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秘密 - xp1024.com
《夏夜的秘密》


正文 译者前言

丽莎·克莱帕丝(Lisa Kleypas)是美国著名的畅销言情小说作家,以人物刻画和情爱描写见长。她也是名副其实的美女作家,曾经当选为一九八五年度马萨诸塞州小姐,还进入过美国小姐决赛。二十一岁时她出版了第一本小说,现已著有十九本历史言情小说,被译成十四国文字在世界各地热销。

丽莎·克莱帕丝毕业于卫斯理学院应用科学系,热衷于阅读与写作的她把高中和大学的每个暑假都用于在地下室里埋头写小说,而每个新学期都是伴随着出版社的退稿信开始的,她却仍乐此不疲。大学毕业前夕,她父亲劝告她放弃写作,另谋职业,丽莎则说服父亲同意她写完手头的书,如若仍被退稿她就出去找工作。这一次,她成功了,小说终于付梓出版。从此她专事写作,出版了一系列历史言情小说,几乎每一本都打入《纽约时报》、《今日美国》、《出版者周刊》与华顿连锁书店的排行榜,很受读者追捧。

作为通俗小说家,丽莎坦言自己的作品并不“文学”。她认为爱情小说的力量在于给人以逃离现实的空间、希望和安慰。她回忆说,一次洪水过后,她与母亲去超市购买生活必需品,结账时她发现两人的购物篮里都有一本言情小说。对她和母亲来说,这也是必需品。从此她不再怀疑自己选择的职业及其价值。她觉得,如果她的小说能给读者带来愉悦,她就得偿所愿了。

是“壁花系列”之一,是一个关于“结婚狂”的故事,不过场景为十九世纪的伦敦。四名同病相怜的大龄未婚女子绞尽脑汁要把自己体面地嫁出去。她们或美艳动人,或聪颖爽朗,或可爱伶俐,或善良羞涩,却屡屡在社交舞会上坐冷板凳,究其原因,只怪在她们想驻足的上流社会,婚姻规则明白地写着“势利”二字。

女主角安娜贝尔自父亲过世后便家道中落,母亲为了维持生计,无奈接受丈夫生前的朋友霍奇汉姆的龌龊交易;霍奇汉姆得寸进尺,又打起了美貌的安娜贝尔的主意。忧心忡忡的安娜贝尔深知解救自己和家人的惟一办法就是嫁个好人家。可是贵族们对没有嫁妆的她敬而远之,清高的安娜贝尔又不乐意下嫁平民或做别人的情妇。英俊多金、桀骜不驯的单身汉西蒙对安娜贝尔一见钟情,安娜贝尔亦被西蒙的男性魅力深深吸引。可因为他的平民身份和粗鲁举止,安娜贝尔一直对他冷若冰霜。韶华易逝,四年的社交季节眼看就要结束,石字庄园的舞会将是她最后的机会。四位壁花一起为她策划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猎夫方案,然而等待着她的却是重重障碍:她的头号目标——温文尔雅的肯达尔勋爵正被一大群恨嫁的女子围追堵截;她和壁花们偷偷去草地打球却衣衫不整地被男主人和西蒙撞见,安娜贝尔还被蝰蛇咬伤了下不了床;吝啬下流的霍奇汉姆不断对她威逼利诱,更妄图乘她病弱时对她下手;而西蒙更是位狩猎老手,一直耐心地守候着她……

《出版者周刊》评论说丽莎·克莱帕丝的这本浪漫爱情小说不仅表现了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情感冲突,同时也反映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些矛盾冲突,并称此书为一位真正有才华的作家的一流作品。我诚恳地希望中国的读者也会喜欢丽莎·克莱帕丝和这本。

<span class="right"译者:张一涵</span>

正文 序

伦敦,1841。

尽管安娜贝尔·佩顿已被警告过无数次,绝不要问陌生人借钱:一天她还是破了例……并且很快发现她本该听从母亲的这个忠告。

那是她弟弟杰里米难得从学校放假的日子。跟以往习惯一样样,他和安娜贝尔跑去莱斯特广场看最新的全景演出。他们好不容易才攒够买票的钱,那要省吃俭用两个礼拜。安娜贝尔和弟弟是佩顿家仅存的后代,尽管相差整整十岁,姐弟俩却格外亲密安娜贝尔后面出生的两个婴儿都因病夭折了,谁也没能活过一周岁。

“安娜贝尔,”杰里米从售票处回来问道,“你还有钱吗?”

她摇摇头,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恐怕没有,怎么了?”

杰里米叹了口气,把额前散下的一缕蜜色的头发往后捋了捋,“演出的票价翻了个跟头——显然比平时的剧目贵太多了。”

“报纸上的广告可没提涨价的事,”安娜贝尔气呼呼地说道拉开钱包的束带,希望能找到一枚漏掉的硬币,一边小声嘀咕“该死!”

十二岁的杰里米沮丧地看了看全景剧场门柱上拉着的巨大横幅。“罗马帝国的衰亡:最具诱惑力的透视画效果演出”。自两周前演出开幕时起。参观者就络绎不绝,迫不及待地想体验一下罗马帝国的壮景以及它悲剧性的灭亡——“就好像回到过去一样”一人们看完后备加称赞。普通的全景演出通常是在一间圆形的屋子四周挂上画布,使观众置身于描摹细致的场景中,有时会用音乐和特殊灯光增强效果,同时,会有讲解员绕场一圈讲述那些遥远的地方或著名的战役。

然而据《泰晤士报》称,这次新的演出呈现的是“透视画’场景:画布采用透明的油布,并在前后都打上滤色镜滤过的灯光。屋子中央,三百五十名观众站在由两人操纵的旋转台上,演出时所有的观众都能缓缓转动。灯光、镀银的玻璃、滤色镜,以及扮演受围攻的罗马人的临时演员,一切都营造出一种所谓“动画演出”的效果。安娜贝尔谈到:最后模拟火山爆发的高潮部分太过逼真,以至于一些女观众叫起来并晕了过去。

杰里米从安娜贝尔忙碌的手里拿过钱包,拉上束带,又放回她手里。“我们的钱够买一张票了,“他平静地说“你进去吧。反正我不太想看这个演出。”

安娜贝尔知道他在为了她撒谎,摇摇头说:“绝对不行。你进去把。我随便什么时候都能看全景演出——而你老得呆在学校。反正演出只有一刻钟,我正好去边上的商店逛逛。”

“没钱逛什么商店?”杰里米问道,他那蓝色的眼睛显然透着怀疑。“噢,听起来真有趣。”

“逛街的乐趣在于看。而不是买。”

杰里米哼了一声。“那是穷人们走在邦德大街上时用来安慰自己的蠢话。何况我才不会让你独自溜达——街上所有的男人都会向你扑过来的”

“别傻了。”安娜贝尔咕哝道。

她弟弟突然咧嘴笑了。他端详着她那线条优美的脸颊、蓝色的双眼、简洁的帽檐下束起的鬈发闪耀着的金褐色光泽。“别故做谦虚。你很明白你对男人的魅力。而且,据我所知。你也很乐意利用你的魅力。”

面对弟弟的嘲弄,安娜贝尔假装蹙起眉头,回道:“据你所知?哈!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对我和男人之间能知道什么呀?”

杰里米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很快就会有所改变了,’他说,这次我不回学校了——我可以找份工作,这样总能哪怕稍微多帮你和妈妈一些。”

她睁大了双眼,“杰里米,你不能这么做。这会让妈妈伤心的。如果爸爸还在的话——”

“安娜贝尔。”他低声打断了她。“我们没有钱。我们甚至凑不出五先令来多买一张全景演出的票——”

“那么你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安娜贝尔讽刺地说:“没有教育背景、没有社会关系。除非你想扫大街,或给人跑腿。否则最好呆在学校直到能找到体面的工作。而我呢,要找个有钱的绅士结婚,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有嫁妆,你能找到好丈夫?”杰里米反驳道。

他俩皱着眉头互相盯着,直到大门打升,一群人涌了过来,经过他们,走向圆形大厅。杰里米伸出手臂护着安娜贝尔,带她离开了人群。“忘了全景演出吧,”他无精打采地说,“我们可以做其他的事——好玩又不必花钱的事。”

“比如?”

思索了好一会儿,姐弟俩发现谁也想不出哪怕一个主意来,于是大笑了起来。

“杰里米少爷。”后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杰里米一边笑着,一边向那个陌生人转过身去。

“亨特先生,”他高兴地说道,伸出了手,“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也是——你比我上次看到时又高出一个头了。“男人跟他握着手,“学校放假,是吗?”

“是的,先生。”

杰里米见安娜贝尔面带疑间,便在她目边低语,这位高个的陌生人则挥手让他朋友自已进去。“亨特先生——屠夫的儿子,“杰里米悄悄说道,“妈妈让我取货的时候我在肉店里见过他一两次。对他好点——他可是个有钱人。”

安娜贝尔觉得好笑,忍不住想,对一个屠夫的儿子来说,亨特先生未免穿得太好了。他身着一件考究的黑外套,宽松裁剪的新款长裤掩藏不庄他瘦而结实的体形。和其他进百剧院的男人一样,他已经脱下帽子,露出十头深色的稍稍卷曲的头发。他个著很高,肩膀颇宽,看起来有三十岁了,五官分明;长鼻,阔嘴、眼睛是黑色的,黑得让人分不清哪是虹膜哪是瞳仁。这是一张非常男性的脸,嘴梢隐隐流露着嘲讽的神情,却绝不轻浮。再没眼力的人出能看个男人绝非游手好闲之辈,他的身休和性情都显露着努刀工作迹和勃勃雄心。

“我姐姐,安娜贝尔。佩顿小姐,杰里米说道,“这位是西蒙·亨特先生。”

“很高兴。”亨特轻声说着,弯了弯腰。

他的举止彬彬有礼,但他的眼里有一种光芒,让安娜贝尔奇特地一颤。不知何故,她一边朝他点头,一边缩回到弟弟臂膀保护下。令她不安的是,她凝视着他,似乎无法转移自已的视线,他们彼此仿佛有似曾相识的微妙感觉。。。。。。并不是说好像在哪碰过面……而是他们似乎曾有几度非常靠近,直到现在命运终于缺乏耐心而让他们的道路出现交集。真是奇怪的念头,但却挥之不去有些心慌意乱,在他如炬的目光下,她仿佛无助的猎物,双颊发烫,泛起令她发窘的红色。

亨特的眼睛仍然盯着安娜贝尔,对杰里米说:“我可以陪你们进大厅吗?”

一段尴尬的沉默后,杰里米故做无所谓跑回答说,“谢谢,我们已经决定不看了。”

亨特挑起了一边眉毛,“你肯定吗?演出应该会很精彩。”本能地注视着安娜贝尔的眼光移到了杰里米脸上,注意到上面写着不安的信号。接着对杰里米说话时,他声音柔和了许多:“毫无疑问,我们永远不该在女人面前讨论这种问题。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一句,“杰里米小伙子,是不是因为事先不知道票子涨了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乐意借给你那额外的几个硬币——”

“不用,谢谢。”安娜贝尔赶紧说道,她使劲地用肘部顶顶她弟弟。杰里米疼得咧了咧嘴,抬头研究着这个男人捉摸不透的脸,“我很感激您的提议,亨特先生,可是我姐姐不想——”

“我不想看这个演出,”安娜贝尔淡淡地插嘴说道,“我听说演出的有些部分对女人来说太激烈,太令人难过了,我情愿去公园安静地散散步。”

亨特的视线又回到她身上,他深陷的眼睛里有一丝嘲讽。“你这么胆小吗,佩顿小姐?”安娜贝尔被这微妙的激将法惹恼了,不容反对地拉起杰里米的胳膊往外拖,“该走了,杰里米,我们别再耽搁亨特先生了,我肯定他很想看这个演出——”

“恐怕我会觉得很糟糯,”亨特认真地对他们说,“如果你们不一起看的话。”他鼓励地看了看杰里米,“我可不愿意让区区几个先令剥夺你和你姐姐下午的娱乐。”

安娜贝尔感觉到弟弟犹豫起来,她急促地在他日边悄声说道:“你敢让他帮我们付票子的钱,杰里米!”

杰里米没理她,老实的回答亨利说:“先生,如果我接受你借钱给我们,不知道什么时侯才能还给你。”

安娜贝尔闭上眼晴,发出一声微弱、难堪的呻吟。她是这么拼命地向任何人隐瞒他们经济上的窘迫。而让眼前这个人知道对他们来说每一权先令都如此宝贵更是让她难以忍受。”

“不用急,”她听到亨特轻松地说,“下次从学校回来时顺便到我父亲店里来,把钱留给他就行了。”

“那好吧,”杰里米满意地说,两人为借钱成交握超了手,“非常感谢,亨特先生。”

“杰里米——” 安娜贝尔轻声开口,语气几乎能杀得死人。

“在这等着。”亨特回头说道,他已经大步走向售票处了。

“杰里米,你知道向他借钱大错特错!”安娜贝尔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弟弟毫无悔意的脸,“懊,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不合适的,单是想想欠这种人的钱就叫人难以忍受”

“哪种人?”杰里米无辜地反驳,“我跟你说过了,他是个有钱的……噢,我猜你的意思是他是下等人。”他的嘴唇遗憾地往上翘翘,微笑着,“不过很难这么说他,尤其是对一个这么有钱的人。何况你我出并不真是什么贵族成员。我们只不过是挂在一棵树比较靠下面的树枝上而已,也就是说——”

“一个屠夫的儿子怎么可能那么富有?”安娜贝尔问道,“除非伦敦人消费的牛肉和咸肉要比我现在所知的多得多,一个屠夫能赚的钱是非常有限的。”

“我可没说过他在他父亲店里干活。杰里米用一种很了不起的语气告诉她我只说过我在那里碰到他。他是个企业家。”

“你是说金融投机商?”安娜贝尔皱起眉头。在一个把谈论甚至只是想想与商业有关之事都视为粗俗之举的社会里,没什么比通过投资而立业更显得缺乏教养了。

“比那更好一些,”她弟弟说,“不过我想他做什么、赚多少钱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只不过是农户出身。”

听出她弟弟口气里有批评之意,安娜贝尔眯起眼瞥了瞥他。“听起来你非常民主啊,杰里米。”她冷冷地说道;“你用不着说下去显得我有多势利似的——就算是一位公爵想借给我们买票的钱,我也会拒绝的,和拒绝一名职业人士一样。”

“不过不会拒绝得那么厉害。”杰里米接着说,看到她的表情大笑了起来。

西蒙亨特回来了,一切争吵到此为止。他用他那深褐色的眼睛机警地观察着他们,微微笑着,“一切都办妥了。我们现在进去吧!”

安娜贝尔被弟弟悄悄戳了一下,站立不稳地向前跨了一步。

“请不必费心陪伴我们了,亨特先生,”她知道这么说显得很不懂感恩,但是这个男人身上有什么东西令她神经紧张。她觉得他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事实上,尽管他衣着忧雅,仪表堂堂,他看起来却不太有教养,他是那冲有教养的女人绝不愿与之单独共处的男人。而目她对他酌这些看法与他的社会地位无关——这是一种本能的感觉,她感到他强壮的体格和男子气概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我肯定,”她不安地接着说道,“你想回去陪跟你一起来的朋友。”

听了她的活,他只是懒懒地耸了耸肩,“人这么多,我肯定找不到他们了。”

安娜贝尔本可以争辩说他是这里个子最高的一个,可以毫不费劲地找到他的朋友。然而,很显然跟他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她得和西蒙。亨特一起看这场全景演出——她别无选择,不过见杰里米这么兴奋,她因警惕而生的怨忿便减退7-些,与亨特说话时口气也柔和了许多。

“请原谅。其实我无意这么刻薄。我只是不太喜欢欠陌生人的情。”

亨特理解地看了她一眼,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眼,却明察秋毫。“这种感觉我很能理解,”他说道,一边引她穿过人群,“不过,这件事没有什么欠不欠的。而旦我们也不全是陌生人——你的家人多年来一直惠顾我家的生意。”

他们走进宽敞的圆形副院,踏上一个围着铸铁栏杆和铁门的巨大旋转台。-四周是刻画细致入微的百罗马帝国的景象。旋转台布画布之间相隔十二码远,装满了各冲复杂的机械,引得人们激动地议论纷纷。观众荫满旋转看台后,屋子突然暗了下采,能听到激动和期盼的喘息声。随着机器一声转动,画布的后面亮起了蓝光,画面的立休感和真实感让安娜贝尔惊讶不已。她几乎要让自已相信他们是站在正午的罗马。这时几个穿着托加袍和浅帮鞋的演员出场了,旁白开始讲述百罗马的历史。

透视画演出要比安娜贝尔想像的更让人着迷,但她却无法完全投入到眼前展现的景观中去——她强烈地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他不时低头在她目边发表着不当的评论,嘲弄地责备她竟会对绅士们穿着枕套如此感兴趣。不管她怎么努力克制,她还是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惹得周围的人不满地瞪了她几眼。接着,亨特居然要责备她居然在如此重要的演说中发笑,这反而令她更想发笑。杰里米没有注意到亨特的夸张动作,看得很投入,他急切地伸长脖子,想分辨是机器的哪些部件制造出这么神奇的效果。

亨特突然安静了下来,旋转台在转动中发生了意外敌障,使得看台轻轻摇晃起来。有几个人被颠得失去平衡,但很快被边上的人扶稳了。安娜贝尔被这突如其来的晃动吓了一跳,站立不稳,轻轻地倒在亨特安全的怀抱里。他一等她重新站稳就放开了她,低头柔声间她有没有事。

“哦,我没事,”安娜贝尔气喘叮叮地说,“对不起,我完全没…”

她话没说完,声音就已渐渐低到听不阿了,她突然反应过来,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做出过这种举动。在这秤紧急状况下到底该怎么做,这已远远超出了她有限的知识范围。她只知道,她刚才很想继续靠着他,靠在他瘦削结实似乎坚不可摧的身体上,在脚下的地板晃动时那里是一个安全的港湾,他的气味:干净的男人肌肤的气息,上过光的皮革昧,还有浆过的亚麻清香,都绘她的感官一和愉悦的期待。他完全不同于她过去半年里一直设法捕获的那些喷着科隆香水抹着头油的贵族男人们。

安娜贝尔感到深深的迷惑,直楞楞地盯着画布,却什么也没看到,出没注意到灯光和色彩的变化营造出夜晚的降临…,罗马帝国的黄昏。亨特着起来也一样对演出开动于衷,他的头朝她斜着,眼光一直没离开她的脸庞。尽管他的呼吸仍保持着平和。她感觉那节奏却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安娜贝尔舔了舔千干的嘴唇,,“你。。。。你不能这样盯着我看。”

尽管说得很轻,他还是听见了,“有你在这里,别的什么也不值一看了。”

她一动不动,没有说话,假装没有听到他温柔的魔鬼般的耳语,她的心却开始不规则地颤动,脚趾也在鞋子里蜷曲起来。这怎么可能发生在一个满座的剧院呢,还有她弟弟就在身旁?她感到了阵眩晕,闭了闭眼睛,这眩晕显然与看台的旋转无关。

“看!”杰里米急切地推着姆说,“他们要演火山那幕了。”

剧院突然陷入一片黑暗,看台下传来一阵不祥的隆隆声。有一两声吃惊的尖叫、笑声,还有紧张等待的喘气声。安娜贝尔的脊背突然绷紧了,有一只手拂过她的背。是他的手,缓缓地滑过她的脊梁…,他的气息,那么清新迷人…他的嘴唇”还没等她发出任何声音,就温柔地吻住了她,温暖而使人沉醉。她吃惊得无法动弹,手像蝴蝶一样停顿在空中,摇摆的身体被他轻轻地在腰部稳稳扶着,他的另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后颈。

安娜贝尔以前也曾被人吻过,在花园里,或是在不会被别人看到的客厅角落,鲁莽的年轻人乘她散步时会偷偷飞快地拥吻她一下。但这个吻完全不同千以往那些短暂的调情……它那么长久,使人眩晕、狂喜。她的感宫沸腾着,强烈得无法自持,她在他臂弯里无助地颤抖着。出于本能,她盲目地回应着他温柔无休止的吻。在她情不自禁的回应下,他吻得更重更深了,带她进入一场享受的探险令她仿佛着了火一般。

就在她几乎神志不清的时侯,他的嘴唇十分突然地离开了她,令她不知所措。他有力的手仍扶着她长着绒毛的后颈,低头在她耳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实在克制不住自已。”他松开了手,就在红色滤色镜打出的灯光终干弥漫整个剧院时,他消失了。

“你着那边!”杰里米兴高采烈地指着他们面前的一座模拟火山,闪亮的岩浆似乎正沿着山坡流淌。“真不可思议!。”他发现亨特不在边上了,疑惑地皱皱眉,“亨特先生去哪?我猜他一定找到他的朋友了。”他耸耸肩,重又激动地观看着火山,与其他充满惊奇的观众一起惊叹着。

安娜贝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完全说不出活来,疑心刚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当然她不会在剧院中央被一个陌生人亲吻。而且是那样的一个吻…

好吧,这就是让一位素不相识的男士替你付钱的后果——你给了他们占你便宜的通行证。不过至于她自已的行为。。。。安娜贝尔感到很难为情,意乱情迷。?她很想搞明白为什么她会允许亨特先生吻她。她本该提出抗议,把他推开。可她的反应却恰恰相反,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任他——噢,想到这里她畏缩起来。”其实西蒙·亨特究竟是怎么能够或为什么能够摧毁她所有坚强的防备已不重要了。事实是,他已经做到了--所以,无论如何必须全力避免和这个男人接触。

正文 第一章

伦敦,1843,季末。

一名恨嫁的女子几乎可以克服任何障碍,除了缺少嫁妆。

安娜贝尔不耐烦地在她轻薄宽大的裙摆下晃着腿,脸上还得保持持着平静的表情。在过去三个失败的社交季节里,她已经毫惯了当壁花的滋味。习惯,但还是无法忍受。她不止一次地想,自已怎么不至于沦落到坐在屋子一角的革薄椅子上的地步,盼啊,盼啊,盼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邀请,还得假装她一点出不在乎——假装她非常乐意看着别人跳舞求欢。

安娜贝尔长长地叹了口气,摆弄着手腕上用丝带系着的小巧的银质邀舞卡,它可以像把扇子一样打开,内页是用近乎透明的象牙做的。姑娘们到以把自己舞伴的名字写在那些精致的象牙内页上。安娜贝尔眼里,这把内页空白的扇子如同丁排牙齿一般,呲牙咧嘴地嘲笑着她。她啪地合上了银扇,斜眼瞧瞧坐在她边上的三个姑娘,个个都毫无二致地努力让自已显得对自已的遭遇毫不在乎。

她十分清楚她们为什么出坐在这里。伊万杰琳·詹纳小姐家的财富是靠赌博得来的,她的出身很普通。而目詹纳小姐非常害羞,还有点口吃,她和别人交谈对双方都不管是一种折磨。

另外两个女孩,莉莲·鲍曼小姐和她妹妹黛西对英国还不太适应——看起来这会需要很长时间。听说鲍曼姐妹的围亲把她们从纽约带来是因为她们在那边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对象。她们被戏谑地称为肥皂泡继承人,或是美元公主。尽管她们颧骨的线条很优雅,深色的眼睛微微上扬,她们在这里的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除非她们能找到一应贵族保证人为她们担保;并教会她们怎样适应英国的社交圈。

安娜贝尔发现过去这难熬的几个日里,她们四个——她自已、詹纳小姐和鲍曼姐妹——经常在舞会或是社交晚会上一起坐着,通常是在角落或墙边。不过她们互相几乎没说过活,总是陷入沉默冗长的等待。这时,她的眼神碰到了莉莲鲍豪丝绒般的眼睛里面有一丝令人意外的幽默光彩。

“至少他们可以把椅子做得更舒服些,”莉莲咕噜着;“很显然我们整个晚上都要与它们为伴。”

“应该把我们的名字刻在上面。”安娜贝尔闷闷不乐地说;“我在上面都坐了那么久了,现在我是这把椅子的主人。”

伊万杰琳。詹纳忍不住咯咯笑了一声,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拔了拔额前散落的红色卷发。笑容使她圆溜溜的蓝眼睛明亮起来;长着金色山雀斑的脸颊也变得粉粉的。似似突然有一种好姐妹的感觉让她暂时忘记了羞怯。“你做壁花是最——最没道理的,”她对安娜贝尔说,“你是这里最漂亮的姑娘——男人们应该抢——抢着和你跳舞才是。”

安娜贝尔优稚地抬了抬肩,“没人愿意娶一个没有嫁妆的姑娘。”只有在小说的梦幻世界里,公爵们才会娶穷姑娘。而现实是,公爵们肩负着沉重的经济负担,要维持庞大的家业,供养一大家子人,还要帮助佃户。一位富有的贵族和一个贫穷的贵族一样需结婚挣钱。

“也没人愿意娶一个美国暴发户家的姑娘,”莉莲鲍曼吐露心事。“我们在这里立足的惟一希望是嫁给一个有可靠头衔的英国。”

“但是我们没有担保人。”她妹妹黛西补充道。她简直是莉莲的迷你版,一样的白暂肤色、一样浓密的聚色头发和褐色眼睛。她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如果你碰巧认识哪位好心的公爵夫人愿意把我们收到她羽翼下的话,我们会非常感激的。”

“我根本不想找丈夫。”伊万杰琳。詹纳老实说道,“我这个季节在遭——遭罪,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我年纪太大,不能在学校了,我的父亲……”她突然打住了,发出一声叹息,“唉,我只需要再忍受一年就满二十三岁啦,那时我就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我真盼望那么一天。”

“现在二十三岁就是老姑娘了吗?”安娜贝尔半做惊讶地问道。

她眼珠朝上转着,“老天,没想到我最好的年纪已经过了那么久。”

“你多大了?”莉莲鲍曼好奇地问。

安娜贝尔左石看看,确定没人能听到才说:“下个月就二十五了。”

这个真相赢来三个同情的眼神,莉莲安慰道:“你看上去顶多二十一岁。”

安娜贝尔紧紧抓住手里的邀舞卡,把它完金藏在戴着手套的手心里。时间飞快地滑过,她想着,这是她第四个季节,马上也要结束了。没有人会继续第五个季节,那太可笑了。她必须抓到一个丈夫,而且要尽快。不然,她们再也不能供杰里米继续上学了……还会被迫搬出不大的寓所,找个提供膳食的租屋寄宿。一旦开始走下下坡路,那就再出爬不上去了。

自从安娜贝尔的父亲六年前因心脏病过世后,家里就日渐捉襟见肘。他们设法对日渐窘迫的状况遮遮掩掩,假装家里还有半打仆人,不是只有一名劳累过度的厨女和一个年老的男仆……他们把褪色的长袍反过来穿,好让织物的颜色看着不那么旧…他们把首饰上的宝石卖掉,换成人造的。安娜贝尔实在对这冲徒劳的掩人耳目的做法厌倦透了,其实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经知道他们大难临头了。最近甚至有些已婚男人暗示安娜贝尔,别有意图地告诉她只要她提出清求,就会很快得到帮助。这种帮助。需要怎样的补偿自然不必描述了。安娜贝尔很清楚她的条件够做一个一流的情妇。

“佩顿小姐,”莉莲鲍曼问道,“你的理想丈夫是哪种男人?”

“噢!”安娜贝尔用不敬的口吻轻松地说道,“只要是贵族就行。”

“随便什么贵族?”莉莲怀疑地问道,“那么英俊的相貌呢?”

安娜贝尔耸耸肩,“很欢迎,但不是必要的。”

“那么激情?”黛西发问。

“绝对不欢迎。”

“智力呢?”伊万杰琳提议说。

安娜贝尔又耸耸肩,“可以商量。”

“魅力?”莉莲又问。

“也可以商量。”

“你的要求倒不高,”莉莲冷冷地评道,“至于我,我可要多加两个条件。我的那位贵族必须有深色的头发,相貌英俊,舞艺高超……还有,在吻我之前从不先征得同意。”

“我想嫁给一个读过莎士比亚全集的男人。”黛西说道,“他安静、浪漫,如果戴眼镜更好——还要喜欢诗歌和自然,我也不希望他是个情场老手。”

她的姐姐眼睛往上翻翻,“我们不会抢同一个男人,很显然。”

安娜贝尔看着伊万杰琳。詹纳。“什么样的丈夫适合你呢,詹小姐?”

“叫我伊薇好了,”她小声说道,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像她火红的一样红。她斟酌着该怎样回答,极度的害羞与倾诉秘密的强烈本能交战着。“我想……我希望他是一个善良而且……”她停住了,摇摇头,微笑着否定自己。“我不知道。一个爱——爱我的人。要的爱我。”

这话打动了安娜贝尔,也使她陷入忧郁之中。爱情是她从不允许自己奢望的奢侈晶——在连她的生存都很成问题的时候,爱情显得是一桩肤浅的事情。不过,她伸手拍拍詹纳的手,真诚地说:“希能找到他。也许你不用等太久。”

“我希望你先找到你的那位。”伊薇腼腆地微笑着说:“希望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看来我们都需要帮助,不管是什么形式的。”莉莲发表评论说。

她善意地打量着安娜贝尔,“嗯,我倒不介意为你牵线搭桥。”

“什么?”安娜贝尔挑起了眉,不知道自已该感到好笑还是气恼。

莉莲开始解释:“这个季节只剩几个礼拜了,我想这是你的最后一个季节。说得实际点,你想嫁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的愿望这个六月底就要破灭了。”

安娜贝尔谨慎地点点头。

“所以我建议——”莉莲说到一半突然不出声了。

顺着她的眼光,安娜贝尔看见一个深色的身影走了过来,心里呻吟了一声。

这位闯入者是西蒙亨特先生——她们谁也不愿与之有任何爪葛的男人——即使有不错的理由。

“顺便插一句,”安娜贝尔低声说、“我的理想丈夫是和亨特先生完全相反的类型,”

“真令人惊讶。”莉莲嘲讽地嘀咕着,因为她们也都有同样的想法。

如果一个男人拥有足够的绅主风度,他作为一名汲汲钻营的野心家尚可原谅。然而,西蒙亨特不是。他不管自已的观点有多不讨好或令人讨厌,永远有什么说什么,和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进行礼貌的交谈的。

亨特先生也许称得上英俊,安娜贝尔猜有些女人会为了他强壮得男子气概着迷——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穿着一身挺括隆重的黑白礼服的样子很引人注目。不过。西蒙尚有争议的魅力完全被他粗鲁无礼的脾气破坏了。他的个性绝无感性的一面。

没有理想主义或者对优雅的欣赏。。。。。他毫无情趣,自私而又工于心计,其他的男人若像他这样,会为自已的缺乏优雅而尴尬——但亨特显然以此为荣。他热衷于嘲讽贵族礼节的诸多规矩和做作,他黑眼睛总是闪着笑意——好像在嘲笑他们所有的人。

令安娜贝尔欣慰的是,亨特从未提起或暗示过他还记得很久以前的那场全景演出,他在黑暗中偷了她的吻。随着时间流逝,她甚至在怀疑那大概金是自已的想像。回想起来,一切是这么不真实,尤其是她自已对一个大胆的陌生人的热烈回应。

无疑,许多人和安娜贝尔一样不喜欢西蒙亨特,但令伦敦上流社会苦恼的是;他就赖在那儿。过去几年里他通过投资农用设备、船舶和机车引擎的制造公司积累了不可比拟的财富。他尽管粗俗,却仍然被邀请参加上流社会的宴会,因为他实在太有钱了,不容小觑。亨特形象她代表了工业性企业对英国贵族数百年来在农耕业巩固地位的威胁。因此,贵族们在不情愿地允许他进入他们神圣社交圈时,对他仍难掩心中的敌意。更糟糕的是;亨特从不假装谦卑,相反,他很享受地硬挤迸他不受欢迎的地方。

自全景演出后,他们偶尔碰面的时候,安娜贝尔总是对西蒙冷冰冰的,对他交谈或共舞的邀请统统予以拒绝。他似乎对她轻蔑感到好笑,总是盯着她看,说上几句大胆的恭维活已令她后颈汗毛直竖。她真希望哪一天他能完全放弃对她的兴趣,然而眼下他还是执著得令人心烦。

当亨特忽略其他几位壁花,专注地朝向安娜贝时,她感到她们都松了口气“佩顿小姐,”他叫她,黑耀石般乌黑的双眼注视着她,什么也没漏掉,她的长袍袖子是精心补过的,她用一串粉色玫瑰花苞来遮住紧身胸衣磨旧的边,她耳环上的珍珠是假的。安娜贝尔带着冷冷的抗拒的表情面对着他。两人之间的空气剑拔弩张,充满了原始的冲撞。面对他的靠近,安娜贝尔感到自已的神经发出令人不快的嘈杂声。

“晚上好,亨特先生。”

“能赏脸和我跳个舞吗?”他开门见山地问她。

“不,谢谢。”

“为什么不?”

“我的脚很累。”

他一边眉毛耸了起来,“怎么会累?你整个晚一直都坐在这里。”

安娜贝尔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着,“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亨特先生。”

“一支华尔兹舞不会太为难你的。”

安娜贝尔努刀保持平静,但还是感到自己脸部表情开始不悦。

“亨特先生,”她讥笑道,“难道没人告诉过你,硬让一位女士做她显然不想做的事情是很不礼貌的吗?”

他微微一笑,“佩顿小姐,如果我总为礼貌操心的话,我永远也得不到我想要的。我只是在想,你壁花做了那么久,可能会希望稍事休息。如果这个舞会按你的规则进行的话;这恐怕会是你能得到的惟一的邀请。”

“这样的魅力,”安娜贝尔带着惊奇的口气讽刺地说,“这样巧妙的恭维,叫我怎么能拒绝呢?”

他眼神警觉起来,“那么你会和我跳舞吗?”

“不,”她尖锐地小声说道:“请你走开,马上。”

“她的断然拒绝没能让亨特尴尬地溜走,相反,他咧嘴笑了,洁白的牙齿在他晒黑的脸上闪着光。这笑容让他看起来像个海盗。“跳支舞能有什么害处?我是一个很出色的赛伴——你可能会很享受。”

“亨特先生,”她低声说道,感到越来越恼怒,“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以什么形式和你相伴,都令我反感,我都毫无兴趣。”

亨特凑近身来,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到:“好吧、不过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佩顿小姐。可能有一天,拒绝像我这样恭敬的邀请,或甚至是不尊敬的邀请,对你都会变成一和无法再拥有的奢侈”

安娜贝尔睁大了眼睛,怒不可遏,从脖子往上全都涨得通红。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已经在墙边坐了一晚,现在还要被一个她鄙视的男人羞辱,“亨特先生,你说起活来像极了低劣的戏里的恶棍。”

这又让他笑了起来,在大步离开前他假装有礼地鞠了一躬。

被这次冲突搞得神经紧张的安娜贝尔眯着眼盯着他的背影。

另外几位壁花着他离去后集体松了一口气。

菊莲鲍曼最先开口,“‘不’字对他好像不起什么作用,是不是?”

“他最后说了什么,安娜贝尔?”黛西好奇地问道,“说得你满脸通红。”

安娜贝尔低头盯着邀舞卡的银封套,用拇指抚摸着边角上一小块失去光泽的地方,“亨特先生暗示,我将来的处境可能会无望到要做他的情妇。”

要不是她这么忧虑,看到她们脸上猫头鹰般震惊的如出一辙的表情,安娜贝尔肯定会发笑的。莉莲没有愤怒地惊叫,也没有老练地而不谈,她问了一个安娜贝尔意料不到的间题:“他说得对吗?”

“关于我无望的处境他说得没错,”安娜贝尔承认。“但是我不会成为他的,——或任何人的——情妇。我情愿嫁给一个种甜菜的农夫出不会沦落到这一步。”

莉莲冲她笑笑,对安娜贝尔口气的坚决很认同,“我喜欢你。”

她宣布,往椅背上一靠,饶起了二郎腿,这种小节的疏忽对一名初入社交圈的女子来说是很不恰当的。

“我也喜欢你。”安娜贝尔出于礼貌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不过话刚离嘴,她就惊讶地发现她说的是真话。

莉莲用评判的眼光打量着她,接着说;“我可不愿看到你最后落得在甜菜地里跟在骡子和犁后面累死累活——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

“我同意,”安娜贝尔平静地说,“可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安娜贝尔只是开个玩笑随口问问,可莉莲却很当真,“我正要说个呢。刚才我们被打断前,我就有个提议,我们应该订一个协定帮助彼此域到丈夫。如果合适的如意郎君不来找我们,那么我们就去找他们。如果我们齐心协力,会比我们孤军奋战有效得多。我们先从最大的开始——看来是你;安娜贝尔——最小的排在最后。”

“那样我最吃亏了。”黛西提出抗议。

“那样只有公平,”莉莲告诉她,“你比我们几个有更多的时间”

“你说的‘帮助’到底指什么呢?”安娜贝尔问道。

“需要的任何帮助。”莉莲开始在她的邀舞卡上飞快地写了起来,“我们要互相取长补短,在需要时提供建议和帮助。”她拾眼看看,兴高采烈地笑着说;“我们要像跑柱式棒球队一样。”

安娜贝尔疑惑地看着她,你是指男士们玩的那种运动吗?”轮流用平板球拍用力击打皮球?

“不单是男士,”莉莲答道:“在纽约,女士们也可以从事这种运动,只要别激动得忘乎所以就行”

黛西害羞地笑了。“比如说有次莉莲被一个坏球气坏了,把地上的柱子都拔了起来。”

“本来就已经松动了,”莉莲抗议;“一根松动的柱子对奔跑的人会造成危险的。”

“尤其是当你用它向她们挥舞的时候,”黛西冲她姐姐皱起的眉头乐的地傻笑着说。

安娜贝尔忍住笑意,目光移向伊薇,伊薇一脸纳闷的表情。她能读懂伊薇心思——这对美国姐妹需要很多训练才能吸引那些合适的贵族的注意。再着看鲍曼姐妹充满期待的脸,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一点也不难想像这对姐妹把裙子卷到膝盖满场奔跑、挥舞着球棍打球的样子。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美国姑娘都有这么大的劲…毫无疑问,鲤曼姐妹会把任何敢接近她们的正派英国绅士吓退。

“我倒是从没想过猎夫可以是一项团队运动。”她说道。

“哎,就应该是这样!”莉莲强调,“想想我们一起会增加多少效率。惟一可能的困难就是我们中间有两个人喜欢同一个男人。。。。不过不太可能,我们各人的口味不同。”

“那么我们得同意永远不抢同一应男士。”安娜贝尔说道。

“还——还有,”伊薇出人意料地插嘴说、“我们决不伤害彼此。”

“非常希波克拉底。”莉莲表示赞同。

“我倒觉得她是对的,莉莲,”黛西误解了,抗议道:“不要吓着这可怜的姑娘,看在上帝分上。”

莉莲突然生气地沉下了脸。“我说的是希波克拉底,不是‘虚伪’,你这个笨蛋。”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了,安娜贝尔急忙插嘴说:“那么我们必须都同意行动计划——相互误解对我们谁都没好处。”

“我们之间不能有秘密。”黛西高兴地说。

“哪怕是亲——亲密的细节?”伊薇胆怯地问。

“噢,尤其是这些!”

莉莲淡淡一笑,扫了安娜贝尔的长袍一眼。“你的衣服太糟糕了,”她直截了当地说,“我要拿几条我的裙子给你穿。我有几箱子衣服从没穿过,也想不起来穿。我母亲永远不会注意到的。”

安娜贝尔连忙摇头,既感激她的好意,又为自己明显的经济窘境感到难为情,“不,不行,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礼物,我知道你很大方”

“淡蓝色的那件,有淡紫色滚边的。”莉莲对黛西低语,“你记得那件吗?”

“噢,穿在她身上会漂亮极了,”黛西激动地说,“她穿会比你穿合适的多”

“谢谢。”莉莲回敬道,滑稽地做怒目而视状。

“不,真的 ”安娜贝尔反对着。

“还有那件绿色平纹绷棉布裙,前面饰有白色蕾丝边的。”莉莲继续说。

“我不能要你的裙子,莉莲。”安娜贝尔低声坚持着。

“笔记里抬起头:“为什么?”

“第一,我还不起。而且这出没有用。美丽的羽毛并不会让别人忘记我缺少嫁妆。。”

“哦。钱啊,”莉莲轻描淡写地说,这种口吻只有拥有很多钱的人才会有,“你会用比金钱宝贵无数倍的东西偿还我的。你得教教黛西和我怎么变得……呃,更像你。教会我们恰当的言行举止——那些我们每天、每分钟似乎都在破环的不成文的规矩。那佯我们才能走进现在对我们紧闭的大门。至千你的嫁妆……你只要让男人上钩,我们来负责帮你收线。”

安娜贝尔惊奇地看着她:“你对这件事真的很认真。”

“当然了,”黛西回答说。“有事可干对我们会是个解脱,再也不用像白痴一样坐在墙边了!我和莉莲都快被这无聊的一季逼疯了。”

“我也是。”伊薇加上一句。

“那么……”安娜贝尔看着一张张期待的脸,忍不任咧嘴笑了,“如果你们三个都愿意,我也愿意。不过如果我们立约,是不是要以血为盟什么的?”

“天哪,不要,”莉莲说,“我想我们不必割血管也可以达成一致。”她手里的邀舞卡比画着,“现在,我想我们应该列一列这一季最有希望的候选人。现在他们已经被挑得只剩可怜的一小撮了。我是不是该按头衔把他们列出来?从公爵开始?”

安娜贝尔摇摇头。“我们不用列公爵了,我想不出还有哪个公爵是七十岁以下,牙齿没落光的。”

“那么说智力和魅力是可有可无的,但牙齿不是?”莉莲狡猾地说道,把安娜贝尔惹笑了。

“牙齿也是可有可无的,”安娜贝尔回答说,“但有牙齿的优先考虑,非常优先。”

“那好吧,”莉莲说,“跳过又老又蔫的公爵们;接着到侯爵。我知道一个,韦斯特克里夫勋爵?”

“不,他可不行。”安娜贝尔边说边皱唐头:“他冷若冰霜——而目他对我也没兴趣。我四军前刚迸社交圈时拼命讨好他,而他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粘在他鞋底的什么东西似的。”

“那么忘了韦斯特克里夫吧。”莉莲挑眉问道,“圣——文森特爵士如何?年轻、合乎条件、英俊得——”

“没用的,安娜贝尔说,“不管情况育多紧迫,圣——文森特也决不会开口求婚。他已经连累、诱骗,毁了至少一打姑娘——主他根本不在乎名名誉这回事。”

“还有艾灵顿伯爵。”伊薇犹豫着说,“不过他身材有——有点肥,而目至少已经五十岁了。”

“把他列上吧。”安娜贝尔坚持道,“我可不能再挑剔了。”

“还有罗兹贝里侯爵,”莉莲皱着眉说,“尽管他人很古怪,而且很……嗯——蔫了吧唧的。”

“只要他的钱包鼓一点就行了,别的地方瘪一点没关系,安娜贝尔的话逗得其他几个姑娘暗自发笑,“把他也列上吧。”

四名女子完全没注意到目边的音乐和眼前十对对旋转的舞伴们,埋头列着单子;时而哈哈大笑;引来旁人好奇的眼光。

“安静!”安娜贝尔努刀显得严肃地说道,“我们可不能让别人怀疑我们的计划…,而且壁花是不应该大笑的。”

她们都竭力保持严肃的表情,但这让她们更加忍俊不禁。“噢,看,”莉莲喘了口气,打量着她们不断壮大的结婚对象的队伍,“我们的邀请卡总算填满了一次。”她掂量着这份单身汉花名册,撅着嘴,“这其中有几个好像会参加韦斯特克里夫在汉普夏郡举行的季末宴会。我和黛西都被邀请参加了。你呢,安娜贝尔?”

“我认识他的一个妹妹,”安娜贝尔说,“我想我可以让她邀请我去。我会求她的,如果必要的话。”

“我也会替你求情的,”莉莲自信地说。她朝伊薇笑笑,“我也会让她邀请你去的。”

“太好玩了”。黛西叫道,“那么计划就这么定了。两个礼拜后,向汉普夏郡进发,替安娜贝尔找到丈夫。”她们伸手互相击掌,感觉有点傻、有点飘飘然,受到莫大鼓舞。

也许我的坏运气就要转变了。安娜贝尔想着,闭上眼祈祷了一下。

正文 第二章

西蒙·亨特从小就懂得,既然命运没有赋予他贵族的血统、财富,或不寻常的天赋,他就得向这个通常不太仁慈的世界夺取自己的财富。

他的自负和野心是普通人的十倍。人们常常发现,顺他的意要比挡他的道容易得多。尽管西蒙专横,甚至可能冷酷无情,他晚上睡觉时从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适者生存是自然规律,弱者最好乖乖滚蛋。

他父亲是个屠夫,轻松地负担着六口之家,等西蒙一到年纪就让他做助手,挥起沉重的剁肉刀。在父亲的肉铺里工作经年,西蒙的胳膊变得粗壮,长了副屠夫的强壮肩膀。他一直被期望最终子承父业,但是他二十一岁时离尸了肉铺另谋生计,令他父亲失望不已。他用自己小小的积蓄投资,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才能——赚钱。

西蒙热爱经济学的语言:冒险的因子,贸易、工业、政治的相互作用……他很快意识到,英国日益扩大的铁路网络即将成为银行高效处理业务的主要途径。现金和债券的汇取、迅速增长的投资机会将很大程度上依赖干铁路的服务。循着本能,西蒙把所有的钱一分不剩她投进了铁路的投机生意,获取了丰厚的利润回报。接着他又把这笔钱分别押到各个不同的行业。现在,三十三岁的他已经拥有三家制造公司、一家占地九英亩的铸造厂和一家造船厂的多数股份。他成了贵族舞会的贵宾——尽管是不太受欢迎的一个,而且在六家公司的董事会与贵族们并肩而坐。

多年孜孜不倦的工作让他几乎得到了向往的一切。然而,如果有人间他是不是一个幸福的男人,西蒙会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幸福,难以捉摸、成功的产物,无疑是自满的象征。西蒙的天性绝不自满,或满足;他出不想这样。

然而……在他一直忽视的心灵最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西蒙有一个似乎无法熄灭的愿望。

他的眼神悄悄扫过舞厅,又一次休验到安娜贝尔佩顿每每带给他的奇特尖锐的痛苦。有许多女人可供他选择——不只是寥寥几个而已——但没人能这样强烈彻底地攫取他的关注。安娜贝尔的魅力超越了简单的美貌,虽然上帝知道她被赋子的美多得不公平。如果西蒙的灵魂里哪怕有一盎司的诗意,他肯定会用洋洋洒洒热情四溢的诗句来描绘她的迷人魅力。可西蒙骨子里是个平民,他想不出什么语言熊准确地描述他的迷恋。他所知道的是,安娜贝尔在枝形吊灯闪耀灯光下的模样几乎令人腿软。

西蒙从没忘记在全景剧场外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她在钱包里找着什么,额前垂下二缕头发,阳光照在她淡褐色的发丝上,变幻着金色和香橙色的光。她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身上有什么东西那么诱人……那么触手可及……丝绒般的肌肤、闪亮的蓝色双眸,还有那令他渴望抚平的微微整起的眉头。

他本来根肯定地以为安娜贝尔那时已经嫁出去了。佩顿家眼下艰难的处境对西蒙来说不算什么,他以为任何有脑子的贵族都会发现她的价值而急着将她据为已有。可是两年过去了,安娜贝尔依然待字闺中,西蒙心中不禁又长起了希望的藤蔓,她嫁人的志向坚定不移,她穿着愈发破旧的长裙却淡定从容……她缺少嫁妆却从不看低自已,这些都让他感动。她寻找丈夫时的计谋多端像极了一个身经百战眼看要赌输了的赌徒,努力打出手中最后几张牌。安娜贝尔聪明、谨慎、坚定,尽管最近穷困的威胁让她的眉眼有些严厉,她还是非常美丽。出于自私,西蒙并不同情她在经济上的难处——这样才能得到本来得不到的机会。”

问题在于西蒙还没想出法子让安娜贝尔接受他,她明摆着讨厌他的一切。西蒙自知性格缺乏优雅的一面,不讨大喜欢,更何况他无意变成一名绅士,就像老虎不会愿意做一只家猫一样、他只是一个有着一大堆钱的男人,而且沮丧地意识到这不能替他买到他最想要的。

迄今为止,西蒙的策略是耐心等待,他知道绝望最终会驱使安娜贝尔去做她本来绝不会考虑的事。贫困能让事情的面貌太不相同。很庆安娜贝尔的游戏就要结束了。她会面临嫁做穷人妇或者做有钱人的情妇这两个选择。如果她选择后者,那么他的床将是她的最终归宿。

“她真是块美味的小点心,不是吗?”边上有人评论道。西蒙转身看看亨利·伯迪克,他父亲是侯爵,已经奄奄一息了。只等父亲一命归西就能继承爵应和家产,伯迪克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赌博和寻花问柳上。他顺着西蒙的目光看过去,着到安娜贝尔正和身边几个壁花热烈交谈着。

“我不知道。”西蒙回答道,对伯迪克和他的同类心生厌恶。他们一出生就享有银盘上的一切特权,而旦对命运轻率的慷慨不会做任何努力来回报。

伯迪克笑了,他的脸因纵酒窝富而红润无比。“我打算尽快找到答案。”他说。

和伯迪克想法一致的不在少数。不少男人都已把目光瞄准了安娜贝尔,犹如群狼尾随受伤的猎物,伺机下手。等到她最脆弱、会做最少抵抗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就会发出致命的一击。不过,正如在自然界一样,最后胜出的总是最有优势的雄性。

西豪强硬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您真令我吃惊,”他低声说,“我本以为一位女士的窘境会激起您这样的绅士的骑士风度——没想到,您脑子里转的是我这种人才会有的握龋念头。”

伯迪克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注意到西蒙眼中的寒意,“不管她是不是淑女,穷途末路时总得从我们中间挑选一个。”

“你们难道没有人愿意娶她吗?”西蒙漫不经心地问道。

“上帝,为什么要娶她?伯迪克舔了舔嘴唇,心里充满期待,“这个丫头很快就能以合适的价钱得到了,犯不着娶她。”

“也许她爱惜名声,不愿意那么做。”

“我很怀疑,”这位年轻的贵族眉飞色舞地说,“穷苦的美人可负不起好名声。而且,有谣传说她已经和霍奇汉姆勋爵有一腿了。”

“霍奇汉姆?”西蒙暗暗吃了一掠,脸上毫无表情地说,“怎么会这样的谣传?”

“哦,有人看到霍奇汉姆的马车深更半夜停在佩顿家的马厩后面……而且据她家的债主说,他经常替她们支付帐单。”伯迪克顿了顿,哈哈大笑,“和那样的美腿销瑰一夜,付杂货店的账也值了,你说呢?”

西蒙的第一反应是杀人的冲动,真想把伯迪克的脑袋拧下来。

他不知道自已的愤怒有多少是因为安娜贝尔,佩顿与猪一样的霍奇汉姆爵士在床上的画面,又有多少是因为伯迪克对传播一个很可能不实的流言的卑鄙嗜好。

“要我说,如果你想诽谤一位淑女,”西蒙用愉快得有些吓人的口气说,“你最好有确凿的证据。”

“喔哟,流言可不需要证据。”年轻人眨眨眼,答道,“而且时间很快就会揭开这位淑女的真面目。霍奇汉姆可没法留住那样的美人很快她就会要得比他能给的多。我估计这个年底她就会掉转方向,投向钱包最鼓的一个。”

“那个人会是我。”西蒙温和地说。

伯迪克吃惊地眨眨眼,不知道目已是不是听错了,笑容慢慢消失了。“什么?”

“我一直在观察,你和你身边那群白痴在她身后嗅了两年。”西蒙说道,眯起了双眼,“现在,你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没有…你这话什么意思?”伯迪克怒气冲冲地问。

“我的意思是,哪个男人胆敢第一个踏入我的领地;我就会用最残忍的万式对付他:精神上、肉休上、经济上都不放过。如果让我听到还有人继续用流言辈语中伤佩顿小姐,我会直接打穿他的喉咙用我的拳头。”西蒙盯着伯迪克惊呆的脸,笑容里有老虎般的威慑力。“告诉任何有兴趣听到的人吧。”他扔下一句忠舌,大步离开了这个自命不凡、目瞪口呆的小人。

正文 第三章

安娜贝尔的表姐偶尔会充当她的年长女伴,把她送回家。她踏进石板铺地、空荡荡的大厅,一眼就看到那张荷叶饰边的半月形墙边桌上搁着一顶帽子。是主顶高高的绅士帽,饰着一圈深紫红色的缎带。相较大多数绅士们戴的普通黑帽,这顶帽子很特别。安娜贝尔已经无数次见到这顶帽子像倦曲的蛇一样盘在这张桌子上。

一柄时髦的把手镶钻的手杖靠在桌边。安娜贝尔有股强烈的冲动——用手杖把帽冠敲瘪——最好是在主人戴着它的时候。然而,她只能心情沉重地爬上楼梯,眉头紧锁。

快走到二楼,也就是起居室的楼层时,一个粗壮的男人出现在转角。他着着她,控制不住脸上得意的傻笑,那张脸由千刚刚累泛着潮红,一缕头发斜斜地从他梳得油光清亮的头上茸拉下来,犹如公鸡的羽冠。

“霍奇汉姆勋爵,”安娜贝尔生硬地叫道,硬生生把喉咙间硬着辱与愤怒悯了下去。霍奇汉姆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几个她实实感到厌恶的人之一。她已故父亲的一个所谓的朋友,来拜访过好几次,却没有一次是在正常的拜访时间。他总是夜里来,而目完全不顾礼数,与她的母亲菲莉帕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每次他来过以后,安娜贝尔总会发现她们最紧急的账单被神秘地付掉了,那些坏脾气的债主也消了气。而菲莉帕却会变得异常易怒、难以相处,而且不愿交谈。

安娜贝尔无法相信她从不逾矩的母亲会允许任何人用金钱换取她的身体。然而这是惟一合理的解释,这使安娜贝尔充满羞愧与愤怒。她的愤怒不只是冲她母亲——她恨她们的处境,恨自己还没把自已嫁出去。安娜贝尔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不管她长得多美丽动人,不管一位绅士对她流露出多大兴趣,谁也不会向她求婚。至少不会有体面的人开口。

自初次进入社交界,安娜贝尔就巳渐渐被迫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一切有关英俊高雅的追求者与她共浴爱河、解决她所有烦恼梦想只是天真的幻想。在第三个漫长的充满失望的社交季节里,这种幻灭深深地扎了根。现在万是她的第四个社交季节,看来农夫的妻子安娜贝尔这个形象很快就要成为现实了。

安娜贝尔面无表情,想不声不响地从霍奇汉姆身边走过去。他制止了她,一只肉手搭上了她的胳膊。安娜贝尔无比厌恶地往后退,动作太大几乎失去平衡。“别碰我。”她恼怒地瞪着他红润的脸说道。

霍奇汉姆的眼睛在红润脸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蓝。他咧嘴笑了,手往楼梯扶手上一搭,不让安娜贝尔上去。“真不好客。”他嘀咕着,嗓音是很多高个子男人特有的不协调的男高音:“我帮了你们这么多”

“你什么也没帮我们。”安娜贝尔简短地说道。

“要不是我的慷慨,你们早已经被扔到大街上去了。”

“你是觉得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安娜贝尔问道,口气充满厌恶,“你是头肮脏的食腐肉的动物。”

“我可没有强迫别人给我什么。”霍奇汉姆伸手碰碰她的脸颊,汗津津的手指令安娜贝尔作呕,“事实上,这消遣沉闷无奇。你母亲太温顺了,不合我的口味。”他凄近身,直到他的体味——汗臭混合香水味——充斥着安娜贝尔的鼻孔。“也许下一次我该试试你。”

他低声说道。

“毫无疑问他以为安娜贝尔会叫喊、脸红或向他恳求。然而,她只是冷冷地着着他。“你这个自大愚蠢的老东西,”她平静地说,“就算我要做别人的情妇,你不觉得我可以找到比你更好的么?”

霍奇汉姆最终还是翘起嘴露出了笑容,不过安娜贝尔很高兴看到这费了他一番工夫。“与我为敌是不明智的。我只要几句话可以让你们家声名扫地,万劫不复。”他盯着她连衣裙那磨旧的布料,鄙夷地笑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穿着破布戴着假珠宝站在那里丢人。”

安娜贝尔的脸涨得通红,愤怒地打掉做向她胸部伸过来的手。

霍奇汉姆暗自笑着走下了楼梯,安娜贝尔沉默地等待着。一听到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就急忙奔下楼把门上了锁。焦虑与残留的愤怒令她呼吸沉重,她摊开双手靠在沉重的橡木门上,额头抵着门板。

“够了。”她哺哺自语,愤怒地颤栗着,不再有霍奇汉姆,不再有没付的账单……他们的苦已经受够了。她一定得马上找人结婚,她要在汉普夏郡的宴会上找到最好的候选人,然后解决一切。如果做不到的话……

她的手在门板上滑动着,在木头上留下一道道掌印。如果找不到人娶她,她可以做别人的情妇。尽管没人愿意娶她做妻子,想把她当情人养的男人却不计其数。只要她够聪明,可以挣一大笔钱,但是想到再也不能出入良好的社交圈……遭太轻蔑、排斥,只有床上功夫可让人重视,她不由得退缩起来。另一个选择是一贫如洗生活,接一些缝纫或洗衣的活,或者做家庭教师,这其实更加危险——一个年轻姑娘如果处于这样的境地,得受所有人摆布。而挣的找还不够供养母亲或杰里米,他到时也得去干仆人的活。看他们三个谁也负担不起安娜贝尔的道德。他们住在纸做的屋里……最轻微的震动就会使它倾覆。

第二天早晨,安娜贝尔坐在早餐桌前,冰冷的手指紧紧握着瓷杯。她已经喝完茶了,不过瓷杯还留有余温。釉上有个小小的缺口,她用拇指反复在上面摩擦着。她听到母亲菲莉帕走进来,并没有抬起头。

“茶?”她小心翼翼地问,听见菲莉帕低声同意,便从面前的壶里又倒了一杯,安娜贝尔往里加了一山块糖,又倒了许多牛奶减轻涩味。

“我喝茶已经不加糖了。”菲莉帕说,“我现在喜欢不加糖的味道。”

如果哪天她母亲不再喜欢糖,除非是地狱里开始有冰水供应“给你的茶里加点糖我们还负担得起。”安娜贝尔说道,甩勺子在杯里快速搅了几下。她抬起头,把杯子和茶托推到菲莉帕手边。如她所料,菲莉帕显得阴郁憔悴,苦涩的脸庞因羞愧而扭曲。她曾一度不可思议,她那神采奕奕的母亲——总是比别人更漂亮的母亲——脸上居然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她凝视着菲莉帕肌肉紧张的脸,意识到目巳的脸几乎也是这般的厌世,她自己的嘴角出有一样消沉况味。

“舞会怎样?”菲莉帕问道,把脸凑近茶杯,让蒸气弥漫她的脸。

“像往常一样糟糕。”安娜贝尔老实说道,故意轻快地笑笑让气氛松,“惟——位邀我跳舞的男士是亨特先生。”

“老天,”菲莉帕嘀咕着,灌了一大口热茶,“你接受了吗?”

“当然没有。这毫无意义。他看我的样子再明显不过了,他脑里绝对没有结婚的念头。”

“就算是亨特先生这样的男人总有一天也要结婚的。”菲莉帕反驳道,从茶杯里抬起头。“你对他来说会是位理想的太太……你可软化他,帮他进入体面的社交圈 ”

“天哪,妈妈——听起来你是在鼓励我接受他的意图。”

“不……”菲莉帕拿起勺子,漫不经心地搅着茶,“如果你真那么反感亨特先生就算了。不过,如果你能够把他变得令人满意的话,我们都会好过许多……”

“他不是结婚的类型,妈妈。大家都知道。不管我怎么做,我永远出没法让他向我开口求婚的。”安娜贝尔用一把小小的已经失去光泽的银糖夹在糖罐里拔拉着,想找块最小的糖。她夹出一小块红糖扔迸杯子,又倒入新鲜的热茶。

菲莉帕喝了口茶,眼神小心地移开,转到一个新的话题。安娜贝尔觉得这个话题与刚才那个有着令人不快的联系,“下学期我们没钱供杰里米上学了。佣人的钱我已经有两个月没付了。还有帐单——”

“是的,我都知道。”安娜贝尔说,因为恼火而稍稍有些脸红,“我会找到丈夫的,妈妈。很快。”她终于在脸上挤出一个浅笑,“你想去汉普夏郡玩玩吗?社交季节快结束了,很多人都要禹升伦敦找新的乐子十二确切地说,韦斯特克里夫勋爵要在郊区的庄园办一次狩猎活动。”

菲莉帕瞧瞧她,有一丝警觉,“我不记得我们收到过伯爵的邀清。”

“现在还没有,”安娜贝尔答道,“不过我们会的……而且我有种感觉,好事正在汉普夏郡等着我们呢,妈妈。”

正文 第四章

安娜贝尔与母亲动身前往汉普夏郡前两天,有成堆的包裹送来。男仆来回走了三趟才把它们全部从门厅搬到楼上安娜贝尔的房间,在床边挂成一座小山。安娜贝尔小心翼翼地拆开所有盒子,发现至少有半打没穿过的裙子……色彩绩纷的塔夫绸和平纹细棉布,配套的夹克衫衬有奶油般柔软的亮皮里子,一件用象牙色丝绸做的赛会长裙,胸部和袖口缀着精致的比利时蕾丝边。还有手套、坡肩、围巾、帽子,都是如此精美,几乎让安娜贝尔法然欲泣。这些衣服和饰品肯定要花一大笔钱对鲍曼姐妹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但对安娜贝尔来说,这礼物是令她震动的。

她拿起随包裹送来的信封,打开蜡印,读着上面潦草而有力的字句。

来自你的仙女教母,也就是莉莲和黛西,预祝汉普夏郡狩猎成功。

附:你到时不会胆怯吧,会不会?

她回复道:

亲爱的仙女教母:

胆怯是我惟一不会带去的东西。无比感谢你们的裙子。我终于又能穿上漂亮衣服了,真是欣喜若狂。这是我性格上的诸多缺点之一:对美丽的事物极度热爱。

你们忠实的安娜贝尔

附,不过我把鞋退窗来了,实在太小了。我一直听说美国姑娘都长着大脚丫!

亲爱的安娜贝尔:

喜爱美丽的东西是性格缺陷吗?那一定是英国人的观点,因为我们肯定在曼哈顿没人这么想。说到脚,我们打算在汉普夏郡和你一起打跑柱式棒球。你会爱上用球棒击球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满意的了。

亲爱的莉莲和黛西:

我同意打跑柱式棒球,前提是你们说服伊薇加入,这点我可很怀疑,尽管没试过不会知道;但我能想到许多比挥舞球棒击球更令人满意的事情。比如找到一个丈夫…

顺便问一句,打跑柱式棒球该穿什么呢?散步穿的服装吗?

亲爱的莉莲和黛西:

“knrckers”这个词我不大熟悉。你们指的是内衣吗?你们不会想让我们在户外穿着drawers像野孩子一样玩耍吧……?

亲爱的安娜贝尔:

这个词是由knrckerbochers衍生而来的。。。。。在纽约,我们是被排斥在这个阶层外的,在美国drawers是一件家具里面的一部分,还有,伊薇同意了。

亲爱的伊薇:

鲍曼姐妹写信告诉我你同意穿着内裤和她们一起打跑柱式棒球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真的同意吗?我本来希望你拒绝的呢,为我跟她们说你同意我才同意。

亲爱的安娜贝尔:

我相信与鲍曼姐妹相处能帮助我克服我的缅甸。穿着内裤打跑柱式棒球看来是个不错的开始。我令你震惊了吗?我以前从没让任何人吃惊过,包括我自己!我非常希望我的积极参与能给你留下深刻印象。

亲爱的伊蔽:

我对鲍曼姐妹会让我们陷入怎样时尴尬处境印象深刻,感到好笑又害怕。请告诉我,我们去哪里找到一个可以不被人注意的打跑柱式棒球的地方呢?是的,我感到彻底的震惊,你这个不知羞耻的野姑娘。

亲爱的安娜贝尔:

我逐渐相信,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选择主宰自己的命运,一种在别人跳舞的时候坐在椅子里等待。我情愿成为前者而不是后者。至于跑柱式棒球该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打,我很乐意把这些细节问题留给鲍曼姐妹处理。

喜爱你的

野姑娘伊蔽

在这些有趣的便条频繁来往之间,安娜贝尔开始体会到已经遗忘很久的东西……拥有朋友的喜悦。随着她过去的朋友们嫁为人妇,她被拉在了后面。她的壁花身份、更不用说金钱的赁乏,给她制造了一条鸿沟,这不是友情可以轻易跨越的已过去几年里,她变得越来越孤立,甚至有意避免与过去曾愉快交谈分享秘密的姑娘们做伴。

然而,她现在却一下子结识了三位朋友,尽管她们背景迥异,她们彼此却很有共鸣。她们四个都怀着希望、梦想和恐惧……每个人对绅士们裎亮的黑色皮鞋经过她们的椅子寻找更有希望的猎物的场景都再熟悉不过了。壁花们互相帮助有百利而无一弊。

“安娜贝尔,”门口传来母亲的声音,此刻她正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放进皮制小旅行包,“我有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我对你一直很坦诚啊,妈妈。”安娜贝尔从手里的活计中抬起头,答道。看到菲莉帕可爱的担忧的脸,她感到一阵内疚。上帝,她已经厌倦了菲莉帕的内疚,和她自己的。她对母亲与霍奇汉姆勋爵上床所做出的牺牲感到怜悯和绝望。然而,在脑海深处,安娜贝尔有个很不得体的念头:既然菲莉帕选择这么做,干嘛不干脆理直气壮地将自己视作一个真正的情妇,而不是勉勉强强地接受霍奇汉姆勋爵给她的少得可冷的几沓钞票?

“这些衣服是哪来的?”菲莉帕问道,脸色苍白,专注地直视着安娜贝尔的眼睛。

安娜贝尔皱了皱眉头,“我已经告诉你了,妈妈——是莉莲和黛西送来的。干嘛这么盯着我看?”

“这些衣服不是男人送来的?可能是亨特先生?”

安娜贝尔张大了嘴,“你其实是在问我有没有…和他?老天,妈!就算我有这个想法,我也丝毫没有机会。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的?”

她母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这个季节经常提起亨特先生。提起其他绅士的次数多得多。而目这些衣服显然很昂贵……”

“不是他送的。”安娜贝尔坚决地说。

菲莉旧显得松了口气,但眼中仍有疑问。安娜贝尔不习惯别人怀疑的眼光看她,挑一顶帽子在头上戴好。“不是的。”她重复道。

西蒙。亨特的情妇……安娜贝尔转向镜子,看见自已的脸上奇怪的呆呆的表情。她想母亲是对的——她最近确实经常提起亨特。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逗留在安娜贝尔的心里,尽管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她认识的人里面没人拥有他的号召刀、略带邪气的魅力,也从没有人像他这样公开地流露对她的兴趣。现在,这个失败季节的过去几周里,她发现自已在思考一名得体的年轻女子绝不该考虑的事。她知道自己不用太费劲就能成为亨特的情妇,这样她所有的烦恼就可以解决了。他非常富有——他会给她想要的一切;还清她家的债,替她买漂亮衣服、珠宝、她自已的马车、她自已的房子……所有的一切,来回报她与他上床。

这念头使她的小腹为之轻轻一颤。她开始想像与西蒙。亨特躺在床上,他会要求她做些什么,他的手放在她身上,他的嘴——她的脸红透了,努力甩开这些画面,手指玩弄着帽子缎带上装饰的丝绸玫瑰花。如果她成为西蒙。亨特的情妇,他就会完全拥有她,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床下。想到要完全受他控制,姆不禁觉得可怕。脑子里似乎有个嘲讽的声音在问她:“你的名声对你有那么重要吗?比家人的幸福更重要?或者甚至比你自已的生存更重要?“是的,”安娜贝尔想着;凝视着自已苍白、坚定的脸,“现在是这样。”至于将来,她无法回答。但她将一直保持自己的自尊,直到耗尽所有的希望。。。。。她会为之竭尽全力。

正文 第五章

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汉普夏郡的名字是由古老的英语单词hamm衍生出来的,hamm的意思是水草地。这个郡县到处都是这样的湿地,更不用说一度是皇室指定的狞猎场地的荒野和茂密树林了。悬崖峭壁与绿色深谷对峙;河里蹲鱼成群,汉普夏郡能满足热衷运动人士的各种爱好。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产业石字庄园沿着广阔的森林蔓延,犹如镶嵌在富饶河谷里的一颗宝石、石字庄园总是宾客盈门,因为韦斯特克里夫不仅是狞猎好手,也是个出色的主人。

表面看来,韦斯特克里夫品德高尚、倍守原则的声望并非徒有虚名。他不可能卷入任何丑闻,因为他似乎无法容忍伦敦社交圈的阴谋诡计与道德沦丧。相反,他总是呆在乡下,肩负重任,照顾佃户。偶尔他会去伦敦扩展业务,或参与某些需要他关注的政治事务。

安娜贝尔就是在这冲情况下遇见伯爵的,他们在一个社交宴会上被介绍认识。尽管他长相并非傅统意义上的英俊,韦斯特克里夫还是颇有吸引力的。他个子不高,却拥有运动健将的体魄和不容置疑刚毅气质,加上巨大的私人财富与历史最悠久的世袭爵位,他成了英格兰最炙手可热的钻石:自然,安娜贝尔与他初次见面就开始不遗余力地讨他欢心,然而韦斯特克里夫已经习惯了来自急切的年轻姑娘们的关注,他很快把她归入结婚狂一类——这让她很受伤,但却是事实。

自从安娜贝尔被韦斯特克里夫轻蔑地回绝后,她一直避免与他接触。她很喜欢他妹妹奥莉维亚小姐,她是个软心肠的姑娘,与安娜贝尔年纪相仿,因过去的丑闻而蒙羞。多亏奥莉维亚小姐的善心,安娜贝尔和伊薇才得以受邀参加宴会。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四条腿的或者两条腿的猎物都会在石字庄园受到围捕。

“小姐,”安娜贝尔见奥莉维亚小姐出来迎接她们,叫道,“您邀请我们真是太好了!伦敦实在叫人窒息——汉普夏郡的清新环境,正是我们需要的。”

奥莉维亚小姐微笑着。尽管她矮小谦逊、相貌平平,在这个场合还是显得异常动人,她脸上洋溢着喜悦。据莉莲和黛西说,奥莉维亚小姐与一个美国的百万富翁订婚了。“是自由恋爱吗?”安娜贝尔在上一封信里问她们,莉莲回复说。据说是的。“然而,”莉莲又狡黠地加上一句,“我父亲说这两家的联姻肯定是有利于韦斯特克里夫的财政状况的,所以他才会点头同意。”对伯爵来说。浪漫爱情远没有实际考虑来得重要。

奥莉维亚拉着安娜贝尔的手表示欢迎,安娜贝尔的思绪回到现实,微笑着。“而你们正是我们需要的。”奥莉维亚笑着说道,“这里到处都是热衷运动的男人——我告诉伯爵我们必须邀请一些女士好让空气变得文明一些。来,让我陪你们去房间”

安娜贝尔提起莉莲送她的崭新的橙红色平纹细棉布裙,随奥莉维亚小咀走上台阶,进了大厅。“韦斯特克里夫勋爵好吗?”安娜贝尔在她们走上巨大的双层楼梯时问道,“我希望他身体还好吧?”

“我哥哥身体很好。谢谢。不过我担心我的结婚计划会让他分心。他坚持过问所有的细节o”

“这是因为他非常喜欢你,我肯定。”菲莉帕说道。

奥莉维亚调皮地笑了,“这更是因为他非常需要控制一切。要找一个意志足够坚强的新娘来管住他恐怕很难。”

看见母亲别有意味地朝她侧眼一瞥,安娜贝尔微微摇头。鼓励母亲抱有这方面的希望可没有好处。不过……

“我碰巧认识一个有主见又迷人的年轻姑娘,还没有结婚。”她说道,“事实上,她是一个美国人。”

“你是指鲍曼姐妹里的一个吗?”奥莉维亚小姐问道,“我还没跟她们结识。不过她们的父亲曾来石字庄园住过。”

“两位姐妹从各方面来说都很讨入喜欢。”

“太好了。”奥莉维亚叫起来,“我们可以给我哥哥找到伴了。”

走到二楼,她们停了停,望望下面大厅转悠的人们。“我恐怕这里的未婚男士不够多。”奥莉维亚评论道,“不过有那么几个…我想到了肯达尔勋爵。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在恰当的时候把你介绍给他。”

“谢谢,我非常乐意。”

“不过我恐怕他有些沉默寡言。”奥莉维亚补充说,“他可能不太吸引你这么活泼的姑娘,安娜贝尔。”

“ 恰恰相反。”安娜贝尔赶紧说。“我觉得沉默对男人来说是最吸引我的性格。高贵而内敛的男人比那些总是洋洋得意聒噪自夸的男人要好得多。”就像西蒙。亨特,她愤愤地想着,他的自以为是再明显不过了。

奥莉维亚小姐刚想回答,却看到远处有位高个金发男子站在楼下的大厅里凝视着她。他肩靠着枉子,双手插在外衣口袋,懒懒地优雅地站着。安娜贝尔马上看出来他是个美国人。他满不在乎的笑容、蓝色的眼睛,和他穿着优雅的衣服却随随便便的样子说明了一切。况且,奥莉维亚小姐因为他这样看她而脸红了,呼吸有点急促。“请原谅,”她心不在焉地说,“我。。。。。我的未婚夫。。。。。他好像有事找我……”然后她口齿不清地告诉她们的房间在五楼右手边,就飘然而去了。很快一个女仆过来带她们到了房间,安娜贝尔呼了口气。

“对肯达尔勋爵的竞争会非常激烈,她发愁地说,“希望他还没被抢走。”

“他不会是这里惟一的未婚男人。”菲莉帕满怀希望旭说:“可不能忘了韦斯特克里夫本人,”

“这你千万别抱任何希望,”安娜贝尔椰输道,“我们见过面,伯爵显然对我毫无兴趣。”

“那是他自已严重判断失误”母亲气愤地答道。

安娜贝尔笑了,伸手抓住菲莉帕戴着手套的双手,“谢谢,妈妈。不过我最好把眼光集中在比较容易得到的目标上。”

客人陆续到来,有的直接进房间午睡养精神,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晚宴和欢迎赛会。爱流长飞短的女人们聚集在起居室和棋牌室里,而男士们则在桌球房里消磨时光,或是在图书室里抽烟,女仆把她们的衣服从包里取出后,菲莉帕决定在房间里小睡。卧室很小,但很可爱;墙上贴着印有花卉图案的法国壁纸,窗户掩映在淡蓝色的丝绸窗帘后面。

安娜贝尔激动得无法入睡,想着伊薇和鲍曼姐妹大概已经到了。不过她们长途旅行后可能需要时间休整。安娜贝尔不想好几个小时无所事事,决定去庄园外的土地探探险。天气暖和,阳光明媚,在马车里长途跋涉后她迫切渴望运动。她换上一条蓝色带箱形褶涧的平纹细棉裙,离开了房间。

她悄悄地从边门出去,经过几个仆人,沫浴在和照的阳光下。石字庄园的气氛很神奇。很容易让人想像这是位于某块遥远土地上的某个充满魔力的地万。四周的森林浓密厚重,仿佛来自远古时代。而庄园后面十二英苗的花园则完美得不像真的。里面有小树林、空地、池塘和喷泉。这座花园有不同的表情,时而平静;时而喧哗。花园管理有素,每片草叶都被精确地修剪过,箱形树篱的每个角落都被修葺得如刀锋般干净俐落。

没戴帽子、也没戴手套,安娜贝尔沉浸在突如其来的乐观情绪中,深深地吸了口乡间的空气。她顺着庄园后阶梯状的花园边缘,沿着罂粟和天竺葵花床中间的石子路漫步。没多久,空气中弥漫起馥郁的花香,沿路出现了一道蔓延着粉红色和淡黄色玫瑰的石墙。

安娜贝尔放慢了脚步,穿过一片百老的梨树杯,树木被岁月雕刻成奇特的形状。更远处,一片银色的山毛榉树伸向林地,似乎与远处的森林融为一色。石子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圆圈,中间有张石桌。再走近些,安娜贝尔看到石桌上立着两截燃烧过的蜡烛头。她有些伤感地笑了,这块隐秘的空地肯定为某些浪漫插曲提供了最佳场景。

五只肥肥的白鸭子对周围的梦幻氛围习以为常,列成一队摇摇摆摆地穿过石头圈,朝着花园另一头的池塘行去。看来这些鸭子对石字庄园的大批访客早就司空见惯了,它们经过安娜贝尔时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它们期待着即将到达的人工池塘而嘎嘎大叫,走路的样子滑稽无比,安娜贝尔忍不任哈哈大笑。

她的笑声还没消退,就听见石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个男人,显然刚从森林里散步回来。他抬起头着迷地盯着她,与她对视着。

安娜贝尔惊呆了。

西蒙。亨特,她想,在石字庄园的这个角落遇到也让她惊讶得说不出活来。她一直把他和城市生活联系在一起——她总是在室内看见他,晚上,四周总是墙壁、窗户和浆过的领结。然而,在白天的自然环境下,他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他那本来与裁剪修身的晚礼服格格不入的肩膀和魁梧的体形穿着粗扩的猎装却非常合适;他的衬衣领口敝着,没有系男用围巾;他显得比往常更默黑,皮肤因为长时间的户外活动变成琥珀色,阳光洒在修剪得短短的头发上,浓密的发丝闪着光,不大像黑色,而是浓重的褐色。他的五官在阳光下线条清晰、硬朗、突出、引人注目。他脸上也有柔和的几笔……翘起的浓密睫毛,饱满的下唇,不太协凋却更具诱惑力。

亨特与安娜贝尔就这么无言而困惑地对视着,就好像有人提出了个间题,他俩谁也答不出来。

沉默令人不安地延长着,直到西蒙。亨特最终开口说话;“声音好听,那个”他柔声说道。

安娜贝尔费力地张口问道:“什么?”

“你的笑声”。

安娜贝尔感到横隔膜有阵小小的尖锐的疼,既不是痛苦,也不是高兴。这种令她无助的刺痛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下意地她把手指放在肋骨下的那一点。亨特的眼神飞快地转移到她的手上,又慢慢回到她脸上。他向石桌走过来,缩短了他俩之间的距离。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他的眼神令人尴尬地将她扫视了一遍,“不过当然,对你的处境来说,这完全合乎逻辑。”

安娜贝尔眯起了眼,“我的处境?”

“设法捕获一个丈夫。”他明确地说。

她还给他一个高傲的眼神。“我没打算。‘捕获’任何人,亨特先生。”

“撒下诱惑的网,”他继续说道,“没好钩,再收线将毫不察觉的猎物钓起,直到他躺在甲板上喘气。”

她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你大可以放轻松,亨特先生,因为我对夺走你宝贵的自由毫无兴趣。你是单子上的最后一位。”

“什么单子?”亨特研究着她随后紧张的沉默,自己琢磨明白了。

“啊,你已经列了一张潜在丈夫的名单了吗?”他眼里掩饰不住笑意,“听到我不在前列真让我欣慰,因为我决心不惜代价避免戴上婚姻枷锁。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问…谁在名望上拔得头筹?”

安娜贝尔拒绝回答。尽管她咒骂着自己坐立不安的举动,但还忍不住伸手拿起一截蜡烛头,用指甲抠着。

“韦斯特克里夫,很有可熊。”他猜测道。

安娜贝尔轻蔑地哼了一声,半坐在桌上。古老的桌面被太阻晒暖暖的,光滑无比。“当然不是。我才不会嫁给伯爵,哪怕他跪下求我,”

亨特对如此明显的谎话大笑不已。“一位世袭的勋爵,还有大笔的财富?你会不顾一切去得到他的。”他随意地在桌子对面坐下来,安娜贝尔强迫自已不因为他的靠近而往后退后。通常,绅士与淑女之间的谈话有约定俗成的默契,有些事是绅士绝不会做的…他不会让她尴尬、羞辱她或以任何形式占她便宜,然而,跟西蒙。亨特在一起可没有这种保障。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道。

“我是韦斯特克里夫的朋友。”他轻松地说道。

安娜贝尔无法想像伯爵会把亨特这样的人称做朋友。“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别自称你和他有什么相同之处——你们俩就像粉笔和奶酪一样毫不相干。”

“很凑巧,伯爵和我有共同的兴趣。我们都喜欢狞猎;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政治观点。和大多数贵族不一样,韦斯特克里夫不允许贵族生活的种种规范限制自己。”

“老天,”安娜贝尔讽刺道,“你似乎把贵族生活看做是丁种囚禁。”

“是的,的确如此。”

“那么我可等不及要把自已监禁起来;并扔掉钥匙。”

亨特笑了起来,做贵族的妻子你会干得很棒。”

注意到他的口气完全不是恭维,安娜贝尔朝他皱起了眉头,“如果你这么不喜欢贵族,我很奇怪你为什么在他们中间果那么久。”

他的眼睛闪着恶作剧的光。他们有他们的用处。而旦我也不讨厌他们——只是我不想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可能你没注意到,贵族——或者至少他们一直以来所熟知的那种生活万式一-一正在消亡。”

安娜贝尔睁大了眼晴看着他,真的被他的言论吓住了,“你什么意思?”

“大部分拥有土地的贵族正在流失财产,眼看着土地被越来越多请求帮助的亲戚们分割、缩减…要面对经济转型的困难。大地主的统治就要到头了。只有韦斯特克里夫这样的男人——他善于接受新事物、新万法——才能经受起变革的考验。”

“在你无价的帮助之下,当然。”安娜贝尔说。

“没错。”亨特说得那么志得意满,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从没想过至少要装得谦逊一些吗,亨特先生?哪怕只是出于礼貌?”

“我不相信虚伪的谦虚。”

“如果你这样做,别人可能会喜欢你的。”

“你会吗? ”

她的指甲掐入软软的彩色蜡烛里面,飞快地瞄了亨特一眼,估量着他眼里嘲讽的程度。令她费解的是,居然一点也没有。他看来很认真,很想知道她的答案、他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她,她气馁地感到一阵粉红潮汐爬上她的脸庞。这局面让她很不舒服:与西蒙·亨特单独聊天,而他像个好管闲事的海盗似的懒洋洋地坐在她身边。她的目光落在他撑在桌上的大手上面:手指修长、干净、晒成古铜色,指甲剪得很短,半月形的白色几乎一点都没有了。

“说,喜欢,可能过头了。”安娜贝尔说道,手指松开了蜡烛。她越努力地控制自已不脸红;结果却越糟糕,现在红晕已经蔓延到发线了。“我想如果你举止能像个绅士的话,我会比较容易忍受你的陪伴。”

“比如?”

“头一条,你……你太喜欢纠正别人……”

“诚实难道不是一种美德吗?”

“是的……不过对千偷快的交谈来说却不是!”她不管他低低的笑声,继续说道:“而且你赤裸裸大谈金钱的方式很粗俗,尤其是对于上流圈子来说。举止优雅的人会假装他们不在乎饯,不在乎怎么赚钱,怎么投资,或是你喜欢讨论的任何事情”

“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对财富的热切追求会受到如此的鄙视。”

“也许是因为追求财富伴随着许多罪恶……责婪、自私、欺骗——”

“我可没有那样。”

安娜贝尔扬起了眉,“哦?”

亨特微笑着慢慢摇了摇头,阳光在他绍皮般的头发上闪着光,“如果我贪婪自私,我就会把生意的大部分利润留给自已了。但是,合作伙伴会告诉你,他们的投资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而且我的雇员报酬可观。至于欺骗二字我想再明显不过了,我的问题恰恰相相,我不说谎——这在文明社会几乎是不可原谅的。”

知何故,安娜贝尔忍不住冲这个缺乏教养的无赖笑了。她从桌上起身来,掸了掸裙子,“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告诉你怎么有礼貌了。显然你根本不想变得有礼貌。”

“你的时间没有白费。”他说道,一边朝她走过来,“我会多加思考要不要改变我的万。”

“不必费心了。”她说,嘴角残留着一丝笑意,“你已经无可救药了,现在,请原谅,我要继续在花园散步。下午愉快,亨特先生。”

“我和你一起去吧。”他轻声说,“你可以给我多上几课。我会洗耳恭听的。”

她放肆地朝他皱皱鼻子,“不,你不会的。”她踏上石子路,感觉他的目光一直尾随身后,直到她消失在梨树林。

正文 第六章

“我们真要这么做吗?”安娜贝尔有些发愁地问道,几位壁花正提着大篮子走在森林小径上,“我还以为我们关于跑柱式棒球的讨论只是有趣的玩笑呢。”

“鲍曼家从不会拿跑柱式棒球开玩笑。”黛西告诉她,“那会是一种亵渎。”

“你喜欢游戏,安娜贝尔。”莉莲兴高采烈地说,“而跑柱式棒球是最棒的游戏。”

“我喜欢的是桌上玩的那种,”安娜贝尔反驳道,“而且衣着得体。”

“你实在太看重衣服啦。”黛西满不在乎的声音飘来。

安娜贝尔懂得拥有朋友的代价是有时候不得不服从团休的意见,哪怕这有违自己的本意。尽管如此,安娜贝尔全天早晨还是试图偷偷把伊薇拉到自己这边,没想到这姑娘居然真的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脱得只剩内衣裤。不过伊薇轻率地赞同鲍曼姐妹的想法是因为她把这看做是自我激励的计划的一部分。。我想——想变得像她们那样,“她曾向安娜贝尔吐露心声,“她们那么自由勇敢。她们什么也不怕。”

看着她热切的脸庞,安娜贝尔重重地叹了口气,放弃了劝说,“噢,好吧。只要没人看见我们,我想可以。尽管我实在想不出这有什么意思。”

“也许会很好——好玩?”伊薇提出。安娜贝尔表情丰富地看看她,把她逗笑了。

自然,天气也很配合鲍曼姐妹的计划,晴空万里,微风拂面。沿着低洼处的道路,四个姑娘提着篮子穿过湿湿的草地,遍野都是红色的茅膏菜花和鲜艳的紫罗兰。

“注意看有没有一口许愿井。”莉莲欢快地说,“到了那儿我们要穿过另外一边的草地,穿过树林。山顶有片干草地。一个仆人告诉我从没有人到那里去。”

“自然应该是在上山的路上。”安娜贝尔没火气地说道,“莉莲,那井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那种粉刷过的,带滑轮和桶的?”

“不,只是地上一个大土洞。”

“在那儿,”黛西叫道,急忙奔向一个褐色的泛着水花的洞。洞口筑着一道堤,“快点,大家都过来,我们每个人都要许个愿。我还有针可以抛进去呢。”

“你怎么会想到要带针?”莉莲问。

黛西淘气地笑了,“噢,昨天下午我陪妈妈还有其他年长的贵妇做女红时,做了一个棒球。”她从篮手里掏出一个皮球,得意地举在手里,“为了做它,我牺牲了一副新的小山羊皮手套——而且还很难做,我告诉你们。那些贵妇都看着我往里面塞小团的羊毛,最后,其中一个终于忍不住了,跳出来问我到底在做什么东西。我当然不能告诉她们这是个棒球。我肯定妈妈猜到了,不过她尴尬地一言不发。于是我告诉那位贵妇,我在做一个针垫。”

大家都窃窃笑着。“她肯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难看的针垫。”莉莲说。

“噢,毫元疑问。”黛西回答说,“我想她肯定很为我难过,她还给了我几枚针,悄悄嘀咕着可怜的美国姑娘笨手笨脚,作么也干不好之类的话。”她用指甲尖从棒球里拔出针,分给她们。

安娜贝尔放下目己的篮子,用盒指和拇指捏住针,闭上眼睛。只要有机会,她都会许同一个愿望……嫁一个贵族。奇怪的是,这次,当她把针扔进井里的时候。一个新的念头冒了出米。

我希望我能恋爱。

安娜贝尔对这个任性不听话的念头惊讶不已,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把愿望浪费在这么不明智的念头上。

安娜贝尔睁开双眼。见另外几位正表情严肃地盯着井。“我许错愿了。”她不安地说,“我能再许一个吗?”

“不。”莉莲理所当然地说,“一旦你把针扔进去,就结束了。”

“可是我想许的不是那个愿望。”安娜贝尔抗议道,“只是脑子里突然跳出个念头,完全不是我计划的那样。”

“别争了。安娜贝尔。”伊薇建议道,“你可别惹恼了井里的精灵。”

“什么?”

伊薇冲她迷惑的表情笑笑。“井里住着的精灵。你就是向他许的愿。但如果你惹恼了他,他可能会决定为实现你的愿望索取可怕的代价。也有可能会把你拖到井底丢,永远呆在里面做他的夫——夫人。”

安娜贝尔凝视着褐色的水。她手拢着嘴对下面喊道:“你不用实现我的破愿望。”她大声她对看不见的精灵说,“我收回我的愿望!”

“别惹他生气,安娜贝尔。”黛西嚷道。“看在上帝分上,赶快从井边走开!”

“你迷信吗?”安娜贝尔咧嘴一笑。

黛西朝她怒目而视。“你知道,迷信是有道埋的。从前有人像你一样站在井边,结果发生了糟糕的事。”她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把自己的针抛近了井里,“好了。我为你许了个愿——你不用再抱怨浪费了一个了。”

“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许的愿是对你有好处的。”黛西告诉她。

安娜贝尔戏剧性地呻吟了--声。“我讨厌为我好的事。”

接下来是一阵善意的吵嚷,每个姑娘都告诉对方什么对她最好,直到最后莉莲命令她们住嘴,因她们让她没法集中注意力。她们只安静了一会儿让莉莲和伊薇许完愿,接着就穿过草她和树林。很快,她们来到一片可爱的干爽草地。草很茂盛,被太归晒干了,一边的橡树林投下阴影。空气温暖而稀薄,异常清新,安娜贝尔幸福地叹了口气。“空气里什么都没甫。”她假装抱怨她说,“没有煤烟,也没有街上的灰尘味。对一个伦敦入来说实在太稀薄了,我的肺几乎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可没那么稀薄。”莉莲答道,“风儿会不时带来浓浓的羊香水味。”

“真的?”安娜贝尔试着吸吸鼻子,“我什么也没闻到。”

“那是因为你没长鼻子。”莉莲答道。

“你再说一遍?”安娜贝尔嘲弄地笑着问。

“噢,你长的是普通的鼻子。”莉莲解释说,“可我的鼻子不一般。我对气味非常敏感。给我一种香水,我马上能分辩它所有的成分。就好像听一个和弦,能听出各个音符一样。我们离开纽约前,我还为我父亲的工厂研制了一种香皂的配万。”

“那么你觉得你能创造一种香水吗?”安娜贝尔入迷地问。

“我敢说我能创造出一种很棒的香水。”莉莲自信地说道,“不过,这一行里所有的人都会嗤之以鼻的,因为‘美国香水’这个词被认为是个逆喻——何况我是个女人,这就使我鼻子的才能大受质疑了。”

“你是说男人的嗅觉比女人灵敏?”

“他们当然这么认为。”莉莲悲观地说,一边从她的篮子里潇洒地抖出一块野餐毯子。“关于男人我们讨论得够多了,现在让我们在太阳下坐一会儿吧?”

“我们会变成棕色的。”黛西预言,一屁股坐在毯子一角,愉快地叹了口气,“那样妈妈又要歇斯底里地发作了。”

“歇斯底里?”安娜贝尔问,觉得这个美国词语很有意思。她把自己扔在黛西身边,“她发作的时候一定要来叫我,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样的。”

“妈妈老是发作。”黛西很有信心地告诉她,“不用担心,不等我们离开汉晋夏郡,你肯定己经对歇斯底里非常熟悉了。”

“我们打球前不能吃东西。”莉莲见安娜贝尔掀起野餐篮的盖子,说道。

“我饿了。”安娜贝尔愁眉苦脸地说,一边瞄瞄篮子里面,里面装满了水果、奶酪、肉酱、厚厚的面包片,还有各种各样的沙拉。

“你总是叫饿。”黛西好笑地看着她,“对你这么小的个儿来说,你的胃口可真是惊人。”

“我?小个儿?安娜贝尔反对说,“如果你能比五英尺高出十分之一英寸,我就把野餐篮子给吃了。”  “那么,你最好现在就开吃吧。”黛西说,“我正好是五英尺零一英寸,谢谢。”

“安娜贝尔,如果我是你,才不会去啃那柳条把手。”莉莲慢慢露出笑容,出面调停,“黛西每次量身高都踮起脚尖。可怜的裁缝不得不改短了几乎一打裙子,都是因为我妹妹不可理喻地否认自己个子矮。”

“我才不矮。”黛西嘀咕着,“矮个子女人从不神秘、高雅,或被英俊的男人追求。她们总是被当做孩子。我拒绝做矮女人。”

“你不神秘世不高雅,”伊薇承认,“可是你很漂——漂亮。”

“你是个小可爱,”黛西回道,抬起身把手伸向野餐篮,“来,我们喂可怜的安娜贝尔——我都能听到她忙子咕咕叫了。”

她们津津有味地把食物翻了个遍,然后懒洋洋地躺在毯子上看着云朵,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谈话声渐渐安静,这时一只红色的小松鼠冒险从橡树林里走了出来,用一只乌溜溜的眼睛观察着她们。

“一位入侵者。”安娜贝尔看着它,姿态优美地打了个呵欠。

伊薇翻过身,朝松鼠扔了块面包皮。它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诱人的食物,胆小得不敢上前。伊薇侧着头,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罩着一张红宝石的网一般。“可怜的小东西。”她柔声说,又朝胆小的松鼠扔了块面包反。这一块扔得靠它近了几英寸,它的尾巴热烈地摆动了一下。“勇敢一点,”伊薇哄他,“过来拿。”她宽容地笑着,又扔了块面包,离它斜斜的几英可远。“噢,松鼠先生,”使伊薇责备道,“你真是个可怕的胆小鬼。你难道看不出来这里没人会伤害你吗?”

松鼠突然采取行动,抓住这小块食物摇着尾巴蹦蹦跳跳地走了。伊薇抬起头,露出成功的微笑,发现具他几个都一言不发,惊讶地盯着她看。。怎——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安娜贝尔最先开口。“刚才你跟松鼠说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口吃。”

“噢,”伊薇突然有点难为情,垂下眼帘做了个怪相,“我跟动物和小孩子说话从不口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话让她们思索了一阵。“我注意到你跟我说话也很少口吃。”黛西说。

莉莲似平不打算放过这句话。“你属于哪一类,亲爱的?孩子,还是动物?”

黛西朝她做了个手势,安娜贝尔完全看不懂。

安娜贝尔本打算问伊薇有没有找医生治过口吃,可这位红发姑娘突然改变了话题。“棒——棒球在哪里,黛西?我们再不玩的话我都快睡着了。”

安娜贝尔发现伊薇不愿意再讨论她口吃的问题,于是响应这个请求,“如果真要玩的话,现在最好不过了。”

黛西在篮子里找球的时候,莉莲从自己篮里拿出一样东西。“看看我带了什么。”她得意地说。

黛西抬头一看,高兴地笑了起来。“真的球拍!”她喊着,爱慕地看着这个扁平的东西,“我本以为只能用旧棍子打球了。你从哪里搞来的,莉莲?”

“我问一个小马倌借的。他们一有空就偷偷去打球 他们很热衷于此。”

“谁不会呢?”黛西夸张地问道,开始解开胸衣,“太好了,天气很暖和——脱掉层层衣服会很舒服。”

鲍曼姐妹无所谓地解下衣服,看来很习惯在露天宽衣解带。安娜贝尔和伊薇互相看看,犹豫不决。

“我谅你不敢。”伊薇低声说。

“哩,天哪。”安娜贝尔愤愤地说道,开始解衣服的钮扣。她发现一股意外的着怯让她脸红,不过,连胆怯的伊薇·詹纳都愿意加入叛逆的队伍,她可不打算做胆小鬼。她把胳膊从裙子的袖子里挣脱出来,她站着,任沉重的外衣掉在脚下,皱成一堆。身上只剩下直筒式的宽松内衣、灯笼裤和紧身胸衣,脚上只穿着袜子和轻便的拖鞋,她感到一阵微风拂过胳膊下汗津津的地万,快乐地颤抖了一下。

另外几个姑娘也卸下了裙子,衣服堆在地上,犹如硕大的异域花朵。

“接着!”黛西说道,把球扔给安娜贝尔,她下意识地接任球。她们都走到草地中央,来回投着球。伊薇的传击球最有问题,不过显然这是由于缺乏经验而不是苯拙。而安娜贝尔的弟弟经常找她做玩伴,所以她对传击球的技巧很熟练。

这真是最奇怪、最轻快的感觉,腿不被厚重的裙子遮挡地站在外面。“我猜这就是男人的感觉。”安娜贝尔说出她的想法,“能穿着长裤走来走去。我几乎要妒忌他们的自由。”

“几乎?”莉莲笑着问,“毫无疑问,我确确实实妒忌他们。要是女人也能穿长裤该多好?”

“我可——可一点出不喜欢。”伊薇说。“我会难为情死的,如果被一个男人看到我腿的形状和我的……”她犹豫着,显然想找个词形容女性身依难以启齿的部分,“……其他的东西。”她鳖脚地说完了话。

“你的宽松内农很破,安娜贝尔。”莉莲突然鲁莽地说,“我没想到给你新的内衣,尽管我意识到……”

安娜贝尔不假思索她驾驾肩,“没关系。因为只有在打球的时候才可能有人看到。”

黛西看看她姐姐。“莉莲,我们目光短浅得可恶。我想可怜的安娜贝尔向神仙教母暗示过了。”

“我可没抱怨过。”安娜贝尔说着笑了起来。“在我看来,我们四个都半斤八两。”

练习了几分钟。简单讨沦过跑柱式棒球的规则后,她们把空的野餐篮当做柱子。开始了运动。安娜贝尔稳稳地站在一个被定为 “三柱门”的点上。

“我把球喂给她,”黛西对她姐姐说,“然后你接球。”

“可我的胳膊比你强壮。”莉莲发着牢骚,不过还是帖到了安娜贝尔身后的位置。

安娜贝尔把球拍举在肩上,挥向黛西扔来的球。没打到,球呼啸着在空中转了个漂亮的弧度。在她身后,莉莲不出意料地接住了球。“挥得好,”黛西鼓励道。“球朝你过来时要注意观察。”

“我可不习惯站着不动让东西向我砸过来。”安娜贝尔说着,又挥舞起了球拍,“我有几次机会?”

“在跑柱式棒球里,击球手可以无数次击球。”莉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再来一次,安娜贝尔……这一次,试着把球想像成亨特先生的鼻子。”

安娜贝尔很感兴趣地接受了这个建议。“我更愿意把它当做一个更低的隆起物来瞄准。”她说道,在黛西把球喂过来时又挥手一击。这一次。球抬的拍面结结实实地碰到了球,发出一记响亮的声音。黛西高兴地大叫一声,开始跑动追球,大声笑着的莉莲喊道:“跑呀,安娜贝尔!”

她跑了起来,一边欢欣地咯咯笑着,绕着篮子奔向三柱门。

黛西抄起球,扔给莉莲,莉莲在空中接住了它。

“呆在第三柱,安娜贝尔。”莉莲喊道,“我们看看伊薇能不能把你带回三柱门。”

伊薇显得紧张但很有决心,拿着球拍站在击球者的位置。

“假装球是你的弗洛伦斯婶婶。”安娜贝尔建议道,伊薇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黛西投了一个容易的慢速球,伊薇将球拍一阵乱摇。球没击中,响亮地落入莉莲手中。莉莲把球扔回给黛西,让伊蔽重新站好。“腿分开点,膝盖微弯。”她小声地说,“对了。现在,球过来时看着球,你就不会打空了。”

不幸的是,伊薇打空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垂头丧气。脸红红的。“这太——太难了。”她说道,眉头紧锁。“也许我该停手了,让别人玩。”

“再试几次。”安娜贝尔焦急地说道,决心让伊薇至少击中一次,“我们不着急。”

“别灰心。”黛西也插嘴说,“你只是太紧张了,伊薇。放松——击球的时候别闭着眼睛。”

“你可以的。”莉莲说着,拔开额头上垂下的一缕黑发。活动了一下纤细有力的胳膊。“刚才那个球差点就击中了。继续……看着……球。”

伊薇顺从地叹了口气,拖着球抬回到三柱门。又一次举起了拍 子。她盯着黛西,蓝眼睛眯了起来,绷紧神经准备下一个球,“准备好了。”

黛西果断地扔出了球,伊薇全力以赴挥动球拍。安娜贝尔一阵激动。心满意足得看到球拍狠狠击中了球。球飞到空中,远远地飞到了橡树林里。她们都为这精彩的一击欢天喜地地大叫起来。伊薇惊讶无比,跳了起来,尖叫着:“我成功啦!我成功啦!”

“绕着篮子跑!”安娜贝尔喊道。跑回了三柱门。兴奋的伊薇绕着临时的棒球场跑了一圈,白衣服糊成一片。她回到三柱门时,大家都没有来由地继续跳着叫着,仅仅只是因为她们年轻、健康。并且感到高兴。

突然,安娜贝尔注意到有个深色的身影迅速爬上山坡。她突然沉默了下来,看清有一个——不,是两个人——策马奔向干草地。“有人过来了!”她说道,“两个骑马的。快,去拿你们的衣服!”她的低声警告掐断了姑娘们的欢笑。她们睁大眼互相看看,急忙慌乱地行动起来。黛西和伊薇死命朝野餐地点奔去,她们的衣服留在那里了。

安娜贝尔也跟了上去,这时,马儿惊雷般地停在了她身后。她停住脚步。突然转过身。警惕地面对着他们。想弄清楚会有什么危险。仰起头,犹如晴天霹需,她错愕地认出了他们。

是韦斯特克里夫勋爵……更糟的是……还有西蒙·亨特。

正文 第七章

安娜贝尔一碰到亨特震惊的眼神,就似乎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如同那些噩梦。最后总能醒来大松一口气,知道这么可怕的事情不会真的发生。要不是情况对她这么不利。她可能会很高兴看到西蒙·亨特哑口无言的样子。一开始他一脸茫然。好像怎么出不明白她怎么会只穿着宽松内衣、紧身胸农和灯笼内裤站在他面前。他的眼光在她身上游移,最后缓缓落在她通红的脸上。

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亨特艰难地吞了吞口求。用生疏的声音说道:“我可能不该问,可是你们究竟在干嘛?”

这话让安娜贝尔从瘫痪中恢复过来。她当然不能这样只穿着内衣站着和他说话。可是她的尊严——如果还剩下几丝的话——不允许她像伊薇和黛西那样傻傻地尖叫着冲向衣服。她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快步走到她的衣服边上紧紧揍着衣服挡住前面。一边转身面对西蒙。亨特。“我们在打跑柱式棒球。”她说道。声音比平时尖了许多。

亨特看看四周,又看回她身上。“你们为什么——”

“穿着裙子可跑不开。”安娜贝尔打断了他,“我想这很显然。”

他明白过来,迅速别过了脸,可安娜贝尔还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笑。“我从没试过,所以只好相信你的话。”

安娜贝尔听见身后黛西责备地对莉莲说:“我以为你说过没人会来这块草地!”

“别人是那么告诉我的。”莉莲边回答边站进自己的裙子里,弯腰把它往上拉,声音模糊不清。

一直不做声的伯爵努力把目光定格在远处的景色上,开口说道:“您的信息没错,鲍曼小姐。”他平静地说,“这里很少有人来。”

“哦,那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莉莲责怪道,好像她,而不是韦斯特克里夫,她才是这庄园的主人。

这问题让伯爵的头回了过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看这位美国姑娘,又把目光移开。“我们来这里纯属意外。”他冷冷地说,“我今天想看看我的庄园的西北角。”他说。“我的”这个词时,不易察觉而又明显地加重了语气,“我和亨特先生一路过来时,听到你们的尖叫声。我们想最好来察看一下,必要的话可给予帮助。没想到你们会把这里当做……当做……”

“内衣式跑柱式棒球场。”莉莲替他说道,把胳膊伸迸袖子。

伯爵似乎没法重复这怪诞的词语。他掉转马头,回头简短地说:“我决定五分钟内让自已失忆,在此之前,我建议你们以后再也不要进行裸露的户外运动。因为下一个过路人如果发现你们,可能不会像我和亨特先生那样无动子衷。”

尽管安娜贝尔正在难堪之中,还是忍不住要对伯爵声称的亨特先生的无动于衷表示疑问,暂且还不要说他自己的。亨特显然把她看了个够。而韦斯特克里夫的观察尽首比较隐蔽,他掉转马头之前还是偷偷飞快看了莉莲一下,看得很仔细,这可逃不过她的眼睛。不过,鉴于自已衣衫不整的情况,现在打击韦斯特克里夫居高临下的气焰可不是时候。

“谢谢,勋爵。”安娜贝尔用平静得让自已高兴的语气说,“现在,既然您赐予我们这么好的忠告,我请求您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恢复一下。”

“很乐意。”韦斯特克里夫低沉威严地说。

西蒙·亨特离开前,忍不住回头望着安娜贝尔,她仍然抓着衣服挡在胸前站着。尽首他表面上很镇定,她觉得他的脸色有些不一样……而他黑亮的眼晴无疑正在燃烧。安娜贝尔真希望自已能镇定自若满不在乎地看着他,可是完全相反,她感到自己满脸通红、样貌不整、站立不稳。他好像有什么话就在嘴边要告诉她,却又纠正了自已,自嘲地微笑着喃喃自语。他的马不耐烦地重重踏着脚步,喷着鼻息。亨特示意它飞奔跟上已经穿越田野大半的韦斯特克里夫时,它迫不及待地掉过了头。

安娜贝尔深感羞辱地转向莉莲,她也红着脸,但显得颇为镇静。

“所有的男人里面扁偏会是他们两个,”安娜贝尔厌恶地说,“发现我 们这副样子。”

“你几乎要仰慕如此的傲慢。”莉莲淡淡地说,“肯定花了好多年才能培养成这样。”

“你说的是哪个男人?……亨特先生还是韦斯特克里夫勋爵?”

“都是。尽管伯爵的傲慢要稍胜亨特先生的——这可称得上是令人注目的伟绩。”

她俩互相看着,都对离去的两位来者感到厌恶。突然安娜贝尔忍不住笑了赶来,“他们很吃惊,不是吗?”

“可不会比我们更吃惊,莉莲反驳道,“问题是,我们以后怎么再面对他们呢?”

“他们怎么再面对我们?”安娜贝尔回敬道,“我们在做我们自己的事情是他们闯了进来,”

“你真是太对了 。”莉莲说了一半又停了下了,注意到野餐地点信来剧烈的喘气声。伊薇在毯子上扭曲着身体,而黛西叉腰站在一边,安娜贝尔赶到她俩身边,惊慌地问道:“怎么了?”

“她难堪得受不了了,”黛西说,“这让她发狂。”

伊薇在毯子上翻滚着,用餐巾捂住脸,露出来的一只耳朵巳经变成腌甜菜的颜色。她越想忍住不笑,就越发笑得厉害,直到她间歇着拼命地喘着气。终于她能够尖声说出几句话了,“真是绝——绝妙的草坪运动入门课。”接着她又控制不住地笑开了,任其他三个人站在一边。

黛西意味深长地看了安娜贝尔一眼。“这,”她告诉她,“就是歇斯底里发作。”

西蒙和韦斯特克里夫疾驰着离开了草地,进入树林后放缓了步子,沿着一条婉蜒的小径穿过林地。足有两分钟两人都不愿,或者确切地说是不能开口说话。西蒙的脑子里盘桓着安娜贝尔·佩顿的倩影,那洗了足有一千次的老式内衣下结实丰满的曲线。还好他俩不是单独处于这种局面,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西蒙难保自已不会做出野蛮的举动。

西蒙这辈子从未体验过刚才在草地上见到安娜贝尔衣衫不整时那么强烈的渴望、他浑身抑制不住立刻下马的冲动,想一把抱住安娜贝尔,把她带到最近的草地上。他想像不出还有比她丰满的身体、绸缎一样的奶油色肌肤和阳光下金褐色的头发更强烈的诱惑了。她的羞怯那么迷人,到处泛着红晕。他想用牙齿和手指扯掉她破旧的内衣,他想从头到脚亲吻她,品尝她的甜蜜——

“不。”西蒙喃喃道,感到血液在沸腾,几乎要把自已灼伤。他不能让自已这样想下去,不然他强烈的欲望会使接下来的骑行无比不适。西蒙克制住自己的欲望,瞥了韦斯特克里夫一眼,他正在沉思。这对韦斯特克里夫来说很不寻常,他可不属于沉思的类型。

两个男人巳经做了约有五年的朋友,他俩相识于一次晚宴,主人是他俩都认识的一位改革派政客,当时,韦斯特克里夫的贵族父亲刚刚去世,把家里的生意部留给新伯爵马库斯打理、他发现家庭的经济状况表面无恙,内里却有痼疾,像是一个患有绝症而表面健康的病人。韦斯特克里夫这位新伯爵对账薄上显示的持续亏损感到警觉,意识到必须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变、他决心避免其他贵族一辈子任家业不断萎缩的命运。“现代贵族并不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在赌桌上失去财富,他们实际上只是不太在行的财务经理,通常不会如此莽撞。保守的投资、过时的观点、注定倒霉的财务安排慢慢吞噬了贵族们的财富,让新兴的职业人士阶层占领了上流社会。无论谁选择无视科学和工业进步对经济的影响;都注定要被遗弃在它滚滚的车轮下……而韦斯特克里夫不想被归入这一类。

西蒙和韦斯特克里夫建立友谊后,无疑双万都利用对方得到了自己所需的。韦斯特克里夫需要西蒙的经济天赋带来的好处,而西蒙需要晋身特权阶层的敲门砖。而他俩互相熟悉之后,发现彼此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人都喜欢骑马、狩猎,都需要经常用大量的体育运动来宣泄过剩的精力。两人都有毫不让步的诚实,尽管韦斯特克里夫的态度足够文雅,使他的坦率更易被人接受。两人都不会一次坐上几个小时谈沦诗歌或情感问题。他们情愿处理实实在在的事务或问题,而且,当然,他们总是无比热忱地探讨着当下和将来的生意。

随着西蒙频繁地出现在石字庄园和韦斯特克里夫在伦敦的寓所。伯爵的朋友马斯登·特雷斯渐渐把他接纳入他们的圈子。西蒙不无惊喜地发现,自己并不是被韦斯特克里夫当做密友的惟一平民。伯爵似乎很乐意与贵族圈外不同观念的人们做伴。事实上,韦斯特克里夫偶尔声称,如果可能的话,他情愿放弃自己的爵位,因为他并不支持贵族世袭的观念。西蒙并不怀疑韦斯特克里夫话里的真诚——不过韦斯特克里夫似乎从未意识到,贵族的特仅、它的力量和伴随的责任,都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作为英格兰最古老最受尊敬的爵位的拥有者,马库斯·韦斯特克里夫勋爵,他生来就要为这和责任和传统效劳。他的生活总是井井有条,而他也是西蒙认识的人里面最有自制力的一个。

眼下,这位一向头脑冷静的伯爵似乎烦恼得有点过了头。

“见鬼。”韦斯特克里夫最后叫道,“我和她们的父亲有过生意往来。我以后怎么面对托马斯·鲍曼呢?我见过他女儿穿着内衣的样子!。”

“女儿们。”西蒙纠正他,“两个都在。”

“我只汪意到高个的那个。”

“莉莲?”

“对,那个。”怒意爬上韦斯特克里夫的脸庞。“老天。怪不得她们都没结婚!哪怕用美国的标准看,她们都太不端庄了。还有那个女人跟我说话的样子,好像我应该为打断她们的异教狂欢而难为情。”

“韦斯特克里夫,你听起来有点像卫道士。”西蒙打断他。对伯爵的强烈反应感到好笑,“几个天真女孩在草地上到处乱跑可不是文明的终结。如果她们是村姑的话,你会毫不在乎的。天,你本来可以和她们一起玩。我见过你在宴会和舞会上和你的情人们干的事 ”

“可她们不是村姑。不是吗?她们是淑女或者至少她们应该是。以上帝的名义,一群壁花为什么要这样做?”

西蒙对他朋友发愁的语气咧嘴一笑。“我的感觉是她们结成了单身联盟。过去一年里她们坐着彼此几乎不说话。可最近她们似乎交上了朋友。”

“出于什么目的?”伯爵很怀疑地问道。

“也许她们只是自得其乐?”西蒙说,韦斯特克里夫对姑娘们生气的程度令他颇有兴趣。尤其是莉莲·鲍曼。似乎深深困扰着他。

这对伯爵来说可是非同寻常,他素来对女人的态度轻松随意。据西蒙所知,尽管他被大把女人追逐,他却一直对她们若即若离,直到现在。

“那她们也该做做针线活,或者随便什么正经女人会做的事来自得其乐。”伯爵低声怒吼,“至少她们该找个不用赤身裸体地在乡下乱跑的乐子。”

“她们没有赤身裸休。”西蒙指出,“这真让我遗憾。”

“你让我不得不说些活,”韦斯特克里夫说道,“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别人没要求就随便给建议的人 ”

西蒙大笑着打断了他。“韦斯特克里夫,我怀疑你有没有一天是不就某事给某人忠告的。”

“我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提供建议。”伯爵面带怒容地说。

西蒙嘲讽地看看他,“那就请开尊口吧,看来不管我想不想,都得听着。”

“是关于佩顿小姐。如果你够明智,就该摆脱有关她的一切念头。她是个浅薄的人,是我见过最自我中心的人。她外表很美丽,我同意……可据我判断,她的内在不值一提。无疑你在考虑如果她不能赢得肯达尔,就找她当情妇。我的建议是,不。多的是可以提供给你更多东西的女人。”

西蒙沉默了一会儿。他对安娜贝尔·佩顿的情感复杂得令他不安。他爱慕安娜贝尔,喜欢她,上帝知道他没有权利因为她做了别人的情妇而对她加以苛责。不过,她让霍奇汉姆上了她的床的极大可能性让他妒火中烧,这样的反应让他自己惊讶不已。

自从听到伯迪克勋爵散布的谣言,说安娜贝尔巳成为霍奇汉姆的秘密情妇以后,西蒙没按奈住调查真相的诱惑。他问过把账记得一清二楚的父亲,有没有人替佩顿家的肉单付过账。父亲明确地告诉他,霍奇汉姆勋爵时不时地替佩顿家买单。尽管这不能证明什么,但至少加重了安娜贝尔是霍奇汉姆的情妇的可能性。而昨天早晨他俩谈话时安娜贝尔的吞吞吐吐自然并不能攻破谣言。

显然佩顿家已经山穷水尽了……但是安娜贝尔为什么要向霍奇汉姆这么个又肥又老、夸夸其谈的家伙求助还是个谜。从另一方面来说,人生中的许多决定,是好是坏,都是时机的产物。也许霍奇汉姆碰巧在安娜贝尔防备最虚弱的时候介入,于是她允许自己被说服满足这个老混蛋,来得到急需的金钱。

她没有靴子。上帝。霍奇汉姆可真够吝啬的,只给她买了新裙子,却没有体面的鞋,内衣更是像块烂布。就算安娜贝尔要做别人的情妇,她也该做西蒙的,或者至少也该为此得到恰当的回报。显然现在向她提出这个问题买在太早了。眼下安娜贝尔正设法让肯达尔向她求婚,西蒙得耐心等待。他不想破环她的机会。但如果她与肯达尔的好事告吹,西蒙打算用比她现在与霍奇汉姆偷偷摸摸的关系好得多的条件去找她。

想到安娜贝尔身无一物躺在他床上的样子,西蒙的欲火重新点燃了,他竭力找回谈话的线索。“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对佩顿小姐有兴趣?”他用未置可否的语气问道。

“你看到她穿着内衣的样子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西蒙勉强地笑了笑。“那样的美貌之下,我对她的内在已经不用在乎了。”

“应该在乎。”伯爵强凋说,“佩顿小姐是我见过最自私的货色。”

“韦斯特克里夫,”西蒙随意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时候可能会出错?不管是什么事情?”

伯爵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事实上,没有。”

西蒙摇摇脑袋,懊悔地笑笑,策马加速前进。

正文 第八章

姑娘们回到石字庄园时,安娜贝尔察觉到脚踝一阵不适的刺痛。肯定是在打棒球时崴了脚,尽管她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提好篮子,加大步伐赶上莉莲,莉莲显得心事重重。伊薇和黛西走在她们身后约几码远,认真地谈论着什么。

“你在担心什么?”安娜贝尔小声问莉莲。

“伯爵和亨特先生……你觉得他们会把下午看到我们的事告诉别人吗?这会让我们的名誉大受影响的。”

“我想韦斯特克里夫不会。”安娜贝尔思索了一下说,“他说到失忆症时我比较相信这点。而且他看来也不像是散布流言的人。”

“那亨特先生呢?”

安娜贝尔皱起了眉。“我不知道。我知道他没有承诺会保持沉默。我猜如果有利可图的话,他会关紧嘴巴的。”

“那么只有你去求他了。今晚舞会上你一见到亨特就得过去让他保证不把我们打跑柱式棒球的事告诉任何人。” 想到晚上庄园要举行的赛会,安娜贝尔呻吟着。她比较——不,是完全——肯定经过下午的事,她无法再面对亨特。但另一方面,莉莲说得对,亨特保不准会说出去。安娜贝尔必须与他交涉,尽管她很怕这样。“为什么是我?”她问道,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亨特喜欢你。大家都知道。他比较可能会答应你请求的事。”

“他不会白白同意的。”安娜贝尔崎咕着,脚踝痛得更厉害了,“如果他提出无礼的要求怎么办?”

一阵久久的、充满歉意的停顿,之后莉莲说道:“你可以扔块骨头给他。”

“什么样的骨头?”安娜贝尔疑惑地问。

“噢,就让他吻你一下,如果那样才能让他闭嘴的话。”

安娜贝尔为莉莲这么无所谓地说出这样的话感到震惊,她急促地吸了口气,“老天,莉莲!我可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你以前吻过男人吧,是吧?”

“是的,可是——”

“嘴唇跟嘴唇没什么两样。只要确定不被别人看到,尽快完事就行了。这样亨特先生就会被摆平,我们的秘密也就安全了。”

安娜贝尔忍住笑摇摇头,心脏因这个念头而剧烈跳动起来。她不禁想起全景剧院里那个久远的物,那地动出摇般的感受,让她震撼无语。

“你得向他表明,他能从你这儿得到的只是一个吻而已。”莉莲继续说道,“而且以后再出不会有。”

“原谅我对你这个计划的中伤……可它比六点钟的鱼还臭。嘴唇跟嘴唇就是不一样,如果它碰巧长在西蒙·亨特身上的话。而且他才不会满足于一个小小的吻,而我不可能给他更多了。”

“你真觉得亨特先生这么令人讨厌吗?”莉莲闲闲地说,“事实上。他不差。我甚至要说他挺英俊。”

“他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都没注意他的长相。不过我承认他……”安娜贝尔疑惑地停住。开始重新苦苦思考这个问题。

客观地——尽管要对西蒙·亨特采取客观态度是不太可能的,他确实长得好看。通常“英俊”这个词会用在五官精致、身材修长优雅的人身上。可西蒙·亨特粗犷刚毅的面孔、放肆的黑眼睛和男性特有的坚挺鼻梁。以及永远带着不恭幽默的阔嘴。重新途释了这个词的含义。甚至他那不同寻常的身高和魁梧体形很适合他,仿佛老天也认识到,雕琢他那样的人物可不能偷工减料。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西蒙·亨特就便她不安。尽管他总是穿着得体、彬彬有礼,她却老有一种感觉:亨特顶多只开化了一半。最深处的本能警告她,他善于嘲讽的外表下。是一个具有惊人激情,甚至是野蛮的男人。他不是一个可以掌控的男人。

她试着想像西蒙·亨特的脸俯在她脸上。他嘴唇的热吻、他紧绕着她的双臂……和以前一样,除了她变得主动。他只是个男人,她紧张地提醒自己。而且一个吻稍纵即逝。但在那一刻,她得与他亲密接触。而且从此以后,无论何时碰面,西蒙·亨特都会无声地得意洋洋。这实在叫人太唯以忍受了。

她揉揉前额,感觉那儿好像刚被棒球砸了一记一样疼痛,“我们难道不能当做一切没发生过吗?也许他能有礼貌地对此保持缄默?”

“噢,是啊。”莉莲讽刺地说,“亨特先生总是与‘礼貌’连在一起。无论怎样,我们只有碰碰运气等待……如果你的神经能承受悬念折磨的话。”

安娜贝尔揉着太阳穴,发出一声苦闷的声音。“好吧,我今晚去找他。我会……”她迟疑了很长时间,“我会吻他的。如果有必要的话。不过我会认为这完全可以补偿你们给我的所有衣服!”

莉莲满意地咧开了嘴,“我肯定你能和亨特先生达成协定的。”

她们在门口分了手,安娜贝尔回房间午睡,她希望这能让她在舞会前恢复精力。她母亲不在屋里,很可能在楼下的客厅与别的贵妇饮茶。安娜贝尔很庆幸母亲不在。她可以梳洗完毕,而不必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尽管菲莉帕是个宽容疼人的母亲。她如果得知女儿与鲍曼姐妹搞在一起的消患,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的反应的。

安娜贝尔换上干净的内衣,钻迸熨烫平整的被单下。沮丧的是,她的脚踝痛得要命,让她无法入睡。她又累又烦,让女仆去端来盆冷水,坐着足足泡了半小时脚。脚踝显然肿了起来,她焦躁她认定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安娜贝尔边咒骂边在苍白浮肿的脚上套上干净袜子,慢慢穿好衣服。她又按铃叫了女仆帮她收紧紧身胸衣。拉好黄色丝裙的背部。

“小姐?”女仆担心地看看安娜贝尔呆滞的脸,小声说:“您看起来有点憔悴……要我给您拿点什么吗?管家的储藏室里有药水可以治女性的——”

“不用,不是因为这个。”安娜贝尔虚弱地笑笑,说,“我只是扭到了脚踝。”

“那么,来点柳皮茶?”女孩走到安娜贝尔身后替她扣上舞会裙的扣子,建议道:“我马上下去拿,您可以在做头发的时候喝。”

“好的,谢谢。”安娜贝尔一动不动地站着。感觉女仆灵巧的手指扣好了裙子。然后感激地跌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里。凝视着安妮皇后式镜子里自己憔悴的模样,“我想不起来怎么弄伤的了。我可从不笨手笨脚。”

女仆把安娜贝尔袖子上装饰的浅黄色网纱弄蓬松。“我马上就去弄茶,小姐。喝了就会好的。”

女仆刚走开,菲莉帕就进了房间。她站在她身后,微笑她看着女儿穿着浅黄色舞会裙的模样。对镜子里的她说:“你看上去可爱极了,亲爱的。”

“我感觉槽透了。”安娜贝尔做着鬼脸说。“下午我和壁花们散步的时候把脚给崴了。”

“你一定要这样叫自已吗?”菲莉帕表情疑惑地问,“你们完全可以替自己想个好听点的名字 ”

“可这根适合我们。”安娜贝尔笑着说。“我其实是正话反说, 调侃而已,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些的话。”

菲莉帕叹了口气。“恐怕我的幽默储备眼下已经用完了。看着你苦苦努力我可不好受,别的姑娘比你轻松多了。看你穿着借来的裙子,知道你的负担……我想了不止一千遍:要是你父亲还活着,要是我们哪怕稍微有一点钱……”

安娜贝尔耸耸肩,“就像他们说的,妈妈……,如果萝卜是手表,我也不会缺表戴。”

菲莉帕轻抚着她的头发,“你今晚干嘛不在房间里休息呢?我会给你读点什么,你可以把脚翘着躺在床上 ”

“别诱惑我。”安娜贝尔激动地说,“我可真想那样 可我今晚不能在这呆着。我不能错过吸引肯达尔的机会。”还有与西蒙·亨特的谈判,她想着,感到一阵恐惧的虚空。

喝下一大杯柳皮茶,安娜贝尔总算能不露痕迹地走下楼,尽管脚踝还是隐隐作痛。在客人们被带到餐厅之前,她找时间和莉莲简短地商量了几旬。晒过太阳后莉莲的脸颊粉粉的。很有光泽,她褐色的双眼在烛光下如天鹅绒般柔和。“到目前为止,韦斯特克里夫勋爵显然努力对壁花们视而不见。”莉莲笑着说,“你说得对 他那边没什么问题。我们惟一的潜在问题就是亨特先生。”

“他不会成为问题的。”安娜贝尔严肃地说,“我先前答应过,我会去跟他说的。”

莉莲欣慰地笑着回答:“你真好,安娜贝尔。”

她们在餐桌上就座时,安娜贝尔不安地发现自己被安排在肯达尔勋爵身边。换做其他时候,她会感觉如获至宝。可是今晚,她不在最佳状态。她无法在脚踝抽搐脑袋胀痛的同时和他机智地交谈。更让她不舒服的是,西蒙·亨特几乎就坐在她正对面,看起来自若得让人光火。尤为糟糕的是,她觉得反胃,无法享受丰盛的晚宴。她完全没了平时的好胃口,无精打采地拨弄着盘里的食物。她每次抬头,都能感到亨特明察秋毫的眼光注视着她,她做好准备接受他微妙的嘲讽。然而,幸运的是,他跟她说的仅有的几句话都稀松平常,她总算风平浪静地捱过了一餐。

晚餐结束后,舞厅传来音乐声,安娜贝尔庆幸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会是她第一次完全乐意地坐在壁花那一排。在其他人翩翩起舞的时候在一边休息。她想自己可能白天太阳晒得太多了,现在头昏脑涨,莉莲和黛西恰恰相反,她们看起来愈发健康,充满活力。

不幸的是,可怜的伊薇被她婶婶责骂了一通,一蹶不振。“太阳让她长了很多雀斑,”黛西懊恼地告诉安娜贝尔,“弗洛伦斯婶婶对伊薇说。和我们出去后她像豹子一样满是斑点,她不许她再和我们接触,直到皮肤恢复正常为此。”

安娜贝尔皱起眉头。无比同情她的朋友。“弗洛伦斯婶婶真可恶。”她咕哝着,“显然她活着的惟一目的就是让伊薇痛苦。”

“而且她对此很在行。”黛西同意。突然她朝安娜贝尔身后看去,眼睛睁得比盘子还大,“哎呀,亨特先生朝这里过来了。我渴坏了。我要到餐台边去,让你们俩,呃……”

“莉莲告诉你了。”安娜贝尔严肃地说。

“是的,我们三个都对你将要为我们做出的牺牲非常感激。”

“牺牲,”安娜贝尔重复着,不太喜欢这个词,“那说得太严重了,不是吗?就像莉莲说的,‘嘴唇和嘴唇也没什么不同’。”

“她跟你才这么说。”黛西顽皮地说,“可她对我和伊薇说,她死也不会同意去吻亨特先生那样的男人。”

“什么—— ”安娜贝尔刚张口,黛西已经一溜烟地跑开了。

安娜贝尔开始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当做祭品扔进火海的童女,听到西蒙·亨特低沉的声音飘近耳边。

他略带嘲讽的男低音似乎顺着她的脊柱一路往下,发出回响,“晚上好,佩顿小姐。我注意到你穿得很整齐……和下午不一样。”

安娜贝尔咬咬牙,转身面对他,“我必须承认,亨特先生,我对你在晚餐时的克制很惊奇。我本来以为你会对我大肆羞辱一番,结果你却做得像位绅士一样,整整一个小时。”

“我确实很克制,”他认真地说,“不过我想,我还是把令人吃惊的举动留给你比较好……”他微妙地停了停,又接着说:“因为你们最近似乎很擅长于此……”

“我和我的朋友可没做错什么!”

“我说过我不赞同你们一丝不挂地打跑柱式棒球吗?”他表情无辜地问道。“恰恰相反 我由衷地表示赞成。事实上,我觉得你们应该天天打。”

“我没有‘一丝不挂’。”安娜贝尔低低地尖声反驳。“我穿着内农。”

“那是内衣吗?”他懒懒地问。

她脸涨得通红,为他汪意到她的内衣有多破而感到难堪。“你告诉过别人在草地上看到我们的事吗?”她紧张地问。

显然,这不是他准备听到的问题。他慢慢露出笑容。“还没有。”

“你打算告诉别人吗?”

亨特玩味着这个问题,掩饰不住他很喜欢这种局面的表情。 “不打算,不……”他遗憾地耸耸肩,“不过你知道怎么回事。有时侯这种事会在谈话时不胫而走……”

安娜贝尔拧起眉,“你要怎样才能不说出去?”

亨特假装对她的坦率感到震惊。“佩顿小姐,您应该学会更有技巧地处理这些事,您不觉得吗?我本来以为像您这样优雅的女士会得体巧妙地——”

“我没时间考虑技巧。”她生气地打断了他,“很显然你不受点什么贿赔是不可能保持沉默的。”

“‘贿赂’这个词有太多负面含义了,”他沉吟道,“我情愿把它叫做‘诱惑’。”

“随你叫什么,”她急躁地说,“我们谈判一下吧,好吗?”

“好啊。”亨特的面部显得严肃起来,可是笑意荡漾在他咖啡色的眼睛深处,“我想我可以被说服对你们令人震惊的行为保持沉默,佩顿小姐,如果有足够的诱惑的。”

安娜贝尔沉默不语,垂下了捷毛,思考着该说些什么。话一旦说出口就不能收回了。上帝,为什么扁扁要让她来收买西蒙·亨特,让他对一场她本来就不想参加的愚蠢的跑柱式棒球保持沉默呢?“如果你是一位绅士,”她咕哝着,“就没必要这样了。”

他强忍着笑。声音变得沙哑而发颤。“对,我不是绅士。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会天下午并不是我半裸着在草地上乱跑。”

“你能小点声吗?”她急促地轻声说,“会被人听见的。”

亨特着迷地看着她。深色的眼睛放肆不羁,“开出最好的条件,佩顿小姐。”

安娜贝尔盯着他身后远处墙上的一块,艰难地闷声开了口。她的耳朵烧得厉害,几乎能把头发烫焦,“如果你保证不把跑柱式棒球的事说出去……我可以让你吻我。”

随之而来的沉默让她极度痛苦。安娜贝尔强迫自己抬头看,发现自己把亨特吓住了。他盯着她,就好像她刚才讲的是外语,而他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一个吻。”安娜贝尔说,神经紧张得都要裂开了,“还有,别以为我让你这么做一次,以后就会继续让你这么做。”

亨特异常谨慎、字斟句酌地回答说:“我本以为你会提出和我跳支舞,华尔兹或者方阵舞。”

“我想过。”她说,“可一个吻更有用,更不消说它比一曲华尔兹更快。”

“我的吻可不会那样。”

这句活令她膝盖发软。“别荒唐了。一支普通的华尔兹至少也要三十分钟。你不可能吻一个人那么久。”

亨特回答的时候声音不易察觉地变粗重了。“当然,你最清楚了。很好——我接受你的条件。一个吻,换我保守你的秘密。我来决定时间和地点。”

“时间和地点由双方共同商量决定。”安娜贝尔反对说。“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不连累我的名声 我才不会让你选一个不恰当的时间或地点来害我。”

亨特嘲讽地微笑着,“您真是个谈判高手,佩顿小姐。如果您以后有野心进入商界的活,我们可都要人人自危了。”

“不,我惟一的野心是成为肯达尔夫人。”安娜贝尔故做无比甜蜜地回敬了他一句。满意地看到他的笑容消退了。

“那可太遗憾了。”他说,“对你和肯达尔都是如此。”

“见你的鬼,亨特先生。”她低声说道,不顾脚踝剧烈的抽搐,走开了。

她走向后面的露台时,感到踝部的伤加重了,疼痛蔓延到膝部。“见鬼。”她嘀咕着。这种情形下,她很难和肯达尔勋爵取得进展。一个人差不多要痛苦得尖叫的时侯,是很难摆出诱人的姿势的。安娜贝尔突然感到筋疲力尽。沮丧不巳。决定回房间。既然谈妥了和西蒙·亨特的交易,现在最好让她的脚好好休息,希望明天早上能有所好转。

她每走一步疼痛就加重一分,直到能够感觉到紧身胸衣的硬撑里面冷汗涔涔流下。她以前从未受过这样的伤。不仅腿疼,头也突然开始眩晕,浑身都痛起来。突然。她的胃里一阵翻滚。她需要空气……她必须到外面阴凉的地方去,找个地方坐下,直到不再作呕。通往露台的门显得遥不可及,她一片茫然。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到那儿。

幸好鲍曼姐妹见她和西蒙·亨特的谈话一结束就急忙赶了过来。莉莲见到安娜贝尔痛苦失色的眼神。脸上原本充满期待的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看起来糟透了。”莉莲叫道,“老天。亨特先生对你说了什么?”

“他同意了。”安娜贝尔简短地回答,继续蹒跚着朝露台走去。她的目朵嗡嗡作响,几乎巳经听不到管弦乐声。

“如果这让你这么害怕的话——”莉莲开口说道。

“不是因为这个。”安娜贝尔痛苦又愤怒地说,“我的脚踝。白天扭伤了。现在几乎没法走路。”

“你干嘛不早说?”莉莲立刻担心地问道。她纤细的胳膊有力地搂住安娜贝尔的背。“黛西,去最近的那扇门,扶住门让我们过去。”

姐妹俩帮她走到外面,安娜贝尔用戴着手套的手拭了拭额上的汗。“我想我要吐了。”她呻吟着,嘴里开始流出讨厌的口大。发臭的胆汁冒上喉咙。她的腿疼得像是被马车轮碾过一样。“唤,上帝,我不能。我不能现在吐。”

“没关系。”莉莲说着引她朝露台台阶一侧的花坛走去。“没人会看见的,亲爱的。想怎么吐就怎么吐。有黛西和我在这里照顾你。”

“没关系的。”黛西在她身后应道,“真正的朋友从不介意在你把烤面饼吐出来的时候为你持起头发。”

安娜贝尔本来会哈哈大笑,要不是她一阵恶心发作的适。幸好她晚饭没吃多少,所以过程不长。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她除了放弃别无选择。她喘着粗气吐在花坛里,一边虚弱地呻吟着,“对不起。对不起,莉莲 ”

“别傻了,”美国姑娘平静地说道,“你也会为我这么做的,不是吗?”

“我当然会……但你不会像我这么蠢……”

“你不蠢。”莉莲柔声道,“你只是病了。来,拿着我的手帕。”

安娜贝尔仍然弯着腰。满怀感激地接过带蕾丝边的亚麻方帕。

可香水味让她一阵反胃。“啊,不行。”她低声说,“这味道。你有没香味的吗?”

“讨厌。”莉莲抱歉地说。“黛西,你的手帕呢?”

“忘带了。”传来简短的回答。

“你只能用这块了。”莉莲对安娜贝尔说。“我们没别的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加了进来。“用这块吧。”

正文 第九章

安娜贝尔晕乎乎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过塞到她手里的干净手帕。还好。除了浆过的气息,没有任何味道。安娜贝尔擦擦汗涔涔的脸和嘴巴,直起身子面对新来的人。又是西蒙·亨特,她泛酸的胃缓缓地闹起了痛苦的革命。看来他一直跟着她来到露台,目睹了她不光彩的呕吐。她还不如死了算了。要是她这时候方便地一命呜呼该多好,就永远不用知道西蒙·亨特看到她在花坛里呕吐的窘样。

除了微微皱着的眉。亨特脸上没什么表情。见她有些摇晃,他马上伸手搀扶她。“考虑到我们刚才的协定。”他低声说,“这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佩顿小姐。”

“噢,走开。”安娜贝尔呻吟着,却发现又一阵眩晕袭来,自己几乎完全靠在他有力的身体上。她用手帕紧紧捂住嘴。透过鼻子呼吸。还好这一阵恶心过去了。但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知道要不是他。她刚才已经跌倒在地上了。天哪,她这是怎么了?

亨特很快调整姿势,轻松地扶着她。“你看上去面无血色。”他轻轻地把她湿答答的脸上一缕头发往后捋。问道:“怎么了。宝贝?只是胃不舒服,还是其他地方痛?”

安娜贝尔在痛苦之中还是被他亲呢的称呼吓了一跳。更不用说一位绅士是绝不该、万万不可提及女士的任何内脏的。但是她眼下难受得什么事也干不了。只能紧紧抓着他外套的翻领。想到他提的问题,她感到身体五脏六腑都不对劲。“我浑身上下都痛。”她轻轻说,“我的头、我的胃、我的背……最痛的是脚踝。”

她说话时发现嘴唇有些发麻。她试探地舔了舔,警觉到巳经丧失知觉。但她不那么晕头转向的话。她就会注意到亨特正在用从未有过的眼神凝视着她。稍后。黛西会向她详细描述西蒙。亨特把她搂在怀里悉心保护的样子。可当时,安娜贝尔痛苦不堪,除了自己排出倒海的难受,什么也没法注意。

莉莲走上前把安娜贝尔从亨特怀里解救出来。轻快地说:“感谢您的手帕。先生。您现在可以走了。我和我妹妹完全可以照顾佩顿小姐。”

亨特不理这个美国姑娘,继续搂住安娜贝尔。盯着她煞白的脸。“你怎么把脚弄伤的?”他问。

“跑柱式棒球,我想……”

“我看你晚饭时什么也没喝。”亨特把手放在她额前。看看有没有发烧的迹象。动作那么亲密熟悉,令人惊讶,“你前面喝过什么吗?”

“如果你是指烈酒或葡萄酒,没有。”安娜贝尔的身体慢慢瘫软下来,好像她的大脑已经放弃了对四肢的控制,“我在房间里喝了点柳皮茶。”

亨特温暖的手移到她脸上,温柔地契合着她脸颊的弧度。她那么冰冷,在被汗浸湿的裙子下瑟瑟发抖,皮肤起了鸡反疙瘩。感觉到他身体散发的诱人的热量,她真想像头挖洞的动物一样一头钻迸他的外套里。“我冻——冻死了。”她喃喃道,他的臂弯不觉把她抱得更紧了。

“抱住我。”他低声说,一边脱下外套,一边支撑着她发抖的身体。他用衣服裹住她,上面还有他皮肤的余温,她含糊地发出了一声感激的声音。

莉莲见自已的朋友被一个讨厌的对手抱着,被激怒了,她急躁地说:“看这里,亨特先生,我和我妹妹——”

“去找佩顿太太。”亨特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很威严,“告诉韦斯特克里夫勋爵,佩顿小姐需要一名医生。他知道该请哪一位。”

“那你做什么?”莉莲问道,显然不习惯被人这样发号施令。

亨特回答时拧起了眉。“我抱佩顿小姐穿过侧面仆人的门。你妹妹和我们一起丢,以免显得有失体统。”

“那说明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得体。”

“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个。帮上点忙,好吗?去吧。”

莉莲愤怒、僵硬地停了会儿,然后转身大步朝舞厅的门走去。

黛西显然惊呆了,“我想从没有人敢这样和我姐姐说适。您是我见过最大胆的男人,亨特先生。”

亨特小心地弯下腰,胳膊从下面绕过安娜贝尔的膝盖。他轻松地把她举了起来,怀抱着她簌簌发抖的身体和悉簌作响的丝绸裙子。安娜贝尔从没被男人抱着去过任何地方——她没想到会这样。“我想……我可以走一段。”她挣扎着说。

“你连露台的台阶都下不了。”亨特直截了当地说。“你该容许我表现我骑士风度的一面。能把你的胳膊放在我脖子上吗?”

安娜贝尔顺从了,很庆幸自己发烫的脚踩可以不再承受重量。她接受诱惑把头靠在他肩上,左臂搂住他的脖子。他抱着她走下露台的石板台阶时,她能感觉到他衬衫下肌肉的有力运动。

“我不觉得你有骑士风度。”她说道,又一阵发冷,牙齿打着冷战,“我想你是个十足的无赖。”

“我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这么看我。”他答道,嘲弄地低头看了她一眼,“我总是可悲地遭人误解。”

“我还是认为你是个无赖。”

亨特咧嘴一笑,把她抱得更舒服些,“显然生病没有损害你的判断力。”

“我让你去见鬼你为什么还要来帮我?”她小声说道。

“确保你的健康对我有好处。我希望向你讨债的时候你能处于最佳状态。”

亨特轻快地走下台阶,她感觉他的步子平稳优雅——不像是舞蹈者,而像是夜行的猫。他们的脸离得那么近,安娜贝尔发现他尽管剃过胡须,皮肤下的胡子茬还是清晰可见。为了让他抱得更稳些,安娜贝尔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些,指尖碰到了他后颈上卷曲的头发。真可惜我现在病了,她想。要不是我现在又冷又晕,那么虚弱,我可能会很享受被这么抱着。

走到庄园一侧的路上,亨特停下脚步,让黛西走在前面带路。

“仆人的门,”他提醒她,女孩点点头。

“是,我知道是哪扇。”黛西在前面走着,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小脸满是担忧的紧张。“我从没听说扭了脚踝会让人胃里难受。”她说。

“我猜她不单是扭了脚。”亨特回答。

“你觉得会是柳皮茶吗?”黛西问。

“不,柳皮茶不会引起这样的反应。我有点想到问题可能是什么,不过我们到了佩顿小姐的房间后才能确认。”

“你打算怎么‘确认’你的想法?”安娜贝尔警惕地问。

“我只打算看看你的脚踝。”亨特低头朝她微笑,“我当然可以那么做,我得抱你上三层楼呢。”

结果表明,上楼梯对他来说根本毫不费劲。他们走到三楼时,他连气都不喘一下。安娜贝尔猜他再这么走十次也不会流一滴汗。她把想法告诉他后,他淡淡地答说:“我年轻时大部分时间都在父亲的肉铺砍牛肉和猪肉。抱你可享受多了。”

“真动听。”安娜贝尔倒胃口地咕哝着,“每个女人都梦想听到别人、说她比一头死牛来得可爱些。”

他闷声笑了,转过身不让她的脚撞到门框。黛西帮他们打开门,焦急地站在一边看着亨特把安娜贝尔放到铺着织锦床罩的床上。

“我们到啦,”他说着把她放下,拿了一个多余的枕头给她半躺地靠着。

“谢谢。”她看着他浓密睫毛下的黑眼睛,小声说道。

“我想看看你的腿。”

他惊人的言辞几乎令她的心停止了跳动。等她恢复心跳时,脉搏虚弱而又快速地跳动着,“我情愿等医生来了再说。”

“我不是征求你的同意。”亨特毫不理会她的抗议,手伸向她的裙子下摆。

“亨特先生,”黛西愤怒地大叫一声,连忙跑过去,“你敢!佩顿小姐病了,如果你不马上把手拿开——”

“稍安勿躁。”亨特讽刺地答道,“我没打算玷污佩顿小姐的贞洁。至少,不是现在。”他的目光转向安娜贝尔苍白的脸。“别动。你的腿无疑很迷人,可它们还不会诱使我——”他撩开裙摆见到她肿胀的脚跺,突然倒吸了一口气,“见鬼,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位聪明的女子。你这副德行干嘛还要下楼去?”

“噢,安娜贝尔,”黛西山声说,“你的脚踝看起来糟透了!”

“先前还没这么糟糕。”安娜贝尔辩解说,“就是在前面半个小时里才变成这样。而且—— ”她感觉亨特的手往上伸去,痛苦又警觉地叫了一声,“你在干嘛?黛西,别让他——”

“我在帮你脱袜子。”亨特说,“而且我建议鲍曼小姐别插手。”

黛西朝他皱皱眉头,走到安娜贝尔身边。“我建议你动作谨慎,亨特先生。”她严厉地说,“如果你敢轻薄我的朋友,我可不会坐视不管。”

亨特一边扔给她一个极其嘲讽的眼光,一边找到了安娜贝尔的袜带,灵巧地把它松开。”鲍曼小姐,这里没几分钟就会挤满客人,包括佩顿女士、韦斯特克里夫先生,还有你固执的老姐,很快还有医生要来。即使是我这样老练的流氓,我轻薄一个人这点时间也是不够的。“他看到安娜贝尔被他轻轻一碰就痛苦地喘着气,表情立刻改变了。他熟练地褪下袜子,动作很轻,但她的皮肤那么敏感,哪怕最轻的一碰也会引来难以忍受的刺痛。“别动,宝贝。”他轻轻说道,把丝袜从她退缩的腿上脱了下来。

安娜贝尔咬住嘴唇,看着他的脑袋,他正埋头察看她的脚踝。他小心翼翼地转动着她的脚,尽量避免不必要的触碰。接着,他突然停住了,依旧埋头看着她的腿,“和我想的一样。”

黛西凑上前,看着亨特指着的地方,“那些小点是什么?”

“蝰蛇咬的。”亨特简短地说。他卷起衬衫袖子,露出毛茸茸的肌肉发达的小臂。

两个姑娘震惊地看着他。“我被蛇咬了?”安娜贝尔悄悄地问,“可是怎么会?什么时候?这不可能,我应该会察觉到的……不是吗?”

亨特把手伸迸仍旧裹在她身上的外套口袋里找着什么。“有时候人们被咬的时候不会察觉。这个时候,汉普夏郡的树林里到处都是蝰蛇。很可能是下午你们去远足时咬的。”他找到了,掏出一把小折刀,把它弹开。

安娜贝尔警惕地张大了眼晴:“你在做什么?”

亨特拿起她的袜子,干净利落地将它一分为二,“做止血带。”

“你——你总是随身带着这个吗?”她一直觉得他有点像海盗,现在看他卷着袖子拿着刀,这个看法更强烈了。

亨特坐在她伸着的脚边,把裙子卷到她膝盖上,在她的脚踝上方扎上一条丝袜。“几乎总是带着。”他平静地说,聚精会神地干着手里的活,“作为屠夫的儿子,我这辈子对刀总是有浓厚的兴趣。”

“我从没想到——”安娜贝尔打停住话头,丝袜这轻轻一系痛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对不起,”他说,小心地把另一半丝袜在她伤口下面系住。他把第二条吐血带系紧,一边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这就是在户外穿你那不结实的拖鞋的结果。你肯定碰巧踩到了一条正在晒太阳的小蛇……它看到你那漂亮的小脚踝,决定咬上一口。”他顿了顿,轻声咕哝了一句,好像是说:“我可不怪它。”

她的腿又肿又烫,她眼里开始有液体打转。安娜贝尔竭力不让眼泪难为情地落下来,紧紧抓着身下的织锦床罩,“既然是白天咬的;脚踩为什么现在才这么痛呢?”

“伤势可能会几个小时后才发作。”亨特看看黛西,“鲍曼小姐,按铃叫仆人——告诉他们我们要一些沸水浸泡的猪殃殃。马上。”

“猪殃殃是什么?”黛西怀疑地问。

“一种灌木树篱边长的野草。自从去年高级花匠被咬过后,管家的储藏室里一直存着一捆这种干草。”

黛西急忙奔去叫人,暂时把他俩望独留在房间里。

“花匠后来怎么?”安娜贝尔牙齿发颤地问。她不停地发抖,好像被泡在冰水里一样,“他死了吗?”

亨特的表情没有改变,可她能感觉她的问题吓了他一跳。“不。”他温柔地说,凑近了一些。“不,亲爱的……”他握住她瑟瑟发抖的手,轻轻握着,温暖着她的手指,“汉普夏郡的蝰蛇放的毒顶多能毒死一只猫,或是一条小狗。”他的眼神似乎在爱抚着她,接着他说:“你会没事的。接下来几天会很难受,不过之后就一切正常了。”

“你不是在安慰我吧,是吗?”她焦虑地问。

亨特低头替她拂开渗满汗珠的额前掉下的几缕头发。尽管他的手很大,动作却很轻柔,“我从不为了安慰别人而说谎。”他微笑着低声说,“这是我的诸多缺点之一。”

黛西吩咐完仆人,急忙回到床边。看到亨特弯腰俯在安娜贝尔身上她扬起了细眉,不过她忍住没说。相反,她问道:“我们不该把伤口划开放毒吗?”

安娜贝尔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沙哑地叫道:“别给他乱出主意,黛西!”

亨特抬了抬头,回答说:“蝰蛇咬的伤用不着。”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安娜贝尔身上,注意到她呼吸浅而急促,不禁拧起了眉,“感到呼吸困难吗?”

安娜贝尔点点头,竭力吸入空气,她的肺好像缩小到了平常的三分之一。她感觅每呼吸一下,胸衣带就箍得更紧一些,直到肋骨仿佛都要裂开似的。

亨特轻轻碰碰她的脸,拇指滑过她干燥的唇。“张开嘴。”他朝她分开的嘴唇里面看看,说:“你的舌头没肿——你会没事的。不过,你的紧身胸衣得脱下来。转过身。”

安娜贝尔还没来得及张口回答,黛西就气愤地抗议:“我会帮安娜贝尔脱胸衣。请你离开房间。”

“我见过女人的胸衣。”他语带讽刺地告诉她。

黛西转了转眼珠子。“别装糊涂,亨特先生。显然我不是在担心你。除非有生命危险,男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为年轻女子脱胸衣 而你刚才巳经向我们保让不会有危险。”

亨特表情痛苦地看着她:“见鬼,女人 ”

“爱怎么骂怎么骂吧,”黛西不为所动地说,“我姐姐比你会骂得多十倍都不止。”她把身体挺直,不过由于她五英尺多一寸的身高,并没有收到太大效果,“佩顿小姐不会脱胸衣的,除非你离开房间。”

亨特看看安娜贝尔,她急喘着需要空气,由谁来帮她除去胸衣已经无所谓了。“看在上帝分上,”他急躁地说道,大步走到窗前背对着她们,“我不看,快脱。”

黛西意识到这是他惟一打算做的让步,急忙行动起来。她把外套从安娜贝尔僵硬的身体上拿走。“我从背后帮你解开带子,让它从你裙子里面滑下去,”她小声对安娜贝尔说,“这样你仍能得体地穿着衣服。”

安娜贝尔没有足够的力气告诉她,在无法呼吸这个更为紧迫的问题面前,她对面子的任何顾虑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她呼吸时发出刺目的声音,侧过身,感到黛西的手指在她滑溜溜的舞会裙背后忙乱着。她的肺一阵抽搐,徒劳地想要吸入宝贵的空气。她急切地呻吟一声,开始拼命喘气。

黛西克制地咒骂了几声。“亨特先生,恐怕我得借你的刀子用——胸衣的带子打了结,我不能——噢!”最后的叫声是因为亨特大步跨到床前,粗兽地把她一把推开,自己去解胸衣。刀子刷刷几下,紧箍着的衣服终干松开了安娜贝尔的肋骨。

她感到他把带衬的胸衣抽掉,她身上只剩下薄薄的宽松内衣。以安娜贝尔眼下的情形,已经顾不了暴露与否了。可她知道,以后她会尴尬死的。

亨特轻松地让安娜贝尔在床头靠下,好像她是个布娃娃似的,他俯身说:“别这么紧张,亲爱的。”他的手平摊在她胸口,专注地看着她惊慌的表情,轻轻揉了一下,“慢点儿,放松。”

安娜贝尔凝视着他发出命令似的深色眼睛,试着按他说的做,可她的喉咙每呼吸一下就发紧一次。她看来要窒息而死了,就在这里。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你会没事的。轻松地呼气吸气。慢慢地。对,就是这样。”他放在她胸口的手的轻柔的重量似乎也有帮助,好像他有力量让她的肺恢复正常的节奏,“你刚经过了最糟的一阵。”

“哦,太好了。”她试着尖刻地回答,可这把她呛住了,打起了响嗝。

“别说话——呼吸。慢慢地,长长地……再试一次。真乖。”

安娜贝尔渐渐恢复了呼吸,恐慌开始消退。他是对的……她不挣扎的话轻松得多。她间歇的喘气被他声音里催眠般的温柔缓和了。”没错,他轻声说,“就是那样。”他的手继续在她胸口慢慢地打着圈。他的抚摸完全没有挑逗的成分 ——事实上,她就像是个他设法安抚的小孩。安娜贝尔感到惊奇。谁能想到西蒙。亨特会这么好?

安娜贝尔充满迷惑和感激,伸手去摸胸口那只温柔的大手,她很虚弱,这个动作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亨特以为她要把他推开,手开始往回缩,当他感到她的手指握住他的双手时,便一动也不动了。

“谢谢。”她小声说。

这触摸显然让亨特浑身紧张,好像给他全身通了电一样。他没盯着她的脸,而是盯着她和他交错着的纤纤十指,好像要设法解开一个疑难问题一般。他一动不动地任她握着,垂下睫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

安娜贝尔用舌头润了润干干的唇,发现还是没有知觉。“我的脸麻了。”她沙哑地说道,松开了他的手。

亨特抬起头,脸上挂着刚刚对自己有了意外发现的幽默笑容。“猪殃殃草会有帮助。”他摸摸她的喉咙,拇指沿着她下巴的曲线滑过,手势显然是一个抚摸。“这让我想到 ——”他回过头,好像刚刚记起黛西也在房间里,“鲍曼小姐,该死的仆人还没把——”

“在这里。”这个深色头发的姑娘说着从门口进来,端着一个刚送上来的托盘。显然他俩都太沉浸在两人世界里,没注意到仆人敲门,“管家派人送来了猪殃殃草茶,很难闻,还有一瓶仆人说是‘荨麻酊’的东西。医生已经到了,很快就要上楼来——这意味着你得离开,亨特先生。”

他强硬地抬起下巴,“不是现在。”

“现在,”黛西急迫地说,“至少呆在门外。为安娜贝尔着想。如果被别人看到你在这里,她就毁了”

亨特满脸怒气,看看安娜贝尔,“你要我走吗?”

其实,她不想。事实上,她有个荒唐的患头想求他留下。噢,事情的转变真令人费解,她居然会这么想要一个她曾经厌恶的男人的陪伴!可就在刚刚几分钟里他俩之间似乎产生了微妙的联系,她感到十分为难,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我能呼吸了,”她最后小声说,“你也许该离开。”

亨特点点头。“我在门外走道里等。”他粗声说道,从床上站起身。他招手示意黛西把托盘拿过来,继续凝视着安娜贝尔,“喝下猪殃殃茶,别管什么味道。不然我会回来把它从你喉咙里灌下去的。” 他拿起外套,离开了房间。

黛西松了口气,把托盘放在床边桌上。“感谢上帝。”她说,“我真不知该怎么把他弄走呢,要是他不肯离开的话。来……我帮你坐高些,再垫个枕头。”她熟练地把她扶起,能干得令人惊讶。黛西端起一只热气腾腾的大陶杯,放到她唇边,“喝一点,亲爱的。”

安娜贝尔吞下发苦的褐色液体,直往后缩,“呃——”

“多喝点。”黛西坚持道。又举起杯子。

安娜贝尔又喝了一口。她的脸全麻了。没感觉到药茶从嘴角漏了几滴下来,于是黛西从托盘上拿起餐巾替她拭干下巴。安娜贝尔小心地试着伸出手指摸摸自己僵硬的脸。“感觉真奇怪。”她说。声音含糊不清,“嘴巴也没知觉。黛西……别跟我说刚才亨特先生在这儿的时侯我流口水了。”

“当然没有。”黛西连忙说,“如果那样的话我肯定会采取办法的。一个真正的朋友可不会让你在有男人在场的时侯流口水。哪怕是一个你不打算吸引的男人。”

安娜贝尔松了口气。又灌下几口茶。那味道活像烧焦的咖啡。也许是心理作用,她开始觉得稍微好了一点点。

“莉莲肯定在到处找你母亲。”黛西说,“我想不出她们为什么要那么久。”她往后退了一点看看安娜贝尔。她褐色的眼睛闪着光。“不过我很高兴。如果她们来得早的话,我就没机会看到亨特先生的转变了。从一头大灰狼变成……嗯……一头稍微可爱些的狼。”

安娜贝尔的嗓门里勉强发出咯咯的笑声,“他是个人物,不是吗?”

“是的,确实如此。很高傲而且很专横。像是那些总是被妈妈从我手里夺走的情爱小说里的人物。还好我在这里。不然他可能已经把你脱得一丝不挂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帮安娜贝尔喝下更多药茶。又帮她擦干下巴。“你知道,我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可是亨特先生没有我原来想的那么糟。”

安娜贝尔感觉有些恢复了知觉,试着用手拧拧嘴唇。感觉到刺痛。“看采。他有他的用处。不过……别指望他的转变会长久。”

正文 第十章

两分钟不到,西蒙前面预言的那帮人就出现了:医生、韦斯特克里夫勋爵、佩顿夫人、还有莉莲.鲍曼。西蒙肩靠着墙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他暗自为韦斯特克里夫和鲍曼小姐之间显而易见的互相讨厌感到好笑,两人之间明显的敌意表明他们已经发生过争执。

医生是位受人尊敬的老人,已经为韦斯特克里夫和他的亲戚马斯登一家服务了三十年。他脸上布满皱纹,深凹的眼睛敏锐地看了看西蒙,镇静自若地说:“亨特先生,听说你帮助这位年轻姑娘进了房间?”

西蒙向医生粗粗形容了一下安娜贝尔的情况和症状,没说是他而不是黛西发现了安娜贝尔脚踝上的针眼状斑点。佩顿太太脸色发白地听着,非常难过。韦斯特克里夫勋爵皱着眉头俯身向佩顿太太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对他表示感谢。西蒙猜韦斯特克里夫保证会提供最周到的照顾,直到她女儿完全恢复为止。

“当然,在我对这位年轻姑娘做完检查之前,我无法确定亨特先生观点。”医生说道:“不过,现在最好先把猪殃殃煮起来,如果她的病症真是因蝰蛇咬伤而引起的话——”

“她已经喝过了,”西蒙插嘴说道,“一刻钟前我让人去煮了。”

医生不悦地看看他,是那种对那些没取得过医学学位却贸然下诊断的人的恼怒,“猪殃殃是一剂猛药,亨特先生,如果病人没有被毒蛇咬的话,服了会有伤害。您在处理之前应该等待医生的意见。”

“蝰蛇咬得症状错不了。”西蒙不耐烦地答道,希望这个男人能够停止在走廊里耽搁,马上开始做他该做的工作。“而且我希望能尽快减轻佩顿小姐的痛苦。”

老人卷曲的灰色眉毛向眼睛聚拢。“你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他给了句充满火药味的评论。

“是的。”西蒙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

突然,伯爵闷声笑了起来,手放在医生的肩上。“如果你打算说服我的朋友他有什么地方错了的话,恐怕我们得永无止境地在这里站下去了。‘固执己见’是我们能给亨特先生最柔和的评语了。我向你保证,你的精力最好还是用在照顾佩顿小姐上面。”

“也许如此,”医生恼怒地说,“不过我不禁要怀疑,有了亨特先生的专业诊断,我在这里显得有些多余。”扔下这句嘲讽之后,医生走进了房间,佩顿太太和莉莲.鲍曼尾随其后。

西蒙被留在走廊里和韦斯特克里夫在一起,他转着眼睛:“这个易怒的老混蛋。”他嘀咕着,“你还能找到比他更老的吗,韦斯特里夫?我怀疑他是否足够耳聪目明,以使他能够做见鬼的诊断。”

伯爵耸起一条黑色的眉毛,带着优越感好笑地看着西蒙,“他是汉普夏郡最好的医生。下楼去吧,亨特。我们去喝杯白兰地。”

西蒙看看紧闭的门,“晚点再去。”

韦斯特克里夫用轻快而无比愉悦的声音回答:“啊,请原谅。当然你想在门外守候着,像无家可归的狗期待厨房里的残羹冷炙一样。我到书房去了——做个好小伙子,有消息的话下来通知我。”

西蒙愤愤不平地冷冷瞪了他一眼,手撑离墙壁。“好吧。”他咆哮着。“我也去。”

伯爵满意地点点头,回答道:“医生看完佩顿小姐后会给我报告的。”

西蒙随韦斯特克里夫走向大旋梯,若有所思地回想着自己刚才的行为。这是全新的体验,受情感而不是理智的驱使,他不喜欢这样。不过,这似乎不太重要。刚发现安娜贝尔生病的时候,他的胸口感到痛苦的失落,好像他的心脏被禁锢了一样。他确定无疑,自己会不惜一切保证她的安全舒适。安娜贝尔呼吸困难、用痛苦恐惧的眼神凝视着他的时候,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所有的事情。

上帝保佑,如果安娜贝尔意识到她对他的威力的话……这种威力严重威胁着他的骄傲与自制。他想要占有她身体和灵魂的每一寸,以所有能想像得到的亲密方式。他对她与日俱增的激情使他震惊。他身边没有人能够理解,尤其是韦斯特克里夫。韦斯特克里夫总是把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包裹得严严实实,对那些为了爱情犯傻的人嗤之以鼻。

这可不是爱情……西蒙还没打算走那么远。然而这却远非一般的欲望。它需要毫无保留地占有。

西象努力戴上没有表情的面具,随韦斯特克里夫进了书房。

这是个小而简朴的房间,铺着发亮的橡木墙板。仅有的装饰是一排彩色玻璃窗。书房棱角分明,家具沉重,并不让人觉得舒服。

然而,这完全是个男性的空间,可以在这里抽烟、喝酒、坦率地交谈。

西蒙坐在书桌边的一把硬椅子上,从韦斯特克里夫手中接过一杯白兰地,大口吞了下去。他伸出矮脚酒杯,伯爵重新替他斟满,他点头表示谢意。

在韦斯特克里夫对安娜贝尔发表长篇大论的抨击之前,西蒙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你看来和鲍曼小姐姐处得不太好。”他说道。

作为转移注意力的战术,提到莉莲.鲍曼的名字极其有效。韦斯特克里夫暴躁地哼了一声。“这个无礼的黄毛丫头居然敢暗示佩顿小姐的不幸是我的错。”他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

西蒙扬起了眉,“怎么会是你的错?”

“鲍曼小姐以乎觉得,作为庄园的主人,确保我的产业不‘到处爬满毒蛇’是我的责任,她是这么说的。”

“你怎么回答?”

“我向鲍曼小姐指出,客人选择外出时穿好衣服的话通常是不会被蝰蛇咬到的。”

西蒙忍不住笑了,“鲍曼小姐只是担心她的朋友。”

韦斯特克里夫点头表示完全赞同。“她可不能失去其中任何一个,因为她无疑只有区区几个朋友。”

西蒙微笑着注视杯中的白兰地。“你度过了一个多么艰难的夜晚啊。”他听到韦斯特克里夫讽刺地说,“你先是被迫一路抱着佩顿小姐曼妙的身体到她卧室……接着又不得不察看她受伤的腿。真是太麻烦你了。”

西蒙的笑容隐退了,“我没说我察看了她的腿。”

伯爵明察秋毫地看着他,“你不用说。我太了解你了,肯定你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的。”

“我承认我看了她的脚踝。我还割断了她的紧身胸衣带。当时她显然无法呼吸了。”西蒙挑衅地看着伯爵。

“真是个热心的青年。”韦斯特克里夫嘀咕着。西蒙怒目而视。“你可能很难相信,我看着一个女人痛苦的样子可丝毫没有情欲的快感。”韦斯特克里夫靠在椅背上,冷静地观察着西蒙。这可激怒了他,“我希望你不至于愚蠢到爱上这样一个人。你知道我对佩顿小姻的看法——”

“对,你已经反复表示过了。”

“更何况,”伯爵继续说道,“我讨厌看到我认识的仅有的几个有头脑的男人变成唠叨的傻瓜,在空气里到处散播多愁善感的情绪——”

“我没有在恋爱。”

“你有些反常。”韦斯特克里夫坚持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没见你像刚才在她房门外那样多愁善感。”

“我只是对一个同类表示简单的同情。”

伯爵哼了一声,“你正渴望钻进这个同类的内衣。”

此言一语中的,西蒙勉强笑了一下。“两年前这只是心头之痒,”他承认,“现在已经全面发作。”

韦斯特克里夫叹息着抱怨了一声,用拇指和食指揉揉鼻梁。“再没有什么比看着一个朋友盲目地陷入灾难更让我痛恨的了。你的弱点,亨特,是你无法抗拒挑战。哪怕这个挑战根本不值得。”

“我喜欢挑战。”西蒙晃动着矮脚杯里的白兰地,“不过这与我对她的兴趣无关。”

“老天,’伯爵低声说,“要么喝了白兰地。要么别再玩它。你这样晃动会碰伤它的。”

西蒙深感好笑地看看他。“究竟怎么会‘碰伤’一杯白兰地呢?不,别告诉我——我乡下人的脑子无法理解这个。”他顺从地把白兰地喝了下去,把杯子放在一边。“现在,我们在讨论什么……?哦,是的,我的弱点。在接着讨论之前,我希望你能承认,你一生中总芸有那么一次欲望超过理智。因为如果你从来没有过的话,继续和你讨论这个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当然有过。每个十二岁以上的男人都有过。可是提高智力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我们反复犯这样的错——”

“好吧,我的问题就在这里。”西蒙合乎逻辑地说,“我不想要什么高智力。我用我的低智力已经过得很好了。”

伯爵沉下了脸。“佩顿小姐和她那群食肉的朋友都没嫁出去是有道理的,亨特。她们是麻烦。如果今天的事情还不能让你清楚这点,你就已经无药可救了。”

正如西蒙.亨特预料的那样,安娜贝尔接下来的几天里极其难受。她无比痛苦地熟悉着猪殃殃茶的味道,医生规定第一天每四个小时服一次,接下来每六个小时服一次。尽管她能感到这有助于减轻蛇毒的症状,她的胃还是不断抗议。她精疲力竭,可是又睡不好觉。尽管她渴望做些什么来打发无聊,但却没法集中注意力一次超过几分钟以上。

她的朋友尽力让她打起精神,逗她开心,安娜贝尔对此深怀感激。伊薇坐在床边为她朗读一本从图书室偷来的惊险小说。黛西和莉莲过来散布最新的小道消息,她们顽皮地模仿各位客人,逗得她哈哈大笑。在她的坚持下,她们负责地汇报谁赢得了肯达尔大战。其中一名高挑、苗条的金发女子,叫做康斯坦司.达洛比小姐,引起了他的兴趣。

“她看上去是那种很冷漠的人,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黛西坦白地说,“她的嘴让人想起钱袋,还有个捂着嘴咯咯笑的坏习惯,真烦人,好像被人看到在公开场合笑很不淑女似的。”

“她肯定牙齿长得不好。”莉莲满怀希望地说。

“我觉得她很无聊。”黛西继续说,“我真想不出她说了什么能让肯达尔这么感兴趣。”

“黛西,我们在讨论一个以观赏植物为极大乐事的男人。他的无聊的门槛显然是无穷低的。”

“今天水宴后野餐时,”黛西对安娜贝尔说,“我还很得意地以为自己抓住了康斯坦司小姐与一个客人幽会呢。她和一个男人一起消失了几分钟,不是肯达尔勋爵。”

“那是谁?”安娜贝尔问。

“本杰明.马科斯洛先生——当地的一个农场主。你知道。是那种优秀青年的类型,拥有好几英亩土地和一群仆人,正想找个老婆替他生上八九个孩子,帮他补补衬衣袖口,杀猪时做血肠——”

“黛西,”莉莲注意到安娜贝尔突然脸色发青,插嘴说:“别说得那么恶心,行不?”她抱歉地朝安娜贝尔笑笑,“对不起,亲爱的。不过你得承认英国人喜欢吃那些能把美国人从餐桌上吓跑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黛西继续耐心地说道,“康斯坦司小姐在马科斯洛的陪伴下消失不见了。我自然跑去找他们,希望能发现什么破坏她名声的事,好让肯达尔勋爵对她失去兴趣。你们可以想像,我发现他俩在一棵树背后头靠在一起时有多开心。”

“他们在接吻吗?”安娜贝尔问。

“唉,不是。马科斯洛在帮康斯坦司小姐把一只从巢里掉下来的幼鸟放回去。”

“噢,”安娜贝尔感觉到自己的肩塌了下来,她烦躁地说:“她真好心。”她知道自己的苦闷一部分是蛇毒的副作用,包括那难以下咽的解毒剂。然而,知道了原因也毫无用处。

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莉莲拿起已失去光泽的银背发梳。“先忘了康斯坦司小姐和肯达尔勋爵吧。”她说,“我帮你梳辫子—头发不遮在脸上,你就会感觉好些了。”

“我的镜子在哪里?”安娜贝尔问,以便往前挪让莉莲坐在她身后。

“找不到了。”莉莲平静地回答。

安娜贝尔注意到了镜子的适时失踪。她知道自己生病后形容憔悴,头发干枯,皮肤也失去了健康的光泽。而目,挥之不去的恶心让她无法进食,她的胳膊无力地搭在床罩上,显得瘦弱无比。

晚上,她躺在病榻上,下面舞厅里的歌舞声从开着的窗户外飘了进来。想像着康斯坦司小姐在肯达尔勋爵的臂弯里共舞华尔兹的情景,安娜贝尔烦躁地辗转反侧,抑郁地断定自己嫁人的机会已经丧失殆尽了。“我讨厌蝰蛇。”她咕哝着,看着母亲整理床边桌上的东西……药勺、瓶子、手帕、梳子和发卡,“我讨厌生病,我讨厌在树林里散步,我最最讨厌跑拄式棒球!”

“你说什么,亲爱的?”正在把几个空杯子放进托盘的菲莉帕停下来问道。

安娜贝尔摇摇头,突然间忧郁得不能自已。“我……噢,没什么,妈妈。我在想——我想一两天内就回伦敦,等身体吃得消的时候。呆在这里已经没有用了。康斯坦司小姐和肯达尔勋爵已经走到一起了。我的状况也再吸引不了别人了,而且——”

“我可还没完全放弃希望。”菲莉帕放下托盘说道。她俯身温柔慈爱地抚抚安娜贝尔的眉,“他们还没宣布订婚——而且肯达尔勋爵也经常问起你。别忘了他送来的一大捧风铃草。他告诉我,是他亲手摘的。”

安娜贝尔疲倦地看看角落的那一大束花,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妈妈,我一直想问……你能把它拿走吗?它很美,我确实很喜欢它的样子……可是那味道……”

“噢,我可真没想到。”菲莉帕连忙说。她急忙跑到角落拿起花瓶向门口走去,“我会把花放在大厅里,让女仆拿走……”她忙碌着,声音飘远了。

安娜贝尔拿起一枚发卡,摆弄着上面弯弯的铁丝。实际上,肯达尔的花只是送来的众多花束之一。她生病的消息激起了石字庄园宾客的极大同情。连韦斯特克里夫勋爵也代表自己和马斯登家派人送来了一束温室玫瑰。房间摆满了鲜花,看起来像是葬礼。奇怪的是,西蒙.亨特没有送来任何东西……一张便条一枝花都没有。她本以为,在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关切的举止之后,现在他应该奄所表示。小小地表明他的关心……可是她又想到,也许亨特已经认定她是个古怪麻烦的女人,不再值得他费心。如果这样的话,她应该感到庆幸,自己再也不用受他骚扰了。

然而,安娜贝尔感到鼻子酸酸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不理解自己。她无从分辨,掩藏在自己无望的情绪下的是怎样的情感。可她内心似乎充满渴望,渴望一件无法描述的东西……要是她知道那是什么就好了。要是——

“咦,真奇怪。”菲莉帕回到房间,听起来很困惑,“我在门后找到的。有人放在那边,没留字条,也没写是给谁的。看起来是新的。你觉得会是你哪个朋友送来的吗?肯定是的。这么古怪的礼物只可能是那两个美国姑娘送的。”

安娜贝尔从枕头上支起身,发现膝上放着一对东西,她茫然而惊讶地看着。是一对低帮短靴,用漂亮的红色蝴蝶结系看。皮质像黄油一样柔软,染成时髦的棕色,上了光,像镜子一样发亮。低帮的皮质叠层鞋跟、结实的鞋底,这双靴子看上去既舒适又时髦。鞋背上还精心绣着几片叶子做点缀。安娜贝尔凝视着靴子,感到自己突然笑出声来。

“肯定是鲍曼姐妹送的,”她说……可她知道不是。

这靴子是西蒙·亨特的礼物,他完全清楚男士不该赠送衣物给女士。她应该把它们退回去,她想,手里却紧紧握看靴子。只有西蒙·亨特才会送她这么实用又这么过于私人性的东西。

带着微笑,她解开蝴蝶结,拿起一只靴子。它轻得惊人,只需一眼就能看出会非常合脚。可亨特怎么知道该要哪个号,他又是从哪里搞来的鞋子?她的手指抚过连接起鞋底和富有光泽的棕色鞋面的细密针脚。

“它们真是太迷人了。”菲莉帕说,“太好看了,都舍不得穿着在泥泞的乡间散步。”

安娜贝尔把鞋举到鼻下,吸入皮革那干净朴实的香味。她用指尖掠过靴子柔韧的皮质鞋面,又把它放远端详着,仿佛是件无价的雕塑品。“我已经在乡间走够了,”她微笑着说,“这双靴子要用来走在花园铺好的石子路上。”

菲莉帕爱怜地看着她,伸手捋捋安娜贝尔的头发。“没想到一双新鞋能让你这么高兴——不过我很高兴。要我叫人送汤和吐司上来吗,亲爱的?服猪殃殃茶之前你该吃点东西。”

安娜贝尔做了个鬼脸,“好吧,喝点汤。”

菲莉帕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去拿靴子,“我先帮你拿开,放到衣橱——”

“再过会儿。”安娜贝尔小声说着,爱不释手地紧抓着一只不放。

菲莉帕微笑着去按铃叫仆人。

安娜贝尔往后靠着,手指抚弄着绸缎般的皮质,感觉胸口舒缓了些。毫无疑问,这说明蛇毒在消退……不过,这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会突然感到欣慰安宁。

当然,她得去谢谢西蒙·亨特,并告诉他他的礼物很不得体。如果他承认是他送来了靴子,那么安娜贝尔就必须还给他。一本诗集、一罐太妃糖,或是一束鲜花才是得体的礼物。可是,从没有什么礼物像这样打动过她。

安娜贝尔让靴子整夜陪着她,尽管母亲警告说把鞋放在床上会倒霉的。最后她终于昏昏欲睡,同意把靴子放在床边桌上。窗口,仍有管弦乐声依稀飘来。清早醒来时,她看到靴子就微笑了起来。

正文 第十一章

被蝰蛇咬后的第三个早上,安娜贝尔总算恢复得可以起床了。令她欣慰的是,大部分客人都到临近的宅第去参加聚会了,剩下安静空旷的石字庄园。菲莉帕与管家商量了一下,把安娜贝贝尔安顿在楼上一间对着花园的私密起居室。房间很可爱,四壁贴着蓝色花朵图案的墙纸,挂着小孩和动物的照片,赏心悦目。据管家说,这间房间通常只供马斯登一家用,不过韦斯特克里夫勋爵主动把房间让给安娜贝尔用。

菲莉帕把一块毯子在安娜贝尔膝盖上裹好,在她身边的桌上放好一杯猪殃殃茶。“你一定得喝。”她不理安娜贝尔扮的鬼脸,坚决地说,“这是为你自己好。”

“你不用呆在这里看着我,妈妈。”安娜贝尔说,“我在这里放松一下很开心,你可以去散散步,或者和朋友去聊天。”

“你肯定吗?”菲莉帕问。

“绝对肯定。”安娜贝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会喝的……看到了吧?去吧,妈妈,不用为我操心。”

“好吧。”菲莉帕勉强说道,“就一小会儿。管家说如果你要叫仆人的话,就摇桌上的铃。记得把茶全部喝掉,一滴不剩。”

“我会的。”安娜贝尔保证,脸上掬起一个夸张的笑容。她直到菲莉帕离开房间才收起笑脸。母亲一消失,安娜贝尔就伏在长沙发椅背上,小心地把茶倒在窗外。

安娜贝尔满意地叹了口气,蜷曲在沙发一角。不时会有一声声响打破这里的宁静:盘子的轻微撞击声、管家低低的说话声,还有扫帚扫过走廊地毯的声音。安娜贝尔把胳膊支在窗台上,探出身子让脸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她闭起眼睛,听着蜜蜂嗡嗡地在一簇簇深粉色的绣球花丛和爬过篱笆的甜豌豆卷须间穿梭。尽管她仍很虚弱,但像只猫一样懒洋洋地暖暖地坐着,半梦半醒,还是觉得很舒服。

听到门口传来声音,她很慢才反应过来……一记轻轻的叩门声,仿佛来者不愿敲得太重而打扰了她的遐思。眨眨被太阳晒花的眼,安娜贝尔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眼前的一块块光斑终于慢慢消失,她发现自己眼前出现的是西蒙·亨特修长的黑色身影。他半倚在门框上,不自觉地摆出一副放浪不羁的姿势。他的头微微侧着凝视着她,表情难以捉摸。

安娜贝尔的脉搏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一如既往,亨特的穿着无可挑剔,但是绅士的装扮无法掩盖仿佛从他身上溢出来的勃发活力。她记起了他抱着她时那坚硬的臂膀和胸膛,他的手触摸她身体的感觉……噢,她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了。

“你看上去像是只刚从窗口飞进来的蝴蝶。”他轻声说。

他一定是在嘲笑她,安娜贝尔想,她完全知道自己苍白的病容。她不自在地伸手捋捋凌乱的头发。“你来这里干什么?”她问,“你不是应该在邻居的聚会上吗?”

她并不想说得这么生硬、拒人千里之外。可是她平时的伶牙俐齿都不见了。她看着他就会忍不住想到他用手替她揉胸口的样子。这回忆让她尴尬,浑身燥热。亨特用微微挖苦的语调说:“我和我的一个经理有事要谈,他从伦敦过来,稍晚就到这里。和你仰慕的那些穿丝袜的贵族不同,我要考虑的可不止是今天的野餐毯该铺在哪里。”亨特离开门框,走进屋子,他的眼神显然在给她评分,“还觉得虚弱?很快就会好的。你的脚踝怎样了?把裙子撩起来——我想我该再看一下。”

安娜贝尔警觉地看了他一秒钟,然后她看到了他眼里的神色,笑了起来。这些放肆的话不知怎的缓解了她的尴尬,让她放松。“你太好了,”她平静地说,“不过不必了。我的脚踝好多了,谢谢。”

亨特微笑着走近她。“我要你知道,我的提议完全是建立在毫不利己的精神上的。我看到你裸露的腿可没有什么不正当的快感。嗯,可能有点小小的刺激,不过我会掩饰得非常好的。”他单手抓住一把椅背,轻松地把它挪到长沙发前,靠近她坐了下来。安娜贝尔对此印象深刻,他举起一件结实的红木家具就像是拿起一片羽毛一样。她飞快地朝空空的门口瞥了一眼。只要门没天,她和亨特坐在起居室里就是可以接受的。她母亲总会过来看她。在此之前,安娜贝尔决定提一下靴子的话题。

“亨特先生,”她小心地问道,“有件事我得问你……”

“嗯?”

他的眼睛显然是他最迷人的地方,安娜贝尔分神想道。它们充满活力,让她奇怪为什么人们总是更喜欢蓝眼睛而不是黑眼睛。没有一种蓝色可以像亨特的黑眼睛一样流露出潜藏在深处的无穷智慧。

安娜贝尔怎么努力也想不出委婉的询问方式。脑子里许多语句翻来覆去,最后她直截了当地问:“是你送的靴子吗?”

他不动声色。“靴子?恐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佩顿小姐。你是在打比喻,还是我们说的是真的鞋子?”

“低帮靴子。”安娜贝尔说,盯住他的眼神分明写着怀疑,“昨天放在我门后的一双新鞋。”

“尽管我很乐意和你讨论你衣橱的任何部分,佩顿小姐,我对靴子恐怕还是一无所知。不过我高兴你总算得到了一双。当然,除非你希望继续成为汉普夏郡野生动物的一道大餐。”

安娜贝尔久久地看着他。尽管他矢口否认,他不带表情的面孔后面还是隐藏着什么……他眼里有顽皮的火花……“那么你否认送过我靴子?”

“我非常郑重地否认。”

“可是我觉得奇怪……如果有人想为一位女士做一双鞋,而她又不知情的话……他怎么能知道她脚的尺码呢?”

“那还是比较简单的……”他沉思着,“我猜想大胆的男士只需让女仆找到那位女士扔掉的拖鞋,然后就可以把鞋样交给当地的修鞋匠。并且设法让鞋匠觉得值得放下手头的其他活,马上做双新鞋。”

“那样他可要费不少心思。”安娜贝尔轻声说。

亨特的眼神突然变得诙谐。“总比每次在那位女士穿着拖鞋出去散步后就不得不把受伤的她运上三层楼少费点事。”

安娜贝尔意识到他永远也不会承认送过她靴子——这样她就能留着它们,不过这样她也就永远不能感谢他了。而她知道是他送的——她能从他脸上看出来。

“亨特先生,”她真诚地说,“我……我希望……”她停住了,找不到合适的词,无助地望着他。

出于同情,亨特站了起来,走到房间另一边,拿起一张小小的圆形游戏桌。直径大约只有两英尺,结构巧妙,顶部可以翻动,从国际象棋盘变成国际跳棋盘。“你玩吗?”他随意地问道,把小桌放在她面前。

“跳棋?噢,有时候——”

“不,不是跳棋。国际象棋。”安娜贝尔摇摇头,缩回沙发的角落。“不,我从没下过象棋。我不是不愿配合……可是……以我现在的状况,没有兴趣尝试这么难的——”

“那么,现在正是学的时候。”亨特说看,走向壁柜取出一个磨光的带树节的木盒,“有个说法,如果你没和一个人下过国际象棋,就不可能真正了解他。”

安娜贝尔谨慎地看着他,对和他单独相处感到紧张……然而她又被他刻意的温柔彻底迷住了。仿佛他在设法哄她信任他。他举止里有一种温柔,与她所熟知的那个冷嘲热讽的浪荡子形象格格不入。

“你相信吗?”她问。

“当然不信。”他把盒子拿到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套缟玛瑙与象牙做的棋子,个个精雕细琢。他挑衅地看了她一眼,“事实是,除非你借给一个男人钱,否则你永远也不会真正了解他。而你也永远不会了解一个女人,直到你上过她的床。”

他是为了吓她而故意这么说的,当然。他成功了,尽管安娜贝尔竭力掩饰。“亨特先生,”她对他微笑的眼睛皱着眉说,“如果你继续粗言秽语,我不得不请你离开房间。”

“请原谅。”他的迅速忏悔一点也不能糊弄她,“我只是不能抵抗让你脸红的诱惑。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容易脸红的姑娘。”

她脖子里的红晕开始窜到脸上。“我从没脸红过。只是在你身边我才——”她停住了,气愤地皱眉瞪着他,惹得他呵呵笑。

“我现在开始会规矩的。”他说,“别让我离开。”

她犹疑地看着他,手颤抖着放到额前。她的娇弱让他的话音更温柔了。“没关系的,”他低声说,“让我留下吧,安娜贝尔。”

她眨眨眼,迟疑地点点头,靠在沙发靠垫上。亨特有条不紊地摆好棋盘。他的手在摆弄棋子时出奇的轻巧敏捷,尽管手那么大。可能是无情的手,她想着……晒黑的男性的手,手背上长着一些黑毛。

亨特弯腰半站着,安娜贝尔感觉到他迷人的气息,粉浆和剃须皂的味道混合着干净的男性肌肤的香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味道……是他香甜的口气,似乎刚吃过梨子或是一片菠萝。她抬头看他时,意识到他可以毫不费劲地弯腰亲吻她。这念头让她颤抖。她其实很想让他的嘴压在她的嘴唇上,呼吸他嘴里短暂的甜蜜气息。她希望他再次抱住她。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睁大了眼睛。她突然的静止很快让亨特察觉到了。他的注意力从棋盘转移到她仰起的脸上,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他屏住了呼吸。两人都一动不动。安娜贝尔只能沉默地等待着。她的指尖紧紧抓住沙发靠垫,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亨特长长地吸了口气,打破了紧张局面,他沙哑着柔声说:“不……你身体还没康复。”

她心跳得厉害,几乎听不到他的话。“什——什么?”她软弱无力地问。

亨特似乎无法克制自己,他把她额前一缕卷曲的头发往后捋了捋。指尖的轻抚令她柔软光滑的肌肤发烫,留下强烈的感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相信我,我很受诱惑。不过你还太虚弱了——而我今天又很缺乏自制。”

“如果你在暗示我——”

“我从不把时间浪费在暗示上。”他低声说,重新仔细摆放起棋子,“显然,你希望我吻你。我很乐意从命,等时机恰当的时候。不过不是现在。”

“亨特先生,你是最——”

“是的,我知道。”他笑着说,“你尽可以省点力气朝我砸形容词,我以前全都听过了。”他坐下来,把一枚棋子放到她掌心。玛瑙雕刻的棋子沉甸甸的,握久了,光滑的表面渐渐温暖起来。

“我不想用形容词砸你,”安娜贝尔说,“只要一两件锐利的东西就够了。”

他大笑起来,收回手时拇指拂过她的手心。她感到他拇指上有块粗糙的硬茧,那感觉有点像被猫的舌头微微地舔了一下般刺痛。安娜贝尔对自己对他的反应不知所措,低头看着手里的棋子。

“那是皇后——棋盘上最有威力的一个。她可以朝任何方向移动,想走多远都可以。”

他说话的态度没有什么明显的暗示……可是他轻声说话的时候,就像他现在那样,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沙哑的低沉,令她拖鞋里的脚趾都弯曲了起来。

“比国王还厉害?”

“对。国王一次只能动一格。不过国王是最重要的棋子。”

“如果他不是最有威力的,为什么他比皇后还重要?”

“因为一旦他被俘了,游戏就结束了。”亨特伸手拿回刚刚给她的棋子,换了一枚小卒。他的手指拂过她的手指时稍稍停留了一瞬,毋庸置疑是个抚摸。尽管安娜贝尔知道她不该允许这样放肆的亲昵举止,却发现自己只是近乎茫然地看着,她把象牙棋子握得太紧,指关节都发白了。亨特继续说话的声音低沉柔软:“这是小卒,一次动一格。不能后退或侧行,除非是吃掉其他棋子。大部分新手刚开始都喜欢动小卒,来控制棋盘的大块。不过好好利用其他棋子才是上策……”

亨特继续解释着每种棋子和各自的作用,每次都放一枚到她手心里。安娜贝尔被他手指的轻抚催眠了,她的感官欢快而充满期待。她坚强的防备像磨坊的谷物一样在水轮下碾成粉末。她或亨特,或是两个人都发生了些什么,使得他俩能以从未有过的轻松相处?她不想邀他靠得更近……那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然而她又忍不住享受着他的靠近。

亨特哄劝她下起了棋,耐心地等待她思索每一步,随时为她提供意见。他的举止那么迷人,让人分心,她几乎都不太在意谁会赢了。几乎。她把棋子移到一个同时进攻他两枚棋子的位置,他赞许地笑着看看她,“这叫做一捉两。我猜得没错,你对国际象棋很有天赋。”

“现在你别无选择,只能撤退了。”安娜贝尔胜利地说。

“还没到时候。”他在棋盘另一边动了一枚棋,马上威胁到她的皇后。

安娜贝尔思索着这个战术,意识到他把她逼入了必须撤退的局面。

“这不公平。”她抗议道,他暗自笑了起来。

安娜贝尔十指交叉托着下巴了思考着棋局。一分钟过去了,她想好几个策略,可都觉得不合适,“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承认。她抬起眼看他,发现他正在古怪地盯着她,眼神温柔关切。他的眼神让她明白过来,浓情蜜意涌上心头,她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感觉喉咙像裹了层蜂蜜一样。

“我让你累着了。”亨特轻声说。

“不,我很好——”

“我们下次再下吧。你休息好以后就能看清楚下一步该走什么了。”

“我不想停下来。”她说,为他的拒绝而恼怒,“况且,我们到时都会记不住棋子是怎么摆的。”

“我会的。”亨特不理她的抗议,起身把棋桌挪到一边,让她够不着,“你需要午睡一下。你是要我帮你回楼上还是——”

“亨特先生,我不回自己房间。”她固执地说,“我在那儿待够了。事实上,我情愿睡在走廊里——”

“好吧。”亨特低声说,微笑着坐了下来,“平静些。我才不会让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他交叉着双手往后随意一靠,注视着她,“明天客人的大部队要回来了,”他说,“我猜你很快就能继续追逐肯达尔了?”

“很有可能。”安娜贝尔承认,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你不需要他。”亨特柔声说。

“噢,我需要。”安娜贝尔心不在焉地停了停,弯起手臂半撑着头,“而且……尽管你对我很好,亨特先生……恐怕我也不能改变我的计划。”

他像看着棋盘那样松弛而又凝神注视着她。“我也不打算改变我的计划,亲爱的。”

要不是她这么累的话,安娜贝尔肯定会反对他这么亲昵地叫她。然而她只是睡意蒙咙地想着他的话。他的计划……“是打算阻止我得到肯达尔勋爵。”她说。

“可远不止这些。”他答道,嘴角隐隐有一丝笑意。

“你什么意思?”

“我可不打算透露我的战略。显然我需要能得到的每个机会。下一步该你走,佩顿小姐。记住我会注视着你。”

安娜贝尔知道这个警告应该让她警觉。可她感到浓浓的倦意袭来,闭了会儿眼睛。眼皮下的湿润缓和了发痒的感觉,那本是急需睡眠的前兆。她极不情愿地撑开沉重的眼皮,亨特的身影很模糊。他们必须互相为敌真是太糟糕了,她困倦地想,没注意到自己把话说了出来,直到他温柔地回答。

“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

“那么你是我的朋友?”她怀疑地咕哝着,又一次抵不过诱惑闭上了眼睛。这一次睡意完全揽住了她,快得她都没来得及注意亨特把她的毯子盖在了她肩上。

“不,宝贝,”他低声耳语,“我不是你的朋友……”

她睡得很浅,中间醒了一下确定自己是单独在私人起居室里,接着又在和煦的阳光下昏昏睡去。她的身体渐渐放松,进入酣甜的梦乡。她发现自己在一个色彩鲜艳的梦境里,所有的感觉都那么强烈,身体像是在温暖的海洋里漂浮般轻盈。渐渐地,四周清晰起来……

她在一处陌生的房子里漫步,一栋发光的大宅,阳光从高高的窗户射进来。房间空空如也,到处都不见客人或是仆人。不知从哪里飘来音乐声,伤感的天籁般的旋律让她充满渴望。她独自走着,发现一间宽敞的有大理石柱子的房间,房间没有天花板……敞向天空,头上的流云投下阴影。脚下的镶木地板是巨大的黑白方块,看着像是棋盘,一些空格里立着真人大小的石像。

安娜贝尔好奇地在他们中间走着,慢慢地绕着圈看清楚他们发光的脸。她想找人说说话,牵着温暖的人的手,她在巨大的棋盘里游走,漫无目的地在这些一动不动的石像间寻找……终于她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懒洋洋地靠在洁白的大理石柱上。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周身一阵激动令她皮肤发烫,脉搏剧烈地跳动,她放慢了脚步。

是西蒙.亨特,脸上带着浅笑朝她走来。他没等她来得及跑开就抓住了她,俯首在她耳边低语。

“你现在愿意和我跳舞吗?”

“我不能。”她气喘吁吁地说,在他越来越紧的怀抱里挣扎着。

“哦,你可以。”他温柔地催促她,嘴唇滚烫而柔软地吻过她的脸,“抱住我……”

她在他怀里扭动着,他轻轻笑着,吻看她,直到她浑身发软,无助地靠着他,“皇后现在被俘了。”他低声说着,往后仰着看她,眼里闪着邪恶,“你有危险了,安娜贝尔……”

她突然被松开了,她转身从他身边逃开,匆忙间被石像绊倒。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低低的笑声在她耳边回荡。他如影随形,故意延长着追逐,直到她浑身发烫,筋疲力尽,喘不过气来。他终于抓住了她,拉进他怀里,把她按在地板上。他的身体压着她,黑色的头挡住了天空,音乐声被她自己狂乱的心跳湮没。“安娜贝尔,”他轻呼,“安娜贝尔……”

她醒了过来,脸睡得红红的,她突然睁大了眼睛,感到有人在身旁。

“安娜贝尔,”她又听见了……但这声音并不是梦里那沙哑、温柔的男中音。

正文 第十二章

安娜贝尔抬起头,看见霍奇汉姆勋爵站在眼前。她挣扎看坐起来,慢慢往后缩,意识到他不是虚幻的影像,而是确确实实在她面前。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见他伸手抚弄她裙子前的蕾丝花边,她忙不迭地往后退。

“我听说你病了。”霍奇汉姆说,眯眼扫视着她半躺的身体,“听说你感染此病我真替你难过。不过看来没有什么长远的害处。你看起来……”他顿了顿,润润肥厚的嘴唇,“……和从前一样标致……尽管有些苍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安娜贝尔问,“这是马斯登家的私人起居室。没有人会给你——”

“我让一个仆人告诉我的。”霍奇汉姆得意浑浑地回答。

“出去。”安娜贝尔斩钉截铁地说,“不然我会大叫非礼。”

霍奇汉姆咯咯笑了好一会儿。“你可负担不起丑闻,我亲爱的。你对肯达尔勋爵的兴趣众所周知。你我都知道,只要你的名声沾染上一丝不光彩,你和他的机会就彻底完蛋了。”他对她的沉默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那样好多了,我可怜漂亮的安娜贝尔……我知道什么能让你苍白的脸颊重新泛起红晕。”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大枚金币,在她面前逗弄地挥舞着,“这表示我对你经受的磨难的同情。”

霍奇汉姆凑得非常近,肥肥的手指紧紧攥着硬币,试图把它塞到她裙子的胸衣里去,安娜贝尔愤怒地呼出一口气,猛地把他的手打开。尽管她仍旧虚弱,却也足以把他手里的硬币打飞,一声闷响,硬币掉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

“快走开。”她凶狠地说。

“高傲的婊子。你不用装,好像你会比你母亲好似的。”

“你这头猪——”安娜贝尔诅咒着自己的缺少力气,见他弯腰凑上来,她虚弱地拼命打着他,浑身恐惧地颤栗着。“不,”她咬紧牙关说道,用胳膊挡住脸。她的手腕被他抓住,拼命地反抗着,“不——”

门口传来一声撞击声,霍奇汉姆吃惊地站起身。安娜贝尔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朝门口看去,见她母亲端着午餐盘站在那里。菲莉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银器从托盘边倒了下来。

菲莉帕摇摇头,仿佛无法相信霍奇汉姆在这里。“你竟敢靠近我女儿……”她嘶哑地开口说道,她愤怒得满脸通红,把托盘放在近边的桌子上,安静地对霍奇汉姆说:“我女儿病了,勋爵。我不会容许她的健康受到危害——请你跟我来,我们换个地方讨论这件事。”

“讨论可不是我想要的。”霍奇汉姆说。

安娜贝尔看到母亲脸上迅速地掠过几种表情:厌恶、怨忿、憎恨、恐惧。而最后……是妥协。“那么,从我女儿身边走开。”她冷冷地说。

“不,”安娜贝尔嗓音粗哑地抗议,意识到菲莉帕打算和他单独去某个地方,“妈妈,和我呆在一起。”

“一切都会好的。”菲莉帕没看她,仍然毫无表情地盯着霍奇汉姆红润的脸,“我替你拿来了午餐。设法吃点——”

“不。”安娜贝尔无法相信,绝望地看着母亲平静地引着霍奇汉姆离开了房间,“妈妈,别和他去!”可菲莉帕好像没听到一样,走了。

安娜贝尔茫然地盯着空空的门口,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一点也不想碰午餐盘。空气里飘着蔬菜汤的浓浓味道,令她反胃。安娜贝尔阴郁地想着,不知道这可恶的事情是怎样开始的,是霍奇汉姆强迫母亲还是本来就是双方情愿。不管是怎样开始的,现在已经变得无比荒谬。霍奇汉姆是个恶棍,而菲莉帕却试图与他讲和不让他毁了她们一家。

安娜贝尔感觉疲惫、痛苦、努力不去想母亲和霍奇汉姆正在做什么,她离开了沙发。肌肉酸痛地发出抗议,让她龇牙咧嘴。她头痛,而且很晕,她想回自己房间。她像个老妇人一样蹒跚着去摇了铃,过了许久,都没有人回应。客人都走了,大部分仆人都放了假,女仆很紧缺。

安娜贝尔心烦意乱地把手指插进柔软的头发,考虑着形势。尽管她的腿很虚弱,却还能走路。早上在母亲的帮助下她走过了两条走廊从房间来到楼上马斯登的起居室。然而现在,她很肯定自己可以独自回去。

安娜贝尔眼冒金星,眼前像有萤火虫在飞舞。尽管如此,她还是迈着小心的步子离开了房间。她紧贴着墙走,以防万一她需要扶一把。真是奇怪,她郁闷地想着,这么简单的几步路已经让她气喘吁吁,好像跑了好几英里一样。浑身疲软的她不禁有些懊悔地想,刚才是不是应该喝了那杯猪殃殃茶?她聚精会神地挪动着双腿,沿第一条走廊慢慢前进,直到来到通向楼房东翼的转角处,她的房间就在那边。她听到另一个方向有轻轻的声音传来,停下了脚步。

见鬼。被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真够丢人的。安娜贝尔祈祷着那是两个仆人的声音,身体靠在墙上不动,几丝头发粘在湿漉漉的两颊和额前。

两个男人穿过她眼前的走道,他俩正在密切交谈,似乎不会注意到她。安娜贝尔舒了口气,以为自己逃脱了。

可她没那么幸运。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碰巧向她那边瞥了一眼,他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了过来。他朝她走了过来,安娜贝尔还没看清他的脸,就认出了他迈着大步的男子气概。

看来她注定要在西蒙·亨特面前丢人现眼。安娜贝尔叹了口气,离开墙壁,努力显得平静,尽管腿正在发抖。“下午好,亨特先生——”

“你在干什么?”亨特走到她面前,打断了她。他听上去有些恼火,可安娜贝尔抬头看他时,只见他一脸关切,“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里?”

“我正要去我房间。”安娜贝尔小小地吃了一惊,他的胳膊扶住了她,分别搭在她的肩和腰上,“亨特先生,不需要——”

“你弱得像只小猫。”他果断地说,“你该知道你现在这样不能一个人去任何地方。”

“没人来帮我。”安娜贝尔烦躁地回答。她感觉头晕目眩,发现自己靠着他,让他分担部分自己的重量。他的胸膛结实坚硬,外套的织物贴在脸上柔软凉爽。

“你母亲在哪儿?”亨特问道,帮她往后理理头发,“告诉我,我会——”

“不!”安娜贝尔立刻警觉地抬眼看看他。纤细的手指掐住了他的外衣袖子。上帝,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就是亨特到处寻找菲莉帕,她此刻正在和霍奇汉姆幽会,“我…一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能自己走回房间,你能不能放开我。我不想——”

“好吧,”亨特低声说,胳膊仍紧紧搂着她,“安静,我不会去找她的。”他的手继续温柔地反复轻抚着她的头发。

她发软地倚在他身上,努力平复呼吸。“西蒙,”她轻声说,对自己直接叫他的名字感到有些惊讶,即使在脑子里她也从没这样叫过他。她润润嘴唇,重新试了一下。令她震惊的是,她又这么叫他。“西蒙……”

“嗯?”他高大坚硬的身体绷紧了,同时他的手以最轻柔的手势抚过她的头。

“请……带我回我的房间。”

亨特温柔地把她的头侧过来,做出一个突然晕倒地微笑表情,细细看着她,“亲爱的,只要你想,我带你到廷巴克圈①都可以。”

①廷巴克图,撒哈拉沙漠南缘的历史名城。

这时,走廊那边的另外那位男士走到了他们身边。见到那是韦斯特克里夫勋爵,安娜贝尔感到很沮丧,尽管并不吃惊。

伯爵带着冷漠的不悦看了她一眼,好像他怀疑是她故意一手安排了这样的巧遇一样。

“佩顿小姐,”他简洁地说,“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不需要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穿过大厅。如果手头没人可以帮你的话,你只需摇铃叫仆人就行了。”

“我叫了,勋爵。”安娜贝尔辩解道,一边试图推开亨特,亨特不肯松手,“我摇了铃,等了起码一刻钟,可没人过来。”

韦斯特克里夫显然不相信地看着她,“不可能。我的仆人一向随叫随到。”

“哦,可今天似乎是个例外。”安娜贝尔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也许铃坏了,或者你的仆人——”

“放松点儿,”亨特低声说,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尽管安娜贝尔看不到他的脸,也能听出他在对韦斯特克里夫说话时语气里安静的提醒,“我们待会再讨论吧。现在我要护送佩顿小姐回房间。”

“我看,这主意可不太明智。”伯爵说道。

“那么,我很高兴没征求你的意见。”亨特愉快地回了他一句。

伯爵无奈地叹了口气,安娜贝尔隐约听到他离去时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

亨特低下头,他说话的时候,呼吸温暖着她的耳尖:“现在……你愿不愿意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所有的血管都开始贲张,冰凉的皮肤感到脸红的温暖。亨特的亲近让她充满喜悦与渴望。他抱着她时,她忍不住回想起那个梦,他的身体压住她的情色幻象。这实在是错得太离谱了,她居然在他怀里发着春梦……尽管她很清楚从他身上什么也得不到,短暂的欢愉过后,不光彩的名声会紧紧跟随。她努力摇了摇头作为对他问题的回答,脸颊蹭过他外套的衣领。

“我可不这么想。”他狡黠地说,试着放开她。眯眼看着她摇摇晃晃的样子,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安娜贝尔顺从地咕哝了一声,用手臂绕住他脖子。亨特抱着她沿走廊走着,一边静静地说:“我可能帮得上忙,如果你把问题告诉我的话。”

安娜贝尔考虑了一会儿。把她的烦恼向西蒙·亨特倾诉的唯一结果几乎只可能是他请求她做他的情妇。她痛恨被这个念头诱惑的那个自己,“你为什么想要把自己牵涉到我的问题里来呢?”

“我想帮助你就一定是别有用心吗?”

“是的。”她悲观地说,引得他笑了起来。

到了她房门前,他小心地把她放下。“你能自己走到床边吗?还是要我把你抱到床上去?”

尽管他语带调,安娜贝尔还是怀疑,只要给一点鼓励,他就真会那么做的。她连忙摇摇头。“不,我很好,请别进来。”她用手挡在他的胸口阻止他进屋。尽管手没什么力气,这样也足以阻止他了。

“好吧。”亨特低头看着她,目光搜索着什么,“我会让女仆上来服侍你。不过我猜韦斯特克里夫已经叫人了。”

“我确实摇铃叫仆人了。”安娜贝尔坚持说道,为她自己声音里的急躁而尴尬,“显然,伯爵不相信我,可是——”

“我相信你。”亨特非常小心地把她的手从他胸口挪开,将她细长的手指在手里稍握了一下才放开,“韦斯特克里夫可不像他看起来那么可怕。你跟他处久了才会发现他的优点。”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安娜贝尔怀疑地说道,后退到她那沉闷黑暗的病房,叹了口气,“谢谢,亨特先生。”她焦虑地想着菲莉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瞥了瞥空空的房间,又转身面对亨特。

他的眼神似乎能看透她焦虑的表情下所有的情绪,她感觉到他嘴边似乎有一大堆问题。然而,他只是说了一句:“你需要休息。”

“我什么都没做,一直在休息。我快无聊得发疯了……可只要想到要做点什么我又觉得累得要命。”她低下头,闷闷不乐地盯着他俩双脚之间的几英寸地板,然后谨慎地问:“我想你大概不会有兴趣晚上和我继续下棋?”

短暂的沉默之后,亨特拉长声音拿腔拿调地轻声回答:“没想到,佩顿小姐……我真感到震惊,你怎么会想要我的陪伴。”

安娜贝尔无法直视他,脸上难堪地红了一大片,她喃喃道:“我乐意和魔鬼做伴,只要能有事可做而不用呆在床上。”

他无声地笑了,伸手帮她把一缕头发理到耳后。“看吧,”他低声说,“也许我晚些会过来。”

说完,他迅速地微微鞠了鞠躬,迈着平常那自信的步伐沿走廊走开了。

后来,安娜贝尔才想起来晚上有给客人们安排的自助餐和音乐会。西蒙·亨特当然更乐意和楼下的客人做伴,而不是和一个病怏怏、仪容不整又脾气古怪的女孩玩她刚刚入门的国际象棋。她懊恼不已,希望自己能收回刚才下意识发出的邀请……噢,她看起来一定无望得可怜!安娜贝尔用手拍了下额头,慢慢走进房间,硬挺挺地瘫倒在没铺过的床上,宛如一棵刚被砍倒的树。

不到五分钟,传来敲门声,两个看来刚被责骂过的女仆进了房间。“我们来整理房间,小姐。”其中一个开口说道,“主人叫我们来——呃,他说你有任何需要我们都要做到。”

“谢谢,”安娜贝尔说,希望韦斯特克里夫没有对她们太严厉。她坐到椅子上,看着她们旋风般地干起了活。她们像变戏法一样眨眼就换好了床单、开窗放入新鲜空气、给家具掸尘、还拿来一个移动浴缸注满热水。一个女孩帮安娜贝尔脱掉衣服,另一个拿来一条折好的毛巾和一桶用来清洗头发的温水。安娜贝尔舒服地颤栗了一下,踩进红木镶边的活动浴缸。

“请扶住我,小姐。”年轻的那个女仆说道,伸出手臂让安娜贝尔抓住,“你好像站不太稳的样子。”

安娜贝尔扶住她坐进水中,又松开她结实的手臂。“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把肩膀沉入热气腾腾的水里。

“麦琪,小姐。”

“麦琪,我想我在私人起居室的地板上掉了一枚金币——你能去帮我找来吗?”

女孩迷惑地看看她,显然在琢磨着为什么安娜贝尔会把一枚值钱的硬币留在地板上,如果她找不到又会怎么样。“是,小姐。”她不自然地行了个屈膝礼,冲出了房间。安娜贝尔把头埋在水里,再坐起来,脸和头发都冒着热气。另一个女仆弯腰在她头上擦肥皂,她揉揉眼睛。“洗干净的感觉真好。”安娜贝尔喃喃说道,静静坐这任女仆替她服务。

“我妈妈总是说生病的时候洗澡不好。”女仆疑惑地告诉她。

“我要试试看。”安娜贝尔答道,感激地把头往后仰,让女仆往她头发上浇温水。安娜贝尔又揉揉眼睛,看见麦琪已经回来了。

“我找到了,小姐。”麦琪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摊开手里的硬币。她的手可能从来没有握过一枚一英镑的金币,因为普通的女仆一般一个月只挣八先令。“我该把它放在哪里?”

“你们俩可以把它分了。”安娜贝尔说。

女仆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噢,谢谢,小姐!”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眼和嘴巴都睁得大大的,非常惊奇。

安娜贝尔想到佩顿家接受霍奇汉姆勋爵可疑的恩惠已经一年有余,现在又伪善地把他的钱散给别人,她低下了头,对她们的感激感到尴尬。两个女仆见她不舒服的样子,连忙扶她从浴缸里出来,擦干她的头发和发抖的身子,帮她穿上干净的长袍。

安娜贝尔洗了澡后神清气爽,又觉得疲惫,她上了床躺在柔软光滑的床单上。女仆收拾浴缸的时候她打起了瞌睡,只迷迷糊糊地记得她们踮起脚尖离开房间。醒来已是薄暮时分,她眨眨眼,母亲正在点燃桌上的灯。

“妈妈。”她无力地叫了一声,睡意仍未褪尽,觉得昏昏沉沉。记起白天与霍奇汉姆的交锋,她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你没事吧?他有没有——”

“我个想讨论。”菲莉帕轻声说道,她面部精致的轮廓在灯光下镀上一层金色。她的表情麻木空洞,前额现出几道浅浅的表情纹,“是的,我很好。亲爱的。”

安娜贝尔点点头,感到不安与消沉,羞耻的感觉覆盖了她。她坐起身,后背僵硬得像是换了根铁脊柱一样。尽管肌肉僵硬,但她觉得有力气多了,两天来肚子头一次饿得咕咕叫。她下了床,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梳起了头发。“妈妈,”她犹豫地说,“我想换换环境。也许我该回到马斯登起居室,摇铃叫份晚餐,在那儿吃。”

菲莉帕仿佛只听到一半。“好的。”她心不在焉地说,“这主意不错。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谢谢……我感觉身体很好,而且也不远。我自己去。你也许想要一个人安静一下,经过……”安娜贝尔不自在地打住了话,把梳子放下,“我很快就回来。”

菲莉帕低声咕哝了一句,坐在壁炉旁的椅子里。安娜贝尔察觉到她对马上能一个人呆着感到欣慰。安娜贝尔把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拖在肩上,然后离开了房间,轻轻在身后掩上门。

她走向大厅时,听到客厅里传来正在享受晚宴的客人们的低语声。音乐声盖住了谈笑声——是一曲弦乐四重奏,带钢琴伴奏。安娜贝尔停下来听了听,震惊地发现这正是梦里听到的伤感优美的旋律。她闭上眼,凝神聆听着,喉咙突然有发紧,是一种想望的疼痛。音乐让她充满了她不允许自己去感受的那种渴望。老天,她想着,我生了病变得多愁善感了——我必须拄制目己。她睁开眼,继续往前走,差点一头撞上对面走来的人。

她抬起头,看见西蒙·亨特,心脏开始痛苦地膨胀。他着黑白晚礼服,大嘴巴微微翘起,闲适地微笑着。他低沉的声音让她浑身激灵了一下。“你这是去哪里?”

那么他是为她而来的,尽管他本可以和楼下高贵的客人们混在一起。安娜贝尔感到膝盖毫无由来地突然发软,紧张地玩弄着发梢,“去起居室吃晚餐。”

亨特挽起她,转身引她沿走廊走下去,步子放得很慢来配合她的步伐。“你不想在起居室里用晚餐。”他告诉她。

“我不想?”

他摇摇头。“我有个惊喜给你。来吧,不远。”她很乐意地跟着他。亨特审视地瞥了她一眼,“你走得稳当多了。现在感觉怎样?”

“好多了。”安娜贝尔回答,这时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让她脸红,“事实上,我有点饿。”

亨特咧嘴笑了,带她来到一扇半开的门前。他引她跨过门槛,把她带进一间小巧可爱的房间,四周是花梨木墙板,装饰着挂毯,家具包着琥珀色的丝绒。不过屋子最大的特色是内墙的窗,开向两层楼下的客厅。楼下的客人完全看不到这里,但音乐声却从开着的窗飘进来,清晰可闻。安娜贝尔睁圆了眼睛,目光移到一张摆满了盘子的小桌上,盘子都扣着银罩。

“我花了很长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能吊起你的胃口,”亨特说,“所以我让厨房什么都弄了一点。”

安娜贝尔被征服了,想不出有任何男人曾经这样花心思讨她欢喜,突然有些语无伦次。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眼神四处游移,回避着他的脸,“这太好了。我……我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间房间。”

“几乎没人知道。伯爵夫人身体不适不能下楼的时候,有时候会在这里坐坐。”亨特凑近她,修长的手指托住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安娜贝尔的脉搏跳动得那么快,她肯定他的手指都能感觉到。“我没有年长女伴陪伴。”她几乎是耳语道。

亨特微微一笑,手放开了她的下巴。“你再安全不过了。我不会勾引你的,你显然太虚弱了,还不能自卫。”

“你真是太有绅士风度了。”

“我会等你身体好些的时候再勾引你的。”

安娜贝尔还给他一个微笑,扬起一条细眉说:“你对自己太有信心了。你难道不应该说你打算设法勾引我吗?”

“从不期待失败——我父亲总这么跟我说。”亨特强壮的胳膊扶着她的背,引她入座,“你想喝点葡萄酒吗?”

“我不可以。”安娜贝尔苦恼地说,陷进厚厚的椅垫里,“会马上上头的。”

亨特倒了一杯给她,迷人又坏坏地微笑看,年轻的撒也会设法这么微笑的。“喝吧,”他低声说,“如果你有点醉的话我可以照顾你。”

安娜贝尔啜了一口柔滑的美酒,揶揄地瞄了他一眼。“我在想有多少女子因为你同样的保证而倒下……”

“我用不着让姑娘醉倒,”亨特说着揭开盘子上的盖子放在一边,“我通常在她们倒下后才追求她们。”

“你过去已经让很多女子倒下了吧?”安娜贝尔忍不住问他。

“我的那份不多不少。”亨特答道,直视看她,表情既不遗憾也不炫耀,“不过最近我的精力被其他消遣分散了。”

“那是?”

“我在监督一家火车机车厂的进展,我和韦斯特克里夫共同投资的。”

“真的?”安娜贝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还从没坐过火车呢。”

亨特咧嘴一笑,抑制不住的热情让他显得像个大男孩。“快速,令人激动。客运火车的均速大约每小时五十英里,不过联合正在研制一种六厢特快机车,时速可以达到七十英里。”

“每小时七十英里?”安娜贝尔重复遁,无法想象以这种速度前进的情形,“那样乘客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会特别舒适。”亨特承认,又给自己倒了些酒。“我不会建议别人使用私车以外的交通工具旅行——尤其是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安娜贝尔给了他一个责备的微笑,“如果你是在暗示我很娇气,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是。”

“你应该是的。”他温暖的目光从她粉红的脸上移到她苗条的上身,然后又注视着她的双眼。他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让她无法呼吸,“稍微宠一下你就会的。”

安娜贝尔深吸了一口气,设法恢复正常的呼吸节奏。她强烈地希望亨特不要碰她,希望他能遵守诺言不勾引她。因为如果他那样做的话……上帝保佑……她不确定自己能够抵抗他的诱惑。

“联合是你们公司的名字吗?”她声音发颤地问,努力找回谈话的线索。

亨特点点头,“是肖氏铸造厂在英国的伙伴公司。”

“是奥莉维亚小姐的未婚夫,肖先生的公司?”

“完全正确。肖正在帮我们适应美国的引擎制造体系,那比英国的方法高效高产得多。”

“我一直听说英国制造的机器是全世界最好的。”安娜贝尔评论道。

“这有待论证。而且就算是这样,它也极少标准化。英国制造的机车没有两辆是完全一样的,这大大降低了产量,也增加了维修的难度。不过,如果我们仿照美国的样品制造统一的铸模零件,使用标准的规格和模板,我们几个星期就能造一辆机车,而不是几个月。维修也会快得像闪电一样。”他们交谈着,安娜贝尔着迷地看着亨特,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这样谈论自己的职业。在她的经验里,工作并不是男人喜欢谈论的事,因为劳动维生的观念本来就是下等阶层的显著标志。如果一名上流社会的绅士不得不谋一份职业,他会对此非常谨慎,假装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休闲活动中度过的。不过西蒙·亨特从不故意隐瞒他对工作的享受——出于某种原因,安娜贝尔觉得这有种奇怪的吸引力。

在她的催促下,亨特进一步描述了他的生意,告诉她他是如何谈判买下一家铁路持有的铸造厂的,又如何转变它采用新的美国系统。五英亩的厂址上,九幢楼房里已有两幢被改造成制造标准化螺栓、活塞和阀门的铸造车间。这些零件和从纽约肖氏铸造厂进口的部件一起,正被组装成一系列四厢和六厢的机车,将在全欧洲发售。

“你多久去厂里一次?”安娜贝尔问道,咬了口淋着奶油水芹酱的野鸡肉。

“我在城里的时候,每天都去。”亨特凝视着杯里的酒,微微皱了皱眉,“实际上,我已经离开很久了——我必须尽快回伦敦,检查进度。”

他很快就要离开汉普夏郡的消息本该让安娜贝尔高兴。西蒙.亨特令她分神,这是她承担不起的。亨特离开庄园后,她就可以把精力集中在肯达尔勋爵身上。然而,她有种奇异的失落慰;她意识到她有多么享受他的陪伴,而一旦他离开,石字庄园将会了无生气。

“聚会结束前你会回来吗?”她问道,全神贯注地用叉子把肉排切碎。

“那要看情况。”

“什么情况?”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看有没有足够的理由回来。”

安娜贝尔没看他。她陷入不安的沉默,目光视而不见地移到窗口,那里传来舒伯特《罗莎蒙德》的华美旋律。

终于传来一声小心的敲门声,一个男仆进来收走了盘子。安娜贝尔侧着脸,不知道她和西蒙·亨特单独用餐的消息会不会很快传遍仆人的大厅。不过,男仆离开后,亨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安慰道:“他不会跟任何人说的。韦斯特克里夫把他推荐给我,因为他能对私事守口如瓶。”

安娜贝尔担心地看看他。“那么……伯爵知道你和我……不过我肯定他不会赞成的。”

“我已经做了许多韦斯特克里夫不赞成的事。”西蒙平静地说,“而且我并不总是赞同他的决定。不过,为了维护我们有利可图的友谊,我们一般不会互相作对。”他站起来,手撑在桌上往前靠,他的影子笼罩着她,“想下棋吗?我带棋盘上来了……万一你想下的话。”

安娜贝尔点点头。她凝视着他温暖的黑眼睛,想到这也许是她成年以来第一次完全开心地呆在一个地方,和这个男人一起。她对他感到强烈的好奇,迫切地想发掘掩藏在他外表下面的想法和感情。

“你在哪里学的下棋?”她问,观察着他的双手把棋子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跟我父亲学的。”

“你父亲?”

他一边嘴角嘲弄地似笑非笑,“屠夫不能下国际象棋吗?”

“当然,我……”安娜贝尔感到脸上又发烫地红成一片。她为自己的不得体而羞愧,“对不起。”

亨特脸上残留着笑意,研究着她,“你对我家似乎有错误的印象。亨特家是殷实的中产阶级。我的兄弟姐妹和我都上过学。现在我父亲雇我的兄弟在店里干活。他们晚上经常下棋。”

听到他口气里没有责难之意,安娜贝尔松了口气,拿起一枚小卒,在手里转动着,“你为什么不替你父亲工作呢,像你兄弟那样?”

“我年轻时是个倔头倔脑的捣蛋鬼。”亨特笑着承认,“不论我父亲让我做什么,我总想证明他是错的。”

“开始他努力对我保持耐心,但没有效果,之后他便反其道而行之。”亨特沉浸在回忆中,懊悔地微笑着,“相信我,你永远不会想被一个屠夫抡着棍子打——他们的胳膊像树干一样粗。”

“可以想像,”安娜贝尔小声说,偷偷仔细看了他宽阔的肩膀一眼,想起了他强壮结实的肌肉,“你家里对你的成功肯定感到很自豪。”

“也许吧。”亨特不带表情地耸耸肩,“不幸的是,我的野心似乎让我们之间产生了距离。我父母不让我在西区为他们置宅,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选择住在那边。他们还觉得我的投资也不像是合适的职业。如果我转行做更……更实在的事,他们会更高兴的。”

安娜贝尔专注地看着他,试着理解他的言外之意。她一直知道西蒙.亨特不属于他经常出没的那个上流圈子,可直到此刻她才想到,他在被他抛在身后的那个圈子里也一样无所适从。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偶尔觉得孤单,或者他让自己忙碌得无暇去顾及这点,“我想能比五吨重的机车引擎更实在的东西实在不多。”

他笑了,伸手拿她手里的棋子。安娜贝尔不知怎的就是不肯松开那粒象牙棋子,他们的手指纠缠在一起,眼神亲密地交织着。她为那股从手流到肩膀,又扩散到她全身的暖流而惊讶。她就像是在阳光下喝醉了酒,浑身洋溢着暖意,伴随着这种快感,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突然袭来。

安娜贝尔感到迷惑,猛然把手抽开,棋子掉落在地板上。“对不起,”她声音不稳地笑着说。她突然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感到害怕,如果她继续和他单独呆在一起的话。她笨拙地站起来,从桌边走开,“我突然觉得很累……酒还是对我起作用了。我该回房间去。我想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楼下的每个人打交道。谢谢你的晚餐,还有音乐,还有——”

“安娜贝尔,”亨特敏捷地来到她面前,手扶住她的腰。他低头看着她,黑色的眉毛疑惑地皱着。“你不是在怕我吧,是吗?”他小声说。

她沉默地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突然急着要走?”

她可以有无数种回答的方法,可眼下她完全失去了委婉、机智,或任何巧妙措辞的能力。她只能像被球棍打了一记一样迟钝地说:“我……我不想这样。”

“这样?”

“我不想成为你的情妇。”她迟疑地轻声说道,“我可以做得更好。”

亨特对她坦率的话语很费了番思量,他的手仍稳稳留在她腰间。“你是指你可以找到人结婚,”他最后问道,“还是指你打算做一个贵族的情妇?”

“这并不重要,不是吗?”安娜贝尔喃喃道,推开了他的双手,“两者都与你无关。”

尽管她不愿去看他,仍能感到他的眼神停在她身上,她体内的暖流渐渐消退,开始颤抖。“我带你回房间。”亨特说道,不带任何感情。他陪她走到了门前。

正文 第十三章

次日早晨,安娜贝尔重新加入到客人中间,振奋地发现自己的蝰蛇事件赢得了包括肯达尔勋爵在内所有人的深刻同情。肯达尔表现出极大的敏感与关切,与安娜贝尔共坐在露台上的露天早餐桌前。安娜贝尔在自助餐台选取食物时,他坚持替她端着盘子。她的水杯一空,他就让仆人替她斟满。他也坚持为坐到他们这桌的康斯坦司·达洛比小姐做同样的事。

想起壁花们对康斯坦司小姐的评论,安娜贝尔估计了一番竞争形势。肯达尔对这个姑娘不只是一般地感兴趣,她安静、有些清高。她瘦得很优雅,正是现在颇为流行的样子。黛西说得没错——康斯坦司小姐确实长着钱袋一样的嘴,只要肯达尔跟她说一句有关园艺的知识,她的嘴就收成小小的O形。

“那一定可怕极了。”康斯坦司小姐听说了蝰蛇的故事后,对安娜贝尔说,“你没有一命呜呼真是个奇迹。”尽管她的表情天使般可爱,她淡蓝色的眼里却闪着冷冷的光。安娜贝尔想到,如果这位姑娘一命呜呼的话,就不会那么讨人厌了。

“我现在已经恢复了。”安娜贝尔说着,朝肯达尔笑笑,“而且完全可以再去树林里远足。”

“我可不会那么快就累着自己,如果我是你的话,佩顿小姐。”康斯坦司小姐带着关心的微妙语气说道,“你看来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过我肯定你苍白的脸色过几天就会有所改善的。”

安娜贝尔保持着微笑,不想流露出对她的话有多怨恨……尽管她强烈地希望讨论一下康斯坦司前额的斑点。

“请原谅,”康斯坦司小姐小声说着从桌边站了起来,“我看到新鲜草莓了。我很快就回来。”

“不用着急,”安娜贝尔甜甜地建议,“我们几乎不会注意到你的离席。”

安娜贝尔和肯达尔都注视着康斯坦司小姐飘然走向自助餐台,碰巧,本杰明·马科斯洛先生也在选取食物。马科斯洛彬彬有礼地从大碗草莓边退开,为康斯坦司小姐端着盘子,她舀了一精挑细选的草莓在上面。看起来两人之间的气氛除了热忱的友谊并无其他……可是安娜贝尔碰巧想起了黛西前天告诉她的那个故事。

然后她想到了除去康斯坦司小姐这个对手的绝妙方法。她未及细想后果、道德或任何其他烦人的念头,就向肯达尔凑过身去。“他俩看来很擅长掩饰真情,不是吗?”她低声说遁,狡猾地朝卡斯坦司小姐和马科斯洛看了一眼,“不过当然,如果被别人知道了对他都没——”她打住了,假装不自在地看看肯达尔勋爵疑惑的眼神,“噢,对不起。我还以为你肯定已经听说了……”

肯达尔突然愁云满面。“听说什么?”他问道,警觉地看看那一对。

“唉,我可不是散布谣言的那种人……我只是听说,水宴那天,在河边野餐时……康斯坦司小姐和马科斯洛先生被发现在幽会。他俩躲在树后,还……”安娜贝尔小心地做出一副难受的表情,停住了,“我什么都不该说的。说不定这其中有误会。谁知道呢,不是吗?”

安娜贝尔姿态优美地从茶杯里啜了一口茶,从杯沿向外审视地看了一眼。她一眼就读懂了肯达尔的情绪:他不愿相信康斯坦司小姐居然会被发现不检点。单是这么想一想就足以吓倒他。然而,作为一名真正的绅士,肯达尔不会去调查真相。他永远也不敢问康斯坦司小姐,她是否真的和马科斯洛幽会过。相反,他会对此事保持沉默,设法忽略自己的怀疑……然而没有答案的疑问只会有增无减。

“安娜贝尔,你不——不该这样。”伊薇小声说。下午,安娜贝尔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四个朋友坐在伊薇的卧室里,伊薇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白泥,据说这能祛除雀斑。她从厚厚的增白膏下盯着安娜贝尔,试图继续说下去,可是很显然她说话的力量——其实本来就不太大——被一片反对声打消了。

“这是个聪明的策略。”莉莲宣布,从她坐着的梳妆台上拿起指甲挫。她是否赞成安娜贝尔的行动尚未明确,不过显然她会一直站在她一边,“安娜贝尔其实并没有说谎,你看。她只是重复了一遍别人告诉她的流言,而且她说明了那仅仅是——谣言。肯达尔爱怎么想是他自己的事。”

“可是安娜贝尔没有告诉他,她知道这流言是没——没有根据的。”伊薇争辩道。

莉莲专心致志地把指甲磨成完美的椭圆形,“那她还是没有说谎。”

安娜贝尔觉得内疚,又想替自己辩解,她看着黛西。“那么,你怎么想?”

鲍曼妹妹一直翻来覆去地把跑柱式棒球在两只手里传来传去,答话之前她精明地看了安娜贝尔一眼,“我觉得有时候不把全部情况告诉别人跟撒谎差不多。你已经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亲爱的。小心你的下一步。”

莉莲恼火地摆出生气的表情。“奥,拜托别像个杂耍的算命人一样说话,黛西。只要安娜贝尔得偿所愿,她怎么成功的就不重要了。结果就是一切。还有伊薇——别在道德上吹毛求疵了。你同意帮我们一起诱骗肯达尔幽会的——这不比安娜贝尔重复一个没有依据的谣言更糟糕吗?”

“我们都答应过不伤害任何人。”伊微带看十足的尊严说道,拿起一块小毛巾把厚厚的霜从脸上擦掉。

“康斯坦司小姐没有受到伤害。”莉莲坚持着,“她没有爱上他。很明显她想要肯达尔只不过是因为他是季末的单身汉,而她尚未婚嫁。老天,伊薇,你得坚定立场。康斯坦司小姐的处境会比我们更糟糕吗?看看我们——四个壁花,到目前为止白忙活了一场,除了雀斑、蝰蛇伤,还有在韦斯特克里夫勋爵面前暴露内衣的耻辱,别无所获。 ”

安娜贝尔本来坐在床沿,现在仰面倒在四柱大床中央。她看着头顶的条纹顶篷,觉得很内疚。噢,她真希望自己像莉莲一样,相信为了目标可以不择手段!她向自己保证以后一定要严守道德规范。

可是……就像莉莲指出的那样,肯达尔勋爵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理会这流言。他是个成年人,可以自己做决定。安娜贝尔做的不过是撒了把种子——是培养它们还是任它们荒芜,选择在于肯达尔。

晚上,安娜贝尔穿上用无数层透明的丝质轻纱做成的淡粉色裙子,腰部用一条丝带收着,点缀着一大朵白玫瑰。走路时,她的裙摆拖在地上簌簌作晌。她把上面几层纱弄蓬松,感觉自己像个公主。她等不及永远也穿不完衣服的菲莉帕,先离开了房间,希望能碰到她的朋友。运气好的话,她还可能碰到肯达尔勋爵,找个借口和他开溜一会儿。

安娜贝尔稍稍留神着脚踝,沿走廊走向大楼梯。她一时冲动,在马斯登的私人起居室停了下来。房门半开着,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房间里没点灯,不过走廊透过来的灯光足以照亮角落那张棋桌的轮廓。她被不知什么力量牵引到了桌前,看见她和西蒙·亨特的棋局被恢复了,她感到一丝喜悦。他为什么要花时间把棋子摆成好像还在下着的样子呢?他是不是期望她接着走下一步棋?

什么也别碰,她告诉自己……可又实在难以抵抗这强烈的诱惑。她眯起眼,聚精会神地重新打量着棋局。亨特的骑士可以轻松俘获她的皇后,这意味着要么移动皇后,要么保卫她。突然她看到了保护皇后的最佳办法——她把附近的车往前移,捉住了亨特的骑士,这样他就在棋盘上完全消失了。她满意地微笑着,把被吃掉的棋子放在一边,离开了房间。

她走下楼梯,穿过进门的大厅,又沿另一条走廊走向一排公共房间。脚下的地毯吸掉了所有的声音……可是她突然感觉有人在跟着她。她感觉裸露的后背一阵警觉的战栗。回头一看,她发现霍奇汉姆勋爵正跟在她后面,考虑到他矮胖的身材,他走路的速度还真是惊人。他粗壮的手指勾住她背后的腰带,迫便她要么停下,要么面临脆弱的腰带裂成两半的风险。

这迹象表明霍奇汉姆已经变得非常傲慢,居然在很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这么跟她打招呼。安娜贝尔愤怒地喘着气,猛然转身面对他。他滚圆的躯体被塞进紧身的晚礼服里,喷过香水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油腻的味道,侵犯着她的鼻孔。“真是个可人儿,”霍奇汉姆喃喃道,满嘴白兰地的冲人酒气,“看来,你恢复得很好。我想我们也许应该继续昨天的谈话,我被你母亲愉快地转移注意之前的讨论。”

“你这个令人作呕的——”安娜贝尔发怒地骂道,可是他打断了她,手指紧紧抓住她的下巴,使劲捏着。

“我会把一切告诉肯达尔。”他说道,肉球一样的嘴唇凑得那么近,“再添油加醋一番,保证他从此会极端鄙视你和你一家人。”他笨重的身体把她压到墙上,挤得她透不过气来。“除非,”他说,酸臭的唾沫喷到她脸上,“你决定像你母亲一样配合我。”

“那就去告诉肯达尔吧。”安娜贝尔说道,眼里燃烧着怒火,“把一切都告诉他,一了百了。我情愿在阴沟里饿死也不会‘配合’你这种令人恶心的猪。”

霍奇汉姆难以置信地狠狠看着她。“你会后悔的。”他说,嘴唇上沾着口水沫。

她带着冷冷的鄙夷笑了,“我不这么想。”

霍奇汉姆松手放开她之前,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什么在动。转过头,她发现有人朝她们走来——一个男人像潜行的豹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大步走来。在他眼里,她和霍奇汉姆显然是在充满爱意地拥抱。

“放开我,”她哑声对霍奇汉姆说,奋力挣脱他庞大的身躯。他往后退了一步,终于放手让她喘了一口气,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朝那个男人的反方向走去。

安娜贝尔慌乱地看着西蒙·亨特的脸,他正扳住她的肩。他望着霍奇汉姆匆匆离去的眼神严厉无比,几乎可说是凶狠,她感觉自己的血都变凉了。他随后又低头看着她,那样子让她呼吸困难。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西蒙·亨特稍有失态。不管她怎么侮辱他、打断他或轻蔑地拒绝他,他总是可以预料地带着嘲讽自如应对。可现在看来她做的事真的让他动怒了。他看上去一副准备掐死她的模样。

“你刚才一直跟着我吗?”她强迫自己平静地说道,不知道他是怎么能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我看见你穿过进门的大厅,”他说,“霍奇汉姆尾随着你。我跟着是因为我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的眼神变得抵触起来,“那么你发现了么?”

“我不知道。”他用低得危险的声音回答,“告诉我,安娜贝尔——你说你可以做得更好的时候,想的是这个吗?偷偷地为这砣白痴一样的肥猪油服务,来换回他给你的可怜的报酬?我真不敢相言你会蠢到这个地步。”

“你他妈真是个伪君子。”安娜贝尔气愤地小声骂道,“你生气是因为我做了他的情妇,而不是你的——好,告诉我——我把身体卖给谁又有什么区别?”

“因为你不需要他。”亨特咬牙说道,“你也不需要肯达尔。你需要我。”

安娜贝尔搞不清楚自己乱作一团的情绪,也不明白为什么和他这样的冲突开始让她充满奇异可怕的兴奋。她想打他,扑向他,惹恼他,直到他最后的自制都碎成粉末。“让我猜猜——你打算向我提供更丰厚的报酬?为了和我做你认为我和霍奇汉姆可能在做的勾当?”当她看见他脸上的答案时,轻蔑地笑了起来,“答案是不。不。我只说一次,永远别再来烦我——”

她打住了,听到有人声传来,更多人正朝走廊走来。她又慌又怒,情急之下团团乱转,想找扇可以钻进去的门,可以不被别人看见她和亨特单独呆在一起。亨特一手抓住她,把她拉进了最近的一间房间,猛地关上门。

安娜贝尔摸清了钢琴的形状和凌乱的乐谱架,猛然挣脱了亨特。他伸手扶稳一个被她的裙摆扫过差点翻倒的乐谱架。“如果你能忍受做霍奇汉姆的情妇,”亨特低声说,“那么你也能忍受做我的。你可以说你没有被我吸引,可我们都知道这是谎话。开个价吧,安娜贝尔。数目随便你说。你想要自己的房子?游艇?没问题。我们快些结束这局面吧——我已经受够了对你的等待。”

“真是浪漫。”安娜贝尔颤抖地笑道,“我的上帝,你的提议也太不委婉了,亨特先生。而且你对我除了做别人的情妇别无选择的判断也大错特错。我可以让肯达尔娶我。”

他的眼睛像黑曜岩一样黑。“和他结婚对你会是地狱。他永远不会爱你。他甚至永远不可能了解你。”

“我不需要爱情。”她说,被他的话打倒了。“我只要——”她停住了,胸口突然感到一阵疼痛,是一团难以忍受的冰冷,“我只要——”

门上传来声响。门把手开始转动。安娜贝尔惊呆了,意识到有人正要进门来——那样,和肯达尔结婚的全部希望都会落空,化作风中的尘土。她本能地抓住亨特的胳膊,拖着他朝窗边的壁凹走去,窗框的铜柱上挂着窗帘。壁凹里只有一个丝绒包垫的窗座,上面随意摆放着几本书。安娜贝尔一把拉上窗帘,扑在亨特身上捂住了他的嘴巴。这时一个人……也许是好几个人……走进了音乐室。她能听到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几下撞击声和金属的叮当声,她糊涂了,直到听见小提琴不成曲调的拨弦声才明白过来。噢,上帝。是乐手们在舞会开始前来这里给乐器调音。她刚刚差点在整个乐队前名誉扫地。

窗帘上方透出来的光淡淡地照在他们脸上——足以让安娜贝尔看清西蒙·亨特眼里突然闪现的坏笑。这种情形下,只消他说一句话或发出一点声音,她就完了。她的手把他的嘴捂得更紧了,她用杀人般的威胁眼神死死盯着他,眼睛离他的眼睛只有几英寸远。

乐手们的说话声夹杂着乐器调音的声音,拖长的音符延续着,直到不和谐的琴音变得和谐。安娜贝尔不知道会不会被抓住,茫然地盯着窗帘,希望它们不要被拉开。她感到亨特嘴里的热气呵在她手上,他的下巴绷紧了。她看了他一眼,他眼里不怀好意的笑意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警觉的神情。她呆住了,心脏开始怦怦乱跳,令她隐隐作痛。她睁大眼瞪着他,只见他空着的手举了起米。她的手指仍然捂着他的嘴……他开始把它们一个个掰开,从小指开始,他的呼吸加快了频率。她微微摇了摇头,努力保持身体和他的距离,他的胳膊却把她的腰搂得更紧了。她完全掉入了陷阱……无法阻止西蒙·亨特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

最后一个手指被掰开了,亨特放下她的手,抓住她的后颈。她的手指在他袖子上乱舞一气,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她上身微微弓了起来。他没有弄痛她,可也让她无法动弹。他俯下头时,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无声地喘着气,脑子里一片黑暗。

他的嘴压在她嘴上,温柔而有力,索求着她的回应。她顿时浑身发烫,上下都在燃烧,猛烈来袭的前所未有的欲望令她束手无策。记忆里的那个吻和现在这个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也许是因为他已不再是陌生人。她如此需要他,迫切的程度令她自己吃惊。他的嘴唇轻轻地落在她唇上,又转向她的下巴、脸颊,所到之处都留下了柔和的火苗,然后他又重重地吻回她的双唇。她感觉他的舌尖触碰着她的,那柔滑的感觉如此出乎她的意料,要不是他紧紧抱着她,她肯定已经退开了。

乐手们响亮而刺耳的琴声刺激着她的耳朵,提醒她随时可能被发现。她强迫自己放松地靠着亨特,身体却仍然颤抖着。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会任凭他对她做什么,随便什么,只要他不暴露他的存在。亨特吮吸着她,舌头温柔地探寻着。她为他亲密的探索震惊,更为她自己身体的脆弱部位那无法言传的快感而惊讶。她浑身酥软,在他怀里震颤着,双手摸索着他的脖子、他的头友,他的发丝在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柔软浓密。她双手的试探打乱了他的呼吸,仿佛她的抚摸强烈地影响了他。他一只手滑到她脸上,轻抚着她的脸庞,他稍微往后仰了一些,好逗弄她。他轻轻咬住她的上唇,接着是下唇,羽毛般温暖地轻拂着她。她犯了瘾一般发抖,紧紧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下拉。他再一次吻住了她,她差点大声呻吟起来。在喉咙发出声音之前,她强行抽开了自己的嘴,把脸埋在他肩上。

她感觉他宽厚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热气呵在她的头发上。他抓住她脑后蓬松的鬈发,把她的头往后仰,露出了脖子。他滚烫的唇落在她右耳下面小小的凹处,舌尖沿着那条细细的血管一路下行,刺激着她极其敏感的神经。他的手指滑到她肩上,拇指抚摸着她的锁骨,手掌探索着她玲珑的曲线。他轻轻蹭着她脖子的一侧,找到一处让她颤抖的点,在那里逗留许久,直到她感觉自己被吻湿的唇又要发出一声呻吟。

她拼命把他推开,坚持了两三秒,他重又饥渴地搜索着她的唇。他的手掌隔着丝裙拂过她胸部,一次、两次、三次。每次缓缓的拂动,他皮肤的热度都穿过衣服传到她的身体。她的乳头兴奋地刺痛,他温柔地用手指揉弄着直到它如同蓓蕾般挺起。他的吻越来越密集,她的头被迫顺从地往后仰着,在他舌头慵懒的轻抚、双手灵巧的探索下,她对他完全放开了。这是不应该发生的,可她的神经愉悦地震颤着,她的身体沸腾地享受着。

在这静默、滚烫的时刻,他令她浑然忘我——她完全不记得时间、地点,甚至她是谁。她只知道她需要他靠得更近、更深、更紧……他的皮肤、他坚硬的肌肉、他在她身上到处游走印下热吻的双唇。她紧紧抓着他的衬衫,把它从长裤里扯了出来。她手里拽着他那浆过的白色亚麻衬衣,急切地渴望着下面温暖的肌肤。他似乎明白她对这样的欲望毫无经验——他的吻变得安抚起来,手移到她背部轻扶着让她平静。然而他越想舒缓她的渴望,就越适得其反,她的嘴狂乱地吻着他的,身体急切地扭动着。

他最后只能挪开了嘴,紧紧地抱住她,他的唇埋在她颈肩发红的曲线处。安娜贝尔感激他抱得那么紧,他的臂弯有力地环绕着她,包容着她剧烈的颤抖。他们就这样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安娜贝尔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房间里变得静悄悄的。刚才的几分钟里,乐手们已经做完准备工作离开了。亨特抬起头,慢慢伸手抓住窗帘的边掀开约摸一英寸。音乐室里空无一人,他的注意力回到安娜贝尔身上,拇指尖把她耳边垂下的一缕富有光泽的头发拂了回去。

安娜贝尔仍在惊讶之中,思绪无法连贯,无语地望着他。他的手指抚过她滚烫的脸颊、饱满的嘴唇。她感剑一种类乎绝望的情绪,她未能满足的身体反应强烈,脉搏重新加快,一阵快感漫过全身。该是抽身离去的时候了,不然她的消失很快就会遭人非议。可令她羞愧的是,她一动不动,亨特继续抚摸着她时,她的身体饥渴地享用着。他的手移到她裙子后背,手指熟练地摆弄着,一边继续弯腰亲吻着她的嘴。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发出了声音,小声呜咽着。裙子绷紧的上衣终于解开时,她舒服地叫了一声。裙子领口的剪裁使她不能穿有罩杯的紧身胸衣——她了那种胸部以下的紧身衣,乳房袒露在内衣下。

亨特继续亲吻着她,拉着她一起坐在带软垫的窗座上。他把她放在他膝上抱着,把她松垮的衣服往下褪。当他剥开内衣露出她丰满的乳房时,她忍不住吐出愉悦的呻吟。但安娜贝尔立刻发现她竟然允许了什么,顿时被吓到了,她推拒着他的手腕,却显得虚软无力。西蒙举高她的身体,将唇印上她胸部的正中心,那里她的心脏正以猛烈的节奏狂跳着。他的胳膊支撑着她弓起的背部,而嘴唇则探索地向下滑到她丰满的乳峰,当他那火热的呼吸喷到她的蓓蕾时,她停止了挣扎变得安静,小手在他的肩上紧握成拳。西蒙把她拉向他的嘴,舌头轻柔地刷过峰顶,直到蓓蕾变得潮湿而坚挺。她的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而是沸腾熔化的蜜。他抬起头,抚慰地低喃,光滑的手掌覆上她的乳房,拇指描摹着如火的肌肤上那颗湿润的宝石。安娜贝尔将胳膊环上他的脖子,在他的嘴覆住另一颗蓓蕾并施以温柔的折磨时,她倒抽一口气,恍惚地呻吟起来。

她体内升起了新的欲望。这迫切的渴望让她从胸口发出颤抖的低吟,她坐在他膝上的身体有节奏地紧张起伏着。亨特也被同样的需要折磨——她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他俩的每一次呼吸都气喘吁吁。可他显得比她更能驾驭自己的激情,他的动作保持着谨慎节制。她扯着自己层层叠叠的裙子,手指胡乱抓着他外套的袖子和背心——太多的衣服,到处都是,她需要感觉他的肌肤紧贴着她,都快发疯了。

“放松,亲爱的。”他抵着她的脸耳语道,“放松。不,躺在我怀里,别动……”可她无法让身体服从命令,无法停止臀部的扭动,无法停止被吻得发肿的嘴里发颤的请求。

亨特抱着她,继续轻声低语着,嘴唇轻拂着她的脸庞,手指按摩着她脉息狂乱的手腕凹处。她发现他替她整理好衣服,把她像洋娃娃一样抱起来,替她系好后背。他还轻轻发颤地笑了一声,好像对自己的举动觉得困惑。后来,她回想这一切时发现,他看起来和她一样吃惊,可当时,她挫败的渴望令她脸红,根本无法理清思绪。随着体内的欲望渐渐退潮,留下的是可恶的羞辱感。 安娜贝尔从他膝上挣脱,扭过头背对着他,腿打着战。她只能找到一个词打破沉重的寂静。她看也不看他,嘶哑地说:“下不为例。”穿过窗帘,她飞快地离开了房间,沿着走廊疾走。

正文 第十四章

安娜贝尔逃离音乐室后,西蒙在那里呆了起码有半个小时,努力平息自己沸腾的激情,让燃烧的血液冷却。他拉直衣服,用手理 理头发,沉思着下一步。“安娜贝尔,”他喃喃道,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苦恼和困惑。被一个女人搞到如此境地买在令人气恼。他一直是个出名的狡猾、训练有素的谈判好手,现在却向她提出了最笨拙的建议,并且被断然拒绝。活该如此。他不该在她还没有承认需要他的时候就试图让她开价钱。可是对她和霍奇汉姆是否有一腿的怀疑……霍奇汉姆,所有男人里面偏偏是他,这让西蒙嫉妒得发狂,让他把平素的技巧全都抛在了脑后。

回想起吻她和抚摸她温暖、柔软而光滑的肌肤的感觉,西蒙感到体内的激情又一次奔涌而出。以他的经验,他本以为他对各种可以想像得到的感官享受都了如指掌。可他现在才认识到,和安娜贝尔上床会是完全不同的体验,这不仅牵涉到他的身体,也涉及他的情感……那么惊人的情感,他还无法让自己去面对它。

他们之间的相互吸引已经变得危险——不仅对她是这样,对他亦是如此。显然西蒙需要对此多加思索。不过眼下,他的脑子不太好使。

他小声骂了一句,离开了音乐室,一边把黑色丝绸领结扶正。他四肢紧绷着,迈着小步,感觉自己像个掠夺者一样情绪激昂地走向舞厅。想到马上要开始又一个社交之夜几乎让他发疯。他对冗长的宴会耐心本来就不多——他不是那种可以懒散地聊上几个小时,并且享受无所事事的男人。他本来早就离开了,要不是因为安娜贝尔也在石字庄园的话。

他沉思着走进舞厅,扫视了一下人群,马上就发现了安娜贝尔,她坐在角落的椅子里,和肯达尔勋爵在一起。肯达尔对她的公开迷恋一目了然,他喜悦的眼神里流露出他的兴趣。安娜贝尔显得很克制,红着脸,好像不敢迎视肯达尔爱慕的目光。她几乎不说话,双手紧紧交叉放在膝上安坐着。西蒙眯起了眼注视着她。讽刺的是,现在安娜贝尔热情减退感觉不确定时,肯达尔对她的好感却终于生根了。如果安娜贝尔真的得手能支配他的话,肯达尔日后会惊讶地发现,他的妻子并非看上去那样羞怯天真。她是个充满活力和激情的女人,一个无疑野心勃勃的女人,需要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肯达尔永远也不可能掌握她。他对安娜贝尔来说太绅士了——过于温和节制,太有知识了,却是不对路的知识。安娜贝尔永远不会尊重他,也不会欣赏他的优点。她最后会鄙视他的个性,那本该是她仰慕的……而肯达尔会被安娜贝尔的个性吓退,而那本是西蒙所欣赏享受的。

西蒙的目光从他俩身上移开,走到屋子另一头,韦斯特克里夫和几个朋友正在那儿交谈。伯爵朝他转过身,低声说:“过得愉快吗?”

“不是特别愉快。”西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焦躁地环顾着舞厅,“我在汉普夏郡已经呆得够久了——得回伦敦去了,看看厂里怎么样。”

“那么佩顿小姐呢?”他轻声发问。

西蒙考虑了一会儿。“我想,”他慢吞吞地说,“我会等待,看看她追求肯达尔的结果如何。”他疑问地扬起眉看着韦斯特克里夫。

伯爵点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一大早。”西蒙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韦斯特克里夫揶揄地微笑。“局面自会明朗。”他淡淡地说,“去伦敦吧,脑子清楚的时候再回来。”

安娜贝尔无法甩掉像冰层一样笼罩着她的忧郁。她夜里难以入睡,面对楼下丰盛的早餐也难以下咽。肯达尔以为她倦怠的面容和静默寡言是因为病还没好透,于是不断对她表示同情和安慰,直到她被烦得恨不得远远躲开。朋友们的好意也同样让她心烦,安娜贝尔头一次对她们兴高采烈的玩笑提不起精神。她努力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寡寡郁欢的,发现是从奥莉维亚小姐那儿听说西蒙·亨特已经离开石字庄园之后。

“亨特先生已经到伦敦办事去了。”奥莉维亚轻快地说,“这种聚会他从来呆不长——奇怪的是他这次没有走得更早。不过那还很难说,要知道……”

有人问亨特先生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奥莉维亚小姐微笑着摇摇头。“噢,亨特总是来去无踪,像汤姆猫一样。他的离去总是很突然,他好像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告别。”

亨特没和安娜贝尔说一声就走了,这让安娜贝尔感觉被遗弃了似的,焦虑不已。前一天晚上的情形——噢,可怕的一晚!——不断在她脑海里重现。经过音乐室里的一幕后,她失去了方向,思绪完全被亨特占据了,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她一直垂着眼,免得不小心看到他,她还暗暗祈祷他不要走近她。幸好他一直保持着距离,有肯达尔勋爵与她如影随形。肯达尔整个晚上都在和她谈论她既不理解也毫无兴趣的话题。她随便附和几句,不怎么热心地微笑着作为对他的鼓励。她本该为肯达尔对她的关注欣喜若狂,可实际上,她只希望他能走开。

她在早餐时抑郁的样子反而更让肯达尔受吸引。莉莲·鲍曼以为她的温顺是演出来的,偷偷地在她耳边说:“干得好,安娜贝尔。他完全在你手心里了。”

安娜贝尔借口需要休息,从餐桌告退,在宅子里独自漫步,直到来到那间蓝色的起居室。那张棋桌诱惑着她,她慢慢走近,想着女仆会不会已经把棋子装进盒子,或者已经有人动过了棋盘。没有,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变化。西蒙.亨特已经移动了一枚小卒作为防卫,这样她既可以加强自己的防线,也可以向他的皇后发起进攻。这步棋是她没有料到的。她本以为他会更强硬,更有进攻性。她研究着棋盘,努力理解他的战略。他这步棋是出于犹豫,还是随意?或者是否隐藏着她没看到的意图?

安娜贝尔的手伸向自己的一颗棋,犹豫着,又把手缩了回来。这只是场游戏,她告诉自己。她每走一步都太过当真了,好像有什么大奖悬着一样。尽管如此,她再次伸出手前还是重新斟酌了一番自己的决定。她把自己的皇后向前挪,吃掉了小卒,棋子相碰的时候,象牙和玛瑙发出清脆的声音,让她满足地颤栗了一下,她把小卒攥在手心里,感受着它的分量,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在棋盘旁。

一个礼拜过去了,安娜贝尔发现自己在棋桌旁的那一刻是唯一让她高兴的时刻。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不高兴,也不伤心,甚至对未来也不再忧心忡忡。她只是麻木着,她的感觉和情感全都变得迟钝,她甚至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对什么产生热情了。这种冷静超然的感觉是如此彻底,她有时会感觉自己站在自己外面,看着一个机械似的玩偶每天行尸走肉一般度日。

肯达尔勋爵越来越频繁地与安娜贝尔做伴……他们在舞会一起跳舞,在音乐晚会上并肩而坐,在花园里一起散步,菲莉帕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肯达尔亲切、可敬,并且文雅迷人。他那么宽容,事实上,安娜贝尔开始想,她们最后给他设圈套时,他可能也不会对被迫娶一个他无意间容忍接纳的女孩过于反感。他最终会习惯,而且,作为一个懂哲学的男人,他总会找到方法接受这局面的。

至于霍奇汉姆,显然菲莉帕成功地把他挡在一边不让他接近安娜贝尔。菲莉帕甚至还说服他不要把他们的秘密透露给肯达尔勋爵,尽管她对此不愿详谈。考虑到这会对母亲造成多么持续的伤害,安娜贝尔试着说起离开石字庄园的念头。然而,菲莉帕不愿听。“我会搞定霍奇汉姆的,”她坚决地说,“你只要继续和肯达尔勋爵交往。大家都能看出来肯达尔被你迷住了。”

要是安娜贝尔能够忘记音乐室壁凹的那一幕就好了……她无比清晰地梦到这一幕,并在痛苦中醒来,床单缠在腿边,浑身火热。她老想着西蒙·亨特,记起他的气息、他的温暖,还有他撩人的吻……他优雅的晚礼服下坚实的身体,这深深困扰着她。

尽管壁花们答应要对自己的浪漫历险毫无保留地互相倾吐,安娜贝尔还是无法向她们任何一个倾诉。和亨特发生的一切太暧昧太私密了,不适合被对男人懂得还没她多的热心朋友审问。而且就算她设法向她们解释这种体验,她知道她们也不会明白的。没有言语能形容这种勾魂的亲密,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比困惑。

她究竟是怎么会对一个自己一贯鄙视的男人有这种感觉的呢?她两年来一直害怕在社交场合遇见他——她觉得他是所能想像得到的最令人不快的伴儿。而现在……现在……

抛开这些不该有的念头,一天,安娜贝尔又来到了马斯登起居室,希望能给她胡思乱想的脑子找点东西读。她胳膊下夹着一本重重的大部头著作,封面上印着烫金字:皇家植物协会——八四三年尊贵会员提交报告之发现与结果。书沉得像铁砧一样,安娜贝尔苦恼地纳闷关于植物人们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要讲。安娜贝尔把书放在一张小桌上,在窗边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时角落棋桌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是她的想像,还是……

安娜贝尔的眼睛好奇地眯了起来,大步走到桌前看着棋子的布局,一个礼拜都没人动过。是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本来用她的皇后吃掉了西蒙的小卒,现在她的皇后被从棋盘上拿了下来,放在一边。

他回来了,她想,浑身突然涌起强烈的情感。她肯定只有西蒙·亨特才会碰这棋盘。他在这里,在石字庄园。她的脸变得纸一样白,而脸颊则开始发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很不恰当,她努力让目已平静下来。他的返回并不意味着什么——她不需要他,不可能拥有他,而且必须不惜一切避开他。她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集中精神调节脉搏,希望她狂乱的心跳可以放慢它不听话的节奏。

她终于恢复了平静,低头看着棋桌,想搞明白他走的那步棋。他是怎么抓住她的皇后的?她飞快地计算着棋子以前的位置,然后发现……他用那枚防守的小卒诱她前进,让她正好走到能被他的车吃掉的位置。她的皇后被除掉后,她的国王也受到了威胁,而且……

她被他将了一军。

他用那枚不起眼的小卒耍了她一把,现在她处境危险。安娜贝尔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笑声,离开棋桌在房间里踱着步。她满脑子防御的战略,努力想做出一个令他出其不惫的决定。她循着本能,转身回到棋桌,一边微笑一边想着亨特发现她的反击后会是什么反应。她的手在棋盘上方迟疑着,可那股激动的暖流却完全消失了,她的脸冷静下来。她在做什么?继续着这场游戏,维持和他哪怕是这么脆弱的交流,这毫无意义。不,……这太危险了。在安全与灾难之间根本无需选择。

安娜贝尔的手微微发抖,伸向一枚枚棋子,把它们在盒子里整齐地摆好,有条不紊地结束这场游戏。“我放弃。”她的话让她喉咙哽咽,痛苦地吞了一口口水。她还没蠢到允许自己想要一样……一个……一个显然不适合她的人。盖上棋盒,她从桌边往后退,站着看了它一会儿。她感觉自己枯萎了,疲惫不堪,可她很坚决。

今晚。她和肯达尔勋爵之间模糊暧昧的追求今夜必须了断。宴会即将结束,既然西蒙·亨特回来了,她不能冒险让他继续和自己纠缠不清而毁了一切。她端起肩去找莉莲,她们会一起想个计划出来。今夜将以她和肯达尔勋爵的订婚而告终。

正文 第十五章

“计划的关键是时机。”莉莲说道,她褐色的眼睛闪着愉快的神色。显然没有一名军官会比现在的莉莲·鲍曼更坚决地指挥一场战役。四位壁花一起坐在后阳台,各自拿着一杯沁凉多果肉的柠檬水,表面看来懒洋洋的,实际上她们正在周密地计划着晚上的行动。

“我建议你们晚饭前在花园里散步。好让我们开开胃。”莉莲对安娜贝尔说,“黛西和伊薇会同意,我们会带上我们的母亲和弗洛伦斯婶婶,还有任何碰巧在聊天的人——我们到达梨树林另一头的空地时,很有望看到你和肯达尔勋爵已经flagrante delicto①了。”

①拉丁文,意为。在犯罪现场被当场捉住。

“flagrante delicto是什么?”黛西问道,“听起来很非法。”

“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莉莲承认,“我在小说里读到的……我肯定这就是让姑娘们败坏名声的事。”

安娜贝尔不起劲地笑了一下,希望自己哪怕能有鲍曼姐妹的一分兴奋。换做两个星期前,她一定已经喜形于色,不能自已了。然而现在她觉得一切都不对劲。最终能够让一位贵族向她求婚的前景一点也不能让她欣喜。她感觉不到兴奋、欣慰或是哪怕一丝乐观,觉得这就像是一件不得不完成的讨厌的任务。鲍曼姐妹像老到的阴谋家一样专业地策划计算时,她把自己的忧虑掩藏了起来。

然而,最善于观察的伊薇似乎注意到了安娜贝尔面孔背后的真实情感。“这是你想——想要的吗,安娜贝尔?”她轻柔地问,蓝眼睛里充满了关切,“你不是非这样不可,你知道。我们可以帮你另外找个追求者,如果你不想要肯达尔的话。”

“没时间找其他人了。”安娜贝尔小声回答,“不……必须是肯达尔,而且必须是今晚,要赶在前面……”

“赶在前面?”伊薇重复道,侧着头微带困惑地看着安娜贝尔。阳光照着她散落的雀斑,像金粉一样在她丝绒般的皮肤上闪耀着,“赶在什么前面?”

安娜贝尔沉默着,伊薇低下头,指尖沿着杯沿收集着杯口的果肉。鲍曼姐妹正在热烈地交谈着,为梨树林是不是伏击肯达尔的最佳地点争论不休。就在安娜贝尔以为伊薇会抛开这个话题时,她轻声说道:“安娜贝尔,你是不是听说亨特先生昨天深夜返回石字庄园了。”

“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告诉我婶婶了。”

看着伊薇洞彻的眼神,安娜贝尔不禁想,谁要是低估伊万杰琳·詹纳,迟早要倒霉。“不,我没听人说起。”她小声说。

伊薇微微倾斜着柠檬水杯,凝视着杯里混着糖水的液体,“我觉得奇怪,他没有向你索讨那个吻,”她慢慢地说,“从他过去对你流——流露的兴趣看……”

她俩的眼神相遇了,安娜贝尔感到自己的脸红了。她飞快地摇摇头,眼神祈求着伊薇不要再说下去。

伊薇脸上闪过理解的神情。“安娜贝尔,”她缓缓说道,“你不会太介意今晚我不和其他人一起去抓你和肯达尔勋爵吧?到时会有很——很多人去看的。毫无疑问莉莲会带上一大群不知情的目击者。我会是多——多余的。”

“我当然不会介意,”安娜贝尔说,又局促不安地微笑着问,“是出于道德上的保留意见吗,伊薇?”

“噢,不,我没有那么伪善。我很乐意为与此事有关而认罪……不——不管我今晚去不去,我都是我们的一分子。只是……”她停顿了一下,又很柔和地接着说道:“我觉得你不——不想要肯达尔勋爵。不是作为一个男人——不是为了真正的他。现在我对你多了些了解,我……我相信嫁给他不会让你幸福。”

“可我会的,”安娜贝尔争辩道,语气变得尖锐,把鲍曼姐妹的注意力引了过来。她们停止聊天,好奇地看着她,“没人能比肯达尔勋爵更接近我的理想了。”

“他对你再完美不过了。”莉莲表示强烈赞同,“我希望你不是在散播怀疑的种子,伊薇——现在那样做可太迟了。我们不可能现在攻弃这么绝佳的计划,我们几乎已经成功了。”

伊薇马上摇摇头,似乎在椅子里缩了起来。“不,不……我不是要……”她的声音轻得变成了咕哝声,她抱歉地看了安娜贝尔一眼。

“她当然不是。”安娜贝尔帮着伊薇说,露出一个大大咧咧的笑容,“我们再温习一遍计划吧,莉莲。”

肯达尔勋爵对安娜贝尔.佩顿怂恿他傍晚一起溜出去在花园散步表现出好玩和得意的情绪。暮色温柔,潮湿的空气笼罩着庄园,没有一丝微风打破厚重的氛围。大部分客人都在为晚餐更衣,或是在棋牌室和客厅里闲坐,摇着扇子。室外基本上没什么人。这种情形下,如果一名女子提议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出去散步,没有男人会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肯达尔显然不会反对一两个偷偷的吻,于是任安娜贝尔哄他漫步在阶梯状的花园一侧,来到爬满玫瑰枝蔓的干砌石墙后面。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找个年长的女伴陪着,”他微微笑着说,“这实在太不恰当了,佩顿小姐。”

安娜贝尔立刻给了他一个微笑。“就跟我溜出来一会儿,”她催促道,“没人会注意的。”

他欣然随她往前走着,安娜贝尔心里的内疚越来越重,好像从四面八方朝她压过来。她感觉自己像是在把一只羔羊引向屠夫。肯达尔是个好人——他不应该被人算计陷入强迫的婚姻。要是她有更多时间的话,她可能会让一切自然发展,让他真正自愿向她求婚。可这已是聚会的最后一周了,她必须现在就让他就范。如果她能搞定这部分计划,从此一切都会容易得多。安娜贝尔,肯达尔勋爵夫人,……她可以想像自己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年轻贵妇,居住在汉普夏郡平静的世界里,偶尔去伦敦,节假日迎接弟弟从学校回来。安娜贝尔,肯达尔勋爵夫人会养半打金发的孩子,有会像他们的父亲一样适合戴眼镜,讨人喜爱。安娜贝尔,肯达尔勋爵夫人还会成为一名贤妻,她的余生都会为她诱骗他娶了她而赎罪。

他俩来到梨树林后面的空地,铺着砾石的圈子里有张石桌。肯达尔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安娜贝尔,她已精心摆好姿势斜倚在石桌边。他鼓起勇气触摸着散在她肩上的发丝,欣赏着浅褐色发梢的金色光泽。“佩顿小姐,”他低声说,“现在你一定已经看出来我非常喜欢和你在一起。”

安娜贝尔的心脏开始跳到喉咙口,感觉快要窒息了。“我……我觉得我们一起谈话、散步非常愉快。”她终于开口说道。

“你真可爱。”肯达尔低声耳语,向她靠近,“我从没见过这么蓝的眼睛。”

一个月前,安娜贝尔会为此欣喜若狂。肯达尔是个好男人,更不用说他还很迷人、年轻、富有,而且还有爵位……噢,她这到底是怎么了?当他朝她泛红的紧张的脸俯下身来时,她浑身都感觉勉强。她心烦意乱、困惑地努力保持不动。可还没等他们的嘴唇碰上,她就深吸了口气,扭过了身子背对着他。

空地上一片沉寂。

“我吓着你了吗?”肯达尔询问的声音传来。他是那么温文尔雅……与西蒙·亨特的傲慢如此不同。

“不……不是这样。只是……我不能这么做。”安娜贝尔揉揉突然觉得疼痛的前额,裹在桃色丝质花裙里的肩膀感觉僵硬。她重新开口时,声音因挫败和自鄙而显得沉重。“请原谅,勋爵。您是我有幸认识的最最好的男士。这正是我必须离开的原因。我这样鼓励你的兴趣是不对的,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问道,显然完全糊涂了。

“你并不了解我。”安娜贝尔苦笑着说,“相信我的话,我们并不相配。不管我怎么努力,我最终都无法不伤害你——而你又太绅士了,因此不会反对,我们双方都会感到痛苦。”

“佩顿小姐,”他低声说道,想搞明白她的突然发作,“我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肯定自己是否明白。不过我很抱歉。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勋爵。我希望……”她的呼吸开始不规律起来,她突然笑了出来。“希望是件危险的事情,不是吗。”她喃喃道,迅速离开了空地。

正文 第十六章

安娜贝尔自责地大步走在回屋的小路上。她不敢相信。就在她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时,自己却把它扔掉了。“愚蠢,”她对自己咕哝着,“真蠢,真蠢……”她不敢想像朋友们到了空地却扑了个空时,自己该怎么跟她们交代。也许肯达尔勋爵还留在她离开的地方,看上去像一匹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饲料袋就被人猛然拽掉的马一样。

安娜贝尔发誓自己不会再让其他壁花帮忙找丈夫了——她可是刚刚把送到她手里的机会白白扔掉了。现在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她自作自受。她加快步子,几乎小跑着往回走。她那么专注地疯狂撤退,差点一头撞到正沿着石墙边的小道漫步的一位男士。她赶紧停住,低声说了句“我很抱歉”,本可以绕过他继续跑。然而他引人注目的身高和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来的黝黑的大手立刻暴露了他的身份。她目瞪口呆,在西蒙的注视下站立不稳地往后退。

他俩一般茫然地对视着。

安娜贝尔刚从肯达尔身边跑开,无法不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差别。亨特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黝黑、高大、富有男人味,有着海盗的眼睛和异教国王冷漠无情的气质。他还是那么桀骜……没有更温顺一点……也没有变文雅一分……然而他是那么令安娜贝尔渴望,她肯定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头脑。他俩之间的气氛似乎一触即发,充满着激情和矛盾。

“怎么了?”亨特开门见山地问,对她心烦意乱的样子眯起了眼。

要把她的情感过滤成连贯的语句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不过,安娜贝尔还是努力了一下,“你没跟我说一声就离开了石字庄园。”

他的眼神像红木一样又冷又硬,“你把棋子收起来了。”

“我……”她的眼神飘向别处,咬着嘴唇,“我负担不起分心。”

“现在没人让你分心。你想要肯达尔?——尽管去吧。”

“噢,谢谢。”她讽刺地说道,“你能优雅地退让真是太好心了,你已经把一切都毁了。”

他警觉地看看她,“为什么这么说?”

在夏夜温暖的空气中安娜贝尔还是奇怪地感觉发冷。一阵微颤从她的骨头开始蔓延到皮肤。“我生病时收到的那对低帮靴子,”她直截了当地说,“我现在穿着的这对——是你送的,不是吗?”

“这很重要吗?”

“承认吧。”她坚持着。

“是的,是我送的。’他简单粗暴地说,“那又怎样?”

“我一两分钟前和肯达尔勋爵在一起,一切都按计划发展着,他正要……可我却不能。我不能在穿着这双可恶的靴子的时候让他吻我。我就这么走开了,他肯定会以为我精神错乱。不过你还是对的……他对我来说好得过头了。我们会是糟糕的一对。”她顿了顿,乱吸了几口气,看见亨特的眼里突然闪起了火花,他的身体一动不动,蓄势待发。

“那么,”他柔声说,“既然你抛开了肯达尔,你的计划是什么?回到霍奇汉姆身边?”

安娜贝尔被这个嘲弄的问题惹火了,满脸愤怒。“就算是,也与你无关。”她抬起脚跟从他身边走开。

亨特两步就抓住了她。他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他,双手环绕着她的上臂。他轻轻摇着她,嘴唇凑到她耳边。“别再玩了。”他说,“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现在,趁我还没失去仅存一点的耐心。”

他的气息,有肥皂的香味,清新而迷人的男人味,让安娜贝尔晕眩。她想要钻进他的外套里……她想要他吻她直到她昏倒。她想要这位卑鄙、傲慢、令人蛊惑、英俊得要命的西蒙·亨特。可是,噢,他可不会对她发善心。她受到威胁的骄傲又冒了出来,堵住了她的喉咙,几乎无法说话。“我不能。”她粗声说。

亨特抬起头,俯视着她,眼里闪着好笑的神色。“随便你要什么,安娜贝尔……只要你愿意开口。”

“你决意要完全羞辱我,是吗?你不能让我留有一丝尊严——”

“我,羞辱你?”他扬起眉,嘲弄地斜眼看她,“两年来每次我请你跳舞都被你断然拒绝——”

“噢,好吧。”她狠狠地说,开始浑身发抖,“我承认——我想要你。好了,你满意了吧?我想要你。”

“想要我做什么?情人还是丈夫?”

安娜贝尔震惊地看着他,“什么?”

他抱住她,稳稳地搂住她颤抖的身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她,她正努力理解他问题的含义。

“可你不是结婚的类型。”她终于虚弱地说。

他的指尖顺着她细巧的耳廓触摸着她的耳朵,“我发现,碰上你以后我就是了。”

轻柔的抚摸令她的血液燃烧,她无法思考,“我们可能第一个月里就会杀死对方。”

“很有可能。”亨特认同道,他浅笑的嘴拂过她的太阳穴。嘴唇的温度让她周身一阵酥麻。“不过还是嫁给我吧,安娜贝尔。就我看来,这能解决你大部分的问题……还有我自己的不少问题。”他的大手温柔地滑过她的脊背,平息着她的颤抖。“让我宠坏你,”他低声耳语,“让我照顾你。你从来没有依赖过任何人,不是吗?我的肩膀足够强壮,安娜贝尔。”他深深地笑了起来,“而且我可能是你认识的男人里面惟一可以负担得起你的一个。”

她太惊讶了,无瑕回应他的挖苦。“可是为什么?”她问道。他的手移到了她裸露的后颈上,指尖停留在头骨下面的浅窝里,她喘着气,“你可能可以让我做你的情妇,为什么还要向我求婚呢?”

他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脖子,“因为这几天里我意识到,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属于谁。尤其是你。”

安娜贝尔闭上眼睛,他的唇慢慢游移上她微微张开的干燥的嘴唇,她浑身的感官都沉浸在幸福之中。他的手和臂膀紧紧抱住她顺从的身体。如果说他的拥抱里有占有的意味,那么里面还有一丝敬畏。他的指尖探索着她皮肤上最敏感的部位,像私语那么轻柔地抚弄着。她任他诱开她的唇,他的舌温柔地摸索着,她呻吟起来。他的轻吻令她迷醉,满足了她的需要,而又令她急切地意识到渴望被填满的空虚之处。亨特感觉到她在怀中剧烈地颤抖,于是久久地吻住她,臂弯紧搂着她让她平静下来。他的手托住她火热的脸颊,拇指扫过她丝绸一般的唇。“回答我。”他低语道。

他手掌的温度让她的皮肤微微发颤,她把脸颊埋在他的掌心里。“好的。”她气喘吁吁地说。

亨特的眼里闪着胜利的光芒。他把她的头往后仰,又吻住了她,越来越深。他双手扶住她的头,调节着角度,直到两人的嘴完全契合。她呼吸的节奏开始变得任性,过多的氧气让她突然眩晕。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他肌肉强健的身体,手指掐入他绒面呢的外套。亨特继续吻着她,一边把她的手放到他脖子上,让她紧搂着他。让她站稳后,他满意地把手放到她束着紧身胸衣的腰上,轻轻把她拉近。他越来越急切地吻着她,她的感官陷入狂喜。

他的嘴终于放开了她,她呻吟着表示抗议。他让她安静,轻声告诉她有人来了。安娜贝尔两眼朦胧,疑惑地从他的肩上往外看。一群目击者正在看着这对站在路中央相拥的情侣。莉莲……黛西……她们的母亲……奥莉维亚小姐和她英俊的美国未婚夫,肖先生……最后,还有韦斯特克里夫勋爵。“噢,上帝。”安娜贝尔激动地叫了一声,把脸埋在亨特肩上,好像闭上眼睛就能让他们全都消失一样。

亨特低头对她轻语,听起来他觉得很有趣,“将军。”

莉莲最先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畏缩着,强迫自己面对朋友的目光。“我做不到,”她局促地说,“我很抱歉——这计划很好,而且你们做得很出色——”

“而且本来会很成功,要不是你吻错了人的话。”莉莲喊道,“上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不是在梨树林里和肯达尔勋爵在一起?”

这可不是谁愿意在一大帮人面前讨论的事。安娜贝尔迟疑着抬头看看亨特,他正带着嘲讽的微笑观察着她,看来对她即将要做出的解释很感兴趣。

在持续的沉默中,韦斯特克里夫搞明白了状况,厌恶地从安娜贝尔看到莉莲,“怪不得你这么坚持要来散步。你俩给肯达尔设好了圈套!”

“我也有份。”黛西声称,决意和她们共患难。

韦斯特克里夫好像没听到她的话,紧紧盯着莉莲毫无悔意的脸,“老天——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来的?”

“就算有的话,”莉莲伶俐地回敬道,“我也还没发现。”

要不是安娜贝尔眼下处境难堪,她肯定已经对伯爵的表情笑了出来。

莉莲皱着眉,注意力回到安娜贝尔身上。“现在抢救还不算晚。”她说,“我们可以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保证对你和亨特先生在一起的事守口如瓶。没有任何人看到,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韦斯特克里夫勋爵沉着脸考虑着她的话。“尽管我极不情愿赞同鲍曼小姐,”他悲观地说,“我不得不同意。我们把这件事情忽略对各方都最好不过。佩顿小姐和亨特先生没被人看见,因此,也没有人名誉受损,也就是说这不幸的情形不会有什么后果。”

“噢,是的,她的名誉确实受连累了,”亨特突然坚定地说,“被我。而且我不想逃避后果,韦斯特克里夫。我——”

“不,你想的。”伯爵威严地向他肯定,“如果我允许你为了这个女人自毁一生,我会下地狱的,亨特。”

“自毁一生?”莉莲愤怒地重复着,“亨特能娶到安娜贝尔这样的姑娘已经是万幸了!你怎么敢暗示她配不上他,显然他才是——”

“不,”安娜贝尔焦虑地插嘴说道,“求你了,莉莲——”

“请原谅,”肖先生极有礼貌地低声说,一边勉强掩饰着笑意。他臂弯挽着奥莉维亚小姐,优雅地鞠了一躬,“我想我和奥莉维亚小姐在这里有些多余,还是先告辞了。我可以替我俩担保我们会像‘三不猴’一样又聋又哑又瞎。①”(①本佛教寺庙中常见的分别捂住眼睛、耳朵和嘴巴的三猴形象。寓意,为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他的蓝眼睛闪着幽默的神色,“我们让你们来决定今晚看到或听到了什么……或者没有。来吧,亲爱的。”他带着奥莉维亚小姐转身返回庄园。

伯爵转向鲍曼姐妹的母亲,她个子颇高,窄窄的脸像是只狐狸。她一脸义愤填膺的表情,只不过为了不错过任何好戏才没有开口。黛西事后懊恼地解释说,鲍曼夫人从不会在一部戏的中间歇斯底里,而喜欢留到幕间休息的时候再发作。

“鲍曼夫人,”韦斯特克里夫问,“我可否请求您对此事保持沉默?”

伯爵,或者任何有贵族头衔的男士,哪怕是请求雄心勃勃的鲍曼夫人一头跳到花坛里让他开心,她也会照做不误的,还会完美地翻着跟头。“噢,当然,勋爵大人——我从不会散布这么低俗的流言。我女儿真是不明就里,天真无邪——看到她们和这个……这个不检点的姑娘走在一起真让我忧心。我肯定像您这么明断的绅士一定能看出来我的两位天使是完全无辜的,她们是被这个她们当做朋友的老谋深算的姑娘带得迷失了方向。”

韦斯特克里夫怀疑地朝两位“天使”冷冷瞥了一眼,“确实。”

亨特的胳膊一直保护地搂着安娜贝尔的腰,他冷冷地看着这群人。“随你们的便。佩顿小姐的名声今晚一定得被损害,不管怎样。”他拉着她沿小路朝前走去,“来吧。”

“我们去哪里?”安娜贝尔问道,想挣脱他的臂弯。

“去屋里。如果他们不愿意做目击者,看来我得当着其他人的面诱骗你。”

“等一下!”安娜贝尔叫道,“我已经答应嫁给你了!为什么得再丢一次脸?”

亨特不理会韦斯特克里夫和鲍曼姐妹的抗议,简短地答道:“保险起见。”

安娜贝尔停了下来,任他怎么拉也不肯移动脚步,“你不需要保险!你以为我会不守诺言吗?”

“一句话,是的。”亨特平静地把她往前拖,“现在,我们去哪里?大厅,我想。那儿有很多人可以见证你被强暴。或者,也许棋牌室——”

“西蒙,”安娜贝尔抗议道,被他粗鲁地往前拖着,“西蒙——”

她的直呼其名让他一下子停了下来,转身好奇地半带着微笑低头看着她,“怎么,亲爱的?”

“看在上帝分上,”韦斯特克里夫低声说,“我们把这留到业余戏剧之夜吧,好吗?就算你真的这么一心想要她,亨特,你也不必再向我们展示了。我很乐意从这里赶去伦敦见证你的未婚妻被玷污名声,哪怕只是为了求得这里的安宁。不过别请我去参加你的婚礼,我可不想做个伪君子。”

“不,只是头蠢驴。”莉莲的嘀咕声传来。

尽管声音很轻,韦斯特克里夫好像还是听见了。他黑色的头立刻转了过来,满面怒容,威胁地看着莉莲故意做出的无辜表情,“至于你——”

“那么,我们说定了。”西蒙打断了他,阻止了一场显然会变得无休止的争论。他看看安娜贝尔,一脸男人的满足,“你的名声已经被玷污了。现在我们去找你母亲。”

伯爵摇摇头,露出只有刚刚被违背意愿的贵族才会有的冷冷的不悦之色。“从没听说过一个男人刚刚毁了一个姑娘就这么急不可待地要向她父母坦白。”他阴郁地说道。

正文 第十七章

西蒙与安娜贝尔回英国后不久,就无可避免地要面对两家之间再平常不过的交往。西蒙的母亲伯莎要求他们去共进晚餐好互相熟悉,因为在婚礼之前他们都没来得及互相认识。尽管西蒙已经提醒过安娜贝尔会发生什么,她也已经事先让他的母亲和兄弟做好准备,她还是怀疑这次见面的结局最理想也是好坏参半。

还好杰里米对拥有西蒙·亨特这位姐夫挺满意。过去几个月里他长得又高又瘦,在家里的客厅拥抱安娜贝尔时已经高出她一头。他金褐色的头发因为经常在外面跑动颜色浅了很多,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明亮的蓝眼睛在微笑。“我读到妈妈的信说你要嫁给西蒙·亨特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告诉她,“这两年里你说了那么多他的话——”

“杰里米,”安娜贝尔呵斥道,“你敢把我说过的话说出来”

杰里米笑着一手搂着她,一手伸向西蒙。“恭喜你,先生。”他们握手时,他继续恶作剧地说:“事实上,我一点也不吃惊。我姐姐老是不断地抱怨你,我就知道她肯定对你很有感觉。”

西蒙温暖的目光落在他一脸气恼的妻子身上。“我想像不出她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和蔼地说。“我相信她说——”杰里开口道,安娜贝尔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他夸张地龇牙咧嘴了一番。“好吧,我收声了。”他说道,防备地举起双手笑着从她身边走开,“我不过是和我的新姐夫礼貌地寒暄一下。”

“‘礼貌的寒暄’可以交谈天气,或者互相问候健康。”安娜贝尔告诉他,“而不是把自己的姐姐私下说过的可能令人尴尬的话抖出来。”

西蒙一手搂住安娜贝尔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低头对她耳语:“我很清楚你说了些什么。毕竟,你当着我的面都已经说过了。”

听出他语气里的诙谐,安娜贝尔安心地靠着他。

杰里米从没见过姐姐和一个男人这么融洽,对她的改变报以微笑。“我得说结婚看来挺适合你,安娜贝尔。”

这时菲莉帕走进了房间,欢叫一声奔向女儿。“亲爱的,我太想你了!”她紧紧拥抱着女儿,然后笑容可掬地转向西蒙,“亲爱的亨特先生,欢迎回家,在巴黎玩得开心吗?”

“非常愉快。”西蒙和颜悦色地答道,低头吻了吻她仰起的脸颊。他没看着安娜贝尔,又加了一句,“我特别喜欢那里的香槟。”

“哦,当然,”菲莉帕答说,“我想大家都会…安娜贝尔亲爱的,你在干什么?”

“只是把窗户打开。“安娜贝尔压着声音说道,西蒙的话已经让她的脸变成腌甜菜的颜色,她记起那晚西蒙对一杯香槟极富创意使用,“这里太热了——都这节气了怎么还关着窗?”她一直背对着他们,费力地弄着窗锁,直到杰里米过来帮忙。

西蒙和菲莉帕交谈着,杰里米推开窗,朝温暖脸蛋发烫迎风纳凉的安娜贝尔咧嘴笑了。“蜜月肯定非常甜蜜。”他又笑了一下小声说道,“你可不应该知道这些。”安娜贝尔轻声说。

杰里米感到好笑地哼了一声。“我十四岁了,安娜贝尔,不是四岁。”他把头凑近她,“那么……你为什么嫁给亨特先生?妈妈说是因为他坏了你的名声,不过我知道肯定不止这些。有一点是肯定的——除非你愿意,你是不会允许别人玷污你的名声的。”他眼里的幽默神情消失了,认真地问道:“是因为他的钱吗?我看了家里的账本——显然家里已经穷得叮当响了。”

“不全是因为钱。”安娜贝尔对弟弟一向言无不尽,但要承认真相却是那么困难,哪怕是对她自己。“我在石字庄园生了病,亨特先生对我好得出乎意料。我和他的关系缓和下来后,我发现和他之间有一种……嗯,奇妙的联系……” “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杰里米从她眼里读出了答案,又露出了笑容,“都有?那很好。告诉我,你们有没有——”“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菲莉帕笑着问道,做手势让他们离开窗前。“我请求我姐姐不要欺负她的新婚丈夫。”杰里米答道,安娜贝尔转起了眼。

“谢谢。”西蒙严肃地对他说,“你可以想像,要忍受这样的妻子需要多大的毅力,不过目前为止,我做到了——”他看见安娜贝尔威胁的眼神,笑着住了嘴,“看来我和你弟弟该到外面去说我们男人的悄悄话,你可以跟你母亲讲讲巴黎。杰里米——你想不想坐我的四轮轻便马车兜一兜?”

她弟弟根本不需要更多的催促,“我去拿帽子和外套——”

“不用戴帽子,”西蒙干脆地建议,“它在你头上一分钟也呆不住。”

“亨特先生,”安娜贝尔在他们身边说道,“如果我弟弟伤残或发生意外,你就别想吃晚饭了。”

西蒙回头喊了一句什么,两人就从门厅消失了。

“四轮轻便马车太轻太快了,很容易翻车。”菲莉帕担心地皱起眉,“我希望亨特先生是个驾车的老手。”

“他完全胜任。”安娜贝尔安慰地笑着说。“从酒店到这里他驾得那么平稳,我差点以为我们乘坐的是一辆沉重地老式四轮大马车。我向你食品店,杰里米再安全不过了。”

接焉得虎子的一小时里,两个女人坐在客厅里喝着茶,讨论着过去两个礼拜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正如安娜贝尔预料的,菲莉帕没有问起她蜜月的私密部分,克制着不去冒犯夫妇俩的隐私。不过她对安娜贝尔描述的所遇见的诸多外国人和参加的宴会非常感兴趣。那群有钱的实业家是菲莉帕不熟悉的,安娜贝尔努力向她描绘着,她听得津津有味。

“越来越多这样的人来到英国,”菲莉帕评论道,“寻求与他们的财富想匹配的头衔。”

“像鲍曼一家。”安娜贝尔说。

“没错。好像每个季节都有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潜入——天晓得,现在要找到个贵族已经够难的了。我们当然不需要更多地竞争。要是这场企业狂热能够最终降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我会很高兴。”

安娜贝尔遗憾地微笑着,不知道该怎样向母亲解释,根据她自己的所见所闻,工业的扩张才刚刚开始……而且一切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安娜贝尔刚刚开始有所了解:铁路、螺旋桨船和机械化的工厂会影响英国乃至整个世界。西蒙和他的熟人在晚餐时讨论的都是这些话题,而不是上流社会所热衷的狩猎或乡间聚会。

“告诉我,你和亨特先生处得好吗?”菲莉帕问,“看起来是这样。”“噢,是的。尽管我得说亨特先生和你我以前认识的男人都不一样。我们习惯的那种绅士……他的想法和他们不同。他……他是一个进步的……” “噢,上帝,”菲莉帕语气稍带厌恶地说,“你是指政治上?” “不……”安娜贝尔沉吟着,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丈夫倾向于哪个政党,于是做了个鬼脸,“事实上,听了他的一些观点,我不怀疑他是支持辉格党的,甚至是自由党——”

“天哪。也许什么时候你可以说服他转变方向。”

安娜贝尔笑了起来。“我很怀疑。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妈妈,实际上我开始相信,某一天这些企业家和商业家的观点会比贵族的更有分量。单是他们的经济影响——”

“安娜贝尔,”菲莉帕柔声打断了她,“我想你希望支持自己的丈夫是件好事。不过生意人是永远不会像贵族那样有影响力的。在英国,肯定不会。”她俩的谈话突然被打断了,杰里米冲进客厅,头发凌乱,眼神兴奋。

“杰里米?”安娜贝尔焦急地叫道,跳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亨特先生在哪?”

“绕着广场遛马让它们平静下来。”他摇摇头,气喘吁吁地说:“这男人是个疯子。我们至少有三次差点翻车,差点撞死半打人,我被颠得下半身青一块紫一块。只要我还能喘气,我肯定已经开始祈祷了,那会儿我们显然就快送命了。亨特的马是我见过脾气最暴烈的,他诅咒的话那么粗鲁,只要说上一句就足以让我被学校永久开除——”

“杰里米,”安娜贝尔抱歉地开口说,难以相信西蒙会如此对待她弟弟,“我很——”

“毫无疑问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棒的一个下午!”杰里米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我请求享特明天再带我出去,他说他有时间的话就行——噢,他真是了不起起,安娜贝尔!我要去喝点水——我的嗓门里积了半英寸的灰。”他带着少年的兴奋冲了出去,他母亲和姐姐盯着他目瞪口呆。

晚上,西蒙带安娜贝尔、杰里米和他们的母亲来到肉铺楼上的住所,他父母仍住在那里。共有三间房间,狭窄地楼梯通向三楼的阁楼。屋子不太大但布局合理。尽管如此,安娜贝尔还是能读懂她母亲脸上的疑惑和不赞成,因为菲莉帕不理解为什么亨特一家不住到漂亮的联体别墅或排屋里去。安娜贝尔越是向她解释亨特一家对自己的职业不以为耻,也不想避开劳动阶层这一低等身份,菲莉帕就越糊涂。安娜贝尔怀疑母亲是故意装糊涂,生气地再也不想和她讨论西蒙的家庭了,并偷偷命令杰里米要菲莉帕别在他们面前说任何看不起人的话。

“我试试看。”杰里米很不肯定地说,“不过你也知道妈妈和与我们不同的人从来处不好。”

安娜贝尔恼火地叹了口气。“上帝,我们要和与我们毫无相同之处的人共处一个晚上。我们也许会学到些什么。或者更糟,我们可能还要享受……噢,这耻辱!”

她弟弟露出好奇的微笑。“别对她这么苛刻,安娜贝尔。不久之前你对下层社会还抱有同样的轻蔑。”

“我没有!我……”安娜贝尔满脸怒容地停住了,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有。不过现在我看不出来为什么。工作没什么可耻的,不是吗?当然要比无所事事值得敬佩。”

杰里米继续微笑着。“你变了。”他只说了一句。安娜贝尔回答时不无遗憾。

“也许这不是坏事。”

现在,他们登上了从肉铺通往亨特家住房的狭窄楼梯,安娜贝尔感觉到西蒙言行之间的微妙收敛,那是他对事态感觉没把握的惟一迹象。显然他很在乎他和她的家人,用杰里米的话说,处得如何。安娜贝尔决心让今晚一切顺利,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哪怕听到了亨特家的吵吵闹闹声也不畏缩……大人的说话声、孩子的尖叫,还有听起来像是家具翻倒的巨响。

“天哪,”菲莉帕叫道,“那听起来像是……像是……” “打架?”西蒙替她说道,“有可能。在我家,要区分谈话和吵架可不容易”

走进房间,安娜贝尔努力分辨着眼前的一张张脸庞……西蒙的姐姐莎丽,婚后养了半打孩子,他们正像潘普洛纳公牛一样在房间里到处乱窜——莎丽的丈夫、西蒙的父母和三个弟弟,还有一个叫梅里迪斯的妹妹,她的忧郁安静与周围的混乱格格不入。西蒙曾告诉过安娜贝尔他特别喜欢梅晨迪斯,她和其他粗壮的兄弟姐妹都不同,害羞而书卷气。

孩子们都围着西蒙,他的得心应手令人称奇:他轻松地把他们抛起接住,同时还能发现谁新掉了颗牙齿,并给那个流鼻涕的一块手帕。头几分钟的欢迎非常混乱,大家扯着嗓子互相介绍,孩子们前后乱窜,壁炉边的猫被好奇的小狗啃了一口,愤怒地直叫唤。安娜贝尔本以为之后就会安静下来,可事实上,整个晚上都是这么闹哄哄的。她瞥见母亲僵硬的笑容,杰里米的轻松自在,还有又气又好笑的西蒙,他竭力控制乱哄哄的场面却无甚效果。

西蒙的父亲托马斯体格魁梧,有张令人肃然起敬的脸。他偶尔一笑的时候表情会有缓和,那微笑不如西蒙的迷人,却有安静的吸引力。安娜贝尔就坐在他边上,成功地和他友好地交谈了一句。不幸的是,两位母亲的交流不太顺利。原因倒不是互相讨厌,而是无法沟通。她俩的生活、形成并影响各自观点的点滴经验积累都太不一样了。

晚餐是切得厚厚的十分熟的牛排,搭配着布丁和一小丁点儿蔬菜。安娜贝尔想起在法国享受的美食,努力把苦闷的叹息压了下去,奋力消灭着厚厚的肉排。

没多久,梅里迪斯友好的谈话总算让她有事可做,“安娜贝尔,你得多跟我们讲讲巴黎。我和母亲很快就要去欧洲大陆旅行了,这是头一次。”

“太好了,”安娜贝尔叫道,“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过一个礼拜,事实上。我们至少要去一个半月,从加来开始。最后到罗马……”

关于旅行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晚餐结束,厨房的女仆过来收拾盘子,他们回到客厅用茶点。让孩子们高兴的是,杰里米和他们一起坐在壁炉边的地板上玩跳棒游戏,还帮着管住了小狗。安娜贝尔坐在边上看着他们玩耍,一边和西蒙的姐姐聊天。她没法不注意到西蒙和他母亲的消失,她猜这位母亲有许多问题要问她的长子,他仓促的婚姻和婚后的状况。 “噢,糟糕!”杰里米的叫声传来,“小狗对着壁炉撤了泡尿。” “谁快点去告诉女仆。”莎丽说道,孩子们则冲着调皮的小狗哄笑。

安娜贝尔坐得离门近,马上跳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安娜贝尔发现女仆还在清理餐桌。听说了这个小恶作剧后,女仆马上拿着几块抹布去了客厅。安娜贝尔本来要跟着她出去,但她听到边上的厨房传来说话声,踟蹰了一下。她听见伯莎低低的不赞成的声音。

“……那么她爱你吗,西蒙?”

安娜贝尔呆立原地,全神贯注聆听西蒙的回答,“除此之外,结婚还有很多理由。”

“那么就是说,她不爱你。’伯莎直截了当地评论,“我要说我并不吃惊。像这样的女人从来不—— “注意点,”西蒙低声说,“你正在谈论我的妻子。” “她会是你胳膊上的漂亮装饰,”伯莎坚持说道,“当你周旋于上流人士之间时。可如果你没钱她会嫁给你吗?困难的时候她还会呆在你身边吗?要是你能对我介绍给你的姑娘多看一眼就好了。那位莫莉·哈弗洛克,或是佩格·拉切尔小姐……这些结实的好姑娘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伴侣……”

安娜贝尔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悄悄回到了吵闹明亮的客厅。好吧,那就是偷听的结果,她懊恼地告诉自己,不知道伯莎对她的看法会不会比听到的更糟。批评的话语刺痛了她……不过安娜贝尔不得不承认西蒙的家人,或是他母亲,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去喜欢她。事实上,安娜贝尔意识到她在考虑嫁给西蒙的好处时,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回报他什么。

她很因惑,想着要不要和西蒙说起自己无意中听到他们谈话这件事,她立刻打消了个念头。讨论这个话题只会使他说些安慰之辞,或是为他母亲道歉,两者都有毫无必要。她知道要向西蒙和他家人……或是向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还待时日。

夜里,安娜贝尔和西蒙回到拉特利奇,西蒙搂着她的肩,微笑着注视着她。“谢谢。”

他说。“谢什么?” “谢谢你对我的家人这么友好。”他把她拉近,在她额前吻了一下,“还有你能忽略他们和你的不同。”被他一夸,安娜贝尔欢喜得脸都红了,突然感觉好多了。“我今晚过得很愉快。”她撒谎说道,西蒙咧嘴笑了。

“你不必那么说。” “噢,也许有那么一刻,当你父亲谈论动物的内脏时……还有你姐姐说起她宝宝在浴缸里干得好事……不过总的说来,他们非常,非常……”

“吵闹”西蒙替她说道,眼里突然闪现笑意。 “我本来要说的是‘很好’。”

西蒙的手滑到她背后,替她按摩着肩胛下面紧张的部位。“你扮演平民的妻子这个角色很出色,从各方面来说。没那么糟糕,真的。”安娜贝尔沉吟着。她的手轻轻挑逗地抚摸着他胸前,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我可以忽略很多东西,来回报这……令人印象深刻的……优秀的……”

“银行账户?”

安娜贝尔笑了,手指伸进他的长裤。“不是银行账户。”在他的嘴吻住她的之前,她轻声说道。

第二天,安娜贝尔兴奋无比地和莉莲、黛西重聚,她们的套房和她的在拉特利奇的同一翼。她们尖叫着欢笑着互相拥抱,吵得鲍曼太太不得不派女仆过来让她们安静一些。

“我想见伊薇。”安娜贝尔抱怨着,与黛西手挽手走进客厅,“她过得怎样?”

“两个礼拜前她惹了大麻烦,试图去看她父亲。”黛西叹了口气说,“他的病情恶化了,卧床不起。可伊薇溜出去的时候被抓住了。现在她被弗洛伦斯婶婶和其他亲戚关在家里不能出门。”

“要关多久?”

“说不清楚。”令人泄气的回答。

“噢,这些可恨的人。”安娜贝尔嘀咕着,“真希望我们能把伊薇救出来。”

“那岂不是很好玩吗?”黛西自言自语,立刻陷入了沉思。“我们应该绑架她。我们可以带上梯子,架在她窗下,然后……”

“弗洛伦斯婶婶会放狗咬我们的。”莉莲闷闷地说,“他们养了两条硕大的獒,晚上就放在院子里。”

“我们可以扔些掺了药的肉给它们。”黛西反驳道,“等它们睡着的时候……”

“噢,别提你那愚蠢的计划了,”莉莲叫道,“我要听安娜贝尔讲她的蜜月。”

两双深褐色的眼睛充满兴趣地盯着安娜贝尔,毫无少女的害羞,“那么?”莉莲问:“到底是怎么样?像他们说的那么痛苦吗?”

“快说呀,安娜贝尔,”黛西催促道,“记住,我们可保证过什么都说出来的!”

安娜贝尔咧嘴一笑,自己了解的事对她们还是个谜,这让她颇为高兴。“好吧,有一阵确实不舒服,”她承认,“不过西蒙人很好,而且……很细心……尽管我以前没有经验可以比较,但我想不出来作为情人还有哪个男人能比他更棒。”

“你是指什么?”莉莲问道。

安娜贝尔的脸上出现一抹粉红。她斟酌着语句,试图解释这突然显得无法描述的事情。她当然可以把整个过程详细描述一遍,但那样会破坏这件隐秘之事的温柔动人之处。“两人亲密的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想像……开始你会尴尬难当,但接着会觉得妙不可言,完全忘记自己的存在,惟一重要的事就是亲近他。”

姐妹俩思考着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

“要多久?”黛西大胆地问道。

安娜贝尔脸上的红晕更深了。“有时候只要几分钟……有时候要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两人异口同声地重复着,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莉莲厌恶地皱皱鼻子,“上帝,听起来太糟糕了。”

安娜贝尔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没那么可怕。事实上,这很享受。”

莉莲摇摇头。“我得想个法子让我的丈夫速战速决。有的是比在床上花几个小时做那事好得多的事呢!”

安娜贝尔笑了。“说起那位将来会成为你丈夫的神秘男士……我们应该着手计划下一场战斗了。社交季节要一月份才开始,我们有几个月可以准备。”

“黛西和我需要一位贵族担保人。”莉莲叹了口气,“更别提还有那些礼仪课。不幸的是,安娜贝尔,因为你嫁了个平民,事实上没有什么社交影响力,所以我们和刚开始时一样没有进展。”一她赶紧又补充道,“我可不是要说你不好,亲爱的。”

“没关系。”安娜贝尔温和地答道,“不过,西蒙倒有几位贵族朋友——尤其是韦斯特克里夫勋爵。”

“噢,不。”莉莲坚决地说,“我可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为什么不?”莉莲扬起眉,好像为需要解释而觉得奇怪,“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难以忍受的男人。”

“可是韦斯特克里夫位高望重。”安娜贝尔哄着她,“而且他是西蒙最好的朋友。我自己也不太喜欢他,可他会是个有用的同盟。他们说韦斯特克里夫的头衔是英格兰最古老的之一。再没有谁的血统比他的更纯正高贵了。”

“而且他很清楚这点。”莉莲阴郁地说,“尽管他满嘴平民主义,谁都能看出来他骨子里为自己是个可以对一帮佣人呼来喝去的贵族而激动。”

“我纳闷韦斯特克里夫为什么现在还没有结婚。”黛西深思着自语,“尽管他有缺陷,可谁都得承认他是个鲸鱼级的抢手货。”

“要是有人用鱼叉叉住他,我会非常激动的。”莉莲喃喃道,其他两个都笑起来了。

夏天最热的几个月里,伦敦的“优秀上流社会”大部分都离开了,尽管如此,城市生活却远非一潭死水。在八月十二日议会休会和狩猎松鸡季节来到之前,有头衔的绅士们还是需要在下午的例会上露个面。绅士们去参加议会或是去俱乐部时,他们的妻子们会去逛逛街、拜访朋友或是写写信。晚上他们则一起参加通常通宵达旦的晚宴、社交联欢会和舞会。这就是一位贵族的日程表,还有那些被认为从事高贵职业的人士,比如教士、牧师、海军军官或是医生也是如此。

安娜贝尔很快就失望地发现,尽管她的丈夫富有而成功,他的职业却完全算不上高贵。因此,他们有时候会与一些高雅的上流社会的活动无缘,尽管安娜贝尔满心想加入其中。只有某位在经济上受惠于西蒙的贵族或是韦斯特克里夫的好朋友才会邀请西蒙去家里。安娜贝尔以前的贵族女朋友现在也很少来访,尽管她去看她们时从不曾被拒之门外,她们极常委会再度对她发出邀请。阶级与社会地位的界限是不可逾越。哪怕是那位因丈夫赌博挥霍而家道中落的子爵夫人,哪怕她住在破烂的屋子里,只有两个仆人可以使唤,似乎也决意要让自己在安娜贝尔面前显得高高在上。毕竟,她丈夫缺点再多也是个贵族,而西蒙·亨特是个令人讨厌的商人。

安娜贝尔被子爵夫人的冷淡招待气坏了,去找莉莲和黛西痛诉她屡屡遭受的冷落怠慢。她俩听着她激动的抱怨,又同情又好笑。“你真该去看看她的客厅l”安娜贝尔说着,在姐妹俩坐着的客厅长沙发前大步来回走着,“所有的东西都又破又烂,上面都是灰,地毯上到处是酒渍,而她还在那边看不起我,为我嫁得低了感到惋惜,她居然这么说,谁都知道她的丈夫是个愚蠢痴呆的酒鬼,每先令都扔在了赌桌上,他可能是个子爵,可他连舔西蒙的靴子都不配,我百般忍耐才没对她这么说。”

“你为什么忍着不说宁”莉莲懒懒地问,“要是我,就会把她有多愚蠢势利如实相告。”

“因为和这种人争论毫无用处。”安娜贝尔生气地说,“就算西蒙救了一打溺水的人,他也不会得到那些又老又肥、手指头也不动一下的贵族所得到的尊敬。”

黛西微微扬起眉,“你后悔没有嫁一个贵族吗?”

“不,”安娜贝尔马上回答,突然羞愧地低下头,“不过我想……我想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希望西蒙是个贵族。”

莉莲稍带担忧地看着她,“如果你可以回到从前做出改变,你会选择肯达尔勋爵而不是亨特先生吗?”

“上帝,不”安娜贝尔叹着气,跌坐在针绣花边凳上,陷在她印着小花的绿色丝裙里,“我不后悔我的选择。可我确实为自己没能参加韦马克家的舞会,或是吉尔布莱斯家的社交聚会,或是任何上流社会的活动而感到遗憾。我和亨特经常参加的是完全不同的人们办的宴会。”

“什么样的人?”

安娜贝尔迟疑着,这时莉莲用诙谐幽默的语气回答道:“我猜安娜贝尔指的是往上爬的人。所以那些刚刚致富、带着下层价值观、举止粗鲁的人们。换句话说,我们这样的。”

“不。”安娜贝尔连忙说道,姐妹俩都笑了起来。

“是的,”莉莲柔声说,“你嫁到了我们的世界,亲爱的,你不属于这儿,正如我们不属于贵族圈子,假设我们能找到带头衔的丈夫的话。事实是,我才不想和韦马克家或是吉尔布莱斯家混在一起呢,他们全都无聊透顶而且自以为是,让人难以忍受。”

安娜贝尔若有所思地皱着眉看着她,突然开始从一个新的有利的角度看待自己的处境。“我从来没考虑过他们是不是无聊,“她小声说,“我总是想要爬到梯子的顶端,却从想过自己会不会喜欢那儿的风景。不过现在这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当然。我必须设法适应这种和以前我自以为是想要的那种不一样的生活。”她胳膊肘撑着膝盖,两手托腮,懊恼地加了一句:“我被某个尖酸的子爵夫人冷落而不觉得难过的时候,我就成功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这个礼拜,亨特一家受邀参加哈德卡索勋爵举办的舞会,他欠西蒙的人情,向他请教过怎么样打理家庭投资与资产平衡。这是场盛大的活动,宾客如云,尽管安娜贝尔新近下定决心不再在乎是否能参加上流社会的舞会,她还是禁不住心情激动。安娜贝尔穿着一件浅柠檬色的绸缎舞会裙,用黄丝带扎起一缕缕长卷发,挽着西蒙的手臂步入舞厅。舞厅用洁白的大理石柱子撑起,在八盏枝形吊灯的灯光下熠熠生辉。空气里弥漫着大捧大捧玫瑰和牡丹的香味。安娜贝尔拿起一杯冰镇的香槟,迫不及待地融入了朋友堆里,享受着这优雅宁静的时刻。这些人是她一直理解并且设法模仿的——有教养、举止优雅,具有音乐、艺术和文学修养这些绅士做梦也不会有在一位女士面前谈论政治或生意的念头,而且他们宁愿被开枪打死也不会提起某样东西的成本,或是公开谈论。

她跳了很多舞,和西蒙,也和其他男士。她谈笑风生,巧妙地应对大伙叉寸她的溢美之辞。舞会进行到一半,她发现西蒙在房间一侧站着和朋友交谈,突然有种想过去找他的冲动。她设法摆脱了两个粘人自大的年轻男子,在柱子投下的阴影里走着。柱子与柱子之间摆放看供客人休息谈天的长沙发和椅子。她经过了一群寡妇……然后是一帮闷闷不乐的壁花,她同情地对她们微笑了一下。然而,当她经过两个女人背后时,无意间听到几句话,不由停下脚步,前面一簇浓密的棕榈叶挡住了她的身影。

“……不知道今晚为什么一定要邀请他们。其中一个生气地说。安娜贝尔听出来那是她以前的朋友,现在的威尔斯一特拉顿夫人,几分钟前她刚和她轻松愉快地交谈过,“瞧她那得意劲,炫耀着手上的俗气钻石和那位缺乏教养的丈夫,毫无羞耻感……”

“她不会永远得意的。”她的朋友回答,“她好像还没意识到他们只被经济上受惠于他的人家里邀请。或者是韦斯特克里夫的朋友。韦斯特克里夫确实是个有分量的同盟。”威尔斯一特拉顿夫人承认,。不过他的恩惠也仅止于此。事实上,他们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要硬挤到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去。她嫁了个平民,那么她就该和平民们呆在一起。不过我猜想她觉得他们配不上自己……”

安娜贝尔觉得恶心、空虚,悄悄从这对交谈的女人身后退开,朝舞厅的角落走去。我实在应该改掉这个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好不无讽刺地想着,记起了那晚听到的伯莎·亨特对她的评论。我好像总是听到别人说自己的坏话。

关于她和西蒙的流言并没有让她吃惊——令她惊讶地是那女人语气里的恶意。很难推断到底是什么引起那样的憎恶——除了,也许是,妒忌。安娜贝尔找到了一个英俊、阳刚而富有的丈夫,而威尔斯—特拉顿夫人的丈夫至少比她大三十岁,只有一种盆栽植物的魅力。因此威尔斯—特拉顿夫人和她的同伴们会下定决心保护她们拥有的惟一优势…她们的贵族身份。

安娜贝尔记起菲莉帕的话,“生意人永远也不会像贵族那样有影响力…”可在她看来,贵族们害怕像西蒙这样的实业家不断壮大。他们中间很少有人像韦斯特克里夫那样聪明地认识到他们不能只是依靠拥有土地地古老特权来维持势力。安娜贝尔穿过几根柱子,扫视着舞厅里的那群贵族……那么骄傲,一举一动都那么传统……那么决意地无视周围开始变化的世界。她仍然觉得与他们打交道比与西蒙那些粗鲁甚至异想天开的专业人士朋友相处更令她舒服。然而她不再那么渴望敬畏地看待他们。事实上——她的思绪被向她走来的一位男士打断,他手里拿着两杯冰镇香槟,秃顶、大肚腩,脖子上的肉褶子耷拉在丝绸领结上。安娜贝尔暗中叫苦,认出他——威尔斯—特拉顿勋爵,那个无比憎恨她的女人的丈夫。从他盯着她胸部的贪婪眼神看来,他不会赞同他妻子将安娜贝尔逐出舞会的想法。<strike>rike>

威尔斯一特拉顿对婚外情的嗜好众所周知,一年前他曾试图接近安娜贝尔,强烈地暗示说他很愿意帮她解决经济困难,只要她能陪他。她的拒绝似乎没有熄灭他的兴趣。她结婚的消息也不能。对威尔斯一特拉顿这样的贵族来说,婚姻并不是外遇的不利因素——相反,这是一种鼓励。“千万别惹未婚姑娘。”是贵族们的普遍想法……而风流韵事一向是已婚勋爵和贵妇的特权。对这些贵族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另一个男人的年轻妻子更有吸引力的了。

“亨特夫人,”威尔斯一特拉顿欢快地说着,递给她一杯香槟,她接了过来,淡淡一笑表示感谢,“您今晚像夏日玫瑰一样迷人。”

“谢谢,勋爵大人。”安娜贝尔矜持地说。

“您这么光彩照人是因为什么呢,我亲爱的?”

“因为我刚刚结了婚,先生。”

威尔斯一特拉顿咯咯笑了起来,“啊,新婚燕尔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趁现在好好享受吧,因为它稍纵即逝。”

“也许对有些人来说是这样。对其他人来说,它可以延续一生。”

“亲爱的,您真是天真得可爱。”他故作了解地傻笑了一下,眼光又落到她胸前,“不过我不会纠正你浪漫的念头,它们到时自然会消失。”

“我很怀疑。”安娜贝尔说道,他哈哈大笑。

“那么,亨特是位令人满意的丈夫吗?”

“各个方面。”她向他肯定。

“噢,我告诉你一些秘密,我们可以找个角落说话。我知道不少。”

“你当然知道不少。”安娜贝尔回答。“不过我不需要知道,勋爵大人。”

“我坚持要和你溜开,就一会儿。”威尔斯一特拉顿的肉手搭在她背上,“你不会傻到要大惊小怪吧,是吗?”

安娜贝尔知道她惟一的自卫方法就是大事化小,她微笑着转身走开,故做漫不经心地抿了口香槟,“我哪儿也不敢和你去,勋爵大人。恐怕我的丈夫非常善妒。”

听到身后传来西蒙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很有道理,恐怕是这样。”尽管他说得很平静,他语气里的严厉却让安娜贝尔担心。她用恳求的眼光静静看着他,求他不要大动干戈。威尔斯一特拉顿确实令人讨厌,但他不会造成问题,西蒙如果对此反应过度,会让大家都很难堪。

“亨特,”这位笨重的贵族恬不知耻地笑着低声说道:“你是个幸运的男人,能拥有这么可爱的奖品。”

“是的,我是。”西蒙的眼神变得恶狠狠的,“如果你胆敢再靠近她——”

“亲爱的”,安娜贝尔带着诙谐地笑打断了他,“我真崇拜你的原始气概。不过我们还是把这留到舞会结束吧。”

西蒙没有回答,怒目瞪着威尔斯一特拉顿,他毫不留情的威胁引起了附近站着的人们注意。“离我妻子远点。”他轻声的说道,对方顿时脸色煞白。

“晚安,勋爵大人。”安娜贝尔说着一口喝完杯里的酒,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假笑。“谢谢您的香槟。”

“很高兴,亨特夫人。”威尔斯一特拉顿不悦地回答,匆匆离开了。

安娜贝尔窘迫得满脸粉红,避开其他客人好奇的目光,离开了舞厅,西蒙紧紧跟在她身后。她来到了阳台外面的露台,放下杯子,让微风吹拂她发烫的脸颊。

“他跟你说了什么?”西蒙出现在面前,粗声问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在向你示爱——谁都能看出来。”

“这对他根本无所谓,对其他人也一样。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你很清楚这些事情没人当真。对他们来说忠贞只是一种——一种中产阶级的偏见。如果一个男人接近另一个男人的妻子,像威尔斯一特拉顿那样,没有人会在意的——-”

“我很在意,被接近的是我的妻子。”

“你这样挑衅的反应会让我们成为笑柄——何况,这显得你对我的忠贞毫无信心。”

“你刚说过你们这种人不相信忠贞”

“我不是他们这种人。”安娜贝尔厉声说道,发起了脾气,“我嫁给你以后就不是了,不管怎样!我不知道我现在到底算什么——既不是他们那样的,也不是你这样的。”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可她感觉到她刺伤了他。她立刻悔恨不已,叹了口气,揉着前额。“西蒙,我不是说——”

“没关系,”他粗暴地说,“我们进去吧。”

“可我想要解释。”

“你不需要解释。”

“西蒙……”她一脸沮丧地闭上了嘴,被他带回舞厅,她真希望自己能收回刚才那些一时冲动的话。

正文 第十八章

正如安娜贝尔担心的那样,她在哈德卡索舞会上一时冲动的指责已经在她和丈夫之间间造成了一点小小的然而不可否认的隔阂。好很想向他道歉,向他说明自己并不怪他。然而她花了心思告诉他自己从没后悔嫁给他,得到的只是冷冷的回应。西蒙一向乐于和她讨论任何话题,对这件事却避而不谈。她无意中用指责这把匕首刺中了他,而他的反应则显示他的某种内疚:他使她无缘进入一度梦想的上流社会。

令安娜贝尔欣慰的是,他们的关系很快就回到了以前的样子,他们的相处有趣、富有挑战,甚至可以说是充满爱意。然而,她还是困扰地觉察到一切都完全不同了。有时候西蒙会对她有所戒备,因为现在他俩都清楚她有能力伤害他,他似乎只允许她接近到某种程度,在两人之间保持着最后的关键距离来保护自己。不过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给予帮助和支持……一晚,麻烦从天而降时,他证明了这点。

那天西蒙回家特别晚,整天都在联合机车厂工作。一天下来他浑身散发着煤烟、汽油和金属味回到了拉特利奇,衣服脏乱不堪。

“你这是干嘛去了?”安娜贝尔叫道,对他的模样又吃惊又好笑。

“在铸造厂里走动。”西蒙回答,一进卧室就把西服背心和衬衫脱了下来。

安娜贝尔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不止是‘走动’,这么简单。衣服上的污渍哪来的甲你看上去像是自己在造机车一样。”

“有时候他们需要额外的帮手。”西蒙把衬衫扔在地板上,显露出结实的肌肉。他看起来心情格外好。作为一个健壮的男人,西蒙很喜欢出点力气,尤其是带着点风险的那种。

安娜贝尔皱起眉头,去边上的浴室替他放洗澡水,回来发现他穿着内衣裤,腿上有拳头大小的瘀青,手腕上烫伤了一处,红红的。她焦急起来:“你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

西蒙似乎对她的焦急和她冲过来的样子有那么一小会儿疑惑。“没什么。”他说,边伸手去搂她的腰。

安娜贝尔推开他的手,跪下来检查他腿上的瘀青。“怎么弄的?”她发问,用指尖轻轻触碰着瘀痕的边缘,“是在铸造厂里弄的,是吗?西蒙·亨特,我要你离那儿远点,到处都是锅炉、吊车、大桶……你很可能会被碾碎或者烫死或者浑身都被打了孔——”

“安娜贝尔……”西蒙的声音里有好笑的意味。他弯腰抓住她的手畹,把她拉起来,“你这样跪在我面前我没法和你说话。这完全不合乎情理。我可以解释。”看见她的表情他停住了,他奇怪地眨着黑色的眼睛, “你很生气,是吗?”

“哪个妻子都会这样,如果她们的老公也像这样回到家里!”

西蒙的手滑到她后颈,轻轻捏着。“你对一个瘀青块和小小的烫伤反应也太强烈了,不是吗?”

安娜贝尔怒气冲冲,“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然后我会决定怎么反应。”

“四个男人设法用长柄钳子把一个金属盘从熔炉里弄出来。他们要把它放到一个框架里转动、压制。这个金属盘比他们预计地要重,眼看他们要把这见鬼的玩意掉下来了,我就拿一把钳子过去帮忙了。”

“为什么不让其他工人去做呢?”

“我正好站在熔炉边上。”西蒙耸耸肩,努力轻描淡写,“我们把盘子往上移时我的膝盖撞到了炉子,弄了块瘀青——另一个人的钳子碰到了我的胳膊,烫到了一点。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向恢复得很快。”

“噢,就是这样?”她问,“你就是这样穿着衬衫举起几百磅重热得通红的铸铁?——我这么担心真是愚蠢。”

西蒙低下头,嘴唇轻抚着她的脸颊,“你不用替我担心。”

“总要有人担心。”安娜贝尔强烈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力量和结实,站得离她那么近。他魁梧的身躯充满力度和男性气概。可西蒙毕竟是血肉之躯,并非刀枪不入。他只是个人,她猛然意识到他的安全对她有多重要。安娜贝尔挣脱他的怀抱,去看浴缸里放的水,一边转过头说:“你闻起来像列火车。”

“还带着个大烟囱。”他答道,跟着她的脚步。

安娜贝尔嘲笑地哼了一声,“如果你想要设法逗笑,就别费心了。我对你很愤怒。”

“为什么?”西蒙轻声说着从后面抱住了她,“因为我受了伤?相信我,你喜欢的所有零件都还中用。”他吻着她脖子的一侧。

安娜贝尔脊背僵硬,拒绝他的拥抱。“就算你一头跳进熔铁的大桶里,我也不会在乎,要是你蠢到不穿防护的衣服就去铸造厂而且——”

“地狱之汤。”西蒙用鼻子轻蹭着她发际的小缕秀发,一只手伸到前面往上滑行摸索她的胸部。

“什么?”安娜贝尔问道,琢磨着他刚才是不是讲了一句新的脏话。

“地狱之汤……他们这么叫熔化的铁。”他的手指绕着她被紧身胸衣托得又高又硬的乳房,打着圈。“老天,你衣服下面穿的是什么东西?”

“我的新胸衣,带钢托的。”这件时髦的衣服是纽约的舶来品,里面带有金属支架,比起传统的胸衣更有支撑力,同时也硬邦邦的。

“我不喜欢。我都感觉不到你的乳房了。”

“你本来就不应该。”安娜贝尔故作耐心地说。他两手都放到她胸前,试探地捏了一把,她转着眼睛,“西蒙……你的洗澡水……”

“到底是哪个白痴发明了紧身胸衣?”他暴躁地问道,放开了她。

“当然是一个英国人。”

“很有可能。”她去关浴室的水阀,他跟着她。

“我的裁缝告诉我说紧身胸衣以前是中世纪奴隶穿的长袍。”

“那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穿奴隶的东西呢?”

“因为每个人都穿,如果我不穿,相比之下我的腰会显得像奶牛的一样。”

“虚荣,你的名字是女人。”他引用了一句名言,把内衣扔在瓷砖地板上垫脚。

“那么我猜男人戴领结是因为戴着无比舒服?”安娜贝尔甜甜地问,看着他钻进浴缸。

“我戴领对是因为如果我不戴,别人会更加觉得我缺乏教养。”这个浴缸显然不是为他这样尺寸的男人设计的,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去,热水漫到他的腰部,他舒服地嘶了一声。

安娜贝尔走到他身边,手指梳理着他浓密的头发,轻声说道:“他们根本不明白。来——别把胳膊伸到水下面。我帮你洗。”

她给他涂着肥皂泡,愉快地探索着丈夫锻炼有素的身体。她的手缓缓滑过他坚硬的肌肉,有的粗糙起伏,有的平滑细密。西蒙是个感官动物,他丝毫不掩饰他的快感,懒懒地眯缝着眼看着她。他的呼吸加快了,尽管仍然很有节奏,他的肌肉在她指尖的触摸下变得铁一般坚硬。

浴室里一片宁静,只听得到流水声和他俩的呼吸声。安娜贝尔迷迷糊糊地抚摸着他胸前打了肥皂的胸毛,回忆着他在好上面,它在她胸前的感觉。“西蒙”她低语。

他睁开眼,黑色的眼珠凝视着她。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按在他肌肉饱满的胸前,“嗯?”

“要是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她停住了,听到门口传来猛烈的敲门声。她的遐想被打断了,“嗯…会是谁呢?”

西蒙脸上现出一丝烦躁,“你叫过什么东西吗?”

安娜贝尔摇摇头,起身拿起一块毛巾擦干手。

“别理它。”

敲门声更执着了,安娜贝尔揶揄地笑了,“看来我们的访客不打算轻易放弃。我想我还是去看看是谁吧。”她走出浴室,轻轻关上门,让西蒙自己洗完澡。

大步走到套房门口,安娜贝尔打开了门。“杰里米!”看到他的表情,她因弟弟突然到来而生的喜悦很快就消失了。他的脸色苍白凝重,嘴紧紧抿着。他没戴帽子没穿外套,头发乱成一团。

“杰里米,出了什么事了吗?”她问道,把他迎进屋里。

“你可以这么说。”看出他眼神里抑制不住的恐慌,她越来越担心地注视着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杰里米一只手扒了扒头发,厚厚的金褐色的发丝都竖了起来。“事情是——”他停住了,一脸惊讶,好像无法相信接下去要说的话。

“事情是怎样的?”安娜贝尔问。

“事情是……我们的母亲刚刚刺伤了一个人。”

安娜贝尔一脸迷惑地看着弟弟。渐渐地她脸上出现了生气的表情。“杰里米,”她严厉地说,“这是你开过最粗俗的玩笑——”

“这不是玩笑!我他妈真希望它是”

安娜贝尔还是充满怀疑,“她刺的是谁?”

“霍奇汉姆勋爵。爸爸以前的一个朋友——你记得他吗?”

安娜贝尔突然脸色发白,浑身恐惧地一震。“是的。”她听见自己低声说,“我记得他。”

“显然他今晚到家里来了,我那时和朋友出去了——我回家得挺早——我一进门就看见门厅地板上的血迹。”

安娜贝尔轻轻摇着头,努力理解他的话。

“我跟着血迹进了客厅,”杰里米继续说道,“女仆歇斯底里,男仆天在设法清理地毯上的一摊血迹,妈妈像雕像一样站着,一言不发。桌上有把剪刀——她做针线活一直用的那把。据仆人说,霍奇汉姆和妈妈进了客厅,有争吵的声音,接着霍奇汉姆就手捂着胸口摇摇摆摆地出来了。”安娜贝尔的脑子飞速地转着,思绪一片混乱。她和菲莉帕一直对杰里米隐瞒着真相,霍奇汉姆来访的时候他都在学校。据安娜贝尔所知,杰里米从来不知道霍奇汉姆到家里拜访过。他肯定会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如果他发现他的学费有一部分是……不,一定不能让他知道。她以后得设法找到一些解释。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菲莉帕。

“霍奇汉姆现在在哪里?”安娜贝尔问,“他伤得严重吗?”

“我不知道。他好像去了后门,他的马车等在那里,他自己的男仆和车夫把他带走了。”杰里米猛摇着头。“我不知道妈妈刺中了他哪里,刺了几下,或是为什么。她不肯说——就是那么看着我好像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她现在在哪儿? 别告诉我你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家了?”

“我让男仆紧紧看着她,不让她——”杰里米停住了,警惕地看她身后,“你好,亨特先生。很抱歉晚上打扰你,不过我来是因为——”

“是的,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传到了隔壁房间。”西蒙站在那里平静地把干净衬衫的下摆束进长裤,看着杰里米的眼神充满警觉。

安娜贝尔转过身,看见丈夫,她的血都凉了。有时候她会忘记西蒙能变得多可怕,可是眼下,他无情的眼睛和毫无表情的都让他变得好像一个残忍的杀手。

“霍奇汉姆这个时候到家里来是为什么。”杰里米自言自语,年轻的脸焦虑不堪,”妈妈又为什么要接待他?又是什么令她这样发狂?他肯定对她耍了什么诡计。他肯定说了爸爸什么话……或者甚至可能想调戏她,这个肮脏的混蛋。”

杰里米的猜测之后,屋里一阵紧张的寂静,安娜贝尔张开嘴想说什么,西蒙轻轻摇摇头,制止了她。他全神贯注转向杰里米,冷静地说:“杰里米,跑去酒店后面的马厩把我的马车套上马。让他们给我的马上鞍。然后回家把地毯和沾了血迹的衣服拿到机车厂——第一幢楼房。提我的名字,经理不会问你问题。那儿有熔炉——”

“是”杰里米说道,马上明白过来,“我会把一切烧掉。”杰里米离开房间后,安娜贝尔转向丈夫,“西蒙,我……我想去我母亲那儿——”“你可以和杰里米一起去。”

“我不知道该拿霍奇汉姆勋爵怎么办……”

“我会找到他,”西蒙严肃地说,“希望他的伤口很浅。如果他死了,要把这桩事遮掉就难得多了。”

安娜贝尔点点头,咬着嘴唇,说道:“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解决霍奇汉姆的问题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还敢骚扰我母亲,在我嫁给你之后。看来什么也无法阻止他。”

他搂住她的肩,用令人吃惊的温柔声音说:“我会阻止他。对此你完全可以放心。”

她担心地皱着眉头看看他。”你打算——”

“我们以后再谈。现在,去拿你的斗篷。”

“是,西蒙。”她低声说着,快步走向她的大衣柜。

安娜贝尔和杰里米采到母亲的屋子,发现菲莉帕坐在楼梯上,紧紧握着一杯烈酒。她看起来那么小,几乎像个孩子,安娜贝尔凝视着母亲低垂的头,心脏扭作一团。“妈妈,”她轻唤着,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伸过手臂搂住母亲圆润的背。这时,杰里米有条不紊地加入男仆,帮他一起卷起地毯,搬到外面的马车上。在满心忧虑之中,安娜贝尔还是不禁想到,对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来说他表现得非常出色。

菲莉帕抬起了头,魂不附体地凝视着安娜贝尔,“对不起。”

“不,不要——”

“就在我以为一切总算都圆满的时候,霍奇汉姆来了……他说他想继续来拜访我,如果我不同意,他会把事情公诸于众。他说他会毁掉我们所有的人,让我被大家唾弃。我哭着哀求他,他哈哈大笑……于是,他把手放在我身上时,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崩溃了,我看到边上的剪刀,我忍不住拿了起来,而且……我想杀了他,我希望我杀了他。我不在乎自己会怎样——”

“嘘,妈妈,”安娜贝尔轻声说着搂住她的肩膀,“没人可以责怪你的举动——霍奇汉姆过去是个魔鬼,而——”

“过去是?”菲莉帕麻木地问道,“你是说他死了?”

“我不知道。不过一切都会好的,不管——杰里米和我都在这里,亨特先生不会让你发生任何事的。”

“妈妈,”杰里米叫道,抬着那卷地毯的一头和男仆向后门走去。

“你知道剪刀在哪儿吗?”他问得那么随意,好像他只是要用来剪掉包装绳一样。

“在女仆那儿,我想。”菲莉帕回答说,“她在设法把它洗干净。”

“看看你的衣服,好吗?只要有一点血迹都不行。”

“好的,亲爱的。”

安娜贝尔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想着她和她的家人怎么能够这样随意地谈论销毁谋杀证据。想到她曾经在西蒙的家人面前还有一丝优越感……她不禁一阵畏缩。

两个小时后,菲莉帕喝完了酒,安全地上床睡觉;西蒙和杰里米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回到家里。他们在门厅简短交谈了几句。安娜贝尔下楼时,看见西蒙迅速地一手拥抱了杰里米一下,又揉揉他本来就已经很乱的头发。这父亲般的举动似乎让杰里米安心不少,脸上出现了疲倦的笑容。安娜贝尔呆呆地站着看着他们两个。

杰里米这么容易就接纳了西蒙真是令人惊讶,安娜贝尔本以为他会反抗西蒙的权威。看到他们之间迅速联结起的纽带,她感觉奇妙,要知道杰里米不是能轻易信任别人的。她现在才想到,对弟弟来说,有一个坚强的人可以依靠,可以为他因为太年轻还无法自己处理的问题提供解决方法,是多大的安慰。门厅的黄色灯光照在西蒙深色的头发上,他抬头看她时,颧骨闪着光泽。

安娜贝尔压下汹涌得令人迷惑的感情,走下楼梯问道:“你找到霍奇汉姆了吗?如果这样——”

“是的,我找到了他。”西蒙伸手拿起搭在栏杆上的斗篷披在她肩上,“来,我们回家的路上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

安娜贝尔转向弟弟,“杰里米,我们走了你行吗?”

“一切尽在掌握。”他像男人一样自信地说。

西蒙的眼里闪现着笑意,手扶住安娜贝尔的腰。“走吧。”他低声道。

他们一上马车,安娜贝尔就开始不断问西蒙问题,直到他把手放在她嘴上。“如果你能安静一两分钟,我就告诉你。”他说。她点点头,他咧嘴一笑,凑过身子用嘴唇代替了自己的手指。飞快地偷了个吻,他又坐回座位,表情变得严肃。“我在霍奇汉姆家里找到他,他的家庭医生在照看他。还好我及时赶到,他们已经叫了一名警察,正在等他到来。”

“你怎么让仆人放你进去的?”

“我闯了进去,要求马上见霍奇汉姆.那时正一片混乱,没人拒绝我。一名男仆带我上了楼上的卧室,医生正在为霍奇汉姆伤口缝针。”他的脸上一副幽默的表情,“当然,只要顺着那混蛋的尖叫和吼声我也能找到他的房间。”

“太好了,”安娜贝尔极其满意地说,“在我看来,霍奇汉姆勋爵经历再大的痛苦都远远不够。他情况怎样,你出现在他房间里他怎么说?”

西蒙厌恶地翘起一边嘴唇。“伤口在肩上——小伤而已。他说的大部分话还是不必重复了。等他咆哮了几分钟后,我让医生在隔壁等候,我要与霍奇汉姆私下交谈。我告诉他,听说他得了严重的不消化疾病感到很抱歉——他听了大惑不解,我就解释说,向他的朋友和家人提起时,把刺伤说成胃疾对他是最有利的。”

“要是他不肯呢?”安娜贝尔微微一笑问道。

“要是他不肯,我明确地说,我会把他变成约克夏郡腌猪腿。要是我听到一句有损你母亲或家人名声的谣言,我都会怪罪于他,我会让他死无全尸,葬礼都不能办得体面。我跟霍奇汉姆说完后,他吓得气都不敢喘。相信我,他再也不敢靠近你母亲了。至于那个医生,我补偿了他的来访,并说服他忘记这个插曲。我本来可以就此离开了,不过我还得等待那个警察。”

“你怎么对警察说的?”

“我告诉他事情搞错了,他根本不需要过来。我让他下班后去棕熊酒馆开怀畅饮,记在我的账上,算他辛苦一趟。”

“感谢上帝。”安娜贝尔如释重负,依偎在他身边。她靠在他肩上叹了口气,“那杰里米呢?我们怎么对他说?”

“他没必要知道真相——这只会伤害他,令他困惑。在我看来,菲莉帕只是对霍奇汉姆的调戏反应过激,一时忘了分寸。”西蒙用拇指抚摸着她的下巴尖,“我有个建议,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

不知道这个“建议”是不是变相的要求,安娜贝尔怀疑地看着他。“哦?”

“我想在一切风平浪静之前,菲莉帕最好和伦敦保持距离——还有霍奇汉姆。”

“多少距离?她该去哪里?”

“她可以和我母亲和妹妹一起去欧洲大陆旅行。她们还有几天就要出发了——”

“这是我听过最糟糕的主意。”安娜贝尔叫道,“我想要她留在这里,这样我和杰里米能够照顾她。其次,我可以保证你母亲和妹妹都不会高兴。”

“我们可以让杰里米一起去。他下学期开学前还有足够的时日子,他可以护送她们三个,他会干得很出色。”

“可怜的杰里米……”安娜贝尔想像着他护送三位女士环游欧洲的画面,“我甚至不会希望我最坏的敌人有这样的命运。”

西蒙咧嘴笑了,“他很可能会学到许多关于女人的知识。”

“而且没有一点是令人愉快的。”她反驳道,“为什么你觉得有必要让我母亲离开伦敦呢甲霍奇汉姆勋爵仍然是个威胁吗?”

“不,”他低声说,轻轻抬起她的脸,“我告诉你,他再也不敢靠近菲莉帕了。不过,万一霍奇汉姆还有任何麻烦,我希望处理的时候她能够不在场。何况,杰里米说她看起来不太对劲。可以理解,在这样的环境下。出去几个礼拜会让她好过些的。”

安娜贝尔考虑着他的主意,不得不承认有点道理。菲莉帕已经很久没出去度过假了。如果杰里米和她一起去,也许亨特家人的旅行也是可以忍受的。至于菲莉帕的想法……她已经麻木到不能做任何决定了。随便安娜贝尔和杰里米有什么计划,她好像都会赞同。

“西蒙……”她慢吞吞地问,“你是在征询我的意见,还是只是告诉我你的决定?”

西蒙的目光揣摩着扫过她的脸。“哪个更容易让你同意呢?”

从她表情里读出了答案,轻轻笑了,“好吧,我是在询问你。”

安娜贝尔顽皮地笑了,又依偎回他的怀抱,“那么如果杰里米同意的话……我也同意。”

正文 第十九章

安娜贝尔没有问西蒙,伯莎和梅里迪斯·亨特对于多了两位旅伴有何反应,她当然不太想听到答案。重要的是菲莉帕能离开伦敦和一切与霍奇汉姆有关的东西。安娜贝尔希望母亲回来的时候能够振作起来,从容不迫地开始新的生活。这次旅行可能也会让杰里米高兴,他很盼望能亲眼见识在学校学过的陌生国度。

他们动身前一个礼拜,安娜贝尔开始一心为母亲和弟弟打点行李,努力满足六个星期的旅行所需。西蒙对安娜贝尔为他们购置的东西之多公开表示好笑,说别人会以为她家人是要去荒郊野外露营,而不是一路住在客栈和私人小旅店里。

“国外旅行有时候会很不舒服,”安娜贝尔回答,一边忙着把茶叶罐和饼干罐塞进一个皮背包。他们的床边堆着高高的一堆箱子和包裹,她正把各种东西归类放成几堆。其中有从药房买来的各种药物、一对羽绒枕头、额外的床上用品、一箱读物、一堆包装好的食物。她举起一个装着蜜饯的玻璃罐,挑剔地检查着,“欧陆的食物和这里不一样——”

“是的,”西蒙一本正经地说,“和我们的不一样,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比较有味道。”

“那里的气候可能比较反常。”

“蓝天和阳光?噢,他们会不惜一切避开的。”

对他的嘲讽,她斜眼看看,“你当然有更好的事情可做,而不是看着我打开盒子。”

“当你在卧室里干这些的时候,我可没更好的事可做了。”

安娜贝尔直起身子,抱起胳膊挑逗而挑衅地看着他,“我恐怕你得控制一下你的冲动,亨特先生。也许你没注意,可蜜月已经结束了。”

“我没发话,蜜月就不会结束。”西蒙告诉她,没等她逃开就伸手抓住她。他不容抗拒地吻住她的唇,把她扔到床上,。也就是说你没希望了。”

安娜贝尔咯咯笑着,在宽大的裙子里乱蹬一气,直到她发现自己被按在床上,压在他身下。“我还有很多行李没打完呢,”她抗议道,他已经在她大腿间躺好了,“西蒙——”

“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能用牙齿解开扣子?”

她又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他的头俯到她胸衣前,她扭动起来,“那不是很实用的技能,不是吗?”

“某些情况下很有用。我示范给你看……”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几乎都没打点什么行李。

然而,安娜贝尔终于还是站在了她家的联排别墅前,看着母亲和弟弟乘坐马车出发前往多拂,他们会在那里和亨特家人会合,一起穿越海峡去加来。

西蒙站在她身边,手安慰地放在她背上,马车转过街角,沿大街向前驶去。她备觉孤单地挥着手,不知道他们没有她该怎么办。

西蒙把她拉进房子,关上门。“这样是最好的。”他肯定地告诉她。

“对他们还是对我们?”

“对所有相关的人。”他微微笑着,让她面对着他,“我估计接下来的几个礼拜会过得很快。同时你也会很忙,亨特夫人。首先,今天上午我们要去见位建筑师讨论我们的造房计划,然后你得在经纪人替我们在梅费尔找到的两块地方里面挑一个。”

安娜贝尔把头靠在他胸前。“感谢上帝,我本来已经开始对能否离开拉特利奇感到绝望了。不是我不喜欢那里,你要知道,只是每个女人都想要一个自己的家,而且……”她停了下来,感觉到他在玩她束起的头发。“西蒙,”她警告他,“别把我的发卡拿下来。要把头发重新盘回去太麻烦了,还有……”她叹了口气,对他皱着眉头,她的头发散了下来,她听到金属发卡掉在地板上的叮当声。

“我忍不住。”他的手指贪婪地穿行在她散开的发辫中间。“你有这么漂亮的头发。”他举起一把丝一样光滑的头发在脸颊上揉着,“这么柔软。闻起来像鲜花一样。你怎么让它这么好闻的?”

“肥皂。”安娜贝尔一本正经地回答,在他胸前偷偷微笑着,“事实上,是鲍曼家的肥皂。黛西给了我一些——她们的父亲从纽约成箱成箱地寄过来。”

“哦。”显然他是个百万富翁。每个女人闻起来都该是这个味道。他让她的头发穿过他指间,低头用鼻子蹭着她的脖子。“你还在什么地方用了?”他低语道。

“我很想邀请你找出来,”她说,“不过我们要去见建筑师,记得吗?”

“他可以等。”

“你也可以。”安娜贝尔严肃地说.尽管笑声正要从她嗓子里冒出来,“上帝,西蒙,你可没有被剥夺你的权利。我已经非常努力地满足你——”

他用吻堵住了她的嘴,那么温暖诱人,她脑子里所有的理性都消失了。他的大手摩挲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背抵在门厅的墙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尽情享用着她,直到她头晕目眩.手指紧紧抓着他的外套袖子。慢慢地他的嘴挪开了。轻柔地啃著她的脖子。他轻喃着令她震惊的话语,不是世丽的词藻.而是用男人的直日表达看他无尽的欲望。“一碰到你,我就失去了自制力。不在你身边的每一分钟,我能想的都是进入你的身体。我讨厌所有把你我分开的东西——”

他把手伸到她背后,用力扯着她的裙子。她喘着气,感到开口处的钮扣崩开了,象牙雕的扣子散落一地。西蒙模仿着发出声晌,把裙子从她胳膊上褪下。故意踩在她的裙摆上。被蹂躏的衣服掉落在地板上,他把她拉到他身边,抓住她的手腕引向自己的身体。安娜贝尔的手指抚摸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微闭起双眼。“我想让你尖叫、用指甲乱抓、在我怀里晕倒。”他低语道,胡碴儿蹭着她的皮肤.“我需要触摸你的每个地方,从里到外.任何我能够得着的地方——”他不再说话,猛力地吻住她的唇,突然充满狂热的欲望。好像她的味道是一剂奇异的兴奋剂,令他发狂。她迷迷糊糊地觉察到他在口袋里摸索着,然后什么东西在她紧身内衣的结上割着……他用刀割开了它,她意识到,肋骨和腰上的紧箍着的束缚突然松开了。

意识到自己将要在自己娘家的门厅里被蹂躏,安娜贝尔摇摇晃晃地推开了他,微笑着,颤抖着。哪怕在他最兴奋的时刻,西蒙似乎也总能克制自己,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激情。她从不担心他会对她不够温柔……直到现在。他看上去像个野人,脸上被陌生的红潮掩盖。她的心脏开始痛苦地狂跳,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舌头的紧张活动引起了他的强烈注意,他心无旁骛地盯着她的嘴。

“我的卧室……”她设法说道,转身走向楼梯,双腿发抖地往上爬。没走几级,她就感到西蒙很快跟了上来,肌肉发达的胳膊抓住了她。没等她发出声音,他一把抱起她,无比轻松地走上了楼梯。他把她抱进卧室,他黑色的身影在她童年时自己钩织的暗淡花边、破旧蕾丝和装了框的针线活样本中间显得格外突兀。西蒙粗暴地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放在平滑的床上,床因为长久不用而散发着些许霉味。他的衣服很快也加入了她掉在地板上的衣服,他的身体爬到她的上面。她明确主动地回应着他的急切,张开胳膊抱住他,双腿轻易地分开让他碰触她。他猛地进入,粗大光滑的男性向下填满她,她呜咽着,扭动着,努力让自己容纳他。他与她合为一体时,变得温柔起来,他的急不可耐转变为摧枯拉朽的强度。似乎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为了满足她而生,如绸缎般延展的坚实肌肉、温柔地摩擦着她乳头的浓密胸毛,令她迷醉的气息和味道。

安娜贝尔被这极其强烈的亲密所征服,感到泪水涌入眼眶,西蒙轻言细语安慰着她,同时冲刺得更深、更长,掠走的比她以为能给的更多。他的嘴唇拂过她的唇,吮吸着她不规则的气息,同时猛力撼动着她,令她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她在他唇下啜泣着,语无伦次地乞求他放开她。他终于放过她,加快节奏把她带到了激烈的高潮,他们的交合粗野、筋疲力尽、威力无穷。

几分钟后,安娜贝尔浑身绵软地躺在他身上,脸枕着他的肩。试图理清自己迷乱的感觉。她从未感觉如此满足,每一根神经都浸透着欢愉。她还在两人的合欢中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一个没有到达的高度,甚至比他们刚才体验的还要高……某种似乎触手可知而尚未实现的可能性。一种感觉……一个愿望……一样难以言作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她闭上眼,沉浸在他们身体的亲密接触中,而抓不牢的承诺像善良的精灵一样在空中飘荡。

安娜贝尔对丈夫如此潜心投入的工程越来越好奇,便问西蒙她能不能去机车厂看看,得到的却只是拒绝、顾左右而言他以及各种各样不让她去工厂的伎俩。意识到西蒙是出于某种原因而不想带她过去,她要去的决心变得越来越强烈。

“只是很快地看一下。”一天晚上她坚持道,“我想要的只是看一眼。我什么都不会碰。看在老天的分上,我那么频繁地听你谈论机车厂,难道没有权利去亲眼看看吗?”

“太危险了。”西蒙不容置疑地说,“一个女人去那里做什么?到处都是重型机械和几千磅重的大桶,装着滚烫的地狱之汤一”

“你这几个礼拜一直对我说那儿很安全,说我完全没有必要为你担心……现在你跟我说那里很危险?”

意识到自己战术上的失误,西蒙摆出生气的表情,“对我安空并不意味着对你也安全!”

“为什么不?”

“因为你是女人”

安娜贝尔像前面提到的那桶地狱之汤一样炸开了,眯起眼看着他。“我很快就会对此做出回应,”她低声说,“如果我能克制住不用最近的重物敲你的头的话。”

西蒙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身体的每根线条都显示着挫败。他在她坐着的长沙发前蹲了下来,伏在她身上。“安娜贝尔,”他粗声说道,“去铸造厂参观无异于透过地狱的门张望。我们已尽可能把那里搞得安全,但即使这样,那儿还是个吵闹、粗糙、肮脏的地方。而且,确实一直存在潜在的危险,而你……”他停住,用手拢着头发,好像突然很难面对她的眼神。费了一番挣扎,他强迫自己继续,“你对我太重要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安全冒险。我有责任保护你。”

安娜贝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被他的告白打动了,而且吃惊不小:他承认她对他很重要。他们四目相对,她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紧张气氛……并非令人不快,然而却令人不安。她转过头,专心研究着他。“完全欢迎你保护我。她小声说”。不过,“我不想被锁在象牙塔里。”感觉到他内心的挣扎,她继续和他说理。“我想多了解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所做的事情。我想看看对你来说那么重要的地方。求你了。”

西蒙沉默地考虑了一会儿。他回答的时候,语气里明显有一丝不快,“好吧。不然我显然会不得安宁,我明天带你去那儿。不过如果你觉得失望可别怪我。我警告过你了。”

“谢谢。”安娜贝尔心满意足地答道,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听到他接下来的话,笑容也随之黯淡了。

“还好,韦斯特克里夫明天也要去工厂。你俩正好有机会互相熟悉。”

“太好了,”安娜贝尔竭力显得愉快地说道,一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因这个消息而沉下脸。她还没有原谅伯爵对她的尖刻言论,以及他所说的娶了她会毁了西蒙一生的话。不过,如果西蒙以为多面对韦斯特克里夫这样自负的浑球就会让她动摇心意的话,他可错了。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接下来的整个晚上都在想,一个妻子不能替丈夫挑选朋友真是太遗憾了。

第二天上午,西蒙带安娜贝尔来到了占地九英亩的联合机车厂。一排排大而深的楼房上耸立着许多烟囱,往外吐着浓烟。飘游在卡车停车场和纵横交错的人行通道上方。机车厂的规模比安娜贝尔料想的还要大,厂里的设备那么庞大,看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们先参观的是组装车间,九台机车引擎正以不同进度安装着。公司的目标是第一年制造十五台引擎,第二年产量翻倍。听说机车厂的开支平均每个礼拜要一百万英镑,运作资本更是这个数目的两倍,安娜贝尔盯着她丈夫,诧异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老天,”她虚弱地说,“你有多有钱?”

听到这个缺乏修养的问题,西蒙的黑眼睛里突然笑意乱闪,他低头在她耳边低语:“足够让你有穿不完的靴子,夫人。”

接着他们去了模型间,这里是仔细检查零部件的图纸,并根据不同规格建造木头原型的地方。后来西蒙向她解释,木头模型会被用来制作模子,再向里面浇注熔化的铁液、冷却。安娜贝尔觉得很神奇,问了一大堆问题,从铸模的过程,到液压铆接机器的工作原理,以及为什么快速冷却的铸铁会比慢速冷却的更坚固。

尽管西蒙一开始顾虑重重,慢慢地他变得乐意领她参观卫厂,不时对她专心致志的表情微笑着。他小心地引她走入铸造厂,她发现他把这里描述成地狱似乎并不过分。并不是工人的工作条件不好,他们有很好的待遇,也不是房子的问题,这里还算井井有条。确切地说,是这个工作本身的性质,喧嚣的场面、刺鼻的浓烟、震耳欲聋的噪音、嘶叫的锅炉冒出的红光,在这沸腾的场景下,穿着厚厚衣服的工人们操着烙铁和长柄木槌。当然魔鬼的奴隶们劳作时不会有他们一半协调一致。工人们在火与钢的迷宫里穿梭,时而在转动着的庞大吊车或是盛着地狱之汤的大桶边蹲下,停留片刻让巨大的金属盘摇摇晃晃地通过。安娜贝尔注意到一些好奇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不过大部分时候,工人们都专心工作,不容分神。

铸造厂的中央停满了可移动的吊车,吊起装满生铁、废铁和焦炭的卡车,拉到二十英尺高的圆顶大烟囱顶部。混合铁料被倒进圆顶,熔化后装进巨型长柄勺子,再由另外的吊车浇入模子。浓烟、金属和汗液的味道停留在空气中。安娜贝尔注视着熔铁从桶里运到模子里时,不由自主地靠紧了西蒙。

饱尝了金属折断时的刺耳尖叫、蒸汽机的震耳嘶鸣,还有六个男人抡动的大锤的震荡回声,安娜贝尔发现每个新的巨晌都开始让她畏缩。很快,她感到西蒙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背,他正和凸缘车间的经理莫尔先生半吼着友好交谈着。

“你见到韦斯特克里夫勋爵了吗?”西蒙问。“他计划中午到厂里——他以前从没迟到过。”

这位中年雇员用手帕擦着流汗的脸,回答说:“我想伯爵在组装车间,亨特先生。他有点担心新的汽缸铸件的体积,想在安装到位前检查一下。”

西蒙低头看看安娜贝尔。“我们出去吧。”他对她说,“在这里等韦斯特克里夫实在太热太吵了。”

安娜贝尔松了口气,总算可以离开铸造厂无休止的喧闹了,她马上表示赞同。既然她已经彻底看过了这个地方,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她就打算离开了——尽管这意味着必须和韦斯特克里夫一起呆上一阵。西蒙停留片刻,和莫尔经理最后兑几句话,她看着工人们用一台蒸汽鼓风机把风吹进大圆顶。强烈的气流使滚烫的金属熔液流入小心放置的勺子,每个勺子都装着几千磅不稳定的液体。

一大堆废铁被倒入圆顶顶部的入料门……显然太大了,因为工头生气地冲着卸载卡车的工人嚷嚷着。安娜贝尔眯着眼,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们。上面的工人粗声警告了几句,又开动了鼓风机……

这一次,大难临头。翻腾的铁液很快倾覆了勺子,冒着泡从烟囱大块滴落,有些掉在吊车上。西蒙停止和凸缘车间经理的谈话,两人同时往上看去。

“上帝,”她听见西蒙说,她刚朝他的脸瞥了一眼就已经被他按在地上,被掩护在他身体下面。与此同时,两团南瓜大小的铁液掉落在下面的冷却槽里,瞬间引起了一系列爆炸。

爆炸引起的强烈气浪像是一连串拳头击打在人身上。安娜贝尔被西蒙压在身下,叫不出声来,他的肩膀像盾牌一样护着她的脑袋。然后——

一片沉寂。

开始好像是地面的震动戛然而止。安娜贝尔失去方向,眨眨眼睛设法看清楚,却被熊熊火光吓了一跳,机器的隐约轮廓看着像是中世纪陵墓插图里的怪兽。一股股热浪猛烈地向她扑来,似乎要把她的皮肉和骨头都分离开来。金属碎屑和填料在空中乱舞,好像是从机枪里扫射出来的一般。四周,人们像旋风一样忙乱着,一切却都寂静得吓人。突然,她感到耳朵噗的一声,里面满是刺耳的金属嚣叫。

她被什么人拖着。西蒙使劲拽着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拉了起来。她重心不稳地倒在他怀里。他在对她说着什么……她几乎能听出他的声音了,接着她开始听到较小的爆炸的声音,还有吞噬着楼房的熊熊烈火。她盯着西蒙的脸,努力想听明白他的话,可她又被一阵刺痛分了神,更多发烫的金属碎屑撤在她的脸和脖子上,像是一大群咬人的讨厌飞虫。她忍不住用手朝空中可笑地挥舞着,当然是出自本能而非理性。

西蒙推推搡搡地拖着她想离开这片混乱,一边用身体护着她。一只大象大小的金属桶慢慢滚到他们跟前,把经过的一切都压得粉碎。西蒙咒骂了一句,把安娜贝尔往后推,等它轰隆隆地滚过去。到处都是男人,挤着撞着爬着叫喊着,本着求生的欲望惊恐地朝楼房两端的出口奔去。又一阵爆炸撼动着楼房,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叫喊。安娜贝尔热得无法呼吸,晕头转向地想着在到达门口之前会不会先被烤熟。“西蒙,”她喊道,紧紧抓住他的细腰,“又想了一下……我确定你是对的。”

“关于什么?”他问,眼睛紧紧盯着厂房的出口。

“这里对我来说是太危险了。”

西蒙弯腰把她扛到肩上,抱着她跨过翻倒的吊车和坍塌的设备,胳膊紧紧地夹住她的膝盖。安娜贝尔无助地上下摇晃着,发现他的外套上有许多带血的洞眼,一定是爆炸掀起的金属屑料和碎片在他掩护她的时候扎进了他的背部。越过一个又一个阻碍,西蒙终于到达了三折门的门口,把安娜贝尔放了下来。他用力把她推向一个人,大喊着让那个人接住,把她吓了一跳。安娜贝尔扭头发现西蒙把她交给了莫尔先生。“把她带出去,”西蒙嘶哑着嗓子命令,“不许停下,直到她完全离开这里。”

“是,先生。”车间经理一刻也不放松地抓住安娜贝尔。

她被强拉着带向入口,安娜贝尔疯狂地回头看着西蒙,“你打算干什么?”

“我得确保每个人都出来了。”

她浑身一阵恐惧,“不,西蒙,和我一起——”

“我五分钟就出来。”他粗鲁地说。

安娜贝尔的脸扭曲着,恐惧和愤怒的眼泪夺眶而出,“五分钟里,房子都已经烧坍了。”

“快走。”他对莫尔说道,然后转身走了。

“西蒙!”她尖声叫道,心有不甘地看着他消失在厂房里。天花板上蓝色的火苗此起彼伏,机械被剧热烘得弯曲变形,发出刺耳碰声音。烟雾从门口冒出来,像是黑色的花朵,和头顶的白云形成诡异的对比。安娜贝尔很快发现反抗莫尔是没有用的。她深深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咳嗽起来。莫尔片刻也没有停留,直到把她在一条铺着石头的人行通道上放下,并严厉地命令她呆在原地。

“他会出来的,”他简短地告诉她,“你呆在这里等他出来。向我保证你不会走开,亨特夫人——我必须去设法保证其他人的安全你不要给我额外制造麻烦。”

“我不会走,”安娜贝尔机械地说道,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厂房门口。“去吧。”

“好的,夫人。”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子路上,茫然地凝视着厂房大门,四周一片骚乱。人们飞奔着经过她,有些人则伏在伤者身边。还有一些,像她一样,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空洞地看着火光。烈火又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怒吼,继续吞噬着厂房。十几个男人拉着一台手压引擎靠近楼房——这肯定是留在工地上供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因为根本来不及寻求外面的帮助。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一根吸皮软管接在一个地下水箱上。抓住长条的把手,他们开始齐心协力地压泵,往引擎的气舱里压入足够的气体,让机器朝空中喷出百来英尺的水龙。可惜这对毁灭性的大火不起什么作用。

安娜贝尔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漫长。她感觉自己的嘴唇蠕动起来,不出声地说着话……西蒙,出来……西蒙,出来……

几个身影蹒跚着出现在门口,脸和衣服都被烟熏得焦黑一片。安娜贝尔的眼神扫过他们,发现丈夫不在其中,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手压引擎上。人们已经把水喉对准了邻近的楼房,设法避免火势蔓延。安娜贝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意识到他们已经放弃了这座厂房。他们将里面的所有一切都弃之不顾了……包括任何可能仍然困在里面的人。她立刻行动起来,跑到另一个出口,在人群里拼命寻找着丈夫的身影。

看见一位车间经理正在记录撤离的工人名单,安娜贝尔奔到他身边。“亨特先生在哪?”她尖声问道,重复了好几遍才引起他的注意。

他几乎看也没看她一眼,精神不集中地回答说:“里面又发生一处坍塌。亨特先生在帮助一名困在废墟的工人出来。后来没人见过他。”

尽管厂房喷发出滚滚热浪,安娜贝尔却感觉彻头彻尾的寒冷。她的嘴唇颤抖着。“如果他能出来的话,”她说,“现在应该已经出来了。他需要帮助。谁能进去找找他吗?”

车间经理看看她,好像她是个疯婆子一样。“去那里?那等于自杀。”他转身走到一个刚刚倒地的男人身边,弯腰把一件叠起的外衣枕在他头下。等他想起来回头朝安娜贝尔看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正文 第二十章

就算有人注意到一个女人冲进了厂房,他们也没有试图阻止她。安娜贝尔用手帕捂住口鼻,在呛人的滚滚浓烟中行进着,眯着的眼里不断被刺激出泪水。从另一头燃起的大火已经蔓延到椽子,凶猛地跳动着蓝、白、黄色的火焰。比灼热更可怕的是噪音;烈焰的吼叫、金属折断的尖叫呻吟、笨重的机械如孩童的玩具被踩在脚下一般断裂,哐啷作响。金属液体冒着泡泡翻滚着,时而像葡萄弹一样爆裂。

安娜贝尔撩起裙摆,在及膝高的缓慢燃烧的废墟中跌跌撞撞地走着,呼唤着西蒙的名字,她的声音湮没在一片嘈杂中。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看见废墟里有东西在动。

她大叫起来,奔到这个高高的倒下的身影边。是西蒙,还活着,还有意识。他的腿被困在一辆倒下的吊车的钢轴里面。他看见她时,满是烟灰的脸恐惧得变了形,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安娜贝尔,”他嘶哑地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见鬼,不——离开这里!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摇摇头,不想让争执浪费呼吸。吊车非常沉重,他俩谁也搬不动——她得找样东西……一样临时的杠杆把它移开。她擦擦火辣辣的眼睛,在一堆夹杂着碎石的铸件和一堆平筏锤里搜索着。所有的东西都满是油烟,让她在废墟里走动时滑了好几下。一排方向盘靠在摇摇欲坠的墙边,有的比她个子还高。她走过去,找到一堆轮轴和有她拳头那么粗的连接杆。她抓起一根沉重油腻的连接杆拉出来拖回丈夫身边。

看了西蒙一眼就知道,如果他能抓得到她的话,肯定会当场杀了她。“安娜贝尔,”他咆哮着,一边不停地咳嗽,“离开这房子,现在!”

“除非和你一起。”她摸索着液压装置下面的一块木块。

西蒙扭动着身子,扯着自己被卡住的腿,说了一大堆威胁她的下流话,她把木块用力拖到他身边,放在吊车边上。

“太重了!”见她奋力搬着连接杆,他龇牙咧嘴地说,“你一动也动不了它的!快出去。见鬼,安娜贝尔——”

她吭嗤吭嗤地用连接杆架住木块,垫到吊车下面。她往下压着,用尽全身力气。吊车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沮丧地喘了口气,拼命压着杠杆,直到铁杆抗议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没用——吊车工动也不动。

一阵响亮的爆裂声,铁片在空中飞舞着,她猫下腰用手护着头,她感到胳膊被撞了一下,力大无比,把她撞倒在地。她的上臂烫得发痛,她看了一眼,发现一片金属碎屑扎进肉里,鲜红的血溅了出来。她爬到西蒙身边,感觉他把她抓到胸前保护着她,直到铁片雨稍稍平息。“西蒙,”她气喘吁吁,直起身看着他被烟熏红的双眼。

“你总是带着刀。在哪里?”

西蒙僵住了,这问题敲打着他。一瞬间,他权衡着各种可能性,然后摇摇头。“不,”他粗声粗气地说,“就算你能把腿割下来,你也不能把我拖出去。”他把她往外推,“没时间了——你必须离开这见鬼的工厂。”<u>.99lib?</u>

有那么一刹那,安娜贝尔想要顺从他,想要逃离这地狱般的厂房的念头几乎征服了她。可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低头看着他,那么魁伟却又那么无助的他,她无法就这样走开。她又拿起连接杆,架回木块上。不顾肩上的伤口剧烈作痛。她的耳内都是自己心跳的巨响,根本无法分清西蒙的叫喊和摇摇欲坠的楼房的轰鸣。这可能是好事,因为他看起来愤怒得发狂了。她全身吊在杠杆上,她的肺痛苦地吸入呛人的空气,痉挛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可她还是继续使着最后的力气,用自己的体重来移动杠杆。

突然她感觉衣服后背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要是她还有力气尖叫的话,她肯定已经这么做了。安娜贝尔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僵硬地被往后拉,她的手也被从铁杆上撬开。她呛着,呜咽着,几乎被烟熏瞎的眼睛看着身后精干的黑色身影。耳边传来冷静的声音,“我来支起吊车。你听我的口令把他的腿挪开。”

她没看清他的脸,却先听出了他充满权威的语气。韦斯特克里夫,她诧异地想。确实是伯爵,他的白衬衫破烂肮脏,他的脸上有一抹抹烟灰。然而外表凌乱的他显得很平静、有力,做着手势让她去西蒙身边。他轻松地举起铁杆,在吊车的钢轴下调整着杠杆的位置。尽管他个子不高,经过多年高强度的体育运动,他瘦削的身体却非常结实、无比健康。韦斯特克里夫奋力往下压着杠杆,安娜贝尔听见金属弯曲的吱呀声,庞大的吊车往上移动了至关重要的几英寸。伯爵冲安娜贝尔吼着,她不管西蒙在这庞然大物下翻滚时痛芒的呻吟,疯狂地拖着西蒙的腿。

韦斯特克里夫把吊车放回地上,发出轰的一声巨晌。他跑去帮西蒙站起来,用结实的肩膀架着他的胳膊支撑着他受伤的一侧,安娜贝尔架起他另一边,西蒙惩罚地抓住了她。她被浓烟和灼热逼得不能看、不能呼吸也无法思考。她纤弱的身体不断剧烈地咳嗽着。要是就靠她自己,肯定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厂房。她被西蒙野蛮地抓着往前推,穿过废墟时被一把提起,她的小腿、脚踝和膝盖已经痛得变了样。折磨人的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他们的前进缓慢,而厂房摇晃着,像头野兽对着自己受伤的猎物咆哮着。安娜贝尔的脑子开始晕眩,她竭力保持清醒,但她眼前金星乱闪,黑暗在远处向她招手。

她完全不记得他们从厂门出去的那一刻,冒着烟的衣服、烧焦的头发、烫伤的脸……她后来能记起的只是向她伸过来的无数双手,她疼痛的双腿突然卸下了身体的重量。她慢慢倒在某人的怀里,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她的肺贪婪地收集着新鲜空气。一块滴着水的咸咸的布掠过她的脸,陌生的手伸进她的衣服替她解开紧身胸衣。她都已经不在乎了。她已精疲力竭、神志不清,任别人粗手粗脚地照顾,把放进她嘴里的金属勺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安娜贝尔终于苏醒过来时,不断眨着眼,让泪液舒缓刺痛的眼球。“西蒙……?”她喃喃道,努力想爬起来。有人温柔地触止了她。

“再休息一会儿,”一阵低沉沙哑的嗓音传来,“你丈夫很好!只是一些小伤,不过显然可以抢救。我甚至怀疑他的腿都没断。”

她渐渐清醒过来,迟缓而惊讶地意识到她正倚在韦斯特克里夫勋爵怀里,他席地而坐,她的裙子解开了一部分。她抬头看看伯爵严峻的脸,他古铜色的肌肤抹了一道道黑色,头发又脏又乱。平时毫无瑕疵的伯爵现在那么衣衫不整、讨人喜欢并容易接近,她几乎不认得他了。

“西蒙……”她小声地说。

“现在他正被送上我的马车。不用说,他等不及把你带上了。我会把你俩都带到马斯登寓所——我已经派了一名医生去那里等我们。”韦斯特克里夫把她往上扶了扶,“你为什么进去找他?你本来可以变成一个非常有钱的寡妇。”这问题并无嘲讽之意,而是出于淡淡的好奇,这令她困惑。

安娜贝尔没有作答,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肩上的一块血迹上。“呆住别动。”她低声说道,用断了的指甲捏住扎进他衬衫里一片针那么细的金属碎片,快速地拔了出来,韦斯特克里夫的脸痛苦地扭作一团。

她举起碎片给他看,一边端详着碎片。伯爵懊恼地摇摇头。“上帝,我没注意到。”

安娜贝尔把碎片放在手心握着,小心问道:“你为什么要进去,勋爵大人?”

“我听说你冲进着火的楼房去找你的丈夫,我想能帮上些忙……比如开开门、帮你清理掉路上的东西什么的……就是那样。”

“你的帮助非常大,”她说,故意模仿着他不动感情的语气。他咧嘴一笑,被烟熏黑的脸上牙齿洁白无比。

韦斯特克里夫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来,他用胳膊从后面支撑着她,灵巧而不带感情地帮她把衣服扣好,一边思考着被完全摧毁的厂房。“只死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没有找到。”他喃喃道,“真是个奇迹,考虑到这火势。”

“机车厂就这么结束了吗?”

“不,我想我们会尽快重建。”伯爵和蔼地看着她疲倦至极的脸,“以后你可以向我描述一下事情的经过。现在,请允许我把你抱上马车。”

他站起来抱起了她,安娜贝尔喘了口气,“噢——不需要——”

“这是我能尽的微薄之力。”韦斯特克里夫脸上又闪过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不费力气地抱着她,“对于你,我需要进行补偿。”

“你是说你现在相信我真的在乎西蒙,而不是为了钱才嫁给他?”

“差不多。看来我看错你了,亨特夫人。请接受我谦卑的道歉。”

安娜贝尔怀疑伯爵很少会向人道歉,更不用说是谦卑的道歉,她用胳膊勾着他的脖子。“我想我不得不接受,”她不情愿地说,“因为你救了我们的命。”

他把她抱得更舒服一些,“那么,我们讲和了?”

“讲和了。”她同意,在他肩上咳嗽起来。

医生在马斯登寓所的主人卧室里照看西蒙时,韦斯特克里夫把安娜贝尔带到一边,自己替她清理上臂的伤口。他用镊子夹出半刺进皮肤的金属碎屑,再涂上酒精,安娜贝尔痛苦地尖叫着。他在伤口上轻轻擦上药膏,熟练地包扎完毕,又给她一杯白兰地减轻她的不适。也许他在白兰地里加了什么东西,又或者纯粹是太累了的关系,安娜贝尔已无从知晓。喝下两指宽深琥珀色的液体后,她觉得头有点晕,轻飘飘的。她告诉韦斯特克里夫,他没有做医生这一行是这个世界的幸运,声音已经含糊不清了,他一本正经地赞同她的观点。醉醺醺的她摇摇晃晃地起来想去找西蒙,被管家和两个女仆坚决制止了,她们看来很想替她洗个澡。安娜贝尔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被洗过澡,换上从韦斯特克里夫年迈的母亲衣橱里偷来的睡衣,躺在了柔软干净的床上。她一闭上眼睛,就沉沉睡去。

令安娜贝尔懊恼的是,她第二天早上很晚才醒来,努力想弄明白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一想到西蒙,她马上艰难地爬起来,赤着脚轻轻走入走廊,根本没注意周围的精美布置。她碰到了一个女仆,女仆颇为诧异,眼前这个女人头发蓬乱,红红的脸上满是伤痕,还穿着不合身的睡衣……尽管昨晚被彻底地洗了个澡,这个女人身上还是有股浓浓的烟味。

“他在哪里?”安娜贝尔没头没脑地问道。

还好女仆明白了她极其突然的问题,把她带到了走廊尽头的主人房。

安娜贝尔走进开着的门,看见韦斯特克里夫勋爵站在大床边,西蒙半躺着靠在一堆枕头上。西蒙裸着上身,雪白的床单衬得他格外黝黑。安娜贝尔见他胳膊和胸部都打着石膏,一阵难过,明白他要清理掉那么多的金属碎片一定非常难受。两位男士一注意到她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

西蒙的眼光锁定在她脸上,专注得令人紧张。房间里涌动着看不见的强烈感情,他俩都淹没在极度紧张中。安娜贝尔凝视着丈夫花岗岩一样坚毅的脸,觉得什么言语都不合适。如果她现在和他说话,要么是夸张,要么是轻描淡写,两者都显得愚蠢。安娜贝尔很感激有韦斯特克里夫在场作为缓冲,发表了她对他的第一句评论。

“我的上帝,”她说,检查着他脸上的割伤和烫伤,“你看起来像是刚刚在小酒馆里跟人打架打输了。”

韦斯特克里夫走上前来,握起她的手,无可挑剔地鞠了一躬,他还像个骑士一样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让她吃惊不小。“要是我真的在酒馆跟人打架的话,夫人,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输。”

这话让安娜贝尔笑了一下,她不禁想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她还在鄙视他的傲慢自持,而现在她却觉得这似乎很讨人喜欢。韦斯特克里夫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后松开了,“您允许的话,亨特夫人,我告辞了。显然你和你丈夫有些事要谈。”

“谢谢,勋爵。”

伯爵关上门离开了,安娜贝尔走到床边。西蒙皱着眉转过头j看她,他清晰的侧面轮廓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你的腿断了吗?”安娜贝尔粗哑地问。

西蒙摇摇头,凝神看着墙上华丽的花卉墙纸。他嗓音里似乎冒着烟,“会好的。”

安娜贝尔注视着他,目光在他肌肉粗壮的胳膊和胸部、长长的手指和掉落在他眉间的一缕黑发上滞留。“西蒙,”她柔声问道,“你不能看着我吗?”

他回过头,眯起眼恶狠狠地盯着她,“我不止要看着你。我还想掐死你。”

安娜贝尔不需要问为什么,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她让自己耐心地等待着,西蒙的喉结剧烈地运动着。“你昨天所做的事不可原凉。”他终于低声说道。

她吓了一跳,看看他,“什么?”

“我躺在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提出了我生命里的最后一个请求。而你拒绝了。”

“事实上,那不是你最后的请求,”安娜贝尔谨慎地回答,“你活了下来,我也是,现在一切都好了——”

“不好。”西蒙斩钉截铁地说,升腾的怒火让他脸色发青,“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这种感觉,你要和我一起送死,而我却什么可以阻止你的事也做不了。”他别过脸,他的呼吸因为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而变得急促。

安娜贝尔朝他伸出手,又突然停住,停顿在半空。“你怎么能让我把你留在那里,受了伤,孤零零的?我做不到。”

“你应该按我说的做!”

安娜贝尔毫不退缩,她明白他愤怒背后的恐惧,“如果是我躺在厂房的地板上,你也不会离我而去一”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恨恨地说,“我当然不会离开你。我是男人。男人应该保护他的妻子。”

“而妻子应该是一个好帮手。”安娜贝尔反驳道。

“你不是在帮我。”西蒙骂道,“你是在让我极度痛苦。见鬼,安娜贝尔,你为什么不听从我?”

她回答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我爱你。”

西蒙还是没看着她,这句话显然让他震动不小。他的大手在床罩上紧紧握成拳头,他的防备显然开始松垮了。“我情愿死一千次,”他说道,声音颤抖着,“来保护你让你不受任何伤害。而你情愿抛弃性命做毫无意义的牺牲,这让我无法承受。”

安娜贝尔盯着他,感到眼睛刺痛,而需要和无尽柔情像疼痛一样在体内聚集。“我认识到一些事情,”她沙哑地说,“当我站在厂房外面,看着大火燃烧而知道你在里面的时候,”她哽咽着,费力地吞了一口口水,“我情愿死在你怀里,西蒙,也不愿面对没有你的生活。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多的冬天、夏天……一百个需要你却永远没有你的季节。慢慢老去,而你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年轻。”她咬着嘴唇,摇摇头,眼里充满泪水,“我对你说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的时候,我错了。我属于你,西蒙。除了和你在一起,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你会和我永远粘在一起,而你如果叫我走开,我永远也不会听从。”她努力颤抖地微笑了一下,“所以你最好停止抱怨,接受这个事实。”

西蒙突然转身一把抓住她。他把脸埋在她纠结的头发里。他的声音变成痛苦的吼叫。

“上帝,我受不了了!我不能每天在你出去时,每分钟都在担心你会出事,知道自己所有的神智正常都维系在你的幸福上面。我不能这样感觉……太强烈了……哦,该死。我会变成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我对谁都不再有用了。如果我不能减轻这种感受……如果只有现在一半爱你……我可能还能承受。”

听了他粗鲁的告白,安娜贝尔声音发颤地笑着,浑身洋溢着暖洋洋的喜悦。“可我需要你全部的爱。”她说。西蒙抬起头看着她,他的表情让她呼吸困难。几秒之后她才恢复过来。“你的全心全意。”她歪嘴笑着继续说道,接着挑逗地压低了声音,“还有,你的整个身体。”

西蒙颤抖着,凝视着她容光焕发的脸,好像眼神再也离不开似的,“那是当然的。昨天你还急不可耐地想用小刀把我的腿割下来。”

安娜贝尔的嘴往上一撇,用指尖轻抚着他毛茸茸的胸部,玩弄着富有光泽的黑色胸毛。“我的本意是想要保留你最大的一部分,把它弄出去。”

“要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会让你这么做的,如果我觉得可行的话。”西蒙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粗糙的掌心,“你是个坚强的女人,安娜贝尔。比我以为的还要坚强。”

“不,坚强的是我对你的爱。”她顽皮地瞥了他一眼,低语道,“我可不是随便谁的腿都能割下来的,你知道。”

“要是你再敢冒生命危险,不管什么原因,我都要掐死你。过来。”西蒙放在她脑后的手用力把她拉近。他俩的鼻子就要碰在一起时,他做了个深呼吸,说:“我爱你,见鬼。”

她用嘴唇逗弄地轻轻擦着他的嘴唇,“多少?”

他叫了一声,这轻吻似乎令他反应强烈,“没有极限。比永远还远。”

“我爱你更多。”安娜贝尔说着,吻住了他。她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幸福,伴随着难以捉摸的完美和彻底满足的感觉,这是他们从未到过达的。她温暖地漂浮着,仿佛灵魂浸浴在阳光下。她抬起头,从西蒙眼里惊奇的光辉看出来,他也感觉到了。

他开口时声音里有一种新的神奇感觉,“再吻我一次。”

“不,我会弄疼你的。我正靠在你的腿上。”

“那不是我的腿。”他淘气地回答,她笑了起来。

“你这个变态的男人。”

“你真美,”西蒙低语,“从里到外。安娜贝尔,我的妻子,我甜蜜的爱人……再吻我一遍。而且不要停止,直到我开口。”

“是,西蒙。”她喃喃道,欢喜地服从命令。

正文 后后记

“……不,那还不是最精彩的部分,”安娜贝尔热烈地说,挥着手里的一叠纸示意鲍曼姐妹安静下来。三个女人窝在安娜贝尔的拉特利奇套房里,晃着穿着长丝袜的腿,小口抿着甜酒。“让我念下去……‘我们在卢瓦尔河谷停留,观看一座正在重修的十六世纪的城堡,亨特小姐认识了一位未婚美国绅士,大卫·基尔,他陪伴两位表妹来旅行。显然他是位艺术历史学家,正在写一本关于什么的学术著作,他和亨特小姐有很多话题。据两位母亲说——从现在起我将这样称呼妈妈和亨特夫人,因为她俩总是形影不离,而且好像还共用一个脑子——’”

“老天,”莉莲笑着叫道,“你弟弟非得写这么长的句子吗?”

“嘘!”黛西责备道。“杰里米马上要讲母亲们对基尔先生的看法了,继续,安娜贝尔。”

“——他们一致认为基尔先生是一位讨人喜欢、相貌堂堂的绅士——”安娜贝尔念道。

“那是指英俊吗?”黛西问。

安娜贝尔咧嘴笑了,“当然。杰里米接下来还说基尔先生已经请求获准给梅里迪斯写信,他打算等她回伦敦以后去拜访她!”

“太美妙了!”黛西喊道,向莉莲举起酒杯,“再给我倒一杯,亲爱的——我想为梅里迪斯未来的幸福祝酒。”

她们都非常乐意地喝了酒,安娜贝尔把信放在一边,愉快地叹了口气,“真希望能够告诉伊薇。”

“我想念伊薇,”莉莲令人惊讶地愁苦着脸说。“也许很快她的看守们——对不起,她的家人——会允许我们去拜访。”

“我有个主意,”黛西发表意见说。“等父亲下个月从纽约过来时,我们会和他再拜访一次石字庄园。自然,安娜贝尔和亨特夫人,因为她们和韦斯特克里夫的友谊也会被邀请。也许我们可以请求让伊薇和她婶婶也被邀请。那样我们就可以举行正式的壁花会议了——更不用说再打一场跑柱式棒球。”

安娜贝尔夸张地呻吟了一声,大口吞下了杯中酒。“上帝帮帮我。”她把杯子放在身边的桌上,在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个装着一样东西的小纸包,“我想起来了——黛西,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女孩马上答道,打开了纸包。看到一片像针一样的金属,她的脸好奇地皱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工厂着火那天,我从韦斯特克里夫勋爵的肩上拔下来的。”她对她们看着长长的铁片吃惊的表情咧嘴一笑,“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带去石字庄园,扔到许愿井里。”

“我该许什么愿呢?”

安娜贝尔轻声笑了,“像上次为我许的愿那样,替可怜的老韦斯特克里夫许一个。”

“可怜的老韦斯特克里夫?”莉莲哼了一声,怀疑地看着她们两个,“你上次替安娜贝尔许的是什么愿望?”她对妹妹命令道。“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也从没告诉安娜贝尔。”黛西咕哝着,带着好奇的微笑看着安娜贝尔,“你怎么知道是什么的?”

安娜贝尔也对她笑着。“我猜出来的。”她盘起腿,前倾着身体小声说,“现在,关于替莉莲找丈夫的事……我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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