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结 - xp1024.com
《喜结》


第一章 来了

正是好秋天凉的时节,绵绵细雨已经连着下了数日,淅沥的雨声冲去了夏日的燥闷,却也挡不住来往商队的脚步。

官道上,一队车马徐徐而来。

最前方是十来个清一色的带刀侍卫,个个猿背蜂腰双肩抱拢,身穿玄色短箭袖,腰间弯刀斜插,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目光锐利又淡漠。

后头跟了一辆四驾马车,瞧着十分宽敞豪华精美,最末是十来辆青帷小车并载卸货物的高蓬大车,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官道而来,车辙滚动间,马蹄践踏的动静惊飞了一林的鸟儿。

车队中,高高竖起的车舆幰帷随风猎猎摆动,上头绣了大大的“安南”二字。

这是庆王府方家的标致。

官道旁的酒肆里头,贩夫走卒天南海北地闲聊着吃酒喝茶,见状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

从这处只能看到侍卫们的枣木刀柄,在略有寒意的秋雨中愈发清冷。

“伙计,再添壶茶。”原本匆匆急着要进城的小贩见了这阵仗也按捺了性子,听着消息灵通的大商户讲新闻儿。

“李掌柜,你路子广,耳朵灵,可得到什么消息不曾?王府这么大阵仗,是做什么去?”

被问到的李掌柜摸摸有些花白的胡须,意味深长地冲北边揖了一礼,并不答话,随众人看了片刻,便撂下茶水钱,笑着说声告辞,转身走出了茶楼。

这酒肆里头有一人,自称王老九,是素来知道些李掌柜的底子的,见状也顾不上许多,丢了几个铜板在桌上,便追上前去,赔着笑脸道:“李掌柜,等一等老弟。”

“王掌柜有何贵干?”

“贵干不敢当。”王老九挠挠头,一手握了他手,笑的一脸憨厚老实,“就是有件事想请教李掌柜,您看?”

说着话手腕一抖,一锭元宝已到了他的袖袍中。

李掌柜手上轻轻掂了掂,知晓是个十来两的银锭子,步子已经慢了下来,长寿眉动了动,“王掌柜太客气了,有话不妨直说,只要是能说的。”

“那老弟就不兜弯子了。”王老九低声在他耳边问道,“咱们王府这是要去京城给太后千岁贺寿?”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与咱们这等人都没什么干系。”

“嘿嘿。”王老九一张黑脸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老弟跟您说实话,我这趟去渔阳那边收了点新鲜玩意儿,虽不值几个钱,却落个稀奇难得,若是……嘿嘿,看看能不能走条路子。”

李掌柜上下打量王老九一眼,见他头上是青布扎巾,身上穿了绑身短打,素中衣,脚蹬千层黑布靴,瞧着不过是个跑南走北的壮实汉子。

心里盘算倒不少,手段也活络。

他主家乃是敬事房的李督领,这么点子消息得来也容易。

总归拿人的手短,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过些日子都该传开了,不过是个先后而已,李掌柜想了想便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那老哥可知那马车中是王府哪位贵人?”

李掌柜眼角斜了斜他,“老弟,不是哥哥不说,有些事咱们这样的身份也够不着,对不住了。”

此话一出,王老九就有了数,连连揖礼拜谢,二人就此散了。

这边厢王老九得了准信,又回了酒肆之中,借了吃酒往远处瞧,但见侍卫首领双腿一夹马腹,放缓了速度,凑在马车跟前说着话,他眯了眯眼,盯着车队的动静。

“郡主,前头不远就有一处驿站,您看?”

驿站虽有些简陋难住,但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最近的中南府也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方才能到,路上又要经过雨雁山一带,着实不太稳妥。

马车厢中,方璇慢慢睁开眼,往日清亮的眸子里有一瞬的茫然。

她环顾四周,自己正在一驾富丽堂皇的马车之中,怀里抱了一只银线挑边绣花开富贵的大迎枕,身旁的小几上温着茶水,配着用白玉青花的小碟装了几样香软甜口的点心在上头。

车厢角落里,瑞兽含珠的镂空雕花香薰炉里,正袅袅燃着她最爱的暖香,清淡又雅致,最是凝神静气。

方璇眯了眯眼,清丽至极的面容上,有些沉郁。

“郡主,你醒了?秦大哥说前边儿有处驿站呢。”婢女檀香正撑了一只胳膊在红木透雕鸾纹的小几上瞧着眼前的女子发呆,见她醒了,连忙道。

“来了。”方璇闻言,淡淡地说了一句。

檀香不解,捧了杯热茶奉过来,好奇道:“郡主说什么来了”

方璇红唇微扬,满面的沉郁霎时间尽数散去,直如那三月清风徐来,将檀香瞧的就是一呆。

她轻笑着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檀香歪了歪头,实在不懂自家郡主话里什么意思。

只是郡主自小聪慧,总有一些她不明白的大道理,连王爷都称赞的,封号也是太后特赐,她也习惯了,便不深问。

“继续往前走。”方璇吃了口茶,唇齿间尽是清香,撩开车帘朝外头吩咐了一声,“去把方也叫过来。”

这般好的机会,又怎能轻易放过?

她向来是极有主见的,临行前王爷亦吩咐过,侍卫首领秦赣闻言并未多加辩驳,只是让车马加快了速度,争取戍时中能赶到中南府。

“郡主找我?”跟在马车后面的方也挠挠头,“秦哥,知道什么事吗?”

秦赣一脚轻轻踹他屁股上,“让你去你就去,废话怎么那么多。”

“哦。”方也带了满心疑惑上前,檀香已经撩了车帘等着,手里拿了张字条,不满道:“怎么这么慢,郡主说让你马上把这个送到前头驿站里。”

“知道了。”方也又挠挠头,嘴里嘀咕一句“马上就要到那里了,做什么还专门跑一趟……”走远了。

这边厢,王老九眼看着那辆马车里伸了半截纤纤玉手出来,不知和侍卫说些什么,片刻后车队便加快了行进速度。

他心中一喜,知晓八九不离十了,连握着茶杯的手都用了力气,面上却不露出声色来,又吃了一口茶,方才撂了铜板在桌上,喊道:“伙计,结账!”

出了酒肆,他先慢悠悠往前边儿走了一截,眼看王府的车队快没了踪影,这才牵了马调转方向,打马朝密林之中飞奔而去。

第二章 明珠

夜色完全暗了下来,黑沉沉的天幕仿佛从远处倾轧而来,马车前俱都挂起了气死风灯,但也只能照着车辙那一片方寸之地。

好在官道平坦,倒也不必担心翻车,只是道路两旁漆漆的林子叫人有些生怵。

雨已经停了,秋夜的风吹的不缓不慢,树叶摩擦间,发出一连串“沙沙沙”的声响,好似有人紧紧缀在身后,一步步走过来。

檀香趴在几子上睡着了,不同于外面的黑暗,车厢内镶嵌了两枚浑圆的明珠,将里头照的通透,映着外头挥洒而下的暗淡夜色,显得愈发白森森地惨淡。

这两颗夜明珠,是方璇十三岁那一年,方缙赏的,此行上京,她特意着人带上。

方璇靠在软枕上,慢慢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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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一夜,明月皎皎,她原已解衣睡下,闻得婢女呼唤之声,连忙起身披衣,又梳拢了发髻,去了外间。

“父亲大人。”

方缙并未回身看她,背着双手站在夜明珠下,似乎瞧出了神,兀自感叹道:“灿烂金舆侧,玲珑玉殿隈【注1】。端宁,可曾记得当年为父所说?”

端宁是她的封号,并不是乳名。

方璇早已习惯他如此唤她,闻言便道:“女儿记得。”

“哦?”方缙好似意外她的坦荡,转身看着她,笑的温和,“说来听听。”

他身材挺拔,长相俊美,瞧着约莫四十来岁上下,面上蓄了美髯,做一副青衫打扮,称的资质清隽气度不凡,若不是那一双大掌力道十足,暴露出他战场杀人轻取首级的霸气,不认识的撞见了,准以为是哪个书院走出来的教书先生。

方璇缓缓道:“父亲大人说,'光价怜时重,亡情信道枢'【注2】。”

“你可埋怨为父?”

方璇抬眸看他,满是孺慕,“女儿惶恐,爱之深责之切,女儿如何不知。”

“你近年来倒是沉稳了不少,为父甚慰的很,那桩事,确实委屈你了。”

十三岁那年,桂王妃带着安西桂王府的几位小王爷来陵南,因为十分喜爱她,便有意将她与桂王府次子卫杨婚配。

卫杨虽是次子,但年纪轻轻已经十分得桂王爷器重,文韬武略,又长的仪表堂堂,当初她是有几分欢喜的。

豆蔻年纪的小姑娘,正是懵懂初开的青涩,饶是她自小受方缙亲自教导作个男孩儿养大,天文地理谋略诗词均有涉猎,但既在闺中长大,又是两家大人默许,几次相处也够一对小儿女生出情愫来了。

她是有些憧憬这门亲事的,夜深人静也曾想过会如何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最后桂王府的人走了,却长久地没有消息来,母亲夜里摸着她的长发,叹了口气。

翌日方缙便遣人从渔阳送了这对罕见的夜明珠与她闲时赏玩。

方璇收回飘远的心思,只见方缙已坐在了黑漆嵌螺钿纹的圈椅上,动作闲适又随意,露出一抹笑意来,“你向来是极懂事的,坐吧,咱们父女许久没好生说话了。”

“是。”

她亦不多言,弯身行礼后便坐在了一旁,“父亲大人公务繁忙,女儿不敢奢望太多,但求父亲大人多多保重身体,便是女儿的福分了。”

“哈哈哈,你啊,果然是在你母亲膝下长大的,知道心疼人。”方缙朗声笑起来,继而又低落下去,“你这一去长丰城,漫说你母亲,便是我也多有担忧不舍啊!”

“女儿不孝,不仅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心服侍,还连累父亲母亲为女儿忧心。”

“你不怪为父不替你出气就好。”方缙脸色沉肃下去,“沉舟侧畔,千帆竞过,桂王府便是那舟,不足一谈,你却不然,理应是那百鸟所朝。”

他目光灼灼,好似从方璇清澈坦然的眸子里看出了花团锦簇,“为父费尽心血教导于你,你可知我心忧谓我何求?”

“女儿谨记在心,无一刻相忘。”

庆王府无后,本不足为天子虑,乾徽帝方才百般加封赏赐以示圣恩犹在,但方缙却有兵权,权势财富又是四方安王之首,如今今上昏昏老矣,太子初立根基不稳,什么也说不准……

她便成了王府的矛。

方缙笑起来,摸摸她发顶,温厚的大掌有力又坚实,“不枉为父疼爱你长大,以你如今的心计谋略,为父也能放心了。明天去看看你姨娘吧,她今儿到你母亲那里去了。”

方璇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她原不过是方缙一个妾室所生,本不应封为郡主,但王妃无所出,膝下空虚,便抱了她在身边养大,又因疼她聪慧懂事,五岁那年就开了族谱正式寄在名下,充做嫡女了。

后得太后怜爱,特出懿旨封她郡主爵位,赐号端宁。

取守礼执义,柔远能迩意。

“你身边的人还是太少了,京中不比陵南,左右都有人照应着,还有我与你母亲看顾,谁也不敢欺负了你去。你母亲也是一样的意思,早早就把人给你挑好了,别忘了明天一早去请安。”

“是,母亲向来最疼爱女儿的。”

方缙唬了脸,“是啊,还一定要我让账房给你多支一万两银子,好好置办点东西。她倒是疼你了,从我身上拔毛呢!”说着自己不禁笑起来。

方璇拉他衣袖,难得撒娇,像还是小姑娘时候一般,“女儿多谢父亲大人。”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耳边听到方缙的声音好似也飘渺远去,“陆先生已经先行去了京城,会替你打点好一切。”

她似乎在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话,又好像是头一遭听,话音在屋子里飘着荡着。

“御史台的闵家曾是王府旧部,如今还有一个老夫人在,她年事已高,你到了京城后要去看望一番,闵行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女儿记住了。”

方璇小时候是见过两次闵行的,她还记得躲在廊檐下,偷偷望着她的那个少年,如今已经是五品治书御史了。

许是觉得这个时辰不该再多说了,方缙摆摆手,转身往外走去。

“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女儿恭送父亲大人。”

第三章 筵席

夜色越发深起来,秋日云淡,夜风轻轻一拂便来回飘动,遮了月色,只留下黑漆漆一片暗影。

不知哪扇窗不曾掩好,烛火随着夜风荡漾两下,将人影拉的长长的,歪斜着抖动不已。

萧程忽地惊醒过来。

眼前是朦胧的光晕,鼻尖充斥着脂粉的油腻香气,混杂了醉酒的浊味,像是谁把脚踩在他胸口,憋闷闷地透不过气来。

他呆呆地望着长长的宴席,就着烛火去看,桌上杯盘狼藉,菜肴汤水泼洒出来,再没了刚上桌时候的玲珑精致,乱糟糟糊成一团。

眼前人影晃动,有人枕了女子白腻腻的胳膊要酒吃,也有人衣襟大开,胸前平坦坦地由着男人来回搓捏。

他恶心极了,张口就要吐,一股脑儿地想把五脏六腑所有混杂的玩意儿呕出去,却被身旁一人拉住了衣袖,“公子,您没事吧?”

公子?

没想到到了中南府,竟还能听着这一声。

萧程笑起来,越发显得俊逸。

旁边的女子只十五六岁,一身粉色海棠折枝水纹裙,理应是很好看的,他却看不清楚长相,只有女子头上插戴的彩蝶恋花金步摇颤巍巍地晃,蝶翼银翅光亮的吓人。

她见他笑了,就要偎过来,“奴家喂您吃些茶水吧,解解酒。”

“不用了。”萧程胳膊挡在身前,避开了去,音色压的很低,有些哑了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酉时刚过。”

“刘总管还没来吗?”

女子看了屋子里的人一圈,像是不解,睁了一双眼看他,没了方才的风尘,多了一丝孩子气。

“宫里来的,刘大人。”萧程头忽然疼起来,他一手撑着太阳穴,站起身子来往外走去。

门刚推开一条缝儿,屋外的寒气就迎面扑来,脚下打了个绊儿,他顿了顿,又继续迈了步子。

外头就是南淮河,清冷的夜色下河水泛着细小的光粼,黑黝黝的河面被两岸陆离的彩灯照的灯火通明。

四面八方都是带着水汽的夜风,森森淼淼的往骨头缝里钻。

他正站在一艘游船之上。

今儿这宴,是中南府的官员为着刘亭接风准备的。

刘亭不喜欢“总管”,于是宫里的小太监们避了李元都喊他一声“老祖宗”,出了宫就成了三品的“刘大人”,如今也只有他敢这么喊了。

不,谁知道以往刘亭还有没有纵着其他人这么放肆,他不知道罢了。

萧程想着,放声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萧程眼泪都快笑出来,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声音,他立时就收了声。

来人把手搭在了他腰侧,萧程身子一僵避开了。

“喝多了,撒酒疯。”他声音冷冷的,比河风还冰,那人却不在意,手摩挲了指腹两下,“进去罢,外头凉。”

萧程一言不发地转了身子,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御前随侍,跟在他后头进去了。

“刘大人。”甫一进去,众人齐刷刷停了动作,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喊道。

刘亭长相是很俊秀的,面色白净,身材得宜,把一屋子的肥头油脑都比了下去,桃花眼微微眯着,扫了一圈,只点点头,淡淡说了句:“咱家来的晚了,对不住各位。”

说罢从当中穿了过去。

后头是个隔间,推拉门不知是不是从渔阳府那边学的样式,繁复的很,上头雕了海棠春睡图。

进了隔间,刘亭坐下来,萧程倒了茶水只顾着自己喝,一口接一口的,是渴的狠了。

“谁灌的?”刘亭问了一声,萧程不看他,又吃了一口茶,“没谁。”

“人都撤回来了?”刘亭上前夺了他杯子,就着吃了口茶,眼盯着他清俊的面容,“没逮着人心里不痛快?”

“我有什么不痛快的,又不是我得了旨意。”

神策军早两日就到了这儿,结果什么消息也没查到,白日里看到蒋都的时候,刘亭心里就有了数。

“你是我亲自荐的神策军护领,这么说可跟上头交不了差。”

萧程撇头,嫌恶地皱眉,“是那对鸟。”

刘亭爱鸟,前几日他们到了中南府,知府蒋都送了刘亭一对鸟儿,机灵又好看,刘亭爱的不行,日夜挂在跟前逗着。

蒋都还是庆王妃的妹夫,方缙的连襟。

“我已经着人埋了。”他面无表情地道。

刘亭是有些心疼的,可想到那畜生竟骗了他,心里边就不舒服的很,“埋了就埋了吧。”

萧程听着外头的动静,有戏子弹了琵琶细细软软地唱起来,夹在一群大老爷们的浪荡里,越发勾人。

“大人,宫里来了急召。”屋外有人回禀,萧程猛地起身往拉门处走,“就来。”他朝外头吼了一声,心里闷了一团火,莫名其妙地。

刘亭脸色阴沉下去,恻恻地看着他,摔门就出去了。

外间,众人都站了起来,李元身边的大掌案齐百大步走到刘亭跟前,笑的恭敬。

两人一前一后立着,互相寒暄几句,其实刘亭是刚刚从神策军的落脚处过来的,自然知道他来所谓何事,却不说穿。

萧程靠在拉门上,从门缝里往外看,察觉出气氛明显不同了起来,此前还放浪形骸的官员们有些拘束,两手握着叠在身前。

瞧着不是怵刘亭,否则方才就该这么恭恭敬敬的了。

也难怪,论资历底气,到底是敬事房占了先机,司礼监虽有圣上宠信,这几年却慢慢沉寂下去,是大不如前了。

他想到宫里的那位李督领,举手投足间一点儿也没御前第一人的气势。

却很从容不迫。

除那位大人之外,他头一次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并不锋利的压迫。

屋子里人很多,中南府至少一半的官员都来了,官阶小点的都没资格上船,只能在岸上候了一整夜。

这些人,方才闹的还挺欢实,这会儿倒焉了下去,浑身冒着酒气,靠在妓子小倌白花花的肉上听音。

萧程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自打出了京城就不正常,像出了笼子的鸟,这样下去迟早是要被刘亭埋了。

他愣愣地想着,只听齐百的声音传进来,“刘总管,京里来了急召,只怕要劳累您连夜赶回去了。”

萧程呼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一根弦就松下来,这才发觉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竟出了一层冷汗。

第四章 劫匪

马车顿了一下。

“到了吗?”檀香迷迷糊糊抬起头,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

“郡主。”秦赣不等方璇发问,已凑近回禀道,“天黑路暗,车辙陷进了坑中,请郡主稍作休息。”

“无妨。”方璇摆摆手,提裙下了马车,饶有兴致地看着道路两旁的沉沉夜色。

“郡主,喝杯茶暖暖。”檀香跟了上来。

夜里寒凉,确实有些冷了。

方璇接过茶,浅浅啜了一口,檀香不禁好奇地随着她目光往林子里看去,“这么黑,郡主还能看得清吗?”

“心清而目明。”

又来了,檀香呶呶嘴,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惹了郡主生气,郡主才总对她说些奇怪的话。

也是,都怪她自己不好,那日王妃与郡主去寺庙进香,自己若是跟紧些,郡主也不会摔到崖下去,耽误了行程没能与安姑娘一道上京不说,郡主还遭了好大的罪,昏睡了整整两日……

她正要转过身去看侍卫们拉马车,眼前却闪过一抹亮光。

“那是什……”

话未说完,忽地林子里一阵马蹄奔踏嘶鸣的声音传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从林子里冒出了一圈人,呼啦啦将王府一行的车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檀香顿时愣在那里不得动弹。

来人很多,黑漆漆地影子层层叠叠看不分明,但从马儿躁动不安的呼哧声里能猜测到,至少是五十人往上。

王府侍卫们将方璇团团护住,秦赣腰间的长刀已经拔了出来,盯着火把下映照出的人脸,浑身紧绷着。

他察觉到自己手心出汗了。

雨雁山这伙人胆子越发大了,竟连王府的车驾都敢劫,就不怕王爷一怒之下派兵剿了个干净吗?

只是眼下他们不过十余人,剩下的都是王府的家仆,基本没有一战之力,这伙人个个人壮马彪,灯火下的面容尤其阴森可怖,怕是早就铁了心要和王府做对了。

即便冲出去求援,等到中南府的官兵赶过来,快马加鞭来回也要一个时辰,到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

何况,郡主绝对不能有事……

怎么办?

心念急转间,忽地有人将手搭在他肩上,秦赣心头一跳,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扬手作势就要挥刀!

“别担心。”

方璇站在他身后,轻轻安抚了侍卫首领一句,便抬头毫不避讳地直视来人,面上并未有丝毫惊惶之色,甚至可以说是从容不迫,就好像早已料定一般。

她微微挑起眉梢,紧紧握成拳的左手慢慢松开,事已至此,她却终是松了一口气。

果然来了。

来了就好。

那她便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身后有个婢女模样的女子悄无声息地上前,耳语道:“他们人太多,属下……”

方璇点点头,婢女便又不声不响地退了一步。

王老九面上蒙了黑布,也在后头打量王府一行人。

和在酒肆时候见到的差不多,从气死风灯和火把的数量判断,约莫有三十来人,其中多数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仆妇,算上车夫和小厮侍卫,也不过二十多人需要重点招呼。

同预料的一样,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只是善后有些麻烦。

不过也无妨,等做成了,自个儿便拿了金银珠宝出去逍遥快活,王府若要算账,那也是算在晏怀他们身上,谁还耐烦整日蹲在一个破山头上跟着他们吃苦受罪的!

定了定心思,他驱马上前,低声与领头的土匪谭奎说了句什么。

谭奎点点头,一双暴露在外的眸子略有些浑浊,朝方璇等人开口说道:“各位都是聪明人,要命拿钱,要钱没命。”

他声音嘶哑的厉害,仿佛堵了一只乌鸦在里头,方璇知道那是因为曾经被一场大火伤了嗓子的原因。

“要命拿钱,要钱没命!”

话音刚落,底下的悍匪便吼了起来,气势冲天,将檀香吓的一声尖叫,身子却护在了方璇跟前。

雨雁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既然敢如此张扬,想必方圆几里都有人盯梢,硬闯是免不了伤亡的。

破财又流血,方璇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她静静等着那些人吼完,步子往前迈了半步。

“郡主不可!”

侍卫首领忠心耿耿,长臂一伸,止住了她的动作,小声又快速地说道,“待会儿一动手还请郡主跟紧了。”

这些山匪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此前手底下从来没有活口,只怕把银两交出去了也讨不上什么好处。

秦赣眸光扫了一圈周围情形,示意手下护好方璇,嘴中喊道:“诸位好汉,我们乃是庆王府之人,路过此地无意叨扰,诸位若是为财,有话好说,只求诸位好汉能看在王府的面子上,高抬贵手。”

谭奎浑浊的眸子里仿佛闪过一道精光,继而“嘶嘶”笑了两声,“既然是王府之人,可有何凭证?”

马车上的招幡如此明显,他这般说便是不认了。

虽抱有一线希望,但秦赣亦知就算搬出王府的名号作用也不大,他们既然敢来,想必是早做好了打算,如今只有硬闯一条路了……

如果只带着郡主一个人走,他倒还有几分把握。

他眼角余光扫到左手前侧有一条小路,正待要动手,方璇却在他身后朗声道:“素闻雨雁山景色优美,山势延绵不绝,其中自有旷世奇景,前朝曾是江南避暑之地,端宁却一直未能有幸目睹,实乃憾事。”

“郡主……”檀香咽了口口水,紧张地拉了拉她衣袖。

方璇笑笑,手掌轻轻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温热的指腹叫檀香心中大定,抬眼便看到自家郡主正定定看着头匪,没有丝毫的惊惶。

“哦?”听她说起前朝之事,谭奎略有些惊讶,面上却沉稳依然,“小姑娘倒知道不少。”

方璇不置可否,坦然道:“端宁此番上京,乃是因太后千岁,所携银两不多,多为赏玩之物。”她一行说,一行缓缓往后边的高蓬马车走去。

匪徒跟着往前逼了一步,秦赣紧紧护在她身侧,不敢有丝毫大意。

“打开。”方璇吩咐道。

家仆闻言一怔,看了方璇一眼,将马车帘子撩开,露出其中并排放着的两只箱子来,方璇点头,他方才上了马车,以火把照明,掏出钥匙打开了捆在上面的铁锁。

霎时间,只见金光银辉璀璨而出,照亮了半边夜色。

第五章 等谁

秦赣顿时听到了周围粗重起来的呼吸声,连带着马儿都浮躁地甩了甩蹄子。

绝对不止五十人!

他心下一凛,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若不是郡主及时出声,只怕凭他是如何也不能带着一个女子安全突出重围,就算再多二十人也未必能挡得住……

这些人怕是疯了不成!

临行前,王爷本要多派几个侍卫随行,奈何长丰那边临时来了密信,又有神策军在暗中盯梢,一时抽调不出更多人手,只好等到了中南府,再让知府蒋都抽调二十人的府兵护送,料想这还是在王府震慑之域,应不至有何不妥,这也是秦赣同意夜间赶路的原因。

他正想着,方璇又再度出声,“陵南距离长丰城千里之遥,家父担忧不便,便委托正通银号兑了票号随身携带。”

郡主……这是要做什么?将财物全数交出去吗?

方璇望着檀香。

“郡主……”檀香抖着嗓子,一只手紧紧拽着背上的包袱。

方璇见她如此护财,不禁好笑,摸摸她发髻,柔声道:“乖,听话。”

“噢……”檀香这才偷偷瞪了一眼王老九等人,不情不愿地将包袱拿下来,双手捧着奉至方璇面前。

最后在方璇的授意下,王府众人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抵抗,便将财宝悉数交了出去。

那谭奎生性多疑谨慎,怕其中有诈或多生出事端来,便让王老九等人将他们捆了个结实,扔在树下派人守着,其余人等俱都前去清点财务,分批拉走。

果如方璇所说,几辆马车中多是字画文玩,珠宝只有先前看到的那一箱,至于金银就更少了,正通的票号面值也只有三万两上下。

但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此生难得一见的巨额了。

“二哥,接下来怎么办?”王老九看的眼馋,跑过去对头匪道,“这些人……”

“你真当自己有几条命了?自然是一个都不能动,放心,就算王府出兵,那也再与我等没有瓜葛。”

王老九“嘿嘿”笑出声来,“果然还是二哥果断,弟弟我跟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嘿嘿。”

“这些东西暂时还不好出手,你可把手攥紧了,先和弟兄们分了银子凑合一下,这两年少在外头招摇,也不要与我联系,等王府出兵荡平了雨雁山,我自然会去找你。”

“是是是,弟弟知道,知道。”这些话他已说过多次,王老九却有些不以为然,闻言点头哈腰地应承了两句,便去马车旁继续盯着手下两眼发光地搬运财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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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把银票都交出去了,咱们到了长丰用什么?”檀香嘟着嘴,还在为方才的事闷闷不乐。

这些银子都是王妃特意从账房支出来给郡主花用的,那些可恶的土匪,不仅劫了给太后贺寿的贡品,连自家郡主买胭脂水粉的银子都不放过,简直太过分了!

还好郡主有先见之明,早早就让嬷嬷做了打算,否则她就是死也不会把银子交出去的!

对了,郡主说过,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说,只有郡主、嬷嬷和自己知道。

檀香想到此处,紧紧捂住了嘴,一双杏眼悄悄看了眼周围,生怕不小心说露了去,那就愧对郡主的信任了。

嗯!就算说梦话,她也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她方才还一脸的气愤,转瞬已是满目坚定,圆嘟嘟的面上写满了忠心,实在好玩儿极了。

方璇摇摇头,“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只要你还好好儿地,郡主我就算是走去长丰吃糠咽菜又如何?万一那些人动手要抢,伤了你怎么办?檀香啊檀香,你可知道本郡主对你多疼爱了?”

“那怎么行!”檀香顿时大为感动,握着一双小拳头,信誓旦旦地道,“郡主您放心,檀香就算背也会把您背到京城的!”

“本郡主就知道你最忠心了,日后一定好好疼你。”

“咳咳……”一旁浑身紧张的秦赣看着小白兔一样受骗的檀香,,再也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郡主,接下来怎么办?”

他倒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这些东西虽然值钱,但还不至于伤了王府根本,他只是担心这些土匪拿了财物还不满足,会杀人灭口,现下自己手脚被缚,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不过郡主向来多智,连王爷也常有称赞,他想,郡主定然是想好了计策,方才如此谋划。

方璇耸耸肩,活动一下发麻的臂膀,淡淡地道:“等。”

等?

等谁?

难道郡主派了人去中南府求援,所以才会故意拖延时间?

秦赣目光扫了一圈,却看到临行前王爷特意派到郡主身边那个婢女文夏还在,他顿时失望不已。

和侍卫不同,王府专门培养了一批手下,个个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从小便接受各种训练,秦赣也只是听说,这些人刺探、暗杀无所不做,是王府真正的底牌。

他自打入了王府,便一直负责保护郡主安危,因此虽不清楚具体情形,但对于郡主身边突然出现的人也会多加留意,几天观察下来,秦赣便知道,文夏此人绝对和檀香不同。

既然她还在,那郡主到底在等什么?

————————

“大人。”

刘亭走后,这接风宴便也散了,萧程转身上了二层的屋子,里头早有人肃身等着,见他来了,恭声道。

萧程点点头,“说罢。”

“是。”那人便道,“密信是京里来的,应与圣上病情有关……”

萧程摆摆手,示意此事不必再说,那人接着说道:“蒋都确实不清楚庆王在密谋何事,只知道他暗中派人与桂王府接触频繁,但并未有人员财物的大规模变动,应可视为暂无反意,但庆王在陵南一地经营多年,如同铁板一块,只怕到时分封令一下,局势便会急转,还需重点盯防。”

“另外雨雁山那边已经派人去接触了,据内应密报,晏怀本身似乎并无复国之意,也不曾听说过前朝藏宝一事,倒是对您所提条件倒颇为动心,只是……雨雁山的情况有些复杂,他亦没有把握能说服众人。”

“那就不用说服。”萧程语气淡然如闲谈,“庆王府一事便以神策军的密信上报。”

“属下明白了。”

他本要退下,犹豫片刻后,又开口道,“内应还提了一件事,那个叫谭奎的,似乎有些不安分,有人看到他与王老九一伙人好像在商量什么,申时初带了不少人下山去了,晏怀并不知道此事。是否要去查一查?”

“哦?”萧程沉吟片刻,轻笑一声,“不用查了。那位端宁郡主不是还没到中南府吗?”

那人一惊,便已懂了他的意思,“您是说……属下告退!”

“不,我亲自去。”

他倒要看看,方缙称病不上京给太后贺寿,却派个小姑娘去,是何打算。

第六章 聪明

这场连下了五六日的雨大概是要停了。

方璇仰头看天,原本黑层层的云已经慢慢散开,渐渐露出皎洁的圆月,清辉如银,洒落在湿润的秋夜里。

再过一日,便是中秋了,也该晴了。

她看看身旁,檀香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往后边移了移身子,正把那单薄的肩背托着她,好让她能往后仰靠着,更舒服些。

方璇微微笑起来。

“吱——”忽而一声秋蝉凄厉的鸣叫,夹杂在王老九一伙儿搬运财物时压抑不住的兴奋激动中,没有引起丝毫的波澜。

“有人来了!”文夏低呼一声。

秦赣怔愣了片刻,定睛一瞧,前方的林子里霎时闪起了幽幽的火光,接着才是整齐有力的马蹄声传来。

他深深地看了文夏一眼,闪身已挡在了方璇身前,被绳索绑缚的双手双脚不觉间已经挣脱了束缚,只是露出来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磨出来的红痕,深入骨肉。

他倒是性情坚毅的很。

“什么人!”一直注意周边动静的谭奎最先反应过来,低喝一声。

沙哑的嗓音好似爬蛇滑过枯碎的枝叶,令人心底一悸。

王老九首先扫过方璇等人,见他们都还老老实实背着双手坐在原地,这才顺着头匪目光望去,这一望不打紧,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晏、晏老大……”

但见来人骑在一头毛色幽亮的纯种马上,身材魁梧遒劲,满脸的络腮胡子遮挡了面容,只一双眼锐利如电,直勾勾看向二人,百步之外便缓缓抽出来身后的箭羽,箭矢直指谭奎。

“咻——”

下一瞬,破空之声呼啸而来,谭奎心中一紧,脚下轻点,一个侧步便离开了原地。

“噗!”其余劫匪都还未曾做出动作,耳边便响起了锐物穿透骨肉的声音,接着只听到王老九惨叫半声,仰面倒了下去。

百步穿杨,正中额心。

神射手晏怀果然名不虚传。

方璇目光从王老九的尸体上移开,与檀香抱成一团,脊背微微抖着,好似吓的狠了。

眼前的情形便被檀香略显青涩的身子挡住,方璇恰好对着黑漆漆的林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谭奎嘶哑的声音、劫匪慌乱的迎击声、刀箭相交的刺耳声……

最后是逃窜求饶和惨叫声。

“郡主,郡主?”交战并没有持续太久,约莫一刻钟后,秦赣提刀走过来,刀尖上还有未曾淌尽的血滴落而下。

王老九一倒下,他便割断了其他侍卫的绳索,挡在王府众人之前。

方璇从檀香暖和的怀里抬起头,文夏俯身凑在她耳旁说了句话,“那个头匪带着银票和几人逃了。”

方璇看向北边儿的密林,漆黑一片,轻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未说。

“这位姑娘。”晏老大已经下了马,三两步就跨过来,双手抱拳揖了一礼,眸光缓缓扫过王府众人,最后落在仍轻轻抖着身子的方璇身上,“姑娘受惊了。”

方璇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缩着身子紧紧拉着檀香的手往秦赣那边靠过去。

侍卫首领觉得自家郡主有些奇怪,前一瞬分明还心神笃定地说着话,这会儿却怕成如此柔弱模样,竟连檀香都不如了,心中便觉得钦佩不已。

果然是郡主,即使身处危难境地,为了稳定人心,再惊再怕也绝不露出丝毫怯懦,直到此时得救方才卸下一口心气。

思及此,他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对晏老大还以一礼,“多谢好汉出手相救!我等乃是安南庆王府之人,途径此地不料遇上劫匪,多亏好汉挺身相助,这位是我家郡主。”秦赣微微侧了半边身子,露出惊恐未定的方璇,很快又遮掩了过去,“不知好汉如何称呼?”

“原来竟是端宁郡主,晏某失礼。”晏老大略有些尴尬,好在他满面胡须,便是脸红也瞧不出来,干咳了两声才道,“不过偶然路过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哈哈!只是却叫谭奎那厮跑了,既然诸位都无事,那晏某就先行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说是“偶然”,却叫得出土匪之名。

“等等……”方璇自秦赣身后走出,半低了颈项,声音里带了颤儿,“晏……晏大哥,多谢晏大哥相救……”

“郡主不必多礼,晏某还有事在身,告辞。”晏老大回首道。

“不,晏大哥,常言道穷寇莫追,他们、他们既然敢如此做,必然是想好了退路以策万全,如今天色已晚,小女……小女着实有些害怕,不知晏大哥能否……“方璇提裙屈膝,柔声道,“父亲……自小便教导小女子,既是受人、受人恩惠,自当竭诚相报,如今晏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请受小女一拜。能否还请晏大哥屈尊,护送小女走出雨雁山境地再行离去?”

“这……”晏怀有些疑虑,心知谭奎定然是找好了退路,十有八九追不上了。

“晏大哥放心!”方璇见状,忙道,“晏大哥虽高风亮节不求回报,小女却不该忘恩负义。只是小女身上所携银两都被方才的劫匪搜刮……”

她看着文夏,“去看看还有哪些东西剩下来,全都赠与晏大哥。”

“呵呵,郡主误会了。”晏怀摆摆手,“晏某并无此意,只是……罢了罢了,既然如此,就请这位小哥整顿人马,跟上来吧!”

方璇面上立时浮上一抹惊喜,声调都轻快不少,“多谢晏大哥!”

“郡主,真的要把东西都送给他们吗?”路上,檀香问靠在迎枕上休憩的方璇,“那可都是王府送给太后的寿礼,若是送了出去,咱们可怎么办?”

“呵,你个小守财奴。”方璇探手过来捏她鼻尖,“我问你,你是要命还是要银子啊?”

“当然是您的银子重要了!”

“当真?”

“嗯!”

“好啊!”方璇故意唬她,一本正经道,“那我现在就让秦赣将你送回到雨雁山去,如何?”

檀香立时就往角落里一缩,“郡主……檀香、檀香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那位胡子好汉明明什么都没要,您干吗还要把东西都送出去?哪怕就是少给几样也行啊……”

“我随便说说而已啊。”

“啊?”

方璇耸耸肩,“我说了是我的事,他不要是他的事,不是吗?我若是说送几样珠宝,人家一看不算太贵重,都收了怎么办?那干脆说都给他,他自然不好意思收下了。”

“啊?郡主你、你……”

“本郡主如何?”

“您好聪明啊!”

第七章 有趣

中南府城门外,有处修建了已有百年的十里亭。

天色犹暗,一路行来一个行人也无,直到了此处,晏怀等人渐渐勒马停了下来。

“晏大哥,怎么了?”秦赣策马上前,问道。

路上他几次想要与他们说话,打探消息,只是这些人俱都沉默寡言,并不搭腔,最后还是郡主私下吩咐,不要他再多做试探。

虽仍有些不放心他们的身份,但郡主肯定是不会错的。

“秦侍卫,我家大人早已在亭中等候多时,想与郡主一叙。”晏怀翻身下马,朗声道,“秦侍卫不必担心,我等并无恶意,还请通报郡主一声。”

“你家大人是?”秦赣抬头去望,亭中只背对着他坐了一人,身姿颀长,背影端直,确实不像恶人,但不免有些疑虑,面上便显了犹豫来。

“哈哈。”晏怀笑了一声,“小哥尽管去通报郡主便是。”

“不必了。”方璇不知何时已下了马车,身后跟着檀香文夏,款款走过来,“我自是信得过晏大哥的为人,你们不用跟着了。”

说罢,提裙缓缓往十里亭而去。

秦赣正要阻止,却见檀香文夏均未曾跟上,不由问道:“怎么了?”

话是问文夏的。

文夏不答,檀香便道:“郡主说,晏大哥救了咱们,必定是好人,不会害咱们的,所以不让我们跟着。”

秦赣一愣,看向文夏,但见她点了点头。

“呵呵,秦侍卫,你家郡主倒十分有趣。”

晏怀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锐利的目光直直看着方璇,说了一句。

哪里有趣?秦赣正要问,却听檀香道:“是啊,郡主自小便心善,不管对谁都十分关怀爱护的,脾气也好。”

“是吗?”晏怀大掌抚了抚胡须,双眸眯了眯。

“嗯!”檀香看着已然走进亭子的方璇,重重地点头,“好人有好报,晏大哥是好人,郡主也是好人,当然不会有事。”

“哈哈哈哈!这位小姑娘也有趣的很,哈哈哈哈!”

中南之地水系发达,南淮河横贯府城,自来是南运北送的繁华之地,内河码头尤其喧嚣,相形之下这官道便显得冷清许多。

因庆王妃的妹妹便嫁作中南知府蒋都为妻,方璇自幼常与王妃来此地,对中南府是十分熟悉的,却还是头一回进这十里亭中。

许是时日长久,亭柱上的红漆经年累月的承风受雨已经剥落,斑斑块块的显得有些沧桑,里头倒还拾掇的干净,称了眼前人的闲适淡雅,竟十分相得。

“多谢公子相救之恩。”

“郡主说笑了,救你的,不正是郡主自己吗?”萧程并未转过身来,方璇却似乎看到他轻轻扬起的眉梢,带了分试探,嗓音清冷淡漠。

却不知是否人如其声。

方璇这般想着,脚下步子不慢,人已经转到他眼前,面上扬起一抹笑来,笑颜明媚,眸光灿灿,略有些稚真地仰头看着他,清声道:“那也要多谢公子呀!”

说罢自顾自坐了下来,正对了他眼前,双手支肘撑了下颌,“公子仗义出手,小女感激不尽。”

萧程一怔,不防她如此坦率便认了,倒有些意外,眼前直怼怼便是女子一张小脸儿。

约莫妙龄十四五,面容清丽纯澈,鲜眉亮眼,明姿佚貌,穿了一身翠色水雾银丝滚边裙,腰中系着一尺宽五彩丝鸾带,外边披着一件素缎银白披风,上头绣了朵朵牡丹花,一头乌发堆云盛雪,鬓上两朵清丽丽含苞玉兰簪。

早已不是此前受到惊吓形容凌乱的模样了。

他笑起来,直好似一泓净水漾出细微的波纹,轻轻浅浅淡淡,又如白雪初融,冷清疏远里自有一份恬然,“郡主倒有趣,是我失礼了。”

“是我扰了公子雅兴,合该赔礼道歉才对。”

“听说郡主要赠送谢礼?”

“公子如此品行高洁之人,自然不会受之,是小女莽撞了。”

“那郡主打算如何报答?”

“公子真会说笑,小女此次去长丰乃是为太后贺寿,所携银两俱被恶徒劫走,唯有贡品尚存,您看……”

“那真是可惜了。”萧程不知为何笑的越发开怀,“既如此,便算了,只当我白忙一场。”

“不过,我倒是另有报答。”方璇眨眨眼,往他身前凑了凑。

鼻尖有暖香暗幽。

“洗耳恭听。”晏怀倒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侧了身,温温望着她。

方璇却竖起右手食指,左右摆了几下,“在此之前,难道公子就不好奇吗?”

“自然好奇。”

可瞧他面上却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模样,方璇不满,“我可没看出来。”

“哦?那就请郡主解惑,为何会知道我一定会派人前往?又怎知那驿站里的人是我的眼线呢?莫非郡主有未卜先知之能?那么郡主自然对我的身份一清二楚了?”

萧程无奈地摇摇头,他不想问,她却偏要自己说破,好像是个急着要大人夸赞的孩子,清澈的眸子里毫无算计,不由觉得自己多心了。

他看着几乎凑到自己鼻尖的女子,略往后仰了仰身子,“这回够好奇了吗?”

“对呀!”方璇这才坐的直了,笑嘻嘻地道,“我前年曾随母亲路过雨雁山,觉得马车里闷然无趣,便闹着要骑马,恰好与先前被晏大哥射杀的那个土匪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在官道酒肆中隐约瞧着像他,便多留了个心眼。”

“至于派人去驿站报信,难道公子忘了?”

晏怀闻言,倒真不解了。

“灵安寺。”

方璇做了个拜佛祈福的动作,得意地扬了扬唇角,萧程方才恍然大悟。

前几日他与晏怀约在灵安寺后山一处断崖后密谈,不料突然传来争执呼救声,待他赶去,便只看到一个女子昏迷在崖下,因怕被人识破,他们不曾逗留,即刻便离开了,然后才遣人去了寺庙中报信。

“你没昏过去?”他有些惊讶。

“昏了。”方璇摊手,学做他无奈地模样,看到萧程目光一变,“昏睡了整整两日呢!不过,我是因为要躲避和我起争执的那人,方才慌不择路,掉下去前曾听到有人说什么‘若有要事,可往中南驿中送信’,当时没当一回事,看到那个土匪我不知为何顿时心中有些不安,也许是佛祖显灵了吧。”

她拿出王妃特意为她从灵安寺高僧处求来的平安符。

“不过。”她好端端又凑了过来,吐气如兰,目光灼灼地望着萧程,眸中水光潋滟,望着他笑靥如花,“你到底是谁啊?本郡主自小在安南长大,王府又位高权重,如果哪家有这般芝兰玉树的公子,我怎会不知?”

第八章 亲情

“璇儿,璇儿你没事吧?”方璇还未走进中南知府府邸的大门,里头便急匆匆涌了一行人出来,为首的是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妇人,容貌娴静,面容上却是掩不去的焦急。

她心中一暖,摇头道:“让姨母担心了,璇儿没事。”

“到底出了何事?”蒋夫人心疼地抚了抚她鬓发,“我听到来人报信,心险些都吓地掉了去,还好听说你没事,否则你姨夫当场就要点了府兵赶过去的。”

“都怪璇儿不好,急着赶路,哪里知道遇上了雨雁山的那伙土匪,多亏萧大人和他手下出手相助,方才逃过一劫。”方璇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引着蒋夫人看向萧程,“这位是御前随侍,萧大人。”

“那伙土匪竟吃了豹子胆不成?连王府都敢劫!他们……”

“娘……”

一直站在蒋夫人身后的蒋婓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柔声道,“表姐和萧大人一路奔波,想必是累了,还是让他们赶紧进来休息一番吧。”

蒋夫人这才住了口,讪讪地看向萧程,“萧大人见谅,老爷自从接了信,就连夜去了府衙未归,请您稍作休息,妾身这就派人去回禀。”

萧程清冷冷地点头,“有劳。”

一行人便往府中走去,方璇不时攀附了蒋夫人的胳膊,亲热地说话,及至到了后院,自有下人领了萧程一行人去客房,方璇则随蒋夫人一道去了内院。

蒋婓回首看了一眼,但见男子的身影已转过拱门消失了。

到了天光微亮的时候,方璇才见到姨夫蒋都,许是一夜未睡,他眼下有些青黑,却顾不得整理面容,与萧程见过便赶来看望方璇了。

“哎!”他重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便是先叫人来报一声,姨夫自然会派人去接应,何苦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方璇奉茶至他身侧,轻声道:“我知道姨夫最近正为皇上清查赋税一事忙的焦头烂额,还要应付长丰来的几位大人,实在心力交瘁,连父亲大人都力有未逮,何况……”

蒋都也知她说的是实情,若不是不便抽调出太多人手,他那位连襟怎会只派十几个侍卫护送,没成想却叫那伙狂徒钻了空子!

“可写信与你父亲了?”

“已写了。”

“我听你姨母说并没伤着,有没有请大夫看过?”

“看过了,说是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还开了安神的汤药,姨母已叫人熬了。”

“那就好。”蒋都这才卸了一口气,“你啊,自小胆子就大,还有一次竟一个人骑着马偷偷从陵南跑来的,这回可知道怕了?”

“嘿嘿。”方璇摸了摸额头,有些不好意思,“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璇儿早就忘了。”

蒋都脸色一肃,“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便是驿站难住将就一夜又如何?为何定要赶夜路?”

“我这不是着急见您和姨母,还有表妹嘛!”

她这般说,蒋都再不好骂的,只得又叹口气,“听说还有几个劫匪跑了?我已命人去追了,丢了多少东西?”

“不过三万两银票罢了,都是母亲给我买胭脂水粉的,好饿啊,昨夜兵荒马乱的都没顾上用饭,姨夫,您快放我去吃饭吧,可好?”

——————————

“啪!”方缙手掌重重拂在案桌上,往常俊秀的面上一片铁青。

信纸从空中飘落下来,简峘隐约瞧见了“三万”、“劫匪”这样的字眼。

事情他都已经听说了。

雨雁山的那伙土匪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劫了王府去京城贺寿的马车,虽然萧程路过那里,及时出手相救,却有几个劫匪带着银票跑了。

所谓的三万两,分明就是三十万两银票,那是父亲特意给他那位好妹妹带去长丰上下打点用的,几乎去了王府一二分的财力。

“王爷息怒。”眼看信纸落在了地上,他沏了杯茶奉至方缙桌前,“这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方缙盯着他,“说说看。”

“是。雨雁山一带自前朝起便一直有匪徒出没,几次围剿都不成,反倒令朝廷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简峘缓缓道,“本朝更是猖獗,皇上却以此地距离京师遥远为由,几次三番要求王府一力承担剿灭之任,您也曾与蒋大人合围,奈何雨雁山易守难攻,最终无功而返。”

“你的意思是说……”

“正是。如今神策军就在安南一域,亲眼所见匪徒猖獗,竟连王府车驾都不放在眼中,寻常百姓又至于何等境地?长此以往,便导致了我陵南一地商旅萧条,商税大减,百姓纷纷逃出,田赋难收,因此上报朝廷的数目才会锐减。”

方缙抚须,“如此一来,倒与你妹妹月前所策严丝缝合。”

简峘眸光一闪,“哦?妹妹向来聪慧,不知又有何计谋?”

“王府向来克己奉公,不敢私养军士,府兵又少,自然无力剿灭匪徒,唯有奏请朝廷,拨下粮草,并调防军队灭之。如此,也能提前肃清隐患,保证万无一失,然否,雨雁山一众,始为我心腹大患。”

方缙示意简峘捡起地上的信纸,放在匣中收好。

简峘眼角余光落在信上,却未曾看见半个提及此事的字眼,想必二人还有其他暗径联系。

“妹妹所言极是。”

方缙招手,简峘便低头俯身凑过去,“这几日不要让商队入城了,找几个人散布一下消息,再派人到处张贴画像缉拿匪徒,做做样子吧。”

“是。王爷,您看……是不是再找几个流民……”

“过犹不及,神策军做事向来谨慎,叫他们起了疑心反倒不美。”

“是。”

“此次行事,务必要不露痕迹,因此做的越少便越好,让他们去查,总归经此一事,便是假的也成了真的,查不出东西,人自然就走了。”

“儿子……侄儿明白了。”

简峘一时失言,方缙这回却不曾责怪他,反倒温声道,“这么多年,委屈你和你母亲了。”

他这便是允了。

“儿子不委屈,母亲也常说,父亲乃是心有大业之人,只要您能成就一番伟业,母亲便心满意足了,再多的苦处也受得,还常常嘱咐儿子,要为您分忧,不可闯祸。”

“佳芷……你母亲她向来是极好的。”方缙望着简峘,十分满意,“今儿是中秋,你早些回去陪陪你母亲,我过几日会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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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试探

又是一轮敬酒。

刘亭被召回京去了,南边儿清查赋税一事便都交了他办。

既然是京官,又在御前当差,勿论官职大小,都是得罪不起的,今儿是蒋都在知府府邸设的宴,邀了中南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做陪。

“萧大人好酒量!”

“后生可畏啊!”正喝着,蒋都走过来,笑呵呵朝他作揖,“这是小子,蒋横。”

萧程目光越过蒋都的肩头看过去,只见他身后站了一位年轻公子,还未束冠,白净俊秀的很,瞧着倒与蒋都有六七分相像的,看穿着是没有功名官阶,便道:“蒋兄。”

蒋横是蒋都嫡子,蒋斐的兄长,这几年一直在外读书求学,这次一来是护送两位妹妹上京,二来也是为着明年的春闱提前准备方才回府了。

“萧大人。”蒋横举盏,并不多看他,笑着道,“一直听父亲提起萧大人,十分敬慕,致予先干为敬。”

“蒋兄客气了,你我年纪相仿,如若不嫌弃,兄弟相称即可。”

“萧兄。”蒋横从善如流,“听父亲说,萧兄同意与我等一路同行,多谢。”

“举手之劳。”

萧程点头,他已经吃过一轮了,若是刘亭在,众人必不敢如此,只是他却无所谓,总归底子好,多喝少喝都已经习惯了,也就来者不拒。

倒不是他酒量不好,只是这会儿忽地不知何故有些躁烦,便借着不胜酒力的由头躲了出去散一散酒气。

方璇从院子里出来的路上,遇着了萧程。

大祯民风开放,到了北边儿才稍微讲究一些,但男女大防也还未至严谨。

“萧大人。”她盈盈一拜,笑着唤他。

萧程亦回礼,“郡主。”

俩人本要就此别过,他错身时鼻尖又闻着了那暖香的味儿,脚下步子一顿,脱口道:“郡主。”

方璇回过身来,眼眸微抬着,两颊粉润,扬起唇角笑道,“萧大人有什么事吗?”

和十里亭中一样,笑的时候软和又活泼的俏皮。

“只是觉得前头有些闷热吵闹,想要四处走走散散,又怕冲撞了……”

“既如此,不若由我引路如何?这里虽是中南,但我自小便常来,路是极熟的。”方璇掩了唇,提议道。

“郡主,表姑娘她……”婢女小声在她身后说了一句。

今儿跟着她的是那日在十里亭中见过的婢女。

萧程是很有些本事的,否则也不会得了刘亭的赏识,目光一扫,便瞧出来方璇和婢女并不十分亲密,因而道:“郡主有事便先去忙吧,左右我这也不是正事。”

方璇闻言瞪了那婢女一眼,似乎有些不大高兴,“叫了三姑娘去便是了,难不成离了我这筵席还办不成了?”

说罢,朝萧程道,“这丫头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萧大人勿怪。”

话已至此,萧程亦不再多言,随着她朝前走去。

婢女见状,有些为难,到底是转身朝她们来时的方向去了。

“没关系吗?”萧程伸手将垂落而下的紫藤拂开,问道。

园子里有一汪活水,是从南淮河里引来的,俩人沿着小湖旁的碎石道并肩而走,两旁奇花异草,虽是深秋,却还有几分艳丽。

离了人,她好似更有些活泼起来,随手折了枝花放在鼻下嗅了嗅,带了几分雀跃道:“没事的,您是主客,姨夫姨母早早就嘱咐过,定要好生招待您的。”

她也像一只鸟儿,漂亮极了,和他是不一样的。

萧程唇边也染了笑,“素来听说王爷王妃十分疼爱郡主的,果然如此。”

“是啊,父亲母亲对我极好的。”方璇侧身看他,唇色和她手中的花枝一般纯净美好,瓷润的肌肤在秋日暖阳映照下,好似从中生出白玉的光晕来。

“萧大人,这边请。”方璇站定脚,指了一条通往湖心的小道,“前边儿是揽风阁,视野极好的。”

“这倒是个好去处。”

及至到了揽风阁,但见湖风徐徐温温自四面八方而来,舒爽惬意,果真应了“揽风”二字。

萧程眸光四下一扫,便瞧见了投壶、棋盘等物,亭柱上系了一叶归舟,便知第一层乃是玩乐的地方。

果然听方璇道:“萧大人见笑了,这是我们小姐妹平时消遣的去处。第二层是休息之所,若要我说,当属三楼最妙。”

她提裙拾阶而上,其实阁楼并不如何高耸,只是意境着实妙的很,不多会儿二人便攀上三楼。

萧程凭栏而立,顿时秋风稍作,将衣袂吹的猎猎有响,投目远望,整个府邸尽收眼底。红花碧树间有青檐瓦角偶露,亭台楼阁翘立当中,湖中不远有一处小洲,上面草长平湖,有白鹭惊飞。

“果真十分雅致。”他道,“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注1】,不知郡主可养过鸟儿不曾?”

方璇莞尔,单手扶在栏杆之上,另一只手臂绽开,撒花曳地长裙随风轻舞,似要乘风归去。“幼时养过,只是父亲曾说,双翅于飞,不该困囿于一笼之地,便再没养过的。”

她声音很轻,随风贴着他耳边擦过去,萧程不免有些自嘲多心,双唇紧抿着沉默下去,突然显得整个人清冷起来。

但其实还是很逸致的,难怪蒋家的婢女会私下里议论。

中秋佳节那日,因她刚受了惊吓,蒋都不欲大办,只一家人围坐一起吃了晚饭赏月也就罢了。只萧程也在府中,不好撇了他去,方璇与蒋斐去请,路上听着几个丫鬟窃窃私语,后蒋斐还问了她几句萧程的事。

“走吧。”萧程转身,“叨扰郡主了。”

“不看了吗?”方璇歪头看他,恍然道,“是了,您公务繁多,不比我们女子轻松快活呢!”

萧程却不答话,只自顾自沿着来时的碎石小道走回去,到了二门处,双手抱拳,“叨扰郡主了。”

长腿一迈,人便走了。

方璇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他背影消失在抄手游廊的尽头,想到那日在十里亭,萧程听到她所说报答后的古怪模样。

是与不是,只要试探一番就知道了。

“郡主。”此前那个婢女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出声唤道。

方璇脸色沉下去,并不看她,冷冷道:“去领罚。”

婢女一愣,人已经跪了下去,“文夏受罚,还请郡主明示。”

“神策军中人人习武,你以为凭你的身手就能瞒得过他?”方璇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你太放肆了。”

“文夏知错。”

“这件事我不会和父亲说,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下不为例,领了罚就好生养着,换文曦伺候吧。”

文夏以头磕地,脸色已是惨白,“多谢郡主。”

方璇心中暗叹一声,说不清是何感受,把人丢在身后,自去了前头筵席之处。

第十章 奇怪

这边厢女眷也寻了些乐子,听戏投壶正热闹着,方璇是听蒋婓提起的,襄王来了。

心下便是一惊。

好端端的,顾谌如何会来?

虽心中猜疑不定,面上却无丝毫不妥,同蒋夫人、蒋斐二人一同料理妥了宴席,将各家女眷都送走了后,方才有时间歇一歇。

“表姐此前去了何处?一直都寻不到,我真担心呢!”蒋斐眉目如画,身如细柳,就着婢女乐水的手吃了口花茶,一双柔弱的柳叶眉蹙着,担忧地问道。

方璇不在意地道:“只不过路上遇见了萧大人,一时多说了两句罢了。”

“是了,表姐为萧大人所救,合该好生感谢一番,倒是斐儿多虑了。”

方璇闻言,笑着道:“你呀,打小就是个细腻的心细,姨母总说你太过周全,性子又柔,时时处处都为别人着想,可为自己身子着想过?”

说罢问乐水道,“你们姑娘今日的药可曾吃了?”

“姑娘嫌苦,不肯吃。”

“我就知道。”方璇叹口气,吩咐道,“你去把药端来,檀香,去将我特意给表妹带的蜜饯拿过来。”

“表姐……你便饶婓儿这一回吧!日日吃月月吃年年吃,总有一日将我吃成个药罐子不可。”蒋婓可怜兮兮地望着她,脸儿皱成一团,实在可怜。

“这是母亲特意着人从渔阳那边带回来的,渔阳终年温暖如春,结的果子都比别处甜些,你就着吃便不苦了的。”

“璇儿。”二人正说话,蒋夫人却来了,一进屋子便道,“襄王爷说要见你。”

“见我?”方璇道,“姨母可知是为了何事?”

蒋婓略带幽怨地看了自家娘亲一眼,小心翼翼道:“好端端的,襄王为何要见表姐?不会有什么事吧?”

蒋夫人携了方璇的手,“能有什么,左不过是听你姨夫说了劫匪的事情,我与你母亲既是太后表亲,你和婓儿便和皇家多少连着亲,他是三皇子,也是你们名义上的表哥,问两句也是应该的,别怕。”

“是吗,那就好。”蒋婓轻咳两声,“表姐快去吧!”

“我知道了,你啊把用在旁人身上的关心分一半到自个儿身上便得了,等乐水和檀香回来了,便乖乖把药喝了,知不知道?”方璇叮嘱两句就往外走去,到了门边,依稀听见蒋夫人关切焦急的声音传来。

“怎么又不肯吃药了?这可千万不能断的,否则又发了病可如何是好?”

蒋婓声音娇娇地,“女儿知道了,是药太苦了嘛!”

“良药苦口利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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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府邸并不大,但胜在精巧,瓦檐迂回,假山奇巧,各处都有曲廊相连,出了二门,走不多会儿便到了外院客房。

方璇正进了院子,便看到萧程从里头出来,“萧大人。”

萧程回道:“郡主。”

二人便擦身过了。

方璇并不在意他突然的冷淡。

顾谌等人之所以会来中南府,乃是因为俩月前,御史大夫汤稞谏言,近年大祯朝野内鲜有天灾,四域升平,各府赋税却每每锐减,此中甚有不妥,乾徽帝留了折子,下令遣敬事房并司礼监随行,诸皇子彻查。

今上圣明,对几位皇子均一视同仁,不仅同请大学士教导相宜,去岁立了太子后,将余下几位皇子也一并封了王,迁出宫廷赐府而居。

方璇一行走一行漫漫想着。

但自太子往下,均未曾迎娶正妃。

因太后素来喜欢年轻女孩儿陪伴,今次太后千秋,乾徽帝特意下旨着四品以上官员之女上京贺寿,其中未尝没有给诸位皇子、世子选妃的意思在里头。

“端宁郡主,王爷请您进去。”方璇站了片刻,脚下步子款款进了院子,只见屋子里出来个姿容秀丽的婢女,对她行礼唤道。

“王爷,端宁郡主到了。”

婢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方璇已然进了屋中,迎面有清清淡淡的墨香传来,不由有些奇怪,抬眸去看。

顾谌生母是德妃,出自济州杨氏一族,族中最大的官职便是翰林院右学士杨棠,为德妃之父,家世并不算显赫,只因素来贤良温厚,又育龙子有功,方才封了妃位。

他外祖虽是翰林出身,顾谌却自小跟着靖武侯习武,只是稍通文墨罢了。

顾谌并未坐着,而是站在一排书架前,随手翻了一册书卷在手上,听得婢女通传,只是点了点头,懒懒道:“端宁来了。”

俩人虽是表兄妹,奈何从未谋面,方璇欠身行礼,恭谨道:“端宁见过王爷。”

婢女奉了茶水进来。

“表妹。”蒋横忽地从另一排书架后转出来,很有些窘迫,“你来了我竟不知。”

“表哥自来爱书成痴,常常废寝忘食已成美谈。”方璇眨眼,指了指他手中仍旧捧着的书卷,笑道。

“让表妹见笑了。”

“本王素闻安南一域人文荟萃,文教斐然,如今方知名不虚传。”顾谌随意坐下,端了扁耳青釉小盏吃茶,不冷不淡道,“便是这小小客房之中,也有藏书百余册,看来长丰那些自诩文人才子可要汗颜了,坐。”

蒋横忙道:“王爷过奖。”

俩人依言坐下,方璇亦端了茶杯吃茶,就着渺渺淡淡的水汽,但见顾谌眉目俊朗,容姿璋贵,行事做派更是不拘一格肆意张扬,虽生在皇家有无上显赫,但竟会被长丰城的世家贵女们追捧,甚至闹出了茶会争相求嫁的笑话。

她想着,便有些好笑。

“表妹笑什么?”自她坐下,蒋横眼角余光就一直痴痴关注她动作,如今见她无端轻笑,连忙问道。

“没什么。”方璇落了杯,“不过是想到表妹嫌弃药苦便不肯吃,实在无奈罢了。”

“是啊,妹妹其他都极好的,偏生落了一个怕酸怕苦,可叫母亲操碎了心。”

“看来你是大好了。”二人说说笑笑,顾谌突然出声,音色低沉,左手不停把玩了右手拇指上的的碧玉扳指,闲闲道,“如今还有心思取笑旁人,倒是本王多虑了。”

“端宁多谢王爷关心。”方璇敛了笑意,起身屈膝行礼,“多亏萧大人及时相救,端宁不过受了些许惊吓,无有大碍。”

“那就好。”顾谌此时才抬眼看她,但见眼前女子面若远岫青烟,色如春晓之花,削肩细腰,美眸朱唇,十分清丽。

只瞥了一眼,他仍旧是那副随意形容,“本王听萧大人提起,是你先察觉不妥,方才派人送信求救的?”

方璇心下一沉。

第十一章 兄妹

“什么?那卫杨如何还有脸面纠缠表妹?此前母亲只说你病了,却不曾说起这番缘故。”

方璇将先前与萧程的话再说了一番,蒋横顿时十分不齿,憎恶非常,一手握拳抵在桌上,“分明是他桂王府毁约在先,如今又来拉扯,果然小人行径!”

蒋横这般匆匆回府,其实还有私心在里头,当时一听说方璇出事,直恨不得肋生双翅赶回家中,只这番心思实不为外人道也。

他怜惜地望着方璇,手中书卷不知何时已经放下,眉目间尽是温柔缱绻,往她这边近了些身子,“桂王府品行不堪,素来跋扈,幸而表妹不曾与那卫杨缔结婚约,否则……”

“表哥——”他越说越不像话,尤其当了顾谌的面,非议桂王府实在不该,方璇连忙出声阻止,义正言辞道,“表哥别说了,璇儿自是不会与他再有何瓜葛,又何必为了个不相干的人生气。”

“只可恨他害你受伤,我……”蒋横也意识到话有不妥,但实在心疼,自己从小打到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儿,却被人两次三番伤害,偏生自己千般万般的心思难言,如何能不郁闷难当?

都怪他没用,到如今还未有功名在身,否则两家本就亲密,若能亲上加亲,自己又迎娶了心上人结为夫妻,岂不两相欢好?

蒋横是有些书生性子的,念及此,更暗下了决心要日夜用功,今次去京城参加春闱,必要拔得头筹,衣锦还乡,让母亲风风光光地去庆王府提亲!

且不提他如何作想,这边厢顾谌听了方璇一席话,倒有些意外,一双长眉皱着,并未多问此事,只说方璇接二连三受到惊吓,趁着两日好生休息,后日便要动身。

“王爷也要同行?”蒋横问道。

顾谌望一眼方璇,淡淡道:“端宁既是上京为太后贺寿,本王不知倒还罢了,既然遇上了,理应如此。”

“多谢王爷。”方璇起身拜谢,便与蒋横先行退了。

二人走后,顾谌转了转扳指,吩咐道:“去查一查,那个卫杨是怎么回事。”

“是。”婢女领命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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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文夏她……”方一回到后院,身后婢女犹豫一番,终是走上前来,瞧长相仍和那文夏一般,只神情略谨慎些,小心开口道,“文夏性子不稳,做事难免考虑不周,这次在神策军那里留了痕迹,只怕日后难再伺候郡主,不知郡主打算如何处置她?”

方璇瞧着几子上放了一盏香乳,拿起来吃了一口,笑着道:“你们姐妹向来亲厚,你不用替她求情,该罚的我已罚过了。你且先在我这里伺候两日,等她伤愈,自然还要回来当差。”

“可是……”

“无妨,你看襄王身边那婢女又如何?”香乳香甜可口,十分得方璇心意,晓得是姨母知她打小便爱这个,专门叫人做了送来的,方璇细细吃了,想到蒋斐素来也喜爱甜口,只是她身子弱,消受不来,要忌口舌之欢,姨母便不让她多吃,蒋家也鲜少做这些,不知这回有无一道送去。

“足下无声,气息轻无,在文曦之上。”文曦回想起在前院见过的那个襄王身边的婢女,笃定道。

“父亲疼爱,怕我路上不周全,特意找了个有些本事的丫鬟贴身,又是什么大事。”方璇看着她,沉着冷静,“文夏性子虽不稳,你却也未免太慎微,你们二人既跟了我护我周全,我自然也有义务护你们周全,去吧,把檀香叫过来。”

文曦一怔,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檀香正在蒋婓院中,与几个婢女玩闹,闻得方璇找她,有些不高兴地瞪了文曦一眼,小跑着便回来了。

“郡主,您找檀香吗?”

“嗯。”方璇点头,神情严肃的很,檀香立马跟着紧张起来,呼吸都重了几分,专神听她说话。

“小檀香,本郡主放你出去疯玩了这么久,可尽兴了?”

“郡主……”檀香小步挪过来,一双小手替她捏肩,讨好道,“郡主最疼檀香了,是檀香不好,忘了时辰……”说着又有些委屈巴巴,“是郡主您说,不让檀香伺候的……文夏她才来,哪里有奴婢知晓您的喜好,可是您、您……”

“你的意思是,以后都不想放假了?”

“啊?”檀香傻了眼,“没有没有,郡主疼爱檀香,檀香自然要听话。”

“那便好。”檀香按的更起劲来,方璇耸了耸左边肩膀,实在惬意。她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一行享受一行问道,“四姑娘的蜜饯送过去没有?药可吃了?”

蒋婓正是行四。

“送过去了,药是蒋夫人亲自喂的表姑娘,见着蜜饯有些担忧,奴婢就说,‘咱们这蜜饯是用古法淹渍的,特意对了表姑娘的病症’,蒋夫人这才放心。后来蒋夫人着厨房给您做了一碗香乳,表姑娘也想吃,使了小性不高兴儿,檀香回来的时候表姑娘还为这事伤心呢,嘻嘻。”

“表姑娘伤心,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檀香学了蒋斐娇弱的模样,嗲嗲道:“奴婢不是高兴,是觉得好笑。奴婢小的时候家里穷,吃不饱饭,才会为了吃的伤心难过,没想到表姑娘这样金尊玉贵长大的小姐,也会如此。”

“就你话多。”方璇起身,指了指那只装香乳的薄胎白玉小盏,“把东西送回去,若是厨上还有,便告诉他们盛一些出来,加些肉桂粉进去,四姑娘吃一些也不打紧的,只是味儿要差了一些。”

“真的?”

“假的。”

“啊?那您还……”

方璇没好气地看着这个傻丫头,捏她脸蛋儿,“小檀香啊,你什么时候能动动脑子?白瞎了一张机灵脸儿,也就本郡主不嫌弃你笨,日日还要你贴身伺候。”

“好端端的,郡主为何又说檀香愚笨?那香乳里加了肉桂粉,表姑娘到底能不能吃啊?”

檀香嘟着嘴,手脚勤快地端了水过来伺候方璇擦手,不服气地问道。

“反正毒不死人就是了,怕什么。”

“啊?”

方璇擦了手,用沾湿的巾帕点她额头,“能吃能吃,可行了?快去吧,顺便把方也叫进来,我有事吩咐他。”

“哦——”虽不知道自家郡主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檀香仍老老实实应了一句,倒完水,捧着小盏去了。

文曦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伺候方璇斜靠在榻上翻书。

她看着神情平静的方璇,知晓不管是三万两还是三十万两,有些事她是再不该去查了。

第十二章 香乳

“你怎么看?”

萧程将信卷好,以丝线封口,再装入一根极细的竹筒当中,绑缚在鸟腿上,问身前站着的人。

鸟儿浑身雪白,唯有一对翅膀上生有黑色鸟羽,是北疆的品种,刘亭亲自驯养用于神策军中互相传递书信。

“扑簌扑簌”,鸟儿展了展翅,扑棱着从窗口飞走了。

晏怀收回目光,“不错。”

“哪里不错?”

萧程瞥了一眼晏怀,此人身姿高大,武艺超群,更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做事也是杀伐果断,没有丝毫犹豫,什么荣华富贵权势江山,说弃就弃了。

萧程很好奇,不知在他眼里,什么才是最值得的。

“都好。”便是笑,那双眸子依旧精光湛湛,“鸟也好,那位郡主也不错。”

萧程不置可否,“何以见得?”

“长丰距离中南千里之遥,鸟亦识途,自然是好鸟。”晏怀大剌剌坐下来,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道,“至于那位郡主所说,确实有可信之处,却又留下疏漏,不管是不是故意,都十分有意思。”

萧程亦坐下,沉吟片刻。

灵安寺一事他已派人查证属实,她既引人前来相救,却又主动交出财物,若是为拖延时间,那几箱子贡品就够打发谭奎等人了……

见他不言,晏怀又道,“不管她想做什么,日后都有迹可循,若我所猜不错,总归庆王府你们神策军仍是要盯着的,多一个人也无妨。眼下最麻烦的,倒是谭奎那厮。”

“愿闻其详。”

“谭奎此人,历来最是谨小慎微,一直属于保守一派,鲜少有大动作,拉了一帮人过来后便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若不是要用这些人做掩饰我可不会留着,此番却不惜自断后路也要劫庆王府的道,可不像他会做的事……”晏怀捧杯吃茶,未尽之意俱在其中。

“你那边可有把握?”

“萧大人说笑了。”晏怀朗声笑道,“打一开始我便据实相告,大人若真意在宝藏,便不该指望晏某了。”

他轻晃了身子,看着杯中一圈圈浅浅漾开细微波纹,撞在杯壁之上又迅速消磨了去,最终恢复成似水一般的平静。

不,或者说,从无动摇的是他的心。

半晌,萧程定定开口,“把你的人都撤出来吧,若有需求尽管开口……恐怕用不了多久,庆王就要上书朝廷,派兵剿匪了。”

“是。”晏怀起身抱拳,犹豫片刻,开口道,“帮我谢谢……他,多谢他照顾小忴。”

说罢大跨步走了出去。

身后,萧程望着他毫无凝滞的背影,沉吟良久。

权势、财帛,他果真不为所动吗?

————————

后院,蒋婓望着檀香端来的香乳,犹豫了片刻,柔声问道:“表姐真的这么说?”

“是呢。郡主还说了,这加了肉桂粉的香乳虽能吃,但味道却要差一些,表姑娘就将就一下,尝个鲜,也不枉费郡主一番心思。”

“好,这是自然的。”蒋婓着乐水给檀香端了甜水喝。

“是!”檀香几口喝了甜水,高高兴兴儿地应了。

“对了,表姐可曾提起过,襄王找她是为何事?”蒋婓轻轻拍着胸,眉头微蹙,“表姐走后,我一直有些不大放心,这马上就要进京了……”

檀香歪了歪头,“大概也是问劫匪的事情吧?方才奴婢来的路上还碰着了表少爷,他也在呢!”

“是吗?算了,那应该是不打紧的,看你,跑的脸都红了,要不要再喝点?表姐这份心意我收到了,你回去替我好好谢谢她。”

“是。”

檀香走后,乐水走上前来,问道:“姑娘您看,这香乳是现在吃还是?”

蒋婓蹙眉看了一眼,那香乳浓郁香滑,原应是乳白色的,如今加了肉桂粉,倒好似有些许星星点点的灰色,暗惨惨的难看。

“我这身子你也知道,平时都要将养着,何况马上就要启程了,若是到了京城还要三天两头的吃药,岂不招人闲话?表姐虽是好意,我却不能任性妄为,辜负了父亲母亲的期望。”

“那奴婢还是倒在后窗户的海棠花里吧。”

檀香喝了甜水,觉得嘴里甜滋滋的,十分高兴儿,一路蹦跳着去了垂花门处,招了方也过来,自是说说笑笑好不轻松。

及至到了方璇面前,她问了句蒋婓是否喜欢,檀香便把蒋婓的话代了,又问是否吃了,檀香哪里知晓后头的事,只道约莫是吃了的,她与方也来的时候,还瞧见乐水捧了空的白玉小盏去厨房。

方璇红唇微扬,便不再问了,转而对方也道:“那日多亏了你,做的很好。”

“小的不敢当。”方也跪下去,不敢抬头看她,举止却还得体,亦不到处乱看,俯身跪趴在地上,“小的不过是照着郡主的吩咐行事,不敢随便居功。”

方璇更有些满意,“我这里没那么大的规矩,不必总跪着。母亲特意挑了你跟着,自然是因你向来稳妥,我既叫你去做,功必定是有的。母亲来前特意为我挑了几房家人随行,听说你老子娘如今还没个正经差事,不过是做些杂活,我若提了他们在我身边当差,你可愿意?”

“多谢郡主大恩!”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方也是个机灵的,刚爬起来就又要跪下去,跪了一半却又站了起来,“多谢郡主赏识,小的虽人微力薄,郡主但有吩咐,都是小的本分。”

“倘若我叫你做的事,于王府有碍呢?”

方也一顿,“王爷王妃常常夸赞郡主聪慧,王府上下更是对郡主忠心耿耿,小的自然也是一样。”

确实是极灵活的,方璇晓得他是个嘴严手紧的,也有心往上,因此才如此说,闻言不拆穿,也不去看他,只细细品着蒋婓昨日送来的玫瑰花茶,据说有宁神静气的益处,是怕她受了惊吓夜里头睡不安稳,特意从古书里找的方子。

“我如今便有一桩事,要交托了你去办。”她淡淡道。

“小的绝无推脱。”

“你可知晓田嬷嬷去了何处?”

“郡主!”方也还未说话,檀香先急了,小小声唤她,心道郡主不是说过这件事不能让旁人知道,这方也刚来伺候,万一靠不住呢?

方璇一笑,当了檀香的面道:“这事我原不欲叫人知晓,只是檀香是个女子,平时又要在我身边当差,行动起来多有不便。如此你可懂了?”

方也心中一喜,哪里不知这便是他的青云之机了,毫无半分犹豫,便道:“多谢郡主提携,小的一定办好此事,不让郡主和檀香姑娘为难。”

第十三章 景色

自那日过后方璇便再无见过外人,连表哥蒋横也因要用功读书而不出院子,她不过是晨起给蒋都夫妇二人请安后,便与蒋婓一处说些闲话。

倒是蒋家三姑娘蒋雯特意来了她院子两次,言语间是求她在蒋夫人跟前说些好话,带了她去京城一道见识。

方璇自然婉言谢绝了,至于过后蒋夫人如何知晓,又怎样罚蒋雯与她姨娘不守规仪,都是蒋婓与她说的。

这日便到了动身的日子,因是从南淮河走的水路,倒不急着赶早,方璇与蒋婓兄妹同众人拜别后,又吃了一顿出门饺子,到了码头时,先行动身的萧程等人已经等着了。

晏怀却不在其中。

蒋横连忙上前赔礼,几人一道上了船,随行物品早已安排好了,不仅方璇着秦赣分了一半的王府侍卫跟着,蒋都也抽调了二十余人的府兵护送,且秦赣来回说,顾谌也在渔阳一带得了些新鲜玩意儿做太后寿礼,他自然也要派人跟着的。

如此,便是万全,倒没甚好担心的。

水船是内务府专造给皇亲宗室用的,既宽敞又平稳,比之马车十分舒适。原本方璇是打算用王府特意置办的行船,但既然有更好的为何不用?

不过既趁了顾谌这位三皇子的便利,谢却还是要道的。

收拾整顿了一番,方璇并蒋婓跟在蒋横身后,请襄王府的侍女通禀后,进了顾谌专用来待客的船舱。

但见里头空间十分大,摆设古朴端厚,大气凛然,她粗略一看,样样件件都是稀世的珍品,果然是皇家气派,手笔不同凡响。

“王爷。”方璇与蒋婓坐在了右侧下首,蒋横最先瞧见了从外头进来的顾谌,连忙起身行礼,口中问安。

“小女给王爷请安。”蒋婓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娇柔。

“不必多礼。”顾谌向来不客气,大步流星走至上首,吃了一口婢女刚奉上的茶随意免了,问道,“不知蒋兄有何事?”

眼神落都未落在右侧。

方璇依言坐下,瞧了瞧茶盏里上好的云雾茶,悠悠然端起来喝了一口,不由暗中称叹。

但见裂纹冰盏之中,茶叶外形紧细,卷曲秀丽,配以山泉煮开冲泡,水汽淼淼间宛如云雾薄升高山,缥缈不定。品之则清雅,味淡香而经久不散,可见是宫中贡品方有如此上等品质了。

方璇暗道,素来听闻乾徽帝对诸位皇子一碗水端平,只因太子是元皇后所出,乃是嫡子,方才格外隆恩些,但今日一见,哪怕贵胄如天子,也如寻常父母,偏心总是难免。

以乾徽帝种种作为来看,说对顾谌不是特别偏爱些,她是绝不会信的。

倒是顾谌的作风实在不拘一格。

德妃贤名广传,杨家以清廉书香传家,偏生到了他这里,全然掉了个个儿,喜好舞刀弄棒不说,做事亦这般高调张扬,丝毫不避讳些,依旧我行我素,难怪常常为御史文人所诟病。

方璇一行默然喝茶,一行暗自揣测。

雷霆雨露,均是天子恩泽。

想必就如圣人所言,“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了。

若是藏着掖着,倒显得心中有鬼,这般大喇喇亮出来,旁人虽眼红,却不会生疑。

“此番上京路途遥远,多有叨扰王爷之处。”方璇又吃了一口茶,身侧蒋婓又是一拜,轻声回道,“小女与哥哥特来拜谢王爷。”

顾谌瞧她,见女子眼角眉梢均带了两分我见犹怜的纤弱,眸光如秋水,盈盈半拜。

他神情未动分毫,收回目光,又端了茶盏在手中却不喝,对蒋横道:“蒋兄未免多礼了,本王早已说过无须如此,不过顺路而已。”

“是。”因此前与他相谈过,晓得他是个随意性子,蒋横倒不甚拘谨,闻言笑道,“王爷好意,致予心中十分感激。”

“王爷。”先前上茶的婢女进了屋子,在顾谌耳边说了句话,蒋横见状便道,“这船内布置精美,河面风光良景叫人留恋,致予有心带两位妹妹沿途好生观赏一番,就先告辞了。”

三人纷纷起身。

“王爷,小女孤陋,只觉一路湖光山色俊秀非常,着实难有此景。”蒋婓落在后面,半途回身柔然一笑,细语道,“王爷若有闲暇,也该去观赏一番。小女先告退了。”

顾谌深深望她一眼,未做回绝。

南淮河贯通安南四府,在安庆府域与北阳河相汇,若一路沿水路而上,二十日便可抵达长丰。

中南府是南淮河水面最为宽阔之处,有四条支流在此接入,因此水上商旅十分繁荣,方璇推开窗户,朝河面看去,只见来来往往间约有数十艘货船穿行其间,在浩广的南淮河中也不过占其一隅。

见到皇家船只,商号行船纷纷避让行礼,减缓了速度。

这艘价值数万银两的巨船,便载着寥寥数人一路乘风破浪,将所有船只甩在身后。

方璇此时所在的屋子是专用来赏景的,位于顶层,视野最是开阔。

“表姐在看什么?”蒋婓回屋换了身衣裙,进来笑着问道。

她因病弱,又总吃药,便每每觉得衣裙染上了药味难闻,因此一日总要换上数套,并以花香冷熏方可。

方璇记得,蒋雯幼时曾为此事大吵大闹,说嫡姐衣裳精美繁多,又香气袭人,闹着要做新衣裳,结果被蒋夫人罚抄五百张大字,最后手酸头晕地去求蒋横在蒋都面前求情方才作罢了。

这个表哥,从来最是正直温厚,待人诚善。

思及此,她稍稍转头去看蒋横,却见他正在盯着自己,便回以一笑,道:“沉舟侧畔千帆过。我自幼在南方,还未曾见过如此景象,自然是看的呆了,表妹莫要取笑我才好。”

“噗。”蒋婓掩唇一笑,目光来回打量自家哥哥,心中了然他的心思,坐下来道,“我也不曾见过的,若是取笑了表姐,只怕哥哥又要拿我说嘴呢!”

“我……”

蒋横连忙收回了目光,面色难免有些不自然,抓了桌上的糕点掩饰一般往嘴里放,不料却被呛着,顿时手忙脚乱地拿茶水喝,一通下来,俊秀的一张脸早已是通红一片,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莫、莫要胡说!”

“哥哥说妹妹胡说,还是表姐胡说?”蒋婓捏了颗蜜饯放嘴里,甜味入喉,兴致越发高,不依不饶起来。

蒋横几乎要落荒而逃了,再不敢瞧方璇一眼。

方璇摇摇头,玩笑道:“蜜饯还堵不住表妹这张巧嘴,我可不敢招惹你了,檀香,要不咱们还是去旁处赏景吧。”

“怎么我一来,郡主就要走?”

话音刚落,萧程那清冷冷的嗓音便自外头传进了屋子。

第十四章 相处

自从上船后,萧程还未曾露过面,此时不请自来,倒解了蒋横的尴尬,因此他忙请人坐下,又着人新沏了茶水过来。

“致予兄不必客气,只是枯坐无趣,不过随意走走而已。”

他话说的客气,目光落在蒋婓面上,微微致意,“却不知有人在此闲坐赏景,不会打搅了几位吧?”

萧程长相俊逸清朗,举止得体言辞温润,实难叫人不喜,说是不知却又拦着不让人走,方璇也不说穿,蒋横正难堪,闻言便转了话头,与他说起一路山川大河的典故来。

但听萧程侃侃而谈,竟是十分熟悉一般,不由惊讶,“没想到萧大人学识如此渊博,致予受教了。”

“若说阅书无数,我出京前曾听闻端宁郡主自幼是王爷亲自教导长大,十分聪慧难有人及,今日为何不发一言?”

萧程笑着看向方璇,见她悠然品茶吃着点心,眉眼中更添了一两分探究。

“萧大人莫要取笑我了。”

方璇拿帕子擦了擦手,对上他目光,脸颊微红,“不过是闺阁间闹着玩罢了,如何比得萧大人和表哥这般男儿,读的是经世治业之书,学的是为国为民之策。说来不怕萧大人笑话,端宁还是头一遭见这些名川大山,瞪圆了眼睛看都嫌不够,如何敢班门弄斧,白白惹人笑话。”

说罢半垂了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已在表哥和表妹面前丢了脸,正待要躲出去呢,萧大人便来了。”

“是呀。”蒋婓掩了唇,眸光流转,“萧大人若再说,只怕表姐又要掩面而逃了。咱们女子到底眼界窄了些,又难得出门,自然见少识短,方才听萧大人说起典故由来竟如此真实有趣,叫人还想再多听一些呢!”

如此,有蒋横作陪,蒋婓与方璇不时问些疑惑,四人竟也相谈甚欢,直说至日影西斜,萧程邀道:“今日倒是尽兴,听闻南淮河夜色如画最是动人,不若咱们就在此地备些酒菜,边吃边赏夜景如何?”

“好!”蒋横自然无有不应。

萧程招招手,进来的却不是那日自称他手下的晏怀,而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带刀侍卫,身上挂了腰牌,显见也是御前侍卫,只是品阶不高罢了。

“你去王爷那里问一声,可否有空同桌赏景。”

“是。”侍卫领命去了,蒋婓想了想,悄悄望了方璇一眼,见她神色未动,犹豫片刻,仍旧坐着道:“既然王爷要来,小女还是先回了。表姐,咱们走吧?”

“无妨。”萧程道,“我在京中多年,与王爷也算相识,知晓他向来最是不拘这些俗礼,且蒋夫人又是太后娘家侄女,想必王爷绝不会怪罪的。”

“是啊,咱们既然受了王爷照顾,不若就当做是谢礼,这顿饭便由致予请了。”蒋横来了兴致,高兴地道,“母亲不是特意选了个厨子随行吗?妹妹,你去说一声,便由他来做。”

“表姐……”蒋婓似是仍有顾虑,方璇却不推辞,十分中意这个主意般,眼里蕴了笑道,“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表妹就当陪我如何?”

蒋婓朝萧程笑笑,颇有些羞赧,“那好吧。如此就失礼了。”说罢提裙款移莲步,自去了前头吩咐不提。

且说这头,蒋横仍说起前朝大家沅言所作《十里江南》图,萧程却突然偏头问方璇道:“听闻庆王府下有一位陆先生,最善丹青,是沅言大师的徒弟,深得真传,不知郡主可曾识否?”

“自然。”方璇点头,语气颇有些自得,“端宁幼时还曾跟随陆先生习画,奈何天资愚钝,实在不敢玷污陆先生声名,便转投他人门下了。”

蒋横却摇摇头,缱绻深情的眸子盯着她,赞誉道:“表妹过谦了。当初陆先生说你天资聪颖要收入门下,是王妃姨母担忧你沉湎于此疏忽女子之德,被人诟病方才不曾钻研其中,否则只怕青出于蓝了。”

方璇脸色一红,羞答答垂了颈脖,“表哥与我自小亲厚,当然是向着我的,只是快别这般说了,倒叫萧大人笑话。”

她前一瞬还暗自得意,被人夸赞却又难为情,小女儿之态尽显,萧程难得大笑起来,“郡主果然聪慧非常。”

“说什么这般开心?”蒋婓已回转了来,听得笑声问道。

“没什么,表哥取笑我罢了。”方璇仍不肯抬头,待她坐下与她说了先前之事,听得蒋婓会心一笑,瞧了自家哥哥一眼,见他亦是脸色微红,有些不自在地吃茶说话,又瞧一眼她,打趣道:“表姐脸都红了,莫不是害羞不成?”

方璇自然不依,低声闹她时先前去请顾谌的侍卫已回来了,说是顾谌还有事要忙,不必等他。

蒋婓面上隐隐有丝失落,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方才新换的衣裳插戴,片刻便敛了去。

不多会儿,丫鬟仆妇们已端了盘子上菜,蒋婓心细,许是考虑到萧程口味,多为北方菜色,大都偏了咸口,蒋婓小口吃了些便放下筷子道声失礼。

“无妨。蒋姑娘自小在南方长大,吃不惯也是常理。倒是郡主胃口极好,莫不是庆王爷仍不舍京城风华,常常叫王府的厨子做些北方菜色?”萧程停箸问道。

“萧大人所言,对亦不对。表妹说是与不是?”方璇望着蒋婓,听她接过去道:“因母亲与王妃远嫁安南,常常想念家乡小食,小女便与表姐瞒着大人偷偷去向一位来此荣养的御厨请教,后来被家人知晓,因而王爷便特意请了御厨教了两府中的厨子呢。”

“是吗。郡主和蒋姑娘倒是有孝心了。”

他几次三番试探,如今亦不多加掩饰,直直望着她,似乎要透过眼前女子清凌凌的眸子,望进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

“也不知是不是合萧大人口味,请多用些吧!”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不知顾谌在忙些什么,一直不曾出现,末了蒋横已将萧程引作知己,二人约定明日再谈,四人就此散了。

第十五章 怀疑

许是很少坐这么久的船,虽然内陆河风浪平静,此船又十分平稳,蒋婓仍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白日里因要见人不过强撑着罢了,这会儿洗漱了歇在床上,面色便显出几分苍白来,婢女乐水要去熬药,却被她拦了,“无事,我去外面走一走许就好了。”

“那怎么行,夜里寒凉,您身子弱,回头着了风岂不是更难受?”

蒋婓闻言,顿时变了脸色,有些怒道:“多披件衣裳也就得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

她虽柔弱,但向来个性要强,乐水最是知晓自家姑娘的脾性,因而不敢再劝,想要悄悄跟在后头伺候,却被蒋婓瞧见,打发了回去。

出了房间往外走,蒋婓倚在栏杆上难免有些顾影自怜,抬头一颗颗数天上璀璨的星子,却瞧见顶层有微弱的烛火透出来。

她隐约有些紧张,提裙而上,但见里头只有一人,身上暗银色绣云纹织锦服半敞着,露出精瘦有力的胸膛来,腰间悬了一块刻有舞爪螭龙的玉佩,在烛火下映照的玉身忽明忽暗,唯有龙形依然栩栩如生,龙头昂扬,脚踏高山,宛如冲天之势。

顾谌手中握了金漆兽面杯,光滑锃亮的杯壁上映出门外女子小心翼翼的身影,他仰脖一饮而尽,沉声道:“进来。”

声音里透出男子毫不掩饰的霸道。

蒋婓心中一跳,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莲步轻移,曲膝行礼,“王爷恕罪,小女无意打扰王爷雅兴。”

女子音色娇柔,身上穿了月牙翠纱的罗裙,单薄的肩上披着云丝披风,青丝散落身后,在幽暗的月色里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不堪调弄。

顾谌笑起来,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仿佛有一团深浅的火苗,明明灭灭,“过来。”

蒋婓依言上前,他长臂一伸,大掌便落在她下颌上,拇指细细摩挲了两下,惊地蒋婓花容失色,正待挣扎,他却又忽地放开了手。

人便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上。

“王爷……”她声音娇娇的,眸子里含了泪,似乎有千万般的委屈要诉。

带雨梨花,千娇百柔。

顾谌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男子高大的身子投落下一片暗影,将她完完全全罩在其中。

仰面去看,他面容未免有些冷峻,叫人心中的忐忑悸动渐次沉下去,化为冰凉的寒意。

三皇子,应是极风流俊逸的。

蒋婓贝齿轻咬下唇,握着帕子的手擦在地面上,隐约生疼,“王爷何至如此?小女不过夜里睡不着随意走走,并不知晓王爷在此,我……”

说着,一行清泪顺着海棠花般娇柔的面庞落下,不知是羞的还是悲愤,面容已粉红了,“王爷若是怪罪直说便是,何故如此戏弄人家。”

顾谌居高临下,玩弄着她话中的委屈,片刻轻轻笑了一声,“本王还在想,如此美景怎能自赏,你来的倒正是时候,不若陪本王一道坐坐。”

他伸出手,稍一用力便将女子纤细的身子带入怀中。

火热,坚硬。

蒋斐心中“怦怦”乱跳,两颊通红一片,只觉得周身都是男子叫人窒息的味道,手脚发软,便是想要挣扎也没了气力。

以至他已放开了,她还飘飘然如在云端,脚下仿佛踩不到实地。

直到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她方才找回了自己的手脚,“多谢、多谢王爷。”

婢女端了酒水进来,见怪不怪地看一眼大喇喇坐在椅子上的主子,又看一眼整个人几乎化作一滩水软绵的蒋斐,手上动作未有丝毫滞涩,稳稳往杯中斟满了酒,问道:“蒋姑娘,夜里风寒容易入体,要不要吃杯酒驱驱寒?”

蒋斐抬眸半望了顾谌,柔声笑道:“不用了,夜已深,不好继续打扰王爷兴致,小女告辞。王爷忙累了一天,也该早些休息才好。”

言罢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倒识趣。”婢女看着屋子里仅有的一只酒杯正被顾谌拿了,不满地道,“如今皇上皇后正张罗着到处给您相看正妃,殿下好歹也该收敛些,是还嫌长丰那些贵女不够闹心吗?”

顾谌喝酒的动作一顿,瞥她一眼,好整以暇道:“你倒管到本王头上了,有什么事,说罢!”

“庆王请兵剿匪的折子已经在路上了,您看要不要……”

“人都撤出来了吗?”

“晏怀前几日已经在着手安排了。另外也发现了谭奎的踪迹,但除了咱们之外,还有人在跟着他,不,或者说……”或者说,是那人提前等在了谭奎的落脚之处。

“查清楚了吗?”

婢女犹豫一瞬,“查清楚了,是……端宁郡主的人。”

果然。

只怕等她洗白了那三十万两,就该给朝廷报信了。

至于给谁报信嘛……

顾谌摸了摸下颌,她口口声声要给的报答,自己只当提前收到了。

他缓声道:“庆王府那边的事情布置下去吧。至于谭奎,暂时不要动,本王倒要看看,是哪位皇兄皇弟不安分。”

“是。东宫那边来了消息,皇上又病的重了,着汤大人尽快准备实行分封令,但太子认为如今时机还未到,贸然行动,恐怕朝野动荡难安……”

“知道了。”顾谌皱眉,想到自家皇兄那温润的性子,全然没有他们父皇的杀伐凌厉,恐怕已经试着劝过了,也知成效不大,“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你哥哥了吧?过些时日你们兄妹便能相见了。”

婢女面上一喜,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独留下他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不知为何却想到女子那沉静恭谨又寡言的模样。

哼,人前笑颜如花纯真良善,不过装模作样罢了!

为了三十万两银子,她倒是舍得下血本,不惜以身犯险,胆子大的很嘛。

他倒十分好奇,一个闺阁女子,私下吞了自己父亲给她上下打点的贿金,要做何用。

至于蒋斐,一丝一毫的波澜也未在顾谌心头留下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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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文曦越过外间睡熟的檀香,进得里间回禀道,“表姑娘去见襄王了。”

方璇淡淡“嗯”了一声,她接着道:“襄王身边的那个婢女一直守在外面,属下不敢贸然探听,不过表姑娘很快就出来了,未有不妥。”

“文曦,你们姐妹二人为何会留在我身边?”

文曦一凛,“自然是护卫郡主周全。”

“那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要说?”

她目光清澈,并无半分不悦,文曦掂量了片刻,终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属下不明白,郡主为何要以身犯险,又为何故意露出破绽引人怀疑。”

“还有为何会瞒下那三十万两对不对?”

“属下不敢。”

方璇看着面前半低着脸的女子,眼前闪过那些交错的画面,冰冷的牢房,血色的鸩酒……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清明。

“自然,是要让人怀疑啊!”她喃喃道。

第十六章 心思

一晃已是五六日,蒋横每日都去萧程处闲聊,偶尔关心一下两位妹妹是否安好,但因总被蒋婓打趣,亦不好过分亲昵。

方璇却是十分清闲的,不过看看景色,再与蒋家兄妹说几句话,其他时间都闭门不出,也不曾见过什么人,时辰过的飞快。

只蒋婓言行间略有些不同起来,偶有两次遇着顾谌,她那样谨言守礼的柔弱性子,居然主动上前拜见闲话,言辞温柔神色婉美,方璇只看在眼中并不多问。

船速不减,这一日便到了安庆府,因是一处大港,行船便在此停靠,采买些用品吃食,几人也因此能上岸逛逛,萧程与顾谌另有要事去办,便不能同行。

下了船,檀香最是高兴儿,蹦跳着就要扶方璇,结果乍一落在地面上,整个儿顿时往边上歪过去,惊叫一声就胡乱抓着身旁秦赣的袖口。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拍拍青涩的胸脯子,惊魂未定的面上还有些惊慌之色,咧着嘴就朝方璇笑,“还好奴婢反应快,嘿嘿。”

“嗯。”方璇点头,“小檀香最聪明。”

说着话就往前走了,檀香被夸了乐呵呵的跟上来,不料整个人又往前踉跄了一下。

“笨手笨脚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秦赣嫌弃地看她一眼,一掌拂了她抓着自己胳膊的小手,目不斜视着往前走了。

“哎你!”气地檀香直跺脚,心道真是忘恩负义,自个儿前些天还特意向郡主讨了药膏给他抹,如今翻脸就不认人。

真是气死个人了!

偏生确是自个儿莽撞发作不得,索性上前两步把人挤开,挨着方璇说说笑笑。

方也从码头上迎过来,“郡主,檀香姑娘。”

“你怎么来了?”

方璇还未说话,檀香先已心虚地四下看了一眼,一脸做贼心虚地模样。

方也不由腹诽,郡主这么聪敏的人,怎地会用檀香这个二愣子……

想归想,嘴上却低声道:“郡主,事已经办妥了。”

“表姐,等一等我。”蒋斐从后头跟上来,许是略走的快了些,粉面生晕。

方璇稍停了停,等她上前来,方才问方也道:“东西可都置办齐了?”

“郡主放心,已经装好运到码头了,您可要过目?”

“不用。”方璇点头,便叫他先去船上休息,蒋斐好奇道:“表姐买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此前有些贡品磕碰坏了,再去渔阳已来不及了,父亲便写了信来,随信又送了些花用,让我看着在沿途置办些东西添补上去,否则就是大不敬的罪名了。”

王府遣人来的事情是还在中南府的时候,蒋斐是知道的,闻言就道:“还是表姐能干,若换了我,还不知从何处下手呢,表姐不声不响便已经办妥当了。”

方璇笑道:“胡说什么呢,难不成还是什么好事宣扬不成?到底是不好的,到了京中若有人问起,表妹还要替我挡一挡别人的嘴才好。”

路遇劫匪虽然可怕,好在并未出什么大事,只损失些财物,但于名声也有碍,她们此行上京不仅仅是为太后千秋,方璇担心也是常理。

蒋斐点点头,目光如水,“表姐放心,斐儿省的轻重的。”

说话间家下人已四周遮挡了人群,并未用帷布分隔,她有些不习惯在如此人多嘈杂的地方,微微躲在方璇身侧,待车轿一来便先上去了。

檀香这才小声道:“郡主真不用去看看东西吗?”

方璇扶着她手亦上了马车,只看了文曦一眼,对方便抽身退了出去,她慢悠悠瞥一眼外头,“你有时间还是好好想一想药膏有没有送错吧!”

“什么药膏?”

檀香一愣,跟着上了马车,在晃晃悠悠的车辙声中,不知如何就猛然反应过来,掀了轿帘,傻乎乎地看着外头骑在马上的秦赣,心虚地问道:“那个,我给你的是什么药膏?”

秦赣额头青筋一跳,努力保持平静,嘴里不冷不淡地吐出了五个字:“玫瑰养颜膏。”

“啪!”

檀香一把放下帘子,捂着脸,“定然是拿错了……”

“嗯。”方璇捏了块糕点吃,“那玫瑰膏一瓶十五两银子,也不算辱没了他,且又能去疤,还算应景吧。”

“真的?”檀香放下手,眼里闪着光,满面希冀地看着她。

方璇又吃口茶,“当然,和本郡主妆台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险些毁了容的止血消炎膏比起来的话。”

檀香两眼一翻,再也承受不住,只恨不得昏死过去才好。

恰好马车停了下来,蒋横的声音在外头传进来,“表妹,到了。”

此话便揭过去不提,几人陆续下了车马。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两侧商铺林立,招幡几多,望之十分繁华。

“这是安庆府最为有名的安凤大街。”蒋横指着面前刻了几个大字的巨大石块,“各地的货物经过码头,最后都会集中到此售卖,不管是南洋之地的玛瑙翡翠,或是北寒的皮毛,西边儿的香草,都应有尽有。”

他便是在这里的桐城学院求学,数来已有三载,因此是极熟的,望着方璇,柔声道,“若有什么喜欢的,只管挑了便是。是、是母亲特意嘱咐我,带你们俩到处转转。”

他连忙添上一句。

“哥哥可不要抵赖。”蒋斐朝方璇使了个眼色,“那我,哦不,我们俩,可就不客气了。”

安庆府是南北之间必经的府城,自古便是商旅集中之所,方璇也不推辞,正要走,顾谌身边的那名婢女青云不知何时跟了来,行礼道:“端宁郡主,王爷吩咐奴婢,两位姑娘若有什么瞧上眼的,随意取拿即可。”

庆王府富贵奢华,方璇自幼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当然不会因此便受宠若惊,想来顾谌到底是皇子,又是他们三人名义上的表兄,此举倒也无有不妥,虽觉得有些抹了蒋横的面子,也不曾矫情,点头道:“如此就谢过王爷了。”

倒是蒋婓,闻言面上飞红,悄悄看了一眼青云的神色,心中暗自臆测,一时甜蜜非常,不可为外人道也。

她挽了方璇胳膊,亲亲密密往前走,一路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或是字画琴棋都要一一进店去赏玩一番,兴致难得高昂,倒也瞧上了几样东西,青云眼明手快,但凡俩人多看一眼的,已是吩咐人结账了。

直至日落西山,一行人方出了一处绸缎庄,身后婢子小厮怀里都抱了东西装车,门前忽地扑出来一个人影,正倒在方璇脚边,眼看是昏死了过去。

第十七章 风华

秦赣第一个冲出来,檀香紧随其后,一左一右如同护法金刚一般,将方璇护住。方璇丝毫不怀疑,如果有什么异常,她们会毫不犹豫地替自己受难。

“哼!”檀香不服气地哼哼一声,她性子越是心虚越要虚张声势,这会儿雄赳赳气昂昂往前一步,抬头挺胸地岔开了双手双腿。

秦赣是自幼习武的,若非没有几分本事,也不会做了方璇身边的侍卫首领。

他身材高大挺拔,长相端肃正派,又有十分健壮这一项,纤细稚嫩的檀香搁他面前,瞬时气势就弱下去,倒显出几分小鸟依人的味道来,哪里还有半分自以为是的张狂?

“什么人?”秦赣自是不会和檀香计较,一心忠于职守,盯着伏趴在地上的人喝问道。

那人衣着破烂脏污,身量瞧着倒还尚可,只是着实有些瘦弱的过分了,偶或露出来的肤色,虽沾染了脏污,却也能看出原本的苍白羸弱。

“大概就是个乞子吧!姑娘,时辰已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才好!”乐水与蒋婓二人都站在方璇后面,见他半晌没有动静,这才看了两眼,小声劝道。

蒋婓也正有此意,今日承受襄王美意,合该去道谢才是。

她看了看蒋横,“哥哥,表姐约莫是吓着了?”

“水……水……”

蒋横正要说话,那人忽地喃喃说了什么,他离的远并未听清楚,檀香却看了一眼方璇。

方璇点点头,“去拿碗水来。”

恰好绸缎庄的掌柜怕搁店门前出了什么事砸招牌,也在后面探头探脑地看,他们每日迎来送往,不知见过多少达官贵人,自然看出来方璇是其中身份最尊贵的,闻言连声吩咐小伙计,端了碗水过来。

小伙计是个会看眼色的,顺带还从厨房搂了个白面馒头,掰了一大半揣怀里,另一小半递过来,“贵人,这是我晌午剩的,瞧他这样是饿得狠了。”

檀香接过去,往秦赣怀里一塞,瞪着眼,“交给你了哦秦大侍卫。”

“走罢!”方璇拍拍她洋洋得意的小脑袋瓜,“你就欺负人家老实吧!”当先朝前走去,其余人自然也都跟了上来,青云缀在最后,看了看方璇雅致端庄的背影,好似全然不在意身后之事,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才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蒋横来关怀了两句,方璇笑着说声“没事”,众人便回到了行船之上。

此时金乌西沉,宽阔的河面上洒落下一片璀璨金光,一时波光粼粼宛如金丝彩绣,耀眼夺目,远处青山隐呈,碧树盈目,令人心神俱往。

一行人看的呆了,站在甲板之上,天地万物锦绣心机此刻俱都消散了去,只剩下这一幕难得闻见的场景,久不能言。

“本王听说,端宁郡主极慧极敏,自幼由庆王教导长大,常常伴随庆王去各地游玩,理应多见大山大川,缘何会这般惊讶?”

方璇并未靠近众人,而是独自站在船尾处,望之正觉心旷神怡暗中称叹,耳旁忽地有人说话。

是顾谌,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她身侧,背着双手,目视前方一片浩荡的美景,玩味道。

顾谌身材挺拔俊朗不凡,即便方璇在同龄人中身量已算高挑,也不过只到他胸前罢了,此时从后看去,她半边身子都被顾谌遮挡,倒好似倚守他身前一般。

潾潾金光落在她蛋青色的锦绶藕丝缎裙之上,晕出一片光泽来,其上霞彩千色云烟散花,青丝随河风软拂白玉容颜,直好似明珠生晕,美玉盼兮,清丽不俗,真如九天仙子下凡尘。

她稍稍往左移了半步,纤手带过青丝拢在几将透明的耳后,珠饰娇媚环佩叮当,缥缈间似天上乐曲,只一瞬便没了影踪,却长久地荡在人五脏六腑间不肯远去。

“哦?许是王爷听岔了吧。”

方璇弯腰行礼,面上是沉静温娴的模样,微微笑着,“不过随着父亲离了几次陵南,目光短浅,当不得王爷如此谬赞。”

顾谌自是察觉到她动作,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身前的女子,眸间仿似覆霜古井,幽深寂冷,微微低了身子,便好似情人间的窃窃私语,“端宁莫不是在拿本王开心?本王幼即习武,耳力素来很好。”

“端宁知错。”方璇又行一礼,正色道:“是端宁造次了,还请王爷莫要怪罪。”

顾谌胸中一闷,瞧她这模样无端就有些来气,轻轻哼了一声,转身长腿一迈便走了。

真真是来也无踪去也无迹,是个肆意王爷没跑了。

“恭送王爷。”方璇转过身子,继续赏着河面风光,唇角微扬,片刻又复了原本神色。

甲板上,顾谌一来便注意到的蒋婓默默收回了迎上去的步子,眼看顾谌一个眼风也没给她,便回了船舱之中。

蒋斐长久地注视着方璇那飘逸纤长的身影,面容是一如往常的温柔,指甲却掐进掌肉中,是钻心的疼。

“姑娘,外头风大,回吧?”乐水在旁边劝了一句。

“好。”她柔柔一笑,朝一直沉迷景色不曾回神的蒋横走去,“哥哥在安庆府读书三载,难道竟不曾到过此地?倒也和咱们女子一般,大惊小怪了。”

话里有些埋怨的语气,蒋横自是不知她生了哪门子气,只当和平常一样打趣他罢了,笑着道:“妹妹莫要取笑我了,书院规矩繁多,夫子山长又十分严厉,平常是不许出书院的,即便是休沐的日子,我也要用功读书才行,何况此地……”

他话说了一半咽回去,更惹了蒋婓好奇,“何况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蒋横却不说了,连连摆手,目光落在船尾莹莹孑立的方璇身上,一刹那,只觉眼中心头都是皓露铅华,竟连满河风华都比了过去,不由痴迷,喃喃道:“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注1】”

蒋婓神色忽地一变,冷声道:“哥哥不说便罢了。”

转身就走了。

乐水连忙跟上去,独留下蒋横一人,颇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就惹了她不高兴,心中暗道,“这处乃是花船柳岸,听闻夜夜笙歌,最是靡靡不堪之处,难道还要我说出来污了妹妹的耳朵不成”?

思及此,眼看天色将黑,岸边已有不少烛火彩灯挂起,连忙去了方璇身边,温声道:“表妹,夜里寒凉,莫要着了风寒,还是早些进去吧!”

第十八章 偷看

用过晚饭,外头渐渐热闹起来,偶或听闻有琴弦之音,婉转低吟间撩人心扉,不仅耳朵痒痒,连身上也有些躁闷。

檀香天真,撩了帘子就要去看,恰被进来回禀的秦赣瞧见,一掌劈过去重又将帘子放下,肃声说了句“非礼勿视”,便不管了,留檀香在身后吹胡子瞪眼的,只朝方璇道,“郡主,船上好像混了人进来,还请您暂且不要出去。”

说这句话时,还看着檀香特意加重了语气。

方璇一哂,并未在意,待人退出去,低头又去看方也呈上来的清单。

一架百年沉香木雕的福禄寿喜屏风,两盆琦寿长春白玉云母石的盆景等等,并不是多珍稀的物件,这么短时间能寻摸到也不容易,不过是凑个景应个数而已。

其中最难得的,当属一卷净空法师以心头血历经十年写就的金书妙法莲华经,倒叫方璇对方也刮目相看。

她特特点了方也去做,并不专为此事一样,另一桩才更重要,他却也做的有模有样,大大超过预期,一看就是费了大心力的。

三十万两,已去了一半有余。

想来方也老子娘的差事已经交代下去了,却还应再赏他一番,便开口唤道:“檀香,去把方也叫来。”

身旁半晌没有响动,方璇沉了脸,抬头却看檀香正不知什么时候扒开了帘子,伸手在窗棂上戳了个洞,正瞧外面瞧的聚精会神,还不时轻呼一声“呀”、“哎”、“啊”,一会儿捂着脸,一会儿又张开五个指头,看的津津有味,小脸儿还酡红一片。

方璇走过去,檀香只到她肩膀,正瞧的兴起呢,猛然窗户上多了个淡淡的影子,烛火映照下随风一摆,将她吓地心都提起来了,大叫一声,人就蹦进了方璇怀里,一手勾了她颈儿。

方璇一把将人搂住,只觉得一团柔软撞进来,胸口疼了一息,强忍着唬道:“外头有什么这么好瞧,竟比本郡主还了不得?”

“不要看!郡主!”檀香小手攀上她双眼捂着,“不能看不能看,那个、那个……呃对对对,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方璇哪里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场景,不过逗她,故意贴近了窗户,佯装十分感兴趣地模样,“难道外头还有比本郡主更美的,连小檀香的魂儿都勾去了。”

一行说,一行大力推开了窗户。

不同于方才丝丝缕缕的弦乐之声,寒凉的河风迎面就扑过来,夹杂着幽幽淡淡的脂粉香气,喧闹声骤然放大,那妖艳香稪的景象便落在她眼中。

不仅是河岸上,河中也停泊了不少精致的花船,但见其上人影往来绰约,有人对曲轻舞,女子婉约甜软的唱腔飘荡不去,华彩缤纷的灯火间,一副人间欢愉的美景毫不掩饰地展露在她眼前。

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不远处,一位身着月华裙的女子回眸一笑,妩媚身姿款款摆动,万家灯火朦胧之际,竟是妖娆的曼妙。

方璇暗自赞叹一声“好一个人间尤物”。

索性一手搂了檀香蛮腰,坐在窗边黄花梨木的圈椅之上,一手撑了下颌,饶有兴致地欣赏美人起舞。

“不过就是寻欢作乐,有什么看不得的?小檀香既然想看,下回就大大方方去看,偷偷摸摸地坠了本郡主的名头,知不知道?”她捏了块糕点塞在檀香张大了的嘴中,“小心把眼珠子瞪出来。”

“郡主,你、你……”

“嗯?”

檀香兴奋着一张脸,看两眼又瞥过去,看两眼又瞥过去,方璇都替她累的慌。

“这个胖了。”约莫有小半柱香的功夫,檀香已经去了羞涩,趴在窗上,极目远眺,一一评点道,“这个又瘦了,哎哎哎,这个好看,有勾勾儿有丢丢儿的。”

惹的方璇笑出声来,“有勾勾儿有丢丢儿又是哪里来的鬼话,就你这小身板还好意思嫌弃人家胖了瘦了。”她眼风落在檀香尚且青涩的胸脯子上上下扫过,摇摇头,“啧啧。”

“郡主——”檀香娇唤一声,捂了胸好不羞涩,躲在帘子后头接着看。

不时花舫间还有男子摇摇晃晃走出来,或是醉酒,或是调弄一两个美人儿,远远的看不真切,瞧打扮多是绫罗绸缎的富贵人儿,却一个个丑态毕露形容放浪,实在恶心。

“男的没一个好东西,哼!”檀香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啐了一声,“不看了!”

方璇慢条斯理地吃一口茶,“不行,既然你喜欢看,那就站这里看一个晚上,不准阖眼。”

“啊?郡主……”

“知道怕了?笨!下次还看不看了?当心长针眼哦,到时候不准请假。”方璇一行唬她,一行起身去关窗户,却正对上外头一人看过来的目光,顿时僵在那里。

又是顾谌……

她扯了扯嘴角,隔空行礼,心中却不由哀叹一声。

这下什么娴静端庄都遮掩不过去了,堂堂大祯郡主,居然堂而皇之欣赏妓子卖艺,实在有伤风化。

顾谌面无表情,只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快步进了花船大厅。

“王爷——”方一进去,就有人软腻腻缠了过来,捧着杯酒,“王爷可叫奴家好等。”

正是此前朝方璇回眸的女子。

只见她芙蓉玉面柳梢眉,琼鼻娇唇雪凝肤,鸦鸦乌发半拢起半垂落,眼波流转间粉香软滑,极其妩媚勾人。

顾谌刚想卸下一口气,就被她缠住,长眉一皱,已是有些不耐,还未发火,这女子乖觉,已经拉开了身子,妩媚一笑,“王爷也忒吓人了些。”

里头有不少青年公子,都已经半醉了,衣裳稍乱,俱都搂了一两人快活,见他进来,纷纷起哄道:“无双娘子一心都扑在王爷身上,竟连我等看也不看的,有人深受美人恩,有人冷落无人问哪!”

“襄王身份尊崇,才干犹长,你谢老二算什么,自然是比不上的。”

“是是是,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一时众人纷纷喝好,顾谌越发瞧着闹心,无端就有些烦闷。

他眼是很好看的,有些狭长,眼尾略微上挑,不笑的时候就带了几分凌厉,此时微微眯着,看着明亮的烛火下放浪形骸的众人,脸色沉肃下去,抬脚进了隔间。

“奴家伺候王爷。”无双跟进来,觑着他脸色,半跪着屈下身子,高抬了一双玉手就去解他腰带,伺候出恭。

第十九章 针眼

顾谌沉声道:“出去。”

他平时虽随意惯了,尊贵摄人的气势却还是在的,但凡有一点不豫,总叫伺候的人心惊胆战,生怕惹恼了他。

无双儿原是个清倌人,出道不久,在安南一域已经很有些名头,多少人豪掷千金只为买她一笑,今儿是谢家并王家两位公子牵头,另有几家的公子哥儿作陪,专门赎了她来伺候顾谌的。

虽打的招牌是卖艺不卖身,真真儿遇上了可托付的,没有谁会往外推拒,听说是委身襄王,无双自然无有不从。

她打小就入了这行,妈妈不知花费了多少银钱在她身上,不止琴棋书画唱歌舞艺,伺候人的本事也学了个精深,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指着她赚个盆满钵满。

多不容易养到如今这个年纪,还没赚够就要被人赎去,虽然不大愿意,到底不敢得罪了当地几大世家,狠狠抬了一番价钱后,把人盛妆打扮一番,便送了过来。

无双儿一来,自然不会立马就掉了身价,半推半就地露了几手才艺,把众人的瘾头都勾上来,喝彩不绝,眼看顾谌就要动了凡心,这才放下身段来调弄。

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了,今日过后,她便是襄王的人儿,孰料来个婢女模样的人说了几句话,顾谌出去一趟,转过头便换了脸色。

这如何肯弃?

若被送回去,便是再大的名头也只会沦为笑柄,更别提妈妈会怎生折磨她。

无双儿咬咬唇,水眸半抬,仰了细腻修长的颈脖看他,红唇微启,娇糯糯道:“王爷是嫌弃奴家伺候的不好吗?”

女子美好的曲线一览无余,惊心动魄的琵琶骨下,是沉入锦绣中的圆润。

她说着,尾指粉嫩的指甲勾在男人墨绿色嵌了龙眼大和田玉的腰带上,轻轻一扯,螭龙玉佩便落在她白嫩嫩的手间,她倒好似吓了一跳,咬着下唇,惊慌失措道:“呀,奴家不是故意的,王爷莫要怪罪。”

一行说,一行手忙脚乱就要替他重新系上去。

不免就擦擦挨挨,碰着不该碰的地方,一时粉面生晕,俏脸飞红,连耳垂颈脖都染上了粉色,一直晕染进月华色的衣裳间,不可望了。

顾谌腿长,又是站着,无双儿到底是女子,身量本就不如他,又是跪坐的姿势,一擦一碰一撩间,娇媚媚一张脸儿竟抵在他身下那处,脸红欲滴血,像那离了水的鱼儿,半张檀口,竟好似要承接玉露解渴一般。

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时又揉着他大腿,一时心猿意马春心荡漾,只差化为一滩水软在男人怀中了。

香艳销魂处,实不足为他人知也。

顾谌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吃了谢老二等人许多酒,难免把持不住,定了定心神,身下那张妩媚的脸儿忽地一变,换了个装模作样的端庄样子来冲他矜持地笑,不知怎地就生了一股烦躁,抬脚要踹过去,再看,又成了妩媚的模样,娇艳欲滴,抽身退了一步,脚下是及时刹住了。

青着脸,大力拉开隔扇门,走了。

无双儿白着一张脸,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愣愣看着他的背影,不知如何就惹恼了他。

“王爷这是去哪儿?”

谢老二刚吃完三杯酒,紧着吃了几口菜压一压,和人挤眉弄眼地等着隔间里的动静,不成想人就出来了,一时拿不准到底是成还是没成。

若说成了,这也忒快了些。

早年间听闻三皇子天赋异禀,又是风流霸道的性子,行事肆意,模样俊郎非凡,不知撩了长丰城内多少姑娘家的春心,应不至于换个地方就萎靡了吧?

没成的话,他们今日岂不是白搭了一场?

他追上去,脚下不稳绊了一下,正倒在身旁女子怀里,姑娘冲他娇娇儿笑了俩下,要喂他吃酒,谢老二嘴对嘴吃了,狠狠香一口在姑娘唇上,“等爷回来收拾你。”就跟着往外头去了。

顾谌出了花厅,迎面一股略带寒意的河风吹来,已清醒了七八分,鼻孔里“哼”了一声,脚下步子不停,直接跳上相邻的另一艘船,身前身后都有侍卫随护,往皇家行船的方向走去。

谢老二追的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行船前才跟上,喘着气正要喊,被侍卫一拦,不得上去。

“王爷,王爷!”他急地大喊,顾谌点点头,侍卫这才放行,他连忙跑过去,额上已经见了汗,俊秀白净的面上隐约还留着一道口脂印。

谢老二擦擦汗,打量他神色,“王爷怎地急匆匆走了?莫不是酒菜不合胃口?”

今儿他们这几个都是平日玩的好的,一处读书一处作乐,素有安庆府四小郎君的美名,听闻顾谌途径此地,便想着留个面子情,明年他们也要去参加春闱的,到时候托了襄王的名头好走动些。

这个三皇子虽然没有什么文名,但自幼却是跟着翰林院大学士张优开蒙读书的,俩人惯来以师徒相称。

据说此次春闱主考官,便是张大学士的同门师兄,内阁大臣唐蕤。

若能在考前拜入考官门下,不求其他,只要得一两句提点,中举的把握也多了两三成。

像王谢这样的世家,与承爵的勋贵是不同的,但凡族中子弟于读书上衰败下去,那便没了荣耀,只能靠着一茬一茬的子弟科举入仕途,再由族中做官的长辈拉拔一把,这繁荣昌盛便也生生不息了。

谢老二赔着笑,却不猥琐,到底是读书人,身上自有一股倜傥的才气在,便是衣裳不整,也还耐看,笑起来更是温文尔雅,语气亲近,并不令人生厌。

顾谌此时已清醒了十分,脸色好转不少,淡淡道:“只是忽然想起来还有事未处理。”

谢老二这才松了心神,“王爷公务繁忙,倒是子钦考虑不周,耽误了王爷公务。”

子钦是他的字,这便有些攀交情的意味了。

顾谌并不在意这些,随意说了两句,谢老二不敢多留,叙了几句交情也就准备告辞了。

“噗通!”

船头处却忽地传来落水声,顾谌是有功夫在身的,身边的侍卫也都耳聪目明,霎时就围拢了过去,谢老二一看暂时还不好走,若有什么事自个儿能帮上忙也不定,便留了下来。

其中两个侍卫脱了外袍就跳进水中,恰好萧程追过来,自然明白发生了何事,等了片刻,其中一个侍卫浮上来,禀道:“王爷,有人落水了。”

“捞上来。”顾谌说了句,就朝船舱内走去。

第二十章 评书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目睹顾谌喝花酒的现场后,方璇合了窗,暗自苦笑一声,倒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她眼前所求,只不得罪顾谌即可,并没指望靠同行上京的交情就得他另眼相待,后头的事还需慢慢谋划。

檀香脸颊还红扑扑的,去了外头唤方也过来。

路上碰着还在排查的秦赣,气呼呼塞了白日在安凤街上买的止血消炎药膏过去,嘴上轻声骂道:“不要脸!”径自走了。

既然秦赣不准她瞧,分明就是知道外头的情形,说不得还去过呢!

秦赣随手揣了,还未及道谢又被骂了一句,懒得跟个小姑娘计较,心道:这阴阴晴晴的性子可吓人,还是文文静静的文夏更好。

想着又皱了眉,直觉那个叫文夏的这几日好似有些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只觉得比之前好像更沉默更冷了些。

啧啧,他打了个寒颤,又想:还是檀香这样活蹦乱跳的好。

转脸把心思抛开了去,跟着襄王府的侍卫接着一点点去搜查,事儿也就过去了。

这是皇家行船,自然不允许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混进来,若是刺客如何是好?

便是为了郡主安危,他也万不能懈怠了。

这边厢,檀香送完药,终是了却一桩心事,也算报答他那日拼死维护郡主的忠心了,神色轻快不少,一路去找方也自不用提。

待方也过来,方璇问了几句话,俱都答的条理清晰。

“小的快马加鞭一路未停,,去打听那个叫佟贵的下落,路上听人说他原有家财万贯,十分豪富,是从挑担卖货起的家,头脑机灵经商有道,后来因妻子生病,四处求医却找不出病因,于是他散尽家财求医礼佛,只求能治好他妻子,当地人都知晓一二,所以小人并未费多少功夫也就寻得了。”

方璇不置可否,这些她自然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让人无故去找。

她想知道的是,方也用了什么法子叫佟贵答应替她办事。

方也接着道:“小的请了个游医装作高人去治病,回来却说他妻子只是食欲不振精神萎靡,面色发黄,倒像是饿出来的一般,并无任何其他症状,于是买通了她身边的大丫头,这才知道她乃是心病。”

买通。方璇笑了笑。

若是佟贵之妻柳氏身边的丫鬟这么容易买通,也不会一直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透露给佟贵了,方也必定还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不敢说与她罢了。

这段事她最是清楚。

佟贵常年在外经商,他有一结拜好友,是过命的交情,便将家人妻子托付他照顾,孰料那人觊觎柳氏美貌日久,动了心思,一直按兵不动,最后终叫人谋害了佟贵老母亲,又玷污了柳氏并以此威胁,平日却还装作道貌岸然与佟贵称兄道弟。

柳氏一心寻死,但老夫人去世前拉着她手想要等儿子回来,柳氏便想着待办完老夫人丧事一根绳吊死也就罢了。

孰料,这一拖,竟查出来身孕。

算算日子,却是佟贵的……

柳氏霎时万念俱灰,只觉眼前发黑,活着对不住佟贵,死了也没脸去见老夫人,因而日日以泪洗面,只推说身子不适把自己关在门内,不见佟贵,更不准人把脉,大夫来了只能隔着帘帐相面。

大夫不是术士,如此一来,谁又能治得好她的病?

柳氏死前,留下一封遗书,让丫鬟转交佟贵。

佟贵看后几欲发狂,砍杀了好友,最后是当地府官认为他此举情有可原,最后上书朝廷判了流放,这事传到了京城,一时人人感叹。

方璇收回心思,听得方也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小的实在想不到办法,只好找到佟贵做了个交易,他一口就答应了。”

方璇已猜到了他的法子。

果然,方也道:“小人据实已告,那佟贵一听,须发皆竖,怒不可遏,当场就拿了刀冲进玷污他妻子谋害他老母的畜生家中,一刀了结了对方……”

他说着,以头磕地,“还请郡主恕罪,没有事先回禀郡主,小的就擅自拿了王爷名帖,找了知府身边的通判大人,把事情压了下来。”

“你学过评书?”方璇听了半晌,突然问道。

“啊?”方也一愣。

方璇摆手,她是听他说的文绉武神,一时兴起罢了,“无妨。既然给了你名帖,便是要你关键时刻拿去用的。”

“多谢郡主。”

方也瞧她饶有兴味,接道,“那柳氏听闻佟贵为了自己杀了人,一时又急又气,又羞又怒,晕了过去,而后得知佟贵无事,这才慢悠悠醒过来。佟贵回家后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柔情蜜意,她二人本就情意深厚,如此一来,她心病已去,当下嚎啕大哭不止,哭完就吃了两大碗米饭,竟和无事人一样了。

然后小人便照着郡主吩咐,以王府的名义出资数万两白银,给佟贵购置两艘大船,南下经商,又送了蒋大人名帖可通南北水路,说好三七分成,契约是请了那位通判大人做的保,万无一失的。

郡主既对佟贵有恩,不仅帮他找出仇人治好了妻子,还免去牢狱之灾,他自然感恩戴德,一心一意要替王府办事,且断不会向外吐露半字。

不瞒郡主,便是那几样寿礼,也是他帮忙,小的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备齐。”

很好,办事果断,手段利落,又不死板懂得转圜,还知情识趣,不该问的,一个字也不往外蹦。

出发前,她已经提点过方也,这是她的私事,与王府无关,甚至会妨碍到王府的利益。目前看来,方也不仅办好了差事,对于她如何会让田嬷嬷事先拿着三十万两银票等候,又是如何知道佟贵此人,甚至连面都不出,便将数额巨大的银两给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去打理,只字不问。

确实是个聪明的,难怪在失去了王府的庇佑后,他不仅能安然无恙,甚至一路青云直上,摇身成为了柳丞相的家臣。

方璇看中方也,正是知道他的本事能力,否则如此大事,她又怎会全部托付在方也身上?

至于佟贵,他既然能坐到皇商的位置上,成为安南域首富,更不用她多加提点了,只要给他空间,假以时日,依然会成为名满天下的大富豪。

只是,这一次,站在他背后的人,却成了自己。

且这不仅仅会是最后一次。

第二十一章 恩典

方也退了出去。

其实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却不敢问出口,是怕郡主觉得他多话。

那日郡主要他去办事的时候,方也便看出来了:郡主有自己的打算,甚至可能是要与王府背道而驰。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郡主现在手底下很缺人。

檀香不过是个贴身婢女,平日里伺候也就罢了,外头有什么事,她是决计做不了的。

秦赣?

一个侍卫,虽然进府就跟在郡主身后,忠心有余应变不足,且又太打眼,若去个三五日不回,便要惹人怀疑。

田嬷嬷是王妃陪嫁,郡主过到王妃膝下后便一直在照顾郡主,绝对可靠,但到底年纪大了。郡主此次托了王妃准许她回乡探亲的名头把人支棱出去,还不是因为身边实在找不到可以信赖之人?

文夏他不熟悉,但也知道是刚来郡主身边伺候的,时日还短,瞧檀香的态度,也与郡主不十分亲密。

思来数去,郡主既然挑中了他,想必早已经摸清了他的底子。

方也不仅不怕,甚至摩拳擦掌信心满满。

他一家老小是三年前河中大旱的时候,在逃荒到陵南的路上,正碰上王妃带着郡主从中南府回来,王妃心善,不仅给了吃食,还赏了几个银钱给他爹去瞧病。

方也如何也不会忘记三年前的事,当时若不是郡主开口,王妃又怎会收留老少病弱的一家人?

郡主那日找上他的时候,方也就懂了,郡主为何选了他一家人随行上京。

三年,他在王府识字跑腿,老子娘温饱有余每日养老,小妹也在王妃身边做个洒扫的差事,平日活计轻省,还能落下一份陪嫁。

是该报恩的时候了。

但既然郡主绝口不提此事,他也不会说出口,只要默默做好了差事,不但是报答郡主恩情,于他自身也是良机。

所以当郡主让他去安庆府北郊的一个破庙待两个时辰,什么也不做就回来的时候,他去了。

尽管他在破庙中发现了本应被雨雁山土匪劫走的几颗南珠。

尽管当他拿着郡主信物,从田嬷嬷手中接过三十万两银票的时候,几乎瞪掉了眼珠子。

不该问的,他一个字都不会去打听。

方也想的没错做的也没错,方璇刚许了他三年后除去他一家人奴籍的恩典。

把欢喜的心思放在肚子里,方也低头走路。

“等一下。”

蒋斐正从屋内出来,想要去外头走走,顺便向襄王道谢,见着他觉得面熟,略一想,正是白日里给方璇办事回来的小厮。

她转过身来,方也已恭恭敬敬地站了,“表姑娘有何吩咐?”

“你是……”蒋斐蹙眉。

“姑娘,这是跟着郡主一道上京的王府下人,之前先来了安庆府采买,刚办完差回来。”乐水提醒了一句。

蒋斐点点头,“是呢,瞧我这记性。”

她看方也低头垂脸的,关切到:“你这是怎么了?表姐最是善心,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与她说,要是实在不好开口,告诉我也一样的。”

“没什么。”方也更低了低头,“多谢表姑娘好意,不过是差事没办好,挨了主子几句说,不碍事的。既然表姑娘没有吩咐,小人就先走了。”

“好。”蒋斐闻言,心道约摸是采买的东西不合方璇心意,柔声道,“你也别太放在心上,看你年纪还小,做事难免会有疏漏,以后仔细些就是了,回头我帮你给表姐求个情也就过去了。”

说罢莲步轻移,款款走了。

待走的远了,乐水规劝道:“姑娘,来前夫人特意嘱咐了,这一路上奔波的很,不比在府中舒坦,要您每晚早些休息,不要操心旁的事。可您倒好,这么晚了还要去给王爷道谢,只怕郡主未必会领情同去呢!”

“表姐去不去是她的事情,但我今日既承了王爷的情,合该知会表姐一声一道过去拜谢,否则别人传出去,岂不说嘴?”

“那也罢了,一个小厮而已,您又何必操心这档子事,给自己多添了一桩事在心里头,说不得还会和郡主因此起了嫌隙。”

乐水自小跟在蒋斐身边,又是贴身的大丫鬟,比旁人都亲近些,如今离了府,没有蒋夫人在身边教导蒋斐,她担忧主子,未免说话便有些不知谱,把心中所想一溜儿倒出来。

蒋斐听罢,脸色却沉下去,“你倒是越管越宽了。”

话一出口瞧见前面拐角处一袭竹青色衣袍掠过,又放缓了语气,一行往前走着一行道,“如今我和表姐、哥哥三人进京,身边没个长辈在,就算到了京中也要寄居舅舅家中,平常做事难免多有不便,哥哥是男子倒也不打紧,但我和表姐既是女子,多在深宅大院里头,若有个什么事情,总不好常常搅扰了舅母,这跟来的家下人便和亲人一般的,多有倚重,更要多宽容他们。

如今表姐为了一点子小事责罚他,虽然并不严厉,到底会使人离心,日后使唤起来就有些勉强,我只要把道理和表姐说了,她又怎会和我置气?你放心好了。”

乐水闻言,虽不解她怎知方璇责罚了下人,还是道:“还是姑娘考虑的周全,奴婢只担心您休息不好伤了身子,哪里想的这般长远。”

主仆二人说着话,已到了拐角处,原来是萧程带了几个侍卫正在这层船舱的库房里搜查。

“萧大人。”蒋婓拜身,身姿十分娇弱柔姝,问道,“还没有找到吗?”

先前已有人去她房中知会过了,说是担心有人混到了船上,没事不要出去,身边也不要离了人,否则蒋婓也不会带了乐水出来。

萧程还礼,这时候已有些晚了,却瞧她妆容精致穿戴淡雅,想必是特意装扮了一番。

“蒋姑娘。”他嗓音是特有的清冷,面上也没什么特别,似乎并没听见她方才所言,淡淡道,“如果不是什么要事,还是不要出门为好。”

“萧大人不必担忧,我只不过是去见表姐罢了,何况还有婢女在,不会给大人添麻烦的。”

萧程看了走道一眼,转过去不过几十步就到了方璇的屋子,也在他视线之内,门前还守着方璇身边的那名婢女。

那日在蒋都府上,她想要躲过自己耳目,露了踪迹,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他紧抿薄唇没说话,便是同意了。

蒋婓自然道谢。

刚转过这处拐角,方才来时的走道上却闪过去一个人影,霎时就隐在了黑暗处。

“谁!”萧程脚尖一点,人已经追了过去。

身后众人俱都跟了上去,蒋婓稳了稳心神,也调转了步子。

第二十二章 美人

河岸上的喧嚣渐渐到了高潮,夜色越发深了。

案台上的烛火越燃越短,蜡炬融化,堆结在烛台下,外头的彩灯淡淡映照在窗棂上,隐隐绰绰的奢靡妖冶。

蒋横本想找顾谌说说,是不是换个港口泊船,或者哪怕离岸边这些青楼花舫远一些也行,但顾谌自到了安庆府后便下了船,还一直没回来,他又找了萧程,萧程却说这是襄王吩咐的,他也不敢擅专。

方璇想起来蒋横满面通红地过来,让她夜里早些休息的模样,颇有些好笑。

她虽然无所谓,但蒋横读多了圣贤书,又是最正派温厚的性子,自然觉得不妥。

也正是这样的性子,才能在科举舞弊案中救他性命,方璇也就不打算让他改了,笑着应声“好”,又说了两句话把人送出去,转脸却带了婢女一道赏外面的无限春光……

只怕蒋横知道了,便是再性子温和,也要板着脸拿出表哥的气派来训人的。

“郡主。”文曦站在外间,并未进来,“萧大人他们抓到人了,是……”

她话中有些犹豫,方璇听出来,放下手中王妃派人送来的的书信,让她进来,问道,“怎么了?”

“是白日里那个小乞丐。”

虽只看了一眼,还不曾见过正脸,但文曦记得那人胳膊露出来的地方,有处伤口,像是与人打斗撕扯留下来的。

因怕方璇出事,她此前一直守在外头,萧程等人追出去的时候正好目睹,也跟着去了。

甲板上火把晃动,船头虽有琉璃灯照明,但夜里到底没白日那么清楚,文曦仍认出来那身破衣裳,还有胳膊上的伤口,因此才会来回禀一声。

方璇听罢,沉吟片刻,随着文曦去了顾谌正在审人的大厅内。

甫一进去,人倒是很齐全,还有个文质彬彬的陌生男子,唯有她那便是在船上也日夜不辍用功读书的表哥蒋横不在。

她先甜甜一笑和萧程行礼,这才看向顾谌略拜了拜,便走到蒋婓身边坐下,轻声问道:“可问出什么来了不曾?”

萧程点头示意,那陌生男子却站起身来,朝她行了个揖礼,口中道:“小生谢揾见过端宁郡主。”

方璇微微一笑,算是受了。

蒋婓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和顾谌一眼,低声在她耳边道:“什么也没问出来,听说是呛了水晕过去了。”

她面色微红,好似有些兴奋。

方璇点头,看向顾谌下首正蜷缩着的一个人影,从她这里看不到长相,但衣裳依稀是白日里见过的,料子还行,只是已有几处撕裂开了,露出白腻如玉的肤色来。

他浑身已经湿透,衣裳紧贴在身上,身量细长,却纤瘦单薄,背脊处的蝴蝶骨凸出来,精致艳丽,想必长相也绝不会差。

若不是太落魄,这样瘦弱的美少年,倒有些像一个人。她暗道。

“泼醒。”顾谌自是看到方璇进来,皱着的眉头也未曾舒展开,俊逸的面上满是不耐。

方璇想,也不知是不是被此人搅扰了兴致,才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

吩咐一声,顾谌手下已经端了水进来,呼啦啦当头朝那人身上浇下。

方璇自然不会阻止。

她长到五岁就被王妃养在膝下,虽然跟着方缙读书习字,却也耳濡目染,跟着王妃念过几卷佛经拜过几家庙堂,偶或在路上遇着穷苦之人,也会跟着王妃行善,毕竟不是仇人,她既有能力,施舍一番又如何?

庆王府,可一向是以德服人的慈门善家。

因而白日里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来。

但如今情形不同,这人居心叵测,一路尾随他们到了行船之上,便有图谋不轨之嫌,还被顾谌拿个正着。

漫说这船是皇家行船,上头住的是皇子、王爷,如果她今日不曾随顾谌同行,而是坐的王府商船,有人混进来,她也绝不会手软。

顾谌没有当场将人格杀,倒令方璇有些意外了。

一盆水浇下去,有侍卫拍打少年胸口,再浇一盆,再拍,如此反复折腾,不消片刻,那人轻轻动了动身子。

“咳咳——”他咳出许多水来,捂着喉咙和胸口,异常痛苦的模样,“咳咳咳。”

见人醒了,顾谌反倒不开口了,慢悠悠端了茶盏吃一口,余光扫到正襟危坐的方璇身上,心中暗哼一声。

文曦既然认得出,青云又怎会看走眼?自然早已经将事情都说了。

装模作样!

庆王包藏祸心,早已经有迹可循,他不过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国事大局不利,方才一直放纵,甚至劝说太子、父皇暂缓分封令,再让他妄想两日罢了。

这样的人,又怎会是陵南百姓口中所称赞的“青天王爷”呢?

所作所为不过欺上瞒下。

这个女子也是如出一辙。

装的一副纯良无害,柔善可亲,还当众出手救人,只当他顾谌是眼瞎心盲的蠢货,会被这几个伎俩蒙蔽不成?

他重重放下茶盏,青云上前两步,弯身看着地上那人,冷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偷上行船?”

语气森然,是当真担忧顾谌安危的。

方璇移开目光,看着这个叫青云的婢女,却恍惚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待抬头去看,又了无踪迹了。

半晌,少年慢慢止住了咳,挣扎着爬起来,却气力不支又摔在地上,再爬,再摔……

他动作很缓慢,却坚定有力,并不狼狈。相反,仿佛彩蝶破茧前的挣扎,凤凰涅槃时的不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没有人阻止他。

终于,他慢慢站起来,原本佝偻的腰背也挺直了,直直看着面前的青云,像是要找寻什么,看的极仔细专注。

蒋婓稍稍探头去看。

不是。他摇头,目光落在顾谌身上,很快就过去,这回连眼风都没扫谢揾一个,看向蒋婓、乐水、檀香……

方璇震惊地看着少年。

居然真的是他!

少年长的极美,凤眼红唇,五官艳如桃李,雪白的肤色,更映称的海棠花色的唇瓣美若朝霞,勾魂摄魄。

破衣烂衫在他那里,都不过成了身外之物,丝毫不影响他的艳美。

那双凤眼中,光亮惊人。

这样一张脸,方璇怎么会不认得!

大祯朝最年轻的侯爷,令南洋数万水匪闻风丧胆的玉面阎王,一等镇国大将军,傅玉。

原来,他竟是在这里与顾谌相识的,难怪他会为顾谌卖命,甚至被人嘲讽断袖也毫不在意。

有人求荣华,有人为安稳,也有人,从来因为和别人不一样,受尽凌辱,你只要给他一个尊严,便能得他一世追随。

此刻的情形,加上傅玉绝俗的容貌,再结合他身上的伤和落魄模样,还有顾谌绝不屑于苟且的性情,方璇便是再蠢,也能猜出首尾。

不止是她,众人皆被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镇住,便是顾谌也没见过容貌这般绝美的男子,一时竟无人说话。

“是你救的我。”

方璇到底是曾经见惯了这张脸的,片刻已敛去了面上的惊讶,便听他沙哑着嗓子,眸子里满是幽深的光,一字一字地道。

不是问话,是笃定。

我家王爷要篡位!

小向同学觉得自家王爷太怂逼。

可是他居然要篡位?

嗯,霸气!她喜欢!

哎哎哎,好好的你怎么又跪下了?

求求你,拿好剧本,稳住人设不要崩啊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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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会显得我们非常亲密,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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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力保

该不该截了顾谌的胡?

方璇感觉到顾谌也在打量她。

她面上的神色不变,笑着看傅玉,缓声道:“也许是,但我不过说了一句话,水和馒头都是旁人给你的。”

傅玉再次开口,音色已清明不少,“就是你救了我。”

像是个执拗的孩子,一定要得到满意的回答。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就当是我救了你。”

方璇有些哭笑不得的点头,眉眼里都是安抚的笑意。

她站起身,蒋斐眼看着她从自己面前走过,并肩站在傅玉跟前。

虽然年纪长他半岁,方璇个头却比他矮上一截,离他极近,面上并无任何嫌弃或不屑或嫉妒,朝顾谌郑重行礼。

“王爷,想必他只是想要追过来和端宁道谢,并无任何恶意,更不知道您在行船之上。”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是刺客,就和一只找不到主人,迷了路的小猫小狗一样。

“哦,何以见得?”顾谌挑了挑眉。

“端宁就在他眼前,但凡他有一点歹意,只怕我如今已经遭遇不测了。”方璇转头看傅玉,温声问道,“你不会伤害我,也不认识这里的人,对不对?”

他也看着她,片刻都不曾移开目光,凤眸中的光化作一汪清潭,是全身心的信任和依赖。

海棠花色的唇抿了抿,忽然朝她粲然一笑。

“我只认得你。”

雪白的牙,失去血色略微苍白的肌肤,映着那双眸子里绽放的华彩,竟将外头清凉银亮的月色都遮盖了去。

绕是知晓他笑着杀人的狠厉手段,方璇仍被晃花了眼。

男生女相,却比女子还美,还艳。

难怪他会是那样一个残忍无情的性子。

这样的容貌,便是放在家世尊荣的女子身上,也绝不是幸事,而是祸端,甚有可能累及家族,何况他家世败落,更是遭人觊觎。

最好的防守,便是露出獠牙,毫不客气地杀死敌人。

方璇定下心神,回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对顾谌道:“王爷素来英明睿智,以为端宁所言如何?”

她是一定要救下傅玉的,哪怕明知顾谌根本不会杀他,最多严刑拷打,然后对他坚毅狠毒的性子十分欣赏。

顾谌看着她和他,不发一言。

他食指摩挲着茶盏的杯壁,冰凉的触感,面色冷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除了三十万两银子,原来她还喜欢这样的美少年么。

“郡主。”青云恭敬地对她行礼,“属下知道郡主不忍有人落难,乃是心善之人。只是……”

她转头看着这个美的有些虚幻的少年,最开始的惊叹过去,目光已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不曾有一分沉湎,“只是如今连此人姓名、来历都尚不清楚,青云奉命保护王爷,职责在身,不敢有丝毫疏忽,还请郡主恕罪。”

“自然。”方璇并未生气,淡然颔首,“还要麻烦王爷清查他的身份。不过人既然是我引来的,能否恳请王爷允许端宁在场,也好安心,否则搅扰了王爷,端宁实在心中忐忑难宁。”

忐忑?

哼!

顾谌瞥一眼下首站着的女子,言笑晏晏,从容不迫,他可没瞧出来一丁点儿的不安。

不是要做出无欲无求的模样来么,私吞了三十万两贿金,还能镇定自若谈笑风生,这会儿却坐不住了来求他。

以她的心机,大可冷眼旁观,过后再想法子救人,偏要众目睽睽之下跟他要人。

他目光幽深,勾着唇角笑了,懒洋洋起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傅玉的脸,一行往外走一行道:“那就交给表妹审问吧。”

方璇脖子一僵。

表妹……

她忽地觉得花厅之中袭来一股凉意,眸光扫到是左侧一扇窗户不知何时被夜风吹开,勾月如玦,洒下点点银辉,随风送进来几缕熟悉的夹杂酒气的脂粉味儿。

方璇顿时底气足了,展颜道:“多谢王爷,端宁必当尽力。”

“本王自然信得过表妹的能力,一定能给本王一个满意的交代。”

“表姐。”蒋婓眉目温婉送走顾谌,隔着几步远看她,蹙着纤弱的眉头,担忧地道,“表姐虽然担心这人,但王爷为人端直,必不会无端诬陷,表姐何必要去?不如就交给青云姑娘吧。”

“我岂不知。”方璇轻叹一口气,“只是咱们这一趟是为着太后千秋进京的,王爷盛情同邀,倘若因为我的缘故影响王爷安危,即便他并无歹意,但若是在行船上出了事,太后向来笃信佛法,回头被有心人说出去,也是不好的。”

蒋婓怔愣片刻,知晓她所言在理,幽幽看了一眼仍然站在方璇身侧的瘦弱少年,“表姐行事周全,爹爹和母亲每每夸赞,妹妹是自愧弗如了。”

“姑娘,夜已经深了,既然有郡主在,想必一定会问个清楚明白,您还是别担心了,早些回去歇息,免了明日又不快活,遭罪的是您自个儿的身子。”乐水劝道。

“表妹快回去吧,我不过是在旁边看着罢了,王爷手下俱都才干尤长,实在不用担心。”

如此,蒋婓便先行离开了。

萧程大步走过来,目光落在傅玉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片刻已经敛了去。

看样子他也是要留下来了。

御前随侍,不仅要保护圣上安危,顾谌是皇子,他也有这个职责在身的。

“端宁郡主,萧大人。”谢搵想着自己在安庆府还是有些手段的,也认识几个三教九流的人物,说不得就能帮上忙,因此上前来,道,“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那就多谢谢二公子了。”方璇笑着应了,只是若论拷问探听的手段,还有什么人比神策军更精通呢?她看向萧程。

其实众人都明白,傅玉不过就是个落魄被人欺辱的少年,十有八九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

且又有方璇在一旁力保,有些手段实在不好使出来。

半个时辰后,萧程与她一前一后出了花厅。

萧程面色未有丝毫倦意,淡淡的看不出好坏,显然是早已经料到了结果。

“郡主,萧大人,属下先去回禀殿下了。”青云在二人身后,恭敬道。

“萧大人是有话想说吗?”

眼看青云已消失在视野之中,方璇上前半步,与萧程同行。

萧程立住脚,深深看她,“郡主就没有话想说吗?”

第二十四章 吓人

“噗。”方璇忽然笑出声来,亲昵道,“人人都说萧大人清冷难近,端宁却觉得,萧大人倒比襄王更好相处些呢。”

她眸中有光彩,仿佛盛进了漫天的熠熠星光。

“郡主今日此举,实在不妥。”

萧程不为所动,清冷如常,只是紧抿的唇角却放下来,不细听决计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和缓与关切。

“萧大人以为,我为何要如此?”方璇反问。

良久,身旁的人都未出声,似乎要以这沉默遁入霭霭夜色当中。

若不是他行走间衣袍带起轻微的凉风落在手背上,方璇便要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走在这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走道之中。

“萧大人那日出手相救,端宁感激不尽,也许是仁善相传也说不定呢?即便我不做,大人也不会旁观不是吗?”

方璇望着外头已经黯淡的华彩,眼前的走道已是到了尽头,同路已是不能。

她施施然一礼,伸出指尖轻轻戳他胳膊,巧笑倩兮,“端宁多谢萧大人关心哦!”

话落,人已走了。

月光下,惊鸿一瞥的笑颜,也融入夜色里不见。

萧程怔怔看着已经空掉的身侧,短短数日间熟稔的暖香还残留一丝余味,似乎沾染在他袖袍之上,挥之不去,常有暗香盈盈。

呵。

他自嘲一声,迈步朝房中走去。

只是往常清冷寂然的背影,无端多了两分萧瑟。

——————

“小檀香,过来。”

进了屋子,方璇卸下一口心神,面上再也端不住,重重往圈椅上一躺,简直想要立时就睡过去。

折腾到现在,她早已经累了。

檀香乖巧,早备好了热水热茶,殷殷地端过来,嘴上却埋怨道:“方才襄王爷好吓人,瞧得奴婢头皮发麻,亏您还笑的出来。”

“咦?”方璇一行吃口热茶,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慢慢缓过来,由着她伺候着脱了鞋袜,一双玉足泡在热水中,舒坦的想要叹气,一行奇道,“小笨蛋今日怎么突然机灵了一回?哪只眼睛看到他吓人了?本郡主替你撑腰。”

檀香往楠木盆中添了一勺温水,撇撇嘴,“还用得着看吗?郡主,您真没听出来?襄王好像气的狠了,那个……叫什么来着?皮……皮笑肉不笑,对,就是这个。奴婢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呢!”

她有些后怕的拍拍胸脯,嘟着嘴,“他们都说襄王为人最是肆意不拘小节,依奴婢看,都是以讹传讹罢了,便是咱们王爷,虽然严肃,但也没襄王吓人呢,一个个都什么眼神。”

“嗯,英雄所见略同。”方璇附和。

“郡主也这样觉得?不过檀香可不是什么英雄,顶多是郡主的小丫鬟罢了。”

檀香替她揉捏腿脚,别看人小小的一只,力道却足,一下下拿捏的十分到位,比一些老嬷嬷手劲还大。

方璇整个人已经倒在圈椅中了,后腰是软和的绣花迎枕垫着,圈椅靠背上搭了一条灰鼠皮子缝制的毛毯,既柔又滑,最适合小憩。她当初着人做了两条送了父亲和母亲。

临走前,王妃怕她路上颠簸,特意吩咐带上了她这一条。

上头金银细丝的勾边,是方璇一针一线亲手缝上去的,和父亲那条唯有这处不同。

许是檀香按压的舒服太过,许是真的累了,方璇阖上眼。

——————

“请父亲大人用茶。”她从檀香手中接过扁耳青釉小杯,低眉敛目,奉至方缙身前。

方缙接过去轻嗅一口,赞道:“端宁煮茶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方璇又接过另一杯茶,两手交叠托于杯底,对王妃道:“是母亲不嫌弃女儿笨拙,教导的好,请母亲用茶。”

庆王妃是个十分温柔的性子,但见她气质盈盈温润如白玉无暇,面带春风温雅似青柳慢拂,人与其声逸致,观之十分纤姝可亲。

她伸手接茶盏,笑着道:“自家人哪里用得着这么繁琐,偏你父亲说要考校你一番。快让璇儿坐下陪我说说话,可好?”

后面一句,是对方缙说的。

方缙眼神落在亭外,笑而不答。

他们三人,正坐在庆王府的摘星阁中,午后的暖阳洒下来,亭中被分割成了阴阳两面。

方缙背阳而坐,俊秀的面容与王妃相得益彰,二人情意笃后,举案齐眉,是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方璇便道:“女儿素闻宫中的刘总管有三个喜好,一是爱鸟,二是好茶,父亲也是替女儿着想。”

两月后是毓庄皇太后的千岁,特特下了懿旨,接她进京陪伴。

只是太后笃信佛法,已久不问事,若有什么,也多是交由司礼监的大总管刘亭去办。

说起刘亭,在宫里除了敬事房的李元李督领之外,数他最是天子近侍。

且刘亭还有一处不同。

他原是毓庄皇太后的远房侄儿,幼年进宫便服侍今上左右,其间不论是情分或份量自然与他人不同,当年今上被立太子后不久,先皇就曾封他为太子少保。

一个宦官,能得如此殊荣,足以显出刘亭的分量来,据说殿上那些倚老卖老的中堂阁老,向来最是瞧不起他那等人,更与他们没什么利害瓜葛,可见着了刘亭也要留与他一两分薄面的。

说到此处,安南王妃不免有些不安,欲言又止,“王爷……”

端宁是在她膝下长大的,如今要独自上京不提,太后有可能还会赐婚,她实在放心不下。

方缙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地模样,不以为意道:“王妃放心,太后向来喜欢端宁的很。”他拍拍庆王妃的手,“再者说,都是自家人,不是么?”

庆王妃乃是毓庄皇太后的表侄女,若真要论起来,与刘亭还称得上是表兄妹……

安南王妃闻言,脸色立时就白了一些去,手却被方缙握的紧了,她有些无措地咬了咬唇。

“端宁可还要喊太后一声姑奶奶的。”

方缙大掌覆在她手上,安抚一般揉捏了两下,带了宠溺道,“端宁的封号可还是她老人家亲定的呢!莫不是忘了?且万事还有我呢,王妃大可放心。”

庆王妃闻言已是重又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觉得自己未免太多心了。

方璇在一旁静静听着,以茶桨慢慢撇去壶中茶沫,再将茶水倒入分茶器中,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

她取过方缙的小盏再次奉满,恭声道:“父亲大人,请用茶。”

第二道的茶汤色泽清澈透亮,宛如碧玉沉清江,不同于之前的浓郁,茶香清淡似兰,入口甘甜,回味悠长。

方缙最是喜爱,但从来只小啜一口便放下,今儿却一反常态,二品兰芷后方才置于几上,闭目片刻轻声感叹道:“好茶。”

“父亲大人爱赞。”

“端宁,此去京城不同于陵南。”方缙睁眼看她,目光灼灼,“你切记,做人恰似煮茶,处世乃同品茗,不可浮躁,当忌张扬。”

方璇跪拜于地,“多谢父亲大人教诲,女儿莫不敢忘。”

第二十五章 来历

方璇次日起身,和往常一般洗漱,用饭,再去外头转了一圈消食。

晨曦微朦,外头是个阴沉天气。

“郡主,真不用找大夫来看看吗?”檀香紧跟在后面,眼下发青,望着自家郡主平静的面容,心中隐隐不安。

昨天夜里,郡主歇下后,她在外间守夜,朦朦胧胧间正要睡过去,忽地听见声响。

檀香不放心,掌灯披了外衫进去看,正看到郡主不知何时已醒过来,怔怔盯着黑沉沉一片的角落处发呆。

身上的里衣湿透,后背额头俱是冷汗。

“郡主。”檀香连忙又端了热水来,伺候她换过衣裳,“您又梦魇了吗?”

那日在灵安寺,郡主被桂王府小世子卫杨纠缠,摔下后崖后,也有过两次梦魇的情形,却不准她告诉王妃,也决意不看大夫。

方璇目光有些冷,昏黄的烛光将她苍白的脸色掩去,嗓音微涩,“我没事,你出去吧。”

檀香犹豫,方璇沉沉看她一眼,“出去,我累了。”

郡主许是真的累了,或者有些事并不想让她知道。檀香退了出去,却整夜都没合眼,守在外间。

郡主是做了什么噩梦?

檀香默默想着,随方璇回到屋中,文曦已经侯着了。

“郡主,大夫来看过了,说他身上的伤口很多,已经开过药了,您要去看看吗?”

昨夜审问完后,方璇便吩咐文曦请大夫过来为傅玉治伤,再把人安顿好。

“不。”方璇笑眼斜乜着檀香,“檀香,你要不要陪本郡主去见好吓人的襄王呀?”

————————

顾谌正用完早饭坐着吃茶,忽地觉得眼角又开始跳,便用拇指压了压。

昨夜开始,就有了这毛病。

青云进来瞧见他脸色比外头的天色还阴,想了想,开口道:“殿下,属下已经派人连夜去查了,那个傅玉并无不妥。”

昨夜审完,她又着人去查,还有萧程与谢搵从中协助,今日一早就已经有了结果,便一一回禀。

傅玉原是河中一位五品中郎将之子,父亲早年在战场负伤已经去世,他们孤儿寡母寄居舅舅家中。

三年前河中大旱,因当地府官赈灾不力引起难民暴动,乾徽帝大怒,下旨彻查,当地不少府官、将官都因此被牵连,他舅家也被搁去官职,一家老小都回了老家安庆府。

傅玉舅母本就对这个便宜小姑子和外甥不满,如今自家都过的艰难,更没个好脸色,嫌弃他们一个病歪歪整日要用汤药吊着,一个一身穷病还去书院读书不出去做活补贴家用,平日就骂骂咧咧的难听。

一日傅玉母亲吃饭时,突然犯了病症,将饭菜泼洒在地上,于是他舅母指着人痛骂一顿,直把她骂的晕死过去。

傅玉在书院,听得母亲身边的小丫头子哭着跑来说“夫人不行了”,扔了笔墨就往回跑,母子二人却也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事后,傅玉料理了母亲后事,将所有家产扔在舅母跟前,给舅舅磕了三个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长的好,性子狠,平时就和当地几个觊觎他容色的纨绔子不对付,知道他居然独自一人在码头上给人做活,那些人便纠结了一批地痞流氓,趁着夜色将他堵在库房中,言语挑逗,见他不从,便想要用强。

最后是守夜的人听到动静,打开库房一看,一股血腥味扑过来,里面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个人,个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伤的最厉害的就是傅玉,脸上虽然没有伤,身上却全是大大小小的口子,一看就是那些人故意如此,若再迟些,就是神仙也难救回来。

守夜人认得傅玉,把人先拖了出去才报官,又请大夫医治,第二天起来却发现人不见了,桌上留了一个布包,里面是傅玉给人扛麻袋得来的一百多文钱。

傅玉怕那些人会找守夜人的麻烦,在外面找个破庙躲了些时日,平时只靠吃一些贡品充饥。

昨日是其中一个纨绔子去登高,俩人恰好对上,傅玉把人打晕后绑在佛像背面,一路走到安凤大街上,正碰上方璇等人。

青云说罢,看到顾谌面色仍不太好,不知是哪里不对。

顾谌摩挲着青玉龙纹的扳指,沉吟不语。

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会无缘无故日行一善?

他冷笑一声,“去查,看看除了被绑的人外,其余几个人都如何了。”

————————

方璇刚走到顾谌门前,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摸摸鼻尖。

“郡主,您生病了,还是请个大夫看看吧!”檀香连忙瞅准时机劝道。

“只是没睡好罢了,再敢咒本郡主,就扣你三个月的例银。”方璇恶狠狠地吓唬她。

转过头,又换了一副端庄的模样,对站在门口的侍卫楚楼温声道,“劳烦通禀一声王爷,端宁求见。”

顾谌听闻侍卫来报,又压了压不时抽动的眉头,慢悠悠抽出一册兵书来看。

楚楼退出去,面色严肃,“郡主请回吧,王爷有事在身,暂不见客。”

“好。”方璇点头,转身要走,身后却传来男子沉肃的嗓音,“让人进来。”

青云迎出来,恭谨道:“端宁郡主,殿下请您进去。”

“王爷忙完了吗?这么快?”檀香低声嘀咕了一句。

主仆二人进了屋子。

相比行船上其他地方的摆设用物,顾谌居所却简单了许多。

屋子很宽敞,光外间已有她住的地方大了,只是里头空荡荡的,单单摆了左右四张黄花梨木的圈椅,最上首是奇楠木

的黑漆嵌螺钿太师椅。

一扇十二开紫檀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隔开里外,显露出主人毫不掩饰的尊贵。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摆饰。

“端宁拜见王爷。”

方璇站在屏风前,朝寂然无声的隔间行礼。

“免礼。”过了片刻,顾谌大步走出来,不曾看她已坐在了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田黄印章。

印章黄中带赤,色明快的,是最珍稀的田黄冻玉雕刻而成,座上一只瑞兽貔貅,脚连七星,头有两仪,其形栩栩如生。

据说太子性情温和中正,是最喜玉石之物的。

至于顾谌,行事肆意,但是却鲜少有人能猜中他心思,她也不需要猜。

方璇瞥了一眼,看到印章底座刻印处缺了一角。

“表妹不用拘礼。”

顾谌随手捧了茶吃,一指右下首,“坐下说罢。”

“多谢王爷。”方璇依言坐下,颈脖半垂,一双眸子看着眼前一丈远处,规矩是半分也不肯错的。

第二十六章 问答

“本王听说,表妹是前朝沅大家的弟子陆先生之徒?”

不等她开口,顾谌将印章放在手旁高几上,“不知表妹对玉可有研究?”

沅言是丹青大家,陆先生自然也学的是此道,顾谌不会不知,他却拿个印章出来,岂不是故意为难?

方璇起身一拜,不疾不徐道:“端宁才疏学浅实在鄙陋,承蒙王爷不弃,所言若有不对之处,请王爷勿怪。”

“无妨,六艺实为一家,自有相通之处,本王是十分信得过表妹的。”顾谌诚挚地看着她。

方璇只做不懂,走近两步,细细看了片刻,开口道:“田黄有温、润、细、结、凝、腻之六德,与君子之德相得益彰,自古为天下人追捧。

只是端宁却以为,天下万物皆有其珍贵之处,未有高低之分。譬如灰炭,粗陋脏污,但每年所纳税银占去朝堂赋税十之一数,即便它不可赏玩,也丝毫不影响其价值。

玉也是此理,田黄石价值百金,最下品的白玉几两可得,但若刻成印章,效用却是一样的。

只是在不同人眼里,在大家和顽童手中,最终呈现出的模样有所不同罢了。

又譬如王爷手中之玉,其色纯润,其质通透,乃是上上之品,也许在刻章人眼中,不过是练手之物。到了王爷手中,便成了心头之好,若是王爷将它赠予爱玉之人,说不得会珍重收藏一生也未可知。

因而世事无常有百态,人心才是最终衡量的标准,有用无用,是好是坏,可为不可为,均只在一念之间,若真要细究起来,也许王爷也说不清为何独独看中此章,不是吗?”

她抬头,目光清澈俨然,全然一副君子坦荡荡的神色。

顾谌焉能不懂她意有所指,却只冷哼一声,沉声道:“依表妹所说,天子百姓,也是无有贵贱之分了?”

“端宁不敢。”方璇直直跪下去,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神情惶恐。

檀香亦“扑通”跪下。

她分明不是此意,顾谌倒故意曲解,虽觉得为着一个他尚不了解的傅玉不至如此,方璇仍恭恭敬敬。

“玉无好坏,因它为凉物,人心却能分好歹。皇上圣明厚德,承位十一载,励精图治毫不懈怠,是以我大祯治内河清海晏繁荣昌盛国泰民安,周边番邦更是岁岁朝贡以我朝为首,百姓无不感激圣上贤勤为民,实为千古明君。

由此可见天子之德,惠及万民,乃是天命所归,唯有致圣致仁者可为,又怎能与孑孑众生而论。”

一番话说完,方璇以头磕地,“端宁愚昧,还请王爷恕罪。”

愚昧么。

顾谌唇间溢出一声轻笑。

伶牙俐齿!

便是跪伏在地,她背脊也是笔直的。

纤长细腻的颈脖垂下,弯出的弧度如此娇柔,抹去了她话中的谄媚。

并未全部挽起的青丝散落开,遮住玉般清丽的侧颜,只露出一小截白皙透明的耳垂,上头戴了玉石翡翠坠子,简单端庄。

随了她动作,环佩微响,瞬时又寂然下去。

厅中是长久的静默。

檀香觉得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砰、砰、砰、砰……”

跳的又急又快,声音还大,似乎下一瞬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襄王好可怕啊。

郡主骗她,说什么“王爷行事最是公正,性情闲随,怎么会吓人呢?”

方才这一问一答间,明明襄王只说了几句话,她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好像砸在她后脑勺上,沉甸甸的,还发寒。

还好有郡主在。

郡主真聪明,虽然说的什么她有些不太懂,但比襄王说的多,说明郡主说的有道理,否则襄王怎么不说话?

“本王恕你无罪。”

半晌,顾谌天恩一般的声音响起,方璇再拜,欲要起身时,身子却歪了歪。

檀香连忙爬起来扶着。

方璇站定,面上如蒙大赦的神色太明显,没了往常的自若,顾谌倒有些不习惯了。

他扫她一眼,脸色是不如昨日站出来要人的时候红润。

不由又看一眼,这回发现她眼下有些淡青的痕迹。

方璇素来不爱涂脂抹粉,出门也只是薄施青红,那样单薄的脂粉可遮不住。

怎么,担心那少年担心的吃不好睡不着,竟把自己折腾病了么?

难不成他还能把人吃了不成?

顾谌吃口茶润润嗓子,“表妹打算如何处置?”

如今一口一个“表妹”,他喊的顺口了,方璇听着也就习惯了。

他问的是傅玉。

“说起来不怕王爷笑话,端宁自幼在父亲母亲膝下长大,本应知足,只是常常看旁人有兄弟姐妹陪伴玩闹,心中不甚艳羡,却又怕说出来惹父母伤怀,每常失落。”

她颇有些羞赧,清凌凌一双眸子半垂半落,脸色微红,“如今别了父母上京,虽然太后慈爱,心中却难免有些孤单,既然有这样的缘分,便想着不若收了那可怜孩子当做弟弟,总归他也无依无靠,王爷觉得如何?”

“什么?”

叫出声的不是顾谌,虽然方璇这个想法也在他意料之外,但顾谌自持什么事情也吓不到他,又怎会如此失态。

檀香张大了嘴,大声道:“郡主!”

难道王府莫名其妙就要有世子了吗?

呸呸呸,世子可是要皇上亲自册批,王府嫡亲的小王爷也不一定就能做世子的,何况只是个半路的干弟弟。

可是就算不做世子,郡主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多了一个弟弟呀!

最多给些银两,或者看傅玉长的好,找个差事给他也就差不多了。

檀香急地悄悄伸手扯方璇衣角,心道郡主一定是病了,都开始神志不清说胡话了,自己要不要和襄王说一声郡主生病的事?

她抬头看一眼顾谌,吓的一抖。

明明襄王没有发怒,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她怎么觉得那么冷呢?

不等檀香满肚子的愁肠顺过来,顾谌已开口了,“没想到表妹惯来理性,心细竟如此细腻敏感,倒是本王疏忽了。你可想好了?”

“嗯。”方璇点头,“只是还要写封家书告知父亲母亲,想必他们也十分欢喜的,母亲一直觉得膝下空虚,常常说要是端宁能有个兄弟便好了呢。”

“是吗。”顾谌不置可否。

庆王若是和其他三个王爷一样,生了一堆儿子,也就没有今日的富贵权势了。

“既然王爷同意,端宁就先告辞了。”他既然不再追究傅玉,方璇便也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行礼告退。

第二十七章 姐姐

“装好,送到她房中。”方璇走后,顾谌随手将貔貅印章扔在几子上出门去,吩咐青云。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方璇。

印章不是渔阳知府特意送来,虽有瑕疵,已是十分难得,殿下瞧了中意,便留下来准备赠予太子的麽?怎么端宁郡主只是来了一趟,转眼的功夫就要另赠于她了?

青云没有问出声,心中却暗暗记下,送走顾谌,郑重找了个锦盒,将印章放好,送去了方璇处。

方璇与檀香却不曾回房,而是折身去了行船底层,傅玉便暂时安置在那里。

因是内务府督造,行船底层也不算逼仄,各处有走道相连,只是难免有些潮闷,但比起一般商船已是十分舒适了。

傅玉伤势未愈,又接连落水,早已体力不支,虽然执拗还是沉沉昏睡,又被云曦灌了汤药,歇了一宿身上轻快了不少。

也许是还有戒心,方璇手刚搭在门上,他便醒了。

这里只是一个大开间,檀香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郡主,您不舒服,何必还亲自过来,要是不放心,奴婢来也是一样的。”

“就你那样忘东忘西的性子能照顾好谁?”方璇瞥她,伸手推开了门,一行进来一行轻声道,“若把人交给你,没毛病也被你疏忽出病来了。”

语气亲昵,应是十分宠爱这个婢女的。傅玉闭上眼,暗自想道。

“好吧。可是郡主,您真的要认他做……”

“嘘——”方璇食指放在唇上,放轻了脚步朝床前走去。

傅玉脸色仍有些苍白,即便屋子里光线昏暗,但也遮掩不住少年的光芒,海棠花色的唇瓣微薄,紧紧抿着。

方璇弯腰,看到他浓密的长睫在自己靠近过来时抖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平静。

现在的他,不过是个防备心重又执拗倔强的孩子,也许换个环境,以后就不会是那样狠厉残忍的性子了吧。

傅玉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暂时拿了秦赣的穿着,宽大的衣裳套在少年单薄的身上,虽然个头不矮,到底是太瘦弱,还要多吃饭多长长肉才好。

其实她也不算诳了顾谌吧。

在他们眼中,现在的傅玉不过是个遭人欺凌的少年,日后,也许他会成为别人手中一把锋利见血的长剑。

只是……

乍一眼认出傅玉时,他神情中单纯的信任直直撞在方璇心间。

那样不加掩饰的直白,认定一件事的无前,她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自己。

鸩酒冰冷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分明是灼眼的血色,却那么冷……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即便知道前方满是荆棘,但因了那一点点的好,还是愿意去做,金钱,身体,或者是性命,都是自己的武器,无所谓失去。

只是再来一次,她累了。

————————

傅玉鼻尖闻到淡淡的暖香,眨眨眼,做出刚睡醒的模样,正对上女子有些近的五官。

大概是睡的太久了吧,眼前的光影有些模糊,唯有那张脸无比清晰,深刻在他眼中。

此生不去。

不是温婉的柳叶眉,眉头稍浓,眉尾细勾,长眉入鬓,带了一分难得的大气。

眸子却是很好看的,清丽丽像一湾泉,泉底映着一轮明月光,细看,原是他的模样在里头。

红唇艳丽如三月春花,盛放在瓷白娇嫩的肌肤之上,也许只要一点露水,便能绽出她最美的模样。

傅玉觉得脸上有些痒,想要抬手去摸,碰到的却是一缕细柔馨香的青丝,软软拂在他耳边。

心中微微一动,霎时盈了点点欢喜与悸动。

只是这样好看的女子,为何瞧着却有些难过?

她不高兴。

看着他的时候,好似穿过他的脸,穿过广阔的河面,神思藏在莽莽青山中,落在一株野草间,任谁也寻不着。

傅玉觉得,方才懵懂间生动起来的胸口,好像针刺般,多了些说不出口的心疼。

他想,她应该好看的笑,眸子里都是细碎的光,而不是此刻的模样。

他不喜欢。

便不自觉起手,冰凉的指尖落在她眼睫上。

方璇一惊,下意识就退了半步,细长的睫毛扫在他指腹上,润润的。

“你醒了。”她敛了神色,笑着看他。

傅玉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笑,难看死了。

“什么不是?”檀香凑过来,“你醒了?要不要喝水?饿不饿?想吃什么?”

傅玉皱了皱眉,觉得这丫鬟未免太聒噪,难怪她不让她来照顾自己。

想着又有些高兴,自己靠坐起来,咧了嘴角,朝方璇道:“喝水。”

像是个为了吃糖讨好大人的孩子。

“我这就给你倒。”檀香倒不在意,虽然来的时候抱怨,真看到人没事了还是高兴儿,立时就去边上水壶里倒了杯温水过来,“喏,喝吧。”

傅玉抿着唇,身子不动,凤眼中目光灼灼盯了方璇瞧。

檀香一瞪眼,正要教训他大胆,方璇已经接过了茶盏,“是要我喂你喝吗?”

一行说,一行坐在他床头,手送了过去。

“郡主!”檀香急了,“这种事您如何做得!”

却不敢抢,怕水洒了。

傅玉垂下眼睑,看到唇边的那只手,一样的瓷白,指节细长圆润,那么好看。

他悄悄握紧了放在被面上的手。

既然她合该是这般好,那自己就该护着她,不再叫她有一星一点的不好。

“不是要喝水吗,怎么不张嘴?”

方璇看着少年紧抿的唇,故意扬了扬手中的茶盏,“不喝的话,姐姐就倒了哦。”

姐姐?

姐姐吗?倒也不错的样子。

傅玉没有伸手去捧,微微仰着脖子,等着她喂。

檀香已经恨不得把人按在被窝里打一顿了。

呸,这才哪儿跟哪儿,又没有断手断脚,方才还能自己起来呢,就要郡主伺候上了,有本事你去找襄王伺候啊!

她实在忍不住了,眼疾手快就夺了杯子,瞪着傅玉,咬牙切齿,“郡主,还是奴婢来吧。”

傅玉猛然就变了神色,方才的沉默温顺一扫而光,眸子里泛着冷光。

谁怕谁!

檀香抬头挺胸,居高临下和他对视,毫不怯场,“张嘴,乖,喝水。”

傅玉抬手,从她手中接过杯子,尽数喝了。

“咳咳。”他擦了擦嘴角。

方璇掏出帕子,细细给他擦了,“急什么,又没人和你抢。”

“嗯。”傅玉点头,有些得意,慢慢开口道,“谢谢姐姐。”

第二十八章 梳妆

“姑娘,您走慢些。”乐水小跑着跟在蒋婓身后。

蒋婓脸色微红,脚下步子不停,直直往方璇的屋子走去。

“表姐,你怎么能……”方一进屋,却看到那个叫傅玉的少年就在里头,顿时僵在那里,走也不是进也不是。

方璇奇道:“表妹这是怎么了?”

蒋婓一扭头,不屑地道:“原来表姐现在不方便,那我还是过一会儿再来吧。”说罢又冲了出去。

“姑娘,您等等奴婢呀。”乐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小跑着往蒋横的屋子去了。

“哥,你知不知道,表姐居然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做义弟,她是疯了吗?”蒋婓一把扯了蒋横手中的书,气呼呼地坐下来,“我方才想要去劝她,结果竟看到她和那个傅玉谈笑风生,竟一点也不避讳,你怎么也不劝劝她。”

蒋横把书拿回来,细细抚平了被她攥皱的书页,让伺候的小厮三七退了出去,“表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想好的事情谁劝也没用。”

他看着自家妹妹气地如此模样,笑道,“你又是作甚这般生气?”

蒋婓柳叶眉几乎竖起来了,“我哪里是生气,我简直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个傅玉是什么人?说是中郎将的家门,但早不知败落到哪里去了,表姐与他素不相识,为何要这样做?传出去,不止是她,就是你我也要被人耻笑,我怎能不气!”

她看蒋横并不在意,心念一动,接着道:“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个傅玉长的也太好了些,表姐自幼在王府长大,王爷王妃又疼爱,自然没人敢打什么坏主意,她根本不经事,谁知是不是被美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支支吾吾道,“我刚才分明瞧见他们二人亲亲亲密密,你就不担心?”

果然,蒋横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放了书,训道:“表妹不是那样的人,你休要胡乱猜测。”

蒋婓见他神色有些开了窍,也就不再多言,索性起身走了。

这边厢,蒋横虽然训斥了妹妹,到底有些担心不安,想到蒋婓说傅玉生的好,他倒还不曾见过,既然是表妹的义弟,自己去看看总是应该的。

于是吩咐三七几句,草草掩了书卷收拾笔墨出门。

——————————

“表姑娘这是怎么了?”

檀香端了两碟子糕点进来,正与蒋婓擦身而过,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嘀咕一句。

“她是谁?”

背后冷不防传来说话声,将她吓了好大一跳。

原来傅玉见蒋婓气呼呼来又急匆匆走,暗想她许是要说他的事情,便找个由头出来了。

他上晌便过来了,赖在方璇这里用了早饭,又乖乖喝过药,此时已经熟稔不少。

檀香正站在门边,探头看方璇已经不在窗边了,于是凶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我可告诉你,郡主待你好你要知足,不能得陇望蜀朝三暮四。”

嗯,这几个词还是郡主教她的,她记得最清楚。

傅玉懒得多说,又问一遍,“方才那人是谁?什么表姑娘?”

“表姑娘就是表姑娘啊,是郡主的表妹。”

“表妹……”他念了一遭,声音冷冰冰的没有温度,檀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察觉到他的目光,傅玉扬扬唇角,又成了那个在方璇面前乖巧听话的少年。

他拿了檀香手中一碟点心进了屋子,大喇喇去了里间,亲昵道:“姐姐要吃枣泥糕吗?我刚刚尝了半块,很好吃的。”

“好。”方璇本以为他走了,已到了下晌,便想着睡个午觉,正卸钗环他便走进来。

傅玉放下点心,好奇地看着妆奁中的步摇玉簪等物,“这些是什么?插头上的吗?傅玉可以看看吗?”

方璇散下一头青丝,并不在意,“你想瞧便瞧是了。”

傅玉便拿了一根玉兰花头的碧玉簪,放在手中左瞧右瞧,又试着往她头上插戴,被方璇躲了过去,笑着道:“好了别闹,你哪里会戴这个,没的弄疼了我。”

傅玉不服,手中高高举着簪子,“谁说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方璇心中只当他是孩子,见他执意要如此,只好偏过头来,轻轻巧巧挽了个发髻,“看到没,插在发髻上,便行了。”

“这里吗?”傅玉比划半天,又有些不敢下手。

“方才不还说会的吗?”方璇笑他一声,伸手接过簪子插在发髻上,对着铜镜歪头瞧了瞧,“行了吗?快回去吧,闹得我头疼。”

傅玉抬眼去看,镜中女子坐在妆台前,只到他胸前高,一张脸儿笑靥如花,一扫昨日的沉郁,满是开怀。

他也笑道:“姐姐头疼吗?我给姐姐揉揉好了。”

“哪里用得着你。”方璇唤檀香,“檀香最会做这个的。”

“就是!”檀香进来一挺胸,“你就别在这吵郡主休息了。”

傅玉这才往外走去。

正出了屋子,迎面走来一位清俊公子,满面书生之气,长相周正,他还不曾见过,只隐约觉得面熟,眉眼间倒与先前那个“表妹”有三两分相像。

“姐姐已经歇下了。”他关上门,挡在前面,冷冷地道。

蒋横比方璇长一岁,傅玉身量却长,二人个头不相上下,在门前相对而立。

蒋横也打量他。

乍一见,若不是身上穿男装,他险些以为这是谁家的小娘子。

真真是长的好,这才知道妹妹说的没有一句夸张,便是表妹天生丽质,真要论起来,也不如他的。

唇红齿白,肌如凝脂,凤眼微挑,身姿风流。

饶是蒋横读圣贤书长大,满肚子文墨,一时也想不起古往今来有哪样一首诗词能用在他身上。

他怔愣在那里,直到傅玉开口将他拒之门外,方才回过神来。

“我……”蒋横开口,不自觉有些脸红,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个男子,而是与表妹一样的姑娘家,他向来是不太会在女子面前说话的,“咳咳,原来你就是傅玉吗?我、我来找表妹有事。”

“姐姐已经歇下了。”傅玉神情冷淡,凤眸中一丝波澜也无。

“是吗。”蒋横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心中惊讶于他长相,方才蒋婓说的话便冒出来,更添了窘迫,“那好吧,我等一会儿再来。”

他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傅玉眯眼,看着男子俊秀的身影,半晌没有挪过步子。

第二十九章 无双

安庆府太守裴敏昨日没请到人,今儿一早巴巴就递了帖子,想要拜见顾谌。

这裴敏读书三十载未有功名,最后还是历任吏部尚书的张优主考时,点了他二甲第八名进士,他便常称张优弟子,算起来与顾谌倒还有点同门之情。

顾谌本打算明日再出发,只是忽然想到那夜有人推窗大剌剌看风月的事情,厌恶地皱皱眉,吩咐午后申时中启程回京。

左右无事,便允了裴太守,给他一个恩典。

筵席设在得月楼里,席间几位府官自然百般奉承,顾谌都一一受了,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一时宾主尽欢。

裴敏虽功名不显,但素会钻营,任上虽无大功,可也从未出过差错,短短二十余载,已升到了一府太守之位,若不是年纪大了,殿前对答还是有些机会的。

科举仕途之官,与代代相承的勋贵爵府不同,家中子嗣最为重要。

奈何他家中虽有庶子五六个,只是都不中用,文不成武不就,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唯有正室所出一女,自幼机敏,长相脱俗,竟比几个哥哥还要聪慧懂事。

裴敏自然倾力栽培,以期日后父凭女贵,拉扯几个庶子一把。

酒至半酣,顾谌起身说了几句,便往外走去,裴敏笑呵呵凑过来,“多谢王爷赏脸,下官有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已经派人送到王爷行船之上了,还请王爷笑纳。”

下官给上位者送礼,乃是常事,顾谌自然不会义正言辞地推拒,淡淡说了句,“裴大人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裴敏一躬到底,直到顾谌走远了方才抬起头,却看到迎面走来一女子,盈盈拜在顾谌身前,看不真切长相,只瞧的出身姿十分风流,细眉细眼。

两人说了几句话,女子先是泫然欲泣,继而又拜谢一番,目送顾谌走了。

裴敏摸着已有些花白的胡须,问出来的师爷,“这位姑娘是?”

————————

无双搭了小丫头绣春的手,脸色苍白地看着顾谌离去的方向。

“姐姐为何不高兴?”绣春不解道。

王爷已经许了,会给姐姐找个好去处,不用再回楼里听些难听话被人责骂欺负,妈妈也不敢再整日打骂,不是很好吗?

无双收回目光,“走吧。”

他转身的时候,甚至眼风都不曾扫过她。

无双打一开始就知道,襄王地位如此尊贵,即便收用了她也不过只是当个玩物,连王府都进不去。

但和日后不知会被哪个年纪大又好色的男人赎身比起来,至少襄王年轻有权势,人又高大俊朗。

最重要的是,如果委身于他,这一生就再不用辗转于旁人之手,即便年老色衰,或是没有宠爱,那也是襄王的女人,他自会护她一世。

只是……

昨夜被谢揾的小厮原封不动送回去的时候,那些姐妹们的奚落嘲笑,她一句也听不下去。

今日还是从相识的一位公子耳中听到襄王在得月楼,她再顾不得脸面,匆忙赶了过来,只求他一句话。

无双莲步轻移,慢慢往来路走去。

她这一番哭诉悲戚,虽然立竿见影,从此远离风尘,但也止步于此了。

再美的姿色,襄王都不会再记得她这样一个女子。

第三十章 手段

行船顶层的观景台上,蒋斐百无聊赖地往河中投食喂鱼。

这处高,河风迎面吹来,将女子盛开的裙摆吹起,更映称的她身如弱柳面如春花,自有一股怜弱风情。

乐水递过装了鱼食的盘子过来,她伸手抓过几粒在手中,却半晌没有扔出去。

“姑娘?”乐水唤她。

“表姐为什么要这么做?”蒋斐蹙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若当真可怜他,那打发几个银子不就可以了吗?

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义弟?

她莫不是忘了,自己可是庆王府的端宁郡主,不是随便什么平头百姓,一时兴起就与人称兄道弟的身份。

亏父亲还常常夸她聪敏有才,让自己到了京城,要事事处处都听她的,结果还不是见着个好看的男子就昏了头。

蒋斐看着深深的河水,里头仿佛映出了傅玉那张脸。

她怔怔想着,真是极好看的。

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清丽的女子容颜。

蒋斐狠狠将手中的鱼食抛下,争食的河鱼将水面搅乱,那张脸也看不到了。

“嘭!”

手腕砸在栏杆上,一阵钻心的疼。

她疼地脸色发白,却咬着唇,一声不哼。

“姑娘!”乐水惊呼一声,连忙放下盘子去折她袖口,“快让奴婢看看。呀,都肿了,奴婢这就回去拿药,姑娘再忍一忍。”

“不准去!”蒋斐大喊一声。

乐水步子一顿,惊讶地看着她,“可是您受伤了啊!”

蒋斐转过头盯着她,那双如水般的眸子此时却有些骇人,“我说不准去就不准去。”

乐水瑟缩了一下,到底是不敢动了。

她这才又继续抓了鱼食扔下去,声音很轻,被河风吹的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你说,她是不是看上人家容色了?”

那样瘦弱的少年,就算长的再好又有什么用?无权无势,连襄王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聪明?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又或者,不过是故意做出这样的姿态,好让旁人知道她心地良善?蒋婓脸色阴沉下去。

“姑娘说谁看上谁了?”乐水忍不住问道。

“我胡说罢了。”蒋斐一笑,“对了,昨日王爷破费了不少,还没有去道谢,你去看看王爷可回来了。”

“要不要去和郡主说一声?”

蒋斐面色一冷,“不用。”

“哦。”乐水退了出去,心中暗道:之前姑娘不还说,应该和郡主一起么?否则被人传出去不太好的……

她低着头,又想:等会儿还是去拿瓶药膏来吧,上次在檀香那里看到过几瓶,其中正好有治淤伤的。

一行想一行下了楼,便不曾注意到旁边一间屋子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不仅王爷王妃宠着你,太后喜欢你,就连母亲也常常拿你和我比较,说你懂事聪明,哥哥更是把你捧在心尖尖上,你一来,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好像你才是他们的女儿,分明不过是个姨娘生的庶女罢了,凭什么我要和你比?”

乐水走后,蒋斐将鱼食一股脑儿倒下去,懊恼地道,“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却只能跟在你后面,永远都比不过你,我偏不甘心!”

她忽而绽出一个妩媚的笑来,抬手抚鬓,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在耳后,“王爷不是想让你嫁进皇家吗?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一个不遵闺仪的庶女,就算是郡主又有谁会娶呢?”

——————————

“殿下,查到了。”。

顾谌方回了行船之上,青云脸色有些不好,进来回禀道,“您说的那几个人,都出事了。”

“说说。”

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他瞥了眼裴敏所谓的“心意”,不过是些玉石金银等物,面无表情。

“除去被绑在庙里的那个,一共还有四人,其中一个夜里喝完酒回去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

一个从花舫上一头掉在河里溺了水,醒来后一直说水里有……水鬼,抓着他的脚不放,据说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

还有两个是一起吃河豚后中毒,虽然救了过来,抱住了命,却伤了肾脏,以后一直要用药养。”

听到最后两个,顾谌点了点头,“庙里那个呢?”

青云脸色一僵,有些不忍道:“那人此前出了城,近日才回来,后来被闯进庙里的野狗咬断了脖子,死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血,更不会因为区区一条性命就害怕。

而是那样一张脸,却好像在她脑海中绽出一个狠厉阴暗的笑容。

“殿下……”青云欲言又止。

顾谌没说话,她只好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些,真的都是他做的吗?”

睚眦必报,手段残忍,且又懂得隐忍隐藏。

“此人若是留在船上,属下实在不放心。”青云担忧道。

顾谌抬了抬眉头,“她都不怕,本王难道还不如一介女子么。”

“可是端宁郡主并不知道……”

话说到一半,青云睁大了眼,难得有一件事让她如此惊讶,“殿下的意思是,端宁郡主已经知道了?可是……”

可是这怎么可能!

然而谭奎一事,青云记得清清楚楚。

从遇到傅玉,到傅玉被抓住,昨夜看端宁郡主的模样,很显然并不知情。

那只能是在船上见到他之后才知道的。

但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是神策军也办不到,她是怎么做到的?

顾谌勾唇,摸了摸下颌,“本王也很想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误打误撞呢,还是有手眼通天的能力。”

青云一凛,犹豫道:“要不要属下去查清楚?”

这世上,还有人比神策军刺探情报的能力还强还快吗?说不得端宁郡主背后隐藏的,就是庆王府的一支密探。

“不。”顾谌好整以暇,“这件事你不用管,盯好谭奎背后的人就行了,本王自有安排,下去吧。”

哼。

方缙那个老狐狸,自以为手里攥着几十个死士,又有几万兵马在手就能成事,如果真有比神策军还大的底牌,哪里还会按捺到今日,早就拥地为王了。

恐怕连方缙自己都不知道,养了这样一个好女儿吧!

他这个表妹,真是越发有意思了。

第三十一章 惊吓(感谢打赏)

蒋斐听得顾谌已经回来了,自去拜谢,可被楚楼拦在门外,说王爷有事在身,暂不见客。

她站在那里等了片刻,这回顾谌却没有让人进去,也是白等罢了。

直到行船缓缓启程,青云从房中退出来,吩咐一应事宜,被蒋斐唤住问了,也推说殿下不便见客就走了。

她隐隐有些难堪,面上仍带了笑,客套两句转身往回走去。

走了不远,正碰上萧程大步而来,朝她微微颔首算是示意,到了顾谌门前便被侍卫请了进去。

她一掐掌心,回了屋子。

待到用晚饭的时候,只推说身体不舒服,一直不曾出去过。

乐水端了饭菜进来,说少爷特意吩咐蒋家的厨子做了几个她喜欢吃的菜,蒋婓扫了一眼:一盅藕粉桂花甜汤,一小碗山药百合红枣粥,一碟子炒三鲜,还有酒酿清蒸鸭子。

她拿了筷子,随意吃了两口,便赏了乐水,坐在窗边独自神伤。

因此前乐水特意讨了药膏来给她抹,却被训斥了一顿,这会儿心里有些委屈,见状也不多劝,默默吃了些,而后又打水伺候蒋婓洗漱,收拾了一番,见她已睡下了,这才退了出去。

蒋婓仰面躺了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起身披衣,推窗看着外边深沉的夜色。

这日白天里天气便不大好,阴沉沉的,到了夜里外头更是一丝一点的星光月辉也无,行船在一处码头泊了下来,外头黑漆漆地,分不清水面天际。

这会儿已不是在安庆府了,港口泊船极少,沿岸只有寥寥两家做船老大生意的酒肆,在这样黯淡的夜里,露出几缕微弱难明的光亮。

乐水听到动静问,她只说无事,也就继续睡下了。

约莫到了子时,忽地外头起了一阵大风,吹的窗棂簌簌作响,屋里的烛火左右摇摆,将家具物什的影子拉的老长,飘飘荡荡在她身后晃荡,轻幽幽无声无息。

蒋婓顿时有些害怕,正要关窗,“啪”一声轻响,不知是风吹倒了什么。

她吓了一跳,忙忙转头去看。

眼前扫过一个影子,转瞬就没了。

蒋婓心中砰砰直跳,草草阖上窗就回了床上,烛火也不敢熄灭,只攥着被子闭紧了眼。

“啪”,又是一声响。

蒋婓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什么东西就在她被子里!碰到她的腿了!

“啊——”她一声尖叫,几乎是从床上滚下来,双腿发软,哭着喊道,“来人,快来人!”

外头顿时亮起了火光,不少人听到女子凄厉的喊叫,往这边奔来。

“姑娘怎么了?”乐水顾不得披衣,掌了灯冲进来,见墙角处蹲着一个人,披头散发,浑身抖如筛糠,急忙上前,“姑娘?”

蒋婓一抖,两手胡乱抓着,“别碰我别碰我!”

“嘭嘭嘭”。

有人在外砸门,问道:“蒋姑娘没事吧?”

听声音是萧程,乐水一时不知该说有时还是没事,看了眼蒋婓,身上只穿了贴身的里衣,形容狼狈,可是却受了好大的惊吓。

她四下看了眼,窗户没关好,风吹进来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只照的清她眼前这一块,其余地方昏暗暗地朦胧。

乐水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颤着嗓子冲外头喊道:“萧大人吗?我家姑娘好像受了惊吓……”

“砰”巨响一声,门被人从外头踹开,屋子里涌进来不少人。

“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去看看。”萧程的嗓音清冷冷的,从外间传进来。

乐水害怕间,犹还记得捡起被蒋婓失魂惊吓间踩到地上的衣裳,刚想披在她身上,却被一掌胡乱拍开了去,“啊——”

蒋婓尖声大叫。

“姑娘,是奴婢,您别害怕。”

“怎么回事?”说话间,萧程已经走了进来,鼻尖好似闻着淡淡的腥气,打眼一扫,看到墙角处两个人影,大步走过来,并未在意蒋婓的打扮。

乐水见状也就罢了,到底是来了个男子,心中安定不少,把事情说了。

“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进来一看姑娘就已经在这里了。”

萧程听罢,心中已有了数,点了盏灯,跨步走到床边,将宝蓝色绣鲤鱼菊花被面的褥子一把掀开,露出底下的东西来。

一股鱼腥味顿时迎面扑来,他定睛一看。

原来被子里头竟捂着六七条翻白肚的河鱼!

其中一条还未死去,尾巴时不时向上弹起一下,打在别的鱼身上,“啪啪”响着。

萧程皱了皱眉,谁会做这种事?

他看了一眼乐水。

乐水大着胆子上前看了一眼,顿时吓得惊叫连连,捂着鼻子退了三步。

只见那鱼翻着白森森的眼珠子,鱼肚朝上,实在吓人。

“把你们姑娘扶出去。”萧程吩咐一声。

许是已经过了刚开始的惊吓劲,蒋婓抖着身子抬起头,面上梨花带雨,挂着不知是两行清泪还是鼻涕,吓的花容失色双唇苍白,发丝散乱地挡在面前,哪里还有平日半点柔弱精致风情?

“萧大人……”她楚楚可怜地看着萧程,带了哭腔。

乐水退到她身边,“姑娘……”

“蒋姑娘不必害怕。”萧程见她主仆二人都吓地失了魂,清声道,“不过是几条鱼,请蒋姑娘先出去避一避,我叫人进来清理了。”

鱼……吗?

蒋婓愣了愣,这才觉得有些冷,却发现自己只穿着里衣和萧程说话,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小腿来,上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脑中“轰然”一声,面色涨红,连忙拿过被自己拍在地上的外衫,胡乱披了,强撑着害怕和疑惑,扶着乐水的胳膊,“那就麻烦萧大人了。”

萧程看她一眼,见女子虽然害怕,却还能敛的住向他致谢,想必心性也是极强的。

“职责所在。”他淡淡说了一句,吩咐人进来收拾。

蒋婓刚出了里间,外头方璇并蒋横匆匆走进来,一见她这副模样,登时皱着一双长眉,问道:“表妹这是怎么了?”

“妹妹!”蒋横连忙脱下衣裳裹在她身上。

“哥哥……”蒋婓泫然欲泣,一头埋在他怀中,小声啜泣起来。

第三十二章 贿赂

“鱼?”方璇哑然。

她本要接了蒋婓到自己这里来睡,但蒋婓如何也不肯,只说太害怕了实在睡不着,一定要蒋横陪着。

方璇素来知道她的性子,虽然柔软堪怜,其实心思很细,尤其是对她这个表姐,并不似表面亲昵,闻言也不强求,安慰了两句,将他们兄妹送走,这才走到里间,皱眉看着一个侍卫提了桶东西出去。

还有几个侍卫在屋子每个角落里来回翻找。

她上前,脸色沉沉地看着众人忙碌,问萧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谁在蒋姑娘被子里塞了几条鱼,她被吓着了。”萧程见她来了,不以为意地道。

他原不愿让她看到这些,回头一想她连土匪都不怕,还会害怕这个?自己未免太小看她了。

不由有些哂笑。

同是女子,那蒋婓恨不得将一船的人都叫醒,眼前这个却一副要看个究竟的模样。

“知道是谁做的吗?”方璇皱了皱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抬眼看窗户已经打开了,想必此前味道应该更大。

“屋子里已经搜过了,没有人,大概是趁着混乱跑了。”萧程想到这里脸色很不好看。

行船虽然泊在港口,但出入口不仅有襄王府的侍卫把手,神策军也有人暗中盯梢,一般人是绝对上不来的,除非潜到水底,再避开巡逻的侍卫攀上来。

否则,就该是船上的人做的。

“是吗。”方璇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长眉皱的更深。

“夜深了,郡主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萧程将她送出去,转身吩咐了几句,其中两个领命退下了。

走道上都燃着烛火,照的通明。

方璇走在前头,檀香在她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谁这么无聊会吓唬表姑娘啊?”

她不答,沉默着回了屋子,自去休息不提。

————————

“殿下,会不会是……”那边厢,青云来回禀了顾谌,瞧他面上无所谓地模样,试探地问了一句。

“真是聒噪。”顾谌不耐烦地扔了手中的书信,不悦道。

青云一愣,以为他是嫌自己话多,便不敢再说。

心中却暗道:瞧着手段,十有八九像是那个傅玉的手笔,只是他为何要设计蒋婓?两人无冤无仇,实在说不过去。

信是京城来的,她觑了一眼,好似是覃太尉联名几个兵部和吏部官员,想要弹劾汤稞颁布严刑酷法,致使怨声载道,百姓难安。

汤稞是圣上宠臣,虽手段狠辣,但清廉为官,殿下也是十分欣赏的。

覃太尉向来自持有个贵妃妹妹,行事张扬跋扈,还纠结了不少官员为其所用,此前被汤稞一本参到圣上跟前,说他“结党营私,其心可诛”。

虽然被圣上留折不发,却也冷落了贵妃几个月,俩人由此结下了梁子,常常暗中较劲。

太子立储不过一年,根基还未深厚,加之太子从来性情温厚中正,对汤稞颁布严刑酷法一事,虽然碍着圣上并未明言,但其实颇有微词,覃太尉便借此大做文章,意图联名上疏废除新法,罢官汤稞。

难怪殿下会不耐。

此时一个三品知府的女儿被几条鱼吓到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青云默默沏了壶新茶进来,是顾谌最喜的云雾茶。

“找个人盯着。”

顾谌一行展纸开始写回信,一行吩咐道。

“是。”青云闻言就明白过来,磨墨犹豫了片刻,“萧大人那里……”

顾谌停了笔,沉吟片刻,没有说话,她已经懂了。

青云看到信纸上,游龙走凤,落笔苍遒大气,力透纸背。

殿下这一手好字,走时还是1陪主子一起熬夜。

端宁郡主那里有两颗浑圆的夜明珠,只可惜殿下不喜房中有这些东西,白日里那安庆太守裴敏送来的,已经通通被扔进了库房,除非要赏赐他人,否则是绝不会再拿出来了。

许是夜有所思,第二天刚用过早饭,青云便听得外头回禀,说端宁郡主求见。

她连忙通报一声,看殿下丝毫不为所动,没说见也没说不见,斟酌了片刻,擅自将人请了进来。

只见端宁郡主今日穿了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头戴祥云纹羊脂玉簪,这样贵气端简的打扮,一般的小娘子根本压不住,却称的她白莹莹一张脸雅致清丽。

方璇身量高,姿态纤细袅娜,被宫装一显,更添了一分难得的风流。

千娇百媚,也端庄闺姿。

青云不动声色把人请进去,打眼瞧见方璇身后跟着的丫头,手上捧了个锦盒,两指长,一指宽,合着盖子不知是什么。

“端宁打扰王爷了。”

方璇进去盈盈一拜,青云进来奉茶的时候听到她说,“承蒙王爷厚爱不弃,赠端宁印章,端宁无以为报,思来想去唯有这对夜明珠还算珍贵,王爷日夜操劳,不像端宁一介女子无所事事,也算宝剑之于英雄,得其所归了,还请王爷不要嫌弃。”

一番话,既道了谢意,又暗暗拍了一记马屁。

因有谭奎和傅玉的事情在前面,青云抬头看了方璇一眼,见她笑的矜持又真诚,心中不由暗道:这端宁郡主果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若要回礼道谢,昨日就该来了,却偏偏挑了这个时候……

但这样做,岂不是更加深了殿下的怀疑?

“表妹一番心意,本王自然不会推辞。”

顾谌见她那丫鬟将锦盒打开,呈上前来,便拿着把玩了一会儿,甚是满意的模样。

“王爷既然喜欢,端宁也就放心了,耽误王爷时辰,就先告辞了。”

方璇来这里每每如此,说完就走,从不多留,青云一时有些摸不准她的路数。

她在顾谌身边已有多年,什么样的女子都见过,独独方璇这样心机深沉却又回回将把柄送到殿下跟前的,还是头一回碰上。

等人走了,青云回到屋中,看顾谌还在把玩夜明珠,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既然有人要贿赂他不再追究,顾谌倒也无所谓。

“不用盯着了。”

他放下夜明珠,吩咐了一句,“去找个东西嵌在墙上,以后你也不用每夜辛苦挑灯了。”

青云应了一声,把疑问都揣回了肚子里。

第三十三章 问罪

傅玉昨夜睡的很好,晨起看外头已经曦光大亮,伸了个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

他悠然坐下来,倒了杯隔夜的凉水,都觉得甜丝丝的好喝。

很久没这么舒畅了。

且还有个傻乎乎的可爱姐姐,傅玉不管她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既如此便如此,他也会一样对她好的。

正吊儿郎当地,忽地门被人大力从外头推开,他回头,便看到方璇走进来,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

她神情很平静,眸子里也没有怒气,却沉默地看着他。

傅玉心里一慌,人已经站了起来,身量比她高了一个头,咧着一口白牙,漂亮的脸上绽出一抹摄人的笑来,白花花地晃人眼,乖巧地道:“姐姐如何来了?”

方璇仍不说话,定定看他。

傅玉被她看的不自在,笑渐渐敛了去,凤眸里有些不安,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方璇摇摇头,坐下来,瞥了一眼檀香,让人出去守着门了。

傅玉一瞧这架势,便知道十有八九是兴师问罪来的,虽然不知道她如何这么快就怀疑到自己身上,却也只能故作不知。

她不问,他也不开口。

俩人这么僵持着,半晌都无人说话。

“这都搜遍了,昨夜就封锁了行船上下,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哪里有什么可疑人物?哎哎哎,你说会不会是……”

“你傻啊,除了船上的人,谁能把各人的住处摸的那么清楚?摆明了就是,还要你猜?”

外面隐约传来侍卫交谈的声音,傅玉凝神去听,冷不防斜里伸出一只手,“啪”一声将窗户关了。

“出了什么事吗?”傅玉目光落在那只白纤的手上,问道。

“有人往蒋家妹妹的床上塞了几条活鱼,差点把人吓晕过去,王爷和萧大人正在一一排查。”方璇终于开口,声音沉静,目光四下看了眼,并没有再盯着他看,“已经查了一晚上了,闹哄哄的,你没听到吗?”

傅玉听她终于愿意和自己说话,松了一口气,嘴上“哦”了一声,“昨夜文夏姐姐熬了药,我喝完就睡下了,并没有听到动静,查到了吗?”

“快了,不过早晚之间的事。”

方璇见桌上只孤零零一只茶壶一个杯子,屋子里也有些昏暗,堆了几件杂物,他的床就在最角落上,一如他的人,单薄的好像重重一压就要散架。

再碰到他那惴惴不安如同被家长责骂般的神情,心中一软。

她叹口气,柔声道:“伤都好了?”

“有姐姐每日关心,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重又笑的乖巧,“傅玉也有好好吃药,再苦都喝光了。”

不料方璇脸色却一变,半分夸奖也无,冷声道:“所以又能折腾了?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就让你躺着慢慢养,也省的治好了就开始给我闯祸。”

傅玉看着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心里却高兴。

到底是关心他的,否则由着别人查就是了,何必来这一趟,还特意支开了檀香。

且最重要的,她说“给我闯祸”。

是把他当做自己人的。

他蹭到她身边,可怜巴巴地,“姐姐不要生气了,傅玉哪里做的不好,您说了我就改,好不好?”

还不承认。

方璇瞪他一眼,甩开了他拉自己衣袖的手,绷着脸,“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

“你还抵赖!”方璇一噎,可是又拿不出证据,只好循循善诱,“表妹哪里惹了你了,你要这样吓唬她?”

傅玉凤眸看着她,里头满是信任依靠,委屈地道:“姐姐也说了,我和她素不相识,为何要吓她?”

方璇又是一噎,原本笃定的心思,竟有些被他说服了。

她虽然知道傅玉的性子狠厉残忍,但那都是日后的事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少年,如果别人不招惹他,他是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害人的。

就是不明白,所以方璇才会先去顾谌那里求情,再来问清楚。

以顾谌缜密的心思,恐怕绝对会怀疑自己为何要对傅玉这么好,然后再派人去彻查傅玉的过去,只要仔仔细细地查下去,就会发现他此前的行事风格,那么自然就会将昨夜的事情怀疑到傅玉头上,派人暗中盯梢。

至于蒋婓那里,她日后自有补偿。

此时被傅玉一瞅,三言两语竟说的有些动摇,方璇摇摇头,不行不行,就算所有人都被傅玉这张脸迷惑,她也绝对不会。

方璇失望地扭过头,“你不想说便算了。”

正是因为太了解,所以才会有些失望。

她以为,这一次自己能改变一切,以为自己能护住身边的人,还妄图改变别人的人生轨迹……

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姐姐!”傅玉见她起身要走,心中一疼,连忙出声唤道,“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到底是不会承认的。

方璇点点头,“好,不生气。你还没吃早饭吧,我让檀香去端些你喜欢吃的过来。”

“不能去姐姐那里吃吗?”

“不行。”方璇拒绝道,“我有些不舒服,想要回去歇一歇。”

傅玉怔怔看着她推门走了出去,低声和檀香说了什么,一时目光闪动,绝美的面上隐隐露出伤心的模样来。

他是不是,做错了?

“傅玉以后不会了。”

他追出去,低头看着她,凤眸低垂,带了祈求的意味。

“好。”方璇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信你。”

“那可以去姐姐那里吃饭吗?”他得寸进尺。

檀香往前一插,正横在他前面,面有不忿,“你有完没完,郡主身子不舒服,昨天半夜还起床折腾了一宿,今儿一早就起身了,你就别闹了,让郡主休息一下不行吗?”

“真的不舒服?”傅玉怔住,呆呆看着她,此时心中方才真正生了悔意。

早知道就挑白天好了,这样就不会打扰姐姐休息……

他语气软地一塌糊涂,“那傅玉去给姐姐熬药,姐姐也要乖乖吃药好不好?”

“用不着你,我还能动呢!”檀香把人堵了回去,“你自己还病歪歪的,会熬什么药,多事!”

“好了好了。”方璇被他们吵的头昏,不许檀香再说,对傅玉道,“檀香惯来伺候我的,你别担心了。”

第三十四章 登高

闹的沸沸扬扬的河鱼事件最终什么也没查出来,不免有些奇怪。

也有船员私下嚼舌根,说许是南淮河神见蒋姑娘长的美,却苦于不知如何表达爱慕之情,便想送几条鱼给她。

被方璇听过一次,严厉呵斥后,不知怎么传到了顾谌耳中,命人将船员杖责二十,蒋斐听说后,心中着实甜蜜了一阵。

还有人说,是喝醉了酒的渔夫,不慎掉进了水中,胡乱爬上来找了间屋子休息,不小心把鱼落下了云云。

总归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顾谌全程面都没露,全都由萧程处理,更是对蒋横所言“行船护卫不妥,担忧王爷安全”之类嗤之以鼻。

“这么点小事,表弟未免言过其实了,本王心中有数。”

这是顾谌的原话。

都以“表兄弟”相称了,既如此,到底是乘了顾谌的便利,他又是皇子王爷之尊,蒋家兄妹总不好为“这点”小事得罪顾谌,便也罢了。

反正蒋斐是打死也不愿再住以前的屋子,连带里头一应用物全都弃了,搬到蒋横旁边相连的住处去了。

方璇去看过几次,见她屋子里没什么摆设,便吩咐文曦从自己那里搬了些过去,又叫方也趁着行船在大府城购置用品、休整的时候,买了不少东西送去,有头面钗环、绫罗绸缎并香料等等。

嘴上只说长姐如母,自己作为表姐没有照顾好她,有愧姨夫姨母的托付,还时常陪她说话。

眼看还有五六日就要到长丰城了,蒋斐也已经缓过来,不再疑神疑鬼,平时也偶尔出来走动。

此时已是八月末九月初,秋意渐浓,沿途山色都泛着层叠的淡黄、深黄,与南方大不相同了。

这日正巧路过河北府的枫香山,只见眼前景致一变,呈现出浅淡的绯红,远近延绵。

恰好顾谌要在河北府停留一日,方璇便邀了蒋横蒋斐,带上傅玉,又着檀香去请萧程,一行人预备次日下船,自去登高赏景。

晚间说起来,蒋横让小厮三七带些宣纸笔墨等物,若是来了兴致,倒可以勾勒一幅山景,再提上诗词,也不失为妙趣。

蒋家书香门第,蒋婓自幼也学琴棋书画诗词一道,且又是在中南府素有才名的,见此不免有些跃跃欲试,一扫此前低沉,提议不如就在香枫山上筹备个诗画会,也算个乐事。

方璇见她难得展颜,自然不会阻拦,听着她吩咐乐水置备这个安排那个,十分积极。

一夜无话,转眼次日晨曦微亮,眼看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气候,方璇懒洋洋起身,由着檀香梳洗打扮,并不十分在意,正待用早饭时,傅玉准时凑了过来,腆着脸软磨硬泡留在她这里吃过饭,听檀香问方璇要不要备琴,眼中一亮,“姐姐还会抚琴吗?”

“不会。”方璇答的一本正经,对檀香道,“不用,带些茶水吃食也就罢了。”

檀香犹豫道:“可是表姑娘不是说要办诗会?”

方璇斜眼看她,“本郡主做评审不行吗?”

“啊?”

傅玉却道:“就是,姐姐这般雅致,怎可学那些凡夫俗子,无事就要吟诗作对卖弄一番。”说罢凑过来,“就是要奏琴,也只能私下罢了,是不是?”

原来却是想让她弹给他一人听。

方璇好笑,白他一眼,“我已久不练琴,技艺生疏,倒不是不想卖弄,而是才情有限,不想丢人。”

“不会不会。”傅玉只差身后装条尾巴摇了,“只要姐姐弹的,便是天上仙音,谁也比不上的。”

“就是,郡主明明才艺过人,只是素来不爱展示罢了,才不是丢人呢!檀香也想听。”

“好好好。”方璇被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闹的哭笑不得,“这回便罢了,待到了长丰,本郡主偷偷弹给你们听可好?约好的时辰已快要到了,若再不走可就迟了。”

“姐姐亲口说的!”

“郡主一言,驷马难追。”檀香和傅玉互看一言,难得默契十足。

“知道了,快走吧。”

正好文曦来回说蒋家兄妹已到了,便叫上秦赣,五人下了船与其余人等汇合。

萧程来的最晚,面有疲色,方璇暗想:不知昨夜神策军又去吓唬哪个倒霉催的,估计又是折腾到半夜,偏他还不好好休息一番,一口应承下来要陪他们登高,如今反悔也已经迟了。

蒋婓盈盈上前,低垂了颈脖行礼,羞怯怯不敢抬眼看他,“萧大人。”

“端宁郡主,蒋姑娘,蒋兄。”萧程并未觉得不妥,一一回礼。

于是方璇与蒋婓并各自婢女乘坐两辆马车,男子则骑马随行,自不待多言。

香枫山离的不远,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也就到了。

山路有石阶铺就,倒不难走,爬到半山腰处才发现群山红翠间藏着一座寺庙,从外头倒看不出来,许是正是登高赏枫时节,庙中香火还算尚可,外头有叫卖香烛等物的小贩,也有摆摊解签的老卜。

“这倒稀奇。”蒋横道,“一般庙中自有解签的高僧,缘何此处却不同?”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难怪不甚熟悉。”

恰好从寺庙中出来一人,头戴青巾,身穿长衫,长相清俊白净,瞧之约摸有十七八年纪,言行举止间透露出一股书生的风流意气。

他打量方璇一行人的架势气度不凡,非富即贵,言语间却不卑不亢,长揖一礼,笑道:“几位有所不知,香枫山虽不比京中鹿山出名,但在河北府一带还是小有名气,此庙名为寒隐寺,乃是当年净空法师削发受戒之所,在此便主责解签问卜,是而净空大师云游之后,寺中就无人解签了。”

方璇倒是头一次来此,闻言不免有些好奇。

净空法师乃是皇家寺庙大相国寺的住持,佛法精妙高深,为世人拜服,这么一处隐藏在深山之中的小小寺庙,竟是大师斩断尘缘六根清净的地方,恐怕鲜有人知。

果然,只听那书生道:“知道此事者,多是本地经年的老人,若不是我家中有位长辈曾在寒隐寺带发修行,也不会知晓。”

这倒很有意思了。

方璇笑了笑。

第三十五章 解签

端看此庙深隐山中香火不多,便知净空法师不欲张扬,知晓者必是与法师有渊源之人。

这寺庙中来往众人,他却独独对素不相识的方璇等人据实以告,毫不相瞒。

倒是乖觉。

方璇余光瞥了眼萧程,只做不知。

耳边却听得蒋横闻言,十分惊讶,“竟还有此事,倒是头一回听说,还未请问兄台尊名?”

“免尊姓纪,名庑字子白,敢问诸位是?”纪庑目光坦然,看了眼萧程,端正守礼,并未多看几位姑娘半眼。

“原来是子白兄,幸会幸会。在下区区蒋横,字致予,这位是萧程,萧大人,这两位是舍妹。”

蒋横一一介绍,他见此人面容周正,又十分亲切有礼,心生好感,“我们是上京途中路过此地,见景致尚可,便有意游览一番。”

“致予兄,萧大人,蒋姑娘。”纪庑作揖。

他听蒋横说方璇与蒋斐都是其妹,便当做都是蒋姓了。

萧程点点头,面无表情。

蒋斐与方璇却都不曾回礼。

不过一青衣书生,尚且未有功名,且又不是官家之子,与蒋横君子之交也就罢了,她们自然不用自降身份。

纪庑只作不觉,仍道,“这香枫山也有几处好景,倒值得游玩一番,在下就不打扰几位雅兴了,告辞。”

“子白兄。”

蒋横听他此言,便有些心动,道,“只怕山深路难,若是错过了倒为不美,子白兄如不嫌弃,可否同游?”

他看一眼方璇等人,并无人出声反对。

纪庑倒也不推辞,大方应承下来,“几位可先去寒隐寺一观,在下刚刚已经拜过文殊菩萨,便在外等候即可。”

“哦?难不成子白兄明春也要殿试?”蒋横眼前一亮。

“正是,莫非致予兄也……”

“哥哥。”蒋婓出声,蹙眉看着头顶晴朗温热的阳光,显然并不在意纪庑,催促道,“还是别在此处站着了,有什么话待回头再说也是一样。”

蒋横这才发觉萧程等人都陪他站在寺庙前,顿时有些尴尬,赔礼道:“是我疏忽了,那就劳烦子白兄稍候片刻。”

傅玉嗤之以鼻,素来不信鬼神,不屑道:“我先去前头探探路,等姐姐上来正可找个地方休息一番。”说罢当先上山,竟是连寒隐寺看都不看。

几人这才朝寺中而去。

甫一进去,才能真正感受到寒隐寺的古旧,连个迎接香客的知客僧都不曾有。

中线上唯有一间主殿,两边并大殿之后,殿堂楼阁、亭台廊庑不过寥寥十数间,多数已经年代久远,泛灰的墙面,红漆剥落的殿门,唯有殿中佛像以金箔覆身,威严万分,无悲无喜的眼神中透露出对世人的怜悯。

来都来了,自然是要求个签卜吉凶。

蒋婓当先跪在蒲团上,拿过一旁的签筒,闭眼诚心祈求。

以往因庆王妃信佛,方璇虽也跟着诵经拜佛,其实是不大信的,总觉得将一生的悲喜离合交在虚无缥缈的寄托中实在难以信服,但自从在灵安寺后崖摔下之后,她却感觉冥冥中自有天意。

争与不争,成与不成,谁也不敢定论。

她接过了签筒,跟着跪下阖上了眼,心中无念无想,手上摇动签筒,片刻一支签落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睁开眼,见蒋婓已经站了起来,看着签上的偈语蹙眉。

方璇放下签筒,低头看自己的签,上头的偈语写的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注1】。重重请问西来意,诸优一贱复一贵【注2】。

乐水已捧过签去外头找人解,蒋婓见状,柔声问道:“表姐为何不去解签?”

方璇笑了笑未答,她便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半晌不解其意,道:“表姐这签倒是奇怪,旁人或是吉凶姻缘,或是富贵前程,竟还有这样深奥难懂的签吗?”

“我也不知呢。”方璇面上淡淡地,并不十分急切,蒋婓将签递给檀香,“你去外头看看,可有哪位先生能解。”

檀香应一声,往外头走,殿前却走来一老僧,须发皆白,面有沧桑,穿了一件半旧的大红袈裟,其貌不扬,却极虔然,眸子里透出一股宁静寂然的平淡,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可否借施主签文一观。”

不等檀香说话,一双枯瘦的手已经接了过去,只一眼,含笑道:“这位施主有缘,千江如众生,就如月照江水,无所不映【注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注4】。梦是缘生之法,有缘必定有因,依心为因,托事为缘,便知来去何为。”

蒋婓听的糊涂,更加迷茫,却又不好开口问,只看着方璇,见她亦双手合十回礼,“多谢师父解惑。”

“施主何惑之有,是贫僧妄言了。”和尚观她云淡风轻,笑道,“施主命格极贵,乃是上上之签。”

贵?方璇不置可否,却也郑重行礼。

此时乐水也拿了解签文回来,蒋婓扫了一眼,是个上签,虽高兴,到底不如方璇的上上签好,便有些恹恹地,正要请老和尚再看一看,他却又念一声佛号,告辞离开。

待出了大殿,便问拜过文殊菩萨回来的蒋横,“哥哥可曾见着先前出去一位和尚?不是说这寺中无人解签么,怎地他却来解?”

蒋横摇头,“我亦不知,等会儿问过子白兄,他兴许知道。”

看到方璇出来,迎上前问道:“表妹可求签了不曾?”

“表姐求了个上上签呢,只可惜不是求的姻缘,只怕哥哥要失望了。”蒋婓酸道。

方璇笑道:“佛祖面前,你莫要胡说,表哥可知萧大人去了何处?”

“他说要四处逛逛便独自走了,我亦不知。”

“奴婢方才好像看到萧大人去了后殿。”乐水接了一句,只听蒋婓道,“可看清楚了?现下日头已经迟了,咱们还要快些上山呢,再者说纪公子还等在外头,耽搁久了也不好。”

蒋横便道,“咱们再略等一等,四处看看也好,我自去和子白兄说一声。”

待他一走,蒋婓轻蹙了眉头,“不知道这寺庙中可有水喝,表姐你等一等,我去看看。”说着要乐水跟上,自去了后头。

第三十六章 较劲

方璇其实对净空大师剃发的灵隐寺有些好奇,总归待着也是待着,便吩咐文曦在此处等众人,带了檀香秦赣二人往东西偏殿一一看过去,不觉就绕到了后院厢房处。

只见厢房也不过四五间,门扉掩映,显然不曾有香客留宿,却见最角落里有两株枫树,十分高大粗壮,千枝重叠,红叶繁茂似火,与山中枫树截然不同,端的是红霞瑰艳,霜色流丹。

她让二人守在外头,踱步过去,仰着脖子看。

“三皇子今日怎么有空到贫僧处来闲坐。”最里间的厢房中忽地传出说话声,方璇打耳便听出来,是先前在殿中的和尚。

她屏气凝神,暗道顾谌也在里面?

果然,只听见他声音一如往日的沉肃,语气却放松,“闻得大师在此,小子特意过来讨杯茶吃。”

“哈哈哈,只怕是来催贫僧回京的吧?”和尚朗声大笑。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父皇沉珂已久,素来爱听大师佛法,您一去三月不归,可苦了大相国寺的诸位师父。”

方璇这才知道,原来那和尚竟然就是净空法师。

难怪能解她的签……

她不欲窥听,正要退出去,外头却传来喝问之声,她连忙提裙而去,却还是比不上顾谌腿长脚长,已到了门前,皱眉看她。

“王爷?”方璇惊讶,“您怎会在此?”

顾谌勾着唇角笑的有些邪气,深隽的眉眼里却透着冷然,“表妹好记性,刚刚偷看过本王就不记得了吗?”

“呵呵,王爷说笑了。我不过是见院中红枫尚好,一时兴起进来赏景,哪里会偷看,圣人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端宁虽不是圣人,却也不会做如此下三滥的事情。”方璇说到后面,声音渐大,已是有些生气的模样。

顾谌冷眼看她脸色微微涨红,愤懑不平好似被诬陷,心下不屑。

此时外头楚楼已经进来,一手压着檀香一剑指在秦赣脖子上,见着里头除了自家主子外还有一人,不禁一愣,立时跪下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方才院前好像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他过去看个究竟,原是那位蒋家的姑娘在与萧程大人交谈,他等人走远了便回来,哪知这么一时半刻的功夫,就被人闯了进来。

楚楼无法为自己辩解。

“郡主……”

檀香瞪了一眼楚楼,委屈地上前,红着眼睛,“您说想进来看红叶,奴婢好端端守在外面,这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上来动手……”

方璇瞥着顾谌,凉凉道:“好了快别哭了,是非黑白自有公论,襄王轩昂人物,素有威名,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是吧王爷?”

“哼。”顾谌冷哼一声,心道就算本王误会了你又如何?若是当真不曾听到,又何必偷摸要走。

可见到底还是听着了。

面上却不显,“依表妹的丫鬟所言,倒是本王小题大做冤枉表妹了?”

“端宁不敢,王爷身份尊贵,自然不会随便冤枉了谁。”方璇大义凛然道。

顾谌一噎,哪里不知她这是明夸暗贬。

“那本王倒不知表妹要讨什么公道?”他笑。

“施主。”

正互相较着劲,净空大师从厢房中出来,双手合十,“这位施主有缘。”

他先前在大殿中已说过此话,又说一次,方璇只当他是指解签一事,到底是敛了正气模样,回礼,“多谢师傅解签。”

“呵呵呵呵。”净空和善地笑着,打圆场道,“两位与贫僧有缘,既如此,不如请女施主也进来一叙。”

方璇哪里愿意和顾谌相对,忙道:“多谢师傅好意,只是不敢打扰王爷。”

“怎么,表妹这是心虚了不成。”顾谌嗤了一句,转过身往屋中走去,肃声令道,“进来。”

“施主,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注1】。”净空笑呵呵地看着二人,“请。”

方璇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厢房中布置的十分朴素,不过一桌四椅一几,几子上摆了黑白棋盘,此外别无他物,倒像是最为平凡的平头百姓家中一般。

方璇走进去,只是站着,也不坐下,恭恭敬敬给净空大师杯中添了茶水,又替顾谌斟满,退到了一旁。

顾谌冷眼旁观,心道装模作样,方才还说不曾听见他说话,此时倒对一个老和尚如此谦礼?

那庆王还真是好大的家教。

想着便似笑非笑瞥她一眼,“本王倒不知道,表妹笃信佛法如此诚心,实在难能可贵。”

“王爷真龙之子,对师傅亦是以礼相待,端宁自然不敢托大。”

伶牙俐齿!

顾谌一口灌了半盏茶,往她面前一推。

方璇抬眼四处打量,又伸长了脖子看窗外隐约一角的红叶,沉浸景色当中,陶醉不已,迟迟收不回目光,只是觉得后脑勺有些灼人罢了。

“哈哈。”净空大师抚须一笑,“王爷,该你落子了。”

顾谌收回目光,见不知何时净空已落下一子,正堵了他后招,不由愕然,收敛了心思,专心落子。

方璇偷偷去看,只见棋盘之上黑白棋子旗鼓相当,只是棋路大不相同,黑子大开大合势不可挡,白子则缓缓图之循序渐进,一肆意一怀柔,但却不相上下,难分胜负。

顾谌夹起一粒黑子落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她低头观棋不语,一时看入了迷。

屋外,檀香气呼呼地,一双杏眼一会儿瞪着秦赣,一会儿瞪着楚楼。

秦赣摸摸头,“你眼睛不舒服啊?”

“呸!我是瞎了眼,当有些人长的五大三粗,就以为多了不得,结果还不是被人两三下就打趴下了。”

秦赣闻言有些惭愧,也不辩驳。

方才在外头,他还没反应过来,楚楼的剑已经在眼前了,确实是自己技不如人,还要多加磨炼。

“这位姑娘不必苛责。”楚楼咳嗽一声,严肃道,“他在明我在暗,胜之不武。”

话虽如此,神色却无一丝愧疚。

他乃是顾谌身边第一高手,如果连秦赣都比不过,那也不用当差,去给青云姑娘跑腿算了。

“说你了吗?”檀香一扭头,恶狠狠道,“身手好有什么用,一点都不讲道理,下次看清楚了再动手知不知道!”

一人骂了一句,心里才痛快,蹬蹬蹬跑进屋中,站在方璇身后。

楚楼看一眼秦赣,摇摇头,心道真是可怜,还是青云姑娘温柔又讲理,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火。

第三十七章 受伤

“哎呀——”蒋婓忽然轻呼一声,眉头微蹙,蹲下身子揉着脚踝处,眼眶已经红了,“好疼……”

萧程转过身来,看到她脚边一块小碎石,正在路中,他方才看到了,却不以为意,自然也不会特意出言提醒。

他是在后殿与蒋婓遇上的。

净空大师来了寒隐寺,神策军早已收到密报,还有几位同僚奉命在此护卫,虽然不会现身阻拦香客,但也会暗中警惕小心,若不是先前顾谌带着侍卫来了,他们是绝不会松懈,齐齐现身与萧程打招呼的。

刚寒暄了两句,便看到蒋婓从外头进来,另几人隐去身形,由萧程将人引开。

此时二人正往大殿的方向回去。

见蒋婓好似疼的厉害,唇色发白,额头有隐隐冷汗沁出,他只道:“还请蒋姑娘稍候片刻,萧某去寻姑娘丫鬟过来。”

“萧大人……”

蒋婓咬着唇,楚楚可怜,“不用麻烦了,应是不碍事的。”

方才与方璇分开后,她便支使乐水去找个小师傅要水喝了,这会儿应该还在满处找她。

她说着似乎想要站起来,但脚踝疼的钻心,只觉得似乎肿了起来,腰身便扭了一下,顿时觉得头晕眼花,往一旁歪倒了过去。

一手胡乱抓了抓,碰到个冰凉凉的东西,缓了片刻痛意,蒋婓想要道谢,目光扫到萧程仍站在她一步远外,长臂伸直递了把剑过来,挡在她身前。

她手上抓着的,正是剑鞘。

御前随侍,殿前亦可佩剑,且佩剑都是由圣上亲赐,从不离身。

蒋婓一时心绪复杂,不知是何滋味,只觉得脚踝似乎更疼了,便落了两行清泪下来。

分明是看过她身子的……

她放开剑鞘,强忍着站直了,胡乱抹了把眼泪,心中屈辱难当,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顾不得半分仪态,“时辰不早了,哥哥他们许该等急了。”

萧程点头,“蒋姑娘还是慢些走为好。”

“知道!”蒋婓丢下一句,步子却更快。

待到了前殿,脸色已是煞白一片,额上细细密密的冷汗涔涔落下,瞧的文曦心中一惊,连忙快步上前把人扶着,“表姑娘怎么了?”

蒋婓疼地说不出话来,只看了一眼脚踝。

文曦是惯来习武的,蹲下身子将她裙角撩起,褪了罗袜看,只见左脚脚踝处已经肿的和个馒头一样大,确实扭的狠了。

她掏出化瘀的药膏,用小指挑了,说一句“表姑娘,得罪了,您且忍上一忍”便抹上去。

初时一片清凉,疼痛缓解了不少,俄而一股火辣辣的感觉蔓延开来,似是有火在烧,灼的发烫。

“疼……”她弱弱说了一句,便咬着牙不吭声了,任由文曦替她揉按伤处,渐渐觉得好了些。

文曦暗道,这药膏是他们在王府时受伤都要擦的,药效虽快却实有些难忍,便是几年下来也还不能习惯,她却能忍得住,别看这表姑娘柔柔弱弱,心性倒比一般人要强。

萧程目光落在擦药的文曦身上,隐约觉得何处不大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却又不好总盯着姑娘家的脚踝,很快便撇开了。

过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文曦站起身,半扶着蒋婓,“还好没伤到筋骨,奴婢先扶表姑娘去歇息吧,只怕今日是不能走动了,奴婢让人抬顶轿子上来。”

“有劳你了。”蒋婓感激道,“你是叫文夏吧?以前倒不曾见过。”

“是。”文曦唤住个小和尚,请他收拾一间厢房出来,便扶了她跟在小和尚后边,一行道,“奴婢是刚来郡主身边伺候的,表姑娘自然不曾见过。”

蒋婓又谢了几句,走过萧程身边时,歉意道:“萧大人,实在不好意思,麻烦您和哥哥他们说一声可否?”神色间毫无埋怨,仍是温善柔怜。

萧程并不觉得愧疚,依旧是清冷模样,点点头,大步朝外头走去。

及至到了蒋横前,他正与纪庑相谈甚欢,二人坐在山间木桌旁,小厮三七忙着添茶倒水。

“致予兄明年春闱可有把握?”

“不过尽力而为罢了。”蒋横道。

话虽如此,面上却信心十足,可见其志得意满胜券在握。

“萧大人。”见他出来,纪庑起身行礼。

“嗯。”萧程将事情说了,蒋横脸色一变,急忙就朝寺中而去。

“萧大人可曾去了后殿?厢房处有两株百年老枫,十分难得,可为一观。”纪庑站着道,“听闻那两株枫树是建寺之时栽下,已有一百四十余年,却仍枝繁叶茂,连枫叶颜色都更深一些,时节也早,此时正值流丹之际。净空大师也曾在树下参悟佛法。”

萧程亦不坐,眺目远望,视野倒还开阔,可以从半山腰处俯瞰山脚田园风光,一派祥和安宁。

有山风徐来,清爽无比。

“去了。”他淡淡道。

“萧大哥。”傅玉从山上跑下来,玉面微红,咧着一口细碎的白牙,自来熟凑到萧程身边,嬉笑着问:“你们怎地还在这里磨蹭,前面有处竹亭,我都等了半天了。”

萧程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还未开口,纪庑便道,“有位蒋姑娘扭伤了脚,恐怕不能上山了。”

语气松快,没了此前的翼翼。

“姐姐受伤了?”傅玉面色一厉,凤眸扫过二人,抬脚就往寺中而去。

纪庑不认识方璇和蒋斐,自然只说蒋姑娘,他却担忧方璇出事,焉能不急?

只是那一瞬而过的神色,却没能漏过萧程的眼底。

他看着傅玉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位是?”纪庑亦看过去,见他年纪不大,面如冠玉,肌如敷粉,身姿风流,端的是一副俊美少年郎模样,不由好奇。

只是他向来自持清高沉稳,并不攀龙附凤面目可憎,更不会因美色便多看一眼,是以此前并未多看。

当时听闻此人几次称呼蒋姑娘为姐姐,蒋横却不曾介绍,心下不免揣测。

纪庑虽是农家子出身,却与几位HB府的官家子是同窗,因他博学多才,又爱结交朋友,性情开朗,与他们关系还不错,也听闻过那些官家世族的秘闻,嫡庶之争由来已久,莫不是……

当着蒋横的面,却不好问。

“这位乃是端宁郡主的义弟,傅玉傅公子。”

萧程目光落在他面上。

纪庑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惊讶道:“郡主竟也在此,那在下岂不是失礼了?多谢萧大人指教。”

第三十八章 疑心

傅玉揪了个小和尚,厉声道:“姐姐在哪!”

小和尚正是先前引着蒋婓去厢房休息的那人,没头没脑地被人一喝,哪里知道他问的是谁?

“施主要找谁?”

傅玉一把将人推搡开,脸色十分怕人,露出两分阴狠的模样,“有个受伤的姑娘,在哪!”

小和尚被他吓着了,指了指后边的厢房。

“姐姐!”傅玉推开厢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啊——”

方璇根本不在屋中,里头只有脱了鞋袜的蒋婓,正想着萧程疏远的态度,暗自神伤,猛然闯进个人来,顿时吓的不轻,尖叫一声。

来的路上她们碰着了正急地满处打转的乐水,文曦让她去打些水来给蒋婓梳洗,安排好之后自己也出去雇轿了,是以屋中并无他人。

傅玉心下一松,冷冷瞥了一眼,扭头就出了屋子,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说。

蒋婓幽幽盯着他的背影,手中的帕子几乎绞成一团,连方才动作间压着伤处也不曾留意,心中是恨毒了的。

这些日子她虽不爱出门,整日关在房中,但也听过两个船员私下议论,虽未指名道姓,但这行船乃是皇家的,外人断断不可能都跑到屋子里面去了还不被人发觉,只有可能是船上的人所为……

她思来想去,万万想不到谁会这样害他。

但在安凤街遇到傅玉那日,她曾出言劝阻方璇,后来也曾为方璇认他做义弟的事情不满,且事情又是发生在他上船之后不久。

最重要的,还是傅玉每每看向她的目光,是冰冷的。

萧程虽然也疏远,但他性格如此,对谁都不太热络,可傅玉在方璇面前,分明乖巧又听话……

虽不至笃定,但心中一旦有些怀疑,便总觉得疑神疑鬼起来,且她又是最敏感纤细的心思,虽不曾在外人前表现过,可总觉得不是她多心了。

傅玉临走的背影,和那夜一闪而没的影子,像极了。

“傅小公子?”屋外,乐水捧着热水进来,正和他打了个照面,面色微红。

自打他与方璇做了姐弟,虽然众人私底下都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遇见了却也都称呼一声“傅小公子”。

这个小丫鬟倒还不错,傅玉乜眼看了看她手中的巾帕等物,觉得心情还不错,咧嘴笑了笑走了。

乐水被那一笑晃了眼,只觉得心砰砰直跳好似要蹦出来,脸色熏红,怔怔看了半晌方才挪了步子,面上挂着笑。

蒋婓见了,面色一冷,“打个水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还不如文夏精心。

“奴婢碰到了大少爷,他听说姑娘扭伤了脚,不能走路,本想来看您,听说庙里有位师傅精通药理,便去请了。”

蒋婓盯着她看了半晌,“过来洗漱。”

方才出了一身冷汗,黏糊糊地粘着衣裳实在难受。

等擦洗一番,又重新梳妆过,药效已经散了不少,脚踝处只是肿着,隐隐有些疼,并不十分明显了。

此时蒋横也请了师傅过来,是个长须白发的老和尚,面容和蔼红润,看了一眼,只说因已擦过药,并无大碍了,只要修养几日就好,又开了方子,煎药去汁外敷伤口即可。

第三十九章 请客

文曦寻到方璇与众人汇合,并未提起顾谌和净空大师亦在寺中一事,只说一时看景入迷,忘了时辰。最终因了蒋婓受伤,先坐轿回行船上去了,一行人登高吟诗的计划便搁置未成,方璇本就不意在此,倒也遗憾不大。

傅玉虽然抱怨两句有人矫情,被她看了一眼又卖乖讪讪罢了。

只那纪庑特特道歉,说是不知她身份无意冒犯,也并无其他,方璇自然不会怪罪。

这边厢因纪庑提及南野先生秦括正在HB府嵇山书院讲学,蒋横有意拜见听学,安抚一番蒋婓后,便与纪庑一道前往。

回程便只剩下方璇与萧程、傅玉三人。

“姐姐,虽是秋日,但山上有几处波光树影,鸟鸣莺啼,清新的很。”傅玉看天色尚早,她早间神色分明是极欢喜能出来走动的,不想被些无关紧要的人事搅扰了,便劝道。

方璇看着萧程,询问他意见。

萧程点点头,无可无不可,三人并檀香等略瞧一眼下山石道,转身往山顶而行。

因是初秋时节,尚有寥寥青绿之色夹杂其中,偶有花草仍开,枫叶浅黄淡绯正好,秋风山景相映成趣,越往上行人无几,倒也十分雅致。

傅玉每每缠着她问些陵南的趣事,方璇或答或不答,檀香却一股脑儿都倒出来。

“安姑娘刚到陵南时,并不熟悉,一日王妃带了郡主去庄子上避暑,郡主偷偷扮成少年郎出门游玩,路上遇到陪安夫人小住佛堂的安姑娘,结果真将郡主当做男孩儿,安姑娘竟然看呆了,自此以后每日都要邀郡主同游,最后王妃知道了,好生训斥了郡主一番,逼着郡主登门道歉。安姑娘羞愧的整整半个月都没出门,郡主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方才罢了。”

惹了傅玉一阵大笑,萧程亦上下扫她一眼,方璇唬了脸,瞪着檀香,“就你能!罚你一个月不准吃甜食,还敢不敢乱说了?”

吓的檀香一阵讨饶,“奴婢不敢了,郡主要不罚一个月月例吧,甜食还是给奴婢留着吧!”

笑闹间,已到了先前傅玉来过的竹亭,只见此处乃是一片修茂竹林,清风拂过竹梢,一阵簌簌叶响,飘落下几片来,萧程随手拂了肩头竹叶,修长有力的指节折起,放在唇边,片刻便响起了清冷的笛音。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注1】

先前几句方璇还未听出,最后竹叶笛声戛然而止,她侧头望向萧程,见他目光扫来,又偏转过头欣赏山色,默然无语只做不觉。

“哎,萧大人吹的是什么?”檀香捅了捅一旁的秦赣,问道。

“不知道。”秦赣面无表情,手上却拽了她一下,落在最后,恨铁不成钢道,“你有空好奇这个,还不如给嘴上装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倒,有些事是咱们能说的吗?也就郡主性子好纵着你,小心哪一日祸从口出,就是郡主也保不了你!”

檀香瞧他满面严肃,哼了一声,在他耳边小声又得意道:“我又不傻,郡主本来就和傅小公子亲近,萧大人又救过郡主,郡主是极感激的,这些事情本也无伤大雅,不过逗趣罢了,否则我才不会说呢!”

小姑娘语气嗔然,落在他耳中,秦赣一时哑然,看着她又蹦蹦跳跳去逗众人开心,三两句哄的连不苟言笑的萧程都和缓了脸色,方璇嘴上虽说罚她,面上分明是笑意盈盈。

他细细打量几人,鲜少见郡主这般清闲谈笑时候,似有所觉。

“大人。”

山道上有一侍卫而来,附在萧程耳旁说了句什么,他脸色渐渐清冷下去,点点头,“知道了。”

“萧大人有事不妨先行。”方璇浅笑着。

他挥手让人下去,“不过一些小事。”

几人又磨蹭片刻,文曦并檀香摆了吃食茶水,不过略坐一坐赏景说话,虽不热闹,却是难得的闲情,眼看天色已是日中时候,几人方才下山,萧程打马先去,自不待提。

不想刚一下山,青云已等在那里,言道顾谌在云鹤楼备了酒菜,特邀方璇过去品尝,她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好多言,便随青云去了。

及至到了云鹤楼,但见这云鹤楼并不是孤楼,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竟是建在高处,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自楼上可俯瞰北阳河浩荡湖光,景色极佳,一向是HB府文人才子登高饮酒的去处。

此时白日过半,乍一进去,人声嘈嘈切切,甚为热闹,待上了三层,已是自然清净,虽偶有人声高谈阔论,却多谈论诗词歌赋或文才者。

傅玉寸步不离跟在后面,连檀香几人都落于他后,方璇随青云进了隔开的厢房,里头酒菜俱齐,但空无一人。

“郡主稍候片刻。”青云退了出去。

方璇坐下推窗看了看,傅玉已大喇喇坐下来,拿了筷子就要吃。

“哎!”檀香出声,被他那双凤眼轻飘飘瞥了一下,心里慌了一瞬,立时又回过神来,不服输地抬头挺胸,“长的倒斯斯文文一副聪明相,怎么一点礼规都不懂,还不快起来。”

傅玉只当没听见,笑嘻嘻夹了块桂花如意卷搁在方璇身前的小碟里,“大早上折腾到现在,傅玉都饿死了,姐姐快尝一口味道怎么样。”

“郡主……”檀香抱怨。

方璇看着俩人,分明瞧见檀香咽了一口口水,“噗嗤”笑出声来,“小檀香不饿吗?可是上山下山的,本郡主饿了呀!”

檀香忙忙挤到她身旁,“奴婢伺候您用饭。”

“本郡主怎么舍得看最忠心能干的檀香饿肚子呢?”方璇指了指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色,“要不咱们都吃完,再让店家上一桌一模一样的,如何?”

“龙井虾仁一份,笼蒸螃蟹四只,清炖蟹粉狮子头一碟,三鲜鸭子一品,素烩三鲜、鲜蘑菜心、杏仁豆腐各一份……”

顾谌刚一踏进云鹤楼,便听到跑堂伙计唱着菜名从楼上下来,他并未在意,跨步往三楼而去。

第四十章 吃蟹(加更)

方璇吃的兴起,吩咐檀香去找店家绑几只蟹回去夜里蒸了配着酒菜吃,傅玉见她喜欢,自告奋勇去挑蟹。

这边厢她刚漱完口,顾谌便推门而入。

“王爷。”方璇并文曦、秦赣在内,几人齐刷刷站起身,冲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顾谌甚是满意,点点头免了,大马金刀地坐到主位上,四下一扫,只见厢房内摆了八开的木牙雕梅花凌寒的插屏隔开里外间,刻步步高升的高几上摆了笔墨纸砚琴棋书画等物备用,掐丝珐琅兽耳炉里升起一缕青烟,四面墙壁上题词众多,显然都是诗兴大发的文人们兴起落笔。

他略看一眼,都平平而已,也就收回了目光,落在空荡荡干干净净的桌上。

随了他动作,气氛有片刻的沉闷,顾谌皱眉,看方璇仍是那副波澜不惊地模样,端了矜持又虚伪的笑,“端宁多谢王爷相邀,实在惶恐。”

打后边儿青云进来,怔愣了一瞬,已听顾谌开口,高高在上地道,“表妹不用惶恐,本王听说HB府河鲜最为出名,尤其是这云鹤楼,最善烹此道,正好一道品评一番。”

“多谢王爷。”

说话间,伙计已端了菜上桌。

正是与先前菜色分毫不差,青云越发觉得疑惑,却又不知为何,只好沉默在一侧,对自家主子分明是输了净空大师半棋,又实在不爱吃素斋,可那些官员拜帖递个不停忒烦人,若是恰好在此碰上反而不好推脱,于是索性拉了端宁郡主挡着的行为充耳不闻。

“笼蒸螃蟹来咯——”伙计唱和一声,一行配上酱油碟和姜醋碟,一行殷切道,“这位官人,咱们楼里的螃蟹蒸法与别处不同,蟹黄鲜而肥,蟹肉甘而腻,白似玉黄似金,最是清热解毒滋养肝阴,尤其对女子有养容美颜的功效,连知府大人都带着夫人一道吃过的。”

他笑呵呵地,说完眼神落在顾谌身上,“官人疼宠夫人,点了咱们楼的螃蟹最不会错,这位娘子真是好福气,不仅貌美如花,还嫁了官人这样的如意郎君,且夫妻恩爱,不知羡煞HB府多少姑娘。”

“咳咳。”方璇吃饱喝足了正打算吃口茶解解腻,顿时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里,连连摆手,“咳咳,咳咳……”

“下去吧!”顾谌说不清是何表情,随手抛了一锭碎银子,伙计手一扬就接住了,更是喜笑眉开,后退着往外走,“官人财源滚滚,夫人早生贵子。”

“咳咳咳咳咳——”

顾谌挑了眉,似笑非笑地,“表妹身子好像不大好,不如多吃点蟹膏补补。”

方璇猛灌了一口茶水,将咳意压下去,亦笑,“王爷说笑了,端宁怎好夺您心头之好。”望着文曦,使了个眼色,“王爷,端宁这个婢女是最会剥蟹的,不如让她伺候王爷用饭吧。”

文曦面无表情地上前洗手剥蟹。

“怎么,本王特意吩咐做了表妹爱吃的,难不成不合口味?”

“呵呵,怎么会。”

“郡主!”檀香从楼下跑上来,还未进屋便嚷嚷道,“奴婢亲自看着店家捉了好大好肥几只蟹,傅玉已经送到船上去了,咱们晚上还蒸着吃好不……好……”

她见着顾谌,如同老鼠见了猫,声音小的几乎听不清了,缩着脖子往秦赣旁边挪。

顾谌一眼便瞧见她手上还沾着未曾洗净的蟹黄,再看方璇那不咸不淡的模样,顿时便有些不舒坦。

他勾了勾唇角,并不动文曦已剔出来的蟹肉和蟹黄,伸手夹了个虾仁,慢条斯理地品着,咽下去了方才悠悠道:“表妹喜欢就好。”说着伸手将面前满满一碟的蟹推过去,“本王拳拳呵护表妹之心,还望表妹铭记。”

“端宁莫不敢忘。”方璇在桌下摸了摸肚子,面上揣着笑,一字一句道。

一顿饭,吃的她几乎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等顾谌放下筷子,她暗中长舒了一口气,将吃了快一刻钟的狮子头搁下。

顾谌眼角余光瞥见,这才舒坦一些,叫人撤了桌面换过茶水,闲闲起身观赏四周题诗。

檀香不知何时下楼,讨了一碟子山楂枣泥糕来,心疼道:“郡主吃些这个,最是消食解腻的。”

她摆摆手,实在吃不下了,为着消食亦装作赏诗起身踱步。

“桃花如烧酒如油,缓辔郊原当出游。微倦放教成午梦,宿酲留得伴春愁。”【注1】

方璇扯了扯嘴角。

“听闻表妹幼学诗文,誉满安南,有何见解?”顾谌正转过来,见状问道。

方璇背对着他,不知是吃多了还是腻烦他不依不饶的性子,皱着一双长眉叹口气,待转过身已言笑晏晏,“端宁不才,还请王爷赐教。”

此诗乃是前科状元郎李迁春闱前与好友在此小酌所作,李迁此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尤其擅诡辩,常将朝中覃太守旧党一派驳斥地颜面扫地,是汤稞最为忠实的拥趸,新党手中的一把利剑,别说她一个“誉满安南”的女子,便是翰林院学士们亦对李迁是又爱又恨,满朝上下无人敢与其争锋。

内阁大臣唐蕤曾言: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注2】

若是此时品点了一字半句,他日传出去,叫李迁知道,虽说君子不与女子相争,但他那个眦睚必报的小气自傲性子谁也说不好,诗下未落款便说明他自己并不认可,但保不齐是个只能自己挑刺不准别人放火的,方璇可不想还没进京,便体无完肤。

顾谌自然是不怕李迁的,点点头,“诗倒是好诗,只不够清新豪健,未免居于一泥。”

“是吗。”方璇不置可否。

顾谌虽然师从翰林大学士张优,但他素来不爱舞文弄墨世人皆知,十岁那年拜了她舅舅靖武侯学骑射武艺,据说倒还十分出众。

连青云都察觉到了语气中的敷衍。

顾谌被她轻飘飘两个字像是打在胸口,一口气闷着上不去下不来,卡在那里。

他缓了缓,脸色阴沉,“本王三岁能吟诗,五岁读通史,表妹以为如何?”

青云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夸夸其谈的主子,睁大了眼,听着方璇依旧用平平淡淡的语气道:“王爷真龙之子,果然不凡,端宁佩服。”

第四十一章 舅家

自打在云鹤楼吃过一回蟹后,回了行船之上,方璇由着檀香清蒸香辣做了两回,又吃了一回顶新鲜的蟹黄包,邀了蒋横兄妹、萧程等人同尝,众人纷纷赞不绝口。

倒是顾谌不知忙些什么,再也没见过的。

一晃三日已过,行船到了临安府,众人换乘马车,顾谌和萧程需先行回宫复命,几人拜别,方璇等人随后不过两日便到了长丰城中。

这一日,刚进了城,老夫人并靖武侯早早已携了一家老小等在侯府门前,几人方才下了马车,不等家下人摆好褥垫,立时跪拜下去,口中唤着“外祖母,舅舅,舅母”。

老夫人吴氏一手一个把蒋家兄妹拉拔起来,眉开眼笑,“好好好,地上凉,都快起来。”

又与靖武侯府几位表哥表妹一一见礼。

“这是你二表哥,昭衡。”方璇看过去,但见其身量颀长,形容洒脱,眉目间十分轻松,大咧咧上前,“哎祖母您先别说,孙子猜一猜,这位貌如西子的大概就是蒋家妹妹了,至于这个嘛——”

他一手摸着下颌,上上下下打量方璇,见是个清丽明媚的容色,举手投足端庄大方,想起顾谌昨日同他喝酒时所说的,咧嘴一笑,龇着一口大白牙,“应该就是方家表妹了。”

方璇是素来知道他的,如今在善扑营混个千总,倒也没辱没了她舅舅靖武侯的威名,别看做事说话不靠谱,真正论起骑射武艺来,善扑营里那些勋贵子弟谁也不敢说一个不服。

“二表哥。”他行二,上头还有个姐姐,几年前嫁给大同总兵府的大公子了。

“方表姐,蒋表姐,横表哥。”老夫人身后站着个鲜眉亮眼的姑娘,声如出谷黄莺清亮,弯眼笑着行礼,“日后玳儿和两位姐姐一处住了,有什么不妥当的表姐还要多教教玳儿。”

蒋婓朝她柔柔一笑,“三表妹说的哪里话,我刚来,还有许多不懂的,表妹不嫌弃我烦人就好。”

“那是自然。”老夫人一左一右牵了方璇蒋婓的手,与昭玳握在一处,“你们都是一家子姐妹,更要好好相处,互相帮衬。”

“母亲,可怜几个孩子一路劳顿,还是赶紧让他们去歇一歇吧。”

靖武侯夫人桥氏是个容貌略带英气的妇人,对几人道,“有什么话等回头再说也是一样的。”

靖武侯却是个十分英朗俊逸的模样,方璇瞧见他悄悄捏了捏桥氏的手,附和了一句。

他虽是个舞枪弄棒战场杀人的武将,但疼爱桥氏是满长丰城都排的上号的,年已而立,只娶了桥氏一个嫡妻,育有两女一子,被人在外头笑称“妻管严”也是乐呵呵就过去了。

如此,方璇便住进了专为她收拾出来的洗桐院中。

行礼已经先几日搬进了洗桐院,檀香年纪虽小,但却是十分经事的,不慌不乱指挥着众人归置东西,又使唤秦赣他们几个侍卫,搬东挪西,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已将个洗桐院安置的井井有条,桥氏身边的嬷嬷看了,不免暗中称道。

方璇却带了文曦,绕着洗桐院走了两圈。

待回来时瞧着焕然一新的新居,沉郁的心思散去,上前捏了檀香脸颊夸她,直把檀香夸的脸色绯红,得意地朝秦赣瞧了瞧。

方璇梳洗一番,换过衣裳,已快到申时中了,便带着檀香去了前院东林堂。

昭衡兄妹已经来了,正和蒋斐说话。

方璇刚好听到昭玳问道:“方表姐收了一个义弟?我怎地没见着?”

“他在京中还有一门亲戚,便先行上门拜见了,是以表妹并未见着。”方璇款款而来,行礼,“二表哥。”

她心中清楚,傅玉是不想让她刚到侯府便留下口舌,其实他京中分明没有半个熟人。

昭玳起身,挽了她胳膊坐下,昭衡却一本正经地起身作揖,“郡主。”

方璇抬眼,见他故意压着笑意,一幅等她如何做答模样,惊讶道:“二表哥这是做什么,莫要折煞了端宁。”

身子却坐在那里,连个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昭衡虽爱玩爱闹,但自小在勋贵堆里长大的,长丰又是天子脚下,最是会察言观色,听她自称“端宁”,心中便自忖将她性子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瞧着端庄亲近,其实最是死板不懂变通,顾谌说她“装模作样”倒是正中其的。

“二哥今儿倒像变了个人,妹妹都差点不认识了。”昭玳取笑道,“祖母说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偏你开了窍一般,但显的我不知礼了,方表姐,你不会生气吧?”

方璇眉眼里都是温润,真诚道:“三表妹可千万别如此,我与你斐姐姐向来不分你我的,若要讲究繁文缛节,日日在一处岂不是要累死?”

“可是累了?”恰好桥氏扶着老夫人胳膊进来,脸色有些沉沉,闻言道,“你们舅舅临时被圣上召进宫了,估计是要留饭的,咱们不等他,自己吃就是了。”

方璇略一思忖,便知十有八九是因了各地清查赋税一事都有了结果,不日就该有一场狂风暴雨。

她随众人行礼落座。

因是家宴,又是头一次见面,便不分男女,也不用伺候用饭,老夫人坐在上首,左手边空着一位,方璇紧随其后,桥氏坐了右下首,再旁边是蒋横,蒋斐并昭家兄妹落在了最末。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到底是至亲的骨肉,老夫人已有十几二十年不曾见过两个嫡亲女儿,如今见了外孙外孙女儿,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说起庆王妃与蒋夫人时,几度哽咽,桥氏劝了两句,“只要两位小姑子日子过的好,远些近些,心总是在一处的。三个孩子刚离了家,您就别再叫她们伤心了。”

好在老夫人心性素来刚强,否则也不能一手拉拔着一大家子人到如今的境地,抹了泪,“人老了就落这一点不好,以后这儿便是你们的家,来,多吃点菜。”

身后自然有婆子丫鬟上前,服侍用饭。老夫人高兴,让夹了好些菜在三人面前,三人自然不会推辞,俱都用了。

饭后漱过口,众人便进了里间说话。

第四十二章 亲疏

里间摆设没了外头庄重,但也十分奢华贵重。

靠右边炕上摆了金丝楠木的一张几子,老夫人拉了蒋斐的手紧挨着坐了,桥氏方璇等人都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

昭玳想吃桌上摆的蜜饯果脯,也跑了下来坐在方璇旁边。

“你们刚来,不熟悉京里的情况,有什么事只管找你们舅舅舅母,或者玳丫头也是一样的。再不济,这儿还有一个皮的。”

老夫人指了指昭衡,笑着与蒋横道,“你们俩表兄弟不仅名字相似,要我说连长相也有一两分相像,衡哥儿,姊妹中你最大,又是常在外头走动的,今儿祖母把话说了,若是他们有什么不妥当的,首先我就要拿你是问。”

昭衡忙忙上前,嬉皮笑脸的,“祖母您的话孙儿哪里敢不听的,孙儿记住了,您就勤等着好吧!明儿孙儿就给满长丰城的人下帖子,就在咱们家园子里搭个戏台子,再把三庆班和四喜班都请来,对台唱。另外还有春风楼和太和楼的酒席也要叫上几桌,依我看,就照着最好的菜色……”

“啪。”

昭衡正说的兴起,一样样如数家珍,蒋斐却听的心惊胆战,就差站起来摆手推辞,桥氏一巴掌拍在昭衡头上,厉眼扫过去,“再没个正形,就让你爹把你丢到SX去!”

他立时就收了声。

“哈哈。”老夫人倒高兴,朝蒋横几人解释道:“他就这么个德行,胡说八道没个正经的时候,你们可别被这皮猴子唬住了。”

“哪里。务观性情率直,是极周到的。”蒋横连忙道。

他到底是男子,此前已与昭衡相熟了,只一个爱在酒气纨绔里打滚的,一个整日读书学儒,实在说不到一块去,但好在昭衡很会调弄气氛,也算融洽。

其实三人中,蒋横与蒋婓幼时是来过长丰的,但毕竟十多年不曾相见,感情到底单薄了下去,心中惴惴,说话行动间难免就带了小心翼翼与客气。

反观方璇,自小到大从未来过京中,更与靖武侯一家不曾谋面没有半分血缘,倒坐在那里怡然自得,短短时辰已与昭玳熟了,不时低声说几句小话,没有丝毫的局促。

桥氏收在眼里,暗中点头,心道若不是隔了一层血亲,这个倒是极好的,难怪她那个王妃大姑子会如此喜欢,几次三番来信让一定照顾好她。

念及此,桥氏问道:“听说璇丫头路上还不太安生,可有此事?”

此事除了方家的人是断不会说出去的,这点威信方璇自忖还是有的,王府那边也知会捂着,不会四处告于人知,毕竟于名声有碍。

那便只有蒋家的人知道了。

方璇抬眼看了上边与老夫人亲亲密密说话的蒋斐,闻言顿了一下亦看向她,目光有些闪躲。

蒋横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正要开口,方璇已说话了。

“让舅母挂心了,路上遇着一伙匪徒,好在御前随侍萧大人及时相救。”

萧程虽明面上只是个侍卫,但却是殿前红人,深得盛宠,否则乾徽帝下旨彻查赋税一事,安南之地也不会指派了他与顾谌同行。

一个是乾徽帝最得意的皇子,一个是他最信任的下臣。方璇是知道他们的本事的。

靖武侯此时还未归,只怕庆王府在这个时候就已经露了行踪,俱在旁人掌握之中,才会败露的那样快。

只这些都是后话,她将萧程摆出来,不过是想日后借了他的口,为自己证清白罢了。

“没事就好。”老夫人说了一句,又转头问些庆王妃之事,“上次我叫人送去的东西可都收到了?”

“早已到了,母亲十分开心。”

“好好。横哥儿,你明年可有把握?到了京城也不要懈怠,别被这个皮猴带坏了去,要安心读书,你舅舅都已经安排好了,过几日你就去太学读书。”

蒋横忙道:“劳累舅舅操心,请外祖母放心,定不会辜负舅舅好意,用功读书。”

这厢又说了一席话,老夫人瞧着不早了,便道:“璇丫头明日还要早起进宫的,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我年纪大了也乏了,明儿你们大姐也该从大同赶到了,到时再请了亲戚过来一道乐一乐,认认人。”

老靖武侯当年是纳过几房妾室的,另还有两个庶子并庶女,老侯爷去后,老夫人便将所有家产都均分了,容他们带着各自姨娘分府而居,只留了两个老姨娘,或是没有子女无处可去,或是女儿已嫁出去了不愿走,都还在府中住着。

虽这么做不大好看,但她处事公正,没有半分苛待,倒也不曾留下什么恶名,还落个清净。

如今靖武侯府比老侯爷在的时候,还要繁盛许多。

“外孙女儿许久不见外祖母和舅母,今儿见了心里就觉得亲切,婓儿送外祖母回去可好?”蒋婓依偎着老夫人亲昵道,手却捂着胃,柳叶眉位蹙,片刻又言笑晏晏着说话。

“难得有个孝顺的,外祖母不知多高兴呢!”

众人便起身,一道送了老夫人回迎松院,方璇略说了几句话,与众人告辞,昭家兄妹并蒋横也一同离去了。

蒋婓却留下来,帮着桥氏在一旁服侍老夫人睡下了,这才陪着她朝外头走去。

“舅母每日操劳,还要为我们的事忙累,实在辛苦了。”

桥氏转头看着身旁娇娇弱弱的姑娘,笑着道:“我早听母亲说过,你这丫头性子随你母亲,最是谨小慎微,断不肯行差踏错半步的,什么事都要比别人多想一点。”

蒋斐脸色一白,仰头瞧着她,满是孺慕。

“你看。”桥氏仍旧是笑,携了她手,“舅母不是说你这个性子不好。咱们都是一家人,到底血浓于水,你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舅母也把你做一样的疼,所以你啊,实在不用这般委屈自己。”

她意思如此浅白,蒋斐自然懂了,“斐儿不委屈,我是见了您和外祖母欢喜,想多亲近亲近呢!”

“好。”桥氏将她送到画棠阁外,“快回去吧,以后多去陪老夫人说说话。”

“是。舅母也要早些歇息,保重身子才好。”

她站在院门前,目送桥氏领着四个丫鬟婆子走远了。

第四十三章 远近

洗桐院是侯府除了正房之外最大的一座院子,也最偏僻些。

蒋横将方璇送至院前,磨蹭着欲言又止。

“表哥什么时候学了吞吞吐吐的性子了?难不成刚到长丰一日,就生疏了不成?”

“我……”蒋横看了眼三七。

三七转转眼珠子,拉了檀香道,“檀香姑娘,我记得你这好像有许多药膏,方才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撞着了,想要和你讨一些。”

檀香觑了一眼方璇神色,应一声好,俩人便走了。

“妹妹她实在不该在外祖母面前说那些话,我回头会说她的。”蒋横望着方璇。

京城的秋夜与安南不同,月朗星疏,清凉的月色落下来,映出面前女子淡淡白玉般的容颜,若即若离的不真切。

好像从离开了中南府后,她便有些不一样了。

蒋横说不出哪里不同,但仔细想想,好像再没有以前那般嬉笑亲密的时候。

最迟一年,表妹也许就会和哪位勋贵子弟定下亲事……

可今日外祖母和舅母的态度,却让他原本笃定的想法有了裂痕。

心中生了隐秘的惶恐,怕自己不能如愿。

他的犹豫和纠结,全数落在方璇眼中。

她拢了拢鬓边散落而下的一缕发丝,有些自嘲。

饶是贵为郡主,离了陵南府,她不过还是个飞上枝头的庶女罢了。

庆王府也不过是个远离京城的外姓王爷而已。

所以有人才不甘心啊!

弯了弯唇角,她面上的模样却是俏皮的,“表哥就是为了这个才让小厮哄走了我的婢女吗?那表哥未免也太小看人了。且不说表妹所说乃是实情,没有半分捏造,便是告诉了舅母他们也没什么。再者说,当时人那么多,我还能捂着所有人不准说出去吗?清者自清,我是不怕谁说闲话的。”

“是我误会表妹了。”

方璇却收了笑,有些冷淡,“表哥若是没有其他的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着转身欲走。

蒋横连忙伸手挽留,不防正抓着她手腕,口中急道:“外祖母她们……你别难过,表妹这么好,以后时日长了她们自然会喜欢的。”

难过?

方璇目光低垂,落在他手上。

还有什么事能让她难过吗?

秋日衫薄,她身上衣裳已经换成了细纹罗纱裙,瞧着舒适的很。

蒋横这才发觉掌中的触感温软又滑腻,手像被蛰了一般,松开了。

分明放开了,掌心反而烫的很,几乎都要渗出汗来。

心中空荡荡的,若有所失。他藏在袖袍中的手握了拳,指尖抵在掌心,用足了力气。

“我是知道的。”方璇的声音也淡淡的,像是填补了心中的失落,又像是把彼此间的距离推的更远。

蒋横听到她说,“其实表哥是怕我介怀外祖母她们的冷淡吧!”

猛然被她说中心思,他定定望着她,只见女子露出浅淡的笑来,“但是还有表哥在乎我关心我,不是么?不管别人如何待我,我心中知道,总还有母亲、有表哥和檀香他们真心为我着想,便够了。”

他心中一软,有又酸又涩的东西陷在最饱满的地方。

是他忘了,她是聪明通透又豁达的。

蒋横上前半步,有些激动道:“你放心,我会一直陪在……”

“表少爷不好了。”突然跑过来一个丫鬟,喊道,“表姑娘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一直呕吐不止!”

蒋横一惊,剩下的半截真心便咽了回去。

“知会过舅母了吗?记得不要搅扰了老夫人。”方璇镇定自若,唤了婢女来,“文曦,你去问问二表哥,府里可有大夫,或者城中有哪位相熟的郎中,或者是来往的御医,还要麻烦他安排。”

又往外走去,“表哥,我们去看看表妹,姨母让带了药来,乐水是惯在表妹身边伺候的,知道该怎么做,应是不碍事。”

蒋横听她安排的面面俱到,想起她由来就是极能干的,母亲却十分不赞同,还劝过王妃姨母。

所以表妹如此天赋,反倒不能随陆先生继续学丹青,也不再日日跟着王爷听地方治理之策,而是拿起了绣线,做些小女儿之事。

放下心思,俩人往画棠阁去。

不用侯府下人领路,蒋横有些惊讶于方璇对此地的熟悉,现下却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待到了画棠阁,桥氏已经到了。

除了昭玳的院子在,画棠阁是离正房最近的了,昭玨出阁前便是住的此处,桥氏先一步赶来也是应该。

她正吩咐丫鬟们端水熬夜,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蒋斐,轻轻抚她背脊,一下一下,温柔又和缓。

“夫人,表少爷和端宁郡主来了。”桥氏身边的大丫鬟素茗提醒了一句。

桥氏抬头,方璇二人已进了屋内,草草问了安,方璇便问正给蒋斐擦额上冷汗的乐水,“从中南带来的药了熬上了?药丸呢?喂了没有?”

乐水犹豫着看了一眼桥氏。

“璇丫头来了。”桥氏停了手,示意素茗继续,道,“大夫还没来,有些药不好乱吃,难为你有心了。”

“舅母有所不知。表妹素来身子弱一些,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以往也延请了许多名医诊治,都说要平日用药慢慢调养,这些年已好了许多。”

方璇一行说,一行看了眼乐水,接过帕子,乐水便去拿药了。

她轻轻擦过蒋斐难受蹙起的眉头,“许是这一路舟车劳顿,表妹不爱喝药,姨母不在身边丫鬟们不敢多说,定然就疏忽了几次,今儿表妹见着外祖母和舅母们心中欢喜,难免用多了饭食,她又是个懂事的,定然忍了许久,没想到还是犯了病症。

其实表妹常服的药丸也没什么,不过是调理气血促克化的,这会儿先用了压一压,待大夫来了再看看,开方子诊治也是一样的。”

“郡主。”乐水正拿了一个白玉的药瓶来,看了看桥氏。

“果真如此?”桥氏问蒋横。

蒋横点头,“舅母放心。”

素茗便取了温水来,与乐水一道将药丸送入蒋斐口中,含水吞服下去。

“二爷请张御医来了!”约摸一盏茶后,蒋斐渐渐止了吐,眉头舒展不少,脸色仍是苍白的,外头有个婆子喊道。

第四十四章 抱怨

“啧啧。”昭衡拿过文曦手上的灯笼,上下晃着打量方璇。

张御医诊过脉,所说与她相差无几,开过药方后便走了,蒋横留下陪着蒋斐,此时已是深夜时分,桥氏让儿子送方璇回去。

烛火在她眼前明明灭灭,已看不清眼下的路,方璇避都未避,稳稳当当向前走着,口中道:“二表哥有事吗?”

她不动不怒,昭衡觉得无趣,不过是个木头美人罢了。

兴致缺缺地将灯笼塞回文曦手上,他两手搭在脑后,吊儿郎当地,“只是感慨难怪表妹这么好看,还能毫发无损地从土匪手中逃出来。”

许是顾谌每每唤她“表妹”时总有些似笑非笑的虚伪,倒让方璇不自觉有些恶心,此时听来便有些嘲讽,“二表哥忘了,是多亏了萧大人及时赶到,我才能脱险。”

“二表哥……”

昭衡莫名有些不爽,“那表妹一定要护着一个乞子,难不成又是那位萧大人的意思?”

他是知道萧程的,不过一个御前随侍,得了个宦官青眼,在乾徽帝那里吃香,便傲的都找不着北了,整日挂着一张臭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清高模样,他看着就想上去揍一拳,看那张脸还能不能无动于衷。

说起来,倒和他这个郡主表妹是一丘之貉。

昭衡目光转到她平静无波的面上,听得她一本正经道:“二表哥误会了,萧大人对我有相救之恩,但他为人不屑结党营争,所以和我并不相熟,自然也不会让我去护着什么人。这是我的事情,和萧大人无关。”

“当然。”方璇侧过身,端庄又娴静,眉眼里的笑意好似庙中的佛像,“也和二表哥无关。洗桐院到了,多谢二表哥相送。”

说罢,她款款进了院子,身后文曦吩咐一声,门前的小丫鬟子便合上了院门。

昭衡缓了缓,还有些不能接受。

他这是在自己家中吃了闭门羹吧?绝对是的吧?

她居然,敢把自己关在门外!

昭衡过不了这个坎,以至于日后咬牙切齿在顾谌面前说起,誓要给这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表妹一点颜色瞧瞧。

“庆王虽是外姓王,但他战功赫赫,迎击渔阳水寇功勋卓著,加封一等将军爵,食十万邑,掌陵南一府盐铁,已至极富极贵之位,比同亲王之尊。他的女儿虽不是嫡女,但其郡主乃圣上亲封,太后懿旨赐号‘端宁’。”

顾谌不咸不淡道。

“你什么意思?”昭衡睁大了眼,“郡主又如何,难不成还要我向她行礼?”

顾谌不置可否,只道:“侯府尚在王公之下。”

一旁八皇子顾谦深以为然,点头道:“三皇兄说的对,按例侯府还要比郡主低一品呢。”

更是将昭衡一口气憋闷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地难受。

但此乃后话,眼前只说方璇回了洗桐院,梳洗一番躺下后,已过了亥时,方觉不过一阖眼,已被檀香唤醒。

外头天色将亮未亮,暗沉沉地。

方璇起身,今儿她还要进宫拜见太后。

桥氏身边的素茗已来了,身后跟着四个小丫头子,各捧了钗环首饰等物,笑着行礼道:“郡主,这是老夫人吩咐的,夫人特意叫了新丰泰的师傅经手,因不清楚您的身量,夫人交代了让这几日再来量尺寸做衣裳。”

方璇打眼一看,是一套紫玉的首饰:蝴蝶耳环一对,雕云纹玲珑簪、钗、步摇各一支,另还有坠子玉佩等。

她只略过一眼,“表妹们可都起了?”

“因您要进宫,奴婢便先过来了,素心和素锦还要过一会子才去三姑娘和表姑娘那里。”素茗颇有些诧异,却还是如实答了。

方璇心中便有了数,这就是说大家都有,“多谢外祖母和舅母费心。”

檀香便拿了几只绢花和香囊来,又额外谢过素茗,把人送走后,便返身回来。

方璇正让文曦将一身玉色连珠金丝提花文锦的宫装找出来,她见了不免嘀咕道:“现下换了衣裳首饰,发髻也要重新梳的,若是误了时辰可怎么办。”

眼里看着桥氏送来的东西,心中替方璇觉得委屈,却不敢说,暗暗想着:“若真有心,昨日就该送来了,这会子来,分明是没心的,东西虽贵重,却太过老气持重,哪里是郡主这样的年纪该用的。就算撇开这个不说,自从到了这侯府,一样样一桩桩,都十分令人生气!”

想着便气呼呼地,轻声劝道:“郡主,您身上这件可是蜀锦,王妃娘娘亲自做的花样子,咱们府上绣娘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得的,奴婢觉得您穿了,任是什么天女下凡也比不过,要不还是不换了……”

方璇岂不知道她心中想些什么,掐了掐檀香鼻尖,“好了,简直都快成气罐子了,谁也不敢惹你。”

恰文曦拿了衣裳出来,她便伸展了手臂,一行更衣一行道,“听说你为着搬行李的事,当着众人面给了秦赣好大的没脸,是不是?”

檀香自然而然地凑上去替她宽衣,哼哼着接道:“谁让他笨手笨脚地,险些弄坏了您最喜欢的一套茶具。”

如此,又重新梳了发髻,插戴过首饰,她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不满稍稍去了些,又得意起来,“还好郡主生的美,气质又好,什么颜色都压的住,换个人哪里有您穿了这样大气。”

方璇好笑,“小檀香牙尖嘴利,什么话都让你说了去,难怪替本郡主把什么打理的妥妥当当的。想来也是,咱们带来的可都是好东西,别人粗手笨脚的哪有檀香心细能干,要不今日让文夏进宫吧,你留在府里我才放心。”

“那怎么行!”檀香自然不愿,可忽地想起她因为昨夜郡主带了文夏出去,心中有些担忧,又加上对侯府颇有微词抱怨了两句,秦赣便道:“你在王府是郡主身边的大丫鬟,谁都让着你哄着你,可到了长丰人生地不熟的,文夏沉稳冷静,郡主带着她自然是她比你更适合,你如今这样抱怨,万一被人听见,岂不是给郡主惹麻烦?”

便闭了嘴,闷闷点头,“好吧。”

第四十五章 皇宫

乾徽帝承位十一年,算是个勤勤恳恳的明君。

开平元年至今,大祯王朝除偶有天灾之外,海内升平,四方来朝,商旅交通愈发繁荣,其国力强盛,人才辈出,已然有盛世之初的气象。

再一次走在高深威重的宫墙之内,方璇不禁心绪难平。

她没有抬头四处张望,目视前方,随着领路的小太监一步一步,踏入这煌煌宫城之中。

乾徽帝不仅勤勉,还很节俭,在位期间从未动用国库一两公银修缮皇城,温舒皇后亦下令六宫不得奢靡浪费。

是以皇城虽大,却不甚富丽堂皇,尤其一些鲜有人居的宫殿,不过一把锁,门扉紧掩,从此庭院深深,再不闻佳人笑。

方璇要去的,却是这皇城后宫中,最热闹的地方——建章宫。

建章宫原是天子受理朝政之所,乾徽帝承位后,为彰显毓庄皇太后的尊崇,天子至孝,徙居崇德殿,将建章宫改为太后居所。

今上还是天子之时,因母妃地位不显,并不受先帝喜爱,后由毓庄太后教导养大,渐渐得到先帝重视,最终继承大统。

因此乾徽帝十分德敬太后。

继位后,接连加封后族众人,无论朝事繁忙,每隔三日都要亲自去建章宫看望太后。

天子如此,六宫焉不至也?

于是,从温舒皇后往下,后宫嫔妃们每日都会去建章宫请安。

方璇到的时候,晨曦方才初亮,远远便听得建章宫主殿永寿殿中一片女子的欢声笑语。

殿外的宫婢通报了一声,“太后,端宁郡主来了。”

话声有一瞬的寂灭。

不过呼吸间,方璇抬脚的功夫,那静默已被殿中女子娇媚的话语掩盖了去。

“臣女端宁拜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

一进殿,扑面是浓重的檀香味交杂了脂粉气,厚重凝滞,却又有一股奇异的安宁。

方璇低头敛目,绕过一座十二开一人来高的紫檀木五蝠捧寿屏风,跪拜下去。

眼角余光扫到左右下首边儿各坐了三人。

“好好好。”毓庄太后的嗓音有一两分沙哑,“快起来让哀家瞧瞧。”

开平二年正月二十二,由于宫女用炭疏忽,建章宫走了水,当时太后正在永寿殿中,虽无大碍,但嗓子却被浓烟呛伤,这些年太医一直以药调养,却仍未痊愈。

“是。”方璇缓缓抬起头,面上是最端庄得体的模样。

只见毓庄太后肤如凝脂,细眉红唇,一头青丝高高挽起,虽穿着打扮俱都沉稳,却丝毫没有半分老态,乍一看竟与温舒皇后如姐妹一般年纪。

据说太后未嫁入皇家前,有大祯第一美人之称,举手投足间都会引起世间女子竞相模仿,才情更是出众,不落男子之后,引无数英雄折腰。

不过这都是前情旧事了。

方璇拜谢,“多谢太后娘娘。”

“哟——真是个标志人儿呢!”有细声细气的女子小声道。

“臣妾素闻庆王之女端宁,姿容出色,蕙质兰心,今日一瞧果然是极好的,难怪母后喜欢。”温舒皇后笑道。

“端宁粗笨,当不得皇后娘娘如此夸赞。”方璇再次以头磕地,“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

方璇起身,毓庄太后细细看她一眼,面容慈蔼,招手道:“过来,到哀家身边来。”

她依言上前。

“真是个好孩子,一路过来累了吧?你母亲可好?”

“劳太后娘娘记挂,母亲一切都好,还叮嘱臣女到了京城,一定要多进宫陪伴太后,以感娘娘厚爱。”

“你有心了。”毓庄太后拍了拍方璇手背,指了身侧,“坐下陪哀家说说话。”

“臣女惶恐。”方璇推辞,最后坐在了右边下首第二位,与德妃相邻。

毓庄太后又道,“前几日你表哥进宫,呈了一本金书妙法莲华经,乃是净空大师以心头血耗费数年写成,说是你特意求来的?真是难为你了。”

顾谌?

方璇不防他竟会做这种事,一时猜不透是何意图,只道:“太后娘娘仁慈大德,笃信佛法,许是佛祖有感娘娘诚心,这才借臣女之手,将此物献于娘娘。”

“佛讲因果,也是你的造化。”

“是啊。”温舒皇后笑吟吟道,“净空大师是得道高僧,也是你有缘。”

方璇自然不会道出实情,不好意思地低头,耳边听到太后问:“听说路上有些不太平,可受了惊吓?”

这必然又是顾谌说的了。

不过即便他不提,方缙剿匪的折子一旦出了陵南,还不及呈进崇德殿中,太后也会知晓缘由。

她笑了笑,“幸有萧程萧大人相救,并无大碍。”

“是吗,那就好。听说那伙人是顽匪,历来作恶多端民声怨道,这回竟连王府的主意都敢打,实在胆大包天。你放心,皇上正准备派兵剿匪,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臣女叩谢皇恩。”方璇感恩戴德,“陵南、中南两府受匪寇滋扰多年,若有天军护一方安宁,百姓必然深受天子恩泽,莫忘圣上明章之治。”

“谁在夸朕呢?”

话音刚落,从外头进来一人,身穿明黄龙袍,形容威仪,气势利敛,除毓庄太后外众人纷纷起身半拜下去,“皇上万福。”

乾徽帝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一身玉色宫装的方璇身上,只见女子颈脖低垂,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肌肤,映着乌压压一头青丝,头上插戴了紫玉云纹步摇,削肩细腰身量颀美,并不是他哪一位妃子,便收回了目光,“免礼平身。”

众人都不敢坐,方璇只半抬了头,眼底瞧见一双暗色龙纹靴从身前走过,一股淡淡的龙涎香绕在女子脂粉香气中。

片刻就被掩了去。

“母后。”乾徽帝大步走过,走至太后面前,“方才朕在门外便听见有人夸朕来着,母后可知是谁?”

“皇帝日理万机,不记得也是常事。”等温舒皇后领着几位嫔妃退出去后,毓庄太后指了方璇,“庆王染疾不能进京,特意让端宁这孩子来陪哀家,皇帝当初还赐了这孩子一对如意呢!”

第四十六章 何为

原来是庆王之女。

乾徽帝想起神策军的密报,并未带出情绪来,只淡淡瞥过去,对毓庄太后道:“瞧着是个伶俐的。”

“是呢,不仅伶俐,还十分有心。”毓庄太后便将寿礼一事说了,其实是提醒乾徽帝。

果然他大手一挥,身后司礼监大太监刘亭便上前听旨:兹有庆王之女端宁,柔娴蕙迩,特赐白银千两,黄金百两。

方璇自然谢恩,便要退下,乾徽帝却道:“等等。”

他顿了顿,又道,“下去吧。”

“臣女告退。”待方璇走后,太后疑惑道:“皇帝可是有什么心事?”

“今日早朝,郭礼奏疏弹劾御史中丞李迁,许泰、王成纷纷附议,李迁愤而辩之,说自己‘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后自请离京调往密州任职,朕还未有决议,他已在家收拾东西了。”

毓庄太后道:“皇帝励精图治,对新法给予厚望,李迁还年轻,未免气盛,出去历练几年也是好事,只是眼下这个时候,没了他却还为难。”

“正是。汤稞虽是能吏,到底独木难支,偏偏太子又性情温和……”

“皇帝。”毓庄太后打断了乾徽帝的话,“太子温厚聪慧,乃是东宫不二之人选。”

刘亭走到殿门处,挥散了众宫女太监,守在门外。

厚重的殿门隔开内外,偌大的建章宫静悄悄的,刘亭眯着眼,净白的面上无甚表情,想着方才见到的那位端宁郡主。

他虽奉旨率神策军与襄王一道前往安南六府彻查赋税一事,其实所谓何事无须明言,头一站便到了中南府。

只是那蒋都是个文人性情,虽然难免有些时候没把持住,但大是大非面前却还拎得清,查来翻去,也不能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要扣,也得乾徽帝相信。

蒋都与翰林院大学生张优有同窗之宜,正因为张优竭力保举,乾徽帝才会将他放在中南府。

如今张优与汤稞走的极近,圣上一力宠信汤稞,若没有切实的证据,只不痛不痒弹劾一个李迁,实在难以撼动新党一派根基。

还想借他的手杀人,柳敬想的也太美了些。

刘亭轻蔑地哼了一声,外头跑来一个小太监,低声在他耳边道:“老祖宗,李大人背着包袱在崇德殿外磕了头,要叩谢皇恩离京了呢!”

“随他去吧。”刘亭闲闲地说了一句,并未进殿通报。

————————

那边厢,方璇方才出了建章宫,门外却有个宫女等着,说是皇后请她去长乐宫。

她跟在宫女身后,一路到了长乐宫中,温舒皇后正与德妃说话,见她来了,笑着道:“端宁来了。”

“你是极好的,心思也玲珑。”

温舒皇后其实容貌并不如何出众,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大气端庄。

她看了一眼德妃,亲切地问道:“本宫听说,你们路过河北府时,曾遇见净空大师了?”

难不成爱嚼舌根才是襄王顾谌的本性?

什么肆意洒脱不拘一格,都是伪善?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

方璇盈盈回道:“是。因路过香枫山,见景色优美,便生了兴致,谁知却打扰了大师。”

“这是你的因缘。”皇后便道,“既得了净空大师佛宝,又有缘相见,说明你心善仁性,与佛家有缘,这是好事。”

“多谢娘娘夸赞。”

“果然是难得的。”她与德妃道,“难怪人还没到京城,太后便念叨着,本宫今日见了也是极喜欢的。”

皇后看一眼身边伺候的宫女,“以后常到宫里来,太后最是喜欢你们这些年轻小娘子了。”

“是。”方璇应了,这才出宫去,身后跟了四个小太监,各捧了乾徽帝、太后和皇后的赏赐之物。

文曦在宫门外等着,难免有些不安,见她全须全尾地出来,暗中松了一口气,眼神落在太监身上,并没有多问。

此时已是旭日东升,她伺候方璇上了马车,哒哒的马蹄声和着车辙滚动的声响,伴着淡高的秋云一路走过皇城外的官道。

在宫里方璇拢共说了不过几句话,多数时候都在走路,现下松懈下来,腿脚发酸。

文曦蹲身替她揉捏。

方璇止了她动作,“无妨。”

文曦停手,看她慢悠悠吃了口茶,长眉微皱,想着心事。

其实四位外姓王爷中,庆王府虽说没有小王爷,最不被人忌惮,但一等威武将军非战功赫赫之人不可封。

方缙经营陵南多年,手中猛将无数,虽然都被朝廷调派抽遣去各地,情分却还是在的。

所以不得不防。

温舒皇后做为一国之母,便是不曾诞下龙子,总还能摸到些天子的心思。

大祯以嫡为贵,除嫡子女减一等袭爵之外,庶子可授三等轻车尉爵,其余人等不得入宗室进庙堂。

分封令一下,庆王府没有世子,便是首当其冲,不止世袭罔替的王府爵位会被收回,封地食邑也将一毫一厘都不剩。

四王焉能不同气连声拒不遵旨呢?

乾徽帝不仅要削藩,而且要灭外姓藩王,以震慑亲王,将他们永远留在远离封地千里之外的长丰城,做一个安逸王爷。

这样的情况下,皇后还对她拉拢示好。

方璇弯了弯唇角。

“吁——”

马车外,车夫猛然一拉车头,马儿嘶鸣一声高高扬蹄。

车身晃动两下,停了下来。

小几上的茶盏滚落下去,砸在宝蓝色织花方毯上,茶水洇湿出一块深色的水渍。

方璇身子向一旁歪道过去,文曦喊一声“小心”,及时上前,翻身一滚,垫在她与小几之间。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传来,文曦脸色未变,待马车停稳之后,方才起身而出,肃声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指了指前面。

方璇亦撩了车帘去看。

但见官道正中一人大剌剌张开双臂拦下车马,身上布衣草鞋,头戴毡帽,后背背着包袱,懒洋洋抬头看着天。

“何人在此?”秦赣打马上前。

长丰城中四品以下官员不得骑马,二品大员及诰命方可乘坐马车,这条路乃是官员上朝之路,平头百姓不得行于其上,更何况是阻拦一位郡主的车马?

第四十七章 李迁

那人并不搭理秦赣,兀自绕着马车打量了一圈,嘴中喃喃自语地念叨着。

“喂,你是什么人,还不快躲开!”秦赣翻身下马。

“靖武侯府果真是了不得了,连老熟人都不识得,人心不古啊!”

他瞧着也不过二十多年纪,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摇着头,仰天长叹一声。

“扑哧。”

方璇探出头来,两手做底,下颌抵着胳膊,趴在车窗上看他,也学他的模样摇摇头,“李大人却是冤枉人了。”

李迁年纪虽不大,却已经是四品的御史中丞,不仅深得汤稞信任,内阁大臣唐蕤亦十分赏识他才干,可谓是新党一派的中流砥柱。

与靖武侯府也有一段渊源。

李迁当初得中状元郎,一票勋贵世家榜下捉婿,当时侯府嫡长女昭玨正是二八芳龄,一眼相中李迁。

找东床快婿是不兴太拿捏着身份的,何况李迁人才出众,不知多少人家眼红。

桥氏便托了当时的吏部侍郎张优夫人去探一探口风,孰料却被李迁一口回绝。

话传到桥氏耳中也就罢了,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合该两个小儿女没有缘分,桥氏心里却有些遗憾,和靖武侯说起此事,哪里知道会被昭玨听去。

长丰城的世家大族都知道,靖武侯府有个规矩,女强男弱。

历代靖武侯虽然一身武艺战场杀敌,性情却是个老好人,但不论是侯夫人还是侯府小娘子,脾性都难惹。

昭玨也不例外。

她一气之下冲进李家,质问李迁,结果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这事过后两年,昭玨已是大龄,桥氏方才将女儿嫁去了大同总兵府,如今已有四五年光景。

好在昭玨争气,一口气生了一儿一女,又得婆婆喜爱,夫妻和睦,当年一桩闹剧却成就了一段佳缘。

但靖武侯对不识货的李迁却一直没个好脸色,虽然文武不同道,路上碰见还要骂一声“竖子”。

只是三年前,因河中大旱,当地府官赈灾不力引起难民暴动,乾徽帝大怒,下旨彻查,靖武侯领兵镇压,当时随行的文官中便有李迁。

他到了河中,雷厉风行,不管什么背景人情,只要在赈灾中有贪污受贿、办事不力之处,一概先革职,把持府库银粮,待靖武侯平定暴动后方才一一审问,押解回京待审。

从此靖武侯再碰见李迁,总算有了好脸色,还让昭衡无事多向他请教,俨然是十分推崇他了。

因此李迁才大言不惭,说是靖武侯府的“老熟人”。

李迁一抬头,正对上方璇清凌凌一双眼,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顿时愣住了,“靖武侯府什么时候还藏了个小娘子?”

“李大人觉得呢?”方璇反问。

李迁也是刚从宫里出来的,但以他四品的身份,只能坐轿不可乘车。

偏偏他为了表明离京的决心,已经遣散了家奴,这一来一去都靠腿走,早已累了,这才看到靖武侯府的车驾故意拦道,想要蹭车同行。

“嘿!”他一拍脑袋,“原来是郡主大驾,下官失礼了。”

说是失礼,身子却弯都未弯,直挺挺杵在那里。

昭衡此前提起过,有几位表姊妹会来京城,有资格在皇城官道上跑马的,可不就那一位端宁郡主?

方璇可不指望这样一位瘟神行礼,并不在意,仍趴在窗户上,笑着道:“端宁初次上京,侍卫随从也都与大人不想熟,大人因此就断言侯府目中无人,岂不是冤枉?”

“非也非也。”

李迁摇头,“下官分明是夸赞侯府日繁月盛。”

“是吗。”方璇不置可否,“李大人这是要出远门?”

“这个暂且不急,不急。郡主说初次上京家人不识,那为何郡主又一眼认出下官身份呢?”

“李大人少年英才,誉满我朝,便是陵南偏隅之地亦有耳闻,难道大人是对自己的才名不大清楚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迁仰声大笑,“有趣有趣。没想到这长丰城处处伪善人人啷当,如今倒来了一个妙美人。”

秦赣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此人太过狂妄,竟然如此贬谪郡主,管他是什么大人,有辱斯文罢了!

方璇却无所谓,点点头表示认同,“我亦觉得李大人十分有趣,若是您不在京城,想必这长丰也会冷清许多。‘桃花如烧酒如油,缓辔郊原当出游。微倦放教成午梦,宿酲留得伴春愁’。那端宁就在此等大人微倦出游归来那一日,想必到时候就是大人直上尽竿头之时。”

李迁猛然定眼看她。

只刹那,已又是放荡不羁的模样,拱拱手,“借郡主吉言。”

“李大人,回见。”

方璇看一眼秦赣,马车又缓缓向前驶去。

她放下车帘,只留下一抹剪影,最后也遮盖在了朦胧之外。

李迁站在原地,掂了掂身后的包袱,目送靖武侯府的马车离开,年轻的面孔上,却有一种苍凉。

“众人皆醉,没想到我李迁的知己竟然会是一个女子,哈哈!”

说罢大步向前,往城门方向而去。

第四十八章 花会

马车停在靖国侯府门前,广亮的朱红大门下,安装雀替三幅云静静雕刻在门檐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厚重凛然。

这次并无人出来相迎。

门子开了侧边东南角门让马车进去,及至到了内院如意门前前,方璇下车,沿着廊庑往洗桐院走去。

她叫了方也来,嘱咐他去长丰城外北郊盘下一处庄子,连着田地山坡,共有百亩。

方也皱皱眉,小心翼翼道:“北郊多沙地,收成不好,郡主是打算种什么?”

不过一天的功夫,他连这种事都打探清楚了,可见是摸着她心思有意而为。

“什么也不种。”方璇隔着屏风坐在妆台前,由檀香一点点卸下满头珠翠,觉得轻松不少,“原来是怎样就怎样,过段时间再物归原主而已,佃农也都留下来就行。”

“哦。”方也有些疑惑,却也照办不提。

但说方璇换了衣裳装扮,去迎松院请安。

蒋斐正不知给老夫人说了什么,老夫人笑的开怀,指着她对桥氏道:“你听听,可是个乖巧的孩子哪!”

“可不是吗,哪里像玳丫头似的,成天往外跑,自从斐丫头来了,咱们府里都热闹许多。”

“外祖母,舅母。”方璇提裙进屋,自有丫鬟通报,桥氏站起声,“璇丫头来了。”

又是一番见礼,待都坐下后,蒋斐忙忙问道:“表姐怎么现在才回来?方才府里来了好些人,说是太后皇上和皇后的赏赐呢!”

桥氏瞥了一眼蒋斐,面上笑着。

方璇慢慢答道:“太后听说了劫匪的事,怕我惊吓这才赏赐一番,还叫我不要担心,说是皇上已经准备调兵前往中南府剿匪。”

“哦?”老夫人眼神暗了暗,“这倒是好事。”

嘴上如此说,面上却无半分激动,隐隐有些担忧,只是当着小辈的面却不好多说。

方璇自然是知道为何。

是剿匪,只怕也是震慑。

老夫人是担心庆王妃吧,虽然十几年未见,到底是亲生女儿。

“是啊!”方璇提高了音量,“父亲大人一直苦恼匪患滋扰百姓,所以才上了折子,如此能保一方平安,母亲也是极高兴的。”

“你母亲自小便十分心善的。”这边说着话,由打外头进来个老奴,是老夫人的陪嫁古嬷嬷,喜笑颜开道:“大娘子回来了!”

桥氏呼啦一下起身,弯了眉眼,众人便一道迎出去。

方出了迎松院的大门,前面黑压压来了一群人,最前边是个容貌明亮的女子,约摸二十二三,形容爽利,穿了一身水红色蝶恋花袖服,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扑进老夫人怀中,“祖母——”

“乖囡。”老夫人眉开眼笑,把人搂在怀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半晌,昭玨才抬头,先给桥氏行礼,这才看向蒋斐二人,微微仰着下巴,有股盛气凌人的道:“这就是姑母家的两位表妹?”

“大表姐。”蒋斐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柔声行礼。

“那你就是端宁吧!”昭玨却只淡淡地,反倒一把捉住方璇的手,“表姐托大,就不给你行礼了。”

又有些娇俏亲密的味道。

方璇愣了愣,不记得何时与这位表姐有了交情,犹记得前世,她还对自己和蒋斐的态度没什么分别。

嘴上只道都是表姊妹,实在不用讲究虚礼太生分。

不多会儿,在前院读书的蒋横也到了,昭衡兄妹却迟迟未来,桥氏说是昭衡去了襄王府,昭玳也闹着同去,已让人去喊了。

这边坐下来,昭玨不用人问,一股脑儿说了在总兵府的事情。

她这次回京因行程匆忙,怕路上太奔波就并没有带着孩子,而是留在了大同夫家。

大同府镇守西北门户之地,与西属小国叶瓦那之间只隔着一座建州县,历来是军事要塞。如今正值秋季,往年是叶瓦那人西下掳掠的开端,但今年雨水充足,想必暂时还不会起纷争,何况去岁太子初立之际,叶瓦那也曾派人来贺,隐隐有归贡之意,这时候更不会轻举妄动。

是以她才能安心回京,否则总还有一堆事要准备,根本没有闲暇。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许有小半个时辰,蒋横见过后,因都是女眷他不便多留,略坐一坐就走了。

蒋婓几次想说话,奈何插不上嘴,也只能干坐着听。

至于方璇,全程端庄坐着,侧耳倾听。

这时昭衡兄妹听得大姐回府的消息,一路从襄王府赶回来,昭玳一头扎进昭玨怀中不肯撒手,挤了又挤,口中一叠声儿喊着“大姐”,说着小话儿。

反观昭衡倒两手闲闲,不知怎么就挨到了方璇身边,歪脸道:“听说表妹今儿入宫,得了太后欢心,还有赏赐下来,真叫为兄羡慕啊!”

方璇冷眼看他一副纨绔样儿,不动如山,“太后垂怜,是端宁的福分。二表哥人中龙凤,不仅肩负舅舅舅母的期盼,更是数次得圣上夸赞‘年少有为’,如何能羡慕一介女子,岂不是辜负了圣上赞誉。”

昭衡又吃了一顿闷话,心里不大快活,撇过头去将她晾在一旁,高谈阔论起来,只心中暗暗打算挽回一局。

“对了!”昭玳忽然拍着手,高兴道,“方才在襄王府,碰上了荣安郡主,说柳姐姐打算借着金桂飘香的时节,在璟萃园办个游园赏花诗会,听说璇姐姐和蒋表姐来了京城,便多给了两张帖子,让咱们后日一道过去。”

“这倒是难得。”昭玨便道,“璟萃园向来以菊花闻名,每每总被一群自诩文人才子的家伙占据,当初也只有瑞轩长公主偶尔去那里办个花会,看来柳家是越发兴旺了。”

“是啊,覃家风头正盛,如今与柳家走的极近。”桥氏说了一句便闭口不提,“正好你回来了,也一道去热闹热闹。”

“算了,都是一群小姑娘,我就不去扫兴了,还是在家中多陪陪母亲和祖母。”

方璇见她眉眼间有些疲惫,猜测大同情形许是没她说的那么好。

昭玳难免有些失落,缠了几句,被桥氏挡回去也就作罢,转而说起后日要穿些什么衣裳首饰。

第四十九章 不同

转眼到了游园会那一日,这是方璇头一次在长丰城贵女们面前出现,檀香卯足了劲要拿出一身的本事来。

寅时刚过就来来回回搁屋里走,方璇忍了两下,实在忍无可忍,一掀被子,幽怨地看着她。

檀香一抖。

郡主起床气很大的……

她小心翼翼第赔着笑脸,往前挪一步,拎起手中的衣裳遮在面前,“郡主,穿这件怎么样?”

“太花哨。”

“可是游园花会,就是要……”方璇脸一沉,檀香后半句便缩了回去,乖乖将衣裳放好,又突然转身,“要不就穿那件蜀锦的……吧?知道了,奴婢先出去了……卯时末出门哦郡主!”

如此又睡了会儿,方璇神清气爽地睁开眼,便瞧见了榻椅上堆叠的裙衫。

“嘻嘻。”檀香不知从哪里蹦出来,邀功一般捧起衣裳,“没有吵醒您吧郡主,嘿嘿。”

是一套雨过天晴色翡翠烟罗凤尾裙,料子是川蜀那边今年刚产出的飞花锦,腻滑轻舒,又十分柔美。

料想长丰城还未曾传来,这套亦是庆王妃特意为她寻得。

方璇点头,算是允了。

靖武侯府的早饭是各自用的,厨上早已备好了。

一碗枣丝粳米粥,素烩三鲜、胭脂鹅脯和银芽鸡丝,配了四小块吉祥如意卷。

自然不如庆王府丰盛,好在清淡可口。

方璇坐下来,细细喝了粥,入口软糯,熬的是极到火候的,许是好些日子不曾这般悠闲吃一顿早饭,她胃口大开,连吃了三小碗粳米粥,还带了两个吉祥如意卷。

檀香满脸欣慰,“奴婢再给您盛一碗吧,最近您都瘦了。”

方璇打了个嗝儿。

文曦恰从外头进来,头一次瞧见向来谨礼守矩、聪敏过人的主子如此,越发觉得自打出了京城,方璇大不一样了。

不仅是行为举止和心思,连神情气色也松快不少。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离了庆王府,便好像进了活水的鱼,虽说人薄地生,但她们姐妹本来就是孤苦无依才被方缙带到庆王府,心中欢畅不少。

昨日文夏已到了京城,如今在陆先生处,等过了今日,就该换她到郡主身边了。

文曦想起妹妹的雀跃,有些好笑。

她上前两步,沉默地沏了茶水递过去,檀香莫名有些不待见她,紧跟着湿了巾帕跑过来。

方璇摇摇头,漱口后又重新洗漱一番,并没有像昨日那样插戴太多珠翠,只简简单单一对白玉耳珰,一只碧玉青簪,便去了洗桐院。

其他人早已到了。

昭玳拉了昭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蒋斐偎着老夫人说着小话逗趣。

“端宁妹妹。”昭玨一见着她,便叫她过去,“这是什么料子的?倒不曾见过。说起来你可别笑话,自从去了大同啊,可没见过什么像样的绸缎。”

“是飞花锦。”蒋斐忙道,“王妃姨母特意着人去川蜀买的,如今京城还没兴盛起来呢,大同自然不会有。”

这是怎么了?

方璇听她话里有股爆竹味,依着蒋斐的周全性子,自然看出来不论是老夫人还是桥氏,最看重的都是昭玨,她是断不会得罪的。

檀香在一旁努力挤眼睛。

待这边说完话,桥式吩咐昭衡、蒋横两个男子送女眷去璟萃园,方璇上了马车,檀香立即憋不住,神秘兮兮地道:“昨儿四表姑娘气哭了呢!”

她瞅一眼旁边的文曦,压低了声音,“奴婢是听乐水提起的,说是大表姑娘想要替夫家的什么人说一门亲事,四表姑娘不知听了什么风声,去了老夫人的院子里,结果是红着眼睛出来的,好些人都看见了。”

哦——

方璇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一桩事。

听说总兵府有一门亲戚,其实也是个好人家,只是前些年在战场上伤了腿脚,还一直未娶,昭玨这次回来本没想过这件事,只是无意间提起,蒋婓却以为昭玨是相中了她。

她这么做,传到昭玨耳中,以她的性子自然是嗤之以鼻。

说什么“咱们家不稀得娇娇弱弱的贵女,攀不起这个富贵,蒋表妹还是早日去寻个如意郎君吧!”

由此俩人有了嫌隙。

不过昭玨既是出嫁女,回娘家也不过呆三四日便要回大同去,又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将婓自是不担心她会使什么手段,这才当着众人面呛了一句。

这么点子事情,方璇早已经忘了,经檀香这么一说,心下不免叹口气。

她虽有心护着蒋婓,算是补偿姨夫姨母前世的惨死,一些小打小闹也就不与蒋婓计较,但若是她还和以往一样,方璇却也不会再顾虑太多。

于是便想着要找机会在昭玨面前软和两句。

说起昭玨对方璇忽然转了态度,还是因为雨雁山劫匪那事。

她生在侯府,不爱那些花俏事情,却喜欢骑射,听说方璇面对劫匪临危不惧,便觉得这个表妹倒有些骨气。

人便是如此,恨欲恶其死,爱欲使其生,昭玨心底对方璇有了判定,再看她端端方方,举手投足便都合心意,与蒋婓矫揉造作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昭玨回来的当晚,文曦便提起她在桥氏面前的话。

“她虽不是嫡女,但如何还是个郡主,品阶和祖母是一样的,她性子稳不计较,你们也不该如此怠慢,祖母年纪大了只顾念骨肉亲情,母亲难道也糊涂了不成?”

桥氏道:“哪里是为这个,你父亲说了,如今皇上意在削弱藩王实力,首当其冲便是庆王府,现下她住在咱们家,太亲密了也不好。”

后边儿因靖武侯回来,文曦不便再探听,但昨儿一早桥氏便送了好些东西来,其中还有一对上品的羊脂白玉佩,说是老夫人的意思,昨儿夜里新丰泰刚刚送过来。

方璇意不在小小一个侯府,更不是什么权势富贵,因而根本不在意,却把檀香得意了好久,眉眼里都是笑,连带着秦赣也得了一回好脸色,还有些受宠若惊。

“郡主。”正想着,檀香歪头问道,“您有没有觉得四表姑娘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以前分明是个十分纤柔的性子呀,怎么离了中南府好像变了一个人……”

后面的声音低下去。

方璇没作声。

自己也变了一个人啊!

马车渐渐慢下来,是璟萃园到了。

第五十章 好友(加更)

“璇子!”

文曦刚撩了帘子,由打外头就窜出一个声音来,方璇一听那明朗的调儿,就知准是安宪。

便弯了弯唇角,下了马车。

果然不远处飞奔过来一个女子,身材甚为高挑,腰腿修长紧致,肤色并不很白,泛着微微的光泽,与大祯美人标准虽相去甚远,但令人望之便自有一股人间烟火的美处。

“安姐姐。”方璇迎上去,满面清新,笑盈盈由她抱个满怀。

淡淡的茉莉香,浑身都散发着秋日暖阳的融融,方璇一颗心定了又定,却还挡不住心底深处的酸涩。

“傻丫头,不过大半个月未见,好端端的哭什么?”

安宪瞧她把头深深埋在自己肩窝处,半晌不放,感觉到衣裳上有清凉凉的湿意,便把人搂的更紧些,嘴上却取笑道,“怎么越发爱哭鼻子了,路过的人可得小心些,别湿了一鞋的金豆子。”

方璇“扑哧”笑出来。

自打十三岁那年,她一个人跑去中南府,结果夜里天黑自个儿把自个儿吓哭了以外,哪怕是生死关头,她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最后还是安宪一个人骑马,在路边找到蜷缩成一团的她。

方璇最怕的,就是这一次不能护住她,连累她。

虽在安宪眼中不过不足一月,但这大半个月却跨过了生死鸿沟,再看到她大咧咧的笑容,感受到女子温暖又柔软的躯体,于方璇不亚于最大的安慰。

她吸了吸鼻子,俏生生地埋怨,“谁让你不等我一道上京。”

安宪耸耸肩,“你知道的,像我这么招人疼的姑娘,总是有很多无奈。”

“呸!”方璇啐了一口,“卖乖!”

安宪父亲原是兵部侍郎,在她十岁那年调驻陵南为太守一职,由此俩人方才熟识,成了闺中密友,向来最要好的。

安宪幼年,她祖父给定了一门亲事,虽然没有交换庚贴,俩家已都默认了。

如今安宪已有十七芳龄,是以这次回京,多半是要成婚留在长丰的,因此俩家才等不及,一直催着她早点启程。

只是……对方的品行,方璇是不大满意的。

她抓了安宪胳膊晃了晃,“你见过了吗?”

安宪一撇嘴,悄悄说了四个字,“计将出也。”

“你就不怕伯父伯母知道?”

“管他呢,反正天高父母远,他们现在想管可来不及了。”安宪一甩头,毫不在意道,“就是老爷子那里有些麻烦,不过哄哄也就过去了。不说这个了,听说你摔伤了,又遇着流匪?我早想去看你的,只是让人打听了两日,你一直不得空,今儿才特意等在这里,快让我瞧瞧,可好了不曾?”

说着就上手,到处乱摸。

其实方璇早已好了,她不过趁机调弄罢了,逗得方璇左躲右闪,乐不可支,连胜道:“好了好了,你都写信问过几回了。”

一时娇笑连连,花枝乱颤。

打从安宪一过来,蒋横几人便瞧见了,昭衡捅了捅他,“谁啊?”

因他素来所见,都是些柔美女子,此时见着安宪直爽,又生的十分颜色,与旁个大不相同,竟连方璇这个木头人都与之交好,不免好奇。

听了蒋横说是陵南太守之女,便大步走过来,斜乜了方璇,“表妹怎么不介绍一番,倒显了靖武侯府不知礼数了。”

“二表哥堂堂男子,什么时候也在意起咱们女子间的礼数了。”方璇回敬一句。

安宪早来京城几日,又有人脉,对靖武侯府早有耳闻,更知道昭衡这么一号勋贵子弟,只是未曾谋面,倒也听出俩人间并不对付,便把人上下打量一遍。

与方璇对了个眼色。

“安姐姐。”蒋斐此前不知在与昭玳说些什么,这会儿亦走过来,笑着道,“安姐姐,你也来了。”

又对昭衡道,“表哥许是不识得,这是安姐姐,也是表姐的好友呢!”

安宪“嗯”了一声,转头与蒋横打了招呼,这才搂过方肩膀,挑高了眉头,道:“我家璇子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称呼?

昭衡一双眼来回晙着两人,正要说什么,前头的小娘子们已都进了园子。

“几位妹妹注意安全。”蒋横拉了昭衡要走,特意多看了一眼方璇,“我、我们午后再来接几位妹妹回去。”

待进了景萃园中,昭玳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头,与熟识的人谈笑,蒋斐亦在一侧。

方璇与安宪落在后头。

“怎么着,还跟到长丰城来了,一片痴心天地可鉴呀!”安宪挤眉弄眼。

“别胡说!表哥是提前上京参加明年春闱的,与我何干,又有什么痴心要鉴。”

安宪作势挠她,“嗬,几日不见郡主的架势越发足了,搁我这儿还不老实交代?我说话直,王府什么心思你可都知道的,但终身大事,还是要自己中意才行,你可别犯糊涂,什么都由着他们做主。”

“我省得的。”

“回头我再和你掰扯,先说说那个便宜表哥又是怎么回事?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还自以为风流倜傥,是不是欺负你了?”

安宪掐腰,一副母鸡护崽的模样。

“有你这个地头蛇在,谁还敢欺负我呀!”方璇笑。

“以前在陵南是没人敢,但这京城,个个都是人精势利眼,一句话都要掰碎了嚼烂了的品,你今儿可跟紧了本小姐,别又丢了知不知道?至于那个表哥嘛……”安宪把拳头捏的咯吱响,“最好识相点!”

安家在长丰城,还是排的上号的。

方璇用力点头,“嗯!我一定把话带给他。”

一行说一行走,只见园中广植丹桂,又有名贵菊种,期间香风阵阵,分不清是女子的脂粉香气,还是花香。

四人到了秋锦轩中,已有二三十位小娘子,或站或坐,或谈笑或闲聊,也有品花作诗的、投壶传令的,热闹极了。

“果然还是京城好,咱们陵南可去哪儿找这么多赏心悦目的姑娘呀!”

安宪摩拳擦掌,签了她手,“走,本小姐也带你见识见识京城的贵女们。”

第五十一章 柳莞

再一次见到柳莞,方璇仍是和当初一样的心情。

柳莞很美,长相却不媚俗,明眸丹唇,皓齿修眉,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叫人望之便觉如沐春风。

若说方璇是清丽丽一颗矜贵的明珠,她便是去铅华一株香兰,待人接物举手投足俱都恰如其分,不增一分谄媚不减一丝高傲。

不论何时,周身总是围拢了一群她的仰慕者,连哲亲王之女荣安郡主也仿佛与她并坐与有荣焉。

一位臣子之女,能与当年的毓庄太后相提并论,可见其周到之处。

眼见安宪过来,她施施然起身,笑着同荣安郡主不知说了句什么,对方有些不大情愿,却点点头,她便迎了过来,“安妹妹。”

柳莞已有十七,比安宪只大半个月,还未曾定下亲事。

“子瑜。”安宪与她是有些相熟的,方璇瞥见她神色轻松,便知她对柳莞有五六分的好感。

安宪也不寒暄,径直介绍道,“这是端宁郡主,和我一道称呼她璇子就行了。璇子,这是你柳姐姐,日后打架找我,学好便找她就是了。”

方璇抿唇笑了笑,“柳姐姐。”

柳莞是柳丞相嫡长孙女,素来文名出众,十五及笄那年,柳丞相夫人亲自上呈温舒皇后替她取了字,“子瑜”,这在大祯是鲜有的。

除非亲近之人,否则怎会随便如此唤她,安宪看似直爽不拘,其实是把人看的太透彻了。

方璇想起她对柳莞的评价:“一片树叶落下来,掉在她头上,也能表现的好像是插了一支最好看的簪子,让所有人都去揣测这是不是有意为之,再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微不足道轻轻一拂的小事,而是值得整个长丰城乃至大祯贵女们讨论的举动或者津津乐道的新装扮。”而后,安宪又偏头看着方璇,“嗯,其实你俩有点像,但又很不同。”

方璇这会儿想了想,她想说的不同,自己大约是知晓的。

柳莞温亲的笑,不亲切也不疏远,朝身后众人介绍了方璇,略有几位尚还算和善,纷纷自报家门,荣安郡主却很有些不屑,撇过头去,仿佛不过是看在柳莞的面子上勉为其难罢了。

众人见状,都有些讪讪的,不好太过亲近,又碍着柳莞与安宪在场,两方为难。

方璇却不在意,依旧与安宪自顾说着话,仿佛并未看出来众人的好奇。

盐运司左家的姑娘便有些奇怪,悄声问身边的人儿,“这是怎么了?我刚来京城不大熟悉,姐姐好歹告诉我一声。”

她身旁的人虽不过是个四品家门,但素来殷勤荣安郡主,道知晓些内情,低声在她耳边道:“只是个庶出的罢了,却与荣安郡主平起平坐,往年还有几分文名传到京中来,一个偏僻之地的小庶女,不过有几分姿色飞上枝头罢了,倒也拿腔拿调当个正儿八经的主子了,焉能不叫人笑话,啧啧。”

左絮便多看了两眼,暗道:我来之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少说多看,千万不能落了把柄,多结善缘。只是在此处枯坐半个时辰有余,原来只觉得京中处处繁华事实荣膺,心中也有两分向往,不料到了才知道人人都是捧高踩低的高贵人儿,见我家世不显,便爱答不理,岂不是与这位端宁郡主一样的处境?好歹她身份比我还高贵许多,到底是个上封的郡主呢!这些人都瞧不起,我日后可如何是好。旁的不说,单捡了我身边的这位,一早上都殷勤了数十回了,那位荣安郡主也没什么好脸色,不过呼来喝去,可见哪怕我同她一般高高捧着这些人,小心侍奉,也只怕心中不拿我当回事的,无辜贬谪了自个。

思来想去,又暗暗叹口气:便是心中明白,却还不得不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真真可怜。

兴致便有些恹恹的,借口园子景色秀美想去逛逛,便离了众人躲一会子清净去。

这当口又来了些人,个个莺声燕美,柳莞时时处处都照拂的十分融洽,众人分作几派,以安荣郡主为首的人玩起了飞花令,一时围拢过去许多人,惊叹连连。

安宪耸耸肩,一把捞过方璇削瘦的肩头,警告道:“看到没有,这就是京城贵女们最大的乐趣了。就算你想一鸣惊人,也不准去玩什么劳什子的飞花令!”

方璇好笑不已,知道她最头疼吟诗作对,点头应允了。

柳莞想必也是十分了解的,作了首诗,只说是“抛砖引玉”,便脱身出来,向两人道:“女子间没什么有趣的事,安妹妹若是觉得头疼,往前头不远有处地界十分空旷,此前是专门给男子们骑射所用。”

安宪一听眼便亮了。

自打到了京城,家里老祖母拘着她磨性子,已是许久不曾跑马,今儿倒是意外之喜,道了声谢便拉了方璇走了。

到了地方一看,只见不过是个圈起来的小园子,难免有些失望,只是聊胜于无,提了兴致要去骑马。

“安姐姐的良驹呢?”

方璇憋了一路,这会儿早忍不住了,抖擞着肩膀故意道。

“哎呀!”安宪一拍脑袋,光顾着高兴了,却忘了自己在京城没有马可以骑,这璟萃园她也是头一次来,哪里去寻马来?气道,“好呀你个璇子,憋着坏在这里等我呢!”

“你们是要骑马吗?”俩人正闹呢,走来一个小姑娘,瞧着文文静静的,手指了指外头,“我方才从那里来,看到有马倌抱了干草过去,许是养了马去喂的。”

方璇瞧着有些眼熟,却不认识,便料想许是方才在秋锦轩扫过一眼,“多谢你了,有人可算是瞌睡递枕头呢!”

左絮抿唇一笑,有些羞涩的模样,鼓了鼓气,不好意思地问道:“你们会骑马吗?”

安宪一仰头,得意洋洋道:“那当然。”

“那你们能教我吗?”左絮脸色更红了,“哦对,我、我叫左絮,刚从通州来的。我知道你们,刚刚柳家姐姐提起过,安姐姐,方姐姐,可以吗?”

第五十二章 决心

“慢一点慢一点,安姐姐!”

左絮的声音远远近近,顺着秋风飘过来,方璇坐在一旁的石椅上,撑着下巴看的兴起,清丽的面容上不自觉也染上了一抹轻快的笑意。

安宪正在教左絮骑马,她性子急,教了会儿就不耐烦了,放了缰绳由着马儿自己跑。

左絮瞧着娇小,胆子却大,也不揉捏,这么一会儿已经玩疯了去,大喊大叫地,倒也有趣。

天高云淡,最是气爽时节,身旁金桂飘香,熏得人昏昏欲睡,偶尔有一两首短促的虫鸣,夹杂在远处女子们几不可闻的嬉闹间,惬意无比。

其实好友不在多,只一两人便做够了。

当你看着她笑的开怀,总不自觉也会满心舒畅。

“郡主不去吗?”文曦也看的有些心动,见方璇坐在那里,便问了一句。

方璇低头看了看衣裳。

檀香可没给她备着胡服。

说不心痒是不可能的,但总不能穿了这身大家闺秀的华服去疯。

她倒不是怕别人说闲话,一来是这种繁复精美的样式确实不适合骑马,容易受伤,二来……

虽然她有三十万两银子,但那都是有用处的,要知道她身上这套飞花锦的料子加上绣工,可是价值不菲啊。

方才柳莞还多看了两眼。

便是安荣再不待见她,但那火热的眼神方璇是绝对不会错过欣赏。

自己今儿是来京城贵女们面前亮相的,当然要穿的又美又仙,端住一个安南明珠的架子,不能跌了相去。

话虽如此……

看见安宪笑的那么开心,总是有些遗憾。

文曦心思缜密,早已看出来了,便道:“不若属下回侯府帮郡主取了胡服来?一来一回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罢了。”

“算了。”方璇摇摇头,“这么个小地方还不够放开了跑的,真要说起跑马来,还是要找个空阔又安静的地方才过瘾,以后……”

她掌心轻握,语气却坚决,“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机会还有很多,何必急于一时。”

明明什么也没说,不知为何,文曦却仿佛从中听出了一副苍茫天地间,一人一骑狂奔在辽阔草原的景象来。

这位主子,心中自怕是有大天地的,待回头一定要嘱咐文夏一句,做事要谨慎小心,万不可再犯……

“璇子,过来给你瞧瞧我新学的招式!”

远处,安宪大喊了一声,便只见她一手撑在马背上,整个人朝后仰去,竟离了马背!

马儿跑的飞快,风扬起她鬓边的长发,飒爽英姿,容貌明朗自信,宛如最火热的格桑花。

“郡主……”文曦看了一眼身后。

君子六艺,大祯近些年文风渐盛,但尚还注重骑射,这璟萃园本就是给那些文人才子们准备的,所以这处地方也是为着有人想要比试一番而修建,最是靠近园子外围。

方璇微微侧目,便瞧见墙头处探出来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缩头缩脑地看,便略有些古怪地笑了笑。

“安姐姐小心——”左絮惊呼了一声。

方璇倒不担心安宪有什么危险,到底是太守之女,自小在马上疯惯了的,这里的马都驯养过,十分温顺,断不会突然撒欢伤人。

方璇是想起了另一桩事。

今儿这花会,说是只有女眷参加,但众人都心知肚明,不少王公之子、勋贵郎君也会想方设法地偷看一眼。

无他,毓庄皇太后本就是接着千秋的名义,给众位皇子、世家贵族的公子拉郎配的。

他们莫不是打算从这里翻进来?

却被自己和安宪三人堵住了?

所以只能躲在那里张望?

方璇气定神闲,吩咐文曦道:“安姐姐乐起来就没边儿,还不知多久才能玩够呢,去讨些水和点心来,咱们慢慢等着吧。”

文曦一愣,心下不解,却也应了一声,眼看外头那些人并非歹徒,还不敢明目张胆地闹事,便自去了前头秋锦轩不提。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安宪已坐回了马背上,跑了一圈,提绳到了方璇面前,得意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嗯。”方璇认真地想了一想,点头道,“若是再披铠挂甲,大约就能上阵杀敌了。”

安宪哪里听不出来,却不计较,今儿并没打算骑马,好在穿的是箭袖倒也合适,只是有些冷,这么一会子功夫,薄薄的耳垂已经被风吹的微微发红,她便抓了方璇的手去捂。

触手冷冰冰的没有温度,方璇心下一跳,险些就缩回了手,脸色也有一瞬的惊惶。

却到底是忍住了。

这一次,再不会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而去了。

方璇张开手,柔软的掌心覆在她耳上,慢慢带了一丝丝暖意过去。

“怎么檀香那个跟屁虫没有来?今儿这个瞧着还不错,安安静静的也不聒噪,却没见过。”安宪乐的由她关怀,问了一句。

“母亲怕我到了京城受委屈,特意又给了几房家下人和婢女,檀香担心旁人不经心弄坏了东西,便留下了。”

方璇若无其事地道。

安宪看她一眼,明显不信。

庆王妃是什么样的人她是知道的,温柔又善心,就算要挑人,也只会把身边最得用的派过来,哪里会放心这个没见过的丫头?

十有八九又是那位庆王的手笔。

只是她在这件事上旁敲侧击过好些次,方璇却每每都十分信任庆王,安宪也只是觉得他并不如面上疼爱方璇,却不想因为自己嫌隙了他们父女的感情,便也不再多说。

自己日后替这个傻姑娘多盯着些也就是了。

这边方璇默默放了手,心中却不如表面轻松。

安姐姐肯定又在担心自己吧。

自己却不能告诉她实情。

万一这一次……这一次自己不能如愿……

难道还要她为了自己赔上一条性命吗?

绝不。

方璇暗暗下了决心,抬头却是笑颜如花,清凌凌的双眸里映出眼前女子的模样,声音娇媚又软糯,撒娇道:“不骑了?我还没看够呢!让我过过眼瘾也是好的呀!”

“安姐姐,这马怎么不走了?你快来帮我看看。”身后,左絮唤道。

第五十三章 墙里

“上去啊,怎么不动了?”墙外,七八个少年郎挤在一处,俱都打扮不俗,仰高了脖子催促道。

其中两个肩上搭了一人,亦不知站了多久,气息都有些不稳了,这样的天气里额上却出了一层薄汗,难免对趴在墙头的人有些不满。

上头那人回过头来,抹了把脸,低声道:“别急别急,外面有人。”

这一回头,便瞧见是个十分矜贵的模样,话说完又踮脚去看。

被他踩了肩膀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抖擞便要将人颠了下来,“不行了不行了。”

“哎哎哎——”那人还没看够,意犹未尽地喊了两声,到底是罢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待落了实处,几人围在一块,其余人便问道:“怎么这么半会子功夫都没看清楚,里头到底是什么情况?”

“别提了!”先前那人虽摇头,语气却十分兴奋,“不知哪里跑来三个小娘子,正在底下跑马,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子了。”

其余人谁不是皇城底下长大的?个个都是人精,一听便知道他没说全,逼了两句,那人抵不过才道:“其中两个倒还标致,另一个嘛,啧啧,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可真美啊!就是一直侧对着,倒没看个全影,只光那身量、绰约风情,也知道必定是个美人了。”

“当真?”旁人一下哄开了,“快,让我上去看看!”

“美好的事物当然要共享,凭什么你先看!”

“快快快,先下手为强,后下手没戏……”

“大家别吵!”正闹着,当间一人突然站出来,众人便真收了声,倒有些隐隐以他为首的模样。

男子颇有些纨绔习气,穿着打扮十分讲究,年纪不大,开口道,“咱们今日来做什么的?”

“看美人呀!”

“相媳妇!”有人喊了一句,惹的其余人嘻嘻哈哈笑起来。

“对!就是来相媳妇的!”男子点头,“所以咱们要团结,不能自乱阵脚。容宽,你说里面有人在骑马,可看清楚这马场有多大了?有没有其他地方能背着人进去?”

叫容宽的少年摇摇头,“这地界咱们熟,往常都来过的,因而才选了这么处,料想一群女子不过就是吟诗闲话的,哪里会有人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把人引开,然后才能去看美人,都在里头的再好看,那也只有一个呀!”

“我去,我去!”有人自告奋勇,“小老大你说怎么办吧,这差事我包了!”

“这种事我擅长,还是我来……”

眼见众人又要起争执,男子立马道:“你们?吃喝玩乐个顶个的厉害,真到了出主意的时候,不坏了兄弟们好事就不错了,放心吧,我有办法。”

于是压低了声音,七八个脑袋凑在一块,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商议了一番。

这“小老大”,却是正儿八经的国舅,温舒皇后的幼弟。众人虽有心要一睹美人芳容,却不敢驳了他,又向来惯了以他为首,便定了下来。

这边厢商议妥当了,墙里头方璇等人也闹的疲乏了,左絮因不怎么骑过马,这会儿猛一放开了,当时是舒畅,过后却脸红心跳,手脚发麻,正好文曦拿了茶水点心过来,三人便围坐在石桌前,一行说话一行歇息。

“两位姐姐原来是从陵南来的,我听说陵南与渔阳、川蜀相隔不远,难怪方姐姐身上的衣裳料子这般好看,竟是头一回见,莫不是新出的?”

方璇笑了笑,还没答话,安宪已经与有荣焉地道:“这是川蜀今年新出的飞花锦,你别瞧这长丰城花团锦簇,真要论起富贵来,满园子的贵女们也没几个能及得上璇子,便是千金也买不来这飞花锦。”

说着说着上了手,上下摸着,腆着脸道,“璇子,回头送我一匹算了,再求王妃一个花样字,最好是再请你家的绣娘掌掌眼,给我做个窄袖……”

“呸!”方璇啐她一口,“你就可劲想吧,等天黑了说不得就能做梦了。”

“噗哈哈。”左絮听的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安宪便把脸一唬,“不许笑!好的不学尽学坏的,下回可不带你玩儿了。”

“我错了我错了。安姐姐你大人大量,就不要计较了,实在是你和方姐姐太有趣,我羡慕罢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安宪嘴上说的不屑,眉眼里却都是得意,朝方璇挑了挑眉。

“噗通……”

正说着话,忽地三人旁边飞来一块石子,滚了两下,恰好落在方璇脚下。

方璇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没搭理。

“噗通”“噗通”,又接连飞了两个过来。

这下安宪也注意到了,把她往旁边推了推,四处看看,有些疑心,“谁在哪儿?”

文曦看了一眼围墙外头,方璇便有了底,闲闲道:“大约是从外头扔进来的吧。”

“万一砸着人可怎么好。”左絮道,“算了,咱们还是走吧。”

“安姑娘,左姑娘,奴婢方才看了一眼,好像是外头有人想要进来。”文曦添了一句。

“真的?看清楚了吗?”

安宪一想就明白了,这才知道方璇为何拿了点心在这里,暗道这丫头打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嘴上不说,却总挡在人前。

万一叫人混进来,虽然大祯男女大防不算严谨,没出事还罢了,若是出了事,有一个算一个,今儿园子里来的女眷谁也洗不清了。

“说吧,又有什么鬼主意?”

到底是一块长大的,她自是知晓方璇向来点子多,想必早已经想好了对策,她便不用翻到墙头上吓死那些小白脸了。

“哪里有什么主意,只是觉得这处挺好的,清净自在。”

左絮却一脸懵懂,“两位姐姐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外面是谁想进来?怎么不走大门?”

“有些宵小专爱翻墙,你年纪还小不懂,像这种人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一个好东西,妹妹以后可要擦亮了眼,别被臭皮囊骗了!”

安宪走到墙根底下,冲外头喊道。

第五十四章 墙外

“来了来了。”杨平听着里头说话声,心里头咯噔一声,就觉得不好,却没想清楚到底哪里不好,容宽就回来了。

身后还跟了个虎头虎脑的男娃。

“里面的人会不会知道咱们在这啊?方才那话听着好像是冲咱们的……”有人嘀咕了一句。

“笨!”杨平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

听话听音,这摆明了就是说给他们听的啊!

“过来。”他朝小孩招了招,手从腰上一过,便摸了个剔透的玉佩出来,在两人面前晃了晃,“想要吗?”

“嗯!”小孩盯着玉佩,嘴里咬着手指。

“真特么聪明!”杨平扬了扬眉,吹声口哨,“替大爷办好了差事,就拿回去买糖吃。”

“嗯嗯!大爷爷您说。”

“呸,什么大爷爷,是大爷!”

“哎——大爷您说。”

杨平着急翻墙进去相美人,一想到里头莺莺燕燕花花草草的迤逦情形,便乐不可支。暗道:只要我自个儿看准了,不管谁家的小娘子,也能找姐夫皇上赐婚去,反正说什么也不能娶那个丑八怪的!

因而虽觉得怎么好像被人占了便宜,也懒得跟个孩子计较,指了指高高的墙头,“敢吗?”

小孩儿一瞥眼,黑溜溜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身子一缩,“我、我怕……”

“怕个球!”他又拿了十几个金瓜子出来搁手心里抛着,“敢吗?”

小孩一点头,伸出脏污污的黑手去,“大爷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真特么乖。”杨平嫌弃地看了看那只手,居高临下扔了过去,“你去墙上,就说爬上来玩,不敢下去了,让里头你大奶接你下去,再装了身上疼,把人引开,回头出来了,还回这儿来,大爷给你赏。”

小孩赶紧把金瓜子藏好了,眼珠子又转了转,有些不信,什么时候这些贵人的钱这么好挣了?

“嘿我说你个小屁孩——”杨平一瞪眼,却没几分严厉,只是唬人罢了,“去去去,赶紧的!”

“哦。”到底已经有了金瓜子,小孩儿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墙边,左右看了看,只见不远处有棵歪脖子树,便一卷裤脚。

杨平刚想说你们谁出个力把人弄上去,只见他蹬蹬蹬三两下抱着树干就爬了上去,哪里有一分怕模样。

“啧啧。”一旁容宽直嘬牙花子,“这年头,小孩儿都会骗人了嘿!”

杨平一扭头,脸色不大好看。

这不是说他叫个小孩糊弄了么?

“你行?你行你上。”

“得得得,小老大你今儿是怎么着,这么大火气,我掌嘴还不行么。”说归说,手上可一点动静也没有。

众人在一块闹惯了,也真不会计较,只杨平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对劲,眼皮还跳了一下……

“怪了……”他暗自纳闷,不经意扭头瞧了一眼身后,只觉得一个影子过去了,再细看,不过是巷口的行人,正好容宽又说起方才里头的小娘子来,便撂下了。

“小爷我谁家后墙没翻过?哪位小娘子没过眼?谁屁股上有个胎记我都知道!你还别不信,我说姚家那大娘子什么来着?结果呢?是不是黑胖黑胖的?张大哥不听我的话呀,现在哭都来不及了,啧啧。我瞧着里面那三位都不是这长丰城里头的,没见过呀!十有八九是最近才来的,否则怎么也不至于不清楚门路……”

“听声儿可不是个好惹的,,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溜溜的。”

正说话呢,小孩儿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墙头上,“啊”地大喊了一声。

“娘的,吓老子一跳。”众人骂了一句,便等在那里。

果不其然,里头有人说话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上面来了?”

容宽压着嗓子,一脸陶醉着摇头晃脑地点评:“啧啧,听听听听,要说咱们长丰的小娘子就是太彪悍,谁也没一把好嗓子,细细柔柔的,听着就酥了……准时先前骑马的那个,长相也就一般,胜在肤白如雪吹弹可破呀,那马上的身姿,又娇又软,许是江南来的小娘子了。”

众人听他说的心痒,恨不得立马就能进去。

唯有杨平不以为然,暗道那可不一定,有些人南方都待了好些年了,仍是个河东狮。

越想越堵的慌,想起那日的信来,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这大祯朝都是他姐夫的,从来只有他嫌弃别人的,还没有谁敢看不上他杨平!

等着瞧吧,谁瞧不上谁还不好说呢!

他心里想的一时气一时美,此时墙上的小孩儿低头看了一眼外面,带了哭腔道:“我……我是跟我爹来的,我找不到他了,就想爬到高处看看,可是我现在不敢下去了,哇哇哇——我怕……”

杨平顿时心情更差了些。

他果然是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骗了……

虽然几个金瓜子在他眼里轻飘飘没什么分量,但一想到连个小孩儿都敢打自个儿主意,怎么想是怎么不自在。

却也只能忍耐……

“那你是怎么上去的?别怕啊,我们接你下来。”

墙里,左絮看了看安宪和方璇。

方才她总算是弄明白了,外面有登徒子想要偷偷溜进来!

左絮家教十分严谨,若不是这回跟着述职的父亲上京,从小到大还没出过远门,更别提像那样肆意张扬的骑马。

只是她虽快活,骨子里却是恪守父母教诲的,一想到外面有人窥伺,恨不得立时就躲起来。

但左看右看,刚认识的两位姐姐都没这个意思,她也不好太扭捏。

现下突然有个小孩儿在墙上,便想着是不是外头的人已走了,否则哪里会任由旁人来坏事?

这才出声。

可惜她人娇小,力气也小,怎么办呢?

“文夏,你去吧。”方璇只看了一眼,又瞥过头来自顾自吃茶。

文曦应了一声,上前张开手臂,“下来吧,我接着你。”

“这……”左絮睁大了眼,只听文曦淡淡道,“哦,我学过一些功夫,不要紧的。”

“是吗?会不会有些危险啊?要不还是找找看有没有梯……”

“啊——”

话未说完,墙上的小孩眼一闭,已经朝着两人大喊了一声跳下来。

第五十五章 捉鳖

“快看看是不是摔到头了?怎么晕过去了?快去找大夫!”

只听见里头一阵喧闹,接着便没声儿了,其余人眼前一亮,互相对了个眼色:走了?能进去了吧?

“小老大。”容宽贴近了杨平,有一分担忧,“那孩子不会出事吧?”

杨平其实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但主意是他出的,料想那小孩儿这么机灵,应不至于把自己摔出什么事情来吧?况且不是很会骗人么,保不齐又是装了把人骗走罢了。

于是按了心思,仰了头,“就是蹦出脑浆子来,大爷也能找人救回来!走!”

那几个已经架出了人梯来,两个人做底,一人踩着膝盖,双手搭着把人往上一台就上了肩膀,猫着身子四处瞄了一眼,“没人,走啦!”

这边厢刚说完,剩下的都手脚利落,一个接一个上了墙头,一跃便已然到了璟萃园里头。

“嘿嘿嘿。”容宽看了看周围,面上有点失落,便叫旁人看出来,拍着他肩挤眉弄眼,“还惦记着呢?往后日子还长呢,总能见着。”

容宽心道:辛亏走了,否则叫这群饿狼见着,岂不是要和自己争?到底是有了先机,回头打听打听,还能先下手为强。

面上却皱着眉苦哈哈的,“哎——只怕我老子娘急着抱孙子等不了。”

“哈哈哈,好好好,这次让你先挑。不过……”那人目光转到杨平身上,“这位倒是定的早,娃娃亲,啧啧,还不是一样和咱们哥几个翻墙。”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往这处地方外头去了,一路行动迅速,竟出奇的顺利,一个人影也没碰到,不大会儿就到了一处山石后面,这都是他们事先踩好的点,山体是数块巨石堆砌的,里头有处空间十分大,正适合藏身。

最重要的是,由打这山洞里往前走,便能看到璟萃园此时最热闹的地方——秋锦轩!

在山洞里行走不比外头,几个少年郎都是十七八的年纪,身高体秀的,不得不弯着身子慢慢往前挪,偏生又不得出声音,否则你不知道外头是不是恰好走过人听着了。

便这般默默无言地走着。

杨平心中懊丧不已:呸!都特么谁出的馊主意,自个儿也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跟着凑热闹,过两日大姐就要召四品以上官家的小娘子进宫,到时候看多少不得?受这份罪!

走了约莫上百步,其实不远,只是山石里头四通八达的兜圈子,终于是听着外头有隐隐约约的嬉闹声传过来了!

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抹了把额上的汗,一个个勾头弯腰的,哪里还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但到底是付出终有了回报。

山石有缝隙,各人都认准了一个位置,努力从缝隙中看出去,想要瞧瞧平日里矜持的小娘子们时兴闹个什么,是不是也和他们男子一样,总离不开哪家公子?

“咳咳,什么鬼东西!”

容宽刚一定眼,眼前就是一花,呛了老鼻子烟,连忙捂上了口鼻。

“方姐姐,这个真的能烤出来吃吗?”

外面不远处便是引了护城河水流成的池塘,这个时节藕荷衰败,只剩下光秃秃几枝莲杆,岸边的柳树也都落尽了叶子,风吹过凉嗖嗖的,实在没什么好看,因而没有人来。

此时岸边却慢慢围拢了不少人,好奇地看着方璇捣鼓的东西。

一阵秋风过,卷起落叶飘飞,也带着袅袅升起的白烟往假山群飞去。

偏生也不知是柴草太湿还是如何,烟重灰多,里头的人顿时有苦叫不出,只能屏住呼吸。

方璇慢条斯理地拿起琉璃金边小碟中的一块点心,动作优雅从容,嫩白的葱指比糕点更诱人一般。

她把点心串在削好洗净的竹签上,放在刚冒出来的一点火苗上烤。

“当然能了。”安宪一瞪眼,回忆道,“想当年我和璇子偷偷跑到庄子外面玩,第一次在庄头家吃到了烤馒头,后来一直念念不忘,常常烤了吃。”

说着嫌弃地看了一眼精致的糕点,“这个嘛,太小了些,勉强凑合吧。”

“哦。”左絮听罢,虽将信将疑,还是一起帮着串串儿。

心中却紧张的怦怦乱跳。

她方才被那小孩儿猛一跳吓的魂飞天外,还是文曦检查了一遍,说是没有大碍就把人拎走了。

突然安宪又把她拎到了一处花丛里。

结果便目睹了一出贵公子翻墙记。

眼看他们进了山腹中,方璇忽然问安宪,“想不想吃烤馒头?”

最后就成了如今这样。

“嘁!”先不过有三三两两的人好奇,不多会儿荣安发现周围的人少了,一打眼便看到水边的烟,走过来一看,顿时不屑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但,“到底是土豹子,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也充高贵了。”

左絮瑟缩了一下。

却见方璇不动如山,仿佛没听见一般,自顾自举起手中的烤点心,凑到安宪眼前,“看看好了吗?”

安宪伸手一捉,竹签就握在了手中,“我尝尝就知道了。”

荣安郡主顿时感觉受到了侮辱,心中暗恨。

左絮有些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出声说些什么。

其实她有些奇怪,荣安郡主与方璇等人素未谋面,今儿也是一句话都未曾说上,缘何会处处针对?

难道真就如此讲究嫡庶尊卑,为了一个身份?

那她为何并不针对自己,只是不在意罢了?

看来娘亲说的没错,这长丰城实在如同薄冰,稍有不慎便生了事故,自己还是尽量低调些,只要没入贵人的眼,到时候还能和父亲一道回通州。

“没有辛香,还是差了点味道。”安宪已吃到了口中,评点道,“口感也有些软,不够香脆,刚好我娘这次让我带了不少香料来,到时候你去我那儿,再烤一回。”

“呸。”方璇啐她一口,“谁还成了你厨子不成?左妹妹,你尝尝这个。”

“嗯。”左絮接过来,犹豫了片刻便吃下去,立马惊呼一声,“很好吃啊!”

外面有些薄脆,里头却是热乎乎地软香,她还是头一次吃这样的点心。

“是吗?真的吗?能给我尝尝吗?”

其实所谓的贵女们,与普通人并没有不同,一开始有些不敢不信,这会儿听说好吃,便都起了心思,想要尝尝味道。

荣安脸色更差了。

第五十六章 急事

因众人好评如潮,且纷纷摩拳擦掌想要试一试烤串,实在热闹了一阵。左絮在其中不慎沾了些灰尘在衣角上,便带了贴身丫鬟秋露去擦洗。

“我的帕子呢?”行至半路,她忽地发觉惯用的手帕不见了。

秋露想了想,“莫不是方才丢在厢房里了?”

但凡此类游园诗会,总会隔出几间屋子来,给人用做如厕、换衣之用。

左絮点点头,方才屋子里进来了一人,不过是补妆洗手,瞧着倒亲切,与她说了几句话,约摸就是那时候忘了。

“你去替我讨一趟吧。”

她找了处树荫休息着等秋露,今儿疯了许多,实在有些累了。

“是左姑娘吗?”

正当间,路上迎面来了个婢子,见着她面上一喜,问道。

左絮应道:“有什么事吗?”

“方才郡主找了您许久,说是有急事,说是若是看到您了,还请您去方才跑马的地方,奴婢便过来看看。”

左絮不疑有他,听说是方璇找她,道了声谢,坐等右等却不见秋露回来。

“左姑娘是在等什么人吗?奴婢瞧着郡主急的很。”

左絮方璇与安宪事情急,只好道:“我的丫鬟回去讨东西了,怕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能不能烦请你在这等她一等,告诉她一声。”

这样的花会,因来的贵女实在太多,谁身边都要带好些个伺候的,若都挤进来,便有些不像。

是以除了身份特别高贵的,其余人等的丫鬟嬷嬷一概都在一处大厅里侯着,自家主子有吩咐了,这才能走动。

婢子面上应了,眼瞧着她往小校场的方向而去,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左絮一路走着,见着那些山石便放轻了脚步从廊庑下过,生怕有人窥视。

又转过了花门,往前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却不见方璇与安宪,她暗自纳罕见,正巧有个人走过,她连忙问到:“见到方姐姐和安姐姐了吗?”

婢女茫然了一瞬,显然是不知道她口中的“安姐姐”“方姐姐”是哪家的贵人,只好道:“倒瞧见郡主刚刚在这里……后来就没看到了。”

说着便走了,想是还有事情在身。

左絮也不好拦她,心道既是让我到这里来,想必等会儿还会回转,我等一等也就是了。

左右无趣,只因她打小被约束惯了,一旦放开了束缚,自然心向往之。

一时兴起,想到方才骑马很是快活,又自觉这里的马儿温顺,只要不跑独自也是可以的,心里有些痒,去了马倌那里,牵了先前骑的马来。

左絮心里有些忐忑,好在马儿嚼了两口草,“扑哧扑哧”甩甩头,马尾也摆了几下,似乎十分开心。

她壮壮胆,便牵了马过来,按照安宪教的,踩着马镫上了马背。

先不敢太快,只由着马自己来来回回走了一圈,而后便拉了拉僵绳,小跑起来了。

眼看着又跑的快了些,左絮心中欢喜,却不料一直温顺的马忽地发力,载着她往围栏处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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