路上有什么。

师父在劳动改造的日子里,会想起很多人,有梅芬、有嫂子,还有自己的侄子东东,有时候也会想念小三,但是他不知道小三愿意不愿意自己去想他。

师父走的时候,梅芬提醒师父,小三的畏罪自杀,并不是让家人解脱的途径,从某些意义上说,小三的离开反而是默认了一切罪名。

师父知道梅芬说得没错,不管是嫂子还是自己这一生都会背负现行反革命家属的头衔,永远没有改变的机会。

师父告诉梅芬,他不会“畏罪”自杀,绝对不会。

梅芬流着眼泪送别师父的时候,师父觉得很抱歉,因为一直以来师父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路上布满了冰屑与荆棘。但自己一直存有侥幸之心,甚至把原本不需要经历这种刺骨疼痛的梅芬引向了不属于她的人生路。

师父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一个以幸福的名义放弃亲情的人不自私吗?一个以爱的名义牺牲与拖累别人的人不自私吗?

不过师父觉得自己可以弥补,也必须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种种过错,当然前提是要找到适合的时机,一次不能错过的时机。

负责看管师父的警察中,有一位姓李的警官是师父的同乡。李警官和师父聊过几次,每次谈话的时候,语气都是冷冷的,只是师父明显感到了李警官对自己的照顾。

那时候,劳改农场里的管理松散得很,单身一人的李警官有时候找不到人带儿子,也会把他带在身边,和劳动改造的犯人待在一起。

说起来,李警官这样的做法也不是那么危险,毕竟这些被关押的犯人多是有政治问题的,并没有伤人的刑事犯人。

在李警官的儿子掉进劳动点附近的水塘之前,师父一直没有想到李警官的儿子就是自己等待了许久的时机。

师父跳下水,把李警官的儿子推到岸边的时候,出了一点问题,师父原本想扶着岸边的石头上去,但那块石头被师父扶得松了,随着师父掉进了水里。

以师父的水性,原本可以很轻松地避开那块石头,但师父忽然发现这就是这么多天以来自己遇到的最好的机会。

师父抱着石头向水中慢慢沉下去。师父说,那时候的自己心里所想的只是:这一次,反革命分子王听轩的死亡是有一点点不同的,他不是畏罪自杀,而是在救助革命干部家属的时候意外身亡的。

也许从那一天以后,梅芬会不再有一个反革命的丈夫,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不再有一个反革命的父亲,等他长大后读毛主席语录的时候,不会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然后痛骂:“你这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怎么有资格念这些?!”

师父知道自己的水性很好,在江南水边嬉闹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水性不好呢?于是师父只有紧紧地抱着那块沉重的石头,在师父心里,那块承载着那么多美好与希望的石头,更像一根必须奋力抓住的救命稻草,虽然那些美好和希望还只是也许。

师父说,自己曾经设想过与小三的离别,那应该是在他们两人很老的时候吧,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下,两个人躺在床上,微笑着聊着年轻时候的往事,然后其中的一个人渐渐没有了声音。

师父从没有想到自己和小三之间会以那种方式分别,同样也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相会。

小三曾经说过,人不可以在挫折面前懦弱。虽然小三自己没有做到。但师父觉得自己并不属于小三说的那种懦弱,只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有师父所爱的人,他必须要找到他,告诉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h3>9</h3>

师父是被农场里的工人陈师傅打昏后拖上岸的。在陈师傅的宣传下,师父的故事变成了劳改农场里最好笑的笑话。那段时间时常会有人说:“王听轩那个小子在水里慌了神,居然抱着个大石头不松手。”每次讲到这个桥段时,总会惹得围观的人大笑。

陈师傅人挺本分,对人也实在,缺点就是不太讲卫生。就拿刷牙来说,基本上是十天半个月才刷一次。师父和陈师傅也算挺有缘,十几年以后,居然在同一个城市工作。陈师傅依然时常在旧友团聚的场合,说起师父当年闹过的“笑话”。

陈师傅喜欢露出全是烟垢黄渍的牙齿,向大家一遍又一遍诉说当初自己是如何通过人工呼吸救回了师父的。

师父说,他每把这个细节说一遍,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就又少了一分。

嫂子出现在师父面前的时候,师父很吃惊,因为师父被关押的地方距离家乡很远,而且交通极其不便,所以师父万万没有想到很少出远门的嫂子会辗转四五天的路程过来看他。

师父后来才知道,嫂子向一位犯人的家属打听情况,听到“王听轩在水里抱着石头”的那个笑话,便立即赶了过来。

虽然嫂子一直假装不知道师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师父知道自己的想法是瞒不住嫂子的。

嫂子说:“离开的人没有痛苦,但是他们会把自己的责任留给活着的人,就像小三离开以后,便把很多事托付给了我们。那是一个很沉重的担子,但是我和你还有梅芬,三个人一起分担这个重担,便可以撑下去。可如果分担的人少了一些,担子再重一些,那些留下的人就会更辛苦。”

那只是一次很短的会面,但师父知道,小三离开后嫂子的生活压力沉重,为了带给自己这段话,嫂子花费了近十天的时间。

师父说,嫂子远去的时候,他想起了新婚那晚的小三,一样是在这样的千叮万嘱之后离去的。

师父知道自己不能死了。师父对自己说:“我会履行自己的责任,我可以低着头、可以弯着腰、可以趴在地上,但我一定会活下去。”

嫂子是坐着闷罐火车过来的,这种火车不怎么通气,人长时间坐着会很难受,但是车票比普通的火车票要便宜不少。

师父说,嫂子走的时候,他对她说不要再坐那种车回去了,路上有机会就吃点热的东西,不要一路都吃冷馒头。

嫂子答应了师父,但是很多年以后师父和嫂子聊天的时候,嫂子无意中说漏了嘴,她还是坐着闷罐车、吃着冷馒头回去的。

嫂子笑着说:“可以节约好几毛钱呢。”

师父说:“我早就猜到你会骗我。”

<h3>10</h3>

师父曾经觉得小三向自己描绘过的未来是虚幻的。小三说,一定会有一天,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会彼此尊重、彼此敬畏,不管对方是地主也好,右派也好。

但这一天居然真的到来了。一九七六年那一年,历史走到了一个新时代,那些曾经响彻耳边的革命口号,慢慢地开始消失了。家庭成分这样一个让师父惊心动魄的词,已经渐渐不那么刺耳了。虽然在最初的几年,人们谈到地主子女的时候,依然不由自主地选择藐视的态度,但时代真的变了,变得像小三描绘的那样,每个人都开始走向轨道,按照正常的秩序生活。

每个人都发生了许多变化,师父在学校里当了老师,梅芬在单位里成了业务骨干,而做了多年临时工的嫂子,被转成了正式的工人。

当然变化最大的人是小四,头脑灵活的小四去了政府工作,升官的速度比火箭还要快。在人们的印象中,小四这个名字早就被人忘了,即便是师父所在学校的校长,见到小四的时候也会故作热络且尊敬地喊他陈主任。

当年同住一个院子的很多人都对这位如今叫陈主任的小四颇有微词,抱怨的多是小四绝情,对老朋友不照顾。

不过师父觉得小四不错,当年嫂子被招收为正式工便是小四出的力。每次见到师父,不管身边是谁,小四都会跑过来和师父打招呼。有空的时候,小四还会拎着酒菜去师父家里找他叙叙旧。

很多人羡慕师父和小四要好,还有人觉得两个人应该是亲属关系,对于这种猜测师父觉得蛮好笑的。师父觉得小四对自己亲厚与两个人都有过一段受人歧视,艰难讨生活的经历有关。

师父说,那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小四对他的亲厚远远不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师父发现小四的秘密是在几年以后。那一年,小三的儿子东东已经快毕业了,虽然毕业后全部是包分配的,不过学生自身的人际关系还是会影响到毕业后分配工作的好坏。嫂子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背景,便拜托师父请小四帮忙。

嫂子说,东东的学习成绩也算不错,咱也不指望分到什么好单位,只要能留在本地就可以。

那天晚上,师父弄了几个菜,把小四请了过来。

小四很爽快,完全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小四和师父一边喝酒,一边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小四喝了很多酒,然后忽然趴在桌上大哭。

小四的举动让师父很意外,但也无从劝起,因为他不知道小四到底是想起了哪段伤心的往事。

小四哭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望着师父说:“五哥,毛主席像上的那滴墨水是我滴上去的。”

那一瞬间,师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上那个已经结了痂很久的伤口痛了起来。

师父想起孤零零地站在批斗会场中央的小三,原来整件事情中,小三才是最无辜的人,替别人顶罪,被亲人放弃,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眼前这个装了很久好人的家伙。

小四说:“我不是故意的,三哥被他们抓起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不敢承认是我干的,我没有想到三哥会死。”

师父说,他把整杯的酒泼在了小四的脸上,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被酒泼醒。

小四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等待被宰杀的狗一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师父。

师父说,他没有打小四,因为他知道他和曾经的自己一样,期望用身体上的痛苦舒缓内心的愧疚。

师父在心里说:“你别想,因为我们都是害死小三的凶手,虽然我们无法分清谁是主谋,谁是帮凶!”

东东毕业后分配到了一家不错的单位,有人议论王卫东和小四的关系的时候,师父才知道小四在其中做了很多工作。师父觉得自己很可耻,这些所谓的好处,都是用小三的性命换回来的。

只是师父没有勇气回绝那些帮助,师父不想用东东的前途去换取自己的自尊,也不想让嫂子承受旧时的伤口被再次揭开的痛苦。

那以后,师父见过小四好些次,小四站在师父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怯生生地望着师父。

师父说,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他知道小四只是希望他可以走过去和他说一句话,哪怕是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但是师父觉得自己做不到,有时候师父也会怀念年轻时和小四在一起的时光,可惜那时候的师父和小四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会用最惨烈的方式,将彼此的人生路践踏得崎岖不平。

小四在那条路上坚持了很久,一次、两次、三次……终于有一天,小四不再出现了。

师父说,“我们之间那条本不该相逢的人生路,终于不再交叉了。”

<h3>11</h3>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师父还是时不时听到小四的消息,因为总有人希望通过曾经和小四亲密无间的师父接近陈主任,时常有人在和师父聊天的时候把话题引向陈主任。但渐渐地,那些有企图的人发现陈主任已经不再来找师父了。

师父知道小四住院消息的时候,距离喝酒的那一晚已经过去了六七年。师父说,那时候在很多人眼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被陈主任淡忘的穷朋友,已经没有人再在师父面前刻意提到陈主任了。

师父从一个同乡口中知道了小四在医院里急救,同乡说,小四病得很重,也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那一晚,师父失眠了,脑子里不断出现小四的样子。师父想起年轻时的小四乐滋滋地跑来告诉自己又找到一个干活少拿钱多的好活。师父想起自己从监狱回到家乡的那一天,小四随着梅芬和嫂子一起跑向自己的样子。师父还想起,小四在路边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师父对梅芬说,我们去看看小四吧。

梅芬开心的反应出乎师父的意料,师父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梅芬对小四的怨恨程度,远不及师父打开多年心结的喜悦。

师父和梅芬去看小四的时候,小四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开始好转了。

小四看到师父的时候,因激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师父说,看望小四前,他特意向医生打听了一下小四的病情,医生说小四不是心脏方面的病,情绪小有波动关系也不是很大。

师父说,这点他还是问清楚的好,要不小四激动之下出了什么事,别人还以为他是蓄意报复呢。

小四释然的样子让师父羡慕得快要嫉妒了。

师父说:“我曾经也像小四这样,那么期待被人原谅,只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个下午,师父和小四说了许多话,那是很多让两人有着共同笑容的往事,只是两人都自觉回避着有关小三的话题。

小四每一次笑的时候,师父都会禁不住想到小三,但是真的,那段记忆已经不再是刻骨铭心的痛了。

师父想,可能悲伤就像茶叶水一样,兑了许多次白开水以后,便会慢慢地不再苦涩,甚至连味道也消散了。

小四笑着笑着,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三哥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偷偷去看过他。”

师父努力想将话题岔开,但是好像不知不觉便问了一句:“小三有说过我吗?”

小四望着天花板,回了师父一句,“没有。”

其实师父在问小四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因为那一天师父已经和小三划清了界限,小三如果生师父的气,自然不会提到师父的名字。即便小三并没有生气,也会因为要保护师父不去提师父的名字。当然师父也知道,后一种情况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设想。

小四答完师父的话后,依然望着天花板,说:“三哥应该不是自杀死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病得很厉害,已经不太能动了,不可能有力气自杀。那些看守不愿意给三哥治疗,我想一定是那些看守不愿意承担责任,所以给三哥安了个畏罪自杀的罪名。”

小四的话,像针一样刺在师父心上,那些他曾经以为早已退去的伤痛,一瞬间便回来了。师父从来没有想到小三临走前,还受了那么多苦。

小四说的这个晚上师父一直都记得,那时已经很冷了。

师父说:“我出门的时候,雨还没有下。我抱着一床棉被等在小四的家门口,想请小四帮忙送到小三那里。夹着雪花的雨开始下的时候,我用外衣尽力包着那床被子,怕弄湿了。”

师父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小四,却没想到小四那时候就在小三身边。

小四傻傻地盯着天花板,就像那里是藏着记载往事的记事本一样。小四说:“三哥最后一个愿望我没有帮他完成,我记得他说,让我帮他把鞋带解开。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他鞋子里,让他不舒服了。不过那时候看管他的人回来了,我……”

小四后面的话,师父都没有听进去,可师父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懂那个关于鞋带的暗号的人。师父相信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并不是天意,这世间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跨越生死的距离把我们想说的话告诉我们所爱的人,小三找到了。

师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小四的病房的,师父只记得自己的眼泪一直忍到了小四病房的外面便再也忍不住了。

师父说,他躲在医院围墙下的角落里放声痛哭。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师父第一次这样坦然地为小三哭泣。那一天,有很多医院的工作人员在师父身边来来往往,对他们而言,师父的举动很平常,已经见怪不怪了,这里是每天都有病人离开的地方。

师父说:“我失去了我的亲人,虽然已经很久很久了。”

师父说:“我小时候,认识的第一个字可是高难度的,那是小三名字中间的那个‘亦’字。小三说,这个字的形状很像一个伸着双手的人。”

在半个多世纪前的阳光下,小三张着双臂站在庭院中间,满脸笑容地对师父说:“你看,这像不像一个‘亦’字?”

师父说:“我现在觉得那更像一个拥抱,一个我很想念,但不再拥有的拥抱。”

师父还说:“勿作恶,我们深受恶之苦。请宽容,我们总在宽容之后,等来真正的解脱。”

正文 第四个 知名琴师的成长史

前些日子,天明寺来了一位奇怪的老施主。老施主的年纪大约六十出头,穿着打扮很随意,总是穿一件没有太多花式的衣服,还有一双旧布鞋。

和其他来来往往的香客不同的是,那段时间,每到下午两三点,老施主总会准时出现在寺里。而且老施主进了寺里后,也很少去佛堂里走动,只是一个人拿着画板坐在庭院的大树下涂涂抹抹。

应该说戒嗔住的茅山风景不错,所以,山里时不时会有一些画家来写生,但像老施主这样对我们庭院的兴趣远远大于外面山景的人却从来没有过。

对于老施主的到来,戒嗔和戒傲倒是无所谓,毕竟老施主每次待的时间不长,不过是一两个小时,并不影响平日的生活。反而是戒痴和戒尘的压力很大,因为智缘师父叮嘱过,叫他们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想来师父的顾虑是对的,因为老施主的写生画,定然是一幅宁静祥和的禅寺景致,如果出现了两个张牙舞爪的小和尚,确实有些煞风景。

老施主的性格还算和顺,有时候见大家走过,也会主动和大家聊上几句。老施主聊自己的时候很少,大家也不太会追问,以至于认识了有些日子了,大家也不太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姓吴,从一个大城市来,现在租住在镇上。

大家从一位外来的年轻施主那儿,知道了吴老施主的来历。那天,戒嗔在院子里扫地,见到一位年轻的施主,他向戒嗔打听一位年长的钢琴师的下落。戒嗔没有钢琴师的概念,只是听着年轻施主的描述,总觉得此人很像那位画画的老施主,再打听钢琴师果然姓吴。

戒嗔大概说了一下吴老施主的情况,年轻的施主开心得不得了,他说,吴老施主除了钢琴以外最喜欢的就是画画了,估计就是他没错。

于是,年轻的施主坐在院子里面等吴老施主,他对戒嗔说,自己从小便被家长要求练琴,其实他并不喜欢弹琴,所以技能也很一般。那时候吴老施主是城市里最有名的钢琴师,后来有一次,城市里举办了一场钢琴比赛,吴老施主是评委,当时到场了一百多个练琴的小朋友,年轻的施主知道自己的琴技一般,所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可是最后评分的时候,吴老施主特意将年轻的施主和另一个小孩子挑了出来,大加赞赏,并给了相当高的分数。

年轻的施主说,自那以后,他便喜欢上了钢琴课,也变得比其他人更用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技能也不断进步。前不久,他得了一个钢琴比赛的大奖。此次出来旅游,他无意中得知吴老施主就住在附近,便特意赶过来,一定要当面向吴老施主道了谢再走。

那天,年轻的施主终于见到了吴老施主。他和吴老施主坐在院子里长谈,一直到了傍晚才离开。

知道吴老施主的身份以后,戒傲有时候也会趁着吴老施主空闲的时候,和他聊聊音律和钢琴。戒尘说,也不知道戒傲师兄能向吴老施主学习些什么,寺里又没有钢琴给他练习,知道得再多,最多也只能是切菜的时候节奏好一点而已。

有天晚上,戒傲临睡前一直在笑。戒嗔忍不住问他缘故,结果戒傲说,今天他和吴老施主无意中聊到了上次的那个年轻施主。结果吴老施主说,当年的那场比赛出了一点差错,吴老施主把上场的选手编号给弄混了,表扬错了人。其实年轻施主的弹奏水平真的很一般,只是吴老施主怕太打击他,便硬着头皮没有纠正。

细想这事,戒嗔也觉得挺好笑的。当年的一场错误,成就了今天知名的钢琴师。

不过呢,戒嗔忽然有了些另外的想法。我们常常会说,我们在某某人的鼓励下取得了怎样怎样的成绩,我们时而感叹机缘巧合,时而感叹世事的无常,但事实上信心这种东西,从来都不会从外界而来,真正激活它的永远是我们自己。

成功最大的后盾,其实是我们的自信。

正文 第五个 出乎意料的争斗结果

前年的时候,淼镇里新开了两家饭店,营业的地点就在距离茅山极近的地方。两家饭店的老板娘邢施主和黄施主一直都是天明寺的常客,她们特别喜欢戒傲说的佛经故事,每逢戒傲开讲,便必然会到场。

可是不久之后,戒嗔却发现这两位施主的表现有些异样。两人见了面,好像有什么意见一样,总是愤怒地盯着对方的脸,然后口中哼一声,把头扭过去。

戒嗔忍不住向戒傲打听情况,戒傲说,两位施主原本虽不深交,但关系还算不错,可是最近两人碰巧把饭店开在了一起。所谓同行是冤家,两人做一模一样的生意,难免会有一些诸如争客人、拼价格、比手艺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恶化的趋势。

一直以来,戒嗔对镇上的人际关系都不太了解,完全没有想到,两位施主之间的关系居然已经恶化到了见面不说话的程度。戒傲说,他曾经也尝试化解两人的宿怨,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看来只能慢慢等待时机了。

只是戒傲所等的时机还没有到,两位施主之间的正面冲突便开始频繁爆发了。

有时候,两位施主吵到一定程度,便会打电话给戒傲让他来评评理。那段时间,几乎每隔几天,戒傲便要往山下跑一次。

按理说,虽然戒傲紧张的时候说话会有些不流利,但是说服力还是很强的。所以,戒嗔对戒傲的表现还是挺期待的,希望他可以成为两位施主的和事佬。

可是戒傲每次回来后,脸色都不好看,还有一次戒傲头上鼓着一个包就回来了,说是被黄施主的锅铲误伤了。虽然是小伤,不过因为头是光的,所以看起来还是挺明显的。

有时候,戒嗔也想安慰一下有些气馁的戒傲,戒嗔给戒傲分析,虽然每次调解都不成功,但也不是完全失败,至少有一个人是开心的,那就是街道居委会的王大妈。

王大妈说,她自己已经把戒傲当成了救星。因为王大妈的工作职责就是调解辖区内的人际纠纷,而邢施主和黄施主吵架通常是发生在吃饭的时间,只有戒傲出现,王大妈才可以顺利撤离战场,回家做饭、带孩子。

劝架这件事虽然很难,但是戒嗔却知道戒傲一直在努力。有一次,戒嗔甚至看到戒傲把两位施主的照片和资料挂在了屋里的墙上做分析。

不过那一次戒傲更失望,因为分析的结果是:两位施主的八字、血型、星座、五行、面相全部不合。戒嗔总觉得戒傲的这种分析方法很不科学,毕竟那些所谓的相术难以被证实。不过,戒嗔承认戒傲分析的结果是对的。因为两位施主就像被诅咒过一样,连他们两家养的猫,阿光和阿毛,在街头狭路相逢也会打斗一场。

这件事情,最后的解决是非常出乎戒嗔和戒傲意料的。有一天,邢施主独自来寺里向智缘师父求一个菩萨挂件,她说自己的女儿就要生产了,过些天她就要去城里照顾女儿,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因为女儿的工作挺忙,她可能要待上好些日子,至于自己的饭店便不得不停止营业了。邢施主最后还叹了一口气说,便宜了那个姓黄的女人。

邢施主去城里以后,黄施主着实得意了好些天。黄施主说,现在她终于可以独霸整条街道的饭店生意了,她甚至打算把饭店重新开业,买挂鞭炮庆祝一下。最后还笑得很开心地说,就怕生意太好自己忙不过来。

可惜,黄施主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饭店的生意非但没有像之前想象的那样好起来,反而有了萧条的趋势。

出现这种情况,戒嗔和戒傲也很意外。戒傲问了一位以前常去光顾两家饭店的客人,他说,以前常去是因为两家竞争得厉害,时不时地有相当诱人的价格战,而且菜的质量也会互相比较,还有一点就是时不时地还能看看两家店主对吵的热闹。现在只有一家店了,吸引力自然也下降了不少。

关于这件事情,后来戒嗔又问了上海的戒烟师兄,结果师兄的解释更学术化,他说,但凡开设商店,集中起来才有品牌效应。一个地方开设的同类商店多,其实比只有一间商店更容易吸引顾客。

戒嗔把师兄的话转述给黄施主,黄施主这才一脸后悔。她叹了口气说,早知道如此,当初和邢施主和平相处该多好呢?

前些天,离开淼镇两年的邢施主又回到了镇上。据戒傲说,邢施主打算将以前的饭馆重新开张,而黄施主也放出话来,这次要和邢施主和平相处了。不过呢,戒嗔也看出曾经是两家救星的戒傲师弟在转述两位施主言论的时候,也挺不自信的。

有的时候,我们常以为对方得了好处,自己就吃了亏。其实,在对方吃亏的时候,受影响的可能还有自己。

正文 第六个 被穿小鞋的古施主

戒嗔认识古施主的时候,两个人的年纪都不大。

古施主的家就住在茅山下的淼镇,如今戒嗔已经不太记得,相识的那一年,古施主是在上小学的最后一年,还是已经升了中学。总之,那时候的古施主大概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吧。

戒嗔也不记得是如何和古施主熟悉的,好像就在那一年的某一天,没有任何缘由地便相识了、熟知了,就像多数小孩子之间的友谊一样,毫无征兆、没有来由。

那时候的古施主写作能力相当出众,比起像戒嗔这样的同龄人来说,要成熟很多。听古施主的同学说,每逢古施主写完作文,老师便会让他站起来,读给全班的同学听。

戒嗔也看到过古施主那时候的作文,记得其中有一篇是谈理想的。古施主的理想很美,他说自己要当一个科学家,造福全人类的科学家,他的文章里面设想过几种发明,都非常精彩。那时戒嗔大略推算过,差不多到了戒嗔二十多岁的时候,下山就不用走路了,可以坐着古施主发明的交通工具飞下去。

虽然这事如今想起来挺可笑的,可当年的戒嗔却充满了向往。

就这样,一晃五六年过去了。那一年的暑假,戒嗔遇到了古施主,古施主说自己参加了高考,成绩过得去,虽没有发挥最好的水平,但还是达到了大学本科的分数线。

古施主说,以后回来的机会应该不会很多了,因为他离开了淼镇后,便不打算回来了。他还说,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男人嘛,不出去闯荡一番,还叫什么男人?

古施主的豪言说出来后,忽然意识到他的听众是戒嗔和戒傲,是两个性别为男,但是出去闯荡一番可能性极小的人。

于是,古施主又无比尴尬地补充了一句,“我说的男人,不包含出家人的呀。”

其实,戒嗔和戒傲倒是没有太在意,毕竟有志向是一件好事情,大部分十八九岁的孩子的日子过得都是浑浑噩噩、毫无志向的。

古施主就这样离开了淼镇,外出求学了。在之后的四年里,戒嗔一次也没有见过古施主,甚至在本该见到他的寒暑假里也没有见到他,不晓得是他没有回来过,还是来回太匆忙错过了。

戒嗔一度以为时间越久,再见到古施主的机会便会越小。但在古施主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戒嗔却意外地在镇上见到了古施主。

原来古施主毕业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最终家人托了关系,让他回镇上一家企业上班。

不知道是不是曾经的豪言壮语影响了古施主的情绪,戒嗔觉得古施主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不过古施主对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太多的抱怨,他叹着气说:“这年头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比狗还多,能找到地方上班也知足了。”

戒嗔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就淼镇而言,养狗的人家很多,狗的数量应该是超过大学生的。但是戒嗔也没敢纠正古施主,因为戒嗔估计古施主讲的只是一个比喻,又或者古施主的计算范围是全省或全国,而不是狗狗密集度较高的淼镇。

回到寺里戒嗔和戒傲说起古施主,两人都很感慨。

戒傲很理解古施主的感受,他说,古施主站在了梦想的窗口前,迎面而来的不是生活的希望,而是一盆带着腥咸味道的洗脚水。像古施主那么心高气傲的人,面对如今的局面心里多少会有点压抑吧。

大家都挺替古施主感慨的,因为现实和理想的落差注定需要时间来抚平,而最终在故事的结局里,99%的人会选择或者被选择向现实投诚,将梦想彻底地变成梦想。

而那盆洗脚水的唯一作用,便是把早已烧成灰烬的梦想残渣里面最后的小火星浇灭。

那时候,大家完全没有想到古施主真正的坏运气其实还没有到来。

有段时间古施主很频繁地来天明寺,几乎每到周日,他便坐在寺中院子里的石凳上发呆,而且总是很疲倦的样子。虽然他和戒嗔以及戒傲说话的时候,仍然是笑眯眯的,但是戒嗔发现他好像有心事。在一次闲聊时,古施主无意中说出了原因,原来古施主喜欢上了一个女同事,可惜自己老板的外甥也喜欢她,虽然最终女同事谁也没有选,独自去了外地,可是古施主和老板外甥的梁子就此结下了。现在,老板的外甥一找到机会便欺负古施主。

古施主说,现在单位里面的大事小事,老板的外甥通通推到他身上。更可气的是,老板表面公平,但是暗地里也给古施主穿小鞋,有时候还无缘无故地向他发火。

说起来,戒嗔平时也是偶尔能讲一些小道理的人,可是对于古施主这种涉及情感和人际关系的困惑,戒嗔确实很难解决。毕竟戒嗔很不专业嘛,于是只能鼓励古施主放宽心地去生活。古施主只是苦笑,他说,不放宽心怎么办,总不能哭着过日子呀。

再后来,古施主来的次数渐渐少了。开始的时候,戒嗔和戒傲还以为他的状况有了好转,毕竟大部分仇恨都会随着时间淡去。可是后来,戒傲在镇上遇见了古施主,原来古施主没有再来是因为太忙了,这段时间他有位女同事怀孕回家休养了,老板就把这位女同事的活儿全部交给了古施主。古施主说,他现在一个人干的活儿是以前的三倍。更可怕的是,古施主说,他的另一位女同事也怀孕了,眼看也要到休养日期了,而老板完全没有招收新人的打算,可能到了最后,所有的活儿还是会落在古施主头上。

听到这个消息,戒嗔很为古施主难过。戒嗔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戒嗔一度想去和古施主的老板谈谈,可是后来打听出来,古施主的老板不信佛,甚至很讨厌和尚。戒嗔估计自己贸然前去用佛的胸怀感化他,最后搞不好会被赶出来,反而连累了古施主。

戒嗔再次见到古施主的时候,大概是两个月以后。按戒傲当初的说法推算,这时候,古施主的另一位女同事也应该回家休产假了,古施主应该是忙得晕头转向了。可是,古施主出现在戒嗔面前时却是一脸的喜气。古施主说他辞职了,在大城市里找了一份新工作,再过些日子就去上班了,而薪水呢,是目前工作的好多倍。古施主喜滋滋地说,和他同时竞聘这份工作的人可多了,其中不乏毕业于名校和相当有工作经验的对手。可是主管最终还是决定录用古施主,因为他觉得古施主做事十分利落,而且考虑问题也很周全,是难得的人才。

古施主笑着对戒嗔说,其实这都是被以前的老板逼出来的。其一,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不加快进度就没有觉睡了,所以养成了统筹安排工作的能力;其二,老板那段时间习惯性地对他所做的事情挑刺,一不满意便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以至于古施主做事之前考虑得十分全面,少有疏漏。

古施主离开的时候,戒嗔很替他庆幸,一来是因为古施主说,他没有立即走人,还会在原来的单位再做两个月,以便给老板充足的时间招收新人。戒嗔觉得古施主在长期被欺负的状态下,依然没有失去自己的慈悲之心,这才是真正的佛家气度。二来戒嗔也很感慨古施主曾经的遭遇,古施主被欺负的日子,戒嗔曾经很是担心,可是现在看来,这段时光原来也不完全是损失,正是有过那样的经历,才成就了如今拥有强大竞争力的古施主。

或许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吧,我们在挫折、失败和不如意面前,不应该只顾着抱怨,我们应该感恩生活对我们的历练,应该微笑着迎接生活让我们履行的修行责任。

正文 第七个 暴发户的梦想

戒嗔生活的淼镇其实蛮小的,这里的居民大多从事农业,还有少数是手工艺者和小商贩,单纯从他们的经济条件看,都只是一般。

镇上也有少数经济条件不错的,比如镇上的李施主,他平时和外地人打交道较多,经常贩卖一些本地的农产品去外地,所以在本地的年轻人中,经济条件属于上乘。

不过,可能是和外地的施主们打交道多了,所以李施主非但不觉得自己富裕,反而觉得自己挺穷的。

李施主的家住得和茅山很近,所以有时吃完饭,他溜达着便跑来了天明寺,然后坐上一小会儿,李施主每次都会带上几块糕点或几串糖葫芦过来,所以寺里的戒尘和戒痴都很喜欢李施主。

李施主的样子有点胖,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长得比较雍容富贵。在寺里聊天的时候,李施主的感慨挺多的,每当提到镇外的生活,李施主便时不时长叹一口气说,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呀,就像他自己虽然外表看起来一副暴发户的样子,可实际上却很穷。

李施主说,其实现在的社会是挺不公平的,富人便一直富,而穷人就一直穷,就拿买房为例,房子在低价的时候,经济条件好的已经买了好几套房了,而那些经济条件差的呢,辛苦攒上一笔够首付的款项的时候,房价已经涨上去了,又不够了。辛苦再攒上几年,又会发现依然是不够的,因为房价涨得比你的收入快太多。

李施主的这番话得到了不少来往香客的赞同,不过戒嗔还是听得迷糊,因为对于戒嗔来说,买房是一种没有概念的事情,至于“首付”这类名词更是把戒嗔听得一愣一愣的。

后来,李施主只好换了一种说法,他拿自己当例子,他说比如自己拿十万块钱去投资,如果运气好,盈利百分之二三十,赚个二三万块已经是挺辛苦的事情。而那些家境好的,不用动脑子,在银行里面存个一千万,一年光利息就几十万了。所以说,穷人如果不能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靠努力和那些天生就有钱的人比就太吃亏了。

李施主的第二种说法,戒嗔一下子就听懂了,毕竟这种低年级的数学四则运算戒嗔还是比较拿手的,只是戒嗔也没好意思过于表示领悟后的喜悦,因为李施主说完话的样子蛮沮丧的。

有时候李施主也会乐着说,每年过生日或者看到流星,他都会赶快许愿,希望自己走点好运,中个大奖什么的,一下子成为暴发户。

这个中大奖的言论,也只是李施主随口说说而已,实际上戒嗔和李施主自己都没有当真,可是过了两年后,李施主居然真的成就了他当暴发户的梦想。

原来,李施主家里有几本邮册,那是李施主的伯伯留给他的遗物。李施主一直收藏在家里也没有在意,只是有一天李施主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一些关于珍贵邮票的新闻,而有几张邮票图片李施主看着十分眼熟,于是回去翻看邮册,居然真的有昂贵的邮票。兴奋的李施主拿着几本邮册请懂行的朋友估值,居然价值高达二百多万。李施主变卖了邮册,带着钱跑去了大城市。

戒嗔和戒傲也挺替李施主开心的,因为记得以前李施主最常抱怨的就是做生意的本钱不足。而现在好了,他一下子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结结实实的,困惑已久的问题,现在已经全然不是问题了。

李施主这一去就是很久,他刚走的那段时间,来往的镇民们还时不时提到他,后来太久了,想起他的人便不多了,反而是戒痴和戒尘这两个小和尚因为李施主当年许诺过成了暴发户后要带他们吃喝玩乐,所以时不时还惦记他。

差不多又过了两年,有个来寺里的香客无意中提到了李施主,他说,李施主已经回到了淼镇,只是日子好像过得并不如意。香客的话让戒嗔和戒傲很惊奇。不管怎么说,即便是李施主的资产没有增值,在淼镇这种小地方,有二百万的家当,已然是超级富翁了,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误传。

最后确认了这则消息的人,是李施主自己。因为过了几日,戒嗔便见到了李施主,李施主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比以前更胖了些,气质更像暴发户了。因为有人说过他的现状,戒嗔也没好意思问他,反而是李施主诉苦般地对戒嗔说了他这几年的经历。

李施主说,以前穷的时候曾经眼馋过那些富人,觉得有了钱,一定可以用钱生钱,赚得更多。可是真正有了意外之财后,他才发现,原来发财也不是那么简单。以前的李施主都是做些小本生意,经营得也都熟悉。而这几年,李施主钱多了,便贸然投资了一些以前穷的时候不敢投资的生意,甚至还拿了一部分钱去投资已经炒得很高的股市,结果亏损越来越多,再加上股市不景气,两年折腾下来让李施主的本金亏损了一大半。现在李施主的状态,也只是比当初未发财前好上一点点而已。

李施主还说,他以前看过一个统计,说是相当一部分中了大奖的人,因为不会经营和浪费钱财,在许多年后又回到了起点。李施主笑着说,当初看这个新闻的时候,他还不相信,不过自己经历过以后,他相信了。

有时候戒嗔想:李施主的感慨是对的,在生活中,我们常常会对踏实的小日子不屑一顾,甚至把希望寄托在被好运气击中上。而事实上,人生的轨迹是循序渐进的,即便被突如其来的机遇改变了轨迹,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把握呢?

或许人生根本没有捷径可寻,能获得多少,不完全是运气,更多的是自己的能力和素质。所以,何必祈求不可掌控的命运呢?默默地磨炼自己,静静地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吧。

正文 第八个 人生的后路

戒嗔知道陈施主这个人,还要从戒傲师弟一段很郁闷的和事佬经历说起。

差不多两年前,茅山附近开了两家小饭店,由于同行竞争的缘故,两家饭店的老板娘黄施主和邢施主关系一度恶化,吵闹得不可开交。戒傲师弟和两位施主关系都还算不错,因此戒傲很被动地介入了两人的争吵中,时常被迫去做和事佬调解两人的关系。

而事实上,戒傲的和事佬经历很不顺当,基本上每次都是充满着希望地过去,垂头丧气地回来,有时候戒傲师弟也会向戒嗔通报两位施主的最新情况,期待戒嗔帮他想点让两人和解的好办法。

戒嗔也就是这个时候知道了陈施主,陈施主原是镇上一家国有企业的工作人员,前些年工厂的效益不好,陈施主下了岗。她的家境很一般,所以下岗后不得不另寻一份工作补贴家用。可陈施主自己并没有特殊的技能,能做的工作实在是有限,恰好黄施主的饭店缺人手,便招聘陈施主过去,主要是在厨房里帮厨,打打下手。

陈施主在黄施主的饭店做了几个月后,黄施主和邢施主之间的战争爆发了。戒傲师弟说,相比较而言,邢施主和黄施主的吵架能力是没有可比性的。因为黄施主不管是吵架的技巧、音量、节奏以及煽动围观群众的能力都超过邢施主。所以两人争执的时候,黄施主常常获得压倒性的胜利。有时候黄施主小小地爆发一下,邢施主便被气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了。所以,戒傲师弟在劝架的同时主要的兼职就是安慰邢施主。

当两位施主争执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戒傲师弟也曾坏坏地想过,既然每次争吵都是黄施主胜利,那么邢施主就算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或许也支撑不了多久吧。也许过一段时间,她便不想再参与这场吵不胜的架了吧;又或许邢施主妥协后,黄施主也会感到胜利的空虚,渐渐失去争吵的兴趣。

戒傲师弟的愿望虽然带点邪念,但戒嗔有时候也觉得,如果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最后戒傲师弟的愿望还是破碎了,让它破碎的人就是陈施主。

就像大部分老板和员工之间一样,陈施主和她的老板黄施主的关系并不好。戒傲说,可能是黄施主的嘴巴太厉害,有时候说话不太注意别人的情绪,所以私下里,陈施主对黄施主也有怨言,只是碍于雇佣关系,便只得忍着了。

也许是邢施主看出了两人间的矛盾,再加上自己的饭店里也缺少一个帮厨的人,于是邢施主每个月多付二百元工资挖走了陈施主。

戒嗔和戒傲师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便挺警觉的。因为据我们所知,以前黄施主出于照顾陈施主家境不好的缘故,给她开的工资已经比正常的工资水平要高一点了,现在邢施主又多加了二百元,定然是有所图谋的。

邢施主挖人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自从有了陈施主的加盟,黄施主和邢施主的争执结果有了极大转变。陈施主当仁不让地成为了邢施主的后援,最初陈施主碍于面子只是背地里支点招儿,后来时间长了便自己亲自上阵和旧东家开战。

戒傲师弟说,其实论实力即便是邢陈两位施主联手,也未必能胜过吵架造诣和天赋极高的黄施主。可是毕竟陈施主在黄施主的店里干过一段时间,所以陈施主吵起架来比较有针对性,她总能在争吵的关键时刻抖搂一些黄施主的隐私,比如黄施主睡觉的时候打鼾的声音比男人还大,又比如黄施主炒菜的时候曾经对着锅里打喷嚏,再比如黄施主的腰围根本不是她自己对外宣称的两尺七而是三尺等等。

戒傲师弟曾经打过这样的比喻,如果黄施主算一个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武林高手,那么陈施主便是一个擅长找她罩门的专家,有时候黄施主正吵得士气旺盛,陈施主便随手抛她一个隐私出去,黄施主立即就败退了。

那时候戒傲师弟又有些坏坏地想,如果黄施主每次吵架都被揭隐私,也许不久之后,她便失去了继续吵架的勇气,再加上原本吵架水平一般的邢施主的挑衅功力也不足,也许两家又会因此平和下来。

事实上,戒傲师弟还是低估了黄施主的耐力,黄施主虽然处于不利的局面,却没有退缩的迹象。戒傲师弟很发愁,总觉得自己充当两人之间“和平天使”的工作,完全看不到希望,仿佛没有退休的可能性。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邢施主住在城里的女儿生孩子。邢施主结束了饭店的生意,去帮女儿带孩子了,这场让戒傲师弟十分头痛的吵架事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结束了。

戒嗔再次听到陈施主的消息是几个月以后,一位以前邢施主饭店的常客无意中提起了陈施主。那位客人说,邢施主结束了饭店的生意,陈施主也失业了。这种临时性质的工种自然不会有什么劳动保障,陈施主最终只领到了几个月的工钱作为遣散费。据说陈施主失业后一度有过再回黄施主饭店帮工的打算,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开口。现在陈施主在邻镇寻了一份新工作,但工资待遇很一般,甚至不及当年黄施主开给她的多,而且工作的强度比以前要大,上班的地方又远又不方便。

记得有次陈施主的前东家黄施主和戒嗔提到了她。黄施主说,当初陈施主跳槽的时候,其实她心里也没有太生气。因为她知道陈施主的家境不好,觉得如果有人开高价将她挖走,也没什么。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气人,她一定会在陈施主失业的时候聘她回来。

有时候戒嗔也会想,人生嘛,其实是一件挺曲折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但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该厚道与宽容地对待别人。即使在得意顺利的时候,我们也应该在做事的时候留有余地,为别人留条后路。

而这条后路呢,或许不应该理解为是对别人的恩赐,因为事实上,最终需要这条路的,说不定就是我们自己。

正文 第九个 离家出走的夏施主

戒嗔每天早晨起床都挺早的,通常是做完早课,吃完饭,然后再去打开寺门。

那天早晨,戒嗔打开寺门,本想伸个懒腰,再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迎接一天的到来,结果一开门却发现门边上坐着个女施主,再仔细一看,居然是小镇里的夏施主。听到戒嗔开门的声音,夏施主转过头来看着戒嗔,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正常情况下,戒嗔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是要紧张一下的,不过看到是夏施主后,戒嗔也没有太紧张了。因为这样的情况,之前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戒嗔心里知道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夏施主的家就在小镇里,她的年纪和戒嗔差不多大。前几年,夏施主结了婚,先生也是小镇里的居民,是比戒嗔年长几岁的秦施主。戒嗔和戒傲认识夏施主和秦施主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了,所以说也算是很熟悉的朋友了。

夏施主和秦施主算是青梅竹马,两人的感情也是极好的。只是两人间,时常会有争执,而且吵起来互不相让,如果吵得太过激烈的话,夏施主便会离家出走,而夏施主离家出走的地点,便是天明寺。

所以,当戒嗔看到夏施主一脸愁容地坐在天明寺门口的时候,没有紧张的情绪,并不是没有关怀之心,而是心里已经大体掌握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甚至对事情未来的发展也有了些判断。

正常情况下,夏施主会先向大家倾诉秦施主的不是,然后要求在寺里住上几天,而秦施主呢,通常会在下午,最迟在第二天一早,便必然会找到寺里,然后好言好语地把夏施主劝回家。

戒嗔小心地向夏施主打探有关情况,果然和戒嗔判断的差不多。夏施主说,这次她特别生气,再也不打算原谅秦施主了。

听到夏施主的话,戒嗔依然很淡定,因为“再也不原谅秦施主了”这句话也是夏施主每次来必然会说的台词,戒嗔曾无数次地在听到这句话后的第二天,看到两人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在小镇里。戒嗔基本上可以肯定,夏施主说这句话的用意在于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而不是真的要实施。

夏施主便这样留在了寺里,和大家聊聊天之余,还帮大家做了些活儿,看起来心情也好转了许多。戒嗔估计,这回秦施主来的时候,应该费不了多少口舌,夏施主最多假装生气一下,应该就会和他回家去。

只是大家等到了下午,秦施主也没有上山来。戒傲安慰夏施主说,秦施主可能是怕你在气头上,想等你气消了再来接你。对此解释,夏施主不置可否,但看样子是接受了。

就这样夏施主在寺里住了一夜,但到了第二天,秦施主依然没有来,这种情况以前没有出现过。秦施主来接夏施主回家从来没有超过吵架后的二十四个小时,而天明寺更是夏施主离家出走的唯一指定地点,秦施主绝对不可能出现找不到地方的情况。戒嗔觉得,目前唯一能解释的便是,这次秦施主也生气了,所以任由夏施主一个人在外面,也狠了心不来找她。

戒傲分析说,以秦施主那种豁达的性格,这么长时间都不来寺里,这次事情可能真的麻烦了。

戒嗔被戒傲的话说得心烦意乱。而夏施主表面上还算镇定,但心情可能也不太好。因为戒嗔发现,夏施主陪大家在院子里摘菜的时候已经心不在焉了,她很茫然地望着菜园,然后把摘好的菜叶子扔在地上,菜根和烂叶子放在盆里。戒嗔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敢纠正她的行为。

第三天的时候,戒傲师弟小心地试探了一下夏施主。戒傲师弟说,要不等会下山的时候大家去找一下秦施主,告诉他夏施主在寺里的事情。

结果夏施主不许戒傲师弟去找秦施主,夏施主听到秦施主的名字就生气了,她说,现在他就是上山来,她都会用扫帚把他打下山。

看到夏施主坚决的态度,戒傲也不敢再说去找秦施主的事了。那一天,夏施主的状态极差,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大家怕她一个人想不开,空闲下来便去陪她说几句话。夏施主聊上几句就开始掉眼泪了。

秦施主来找夏施主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中午了。夏施主把秦施主关在门外,从秦施主的解释中,大家总算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原来这几日,秦施主不是要冷落夏施主,而是出差去了外地。

秦施主很委屈地告诉戒嗔,那天晚上他和夏施主吵了几句,结果第二天一早夏施主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出门了。秦施主说自己早晨醒来的时候,没见到夏施主,以为她买菜去了,正好单位里临时要求出差,他便留了字条先走了。

戒嗔和戒傲对望了一眼,想着前几天我们担心秦施主和夏施主之间出现感情危机,原来这“危机”并不是那么严重,只是由小插曲造成的误会。

戒嗔这才知道,原来在这几天里,夏施主因秦施主的行为伤心过、愤怒过。但是在外地出差的秦施主可能心情好得很,完全没有受到干扰。

说起来,负面情绪对我们来说,可能已经是一种非常平常的事情了。我们常常会用愤怒、悲伤、郁闷等负面情绪来表达对别人的反感,但事实上,这只是一种用伤害自己去影响别人的方式。

当我们愤怒和伤心的时候,常常会忽略我们的负面情绪是否能真正惩罚别人,其实是未知的,而伤害到自己却是肯定的。所以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而不完全是为了他人。

那天,秦施主和夏施主一同下山的时候,已经开始说笑了。戒嗔想到了前几天,夏施主的表现,忽然有点好笑。

戒傲师弟望着两人的背影说,其实那天他提出来要去找秦施主的时候,夏施主表面上反对,心里说不定是愿意的。

戒嗔想了想,也觉得戒傲说的有道理,说不定那天夏施主心里还怨戒傲没有坚持下山找秦施主呢。不过,不管怎么说,身为一个小和尚,对女施主的心思反应迟钝,应该是情有可原的吧。

正文 第十个 “四大名著”之《儒林外史》

戒嗔所在的寺庙坐落在山里,因此平日里的生活有许多不便之处。当然有失也必有得,至少寺庙周边的风景和气候都还算不错,到了夏日,也是一处避暑的好去处,只是这里不是知名度很高的山和寺,所以来往的也多是本地的施主们。

在戒嗔的记忆中,这两年常来寺里的施主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位便是尤施主。

戒嗔曾经误会尤施主是从事教育方面的工作,因为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三五个小孩子,但是尤施主说她不是老师,而是做一些商贸工作。

当然,戒嗔觉得尤施主从事商贸工作也不算浪费才华,因为尤施主的口才相当出众。

夏天的时候,尤施主来寺里特别频繁。她每次都不会来得太早,时间差不多是下午四点钟左右,那时最热的时间已经过了,没有直晒头顶的毒辣日头,只有清爽宜人夹杂着野草气息的风。

尤施主常常喜欢坐在寺庙前院的老树下,然后开始为几个小孩子讲故事。尤施主的故事说得很有意思,受欢迎的程度和寺里说故事的高手戒傲师弟有得一拼。

从戒嗔的角度来看,戒嗔更喜欢尤施主说故事的风格:情节紧凑且节奏感很强,高潮迭起让人深陷其中,不像戒傲师弟总喜欢把故事说得天南地北,动不动还让戒嗔冒一身冷汗。

尤施主的好故事也吸引了寺里的两个小和尚戒尘和戒痴,每次尤施主到来,他们两个便搬着板凳不客气地混在听众之中。

尤施主是安徽滁州人,她时常会讲自己家乡的一位文人吴敬梓所写的古典名著,而这本书中的什么范进中举、王冕画画之类的故事,也是尤施主众多故事中出镜率最高的。

尤施主还很自豪地说:“和、、并称中国古代的四大名著。”

戒嗔听到尤施主这话的时候,也有些疑惑,因为戒嗔记得以前师父说起的四大名著里好像没有这本,如果戒嗔记得不错的话,四大名著里面有的是,而不是尤施主说的。

当然,戒嗔虽然怀疑过尤施主的说法,但也没有当面问过。戒嗔总觉得尤施主挺博学的,未必就是错了,或许这个所谓的四大名著是有多种说法的,就像自称中国第一的什么什么东西总是不止一个一样,因为角度和评选人不一样,所以会有不同的结果。

其实,不光是戒嗔没有当面质问过,即便是长期听故事的其他人,以及偶尔路过停留的过客也从来没有否定过尤施主的说法,以至于后来戒嗔也淡忘了这件事。

重新提起四大名著话题的是尤施主本人,那是差不多好几个月以后,尤施主忽然问戒嗔,四大名著是不是没有。戒嗔一五一十地回答她:“据我所知应该是。”

听完戒嗔的话,尤施主的表情很复杂。尤施主说,前段时间,她自己的孩子在学校里面参加了知识竞赛,其中便有这样的一道题,结果尤施主的孩子答错了题,没有拿到奖,以至于回来和尤施主哭闹。

尤施主这才开始怀疑这个说法,于是便找机会跟戒嗔确认一下。

尤施主最后苦笑着说,是四大名著之一的说法是来自尤施主的小学老师,是尤施主自小便坚信的,从来没有怀疑过的。如果不是这一次的契机,尤施主是绝对不会去怀疑这个自己已经认同了好几十年的观点的。

后来,戒嗔想到尤施主这件事情的时候,忽然在想,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上可能都存在着一些这样的错误。我们因为太过自信,而坚信不疑自己的错误,甚至不屑于去找到它们,直到错误的念头让我们做下错误的事情之后,我们才有所察觉,但它造成的伤害可能却是无法弥补的。

或许对自己过分信任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时时刻刻有警觉和反省之心十分重要。

正文 第十一个 智勇双全的吴警官

有点可悲的是,戒嗔所在的天明寺人气最高的居然不是里面的和尚,而是寺里养的小狗戒言。稍微与寺里熟悉点的香客来寺里的时候若见不到戒言,那么他们所说的前三句话里面,定然会有一句要问:“戒言去哪里了?”

有时候,戒嗔也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戒言既非名贵品种,长相也不伶俐,反而有些臃肿。如果饭量大算优点,那么戒言勉强算有了一个优点,除此之外,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找不到戒言招人爱的理由。

可能是太受欢迎的缘故,大家总觉得戒言对香客们的态度有耍大牌的嫌疑,面对喜爱它的香客,戒言总是时冷时热的,规律是平时都是冷的,给它带食物的时候就是热的。当然这其中也是有例外的,比如对镇上派出所的吴警官,戒言就总是很热情,不太在意有没有食物,每次见到便亲热地蹭过去,直接打破了大家曾经认为戒言是“唯物主义者”的判断。

戒嗔生活的淼镇,治安说起来还是不错的,镇上也有个规模很小的派出所,人很少,一共就几个人,也不忙。吴警官是派出所的所长,但实际年纪并不大,不过三四十岁。吴警官很爱运动,戒嗔每次见到他,他几乎都在运动,比如清晨戒嗔做完早课,便时常看到吴警官在山里跑步。有时候下山在镇上见到他,他也经常是在器械上锻炼着。

因为戒言不会说话,所以大家也无从知道它为什么喜欢吴警官,后来戒傲师弟有过一些推论,戒嗔也觉得有些道理。戒傲师弟说,戒言虽然人气高,但是因为体重偏重,愿意抱它的施主并不多,偶尔有几个愿意尝试的,总是抱上一小会儿,便赶快放下了。而吴警官不同,他每次见到戒言,总是亲昵地抱着它。不过,吴警官抱戒言的姿势很多样,最常用的姿势是用单手上下托举,让人疑心他的举动,喜欢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借机锻炼手臂的肌肉。

来往于寺里的香客提到吴警官的频率也挺高的,戒嗔曾经听过吴警官不少的英勇事迹,比如有施主说,吴警官还在警校里上学的时候便一人独斗三个小偷;还有施主说他曾经飞车追击抢匪,最终人赃俱获;但被提到频率最高的一件事情,是几年前吴警官拯救人质的事情,据说那也是吴警官自己最得意的事情。

有时候戒嗔也会确认这些消息的来源,施主们大部分都会说,是听吴警官自己说的。施主们都说,吴警官平时最喜欢向他们讲述自己的得意事情,这些故事他们每个人都听过不下五遍了。

那时候戒嗔也蛮意外的,因为吴警官和戒嗔也算熟悉,却极少听他说起自己的工作。直到有一次,戒嗔和戒傲无意中聊起了那个拯救人质的故事,结果吴警官一脸兴奋,原来吴警官觉得戒嗔和戒傲是出家人,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和我们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这次戒嗔和戒傲主动问起来,自然是正中他下怀。

吴警官跟戒嗔和戒傲说了当初救人质的事情。那还是几年前,吴警官在外地工作时发生的。吴警官说,那时候情况千钧一发,劫匪威胁要伤害人质,后来吴警官使了计策,假意答应了劫匪的要求,最后一招制胜。

听故事的时候,戒嗔和戒傲都觉得挺有收获的,之前也听过其他施主转述的版本,但与吴警官自己说的比起来,精彩程度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看来正版的故事和盗版的故事虽然都是故事,但总还是有些差距的。

从那以后,吴警官对戒嗔和戒傲的忌讳少了不少,甚至也开始当着我们的面说他的英勇事迹了。其实这些故事都是他说过许多遍的,但吴警官说得实在有趣,外加还有惊悚、悬疑和正义战胜邪恶的励志成分,所以听众的兴趣也没有减弱过,每当吴警官讲到怎么诱骗劫匪的时候,观众都自发地鼓掌,很大声的那种。

后来,戒嗔和戒傲一连好些天都没有见到吴警官,非但不见他来寺里,就连风雨无阻的早锻炼时间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有次见到吴警官的同事李警官,戒嗔向他打听吴警官的消息,结果让戒嗔大吃一惊。李警官说,前些日子,镇里发生了纠纷,一个外来的小伙子因为劳务纠纷劫持了自己的老板,吴警官去处理案件的时候负了伤,现在在医院休养,所幸不是太严重的伤势,估计过不了几天就会出院了。

戒嗔细问李警官事情的经过,李警官说,那件事情其实和当年吴警官处理的人质劫匪的事情有些类似,吴警官这次设置了一个更精巧的诱捕方案,但是劫匪在关键的时候忽然警觉了,最后虽然成功解救了人质,但是吴警官还是受了一点伤。李警官还说,要不是以前吴警官制伏劫匪的故事流传太广,说不定劫匪就不会那么警觉了。

又过了些天,戒嗔见到了痊愈的吴警官。他最近的历险,让镇里的施主们好奇不已。吴警官有了新的故事,不过这次故事的重点有所改变,诱骗失败的话题被一笔带过,而吴警官办案过程中的一腔热血和无畏的精神,受到了大家的赞誉。

戒傲师弟说,不知道吴警官郁闷的受伤经历会和谁倾诉,戒傲觉得戒言最合适,反正戒言也听不懂,吴警官就是说得再惆怅也不会影响它吃饭的心情。

正文 第十二个 小画家沈施主

戒嗔的师弟戒尘很喜欢画画,有段时间,他最喜欢问戒嗔的一个问题就是:“戒嗔师兄,你觉得我今天画的这幅画怎么样?”每当这个时候,戒嗔总是很为难,因为戒尘师弟的绘画功力真的很一般、很一般。在这种前提下,戒嗔的答案只能有两个,第一个是:破坏戒律打个诳语,说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谎言;第二个就是:放下师兄弟之间的情义实话实说,但戒尘师弟必然会伤心欲绝,显然,这两种结果都不是戒嗔想要的。

对于这个问题,镇上的画家沈施主曾经给戒嗔出过招。沈施主说:“评价一幅画不一定要用好坏来区分,你可以赞扬他的画的意境,要知道意境这个词非常的玄虚,就好像我们赞叹别人长得有气质一样,是没有实际标尺的,怎么说都不必脸红。”

不过,沈施主的高招戒嗔也没有用上,因为一段时间以后,戒尘师弟就没有再问那个问题了。戒嗔想,许是善解人意的戒尘师弟也觉得这样一次又一次为难师兄不太好。

上面提到的沈施主其实是戒嗔的同龄人,戒嗔还只有十几岁的时候便和沈施主认识了。那时候沈施主在淼镇上中学,他时常会背着一块画板去山里画画,最喜欢待的地方便是茅山后面的瀑布。沈施主来山里的目的并不是写生,因为戒嗔发现他的画虽然多数是山水画,但是基本和山里的景物无关。沈施主说,他只是喜欢茅山的环境,至于所画的景色多数都是在心中构思的。

沈施主的成绩不太好,坦诚地说,应该是很不好。戒嗔记得沈施主的数学尤其差,如果哪次他的数学能考到三十分以上,那么戒嗔都会替他开心。因为正常的情况下沈施主的数学成绩,戒嗔用十个手指头最多再加十个脚指头就可以表示出来了。

戒嗔相信造成沈施主成绩差的主要原因是他自己,因为戒嗔在山里遇到沈施主的时间,大部分是学校里上课的时间,很显然他是逃课出来的。

不过沈施主和那些游手好闲不读书的学生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他算是个有理想的人。沈施主常说,他希望自己长大后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那就是做个画家。当然首要的目标是先考上美术学院。

沈施主说那番话的时候,戒嗔深信不疑。虽然戒嗔不懂绘画,不可能对沈施主的作品做出专业的评判,但戒嗔觉得每次看沈施主作品的时候,总可以感受到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畅快情绪,仿佛心中的烦躁在一瞬间便消散了。

可是几年之后,沈施主的理想没有实现。据沈施主的同学说,即便报考艺术学校,也是要考文化课的,虽然沈施主的绘画功力无可争议,但是他的文化课成绩连最低分数线都没有达到,自然就不能被录取了。

沈施主没有成功升学,在家里待了半年后,最终在镇里找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但工作的内容完全与绘画无关,而绘画呢,终究只能成为沈施主的业余爱好了。

戒嗔在心里为沈施主抱屈了好久,但更多的是惆怅,因为戒嗔知道在梦想和现实之间,可能被改变、容易被改变的永远都是梦想。戒嗔甚至觉得沈施主心中的那个梦想的肥皂泡,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小,最终在不知不觉中便破了。

去年的时候,沈施主拿了一本杂志给戒嗔看,他指着上面的一幅插图告诉戒嗔说,是他的作品。几年不见沈施主的作品,戒嗔觉得他的画功并没有退步,反而画得更加有韵味了,只是戒嗔翻看刊登沈施主作品的杂志,仿佛也不是什么正规出版物,倒像是某某企业的内部刊物。

沈施主解释说,约稿的是他的一位朋友,这本杂志呢,是他朋友所在企业的内部交流刊物。再多说几句后,戒嗔才发现对方支付给沈施主的漫画稿费也很低,仅仅几十元一张。但沈施主却很得意地说,因为是内部刊物,自己的朋友原意也只是让他草草画上几张,只是他最终交给他的画作,十分精细,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又过了几个月,沈施主告诉戒嗔,他就要去外地上班了,是在某家小有名气的杂志社做美编工作,介绍他去做这份工作的,正是当初那份内部刊物的编辑。

那时候戒嗔也很替沈施主开心,虽然沈施主未来的工作有着许多的不确定性,不能就此认定沈施主已然成功,但可以肯定的是,沈施主向着自己向往的生活迈出了不小的一步,至少他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了。

有时候,戒嗔想起沈施主便会不由自主地想,人的命运其实很微妙,就比如沈施主被认同,仿佛只是机缘巧合,在一连串的巧合之后,沈施主不可思议地达成了心愿。

但事实上,更重要的一环可能来自那几幅本可以马虎对待的漫画上,如果没有那一次的真诚投入,如果不是沈施主在困境里坚持认真的态度,或许所有的运气与机缘都会因为这微小的差距被错过。

我们常常会说一句口头禅,是金子总会发光。而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金子都被深藏在地下,没有阳光的照射,它们和藏在地底的煤炭一样,没有区别。如果有一天金子在可以发光、应该发光的时候也不愿意去发光的话,那么这样被埋没的金子,便只是单纯地令人惋惜,没资格怨恨。

正文 第十三个 回家的捷径

戒嗔生活的淼镇,附近有好几座山。南方的山,多数植被茂盛,外加山势也不雄伟,所以从远处看,显得有几分清秀。也正因如此,时常有外地来的施主很羡慕地向寺里的人赞叹说,你们的小镇风景太美了,坐落在山水之间,绝对是居住的好地方。

事实上,外地施主们只看到了好的一面,只有像戒嗔这样长期生活在其中的人,才会发现另一面,这些带给游客美好视觉享受的山,其实也造成了镇上人出行的不便。

就拿距离淼镇最近的小镇来说,单纯按直线距离来算,并不太远。可是考虑到要绕行山路的因素,那路上所花费的时间差不多就要倍增了。

当然这些困难对于戒嗔而言,影响也不大,因为戒嗔平日里外出很少,偶尔下山也只是在镇子里面转悠转悠。但对于武施主这样在邻镇上班的本地人来说,那简直要算煎熬了。

戒嗔所说的武施主是土生土长的淼镇人,他的家就住在淼镇的最东边,前些年武施主在外地上完大学回来,便进了镇政府工作。对小镇上的人来说,能进镇政府工作也算比较稳定的好工作了,但镇政府里面原本人员就已经偏多了,所以武施主没能留在淼镇,被分配去了邻镇。武施主也曾经做过努力想要调回本镇工作,只是一直都没能如愿。这样的结果,其实大家也能猜到。毕竟,武施主的资历较浅,单位不太可能特殊照顾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给他在邻镇提供一间单身宿舍。

当然,单身宿舍毕竟简陋,它对于武施主而言也只是用来午休或者刮风下雨的日子短暂居住。而回家,成了武施主每天最头疼的一件事情。

为了回家,武施主特意买了一辆自行车作为交通工具。但据戒嗔所知,即便是骑自行车,武施主每天在路上也要花挺长的时间,一次往返差不多要两个小时。而且除了时间因素以外,路途中也十分辛苦劳累。

对于这样的情况,武施主也感到郁闷。他有时候会对戒嗔抱怨说,人的一生多宝贵呀,每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却要把两个小时浪费在路上,这也太不值得了。武施主还说,迟早有一天,他要辞了这份工作,找一个能兼顾家庭生活的工作。

对于武施主的话,戒嗔一度很当真,但这样过了一年多以后,武施主也没有换工作的迹象。戒傲师弟说,这年头,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那么多,想找一个比武施主现在工作更好的谈何容易。

又过了半年,转机出现了。武施主说镇里决定在附近的一座山周围修一条公路,公路修成之后,便会有固定的交通车每天往返。

消息传来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觉得是大好事,戒嗔和戒傲也挺替武施主高兴,因为只要一通车,那些曾经困扰武施主的诸多问题便全部解决了。

戒傲说,唯一担心的是,不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因为上次镇政府计划翻新镇卫生院,从达成意向到完成,足足花了五年时间。记得当初计划公布的时候,镇上的村医沙大夫家里养的猫阿咪才刚出生,等计划完成的时候,阿咪已经子孙满堂了。

不过武施主说,这次一定不会那么久了,因为这条路直接影响到镇里的旅游业,而镇长一年后就要卸任了,这种涉及政绩的工程,肯定不会让继任者继续做,一定会在镇长的任内完成的。

事实也证明武施主的话没有错,那条山路修得很快,只是过了半年便通车了,而武施主每天在路上花费的时间几乎缩短了一半。

武施主的故事到了此处,戒嗔一度以为应该算是十分圆满了,因为武施主自此每天多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和家人相聚,自然是其乐融融。

那以后,戒嗔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武施主,武施主坐的车恰好可以直达他家附近,戒嗔因此少了很多遇到武施主的机会。

再次见到武施主的时候,差不多又过了一年,让戒嗔意外的是武施主的样貌有了很大的变化,比以前胖了足足一大圈,让以前便不太瘦弱的武施主看起来十分臃肿。武施主十分郁闷地告诉戒嗔,前不久单位体检的时候,他身体的几项指标都不正常,血脂血压全部高于正常值。武施主还说,其实同以往相比,他在饮食和生活习惯上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如果要追究原因,可能是因为现在缺少锻炼的缘故。如果把时间倒退回去一年,每天要在路上奔波许久的武施主即使想胖也胖不起来。

后来,戒嗔和戒傲师弟谈起武施主这件事情的时候,戒傲师弟也很感慨。戒嗔在想,那条穿山的公路,曾经被戒嗔认为是武施主的一条捷径,不过现在戒嗔认为,也许这个世界并没有真正的捷径,我们总在得失之间徘徊,当我们在某些地方收获的时候,便可能在其他地方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损失。

戒傲师弟总觉得戒嗔有些悲观,他说同样的道理,我们在失去某些东西的时候,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说不定。就好像武施主以前瘦的时候,显得年轻,就是在菜市场买菜,卖菜的大婶都多扣他一些斤两,如今发福后,人显得老成沉稳了许多,卖菜大婶打算对他耍诈的时候,也要忌惮几分了。

正文 第十四个 很多年以前的愿望

差不多五年前,戒嗔所住的小镇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的许愿活动,当然时间也不太长,差不多只有半年时间,而起因是和一棵老树有关。

说起来,戒嗔居住的茅山,环境保护的工作做得还不错,许多年间都很少有人砍伐山木,所以这里的树木有不少都是有年头的,在离天明寺不远的地方,便有一棵年头不小的树。

年头多的树自然高大,而那棵老树的枝叶则更是格外茂盛。忽然有一天,一个外地施主说,这棵树的外形长得很像菩萨,再配合枝叶,简直就是一尊千手观音。

外地施主说这句话的时候,戒嗔就在旁边。说实话,戒嗔之前也见过那棵树很多次,完全不觉得它像什么观音,即便是外地施主指出了树的特征后,戒嗔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这个说法很牵强。

虽然戒嗔觉得不像,但是住在山下的施主们,却有相当多的人认同这种说法,再加上距离老树不远,就有天明寺和戒嗔这帮小和尚,所以施主们纷纷说,这棵老树佛缘不浅,是一棵有灵性的树。

再后来,小镇里的许愿活动就开始了。施主们纷纷来老树旁许愿,方式也很简单,很像平日里看的古装电影一样,许愿的人把愿望写在纸条上,把纸条装在红色的绸布小包里,然后用绸缎系住,再扔到老树上。

就这样热闹了近半年,后来也渐渐冷清了,据说是因为连续有三个施主来许愿生儿子,结果生的都是女儿,而且其中许愿次数最多的那位施主,生的还是双胞胎女儿,所以施主们对许愿的效果产生了质疑。

这桩许愿的事情离现在已经有好几年了,那时候大家觉得这也只是镇民借机热闹一下,至于效果嘛,是不可当真的。后来戒傲师弟说,其实呢,当年那些来许愿的人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没完成心愿,比如住在镇东边的陈施主,这几年便过得很好嘛。

这位陈施主的家里真是挺不幸的,他的父亲多年前得了慢性病,一直没有好彻底,也因此,他的父亲无法工作,全家人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了他母亲的身上。陈施主父亲的病时常反复,每年的医药费都不是小数目,单纯靠他母亲的收入,是远远不够的,最终陈施主高中也没有读完便辍学去工作了。

陈施主说,小地方和大城市相比,人们在收入上有差距,但医药费却是差不多的。所以,他家里的经济情况一直都不好。

虽然经济条件不好,但是陈施主的精神状态一直不错。至少从表面看,别人一点也不会感觉到他的艰难,而他每次看到戒嗔的时候,还会乐呵呵地打招呼。戒嗔在镇里的时候,有时候也会看到陈施主,陈施主穿的总是那几身洗得发白的衣服,感觉忙忙碌碌的。

转机出现在四年以前,那时候陈施主借了一些钱,和朋友一起在网络上做点小生意。可能陈施主自身便有生意人的精明和天赋,外加运气也不错,所以生意出人意料地好。不过一年时间,陈施主便小有成绩,后来还把自己的生意从网上发展到网下,又开了实体店面。

小镇的发展前景有限,不久之后陈施主便去了外地,镇里人对他的关注倒是不变,每隔一段时间,戒嗔便能听到有关陈施主的新消息,每次都有惊人的发展变化,据说生意的发展速度极快。

那以后戒嗔便没有见过陈施主了,原因自然是陈施主的生意过忙,回小镇的机会很少。

前段时间,戒嗔见到了陈施主,他比以前胖了一些,样子也显得成熟了不少。陈施主说,他是来寺庙里还愿的,希望未来的生活可以更好。

和陈施主聊得多的是戒傲师弟,因为戒傲师弟对外界的好奇心比戒嗔强许多。虽然陈施主和戒傲师弟聊天的内容时常让戒嗔觉得云里雾里的,不过戒嗔还是大体能听出来是在聊陈施主未来事业的发展。戒傲师弟后来告诉戒嗔,未来陈施主可能要更忙了,他的志向比大家之前预想的还要大。

陈施主在小镇的那几天,戒嗔找东西的时候,忽然翻到了一直被压在箱子底下的小盒子,那个小盒子也是有来历的。好几年前,施主们往许愿树上扔了许多绸布小包,但山里的风很大,有时候施主们刚刚离开,那些挂在树上的绸布小包便掉了下来。有时候戒嗔见到了,觉得任它们散落在地上也不好,便会捡起来放在小盒子里,等到许愿风潮过去以后,小盒子已经快要装满了,后来盒子便放在了箱子里面。

戒嗔打开盒子的时候,凑巧看了陈施主的小布包。虽然时间久远,但因为未见风雨,所以布包上陈施主的名字还清晰可见。

戒嗔觉得这个布包可能对陈施主会有意义,于是便托戒傲下山的时候带给陈施主。

那天戒傲回寺里的时候对戒嗔说,陈施主看到小布包很意外也很惊喜。戒傲说,陈施主当年许下的愿望很简单,希望可以照顾好家人,让他们吃饱饭、生活得好一点。

戒傲说,陈施主后来望着布包沉思了很久。他说,他可能要改变曾经的计划了,未来他会让自己的生活节奏慢一点,不会再盲目地追求事业的发展,而牺牲陪伴家人的时间了。

戒嗔忽然在想,其实陈施主的愿望很久前便已经达成,他早已有了足够的能力照顾好他的家人,可是之前的他却没有真正做到。

或许我们离最初的梦想越来越远,往往不是因为梦想遥不可及,而是我们走近梦想的时候不肯停下来,反而顺着来时的方向继续走下去,就这样擦身而过,然后把它遗忘,直到有一天忽然想起来自己曾距离它那么近、那么近,但已经回不去了。

正文 第十五个 戒尘师弟的大遗憾

戒嗔的几位师弟中,好像只有戒尘小师弟的爱好是比较正常的,而其他两位师弟就很另类。花样最多的是戒傲师弟,每隔很短的时间,他便会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发明创造,有一些还很不实用。比如有一次他制作过一瓶很香的洗发水,可是我们却没有头发可以清洗;还有一次他做了一个推一下可以敲好多次的木鱼槌,虽然很好用,但也因此失去了敲木鱼的本意。即便是戒嗔这样经历了戒傲多年训练,定力已然上升到一个非常高的水平的人,一样经常被他吓到。而戒痴师弟则比较喜欢模仿,可怕的是他模仿的对象往往不是人类,鸡鸭虫蛇都在他的模仿对象之列。有时候戒嗔不得不感慨,如果他们都像戒尘师弟那样“正常”便好了。

戒嗔的小师弟戒尘是一个乖巧得不太容易让人注意的小和尚,他的爱好无非是一些画画、看魔术之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项目。在戒嗔的印象中,戒尘好像只有一个爱好有些特别,那就是爱看别人制作爆米花。当然,戒尘爱看的不是利用现代科技制作爆米花,他喜欢那种很老式的转炉式爆米花机。

前些年,小镇里时常会来一些制作爆米花的师傅,每逢这个时候,镇民们便会带着一些玉米或大米之类的粮食过去,然后付一些加工费,请师傅们帮忙制作爆米花。

那些师傅们会将收到的粮食放在铁质的转炉里,再将转炉放在小煤炉上不停地转动,等到时间足够久,转炉内气压足够大的时候,便用长条布袋套住炉口,再找一根铁棍,一脚踹开那炉盖。在一声巨大的响声后,就会有满满一袋子爆米花爆出了。

那个制作的过程,戒嗔也觉得挺有意思的,特别是爆米花出袋时的那声巨响仿佛是整个制作过程的高潮,每次必然会带动围观孩子欢呼。

戒尘迷恋爆米花制作的时候年龄还很小,那个过程他总是百看不厌,每次遇到制作爆米花的师傅,他便蹲在人家旁边,不管戒嗔和戒傲如何哄骗都没有效果,非要连看几场才肯走。

戒尘这样子有时候也会被人误会,有好几次,加工爆米花的客人以为戒尘长时间地关注其实是想吃爆米花,等到产品出炉的时候,便硬塞上一些给戒尘,让戒尘好生尴尬。

前段时间,智缘师父让戒嗔和戒尘去一趟宝光寺,戒嗔走之前被一些琐事耽搁了,于是便让戒尘先去了。等戒嗔上路的时候差不多是一个小时之后了,刚下山不久,便在小镇的路边发现了一位带着老式爆米花机的师傅。

这几年来,这种老式爆米花机出现的次数已经很少了,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愿意使用这种老式的爆米花加工方式的师傅们越来越少,小镇里多家店铺都购买了新型的加工机器,据说价格也不贵,而且制作的流程更加便捷。据戒傲师弟说,用新式爆米花机加工出来的产品铅含量少,更有利于健康。

看到机器的时候,戒嗔的第一反应便是想到了戒尘师弟,戒嗔知道戒尘师弟对老式爆米花机还是挺惦记的,之前戒尘吃爆米花的时候,都会时不时地嘟囔一句关于老式机的话。

只是戒嗔往路边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戒尘师弟的身影。戒嗔向爆米花师傅打听的时候,他说自己刚刚出摊,准备做上几个小时便走。戒嗔估计戒尘师弟必然是出门太早,所以错过了最爱看的节目。

戒嗔心里盘算了一下,以这次办事的时间来看,回来的时候,爆米花师傅也应该走了,估计戒尘是看不到了。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对于一直喜欢它的戒尘师弟来说,应该算是很大的遗憾了。毕竟最近几年,爆米花师傅也只出现了这么一次而已,而且今后可能见到的机会就更少了。

那天戒嗔在宝光寺见到戒尘的时候,戒尘一脸的兴奋,他对戒嗔说:“戒嗔师兄你知道吗?刚才在宝光寺的门口有一位魔术师变魔术,变得可精彩了,可惜你来得太迟,所以错过了。”

回寺里的路上,戒尘一直谈论的话题便是下午所见到的魔术,讲到精彩之处,眉眼间全是笑意。戒嗔忽然在想,如果戒尘师弟今天晚一点下山,那他一定会停留在爆米花师傅的机器前,便必然不会有机会欣赏到精彩的魔术了。<u>?99lib.</u>

说起来,世间的好多事情可能都是如此。我们的人生所做的大部分只能是单选题,我们为了一次又一次的错过而遗憾,但很少有人去想,我们如今拥有的一切美好,其实都是源于曾经的错过。即使时光倒流,我们抓住曾经错过的遗憾,也可能意味着我们会失去今天所拥有的幸福,也许那也并不是好的选择。

正文 第十六个 最励志的语录

很多人以为小和尚们平日说的话定然充满了禅机,内容应该是诸如“我佛慈悲”“不是风在动,是你的心在动”之类的,其实这是误会,以戒嗔的几个师弟为例,他们说的话多数和佛禅无关,比如戒傲师弟最常说的话是:“你有什么坏了的东西要我帮你修理一下吗?”这句表面平平无奇的话,其实充满了危险性,因为被他修理过的东西“生还”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而戒痴师弟爱说的话则充满了攻击性,他常说:“戒嗔师兄,戒傲师兄,以你们的所作所为,我真的觉得有必要再‘棒喝’你们一下了。”通常戒痴师弟说完这句话,下面的内容便是戒嗔和戒傲不爱听的了。

相对来说,好像只有戒尘的言论比较平和,但他所说的话也不是智慧警句,他说得最多的一句是:“戒嗔师兄,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你,因为你有我这么可爱的一个师兄弟,而我就没有。”

所以后来戒傲师弟总结了,其实从励志角度说,施主们的言论水准并不比和尚差,比如镇上的李施主就常常会说出很多振奋人心的话。

李施主是小镇上的一名小商贩,他在小镇的广场边开了一家小商铺,专卖一些手工艺品。李施主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诗人但丁的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而他自己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李施主的店铺开在好些年前,当初他准备开这家店铺的时候,也并非一帆风顺,至少他的大多数亲朋好友是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在李施主之前,小镇也有不少家店铺,但大家所贩卖的东西,多是一些农产品或者生活用品,至于一些居家用的小装饰品多是由镇子里的杂货商店顺便销售。在他们心目中,李施主没有经营“正常”的商品,而是独辟蹊径想专营手工艺品,这样的计划有些冒险。而且有位开办杂货商店很多年的前辈还提供了数据,证明自己店面里面的手工艺品需求是极小的,如果专营,可能连店面的费用都挣不出来。

但是李施主特豪爽地说了一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便着手进货开店了。

事实证明,李施主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他的商店自开设以来便生意红火,根本没有出现其他施主担忧的那种入不敷出的局面。后来李施主自己说,其实小镇里的人并不是对装饰类商品没有需求,而是以前的商店都不是主营这些东西,自然品种单一,没有可选性,最终导致光顾的人少。李施主开店的第二年,名声开始越来越大,他的顾客也不再只是本地客人了,甚至有一些外地人和他建立了联系,从他的商店批发一些商品去外地卖。

李施主的成功后来被传为佳话。戒嗔也觉得这事挺有代表性的,从不被看好到成功,这其中的曲折和艰辛是值得褒奖的,而当初李施主的豪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自然也成了镇民们传颂的内容。

第二次,大家关注李施主是因为他超生,其实按政策李施主是可以要两个孩子的,但李施主重男轻女,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后,居然还打算继续生,直到生出男孩为止。李施主的计划引起了小镇里管计生工作的吴大婶的注意,那段时间吴大婶的压力挺大,几乎天天跑到李施主家里做工作,因为计生工作每年都有一定的考核,万一李施主再生一个,也就意味着吴大婶年度考核要不及格了。不过最终吴大婶失败了,李施主让怀孕的夫人逃去了外地,最后成功地生了一个儿子。虽然李施主对吴大婶也有些歉意,但依然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他又端出了自己的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只是这次叫好的人不太多,还有人调侃地说李施主是“生自己的孩子,让别人罚去吧”。

戒嗔最近一次听到李施主说他的名言是上半年,那时候李施主迷上了炒股,逢人便谈股票,最钟爱的股票就是与高速铁路相关的,即便是遇上戒嗔这样对股票一窍不通的人,也要说上半天。虽然戒嗔常常被李施主说得一脸迷茫,但对他的意思还是领会了,基本上李施主的意思就是说高铁的前途如何如何远大,高铁的股票未来如何如何好。对于李施主的想法,自然也是有人反对的,有位挺有经验的投资高手劝李施主小心点。他建议李施主少买点,毕竟那些股票都涨了不少了,盲目追进万一政策变了,说不定要亏钱的。结果这次,李施主又一次坚持了自己的想法,投入了不少钱去买那些股票。那些股票一度涨得不错,李施主的名言又有了新的版本:“买自己的股票,让别人嫉妒去吧。”

最近半年,戒嗔有时候也能遇到李施主,不过却很少听他说自己的名言了。戒傲师弟说,可能是因为他买的股票最近跌得太厉害,不好意思提了。

戒嗔在想,语言的力量有多大呢?虽然有时候小小的话语确实能让我们的内心充满热情,但是事实上,语言往往是最空洞和浮夸的。李施主同样的一句话,可以用来励志,但也同样可以用来为自己的固执找借口。

这世上或许真的没有什么理论是可以盲目膜拜的,说话的人、理解的心,才是重点中的重点。

正文 第十七个 美好的回忆与噩梦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这些日子戒嗔明显感到周围的人中,有一种忧伤的情绪在蔓延,就连生性活泼开朗的戒尘小师弟,面对他最爱吃的馒头的时候都会毫无缘由地长长叹一口气。

对于这种现象,戒傲师弟给出了一个很专业的解释,大概是说,人体的某某腺体会分泌某某激素,这种激素一旦分泌得过多,就会让人产生忧郁感,而每逢季节转换的时候,这种激素分泌量便可能增大,所以忧郁的人自然就多了。

其实,当时戒傲师弟说的话比戒嗔所描述的要专业很多,只是那些太专业的名词,戒嗔也记不清楚,但是戒傲举了一个例子,说他曾经计算过戒尘小师弟吃馒头的时间,在过去差不多是木鱼敲七声就可以吃完一个馒头,可是最近他的速度就大为降低了,差不多要敲上十二三下才能吃完,这就是典型心情不好的表现。

戒傲师弟对戒尘师弟的判断,戒嗔只是将信将疑,但是戒嗔知道有位常来寺里的香客张施主最近确实心情不太好。

张施主是淼镇的居民,他的年纪和戒嗔、戒傲相仿,前几年大学毕业,张施主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小镇上工作。

张施主微微有点胖,从外表上看,让人感觉很是憨厚实在。他的性格很开朗,平日里就是走起路来,也是那种兴冲冲的架势,而见到戒嗔和戒傲这些熟悉的人,就是一副张着嘴笑呵呵的样子,再配上他圆圆的脸形,总让人觉得很是喜庆。张施主的脾气也蛮好的,有时候戒痴和戒尘与他乱开玩笑,他也丝毫不生气。

戒嗔和张施主也算熟悉,总的来说张施主这人也没有什么太远大的志向,他喜欢小镇平凡安稳的生活。戒嗔很欣赏张施主的生活态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只能过这种小日子,如果欣然接受它,生活也会过得如意。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张施主的情绪好像有些低落。据戒傲师弟说,好像是近期张施主的工作和生活都出了小小的问题,虽然并不严重,但也影响到了他的情绪。

当然,性格外向的人心情不好的表现和内向的人不一样,张施主没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掉眼泪,只是遇到熟悉点的人就开始怀念曾经的美好时光。

张施主讲了很多小时候的趣事,那只是一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事,但张施主每次说起来都是一脸的向往。

张施主说,人长大了就真的没意思了,小的时候多单纯,只要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就可以,完全不用考虑什么买房、赚钱这些问题,可惜这样的岁月过去了,便不会再回来。

张施主的想法,戒嗔还是挺支持的。长大确实要付出代价,我们不停地在纯白的纸张上用笔画下成长的印迹,这种过程永远是不可逆转的,即便我们寻到了最好的橡皮,也不可能把白纸擦回原样。

只是同意观点归同意观点,但张施主的问题戒嗔也是解决不掉的,毕竟戒嗔也不是哈利·波特施主,不可能拿一根木鱼槌指着张施主大喊“唵嘛呢叭咪吽”,就让他穿越回少年时代。

张施主的这次诉苦行为挺持久的,有段时间,张施主只要见到稍微熟悉点的人,便开始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最后连戒傲师弟这样善于聊天的人,见到张施主也会找个理由躲避了。只有戒嗔这样反应相对迟钝的人,才会每次都被抓住旁听。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持续了有一个月,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张施主忽然不再提这些往事了。戒嗔一度以为张施主想买的房子跌价了,或者是他的投资赚钱了,所以他的心情变好了,便不再伤怀过去了。但是戒傲师弟说不是,师弟说,张施主的现状并没有什么改变,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张施主的变化,让戒嗔纳闷了好久,但是戒嗔也不太敢问,万一张施主只是暂时忘了这个话题,戒嗔贸然去提,反而会勾起他的伤心事。这种行为和捡块石头扔马蜂窝没有太大的区别。

有一次张施主和戒嗔聊天的时候忽然说,前段时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小学时候的课堂。戒嗔笑着问,那一定是好梦吧?可张施主说不是,他说梦中的自己正在考试,可怕的是试卷上有很多的问题,但是他自己却一道题都看不懂,最后差不多是哭喊着醒了过来。

戒嗔被张施主的描述逗得大乐,可是张施主却说,后来他想了想,其实那个梦还是挺真实的,自己童年最怕的就是考试,而自己的老师还特别喜欢隔上几天便来个小测验什么的。那时候的张施主其实心里也不是完全快乐的,因为天天要为了考试发愁,而且功课也很繁重。

戒嗔忽然发现自己找到了张施主不再追忆美好生活、抱怨现实生活的真正原因。因为张施主忽然发现了,原来回忆中的美好生活其实也不完美。

戒嗔想:我们常常会向往失去的时光,觉得那是最美好不过的,可是如果有一天时光可以倒转,让我们回到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刻,或许我们会发现,那时的自己正在抱怨生活太苦、日子太难,就如同今天的我们一样。

身在酸甜苦辣小日子中的我们,从来都是这样忽视自己的快乐,用抱怨声把快乐挤到一边,直到完全抓不住了,才想到怀念。

正文 第十八个 儿童教育专家释戒傲

曾经有位施主问过戒嗔,向佛祖许愿会成功吗?对于这个问题,戒嗔觉得很难回答。虽然施主们觉得如果诚心拜佛,外加自己足够努力,愿望自然会实现,可事实上,如果许愿不切实际,那么即便烧再多的香、用再多的心思,一样很难达成心愿。

戒嗔生活的小镇,应该说教育的风气还不错,即便小地方的经济条件一般,但是有孩子的家庭多数会把子女的教育当作生活中很重要的内容。

戒嗔见到对子女要求最严格的人,莫过于小镇上的俞施主和刘施主了。

说起来,俞施主和刘施主这两位施主的情况差别还是挺大的,工作、年龄、家庭背景等情况都不相同,两位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他们对子女严格的教育方式。而据戒嗔了解,他们两位的孩子都算非常优秀的,可是两位施主自己反而不太满意。

戒嗔记得有一次,俞施主唉声叹气地对戒嗔诉苦,说自己的孩子这次考试没有考好。俞施主伤心的样子,让戒嗔以为她的孩子不是考了班上的倒数第一就是考了倒数第二。可是后来俞施主的诉说很让戒嗔吃惊,原来俞施主所谓的成绩不好是指孩子没有考全班第一。

听到这样的结果,说实话,戒嗔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俞施主了。因为在戒嗔的心里,能考到班上的前十名,已经是难得的好成绩了,更何况俞施主的孩子是班上数一数二的尖子生。

不过俞施主自有一番道理,她说,如今的社会竞争激烈,生活就像赛车一样,跑得慢的人就只能被前面车子扬起的灰尘弄得灰头土脸,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就要加快速度勇夺第一。

起初的时候,戒嗔觉得她是多虑了,总觉得日子如果这样过,是不是太过辛苦,可是后来戒嗔发现,原来不只是俞施主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镇上的刘施主也有类似的想法。

刘施主说,咱们小镇学校的条件其实挺差的,不可能和城市里的学校相比,若在这里都考不到第一名,那以后万一外出发展,定然要吃亏的。

听了两位施主的言论,戒嗔发现自己迷糊了,总觉得是不是自己住在山里太久,不知道世事的险恶,也不知道努力进取的重要性了。

俞施主和刘施主都是常来寺里的香客,他们对戒嗔的师弟戒傲兴趣最大,因为戒傲师弟自小便喜欢看书,懂得的乱七八糟的知识很多,他在施主中的名气很大,施主们公认戒傲师弟很有学问,而且能解决各种问题,所以两位施主来寺里的时候,必然会拉着戒傲师弟探讨一下孩子的学习问题。

面对这样的问题,戒傲师弟也挺用心的,他说自己虽然觉得两位施主的孩子争夺第一的目标有点高,但考虑到两位施主的孩子的底子都不错,也许稍作努力真的有可能拿到第一名。而且戒傲师弟还说,正好两位施主的问题雷同,花一样的精力可以促成两件事情也挺好。

戒傲师弟为此还特意去网络上查询了不少关于教育孩子的文章,然后特意针对两位施主的孩子提出了教学建议。

戒嗔看到戒傲师弟一本正经的样子,却直冒冷汗,因为戒傲师弟平时的花样太多,虽然确实解决过一些问题,但是也导致了相当多的问题向反方向发展。而以前呢,戒傲处理的多是一些小事,这也就算了,可这次事关两位施主的孩子,是属于终身大事万万不能出错。

等到戒傲师弟的教学计划出炉的时候,戒嗔特意跑去检查了一下,看完之后对戒傲师弟信心大增,因为戒傲师弟的计划中规中矩,几个创新的建议,也都不离谱。戒嗔甚至觉得,如果按照这种思路,说不定真的会有提升成绩的效果。

戒傲师弟的儿童教育计划交给两位施主几个月之后,据他反馈,两位小施主的成绩都有所提升,只是得第一却依然不是次次都能做到的,名次依然和从前差不多,有时第一,有时第二。

通过戒傲的描述,戒嗔基本肯定戒傲师弟的计划是失败了,毕竟如果是两位小施主有一个成功了,那么还可以解释成另一位小施主学习的方式有问题,可是现在两位小施主都没有完成目标,那只能说是戒傲师弟的学习计划有问题了。

戒嗔心想,看来隔行如隔山的说法是正确的,就像戒傲师弟一样,虽然花了那么多心思整理出了学习秘籍,但事实证明,戒傲师弟的学生的进步程度,并没有胜过正常读书的小朋友。

这事也让戒傲师弟郁闷了一段时间,毕竟花费了精力,却没有效果,自然有些不快。

这事再次被提起是因为小镇里学校的一位老师,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戒傲师弟的教学计划的事情,所以便拜托戒傲师弟把文档提供给他做参考。

他找戒傲师弟要计划的时候,戒傲师弟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戒傲师弟觉得,既然是一份不太成熟的计划,还是不要提供的好,万一再误导了别人就不好了。可是老师说,其实问题并不是出在戒傲师弟身上,因为俞施主和刘施主的孩子其实是同班同学,也就是说,不管戒傲师弟的教学方法多么得当,都没可能同时完成两位施主的愿望,因为第一名永远只有一个。

有时候戒嗔在想,其实我们世间的很多事情、很多愿望都是不切实际的。可能自幼开始,我们便接受过无数次的教导,要争取成功、要争夺冠军。而事实上,空洞的励志故事与心灵鸡汤替我们勾画出的不切实际的人生目标,远远比无知无识祸害更大。

所谓的成功永远都只是个案,“永夺第一”这个命题,只要放在两个人身上,便可以证明它只是一个伪命题。可是现实中,我们却有太多的人把它当成了人生信条,将它作为毕生奋斗的目标,这样的结果只能是,绝大多数失败的人,只能仰望着站在顶峰的少数成功者哭泣。

或许人生的信念必须是完善的,我们不仅仅需要进取心,同样需要平和心。只能接受成功的人生是消极和危险的,坦然地接受失败,坦然地接受努力之后的一切结果,一样是我们必须做到的。

正文 第十九个 见义勇为的郝施主

最近,淼镇来了一个“名人”,他就是刚到镇政府工作的郝施主。郝施主之所以有名,和他的一次见义勇为有关。

郝施主今年刚刚大学毕业,据了解他见义勇为事情经过的林施主说,这件事情就发生在郝施主来镇政府报到的前几天。那天,郝施主在街头溜达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劫匪,劫匪抢了一位中年妇女的皮包,骑着摩托车准备逃跑。

林施主说,郝施主就是在这个时候和劫匪遇上的,那时候劫匪的摩托车刚刚启动,郝施主便抄起了路边绿化用的水管喷向劫匪,就是因为这样的干扰,劫匪从摩托车上掉了下来,被围观的群众制伏。

郝施主因此受到了关注,还接受了媒体的访问,虽然最终郝施主的事迹只是登在了一家影响力不大的报纸的不重要的版面上,而且篇幅也不大,但在淼镇这样偏远的小镇,还是引起了轰动。

告诉戒嗔事情经过的林施主,也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除了日常工作,他还要负责做一份政府的内部简报。这件事让林施主很开心,因为那一期的简报内容不再是一些陈词滥调,而是变得丰满起来。

林施主后来很得意地把他写的故事读给戒嗔和戒傲听,大体陈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最后总结出郝施主的英勇行为是和单位的培养分不开的。

从戒嗔的角度来看,林施主的文章还是挺感人且充满激情的,只是戒傲师弟提出了一点质疑,他说,当时郝施主见义勇为的时候,好像还没有来单位报到呢,这个和单位的培养有什么关系呀?

不过戒傲师弟的疑问只说出了半句就打住了,因为林施主很幽怨地看着我们,眼神中流露的意思分明是:“作为和尚,你们宽容点会死吗?”所以戒傲师弟也就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了。

后来戒嗔想,也许有一种解释可以说得通,那就是:郝施主听说自己即将要到政府里面上班,精神境界一下就提升了好几个档次,所以最终做出了见义勇为的行为,虽然他还没有正式报到。

郝施主来小镇以后,戒嗔见过他几次,印象也挺好的。郝施主身材高大,长相也很周正,再搭配上他的英雄事迹,自然是极受小镇上群众的欢迎。

其后的几个月,不断有郝施主的新事迹传到戒嗔的耳朵里,比如郝施主工作积极,十分有干劲;又比如,郝施主的歌唱得不错,有几首歌演唱的水准直追原唱;再比如,郝施主篮球打得也不错,三分球也投掷得极准。

戒嗔忽然发现自己对郝施主的认识原来十分不足,郝施主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好人,他很完美,各方面都很突出,简直就是内外兼修。

和戒嗔想法相同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所以当很多有女儿的中年女施主知道郝施主有女朋友的时候还是挺失落的。

郝施主人品被质疑是因为他和女朋友的一次冲突。很多人说,郝施主当时和女朋友吵架,最后火气上来了,把女朋友推倒在地上。不过林施主说,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当时郝施主确实冲动了一点,但只是无意中将女朋友撞倒了。

虽然郝施主后来多次向镇民们解释了当天的事情,甚至连他女朋友也表示不在意了,可关于郝施主的负面传闻渐渐多了起来。有人说,郝施主性格很冲动,工作上不注意方法,有时候和前来办事的群众吵架。还有人说,郝施主不太讲卫生,穿脏了的袜子也不洗,随手扔在床垫下,经常攒到两位数以后再一次性搞定。

至此,很多当时因为郝施主有女朋友这件事情失落的女施主也表示庆幸起来。

有段时间,戒嗔觉得很迷惘,如果对比一下曾经的郝施主和现在的郝施主,好像完全不是一个人一般。但戒嗔仔细分析,可能现在这个有着缺点的郝施主才是更真实的吧。

事实上,戒嗔会想,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会遇到类似的问题。我们喜欢将一个人局部的优点或缺点无限放大,从而评定一个人的好与坏。

我们会迷恋一个唱歌好听的歌手,喜欢一个演技不错的演员,爱慕一个文字优美的作家,我们视他们为偶像,幻想他们的道德完美无瑕,全无尘世间的陋习。我们讨厌一个考不到高分的小朋友,不喜欢经济窘困的农民工,并最终将他们的现状归咎到他们的进取心上。

而事实上,我们很难从某一人的某一面去真正了解这个人,就像我们不可能从一只衣袖上看到整件衣服的款式一样。

正文 第二十个 好看的石头

前段时间,戒傲师弟又认识了一位新朋友汪施主。汪施主是位文学爱好者,据戒傲师弟说,汪施主的诗歌、散文和短篇小说写得都不错。

当然从汪施主的外表来看,却也看不出汪施主有什么文人气质,反而是结实的身材让人觉得他像是运动员。

汪施主大约是半年之前从外地搬来小镇的,戒嗔的印象中,他好像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因为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要不就是在小镇里闲逛,要不就是在做些运动。

有段时间戒嗔对汪施主也很好奇,不知道他怎么清闲成这样,可看他年纪好像也不大,绝对不是到了退休年纪的那种人。后来戒傲师弟说,汪施主是做收藏品投资的,属于比较自由的职业。

汪施主也时常会出现在天明寺里,还会将自己写的作品拿出来和戒嗔交流。但戒嗔很惭愧,因为提不出什么建议。其实戒嗔也尽力了,虽然汪施主文字很美,但是戒嗔的生活圈子太小,见识有限,有些文字的内涵很难体会。比如,戒嗔记得汪施主文章中的一句让戒傲称赞为很美、很有意境的话,大体的意思是“我的秀发在海风中飘荡”。戒嗔对这句话的内容就很难有感受,因为山里的风吹过来是什么感觉戒嗔知道,但是海边的风就没有吹过了,再说即便吹过海风,戒嗔也没有可以飘荡的头发对不对。

还好戒傲师弟的理解能力比较强,对于这种无法体会的意境有种特别的感知,这才没有让汪施主太过失望,他觉得戒傲师弟对文学作品的判断相当专业,给出的评价经常是直指重点的。

天气舒适的时候,汪施主会来寺里做客。他常常会拉着戒傲师弟,坐在后院的大树下品茶闲聊,还会带一些小礼物送给戒傲师弟,有时候是几本书,有时候是笔墨什么的,有一次还送给戒傲师弟一块好看的小石头。

当然,与汪施主谈经论道的责任虽然由戒傲师弟一个人完成,但他的礼物却被戒嗔几个分享了。那几本书归了戒嗔,而笔墨被爱画画的戒尘要走了,至于那块小石头则被戒痴师弟拿去玩了。

其实那块小石头是戒嗔先看中的,那是一块浅黄色的石头,石头上依稀能看到一些淡淡的彩纹。在日光下,会觉得石头表面很光洁,石面色彩很柔美。戒嗔从未在本地见过这样的石头,疑心是汪施主在外地游玩的时候捡来的。

不过对于这块石头,戒痴师弟显然发掘了它的其他用途。他时常和戒尘师弟玩丢石子的游戏,游戏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用粉笔画上一个圈,然后远远地将石头丢过去,谁扔得准就是谁胜。戒痴师弟说,他觉得这块石头是有灵气的,因为自从用了它和戒尘师弟比赛,他的成功率就增大了。

戒嗔倒是不觉得这块石头有什么灵气,只是觉得戒痴师弟扔石头的准头不足,常常习惯性地用不足力气,而这块石头比较光洁,在空气中受到的阻力小,恰巧弥补了戒痴师弟的缺点。如果这块石头给了戒尘,估计准确率反而是下降了。

虽然和汪施主的交流不多,但是戒嗔对汪施主的印象却非常好。汪施主平日里说话十分客气斯文,行事也非常稳重。据戒嗔观察,汪施主只失态过一次,那次他和戒傲师弟聊天聊到一半,忽然脸色变得很难看,不多久便告辞了。

那件事一直让戒嗔觉得很奇怪,如果说汪施主当天遇到了什么突发事件也不太像,因为通常这种情况都是有征兆的,比如接到了电话或者有人来告知,可是那天戒嗔一直在附近,汪施主的电话始终都没有响过,也没什么人来找他。

戒傲师弟也曾经担心过汪施主是否有什么疾病导致了身体不适,但侧面打听后发觉汪施主身体非常健康,并没有什么病症。

解开了这个谜团的是戒嗔的那位导演朋友曲施主,曲施主在寺里做客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戒痴师弟手中的石头,曲施主说,这是一种挺贵的石头,怎么会在戒痴手里?

戒嗔和戒傲听后都很吃惊,后来曲施主从网上翻到类似石头的图片给戒嗔和戒傲看,戒嗔和戒傲看看图片中的石头和文字说明,觉得和戒痴手中的石头高度相似,再看看价钱,着实吓了一跳。最后戒傲师弟翻出了汪施主当年赠送他石头时候的小盒子,里面有个很小的证明书,标注着和网上看到的一样的名称。

再次拿起石头的时候,戒嗔发现自己修行的境界还是挺差的,至少距离高僧们视金钱为粪土的境界差得太多,因为戒嗔的手在抖。

戒嗔回想起汪施主那天的异常,忽然想起来,当时戒痴师弟就在汪施主旁边和戒尘玩扔石头的游戏。戒嗔瞬间明白了汪施主面色惨白的原因,一定是汪施主看到自己天价的石头在地上被扔来扔去,心里不好受。虽然汪施主的身体很强壮结实,但戒痴师弟扔石头时的每一下都砸在了汪施主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汪施主确实难以抵挡。

戒傲师弟也承认自己失误了,因为之前汪施主所赠的多是一些小东西,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送如此昂贵的礼物。

那块石头,后来戒傲师弟找了一块绒布包了起来,打算等汪施主再来的时候,便还给他。只是戒嗔发现戒傲师弟的修为也不是很高,他和戒嗔一样,小心翼翼的,唯恐碰坏了石头。

说起来,这也是一个挺有趣的现象。其实我们在处理某些事情的时候,是否能做到从容,不完全取决于事件的重要性或者价值,最根本的在于我们看待事情的态度。

就好像我们在不知道石头价值的时候,可以满面笑容地看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可当我们发现石头昂贵的时候,却见不得它受一点点损伤。自始至终,石头都没有变过,唯一变的是我们看待它的眼光。

我们生活在社会中,时时刻刻会觉得内心的压力在增大,可真是周围的环境变得更险恶了吗?烦恼的根源其实就是因为我们把太多的事情看得太重,我们用一把把锁,一次次锁住内心的快乐,锁住内心的从容与自在。

有一天,当我们真正懂得抛弃不必要的价值观念,把可以看淡的事情看淡以后,随性写意的生活才会回归。

正文 第二十一个 不好看的小伟施主

戒嗔发现喜欢和和尚们交流的施主还是蛮多的,比如淼镇的施主们,便时常把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烦心事说出来和戒嗔交流。

向戒嗔倾诉过心事的施主很多,内容也方方面面,精神内涵深厚的施主会问一些宏观的问题,大到宇宙形成、生命起源之类的。

而一些熟悉的施主则喜欢交流一些细节的问题,有一些问题还非常莫名其妙,比如镇上童奶奶家里散养了一只名叫小红的鸡,因为没有什么方向感,时常会迷路,童奶奶就曾找戒嗔商量过如何提高小红的记忆力。

相对来说,戒嗔觉得宏观的问题反而好回答一些,反正没有标准答案,大家只要不停地猜测再猜测就可以了。

而那些细节性的问题就比较难解决了,有些问题还能解决,比如小红的方向感,最终还是在戒傲师弟的调教下有了大大的提升。而另一些问题戒嗔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比如小镇里小伟施主的长相问题。

小伟施主是镇里的高中生,以前大家也没有在意过他的相貌,等到他高三的时候,他忽然变得喜欢向戒嗔诉苦,他觉得自己长得难看,心理压力很大。小伟施主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了一篇文章,说长相好看的人比长相普通的人事业更容易成功,自己长相普通,学习成绩又一般,以后注定要当一个不成功人士。

从戒嗔的眼光看,小伟施主的长相,其实也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差劲,只是五官都很普通,但也算不得难看。

后来戒傲师弟分析说,小伟施主的问题在于对比性太强,因为小伟施主最要好的朋友小枫施主是同龄人中著名的帅哥,而且小枫施主的打扮品位也不错,平日里小伟施主和小枫施主一直形影不离,自然很容易被人对比出差异。

小伟施主的问题戒嗔觉得很难办,毕竟戒嗔既不是法力深厚的大师也不是妖僧,不可能拿出一颗药丸让小伟施主吃下去就立即变帅。

戒嗔能做的只是安慰小伟施主,相貌这种东西本身就是浮云,最重要的就是一颗真心,而且相貌这种东西和事业是否成功也没有那么绝对的联系。

只是戒嗔的话,小伟施主好像也没有太听进去,每次戒嗔见到他的时候,他依然是闷闷不乐的。

为了变帅小伟施主也很努力,他处处模仿着自己的好友帅哥小枫施主,留着同样的发型,穿着同样流行款式的衣服。但这样做的结果是,两人的差距愈发明显了。

小伟施主总让人有一些怪怪的感觉,比如同样留着偏长的头发,小伟施主就显得脏兮兮的,而小枫施主则显得整洁清爽。

对于这种事,戒嗔也无能为力,有些东西就是天生的,就像我们寺里养的鹦鹉小七一样,它的同类多数都长得五彩缤纷的,可它怎么看都像一只乌鸦,这便是我们后天努力改变不了的。

很显然小伟施主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次小伟施主向戒傲师弟诉苦说:“为什么人和人差距如此大,穿着打扮差不多的人,有人笑起来像天使,有人笑起来像呆子?”

戒傲师弟安慰他说:“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长相,而在于你是否在乎。你看我和戒嗔师兄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也面临着你和小枫施主相似的问题吗?可是戒嗔师兄多坚强,你从来没有见他烦恼过吧!”

可惜小伟施主觉得戒傲师弟的例子没有代表性,毕竟寺庙不同于社会,这里不可能有外在的歧视,在寺庙里笑得再呆,也没人想起来要歧视你。

对于小伟施主的困惑,戒嗔基本上是放弃了,只能寄希望再过几年,小伟施主再长大一点,说不定就变帅了。只是戒嗔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毕竟小伟施主已经十七八岁了,基本上相貌已经不太可能发生大的变化了。

小伟施主的变化发生在两年以后。前不久戒嗔无意中遇到了大学假期回小镇的小伟施主,发现他的外表变化很大。以前偏长的头发变成了短发,而且衣服的样式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还戴着一副挺好看的墨镜。戒嗔和戒傲师弟都有同样的感觉,那就是小伟施主变好看、变时尚了。

小伟施主说起自己变化的原因,他说自己在上大学的时候,遇到了一位懂得化妆的朋友,他说小伟施主曾经的打扮非常不得体,比如明明脸形很好看,却要留长头发,又比如衣服的颜色也很不搭配肤色。

戒嗔仔细回想着两年前不算太帅的小伟施主,忽然想到原来那些并不合适小伟施主的衣服和装扮其实都是借鉴自小枫施主的,而同样的衣服穿在小枫施主身上就很好看。

或许呢,我们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当我们看到别人成功的时候,会心生羡慕,急于效仿。而事实上,单纯的模仿常常无法取得好的效果,就好比好看的丝带系在女施主脖子上就很漂亮,如果系在戒嗔脖子上就会吓到人一样。

也许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定位,属于自己的个性之路,顺着别人的成功之路去跑,即便跑得再快,也未必能得到奖品。

正文 第二十二个 最经典的老电影

戒嗔再次见到冯施主是在去年秋天,那天下午戒嗔正在院子里扫地,忽然寺里进来了许多香客。这种情况以前是极其少见的,通常来说,上午来寺庙参观和拜佛的人会多一些,下午虽然也会有人来,但是大部分人都在三四点钟便下山了。因为戒嗔住的小山虽然并不高,但下山需要步行,不习惯走山路的施主们走到山脚下,也是需要一些时间的,而像这些香客一样,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到来的确实不多。

施主们有男有女,和通常的旅行团有老有少不同的是,这些施主差不多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其中还有位施主有点异常,他提着一个很长的袋子,里面像是放着一根很粗的棍子。

戒嗔最初以为这些人一定是外地参佛的香客,因为本地的香客多数是两三人相约而来,不太可能组织这种差不多有二十人左右的团队,而且团队中有的人还背着一个挺大的包。但戒嗔后来发现,原来来的人中有好几位就是在淼镇工作。

戒嗔向几位本地的施主探听,他们说,其实他们都是当年小镇上中学的学生,如今毕业已经二十年了,虽然大部分都在外地工作,但是大家还是约了时间一起到小镇里聚聚。

戒嗔望着一脸兴奋的施主们出神。戒嗔理解这种情绪,这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在这时丁施主忽然从人群中跑出来,走到戒嗔的面前叫戒嗔的名字。

戒嗔仔细看看丁施主,他样子胖胖的,感觉是不认识的。不过戒嗔一向对自己的记性不是太有信心,因为戒嗔不怎么能记住人,之前有来过寺里好几次的施主和戒嗔聊天,戒嗔却不记得他们是谁。

戒傲师弟曾经建议过,如果遇到不太能记得名字的施主,一定要装得若无其事,然后在交谈中回想对方的名字,万一还想不起来,就聊一些诸如天气、吃饭之类的话题,切忌像戒嗔这样一脸茫然地看着人家,对方会觉得很尴尬。

可惜戒嗔的反应是偏迟钝的,所以通常那些被戒嗔忘记名字的施主们一脸幽怨以后,戒嗔才想起来戒傲师弟的建议,而这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不过那天丁施主倒是没有太尴尬,他笑眯眯地说:“戒嗔不认识我了吧?我是丁施主,十年没见,我的体重也不过涨了四十多斤,你就不认识我了?”

恍然间,戒嗔认出了丁施主。两个人认识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戒嗔年纪还比较小,丁施主则在小镇里的企业上班,他来寺庙次数比较多,所以戒嗔和他也算熟悉。只是十年过去了,丁施主的相貌变化很大,戒嗔记得以前他的脸瘦廋的,是典型的瓜子脸,现在也是瓜子脸,不过已经由葵瓜子进化成南瓜子了。戒嗔努力地回想,曾经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出来,丁施主的五官也渐渐和印象中的吻合了,当然这些当年在脸上布局紧密的五官,现在布局松散了很多。

丁施主说:“这次同学聚会,也只是一天的时间,大家白天在小镇里逛了以前的学校,还去了一些儿时游玩的地方,吃了风味土菜,至于晚上的安排,则是打算住在寺里的客房里,另外还计划放一场上学时最爱看的老电影。”

听了丁施主的介绍,戒嗔忽然意识到,刚才看到的长长的包里面应该不是棍子,而是幕布之类的东西。而那几位施主背着的大包,里面可能是笔记本电脑和投影仪。

丁施主后来证实戒嗔的猜测不错,戒嗔好奇的是什么电影竟有如此大的魅力,让施主们不怕麻烦,背着设备上山。

丁施主说,那是一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很有名的电影——《少林寺》,当年放映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疯狂地喜欢它,光丁施主自己就看了三遍。

丁施主还说,现如今电影越拍越多,但是好看的却很少很少。现在看电影,早就没有了当年看《少林寺》的感觉了,所以在今晚,大家要一起回味一下真正的经典,而且他们特意选定天明寺来做播放场所,也是希望在寺庙的环境下播放更能体会电影的意境。

丁施主所说的电影《少林寺》,戒嗔也是知道的,只是那部电影流行的时候,戒嗔还没出生,后来虽然在聊天时听到别人提到,但是没有真正看过。但是丁施主和他的老同学们却是非常地期待,而且还兴奋地聊着那个时期的电影。

夜幕降临的时候,丁施主支起了幕布开始放电影。戒嗔很好奇,挤在人群里。这次的机会挺难得的,因为师父们不太支持大家看内容涉及打打杀杀的影片,像今天这样明目张胆看武侠类电影的机会实属难得,当然对于仇杀类的剧情,戒嗔也是抱着反思和不认同的态度的。

电影放映了一会儿,戒嗔却发现其实它没有自己之前想象的那么好。不但电影的拍摄质量比当今的电影差了一大截,电影演员的表演也略显做作,至于电影的剧情也不算有特色。

戒嗔一度以为,或许是戒嗔无法理解那个年代人的品位吧!只是过了一会儿,戒嗔发现曾经对电影期待万分的施主们也开始显得不耐烦了,等电影放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便有施主陆续回屋休息,等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就连之前把电影吹得天花乱坠的丁施主也开始打起哈欠来。

事实上,在这件事情的过程中,有一点戒嗔可以肯定,在时光走过二十多年以后,当年让施主们疯狂的电影,其实已经不再符合如今人的审美标准了,而当初施主们确实真心真意喜欢它。

有时候戒嗔在想,如果有机会,可以将拍摄于现代的电影拿到二十年前播放,那么这些口碑并不佳的电影,或许可以获得满堂彩。

所以戒嗔认为,在岁月的旅途中,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周围的环境和生活都是在一点点进步的。但是我们的快乐感却好像从来没有随着生活的改善而增加过,那是因为我们的欲望时时刻刻随着自己能力与环境的改变而增多。

如果回想曾经的时光,也许我们会发现,今天让我们不满意的生活,事实上是当年求之不得的。

懂得客观地评价自己的生活状态,或许可以成为我们快乐的源头。

正文 第二十三个 破釜沉舟的勇气

戒嗔有个朋友叫林施主,他在镇政府工作。镇政府人手少,所以林施主平日里相当忙碌,林施主也因此自嘲自己是“金牌苏拉”。对于这个“金牌苏拉”的称号,戒嗔以前也是不懂的,后来戒傲师弟告诉戒嗔,“苏拉”是清朝宫廷里面最低级的杂役,主要做一些粗重的活,地位比太监还要低。“金牌苏拉”估计就是超级打杂的意思。

说起来,林施主的工作确实很忙,除了日常的文书工作,其他的一些接待和活动组织工作也都由他做。

前段时间,林施主打算组织一个创业交流活动,内容也很简单,就是邀请本地一些致富模范与镇上青年人一起交流创业的经验。林施主希望通过这样的活动给那些打算自己创业的青年人一些启示和借鉴,从而激发出他们的斗志。

林施主的活动策划了挺长时间,却一直没有实施,因为林施主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林施主曾经对几位富裕的施主有过意向,但是考核后,通通放弃了。

林施主说,那几位被淘汰的施主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足,比如有位吴施主生意虽然做得很棒,可是口才不太好,平日和别人讲话还动不动冒出几句脏话来,要出来演讲的话估计很难树立正面形象;还有一位做农产品贸易的方施主,口才一流,但是他不愿意出来交流经验,因为害怕把经验透露出去,有人抢他的生意;最后一位李施主,口才又好又愿意交流,可惜他做生意的第一桶金是靠赌博赚来的,这种经验交流出去,只怕起到的是反效果。

就在林施主为找不到合适人选发愁的时候,一位离开家乡好几年的陈施主回到了小镇,就是家境很差,父亲身体不好,后来自己和朋友一起在网络上做点小生意的那个陈施主。

林施主觉得陈施主是一个很好的典型,因为对于打算创业的年轻人来说,同样没有背景白手起家的陈施主的创业经历更有借鉴意义。于是林施主向陈施主提出了邀请,而陈施主呢,也欣然同意了。

陈施主要演说的消息传得很快,很多打算创业的年轻人都很激动。大家都说,陈施主的演讲一定要听,因为据与陈施主相识的旧友介绍,陈施主平日也不是特别精明圆滑,所以很多人都觉得陈施主能做的事情,自己也能做。

那位陈施主的旧友说,陈施主最令人敬佩的是勇气,记得陈施主刚刚开始发展的第一年,曾经赚到了一笔还算不错的利润,只是他没有用这笔钱去买房置业,而是继续发展他的事业,结果现在生意壮大了许多倍,这才是最有远见的行为。

那位施主总结出,成功单纯凭借智慧是不够的,必定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与陈施主类似的人还有很多,比如中国互联网的几位创始人,也是很好的例证,他们在创业初期都有这样的经历,如果当初他们把创业的钱用来买房,那么便不会有如今的成就了。

施主们的言论也激起了戒嗔的好奇心,虽然励志这种事情对于戒嗔来说,实在是用不着,但是戒嗔总觉得陈施主的故事应该十分精彩,即便是当个普通的故事去听,也会很有趣味。

陈施主演讲的那天,戒嗔和戒傲也去凑了热闹。陈施主的故事确实精彩,他的创业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曾经经历过好多次人力无法克服的困难,不过陈施主的运气也不错,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对于自己有勇气投入所有的积蓄进行创业,而没有买房置业的行为,陈施主却没有特别地推崇。陈施主说,自己的成功有努力但一样包含着运气,如果时光重来一次也未必能成功,和他同期创业的人其实挺多的,可最终成功的人寥寥无几。有很多人最终血本无归,奋斗几年的结果是连原本可以买房的钱也没有了。

戒嗔听到这里,忽然发现来听陈施主演讲的年轻人都有点失望,因为陈施主带给听众的好像并不是激情和勇气,他的演讲内容更像一盆冷水,让听众的热情迅速降了温。

不过戒嗔以为,陈施主的言论,比那些为了迎合听众心理而一味鼓励勇往直前的励志故事更有借鉴意义。我们期待成功,所以更愿意也更喜欢听到创业者的成就,可是我们往往没有意识到,现实并不是影视和小说故事,成功并不是故事必然的结局,而故事的另一个结局——失败,常常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

向往成功或许没有错,但我们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需要的不仅仅是被激发出的勇气、热情与自信心。

冲动有可能让人成功,但同样可能导致失败。如果我们只是片面崇拜成功故事的一部分,那么我们追寻成功的历程必然充满着盲目与不理智,而最终这些曾经鼓舞着我们前进的号角声,会幻化成成功路上的陷阱,让我们一次又一次跌倒。

正文 第二十四个 失踪的花盆

戒嗔生活的小镇有家规模很小的乡镇卫生院,里面的医生不多,一共只有四个人,戒嗔最熟悉的是一位姓沙的医生。

沙医生这人挺好学,戒嗔经常看到他捧着大部头的医书研读。只是沙医生说,对行医者来说,单纯地学习书本知识是不够的,阅历和实践也挺重要,可惜小镇的卫生院太小,难以快速累积工作经验。

不过在去年,沙医生得到了一个去大城市医院实习的机会,时间是一年。听到这个消息,戒嗔也觉得是大大的好事,挺替沙医生高兴的。戒嗔觉得以沙医生的好学,必然会在一年时间里有飞跃性的进步。

沙医生走的时候,来了一趟天明寺,他的怀里抱着一盆月季花。沙医生说,这次他离开的时间太长,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挂念的,只有这盆花是以前的一位好友送的,如果长时间无人浇水,只怕会枯死,只好拜托戒嗔了。

接过沙医生那盆花的时候,戒嗔心中既有忐忑又有小小的感动,因为戒嗔也知道自己在养花这个领域的名声不是很好,曾经有多盆被公认为极其好养活的花草都死在了戒嗔的手上。这些事后来经过师弟们的传播,小镇里很多人都知道,可是沙医生在这种情况下,还是郑重地把这盆很有纪念价值的花托付给了戒嗔,如何不让戒嗔感动呢?

后来沙医生的同事武医生告诉戒嗔,其实当时沙医生也是犹豫的,只是考虑到这花无人照料,便必死无疑,如果交给戒嗔,虽然九死一生,但多少还存着一线生机,所以最终沙医生还是选择把花托付给了戒嗔。

沙医生的花,戒傲师弟建议把它放在外面的花架上。师弟说,月季花喜欢阳光,但又不宜暴晒,那个花架就靠在前院的墙边,上层有遮挡,阳光不缺也不会太过,白天放在那里最合适。

事实证明,戒傲的话很有些道理,在那以后的几个月里,那盆月季长势喜人,最后还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不知道是不是品种的缘故,沙医生的月季花开得特别漂亮,鲜红的花瓣,毫无杂色,怒放的样子透着一股喜气。

戒嗔以前也曾经养过月季,只是开出的花个头比这朵花要小上一圈,而颜色也没有这朵花这么纯粹。

那盆花虽然放在角落里,但还是挺惹眼的。有一次,就连对花草全无兴致的戒痴师弟也驻足在花前欣赏了许久。戒痴师弟知道花是戒嗔养的以后,还忍不住感叹说:“真是什么者千虑,必有一得呀!”

又过了两天,戒嗔去浇水的时候,忽然发现花不见了,仔细打量花架子,周围全无异样,只是单单少了这一盆花。戒嗔找遍了前后院,也不见花的踪影。戒嗔当时有点着急,虽然只是普通的花,并不是值钱的物品,但毕竟是朋友寄养的。虽然就这样消失了,沙医生也不会讲什么,但戒嗔总是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很快,戒嗔便找到了那盆花,它居然被人放在了佛堂的门里很显眼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那花是谁费力搬了过来,但戒嗔心里觉得这位搬花的施主,对花草的了解可能连戒嗔都不如,要不怎么会把月季花搬到这种缺少阳光的地方呢?

戒嗔又花了力气,将花搬回花架,但过了两天,花居然又神秘地失踪了。这次戒嗔有了经验,直接跑进了佛堂,不出意外,那盆花静静地放在老地方。

第一次月季消失的时候,戒嗔以为搬花的人定然是某位进香的香客,可能就是随手搬过去的,当第二次发生同样的事情,戒嗔觉得一定是有人有意为之。

那天下午的时候,戒嗔看到戒痴师弟捧着个水杯过来给月季浇水,向他打听,原来这两次搬花的人居然就是戒痴师弟。戒痴师弟还说,既然花开得如此漂亮,干吗要放在外面的角落里,自然是放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让施主们都能欣赏到才好嘛。

听到戒痴师弟的话,戒嗔觉得他说的也是有些道理的,可是之前戒嗔将那盆花放在外面的架子上的行为好像也是没有错的。

戒嗔想,其实对于摆放月季花而言,是放在架子上沐浴阳光还是放在佛堂里让人欣赏,是两种不能兼容的处理方式,但是显然它们有各自的道理。

其实许多的事情,都会面临类似的问题。有时候我们会执着地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自己坚持的是唯一的真理,可事实上当我们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立场去看待某件事情的时候,会发现很多种不同的正确答案。

许多矛盾的产生其实根本不在于谁对了、谁错了,我们恼怒往往是因为太过执着于自己的“正见”,却又容不得别人的“正见”。

我们时常会虚拟一条是非分明的界线,而就是这条大部分时候并不存在的界线,让我们难以在肯定自己的同时理解别人。

正文 第二十五个 欲望的标尺

戒嗔生活的小镇商业不算发达,镇上的企业也有几家,但多数都是从事小型原料加工和半成品生产的,由于规模都偏小,所以效益都很一般。

相对来说,镇上有一家做商贸的企业,效益还算不错。前几年,戒嗔的两个朋友古施主和胡施主都在里面工作。

古施主曾向戒嗔介绍过他们的企业,他说自己所在的公司主要是做一些本地特产的贸易,就是收购附近的几个乡镇的特产,然后卖去城里。这几年,山区的特产还挺热门的,所以比起镇里其他单纯靠人力加工的企业效益要好。

小镇里面其他的居民提到古施主和胡施主时都很羡慕。有位施主说,古施主和胡施主不仅工资比其他人高,每年年底还有一笔挺大数额的年终奖。虽说这笔奖金数目并不固定,具体数字要根据当年完成的贸易额来确定,但对于其他企业的员工来说就算一笔巨款了。

对于奖金这种事情,怎样算多怎样算少戒嗔也不清楚。本来中国人谈到钱的时候都习惯遮遮掩掩的,虽然大家会忍不住去说,但是每到关键的地方,比如具体的钱数就会立刻打住,更何况谈论的场所是在寺庙里,佛教的主张是看空一切、看淡一切,施主们也不好意思在佛像面前表现得利欲心太强。

不过后来戒嗔发现,即便是同样一家企业,收入一样是有高有低的。有一年古施主领完年终奖后遇到了戒嗔,古施主的心情非常不错,他说领到了奖金,计划请几天假和家人一起去旅游。

到了第二天,戒嗔恰好又遇到了胡施主,胡施主的心情却不太好。他说,原想着年底来场大采购的,可是今年的奖金实在是太少了,估计最多只能小采购一下了。

那天晚上,戒嗔和戒傲师弟说起这事,戒傲师弟说,看来这家企业的制度还是挺公正的。要知道胡施主在公司里地位特殊,他是公司老板的外甥,可是他的奖金居然比古施主少了那么多,至少说明这家公司多劳多得的制度执行得很严格。

说起来,戒嗔和胡施主的关系也不错,看到胡施主郁闷的样子也挺想帮帮他的,但是对于奖金这种事情,戒嗔确实帮不上忙。因为按照戒傲师弟的说法,要想让胡施主增加收入,唯一的方法就是提升他的销售业绩,而戒嗔能想到帮胡施主提升销售业绩的方式只有两个。第一种方式是让胡施主请教古施主,学习古施主的先进经验,可是据戒嗔所知,胡施主和古施主的关系很不好,平日里连话都不多说。第二种方式是让戒傲师弟帮忙提点意见,因为戒傲师弟平日里的点子比较多,如果让他参与,说不定真能写出一份建议书来。但是戒嗔后来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从身份上说,让戒傲做这种事情很不适合,由和尚撰写一份赚钱秘籍出来,要是被人发到网络上,估计会成为佛门的负面新闻。

就在戒嗔为想不出帮助胡施主的第三种方式感到郁闷的时候,戒嗔又一次遇到了古施主。那天戒嗔和古施主不知道怎么忽然聊到了奖金的话题,古施主说自己今年的业绩很不错,不过还是期待明年可以更进一步,如果能成为单位里的销售冠军就好了。

古施主说这话的时候,戒嗔有点意外,因为古施主平日就非常精明能干,真没有想到他居然不是单位里面销售业绩最好的。

戒嗔有点好奇地问古施主,比他强的那位同事是谁?结果古施主的回答更让戒嗔意外,他说单位里面的销售冠军是胡施主。古施主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谁叫胡施主是老板的外甥呢,所以每次有一些比较好的差事和机会,老板都会优先给胡施主。

戒嗔这才知道,自己一直有一种误解,原来胡施主的年终奖并不是戒嗔想象中的那么少,他其实是整个单位里面拿钱最多的人。

戒嗔忽然在想,为什么拿最多年终奖的胡施主对自己的收入并不满意,而并不是最高收入的古施主却兴高采烈呢?

原来一个人是否会满意自己的生活,和拥有多少物质并不能直接画等号,还有一项内容会更为直接地影响我们的快乐,这就是我们对生活的欲望、对生活的索求。

当我们的欲望强烈,不知满足的时候,快乐便会变得遥不可及。

我们付出十分的努力,得到十分的回报,便以为必然会得到十分的欣喜,可事实上这样的欣喜往往只是短暂的,因为欲望再生的速度,常常让我们意想不到。

如果我们不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那么我们的努力与进取便会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正文 第二十六个 卖馒头的小桂施主

戒嗔居住的小镇里,有家生意好得不得了的桂记馒头铺。馒头铺的老板姓桂,是位五六十岁的年长施主。桂老板常常喜欢和客人诉说桂记馒头铺的历史,他说自己的铺子可是家老字号,是由他的爷爷创立的,已经有七八十年历史了。

桂老板的话,戒嗔是相信的,因为这家铺子一眼望过去就和同条街上的其他铺子不太一样,古朴的招牌留下了不少岁月的痕迹,和其他铺子鲜艳晃眼的新招牌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戒嗔看来,桂记馒头铺的生意好,除了因为店里的馒头做得好吃以外,还和桂老板的经营能力有关。戒嗔记得有一次邻镇的吴施主来天明寺还愿,回去的路上顺便买了几个桂记的馒头,结果桂施主高兴得不得了,逢人便说这件事,只是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吴施主来天明寺进香之事,而是重点向大家宣传吴施主因为喜欢他的馒头,特意跑了很远的路来买馒头。

据戒嗔所知,除了馒头以外,最让桂老板自豪的,便是他的儿子。桂老板的儿子年龄和戒嗔差不多,多年前戒嗔便听到同镇的施主们议论,他们说,小桂施主的成绩非常好,一定是上重点大学的材料。

戒嗔与戒傲师弟和小桂施主都不太熟悉,可能是因为小桂施主不似戒嗔和戒傲那般无所事事、时常闲逛,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用功读书了,所以遇到的机会也不是很多。

小桂施主高中毕业后,果然没有让人失望,他考进了一所相当不错的大学,等大学毕业后,又顺利地考上了研究生。

那几年,桂老板在卖馒头之余的话题也变了。他时常感慨自己的馒头铺估计开不了几年了,一旦他退休了,便无人经营了,因为他的儿子以后一定不会继承父业,定然会去大城市发展。

虽然从表面看,因为“馒头文化”失传,桂老板应该无比惆怅,可事实上每次桂老板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心情都是不错的,总给人一种假装很郁闷,实则在炫耀的感觉。

又过了几年,小桂施主硕士毕业了,可是他居然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最后回到了家乡。知道内情的施主说,小桂施主的性格挺内向,读书是好材料,可是与人沟通就有问题了,去企业应聘,每到面试的时候便会出错。

小桂施主在家里待上几个月后,工作的事情也没有进展,可能他自己也觉得待在家里无聊,便去了桂记馒头铺帮忙。

看到小桂施主卖馒头的样子,戒嗔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开始的几个月,小桂施主总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不爱和顾客交流,收钱和递馒头的样子都是酷酷的,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唯一有些不同就是算账的速度很快,就像不需要思考一样,又从不出错。

那段时间桂老板的心情也不太好,他私下向人诉过苦。他说,中国的社会太爱讲关系,如果不是自己的家庭世代都在小镇上毫无背景,或许可以给儿子找个好工作。

不过庆幸的是,小桂施主的情绪调整得还是比较快的。过了几个月,小桂施主开始变得活跃了,看到人的时候也有了笑容,有时候还能说上几个笑话。而且戒嗔发现小桂施主是说冷笑话的高手,经常一本正经地就把人逗乐了。

戒嗔也就是那段时间和小桂施主熟悉了起来,其实戒嗔的心里也挺替小桂施主惋惜的。虽然大家常说只要是自力更生,就没有什么高低之分,但是毕竟小桂施主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现在全放弃了,去做这种不太需要脑力劳动的工作,总觉得是大材小用了。

小桂施主卖了一年多的馒头,就在大家开始习惯他的存在的时候,他却忽然不见了。最初的日子,戒嗔也没有太在意,以为小桂施主可能外出旅游或者做其他事情去了,可是又过了好几个月也没有见到小桂施主出现,戒嗔便忍不住向桂老板打听。桂老板笑着告诉戒嗔,原来小桂施主找到了一份自己满意的工作,现在已经去外地上班了。

戒嗔从心里为小桂施主高兴,但依然觉得完美的结局中有些遗憾,因为戒嗔觉得时间实在宝贵,以小桂施主的才华,白白浪费了一年多时间在完全不适合他的工作上确实可惜。

中秋的时候,戒嗔遇到了回家探亲的小桂施主。小桂站在馒头铺旁边,指着里面的柜台说,这里是他转变最大的地方,小桂施主的生活一直都很封闭,每天只知道读书和考试,从学校出来,到了社会上一下子就茫然了。在馒头铺里卖馒头是小桂施主第一次真正接触社会,他在这里学会了珍惜生活,也学会了和社会上的人交际,虽然这只是最单纯的交往,但一样是很好的开始。

听到小桂施主的话,戒嗔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可能是错的,小桂施主并没有在馒头铺里虚度光阴,反而增加了人生阅历。

也许生活中从来没有哪段经历是真正无用的,不管在人生的高潮、低谷还是平静的小日子里,我们都会得到生活的恩赐。

我们时常会抱怨生活给我们的太少,那可能是因为我们没有发现它已经给了我们很多很多。

正文 第二十七个 变色花的选择

去年的时候,智缘师父的花架子上多了一盆红色的绣球花,那是镇政府的林施主送给智缘师父的礼物。林施主说,这盆花是他去外地出差的时候买回来的。

林施主说这番话的时候,戒嗔很是意外,因为戒嗔知道林施主平时琐碎的工作挺多,根本无暇照顾花草,再加上他不是爱花之人,所以林施主的屋子里基本上没有花草。林施主的朋友曾经送给林施主几盆花,林施主自知养不长久,只是在屋子里面摆了几天便转赠给智缘师父了。但这一次林施主送来的花和前几次的来历有些不同,居然是他主动买来的。

林施主解释说,出差回来坐长途汽车的时候,他去车站的时间太早,便在附近逛了一会,经过花店的时候,被热情的老板娘请进了店里。

林施主说自己那时候只是觉得那盆绣球花开得好看,所以驻足望了几眼,结果就在恍惚间被老板娘拉进了店里。老板娘的口才太好,所以林施主便稀里糊涂地买下了这盆花。

买花的过程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林施主说,这花还是挺有特色的,因为它不似其他花那样该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而是可以人为地控制颜色。它的花色取决于土壤的酸碱度,如果是酸性土壤那么就会开出蓝色的花,如果是碱性土壤花便为红色。

林施主的话让戒嗔觉得很新奇,想来还是挺有意思的。如果林施主的说法正确的话,那么戒嗔只要加点不同的肥料在花盆里,这盆红色的花便可能变成蓝色。

林施主走了以后,戒嗔便在网上查了资料,遵照网上提供的方法,在花盆里面插上了一根生锈的铁钉。当然,戒嗔对自己的养花技术也不是那么自信,所以也没有事先告知林施主自己的想法,只是计划着若是绣球花成功地变了颜色,便叫林施主过来参观参观。

戒嗔的愿望没有那么快实现,因为不久后绣球花的花期便过了,若要再次开花又要过上挺长的时间了。

到了夏天的时候,林施主在闲聊中和戒嗔说起了心事,原来林施主去外地参加了一场同学聚会,他在同学会上见到了好些多年不见的好友。林施主说,他的很多同学现在在大城市里日子过得不错,大家见面的时候都很感慨,回想当初一同读书玩乐的日子都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这么多年后,大家已经天各一方了。

林施主的话让戒嗔一度以为林施主因为生活环境的不同,产生了心理落差,心里不好受。只是林施主说,这倒也不是,其实他那些去了外地的同学也很羡慕他,因为生活在小镇里日子虽然过得平淡,但没有奔波的劳累,也没有太多的算计。林施主心有不甘,是因为觉得生活太单调,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初自己也像同学那样去外地闯荡一番,人生会是怎样的呢?是否会变得很精彩?

在那一瞬间,戒嗔也被林施主的想法搅乱了心绪。戒嗔感觉,人生好像就是一个纠结的过程,很多事情想来都是一种遗憾,就好像如果戒嗔当年没有出家当和尚,那么如今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呢?是否会是一种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生呢?当然这个问题,戒嗔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或者说其实根本不会有答案。

天气又热了一点的时候,林施主送给智缘师父的绣球花开了,戒嗔在网络上查找的方法果真没有错,原本红色的绣球花这次真的开出了蓝色的花。

给绣球花浇水的时候,戒嗔忽然想,其实就养这盆绣球花来说,戒嗔一样面临过选择,红色还是蓝色,其实是两种不可能兼得的颜色。

人生其实也是如此,它是一个在纠结中前行的过程。当我们选择向左走的时候,那我们注定要失去右边的人生;当我们决定向前走,如今的自己便会成为曾经的自己。也许我们也要像绣球花一样,选定一种属于自己的颜色,然后就那样无怨无悔地去绽放。

正文 第二十八个 爱唱歌的林施主

说起来戒嗔真是一个艺术细胞很少的人,比如戒嗔看到世界知名画家毕加索的画作的时候,就会很茫然,这时候戒嗔甚至会思考“毕加索的作品究竟比戒尘师弟画的《戒言饭后散步图》好在哪里”这类格调很低的问题。

后来和戒嗔关系不错的曲施主试图提升戒嗔的艺术修养,他从网上传了一段歌剧给戒嗔,过了几天,曲施主问戒嗔,听到高潮的地方有没有兴奋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戒嗔如实回答他:“不太清楚高潮的地方在哪里,因为看到三分之一的地方我就睡着了,估计高潮的部分,就此错过了。”

后来,曲施主再没有说过培养戒嗔的艺术气质这种话题了,许是有些绝望了。

不过戒嗔虽然不是文艺青年和尚,却也有许多很有艺术气质的朋友,比如小镇里的林施主。

林施主很爱唱歌,唱的内容也是戒嗔可以听懂、能够接受的,只是林施主在戒嗔面前唱完歌让戒嗔点评的时候,戒嗔就比较为难了。因为戒嗔虽然觉得歌曲很好听,但是表达却有问题,能想到用来评价的词汇只有诸如“嗓门大、调子高、站得直”这类的,又感觉如果直接这样评价,会产生贬低的歧义。后来戒傲师弟帮戒嗔救了场,他说林施主音色好,如同金属般,铿锵有力;台风也好,有明星的气势。

林施主有时候也会去参加一些唱歌比赛。当然不是那种在电视节目中声势浩大的竞赛,只是一些歌唱爱好者组织的业余比赛。

记得前年的时候,林施主去参加比赛,不过那次的结果却很意外。之前戒嗔以为以林施主的实力,自然是随便唱几句便能将冠军收入囊中的,可最终林施主只得了个人组第三名。林施主很是失望,但考虑到林施主去参加比赛的时候是感冒的状态,而且他也不是像戒嗔这种感冒的时候比正常的时候声音更好听的类型,所以实力打了很大的折扣,也算是败得有客观原因吧。

去年,林施主又参加了一个小型的歌唱比赛,结果信心满满的林施主还是只得了第二名。林施主郁闷地说,这次居然输给了一个女施主。

最后还是戒傲开导了他。戒傲说,其实得了第一名的那位女施主是一个孕妇,她不应该属于个人组,应该算小合唱,事实上林施主你是真正的无冕之王。就这样,林施主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据戒傲师弟说,那以后林施主参加这种小型比赛的次数还是挺多,冠军拿到过一次,大部分还是没有拿到。

林施主最近一次失败是上个星期,这次林施主倒是没有太失意,也不用戒傲师弟再去费心想理由安慰他了。

想起这几年林施主的经历,戒嗔也觉得有意思,因为曾经失败就郁闷的林施主显然已经慢慢地变得成熟,慢慢地开始懂得接受失败的结果了。

事实上在我们生活中所遇到的事情,通常会有成功与失败两种结果。在我们的意识之中,成功往往是一种最佳的结局,因为这种结果会带给我们更多的自信。

但是我们常常忽略了,另一种让我们避之不及的结果——失败,于我们而言同样有着价值。不要以为失败带来的只是自暴自弃,其实失败也是一种很好的经历,因为经历过失败的人反而更容易坦然地面对各种结局。

在变幻莫测的结局面前,为成功喝彩,为失败喝彩,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正文 第二十九个 绝佳营养品

戒嗔有个朋友叫黄施主,他是前几年从外地搬来小镇的。黄施主在镇里开了一家小店,专门制作一些豆制品销售,诸如豆腐、豆干之类的东西。

事实上,在黄施主来镇里开店之前,镇上也有几家专门制作此类食品的小店和摊点。以前大家对这些商店的产品也没有太多的比较,可是自从黄施主开了店以后,大家才发觉,黄施主的产品口味和质量明显要超过别人家的产品。

对于大家的评价,黄施主倒是挺得意的。黄施主说,他自己的家乡在淮南,那里可是豆腐之乡,自然制作的水准也是不一样的。除了口味好,黄施主的营销手段也不错,商店刚开业的时候,还特意印了不少张广告宣传单到天明寺的门前发放。黄施主说,虽然寺庙门前来往的人不多,但是经过的人中有食素打算的概率高,相对来说比在大街上发传单效果要好。

不过黄施主从来没有向我们特意宣传过他的产品,黄施主时常开玩笑说:“给和尚发这种宣传单很浪费,因为我们吃东西的选择本来就比较少,如果再不光顾我的商店,就要挨饿了。”

有时候戒嗔觉得听黄施主和其他施主聊天也是一件挺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戒嗔后来发现,黄施主和几个竞争对手相比,对豆腐的了解也很全面。因为黄施主,戒嗔了解了不少关于豆腐的知识,比如豆腐的作用不仅仅是填饱肚子,豆腐还富含多种微量元素,能降低血脂,美容养颜什么的。

有时候做饭的时候,戒嗔也不自觉地多做一些豆腐,因为戒嗔觉得价格便宜的豆腐,简直堪称一种绝佳的营养品。

前几个月,有位来寺里很频繁的武施主忽然很多天没有来了,起初戒嗔以为武施主可能有其他事情耽搁了,后来无意中知道,原来武施主进了医院。

这个消息让戒嗔很吃惊,因为武施主平日看起来挺健康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毫无征兆就进了医院。后来的消息让戒嗔更吃惊,因为告诉戒嗔消息的施主说,武施主住院是因为痛风,而诱发他痛风发作的原因可能是食用豆腐过量了。

那之后,戒嗔特意在网上查了一下,原来豆腐中含有较多的嘌呤,这种物质对痛风的病人非常不好。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有营养的豆腐一样会让人生病,而带着毒性的药物甚至可以救人性命。看来,所有“好”的事物和“坏”的事物,都不是绝对的。

正文 第三十个 最重要的纪念册

前几天,戒傲师弟说,他在镇上见到了严施主。不过戒傲说完这个名字,却看到戒嗔一脸茫然,很显然是想不起来戒傲口中的这位严施主是谁了。于是戒傲便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位几年前折腾得我们漫山遍野地帮他找纪念册的那位严施主呀。”

经过戒傲的提醒,戒嗔这才想起了严施主,而戒傲所说的找东西的那件事情其实已经过去有七八年时间了,戒嗔有些记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后来在记性比较好的戒傲的提醒下,戒嗔才勉强回忆起当初的情形。

戒嗔和戒傲见到严施主应该是在茅山的后山,严施主的年纪比起戒嗔和戒傲还要小上几岁,那一年他还只是一个中学生。严施主说,他丢了一本重要的纪念册,上面有全班同学给他的毕业留言。

看着严施主焦虑的样子,戒嗔便决定和戒傲陪着他一起去寻找,毕竟戒嗔和戒傲一直住在山里,对于周围的环境比外人熟悉。

但寻找的过程比想象中的困难得多。戒嗔和戒傲陪严施主在他走过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遍,包括道路两旁丛生的杂草也没有放过,结果非但没有见到什么纪念册,连行人经过山里乱扔的纸屑也没有见到一张。

严施主当时说,他进山的时候还翻看过纪念册,而且也没有出过山,所以戒嗔和戒傲更是倍感困惑,因为一切的证据都显示纪念册就在这座不太大的山里,而且就在那段不算太长的山路上,可经过近乎地毯式的搜寻,也没有结果。

纪念册现身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戒傲是从严施主牛仔裤的后口袋里找到它的。其实之前在山路上走来走去的时候,戒嗔已看到了严施主口袋里插着的小本子露出来的边,只是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最终,当三个人来来回回地在山路上走了几趟后,戒傲才忍不住问了一句。

戒傲后来悄悄地告诉戒嗔,其实他决定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犹豫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这样的询问有低估严施主智商的嫌疑,只是最终事实证明了戒傲的评估能力还是不错的。

找到纪念册后,戒嗔挺开心,虽然下午走了很多冤枉路,不过戒嗔还是觉得和戒傲做的这件事挺有意义的。要知道那本纪念册是严施主青春中很美好的回忆,若丢失了,定然是相当大的遗憾。

那件事情之后,戒嗔还见到过几次严施主,但再后来,便见不到了。现在想来,严施主应该和小镇里的许多人一样,去外地学习或者工作了。

戒傲说,虽然过了七八年,严施主的五官轮廓也没有太大变化,不过胖了一些,基本上就是当初的样貌,在纵向不变的前提下,横向拉伸了20%~30%的宽度。

戒傲说在小镇里见到严施主的时候,和他聊了好一会儿,戒傲还特意问起了当年那本让严施主焦急了很久的纪念册。

严施主想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没有想到那本纪念册的下落。戒傲估计,那本纪念册可能是藏在了严施主家中的某一个角落里,又或者可能随着旧书报一起被当成旧物回收了。

戒傲的描述多少让戒嗔有些意外,因为戒嗔觉得当初让严施主焦虑紧张的纪念册,如今的结局不应该是随手一扔、下落不明。

晚上睡觉的时候,戒嗔的心里忽然浮现出了当年严施主的样子——一个瘦高的男孩,孤零零地站在山路上,因为丢失了重要物件,撇着嘴,一副要掉眼泪的架势。

戒嗔忽然想,生活就是如此吧,我们人生的每一个停顿都会烙下生活的烙印,无论当初多么刻骨铭心、牵肠挂肚,可在时光的洗涤下,它们终会像最艳丽的色彩一样,渐渐褪色,直至可有可无。

人生的节奏或许就是如此,我们不停地紧握着、遗忘着、遗憾着,反反复复。

正文 第三十一个 走路的快与慢

每天清晨,戒嗔和戒傲照例要去后山打一两桶水,用于日常生活。这个时间段也是山里人最少的时候。

事实上,在这个夜色刚尽,晨光初现的时刻,山里的情境与白天是微微有些不同的。这是一天中最清爽的时分,就连夹杂着露水味道的空气都比被日光暴晒后的空气少了几分浑浊。

人虽然少,但戒嗔还是能见到一些熟面孔的,常见的有热爱晨跑的吴警官,还有喜欢散步的李老施主。

吴警官通常从山的东侧上山,然后沿着山路跑步。他跑动的方向恰好和戒嗔取水的方向相对,所以只要是不下雨,戒嗔总会在山路上遇见他。

吴警官跑步的速度非常快,具体速度多少,戒嗔也没有仔细测算过。

后来戒傲师弟帮忙推算了一下,戒傲师弟说:“从寺里走到取水的地方,大概只走了环山路全程的三分之一多一些。在这段路上,戒嗔差不多要遇到吴警官两次,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吴警官跑步的速度大概是戒嗔走路速度的三倍。”

戒嗔和吴警官很熟,所以每次吴警官迎着戒嗔跑过来的时候,总会边跑边和戒嗔说上几句话。

吴警官说得最多的就是:“戒嗔小和尚,你走的也太慢了,估计等我再跑上一圈还能见到你。”

每当这个时候,戒嗔总是笑笑不说话。戒嗔觉得身为一名警务人员跑得快还是有必要的,起码在抓捕犯罪分子的时候可以抢占先机。而戒嗔身为一个和尚,拎着一个水桶在山路上飞奔,总是有失出家人的仪态的。

同样的情况下,如果吴警官笑话戒傲师弟走得慢,那么戒傲师弟便会大赞吴警官的跑步速度,然后说:“吴施主,您如果孤身一人遭遇大批悍匪的话,肯定可以成功地进行战略性撤退。”

相对而言,山里的另一个常客李老施主与戒嗔相遇的次数就要少很多了。

李老施主上山的方向和吴警官是一样的,他总是在山上绕上一圈,然后便回家去了。李老施主走路的速度相当慢,即使戒嗔从取水的地方回来,挑了水的戒嗔走路的速度也比李老施主快。

有时候戒嗔和李老施主遇到了,总会和他一同走上一段路。但戒嗔并不喜欢走路的时候聊天,倒不是和李老施主没有共同话题,而是戒嗔拎着水桶边走边聊,其实是一个挺大的负担。

不过,李老施主也会照顾戒嗔,他大部分时候只是简单地和戒嗔交谈几句,便说:“戒嗔,你走得快,就先走吧,挑着水和我聊天,太辛苦了。”

和吴警官与李老施主说话的时候,戒嗔也没太在意。但是有一次戒嗔忽然在想,其实两位施主的话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对于用同样速度走路的戒嗔,两位施主会产生截然相反的判断:高速跑动的吴警官会觉得戒嗔走得太慢,而散步的李老施主却觉得戒嗔走得太快。

所以戒嗔以为,任何事情的快与慢都是相对的。

当我们抱怨别人不思进取的时候,我们很少去想,这种感觉的产生,也许不是因为别人太慢,而是因为我们自身处理事情的方式太激进。同样的道理,当我们抱怨别人冲动妄为的时候,也许一样需要思考,是否他的行为才是正常的,习惯平淡生活的我们,是否开始把毫无激情的日子正常化了。

正文 第三十二个 偷吃肉的释戒傲

去年的时候,戒嗔的师弟戒傲被一些流言困扰了好长时间,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则关于“天明寺的小和尚释戒傲偷吃肉”的传言,就在小镇的施主之中流传开了。

戒嗔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已经是好些天以后了,戒嗔和小镇上的沙医生聊天的时候,沙医生无意中透露了这个消息。

看到戒嗔吃惊的样子,沙医生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沙医生告诉戒嗔,这则传言已经流传了一个月以上了,估计是大家都碍于面子,所以只是私下里议论,没有人当面向你们提出质疑。

戒嗔仔细回想,忽然发现其实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小镇的施主们已经有些异常表现了。有时候戒嗔和戒傲从镇里走过,会发现那些施主在背后说着些什么。

戒嗔当时没有感到异样,是因为戒嗔之前也常遇到被人背地里议论的情况。对于留着头发,穿着时尚的普通人来说,光着头的和尚多少还是有几分神秘色彩的。戒嗔在众人面前走过的时候,他们难免觉得新奇,然后说上一句“咦,有个和尚走过去了哦”,也是挺正常的事情。

于是之前,戒嗔便没有思考大家为什么会在背地里议论了。如今想来,原来大家所说的居然是戒傲师弟偷吃肉的事情。

戒嗔再向沙医生打听,发现沙医生对细节也不甚了解,除了偷吃肉的结果,居然什么也问不出。

对于这种传闻戒嗔其实是不信的,虽然戒傲师弟相对于传统意义上的和尚偏外向,也经常会说出一些出人意料的话,但是戒嗔知道,这种严重犯戒的事情,戒傲肯定是不会做的。

戒嗔只得找个机会向戒傲师弟探听这件事情,听到戒嗔的问题后,原本躺在床上的戒傲险些从床上掉下去。

戒傲师弟很郁闷地对戒嗔说,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传闻呀!

对于传闻的来源,戒傲也觉得有必要打探一下,至少知道了出处,也比较方便澄清嘛。

不过打探的方式,还是让戒傲为难了,身为出家人,一本正经或者凶巴巴地去向施主们追问这样的谣言的出处肯定是不合适的。

于是戒傲便采取了比较温和的方式,有时候和施主聊天的时候,他会旁敲侧击地问上一句,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戒傲的这种方式不理想。

对这件事情曾有耳闻的施主,大多也是听说,说不出来龙去脉,多数施主还很体贴地表示,身为一个年轻的和尚,犯点错也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知错能改。

而更糟糕的一个后果是,原来不清楚这件事情的施主在戒傲师弟的旁敲侧击下,也了解了事情的全过程。于是到了最后,戒傲已经没有勇气继续追问下去了。

戒傲放弃追查这件事一个月之后,很意外地知道了真相。有位施主告诉戒傲,最早指证戒傲偷吃肉的是一位从外地搬来小镇不久的施主,他告诉镇里的其他施主,有个小和尚肯定是偷吃肉了,因为他每次经过肉铺前都会停留好长时间,而这个小和尚的名字好像叫释戒傲。

戒嗔听到戒傲转述事情经过的时候,才恍然大悟。戒嗔知道,戒傲路过那些肉铺的时候,照例要为死去的动物念上一段经文,不免要停上一小会儿,被不熟悉的施主远远地望见,确实容易引起误会。

而整件事情,说起来也很有意思。戒嗔一直以为,戒傲师弟只是遭遇了无妄之灾,可是事实上换一个角度去想,应该说,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遵循着因果规律的,多么不合理的事情只要发生了,必然会有一个让它产生并得以发展的源头。

任何偏见与误解的存在一定有一个理由。

正文 第三十三个 不礼貌的梅医生

戒嗔生活的小镇上的卫生院规模很小,里面一共只有四个医生,除了戒嗔熟悉的沙医生是男医生以外,其他三位都是女医生。三位女医生里面,梅医生年纪最小,才刚刚工作几年,而肖医生年纪最大,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了。

现如今,肖医生和梅医生要好得像一对母女一样,两人结伴下班、结伴逛街,亲密无间。可是前几年,两位医生的关系可是极为紧张的。

两人之间矛盾的产生,还要从梅医生刚来镇卫生院报到的那一天说起。梅医生是外地人,毕业后便在淼镇找了工作。梅医生来的时候是孤身一人,对本地的地理环境也不熟悉,去单位报到的时候,自然是一边问路一边去找镇卫生院所在的位置。说来也巧,梅医生在小镇里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肖医生,两人在路口遇见,梅医生见到肖医生的第一句话便是:“老太婆,请问镇卫生院怎么走?”听到梅医生的问话,肖医生心里气恼得很,论年纪肖医生比梅医生要大上二三十岁,叫声“阿姨”或者“老人家”都是可以的,可是梅医生却用了形容长辈很不尊敬的一个词——“老太婆”。

肖医生对梅医生的印象极差,明知道梅医生是去自己单位,也懒得多问一句她去做什么。不过肖医生还是忍住了怒意,告知了梅医生卫生院的位置。梅医生上班之后,在那么小的卫生院里,两位医生还是不可避免要相处的。在梅医生工作的前几个月里,肖医生也不和她多说话,总觉得这么不懂礼貌的小姑娘还是不招惹比较好。

梅医生初来乍到,弄不清楚原委,以为肖医生天生性情便是不爱说话,自己贸然去搭讪也不太好。于是两人之间便这样不冷不热地僵持着。两人关系变得和睦,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因为肖医生慢慢地发现,梅医生并不是没礼貌的人,至少平常对病人和自己都是客客气气的。

肖医生心里起了疑问,再一深究,发现原来“老太婆”这个词在梅医生的家乡话里面是一种尊称,是“老人家”的意思。两人和好之后,肖医生常常把这事当成一个笑话来说,她说,说起来世上的怪事真多,一个地方骂人的话在另一个地方却是尊称。

戒嗔听到这件事情以后,也觉得挺有趣的。戒嗔甚至想,如果古代的中国人把“滚开”定义成“你好”的意思,那么每天早晨,施主们上班的时候都一定会面带微笑对所有人说“滚开”。

在不同时间和背景下,同样的一种事物会被引申出很多种不同的意义,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最终它也让我们产生了很多种不同的情绪。也就是说,我们对于某些事情的态度是愤怒还是欣然,并不在于事物本身,而是完全取决于我们对事物的评定。事实上,人和人之间相当多的矛盾也是源自这种不同人对事物评定方式的差异。

当我们懂得将自己的胸怀放得宽阔一些,不单纯地以自己的理解能力和容忍度去判定别人行为的好坏,或许很多让我们产生争端的“无法容忍”的行为便不会那么难以容忍,而那些负面的情绪自然也就消失不见了。

正文 第三十四个 演出团里的真假唱

前些日子,镇医院里的沙医生和戒嗔说了一件事,他说马家镇来了一个演出团,表演的节目特别精彩,他还建议戒嗔有机会的话,不妨去看看。

沙医生所说的这种演出团,戒嗔也有所了解,这是一种在小地方流动演出的小型团体,他们奔走于各地演出,会在某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然后再去一个新地方。

演出团表演的内容也属于大杂烩,基本上歌曲、相声、小品是样样都来的,特长是讨好观众,观众喜欢什么,他们便演出什么。戒嗔以前也看过这种节目,说实话,大部分的节目演出水平并不高。

戒嗔的印象中,水平最糟糕的是一个歌手,他唱歌的水平和戒嗔差不多,都属于唱一首歌可以听出七八首歌的旋律,走调走得不知道去了哪里的那种类型。不过这位施主比戒嗔勇敢很多,他还是站到了台上去表演。

不过这一次,沙医生对这个演出团的表演却是赞不绝口,他尤其夸奖了其中一个歌手。沙医生说,每次演出的最后一首歌都是由这位女歌手演绎的,她的声音特别好听,高亢却又不让人生出烦躁之心,沙医生边说还边露出很陶醉的样子。

沙医生的话,弄得戒嗔心里痒痒的,只是那几日,戒嗔也没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去马家镇办。戒嗔觉得如果特意去看一场演出跑那么远,好像也有些不值得。

就在戒嗔有些纠结的日子里,戒嗔又一次听到了关于这个演出团的消息,谈论它的是镇政府的林施主,林施主说自己在马家镇办事的时候,也遇到了这个演出团。

不过林施主对这个演出团的评价,却不像沙医生说的那么正面。林施主说,论节目的质量,这家演出团也只是比其他演出团要好上一点点而已,若是顺路去的时候见着了,也可以一看,如果特意跑去,肯定是没有必要的。

对于沙医生所说的那位压轴演出的女歌手,林施主的评价同样不高,他说,那位歌手唱的是不错,但是她很可能是假唱。

对此,林施主很专业地分析说,一般来说,对于在台上又唱又跳的歌手来说,声音多少会打点折扣,可能会有喘气的声音,或者唱得断断续续的,可是她的声音一直很稳定,就像我们平时唱歌一样。而且那一次林施主观看演出的时候,看到那位歌手戴的耳麦歪了,可是声音却没有太走样,理论上,遇到这种情况,声音肯定要变得很小才对吧。

林施主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恰好沙医生也在场。沙医生对林施主的言论很不满意,他一口咬定女歌手是真正用实力来演出的。沙医生说,边唱边跳是有很大的难度,但是不能因为自己做不到就认定别人也做不到。至于耳麦的问题,沙医生认为若只是小小地歪一下的话,未必会影响到声音的质量。

对于自己的观点,两位施主都很坚持。最后两位施主说,要结伴再去马家镇验证一下,如果谁输了便要请对方吃饭。

虽然戒嗔觉得两位施主这种带赌博性质的行为好像不太好,但是戒嗔也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案了,毕竟两人这样做,总比吵上一场或者动手打架要好一些。

再次见到林施主是好些天后,戒嗔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两人马家镇之行的结果是怎么样的。结果林施主说,两人白跑了一趟,那个演出团已经走了,估计短时间是不会回来的。

至于那位女歌手是真唱还是假唱,自然是没有得出结论。林施主说,那天沙医生请了中饭,而自己请了晚饭,对于争论的话题,他们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戒嗔想象两位施主边吃饭边争论的场景,其实还是蛮好笑的,但是换个角度去想这个问题会很有意思。

同样一件事情,沙医生和林施主产生了截然相反的态度。

对于某一些无法验证的事情,我们会产生赞赏或反感的态度,最重要的反而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是我们自己想象出的那个“真相”。

正文 第三十五个 错过的十年

戒嗔有位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叫沈施主,沈施主很喜欢画漫画,虽然他并没有受到过专业的绘画训练,但是绘画的水平却是相当不错的。

沈施主曾经说,自己喜欢画漫画是受了省城里的一位姓吴的漫画家的影响。那还是沈施主很小的时候,沈施主随父母去省城,参观了这位漫画家的作品展览。沈施主说,自己第一眼看到吴施主的作品就特别喜欢,回家后,沈施主便照着吴施主的画册开始自学了。

应该说,沈施主还是挺有天分的,在完全自学的情况下,画出了质量很高的作品。

沈施主很向往漫画家的生活,也一度萌生了要成为职业漫画家的想法。沈施主高中的时候,曾经把自己的作品收集起来,打算邮寄给吴施主。

沈施主希望吴施主见到自己的作品后,愿意收自己做徒弟,从而让自己的职业漫画家之路变得更顺畅。

沈施主的作品最后并没有邮寄出去,因为沈施主平日放在漫画上的时间过多,以至于文化课的成绩很差,所以沈施主的母亲非常反对沈施主画漫画。

沈施主的母亲属于比较传统的那种家长,总觉得好好读书、上个大学、找个稳定的工作,是最好的路子。从事画画、音乐之类的艺术性职业,沈施主的母亲便觉得属于“不务正业”了。

沈施主的母亲知道沈施主想当漫画家后,非常紧张,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便要就此走上邪路了。她直接把沈施主的作品扣了下来,让沈施主无法将自己的作品邮寄到吴施主那里。

为此,沈施主和母亲闹了很久的意见。最终,沈施主还是向母亲妥协了,他打消了去找吴施主拜师的念头,顺从地走上了母亲安排的生活道路。

沈施主没有考上大学,但是还是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那是一份与漫画无关的工作。沈施主一直不太开心,他的内心始终向往着漫画家的生活。

又过了几年,原本与漫画工作无缘的沈施主,机缘巧合下找到了一份做杂志美术编辑的工作。沈施主因此去了外地工作,而沈施主的母亲这一次并没有再阻止他,一则她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那份工作,再则那份工作也算一份稳定的好工作。

沈施主离开了小镇后,工作得很顺利。又过了一年,沈施主发邮件告诉戒嗔,他居然遇到了当年的偶像吴施主,而吴施主看到沈施主好学且有相当不错的绘画功底,决定收沈施主做徒弟。

收到信,戒嗔很有些感慨。戒嗔觉得人生的经历很奇妙。这一年,距离沈施主打算邮寄自己作品给吴施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就在沈施主距离自己当初的梦想越来越远的时候,命运兜了一个大圈,又将他推向了自己向往的人生轨迹。

为沈施主庆幸之余,戒嗔又不免有些小小的遗憾,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呢?生命如同白驹过隙,匆匆而过,对于渺小的我们,十年可是非常珍贵的。戒嗔想:如果没有沈施主母亲当年的阻止,沈施主便不会错过整整十年时间了。

过年的时候,沈施主回家来了,回去上班的时候,他带走了当年被母亲扣下的作品。沈施主说,他准备把这些作品带去给吴施主看看。

等沈施主又一次给戒嗔写信的时候,他说,吴施主看到他当年的作品,便笑了。吴施主说,十年之前沈施主的作品很不成熟,如果当年沈施主把这些作品邮寄给他,他一定不会愿意收沈施主做自己的徒弟。

沈施主的信,让戒嗔又一次意外了。戒嗔甚至想,如果沈施主当年邮寄了自己的作品后被拒绝了,那么遭遇了挫折的他,会不会因此丧失对梦想坚持的信念呢?

戒嗔发现原来人生的轨迹,只是顺着它应有的方向前进。有时候,我们会留下遗憾,觉得命运在和我们开玩笑,让我们无数次错过让生活更美好的机会。而事实上,所有的这些遗憾都只是一种假设,我们所错过的绝大多数并不属于我们。或者说,它们注定不应该出现在我们的人生路上。而我们,一次又一次为这些虚构的美好叹息,甚至丧失了本该拥有的幸福感,这是不是最可笑的事情呢?

正文 第三十六个 衣着光鲜的刘施主

据戒嗔观察,来天明寺的诸多施主中,自不同的地方来的人,穿着打扮还是有些差别的。

虽然戒嗔也分不清他们衣服质地孰优孰劣,价格多少,但是基本上大城市的施主们要比小镇的施主们讲究一些。他们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起来要挺括一些,发型也要整齐一些。

在戒嗔的印象中,来自上海的刘施主便是这样一个讲究穿着打扮的人。刘施主平时谈吐斯文有礼,让人觉得挺好相处。他对仪容非常在意,即便是与人说话的时候,也时不时会不自觉地拉拉衣角,或者整理一下被山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

有一次戒嗔和刘施主聊天的时候,刘施主不知道怎么就说起了自己衣服的价格,那是个让戒嗔很吃惊的价格。对于戒嗔来说,那可是一个惊人的天价。

戒傲师弟后来计算了一下,以寺庙里的人穿衣服的磨损程度,刘施主的一件衣服折现可买的僧袍,足够戒嗔和戒傲穿上好几百年了。甚至戒痴师弟这种动不动在地上打滚,衣物磨损度超高的小小和尚,一样可以穿上三十年。而且戒傲师弟的计算还是十分保守的,因为戒傲师弟假想的前提是,戒痴师弟到了三十岁以后,依然保持如今的活跃度,衣服依然保持如此的磨损度。

前段时间,戒嗔又遇到了刘施主。在来自外地的施主中,刘施主来得应该算相当频繁了,算上这次,戒嗔差不多已经见过刘施主七八次了。

这次见到刘施主的时候,他和以往轻松淡定的样子有些不同,看上去有些沮丧。刘施主有点郁闷地告诉戒嗔自己来的路上遇到了小偷,放在钱包里的钱都丢了,虽然金额并不太多,但糟糕的是还丢了几份证件和几张卡,以后要补办手续也很麻烦。

因为担心刘施主没有回家的路费,于是戒嗔便多问了几句,还好刘施主说自己的钱是分开放的,没有损失很大。不过刘施主还是叹着气说,这次被盗是近两年来被小偷光顾的第三次了。

戒嗔很同情刘施主的遭遇,对于从没有被小偷光顾过的戒嗔来说,连续被盗的刘施主确实运气很差。

但戒嗔又想,也许刘施主和戒嗔的遭遇都不是偶然的,真正为刘施主惹来祸端的可能是他光鲜整洁的穿着。

戒嗔记得刘施主说过,他负责的工作是市场营销,平日里接触客户次数很多,穿着讲究是一种礼貌,同时也有利于自己谈成业务。

正是这种能提高刘施主业务成功率的光鲜装扮,为刘施主惹来了被小偷觊觎的麻烦。如果走在路上的是穿着打着补丁僧袍的戒嗔,可能那些小偷立即就转身走了。

说起来,生活里的很多事物都是相对的,让人羡慕的事物同样会令人嫉妒,越是美好的东西反而越是祸患的根源。

现实中,拥有美丽的人往往缺少警惕,而平凡的人却只顾着为自己平庸的一面自卑,或许这些都不是正确的处世之道吧。

正文 第三十七个 人生的最低谷

戒嗔应该算一个人生经历很不丰富的人了,因为除了附近的几个小镇,戒嗔从来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戒嗔平时的生活也很单调平凡,日子总是在烧香、念佛、扫地、泡茶这等小事间跳来跳去。

当然因为来寺庙里的施主还算挺多的,所以戒嗔也认识了一些生活经历复杂的施主,比如来自沿海地区的陈施主。虽然戒嗔自己没有什么经历,但是也爱听施主们说一些他们的经历,陈施主便时不时地说说他从前的故事。

陈施主大约有五六十岁了,他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份稳定的工作,赚钱虽然不多,但是日子过得安稳。但陈施主并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安稳的日子过得久了,便向往有激情的生活,于是陈施主辞职去经商了。

陈施主说,那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们都很谨慎,像陈施主这样有勇气下海经商的人并不多,所以生意还是挺好做的。陈施主的生意做得不错,发展得也迅猛,差不多到了九十年代,便赚了不少的钱。

其实陈施主在向戒嗔讲述他以往故事的时候,描述得更加详细,他说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车子房子,还具体描述了当时的生活状况。

不过戒嗔对陈施主描述的细节很不敏感,他说起的那些东西品牌,戒嗔完全不了解,只是觉得那些应该是不错的牌子,要不然陈施主也不会特意拿出来说。戒嗔觉得打断陈施主的话题去追问那些词汇的意思也不太好意思,于是便一知半解地和陈施主交流下去了。

陈施主说,那时候自己很爱交朋友,朋友很多,而且来自各行各业。每天晚上只要有空,便会召集朋友们一起聚聚,自己经济条件好,应付这样的开销没有问题。

戒嗔有时也会想象陈施主说的这种生活,虽然和戒嗔的生活截然不同,但想来也有它的趣味吧。

不过后来陈施主又说,人生的经历很是无常,有几年自己特别倒霉,生意是做一桩赔一桩,甚至有一些就要成功的生意也会莫名其妙地失败。

有一度,陈施主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再加上部分资产被银行冻结,好日子一去不返。

陈施主说,自己最惨的时候,穷得要靠方便面和馒头度日,自然也不可能夜夜欢聚了。生意不顺的时候,陈施主想找朋友帮一下忙,但那些平日称兄道弟的朋友要不见不着面,要不便找一些很没有水平的理由推托。

说起来,戒嗔自己还是比较喜欢吃方便面和馒头的,所以陈施主描绘自己吃方便面和馒头度日的“惨状”的时候,也没有引起戒嗔的共鸣,不过被朋友们背弃的惨状,戒嗔还是能想象的,戒嗔觉得那可能是人生中真正悲惨的事情吧。那几年在生意和友情上双重挫败的陈施主,也许经历的是人生中的最低谷。

陈施主说,这些年他的霉运已经过去了,生意越做越平稳,也不再追求高额利润了,也算重新走上了致富的道路,不过与当年不同的是,他不再结交许多朋友了。现如今,陈施主能谈得来的几个朋友,都是当年他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依然保持联系的那几个。

戒嗔想,如果陈施主从来没有经历过跌宕起伏,一直顺风顺水地过着富裕生活,那么如今他的身边一定还是围绕着一大堆朋友,当然陈施主也不容易知道,那些朋友喜欢的是他的哪一点。

有时候,我们常常抱怨人生的起起落落,事业的浮浮沉沉,我们不愿意经历人生的最低谷。但是我们应该感谢命运让我们身处低处,因为只有在此处我们才无须分辨笑容背后有怎样的目的,也只有在此处我们无须怀疑拥抱你的人是否有颗真诚的心。

就像在漆黑的夜色中,明珠才会光彩夺目一样,在人生的最低谷,我们可以轻易寻得人生最宝贵的亲情、爱情、友情。

我们曾经的、如今的、未来的卑微岁月,同样是值得我们珍惜的。

正文 第三十八个 很贵的理发费

戒嗔的朋友,镇卫生院的沙医生前几年结婚了,他的妻子便是他的同事梅医生。

梅医生是挺能干的人,不仅医术高明,其他方面也很出色,除了家务、厨艺样样精通外,甚至还会理发。

据戒嗔观察,梅医生的理发水平是相当高的,虽然她没有正规理发店里的那些专业工具,给沙医生理发的时候,只是用平日工作用的手术剪刀,但剪出的样子却是似模似样的。

有时候,戒嗔和师弟们在寺里谈起此事,大家不免要拿她的理发水平和寺里给我们理发的智恒师父的水平作些比较。基本上,大家一致认同,同样是非专业理发师,梅医生的理发水平是要高一点的。至少沙医生剃完头发,头上没有贴几块创可贴出来。

当然对于此事,智恒师父认为大家所举的例子很没有说服力,他说梅医生给沙医生理的是“板寸头”,梅医生的剪刀始终距离沙医生的头发有着相当的距离,除非恶意下手,否则想刮破头皮也不是那么容易。而他给我们剃发属于高难度动作,那是相当的危险,剃刀要时刻贴着头发,微一用力可能就偏了,出点小小的错实属正常,更何况偶尔也有没剃破的时候呢!

智恒师父的话,戒嗔和师弟们也不好太质疑,不过内心深处还是对梅医生的理发手艺很向往,只是后来戒嗔发现,虽然寺里的人都很羡慕沙医生,但是沙医生却还有着更大的奢望。

沙医生说,其实一个人的发型还是挺重要的,好的发型可以让人看起来更有气质、更加新潮。虽然梅医生的手艺还不错,但毕竟还有局限性,她除了可以把头发剪短外,其他有点技巧的发型是一样都不会剪的,当然在淼镇这种小地方,理发师们定然都是剪不出沙医生喜欢的发型的。

戒嗔相信,以沙医生渊博的知识,对于发型这样的话题,他必然还有不少自己的见解,不过沙医生也没有和大家深入交谈下去,毕竟和一群和尚谈论发型这种话题,一来得不到有建设性的反馈意见,二来给其他的施主听到也显得很傻。

去年的时候,沙医生得到了一个去大城市实习的机会,这一去就是一年时间。沙医生临走的时候,戒嗔忽然想,既然是走那么久,沙医生今后的头发很显然不可能再让梅医生打理了,那么也许沙医生回来之后,便会换一个在大城市大发型屋里剪的时尚发型了。

约莫过了半年,戒嗔又一次见到沙医生,沙医生是学习的中途回来探亲的。这一次,沙医生很奇怪地戴了个帽子。他看戒嗔有些异样地望着他,便把帽子脱了下来。沙医生的发型变化很大,也不知道是不是戒嗔的欣赏水平有问题,总之戒嗔觉得沙医生的新发型,又怪又难看。

沙医生说,这是在城市里很高档的发型屋做出来的头发,理的时候看图片上的模特很帅、很时尚,可是做到自己的头上,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剪这个古怪发型所花的钱,足够在小镇的理发店里剪好几年的头发了。

沙医生的样子,让戒嗔觉得有些好笑,沙医生曾经最向往的时尚发型,终究还是没有梅医生剪的简单发型好看。

戒嗔觉得日常生活中,类似的事情其实也挺多的。我们常常会膜拜最贵最好的东西,而事实上最值得我们拥有的东西,往往不能以价格来衡量,因为最适合我们的事物往往无关贵贱。

沙医生最后说,这次回来,他打算让梅医生把自己的发型换回去,唯一可惜的便是那很贵的理发费打了水漂。

正文 第三十九个 人生的节奏

同样的问题,有时候可以得到很多种不同的答案,比如“从茅山下到半山间的天明寺需要多少时间”这样的问题,戒嗔便能听到不同的答案。

上山时间用得最短的是吴警官,据戒傲师弟测算,吴警官上山所花费的时间只有八九分钟。吴警官喜欢体育锻炼,跑步的速度挺惊人,有时候吴警官向戒嗔迎面跑来,如果他对戒嗔说话的话,那么戒嗔最多也只能听清楚他的两三句话,因为说过了这两三句话后,吴警官便跑得很远了。而且戒嗔疑心如果不是吴警官的嗓门比较大,戒嗔可能只能听清楚一两句了。

除了吴警官这样的特例,寻常施主上山的时间在二十分钟左右。茅山山势并不险峻,平平的就像略微陡一些的上坡路,所以也体现不出爬山的能力,类似于戒嗔和戒傲这样走惯了山路的,速度便比普通人要快一些,预计十五六分钟便可走完全程。也有些平日走山路走得少的施主,花费的时间便要再长上几分钟。

走山路走得最慢的便是吴老施主这样的长者了,戒嗔估计,吴老施主走完全程应该需要半个小时以上。即便吴老施主平日锻炼次数也挺多,但年龄毕竟不小了,所以想达到年轻人的速度可能性不大。

前些日子,戒嗔的一位朋友林施主在山路上摔了一跤,后来戒嗔在小镇的卫生院遇到了正在处理伤口的林施主。

林施主说,那日本是林施主做导游要陪同外地的一位朋友一起游山,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就在寺庙附近。只是林施主上山前被一些杂事耽误了,等到山脚下的时候,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不到十分钟了,林施主不愿迟到,一路疾跑,这才发生了意外。

其实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那是根据不同能力所拥有的不同节奏。当我们企图改变自己的节奏的时候,便有可能发生类似林施主这样的意外。

有时候,我们抱怨自己跑得不如别人快,在我们加速之前,我们应该想到自己是否会因此跌倒。而另一些时候,我们满足于同其他人一样的节奏,在懒惰之心的影响下,长久地不愿意改变,却忘记了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跑得更快。

正文 第四十个 陈施主的大房子

戒嗔认识一位朋友,是在小镇上工作的陈施主,陈施主不是本地人,他的家住在距离淼镇不远的小镇里。

陈施主的家乡因为临近大城市,商业相对发达,所以比起淼镇要富裕很多。去过那里的施主们都说,那边的经济发展比较有规划,未来一定会很有前途。

淼镇的施主们和陈施主聊天的时候常会笑他,大家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陈施主非但没有去大城市发展,反而跑来了更偏远的淼镇呢!

而陈施主这时候则会说,小镇自有小镇舒缓的生活节奏,这是大城市无法比拟的。

陈施主应该算是一个对田园生活充满向往的人,陈施主曾经向戒嗔诉说过自己的梦想。

陈施主说自己最大的愿望便是,等到他退休的那一天,可以在类似家乡或淼镇这种自然环境不错的地方买上一套有院子的大房子,这样的话,每逢有风的夏夜便可以躺在满是花香、果香的院子里看星星。陈施主说院子里最好时不时地有萤火虫飞来飞去,耳边也全是那些不扰人的小飞虫振翅的声音。

陈施主每次说到这里,戒嗔总是忍不住想笑,只是不好意思打断眼神已经有些迷离的陈施主。

事实上,戒嗔知道以陈施主的经济收入,想要买上一套这种规模的大房子,好像也不太容易。还好陈施主连三十岁都不到,距离计划梦想实现的时间,还有三十年之久。

前几年,陈施主原本遥不可及的梦想,忽然有了希望。原来陈施主的家乡有了新规划,他们的镇子有相当一部分的土地被划归到了附近的城市,变成了城市里的开发区。而陈施主家的老房子正好在征用土地的范围内。陈施主悄悄告诉戒嗔,按照家乡的亲戚计算,他可能得到的补偿款相当可观,这笔收入在淼镇里买上三套大房子也是足够的。陈施主还得意地说,现如今,城市里对房地产的开发很热,想买自己家那片土地的开发商很多很多,这个补偿款数额的计算是相当保守的,说不定到手的数目比想象中更多。

听到这个消息,戒嗔也替陈施主感到高兴,戒嗔相信要不了多久陈施主的梦想便可以实现。

只是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陈施主买大房子的计划并没有实施。有次戒嗔和陈施主聊天的时候提到了此事,陈施主说自己家被征用的土地还在谈判中,估计很快便会有结果了。

到了今年,陈施主果然在淼镇边上购置了新居,新居的环境不错,比起当年陈施主设想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戒嗔想到当初的陈施主满是憧憬的样子,心里也很替他高兴。戒傲师弟说,以陈施主这种爱激动的性格,估计以后每天都会笑嘻嘻地过日子吧。

戒嗔再次见到陈施主的时候,他的样子完全没有戒嗔想象中的兴奋,反而有些郁郁寡欢的。

陈施主后来告诉戒嗔,自己家土地出让的时候,正逢国家对房价调控,土地的补偿款比预想中大大缩水,实际到手的数目,甚至连最初设想的一半都不到。

戒嗔想,如果时间回到几年之前,拥有一套大房子的陈施主,一定会兴奋无比,而如今,经历了生活落差的陈施主却不再兴奋了。

戒嗔觉得,如果在这段经历中陈施主从来没有过会得到巨额补偿款的假想,那么可以想象,如今的陈施主定然会似多年前一样兴奋。

欲望总是这样改变着我们的喜怒哀乐。

正文 第四十一个 跆拳道冠军

戒嗔生活的小镇,前段时间忽然流行起了跆拳道,不过参与训练的却不是成年人,而是镇里小学的学生。

后来戒嗔才知道,原来这个运动的流行来自于附近的小镇。那里小学的体育老师曾经在城市里学习过跆拳道,后来他在学校里利用课余时间办了一个训练班,结果反响很好,很快便在附近的几个地方流行起来。

戒嗔也听到过家长的抱怨,有位让孩子参与训练的家长和戒嗔聊天的时候说,现在家长都很重视孩子的学习,原本自己也不想让孩子学习跆拳道的,只是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去学了,总感觉自己的孩子不去会很吃亏,所以也去凑个热闹,报了名。

也不是所有的家长都是这样不情不愿的,戒嗔认识的赵施主便对自己的孩子学习跆拳道十分乐意。

据其他参与学习的孩子家长说,赵施主的孩子在训练班里是水平最高的一个,其他学生和小赵施主比试起来,几乎完全不是对手。

关于这一点,戒嗔是没有丝毫怀疑的,因为赵施主本人也是蛮喜欢运动的。在好些年以前,戒嗔刚来天明寺的那几年,赵施主的母亲隔几天便跑来向智缘师父哭诉,说赵施主在学校里又和同学打架了,还好赵施主工作后便不再惹事了。所以,戒嗔觉得,赵施主的孩子有运动细胞也蛮正常,如果打不过别人才是不正常的。

原本,对于跆拳道这种打来打去的运动,戒嗔也不是特别关心的,只是常来寺里的施主中有好几位都是学生的家长,所以戒嗔也被动地接收到一些相关的消息。

跆拳道的培训班开设了半年左右,又传来一个消息,邻镇的学校发出了邀请,计划举办一场跆拳道比赛,让几个小镇里参与过训练的学生一起来一次比赛。

那段时间,戒嗔时常听到施主们议论跆拳道比赛的事情,据一位很熟悉周边情况的施主分析,虽然小赵施主在镇里是最厉害的,但这次出去比赛却未必有胜算,因为邻镇也有一位运动天赋不错的小施主,再加上邻镇的跆拳道运动开展得早,老师的技术也更为专业。

因为这位施主的分析,之后一段时间,小赵施主训练得更刻苦了,只要一有空,便让赵施主陪着他一起在山里幽静的地方练习。

小赵施主的水平到底提升了多少,大家也不好判断。因为小赵施主之前和同学们比赛,便是占绝对的上风,而如今的比赛,依然是以同学们惨败为结局,类似于戒嗔这种外行人,自然是看不出其中的差别。

跆拳道比赛的那天,戒嗔和戒傲恰好去邻镇办些事情,在爱看热闹的戒傲师弟的怂恿下,戒嗔便去看了看。

对于比赛的规则,戒嗔也不算太了解,基本上全程都是听戒傲师弟解释,才勉强看懂了的。决赛果然在小赵施主和邻镇的那位小施主之间进行,最终小赵施主以很小的优势获得了冠军。

因为双方的比分一直很接近,所以一直到比赛结束的那一瞬间,大家才能确认是小赵施主赢得了胜利。为这个结局感到高兴的,自然不只是小赵施主的父亲和教练,就连戒嗔这样一个平日里激情不足的人也激动了一下。

戒嗔和戒傲回寺里的路上,不免要谈起这场比赛。戒嗔和戒傲都觉得,如今的结局说来还是和小赵施主刻苦的训练有关,只有辛苦地付出,才能拥有这样完美的结果。

等车的时候,戒嗔忽然看到了那位和小赵施主争夺冠军的小施主,那位小施主跟在家长的身后,垂着头,一边掉眼泪一边向前走。

戒嗔忽然觉得之前的想法也蛮狭隘的,因为人生所谓的胜利,所谓的完美结局,其实都是有角度、有立场的。同样的一件事,站在不同角度去看,可能便是不完美。我们笑得畅快,往往是因为别人哭得伤心而已。

正文 第四十二个 李施主的爱心果酱

在几年前,有一次寺里多买了一些苹果,为了防止苹果坏掉,戒傲师弟便从网络上搜索了一些方法,将这些苹果制作成了苹果酱,也算避免了不必要的浪费。

原本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只是当时淼镇里有位吴施主来寺里做客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些苹果酱,他临走时,戒傲便送了一小瓶苹果酱给这位吴施主。

戒傲师弟的苹果酱原本做得也不错,再加上吴施主平日里从事的工作就是广告营销,宣传能力相当了得,在吴施主的大力宣传下,镇里的很多人都知道了戒傲会做苹果酱,而且味道相当好。那段时间有很多施主跑来向戒傲师弟请教做果酱的方法,其中最认真的一位便是李施主。

李施主之所以学做果酱,主要是为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小镇里上小学,因为家住得离学校稍微远了点,所以每天李施主的孩子都要起床很早去上学。李施主说,现在学校里的课业比较紧,孩子写作业又爱磨蹭,每天都拖到半夜才能睡觉。后来李施主便每天把早餐做好,让孩子在路上吃。这样的话,李施主的孩子便可以多睡上一会儿了。

每一天,李施主都会在自己孩子带的早餐中加上一小包果酱,作为配餐。可李施主又觉得超市里买的果酱,质量未必有保证,所以便特意往寺里跑了几次,和戒傲一起探讨做果酱的方法。

应该说,李施主做果酱比戒傲师弟制作苹果酱要用心得多。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觉得单调,李施主在网络上搜了各式各样的果酱制作方法,还打印了好些张纸,做了一个果酱制作的小册子。

看到小册子的时候,戒嗔和戒傲都替李施主的儿子感到开心,遇上一个如此用心的母亲,本身便很值得羡慕。

李施主的果酱,戒傲师弟有幸尝过一次,但戒傲师弟的评价一般。他说可能是口味不同,他总觉得李施主的果酱做得偏甜,至少我们寺里的人可能会不习惯。

对于果酱,李施主可以说越做越有心得,有次戒傲师弟翻看她的小册子的时候,发现上面甚至还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各种水果的营养成分和最佳的搭配方法,李施主研究的深入,让大家都很叹服。

戒嗔虽然不认识李施主的儿子,但是仅凭想象也能知道,他一定会像戒嗔和戒傲感受到的那样,觉得很幸福。

半年之后,戒嗔无意中遇到了李施主的儿子,戒嗔和他不算很熟悉,为了避免尴尬,便没话找话,和他谈起了李施主做的爱心果酱。

结果,李施主的儿子皱着眉头说,其实他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妈妈做的果酱,早就不想吃了,可是看她做得那么辛苦,抗议了几次又效果不佳,也就没有坚持了。还好,每次果酱都是带在上学的路上吃,所以他每天都会找机会,把果酱送给爱吃甜食的同学们。

听到李施主儿子这样的结论,戒嗔很吃惊,因为他的想法和戒嗔之前的想法可谓完全不一样。

其实世上挺多的事情都是如此,我们有太多一厢情愿的行为,自以为是对别人好,甚至为此全心付出,而事实上,别人的内心可能并不会因此感到快乐。

正文 第四十三个 很花哨的石子路

戒嗔生活的茅山下有一条通往小镇外的路,平日里戒嗔和戒傲外出便是从这条路出去。前些年这条路没有修整的时候,还是一条泥土路。正常的天气,这条路也还算好走,若是遇到了雨雪天,道路便泥泞难行了。

曾经有施主想过要修整一下这条道路,可惜这条路实在太长,工程量挺大,靠几位施主零星地组织,修起来确实不容易。最终修路的计划没有完成,施主们只是在道路中低洼的地方垫上了一些石头,这样雨雪天的时候,也不至于把鞋子弄湿得太厉害。

这些年,这条路一直维持着这样的状况,虽然不好走,不过走走也就习惯了,有时反而多了些经验,知道在下雨的时候,怎么走会更顺畅。

小镇决定修路是三年前的事情,消息传到寺里的时候,大家开心之余也有一些意外,毕竟这条路已经存在了那么多年,按照惯例,修整一条路,对于没有太强经济实力的小镇来说,肯定是小镇领导班子讨论来讨论去,研究探讨上几年才会动工。而这次消息传来之前,居然毫无征兆,这难免让大家有点质疑其真实性了。

后来在镇政府工作的林施主向大家爆料说,原来前些日子,省里的一些领导来小镇调研,恰好下雨,恰好路滑,恰好领导又走了这条泥土路,结果有位领导一不留神摔了一跤。

林施主还说,那天他恰好在现场,当时陪同领导调研的镇长脸色比脸朝下摔倒在泥土地上的领导还难看。

虽然戒嗔听了林施主的转述也觉得,这事的过程总体来说还是挺曲折的,不过结果还算圆满,至少困扰了居民多年的道路,终于有机会修整了。

最终负责修整道路的是小镇里的陈施主,这位陈施主戒嗔也是认识的,他在外地承包工程多年,在修路方面也算挺有经验了。

据负责联系的林施主说,对这条路,虽然镇领导挺重视,不过他们给出的经济支持却不大,把这条路修建成类似于城市里的那种宽阔的水泥路是不可能了。陈施主计划利用附近山上的石头,把这条路修成碎石头路。

对于陈施主的计划,戒嗔觉得其实是够了,因为这条路本来就不宽,也不是通车的主路,平日多数是一些行人来往,碎石路修好之后,应该也比之前的泥土路要好上很多很多了。

这条路,陈施主修了挺长时间,修得十分用心,他甚至根据附近的几座山石头颜色不相同的特点,把道路上的石头有规律地区分。有时候戒嗔从山上看去,很明显便看出了其中的差别,远远地望去,颇有点艺术感。

虽然陈施主修的路获得了不少赞叹,不过也有不少施主觉得其实这条路完全没有必要修得太花哨,在那么少的资金前提下,其实修出一条能保证通行的路便可以了,至于把路修得好看,便完全是华而不实的行为了。

不过陈施主却说,自己很少有机会为家乡修路,所以修得格外用心,甚至花了心思把路修得好看,虽然这样做确实多了不少支出。

这条路修整完两年以后,戒嗔忽然从林施主那里听到了陈施主的消息,林施主说,陈施主刚接到了一个大工程,如果做得好,除去利润不错外,事业上也有望有长足的进步。

听到这个消息,戒嗔也挺替陈施主开心的,但是林施主又说,陈施主接到这个工程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和当初给镇里修的路有关。因为委托给陈施主工程的施主,就是看中了陈施主当初修道所花的心思。

对于林施主的话,戒嗔还真觉得挺有意思的,因为戒嗔想,当初陈施主修路的时候,一定没有预见今天的结果。他在修路的过程中,心思很单纯,只是希望修一条好看的路而已。

其实呢,戒嗔还觉得,我们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确实很难去做一些本分以外的事情,因为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会把做这些事情理解为无用功,理解为不值得去付出。

而事实上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是具有延续性,我们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一种付出是注定得不到回报的,即使是那些看不出任何眼前利益的“无用功”,说不定就在未来的某一时刻起了作用。

正文 第四十四个 难得一见的日全食

那几天,戒嗔所住的茅山,忽然多了不少施主。这些人戒嗔大部分都认识,多是山下淼镇的居民,不过平日里很少见到他们上山,戒嗔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

后来戒傲师弟告诉戒嗔,再过几天将会有一次日食发生。这些施主可能觉得到山上看得会更清楚一些,所以提前进山来踩踩点。

戒傲师弟说的时候,戒嗔也没有太在意,因为日食这种现象虽不常发生,但是隔上几年总能看到一两次。戒嗔盘算着自己从小到大,也曾看过好几次,想来这一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至于施主们跑进山里来观测,戒嗔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毕竟像淼镇这种没有工业的偏远山区,空气质量一直是极好的,不管在哪里观测,视线应该都没有什么问题,实在没有必要特意跑进山里来。

不过戒傲师弟说,这次的日食和以前的是不一样的,一来本次日食在茅山观测的效果很好,可以看到完整的日全食,这是从前很少能看到的。二来它持续的时间特别长,据说是本世纪时间最长的一次日食,如果想看到差不多时长的日食发生,恐怕要到下个世纪了。

戒傲还说,即便医学科技发展了,我们大家都活到了一百多岁可以再见日食的年龄,只怕也是老眼昏花,光线强一点都不敢直视了,所以这次大家一定要把握机会。

戒嗔被戒傲说得有点心动,算算日食发生的时间,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心想反正是闲着,不妨去关注一下这种难得的天文现象也好。

那几天,戒傲师弟提前做了些准备,他把自己的眼镜片用墨汁均匀地涂上,然后戴着眼镜,对着刺眼的阳光看来看去。这种方法,戒傲师弟以前也用过,他说把眼镜涂成墨镜可以保护眼睛,不受太阳光伤害。

那天戒傲师弟试眼镜的时候,戒痴和戒尘师弟恰好都在身边,戒傲师弟刚把眼镜戴上,他们就一起欢呼起来。

戒尘师弟说,戒傲师兄戴上眼镜好帅呀,看起来很像高僧的样子。

对于师弟们的这种评价,戒傲师弟表示很满意,不过后来戒痴师弟又补充了一句,他说,是呀,一个坚持修行的盲人和尚,仅从行为上就够得上高僧的标准了。

对于两个师弟的言论,其实戒嗔早有准备,因为经验告诉戒嗔,在戒痴和戒尘心中,欺负师兄,绝对是一个做师弟的必须尽到的责任,就像赞美师弟,也是一个做师兄的必须尽到的义务一样,都属于真理。

因为知道我们也会看日食,来到茅山的施主们约定最后的观测地方就在寺庙的院子里,为此戒嗔还特意把杂物房的小凳子都擦了一遍,以防施主们来得太多,没有凳子可以坐。

只是到了日食将发生的那一天,天色却十分阴沉,漫天的阴云没有散去的迹象。

虽然可能观测不到日食,不过之前约定上山的施主中,还是来了不少人,只是最终大家能看到的只是日食发生的时候,整个天空漆黑一片的情景,而预想中太阳套着光环,美轮美奂的景象,终究没有发生。

跑去网络上搜索外地施主拍摄的日食视频,那种用特殊器材才能拍出的效果,让大家都感慨自然景观的魅力。

那几天,戒痴和戒尘两个小师弟,还时常提起这次日食,想到还要坚持一百年才能弥补这个遗憾,两个小和尚简直要抓狂。

对于没有看到日食的戒嗔来说,自然也是有遗憾的,戒嗔也抱怨那天的天气,明明前后几天天气都不错,怎么到关键时刻便出了故障呢?

不过戒嗔忽然想到,其实在这次日食将要发生的前几天,戒嗔对它也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只是因为戒傲师弟把这次日食形容得太难得、太美好,才引起了戒嗔的关注。如果戒傲师弟当初没有提这次日食,显然今天的戒嗔是毫无遗憾的。

戒嗔后来想想,自己如今的失望,其实是源自当初所建立的希望。如果我们贸然去向往不太可能实现的希望,或许失望就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吧。

正文 第四十五个 被深藏的月饼模具

在天明寺里,负责做饭菜的人是智恒师父。客观地讲,智恒师父做菜的手艺很不稳定,状态好的时候,他的手艺可以比拼镇上小饭店里任何一个主厨或公认能干的家庭妇女,可状态不好的时候,做出的菜常常口味和卖相都不敢恭维。

只是虽然师父的手艺有起伏,但是会做的品种确实很多,有时候大家边吃饭,师父还会边向我们介绍当天菜肴的典故。据戒嗔的不完全记录,师父做过的菜,至少涉及了全国十几个省的地方菜。当然因为戒嗔也没有外出过,所以也无法鉴定师父做的菜口味是否地道。有时候,戒嗔也疑心为什么这么多省的地方菜,口味差别都不太大,只是这个疑问戒嗔始终也没好意思问出口。

除了做菜外,师父还会做一些面食和点心。普通的如包子、馒头、面饼之类的,自然不在话下,除此以外,师父还会做一些节日食品,如粽子、月饼之类的。

据众人评价,师父做得最好的是月饼,自制的馅料不甜不腻,完全不比镇里食品店里卖的差。如果一定要说缺陷的话,师父所做的月饼外观不太好看,外表和普通面饼一样平平整整的,没有商店里那些月饼的花纹和文字。

不过师父说,给月饼弄花纹其实也不是什么技术含量太高的工作,只要有好的模具便可以做得精致,说到此处,还不由得感慨起来。师父说,他曾经有一整套雕花精美的模具,可惜找不到了,这套模具的雕工绝对是胜过小镇里任何月饼模具的雕工的。

说起月饼模具,大家也挺感兴趣的。当然众人关注的点还是不太一样的,戒嗔和戒傲好奇的是月饼模具到底有多么精美,而戒痴和戒尘则更希望早日找到这套模具,这样以后师父再做月饼的时候,可以用不同的花纹区分不同的馅料了。

两个小师弟的想法,戒嗔和戒傲也是赞同的。戒傲师弟乐观地估计,也许找到模具后,两个小师弟便不会再出现因为吃错了馅而不得不勉强自己多吃一个的情形了。当然戒嗔觉得,戒傲师弟可能有些过于乐观了。

那几天,根据师父提供的线索,戒嗔和戒傲在戒痴和戒尘的鼓励下,把可能放置模具的地点翻了一个遍,结果连模具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据戒嗔判断,师父一定是记错了放模具的位置,因为一整套月饼模具,至少是一大包,不可能像擀面杖、锅铲之类的东西那样,随便塞到哪里不好找。

戒嗔甚至觉得,可能是前几年清理杂物的时候,被当成垃圾误清理了。

最终发现了月饼模具的是戒尘师弟,他在杂物间的地板上乱翻的时候,找了装模具的盒子。之前戒嗔也曾经看过这个盒子,只是因为盒子上堆放了一些物件,所以忽略了。

戒嗔用心把月饼模具清洗了一下,因为长期藏在盒子里,模具的外观没有损坏。

在戒痴和戒尘的建议下,智恒师父特意做了一次月饼,以检验模具的质量。

那天晚上,戒嗔吃着香气扑鼻、花纹精致的月饼,忽然想起了这套月饼模具。戒嗔觉得那套沉睡在杂物间里十几年的月饼模具,虽然一直属于大家,但是在没有被拿出来使用之前,其实并没有发挥过任何作用,甚至可以说,这套月饼模具有还是没有,对大家来说都是一样的。

其实说起来,生活中好些事物与此类似,就像我们自以为拥有的亲情、友情、爱情一样,如果我们以为把它们放置在某处就是所谓的拥有,其实是有偏差的。因为如果你不去触碰它、经营它,它便像月饼模具一样,处于一种虚无的状态。唯一不同的是,它们不会像月饼模具一样永远深藏在某处等候你的寻找,有一天,当你想起被你放置在杂物间里的珍宝的时候,可能真的找不到了。

正文 第四十六个 精彩的双节棍表演

有一天,戒嗔外出回寺里的时候,被院子里的场景吓了一跳,因为那天戒嗔只是外出了一小会儿,院子里便聚集了一大帮人。更奇怪的是,这些人都穿着中式服装,手中还拿着各式各样的传统兵器,诸如刀枪棍棒之类的。

戒嗔小声地向戒傲师弟询问,戒傲师弟说,这些施主都是武术队员,这次是进山里拍摄纪录片的,到了天明寺,便进来坐坐。

戒傲师弟还说,刚才他们一帮人走进来的时候,把他吓坏了,还以为是打劫的呢!

戒嗔想象了一下,戒傲师弟一脸无辜地站在一大帮孔武有力,且人人手持凶器的施主们前面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不过,戒嗔估计当时戒傲师弟的惊慌也是瞬间的,毕竟天明寺是个古旧的小寺庙,就算再饥不择食的贼人,也会考虑到抢到的物件,绝对抵不上上山下山的时间成本这个问题。

武术队的施主们只是在寺里待了一会,便向大家道谢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戒嗔打扫院子的时候,在石凳下捡到一根双节棍。想来想去,应该是昨天来的那帮施主落下的,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只是那些施主前一天只是在山里取了几个景,便下山了,戒嗔一时间想找到他们归还双节棍也不是那么容易。

戒嗔把双节棍的事情告诉戒傲,戒傲说,如今便只能等施主发现丢了东西上山来找了。

戒傲的办法虽不是很好,但戒嗔也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了,只得把双节棍暂时先放在了寺里。

下午的时候,戒嗔看到戒傲手里拿着双节棍翻来覆去地看,还时不时挥舞一下,便好奇地问戒傲在做什么?

戒傲笑着说,反正施主们还没来取双节棍,他计划耍一套双节棍法,然后录一段视频放到网络上去,视频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天明寺小和尚释戒傲惊艳舞动双节棍,丝毫不逊少林武僧”。

听了这个标题,戒嗔总觉得有点吹牛的感觉,但戒傲说,原先想的名字后半段是“可以秒杀少林武僧”,现在这个新名字已经低调很多了。如果再低调下去,估计发在网上也没有人看了。

过了一小会儿,戒傲在电脑前开始录制视频,只是看起来简单的双节棍,舞动起来可不简单。对于从来没有玩过双节棍的戒傲师弟来说,除了起手式还有点神似外,其他部分就完全不像了。更惨的是,每隔几个动作,双节棍便会打到戒傲师弟身上一下,有时候是胳膊,有时候是额头,打到最后戒嗔都有点不忍心再去看戒傲了。只是即便戒嗔不看戒傲,每隔几秒耳边便传来不合节拍的叫声,也让戒嗔的心变得很脆弱。

戒傲师弟说,等会找个软件把视频处理一下,把打到自己身上的部分剪切掉就可以了。不过后来打到他自己身上的频率越来越高,戒傲师弟也只得放弃继续录制的打算了。

对于戒傲师弟最终的决定,戒嗔还是支持的。因为戒嗔觉得即便戒傲把视频录制完成,不管他剪切视频的手法多高明,制作的效果也很难保证了。至少观看的施主们会很奇怪,为什么起手式的时候还眉清目秀的一个小和尚,在视频结束的时候,就鼻青脸肿了呢?

那天戒嗔把双节棍收了回来,放进自己的屋子,也怕其他的师弟看到好奇又伤了自己,便特意把双节棍锁在了抽屉里。

过了几天,淼镇的一位施主来到寺里,问起了双节棍的事情。原来那些武术队的施主离开后,忽然想到棍子可能遗失在天明寺里,所以特意请了朋友来寺里看看。

应戒傲和几个师弟的邀请,施主特意为大家表演了一段双节棍,不得不说,他的表演让戒嗔长了许多见识,动作精彩绝伦,视觉效果比之前在电视里看的感觉要好得太多。

施主把双节棍拿走之后,戒嗔便想,同样一根双节棍,在施主手中便是道具,而到了戒傲师弟手中反而成了累赘。

只是大多数时候,在物欲前面,我们通常不会细心去分辨与判定需要或不需要,而是一味地追求所有事物,不管它是否适合自己。

对于这次的经历,戒傲师弟觉得很遗憾。戒傲说,可惜已经没有了道具,如果多锻炼一段时间,说不定就可以录制一段让施主非常喜欢的视频了。

其实戒嗔觉得,如果把那段几分钟里被打到几十次的视频传上网络,说不定施主们也挺开心的。当然,戒嗔这个想法最终没好意思说出来。

正文 第四十七个 戒傲的臭豆腐

戒嗔生活的小镇有个人气还不错的广场,广场边有不少小商铺,商铺经营的商品挺杂的,基本上各式各样的商品都卖。广场边也有不少卖小吃的摊点,每逢早晨或晚上,便是小吃摊点生意最红火的时候。

前几年,小吃摊点里多了一家经营臭豆腐的摊点,对于这种食品戒嗔是很不习惯的,但是镇里的很多居民却很喜欢,常光顾小摊的施主们都夸奖摊点的老板吴施主烹饪的水平相当了得。

戒嗔一直都不明白臭豆腐这种闻起来就让人有眩晕感的食品,到底有什么好吃的。但是寺里的几个师弟对臭豆腐也相当偏爱,尤其是戒尘和戒痴,每次谈起臭豆腐,他们的舌头便不停地在嘴唇边打转。

虽然戒嗔对这种食品不能理解,但是戒嗔还是能比较淡然地接受师弟们喜欢吃它的这个事实。不过每次他们吃完臭豆腐,戒嗔都会尽量不和他们交谈。万一真的有急事,必须要靠近他们的话,戒嗔也会远远地深吸一口气,再走近他们,然后在谈话过程中,绝不吸气,更不会站在他们的“下风口”。

平日里大家下山不那么频繁,所以戒尘和戒痴对不能天天吃到臭豆腐的事情耿耿于怀。后来戒尘提议,不如自己做点臭豆腐,这样便可以不用下山了,而制作臭豆腐的重任,最后便落在了最富有探索精神的戒傲师弟头上。

决定做臭豆腐之前,戒傲师弟特意下山向吴施主请教了加工的方法。

其实吴施主把臭豆腐卖火了之后,小镇里陆续出现了不少家卖臭豆腐的摊点,只是可能制作的技巧不足,所以制作出的产品远没有吴施主的产品那么畅销。

应该说,吴施主对向他请教臭豆腐制作工艺的人相当忌讳,不过戒傲去的时候,他还是挺耐心地传授了。戒嗔想,可能是一来戒傲平日和镇里人关系最融洽,二来戒傲完全没有去做生意的可能性,所以永远不会和吴施主出现“同行是冤家”的局面。

回到寺里后,戒傲师弟便找了两块木板,然后放上豆腐,再按照吴施主所教授的方法,给豆腐涂抹上盐,又经过了一番处理。

戒傲师弟把加工好的豆腐,放在一间平日很少人去的房间里。戒傲师弟说,如果顺利的话,过不了多久,豆腐上便会长出一层白色的霉菌,到那时候臭豆腐便制作成功了。戒傲师弟还说,吴施主特意交代,如果豆腐上长的不是白色的霉菌,而是黑色的霉菌,那便说明臭豆腐制作失败了,这种有黑色霉菌的豆腐是不能食用的。

在等待臭豆腐制作完成的时间里,戒尘和戒痴每天都会迫不及待地追问戒傲好几次,而戒嗔则比较纠结。戒傲师弟如果实验成功后大规模生产,那戒嗔今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不过戒嗔也不希望戒傲师弟失败,因为那样的话戒尘和戒痴可能要失望死了。

又过了些天,戒傲师弟制作的臭豆腐终于开始长霉,一块成功地长出了白色的霉菌,而一块则长出了黑色的霉菌。按吴施主的说法,这块长出黑色霉菌的臭豆腐是制作失败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戒嗔和戒傲都很奇怪,因为两块豆腐是戒傲按照同样的工艺制作而成的,而放置豆腐的木板,虽然不在一起,但是同一间屋子,差不多的高度,理论上两块豆腐所处的环境也差得不太多。

就在戒嗔和戒傲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戒痴师弟很不好意思地承认,他曾经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溜进了屋子,从科研的角度对豆腐进行了考察。

戒痴师弟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戒嗔的心里,立即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那是戒痴师弟用自己刚玩过泥巴的小手,在豆腐上一阵乱摸的场景。

戒傲师弟恍然大悟,原来臭豆腐制作失败,是因为被污染了。

戒嗔想,戒傲师弟加工的两块豆腐,在大部分时刻所采取的工艺都是一样的,唯一的差别便是戒痴师弟摸过其中一块豆腐,所以最终得到的是相反的结果。

其实呢,生活中类似的事情真的挺多的,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有时候看似相似的人生经历,只是因为极其微小的差别,便导致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正文 第四十八个 肖医生的宝贵发簪

淼镇卫生院的肖医生今年已经有五十多岁了,她的家住得离天明寺所在的茅山不远,每到空闲的时候,肖医生会和几位年纪相仿的施主约着一起来山里转转,累了便会到寺里来坐坐。

相对来说,在寺里戒嗔和肖医生接触得较多,因为肖医生常常会在寺里的前院和朋友们聊天,他们来的时候多半接近傍晚,正是戒嗔打扫卫生的时刻。

肖医生聊天的时候,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戒嗔聊几句,戒嗔也会有一句没一句地搭几句。

应该说,戒嗔蛮喜欢听肖医生聊天的,因为肖医生的阅历丰富,她谈话的内容往往让戒嗔觉得很长见识。

有一次,肖医生讲起她自己家里的一支发簪。这个话题原本是戒嗔最不感兴趣的,因为戒嗔也没头发,所以平日里大家聊天,涉及梳子、发卡、发簪、洗发水之类的内容,戒嗔都会自动屏蔽掉。不过这次戒嗔却意外地关心了,因为肖医生说,那支发簪是她奶奶的陪嫁之物,是她家最珍贵的物件。

戒嗔盘算了一下,据说有五十年的物件就可以看做是古董了,而按肖医生的说法,这发簪显然远不止五十年,应该是上个世纪初期的物件,是绝对的古董了。

肖医生大概地描述了一下发簪的样子,显然那发簪可不是粗制滥造的物件,质地和工艺应该都是绝佳的。

对发簪感兴趣的显然不止戒嗔一个人,和肖医生聊天的施主,也特别想看看发簪。不过肖医生说,那支发簪放在家里的柜子底层,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动过了,想要看发簪,确实挺麻烦的。

就在大家都很失望的时候,肖医生说,她计划着再过一个月,彻底地打扫一次卫生,到时候如果有机会便把发簪拿出来。当然为了安全起见,她可能不会把发簪拿到寺里来,但可以考虑拍几张照片,让大家一同欣赏。

肖医生的话,让大家都很期待,虽然还有至少一个月才能见到发簪,但大家都觉得值得等待。

一个月后,肖医生却没有把发簪的照片拿给大家。最后,和肖医生熟悉的几个施主都着急了,聚会的时候有位施主提到发簪的话题,结果肖医生却一脸无奈。大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追问之下,肖施主说打扫卫生的时候,翻出来放发簪的盒子,打开的时候才发现发簪居然断了。

据肖医生回忆,这支发簪断裂应该不是近期的事情,因为它被放在坚固的盒子里,压在箱子底已经有十年时间了。肖医生初步推算,发簪应该在十年前就断了,当时肖医生把发簪从家乡带到了现在住的地方,可能在路上不小心碰断了。

听了肖医生的讲述,大家都觉得挺难过的,那天下午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尤其是肖医生。

肖医生坐在大树下叹气的时候,戒嗔正好在旁边,戒嗔忽然想,其实肖医生最该叹息的时刻并不是今天,而是在十年前发簪断裂的时刻。而肖医生之所以没有难过,只是因为那根实际已经断裂的发簪,在她心中一直是完好的。

或许就是如此吧,我们所感受的一切负面的情绪,往往不是来自于事物本身,而是来自于我们的内心。

正文 第四十九个 不可思议的邱施主

戒嗔生活的小镇去年发生了一件挺让人意外的事情,原本在小镇政府里工作的邱施主突然辞职了。

说起来,单纯的辞职其实也不是什么太让人意外的事情,这些年,辞去小镇里平静安稳的工作去大城市发展的镇民也不在少数。对于此类事件,镇里的其他居民都抱着鼓励,甚至有点羡慕的态度。

但这一次邱施主的情况却是有点不一样,邱施主辞职,并非因为有了更好的发展,而是他打算去环游全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镇民们都很吃惊,因为在大家的认知中,所谓旅游应该是以那种逢年过节和家人一同外出的方式。像邱施主这样,以旅游为目的,甚至放弃工作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那段时间,邱施主的事情成了大家最关注的话题,很多镇民都觉得邱施主辞职的事情有蹊跷,也试图找到邱施主辞职的真正原因。

有时候在寺里戒嗔也能听到外来的施主们在谈论此事,出于好奇,戒嗔也旁听过几次。可以说,戒嗔越听越觉得镇民们分析得非常有道理。

首先,邱施主不是出身于大富之家,并不是那种在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的人;其次,邱施主自己也没有什么积蓄,因为邱施主来镇政府上班不过几年,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不可能有太多的余钱来支撑环游全国的梦想。这样看来,邱施主辞去极其稳定的公务员工作的行为更显得盲目了。

对于其他施主的疑问,邱施主的同事也算是对内幕了解比较多的林施主说,其实邱施主的辞职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复杂,邱施主完全是因为喜欢旅游,期待享受青春,所以才做出了辞职的决定。

林施主的解释没有起到太大的效果,因为镇民们依然觉得邱施主辞职的事情不可思议,也有施主大胆猜测,邱施主可能是一时冲动,也许过不了多少天,邱施主便会回来了。

对于各方的观点,戒嗔也不知道应该信哪个。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邱施主都会邮寄一张明信片给林施主,发信的地点都不相同。

这一次,大家终于相信邱施主并不是开玩笑,而是来真的了。大家对于邱施主,没有当初他刚辞职的时候那么关注了,偶尔提到的时候,大家的评价依然是,邱施主一定是受刺激了,等他以后没有养老金、没有办法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他一定会后悔的。

听了大家的评价,戒嗔还是挺担心的。虽然戒嗔之前和邱施主接触不算多,但是总担心若有一日邱施主回来了,没了工作又没钱,这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当然戒嗔还有另一重担心,那就是邱施主和戒嗔应该差不多,好像没有出过远门,这样贸然乱走,人生地不熟的,迷了路怎么办。

戒嗔把这些担心说给戒傲师弟听的时候,戒傲师弟说,前面的担心还有些道理,后面的担心就多余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和戒嗔一样,在淼镇这么点大的地方都可以迷路。

戒傲师弟刚说的时候,戒嗔也是不服气的,但是随着邱施主不断地邮寄明信片回来,戒嗔也就没再好意思担心邱施主迷路的问题了。

在众多评价邱施主的镇民中,对邱施主表示支持的只有那位喜欢画漫画的沈施主一个人。戒嗔想听听沈施主如何评价邱施主的行为的时候,沈施主却说,其实他也无法理解邱施主,如果两个人身份互换,沈施主定然不会放弃如今的工作,出去旅行。

但是沈施主说,自己喜欢画漫画,画画的时候,也是全身心投入的,其他事情都不管不顾了。那时候,镇里的人甚至是沈施主的家里人对沈施主都非常不支持,但是沈施主说,自己在画画的时候,期待的不是别人的理解,因为自己知道自己是快乐的。

沈施主的话,终于让戒嗔领悟了:我们常常以为,对某些事情理解它,然后接受它,是一种宽容的态度。但是我们可能常常会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事物不理解也是人生的常态。

就像一个画家未必能理解一个音乐家对声音的敏感一样,一个音乐家同样未必能理解一个画家对色彩的痴迷。

所以,真正宽容的态度或许应该是:理解它,接受它;不理解它,欣赏它。

正文 第五十个 释小七

<h3>1</h3>

新年的时候,戒嗔遇到了故友,是前几年离开淼镇的小毛。几年不见,小毛比以前胖了许多,样貌也成熟了不少。如果不是他叫戒嗔的名字,戒嗔可能便把他当成普通的香客了。

戒嗔见到小毛有些意外,因为小毛的父母当年是从外地过来的,在淼镇没有亲戚,他们一家搬离淼镇后便没有再回来过。

小毛说,他在镇上的一个要好的同学就要结婚了,他便趁假期回来看看。小毛还说,当年自己家在淼镇的房子已经是别人家的了,同学新婚亲戚很多,他在同学家里也住不下,所以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到寺里借住几天。

那几天,小毛住在寺里。戒嗔和戒傲也好生高兴,毕竟是很多年的朋友。

小毛离开淼镇许久,所以这次来也不是一直待在寺庙里,时不时便去镇上玩耍。

有天傍晚,小毛从镇上回来,手中拎了一个鸟笼子。戒嗔和戒傲凑过去看,笼子里是一对绿毛鹦鹉,看样子很灵秀。小毛说,他想要送朋友一份特别的礼物,所以特意挑选了这对鹦鹉,希望祝愿朋友百年好合。

戒嗔和戒傲觉得小毛的想法很特别,也很有意义,而且这对鹦鹉也相当好看,羽毛艳丽,花纹和色泽都很漂亮。但戒嗔忽然发现鸟笼里居然不止两只鸟,在那对绿毛鹦鹉旁边,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再仔细一看,居然也是一只鸟。

显然戒傲也看到了那只鸟,便好奇地问小毛:“这里怎么还有一只乌鸦呀?”

小毛一愣,随即笑着回答戒傲:“这怎么是乌鸦,明明也是鹦鹉嘛。”

戒嗔和戒傲都觉得很惊奇,因为鹦鹉我们见过很多次了,样子总是花花绿绿的,这种黑灰杂色的鹦鹉的确没有见过。

戒嗔和戒傲向小毛打听鸟的来历,小毛说,他在花鸟市场里选中那对绿毛鹦鹉后,打算和老板商量价钱,希望能便宜点,结果老板固执得很,一分钱不让,后来老板便送了小毛这只鸟,作为赠品。

戒嗔和戒傲仔细打量这只黑乎乎的鸟,它个头不大,比那两只绿毛鹦鹉小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小毛说,这鸟还有名字呢,叫作小七。

戒嗔和戒傲都觉得这鸟的样貌虽然一般,但是名字很好听,朗朗上口不说,还有些佛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小七。

第二天,小毛带着这三只鸟去参加同学的婚礼了。到了晚上,小毛回到寺里,手中居然还拎着鸟笼子,但是鸟已经没有了。

小毛把鸟笼放在桌子上,戒嗔和戒傲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因为天黑的缘故,刚才看错了,鸟笼里只是缺少了那对绿毛鹦鹉,而鹦鹉小七,依然缩在笼子的角落里。

小毛说,他送礼的时候才觉得送三只过去好像很有问题,送一对是成双成对的意思,可是送三只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想想小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送礼不在多少,关键是要有个好寓意。

又过了几日,小毛要回去了,戒嗔和戒傲都挺舍不得小毛的。小毛走的时候把鹦鹉小七交到戒嗔手中。小毛说,回去的路程还蛮远的,带一只鸟有诸多不便,就把小七送给戒嗔和戒傲吧。

说起来,戒嗔和戒傲都没有养鸟的经验。只是小毛说,他在镇里认识的熟人他都想过了,他们每家都养了宠物,不是猫就是狗,再在家里养只鸟,这只鸟可就太不安全了。

戒嗔和戒傲本来想解释一下,寺庙也是有狗的,但是后来还是忍住没有说。毕竟小毛担忧的是猫狗冲到高处对小鸟不利,而寺里的戒言,一来不吃荤,二来从科学角度来说,戒言很难爬到高处,因为以它的体形来说,真要跳那么高,地球引力对它的制约太大了。在戒嗔的印象中,戒言也曾爬上过椅子一次,但结果椅子翻了,戒言从此就留下了心理阴影,不轻易登高了。

小七便这样留在了寺里。天气好的时候,戒嗔和戒傲会把小七放在庭院里晒晒太阳,来往的香客有时候会注意到小七,大家总是前前后后地打量小七,也有人会对戒嗔和戒傲赞叹道:“这只小乌鸦长得挺可爱。”

起初的时候,戒嗔和戒傲会努力向大家解释小七是一只鹦鹉不是乌鸦,只是香客换了一拨又一拨,大家对小七是一只乌鸦的认同并没有变过。

再后来,戒嗔和戒傲也懒得向香客们解释小七的真实身份了。反正小七自己也听不懂,不会影响它的食欲。

<h3>2</h3>

有段时间,戒嗔和戒傲对小七的名字很是好奇。要知道,在花鸟市场中,用来贩卖的鸟雀,通常都不会有名字,但是小七偏偏有自己的名字。若说小七是什么名贵品种,也不太像,因为从道理上说,如果是名贵的鸟,花鸟市场的老板便不会把小七当成买二赠一的赠品送给小毛。

对于小七这个名字,寺中人有诸多猜测,解释得最好的是戒尘,他说,定然是花鸟市场的老板预见到了小七将来与佛有缘,便取了这般有佛味的名字。

初听戒尘解释的时候,戒嗔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仔细推敲,又觉得这个解释太过玄幻,花鸟市场的老板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知道小七未来的归处呢?

解开了这个疑问的是戒傲,那段时间戒傲去镇里,挺喜欢带上小七,经过花鸟市场的时候,一下子被当初送小七给小毛的老板看见了。

戒傲原本也很惊讶,花鸟店的老板整天经手那么多鸟,怎么能单认出小七呢?但后来想想,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长得如此特别的鸟也不多。

老板说,他们这家店,通常不是自己喂养鸟,而是从一些专业养鸟的商贩那里进货。通常是一次性多买些鸟,然后慢慢出售,直到销售得差不多了,便再去进一些。

小七,便是这样被老板买进来的。老板说,我原也不想买它的,只是养鸟的商贩说,所有的鸟都是打包出售的,不可以挑,好看的鸟和不好看的鸟都要一并买走。

老板把小七买回来后,便一直把小七放在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可是当同一批鸟卖完了的时候,小七依然在最显眼的位置放着。

然后老板又进了一批货,把小七混在其中继续出售,但是等这批鸟卖完了,小七依然没有卖出去。

等到老板进第三批鸟的时候,有位客人关注到了小七,那位客人问老板小七叫什么名字,老板当时被问住了,后来急中生智,觉得这只鸟已经连续两次都没有卖掉,所以便告诉客人,它叫双双。那个客人对双双这个名字赞不绝口,可惜就是家里不想养乌鸦。

虽然老板后来向客人解释了双双的真实身份是一只鹦鹉,而客人也很震惊地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在家里养一只很像乌鸦的鹦鹉。

就这样,老板不断地进新的鸟,而小七的名字也从双双变成了珊珊、丝丝。到了第五次老板已经懒得再给小七起什么叠音的名字了,于是小七就变成了小五、小六。

等到小毛来到老板的花鸟店的时候,小七已经正式更名为小七了,而小七的含义自然不是与佛有缘的意思,而是卖了七次都没有卖掉的意思。

听到戒傲介绍小七名字来历的时候,大家心里都酸酸的,原来小七还有一段如此屈辱的过去呢!不过后来戒傲说,老板说小毛来之前,他一直视小七为自己市场营销经历中的一大挑战,小七一次又一次被剩下,老板的信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当小毛接过小七的那个瞬间,老板感觉整个天空都被彩霞笼罩了。

但等到小七走了之后,他才发现卖掉小七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因为以前在店里,如果有客人对鸟的毛色挑三拣四的话,他都可以将小七拿过来,放在被挑刺的鸟旁边,然后那只被挑刺的鸟,立即就显得很完美了。可是小七走了以后,老板要花比以前多三四倍的口舌和客人解释,而客人通常还不是非常满意老板的解释。

虽然身为和尚,应该有慈悲之心,可是听到老板后来的遭遇,戒嗔的心中还是起了小小的复仇感,现在想来真是太不应该了。

<h3>3</h3>

那以后,大家对小七都变得好了一些,总觉得小七是一个受过巨大心灵创伤的鹦鹉,虽然它自己心态很好,饭量和心情都处于上乘状态。

没过多久,戒傲忽然有了新的主意,他觉得小七既然是鹦鹉,那理论上就应该会说话才对,而大家也认定小七是有语言天赋的,因为每次肚子饿了,催促大家给它喂食的时候,它的声音都是极其洪亮的。

戒傲在网络上搜了不少训练鹦鹉说话的方法,然后拿出一本准备让小七练习。戒傲觉得身为一只寺庙里养的鹦鹉,会念几句佛经自然是一件很拉风的事情,而且戒傲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如果小七能说话,便会一举破除它是乌鸦的传言,让大家知道“鸟不可貌相”。

那段时间,戒傲总是有意识地在小七身边念经,希望替小七营造一个学语言的环境。大家有时从小七身边经过,会听到戒傲在念里的经文:“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不管戒傲如何念,小七总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到后来,戒傲觉得也许该检讨一下自己的教学方法,对于一只没有任何语言基础的鸟,如果一上来就教它多达几百字的经文的话,或许确实难为了它,可能正是自己求成心切,反而让小七无所适从了,于是戒傲决定更换教学内容,把原来的改成《六字大明咒》。戒傲想,毕竟这个《六字大明咒》内容更为简单,只有六个字“唵嘛呢叭咪吽”,这么低幼的内容,对于一只鹦鹉来讲应该不难。

为了配合戒傲的教学,戒嗔、戒尘、戒痴每次从小七身边经过的时候,也会特意念一句“唵嘛呢叭咪吽”。

可是结果还是出乎大家意料,小七依然一言不发,不管戒傲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念经,它依然不为所动。

小七的事情,明显让戒傲感到沮丧,因为有次吃饭的时候,戒傲居然感慨自己已经感受到了鸟店老板的那种挫败感。

实际上对于小七,大家的担忧和戒傲完全不一样。因为大家从小七身上发现了一种很不好的趋势,小七虽然个头比较小,可是饭量却很大。如果一定要类比一下的话,可以说要是它的个头变得像戒言那么大的话,它的饭量和戒言也一样大。

大家一直觉得寺里面是不是有种促进动物食欲的物质,要不为什么寺里养的戒言和小七的饭量都异乎寻常呢?

而对于戒言来说,它毕竟是一只狗,胖点就胖点,大不了叼着师父的袜子在院子里跑的时候,中途停下来喘喘气再跑。可是小七不一样,它是一只鸟,如果过度横向发展,最终能不能飞起来,会让人心中产生很多问号。

至于小七会不会说话,这完全是一个附属功能。

戒傲花很多心思在小七身上,小七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渐渐地,戒傲也接受了这个现实。毕竟,小七不是高价买来要承担学会说话责任的鸟,作为一个赠品,无论有怎样的表现都是超值的。

<h3>4</h3>

小七稍微长大点的时候,智缘师父对戒傲说,让小七回归野外吧。小七的到来虽然让大家很开心,可即便寺里的每个人都对小七很好,但这里终归不是小七向往的乐园。人类没有任何理由,把自己的喜悦建立在禁锢其他生灵的自由上。

戒傲其实很舍不得小七,只是他也知道智缘师父的话是对的,就像小和尚的生活注定要在钟声、落叶、香烛中徘徊一样,小七的生活应该是和它的朋友们在林间的枝头嬉闹。

戒傲把装小七的笼子拆了,改装成了一个没有外壳的架子。小七的环境变得宽松了不少,开始在院子里面四处飞了。大家这才注意到,小七飞行的能力其实还不错。也许正像师父所说的,其实我们一直只重视自己的感受,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小七和我们一样喜欢这样的生活,也一厢情愿地认为小七和我们同样快乐。

送走小七的日期,戒傲选在了一次放生的活动中。事实上在那一天之前,小七也是有自由的。有时候,戒傲也希望小七在一个没有人留意的时间,就自己飞走了,因为这样就不需要一场离别了。可小七始终没有飞走,最多只是在院墙上跳跳。

戒傲对智缘师父说:“你看小七现在也没有飞走,要不我们把小七留下吧。”

可师父却觉得小七没有走的原因,是它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它从小生活在牢笼里,没有经历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放生小七的那天,是戒嗔陪着戒傲一起去的。戒傲用力地把小七抛向空中,看着有点胖的小七混杂在许多被放生的鸟中间一起飞上天空,然后融入鸟群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渐渐分辨不出了。

戒傲一直呆呆地望着天空,直到满天的鸟散得一干二净才回过神来。回去的路上,戒傲一路低着头,戒嗔想,这可能和与小七离别有关。毕竟从这一天起,小七就留在了我们身后的那片山林里,而我们依然要向前方去寻找自己的生活。

那几天戒傲一直心不在焉的,他一直没有提起小七,只是有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戒傲躺在床上,忽然冒出了一句,“这么大的雨,不知道小七怎么样了。”戒嗔这才意识到对于小七的离开,戒傲一直没有放下。

再见小七的时候,是好些天以后。那天戒傲正在院子里陪戒嗔一起打扫,忽然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声。戒傲大喜,转过身去寻找声音的出处,惊喜地看到小七站在屋顶上。

戒傲叫着小七的名字,可小七兀自愣愣地站着,既不飞走,也不飞近。戒嗔不知道鸟的记忆会有多长,也许小七早就忘记了大家,这一次仅仅是路过。

戒傲依然不放弃,一遍遍地叫着小七的名字。然后,戒嗔看到屋顶上的小七忽然展开翅膀,向戒傲飞了过来。

那一瞬间,戒嗔还是有点感动的,因为伸着手的戒傲和飞翔中的小七所组成的是一幅让人动容的画面。

不过小七没有落到戒傲手中,而是绕了一个圈,落在了以往它待的架子上,然后埋头开始吃放在架子上的小米。

戒嗔伸出手拍拍戒傲师弟,虽然戒傲师弟跨越了人类与生灵之间动人的感情,最终被一把小米打败,但戒嗔相信,小七向天明寺方向飞来的时候,心中一定想着戒傲。

最后,小七就这样留在了寺里。师父们也没有再说过要让小七离开的事情,只是小七活动的范围明显变大了,甚至会飞出去几天,然后再回来。

对于让小七说话的事情,戒傲并没有放弃。戒傲说:“其实小七做事情还是挺专注的,你们看它平时吃东西的时候,头也不抬,而且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所以我相信它一定会有张口说话的那一天。”

<h3>5</h3>

戒傲偶尔也会带着小七去淼镇里逛逛。有次戒傲去的时间比较长,回来的时候戒傲是跑进寺里来的。戒傲的样子很让人生疑,因为戒傲平日的性格还是挺沉稳的,这样的举动实属少见。

戒傲见到大家,慌慌张张地说:“小七会说话了。”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喜出望外,只是不明白在这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面前,为什么戒傲的样子非但不像惊喜,反而有些古里古怪的。

戒傲把小七放在架子上,然后大家惊奇地听到小七说:“你傻瓜。”

大家问戒傲缘故,戒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才他在镇子里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有些好奇大家在看什么,谁知道是市场里的商贩和顾客有了争执,便忍不住在旁边多待了一会,谁知道小七居然学会了这句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学会了说话太兴奋还是怎么回事,小七站在架子上,每隔一小会儿就会重复上一句,听得戒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戒嗔很理解戒傲的心情,毕竟戒傲花了许多心思教小七学说话。结果,它居然学了一句脏话,任谁也受不了这种状况。

后来戒嗔听到戒痴问戒傲,当时是不是卖菜的蔡大婶和客人吵架?

戒傲愣了一下,点头称是。

这个卖菜的蔡大婶戒嗔也认识,其实人品不坏,只是性子挺急,几乎三天两头就会和客人吵起来。但戒嗔觉得其实戒痴这样无端地猜测不太好,虽然这次的结论没有错,可是每次听到吵架这种事情便先入为主地认为一定发生在蔡大婶身上,还是不太好。

不过戒痴解释说,他对蔡大婶完全没有成见,只是觉得小七说话有山东口音,所以才想到蔡大婶的。如果仔细听小七说话,戒嗔感觉确实有点口音。

但是,戒嗔还是觉得小七说话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戒傲教了那么多天,都没有丝毫进展,凭什么蔡大婶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让它学会了呢?

后来,戒嗔找了一个机会去咨询镇里的驯鸟专家吴大叔。吴大叔说,其实他也觉得这是件挺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一定要解释的话,可能是因为蔡大婶平时吵架是没有技巧的,她通常只会骂一句“你傻瓜”,然后不断地重复再重复。所以说,虽然时间短暂,但对于小七来说却是一个集训的过程。当蔡大婶连续说了几百次“你傻瓜”之后,小七顿悟了。

戒嗔不知道吴大叔的解释是否正确,但自此戒傲便多了一项职责,那就是每逢有香客来的时候,戒傲便要抢先把小七收到屋子里,要不小七在香客面前乱说话就太失礼了。

但是不久之后,小七还是闯了祸。那次有位外地来的女施主来寺里散心,女施主坐在外面休息,结果听到屋子里面传来一个尖细的叫声——“你傻瓜”。

女施主开始也没有太在意,可是那个声音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接二连三地叫着“你傻瓜”。

女施主和屋子里面的“人”争辩了几句,但屋子里面的“人”依旧不依不饶地乱骂。女施主最后也动怒了,几次三番要冲进屋子和屋子里的“人”理论。只是,屋子的门是锁着的,而屋子里的“人”也不愿意开门。

还好后来戒傲经过,才和女施主解释清楚。

女施主走的时候挺害羞的,她说,她和自己的先生闹了点矛盾,就躲进了寺庙散心。但和小七“吵”了一架后,自己有了些感悟,其实大部分的矛盾都可能是由误解产生的,比如自己和先生之间,在这次吵架的时候,就缺少了沟通。女施主说,她回去一定要好好和先生交流,争取消除误会。

<h3>6</h3>

小七的这件事,让我们对它重拾了信心。自此之后,戒傲的底气足了很多,他常常说:“事实证明,小七并非某些香客所说的——是一只长相‘很实力’,脑子‘很偶像’的鹦鹉。”

但私下里,戒傲并不轻松,他查了很多资料,希望能让小七忘记自己学的那句脏话。后来戒傲有了一些收获,网上有位朋友告诉他,鹦鹉其实并不是那么聪明,如果你尝试教它一句新的话,那么它很可能把以前学的东西忘了。

可这次,小七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不管戒傲教它什么,它都无动于衷。时常到寺庙里来的施主知道小七会说话之后,对小七的看法也有了改变。每次大家看到戒傲训练小七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过来搭几句话。大家常会说:“戒傲,你又在训练鹦鹉了呀。”“戒傲,小七怎么样,有新进展吗?”或者是:“戒傲,随缘吧,反正我们也习惯了小七说的话。”

话是这样说,可有一次戒傲在训练完小七后,戒嗔忽然发现戒傲一个人站在屋外,对着空气,张着嘴巴,想叫又不敢出声的样子。

戒嗔问戒傲为何如此,戒傲说:“我很想叫叫发泄一下,可是又怕小七学了去,又多会了一句抱怨生活的话。”

戒嗔呢,基本上是理解戒傲的痛苦的。毕竟小七不愧是禅宗的鹦鹉,它的智慧波动很大,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领悟什么内容。

戒傲的努力最后还是有了成效。差不多又过了一个月,戒傲兴奋地跑过来告诉我们,小七终于可以说新的内容了。

寺里的每个人,都替戒傲感到高兴。事实证明功夫不负有心人,没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

戒傲特意找了一个时间向大家展示,可小七站到架子上以后,又一言不发了,等大家等得有些失望的时候,小七忽然说了一句:“戒傲。”

寺里人都大喜过望,虽然小七没有说出戒傲想要的佛语,但是现在的小七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庭院里向施主们展示自己的才华了。

戒傲特别得意,不停地用手势示意小七说话,小七也很配合地又叫了几声戒傲的名字。

戒傲越发得意,然后大家突然又听到小七说了一声:“你傻瓜。”

戒傲一下子感到很尴尬,原来小七虽然学会了新的话,但是也没有忘记以前的。当然大家也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教小鸟说话是一个任重道远的过程。

不过戒嗔也觉得,还是不应该否认戒傲的成绩的,其实他这次训练小七的成效还是挺大的。因为以前大家总担心施主们会因为小七说脏话产生误会而生气,以后就不再有这个担心了。因为小七通常是两句连在一起说的,内容是“戒傲,你傻瓜”。

正文 第五十十一个 微笑的意义

戒嗔名字中的“嗔”字并不是一个常用的字,所以有些施主,特别是非佛教徒的施主会不清楚这个字的意思,事实上,“嗔”是一种负面的情绪,有愤怒、生气的意思。

在佛教里“贪嗔痴”被并称为三毒,是人们无穷苦难和烦恼的根源。也许有人会说,生气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情绪宣泄的表现,何以要将它的危害置于如此的高度?

而事实上,发泄绝对不是疏导怒气的好方式,带着怒火扔出去的石头,即便砸不中花花草草和小朋友,也可能打碎邻家大婶家的玻璃窗。大吼大叫不会让怒气消散,反而可能点燃积郁,让原本并不坚固的堤坝崩溃。

而人类甚至没有察觉到不能够“戒嗔”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人类最大的危险因素。

在冷兵器时代,一个不懂得“戒嗔”的人,会用武器去伤害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样的伤害是怎样的呢?自然会带来一个人或一些人的痛苦。但是时间推进到高科技发展的时代,不懂得“戒嗔”所带来的伤害的已经不再是一个人或一些人了。人类拥有了足够杀死自己和更多人的武器,很少有人为这样的危机反思,有的人反而为了拥有更多可以杀死自己的武器喝彩。

这样的危机在我们的身边出现,已经很久了,至今没有爆发,是因为我们有着自制力。但危机绝对没有消失,就像地震前蓄积能量一样,看似平静的地面之下暗潮汹涌,只是等待一触即发的时机到来。

戒嗔认为,能延缓甚至阻断这种进程的只有微笑,就像清凉的风会中和酷热一样,虽然这个过程较为缓慢,但它却是我们驱走心中“嗔火”最好的方式。

我们会面临种种不好的时刻,在“嗔火”可以乘虚而入的时刻,我们理应学会微笑。

我们应该在不如意的时刻微笑,在不公平的时刻微笑,在失去的时刻微笑,在所有想哭的时刻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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