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相顾(gl) - xp1024.com
《喜相顾(GL)》


楔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越老大最近一直在烧高香。越家到他这一辈,再生不出儿子,便要断了香脉了。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续上。

越老大之所以会叫这个名字,那是他爹在他出生后雄心壮志,准备给后来的儿子取名老二、老三、老四……他们越家祖上一直居住在东城乡堤下庄,世代以耕种为生,从没踏出乡外一步,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太多见识,只希望儿子多一点,腰板也可以挺得直些。

不过如此要求上天似乎也不答应,越老大之后连着三个女儿,再来就没有了。

三个女儿是赔钱货,出嫁的时候差点把家底掏光。好在嫁得都不远,又还有一些良心,时常接济家里,于是越老大直到年近二十才娶到外县一林氏女子。

林氏生得一副好容貌,只是生辰八字出奇不好,又身弱多事,长年缠绵病榻。媒婆和二姑娘有些亲缘,就受了林家之托,使得这张巧嘴,只说姑娘极为本份,足不出户,又有丰厚的嫁妆。二姑娘见有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让给他人,就急匆匆回了娘家询问,越家人自然乐得有这样一门亲事,于是就请了那媒婆商量,几次来回就定了日子。

当晚揭开红盖,越老大看得惊呆,欢喜得差点跳起来。第二天越林氏给公婆奉茶,公婆也暗喜娶了个漂亮儿媳。

不出一天,整个堤下庄就都知道越家娶得媳妇是如何如何貌美……

可惜再不出几天,越林氏昏倒桌旁,费了好些钱财才吊住这口命的消息又再次不翼而飞……

不过越家人也没有为这个病儿媳懊恼许久,几个月后她怀了身孕,越家人脸上又有光了。

可惜这个媳妇拼命保住的孩子居然是个女儿。

越老爹知道后,磕了磕烟袋,啐了声“晦气”就下田了。

三年后,越林氏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却依然还是个女儿。

所谓越急越急不来,再过了两年,越林氏虽然怀上了,却由于身子骨极差,胎儿没有保住。

据说那是个儿子。

这次胎儿没有保住后,越林氏再也没有怀上了。

越老爹过得几年,染了场风寒一病不起,死在春天。再过几年,他老伴儿也撒手人寰,而自此,再没有人管越老大还生不生儿子的事了。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越老大也很痛苦,没有儿子,体力活没人做不说,还得受人欺负,他也是忍气吞声地过着日子。可是越林氏除了身体差生不出儿子外,其他都做得极好,如此美娇娘他也再舍不得说半句,所以就认了这两个女儿的命。

好在,两个女儿的样子都像她娘亲,从小便有了美人胚子模样。越林氏因为长年染病在身受尽白眼,所以虽然没有儿子,倒也像待儿子一般对待女儿。甚至一度想请先生教识些字,只是后来还是作罢。而便是如此,大女儿还不满十三时,门槛儿就被踏破了,后来更是及笄之年一过就远嫁他县。这大女婿还没见上几面,他家就举家北上,越离越远。开始若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差人带回来些银子孝敬爹娘,还真要以为女儿被拐卖了似的。不过,至于后来,关于这个大女儿大茵,越老大已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幸好在这之前小女儿喜眉已经出嫁。

基于大女儿嫁得太远,难有个念想的原故,这小女儿的婚事越林氏说什么都要选身边的人家。

而这小女儿也有一段故事。

小女儿原本小名小茵,从一出生开始就这么叫着到了十六岁。因为姐姐嫁得早,所以她便被越林氏多留了几年,其实这当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此女样貌承于她娘,情却不知怎的大为迥异,硬生生有一副暴躁脾气,柳眉一掀,颇有几分煞气。

因为这个丑子,越老大也了不少心。好在,便在这时庄里来了一位老道,在越家给小茵算了一卦。

那老道吃完了酒饭,才慢慢地说小茵是旺夫之大富大贵命,只不过名字取得不好。越老大便赶紧请教。老道对小茵打量再三,才表示见她眉间笑意,脱跳生动,就更名为“喜眉”,如此方能嫁个好人家。

不但如此,老道离开前非但不要赏钱,反而留下十两银子,并道他日喜眉飞上枝头后,一定要到道观还愿并送上十倍香火钱。

他日不他日的谁也料不到,越老大的手里捧着那十两银子却不肯撒手了。

十两银子,没灾没难的话够他们一家三□好几年。

这事,大概是越老大认为最长脸的事了。既然老道敢如此慷慨,说明他对自己的卦象十分有信心,所以老来要倚仗这个小女儿应该是不成问题了。

此事一出,堤下庄皆震,齐齐等着要看喜眉的姻缘。

果然,这等美事一传再传,就传到了邻庄的大财主庆家耳里。

庆财主的大儿子名为庆登科,据说庆夫人生他那晚梦见五子登科,于是就取了这个名字。

庆财主吃得是祖产,没念过什么书,既然夫人做了那个梦,自然庆登科从小就在夫子的念叨下长大。不过书读了这许多年,功名没有一分,迂劲倒是见长。庆财主见状,只好想着先为他娶个正室,这选来选去,就选中了喜眉。

喜眉的脾气再是不好,那老道的作为也是听来有鼻子有眼的,何况她嫁过来的时候越老大硬是十分慷慨的以这十两银子做这陪嫁之一,对于身为吝啬鬼的庆财主来说,这就真是乐得睁不开眼了。

如此,越老大认为自己应该可以等着小女婿飞黄腾达,然后自己便能沾点光过好日子了。

然而好景不长,喜眉十七出嫁,嫁后还不足二月,庄上回来的一个在外面闯荡的汉子,竟然带回来一个对于越老大来说晴天雷劈一般的消息。

他家的大女儿大茵,竟然在青楼里卖身!

这人说得十分详尽,气得越林氏当即卧床不起,连呕数日,请了大夫一看,越老大又猛地陷入巨大的狂喜中。

越林氏又怀孕了!

这七个字和越家大女儿在青楼露面的消息一起在整个堤下庄如浪般反复冲岸。刺激得平日里没什么消遣的人们百般关注,舆论高涨。尤其当大夫把完脉后,直言越林氏这胎极有可能是个儿子时,越老大终于一扫前些日子的晦气,抬头挺起来。村民们还算和善,齐齐笑称越老大中年得子,必有后福。

此时的越老大咬一咬牙,跺一跺脚。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再也管不了,与他无干了,但是临到中年若是真能喜得一子,这才是越家祖上积德。

所以,才有了越老大日日上香,虔诚叩拜祖宗牌位这一事。

而这年冬至前两天,越林氏终于要生了。

第一章音顾

越林氏这次怀孕,也真真是吃尽了苦头。十几年前的那个男婴,只不过因为自己想要掸掸橱角的灰尘,抬了抬身子,用力踮了踮脚尖,便没有保得住,所以这次万分小心。

起码有约半的时间在床上度过的越林氏也是痛苦万分,左盼右捱,扳着指头掐日子,终于在冬至前的一场大雪中盼到了头。

越老大为了这个儿子可算是费尽心思,算着日子差不多了就先与庄里的稳婆打好了招呼,叮嘱她最近不要出远门。这回一见越林氏开始喊痛,他就叫了邻家一个年轻后生飞奔去请稳婆来。

等稳婆拿着一包袱子东西赶到时,越林氏却又息了些痛,稳婆掀了她的裙摆看了看,只道还没有什么动静,慌张个什么。越老大却急了,生生不让稳婆离开。既然都是经常碰面的人,稳婆自然知道越老大把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看得有多重,也便就真的坐了下来。反正热水、毛巾都得准备着,早些候着也可以从容些。何况越林氏身体也一直不好,面虚得很,能不能生得下,稳婆心里也直在打鼓,只是此时她不敢说什么罢了。

与此同时,越老大还唤了附近几个小媳妇,到时候肯定要帮个忙搭把手。

就这样,越林氏还没有开始生,不算宽敞的屋子里便挤作一团了。

下午,越林氏还没有什么动静,越老大心中直急,便点了三支香,撩了屋帘子奔庄头去了。

此时大雪纷飞,到是不及十分寒意。越老大护着香火,朝着祖坟的位置连连叩拜,嘴里念叨个不停。最后,他寻了处地方把香上,刚起身要回屋,却见庄头通向外面的唯一的那条路上,缓缓有人过来。

雪片无声无息,却沸沸扬扬,那人行在雪中也是不紧不慢,不避风雪。

那是谁?越老大心中疑惑。这下雪天,谁不赶着回家围着火取暖,怎么还有人走得那般自在?

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人便已经到了他跟前了。

越老大看这身形,觉得应该是个女子。只是她不但披着斗篷,脸上也围得严严实实。

那女子停在了越老大的面前,微微抖落些斗蓬上的雪,问道:“可是堤下庄?”

声音有些低沉,越老大忙点了点头:“正是。”

“可有姓越的人家?”

“姓越的?”越老大一愣,整个堤下庄几十户人家,应该只有他家姓越。于是他有些奇怪地打量这陌生女子,“我就姓越,不过你是……”

那女子露出的双眼也怔了下,然后似是点了点头:“只你一户?”

“……是的。”

那女子随即掀开些斗蓬,从怀里出一件东西:“看看。”

越老大借着她的动作,也便注意到她似乎抱着什么东西。突然出现这么个女子竟然找他,说话感觉还挺奇怪的,出奇的简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接过了那样东西,仔细一看,吓了一跳。这竟然是二妹出嫁那时娘亲手缝的一只钱袋子。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依旧能辨认出来。

“啊,这是……”越老大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我是你二妹请来的稳婆。”那女子抬了抬头望天,尔后不再惜言地跟了一句,“可否先进屋再说?”

越老大很是惊讶,惊讶之余又有些感动,他曾经听二妹说过要为她嫂子请一个最好的稳婆以保母子平安,越家得以有后,没想到并不是玩笑话。他忙笑着搓着手道:“唉呀,真的吗?快跟我来!快跟我来!”

雪势愈见了得,两人再站下去只能是两尊雪人了。

一进了屋,一屋子妇人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越林氏的动静。

屋里的稳婆姓何,何氏正坐在堂上,此刻她自然是最重要的人。她正嗑着主人家准备的瓜子,指挥着其他几个小媳妇做事,这边看越老大挑帘进来,竟然还带着个蒙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女子,就笑道:“哟,你家喜眉好孝敬,这么糟的天气也赶来帮忙了。”

越老大赶忙着拿了碗倒热水,一边笑得额上皱纹更深了:“这倒不是,是我那二妹子心疼她嫂子,大老远的请了个稳婆来给你做帮手了。”

“哟?那可好。”何氏跳了起来,刚要说什么,眼睛却瞪得老大,僵在了那儿。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同一个方向,手上的事也给忘了。

越老大被吓了一跳,赶忙回头,于是也愣住。

这风雪中到来的女子进来后也不说话,立在门边径直解开了斗蓬,掀起门帘子抖落了附在上面的残雪,然后将它搁在门里的一条长凳上。再来便是扯掉盖住脸的长围巾,露出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孔来。

看这女子取下斗蓬后,头上只有一支似是竹色的簪子,余下乌发直垂,尚未盘起;虽然只穿着天青色的布衣,可却是身长玉立,哪是老妪姿态;再瞧她脸上肤色光嫩,长得像画中人儿一般,一条褶子都找不着。

何氏回过神后悻悻地一屁股坐下,指着越老大骂起来:“老婆子我当年也是花一样的人,做了这接生婆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何至于这么挤兑我。”

越老大急得面红耳赤,对着这年轻女子也是找不着话了。

那女子听后倒是平平淡淡没什么变化,正在打开她提着的那只小铜盒子。

“你这姑娘也真是的,开什么玩笑。我二妹让你来到底为何?”越老大凑到她跟前,急问。

女子眼也没抬,只是将打开的盒子搁在何氏身边的桌子上。

何氏伸着脖子一瞧,里面有大小两把剪子,有火折,还有不知装着什么的罐子。她见女子无意阻拦,便伸手拿了那罐子,一打开,冲鼻的酒味就扑了出来。

“哟!”何氏叫了一声,看向那女子,“倒真像回事。你……真是稳婆?”

那女子点了点头:“我叫音顾。”

旁边的一个小媳妇也瞧了个明白,那些分明是接生用的器物。可是这般年轻的稳婆到是头一次见到,希奇得很,便忍不住小声道:“啧,这是造得哪门子孽!”

这音顾随意扫了她一眼,便对越老大道:“正是时候?”

越老大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吭哧了半天,还是道:“姑娘……来的正好,先前刚刚痛了一阵子。”

“好,都准备了些什么?”音顾开始把东西往罐子外拿,这时到是何氏在旁边开了口。

“等等!”她笑吟吟地看着音顾,“姑娘,不是老婆子自夸。老婆子手里拎出来的娃娃是一堆又一堆的,论经验,比你强得不知哪里去了。等妹子发动了,你只管在旁边看着。”她说罢还不忘用眼睛梭着音顾,倒也不怎么掩饰眼里的不以为然。

音顾想了想,便停下了手,坐在了门边的那条长凳上。

越老大忙换了碗热水要端给她,只是还没走到她跟前,就听到里屋突然传出呻吟来。

“唉呀,要生啦!”越老大一个哆嗦,碗里的水洒了出来,烫得他手一抖,大瓷碗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几片。

“好事好事!”何氏忙跳了起来转身进屋,嘴里还直嚷着,“碎碎平安,母子平安;碎碎平安,母子平安……”

几个小媳妇都跟着进去了,越老大刚想探一下头,就被她们拦住。

“不是男人该进的地方,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果然,越林氏的叫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凄惨。

坐在门边的音顾看着那几个人端热水拿毛巾忙进忙出,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越老大坐立不安,见她如此,心里凭添一慌,忙问她:“姑娘为何皱眉呀?”

“声音很弱,身体很虚。”音顾淡淡说完,便眼朝门外。

门被风扇开了些,门帘子也被吹得不时打在门上,时而露出缝隙来。外面大雪如撒,风刮得猎猎作响,入眼的一线便可见已是一片花白。

越老大关上门,一脸着急,跌足不已:“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里面叫了快有一个时辰,一小媳妇端出一盆血水来。

越老大脸都白了,总觉得自己这条老命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

“怕什么,都会如此,你是头一回当爹啊。”小媳妇白了他一眼,倒了水,又从大锅里舀出热水端进去。

里面除了越林氏的叫声,便是何氏不停的鼓动她“用力用力”的声音。可是如此反复了半个时辰,热水换了好几趟,却还是没什么动静。

一会儿后何氏擦着汗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越老大跳了起来,腿脚都有些不利索。

何氏也算是声嘶力竭了,有些不安地说道:“妹子在床上躺太久了,身子骨又一向不好,竟使不上半分力。我帮她挤压了半天也没什么作用,倒是让她更痛。那儿已经开了一点,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她心里暗暗叫苦,明知道越林氏此次临盆必然困难重重,刚才还硬撑什么面子。今天要是生下了婴儿母子平安也就罢了,若是出了什么事,她怎么担得起这个责任,越老大还不得找她拼命啊。在忙活了半天都没有什么作用的情况下,她终于想到了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的稳婆音顾。想到这,她咬了咬道:“现在这情况就是再给一天一夜,也只会越来越麻烦,只怕……”

越老大瞪大了眼睛,像要吃人一般:“你可不能这样……”

何氏撇了撇嘴,装做无意地地扫了门那边一眼。

越老大便猛然记得还有一个二妹请来的稳婆。她嫂子的情况她最清楚了,说不得也许是老丈人还出了力的。既然她说要请最好的稳婆,那就一定是最好的了。越老大立刻转身喊了一嗓子:“姑娘……”

这一嗓子喊得何氏都打了个冷战。看来越老大是太想要个儿子了,声音都绝望了。

音顾施施然起身。

“给我备好热水即可,所有人都在外面候着。”

何氏的一颗心放了下来,都是庄上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回再出什么事也与她无关了。不过她还是凑上去准备跟着进去瞧瞧。这个稳婆说话行事全无土气,绝不是像自己这样算是半路出家,人家兴许还是官府登记入册的,她可得好好见识见识。

不过她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响,音顾一手将她也拦在了门外:“你负责递热水。”

何氏张了张嘴,得,自己在外面还安全些。

“你一个人……”越老大搓着手凑上来,有些忐忑地问。

而回答他的是紧闭的门板。

越老大和何氏面面相觑,只好在外面守着。

关上了门,音顾转身。

这是间卧房,摆了盆火,所以还算温暖。屋里的摆设简单,只是那张床有些触目惊心。

音顾算是知道何氏为什么要推辞了。

床上的女人虽然两脚大开,曲膝竖着,但她的身子已经浮肿得很是厉害,若不是还在小声地呻吟着,瞧脸色便像死人一样。

音顾打开小铜盒子,摆出那些面上可以看见的东西,然后翻到底层拣出颗小药丸递到越林氏嘴边:“咽下去。”

越林氏两眼空泛,全无神,连微微伸过来些头都吃力得很。

音顾索把小药丸送到她嘴里,然后顺势抬她的头,让她好吞咽下去。

“这是……什么?”越林氏气喘着问。

“能帮你用力的东西。”音顾说罢,翻转手腕将掌心轻轻贴在她的咽喉处。

第二章喜眉

越林氏原本已经觉得自己半死不活,刚才何氏出去后她一个人躺在这床上竟然觉得像躺在水中一样冷冰冷冰的。

模糊中仿佛看到那个没有保住的孩子,原以为是他又来投胎做她的儿了,却没想到自己一点用都没有,连使点劲都做不到。

原本是很绝望了。外面在说什么她听不清,倒像听到了小鬼提着铁链的声音……

便在这时音顾进来了。

她给越林氏吃的是什么,越林氏不知道,哪怕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自己也对这颗小药丸寄予一线希望。只是没想到,这药丸到了喉咙里,便辛辣得几乎转成苦味了,这难道是毒药吗?越林氏浑身更加冰冷了。不过,很快,那只放在脖颈处的手突然变得温暖起来,竟像慢慢热融了那颗药丸,当即如暖流缓缓经过咽喉,继而在五脏六腑内一遍遍循环,然后辐四肢……

“啊……”越林氏轻轻叫了出来,眼睛里也重新聚拢了些光芒,仿佛有了无穷尽的力气。

音顾见药效已到,手便往下移动。她的食指中指并着,不疾不缓地点过几个位,然后开始有节奏地挤压高高隆起的腹部。

屋外的人都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原本还很奇怪为什么没听到音顾的声音,很快大家就都被震住了。

何氏接生经验丰富,刚才越林氏蔫软无力,是半分劲都使不上的。也不知道这音顾姑娘做了什么,这会儿竟然突然响起了越林氏十分有底气的叫痛声。是的,明明都是叫痛声,这会儿却让人听了神一振,真是怪事。

何氏心里急切,越老大便更加心焦,两个人都忍不住齐齐推了一下门,结果没推得开。

“音顾姑娘,让老婆子我进来帮帮你吧。”何氏高声叫道。

里面无人应答。

越老大想了下倒是拦住了继续推门的何氏:“再等等吧,我看这姑娘行。”

何氏瞪了他一眼,见门始终没开,只好悻悻作罢。

“再用点力。”音顾对越林氏说。

她不像何氏说话表情都像比产妇还要吃劲些,她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越林氏浑身正像有使不完的力似的。前头也生过两个孩子,还是年轻时生的,却也没有现在这般轻松。她心里隐约知道是那颗药丸起了作用,也不知道这药丸能保持多久的药效,事实上她已经很拼命了。

只是很痛,真的很痛,汗已经不知道出掉了多少斤,手下抓着的被子像泡在水中一样。

越林氏拼命的使劲,随着音顾手的节奏一下下的调整着呼吸。

“看到头了。”

音顾又送过一句话来。

越林氏心中一震,整个人都要激动起来,可是这一激动后力气被卸去了一半,再难紧跟上。

“不行……”越林氏摇头,“我没力了,出不去……”

音顾看看她的脸色,红得像血一般,便知道药效快要过了。

“接下来也许有点痛,你忍着。”

越林氏狂点头,这时候再痛点也没什么区别了。

音顾走到床边的小凳子边,从铁盒子的底层又取出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片薄如蝉翼双刃却泛着幽厉青光的竹叶,不过两指节长,上面连叶纹都十分仔细。

第二样是一瓶白色粉末,对于各有刀剑伤口皆有奇效。

准备了这两样东西,音顾重新走到床尾,两指夹着竹叶小心避开婴儿的头轻轻一擦,越林氏下身便又开一指,不过她却是迟迟才有一声闷哼响起。

“再用点力,最后一把了。”音顾抬头又道。

越林氏重新咬紧了小木条,全力一博。

一会儿后,屋外的人终于听见里面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感谢祖宗,感谢玉皇大帝,感谢王母娘娘……”越老大老泪纵横,口里念念有词。

何氏等人也长出一口气,不过何氏还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于是众人都瞧着这扇推不开的门。

门终于还是开了,音顾抱着一个裹好的婴儿走出来。

“母子平安。”音顾说完,把孩子丢到手还颤颤微微的越老大的手里,然后进去收拾东西。

越林氏生下孩子后便昏过去了,药效已经全出,一张脸仿佛比之前还要白。好在这种药以前用过几颗,不然还以为越林氏受此激发,再也无法恢复了。

不过这种药若是在外面流传开,只怕也是千金难得,所以制药给音顾的人曾笑她不知轻重,仙丹化水流。

音顾给越林氏上过药,在热水里洗净了那片双刃竹叶后直接把它丢进了那小瓶酒里,再搁上上层的铁隔片后,把剪子等没用的东西归位,就谁也不知道这铁盒子底下还藏着什么了。

正收拾着东西,外面已经是笑声成片,很快又响起了鞭声,这下越加热闹了。

等音顾出去后,她自然被围作一团,尤其何氏,更是讨好不已。

“没想到音顾姑娘果然了得。不是我说,这妹子的身子骨差到这个地步,一般情况下大人小孩都难保得住,没想到妹子今天是遇到贵人了。”何氏一拍大腿,“姑娘不如教我两招,下次老婆子也好救人救命了。”

音顾正被越老大请到上位去坐,她听罢便回头道:“你不行。”

何氏被噎,老脸差点挂不住,好在别人帮她转移开了话题。

越老大感激万分地掏出急急准备好的碎银子,郑重地放在桌子上,道:“多谢姑娘,请收下。”

何氏眼都要突出来了,心里懊恼不已。也许自己刚才不放弃的话,也能帮越林氏顺利生下孩子来。说不定这个人就是接了自己的那口儿气才这么快让越林氏生下孩子来呢。眼看着银子落到别人手里,怎不叫她心疼。

不过,出乎大家预料的是音顾并没有接那银子,只是摇了摇头道:“你二妹已经给过赏钱了。”

越老大还是推了推这银子:“要收的要收的。”

音顾一指点住银子推回去:“留着给孩子做几身衣裳吧。”

越老大愣住,这点银子何止够儿子做衣服……

音顾休息了一下,便起身道:“既然任务完成,那我告辞了。”

“走不得走不得。”越老大忙道。

音顾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样,迳直去拿了自己的斗蓬披上,提了小铜盒子便掀起门帘子推门就走。

不过,她马上就知道越老大为什么说走不得了。

雪已经小了,但外面已经是白茫茫一片,有台小轿正朝这边来,行得十分艰难。再向远一瞭望,更是不分山色,全体通白。

“下这么大的雪,一定是封山了,可走不得。”越老大在后面念着。

“可是你让人家姑娘家住哪里去?”何氏走过来,看着渐昏的天色,啧啧叹道。

越老大便也愁了,有风灌了进来,他忙又把门合上。

一个小媳妇抱着婴儿往里屋走去,笑道:“瞧这小嘴嘟的,就要吃了呢。”她回头随口说了句,“喜眉她家也不算远,走路快得话半个多时辰就到了,不然住到她家去。”

“这样不好吧。”越老大心里一动,又忐忑问道。

音顾刚才来的时候还勉强能走,现在看来是真的走不了了。怪只怪这场雪巧得很。她退回来重新又解开斗蓬:“一夜而已,没什么要紧的。”实在不行,她就坐在这里也能对付一晚。

“只怕这雪几天几夜都融化不了。”何氏凉凉地说道,也不急着回家,只是抱着手臂嗑着瓜子,满是看戏的眼神。这还没嫁人的姑娘家要住在老男人家里,可不是留闲话与人说么。

越老大心里知道何氏在闹别扭,想了想还是拿了块二女儿喜眉前段时间带回家的布料,又装了一小袋子准备过年的糖果:“给你家孙子吃的。”

何氏接过东西,倒有些不好意思,反是爽快地道:“行,姑娘还是上我家住吧,我家方便。”

“呀,好热闹啊。”门外突然响起清脆的声音,有人开了门进来,带着笑声。

音顾本无所谓,刚背着身子准备再披好了斗蓬跟何氏走,听到声音她顿了顿,转过身来。

入门的有两个人。

开门挑帘子的是个丫鬟,梳着两个发团儿,手里还提着一大堆东西。

说话的却是随后进来的这位,也裹着个大披风,一进来就掀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笑意十足的脸。

“喜眉?”越老大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爹,我娘真生了儿子啦?”喜眉把一直捧在手里的装着汤婆子的锦囊递给丫鬟小弦,然后才伸出手去握住越老大的手,“瞧您紧张的,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喜眉可是真孝敬,这么快就来看弟弟了。”何氏笑花了一张脸,对于大财主家的大儿媳,总得表现得好一点。

“今天辛苦何婆婆了。”喜眉转过身来道,“回头我来为我弟弟做满月酒,大家一定要来喝一杯。”

“那自然少不得。”何氏说着溜了音顾一眼,“不过今天老婆子可没做什么……”

喜眉这才发现屋里还站着个陌生人。

这陌生人还是个年轻的女子。

“这位是?”她一边接过小弦刚刚换了热水的汤婆子,一边问道。

“这就是帮你娘接生的稳婆,音顾姑娘。”越老大忙介绍。

“什么?”喜眉惊得睁大了眼,一张小口也张得老大。

这般不顾忌的表情倒让何氏都看不过去,她亲密地去拉音顾的手:“别看音顾姑娘……”她微停顿了下,因为自己的手明明碰到了音顾的手,却还是抓了个空,她奇怪地虚抓了两下,才道,“她……年纪不大,手艺却十分好,不然你娘哪有这么快生下你弟弟。”

“真的真的。”抱着婴儿的小媳妇走出来,“喜眉,你娘醒了,叫你进去呢。”

喜眉还在上下打量着音顾,一双美眸骨碌直转,心下还是十分不解。

这么年轻的稳婆?

屋里越林氏低低唤了一声,喜眉猛然醒来,才忙忙往里屋走去。半路上小媳妇却又把她拦住,笑嘻嘻地要把婴儿交给她。喜眉伸手比划了两下,虽然裹得看着只像个小长球一般,她还是手足无措地僵在那儿:“啊,没抱过呀,这怎么抱……”她又凑上去看着弟弟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一时又笑了:“这可真是长得丑。”

“你刚生的时候哪里不是这个模样。”越老大小心翼翼地抱过儿子,才也想起自己还没去看看刚生产完的越林氏。

“既然喜眉来了,音顾姑娘自然会有着落,”何氏已经走到了门边,“那我就先回了啊。”

随后几个小媳妇也走了。

越老大连声道着“不送了”然后先钻进里屋去。

喜眉跟着越老大已经走到门边了,眼角扫到音顾,便又缩回脚来。对于越家来说,音顾无疑是恩人,她自然要好好招待。于是她让小弦进去伺候着,自己则一边给音顾倒茶一边问道:“音顾姑娘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音顾淡声回答。

若是只看越老大的样子,也想不出他的女儿会如何好看。刚才帮越林氏接生的时候倒是发现那妇人有几分颜色。想来这越家的女儿是向着娘亲长的。正是肤色细白,面目姣好。再加上微微上了些胭脂,画青了细眉,唇色也如雪中红梅,只一点而艳。

这女子看来已经嫁了人家,挽起的乌发上一左一右各簪着一支金钗,一支步摇。不过在音顾看来,这样的姿色,当配得起更华贵的妆饰。

在她也不动声色看着喜眉的时候,喜眉又问道:“你打哪来的?”

“县里。”

喜眉素喜说话,还没见过这么寡言的人,不觉有趣地继续追问:“谁请你来的?”

音顾想了下:“你二姑姑。”

“哦。”喜眉点了点头,心下有些明白了。

三个姑姑当中,只有二姑姑与娘亲关系最好,也曾听她说过要请个好稳婆为娘接生,倒没想到请来的是位年轻姑娘家。

喜眉虽然出嫁近一年还没有怀上身孕,但是关于生孩子的事也略知一二。一想到眼前这位面目秀丽的姑娘家竟然会接生,总有一种掩不住的滑稽。

音顾还在看她,多看了两眼后,她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喜眉的手腕。

喜眉正掩着嘴偷笑,被这么一抓也吓了一跳。她随即便想抽出手来,却没想到这姑娘的手劲挺大,并且也不知被她按着了哪个地方,整个手臂都竟然变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音顾上前一步,把喜眉的袖子褪开些,三指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喜眉见状拧起些眉,叫道:“你干什么?”

小弦也扑了过来:“放开我家少夫人……”

“喜脉。”音顾静静地说了这两个字。

喜眉一呆,愣愣地道:“错了,我叫喜眉,越喜眉。”

第三章庆家

好事成双,大抵如此。

不一会儿后,越老大就知道二女儿有了身孕了,当即喜得他又放了一封鞭。旁边的人希奇地开门打趣问他难道又生了一个?越老大当然是挺着脯道马上要抱外孙了。听的人也直乐,笑道这儿子外孙可差不了多少啦。

而喜眉还在震憾中。刚才进里屋去看她娘时,里面那个惨状令她不由有些害怕。娘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会儿只能转转脖子,声音都叫得快哑掉了。还有就是更别提空气中那种闷腥的气味……

无意在床尾看到一点白色粉末,娘说大概是刚才那个年轻的稳婆给她上的药,等喜眉明白了为什么要上药后,脸也要白了。

从里屋出来后,喜眉就开始不住地抚着自己的腹部问音顾:“真的吗?你真的能把脉?你真的真的看得准吗?你……”

音顾看她这么神经兮兮,不由奇问:“这不是好事么,你怎么如此不安?”

喜眉扫了她一眼,想了一会儿,终是低下头去紧紧抱着汤婆子:“我没想到而已……我和我夫君,同房的日子也不多……”

音顾微怔,轻咳了声移开眼睛。

这床第间的事,为何要说出来。她起身到外面看了看天色:“我今晚……”

“哦,”喜眉才想起来,“去我家住吧,回头等融雪了你再出山去。”她忙张罗着抬轿的到灶屋里吃了点热饭,走前也让小弦给汤婆子又换了次热水。

临走前喜眉看着那顶只能容纳一人的小轿想了想,“你替我娘接生,就是我的贵客,等会儿你坐轿子吧。”

“这怎么行!”小弦在边上嘴道,“少夫人您现在有孕在身,娇贵着呢。”

音顾也吃了点饭,刚放下碗,忙表示自己走路就可以,她当然不会和孕妇抢。

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到庆家庄,喜眉没和爹娘多处,便领着音顾匆匆上路了。

一路上只有她们这几个人在走着。沿着刚才的足迹,行得还是很艰难。抬轿的小厮只顾喘着气,小弦也是提心吊胆,不时提醒他们要小心再小心。坐在轿子里的喜眉抱着汤婆子拢在腹前,心里甚至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音顾在轿子的另一边,对于她来说路上这点雪还不算什么,只希望山里的雪早日融化。

两个村庄离得也不是很远,半路上点了灯笼引路,回到庆家庄的时候天已经见黑。

“少夫人回来啦。”

立在庆家大院门前,小弦嚷了一嗓子,大门便开了,里面有人提了灯笼出来迎接。

抬轿的小厮慢慢放下轿子,小弦立在一旁大声吆喝着:“慢点慢点,少夫人有孕在身,摔倒了你们可陪不起。”

来迎接的管家老钟听到后微惊,还不待喜眉从轿子里出来,就忙拉着小弦到一旁:“这是真的?少夫人有了?”

“钟管家说笑话了,”小弦微微行礼,才忍不住骄傲地道:“这种大事,小弦怎么敢胡说。”

“小弦,你就嘴巴多点。”喜眉从轿子里钻出来,看看音顾还站在一旁,就拉着她上前,“钟管家,这位音顾小姐是我的恩人,我就把她带到我院子里。她可能要住上几日,你看看还要送些什么东西过去。”

“不必麻烦,我只住今晚。”音顾从旁补充道。

老钟扫了她一眼忙把少夫人引进门去,一面差人领着灯带路送少夫人回她院子,一面飞奔去告诉庆财主刚知道的那个喜事。

音顾跟着喜眉进了大门,然后转道东边。

说起来在个村庄上能建这样大的屋子,也算难得了。可惜音顾也曾见识过一些真正的庄园,相较之下,这庆家骨子里便透着俗气。

不是种了兰花菊花就能算雅致,不是雕梁画栋就显得名门,这庆家处处都是刻意模仿的手笔,布局不合理,连长廊看着都碍眼。

这些,音顾自然不会说。其实她虽然知道,倒没有很讲究,只是有点好奇这个越喜眉嫁的是什么人家,听那小丫鬟的口气,倒像她家少夫人怀得是龙种一样。

一时觉得自己想得也好笑,音顾微微挑眉,忍住笑意。

喜眉把音顾带进了自己的院子。

几个婆子和丫鬟迎出来,也怪,不知道风声怎么传得这么快,竟然就连连开始贺喜了。

喜眉一愣之后就似笑非笑地在众人簇拥下走向主房去,半路上指了间房给音顾:“音顾姑娘就住那间吧,你先休息一下,等会儿我来带你去吃晚饭——我家那顿可不算。”

音顾点了点头,就自己走开了。

两个人都还不待回到房里,就看到有个下人一路奔来。来的路上他差点被湿雪滑了一跤,故而脸上半是狼狈半是急切地喊道:“老爷夫人叫少夫人过去……”

“啊?”喜眉一惊,顿时手忙脚乱地把汤婆子一抛,也不管有没有人接住,便提了裙子飞一般往房里窜,“快快快,打水来。”

小弦在后面一个劲地喊着慢点慢点;一个婆子好不容易接到了汤婆子却扎扎实实地摔了一跤;两个丫鬟想要争着去打水碰在了一起;那个来传话的下人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博了众人白眼……

音顾立在门前看着这混乱的一幕,心中不禁无语。这是什么人家……乱七八糟的?

喜眉把脸洗净了,仔细在铜镜里看了半天,确定没有一点胭脂色了,这才起身。

没办法,谁让她嫁到了庆家。

庆财主虽然良田众多,就连县里也有数间铺子,但是却几乎锱铢必较,小气得很。她入府后的第二天,他便列了一二三等诸多条款,什么一年四季只能做几身衣裳,用几套被褥,回几趟娘家……

其实越家生活一向清贫,喜眉自然也不觉得前面那些有什么不对,只是娘家离得这么近,若不能时常回家侍奉着,实在有违做女儿的本份。她的子来得急一些,便不由与庆财主争辩了几句,最后气得庆财主吹胡子瞪眼的,还是看在那十两银子的份上才忍下来。

可是庆夫人刘氏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自古婆婆与媳妇就难于处理,出嫁前越林氏也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经验传给了喜眉,所以喜眉深知讨好刘氏的重要。可谁知道,成亲后第二天,刘氏便把她叫到跟前,命人端了盆水放在她面前,让她洗尽铅华,尽少涂脂抹粉勾引她儿子。

当时喜眉几乎呆住了,完全不能理解刘氏的意思。后来刘氏进而解释,虽然娶了你,不过登科还是要考取功名的,你不能让他乱了心智,没事也不要粘着他,应该让他安心念书,那才是尽妻子的本份。

所以,虽然成亲已近一年,喜眉对自己的夫君庆登科却还是很陌生,每月刘氏会固定时间让她们同房,行夫妻之实。

对于庆家种种,喜眉隐约也能猜到他们并不是真的满意自己做庆家的儿媳,可是又无法抵抗那个老道的吉言,大概在庆登科考不上一点功名的时候,自己的作用与冲喜无异吧。可是婚已经成了,还能如何,喜眉已经认命。一年下来,她的那些泼辣子也慢慢收了起来,极为勉强地学着读些《女范》、《女规》来应对刘氏,然后努力让自己适合庆家。

她一直在想,她可以做个好妻子,再做个好母亲……

只是,在庆家只能素面朝天,但是喜眉每次回娘家却都要坐小轿、抹胭指。她自然知道自己的这个名字的由来,也知道爹娘有多看重自己的婚事。嫁给了大财主家做儿媳——每每喜眉听到她爹这样说,便会有种无奈。可是,再怎么也不能丢爹娘的脸面,她只好把这个份儿做足了。

在去主屋的路上,喜眉还有些不安。对于她怀了身孕这事,她不知道公公婆婆会是个什么态度。按说娶了儿媳自然就想着要快点抱孙子,但刘氏始终横在她与她夫君之中,倒像是并不着急。

赶到主屋,说是在偏厅里吃饭,她忙过去,公公庆财主婆婆刘氏和夫君庆登科都端端坐着。

喜眉一一见礼,然后很乖巧地坐在夫君下手。

“你怎么又回娘家了?”刘氏冷哼了一声,“是要让人说闲话庆家对你不好吗?”

喜眉摇头,脸上禁不住笑着:“是我娘给我生了个弟弟,所以我赶回去看看。”

“哦?”庆财主皱了皱眉,“又得送个礼了。”

喜眉眉尖微挑,没有说什么。

“你怀了身孕,可是真的?”刘氏又问。

喜眉点头,侧头看了看庆登科。

庆登科正在看菜,一愣,也转过头来:“真的?哪月的事?”

喜眉闻言,脸差点没绷住,只好拿眼去看刘氏。

刘氏拍了拍她儿子的手,道:“这种事想必她也不会拿来说假。”

庆财主也慢慢点了点头:“既然怀了我庆家的种,就好好在家里坐着准备待产,哪儿也不要去了。”

喜眉在桌下紧绞着手。

这便是她的公公、婆婆,还有她的夫君……

接下来一家人便开始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喜眉有时候觉得这庆家人不见得有什么学识,却总是一派贵族模样,连吃饭的那些程序都一眼一板的繁复得很。

吃完饭后,丫鬟们撤掉了盘子,庆财主要忙着年底收租,就先走了。

剩下三个人转到一旁去喝茶。

据说许多讲究都是刘氏请人来教她这个儿子的,大约是那个五子登科梦做得太真实,她一直觉得自己有一天可以封上诰命夫人,所以对这个儿子也是严厉要求。后来旁观儿子的学习时也不由端起了姿态跟着做动作,久而久着,更有自己家与旁人家就是不同的优越感。

刘氏喝完了茶,对喜眉说道:“把年一过,登科便要去县里上学堂了,好准备明年的考试。你既然怀有身孕,就不便跟了去了。”

喜眉一愣,忙道:“夫君上哪,喜眉自然就该跟着上哪去。哪有娘子闲坐家中,夫君受苦的道理。”

“她说的也是。”庆登科也放下杯子,“我们原本是夫妻么。”

喜眉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他可鲜少站在自己这边。

刘氏扫了儿子一眼:“我自然会物色人去照顾你,你只管好好读书。”

庆登科听罢点了点头:“有人跟着就好。”

喜眉险些吐血,忙道:“可是……”

“可是什么?”刘氏横眉扫了过来,“你身子不便,到时候是你照顾他还是他照顾你?”她又伸指点了点身后的小弦,“这丫头年纪太小,手脚必然毛糙,回头我给你换个人服侍你。”

“啊?”小弦一惊,忙转到前面跪在刘氏面前,“夫人,小弦会小心伺候少夫人的,一定不会出什么意外。”说罢她又抬头哀求喜眉。

喜眉只得道:“小弦跟着我我已经习惯了,就不用换人了吧。”

“那好吧,”刘氏点了点头,站了身来,掸了掸衣袖道,“就这样说定了。”她又一回头,“我儿,还不看书去?到走前,你都不许再回你们院子里去。”

“是,娘。”庆登科忙站起来对着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跟着她离开。

庆登科离去前,都不曾看一下喜眉,喜眉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也还是有点尴尬似的笑了笑。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第四章承诺

这几个人都走了,只剩下喜眉。她呆呆在那坐了一会儿,便被小弦扶起。

“不用扶,”喜眉拨开她的手,“我连二十都没有到,还年轻着呢。”

小弦不敢抬头,依稀感觉自己刚才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喜眉慢慢走出主屋,然后步伐自然地就越来越快。身后那个大房子像一只丑陋的怪兽一般,在背后冷冷地瞪着她,使她连背都要寒了起来。

像逃命一般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虽然不大,却因为独立而倍感安全。

大概这是喜眉最感谢刘氏的地方,拨出这个院子,她至少可以有一些自在。

只是,自在还是很不易的。

这边刚走到院门,一旁就闪出一个人来。

喜眉一惊,庆丰收?

提到这个名字自然很是怪异,但无疑透露着庆财主身为财主的最大愿望——而庆财主,就叫庆有财。

庆丰收是庆登科的弟弟,乃是妾室所生,他手下还有个妹妹,已经许了人家。

庆登科长得颇像庆财主,平常模样,一般嘴脸;而庆丰收却像他娘,长得好,可惜听说是个败家子,只会问庆财主要钱,问不到就撒泼打赖,让刘氏极为讨厌。

“嫂子有礼了。”庆丰收嬉皮笑脸地行了一礼。

“小叔子怎么到我院里来了?”喜眉心中恶嫌,表面还是微微一笑。

如果庆登科的目光是木讷,那庆丰收就是流气了。她尚未出嫁前也曾碰过几个敢对她放肆打量,表情总是十分委琐的男子,不过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这才得了一个丑名。而这小叔子好歹也是庆家人,不好如何痛骂,只能避开。若是让刘氏知道,只怕自己还得个不守妇道的污名。

见喜眉客气一笑,庆丰收不由看得痴迷:“嫂嫂不打胭脂却胜似打了胭脂,大哥真是有福。”

“少夫人累了,要回房休息,二少爷也请回吧。”小弦终于鼓气勇气□话来。

庆丰收瞪了她一眼,转而又笑道:“听说嫂子怀了身孕,丰收特来庆贺,给未出世的小侄子备了点薄礼,还请嫂嫂一定收下。”庆丰收说着,就像知道喜眉一定会推辞一般奔着喜眉的手就来了。

“小叔子请自重。”喜眉低喝,退了一步。

“有什么关系,送点礼物而已还怕人说闲话不成?”庆丰收笑嘻嘻地也跟进一步,眼见着就要抓到喜眉了。

小弦护主心切便要往上冲,却恰好听到庆丰收“哟”了一声。

庆丰收原本心中暗喜就要到美人嫂子的手,却突然感到手背麻了一下,连拿东西的力气都失了,手上的那个小布袋子也掉落在了地上。

喜眉趁他低身去捡布袋子的时候忙躲进了院子,小弦也闪身进去,两人当即把门合上。

“二少爷请回吧,礼物我家少夫人心领了。”

庆丰收在捡起布袋子的时候发现不远处有一点红色的碎物,他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小角蜡烛,上面似乎还带着温温的热度。

不过他只以为是小弦手里的灯笼中掉出来的烛屑,便没有多加注意,等手上那点麻劲也过去了,他只剩下瞪着关得紧紧的院门的份了。

可叹一个美人,竟然嫁给了庆登科那样的书呆子,实在可惜。

喜眉和小弦躲在门后,确定庆丰收走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一般都躲在院子里鲜少出门的原故,喜眉还是很少碰到庆丰收的,今天本来就有些气,被他这么一弄,便心烦之极,一时没忍住,她提起裙子踢飞了一只搁在门旁的小盆景。

“哎哟……”盆景是陶制的,踢得喜眉脚趾都像要断掉了,于是她又抱着脚跳着。

“哎呀,少夫人,你这是干什么。”小弦忙扶着她。

喜眉一瘸一拐地朝自己屋里走去,看着下人那间漆黑的屋不禁咬碎了银牙:“一群缩头乌……”

突然之间,有间屋子亮了起来,烛光微微摇曳,映出一个有些晃动的人影。

“啊。”喜眉拍了下头,居然把恩人忘在这了。她忙走到那门前,小声问道,“音顾姑娘,你睡了吗?”

“睡了哪来的灯?”小弦在一旁小声道。喜眉看在刚才她表现勇敢的份上没理她。

门果然“吱呀”一声打开,音顾站在门边:“有事?”

“你刚才吃了饭么?”喜眉忙问。

“吃过了。”音顾道,她见喜眉还是站姿奇怪,便道,“进来,我给你看看。”

“看什么?”喜眉茫然问道,然后见她低头,这才恍然,“呀,你看到了?这怎么好意思,你要睡觉了吧。”

音顾不喜欢讲废话,就真的点头:“那算了。”

“等等、等等!”喜眉忙用手撑着门。她回头看着自己的屋像融化在了黑夜里一般安静冷清,一时不太愿回去。在这小院子里,虽然也有几个做饭洗衣的下人,可是就像鼻子特灵的狗一般,能嗅到主屋那边的动静。所以,这庆家上上下下对她这个少夫人既算不得亲热,也够不上疏远,只是客客气气罢了。

今天听说她怀孕了,一下子拥上来,倒是第一次。

刚才大概也是听到了庆丰收的动静,所以全全躲在屋子里装睡。宁愿明天挨主子都没上床就先睡了的骂,也不愿赶这个趟。

没有年纪相仿的人,很多话都无从说起。喜眉觉得音顾看起来应该比她年长几岁,同是女子,却明显比她沉稳的多,倒应该可以相处。

喜眉撑着门见音顾没反对,便歪着身子迈步进去,一边还告诉小弦:“去把我屋子里的灯点上,这院子里就没个人气似的。顺利拿点吃的过来,我刚才没吃饱。”

小弦应声退下,音顾关上了门。

喜眉见一室冷清,随即又追到门边:“小弦,端盆火过来……”

音顾站在那看着喜眉两主仆忙个不亦乐乎,也不禁觉得这趟来得有些意思。原本自己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倒没想到越家的这个小女儿喜眉颇有些热闹,还可以用来解一解乏。尤其她现在总是一个人,虽然平常也不觉得怎么孤单,但被她们突然这么一闹,竟然也觉得雪夜里,屋中一盆碳火,几个唧唧喳喳的声音是很值得怀念的画面。

取暖的、吃的通通准备好了,喜眉便打发了小弦去睡觉。小弦比她年纪还要小些,平常也像姊妹一般相处,喜眉看她连连打着哈欠也实在不忍。

“少夫人也要早点休息,你还有身孕呢……”

“小小年纪就学会聒噪了,”喜眉推她,嘴里也不饶人,“像老妈子一般,烦不烦。”

小弦还要说什么,喜眉又道:“行啦,我认得路认得房也认得床,被子一盖就可以睡得着,你就别心了。”

小弦见状只得行了礼退出去,临前还细心地关好了门,又检查了一遍窗子。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了。

音顾坐在火边拨弄着火。既然有火,当然还是温暖一点好,这屋子确实冰凉的,等会儿暖了起来,就可以睡个舒服觉了。

而喜眉则是一天之内经历了不少事,心里还在一遍遍的过着这些事,但总有东西梗在其中,上下不能。

“我看看你的脚。”音顾搬了把椅子放在旁边。

“真的没事。”喜眉摇头,叹气,“我就是闷得慌。”

音顾随口问道:“你夫君呢?”

“在主屋那边住呢。”喜眉脸都要皱到一起去了,“我家婆婆厉害得很,管儿子像管孙子一样。”一说完她便觉失言,吐了吐舌头,又掩着嘴笑起来。

音顾便又觉得这个越喜眉还像个小女孩子一般,有些天真傻气。可惜她早早的盘了发髻,此刻看着十分不适。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睡意也还没有上来,音顾撑着下巴又问:“刚才那人是谁?”

“啊?”喜眉一愣,“你、你看到了?”

“原以为是小贼,结果看到一个登徒子。”音顾道。

“那是我小叔子……”喜眉满脸愤愤,然后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的说起她在这个家的情况。

说起来她与音顾今天是初初相识。可是大概是她替娘接生了的原因,喜眉是打心里头感激她,并佩服她有这样的手艺。虽然一开始觉得有些别扭,但事实摆在面前,连何氏都没有办法,她却能帮娘把弟弟生出来。据说自己都是何氏从娘肚子里抱出来的呢。

若是十多年前音顾也在,那个大弟弟也许就保得住了。从音顾能认出喜脉一事中可以看出她除了会接生,一定还懂些医道。只可惜十多年前音顾还不知道在干什么呢。

音顾边添火边听着,慢慢地便有了些倦意,这个喜眉此刻的声音低低软软的,就算偶尔有些激动也像曾听过的乐女演奏般起伏有致,用来催人入睡竟然再合适不过。可惜喜眉还双目有神,说到恨处痛处也是拳头紧握,咬牙不已,音顾只好偶尔上一句话,心里不禁还是为竟然无聊到坐下来听她的家事而后悔。

终于,喜眉说到了今晚饭后的事,她忧心忡忡地问音顾:“你说,我要不要跟着我夫君去县里住?”

音顾振了振神:“想去便去。”

“可是我婆婆理由那么充分,连本份都抬出来了。”喜眉想着想着猛地站了起来,“我明白了,她还在记恨我当初对我公公说我要尽女儿的本份呢。”

“这有什么,”音顾突然笑了,“你不是说有个道士断定你是大富大贵旺夫命么,你就对你婆婆说,你这样的命呆在她‘孙子’身边才能保他博个功名。她不是信这个吗。”

喜眉听得露出恍然模样,又吃吃地笑了。没想到这个音顾姑娘说话也能带刺儿:“你说的有理,我明天就跟她说去。对了,我也不好姑娘姑娘的叫你,又与你这么有缘,我就直呼你的名字了,”她不待对方有所表示,便亲热地叫道,“音顾,等到我分娩的时候,我一定请你替我接生。”

音顾眯着眼想了想,“那时我未必还在做这行当。”

“为什么?”喜眉瞪起了眼,突然问道,“对了,我很好奇,你这么年轻,怎么去做稳婆了?”

音顾撑着头,整个人被火的热气熏得舒服极了:“我?我本来是杀人的。有一天我杀了个人,这个人的夫人也在边上,她挺着个大肚子跪在地上拼命向我求情,乞求我放过她,放过她肚子里的孩子。我那时突然觉得她很伟大,而我作孽太深,所以决定曾经杀了多少人,我就替多少个孕妇接生,一命抵一命,抵完为止。”

喜眉端端地坐着听着。

刚才一直都是自己在说,也能看出音顾应该不喜欢多说话,倒没想到这一下子她说了这么多。

音顾说完后,侧着头,斜斜地看着喜眉。

喜眉却“扑哧”一声笑了:“听你这么一编,我心情好多了。”

音顾也微微笑了:“我说的是真的。你临盆的时候,我真的未必还在替人接生。”

“那怎么行?”喜眉忙丢开音顾编的故事,急道,“我娘身子差,我是她女儿也只怕好不到哪去,万一有个什么事,我可信不过别人。”

“这么信我?”音顾歪了歪头,奇问。

“对啊,”喜眉点头,颇为娇憨,“你不是已经是我们越家的恩人了么。”

一时之间,对着喜眉一双清澈眼眸,音顾倒也不好直接拒绝了:“这样吧,我还会在安志县里呆一段时间,如果在那之前,你真的说服了你婆婆与你夫君住去了县里,那……还有些可能。”

“那说定了,”喜眉忙抓住她的手,“不许食言。”

音顾缓缓抽出自己的手:“音顾之言,你信就是了。”

得到了这个答案,喜眉像是已经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地出生,她这才满意地起身回了房。

第二天喜眉直睡到几近中午,原本不好意思,但想想好像听娘说怀孕的人是会嗜睡的,便心安理得了。不过起来后她忙漱口洗脸,然后就出门去找音顾——把现任和未来的双重恩人晾在那,就实在是她的不对了。

一路上有几个人缩着头跟喜眉打招呼,她也不太想理睬,大概自己之前对她们太和颜悦色了,所以才让她们有些放肆。

站到音顾房前叫了半天门,里面还是没什么动静,喜眉使劲一推,门竟然自己开了。

喜眉进门一看,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她疾步出去叫了几个人问,人人都说没看到那个姑娘出来。最后还是小弦细心,在里面好像发现了什么,正一个劲地朝她招手。

喜眉进去后被小弦带到桌边,小弦指着桌面道:“应该是音顾姑娘留下的。”

喜眉垂下头去看着上面像糖画般的一行东西,费力地仔细辨认着。

这是行字……

我走了,多谢留夜。

奇得是这些字居然是蜡烛融成的。喜眉边看边笑,忍不住啧啧有声。房里没有纸笔,难为音顾竟然想出这招,这得要手脚多快呀,瞧着可真是稀罕。看样子,音顾不做稳婆,满可以去卖糖画的。

喜眉对这行字看了又看,这音顾连名字都没有留,但她却觉得看着有种说不出的潇洒,连字尾洒落的几颗泪似的烛滴也透着脱俗意味。

喜眉不禁立在那儿浮想连翩。音顾这来去举止,在她脑中顿时化为江湖女侠般的萍踪剑影,实在有趣得很。最后她晃了晃头叹了口气,想来也是自己只生活在这几步之间,无聊透了。

不过,按照音顾的主意,若是仔细开口,也许便真可以住到安志县去。那时再碰到音顾,一定不能放她走——至少也得等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第五章县城

安志县。

音顾刚从堤下庄回到这里。

其实,表面上她是越喜眉的二姑姑请去给越林氏接生的,而真正的嘱咐者,却另有其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桑梓,便是替她制药的人。

这个桑梓说来倒也有个头衔,被大家称为药痴桑梓,一年绝大部分时间她都窝在她那极为隐秘的药园子里,每天以研制各种草药为乐趣。

她们之间的相识也是因为她有次受伤后被人送到桑梓那里。她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相处到最后竟然是言浅交深。她们彼此之间的消息,外人都极少知道,能告之对方就已经看似姐妹之情了。

今年早几个月的时候,桑梓出山给她补充药源时,就突然说了这么句话。

“再过几个月,嘉厚郡安志县堤下庄里有个越家的妇人便要临盆了。”

音顾一听便点了点头:“到时候我去。”

桑梓却摇了摇头:“这家人虽然与我有些渊源,但却是我知越家越家不知我。”

音顾又点头:“不说是你请的罢了。”

“可是我又极想知道他家的境况如何。”桑梓又道。

“我会替你留意一下。”音顾继续回道。

桑梓缓了会儿又道:“安志县里有这将要出世的孩子的二姑姑。”

音顾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桑梓也笑了:“先谢了。其实我也是受人之托,想来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时候就算我数够数了,也会替你走这一趟。”

于是,所以才有了之前音顾进山到堤下庄接生这么一事。

当然,在去之前,她至少得让自己名正言顺,所以提前了些时日到了安志县。

她仗着在桑梓那里学到的一点医术,不费多少力气在越家二姑姑家旁的药铺里专给女子看诊,很快在街坊邻里传出了些名声,其中自然包括了越家二姑姑。后来在音顾成功给附近的一难产女子接生后,要办的事便顺理成章的有了名目。

所以,音顾给越林氏接生完回来后,越家二姑姑很快便找上门来。

音顾每天从巳时到未时在药铺里行诊,掌柜的还要管她一顿中饭,其余时间她大部分都在自己租来的屋子里。这屋子并不临街,进门便是个小院,正对面是厅堂,加上东西两厢,小巧却很完整。所以,音顾一眼便相中了这屋子,付了足够多的钱就住了下来。

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居无定所,已经有两年余了。趁着这次机会,音顾正好想歇歇脚。说来,来安志县的目的,便是为了替越林氏接生,可在这之前,自己倒是从这小小的县城里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这越家二姑姑嫁的是县里一唐姓男子,夫妻二人开了间小铺子卖些杂货,日子还算过得去。由于她能言会道,久而久之大家都叫她越巧嘴。

越巧嘴一见到音顾,便急匆匆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你怎么就回来了?我嫂子可是已经生了?是男是女?生得还顺利么?我嫂子现在如何……”

“……昨天就生了,是个儿子。”音顾有选择地回道。

越巧嘴立即住口,长舒一口气。她合十朝天拜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越家终于有后了。”拜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又道:“我原想今明两天与你一起去的,哪知你竟然没等我。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回来呢,竟然就生了……”

越巧嘴嘴巴虽然快,脑子却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嫂子是通过她的口介绍的,后来知道她身子弱,也曾懊恼过。好在这嫂子和大哥感情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为越家生个儿子。这慢慢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总有一种亏欠似的。当听到嫂子隔了这么多年后竟然再次怀上了,她自然觉得真是老天也开眼了。不过虽然高兴,却更是担心她的身子本承受不住这生孕之苦,所以她就想着要请个最好的稳婆去帮嫂子接生。

这请来请去,临到日子快要到了,才决定是音顾。

若是在这之前有人告诉她有个年轻女子会接生,她只怕会嘲讽几句,本就不相信。可是一来这音顾的医术确实不错,二来证实了她为一难产的妇人顺利接生,所以她就认定音顾了。

越巧嘴觉得自己的眼光果然没错,提前给了赏钱也是很正确的。本来么,手里拿着了银子才会那么放心帮你做事,何况人家还是在雪天去的。越巧嘴想了想,便又出几钱碎银子放在音顾面前:“来的路上肯定摔了不少跤吧,融雪天山里的路可滑着呢。”

音顾没有说什么,把碎银子装进自己的钱袋里。

越巧嘴心里叹道,这姑娘就是不怎么喜欢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若是愿与她说说,指不定她还可以给她保个媒,免得一个姑娘家的在外面漂泊。

不过,当下她还是没说什么,而是赶着去寺庙还愿了。

音顾看着越巧嘴走了,倒也分了点神想了想。她是不知道桑梓是受谁之托的,在她看来,这越家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若说他家小女儿喜眉有趣,却也只是个简单的女子,在庆家那样的人家里都只是挣扎着委曲求全的过日子。

音顾当天夜里修了一封寄给桑梓的书信,绑在自己喂养的一只鸽子腿上放了出去。这只鸽子神抖擞,一飞冲天。以此状态,看样子两天便可从桑梓那里回来。

在等鸽子的时候,她便像往常一样走动于住处和药铺之间。

安志县并不大,却不知出自谁之手,铺着石块的街道纵横有致,将县城划分成六大坊区。各坊区因为位置不一样所以往来的人也有些区别。比如靠近县城外围城墙城门的居住区多为普通百姓,越接近县中心,越是可以见到车马富人。

音顾的住处与所在的药铺就位于这两者之间,也是商埠集中的区域,来去时间不及日头微偏一点,所以总是如闲庭信步般。

每天音顾都起得很早,冬天也是一般。东方尚未透着白亮她就已经起床穿衣,随后便在院子里黑打拳。

她不拳法,对于她来说,这只是舒展一下筋骨而已。她比较善于的是杀人。

不错,那晚她对喜眉说的是真的,只是喜眉没有相信罢了。

融雪的时候寒气似乎从地底下冒出来,使此时静谧非常的县城冰冷如僵。音顾院子里的雪自然也还没有完全融化,只是此刻反而使这里显得比平日要亮堂一些。脚踩在雪水积成的小洼子里溅起的水花总是在还没有落地便被她再次踢碎;一掌拍在院子中心的那棵榆钱树干上,无叶老树抖落着枝上残存的雪,也被她于身形闪动间在空中截住。

若是有人此刻攀在院墙上看着,只会觉得既震惊又怪异。她在院子里踏步生风,一身染了地上污水的长衣似乎化成了一道流水,在院中徘徊起落。可是这其中她又有些举止可以和三岁孩童一比,并似乎耍得十分开心。

随心所欲的打完拳,音顾缓缓纳气平复如常。

拳打的尽兴了,身上的衣物便该换了。

堂后与灶间连通的过道边有一口井,井水自然也是冬暖夏凉,打出来都冒着丝丝热气。

音顾把换下的衣裳洗了,晾在了井边。东方已经见白,看这天气应该是个大晴天了。

随后,音顾又到灶前点了火,开始为自己的早饭忙乎。

昨晚煮了点饭,今天正好把剩下的加点水煮做粥吃。她不是个善于下厨的人,所以对吃食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填保肚子即可。

配着粥吃的还有昨天在街上买的几个馒头,反正天气冷也不会坏,所以她当时就买了一堆搬回来。

蒸热了馒头就着稀粥,还有从药铺掌柜家里拿回来的一罐子豆豉酱,这便是音顾的早饭了。

这个时候大部分的人家里都开始起床了。隔墙那边院子里的两个小子开始绕着院子大声嚷着要打雪仗了,然后就响起男人呵斥的声音。没一会儿似乎小子之间打了起来,男人劝架无效,气得打了两人几板子,于是两小子齐齐放声大哭起来。其间他家的狗也一直在跟着乱吼,大概也被主人厌烦地踢了两脚,于是狗声也变调了。男人打了孩子又欺负了狗,女人就不满地开始念叨,于是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真是一派生机。

这点动静仿佛也是音顾的下饭菜,她边听边吃,倒也不觉得自己一个人没伴了。

吃完了饭涮了碗,音顾便回到屋里开始看书。

看书是修心的一种方式,这些书杂七杂八,新旧各半,是她从县城里一家书局按斤称回来的。在书局里的时候音顾没有一一翻动,回家后摆在房里才发现其中什么都有,最奇的是有一本竟然还夹了张不及巴掌大的春图。

这张图色彩艳丽,图中半幅是芭蕉绿叶,叶下一角一张床榻露天而放,榻上两人正依颈而卧。而图的另一角下还有一只大鱼缸十分显目。这鱼缸里只画着一双颠倒锦鱼,互咬鱼尾,泛起几圈水纹,很是生动。

音顾看罢便随手仍夹在了书中,一合上书,方才发现这本书叫做《女子道》。

此书据说是宏国皇中传唱出来的,其内容是以写女子戒规为主。没想到这书竟然做了春图的掩护,又不知怎的流到了书局中。

看书看得差不多了,音顾便起身去药铺。

去药铺时要经过街市。这化雪晴天,恰好正是冬至,大家都纷纷出门添些菜食,准备回家吃个团圆饭。

等音顾到了药铺的时候才知道这天各铺子都要停业一天回家准备过节。

音顾对这节气并没有很多感觉,见药铺既然不开,她就打算转身回去。掌柜自然知道她是一个人在外,直说这个时候一个人太难了,就再三挽留她一起过冬至。音顾最后还是拒绝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音顾总觉得身后有个人影似断非断的在跟着自己,一个无意的回头,便有目光如叶落风吹般轻飘飘滑开。她正好走到了巷口处人来人往的地方,便挑了挑眉,闪身隐进人群里。

可是,那人却不见了。

音顾倚在墙边等了一会儿,迟迟才发现的。

不过,这个小县城她很喜欢,一时还不想离开,那便……索等着吧。

而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过去,音顾以为会来找她的人没有来,鸽子却比她预料的晚了两天才回来。

取下鸽腿上细筒里的纸团,音顾看罢叹了口气。

她将去堤下庄接生的事告之了桑梓,末尾处也附带了越喜眉的现状。没想到这多余的一笔竟然真为自己又添了一事。

这回桑梓郑重其事,希望音顾在安志县再留几月。

喜眉婆家既然这么厉害,你便帮帮她,要钱要物我会想法子,却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

只这一句话,再加上之前自己在越喜眉面前的八字之言,音顾便真要多住一段时间了。

希望这个越喜眉真的可以随她夫君住到县城里来,不然的话就算帮得了她一时,又岂能帮得了一世?

第六章小妾

音顾这一等,便把年也等过了,直到雨水。

雨水时雨贵如油,下得却分外缠绵。还不闻雷动,就已经先嗅了春意。

音顾立在院子里的榆钱树下,一不小心就发现枝上羞涩的点绿,正悄然出现。

收拾了东西,音顾像往常一样去药铺里。春天正是容易着凉的季节,虽然立春刚过不久。所以,最近药铺里去的最多的便是小孩。小孩哭啼最是容易惹人烦厌,另一个坐诊的聂大夫已经被吵得头都痛了,于是很佩服音顾还能面不改色。

说来,其实她只是心比旁人稳一些罢了。

那些杂音,若是装作没有听见,就真的可以没有听见。

她原是只接女病人的,现在因为病人太多,便也会帮着照看些。若是碰到有请去接生的,自然又当别论。

今天是雨水,应古人言,天降细雨。

音顾撑着把油纸伞,慢慢自街道上走过。途中看见一家卖纸鸢的小店正忙收着摆在外面的纸鸢,一时对这玩意有些好奇。

听说春天是放纸鸢最好的季节,难怪这小店突然就冒了出来。

来到药铺的时候,看病的买药的人依然很多。

这家药铺叫“有治堂”,掌柜也姓聂,是坐诊聂大夫的亲弟。迎面进去后一眼便可见卖药的柜台,柜台后面是整面墙的排列整齐的各个小抽斗。另有一个柜子里每层都摆着一溜坛子,里面也都是些药材。

柜台另一侧有两间房,其中一间一直是聂大夫的诊室,另一间原本就近堆放着一些药材,音顾来后,便把它腾出来做她的诊室。

诊室非常简单,进门便是问诊的桌椅,后面挂着一道帘,里头是一张简单的床铺。

音顾进去后,一个伙计便跟了进来:“音顾姑娘,一早城东有家人来请你去接生,我说你还没来,他们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城东也不远,若是急了会再来请的。”音顾拿了本医书就坐到桌后去。

伙计便开始着手帮她研墨:“我已经按照你昨天给的方子把药煎出来了。”

音顾头也没抬:“去热一热再端给我。”

“嗯。”伙计点了点头就继续研墨,他是药铺掌柜派到音顾身旁帮忙的。墨研好后,在离开前伙计还是问了句,“这昨天的药今天再用,还有那个药效么?”

音顾扫了他一眼:“我有说要给病人喝的么?”

伙计一愣,笑着退了出去。

聂掌柜放了一个人在她身旁,她也不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自己这几分医术还是讨的别人的皮毛,做师傅还是差远了。若是遇到问题,她都免不了飞鸽去问桑梓呢。

既然无法回绝,只好做出个高深的模样,反正她也没想一直在这里呆下去。

音顾放下书,撑着头想了想。

大概因为她出了几分力的原因,越家的那个越巧嘴不时会来她这里坐坐,偶尔讨要几份可以入膳的药材回去。年前一次在路上遇到她,被她拉住又走了好一段路。

途中,好像是经过了越喜眉夫家在县城的宅子。

那宅子座落在县中心那条大街的尾处,再往下便是条横穿的石砖路,与路相隔的那些屋子看起来比这方都要矮小一截似的。

越巧嘴就是拽着音顾立在路这边,看着那边的宅第,嘴里啧啧有声。

“我家喜眉嫁到这样的人家,真算是这辈子有福了。”

音顾因为桑梓的请求,才立在这儿看着,不过看也就是看,她并没有说什么。

一会儿,一个衣着鲜亮的女子领着几个仆人从小门里出来打扫门庭。

越巧嘴又叹道:“人家家里的大丫鬟都穿得这么好,真不知道我家喜眉是不是每天都穿金戴银的。”

音顾远远看着。那女子正指手划脚,不防一个仆人提着水冲洗台阶时水溅到她的裙摆,她便倒立了柳眉,喝骂起来。

越巧嘴听得津津有味,又低声道:“这么凶的大丫鬟,不知道喜眉能不能吃得消。”

音顾心中嗤笑。

又看了一会儿,越巧嘴才忙拉着音顾走,走时回望着这一路之隔的距离十分惆怅:“喜眉哪天若是住到县里来,怕也是难和我这个姑姑亲近,唉。”

问题是,现在年已过,那个越喜眉是否已经来县上住了。音顾在想,是不是该再进个山瞧瞧,否则可不好向桑梓交待。

在伙计热药的时间里,音顾还没有看一个病人。她原本主要就管妇人生孕,只单此一项,也是可以为药铺卖掉很多药材,进得许多银子的。

很快,有人走了进来。不过音顾在看到她时不禁想抚额叹气,这个越巧嘴不要做生意了么,怎么又跑来了?

越巧嘴进来后笑着也没有说话,而是转身朝着门外看了一眼,笑道:“哟,怎么还害羞了,还不快进来。”

音顾一侧身,便看到门外斜斜露出半个身影。那身影缓缓蹭了过来,一转头,竟然就是她之前考虑事项中的那个越喜眉。

喜眉复低下头迈步走了进来。她如今还是三个多月的身孕,加上冬衣未卸,所以还看不出来。不过她的脸上有些犹豫,还有几分莫名的凄然,只是像被死死压住,所以并不像音顾第一次看到时的那般笑容满面。

“怎么了?”音顾站了起来,上下打量她。

喜眉迅速扫了她一眼,又快要把头缩到脖子里,整个人怏怏立在那儿,看来楚楚可怜。

越巧嘴叹了口气,又很快笑道:“年前她随着庆家搬来县里住了,来看我时说想找你,所以我就带她来了。”

“哦?”音顾点头,“这不是做到了么。”

此话只有喜眉才听得懂,她松了下眉,却又拢得更紧了,面色也有些苍白。

音顾坐下,朝她招手:“过来。”

喜眉移步坐到她对面,伸出手搁在垫枕上。

音顾伸手把脉,好一会儿后缓缓放开:“什么事让你郁结在心?”

“这也能看出来?”喜眉终于说话了,依然透着好奇劲儿。

“你是孕妇,最好是保持平和的心态,这样对你和胎儿都好。”音顾道。

于是喜眉欲言又止,脸上竟然还浮现了惭愧之色。

越巧嘴看她二人一见面就不像生人,也微微放下了些心。她对音顾道:“音顾姑娘如果能开导开导她,是最好不过的,要吃什么药的话,该抓就抓,孩子现在可变得尤为重要了,”她又对喜眉道,“你心里应该再清楚不过。”

喜眉愣了愣,模糊的点了下头。

“我店里也走不开人,你就在音顾姑娘这里多坐会儿吧。”

越巧嘴说完,与音顾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室内一时安静了。喜眉见姑姑一走,整个人都要萎靡了似的,背都塌了般软下劲来。

这是什么情况?音顾心中狐疑,只好开口:“你身边的丫头呢?”

“外头呆着呢。”喜眉无力的回答,又继了一句,“音顾,我没用极了。”

这般没头没脑的话音顾也不理会,反正看喜眉的样子,今天便是要来说什么的。

“我按照你的方法,找了个婆婆高兴的时机,跟她说了。果然庆家娶我就为了道士的那几句破话,所以竟然也点了头同意我到县上来。”喜眉显然是有些恼了,声量也大了些。

“你要的不就是这样?”音顾反问。

“可是,”喜眉咬了咬唇,“我来以后才知道,我婆婆竟然为我夫君觅了个小妾,说什么我有孕在身,不便照顾她儿子……原来,她上回说有人照顾,说的就是这个小妾!”

“哦。”音顾点了点头。

“哦?”喜眉一脸迷茫,“你不为我打抱不平吗?”

音顾微微挑眉:“你也说了,她只是个小妾。”

“可是,我还没有嫁过来几年,他怎么能这么快就纳妾呢?传出去,岂不是我越喜眉不会讨好夫君,侍奉公婆?”喜眉激动的眼都有些发红,“我搬到县里来,她竟然就已经在这里候着了,也没有给我奉过茶,哪里像是小妾……”

“表面上人人说我风光,哪里知道背后我在受什么罪……”喜眉说到心酸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音顾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哭。

不怪音顾没有同情心。嫁人生子、公婆小妾,这些个词离她太遥远了,她还不能想象这其中的滋味。何况男人娶个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就算帝王将相也会后院着火。

“其实这年……我是在县上过的,”喜眉擦着眼泪又道,“我婆婆见我和夫君都要来县里,就索说一起到县上过年算了。本来我很高兴,不,是高兴之极。我是吃得好也睡得好,旁的什么反应都很少,仿佛都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在长呢。可是这个王怡月——哦,就是那个小妾。她出现以后,我就再难睡个安稳觉了。虽然婆婆说小妾有时也是一种象征,我听不懂,也不想懂。只知道这个夫君原本就相处的少,这回又要与人去分,还像什么样。”喜眉说到气愤处,竟是把心里的郁气都发了出来,手舞足蹈的,边说边比划,说到极致时,竟然把桌面上伙计研好的墨扫了出去,霎时浓墨全数泼向地上,倒像画出的一枝老树干,上面绽开点点墨梅,开得很艳。

“啊!”喜眉呆呆地看着这一地杰作。

音顾抢救不及,只好拈了两张开方子的纸把摔损了边角的砚台拾起来。

喜眉见她一言不发,心里更加惭愧:“我对不起你。”

“不小心罢了,有什么对不起的。”音顾摆摆手道。

“不是的,”喜眉摇头,越发缩作一团,“你原本好心帮我,我却辜负了你的期望……”

“等等,等等!”音顾忙开口,奇道,“我并没有寄予你什么期望,真的。”

音顾这一说,喜眉更是又难过又委屈了:“你听你说的,还说不失望么?”

音顾无语。

这么一说,她还是真有点失望的。没想到这个喜眉拿不下她婆婆,竟然又无中生有了一个敌手。

这世间多的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的仇敌关系。听喜眉那口气,她和那小妾就有点这么回事。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不就是一时兴起为她出了点主意么,只那句话而已,她至于把自己的意见看得那么重么?这么容易信赖一个人,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

喜眉缓了缓气,又道:“我原本也是没有面目来见你的。王怡月嘴巴比我甜,哄得婆婆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我也不知道能在边上干什么。上次在家里跟你说过话后,我心里就轻松了许多,现在这好一阵子又不知和谁说话,闷极了。所以……”她偷瞄了眼音顾,“所以才犹豫着要来找你。反正日后若是没人疼没人爱,我便和我可怜的孩子相依为命……”

音顾听她可怜兮兮自怨自艾的口气,倒有些想笑。她从桌子抽屉里翻找了半天,取出一个朱色的小纸包,递给喜眉。

“这是什么?”喜眉接过去,顿时面色惨淡,“你也觉得我活着没什么意思吗?这是……毒药么?”

音顾微微一笑,道:“找个机会下在你婆婆的茶碗里。”

刚想打开小纸包的喜眉手一抖,像烧着了指头似的把它丢在桌子上,失声道:“你要我谋害我婆婆?”

音顾忍住头疼。她果然比外面那些哭闹的娃娃还要让人费神。这个情,桑梓算是欠个大的了。

“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想我再出点主意么?”音顾淡道,她伸出两指夹住小纸包,递到半空中,“你把它下在你婆婆的茶碗里,隔两天后,药效才会发作,只是腹部会有些疼而已,然后,你就可以派人来请我了。”

喜眉的来意被音顾戳破,顿时有些尴尬,她硬着头皮站在那,又还有些不敢接那个纸包,只好一迳地盯着它,傻傻地问:“请你……干什么?”

“总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吧。”音顾屈指一弹,纸包贴着喜眉的脸颊过去,在了她的发丛间,远看像一朵红色的小花,衬着她的雪白肤色倒有几分动人。

喜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继而才慢慢反应过来。不过她的注意力比较集中,没有分散到音顾刚才的举动上。她把小纸包从头上取下来,呐呐问道:“我婆婆喝了后……真不会有事?”

“你不信我,就不会来找我了。”音顾缓缓道。

喜眉一愣,站在那想了半天,方握紧了那个小纸包。

“你真信我?”音顾突而抬头又问。

喜眉闻言笑了笑:“你是恩人。而且手里总抱着婴儿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

直到喜眉走后,音顾都还觉得喜眉的心一定和别人长得不一样,所以说起话来的理由也很特别。万一那药真的有问题怎么办?毒杀婆婆,按刑律,那可是死罪一条,并且,会死得十分的凄惨。

而自己……不是坏人吗?音顾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依然还有残墨,看起来醒目异常。

第七章下药

喜眉从音顾的诊室一出来,小弦就贼兮兮地告诉她:“我替少夫人挡下了九个求医的,一个端药的。”

“啊?”喜眉愣了愣,回望了端坐在里面的音顾一眼,立即揪着小弦出了药铺,这才骂道,“你个鬼灵,人家求医的都是身子受着苦的,你怎么能这么干。”她随即又点了点头,恍然道,“我说怎么没人打扰我和音顾说话……”

小弦被骂得靠在墙角边,很是委屈地道:“少夫人让我守在外面,不就是让我挡人么。”

“我是让你呆在外面,不是挡在外面。”喜眉气道,“若是让音顾知道了,指不定还以为咱们这么动心眼可怎么好?”

“可是少夫人你也是看病啊,”小弦依然强辩道,“你是心病……”

喜眉一愣,复而消下气来。她伸手揽着小弦不禁唏嘘道:“我身边就剩下你还算体会得到我的难处了。”

主子可以和下人亲热,下人却得守着自己的本份,小弦连忙贴着墙移开些位:“早说让少夫人你找音顾姑娘了,我也觉得她是个好人。”

“我不是不好意思么,”喜眉低声懊恼道,“虽说跟来了县里,却更不自在了。自己无能,怎么好意思再找她帮忙。”

“那音顾姑娘到底帮没帮忙?”小弦小声问。

喜眉一呆,怀里那个小纸包就像个石子一般硌得慌。她略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走,回去!”

喜眉来县里的这段时间里,除了去二姑姑那串个门,便再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走动。每次非要出门不可的时候,刘氏倒还是会准备小轿给她。不过喜眉与刘氏相处这许久下来,也知道刘氏不是心疼她的身子,怕她走累了,而是怕她领着个丫鬟走在街上掉身份而已。

坐在小轿里,掀起窗纱,喜眉再一次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小县城。

不管她看了多少次,各各门上的飞角屋檐、沿途林林种种的买卖吆喝,再加上穿流其间的男女老少,每次都显得那么拥挤和热闹。这小县城尚且如此,不知道更大些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或者到了天子脚下的皇城,又该是何等的繁华……

喜眉慢慢放下了窗纱,她心里知道,那些景象,她大概这辈子是无缘看到了。她的一辈子,已经姓做了庆氏,恐怕永远也无法从中脱离开了。

二人小轿有些颠簸,喜眉坐在其中感觉着这种晃动,也隐约觉得自己的人生路就将这么晃动着走下去……

而这命能否有所改变,不知道能不能寄希望于怀中的这个朱色的小纸包。

爹娘说,这个稳婆不错,没像别的稳婆一样,在人家生了儿子后就要求打赏,她非但不求,还把爹给的赏钱退回去,说是给弟弟添些衣裳。

二姑姑说,音顾姑娘为人实诚,给多少拿多少,又说话算数,下雪的天还进山去接生,难得难得。

喜眉自己也觉得,这个音顾值得一信,可是这药要怎么用,她还得考量考量。

而这一考量,便又过了数天。

庆家在县里早早就有宅子的,为的就是庆登科来上学堂时用。只不过原本不是这座,可是庆登科考了一次又一次,总是考不上,后面刘氏找人一算命,说那宅子风水不行,便搬了换了现在的这座。

同换的还有学堂。现在的这学堂设在县中心,叫“安志书院”,入学的都是些官家或者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听说夫子是大地方回乡的文人,在这里颐养天年,后被人再三相请才出山的。庆家虽然只能算是个土财主,却依然有着美好的愿景,尤其是刘氏,几近中毒。听到风声后,她指使庆财主拼命打点,才把儿子送进这书院里。

现在的这座庆宅非常大,像个小花园似的,到处是路和房子,喜眉至今还没有将它走个完整。她一向只呆在自己的小院落里——和在乡下一样,庆财主划了个院子给她。大概是看在她怀了庆家血脉的原故,这个小院子南北朝南,基本处于庆宅的中心位置,只比庆财主自己的主屋要偏向一些。那个小妾王怡月的院子在自己身侧,一道回廊走两院子门前过,绿树隐映中,庆登科若是去了那边,喜眉基本也是不会发觉的。

何况,刘氏早发了禁令,为了读书人和孕妇着想,两人暂时就不必再同房了。

喜眉原本还有些懵懂茫然,问过姑姑才知道,怀孕是禁忌同房的。这点,倒像是刘氏的好心了。怪只怪刘氏对喜眉一向刻薄,喜眉才不由自主的往坏处想去。

这天喜眉刚穿过小院的月门,刚上走廊就碰到了王怡月。

王怡月穿着比她艳些的缎子,施施然走到她面前微微行礼:“姐姐可好?”

喜眉点了下头:“你也是去给婆婆请安的吗?”

“是的,正好与姐姐一道呢。”

王怡月的身姿比喜眉要丰腴一些,微圆的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怎么看怎么讨人欢喜。对于这一点,喜眉也是十分沮丧,她天生笑不来这种谄媚,堆得脸上的都硬了,也只会讨婆婆嫌弃。她倒是动过念头想请教一下这个小妾,如何能笑得这么随心所欲,不过她还是清醒了一下头脑,没做出这种丢人的举动来。

王怡月是县里人氏,家境一般,按说是不会愿意做人家小妾的。只是她某一日与刘氏于县里那座很灵验的庙中偶然相识。刘氏向来都爱到处宣扬她那个胎梦和庆家美好的将来,说得王怡月春心萌动,尤其听说庆登科马上就要进“安志学院”读书后,便更想要嫁个未来的大官人。后来得知他已经娶了正室后,也不放弃,竟然咬牙说宁愿为妾,也不错过好郎君。

此事在县里轰动一时,远在乡下庆家祖屋的喜眉却一点也不知情。

刘氏对王怡月也是中意的很,觉得她比喜眉更有福像。两个都有福缘的女子围绕在儿子身边,总不会有错吧。于是她请了最好的媒人,说的天花乱坠,这才让王家把女儿嫁过来做小妾。

喜眉在前,王怡月在后,两人双双向婆婆请过安奉过茶后,说了会儿话,就又原路回房了。

只是回来的路上,王怡月走得有些累了,便坐在走廓的坐椅上歇脚。与她一起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纹儿见状便问道:“少夫人,怎么了?”

喜眉似乎没听见,依然向前走。倒是小弦转回头去朝纹儿瞪了眼,对方立即回瞪过来。

“大少爷昨晚……我房里过夜……累着了……”王怡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喜眉挑了下耳边的一缕发丝,站住了。

小弦吓了一跳,顿时感觉走廊里冷风阵阵,寒意四起。

喜眉转过身来,走回到王怡月面前:“你也知道,是婆婆不让夫君到我房里的,所以也别在我面前显摆什么。说起来我也是正室,纹儿,你若是不知道该怎么叫,你就还是叫她小姐吧,本来么,出嫁前就是个千金小姐,何必要做人小妾呢。”

最后那几句话,喜眉近似自言自语了,她摇了摇头,转身便走。反正话说完了,气也撒了,管不得别人怎么样。

王怡月气得哆嗦着站了起来。

这似是第一次喜眉给她脸色看,对她说这么难听的话。自她嫁过来见到所谓的正室不过就是个乡下女子后,她本就不放在眼里,尤其发现婆婆不是很喜欢她时,就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

迟早有一天,她是要扶正的,未来夫君有了功名,站在他身侧的那个人只能是她。

“小姐,这人嘴可真毒。”纹儿也气得不轻,直直叫道。

王怡月这会儿不怒反笑了:“她若真是这样的子,倒是好办些。言多必失,找个空子让夫君休了她,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可是她已经怀孕了……”纹儿叹气,“若是生个男儿,地位就很难动摇了。”

“生?”王怡月轻轻念着,然后一伸手,让纹儿扶着她,“慢慢来吧,不是还有时间么。”

喜眉走远后,小弦也担心地问道:“她不会去夫人面前告状吧?”

喜眉一听,倒是当即一拍额头。

小弦吓了一跳,还以为少夫人被吓糊涂了。哪知喜眉却是高兴地说道:“去告吧,告了最好。”

小弦越发不懂了,喜眉最后也只是给她一个神秘的微笑。

果然不出小弦预料,第二天去请安的时候,刘氏就把喜眉留了下来。

“怡月是刚进咱们宅子的人,不知道的东西,你要教她。但,教要有方式,你长年住在下乡也不懂什么,以后说话就要注意一些。”

喜眉眼皮微跳,只得委屈应道:“她那丫鬟也叫她少夫人,这也不该提点一下么?”

刘氏一脸慈祥地道:“我实指望你和怡月像姐妹一般,伺候好了登科,他日后要是做了大官,享福的还不是你们俩。”

喜眉只好又替自己说了几句好话才退了下去。

一会儿之后,喜眉再次进来,不过她手上还端着一杯茶。

“这是做什么?”刘氏见她恭恭敬敬地跪在自己面前,奇怪地问道。

“喜眉经常不懂事,总惹婆婆生气。最近可能是快要做娘了的原因,倒也像长大了一些,以后再也不会让婆婆心了。”喜眉把茶往前一递,“婆婆若是原谅喜眉,就请喝了这杯茶吧。”

刘氏叹了口气,端过茶一口喝掉:“你若真这样懂事,也是我儿子的福气呀。”

“是……”喜眉柔弱地应道,然后又退了出去。

茶水是小弦准备的,端进去的却是喜眉。少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弦不太明白,不过看少夫人出来后松了口气,也替她有些高兴:“少夫人,有什么好事么?”

“我也不知道,”喜眉呆望着空空的茶盏,随后抓住小弦的手。直到走得很远了,她才吩咐道:“两天后我可能会和夫人一起感到不舒服,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就马上亲自去请音顾姑娘过来。”

“什么不舒服?”小弦吓一跳,忙看向喜眉的肚子,“小少爷他踢你了?”

“踢什么踢,”喜眉轻嚷,“还没这感觉呢。”这话说着喜眉的思绪也不由跟着小弦转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踢我。听我娘说,她怀我的时候,我踢得可凶了……”

小弦吐了吐舌头:“难怪少夫人子有时候很急……”

喜眉轻拍了下她的头:“对了,我说的话你记住没?”

“记住了。”小弦点头,然后满脸不解,“可是……为什么是你和夫人都不舒服呢?”

喜眉沉默了下,叹气道:“要有事,我和婆婆一起担着,我心里才舒服一些。”

她其实也没干别的,就是把音顾给她的药份一分为二。她信音顾,却依然无法把药全下给婆婆喝掉。想来想去,只有用这个简单的方法才能让自己舒坦一点。

看来人要自私自顾,又需求全他人,真真是极难的事了。

第八章看病

果然,两天后,刘氏在准备吃早饭时就感到腹部一阵胜似一阵的疼痛,痛得她坐立不起,只好让人扶着她回到床上去休息。

喜眉和王怡月正好来请安,见状后小弦便飞奔出去请大夫,而喜眉则有些不安地在室中来回走动。

“你能不能坐会儿,你走得我眼都花了。”刘氏怒道。

喜眉忙找了个椅子坐下,头都不敢抬起来。

完了,同样的药,两个人吃后居然会完全不一样。眼见着婆婆在床上痛得打滚,自己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王怡月则立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两人,心下对自己扶正又有了几分把握。

很快的,音顾被请了过来。

喜眉见到她便立即朝她迎了过去。她恨不得立即抓住她的手问她为什么会这样,可是,音顾却从她面前擦肩而过,直奔刘氏。

喜眉呆了呆,方想起来这原本就是自己和她设下的一个圈套。

竟然这般害自己的婆婆,喜眉觉得自己应该去沉塘了。

音顾赶到床边,伸手去抓刘氏的手腕,哪知刘氏竟然摔开了她的手,吸着气嚷道:“你是哪来的女子,你要做什么?”

“啊,夫人,”小弦累得满头大汗,“这是请来的大夫啊。”

“女大夫?”刘氏吃惊地看了音顾一眼,立即又朝小弦骂道,“你是瞎了眼吗?这么年轻的大夫会看什么病,你是存心要看我死在床上对不对?”

小弦被骂得眼泪盈眶,又不敢看向喜眉。

音顾见刘氏百般抗拒,便直起身来,冷冷地道:“你若想痛死,就继续叫吧。”

这话还没吓到刘氏,倒是把喜眉惊住了,她忙走了过来:“婆婆,她医术不错的,真的。”

刘氏还有疑虑,王怡月只好开口了:“是真的,夫人。她来县上不久,但已经有些名气了。”

这下刘氏才松了口气,不过她的这反应却令喜眉险些吐血,又心酸不已。

“好吧,”刘氏终于伸出手去,不过还不忘提醒道,“你若看不了就及早说,我好换大夫……”

音顾没理会她,装模作样地把过脉后,便在房中研起墨来。

“怎么样?”刘氏伸着脖子问,“我这是为什么痛?”

王怡月忙过来帮她研墨。音顾看了她一眼,已经认出她便是那日在庆宅外面看到的指挥打扫的女子。再看看喜眉,只会立在床边看着刘氏,一脸的歉疚。

一个不会作戏的正室和一个很会作戏的小妾,这看着可够郁淬的。

墨研好后,音顾刷刷几笔写了个方子起身递给喜眉:“按这个方子抓药,不出七天就能痊愈了,不过如果不及时医治的话,”她扫了眼床上满脸还是汗水的刘氏,“就等着办后事吧。”

刘氏气得直发昏,就没见过说话这么难听的大夫。

王怡月在后面也直纳闷,自己离女大夫那么近,她为什么不把方子直接给自己呢,她想了想还是上去说道:“姐姐身子有孕,跑来跑去也不方便,方子还是交给妹妹我吧。”

喜眉刚要说话,只见音顾又递给她几颗药丸:“这是药引,别忘了。”

喜眉唇角一扬,话没说出,脸色瞬间就变了,眼眸也随即睁得老大,惊恐中又有些释然。

音顾离她最近,所以立即便发现了她的异状:“你怎么了?”

“方子,可能真要给她了,”喜眉慢慢弯下腰去,一个劲地吸气,“好痛,好痛……”

“你……”音顾扬眉,立即把她拉到桌边,替她把脉。

喜眉这突然的变故使房里人都吓住了。

刘氏一下子也忘了自己的腹痛,而是失声喊道:“千万别是动了胎气,菩萨保佑。”

王怡月也吓了一跳,当即去看丫鬟纹儿,纹儿直摇手,表示自己可什么都没做。

音顾一会儿后气得差点把垫枕拍到喜眉的脑袋上去,可她还不能这么做,只好咬牙切齿地说道:“非常不幸,她确实动了胎气。”

刘氏再一次被这个女大夫气伤了,眼睛一翻,差点没背过气去。

喜眉依然还在感受像刀割一般的疼痛,脸上却硬是挤出笑来:“是动了胎气?真的吗?”

“你很高兴?”音顾微微一笑。

这个笑容却让喜眉心里紧了紧,吓得接下来自己想说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动了胎气,就不要乱跑了,住哪回哪去,一会我给你仔细看看。”音顾道。

“可是我婆婆……”喜眉抹着汗望向床那边。

刘氏忙道:“你回去吧,这里有怡月就成了。”

喜眉咬了咬牙,只好起身退出去。出门后她回身望了望,音顾却还在里面说话。

音顾把药丸交给王怡月:“如果她喝了药还是这么痛,你就另请高明吧,不过估计得到皇里请御医才行。”

刘氏终于知道她在报复自己刚才对她的不客气了。

“我哪有那个命,”她勉强笑道,“不过,我身子向来极好的。”

音顾依然是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这几天多喝水,少说话。”

“知道了。”刘氏已经被音顾这一脸正气给唬住了。

王怡月见音顾拿了东西就准备走,忙掏银子递给她。

音顾出了门,小弦还在那等着,喜眉已经被别人先扶了去了。

小弦领着音顾回去,一路上音顾不吭一声,小弦也吓得不敢说一句话。

在这个庆家,包括老爷在内,都没一个人敢跟夫人如此出言不逊。这是头一次有人把她顶得气得冒烟,这让小弦很是钦佩音顾,心中更为少夫人找了个这么厉害的帮手而窃喜。

回到院子里,喜眉也已经卧在床上,音顾一进去便劈头问道:“你是不是也吃了那药粉?”

喜眉惭愧地直往被子里缩。

“她吃那药粉,我可以保她无事,你可是有孕在身,怎么也胡来。”音顾皱起眉来,对喜眉这种不按理做事的子大感头疼。

“什么?”喜眉忙坐了起来,双手抓住被子一脸的紧张,“我真是动了胎气?”

“只是药粉反应,”音顾挥挥手,见喜眉一露出侥幸的放松模样便又道,“但这药粉也不知是否会伤到胎儿。”

喜眉都要哭出来了。

“说,”音顾看着她,“为什么自己要吃药粉?”

“啊?”喜眉一愣,猛地抱着腹部,“好痛!”

音顾嘴角微抽,忍了。

“你不是说信我吗?就这样信?”

喜眉抬起头来,微蹙着眉:“我只是不忍婆婆受苦,可是又不想这样过日子,所以只能想这两全其美的方法……”

音顾冷冷地看着她,觉得她着实可怜:“那个小妾,比你厉害。”

喜眉咬牙,没有吭声。

“你这子,不适合这种争斗。”音顾又道。

床上的人已经垂着头,眼泪一颗一颗掉在被子上。

“不然你请我杀了她,以绝后患?”音顾突然问。

喜眉这下愤然抬头:“那怎么可能?”

音顾摇了摇头,道了声“我走了”便真的走了。

喜眉呆呆地看着音顾转身离开,像是耻于再对自己伸出援手。顿时,她觉得自己痛的真活该。

倒在床上,喜眉无力地再次想到,这就是命吧……

回去后,音顾给桑梓修书一封,简单把这件事讲了下,最后评上八个大字:此女尤为笨拙怯懦。

桑梓回信倒没有说什么,只是让飞鸽带来一张方子,专门针对喜眉的情况。

本来么,音顾这里的药便全是出自她之手,没有人比她再了解这其中的药了。虽然说音顾已经不杀人了,但她接生也向来散漫的很,遇上便救,若有不便,也不是没见过她丢下不管的。所以,桑梓并不认为音顾只是过于担心喜眉所以才向她递信求方。

大抵,她还是看在和自己的交情上才做的吧。

第三天,音顾不待上门便被刘氏差人使了小轿请了过去。

医得好不好,药有没有效,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持续的痛了一天之后,女大夫开的药喝下去,第二天一早就减轻了不少。几贴药喝下后,身子骨都轻了许多。

音顾替她把脉后,点了点头:“再这么下去,只剩下病要慢慢拔除了。”

“什么病?”刘氏疑道,“我以前也没什么毛病呀。”

“病来如山倒,山是土石堆积的,你怎知你就真的无恙?”音顾缓缓收拾东西,“以后要放开心怀,少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也会连累身体的。”

虽然不知道音顾到底指的是什么,但刘氏依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谢……谢音顾姑娘了。”

音顾点了点头,准备要走,刘氏站起来又问道:“我儿媳的身子也没事吧?”

“她是因为担心你才动了胎气的,”音顾淡道,“你若对她好些,她肚子里的孩子自然会听话些。”

刘氏脸上的笑顿时有些挂不住:“瞧你说的,她是我庆家的人,又怀了我庆家的种,我怎么可能不对她好呢。”

“我正也要去给她看看。”音顾扫了她一眼。

刘氏不想落人口舌,虽然她已经许久没有亲自去喜眉的院子里了:“那我和你一道去吧,正好厨房做了些燕窝,给她送过去补补身子。”

于是,刘氏率着一干人等都出发了。

路上遇到王怡月,夫人都亲躬了她自然不好不去,于是也跟在队伍里。

所以,当喜眉院里的丫鬟看到这一行人朝这边走来时,便忙丢了手里的扫帚,飞奔跑去喜眉房里。

“什么?”喜眉也愣住了。为了孩子着想,她这几天哪也没去,就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这会儿听到婆婆率着人气势汹汹的来了,不禁脑中立即闪过若干面画。

糟了。

喜眉脸色一白。一定是下药的事不知道怎么给婆婆知道了,所以婆婆带人来兴师问罪了……

听说庆家的家法很严……

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吃得消……

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明天见太阳……

大概真的要沉塘了……

当刘氏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喜眉在床上哭得一塌糊涂。

“哟,这是怎么了?”刘氏也吓了一跳,忙喝道,“小弦,你怎么伺候少夫人的,出什么事了?”

小弦哪里知道少夫人心里已经在想象自己沉塘的惨境了,一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只得忙掏出帕子给喜眉擦泪:“少夫人,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就吓得哭了?”

音顾一进来便听到小弦这句话,扬了扬眉。

知道喜眉估计是非常怕刘氏的,却没想到怕到还没见到就被吓哭的地步。

“瞎说什么!”刘氏冷声怒道,“怎么会吓着,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我错了……”喜眉挣扎着从床上翻下来,朝着刘氏就要下跪,“我错了,婆婆。”

膝盖还没有碰地,喜眉便被人一手轻扯了起来,那人说话慢条斯理,此刻她听到却亲切得想要抱住对方:

“你要静休,不要乱动。”

喜眉抬头,一脸的错愕。泪水还悬在眼睫上,眨巴眨巴才掉下来。

音顾把她扶回到床上,望了望她的气色。

看样子不是所有人都适合那一招。喜眉这样的人,下个药自己都要分享一半才能心安,难怪几天不见面容就有些憔悴。

音顾见多了心地险恶的人,却没想会遇见一块透明的轻帛,只怕……做工还是最好的那种。

喜眉瞬间又夺泪而出,之前完全没注意到音顾与刘氏是一起进来的,这一刻看到她,就好似是她将自己从塘里拉扯出来的一般。

第九章薄礼

谁也不知道喜眉心里有过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挣扎,这会儿见她情绪有些平稳下来,王怡月才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汤碗端过来:“姐姐,夫人是特地为你送燕窝来的。”

喜眉知道那事大概还没有被人识破,便低应了声,端了汤垂着头喝得一滴不剩。

“她真没事么?”刘氏低声问音顾。

“没事,怀孕的人情绪不稳很平常。”音顾回道。

“可是她气色真不好,”刘氏又问,“胎儿也没事?”

音顾一时没有说话,许久后才道:“若再不好好照看,恐有落胎之迹。”

这句话一出,一屋子人都被她吓住了。

喜眉抱着碗起先是愣住,随即把碗一扔,双手护在自己身前,眦目道:“我绝对要生下这个孩子。”

刘氏也忙问:“音顾姑娘,你说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这可是庆家的长孙,容不得一点意外。”

音顾正无意扫过众人。王怡月似有瞬间的不自在,她微侧开头,随后也跟着说道:“姐姐的身子现在是庆家的头等大事,如果有什么需要妹妹做的,妹妹一定全力以赴。”

“今天我先开个方子,以后你——”音顾一指小弦,“隔几天便去一趟‘有治堂’,把她——”又一指床上的喜眉,“把她的状况与我说说,我再看情形如何。”

不管是小弦还是喜眉,被音顾指着并被她的眼光扫到时,都有一种被蛇盯上的寒意。很奇怪有这种感觉,但这主仆两人就是如此觉得,并不由自主听着音顾的话乖乖点头。

喜眉等众人走后才发现,兜转了一圈回来,音顾其实还是在帮她。说什么让小弦去“有治堂”,其实是方便随时知道自己的处境吧。活了这许多年,自姐姐出嫁后,就再没有这样愿意帮她的人了。

想到姐姐,喜眉心中便五味陈杂。想必那些流言,一定也传进了庆家人的耳里吧,有几次她还听到府里的下人细声地说那些听不得的闲言碎语。她知道,庆家对她不是很好,其实也与这个姐姐有关。

那时她才刚刚出嫁不到两个月,尤记得爹爹后来叹气,只道如果事情是真的,那么不幸中的万幸,便是喜眉你已经嫁人了,不然的话,想要相门好亲事,就难多了。

喜眉听到这的时候浑身冰冷。她坚决不信姐姐会沦落到青楼去当风尘女子。在她的认知里,那些女子都是极为悲惨的。姐姐嫁时是何等风光,姐夫家中也很殷实,怎么可能会到那个地步。因为百般不相信姐姐真的在青楼里出入,她就私下里找到过那个带回流言的汉子,对方却是指天指地的发誓,说看到她姐姐衣着轻佻,浓妆艳抹,立在青楼门口和男人打情骂俏……

那个时候,喜眉甚至觉得她嫁的不是时候,若是尚未出嫁,她一定要跋涉千山万水去找姐姐,再还姐姐清白。

可是,便在这个时候,娘怀孕了。

事情就这么攒在了一起。

她刚刚出嫁,庆家家规甚严,她无法出门。而这个时候,却不能再出门了。

爹娘就生了她们姊妹俩,从小她们也随着爹娘受着别人的白眼,“生不出儿子”这样的话,令一家人似乎都没办法在庄里抬起头来。而两个人,一个在外不知情况,就只剩下她可以不时回家看望一下了。

原本又想,等娘生了,一定要找个机会向婆婆公公好好求情,说什么都要把姐姐寻回来。

不然的话,越家儿子有了,大女儿却做了妓,还是没办法抬头……

因为如此,所以喜眉才越发小心翼翼,她只想好好的表现,最后寻个好时机再出远门。

想来,婆婆自顾自的给她儿子纳妾,也就是知道她越家没有底气吧;而自己一再委曲求全,难道也没有这里面的原因吗?

思及此处,喜眉也会在心里怨恨那个数年未见的姐姐。

不管你搬家到了哪里,总也要带些消息回来,家人不是一世的,难道是一时的不成。

可是,现在她又怀孕了。继娘之后,这便又要花去一年。

寻姐姐的事,便被这样一搁再搁。等以后生了孩子,还能不能再去找人,喜眉自己心里都没有底了。

难道说,老天都不让她去找姐姐吗?还是老天在冥冥中告诉她,姐姐很好,不需要你担心……

抱着这样的想法,喜眉静下心来,开始养胎。

被音顾指责过后,她便开始深深的反省自己的行为。大概是因为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对肚中的胎儿总会有些马虎的漠视。不过现在不会这样了,再加上自婆婆病了那场后,全家上下对她似乎也和颜悦色了些,她现在的日子便轻松多了。

想来想去,喜眉觉得这一切还是音顾的功劳。

每次回想起音顾对婆婆冷嘲热讽,她都会暗暗觉得好笑。小弦有次从“有治堂”回来,眉飞色舞地讲述关于她向音顾表达了她们的崇拜后,音顾的回应。

“为何觉得我厉害?”

“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跟夫人这么说话啊。”

“你和你家少夫人是井底之蛙,她……亦是。”

“那也还是没人这样说她。”

“我看她不顺眼。”

小弦将音顾的语气学的八成像,听得喜眉乐得直捶桌子。音顾真有趣,她这样想。而过了数日后,音顾终于说她没有什么问题了,她也就终于可以放下那苦涩的药汤碗了。

偶尔喜眉也会觉得,音顾让她每日喝这么苦的药,一定是还记得自己不够信任她呢。

嗯,看在音顾对她数次有恩的情况下,喜眉决定出一趟门,找她叙叙旧。说来,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小弦在中间跑来跑去,她还没见过音顾一次呢。

亲自到主屋向刘氏请过安告之了一声后,喜眉领着小弦坐小轿出去了。

远远看着她走的王怡月快要把手里的帕子扭成麻花。从小跟她长大的纹儿素知小姐心思,不免也暗暗里下着决心。

在去“有治堂”的路上,喜眉命轿停了下来,亲自下去买了些东西。

在她看来,音顾尚未出阁,却在外面抛头露面,每次见她她都是不施脂粉,着衣随意。若不是她有几分天分丽质,怕是看笑话的人更多。而喜眉自己虽然生长在乡下人家,可是娘却也时常让人从县里往家带些胭脂水粉。没生出儿子,女儿都如花似玉,便也算是她的安慰了。她总说若无这一身打扮,在庄里鹤立**群的,庆家又怎么会相中她呢。当然,喜眉的子也在出嫁后委婉了许多,越林氏更是倍感安慰了。正是应了她曾在喜眉耳边唠叨过的话——女儿家便是要出嫁了方能更显女儿柔情。

牢牢记得娘的话,所以,为了音顾以后相个好人家,喜眉便到脂粉店里替音顾选了一盒透着股茉莉花香的脂粉和一挺五寸长的石榴红色的口脂。

据说这货卖得极好,县里许多大家闺秀都在用着。喜眉也是爱不释手,咬牙花了近两个月的月钱才各买一份。

小心翼翼地把礼物拿在手里,喜眉又上了轿,奔“有治堂”去。

可是,一进门便被告之,音顾竟然不在这儿。

聂掌柜见喜眉一脸失望,忙道:“她今日是替人接生去了,然后一般都会直接回去,你若有急事找她,得去她家等着了。”

喜眉立即就笑了:“是了,我还没去过她家呢。”

美人一笑,聂掌柜心里也轻松了些。这药铺里时常进出的都是愁眉苦脸的病人,闻的也全是药味,而想想这个笑,今个儿要是再忙一天,应该也不觉得累了吧。

小弦因为已经来过数次,与这掌柜的也有几分熟面,便忙上前去问音顾家的地址,等记住以后,就扶着少夫人出了门。

聂掌柜正呆呆地看着喜眉的背影,后面有个人与他擦肩而过。

“啊!”聂掌柜大叫了一声。

那人转过身来,却正是刚才他口中不在的音顾。

“你没走?”聂掌柜又叫了一声。

音顾微微皱眉:“有事?”

“刚才有人找你,我以为你已经出去了。”聂掌柜忙到门边望了望,跺脚道,“呀,都上轿子走了。”

“是谁?”音顾问道。

“一个花一样的女子,”聂掌柜捻了捻胡须,悠然道,“有几分娇又有几分俏。对了,身边还跟着那个最近经常来的丫鬟。”

音顾了然,见聂掌柜似乎还在回忆,便淡道:“她丫鬟是来为她抓保胎药的。”

聂掌柜一愣,刚才竟是没注意到那女子已经嫁作人妇。啧,这样美貌的女子嫁在这小小县城,还真是可惜了。

就在聂掌柜摇头叹气之时,音顾已经拿了小铜盒子出去了。

于是聂掌柜又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记得当时音顾来的时候,只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却一呆就呆了这么久。她若是仔细打扮,一定也不逊色于刚才的女子吧,还真有些可惜。不过,他当然还是希望音顾能为他多卖些药材出去……

音顾接生完,回到家时,已经是几近申时。

接生对于她来说,一点也不是辛苦的事。与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她都不会和孕妇一同大声叫喊,再加上药丸相引,除非是腹死胎中,否则只要注意一些位的催力,也是可以帮大人把孩子生出来的。

这大概便是她与其他稳婆最不同的地方,而,又有几个稳婆有和她一样的经历和过去。

只是,一开始她还记得自己接生了几个,慢慢的她就懒得去数了。两年,或者三年,时间,只是借口罢了。

远远的,音顾便看到家门口站着个人。她有些诧异,并不记得自己有告诉喜眉自己住在哪儿。

那人也不是喜眉。喜眉在找到音顾的家后,等了许久,终不见她回来。出来太久,恐怕婆婆会有意见,她还不想被禁足,所以只好怏怏回去了,只留下小弦在这候着。

“音顾姑娘,你可算来了。”小弦跳脚喊道。

待走近了,音顾才问:“你怎知我家在这?”

“我们上午去药铺找你,聂掌柜说你去接生了,所以就给了我们你的住址,我们就寻了过来,”小弦笑道,“少夫人也等了很久,站着累得腰酸得很,就先回去了。”

音顾无语。刚才聂掌柜若是说她们是朝着自已家里去的,起码可以让她们别跑这一趟。她一边开门一边问:“有事?”

小弦并没有进来,只是立在门口忙摇手:“没有,只是少夫人想你,所以来见你。”

音顾的手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没事来做什么?”

小弦抓了抓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一直认为音顾是天底是最好的大夫,也是最好的女子。她与少夫人非亲非故,却几次三番开口相助,最近对少夫人的身子也是照顾有加,甚至还会寻问一些关于庆家的事。为了能让音顾满意,小弦也是铆足了劲去弄清庆家那些她原本不是很关心的事情。

可现在,音顾姑娘这一回头,眼神冷冷冰冰,扶着门的动作都透着那么一些推拒。也许她表现的并不是那么明显,可是对于从小一直做丫鬟常常碰壁的小弦来说,这种细微的变化已是很刺眼了。于是小弦糊涂了,一糊涂,她便有些手忙脚乱地把少夫人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交待她要亲手交给音顾的礼物捧了出来。

“少夫人说既然告诉了聂掌柜会来找你,不来就不对;来了却等不下来,也是不对的,可是她身子又受不得这等,所以就差我在这候着。这是来的路上少夫人买给音顾姑娘的薄礼,请您一定要收下。”

小弦弯下身子,把东西捧高过头。

第十章口脂

音顾觉得喜眉是个麻烦。

她虽然答应桑梓要帮衬着点喜眉,但是她认为她与喜眉之间并无真正的恩情。喜眉要欠,应当是欠桑梓的。何况,她也并没怎么尽心力,不过是因为喜眉本身就是个能惹麻烦的人罢了。

她看着那礼物,只是点了点头:“这东西我向来不太用,她的心意我领了,你还是送回去吧。”

“啊,”小弦猛地抬头,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那怎么行,少夫人选了好半天,而且还花了很多银子……”

小弦突然住口,咬着牙看着音顾。

这个人把少夫人的心意看的这么轻薄,似乎也就不算是什么好人了。

音顾听着,依然摇头:“不是不要,是用不着。”

小弦更急了,索跨步进来把东西往音顾怀里送:“总之这是我家少夫人的一片心意,你若不接,便自己送回给她去吧。”

音顾出于直觉的反推,这一来一往中便听到一声轻低的闷响。小弦手一松,音顾摊开手,只见包着口指的油纸散了开来,那挺口脂竟已从中断裂成两半,其中露出如火烧霞一般艳丽的石榴红。

小弦脸色一下就白了。

音顾见此,只好收起胭脂与口脂:“好吧,我收了。”

小弦的目光依然还在那两截口脂上,口里慌乱地道:“怎么办,少夫人很重视的……万一她知道了……”

音顾想了想,从中取出半截递给小弦:“这颜色……其实很适合她。”

“音顾姑娘……”小弦茫然了。

“就说我要与她共用的。”音顾送到她手里,“回去吧,天要晚了。”

小弦紧紧捏着那截口脂,看着音顾当着自己的面把大门合上,这回,却并不觉得音顾过份了。

这半截口脂的艳丽,少夫人看到的时候,应该……会高兴吧……

小弦回去交差,当把这半截石榴红口脂交给喜眉时,喜眉简直吃惊极了。

“她说要与我共用?”喜眉笑着将口脂立在桌上,歪头问小弦,“看看,这像什么?”

小弦心中还战战兢兢。虽然喜眉是个没有架子的主子,她还是不敢说出这口脂是怎么断的。

喜眉却在那自顾答道:“像不像点燃的香,若是把音顾那半截立在一旁,那不是要结拜了么。”

小弦微微苦脸。

“你说她是不是这个意思?”喜眉兴奋地又追问:“她是不是要和我做姐妹呀?”

“啊?”小弦迟疑了一下。音顾开门时的那一回眸的冷淡她还记得,“她只说这个很适合少夫人。”

“是吗?”喜眉仔细看着这口脂,当真也是越看越喜欢,便移步到铜镜前。

小弦忙引来了烛台,挑拨了下灯芯,使房中更亮些。

喜眉对着镜子,用小指在口脂的断口处挑了一点儿抹在手心中,小弦又端来水,滴了几滴在那上面,等化匀后她便搽在了唇上。

这口脂便是段凝蜡,也不知是什么制成,除了颜色鲜艳,竟然还有很浓的香气。抹在嘴上,还有些粘稠的感觉,却使唇色一下子变得莹亮诱人起来。

喜眉呆呆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那个与自己取名的道士说自己有一双好眉眼,所以才用了“喜眉”二字。自己成天在院子里,也不常画眉,却依然眉若笔过,似藏着三分□。

小弦透过镜子看着喜眉,呆呆地低道:“少夫人真美。”

“美,又有什么用……”喜眉微微苦笑。

小弦便不敢多说什么了。

好在喜眉情疏朗,一会儿便抛开了心结。

“我送予音顾的,她却还想着回赠给我,”喜眉想了想,道,“不行,没亲手交给她,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少夫人……”小弦吓一跳。

喜眉被她一惊,瞪了她一眼:“走。”

“去……哪儿?”

一会儿后,小弦终于松了口气。

喜眉站在后花园里,围着小亭子中挂着的那几只鸟笼打转。

“少夫人,你喜欢这小鸟?”

“你知道什么,”喜眉笑道,“方才在音顾家门口站了许久,里面冷冷清清的,一点也不若旁的人家家里热闹。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人住的,太安静了。”她伸指逗弄着笼子里的小鸟,“我要提两只鸟送给她,不管挂在哪,不是添个动静么。”

小弦恍然大悟:“少夫人您心真细。”

“人家对我好,我自然不能忘恩。”喜眉道,“在乡下的时候,树上若是有鸟叫,只要不是乌鸦这样的恶鸟,那就是极有趣的事。”

“那这是什么鸟?”小弦奇问,“是谁养在这的?”

“好像是画眉,都是下人在养着。”喜眉抿嘴笑着。

过年的时候,有人来家中拜访,为了显得家里有些雅趣,刘氏这才命人买了些鸟在这挂着。

“这名字真是极好,”小弦惊叫,“你看,这鸟的眼上好像真画了道眉似的。”

喜眉点头,心中十分高兴。

“将这鸟送给音顾,即使不说,也应该知道是我送的了。”喜眉选了半天,终于认定了一笼里两只叫得最为响亮的画眉鸟,“走,向夫人要去。”

喜眉去到主屋的时候,却不料夫君庆登科也在。

庆登科刚刚从书院回来,正在向刘氏讲些书院里的事。

“见过婆婆,见过夫君。”喜眉一一见礼道。

“这么晚了,不在自己院子里呆着,有什么事么?”刘氏问道。

“今天我去音顾姑娘家了,不过她不在。我瞧她家里冷清的很,就想着将咱们花园里的鸟儿选两只送给她,”喜眉说完才抬头,“所以来问您可不可以。”

一想到那个嘴巴恶毒的女大夫,刘氏的头就有点痛。可是最近小弦从这女大夫那带回来一种香料,说是点燃在房中,可以清心静气。她让儿子试了试,似乎真有奇效,书都背的利索些,于是不得不说那女大夫确有几分本事了。

“你爱拿便拿去吧,”刘氏懒懒地挥了挥手,“顺便再问她拿点香料,小弦知道是哪种。”

小弦忙在身边点头。

庆登科本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突然□话来:“今晚我到你那边去住。”

几个人都愣住了。

喜眉更加一脸茫然,甚至还在周围找寻王怡月的身影。好半天后,她才反应过来庆登科说的是她。

“这……”喜眉拿眼去看刘氏。

刘氏想了想:“你怀孕了,虽然不便同房,陪陪你还是可以的。”

喜眉顿时羞地低下了头。

于是就这么着,喜眉觉得莫明其妙的,晚上房中就多了个人。

伺候着庆登科洗过脸,庆登科拉住她在灯下看了片刻,突然皱起眉来:“你刚才的嘴唇怎么那么好看?”

喜眉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她兴致勃勃地去看鸟,去找婆婆时并没有擦掉口脂,原来他是看中了这个。

那么说来今晚他愿意到她房里过夜,倒像有些沾了音顾的光似的。

“方才吃饭的时候洗掉了。”喜眉回道。

“去再擦上给我瞧瞧。”庆登科坐在那一动不动地说道。

喜眉无奈,只好把那半截她收藏的好好的口脂拿出来再抹上。

只是,此时心境又有些不同,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笑不起来。

喜眉,你可是喜眉,这样暗淡的一双眼,谁会愿意看到你。

喜眉对着镜子努力笑了笑,这才掉回头来。

庆登科痴痴地看着她的笑靥,眯着眼喜道:“如此这般,真像画里的人儿。”

“夫君,”喜眉了自己的脸,“你是第一次发现我长什么模样么?”

“你也知道,娘对我的功课抓得紧,我哪有时间与你温存,”庆登科也皱眉,继而掀开被子,“过来。”

喜眉呆了呆:“你娘说了,不能……”

“我也翻过几本医书,你头三月已经过了,并无大碍。”庆登科耐着子再次招手,“过来。”

“可是……”喜眉依然十分犹豫。

在小弦往来于她与音顾之间时,小弦曾带回一句话,那小丫头片子未经人事,所以说的时候都是吞吞吐吐的。

据说,音顾是很淡然地提点过一句,怀孕期间,不能同房……

倘若是别人的话,喜眉也许会抱着几分怀疑,可是音顾的话,喜眉却有些奉为神灵,尤其自己清楚的知道,别人的技艺都不行,只有音顾让娘顺利的产下了弟弟。再没有比这摆在眼前的例子更能令人信服的了。

于是,在面对庆登科的招唤时,喜眉还是硬着头皮,坐在梳妆台前寸步不敢前进:“音顾姑娘说了,这期间,不能同房,你只是翻过几本医书,她却是帮我娘生下了我弟弟的大夫,我信她的。”

庆登科瞪着她,她也回瞪,并毫不示弱地道:“我只是想平平安安地生下你的孩子,你明白么?”

这话便让庆登科噎住了,他站了起来抬脚便走:“那我还是去怡月那了。”

喜眉站了起来,低下头去:“喜眉送夫君出去。”

庆登科哼了哼,便摔门走了。

一会儿后,小弦披衣进来:“少夫人,大少爷怎么走了?”

喜眉呆呆地站在那儿,双手放在腹前:“没事,有什么事呢,”她朝着小弦也一笑,“竟然到今天才看清我的模样。还是说没有这口脂,他便这一辈子都不认得我了……”

小弦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少夫人似是要哭了,而不知道为什么又搽上的口脂的颜色这在暗夜里,竟然像血一般……

“明天早些起。”喜眉疲惫地挥了挥手,扶着腰走回床去,小弦忙来搀她,“一早咱们直接去音顾家里,送画眉鸟去。”

可惜的是,第二天一早,喜眉便被人叫了去主屋里。

“昨个儿是怎么回事?”刘氏冷声问道,“大少爷不是在你房里过夜么,怎么跑到怡月那去了?”

“是您说不能同房的……”喜眉低声应道。

刘氏顿了顿:“他若开了口,你竟然敢拒绝?”

喜眉不语。

刘氏见状,只好挥了挥手:“他念书也是辛苦的事,出人头地了还不是为庆家。以后,你莫要再逆他的话了。”

“是。”喜眉躬身应道。

“去‘厚光堂’里反省一日,不到明天未时,不许出来。”刘氏又道,“小弦跟着伺候。”

“是,夫人。”小弦忙上前扶着喜眉退下。

“厚光堂”是庆家的家法室,原在乡下的时候,里面正墙前放的是一个神龛,摆的是庆家的祖宗牌位。搬到县里后,便依样空了这样一间屋子出来。

这屋子地处花园背后,极之地,一开门进去后便凉风阵阵,使人毛骨悚然。

小弦抱着被子枕头跟进来后便忍不住抱怨:“夫人怎么这么狠心,少夫人你现在怀着庆家的骨,怎么好教你受这个苦。”

喜眉立在堂中间,看着这屋内只有一张方桌,上面摆着香炉,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竟不像乡下瞧过的祖宗画像,倒更像夫君书中提过的那什么圣人。

真是走火入魔了,喜眉忍不住笑了:“这也没什么不好,倒像是乡下的老屋,凉快着呢。”

小弦忙着在地上铺被子,抬头见少夫人笑得不甚在意,又道:“若是少夫人肯多说几句好听的话,大少爷也不至于会气得到那边去,夫人也不会罚您了。”

“我啊,迟早是要进来这里反省的,”喜眉上去点香,也不管上头是谁,胡乱拜了几拜,“我能撑这么久,已经不错了。”

“为什么呢?”小弦不明白。

“与他成亲这么久,他竟然才知道我什么模样。”喜眉叹气道,“这嫁的,也真够冤枉的。”

小弦吐了吐舌头:“少夫人过门之前,我倒也知道一些。大少爷和二少爷是绝然不同的人,他对女色并没有什么兴趣,只一心扑在书里呢。”

“也没见他读的怎么样。”喜眉嘀咕道。

“这话我们下人可不敢说。”小弦小声偷笑道。

喜眉回头怪嗔地瞪了她一眼,突然叫道:“你听!”

小弦忙竖起耳朵:“听什么?”

“我听到画眉叫了,”喜眉扑到门边,欣喜地道,“这鸟儿叫得可真响,送到音顾那里一定会热闹极了。”

“少夫人!”小弦泄气道:“您能不能有个正形儿?”

“我哪儿歪了?”喜眉无辜地道,“夜里听着画眉歌声入睡,倒有几分乐趣了。”

小弦叹气,虽然她比喜眉还小一岁,但依然觉得,这少夫人,也不过还是个年轻女子罢了。

第十一章信任

可惜夜里鸟儿也要入睡,空空洞洞的屋子里一睁眼还真有几分可怕。而身下垫得再厚,喜眉依然也觉得自己是枕着一夜凉风。

第二天,喜眉刚从“厚光堂”里出来,就听说自己的二姑姑来了。

赶回自己院子里,果然越巧嘴已经在等着了。

“二姑姑,你怎么来了?”喜眉顿时忘了自己刚才还被关在屋子里,抓着越巧嘴的手叫道。

“你这是从哪来?”越巧嘴皱着眉,看见小弦把被子搬进来。

喜眉笑了笑:“做了点错事,自己反省去了。”

“什么事值得这么反省?”越巧嘴把眼瞪得老大,见喜眉衣裳有些皱巴巴的,发鬓也不齐整,脸色还带着些苍白,不禁有些忿忿然了,“这庆家怎么对你的?莫说你已经怀了身孕,若是不然,那还不得又打又骂的?”

“哪里会这样,”喜眉拉着她落座,“我又不是露水做的,一动就摔成几瓣。你最知道我脾气了的。”

越巧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自从知道你夫君纳了妾后,我就知道你迟早要出事的。”

“也没有出什么事,”喜眉抬头环顾四周,“就是……呆得有点厌烦了。”

“我今天也就是来看看你。”越巧嘴上下打量她,“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去二姑家住几天吧。”

喜眉眼睛顿时一亮:“可以么?”

“有什么不可以,”越巧嘴笑道,“在这县里,我那就是你娘家,回娘家小住,总是可以的吧。”

“真这样就太好了。”喜眉喜得站了起来,恨不得立即收拾个包袱跟二姑姑走人。

越巧嘴见她竟然高兴成这样,心下有些酸楚:“你且坐着,我去和庆夫人说。”

“好,”喜眉直把越巧嘴送出院门,“那我便等着你的好消息。”

果然,越巧嘴不过一会儿就回来说刘氏已经点了头。其实越巧嘴也没有说别的,只是把刚看到喜眉的样子讲了一下。

要是传出去说庆家这样虐待有身孕的儿媳,她哪能抬起头来,只好让喜眉去,不过还是叮嘱不能住久了,不然还以为婆家如何亏待了她。

越巧嘴笑着对喜眉支招,这种人家就是脸皮薄,只要针对住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

喜眉边听着二姑姑的话,边乐呵呵地让人收拾东西,末了也不忘到后花园去拎鸟笼。

越巧嘴的家是临街而居,前面是铺子,穿过去便是住人的几间屋子。她生了三个孩子,二男一女,大的已经在前面铺子里帮忙,最小的那个男娃才六七岁,见到喜眉便直冲她叫姐姐。

喜眉笑着给了些糖果,然后着他的垂髫短发,想到了幼弟,又想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这一会儿的功夫,越巧嘴已经把一间房整理了出来。出来时轰走了调皮的儿子,见喜眉面有倦色,便要她去休息。

喜眉躺在床上转了半天,却迟迟无法入眠。这大白天的,街上十分热闹。声音透过堵堵墙壁穿透过来,像就响在耳边似的,只会令人越发清醒。折腾了许久之后,喜眉才渐渐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喜眉突然被一阵大哭声惊醒,一睁眼,望望窗外,看到天色已经渐暗了。她懒懒地躺在床上,仔细听听这外面的声音,似乎是小弦与小表弟在起什么争执,不知为何惹得那孩子大哭起来。喜眉又好气又好笑,躺不下去了,索掀被下床,穿了衣裳出去。

“出什么事了?”

“少夫人……”小弦也是一副哭腔,正举着她们带过来的鸟笼:“他要玩这两只画眉鸟……”

喜眉顿时吓了一跳,忙把那鸟笼提了过去,只见里面两只画眉鸟正满笼子的乱窜,一会儿又好似要斗起来一般。喜眉看着有趣,便道:“反正也无事,我们把这鸟给音顾送过去吧。”

喜眉的小表弟还在那哭着,一个劲地猛跳着想要抓鸟笼。

小弦总算大松了口气,连忙问道:“少夫人,你一觉睡到现在,不饿么?”

“哪能不饿。”越巧嘴听到声音也过来了,“都快入夜了,就别出去了。晚饭快要做好了,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还要吃呢。”

“现在去,音顾肯定在家。”喜眉拎着鸟笼,“我要亲自挂在她家的树上去。”

“真是奇了,你们怎么走得这么亲近。”越巧嘴摇头笑道。

“不说了,我早去早回。”

小弦已经从屋里拿了件披风出来给喜眉披上,两人这就朝外走去。

送她们来的轿子已经回去了,两人走在路上,颇有兴致。

从二姑姑家到音顾家不算很远,一路走着看着也就到了。

音顾家的门依然是紧闭的,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门外没有挂锁。

小弦上前去敲门,唤了好几声才听见里面音顾的声音。

音顾一打开门,便看到这主仆二人一脸笑容地立在那儿,最古怪的是喜眉手里还提着一只老竹编的鸟笼,两只鸟正在里面活蹦乱跳。

“你们怎么来了?”

喜眉举了举鸟笼:“给你送这个来。”

音顾一怔:“这是什么?”

“这是鸟笼呀。”喜眉睁大了美眸,“我们一定要站在门口说话吗?”她踮起脚侧身看她身后,不禁喜道,“前天来在外面都能看到你家这棵大树,在上面挂个鸟笼就再有趣不过了。”

音顾挡在门口立着一时没有让开,直到喜眉希奇地透过门把院子看了遍,然后露出微微迷惑的眼神催促她,她只好手一松,无奈道:“进来吧。”

喜眉提了裙子便迈了进去,上次被拦在门外的小弦这回一声没吭,只在后头跟着。她不住的用眼偷瞄音顾和少夫人,心里不禁感叹。果然还是少夫人出面比较好,刚才她还担心如果音顾姑娘把少夫人也拦在门外了,那少夫人还不定多么伤心。

而喜眉进去后便真的直奔院中的那棵榆钱树,她拣了个最低的枝条把鸟笼子挂上,然后逗弄着这两只画眉鸟让它们叫唤。

“你这里太冷清了,所以我送两只鸟来,没事的时候,你也有个趣呢。”

音顾点了点头:“唔,无菜的时候,倒也可以炒一盘子。”

“啊?”喜眉傻眼,四处张望了下,然后问道,“你正在吃饭么?”

音顾点头。

喜眉又问:“你在哪儿吃饭?”

音顾指了指堂后,一时倒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喜眉便直奔厅堂去了,穿过厅堂后,看看水井,又瞧瞧四周,这才看往灶间走去。

这个灶间很小,临着门边摆着张桌子,上面两碟子菜,一旁还搁着一碗吃了一半的白饭。

“看着怎么这么空呢。”喜眉呐呐地低声说,凑上去仔细看了下那两碟子菜。

一个豆腐一个青菜,可真是清清白白。

音顾这时也跟了过来,半晌方明白喜眉是来干什么了。

“就是因为只是青菜豆腐,所以才要吃点荤菜。”她笑了笑,“你若不把那鸟拿走,我明日便杀了它们。”

喜眉却是叹了口气,满是疑惑:“难怪你这么瘦,可是我以为你应该能赚些银子吃饭的呀。”

音顾无语。她会做很多事,就是不会做菜。今天聂掌柜家偏生只做了这两个素菜,她带了些回来吃,就这么巧的被喜眉看到了。

小弦看着这饭菜,突然开口:“少夫人,您还没吃饭呢……”

“对哦,”喜眉着肚子转身对音顾道,“我也饿了。”

小弦的脸一下就红了。她本来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提醒少夫人时候不早了,要早些回去。可是没想到少夫人竟然会对音顾姑娘说这句话——那岂不是想要留下来吃饭?留下来吃也没什么,可是这饭菜……

不过,小弦打死也不敢说出“这不太适合孕妇吃”这样的话来。

音顾越发无语了。难道,她真的只是为了送这对鸟而来?现在,既然来都来了,既然提都提了,总不至于让她挨饿吧。音顾只好把锅里的饭都盛出来,与这主仆二人分掉。

“现在吃一点,回去再吃二姑姑做的,总不能辜负她的心意。”喜眉喜滋滋地接过碗筷说道。

小弦赶紧吃了几口饭,装作没有感觉到音顾姑娘突然散发的怒意。

“你既然有饭吃,何必来和我争这一口。”音顾气道,“不吃饭就出来,只为送这两只鸟给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喜眉被喝斥的有些茫然:“我昨天便想要给你送来了,只是被关了屋子……”

她很及时的闭了嘴。

可惜话已经被音顾听了去,她眯起眼问道:“关什么屋子?”

喜眉磨蹭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这事给说了出来。

音顾边吃着饭,边听着她的事当下饭菜,听着听着就吃不下去了。

“你居然把机会拱手让人了?”

“那也没有法子,”喜眉颇为有理的挺了挺腰身,“你都已经说了不能同房。”

“现在如果我改口呢,”音顾微微扬眉,“我若说可以,就可以了吗?”

喜眉听得有些糊涂,只愣愣地看着音顾。

“我说让你信我,你便真的信我了?!”音顾突然给喜眉夹了一块豆腐,“快吃吧……”

等吃完后,音顾望了望天色:“我送你们回去。”

喜眉连忙摇头:“那你回来还不是独自一人。”

“你忘了我说过自己是会杀人的么?”音顾笑着看着院子中的那只鸟笼,“这鸟要吃些什么?”

喜眉一愣:“随便吧,我也不知道……”

音顾看了看她:“走吧。”

就这么音顾把喜眉二人送回了越巧嘴家里。

喜眉和小弦直到进了房,两人才同时瞪着对方。

小弦几乎打了个冷战:“音顾姑娘刚才……很怪。”

“嗯,我也觉得。”喜眉点头,“原本还有些冷冷的,突然就……很温柔了……”

“这是为什么呢……”小弦苦想。

喜眉也在想,不一会儿后她就猛然一拍手掌:“我知道了,她一个人惯了,突然有人陪着她吃饭,所以她就受到感动了。”她一想到那个屋子里,音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走进走出,心里便有些酸酸的。她虽然不像自己处在大户人家,却也有着同样的孤单……

“原来是这样……”小弦点头。

“我决定了,”喜眉毅然道,“这几天趁着在二姑姑家,我要多多的去看她,去陪她。”

在回去路上的音顾自然不知道自己被人同情了一把。回去后她收拾了碗筷,然后便去了房里。

在烛光的映照下,音顾提笔开始给桑梓写信。自从她无意中写了一次后,桑梓就提出让她隔一段时间便飞鸽送回一张笺子。好在这也不是麻烦的事,音顾闲时便也就写了。

在写了最近需要的几种草药后,音顾才提到喜眉:

突然有一个人,从一开始就莫明其妙的听信了你全部的话,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是这种奇妙的感觉,使音顾觉得刚才喜眉坐在那吃她的饭,吃她的菜,都不觉得生厌。看到树下悬挂着的那只鸟笼,一时也不觉得有多碍眼了。

只不过,无端由的信任,是否是绝对的,还是说,任随一阵风雨就打落得粉碎?

第十二章吃饭

第二天一早,音顾在一片惊雷声中醒过来。

惊蛰刚过几天,这一早便是雷声滚滚而来,天依然暗得很。

音顾习惯了早起,躺着也不舒服,便披衣起来点了灯。

屋顶上已经有稀稀拉拉的雨落声,打开窗便有一阵冷风直窜进来,似是也不愿在外徘徊一样。音顾挂在肩上的衣裳立即被吹掉了,她没去管,只抬头瞧着屋檐如珠般串下的雨滴。

院子中的那棵榆钱树在风雨中摇摆,喜眉挂在树叉上的那只鸟笼更是晃动得厉害。

不一会儿雨势便大了。据说惊蛰前后的的雨强似蛟龙,还真有些神似,至少那两只画眉鸟就惊得在笼子里不住的鸣叫,听起来凄凄惨惨的。音顾推门出去打伞进了雨幕里把鸟笼提进屋来。

两只画眉鸟浑身湿漉漉的,垂头丧气地蜷缩在里面,更显得只有一点儿大。这样子让音顾想到喜眉,那个只会在床上无缘无故便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子。

“真是什么人便送什么鸟。”音顾摇摇头,便去了灶间。

淘了点米做早饭,烧柴火的时候她就把鸟笼搁在一边。她的那只信鸽也从门外飞了进来,羽毛利爽得很。它停在了灶台上,轻声地“咕咕”叫着。

音顾抓了把米丢在它脚边,想了想又丢了些在鸟笼子里。可惜同样是鸟,两者对比鲜明,鸽子吃得直点头,画眉鸟却看都没看这些食物一眼。

音顾冷冷一笑:“迟早要吃了你们。”

等音顾把自己肚子填饱的时候,两只画眉鸟总算缓过一些气来,虽然身子还微微打着抖,却已经开口朝音顾呼唤了。音顾只得找个小碟子盛了一些粥搁进去,结果鸟儿还是没吃几口。

那只信鸽跟着音顾已经许久了,熟悉得很,这会儿正落在她的肩上,斜着眼睛看着那笼子里可怜的同类。

到底要吃什么呢?

音顾皱着眉看着鸟笼,然后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个问题烦恼。

所以说那个喜眉是个麻烦。

而等音顾去了药铺她又再一次确定了这一点。

这样的天气出来看病的人不多,药铺里很安静。音顾进去的时候聂掌柜正把算盘拨的“啪啪”直响,一见到她来,便放开算盘朝她招手。

“那个庆家的少夫人又来了,正在你房里等着你呢。”

音顾收了伞,一言不发的去了自己那间屋子。

聂掌柜在后面奇道:“这姑娘怎么对谁都冷冰冰的,人家少夫人可是一脸笑意……”

音顾推开门,果然便看到喜眉正坐在她的位子上抓着毛笔在写什么,而小弦则屏气凝神地盯着她写字。

喜眉捏着毛笔正蹙着眉发力写字,眼角扫到她,只好动嘴打了个招呼:“音顾,你怎么才来。”

音顾觉得这话似乎轮不到对方问。大雨天的街坊,行人都要少些,这样的鬼天气,她一个孕妇怎么又跑出来了。她扫了眼小弦,小弦只好道:“我们才发现住得离药铺太近了,少夫人就说来看看……”

“你若没事便休息着,”音顾从喜眉手里抽走了毛笔,“不要不长记。”

“我的笔……”喜眉站了起来,笑道,“我又没再吃什么药,哪有这么容易就动胎气。刚才雨小些我才过来的。对了,你看看。”她把写好的字像模像样的呵了两口气,这才递到音顾眼下,“我的字,写得如何?”

音顾低头,复又抬头:“勉强看得。”

“这字是跟我娘学的,我们姐妹俩都识一点字呢。”喜眉很骄傲地道。

“我要给人看诊,你们还是回去吧。”音顾说道。

喜眉忙低下眼去:“其实不是的,我可能是前夜着了点凉,头有点热呢。”

音顾点头:“我就知道。”她拉了喜眉的手去给她把脉,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

喜眉像是有些心虚,所以一直躲着音顾的视线,音顾烦了便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没有什么大碍,”音顾最终道,“清明寒都没到,记着不要减衣。”

喜眉柔顺地点头,却突然撅了撅嘴。

“我去拿点东西。”音顾说罢便出去了。

喜眉顿时有些失望。她今天搽了那口脂,是特意来给音顾看的,可是她似乎没有注意到。

小弦胆战心惊地在后面问道:“少夫人,你不舒服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哪有不舒服。”喜眉盯着门那边的动静,低声道,“我不是说要多陪陪她么,你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肯定不是能主动开口的人,我找个借口不就成全了她。”

小弦呆住,没想到少夫人心这么细。

音顾其实并没有去拿药,她立在门外听完喜眉的话,不禁在想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她陪了……

说到底,喜眉这次来只是为了来陪自己而已?这个想法令音顾倍感怪异,并决定以后再也不去想喜眉到底想干什么了。以她和喜眉的数次往来来看,其实这个人很好懂,甚至一眼便能望到底。她只怕,真的只是来陪自己而已。

音顾在外面转了一圈,最后从掌柜那里抓了一把炒的瓜子进去。

“你们坐一旁嗑去。”

小弦欢喜地把瓜子托在手里,喜眉却看着音顾,故意道:“我今天不太合适吃瓜子。”

“这还要拣日子么?”音顾正忙着把喜眉弄乱的桌子整理好。

“真的,你看看就知道了。”喜眉俯在桌前,又把嘴唇撅了起来。

音顾这才抬起头来。

刚才只记得观察她的气色,倒真没发现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她这么一说,音顾才发现她的唇色艳丽极了。

像是那天断裂的口脂上的颜色。

喜眉仰着头,唇角的那抹几乎随时都在的笑意的弧度似乎也更深了。她的眸子微瞪着音顾,因着角度的原由,长睫显得更加翘楚。音顾的眼光下移,喜眉仰着头把她白细的脖颈坦露在她面前。杀人最忌讳花哨,一招致命方是上策,所以这里往往是最好下手的位置。

音顾的右手轻轻一动,有些发痒。她的指力惊人,若是要掐断这娇嫩的玉项,不过是瞬息的事。

不过,她当然不会想要杀了喜眉,何况她已经许久不杀人了。

“好看。”音顾点头,然后去拿了那支喜眉用过的笔。

“这颜色我觉得你也很适合,”喜眉却有些不依不饶似的,“你怎么不用?不是说我们一起用的么?”

音顾扫了小弦一眼,小弦吓得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你若喜欢,我连那半截也给你。”

“那怎么行,”喜眉摇头,“那是我送给你的。”

“既然是我的,就别管我用不用。”音顾淡道。

恰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有人来看病了。

喜眉识趣地走到一旁坐下,然后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音顾问诊。

看了好半天,喜眉发现音顾原来对谁都这般冷淡,爱理不理,爱问不问的,看一个病人便要看上好长的一段时间。

喜眉歪着头想了想,莫不是她想借此偷懒吧……

于是一个上午,便悄悄溜走了。

音顾终于想起喜眉的时候只看到她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来那画眉鸟会吃些瓜子,所以让小弦上街买去了。”喜眉走过来道,“中午随我去我二姑姑家吃饭吧。我听她说你中午都在铺子里吃,你帮他们给病人看病,他们却只做青菜豆腐给你吃,好没良心。”

“不必了,”音顾摇头,“你也该回去了。”

喜眉眼睛眨了眨:“我等小弦回来。”

小弦回来后,雨势也小了,喜眉不得不离开。

不过,音顾实在有点低估喜眉。

第二天,小弦领命一早就等在药铺,然后在音顾面前晃来晃去,直到她答应中午去县城里一家酒楼吃饭才走人。

等音顾到了这家酒楼的时候,喜眉主仆已经在二楼候着了。

喜眉今日穿着春桃色的衣裳,外面套着薄袄,她的腹部微微的隆起却被遮掩住了,一眼看去倒像是哪家的小姐带着贴身丫鬟外出踏青似的。

二楼的其他饭客都有留意到喜眉,突然见她起身朝楼下挥手,便都伸了脖子也往下朝,倒要看看她等的是什么人。

只见一女子提裙上楼,轻盈无声。她一抬头,看客们倒有几分可惜。

总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那不是假的,这上楼的女子若是好好打扮一番,坐在那年轻妇人身旁,便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一幕了。

音顾上楼后微微环视,把一干目光都逼退回去。

喜眉拉了她过去入座,一旁有个满脸麻子的伙计颠颠地上前伺候。

“今天你要吃什么,只管点。”

音顾点了点头,那麻脸伙计赶忙凑到她跟前:“对的,不管姑娘您点什么我们店里都有,”他又转向喜眉,两眼直盯着她的脸蛋不放,“您可算来对了地方,我们酒楼的菜绝对是在这安志县独一无二,甭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

“先上一个白满头,”音顾打断了他的话,了下桌子,看着指尖的微尘皱了下眉,慢声道,“再做个桂花素翅子,还有栗子**、凤尾鱼翅什么的你看着上吧,哦,饭可是要荷叶裹的,不香不算数。”

伙计听着听着,笑僵在了脸上:“姑娘,您要的有些菜,这时节可没有啊,那鱼翅什么的,尚勉强能做,不过那白满头……是什么?”

音顾斜了他一眼:“弄个七八样水果摆个盘,上面撒些收藏的冬雪与糖。”她见这伙计一脸木然,便又道,“你们这不会连冰窖子也没有吧。”

伙计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得讨好地笑着:“姑娘您还是点些别的吧,不然的话我们柜台那边有牌子,您可以瞧瞧去。”

音顾站了起来,那伙计刚要领路她却又坐了下去:“你去把牌子搬来,我好仔细看看。”

伙计看了眼墙上长长的两排木牌子,急的满脸麻子簇成了团:“不然我报几个菜名您听着,顺耳就是它了?”

“行啊。”音顾点头。

这伙计于是把店里的他能记得的菜都背了个遍,最后音顾一挥手:“算了,弄几个你们有名的菜来罢了。”

伙计口干舌燥地瞪着眼,站在那吭哧了一会,这才忍着气走了。

小弦朝他的背影瞪了几眼,这才笑着对音顾说道:“这厮从少夫人进来起就像蝇一般围在边上,都说了等你来点菜,他偏偏总过来寻问。”

“我在这里倒不若在乡下自在,总不好叉腰破口大骂,”喜眉捂着嘴笑道,“你可算替我出了一口气了。”

音顾喝了口茶水,摇了摇头:“这茶可真难喝。”

喜眉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我虽然每个月有些零用钱,但实在没有多少,请不了你吃好吃的,你别介意。”

“吃饭本来就不是什么要事。”音顾道。

“难怪你这么瘦。”喜眉恍然,上下打量她,“我见你走路风都似能吹得起呢。”

音顾当然没有告诉她必要的时候风都要追着她跑……

伙计很快上菜了,喜眉看着菜色暗自匝舌,不禁开始想自已钱袋子里的钱够不够付这菜钱。

小弦得了允许也坐在一旁吃饭,她倒是没心没肺的吃得畅快。

音顾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着,等大家都吃好了,见满桌还有不少菜剩下,她朝那麻脸伙计招了下手。

伙计走到她身边头皮都有些发麻。方才他一直留意着这边,就没见过这样的主,明明穿着布衣,举止之间却似比那个年轻美貌的小妇人还要像有钱人家的小姐。

“把这剩下的菜拿食盒装了,送到‘有治堂’去。”

伙计一呆:“我们店里没有这规矩。”

“今天便有了。去把帐算来。”音顾从袖子里出一锭银子,闪闪发光。

喜眉忙站了起来叫道:“音顾,说好是我请你吃的。”

“还不快去?”音顾横了那伙计一眼。

伙计拿了银子忙走开。

“那怎么行。”喜眉提脚便要去追。

音顾看了下小弦,小弦立即拉住喜眉:“少夫人,您可不能跑着去呀。”

“这算是我回那画眉鸟的礼了。”音顾说道。“我晚上也有菜下饭了。”

“可是,可是……”喜眉纠结了一会,站在那有些无措。不过她又松了口气,“啊,我还真怕你不喜欢那鸟儿……”她试探着问道,“我是不是可以去你家看看那鸟儿?”

音顾撑着下巴抬头看着她。这一来一往的,好像永无终止之日似的。早知如此,刚才看她面有豫色时就不该替她付帐……

第十三章春宫

喜眉在越巧嘴家里共住了九天,这完全可以据她出现在音顾面前的次数得知的。

除了那天大雨日喜眉是去药铺外,此后几天她每天都在二姑姑的家门口坐着,便能拦截到音顾。

囊中羞涩无法请音顾吃好东西的,喜眉便挽起袖子自己做菜然后提了食盒与音顾一道去她家里吃晚饭——这方法还是那天在酒楼里偷学到的。

音顾在越巧嘴极力游说下试吃了喜眉做的菜,尚可,所以才没再说什么。有人做菜给自己吃,也没什么好推拒的,何况还有个机灵的小丫鬟在旁边伺候。大概还是为了那断开的口脂的事,小弦对音顾也是言听计从,这点连越巧嘴都直惊奇怪。

不出二日,越巧嘴家的邻居便都认识了喜眉。每日下午便可以看见她与音顾走在前面,小弦提着个食盒跟在身后。

而前面的两人中,那个女大夫总是一身布衣常服,表情波澜不惊地经过唐家铺子时捎带上喜眉主仆。而这个喜眉长得得人喜欢,不过闲聊几句,家里情况便都清楚了,是个好相处的有钱人家的少夫人。

这样的日子喜眉十分喜欢,也很享受,可是很快庆家便派了人来催了,喜眉再不情愿,也知道该回到那个庆宅了。

最后那天,喜眉一想到要走,便坐在音顾家不愿意起身。

“回去后便要缩在那个院子里,我是真闷着了。”喜眉垂头叹气的。

彼时音顾正坐在房中看书,喜眉也搬了椅子坐在一旁窗下,一边看着小弦在外面喂画眉鸟儿,一边与音顾说话。

而音顾则悠闲答道:“古人有云,怀子三月,便要另外住着,且要目不邪视,耳不妄听。在那院子里,再合适不过。”

喜眉顿时吃惊地回头:“那孩子生下来岂不是也要变成闷葫芦了?”说罢她似是已经想到了那时的情景,倒有些忧愁脸色。

音顾放下书看她。在她眼里,喜眉倘是个不解人情世故的小女子,常会忘了她已为人妇且即将做娘。这一刻看她的神情,倒有些模样。

“孕妇不应饱食,要习淡滋味,要避寒暑,总之回去后你要处处小心。”

“说得我们好像不会再见面了似的。”喜眉低头嘟囔着。

“还要适当劳逸,最后几个月才适合多多走动。”音顾又道。

其实这些都是桑梓在信中写下的,她不过是转达个话罢了。看来求桑梓帮忙的那个人很在意喜眉呀。

不知那人是谁……

喜眉突然问:“我回去后要是不再找你,你是不是就不再理我了?”

音顾一愣,缓缓道:“我是看病的,找你并非好事。”

“其实我知道,”喜眉微微苦笑,“你很烦我,我知的。”

“哪有。”音顾淡道。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就很是敷衍了。喜眉想自己大概是真的不喜欢那个庆家,所以竟然会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有些发热。

“真是的,我还当你是姐姐呢。”喜眉自嘲着轻声道,转开身随意地从桌上书堆里拈出一本书。“女子道?”她念了书名便翻着书道,“女子道,什么道?不过是男人的附属罢了,还能做什么。”

音顾有些希奇地看着喜眉,没想到一个乡下女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么看起来,她似乎不是能安于现状的人。

“咦,这是什么?”喜眉翻出了那张夹在书中的春图,顿时好奇地细看起来。

音顾张张口,还是没说话。反正喜眉已经成亲,也许她娘亲也用这个做了她嫁妆里的压箱底呢。

“要是这样就好了,”喜眉看了半天,突然叹气,对音顾道,“原来这女子道除了什么夫纲之类的,也讲些姐妹情缘,若是姐妹能像画上一样安于一榻,无论何事有个商量,倒也会少些烦心事。”

音顾皱眉,一时没听懂,便道:“这是张春图。”

“春……图?”喜眉顿时愣住,脸有些微红,忙多看了那画两眼,方模模糊糊地明白过来点什么。可是她一时又不明白音顾为何要将一张春图塞在这看似讲着女子礼法之道的书中,为此,她欲言又止地直瞄音顾。

音顾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便抽出那张纸道:“你娘没给你看过?”

喜眉脸色更加嫣红,从音顾手里抢回那张画去:“什么春图,我看你也是胡说的。”她将画举到窗前仔细又瞧着画中那榻上的两人,好半天终于喜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便是两姐妹亲热地在说体己话,哪是什么春图。”

音顾又把纸夺了回去,喜眉甚至没看到音顾出手,自己手上便空了,不过她也没计较,只是得意地等着。

音顾起身对着窗眯着眼看那图。上次翻看到时,见这画面便是春图中常用的思量画法,她便一时没有细究,倒是觉得那一角的颠倒咬尾锦鱼伴着水意荡漾,活灵活现。现在听喜眉这么一说,细看之下,这二人却还都是女子面目,只见皆是腮上各一片嫣红,眼长如丝,唇如点花。而这寥寥几笔,整个神情就都透着几分恣意。

这到底是什么?音顾也有一时不解。再看又觉得画中女子面目一般无二,像是揽着镜子一般,所以,就真像喜眉所说的只是姐妹在说什么体己话?

喜眉见音顾面露疑色,便指着那画儿道:“我喜欢这画儿,不如你送给我吧。”

“这原也不是我的东西。”音顾扬扬眉,便递回给她。

“我回去后没事,拿着它便可以想到你了。”喜眉小心翼翼地收着画,喜滋滋地道。

音顾偏头了脖子,怎么听这话怎么奇怪。

便这般,第二天喜眉就再没出现在音顾面前。

音顾下午回家的时候经过越巧嘴家门前时,没有人晒了一下午太阳晒得脸红扑扑的叫住她,当然,晚上也再没有什么好菜色下饭了。

不过对于音顾来说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且过得,所以她也就不甚在意了。可是喜眉回去后就随即没了好心情,甚至迎头便是一顿责骂。

“我庆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却也容不得你在外面那般抛头露面。”

刘氏坐在正位上脸色十分严厉。

喜眉一回来,便被叫到了主屋这边。

进来的时候与庆登科擦肩而过,她还来不及行礼,对方便甩手而去。等她再回过头来给婆婆见礼时,听到的便是这句话。

刘氏身后站着王怡月,她脸上虽然微露不忍之色,但心里却十分地畅快。

这几天越喜眉住在那商铺道上,每天傍晚都在街上走来走去,生怕别人不认识她似的。虽然每日与她一道走的是那个女大夫,可是谁知道她们私下里在搞什么鬼。不管如何,她便要先下手为强。何况她也没做什么,不过只是在夫人的耳旁略说几句罢了。

喜眉立即被责下跪,只是她十分不解:“喜眉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您这样生气?”

“你是有孕之人,不在家里安心静养本就不该,要去姑姑家小住几天,也没什么大可恶的,可是有人看到你在一家酒楼上面喝酒,又经常夜间在街上走动,这就是你不守本份了。”

喜眉跪在地上垂着头听着,听到这里反倒长舒了一口气。

她突然在想,音顾是否是神仙变的,不然怎么会知道回来就有人会难为自己,所以昨天像往常一般送她回去的路上就教了她一些话呢?

她低唤了小弦一声,小弦忙把手里的一只木盒送过来。

“您交代我要问音顾姑娘拿一些‘醒神香’,她也没有多少,所以很是犹豫。这几天我找她都为了‘醒神香’而去,在酒楼也是请她吃饭,倒不曾喝酒;每次在街上走动也只是黄昏时,从没入过夜……”

刘氏一愣,一旁的丫鬟拿过去盒子给她。她打开一看,确实有带着清淡香气的一扎香支在里面。

“这样啊……”刘氏的脸色顿时好了些,见旁边还搁着一小袋陈叶,“这是什么?”

“说是什么香蜂草做的,用来泡茶喝,据说对头痛很有作用。”喜眉磕了个头道,“我知道夫君总是夜读很辛苦,经常头痛,所以特地求来的。”

刘氏点了点头:“嗯,还算心里有你夫君。”

“喜眉……从不敢忘。”喜眉又磕了个头。

“别磕了,回院去休息吧。”刘氏挥了挥手。

喜眉领着小弦恭敬地退了出去,一出去后两个人就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同时长舒一口气。尤其是喜眉,心里还在狂跳着,她极力忍住想要擦汗的动作,步伐都是僵硬的。

走在回院的路上,等回头再看不到主屋那边了,小弦才说道:“音顾姑娘真是厉害,教少夫人您这般说话,竟然真用上了。”

“那当然!”喜眉终于放松了些,她点了点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嗯,无论如何也要经常和她保持来往,她比我聪明,有满脑子的法子,我肯定还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小弦在一旁也是狂点头,满脸崇拜。

喜眉走后,刘氏把盒子交给丫鬟,对王怡月道:“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她这次确实做得不错。她以后若给庆家生个女儿,你或者还有翻身之日,若是生个儿子嘛……”刘氏拍了拍她的肩,“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会把你当女儿看待的。”

王怡月低头擦拭了两滴眼泪,然后也退了出去。

纹儿扶着王怡月走了会儿,突然道:“小姐,我算看清楚了。”

“看清楚什么?”王怡月没好气地道,“你之前也说看清楚了,怎么着到了这就对不上了。”

纹儿咬着牙,也很委屈。她没有说越喜眉在酒楼里喝酒,也没有说她是夜里在街上走动,明明是小姐自己在夫人面前改得口,到这儿却又是自己的不是了。可是纹儿也知道小姐虽然嫁过来是个妾,却满心想着要把那个乡下女子扳倒,她也知道大少爷一但过来过夜,小姐就会吹枕边风。可是大少爷太怕夫人了,自己读书都读不过来,只要身边有女人陪着,是不会管你是大是小的——实在迂得慌。

所以,小姐只能靠自己人了。

纹儿这回很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姐,我上次看到那个女大夫和越音眉的二姑姑也像很熟似的,所以打听了一下。”

“打听到什么?”王怡月急问。

“听说越喜眉她爹娘中年得子,就是这个女大夫接生的。那天据说还是个大雪天,往山里来回的,我觉得很有问题……”

王怡月听得糊涂,不禁怒道:“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纹儿忙道:“我觉得这个女大夫不简单。您也见过她的,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而越喜眉最近居然也难对付起来,我在想这背后是不是她在作祟?”

“有这样的事?”王怡月放慢步子,也开始思索起来。而一想到音顾那双冷淡的眼睛,便像有阵寒意掠心而过似的。可真正让她突然警惕起来的是前后见了那女子几次,那人竟从未正眼看过自己一眼……

想到这,王怡月心里竟然窜起一阵后怕,她忙抓住纹儿的手:“纹儿,想办法探探她的底,可不能让她坏了我们的事。”

纹儿点头:“我知道了。”

“若是以后我做了正室,便让大少爷收了你,我们便可以做好姐妹了……”王怡月又笑着道。

“小姐,瞧您说哪里去了……”纹儿羞红了脸,忙躲开身子,可是却暗暗把那些话记在了心里。

第十四章偷听

李东是个打铁的。

他住在安志县的最外围区域,出城很方便。他开了个小小的铁匠铺,眼见着春耕近了,生意也就忙了起来。他手下有两个徒弟,虽然个头都不小,却并不让他满意。

打铁要的是腰力、臂力,还有眼力。他从小跟着村子里一个老人习武,内力充沛,双掌可碎巨石。他的个子比两个徒弟都要矮,但裹着衣裳立在那儿都能叫人害怕。加上他横眉怒眼,声量如吼,远近都要叫他一声“李师傅”。

这天李东正在指挥徒弟打铁,听到有人来叫自己,说是县里一个表妹来找他了。

说到在县里的表妹,似乎只有一个叫纹儿的。她家里穷,自小便把她卖给了县城里一户姓王的人家做丫鬟,那家的小姐听说最近嫁了人,却是当了小妾,想来这表妹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会有什么事让她来找自己呢?

李东拿布擦拭了身上的汗,套了件衣裳就出去了。

进家时看到纹儿正坐在家里喝水,自己女人陪在一旁,倒有些小心神色。

李东上下打量了纹儿几眼。说是小妾的丫鬟,可是穿着却比自己看过的小姐还要好似的,那青柳色的绸缎,玉做的镯子,还有白净的手,哪里是做下人的模样。

“哦,我东哥回来啦。”纹儿站了起来,笑吟吟地微曲身子见了个礼,“我正和嫂子聊着呢。”

李东摆了摆手:“纹儿,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这般客气我可担不起。”

“当家的说得是哪里话,”李家嫂子走过来,眼里全是笑意,“纹儿是自己人,来看看哥哥也是应该的。只是来便来吧,她还带了好些东西过来,倒收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东这才注意到桌上摆着一叠礼盒,足足有四只盒子。

“纹儿,你这是……”

纹儿忙道:“东哥不要客气了,这些只是寻常物件,算不得什么。”

李家嫂子眼睛扫了一圈,便把那些东西提走,道:“你们兄妹聊着,我去做点饭,纹儿就在这吃午饭了。”

“麻烦嫂子了。”纹儿点了点头,也没有多客气。

李东坐在一旁,抽出别在身后的烟袋,点上后吸了两口,问道:“说吧,谁得罪我家妹子了?”

纹儿一愣,也就不再多隐瞒了,只露出一些悲惨模样:“东哥你也知道,我原是一家小姐的丫鬟,像我这样的,通常都要给小姐陪嫁做个通房丫头,最后,若能给夫家生个儿子,指不定还能做个妾,便也能有几分地位。可惜你妹妹命苦……”

纹儿捏着手绢儿擦着眼角。

“嗯,你的事我也知道一些。”李东磕了磕烟袋,叹道,“人各有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说没有办法,”纹儿犟嘴道,“庆家大少爷的正室也不过是个乡下女子,虽然有几分姿色,不过是草包枕头,夫人都不喜欢她。我家小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比她合适做正室多了。”

“还有这事?”李东奇道,“我也奇怪你家小姐怎么就给人做妾了。”

“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纹儿低声道,“反正事已至此,将来怎么个过活,还不得自己争取么,所以我才来求哥哥的。”

李东笑了:“这样的事,我能帮什么忙?你东哥我就是有两分傻力气罢了。”

“东哥可真谦虚,”纹儿笑了,“谁不知道东哥武艺高超,这整个安志县,怕是都找不出对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拜你为师呢。”

“这倒是真的。”李东眯着眼点了点头,对这话十分受用,“说吧,我能做什么?”

“旁的我也不说了,里面枝节太多,也唯恐牵连了哥哥。事只一件罢了。”纹儿说完,起身到门边张望了几眼,又把门合上。

李东不在意地道:“在我这里没事。还没有哪个小子敢不长眼躲在外面偷听。”

“还是谨慎为好。”纹儿走回来道,“我求哥哥做的事其实也是偷听而已。”

“什么?”李东眉毛一掀,“难道你是让我去听那正室的墙?”

“那倒不是,”纹儿连忙摇头,“我先前说了,那正室是个浅的人,一看就懂。只是最近不知为何,做了几件得体的事,夫人看着满意的很。不过我和小姐都怀疑她身后有高人在指点,不然依她那子,自己闯祸是迟早的事。”

“那便等着她闯呀。”李东敲了敲烟袋道。

“等不及了,”纹儿摇头,“她已经有了身孕,若是生下庆家的长子,那我和小姐就都再无翻身之日了。”

“你是说……”李东拿烟袋在脖前一横。

纹儿一怔:“暂时……只是想看看她和她背后的高人在搞什么鬼罢了。”

“那高人是谁?”李东终于有些好奇了。

“是‘有治堂’里的女大夫,叫音顾。”

“安志县什么时候有女大夫了?”李东惊讶道。

“所以要查查她的底细,”纹儿咬了咬牙,“她若是和越喜眉没什么关系也就罢了,若真是她在后面指使出主意想对付我家小姐,那说不得还是要请东哥动手。”

李东无所谓地点点头:“罢,就帮你这个忙吧。”

纹儿大喜:“东哥身手好,来去无踪不会被人发现,就算……纹儿也相信东哥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李东一笑:“得罪了我纹儿妹子,算她倒霉。”

纹儿也从没放过这样的狠话,心里一阵狂跳,手心都有些出汗。

“什么时候,怎么定?”李东又问道。

纹儿微微沉吟:“等我的消息吧,很快的……”

几天后,庆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时,陪在位末的王怡月突然感到不舒服。

“是不是晚上着凉了?”刘氏问道。

“不知道,就是头有些晕,”王怡月扶着额站了起来,“老爷、夫人,大少爷、姐姐,你们吃着吧,我先回去了。”

刘氏倒是叮嘱纹儿:“看看她想吃什么,让厨房做去。”

“知道了,夫人。”纹儿扶着王怡月走了几步,突然轻声叫道,“呀,小姐的手烫得厉害。”

喜眉坐在那看到这,也不好不张口了:“别是有什么病,还是叫大夫来看看吧。”

“就去请那个音顾姑娘吧。”刘氏说道。

“可是现在已经入夜了……”纹儿踌躇了一下。

刘氏道:“到时候多给些诊金就是了。还有那些香和茶叶,我也要谢谢人家才是个理。”

喜眉本只是顺口说说,却没想到刘氏还这么记着音顾。正好她这几天也闷着了,有个人说说话也好。于是她对小弦道:“你领着人去音顾姑娘家把她接过来吧。”

小弦应声退了出去。

一会儿后饭菜都撤了,庆财主坐在那剔牙,刘氏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杯茶递给他,说道:“老爷最近生意还顺利么?”

“还算顺利,”庆财主道,“过几天我要到乡下去走一圈,会住到清明后再回来。”

刘氏斜了他一眼:“清明之前,我会回去的。”

庆财主点了点头,喝完了茶便走了。

喜眉坐在下面只顾自己喝茶。

这次来县里过年,庆财主没有把他的小妾带过来,对于她来说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因为那个庆丰收也没有跟过来。这次庆财主回去,大概也是那边在念叨了。喜眉有些头疼,这样复杂的家事她不太能理得清,所以一直都凭着本能在做事,还幸好没有犯什么大错。

庆财主走后,刘氏就把茶碗摔在地上。庆登科忙跳了起来躬身退了出去,直奔书房。喜眉眼巴巴地看着夫君走了,只剩下自己面对怒气中的婆婆,不禁头皮都麻了。

刘氏一向看喜眉不顺眼,此刻见她如此柔顺,只知道低眉屏息,自己的气倒有些没处放去。

“一个个都叫人不省心。”刘氏哼了两声站了起来,对喜眉道,“等会儿音顾姑娘来了你替我好好招待着。咱们家也有些山地,那个什么香蜂草,问问能不能弄些种子来种,以后倒会是笔好买卖。她若是不松口,你就多和她走动走动,总得为你夫君多弄些好处来才行。”

“我记下了。”喜眉也站了起来,把她扶出了门去。

喜眉回院子的时候,小弦还没有回来,她坐了一会儿,还是抬脚往外走。

院子里扫地的婆子见她从房里出来,忙过来道:“少夫人要去哪?”

“到后面去。”喜眉说道。

那婆子一愣,四处张望了下:“小弦那丫头呢,怎么没在边上伺候着?”

“我这就是去找她。”喜眉说着便出了院门。

扫地的婆子见她走远了,这才啧啧道:“这世上哪有少夫人亲自去找丫头的理。难怪大家都不怕这个少夫人,太没脾气了……”

王怡月的院子喜眉这还是第一次来。这院子比自己的小几分,可是却是修缮过的,处处透着新。喜眉看得有些扎眼,立在那进退不得。

而她一进院子,便有几个下人盯着她一脸愕然。

“少夫人,您怎么也来了?”小弦领着音顾后脚也就到了。看到喜眉立在院中,几个王怡月院里的人似是远远地围着她,小弦便立刻上前,掩在她身前。

“怎么啦?”喜眉倒没有小弦这般的警惕心,推了她一下,又回头朝着音顾招手,“音顾!”

音顾一踏进院子,便定住了脚步。

“少夫人,您怎么也来了。”在房里照顾王怡月的纹儿走了出来,惊讶道。她又看到了音顾,便忙朝她走来,“音顾姑娘,快去给我家小姐看看吧。”

音顾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缓缓敛着气息若无其事地跟着她进了房。

喜眉在后面翘了下嘴,低声问小弦:“她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小弦不解,见少夫人只瞧着音顾姑娘的背影,这才道,“我去接她的时候她也没说什么呀。”

说着话的时候,几人都进了王怡月的卧房。

小弦一进来就翻了翻白眼。

少夫人是这庆家大少爷的正妻,可是却过着很节俭的日子,当然这和她娘家也不无关系。可是你王怡月只是个小妾,有必要把这房间弄得像个公主住的地方一样么。

这绕鼻的香气,恐怕也是用来勾引大少爷的吧。还有那纹儿丫头也穿戴不凡,倒像是随时要躺在大少爷床上,得个什么名份一般。小弦很是不屑地瞟了眼纹儿,她虽然卖身在庆家给了少夫人做丫鬟,可是却已经有了意中人。等时候到了,她就求少夫人给她做主。

纹儿原本就有心事,心里正计量着,见小弦这样瞧自己,不由心头冒火。

总有一天她们会扳倒这对笨主仆的,哼,等着瞧吧。

音顾此时正在给躺在床上的王怡月切脉,喜眉便立在她身边看着。

“还有哪儿不舒服?”音顾缓缓收了手,问道。

王怡月伸手摁了摁太阳:“方才吃饭的时候头疼,吃不下东西。现在躺了一会儿,好像又没事了。”

一旁有个婆子送了茶水进来,她眼睛亮了亮,突然话道:“是不是也有孕了?”

这话惊了一室的人。

王怡月呆了一下,随即狂喜,立即去看音顾。而这女大夫并没有开口反驳,倒有些坐实了似的。

“唉呀,恭喜小姐。”纹儿最快反应过来,喜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今天原本只是设个计,什么头疼的,都是幌子罢了,目的就是引这个音顾来。可是,却没想到居然能撞着这么个大喜事。

喜眉也是愣了愣,但她没有说话,有些疑惑。

果然,音顾等王怡月她们笑开了花这才摇了摇头:“不是喜脉。”

喜眉这下知道自己为什么疑惑了。音顾上次只是看着自己便知道自己怀孕了,若是王怡月也是怀孕,她本是不必再问的。

王怡月的笑僵在脸上:“音顾姑娘——您可要看准了。”

“错不了。”音顾肯定道。

纹儿随即剜了那婆子一眼,那婆子只好缩着肩退了出去。

“那可真是空欢喜了。”王怡月勉强笑道,方想起来今天的计划。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唤道,“纹儿,去给音顾姑娘取诊金,这大晚上的,害音顾姑娘跑这一趟。”

喜眉看着纹儿拿了块大概是一两的碎银子塞进音顾手里,心里不禁惊讶。这两人怎么这么大方,难道也想把音顾笼络过去?她想着便上前挽住音顾的手臂:“我送你出府。”

“这哪里使得,”王怡月忙道,“姐姐来这里已经很让妹妹感动了,这送大夫的事还是交给纹儿吧。”

“按我说,这么晚了,咱们宅子里是有灯,可是走到外面,那不是一片漆黑么。我看音顾姑娘就在这里歇息一晚吧,明天一早再出府也不迟。”纹儿说着笑了笑,“反正音顾是姑娘家,方便得很。”

“这样当然最好,不过……”喜眉先喜后虑。她倒是巴不得能留下音顾来,可是她是知道音顾脾气的。当初在乡下的时候是碍于大雪她才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不就走了么。她一定不太愿意在别人家留宿。

不过出乎喜眉预料,音顾竟点了点头:“好吧,”她对喜眉道,“就住你那边吧。”

喜眉张了张口,尔后回头对小弦道:“点灯,咱们回去。”说完她拉了音顾的手便走了。

王怡月和纹儿等她们都走了,这才交换了个眼神。

王怡月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选的人可靠么?”

“再可靠不过了。”纹儿略有得意,“他身上有些功夫,别说潜在房外,就是钻到屋子里,那两人保准也发现不了。”

“那他人呢?”

“我让他翻后院进来的,刚才一直在咱们院子里。这会儿应该已经跟上她们了。”纹儿又低声道,“小姐你瞧,说去,那音顾就跟着越喜眉去了,没有鬼才怪。”

王怡月点了点头:“我也注意到了。她好像对越喜眉特别好似的。希望今晚一切顺利。对了,如果这人可用的话,以后少不了好处。”

“谢小姐。”纹儿行礼喜道,“无论如何,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第十五章杀气

庆府宅院深深,每个院子之间的回廊里皆点了一芯灯,一路微明。两旁院墙被灯火照出半壁暗白色,又反剪了树影峥嵘。夜风于刚刚现了嫩绿的树枝中穿梭而过,发着轻呜的声响,猛一听到定要令人心起惧意。

不远处有几人拐进了回廊里,轻微的脚步声顿时拂散了些笼罩在沉寂中的夜色。

小弦在前面引着灯,耳朵也不闲着,听着身后的人的动静。

喜眉走在音顾身侧,不时回头张望了几眼,确定无人跟着,这才与身旁的人说话。

“她真没有什么状况么?”

音顾步伐略微飘浮,节奏被刻意打乱。她的心神已经悄然凝聚,不动声色地锁定了身后的某一点。

若说自己杀人不少,可都接的是家族中的任务,应该难有敌人寻上门来。何况那个气息从刚才自己进王怡月的院子时就存在,充满起浮不稳的烈意,偏生尤为自信。

音顾安然走着,嘴角忍不住牵起一丝笑意。

喜眉捕捉到这点笑意,心里竟然一寒。为什么音顾要笑?为什么音顾在自己问了那句话之后就笑?她手心冰冷地去握音顾的手,却发现对方的手比自己还要冰冷。

“你不必瞒我,”喜眉低声道,“她到底怎么了?”

音顾扫了她一眼,淡淡开口:“她没有事,休息一两天就好。”

“可是……”喜眉不解,刚才音顾那抹笑,太古怪了。

在乡下的时候,她也偶尔见过屠夫杀猪的情景。那些猪还在圈里吃着槽食,屠夫和看热闹的人便站在圈外指指点点,讨论着要对哪只下手。说到兴处,便要比画着吹嘘自己杀猪的手法技术,末了便会对着那些什么都不知道,还抬着头呼呼哼着的猪们露出笑容。

喜眉当然不敢说音顾的笑类似屠夫,只好忍了话,匆匆走着。

穿过回廊,进了院门,喜眉想了想便把音顾朝自己房里带去。

音顾慢慢地走着,直到感觉到身后那道气息像风一般也掠了进来后,这才放下心来。

自有下人过来把院门关上,不过院中夜里都有点一芯灯,几棵树立在院中,暗自指天,自生长起便注视着这院里的一切,默默无语。

各人进了屋后,院子里一时静若无物。一个人影自院门边的影里闪身出来,像只豹子般掠向院中的某棵树,然后侧身与树成一线,巧妙地把自己藏匿在了树背。

不远处的房中,掌了灯。

小弦忙着为喜眉打水准备伺候她洗脸,而喜眉正极力邀请音顾与她共处一床。

“你看,你也是一人,我也是一人,床这么宽,咱们睡下绰绰有余,还可以说些悄悄话,不好么?”

音顾侧立在窗边。

她立的位置很妙巧,桌上的烛光不会把她的身影映照在窗纱上,而她却可以隔着墙细体着外面的动静。

“音顾,你在干什么?”喜眉走过来,伸手便要去推窗。

音顾及时拉住了她,并把她拖到床边。

“你要早些休息。”

“那你呢?”喜眉仰头问,眼眸睁得老大。

“我与你睡,若是碰到你的肚子,出什么意外怎么办?”音顾问。

喜眉当即抱着自己的肚了移开了些身:“原来你睡觉不老实,那可不行。”

“我去把隔壁的房的灯点上,音顾姑娘睡那边就可以了。”小弦走过来道。

音顾脑子很清醒,外面的人虽然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人无聊的时候逗弄只小猫小狗也是可以打发时间的。

眼见着小弦推门出去了,音顾索跟在后面道:“我还不困,就在这院中走走。”

喜眉忙站起来跟上:“那我陪你。”

小弦无法,只好先点了隔壁的灯,然后陪着两人在院子里走着。

院子里一圈儿房,沿着边儿,三个人慢悠悠地逛着。

“我没事的时候也这样走着,到现在走一圈要量多少步,都快能记下了。”喜眉笑着领路,却是带着音顾或上或下的走着各个房前的台阶。

“这是对的。”音顾点头,末了微微一笑。

那树后的人似乎身形较宽,正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贴着树干挪动位置,显得小心谨慎。

“这院里的树我来的时候便光秃秃的,也不知道到底长的是什么样的叶子。”喜眉突然朝院中的树走去,正是那人躲的那棵。

音顾几乎能感觉到那个气息微有停滞,她便开了口:“小心脚下。”

喜眉停下了步子,回头朝她灿然一笑:“没事,你别忘了我对这可再熟悉不过了。”

音顾点点头。那人速度倒也不慢,趁着喜眉这回头的瞬间,便蹭到了另一棵树后。

“少夫人有次没事围着这树绕圈,差点没绕昏了。”小弦走过来扶着喜眉,不禁突然乐着说道。

“就你嘴多。”喜眉轻拍了她一下,叹了口气,“不然怎么办呢,日子过得实在是无趣极了。”

音顾看着她们主仆相携,点点夜色里,倒有些兴味。不过,她很快发现那个始终在自己控制范围里的人有了动作。

小弦扶着喜眉,正在院中走着。喜眉手扶着树干,绕过这棵,便去绕那棵,眼见着又到了那人藏身的地方。

而那人这次却没有再躲,反倒悄然伸出了一只脚。

在这只一点灯光的院子里,这一只脚伸得毫不起眼,仿佛是那棵树生了怪病,于底部歪斜着长出了一个结,又像是有一块不大的石头,从一开始便搁置在这里。

若是喜眉继续走着,想必必然是要绊着这只脚吧,而后果,谁知道呢!以那人的身手,要在喜眉跌倒,然后一片混乱中逃脱应该是很轻松的事,而喜眉却要背上自己不小心动了胎气甚至保不住孩子的危险……

音顾缓缓向前踏出了一步。

在此之前,她能察觉到那人的注意力不单放在喜眉身上,甚至也总在窥视着自己。她隐约能猜到此人是王怡月派来偷听这边动静的,既然她引了自己来,自然自己不能让人家失望,所以她才答应了住下。

现在在院子里走着,存的便是逗弄这个人的心思。喜眉举止不定,全凭子,看他东躲西藏也好似拿鱼逗猫。

可是,这只猫突然之间把眼睛直盯着了那条鱼,甚至贪婪地起了吞鱼的念头,音顾自然就不想玩了。

这条鱼,可是别人请她养着的……

音顾虽然只是缓缓向前移了一步,但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似乎一下子凝固了。以前她最常做的事便是敛杀意,不过她今天没打算杀人,所以不介意嚣张一把。

那树后的人原本正专心致志地等着自己的猎物,可是突然之间却觉得自己身后有另外一双眼,正冷漠如视死物地看着他。便也在同时,一股杀伐之气,竟然一瞬间就在这小小的院落里肆意弥漫开来,他的整个人都似被弹压住。

他的额头霎时就起了汗意。在这安志县他向来自负没有对手,所以反而韬光养晦。可是早年他也与人狠斗过,也入山追捕过野物,可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在那两个女子还没有走到自己脚尖前时他闪电般地收回了脚,并侧移了一下身子。他明白如果这一脚绊倒了那个少夫人,那自己也别想活下去了。

识得自己几两重,方知轻重,这一刻他后悔极了。能被这气机压制至此,他已经知道自己全无胜算。

空气里似乎到处飘浮着铁屑,每每相互磨擦中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声响,并迸发出刺目的碎光。这些,一一都在他的周围反复出现。他猛地醒过神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陷入了那种幻境中,那些是他曾经学打铁时最讨厌的东西。

对,他就是李东。

今天他得了纹儿的信,找了个机会隐进了她们院子里,只等着鱼儿上勾。

原本今天这一计下来,纹儿除了让他偷听那两人说话以外,还要寻找机会,看看能不能让那个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落掉,最好是能嫁祸给那个她们都看不顺眼的女大夫。起先他跟得很顺利,按纹儿的说法,如果那个叫音顾的女大夫愿意跟着少夫人回院,就说明她们一定有问题,回院后肯定要谈话,他只听着便好,其他的随后见机行动。可是谁知道进了这个院子,那几个人不在屋里谈着,竟然跑到这院子里散步,害他一时东躲西藏,好不恼火。

适才看到这个少夫人朝自己这边走来,他也是灵机一动,伸了脚去想要绊她一下。这夜里她不好好在屋里呆着,走到外面绊着什么摔一跤,也是很能说得过去的事,这下纹儿要的目的也便达到了。

他是极有自信做这一切的,可是,他不知道音顾其人。

现在,他还是不知道这院子里到底谁在另一个暗处监视着自己,或者说,他连脑子里动念的勇气一时都没了。身旁的杀气还似狮虎一般在他身边游梭,背靠着的树都似有生命般在颤抖,令他越发一动也不敢动。他心中万心惊恐,竟不知自己怎么就陷入了这死亡的陷阱中。

那两个女子的声音还带着笑意,浑然不知这场中的较量,一边说着话一边仿佛走得越来越远。开合门的声音响起,一会儿后院落里又是李东刚潜进来藏好时一般的寂静。终于,就在他冷汗淋漓,肢体快要麻痹的时候,那股杀气终于于他身旁退却,渐渐消弥至净。

像被捆了千百道绳子被人挥剑斩断般,李东又是一个晃神,人差点扑倒在地。浑身难抑的酸痛提醒他这并非一场恶梦,又告诉他这个院子像毫无声息中张开的血盆大口,一但轻举妄动便要将你噬得尸骨无存。

提了残存的半口气,李东手脚并用地翻出了院子,并以能做到的最快地速度远离了它。

音顾轻轻打开房门。

那人已经走远了,却像丢下了三魂四魄在这院子里,还在一路拖沓追随。

喜眉已经回房睡下了,她极听音顾的话,音顾只说她该早点休息,她也就没有拉着音顾多聊。音顾虽然告诉过她自己杀过很多人,却并没有打算把这事告诉她。解决事情有很多种办法,告诉她——一定会变得奇怪并且无法收拾……

弹指灭了房里的灯,音顾潜出了门,朝着那些充满惊畏余魂的空气追了过去。

像是一只野兽撵着伤了心肺的兔子,音顾自然跟得轻松之极。

李东狂奔在夜色的街道上,黑衣如点,倒是把力气花到了极至,也不知跑了多久才到的家里。

音顾目力极好,环视了下四周,发现这里错落的房屋较为凌乱,有些甚至像是见缝针似的。这样的地方竟然藏着一个会武功的人,音顾也有些意外。

见他进了门后里面随即便有了灯光,音顾隐在墙边,凝神细听。

里面有女人说话,带着埋怨的意思:“这大晚上的,你去哪了?”

“别问了。”那人的声音底气无全,却是嘶着嗓子道的,“不想守寡,就当我没出去过。”

那女子便不敢再说什么,一会儿后灯便灭了。

音顾等了一会儿,缓缓一步移到了门前。

屋里“呯”得巨响,像是有人翻滚在地上,传来闷哼一声。

随即又是女人的惊呼:“当家的,你这是怎么了?”

“嘘——”那人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像是要湿透了般。他的心里狂呼着,怎么可能,那杀气,竟然尾随过来了。

音顾淡淡一笑,伸手叩门。“笃笃”两下,像是从司里来的索命声。

第十六章较量

音顾的杀气一放即收,而这叩门声却像是钻在了李东的心上,骤时停顿使他都有些变色。

音顾听了听,里面瞬间一片死寂。

久久,那人才颤抖着吐了一个字:“谁?”

音顾只又叩了两下。

于是李东突然就愤怒了,血中许久不曾涌动的战意被激发了出来。尚未看到人影就吓得直逃回了家,这份迟醒的难堪已经淹没了他的理智。不管外面是哪里来的好手,他也动了要撼上一撼的念头。

打定主意后,李东把两个孩子和妻子都关在卧房里,这才顶着压力去开门。

可是他一拉开门,却又愣住了。

门外一素衣女子,安然静候。

先前那杀气让李东嗅到了噬血的气息,对方显然是混迹江湖的老手,方能那般转念于瞬间,沉稳老辣,不动声色。可他万万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名年轻女子,且衣着单薄,站在这夜幕中,有着说不出的暧昧。

难道说那些将她压制的动弹不得的杀气便是发自这女子的?

李东面皮惨白,却一阵寒意直冲头顶,他不愿相信,甚至侧头去看她的身后。

“别找了,”音顾微微一笑,却双眼无情,“这里没有旁的人。”

李东顿时惊得毛骨悚然,不禁倒退了两步。

音顾顺势跟进来,反手合上门。

这是个很小的家。门内正面摆着一张八仙桌,墙边放着两把圈椅,角落里堆着一些新耕具,泛着幽幽的蓝紫光。

这些,一眼便尽收眼底。

再往前似乎便是卧室,里面有几个呼吸声不加掩饰的透着紧张害怕。

音顾走到一旁,与李东错肩而过,缓缓落座。

李东全身绷得死得,渐渐蓄力于双掌,只待一个不合,便抢先发力。

对方是个女子,这令他又多了几分把握。若是拿捏得好,一掌拍下去,兴许就可以抹灭掉今晚所遭受的屈辱。

是的,李东只要一想到方才被这女子的气息惊退,便羞愧难当。现在人已上门,便意味着再没有回头的余地,所以,李东现在很兴奋,甚至激得空气都似在呜鸣。

李东突然暴涨的杀气并没有影响到音顾,她甚至还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身为主人的人依然还满脸戒备地立在那儿,音顾只好反客为主。

“谁让你动得手?”

李东一愣。这女子的声音略低,不够柔软,更像是发号施令的人,竟然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对手。他缓了缓,这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音顾轻慢挑起音调,“你还想试试?”

“哼,”李东冷哼一声,“被你找上门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音顾摊手:“明明是你想要暗中伤人在先,怎么恶人先告起状来了?”

李东暴起双目:“我倒要见识一下你的厉害——”说话的同时,李东便出招了。

长年打铁,永远不变的那个过程里被李东揉进了自己多年的所学。打铁与火为伍,故而他的双掌也是充满纯阳之力,掌风灌入的内力是多年淬所得,招数不够变化多端,却于中充满勇猛之气。

只见他一步上前,右掌奔着音顾的颈项斜而下。打铁中便有“淬火”这道工序,铁胚要有技巧地放入水中冷却,若是打造大些的铁具,入水则要快速为佳。李东这招便是从“淬火”悟出来的,掌势便如那烧红了的铁胚,一但碰上必然直接要烧了对方命。

此刻,李东是毫无保留,直把自己的保命三招使了出来。

反观音顾,听掌风带着炙热而来,她便脚尖点地,圈椅浑似与她融为一体,轻巧无声地朝后退却了一椅之位。为避开带过的残力,她只伸手在身前一抹,一一阳两气对撞,又错身而过。

李东冷笑,倒也没指望这一下就能击毙对方。他向后撤了一步,右掌翻腕,引力回来。在早年做徒弟的时候,李东便管着拉风箱一事,推进要气力,其实抽回更加讲究技巧,如何巧妙运力引向自己,他一直都在琢磨,最后,便成了这第二招。

音顾扬眉,身子像被一股旋风吸住,膝下的裙摆飘荡起来,径直朝着那只手掌扬去。她双手搁在膝盖上轻轻捋过不安份的衣裙,脚跟微顿,圈椅如磐石一般安然不动。

李东见音顾稳如泰山,此时已经没有慌乱。他知道若再不竭尽全力,只怕全家人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他索扎好弓步,手掌一吸,将角落里那堆刚刚打好的耕具吸了过来,趁耕具倘在半空中时,他便抢圆了手臂,将耕具借掌力甩打出去。这便是第三招了。换了旁人,若是第二招将人吸到跟前,紧接着便是吃这平时抢几十斤的铁锤千锤万锤积累的掌力,必然要被拍得脑浆迸裂。

现在,掌力已经无法到达对方的身前,他只好借势而为。

那些耕具多是为了马上要进行的春耕劳具,只待回去装上木柄便可以使用了。这回李东不管不顾地将这些口齿锋利的铁家伙齐齐朝音顾抛了去,便是当着暗器使用的。

耕具在空中互有碰撞,发出响亮的声音,可是因为速度实在极度,所以依然朝着目标飞过去。

音顾依然没有起身,她甩袖如盾,将耕具一一拂开。末了,从袖出探出掌去,拿住了最后一只耕具。

这是一只三齿耙。三个锋利的耙尖光芒闪烁,其色冷若冰霜。音顾缓缓站了起来。

李东已是面无人色,浑身功力随着这三招一迳流失而尽,他瞪着眼看着对面的女子缓缓起身,明明身子想动、想逃,脚下却似生了一般无法动弹。

之前也就是这种感觉,竟没想到真是发自这女子。李东脑中一片清明,口里却已满是苦涩。要知道那个少夫人身边有这样的真正的高手,他哪里会去帮这个要让他家破人亡的忙?

音顾起身后,伸手掷出了那只三齿耙。

三齿耙的耙尖朝着地面梭去,却如有线牵引着一般,只盯着李东的双脚。

李东依然被音顾的气息锁死,终于只能僵直在那,仅仅暴发出一声惨叫。

那三齿耙刺破了他的右脚鞋面,一瞬间似乎都能听到轻微的布裂声。如此穿皮磨骨,李东痛得几乎痉挛。

卧房里的母子三人再也忍受不住,推开门奔了出来,一见到李东右脚鞋面被鲜血浸透,人还似被三齿耙钉在那儿,顿时都大哭了起来。

李东惨白着脸,大吼了一声:“都给我住嘴。”

室内顿时就没了声音。李东扭头去看音顾:“要杀要剐我李东认了,只是请你放过她们母子……”

音顾微愣,坐下后淡声问道:“谁说我要你的命了?”

李东一家子都呆了一下,李东也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你、你说什么?”

“我没想过要你的命。”音顾想了想,“在安志县住了这许久,倒也不知道有你这样武功尚可的人。”

李东嘴角抽搐,浑身忽热忽冷起来。

弄了半天,原来对方只是觉得难得遇上,所以才试探他?刚才想必并没有让对方花什么力气吧,可是这代价……李东看着自己脚背上那只静默的三齿耙,顿时也恨自己为什么要打造得这么锋利。这可真是害人终会害已。李东叹了口气,心里突然有了很多厌倦之意,也说不清是对什么。

“不过,要杀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音顾突然又道。

李东一家子的心又紧跟着提了起来。

“所以说,我不杀你,你便欠我一命。”音顾缓缓盯着李东,“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命都在人家手里,又哪能容自己说什么对不对呢。李东苦道:“你说对,便对吧。”

音顾微微一笑:“你先把这东西拔了,再来与我说话。”

李东黑着脸蹲下身去,手一碰到耙柄便能感到一阵刺痛,他便迟滞了一下。

“你是自己拔,还是我来帮你?”音顾的声音从上方悠悠传来。

李东胆儿一颤,牙一咬,手便用了力。

拔出的三齿耙锋上,鲜血尚还在滴,李家嫂子哆嗦着把孩子弄了去房里,然后又是打水,又是拿药粉。

李东见音顾闭目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便也就急匆匆地脱了鞋子,洗净脚上了药,然后他又把妻子赶进了房里去。

最终,两人分坐在两把椅子里,相伴的是一室灯烛的昏黄和地上乱七八糟躺着的耕具。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东这会儿才想起来,纹儿说过她只是个女大夫,名字叫音顾。他一边在脑中飞快地想到,外面也没有听说过有这么厉害的年轻女子呀。何况有她这样的本事,若是在江湖中行走,那不得成为一代侠女,被那些才俊公子们仰慕么。她为什么要隐居在这小小的安志县上?

音顾、音顾……

想到这个“顾”字,江湖中倒是有一家顾姓人氏以杀人为营生,专做见血封喉的买卖。据说甚至从中流传出一句话,说什么“一顾还颦欲笑,再顾断却人肠”,却不知说的是顾家的哪个杀手。

眼前的这个音顾,又是否与那家人有关系……

李东越想越害怕,若真是如此,自己便算是得罪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一家人,从此夜里恐怕再无安稳觉可睡……

音顾看着李东,有些不明白。自己没有再用杀气吓唬他,也不曾说什么致命的话,为何对面的人虽然不吭一声,却已经是汗如雨下。

音顾低眉反省了自己一下,难道出来这么久,已经做不回隐入黑暗的自己了吗?

不过,这并不是问题,对于音顾来说,她现在还不想要回去。

两人便这么沉默片刻后,音顾还是开了口:

“我刚说,你欠我一条命,对不对?”

李东忙点头:“对。”

“那么,我要你去保一条命。”音顾慢条斯理道。

李东一愣,不明白音顾为何会提出这个要求。如果说她都无法做到的话,自己又凭什么做到呢?他迟疑了一下,方问道:“你说的,是谁?”

音顾翘起唇角,眼里一丝嘲讽:“便是你原本要害的人。”

“啊?”李东愕然,“你说的是庆家的少夫人?”

“对,就是她。”音顾点头,“怎么,你也承认自己是要去害她了?”

李东自知失言,只好收口不语。

“要查出你是受谁指使,那也简单的很,只是我不愿意浪费那个时间,所以,”音顾微微掸袖,“我只要一个结果便好了。你能不能做到?”

李东早已后悔替纹儿出了这个头,也怨自己没有清对手的轻重。现在事已至此,自己在人家面前已经沦为砧上,只好退而求条活路。何况对方身后也许就是那个世人皆知的无情顾家,他已经动不起一点侥幸的念头了。

只是,李东还是迷惑不解:“你不是在保护她么?”

“她是扎了在这的人,我却不是。”音顾道,“也许再过不久我便要走了,以后若是还有人来害她,你便要一力承着。她若有什么意外——”音顾没有说下去,只是笑了笑。

这一笑倒也不是无情,李东却也在寒意中明白过来。

“可是,我也不是庆家的仆人,本见不上那少夫人的面,何来保护一说?”

音顾微微挥手:“我只是留着你备用。明面上不行,你便要暗地里注意着。”

李东听到这里,已经知道自己生命无攸,便忙道:“我照办便是。”

音顾点了点头:“按着规矩,回头我再给你一颗药。你不出差错,也就没什么感觉,若是不守规矩,”音顾扫了他的脚面一眼,“你会很痛苦。”

李东心中惨淡。暗叹自己虽然没有了命危险,却依然把命脉悬在别人手中,这大概便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吧。

音顾站起了身来,掩起袖子打了个哈欠:“对那少夫人有害的人无非就那几个,她们若是再不老实,也就没你这么好的命了。”她看着李东,“你明白该怎么做了吧?”

李东忙点头,挣扎着站起来,他想了想,还是胆战心惊地小声问道:“你叫音顾,不知可否知道离伤城顾家……”

音顾原已踏出了几步,听罢便收住步子,缓缓转身。

李东一触及她的眼光便缩回了跟了半步的脚去。

那双眸子里,森然一片。

“你是在给我杀你一次的机会么?”

第十七章榆钱

听了音顾的那句话,李东反而心里安心了些。若是照着音顾的话去做,自己大概也就没有什么祸事了。

第二天,纹儿既没有听到越喜眉院里传出什么好消息,也不见李东来,心下便疑惑了。王怡月再三追问她,她无法,只好出门去找李东。

只是这一回李东只是磕着烟袋说昨晚什么也没探到,而且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最后告诉她不要再来找自己了。出于亲缘关系,李东还是隐晦地告诉纹儿那个少夫人惹不得。

可惜,纹儿立功心切,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见李东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只知坐在床上休息,心里真是又恼又气,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离开李东家后,纹儿走在大街上,心里也是一片茫然。这回去后小姐问起来,什么都像没做一般,指不定要被骂成什么模样。而最重要的,她已经厌倦了自己的丫头身份,凭自己这模样和机灵,做不成夫人,做个妾室那不是应该的么。

只是,该怎么办呢?

街上人来人往,纹儿看着一些女子欢声笑语,招摇而过,心里十分羡慕。她站在街边看了会儿,方想起自己出来太久了,便又匆匆走着。只是她还没走出数十步,便被人拍住了肩膀。

再有几天便是清明了,清明前后却又是个踏青的最好时机。在安志县外有片小树林子,林子外又有一块开阔的草地。那草地是归“安志书院”所有,每年清明节前书院都会领着所有的学生到那草地上游玩。

今年是新夫子授课的第一个清明,夫子在纸上为众人写了“纸鸢”二字,说是让各学生领着家人齐齐到草地上放纸鸢去。

夫子的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学生的赞赏,而庆登科一回来向刘氏说后,刘氏也点了点头:“你们这个夫子是个人。”

当时一家人正准备着吃晚饭,见刘氏这么一说,大家便都听着。

“你们那‘安志书院’里读书的都是什么人?都是贵人家的子弟。纵使家里无官,也是腰缠万贯。那天一去夫子便把人都认齐了,以后若是有个什么事,缺粮少盐的,那还不是招手即来。再加上各家定然不会愿意在场面上输给旁人,就一定会有攀比,所以这事,可轻视不得。”刘氏思了会儿,说道,“老爷忙,就不便去了。那场合大概女眷会比较多,咱们家的,可也不会输给人家。”

庆财主点了点头,肥袖一挥:“这事你看着办吧,要支钱支人,就赶紧的。”

刘氏看了王怡月一眼:“新衣裳肯定是要的,从头到脚都要置备齐全了。丫鬟婆子们也不能丢人,都领一套新的,免得人家说我们庆家什么闲话。”

“马车、毯子什么的都要拿出最好的来,还有茶水点心,要去外面请最好的师傅来打点——晚了可找不着这厉害的人。对了!”刘氏轻拍了下桌子,“纸鸢,纸鸢!既然夫子说了要放纸鸢,那咱们就得做最好的,万一做不了最好的,那也得放得最高最远,总之不能被人给比下去。”

刘氏说完后便看了一圈边上的人:“你们谁会放纸鸢?”

喜眉和王怡月都应了话,还有几个丫鬟也会。

刘氏看着喜眉的肚子:“你挺着个大肚子,就不便外出了,那天你看着宅子就是。”

“可是……”喜眉忙道。

“不必说了,”刘氏转头去看王怡月,“到了那天你负责使着丫头们放纸鸢。”

王怡月忙点头笑应下来。上次纹儿办的事给莫明其妙的砸了,她正气郁着,这回外出摆明着是要捧自己,她怎能不笑。何况还可以在刘氏和夫君面前好好表现自己,机会难得,绝不可错过。

饭席散后,喜眉便一直闷闷不乐,就连小弦也一直在为她打抱不平,念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今夜窗外无月,一切像被笼罩在暗色的雾中,喜眉坐在窗边望着外面不甚清晰的树,不知怎的便想到了那晚与音顾在这小院落中散步的情景。

只是第二天去找音顾时,音顾依然不辞而别。好在此前已经有了次经验,喜眉倒也没有什么异样。

“少夫人,夜深了,小心着凉。”小弦拿了披风过来给她披上。

“我明天要出去。”喜眉突然说道。

“去哪儿?”

“去找音顾。”喜眉气道,“她不许我放纸鸢,我就不会偷偷去放么。我在这已经要闷死了,还想出去走走呢。”

“可是……”小弦犹豫了,“万一被夫人知道,又要责怪你怎么办?”

“我可以不放,看你们放也不成吗?”喜眉起身毅然抬了下头,“就这么决定了。”

小弦被诱惑了,可以出去放纸鸢,这是再好玩不过的事。

说做便做,第二天喜眉一大早去给刘氏请安的时候便说要出去。

“上次音顾来给怡月看病,我还没有与她说妥那茶的事。我决定亲自去找她一趟,定要拿个准信回来。”

刘氏却另说一事:“你要知道我不是不让你去,而是不适合。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庆家的列祖列宗。”

“我知道。”喜眉道,“我心里也绝无怨言,请婆婆放心。”

“如此便好,”刘氏缓缓点头,“你若觉着身子沉了,便让小弦去就行了。”

“她嘴笨,我去更好,何况是夫君的事,我愿意亲为。”

“难得你一片苦心。”刘氏叹气,“你去吧。若是在院子里实在是闷着了,你便再去你二姑姑家住几日,只是第一不许再在外面抛头露面;第二清明节前一定要回来。”

喜眉不想会得到这样的话,不禁喜道:“喜眉谢过婆婆。”

所以,当音顾再次在家门口看见喜眉主仆时,有些意外。

小弦还在打赏抬轿的小厮,喜眉已经拎过了包袱朝她走去。

“你们——”音顾脱口而出,“离家出走了?”

喜眉“扑哧”一声笑了,其颜色当真美艳,“音顾竟然也会说趣话了。”

音顾一愣,了下鼻子。喜眉不是自己,行事怎么会一样呢。她微咳了声问道:“那你们怎么来了?”

“被准了到二姑姑家住几天。”喜眉立在她身前,央道:“我在你这里住几天可好?我回头去让小弦与二姑姑说明白。”

“为什么要住在我这?”音顾转身锁门,她正要去药铺里。

喜眉忙抓住她的手:“我人都已经到这了,你还能把我往外赶么?”

音顾指了指她的脚下:“你不是还在我门外么。”

“你……”喜眉心中一急,看着音顾淡漠的脸竟然有些伤心,话语一时梗在喉间,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你哭什么?”音顾微微皱眉。

“音顾姑娘,”小弦忙过来扶着喜眉道,“少夫人在家里受了委屈,也没有想到旁的人,只想到姑娘你。没想到你居然将我家少夫人拒之门外,”她小声补了一句,“你也好没良心。”

音顾看着喜眉,喜眉却似恼了扭开头去不看她。可惜她一脸哭痕又紧咬下唇,看起来实在没什么气势。音顾只得叹了口气,松开大门:“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喜眉顿时眼就亮了,忙不迭地迈进门去,生怕音顾会再反悔。

“我就知道音顾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小弦屈膝给音顾行了一礼,进去后,又笑道,“我家少夫人认识音顾姑娘真是三生有幸。”

喜眉突然伸出一个头来:“对了,音顾,能不能再带些‘醒神香’和那个什么茶给我?”

音顾给她的回应是“呯”地把门合上。

喜眉赶紧把头缩回去,然后着心口听着音顾刻意弄响的落锁声。她伸了伸舌头,小声对小弦道:“她是不是生气了?”

小弦亦小声回道:“生气就不会让我们进来了。”

“对哦。”喜眉笑了,走了两步,却又苦了一张脸,“不对,她还是生气了。她刚刚不是把门给锁住了么?”

门被锁住了,喜眉出去不得,便是从这个院子又跳进了另一个院子,看似没有什么差别。不过,这是第一次音顾不在的时候喜眉呆在她屋子里。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她都还不是很熟悉,自然也就有些新奇。加上那对画眉鸟许久不见,逗弄着玩儿也可以打发时间,所以过得倒也不烦闷。

其间,喜眉亲自把音顾的卧房和书房整理了一下,然后指挥着小弦把院子里各房都打扫了个遍。快到中午的时候小弦从灶间里找到了半袋子米,便煮了两人吃的饭。可惜没有什么菜,喜眉便看中了院里的那棵榆钱树。

那榆钱树上已是压枝的嫩叶儿成串成串,整整绿了半边天,单是看着便喜人。

喜眉捋了一把榆钱丢进嘴里嚼着,小弦急得在一旁差点儿掉泪。

“少夫人,是小弦没用,把您饿成这样。”

“傻丫头,”喜眉又捋了一把,笑着放进小弦手里,“这东西可香着,你大概没吃过。”

“少夫人,这真能吃?”小弦忐忑地看着那把绿瓣绒花。她一想到少夫人都毫不迟疑地丢嘴里去了,便只能硬着头皮去吃。不过,出乎小弦意料的,这绿叶子倒满是甜味,嚼着嚼着嘴里就全是香气了。

“真好吃。”小弦自己也动手捋了一把。看着这一枝的叶儿在自己手上攒成花型,也很有趣,“真是好玩又好吃。”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是榆钱树,树叶儿是可以吃的。在乡下的时候,我可没少吃这个。”喜眉挽了袖子便继续挑捡叶子多些的枝叶。

于是,当音顾提着食盒推开门的时候,便见到喜眉主仆二人正全无形象地薅着那棵生长得正好的树的叶子,更令她瞪大了眼睛的是那些叶子全进了她们的嘴里,两人还吃得满面春风,一点也没注意到她开了门。

顿时,音顾内疚了。

从手进喜眉家的事以来,她从来都是随心所欲地做事。哪怕抓住了那个李东,也是突然觉得可以替桑梓寻一个接替自己的人,毕竟自己终究是要走的。

所以,李东是她随手牵来的备用,喂他吃的那颗药也是桑梓拿出来的。据说其实是一种蛊,所以才可以控制李东。

可是现在,这受了委屈便想到自己的人投靠了自己,被锁起来后竟然吃着树叶儿当饱,而且,她还是个孕妇……

音顾上前去抓住了喜眉的手:“不要吃了。”

“音顾,你回来啦?”喜眉惊道,“你不是中午都在药铺里吃饭的么?”

“吃到一半记起把你们锁住了。”音顾转头叱道,“小弦,还不住手!”

小弦缩回了伸在半空的手,闭嘴赶紧咽下了榆钱。

喜眉见音顾一脸不快,心中直哀“糟了”。她抬头睃了眼榆钱树,偏低的枝条里有些已经只剩下光杆儿,看起来还真有些凄凉。她舔了舔嘴唇,轻轻顺着音顾的手背,吱唔着小心道:“音顾,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偷吃你家的榆钱的,实在是……”

“拿着。”

喜眉的话被音顾打断。音顾把食盒略显鲁地塞给了她:“进屋去吃饭。”

喜眉打开食盒,里面装着满盘子的菜,她瞬间就被感动了:“音顾……”

音顾抬头打量这棵榆钱树。

这棵树的叶子虽然奇怪了点,可还是一点也看不出哪里好吃,这主仆两人竟怎的被它迷惑住,吃得不亦乐乎?

喜眉见音顾还在检查那些吃过的枝条儿,便也不敢说话。她朝小弦挤了下眼睛,便转身准备去吃真正的中饭。可是,她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的榆钱树树叶“哗哗”作响。她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音顾……”喜眉把食盒丢给小弦,忙上前一把从后面抱住音顾,“你干什么踹它?”

音顾一时不敢乱动,掰开了喜眉的手把她牵到一边:“哪有吃树叶的道理,我把它踢倒了再说。”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喜眉急地团团转,“这树叶儿很好吃呀。”

音顾扫了她一眼,继续坚定不移地抬腿要去踢那树。

不知为何,喜眉便是突然觉得音顾这一脚下去,那树必然将轰然倒下。情急之下,她只好抱着肚子大声叫唤。

音顾收回脚,转头看她:“怎么了?”

“我疼……”喜眉楚楚动人地看着她。

音顾扫了小弦一眼,小弦忙过来扶喜眉,还忍不住说道:“音顾姑娘,这榆钱树叶儿真的可以吃,”她眼睛转了转,“不是因为我们饿极了才吃的,是它真的好吃。”

喜眉也忙道:“是真的好吃,我小时候经常吃,没有骗你。”

音顾这才狐疑地看着这主仆俩:“当真?”

“当然是真的。”喜眉甩开小弦的手,亲自去捋了把榆钱递到音顾的嘴旁,“你吃吃看。”

音顾皱着眉看着喜眉满是期待的目光,她那只手也只离自己的嘴唇一线之隔。音顾缓缓低下头,就着喜眉的手把那一小把榆钱吃进了口里。

“味道怎么样?”喜眉缩回手去,低声问。在音顾吃榆钱的那一瞬间,她的掌心碰到了音顾的唇瓣,温热而柔软的,一点也不像她有时候的那样冰冷。虽然已经成了亲怀了身孕,可是总的来说喜眉还是极少与人如此亲近。每次与夫君行房事的时候有些像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从不曾有怦然心动的感受。可是刚刚这一触碰,她的掌心便似着了火般,所以令她猛地缩回了手去。

音顾不知道喜眉问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脸有些红,还有些眸光闪躲。那一瞬间她想对方是不是在报复自己,可是嘴里这口树叶儿竟然真的吃着香甜起来,有些像喜眉脸上此刻的笑靥……

小弦大气都不敢呼地立在一边看着少夫人和音顾姑娘,心里也在叹气。她从没看过少夫人这般小女儿状过,可惜对方不是大少爷,他——真没福气。

第十八章鸽子

就着喜眉的手,音顾吃了几口榆钱,这才饶过了这棵树。

喜眉见状,忙主动道:“音顾,你可险些错过了好吃食。我家以前还用榆钱做菜呢,”她突然又笑了,“不过若不是今天实在没有找到什么菜,我多半也会忘记。”她看着榆钱树,绕着它走了两圈,“以前一到春天,我姐姐便会爬到树上去给我捋榆钱,可惜……”

音顾见她突然又怔忡了,便示意小弦去她手里提食盒:“先进去吃饭吧。”

小弦伸了手去,可惜喜眉又扭了下身没给她,反倒是自己抱着食盒跟着音顾往屋里走:“这是音顾给送的饭,可是头一回,不可怠慢呀。”

音顾回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可惜喜眉正一脸理所当然地表情,见她回头,还道了句:“对吧?”

音顾耸耸肩,不再理会她,进屋后任她们主仆坐在自己身旁吃饭。

然后,音顾很快知道了喜眉为什么又跑出来住。

“纸鸢啊,”音顾突然想起路过的那家做纸鸢的铺子。每天都有小娃娃立在外面看得眼馋。“想放纸鸢还不容易,去买一个就是了。”

“不对不对,”喜眉忙挥手,“别人扎的纸鸢放起来,那有什么意思。我会扎纸鸢,我们可以自己动手呀。”

音顾不由上下打量她:“你——行吗?”

“小瞧我,”喜眉顿时受了委屈。在庆家的时候被人看不起,难道自己真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人么?不过她很快扬了扬下巴,“只要把东西置办齐了,我马上就可以扎给你看。”

“我也会,我也会。”小弦在一边连蹦带跳的,一脸兴奋。

音顾想了想,见外面微风徐徐,也许这两天正是好天气,便点了头:“好。”

“你答应了?”喜眉惊喜之极,甚至要怀疑那棵榆钱树是否有让人变温柔的能力。

“既然回来了,下午我就不去药铺了,闲也便是闲着,不如看你们扎纸鸢好了。”音顾说罢站了起来,“你二姑姑那,我已经说过了,小弦就不必去了。”

“谢音顾姑娘。”小弦忙行礼,看着音顾又亲切了几分。

音顾问道:“有什么要准备的么?”

“几节竹子、几张纸,一碗面糊,”喜眉扳着指头点头,“还有线,要很长很长。”

“竹子不难找,纸家里有,面粉和线倒是要去买的。”音顾告诉了纸搁在哪,然后便走,“你们在家呆着,我去把其余东西备齐来。”

等音顾走后,喜眉喜得要跳起来,还是小弦忙扶住她:“少夫人,小心身子。”

“没事,”喜眉着日渐隆起的腹部,“这孩子乖得很,从不闹我,将来必定懂事之极。”

小弦连连点头,心中还有些感概。少夫人想着玩便像个小孩子一样,再过几个月却就要当娘了。

趁着音顾回来之前,喜眉先把纸找出来,见到砚台便又开始砚墨,开始想着要做个什么样的纸鸢,要画些什么在上面。小弦跑到灶间去烧了些水等会儿用来调面糊,两人隔着门说话,对方也能听到一些,小小院落里,又添了不少烟火气。

而在音顾回来之前,喜眉居然又有了新的发现。

她坐在桌前研着墨时,竟然看到一只灰溜溜的鸽子大摇大摆地在窗台上走着。

“哪来的鸽子?”喜眉轻轻地放下墨条,又轻轻地起身,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

榆钱树下挂着的那两只画眉正在鸣叫着,喜眉直朝它们挥手,生怕她们惊扰了这只正闲庭信步的鸽子。

可惜大约是有孕在身的原因,喜眉的步子再轻还是惊动了这只鸽子。只是它一向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倒也没有什么怯意,而是扇着翅膀飞到了地上,又继续踱着步子在院子里走着。喜眉一看便忍不住笑了,这鸽子竟和那晚在院子里散步的音顾有几分相似。看来还真是缘份,喜眉越看越喜欢这只鸽子。她试着弯了下腰,却实在不方便,她只好着墙,隔几步一回头地去找援手。

小弦听说院子里竟然飞来了一只鸽子,也不禁乐了。

“这只鸽子别处不去,偏偏飞到音顾家里;别时不飞,偏偏咱们在的时候飞过来。”喜眉一路小声地说道,“等会儿你下手一定要准,千万要抓住它。我喜欢这鸽子,要带回去养着。”

“放心吧,少夫人。”小弦拍着脯跃跃欲试。

等两个人走回院子的时候,那只鸽子已经飞到了画眉鸟的笼子上。这段时间两种鸟虽然完全不一样,但天天见着面也处出了一些感情。

小弦踮起脚尖猫着腰靠近鸟笼,哪知画眉比那鸽子还要警醒些,竟然率先发出了警告声,叫声急切。

喜眉立在一旁不禁柳眉倒立,竟没想到这鸟儿帮起了外人。好在那鸽子看起来实在笨得要命,梳了梳羽毛后仍抬头挺地脚抓鸟笼框儿杵在那。只不过它也没完全闲着,正拿眼睛斜视着眼前这个小心翼翼的小姑娘,好似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家里这么瞧自己。

小弦无意接触到鸽子的眼睛,倒吓了一跳。这鸽子的眼睛里隐隐有些绿色,竟然有些诡异似的。小弦忙退了几步,退到喜眉的身边。

“怎么了?”喜眉疑问。

“这鸽子有些古怪。”小弦含糊道。

“一只鸽子,有什么怪的。”喜眉说罢便悄悄上前,可惜又是还没到鸽子身边,它便飞开了。

好在这只鸽子只在院子里转着,于是不甘心的喜眉只好指使着小弦追着它跑。

所以,音顾进来后,又纳闷了。

刚才是见到她们主仆俩吃叶子,这会儿怎么又追上自家的信鸽了?

那鸽子见了音顾便直朝她飞了过去,落在了她的肩上,一边还“咕咕”地低叫着,像就贴着音顾的耳朵说悄悄话一般。

小弦已经累到不行,索往台阶上一坐,话都说不出来。

喜眉见状便小声道:“音顾,你别动,千万别动。”

音顾便真的不动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喜眉像做贼一般走过来。

鸽子对音顾感情极深,主人未动,它便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莫明其妙的女子朝自己伸手。

喜眉终于抓住了这只鸽子,立即抱在怀里不肯撒手:“总算抓到了。”

“抓它做什么?”音顾转身关门,奇道。

“这鸽子不知道是哪里飞来的,我越看越喜欢,所以想要抓了去养着。”

音顾愣了愣,直接道:“不行。”

“为什么?”喜眉眼巴巴地看着音顾,“你已经有两只画眉了。”

“画眉你可以带回去,鸽子不行。”音顾摇头道。

喜眉傻了:“画眉是我送你的。”

“鸽子不能送你。”音顾这才道,“这是我养的信鸽。”

“骗人……”喜眉惊呼,微一松手,便看到这鸽子又轻车熟路立回了音顾的肩上,她这才有些相信。她想了想,小心问道,“这真的是——可以送信的那种鸟儿?可是,信放哪儿?”

“当然是真的。”音顾抓了鸽子在手里,替它顺着毛,“只不过不送信的时候,我把筒子拿掉了。”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喜眉恋恋不舍地瞧着那鸽子状似享受般地窝在音顾前,竟有点儿羡慕。

“这个真不行。”音顾想了想,“我请人替你打个长命锁吧,算是我送给你孩子的出世礼物。”

音顾的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喜眉自然不可能再纠缠下去,只好道:“给我抱一会儿总可以吧。”

音顾把鸽子给了她。鸽子显然不适应,总在那儿歪头动脑,喜眉不禁多看了音顾前两眼,难道她怀里就那么舒服?

小弦终于站了起来,无力地瞪了眼少夫人怀里的鸽子,然后接过了音顾带回来的东西。

于是整个下午,几个人便坐在屋子里做起了纸鸢。

做的时候,竹子是音顾劈的,喜眉原本担心她没有经验弄得不够好,哪里知道音顾不过三两下便把一排宽窄统一的细竹条儿摆在了桌子上,看得喜眉和小弦直啧啧点头。

而骨架则是扎了好一会儿,主要是喜眉和小弦之间有争议。

小弦似乎一下子也忘了自己的丫鬟身份,和喜眉吵得不亦乐乎。喜眉更是得理不让,笑得脸色嫣红一片。两人为了到底是扎只燕子,还是扎只蝴蝶各据一理,竹条儿被她们一时摆成这样一时摆成那样,折腾得够惨。

音顾不进话,也不愿意□话去。她拿着小刀削着多余的竹篾,把她们的翠声妙语直接当成昔日听过的乐声,倒也感觉不错。

喜眉和小弦最后妥协不定,只好双双看向音顾。

音顾把削好的一把小剑往桌上一拍,道:“就扎一把剑,直指苍天。”

喜眉顿时就笑了:“若是飞得高了,远看那便是筷子了,不行不行!”

“就是就是,剑杀气那么重,怎么好往天上放。”小弦终于也站在了喜眉这一边。不过她看到音顾轻飘飘地斜了她一眼,顿时就熄了焰下去。“少夫人,还是你拿主意吧。”

“那还是扎只大鹰吧,想飞哪里飞哪里,我最羡慕了。”

最后,等日头偏西了,一只大鹰也终于扎成了。

扎好大鹰的骨架后,几个人都不擅长画画,只好在糊好的纸面上拿墨深深浅浅地勾出了些大小不一的羽翅,加上两点漆黑的眼睛,拿着线放远了倒还真有些像苍鹰。而这其中自然是骨架扎得特别好,喜眉的一双巧手也终于让音顾刮目相看。

纸鸢做好了,剩下的只能是希望明日天遂人愿。

喜眉整个下午一直在扎纸鸢,只是扎到一半直在那喊饿。音顾在家里找了一圈只找到中午小弦煮得那些饭,小弦见状便出了趟门去买了些糕点回来。期间喜眉躺到榻上去休息了会儿,音顾则是依然削着那支小剑,眼看着就要削成薄膜一片。

喜眉等了一会儿,突然指着那些剩下的面粉说道:“晚上给你包榆钱饺子吃。”

音顾挑挑眉,便放下手上的东西起身去了院子里,很快就装了一篮子榆钱儿进来。

喜眉起了身扶着腰站在屋内看着音顾挑选着榆钱树的枝条,而且还挎着个篮子装榆钱叶儿,看着看着脸上就满是笑意了。

小弦回来后便按着喜眉的吩咐打水洗了榆钱,等喜眉给纸鸢绑线轴的时候,她就开始烧火热水。

喜眉扎好了纸鸢后便也来了,和面擀皮剁榆钱馅,两个人干得一派火热。

除此以外上桌的还有一盘洒了些霜糖的生榆钱儿,单是看着便水灵鲜嫩,十分可口了。

第十九章纸鸢

第二天果然天遂人愿。

头天夜里,喜眉着实累着了,腰酸得要命,早早便入了睡。

音顾从来没想过要在这个临时的家里招呼客人,所以只好把自己的床铺让给孕妇,然后随便搭了个地方睡觉。深夜的时候音顾听着不远处绵长规律的呼吸声,心下也变得尤为平静。又听到那只信鸽“咕咕”了会儿,她想到自己答应给喜眉的长命锁,便点了灯给桑梓写了封信。

第二天三个人起来后便做了早饭,隔壁人家又十分热闹,喜眉也像音顾一样将那些吵闹声当作了开胃菜色。

小弦麻利得把碗洗了,然后就乖乖地站在喜眉身后等着。少夫人身子不便不能放纸鸢,音顾姑娘看起来也不像扯着纸鸢一路小跑的人,那么自然就只有自己来做这件事。想到马上可以出去玩,小弦快站都站不住,心思直往外面跑。

喜眉这时也已经准备好了。为了不让婆婆再说什么,她特意从家里带来一顶帷帽。这会儿她已经戴好了帽子,放下了帽檐的薄绢,正对着音顾的唯一一面小铜镜照着。这铜镜大概是以前屋主留下的,可能有些年岁,有些模糊不清。喜眉看了半天,透过薄绢也只看到微白一片。

“音顾,这样认不出是我吧?”

音顾正在指使着小弦拿纸鸢,回头看了一下,当即微眯了眼。在她见过的女子中,喜眉的容貌不能算是倾国倾城,可她把薄绢这么一遮,面目有些隐隐约约,倒真有些别样风情。

“少夫人,我看你还要多盖几层才行。”小弦笑着说道。

喜眉撩起薄绢瞪了她一眼。

“走吧。”音顾简单说完这二字,便听到喜眉主仆双双叫起了好。

走到街上的时候,小弦雇了顶小轿让喜眉坐着,几人便朝着城外出发了。

一路上,果然踏青的人不少,音顾指着路,让轿夫把轿子抬到了离城较远的地方。

“为什么要来这么远啊。”小弦拿手扇着风,累得气喘吁吁。

“这里不好么,清静得很。”音顾说道。

喜眉下了轿后,一抬头便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这是片草坡,除了青葱的成片的草外,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各种颜色的不知名的小碎花。今天的风正好是逆着坡势朝上,草与花也就齐齐倒向上游如逆流一般努力逐着浪。

音顾打发了抬轿的两人,并说好让他们午时一过便来接人。而小弦则张开手在坡上坡下跑了一圈,其兴奋劲儿也没了刚才行路的劳累。

喜眉也在草坡上慢慢地走着。草坡下一片良田,田里蓄了些水,映着天色潋潋发光。

“这地方真好。”喜眉呆呆地说着,不禁想起了堤下庄里的一切。不知道幼弟长得怎么样了,不知道娘亲身子骨好了些没,不知道爹是不是又要下田了,甚至不知道姐姐还有没有消息再传回堤下庄……

小弦已经开始把带来的毯子铺在地上。在来的路上她们已经买好了许多吃的,打算中午便在这凑合着吃。等把东西摆完了,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放纸鸢了。

小弦抬头看了看,少夫人正顺着风往上走着,风吹动了她的帷帽的薄绢,又将她的衣裙吹起,她便手忙脚乱地要撩开遮了眼的薄绢,又要去抚下不够安分的衣裙……

小弦忍着笑站起身来,拿了件披风便要下坡。音顾却从她手里扯走了披风,然后朝喜眉走去。

“从来没看过你这么笨的人,”音顾走到喜眉的面前嗤笑着,然后把披风丢给她,趁她双手来接的同时便掀去了那顶碍眼的帷帽,“这里又没有旁人,不就可以摘了?”

喜眉窘得脸色微红:“一时忘了……”

音顾扬了扬眉,把帷帽塞给她,又与她擦肩而过悠闲地走向坡的下方。

喜眉抱着帷帽转身,看着音顾的背影羡慕极了。刚才自己斗着风下去时整个人都有些摇晃,步子也不够稳,直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可是看音顾却如履平地,再平常不过了。

那风,就似是陪衬,只越发显得音顾的身姿优雅,步履轻盈。

突然之间,喜眉心里充满了迷惑。音顾是从哪里来,又为什么来,她自哪里学来的接生的手艺,哪里学的医?她曾说过会走,什么时候走,又为什么要走?她……

问题一股脑儿全涌上了心头,喜眉叹了口气,却想不出要怎么去问这些问题。

而那边,小弦居然就已经把纸鸢给放了起来。

“少夫人、少夫人!音顾姑娘、音顾姑娘!”小弦大叫着一边松着线轴一边往坡下退去。她也许久没放纸鸢了,今天却是托着跑了几步便放了起来。果然还是音顾姑娘厉害,找了个这么和风斗的地方。

“放起来了……”喜眉仰着头看着,脚下却只能慢慢往下移。她抚着肚子,喃喃说道,“快点出来吧,以后娘也可以带你放纸鸢……”

等快要到坡下的时候,小弦慢慢朝喜眉靠拢:“少夫人快来,给你拿着。”

喜眉走了过去接过了线轴,那远处已似看不到线,就像无形中牵引着一头大鹰,随着自己手上的速度或高或低。不过,很快的,喜眉手里的线轴转得越来越快,那只大鹰便飞到高空成了一点,却像拉扯着了一座山一般沉重得要命。

“不行、不行!我快拿不住了。”喜眉急了,手里的线轴像是随时要脱手而去。

小弦一回头,见音顾就立在一边抬头看着,便拉了她一下:“音顾姑娘,拿在手里放就可以了。”像音顾姑娘这样的人,小弦是想象不出和自己一般疯跑着的。

音顾侧头看了她一眼,便从喜眉手里接过了线轴。

这不是音顾第一次放纸鸢,却依然有种第一次的感觉。

或许身处不同的地界,就会有类似的变化吧。

看看这纸鸢,线是她买的,竹子是她弄来的,纸也是她家的。就算是墨,加上一点面糊,又有什么重量呢?可是现在拿在手里,却像翻了几十倍的重量一样。

音顾伸手拽了一下线,一点小小的抖动,远处的大鹰便起伏不定。谁又能看得出它只是出于犹如拨弦一般的力度呢?

原本远望着纸鸢的喜眉一直没听到音顾说话,便回头看了她一眼,却突然惊道:“呀,音顾,你的手出血了。”

音顾低头,这才看到刚才拽线的那只手掌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这种线就是这样的,韧太强了,很容易伤到手的。”小弦忙接过线轴去,她转了几下轴,那沾了一点血迹的线便离得远了。

喜眉从袖子里拿了自己的手帕,捉住音顾的手,替她把手掌包起来。

音顾看着喜眉微低的头,心里其实很不以为然。她习武多年,当然受过一些伤,这只裂个口子算得了什么。

“你怎么都不说话?”喜眉看着自己的帕子,低声问道。

“没有,”音顾淡道,“只是突然觉得有趣。”

喜眉抬头,双眸微亮:“什么有趣?”

“没什么。”音顾望着纸鸢,突然道,“线要断了。”

“啊?”喜眉茫然转头,果然听到小弦惨叫了一声。她忙安慰道,“没事,没事,大鹰就是要自由的。我原本就想今天玩会儿就把线掐了呢。”

“少夫人……”小弦略有些呆滞地看着她身后。

“看什么?”喜眉狐疑转身,却看到音顾手里竟然拽着了那断线,而远处的大鹰也还在线的那一头。

“原来你不要。”音顾挑了挑眉,手一松,高天处的那只大鹰便有些飘飘渺渺地朝远处落去。

喜眉的脸顿时就垮了。她满是幽怨地看了音顾一眼,继续转过头来对小弦道:“以后等我生了孩子,等他能跑了,我们再做纸鸢就是了。”

“不是的,少、少夫人……,”小弦脸色有点儿苍白,口齿也不是很清楚似的,她指了指音顾,却在音顾微微一笑之下吓得噤若寒蝉。

刚才就在喜眉转头的一瞬间,音顾轻点过草尖一跃而起,从空中截下了那丝断线。比那断线还要快的速度,像一道影子一般的从容起落——小弦就是目睹了这一幕而惊得无法言语。

喜眉有些莫明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人,又朝天望了望,便向坡上走去:“不行了,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小弦跟在她身后,又小心翼翼地伴着音顾。

不管如何,小弦已经极快的明白过来。这个音顾姑娘绝对不简单,但看她对少夫人这么好,自然就是信得过的人。有这样一个厉害的人在身边,少夫人今后一定逢凶化吉,安稳度日。

“不要告诉她。”音顾突然说道。

小弦一愣。

“她那子,如果知道了,你说会怎么样?”音顾微微揉额,突然想起自己曾告诉喜眉自己是个杀手,若是那时知道她这好奇又易惹麻烦的子,恐怕自己就不会说了。

小弦也忍不住幻想了一下。如果少夫人知道音顾姑娘竟然能飞,且是一飞冲天的气势,她指不定要缠着音顾姑娘问上百千个问题,从此扰得音顾姑娘不得安生……

好吧,小弦迫于音顾的神威,使劲地闭上嘴。

所以,直到这日回去,喜眉都还以为小弦只是因为失手扯断了线而不敢再说话了。

回去后,音顾一时无事,又给喜眉出了一招。喜眉听罢觉得很有道理,便又领着小弦匆匆回去了。一日之后,那只信鸽飞了回来,桑梓在信里很是惊奇,想不到音顾从当初被动接受请求,到现在竟然主动要为喜眉打个长命锁。一时之间,喜眉其人如何,就连桑梓也好奇了,直道改日得闲一定要来这安志县瞧瞧。

最后,桑梓在信尾提醒了音顾一句,似是有人一直在暗中查找她,如果消息不假,那人的线索已经查到安志县了。

音顾看完信便想到某日在街上似有过被跟踪,可惜不知道和桑梓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再说,桑梓不好好种她的药园子,何时干起了探子一职?

而喜眉回去后,只是向刘氏微微进言,那刘氏便重新决定要带她一起去郊外踏青。对此王怡月满心不解,给刘氏的贴身丫头塞了点好处,那丫头才回她的话。

“少夫人告诉夫人,她听人说,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端正庄严,便要让娘亲多见见贵人;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学富五车,便要让娘亲多见见文人,所以夫人就答应了带她一起去。”

“这,这算什么?”王怡月目瞪口呆,思索了半天,却又无可奈何。怪来怪去,只怕自己肚子不争气,难怪总有人母凭子贵,此话实在不假。

纹儿在后面听着,直在心里冷笑。她心里也憋着一口气,只是并没有说出来,而是安慰了小姐几句。

清明之前,书院的踏青之行如约而至,喜眉回来后以不太舒服为由请了音顾来,然后把门一关,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小弦对音顾恭敬更胜从前,奉了茶后便仔细关了门退了出去,好好地守在了门口。

“什么事把你乐成这样?”音顾喝着茶问道。

“我知道我很不应该,”喜眉直扶着腰,又忙着要抹眼角的笑泪,“但是……我只要一想到我婆婆回来时的脸色,就还是忍不住想笑。”她喘了口气继续道,“昨个儿真是不虚一行。你是没看到,有些比庆家还要阔绰的人家不但去的人多,还有的连家里的榻都搬了去的,据说是最好的完木雕的,又费去了多少时日。种种比下来,我们庆家还真不算什么。”喜眉突然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些纸鸢,也没有几人是真心在放,飞得乱七八糟。”

“王怡月呢?”

“她,”喜眉一听到她的名字便微转了脸色,“我在想……我在这个家确实像多余的。”

音顾等着她说下去。

“我公婆全回乡下去了,大概要待一段日子。婆婆走前把家事全全暂交给了王怡月,说我身子有孕不便劳……”喜眉苦笑了下,“你给我出主意来出主意去,结果婆婆还是站在她那一边,我又有什么办法。”她站了起来看着窗外,“如果没有这么早嫁人就好了。”

“早与晚又有什么区别?”音顾问道。

喜眉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方猛然找到一个理由:“我还有个心结,没有去解呢……”

第二十章事起

喜眉还没有去做的事是什么,音顾没有问,只是回去后如实的把话转达给了桑梓,或者那个让桑梓帮忙的人会关注这个问题。

庆财主和刘氏走了,按理说这整个宅院便是大少爷最大。可是大少爷整日都在书院,从不管家事,所以便应该是喜眉最大,可惜刘氏走前把家权交给了王怡月,所以这个院子里时时透着诡异的气息。

从这一刻起,这家里的吃穿用度便都要由王怡月说了算,看样子就差让纹儿手里拎个算盘,好拨弄个得意响声。好在王怡月心里也知道,当下正是个机会,把所有人的心都笼络到自己身前,方是上策。所以,她在得意了两天后便让纹儿收敛了些脾气,开始一拨一拨地接见院子里的下人,然后仔细分工。

好在王怡月在家的时候,时常跟在她娘身边看她娘怎么样处理家事,所以现在上手也极快,院子里每日的事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与刘氏在时没有两样。

几天下来,下人们便见识到了这王怡月的厉害,不由便要拿喜眉与她相比较,结果自然毋庸质疑,王怡月更适应当少夫人。

这些闲言碎语多了,很快就传到喜眉的院子里。喜眉已经是近六个月的身孕了,迟迟才有些反应,也就关上了耳朵懒得去理外面的风声。

不过,小弦是这院里的大丫鬟,每日吃用都要和纹儿打交道,所以最是受委屈,实在气不过,才在喜眉身边说几句。

“那个纹儿太欺负人了,夫人在的时候院子里的饭食都是比对着她们来的,有时候还给您加了菜补身子。这会儿她竟然说夫人留下的银子不够多,能省着就省着,这不是跟您过不去么?”

喜眉看着气呼呼的小弦,便招了招手:“过来替我揉揉,我腰痛。”

小弦忙过来:“以前也没听您怎么腰痛,怎么就痛起来了?”

“音顾说是孩子在长,所以就会痛了。”喜眉叹道,“上次她来替我揉了几下,可舒服了,你真该去跟她学学。”

“我要走开了,她们更得欺负到您头上来。”小弦嘀咕道。

喜眉瞧了她一眼,倒笑了:“看把你气的,到底怎么了?”

小弦立即道:“我刚刚去看您明天的食谱了,又和昨天一样吃豆子,只是做法不一样罢了;还有什么的,听起来就油腻,有个鱼碗,却没什么新鲜;最后还有个糯米虾仁摊的饼子,倒是以前没听说的。”

“听你说的我都饿了,”喜眉着肚子,“我的饭量好像越来越大了。”

“这是小少爷在吃呢。”小弦也笑了,“我就是见不得纹儿的样子,像是赏赐给咱们吃一样。”

“干嘛和她置气,”喜眉拍拍她的手,“她是小人得意呀。”

小弦便也笑了,又突然道:“房里的茶叶好像没有了,我明天得记着向纹儿去要点。”虽然不愿意和纹儿打交道,但是却是逃不开的。

第二天小弦去找纹儿后倒有些意外,纹儿得知她来要茶叶,倒也没怎么为难她,请示过王怡月后就给拿了袋子普洱给她:“这可是老爷最爱喝的茶,别说我家小姐没给少夫人好东西。”

小弦回去后便给喜眉泡上了茶,浓浓茶香一氲荡开,喜眉便笑了:“纹儿也不是那么坏嘛,这茶真香。”

很快的,刘氏走了有半个月了,整个庆家的下人们原本一直在等,等两个院子里的人什么时候就吵起来。可没想到少夫人还真能忍,整天不出院门的只管养着胎。那王怡月也像没怎么为难对方,人来要什么便给什么,安排的妥妥当当。

只是院子外边的人不知道,里面的小弦却十分清楚。

最近喜眉的身子不太舒畅。

原因有些难以启齿,她已经有几天没有出恭了。不但如此,腹部也隐隐胀痛,多喝了些汤水也没有好起来。

一天两天尚不觉得什么,多几天下来喜眉也受不了了。

“我去请音顾姑娘来。”小弦马上道。

喜眉立即拉住了她,满脸的窘迫难堪:“这种事告诉她,太不雅了。”

“还管什么雅不雅呀,”小弦忙叫,“您都不舒服几天了……”

“不行、不行,”喜眉只要想到音顾听到她无法出恭自己头皮就麻了,“我已经够麻烦她了,这点事,就不好……”

小弦见她实在不意思,又有些微恼,只好道:“那我给您抓点药来下下火?”

“可以的。”喜眉忙道,“别去‘有治堂’,去了就和告诉了音顾没两样。”

“我知道了。”小弦点了头,拿了些银子就出了门去。

离庆家不远也有间药铺,那药铺的老板一听她隐晦地说了状况便笑了:“这也没有什么大碍,我开个方子便是。”

小弦突然想起少夫人是孕妇,用药应当有些禁忌,便忙道:“我家少夫人有孕在身,您拿药可要注意了。”

“啊,”老板愣了下方点头,“还好你说的及时。”他把刚写下的方子撕了。

“难道真有药是禁忌的?”小弦奇问。

“那是自然,”老板捻着胡须道,“我刚写了味药,叫蒲黄,对胎儿不太好的。”

“啊,这可真险!”小弦忍不住抹了下额头,冷汗都差点吓出来了。

拿了药后小弦还是不放心,便偷偷去了“有治堂”,结果那里的人说音顾几天前便不在了,说是有事,这几天都不会来。小弦奇怪,便绕了去音顾家里,结果只有一把将军锁锁在门上。

回去后小弦把这事跟喜眉一说,喜眉也奇怪了:“她不在,会上哪去了呢?”

小弦提着手里的药,觉得沉甸甸的:“少夫人,这药,我看能不喝,还是别喝吧。”

喜眉扫了她一眼,想了会儿:“你不会是怀疑……”

小弦放下药,把门关上,这才小声与她道:“以前您也没有这样过,哪有这么巧。这段时间吃的东西火气也重,可不像夫人在时的清淡。何况若是这事里出了一点意外,那……”

喜眉仔细听了小弦和那药铺老板的对话心中也窜起一阵寒意。万一有那味药在,既使没有早产,生出来的孩子也可能会是有些毛病的……

喜眉猛然摇了摇头,直喘着气:“不,不会的。她们怎么敢这么做?何况万一出了事查究起来,她们也逃不了干系,又能得什么好?难道她们真指望着庆家休了我,然后抵了我的位去?”

“谁知道呢,”小弦嘟着嘴哼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喜眉咬着牙,紧锁眉头,在室中来来回回地走动。

小弦见她脸色很差,只得又安慰道:“不管她们有没有这想法,我们提高点警惕就是了。”

喜眉扶着椅子坐下,终于道:“你就去她院子里,告诉她我这状况,让她明天的食谱里注意一些,什么不利消化的菜,就不必再上了。”

小弦轻轻合掌:“对,便是要说出来,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看她们怎么回应。”

喜眉微微点头,面露疲色:“音顾上哪去了,我真想她……”

音顾与喜眉一样,也遇到一点问题。

就在小弦去找她的三天前,她像往常一样的早起,一打开门,却发现自己的那只信鸽歪倒在地。

捡起这只信鸽时,它的脖子立即垂了下去,不见一滴血,抚上去却能感到脖子里骨头的碎裂。

音顾皱眉,把冰冷僵硬的鸽子抱在怀里,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在院中梭巡着。院子里没有别人的足迹,从鸽子羽翅磨擦掉的痕迹来看,大约它是被人从院外丢掷进来的。显然其人是个高手,竟然完全没有惊动她。

这个人若是进到院子里对她下杀手……

音顾的手依然像往常一样轻抚着信鸽,稳定得不见一丝颤抖。她的目光下移,信鸽的腿上空空如也,那只小细筒不在了,原本应该是桑梓要给她的回信自然也没有了。

这只信鸽是音顾与外界唯一的联系,除了桑梓,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安志县这个小地方。可是现在显然不是如此,如桑梓曾经说过的,真有人来找自己了。

音顾的耳朵突然动了动,院外平地猛然爆起一股劲风擦墙而过,瞬间似就掠出了十余丈,似是向着城外而去。

这只信鸽是桑梓送给她的,据说是她最喜欢的一只信鸽。音顾平静地把信鸽葬在了院子的一角,然后关了家门,与药铺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安志县。

安志县是个不适合血腥的地方,她在这里过了些快乐自在的日子,不愿意毁了它。

只是音顾直到出了城,经过了上次与喜眉一起放纸鸢的地方,甚至又走了很远,到了荒芜人烟的地方,身后也还是悄无声息。

她以为那鸽子是一纸战帖,所以她才应邀出城。

那人是来杀她的,可是仿佛又是错觉。

音顾在那里等了会儿,便转了道。

这信鸽只认两个地方,除了她这里,便是桑梓的药园子了。

桑梓的药园子在一片极为隐秘的山中。山顶除了来路只有唯一的一面悬崖,悬崖下是松涛林海,似有万丈之高。

所有的人都会从原路返回,只有去桑梓药园子的人才不会停下脚步。

悬崖边其实有道缆绳,只是没有人有胆量去发现她。音顾拽着缆绳沿着峭壁下到了半空中的山洞里,一路向暗,最后才见光明。

这里是方中天地,世外桃源。

桑梓是个极为瘦弱的女子,以音顾而言,大约一指便可以让她粉骨碎身。

桑梓见到音顾,意外之极;音顾看到安然无恙的桑梓,也松了口气。

“你怎么来了?”桑梓奇道。

“我以为你也死了。”音顾便把鸽子的事说了。

“太可恨了。”桑梓怒道,如玉的指尖立即泛成黑色。

音顾习以为常:“那人有些厉害。”

“可惜没来我这里。”桑梓摇头,脸上颇为失望。

音顾坐在那,托腮道:“再给我一只鸽子吧。”

桑梓瞪她:“等你找出这个人,给我那只鸽子报了仇再说。”

“你给我写什么了,我没看到信。”音顾又道。

“你不是说喜眉有心事未了吗,我只是想让你仔细问问。”桑梓突然住嘴。

音顾一时也不说话了。

“与你来往最密的人是谁?”桑梓又突然问。

“你,”音顾皱了皱眉,又缓缓道,“还有越喜眉。”

桑梓看着她。

音顾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

“等等,”桑梓随手捞了个药箱子,朝里面乱七八糟塞了些药瓶,“我随你一起去。”

音顾苦笑:“你这预感当真不好。”

“你还不是一样。”桑梓背了药箱,腰也似压弯了些,“不过,我是早就想去看看那个越喜眉了。”

两人说起身,随即便真的离开了药园子。

一路上,就两个人的想法再次交换意见,只换得脚程更加快起来。

那人若真是桑梓曾说过的在找自己的人,想必已经在安志县、在她身旁潜了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里要发现总是飞出去的信鸽,不难会起意截下它来。所以,也许那个杀了信鸽的人,不是第一次接触这只鸽子。而音顾与桑梓来往的信中,一般不说旁的,只说喜眉的事。若那人总在暗中留意,也一定会发现音顾与喜眉来往甚密。

音顾从没有发现此人的存在,那么以此人的身手,要直接闯进院子里杀音顾,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何故要抛出那只死鸽子来。

而最重要的是,那鸽子身上留下的信息,除了桑梓,便是越喜眉了。

与音顾来往从密的这两个人,无论音顾顾及哪边,另一边可能都是对方下手的对象。

只是,不直接来杀她而去迂回地做这种事,为什么?

第二十一章流产

如果能有□术就好了——

当音顾带着桑梓赶到庆家,小弦满脸是泪地跪倒在她身前,几乎是撕声力竭地喊着“音顾姑娘,您可回来了……”的时候,音顾只听到自己脑子“嗡”得一声。她将小弦从地上提起来,小弦却已经哭得快要昏过去了。

桑梓从旁伸指一掐小弦的人中,小弦被痛过醒过神来,竟然不由分说将音顾一把抱住。

“少夫人在叫您的名字,您快去……”

音顾甩开她,沉默地朝喜眉的院子里去,后面桑梓吃力地扶着小弦,然后一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弦瞬间眼睛睁得老大,满是惊恐,双手也颤抖地厉害:“少夫人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血……”

等到院子里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混乱。

王怡月在院当中,不停地指挥着人端热水、撕纱布,许多丫鬟手脚忙乱,个个面色忧忧。

音顾路过王怡月时被她一把揪住:“音顾姑娘,你可来了。”

音顾扫了她一眼。

“姐姐似是小产,事发突然,我请了几个稳婆来,都说没救。她现在已经昏迷了,偶尔醒来也只念着你的名字……”

王怡月在后面追着念着的时候,音顾已经进了喜眉房内了。

屋里几个稳婆不似在接生,只是拼命地擦着喜眉下身流出来的血。可是染红了一盆又一盆,那血像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都出去。”音顾挽着袖子,一边冷声道。

几个稳婆早就抗不住了,纷纷抹了汗往外撤,脚都有些发抖。其中一人见过音顾,不由对她摇头道:“大人孩子都危险,咱们尽力了就是。”

音顾不说话,上前便给喜眉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然后才仔细看她的模样。

有多久没有看到越喜眉了?音顾明明记得没有几天。只是每一次见她,她都眼含笑意,真真对得起她的名字。久而久之,音顾心里便不知道喜眉还能怎么样了。

譬如眼下,像要死了一般。

从来都是勃勃生机的越喜眉,摊躺在床上。发鬓散乱地铺满了床头,汗渍如水打湿了床板,甚至尚在淌水。那些丝发黏在她的脸上,快遮了半边脸庞。她的唇色惨白若无,鼻翼几乎感觉不到在呼吸。

音顾替她拂开额前的发。她的眼紧闭着,像再也不会打开。

“喜眉……”音顾低声叫着。

喜眉一动不动。

“怎么样?”桑梓进了门,然后微微皱了下眉,床尾下的盆子里全是鲜红一片,空气中的气味令人窒息。

“这里交给我吧。”桑梓打开箱子,开始往外掏药。

在桑梓面前,音顾自然不会托大,她点了点头,刚要转身,手却突然被抓住。

那一瞬间,音顾有种被地狱缚住的感觉。

凉的手,明明毫无力气,却一动不动地扣着。

“音顾……”喜眉的眼睛缓缓睁开,眼泪伴着一起流了下来,“音顾……”

“你不会有事的,”音顾反握住她的手,“全宏国最好的大夫来了,你一定不会有事。”

喜眉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没关系,救孩子重要……”

音顾看了看她的肚子。

喜眉服了药后似是有了点神:“我娘身体不好……就是因为她是个早产儿,七个月呢……我肚子里的,虽然不到七个月,可……一定没有问题,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喜眉又缓缓阖上眼睛,“这样,我也算对得起庆家了……”她的头轻轻一偏,又陷入了昏迷中。

这是音顾用了药丸后第一个提了命随即又昏过去的人,她愣愣地看着喜眉。喜眉明明一定痛得心肠寸断,她的唇角却偏偏绽开一丝微笑。

这不是第一次音顾被孕妇震撼到。她抛开了杀手的身份,决心用接生来偿还自己的罪孽,便是因为目睹了一场生产的场面。只是,那时对方尚是个差点死在自己手里的第一次见到的女子,而这回,这回却不一样。

音顾霍然转身,对桑梓道:“你一定要帮她。”

桑梓正在配药,闻言起身对上音顾的目光,却也一时愣住。

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音顾这般嗜血的眼神了,她毫不掩藏的怒气使整个屋子的温度似乎都骤降了许多,令人心生寒意。

桑梓也看了看喜眉的肚子,那儿死气沉沉一片。

“救大人。”音顾轻轻地又说道。

桑梓点了点头。莫说那肚子里的胎儿可能已经凶多吉少,就是只能保一个,想那个人应该也会这么说吧。

“这里交给你了。”音顾往前两步,在桑梓身边低声说完,便踏步出去。

屋外,小弦坐在地上,正在抽噎着。小姑娘整天随着喜眉嘻嘻哈哈,从没想到竟然会突然遭此厄运,早已吓得心魂不属。

音顾把小弦从地上拉起来:“走!”

小弦不敢问去哪,刚才扶自己的像柳叶一般削瘦的女子进去后就再没出来,她也不敢问,只是无助地随着音顾走到隔壁的房间。

“说吧,怎么出得事?”

小弦猛地“哇”一声又哭了:“鸽子,是鸽子!”

音顾的眼眸一收。

“今天早上,少夫人在厅里吃早饭,看到一只鸽子落到院子里,她就起身要去瞧。”小弦一口气都不敢歇,音顾姑娘的眼睛像要杀人一般,她站在那里都像拿尖刀催着自己,“当时我走在少夫人的后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到少夫人尖叫一声跌倒在地上,等我上去扶她的时候她就直叫痛……”

“她为什么尖叫?”音顾问道。

“不知道,”小弦摇头,也是很茫然,“那鸽子只是断了一腿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知道怎么少夫人就叫了起来。少夫人的裙底当即就滴了血,我们把少夫人扶到床上去后就去请您,可是您还是不在,于是就另外请了几个稳婆。后来她断断续续的痛了半天,是下午才开始真正发动的……”小弦的嘴都哆嗦了,“可是稳婆说,那胎儿只动了一会儿,就再也没动过了,少夫人也出了太多血……”

音顾沉默了一下。

外面依然一片嘈杂。王怡月的声音又尖又利,正挨个的骂喜眉院里的下人;几个稳婆也还没有离开,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喜眉的状况;隔壁的屋子里却十分安静,听不到喜眉的声音……

其实谁都知道,这个孩子已经保不住了。院子里的地上还有一点血迹,不多,看着却是那般触目惊心。

音顾站在喜眉出事的地方朝四处看着。

那只引起事的鸽子还摆在一边,虽然只是断了一只腿,可是却也已经全没有了力气,偶尔扇动一下翅膀才能知道它是活的。可惜现在没人管它。

再抬头,对面却是院门。

一只鸽子如果值不得她叫起来,那么她看到什么了?

音顾朝门外走去,小弦却扯住了她的袖子:“音顾姑娘您不能走。少夫人其实就信你一个人,一开始本不让人进去,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让别的稳婆靠近的。”

“里面的人比我厉害,”音顾淡道,“放心吧,她不会有事的。”

“那……”小弦低声问,“小少爷呢?”

音顾没有说话,小弦立即掉下泪去。音顾怔怔地看着她的泪,不禁想到如果喜眉知道孩子没有保住时,会哭成什么模样。

音顾离开了庆家。此时正是黄昏,街上行人渐少。

她去了李东的家。

李东的家正大门紧闭,屋里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来。

这回音顾没再敲门,而是直接一掌推开了门。

门后被了木头做的横杠,上中下足有三。可惜碰到音顾的手,却像陈年腐烂了的朽木一样,被震碎了一地。

屋里与孩子抱着缩成一团的李家嫂子惊骇万分地看着音顾如冷面魔刹一般迈进步来,几乎要昏厥过去。

“我在这里……”

里屋传来嘶哑的声音,正是李东。

“不要……”李家嫂子小声哀求着,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音顾向里走去。

李东看起来并不比喜眉好多少。

他也躺在床上,一脸青白。尚不及说第二句话,便又吐了一口血。

“还能说吗?”音顾道。

李东点了点头,一手顺着自己的前,猛喘了几口气才道:“你不如他。”他又歇了口气,“没想到安志县接二连三的来了高手。”

“他现在在哪?”音顾问道。

“不知道。”李东摇头,苦笑道,“多年的功夫都白练了,禁不住人家的一招半式。”他看音顾似还能沉得住气,一时也迷惑了。

若说那人是冲着庆家的少夫人去的,实在说不过去。要害那个少夫人,想必他的徒子徒孙就可以解决,何必要他亲自动手。说他是为了音顾去的,还有些像。像音顾这种隐于小市的高手也很可能会有些仇敌,只是那人为什么不直接找音顾而是选了那个少夫人?

自从吃了音顾给的药丸知道自己从今此后和那个少夫人绑在了一起以后,他便真的留了心眼在庆家附近。那个纹儿他已经明里暗里警告再三,有几次潜进去也不见她在打什么主意,倒真像放弃了。只是今天他似有特别的感觉,一大早起来,觉得安志县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可这安静,却让李东不安了。旁人感觉不到,他是习武之人,却更要敏锐些。寻着自己的疑惑,李东一路到了庆家,猛然才发现这笼罩在天地之间的不就是音顾那晚丹田外溢的强大内力么?

起初,李东确实以为在里面再露杀机的人是音顾,甚至在他翻墙进去的时候他还在想是否是音顾故意引自己过来……

可是他一路来到上回自己企图偷袭的那个少夫人的院落前时,却完全愣住了。

那院门是关闭的,院门前却似壁虎贴墙般附着一个人。

那人正立在院门正中间,面朝院内,一动不动。

李东轻轻向前移了一步。

可是这一步却似千斤压顶一般,差点让他的脚折掉。

李东心里犹如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与那晚一般,又掉下了汗来。

那晚音顾只向前踏了一步,杀机便现了。而此刻他只想向前踏一步,却似永远也踏不出去。

那个附在院门上的人甚至连头都没回,便遥遥止住了自己的步伐令自己寸步难行。

可是他在干什么?李东心里又惊又疑,却突然听到了院里发出的一声尖叫。

李东顿时心都凉了。那声音他认得,就是那个少夫人。

随后,院里一片叫声响起,附在院门上的人终于动了。他方才似是开了下门,此刻正轻轻合上,然后回过头来。

李东也差点大叫出声。

这人带了个面具,青面獠牙,如地狱中的鬼一样可恐。

只见此人轻飘飘地飞开了身,贴着院墙向前移动。而倍受钳制的李东也被松开了,他立即也猫下腰去,全力跟上。

两人一路转到了庆家最偏远的院落里。这里是还没有被打扫出来的地方,一片杂草,是没人管理的角落。

李东上前就是一掌斜劈下去,那人斜身闪过,反手一拨。

都算不上招式的动作却快如闪电,等李东反应过来那手背已经擦到了自己前。

李东顿时吐血,跌倒在地。

那人终于说话了,男子的声音,像李东过的生铁般的硬冷:“你来了,我却不杀你。”

李东惊恐地看着他。

“我倒要感谢你,”那人又道,“若不是那晚你引她现了杀机,我还不确定她就是顾家的那个人。”

李东心中一震,方要说话,那人却已经一掠而起,如鸿般伸开双臂踏墙飞去。

音顾听到这里,心里渐渐明白。

喜眉之所以会尖叫,大概是被鸽子引出去再见到门缝里的那张鬼脸,也许还被那人内力所震伤。那人以为自己与喜眉一定有亲故之交,所以才对她下这个狠手,目标,想必还是自己……

不杀之杀。

李东见音顾一直在沉思,只好硬着头皮道:“不是我没去守少夫人的命,而是我本守不住。能跟上他打个照面,已经很难了……”

音顾垂下眼来看他:“我知道了。”

李东的心一阵狂跳。

“我会给你解药。”音顾说完便转身离开。

没必要再问了,那人看样子也不会出来对付自己,他似乎只是在想方法使自己难受。无论是已成事实的喜眉,还是万一被选中的桑梓。

自己曾让谁这么难受过,以至于对方想要如此以牙还牙?

第二十二章小鬼

音顾一路想着这个问题。只是她是杀手,杀人不问原因,只看雇佣方拿出的东西,所以直到到了庆家,她还想不起来。

而喜眉的院子里已经不像之前的乱了。

庆登科似乎是刚从书院回来,一脸铁青地立在那。王怡月站在他身后,拿着帕子正擦着眼泪。

而小弦则跪在两人面前,看起来已经跪了许久。

音顾上前把小弦拉起来,小弦慌张地看了眼庆登科,手却紧紧地抓住了音顾的袖子。

“你是谁?”庆登科喝问。

音顾只问小弦:“怎么样了?”

小弦声音都快哑干了:“少夫人没事,小少爷……”

“哼,”庆登科哼了一声打断道,“你是什么人,随便闯进人家的院子里?”

“你进去看过她了吗?”音顾突然问他。

庆登科一愣,不由自主回道:“里面那么恶心,读书人怎么能进去。”

音顾笑了。

王怡月惊叫了一声,伸手扶住了庆登科,庆登科这才止住连着倒退的几步,张口“哇”地一声吐出血来。他像看鬼一样瞧着只对他笑了一笑的女子,那般清淡的笑却像引来一口巨石压在了自己前。

“少爷,你怎么了?”王怡月慌乱地拿帕子替他擦血。

“他伤心了。”音顾淡道。

庆登科恐惧地看着她,见她嘴唇又将上扬,竟眼一闭吓得栽倒在地上。

“少爷、少爷……”王怡月连声叫着,刚刚平静了一点的院子便这般又乱了起来。

“这地方不详、不详!”有个婆子念叨着,随着众人撤除了喜眉的院子。

冷眼看着那些人离去,音顾转头便上了台阶。

喜眉房里一片宁静,她身下的床板已经被换掉了,身上的衣物似乎也换了。她躺在那儿,发鬓被整理好了堆在枕头边,映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她的眉头似乎也不再紧锁,双唇微微自然地开着,像是睡熟了的人一样。只是,那个音顾看着渐渐隆起的腹部如今在被子下十分平坦,她看上去,大约只像个累极了的苍白的少女,如此而已。

“我们来的还是晚了。”桑梓的声音在音顾身后响起。

音顾一时有些发呆。

若是她没有去桑梓那里,若是她哪里都没有去,小弦就可以找到自己,那时也许还可以保住胎儿。又若是她能察觉到喜眉的危险而加以防范,那这事便本没有……

桑梓走到音顾身边,与她一起看着床上的喜眉:“那胎儿在我们到前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其实也只是给她灌了下死胎的药而已。至于她,只是失血过多,我已经给她用了药,没有大碍了。”

“我知道是谁在害少夫人。”小弦突然又跪在喜眉床边,低声恨道。

“是谁?”桑梓奇问。

小弦便把之前一些日子的膳食和她去替喜眉拿药的事说了。她后来依着喜眉的话便去了王怡月的院子里,只是直说了喜眉的情况,还特意把抓药时那药铺老板的话说了遍。

王怡月当即拍着桌子恼羞成怒,直说小弦牙尖嘴利只拿话暗示什么。她这一副好似真不知道的模样,一时也把小弦弄糊涂了。

倒是纹儿在一旁悄露了恨色,只是没让小弦发觉罢了。

小弦泣道:“她们见我拆穿了她们的谋,就再坐不住了,只想等夫人回来之前害少夫人。我是时时刻刻在注意着,却没想到在自家院子里也能遭此横祸。而且少夫人到底为什么会尖叫着跌倒,我到现在还不知道。眼见着已经有人回乡禀报老爷夫人去了,到时候少夫人没了儿子要伤心,还要挨骂又得要伤心一回。最怕的就是……”小弦哽了下声音。

“怕什么?”音顾低问。

小弦担忧道:“夫人是一直不满意少夫人的,就怕她以此为借口让大少爷休了她呀。”

音顾一愣,与桑梓交换了个眼神。

小弦扶着床沿抬头问音顾:“少夫人还要睡多久?”

桑梓在一旁道:“该醒时自然就醒了。”

小弦又溜了眼远处桌子上的一只小包袱,心里满是怯意,试着站了站竟然双腿发软,一步也迈不出去。

音顾见状便朝那桌子走了过去,缓缓掀开了包袱上面的布料。

近七个月的胎儿,已是成了血脉气息定了五脏,刚刚才要成筋骨。

胎儿的四肢已经很明显了,现在却全部青紫色,看起来又像个怪异的团,还有些难闻的气味。

音顾微微撇开头,见小弦很勇敢地正想要走过来,她便又把布盖了上去:“不要看了。”

小弦站住,脸色也发青。

“我去埋了。”音顾抱了那小包袱出去,却被小弦拖住。

“音顾姑娘,要是少夫人醒了问起来怎么办?”

“你想让她更伤心吗?”音顾反问,小弦猛力摇头,她才道,“有我在呢。”

小弦松了手,肩上无形的重担也似卸下了些来:“音顾姑娘,如果当时你在就好了,如果你在就好了……”

音顾抱着包袱的手紧了紧,小弦便住了嘴,又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难道音顾姑娘会愿意少夫人出事吗,难道音顾姑娘此刻心里会不替少夫人难受吗,自己竟然又在雪上添霜……

桑梓若有所思地望着音顾的背影,又恼自己出来忘了带只信鸽,一时连消息也传不出去。

清明过,谷雨将至,人总说这时候是地无干土,宜栽宜长。夜至深时屋顶便又响起了雨声,来得稍迟了一些,也还是洗换了院子里一整天令人窒息的空气。

只是这整个院子里,还是一片死气沉沉,每个人都在等。只是等的目的不一样罢了。

下人们都缩在屋子里,反复彼此拼凑着白天发生的事,然后开始为这个少夫人的命运而叹息。她们都透过窗棱纸,时刻观注着少夫人屋里的动静,又在心里开始慢慢盘算若是这个院子被清空了,自己将被安排到哪个院子里去。

喜眉屋里,依然还是那几个人。

桑梓是最不爱出她的药园子的人,只因身子差。这会儿她已经坐在门边闭了眼半半睡着,小弦拿了个披风给她轻轻盖着也没有惊醒她。

小弦在屋内外进进出出,像要拿东西,又像丢了东西在寻。她直心焦着,一刻也坐不住。这个时候,她依然还是佩服音顾姑娘。她竟然坐在少夫人的床前一动不动,直到现在。入夜的时候她曾弄了些吃的来,可惜音顾姑娘不吃。她的脸色一直那么低暗着,小弦实在不透她在想什么。

在一片雨声中,音顾睁开了微闭着的眼,她垂下头去,正好与同样刚刚睁开眸子的喜眉对上。

那双眼中一片茫然,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透着疲惫与艰辛。

喜眉嘴唇微动,发出低低的呻吟,她随即又咬紧了牙,直直地望着音顾。

小弦甚至都不知道少夫人已经醒了,直到听到音顾说话才猛地窜了过去。

“还痛么?”音顾问道。

喜眉微微摇头,却复又点头。她轻轻动了下身子,顿时感到很不一样,立即虚弱地问道:“孩、孩子呢……”

“少夫人……”小弦忍不住掉下泪来,扑到床边,“小少爷没有保住……”

音顾提着小弦的领子把她丢开:“你去端点水来。”

喜眉已是如遭雷殛,僵了半晌,双唇才缓缓张开,又反复开合着,似是要说话,却透不出一个字来。她的眼泪像井底的泉水,不断地从眼里冒出来,很快便打湿了发鬓,浸透了绣枕。

小弦很快端来了水,音顾伸手到喜眉的颈后想要把她扶起来,谁知她却扭开了头,那侧脸便恰恰停在了音顾的手掌。音顾没有抽出手来,任喜眉枕着,触及的被泪熏热的脸是活着的证明,而那流到了掌心的泪水又滚烫似油,尚还在烧灼着。

音顾微动了下指尖,缓缓到了泪水的路径,替她一路擦拭着:“起来喝点水吧。”

喜眉似是颤抖了起来,音顾这般温柔,突然之间便打通了她心里那道堵着的墙,声音终于不是在心里碰壁徘徊,而是直冲了出来。

她抬手抓住了音顾那只手,埋首号啕大哭。

桑梓被哭声惊醒,她揉了揉眼睛,待看清后不免又使劲睁大了些眼眸。音顾每次来信,虽然只寥寥几句,却总要提到对喜眉的不耐烦。她原以为自己当真找了个大麻烦的差事托给音顾,每次拿到信都有一两分忐忑。可是,也许一边不耐烦,一边却继续做着这不耐烦做的事,恰恰方能说明喜眉并不是一无是处,不然音顾怎么会这样折腰抱着她的头,耐心安抚。

喜眉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手按在自己的身前,似乎还能感受到孩子曾经的心跳声,此刻却永远的不存在了。

那是她身上掉下去的啊……

音顾把喜眉慢慢扶起来,端过小弦手里的碗喂给她喝水。

喜眉只喝了一口便伸手推开了碗,哑着嗓子问道:“他在哪里?让我看看,在哪里?”

“我埋掉了。”音顾扶着她道,“已经葬在了院子里。”

“什么?”喜眉立即弹开她的身边,双眉倒立,一脸的不可置信,“那是我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匆匆地埋了他?”

音顾冷静道,“你见了只会更伤心,我不会让你看到的。”

“你……”喜眉又欲崩溃,双手无力地攀到音顾前,揪住了她的衣领,“你凭什么这么做,你……”

“对不起。”音顾突然道。

喜眉一愣,便喘着气住了口。

“我没用。”音顾垂下头去,苦笑着,“我没有保住你的孩子,我失信于你了。”她握住喜眉的手,把她提放到自己的脸旁,“我从没有对不起谁,也就从不曾挨过谁的巴掌。你打我吧。”

她合上眼,闭了嘴放下了手,静静地等着。

喜眉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现在本没有一分力气,却要一直抬着这手,所以只颤抖着。

另两个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喜眉会怎么做,两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让你保住孩子的,”喜眉喃喃低语,“我明明知道他活着,我明明等到了你来……我都听到他在叫我娘了,为什么,你没有保住他?”

“啪”地一声轻响,音顾脸色不变,一动不动地承了喜眉一巴掌。

“在那之前,我就已经看到了间的小鬼,明明……是来拿我的。”喜眉的手无力地垂下,攥紧了被子,“我自己不要活,为什么要拦着我?该死的不是孩子,应该是我才对!”

小弦忍不住想要上前,桑梓拉住了她。

“那小鬼原本是要拿你去的,”音顾低声道,“可是你孩子告诉小鬼,他宁愿替娘亲去死。喜眉,你有个好儿子。”

喜眉一震,瞪着她:“你骗我!”

音顾眼也没眨地道:“你不是已经看到小鬼了么。”

“那可能只是我眼花,”喜眉慌道,“不是这样的。”

“那么你怎么又是该死的呢,”音顾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看到小鬼了。我还知道那孩子说下次还要投胎给你。”

喜眉的心里已经被音顾说得一片混乱,混沌中她似乎也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叫着“娘亲、娘亲……”

“是我错了……”喜眉猛地抱着头扑倒在床上,“我就是没有资格做娘。我总是爱玩,总是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总以为一直没事,所以就安心地乐着。如果我再小心一点就好了,再仔细一点,再注意一点,你这次就不会跟着小鬼走了……”

桑梓掩着口轻咳了声,古怪地看着音顾。从来不知道音顾这么能说话,竟然生生把喜眉的注意力就这么转走了。她侧头去看那个也哭了一天的丫鬟,居然发现这小姑娘捧着心口感动得无以复加,正泪眼汪汪着。

音顾并没有看到桑梓此刻一脸的愕然,她正在替喜眉拍着背,然后又扶她慢慢躺下。

可是喜眉突然又挣扎着坐了起来:“你把他埋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现在外面正在下雨。”音顾一手阻住她。

喜眉立起眼来咬牙道:“下刀子也要去。”

音顾沉默了一下,只好回头朝小弦伸手。小弦一愣,才反应过来,忙拿了披风交给她。她把喜眉包裹好,便伸出手来。

“做什么?”喜眉一愣,她正咬着牙勉强要下地。

“要不我抱你去看,要不你就只能躺在床上。”音顾道。

音顾抱着喜眉出了屋,小弦替她们打了伞,几人来到院子角落里。

角落里荒草一片,其中孤零地现出一只小小的新土堆,雨水落到堆尖处然后从四面八方蜿蜒淌下。

“音顾,你就这么埋了……他?”喜眉的眼前模糊了,几乎呼吸不能。她死死地抓着音顾的手臂,悲怒交加,“我知道你觉得我笨,可是我就真的这么好欺负么?拿什么小鬼来唬我,孩子死了,他哪里还能再来。”她倒像渐渐来了力气,拼命犟着,只想着从音顾的手里挣脱掉,“你放开我,你们都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要他,死了也要,我要把他救出来……”

下人住的屋子悄然地亮了盏灯,门也打开了条缝,里面的人正奇怪地看着这外面的动静。

音顾自然不会松手,手如铁臂一般任喜眉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去。她转身便要进屋,喜眉便惊怒地直捶着她不住地胡乱踢腾着。

像个疯子一般。下人们忙把门关上了又吹了灯,纷纷摇头叹气。

小弦提心吊胆地替音顾撑着伞,最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夫人一口咬在了音顾姑娘的肩上,而音顾姑娘,竟然微微露出了个笑容。小弦顿时寒毛都立了起来,收回了眼睛再不敢多看。

这一口下去,是真正使尽了全力,松开口后,喜眉唇口干涩,直感到头昏眼花。

“我对不起你,你咬我,应该的。”音顾低声道。

喜眉怔怔地听着,然后怔怔地落泪:“你哪里对不起我,是我自己不小心……”

音顾微叹:“真的是我对不起你。”

喜眉摇头,缓缓把头搁在了音顾的肩上,那儿留下了自己的一个牙印,不知道是否破了皮见了血。这样痛苦的时候陪在身边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夫君,喜眉突然觉得这个院子,乃至这个庆家都好冷,简直冷到了骨子里。

安安静静的,喜眉被音顾塞进了被子里,小弦擦着眼泪走上来,轻声问道:“少夫人,你要吃点什么吗?”

喜眉摇头,眼睫又湿了。

小弦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已经有人回乡了,夫人明天应该就会回来……”

喜眉偏开头,这些,她现在都不想去想。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希望在梦里可以见到那个和自己没有缘份的孩子。

她其实真希望,那孩子就像音顾说的,还会再来……

第二十三章拖延

喜眉在疼痛中醒来。

醒来时,窗外日光照进,又伴有鸟声啾鸣,她静静地躺着,还保留着这几个月以来一惯的睡姿。

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不在了,下身处传来火辣辣的痛,身体里某个地方一直在收缩着,甚至在缓慢的痉挛,仿佛要把那个地方曾经残留过生命的气息绞至干净。

眼泪和汗水一齐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喜眉轻轻启唇,却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了?”

有一只手伸过来,替她轻轻拂开掩了眉眼的发,这个人的声音低沉轻柔,指尖温暖如春。

“音顾……”喜眉从喉间发出声音,整个人缓缓在床上翻动着,“我疼……”

“桑梓!”

“我在呢……”

“她在叫痛。”

“是麻药过了,你以为她还能像昨晚那样乱踢乱叫……”

“……再给她上点什么药吧。”

“疼也是个过程……”

“……”

“好吧,我再给她用点药……”

身上的被子被掀开,喜眉像个婴儿一般手脚蜷缩在那。她迷迷糊糊地听到音顾与另一个人说话,听到要上药,仿佛突然记起昨天在上药时的情景。

那个姿势,在临产时是自然的,现在也要那般打开 双腿,却令喜眉突然挣扎起来。

“我不痛了……”喜眉慌忙说道,并拼命地去抢那掀开了的被子。

“不上药会痛的。”音顾微微皱眉,抓住她的手。

“不会不会。”喜眉抱住被子一角,仰头哀求着,“听说都会这样痛,我娘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我能行的。”

音顾看着她,看她的额边的汗一滴滴地掉下去,看她的脸涨得通红,像春花一般艳丽。明明应该是痛的,却又像羞的,脸薄如花瓣,让人看着竟然会想伸手去掐一下,最好能蹂躏在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音顾看到喜眉会有这种施虐的冲动,她微晃了下头,醒了醒神,转身对桑梓道:“怎么做,你告诉我,我来。”

桑梓手里拿着一颗药丸,脸上忍俊不禁:“你让她打开嘴,你再把这药丸塞进去,让她咽下就可以了。”

音顾一愣,回头去看喜眉,她已经羞得整个人都要缩进那被子一角里。

桑梓轻咳了下:“那种药还是要上的,有一点撕裂,若愈合得不好日后会很难看的。”

“那种地方……谁看……”喜眉嘟囔着,被音顾扶着吞了那颗药。

“你夫君啊。”桑梓顺口道。

喜眉下躺的身子一顿,还扶着她的音顾立时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僵硬了。

“还有,你以后若想那孩子再来,也要好好休息恢复,别落下病才是。”桑梓又慢条斯理地道。

喜眉沉默许久,才低声道:“知道了,谢谢您。”

桑梓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音顾替喜眉掖好了被子便起身抱着手看着低眉顺眼的她,问道:“你还要为他生孩子?”

喜眉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另有一番固执。

音顾还想问什么,可是又突然想到喜眉不过是个小女子,出生乡下,子虽然有些与旁人不同却和所有的女子有着相同的梦想——相夫教子,终此一生矣。

就算这个孩子掉了又怎么样,这不会阻止喜眉想要为庆家再怀一次胎,甚至两次。

音顾没有再说什么,见她的呼吸缓缓平稳了,便出去了。

音顾一出去,就被小弦慌慌张张地拦住:“不好了,听说夫人已经进城了。”

“进便进了,慌什么。”音顾扫了她一眼,“让人做的**汤呢?”

小弦咬着牙,直跺脚:“夫人一回来,王怡月一定要去告状的,再加上昨天大少爷在这院里昏倒,只怕来者不善呀。”

“**汤呢?”音顾又问。

小弦吐了口气,没辙地只好回去端**汤。等**汤端来后音顾又道:“她现在睡着了,你去用小火热着。”

小弦目瞪口呆地立在那,甚至有些委屈:“音顾姑娘……”

“找些事你做,你才不会胡思乱想。”音顾伸出一指,“记住,这碗**汤是你首要任务,她随时醒来,都要能喝上温的。”

小弦见状才知道音顾姑娘是不会丢下少夫人不管的,这个时候整个庆家都会站到夫人那边去,少夫人刚刚小产,可经受不起更大的指责。此时也没有旁人可以依赖,只有音顾姑娘了。

桑梓倚在门前的柱旁,见那丫鬟放心地走开了,这才道:“你要帮她扛下来吗?”

音顾微微想了下:“你要几天时间?”

桑梓微微一笑,伸出四指,又道:“我没兴趣见那些污浊之人。”

“你去房里歇着,”音顾悠然道,“我在就可以了。”

“所以说你是最值得依赖的人,”桑梓点头,“我知道我不会看错。”

音顾挑眉:“我似乎忘了问你一个问题。”

桑梓却马上就飘走了:“不急、不急……”

音顾确实不急着知道,所以就没有追上去。她环顾四周,今天这院子里除了鸟叫声,几乎再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充满了诡异的安静。

没有过很久,脚步声终于从院外传来。

音顾在屋里静静地听着,外边似也是一股杀气,却如桑梓说的那般,充满了污浊怨意。

院门被“砰”地推开,一群人呼啦啦地闯了进来。

音顾皱了皱眉,看了眼床上便是在梦中依然略被惊吓到的辗转了一下身子的人。

“喜眉,越喜眉……”刘氏的声音高亢刺耳。

音顾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刘氏正领着一群婆子丫鬟立在院中,她看起来气极败坏,眉间郁满聚,满脸寒意。

“她刚刚睡下。”音顾关好了门,走下了台阶。

王怡月正陪在刘氏的身后,她小心地不让自己完全暴露出来,越是关键的时刻越要先隐起身形,这点她还是知道的。甫一看到音顾的身影,她的呼唤都急促了下。昨天音顾只是对着夫君笑了笑,夫君便吐了血,昏了过去。这事太巧了,总像一刺扎在她心里,她扯一下也不敢。现在又看到音顾,哪怕她只是一眼扫过来,还能令她胆战心惊。她不明白这种惧怕从何而来,却硬生生地对音顾心生忌惮。可是,越喜眉没有保住这个孩子,这已是老天赐给她的最好的机会,若不能趁着刘氏怒极时一举扳倒她,只怕还会有意外。所以,到现在她还没有说庆登科吐血卧床的事,而这一点纹儿已经悄悄提醒她几遍了。

“原来音顾姑娘还没有走。”刘氏冷声道,“来人,拿诊金来,替我送音顾姑娘出府。”

音顾站定在她面前:“喜眉身子还很差,我要留下来帮她调养几天。”

刘氏勉强一笑:“要用药什么的,你开了方子来,我会叫人去抓药。至于她人……她还有丫鬟,就不劳烦音顾姑娘了。”

“她现在禁不住吓,还得请夫人还有大少爷多多关心才是。”音顾面上略带担忧。

“夫人……”

王怡月一惊,瞪了眼身的纹儿。

可惜纹儿已经越众而出,满眼是泪地跪倒在刘氏面前:“禀告夫人,昨天大少爷来了这院子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地就吐了口血,回房后就再没起来过,今天连书院都没去呢。”

“什么?”刘氏惊叫一声,霍然转头怒视王怡月:“我怎的没听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怡月头皮直硬,瞥了眼音顾:“夫君……他大概是知道姐姐没能保住孩子,所以气郁攻心……”

音顾听得微微一笑。

刘氏伸手连指了她几下:“你竟然还不如你的丫鬟上心,罢罢!”她朝喜眉的房里瞪了一眼,便急匆匆地率着人又离开了院子。

王怡月挨了骂脸上发青,冷冷地扫了眼从地上爬起来的纹儿。纹儿正抹着眼泪,见小姐目光渗人,便忙道:“小姐,大少爷的事说得越晚,夫人只会越生气的。”

王怡月哼了声,拂袖而去,纹儿只得忙忙跟上。

一时院子如瞬雨被急风吹散,冷清了下来。

小弦始终不敢出来,一直躲在柴房里,见没有什么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出来。她一抬头便看到音顾状若无事的转身进了少夫人房里,心中不禁佩服极了。

没想到还没见音顾姑娘说什么,那些人便走了。

自她看过音顾姑娘飞身接住断线的纸鸢后,她心中就断定音顾姑娘绝非凡人,想必昨天大少爷吐血,也和她有关吧。

越如是想,越发觉得少夫人将顺利度过此难……

还没过一会儿,小弦便听到刘氏差了人来请音顾姑娘过去,看来大少爷病得不轻。

音顾去到那边房里的时候,这才知道刘氏把这个儿子看得有多重,她正哭得惊天动地,像是这个儿子下刻便要死了一般。

音顾一去,刘氏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拉住音顾:“音顾姑娘,我儿刚刚突然就神智不清,胡乱说话,你快来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

音顾自然知道庆登科为何神智不清,昨晚她替桑梓跑了一趟腿,给他灌了点儿东西吃。出自桑梓的手,又哪里错得了。按桑梓教她的手法,她在庆登科的身上点了一通,直戳得庆登科不断嚎叫,最后又吐出一口黑血来。

刘氏见这一口血,眼前便黑成一片,哀号一声差点背过气去。

“没什么大碍了。她说的对,”音顾看了眼王怡月,“大少爷是气郁攻心,昨天那口淤血,还没吐干净呢。”

王怡月心里直寒,纹儿却已经扑到了刘氏的身边,替她抚着口:“夫人,夫人,您可要挺住呀,庆家不能没有您……”

刘氏一把抓住纹儿的手,甩开了她:“碎嘴的丫头,胡扯什么,”她站着揉了揉眼角,复又坐到儿子床前,神魂不定地叫着:“儿啊,儿啊……”

“屋子里不适呆这么多人,都撤出去吧。”音顾淡道,“让他好好休息,顺顺气息。”

刘氏便忙把人都赶了出去。

纹儿出门后,见小姐理都不理睬自己地走了,她便心中暗暗叫苦。想要摆脱丫鬟的身份,就必须让人家看得到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夫人跟前表现,她自然不想错过。可是她似乎又选错了时机,弄得自家小姐生了气。思来想去,回去后纹儿只好关了房门,跪在王怡月面前道:“恭喜小姐不日将要扶正,不,纹儿应该叫您一声少夫人……”

王怡月坐在她面前冷笑了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小姐?”

纹儿立即掉下泪来:“小姐说得哪里话,纹儿费尽心思才帮小姐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是希望小姐能早点如愿么?”

“你费尽心思?”王怡月一愣,“你在说什么?”

“小姐不知,”纹儿压低了声音,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纹儿上次没能办成事,心里懊恼极了,所以就想着事成功了再告诉您,也是怕您担心……”

“难道说……”王怡月沉吟,“上次小弦来说的事,也是你做的?”

“对,”纹儿忙点头,满脸可惜,“她们院子里的膳食都是我安排的,那本是个可以不动声色除了越喜眉的方法。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蒲黄,收买好了她们院里一个厨房里的婆子,到时候可以说是她们自己不小心,或是嫁祸给旁人,可惜被她们识破了。没有办法,纹儿才出此下策,不然等夫人回县里,就没这么好行事了。”

王怡月怔怔地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几年的丫鬟,不解地问道:“你哪里懂这么多,这事办的……和你以前一点也不一样。”

纹儿笑了:“纹儿早些时候在路上偶遇高人指点,才能成功的。”

王怡月一惊,忙问:“哪来的高人?”

“那人似乎和越喜眉有仇,”纹儿想了想,“是他授予我方法,越喜眉这次出事,也是那人做的。”

“原来是和她有仇的人。”王怡月点了点头,心里不禁好过了些,既然与自己无关,那夜里便也能睡个安稳觉,不必听到越喜眉那天撕心裂肺的声音了。

“所以,小姐,”小纹爬前一步,抱住王怡月的腿,“纹儿做这许多事,都是为了小姐,您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呀。”

王怡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暗自里有了警惕之意。这纹儿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背着自己做了这许多事,想来心机极重,他日若是让她做了妾,只怕她连自己都要心狠手辣地掀下马去,看来纹儿留不得……

第二十四章做主

四日之后,庆登科终于有些好转,寸步不离的刘氏这才放下了心来,然后,终于想起那个没有保住庆家子息的儿媳。

这四日便是音顾为喜眉争取来的时间,桑梓哪里也没有去,只留在屋里替她细心调养。面对刘氏,是迟早的事,可是若在小产之后立即便袭来风雨,只怕喜眉承受,恐这一生都会落下难愈的病。音顾想到那天逼庆登科吐一口血,看来还是对极的事。

也正因为以庆登科为借口,音顾便一直住在喜眉的院子里。

喜眉已经能自己下床了,这几天她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在院子里的那一角发呆。在那天生气之后,她倒是又很感谢音顾把那个没有出世的孩子葬在这院子里。她知道下人们在说不好听的话,但她管不了,她只觉得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有她孩子的一丝存在。

可惜,这院中一隅的安宁还是被打破了。

刘氏这回没有领许多人,可是气势却一点也不相减,到了喜眉院子里便径直走到偏厅中坐下,手一指地,喜眉便跪了下去。

这是庆家的家事,音顾并没有参与进去,她和桑梓坐在另一间房里,静静地喝着茶。

喜眉跪下了,小弦自然也跟着跪下,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们跪了一厅,一时鸦雀无声。

“说说看,”刘氏开了口。这几天她担心着儿子所以吃睡都不安稳,此时声音倒没有平时的厉气,“孩子怎么没的?”

喜眉咬了咬牙,俯在地上:“喜眉愧对庆家的列祖列宗,愧对您的厚望……”

“别说些没用的,”刘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只问你孩子是怎么掉的?”

“……是我……不小心。”喜眉低声应道。

“不是不小心,难不成你是成心要害死庆家的孙子?”刘氏一拍椅手,怒道。

喜眉依然没有抬头:“那天我在院子里,看到一只鸽子飞进来掉在地上,我……就去瞧瞧,然后……”喜眉似是忆起什么,一时惊恐地住了嘴。

关于她到底为什么会摔一跤跌倒在地,音顾没有问她,小弦没有问她,谁都还没有问她。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深夜梦境中,那门缝里乍然出现的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孔到底是怎样的可怕……

真真是活见鬼的感觉,饶是她在乡下见过鬼火,听过老人讲鬼的故事,也还是猛然受惊。可是,这世间的鬼又在何处,那鬼到底是谁,她不知道,甚至已经不确定那时是否只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而已。

“然后?然后什么?”刘氏急问。

“然后……我看到一张鬼脸,”喜眉抬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真的,我真的看到门外有一张鬼脸,好长的獠牙,还吐着鲜红的舌头,眼睛瞪和比铜铃还大,我吓了一跳,就摔了一跤……”

整个厅里依然鸦雀无声,有人被喜眉所说的情状吓得头皮发麻,又有人惊得张大了嘴巴。

而刘氏则是静了一会儿,然后嗤笑出声:“鬼脸?形容得倒挺真切,可是,喜眉,你不小心摔便摔倒了,做什么要编这谎言?”她冷着脸又道,“自己管不住这一双腿喜欢在院子里走,又何必说看到什么鸽子,再说,一只鸽子而已,又没什么稀奇的,怎么就这么好奇非要去看一下?”

喜眉一呆,缓缓又垂下头去。看到一只鸽子突然就这么掉在了院子里,她一时还以为是音顾的那只,便跑了出去看,哪里会知道……

像一个设好的圈套,竟然还知道拿什么来诱她出去,可是是谁会做这件事,喜眉抬头看了刘氏身后的王怡月一眼。

可惜王怡月心中早就咬定对策。若是喜眉不开口则罢了,她若说出这是个局,那就只有把纹儿推出去,反正这个丫鬟她迟早都要处理的。

喜眉一时没有说话,刘氏则断定她心里已经认了:“我说过多少次,要你呆在屋里安心养胎。听说你娘身子也差,也曾小产过,你怕是就向着她了。”刘氏皱着眉,毫不避讳地失望道,“早应该想到这点,也就不会让你进庆家的门了。”她看着脚边的喜眉,越看越不顺眼,“你没保住胎,还连累了你家夫君重病几日,真是不祥。”

喜眉一语不发,柔顺地埋头在地上。

“对了,”刘氏突然道,“那死胎呢?”

喜眉身子一震,回道:“已经葬了。”

“什么?”刘氏立眉急问,“埋在哪了?”

“就在院子里。”喜眉回头望了望门外,但再转回头时,却看到刘氏已经站了起来,一脸铁青。

“把死胎埋在院子里,你可真是我们庆家的好媳妇。”刘氏咬牙切齿道,“那东西满是晦气,怎么能埋在人住的地方,你是要破了我们庆家的这块风水宝地吗?这真是造得什么孽……”刘氏疾快走向门外,扫了一眼院子里,并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便回头厉声问道,“都愣着干什么?”

跪着的人便全站了起来,齐涌到门边。

而喜眉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她一动不动地跪在那,跪成了一块顽石一般。她的心里也像石块暴露在寒夜里,冰冷冰冷的。

她从没有这么冷过。

刘氏见喜眉没有回应,便叫了个院子里的婆子问,那婆子立即指着院子一角,那儿仔细一看,便能见到个小土丘。

小弦从旁爬到喜眉身边,把她扶起来,低声道:“少夫人,千万别惹夫人生气……”

喜眉缓缓抬起了头,脸上一片泪痕,她终于迟钝地隐隐觉得,那孩子若是生下来,恐怕也是不得人喜欢的。

而刘氏此时已在外面高声叫着:“来人哪,把锹拿来。这是谁埋的死胎,隔了墙正靠着主屋那边,可算没安好心了……”

喜眉终于崩溃了,脑子一下子便如火烧一般。她推开了小弦,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嘴里也力压着刘氏的声音:“谁也不许动!”

所有要找东西或是干站着的人都吃了一惊,纷纷让开了身子,由着喜眉跌跌撞撞地冲向刘氏,最终扑到在她脚边。

“夫人、婆婆、娘,求您了,”喜眉合什拜道,“孩子已经埋了便埋了,再挖起来,您不会替他冷着么?就算他没有活下来,也是庆家的骨啊,埋在哪里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孩子,我愿意他就在我的院子里,我不要离开他……”

刘氏移开一步,依然冷着脸道:“你还是起来吧,我告诉你,再怎么样,那死胎也进不了庆家的坟地,你不必用这种方法激我。”

“喜眉没有,”喜眉跟着移膝,“求您不要再惊吓他了……”

“人呢?”刘氏没有理她,转头喊道。

喜眉绝望了,她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这个衣着得体,体态盈福的妇人,心里寒得要结成了冰。她甚至觉得这整个院子里每一个人都在拿眼斜视着她,都在打量着她身后的那座小小的坟冢。她张开了双手,如同张开一双翼,只为护住身后那片小天地。她的眼里迸发了进到这个庆家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神采,一种能将冰燃烧起来的绝烈:“你们谁若敢往前一步,我就与她拼命!”

音顾和桑梓早开了门,立在门边看着这一幕。

若是将人逼到极致了,或许便会变得强大起来。果然,所有的人都彼此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踏前一步。

桑梓忍不住好奇地问:“你那天为什么把死胎埋在院子里?”

音顾只看着喜眉,她虽然有些好了,但却又不够好,她现在全身绷得死紧,高度集中的神也似一把火在燃烧着她的意志,也许她随时会倒下去……

“习惯了,”音顾淡道,也微有些别扭,“杀人灭口,掩尸灭迹也不是没做过。其实……只是觉得她看到了一定会更加痛苦,在她想象中,她的孩儿一定是粉琢玉砌般的吧。”

“可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桑梓叹气,见那些人还在僵持着,那个夫人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这喜眉怎么如此倒霉,嫁进这样的人家。”

“嗯,”音顾点头,想了想,“经此之后,怕是她们之间的关系要完全破裂了。”

那边喜眉仿佛一下子撑起了这个绝小的角落。对于孩子是否能进庆家祖坟,她从未想过,她只是寒心于刘氏对这没活下来的胎儿的态度,竟然会露出那般嫌恶的模样。她可以忍受刘氏对自己的欺侮,却一丝一毫也忍受不了这个。她见众人还在看刘氏的脸色,便又大声地加了一句:“不管是谁要打这个主意,我越喜眉都说话算话,绝不欺人。”

刘氏伸指点着喜眉,怒道:“好一个孝敬的媳妇,真以为庆家没有家法了?”

喜眉悲哀地看着她,管不了眼里流出的泪:“夫人,您又何曾疼惜过我……”

刘氏气极,众人见杵在这里也不是事,大小两个夫人的脸色都差极,只好先把刘氏扶着出了院子,直劝着冷静过后再来处理。

小弦也忙赶去扶着喜眉,替她捏了捏简直僵硬了的手臂。

桑梓慢慢走了过去,牵着喜眉的手回了房。音顾正在沏茶,她将温热地茶递到喜眉唇边,低眉轻道:“喝下去。”

喜眉浑然无觉自己在何处,像失了魂的人一般,听话的喝下了茶,直到那暖气在中游走了,她才渐渐醒过些神来。

顿时万念俱灰。

“累么,”音顾问。“累的话,便去睡一觉吧。”

喜眉麻木地走到床边,倒头便躺下。

小弦忙替她盖了被子,然后忧心忡忡地请了音顾出去:“音顾姑娘,您救救少夫人吧,我看她都不想活了。”

“呆在这地方,活着也确实没什么意思。”音顾淡道。

小弦吓得忙又把她扯远了一些:“您别吓我呀。”她叹了口气,“我也觉得少夫人命苦,遇到这样的婆家。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少夫人她认命得很,就算她刚才顶撞了夫人,可是她依然还是得承受后面的怒气。”

音顾抬头看着天空,突然道:“其实我很喜欢她笑。”

小弦愣住,音顾姑娘似乎也笑了笑。

“她需要人推一把。”音顾又道,“命是可以改变的。”

小弦没听懂,咬了咬牙:“总之,音顾姑娘,您会帮她的,对吗?”

音顾转头道:“你守着她睡觉吧,我去去就来。”

小弦只得行了礼,看着音顾离开了院子。

音顾直接去找了刘氏。

谁都知道音顾姑娘之前治好了大少爷,见她来找夫人,便不由想到刚才夫人脸色铁青,直喘气的模样,所以,忙让了她进去。

刘氏见到她,本也没有好脸色给,可是自己现在气得心都在绞痛了,只好勉强笑道:“劳烦音顾姑娘来走这一趟,我应该没有事吧?”

音顾给她把了脉,点了点头:“夫人对家事件件心,又出了些意外,自然会有些不逮力的地方,休息一下便可。”

刘氏叹气:“刚才你也在吧,倒叫你看笑话了。”

“那死胎是我埋的。”音顾突然道。

刘氏一惊,瞠目道:“你为何……”

“我尚略懂些风水,”音顾早早便知道这个刘氏最信什么,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她正色道,“喜眉意外小产实属无奈,可那孩子的死,却是替庆家背了灾,若不然的话,大少爷就不止吐血了。大少爷命格中当有这一难。”

刘氏顿时心就乱了,话也结巴了:“那、那现在,我儿、他……”

音顾又是张口便来:“既然孩子替父亲去了,父亲自然就没有大碍了。把那孩子埋在院子里,也是应对之一,万万不可再动。”

“那刚才……”刘氏不由疑道。

“刚才谁多说一句,无论是什么,喜眉大概都要与人拼命的。”音顾面露惋惜之色,“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她受了不治之伤,再不可能怀孕了。”音顾摇头道。

刘氏顿时“啊”了一声,愣在了那里。

“喜眉进庆家,也是命中注定,不过现如今,我看她与庆家缘分已浅,留不住了。”音顾站了起来,“那个妾室却也是命薄又刻薄之人,夫人还要多多留心。”

“你……”刘氏终于不得不正眼看着音顾了。她很早就觉得这个女大夫神神秘秘,却没想到她还懂看相之类的玄术。“你为何到现在才说这些?”

“时候到了便有话直说而已,音顾并无他意。”音顾拱手微微行礼,“言至于此,再没有可帮的忙了。”说完,她便退下了。她走的时候步如杨柳拂风,轻盈无声,刘氏在背后看着,越发觉得她不似凡人。

“慢慢来,慢慢来。”刘氏坐在桌边,自语道,“家里的事,看来要大清洗了。”她想到了刚才忤逆了她的喜眉,耳边便就响起了音顾刚才说的话,“既然没了缘分,留不住了,那就只好不留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不算我儿错休了你。”

第二十五章休书

一纸休书重几何?

喜眉手里捧着这张轻薄的纸,呆若木**。

今天一早,二姑姑不知怎的知道了自己小产的事,提了许多**蛋来看她。娘俩抱作一团哭得好不伤心。而好不容易安慰好了二姑姑送走了她,竟然转身就从管家手里接过了这烫手的一方文书。

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

一个无意的跌倒,孩子尚未出世便离自己而去,庆家人不但没有安慰自己,竟然送上一封休书,字语寥寥,落款处却有着庆登科和另几个庆家人的名字以及官府大印。

那鲜红的印记简直像一团血化做的,只看着都让心绞着想吐。

难道就因为那天自己在众人面前逆了她的话,不让她把孩子从院子里挖出来,所以她就决意要休了自己?不然,那“不孝翁姑”四字是谓何指?还有,什么叫“无子”?这个孩子没有保住,竟然就断定她这一生都将再生不了孩子了,她才不到二十岁呀……

喜眉只觉眼眶发热,若是去照个镜子,恐怕会看到流出血泪来。

房里很安静,送休书过来的管家面色满是歉意,不停鞠躬:“少夫人,夫人说了,让您尽快离府。”

“我不服。”喜眉抓紧了休书,昂起头,怒声道,“她凭什么休了我,这官府又凭什么相信她的话?我要去找她理论。”

管家犹豫了一下方道:“夫人这般雷厉风行,可见心意已决,您去了只会让自己更难堪的。少夫人,您和庆家有缘无份,希望您以后可以觅个更好的夫君更好的人家……”

喜眉呆坐了片刻,猛然跳了起来,她伸手擦了眼泪,便忙忙地在房里找起东西来。

小弦在一旁也是如闻恶梦,她见喜眉竟然开始打开箱子收拾衣物,顿时便“哇”地哭了:“少夫人,您要干什么?您真的要离开庆家吗?那我怎么办?”

喜眉倚在床边咬牙哭泣,半晌才忍泪转身拉过小弦的手:“小弦,你我虽然是主仆一场,但我却一直拿你当妹妹看待。我离开庆家后,凡事你自己要小心。”她环顾了下四周,“这个地方,冷冷的,我片刻也不想待。”

“不要啊,”小弦一把抱住喜眉,“您不要丢下我,带我一起走吧。”

“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喜眉摇头,两人哭作一团,“我要走,而且要走得越快越好,再不走,人家就要拿笤帚将我扫地出门了。我要再受这种侮辱,就真不如立即撞墙陪我那还没出世的孩子去。”

小弦跟在喜眉身后亦步亦趋:“可是我怎么办……”这个家太可怕了。少夫人这样好的人都留不住,剩下的人里还有好的吗?以她的身份,只怕会被那个王怡月和纹儿玩死。

“怪只怪我自己不争气,生生给了人家机会把我赶出门去。”喜眉把收拾的衣物看了半天,却件件都是嫁入了庆家后才做的。这些原本就不够鲜艳的衣裳现在拿在手里是棘手之极。她把它们都丢到一边,然后又把头上的珠钗都取下来,“怪只怪我家贫势弱,由得他们这样欺负人,”喜眉把一头盘发散开,目光亮得吓人,“好在这个家我也厌极了,若是以后变得和她们一样,那我情愿变成厉鬼。”

屋里其实还有旁人。

音顾和桑梓都立在一旁,眼见着喜眉一会笑一会哭地收拾东西。桑梓身似弱不禁风,随时随地都在找一些依靠,她此刻便倚着桌子皱眉低声问音顾:“怎么回事?就为前两天那事?”

“那刘氏速度还真快。”音顾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庆家对喜眉不满意到了这个地步,竟然在她见刘氏后两天便写下了休书。

罢,由此可见,喜眉离开方是对的。音顾见喜眉情状有些慌乱,身子尚未完全好,脸色也苍白着,她上前两步,暗示管家和小弦都出去。桑梓见状微微笑了笑,也出去了。

“喜眉,”音顾伸手把喜眉按在床上,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看着我。”

喜眉的目光原本毫无焦点,只是骨碌乱转着,听到音顾的声音,她才像找到了一束光,并不耀目的,却足够温抚她杂乱一片的心情。对,她从来没有见过音顾慌张失神过,她所知道的音顾,一向平稳安然,可依可靠。

“你嫁到庆家,是谁做的主?”音顾低声问道。

“我爹。”喜眉木然回应。

“那之前你知道庆家,认识庆登科吗?”

喜眉摇头,她的脚动了动,整个人极度不安,她哀求着:“有什么话,可以等我离开了再问么?”

音顾抓住她的手:“既然不是你自己做主的姻缘,相互离决,又有什么值得伤心?”

喜眉一愣。

“离开庆家后,去找一个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的人,然后两间瓦房,几亩小地,这样的日子你要么?”

喜眉的眼睛微亮,她反抓住音顾的手,却突然又暗淡了神色:“我已被休,哪里还有人肯要我?”

“大千世界,你才遇到过几个人呢?”音顾微笑,“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保证你一定会找到可以真正相伴一生的人。”

“会……有吗?”喜眉的眸子有些迷茫。她现在已是身心憔悴,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接二连三地遭此横祸。

“你要相信自己,”音顾偏头,“你不是相信我么?那就要相信我说的话,要相信自己。”

喜眉怔怔地听着,缓缓地攥紧了音顾的手。

“那么,我现在再问你,”音顾又道,“你对这个家有留恋么?是因为舍不得,不想离开,所以才这么狼狈吗?”

喜眉低头思索了片刻,慢慢摇头:“这里……让我寒心透了,他们若是没有休我,我也打算立即回乡下庆家去,这个正室,也无所谓了。”

“因为没有留恋,所以才无所谓吗?”音顾轻声叹了口气,“好了,你不要怪我,要原谅我。”

“原谅你?”喜眉听着这轻悠的叹息声,心思一时却聚不拢了。音顾微蹙了眉心,有一点苦恼,可眼里明明有几分笑意,全然不似她平时的冷淡。而就是这眉眼之间轻微的变化,却紧吸了喜眉的目光,她甚至有在模糊地想着,音顾这样的女子,究竟怎样才能令她尽展颜,能令她流露各种喜怒哀乐……

音顾从床边拿过那张休书,她指着上面的字道:“这‘无子’二字,是我说的。”

喜眉出神的心思瞬间就被扯了回来,并且扯得东倒西歪:“你……说的?”

“对,”音顾转换了平静的面孔,“我告诉刘氏你终生不能再孕,所以,才有了这一封休书。”

这话像一盆冷水,将喜眉浇得浑身颤抖。她绝望地看着音顾,绝望的无声流泪。最近她哭得太多了,已抵过前面活的这些年的份量。也许老天就是看她没心没肺,所以才要这般惩罚她。

“原来,原来我再也没有办法生孩子了。”喜眉喃喃道,“音顾,你骗得我好惨……刚才,还说什么可以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自己的人,还瓦房、小地……我连孩子都不能生,还奢望那些做什么?”

音顾一愣,只见喜眉整个人向后栽下去,她仰面倒在床上,像一株瞬间就枯萎于地的花。音顾站了起来,俯下身去看她:“你听错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骗刘氏你不能再受孕,好让你得以离开庆家。”

“你说什么?”喜眉在这一惊一乍中顿觉很不清醒。她挺了挺身,腰间却是软得坐不起来。她慌忙中一伸手,竟然拽住了音顾的衣领,直把音顾拽到了自己身前。

音顾顺着她的手贴下身去,与喜眉相隔甚近。她知道自己欺骗在先,就算本意是为喜眉好,也可能承受喜眉的怒火。离得这么近了,喜眉若是想再打自己,也由着她去吧。

可惜音顾的好意没有被喜眉领略到。她见瞬间就放大在自己眼前的音顾,因为从没有这么近的距离而感到一些尴尬,她忙顺手一推,自己翻身爬坐起来。只是一时没有力气再往高处跳,只好跪在床上,瞪着一双美目怒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音顾却另及一言:“你想离开庆家吗?”

喜眉咬着牙依然瞪着她:“想,可是,我不想被休。”

“你怕名声不好听?”音顾问道。

“难道对于女子来说,名声不重要吗?”喜眉反问。

“我以为,如何生活比较重要。”音顾淡道,“要改变,是需要勇气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音顾微低下身与她平视,“也许,直到你找到真正的相爱之人。”

喜眉苦笑:“你已经一直在帮我了。”她下了床,这次很快收拾好了一个小包。她又深吸了口气,脸上已有些绝然:“我们走吧。”

打开门,小弦跪在门口,朝着喜眉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喜眉心里极是不忍,便回头问音顾:“你反正已经让庆家休了我,能不能再出个主意把小弦也带出去?”

音顾拂了拂衣袖,点点头:“这个更简单。”

小弦顿时欣喜若狂,又朝着音顾磕了几个头。

喜眉松了口气,一抬头,又看到院子里站着那些平时里对自己不太好,却也不够坏的下人们。

自己怎么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呢?

喜眉转目细细看着这个小院落,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那只小坟冢上。连一块碑都没有,喜眉心中抽痛着,缓缓朝那走了过去。

“你放心吧,他们不会动这里的。”音顾在一旁悠悠道,“顶多以后把这个院子荒废掉。”

喜眉蹲下身去,轻轻抚着还有些湿气的泥土,然后,硬生生用五指抓起一把土来。

“我要把它带在身边。”喜眉小心地用身上的帕子包好了这些土,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她……其实也有几分洒脱。”桑梓在后面对音顾道。

音顾微微一笑,转头对小弦吩咐了几句,便和桑梓也走了。

只是,音顾没有与喜眉走同一条路,喜眉便是如此被休,也选择了堂堂正正的大门,而这段路,她确实应该自己去走。

反正目的都是府外,哪条路并没有什么差别。

而喜眉,终在路上遇到无论想遇不想遇都于命中相交过于一线的人。

王怡月似乎是听到了消息,所以便能在半路上看到喜眉拎着个小包,果然一副要出府的样子。

可是,她一时竟然笑不起来。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很轻松,甚至应该在此刻嘲讽几句。可是她看到喜眉有些消瘦的脸却那么平静时,自己的分寸反而乱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哭天抢地,打滚撒泼?乡下的女子没有教养,遇到这样的惨状,难道不是应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么?为什么她却浑似轻松了,经过自己时,竟瞧都不瞧这边一眼。

一点也不像她认识的越喜眉,反倒像一纸休书把她的情给释放了出来。

“越喜眉。”王怡月终究还是不甘心地在背后叫了声。

喜眉站住,并没有回头。

“你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离开吗?”

喜眉定了定身子,却又继续走了。

王怡月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而纹儿倒是暗暗长舒一口气,心里不禁又惊又喜。想不到,这个正室竟然这么快就被休了,看样子这个家中,还真是只有夫人的话才是皇命。

喜眉不想说话,越是在这庆宅中走着,心中便越是想快些离开这里。只是竟然在这时看到了庆登科。

庆登科手执一卷书,正在一亭子里朗声读着。喜眉看他摇头晃脑读得抑扬顿挫,突然又为他可怜起来。有那样一个嗜好权贵一心想要做诰命夫人的娘,他也是辛苦得很。只是再想想,夫妻之情,竟真的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也许,是因为唯一指望牵系其中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吧。

这难道就是命吗?

喜眉一直以为自己嫁入庆家是命,此刻竟又觉得离开庆家,也是冥冥中注定的。

再走一些,已经能看到大门了。门外却进来几个人。人堆里刘氏被簇拥其间,她看到喜眉也是一愣,然后便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前日里听了音顾的话后,她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安,夜里都没有睡好。越喜眉虽然处处不如她意,可是想想,却还算是乖巧。就是因为一惯听她的话,所以那日竟然敢在众人面前对她大吼且以死威胁,这实在让她咽不下这口气。最终下定决心休了她,其实也存了另一个心思,那就是做给王怡月看,甚至要叫儿子以后的妾室或者老二的妻妾都不敢违背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话语。

休妻一事她也询问了儿子,好在儿子听话,并没有出言反对,百善孝为先,儿子此举必将成为未来的一个典范。甚至,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越喜眉赶出庆府,维护她的权威,她还不惜花银子买通了官府的人,这才得以盖到那个印章。

而现在,这个已经不是庆家儿媳的女子还站在面前。

门外可闻车马来往,门内却能听到落叶之声。喜眉静静地看着这个妇人,然后微倾了倾身:“您以后,要多保重。”

刘氏眉梢直跳,怎么觉得她是咬着牙说的这几个字。

喜眉说罢便绕过了她们,踏出了那扇大开的朱门,然后转身,看着沉重的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第二十六章瓷瓶

庆府门外街面开阔,一旁便有纵横两道,道上车马不断,人来人往,喜眉站到了府外,背后是合得严实的大门,她突然迷惘了。只是急于离开这个鬼地方,却忘了想,自己要去哪里。

喜眉抱紧了包袱,举目四望,不免觉得自己凄凄凉凉。突然,庆府墙院旁绕出来两人,其中一人立在墙沿下正朝她招手。喜眉顿觉眼眶湿润,心中也立即去了怯意。

三个人离开了庆府,并走得越来越远,喜眉没有再回头,却也没有说话。

桑梓见她两人都沉默着,便问道:“现在去哪?”

音顾站定,原想等喜眉这么问,结果她只是一迳地不作声,似乎心中多有迷茫。喜眉想了想,才低声道:“二姑姑一早才来过,却没想到转个头我就被休出了家门。我想去找她。”

音顾点了点头,对桑梓道:“你先回去我那,我送她走一趟。”

桑梓拿了钥匙便走了。

音顾与喜眉走在街上,一路赶行,她只觉喜眉的脸越来越见悲切,等看到了越巧嘴的家门时,眼里就已经被泪水浸润了,待到见着越巧嘴的面,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出来。

越巧嘴不明所以,只得慌忙把她接到家里,然后搂着也是一通痛哭。

音顾并没有进房里,那是属于她们娘俩的地方,喜眉需要这样的倾泄。

在哭声中,越巧嘴断断续续地知道了喜眉被休一事,气得火冒三丈,直按捺不住要去找庆家理论,喜眉死死地拖住了她,好说歹说才让越巧嘴打消了念头。纵是如此,越巧嘴也还是立在门口朝着庆家的方向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道,那样的大户人家,娶了喜眉是喜眉的福气,休了她,越家也拿着没有任何的办法。越巧嘴看着休书上的官印,最后只剩下叹气的份。

两人在房里或哭或说了许久,喜眉这才渐渐止住了眼泪。

与亲人这么发泄一通,倒真有些舒畅了。

音顾见两人情绪都差不多稳定下来了,便端了点水进去。

越巧嘴见到音顾,忙站了起来,满脸的感激:“音顾姑娘,你真是个大好人。我家喜眉在这样的时候有你在身旁帮衬着,总好过独自一人对付那群白眼狼。”

音顾微微笑了笑,倒是问喜眉:“你是要在这里住下么?”

喜眉一愣,她只是心里难受,想找二姑姑来说说,却没想要住下来。

不过越巧嘴忙拍着脯表示:“自然是住在这儿。不但是住在这,改明儿我再请人看看,说什么都要给喜眉再说个好婆家,这回一定要比庆家还要厉害,气死他们。”

“二姑,”喜眉摇头,眉拢轻烟,“大户人家是非多,我是不适合的。我在县里这段时间已经给您添许多麻烦了,绝不能再这么任。”

“傻孩子,”越巧嘴心疼地着喜眉的脸,“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被他们给折腾成这样。你现在出了庆府,不住我这住哪呢,不然,”越巧嘴试探着问,“回堤下庄去?”

喜眉顿时跳了起来:“不、不,我不回去,我哪有脸面回去。”

音顾上前轻拍了下她的肩,示意她坐下:“不要担心,没事的。”

“哪里没事,”喜眉越想脸色越差,“虽说娘给家里新添了幼弟,可是我们这两姐妹,却没一个让二老省心的。我那个姐姐,据说在青楼里出入;现在我又被婆家休了,真是,”喜眉低着头苦涩道,“真是丢尽了她们的脸了。”

越巧嘴也叹了口气:“我也听说了大茵的事,怪只怪她这几年一直没有音讯,所以家里也不知道她到底搬到了哪里,才会有这种流言出来。大茵是个乖巧的女儿家,我不信她真做了青楼女子,只可惜现在没有什么证据,倒叫那些多嘴的人传得满天飞了。”

“对了!”喜眉猛然叫了声,她抬起头来,眼眸中直光芒,“我不要回堤下庄,我要去找姐姐。我要把姐姐找回来再回堤下庄,到那时候我也算对得起爹娘了。”

“不行、不行!”越巧嘴连连摆手,“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去外面。庆家没几个好人,外面又何尝不是这样。你若是再遇到什么意外,你爹娘岂不是要哭死。”

“不会的,”喜眉忙道,“爹娘现在的心思都在幼弟上,我也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原本就不该再劳累她们。我出去了也会小心的,绝对不会让自己出什么事……”

“不成的、不成的……”越巧嘴想都不想,继续摇头。

音顾见她们一来一往争了半天却依然没有结果,只好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

喜眉听到咳嗽声,忙想起来自己还有帮手,她一把拉住音顾问道:“音顾,你说过你会帮我的,对吗?”

音顾点了点头。

喜眉大喜,忙转身对越巧嘴道:“二姑,我也不是只一个人,还有音顾帮我呢,她会帮我的。”

越巧嘴愣了愣,然后看着音顾。

其实她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喜眉的身边总是能看到音顾姑娘的身影,喜眉的嘴里也总能听到音顾姑娘的名字。这个曾经觉得有些不亲近人的女大夫似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喜眉结下了不浅的缘分,致使这一刻喜眉如有一宝般显耀着她的帮手。

越巧嘴想了想,依然觉得不妥:“你们两个都是女子,也不见得有多方便。”

喜眉却站了起来:“二姑,我心意已决,您不要再劝我了。”

越巧嘴张张口,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喜眉的倔脾气怎么就又冒出来了。她劝不动喜眉,只好去看另一个人,希望还有一个清醒一点的。

音顾见状只得说道:“等喜眉身子调养好后,我们就去找她姐姐。”

越巧嘴无奈了,当着喜眉的面把音顾拉到了门外:“音顾姑娘,您是个大夫,天天还要给人看病,怎么能由着喜眉的话呢。”

“这有什么关系?”音顾淡道,“我不在了,安志县还有别的大夫。何况,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在这儿,本就该要走了。”

“您走了就不回来了?”越巧嘴忙问。

“我带她出去,若能找到她姐姐自然是好的,若是找不到也权当是散散心,你也知道她心里其实有多闷屈。”音顾又补了一句,“无论如何,我会把她送回来的。”

越巧嘴原本非常反对的心在听到音顾的这番话后,竟慢慢放松下来,最后妥协了:“好吧,只是……我看喜眉是全心地相信于你的,你不要欺她。”

音顾扬眉,这话听着有些像交付终生的意味:“这是哪里话,我只会帮她。”

“好吧。”越巧嘴跺跺脚,“音顾姑娘,您是打哪儿来,为什么来,这些我都不知道。可是我相信您是个好人,所以把喜眉暂交给您。她一直生活在乡下,没有什么见识,所以嫁到庆家才处处受欺。希望您能帮她,眼界开了,兴许她会为自己再挑个好夫婿,那就是您的大善了。”她说完,见音顾点了头,这才回了屋。

喜眉正坐在里面眼巴巴地等着两人的动静,见越巧嘴一进来便瞪了自己一眼,反倒心里明了了。看来还是音顾有办法。她站起来迎上去搀住越巧嘴:“二姑,你就放心吧。”

“真不回堤下庄?”越巧嘴又问。

喜眉点头:“爹娘那里,迟早会知道,一切就您代劳了。总之,我会好好出去,而且一定把姐姐带回来。”

“也罢。”越巧嘴心里知道,是音顾的那句“散散心”打动了她。喜眉惯来是不知忧愁的,此次接二连三遇劫,希望与音顾见见外面的世面后,能找回些她自己来。

“您这儿也忙,我就不住这里了。”喜眉走到音顾身边,看了她一眼。

音顾便道:“我那里有屋子可以住,也很安静,适合休养。”

“好吧,就住你那里。”越巧嘴点点头,“有空我会去看你的。”

“是我来看您才是。”喜眉抱住二姑,两人又抹了一番眼泪,喜眉这才跟着音顾离开了。

回到音顾的家里,喜眉顿时脱了力,若不是音顾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便要滑到地上去。

“我是不是很没用?”喜眉闷声道,“没有胆量回家,没有颜面面对爹娘,只会这样把头缩起来。”

“你不是很勇敢地要去青楼找你姐姐么?”音顾反问。

喜眉看着她,一时无语。

“谁要去找姐姐?”桑梓从音顾的屋里飘出来,诧异地问道。

音顾一指喜眉,喜眉脸上微郝。

“啊,”桑梓吃着音顾家里的小点心,然后道,“这样啊……”

音顾微眯起眼看了看她,然后拉着喜眉绕过院中的榆钱树进了另一间屋:“你就先住在这吧。”

“那桑梓姑娘呢?”喜眉偷眼看桑梓。对于她来说,桑梓比音顾还神秘。而且她和音顾的关系似乎也特别的好。

“我不住了,”桑梓倚着门道,“我要走了。”

音顾点了点头:“你该想你园子里的药草了。”

“嗯,”桑梓进来,手里不知怎的多出两只釉蓝色的不足半掌大的瓷瓶,“喜眉,这两瓶药,给你的。”

“什么药?”喜眉接过瓷瓶,好奇地打开嗅了嗅,里面皆是芬芳清凉的香味。只是其中一只瓶口如鱼吻状,看着稀奇可爱。

“我以前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做过大夫。那家主人的妻妾实在太多了,而且个个貌美如仙。她们为了争宠,就拼命地想要给那主人家生子嗣,可是生了孩子又怕自己身子变得丑陋而抓不住那主人的心。就因为如此,她们不管是谁,生育后都想方设法地想要回复到身子的最佳状态,不管是肌肤还是房事。所以,我给她们配了药。”

喜眉像听说书一般听得津津有味。她还没听过桑梓说这么多话。她语调很慢,脸上又似是在回忆,说的像真的似的。见她停下了话,喜眉不由道:“你说的这人家,只怕要到宏京中才能看到,到底得是多大的人家呀?”

桑梓笑了笑:“很大很大。”

喜眉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瓷瓶:“这……不会就是你说的药吧?”

“对,”桑梓道,“与你也适用。”

“我?”喜眉顿觉嘴里干燥,原来是脸上烧的。她像拿着烫手山芋般把两个瓷瓶丢在床上,“我哪里需要?”

“怎么不需要,”桑梓伸指点了点其中一瓶,“这瓶是‘玉色’,专门用来搽身子的,若是有些什么斑纹,保管你不留一点痕迹。”

“我知道。”喜眉的眼眸暗了些光,“那是怀孕才有的,是我孩子来过的痕迹。”她静了静方道,“这个不用也罢。”

桑梓看了眼音顾,音顾想了想便道:“喜眉,你不想再嫁人了?”

喜眉愣住。

“不再嫁人,你那孩子又怎么会再来呢?”

喜眉咬着牙。

“要嫁人的话,被他看到那些斑纹,也许他就不愿碰你了。”音顾再加了一把柴。

喜眉终于动摇了,可是脸也更红了。音顾见她微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只好移开些眼去,这样做,也是为喜眉好的。她只好又替喜眉问道:“桑梓,那瓶又是什么?”

“那瓶更是好东西,”桑梓似是很得意于自己做的药,“不过音顾你尚未成亲,就不便与你说了。”

音顾皱眉,喜眉却羞得无处去躲,掩口轻咳了几声。

“喜眉,你身下还痛么?”

喜眉迟疑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眼睛都不知道哪往瞧去。

“这瓶是‘□’。 等完全不痛了,用一指挑一些抹在里面,有收紧功效,可是那些妻妾们视为至宝的药膏。”

“啊?”喜眉傻眼。

音顾便在一旁问道:“抹在哪里面?”

喜眉忙一把撞开她,从床上拾起这两个瓷瓶收到袖子里,然后胡乱道:“我知道了,桑梓姑娘不必说了。我都收下就是,求你别说了。”

音顾刚才那话一问完后看到桑梓忍俊不禁,便知道自己着了她的道了。不过音顾依然自持平静的脸色,倒让桑梓暗叫了声可惜。

第二十七章考验

桑梓第二天便离开了安志县。

离开时喜眉还在熟睡,临近立夏了,刚进了卯时天便要露白,桑梓与音顾走在寥无几人的街道上,倒不像是送行,而是闲时散步一般。

“其实你不用太放在心上。”桑梓突然说道。

音顾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桑梓叹了口气,“到底背后那只黑手是谁,我可以帮你去查——不过,也只是借别人的力量而已。只是我对夙命说你请她打一把长命锁,却是用不上了。”

“你让夙命打的?”音顾诧异,瞪着她,“她知道我在哪吗?”

“不知道。”桑梓双手缩在衣袖里,“她也是不会问的。”

音顾眯起眼,看着远处的街角:“她是个好主人。”

桑梓摇头:“她把你看作朋友。”

“我明白,”音顾微微一笑,“那次我受伤,若不是她把我送到你那,我们还不认识呢。”

“所以她是个很神奇的人,”桑梓也笑道,“说起来我们是否都算叛了国了。”

“她要杀的人向来都是当杀之人。”音顾淡道,“知玉大师与顾家有远恩,不得不报。”

“是、是、是,只有我是喜欢她的情才结交于她的,”桑梓顿住脚步,“不用再送了。”

音顾抬头看了看,虽然离城门还很远,但她还是依了桑梓的话。

桑梓很快消失在街道转角处。音顾转身,慢慢地在有几分寂寥冰冷的街道上走着,她猛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人,于是便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此后,便是喜眉与音顾同住的日子。

不需要喜眉来说什么,音顾记得还有一件没有做的事,便是与小弦有关。

小弦是早几年被家里卖到庆家做丫鬟的,一纸契书只值了九两银子,却要做满二十年才算到头。音顾的方法如她自己说的那般极为简单,她只是去找了刘氏,从荷包里掏出了两锭十两的银子。

刘氏并不知道喜眉此刻就在音顾家里,只是听音顾说手边需要一个丫鬟使唤,看中了小弦,所以才来买她。刘氏自然高兴,拿着这银子仔细看后,立即就应允了。她找来了小弦的卖身契,原本这东西应该要在喜眉手里,只是喜眉似是不懂所以从来没问她要过,她也就没记起来。现在喜眉走了,这只知吃饭的丫头一时也正不知道往哪屋里搁,现在倒是恰好了。她又找人叫来了小弦。一日没等到消息,尚还住在那个小院子里的小弦惶恐地进来时一眼便看到了正在喝茶的音顾,差点儿没有哭出声来。

刘氏当着她的面儿把卖身契交到了音顾的手里,从此后小弦与庆家也再无关系了。

小弦什么东西都没有收拾,立即跟着音顾离开了庆府,当她问得音顾姑娘是花了二十两银子把自己买出来后,整个人都差点儿晕了,直接在大街上朝着音顾跪了下去。

“你不必谢我,去谢她吧。”音顾把她扶起来,只这样说道。

等小弦到了音顾住处见到喜眉时,昔日的主仆两人抱住就是一顿痛哭。音顾把那张卖身契递给了喜眉,喜眉看都没看,直接就把它撕了。

小弦深深觉得这辈子最幸运的便是遇到了喜眉这样的主子,而音顾姑娘则是她生命中的另一个贵人。现在,少夫人是不必叫了,小弦只称喜眉为小姐。喜眉自觉当不起这二字,非要与小弦姐妹相称。音顾看着她们眼中含泪,脸上却依然带笑的争得不亦乐乎,便懒懒地坐在一旁观景以养眼。

好半天后,小弦终于争不过喜眉,羞答答地叫了喜眉一声姐姐,喜眉顿时应得响亮。

话虽如此,小弦住在音顾这里却依然谨记本份做着沏茶倒水的事儿,这倒叫喜眉愁了。

音顾听了她的话后,便轻松回道:“你若不想如此,就只有把她嫁了。”

喜眉眼一亮,果然起了这个主意。她不是不知道,小弦有个青梅竹马的伴儿,隔段时间她还会让小弦去与他会面。这两人早就私定终身,就等着再过些时日喜眉把她指出去。而现在小弦已经是自由身,她若再不主动把这事揽下来做了,恐怕这丫头会抱着报恩之念绝不提及此事。万一自己过些日子就与音顾去找姐姐,一去也不知多久,岂不是耽误了她的终生大事?

喜眉越想越发觉得音顾是一语中的,便与她细细商议起来。

说到商议,其实只是喜眉一人胡乱地拿了七八十个主意,音顾只是在其中点拨两下,最后选个可行之策罢了。

对于这小弦的心上人,喜眉也只是见过一次。那还是小弦强拉他上来与自己见礼的,看之下是个诚实忠厚之人。但是这人是否会真心对小弦好,喜眉心里也没有底。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被休遭遇,便紧紧记得分辨人好坏的重要。绝不能将小弦嫁出后却选的是个面善心恶之人,那她就太辜负小弦唤她的那一声“姐姐”了。

喜眉有了事做,便也有了些神,一日她与小弦在灶间做饭,觉得时机合适,便问道:“小弦,你今年十几了?”

“十八了,”小弦应道,“姐姐不要洗菜,水还有些凉,我来就行了。”

“十八了呀,”喜眉叹道,“十八正值好年华。对了,你带来见过我的那个小哥儿呢,就是你喊余哥、余哥的那位?”

小弦顿时脸上就红了:“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喜眉便试探着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丫头了,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你也不小了,你看你们的事,是不是该办了?”

小弦一怔,突然就跪了下去。

喜眉忙把她扶起来,数落道:“不是说好再也不跪的么?怎么还不改掉这习惯?”

小弦低着头泣道:“小弦虽然已经不是丫鬟了,可是这条命却已是姐姐和音顾姑娘的。这一辈子,我都想好了,你们去哪里我就服侍到哪里。人说滴水之恩还要涌泉相报呢,何况是你们这样的恩情?”

喜眉也有些鼻子发酸,闷声道:“那岂不是还和留着卖身契一样?你还真把自己的命看成那二十两银子了?我相信音顾也不是那个意思,那银子只在庆家眼里算钱,咱们看中的却是你罢了。”喜眉见她还要说什么便摇头道,“别说了。你不愿回自己的家,我明白,她们把你卖了,那个家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可是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要当起姐姐的责任,替你找个好婆家,这才是正事。”

小弦仍然不依,只是在那里摇头,却哭得说不出话来。音顾在门外听到此刻,便走了进来。她一进来便看到喜眉也是流泪不止,似是想到什么,脸上十分悲痛,便把她扶了出去:“你身子还没好得利爽,就不要在这里忙了。”

喜眉走后,音顾坐在灶前添柴火,她看小弦抹了眼泪还哽咽着继续烧菜,便轻淡地说道:“她经受了这么多事,心里有多痛苦你不是不知道。你若成婚,她会很高兴的。”

小弦猛然抬头,脑子里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是啊,姐姐刚才哭得那么伤心,不就是想到了她自己的事么,自己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呢?

音顾见她已经点了头,便站了起来:“过两天把那人带到家里来,我们替你审审,不然她不会放心的。”

“知道了。”小弦对音顾鞠了一躬道,“我明天就领他来。我一直都在梦想着能嫁给余哥,但若你们说他不行,我也一定会好好再思量思量的。”她又鼓起勇气道,“还有,小弦……很感激音顾姑娘总是这样援手相助。”

“若要谢,便谢她吧。”音顾说罢便出去了。

小弦怔怔地听着,仿佛之前也听音顾姑娘这样说过。总算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音顾姑娘都会有些拘谨了。因为她看起来离自己很遥远,即使是她花了很多银子把自己从庆家买出来;即使她也这般关心自己的婚事,可是,那不是因为是她关心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关心自己罢了。

小弦的心中顿时变得很柔软很柔软,她只是突然想到,姐姐没有了孩子,离开了庆家,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身边却还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帮手,那么姐姐不会孤独的,也不会再受任何人的欺负。她长舒了一口气,突然想到竟然言语之间就敲定了自己的终身,也许很快就要换上红妆嫁作人妇,她的心也不禁跳得极快,脸也现了些红晕来。

第二天,小弦果然把余哥领到了门上,只是随后喜眉便把她支了出去,并说好不到中午不许回来。

小弦心里明白她们是要考验余哥,虽然不知道她们究竟要怎么做,但是只要一想到是为自己好,便欣欣然离去了。

可怜余哥眼睁睁看着心上人笑着离开,然后一转身,面对两个几乎是陌生的女子。

其中一人是小弦曾经服侍过的主子,听小弦说她现在已经离开了庆家,具体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多问一句小弦便也要发怒似的,只告诉他不许多问什么,害得他现在口也不敢开了。

这个少夫人还算是见过面,又听小弦提起多次,知道是个好相处的女子,所以余哥心里倒不怎么紧张,只是这另一人只端端地坐在门里,见他来了都未曾起身,连眼也没有抬一下,怎么看都是个待人冷淡之人,不好相处。

余哥心中忐忑着,任喜眉把他带到小厅里坐下。

喜眉上下打量着余哥,见他与小弦确实年龄相仿,问了几句,知道了家里虽穷,但现在正在学做木匠活,倒也算是门好活计。

音顾听到这便□话来:“我正好要一只脂粉奁,用紫檀做。上面要有九屉,最好箍几道鎏金,几天能做完?”

余哥还没有听完脸上就是苦色了,忙应道:“这种细活我现在还做不出。”

音顾随手一指:“等你们成婚后也不必住草棚子了,这里有一间是你们的。”

余哥一愣,还是摇头:“我还是徒弟,师傅还没教到这里。何况紫檀木我也只是见过几次,还轮不到我上手,”他又补充道,“不过就算没有银子住在草棚子里,我也会好好待小弦的,真的。”

喜眉见余哥都要急出汗来,倒有些同情他了:“听说你在家里排行不上不下,可难做人,日后倒也辛苦了。”

余哥忙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多谢少夫人体谅,多谢少夫人成全。”

喜眉微愣,敛了些笑意。

音顾便又道:“这个院子我已经买下来了,过些日子我们就会走,你和小弦可以住在这里。不过我只要一只脂粉奁。”

余哥咬了咬牙:“也许再给我几年师傅才会让我碰些好料子,但紫檀恐怕这辈子也难上手。”

喜眉倒是吃了一惊:“音顾,你把这院子买下来了?”

音顾点了点头。这院子她住了许久了,很习惯,也很喜欢。以后不管在哪里,也许会想到这个小小的县上有自己的一间住所,便也会有个念想。何况喜眉虽然说要去找她姐姐,但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留一间屋子,就当是个落脚的地方也是好的。不过这些她都没有告诉喜眉,也觉得实在不是值得一提的事。

她见喜眉满脸好奇,眼见着就要把话题给转走了,只好对着余哥往后院一指:“井边有一堆柴,你先去劈了它。”

余哥松了口气,他情愿劈一天的柴,也不愿如坐针毡一般与这女子对话。

那堆柴是昨天买来的,为的就是考验他,喜眉偷偷跟了过去看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小厅里:“劈得很仔细,看起来是个细心的人。”

音顾点点头,从袖子出了一只荷包,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喜眉看得惊呆了,几乎不认识桌上的那堆金银光芒交织的东西。

“音、音顾,”喜眉有些结巴地问道,“你、你哪来这么多钱?”不但有成锭的银子,甚至还有些碎金块在里面。喜眉忙回头四处张望,然后以最快地速度把门窗都关好,“快收起来,小心被人看到。”

“你不是说要拿钱诱惑他么?”音顾有些无辜地说道。

“你这是钱吗?”喜眉指着桌面的那堆小山,低嚷着,“你这是很多钱。”随即她又无限疑惑地看着音顾,“你,哪来这么多钱?”

音顾耸耸肩,伸指拨弄着那些银子玩:“都是以前的。”

喜眉立即小声问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不是说过了?”音顾抬头斜了她一眼,见喜眉紧张兮兮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可爱,便道,“怎么,我有钱不好么?”

“难怪你可以买下小弦,可以买下这院子。”喜眉失神地跌坐在坐椅里,“原来你也是个有钱人。”

音顾看着她,知道有些字眼又触及了她的伤心事,她便淡道:“不是所有的有钱人都像那家人一般,你放心。”

喜眉神一震,便朝她弯起眉眼,翘唇笑了笑。

这时,余哥已经把柴都劈好了,而且都整齐地码在了一起。他一边擦着汗一边进来:“柴都劈好了。”

“这么快?”喜眉惊讶。为了考验他,她可是咬了咬牙买了好多柴,连小弦看得都要瞪掉了眼睛。

音顾倒是如若未闻,只是一迳地在想着喜眉刚才的那个笑意。

有……多久没有看到她这般的笑了?

第二十八章成婚

余哥劈好了那些柴,满身大汗,他只远远地站在门口,便不肯多移一步了。

这里面的两人,一个是小弦的旧主子,一个据说是赎小弦出来的人,都是小弦的恩人。而她的恩人自然便是自己的恩人,他几乎可以闻到自己一身臭汗,生怕唐突了两位佳人。

喜眉没这些讲究,招手让他去过。

余哥只好蹭了过去。

音顾指了一旁的椅子让他坐下,然后问道:“家里几人?”

“父母早故,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手下还有一弟一妹。”

“有几亩田几间房?”音顾又问。

余哥迟疑了一下。家里穷得很,父母一过便分了家,他因为记挂被卖出来的小弦,所以只得了点碎钱就分割清楚了。何况,就算在家的时候田地里的收成捐了税后尚吃不饱全家,一向只能出去做些活儿勉强补给着。

“我没有房田。”余哥咬了咬牙,“不过我已经向师傅借了一间房,他同意我可以用来成亲,也可以住许久。不过等日后学成了手艺,我一定会另外找住处的。”

喜眉诧异道:“不是说了可以住在这里么,”她回头去看音顾,“不是吗?”

音顾点了点头:“这里可以给你住下,但院子终究是我的不是你的。若是你因为有安生之所就不再努力上进,那就是我们耽误你了。说实话,小弦长得不错,人也机灵,县里有家老爷很是看中,有意要接她去做个妾室。虽说是妾室,可比跟着你这个穷小子要强得多。”

“小弦不会去的。”余哥涨红了脸,紧握着拳头道,“小弦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姑娘,不然她明知我的境况怎么还要和我在一起。”

“现在情正浓时自然看不到这许多,等以后兴许就会后悔了。”音顾伸指轻轻拨弄着桌上的金银,“你看看这个。”

余哥早就看到了那些银子。他活到现在都没有看到这么多钱堆在一块儿,它只静静地堆着就像世事与它无关,独自清闲着。可是谁都知道没了它万事都难,有了它连小鬼都要帮忙。

“这是那家老爷给的钱,你若缺用,便拿着。”音顾一手撑着头,凉凉道,“不过,从此便与小弦再无干系,不要再纠缠她了。”

余哥“蹭”地站了起来,一双浓眉倒立:“音顾姑娘,我和小弦早就私定了终身,绝对不会改变心意。若是您觉得是您替她赎了身就可以摆弄她,那请您高抬贵手饶了她,您赎她的那笔钱,我们一定会还的。”

“哦?”音顾点头,“二十两,尚不算你的利钱,什么时候还?”

“二十两?”余哥愣住。他只知道小弦被赎了出来,却不知道花了这么多钱。小弦也没有说,兴许就是怕自己吓着了。可是,他还是吓着了。

二十两,他得打多少把椅子桌子箱子才能攒足?余哥只想着,脸色都白了。

喜眉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可是到了此刻也不忍极了。这余哥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怎的就想着要这么折腾人家呢?她瞧了音顾一眼,对方却气定神闲地开始往荷包里装那些银子了。

音顾终于站了起来。她坐着尚给了余哥莫名的压力,这一站便让他头也有些晕了。只见她走到自己跟前,拎着荷包袋子在自己面前晃着:“拿着它离开,不然你还要倒贴二十两。”

余哥瞪着那只致的荷包,眼晃得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图案。可是那上面隐隐发光,似乎还是金线绣在里面。

这只荷包很值钱,若真拿在了手,只怕这一辈子他都不愁吃不愁穿了。

可是,那样的日子又怎么样,他怎么可能抛下自己的心上人。

余哥缓缓站了起来,恭敬地说道:“银子慢慢赚,总是会有的,小弦却只有一个,我不会放弃的。”

说罢,他便昂首挺地离开了。

喜眉看着他开门出去,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过关了。”

音顾收回了荷包:“小弦眼光不错。”

喜眉一愣,苦笑着喃喃说道:“是啊,我是瞎子。”

音顾转身看她,伸手捋了捋她重新放下的长发。

事后,余哥当然从小弦那里知道了喜眉与音顾只是在考验自己而已。可是就算知道后释怀了,他可以对喜眉如同以前一般尊敬亲切,却依然无法在音顾面前轻松自如。小弦知道后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只有自己一人有这种感觉。可是怎么看姐姐都不像能感觉到音顾姑娘那种摄人的气势,想到这里她不禁对喜眉又佩服了几分。

既然喜眉点头应允了,小弦和余哥的婚事便办了起来。

余哥与小弦皆不是安志县人氏,小弦被卖到这边,余哥才跟了过来学艺的。余哥自从分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也明白哥哥们不会愿意他回去添麻烦的。所以,小弦体贴余哥的艰难,便提出不要聘不要媒,只几个人高高兴兴地坐在一起吃一桌,便算可以了。

为了不给小弦更多的负担,这回喜眉依了她。何况她现在也觉得婚事就算举办得再风光无两,若是两人感情不和家境难处,终有一天还是要落得难堪收场的。倒不如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比较重要。

只是,该打点的自然还是要打点。

音顾腾出了西厢做为新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添了余哥亲自替小弦打的一套梳妆台。屋里的床换了新的,绸缎被面也是新的。所有的一应生活用具都是喜眉亲自挑选的,小弦总念着让她辛苦了,她也只是笑吟吟地接着去采买东西。

成亲那天的日子是音顾挑选的,据说是大吉之日。这日似乎被不少人选了娶亲或是嫁女,门外听到几回唢呐吹奏,很是热闹。而在音顾小小的院子里,露天摆着的一张桌子,上面搁着一对红烛,又摆了些小点心,便是全部了。

小弦说,一切从简,繁来复去不适于。

于是新娘盖了喜帕与新郎对着天地家的方向叩拜,最后才牵牵衣角十分郑重地给喜眉和音顾磕了个头。

喜眉与音顾双双坐在上席,对看了一眼,各给了一个红包。两个新人家的长辈都不在,她们自然就得担当起责任来。

音顾递了秤杆给余哥,余哥有些愣住,这难道不是应该在洞房里做的事么。可是音顾的意思他也不敢违背,只好接了秤杆把小弦的喜帕挑起来。

喜帕突然被揭了小弦也吓了一跳,随即就看到余哥无奈的表情和姐姐忍俊不禁的模样。她抬头看了看,远处是蓝天白云,头顶的是榆钱树盖。除了对面站着的如意郎君,一旁还有挂着的那两只画眉鸟。那鸟儿似乎也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正相互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

音顾为他们倒了合卺酒:“大好时光,趁着喝了。”

小弦便与余哥手忙脚乱地喝了这杯酒,也不知是酒薰还是人热,两人的脸上都是一片通红。可这时音顾已经矮下身去替她们把衣角打成了结,并微微笑道:“可以去洞房了,几步之遥,若是磕磕绊绊也是老天的考验。”

喜眉目瞪口呆地看着音顾乱来一气,突然之间就笑了。她一笑,几人便全笑了。谁说成亲要随旧礼,反正她们不是做给别人看,不一样又何妨。

小院子里的气氛顿时令人感觉温暖。红色的喜烛,新人的新衣,空气中淡淡的酒气与蜜香,这些都成为喜眉心中最柔软的记忆。当这样的记忆一点一点渗进她的生命里时,慢慢地将把她原本缺了大口的心给缝补起来。

大白天的,当然不可能洞房,喜眉抢着把一筛子红枣、莲子之类的东西倒在了房门里,音顾很遗憾没有一个人把干这些活的乐趣全享用到。

小弦和余哥换了衣服出来,喜眉她们却已经把菜摆在了桌子上。

今天的菜都出自喜眉之手,音顾闲来无事去帮忙,被喜眉好一顿嘲笑。家中有榆钱树不知道利用,总是吃着从药铺里带来的剩菜,后来干脆在酒楼里提溜着食盒,在这样的音顾面前,喜眉很能找到一些自信。只是喜眉的嘲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音顾只看她用一小片切成了细细的丝,便把刀捉了过去,也不见她怎么思量,手起刀落之间快如闪电的不断重复,最后一块被切成大小长短几乎完全一致的丝。喜眉只看着,人都呆掉了。

音顾拿布擦拭过刀面,再把刀还给喜眉时,也几乎被她崇拜的目光吓一跳。

第二天,小弦挽起了长发,举止之间便似突然没有了稚气,连说话做事都稳重了些。

小弦的婚事一完,喜眉便觉得该是时候走了。她原本担心音顾还要在药铺做事,只是后知后觉音顾已经许久不去药铺了,大概便是从她离开庆家开始。

喜眉一说走,音顾便点了头,随手便要收拾东西,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喜眉一见如此,反倒是愣住了。她知道要走,却活到这些岁都没有踏出过安志县一步。外面是什么样的世界,会有些什么样的人,她一片茫然。

小弦得知她们马上就要走,又哭了许久,十分舍不得。可是她也知道喜眉此行的必然,她也希望喜眉能出去换换心情,而有音顾姑娘在身边,她是再放心不过了。此时喜眉身子已经渐渐全好,不过出门在外难免旅途奔波,小弦便拿着喜眉给的红包在街上拼命买东西好让她们路上用。结果到了走的那一天,发现东西还真不少。

虽然是去寻人,但是因为喜眉听说姐姐在一个叫“素青城”的地方,音顾恰好知道那地方在哪里,所以免了盲目寻找。如此一路上便可以直接过去,就算路上看看风景也不会耽搁事情。何况喜眉没有出过远门,身子能不能承受得住也还不知,所以音顾便想去雇辆马车上路。

喜眉一听她要去雇马车,顿时连忙摇头:“马车太贵,不合算,我还有腿可以走呢。”

“那就买匹马吧。”音顾又道。而喜眉听罢便要跟了她去选马。

安志县没有马市,只是有家人在城外有片牧场养了些马,于是两人便寻了过去。

这家人的马不算多,音顾看来看去只勉强选中一匹看起来腿力不错的。她把喜眉扶上去牵着缰绳走了一圈,再抬头却看到喜眉脸色有些发白。

“怎么了?”音顾扶下她来,问道。

喜眉吱唔了许久,才低声道:“这马真高,而且,很颠呀……”

音顾顿时无语,见喜眉满脸的别扭,只好又打消了买马的念头。

可是,她能走那么多路吗?音顾只在心里疑着。不过很快喜眉有了新的发现。

“音顾,那个可以,我坐过的。”

音顾顺着她的手看去,顿时也傻了眼。

那是一头灰色的毛驴,正栓在门口吃着草。不知道是不是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它停下了咀嚼抬头看了过来。

喜眉已经提着裙摆小跑了过去,并抓了一把青草喂在了它的嘴边。这灰毛驴斜眼看了看她,然后凑前把草给卷进了嘴里,它的眼睛很享受地微眯着,咧开嘴的样子似乎在笑。喜眉当即被惹得乐了起来,着它的背对音顾喊道:“就要它了,我在乡下的时候坐过的,最温顺了。”

音顾走近后皱着眉上下打量着。这头灰驴倒也四肢修长,看起来很结实,它的个子比马小很多,喜眉坐上去应该确实会挺舒服的。

找到马场主人后,对方也是哭笑不得。要来买马,最后却看中了家里的驴,而且都这么漂亮的女子,往那驴身边一站,怎么看都觉得可笑。可是音顾出手大方,那主人连犹豫都不曾就大方地把驴给出让了。

回去的时候,喜眉侧坐在灰驴上,灰驴走得不够快,所以很稳。她微晃着双脚,十分惬意。一会儿后,她看着音顾在前面牵着绳子走着,突然就拍了下自己脑袋:“瞧我只记得自己,这毛驴可驮不起两个人啊。”

“没关系,”音顾回头了一把灰驴的背,“我牵着你走就行了。”

喜眉这回反应倒挺快,惊诧地嚷道:“音顾,你竟然会损人……”

第二十九章上药

小弦连夜为灰驴用上好的细麻布缝制了一只褡裢。余哥则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串细铃铛,系了红绳挂在灰驴的脖子上。

所以第二天一早起来,喜眉就看到井旁的灰驴背上背着褡裢,它轻轻摇晃着脑袋,铃声清脆地响起来,它便仿佛也在侧耳聆听。喜眉见状大喜,忙跑了过去:“呀,哪来的铃铛,你还扮上美了。”

小弦从灶间走了出来:“姐姐,给它取名没有,总不能驴啊驴的叫呀。”

喜眉指着灰驴想了想:“我喜欢听这动静,就叫你响铃吧。”

“响铃?”小弦吐了吐舌头,这可真不像名字呀。

“对,”喜眉上前了它的耳朵,“响铃,应一声。”

那驴似是被得很舒服,果然叫了一声。驴叫原本就有趣,逗得喜眉扶着腰直笑。

音顾在房里打开纱窗听到了喜眉的笑声,便把窗子推开,她见小弦缝的褡裢都垂到驴肚子下去了,喜眉正指手划脚地笑道:“小弦,你做这么大的布袋子,得驮多少东西啊。它还要驮我呢,我看只怕走不出几里路。”

小弦顿时挠挠头:“唉呀,忘了,要不改小一点?”

“成了亲的人还没有一点记,万一以后做了娘可怎么办。”喜眉又道。

音顾微微扬了扬眉,喜眉正背对着她,所以不知道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是什么,而小弦则是微愣了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继而似是松了口气,然后连忙把褡裢取下来:“我去改改吧。”

“不是说了不用了么。”喜眉说着的时候小弦已经把布袋子拿走了,她只好小声又说道,“没关系的。”不过小弦已经不在眼前听着了,她只好转了身,有点落寞的。

转身之即听到个声响,她一抬头,恰好正是音顾在关窗户。来不及看到音顾的脸,也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喜眉了自己的脸,然后努力牵起唇角笑了笑。

回到屋里的时候音顾已经不在了。

因为腾出了一厢给小弦成亲,所以这几天喜眉一直与音顾同住一屋。在离开庆府的时候,喜眉把那张从音顾这里拿走的图也一并带出来了,她指着图上的两个女子要求与音顾同睡,音顾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把眉头皱起来,但仍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喜眉。

喜眉一厢情愿的相信这是闺中情谊,音顾却依然觉得怪异,不过她努力克制自己的原因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自己从记事以来都是独人享榻,从来不曾和人共枕同眠过。

把喜眉从庆家解救出来,答应带她去找她的姐姐,左一个承诺,右一个顺从,只是因为觉得喜眉受了自己的牵连。何况这女子自有一种天真,应对起来比杀一只**还要容易,所以她从头到尾就没花费过什么脑子。然后,喜眉要为小弦办婚事,她应了,把原本的书房腾出来,只是没想到如此一来喜眉便要搬进自己的屋子里。

音顾自认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可是睡梦中会不会把喜眉偶尔伸过来的手脚当做暗器暗杀而出于下意识的下狠招,她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所以,音顾只好把之前给小弦睡的床板从西厢搬了过来,拼好后把再拿个枕头拿两床垫盖被子就成了。

喜眉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音顾不发一言地做了这些事,她立在房里有些手足无措,委屈得心里直泛醋:“你就这么不喜欢我?”

音顾扫了她一眼:“你晚上会梦游么?”

喜眉眨眨眼:“好像……不会。”

“我也不会梦游,”音顾一本正经地道,“但是可能会把你踢下床去。”

“这样啊……”喜眉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不要造成对方的困扰比较好。所以她又乖乖地走到新拼起的木板床边,“那我睡这里好了。”

音顾没有说话,只是一手把她提起来,亲自护送到靠墙的架子床边。

喜眉又眨眨眼,这回倒不敢再说话了。

两人同住了几日,喜眉也曾在半夜三更睡不着觉,借着月光仔细观察过。音顾果然有两次睡着睡着直蹬腿。那一脚踹得喜眉再也不敢提要和音顾同床的事了。只是这人白日里看起来还较好接近,夜里睡着的时候脸色似乎却凝得更加低沉,仿佛随时都要睁开眼睛跳起来找人的不自在似的。

不过心悸之余喜眉也有些可惜,那图上游锦在旁,双人卧榻,好像都能听到她们之间的悄声细语,她真想也有一个人可以这样说体已话。只是,小弦不行,无论她再怎么解释劝阻,小弦还是会把身子放在比她低一层的位上,而音顾又是这般睡相……

给灰驴取过名字后的喜眉回到屋里时,音顾已经不在了,小院子就这般大,却也不知道她上哪了。

喜眉又开始仔细检查出行要带的物什。除了衣物,还有打火石、罗盘之类的东西,油纸伞也准备了两把,喜眉多看了两眼,决定拿掉一把来减轻负担。

再多翻两下,有一块帕子扎得紧实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的东西,便出现在了眼前。

喜眉一时忘了这是什么,便好奇地打开,可是打开后她又倏地红了脸,甚至忙四下里张望,手上也不忘赶紧把里面的东西再遮起来。

“这瓶是‘玉色’,专门用来搽身子的,若是有些什么线斑,保管你不留一点痕迹。……这瓶是‘□’,等完全不痛了,用一指挑一些抹在里面,有收紧功效,可是那些妻妾们视为至宝的药膏。”

没错,这帕子里包的就是桑梓留下的那两瓶药膏。

音顾问她,喜眉,你不想再嫁人了?又说,不再嫁人,你那孩子怎么会再来呢?

喜眉怔怔地伸手再次把帕子挑开,把那瓶“玉色”拿在了手里。

音顾的那些话,还依然响在身旁,像是可以吹进耳朵里,带着热风的微曛,直达心中。于是她一下子就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了,只是拿着“玉色”站在了桌前。

桌上有一面铜镜,喜眉把它搁在桌沿,调整了些镜面的俯仰,便刚刚好了。

喜眉放下“玉色”,开始脱掉自己的衣裳。

进入了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喜眉穿的衣裳并不多,解开的时候手却有些颤抖,以至于最后眼睛都红了。她立在镜子前,却不敢移开些身子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脸。她怕躁热成红色,也怕羞愧成青色。青红交加,一定也像小鬼一样的难看。

想到再嫁,想起那个没有保住的孩子,突然想得多了,竟然会生出无助的感觉。衣裳滑落在地,最后的贴身亵衣下脯剧烈起伏着,喜眉也已经脑子发懵的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哪个坎过不去……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喜眉觉得屋里有了些凉意,她打了个冷战才又把目光落在了“玉色”上。

把它拿在了手上,拔掉了塞子,顿时一阵沁香扑鼻而来,喜眉使劲咬了咬牙,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这才伸了指去。

瓷瓶的口极小,一指进去却恰恰好。挑起一抹细看,真是白玉般的颜色,闪着细腻清亮的光泽,又只静静地散发着幽香。极香极香,极为羞涩的香!

喜眉深深地吐纳着气息,然后掀起亵衣,直视了镜中的那片肌肤。

这不是第一次这样看着,却是第一次并不完全带着伤心和难过的看着。她在怀孕的时候其实肚子并不算大,孩子还没有足月就小产掉了,所以也没有留下很多痕迹。隐隐的那些细线确实有些狰狞,一直是喜眉痛苦的源头。

可是,命已至此,日子却要继续,她明白,也懂得。

把手上的那抹“玉色”搽在身上,微凉。屋里很安静,喜眉给自己疗伤的动作是她难得的轻柔。

把“玉色”慢慢涂抹匀了,连身侧的那些也没有放过,喜眉很认真很仔细,以至于有人在外面看了半天她都没发现。

音顾到的时候喜眉刚脱得只剩下亵衣。她见状连忙收住了手,只就着推开的那条门缝看着。

看到的是喜眉的背,雪白一片,另几细带子系着衬在其上,说不出的姣好。音顾左右看了看,方想起来余哥出去干活了。她只好叹了口气,好在对方每次找她们都是先在远处叫一声再近到门前来敲门。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喜眉才懒得连门都没栓住就在里面宽衣吧。

再看几眼,音顾才明白了她到底在做什么。

人活着,若是遇着了事,总是要敢于迈出那一步去。音顾立在门外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后,她只看到喜眉拿着另一只瓶子,却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得她都不耐烦了。

又等了少顷,喜眉依然没有反应,音顾只好推开了门,说道:“怎么不抹药了?”

殊不知音顾这一推门,吓得喜眉差点魂飞魄散。

“玉色”用完了,放的时候便看到那瓶“□”。□的用意桑梓说得不完全通透,但她却完全明白。

只是,明白虽然明白,却十分不好意思使用。

那个地方,自己从来没有看过,似乎有些撕裂的伤痕,一定难看极了。已然鼓不起勇气去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又怎么好上药呢?

只这想法,让喜眉站在那陷入两难中,直到有说话的声音响起来。

喜眉的第一反应并非想到说话的是谁,而是想起自己半身几近□,如何见人。所以那声音如雷声般从天外响起,唬得她丢了半条命。

她连捡衣裳都来不及便扑向了架子床,然后把被一掀,严实地裹住了自己,同时一路尖叫——

音顾被叫得停在了屋中间,错愕地看着万分狼狈的喜眉只包得只露出一个头在外面,其形惊恐,声音更是可以穿透天际一般。

小弦的声音立即也在外面响起来,一路叫着“出什么事了”跑了过来。

音顾抚额,然后转身把小弦拦在门外,任她敲门不止。

喜眉尖叫过后终于看清了来人,叫声戛然而止,然后恨不得永远埋在这被子里不再出来。

她的声音停了,音顾这才对外面的小弦说道:“这里没事,你不要进来。”

小弦在门外细听了下,却没听到什么动静,一时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不管出什么事了,音顾姑娘不是在么。

等小弦离开了,音顾这才瞪着喜眉,喜眉却也有了勇气反瞪着她:“你一直在外面?”

“没有。”音顾皱眉。

喜眉顿时紧张地问道:“那看了多久?”

“从你上药开始。”音顾缓缓回道。

喜眉的脸顿时就垮了,又羞又怒:“怎么不说一声,只偷偷的看。”

音顾扫了她一眼:“我怕出了声你就不好意思继续上药了。”

喜眉一愣,忍不住梗着脖子硬声道:“谁说我不好意思。”

“那怎么不继续上了?”

喜眉便又傻了,手里还紧攥着那瓶“□”,顿时像着了火一样直烧着手。

音顾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又道:“还是不好意思?”

“也不是……”喜眉磨蹭了一会,这才低头道,“觉得那里……很丑。”

“很丑?”音顾一膝往前跪在了床沿,伸手掀开了裹着喜眉的被子。

喜眉大惊,双手忙着去抢回被子,却不妨竟然城池失守。她只觉突然之间被人推倒,下身随即一凉,一只手不知怎的在了她原本紧闭的双膝中,只一个轻拨,便令她双腿大开。

这是何等难堪的姿势,而这又是什么状况?

喜眉再一次陷入短暂的呆若木**,然后又爆发了。

音顾的动作一气呵成,手快缘于手上功夫的速度,何况对方毫无准备;至于这串动作,实在是她近两年接生做多了,遇到紧急情况也这样直接过。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有多过分的事,哪里知道喜眉的反应比刚才还要厉害,简直称得上惊天动地了。

下身就这般毫无准备的暴露在别人面前,哪怕对方是女子,是音顾,喜眉还是又气又吓,觉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她终于抢回了被子,立即兜头朝音顾罩了下去,然后握起拳头就是一顿猛捶。

一边,她还不忘把长裤拉起来,然后双腿并得像栓住了一样,却也还是止不住刚才那股子凉意。

顿时,喜眉“哇”地哭了出来。

音顾把自己从被子里解救出来,见她一哭,立即心就烦躁了,随着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贴近她立瞪起眼来:“不许哭。”

喜眉的双眸也睁成了圆,只可怜兮兮地在音顾手中“呜呜”地叫着。音顾此刻离她极近,两人几乎呼吸相闻,身子相接。她看着音顾的眉眼,看着她眼里映出的自己,慢慢便觉得热气从脚底开始往上升腾,若再过一会儿,只怕头顶都要冒烟了……

喜眉连忙后撤,然后双手圈住膝盖,看着音顾颇为幽怨:“哪有你这样的人,竟然像……像……像采花大盗!”她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好词而欣喜,并昂起了头来。

音顾哭笑不得,只得反省自己刚才大概真是做得不对了。不然不至于吓得喜眉到现在还泪眼汪汪的。

音顾退后站了起来,低声道:“你自己上药吧,我出去了。”

喜眉连忙点头。

音顾转身就走,一脚已经出了门了,想了想还是转身道:“其实……并不丑的。”

喜眉一愣,然后再次尖叫起来……

最后,这“□”还是没有上成。喜眉只要一拿到那鱼嘴瓷瓶,手便直抖,脸上也直冒热气,几次下来只好放弃了。非但如此,这一整天内不论在哪里看到音顾,她都手心冒汗,说不出的紧张。好在音顾好像忘了早上这事,依然如故对待她,且也不再提及上药之事,所以她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

又过了两天,一早,喜眉与音顾终于起程上路了。

送行的除了小弦两夫妻,还有喜眉的二姑姑越巧嘴。越巧嘴准备了许多干粮一并装进了褡裢里,然后便拉着音顾再三叮嘱一路要小心。

喜眉则是与小弦抱在一起。她二人这两年从没有分开过,结下了很深的情谊。音顾的这座小院便算是交给了小弦两夫妻,这里也许是将来喜眉的一个落脚地。

音顾穿着一身白衣,外面套着青衫,长发如瀑人如玉,却一点也不介意手上牵着的是响铃。而喜眉则坐在响铃背上。她戴着一顶帷帽遮起了颜容,双腿却自在地悬在半空中踏荡着,一路到城郊外,鸟语花香,仿佛是要去踏青一般。

一路人不多,走到曾经放纸鸢的高地时,一个身影立在路边,只是看着她们从面前经过,似是迎来送往,却不曾踏前一步。

喜眉撩起薄绢看着那个男子,然后问音顾:“那人是谁?”

“不认识。”音顾没有回头,只悠闲地走着。

那是李东,不知他怎么也来送行。他身上的蛊解了,不但解了,她还授了他一套拳法,看来他也是懂得知恩的。

“我们多久能到素青城?”喜眉便不再回头,只看着前方蜿蜒道路,轻抚着响铃的背,又问。

第三十章王村

喜眉与音顾直走了十六天,才到达另一座城池。

十六日里,曾顶着骄阳翻了一座高山。喜眉原本担心响铃爬不过去,哪里知道山里牛羊遍地,脖子上都挂着就地取材的竹结,里面不知放了何物,只“答答”作响。铜铃经过的时候,不由把脑袋晃得摇摆起来,铜铃跟着竹结和着声音,煞是热闹。

爬山时音顾原以为喜眉定然走得慢极,没想到喜眉只提着裙子兴冲冲地直往上攀,若不是音顾及时拉住她,想必她要翻到另一条路去。

这时喜眉才骄傲地说道她也不是娇娇女,堤下庄外几面有山,她曾经偷偷跟着姐姐去玩过的。

跟着山泉冲刷的路,两人翻过了一座峰头,一路向下依然被青山环抱掩在其中。慢慢再往下走便是些山脚下的村庄,村口大片大片的水田都开始秧了,男人们挽了裤腿弓起了腰,手法娴熟,还能科打诨说些玩笑话;孩子们在田埂上飞奔着,也有纸糊的简单纸鸢,高高低低地在天上放着,时而引来孩子们的惊呼;妇人们包着头巾提着篮子来给男人们送水,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不时爽朗大笑……

喜眉站在村头,看着这一片繁忙景象,心里有些发酸。

堤下庄这个时候应该也在忙着农事吧,家里那几分薄田的担子全部落在了爹的肩上,而娘还要带着幼弟,一边还要洗衣做饭。

自她想到要出来找姐姐后,就一心一意地认定了这条路,现在眼前相似的场景却勾起她太多的回忆,心里复杂极了。她回头看到音顾正把响铃牵到一旁吃草,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后悔的话。

还是……希望这一路下来可以还姐姐一个清白,何况来去不少时日,再回家应该也不会太伤心了。

若是娘知道自己被休,她不知要哭掉多少眼泪呢。

喜眉想着眼泪便似也要掉出来,音顾像是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她便急忙把头转开,眨了几下眼,努力平缓心境。

音顾牵好了绳子便走了过来:“今天走不了多远了,就在这里过夜吧。”

说到过夜,喜眉浑身就有着说不出的疲惫。与音顾相识以来,她一点也感觉不到音顾的野。可是没想到有一夜不得不在山里过时,音顾只是捡了些树枝烧起了一堆火,然后席地而坐,一坐就是一夜。

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音顾不知围着火堆洒了什么水,有些刺鼻的气味,害她一夜都没有好好休息。

等昏昏沉沉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音顾甚至架起了树叉,正烤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野**。不过喜眉可没管这么多,她饿得要命,差点把自己沾了油的手指都啃了下去。

音顾陪着喜眉看了会儿田间的劳作,便牵了响铃去了村里。村里大多数人姓王,便叫作王村。

王村村头便是一座桥,山泉流水经此流过,是村里人用水的来源之一。这里也与其他地方相似,上游喝水下游洗物,谁若是糟蹋了水,村里的祠堂也是不讲情面的。

告诉音顾和喜眉这些的是位妇人。她刚送了水给在田间秧的男人,正赶着回家烧火作饭。音顾把她拦住,往她手里塞了一点碎银,喜眉甚至都没看到是多大了,只看见那妇人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一样,乐得合不拢嘴。她把那银子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衣襟里,然后领着音顾和喜眉往她家去。

一路下来,这村里哪家是宗长,哪家有寡妇,哪家刚吵了架,哪家的狗怀了崽,喜眉都一清二楚了。

妇人自认眼不拙,看得出来,银子虽然是那牵驴的女子给的,但与她说话的带着面纱的女子才是贵人。不然何以那女子给了钱就不再说什么了,连她指指点点的事物也不敢多看。

而这面纱女子撩起了薄纱才看清,竟然也是个美人儿,只怕这四周几个村落里都找不出出落得这般秀气的女子。最重要的是她一点也没有小姐的身架,也不嫌弃这泥土地污了她的裙边,连那双绣着花儿的布鞋都似弄脏了呢。

等到了家的时候,妇人自然就把喜眉奉为上宾,端茶倒水好一阵忙活。

音顾在她家的牛棚里把驴栓好了,才进了屋,一进来喜眉便拉着她小声问道:“你给了她多少银子?”

音顾想了想:“好像是一两?”

“一两?”喜眉把眼睁得老大,“我们的盘缠有那么多吗?”

“走到素青城不成问题。”音顾淡道,喝了口茶水。

那妇人正好进来,便说道:“你们来得还正好,这可是清明前的茶,好喝得很。”

音顾微扯了下嘴角:“炒得不够好。”

那妇人便笑了:“你倒识货,今年的茶炒得有些干了。”

音顾没再说什么,只是又喝了几口。

喜眉把那银子的问题纠结了一下,很快便忘了。她也喝了几口茶,尝不出有什么不好,只觉得唇齿生香,转念一想音顾似乎什么都懂,总是没错的。想必还是自己渴着了吧。

妇人领了她们俩去了一间屋里。这屋一进去便冷冷的,有些潮湿。妇人麻利地把床收拾了一下,搬出了新被子和枕头。她放枕头的时候顿了顿手,回头问道:“住一间行吗?”

喜眉不待音顾说什么,便抢着回道:“行的,劳烦你了。”

妇人便觉得这小姐更是个善良人了。她放置好东西后便去了屋旁的灶间作饭,喜眉等她一走便走到床边,笑道:“这回你跑不掉了。”

音顾无语,不能理解喜眉为何对那双人卧榻的小画如此在意。想来那几天夜里自己故意伸手蹬腿的动作还没有吓到她。如今她与喜眉相交也有了一段时间,只希望自己的潜意识里不会把她当成敌人吧。

在房里休息了半个时辰多,家里的男人终于回来了,一进来便吆喝着他女人给他倒茶,又嚷着要吃晚饭。妇人赶紧给他倒了茶,然后小声地跟他说了家里收住了两名女子的事。男人没说什么,许是看在那一两银子的份上。

音顾闭着眼听着墙外的动静,等那妇人来敲门时才回头发现,喜眉竟然歪着脑袋睡着了。她只得把喜眉揽着侧过身来好不必蜷缩着,而伸手抱着喜眉的时候音顾才发现她很轻很轻。

难怪响铃驮着她都不吭一声的,原来是太轻了。

音顾顺着她的脸着,从颈项到肩臂,从腰际再到身背,真是没有几两,把她拎出去系上线,只怕也可以随着风飞起来。

好像当初第一次看到喜眉的时候,她的脸还有些圆润,只觉得如珠玉的光泽。到如今已经暗淡了的神色,却不知道是不是从心里开始腐朽的。

轻轻替喜眉盖上被子,音顾出去吃饭了,男主人也很好客,并问她们在这里要住几日。音顾轻淡地回应着主人家的话,饭罢让妇人温一些在锅里。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喜眉依然酣睡,结果她这一睡直接睡到了隔天天亮。

喜眉睁开眼时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就迷糊地睡着了,稍微转个身,便看到了躺在身外睡得笔直的音顾。

音顾还在睡着,呼唤轻浅,若不是贴着的手臂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喜眉都要吓一跳了。以前看过她睡觉极不老实的姿势,这会儿怎么像被人用绳子捆住了一般,看了好些时候也一动不动。尤其她置于身前的手十指相扣,竟会让人觉得她大概就这般握了一夜。

喜眉坐了起来,小心地拈着音顾的手,想让她好放松一些。哪知指尖刚刚碰到音顾的手背,音顾上一瞬间还紧扣的手竟然猛地就拆开了。非但如此,她的右手随即便绞上了喜眉的手背,这一瞬间,喜眉如被铁钳,痛得哇哇大叫起来。

与此同时,音顾也醒了,醒来后便看到自己的手莫明其妙地扭住了喜眉手腕的骨节。她只要轻轻一扭,喜眉的这只手便立即会脱臼,再接下来,兴许是废了她的这只手……

音顾背后冒了些冷汗,弹开手指放掉了喜眉。

喜眉马上抱着自己的手腕眼泪汪汪地怒控道:“我看你睡得极辛苦才好意帮你,你怎么用这么大力?”

音顾揉了揉太阳,慢声道:“我睡觉的时候,你最好别碰我。”

“睡觉?”喜眉疑道,“你不是醒着的?”

“现在醒了。”音顾起身披衣。

喜眉跪坐在床上抬头看着她,惊异道:“你是说刚才你睡着,你的手就抓住我了?”

“所以不是说了么,我睡觉的时候不要碰我。”音顾指着床里面虚划了一线,“以后万一还要同床,你要睡在那个地方。”

喜眉回头一看,顿时满脸委屈,音顾划出来的范围大致只够她安安份份的平躺着,连翻身都不能。

音顾见她没有说话,便道:“以后我们就要两间房好了。”

“不用不用,以后……我注意就是。”喜眉听了连连摇头,飞快地应道。出门在外,让她一个人呆在一间屋子里,怎么想都是没有底气的事。音顾主意多,胆子也大,有她在身边自己就没什么好心的,这不,昨晚不知怎的就睡着了,今天醒来还不是很安全的么。何况长夜漫长,同榻可以交心,她是这么认为的。或者说她本就觉得不能与音顾同床,便代表着她与音顾之间依然横亘着什么,使她永远走不到音顾的心里。

娘曾说过,人待人,当用心相待。她用心待音顾,自然希望音顾也用心待她。而这一路若是能找到姐姐,再得到音顾的真心相待,她便极圆满了。

等下了床喜眉才觉得肚子饿极了,昨夜的饭菜自然不能再端上来,据说妇人一早便起来发了面蒸了馒头,胖乎乎热腾腾的馒头连家里的孩子都没有份。

喜眉看着她的几个孩子哭着鼻子要吃馒头,便把她的那份都分给了孩子们,然后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们吃,而且就在他们连手指粘着的馒头皮都被舔的干干净净时,喜眉转身便把音顾的那份也端了过来。

妇人见状十分不好意思,只好又下厨煮了点挂面,还咬了咬牙,从**窝里掏了两个**蛋搁在里面。

看着漂着点葱花的**蛋面清香诱人,音顾一满意便又塞了一点碎银给妇人。妇人顿时有些受宠若惊,看着音顾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而喜眉这会儿也没有瞧见这一幕,她只埋首在面碗里,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离开王村后,两人继续上路,又路过几个村庄后,终于转到了一条驿道上,沿着这条人马众多的大路,最终看到了一座高大的城门。

第三十一章招亲

喜眉抬头仰望着这座城门,眼中全是惊叹。

她到过的最大的地方便是安志县,县围城墙基本是土块垒起来的,看上去凹凸不平,像随时都会倒掉一样。而眼前这座城墙全是一样大小的巨石条砌起来的,抬头望去巡逻的小兵三五成群,都拿着什么长棍子的兵器,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十分威严。哪像安志县,守城门的也不知是县太老爷哪找来的老兵,各是腆着肚子对人吆五喝六的。

走得近了,才看到城门上挂着整石雕刻出的三个字:秀江县。

“秀江县和安志县同属一郡,秀江县是治所所在,所以比安志县繁华许多。”音顾在一旁悠然说道。

喜眉立即转头吃惊地看她:“你来过?”

“来过。”音顾想了想,“整个宏国,大概还没有我没去地的地方。”

喜眉顿时满脸的怀疑,而音顾就在这怀疑的眼光中带着她一起通过了城门例行的检查。

进了城门后喜眉便从响铃背上下来,脱下了帷帽,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秀江县果然比安志县要大许多,只这进城的一条宽阔马路便可见一斑。道旁更是酒楼茶馆鳞次栉比,各番旗帜飘舞半空,看花了人眼。喜眉尚没走两步,迎面便有一辆车舆华丽,前驾三马的马车呼喝着于道路中间急驰而来。喜眉还没有反应过来,被便音顾一把拉到了一旁。喜眉侧身瞧着,见道路上的其他人也似看得平常一般从容让身,这让她砸舌不已。

不必以这些为则,只要看看街上的人的穿着打扮,便知道这个秀江县果然像音顾说的一般,比安志县要繁华许多。

音顾见喜眉瞧得正有趣,便也不急着找个店住下来。她牵着响铃,走在喜眉身后,也不管旁人的眼光。

响铃倒是也不怕生,行在大路上落落大方,浑似自己是匹骏马,不时还叫唤两声。

一旁走过的两位小姐从未见过毛驴,觉得它长得十分逗趣,便大胆地走上前来。

“这位姑娘,这是什么?”其中一位红装小姐拦挡在前头,笑问道。

音顾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绕过她走着。倒是喜眉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可惜她已经非常熟悉音顾,对方只丢个眼神过来,她便忍住了要说的话。

那红装小姐从来没被人如此对待过,一时也愣住。可是话问已问了,哪能就这样被抹了面子。于是她不甘心地又追了两步:“喂,我问你话呢。”

音顾挑眉:“你问我便要答么?”

“只是问问你这是什么啊。”另一位小姐气道。

喜眉见音顾依然还是不太理睬的模样,便退了回来:“这是毛驴,你们没见过么?”

那红装小姐恍然大悟:“这就是驴啊,”她啧啧两声,与身边的另一位小姐说道,“天上龙,地上驴,倒是吃过,只是没见过。”

喜眉微怔,响铃都似乎听懂了这女子的话一般,朝一旁踏了两步。

“原来就是这生畜。”红装小姐多看两眼也就觉得无趣了,“比马可难看多了。”

响铃是喜眉一眼看中的,被人如是说心中便也有些不快,不过还不待她回嘴,只看到红装小姐身后两匹枣红色的高大骏马奔驰而来。骏马上坐的也是姑娘家,皆是一身骑装,她们手里扬着长鞭,端坐马上便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喜眉便看呆了,甚至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单两位姑娘脚上的长靴便让她移不开双目,何况是顾盼间的奕奕神采。

那马上的人吁住了马,其中一人对红装女子说道:“姐姐,你怎么还在这儿,再晚可赶不上了。”

那红装女子忙跳了起来:“唉呀,差点儿忘了,今天是南小姐抛绣球,我们这就去。”说罢忙走向路旁的家中跟来的轿子。

那骑马的两人稍微好奇地打量了喜眉她们一眼,随即一夹马肚,轻喝着又飞驰出去。

喜眉等她们都走远了,发了会儿呆,然后移步到音顾身旁低声问道:“抛绣球?就是说书中的那种招亲法子?”

音顾点了点头,见她有些跃跃欲试,便问道:“想去看?”

喜眉迟疑了下:“谁都能去看么?”

“有什么不可以。”音顾牵着响铃掉了个方向,“走吧。”

“可是你知道在哪里呀?”喜眉忙跟上道。

“跟着那两个人就行了。”音顾往前指了指。

喜眉踮起脚跟张望着,那两顶小轿却没了踪影,音顾扶她上了驴背,走了不远便拐了个弯,又是一条青石板路,路面被磨得十分光亮,还有些经年累月轧出的深浅不一的车辙痕迹。

跟着那两顶小轿对于音顾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一路越走越奇怪,就连喜眉都忍不住问起来:“怎么都是些女子往那边赶去,她们和我们一样去看抛绣球么?”

“大概是的。”音顾心里也异样着。她也没有碰到过绣球招亲的事,此遭也是头一回。

喜眉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而且这些人个个都浓装艳抹的,整条街都似香了。”

音顾却是掩了掩鼻。这种种香气混在一起,只冲得人难以呼吸。

路的尽头很快便到了,人流越来越聚集,喜眉已经下了地跟着走着,并被迫使地跟着大家的方向。

身边的女子有些只顾着赶路,一边还要照顾到钗环不要歪落,有些狼狈,还有一些坐着小轿裹在人群里,不断敲着扶手呼喝着前方让路。

路上零星听到片语,总有个“南小姐”的名号,这使喜眉越来越好奇,也随着大家兴致勃勃地往前冲着。好在有个冷静的音顾,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还要拖住她,这才不至走散。

又走了些路,转过了两个街口,面前却没想到有更多的人。

喜眉瞪着这些人与音顾说道:“太奇怪了,怎么都是女子?”

“看看再说吧。”音顾已经看到了大家的目的到底在哪里。

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一家酒楼门前。

这座酒楼高有三层,往日不知是何模样,今天却是披红挂绿好不喜庆。更甚至门口摆出了锣鼓阵式,不过一会便要响上一阵,助得气氛更加热烈。

酒楼二楼临街的是条长廊,现如今人来人往,都是穿着统一的下人正摆着茶几桌椅。

喜眉见各个人都面带喜色,却也不太好意思去询问什么,只好与音顾一起站在外围等着,好在没等多久,只听一阵鞭响起,二楼终于开门走出一串人来。

当中便是一位中年男子,穿着员外服,却怎么看也比庆财主要体面许多。其余的便都是些妇人,一字排开分坐到中年男子两侧,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梭巡着楼下的满满当当的人。

这一时,要从酒楼前穿过,恐怕是极难的了。

那中年男子看着楼下的众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抬了下手。

台下顿时鸦雀无声。

“我,钱良,非常感谢众家小姐今日能莅临此地,参加我儿钱有时的绣球招亲仪式。承蒙得道高僧选时选日,定在今日这良辰之时、风水宝地抛这绣球定下姻缘。今日最适宜我钱家选利夫旺家之女子做我儿的夫人,只是这绣球要连抛三次,若三次皆指向同一人则是命中注定,若是不能,那么只好请三次接到绣球的各个女子留下再次比较,能得我儿钟意者胜出。”钱良好一番言辞后,停顿了下,这才对身后的下人道,“请他出来。”

在场的众女子多是秀江人氏,对钱家都有些了解,对钱良的话也没有多少惊诧,哪怕他钱家出的要求或条件再高再奇,以钱家的财势,依然令人趋之若骛。可是喜眉与音顾却听得糊里糊涂,两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抛绣球……一般不是女子选亲么,怎么是个男的?

那南小姐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们来错地方了?

只听楼上一声开门响,一名穿着素雅的长发女子迈出步来。她立在中间,低头扫了楼下一眼,微微露出个笑意。

楼下众女子便如水起涟漪,骚动不止。

而喜眉则痴痴地看着那女子,对音顾道:“好美的小姐呀……”

音顾看了她一眼,是许久没用过的看白痴的目光。她指着楼上那身形高挑挺拔,前却一片平坦的人,说道:“你看清楚了,那是男人。”

“什么?男人?”喜眉吃了一惊,忙擦了擦眼睛仔细去看。

身旁一女子听到她二人说话便掩口笑了:“男小姐自然是男人,钱公子可是秀江县最漂亮的美男子了。”

“原来是男小姐,不是南小姐。”喜眉这才明白过来,立即与对方攀谈,“可是,他为什么要穿成女装呢?”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女子上下打量了二人几眼,便有些戒备,“只是路过?”

“我们没兴趣。”音顾淡道。

那女子这才解了些敌意。谁让这两位姑娘都长得不差,且都未施胭脂,在一堆脂粉中反而清丽出众。尤其其中一位一双眉眼总似带着笑意,怕是在楼上也瞧得到的。她松了口气道:“钱公子从小身子就差,被算命大师批为要以女孩之身贱养,”她又笑了笑,“其实以钱家的能力,哪里能真正贱着养活,所以就让他从小到大穿着女装,也算应了大师的话。这次他便是要选个‘女丈夫’,据说等成婚之后他就可以恢复男儿身,再也不必涂脂抹粉了。”

喜眉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到的第一个大县竟然就有这等听闻:“可是……”她指了指四周围满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怎么大家都这么厉害,敢这么大刺刺地站在台下被他挑着。女子脸面不是薄么,哪能这般不顾及体面?”

那女子点了点头:“你们果然是第一次来吧。我们这的风气最为开放,女子一样能骑马打猎,与男儿一起饮酒作诗。所以说要嫁当嫁秀江县,整个宏国都是有名的呢。”

喜眉吐了吐舌头,手肘顶了下音顾:“你不是说整个宏国没有你没过去的地方么,果是如此?”

音顾没有点头。她去的地方确实多,大部分是为了完成任务,一杀即退,再后来也只是四处游历。而上次经过秀江县的时候正是已经受了桑梓之托,随后她便去了安志县,所以没有好好了解。想到现在会站在这里的源头,她便有点头疼地看了喜眉一眼。说来这秀江县既然民风开放,想来喜眉这种格的人也肯定能安住下来,若是把她就放在这儿,兴许是不错的主意。

至于她所说的姐姐,说不得还要去问问桑梓呢。

这边闲聊着的时候,钱有时已经在楼上来来回回地看了几遍,每次他的走动都带着楼下的众女子们跟着如浪波涌,相互之间挨挤蹭靠的,好似游戏一般,惹得大家都嘻嘻直笑。

女子笑靥总如花,直如一景,钱有时便站定了与楼下的人共笑起来。

他的笑如风吹拂,星眸黑亮,一点也不因穿着的易位而使人心生怪异,只会让楼下的人望得痴呆,心里暗暗发狠一定要接住呆会儿的绣球。

都这般想着的时候,一名丫头托着银盘走了过来。盘子盖了红锦布,边上一圈儿流苏,看起来与新娘的喜帕一般无二,这顿时让楼下的众女子们浮想连翩,皆自摩拳擦掌,知道关键时刻终于来临了。

钱有时把流苏锦布掀了,里面露出一只七彩绣球。

据说这只绣球请了县里最巧手的绣娘做的,每个单面上都绣着凤求凰的图案,且都是用金丝相绣的。

只这一只绣球,就足以平常人家活好多辈子了,而对于楼下的女子们来说,钱家的家财是一样,钱有时其人又是一样。

喜眉就算站在外围,只听着身旁人的话语,也能够到个七七八八。这钱有时虽然身着女装,却也经常偷偷穿了男衫跑出去玩耍。久而久之,秀江县人人都知道他腹有才华、温柔有礼、又谦逊体贴,实是夫婿的最佳人选。

所以,他这秀江县第一美男子一说要抛绣球来招亲,自然引得那些没有出阁的姑娘家们欢喜万分,就连家人都齐齐活动起来,卯足了劲只等着这日。

喜眉听到这里心里已经说不出什么滋味了。

只不过隔了几座山而已,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呢?死旧古板的安志县,与这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秀江县相比,简直只留下灰蒙蒙一片的印象了。

第三十二章绣球

在这里活着真好,喜眉羡慕地看着四周皆是自在的姑娘们,心中叹了口气。

自钱有时把绣球拿在了手里把玩后,楼下的众姑娘便屏住了呼吸,一时之间只听闻绣球中暗藏的铃铛声。

响铃原本事不关已地在一旁踏着步,听到铃铛声后倒像找到了伙伴一般,也忙把头摇了起来。顿时楼上楼下清脆铃响遥相呼应,那钱有时立刻便找到了喜眉这边的方向。

喜眉甫一接触到钱有时的目光便吓了一跳,对方的眼睛太亮了,她忙避了开来。而立即,便听到了众人尖叫的声音。

原来钱有时已经把绣球抛下了楼。

绣球伴着鼓乐声,直在空中欢愉翻滚,有姑娘于人群中艰难地跳了起来,手刚刚碰到绣球却被身旁的人撞开。那绣球便在姑娘们的头上弹来跳去,热闹非常。

喜眉从未见过这般场景。曾经听过小姐绣球招亲的戏文,没想到今日所见却比那戏文中还要离奇好玩,使她都忍不住跟着跳起脚叫了起来。

那绣球在半空中转向多次,最后终于翻着跟头飞到了人群的外围。那些来晚了些的外围姑娘们原本在为自己没能抢占到好的位置而懊恼,此刻却也禁不住大喜起来,纷纷加入了抢绣球的行列。

喜眉眼见着绣球离得越来越近,也不由激动起来,完全忘了这是在做什么,像是个游戏般非要参上一脚乐一乐才好。

人群推耸在所难免,姑娘们也全然顾不得楼上钱家的家主们正瞪大了眼睛仔细瞧着——眼里都只有那只绣球。

当然还有人是例外的。音顾便对这只绣球从头到尾没有一分好奇。她只是注意着喜眉,喜眉个子不高,一不小心很可能跌倒在人群里,那真是会被踩踏出人命来的。

音顾突然看到喜眉猛地转头看着自己,还是满脸的惊喜。

她还不及问什么,便有什么东西破风而至了,她出于本能的伸手挡去,只是那东西未能离去,竟然勾挂在了她的手指上。

音顾转头一看,不禁也呆了一下。

勾住她手的,是绣球的彩穗子,而绣球正倒挂在她手上,还在晃个不停。

“音顾……”喜眉大喜,只觉这游戏中音顾拔得头筹,她也得意起来。可她马上就看到音顾不假思索的,几乎是在发现绣球在手中的一瞬间便又要把它甩出去。

全场一片混乱,脸上已经挂着失望的姑娘们又都尖叫起来,只当音顾是没有拿稳绣球,都纷纷投以了同情目光。

喜眉却是大急,顺着音顾的手飞了出去,终于抓住了几穗子。那绣球便如长了一般不再转动,只乖乖的被喜眉提溜着。

一切都发生的极快,喜眉瞧着手里拎着的绣球,倒是懵了。

她只是帮音顾抢差点飞掉的东西而已,却是忘了这东西原不是她想要的。喜眉立即抱着绣球如有千斤,可惜她刚想抛开,楼上一声锣响,钱有时亲自判定了第一次抛绣球绣球有主了。

音顾揉了揉眉,终于想起来,许久以前,她就已认为喜眉会是那种不找麻烦麻烦反能找上门的人。她看着喜眉无辜又无措地抱着绣球站在那,不知道是不是要认命地开始帮她想脱身的主意了。

“你们不是说没兴趣么?”刚才闲聊的女子埋怨道。

喜眉站在那尴尬万分,被这么多的人盯着,街对面甚至也挤满了看热闹的老人孩子们。男人们对钱家这做派纷纷嗤之以鼻,觉得丢了男人的面子,可是照样都坐在附近的茶楼酒楼里打发了人来关注着。

钱公子的绣球第一次有主了,是个秀丽女子,只是看那局促神情便知道不是本地人,若是第二、第三不能连中,看样子是没什么希望的……

如此这般,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与此同时,楼上很快有人下来,人群分开,两名姿色都颇为标致的丫鬟走了过来。

两人皆带着笑意给喜眉行了个礼,其中一人把银盘托起,喜眉赶紧把绣球放在了上面,不由舒了一口气。

“不知小姐芳名是何,家住哪里?”另一个丫鬟柔声问道。

音顾上前一步道:“现在这般吵闹如何记录,倒不如等结束后再说吧。”

喜眉便也连忙点头。

那两个丫鬟便没再说什么,在她们心中自然是不会有人放过这个机会的。现在没问到,等会儿肯定能知道的,所以便端了银盘回楼上去了。

又一阵锣鼓声响起,第二次抛绣球即将开始。

喜眉悄悄地往后撤移,不过她马上发现其实不必她主动,身旁的姑娘们自然而然地拥挤到了她前面,将她又往外围顶过去了。

“怎么办怎么办?”喜眉跟在音顾身边念叨着。现在她们已经算在人群外了。她看到不少人对着她指指点点,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但她还是本能的有些恐惧。这要放在安志县,放在庆家,如此抛头露面还恬不知耻的跟着人起哄抢男子抛的绣球,真真是该要沉潭了……

音顾倒是不在意地说道:“我看这钱公子无论是家底、样貌都还不错;看这么多人都来抢做他的夫人,想必为人也很好,不如你就留在秀江县吧。”

喜眉瞪着她,委屈道:“我又不是故意要抢那只绣球的。”

音顾一怔,自己似乎没有责怪的意思吧。

“不然我们还是快走吧。”喜眉拉扯着音顾,又主动把响铃的缰绳也抢在手里,说着便要往外走。

音顾抬头看了一眼,那楼上的人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正指着人下楼来。音顾想了想,反握住喜眉的手。她的手竟有点儿冷冰的,音顾愣了愣。想来喜眉以前的日子过得极为闷屈了。她看着喜眉的眼睛:“喜眉,听我说。”

喜眉被迫与她对视,不知怎的,无论何事,她只要看着音顾的眼睛便能静下心来,此刻也不例外。

是啊,她怎么突然忘了,身边还有音顾呢。

“现在走,钱家人是不会视而不见的,一定会追过来。他们不会让你就这样丢了钱家的脸面。可是更重要的是,喜眉,这里不是安志县,不是你以前生活的地方。你看看这些姑娘小姐们,哪一个有什么顾忌呢,既然你从山里出来,那么就要抛掉以前所有的一切,你的真情,一定不会对事忌头顾尾的。”音顾缓了口气,“你相信我么?”

喜眉很少听音顾说这么长的话,自然不敢有所违背,便急忙点头。

“那你就要相信我的判断,相信你自己。”音顾握了握她的手。

喜眉顿时都想哭了,她低下头死忍着,然后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东西滚到了脚边。

那只绣球被抢了半天,竟然像长了眼睛一般,又飞到了外围。

音顾心中暗叫不好,还没等喊出口来,喜眉已经浑似着了魔一般把绣球捡了起来,然后死死抱在怀里,对音顾道:“我会抛掉那些的,你也要相信我。”

于是音顾只剩下叹气的份了。

人群开始向这边拥过来,等终于看到抢到绣球的人时,都是一片哗然了。

刚才来的两名丫鬟再次下楼,这次却比刚才要恭敬许多了:“恭喜小姐连二抢中。”

喜眉把绣球放回了银盘,自觉比刚才要镇定许多,连手都没有颤抖了,别人的目光也不太在意。

“听说今天这日子是钱老爷找人算过选了又选的,好像真是算好能三连只中一人,”有女子酸酸地看着喜眉,“看来怕是你走运了。”

喜眉微微一笑,她笑起来眉眼甚弯,只让人容易亲近,那女子见了愣了愣,便掉转了头不再说什么。喜眉只好对音顾说道:“第三次,抢不抢?”

音顾点了点头:“抢!然后明天拜堂成亲,你做你的钱少夫人,好好过日子,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

“啊?”喜眉呆了呆,“谁要成亲?谁要做钱少夫人?”

“你呀。”音顾凉凉道。

喜眉顿时连忙摇头:“我是出来找姐姐的,不是来成亲的。我绝不可能就这般又嫁人。”

音顾伸指点在喜眉的腮上一拨她的脸,让她去看楼上的钱公子:“看看那个人,想想这时日的巧合,不是天注定的么?”

没想到喜眉只是苦笑了下:“什么天注定,我嫁到庆家也以为是天注定,可还不是落得现在的下场。天命,”她仰头望了望天,几近呢喃地道,“到底是谁说了算呢。”

音顾听得点了点头,不信命的人自然心思会活一些,看来喜眉心里的那些结还没有烂在里面,也许,正在慢慢打开。

“真不要?”音顾又问。

喜眉果断地点头:“就算被找了去,我只要把过去的事一说,对方自然就该罢休了。”

“那倒不必。”音顾淡道,微眯起了眼。

那只绣球一次、两次都朝这边飞来,可以算是意外,可是这第三次,又该如何解释?音顾也不信天命,可惜她位置不佳,若在楼上,也许可以注意到是否有人在做手脚。只是是谁总想把绣球传送到这一边来?就算绣球转到了其他方向,又会很快掉过头来。

喜眉也发现了这个状况,只是想的不如音顾深而已,但已经足够让她希奇的了。

“怎么办,怎么办,又来了。”喜眉急了。

音顾盯着那只绣球,也不忘有听到远处一个姑娘撕声尖叫着“不要啊……”

是刚才遇到的鲜衣怒马中说话的姑娘。音顾移身挡在了喜眉面前,伸手朝已到身前的绣球拍了一下。

这一拍音顾在指尖用了些巧劲,使绣球如听闻她命令一般朝着她指定的方向飞去。而这一飞却是谁人也拦不住的,隔在中间的姑娘们只觉得眼睛一花,耳旁铃铛大作,绣球却已经擦头而过了。

这股力使绣球在飞到一定距离时猛然旋停住了身形,轻轻下落,一双手如获至宝般捧住了它。

正是那在马上说话的姑娘。

“我抢到啦、抢到啦……”这姑娘顿时狂喜,挥着绣球叫了起来。

喜眉长舒了一口气,趁着前头又一片混乱对音顾道:“完了?可以走了?”

“哪有这么快。”音顾朝前呶了呶嘴,只见那之前的两位丫鬟已经分出一人领着接住第三次绣球的姑娘上楼了,另一人则朝这边走来。

喜眉顿时苦了脸:“要上楼,去做什么?”

“我会随你去的。”音顾道。她把响铃牵好,等那丫鬟一来,便将缰绳送到她手里,“这是我们的坐骑,你去找人给它添些草料。”

响铃似是在群香中立得太久了,忍不住打了个响鼻。见音顾似在说它,便抬起头来叫唤了两声。那丫鬟原本来时笑容满面,这会儿脸也有些变形了。她忍不住看了音顾和喜眉几眼,心里又开始打起鼓来。按理说这前面连中二次的小姐应该胜算更大,可是坐着驴来的,也未免有些太难看了。

喜眉却在一旁抿嘴笑着,末了还心领神会的了响铃的头:“等会儿来接你,要吃的饱饱的。”

丫鬟的脸已经是极其僵硬的笑着了。好在有下人马上过来牵了响铃过去,她这才优雅地请喜眉二人到楼上去。

三次抛绣球已经结束了,钱家的仆人们都出来疏散人群,这些也许指尖碰到过绣球却最终还是没能抢在手里的姑娘们或三或俩,不是在说说笑笑,便是反差极大的哭啼起来。

那路上拦住喜眉和音顾的红装女子也还没走,刚才她一直立在另一旁,没有看到前面两次抢到绣球的姑娘到底是谁,这会儿见钱家的人在前头领着她俩,便忍不住叫了起来:“啊,是那个生畜……”

喜眉被骂得惊愕,而音顾已经玉立在前目光幽冷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这女子被音顾吓倒,立时倒退了几步,由他人忙扶住。

音顾则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又吐了两字:“道歉!”

钱家在楼下等着的管家见状忙赶了上来:“两位有话好说,这大喜之日的,千万别置气!”

喜眉看这红装女子被音顾吓得不轻,也只好挽住音顾的手,小声道:“算了,她也不是有意的。”

那管家便笑道:“小姐宅心仁厚,必有大福。”

音顾扫了他一眼,便松了手。那女子连忙抱住手腕子,自觉受了污辱,一时之间眼眶蓄满了泪水。她看着周围看热闹的众人,恨恨地一咬牙一跺脚,这才转身离开。

第三十三章争吵

踏入酒楼之后,喜眉和音顾方知道这家“远香楼”本就是钱家的楼子。今天自然是暂停待客,整个空出来与公子招亲。

第二位接到绣球的姑娘已经被请上二楼去了,喜眉正也跟着上去,而音顾却被刚才出声的管家拦在了楼下。

“这位姑娘请在一楼歇息,我们已备好了些小点心请您品尝。”

音顾便把踏在阶梯上的右脚收了回来。

喜眉听到了却急了,掉转头连下几步,忙道:“请她也上来吧!”

管家微笑着摇了摇头,刚要说什么,只听到楼上一个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既然是小姐的同伴,便也算是钱家的客人,一起上来吧。”

几人抬头,便见那个还穿着女装的钱有时已立在楼梯口,正含笑朝下招着手。

“是,公子。”管家只好应道,然后恭敬地请音顾上楼。

二楼原本也摆着饭桌,这会儿已经收了大部,只留下两张圆桌分布左右。桌子皆用喜庆的绣金红绒布铺了,上面各摆着些小盘。几个丫头穿梭其间,正在撤换有些凉了的茶水。

方才临街高坐楼上的钱家人坐了一桌,而另一桌则只有一个人。这人看到喜眉便微微昂了起头,眼里是几分挑衅神色,尤其看到是钱公子特意迎接她上来后,心中更是警钟大作,敌意骤浓。

等喜眉和音顾入座后,二楼所有的窗户便都关上了,一时之间楼外依然不止的吵闹声渐而不闻,到最后丫头们的走动都越发轻盈小心起来。等桌上全部重新换了杯盏添了新茶后,下人们便都退却了开,皆沿墙屏息安静地站了一溜,随时听凭吩咐。

主人那桌终于有人说话。音顾坐在喜眉身后侧,不够显露,但足以看清在场的每个人。钱家老爷不在这里,似是把这事交由了这个说话的妇人。她坐在正位上,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神情体态都最为贵气。那个钱有时的眉眼也像极了她,想必当年也一定是有名气的美人儿。看来她应该是钱老爷的正室了。

“今日两位姑娘接到绣球,便是与我钱家有缘。只是究竟谁能做我儿的妻子,还有待我儿表态。此是初次见面,倘不了解,所以我要提些问题,不知两位姑娘是否问得?”

喜眉见过的与这夫人同年纪又同有作派的人自然是庆夫人。可是那庆夫人便从没有用这样温柔的声音说过话,甚至最后还带有询问之意,无论如何,礼数全尽。若是不跟着音顾出来,她还以为这世上有钱人家的夫人都是庆夫人那般模样呢,这真是好一顿冤枉。

喜眉这边在心里感叹,而那骑马姑娘已经爽快地应道:“问得,问得!”

喜眉见那夫人转目看着自己,便也点了点头。

“好,”钱夫人微微一笑,“还请两位姑娘能坦诚相待。”她端起了茶碗轻抿了一口,方道,“还不知两位姑娘芳名是什么呢。”

“我叫梁芝,是本地人氏。家住北城,爹爹是做木材生意的。”梁芝一口气说完就看了喜眉一眼。

喜眉被她眼里的尖锐吓到,自觉莫明其妙,见大家都在等她回话,便说道:“我是越喜眉。”

一干人等还以为她会像梁小姐一样连说一串,哪想到她的话却戛然而止,都有些意外。来抢绣球的哪个不是一心只想嫁给公子嫁入钱家,这般表现的机会绝不会放过。她倒好,说完这五个字后就眼观鼻鼻观心的,好不淡定。有几个人无意扫到钱有时扬了扬并不算修饰得细长如柳的眉,又似是满眼笑意,这才有些明白。看来缘份天注定,多接到一次绣球的这位小姐就是中公子心意些。

钱夫人只得又问:“越姑娘家住哪里,家中以何为生?”

喜眉抬头道:“我是安志县人氏,家中只有几亩薄田,倒没有了其他生计。”她转头看着钱有时,“钱公子,我——”

“等等。”钱有时突然叫道。

喜眉愣住,大人也愣住。钱夫人更是马上问道:“时儿,怎么了?”

“我突然头很痛,”钱有时抱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现在不必问了,知道了叫什么,是哪里人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之后再问吧——”

钱夫人招手唤来两人:“速速把轿子抬到这里来,送公子回府。”她又对钱有时道,“只是问些话而已,你不必在也行的。”

“我不在就不用问,要问我一定要在场,”钱有时低声道,“毕竟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大事。”

钱夫人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敌不过儿子固执的眼神:“好吧,我再差人送她们回去。”

“理应先送小姐,我可以再忍忍。”钱有时又道,然后转头面对喜眉与梁芝,“两位小姐请先行回府,改日有时派人上门相请,再做选择。这厢失礼了——”

梁芝已被钱有时这么突然的一出给弄乱了分寸,可是钱有时又随即拱手行了一礼,可谓诚心之至,她也就只好依了他的话,先回去再说。何况回去后方好从长计议,两人之争,自然好过三方敌对。一想至此,梁芝就顺从地站了起来,朝钱夫人她们一福后道:“梁芝骑了马来,夫人请不必麻烦了。”

钱夫人笑了笑,心中有些满意。能骑马,又抢得绣球,看样子这姑娘身子骨不错,再加上长得便有几分聪明劲,想必日后会成为时儿的帮手。至于另一位……

喜眉见梁芝要走,一时倒也急了。她本想在这里就把话摊开,后面自然就免了许多麻烦。可是她刚想开口,那边钱有时却又叫着头痛,看得钱夫人心疼得要命,连忙准备打道回府。喜眉见状只好咽下了想要说的话,随着人群一起下了楼。

楼外还围聚着许多听消息的人,却没想到大门这么快就开了,可是里面的人都是匆匆赶路的模样,也不知出了什么结果没有。

有人好奇地拉住钱家随行的人,对方却把嘴闭得比蚌壳还严实,就是不肯透出什么,可是大家的好奇心却更高涨了。

梁芝虽然骑了马来,钱夫人依然派了两人与她一同骑马,护她回家;而喜眉这边也安排了小轿送她去要去的地方,喜眉本想说什么,转念之后又不再开口了。

整个楼里的人很快散掉,其中最惹眼球的,莫过于音顾牵着的那头响铃了。

音顾牵过响铃来时,钱有时正好要上轿子,他见了便过来了响铃,这才走的。只是他不知道这个动作他做时无意,其他却是看者有心,众人心中的天秤立时倾倒向喜眉这边,望着远去的梁芝的马上英姿也有些同情了。

喜眉与音顾各乘一轿,两人上轿前交换了个眼色,便入了轿里。

音顾走在前头,不断指点方向,最后轿子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抬轿的几个多看了这家客栈几眼,使劲地记下了名号,然后才走的。

喜眉踮起脚尖确定抬轿的都走远了,便有些跃跃欲试:“我们是不是现在就离开秀江县?”

“为什么要离开?”音顾摇头,“现在要走了,夜里就该在荒郊野外过夜了。”

“啊?”喜眉笑道,“反正也那般曾过夜,我倒是情愿那样,也不要去嫁给这个什么钱有时。”

音顾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真是没有眼光。”说罢她便率先进了客栈,去要房间。

喜眉不服,跟在她身后:“你那话怎么说的?”

音顾并不理她,只是要了间二楼的天字号,然后等着伙计带着上楼。

喜眉不由窃喜,因为她发现音顾只要了一间房,看来她是有想法要与自己好好亲近亲近的了。

等进了屋子,伙计倒了茶退了出去,音顾才道:“刚才你没懂么?”

“懂什么?”喜眉疑道。

音顾挑了挑她的下巴:“你,有什么心事,脸上都能看得到。刚才你不是想对钱有时说什么么?一定是你露出了什么神色,比如歉意、为难之类的,所以让他看出来了。”

“有……这么明显吗?”喜眉了自己的脸,“不过你猜得真准,那会儿我要说话的时候,心里确实充满了歉意。”

“你那表情,明显不会要说什么好话,所以他才会说头疼,就是找借口好不让你说下去。”

“啊?”喜眉呆住。

“看来他是看中你了,”音顾断定道,“若其不然,不会一见你面露豫色就赶紧打断,想必是不想你把话说得太死,”她点了点头,“我想他很快就会私下里来找你的。”

“找我,也还是要说清楚的呀。”喜眉轻嚷,“我可不能骗人家。”

“何骗之有?”音顾淡道,“你虽被休,也算已是未嫁之身,他若真喜欢你,想必也不会在意这些的。他可以男扮女装,总是有些奇特才是。”

“是这样的吗?”喜眉心里隐约有一个念头直往外冒着,却一时就是想不出自己心里这点奇异的感觉是什么。

“若与我猜的一般无二,那么他便是个心思细腻又缜密之人,我看也十分宽厚,确实是个好男子。”音顾静静地看着喜眉,“你确定不要争取么?也许你因此而错过了一段好姻缘。而且留下来的话,也就不必再奔波了,以他家的财力,帮你找姐姐,看来会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呢。”

喜眉怔怔地听着,这又是一大段的话。最近音顾的话越来越多,渐渐有些唠叨的成分了,不但如此,她竟然……

“我明白了。”喜眉轻轻地说。

音顾微微皱眉,喜眉反应不在她想象之列。

“你嫌我烦,是个累赘,所以想要把我丢在这里。”喜眉伸手揪住心口,觉得透不过气来,她又放下手来看着自己的掌心:“我知道,我也记得。那个孩子掉了,你道了歉,你说过是你对不起我,我还,打了你……”喜眉微喘了口气,“所以你帮了我很多忙,甚至答应与我一起出来找我姐姐。”她觉得心中有一把燥热之极的火,一直散不出去,只好大喊了起来,“可是你可以直接说的!我没见过世面,比你要笨很多,看到的东西永远都是在表面,所以总是很迟钝。你应该很了解我,所以只要直接说我就很能明白了,何苦要转弯抹角,说得这样不痛快!”

与喜眉的激动相比,音顾依然冷静,她淡声反问:“所以呢?”

“所以?”喜眉脸色发白,竟有些昏厥,“你在问我的答案吗?”

“你自己替我拟好了题,难道还要我来答吗?”音顾揉了揉眉心,“喜眉,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我是真心为你好么?”她直视着喜眉,下意识地补了一句,“你在别扭什么?”

喜眉顿时茫然了。

“在钱公子来找你之前,再考虑考虑吧。”音顾转身出了房门,见隔壁还空着的,便站在楼上朝楼下要了下来。

音顾进了房后,就立在房中间。闭上眼睛的时候,听觉会变得更为灵敏,而隔壁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传出来。音顾眉间渐渐显露了郁,也似有一把火在身体里乱蹿着,无处发泄。

一时倒好羡慕喜眉,心里不痛快便可以喊个痛快,可转稼到自己身上的不痛快,又将如何。

第三十四章下堂

白日再漫长终将被黑夜所驱赶,喜眉的心便如这渐至的深夜一般黑暗且冰冷。

唯一愿意帮忙自己的人,也离开了……

在堤下庄的时候,曾听一位老人说过,隆冬季节,河面结冰,他因为想要鱼吃,所以便跑到冰面上去钓鱼,结果凿开的冰窟窿又裂开了口子,他掉了进去。若不是他手疾眼快又深谙游泳,恐怕那时已经冻死在了里面。可是命虽然捡回来了,身子还是冻伤了,从此总与寒病相伴。这老人说刚爬出冰窟窿的时候,牙齿打颤不止,双膀无法抱紧,脚被冰封在冰面上无法挪移一步,整个人从心里往外透着彻寒……

喜眉听这事时年岁尚小,并不真正懂得那一刻的恐惧。可直到音顾甩手离去,她才猛然想起老人说过的这件往事来。至于原因,只因自己现在的反应和他口中所说竟然一般无二。音顾从屋里走出去的时候,她也觉得脚底朝上一直窜着寒意,冻得她几乎要打起哆嗦来。音顾离开了,留下的话很生硬,背影也很绝然,可惜喜眉没有一点追上去的勇气,在吼过她之后,喜眉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

不过,很快的,她听到音顾在朝楼下问隔壁的房间,顿时她屏了呼吸立起耳朵听着,等确定音顾是跟店家要了那间房,又听了她进了房里的动静,她这才浑身脱力地跌落在地。

地面铺着的石板十分冰沁,喜眉爬了起来关上了门,又费力把自己挪到了床上。

老人是为了吃鱼才弄伤了自己,而她又是为何才这般难受?喜眉想不通,倒在床上默默地流泪。

她也觉得自己满心委屈,陌生的房间里任何摆设家具都像长了眼睛似的冷眼旁观着自己,于是更有了说不出的沮丧。

呆坐着,就这么想起那个老人心悸仍存的脸,又回忆起堤下庄旁那条童年玩耍过的河,然后是打湿了衣裳被爹娘责骂的情景……

突然之间很想回家,很想要见爹娘一面。可随即喜眉又深深厌恶自己的这种冲动,想到自己更加没有脸面回去。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只得努力不再去想。而屋里斩渐一片漆黑,她也不想点灯,伙计送热水的敲门声她也没有去应。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似是一片寂静。遥远的地方传来打更的声音,听那梆声,似是已经到四更天了。

喜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又一片茫然地醒了过来。然后,突然记得自己为什么独自一人孤零零呆在这片黑暗中了。

肚子很饿,喜眉敌不过,只好爬下床来点了灯。

可惜从家里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光了,后来的路上她们一直要不是在客栈酒楼里吃喝,就是在路边的小摊上果腹。似乎是自己多吃了干粮闹得不舒服,所以才每天急赶慢赶非要赶到能吃饭的地方。

于是喜眉便记起音顾的好来。

她把包袱摊开在那,没有找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于是只会呆坐在桌边,又一点一滴地记起这段时间与音顾相处的片刻来。

音顾什么时候嫌过她烦,又什么时候说过她是累赘?

从来都是她骑在响铃的背上,而音顾则是用双脚陪着她翻山越岭,要来寻找姐姐。

想的越多,音顾的样子在脑中越发清晰。她那么有才,懂医道,会替孕妇接生,脑子生得好,模样也是没话说。那么那么好,却二话不说的陪自己上路找人,自己竟然那样对她大吼大叫,简直……

喜眉的头都要埋在了桌子下面,一双手绞得包袱布扭曲非常。

半晌,她终于能抬起些头来,一脸羞愧。现在的问题是,话已经出口了,便如泼出去的水,要如何才能挽救呢?

喜眉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了门。走廊里墙壁上是微弱的灯光,映得这条道隐绰诡异,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到了天亮再去找音顾。

既然她肯在隔壁住下,又说得那么大声,肯定就是提醒自己她还没有走远。想必她并没有和自己置气,不至于明天一走了之。再说她现在一定睡得正熟,若是再扰了她,那不大发肝火才怪。喜眉百般说服自己后,还是缩回了脚来。

不过,这会儿她却再没办法睡着了,整个人的神反而极好。她开始一个人苦思冥想,究竟如何才能让音顾知道自己已经反省过了,明白了自己的错。

想来想去,便想到了音顾的那句话。

“喜眉,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我是真心为你好么?”

她既是真心为自己好,这个情,似乎应是承下才对。

好吧,明天,就去告诉音顾,自己愿意试着与钱有时相对,如果他真能接受自己被休身份,还能说服家人,再许下一世承诺,她……可以再努力一把。

想到此处,喜眉松了一口气,回到床上倒下,困意渐渐又浓了起来。

只是在睡着之前,她隐约觉得自己依然还是很委屈,因了音顾而这般委曲求全,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让音顾高兴了。

黑夜再难捱,也终将迎来朝阳。第二天一早,当喜眉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并低声说他是钱有时时,喜眉心中又是几番滋味,只得整了衣容,前去开门。

门一开,由不得喜眉眼前不亮。

钱有时已不是昨日挽鬓钗环的女装打扮,而是束发而冠,以玉为簪。他一身蓝色长袍,远不如昨日衣着华丽,显得十分低调。

他见喜眉开了门,便整了整衣袍深鞠一躬,轻声道:“有时给小姐见礼了。”

喜眉看得呆掉,从没有男子这般有礼待他,一时令她几乎不会动作。钱有时的贴身小厮正密切观察着四处的动静,回过头来见自家公子居然还弓着背等这越小姐的回应,不由急了:“越小姐,你倒是请我家公子进去啊。”

“啊?”喜眉忙松开了扶着门的手,局促地站在一旁。

“不得无礼!”钱有时扫了他一眼,方微笑着迈了步进去。

他一进去,这小厮便赶紧把门关上,然后立在门外装作若无其事的守着,不过身后有间房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一个姑娘立在他身后,倒是把他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与越小姐在一起,牵着驴的那位姑娘吗。

他赶忙上前拱了拱手:“这位姑娘早。”

音顾看着他,慢声问道:“你家公子来了?”

这小厮也没料到她竟然一眼就认出自己了,吃了一惊,这才略有些得意地笑道:“我们是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出来的,公子他已经进去了。”

音顾转头见隔壁的门关得紧闭,便指了指自己的房:“你进去坐,以免被人认出来。”

小厮便大乐,这姑娘如此配合这么上道,看来公子原本担忧这越小姐有什么苦衷是白担心的了:“那就多谢姑娘了。”

等这小厮进去后,音顾便把门关了,小厮立在屋子里呆了下,他还以为这姑娘会陪着自己等隔壁的动静呢。至少,应该问些公子的情况吧?

而音顾则是转身下了楼,点了些吃的,慢慢独自吃起来。

那边房里,喜眉也已经知道钱有时是带着小厮偷溜出来的了。若换在之前,她必然会十分吃惊的。可惜昨天音顾已经料到了他会来找自己,所以也就反应平常了。

钱有时见她如此,便又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早特意来找你么?”

喜眉微微偏头,想也没想地道:“想知道我昨天到底想跟你说什么。”

“对极。”钱有时不由抚掌笑道,“小姐真厉害,想必也猜到我昨天是故意装病了?”

喜眉点了点头,眼神却飘了飘。也不知音顾现在在干什么,若是让她知道她果然都猜对了,不知道她会如何反应。

钱有时叹道:“我还只当我昨天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喜眉低头,微微苦笑,不过一瞬即过。她想了想,方问道:“你真要知道我昨天想要跟你说什么?”

“当然要知道,”钱有时挑眉,“想来你猜也猜不到我为了这抛绣球都做了些什么。”

“你做了什么?”喜眉愣愣问道。

“昨天来的女子那么多,你当全是抢绣球的?那里面有我特意安排的一些人,皆是请来的女子。人总说命有天注定,我信,却不全信。我在楼上细看下面的女子,若有合意的,便把绣球抛向她。可是你也知道现场的混乱,不可能真的就这么落在她手里,所以我只好请了人帮忙,帮着我把一但飞错了方向的绣球又拍回原地去。所以昨天一次绣球才会抛那么久,全是有我请的人在里面传递的原因。”钱有时一口气说完,不待喜眉说什么,便又道,“昨天我在楼上一眼便瞧到了你。你一看便不是秀江县的姑娘,昨日摇铃相应的也是你。我想人群中我只一眼认出来,便足够了,所以我这每一次绣球都是抛向你的。故而可说这场绣球招亲,一半是人为,一半是天意。我人为在先,等着天意在后。如果你接住了绣球,自然我满心欢喜,若是你没接着,那就真是天意了。”

“好在天意顺应了我的心思,第一次你接住了绣球。我自然便朝下面的人做了手势,第二次绣球所以才又直朝你飞去了。”钱有时说到这里,面露惋惜之色,“可惜,第三次明明将要到你身边,却被与你同行的姑娘拍了开去,落在了别人之手。”他又振了振神,“不过,你二次连中,我又一见钟情于你,你若有什么天大的难事自然不必担心许多的。所以,”钱有时微微笑了笑。“你昨天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一席话听完,喜眉已经有些面红耳赤。一开始她是不好意思纠正昨天摇铃相应的不是她而是她身旁的响铃,难道他昨天响铃头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挂在它脖子上的铃铛吗?再听到后面,她自觉情窦未开,是那不解任何风情之时就嫁给了庆登科,而他却是本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就连见面的时间也不似旁的夫妻之间多,所以哪里听过这般直白的言语。何况这钱公子说时也毫不回避,虽然目光温和,却也是大刺刺的直盯着她,再加上他的这些话,已经让喜眉不知从何说起了。

如果昨天不管不顾的说出来就好了……

喜眉心里懊恼着,却又突然想起音顾昨天那个绝然的背影来。她只得轻吸了一口气,微微正色道:“喜眉是昨天才到这秀江县的,看到街上姑娘们都挺奇怪的,就随着她们过去看热闹了。我……从未想过会接到绣球。”

“看热闹?”钱有时低头苦笑,“请小姐继续说。”

“虽然从未想过,但既然接到了,如夫人之言,也是一场意外的缘份。只是你我原本素不相识,为了不让钱公子日后生悔,所以我觉得我要如实相告才是。”喜眉静了静,一字一字道:“我不是钱公子想象中的美好女子,而不过是他人的下堂妻罢了。”

钱有时听得愣住。

下堂妻?眼前这年轻貌美,昨天与众姑娘一起欢笑,却意外的笑得有着秀江女子没有的青涩甜意的姑娘,竟然是别人的下堂妻?

钱有时有些笑不出来了:“越小姐,你若没有看中我,只需明说罢了,又何必编这般无法令人相信的荒唐谎言呢?”

“你以为有谁会编这样的谎言中伤自己?”喜眉反问,从包袱里面翻找出那张一并带了出来的休书,说万遍不如见眼一遍,这是最好的证据了。

“你看看吧。”喜眉把休书递到钱有时面前。

休书上字数不多,签字大印一样不少,这当初看着极为心痛的一张薄纸,现在好像也不怎么能叫她伤心了。现在看来,那样的人家,被休便被休罢,离开时茫无头绪不知以后应当如何,又或者,其实这才是正确的。

只是,这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人,肯要被休的自己呢?

果然,钱有时看了休书,脸色便有些发白。他沉默地看了数遍,方叠起纸来轻声道:“昨天不让你说是对的。”

喜眉不解其意,他又道:“你容我好好想想……定能有个万全之策。”

喜眉便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反正是笑了出来。

钱有时没有看她的笑,而是起身又行了一礼,方一步步退出了门去。喜眉始终没有起身,见他走了,才依然笑着把休书放回了包袱里。

第三十五章动手

钱有时出门后没找到贴身小厮,低声叫了两声,那小厮才从隔壁房间里溜了出来。

音顾看着他们两个人下了楼,但是钱有时脸色却很严肃,一句话都没有说,连遮掩都忘了,直接出了店门。而小厮则跟在后面不知原因,吓得不敢开口,经过音顾时只朝她做了个苦瓜脸便跟了出去了。

音顾让伙计端了一屉小笼包子和一碗粥送上楼去,不一会儿,喜眉出来了,站在楼上看着她。

音顾也定定地看着她,她便又进去了,然后自己端着早饭下了楼与音顾坐在一桌。

客栈的生意不错,此时正是吃早饭的时辰上,人来人往很热闹。音顾与喜眉两人坐在其间,却没有人开口说话,耳里充斥着旁人的声音,然后只是安静地吃着眼底下的食物。

喜眉几乎算是狼吞虎咽,但也极力保持着良好的吃相,因为音顾已经搁下了筷子,正闲闲地看着她吃。

昨天在她面前丢了一个大脸,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所以今天再不能出丑了。喜眉十分勉强的咽着包子,然后抬起头笑了笑。这一笑便把包子堵在了喉咙,使她猛地咳了起来。

音顾提了一旁的茶壶倒了杯水,推到她手边。

喜眉已经先一步把半碗粥倒了下去,见状只好又把这杯水给喝了,然后抚着口,等脸上的热劲消下去。

“我说了。”喜眉冷不了开口。

“是么?”音顾自然地应道。

“他说要好好想想。”喜眉如刚才一般的笑,“说一定会有万全之策。”她拨了拨剩下的两只小笼包,看着里面的油从筷子戳破的洞口流出来,“万全之策……是不是既要娶我,又要他家里人不知道我是个被人休了的女子?”

音顾也给自己倒了茶,啜了一口,淡道:“你要给他机会吗?”

“不是你希望我给他机会吗?”喜眉极快地反问。

音顾一愣,微皱了眉:“我只是希望你给自己机会,至于对方是否是他,那不是重点。”

“再等等吧,”喜眉没有继续吃的兴趣了,“我喜欢这个秀江县。”

“可以再住几天。”音顾点头道。

喜眉犹豫了半天才又说道:“银子再多,也禁不住去乱使,你退了你的房,搬回来吧。”

这回音顾没有再说什么。喜眉虽然没有直说出来,但被噎住之前那个显然有些可爱的谄媚的笑还是缓合了些两人的关系。如果要一路作伴,两人之间自然就不能有太多矛盾,若是不可调和,就真的没有继续相伴往下走的必要。

昨夜,音顾是这么想的。喜眉昨晚大发脾气,也令她有些心灰意冷。今日她已经主动示好,如果喜眉再无理取闹,她只有把她送回安志县,再与桑梓联系,让她去找喜眉的姐姐——或者,由她通知喜眉的姐姐。再没有陪她散心的好脾气了

好在,喜眉没有令她失望,几句话下来,昨日莫明其妙的隔阂消散了许多,也没有什么尴尬的成分,那自然音顾就不会做旁的打算了。

喜眉并不知道音顾差一点就要把她抛弃了,只是随着她高兴地去找伙计,然后又颠儿颠儿地亲自把音顾带过去的东西搬回了屋来。

一回到这边,音顾便愣住了,因为喜眉提了一个要求。

提这要求的喜眉一脸无限羞涩,万般扭捏,却又鼓足了全身的勇气。

只看她颤抖的双手,潮红的脸,还有坚定的眼神便一目了然了。

“你……能不能帮我上药?”

音顾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就看到喜眉慢腾腾地把桑梓送给她的那两个瓷瓶掏了出来。

喜眉见音顾没反应,便忙自顾自地说起来:“离开安志县后就一直忘了要上药,虽然只抹了一次药,上回沐浴时看到身上的那些疤却觉得好了一些,所以我想桑梓姑娘的药大抵是有用的。”喜眉瞄了她一眼,觉得自己说的实在有些心虚,毫无底气。刚才放休书的时候看到了药才想起来许久没用这是真的,但是她此举却是想弥补一下两人昨天的小矛盾。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亲近的机会,而音顾又愿不愿意帮她。“这其中有一瓶,我是可以自己上的,但是另一瓶……”喜眉咬牙,简直快要说不出口来,“那地方自己都不曾看过,哪里能用手去上药。我瞧你……平时接生也不少,也医过病人,就当我是病人给我上药罢。”

喜眉一口气说完最后一句,见音顾要说话,便又飞快地补了一句:“是你要我给自己机会的。”

音顾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了,一顿子说这么多,刚才吃的太饱是不是?”

喜眉痴痴地看着她的笑,心里感叹非常。音顾笑起来便如严寒被□相拂,看得人直心暖花开。可惜她就是不常笑,使自己少了许多眼福可饱,而音顾的这句话自然令她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浑身都畅快了许多。

音顾得之喜眉的信任,便想到那天桑梓介绍这药时的情形。自己这几年行迹不定,向来接完生后便一走了之,产妇如何恢复不在她关心之列,这与其他稳婆不同,有些还要看照着教习如何发母喂养婴儿之类的事。这导致那天她被桑梓笑了一回。事后她仔细想想,有些事便能明白过来,为了让喜眉安心信她,她便干脆端了些大夫的架子,说道:“上药只是一时之举。我方想起来,桑梓走前说过,让你平时无事,便练习着慢慢收紧,多多重复,应该有刺激那药效的作用。”

喜眉愣了下,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后,顿时恼怒了起来:“谁……会没事的时候做那动作,那不羞煞人了?”

音顾倒是不以为然地说道:“旁人又看不出来,有什么羞的。”

喜眉一时连药都不想上了,忙收了药道:“咱们先出去街上看看,上药的事以后再说吧。”一边说着她还一边把音顾往外推,只愿离那药越远越好,心里暗恼自己想什么办法不好,偏生想到要让音顾帮自己上药,尽惹得自己手脚不自在。

不过喜眉出门以后,却反而觉得缚手束脚了。刚一出店门她们便碰到那钱家派来的两个使唤丫头,说是来服侍喜眉的。

喜眉没想到少夫人人选明明未定,钱家还能做到如此礼数,开始时还有些新奇,可是等上街后,一些认出钱家丫头衣着的人不是尾随在后,就是立在道旁毫不忌讳的大声讨论,直把她说得无处可站。可回头看看这两个丫头,却是气定神闲地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见她回头,还会行礼问她需要什么。

喜眉无法,只好向音顾伸手。音顾见她可怜兮兮地哀求眼神,便拉着她走得忽快忽慢,若是见了人堆便扎进去,看到路口就似真似假的转个向,不一会儿便把那两个丫头给甩掉了。

见摆脱了那两人,喜眉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她几乎要觉得自己是脚不点地般地在跑了。真是不知道音顾哪来的力气,拉得她像要飞了起来似的。可是她一但停下来,便汗如雨下,气喘如牛,若不扶着墙非得跪在地上不可。可是她再抬头看看音顾,完全就像没事人一般,这不由得喜眉再次佩服起来。

“你……怎么……做到的?”喜眉断断续续地问道,又指了指所在的这条长长的小巷,“这是哪儿?”

“不知道,”音顾摇头,脸上有风拂过,“不过前面应该可以出去。”

“可是……我走不动了。”喜眉望着这条幽静小巷无力道。

音顾无奈,只得拉住她:“她们追不上的,慢慢走吧。”

喜眉只好被音顾拖着走着。

小巷的地面是铺着一溜儿青石板,大概是长年累月有独轮推车经过的原因,石板中间被压出深深的车辙,略藏有一点积水,又在石缝中有些青苔,故而喜眉几步一滑,走得十分狼狈。好在音顾步步稳定,是天然一块极好的磐石,喜眉便死抓住她的手,以她为靠。

两人转出了巷子口,看到了个“北城酒肆”的酒旗方知道原来走到了北城的区域。那个叫梁芝的姑娘好像便是这里的,喜眉生怕再遇上她,便急忙拉着音顾转身快走。

等回到住的客栈的时候,天已经临近黄昏了。

客栈的掌柜已经知道喜眉便是昨日接到钱家公子绣球的两位姑娘之一了,又听手下的伙计告密钱公子一早似是来过,他顿时亲自招呼着喜眉两个人,在得知她们只有一间房时,更是主动提出要再安排一间上等的房,省得两人住着局促。喜眉连说不必,想想今天两人都出了许多汗,便提出要沐浴的要求。

那掌柜自然不敢马虎,忙派人烧了热水又搬了尺寸最大的木桶送到房里,木屐、浴凳一类的用具也备齐了,并交待着音顾要小心伺候。

喜眉见他将音顾当成了下人,心里很不高兴,便让掌柜请了音顾去楼下好生招待着,掌柜这才知道有所误会。等下了楼后,掌柜亲自给音顾倒了点好酒,然后左右盘问喜眉其人,哪里想到音顾只管开口喝酒,一句话都不回,令掌柜好生无趣,只好鼻子走开。

等到了音顾沐浴的时候,她怕掌柜又缠问喜眉,便与她说了下,喜眉便干脆不出门去,只在床上躺着。音顾倒没有不自在,脱衣入浴,自然之极。反是喜眉不好意思打量,硬是闭着眼小睡了会儿。

两人轮流沐浴过后,屋里水气氤氲湿漉漉的,这回两人没有拒绝掌柜提出的换房要求,再等吃过了晚饭,稍作歇息,天便又暗了。

想起昨日此刻自己一人孤单地坐在房中暗自流泪,喜眉顿觉还有些余悸。此刻能与音顾同坐一屋,围烛而谈,竟是以前不曾想到过的美好。可等音顾提出要帮她上药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别扭了。

进来关好了门后,音顾便脱去了外衣只留中衣,她挽了挽袖子,又拢了自己的湿发,说道:“你自己也说了只当我是大夫你是病人,何况,你我都是女子,有什么害羞的?”

喜眉看着音顾解了包袱找到了那瓶“□”,便觉得口干舌燥的。可是大话已然出口,抱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迈豪,她昂了昂头,道:“来就来,当我怕你不成?”

音顾扫了她一眼,略笑:“你哪里怕过我。”她看了看那瓶“玉色”,又道,“先上这个吧,如真有用,还是用着。”

“这个我自己来。”喜眉抢过瓷瓶,“你先歇着吧。”

音顾便先去床上坐着,然后看喜眉开始脱衣裳。

大概是上回知道音顾有瞧见自己上这种药的原因,喜眉并没有什么遮掩,或者就如音顾所说,同是女子,有什么好怕的。非但如此,喜眉还把脱下的衣裳抛向音顾,见音顾每件都可以伸手稳捉住,不由少了些乐趣。

脱得上身只留一件亵衣后,她又不好意思了,便背对着音顾开始低头上药。

音顾看着她的背,莹莹灯光下,竟比那天看到得还要动人。她突然想不通了,那个庆登科究竟是何榆木脑子,这美娇娘在前,竟然还可以忍得住去遵从那个庆夫人的主意,连同 房都不算多。

真真是可惜了这样的美人在怀。

她看了一会儿,见喜眉似要塞上瓶塞,便道:“背后腰上也有一些。”

“啊?你在那都能看到?”喜眉大惊失色,连忙扭头,却无奈看不到多少。上回她也完全没想到腰后也有,伸指了,似乎真是有些轻微凹凸的痕迹。

“过来,”音顾朝她招手,“我替你抹。”

喜眉这回倒没有犹豫,反而松了口气,反正待会儿要上“□”,现在便当是提前试试吧,若是这都接受不了,那也再没法子继续了。

喜眉这便走回来扑倒在床上。

音顾已经下了床搬了个椅子把烛台移了过来。

从瓷瓶里挑了些药,音顾涂抹在喜眉的后腰后。指尖不碰到还罢,碰到才知道她的腰竟然这般柔软,手指都仿佛要陷了进去。

离开安志县时,喜眉消瘦了许久,到现在看来,连日奔波,倒是长了些儿,手感好极。

音顾的手劲十分恰当,抹匀了药膏又不够重,偶尔还让喜眉感到些许痒痒,她不禁动了动腰肢,闷在枕头里笑着:“好痒呀……”

音顾轻拍了下她的翘臀,低道:“别动。”

喜眉便一动也不敢动了,只好强忍着笑意。可是,音顾的手法真是没得说,好像不单单帮她上了药,甚至替她揉按了一会儿,使她白天的那些疲劳都舒缓掉了。

也许让音顾来上药,是不错的事儿……

“玉色”上完了,音顾拍拍她的背:“起来上药。”

喜眉翻身坐了起来,手在裤腰处却一时没有动作。

“我记得上次就看到了,不丑。”音顾挑眉说道。

喜眉赤红着脸才不相信上次她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看到什么。可是再一想想她是稳婆,接生过多少人又看过多少人的下身,实在没有什么好矫情的,于是她还是微挺起身子把长裤给退了。

那边音顾已经擦干净了手,拔了“□”的塞子,挑了一抹在食指尖,然后跪上前到她的双腿之间。

喜眉的床事经验着实没有多少,音顾的手指刚才替她抹背上时已经微热,一伸进去便让她感觉到十分不适。她动了动身子,却被音顾另一手按住肩头。她看音顾一脸认真,便不敢再动了。

音顾知道喜眉很不适应,便尽力不低头去看,快速替她把药圈抹在了壁内便退出手指来。

“你看,其实也没有什么的,你自己也可以。”音顾跪坐在那,拉了被子替她掩住□的下身,“记得我说过的吗?自己试着用力看看。”

喜眉在她抽出指来时便吐了一口气。虽然刚才手指在内的异样感觉还在,却在音顾的体贴之下,心里的紧张卸去了大半。她满脸羞涩地暗暗用力收紧,又竭力不想让音顾看出自己在干什么,可惜她实在低估了音顾,好在音顾没有表示出来。

一会儿后,喜眉连说话都不好意思地套了裤子,然后一头栽倒在床里面。音顾洗了手,移回了椅子吹灭了烛火,也一并躺下。

好半天后,她才抬高了自己的手,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指尖。

她的手指在接生时也不是没有触碰到过那个地方,可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指尖抚到的炽热的柔壁,比她的腰间还要陷指力,简直要吃掉一般,害她立即抽了出来。

似乎并没有桑梓说的那么严重,她也才觉得,刚才那么做,好像有点,太奇怪了……

第三十六章拜帖

第二日喜眉醒来便发觉身边无人。惺忪揉眼,才发现肩上的带子松散了,露出半边酥。她忙把长发拨开,坐了起来低头系好。

音顾向来比喜眉早醒,正立在窗前朝外看着。春雨细致无声,不想已经下得外面街道潮湿一片。听到身后动静,她回头,便看到喜眉正在系带子。

昨夜两人同榻而眠,原本总会有触碰到的时候,哪知喜眉睡姿奇稳,整夜都缩在角落里以背相对,害得音顾一觉醒来还以为自己把她踹到了那里。而喜眉这会儿看到立在窗前的音顾,却已经没有了昨夜的羞赧。不知怎的睁眼之际便突然想通了,更甚至,经了昨夜,她觉得与音顾之间更为亲密无间了。

喜眉滑下了床,拿了衣裳穿起来后走到窗边,见街上绽开了朵朵伞花,便微倚着音顾奇道:“呀,怎么下雨了。”她伸出手去接了几缕雨丝,微凉,倒有些舒服。

音顾不动声色任她把自己当做墙壁靠着,问道:“今天想干什么?”

“下雨天也没哪里去的。”喜眉摇头,“不过我看我们还是尽早离开秀江县吧。”

音顾看她:“为何?”

“其实你也知道,我不适合那样的人家里。”喜眉笑了笑,“知道自己可以再嫁人再做选择,已经很好了,至于那个钱有时,”喜眉微眯起眼,“还是留给秀江县的姑娘吧。”

音顾沉吟:“你担心他想不出万全之策而放弃你?”

喜眉走到洗脸架前刚抽了手巾,听到这话便回头道:“我原本就不是顶好的姑娘,哪能这般要求别人。音顾,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知道就好。”音顾点头,开了门出去让伙计备些早饭。

伙计举着托盘进来的时候有些欲言又止,音顾便问道:“还有何事?”

“回姑娘,”伙计忙点头哈腰道,从袖里出一节系着丝绦的秀竹,“梁小姐派人刚到楼下,这拜贴是给越小姐的。我家掌柜的不敢让他贸然上楼打扰,所以派小的给送上来……”

“梁小姐?”喜眉一时没记起来,在一旁好奇地问道,“哪个梁小姐?”

“北城的,和你一起抢得绣球的那位。”音顾接了秀竹过去。

这秀竹上刻着田野之图,手法细,看着价值不菲,可它两头都是天然封口,竟无一开合处。这段秀竹在伙计手里时他便琢磨了一下,生生想不出怎么打开,再想想梁家来人的模样,倒好像等着看热闹一般。

音顾的手在秀竹上略转了下,便从中掐住一条刻凿轻轻一拧,沿着一条头尾相接的田野路径,把秀竹打开,顿时露出里面一张薄纸来。

喜眉在一旁看得悄悄吐了吐舌头,这竹子要是落在自己手里,想来是本不知道怎么打开的,说不得会直接野蛮地敲碎了吧。

伙计也恍然大悟,暗道又长了一回见识。看来这越梁两位小姐之争,越小姐是先胜一局了。

音顾抽出了薄纸,展开一看,原来是那个梁芝邀喜眉于今日上午到一个什么茶楼相聚,说是有要事相谈。音顾看罢便又把两截断竹放回伙计的托盘里,说道:“你去替我回复,雨天不便外出。这竹筒非平常物,请送回去,以后还可以使用的。”

伙计忍着笑举着托盘退了出去,等到了楼下复命,梁家人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又一问,对方竟然不会去赴宴,顿时觉得着实掉了面子,气呼呼地便走了。

梁家人一走,客栈里的人便哄堂大笑。大家原本就在等着这两位女子之间的较量,没想到梁家这么沉不住气。店掌柜也靠在柜台里抚须不住点头,店里住着这么一位小姐,这些日是不愁没有客官入住的了。人总图个热闹不是,瞧这一大早乐的。

喜眉也看了拜贴,不禁有些莫明其妙。昨天钱公子来了,今天梁小姐又来,自己怎么变得像香馍馍一般。

“她找我干什么?”喜眉问音顾。

“大概是想请你让出相争之位吧。”音顾想到那天抢绣球时梁芝的一声撕喊,便道。

“看来她是极喜欢钱公子的,”喜眉回想了下,梁小姐似乎看起来不错,与钱公子站在一起应该十分般配。她便突然兴奋道,“不如我们来撮合他们两个人吧,也算是功德一件。”

音顾顿感头疼:“你还是不要添乱了。”

喜眉只得撅嘴以示抗议。好在她两人现在说话已越发随便,话题便随意揭了过去。

不过,这梁小姐却比她们想象的要固执许多,不过多久,两顶小轿便停在了客栈门外,刚才离去的梁家人又重新回来,并心平气和地再次相邀。

喜眉隔着门听着,便觉得这么端着不太好了,便与音顾说道:“不然,就去去一趟?”

音顾没有说什么,直接把门推开了。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了下楼的喜眉身上。不过喜眉自有她的迟钝,众人目光友好,她便回以笑意,令一些人目光不由痴呆。

等喜眉与音顾上了小轿离去了,大家还在谈论着。

“我看事情难说。这越小姐看起来是大和善之人,怕是禁不住梁小姐的请求。”

“你当是一件衣裳的买卖还有个让价的?事关终身大事,断不会那么马虎的……”

“我听说那梁小姐确实喜欢钱公子多时,实在不行,两个都收了,不分大小,岂不美哉。”

“呔,你们男人啊,就想着要左拥右抱……”

小轿最后行至一家茶楼,茶楼里空无一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已经被梁小姐给包了下来。

茶楼二楼最里面的那间雅室里,梁芝独自一人正等候着。

喜眉走到门口见只有她一人,便回头看了音顾一眼,音顾停下了步子,立在门外。

喜眉进去,梁芝站了起来,勉强一笑:“越小姐好难请呀。”

“啊?”喜眉没想到她一见面便说这话,顿时不好意思地笑着:“让你久等了,真是抱歉。”

梁芝原本想铁些手腕,结果人家不吃硬的,倒是白白丢了自己一个面子。原本也是十分气愤,可是又不能就此罢休,所以她反而静下心来再次派人诚心相邀。无论如何,也要先把人见到了再说。原本她一来,便想要冷嘲热讽一番,可没想到见她这一笑,自己却莫名的消散了一些怒火。或者就如一拳击打在棉花了,只陷了进去,还只一片无辜纯白的受着。

梁芝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神,问道:“听说昨天钱公子去找你了?”

喜眉一愣,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了?”

“自然知道,”梁芝轻扯唇角,笑得有些暗淡,“我倾慕钱公子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自然对他十分关注。”

“那日在街上碰到你们我不是骑马么,其实是因为家父不太认同钱公子家的做法。男子绣球招亲,家父怎么看都觉得怪异,所以不让我去参加,我是偷了马跑了出来的,不然肯定要失去机会。”

“那你还招呼别人一起去?”喜眉喃喃道。

“你是说那红装女子?”梁芝摇头,“她只图个热闹,不像我是动了真心思的。她知道我喜欢钱公子,我实指望到了那里她可以帮一帮我。”

“可是我再怎么企求老天爷,绣球也还是只到了我手中一次。”

喜眉心中暗暗摇头。当时那么多人,能接到一次是何其之难,她竟然还不满足。当然,自己这个接到两次的人纯粹是钱公子刻意为之,可不算什么。

“越小姐,”梁芝定定地看着喜眉,面露柔弱凄凉之意,“我知道你们只是路过秀江县,定然有自己的事要做。说不得越小姐心中另有心上人在哪里等着。越小姐若是有过中意一个人的心思,便一定能了解我。千里姻缘一线牵,我眼看着就要牵到属于自己的幸福,还望越小姐可以成全我。”她倒了一杯茶,双手托举在半空中,“请越小姐喝了此茶。”

喜眉还记得。那天被一同请上“远香楼”时,这梁芝曾望着自己的充满敌意的眼神,有些凶狠的势在必得。这会儿她却这般温柔,与那日浑不似一个人,一时之间喜眉都无法判断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

可惜现在音顾在门外,无法替她拿主意,否则何必她来为这个现况费尽心思。

梁芝的茶还举着,时间一长,便有些颤抖,可她一咬牙还是坚持着,眼圈也逐渐发红。

“我爹说我既然接到一次绣球,那便与钱公子有些缘分。他说我若能说服你放弃钱公子,便同意我嫁入钱家。”梁芝向前靠着些桌子,手依然抬着,“请……越小姐成全。”

话罢眼泪滴落在桌面,但她却仍是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喜眉叹了口气,已然心软。不管是那天充满敌意的她,还是此刻固执举杯的她,似乎一下子成了同一个人。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有敌意吧,也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愿对自己这么委曲求全。

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呢?

喜眉抬起头来,接过了那杯茶,一饮而尽。

梁芝顿时大喜,一双手仍然颤抖着,还有些不可置信竟然如此轻松:“你真的愿意放弃钱公子?”

喜眉放下茶杯,笑着:“你幸好遇到的是我,我只是一个过路客而已。”

“太好了!”梁芝喜得几乎跳了起来,但看自己在对方面前如此失态,又不由轻咳了声端正了坐姿,“越姐姐这一辈子都是我的大恩人。”

喜眉摇头,微有些出神地问道:“你说的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呢?”

“越姐姐还不曾有心上人?”梁芝微惊,继而笑道,“我第一次看到钱公子的时候,是他跟着他娘上山进香。你不知道,我们那群女孩儿野极了,在那玩耍得厉害。他穿着女装,却斯斯文文的,也不与我们玩,只是坐在那儿笑着。那时候大概觉得他与众不同,便留意了。后来听人说他是男扮女装,就觉得有趣之极,所以总会想方设法去打听他的事,没想到,”梁芝叹了口气,“便不知从何时开始,茶不思饭不想,脑子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只想做他最亲近的人,陪在他身边。想知道他穿着女装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换了男装又在想什么。整天胡思乱想的,动不动还会哭呢。”梁芝有些赧然,“我也是碰到他,才知自己的这些女儿心思。”

喜眉听得频频点头,暗道自己之前算是白活了。嫁了一回人,却一点也没有体会过梁芝所说的这些。

“那你……”梁芝依然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准备怎么回绝钱公子?”

“我们会尽快离开秀江县,人一走,自然就无处可寻了。”喜眉站了起来,“我的同伴还在外面等着,我就先告辞了。”

“哦,”梁芝也站了起来,迟疑了下方道,“上次那个红装女子姓葛,她家有人在官府任职。我知道……外面的姑娘和她有过一点冲突,还请你们仔细安全。”

喜眉一愣:“什么意思?”

“从没有人让她在人前那般受辱。”梁芝点到即止,不再说话。

出去后,音顾原本准备了伞,既然已经出来,那不如就在外面走走。哪知喜眉神色匆匆,只拉着她要回去客栈。音顾一问之下才知道梁芝最后说的那些话,颇是不以为然:“她只管来,不必怕她。”

“她是地头蛇,难不成你比强龙还要厉害么。”喜眉急道,“我们还是快些离开秀江县吧。”

音顾叹气,知道喜眉从来没有把自己最初告诉过她的东西记在心里。不过看喜眉一脸担忧,生怕自己受了欺负似的,看着,倒是让人好想欺负。

回到客栈里,音顾任喜眉替她掸着衣角的几点泥圬:“你真的都应了她了?”

“还能骗人不成?”喜眉白了她一眼,“我看她是真心喜欢钱公子的。”

“是么,”音顾笑道,“真心喜欢钱……公子。”

喜眉再次听到音顾的毒舌,不禁好气又好笑,她突然想到梁芝说的那些与喜欢相关的言论,不禁问道:“音顾,你有喜欢的人么?”

音顾回道:“怎么这么问?”

“不知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怎么样。”喜眉有些失落。如果音顾有喜欢上谁的话,那她的身边还有自己的位置么,她便又问道,“你……最亲近的人是谁?”

音顾愣了愣,想也未想,轻吐出口:“你。”

喜眉闻言,脸上竟然渐渐起了燥意,心里却似是开出了花儿一般。

第三十七章汛期

喜眉想着要离开秀江县,却是天要留客。

昨日还说是春雨缠绵,老天立即便翻了脸,连日如无白昼,瓢泼大雨毫不松懈地下了数日,秀江河面眼看着猛涨起来,一举摧毁了河堤,很快淹进了地势较低的人家。

五月正值汛期,秀江县没能逃此一劫。

客栈恰好位于西城,与靠河的东城遥遥相望。虽无大水淹没,雨势却让人留了又留,所以一时之间只能滞留在此。

那边,钱有时不知怎么得知了梁芝找过喜眉的消息,又急匆匆差了那个小厮带过话来,只说让她稍安勿躁。小厮走前一时没有守住口,说公子正在与家人拉锯中。钱家人似乎更是中意梁芝,而钱有时却只看上了喜眉。这样的情形之下,他没办法再把喜眉是被休之身的事说出口,怕只会火上添油。而正逢暴雨来袭,一时东城不少百姓流离失所,钱家这些天正忙着搭棚施粥,又要抢救东城自家生意的损失。据说秀江县已经有十余年没有闹这样大的水灾了,所以钱家一时没有防范,在东城开的数家米铺一夜之间全部遭了殃。

喜眉叹息了声,只让小厮带回话去,表明去意已决。那两次接中绣球原本就存在问题,做不得真。小厮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回去了。

喜眉家住山里,就连安志县也是个小小的山城,从没有见过发大水的模样,所以即便是下着雨,也还是央求着音顾带她去瞧瞧热闹。音顾无法,只得买了价钱翻了数倍的两顶蓑衣。喜眉在得知蓑衣的价钱后,倒吸了口气,好半天没出出声来,这回即使天上下刀子也非去不可了。

与音顾一路向东城去,路上到处都在讨论这场豪雨。听说数年没有遇到这样的水,每年修堤的银两便被挪用去了他处,所以才不堪一击的决了堤淹了众多百姓人家。据说东城现在到处都是残瓦断壁,站在水边,一不小心眼前便飘过什么尸体……

喜眉听得直心惊胆颤,等一路往下到了受灾地带,看到一片汪洋时,更是彻底惊呆了。

一眼几乎望不到边的整个区域里偶尔还有几座屋顶孤零零地冒头在浑浊的洪水中;一些树枝刚发了绿色,正有待茂盛,却被水冲得连拔起,像无头鬼一样在水面上飘泠打转;水面上只有几条小舟敢在那里飘摇,而这也是百姓自己调集前来寻找亲人来的。

远处一片洪水滔天,近处路旁则是哭得惊天动地的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

喜眉看着看着,忍不住也掉下泪来,她拽着音顾的手,低声问道:“咱们……能不能帮点什么忙?”

音顾扫了她一眼:“你熟悉水?”

喜眉连忙点头。

音顾一指面前如猛兽般向前奔流的水:“这么大的水,能游?”

喜眉迟疑了一下。

“我回去拿点东西。”音顾停顿了下,“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要乱动,听到没?”

“知道了。”喜眉急忙点头,催促道,“快去把你的药箱拿来,一定有用的。”

音顾希奇地看她,没想到她竟能猜到自己要去拿什么。

一路回去的时候,有不少人都赶往东城去看大水。可是,只能说应了那四个字——冤家路窄。

音顾走到一半便发现有人跟踪着自己,甩了两条街却还是被跟了,她索主动绕进了一条死巷子里。

巷子里积水如流,很快几个人狂奔着一路溅起水花地跟了过来。

音顾冷冷转身,见这几个男人都是五大三,斜眉吊眼的,看着都叫人倒尽味口。至于声音,别提多难听了。

其中一人上下打量着音顾,与一旁的兄弟戏笑道:“嘿,看到没,这就叫天堂有走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音顾抬头,看到死巷斑驳墙壁上有几个突起的木榫,便踏墙而上,把药箱轻轻搁在了上面。

这几个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飞起来,还以为她要直接翻墙逃窜出去,哪里知道她只是放个东西而已,竟然……这么嚣张!

领头的男人吐了口唾沫,狠声道:“既然有几分本事,我们几个倒没必要省着力气,好叫你知道我们纤纤小姐不是这么好得罪的。”

“纤纤?”音顾唇角抽搐了下,“葛纤纤?”

领头人冷笑道:“既然知道小姐的芳名,当初碰到了就该避让三分,怎么敢和她过不去。”

“你知道吗?”音顾微眯起眼,“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叠字。”

“叠字”二字一出,音顾便动了。

她与几个男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一踩积水也如有柔力相送,瞬间就弹至领头人身前。

领头人猛地睁眼,倒退了两步,逼使身后的人也跟着退后。这女子身法就像练就了缩地成寸一般,快得惊人。而还不待领头人吃惊,音顾整个人已经从他前方突而就消失了。待他再找时,她已经矮下了身一腿扫向了他。

这一扫如千斤之力,领头人听到风声忙按住墙壁倒翻向后,于是跟在他身后的人便生生吃了这一腿。

巷子里顿时响起了清脆的骨裂声,又伴着一声惨叫,那人跪倒在地,于水中打滚。

后面的几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再定睛看时,这小姐咬牙切齿说要教训教训的女子已经缓缓直立起身来。只见她脸若冷霜,后面衬着幽暗死沉的巷底,整个就像从地府里走出的女煞一般……

明明是死巷子,却不知从哪里吹来些冷风,使人从心里往外的直冒冷气。而也有这不怕死的人,活动活动手脚,就跳过那已然是断脚之人直扑向音顾。

音顾伸手格挡,来回两招便不耐烦了,直接抓上他的左臂错身一扭。这人明明看见了她的动作,明明是如此简单,也知道要如何退开,招式都了然于,可就是敌不过音顾的速度,瞬间整个左臂都被卸了下来甚至被拍碎。

汗如雨下,这人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了。

剩下的人都远远地看着,不敢动手了,只好朝那领头的人瞧去。领头人见状便暴喝一声飞身而起,直取音顾命门。可惜音顾似是先知,与他同时跃起临空,悬至他的头顶,还不等他变换身形,右脚足尖就轻轻点在了他的背脊上。似是一块不要的布被人随手扔下,领头人直接瘫软摔进水洼里,又像被抽了骨的蛇一般,再也直不起身来。

领头人非常干脆地直接昏了过去。

还有两人已经不敢再踏前一步,可是他们竟然也没有勇气逃跑,只觉得这死巷中气逼人,杀意封死了唯一的巷口,使人寸步难行。

音顾出完了气,便飞身把药箱取了下来。她整了整蓑衣,在经过那两人时斜目淡道:“让你家小姐把名字改了。”

音顾走后,这两人面面相觑,脸色不比倒在地上的三人好到哪里去。其中一人喃喃道:“完了,小姐这是得罪什么人了……”

“不好,”另一人一拍大腿,“小姐亲自去找那个越喜眉去了……”

这话说罢两人一时沉默了,随即决定死死闭住嘴巴,不管后面发生什么都装聋作哑得了。

不过,还算葛纤纤幸运。她早就想给这两个人一点厉害尝尝了,可惜这些天一直大雨滂沱,探消息的人说她们整日都在客栈里,倒不好大刺刺找进去。今天得到消息她们出了门,她自然就不愿错过机会,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两个曾经给了自己难堪的人。只是当她叫来了人吩咐他们去尾随音顾后,一转眼,竟然就没看到了喜眉的身影了,差人仔细找了找,也没有找到,顿时气得她打道回府,兴致全无。她走前看着滔滔洪水,心里不禁指望姓越的若是掉进了水里就好了。

离开死巷后音顾在雨中穿梭如燕,轻灵无比,很快就到了水边。

可是她却并没有看到喜眉,刚才她们站的地方已经被许多人拥挤着所取代了。

音顾一时呆住。方才喜眉应得好好的,她绝没有想到回来会看不到人。现在看水的人群越来越多,水患惨烈,大家情绪都激动起来,以至于迟来的官兵都要无法维持秩序,险些发生冲突。

音顾冷静下来,开始在人群里慢慢梭巡,心里终于开始发凉,甚至狠狠地掐了掐自己手心。

刚才,是不是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了?怪只怪那葛家小姐的名字犯了自己的忌讳,惹得自己忘了正事。音顾满心焦急地又找了片刻,始终没看到喜眉的身影,便打定主意转身要去找葛家要人,可她刚走出几步,便隐隐听到左边一间屋子里传来一声惊呼,赫然是喜眉的声音。

音顾忙奋力强行分开还在不断拥挤的人潮,挤到那间屋子前。屋前有人正把守着,他见有人怒气冲冲过来,忙上前挡住。音顾挥开了他,上前一脚把门踢开。

屋子几乎是空的,大概是主人看水势不妙,便把东西全部搬到了别的地方。

里面的人似乎正在紧张忙碌着做什么事,听到动静被吓了一跳,一个婆子不由跳脚破口大骂起来:“是哪个死人没长眼睛啊,没看见正忙着吗……”

话语骂到最后没了声息,能在音顾生气之下还保持镇定的人向来极少。

可惜有一人偏偏意外。

“音顾……”喜眉猛扑了上来,一把将音顾抱住,“救救她,救救孩子……”

“怎么回事?”音顾只冷声问她。

喜眉直摇头,哭得一塌糊涂:“别问这么多,救人要紧啊!”

音顾却不管这些,只抓住喜眉的手厉声问道:“刚才不是让你呆在那里吗?为什么乱走?”

音顾极少这般对待喜眉,可惜喜眉现在全无心思去注意音顾正在发脾气,只会低声哭道:“救救她,救救孩子……”

音顾这才低头看去,原来屋子最里面,几个婆子中间的地上正躺着个年轻的妇人。

这妇人的衣裳尽湿,显出隆起的腹部,显然眼看着就要到临盆的日子了。而且她的双腿之间正流血不止,膝盖以下也已经浸至发白,正抽搐着。

这一幕瞬间刺痛了音顾的眼睛,也立即明白过来喜眉为何如此失态了。

“等等,”旁边一个婆子开口叫起来,“姑娘,你说的稳婆不会就是她吧?”

“没错,我等的就是她……”喜眉应着,一边拼命地把音顾拉到那处于昏迷中的孕妇身边,继续哀求着,“音顾,你不是带药箱来了,你救救她吧。你看,我把蓑衣给她垫在地上,可是她还是冷得很,冷得很……”喜眉伸手抱住自己的双臂,双眼里全是恐惧。

音顾知道喜眉想到了什么,她脱下了自己的蓑衣给也几乎湿透的喜眉披上,然后看着其他几个婆子:“开指了吗?”

婆子们纷纷点头,有人叹道:“要做娘的人就是伟大,她把自己卡在树枝上挂了一夜,水幸好只浸到了她的脚。听说救到船上的时候还没有发动,上了岸后可能一松气就开始流血了,当时真和死了差不多。”她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喜眉,“可是这姑娘……大概和她有什么亲戚关系,只发疯一般说要救她,所以我们就把她抬到这里来了。”

音顾打开药箱,又掏出小铜盒子。她从底层拣了喜眉她娘曾吃过的药丸塞进妇人嘴里,然后以手贴颈帮她把药效散出来。

不过一会儿,这妇人便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两声,清醒了过来。

旁边围着的婆子在见到音顾的小铜盒子里的剪子一类的东西时便相信了她是稳婆,这秀江县怪事年年有,这个想来也不算多出的那一个。可是看到音顾只是喂了颗药,这昏迷已久的妇人就醒过来时,大家还是很吃惊的。

“谁来……帮帮我……”妇人睁眼后尚未看清眼前的人,便断断续续地说道。她的声音极其虚弱,伸手胡乱地索着。

喜眉抑制不住地呜咽出声,爬到她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我们会帮你的,你会平安的,你的孩子……也会的!”

第三十八章病倒

喜眉好像突然之间就回到了自己小产的时刻。混乱、疼痛、绝望交织相碾,最后都化为一片虚无……

“你一定要救她,要救她的孩子……”喜眉喃喃地低语着。

音顾已经满手是血,现在没有条件可言,只好让婆子们来帮忙。几个人围着妇人忙上忙下,喜眉却只是跪坐一旁,虔诚地握着妇人的手,任她把自己手背抓破。

这妇人不算尖锐的叫痛声、用力声,在喜眉的耳里却如天簌一般,又很遥远很遥远。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喜眉以为自己的耳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时,一声稚嫩的啼哭刺破了她眼里心里的那所有的隔膜……

喜眉颤抖着抬起头来,见音顾正倒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孩,那般可怕的小脸,却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珍宝。

喜眉以膝代步,一步步走向音顾。

音顾抱平了这名刚刚出来的女婴,把她轻轻地放在了喜眉伸出的手里。

柔软的小东西连眼也不曾打开,喜眉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怀里,无声流泪。只一会儿后,她便把婴儿轻轻地放到妇人的头边,哑声道:“看,这是你的孩子。”

妇人已经全身无力,药效一过几乎又要昏睡过去。有婆子把婴儿接了过去,音顾则把喜眉从地上扶了起来。

“为什么?”喜眉看着音顾,轻轻捶了一下她的肩,哭得十分伤心,“那天在我身边的人不是你……”

音顾用双臂把喜眉揽进怀里。这个人正抖得厉害,她只得再用些力才能不让她滑下去。那天为什么不是自己在她身边,已经忘了,一直路下去,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变,至少这个人慢慢有了些份量。不然,耳畔的哭声,怎么也像传进了自己的心里,使人隐隐发闷。

音顾轻轻以脸摩挲着喜眉的头侧,低叹道:“一切都过去了,孩子,平安出生了……”

“……嗯。”喜眉也紧紧地抱着她,终于放肆痛哭这最后一场。

回到客栈后,喜眉就病了。

那个孩子没有保住时,她没有病;被庆家休出家门,她也没有病,此刻却是病势汹汹,数天卧床不起。

那日在空屋里接生后,喜眉哭完便完全没有了力气,几乎连站的都没有。几个婆子胡乱擦了孩子身上的血,把她包起来便又递给喜眉。她们始终认为她与这孕妇有亲缘关系,否则哪里会这般拼命。

所以当音顾说与孕妇素不相识时,她们都呆住了,然后七嘴八舌地说道起来。

音顾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划着浆在水面上寻人的小舟救了人回岸时发现了被挂在树枝上的这名孕妇,可是她当时已经命在旦夕,小舟上也盛不下她,所以船夫只好狠心地当做没有看到。等把船上的几个人送回水边地上时,他们叹息地说起了那名孕妇,却不防有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衣领,直嚷着让他去把那孕妇救回来。

大家仔细一看,却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说罢还把肩上的蓑衣取下,油伞也一并收起,淋着雨塞进了他的手里。

船夫犹豫着,只道把人救上岸来也是一个死。这女子却急道有位稳婆马上就来,只要把孕妇救上来,就一定不会有事。

旁边便立着那几个帮忙接生的婆子,见这女子似要哭出来,便也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说道让船夫去救人,好歹是两条人命,万一稳婆没来,她们以前也不是没帮忙接生过,应该应付得来。

船夫无法,只好再次出船去救那名孕妇。

等船夫回来的时候,官兵也到了,在水边立起了防线,挡住人群维持秩序。

船夫把孕妇放在了地上,手里已经沾满了鲜血,不由惊恐万分。

“她要生了……”

有人突然叫了一声。

那个女子冲了上去,却被官兵挡了下来:“你要做什么?”

“有人要生了,”年轻女子哀求道,“请帮忙把她抱出来。”

官兵回头望了望,那孕妇躺在地上似乎只有出气的份了,便摇了摇头,“等大夫来了再说。”

“等大夫来了可能就晚了啊,”年轻女子满是哭腔,一脸雨泪相交,“要先把她带到干净的地方,她还没死,孩子……也可能没死,您不能看着她一尸两命尽丧于此啊……”

身旁的人也跟着起哄,官兵只好让开身,让人把那孕妇搬了出去。

几个婆子已经找好了空屋,等孕妇一救上来,便把门关住,吩咐了一人在外守着。年轻女子原本又要出去,可是看到孕妇这般模样,竟然走都走不动,只会一个劲地哭泣,害她们在一旁安慰了许久,哪知她也只是摇头不语。

直到这不像稳婆的稳婆来了,她才再次开口。

或许经此一事,喜眉才能真正放下她那个没有出世的孩子吧。没有看到她当时是如何勇敢地与官兵对峙,音顾觉得有些可惜,她转身背起似乎是睡着了却依然还在默默流泪的喜眉,走出了空屋。

外面还在下雨,官府来了个县尉坐阵,却依然乱糟糟的。

不过这些实在跟音顾没有什么关系了,她背着喜眉往客栈走去。

回去的路上很狼狈,音顾从未如此狼狈过。蓑衣披在了喜眉的身上,她的脸上被雨水糊满。越走地势越高,水朝低处汇集,好几次她都踩进了瞧不出的深水坑中。喜眉趴在她的背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有呼吸声一直在自己颈旁响着,几乎要以为背上的人也出了事。

等回到客栈的时候掌柜也吓了一大跳,连忙赶紧让人准备热水木桶,伺候得非常周全。

把喜眉的衣裳剥了,她腹前的那些扭曲的纹条便显露在眼前,音顾伸指了,想到什么时候问桑梓再多拿一些药膏。

替喜眉把身子洗了,把她抱到床上,这其中喜眉完全没有醒来过,等音顾也脱衣洗了洗后,被子下的喜眉整个人都越发滚烫起来,音顾微皱起了眉,替她把了把脉。

终于,还是病倒了。

音顾湿着长发,拿了开的药方到楼下让伙计去抓药。她出手向来大方,住的这些天下来伙计也是十分乐意听从她的吩咐,何况病倒的那人也许是钱家将来的少夫人。

煎好药后音顾不由分说摇醒喜眉给她灌了下去,然后便坐在一旁一直守着她。守了一会儿,音顾盘膝坐下,微微闭起双目,拈个手诀,开始调息静心。

屋里一片宁静。

而半天之内,外面却有几事传得沸沸扬扬。

其一便是北城葛家几个家丁被人狠下了毒手,其中一人更是脊梁骨寸寸折断,就算能活下来,怕这一辈子也再起不来了。没有出人命,却是比出了人命更加可怜凄惨。据说出手这人还撂了狠话,要葛家千金大小姐纤纤把名字改了。

其二便是遭了水患的东城,有一位只剩一口气的孕妇被高人救下,当场接生,母女平安。孕妇醒后誓要找出救命恩人,正在央人画像,以便寻找。

客栈里也纷纷在讨论着,而音顾不听不闻,只是悉心照料着喜眉。

第二天,钱有时便知道喜眉生病之事,差人抬了轿子来请音顾她们到钱家的别院去静养,可惜被音顾冷冷拒绝。钱有时无奈,只好寻了个时间来到客栈。

喜眉还卧病在床,音顾则来见了他。

钱有时第一句话便是:“那日抛绣球,最后一球,是你挥开的吧?”

音顾却不疾不徐地问道:“你的万全之策已经想好了?”

钱有时顿时沉默,连喝了数口茶。

音顾看他依然回复了男儿打扮,又是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水患对他家生意有些影响。看来再如何相信神鬼大师,在与切身利益相关时,还是会抛开那些风雅之谈。

“越小姐的休书上写她无子,她明明还如此年轻,怎么能就下这个断口,我看只是她以前的夫家恶意而为;至于再嫁,我们这边的女子也不是没有的。只是就算我想好了又如何,”钱有时终于开口,苦笑道,“她竟然愿意把我让给梁小姐。”

“由得你们钱家在她们中间选,就由不得她把你让给别人?”音顾冷哼了一声,道,“你回去吧,我们不会去的。”

“你们是什么关系?”钱有时突然问道,“不像姐妹,却也不是主仆。我看越小姐其人天真淳朴,你却比她要老练许多,甚至……你并不简单。”

音顾抬头看他。她其实依然觉得钱有时是个不错的男子,果然眼光也很敏锐。可是就如喜眉所说,她不适合这样的家庭,若是他愿意为她放弃整个钱家,或者还有可能。

可是,可能吗?

音顾将这话问出了口,钱有时又沉默了。

不必送客,音顾转身回房不再理会他。

又平静了几日后,一个中年男子骑马而来停在客栈前,在柜台那里与掌柜嘀咕了半天,掌柜满脸狐疑后,想了想,还是请男子喝几口茶,他则上了楼。

掌柜敲了房门后,音顾应声打开:“什么事?”

掌柜朝楼下望了眼,那人一脸焦急正抬头望着,连茶水都泼洒在衣裳上了。

“姑娘,我问你个事,不知行不行?”掌柜只得陪笑道。

音顾回头,喜眉病情已经好转,只是刚刚又喝了药睡下,她便关了门出来:“说。”

“甭管问得对不对,姑娘都别生气。前些天流传在江边接生的年轻稳婆,不知道是不是姑娘你?”

音顾点了点头。

掌柜一脸错愕,张了口愣了半天。难道那天背着越小姐就是从江边回来的?他见音顾不耐烦地皱了眉,连忙说道:“楼下有位客官,听说是您救的人,所以想请您去他家接生。”

“不去!”音顾直接说道,看也不看楼下,转身便要回房。

“等等,”掌柜急得直搓手,忙蹭上来小声说道,“他是从临滨张家来的。”

音顾一愣,临滨张家?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前任丞相的家乡。张丞相已经退下多年,据说就居住在那里。

“张丞相家的?”音顾问道。

掌柜一听便觉得有点谱了,连忙点头:“姑娘好眼力。似是老丞相的孙媳妇难产在床,之前调整了几天胎位都没有正过来,所以是特地来请姑娘您的。”

如果是别人,音顾此刻绝不会愿去,可是这个张丞相,曾有人赞他是臣中典范又颇有缘份,似乎就不好袖手旁观了。何况他在朝中仍然有些势力,谁能预料以后族中会不会有需要他帮忙的呢。

音顾想到此处,便对掌柜道:“你且等着。”

进了房以后,喜眉却是揉着眼睛坐在床上。

病的这几天,又被音顾强灌了许多汤药,喜眉整个人都是蔫的。她是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的,醒来不见音顾,便坐了起来。

“谁呀?”喜眉问道。

“有人请我去接生,”音顾算了算,“最快的话,大概也要两天来回。”

喜眉便忙道:“那你快去吧,这个可耽误不得。”

“你没事吧。”音顾走近她,了她的长发,又掐了把她的下巴,“快瘦成锥子了。”

喜眉朝她吐了吐舌头,虽然俏皮依旧,却总是少了些往日的生气:“我没事的。”

音顾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她拿了药箱出来,把门轻轻带上,对还在门外的掌柜道:“人在哪里,这就走吧。”

掌柜大喜,领她到了楼下,张家来人也十分高兴,问得她会骑马,便赶忙去备了。在此期间音顾吩咐掌柜要按时煎药送到楼上,最好请人照看着。掌柜直拍着脯保证,并让自家婆子亲自照料。

等马来之后,音顾便飞身上马去了“临滨镇”。

来去几天,音顾没有耽搁片刻。小镇风景如画,不过她都无暇欣赏,接生完后,拔腿就走。至于那老丞相,见不见都无所谓,反正替他把重孙儿抱了出来,便已经是留有后手了。

可等音顾回到客栈,才被掌柜吱唔着告之越姑娘已经被钱公子接走了。

音顾没有大怒,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拨转马头去了钱家。

一到钱家,通报进去许久却不见有人出来,音顾刚要往里闯去,门房正拦着,就看到自家公子把越小姐送了出来。

只是钱有时脸色十分难看,郁地几乎要滴出水来,而他身旁大病初愈的喜眉却显得很平静。

喜眉也已经看到了她,弯眼笑了起来:“回来啦?”

音顾翻身上马,朝喜眉伸手,喜眉把手递给她,又对钱有时道:“再见,钱公子。”

钱有时只是木然站在那,一动不动。

音顾一把把喜眉拉上马坐于身前,然后驱马便走。

走出数步,音顾才问道:“怎么回事?”

“他来看我,我就跟着他来了钱府,不过只是来道别的。我把休书给钱家人看了。”喜眉抿嘴一笑,“我告诉她们休书上的‘无子’是因为我无法生孕。看,又唬住了几个人。”

音顾微愣,把她圈在怀里,一声清叱,马撒蹄狂奔起来。

第三十九章动指

喜眉并没有将来到钱家的具体原委告诉音顾,而音顾也没想要听。她坐在喜眉的身后,偶尔碰到喜眉,便能到一手的汗。想来喜眉又孤军奋战了一把。

看了钱有时的脸色便知道她一定将话说得极绝,看来这病在床上的几天里,她似乎想了许多东西。

回到客栈,这匹张家给她骑回来的马和响铃关在了一起。喜眉给响铃多喂了几把草料,直道快赶路了。

走进房里的时候,喜眉也顿时觉得有些虚脱,身后微凉,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大汗。从来没有独自一个人面对过那么多人,诸如既然如此又为何来抢绣球这样的问题也被迫回答了几次。

音顾出去叫了热水,让喜眉好好去去寒凉,以免旧病刚好又不舒服。

喜眉洗好后音顾又端了饭进来,经了这些天音顾仔细照料,她也不再受宠若惊。

一边吃的时候,喜眉好奇地问起了音顾此行的过程,音顾捡了些随意一说。

喜眉听说又是母子平安,喃喃感叹道:“真好……”

音顾没有说话,只是替她夹了些菜。喜眉感激地笑了笑,又吃了起来。

等吃完后许久,喜眉才看着自己的手道: “我真是觉得……孩子出生了……虽然是别人的孩子,”她笑道,“可是看着的时候心里感动极了。这大概也是一种缘份吧。”

“以后若是再遇上孕妇,可再不能那样。”音顾说道,这话,早几天便想说了。

“绝不会了。”喜眉讨好地笑道,“我若每遇一个就病一次,那你还不得厌烦死我了。”她亲热地抓住音顾的手,“这些天照顾我,辛苦你了。”

“知道就好,”音顾抽出手来,“夜深了,睡觉吧。”

“我真的会努力的。”喜眉追着音顾说道,“绝不再拖你后腿。”

音顾听罢便转到桌边把那两瓶药拿出来,又朝喜眉招手。

喜眉顿时笑了:“呀,又忘上药了。”

“上次给你洗澡时,看到那些疤丑极了。”音顾淡道。

喜眉抢过瓷瓶:“你不必刺激我,我上便是了。”

等喜眉上到后背时,音顾便把瓷瓶接了过去。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喜眉也没有说什么,而是自己倒在了床上。慢慢的喜眉便觉得上次的感觉一定不是错的,音顾果然懂些拿捏手法,腰间被轻重揉按得快要酥软,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等上完后,她隐约见音顾伸手去拿另一瓶“□”,立即便被吓醒了,猛地坐了起来,叫道:“我自己来。”

音顾微愣,把药给她。可是喜眉拿了药犹豫了一会儿,又指挥道:“门关紧了没有?”

问得有些多余,音顾没回答她,她便又道:“你……能不能出去?”

音顾心中顿时不快,干脆把药又夺回来,把她推倒在床:“算了,我比你有经验。何况经历过一次,有什么要紧的。”

喜眉被推得哇哇直叫,可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有几分在理。上次也没有什么,这回自己怎么较上劲了。等她这么想过来,音顾已经帮她解了裤带,退了下去,露出修长白晳的双腿了。

上回没有注意,今次才看到只挂着一件绣花白色亵衣的喜眉看来这么纤细。刚刚沐浴后的她整个都有些微香,说不清是什么味道,离得越近,却越是深入心肺。

喜眉瞪大了眼看音顾轻吸着鼻子在她身上嗅着,不禁有些好奇:“音顾,你干什么呢?”

音顾回过神来,这才跪了过去:“你身上有气味。”

喜眉忙抬手闻闻,然后瞪她:“哪里有,骗子。”

音顾微微一笑,指尖却已经挑了药膏直寻了过去。

大概是惩罚她竟然开口骂人,喜眉只觉得她比上回要鲁,不禁瞪着音顾,又不饶道:“果然是骗我的。”

可惜音顾当做没听到,这回却是缓缓地涂抹着药膏,仿佛要把目的的每一寸都浸润到。

几乎衣不蔽体的喜眉横陈眼前,仿佛没了伶俐的牙齿,软弱的要命。音顾自然抓住机会好好报复一下,省得她越来越放肆。

果然,渐渐的,喜眉只剩下哀求的份了。音顾的手指像在她背上时的手法一般,可是又不完全一样,像带着一把火般,让她慢慢地燃烧起来。她看着音顾戏谑的眼神,心里直委屈,眼里便浮起如莹水气:“好啦好啦,以后我再也不骂你了……”

音顾心中笑着,知道玩得过火了,便准备结束上药过程。可那药不知是不是有奇效,竟然能让她的手指一同融化,又有些黏,颤颤拉着,不肯放开。

喜眉突然发出了一点柔媚的声音,可这声音一出来她便像遭了雷击一般,猛然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置信,随即羞得面红耳赤。她如炸了毛般伸手推了音顾一把,拉过被子连连退到床角里。

音顾低头看了看湿润的手指,再看看喜眉面壁思过般又紧缩一团的姿势,只好开口问道:“怎么了?”

喜眉在里面狂摇头,不吭一声。

音顾不放心,移过身去拉她转身:“说话。”

喜眉敌不过她的力气,只得呜咽一声扑倒在床上再不肯起身。

“我……伤到你了?”音顾迟疑地问。

喜眉却是蒙住双耳,摆明了不愿意理她。音顾哪里被喜眉这样对待过,便强行把她半提起来:“越喜眉!”

“不要理我不要理我!”喜眉只得叫着,然后拼命地躲着音顾。音顾偏偏被激,硬是捏着她的下巴适使她面对自己。

“你不说怎么回事,休想我放过你。”

喜眉赶忙闭了眼睛,却怎么也止不住还在发热的身子:“我没事,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还说没事,”音顾了她发红的耳朵,“都快滴出血来了。”

喜眉真是又气又恼,只得小声嘟囔道:“刚才……太奇怪了。”

“什么奇怪?”音顾立即问道。

“有些像……”喜眉极不情愿地回道,“像我以前和夫君在床上做的事……”

音顾猛然明白过来。她看着喜眉含羞带怯的躲闪劲儿,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喜眉一呆,没想到音顾还能笑起来,顿时握了拳头捶了过去:“你再笑,你再笑……”

音顾一把抓住她的手,笑倒在床上:“所以你害羞了?”

喜眉不好意思抬头,气道:“没想到你比我还笨。”

“是你自己身子太敏感了。”音顾笑着,见喜眉还是缓不过这口气来,只好下床洗了手,吹灭了灯道:“睡觉吧。”

可是音顾放过了喜眉,喜眉却没有放过自己。

躺下来后,身边的人呼吸轻浅,却如在她心上鼓擂。不知怎的就想起那个狠心不要自己的庆登科来。如今这人的面孔在脑子里都不甚清晰了,却因为音顾刚才的顽劣,被迫记起一些东西来。

可是刚才竟然被音顾的手指撩拨的……

喜眉完全没有了睡意,她转回身来,在黑暗中企图仔细辨认音顾的模样,就怕她在背后玩命地笑话自己。想来想去喜眉还是不放心,便鼓足了勇气小声问道:“音顾,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

而回应喜眉的是音顾伸过来的手臂。她把喜眉揽进怀里,继续睡觉。

喜眉呆呆地感受着音顾的答案,慢慢的才发现自己的脸正埋在什么柔软的地方,于是脸上一下子又憋得通红,却又一动也不敢动了。

一觉相拥睡到天明,喜眉醒来后,掩口打了个哈欠,极为慵懒地就地转了个身。她昨夜似是做了个好梦。虽然醒来那瞬间就忘了,可香梦余留的浑身惬意仍在,使她睁眼脸上便含了笑意。可惜这笑意在转身看到音顾的睡容时生生打了个突。

其实腰上还有音顾的手,轻搭于上,所以两人的距离是极近的。

音顾这回破天荒的比她晚醒,所以她才偷得这个细看她的机会。喜眉感叹着发现她果然不够爱笑,睡着时都是微板着一张脸,浑似谁欠了她好多银子一般。喜眉一时兴起,伸出手来小心地点在音顾的唇边,想要把它翘上去,可是音顾立即就睁了眼睛,吓得她倒赶忙闭眼,僵住不动。

音顾转了转脖子,皱眉问道:“你干什么?”

喜眉这才大胆得把手摁上去:“想让你给我露个笑脸。”

“昨个晚上谁躲我像遇到鬼一样?”音顾扬眉,撑起一肘打趣道。她突然之间发现自己不必再担心半夜会对喜眉下杀手的问题了。或者说是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用担心的,也许自己潜意识中已经熟悉了身旁会躺着这个人。嗯,手心还有柔软身子的体温,倒很舒服。

喜眉果不经说,立时红了脸,忙道:“我不记得了。”

音顾便笑了笑,放过了她。

两人又卧在床上闲聊了几句,很快把行程定下来。

喜眉独爱憨态可掬的响铃,但不能不承认昨天音顾骑的那匹马有神骏风采,不过为了捍卫独宠,喜眉还是主张把马卖掉。音顾则不禁怀疑她有心报复,反正步行的人不是她。

秀江县大水虽然未退,倒不影响她们的去向,两人便决定准备一二就起程。

起床后在楼下吃早饭时,喜眉听到旁桌人的谈话。据说葛家千金真的改了名字,可是又在房中哭了许久。喜眉听得稀奇,便与音顾闲道:“真奇怪,名字好好的,为何要改?难道和我一样,也是遇着什么高人了?可是改便改了,又哭什么。”

正端粥上来的伙计在一旁听了便添油加醋地把葛家仆人的遭遇讲述了一遍,末了着重表示了对那位出手大侠的崇敬之心。喜眉就着他的谈资吃得也是津津有味,回头便对音顾道:“不知道是哪来的这么厉害的人。葛纤纤,这不是极好的名字么,哪里要改?”

音顾眼角微跳,又生生忍住。她虽然伤了葛家几个人,可那改名之说倒真是一时的气话,不料葛家竟然会当真。音顾喝了杯茶,转念一想,不对,这事有古怪。听说葛家有人在这县里当官,按理应有几分说话的份。何况依几次接触来看,他家行事定然乖张,怎的如此就顺从了。怕是……是有人手了。

音顾静静地想着,耳中突入弦声,不待起意那声音又从容泯灭众人中。音顾缓缓抬眼,对面的喜眉似是不闻,旁人也像没有听到。她便在客栈里仔细搜寻起来。最后,将目光锁定在离门最近的那张桌的客人身上。

那张桌只坐了一名女子,身着月清色衣裳,手边一把琵琶,向朝自己双手捧碗,不知正喝着什么。

音顾只看着这女子,然后见她终于把碗喝得倒盖起来,似是半滴不剩,这才放下了碗,心满意足地用丝绢擦了擦嘴,方抬起头来。

是个很平常的女子,只是笑得意外的温柔。她对音顾的目光毫不回避,还举着空碗微微一请。

音顾起身朝她走去,喜眉倒还在和伙计聊着,未曾发现。那伙计听喜眉说即将起程去往他处,眼珠子都几乎瞪掉。他看着喜眉,想问又不敢问,险些憋成内伤。适逢掌柜在骂他偷懒,他便忙跑了过去说了一通,传言就此流了出去。

伙计走后喜眉才发现音顾不知何时走开了,她举目四顾,方发现她与一女子正面对面坐着,那女子似是感应到了,便微偏过头来,露齿一笑。

喜眉顿时惊讶,不知道这女子是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又是音顾的什么人。

第四十章去意

客栈里人进人出,声音杂乱,而位于门边的这一桌却未受一点干扰。

这女子放下了空碗,悬指于琵琶之上,抬头笑对音顾:“姑娘果然好耳力。”

音顾抚衣入座,淡声道:“小姐的弦声也很动听。”

女子便又笑了:“小女子湘琪,一介琵琶女,可当不起小姐这称号。”

“湘琪?”音顾挑眉,颇为玩味,“艺名?”

“我不问音顾姑娘的姓氏,音顾姑娘也就别管我是否是真名。”湘琪从腰中掏出一封信,一指轻移过去,“此行湘琪奉夫人之命,是来接二小姐的。”

音顾垂眸,信封上只有“吾妹亲启”四字。

“桑梓姑娘便是受我家夫人之托,才请姑娘去堤下庄给老夫人接生的。”湘琪微微侧目,“姑娘若是不信,我外面还带着一只信鸽,尚有几天时间可以供你们来往一趟。”

“不必了。”音顾缓缓道。在喜眉说要去找她姐姐时,桑梓的反应就已经提醒了音顾,她身后的那个人,似乎就是喜眉的姐姐。只是她为何不亲自出面处理自家事,而是要请求他人,音顾也很好奇。音顾转身,见喜眉正十分好奇地朝这边张望,便挥了下手。喜眉双眸一亮,忙起身过来。

湘琪瞧着喜眉,低声对音顾道:“二小姐果然明眸善睐。”她见喜眉走近了,便起身施施然拜了一礼。

喜眉吓一跳,忙移身坐到音顾身旁,朝她眨眼相问。

音顾便把信推到她面前:“你姐姐的来信。”

“什么?”喜眉越发吃惊,忙拾起信来,只看了一眼,便大喜道,“真的是我姐姐的字。”她拆了信,仔细看了起来。

信并不长,只是告诉喜眉自从知道她会来素青城后等了她数日,见人迟迟未来,便派了人过来接她。而信中又说这来人叫做湘琪,是姐姐手下的婢女,跟着她尽可放心见到姐姐……

正因为信不长,喜眉才看得糊涂,她把信递给音顾,奇道:“姐姐怎么知道我要去找她?”

音顾微微皱了下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略挑起眼看向湘琪,湘琪原要答话,见状便机灵地改口道:“二小姐有所不知,夫人其实是极为关心你的。”

喜眉对这称呼也听着不自然,便连忙摇头:“你叫我喜眉好了,我不是什么二小姐。”

湘琪掩口一笑,非绝色女子,却自有一番温婉姿容:“知道了,依你就是。”

“还有,”喜眉见信中有那触目惊心的三个字,“我姐姐,当真在素青城?”

“自然是的。”湘琪点头,“素青城以花为名,是个好地方。”

喜眉便十分犹豫了,话在口中无法启齿。音顾见到便替她问道:“她听说她姐姐在青楼出现,所以才忧心忡忡要去求证真实情况以驱流言。”

湘琪眨了眨眼:“等到了素青城,喜眉不妨亲自去问夫人这个问题,”她轻咳一声,“我们做下人的,不好回答。”

喜眉果然提起心来,急道:“那还等什么,我们马上就可以上路。”

这回湘琪反倒摇头了:“不急。”她看了音顾一眼,“有件事还有个尾巴没剁得干净,办完再走也不迟。”

“什么事呀?”喜眉问道。

音顾淡淡 □话来:“这里口杂,楼上请吧。”

湘琪便抱起了琵琶,飘飘万福:“音顾姑娘请带路吧。”

喜眉走在最后,看着前方两个人,总还有点儿疑惑未清。

等进了房见她二人自觉找位坐下时,这才想起来:“音顾,原来你认识湘琪呀?”

湘琪搁好了琵琶,笑道:“今天是我第一次与音顾姑娘见面。”她回头看了音顾一眼,“久闻大名,实在有幸。”

喜眉便纠缠着音顾:“你很有名么?你怎么有名了?接生来的名气?”

音顾无语,听到湘琪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便对喜眉道:“去楼下端些点心来,我看她刚才还没有吃饱。”

喜眉轻哼了一声:“刚才不说,分明是要赶我出去。”说罢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当真走了出去,只是另外有些闷闷于她们怎的一见如故似的。

湘琪则静静地看着她出去,方道:“二小姐似乎很听你的话。”

音顾坐在桌旁,倒了杯茶:“她与我投缘。”

“是么?”湘琪耸耸肩,轻揉着十指,“可是她好像并不知道你当初是为什么出现在她身旁?”

音顾却没有与她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她有心难为自己,刚才便会直说出来,指不定喜眉知道后会生一场气,再闷个好几天。

湘琪见她岿然不动,便觉得十分无趣,只好开口道:“葛家那事,我来收尾。”

音顾点了点头,果然是有人在里面手:“你怎么做的?”

湘琪一笑:“她家不是有个亲戚在衙门里当差么,若是遇着旁人,横也就横了,偏偏遇到你们。夫人认识不少人,随便找个帽子大一点的传几句话,就会压折了葛家的背。”

音顾微眯起眼:“看样子流言也不尽然是假的。”

湘琪知道她在说什么,却只笑不语。

“何时上路?”音顾问道。

“再过几天,有个推荐令会下来,葛家那官要小升。打了也要一下,感恩戴德总好过仇恨似海。”湘琪微笑道,“这是夫人的意思。”

音顾并没有异议,对方若是纠缠上她们,以她的行事,无非是再重拾旧业。她虽然以接生还罪,可当杀之人她也不会手软。可是另一类人的行事却迥然不同。着来暗着来,笑着动手,最后还要你感激涕零。此谓杀人不见血。

官场也是江湖,与官场相混的人,自然会习得那一身的狡猾。音顾对此类人没有好感,但也并不否定她们的能力。尤其眼前这娇娇弱弱的女子似有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不过表象罢了。

能与桑梓相识,又让桑梓那么帮她,想来,喜眉的姐姐定不是凡人。喜眉若真是能歇在她的翅羽之下,应该是无风无雨好活命的。

音顾这才愣愣的想到,似乎,没有自己什么事了。

她抬头看着湘琪,对方便微微笑道:“二小姐交与我们,音顾姑娘尽可放心。这一路以来音顾姑娘对我们二小姐照顾有加,我在这里代夫人谢您了。”湘琪一整衣衫,躬身长拜。

音顾没有说话。

“为了答谢姑娘之情,夫人特意让我带话,”湘琪郑重道,“姑娘似乎有位劲敌,一直在找人打探你的消息。半路上我们已经引开了对方,只是对方十分厉害,我们也不敢随意乱动,以免被识破了。夫人的意思是趁对方还没发觉之前,姑娘不妨回一趟家,仔细筛查一下,也许能发现敌人是谁。”

“此事我听桑梓提起过,原来在查的人就是你们。看来你们果然对我也十分了解。”音顾缓缓道,“我越发好奇你们夫人是做什么的了。”

湘琪轻声道:“其实你们都认识同一个人。”

音顾微诧,随即明白过来了。

那个人,便只能是夙命了。

既然都认识夙命,自然就更没有什么可疑的,音顾点了点头。

话到这里,便听到了敲门声,还有喜眉客气的询问:“请问房内两位姑娘都谈好了么?”

湘琪一笑:“二小姐真可爱。”她走过去把门打开,拉着喜眉的手进来道:“夫人早该要把你接去才对。”

喜眉朝身后叫了声,有伙计果然送了许多点心进来:“我刚又吃了一顿,剩下的全是你们的,可都得吃掉才行。”

湘琪接过点心去,眉开眼笑道:“放心,我湘琪没别的嗜好,就贪个吃字。这家客栈的粥倒是好喝,我也要住在这里。”

伙计忙应声着乐呵呵地出去替她找房间了。

“说吧,”喜眉哼哼着看着二人,“你们在后头说我什么坏话了?”

“说你十分可爱。”湘琪忙道。

喜眉又哼了声:“骗人。”她见音顾扫过眼来,突然便想到了什么,忙改口道:“我本来就很可爱。”

湘琪便笑起来,差点儿呛着了米糕。

喜眉又气又恼,脑子却偏偏很不争气地记起音顾昨晚那戏谑眼神,脸便热腾腾起来。湘琪一时不知她为何气至如此,便赶忙收住笑,低头吃东西。音顾等她吃得差不多了,便提议出去走走。

喜眉听了便来了兴致,据说这几天大水在退,她想去瞧瞧。她以为湘琪刚刚才到,便坐在她身旁说了好些趣事,就连钱有时在内,也被她讲得大惊小怪。

音顾由着她说,只看好戏般瞧着湘琪一脸仔细的聆听,其间还要适当的做出反应方不辜负喜眉这一番唇舌。以她看来,喜眉的姐姐怕是早就让人出来迎接了,大概是秀江县出的事多,所以才决定站了出来。

看来自己似乎真的只能负责到这了。

三人后来果然下了楼要出去,走前喜眉央了掌柜打听客栈里有没有人要买马,她一心想要把那匹马卖掉,音顾这时却话说先留着。

喜眉以为她舍不得,便笑了她几句,然后亲热地挽着湘琪,一同出去。对于她来说,湘琪是姐姐家来的人,自然就与自己也是亲戚一般。何况这女子第一眼看去不够惊艳,却是越看越舒服,有种令人恨不得把心里话都掏出来的亲切感。

湘琪自然乐得提前和喜眉好好相处,这样在之后的一路上也能有更多的乐趣。

东城的大水确实在退,可留下的残余痕迹却更令人绝望。这一场洪水之中丧命者据说有几千之多,损毁房屋更是无数。许多人流离失所,可以投亲奔友的还算有个着落,最为悲惨的便是只好卖儿卖女或者开始乞讨求生的那些人了。

喜眉一路走着,便有一路的破衣烂褂者伸手要钱要吃,她于心不忍,便眼巴巴地回头去看音顾。音顾只好买了好些馒头包子,几个人沿途散发了起来。

一时间众多无饭可吃的人都围挤上来,如果不是音顾在其中护着,只怕喜眉早就被挤得摔倒了。

湘琪也被挤得东倒西歪,一回头见音顾如铜墙铁壁般护在喜眉左右,心里不禁滑过一丝怪异。

在离开东城的时候,几个人遇到了施粥的粥摊,粥摊虽然不小,无奈争吃的人太多,长龙跟着洪水线一路排去,后面的甚至还没有排上便已经饿倒。

钱家的粥摊也在中间,遥遥望去,那个梁芝已经在粥摊前帮忙了,只见她挽了袖子动作也很利索,与钱有时搭档施粥,看着十分般配。湘琪趁着喜眉给几个小娃娃馒头之际对音顾道:“可惜了。这钱有时原本是个极好的夫婿人选。着过女装,自然知道女子之苦,便会体贴些。可惜二小姐竟然放弃了。”

音顾皱眉:“抛绣球之事,你们也有份?”

湘琪笑道:“夫人听说二小姐被休之后,便想着要为她谋个好夫婿,所以把去往素青城的必经之路都了个底。最后便选中了这钱有时。你当钱有时安排的那几个人真有这么顺利把绣球传到二小姐手里?那是因为我们的人也在里面。”她见音顾目光渐而锐利起来,“你放心,我们在这里又不是探子,不会只跟着你们,要不然那日也不会让你遇上葛家的那几个人。”

这湘琪心思玲珑,有她在喜眉身边,自然免得她要上当受骗。音顾转头去看喜眉,见她与几个孩子玩得十分开心,便道:“素青城那个地方,神鬼混杂,离宏京又极近,是些纨绔子弟游玩的好去处。”

“就是不想她去,才会想到钱有时的。不过我看二小姐也不是痴傻之人,她是夫人的妹妹,又怎会差到哪里去呢?”湘琪刚一说完,见喜眉便转过了身来,便立即住口,上前与她一起和孩子游戏。

音顾盯着喜眉的背影,心里竟然无法想象喜眉也变得懂人心、善布防,城府变深。

有一种人,应该是适合用来保护的。让其一生不见刀剑,不见凶险,只快快活活的过日子——喜眉,应该是这种人。

第四十一章沉默

喜眉很快便看到了与湘琪一起来接她的人。

两顶四人轿子,外面看起来皆是比较素雅的,钻进去发现里面空间不小,一张小榻横卧其中,洗漱用具全齐,哪怕是夜里没找到住宿之地也可以对付过去。

除了轿子外还有两名使唤丫头,湘琪说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喜眉看着这两个丫头不禁有些感叹,姐姐家里下人的模样都堪比花娇,用来伺候人真是太浪费了。这两个丫头也不比她以前见过的,比如说小弦,在她面前尚能开些玩笑,一见外人便局促小意的很。而这俩丫头却有着她见过的最圆滑的嘴,只在她身边一会儿,便像要鞠躬尽瘁一般,只抢着表忠心。

喜眉有些手忙脚乱地应对着,其中向音顾求救,结果音顾只是和湘琪说着话儿,不理她。

“这两丫头是夫人亲自选的,说是二小姐就喜欢热闹。这两人如果回去后她还喜欢,就拨给她使唤了。”湘琪解释道,“所以她们才这么迫切得想要得到二小姐的喜欢。”

“如果没选上,”音顾淡道,“是否要出去接客?”

湘琪掩口一笑。她与音顾什么都没谈得仔细,可有些事却是不说也能明白的。湘琪心中微叹。如果不是音顾姑娘身上还有着一担子的恩怨,夫人的意思便是请她一起回素青城,要好好谢谢人家。不过与音顾结伴,无疑是很危险的,二小姐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是什么人,她却是知道的。

而且在她看来,音顾帮二小姐至此,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据说她向来独来独往,与人结伴还是头一次,何况都是她在照料着二小姐。

湘琪想到这里,再次真诚地道:“谢谢你这一路帮她。”

音顾没有说话,有些沉默。她回头看着,喜眉正在好奇地追问有关素青城的事。可惜那两名丫头能说的便说,不该说的便把话题滑离开,随便捡了些平常的听闻,都让喜眉听得立即把想问的话忘了。

好一会儿后,她朝湘琪挥手:“可以听你弹一曲琵琶吗?”

湘琪想了想。今天月色正好,若是能泛舟江上,映着这辉洒而下的月光弹一曲,也是一桩美事。可惜江水正退,水底里的惨状都显现了出来,一时之间月光都是悲苦的。

只是,再怎么也不能扰了二小姐的兴致。于是她推门出去,二楼走廊里便有坐椅,她随便坐了个位子,手指轻按在丝弦上。一抬头,见喜眉已经随后跟了出来,她这才轮指一拨。

喜眉靠在廊柱上,倾听着。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琵琶声。在庆家,刘氏到了过年的时候为了排场,也会请班子来演戏,里面偶尔会有一段琵琶声单独响起,却怎么也觉得单薄。

同样是一双手,几条弦,姿态相似,却相隔万千。而又只是一双手,几条弦,竟可以变幻出这么美丽的声音来。此曲如山泉叮咚又有流水相伴,或高或低或缓或急,通通让她又记起已经远离的家乡来。

喜眉只听得如痴如醉,不觉之中已经潸然泪下。

湘琪弦声一起,客栈里便慢慢安静下来。等她结束一曲后,都止不住叫起好来,甚至有人请了掌柜来传话,要把湘琪请去再弹几曲。

那两个丫头在房里听到后,其中一个便不屑地低声道:“真是便宜了他们。湘琪小姐岂是说请便能请得动的?”

另一人也嗤之以鼻道:“就是、就是,不见黄金面,不闻湘琪琵琶声。这里都是乡下佬,哪里知道。”

音顾也并没有出去,她正对门坐着,原本只是因为喜眉又在抹泪了而皱了下眉,听到她们的话便说道:“湘琪小姐在素青城很有名么?”

开头说话的那个丫头忙应道:“回姑娘话,湘琪小姐的琵琶是城中一绝,宏京都经常有人请她过去呢。”

派了她这么一位摇钱树出来接喜眉,喜眉还正在鼓动着她凭楼再来一曲,音顾看得直摇头。

湘琪推拒不过,便又弹了两曲。她常在画舫香亭这类的地方弹奏,如今这地方倒有些新鲜。以前的曲子皆不合适,她便随地拨弄着丝弦,竟使得客栈里的欢快气氛愈浓起来。

等夜深后,喜眉这才发现有些儿麻烦。

湘琪直指挥着那两名丫头来伺候她就寝,这两丫头竟然把音顾给请了出去。

喜眉见音顾也不说什么,当真要走,便赶忙抓住她:“你上哪里去?”

湘琪也在一旁看着,便微愣,上前道:“莫非你们是住在一间?”

“当然是,”喜眉轻嚷道,“都是女子,为什么不可以住一间?这住客栈的价钱可不低,能省自然要省着。”

“原来是这样,”湘琪笑了笑,虽然一直在暗处,不过她们也不是来监督人的,自然不会知道她们竟然住在一间。湘琪心中有些滑稽之感。音顾出自哪家人,她是听夫人说的,也对那家人的事听闻过一些。没想到这种警惕心极强的人竟然也能容得和别人同床共枕。湘琪随即又在心里笑话自己,按此事来,那音顾姑娘岂不是不要嫁人了?

“再说,”喜眉还在那说道,“我也不要人伺候,你们一路来辛苦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她说着便把人都往门外推去。

湘琪抱着琵琶立在门外,只好微微曲膝道:“二小姐好好休息,音顾姑娘也是。”

里面喜眉应了声,然后掉头就问音顾:“你怎么了?”

音顾一怔:“什么怎么了?”

“今天我可没怎么听你说话。”喜眉拉着她坐下,似要长谈。

音顾懒懒地支起一肘:“你今天不是说得很痛快?”

“是呀,”喜眉还是满脸的兴奋,“今天我太高兴了。原来姐姐也知道我来找她了,看样子不会白跑这一趟。等我们到了青素城后,姐姐若真过得好,我也就不多住,我们再起程回去告诉我爹娘这消息,说不得姐姐都会跟我们回一趟家呢……”

“喜眉,”音顾缓缓抬眸,打断了她的絮语,“我不去素青城了。”

喜眉其实还有满心的话要说。今天她的注意力全被姐姐派来的人给转走了,心里有许许多多的感触本想与音顾倚坐床头,再闲聊着说。哪里想到音顾说出了这句话来,便如当头一闷棍,喜眉完全愣在那里。

音顾定定地看着喜眉:“你姐姐既然派她来接你,我看除了弹得一手好琵琶,她定然还有别的本事,所以你跟着她,很好。”

喜眉急喘了口气,慌忙道:“你不是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去的么?”

“那是因为你姐姐消息未定,”音顾淡道,“不同于今日。”

“所以你就决定把我放开了?”喜眉挑起些唇角,苦笑,“我终究还是惹你烦了。”

音顾皱眉:“还要我说几次?”

喜眉被问得顿感委屈,绞着手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去?走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哪能半途而废?”

“我有些事要做,必须离开。”音顾道,“你走到素青城就不是半途而废了,我只是陪同而已,如今只是换个人陪同,没什么区别。”

“怎么会没有?”喜眉连忙道,“我和她还不熟,哪有与你知心?”

音顾道:“日子久了会熟的。”

“到了素青城她总不可能一直与我在一起,那我岂不是还是一个人?”喜眉又道。

“就算我送你到了素青城,”音顾紧盯着她,“就算再把你送回安志县、送回堤下庄,我也是会走的,你还是一个人。”

喜眉咬紧了牙,瞪着音顾。

她心中有些恍惚,经音顾提醒才想起来,原来音顾终究是要离开她的。

那么,早离开与晚离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是茫茫人海中无意相识的人,最后也将相忘于人海之中。

这便是她与音顾一场交情的下场吗?喜眉觉得自己完全不能将这话想通,心里总有些锥刺般的不甘心,这使她再不发一言,只是略有些蛮横地瞪着音顾,且一见音顾要说话便闭了眼蒙了耳朵,也不让对方开口。

音顾心里叹了口气,也有些烦燥。说走便走罢了,何必要跟她摆这些个理由。尤其这些理由明明知道喜眉不会听,说着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音顾心里也有些不舒服,像是替喜眉穿了新衣,盖了红巾,却是要把她送往别家的花轿,而自己只能眼睁睁地就这么看着她走远。

究竟是……谁离开谁?

既然喜眉无心再谈,那就只好上床睡觉。

往日里喜眉总喜欢缠着她在她耳畔闲谈些话,然后把她吵得无法入眠时自己却睡得格外香甜。每当这个时候音顾都在暗自磨牙,下狠心第二天晚上要把喜眉的嘴塞起来,方好睡个好觉,可是到了第二天又被喜眉清甜的声音吸去了注意力,听着听着便笑起来,把要做的事给忘了。

而这晚倒不要她起这个意了,喜眉一句话都不说,上了床便把被子一卷,背对着她躺着。

音顾躺下后脑子里一时十分清醒,耳旁即使没有喜眉在说话,却总像有什么声音在响着,扰人入梦。

于是第二天一早醒来,音顾听到外面敲门声和湘琪温柔的叫唤声,便有些气闷。

穿戴整齐后,音顾去把门打开,喜眉则一言不发地在那梳头。

湘琪在一踏进来后就感到气氛的不对。整个屋里很沉闷,明明有两个人,她站了片刻却无一人说话。她只好开口道:“楼下已经备了早饭,你们准备好了就下来吧。”

“知道了。”音顾淡声应道。

湘琪说罢便退了出去。音顾关了门一边洗漱一边问喜眉:“今天要做什么?”

喜眉梳头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音顾皱眉:“说话。”

她命令的人却似把嘴给缝上,只一迳安静凑到铜镜前给自己上一钗子。

音顾微感头疼,正思量着要说什么打破这僵局,却不料喜眉立起身来瞧了她一眼就甩头独自下楼去了。

这是挑衅……

音顾在后面看着,手里的手巾拧至无水,最后变成了干巴巴的麻花。

楼上时气氛不佳,自然这个早饭吃得也是异常难受。

湘琪甚至在怀疑自己昨天遇到的她两人是不是一场梦。尤其是喜眉,下楼时那双昨日总是带笑的眼眸却是略愁的,坐着时也总是低垂着头,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两名丫头在一旁轻灵地换碟端碗,她们都是心思聪颖之人,见状便也不敢在喜眉面前争宠表现,而是默默地做着。

不只这一早上,这整个的一天,喜眉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对什么都意兴阑珊,对谁都不太理睬。

有好事者留心还将她看是钱家少夫人人选之一看着,见状便心中暗道可怜。钱家已经认定梁家小姐是未来的少夫人,发大水时二人一同施粥行善,被大家纷纷看好。人总是健忘的,轰动一时的越小姐,就这么被忘了。

只有住在这客栈里的人还在替喜眉惋惜着。这些天接触下来,明明也是个好女子,怎么就被抛弃不要了呢?听说那梁小姐曾经找过越小姐,如果越小姐真是禁不住梁小姐的攻势将大好夫婿拱手相让,此刻又何必这一脸的沮丧,看着,也挺叫人心疼的。

喜眉为什么突然之间变沉默了,湘琪似乎隐约猜到了一点。她并非不理自己,只是不像她昨日那般积极,而只有面对音顾姑娘的时候——方有些在用沉默抵抗的意味。

第四十二章动唇

白日匆匆而过,湘琪独自出了趟门,回来时几人都在她房中,她一进去便只道事办妥当了,明日就可起程。喜眉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湘琪与音顾说话,听到湘琪正问到音顾何时离去时心中仿佛被针狠扎了一下,痛得跳了起来,然后便忿然回房。

湘琪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道:“看来二小姐很依赖你。”

音顾却道:“明日上路后,一路定能碰到许多受了灾的流民。要仔细些,以防被人盯红了眼,穷极生变。”

湘琪点头:“我们只是在明处而已,另还有人护着呢。”

音顾看了她一眼:“雇来的影子?”

湘琪笑道:“总得有些看家之人吧。”

音顾便不再说什么。她出了湘琪的房间回去后见喜眉侧坐在床边,就是不给自己一张正脸,微一思忖后,很干脆地掉头走了。

喜眉听到动静,心中一惊,猛然记起住进客栈的第一个晚上来。她忙追了出去,见音顾已经一路下楼,唤住了店伙计又对着楼上指点了一下,如此,便让她慌了神。她提裙小跑着追到楼下,然后抓住音顾回头就走,嘴里还在对伙计说道“我们不要房间了,不要房间了。”

伙计听得不到头脑,音顾姑娘明明只是要他再送些热水上去啊,他正抱歉还需要她亲自下楼来说这一趟呢,这越姑娘说的又是哪起子事?

音顾忍住笑意,任喜眉拉着,找了个空档回头朝伙计点了下头,伙计这才赶忙去备热水。

音顾被推回房内,喜眉气鼓鼓地瞪着她。她捋捋被喜眉拉扯皱的袖子,淡道:“我不想和哑巴共处一室,你若再不开口,我只好换个房间。”她的本意只是想激得喜眉说话,却不料喜眉不待她话音落地,便先垂下泪来。

“你就是欺负我。”喜眉哽咽道。

音顾看着,脸色渐而沉静。她伸指抹了喜眉的眼泪,道:“你为什么哭?”

喜眉原以为冰冷的音顾是最令她难以忍受的,没想到音顾的声音一但轻柔起来,就似揉捏着她的心一般,有着说不出的痛楚。

“我就是难受……”喜眉低声道,“不想你走。”

音顾上前一步拉近两人原本就近的距离:“为什么不想我走?”

喜眉有些凄惶地抬头,音顾脸色一片严肃,令她也紧张起来。

“你走了……我,我会想、想你的……”喜眉结结巴巴地说道。

“想就想着,不用多久,你就会忘了我的。”音顾淡道,“我们之间,似乎没有必须不分开的理由,你明白吗?”

“不明白。”喜眉摇头,“我不懂。”

音顾叹了口气:“算了,睡觉吧……”

“不要……”喜眉惨叫一声一把抱住她,“睡一觉你就要走了。”

“不然,临走前……”音顾回头张望,看到挂在床头的包袱,“去把药拿来。”

“药?”喜眉有片刻的茫然,突而像抓住了什么救生之物一般大喜起来,“对对,你走了,就没人帮我上药了。”

“你自己可以的。”音顾索自己去拿药,喜眉则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

“我不可以,”喜眉摇得头都快断了似的,“后腰上不到,下面……”她的声音小了些,“不好意思上……”

“不可以也不许假借别人之手,”音顾转头轻喝,有一点严厉的,“谁都不许。”

喜眉眨了两下眼睛,好像抓住了什么重心,便无意识地道:“如果你一定要走,我只好找湘琪来给我上药,或者是那两个丫头……”

音顾皱眉,回身便把喜眉推倒在床上:“你记不记得你说过的话?”

“什么……话?”喜眉挣扎着,一边疑问。

音顾却是慢条斯理地给她解腰间的带子:“我给你上药时做的事,像什么?”

喜眉骤然脸红,一时竟然不敢抬头。

“像你与他做的事,对吗?”音顾低声问,“你想与多少人做这种事?”

喜眉抬头怒视着她。

“男人是不是只有庆登科碰过你?”音顾又问,见喜眉满脸羞愤,便逼得她点头后又道,“女人,是不是只有我碰过你?”

这回喜眉咬着牙倒是摇头道:“那个桑梓姑娘……”

音顾一窒,轻轻挥了挥手:“那不算,我是说,能让你有那天感觉的事。”

喜眉这下子再也躺不住了,拼命地划拉着手要翻坐起来。无奈音顾的力气她哪里挣脱得掉,于是便如猛虎爪下的小麋鹿,十分可怜。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喜眉尖叫着,“我求求你别说了。”

音顾戏耍够了,便怡怡然抬起身来:“记住我的话了?”她见喜眉还不理她,便补了一句,“等我的事解决了,我会去找你的。那个药,不要随便请人帮忙。”

喜眉喘着气伏在床上,露出半个香肩,凝如白脂。

久久,喜眉才低声问:“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因为还要把你平安地送回安志县去,我答应了小弦的。”音顾柔声道。

喜眉低笑了下,这才慢慢端起身来。身前的衣裳已经掩不住了,她干脆厌倦地敞开,把药拿过来上。

正逢伙计敲门,音顾一拉拢床缦,转头去开门。

热水端进来后,音顾洗净了手,回头接过了瓷瓶。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喜眉自觉有些放弃地躺回床上,任音顾给她上药。可是音顾的手法越是温柔,她的心中就越是堆积着难受,渐渐就要膨胀出心口,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挺腰。”音顾轻声道。

喜眉很顺从,很快就无一蔽体。音顾则静静地看着她。

像一枝不堪多折的花,花瓣尽展,又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这香气,不是桑梓给的药香,也不是那天闻到的喜眉身上的体香,或者是混合成的一种似是要堕落的致命香。音顾自认受过众多的训练,其中很重要的便是迷药一类。可现在房中明明没有这种药气,所有的,明明都是从这床上女子散发出来的,丝丝袅袅,钻入她每一个毛孔中。

突然之间,音顾有了一个冲动,比曾经决定要用接生来赎罪还要急迫而深切。她,想要守住这一夜花开,一世芬芳……

音顾移前身去,跪在喜眉的腿中间,像是触地膜拜一般。

手指刚到时很涩,寻着上次的经验,音顾渐渐滑到花蕾的中心,寻找记忆里的过程。想再看一次喜眉明明羞涩至极,还在一边轻轻呻吟的样子,于是手指缓缓旋转,周围是温暖的,使她连心都有一并要沉溺进去的错觉。

噬骨的香气便真的这般四溢开来,床铺微乱,玉体娇艳。

不过一会儿,喜眉便轻哼了起来,脸上颇有些自暴自弃。反正这一面音顾已经见过,一次与两次,并没有太多区别。且此时房中极为安静,那点呻吟声似要渗入空气中,浮在四处都是。渐渐觉得自己连羞耻心都没有了的喜眉微动着身子,又把眼遮了起来。

音顾拨开了她的手,低声道:“我喜欢看你的眼睛。”

多么普通的一句话,却也是那么神奇的一句话。喜眉只觉她的指尖瞬间点燃了自己的身体,从相连的地方开始,蔓延直至脚趾与发尖。

随即连心都在跟着紧紧收缩,从没有这种感觉的喜眉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低声抽泣着,十分自艾。

音顾俯下身去,又问道:“你们在床上,还会做什么?”

喜眉不明所以,被迫抬起头来。

“说。”音顾又道。

喜眉倏地紧闭了嘴唇,猛然摇头。

“我知道了。”音顾低声道。她垂下头去,与喜眉唇瓣相接。

这次,喜眉是真正的呆掉了。

音顾竟然猜到了,可是,又没完全猜到。

庆登科是个非常死板的人,行房事时是一定会把灯吹灭的。所以,他就算偶尔会亲她,也总是黑灯瞎火的,看不真切。可是现在房里点着灯,不必靠太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何尝在这般距离内瞧过别人。

而这个人是音顾,这两天让她心情非常之糟的人。

更离奇的是,她竟然把唇印在了自己的唇上,温热的气息彼此拂面,像直接压迫到了心的位置,令人无法喘息。

音顾的唇静静地停留了一会儿,便移开:“对吗?”

喜眉无法说话,脯起伏得厉害,好半天她才喃喃道:“灯……还亮着?”

“是么?”音顾扬了扬眉,突然伸指弹了一下。

房里的灯应声而灭,喜眉连惊呼都来不及,又在下一时刻被吓得半死。

“那是这样?”音顾的声音在黑夜中竟然低沉而温婉,简直不似同一个人。

音顾轻轻撕咬了下喜眉的唇瓣,然后试着去寻找更加甜蜜的地方。喜眉则在黑暗中睁大了眼,任音顾悠闲地撬开她的唇,然后使她怯怯地舔到什么湿滑的东西。那东西像蛇一般灵巧,随即追得她喘不上气来。

喜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飘浮在半空中。黑夜里的半空中,无处索依靠,却有什么无处不在。

不知过了多久,喜眉觉得自己被塞入了冰冷的被子中,她这才稍微醒过一些神来。又一会儿,桌上的灯再次亮了起来,她有些不适地埋首在被子里,却又被音顾挖了出来。

“我改变主意了。”音顾坐在床沿,看着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双眼眸的喜眉。

喜眉没有听懂,眼里一片迷惑。

“我随你一起去素青城。”音顾又道,“留在你身边。”

喜眉眼中慢慢清亮,许久,她才低问:“为什么?”

音顾则另问:“讨厌我刚才做的事吗?”

喜眉渐敛了眉眼:“有点……奇怪……”

“你记得你从我这里拿走的小画吗?”音顾又问。

喜眉没有说话。

音顾轻轻了下她的头,“就像……照镜子一般。”

被子里的人依然不解,而音顾却没再说什么,洗净了手后,吹灭了灯上床。

第二日一早醒来,喜眉还有些懵懂。好像昨夜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所以音顾改变了主意。除了上药外,便只剩下她亲自己这一事了。喜眉轻按着自己的唇瓣,依稀还记得对方的温存。

这是为什么呢?喜眉心里隐隐明白这个事儿不对。可是她不敢问,故而想也不太敢想。音顾同意一起走,这使她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哪怕昨夜音顾有些不同平日的强硬,却还是抵消不过对她愿意一同去素青城的窃喜。

那边,音顾很快把决定告诉了湘琪。

湘琪也是愣住,不知她为何一夜之间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现在还不想回去,所以还请你们先替我盯着找我的人。对方迟迟没动必然是有理由的,他在等,我何尝不是也在等。”音顾只这样说道。

“看来倒是我们多此一举了。”湘琪只得笑道,“既然如此,听你的就是了。还好多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音顾点了点头,然后抬眼看到喜眉下楼。

湘琪也抬头看着,意外的发现喜眉眉间眼底有半点春意。这春意在她惯在的场合里随处可见,可为何偏偏出现在这里?一个想法突然脱跳出来,却吓得湘琪赶忙深埋了下去,一时有些不敢去深想,她只好收拢心思,努力使自己静下来。

上午,音顾与喜眉终于要告别客栈,告别秀江县了。

喜眉喜爱的响铃还在,不过因为有轿子的原因,则由一丫头负责牵着。那匹马也没有卖掉,而是由音顾骑着行在轿旁。

出城后一路跟着驿道而行,之后,便是直奔素青城了。

第四十三章破庙

一路就如音顾所说,随处可见无家可归之人。她们的轿子行在其中,确实十分扎眼。湘琪原想人已接到,回程应该可以轻松些,可是外面如此纷乱,再加上音顾的身份,她便想着要加紧脚程。

没过多久,大道遇岔,分散了许多人流,这才好了一些。不过就算如此,离开秀江县的第一晚,她们还是在一处破庙中度过的。

破庙里已经有不少人,音顾一行人占据一隅,在外面捡了些火把,围坐起来。

喜眉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过夜,所以没什么感觉。她刚抖开块布要铺在地上,便被音顾抢了过去仔细铺好,等要坐下时又被音顾扯到了身边。

喜眉嘟起嘴,被拉扯得有些狼狈,她悄然抬眼,还好另几个人都没在注意着,随即她瞪着音顾道:“做什么拉我,你身边香些么?”

她是很高兴音顾也答应了一起去素青城,但是为什么突然之间音顾好像特别殷勤了似的。比如白天在路上的时候,要吃东西,是音顾送进轿子里来的;要喝水,是她端进来的;她总是话头刚起,音顾便“唰”得把她轿窗的帘子掀开,然后一付恭听圣谕的模样。几次下来,喜眉几乎不敢开口了。一想到要说什么,心里便呯呯直跳,生怕音顾立即在轿子中变出来。

音顾的变化,令喜眉有些烦恼起来。轿中独她一人,不做声时,便听到响铃的铃铛声与马蹄声交织,偶尔还会有音顾低沉的喝马声。喜眉轻轻抚着自己的唇瓣,心中直迷惑于音顾昨晚的举止。不就是上药而已么,怎么的就变成了她口中的与男人在床上做的事?喜眉想到这都觉得臊得慌,端坐在这轿中都浑身不对劲来。

不过喜眉只想了一会儿,便慢慢转到了这趟路的目的的去。湘琪在另外的轿中也与她说些话,讲那素青城的花景,这使她心生向往,只愿早早的到素青城,早早的见到姐姐。

破庙里喜眉正对音顾独自专横的行为不满,她所不满的人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这庙里人杂,注意安全。”

“都是可怜的人,有什么好注意的。”喜眉环顾了下,倒是叹气道。

“夜里最是没有防备的时候,为了一个包子可能都会打起来,还是仔细些为好。”音顾又道。

喜眉微惊,看看到处都沉默着休息的人。

破庙只是个小庙,堂上的菩萨已经不辨面目,上面爬满了蜘蛛网,尘粒于上积成一片灰白色。小庙虽小,却大大小小集聚了五起人。有单独一人的,也有全家大小几口的。喜眉她们算是人多,进来后是清掉了一角才有位置的。

“音顾姑娘说的在理,晚上还要轮流警夜。”湘琪跪坐过来说道,“轿夫们都是自己人,他们会安排好,你们还是可以睡个好觉的。”

两个丫头已经拿了些蒸饼过来,都是离开秀江县时在酒楼里买好的。

这吃的一拿出来,小庙里不少目光便都集聚了过来。一场大水冲垮了堤岸,席卷了家园,人能活下尚属侥幸,身旁之物本没有留得住。连一文钱都没有的时候,便真能体会到什么是饥饿,什么是寒冷……

几个轿夫感觉到了身边的骚动,便围着姑娘们背坐着,警惕地盯着四周。

湘琪将蒸饼分与几人,喜眉拿着却有些吃不下去。

那些大人便算了,有几个小孩看着她手上的饼子连口水都流了出来。她咬了咬牙,刚要起身,饼却被音顾拿了过去。

“音顾……”喜眉小声道。

音顾扫了她一眼,起身过去把饼撕开丢给了那几个小孩。小孩身旁的大人便千恩万谢,直念念有词。回头的时候音顾走得特别慢,眼睛也缓缓扫视了遍其他的人。有人蠢蠢欲动,却被身边的人按住并丢了个神色。音顾如同未见,回到喜眉身边说道:“我出去找找。”

喜眉一愣,点了点头。

湘琪见音顾散了饼就出了庙去,便问喜眉: “她做什么去?”

“找吃的去了。”喜眉回道。

“找吃的?”一个丫头奇道,“这荒郊野外的,哪有吃的?”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禁忧心道,“天都这么黑了,音顾姑娘跑出去干什么呀。”

喜眉稍微犹豫了下。跟着音顾从安志县出来后,夜里音顾也曾弄些吃的来,她好奇地追问过两次,音顾却当做是非常普通而简单的事,这使她后来便没有在意,完全是心安理得的吃着。现在她被丫头说得也有些心不在焉,往嘴里胡填着着饼,总也朝庙外张望去。

而湘琪却是微微一笑:“音顾姑娘不会丢的。”她见那几个小孩已经狼吞虎咽完了音顾给的饼,却还在啃着手指望着她们,便干脆把剩下的不多的食物拿了出来。因为原本今晚是可以到一座驿馆的,所以并没有买许多吃的。只是没想到方才出城时遇到灾民闹事,耽搁了一阵子,再加上路上也乱腾,走着走着竟然错地了时辰去。

好在明天很快就可以到驿站了,湘琪见那些孩子也确实可怜,便起意把饼都分了。喜眉听了忙把饼拿给了那些孩子,不料才一转头,突然听到一个小孩大哭起来。再转回来,方发现一旁的一个男子竟然从小孩手里抢了蒸饼去,其中一块三口两口的便全塞到了嘴里。

喜眉看得惊呆了,好一会儿才气得指着他骂道:“好不要脸,你怎么抢小孩的东西吃?”

那人鼓着眼睛好不容易吞咽下去,这才涎皮道:“姑娘有吃的怎么只和小孩分享,我们也是人哪,理当算一份子。”

那小孩没吃到饼,便爬起来去抱男子的腿,随即被他一脚踹开。孩子的爹爹见状便站起来要理论,却被男子的同伴扔过来的棍子给吓退了脚步。

喜眉气极,刚要说什么,那男子便朝她踏了一步,几个轿夫走了过来拦在前面,那人才悻悻坐回自己的角落去。

喜眉气呼呼地回来,湘琪安慰道:“世间什么人都有,别放在心上。”

而那孩子还在啼哭。喜眉望去,那孩子的娘亲搂着孩子朝着抢饼的男子厌恶地瞪了一眼,却被那人以更凶恶的眼神瞪了回去。无奈,这一家子只好移开了些身,不敢再做理会。

好一会儿后,音顾回来了。她丢了两只长翅山**给轿夫,轿夫们欢呼一声,到庙外杀**去了。

音顾一坐下来便忙着整理出个架子准备一会儿烤山**吃,一不小心扫到喜眉满脸不快,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喜眉挪了过来,气道:“刚才我给孩子饼吃,竟然有大人抢走了。”她回头扫了眼那男子,轻啐了声,“非但如此,还踢了那孩子,看起来就是无赖。”

音顾停住手,也回头看了下,正是刚才蠢蠢欲动的那人。那人眼睛已经在冒绿光了,正死死地盯着门外杀**的轿夫。

“等会儿我帮你治他。”音顾低声道。

喜眉这才舒了口气,音顾主意多,一定能替那小孩报这一口之仇。

等音顾把架子搭好后,轿夫们已经把**杀好了。庙后有一口井,正好洗个干净,趁这时间音顾又去捡了些柴来。

这下子整个庙里的人都不得不关注这边了,等**上了烤架,已能听到肚子开始响的声音。最后,当音顾把不知哪找来的野细葱洒在烤**上时,就连一向斯文优雅的湘琪都要忍不住十指大动了。

喜眉对于音顾不能在厨房里为自己炒个好菜,却能在野外变出佳肴的本领早已惊叹过了。她自认了解音顾,美味虽然不多,却绝不是独享的,于是她朝那几个孩子招招手,小孩子们便齐跑到了她身边。

“告诉这个姨,我要吃**腿……”喜眉拨弄着一个小孩的手,笑道。

这小孩果然学着说的一模一样,音顾便当真给了她一只**腿。

有轿夫拿了刀子出来把**分成了数块,两个丫头便一块块地分给了庙里的众人。

唯有抢饼的男子那,是音顾亲自拿过去的。

这男子闻到香味就已双眼放光,正与同伙小声盘算着等会如何下手。这会儿也没想到竟然连自己也有份,便赶忙伸手来接,哪知音顾拿着的那块**在离他手指还有一寸之际突然直垂落地,上面立刻裹上了些灰尘。

这男子一呆,心中怒火顿起,猛一抬头,却看到音顾冰冷的眼神。

“你……”他“蹭”地站了起来。

“想吃就自己捡。”音顾淡道。

这男子梗着脖子,见几乎所有的人都吃着**块瞧着他这边的热闹,便觉脸面尽失。可看看这姑娘身后数个轿夫都站了起来,他只得忍气吞声地又坐了下去。

地上那块**还在尽散香气,勾得人魂也要失掉般,他只得狠跺跺脚,心中暗道一声走着瞧。

两只山**自然远不够众人吃,但在这破庙中已经是堪称御宴。那几起人吃过后都轮流来道谢,一时庙中好不热闹。

再夜深后却没有再发生什么事,轿夫们轮流守着,喜眉不知怎么就睡倒在音顾的膝上。

第二天继续上路,那庙里虽然也有人一起走着,但却不敌她们的脚力,慢慢就落在了后面。等到了中午时,她们果然赶到了一座驿馆。

这驿馆如有客栈一般檐飞走兽,不过还有飘旗和官兵,去时门口有驿卒正在牵马,见她们来便挡了下来。

“哟,姑娘就回来啦?”

湘琪见正是上次来时见过的驿卒,便把文书又拿给了他去勘合:“去办吧。”

驿卒拿过文书进去,等的时候湘琪对音顾说道:“夫人知道路上驿馆多,为了方便,就请人做了个文书。自这后每三十里便有一座驿馆,我们可以一路住了过去。”

“好大的面子。”音顾悠悠道。

湘琪回以温婉一笑。

不一会儿后,那驿卒出来把她们让了进去,又牵走了马和驴。

喜眉这是第一次进驿馆,曾与音顾路过时也好奇问过,没想到姐姐竟然有如此本事。不一会儿她还看到据说是驿官的人出来与湘琪说话。

“上次我们来的时候这驿官还说要听湘琪姑娘弹琵琶呢。”丫头在边上说着,倒是熟门熟路地走在驿卒身前,带头去了后院。

驿卒数着人头分着房间,喜眉头一次产生了怯意,刚想单独住一间时,音顾却把她的话堵在了嘴里。

“我与喜眉一间就够了。”

俩丫头在客栈时就知道她们是合住一间的,就没有多说什么,也合要了一间。而喜眉则在一旁暗恼,然后被音顾拉着进了房间。

驿馆有时也会接待一些大员,故而房子布局也十分致,喜眉一进去便啧啧叹道:“哪里能想到昨晚还是在破庙里过的夜。”

两人在屋里休息了片刻,便被叫了出去吃饭,湘琪打定主意今天要在这里住下来,便又塞了些银子给驿官。那驿官领着这本来就清水的差事,自然十分乐意。何况现在国泰民安,没有军事加急,正好睁一眼闭一眼。

夜里喜眉早早便上了床,音顾进来时她就赶紧转过身去。

音顾走过来道:“你怕我?”

“什么?”喜眉扭了扭身子,模糊应道。

音顾定定地站着,突然说道:“药呢?”

喜眉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今天太累了……”她的话没说完,因为看到音顾好整以暇地倚在窗边正瞧着她的失态。

“睡吧。”音顾淡声道。

喜眉只好忐忑地倒在床上,翻转了半天,却还是不见音顾上床,只得朝床外张望:“你……不睡?”

音顾正听着窗外的琵琶声,看来湘琪还是去给驿官弹去了:“我等一会儿。”

喜眉只好咬着牙趴在那看着。

又过得一会儿,琵琶声歇,湘琪被人引着灯带进了后院里,她一抬头便看到了音顾立在那边,便有些惊讶:“音顾姑娘还没歇着呢?”

音顾点了点头,然后关窗转了身。

“原来,你在等湘琪啊。”喜眉枕着手喃喃道,见音顾走了过来,便又闷闷转开了身。

音顾听得一愣,随即微微笑了笑。

第四十四章莫远

得了驿馆的利,在回素青城的路上十分顺畅。音顾原本还等着那个破庙里显露恨意的抢饼男子,没想到不过两天湘琪便私下里告诉她,暗处的人已经把他们处理了。除此以外,她也把鸽子放飞,带信去了素青城。

放鸽子的时候是在夜间,喜眉已经入睡。因为音顾的提醒,她一直都没有发现队伍里藏有一只鸽子。

有些事喜眉不知道,半半是因为这一路她只在提心吊胆一件事。过了几天当她发现音顾并没有意再提及时,就又放下心来。音顾对她依然千依百顺,她受宠若惊过后依然是心安理得。她自认与音顾相识起,便对她万般信任,几乎是掏心窝的好,现在也只当是自己对她的好,她终于知道了而已。

就这般,没有了心理负担,转而便到了素青城时,喜眉还直呼很快。

想到即将就要见到姐姐了,喜眉紧张得要命,不时撩开窗帘子看看。音顾骑马就在她身边,她露一次脸音顾就报一次行程,却不料这令喜眉越发紧张起来。音顾见她脸色都有些发白了,便干脆叫停了轿子,把她从轿中拉了出来。

“干什么?”喜眉奇问,腿坐得有些发麻,只好使劲跺着。

湘琪得了动静也下了轿,往前看了看,问道:“还没有多少路要赶了,怎么了?”

“她关在轿子里,太紧张了。”音顾解释着,把喜眉推到马边,“上去。”

其实喜眉视野一开阔就舒服多了,知道音顾说的在理,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爬到马背上。

音顾随即翻上马去,手从喜眉腋下穿过,一拉缰绳驱马前行。

湘琪在后面轻咬着牙瞧着,直到一丫头催促她才又入了轿。

音顾说还有十里地便到了素青城,喜眉乘于马上,一路微风轻荡,顿时神振作。在还有三里即见城门之时,路上一处绵延景物却吸引了喜眉的目光。

一条游廊像细致的蛟龙一般,蜿蜒伸向远方。长廊只是木头搭建而成,无瓦无砖,也没有什么雕琢,年轮尚在,透着一股子的古朴。这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游廊里的地上也是铺垫着木头,空隙里满是绿意野草,像一条青葱地毯,远无止境。而又有无数开着小花的绿藤绕柱而上,爬得到处都是……

音顾带着喜眉骑行在这游廊之中,像走在一条走不到尽头的春意之路上。

喜眉转动着头满眼惊艳地看着,时而伸手拽一把青藤,不禁感叹道:“这是谁做的?太美了!”

音顾松开一手固定住喜眉的头,免得她头上的簪子划到自己脸上来:“这叫‘莫远廊’,取自有情人廊中相送,殷勤劝告莫远游尽早归之意。是素青城的送别之地。”

喜眉听得痴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男一女在这“莫远廊”中依依惜别万般不舍。那男子一步一回头,女子一步一挥泪,送了又送,一程一程,难怪这廊竟如此之长。喜眉瞧着前方想着想着,那想象中的女子竟然幻化成了音顾的模样,她还没见过音顾与哪个男子这般亲近过,这使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音顾搂住她的腰问道:“笑什么?”

喜眉哪里敢说,只是摇头。仔细一想刚才脑中的画面,便福至心灵,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为什么音顾那日会亲吻自己,又说什么床上之事,难道……她想男人了?

喜眉吐了吐舌头,然后开始暗自思考起这个问题。

而音顾听她刚才笑声已是放松,便没再追问什么,任她自己乐着去。

马踏青草,廊中只她二人,慢慢走着,路却再怎么也会到尽头。只是尽头处,常常又是柳暗花明。

游廊尽头的路旁立着碑,碑上正是“莫远廊”三字。碑旁一棵大树,挂满了成双成对的各色丝绦打的福结。

“这是什么?”

“是出门前的祈福。”音顾说道。

喜眉想了想:“那我们回去再经过这里的时候,也来挂点东西可好?”

音顾眼睛微眯,自然温柔应道:“依你。”

出了“莫远廊”,斜 到官道上,前面便是素青城的城门了。喜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离宏京越来越近,地方则越来越好。所以高大的城门也看得很镇定,不若去秀江县时那般大惊小怪。

经过城门时没有遇到任何的盘查,连例行的都没有,而湘琪并没有出轿,只是丫头在城门前晃了一下。

进得城门,喜眉便深吸了一口气,直道好香。

“素青城以花著称,现在又正在时节上,咱们来的是时候。”音顾说罢,便跟着前面的轿子转了弯。

她来过素青城,也已经完全猜到喜眉的姐姐是做什么的,只是前方带的路并非去往那里,她只得先看着再说。

喜眉坐在马上,便看到路旁有许多小孩提着花篮正沿途叫卖,见了她们这队伍,更是一拥而上。

“买枝花吧,小姐……”

“买花吧,刚采的月季,水灵灵的……”

“我的更有名,素青城独一份儿的……”

马被围住,怕踩踏到卖花的小孩,音顾只得吁住了马。她见喜眉正在那些抬高的花枝上梭巡着,便伸手抽了其中一枝。

一枝粉红的月季,开得正好,却不会太过娇艳。音顾把花枝折断,然后在喜眉的发鬓上。喜眉惊喜,手指轻着这花朝音顾回眸一笑。

音顾抬手给了小孩足以买下她这一篮子花的钱,然后纵马离开。

那小孩高兴地直跳了起来,其他的则投以羡慕眼神,怏怏着散开,去找别的人卖花去了。

湘琪的轿子正在前面等着,见她们过来了,湘琪才含笑道:“以后上街可要小心了,你这么大方,会整天有人缠着你买花的。”

“这里的花真美。”喜眉有些不好意思,却不太敢动脖子低下头去,“我这样戴着只怕可惜了。”

湘琪摇了摇头。略带羞涩的喜眉比这花还要鲜艳欲滴,这般美好的女子怎么还有人舍得休掉?她心里叹了口气,又见音顾的坐姿如拥喜眉入怀。音顾待人总有几分冷淡,唯独近日将喜眉捧在手心。临行前那晚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竟然使她突然改变决定,而且她若不张扬便罢了,偏偏是旁若无人的这么对喜眉,连自己站在她们面前,都似挡了她们的道似的。

湘琪也不敢多想,要想,这似乎也是夫人的事。她又上了轿,继续领路,不久便把人带到了一座宅院前。

这宅子十分安静,门前一对石狮对盼,大门紧闭着。

喜眉下了马,走到湘琪身边问道:“这就是我姐姐家么?”

“夫人另有住处,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宅子。”湘琪应道。

有丫头上去叩门,门很快开了,露出个满头白发的婆子来。

“哟,来啦。”婆子把大门打开,笑吟吟地立到一旁躬身道:“二小姐一路辛苦了……”她说罢才抬起头来在喜眉与音顾脸上滴溜乱转,好在喜眉很快接了话,她这才找到了正主子。

“我姐姐呢?”

“夫人不住这里,老身姓徐,暂时领着管家的差正等着您来呢。”徐氏几步下来,扶着喜眉道,“二小姐快进去歇着吧,我这就差人报给夫人。”

喜眉没想到在这里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不是姐姐,心下满是失望沮丧。她见个老人家来扶自己,很是别扭,不由反手虚扶了下她,自己反倒靠在了音顾身边。

湘琪见状便笑道:“夫人也不知道你何时能到,我这就去告诉她。”

“都不急。”音顾开口了,拉了喜眉的手便直朝门里走去,“都进来歇歇吧。”

徐氏见这姑娘堪比主人,便小声问湘琪:“这姑娘是谁?”

“贵客。”湘琪宛尔一笑,“快去伺候着。”

徐氏便赶忙跟了进去。

音顾走得并不快,等徐氏追了上来,便让其领路。她见喜眉依然闷闷不乐,便道:“你姐姐是厉害人,不会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的。”

“那为何不来见我?”喜眉垂头丧气道。

“也许是多年未见,所以临时心怯,这不是和你之前一样么?”音顾淡道。

“是吗?”喜眉心中还有疑惑,但一想到之前自己也是紧张万分,便好受了些,“姐姐是不是要打扮一番再来见我呀?”

“大概是吧,”音顾侧头看看她,“你也是一身尘土,最好是先去洗洗。”

喜眉直点头:“对,兴许还要见姐夫,不可失礼。”

徐氏在前面直听着,忍不住回头看了音顾一眼,暗叹这姑娘好厉害,不动声色便把二小姐的心思转了方向。可惜看来这二小姐真是对夫人一点也不了解,竟然还说出姐夫二字。

这宅子里当然不可能只有徐氏一人,一路都有人出来见礼,徐氏吩咐着人去烧热水备些吃的,空了这许久的宅子终于有了人气热闹了起来。

音顾替喜眉挑选了身换洗衣物,是在秀江县时买的。那铺子里做了不少成衣,偏偏这一袭雪纺让她一眼瞧中。雪纺里外共几层,虽多却轻薄如无物,行动之间十分飘逸。

喜眉也爱极这身衣裳,见音顾把它拿进来,便笑着点头,可是她随即就发现音顾竟然没打算出去。

这时喜眉已经脱衣没入水里,热气熏脸如要沸腾,她只好说道:“你也要洗么?等等吧。”

音顾却走到桶边,然后蹲下身子与她齐平。她问道:“秀江县的钱有时,还记得吗?”

喜眉不知她为何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人,心里好生怪异,但是看音顾直盯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他男扮女装,是不是很奇怪?”

“……有点……”喜眉忍不住腹议,你问这问题不是更奇怪?

“那么多女子齐抢他的绣球,是不是也奇怪?”音顾又问。

喜眉伸手了下她的额头:“音顾,你怎么了?”

音顾抓住那只沾满水气湿滑的手:“记住,这世间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喜眉一脸茫然。

“我提醒过你了,”音顾轻声道,“你要有准备。”说完,她便起身走了。

喜眉把头潜进水里,然后立即又伸了出来。她大口喘着气,水渍满面,发线也糊住了视线,而心里更加是莫明其妙,不知道音顾说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很快她便会知道的。

只是现在,人已到了素青城,宅子也进了,沐浴更衣都完了,想要见的人依然没有出现。喜眉不禁立即变得揣揣不安起来。

“姐姐是不是……其实并不愿意我来找她呀?”喜眉终于忍不住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徐氏脸上的褶子笑得都堆了起来,可她心里也拿不准夫人的心思,又还没清这二小姐的习。不过看她穿着这美服立在这儿真真一纯洁的人儿,万一入了那地方,可不知要谗煞多少人的眼睛。想必夫人是为了保护她才不让她去那里的吧。

徐氏原以为自己想得不错,哪知道不过一会儿湘琪便回来推翻了她的猜测。

“喜眉,走吧。”

喜眉跳了起来:“去哪儿?”

“去……”湘琪犹豫了下,还是直说道,“去未央。”

“未央?”喜眉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湘琪微笑:“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和音顾刚才有得一拼,都挺神秘的。她不满地回头看了音顾一眼,感觉这所有人中,似乎只有自己对什么还懵然未知。

走时喜眉便问音顾:“你是不是知道我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音顾定了定,方回道:“去流言处。”

第四十五章子商

自从安志县出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喜眉一路跟随着音顾,从来不必去想太多的东西,只是跟着她走,知道目的是素青城。一路遇上了许多事许多人,喜眉都以懵懂心态在接受着,可因为新鲜的东西太多,使她险些忘了自己这趟远门的最终目的。

直到音顾说到“流言”二字,她才呆住,猛然记起自己为何要出来找姐姐。

喜眉的脚步顿时便迈不开了。

“不、不会吧?”她拉住音顾的袖子,因音顾说的那四个字而六神无主,“我姐姐,难道真的、真的在青楼?”

“先去见了再说吧。”音顾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出了宅子。

门外轿子已经在候着了,这一路喜眉再没有了看轿外人事的兴趣,而是紧绞着手坐立不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很漫长,又似乎她还没有想到什么东西轿子便停了下来。

湘琪已经先下了轿,过来把她牵出来:“来吧,夫人就在里面。”

喜眉茫然抬头,一栋不知道比庆家要大多少的房子出现在眼前。一时数不清多少的玉色台阶一路向上,需要仰视方才见其大门。她跟着湘琪上了台阶,这才看到四扇大门皆是敞着。门上悬着块硕大的牌匾,上书“未央”三字。

喜眉回头,发现自己站在了这条街的高处。而街道两旁,正是些风尘女子,青天白日的,正倚门张望指点着,俨然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喜眉顿时浑身都极不自在,脸也红了。

眼看着湘琪和音顾都迈过了高高的门槛,喜眉一咬牙,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进去后,是另一番天地。先又是一溜向下的台阶,而一眼望去,大堂中心竟是方水池。

水池中央莲花正艳,有几个女子正伏在池边掬水玩耍,见有人下来,便都袅袅起身,迎了上来。

“听说湘琪回来了,我只道没看到人呢。”其中一女子笑着转目瞧了两个陌生的姑娘一眼,随即只盯着喜眉,“哟,这如出水芙蓉一般娇嫩的,定就是我家二小姐了。”

“你就一张巧嘴!”湘琪笑道,“夫人呢?”

另一女子回头望了一眼,喜道:“来了来了。”

众人都回头,果然来了好几人。

当中一女子乌发高挽,金钗翠笄,身穿的是极艳的装,玉脂般的酥半露半掩。她被几个同样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拥簇着,嘴角含笑,只将双手打开,朝着喜眉走过来。

喜眉脑袋里只“嗡嗡”地响着,整个人简直冰冷一片了。她艰难地扯了扯音顾,低声问道:“你还剩多少银子?”

音顾正比较着这两姐妹的区别,闻言便也低道:“要做什么?”

喜眉舔了舔干掉的唇瓣,喃喃道:“我要替我姐姐赎身。”

音顾扬眉,又听喜眉快速说道:“下辈子做牛做马我都会报答你,你一定要帮我这一回。”

“帮什么?”那人已经近到身前,听到个尾音便笑问,“小茵儿,怎么,不认识姐姐了?”

喜眉瞧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心里悲痛万分却无法哭出声来。她死忍住难受,上前一住把姐姐抱住:“姐……你受苦了……”

被抱之人微愣,随即了然地安抚着拍拍她的背:“你一路也辛苦了。”

久别重逢,果然便是洒泪的场面,喜眉被这一拍,再忍不住大哭起来。

随来看热闹的人原本也是满脸喜庆,见状倒有些不知所措,随后也有人跟着细声抽咽起来。

“呦,这是怎么了?”突然有个有如磬声般清脆响亮的男声在一旁响了起来。

喜眉回头,见两个男子正从清池另一侧走过来。

那说话的男子眼带桃花之色,唇角之意似是永远含着轻佻浪荡,身披着的长袍松松垮垮的,只在腰间系了个结,像是随时会敞开一般。

喜眉从没有见过这么不正经的男子,便偏了偏头。这人身旁的男子倒是面色如玉,只微笑着,倒有些像那钱有时的温和。

这两人挤开众多姐妹站在了喜眉前面,对视了一眼,那桃花男道:“从没见过未央姐掉过一颗金泪,今天真是托了二小姐的福了。”

“未央姐?”喜眉看着姐姐,听她说道:“姐姐如今叫未央了。”

“真巧了,”喜眉细声道,“我也改名了。”

“我知道。”未央拉着喜眉,笑道,“你的名字,还是我让人替你改的。”

“什么?”喜眉惊呼一声,“我的名字……”

“说来话长,就不要站在这里讲了。”未央转身,看着音顾,“这位便是——音顾姑娘了?”

音顾微微倾身:“正是。”

未央便也拉住她的手:“一路有劳了。”

“无需客气。”音顾抽回手,淡淡回应。

一会儿之后,人群都转移到了未央楼上的一间雅房中。

喜眉虽然单纯,但在听到姐姐更名为未央,而这青楼也名为未央的时候,她便知道了些什么,可是,知道归知道,却是不明白的。

未央倒是先说起了另一件事:“爹没念过书,就会大茵小茵的叫我们,只能算是名罢了。人活这一世,尤其是女子,末了也总不能留下什么,可一正当名字总是要得有的,所以我就派人想法子给你取了名字。至于这喜眉二字,是我说的,还记得娘说你刚出生时便会笑,长大些更是像个痴儿一般,不知天高地厚。而离开家后,总也记得你眉间的笑意。”

喜眉听得只会垂泪,勉强想要笑笑,却无论如何也翘不起唇角来:“姐姐,你怎么……”

未央伸手打断她的话,抬头吩咐道:“湘琪,姑娘们都在教坊上课,你去瞧瞧,今天下午我请了宏京的人来教授舞艺,让大家别迟到。”

湘琪领命下去。

未央又对那玉面男子说道:“子羽,刚才新收了两名姑娘,都是被恶人相卖的,你去安排一下。”

子羽点了头也下去了。

然后,未央抬手对着那还留下的桃花男子,对喜眉道:“他叫子商,和刚才的子羽都是这未央的公。”

喜眉一愣,越发不好去看这人。

这子商倒是没什么脸皮,凑着身子过来,啧啧叹道:“早听未央姐夸她的妹子,如今一见果真水灵灵的,比咱里的红牌也不差。”

喜眉听得气愤,可当着姐姐的面又不好发作。看姐姐这样子,她竟然是这青楼的主人,骂什么这巴掌也是打在自家人身上。

“喜眉,你大概不知,在哪里也见不到我们这么俊秀的公。”未央轻轻踢了一脚,打发子商站一边去,“所以,你也不明白,姐姐在做什么。”

喜眉一听姐姐似乎有话要说,便忙正襟危坐,竖耳细听。

“你也知道,我早早的便嫁了人。过了一年好日子,便随着婆家搬家北上。你姐夫花钱买了个小官,原想飞黄腾达以后可以带我衣锦还乡,可惜世事难料,他乌纱帽还没有戴稳,就被牵连进了一个案子。你姐夫惨遭连累致死,我们也被没入了官府为奴。”未央低头以袖拭泪,“不过多久,因为不肯屈身于官家,我就被秘密卖到了素青城的一家青楼。好在我又遇到了不错的良人,替我赎身出来,倒是奇迹般的变了自由身。”

“可是正是因为入过青楼,才知道那些姐妹们的苦。有多少是愿意堂前卖笑床上卖身,还不都是被生活所迫的?所以,我决心要挽救这众多姐妹于水火之中,至少,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过着非人的生活。”未央低叹一声:“可惜那良人并不赞同我的决定,与我有缘无份。”

“这几年里,我自小做大,如今已是素青城的独一份,再没有我们这么干净的青楼了。子商子羽,说是公,手底下也干净的很,只是怜惜这帮姐妹,才在这里帮我。还有,喜眉,湘琪是与你一路来的,你看她如何?她弹得一手好琵琶,便以乐待人,现如今是可以挑客人的。而姐姐这里的姑娘们都是和湘琪一样,都是凭着技艺过日子的……”

喜眉听得怔怔的。未央所说众多,可却只有一些植进了喜眉的心里,使那里一片惨淡。被连坐、被人使为奴婢、被卖到青楼……喜眉只想着我这姐妹二人怎么这么命苦,而自己那些事在姐姐面前,竟然变得没有什么分量,称不上有多苦了。

姐姐受难时年纪比自己还轻,而受了那么多挫折都挺了过来,还记着要去帮助别人,可自己只会偷偷哭泣,最后还死拉着音顾不放……

太没用了……

喜眉惭愧地低下了头,紧紧抓住未央的手:“姐姐,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

“……嗯。”未央轻声应道,“我遭了那么多罪,不想连累爹娘,所以这些年都没与家里联系,倒不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喜眉摇了摇头:“那个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已经见到了姐姐。”她了未央的脸,“看起来你过得很好,就可以了。”

未央看着喜眉满是泪水的脸,叹了口气把她搂进怀里。

那个子商立在一边,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笑意乍现。而音顾同样在一旁从头听到尾,看这桃花男子一脸奸诈,便以极轻的声音说道:“一派胡言。”

子商的脸僵了僵,转身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音顾见那两姐妹还依在一起说话,便转头出了房间。

子商跟了出来,小心地带上了门,然后与音顾走得远远的。立在走廊转角处,他伸手束了束自己背后的长发,眼角微挑:“姑娘刚才似乎听得不是很满意?”

音顾静了静,方淡道:“那些话哄喜眉足够了。”

“那话本来就是只说给二小姐听的,姑娘何必在意呢。”子商没形没状地靠坐在廊柱旁,嘻嘻笑道,“可我看姑娘似是很不爽呢。”

音顾淡道:“把人当白痴可不是好习。”

子商啧啧两声,上下打量她:“姑娘就是一路对二小姐照顾有加的音顾姑娘吧?”

音顾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子商笑了笑,满是邪气:“素青城这地方有离奇的神奇之处。凡到此地者,易动春心。所以不知多少佳人才子从外地慕名而来,在这里赏花观月成双成对。姑娘一脸如若冰山,怕是还从没动过春心吧。依子商之言,可巧时候要到了,到时,你还得谢谢我们未央姐呢。”

音顾听不惯这油腔滑调,便皱了皱眉。

那子商便稀奇地又说道:“原来姑娘还是个大美人,绷着脸可真就是糟蹋了。”

音顾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聒噪的男子,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子商:“你告诉未央,我要听真话。”

子商只得耸耸肩,一脸无赖相:“不管你信不信,再说也还是那些话。”

“哦?”音顾缓缓道,“看来我要去问夙命才行了。”

子商听到这“夙命”二字,忙弹直了身子,诧异地打量了她几眼,这才又笑道:“即是如此,不必我说,未央姐也会找你的。”

音顾点了点头。

“不过,”子商随即又鬼祟地多起话来:“这套话是我替未央姐编的,编的如何?是不是直切二小姐心声,把她蒙得死死的?”

“你再编话惹得她哭,”音顾平静地看着他,“可别怪我不客气。”

子商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被冻住了一刹那。

第四十六章罗绣

音顾与子商在外面等了许久,房里还是没什么动静,她们只好重新走回去。哪里想到一进门便看到喜眉侧身蜷缩在未央身旁,正睡得香沉。

未央见她们进来,显然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直朝音顾招手。音顾过去把喜眉抱了起来,未央这才敢动一动手脚。

“怎的睡着了?”子商稀奇地小声问道。

未央下了软榻让音顾把喜眉送到里屋床上,然后三人一起出去了。

未央撇了子商一眼,子商领会到,笑嘻嘻地离开了。音顾仔细关好了门,这才跟着未央一起下楼转到一间茶室。

茶香浓郁,未入唇口却已经感到了甘甜。有女子跪坐于地,正优雅地沏茶,见她们进来,便倾了倾身,起身退出去了。

两人落座,未央递了杯茶给音顾,道:“此乃贡茶。不过我知道你不甚在意这个,但还是要以最好的茶谢你。”

音顾饮了此茶,淡道:“那些话湘琪都说了,你说点其他的吧。”

未央微微一笑:“说来我们都与夙命相识,彼此之间倒是第一次见面。”

“与夙命相交的人,何其之多,你我也只是其中之一二罢了。”音顾道。

“也是,桑梓也是其一。”未央略拂宽袖,再为两人杯中添茶,“我认识桑梓,是因为手下总也有受伤的。何况青楼之中的女子容易染病,有她的帮忙,也能未雨绸缪一二。”她抬眼看着音顾,“想必你也是受伤才被夙命带到她那的吧。”

音顾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干什么的?”未央轻轻一笑,倒也不等对方应答,便又道,“我与你们顾家一样,都是买卖人。只不过你们顾家做的是人头的买卖,我做的是消息的买卖。”

音顾微一沉吟,心中也有些惊讶。她们家但凡接到雇用帖子,便要着手打探目标的行踪,有些生意难寻踪迹,也总是有人把环节链接起来。似乎,是外人相助。难道……

未央见她一脸狐疑,便点头道:“你猜对了,我与你们顾家,也是打交道的。”她突而笑了,“说来你与我和喜眉,倒有些奇缘。三个人的名字都有改变,只是……”她见音顾略沉了脸,便没把话说下去,转而道,“你家早已请我打探你的消息,想来你离家太久了。”

“当回去时,我自会回去的。”音顾道。

“我知道,”未央道,“你是得了夙命的相助才离开家的,你家里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出去久了,还是会有担心罢了。”

音顾缓缓转动着茶杯:“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你对喜眉说的那些话,我要听真的。”

未央挑眉:“我知道你对喜眉照顾有加,不过到了这素青城,你就可以放下这个担子。就算她要回去,我也会差人保护她周全的。”

音顾放下茶杯,抬起眼来看她:“担子?”

这声音听着有些冷漠,未央垂了垂眸,道:“音顾,你为什么突然不想杀人了?而我和你一样,也是因为一个偶然走上这条路。嫁人什么的,都是我与夙命设的一个局,离开了家里,我便跟着夙命走了许多地方,最后在这素青城定了下来。如你所见,表面上我是这未央的老鸨,实际上,在这未央地底,有着众多的密室,藏有大大小小几万册卷宗。而若是有人知道了这其中的东西,不知会引起多大的轰动。”未央昂起头来,笑得有些风清云淡,“这一生统筹了这么大的网,我也算做了自己喜爱的事了。不过世事难料,我握有的东西也许将会成为毁灭我的把柄,所以我从家里出来后就慢慢断了与家人的联系,甚至不再将自己当做是越家人,完完全全的隔绝开。可是,家里的线子说我娘又怀孕了。”

“我知道我爹有多么希望我娘生个儿子,可我娘身子骨不好,我不想她没被我连累却先死在了这胎上,所以才想到找桑梓帮忙。”

“后面的,就不必我说了。”未央淡道,“现在,不管是谁想要谁的消息,都会寻找这里的通道,或用钱买,或用人情,慢慢的,这系便越来越深广,所以,我也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缚手缚脚了。”

“故而,哪怕是喜眉来了,我也不必再遮什么。只是青楼人杂,我不想她沾染太多世俗烟火——你与她相处这许久,应该最是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未央又喝了口茶,叹道:“我许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再有其他的,也没有说的必要。”

音顾听到这里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不过,我不会离开。”

“哦?”未央一挑眉,“如果我没有记错,有人寻你许久了。”

“你有什么线索?”音顾问道。

未央理理云鬓:“对方隐藏的很深,不知道转了多少道弯口。不过你来得巧,我们已经到藤头了。”她缓缓道,“一个叫罗绣的妇人,你认不认识?”

音顾轻轻蹙眉,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未央轻叹,“你杀了人家的丈夫,却不认识人家。难怪都说杀手是冷血的。”

音顾依然想不起对方是谁。

“现在还没有找到是她指使的证据,只是她有最大的嫌疑。”未央伸出一指,“第一,她的丈夫,风河山庄的庄主聂风河是你做稳婆前杀的最后一个目标。”

音顾终于恍然大悟,眼前顿时浮现一张梨花带雨、悲切哀怨的女子面容。

“第二,聂风河死后罗绣独自撑起了整个风河山庄,这一点与她外表的柔弱秀美是截然相反的。”

罗绣确实柔弱秀美。音顾还记得她匍匐在自己脚下,拼命求饶,哭得肝肠寸断的情景。后来她动了胎气,竟然独自当着自己的面将小女婴儿生下来。那也是个带血的婴儿,因为脐带相连她便苦苦哀求自己帮助……所以,音顾是用割了聂风河颈项的柳叶刀割断了脐带,然后看着罗绣直直昏倒在了自己眼前。

她被震撼住了,看那瘦弱臂弯中似是奄奄一息的婴儿,觉得自己的双手太脏太脏。那天她跪在一旁大呕,直到胆汁都要吐出来。而回到家后,她便想要离开,经得夙命出面,家人这才放行。

她没有杀那一对母女灭口,却从没想过她会报仇。想来,大抵是罗绣的眼里太纯良了,只有身为一个母亲为尚未出世孩子的命的全全担忧,而对于杀夫的一点一丝的恨意都不曾表露过。

以她的眼力都没有看出来,那么……

“若真是她,”音顾沉默了一下,“这世间便真寻不着没有心机的人了。”

未央摇摇手指,又指指楼上:“最后一个。”

音顾微愣,然后笑了。

“我已经钉了钉子进风河山庄。”未央道,“是不是她,且等着消息吧。追踪你的人也转道了,像是放弃了。我看大概是知道有人在查,也许是罗绣让他放弃的,她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

“我大概知道她想要做什么。”音顾慢慢道。

“哦?”未央挑眉。

音顾却没再说下去。

两人又在茶室中喝了会儿茶,便听到外面喜眉的声音,一会儿后她被人领了进来,还在连连打着哈欠,眼泪汪汪的:“你们俩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居然让我睡得那么死。”

“见你睡得香甜,哪里忍心吵了你。”未央笑道,“快随音顾回府去吧,未央起灯早,到时候客人见了你,怕是都要求我把你嫁给他呢。”

喜眉的睡意瞬间被吓醒了,忙道:“我也觉得这地方总是怪怪的,还是走吧。”她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姐姐,你会不会来?”

“得空便会来。”未央拉着她的手,一路把她牵到大堂的台阶前,“太子不久大婚,所有的鲜花都要从素青城运往。所以前前后后经常都有花会举行。你若是出去看花会,一定要与音顾去,这样我才放心。”

“她还能上天入地不成?”喜眉回头看着跟在后面的音顾一眼,皱皱鼻子笑道。

未央摇头低叹,看来喜眉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音顾这样的打手在身边,竟然一点不知似的。

离开未央后,喜眉终于敢偷偷掀帘子看外面了。

不管姐姐再说什么,姐姐终归是青楼的老鸨。虽然喜眉始终无法把姐姐与说书中恶毒凶恶的老鸨联系在一起,可违和感却依然存在。尤其出来后,一路两旁青楼林立,有些竟然大白天的也在门口拉客,那穿着艳丽得令她都快睁不开眼睛。

等过了街口的时候,喜眉自轿窗外回头,只见一座石门矗立在那,究竟上面写着什么刻着什么,却因为走远而不知了。

离得远了,喜眉才终于吐出一口气来,心里有些闷闷的又揪起来的为姐姐难受。

不管怎么样,姐姐沦落到了青楼,这……竟然是真的。

回到未央准备的宅子里后,喜眉足有两天没能好吃好喝,然后才被音顾强行拉出了门去。

素青城果然以花为名。其中所有的道路都于一早冲洗干净,尤其是今天官府门前的这条道上两旁,延伸左右,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盆子。所以,这条往日里人马谨慎的路上,今天格外人多。

音顾知道这素青城多的是游玩的公子少爷,所以出门前将帷帽扣在了喜眉头上。喜眉以在外无人能识为由几次抗议,都被音顾驳回,所以一路上都是气呼呼的。直到平生第一次见了这么多鲜花,挤在了热闹人群里,这才露出了笑脸。

音顾紧拉着喜眉,生怕她太起劲给走丢了,不过喜眉还是会在她意料之外添些麻烦,只是这一回真不能怪喜眉。

要怪只怪她一贯太信任音顾,这才惹来一阵争吵,而音顾若不是稳婆的话,喜眉必定不会参与进去。

事出原因十分简单,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夫人带着丫头们来赏花,在人群里被人无意撞到肚子动了胎气,眼看着就要临盆了。丫头们随即把她搀回了轿子里,然后回了府。

这一幕被不少人看到,其中有几个老妇人在那连连摇头。

“都这时候还出来闲逛,我看这孩子难保得住……”

“可不是,我看她痛的那样子,都要昏厥过去了,哪里有力气生孩子。”

“据说她请的稳婆可不怎么行,也不知道是谁请的……”

“就是就是……”

喜眉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按捺不住了,直凑了过去问道:“请问那夫人家住哪里?”

那几个老妇人皆皱了眉看过来:“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喜眉十分诚恳地说道:“她请的稳婆要真不好的话,我们可以帮忙。”

音顾把喜眉拽回身旁,淡道:“不必的。”

“什么不必的。”喜眉急了,“你没听到吗,万一真生不下来怎么办,你现在回去拿药箱还来不来得及?”

“哈哈,”一妇人笑道,“你不会说她是稳婆吧?”

“是啊,”喜眉自然应道,“她可厉害了。”

那妇人嗤笑道:“自己都还没破呢吧,哪懂什么接生?”

喜眉的脸腾得涨红了:“你是没这个眼力,她可给不少难产的孕妇接生过,哪个不是平平安安的。”

“哦?”另一老婆子眯着眼哼了声,“又是一个抢饭碗的?”她把手往喜眉面前一摊,“拿来看看?”

“什么?”喜眉茫然问道。

“牌子呀,”老婆子声音大了起来,“在素青城做稳婆,可是得经过官府发牌才有资格的。你当谁往街上一站就可以接生啊。”

“要牌子吗?”喜眉转身问音顾,“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音顾揉了揉眉心。

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个妇人刚才的谈话不过是酸葡萄儿,想来怕也是城中的稳婆,只是没接上那家夫人的生意,所以凑在一起说些怨气话。她们哪里想到喜眉会当真。可是音顾知道喜眉不但当了真,且是非常认真的。

音顾叹了口气:“我……没有。”

喜眉没想到音顾也会有这般沮丧的一面,便立马如护**仔一般把她护在身后,争辩道:“若是有钱,要得牌子我看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接生的手艺却不是那么简单的。总之你们若是不想耽误人命,就快点告诉我那个夫人家的地址,救人要紧……”

那几个稳婆反正闲着也没事,正嘴痒着,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起来。

于是,赏花的人群里便有了这么奇特的一角。

音顾从没想过喜眉会有舌战群雄的本事,虽然对方只是些平常老妇人,可是她们才是真正的百战之身,个个牙尖嘴利。她见喜眉越斗越勇,终于神抖擞起来,便干脆不打断她们,只抱而立在一旁听着。

并且,看喜眉挡在自己面前,为自己与他人争吵,实在——是种享受。

第四十七章借用

素青城有大大小小上百家花商花农。自年前宏京传来圣旨要在素青城选太子大婚所用花卉后,整个城里都沸腾了。转年到现在,太子大婚日期越来越近,为了应个景,每天都有几家花商领命以花装饰街道,给过路游人一饱眼福之机。更有有心思者,心准备游园会,搬出镇家之宝,广泛发帖邀请各路达官贵人进园赏玩。

所以,素青城现在每天都很热闹。

而喜眉与几个稳婆争吵,不过是这街边一景罢了。

音顾先是听得兴致勃勃,慢慢的发现喜眉开始落下风了。

至少她不会腰跺脚,手若壶嘴状,嘴里不停的往外喷着唾沫……

显然喜眉也发现了这一点,不由一步步后撤,顿时失了气势。

而那几个稳婆是这素青城的老人,这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儿哪有不过她们耳目的。偏偏眼前这姑娘看着如此陌生,听勾栏地里传出流言来,那个未央正是到了这么一位面色清丽的姑娘。顿时一个稳婆把喜眉从头到尾剐了一遍,入耳极其难听。

喜眉自小没少见村庄里的婆婆们在村头对骂,却不料这大地方的人也能出这样的污秽言语,她当即傻在那,连反击也忘了。

音顾皱了皱眉,上前把喜眉拉在身后,对那稳婆淡声道:“住嘴。”

那稳婆正骂在劲头上,哪里肯罢休,便连音顾也一块儿骂了进去。音顾见状便伸出手去捏住了她正指点着的手。

老妪的手瘦如枯柴,捏在手里都会“喀嚓”作响似的。音顾的拇指卡在那手的寸口处,只需要轻轻一挑,这里面的手筋便会断掉。

这稳婆也算是阅人无数,见这人脸上虽然平淡,捏住她腕子的那只手却是稳如泰山,令她一动也不能动。稳婆立即叫道:“你快放了我。”

“你再多说一句,我便让你再用不上那牌子了。”音顾轻声道。

稳婆张了张口,却在音顾不见一丝波澜的寒眸中僵住。

喜眉立在音顾身后,并不知她怎么就令这老妇人住了嘴,便转过来道:“怎么了?”

音顾在此同时松开了稳婆的手,扫了她们一眼。那稳婆与其他几人面面相觑后,最终不敢再说什么,悻悻离去。

“咦,她们怎么不吵了?”喜眉吐了吐舌头,“幸好,我已经没词了。”

音顾拉住她:“以后不要再管这闲事。”

“我只是想帮帮那人。”喜眉低声抗议,见音顾没说话,便知道自己刚才有点吵闹了,于是撒娇柔顺道,“好啦,以后先征询你的意见……”

音顾的眼眸闪了闪光,点头道:“走吧。”

“去哪?”

“回府去,这里人太多了。”音顾拖着喜眉就走。

“就是要人多才热闹啊。”喜眉恋恋不舍地嘟囔着,却不敢说太多的话。音顾好像一脸压抑,难道还在生气?如此一想,喜眉便乖乖地随着音顾回到府里。

回府后便是直接进房,喜眉连在半路上停一停与人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

然后,喜眉终于知道音顾为什么要急着让她回来了。

可是,知道归知道,依然不明白。不知道自己触动了哪弦,音顾突然就记起曾经做过的事来。而且这回更加离奇的是,她既没有在上药,此刻也不是躺在床上。

背后是门板,门外还有下人扫地的声音。

眼前是音顾放大的双眸,深藏在眼睫下的那片漆黑闪着亮光,而耳边,则是她在说话。

“今天你护着我的样子,我很喜欢。”

“以后要继续。”

喜眉迷糊地坠在了这一双眼睛里,双唇被音顾碰着了,也忘了要逃避。心里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无论从哪里讲都不对,却只能被动的任音顾亲吻着。

眼前这一双柔软的唇美好的想令人吞下去,音顾扣紧了喜眉的身子,脑子里却不适时的想起一句话来。

顾家的孩子都有一身本领,顾家还有许多家训,音顾便是想起了其中的一条。

欲如怒海如深渊,或滔天或难填。

音顾生散漫而淡泊,终也浅尝到这其中厉害。喜眉被迫紧依在她怀里,却还是令她止不住心头滋长的冲动。

而喜眉,永远会给她意外——这次是惊喜。喜眉费劲地推开了音顾,脸似桃李艳,眉间一点扭捏:“又不是上药,你发什么疯?”

音顾点点头,顺承道:“正好,许久没上药了。”

喜眉愕然,被带到了床边。她依稀仿佛听到门栓落下的声音,心也随之一紧。眼看着音顾已经把药拿了出来,竟然一下子就找到了,明明她有藏的……

“又不是没上过……”音顾低声道,把僵在床边的喜眉推倒在床上,伸手替她解开衣襟。

“为什么……”喜眉颤抖地抓住她的手,顿觉比以往温度要高些,竟有些烫手。可她还是抓住,并疑惑地问道,“音顾,你怎么了。”

音顾垂下头去,捏着她小小的下巴印了个吻:“好好想想。”

喜眉很想去想,可是再来却什么也无法想了。

和以前上药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沾了些药膏在身上涂抹着。她见音顾竟然大刺刺地就这么看着她的身体,便蜷缩起双腿来,企图使自己像虾子那般躬着身。

可惜音顾没有让她如愿,她总能捏按着一些地方,令她不由自主地便会去舒展身子,于床上辗转。所有一切还是尽落那一双眼里。

似乎躺在了床上喜眉便觉得不能想事儿了,随着身下一凉,她心里也有些略微的伤心。为什么,明明不合适宜,却要拉着她做这种事,“上药”这个词,她以后再也不会提了,那药瓶,她想丢掉……

可是,她似乎想的晚了些。那瓶“□”还在桌上,音顾的手却已经寻进了进去。

“音顾……”喜眉吃惊且受痛地地瞪起眼来,“你、你没有……”

“上回也没有。”音顾停下来,伸过头来轻轻吻她,“只用手也是一样的。”

喜眉瞪圆了双眸,几乎难以相信,难道说上次自己会那般反应,并不是因为药的原故?喜眉不能接受,可惜现在她整个人已经被搅乱成糊,再抽不出身去想什么。

床榻上,音顾长发如瀑垂下,蜿蜒在喜眉□的肌肤上,黑与白对比分明,却暗藏着理不清的暧昧缠绵……

喜眉此后几天,陷入了沉思中。

音顾太反常了,此是结论,至于原因,喜眉不敢问,那日音顾只说让她好好想想,那似乎便是自己的问题了。

可自己有什么问题呢?曾经的心结都已经逐渐打开,姐姐也已经找到,自己并没有任何的问题,可为什么音顾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看自己流泪挣扎,哀求呻吟,如此无助,如此无辜,不是惩罚是什么。

喜眉入了死巷难以退出,撞墙也无用,想来想去,她只有去找姐姐了。

虽然难以启口,但却是迫在眉睫的一桩事儿,不然,哪天音顾又再次扑倒她,询问答案,她答不上,岂不是又给了她惩罚自己一次的理由……

喜眉打定主意后,便告诉音顾要想去一趟未央。

音顾在等,没想到却等到这样一句话。她转念一想,未央眼界甚开,又迟早会知道,倒也就不必阻拦了。为了让喜眉放心大胆地去,音顾并没有跟着,而是差人去了未央,派了轿子过来接。

喜眉上轿后见音顾果然没有跟来的意思,暗松了一口气,这倒免得找借口撇开她再找姐姐说话了。

喜眉知道未央里的姑娘们白日里都在各习技艺,她便也选了这个时候来。

立在大堂等她的是子商,今日他穿着一身白衣,手上折扇轻摇,面带桃花嘴角微笑,只是随意站在那里,也能瞬间引了人的目光去。不过,喜眉觉得见过的年轻男子各色,就数他见着时最能放松自在了,好像不管是谁,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似的。

子商见喜眉怔怔地盯着他,便一收折扇,叹气道:“果然无人能逃么,会惹来天妒,天妒的!”

喜眉不好意思地问道:“什么天妒,什么难逃?”

“子商只是在感叹命运的捉弄,为何让我生得如此潇洒。”子商一理背后长发,幽幽说道,“可惜我只有一人,天下美人儿众多,我哪里顾得周全,可叹,可叹!”

喜眉顿时乐了:“你说话真好笑。”

“好笑就好,”子商极为有礼地躬了躬身,也笑道,“子商见二小姐一进来便愁眉不展,真是心疼极了。”

“呀,你这人……”喜眉自认与这人还不熟,哪里会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顿时有些尴尬道,“你、你真会说话。”随即她看到未央走了过来,忙上前道,“姐姐可好……”

未央握了她的手,瞪了嬉皮笑脸的子商一眼:“他只会贫嘴罢了,以后少与他说话。”

子商顿觉委屈:“未央姐,子商说的话何时不是心里话。若是城中小姐们知道你这样说我,定会来讨个公道的。”

“小姐们?”喜眉一时好奇,可又不敢问。这城中的小姐,和一青楼里的公有何关系。

“他就爱拈花惹草,卖弄风流,”未央趣道,“都说这素青城美人无数,绿叶却只有两片,都长在我们未央的梧桐树上了。”

立在一旁的子羽见喜眉偷偷望过来,便回以温和一笑。

子商却是挥着折扇舞道:“这就是我愿呆在素青城的原因了。”

喜眉见他居然在那尽摆着倜傥之姿,便觉得这个人有趣之极,尤其庆登科与他在情上真是天地之别。

“对了,怎么就你一人来了?”子商左右看看,“那个音顾姑娘怎么没来?”

喜眉的脸顿时垮了下,然后立即笑起来:“她在府里……也不是非和我出来不可。”

“我还以为你们和双生子一样。听湘琪说你们彼此可是寸步不离。”子商略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上次与她说话,觉得她特别极了,是我没见过的一类女子,还以为可以再有机会见一面呢。”

喜眉心中有些怪异。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到男子谈论音顾,竟然——是特别之极的。

可是她自从与音顾相识起,便如前世有缘冥冥中注定一样,属于自然之熟,不曾有过什么间阂。当然,音顾有没有,她不知道,可看现在这情形,两人的认知一定有些偏别,会是……什么呢?

而子商还在笑着对未央说道:“情冷的女子,我也见过,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遇到音顾姑娘我才知道,原来这类女子除了不爱理人也可以很霸气的,并非只有娇弱才是真女子。”

喜眉并不知他与音顾的那段对话,更不知道音顾在最后曾淡淡威胁过他,可未央是知道的,见他眼里有些跃跃欲试,也干脆不说什么。反正这类喜欢尝鲜又爱死缠烂打的男人就是要碰上真正厉害的才知道退却,哪怕他是自己手下的人,也不例外要让他尝尝尝这滋味——如果他真的在打什么时候主意的话。

果然,喜眉听了子商的话便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真是这么看她的?”

“子商从不说假话。”子商眨了眨眼。

喜眉咬唇定了片刻,突然将未央拉到一旁小声道: “姐姐,这个子商是否可以借我一用?”

第四十八章夜晚

音顾这一日等到直入了夜,才见喜眉回来。并且她不止一人回来,那个像花蝴蝶般的子商也跟来了。音顾冷冷地看着他从进门起就不曾停下那张口,领着管家徐氏东看西瞧,嘴里还以着未央的名义。

“这房子许久没住人了,不下雨也不知道会不会漏雨,明天我请人来查查,免得未央姐记挂这边。”

一会儿他又注意到摆在屋檐下的几盆花,指着说道:“这花都要枯了,见着也没什么好心情。明天我让人送些过来,保准是一流师傅养出来的。”

话说着说着便挪到了音顾身前,子商一开折扇,眨着桃花眼道:“音顾姑娘可好啊?”

音顾上下打量他:“未央关门了?”

进门后便与子商分道而行,此时已经立在音顾身边的喜眉在一旁忍笑,朝子商递了个眼神。

托这个子商之福,她这几日在思考的事终于有了些进展。甚至不需要惊动姐姐,她也觉得挺满意的。

不过却是要向姐姐借这么一个人。

世间男子情不知多少种,他这一种却最能哄得女子开心。像抹了层蜜般的嘴巴真是能颠倒乾坤一般。何况子羽那种温和的格前面已经遇到个钱有时了,似乎也没能让音顾有什么触动。

那么,音顾喜欢的是不是子商这种情的男子呢?一静一动,很是相宜啊。

没错,因福至心灵,在看着子商尽显他风流倜傥的魅力时,喜眉惊觉,音顾是不是想男人了?

这一点戳通了全局,解释了音顾为何要抓住自己做那些男女之事了。总是因为思春,所以才会有□在脸上的闪现,可旁边又没有心仪的男子,只好退而求其次的抓着她往床上丢。

想到这个,喜眉也觉得音顾甚为可怜。听说有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和丫头也会有这般亲密的关系,可毕竟是隐晦的,这种事自然不好说出口来。难怪她只让自己好好想想。

所以,喜眉觉得自己得帮音顾一把,如果她想要找个心仪的男子的话。

于是,喜眉一眼便相中了子商,或者,至少要试探一下音顾究竟是否如自己所想。

因为如此,她便向未央开口借人,未央没做多想,当即把子商踢出了未央。

子商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可私下里听喜眉那么一说,就立即亢奋起来。

“我觉得音顾最近有些不对劲,所以你帮我试探看看。”

子商见喜眉小声低语,便也学她般用折扇遮住二人:“试什么?”

“你不是对她有好感么,你随我回府去,献献殷勤,看她什么反应。”喜眉迟疑了一下,撒了个小小的谎,“她似乎喜欢你这样的男子。”

“真的?”子商顿觉有些受宠若惊。今天会向喜眉问起音顾,就是因为听湘琪说她俩人来素青城时比姊妹还亲,甚至还透着一股子怪异的味道。可湘琪不敢多想,更不敢告诉未央姐,只与他聊过几句。子商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十分好奇,所以才会那样。这会儿倒是比自己想象中容易的靠近了答案,喜眉竟然要带他回府,虽然她说的扭扭捏捏,可他还是一下子领会到了用意。

不就是让他去勾引音顾姑娘么。

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喜眉如此困惑,出此一招,不过他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乐于掺合在中间,所以,这才有他跟着喜眉回到宅子里这一遭。

喜眉与子商的交流未能逃过音顾的眼睛,不过她没有在意,只是叹了口气,觉得等喜眉自己明白,似乎是极难的事了。

喜眉说在未央吃过了晚饭,音顾便独自去吃了,然后才知道,这个子商竟然要留在此里过夜。

“府里男子少,也不知道夜里安全如何,我奉未央姐之命留住一夜,若是无事最好,让她安心免得记挂。”子商振振有词,又转目道,“素青城夜里有花灯会,我可以做个保镖,护两位姑娘周全。”

喜眉眼睛一亮,可是随即又眨眨眼收起了去逛花灯会的心思。她让子商去试探音顾,却不知他要用什么方法,这会儿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尤其自回来后音顾的脸色很平静很平静,像——要起风雨前的水面一般。

音顾看了看这一起回来的两个人,点头道:“你留不留,随便你。我今天有些累,要早点休息,先回房了。”

子商立即笑道:“你去休息吧。”

喜眉忐忑不安地看着音顾走远,赶忙拉了拉子商:“你要干什么?”连她都看出来了,子商笑得不怀好意。

“像她这种不作声响的子,就是要关起房门来才会大胆些。”子商抚扇诡异一笑,“等下我要到她房里去……”

“啊……”喜眉的脸立即就红了。子商笑得那么暧昧,听起来很熟练似的,难道他经常在晚上进女子的房间?“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子商诧异地看着她,“当然是帮你试探她啊。”他想到音顾的出身,顿觉自己皮都得绷紧些,“但愿我能帮到你。”

喜眉咬着牙看他脸上变幻莫测,迟疑地道:“你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怎么会呢,”子商笑得异常温柔,“我视天下女子之难为已任,帮你或者也是在帮她,各有所得。”

“希望吧……”喜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胆子变大了。

若是在以前,她打死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找个男子来试探别人,可是现在也没觉着有什么特殊的。大概是这个子商说什么都是一副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的口吻,使她都不自觉放松起来。

不过喜眉还是暗暗决定,今晚绝不能入睡,一定要守着音顾房里的消息。

若未掌灯,素青城的夜则因黑暗中四处散溢的花香而分外多情。

虽然黑夜有黑夜的浪漫和刺激,子商还是提了灯,踱到了音顾房外。

那个说累了的人屋里依然亮着灯,子商敲了敲门,里面响起音顾低声询问:“谁?”

子商清清嗓子:“是我,子商。”

过了一会儿,音顾把门打开,她堵在那,并没有让步的意思:“什么事?”

“我在府里巡视,见姑娘屋里还亮着灯,便过来看看。”子商笑道。

音顾看着他,微微拨了下袖子。喜眉把这人带回来,为什么,似乎现在有什么答案了。她索移开身子:“辛苦了,进来喝杯茶吧。”

子商顿觉嘴都合不拢了,忙吹灭了笼中灯火,跟了进去,回身关门时,还朝外面做了个手势。

不远处喜眉正万分紧张地看着,没想到音顾竟然真的让他进去了,这让她有些惊讶,微微撅了嘴,躲在屋檐影里继续瞧着。

子商进房后见音顾落座在桌前开始倒茶,便借机仔细打量她。

衣衫完整,一点也不像累着了要休息的人。她正低头垂眸,脸上侧影十分完美,即使有些冷意,也仍称得上是个美人儿。

“坐。”音顾把茶移到他跟前,简单说道。

子商撩衣而坐,还不忘盯着她笑嘻嘻地说道:“古有红袖添香夜读书,我能入得这房中,喝你倒的茶,也是件美事了。”

音顾把灯芯挑亮了一些,转头看着这昏黄光线下面目俊秀的男子:“想来素青城里不少小姐都想有这个机会吧?”

“对极对极。”子商略有些得意地应道,“所以虽然长夜漫漫,但也要珍惜才对。”

音顾顿时一脸怪异地看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怎不知做公的,也要负责出门接客?”

子商笑道:“既然入了这行当,就难免会湿鞋子。音顾姑娘难道不觉得天下女子其实很需要我们这样的人么?”

“需要你做什么?”音顾淡道。

“不必要做成别人眼中的妇道,那些个规矩在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世间只剩两个人。”子商伸出两手指,摇了摇,“男与女罢了。”

音顾扬了扬眉,问道:“就如现在?”

“就如现在。”子商点头,然后在心脏狂跳之时将那手直伸到了音顾跟前。轻轻落下,则会触碰到这女子的手背,这手背安然若素搁在桌上,看起来是如此之近。

可立刻,子商就知道了什么叫如此之远。那手倏地收了回去,只有袖摆抽过他的手。

“你胆子不小。”音顾点了点头,突而道,“是喜眉让你这么做的?”

子商微愣,还没开始试探便被挑明了?

“居然找个男人来塞给我,”音顾缓缓站了起来,低头看他,“你也就真的来了?”

子商收回手,微微笑了笑,却发觉自己脸上有些僵硬。

“不配合一下,就太浪费她的好意了。”音顾上下打量他,“不过,我不喜欢风流的公子哥儿,所以你应该换个模样。”

子商顿时跳了起来,可还没等他踏出步去,音顾的手便抓了过来。

在进这个房前,子商就曾想过万一不好惹怒了音顾,这个曾经的杀手一定会动武。而他也有那么一点功夫,很想请教一番,所以刚才才越发紧张。而临到了关头,果然因为刺激太大而忘了害怕,干脆手脚齐上阵,与对方拆起招来。

其结果,子商非常悲哀的发现,自己那点水平还真是三角猫的功夫,不过一会儿便被音顾制服在椅子里,双手被反钳住,然后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在他眼前亮了一下。

子商顿时毛骨悚然。

“你该学着清心寡欲了。”音顾淡道,把小刀搁在了他的头上。

“音顾姑娘……”子商忙叫道,“手下留情!”

“她和你说什么了?”音顾反问道。

子商微缩着脖子,感受到那冰冷的刀片正贴着他的头皮:“……她觉得你最近有些奇怪,所以让我来试探你……”

“哦?”音顾又问道,“那你觉得我奇怪吗?”

子商眼睛只滴溜乱转,好一会儿才道:“自然而为就好,太斟酌讲究了,活得多累。”

这话音顾听着顺耳,便点了点头:“记得你是哪一边的?”

子商立即谄媚道:“自然是你这一边的。”

“很好。”音顾轻轻一挥刀片,只见几缕发丝飘然落地,“不过,她对你说的话,你却都说了出来,实不可靠。”她一边刮着他的头发,一边淡道,“该修行了。”

子商心中顿觉冰凉冰凉的,想动,却才发现音顾不知何时点住了他的道。头顶很快凉飕飕的,他只能在心里唾弃自己就是嘴贱腿贱,偏偏凑这什么热闹。看湘琪多好,明明看出什么不对,却聪明的不发一言。

想到昨日还是长发飘飘的英俊男子,明天再走出去就将是一副和尚般的禁欲模样,子商不禁悲从中来。

天下的姑娘们,不会因为这样而对自己退避三尺吧……

音顾一刀一刀地刮完,心中的郁气也消散了许多。她看着他光鉴可照的头顶,微微笑了笑:“明天起,你就暂在宅子里住一段时间吧。”

子商瞪目,恨不得离得她十万八千里:“……不必了。”

“有些人太笨,不刺激一下是不行了,”音顾淡道,“你忘了你刚说过你是我这边的了么?”

子商顿时觉得,自己很可怜,可二小姐更可怜。

“我要睡了,”音顾在他身上轻拂过,解了他的,“你就留在这屋里。”

子商一脸心碎地去捧地上的头发,闻言眼珠都要瞪掉了:“那我睡哪?”

“这里。”音顾一指坐椅,然后转身和衣卧床。

过得一会儿,音顾又道:“吹灯。”

子商叹了口气,把灯吹灭了,这回,真是上了贼船了。

外面,喜眉还在屋檐下等着这边的动静。那子商进去已经许久了,也不知道里面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形。越等便越是焦急不安,夜这么深了,那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到底在做什么?

就在喜眉按捺不住踏出步想去看看时,她猛然看到音顾房里的灯——灭了,而子商,还没有出来。

喜眉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那厢确实是一片漆黑。

就……这么迫不及待?喜眉一脸愕然地呆立在那,脚也不知是上前好,还是退后好。她呆呆地看着那团漆黑好半天,这才悻悻回到房里。

果然,自己猜的竟然没错。喜眉心里想着,却又有些酸酸的,对于她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音顾,就这么与她隔于黑暗中,好像会越来越远……

第四十九章梳发

这一夜喜眉睡的不太好。事实上从来到素青城后她就与音顾分房睡了。躺在床上眼前却总是浮现对面的房里的灯幽灵般突然暗掉的情景,像也熄了她心里的那簇火焰一般。而她,明明很希望看到子商能试探点出什么的。

这一夜除了喜眉,还有一个人也是彻夜难眠,自然就是被音顾剃光了头的子商。

房里的灯已经被音顾开口让他吹灭了,一片黑暗里却依然有些影影绰绰的光色。房里唯一的那张床自然是音顾在躺着,他只好坐在椅子里往桌子上一趴了事。可是他怎么也算是示央的红人,被城里的小姐们接去玩耍也总是好生招待着,哪里受过这个罪,导致换了数个姿势都没有睡着。

也不知道外面是几更天了,子商扭头,睁着眼努力朝床上看去,那边毫无动静。

某一瞬间里他真有点冲动冲上去把音顾的头发也给全剃了,好在他还有些理智,只得着怀里的那些收拾起来的断发暗自心疼。又等了会儿,他确定床上的音顾真的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躬身搬起椅子悄然放后些,然后绕着桌子准备朝门走去。

不过还不等他的手离开桌子,“刷”地一声,一把柳叶小片刀在了虎口之中,顿时惊得他出了冷汗,不敢再动。

“想去哪儿?”

音顾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却一点也不像那把刀的锋利,清淡的很。

子商缓缓挪开那只手,然后擦了擦汗,很镇定地笑道:“我明天一定会来,绝不欺骗姑娘你。”

“回去有事么?”音顾又淡问,却没有听到其他声响,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姿势在那儿问的话。

“有事!有事!”子商连忙点头,小心地把那刀□,顿时有些眼红,割他头发的,就是这把刀……

“有事的话明儿一早回去也不迟,我会给你时间的。”音顾顿了顿,“现在,就在这呆着。”

子商无奈,只好又寻回了那椅子坐下。

“四更天的时候,在窗边候着。”音顾说完这句话,就又没了声音。

不过这回子商不敢再有试探了,他可不敢保证音顾还有没有第二把这样寒气逼人的小刀片儿,就算没有,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的东西下一次会剁在什么地方。

就这么熬啊熬的,终于四更天到了,子商站起身舒了舒筋骨,然后果真去了窗前。支起窗扉,外面已经有些亮堂。宅子里已经有些声响,应该是下人们正打扫着庭院或是准备早饭。他朝对面望了望,方想起来对面是喜眉的屋子。有仆人正要打窗前经过,子商赶忙闪到一边,他了头顶,简直欲哭无泪了。

不过,音顾让他这么站窗边干什么?

为了防止有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他放下窗子,只支起一点点,然后等着。

对面似乎响起了开门的声音,子商弯下身,偷偷躲在窗角缝后看去,正是喜眉穿着白色中衣,随便披了个什么衣裳倚门立在那儿。

她似乎是在看向这边,但是却没有发现自己。不过明明是她把自己往这屋里推的,怎么倒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那两只手绞啊绞的,想来又脚有千斤迈不开似的。

“你现在出去。”音顾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子商吓了一大跳,猛地回头,真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站在身后。

音顾见他一脸愕然的僵住,便微垂下眼轻声重复道:“出去!”

子商牙齿隐隐发痒,心里发寒,终于知道音顾这是故意逮这个时间让自己出去丢人。他想了想,便挺立起身来,嘴角扯了扯:“是你说让我站到你这边的。”

音顾看着他。

“好,”子商眼角一挑,“我这就出去。”

说罢,他当真就去开门了。

喜眉这夜睡得不好便醒得很早,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很关心对面的那个子商还在不在音顾房里。如果不在,那还算音顾有一些顾忌,知道一些分寸;若是在的话,岂不是要叫宅子里的人都看笑话?

说来都是那个子商不好,什么时间不好试探,他偏生要选个夜里。

披衣而起,开门而立,可对面的房门依然是紧闭的。要不要过去看看呢?喜眉心里反复纠结着这个问题。过去了,如果问得子商还在,那怎么办,如果不在,这一大清早的去找音顾,又要用什么理由?

喜眉站在那想了半天,还是没有个万全之策,只好低叹一声准备回房。可哪里知道她刚想转身,对面的门竟然就开了。

然后,走出一个光头男子。

喜眉目瞪口呆地看着从音顾房里走出来的这个男子,那光溜溜的头上寸草没有,映着初升的太阳,更显得锃光瓦亮。而这光亮耀过她的眼后再仔细一看,喜眉差点没惊叫起来。

这,这不是昨晚进去的子商吗?

怎的一个飘飘公子进去,变成个大光头出来了?

喜眉这下再顾不得其他,忙迎了过去:“你……”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身后,却发现那门已经又关上了。音顾,是起床了?还是还睡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原来是二小姐,”子商了头,笑道,“二小姐好早呀。”

喜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拉扯着他的袖子小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啊,我呀,”子商朝身后看了看,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昨晚很爽啊!”

喜眉呆了,没听过这般鲁的言语,可单看他一脸的春风满面都能猜到什么。她顿时愣在了那里,张了张口,却又一时忘了自己接下来想要问的话。

子商见状,便主动道:“我没想到音顾姑娘,不,是音顾。我没想到音顾原来对我一见钟情,是那么喜欢我的,我心里一欢喜,就把头发剃了。”他做深情状,“子商以剃发为誓,以后再也不沾三惹四,只专情于她一人了。”他压了压声音道,“你嘱咐的事我可办妥了,你以后也不用再试探什么,我试探的够彻底了。”他朝喜眉眨了眨桃花眼,然后着光头昂首畅笑而去。

喜眉呆呆地转身看着他消失在洞门外,然后回头。

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心里有些糊涂想不明白。明明只是让他试探一下,又没有要让他怎么样。怎么就发展到为她削发言誓的地步,还有,音顾竟然……也就这么让他削了?让他起誓了?喜眉心里无法想象当时那会是个什么情景,只觉得自己果然是她随手抓来应便之人,这不,立即就转了向了。

那个门就在眼前,但喜眉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去。若是推门一看,音顾像她曾经一般衣衫凌乱地摊在床上,她觉得难以接受这个景象。

还是算了吧,喜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慢慢又走回了自己的屋。

音顾看着喜眉关上门,便把窗放下,幽幽叹了口气。

退缩正是因为内心有鬼,若是她无意,当会直闯进来相问的。好在,她并没有进来。

而这天,直到日上三竿,音顾才从房里出来。

喜眉自吃过了早饭起便守在屋里等着,躲在窗后观望着。只可惜她的角度没有音顾取巧,全全落在了音顾眼里。音顾自然不急,看着她打发了人过来敲门,一会是打扫,一会是端来早饭,结果自然都只是使那张俏脸上再添苦恼。

等时辰差不多了,音顾才披散着发,赤足走了出来。

喜眉盼来盼去,终于盼到音顾主动出门了,却又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任何时候看到音顾,她即使穿着朴素,也一定是从头到脚都收拾的十分整洁。她不爱上妆,而因眉目天生清雅,素面朝天反而更显气质。可是,可是现在她却浑身散发着慵懒劲儿。

喜眉忍不住挑剔地上上下下打量起音顾来。只见她长发如瀑稍有卷绕,那袖子也有一只拢在腕间,露出纤纤细指,正掩口打了个哈欠。再看她眉目疏懒,微眯的眼角分明透着些自己从没见过的媚意。而那一双唇,那双……亲吻过自己的嘴唇,正是红艳欲滴,娇似雨后。再看看她的穿着,那皱皱巴巴,看着便有些碍眼,显然是刚刚从床上起身。

而那双赤足宛如玉做,立在门前玉石台阶上,生生把它比了下去。

音顾突然微微转身,俨然是刚刚才发现对面窗里的她,便挥了挥手,淡淡笑了笑。

那笑中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可又透着理所当然,这令喜眉相当的气不过,脑子一热,躲也不躲了干脆冲了出去。

等立在了音顾身前,喜眉却又有些晕眩。她是历来知道音顾生得一副好面孔,却从没有觉得音顾是如此的美,立在她面前简直要自惭形秽了。

好在喜眉觉得自己比她更理直气壮:“音顾,你怎么起得这么晚。”

音顾撩了撩长发,笑道:“睡得晚,自然就起得晚了。”

喜眉语结,立即又道:“那为何睡得晚?”

“高兴,就睡得晚了。”音顾回道,然后伸了个懒腰,转目挑看喜眉,“怎么,你睡得不好么?”

喜眉连忙摇头:“没有,我睡得好着呢,从没有这么踏实过,连梦都做了好几个。”

音顾微愣,笑着了她的头:“那就好。对了,我今日有伴,你自己也寻人玩耍去吧。”

“啊?”喜眉许久没被音顾这么过头了,顿时心中一软。可是她这模样让人看了心中实在警惕,所以又犹豫了一下,呐呐问道:“你和谁有伴啊?”

音顾这回却是但笑不答,又转回屋去。

喜眉不由跟了进去。一进去后双眼便不住的扫荡着。桌上两只杯子,看来还聊过天;床上被子十分凌乱,音顾竟然连遮掩一下都没有。还有,地上竟然还留了许多断发,那不正是子商的么。她见音顾去了梳妆台前梳发,便靠过去问道:“你这地上的断发是怎么回事?”

音顾从镜中扫了她一眼,慢声道:“你早上不是遇到他出去么,还问什么?”

喜眉被噎,左顾右顾了会儿,这才鼓起勇气道:“他……在你这过夜了?”

“嗯。”

这……喜眉咬咬牙,又道:“你们孤男寡女整个晚上共处一室,就不怕旁人说闲话?”

“郎未婚妾未嫁,有何不可。”音顾转头对她道,“你忘了我说过的?这世间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喜眉当然记得,一时站不住了阵脚,只得哼哼道:“他是青楼的公……”

“怎么?”音顾扬眉,“只有男子情痴于□,不允女子看上公?”

喜眉哑了口,忽闻外面一阵掌声,兼带着那轻佻笑意:“说得好!说得好!”

两人齐齐回头,子商正好迈进步来,不过这回他一现身便让屋里两名女子都愣了一愣,他心里顿时好不得意。

音顾皱了下眉,没想到他被自己剃了光头便索做起了和尚,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了一身袈裟挂在肩上,手里攥着串佛珠,还踏着双布鞋。

喜眉则是又惊又喜:“子商,你出家啦?”话一出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惊可以理解,可不由从内心发出的喜又从而来?喜眉紧板着脸上迳自想要扬起的笑意,咬着牙不敢再说话了。

子商口诵一声佛号,然后睁眼笑嘻嘻地在原地转了一圈。

“你也不怕亵渎佛祖。”喜眉嗔道。

子商看向音顾,倒有些柔情闪现:“如此,就不必担心我会再出去摘花了。”

喜眉微愣,去看音顾。而音顾则是转回身去对着铜镜,淡声道:“替我梳头。”

“哦。”喜眉下意识地去接那把檀木梳子,可是却扑了个空。

音顾微移了下手,说道:“我是说他。”

子商连忙把佛珠挂在手上,走了过来,因为喜眉挡在那儿,他只好朝她笑了笑。

喜眉赶紧木然让了身,然后看着这个穿着和尚装的公一脸虔诚地躬起身小心翼翼地替音顾梳起头来。她缓缓又移了些位子,便能看到音顾是如何专注地看着镜中的她自己,然后轻理额前散发,指尖又扫过长眉……

怎么看,怎么不协调,却怎么也没有自己站的位置。

第五十章肮脏

说来子商也是很可怜的。

当着喜眉的面,他还可以纵声大笑,等出了洞门,转了方向,他就立即弯下身子,贴着墙院行走。好在现在时辰还早,街上不至于人多,等会儿上了马车后紧挥两鞭,希望可以快点回到未央。

可惜他还没有出宅子就被马厩的下人发现了,他见那人正好戴了顶帽子,便干脆抢了过来,然后迅速溜之大吉。

被抢了帽子的下人只觉得眼前亮光一闪,再回神时,子商公子的身影都已经不见了,只好十分郁闷地去给响铃喂草料。

戴了帽子自然轻松了一些,子商一路回到未央都没有人大惊小怪,可是运气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一进未央竟然就碰到了最不想碰到的人。

这人便是湘琪。

湘琪自知他向来爱美,穿衣比姑娘们还要挑三拣四一些,哪里见过他戴这破布般的帽子,便好笑地去摘,子商躲了几下后,一咬牙,反正迟早要见光,便把帽子摘了。湘琪的惊讶可想而知,一语道破他是不是半夜溜进了哪家小姐的闺阁,被人家怒而削发。子商直点头,但一说那小姐的名字,湘琪也傻了。

“你真是皮痒了,”湘琪跺脚道,“我与你说那些,只是道个好奇,你去凑什么热闹。那位姑娘,哪里是你能近得身的?”

子商索破罐子破摔,嬉皮笑脸道:“反正都这样了,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那便只有一条路,”湘琪剜他一眼,“依她的话去做。”

子商叹了口气:“可怜我一绝世美人……”

湘琪嗤笑不止,越看越乐。她的笑声又引来了其他早起的姐妹,连带着一些客人也见识了下大名鼎鼎的子商被削了头发,不禁都纷纷夸道:“不知是哪位小姐替我们做了好事,这下还看你怎么用这张小白脸招摇撞骗。”

子商反倒不急不气了,眼睛一转,跑到一位姐妹房里,搜出身袈裟来。

这袈裟是原先一位客人留下的,酷爱玩个新鲜破忌,这会儿倒正派上了用场。那姐妹从后面一路追过来,到了大堂才看清楚抢东西的人竟然是他。

等子商把袈裟套好后,大家又都齐齐叹气了,这曾经的花花公子,想来是要做成花花和尚了。

最后,子羽出来一语收官:“就这么穿着吧,也是我们未央的一大特色了。”

于是,子商就这么穿着跑到宅子里来。

路上他已经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估计一天之内,整个素青城都要知道多了这么一位风流倜傥的花花和尚了。

子商一边梳着头,一边捡了些路上的趣闻说给两位姑娘听,没办法,房里太安静了,这梳子都似要拿不稳似的。看镜中音顾面沉如水,怕自己这一军可是将的对极。

她若非要拉上自己入这贼船,他也就只好舍命陪君子,反正到时候走在大街上受瞩目的也非他一人,可不得拉个垫背的。如果她能想得明白放掉自己,那他一定离得十万八千里远去,然后在心底默默地为二小姐祈祷,最多,把这事告诉未央姐,便算是尽足了力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子商的手却没有一丝停滞。他在未央许久,早已不知为多少姐妹梳过头,这手只几个动作过去,一个堆砌如云的发髻便定好了。喜眉一直没走,看着子商手底生巧,竟然梳出个这么好看的发髻来。

“子商,你的手好巧啊。”喜眉叹道,不由又走近一些,倚着床看着。音顾前额有个美人尖,再适合不过这种贵人打扮。经子商双手这么一弄,她也猛然发现音顾应该出入皇庭之中才比较合适,眉宇间的那种气势,可不得受人参拜么。

音顾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皱了皱眉:“换了,我不喜欢。”

子商原本正洋洋得意自己的手艺,这会儿也只得赔着笑散了发结,重新来过。

既然她不喜欢这种繁复的,那就只好换个简单些的。子商保留了她长发的披散,只掬起几缕盘于头上,再上她那支竹簪:“好像一直看你用这簪子,明天我送几支给你好了。”

音顾淡扫了他一眼:“……知道了。”

喜眉却往后退了退:“你们聊着,我先出去了。”

没有人再说话,喜眉只好退出门去。她站在门口,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无处可去。未央里虽然有姐姐,可那毕竟是座青楼,何况姐姐看来平日很是繁忙,哪能无事去叨扰。

想来想去,喜眉只好带上两个人出去转转,这两丫头便是接她的那两人。

看着二小姐似乎不太开心,两丫头便领着她直奔了素青城有名的衣布巷去。

说是衣布巷,其实是一条宽阔的大街。道两旁开的店铺无非以衣料成衣为主,也有些胭脂水粉卖着,来此处的也多为女子。喜眉沿途看了几家,却始终提不起什么兴致,到是很不雅的打了几个哈欠,眼睛都要流泪了。两丫头见状,刚想要转道,喜眉便说要回去。

回到宅子里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问了问门房,那子商却还是没走,她回房的时候见音顾的房门竟然是开着的,不免窃喜,忙让丫头端来几盘子点心,然后她送了进去。

一进去才发现音顾与子商两人正在下围棋。喜眉就见纵横交错的棋路上黑白棋子已经下了半片。她原本想说什么,但见两人都似低头沉思中,便悄悄走到旁边,放下了盘子。

子商抬头看了她一眼,心里苦笑一声。原本以为音顾会放过自己,哪里知道她干脆足不出户,也还是在一条船上。而和她下棋,真是极为痛苦的一件事,这种久坐的活儿,哪里是他这好动的子能吃得住的。他见喜眉进来连忙朝她眨眼,可惜喜眉完全没看明白。

“啪”的一声,音顾放下一子,然后淡声道:“去哪了?”

喜眉拈了两颗棋子把玩着,随口应道:“出去买衣裳了。”

“买了?”音顾又问。

“……没有呢。”

“没有看中的么?”

“也不是……”

子商努力地佯装思考棋路,耳朵却直竖起来听着两人的对话。喜眉已经被逼到墙角了,可是,干嘛回答的躲躲闪闪的?

音顾没再继续问下去,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棋盘。

喜眉轻舒了口气,若是她再问“那是为什么”,她可不想把实话说出来。

而实话,就是已经习惯了音顾站在自己身边,刚才看块料子的时候差点就回头叫她的名字了。回头的瞬间看到的是丫头乖巧讨好的笑容,可是,却不是她想要的那个……

现在坐在音顾身边,什么都不看心里也很平静。哪管她对面还坐了个人,而且是个与她关在屋中一夜的的男子,自己也可以暂时不去管了。喜眉坐着坐着眼睛便觉得重起来。昨夜其实一直难眠,强打的神到现在开始慢慢散却,疲倦袭开,脖子也托负不住的慢慢松劲儿,脑袋便一点一点的了。

音顾很快发现坐在身边的人已经低垂了双眸,手上的那两颗棋子也从手中松落,滚在地上。

“她要睡着了。”子商笑着低声道。

音顾支起一肘侧身看着,喜眉这么迷糊的样子,还真有些百看不厌。

一时之间两人也没再下棋了,都只看着喜眉。

喜眉自然不知道,却也感觉到浑身惫累得紧,她勉强睁了睁眼睛,见身旁就是音顾,便展了个十分灿烂的笑容,然后拉了拉椅子,双腿几乎贴紧了音顾的椅沿,随后很自然地放松了身子,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音顾扬了扬手,默认了她这识途般的举动,腿上增了重量,那张脸却是对着自己的腹部,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还说睡得好……

音顾轻轻拂了下她耳边的发丝,对于她本能的睡倒在自己膝上而十分受用。竟然……觉得就这么原谅她好了。

对面子商几乎呆滞,手里的棋子也忘了要落在哪里。喜眉伏下身的瞬间,音顾眼里的柔情一现即隐,可却仍是落入了他的眼睛。

这两个女子,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伸进手去分开了……即便是那心有无数犹豫和疑问的喜眉,也还是在这样的时刻遵循了潜意识的选择。那种霸占的意味让子商暗暗叫苦,若有一天她知道自己反叛到音顾这边,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你走吧。”音顾轻声道。

子商站了起来,想了想,还是说道:“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

音顾抬头,眸光流转:“再明白不过了。”

子商叹了口气,整了整袈裟出了门去。转身关门时正是看到音顾坐于桌边,她的手底膝上,伏着喜眉。彼此之间,亲密而自然。

青楼中的姐妹们整日相伴相守,或也有一些情谊之好超出常人。每日接待的客人面孔不同,秉不同,有些时候受气再所难免,姐妹之间回到一处时便会相互安慰;或是干脆看淡了男女情事,只求找一个能解忧的伴儿……

可那些都是情有可原,最后也落不到个好下场。这音顾家境不凡,看似无忧无愁,又怎么也会走到同一条道上去?

子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瞧瞧身上的袈裟,若天下女子都无缘无故抛弃了男女之情,那剩下的男儿们可不得都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想来,音顾倒有些远见了。

只是,女子之情,哪有这么容易,又好在,其中有一个人是音顾。

子商走了,音顾一颗一颗地收拾着棋子,慢慢地分类放入黑白盒子里。棋子是石磨的,落入盒中声音清脆。收拾好了后,她便把喜眉从怀中轻拉起来,然后抱到了床上。

起身关了门后,她又返回来,侧躺于喜眉一旁。

宅院幽静,房中更是十分安宁。

喜眉睁眼之际觉得自己终于睡了个好觉,她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却不防手被人一把抓住。她吓了一跳,忙一抬头,音顾正端坐在她身旁。

她似乎也睡了一觉,子商给她梳的头发又有些凌乱了,可是一如一早门前看到的她,令人心怦怦直跳。

“呀?”喜眉轻叫了声,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音顾的床上。

“刚才我们下棋的时候,你睡着了。”音顾放开她的手,一手抵床,倾前身子低声道。

喜眉傻傻地看着音顾就这么扑下来,吻了吻她的唇瓣。

“怎么办?”音顾的声音低得几近呢喃,眸光却柔和欲化,“我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喜眉猛地便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也瞪大了。原来,音顾自己也感觉到了。可是,到底是什么奇怪呢?

“让我试试吧,”音顾捉住喜眉的一只脚,指尖在其上轻弹,“喜眉,你愿帮我吗?”

喜眉迟疑了一下:“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音顾靠近她,轻轻捧着喜眉的脸。她的喜眉,很容易害羞和不知所措,明明还有些抵抗,却又被自己弄得面红耳赤起来。虽然有如此多的情绪集中在一张脸庞上,她会有选择的视而不见的。

被再次夺去双唇的控制权时,喜眉浑身都有些发软,那些曾经在上药的时候才有的熏热正似在心里架了一把火,慢慢渗透出来。好像有什么变得蠢蠢欲动,但她却还是一片茫然。应该是刚刚小睡醒来,还有些不知今昔何昔,刚刚,音顾不是还在和子商在下棋吗?

一想到这里,喜眉猛地推开了音顾,捂着嘴唇,竟然有一些儿肮脏的感觉。

第五十一章表露

音顾就这么突然地被推开了。

两人隔了一些距离,只听到喜眉大口大口喘息的声音。许久,喜眉才艰难地开口道:“你和子商,明明已经……”

“所以呢?”音顾轻声问道。

喜眉没吱声,只从眼睫底下一眼一眼地偷看着音顾。

音顾低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定力变差了,还是喜眉对自己的影响力已经强到如此?不潜伏到最后一刻绝不反弹浮起,她原应有这种自控能力,只是刚才喜眉毫不介防的折腰倾倒在她膝上,真是让她刹那间就松懈了。

所以一时忘记,这是一棵榆木脑袋,而且是千年的。

不该期许她会自己发现的,在她找错了方式试探自己后,就不该相信她能独自一人走向自己以为的方向。

音顾收拢了双腿,曲起抱住,幽幽地看着喜眉:“你不愿意帮我?”

喜眉瘪了瘪嘴,委屈地道:“你既然已经和子商在一起了,又有我什么事……”说罢喜眉也有些唾弃自己,果然之前成了音顾需要的替代物,虽然,音顾竟然也会有这方面的需求……

“可是我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啊。”音顾悠然道,“比如说,相比看到他的笑,我好像更喜欢看到你的笑;不会想牵他的手,但想牵着你不放;似乎,”她低下眼来,静静地看着喜眉,“只想亲吻你一个人啊……”

喜眉呆了,最近和音顾在一起,越发会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所以完全听不懂音顾的话。

可是,其实那些内容都很好懂的,所以她的脸上很快晕满了艳红。

“你,你在说什么呀?”喜眉不敢直视音顾,胡乱地摆弄着被角,猛然一戳,那光滑的丝绸竟被她用力戳出个洞来。顿时她很尴尬地只盯着那只小小的窟窿,真希望这是音顾的心,至少可以偷窥到一些些的事实。

音顾也不拆穿她,淡声道,“你仔细想想,这一路,我对你如何。”

喜眉咬着唇想了半天,才喃喃回道:“我对你……也很好呀。可是……”

“你会想嫁人吗?”音顾突然打断她的话。

喜眉迷糊了一下,摇了摇头:“现在好像没想过这个问题。”

“人为何要婚娶?”音顾道,“不过是找个对自己好的人,可以相伴终生的人,对吗?”

“对……吧。”喜眉现在回答每个问题都要想许久。

“我会对你好的,”音顾凑近她身边,捉住她正在把那只小窟窿越捅越大的手,“一辈子。”

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般,紧紧地箍在了喜眉的心上。她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整个人都似与这个世间完全隔离了,因为听得那么那么清晰……

这九个字实在是排太诱人的糖果,哪个都舍不得吃漏掉,勾引得喜眉直愣愣地看着音顾。她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话,从没有人这么对她说过。

可是说的人是音顾,于是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而音顾却说得再自然不过,所以才让她继续迷糊着。

“可是,我们是一样的。”音顾缓缓地与她十指交错,“所以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

是了。喜眉慢慢掀起眉来,对了,她们都是女儿身,自然是怪的。

喜眉的唇色有些发白,原看到音顾眼底含笑,深情款款地对自己说,会一辈子对你好。可是,再后来的话却像是套上了枷锁一般,音顾不再笑了,连同她心里都酸酸的。

“你会不会是……搞错了?”喜眉低声道,“你不是和子商……过了夜么?”

音顾眯了眯眼,问道:“你介意了?”

喜眉微惊,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不一样也嫁过人么。”她说完便恼为什么要替她说话,顿时咬住唇。

“所以说,我也在想自己到底要什么。”音顾再一次问道,“你要不要帮我呢?”

“帮……什么呢?”喜眉心里仍然一片茫然。

“我是要他,还是要你。”音顾低头吻了吻喜眉的手背,“也问问你自己,要不要我?”

喜眉被这话给再次震到,她忙不安地动了动膝盖:“我?”

“对,”音顾把交握的手移到她的前,那儿一片柔软,却起伏颇大,“别忘了我说过的话,这世间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而这句话,也便成了一句强念,总是出现在喜眉的脑海里。

这日床榻上的对话,对喜眉影响极大,音顾后来又问了些话,却是喜眉不敢再次回想的。不知为何,她似乎特别笃信自己对她也有些情意,这令喜眉十分郁闷。别说是两个女子之间的情事,就算是男女之情,她这个成过亲的人也还是一知半解。想来那段婚姻实为可悲,落到现在,自己是否喜欢一个人,都不清楚了。

或者说……她对音顾的那些在意,是否与她是一样的心思?!

喜眉现在没有那种特别执着的念头要去思考音顾留给她的问题,上回就是想得太厉害了,所以才去未央所以才拖了子商来,结果好像自己也并不怎么满意,看见音顾和子商站在一起心里还是堵得慌。尤其是子商现在这花花和尚模样,却还总是那么嬉皮笑脸的,一点也看不到个端正。且不说音顾是不是对他也有意,就连他说的什么剃发言誓的话她都有些疑心了。所以,喜眉也偷偷问过音顾他的话是否是真,音顾只是淡淡笑了笑,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看来,自己似乎……是做错事了。

只不过,那床榻交谈后的日子里,音顾就像她所说的那般,在寻找答案。只是在喜眉看来,她好像也不在乎子商到底是什么心意,这找答案的过程也未免太两不耽误了,简直让人气愤。

子商依然住在这宅子里。本来依他那日所见,他以为音顾必定会忍不住向喜眉表露心声,然后二小姐迫于此姝威只得伏首认输。可哪里知道他还是被迫每日要出现在她二人之间,有些时候,觉得自己颇有些夹棉袄的感觉——热得慌。

而且音顾似乎也不忌讳他的和尚打扮,公然与他一同外出,有时骑马,有时步行,到处被人指指点点,却泰然自若,令他不得不佩服。相应的喜眉也经常跟着出来,一行三人中只有她脸皮最薄,刚开始的时候头都抬不起来,总会觉得她不好意思到要窒息的地步。好在素青城是个言风较为自由的地方,原本就经常有番邦人士经常途经此处进入宏京,所以他这和尚伴美人的队伍也便很快被淹没其中。

更令他坐立不安的是,音顾一定与喜眉说过什么,导致喜眉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奇怪,逼得他越来越瘮得慌。

这一日,他三人依然一路出行。太子第二天便是大婚之日了,要迎娶那传说中美如天仙的流光小姐。举国同庆之下,素青城的赏花会将要连续三日百花绽放。这几日里,将有无数的人涌到素青来的观赏游玩,所以各路杂耍戏班子都纷纷使出了看家的本领,打算在这几天里赚个盆满钵满。

喜眉便是听说城里新到了一家杂耍的,昨日才圈了场地,那锣敲遍了整个城里,好不热闹。

子商原本并不想去凑这热闹,这几天未央里那得是多么繁忙的景象。可惜他一回去就被未央以已经外借之由打发他出来。这会儿跟了出来,干脆透透气也好。

不过没多久,他和喜眉又上演了一出戏,最近他俩常常为些小事小东西争吵起来,竟也不知在闹个什么。

前几天未央拿了几块布料过来给喜眉做衣裳,他不过是随便指了一块提了点意见,就被她抓住问了半天,最后还是音顾在中间做的调停。当然,音顾说的也没错,都是给姑娘做衣裳用的,他争了半天也不可能拿去做袈裟啊。只能怪喜眉,就有那个能力把人绕进去,然后自个儿躲在音顾身后偷笑,直恨得人牙痒痒。

而这回的原因也是极为简单的,那杂耍班子里编排的巧妙,以打擂的方式自己人相互比拼,然后差了人各自下来讨赏,再就赏钱做个比较。据说赏钱多的那边可以加些工钱什么的,这结果没什么人在意,可是就双方水平的高低看的人倒是争得特别起劲,音顾站在那看着班主躲在那里频频点头,倒也佩服他会做生意,把人心给透了。可等她一回神,没想到自己一左一右的人也分阵两营吵了起来。

原来喜眉看好那队耍碗的,人叠人,又是蹬又是踢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又心惊胆颤,生怕她们小小年纪没这气力把碗全给摔碎了。而子商却是特别喜欢那几个玩火圈的汉子,不但口里会喷火,钻火圈那动作也非常利索。

所以圈里表演完了,两人就手里的赏钱给哪边发生了争执,中间隔着音顾,几乎要嚷了起来——实在是人太多了。

吵到最后,两人纷纷怒视着音顾,寻找帮手。

其实子商在掉头的瞬间就后悔了,耳朵里再听着喜眉问话的娇声细语,只觉得自己就是一棋子,怎么又较上劲了?

喜眉挽着音顾,眼睛发光地直问:“音顾,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中间人毫不犹豫地把银子都丢进了耍碗的那边,喜眉欢呼一声抱住她:“音顾,你最好了……”

音顾自然而然地回抱了一下,又去牵住她的手,微微笑着。

喜眉这才知道自己一时激动做了什么,可是这时要把手收回去简直太难了,而就这么牵着,仿佛也不是太坏的事。她的手里顿时有些汗津津的,然后撇开了头,不好意思再去看子商,只佯顾着又开始的杂耍。

子商叹了口气,自己出些钱丢给了火圈那边的人,早知道自己出钱不就完了。不过这钱应该可以问音顾讨得回来的吧,美人在手,她这条求索之路看来是不远了。

想到这里子商倒有些幸灾乐祸,你若真喜欢上了二小姐,自然要过未央姐那一关,他可不信未央姐会二话不说的把人双手逢送。所以,等着瞧吧,那条路还没开始走呢。

你是帮他,还是帮我;你是问他,还是问我……

这类的问题最近喜眉经常问起音顾,而音顾总是毫无意外的选择了她。可是有些事情便像会上瘾一般,总想每一次都看到相同的答案,百看不厌。

而问得多了,喜眉也终于掉下了自己挖的陷阱。

这夜她们三人一同去了家花艺馆,馆里多是些风流才子携着佳人在那品酒咏诗,这佳人中不乏是各大青楼的红牌姑娘,未央里也有人前来。

子商原本就是蝴蝶一般的人,即使光了头穿了裟衣也不改其风流本。他趁着音顾领着喜眉去赏花之即忙放松了去找相识的人吃酒,所以等喜眉回头寻人的时候,竟怎么也找不着了。

“大概是见天晚了,回去了吧。”音顾则道。

喜眉跺了跺脚:“真是的,也不等等我们。”

“我们也回去吧。”音顾拖起喜眉的手,朝馆外走去。

喜眉左右看了看,发现已经许久没有和音顾单独走在一起了。她原想说什么,可出了馆后,街上行人见少,就这样慢慢地走着,一时也就不想打扰了这清静。

今日子商总算识趣留出了大好的时间,音顾微微侧头,眼中闪过笑意。跟着她走的喜眉脸上有一点儿迷糊,似乎遁入了满是白雾的世界,明明会向前走,却还是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

等回到宅子里的时候喜眉方醒悟过来,想想这一路竟然没有说一个字,有些冷落了音顾,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等门房说子商还没有回来时,喜眉便更不好意思了。

“怎么办?好像是我们丢下他回来了。”

“没关系,他认路的。”音顾淡道。

喜眉笑了笑:“也没问你是不是还要看那些花。”

“花事易谢,”音顾扫了她一眼,“我心不改。”

虽然离上次床榻之谈已经有些日子了,但喜眉还是很不习惯音顾这偶尔蹦出来的甜言蜜语。以前若是音顾这么说,她只会奇怪而已,现在只得微羞问道:“啊,你是要等他,还是随我进去?”

音顾自然是选了后者,而这后者等到了喜眉房门前的时候,音顾认为依然还是有效的。

喜眉眼睁睁地看着音顾怡怡然地跟着她进了房,不禁傻了:“你怎么进来了?”

“你不是让我随你进来?”音顾自然应道。

喜眉刚要解释,丫头们正巧送了热水进来,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音顾洗好了往床上一坐,笑得格外温柔……

第五十二章睡觉

果然,上瘾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乐得看音顾总是毫不犹豫地选她,乐得看子商那副苦恼的样子。虽然也偶尔会感到歉意,毕竟是她把子商拉到了宅子里。可是心里的窃喜是真实存在的,音顾就那般随意地坐于床上,越是笑的温柔,就越是让喜眉的心狂跳不止。

竟然有些,像真正的踏入洞房的感觉,或者,她认为踏入洞房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与庆登科成亲那会儿,因为从未见过面,所以盖着红喜帕时是忐忑居多,外面的喧哗与室内的安静成鲜明对比,睁眼也只有低头看着膝盖的份儿,加上头冠的沉重,她是没有多少新婚的喜悦的。以至于庆登科挑了她的喜帕后,她也只是有些好奇,然后心里似乎是淡淡的失望。

原来,是这样一个单薄男子,眼睛里也没什么生气。当时,若是一掀盖头,自己看到的便是音顾这张笑语俨然的脸,倒似乎是件极适于情景的事……

喜眉晃了晃脑袋,把心底无由的幻想驱散。她暗骂自己怎的这么不知羞,竟然会想到那些。于是,也不管音顾坐在床上了,她只迳自去洗脸洗脚。

音顾看看她眼底眉梢的羞赧,心里一直痒,等喜眉洗完了,叫丫头进来收拾完东西,她才招手道:“过来。”

喜眉磨磨蹭蹭地爬到床上去,直往床铺里面钻。音顾伸手一捞,便把她捞在怀里,惹得她惊呼一声,那脸热得可以烫点什么吃了。

音顾圈着她,替她把耳环之类的首饰卸掉,喜眉犹豫片刻,这才小声说道:“你不回房?”

“好啊,”音顾的声音从后面自在的响起,“要去也一起去。”

喜眉扭身瞪了音顾一眼,显然在音顾眼里,这无异于抛媚眼儿,怎么看都勾人似的。喜眉,自有天生的风流,她与那个子商不一样,她的自然之美,日后只能一人享用。音顾倾身启唇微咬了下她的耳垂,结果喜眉吃惊地又扭回头来,捂着耳朵直愣:“你……”

音顾慢慢扬眉,看来,那个庆登科在床上大概也有着圣贤书一般的礼教,还有就是,他真的不喜欢喜眉。若是喜欢,不会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她的任何一个地方,而看样子,正是如此。

她,至今还应算是一块璞玉。音顾微微一笑:“怎么了?”

喜眉背上僵硬的,脸也微僵:“你……怎么乱咬……”

音顾眨眨眼,指了指那儿:“看起来很好吃。”

喜眉莫明其妙的拽了拽自己的耳垂,那儿立即就发红了:“这哪是能吃的?”

音顾刚想说什么,门外便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谁啊?”喜眉赶忙应道,又移开了些身,好使自己是自然而然退开些的。

“我是子商,”子商在外面问道,“你们都回来了吗?我去敲音顾的房门,怎么没有人应我?”

喜眉撇了撇嘴,轻轻推了音顾一把,音顾没有说话。

外面子商却还在叫着:“音顾在里面么,能不能请出来说话?”

音顾皱了皱眉,只好披衣下地,喜眉朝外应了句:“来了来了。”音顾猛地回头扫了她一眼,这才朝外走去。

喜眉被这一眼钉在那儿,音顾似乎很不满自己把她推出去,难道,她真的已经做好了选择?喜眉的心怦怦直跳,有些坐立不安了。她伸长了脖子想往外面看去,可是又很不好意思去偷听。等音顾走出门了,她便开始纠结,因为,如果音顾真是选了自己,那自己又当如何?

音顾,似乎不像会给自己太多时间去考虑,找一个承诺说一辈子会对自己好的人太难,哪怕她同为女子。

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外面,开门后子商见到出来的是音顾,眯起眼笑了笑。

“你果然在这儿?”他鬼鬼祟祟地朝门缝里看去,小声问道,“你今晚要在这边过夜?”

音顾反手提了他的衣领退到走廊外:“何事?”

“让我明天回未央去吧。”子商笑道,“我看喜眉若是愿意让你留下,我也差不多该功成身退了,”他了头顶,“虽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只要姑娘你高兴,我也就没什么怨言了。”

音顾想了想,道:“你暂时回去也罢。”

子商松了口气,眼看音顾脸色还是有些不善,看来自己贸然敲门还真是敲对了:“别板着脸嘛,我不打扰一下,她哪里会紧张呢。”

“哦?”音顾似笑似非地扫了他一眼。

子商的脖子顿觉紧了紧,自然不敢说他就是刻意来打扰的,不过音顾也估计看出来了,他只好乖乖地合什道:“夜深了,子商先回房了。”

音顾也转身回了房,不过这回局促在床的是喜眉。她一见自己进来,便划拉着床沿问道:“他这么晚了,找你做什么?”

音顾仔细关好了门,应道:“他明天会回未央去。”

“哦?”喜眉忙道,“他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喜眉张了张口,觉得又不好问了。

音顾见状,只得主动接应道:“未央里忙,就是他也走不开的。”

喜眉点了点头,看着音顾又走过来,她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音顾倚在床边,看着喜眉低垂的双睫微微直颤,像蝴蝶扇动着羽翼一般:“好。”她说罢便脱鞋上床,然后让喜眉躺到了内侧。喜眉躺下后便死死地闭了眼睛,整个人一动不动。

音顾曲肘枕头,侧身看着她,她的眼珠明明还在眼皮底下转动着,哪里像困着了的人。音顾便说道:“睡不着么?”

喜眉使劲闭了闭眼。

音顾倾过身去,碰了碰她的嘴唇:“喜眉?”

这回喜眉并没觉得不舒服,却还是蹙起眉心。过了许久,再没听到音顾的声音,她这才鼓足勇气睁开了眼睛,却掉进了音顾的等待里。音顾伸手揽住她的颈部,记得许久许久以前,她曾有过一时的冲动,想要掐住这手中细致的颈项,却没想到真有这么一天,不过方式不是那时的残虐罢了。

喜眉与音顾离得极近,她不知道一个女子的手力也可以这么大,迫使自己与她几乎身心相贴着。

“我怕……”喜眉脱口而出。

音顾正是等着这一刻,她缓缓摩挲着喜眉的后颈,低问道:“怕什么?”

喜眉把头埋在音顾肩边:“怕你。”

音顾扬眉,没有说话。

喜眉继续道:“你那么厉害,我说不过你。你如果有心,我也一定逃不过。可是,万一有一天你觉得我无趣了——”她紧张兮兮地抬了抬眼,“你看,我是被人赶出来的下堂妻,虽然也认识那么几个字,却大体上是没什么本事的,如果有一天你厌了,”喜眉几乎不敢想象,“而我又太过依赖了你的话……”

“我喜欢你依赖我,”音顾吻了吻她的额头,又缓缓地将双唇下移,“试着相信我,如果你不够好,我不会想和你在一起。”

喜眉无力地伸手紧揪住音顾的衣襟,极为被动地跟着感受音顾烙下的每一个印记。夜是静的,一切都是无声的,于是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是再负荷不了又竭尽全力的支撑着自己。脑子里还是一片迷糊的喜眉再说不出反抗的话,她觉得音顾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似乎自己再一点态都不表,就实在过意不去。

音顾不要了什么?不要了门外那个子商,她刚才独自一人在房里的时候,有一刹那以为音顾会跟着子商走,可是音顾毕竟是把门推开了,于是喜眉只好不知所措地归整着自己乱腾起来的心,唯一的借口,便是困了。

可是,音顾居然睡下了还是没有放过她。

音顾的手顺着喜眉的后颈一路往下,喜眉来这素青城的路上已经渐渐养好了身子。即使是隔着衣料也能到的软柔令音顾十分留连。可喜眉却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在她的记忆中,肢体接触是夫妻必备的,可若是过多了,就又充满了□的意味。

那不是良家女子应有的放纵。喜眉一声不吭,却带着哀求的神色望着音顾。身后那只手会让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这感觉如此陌生,她简直带着一些恐惧了。

而且,再没有以药为名,这回她是清清楚楚的知道音顾想要干什么。即使不是男子,也会让她的身子得到愉悦,这个在之前她就有了难以启齿的明了。可那毕竟是有着借口的,想到时也自欺自的心安理得,可现在再没有借口让她逃避了,如果音顾真想做,如果她真允许音顾继续下去……

情动中的喜眉,是极媚的。带着一些挣扎一些犹豫一些困惑和她自己也许都不曾注意到的那极微妙的欲拒还迎。

音顾便体味了这个瞬间,吻住了喜眉。

唇舌是用来干什么的,对于音顾来说,除了吃饭,她也不怎么爱说话。为了练习身手,倒也试过用牙齿碎绳用舌尖含发暗器,可是仅是这些。

如此认真而执着地去挑战另一双唇,这还是第一次,想来,她与喜眉也是一样。

只不过,她比喜眉要大胆一些,要无所顾忌一些。

所以,被压制的“呜呜”直叫的人是喜眉,被吻得喘不上气的也是她。

最后被放开时,喜眉唇色如晶,脸上却是可怜万分,眼眸里也似含了泪水,却让音顾愈发欲罢不能。

喜眉见音顾又要靠过来,忙一把将音顾的头抱住,交颈相依,嘴里却是一连串地喊道:“我要睡觉,我要睡觉,我要睡觉……”她说着为了不让音顾再有所动作,便紧紧贴着音顾的身子,还略挤过来了一些。

音顾的鼻端嗅到了喜眉的香气,又被这软香温玉半压着,倒有些乐在其中了。她伸手抱住了主动投怀却不知的人,微微笑道:“好,睡觉。”

喜眉心里大松了口气,却依然不敢放松地紧圈着音顾。可她自然也发现了这处境的尴尬,转念又一想,反正看不到正面,现在,哪管那么多……

一夜深拥,浑如一体,喜眉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全身都酸痛不已。

她慢慢松开了麻痹掉的手,然后深深的呼吸了几口,翻身坐了起来。

外面已经有些光亮了,音顾却还睡得很熟。喜眉有多次被音顾惊吓的经历,所以这回她仔细研究了许久,得出的结论是这回音顾真的还没睡醒。昨夜就这么抱了一夜,再看着她,觉得很亲切很亲切了。

喜眉说不上自己心里这到底是什么感觉,爱这样的字眼她只要想想便会觉得羞涩和不可想象,可是,她伸指轻轻点了点音顾的脸颊,竟然觉得万分甜蜜,于是,她再也不去深究了。

爬过音顾的身子下了床,喜眉一边盯着床上的动静一边轻手轻脚的穿衣,然后拿了盆出去洗脸。

洗完了脸她正叮嘱着丫头让厨下温热着早饭留着给还没有起床的音顾吃时,就看到子商晃晃悠悠地从他房里出来。

看着那光头喜眉心里十分内疚,不管如何,应该没有谁愿意把自己剃成这模样吧。

“子商,吃了早饭么?”

子商一抬头就看到喜眉婷婷玉立在路边,虽然手上还端了一只铜盆,可却一点也没影响到她的动人。子商酸溜溜地上下打量她:“二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喜眉忍不住伸手捶了捶背:“啊,有些酸痛呢。”

子商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二小姐还挺胆大的,竟然真答了出来。而喜眉一见他这吞了鹌鹑蛋的样子就立即知道他想歪了,忙极为心虚地摇起手来:“不是,我只是睡的姿势有些别扭……”

子商懒懒地收回神情,口颂佛号道:“阿弥陀佛,我又没说别的。对了,我要回未央了。”

喜眉一时之间差点被他这装腔作势给糊弄过去,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干净,很是惭愧。这会儿只好讷讷说道:“那我也随你去一趟吧。”

子商扬眉,回头看了看她的房间,里面竟然没有动静:“她还没有起来?”

喜眉略有不自在地答道:“嗯。”

“好吧,”子商点了点头,突然道,“要走,现在就走。”

第五十三章换人

音顾一觉醒来,身旁空无一人,房内静悄悄的。她掀被下床,坐在铜镜前,望着里面面色犹带懒意的自己,难得的发起愣来。

在她决定离开离伤城时,有人也把自己摁坐在铜镜前,扳着她的下巴说,你好像一个迷了路的人,不知道自己心的归宿在哪儿,定不下心的人自然浮躁。出去也罢,只是记着至少要找到一个可以填满你人生的东西再回来。再不要这般空洞……

音顾对着铜镜左瞧右看,然后朝自己微微笑了笑。没有刻意追寻过什么,但既然找到了,就绝不放弃。

不过,那个被她直想往心里塞的人到哪里去了?

音顾穿戴整齐后推门出去,就近并没有听到喜眉的声音。有个丫头正好路过,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竟然跟着子商回未央去了。音顾挑了下眉,独自一人吃完了饭,便坐在房里看书。丫头端茶进来,见她一个人真有点儿孤单寂寞似的,平日里哪天不能三个人吵吵闹闹的。她倒着茶,鼓足了勇气问道:“音顾姑娘不去未央么?”

音顾翻了一页书,淡道:“不急。”

丫头并不知道她说的急指的是什么,不好再问下去,就退出房了。

音顾用书拨弄了一下窗子,窗外一枝树干几欲伸进来。这树枝头上绿叶繁茂,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入了夏季。

有一点微风拂面,音顾放下书,托着腮凝视着那些晶亮的绿叶。

昨夜喜眉虽然没有直说什么,音顾却是感觉到了她的动摇。今日她再去未央,兴许真是有所迷茫,去问她姐姐去了。何况喜眉心中藏不住话,总得给她个渠道不是。音顾也很想知道,未央会是什么态度,被夙命选中的人,应该不至于那么死旧吧。至于子商,被削了头发的他,对贴近头皮的锋利应该会有所警惕才是。

可事实证明,人虽然只有一条命,有时候却会生出无穷的胆量来。

音顾醒来的时候喜眉已经走在路上了。一开始子商完全提不起神的样子,喜眉认为有自己的因素在里面,所以也没好意思说什么。子商摆了半天谱,这二小姐就是耐得住子死闭着嘴,他只好开口问道:“昨夜你们怎么丢下我就走了?”

喜眉不安地转了转脖子,回道:“我们以为你已经回来了呢。”

“怎么可能,”子商气道,“我只不过看中了两盆子花,想去买下来送给音顾,结果转个身你们就不见了,真是辜负了我一番心意。”

喜眉犹豫了一下方问道:“子商,你真的很喜欢音顾么?”

子商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喜眉放慢了脚步,不再看他,又沉默了下来。

街道上已经有些人了,其中一些或推着小车或挑个担子,最不济也是挎着个盖着布的竹篮,都是行色匆匆的生意人。路边也铺有一些地摊,她慢慢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却提不起半分兴致要上前买点什么。

子商见她似是认了真,便忙又道:“喜欢是喜欢的,却也觉得不怎么适合我。”喜眉听罢,双眸顿时就亮了,几乎掩饰不住的热切目光令子商感到很愧疚,只得又说道,“何况我还喜欢不少姑娘,几天天下所有女子,都有她的可爱可怜之处,我只恨这颗心不够博大啊。”

喜眉被他捶顿足的模样引得一笑,复又指着他的头顶有些忧愁地说道:“可是……”

子商了已有微刺的头顶,晃了晃脑袋:“这算什么,我曾经还为一位宏京里的姑娘奔袭百里只为一眼,一双腿都要跑断了呢。”

“哦,怎么回事呢?”喜眉忙追问。

子商一滞,难道得继续编造下去圆回谎来?他只得打哈哈道:“往事不提也罢,免得又伤心一回。”

喜眉果然不再追问下去,只体恤地笑了笑。

子商双手枕头,也不管身上袈裟要穿得庄重,连佛珠都滑落到了臂膀上。他品咂了一下喜眉的反应,看来音顾已经撬开了她的脑子。他叹了口气道:“还是她厉害碍……”果然有杀伐决断之气魄,连二小姐这种仿佛带着天然屏障的人都攻破了。真不知其间她们是怎样较量的,天真的二小姐又是怎么应对心思深沉的音顾的,可是结果无论怎么看,都是二小姐在节节败退。思及此处,他看着喜眉的目光都有些怜悯了。

喜眉见状便了自己的脸,疑问道:“你怎么这么看我?”

子商忍了忍,又还是秉着为天下女子考量的原则,话语藏半地说道:“音顾是个很聪明的人。”

“我知道啊,”喜眉道,“她可帮过我不少忙。”

“若是谁有一点小伎俩,在她面前估计是遮掩不过去的。”子商又叹道。

再不济,喜眉此刻也听出了子商是话外有话,便站住了脚步。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了青楼这条街头的门楼下,她咬着牙看着脸上怪异的子商,认真地想了想。子商却也不再说话,开始有事没事地头,等他到第五圈的时候,喜眉终于神情一动,有些惊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光头,是音顾剃的?”

子商连忙摇手:“我可什么都没说。”

喜眉低着头又往前走了几步,猛然转回身道:“这光头,不是你自己想剃的?”

“说的真稀奇,”子商嘴角抽动,“我至于这么糟蹋自己么?”

喜眉微露不解之色,又转回身去走着,走出数十步,再次回转身来,失声道:“你不会是被她看穿了我们要去试探她吧?”

子商表示遗憾的耸了耸肩。

“完了、完了。”喜眉急得团团转,脸色也有些发白,“她肯定不喜欢我这么做的。”

“不喜欢也做了,何况我头发也没了,”子商这回倒是嘻嘻笑道,“你也不算没受到惩罚,最近心里也不太好受吧?”

喜眉愕然地瞪着子商,原来自己那点儿小心思他是一清二楚的。可是,连他都清楚的话,那音顾岂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闹别扭?

因为不想看到他们在一起,又找不出原由,所以这些天才总是和子商吵架,可是那个人却总是冷眼在一旁看完,最后才拉自己一把。

喜眉一动不动地站着,心里开始生气。

子商观察了她半天,见她脸上是风云变幻,最后得要下雨似的,只好劝道:“她是真喜欢你,才会这么用心的。”

喜眉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朝未央疾步走去:“不理你了,你和她是一伙的。”

子商心里有些后悔了,好像自己是损了夫人又折兵,忙追上前道:“你不知道她有多厉害,她开了口,我不敢不从啊。”

“叛徒!”喜眉朝他做了个鬼脸,一甩头上了未央的阶梯。

子商暗中叫苦,只得先跟上再说。

这两人一口气冲到大堂里的时候,旁的人看到都吓了一跳。有眼力劲的姐妹立即上来揪住子商的耳朵:“怎么回事,怎么惹得二小姐脸色这么难看?”

子商连连求饶:“我的好姐姐,天地良心,我真是为了二小姐好啊。”

喜眉指着他嚷道:“你要为我好就不会把我蒙在鼓里。”

子商有苦难言,围上来的姐妹们听罢便也嚷着让他给喜眉陪罪,更有甚者笑着直踢他脚肚子,非要让他跪下不可。

喜眉原本怒气冲冲,现在见他被围攻起来,那身袈裟都要被撕扯了下来,实在有些狼狈,就忍不住笑了,跺了跺脚道:“我要找我姐姐。”

大家便起着哄把子商架到了未央房前。

“什么事啊,这么吵吵?”

未央一说话,所有人便都静了下来,只无声的继续掐打着子商,然后朝喜眉递眼色。

喜眉一听到姐姐的声音,顿时就满腹委屈:“姐,是我,喜眉。”

一会儿后未央把门打开,没想到外面乌泱泱一群人。她皱了皱眉,看了眼中间躲躲闪闪的子商,便点了点他:“进来。”

大家齐笑着把子商推了进去,喜眉也跟着进去了。

未央的房间不算大,似乎也算不得未央里最好的。不过里面陈设十分雅致,又有淡淡的香气一直萦绕着。

未央拉着喜眉坐下,剥了几颗荔枝放在碟子子推到她面前,“吃吧,刚采来的荔枝,鲜着呢。”

喜眉本想说话,被未央用眼光制止住,她只得吃了几颗,果然嫩香多汁。未央继续剥了下去,一会儿后两姐妹便把一挂荔枝吃得差不多了。

等手上口里终于寻着了空,未央这才扫了眼一直垂手立在她身旁的子商,不禁笑骂道:“猛这么一眼看你,我还以为进了寺庙呢。”

子商眨着桃花眼陪笑,不待说什么就又听到未央接下去说道:“我看你穿得也挺合适的,干脆把你送到城里的寺中去修行几天好了。”

子商扯着袈裟,也有些委屈了:“未央姐,你怎么和音顾姑娘说一样的话呢。”

喜眉哼了哼,小声说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未央轻拍了拍她的手,这才微微正色道:“说吧,怎么回事?”

子商倒是想说,可是又拿不准该不该现在说,他只得朝喜眉看去。喜眉被他这么一看,脑子里也“嗡”地一声,猛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万一跟姐姐一告状,那她岂不是就会知道自己和音顾……那什么……

喜眉顿时坐不住了,只在椅子里乱磨了几下。

“得了,”未居不忍看她这么忐忑,挥了挥手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一些。”

“啊,你知道什么呀?”喜眉忙问道。

“你把子商借了去,不就是为了气音顾么。”未央笑道,“到头来,却是被她所气到了吧。”

喜眉和子商双双在心里佩服起她来。虽然说得不完全对,可却又没有什么错。

“你也是个没用的。”未央指了指子商,转而又道,“不过音顾也不是那么好骗的,算不得你们输了。”她看着妹妹,“不过,喜眉,你真生气了?”

喜眉愣了愣。未央又道:“你若真生她的气,姐姐可以帮帮你。”

喜眉撅起嘴唇,面有不甘,可却还是说了实话:“生气……好像倒不至于。可是她就欺我没什么弯弯肠子,所以像猫捉老鼠一般呢。”

“这还不简单?”未央扬了扬长眉,“她能反用子商来气你,你自然就可以用别人气气她,免得以为我们越家的姑娘这么好欺负。”

“对,选个厉害点儿的。”子商在一旁也是双目放光,跃跃欲试地出着点子。

未央沉吟了一下:“让湘琪来吧,一则是你们足够熟悉,二则份量也是够的。”她轻点了下桌子,“就这么办吧。”

喜眉听得简直有些惊悚了。她还以为姐姐会把那个子羽提出来,可是却生生没想到她会说个女子。难道姐姐看出什么了……

未央也不点破喜眉的心思,只微微笑了笑:“怎么样?”

喜眉硬着头皮,脑子里却也突然想看到如果音顾见了自己与别的女子举止亲密,会是什么反应——未央的这个提议,好像实在有些诱人,喜眉也忍不住心动了。既然姐姐没提,她也干脆装一回傻,点头道:“那就借湘琪给我。”

子商欢呼一声,立即主动要去找湘琪找来。在他看来,未央姐真是找了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这回,音顾总不好把湘琪这么一个大美人的头发也剃了吧。

找到湘琪的时候她正在喝粥,听他在耳边这么一说,满口的粥都差点儿喷了出来。其他的姐妹们可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失态,莺莺燕燕笑做了一团。

湘琪郁闷地擦了擦嘴,叹气道:“早知如此,就绝不该把那些话说给你听。”说罢便起身跟着子商走,等到了未央房中时,心里也觉得有趣了。喜眉极乖地坐在未央身边,见到她便露了些羞赧神色,令人很想逗一逗。

未央朝她招了招手,又对喜眉道:“随子商过去拿几捆荔枝,呆会儿带回宅子里去吃。”

等喜眉走后,湘琪坐下自顾自的倒茶喝。未央瞧着她,说道:“也不问我为什么让你去?”

“你总有你的理由,我这不正听着么。”湘琪温柔笑道。

未央点了点头:“一是试音顾,看她到底怎么想的,都盯我妹妹这么久了,也不要来这里说个实话;二是试喜眉,其实这才是重点。”她顿了顿,又道,“她嫁了个不好的人家,掉了孩子又被休掉,心里肯定有些怨气。她若是因此而对男人有所记恨,就算现在愿意与音顾在一起,将来也许还是会后悔,到时候若想再嫁男人,就会生出更多痛苦来。”

湘琪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才会在半路上安排那个抢绣球的事么?”

未央点头:“那个不提也罢,总之,她要了解自己的心才行……”

“我知道了。”湘琪道,“二小姐很可爱,我愿意帮她。”

未央点了点头:“你就不要去住了,多走动走动就行。”

湘琪施施然起身,行了一礼,微笑着退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星星

后来因着未央的一句“得了,让她且等着,你住几天再说”,喜眉便在未央里玩了四天才回宅子里去的。

未央里的姐妹们有些还没见过喜眉,顿时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纷纷送些小物件,又总是拉了去吃好吃食。喜眉从来没有和这么多的姐妹们相处过,起先碍于她们青楼女子的身份,有些话语不开,相处一天下来后,便疯玩到一块儿去了。

未央也不阻止,她很少出现在大堂周围,多半都是子商子羽两个公子领客人。而只要一等里掌了红灯,姑娘们就很自觉地把喜眉送到后院,各自回房去。后院那里是客人不可接触的地方,喜眉则是一块纯白的布,无人想她被沾染到前堂的那些胭脂粉气。

等月去日升后,未央把门一关,又成了女儿们的天下。

喜眉没有什么深沉心思,过得两天,便被几个姑娘看出了有心事。她们打听了半天,方知道一点,便合计了一下,令厨房做了些点心,请喜眉到大堂池边来坐坐。而喜眉来时身边又还跟着几个人,叽叽喳喳,绿衣红衫,直花了人眼。

等吃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怎的把话题转到了驭夫术上面。喜眉开始并不觉得怎样,只拈着小点心吃着,听得十分有趣。可听着听着,姑娘们的话便总往房事绕上去,她便有些扭捏了。好在大家有些眼力,忙又把话挪开。

“我看这夫妇之间,女人再贤良淑德,也绑不住男人的心。”其中一身姿高大的女子跪于一圆色锦布包上,压低了声音仿着男人的语气,“我那夫人在家只会说些丧气话,哪里知道我的苦处,可是出去谁不说她贤惠,倒只怪我不肯呆在家里……”

大家被她惟妙惟肖的模样逗弄的笑做一团,另一女子笑叹道:“谁说不是呢,咱们哪管他什么好不好,进了这个门,自然就是要让他愉悦的不是。”

又有人心领神会地接道:“可是若是我从了良嫁了人,自然不会让他有这样的抱怨。得先把他的秉个透彻,适当的时候把线放一放,让他知道知道你的好,然后再紧一紧那线,别让他把心玩野了。还有就是要记得对自己好一点,别一嫁了人便去做什么黄脸婆,到时候夫君看都不看一眼,再哭就来不及了。”

“可是咱们天生丽质,想做黄脸婆也不行呀。”马上有人佯装苦恼,被旁边的姐妹乱捶了一番才又说道,“有时候喜欢上一个人也是不由自己,感情有了,情却不一样而有个争吵是很自然的。不过这种事情不是一个人就说了算的,如果闷在心里,只会让自己难受。所以,最重要的是交谈、沟通。”她转而很得意地笑道,“像我就很在行如何与人沟通的方式。”

马上有人推了她一把,笑道:“得了吧,你对在床上如何与人沟通很在行才是。”

大家立即哄笑了起来。

“在说什么呢?”湘琪披了件薄纱,摇着团扇,笑着凑过来问道。

喜眉原先听得有些发呆,刚才那人的话虽然听着轻佻,却不无道理。自己现在在这儿疑心着音顾,却还没有与她见面寻问过,就这么独自判定了是对方的错,是自己受了委屈。那日决定不回宅子里去,她思来想去,还是让姐姐差了人去宅子里告知了一声。按子商的话说,这也是个试探的法子,看看音顾是什么反应。可等那人回来后一问,她便隐隐有些难受了。音顾竟然未置一词,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已,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既是如此,喜眉便赌了气当真住了下来。

现在扳扳手指,两天过去了,宅子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传过来。

难道音顾都不会想她的吗?喜眉咬着牙坐在那想着。周围的姑娘们笑得不知何是忧愁一般,反倒自己不知难受个什么劲。

“喜眉。”湘琪见她发呆,便拍了拍她。

喜眉一抬头,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最近几天热得慌,大家身上的衣服都开始越发的轻薄起来。可是她这是第一次看到湘琪穿着半透的纱衣,显露出里面绣着莲花的裹,又能看到她细致的腰肢真真不盈一握。而她的袖子高高挽起,手臂白如玉藕,腕间一对青玉镯子,更衬得肌肤越发细腻有泽……

她还以为像湘琪这种温柔内敛的女子,应该永远都穿着端庄衣襟满扣,哪能想到她这般清凉肆意模样,而最妙的是,她也不因如此就显得风尘味十足,依然还是举止优雅,笑语动人。

喜眉看着看着,心思便又走远了,因为她突然之间发现,音顾把她剥光了好几次丢到床上,而她却从来没有看过身无衣着的音顾,甚至这般半露着的也没有……

想来,真是好不公平。

湘琪一来便有人让开了位子,她坐在喜眉一旁,有趣地看着这位二小姐的反应。她起先似是被自己这打扮惊呆了,然后又不知为何生起气来,那撅起的红唇真有让人一亲芳泽的冲动。

“湘琪姐,笑什么呢。”她身旁的人轻撞她的肩,掩口笑道,“好像从没看过湘琪姐穿这么薄的衫子,赶明儿天真正热了,你还不得全脱了出来见人。”

湘琪用团扇轻拍了这妹妹一下:“不妨来比比,看到时候是谁会脱个光。”

“湘琪姐,人家天天都要脱个光的,不过是在床上罢了。”

“你这么牙尖嘴利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个姑娘说笑着便打了起来,从桌后打到桌旁,从池边竟然翻进了池子里。池子里的粉莲开得正艳,大堂顶上的琉璃瓦透着阳光直下来,又有铜铸的鹤嘴里飘出些烟香,真起来真似仙境瑶池一般。顿时所有的人都在岸边感叹着看起热闹来,湘琪则趁机把喜眉拉走了。

两人去了后院的花园,这里是湘琪最爱呆的地方之一,有些花草都是她自己亲自伺候的。湘琪拿剪子剪了一枝刚开好的紫色木槿花在喜眉的发鬓,笑道:“以后想戴鲜花,不必去街上买,来我这里摘就是了。”

喜眉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轻抚了下头上那娇嫩的花瓣,微微暗下脸色来。

“怎么了?”湘琪轻柔地问道,“想她了?”

喜眉脸色顿成红色,有些哀求地看了她一眼。

湘琪知道她不好意思,便不再问下去:“再过两天又会到一批新鲜荔枝,是夫人说你喜欢吃才让人千里迢迢去买的,所以等等吧。”

“嗯。”喜眉低应了一声,把那花取下来拿在了手里把玩起来。

湘琪在心里低叹了口气,看来二小姐怕是已经很喜欢那个音顾了。可女子之间的感情难道就会比男女之间要更为牢固?

她也不知道……

又过得两天,喜眉终于要回宅子去了,两箱子荔枝也带了过去,湘琪并没有跟着,子商也是立得很遥远地挥着手告别。

仿佛很是去赴个什么宴,连喜眉心里都有些凄凄凉凉的。这四天来音顾对她不闻不问,她甚至从没有离开音顾这么长时间,而这也已经是她的极了。

回去后,一定要问个清楚,她为什么这几天都不理自己,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难道就不可信了,还是说来说去,自己只是她的一个闲时玩偶。

在迈进宅子的那一瞬间,喜眉甚至有种音顾已经不在这里了的恐惧。这感觉一下子就摄住了她的心,几乎连呼吸都要没了。

立在大门边迎她的是徐氏,徐氏命人搬了荔枝进去后就直看着喜眉笑。

喜眉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只觉得她笑得颇为意味深长,可是一开口问她她又只是摇头,只会抬手指向西边。

这宅子原本是很小的,当初被未央买下来后,唯恐不够用,就又买了邻家的院子。两座宅子中间的高墙被削了许多,在中间弄了个洞门,又沿墙左右各开了两扇雕花漏窗,便算是一家子了。

徐氏手指的西边,便是这后来凑的小宅子。

喜眉好奇,便随着徐氏朝那边走去,一路上又碰到几个丫头,行了礼后都掩着口笑着,喜眉心里便像被猫儿抓挠了一般,加快了步子朝西宅子小跑了过去。

院墙上的漏窗开得并不高,见不到刀痕的雕刻出来的人物花鸟喜眉也十分喜欢,可是她现在没有心思去看这些,只是透过漏窗朝里面张望了几眼,心里便顿时跳得快要蹦出来了。

再也顾不得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徐氏,喜眉冲进了洞门里。

洞门里外,两方天地,只隔四日而已,喜眉完全想不到这是怎么变出来的,于是有些看得傻了。

西宅子里有几间厢房,原本一直是丫头们居住的。这里的院子很大,一片空地空荡荡的,不过经常被用来晒放衣物,以前,仅此而已。

可是,那院中一张木榻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木榻端端露天放在院中间,正是一张竟约有十尺长的罗汉榻。榻的围栏里镶着整块的玉石,一看上去就价格不菲。

喜眉微微转目,身侧方何时摆着一只大水缸?走近了去方发现这是一只石雕鱼缸。鱼缸也有半人多高,里面盛着清水,水面有几片荷叶,也不知怎么这般鲜绿鲜绿的。叶子下清波微动,竟然是一双锦鱼正在水中上下追逐嬉戏,颇为逍遥自在。

喜眉眼睛微热,捂住心中,似乎知道了什么。她再抬眼看去,才发现惊喜还没有完,围着院子,廊前几乎整圈都种上了芭蕉。这芭蕉一看便知道是从别处移植过来的,不然哪来这么大的叶片子……

院里静悄悄的,刚从嬉闹无比的未央回来,喜眉有些不适应,但是更重要的是有个人到现在都还没有露面,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音顾——”

某一颗芭蕉叶片摇动了一下,被叫的人从后面转了出来。

这人正是音顾,她挽着袖子,手里抄着一把铲子,脚上全是泥土,头上满是汗水。

她见到喜眉却是皱了皱眉:“你怎么就回来了?”

喜眉呆呆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她的音顾变成了个乡下女子,竟然拿着把带些臭味的铲子在干活?

音顾瞧了瞧手里的铲子,不作声地又转到了芭蕉叶后,把用来肥土的动物粪便拌了土填盖了这颗芭蕉,然后提了桶子到屋后的井边洗净了手,这才又出来。

而出来时,喜眉还是呆呆地立在那儿,仿佛还没有醒过神来。

如此,这四天的功夫也不算白费了,音顾淡淡笑了笑。

“这到底……是什么?”喜眉梦幻一般地开口,眼里还在看着这些好似凭空生出来的物件,脚下却依着直觉走到音顾身边。

“你去做客,我闲着没事,便把这里弄了弄。”

“四天……”喜眉喃喃道,“四天,你做了这么多?”

“也不是什么难事,”音顾指了指那些芭蕉,“不过这东西据说冬天移种更好,不过我等不了,希望它们能活下来。”

“嗯,一定能的。”喜眉狂点头,满脸的崇拜之情,“这简直和那画中一模一样……”

“对,”音顾拉着她走到榻旁坐下,“这上面再躺两个人,就更像了。”

喜眉满心都为音顾的举动所感动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音顾微有笑意的语气。她隐约觉得自己这几天的生气、担愁、难受都是那么的多余。所有情绪都消散的时候人也变得柔软了,她渐渐斜过身子去,把头搁在了音顾的肩上,也觉得姐姐她们为自己所想的法子,是不是没有必要进行了呢。

音顾顺势揽着她的腰,指着厢房道:“我让丫头们都收拾出去了,我们的东西都搬来了这里。天气眼见着热起来,屋里要是呆不住,咱们就睡在外面,睁了眼还可以看星星月亮呢。”

“真好……”喜眉微眯着眼,整个的被音顾的话带着走了。她眼前甚至出现了一幅画面,夜晚凉风徐徐,她靠在这榻上小憩了片刻,再泡些清淡的茶饮着,竟然,就似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第五十五章白头

事实证明,痴梦是美好的,现实却有一点儿残酷。

中午,骄阳似火,烘烤着院中间的大榻,喜眉微挨一点儿身便被烫得直跳起来。

“怎么办……”她拉着音顾,发愁地问道。

音顾沉吟片刻,叫了下人去买些木材来,不过两天便搭起了个凉棚,凉棚下原想种些带藤的花籽,不过喜眉看中了会爬藤的苦瓜黄瓜,觉得这样更有意思,音顾便依了她。

观察着那些芭蕉能不能活,时刻注意着不要让鱼缸里的锦鱼饿着肚子,还要给小菜苗浇水,喜眉这几天有些忙。忙到许多事情都没有注意到。

比如到了晚上音顾很自觉得跟着她进了房,但是因为她白天东转西转的原因,倒在床上就能立即入睡,自然不会看到音顾微皱的眉头。两天下来,她便看到音顾立在那排芭蕉前面无表情地想着什么。她也算有些了解音顾了,所以总觉得音顾不像在想什么好事,那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冷光吓得她赶紧护住身后的芭蕉,追问起来。结果,才知道,音顾竟然在考虑是不是要把这些东西给拔了。喜眉自然不肯,对于她来说,这是音顾送给她的不亚于那枝鲜花的美物,她只有仔细经营了才能对得起这份用心,哪能让她反尔。等问及音顾为什么要这么做时,这人又成了闷葫芦,只是面色不好罢了。

为了让音顾打消这个念头,喜眉也是想尽了办法。夜幕降下后,院子里有些儿风了,她把吃晚饭的地方直接选在了榻上,搬了那如桌般大的榻几,招呼着丫头端上好菜,然后在凉棚四角各挂上灯笼,再把音顾客气地请过来。

音顾自然不会跟她客气,见她要爬到榻的另一边,便一把把她抓过来同座。喜眉不敢反对,乖乖靠着她坐下。

见到音顾时喜眉起先是呆了呆的。今日太阳猛烈,现在尚有余温,她喜欢拿把扇子去热,音顾却嫌麻烦,随意换了件凉快的衣裳就出来了。不过这凉快是凉快的,轻薄自然是免不了,所以喜眉依稀可以瞧见她的一双长腿,又见她赤着足只踏着双木屐,连足背的曲线都觉得那么美,便觉得果然音顾若是不穿衣服,一定极有看头。喜眉发现自己竟然动了吓人的歪脑子,便忙扭开头去看向别处。

西院子后门外有棵皂荚树,虽然不高树干也有些扭曲,却还是十分壮的。上面的树冠有些像稀松的头发,据说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树上结的皂荚都被人撸去洗衣物,年年复此,这树就长得不是那么好了。

这皂荚树虽在院外,可树上已经有知了停歇了,入了凉夜也还叫唤几声,喜眉与音顾便是在这嘶叫声中吃饭的。

多吃得两口,喜眉便又觉着热了,一把团扇扇得呼呼作响,散发都跟着飞扬起来,又直往一旁的音顾脸上拂去。有些微痒的感觉,音顾眯了眯眼,享受着这连带的风,把菜送到口里细嚼慢咽。

在吃东西这方面,喜眉向来是有些急子的,总是一碗饭吃掉了,音顾才将将空了半碗。这个时候她就开始说话,天南地北的,知道不知道的,总是给音顾当个乐子。

饭后丫头把荔枝端了一盘子上来。到了这里,喜眉才真正知道当初音顾刁难过那个麻子跑堂的什么“白满头”是怎么回事。这宅子底下便有一个冰窖子,据说当初是因为姐姐喜欢吃冰镇过的杨梅才想法子弄的。这会儿冰窖子又起了作用,那些荔枝搁在里面一时半会是不会坏了。

喜眉接过盘子便开始剥荔枝,这两天来每次剥得第一颗她都给了音顾吃,讨好之心溢于言表。可是,大概荔枝是热的原故,音顾觉得多吃两颗下来,心热直冒。她干脆握了喜眉的手,不让她继续剥下去。

“怎么只剥给我吃?”

喜眉眨眨眼,疑道:“你不是很喜欢吃吗,我剥的时候也不见你说话啊。”

“……”音顾终于知道砖头砸在自己脚上了,她起初只是很享受喜眉替她“剥”的这个动作而已,尤其嘴唇偶尔会触碰到她的指尖,令她总想将口再张大些,连那两青葱玉指也一并吞进去。

好在这只是想想而已,喜眉去了未央几天,这才刚回来,她不想再把人给吓跑了。

不管她在未央里发生什么事,看来都敌不过自己的影响力,否则她早该提点什么了。

想到这个音顾心情又好了些,伸手去剥荔枝给喜眉吃:“这东西不可吃太多,火气大。不过皮却是很凉的,可以降火。”

音顾做过大夫,她的话喜眉自然是相信的,可是想想这东西一表一里,竟然完全相反,她便也觉得有些意思了:“我听过‘风能使人凉爽亦能助火成灾’这样的话,看来这世间的事,都是一正一反,说不得准。”

音顾微笑着塞了一颗荔枝给她:“哦,还有什么心得?”

“还有啊……”喜眉转了转眼眸,带着几分狡黠地说道:“与子商合起伙来耍我的人是你,替我把这里布置得像画中一般的也是你。”说罢她还偏了偏头,微有得意地笑问,“如何?”

这回轮到音顾愣住了,兼而语塞。

她很少有这种时候,有些微的尴尬,很想立即变成透明的东西消失掉就好了,那么她就不必面对喜眉这般可爱的反问。可是她毕竟是音顾,不过瞬间便想得通透了。她总将喜眉看得单纯,其实喜眉也有颗玲珑般的心。所有的自己恶意有意为之的事,在她心里最终还是很明白的。

即使是明白,她依然细心呵护自己为她种植下的芭蕉,且亲自剥荔枝给自己吃……

这感觉不错,音顾搂着喜眉,不由全身通畅,大笑了起来。

喜眉傻傻地看着音顾的纵情欢笑,忍不住把头搁在她的肩上。耳朵很能感受到音顾的畅快,虽然她一时也不明白自己那话,怎么就能惹人笑了……

湘琪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她是以送吃的的名义来的,不是荔枝,这回是新鲜杨梅。喜眉她们来的正是时候,这些好吃的果子正好都成熟可吃了。

在走向西院子的时候,徐氏几次三番想说话,湘琪好奇地追问了两句,那徐氏才说音顾在先前交待过,无事之事不要去西院子里,若有事,入院子前先开口知会一声。徐氏又道过两天那洞门大概便会把门给安上了。

湘琪不明所以,到了院子边,隔着漏墙看了几眼,顿时也大为吃惊了。

这座老宅子她不是没来过,就在起程去接喜眉的之前还是她亲自带人来看过的。而现在却已不是当时模样了。她不禁快走了两步,还不到洞门边,就听到了音顾的笑声。

湘琪倏地停下了步子,听了片刻。

那样冷面的女子,怎么会笑得如此满足?湘琪素来心细,极能体察人心,这笑声中便是一种极为洒脱的满足,倒像拥有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想到徐氏的话,湘琪还是在外头叫了一句:“喜眉,音顾,我是湘琪。”

这话一出,音顾便收了笑皱了眉。因为喜眉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立即弹开她身边,又赶忙下了地,朝外迎去:“呀,湘琪来啦。”

音顾以眸追着喜眉提裙小跑,看她把那个温柔女子领了进来。

湘琪一进来见了院里的全貌,便呆住了。

“怎么样,这是音顾在那四天里做的,是不是很厉害?”喜眉立在她身边眉飞色舞,好似邀功一般。

湘琪迅速地扫了音顾一眼,笑得有些勉强了:“是呀……很厉害……”

她见音顾并未下榻,只是肘抵着榻几撑着头,面朝外的侧坐于上。她今天穿着白色的长衫,腰间似乎只是束了带子,显得有些随,长发也只是轻挽着,无多发饰,耳下余发自前起伏披下,隐约能看到她口的衣襟较松,颇有几分恣意模样。别说那笑声,这样闲适的音顾湘琪也是没见过的,可她一贯眼眸淡漠,又不觉得对客轻慢。何况,自己在她眼里自己应该也算不得客吧。

音顾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坐到榻上来。

于是,湘琪就看到喜眉迈着小碎步坐到了音顾身旁,还以扇为屏的躲藏着朝自己眨了几下眼睛。

湘琪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喜眉一回来便被音顾给收住了。而眼前这一些,如果真是音顾为喜眉而做的,倒也怪不得喜眉心不坚。

原本有情,能奈这何?

可是,她心底又有些不甘心,还没有交手较量,怎的就给输出去了。她把自己手上的提篮搁在榻几上,微笑着说道:“这是新采的杨梅,夫人让我带给你们先尝着。”她拎了两枝杨梅搁在已然空空的荔枝盘里。

喜眉却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湘琪只是来送杨梅的。她赶忙伸手去拈了一颗,吃进嘴里,却酸得她脸都要皱成一团,眼睛里也含了水气。

吐出杨梅核,喜眉启唇叩了叩牙齿笑道:“我还以为把牙给酸掉了呢。”

湘琪被她逗笑了:“加些石蜜或是盐水就行的,若是再冰镇一下,就是极好吃的。夫人就爱用酸杨梅这么吃着,所以我带了许多来,先让丫头们放进冰窖子里就行了。”

音顾也点了点头道:“这东西消暑不错。”

“到了夏天,好吃得可不少呢。”湘琪想了想,挽了袖子站了起来,“我去给喜眉做盘‘白满头’,”她问喜眉,“你知道那是什么么?”

“知道呀。”喜眉了然地点头,一点也没忘记音顾说过的话,“弄个七八样水果摆个盘,上面撒些收藏的冬雪与糖——音顾曾说过的。”

湘琪一愣,轻轻摇了摇头:“我问得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喜眉好奇地追问。

“‘白满头’是我们这边婚宴上的一道菜,寓意是祝这新郎新娘能白头到老。不过现在没那几样果子,我就用杨梅做个好了。”

“原来是这样啊。”喜眉有些感叹,这解释听起来,显得音顾那个说法极为不解风情,她便去看音顾,问道,“你听过这种说法吗?”

音顾点头:“听过,不过还是一堆果子拼成的罢了。”

喜眉却对这十分好奇了,便拉了湘琪就往外走:“走,我要瞧你怎么做的。”

“怎么,你要和谁白头到老么……”

湘琪打趣的声音飘了过来,可惜音顾没能看到喜眉的表情,有些遗憾地轻叹了口气。

白头到老……么。

好似命中注定。当初随意说这菜名的时候可不曾想过有今天。从来不信命的音顾这回倒希望这真是场命中注定的相识了。

离开西院子后,喜眉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真是来送杨梅的?”

湘琪笑了笑。她来原本是应了未央之托所以来。可是看喜眉这般急切,一定会说没有来的必要了,所以她顺应道:“你不是酸得快掉牙了么。”

喜眉抚着口,果然小声说道:“我觉得咱们要做的那事,似乎不需要做了……”她微羞着低头又道:“我与她之间,就这么着吧,原本就是这么自然过来的。至于她对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恶意和伤害,是我自己脑子笨,想不清楚罢了。”

湘琪提着篮子,挽在手臂不是,拎在手里也不是,像突然就变沉重了一般。

“喜眉,为什么,非她不可呢?”湘琪轻声道。

喜眉愕然抬头,湘琪眼里几些惆怅如烟云笼罩着,唇边更是一抹无奈的笑,使她看来越发柔弱动人。

“你是个想让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人,”湘琪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相信音顾也是这般想的,可是那个该死的庆登科,为什么却什么都看不到呢?”

庆登科,这个名字喜眉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她垂头想着。或许是这一路来见闻变得多了,她觉得自己的心那么小,有些事已经被清空了出去,填进了些真正让她能铭心的东西。

这个庆登科,到底算什么呢?

思来想去,竟然只能算是她生命中的一个不太令人快乐的过客,而且是将永远再没有交集的人了。

何况失去那个家也不是绝对的,同样就像荔枝里表不一,非若那样,她怎么能与音顾一路相随,又找到姐姐,还认识了像湘琪子商这些人。

当喜眉把这些心里话告诉湘琪的时候,湘琪便再一次真正的感觉遗憾了。夫人所担心的问题,似乎是真的不存在,否则她怎么会如此快活?

可是,竟然还是有些不甘心。眼见着美好的东西还来不及伸手就属于了别人,湘琪第一次感到自己也不是自以为的那么淡薄了。

不是不相信世间有真情,只是混迹于风月场中,见得污秽太多,只好守心如玉。男女之情她还未领教已然有些绝望,而另一条路,又能走到什么地步呢。若有一天能公诸于众,也摆上“白满头”在桌上请客吃酒,那将是何等的绝奇风景……

可惜,她不怎么觉得这能成为现实。

第五十六章酒香

喜眉跟着湘琪到厨下去,方知道她这一双巧手不但弹得一手好琵琶,还能做得一桌子好菜。晚饭虽然已经用过了,但宵夜却还没有准备,两人便在那相互请教了一番。尝过喜眉做的菜后,湘琪不由感叹音顾有如此的好口福了。

在此其间,她听着喜眉又讲了些以前在安志县的趣事,尤其说到吃榆钱儿那一段,喜眉更是绘声绘色,惹得几个帮厨的都笑起来。

湘琪却是从中听出了些其他的东西。想必喜眉还不放心,拣了这些趣事来讲,不过是证明她们之间的感情是如何的好,只瞧着她时不时睃一眼过来,分明是察看自己的反应,想来自己还真是有些多余的。

湘琪自认没有子商那般的厚脸皮,可是她也还是想试探下去,大约是对自己觉得不可能实现的东西的某种期望吧。若是这种感情可以有个不错的结果,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试着把心防撤下,去找个可以恩爱白头的人?

等菜准备好的时候,有个老下人突然想到一件事,忙拉了湘琪去看,湘琪看后也是喜出望外。

当外头夜深已是人静之时,这边小小的西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有些热闹。下人们也得了允许,自己炒了两个菜去吃去,所以把西院子安排妥当后便都撤走了。

音顾被唤出来吃宵夜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最近过得实在安逸,似乎腰间都与喜眉一般长了些,又没有什么时间练功,只怕若是混进个三脚猫都能逃过自己的眼睛。可是听着喜眉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唤,显得比平日里还要热情一些,她自然不会驳了这个面子,便走出了房。

还有另一个原因把她勾了出来。

院子里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把这里的空气浸渍得分外诱人,丝丝缕缕穿过了窗缝送进了门里。

音顾出门一看,喜眉正跪在榻上捧着只土色的酒坛子在倒酒入碗。那碗稍大于掌心,轻薄如纸呈半透明色,酒入碗后瞬间就变成黄金,灿灿生光。

“音顾,”湘琪朝她招手,“夜挺凉的,过来喝点酒暖暖身。”

喜眉在一旁笑道:“什么暖身,嘴馋罢了。真没想到那边宅子里竟然埋了几坛子好酒,”她深深吸了口气,“闻起来竟有几分我爹酿出来的那种味道。以前小时候我跟我姐姐可没少偷喝,被我娘抓着打也是有的。”她叹了口气,“可惜……”

音顾已经入座,看了脸色惆怅,微微发楞的喜眉一眼,端起她倒给自己的酒便直接入口,然后淡道:“好酒。”

喜眉听罢振了振神:“真的?”说罢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小饮了一口,却有些失神了。

湘琪在一旁轻声开口道:“这酒本来就是当初夫人酿的,只是后来宅子没再住了,这零星埋的几坛子就忘了。若不是有老仆人打扫时记起来,怕是还要一直埋下去。”

“我看我爹当初大约也是想埋‘女儿红’,哪里知道我们听说后好奇,挖出来尝了滋味,大概……就是尝早了吧,所以我们姐妹活得……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喜眉说完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将那碗酒仰脖喝完。放下碗时她已经是双眼放光,竟痛快地大声说道:“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看着喜眉豪气陡生,音顾便又给她倒了一碗,果然立即被她又喝个光。

湘琪不由咂舌,没想到,喜眉竟然挺能喝的。她忙挟了两筷子菜到她的碟子里,直劝道:“慢喝些,小心伤着。”

“湘琪,你也喝。”喜眉端了她跟前的碗倒往她嘴里送,湘琪无奈,只好就着碗喝下,然后立即又能被音顾倒了一碗。

就这么着,一坛子酒很快被三个人喝完,湘琪显然已经有些神情松散,竟敲着筷子哼起曲乐,又指着音顾笑道:“有酒无舞助兴,实在无趣。音顾,舞套剑来。”

喜眉看似酒量好过酒琪,她正在吃菜,闻言眼睛便盯着音顾:“什么剑?”

“你不知道,她可厉害了!”湘琪轻嚷,伸手在空中挥了几下筷子,隐约是几招剑式,直扑音顾面门而去。

音顾竖起筷子在桌上轻轻一敲,筷身一声低吟从底下裂开条细缝,随后她往空中一立,细缝正巧夹住湘琪伸来的筷子,于是便像粘住了一般在榻几上空旋舞突转。可惜湘琪寻了数条路径,都始终逾越不过榻几的中间。

喜眉撑着下颚看着这两个人为了抢筷子竟然耍得这么好看,不由乐起来。趁着这两人没空,她连着又喝了几碗,已经是面色酡然,又加上几分醉眼惺忪,实在显得憨态可掬。相反湘琪倒醒了几分酒意,专心在筷子上,额头渗了几滴汗珠也没有注意到,不过多时她的肩膀便十分酸痛,她这才不敢继续下去,及时松了手。

音顾便也停了下来,只可惜那筷子不负重荷,早已支撑不住,从中断成几截迸落到榻上各处。

这回湘琪只得叹了口气,右手还在发颤,只好用左手给自己倒了碗酒,朝音顾举了举,再一饮而尽。

短暂的交手完了,喜眉却还没有看够,忙把自己的筷子递到音顾面前:“我这还有,继续呀。”湘琪幽怨地瞧了她一眼,明天肯定没力气弹琵琶了,再继续下去的话只怕这胳膊都要废了。

哪料音顾却认真问道:“你想看?”

喜眉笑着点头,音顾便下了榻,也不穿鞋,赤足在院中寻了搭凉棚时削剩下的小木片,舞了起来。

这舞,自然不是乐坊里轻舒广袖之流,而是套招招见血的剑法。她们顾家也没有祖传的套路,只是所有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才会去学。当然,音顾学时大概也想不到会在这练给醉鬼看。

虽然是练剑,却也不乏一些翻转挪腾尽显身段柔韧的动作,再加上她长发披散,衣轻如纱,便舞出了飘逸之感,竟引得喜眉不断拍手叫好,看得如痴如醉。

湘琪看着看着,也不知是否酒意发酵,心里竟然酸酸的。杀人剑只为女儿私情翩然起舞博这一声好,若不是情到深处,如何能这样呢?

看着看着,湘琪呵呵笑了两声,心下一松,一头栽倒在桌上。

湘琪倒下的瞬间,音顾便停下了剑势,院中一时安静,喜眉仿佛很迷惑她为何不舞了,便只望着她。音顾走过去,隔着湘琪揽住喜眉的头,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夜深了,该去睡了。”

喜眉浑身一震,身子竟然便有些软了。音顾已经把手上的木片丢下,伸手将喜眉半抱起来。喜眉的心跳几乎悬停,心惊胆战地绕开了湘琪,刚想去看有没有扰到她,就被音顾抱在怀里,按住了头,不让她转到他处。

“音顾……”

两个人浑身都是酒气,呼吸之间相互交织,似乎又酝酿成了别种味道。喜眉紧紧揪着音顾的袖子,脑子一片迷糊,实不明白她怎么就突然激动了。

就这么立在榻旁站了片刻,音顾轻声说道:“你先回房,我去叫人把她弄走。”

喜眉轻如蚊吟地应了声,便摇摇晃晃地朝屋里走去。行到门口她略有迟疑地回了下头,只见音顾还立在那儿看着自己,顿时身形晃得更为厉害了,忙进屋去。

或是由于慌张,喜眉进去后关门声很响,湘琪便一下就惊得睁开了眼睛,慢慢坐起身来。

“醒了?”音顾负手问道。

“嗯。”湘琪揉了揉后颈,温柔一笑。

音顾沉默了一下。

湘琪能想到音顾很能沉得住气,并不意外地笑道:“我今夜就不走了,去那边睡去。”她站了起来,步伐十分稳定,朝洞门走去。

音顾在后面淡淡说了一声:“让人送些热水过来。”

“知道了。”湘琪没回头,说话间已经出了门去。

送热水的丫头被院里地上那两只空坛子给惊住,不由佩服三位姑娘竟然如此能喝。尤其刚才湘琪姑娘说话还是那么温柔,除了些酒气,倒也不觉得喝了多少。等到了房边,丫头门都不敢进,那酒味实在太浓了。出来接装热水的铜壶的音顾姑娘看起来也还算清醒,看来,竟然是二小姐喝得最多,恐怕已经醉得不醒人世了。

与丫头所想没太多差别,喜眉跌跌撞撞进了房后,便寻了个最近的圆凳子坐下,就这么低头打起盹来。音顾服侍她漱口洗脸,她都还是迷迷登登的,直到最后被音顾轻捏了几下耳垂,这才模模糊糊醒过神来,可等完全清醒,却已经是音顾把她拉拽到床上。

音顾的手停在喜眉的衣襟处,喜眉双手按住她,瞪大了眼。

“你喝太多酒了,散散热气。”音顾轻声哄道。

喜眉有些紧张。音顾自上而下的俯视,显得压迫感十足。她执不过比她更执着的那一双手,只得弱弱地松开自己的手。

剥开衣服后眼见的是一片娇嫩红艳的肌肤,仿佛每处每地都散着芬芳酒香,看上去,是坛世间最美好的“女儿红”。音顾低下身去,并不有其他举动,只是轻轻蹭着喜眉可怜的鼻尖。她的呼吸向来是轻浅的,喜眉却是被她弄的偶然忘了要呼吸,总不时低促地急喘一声。慢慢的,喜眉也感觉自己可能是真醉了,目光温柔的音顾,仿佛只曾对自己温柔,举止亲昵的音顾,也好像只对自己有所亲昵。她心里顿时酥酥麻麻,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可是向来都主动的音顾这一回却生生按捺住,倒叫她有些失落。

不明白要什么,却还是知道怎么才要得到……

喜眉怯怯地微抬起下颚,双唇自然地触碰到音顾的,柔软温暖,果然比鼻尖的触碰更让人心安。

音顾微微眯起眼来,自然不会拒绝喜眉的相邀,很顺从地接管过主动权,从此再无喜眉试探的余地……

上药什么的,没有人再记得。

无论音顾的手再怎么在喜眉的腹前流连,喜眉都只有轻轻喘息的份,慢慢被坦露出的部分是在她心底是多么羞于见人的地方,可是音顾此非第一次,亦非第二次,又因为是她自己主动送过去的,所以倒没有太多羞意。

或者,更多的原因在于音顾也与她一般了。

她不承认自己有动手,怪只怪音顾腰间的带子系得太松散,在她随意那么一捞间就扯了开,以至于音顾的衣襟也不知怎的就滑落了。可是音顾比她厉害,没有什么害羞的神情,故而使她也鼓起了些勇气面对对方。

并不经常在镜子里看自己,尤其从没有过一面等人高的铜镜,所以看不到全貌。原以来看到音顾的身体时应该不会有太多感受,同为女子,何处不一呢。可是还是不对,音顾身姿比她高挑,自上而下,仿佛可以把她全全覆盖裹住,不留一寸肌肤在外。两身相抵时,因为是一样的反而更加羞赧,被紧紧痴缠住时,更加紧张到无以复加。

音顾那双手已经把喜眉上下探了个遍,她半撑起身来,手又自然而然地伸去了某处。喜眉微缩,双手挂在音顾的脖子上,眼眸如水流光。

“音顾……”

音顾垂下头来聆听密语,顺便吻着喜眉依然满是酒香的唇。于是喜眉又见两人的长发散落在一处,与主人般亲密无间,倒有些结发的美意。于是她痴了,腿间微松,什么都不再去想……

酒香暖宵帐,香入骨髓的又何止是酒香……

第五十七章真相

一夜春风妒。

不过,被妒者在醒后却十分痛苦。

宿醉的坏处终于在醒来后集中爆发了,喜眉还没睁开眼就开始抱头呻吟,在薄被下左右翻转。不过一会儿,一双手伸到了她的额头两侧,缓慢有力地替她揉着太阳。喜眉睁开眸子,音顾正在她的身侧,很专心致志地替她放松着。

一夜帐暖酒色香,比宿醉还要奇特的经历终于重归脑海,喜眉顿时绻起脚趾,羞得无以复加。她磨蹭着,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穿上了中衣,嗫嚅数次,才低低开口:“衣裳……”

“我替你穿的。”音顾了然回道。

喜眉又觉得浑身干爽,竟像沐浴过似的,不由一呆:“你……”

“我帮你洗的,”音顾淡道,“你累坏了。”

音顾不这么说还罢了,一说完喜眉差点没钻到床缝里去:“呀……”

音顾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凑过身去抱了抱这只快要把自己卷成一团的小虾米:“饿不饿,我让厨房做好早饭了。”

喜眉原想就躺在这床上哪也不去好了,实在没脸见人。可是听她这意思,她早就起来了,丫头们也知道自己还在赖床,搞不好全宅子里的人都明明白白的,喜眉反倒躺不下去了,只得爬坐起来。

果然,音顾穿戴齐整,眉间也带着点点笑意。

喜眉随后要自己穿衣,可却被音顾一语不发的抢了过去。音顾这样百般殷勤,只让喜眉手脚更加局促,眼也不知往哪里放去。自己这还算睡了一觉,可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音顾似乎还忙了许久。偷眼看去,也不见她有什么倦怠之色,喜眉便去了几分内疚之心。

出门后方看到天竟然在下雨。昨夜酒香被冲了个干净,却似乎余留在了他地。

“湘琪回未央去了。”

喜眉吃饭时候,音顾在一旁道。

喜眉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道湘琪回去后会怎么跟姐姐说。

“那酒还有几坛子,她带回去给未央喝了。”

“哦,”喜眉应道,想了想道,“我也想去未央,那酒,应该我跟我姐姐一起喝才是。”

音顾扫了她一眼:“酒不可多喝。”

喜眉唇角微翘,满心腹议。昨夜怎么不见她正气凛然地说这话,现在想来,那也不知道是不是音顾刻意灌酒了。好在当时她心里也颇为复杂,想到太多的从前事,所以……怨不得别人……

喜眉想了想,突而羞涩地道:“我可以不去,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再去见见我姐姐?”

音顾微愣,喜眉却只是用筷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轻咬贝齿。

良久,音顾才恍然明白过来,轻轻点了点头:“嗯。”

喜眉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笑了笑,然后端起碗来喝粥。

对于喜眉竟然提出来了让她去见未央的请求,音顾觉得很意外,继而,又理所当然,甚至似乎是极好不过的事。

因为这只能说明一事,那便是喜眉已经从心里认可了她,所以才希望她去未央面前走一遭。爹娘在远,长姊自然成了唯一的亲人,在这方面喜眉从心底里依然是个传统女子,只不过遇上的是自己这样不守规矩的人。

若不是死缠烂打,哪里能抱得美人归。而要他人如常,自己首当如常,在这种潜移默化之下,喜眉也似乎从没考虑过这种女子之情有何异样。

可是,未央虽然也不是普通女子,却毕竟是喜眉的姐姐,她会如何想,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原本音顾只专注在喜眉一人身上,其他人都不是重要人,可是喜眉既然开了口,她自然要仔细对待,而对于从来没有这类经验的音顾来说,还真是需要好好斟酌一下的事。

不过,不过一天,音顾便携喜眉去了未央。

此时夏节刚过,天渐炎热,一进大堂却是清风拂面,使人不由神振作。这自然与外面有着天壤之别。领路的是子羽,他见喜眉满脸好奇,便笑着解释起来。

原来奇处皆在大堂里的清池中。走得近了才能看清楚,池底竟然铺了满满的大冰石,晶莹一片煞是好看。而水面正丝丝地冒着凉气,那些莲花不经水底寒气早已换成了特制的假花假叶,虽然失了些真景,可凉爽之意自然还是更受欢迎些。

自夏节后未央白日里也对客开门,不过却只允许点伎非妓,又在大堂里摆了些致的透纱屏风,闻雅意而来的风流才子们可以选能唱会弹的,或是有几分诗情才意的,饮着这里清凉可口的各种汤水,消磨暑日。

此便是未央胜过其他青楼的绝妙之一,喜眉听罢觉得很神奇,瞧了音顾几眼,不知道等会儿她怎么面对姐姐。

子羽将两人一路领到未央那里。她的房里也清凉无热,只是不知道把降温的冰块藏在哪个地方。

房里并非只有未央一人,子商是一听说她们来了就连忙远遁了,自然是湘琪陪坐其间。

湘琪见到两人站起身来,微微一礼,喜眉连忙打着招呼坐了过去。

未央斜靠长椅,正懒懒地看着什么书,抬了一下头,这才微收正双腿,轻了一下膝上长裙。

“来啦。”

喜眉紧紧挨着湘琪坐着,顿生几分紧张:“嗯……来了。”

音顾扫了她一眼,随意地找了个凳子坐在未央对面。

“许久不见。”未央看着音顾淡淡一笑。

音顾看了坐在音顾身后的湘琪一眼,突然十分明白了,微微笑了笑:“想来我为什么来,湘琪姑娘已经告诉你了。”

湘琪眉尖一动,苦笑了下。在她带着荔枝去宅子之前,子商就再三告诉她,音顾的眼睛很厉害,只要稍微做作一点,便会被她识破了去。

结果果然。

那晚酒后自己装醉,一定是被她看出来了,进而又看出了什么别的,所以第二天一早,她打算回未央时,却看到音顾就站在自己房外,仿佛便在等着自己醒来。

音顾眉底若有春风,脸色也是温霁如新,实在没有隐瞒什么,所以湘琪立在那儿有些微的尴尬,不知道她怎的一大早的愿从芙蓉帐中爬起来找自己。

“谈谈。”音顾淡道,语气不是相邀,却是直述。

湘琪点了点头,突然笑了笑。

想来能让音顾这么一大早来找自己,也算有了两分功了。

二人进得房去,房里尚有几分酒气未消,湘琪不好意思地将窗打开。

音顾拂衣坐下,问道:“子商最近如何?”

湘琪心里“咯噔”一下,温柔笑道:“换了个新鲜模样,倒是虏获了些意外的芳心,忙着呢。”

“是么,”音顾扫了她一眼,“听喜眉说荔枝好吃,原以为会是子商送了过来。”

“湘琪送过来的,莫非就不好吃了?”湘琪眨眼,越发温柔地反问。

音顾轻轻叩了下桌面:“简单之事,何必乱添些麻烦。”

“今日麻烦,以后才会省些麻烦,难道不是明智之举么?”湘琪笑道。

“那昨夜之见如何?”

湘琪一愣,昨夜?三人饮酒,似乎只醉倒了一个,且是没有任何心机的那一个。而她们两人就那么大刺刺地在她面前相拥,月光之下,酒意浓处情意更浓。一想到这,就连见惯风月的湘琪也微微薄了脸,勉强笑道:“你和二小姐……”

音顾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或许你是她初初动情的那一人,”湘琪定了定神,又回复温柔神色,“却不一定就是唯一的一人。”

音顾颌首,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我认定了她,就会守着她。”

“可是她不是你,”湘琪轻声道,徐徐起身,“我也不是你。”她轻拂了下衣袖,笑道,“意外找到曾经酿的好酒,如果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十分高兴。湘琪急着带回去给夫人品尝,就不在这多留了。”

说罢,她便施施然走出门去。

音顾自然是个有些专横的女子,看她如何对喜眉就知道了。所以在这种情的人面前就不该示弱,那只会助长对方一贯的骄傲。湘琪笑着离开,想着什么时候再来一趟,别的目的达不到,刺激一下音顾也是好的。

只不过,湘琪没想到只隔了一天,喜眉便领着她来见夫人了,看样子,竟似有些见长辈的慎重,实在让她心里苦笑不已。

而只听音顾那一句话,便知道她一眼看透了自己身后的影子是夫人了。

湘琪叹了口气,二小姐啊二小姐,你这胳膊未免往外拐的太快了……

未央已经从湘琪口里得知了前日晚上的事,她也没有看身侧乖乖埋头坐着的妹妹,而是把书搁到一旁桌上,坐正了身子,笑道:“这未央对别人或许还会拦着,你是我们越家的恩人,又待喜眉如姐妹亲密,想来,便能来的,不需要什么理由。”

音顾微微扬眉,心中也不免暗道一声好。未央把话紧扣在“恩人”与“姐妹”上,倒显得自己别有用心了。

话语一开,房间里便显现了些张力,湘琪自知没有说话的份,便把注意力放到身边的喜眉身上。

喜眉此刻十分可爱,双手紧紧抓着团扇的边沿,估计很快就要被她戳出洞来。可她又不敢公然盯着正说话的两人,只得死死看着扇面上的那一对雀儿,仿佛连上头羽翅的绣线都要理个一清二楚。可是她的耳朵又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前的话语声,身子不由微微前倾,随时都要被惊跳起来一样。

今日原本就是为了喜眉而来,一时之间三人的目光都落在喜眉身上。喜眉茫然了一下,果然跳了起来:“呀,我去端些水来。”

“你坐着。”未央淡声道。话音刚落,便有人送进茶水来。

喜眉只得慢慢又坐下身去,朝音顾多望了两眼。

这双眼似会说话一般,里面的不安担忧令音顾心中一暖。她接过茶,喝了一口,然后从袖子里出个小铜匣子,轻轻放在了未央手边的桌上。

未央并不说话,只是打开匣子,然后愣了一愣。

“这是四颗索魂丹,皆出自桑梓之手,是起死回生的药丹。”音顾淡道,“你应该听过。”

未央越发沉默了。她轻轻抚了下匣子中排列两行,只指甲盖般大小的金色药丹,心里长叹了口气。这种药丹恐怕皇家也没有几颗,实是行走江湖的救命良药。不用说,是桑梓给音顾保命用的,可是她竟然把它就这么大方的拿了出来……

匣子放在掌中一时有些沉重,未央把匣子合上,缓缓放在桌上,轻声道:“此药太过珍贵,未央受之有愧。”

“只是个见面礼罢了,想来你总不缺荔枝杨梅这样的吃食。”这是音顾的大实话。来郑重拜见喜眉的姐姐,自然不好空手来,这点礼数她还是有的。可是想了半日,她也不知送什么才最为贴切,这才记起了桑梓留给自己的药。想来未央暗地里做的事,总会与人有些冲突,若是有这几颗药在,至少会有些作用才是。

音顾这话却让未央乐了,不由想到桑梓若是知道音顾将她辛苦制成的药丹轻易用来送人,且只与荔枝杨梅这样的果子混为一谈,真不知会气得如何。

“既是如此,我便收了。”未央也没有推辞,含笑伸指在匣子上轻轻点了两下,“多谢姑娘美意。”

这厢礼数周全,那边喜眉却突然开了口。她十分惊讶地看着姐姐,问道:“姐姐,你也认识桑梓么?”

湘琪在一旁微惊,猛然想起二小姐似乎还被一件事瞒着,不由隐隐有些笑意,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事态发展。

未央启唇一笑:“认得的。”

喜眉马上转头去看音顾,眼里已经有些迷惑了:“音顾,你也认得。”

音顾笑得与未央一般无二,也应道:“认得的。”

于是有几个人都疑惑了。

喜眉一时没有把其中的关系理过来,只觉得哪儿有不对。

未央与湘琪却是想的一样。喜眉自称与音顾相识是缘,哪曾想过这缘份是被人巧意安排的,开始之初绝对不是出自于音顾的本意。至于音顾后来为何在与喜眉的相处中生出了感情,那是后话,可是前由,却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的。

喜眉若再想得深一些,恐怕她们不必在其间制造困难,这两人便会因最初的最初争吵起来。

总没有人喜欢被欺瞒着,而且是如此之久。

可是,音顾也笑了下,仿佛本没有想这太多,而立即的,未央与湘琪就知道音顾到底何来的信心了。

只见音顾看着未央一眼,对喜眉道:“喜眉,说来我们相识,与你姐姐是有莫大关系的。”

未央眼角略跳了下,音顾只这一言,她就明白过来了,不由抚额。

喜眉还没想明白,闻言便惊讶之极了。

音顾便问道:“我问你,我们第一次相遇,在哪里?”

“……是在堤下庄。我娘临产,你去接生。”喜眉应道。

“我是被谁请去接生的?”音顾又问。

喜眉犹豫了一下方道:“你不是说是我二姑姑么?”

音顾点了点头,复又摇头:“明面上我虽然是你二姑姑请去的,可若按实话,却又不是她。”

喜眉张大了口,转目望向姐姐,见她低声笑叹了口气,不由惊道:“姐,难道是你……”

“首先是桑梓,”音顾纠正道,“是桑梓请我给你娘接生,又不好明说,我便接近了你二姑姑,所以才有后来的事。可是桑梓却是你姐姐请动的,所以你说的对,真正请我替你娘接生的人,是你姐姐。”

喜眉已经惊呆了,一时不明白为何中间要转这么道弯儿。

未央沉默良久,才说道:“娘身子一向不好,我是知道的。听家里那边的人说她又有了身孕,我实在担心她,若是这个孩子再保不住,我怕她会想不开……那时未央还做得有些艰难,我这老鸨的身份,也没脸去见二老,只有拜托别人帮忙。”

寥寥几句,个中的辛酸喜眉仿佛能感同身受,她起身走到未央身旁,握着她的手,眼眶微红:“姐姐,委屈你了,是我没用……”

“这不怪你,”未央笑了笑,“你的情况,我后来也知道了一些,所以才请音顾继续留在你身边,看看能不能帮你在那个家里活得舒服些。现在想来,那种人家,离开了反倒是最好的。”

喜眉沉默地听着,有些木然地转身。她心里受了极大的震动,这是之前没想到会面对的。

认识音顾,竟然不是出于自然而然的缘分。那么,每次自己央求音顾帮助,她会首肯,也不是出自她的真心,而完全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她还一直以为,是自己的真诚打动了对方,所以才换得的真心,现在想来,却像泡影一般……

一戳就破,终究是假的。

喜眉心里很难受,顷刻之间无法接受,心里闷得厉害。

音顾略微皱眉。未央顺着她的话把往事坦承出来,抢了先机,便先让喜眉陷入伤心之中,这令她不太舒服。而湘琪又适时地站了起来,默然把喜眉带到一旁坐下,轻搂着她的肩,无声地安慰着。

仿佛是个以一敌三的局面。而她在乎的人此刻只怕沉溺在苦海中不得拔身。

音顾静了片刻,突然笑了笑。

另外三人都在这笑中愣住了,其中喜眉心中自然更是凄风苦雨,闪过“果然她对我不是真心的,只是好玩罢了”这样的念头。

而音顾却是站起身来,朝着未央拱手深深鞠了一躬。

换了他人想让音顾这么做,是极难的,可是未央是喜眉的姐姐,自然禁得起这一拜,更重要的,却是另一个原因。

在三个人的无语中音顾起身,脸上已经没有笑意,对着未央而是十足的诚恳:“当初或许觉得喜眉是个负担,如今却觉得是世间最美好的一种担负。想来一切因你而起,说你是我们之间的媒人也不为过。”她朝喜眉伸出右手,“喜眉,过来。”

喜眉怔怔地看着她,在她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眼泪便不由自主掉下来了。音顾的话总是能教她轻而易举的相信,先前万分沮丧,也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开口解释罢了。

湘琪叹了口气,松开了搂着喜眉的手。原本想轻轻离间一下她们的关系,制造一点紧张,可是被音顾这么一说,便被轻描淡写的化解了开。非但如此,只怕反而让她们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恐怕再难有间隙了。

如她所想,喜眉已经慢慢起身,走到音顾身边。

“你也应该对你姐姐行一礼,若不是她,我们不会相识。”

喜眉一震,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是啊,音顾愿站在这里,朝她的姐姐拜下身去,难道还不能证明她的真心么。想来,还真就如她所说,没有姐姐曾经暗中出力,哪来这后来所有的一切。

未央继续轻抚额头,看着喜眉果然朝自己行了一礼,顿感大势已去。

音顾赖用她当初的动机,轻松拧转了结局,这么做,真是有些无耻风范了。被以“媒人”相压,又双双执礼,这回她再也不好借以开口。不过,越家人……还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未央轻轻笑了笑,便算把这事揭了过去。只是她又看着音顾露出微有迷惑的样子,略带希奇地问道:“旁的咱们不说也罢了,可是,有件事你却似乎还是没有对我妹妹说真话。”

音顾瞳孔微收,薄唇轻抿,不知道未央又要说什么。

喜眉也是立即扭身,鼓起腮帮子瞪着音顾,连嗔带怒地跺了跺脚。

只见未央唇边的笑意慢慢扩大,慢慢问道:“喜眉,你可知音顾姑娘姓什么?”

喜眉一愣,却奇异地发现音顾嘴角微抽了下,脸色顿时不太好起来。

“看来你果然没有告诉她,”未央点头,神情惬意地换了个坐姿道,“对不对,顾……音音?”

第五十八章交谈

顾音音,这三个字像抛入河中的石子,迳直朝水底沉去。

未央自然是知道她的真姓名的,只是一直当她的易名行走是为了掩饰身份。可自从得知她只因为那个叫葛纤纤的叠字之名就怒揍几人,还威胁让那姑娘改名后,未央才恍然大悟,若真要掩人耳目,那“顾”字也应该是不会用的,以她的身手再加上这个字,实在太容易让有心人猜到离伤城里的那座庄园。可见,她的目的并非如此。只怕,是对这名字出于某种原由的不喜罢了。

而不喜归不喜,未央是不惧于触这个霉头的。

果然,未央话语落地,房中顿觉静如漆夜。不过音顾看上去还尚平静,刚才微沉的脸不过是石子刚刚投水时激起的一点涟漪罢了。

打破室内诡异安静的人,不负未央,自然是喜眉。只听她轻“咦”了一声,疑问道:“原来你也改名字了?”

音顾微怔,继而缓缓露出个笑颜。这是她第一次在听到自己这个名字被他人唤出来后还能发自真心的微笑。而与之相比,未央反应相差无几,只是在音顾露出笑意时她又再次叹了口气。

喜眉听到姐姐叹气,便转过头去对她说道:“说来我和音顾还真是有缘。我也被叫过小茵,还是姐姐你不满这名字替我改的呢。”说罢她微有歉意地看了音顾一眼,“好像不曾告诉你,我曾经叫越小茵。与你不共字但共其音,也真是有趣。”

在一旁的湘琪见话题再绕进去,必然会走向音顾方才所说中去。若再以“你改名也因你姐姐之因,这相似的经历中也算她有份功劳,理应再谢之”压下来,夫人只好暗自吐血去了。所幸她们并非真的有意阻拦,到此为止,已经够了。湘琪思及此处,便站了起来,上前拉着喜眉就往外走,又招呼着其他俩人:“我看中饭应当备得差不多了,夫人,音顾姑娘,咱们还是先吃些东西再来闲聊吧。”

喜眉被她拉着走了两步,突然笑嘻嘻地回过头来对音顾道:“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人,取那名字也不足为奇,却不知你爹娘是如何想的,顾音音?”她娇俏地偏了偏头,“扑哧”一声竟是笑了出来,“这名字与你真是不符,只想着也要笑了。”说罢,她吐了吐舌头,跑了出去。

未央原本以为此城尽失,没料到妹妹居然临走前替她扳回一局。她踱到音顾面前见她似有僵硬的脸,不由心中快意非常,笑出门去。

音顾伫立良久,终于现出一抹子苦色,复也笑了笑,跟着出去了。

吃饭自然只是个借口,湘琪却硬是拉了两个人来陪着喜眉玩起了牙牌。喜眉先前只是在这里看过几回姑娘们玩,不曾上过桌,所以拿着似是玉制的牙牌满是好奇。而音顾则默不作声地坐在她身后,无论是谁做庄,有她在喜眉旁稍做指点,喜眉都吃不了亏。多轮几圈下来,惊得喜眉连呼带叫,对音顾的崇拜又上了一层。

不过,或是无意,或是那刚得知的秘密太过有趣,喜眉一不小心叫了几句“顾音音”、“顾音”甚至是“音音”之类的名称,直教坐她下手的湘琪忍笑忍得好辛苦——倒也不排除这是喜眉的玩牌策略,有几次她差点把骰盅给摇脱手去。

音顾此时却是做了聋哑之人,对喜眉时而赞叹时而惋惜地叫她名字的行为充耳不闻,只是指点得更凶狠些,很快桌上另外三家都把钱袋子里的银子输得光。

喜眉自然只图个乐趣,事后把银子都如数归还,喜的那两位姑娘下回还要带着她玩,湘琪只好在边上摇头。

又略过了会儿,才是用饭时间。

陪着喜眉音顾吃饭的还是那几人,子商因为逃不及,被湘琪温柔地摁在了音顾手边的座位上。子商无奈,只好大声与人交谈,借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好在今天音顾完全没有心思在他这边,因为喜眉越发叫得顺溜,音顾只好不停地挟菜到她碗里,然后盯着她一口一口全吃下去。

吃过了饭,未央下桌前朝音顾看了一眼便离去,喜眉吃得大汗淋漓,被人领了去寻个凉爽的地方休息,音顾则找未央去了。

室内再无他人,两人说起话来自然更简单明了。上午的来回交锋就像未曾发生一般,并没有在两人之间留下任何影。

请了音顾落坐后,未央伸出二指,徐徐开口道:“两件事。”

音顾洗耳恭听。

“第一,既然喜眉带了你来,我这里便算勉强通过了。不过这种事是双向的。我不知道你为何离开顾庄离开离伤城,但你若认可了喜眉,就应当带她回一趟家。”未央缓了缓,方道,“我这关易过,却不代表其他人能接受,别看你们相处自然,将其中关系说穿了去,那少不了在一些人眼中是惊世骇俗之事。所以,此后你们要经历什么,我一概再不会管,因为你说过,她是你所要担负的了。”

未央面色平静,话里却有几分无情似的,不过对于音顾来说,这是缘于信任,也是自然给出的压力。她想了想,近三年没有回那个近海的离伤城了,原本并没有什么打算与目的,现在却有了不可不回的理由。于是音顾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下这件事来。

未央随即又伸一指道:“这第二件事却是更要紧的。”她拢了袖子,微微闭目道,“喜眉的孩子没有保住,与你有关,这我已知道。你也应当晓得我要是真心想刁难你们,只需要把这件事一抛出来,那么且等着她伤心地离开你就好了。”她睁开眼睛,正好看到音顾微微挑眉,便轻声道,“她失去那个孩子是如何伤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可你若以为自秀江县后她就真的将那事完全放下,你就还不了解她。所以,”未央郑重道,“永远也不能让她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否则就算她喜欢你,也会离开,哪怕会十分痛苦。”

音顾闻言轻震了下,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些一直在找我的人,才是要紧的。”

未央点头,脸色略奇,终化为一声轻叹:“除此以外,我也想不通那人明明是冲着你去的,却又为什么要对喜眉下手,难道你那时候就对我妹妹……”

音顾愣了愣,倒是直接摇头:“不是那个原因……大概,那人是想伤害离我最近的人吧。那时喜眉便算是其中一个。”

“打不过你们顾家的人,却去欺负个有身孕的小女子,”未央冷哼了哼,又皱眉道,“那又为何不继续行动了,我的探子回过来的消息,那人可是越走越远了。”

“不急,”音顾缓缓道,“擒贼先擒王,我去挖老巢。”

“你终于要动了?”未央似笑非笑,“那人可是威胁到过我妹妹的命,我还以为你要坐视不管了。”

音顾站了起来:“真是那个罗绣么?”

未央却笑了:“那个罗绣,不可貌相。”她悠悠叹了口气,“先前我说过,她丈夫聂风河是你杀的,可是这事大概这世上不会超过十个人知道,这就是为何她虽然死了丈夫却没有公然寻你报仇的原因——对外而言,她称聂风河是因病暴毙,自然就没有敌人可寻。你可知她为什么要隐瞒起真相来?”

音顾缓缓摇头,这向来不在她关心之列。

“因病暴毙,这是她先前就设计好的,因为花重金请你们顾庄杀聂风河的人,就是她自己。”

“啊?”饶是音顾,也微微愣住。

“算来,她也是个命苦的人。因为长得很有姿色就被聂风河掳了去做夫人,可等她怀了身孕,那聂庄主又不知为何疑心于她,似是只等着把孩子生下来要滴血认亲。恐怕那孩子果然不是聂庄主的,罗绣因为惧怕,这才起了杀意。可那天撞破你下手,怕你要杀人灭口,才苦苦哀求。”

“因为明明她知道丈夫死于你手,却不曾明面着发起复仇,所以我才更疑她。而后来的事又有了变化。”未央似乎觉得很有趣,笑了笑,“聂风河死后,她稳下了山庄的局势,暗地里把自己那情人接进了山庄里,委以重任,可是不过多久,她这情人也死了,音顾,你能猜到什么?”

音顾想了想:“她以为是我杀的?”

“对,”未央抚掌,“据说那杀痕与聂风河死时一般无二。丈夫死后这女人极为冷血,可这情人死了,她就发了疯,所以这才暗地里查起你的行踪来。”

“这也算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她总是不敢太过招摇的。”未央又皱眉,“至于她为何突然止了追查之势按兵不动,我一时还没查到。不过——”未央手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布,展开后竟然是片山河细致的地图。

她在图侧那边水蓝之畔点了点:“这里是离伤城,而素青城在上,风河山庄所在的地方在下,离伤城虽不是必经之地,但借一段海路,反而更快。所以我希望你先带喜眉回离伤城。”她轻轻抚着地图淡道,“既然她有过威胁喜眉的经历,便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如果你要做什么,身后有顾庄,总是安全些,这方面,我这里不及。”

音顾看着地图上她滑过的不过一两掌的宽距,相互之间却都是隔着好几百里。未央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也就再不能像以前那般漫不经心,毕竟未央提醒的对,她以后,不再是一个人。

“我们很快就会起程,”音顾点点头,又道,“多谢。”

未央似乎说了太多的话,有些渴了,端过桌上早备好的茶,轻啜了两口,这才笑道:“这些话不与你说,也是藏在我的地室里,正巧用上罢了。最要紧的是——不要太欺负她。”

音顾微愣,耳旁不由似乎又听到喜眉“顾音音”这般的叫声,略有头疼。

未央见她满脸无奈,不由掩口而笑:“带她走吧,马车下人已经替你们备好了,明天一早便可起程。”

“不多留她几天?”音顾轻问。

“不用了,”未央摇头,也没什么伤感之色,“她是你需要心的,再与我无关了。”

音顾这才起身,拱手一礼,然后出门去。

找到喜眉,是在未央后院的一个亭子里。亭子立于花间,午后被完全隐藏在前面楼子的影里。亭子四面被白缦掩着,风拂过时微微飘起,时而露出里面躺在竹椅里的人。

自花丛中过,音顾进了亭子,倚在亭柱边看了一会儿。喜眉对着她侧卧在竹椅中,微绻身子,不时极为舒服地磨蹭几下枕头,而耳边的几缕碎发被风吹得有些顽皮,不时去叨扰看起来睡得香甜无比的脸,音顾便上前去伸指轻轻把它别在耳后,然后俯下身去,亲吻那双顽皮地叫唤她全名的唇。

喜眉被亲了好一会儿才从睡梦中刺醒过来,双唇被人轻轻撕咬着,再不醒,恐怕都要被吃掉了。她睁开眼后连忙推开音顾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后才埋怨道:“闷死我了……”

音顾也挤身过去坐在竹椅上,轻淡问道:“你会闷么?”

喜眉被吓了一跳,再看音顾才发觉她脸色平静的似乎有些异常,不禁立即收腿抱手,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音顾倾身靠近她,“能怎么?”

喜眉立即咬着牙回忆了一下,恍然有些明白音顾的异样来自哪里,她有些想笑,又不敢,只得闷声问道:“你……不喜欢别人叫你的……那个名字?”

音顾微微一笑:“你可以再试着叫着看看。”

“啊?”喜眉愣了一下,果然小声叫了句。

音顾嘴角未抽,眉尖未挑,脸上也还是带着那抹微微的笑,只是她在喜眉话音一落便伸过头来吻住那张嘴,直把喜眉压在竹椅里呜呜着叫才罢休。

喜眉又惊魂未定地坐起来,这薄薄的白缦似是透明一般,四周虽然无人,可这毕竟是在室外,前面楼子里还有姐姐湘琪她们,音顾竟然这么大胆,真教她满脸通红,浑身无力。

“明明是你让我叫的……”喜眉低嚷着,几乎恼羞成怒。

“我没有不让你叫,你可以再试试。”音顾好整以暇地诱道。

喜眉警惕地盯着她,见她有意无意地,目光自自己唇上掠过,顿时更如火烧。这时她才知道,先前自己在众人面前口无遮拦的叫了她好多次,原来她都在忍着呢。看来她果然不喜欢呀……

想到这里,喜眉便跪坐起来,挽着音顾的手撒娇道:“好啦好啦,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叫就是。”

音顾侧头看她,笑得依然淡定:“我哪里不喜欢,你越叫我越喜欢,越喜欢就越想吻你罢了。”

喜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突然觉得音顾很像个女无赖……

“好了,”音顾轻拍了拍她,收起笑意道,“我们要离开素青城了。”

第五十九章起程

喜眉听到音顾说要离开素青城了,第一反应便是——完了,她果然还是和姐姐弄僵了。

可是方才吃饭的时候明明都很和睦,连那个鬼灵子商在后来都松了口气,难道就在自己睡个午觉的时候她们又争起来了?

可不能让上午自己那一通瞎搅和白费了。喜眉紧张地拽着音顾猛地站了起来:“走!”

音顾扬眉,没想到她比自己还急。

“我去跟姐姐说,有什么矛盾交给我好了。”喜眉拍着脯豪气冲天地说道。

“不是的,”音顾这才知道喜眉理解错误,便拉着她坐回竹椅里,她抬头看了看方向,估了个大概,伸手指向东边,“那边有一座临海之城,叫做离伤城。”

“啊?”喜眉一脸茫然,不知道音顾的话从何而起,离伤城?那什么地方?

“离伤城原先不叫离伤城,因为一面靠海,所以渔民经常外出捕鱼,若是遇上什么风浪出了事,便再回不来,久而久之,它就有了这个恶名。并不是人们以为的那种风花雪月之意。”音顾悠悠说道,闭上眼睛,似乎还能闻到海风的咸味。不想着回去的时候,似乎便把那些都忘了,一起了意,脑子里便似一阵一阵的浪花拍过——却是温柔的。

“海啊?”喜眉微露向往之色,“我还没有见过海呢。”

“想看吗?”音顾蹲在她面前,轻声问。

喜眉歪了歪头,不明白她怎么就突然想起要带自己去看海了。

“离伤城里有个顾庄,没什么特殊的景色,也做些海鱼的买卖。”音顾又道,然后看着喜眉的眼眸慢慢变亮。

喜眉喘了几口气,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是要带回去你家?”

“不是很合理的事么?”音顾微微一笑,“你要我来见你姐姐,你自然要跟我回去也见见……我的家人。”

“可是、可是……”这个消息实在来得太突然了,顿时让喜眉脑子里一片迷雾,甚至从现在开始就紧张了,“真的要去吗?一定要去吗?非去不可吗?”

音顾眼底流露一丝失望:“怎么,你不想去看看我曾经生活的地方么?”

“不是、不是!”喜眉连忙摇头,见音顾似被自己伤着了,心里十分懊恼,“我只是太惊讶了。”

“不用怕,”音顾伸手了她的发鬓,又发现她的鼻尖竟然已经紧张到渗出细汗来了,不由苦笑,“只是去看看我生活的地方,看看海,海上的日出是最美的,那里有你不曾看过的风景。”

“去吧。”音顾轻轻哄道。

喜眉觉得像被中了魔一般,脸上被音顾这寥寥几句说得神迷一片,不由自主地便点了头。

“我们明天就走。”

音顾补的这句话还是让喜眉跳了起来:“什么?这么快?”

“你姐姐已经替我们备好马车了,”音顾也站了起来,“想来,她也希望你像我见她一样,与我一起回去见见长辈。”她上前将喜眉轻轻拥在怀里,“你放心,无论旁人怎么说,我都会与你在一起。”若是家里有什么意见,大不了再离开家就是了。这话音顾在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吓喜眉。

喜眉静静地呆在音顾的怀里,既然是姐姐的意思,她似乎只有顺从的道理,可是刚刚才和姐姐团圆,这会儿就又要上路了,她心里总是诸多的不舍。心里微空,只好伸手把眼前的人抱紧,方才踏实一些。

不过片刻,整个未央便都知道喜眉她俩要离开素青城了。

反应最大的是子商,他才才想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捞着,反而成了个秃头花花和尚。可是碍于音顾的面,他又无处申冤,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喜眉,又拼命地眨着他的桃花眼。

喜眉到如今当然没再生子商的气,反而一见到他光亮的头顶就有些歉意,见他暗示,便凑了过去。

子商趁音顾去看马车之时鬼鬼祟祟地拉着喜眉到个角落里,然后磨蹭许久,才从袖子里出个绣袋来。

“这里面的东西,或许你们能用上……”子商挤眉弄眼说道。

“什么东西?”喜眉好奇地松开口绳,看到里面是段木头,却是十分圆滑的,又好像有什么奇怪之处,她刚要拿出来就被子商吓得连接摁住收紧袋口,“收着就好,收着就好。”

“收着什么东西?”有人从后面问道。

子商差点魂飞魄散,转头一看,却是湘琪那张温柔的可恶的脸,不由猛地拍了几下口,低骂道:“你就不能小点动静?”

湘琪瞪了他一眼,拿过袋子朝里看了看,立时伸手揪住子商的耳朵:“你哪里来的这东西,还嫌头发剃得不够干净是不是?”

子商忙救下自己的耳朵,嘿嘿直笑:“等她知道的时候反正她也走远了,到时候我的头发也该长起来了。”

“是啊,”湘琪冷声哼了哼,“等她回来的时候正好长长了,又可以剃了。”

子商忙缩了缩头。

湘琪把袋子收进自己袖里,对喜眉道:“别乱接他的东西,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喜眉吐了吐舌头。看样子子商只是想捣乱而已,这东西到时候拿出来,搞不好真要害人的,她还是比较相信湘琪一点。可是,刚刚熟悉了一些,现在又要马上分开了,且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想到这里喜眉眼中便有些温润:“想没到,我这么快就要走了……”

湘琪微怔,勉强笑了笑,伸手抱了一下喜眉:“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的。”抱完后一抬头,音顾就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她。湘琪也不惧,继续拉着喜眉又说了些话,然后与子商一起把喜眉往外送。

离开未央时十分热闹。音顾一早便上了马车等着,未央里的姑娘们却是拉着喜眉不放,又给她塞了许多小东西,各自也是兴高采烈的,没有什么分离的伤感气息。

未央并没有出来,喜眉等了又等,直到湘琪说她不会出来了,喜眉才略有些落寞的离开。

“为什么姐姐不来送我?”喜眉坐在马车里忧愁问道。

“我们不是还没离开素青城么?”音顾淡道。

回到宅子里的时候,宅子也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做着丰富的晚宴。

喜眉这才知道未央已经先她一步回到宅子里,正细细安排着晚宴的事儿。

桌上已经摆了酒,正是让喜眉喝醉的那种。不过喜眉一时没想到别的,只是跟着未央进进出出,眼睛里含着水气,仿佛随时都要凝固成滴。未央倒也没特别注意她,只是偶尔塞个糕点在她嘴里,然后不理她是如何继续眼巴巴的望着自己。

不过这条小尾巴毕竟在小时候就喜欢跟在自己身后,最后,未央不得不开口道:“你若不想去,那就在姐姐这呆着,这院子是你的,住一辈子都行。”

喜眉用舌尖轻轻舔着齿间糕点的香气,心里却是又酸又甜的。

“我知道……就是舍不得你。”喜眉细声细气地说道。

未央了她的头,微微笑道:“有她在你身边,也是一样的。”

喜眉回头望望不远处的音顾,唇边一笑,略略点了下头。如此,到是说明姐姐是真放心了。

夜间酒桌上并没有旁人,只是她们三人坐着。再不像那晚将酒一碗接一碗的干掉,大概是知道这酒喝一两少一两,便像人生短暂,相聚时刻也是过一时少一时。

这晚明月高悬,遥遥处有一些星辰闪烁着,却不敢凑近了争其光辉。

美食与佳酿尽享后,终是到了分别的时候。子羽来接未央了,替她披了件轻纱衣,然后轻声向她们道别。

喜眉回到西院子里,眼里一片清明,并未醉倒。借着温柔月意,她看着音顾亲手为她布置的大榻与石缸,顿时立在院中十分惆怅:“早知如此,你就不必忙了……咱们就要走了。”

音顾往石缸里洒了一些鱼食:“又不是不再来。”

喜眉闻言一震,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立即指点着道:“我已经请姐姐差人细心照料着,以后再来时这搭的棚子下面可就凉快了。”她说着走到音顾身旁。那石缸里的两条锦鱼一条红头一条黑头,正抢着音顾洒的食,摆着鱼尾,好不惬意。她捏了把细食,将指尖轻轻伸到水里。细食入水则散,那红头黑头便冲了过来,她又轻轻划了条水线,红头便以为还有食物则追了过来,最后撞在她的指尖上,分明是细细地咬了她一口。喜眉轻笑出声,笑红头不管不顾的直撞上来,未得到食物,便又摇头摆尾地梭游开……

音顾看了一会儿。月光洒进了鱼缸,反出点点光亮映在喜眉的脸上,夏日的悠闲便一下子就有了。真想永远就这样。她走上前去,把喜眉拉起来,像是不愿打扰这寂静的夜一般低语道:“夜深了,明早还要赶路,早点儿睡吧。”

喜眉乖巧地点头,与音顾一同回房去。

天微微亮时,宅子里已经很有秩地在准备离开的事宜了。

马车已经备好了,因为天热的原因里面只需准备一些薄被即可,若是冬天少不得要些取暖的东西,如今都省了。

来时的那匹马和响铃并不好一同上路,喜眉看着这段时间被喂养得越发憨肥的响铃,它站在高大的骏马身边,浑如一好吃懒做的地主般可笑,她一时心里真是复杂极了。响铃并不知道要被主人抛下,还正甩着铃铛朝着喜眉使劲讨好地轻叫着。如今这般身材的它就算喜眉要带着上路,也会累得够呛,所以只好把它留在素青城。

那匹马向来是音顾的坐骑,与她稍有亲近,不过也是不需要的。白天太热,音顾打算早晚赶路,日间便找地方休息,所以她赶马车就好了。也就是说,这一路依然只有她们两个人,并不会带谁一起上路。看着近日伺候前后的丫头们,喜眉都一一拒绝了她们的相随。

马车赶到城门边时,城门已开,但挑担进城卖菜卖物的人许多,竟排起队来。音顾见状便坐进了马车里,微挑起些布帘,等着。

喜眉正坐在里面数着姐姐给她留下的盘缠,见她进来便忙让她把帘子放下来,然后张大了口,随即又觉不妥地缓缓微闭,只于唇间小声地惊道:“音顾,我们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可以不用再赚钱了……”

音顾看着她宝贝似的拢着那堆银锭子,底下似乎还压着些银票,银锭子中间又闪过一些金色的光芒。她微微一笑,顿觉心情很好。只是并非因为这堆金银之物而好,而是喜眉说要跟她过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心情大好的音顾揽着喜眉,无聊地抛着那些银锭子玩,吓得喜眉的心跳跟着她的手忽高忽低的,简直有些刺激了。

“喜眉,说话要算数的。”音顾侧看着她,道,“不算数的话,要受惩罚的。”

“什么说话算数?”喜眉不解,手里还在抢救着那些被音顾抛到马车角落里的银子。

音顾淡淡一笑,尔后又道:“你不在乎了吗?”

喜眉继续不解,回头看着她。

“你说过,对于女子来说,名声是很重要的,”音顾指着这马车的小小空间,“你与我坐在这里,踏上行程后,也许名声一词,就是过去的事了。”

喜眉捡了银子回来,小心翼翼地堆放在钱堆里,然后突然抬头,有些迟疑,又有些犹豫地道:“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如何生活比较重要。”

音顾微愣,没想到喜眉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喜眉便展了些眉,指着那些钱道:“有银子,如何生活,就比较好解决了。”说罢她觉得自己说得十分在理,还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音顾托着下巴看着她,久久地看着,然后也点了点头。

这时终于有人敲着马车催促了,音顾低头躬身出去,喜眉的声音在后面又怯怯地传来:“音顾,你们家,不可怕吧……”她隐约能猜到,音顾并非常人家的女儿,她是有些怕与大户人家相处的,这点,音顾应该知晓。

音顾身形微滞,缓缓回头,低眉道:“不用怕。”

出了城门,又遇“莫远廊”,廊口放着一面轿子,守着几个抬轿的小厮。见到她们,小厮递了话进去,已经等了一会儿的湘琪从里面钻了出来。

对于她来说,这双璧人是她接来的,理当由她送走。

她来时并没有抱着心爱的琵琶,而是拎着一只鸟笼。

“这是夫人交待要给你们的。”湘琪把鸟笼递给音顾,掀开套布。

音顾望着鸟笼里那只浑身灰色,并不起眼的鸽子,微微皱了下眉。

喜眉则是呆呆地看着这只鸽子,唇色瞬间褪尽。

“这鸽子是从桑梓姑娘那里讨来的,想来总会有些用处。”湘琪微微屈身,轻声道,“快些上路吧,上午应该可以赶到最近的镇子。”

喜眉缓缓伸手把这只鸟笼接过去。

她还记得,那天那只鸽子摔倒在庆家的那个院子里,然后……便是一场她生命中可怕的变故。

忽而想到时,浑身依然隐隐战栗不止,清晨的微凉便似被浇了一层冰水般从骨子里往外的冒着寒气。她微抖着手将套布放下,勉强对湘琪笑了笑,便爬上马车去。

湘琪轻叹了口气,有些不忍。接她们来时身旁也带了送信的鸽子,可是却一直没有让喜眉看到,怕的就是触动她的伤心事,而现在这只鸽子要一路相伴,那岂不是要让喜眉片刻不得安宁……

可是这是夫人交待的,她又不能说什么。

音顾自然知道未央的意思,未央说过的话并非是假,单看喜眉见这一只鸽子的反应便知道往事还在她心里,也许已经是植了畸形的深,只是从没有让它冒头发枝芽而已。

这只鸽子只是一种提醒,提醒音顾不要忘了,喜眉心底还有尚未抹平的伤……

第六十章花椒

“莫远廊”,意在莫远游,不过该走的人依然还是作别了相送之人。无柳相送,便在廊间送一段,湘琪望着缓缓上路的马车,心里略有些其他的滋味。不知道下一次看到她们时,是何情景,因着是音顾,因着是喜眉,她倒有些小小的期待了。

今天太阳迟迟未现,天空灰成一片,看来是个天。这自然是个极好赶路的天气,音顾扬鞭一甩,轻喝着赶马前行。

三个时辰不到,便如湘琪所说,到了邻近的一个镇子。

这镇子因为离素青城不远不近,最是来去歇歇脚整个行装的好地方,所以吃饭的小馆子多至畸形,镇上大部分人家都以此为营生,故而仅有的一条青石板路上车马众多,热闹非凡。

音顾并没入镇太深,不过未央准备的这马车不算大,很容易塞进某个间隙间。这双驾马车想来是未央心挑选的,车身做得十分坚固,一路上走得快也不会随着路况摇摆跳跃,总能压缓着路辙行驶,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马车自身没有什么动静,而马车里的人整个上午都不曾开一下腔,这一路音顾自然驾得十分专注。

到了小镇,寻了镇口的一家饭馆,停好了马车,音顾这才回头掀开布帘子。

喜眉正收拢双腿,斜倚在小榻上,双眸紧闭,似是睡着了。而榻的另一头,正是湘琪送的那只鸟笼子,笼罩被掀掉了,鸽子正低头吃食,见有光进来,便抬起头来低“咕咕”了几声。

一瞬间,音顾觉得这只鸽子很像之前自己养的那只,通些人……

许是鸽子的声音惊醒了喜眉,她慢慢放直了腿,揉了揉眼睛,也发着和鸽子咕噜一样的模糊声音:“怎么了?”

“到小镇了,下来休息一下。”音顾朝她伸手。

喜眉又似还没睡醒,呆呆地看了这只手一会儿,这才忙爬下榻。

那鸽子见状扑腾了两下翅膀,又叫了几声,喜眉便像被刺到一般猛收住了脚,缓缓转头看着那只鸟笼。

音顾收回了手,静静地看着喜眉微僵的背影。可惜她转过身去了,一时看不到她是什么表情,不过她立即就掉回身来,咬了咬牙问道:“这鸽子,一定要带着么?”音顾微有一时没作声,她便挥了挥手,“算了,我不是不知道姐姐的意思。”她再不看那鸽子,挑帘出去跳下了马车。

小店的菜并无什么特色,都是些家常菜,不过就是有些过于香辛,也不知搁了多少花椒。整个店里的客人都吃得直吐舌头,大声叫着酒水,却又感到更加辛辣。

喜眉自然不会那么不雅,只是用手不断地扇着风,眼泪都几乎冒出来。

而音顾则是仔细地把盘子里的花椒挑拌在菜里,然后慢条斯理地往嘴里送。她闭上双唇缓缓咀嚼着,让花椒碎在齿间,让菜香在口里释放。如此,却又吃得毫无声息。

大概整个小店,她是吃得最优雅的人。

喜眉看着她,不禁十分忧愁,吃个饭两人都这么大差别,她家……到底是何模样……

慢慢地,喜眉却又有些惊异,因为音顾虽然没有表露什么,那额头却密布了些汗珠,甚至可见它是如何从肌肤里渗出来的。

喜眉咬着筷子,好一会儿才提醒道:“要不要给你来壶茶?”

“不用。”音顾的嘴里已经快要麻痹了,但她却依然淡道,“快些吃,吃完我们再走一段。”

喜眉便又吃了几口。可是音顾她还在出汗,脸色都有些潮红了,这实在令喜眉有些手足无措:“我……吃饱了……”

“好。”音顾也放下了筷子,叫了伙计过来结帐,然后两人出了小饭馆。

“你还好吧?”喜眉眉间有缕忧愁,眼里全是音顾的执拧,不由埋怨道,“明明吃得那么辣,却一口茶都不喝,为什么呀?”

音顾朝她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是把她扶上马车去。

拨掉马头,出了小镇,继续向前走。没过一会儿,喜眉便挑了帘子问音顾:“姐姐给我装了一小坛子酸杨梅,你要不要吃些?”结果音顾只是摇头。

喜眉放下帘子,又翻了翻带的东西,竟然找到一包亮晶晶的粽子糖,是松子仁的,便又忙问道:“音顾,这里有粽子糖,吃不吃?”

外面又没给她答腔。

这下子喜眉坐不住了,放下东西掀帘出去,却正逢音顾微拨马头让路上的一个大坑,于是喜眉一下子很狼狈地扑在了音顾背上。

“啊……”喜眉一把抱住音顾的脖子,又差点被她头上的簪子戳到,忙细声尖叫了声。

音顾便把马车赶到路旁吁住,回头扫了她一眼。

喜眉刚喘着气跪坐在她身后,见她回头,不由一呆。

音顾的嘴唇很红,从没有见她的唇色如此红艳过,像是抹了口脂,还似是曾经自己送的那半支的颜色。可是,她送给音顾那半截口脂曾被她看到过,竟是一分未损,所以现在音顾定然不是在扮美,而是……喜眉咂舌问道:“你是不是被麻得说不出话了?”

音顾微微开口,嘴里便像要吐出一团火一般,她把喜眉推进马车里,自己也翻身进去。

“怎么办、怎么办!”喜眉急得团团转,刚才一音顾的背上,似乎都出汗了。

等音顾进来后,喜眉忙跪在她身前捧着她的脸仔细看着,不由心疼。音顾的双唇很薄,笑得时候或是一抿,便有些刻薄的味道。好在她待人虽然冷淡,却不是真苛刻的人,只是在吻她的时候,这双薄唇便像生了很大的力气,总是紧紧含着她的,经常逼得她无法呼吸……

喜眉面上一薄,怎么就想起这些事来。她忙端正了态度,用拇指细细揉着音顾的唇瓣,偶又想起这双唇是如何的欺负过自己,一时不察,指尖便用了些力。

音顾微微皱起眉来,花椒麻在舌上,嘴里,这边未好,双唇又被她搓揉得生疼。音顾伸手把喜眉的手抓住,然后双眼烁烁地盯着她。

这种目光喜眉现在已经很熟悉了,她忙道:“不行,这是在路上……”

果然她太了解音顾了,现在只要对方一个眼神,八成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知道归知道,那双被搓揉地更加火辣的唇还是压了下去。

“唔……”喜眉身子后仰,几乎被折弯。她只得抓住音顾的手臂,努力攀到对方的肩膀。

这吻不似之前,没有什么攻击,只是缓缓摩挲着唇瓣,仿佛要把这火热一同传染过去。

慢慢的,喜眉再笨也察觉到了什么。音顾已经启唇,却只是无力地含着她的唇瓣,往日里不是很温柔的舌头并未探出头来,倒教她觉得少了些什么。

难道音顾是想告诉她,那舌头……是被麻地快失去知觉了?喜眉眨了眨眼,决定试探一下。她不敢看着音顾,那双眼睛仿佛要把自己吸进去,她只得看着车顶,那里居然有涂彩的壁画,一时也不知是什么,她也没有心思去观察。

怯怯地张开嘴唇,把自己的舌尖顶进对方如火一般的口里,音顾似有一震,双唇一闭,便含将住了。喜眉大惊,轻呜了几声,却只换得音顾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更用了几分力。

喜眉心里真是冤死了。同是女子,怎么就总落在下方,她轻捶着音顾,又扯着她拢在前的几缕散发,就差蹬上几脚了。

可是音顾却像在品尝着什么美食一样,一点一点把那自动送上门的舌尖吸进嘴里。

然后,喜眉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音顾看来确实是快被麻翻了,被引进去的吞尖无意碰到对方的,竟然勾不起什么反应。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被花椒麻到这样,竟然还面无表情?喜眉心里嘀咕着,轻轻舔了下对方的,唔……依然还有些那味道。

音顾缓缓直起身,连带着把喜眉也抱起来,她眼里含笑,看着喜眉闭着眼,正专心专意地帮她医治着确实麻木了的舌头。那小小的东西比她本人更要热情,一遍遍地刷拭着,挑弄着,然后很不甘心地在周边巡视一番……

小小的鸟笼里有一只灰色的鸽子,它此刻吃得很饱,便歪着脑袋看着前面的一双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人。因为不明白那唇舌以沫的原因,只觉着看得怪异,便发自内心地“咕咕咕”叫着,似是要引起人的注意,只是这一回,真没有人再看它……

也不知过了多久,喜眉倏地睁开眼眸,继而慢慢瞪大。

喜眉后悔了,她麻任她麻,何必管她,现在可好,唤醒了的舌头开始报恩似的紧缠着自己,一时退无可退……

也许一个亲吻比一盘花椒还要厉害,最后,喜眉着自己被亲吻到麻木的嘴唇,羞怒不已。

此时两个人的唇色都是一样的艳丽了,就像那支口脂,一同涂抹在了两人的唇上。

音顾也终于能开口说话了:“我还要吃……”

喜眉立即后仰身子,那鸟笼里的鸽子被吓了一跳,连忙也扑腾了几下翅膀。

“我是说粽子糖……”音顾抓住她,微微一笑。

“音顾……你!!”喜眉恨得直捶车板,脸上烫得厉害。可她还是转身去拿糖,一人一颗,然后双双对坐,就这么吃起来。

音顾含了会儿糖,微微皱了下眉。

“怎么了?”喜眉奇问。

“没有你口里香甜……”音顾一本正经地说道。

喜眉一愣,顿时只觉一阵火从车底猛烧起来,整个人都要被裹进火里……

最后,她只能无力地把音顾推出车舆,然后一个人捧着脸,简直羞得无法见人。

听着身后喜眉被自己点爆后不时发出的一些小动静,其中夹杂着那只鸽子的“咕咕”声,音顾继续吃着糖,轻喝一声,拨转马头上了官道。

出发的头几天因为离素青城还是算近的原因,一路上村镇不少,再加上未央有为她们准备一张周边详尽的地图,所以夜晚都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休息。

慢慢的,喜眉也终于有些明白过来。

但凡自己在马车里不发出什么声音后,音顾总能折腾出点什么事来逗弄自己,几天下来,那些羞意也好,气恼也罢,统统都化为了暖流,渐渐涌进了心魂深处。

如今,看着那只鸽子,都能稍微平静了。

这世间,不要我的人有这有那,而要我的,有音顾一人,就可以了。

喜眉头枕着手,定定地看着那只鸽子,久久后,缓缓下了床伸出手去,打开鸟笼,把鸽子抱在手里。

突然记起来,当初,自己是很喜欢音顾的那只鸽子的,眼前的这只,竟然有些像……

此时她们正住在一户农家里。这种事早就已经有过,她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音顾端了些饭菜进来时,便看到她抱着鸽子,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鸽子的背。

农家的窗户不过是最简单地直棂窗,她就倚在窗边,透过窗棂望着外面的上弦月,脸上貌似一片平静。

“吃饭了。”音顾开口说道。她把饭菜放在桌子上,然后轻发了个声音,那鸽子便飞离了喜眉的怀抱,落到她的肩上。

喜眉愣愣地看着,然后走过来:“这鸽子到底是谁训的,怎么都听你的话?”

音顾悠然想了想,才缓缓道:“她叫夙命,有机会的话,也许可以一见。”

“夙命?”喜眉念了遍这名字,又见音顾有些怀念什么似的眼,不禁心下微酸。哪怕是音顾提及她在离伤城的那个家时,似乎都不曾流露这种眼神,这夙命,不知是何人。

“这鸽子,你有,桑梓有,我姐也有,看来你们相互都认识。”喜眉漫不经心地说着,伸着筷子去夹菜。菜吃到了嘴里,却没听到音顾说话,她便抬头,只见音顾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她一怔,问道,“怎么了?”

“她不是个普通人,我们都有她的鸽子,却也不是都有关系。”音顾缓了缓,“倒是因为你的原因才都认得的。”

喜眉微微苦笑:“我也和这人的鸽子有关系,要不是……”她哽咽了一下,换了口气才说道,“至今我也不知道那鸽子怎么就死在我的院子里,现在想来,太奇怪了。”

音顾的眉尖轻抽了一下,缓缓放下筷子。喜眉却已经端起饭来吃着,许是饿了,所以吃得十分香甜,其间还不忘夹菜到音顾的碗里。

一时之间,农屋、直棂窗、飘香的饭菜,最重要的是,豆灯下对面坐着的这个女人。音顾想,最后若是能这样,也不枉人生这一场……

第六十一章山贼

次日清晨,农家早早地便烧了柴火,煮了些粥,尔后在户户炊烟直摇中,音顾与喜眉继续起程上路。

一行数日,六月过,七月至,炎热难当,双指间轻轻一擦似乎都能点起火来,行在路上,确实叫人难以忍受。

好在未央准备的马车有长长的檐,微而翘起,有些像带了顶帽子般。这檐前又垂了些密密的流苏,所以音顾坐在那也不会被太阳晒到。何况原本就打算日间里休息,早晚赶路,所以又好受些。

只是这般,花在路上的时间便多了些天。

除了她们以外,还有许多人在路途之上,这大热天的,最怕的就是口渴,所以路边总会有些茶水摊子。一日下午,音顾她们便正巧路过这么一家摊子。摊子卖得是凉粉,坐了不少人。

音顾把喜眉扶下车来,喜眉抹了抹头上的汗,又替音顾擦了两下。

这一路上,喜眉不知提了多少次要替音顾驾车,却都被音顾驳回来了。她力气又没有音顾大,嘴巴也说不过,何况就算说得过,音顾也能叫她说不出……所以,一直都是她在车里好生养着,音顾却在外面日照风吹。

好在音顾许是天生肤好,这些天下来,也没看她怎么黑瘦难看,不然喜眉说什么也不肯的。

要了两碗凉粉,加了糖在上面,也不用去拌,就这么顺着碗沿转着圈一口气喝着,真是十分舒坦爽快的事。喜眉喝完后直呼过瘾,便又要了两碗。夏日里若是没饭吃,单这凉粉倒也可以对付过去。

再喝这凉粉,喜眉就不急了,慢慢喝着,一边听着路人闲聊。

不过他们在说的,似乎,不是什么好事情……

只听一个商人正愁容满面地说道:“我这些货,可是人家急等着要的,可不能停在这儿呀……”

“那几个山贼是哪里来的,这条路我经常走,以前也没听说有呀。”又有人疑道。

茶摊的老板是个老头儿,叹了口道,擦着身上的围裙道:“各位听我的没错,东边前些时不是发大水么,便往这里涌来了一批灾民。咱这地界的大人们也没怎么去安置他们,尤其一些看起来穷凶极恶的,是不让放进城的。所以一些不善的汉子无地可去,就进了前面的山了。”

“占山为王?官府也不管吗?”又有人怒道。

“管什么呀,”老头儿继续叹气,“听说也没几个人,要动真格去抓,却要把山围起来去搜,可费神了。所以呀,官府说不成什么气候,也就不管了。我听说,人多的车队定是不敢劫的,若是带着老人孩子的可就要小心点,一两个人肯定也会打注意。”

“不过你们若是再往前走一点,也能看到官府贴的告示,倒是好意提醒着不要进山呢。”

有人趣问:“那老头儿,你就不怕他们打劫不到过路人,下山来掀了你的摊子?”

“所以啊,你们算是巧了,我再摆几天摊,就收了。”老头儿开始逐个收钱,又耐心劝告着:“各个客官、姑娘,还是自己的命要紧,小心点儿。”

喜眉听到这里心下十分感激这老头儿,便多塞了几个铜板给他。老头儿眯着眼笑了笑,又补了一句:“若是一定要到山对面去,便绕一绕路,不过多个百里罢了。”

众人一听,胆大的便有些犹豫,有些却担心命财物,倒是宁愿多走这百里路的,于是都讨论了起来。

喜眉又听了几句,便问音顾:“咱们原本是不是要从山里过的?我看也跟着大家绕吧。”

音顾还在慢条斯理地喝着凉茶,倒像吃着什么山珍一般仔细,似是完全没有把老头儿的话放在心上。见喜眉问来,这才慢慢说道:“我们就走山里。”

“啊?”喜眉吓了一跳,忙低下声来道:“你没听清楚么,前面山里来了些专劫路人的山贼呀。”

“我知道。”音顾点头。

喜眉将要说什么,只听那老头儿立在身旁又道:“你们两姑娘边上没跟别人,就更不能进去了。那可都是些汉子,女人进去,可没个好。”

喜眉听得毛骨悚然,不由紧抓住音顾的手。

而这时都要进山的路人们倒讨论出个计策来了。既然那几个山贼不敢劫大队的人,那不如大家结伴同行好了。

老头儿听得直摇头,见再劝无用,就不多说什么。只是等最后看到那两个如花似月的姑娘也跟在队伍后面时,脑袋便晃得更厉害了。

一行人上了路,彼此认识了一下,共有二十余人。其中有两起是商人。一个是布料商人,领了两个伙计,带了两板车货物。据说这条路向来太平,何况本来做的就是小本买卖,他就省了些押镖的钱。另一起是两个私盐贩子,结伴同行的主意便是他们出的。他们原本不愿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奈何大家要一起行事,自然得问个明白,所以才极不愿意地吐露出来。好在大家都只是为了过山这一关,便也没人去管他们这营生了。而这两起人见如今有这么多人一起上路,自然是最高兴的;还有便是一家子搬迁的,一家十余口,挤在两辆马车里,虽然人多,却是妇人老人孩子一大堆;另外还有两个读书人,背着书篓子,踏着草鞋,有些惶恐地跟着。

上路时走在最后的,却是音顾她们这辆马车。

说来她们两个都是女子,可这扫尾的位置却实在是没有人愿意当着,据说山贼最喜欢的就是从后面突然袭击,尤其他们人不多的时候。音顾对那几个山贼原本就没放在上心,自然就无所谓了。倒是喜眉透过车窗看着前面的队伍,又望望身后空无一人,心里有些忐忑。

那两个读书人走着走着便也落到了后面。这两人是堂兄弟,饱读诗书,见前面的人不要命地赶着马车,却让两位姑娘家落在后面,就都有些忿忿不平。本着君子之义,所以故意放慢了些脚步。

音顾冷冷地看着这两兄弟落到了马车后面,倒也没说什么。

虽然人多势众,可是进了山后,许是心中没底,一行人还是紧挥了几下马鞭。山间的路也不知何时开的,似乎自古就有,路两旁的树林斜山势而上,多可蔽日,越走便越有些凉之意。

就这么走着,越走越是无人说话,只闻车轮滚滚,偶尔那家人的孩子有些哭啼之声响起。这山间十分安静,却因众人的安静显得更加寂冷,实在有几分诡异。最后就连喜眉在车里都坐不住了,钻出来与音顾并坐在一起。

“待会儿不会真遇上山贼吧?”喜眉在音顾耳边小声问道。

音顾微眯了下眼睛。

日薄西山,山里渐渐沉了下去。远远的前方竟然一片漆黑,这路也像伸进了无底的洞一般。

便在这时,最前面的私盐贩子挥了下手,大家便都停了下来。这恰是到了一个分道口,路面较宽。大家把车围而停好,纷纷找出灯笼,将灯点起。山里风涮过,有两盏灯点了两次才着,吓得点的人有些哆嗦。

陌生的几起人坐拢在了一起,将带的干粮拿出来,就着水毫无胃口地吃着。

因着茶摊老头儿的话,大家的心都绷的有些紧。白日里没碰上山贼,难保不是被盯上了只等着入了夜动手,所以都是满脸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唯有那家人里的三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还在大人圈子里玩着。可是孩子声又较吵,那家的男人便低喝了几声,于是都安静下来了。

“晚上为了安全,大家把能上手的家伙都拿着,然后轮流守夜,这样才更不容易出问题。”一个私盐贩子显然有些经验,手里早就抄了一把带有三角铁尖的木刺在手里。

其余人便都去找了。

那两个读书人着黑找了两木棍,然后一左一右坐在音顾与喜眉身边。其中一个鼓起勇气说道:“有我们在,两位姑娘不必害怕。”

喜眉有些狐疑地看了这稍露瘦弱的两个男子一眼,也不好意思流露什么,只是更紧依着音顾,胡乱应了声。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音顾都比他们要可靠一些。

而音顾则是唇边略略泛开个笑,有些嘲讽的。她看似最不在意,若是没碰上便罢了,碰上了少不得要出下手,所以她索闭目开始养神。

最后,众人一数,竟也有十一个男子,且都不算大的年纪,于是分了三拨人,开始轮流守夜。其余人则都休息着。

在山里入夜,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却是第一次与陌生人围坐在一起,何况还有吓人的山贼传言在先,所以喜眉本是没有什么睡意,可是睁着眼又觉得周围渗人,便只好强迫着自己入睡。喜眉睡时呼吸微乱,音顾能听出来。事实上夜静更深,周围的一切反而无限放大,哪里有只野兔偶尔无声蹿过,哪里的夜猫子刚展开翅膀去猎食物,都逃不过她的耳朵,故而,当不远处的树后响起几乎轻不可闻的簌簌声时,她便睁开了眼睛。

不过,音顾随即又缓缓将眼睛闭上。

现在守夜的正是那两个私盐贩子,他们都拎着木刺站在马车的外围,不时回头张望一下。

一会儿后,这两个人说起了话,声音极小。

原来其中一人似是闹肚子,想要躲进树林里去,可是这路旁幽幽暗暗的,竟有些使人不敢踏出一步去瞧瞧。另一个人无奈,见大家又似是都睡着了,估计着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便陪着他没入了路旁的草丛里。

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地进行的,不过却不是无人发现,那一家子里的一个男子立即叫了起来:“他们不见了……”

显然他只来得及睁眼看到那两个私盐贩子已经没了。

所有的人顿时都乱了起来,灯笼都聚拢在了一起,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怎么突然就不见了。”那个布料商人一边擦着汗一边问道。

那一家老小也挤在一起,十分慌恐。

一个读书人这时小声说道:“我似乎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要去小解,又不敢,所以另一个人跟着去了。应该一会儿就会回来。”

音顾握紧了喜眉的手。喜眉的手冷凉的,音顾皱了皱眉。是了,她不怕并不代表别人不怕,喜眉似乎被吓得不轻。

倒没想到山贼这么沉得住气,音顾索替他们开口问道:“不然,你们谁去看看?”

可惜竟然无人应答,音顾只好站起身来。

“音顾……”喜眉吓一跳,跟着也起了身。

一圈人里,两个姑娘立在那儿特别显眼,音顾还算面若冰霜不好靠近,可是喜眉在灯笼映照下,只越发楚楚动人。

音顾仿佛能听到远处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两个盐贩子,恐怕和我们不是一路人。”音顾不耐,冷冷道。

此一言一出,所有人都蒙了。

倒是有人远远地应着声:“姑娘真是好聪明,这样都能被你猜了去。”

这声音从远及近,竟不过一句话的工夫。只听到“嗖嗖”的声音,四五个汉子便已经从路旁的树丛里蹿了出来。

顿时众人面如死灰,而更令人瞪大了眼睛的,正是那两个私盐贩子也在山贼队伍里。

“他娘的!”一个盐贩子吐了口唾沫,狞笑道,“没人进山,害得老子还要装成好人带人进山,你们身上要是没什么钱,可都对不起我这番苦心了。”

“你……你真是禽兽不如!”一个读书人伸着手颤抖地指着他怒道。

“老子可不想对着你禽兽不如。”那盐贩子冷笑着,转身看着音顾,“你们两人,乖乖地跟着我们进山,其他人,把货物钱财留下便算了,不然,哼哼!”

喜眉从没遇过这样的事,她被音顾不动声色地拦在身后,听着那极具威胁的冷哼声,有些傻了。

其他的人原本心头大怒,可是听山贼这只劫财不要命的意思,一时倒又犹豫了。

将众人围拢的这五个山贼,每人手里都拿着铁具,眼里都冒着幽光,若是把牙一露,与那豺狼没有两样。

这时,山贼里站在背光面的一人极为不耐地开口道:“跟他们废什么话,先抢了东西再说,有反抗的,一律往死里打。”

音顾听了这声音,微愣,转过身来,挑了挑眉淡声开口:“居然是你?”

居然是你——这四个字一出,便透着一股子亲切,最不济也是见过的人。那人一听便愣了,往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了音顾的样子。

等这人从影里走出来时,就连喜眉都“啊”了一声。

这不是以前在那个破庙里抢那小孩子饼子的男子么?而且,音顾还把一块**丢在他的面前羞辱了一下他,可是,他的一只手到哪里去了……

眼看着那抢饼男子眼里“蹭蹭”地憋成了红色,显然已经想起了什么,喜眉吓得忙一步跨到了音顾的身前,似是护着小**仔儿般紧张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第六十二章身手

你要干什么——这句话抢饼男子听得极其的耳熟,使他不由自主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惨遇。

先是家乡发大水,家被冲垮。他随着人流逃出县城,一路上身无分文,饥饿难当。有一日在一个破庙里过夜的时候,正巧碰到一群看起来就有钱的富家小姐进庙歇脚。那小姐有些吃食,可是却只分给那些小孩子,叫他连馋鬼都要饿了出来,所以才一时忍不住,抢了一块吃。

后来那其中一个女子竟然戏耍了他,把一块**丢在地上羞辱他。要不是看到那几个大块头的轿夫,他非要上去狠狠地教训一下。所以,他忍了,和同伙睁着眼睛到天亮,然后在那些人上路后,便远远地撵着。

那几个小姐总会有落单的时候,此仇不报恨意难消!

可是,他没有等来那几个小姐落单,自己和同伙却似落入了陷阱的猎物,不知怎的,被堵在了一个小山头里。

那时也是夜晚,堵住他们去路的是个黑衣人,眼睛里尽是冷冰冰的。

“你要干什么——”

这是他喊出的第一句话。

可也只容许他喊了这一句话,那人挥着冒着寒光的刀就冲了过来。

尽管不知是为什么被人追杀,可也容不得他想。好在他有一点功夫在身上,顿时拼打在一起。后来他那同伙不敌,被人一刀砍在脚上,惨叫了一声。而他也是心神一慌,被人剁在了肩膀。那刀无比锋利,竟然齐刷刷地把他的左臂砍了下来……

他被痛昏了过去,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过了不久就被痛醒,这才知道对方并没有下杀手。可惜那同伴废的是腿,没办法,只好扔下了他。

之后的日子自然极惨,命是捡回来了,左臂却没了。他自然没再去撵那几个富家小姐,只得狼狈地一路逃躲,这才逃到了这个地方。可是,这里的城不得进,他也早已沦为了乞丐般模样。后来他在路上硬是抢了几个过路人,兜着抢来的几个铜板躲进了这个山里。

好在和他差不多处境的人又遇见了几个,相识之后索一不作二不休,做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

现在,竟然又被他碰到了那两个女子。

如今已被叫做独手的他不由冷笑起来,因为他总算记起,就是因为跟在她们身后才引来了莫名杀机。现在想来,很有可能是她们派出来的人。现在环顾四周,那些个大块头的轿夫也不在,就算在他也不会怕了,已经是亡命徒,有何可怕。

独手森森地笑了,他看着那个给饼小孩子吃的女子一脸慌张,明明怕得要死还要替别人挡着。这种人真是死了都不可惜。不过,在死前,他会好好招待招待她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喜眉把她护在身后了。

音顾看着身前大袖张开,背脊却僵硬的人,心里一片柔软。

她握住喜眉的手,把喜眉轻轻带到身后,然后低声道:“虽然我说过让你继续护着我,不过今天,不用。”她又微微一笑:“你忘了我说过,我本来是做什么的么?”

她不理会喜眉在后面拼命地扯她的袖子,往前踏了一步。

一步便将她与山贼们划进了同一个圈子里,而她身后的那个圈子,暂时托喜眉的福,成为她要保护的对象。

人未动手,似有风先激起了衣袖,带起了气旋。音顾像看死人一样看着独手:“来吧。”

独手整个人都很兴奋,尚没开始就已经在脑子里闪过了许多如何虐杀她的情境。要让她跪在自己身前,然后几尽羞辱之能事,总之,先把那破宙里的场子找回来。然后,兄弟们天天在山里吃素,正好已经许多天没有开荤了。

可惜,太兴奋的他完全忘了眼前这女子的反应是如何的反常。一般女子若是遇上了他们这样狰狞的山贼,哪里会主动向前踏出这一步……

与他一起的山贼见她这么不要命地敢上前挑衅,皆自哈哈大笑起来。独手便变得更加亢奋起来,右手挥着手里的三角铁尖棍,十分流气地说道:“看哥哥给你们抢压寨夫人……”

独手迈向音顾的同时,喜眉还在惊慌中,一时没有想明白音顾说的话,所以忍不住暴发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声:“音顾……”

这二字险些把音顾的魂儿也给叫飞了。独手已经过来了,她随意地朝后挥了挥衣袖,喜眉便顺着一股柔和之气向后斜退了数步,可也不见摔倒,只是似被托着般惊魂未定地缓缓坐在了地上。

那两个读书人本不敢上前,见小姐狼狈倒退,倒是鼓起了勇气把她遮在了中间。然后,他们就看到音顾回眸看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看似是嘱托一般,里面是道不清的情绪。难道这位小姐是准备牺牲自己来保全身后的这位小姐?读书人心中顿时油然而升敬佩之情。

可是接着,他们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

喜眉更是彻底没了声音。

只见音顾也不知迈的什么步伐,在那独手挥棍冲上来时,竟然滑向了他的身后。是的,看起来就好像独手特意让开了身子一般,音顾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转去了他的背面。音顾手中无刀,却似有刀,她只是微微并起手掌,朝着他断臂的那只肩膀轻轻擦去。明明不见她如何用力,那独手却是惨叫了一声,打了个趔趄,差点没跪在地上。

好在他眼明手快拿棍杵了一下地,而那铁尖头已然完全没土,可见音顾那如拭尘埃般一掌的力道。等忍痛抬起头来,这独手已经是双目尽眦,咬牙切齿:“原来小姐有几分好身手,倒真是看走了眼。”

音顾一甩衣袖,冷声道:“你那狗眼,原就是多生了的。”

独手闻言发狂,觉得这辈子最痛恨的人就是眼前这面无表情的女子。他呼呼地喘着气,发力拔出尖头棍,提吸一口气,猛挥着再次冲向音顾。

可惜无论他怎么挥舞,音顾就是能先于瞬间移步错开,然后每次都以掌劈在他的断臂伤口处。几个回合下来,那只才好的断臂已经开始渗出血来。这种血音顾自然不愿意沾染在手,于是她索一弹手指,入夜时备好的东西也算派上了用场。

独手虽然看不见她的指间有什么,可是只见她手一扬,自己的伤口却突然开始剧痒起来。

“你……你刚刚做了什么?”独手惊惧地怒问。

“一点化水粉,”音顾微微翘唇,缓缓解释,“让你溃烂至死。”

“啊……”独手顿时几欲崩溃,浑身迸发出从没有过的力气,几乎是咬碎了牙齿般发力掷出了那棍子。

可惜那棍子似是长了眼睛一般,自音顾身前生生定住,又被改了方向,朝着其他的山贼直飞过去,然后堪堪落在了那两个伪私盐贩子跟前。

棍子沉闷的落地声却如一面巨鼓被擂动,震得那两人傻了眼。

独手撕破喉咙般地痛叫声还在不远处,且他已经栽倒在地,右手正拼命地抓挠着被那化水粉洒到的伤口,直将伤口弄得越发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这些无事聚拢在一起的几个山贼只是想抢抢钱财而已,没想到今天却遇到了个女杀神,那圈子里的过路人也无不看得面色惨白,几乎作呕,唯有这女杀神立在那儿纹丝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而这只越发显得她高深莫测,何况刚才不过来回几个交手,这女子却是轻松自在,浑然没将发狂的独手放在眼里。

两个私盐贩子几乎可以听到彼此喉咙间的咕噜声,他们交换了个受惊遇恐的眼神,背后已经直冒了冷汗。

这几个山贼已经被音顾吓得僵直不动,音顾也懒得再废话,她刚想动手,耳边却听到喜眉似是很不舒服的声音。音顾一回头,只看到喜眉正瞧着在地上翻滚的独手,满脸受惊。

音顾暗恼,回过身来缓缓走到独手身边,踹了一脚。

这一脚,微用了些力,只见独手身如残物,似被一只凭空巨手拦腰拖起,被扔进了路旁的树丛中。这路边的树丛十分茂密,于是便听到接二连三响起的断枝声,然后远远似有重物落地,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再听不到独手那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了,可是,整个山间却显得更为森,如有鬼雾一般,飘散着冷凉的湿气……

音顾这一脚,直接把那几个山贼的魂都给踢没了,顿时都“扑通”、“扑通”跪在了地上,拼命地给音顾磕头:“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哪……”

音顾皱了皱眉,冷冷喝了声:“滚!”

那几个山贼忙要连滚带爬地走,却又听到她的声音如阎王般在背后响起:“若再让我看到你们,可就要尸骨无存了。”

那几个山贼连忙指天指地的发了一通恶誓,然后扑进了路边的黑暗中,只愿跑得越远越好,哪怕跑出了山被官兵抓了去坐牢,也好过被这女魔头当球儿踢……

山贼都跑了,众人平安了。

音顾转身,却看到一路同行的这些人个个都带着惊畏目光看着自己。那一家子里的小孩原是被遮了眼睛的,可似也忍受不了这一时的沉默,放声大哭起来。

那家里的人似是怕会惊动了音顾,忙捂着孩子的口,吓得半死。

音顾便单单地站在那儿,她脸上依然很平静,哪怕她刚刚出手伤了人,也许杀了人,也还是平静的——这种东西已经植入了她的生命中,不可换代,她明白。可是看到喜眉与其他人一起呆滞着与自己保持着这几步的距离时,她的心里便在隐隐发闷。

好在喜眉只呆了片刻,便如梦初醒一般,从地上弹立起来。身边那两个读书人似是在音顾身上看到了鲜血,有些嫌恶地伸手微拦了一下喜眉。喜眉瞪了他们一眼,挥了开,然后扑到音顾身边。

“音顾……”

音顾微微垂眸,仔细地看着她的神色,不肯放过一点细微的东西。

喜眉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抓着音顾的手。她的唇色还是被吓惊至白,可是眼里却已经渐渐多了些其他的东西。

最终,她竟是叹了句:“我终于知道,其实你一开始就在跟我说实话了!”

音顾眉间一松,竟有一种忍不住想要微笑的冲动。

“你……真杀过人?”喜眉小心翼翼地问。

“嗯。”音顾轻应,只听到后面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喜眉咬了咬牙,又问:“像刚才那样的坏人?”

音顾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

“这样啊。”喜眉想着,她见身后那些应该算是被音顾救下来的人却还是一脸警惕地看着音顾,便哼了声,拉着音顾走到一边去,然后微微偏着头说道,“我刚才还一直在想你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她吐了吐舌头,“呀,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武功,而且看起来很厉害……”

喜眉就是没好意思说,记起音顾说过的为何要做稳婆的话,便想到那夜她留下的字与潇洒的来去,曾在自己心中幻化成过江湖女侠般的萍踪剑影。

“不算厉害,”音顾轻轻抬手,见喜眉只竖起耳朵听自己说话,没有丝毫的避让,不由真的微笑了,“这一辈子保护你,还是可以的。”

“啊……”喜眉微白的脸总算浮起些瑰色,她一时不好意思说什么,便抱了抱音顾。

音顾静静地享受了会儿这个拥抱,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去睡会儿,一早还要赶路。”

“嗯。”喜眉拉着她往回走。

空气中还残留了些腥气,地上隐约可见那个独手留下的一些墨色血迹。喜眉心里顿了顿,又咬了咬牙,伸腿迈过了那血迹,尔后,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更紧的握住身边这人的手。

不为别的,只为“这一辈子保护你,还是可以的”这句话。

回到结伴同行的这些人身边时,喜眉自然能感觉到大家的排斥。想来刚才音顾那模样把大家都吓坏了,可是——

喜眉立在圈外,把音顾挡在身后,忿忿不平地说道:“各位,今天晚上遇到山贼,全凭她才可以把他们赶跑,你们不道谢也就罢了,为何还露出这等面孔,好像欠了你们一般。”

音顾隐在喜眉身后的影里,没有出声,可是她已然有了绝对强大的存在感,大家忙吓得纷纷开口,小声道起谢来。也有那机灵的,终于缓过了神来,大声赞了几句音顾的身手,简直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的。

喜眉直瞪着每个人都开了声,这才满意地拉着音顾坐进去,在看到那两个读书人时,倒是微微曲了曲身,客气道:“两位公子请让让。”

两个读书人忙有些尴尬地让开,装做睡觉去了。

喜眉便就这么与音顾相依偎着坐着,许久之后,猛然一抬头,记起件事来。

当初她带着小弦与音顾一起去放纸鸢后许久,大约是要离开安志县时,小弦曾十分含糊地跟她说,音顾是飞到天上把那断线截在了手里的。当时,她只以为音顾是及时抓住了要飞上天的断线,还觉得小弦提这事提得莫明其妙……

现在想来,竟然很有可能是像小弦说的那般,音顾真是飞起身来去抓的断线。所以,难道小弦是想要提醒自己有音顾在,不必担心出行的安全?

直到几天后,喜眉把这件事在心里滚了无数遍,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起来:“音顾,你,会飞么……”

第六十三章钟楼

音顾,你,会飞么……

喜眉问这句话时,她们刚住进一座县城的某个客栈里。

在此之前,她们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一下了,所以进城之后,音顾做主,直奔了这里最好的客栈。

要了一间最好的房间,两人沐浴换衣,又吃罢好饭,已是入了夜,便静了下来休息。

喜眉问那话时正倚在窗边。这里是客栈的四楼,推窗望去,可见全城大致景貌。不过现在天色暗,无一星点,唯有一些微亮的烛光开洒在百姓家,倒有些像坠落的天星。不过,既使看不见,喜眉还是知道不远处有一座钟楼,也一同隐在黑暗中。在进城的时候喜眉便听音顾说了,这座钟楼乃是此城的象征,上有一鼎青铜所铸的巨钟,已有上千年的历史。

那座钟楼高有六层,可台基却似城墙一般高大,又据说有“钟在六楼,楼在云里头”这样的传言。途经时,喜眉需要仰头相望。

喜眉那句话问了后,外面便清晰地传来厚重绵长的钟声。是了,今日是初一。

音顾听着钟声便也靠在了她的身畔,喜眉的注意力暂时被那钟声吸引走了,脸上有些好奇似的。

“怎么,你想去?”音顾问道。

喜眉微偏脑袋,然后笑了:“那钟楼想必也不是人人可去的吧?”

音顾想了想。以前没在喜眉面前动过武,是因为没必要,因为没想过她会成为自己生命里什么样的人。现在自然不可相提并论,而此例已开,而且眼见着离家近了,确实应该让她了解些顾家是如何的人家。

“你若想去,我便带你去。”音顾轻轻往外一指。

“啊?”喜眉眼间一亮,“怎么去?”

音顾微微一笑:“飞了去。”

喜眉便倒吸口冷气,心一时跳得快极了,她几乎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真、真飞了去?可是,我、我不会呀!”

“我会就可以了。”音顾说罢把半湿长发拢到一边,对她一努嘴,指着背道,“上来。”

喜眉有一些傻。她那问话,纯粹是好奇,可没有存着要试验的心。又是因为住在四楼,有些风灌进来,所以那滚在舌间的话才不由自主问了出来。可是音顾已经把她的话当真了,且看起来是要背了自己去。

轻功这种东西,喜眉也就是在说书里听闻过,一直以来觉得像神仙般的美妙。可是若真是要随着一起飞,且不论音顾水平如何,就是自己这几十斤的份量摆在这儿,也是会压倒一个人啊。

而音顾却还手指窗外说着:“咱们就从这出去,不过几家,便到了钟楼,我带你直接到楼顶去。”

喜眉轻“啊”了一声,这回到没有犹豫了,直接趴在了音顾的背上。既然音顾这么说了,便只好由她去,若是背不动两个人一起从屋顶上滚下去,那也是两个人在一起。心里想得虽然豪迈,喜眉还是一趴上去便闭了眼睛,又小声在音顾耳旁说道:“慢点儿……”

听着喜眉故作镇定的声音,音顾微微一笑,她一手轻托喜眉,一手扶窗,暗提真气,如只灵猫一般掠出窗去。

这家客栈楼有几层,矗立在其余房屋中十分打眼,又有着奢豪外表,所以算是鹤立**群了。当然,比之钟楼还相差较远。

出了窗外,音顾的身形如道深墨色的线般在各家屋顶上起伏,不过几下,便到了钟楼近旁。只是对于她来说这不过是平常事,潜于暗夜会有另外的自在。衣袂随着她破风而荡起,她随意地在各家屋顶上落足,然后又瞬息跃起。而风声在耳边,喜眉的吸气声也在耳边。

喜眉不敢睁开眼睛,只觉得空中总有什么划过脸颊。因为不敢给音顾太大负担和压力,所以她也不敢太过于用力地抱紧音顾,更不敢张口尖叫出来——虽然她很想。

身子随着音顾的起伏而似被抛在空中,一高一低,起时头顶麻木有些寒意,落时心却也似被人扯下几乎要暂停跳动了。

喜眉紧咬着牙,觉得再如此这般,恐怕就要吐出来了。

好在,音顾很快定住了身形。她把喜眉放在地上,然后拉着她的手,开口道:“可以睁开眼了。”

喜眉眼睫轻颤,仿佛还是风在吹拂着。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然后就被音顾伸手轻抚了一下唇瓣,还轻声取笑道:“快咬出血了。”

何止快咬出血了,脸色都已经是苍白的了。喜眉长呼了一口气,这才仔细看了下所处的位置。等于夜色中看清后,不由瞪大了眼睛。

音顾竟然真的带她飞到了钟楼。

现在她们正站在钟楼的台基之上,钟楼点了不少灯笼,她们正隐在一个死角里,尚无人发现。可是,虽然没有人发现她们,喜眉听着里面隐约传出的说话声,还是有些苦恼。来虽然是来了,又怎么进去呢?

音顾仿佛得知她心意,微微一笑,揽紧了喜眉的腰肢,低声在她耳旁道:“抱紧我。”

喜眉立即双手死抱住音顾,然后才后知后觉的略微紧张地轻声问:“还……要飞?”有人在楼里说话,她和音顾却偷偷躲在外面。虽然不是什么光明行径,可是心底却暗暗有些极为刺激的兴奋,以至于她的声音都打着抖。

音顾却是一脸理所当然地指了下上方:“我们去乘凉。”

说到乘凉,喜眉才惊觉自己确实有了些汗意。可不待她说什么,音顾已经提气伸手抓住了上方屋角下的斗拱,然后就像一片被风卷着上旋的薄叶一般翻上了屋檐。檐角似有飞兽,音顾一踏即分,似轻盈小箭向二楼……

如此这样,一连攀了六次,音顾才带着喜眉轻轻落在了顶脊之上。

如果说从客栈到钟楼喜眉只是体验了海上浪拍船只时船只的起伏之应,那这一连串地上翻动作无疑令喜眉完全昏头转向,以至于她再次死死紧闭双眸,只能用力抱着音顾这才有些安全感。

等音顾终于停下后,她便顿觉腹中有如翻江倒海,一睁眼便是天旋地转了。

“啊……”喜眉细声尖叫着,刚刚稍微放松了些的手再次搂紧了音顾。

她们的周围已是一片空空荡荡,四周一望之下再无可依凭之物。而立在这儿抬头之后才知道天空并非没有星子,只是十分暗淡,且是稀松微闪着,看来明天也许会是有雨之日。喜眉刚刚胡乱想着,又觉音顾拉了一下她。

喜眉低下头去,差点儿魂飞魄散。这可不是立在平台之上,斜势的屋顶映着些微天光可以看到满是闪亮的琉璃瓦。她脚下便有,只一动脚,瓦片发出轻微的声响,害她再不敢乱动。

“音顾……”喜眉有些鼻音地小声叫着,双腿也有些打软。

“没事,跟着我走。”音顾猫下腰,踩着屋脊缓缓接近顶上的鎏金顶。喜眉则是上下不得,只好任头还晕眩着,跟着音顾小心翼翼地踏着碎步往上移。好在音顾一直紧拽着她的手,她稍有不平衡音顾便会返身扶她一把。不过略走几步,喜眉还是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音顾便索转身双手握着她的,然后倒退着缓步向上。

喜眉呆呆地看着音顾如履平地般的自在,又这般沉着稳定地引着她走,就连目光都一直落在自己脚上,生怕自己踩塌一步而不曾游离一下。喜眉的心便突然乱跳了一把,竟连脸上也有些发红了。

或许这世间所有的女子在情窦初开之时,都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中莫不过是些飘渺的情爱,以柔弱之心许一个强大完美的情人。可惜那些或者是梦中缠绵,或者是存于刹那癔想的渴望终会被各种各样的现实扼杀,然后过着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日子。

喜眉一度觉得自己便是这般。说不出想要个什么样的情人,却总是不能在庆登科身上找到分毫感觉。

而如今……

她突然记起自己也有过这样的幻想,大约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的时候。那时便会甜蜜地独自构造着百般的美妙情景,然后一人暗自羞赧地捧着脸颊。而如今,她中宛如叹息般的心跳声竟与那时对飘渺幻想的突然心动重叠了。

而让她记起这般滋味的人,便是眼前立于屋顶,长发飞扬,美得真如天仙降临一般的音顾。

是的,这一刻看音顾,就算似是一个墨色的剪影,也竟然觉得从来没有的美过,简直让她手心发汗,浑身颤栗不已——这颤栗不是因为立在这屋顶害怕的,而是有种快乐之情,似是从骨子里涌了出来,她无法压抑,也不想压抑。

音顾也许久没有立在这么高了,她向下俯看着,又拉着喜眉缓缓坐下。她并没有注意到喜眉此刻犹如醍醐灌顶的心境,只是将她的手转于葫芦状的鎏金顶上:“抓着它,总不会掉下去了。”

喜眉一握住那鎏金顶,便觉得有些凉意,她旋即放开,然后再次抓住了刚收回去的那只手。

“怎么了?”音顾微微扬眉。喜眉的手微湿,她想一定是吓着了。这个时候让她去触碰一些实在的东西应该可以减轻些心里的怯意。不过,她当然不会再放开喜眉的手,只是凑近了她很仔细地去看着,“还不舒服么?”

喜眉摇了摇头,看着这张在黑夜中不甚清晰的脸。她也递了些身去,于是两人便极近了,近到了气息相交的地步。音顾心中一怜,以为喜眉依然还是没有安全感,所以她便微侧了脸,吻上了喜眉的唇。喜眉的唇是凉的,却又是……火热的。

而风也是凉的,原本有些微猎的声音,此刻也缓缓息掉了,仿佛不明白这双玉人为什么要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亲近。不过周围的空气实在是太甜蜜了,所以它也只能围着她们温柔地绕着……

不知多久,两人才微微分开。音顾气息有些不定,因为喜眉柔顺地出奇,无论如何蹂躏她的双唇,她都婉转相迎,像是,完完全全的向自己敞开了心扉,任自己为所欲为。

在亲近这方面,除了上次用酒将喜眉逼醉,后来用花椒转移她的注意力时引她主动过外,总的来说,喜眉还是个很害羞的人。两个人虽说一路上都同处一室,共眠一枕,但是却没有太多耳鬓厮磨。音顾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她可以慢慢等待,花应该是迎春自放,总是伸手去剥开的花瓣是很容易凋零的。

音顾隐约猜到喜眉怎么就突然开窍了,想来大约与“带她飞”有些关系。这所谓轻功,有时用来追踪,有时用来逃命,音顾却从没有想过可以凭此虏获芳心,所以心底有些微的遗憾。如果知道喜眉竟有这般的“江湖情结”,就早该带着她一路掠水飞山了。

伸手轻轻揉搓着喜眉的耳垂,音顾只觉得坐在这百尺钟楼的屋顶之上,心境也如视野之宽,无所障碍,竟是从没有过的美妙。

喜眉此刻依旧柔顺地伏在音顾的肩上,唇舌余味尚存,耳旁又痒痒的,使她心中酥成一片。再没有比这时更宁静的片刻了,一切喧嚣仿佛都离她们而去,这尘世间唯独剩下了她们二人……

也就在这一时,喜眉忘记了翻窗飞掠的种种不适,顿觉这种事,以后有机会要常做才好。想着想着,喜眉自己也笑了起来,恐怕是要上瘾了。她微眯着眼,乘着凉风,任凭它捋过发间吹动衣袖,嘴里忍不住轻轻念着身边人的名字:“音顾……”

“嗯?”音顾轻声应着,手下微微用力。

喜眉皱眉,尔后一弯眉眼:“顾音音。”

音顾眼角一抽,手顺着她的耳托住她小巧的下巴,然后略有蛮横地扳起,在那张顽皮的唇上印下一吻。

喜眉轻呜着央求着音顾放过她,然后又趴在音顾的膝上,双目微亮地说道:“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还有,你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她翘起晶莹水润的艳唇,很有些不满,“眼见着都要到你家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这眼前一抹子黑的,到时候我肯定要紧张死了。”

音顾揽着她的腰,以防她往下滚。她微眯起眼来,的确,离伤城已经不远了,仿佛已经能够闻到海潮的气息。

“我的至亲有五人。”音顾缓缓说道。这些,在进城前确实应该要告诉她,“除了爹娘外,我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

喜眉听得笑了:“和我家倒有些相似,不过比我多一个姐姐罢了。”

音顾皱了皱眉:“其他人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这两个姐姐是双生子。”

“双生子?”喜眉有些惊讶,“果然长得很像么?”

“嗯,”音顾偏了偏头,“有些像。”她见喜眉满脸狐疑,便解释道,“样子像,可是子很不一样。”

“真有趣。”喜眉笑着,看着音顾的脸,竟然想象不出她的姐姐会是什么样子。她又好奇追问道,“你叫顾音音,那她们叫什么?”

音顾一般不会错过兑现的机会,所以先索取了个吻,然后才揉了揉太阳。她实在不想说,可是喜眉一到家里自然就会知道,与其让她到时候笑得控制不住,先说着还是对的。

“我这两个姐姐取朝夕相处之意,所以一个叫顾朝朝,一个叫顾夕夕。”

喜眉念了遍,点头道:“好听。”

音顾嘴角微搐:“我娘怀我之时都以为是个男儿,我爹也不知哪神经岔了道,早早取名顾英雄,哪里知道又是个女儿家,所以便随便取了前头这个字,我娘大概见着不妥,许是怕我长大了知道这原由后怨恨我爹,所以就换了现在的这个‘音’字。”

喜眉大概也没想过取个名字也能这么曲折,不由疑问:“那你弟弟……”

音顾一挑眉:“你猜?”

“不会真叫了顾英雄吧?”喜眉掩口笑道,见音顾摇头,却又露出更古怪的神色,便不由失声叫道,“总不至于叫顾雄雄吧?”

音顾长叹一声:“等你回到我家,就知道那只是团乱麻了。”总是在杀人的人,心难免暗,最容易走火入魔。不过她们顾家的人绝对不会,如要入魔,那大概也是旁的魔了。自己执意要离开家,家人不放行,所怕的只不过是她虽杀人却涉世不深,那是关心所致,所幸得夙命劝,家人才愿意让自己单独一闯。说到底,顾家之人……尽是非常护短的人。一想到这里,音顾也觉得确实应该回去了。

而这回喜眉真是听得傻了。现在看来,有这么一个给孩子乱起名字的爹娘,也难怪音顾会往外面跑。

“我弟弟自懂事后,也就知道这名字听着可笑,他在家排行老四,家里下人们便都叫他四少爷,所以久而久之,他也就对外自称顾四了。”音顾提醒道,“所以你见了他,只这样叫他就行。”

说到这,其实音顾也并没有将她家里的情况说多少,可是喜眉却忍不住期盼起来,离伤城的顾家,音顾的那些血亲,究竟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第六十四章顾非

宏有国色,彦有天香,人尽皆知。

而这两国却还有两个城池有着相似之处。

宏有离伤城,彦有离江城,仅一字之差。离江城里有一户江湖人家,姓苏,惯使毒,是当地官府注意的头号危险人家。而离伤城里也有一户类似人家,姓顾,惯……杀人。

在近两个月的奔波之后,音顾终于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城门下。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离伤城近海,自有人以海为生。城门外就集聚着不少人等待着进城。离伤城的城门口向来都架有栅栏,为的就是向那些挑鱼进城的渔民们收些过路钱。

此已是多年惯例,且进城后将会受到保护,所以渔民们都乖乖地排着队。

离伤城虽然近海,但却只是立于海边,城内并无海岸,这也就是为什么离伤城虽然有所属码头,却一直不是最繁华路线的原因。宏国的主要海上路线都在离伤城以南,海岸一路起伏,船舶川流不息。据说当初并非如此,只是离伤城曾遭了次大难,整个城才向后退移了数里。城虽退了,海边却也一直有官兵驻守。

海是一处天然屏障,却也是个极大的缺口,容易驱敌,却也容易被敌吞噬。这话,是当年某户人家说的,而这某户人家,便是顾家,只是这已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顾家依然有名,只是所立顾庄并非在城内最显眼处,而是寻了个较深的地方围建起,却是离伤城最不可接近的地方,没有之一。

今日进城的渔民还是像往常一般把鱼挑到集市去卖,集市里有专门开僻的鱼市,几乎占了整个集市的一半。这里永远都充满了腥味咸味甚至是臭味,不过当地人早已经习惯了。

盛夏已如流火,今日海风似乎随着渔民们一起进了城,有几分湿气凉意。不过这些很快都被买卖的叫卖声冲破,集市里人来人往,讨价还价,每一日的情景都反复在上演。

不过今天渔民们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有几个穿着统一灰色衣裳的人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这灰色衣裳可不是谁人都能穿,这种衣裳是个标记,领口有纹特殊符饰,腰间挎着黑色小弯刀——宏国虽然没有禁刀令,可若在城里公然带着兵器,经常会成为盘查的对象。不过这几个人是顾庄里的人。相传许久以前离伤城遭海盗袭击损失惨重,是顾庄出动了在城里的所有儿郎,最后把海盗全数歼灭在城里,拯救了离伤城。所以,顾庄虽然自称江湖人家,朝廷还是给予了特殊待遇。对于官府来说,有顾庄在,这城里可以少一半多的警戒力量,当然,有顾庄在,也经常会有些仇家找上门来。可总而言之,顾家与官府,就像彦国的离江城苏家与官府的关系一样,平衡在一木之两端,又是守城的共同力量。

只是,往日里顾庄从不会派人到集市里来买菜,都是有专人送上门去,今个儿怎么派下人来了?

那几个灰衣人一路沿着各家鱼案鱼筐看着,眉头都有些微紧,可就是这么小小的动作,却令所有渔民都胆战心惊,又莫明其妙。

等走完一圈后,那里面的一个中年男子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买不到了。”

另一人也停下了脚步,微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小姐耍我们,三小姐都离家两年多了,怎的没听到什么消息,就突然说她今天要回来。”

“可是明明那种小赤鱼确实是三小姐喜欢吃的呀。”还有一人苦恼道,“大小姐就算耍,也得说些她喜欢的才是。”

“算了,”起头那个说话的人一拂衣袖,“那种小赤鱼,非大潮之后极少见,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若是三小姐真回来了,我可是要先看看——是不是瘦些了……”

另二人听得频频点头,三人便立即转了向,疾步出了集市。

他们一出集市,集市里微有压抑的气氛便都散了,大家都四处打听起来,不知那三个顾庄的人,是为何而来。而刚才这三人说的话被一旁的人听了去,这消息便立即传来了。

顾家的三小姐,在消失两年多之后,要回来了……

就在这消息传开之即,音顾刚刚赶着马车进了离伤城。

原来进城之前,音顾想带喜眉绕到海边再过来,不过喜眉似乎更想立即进城去顾庄,她想了想,大概就是从那夜在钟楼顶上把自家几个姐弟的名字报上后,喜眉这念头就越来越强烈了。

既然喜眉无惧,音顾自然就顺了她的意,打消了先带她散散心静静气的好意。

一进城后,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气息令音顾的手在袖底忍不住微微打颤,她忍不住笑了笑,有些自嘲。当日毫不犹豫要离开的人是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过要这么快回来,而大概更想不到会因为这个原因回来。

音顾把“这个原因”扶下了马车,喜眉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对音顾说过的湿咸气味并没有感受太多。

可是,这是个极其干净的地方。可并驾几车的宽阔街道被冲刷得十分明净,街旁的楼房林立有致,倒不像先后做的,而是统一建成的。就连道旁都有林荫之处,日头正出着,有几个穿着轻薄衣裳的女子立在树下似在细声说什么。可这些女子个个看起来都纯情自然,又是未出阁打扮,想来,这地方与秀江县一样,是有些自在可享的……

在喜眉兴味盎然地朝前观望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街旁有个英俊男子朝音顾鞠了一躬。

音顾微微眯了下眼。

此人名叫顾非,是音顾离家前的贴身管家,也是唯一表明希望她出去走走的人。他除了负责音顾的生活事项外,也替她料理族中或是来自夙命方面的任务。顾非年长音顾几岁,却也是在顾庄长大的,等成年之时才被选出来做了音顾的贴身管家。虽然他只是用着顾家姓领着顾家银子的人,可是待音顾却是真心极好,只是她离家前再三严令,绝不允许他去打探她的下落。故而,这是离家之后第一次相见。

现在他就站在路边,有些隐蔽地朝自己鞠了一躬,面带笑意,一如往昔。

既然顾非都站在了这儿,想来自己要回来的消息早已经传回顾庄了。音顾于是便松了牵马车的手,缰绳很快被顾非牵了去,然后他低眉跟在音顾身后。

喜眉一路走,一走看,恰好路过那摆满了鱼摊儿的的集市,这才真正领略到了音顾所说的海的一些味道。

“我最喜欢吃海里的一种小赤鱼,回头让人买了给你尝尝。”音顾拉起喜眉的手,穿集市而过。

跟在音顾身后的顾非却是目瞪口呆地听着她的温柔言语,有一时回不过神来。而这马车是断然挤不进集市的,他只好驾车绕道到集市的另一个出口。他此刻是万分好奇,十分想看看那个被小姐拉着手的女子是何人。

集市里卖鱼的的人谁也想不到流言才出,正主儿就已经来了。顾家几个小姐虽有大名,却是深居简出,并没有什么人认得,所以都不知道这如闲庭漫步般的两个陌生女子是谁。她二人走在其间,耳朵里倒也听到一些碎语,喜眉知道这“顾家三小姐”指的就是音顾,所以便偷笑着去看她,结果倒教她失望了,音顾浑如没听见一般。

喜眉且玩且乐地从集市出去后,突然看到前面横停了一辆马车。她多看了这马车几眼,似是非常眼熟,这才回头张望了一下,顿时大惊失色:“音顾,我们的马车呢……”

音顾笑着指了一下前方。顾非便立在一旁又鞠了一躬,脸上已经有些恳求之色,生怕小姐是打算过家门而不入,那他只好提着自己的脑袋回去见人了。

“走,回家去。”

喜眉迷糊地跟着音顾上了车,这才反应过来:“是你家派的人来接你了?”

“嗯。”音顾点头,抬了抬下巴,“外面那人,叫顾非,是我的管家。”

“哦,“喜眉却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那……”她又犹豫了一下,“她们可知道还有一个人跟着你一起到的?”

“谁啊?”音顾一脸茫然。

喜眉恨恨地捶了音顾几下,又开始紧张起来。

音顾笑着揽紧她,实在喜欢极了,便捏住她的下巴亲吻起来。喜眉见反正逃不过,便干脆大叫了几声“顾音音”,然后甘心败在音顾佯装拧眉的凶恶进攻之下。

外面驾车的顾非甫一听到那陌生女子竟然敢叫小姐的全名,便在心里叹气,然后暗地里替那个女子担心,听着马车里没了声音,还不知道在被小姐怎么整治。一般人人只要被小姐隐怒寒又冷漠的眼神看一眼,就会一动不动的全身结冰——他,自然不算一般人,这么多年,练也算练出来了。

话说回来,两年多不见,小姐似乎有些儿变化呢,顾非微微一笑,口中轻叱着,也想尽快回到顾庄……

顾庄之外,杂草丛生。

如果不是音顾说这确实是去顾庄的方向,她险些以为这马车被赶到了什么荒郊野外,据说这种地方,最合适杀人灭口——最近听音顾讲了许多江湖事,不过无非打打杀杀,她快听出些极端的想象力了。

及人高的杂草绿意一片,似乎吃了不少肥,比她们途中经过的稻田长势还要好。音顾解释了几句,这草片片肥厚,水份极浓,是特意种下的,为的就是防火。喜眉听得有趣,只听过野火烧不尽,哪里有烧不着的草呢。音顾笑笑作罢,并没有告诉她在这路旁的草中,不知哪个位置就隐藏了保护山庄的手下在里面。

顾庄这个杀手世家虽然坦然于世人面前,却依然是铜墙铁壁一般无人能侵,此为自信。音顾听着马车外草丛中传出极其细碎的动静,许是看到来人是顾非,那动静瞬间便化于无声了。

不过多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顾非打起帘,朝音顾伸手。音顾自然地将手搁在他的掌心,然后跃下了马车。随即,她便转身,同样的伸手,把喜眉接了下来。

喜眉抬起头来,心里狂跳着,仿佛有声音在膛里大喊,我终于到音顾的家了,我离她,更近了……

顾庄大门并无什么神奇之处,大门早已敞开,马车是停在了里面。

喜眉任凭心中那股子激动吐出后,便傻了。

逾越百人立于身前,列成左右两纵,正都微侧着身子,恭敬地朝音顾躬下身去,并齐声喜道:“见过三小姐……”

喜眉从没有见过这等阵势,然后,她便听到身边那个驾车的男子低声独道:“小姐,到家了……”

第六十五章受伤

顾庄的仆人个个都是挑细选,绝大部分都是从祖辈父辈手中接过这活儿,所以心非常齐。在老一辈人眼里,顾庄主的这四个子女,是看着长大的,在同辈人心中,更是打小玩大,自然很有些感情。

所以,喜眉才会看到如此感人的一幕,她被完全的震住了。

音顾牵着喜眉,自这百余人的激动目光中从容穿过。她当然发现了喜眉行动僵硬,脸上也有些呆滞。她手上便更用了些力,又暗暗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与她齐肩走着。

走过特意前来迎她回庄的仆群,再来便是一群比音顾小些的孩子,有男有女,都十分恭敬的行礼,口里称呼却是乱的,“三姑姑”、“三姐姐”此起彼伏。

音顾低声在喜眉耳旁介绍道:“这些都是顾家旁枝子孙,在庄里习武。”

喜眉依旧僵硬地点头。顾庄地势十分开阔,她只顾着一路随着音顾,身后似乎跟上了不少人,虽无大声说话者,可那些脚步齐齐踩着,听在她心里也是有些惊的。

那个似乎是音顾介绍过的她的管家也一直紧随其后,似乎一直保持在一步的距离。他正在低声吩咐着什么,于是不时有人从身边经过,却都是低眉行礼再疾步而去。

那礼,自然是给音顾行的,她被引着转了个方向。

此去目的落在喜眉眼里,再由不得她不继续吃惊,甚至有些惶恐了。

她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房子。

迈进去后,那深纵,恐怕比素青城她住的整个的宅子都还大似的。这似乎应该不能算一般的房子了,叫做殿也不为过……

喜眉惊疑地去看音顾,虽然没去过皇帝住的地方,可听闻着和这倒有些相似了。

音顾正由丫鬟脱鞋,然后一指喜眉,那丫鬟便又为喜眉脱下,然后才退下身去。

这殿……房,全是木板地面,光滑可鉴,踩上去沁凉沁凉的。

而这诺大的房,却只像个过道一般,除了重重纱缦,并没有别的什么摆设,喜眉也就只能无措地跟着音顾继续一路向内。

那个管家顾非已经先一步进去了,却在那边出口处等着。他手里捧了一叠衣裳,纯白无瑕,上面还整齐地圈着一芽青色腰带,还有一缕系着珍珠的丝绦。见到音顾近了,他才微微笑道:“这是新制的纱衣,只是不知小姐这两年过得如何,不知合不合身,”他顿了顿,“可好?”

“凑合就行了。”音顾并不在意,却又瞧了顾非一眼。

顾非转身,他身边还立着个丫鬟,捧着叠浅红色纱衣:“这是给客人准备的,也不知大小,先且请穿着,下午会有裁缝来,再行量度。”

音顾点了点头,对喜眉道:“咱们先去沐浴,洗洗尘土。”

喜眉现在是做了哑巴,不知该说什么。自进了这个顾庄后,她的脑子里便是一团糊的。而出了这门后,她更是浑身无力,已经记不得要去怎么比较了。

眼前是被打起的道道纱缦,最后的风景便是一汪清泉池。池心也不知立着什么兽,只见仰起的头里分明镶了四颗足有脑袋那么大的夜明珠。那珠子个个浑圆,通体氤氲着水雾似的宝光,流而不散。喜眉抬头,这才看到她依然站在室内,只是这屋顶未免太高了些。

又走得近了,方看到这池子里有水,池边还有几个丫鬟正拿着银瓶往里面倒着什么,见她们进来了,便起身收了银瓶退下。

“倒了些香油,可以舒缓这一路的疲惫。”顾非把出浴用的纱衣放在池边的篮子里,又伸手拨了下水,说道,“水温正合适着。”说罢便有丫鬟过来替音顾散发宽衣。

喜眉微躲了下近到身前的丫鬟,然后瞪着顾非。这人怎么如此无耻,竟然就这么大刺刺地看着音顾。音顾似乎也感觉到了喜眉的目光,便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

顾非点了点头,又一顿:“一个伺候的也不用留么?”

音顾看了他一眼,顾非只好招手让人先留下毛巾再都退了出去:“我就在外面候着,有什么需要,只要叫一句就行了。”他看音顾颇有不耐之色,便转身走了。

那几个丫鬟跟着退出去后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人这才撅起嘴小声道:“那个姑娘莫非是三小姐在外面买的丫鬟,那岂不是要抢我们的位子。”

顾非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暗道,丫鬟哪里敢叫小姐的全名,那两人之间,怕是极为亲厚的关系。可惜小姐不许他在她离开后有任何动静,所以他已经很好奇了……

此时音顾已经长发披肩,身上衣物尽数除去。她转头一看,喜眉却是红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身无一物的音顾微微挑眉:“怎么了?”

喜眉伸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那池子:“我们……要一起洗么?”

“不然呢?”音顾笑,靠近了她。

不是没有见过浑身□的音顾。可那唯一的一次是在床上,可以见到脸,可再往下移便是她的脖子、锁骨,再往下……再往下也不如今天这么一下子尽收眼底。喜眉血气尽冲头顶,可所站之地似乎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沐浴的,所以周围也是空空荡荡,想躲都没处躲去。

可还不待喜眉如何暗恼,音顾已经伸过手来了。

其实,当她决定要带喜眉回顾庄的时候,便想起过这用来沐浴的大池子……

音顾柔声道:“快些下水,大家还等着呢。”

喜眉被音顾逼退了两步,就这个空当间,音顾就已经抽出了她头上的珠花,然后解开了她的衣带。

动作很纯熟,喜眉脸很红。她侧了些身,心中无奈地想到既然事已至此,她还真是想好好洗个澡。何况这水池这么大,总不至于要挤在一处的。她一边手颤着除去衣物,一边不安地问道:“这水深不深,我是不会游泳的。”

音顾听罢便先下了池子,然后先沉下身去再立起来,抬头道:“不深,你看,还不及呢。”

喜眉便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只见音顾身后的长发浮于水面,墨色蜿蜒。再往下,似是水珠滑过脸庞,颗颗晶莹剔透,纷纷滴落在水面。而颊边那几滴却不顺着下巴,而是径直滴到了下一个落珠点。喜眉顿时口干舌燥,看着那一半掩于水中,一面立于水面的……喜眉猛地闭上了眼睛,耳朵里仿佛有呼呼的声音响起,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竟然是自己的喘息声。喜眉不敢再抬头,咬着牙快速解去了最后的衣,然后往前迈进了水里。

“从这里看,”音顾的声音突然在水中悠悠响起,满是咏叹,“真是……满眼□……”

许是从下往上的视线原因,喜眉所有的羞处竟是一览无疑。

音顾这话差点儿让喜眉失足滑进了水里,她自然踩水游了过来,一把满怀抱住了自进了家门起就失魂落魄的人。

“看着我。”音顾捏着喜眉的下巴,把她带到了池中深水处。

喜眉不会水,全因信任音顾才毫不犹豫地踏进池来。这会儿她的脚踏不到池底,已经被吓到,只得拼命地抱着箍着她腰的音顾,然后哀求着:“我不会水,真的不会。”

“看着我。”音顾又复道,手微移,两人之间便有些错身而拥。

喜眉忙集中了神:“我看着,我看着。”

“我是谁?”音顾问,水下那只手尤自缓缓抚着喜眉的腰间。

“你是音顾。”喜眉忙叫道,身子已经酥软无力。

“对,所以你只要记住,不管你身在何处,我在你身边。”音顾微微一笑,然后俯下身来,她以唇摩挲着喜眉的,然后低叹道,“我还以为你会叫我的全名,不过……”

不过叫不叫都是一样的,喜眉想说什么都被音顾吞进了嘴里。

等喜眉回过神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水中,而水,确实不及……

音顾放过了她的唇,扶着她坐在了池心中央。这池中间高周围低,她们离那四颗珠子非常之近。

喜眉神魂未定地不住喘气,脑子里却只剩下了刚才音顾略有几分霸道的话。

“我没有与你说,”音顾撩着手,一边说道,“只希望你自己用眼睛来看我长大的地方。可是这却不代表什么,你要记得——”音顾侧过身,扳过喜眉的脸,一下一下地吻着她的唇,“你是我的,我是你的。”

喜眉颤抖地伸手将音顾抱住,心中翻腾着许多东西,最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吓死我了,我真的不会水,刚才吓到我了!”

“那你就别忘了我说过的话。”音顾微笑着任她埋怨,然后在水里抓住她的脚,轻倚过身去。

那四兽嘴里的并不是喜眉以为的什么夜明珠,却是取自海中千年老蚌口里的绝世珍珠。这珍珠光泽柔润,将她们二人一同涵盖了进去,所以,在音顾的眼中,此刻的喜眉显得更加柔媚,是比那四颗珍珠更加贵重的珍宝,她只有小心翼翼地爱抚着,不敢多用一分力,生怕揉碎了她。

喜眉看着音顾这突然的情动,无处可避。可是她心底确实空空的,需要音顾这般珍惜的对待。她微微闭上眼,感受着音顾的用心抚慰。眼中有泪滑落,心中已经是得到了些安定的欣喜……

等最后两人都从池中出来时,喜眉已经是通体红艳,双眼暗含春情,唇角也是掩不住的羞涩——她什么都不用做,音顾替她擦拭身体,替她穿衣,然后将那缕珍珠丝绦系在了她的裙边。

穿好纱衣后,音顾便拉着她往外走,微微叩门,门应声而开,喜眉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抬起头走路的。

现在浑身都还在发烫,又怎么能让这样的自己落入旁人的眼里。尤其等在外面的又是个陌生的男子,虽然……看起来与音顾相熟至稔。她偷偷看了眼那个顾非,见他只是打量了下音顾,似乎皱了皱眉道:“小姐瘦了。”

音顾微微一笑:“自然不像家里,不过,”她看了眼喜眉,“现在我也是快活的。”

顾非便微移了下头,目光却瞬间被系在喜眉腰间的那缕丝绦吸去了。他怔了怔,又极快地移开了视线:“回寝去更衣吧,大小姐二小姐已经在等着了。”

“哦?”音顾问,“我爹娘呢,老四呢?”

“庄主他们昨天出海去了,说是附近一带出现了大鱼,非要捕回一头来,夫人也跟着去看热闹了。四少爷在外没回来呢。”

音顾微一沉吟,却不再说话,只转身走了。当然,她的那只手,一直握着喜眉的。

等回到音顾的房里,喜眉才知道刚才这身衣裳只是临时一穿罢了。

顾庄似乎生怕别人说地方小了,故而所有的房间都大的惊人。音顾的房里也是一般,想来若是拆了做几处人家的院子都是够的。

房里已经摆了几身衣裳等着了,还有首饰也都摆了出来,就等着音顾来挑。音顾随意看了看,指点着:“不必太正式,只是见姐姐而已。”说罢,她又把手一挥。

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音顾却先替喜眉换起衣来。离开素青城的时候,未央就替喜眉做了几身衣服,音顾虽说不必太正式,可那是她的姐姐呀,哪里是能敷衍的,所以喜眉是咬着下唇挑挑拣拣,这才选了身桃红色的轻衫,看着总是喜庆正式些。

音顾含笑替她穿着,穿完了却得忍着些笑。那个未央也不知搞什么鬼,选的颜色如此暧昧,配上她刚刚从水中的情动中出来,怎么看都逃不过一个媚字。

不过,这正合音顾心意,说话总不比事实来得有说服力,只可惜爹娘似乎是跑了,至于老四,他的看法也不是那么重要……

这一通忙碌后,音顾才领着喜眉前去见两位姐姐。

不过,事总有意外。

她们刚刚踏进了顾庄的一个花厅,迎面便是一股掌风袭来。喜眉的眼一花,只看见牵自己手的人已经如断线纸鸢,飘开了身形,下一时刻却是与一个青色身影纠缠到一起去。

这,这是干什么?

喜眉无助地立在那里,惊慌失措。一旁的顾非轻声解释道:“她们姐妹以前经常这样闹着玩。”

墙边的一个花几在顾非的解释声中断了脚,清清脆脆碎了一地的瓷块。喜眉瞪大了眼睛,又见两把椅子散了架。这也是玩……

两个身影似乎难解难分,喜眉不懂武功,却也记得音顾是如何轻易的打发了那山中的贼子,顿时她看得有些紧张,便向前走了小小的一步。

喜眉走得突然,顾非伸手都来不及,就见喜眉被卷进了那场中两位小姐的打斗中。那个青色身影似乎突然发现了她,竟然错开音顾的进攻后在空中一扭身,扑向了喜眉。

变化只是瞬息之间,喜眉哪里能反应过来,可还没等她呆住,音顾便探手抓住了那青色身影的脚踝,然后借力猛一提气,堪堪挡在了喜眉面前。

只是,她似乎还是慢了些,又或者是那个青色身影太快——身后一掌已经劈出。

“噗……”音顾吐出一口血,勉强落地。而这口血,却尽数洒在了喜眉粉红的衣裙之上,如绽开的红梅点点。

“小姐……”

“三小姐……”

无数声惊呼响起,喜眉却什么都没有听到,眼里只有紧紧盯着自己的音顾,她的唇边甚至还在滴血。

音顾的身后有个声音娇嫩地响起,似乎带着无穷的迷惑又极为委屈,还有着那么一点儿无辜。

“音音,你退步了?”

第六十六章舍命

越喜眉第一次见到音顾,是在去年冬至的头两天里。

那日大雪纷飞,是她帮娘顺利把弟弟抱了出来。随后,音顾只看了她那么一眼,便说她有身孕了。再后来,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而这许多的事情都见证了一件事,那就是音顾是个很厉害的女子。

等到音顾带她踏过百姓家的屋顶,在那钟楼之上乘风御凉之时,她对音顾已经有种近着崇拜之情,牵着她的手时心底也会滑过“我竟然认识这般厉害的人”的骄傲。

所以,喜眉从来没想过,音顾会吃亏,又何论是在她面前吐血。

音顾不敌身后之人的突然出手,口吐鲜血,震惊全场。

有几滴血飞溅在了喜眉的脸上,恰恰落在她的眼角下,一如血泪般凄楚绝艳。喜眉似乎没有感觉到那几点温热,而只是瞪着眼睛看着音顾。

并非她要看,而是音顾直盯着她,似是束缚住了她的视线,只能彼此胶着着。

若说自进了这顾庄后,喜眉一直在饱受惊吓,那么自清池洗涤后,被音顾稍稍安抚的不安此刻全然坦露在了脸上。

“音顾……”喜眉一动不动。刚才她是关心则乱,所以才引来那个青色身影的攻击,这一点,她已经明白了。所以,她不敢动,她怕一动,那个比音顾还要厉害的人又要做什么,那后果,喜眉想都不敢想。

她能感觉到此次花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因为音顾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从没有过这般的煎熬,喜眉煞白着脸,双唇嗫嚅着,到头来只吐出那两个字。

音顾却是眯了下眼,朝她微微一笑,然后缓缓转身。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随着她转。

“二姐,咱们顾家,什么时候有向客人动手的道理了?”

那被音顾唤作二姐的便是动手的青色身影,正是朝夕中的顾夕夕。

顾夕夕似乎犹为不解,她看了看自己青葱如玉的手,然后听见音顾这慢条斯理的询问,不由越发的委屈了。她跺了跺脚,竟然一扭身,飞到了那几把碎的可怜的木椅旁,原来竟然还有一人坐在那儿,罔顾刚才打的热闹的两人,一脸平静地喝着茶。

“朝朝,你看看她,自己功夫退步也就罢了,竟然跟我讲起理来了。”

喜眉一眼看过去,脑袋却越发的晕眩了。音顾是有说过她的两个姐姐是双生子,所以她也是做了些心理准备的,只是没想到这两姐妹长得如此之像,两张侧脸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要说区别,似乎坐着的那个眉眼平淡,把音顾打伤吐血的这个却显得更加活泼些。

“活该。”顾朝朝言简意赅地回道。

顾夕夕立即像被灌了真气一般又飞回到音顾的身前,指着她道:“听到没,大姐说你是活该。你心里应该有数,你走了这两年多,对家里不闻不问的,只管自己去快活,现在受伤,就是活该!”

顾夕夕这掷地有声地话让一旁的顾非皱起了眉,他走了过来,轻声道:“请二小姐嘴下留情,小姐还要去看看伤怎么样呢。”

那边顾朝朝却是起了身,掸了掸身上的一点木屑,走了过来。她也没有与音顾说话,只是淡淡地扫了喜眉一眼,然后拂袖而去。她一走,顾夕夕便像被绳子索住,一并跟在她身后也走了。

整个花厅很快安静下来,若不是音顾嘴旁那一点鲜血,自己衣上绽放的红梅,喜眉真是觉得刚才像梦一般。只不过是场有魇的梦。

“小姐,你坐一下,我去请人来替你看看伤势。”顾非低声道。

“不必了。”音顾挥手,抹去嘴边的血,“我没事。”

顾非眼神微暗。他在一旁看的真切。小姐并非没有能力躲开那一掌,甚至是带着这位客人也可以避开的。可是她没有躲,似是有心要接下这一掌来。为什么要让自己吐血,顾非心里暗暗思索着。

“不行!”大声否决的是喜眉。她刚刚才从音顾大姐那一眼中醒过神来。走到跟前时,她才看到那个顾朝朝,也包括那个顾夕夕,长着天仙一般的面孔,自己似乎只落在尘埃里,连仰视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一个是将音顾打得吐血,一个却是用淡漠的不似看人的目光扫过自己。那一眼里没有任何意思,却比任何言语更有侵略。她刚刚真是拼尽了力才硬抗下来,这会儿背上已经全是汗水了。

然后,一醒神就听到音顾说不看伤势,这怎么能不叫她恼火。顾家看起来一点也不欢迎自己,这也罢了,竟然甚至也不欢迎离家几年的音顾,她们这对双生子的热情,竟然比不上顾家那逾百人的仆人……

喜眉很不满,所以声音才大了些:“都吐血了怎么叫没事儿?”

顾非再次皱眉,小姐在他心里就是天大地大,他绝不允许有人对她有任何的怠慢。刚才二小姐那么说,是身份摆在那儿,何况她一向是那个脾气。可这位客家小姐,语气这么冲,全然不知小姐是为了她才挡的那么一掌——顾非心中一噎,才想明白过来小姐的举动,果然只是为了这个人。不然,没有他解。

只是,不知道她是谁,对小姐又是如何的重要。顾非心中一沉,踏前一步:“这位姑娘,请客气些。”

喜眉微惊,看着这位面容英俊的男子眼底竟然浮起一丝防备,她咬了咬下唇,看了音顾一眼。

这是她的管家,与她的情份是由来以久,自然够格说这句话,就是刚才在那个顾夕夕面前,他也是敢于出言的。而自己呢……

喜眉觉得自己很没用,下唇咬得生疼。

似有一声轻叹,一只手抚上来替她拯救了那可怜的嘴唇,然后音顾对上一脸震惊的顾非,淡声道:“她与我不用客气,以后记住了。”

看着小姐眼里不容质疑的警告,顾非低了低身:“是,小姐。”

一场好好的久别重逢就在一地残木碎瓷与点点血迹中匆匆结束。好在顾家惯来走在生死场,也没有多少人感到什么晦气,就是对三小姐如今的身手和她带回来的那个清秀女子颇为好奇。

而音顾的那口血,却还是起了些作用的。至少到了夜里终于炸出了此时应该流连在海上捕鱼的顾庄主夫妻以及好像在外面执行任务的顾四。

此时音顾并不在场,她已经带着喜眉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

而刚才的花厅现在却坐了五个人,正位上的顾庄主顾天和正一脸正气地捋着颚下那几缕胡须沉默着。顾夫人坐在他身旁,花容欲碎地捧着心听着女儿的讲述。下手还坐个了年轻的男子,十分紧张的不住地搓着手,嘴里不知在嘟噜着什么,这正是顾家老四。

顾夕夕刚刚把之前发生在这花厅里的事都讲完了,然后依着她小巧的娘亲,撒娇道:“娘,你说是我错了么?”

显然顾夕夕的话不是很可信,顾夫人立即看向大女儿。这两个女儿是双生,模样虽然是一样的,可老大的格却沉稳许多。

“所以我说活该,”顾朝朝缓缓说道,“你以为我是在说她?”

顾夕吃惊地嘟起了红唇,透着那么一点可怜兮兮。

“只怕三儿心里正感谢着你,送给她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顾朝朝唇角一挑,“她是在告诉我们,动谁都不能动那姑娘。如果要动,那就只好先过她这一关。”

顾朝朝再一语道破:“她是提前摆个姿态,好绝了我们的废话。”

于是顾家人都呆了。

顾天和还在着那几缕胡须,再下去,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剩下几。他等了许久,见家人都沉默了,夫人又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这才突然有些得意地开口:“真不愧是我顾家儿女,有几分霸道的痴情。”

众人绝倒,继又陷入沉默。

说来,与音顾一起回来的那姑娘是谁,她们都知道。

素青城里的那位,早就飞鸽传书,告之了姑娘的身份,还有,她和自家女儿的那一点关系。

刚知道的时候,顾家人都很吃惊,却不为别的,只为这个七情六欲似乎都少旁人一点的三儿竟然能这么长时间的呆在一个人身边,并且尽心尽力照顾周全。素青城传来的宗卷里,仔仔细细地把她们相识到一路走来的经历写了个明白,顾家人反复看了数遍,讨论了数遍,然后……都兴奋了。

于是,除了不怎么想把自己扯进去的顾四一脸苦相外,其余四人都忍不住期待起三儿的归期。

这件事,目前被顾天和列为顾庄第一大事。他所统领的杀手组织一直都在有条不紊地接生意赚钱,那已经没有任何乐趣可言。顾家护短,天下皆知,要挑战顾家进行报复打击就必须经得起顾家倾尽一切的反噬——目前似乎没有成功的。

所以顾天和把心意暂时放在了已在途中的三女儿身上。而除了这至亲的五人,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姑娘的身份和她与三儿的关系,就连三儿的管家顾非,她们也死死的瞒着,因为这是一颗可以大用的棋子。

什么样的人可以做三儿终生相伴之人,她们会好好看看的。

所以说,顾家人是癫狂的,有点正常的音顾离家了,还有点正常的顾四正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事态发展,并准备随时抽身走人。

对,顾家的注意力只在于什么样的人可以让家里的三儿喜欢上,似乎从没有考虑过对方的别。

这一点,喜眉尚不知道,但却在音顾嘴里得到了不是答案的答案。

那边花厅顾家几个人正埋头商议后继的事,这边音顾与喜眉已经准备就寝。而在这时,喜眉觉得很不自在。

不自在的那个源头就是那个管家顾非。他哪里是管家,简直就是音顾的影子。从她在城里见到他起,就再没见他怎么离开音顾身旁——沐浴时算是例外,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音顾发了话,他只怕要守在池旁。当时,音顾可不是当着他的面在脱衣了么。

喜眉想到这里便有些毛骨悚然。在她的坚持下,音顾服了些顾非拿来的药丸,然后,她便看着顾非替坐在梳妆台边的音顾解钗梳发,她僵住了。

顾非不是子商。同样是梳发,如今看来,子商那时与音顾的作态真是生硬之极,哪里像现在这两人这般默契。

音顾已经告诉顾非喜眉的名字了,梳妆台前,顾非低声问道:“喜眉姑娘叫你音顾?”

“不好听?”音顾扬眉。自顾非成年接过她的贴身管家一职后,她每日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闭眼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必定都是他。这种熟悉并没有随着两年多的时间与距离而变得生疏,一切还是那么自然而然。

“好听。”顾非轻笑,“只是把姓和名颠倒一下。我早该想到的,也免了小姐以前的诸多烦恼。”

“没什么烦恼了,”音顾透过铜镜看了看楞楞地坐在床边的喜眉,唇边滑开个笑,“有时候,倒也希望有人这么叫。”

顾非立即想起来时马车里那娇气的声音,不由回头也看了一眼。

“喜眉,过来。”音顾提起声音唤道。

喜眉微震。房间太大了,那梳妆台似乎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所以明明知道那两人细声交流着什么,她却什么也听不到。她缓缓迈步走去,然后被起身音顾拉坐到铜镜前。音顾从顾非手里接过象牙梳,随意地挥了挥手:“你去休息吧。”

顾非空了的手握了握,暗暗压下心底莫名的不适,躬了下身子,退了出去。

喜眉不敢扭头,只好用斜光看着顾非的离去。

“怎么?”音顾轻轻扯了下她的头发,“这么不专心?”

喜眉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好像特别亲近?”

音顾想了想,才知道她指得是谁:“是,这是能为我舍命的人。”

于是喜眉沉默了,她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心有不甘,又很懊恼当时自己只会站在那一动不动,都无法帮音顾出一口气说些什么。她绞着自己的手,半晌后有些倔强地道:“我也可以为你舍命。”

音顾惊讶,看着铜镜中喜眉微红的眼眸,淡淡笑了:“我舍不得。”

“真的。”喜眉急了,一把抓住音顾的手,自己的手指被那梳齿卡住了直生痛也没感觉到似的,“我说的是真的。”

于是音顾侧转过来俯下身,仔细地看着喜眉的脸,然后吻了吻她有些发烫的额头:“傻瓜,我和他之间没什么。”

喜眉大窘,不敢抬头。音顾轻轻掰开她的手,然后摩挲着那纤指上的红色齿印:“记住,顾家没有男女之别,只有亲疏远近之分。”

喜眉听得似懂非懂,心中一动,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件事。

第六十七章夜宴

第二天晚上,顾庄内摆下宴席,为音顾接风洗尘。

宴席开了六桌,除了主桌被屏风遮掩显得略有安静,其余五桌都十分热闹。顾家有不少旁枝,除了小字辈都留在这近海的城里跟着族长也是顾庄庄主顾天和习武外,大人们都散在各地,多是暗地里处理顾家杀人生意。所以那五桌以小孩为主,再加上一些贴身的仆人也能赏位,吃得好不热闹。

而屏风内一桌十一人,也是满满当当。不过,以前每次都是十位人,今天却是多出一个位置来。当那排桌的下人惶恐地搬来个椅子塞进去时,喜眉心里是很复杂的。

被接来吃饭,于是见到了音顾的家人——昨天在那个花厅应该不算,她几乎没有好好看一眼音顾的那双生姐姐。

现在,这是什么状况呢?

喜眉小心翼翼地入位,她身边自然是音顾,而音顾身边却是那个顾非。

管家也能入座?喜眉心里狐疑着,然后听着音顾给她依次介绍。

哦,那个浓眉大眼,满脸横却笑得成堆的中年男子就是音顾她爹?喜眉连忙起身行礼,却不知为何这身子就是蹲不下去。只见那个男子伸手在对面虚扶一下,直道免礼。

啊,这男子身边的娇小妇人就是音顾她娘?喜眉快速扫了一下顾家几个女儿。难怪都长得如花似玉,原来是像着娘去了。喜眉又行礼,然后听到顾家主母声音柔软,像扑蝶时的轻声细语般说不必了。

接下来就是那对双生姊妹。姐姐顾朝朝,堪比音顾平时的冷淡,她身边是她的贴身管家,叫什么顾礁,也是一脸木然。然后便是把音顾打伤吐血的妹妹顾夕夕。这姐妹俩倒好辨认,模样虽然一致,但情相差甚远。她直带着笑盯着喜眉,害喜眉怎么看她都是不怀好意似的。顾夕夕身边的也是她的贴身管家,叫顾洛,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子。

最后,便是音顾的弟弟了。

顾雄雄?喜眉忍着笑意,这个儿子倒是向着他爹长的,虎背熊腰,坐在那儿直抵了两个人的位子。他的贴身管家却是个姑娘家,身似柳肤如玉,叫顾依。

一圈人认下来,喜眉有些头昏。这顾家的规矩她不懂得,不过看她们这样两两坐着,倒好似一家人团圆似的。而自己这第十一人却显得格外孤单。

音顾把家里人都介绍完了,这才正色道:“这位是越喜眉,她……”

“她……是客人!”顾庄主一口截断了音顾的话。“之前夕夕不懂事,怠慢了客人,理应罚酒。”

“罚酒?”顾夕夕哪里想到轮到的第一个就是自己,便嘟着嫣红的嘴唇,把杯子递到管家顾洛口边,“你替我喝。”顾洛笑着一指抵杯,真就把酒喝了。而顾夕夕一边喂酒,一边挑起凤眼扫过喜眉,“我喝和他喝没有区别吧。”

除喜眉外其余人都默认。而喜眉则有不敢吱声。

随后顾庄主站起身来把酒杯抄起,大声道:“今天三小姐回家,大家尽情吃喝,明日的晨练则免了。”

外面立即响起孩子们的欢呼声,也不知是庆祝三小姐回家,还是因为晨练不必练了。

音顾慢慢往口里倒着酒,然后冷冷地看着。

这一桌子人,很热情。喜眉明显也感觉到了。这些人竟然开始一个个的敬起酒来,她爹还拍着脯说三儿带回来的客人就是顾家的客人之类的话。她一个个的看过去,每一个人都言语亲热,表情诚恳,感动得喜眉一杯接一杯,这一圈子很快就完了。她看到隔位的弟弟也站了起来,便望了他一眼。

顾四站着像座小塔一般,却也禁不住他三姐这一眼,不由打了个颤。这个顾家多是疯子,他不怕疯子,就怕看起来最正常的三姐。酒在手里不敬不是,爹娘和大姐二姐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心中正挺凄惨着,他的管家顾依站了起来,极为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酒,朝喜眉举了举:“请。”

顾四十分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音顾轻哼了一声,顾四陪着笑坐下,脸上却显得不那么自在。

酒过一巡,喜眉脸色微醺,神智却还是很清醒的。顾家的酒没有素青城的酒劲足,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应付。而且之前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顾家人待她可亲切着,渐渐倒也有些融入了进去似的。

喝过酒后,便是吃菜了。顾庄靠海,山珍或者不够,但海味却是十足的。这桌子上的盘盘菜喜眉几乎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个把音顾打伤吐血的顾夕夕都主动地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蟹,又解释了几句这蟹来自哪里,如何捕上岸的。喜眉听着听着,也不太好意思总把“把音顾打伤吐血的顾夕夕”这个概念警惕地记在心里了。

每盘海味几乎都吃了点,喜眉只觉得味美鲜极,一时再难以吃下旁的东西,便停了筷,拿着下人递上来的湿帕子擦拭了下嘴。

这时,顾庄主突然说话了。

“对了,三儿,你在外两年多,又主动避开了咱们家的那些暗栓,所以有件事你不知道。”

音顾抬眼,静候着,并直觉爹将要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桌上的人瞬间都安静下来了。

“你大姐和顾礁,已于去年定亲了。”顾庄主一指大女儿,大家都看了过去。

顾朝朝似是没听到一般,正把一块鱼块夹给顾礁,并说道:“吃。”

“好。”顾礁应道,鱼进嘴。

顾朝朝望了一眼最远的一盘凉拌的小海带:“要。”

顾礁立即起身伸筷子夹了两丝放进她的碟子:“给。”

“酒。”这是顾朝朝端起杯子。

“干。”这是顾礁与她碰杯。

……

什么叫惜字如金?顾朝朝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所以当初选贴身管家的时候,便要了最沉默寡言的顾礁。

两个都不喜欢说话的人相亲相爱起来是什么样子,单看看这一小段的麻,顾家人便都纷纷打起了冷颤,就连音顾也不例外。

唯独例外的是喜眉。她倒是没注意到这两人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话,却是观察到她们之间似乎极有默契,比如顾朝朝那一眼,那么多盘子,她的贴身管家却绝不会夹成隔壁的那叫什么蚝的……

这样的默契是要多少年修来的?喜眉有些羡慕,因为她和音顾才认识短短不到一年,哪里能修得这般相契。

这大约就是这餐饭上喜眉唯一的所得了。

观察过顾大姐与她的管家之间的互动后,她又注意看了一下其他几对人。

果然,顾夕夕与顾洛之间也是极为亲昵的。顾夕夕看起来比顾四还要小些,就连音顾眉眼也较她成熟。所以她总有些孩子气似的,而那个顾洛对她却是百般呵护,唯恐她吃得不顺心。那边顾四身边是那么娇小的美人儿管家,自然也是乐在其中。而身边……

身边的顾非,几乎包揽了所有音顾想要伸筷子的动作,总是又快又稳地顺着音顾的眼睛把她所看中的菜夹过来,而且,无一废话,似乎比那个顾礁还要沉默些。

这饭吃到这个时候,喜眉便有些食不知味了,哪怕音顾也往她碗里夹菜,就是再味美鲜嫩,也快毫无感觉了。

去年是顾朝朝与顾礁定亲,今年是否就轮到顾夕夕了?而明年呢?

喜眉放下筷子,心里黯淡。不来不知道,来了才知道,顾家,比她想象中……还要不可想象……

饭吃完了,喜眉眉间有微愁,音顾便推了饭后茶水,带着喜眉回自己楼上去。

这两人一走,顾庄主立即笑得得意:“看到没?起效果了。”

顾非尚没走,是被顾庄主留下来的。他听了这话不由一愣,望着远远离去的两个背影。

“让你们俩扮恩爱,真是要寒死我了。”顾夕夕推起袖子,把手臂伸到顾洛眼前,“看,我到现在还起**皮疙瘩呢。”

顾洛含笑地替她了:“要不是怕小姐你嘴快,演得太过,咱们来却是最合适的。”

“活该!”顾朝朝喝着茶冷冷一笑。想看她的笑话,也不多穿些皮袄来。她身边的顾礁则还是那副饭桌上木然的脸。

顾非心中也有许多问题。顾礁与大小姐定了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何况看现在这情况,分明只是个骗局,可是,又为什么而设?有什么事能让这一家子齐心协力地去发疯?

他终于忍不住,想问出来,可是顾庄主却叫了他的名字:“顾非。”

“在。”顾非咽下要问的话,恭敬地回应道。

“看看最近有哪天是黄道吉日,三儿隔了这么久回来,自然要去祠堂里拜一拜的。”

“我记住了。”顾非点头。

“那就这样,你回去吧。”顾庄主大手一挥,十分潇洒。

顾非无奈,只好先退下去了。

数双眼睛看着他走,最终还是顾依心有不忍:“这样瞒着他,只怕要难受了。”

“当初便是他大胆劝说三儿外出闯一闯的,我可记着呢。”顾庄主冷哼着,一脸的记仇。

顾家其余三位贴身管家立即陷入回忆,希望过去没做什么事令庄主这样牢记着。

喜眉在桌上最后还是喝了不少酒,浑身无力,故而从吃饭的这个地方走到睡觉休息的地方,好像特别特别远似的。这里的夜晚连风都带着黏意,她微微松了下领口,长长地吐了口气。

“怎么了?”音顾握住她的手,问道,“是不是被他们吓住了?”

喜眉还没有忘记音顾在那池子里说过的话,她也觉得自己需要些安抚,所以便伸手抱着音顾的手臂:“……还好。”

音顾抬头。天阔无边,星辰无数,而海边的夜,才是最美的。

“明天带你去海边。”音顾在喜眉耳边低道,又忍不住厮磨一番。她哪里不了解她的家人。只是,总有些情绪是需要抒解的,凭她们闹去。这么久没回家,让她们发会儿疯,也是可以原谅的。何况她的家人就是如此,这最真实的一面,理应让喜眉看到,至于喜眉能接受到哪里,便到哪里,接受不了的,她从来没想过要强求。

毕竟,喜眉是她一个人的,并不属于顾家。

两个在站在那温存了会儿,便又携手走着。身边没有那个顾非在,喜眉也顿觉轻松了一些。她走着走着,突然觉得面前一阵风掠过身边,似乎有个黑影闪了过去,好像,还留下了模糊的“三小姐好”这么几个字。

“音顾……”喜眉惊悚地问道,“你看到什么人没有?”

音顾回头,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一个下人过去了。”

“啊?”喜眉呆了,一个下人,跑得那么快?

“你不是觉得我们顾家大么,就是专门用来练功的。你想,如果大热天的,从这屋走到那屋可能要半个时辰,自然就会想着如何加快脚程了。”音顾淡道,“屋子那么大,也是用来打架的,小了,自然打不开。”

喜眉这回还算是惊多而不怪了,很快接受了音顾的说法,然后感叹再三。

可是,音顾原本要带喜眉去海边的计划落空了。

喜眉从没有吃过海中鲜物,那晚回房后,从半夜开始就闹起了肚子,然后一直没睡下。

这一闹,便是三天,就算吃了药也还是没有多大效果,短短几天之内,喜眉便瘦下了一圈去。音顾捏着她尖起来的下巴,脸色十分不好。

顾非也立在一边看着。喜眉睡的是小姐的床,盖的是小姐的被,而这些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甚至当初是自己亲自铺好的。可是,小姐却只是一夜一夜的守在床边,看着这个柔弱不堪的女子。

“小姐,你去隔壁睡会儿吧,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去祠堂了,你一早还要沐浴更衣。神不济是大不敬,你应该知道的。”

“知道了。”音顾淡淡应道。

床上的喜眉这几天就没离开房门一步。她非但闹肚子,身上还起了些小红疹子,当时害怕极了。好在音顾说有些人吃不惯海里的东西会如此,可是不知为何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却是极坏极坏的。

喜眉心里继续暗淡着。她吃不惯这海边的东西,而顾家三餐基本都有海物,这可叫她怎么办。好像是在告诉她,她就是不适合生活在这个地方。她看顾非已经苦口婆心地劝音顾半天了,并终于扫了自己一眼。

这个顾非眼里没有自己,喜眉知道,因为她本身隐约就有些忌惮这个顾非。这几天音顾衣不解带地守在身边,他早不满了,却没有流露出分毫,甚至都不看自己一眼。现在是恐怕见再劝不动了,这才扫过眼来,这一眼冷冷的,喜眉在被中轻轻颤了下。

“音顾,你去吧,我现在好多了,疹子也下去了。”喜眉努力地笑着,“我现在想睡觉,你也去睡吧。”

音顾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那你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不能来,需要什么就跟下人说。”

喜眉忙点头答应。

音顾又看了她一会儿,这才转身出门,顾非便跟在她身后。

等出去后,音顾低声与顾非道:“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漠视她。”

顾非一震。

“去思过岛领半月罚,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顾非看着音顾当着他的面将房门关上,不由心下涩然。音顾从前待他如友,彼此之间从来没有冷言生硬过。现在,他第一次后悔鼓励小姐出去闯荡。他原以为心高傲的小姐,世间哪里有人有物能入得她的眼呢。何况离了他这数年的相伴,她必然无从适应,总会不时想起曾经的日子。

可是,他好像错了。他一开始用了私心,所以终被私心所害。一门之隔的小姐——只怕,再无法与她那般亲近了。

是因为你的出现么?顾非转头看着隔壁的房门,瞳孔微收,陡然生出了一些恨意。

第六十八章源头

顾家几人知道顾非被音顾罚去思过岛,已经是从祠堂回来后的事了。

顾家的祠堂在顾庄最深处,来这种地方自然要庄严肃穆些,所以顾家人也就脱了那几分疯劲,而这地方就连几个管家都是不许进的。

等听到音顾淡淡说了那事后,顾家人顿时齐齐有了更深的危机感。

思过岛那是什么地方?只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岛,可是却是个凶恶的小岛。岛上没有人烟,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毒蛇和一些其他的色彩斑斓的动物。那里没有任何可以生存的手段,人上去了,就只能靠自己的能力存活。常人别说上去三五天,就是几个时辰,不被毒死咬死,也会被遍布的骸骨刺激地绝望发疯。

顾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小岛,便立即据为已有,成了一个锻炼人的地方。后来偶尔又变成了惩罚人的地狱。

当然,有些惩罚意味着你去了就不要回来,而你若是能回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听闻音顾竟然把顾非罚去了那种地方,大家不由都有几分寒气从脚下升起。

似乎,顾非还没做什么吧……

不过他们也很快明白过来,音顾只是借顾非再次摆了一个态度。对于那个越喜眉这些天的状况,他们自然是知道的。但他们也否认是故意摆了满桌的海味要害喜眉,只是没想到来自内陆的人这么吃不惯罢了。无论音顾怎么问,他们也打定了主意死咬不承认,结果音顾本就没有去问。

音顾心里自那天爹在宴席上打断了她对喜眉的介绍就知道,明着来,就只会叫他们死皮赖脸地从中生事,那不如不说。做便可以了。

顾非乘一叶孤舟已经出海去了,顾家人统一决定先按捺不动。

音顾与家人在暗地里的拳脚来往,喜眉并不知道。自确认她不能吃什么海味后,音顾便让人专门为她另开伙食。被音顾如此这般悉心照料了十余日后,喜眉终于可以出门了。

这一回,无论她与音顾去哪里,她都没有看到那个顾非,不免好奇,终于忍不住问起来。

“他去个小岛了。”音顾冷声道。

“什么小岛,好玩么?”喜眉追问,又忽而转到其他的,“对了,你说要带我去看海。我都来这么久了,什么时候去呀?”

“海边风大,”音顾摇头,“等你好实在了再去。”

喜眉眼眸微暗,继而低声问道:“音顾,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音顾扬眉:“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什么啊!”喜眉跺脚,见她转身走开,便追上去。

顾家虽然大,但见面总是难免的。喜眉隐约知道音顾把她隔离在她的家人之外是为了保护她,可是那几个人毕竟是音顾的至亲,也是她跟着来到这里的原因,怎么能总是避而不见呢。所以,在喜眉的强烈要求下,音顾带着她来给双亲请安。

说是给双亲请安,可是她的姐姐弟弟却一个都不落地坐在那儿。

喜眉一进去便被墙角一块巨大的牌匾吸引住了目光。那牌匾上写着金灿灿的“侠义仁心”四字,叫人不发现都难。可是这字体庄严的高大牌匾竟然只是孤伶伶地靠在墙角,堆放它脚下的是数卷画轴,放得也是很零乱,总之整个看起来很不协调。

“那是皇帝赐的牌匾,当年我们顾家可是有救城之功。”顾庄主顺着她的目光,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慢条斯理地说道。

皇帝赐的牌匾?喜眉吓了一跳,忙收回了目光。当初在素青城的时候,离宏京只有不足百里,那时也动过念头要去见见世面,好歹那是天子脚下。可后来离开的匆忙,又把那事给忘了。可是这绝对不影响喜眉这个小百姓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的仰望之情。这会儿看到皇帝赐的牌匾竟然被顾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摆在墙角里,喜眉顿觉内心有些接受不了。

顾庄主见三女儿面无表情,顿觉无趣。顾夫人在一边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他这才咳了声说道:“三儿还不请客人入座。”

不待音顾说什么,喜眉很努力地行了礼,坐在最下方。再抬头时,看着这顾家一家子的眼神便有些变化了。能让皇帝赐匾,这样的荣耀不是被他们恭敬地悬挂于顶,而只是随意搁着,这种漫不经心越发体现了顾家非是平常人家。

所以喜眉心里十分忐忑。本来想来了后好好与顾家人相处,可现在却有些拘束地坐着,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能与连皇帝赏赐都不放在眼里的人谈论到一起去呢。喜眉双脚在裙下交叠,虽然外人看不出,她仍是紧紧蜷缩起脚趾,羞得无法坦然舒适地坐着。

下人上来奉茶,离开后,只听见偌大的厅中那轻微的茶碗磕碰之声。

顾家人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喜眉。见她喝茶不够优雅,坐姿不够端庄,模样也称不上倾城,只是不知道三儿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平凡女子。

好半天的沉默后,依然还是顾庄主开了腔:“听说越姑娘前些时身子不太舒服,现在可好了些。”

喜眉忙放下茶,略有紧张地应道:“好多了。谢庄主关心。”

“这海边生活自然不比在其他地方,物资不是那么丰富,所以吃得东西范围也就小了许多。”顾庄主又捻着胡须满脸善意,“我看姑娘身娇体弱,不太能适应这海边的气候。若是出个什么差错,那就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来了!喜眉微微挺身。今日这一会,她一进来便觉得很熟悉了。这不正是她带音顾去见自己姐姐时候的场景吗?音顾那天从容应对,与姐姐战了个不分伯仲,或者说,她是胜了。姐姐不是默认了她们俩的事么。

现在这顾庄主一开口,她便凝神细听着,生怕错过对方话里的任何一分意思。

音顾那日为自己而战,今天是要轮到自己了。来往相互才是应该的。

“庄主客气了。”喜眉正襟危坐,“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前儿这里还下了场暴雨,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听音顾说是海上什么风带来的,听着就有趣呢。”

“那风在海上掀起的浪可是要把船打翻的,所以也没那么好。”顾庄主挥了挥手,“白天是极热的,夜里却又是极冷的,最是容易生病呢。”

“生病也不怕呀。”喜眉眨眨眼睛,“有音顾的照顾,我这不是好的很快么。何况夏天夜里还盖着棉被,这倒是挺新鲜的。”

“你又不能吃什么海味。”

“音顾替我请了人专门做别的吃呢。”

“我们顾家惯来习武,就像那天一样,很容易误伤的。”

“没关系,我会保护音顾。”

这九字掷地有声,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了。

她会保护音顾?开玩笑,谁都能看出来她不懂一点武功,她拿什么来保护音顾?

顾夕夕立即用挑剔的目光看了她许久,又笑了许久,这才开口□话来:“你说错了,是她会保护你吧。你什么都不会,得叫她多少心呀。”

她这话说得顾家人纷纷点头,都恍然大悟起来。难怪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便是像她说的这样,这个越喜眉如果真跟三儿在一起,只会是三儿的负担,要拖她的后腿、乱她的阵脚,哪里能帮上一点儿忙呢。强大的人自然应该找个相同强大的人,才能把背放心无忧地交出来。

喜眉这听起来类似赌气的话令旁的人都笑了,音顾自然也笑了。只是她的笑意非常。在都不把喜眉的话当真的时候,她当真了,她记得喜眉说过,为了她,可以舍命。

谁说柔弱的人没有保护人的能力,身体上的强大她已经有了,只是缺少一份心灵上的强大罢了。

正好,喜眉弥补进来了。

见二姐语气有些尖酸,音顾便伸手轻轻握住了喜眉的。她心中有些欢喜。喜眉自来顾庄后就一直有些懵懵懂懂的,浑似活在梦里,加之又大病一场,好像魂飘走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这会儿总算是见她打起了些神,甚至很勇敢地站出来说话。音顾原是不需要她出来说话的,可是说了,毕竟就是一片心意了。这种心意,音顾领得十分欢喜。

众人见她就这么公然亲昵地握住喜眉的手,眼都要凸出来了,倒是顾夫人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三女儿眼底的那抹笑意,心头微震。

喜眉确实是在赌气,又不是赌气。她自然知道在这些人面前自己没有那个拳脚能力说“保护”这样的话,可是看着音顾她爹语气越来越咄咄逼人,她就忍不住头脑一热了。等说完后,顾家人要笑不笑的样子把她激得满脸通红。

她有些委屈,她又不是音顾,也学不来那般从容,只好把自己擅长的那面拿出来。手被音顾握了去,她是习惯了,倒没有太多感觉,而那把音顾打得吐血的顾夕夕又出言刻薄,她也就不客气起来。反正,皇帝赐的牌匾都被丢在墙角了,她也就不必再装模作样。

“我不会让她心,至少会尽量做到避免她心。可是总比她一回来就被打伤吐血的好,而且出手的又是亲姐姐,这又哪里顾了半点亲情?”

顾夕夕一怔,没想到她居然像竖起了刺的刺猬一样,倒十分有趣了。她笑着应道:“那你说,她是为谁挡了那么一下才受的伤?”

话被抛了回来,喜眉中受阻,一口气差点没出来,只得恨恨地抓紧了音顾的手:“那你说,这里若是好好的,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此话一出,全室默然。音顾托着腮听着,见一室平静似乎有点吓到了喜眉,她投来了疑问的一眼。音顾这才说话:“好了,闹够了没?”

“谁闹也没有你闹得厉害。”顾夕夕不死心地大声说道。

音顾沉默了一下,索转开话题突然说道:“对了,我要出去一趟。”

“什么?”

众人异口同声的惊叫起来,这回包括喜眉。她的第一反应便是音顾要留她一个人面对这些一脸兴师问罪的人了。

“我有些事还要处理。”音顾起身,对着家人深深一拜,“爹、娘,喜眉暂时交给你们了,请好好待她。”

音顾这么正式,顾庄主反倒扭捏了。

“你又要去哪。”一直没说话的顾朝朝冷声问道。她原以来这是那个越喜眉出的什么诡计,明明知道音顾好不容易回来,还没团聚两天又把她支出城去。不过看这越喜眉也是满脸的诧异,又转变成忐忑不安,继而面有暗淡之色——真是张千变万化的脸。

无论如何,喜眉的那句“我会保护音顾”或多或少还是感动了一些顾夫人。身为母亲,她自然看得比别人更细心一些。这个越姑娘,恐怕对三儿的影响力非同一般。她轻轻地点头,算是应下了音顾的请求。

“三姐,”在这一家子里经常处于边缘或者墙头草式的顾四突然问道,“你不会是还记着风河山庄那点破事吧?”

音顾一愣:“你怎么知道?”

顾家几姐弟面面相觑,顾四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瞪着眸子听得很仔细的喜眉。

“你叫喜眉是么,”顾夫人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喜眉身边亲切地拉起她,“走,姨有些话想要问你呢。”

“啊?”喜眉不好不站起来,被这么温柔美丽的妇人牵着手,她走起路来都很小心翼翼了。她回头看了音顾一眼,见她点头,这才扶着顾夫人出去。

等两人走出厅后,音顾才轻轻叩着椅把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当初你要离家,却只说是因为想出去闯闯,这样的理由我们是不信的,却也拦不住你。”顾夕夕懒洋洋地开口,不过因为她的声线太柔,倒有些催眠似的效果。“等你走后,我们就查了一下你临走前接的最后一个任务,很容易便找到了风河山庄这条线索。”

“很蹊跷的是,那个聂风河的夫人罗绣竟然对外宣称她丈夫是暴毙身亡,然后她迅速整顿了山庄握在了手里。我们等了一等,无论明面上还是暗地里她都没想过要为丈夫报仇,多奇怪。”顾夕夕笑得越发柔,“这女人有几分手段。”

顾四在边上打了个冷战,接着说道:“因为好奇,我就顺着这个罗绣再查了下,三姐,你猜怎么着?”

音顾叹了口气:“杀聂风河的赏金,是她出的。”

“……对,”顾四有些轻微的失落,没想到三姐已经知道的,“我们一致认为她定然是在你面前做了什么好戏,所以才使得你突然兴起了离开家的念头。后来,她又把一个情人接进了她的府里,倒是过起了快活日子,对了,她孩子的出生之日,便是你动手杀聂风河的日子。不知道……”顾四有些迟疑地问道,“这与你去做稳婆有没有关系?”在说到“稳婆”二字的时候,顾四脸上浑如活吞了一条毒蛇般难看,就是顾家其他几人也都纷纷冷哼了声,表示不满。

音顾倒是不置是否地轻“哦”了声,然后继续等着他说下去。

“既然你在外面辛苦过活,我们哪里能看得下她那般快活,所以我一气之下,就去那山庄里把她情人给杀了。”顾四说到这,脸上终于显现些与他憨厚面孔不符的冷戾之气。

“原来是你杀的?”音顾叹气,面无表情地问道,“杀就杀吧,你的手段多的是,为什么用的是我的招数?”

“啊?”顾四愣住,一瞬间又回到那个最被受欺的四弟身份,十分无措地看向爹和另两位姐姐。

顾庄主适时的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你们干的事儿,我也管不了,自己收好尾就行了。”说完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

顾四也想效仿父亲大人遁形,不过人刚离椅一寸,就听见音顾淡淡地说“坐着”。顾四苦着脸,闭了嘴准备学那深海里的大蚌,死不张口。

“我来说吧。”顾朝朝站了起来,“你当初走的时候不许我们找你,但是除去执行任务,你哪里真正的出过远门涉过什么世呢。爹虽然嘴上不说,四个孩子里最喜欢的却是你了,又不敢忤你的意,所以就请了人去查你——就是越姑娘的姐姐,那也是个厉害的女子。可是不过一些时候,可能被你察觉了,所以你又避了开。你一心要避,就算是我们也是没办法的,只是你一心避往山间村野,我们又怕你过惯了安逸生活,把顾家的血宗本给忘了。”

“所以老四就用我的招数杀了罗绣的情人?”音顾唇角微挑,“然后让她来追杀我?”

“对,”顾朝朝十分冷酷爽快地承认,“我们就是要拿她做你的磨刀石,有她一直在后面追查着你,给你一些压迫感,想必你也不会那么失去警惕之心了。”

音顾沉默了,脸上有些微白。

因为如此,那个罗绣果然一直追查着自己,而最后直接受到打击的人却是喜眉,喜眉因此而……没了孩子。

无论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却终究是喜眉身上的骨,叫她痛彻心扉。

剥茧牵丝,露出的事实里,竟然与她的姐弟也有关系。若是这源头里错差一步,想必也不会酿成那最后的结果。音顾还记得未央的话,有些事实,是最好不要让喜眉知道的,现在看来,却是真的最好不要说了。

音顾脸色苍白,叫她的姐弟都有些不懂,见她沉默着,又不敢开口问什么。最后音顾还是说话了,她轻道:“你们要对喜眉好一些。”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道理?

“你们撂下了先手,那棋走到最后,受了害的人却是她,”音顾幽幽地道,“她被罗绣的人吓得小产,尔后被婆家休掉,继而无家可归。”

顾夕夕瞪大了美眸,心中有些吃惊。竟然……完全看不出来刚才还敢在这和她叫嚣的那个女子有这样的过去。那个未央在信里说的情况里也不曾讲到这些,倒像是等着三儿开这个口似的。

而,三儿为什么会喜欢上她?

“看来你是知道些原因的,”顾朝朝却是冷静地问道,“因为内疚,所以收了她吗?”

“起初有,”音顾承认,并坦白,“可是后来是真的喜欢上。”

于是厅里三人都愣住了,都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突然地直接说了出来。自进庄后,三儿看起来只是与那个越喜眉暧昧到了极点,却没有明确地说过什么。至于她是为何就真的喜欢上了,已经不在那三人的考量之内,只是突然很羡慕……因为三儿的脸上浮现了她们从没有看过的宠溺神情。

第六十九章啼哭

前有未央的梳理,现在姐弟的补充,音顾终于把关于罗绣之事给弄明白了。

“虽然你们用心良苦,”音顾道,“不过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她派的人直到今年才找到我,到现在也没打过交道,”音顾唇角冷翘,“虽然我很想。”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顾夕夕笑道,“而且,如果你是想找罗绣给喜眉报仇的话,你暂时可以不要动了。”

音顾未语,顾夕夕只好叹了口气,面露可惜之色:“说来,你还真是亏待了顾非。他自从知道你要回来后,便打算亲自料理那个人了。毕竟让这种人盯在你身后,是让他非常难受的事。所以,他早就已经派了人去散布流言,把罗绣杀夫夺庄的行径公诸于众。罗绣虽然夺了风河山庄,但聂家总会有些人不服气,所以那边早闹起来了。”

“因为终究是你的事,也是顾非要送你的回庄大礼,所以我们没再过问。可惜这会儿他在思过岛上,也不知道这夏天里的毒蛇毒虫好不好他那一口。”

顾四听得浑身一冷,站了起来:“三姐,总之这件事要问顾非最清楚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顾朝朝临走前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你既然回来了,有空就去指点一下小辈们,切不要忘记。”

音顾点头,淡道:“你们在背后参进来的那一脚,我不喜欢。”

顾朝朝一笑,有倾城之色,却比音顾更淡若无意:“临时起意罢了。”

音顾回到自己楼里,一路之上十分沮丧。

在喜眉的眼里心中,她无疑是个很高大的形象。凡事不平,喜眉都会满脸骄傲地把她抬出来,“音顾可以的”、“有音顾就行了”,诸如此类……

若说喜眉骄傲于她能通过未央那一关,与其说功在自己,不如说未央是个厉害的人,她的妹妹要有个如何的未来,恐怕她心里更加清楚。所以,自己没有费什么劲;原以来回来后至少会有些硬仗要打,可是依然是未央替喜眉事先铺好了路,至少没有打家里人一个措手不及翻天覆地。喜眉现如今能安然无佯地坐着,与她也没有多大关系,或者,家人只是太好奇了些而已。

再者,关于罗绣,甚至也不需要自己出手了,顾非会替她办妥,那个人的能力,她还是相信的,于是,又没有自己什么事了。

事事与自己相关,而事实是事事自己都几乎没有出力。

所以音顾很沮丧,很有一种挫败之感。

而回到小楼,却见喜眉已经收拾了包裹,坐在床边,一脸的坚定。

“我娘呢?”音顾揉眉问道。

“她走了,没和我一道回来。”喜眉扬了扬脖子,“不管你去哪,我都要跟你去。”

音顾一愣,方想起来她在说什么。不过她现在有更要紧的要问:“她和你说什么了么?”她娘虽然是个娇小女子,可能拿下她爹,足以可见不简单了。尤其对着喜眉,本不需要花费心思就可以从这里得到她想要知道的事情。

喜眉顿时有些扭捏。顾夫人也没有问她什么,就是着她的手,将她的家底通通问了个遍。喜眉自觉无愧于心,也就通通说了,包括庆家的事,以及一路来的事。事里句句不离音顾,她越说,顾夫人反倒越沉默了,最后叹了口气,便走了。

“就这样?”音顾皱眉,不明白娘那到底是什么反应,只得心中暗暗警惕着。

“就这样。”喜眉点头,复又道,“我看你娘挺好的,你别疑心着。还有,你不要转移我的话题,我要跟你走。”

喜眉紧紧抱着胡乱收拾的包裹,心下却是有些紧张的。这一路与音顾走来,她们没有分开一天过。只是在秀江县的时候,湘琪来接她时,音顾动了分道的念头。那时音顾决心已定,平时平淡的面目都变得有些可憎起来,恨得自己一时都没有理她。可那时她是很伤心的,就算表面上看起来是蛮横,后来又变成了耍赖,她依然还是伤心的……

那会儿为什么会伤心、会苦闷、会不想离开音顾身旁,当时自己并不太知道,可是似乎却是因为上了药的原因,音顾转变了念头,这才与她一路相伴至今。

想到上药,喜眉不禁心跳得快了起来,如今想来,音顾吻了她的那晚,似乎很特别。

她看音顾一直皱着眉,以为她还在动着抛开自己一人离去的念头,便狠狠地咬了下牙。

自离开素青城后,她们之间很少亲热,她、她当然是不会想要……可是如果自己的身子能让音顾再次转变念头,她是一点儿也不介意的。

于是音顾就看到先前还像抱着宝一样抱着包裹的喜眉把包裹一扔,然后手忙脚乱地从那里面出两只瓷瓶来。

“很、很久没上药了……”喜眉捧着瓷瓶,跪在床上结巴地说道,“就算你要走,也、替我上了再走。不然,我找别人去……”

喜眉眼里有慌恐,她不想离开自己身边。就算现在觉得自己一事无成,依然还有一个人当自己是天地一般的重要——音顾有了这个意识后,心尖儿都开始慢慢的柔软。如果要离开,只是权宜之计,她从没有想过要和喜眉永远呆在这一个地方。大江南北,总是要去看个够的,她想要去的那个宏京,迟早有一天也是要去逛逛的。

她从没有想过要离开喜眉。

“我不是说过,不许假借别人之手么。”音顾慢慢从她手里接过瓷瓶,然后倾过身去。她闭上眼睛,依然准确地找到了对方颤抖着的双唇。这唇微凉,却十分柔顺,甚至主动轻启,任她一探究竟。

这不是上药。喜眉心里知道,可是这亲吻如今已是自然之极的事,喜眉早就潜意识地等候着,在相触碰的瞬间似乎连心都被捏紧了一般的疼痛。她有些儿绝望,对自己只能用这种令人羞耻的方式来说服音顾而绝望。可是似乎又有些儿欣喜,因为音顾——似乎确实心动了。

那见证了两人数度亲密的瓷瓶被音顾随意地放在了床头。音顾把喜眉缓缓放倒,一手替她下了钗环,渐而手指徘徊至脖颈、前。这最令人心安的芬芳,每一处,无不显示着主人的情动。色如桃灿,味着鲜蜜,令人百般留连,只想要溺毙在其中。

曾经数次与喜眉想要亲热,都被她以各种方式打断过。喜眉在这方面害羞依然,音顾心里十分清楚。她不是男子,没有身体上那种所谓的抑制不住的欲望。她怜惜喜眉,喜眉不愿,她自然会停住。对于她来说,每一晚能拥着喜眉入怀同眠,更胜过这□相见的情 爱。

可是,如果喜眉愿意,她不介意一直一直用这种方式告诉对方,她有多愿意与她肌肤相亲,抵死不离。

音顾不会放过任何可以表达此意的机会。

而喜眉,渐渐也能感觉到。

不是急如骤雨,只争朝夕之乐,音顾似乎要与她就这般缠绵到海枯石烂,她甚至都在怀疑这身子的每一处是否还有音顾没有用唇齿触碰过的地方。至于那什么上药之由,喜眉其实早知道,这只是个借口,而且似乎演变成了一种不能宣诸于口的邪趣。想得越多,喜眉便觉得自己浑身越发燥热,可身上的人却还在点着温火,一遍又一遍的细细地熨烫着她,直到,她都有些不耐烦了。

伸手胡乱地抓着,把音顾抓回到眼前,她啃着音顾的薄唇,有点惩戒的意味。

天不是暗夜,房里尚是光明的。床帐里没有如雾的暧昧情愫,有的只是明明白白的渴望。

不会开口要求的喜眉只好无声地吻着音顾,身子微微扭动着,像一条美人蛇一般,恨不得把音顾紧裹起来,这样,就叫音顾再脱不开她的身一步,不,半步都不行。

音顾温柔地任她吻着,手指依然不紧不慢地拂过她的身子,这能引起她的阵阵颤栗,是自己的指尖能才使之涌起的反应。

喜眉吻着吻着,突然狠狠地一口咬在音顾唇上,她的身子微僵,睁了美眸看着音顾微有笑意的眼睛。

“放松……”音顾轻声说道,舌尖顺势滑进她微张的口里,指尖也没有停止下来。

两处温暖,一种温柔。

喜眉几乎无法喘气,鼻中轻昵地微哼着,娇媚如丝。

情不知何时而起,接近交融时已然再分不开。

等音顾放过喜眉后,喜眉微拢着衣裳,望着与之十指交握的手,终于有了这种觉悟,所以,她越发坚定地说道:“不管你去哪,我要跟你走。”

只是这声音全然一片酥软,顿时好没气势。

音顾松了手,轻轻揉着喜眉收紧的眉心,低笑道:“你可有看到我收拾东西要走?”

喜眉一愣:“啊?”

“原本是有事要走的,不过似乎不必走了。”音顾抱紧她的腰身,以防她一跳到三尺外去。

“什么?”喜眉一听,果然就要蹦了开。她看音顾果然一副“是你自己没弄清状况”的脸色,心里真是又羞又气,“你骗我?”

“没有骗你。”音顾低叹了口气,脸上有些落寞,“事实上不能去,恰好代表了我的无用。”

喜眉从没看过音顾这般沮丧,不禁又有些担忧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虽然难过了一会儿,可是看到你的心意,我觉得都值了。”音顾吻了吻她,又潇洒说道,“既然旁人都是能人,我这懒散子,也就得过且过了。喜眉,再住些日子,我们便顺海而下,去别的地方玩吧。”

“真的?真的真的?”喜眉听罢果然大喜过望,也就忘了这勾引音顾上床的初衷,大约之前的慌张都被音顾如水的抚爱给融化了。

“音顾,你太好了。”喜眉大叫着,也不管衣襟又开,朝音顾压了过去。这顾庄什么都好,就是委实房子大了点,半夜醒来一眼望过全是空空旷旷的,总是令人无端心慌。而音顾这才回来,她哪里好说离开的话,也曾一度以为要一直生活在这里呢,叫她也暗暗发愁过。

美人入怀岂能放过,音顾笑着用脚尖将撒开透气的帐缦合拢,朝着喜眉欺而去。

过一日,顾非从思过岛回来。

这半个月的岛上生活过得如何,无人敢问,他回来时已是衣冠楚楚,竟像只是外出办了趟事而已。只是双颊微陷透露了些这半个月的辛苦,据说他还提回了许多毒蛇,丢给了下人准备去泡酒用的。

他回来时已经入夜,第一件事,自然是去见音顾。彼时音顾已经上床准备睡觉,床内喜眉也卷被而卧。她虽然已经知道只有贴身管家没有男女之分,但依然不习惯他就这么大刺刺地出现在女子的闺房中。

顾非这一趟回来却是更加沉稳了,他朝床内只露双眸的喜眉微微行礼,然后上前就如以前一般替音顾披了衣裳又梳了下长发。

等一切都完了后,这才接过丫鬟递过的茶,然后单膝跪地,端送到音顾跟前。

音顾喝过了茶,便率先出去,顾非随后。等出了楼,音顾才问道:“最近辛苦了。”

顾非一愣,低头道:“是我怠慢了客人,受些惩罚是应该的。”

音顾回头看他:“我说的是关于罗绣的事。”

顾非又微震,许久后才抬头道:“小姐知道了?”

“听顾四他们说的。”音顾点头,“现在事态如何?”

“罗绣已经死了。”

“死了?”音顾皱眉。这个叫罗绣的女人她只见过一面,却是极为令人震惊的一面。而今年之内,她已听到数次这个名字,甚至觉得这是个很可以较量一下的对手。善变、狠心、极深的心机城府。这般厉害的女人说死便真死了?

顾非平静地点头,似乎也没当是很大的事。

“她虽然收拢了风河山庄,但毕竟年数短,里面内因不断,加之我散布的流言,所以基本是从内部崩溃的。她虽然善些谋断,但差在没有一点功夫,这也是当时想不到她能杀掉聂风河的原因。不过,既然是请了杀手,又另当别论了。以前聂家人苦无证据,又被她笼络过去数人,所以才飘摇不定。现在有了证据,我又派人从中捣进,要让风河山庄乱起来也是很容易的事。只不过她有个花重金请的高手前些时候出现在身边,所以费了些力气,不过最后还是没让她逃出去。”

“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尸体,但聂家人已经布告天下,接手了风河山庄,还……曝尸了什么的,做得倒也极狠……”

音顾皱眉。

“需要我亲自去认定吗?”顾非轻声问道。

“不必了。”音顾挥挥手,看着他道,“为什么?”

顾非一动不动,连疑惑也没有表露出来。

“我虽然和她有些恩怨,但为什么你要花这么大的功夫去对付她?”

“因为和小姐有关。”顾非淡漠道。他长年与音顾在一起,原本并非是个淡泊的人,却也慢慢与她同化了面孔。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心痛。两年前他还可以像个朋友一样与她谈天,现如今却只能自持着言语,看着中间那条黑不见底的深堑感到绝望。

音顾看着他,许久才叹了口气道:“顾非,两年多不见,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吗?”她定了定,转身道,“罚你去思过岛,我是狠心了些,不过那个人对我很重要,就是你也不许怠慢。可惜你没看懂,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顾非在她身后微微握拳,眼底的悔意她是看不到的。他低下头去,敛去一切,依旧淡道:“小姐,你是个很特别的人。当初夙命小姐来选人帮她做事,你说她看起来不错,所以就同意了,也不管她是有可能让你去杀些不应该杀的人,你有可能会成为叛国之人;上次也是,突然说不想接任务了,想要离开,然后就毅然地离开,并绝然断开一切关系。而这次回来也是,带一个人回来,也不管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不管别人会怎么看……小姐,你是个潇洒之人,可是,太潇洒了……”顾非说罢只剩苦笑了。

“或者,只是你太执着了。”音顾说道。她回望楼上,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有带喜眉去看海,“明天一早你去准备两匹马,我要出城。”

顾非躬身退下,马虽然是准备两匹,却没有他的位置,他心里清楚。

顾庄内有血统优良的宝马,不过见过音顾后,顾非还是出了一趟庄。他学武比音顾尚早些,身掠于夜凉如浸在水里的离伤城中,无人能发现他的行踪。

他在城中绕了许久,最终闪入了一座毫不起眼的民宅中。

宅中似乎毫无声息,一片漆黑。

“出来吧。”顾非点燃桌上的蜡烛,冷声道。

角落里闪出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面色惨白,手中还握着一把小刀。

“若要杀你,这房中哪里有你可以躲的地方?”顾非嘲讽地笑道。

这娇小身影缓步走过来,慢慢坐于桌边。面对顾非的嘲讽,她也没有恼怒之色,只是慢慢把这最后保命的尖刀收于袖中,然后抬起媚眼:“怎么,确定要动手了?”

顾非闭上眼睛,依然可以感受到烛火的跳跃。

世事难料,他终于明白了这四个字的含意。

这个说话的女子,就是在他口中已经死掉的罗绣。她是个非常之聪明的女人,自杀夫之后便没有一日不生警惕,所以一直都藏匿有一个与之非常相似的女子在暗处,只等着万一山庄生变,就抛将出来。而做了准备的人总是容易成功的,事隔两年余,她的事终于被无端揭露,聂家人暴起,把她逼到了极处,她便果然将这人推出,然后逃之夭夭。只可惜她并不知道往事被揭的背后主使是谁,所以护她的高手被顾非隐布在暗中的杀手联手绝杀,她也被生擒。他原想,把她领到小姐跟前,任小姐处置,而因为是个秘密礼物,所以没有任何人知晓。可惜,结果和他预想的并不一样。

现如今,计划有变。

而小姐也不知道,她口里的那个人竟然一直就藏身在这离伤城中,而这个人说,再没有比她更了解那个越喜眉的人了。

他看着这个叫罗绣的女人,眼角微挑,双目含情,竟然狼狈至此也依然是一副风流模样。可是世间一切女子,除却小姐,都只是人而已,所以他说话的声音很冷,并且似乎越来越冷:“你确定她会离开?”

罗绣挑着自己的一缕秀发玩着,她看着顾非,心里在笑。这世间最傻的就是痴情人,而眼前这个顾音音最亲近的管家简直就是妒火中烧,大约再也忍受不了分毫片刻了。

“你看。”罗绣微一偏头,眼眸转动,唇边的笑柔婉转。

顾非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角落里放着一只盖着布的篮子。然后,他看到罗绣身着布衣却依然姿态婀娜地走到篮边缓缓蹲下,然后伸出一指往篮中动了动。

于是,顾非便听到了啼哭声……

第七十章面具

第二日一早,喜眉就被音顾从床上挖起来。

“去做什么?”喜眉一脸的迷糊,昨天夜里音顾十分粘她,她的嘴唇儿到现在还有些微的红肿。这种模样她当然不好意思外出,可也架不住音顾的殷勤伺候。

“去看海。”音顾替她套着衣裳,又捏着她的下巴抚着那双红唇,“会痛么?要不要上点药膏?”

喜眉瞪了她一眼,如娇如嗔。她抬头看了一下,却没看到顾非,倒有些儿意外:“咦,你的那个管家呢?”

“在外面候着呢。”音顾又拉了她去梳头,并把她带来的帷帽拿出来,“海边风大,等会儿怕又有些太阳,遮着要好些。”

喜眉嬉笑道:“音顾,你越发婆妈了。”

音顾颇有些无奈,与她在铜镜中相视一笑,两人便就出了门。

顾非确实就在外面等着。楼下已经栓了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早在素青城的时候,音顾闲时无聊就已经教会了喜眉如何骑马了。

用过了早饭,音顾与喜眉相携下楼,顾非亦步亦趋地后面跟着。音顾回头看了他一眼:“今天你可以去做些自己的事,不必在我身边了。”

顾非心中微微惨笑,他一直以来的自己的事,哪件不都是她的事。可是他当然不可能表露出来,便低了低眉眼,退到一边。

两人踏马离去时,顾非看到,她们今日都穿着白色的纱裙,长发未束,显得格外的惬意。那个越喜眉的头上还带着帷帽,整个人与马相携,像出尘于世外的清灵之物,又笑语晏晏的,哪里能找到丝毫的破绽。可是,她是有破绽的,并且破至灵魂,到时绽开的大抵是朵无人能赎的绝望之花。

离伤城外有修一条官道,一直通向唯一的码头。一路上喜眉看到的都是挑着鱼要进城的渔民,这场景她来时那天便看到了,但是当时由于太紧张所以没太注意。这生活在海边的人肤色要暗沉糙些,很好辨认,一些妇人也居然敢光着脚丫卷着袖子,这就让她啧声不已了。

她二人姿容不差,座下又是白马神骏,一路上自然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或许是音顾的眼神太冷,两人所过之处倒是都有人通通让开路来。

走到码头处时,那儿一片繁忙,有几艘货船正在下货,到处都是吆喝犷之声此起彼伏,或是纤夫或是搬运工。这里每日都会有船靠岸,包括到时候她们离开离伤城也要从此地乘船而行。

不过这自然不是音顾要带喜眉看的,所以路过了码头,她们继续沿着海岸线乘马缓行,又路过几座渔村,看到准备出海打鱼的渔船,还有一些在沙滩上光着屁股玩耍的小孩子们,喜眉看得直哈哈大笑。

“我知道这海边之趣了。”喜眉早把帷帽给掀了,拎在手里当扇用。海边有些风,吹得她发丝乱舞,不过她看起来神十足,拉着缰绳的样子一点也想象不到她学骑马时的惨状。“这海是自然之景,离得近了,人也就变得自然了。小孩们这般野,也是天难抑,倒是比别的地方快活许多。”

音顾翻身下马,在沙子里捡出一个白色的小贝壳来。这贝壳泽如珍珠,没有一点被沙砾磨损的痕迹,上面还有些条纹的斑痕,像微微起伏的海浪般温柔。

“这是什么?真漂亮!”喜眉在马上抢了贝壳去,对着天光映照了一会儿,又觉得倒像是在顾家桌上吃过的什么壳儿。

“这儿到处都有这种贝壳,你若喜欢,家里还有海里较大些的,做个玩物摆着也不错。”音顾索不骑马了,牵着它在沙滩里走着。她许久没来这里了,一时看着很是亲切,便干脆把鞋袜脱了,丢在马背上。

这时还没有什么阳光,沙子依然是微凉的,踩上去软软地把脚给陷着,不过一抬腿,爬上了脚背的沙子又会纷纷滑落下去。

喜眉见她这样洒脱起先是吓了一跳,她四处张望了下见无人注意她俩,便也咬咬牙模仿音顾的样儿把双足解放在了沙滩上。她从未踩过如此细软的沙子,一开始还有些不适,慢慢才放开了来。

“太有趣了。”喜眉费力地牵着马,跟在音顾身后一步步地踩着她的脚印,玩得不亦乐乎。

岂知音顾步下转向,却是一步一步迈向了海里。

足底的沙子越来越湿润了,喜眉看着身后深深的脚洼,终于感觉到了一点清凉。

海水温柔地洗拭了一下她的脚背,残留下几点沙砾闪着透明的光,很快又被海水抹去。而再抬腿落脚,便依然还在湿沙里,使劲拧了拧,就连脚踝一同埋了进去。

猛地抬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海水,喜眉顿感晕眩。缰绳刚才就已经放开了,她挥着手有些慌张地叫了声:“音顾……”

她的手立时被人抓住,音顾其实就立在她身边:“怎么,怕了?”

喜眉二话不说一把抱住了音顾的腰。海风吹来阵阵湿气,又有些微咸之意,涛声细碎,远处波浪如线,一一地渐渐铺了过来。

天空有些云,太阳似在云后,只躲出几条金光,天水相接,虽然颜色不同,却是同样的广阔无边。

太美了。

喜眉怔怔的,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色,连那晚与音顾坐在钟楼顶上所见之广也及不上这里。

身旁传来些小孩嘻嘻哈哈的声音,有几个孩子扑进了水里,一时没了头顶,一时又钻出来抹着脸上的水花欢快地笑着。

这个画面,也是极美的。

有自然之美,也有人趣之美,果然,孩子脸上的天真之笑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可惜……

音顾低眸看着喜眉脸上的变化,哪里会不知道她的所想。只是,她一时也不知道安慰什么。

孩子是喜眉的禁区。她们两人在一起,自然是生不出孩子的,也就少了让她触碰那道禁区之线的危险。可是,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个没有保住的孩子才成为了喜眉永远无法弥补之痛。

倘若音顾没有喜欢上喜眉,那么替她找个好夫家,然后她自然还会生孩子,或许还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到时必然将代替那份痛,且总有一天彻底遗忘。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可是音顾并没有这个打算,喜眉除了她的身旁,不能去任何一个地方。她心里一直有此认定,却从不知心里是如何的执着。看着喜眉现下眉间微蹙,那一抹依然无法释怀之意,她却偏生执着了起来。

明明记得在秀江县时她说过会水,可是进顾庄那日下池子沐浴她却又脱口而出不会。音顾没有拆穿她,甚至本不曾想过要说。因为秀江县的那一日里她们联手救了一个孕妇,助那人生了一个孩子,那日喜眉是如何地哭过,她还没有忘记,哪里可能再去提起。

以为那时大病之后喜眉将脱开失子之痛,可看她羡慕地看着那些海中顽童,方知这一生都也许不可能。

不能说,不想说。音顾心中微闷,怀中之人瘦弱娇小,立于海中便仿佛下一瞬间就将消失于海中,她只得紧紧地抱住喜眉,心中这念头越发坚毅起来。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喜眉抬头,音顾正双眸微眯,看着远方的海面:“怎么了?”

“没事。”音顾拍拍她的肩,两人便牵着手沿着海水打湿却不会完全涌过来的地方往前走着……

身后孩童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慢慢的她们走到了更加安静的地方。沙滩上或有几截断船木,也有几张破网迎风吹鼓,却早就没了那个韧。天空中太阳也终于跃出了云层,海面越发灿烂一片。

这一时刻喜眉忘记了她吃了海中食物如何的闹肚子,皮肤上又如何的起小疹子,来这离伤城的大半时间她都被养在音顾的小楼中,原本长好了些的身子又削了些下去。

可一切只为与音顾站在这海边却都值了,像是走到了这世间的尽头,唯有她二人。唔,身后还乖乖地跟着两匹白马呢。

今天海面十分平静,没有大风浪,所以没能教喜眉体验到另一种风景。音顾有些遗憾,如果能看着喜眉满脸惊吓地往她怀里钻,这应该是十分有趣的事。

赶在中午之前两人回到了顾庄,一进去音顾就被庄里专管练的教头拦截住。

“三小姐,下午您必务要去趟练武场,大小姐说您可是答应了的。”

音顾无奈。在以前,她们几姐弟确实要承担些管教的责任,尤其有些不外传的东西,这便是家族传承了。可是因为一去必然要担搁半日,喜眉刚来之时她不想离开其身边。

喜眉看这浑身肌的教头在音顾面前也是硬着头皮一脸苦样,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忙道:“音顾,你去吧,我对这里也有些熟悉了,还能找到回楼里的路。”

“急什么,吃过了午饭我再去也不迟。”音顾回道,拨了马头,继续走着。

回到楼里时,顾非已经备好了水,上来便要为音顾脱靴。喜眉立在一旁看着,眨了眨眼,想想人家的关系,便又垂下眸去。音顾看在眼里,便随手拂开顾非的手,自己把鞋袜脱了。喜眉见后口上虽然不说,唇角却微微翘起。

顾非被拒绝了,只顿了顿,就站起来,开口平静地让下人准备饭菜。

吃着饭时,音顾才对顾非说话了:“下午我要去练武场,你就留在小楼。”

那个教头已经来这找过她了,所以顾非是知道的。他点了点头,继续缓缓地往自己碗里夹菜。因为喜眉吃不得海食,桌上便有些从外地急运过来的菜类。偶尔有一样顾非很吃不惯,但却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一口一口的吞咽着,手未见一丝颤抖。

吃罢了饭后音顾便出去了,喜眉觉得有些倦怠之意,便爬到床上去休息,只是闭了会儿眼睛,脑子里那海的场景又平铺了开来,她便想着如果每天可以看到,只怕人的心也要开阔些吧。她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

然后,被吓得猛地坐了起来。

顾非不知何时立在了她的床边,正站得笔直着身子,淡漠地看着她。

“你,”喜眉拢了拢身上的薄被,客气问道,“你有事么?”

顾非朝她微微行礼,然后才道:“请越小姐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喜眉扬眉,“是音顾让你来接我的?”

“不是。”顾非轻声道,“此事,小姐并不知道。”

“什么?”喜眉惊呼,隐约感到些寒意。这是音顾的管家,他总不至于在音顾的家里对自己不利吧。只不过她从一开始就觉得与这个人有些不对付,所以也不曾给过他如何的好面孔。大概……是有些嫉妒他与音顾可以不计男女之别相处数年,那种情份,是自己来不及参与也必然无法比较的。前些时候他不在,她并不知道是音顾罚他去了,所以现在心中并没有太多害怕,只不过此人散发着些冷气息,总是令人不舒服的。

顾非未理她的声音,只是缓缓从袖中出一样东西,然后轻轻地搁在了床沿。

刹那间喜眉的心像被尖刀狠狠刺进,便她脸上立时褪却了血色,整个人都苍白起来。

那、那是什么?

喜眉突然觉得肚子很痛,正在缓慢的痉挛着,某个地方好像应该是隆起的,那里面有个生命正在成形,已经能踢动小脚,转动小手,甚至在梦睡中稚嫩娇气地叫着她“娘”……

可是一切就因为这床边的东西而消失了,疼痛、悲伤、绝望,那个谷雨将至的日子里,她失去了许多许多东西。

床沿放着一张面具,不知何物而做,却有着狰狞的獠牙和鲜红的舌头。那双眼睛大如铜铃,漆黑中间一点白亮。脸上又是些涂抹的杂块,混乱的像来自鬼狱里的颜色……

喜眉几乎要昏厥了,或者说已经昏厥。她眼前竟然再次浮现了小产那天的情景,院子门缝中恐怖的面具,摔断了腿的鸽子,还有,腹下如股而流的鲜血……

一切原以来在忘记的回忆如浪涌来,却远没有今日看到的海浪温柔。喜眉的手颤抖地伸向那个面具,短短的距离她便出了一身的汗水,手依然无力,捡不起那片面具。

“你若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跟我走吧。”顾非说话了。他终于有些相信那个叫罗绣的女子,没想到拿出她给的这块面具时,这个越喜眉果然露出生不如死的模样。

喜眉喘着气,眼中已然无神,她木然下了床,也不管身上只着中衣,便要往外走去。

顾非微微皱眉,面无表情地替她套上了衣裳,然后在她耳旁轻声道:“你若不镇定些,那这将永远只是秘密。”

喜眉一震,瞪着他,似乎要生挖他的血。

这面她到死也不会看错的面具,为什么在顾非手里?这个事实的背后是什么,喜眉一时脑袋完全是空白的。可是她的心里却在呼啸着要跟着顾非去看看他要给的答案,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那天小产是出于某个谋。

只不过,她一直以为那个谋的主使是王怡月主仆,而从没有想过其他……

喜眉深深地吸了口气,脸色依然苍白,她慢慢将衣裳穿好,然后幽声道:“请——带路。”

顾非把那个面具收在了袖中,依然微微躬身行了礼,这才率先出去。

顾非外出,向来不需要经过守庄护卫的盘查,喜眉又是那日三小姐带回来的贵客,自然也是受到了恭敬的对待。他二人要出庄,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以无聊逛街之由而去往离伤城中心,没有人会疑心什么,顾非就这么大方地带着喜眉一路走着,尔后才转了许久,来到昨夜他来过的民宅前。

宅子很小,几乎是两扇破门,一点也不像隐藏着什么秘密。可是顾非手中的那块面具是真实的,喜眉便也只是在门口停了停,便推门进去。

宅子小到没有院子,见惯顾庄的大手笔之后,这种局促的格局叫喜眉无比压抑,可是她却知道这不是原因,让她呼吸都快要紧闷到停止的只是因为这屋子里可能会看到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喜眉被那一块面具引来,已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安全,她什么都顾不得了,所以什么都不怕。只不过,她没想到眼前看到的竟然是一个人,且是一个美人。

破旧的家具,空气中似乎还有灰尘的味道,一个身着灰白布衣,只轻挽乌发的娇小女子,坐在桌边。她听到开门的动静,便抬起了头,一眼望到了面色死灰,像是活得比她还要凄惨狼狈的喜眉。

“你来了?”

罗绣心中在笑,眼里却流出泪来,她的声音颤抖着,其实只是因为积压了许久的兴奋,只待这一刻要放肆出来。

两年多以前,她曾经以一幕戏骗取了顾音音的同情之心,而这一回,另一幕戏又将上演。

第七十一章襁褓

这是谁?

喜眉还没有来得及想更多,光线一暗,身后那扇门竟然被顾非关上了。而他没有进来。

屋里似乎再没有其他的人了,而眼前这说话的女子看起来比她还要孱弱。喜眉深吸口气走进去,然后怔住。这人,怎的一看到自己就迳自流起泪来?

“对不起……”罗绣转开身,以袖拭泪。她低垂着头,露出雪白的后颈,是那么的纤细,仿佛一扭就断。

“你是谁?”喜眉轻声问道,生怕稍一大声,就将这女子的眼泪震落下来。

“我叫罗绣。”罗绣微有怯意地看了她一眼,又有些复杂地问道,“你可曾听过我的名字?”

喜眉摇头,心中发紧。她只想知道那片鬼面具是谁的,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跟眼前这个女子扯上什么关系。

“也对。”罗绣紧绞着双手,脸上泛起无限苦涩,“她又如何会将我的名字告诉你,她总是恨不得我在这世间消失掉,再不能打扰她的生活。”

这话里满是幽怨之意,喜眉眼皮微跳,忍不住往前挪了一步:“她……是谁?”

罗绣闻言有些出神,似是忆起了什么美好之物,竟然有些笑意,可又随即被忧伤覆盖,片刻之后似是鼓起了万般的勇气才轻声道:“你认得,外面那人认得,我也认得……又能有几个她呢?”

喜眉眼前一黑,伸手扶住了桌子,失声道:“音……顾?”

“音顾?”罗绣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她最是不拘一格,连名字也可以生生改掉,这世间,又有什么是她在乎的呢?”

喜眉跌坐在桌旁,那儿有个椅子,似乎搁着只是为她准备的。她紧紧攥着双拳,心下有些茫然。音顾,怎么会在这里听到她的名字?而这个罗绣,又和音顾有什么关系?这些又和那个鬼面具怎能说到一起?

说到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自己所不知道的?

“没想到还有比我更傻的人,”罗绣忽而吃吃笑道,“而你现在竟然还是幸福的,竟然不知道自己失去的那些东西究竟是谁夺了去……”

“你在说什么?”喜眉鲁地打断了她的话,狠狠地盯着她,“你到底要说什么就说,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

罗绣似是被她吓住,只愣愣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眼里又滚出泪珠,一颗一颗似有不可承受之重,落地而去。她紧紧地揪着自己的口衣襟,面色逐渐惨然:“你又何必恼羞成怒。你既不是第一人,想必也将不是最后一人,咱们都是命苦的女子,怎的如此看着我……”

喜眉中闷得慌,她有一种直觉,与这个罗绣再说下去,也许会听到什么她绝不想要听到的东西。那些东西可能会比她曾经失去的东西还能叫她发疯,她不是恼羞成怒,只是有些害怕而已。她低着头,却越发觉得沉重,可抬起头就看到罗绣的悲切模样,她觉得有些刺眼。

“我只问你,那面具,是哪里来的?”

罗绣似是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说来,你还比我惨些。我毕竟还有个女儿,而你,却是生了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此话一出,无疑又给喜眉头顶凭添一道巨雷,她的脸色瞬间比罗绣还要难看,两人竟像在比赛着痛苦一般。就算再笨,喜眉也已经听出了罗绣的弦外之音,她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的存在,有句话明明从自己的嘴里问了出来,却是连自己的耳朵都不愿意听到的。

“你不会是说……这,跟音顾有……关系……”

对面的女子似乎笑了一笑,又张了口说了什么。喜眉晃了晃脑袋,却止不住耳朵里“轰轰”的声响,整个人都被关闭起来了,冷暖不知,喜怒无感。

“喂、喂……”罗绣伸手摇晃了她几下,心底浮起了快慰的笑意。谁说复仇一定要杀人,她有更好的方法。死本就不算什么,生不如死,才是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所谓信任,也只是很微薄的一层纸,若是满日欢笑,自然总也是不会破的,可一但流泪打湿了,便总有一天会开一个大洞,然后显露出所有的丑陋来。

这个被顾音音看上的女子,也莫过于此。

我等了这么久,甚至以为会失去的机会终于还是没有失去,结果,我就是要你生不如死!

差一点昏厥过去的喜眉被罗绣给晃醒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嘴唇干得厉害,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空了,大约只是一个空壳摆在这儿。

要烧毁一个人,一把柴火总是不够的,于是罗绣继续点燃:“可是有一点,你又比我好些。我的丈夫,是她杀的,而你丈夫,却还活着。”

喜眉木然地听着,一动不动。

罗绣便也不管,她心思缜密地酝酿了许久,早已在心里演练了数遍,几乎都要将自己骗过去,数度还潸然落泪。如此苦心,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不达到目的呢?

“越姑娘,我只是不忍心,”罗绣伸手轻轻握住喜眉,“又不甘心。”

“我与她认识比你早许多,可是彼时我已嫁了人。你既然和她好,那就应该知道,在她眼里,女子总是比男人要可爱些。她又武功高强,总喜欢保护弱小,你我都不会功夫,不正是印证了这一点么。”

“她对我纠缠的紧,我虽然也有些喜欢她……可是,奈何我已嫁人,且还怀了身孕。她十分生气,最后竟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的丈夫……”罗绣脸上苍白,神色幽暗,手也不禁发抖,“你明白当时的情景么,那时我已怀胎十月,被她那么一吓,就动了胎气。可她还在气上,眼见着便连我都要杀了……”

“最后还是我苦苦哀求,她才放过了我,而她……”罗绣哽咽,“却是逼着我当着她的面把我的孩儿生了下来。”

“这世间最难堪而又最绝望的事为何要全落在我的身上,我真的好恨她……”罗绣捏紧了喜眉的手,迸发无穷怨怼。

她从没想过会撞见到花钱买来的杀手杀自己丈夫的这一幕,那时顾音音身着缁衣,神色冷峻。手里只一把看似平凡的小刀片却似要继续收割她的命。她很怕死,她还有大把的好日子在等着,怎能就这般莫明其妙毫不值得的死去?所以她当即不顾一切的求情,甚至以肚中孩儿的名义乞求饶命。当时她尚不知动手的是顾音音,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冷漠地看着自己独自将孩子生下来,然后……飘然离去。

此为奇耻大辱。

至于后来她的情人被杀,她才真正的发了疯。

只是要知道到底是谁动手杀的人太难了,等查到时已经过了许久。

然后,她请的高手便给她带回这样的消息。

顾音音经常与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在一起,看来关系密切。

她只要一想到那天的场景,就恨得无从抒解,这才令那高手小以惩戒了一番。没想到,那个女子的胎儿没有保住,还被休掉逐出了家门。

可是,顾音音依然还在这女子身旁。

很奇怪,她觉得。出于直觉,她认为这两个人的关系很不一般,所以等她探得那两人之间竟然存在着违伦之情后,她几乎要感谢上苍给了她这么一个绝好的机会。两个女子也可以在床上缠绵悱恻,听到这个消息的罗绣,既恶心又兴奋。

所以说,人无完人,每个人都会有缺点,只要你善于利用就对了。而顾音音的缺点就是这个越喜眉。

越喜眉越痛,则顾音音越痛,若越喜眉带着无穷恨意远离顾音音而去,必然会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罗绣究竟花了多少心力在对付顾音音以及隐忍待发上,而她,总算没有错过机会,还得了一个帮手。痴情之人最多破绽,这个顾非,似是报着必死之心来拆散顾音音与越喜眉,既然如此,那岂不是一拍即合的事。

喜眉并不知道罗绣在讲到那个夜晚时,瞬间忆过了这两年多的痛苦折磨。她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几句话,很遥远,那时,堪称很陌生。

“我?我本来是杀人的。有一天我杀了个人,这个人的夫人也在边上,她挺着个大肚子跪在地上拼命向我求情,乞求我放过她,放过她肚子里的孩子。我那时突然觉得她很伟大,而我作孽太深,所以决定曾经杀了多少人,我就替多少个孕妇接生,一命抵一命,抵完为止。”

当时……音顾并没有说,这个夫人就在她的面前把孩子生了下来……

喜眉眼前渐渐模糊了,双拳失去了力气,缓缓地打开。

“后来我才知道,她竟然去做了稳婆,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罗绣的话里也有着惊奇,这却是发自内心的。她不能理解顾音音的心,却觉得这是可以利用的不可放过的绝好理由。

“她说……”喜眉微微扯开唇角,声音飘忽不定,“她说她觉得你很伟大,说她作孽太深。所以决定曾经杀了多少人,就替多少个孕妇接生。一命抵一命,抵完为止。”

罗绣愣住,她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言论,一时心中有片刻茫然。可是很快她就记起了同样惨死的情人,那又是什么?!

“她很会说话。”罗绣冷冷一笑,继而立即又是一副柔软心肠模样,“我知道,所以说恨她,又不曾恨她。她见我生了孩子,再无心与她在一起,所以就离我而去,甚至消失的无影无踪。而等我再知道她的消息时,她,在你身边……”

喜眉猛地站了起来,仰着头死咬着牙。

“旧事重演了,”罗绣也木然道,“她看上了你,却又怕步上与我的后尘,所以……”

“不要再说了。”喜眉拍桌怒道。

“你如果不想听,我便不说了。”罗绣起身,走到桌后的床边,幽幽说道。

喜眉没有说话。

她相信音顾,就算罗绣说的天花乱坠,她还是相信音顾。这种莫名的信任自她认识音顾那一日起就不曾失去,她只是想到罗绣大概即将要说到她失去的那个孩子,心里痛得无比复加……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了,还要被人提起?

这一切里,到底是谁的用心如此险恶,而明明是最无辜的她,为何还要承受这种入髓之痛?

室里一时很安静,可是安静很快被打破了,一声轻微的啼哭,从床上响起,只等约于猫儿的低叫声,却是划破室内平静的无上利器。

罗绣起身侧站于旁,装作擦着眼泪,却从袖后冷冷地看着喜眉,然后唇角翘了起来。

喜眉顿时觉得连灵魂都要出壳了。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永远也逃不开的那段恶梦就这么大白日里出现了。她缓缓地转身,耳边什么声音都失去了,唯独剩下床上细弱的啼哭声,每一声都似一把刺,扎得她鲜血淋漓。

她隐约觉得自己落下了一处什么陷阱,可是脚步却不由自由地朝这陷阱中走去。

床上的白缦很厚,她来时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拂开了白缦,床中间一个被破烂被子包裹着的小婴儿正甜蜜地吮吸着自己的大拇指,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似乎正在做着吃的好梦。

孩子……

喜眉很想控制自己的手,极力地告诉自己,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已经被音顾埋在了庆家那个院子的墙角。她的身边甚至一直都带着那包泥土,那是永远安睡她孩子的床被……

可是,喜眉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手,她甚至是有些贪婪地注视着那个孩子,然后终于受不住诱惑地俯下身去,把那孩子连同破被一起抱在了手中。

喜眉哭了。

她从懂事起,就被她爹日日说着她娘生她有多么辛苦,她两三岁时本该有个弟弟,可是娘没能保得住他。自那时起,她就很懵懂地明白身为女子,总有一天要遭这生孕之苦,她希望自己身子不要像她娘那样,她希望平平安安地生下她的孩子。

所以,初遇音顾,她才会厚着脸皮希望到时候由音顾来给她接生。所以后来音顾一直在她身旁,她才能放心不再忐忑自己会出意外。

但意外毕竟还是发生了,她没有去寻死,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再然后与音顾在一起,她也觉得这一生,怀里大概都不可能安然卧睡婴儿,有遗憾,可是在音顾的呵护之下,她也渐渐遗忘这一生中这最大的遗憾。

而,抱着孩子的感觉,原本就应该如此圆满。怀里的这个孩子很瘦小,并没有花她什么力气,可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抱着,再舍不得放下。

这不是她的孩子。喜眉知道,可是眼睛不知道,依然一眨不眨地看着,贪婪地看着。

“这是你的孩子。”罗绣在后面轻轻地送上一刀。

喜眉缓缓闭上眼,已经不能说话。她摇着头,流泪满面。

“你可曾见过你死去的那个孩子?”

喜眉继续以泪洗面,手却死也不想松开。

“她让人用面具吓得你小产,就当然不会让你看到。她没有把这个孩子杀了,却是与我那时一般。”罗绣继续轻声道,“可她不会让你还留在那个家里的,所以,是谁让庆家休了你的?”

喜眉倏地睁开了眼睛,现了丝丝裂痕。

“这便是她的手段,让你失了孩子,失了家,身边只剩下她一个人。”罗绣走过来,轻轻拨弄着这个她让顾非偷来的孩子,“可是她竟然把你带回了离伤城,”罗绣幽幽道,“想来,她总是喜欢你的。”

“为什么,现在要说出来?”

喜眉终于开口了,声音淡无日月。

“我说过了,我不甘心。”罗绣恨道,“她许是怕日后被你知道什么,所以竟派了人来追杀我。好在,这人就是顾非。”她也浮起悲哀笑意,“世人都爱顾音音,这个顾非,却是最爱她的人。”

“你们都恨她,却把我拖进了地狱。”喜眉茫然,怀中小儿突然挥了挥手,睁开了眼睛。

世间一切污垢都不存在的双眼,自然清明可人。婴儿许是饿了,张了张娇嫩的小嘴唇,又嘟着发着“嗯嗯”的声音。

喜眉一时愣住。

“这孩子她原是让人丢掉了,却不知道我一直在查找她。我了解她,知道她日后必然是要清算我的,所以,孩子我救下来了。”罗绣看着喜眉的眼睛,“是个男孩儿,”她轻声道,“恭喜。”

喜眉也看着她,一动不动的。

“我去弄些米糊来,没有吃,也是可怜的很。”罗绣说完,便进了里屋。

“他叫……什么名字?”喜眉低声问。

罗绣在她身后微微一笑,声音里自然依然是沉重的:“不曾取过,想来总是有一天要还给你的。”

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喜眉垂眸,伸了一指塞进了那双小嘴唇中。婴儿似是尝到了什么味道,津津有味地嘬着,偶尔磨两下。她看着他一脸满足的小模样,缓缓流着眼泪,退出指来,轻轻抚弄着婴儿并不肥嘟的小脸蛋。

这是她的孩子,一个男孩儿,至今没有名字。

喜眉在心底这样轻轻地告诉自己,然后缓缓地坐在了床边。她怀里抱着婴儿,如今便是个母亲。世间最伟大之人就是母亲,为了襁褓里的这个小生命,她必须打起神来全力以赴。

第七十二章游戏

“你恨她吗?”

罗绣从里屋端出一碗米糊来,便听到喜眉低幽的声音。

“我说了,不恨她。”罗绣拿调羹轻轻搅着米糊,脸上却是黯然垂泪。

“不,你恨她。”喜眉道。

“我说了不恨她。”罗绣猛然抬头,声音也大了几许。可她一抬头,便栽进了喜眉的双眸中,那双眼里没有恨意,干净得令人刺目。

“我差一点就相信你的话了……”喜眉抱着婴儿,他似乎闻到了米糊的香味,正十分不耐地在她怀里扭动着。“我差一点就相信了。”她很难过,觉得很羞愧,因为刚才她真的差点就相信了罗绣的话,差一点儿,就要恨起音顾来……

似乎能感觉到,就算事实不是罗绣说的那样,也一定与音顾有些关系,难怪当时音顾反复强调是她对不起自己,看起来竟然是真的。

只是,不满七个月大的婴儿真的能活下来么,谷雨之前至今又有多久了?罗绣,你何故要用这最令我心痛的东西来加重称量,还是,你自己也信不过你自己说的那些话?

罗绣呆了。

针对着喜眉,她编了许久的谎话,这比她当初要骗过顾音音时花了多倍的力。她不相信自己真的没有成功,于是笑得难免有些勉强了。不过她还是很努力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你在说什么……你不用这样说服自己。当初我和你也是一样,明明看着她杀了我的丈夫我还在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越姑娘,事实就摆在眼前,你还有什么好不信的呢?”

喜眉歪了歪头,很是迷惑地看着罗绣:“你真的有一个女儿吗?”

罗绣皱眉:“自然是真的。”

“就算我没养过孩子,也曾听老人们说过,”喜眉低头看着婴儿的嫩唇,“七坐八爬,半岁生牙。你是不是都没发现,这孩子嘴里已经有两颗牙齿了?”

罗绣愕然僵住。孩子是顾非抱来的,她看个子瘦小,像是不足月生下的孩子,也就没有仔细过问。这些天虽然都是她在养着,却哪里有那么细心,竟然……

“现在已经入九月了,若是别的孩子兴许也长牙长得早,可是,”喜眉笑得有些凄惨,“我的孩子……死掉时,尚不足七个月,”她站了起来,渐渐睁大了眼,直盯着罗绣,“你说,他能活吗?他能现在就长牙吗?他能还在我怀里吗?!”

喜眉很生气。她不知道怀里的孩子是哪里来的,可这个孩子和自己一样可怜,都被人利用了。

她原本是乡下女子,换在那时,罗绣的眼泪大概已经把她给说服了。可是跟着音顾一路出来,多多少少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又怎么可能真的笨得无药可救。何况,就算她再没见过什么世面,总也听过偷桃换李这一类的故事。只不过她依然不懂心机,她依然还是心中有话就藏不住,她怕再憋着整个膛都要炸掉了。

她只是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到底生了怎么样的一付蛇蝎心肠。

门“吱呀”一声响了,顾非走了进来。他冷冷地看了一眼罗绣:“看来你的故事没用。”

“怎么可能?”罗绣有些发疯,她手里的米糊早已惊地掉在了地上,她现在完全不是刚才那个软弱得一说话就要伴着眼泪的小女子,而是眼里燃烧着不可置信的怒火,甚至还有耻辱,她大声地问道:“越喜眉,你真的没有相信我的话?一点都没有相信?你真的相信你的孩子与音顾一点关系都没有?”

喜眉使劲地坚持着不让头低下去。

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

这是音顾说过的话,什么时候说的,她现在想不起来了,可是她觉得自己没资格再听这句话。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依然是九个字,现在想来,里面却总有些忐忑。

音顾……对自己她没有信心——喜眉怔怔地想到。所以她不敢说,是怕自己会离开她吗?

她原本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音顾的呀……

“你们把我骗到这里来,说到底,就是想要我离开她吧?”喜眉突然问,问得很直白。

罗绣在一旁跺了跺脚,心中万分气恼。虽然目的确实是如此,可是现在这又算是什么,干脆杀人灭口好了,不然难道把她放回去,然后等着顾音音来绞杀?

顾非却是往喜眉怀里扫了一眼。

这一眼便逼得喜眉退了一步,她紧了紧手:“这个孩子哪里来的?”

顾非微微一笑。虽然罗绣多此一举地让他绑来了个孩子,并且正是这个孩子让喜眉一眼看穿了她演的戏。可是不能不说,孩子确实就是她的致命弱点。

“孩子是哪里抱来的,你不用担心。他原本是来做你的孩子的,你若不要,那就算了。”顾非淡道,“他的爹娘都被我杀了,我送他去与家人团聚好了。”

喜眉听得毛骨悚然,不禁分出一手指着顾非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怎么能干这么缺德的事,你就不怕天打雷劈遭报应吗?”

这实在是很有趣的一幕。

事实上善于用智的罗绣与顾非向来人惯了,表面上却从来做得滴水不漏。哪怕罗绣是顾非捉来献给小姐的大礼,他也没有用些皮手段来对付她。要止住一个人的步伐,有时候一颗药丸就可以解决问题,而要困住罗绣,普通手段当然是没用。至于罗绣那就更别提了,向来喜欢扮弱欺人,将人玩于股掌之中,难说这不是她的乐趣所在。她凭生最得意的一次,就是豁出自己和孩子去,把音顾骗倒,甚至让她似乎是因为自己的原因离家出走,转身做了什么稳婆,泯然众人中。

而要说最失败的一次,似乎就是眼下了。

只见喜眉骂完了顾非,手指一转,又骂起罗绣来:“你还说自己是有女儿的人,是当娘的人,你怎么能忍心抓一个婴儿来被你利用,你还有没有良心?就算你和音顾有仇,有本事你找她去,干嘛转弯抹角来付对我。”

罗绣气得浑身哆嗦,脸色这回是真正苍白了,她的银牙也紧咬着,倒是不假的一副虚弱相。

喜眉中气十足地教训完人后,把怀里婴儿紧了紧,昂头道:“我的话说完了,我要走了。”

她刚踏出两步,顾非的身形就闪到了她的跟前。

“去哪儿?”

喜眉心中脸上立即很失望。这两人明明被她骂得一时面失人色魂不在体,怎么就突然醒过神来了。

罗绣也在一旁低低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揉着额角,微微叹息道:“真是的,差点儿被你给晃过去了。”她走过来,把喜眉手里的婴儿抱过去,同时还不忘对着喜眉露齿一笑,似有两颗尖牙森森然的,“孩子给我。”她又看了顾非一眼,才捡起地上的碗勺怡怡然走进了里屋。

“喂、喂!”喜眉没抢过她,只好紧张地跟着,却又被顾非从中断隔开。她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你怎么这么坏?你等着音顾把你大卸八块吧。”

顾非依然还是很淡漠:“我是坏人,谁是好人?你一开始还不是把小姐当做可以乘凉的大树,除了在小姐身边扮柔弱无知,你还会什么?”他微垂下眼打量她,目光里有些怜悯,“你现在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你动摇了对不对?就算罗绣的话没有骗过你,可是这个孩子却还是让你动摇了。”

喜眉一时怔然,神情也有些恍惚,她不敢回忆刚才发生的事,只好大声说话来狼狈地填补心里碎开的裂痕。

没错,她动摇了,她对自己也很失望。怀里现在很空,她使劲地抱住双手,却还只是自己一个人。里屋的罗绣似乎真的在喂婴儿吃东西,那婴儿发着可爱的声音简直把她的魂都勾了去……

顾非笑了,笑得很清淡:“你以为是我想要对付你吗?”他见喜眉又愕然,这才徐徐道,“我固然是对你不满的,不觉得你有哪一点配得上小姐。可是敢在这离伤城把这个女子藏起来来做这件事,要想人不知鬼不觉哪里容易。”说罢他的脸上也有些落寞,“我不过是颗棋子罢了,而你却是顾家人本不想要的弃子。”

“现在,你明白了吗?”

喜眉恍然大悟,双手颓然松开,整个人都失了魂气。

“抱着这个孩子离开吧。”顾非轻声道,“虽然故事并不像罗绣讲的那样,可是你的孩子是因为她们之间的恩怨而死,却是事实。”

喜眉轻轻吸了口气,脸色又青白了几分:“真……的?”

“真的。”顾非点头。

喜眉沉默良久,又问:“我若不离开她呢?”

“我会杀了那个孩子。”顾非轻飘飘地回道。

里屋的罗绣也走了出来:“我会逃出离伤城,再想办法去杀顾音音。”

顾非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她回以百媚一笑。

事到如今,他二人都看出来了,对着喜眉这样的人就不该跟她玩什么谋,直截了当的威胁反而可能更有效果。

“好!”喜眉果然毅然回道, “我离开她。”

顾非与罗绣皆一愣。虽然明白了对她来直接的更好,可是她未免也答得太快了些。顾非看着她的眼神更加的不善,也越发坚定自己的正确。

可接下来喜眉却又伸出二指补充道:“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罗绣突然很有兴趣,点头道:“你且说说。”

“第一,除了这个孩子我要带走,你——”喜眉一指罗绣,“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罗绣一呆,指着自己:“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一起走?”

“难道放了你去再害音顾?”喜眉干脆对顾非道,“要不然你把她杀了,要不然让她跟我走。”

罗绣一惊,这个乡下女子虽然有点野,但是顾非是什么样的人她更加清楚,她忙道:“这一点我同意了,我与你一起走。”

顾非没有说话。

“第二,”喜眉平淡地说道,“我要回一次顾庄,明天再走。”

“不行。”顾非断然否决掉,“顾家的船已经停在了码头。”

喜眉一惊,深吸一口气:“我现在走,不过多久音顾就会发现,你能承担她的怒火吗?”

“顾庄主会拖住她的。”顾非平静回道。

喜眉脸上微抽了下,叹了口气:“相信我,我有更平和的方法。我要离开她,我不想让她发疯。”

顾非闭目沉思了会儿。

“我若是反悔了,你就把这个孩子杀了。”喜眉唇色白了白,忍不住苦笑,“你不就是认定了我舍不得这个孩子么。”

“好吧。”顾非点了点头,“我送你回去。”

事情似乎就这么说妥了。

出力最大的罗绣仿佛这会儿还没有回过神来。她看喜眉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大悲大痛,顿时有些迷茫这个女人为什么答应要离开。

孩子真有那么重要吗?在逃出风河山庄时却没来及得顾上女儿的她有些不明白。没了孩子可以再生,为什么要把这个不相干的婴儿看得如此重要?她若真回去了还能再出来吗?她对那个顾音音的爱,又值几多呢?想到这,她到有些同情那个顾音音了。

你喜欢的人要离开你了,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罗绣想着想着觉得很滑稽,很没有真实沉重感,便暗暗下了决定。如果明天卯初之时她未到,就杀了怀里的婴儿然后想办法逃走……

罗绣一个人还在屋里暗暗算计着的时候,顾非已经让喜眉上了马车,一起回往了顾庄。

喜眉回去后直奔小楼,结果音顾竟然还没有回来。她一时心中松了口气,又尝到了些涩意。

想来,音顾果然是被她的家人拖住了,她若是今天晚上都不回来的话,那怎么办?

竟然,真的要离开音顾了……

顾非送她回了房便转了要出去,喜眉把他叫住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离开音顾吗?”

顾非挑眉:“请说。”

“或许你看出我动摇过了,可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绝不会动摇的那个人是音顾。”喜眉仿佛自言自语,“我对不起她,可是,不管我去哪里,她一定会找到我。”她突然抬头冲着顾非笑了笑,眉眼略弯,十分喜气,“不然我们就等着瞧好了,就算我走了,她也一样会去找我。”

顾非没有回话,只是异常冷峻地看了她一眼,就退了出去。

喜眉吐了口气,或许是因为身处于音顾的住处了,这里到处都有熟悉的味道,她的脸上也终于现了一些红润。她低喃着:“音顾,你可一定要来找我。”

罗绣与顾非都不完全明白喜眉心里想的是什么,其实,她的心思真的是再简单不过。不想让那个孩子成为她与音顾之间的问题,又不想孩子死,所以她要把孩子送走,而那个罗绣如果被音顾看到,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她虽然那样骂了罗绣,可终究不想音顾杀人,所以罗绣必须要送走,不然这仇恨轮转,又到哪一天是个头。

再然后,她一离开离伤城,音顾自然就会跟着离开,既然顾家这么不欢迎她,她也只好拐了音顾离得远远的——这辈子她见了庆家人的脸色就足够了,并没有准备让自己再陷入那种情况中,何况顾家比庆家厉害许多,她再呆下去,只怕要落个尸骨无存了。她想要自私这一回,就这一回。

音顾……应该会理解她的意思吧,她离开后,音顾也一定会追过来吧?

靠在床边等着音顾的时候,喜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过来是因为颈边一直微痒,睁开眼才看到一颗头颅正在眼皮底下忙碌着。

“醒了?”音顾放开了她的颈部,转而吻上她的唇,“嗯,怎么困成这样?”

喜眉差一点就哭了出来。她刚刚亲眼见过做戏什么叫做得天衣差点无缝,自觉还达不到那个水平,只好伸手揽住她的脖子,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喜眉的热情让音顾有些意外,她拉开些两人的距离,仔细看着她的脸,“晚饭还没吃?”

喜眉抬头看到外面都天黑了,便摇了摇头:“不想吃。”

音顾便坐在她身边,淡问道:“下午都干什么了?”

“啊?”喜眉心一惊,忙道,“就是在庄里走了走,”她赶紧感叹道,“顾庄真的好大哦……”

“是么,”音顾了她的头,微笑道,“有机会带你把每个角落都踩一遍。”

“好啊,不过我无聊之极时想起了个游戏。”喜眉跪到床上,笑着说道。

“哦,什么游戏?”音顾转动了几下肩膀。今天她去练武场,那些小子们太久没看到她,黏得厉害,差不多是每个人都与她互交了一下手,走前还非要拉着她一同吃饭。说来她确实太久没在家中,再加上教头那可怜兮兮的目光,她就只好留得晚回来了一些。

“小时候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就经常躲在家里的柴草堆旁、米缸子里、甚至是床底下,然后等我姐姐一次一次把我找出来。那是因为家里小,所以总是很容易找到。可是现在不一样,顾庄这么大,我反正又无聊,所以,”喜眉伸手划了一个圈:“音顾,我们明天来玩捉迷藏的游戏吧?”

音顾眯着眼睛听着,想来未央果然是很宠爱这个妹妹的,这一点上她自然不会输给任何人:“好,你来躲,我去找你。”

“嗯,”喜眉钻进了音顾的怀里,笑着道,“不管我躲到哪里,你都一定要找到我哦。”

音顾被喜眉推倒在床,笑着答应了,然后把她扶起来带她出去吃东西。

这一天晚上,和任何一个晚上都没有任何差别。喜眉并没有走露什么别的表情,她只要想着是小时候和姐姐一起玩的捉迷藏的游戏,就自然了许多。

第二日卯时不到,喜眉已经立在了床边。音顾曾经有很不好的睡觉习惯,但在她身边且这又是她的家,所以她睡得很熟很熟。喜眉没有收拾什么东西,一切像往常一样,她轻轻俯下身去,吻了吻音顾的嘴唇,然后离开了这个空荡荡的大房间。

门外顾非已经在等着了,除了他以外,喜眉意外的看到了顾夕夕的可恶笑脸。她朝着喜眉做了个请的姿势,喜眉则回了她一个鬼脸,然后跟着顾非下楼了。

顾夕夕绕着自己耳旁的一缕碎发,又朝着身旁的影里瞪了一眼。

顾四和顾朝朝都在那站着。顾四的呼吸有一点重,正是满脸的惊骇。万一让里面的三姐知道大家都在算计着要让越姑娘离开,不知道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场景。看来大家都太想看三姐发疯了。可是,这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离开温暖心爱的被窝站在这里被迫变成大姐二姐的同谋?

顾朝朝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四弟,显然锻炼得还不够,越喜眉一定要离开,这是娘的圣旨,至于为什么,娘只是笑着说了句没有滔天大浪的水面不能称之为海……

唯一尚不知情的音顾还安然卧睡在床,她的左手平伸着,往常都是喜眉靠进去,半倚在她的怀抱着,不过今天却只有一个枕头斜斜的在那搁着。枕头雪白,透着那么一股纯洁无辜。

第七十三章佩剑

音顾一觉醒来,天才方亮。

卧房很大,喜眉曾以赤足量地,不时加以咂舌,也不知她到底探出了多少步。

她轻轻翻了个身,然后就看到怀里一只纯白的枕头。喜眉不喜硬枕,所以这枕头端的是柔软无比,绣面也是白丝线,一眼看上去并无差别,仔细方能看出滋味来。

喜眉不在床上。

音顾懒懒地掀了掀眉眼,低低叫唤了一声:“喜眉……”

房里十分安静,无人应答。音顾手背贴着额头,看着头顶的木板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坐了起来。另一只手里却仍然抓着那只白枕头。

枕头上没有留下一丝余温,冰凉冰凉的。音顾曲膝坐在床上,终于想起了昨天晚上喜眉的话。

音顾,我们明天来玩捉迷藏的游戏吧?

果然在这里无聊到了这个地步吗?音顾嘴角含笑,拢了拢长发。在她的脚尖落地之时,屋外便随即响起了敲门声,两急一缓,是顾非常用的手法。

“进来。”音顾微微扬声,便看到顾非开门闪了进来。

“小姐早。”顾非倾身行礼,然后捧着一叠衣服送到床边,“今个儿起风,变凉了。”

由他替自己把衣裳穿好,音顾洗脸梳发,两人像从前很多年一样。音顾这才想起来,自带喜眉回来后,便没有让她离开自己一晚,自然是不复从前模式。不过今天她有玩心要捉迷藏,自己自然是要好好配合的。

“早饭已经备好了。”顾非说道,“今天小姐有什么安排么?”

音顾含笑道:“今天我要去捉个人。”

顾非微震,挑起眼看了她一眼。可是,小姐好像没有生气,反而满是兴致勃勃的。

“喜眉已经吃过了吧?”音顾回头看了他一下。

“……嗯。”顾非模糊应道。

“今天甭管什么人找我,都替我挡下来。”音顾说罢便起了身。门尚开着,似乎真是起了风,激起些她的长发,衣袂也微扬起来。真为难喜眉了,一大早的便去躲藏起来,却不知道多穿衣服没有,到时候别冷着了。

吃过了早饭,音顾已经定下了第一个要去找的地方。

想来不太可能,却也不可放过。这是她们回庄后去的第一个地方。

若是一进去便发现喜眉脱得浑身赤祼,在水气氤氲的池中朝她窃笑,那她倒有些佩服了。音顾思罢立即反省了一下,莫不是最近与喜眉略有生疏,怎么如此癔想起来。

结果当然是令音顾失望的,那池中清水温热依旧,池中四珠也徐徐不断地散着柔和光泽。常伺候在池边的几个丫鬟看到她都有些奇怪,纷纷上前问她是否要沐浴。音承摇了头,转身出了池前的大殿。

说来喜眉最喜欢这里,因为地上严丝合缝全铺的是木板,不若大理石的冰凉入骨,又都是些木纹的自然颜色,对于她来说,就像回到了家乡一般。尤其过堂风吹起,层层纱缦扬起之时,她总是要露出些痴呆神色。

有时候最喜欢她在耳边吵吵闹闹,只两个人的时候,也会觉得很有人气。可惜喜眉似乎是卯足了劲来玩这场游戏,至少音顾这一天下来把所有她们到过的房间庭院找了个遍,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完全的隔绝其实并没有什么情趣,如果喜眉能故意撒下些线索,叫她求而不得,寻而不是,再绞尽脑汁咬牙寻找,然后喜眉欢喜现身,两人一同回房温存,那才是游戏的乐趣。

可是没有,没有地方留下一丝毫的踪迹,像是喜眉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一般的干净清净。

不应该是这样,只是游戏而已。

音顾最后回到卧房。

床头还摆着那个包裹。那日喜眉以为音顾要走,急匆匆便收拾的包裹。放眼望去,只有这里存在着喜眉。床边尚有一双她的鞋,她的一身衣裳也还挂着,梳妆台上更有一支她的小钗,仿佛只是一时不喜,没有在头上。

而这一天下来,音顾没有找到喜眉,耳旁听不到那个熟悉的有点儿聒噪的声音,她的心也立时平静了下来。她思忖了片刻,唤来了顾非,平静地问:“喜眉呢?”

顾非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今天他没有跟在音顾身后,可她去做了什么,他却是一清二楚的。没有由来的去了浴池,又没有逻辑的去了些别的屋里。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庄园后的院子里的假山都被她钻进去过。

看着她的勃勃兴致到了眼下化为了一片冷静,顾非不免腹议。只拖住了一天的时间,又有什么作用呢。

音顾见他不说话,便又淡问:“她早上真的吃过饭了么?”

“是的。”顾非低头应道。只不过这饭大概吃时已经在船上,陪同的正是那个罗绣。

“她在和我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音顾轻声道,“你可听她说了?”

“没有。”顾非谨言。

“哦,”音顾点了下头,挥了挥手,“我明天还要继续找她,你通知大家一声。”

顾非无语,看着小姐已经猜到了一点儿什么,可又似乎猜错了方向。

“邀了去作客是可以的,如果伤了她,”音顾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去把我的佩剑拿来。”

顾非心一颤,可是对于他来说,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小姐终究会因为那个越喜眉做到什么地步呢,他一直在等,但听到音顾要拿出佩剑,还是忍不住有片刻心惊。

音顾的佩剑其实一直悬挂在室内。喜眉当初看到的时候曾要求她拿下来观赏一二,不过那剑甚重,她只是堪堪拔出鞘来。顾非到墙上取下了剑,一时手中重,心中也重。这把佩剑音顾不常用,并非因为它满镶宝石珍珠身着华贵,而恰恰是因为它锋芒太厉,天生挡不住的杀气。这种花俏又冷冽子的剑音顾并不十分喜欢,只不过她娘就喜欢琢磨给儿女们配些好装备,所以她才勉强收了挂在墙上权当一幅画一手字来使用。

剑送到了音顾的手里,音顾缓缓拔出,露出几寸湛湛寒光,微一侧腕,寒光便耀在了顾非的眼中。

顾非闭眼片刻,才敢打开,然后就看到音顾擒着一丝冷笑看着他。

“小姐,早些休息。”顾非低头说道,然后一步一步退了出去。

音顾面无表情地收了剑,杵在床头,然后倒下睡觉。

第二天她去找的第一个人就是弟弟顾四。

顾家这几个人里,还算正常些的就是她和这个弟弟了,不过看样子她们是想把自己逼疯,那么就剩下顾四一个人了。

希望顾四正常一点。

音顾找到顾四的时候,他正与贴身管家顾依在自己楼后搭的木棚子里打理一片花草。若是外界知道顾四这虎背熊腰的汉子竟然手指灵活地剪枝缠腾,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的。不过音顾早就习以为常,所以推开院门后,便朝他直走过去。

顾四是最直的人,一点也没有承袭到顾家人的花花肠子。所以当他看到三姐凶神恶煞一般提着她那把一向束之高阁的佩剑闯进来时,心尖一颤,手上的剪子就下了重手,生生把一枝刚刚开艳的好花给剪断了。

顾依在一旁尚没发现,只是十分可惜地说道:“呀,少爷,花被剪掉了。”

顾四匆忙低头,那朵花落地而去,许是开得太娇嫩了,有几瓣花瓣禁不住径自散落开,透着股儿凄惨意味。

还不等音顾说话,顾四就举着手里的剪子大叫道:“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罢,便闭紧了嘴,一付任人宰割的模样。

顾依被他吓了一跳,这才回头看到三小姐眉头轻拧地立在那儿。她眼皮子跳了跳,低着头迈着小碎步从音顾身边经过,还不忘行了一礼。

“依依……”顾四惨叫一声,看着他的管家挥泪告别。

“我又没有要问你什么,”音顾扯了扯唇角,“我只是来找人的。”

顾四小心翼翼地放下剪子,又小心翼翼地绕过自己种植的那些宝贝,然后磨蹭到了她面前:“你找人……我这里……没有。”

“是么?”音顾笑了笑,很轻淡的,不过却叫顾四喉咙发紧。音顾环顾四周,似乎确实没有藏匿人的地方。她点了点头,“那么,你不准备跟我说什么吗?”

顾四赶紧毫不客气地把别人卖了:“我没什么说的,大概……大姐她们有什么跟你说。”

他只求三姐快点离开这里,宝贝们都快被她浑身散发的寒气给冻死了。

“哦,”音顾又笑,“那就是你也知道些风声了?”

顾四眨眨眼,继续坐实:“问她们就对了。”

音顾提着剑的手微动了动,顾四的眼睛便跟了动了动。不过最终令他欣慰的是三姐毕竟还是很冷静的,只不过转身出了这个棚子罢了。

可是,不过一会儿,整个顾庄就可以听到顾四惊走飞鸟直入云霄的惨叫声。

音顾绕着他的木棚子走了一圈,拔了剑随随意意地划过了那些支撑的木架子,然后,棚子便塌了。一眼望去,最高的就是立在中心的顾四。

音顾缓缓还剑入鞘,微微扬眉:“唔,果然不在这儿。”

顾四看着三姐飘然远去,然后心痛地低头看着被压在地上的残枝断叶。过了一会儿,他便“嘿嘿”低笑起来,把听到动静跑来安慰他的顾依吓得不轻:“少爷,你没吓傻吧?”

顾四着下巴继续笑着:“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咱们顾家,谁人没有一点爱好啊……”

顾四没有任务不练功的时候就喜欢伺候花草,而顾夕夕的闲暇爱好却是琢磨毒药,这和桑梓有得一拼,曾经也用飞鸽传书两人热烈的讨论过。

不过,音顾去找她的时候她并不在那间毒药室里。

顾家没有人无事闲得慌去闯顾夕夕的这间小屋子,谁知道她在门口或是哪里抹了什么毒,事后再找她要解药,总是要被她耍死的,所以,这间房很安全。

不过,对于音顾来说,这并不是难题。

她还是用剑轻轻松松地划拉开了房间的门锁,然后用剑尖抵着把门推开。室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除了顾夕夕谁也说不上都是些什么杂在了一起散发出来的。

不过以不变应万变总是对的,音顾往嘴里塞了一颗以前桑梓给她的解毒药。桑梓一直以为她离开顾庄离开离伤城后便要闯荡江湖,终日过着命悬一线的刺激生活。如此一来难免会受伤会遇上同类高手,所以当初她给音顾配了大量的药。毒药、解药、救命药、死人药,就连春-药都不忘放了几颗,用以鼓励她遇到好的郎君就主动出手……只是可惜了桑梓这一番苦心,音顾压没去过那种刀剑生活,所以大量的药都留于至今。

室内瓶瓶罐罐放满了架子,中央搁着一只炉子,上面一只类似鼎的东西还在冒烟。一眼看上去竟不像是研制毒药的地方,而像是炼仙丹之所。

不过这地方和桑梓的住处也有些相似。这种地方的主人大多自信到极点,压不屑于挖地洞开壁门,所以举目望去尽收眼底。

若是去问顾夕夕,她是一定什么都不会说的,反而只会引导你误入旁的路去。到时候真真假假,就太难分辨了。

所以音顾到这里,并不是来找二姐问喜眉的下落的,她只是来捣乱的。

她在架子上仔细看了看,然后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

不少的硝石和硫黄。

这越发像是炼丹之地了。

音顾又出桑梓给她准备的一颗丸子。据说这丸子名叫“白刃”,是桑梓替她准备逃跑时使用的。这东西只需往地上一掷,便会亮起一道白光,便人见之不敢,然后这一闭目的功夫便是逃命的时间。

桑梓给她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句。这东西若是混在硝石和硫黄中,便是极具威力的爆炸之物,最神奇的是除了引起一些轻微的震动,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声响的,实为夜半三更杀人毁家于无形的极致宝贝。

至于这房里其他的东西会不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音顾是一概不管的,只要把喜眉找出来,她便立即带人远走高飞,这个顾庄,由得他们折腾去。

只可惜现在没有什么线索,从顾四那里得知的,也不过是可以预料到的。这事儿,绝对和她的双生姐姐有关。只不过从顾四那里证实了喜眉不见了确实与家人有关,便也算是一条线索,她可以稍微放下心来。

而要从她们手中把喜眉抢出来,怎么看都是极难的事,搞不好她们已经谋划了许久。这一刻音顾是有些懊恼的,可想起喜眉那晚笑语晏晏的神情,又不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

总不至于,喜眉是配合着她的这些个家人来等她找出来吧。

音顾心里一时没有底,却也有自己的方式。

逐个突破,也是个围打的方法,总会把她们赶着聚集在一起,免得她花时间一一去问。

把硝石和硫黄都堆在了一起,音顾以剑破了屋顶,然后回身掷下了那颗“白刃”。

在她飞身闪躲的同时,一道白光刹那亮了半边顾庄,随后如十人齐奔的震动只响了不到一小会儿,一切就都安静了。

远在顾庄另一头,正在指导着顾家小辈们习武的顾夕夕抬起头看了一眼:“这又是什么动静?”

顾家立时就紧张了起来,不过片刻,有人闯进练武场,冲顾夕夕嘶声喊道:“二小姐,您的小屋子……没啦……”

第七十四章时间

小屋子,是顾夕夕对于自己毒药室的昵称,久而久之,大家就都把那个可怕的地方叫做小屋子了。好歹可以化解一些对这怪物房屋的恐惧感。

而顾庄占地极大,顾夕夕当初也是随意挑了个地儿建的这个小屋子,因为其内部可怕,没有人愿意把房子建在它的身边,所以,顾夕夕的小屋子是傲然独卧在一片空地上。与顾庄所有的大气房屋相比,看起来像个无辜可怜的小弟弟。

不过,这个小屋子如今在一片白光与轻微震动中坍塌倒地,却是令顾庄十分惊恐的事情,至于之前那顾四少的凄厉惨叫,倒不算是顾庄特别奇怪的声音。

顾夕夕飞身至不复叫屋的堆积物前时,一双美眸已经泫然欲泣,差点儿要扑倒在顾洛怀里痛哭起来。

她心疼啊……

灰尘尽落,不远处音顾提剑立着,面无表情。

顾夕夕心头一震,指着地上失声问道:“音音,这可是你弄的?”

音顾懒得和她说话,转身就走,刚开步伐,顾夕夕便一声娇喝,踏着残墙掠到了她身后。音顾以剑格开她满是怨念的一掌,淡声道:“似乎有什么气味……”

顾夕夕一惊,连忙落地,再放眼望去,所有涌来的下人们都已经以最快地速度远离这个中心地带,只剩她的管家顾洛一脸微笑地立在原地等着她。她一转头时,音顾却已经不见了。顾夕夕狠狠地跺了跺脚,只好抽出袖中的帕子蒙了脸,钻进破碎的小屋子里去寻找气味源。只是如此一来,她便没有力去管音顾的事了,不过顾夕夕倒不是很担心她立即可以动身。顾家善于缠绵的人,可恰恰不是她。

这一日无疑是顾庄建庄以来最**飞狗跳不得安宁的一天。

音顾离开顾夕夕后,迳直去了她最亲爱的娘亲的最心爱的兵器库。

谁也不知道顾家的那些兵器其实大都出自她那爱好天马行空的娘亲。不过她的设想总是千奇百怪,所以未必好使,以致于她的兵器库里绝大部分都是些开了锋却无缘见血的兵器。

不过看来音顾前面的两番动静已经被顾夫人识破了,等她走到兵器库前时,迎接她的是围了三圈的内院护卫,还有她爹为她娘心挑选的贴身护卫。

音顾向前迈一步,那些护卫便往后撤一步,圈子慢慢缩小,气氛也压缩到凝滞。

难道说三小姐要行大逆不道之罪了?护卫们心里都没有底,看着三小姐杀气逼人,也只得硬着头皮顶在那儿。

好在,沉默没有持续许久,圈子中间,即是兵器库前逸出几声抽泣,护卫们大大松了口气,有秩序地让开了一道细道,仅能通过一人。

音顾倒提佩剑,缓缓地目不斜视地通过人群,然后看到她娘狼狈地坐在库前的台阶上,正以袖拭泪,哭得好不伤心。

她的额角一阵抽痛,蹲在了她娘面前。

“娘,告诉我,喜眉在哪里?”

“你……没良心。”顾夫人伸着娇嫩的手指,几乎戳到了三女儿的口上,她满脸愤怒,“居然诱我上当。”

音顾微微扬眉。她回来的第一天,她们就以出海打鱼为由躲开了她,她若不下重手引人出来,鬼知道到哪里去找她们。顾庄这么大,想要不见一个人,那是很容易的事。音顾心里隐隐抽痛,已经有两日不见喜眉,身旁总是少了个身影的感觉已经让她十分郁闷。不过她当然不觉得只是因为出于习惯而不适,而是她实在不知道现在的喜眉究竟在受着什么遭遇。若是她知道喜眉在哪里,在干什么,那倒未必会有多担心,可正是未知,才是可怕的。

音顾的不置是否,令顾夫人十分生气。当然她更气的是自己,沉不住气,竟然等在这儿被她抓了个正着。

“说吧,她在哪儿?”音顾又问。

顾夫人咬着牙,瞪着她,哼道:“我不知道。”

“为什么?”音顾皱眉,“你们明明知道,要什么只能是我自己决定的,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就算你们对她怎么软硬兼施,我的心意也是不会改变的。”

“她如果不喜欢你,你也要死皮赖脸缠着她?”顾夫人揪着心口问。

音顾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她这个娘,被她爹捧在手心,捂在口,从来呵斥一句都没有过。所谓活在蜜罐里,大抵如是。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娘没有过什么风雨经历,只不过她比较善于示弱罢了。对,她曾冷冷地在一旁看过她爹娘的相处,只要她娘一捧心口,远眉微蹙,她爹就会无条件的投降,心疼得就差把心肝掏出来。所以,她对这一招已经很熟稔了。

“娘,”音顾歪了歪头,轻声道,“每个人的选择都是不一样的,表达的方式也是不一样的。”

顾夫人怔了怔,低了低头,赌气道:“反正我是不会说的……”

好吧,至少证明,她娘也有参合一脚。

音顾缓缓起身,佩剑划过台阶发着尖锐的刺耳声,她从容转身,又从护卫们中间穿过。

顾夫人眉眼微平,她抱着膝,看着三女儿远去的身影,心里叹了口气。

只因为看到一个女子当着自己的面生了孩子,就决定不再杀人离家而去,还是用接生的方式来偿还罪孽,难说她到底偿还的是她的,还是顾家的——这么柔软的子像她,却又生了她爹的多情骨血。

只怕若是你喜欢的那个人万一有一点不适,你也会心疼得把心肝掏出来双手奉上吧……

没有在兵器库里捣成乱,也不代表着音顾没有后招。她娘除了差使人打造怪异却又不实用的兵器还乐此不疲外,几乎顾庄里所有的屋子都有经她的手仔细布置,那如皇后殿里的重重幔帐就是她的杰作。

所以,音顾所过之处就如黄蜂过境——顾夕夕说的。

第一座她经过的屋子被她以剑劈拆之时,下人们还会惊呼成一片混乱,等第二第三座陆续都分崩瓦解后,看着看着也就麻木了。

毕竟顾家人都有些疯狂,只不过三小姐是才才发疯而已。

她一直没去找的顾庄主顾天和听着下人往返频繁地报告着庄内的破坏情况,十分愤怒地将案子一拍:“岂有此理,我都在这等半天了,她怎么越走越远了!”

他身边的庄园管家,即是音顾她们回庄那日急匆匆去市集买小赤鱼的灰衣人其中的一位擦了擦额前的汗,赶紧道:“庄主,快叫三小姐住手吧,再这么下去,整个庄子都要碎了……”

顾天和大手一挥:“房子倒了可以再建,这口气总是要争一争的。”

管家暗暗发急,心道哪有和自己的女儿置气赌气的道理。看来三小姐之前离家的举动还真是伤了庄主的心……

不过一会儿,顾夫人就双目通红地进门来,顾天和一见,立即浓眉倒竖:“怎么回事,谁让你受委屈了?”

顾夫人挨着他坐下,嘤嘤两声,便问道:“夫君,那船……走到哪了?”

顾天和一窒:“你心软了?”

顾夫人只是雾眼朦胧地看着他。

“才两天能走到哪,”顾天和握住她的柔荑,“夫人,你不是总念着嫁进来的时候房子就已经都是建成了的么,三儿这一拆,你就可以好好琢磨着建几座你喜欢的样式,我们明天就请工匠来如何?”

“让那船快些开,离岸远一些,补给食材用品也不许靠岸,让小船伪装过后方可再去拿……”顾夫人殷殷嘱咐。

“哈哈,”顾天和眼一亮,“我就知道夫人最知我心了。”

顾夫人幽幽叹了口气:“三儿两年多不在,能拖一些天,就是一些天,再放她走,恐怕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再住回离伤城了……”

顾天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朝一侧的管家呶呶嘴:“去,照着夫人的意思办。”

管家继续擦汗,躬身退了下去。

“不是还有朝朝夕夕陪着么,老四也在呢。”顾天和温柔说道。

“嗯,”顾夫人优雅地擦了擦眼角,“还好她们乖!”她踌躇了一下,喃喃问道,“三儿,不会恨我们吧。”

“不会,”顾天和迅速答道,“日后感激还来不及呢。”

顾夫人想了想那船驶往的方向,也默默认同了夫君的话。

顾家最冲动的人是顾夕夕,而最沉得住气的人,偏偏是与她一胎所生的双生姐姐。

哪管你外头房子拆得热火朝天,怒气冲天,顾朝朝也只是静坐在她的书房中,一手执卷,一手端着顾礁给她泡的好茶。

斜阳也有能染半边天的明媚,发黄的书帛却映成些微的诡异颜色,她也没有受什么影响,仍然安之若素地翻看着。

“大小姐。”门外有人轻声叫道。

顾礁走过去:“何事?”

“三小姐朝着这边来了。”这传报人的声音里隐约有几分奇异的兴奋。

顾礁没说话,只是回来站在了顾朝朝的身后。反正她一定听到了,何必多重复一次。

“终于来啦……”顾朝朝轻轻放下书卷,看它的页数如风带动轮转着复成平整,“我的书都被送走了么?”

“送走了。”顾礁点头。在听到顾四少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后,小姐就立即下令让他转移了她的那些收藏书画。

开玩笑,花草没了可以重新种,毒药没了可以重新配,房子没了也可以重新建,这前人的书画要是被撕烧了个干净,她去挖哪座坟可以让尸还魂给她再画再写!在这方面,无疑她是极其了解这个三妹的,所以她可以惬意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而不动声色。可其实她心里也是极恼的,因为她似乎欠了三妹一个人情。

论说所有的破坏里,唯有自己这一方最容易毁坏佚尽,而三妹却是绕过了她去了他处,明显是有意义要传达的。

既是一计敲山震虎,又是暗送秋波呀……

所以,当顾朝朝看着发鬓未乱,气息平稳地音顾提剑踏进来时,心里还真有些哭笑不得。

“坐吧。”顾朝朝一指,顾礁奉上一杯香浓好茶。

“大姐真有闲情。”音顾也不客气,把那茶饮了,微微笑道,“恰好我也累了,所以来你这坐会儿。”

顾朝朝窝在椅子深处,打量她几眼。她虽然脸面干净着,可是一双白靴已经很脏了,裙角也透着些狼狈的细小褶皱。顾朝朝缓缓皱了眉:“我以为,你很从容……”

“手上很从容,”音顾淡道,“心里却很急,”她扬唇嘲笑,“难道你以为我真的愿在这儿没事砍房子玩?”

“不然呢?”顾朝朝双手一摊。

“要如何才能告诉我喜眉在哪里?”音顾直接问道。这种家事问双亲只会由着他们耍着玩,一向能认真做点主担当起来的,只有大姐。压力已经给了,现在只看大姐怎么说话了。

“如何都可以?”顾朝朝挑眉。

音顾即便是闻到了谋的味道,也只能劈开无形的重雾:“如何都可以。”

顾朝朝沉默了一下,慢声道:“你可以自己找的。”

“能找到?”音顾微哼,“怕是我这两年多不与你们联系,所以记恨了吧。真心藏一个人,哪里能让我轻易找得到。”音顾平静道,“我知道的。”

“你的心还是很稳的,”顾朝朝赞赏道,“这两年多,你也没忘本。”

“她现在好吗?”音顾突然问道。

“好。”顾朝朝毫不迟疑地回道,“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她要入我们顾家,自然就要服着我们的方式来。”

“我说过,你们这样做,我不喜欢。”音顾按了按剑。

“可是你也没考虑过,你的选择,我们喜不喜欢。”顾朝朝微笑,“你们回来那天你就受了伤,你选择的人会让你受伤,你应该知道我们接受不了。”

音顾不由心底苦笑。原本是想让受伤来告诉她们这是愿意让自己豁出命也要保护的人,却结果适得其反。看来她似乎也低估了自己在家中的重要,那一点血却让家人更加警惕了。

“我不想再过以前的生活。如有可能的话,我们会寻个小山村过一辈子。”这是音顾心底的实话。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一味的闪躲只意味有隐藏着更大的隐患。”顾朝朝淡道。

音顾定定地听着,突然神色变得微冷:“原来,你们把她送走了。”

顾朝朝一愣:“没人说过她还在庄子里。”

音顾霍地起身,一时却更不能言语了。她竟然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现如今两天了,两天可以离开离伤城去哪里?海路陆路四通八达,错了方向便要付出多倍的时间,她心里竟然有片刻的恍惚,一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找到喜眉。

莫名的惊慌告诉她,这回游戏,似乎玩的太大了……

“大姐,”音顾不禁有些涩然,“我不知道你们用什么方法把她弄走的,但是,她对我真的很重要。”

三儿——低头了?

顾朝朝怔怔地看着她,心里诧异非常。她记起那个越喜眉临走前的那个鬼脸,在那时,居然还敢轻松地朝她们做鬼脸……

似乎在那时,她就知道她会胜利,音顾会离开顾庄,会离开离伤城,会去寻找她,会永远不再回来。

“她已经知道了。”顾朝朝缓缓开口。

音顾看着她。

“她已经知道了她的那个孩子没保住与你有关。”顾朝朝冷若冰霜道,“她说需要时间。”

音顾很想笑。她直觉这只是大姐的平常一招,只是个招术,有目的就可以,不必有真假。可是她心里还是微微刺痛。她觉得这个世间她最不能带给喜眉的喜悦,就是一个孩子。可偏偏这就是横亘在她们中间的问题。只是,喜眉若是知道了会不问她,那晚还那么甜蜜地说我们来做游戏吧……

音顾有轻微的动摇,随即便镇定下来:“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既然是你们之间的事,”顾朝朝点头,“好,那你自己去找她,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音顾握紧了剑,转身离开。

门外是顾非垂手立着。

音顾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了。

顾非低喘了口气,这才如常呼吸起来。他低头看着地面,企图从中反应出自己的可怜模样来。他原以为自己逃无可逃,必然将承受小姐的滔天怒火,却没想到视而不见,也是一种极刑……

第七十五章梧弟

顾天和说才驶出去两天的船,能到哪儿——这是实话,却又不是真话。

喜眉离开的那天离伤城起了大风,这风是海上吹来剩余的,却带着浓郁的湿咸气息袭卷了这个小城。

而风很快的转了向,这日出海的人,事半功倍。

喜眉抱着孩子,盯着罗绣,在晨曦尚未临至时登上了一艘看不清全貌的大船。船上悄无声息,仿佛只有她们几个人。

将她们送上船的是顾非,只是那人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不一会儿便听到一些“咯吱咯吱”的声音,大船如猛然苏醒的巨兽,摇摆了几下身子,缓缓地驶离了码头。

她们被带到了船舱里,因为有登梯上楼,所以估着这船十分巨大。船舱里很豪华,摆设也很讲究,若是被人从熟睡中搬到这里,大概并感觉不到与岸上有什么区别。

喜眉抱着的那个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她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那个罗绣只是冷冷地坐在床头笑着,竟没有要伸手帮忙的准备。

好在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喜眉借着烛光一看,竟然是个衣妇人,脯如山,十分利索地把孩子抱了过去,撩起了衣服就开始喂。

这下不止是喜眉看得目瞪口呆,就连罗绣都张大了口,一时不知言语。

那妇人轻轻地拍着孩子,一面抬起头来笑道:“禀夫人,我是雇来的妈,还有一个在船上另一个房里。我姓杜。”

喜眉愣愣地看着她哺,昏黄的光线下一脸的慈爱。女人总是有一种本能,抱着孩子塞进怀里自然就会生出些情来,何况喂好了这孩子上岸后她的那几个孩子就能因为一大笔钱而吃上更好的东西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她才上船来。

只不过这杜氏没想到这船轻松上得来,却不太容易下去。

室内再没有人说话,只有那孩儿吮吸着-头津津有味,不时还咂叭两下小嘴唇。

突然舱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一个低柔的声音恭敬地问道:“请问越小姐休息了么?”

那杜氏奇怪地看了一眼坐在她对面却还没有说上一句话的两个漂亮女人。她原以为那个挽了发髻抱手冷坐的是夫人,而刚才抱着孩子的只是个大丫头,却哪里想到外面的人一说话,这大丫头却是站了起来,而那夫人却是冷哼了一声,撇了撇嘴。

怀里的孩子没想到已经生了牙,正咬了她一下,她一生疼,便低下了头去。

现在看来这房里的两人有些诡异,她本着拿钱做事的原则,决定绝不多说多管什么事。

喜眉一弯腰出了船舱,舱外垂手站着个年轻的男子,他提着个灯笼,映着他的侧脸英俊无俦。

“你是……”喜眉皱眉看他。

“我叫梧弟,是这艘商船的船主。”这突然出现的叫梧弟的男子微微倾身,“我有些话要跟越小姐说,您请……”

喜眉没有挪步,而是警惕地看着他:“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梧弟微微一笑,往外走了几步:“可以,不过请过来些。”

喜眉跟着上移了几步,然后眼前便一黑,这厮竟然把灯笼给吹灭了。

“船上木多,火有不便。”梧弟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送了过来。

“你有什么话,说吧。”喜眉有些僵硬地说道。她现在的心里还是一片乱糟糟的。一早让她起来离开音顾的身旁已经花费她好大的力气了,又被门外看热闹似的顾家几姐弟气到。可是等黑灯瞎火的登了船,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妈……

这凭空示好,让她颇有些怒气无处发泄,心里一时有些怀疑。只是还没等她想太多,这个叫梧弟的船主出现了。

“这两个妈是夫人亲自挑选的,那孩子听说单薄的很,怕承不住这海上的日子,所以才费了些心思。”

喜眉眼睛一亮。这就对了,难怪她奇怪呢,为何要送两个妈上船,这实在有些讨好之嫌,可是,有必要么……

“此去行程颇远,不过是绝不会怠慢了小姐的,这一点请小姐放心。”

“这船是要去哪?”喜眉开口问道,她这才想起来,为了和顾非赌这一口气,她竟然连目的地都不知道便上了船,真是糊涂到了极点。

“走着您就知道了。”梧弟似乎在笑,有些轻飘的传过来,“以后若有什么事,您就直接找我,任何……都可以……”

这话有些古怪,可是喜眉一时想不透,那舱里的孩子似是吃饱了那几口竟然“咯咯”地笑起来,让她不免回头看了几眼。

“您去吧。”梧弟一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推了几步,恰好立在了舱门前。

喜眉有些吃惊,这船主难道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之言,怎的敢随意动手。可是他又做的自然之极,一推即收,然后声音便消失在了身后。

“越小姐,明天见。”

进了舱后发现那孩子果然醒了,杜氏这回会看眼色了,直接把他送进了喜眉的怀里,又道:“若是您不习惯,就我抱回去睡吧。”

“不了。”喜眉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看着他一脸满足的小脸,心下也有些平和了,“我来就好。”

杜氏便退了出去。

罗绣这时挨坐过来,低声媚笑道:“我可看见了,一个美男子呢。”

喜眉奇怪地看着她:“你喜欢?”

“哼,”罗绣点了点那孩子,漫声问,“他和你说什么了?”

“你不是看见了,却没听见?”喜眉又问,一扭身,并不很想理她。

罗绣咬了咬牙。她的房间原本是在隔壁,可刚刚来至少也得拉着个垫背的,所以才一时在喜眉房里没走。没想到真让她有了收获。起码这妈的出现便使她心生了惊疑。她原以来顾家人是恨不得喜眉走得越远越好,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态度,可是现在看来,却并不是这样。

这到底是为什么?罗绣一时还没看明白,不过她的忍却是极好的。喜眉看不见,她却隐约感觉这艘船是个大个子,绝非短途行驶,只怕有的是时间让她弄个明白。

心里有了些底,又有了些事做,罗绣一时也放松了些,她站起身来伸了个妩媚的懒腰,然后慢慢出了门去。

抱着孩子草草睡了会儿的喜眉很快就醒了过来。

不过醒来后她就有些不适,头似乎昏得厉害,人落在了地上都有些晃晃悠悠的。她使劲拍了拍脸,不由嘲笑自己。

看吧,已经离不开音顾了,只不过一会儿,就开始不适。

她回头看着床上一睁眼就看到的小东西正睡的香熟,心里不禁有些涩涩的。

她,想留着这个孩子,却不知道音顾找到她的时候,喜不喜欢……

摇摇晃晃地出了舱去,却是在条过道中,喜眉朝下望了望,不禁又呆了。

下面的甲板上好多人。

男的女的许多人,她在舱里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

不知这船上的厨房在哪里,现在满船似乎都飘散着食物的香气。不少打着赤膊的汉子正从海里弄水上来冲洗着甲板,干净到甚至反出云层中露出耀眼半圆的彩光。

喜眉一把拉住身边不知道干什么的绳,昏头转向的走了几步一回头,这才迟迟发现自己真是上了一艘好大的船。

至少,她从没看过这么大的船。

她住的应该叫做房,这船上竟然起了两层的小木楼,她住的便是二楼中间那一间。

她一仰头,便看到白花花一片,不知何时,船上的帆竟然已经扬了起来,正鼓得涨满,一个劲地推着船往前航行。

而再放眼,四周无一依靠,除了水,还是水……

“真是好大一艘船啊……”旁边有人说话,喜眉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谁。

只见罗绣伏柔在过道栏杆上,一边拨弄着耳侧吹乱的发丝,一边叹道:“这顾家,为了让你走,也还真是大费周折。”

喜眉有些郁闷,心中竟然害怕罗绣说的是真相。

至于为什么要让她走,则是更叫她郁闷的事。难道,她就真的这么不适合音顾,这么不得人欢心吗?

“越小姐——”楼下甲板有人仰起头叫道。

是那个船主梧弟,他穿着雪白的长衫,又披了件同色的风衣,笑容竟然比海面升起的朝阳更要灿烂。

罗绣啧啧两声,却也舍不得移开目光。她只身一人许久了,自那情人死后,就再也寻不着让她心动的男人了。

而这眼下,却像从海底里冒出来似的有了一位,只是这一位的眼里似乎没有自己。

“下来用早饭吧。”梧弟负手说道。

喜眉点了点头,返身回去,却又有一个妇人先她一步走到了房门边,朝她屈身问好:“我是冯氏,与一早的杜氏一样,是来伺候小少爷的。”

“他还没醒呢。”喜眉抚着额头低声道。

“哟,您这是怎么了?”这冯氏凑近了她看,见她脸色就像楼下那个英俊的船主衣裳一样也是雪白的,不禁笑道,“您莫不是会昏船吧?”

“什么……昏船?”喜眉喃喃问道,扶着门进了房。

那冯氏拉了椅子坐到床边,小声道:“我听说有些人天生不适出海,就像,对,就像怀孕的妇人一样,竟是会呕吐个不停呢,您……”冯氏小心问道,“想吐么?”

这话不说还罢了,一说喜眉只觉喉间向上翻涌酸气,吓得她脸色立即就变成了青色,腿也不禁打软。

“怎么回事?”在楼下还没等到人的梧弟已经上了楼,却是不客气的进来,见喜眉身子一颤,他便从后扶住她,关切问道:“身子不舒服么?”

冯氏躲着身子又不禁暧昧地看了她们一眼:“这夫人恐怕是昏船呢。”

梧弟皱了皱眉,把喜眉扶着坐在床边:“那你还是别动,好好休息一下。”

“昏船?”罗绣也进来了,有些吃惊,又十分担忧地走近了贴着梧弟坐下,探过头来说道,“这船还没行出多远去呢,怎的就昏了?”

喜眉忍着不适,心里却在叫苦连天:“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岸上?”

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太早太早了,这船可是足足准备了要出行一年以上的。梧弟拉过了被子轻轻替她盖上一些:“好好休息着,过几天适应了就没事了。”

“是呀,”罗绣也拉了被子一角,指尖却拂过梧弟的手背,她微微挑眉嫣然一笑,“相信船主会有办法让你不昏的,喜眉,你且安着心休息吧。”

喜眉被她这一叫,更是闭着眼睛打了个冷战。

那冯氏一边看着孩子,一边也不明白了,这三人……到底是个啥关系?难怪一早那杜氏喂回去的时候脸色古怪。她赶紧掐了下孩子,等他一哭便抱了起来:“我带孩子下去喂、玩耍,你们……就放心吧。”

那冯氏一走,梧弟便从中起身,低眉看着罗绣:“聂夫人,既然你如此担心越小姐,这照料的事,就交给你了。”他微微一笑,眉目却越发明亮,“越小姐是这船上最重要的贵人,可要仔细一点。”

罗绣向来对自己的美貌十分有信心,但看这人笑意都未传达到眼底,便知道自己过于心急了。不过她倒也依然回以温柔笑意:“船主只管放心,您交待的,绣儿照办就是……”

梧弟点了点头,便走了。

喜眉睁开了眸子,不免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罗绣一挑眉,越发的温柔可怜起来:“这船可不知道要走多远,行多久。船上男男女女大多寂寞,有些放浪又何妨。不然你以为这个梧弟年纪轻轻的,怎的就做到了船主的位子,除了本事,怕也和这张脸有关吧……”

“不知羞耻!”喜眉哼道,侧了个身不理她。

“你!”罗绣微怒,伸手将她又扳转过来,“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就是看上梧弟,也是男欢女爱天经地义的事。你呢?勾引了顾家堂堂三小姐,不伦之恋,又哪有什么羞耻可言?”

“你胡说——”喜眉也被激怒了,掀了被子猛地拍床。

自她和音顾走在一起,前前后后也有许多人知道她们其中的关系,可从没有人露出过半分嫌恶神色,就连到了顾家,虽然人家百般为难她,也从不曾因为她是女儿身来为难过。

所以,这是第一次有人直指她与音顾的关系,并用着血淋淋的恶毒方式。

将自己刚才的鄙夷兑换到罗绣口里的不伦,喜眉脸上被气得烧成火红,哪有刚才那昏船的苍白脸色。

“我和音顾行得正坐得端,两个人走出走也不丢人。哪里像你,没有一点礼仪廉耻,明明冠着那什么聂姓夫人,却还对别的男人勾三搭四,尤其还是刚刚才认识的男人……”

不知不觉,喜眉把家乡悍妇当街骂人的模样学了三分过来。不过对于她来说,取得这一场胜利最重要,用什么骂词,那都不需要在意。

果然,罗绣被骂得脸上青白交加,她绞着手,也忘了自己一惯示人的那些柔弱手段,嘴里也刻薄起来:“好教你知道,我为何冠着聂姓却一人无依无靠。”她指着喜眉的鼻子尖声道,“不就是你那个好音顾把我夫君杀了我才落到这步田地?”

喜眉却是愣住了,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傻了?”罗绣冷哼道,“你到底还不知道那个顾音音是个什么狠角色。你这一走,只怕她在顾家要翻过天来,为了你一个女人和家里斗,我看她也落不下什么好名声。”

喜眉越发安静了,她抱着膝呆呆地坐着,肚子里依然还在翻江倒海,可是她许久没进食了,又觉得吐不出什么来。

罗绣快意地看着她的黯淡神色,竟然觉得这几年积压的怒气被消减了许多。

对,就是这样,杀人有什么意思,最终折磨人才是最痛快的……

第七十六章离离

这一日的争吵,基本上奠定了喜眉与罗绣之间的相处。

对于罗绣来说,是喜眉自己主动邀自己上船的,那受她的气更是理所当然。

喜眉原本是本着天真而美好的念头,希望能化解音顾与罗绣之间的恩怨。能为音顾少竖立一个敌人,总不会是坏事。可是她哪里知道罗绣的邪恶念头,这个罗绣在外人面前,哪怕是那两个妈面前都装作楚楚软弱,更是用极短的时间结识了船上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又生了一张蜜一样的巧嘴,硬是说得被人人前人后称做“罗小姐”——那唯独坚持叫她“聂夫人”的船主梧弟的声音也在她温柔可怜的面目前被人刻意遗忘了。

而可笑又值得庆幸的是,喜眉居然真的昏船。

久而久之,船上的人只知温柔美貌的罗绣小姐,却不知二楼里还有一个被船主称作贵人的姑娘。

随着这船越往大海深处航行,喜眉便昏得越发厉害。可门一关的时候,罗绣那张利嘴便总是令她恨不得生撕了去,偏偏又心中可怜她毕竟是没了夫君又孤苦伶仃,子难免要扭曲一些,所以吵到最后总是她率先收口。可最恨的是,这罗绣偏偏胜了还要摔门出去,然后哭哭啼啼寻人伤心去——仿佛是她受了天大的冤枉一般。

喜眉气得浑身直打软,她昏船的迹象是一点也没有好转的,害她都没力气爬出门去为自己争辩一番。每日都会来探望她的船主梧弟在一次撞见罗绣闪着得意神色出门后,只得摇头。

“你若不想见她,我就让她再不要踏进你的门来。”

“不用!”喜眉怒道,“我就算斗不过她,也不会怕她!”

梧弟挑眉。他十几岁起就一直跟船出海,船上又多是汉子,和姑娘家相处的机会是极少的。这次临行前,顾庄主特意选了他做这条商船的船主,却是有其他用意的。

所谓商船,却其实没有一点商物。船里堆积的都是平常生活用品,若是熟悉之人一看就知这船是要远行的。

除了那特殊使命外,顾庄主还塞了通关文牒给他,可见,这个越喜眉确实真的要离家很远很远了。

据说……这个越喜眉,是三小姐喜欢的人。

三小姐是谁,他只见过几面,却也绝不会忘了她冷淡的眼神,仿佛心中从没有装进过什么,被她看着的时候,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可以穿越过去,然后望到你不知道的地方。

三小姐怎么会喜欢这个人呢?据说顾庄里的人都很奇怪,他也很奇怪。不过他反正长年在海上,也不怕三小姐会追杀过来,所以就大胆的接下了顾庄主交待的任务。反正他的胆子是极大的,海上惯见风浪,又有什么好惧呢。

可是他也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他在等,在看,看看这个越喜眉能有什么让人怦然心动的地方。然后就在此刻,越喜眉攥着拳头愤然倔强的样子,竟就微微撩拨到了他的心一下。

喜眉还坐在床上生闷气,梧弟便笑着道:“你斗不过她,还有我呀……我不是说过,若有什么事,你就直接找我,任何都可以的么?”

喜眉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什么事都可以找他,说的没错,可是她只有一件事找他,那就是什么时候把她放下船。然后此人便带着她站在船尾,指着放下水的一条窄细小船说,我可以把你放下去,可是你找得到岸吗?

喜眉气结,他则安慰道,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就拨头返航担搁大家的事,对么?我相信越小姐绝不是这么自私的人……

多问得两次,喜眉渐渐就绝望了。她出房的机会不多,只为透透气罢了。可是站在外面却越发昏得厉害,那船底的海浪就像特意跟她过不去一样,像筛子般总是筛来筛去的。

音顾——哪里找得到她,喜眉心里很失落,她这才明白自己终究又做错了事,仿佛自己这主动一推,而使她离音顾越来越远了……

你会去哪里找我?

音顾离开了离伤城。

离开前,却与顾夫人定下了个约定。

音顾向来独来独往,家中事务她都不太关心,恐怕她手下的顾非都要比她了解一些。可是喜眉既然已经离开了离伤城,去了哪里,单凭她一个人是没办法找到的。唯今之计只有撒下网,再去捕捞那尾不再与她首尾成圆的锦鱼。

顾夫人说,如果你答应我每年回一次顾庄,我就答应把顾家的力量借给你去找人。

音顾冷哼,人是你送走的,再送回到我手上,真当是手里的陀螺,耍着转圈儿玩?

顾夫人便摊开手,无辜道,你已经知道了喜眉离开是因为知道了她失去孩子与你有关,所以她是自己离开的,我们只是送她出城罢了。难道你忘了她临走前并无什么痛苦么?

这话便重了,捶在音顾的心口使她半日不得言语。

顾夫人便趁她心防微塌之际一连下了数道命令,直指一个单身姑娘,且还差人要画画像,又立即散布下去仔细寻查。

于是这般,音顾走了。不过她走前却淡施一手。她把一颗桑梓给她的□下在了顾夕夕的茶碗里。她的这对双生姐姐虽然情不一,但却心有灵犀能感知通达。顾夕夕在喝了这碗茶后便去找她的好姐姐庆祝她们的计划堪称圆满,可是没想到到了顾朝朝房里却春心大动,神智不清,不管不顾的直把她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往床上推倒。顾朝朝从没见她吃过这个苦头,一时心疼又无法制止,就算再有功夫也被发疯之下的亲妹妹压在了床上,几乎没褪尽衣衫。

然后,被音顾差人通知了的顾夫人如约而至,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在床上红被翻浪,玉体纠结……

顾夫人刹那崩溃了,顾朝朝终于清醒过来,拎着妹妹去沐浴解药,然后这顾家的三个女人才坐下来惊魂不定的看着音顾留下的一封书信。

女人之间未必不可以亲密,何况是双生姐妹之间,你们本就是一人,永不可分,此为妹妹之唯一羡慕。

顾家三女顿时尖叫,心知还真真是把老三给逼疯了,至少大家都暂时不想去关注她和那个越喜眉的事,不然心里总是慌乱的厉害……

而羡慕她们的人却是走进了茫茫人海去寻一尾自己消失了的小鱼。

顾家的人一圈圈地盘查着各地单身往来的女子,而音顾却是突然放弃了所有的路线,偏偏认定了她们曾经走过的一那条路。

家里的人曾连连追问,三儿,音音,你喜欢她什么,那个女人除了多有几分姿色,论及其他,在外面那还不是比比皆是?

音顾便也想了,于离开秀江县时将喜眉压在床上,想要留她一世芬芳起,她仿佛就从此认定了喜眉这一人。理由,总是说不出的,似乎只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正好遇见了她,于是便认定了。

她知道这说法只会换回家人的嗤之以鼻,而她也是在走回到堤下庄见到越老大的那一刻,想起了初次见到喜眉,又如现在一般风雪相交,喜眉清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然后进门来掀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笑意十足的脸来。

喜眉喜眉,诚不负这个名字。

这样想着的时候,音顾嘴边有笑。越老大看到她时十分奇怪,倒了水在她手里时,问了与她前面见到的人同样的问题。

“你为何而来?”

音顾一路走着,重遇了许多故人,知道了一些旧事,却有一事,是从顾家散布出去的人手里回收过来的。

据说聂风河的夫人罗绣并没有死,而是出现在了彦国的某个地方。

彦是宏的临国。

音顾得知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像是放弃了寻找喜眉似的,朝着彦国的方向独自一人去了。

还在海上随船漂泊的罗绣并不知道她没死的消息已被人为的悄悄放了出去,现在的她很不舒服。

海上食物无非以海为生,这对于喜眉来说依然是个噩梦。不过自从她又起了一次红疹子直用了十多天才好后,她的饮食就是单独做的了。

对于梧弟对喜眉的多加照顾,罗绣很是吃味。

那越喜眉整日昏沉渐渐的连跟她争吵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百无聊赖,便想方设法去与那船主梧弟搭话,可那英俊船主却像生来就是个谦谦君子一般,对她是疏而有理。

船上能饮的水有时很紧张,绝对是喜眉优先。万一充足了水,就算要沐浴她都要排在后面,罗绣慢慢就按捺不住了。

终于她于一个晚上,悄悄地到了梧弟的门前。

把东西看在眼里,是尝不出味道的,只有想办法让他吞进肚子,才会感到甜美而不知餍足……

她小心地敲了房门,梧弟应声而开,见她衣着轻薄,在海风中瑟瑟发抖,却依然要露出百般娇媚的笑容:“绣儿……有事找你。”

梧弟披着长发,穿着白色中衣,领口微露。他一手撑着门,垂眉看着她,充满磁的声音低道:“夜这么深了,男女授受不亲,聂夫人是否考虑换个时间?”

罗绣眼中闪过惊艳,一时痴迷。四周夜色暧昧,脚下海水轻柔涌动,这真是极为美妙的时刻。她有些幽怨地道:“绣儿早已是无依无靠,你又何苦总提那个姓来挖苦我?”

梧弟似是眼波一柔,伸手轻轻把她拉进了门去。罗绣心中狂跳,可是还不等她面露欣喜,梧弟却是以令她生疼的力量捏住她的下巴,对着房里的一点灯光看着:“你老了,就不要打年轻人的主意。若是喜眉送上门来,我还会欣然接受,可你么……”梧弟扬唇笑道,“啃着怕是难以下咽的。”

罗绣懵了,从来没有哪个男子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么刻薄的话,那眼光简直就是把她的皮一层一层地往外扒,现出乌黑的血骨来。

罗绣眸中泪光闪现,身子仿佛承不起一丝力量,径直往梧弟怀里倒去。梧弟改而捏住她的肩,低声叹道:“你回房好好呆着,到了地方,我自然会放你下船。”

罗绣的泪不着片刻便打湿了梧弟的前襟,她是真的有些喜欢这个男人。她轻轻退出门外,温柔问道:“你喜欢越喜眉?”

梧弟微微一笑,并未答话。

“你们为何都喜欢她?”罗绣喃喃问道,“我知道她遇见过很多人,竟没有不喜欢她的……”

“难道你不是该反省自己吗?”梧弟笑问。

罗绣轻轻擦拭着泪水:“你若真喜欢她,就要努力,”她仿佛十分大度地舒了口气,“男人和女人,果然才是最能相互吸引的。”

梧弟一手执门,淡道:“我不需要你来教。”

罗绣点了点头,返身,凄凄凉凉地抱着单薄的自己走了。

到了第二日,夜语的两人又一如从前般,罗绣缠着梧弟说话,梧弟回以彬彬有礼,倒不像有什么变化。

而喜眉终于慢慢适应了海上的颠簸,能够抱着那个孩子在甲板上看着捕捞上来的大鱼活蹦乱跳地往海里逃跑。

这孩子在梧弟一次轻声询问名字后,喜眉想了许久,只道他来自离伤城,那么就不必用其他的名字。冠了她的姓,就叫了越离伤,小名,离离。

那两个妈果然水充足,又很会养孩子,把小离离喂养的白白胖胖,不但牙齿又生了四颗,也已经在蹒跚学步了。难为他的是在船身不稳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踩着小脚丫留下蜿蜒小脚印的摇摆举步,实在很得船上汉子女人们的喜欢。

每当这个时候,罗绣便会一脸慈爱笑意地在喜眉耳旁煽风点火,类如没有爹爹的孩子最可怜了,你一个小女子想要带大这个孩子可不容易,不如上岸后找个还要你的男人嫁了……

喜眉慢慢的也能将她的话都听在耳里但却不被轻易的点爆了。

带着孩子的时候她就是教小儿牙牙学语的娘亲,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才会慢慢舔舐着心头的裂痕,像燕子以唾固巢一般,在每一分绝望后仍然牢记着她对音顾的从未失掉过的信任。

就算现在不归岸,这船,总有一天是要归岸的。音顾就算现在找不到她,也总有一天是能找到她的。

罗绣不知道她每唆使喜眉一次,喜眉的心中就越发坚定一分,直到最后,固若金汤,无人能破。

可是这条船实在是航行的太久了,喜眉心中已经有些淡然,她不怕这是一条没有归期的船,就不曾失掉绝望背后的希望。可是对于罗绣来说,这重复单调的日子实在比她想象中要更久一些,除此以外,令她更加狐疑的是,她竟然从来都不曾看到海岸。这船似乎本就没有打算靠岸补给,一直在茫茫大海中飘摇……

这时间十天九天就罢了,一个月一个月的下来,就连最初上船面色平静的她,也快要发起疯来。

等到船在海上航行到五个月都过去,陆上已快春暖花开时,她终于破了自己的忍功,忍无可忍的去找梧弟。

“你们这船,究竟要行到什么地方去?”

“问得好。”梧弟微笑点头,缓缓从坐椅里起身,“事实上,我们马上就要靠岸了。”

“真的?”罗绣依然还是很怀疑地盯着他,“到哪个地方靠岸?”

“说了你也未必知道。”梧弟将她请出了自己的房间,“你若有什么东西收拾的,仔细收拾,不日靠岸后,我亲自送你离船。”

罗绣沉默了一下,微眯起媚眼:“听船主的意思,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要下船?”

“是,”梧弟依然微笑,“我们只将你送到这里。”

罗绣徒然有些愤怒。她不是一天两天想知道这船的去处了,可是就算她与这船上的人关系再好,他们竟然也像这海里捞上来的蚌一般死闭着嘴。现在想来,自己想要打听的东西,竟然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顾家果然是厉害。罗绣冷哼了声,问道:“我与越喜眉是一道的,她不下船,我也不下船。”

梧弟微微扬眉:“那可就……由不得你。”

第七十七章男妃

罗绣听了梧弟的话便要发怒,却被梧弟使了眼色,被两个高大的妇人满面笑意的请回了房。非但如此,在后面的几天里,她几乎算是被禁锢了起来。一日三餐有人送到房中,却是再不许她出房了。罗绣心里虽有些恐惧,心里暗暗想着顾家这到底又在打着什么算盘。她知道在这船上若要人死,那是可以沉得尸骨无存的。她没有帮手,只能暂时默默地忍受着。而她连着几日没有出现在船上,那些往日里总与她和睦相处的人却好像没有感觉到一点,甚至问一声的都没有,在这一点上,冷酷得像初春的海面上的风一样毫无感情。

隔壁突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喜眉起初是没在意的,她只当是罗绣闹腾了这么久,总算知道累了。

几天后梧弟走进罗绣房里里,罗绣一脸苍白,只淡声道:“我不会把要下船的事告诉越喜眉的,放我出去透透气。”

这个时候梧弟也觉得这个女人其实是极聪明的,他耸耸肩道:“就在今晚了。”

罗绣端端地坐着,突然笑了笑:“我一直不知道顾家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在船上这么久,久到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下船了。现在看来,这还不是终点,你们还要把喜眉送到更远的地方。”她揉了揉肩,“我也是恨不得她离得越远越好的。不一点上,我和你们顾家的看法是一致的。所以,让我再见她一面。”

“可以,”梧弟点头,“不过记住你说的话。不然,投食喂海的事,我不是没做过。”

“你不会的。”罗绣缓缓摇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你们不过是留着我还有用罢了——我也很想知道,在岸上等着我的人是谁。”

“大约是你不太愿意见到的人。”梧弟笑。

罗绣心中一动,突然明白过来。她心中一时十分复杂。这几年间,有一个人的名字一直放在她的心上,却是烧在火炉上一般,让她寝食难安。可她们之间毕竟只有一面之缘,她突然也很想看看,现在的顾音音,是个什么样子。

既然知道了自己要去干什么,她心里反而舒了一口气。她站了起来,仔细地理了理身上的衣襟,抚平了每一丝褶皱。

喜眉看到罗绣进来的时候有一愣,她抱着小离离正哄着他睡觉,所以轻声道:“又要吵架?”

罗绣没说话,门外却是妈进来了,把小离离抱了出去。喜眉怔了怔,见罗绣一脸的复杂神色,心里便觉得有些异样。

梧弟在门外把门关上了,临走前对着喜眉笑了一笑。

“我说,”罗绣突然开口,声音平淡,“我看他是看上你了,恐怕是要留你在这船上做船主夫人。正好加上那个孩子,倒是享受一家三口天伦之乐,你又何苦还心心念念着那个顾音音呢。”

喜眉倒也不气,坐在床上轻轻捶着自己抱了孩子微微麻痹的手臂:“你又发什么神经?你要真喜欢人家就喜欢去,在我这吃什么醋。”

罗绣一窒。她深深呼吸了几口,缓缓拉了把椅子坐到喜眉对面,冷声道:“你一直想让我忘了我与音顾之间的恩怨,对么?”

“自然,”喜眉点头,“怨怨相报何时了。”

“你以为你生了菩萨心肠?”罗绣笑得十分古怪,继而又平复了平静的面孔,“那么我问你,你还记得那个面具么?”

喜眉怔住,略有些不自然:“你提它干什么?”

“那面具是我的。”罗绣眉眼一舒,她虽然在梧弟眼里算是老女人了,却依然有着水意女子的温柔,哪怕知道那是假的,“因为顾音音杀了我的情人,所以我找她报仇,很不幸的,竟然让你小产了。”她看着喜眉缓缓睁大的眼眸,“你想解开我和她之间的仇恨,可是我与你也有一段杀子之仇,这个,恐怕是你不知道的吧?”

喜眉猛地站了起来,口剧烈的起伏着。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罗绣,手脚慢慢冰凉冰凉的。

这目光似乎却是罗绣成活的养份,她露出微有享受的笑意,缓声问:“怎么,你要恨我吗?不是——怨怨相报何时了?”

喜眉紧拧着双眉瞪着她,好半天才道:“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

“逗你逗得够久了,”罗绣有些厌倦地挥了挥手,“也看不惯你装扮的这菩萨模样。”

“我哪有什么菩萨模样,”喜眉不禁怒道,“明明是你自己一肚子坏水……”

“所以我就是要告诉你。”罗绣猛然打断她的话道,“你若真记得自己那个死掉的孩子,就请别忘了对我的恨。”她笑了,“那你就会记住我对顾音音的感受了。”

“如果有一天我死在顾音音手里,你就知道其实你也忘不掉因为顾音音我才去杀了你的孩子。”

罗绣说完了这句话,便施施然起身离开了喜眉的房间,她站在船外面,远远的依然看不到海岸线,她心里却有些急切起来。

或者是这长达数月的航行磨掉了她的耐,她竟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顾音音……

深夜,商船终于靠近了海岸,只是这里四处静悄悄的,几点星火显示着岸上已有人在接应着。

罗绣披着风衣连头兜着被梧弟亲自送上了岸,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回到大船,看着暂时收了帆的庞然大物熟练的再次缓缓掉头远离。她隐约猜到,或者在有需要的深夜里,这艘大船就像是去偷会情人一般小心的靠岸,然后在天亮之前走到再看不到岸的地方。

这么多个月来,这艘船上的人得有多好的配合和素养才能做到没有让她们嗅到一点风声?想到这一点,罗绣顿时失去了任何反抗的的念头,任岸上的人将她送进了城。

夜间的城门是关的,可来的是顾家人,个个身手了得,她只不过眼一花,就被人掳上了墙,翻进了高墙去。

在船上颠簸了好几个月后,罗绣一点也不能适应岸的平地,所以她是昏昏沉沉的被送进了一家客栈,这里竟然已经提前替她留好了房间,还真给了她不错的待遇。

送她来的人没有说一句话,把罗绣往房里一关就更没了动静。她挣扎着去开门窗,果然都被从外面封得死死的。看来,只能等天亮了……

天亮后,房里很安静,可是门外却很吵闹,罗绣深吸了几口气,几乎有流泪的冲动。那店小二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很熟悉,床没有摇晃地面踩着也很塌实也很熟悉,她终于完完全全的清醒过来,真的——回到岸上了。

门外适时的响起了敲门声,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衣着,这才去开门。一个店伙计捧着乘满清水的铜盆,一脸灿烂笑意:“这位姑娘,这是洗脸水,楼下正在吃早饭,您要先说吃些什么么?”

罗绣矜持地点了点头,柔声道:“谢谢小哥,替我上些清淡的东西,我马上下来吃。”

店小二忙回应下了声,放下了水退了出去。

罗绣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外面,似乎并没有人盯着这间房。她便漱了口洗了脸下了楼去。

罗绣浑身虚软地坐到一角里。她现在还没适应过来,倒有些像那越喜眉般的无用。店小二很快上了早饭过来。清淡的鱼粥,鱼馅的包子,直让罗绣一闻到就连连皱眉:“都拿开,我不吃这个味的。”

店小二倒有些委屈,来这海边城中的人哪个不想尝尝这口味,这美人儿怎么像是见到极恶的东西一样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趁着店小二去给她另外准备早饭的时候,罗绣又小心地环视着,也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昨夜顾家的那几个人呢?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她满腹狐疑,耳朵里却不禁听到了有人在大声说话。

就在她的临桌,几个男子正状若无人地闲聊着。

“听说咱们那位七王爷又做了轰动彦都的事。”

“噗……七王爷?就是那位有断袖之癖的七王爷?”

“就是他!去年中秋过后皇上也不知道怎么突然记起七王爷还没成亲这事,所以让他赶快找个妃子。可是他是谁,他是七王爷啊,想当初可是囚禁了探花郎在家的狂人啊,他哪里肯,便抵死耍赖。可皇上这回是真狠了心了,硬逼他在年前要娶个妃子回家。你猜结果怎么着?”

“怎……么着?”

“嘿嘿,他硬是找了个年轻貌美的公子哥儿打扮成了女人模样,然后就自个儿在家里拜了堂了……”

“……”

听到的人无不一阵恶寒,却又不得不佩服这七王爷也真够大胆的。一时之间,这皇家的事倒如邻里长短一般,在客栈里此起彼浮。

而只有两个人心里思索的与大家不一样。

一个便是罗绣。她越听脸色越是苍白,慢慢的脸上现出不可置信的模样。她抬头瞪着眼睛打量着这客栈的每一处,包括每一个人,觉得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顺眼。

那个梧弟,竟然把她一个人放在了异国的地界上,宏国没有七王爷,只有彦国有一个有断袖之癖的七王爷……

而且,她们宏国也不太会吃着早饭时拿着皇家的事闲聊当菜,最多,是对太子倾的婚事论上几句,也只是因为对那个丞相家里的绝色流光小姐的好奇罢了。

听说彦国较她们宏国更为开放,看来果然如是,连这七王爷的婚事都成了街坊笑谈毫无尊重之意,难道那个七王爷干的事不也是一种违伦吗?

罗绣想到这个,打了个冷战猛然站起身来。她突然想到,难道顾家是故意要把越喜眉送到彦国来的,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家子不是十分讨厌越喜眉,要把她远远的送走吗?可是罗绣在心里又暗淡的否定了自己,你在船上,哪里看到有人真正的讨厌越喜眉了……

她觉得她越来越接近顾家人的真实想法,可是身子还像在船上一般摇晃的厉害,让她忍不住要撑着桌子,微微闭上眼喘几口气。可是随后,她便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轻地搁在了她的颈项旁。

罗绣猛然睁眼,随即瞳孔紧收。

顾……音音!

“为什么,你还没有死?”

这是音顾说的第一句话。

她进了彦以后便朝着云吊磐的方向去的。她身边没有带一只鸽子,也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到了夙命的地界,还是亲自上山一趟比较好。可是她昨天刚刚住进了这家客栈,这一早准备吃了早饭便出城去,却没想到猛遇故人。

她原本还在想那些人说的话。对于彦国的七王爷,她多少知道一些,却没想到那个人胡闹的如此厉害。可是,她看着每一个都在说笑着的人,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七王爷的断袖之癖,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有的只是对他胡闹腾的叹息罢了。

这是个好地方。音顾心里淡淡地想着,若是她和喜眉生活在这里,说不定可以摆上“白满头”,席请四宾。

她开始感觉似乎是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她的方向,似乎就这么随心所欲的走着,自然就可以找到喜眉了。

可是,客栈一角里,突然有个女子猛然站起身来,满脸的惊骇莫名。音顾慢慢眯起了眼睛,只需一眼,便辨认出那个神情有些憔悴的女人是谁。她提了自己的佩剑,然后径直走到这个女人桌前,再抽剑抵在了那段细白的颈边。

罗绣很想笑。

这究竟是顾音音在找越喜眉,还是顾家的大船在跟着顾音音。

大概是知道了她今天的落脚处,才匆忙把自己奉上的吧。她一笑,颈边便感到了痛意,刀剑无眼,鲜红的血从刃上缓缓压出一丝来。

这一幕顿时震惊了全楼,一片哗然。

店小二擦着汗跑过来不住的弯腰道:“两位,这是怎么了,一切好说,姑娘请把剑放下呀放下!”

罗绣再不敢动,眼睛里却慢慢凝聚出如雾的泪来。音顾淡淡地说道:“能骗到一次,难道还有第二次不成?”

有人已经义愤填膺想要帮忙,可是这动手的被制的都是大好的美人,这画面不免像是带刺的玫瑰,谁也不知从何下手。

音顾缓缓转动眼眸,将那干蠢蠢欲动的人盯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与喜眉在一起后,她已经收敛了许多自己的冷意,可是却并不代表她骨子里就再没有那种噬杀之气。

罗绣却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十分怀念。那晚她就是在这种血色目光下手足无措,被迫当场诞子。

“你若不杀我,”罗绣仅仅是嘴唇蠕动,声音极为细小,“我就告诉你喜眉在哪里。”

“我没想杀你。”音顾缓缓收回剑,“上楼!”

罗绣手抚着颈处的伤口,依顺地点了头。

她二人都上楼后,楼下顿时又成了一窝粥。继“七王爷如何成功的娶了个男妃”之后话题立即绕在了两位美女身上,一时之间传出了数个版本,直逼上个话题的辛辣。

第七十八章咸水

音顾原是打算吃过早饭便走的,所以房钱已付,于是进了罗绣那间屋,关起门来,她不由冷笑。

这个罗绣竟然还像几年前一样,楚楚可怜,一双勾人的眼睛不住地颤抖着,却不知道是因为肚子里在想什么诡计,还是因为感到害怕——不过介于她能够活到现在,很有可能是因为前者。

音顾的剑尚未归鞘,搁在桌上湛然生寒,罗绣离这剑远远的,不住地扭着自己的双手。

“你一直与喜眉在一起?”音顾自认两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却也不算陌生了,所以便开口直问道。

罗绣点头:“恐怕你找她找错了方向——我们是从海上过来的。”

“海上?”音顾不由站了起来,半晌不能言语。原来她又一开始就错了,试问她去哪个城里找一个其实还在海上的人?更何况她一直以为喜眉是一人独行,却也是错了。音顾长吁了口气,心想最后在家里使的那一点儿手段似乎有些不够看,她显然又被耍了。不过人被耍着耍着也会无奈的滋生无力之感,音顾现在就是这般,已经没力气去计较遥远的家人的所作所为了。

罗绣倒也不隐瞒,便把她与喜眉如何上的船又如何飘泊了这许久一一道来,只不过对于那个孩子她只字没提,只是告诉她自己被顾非掳到离伤城后拿出了面具告诉了喜眉当年事情的真相——日后音顾要是真找到越喜眉的话,看到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孩子岂不是很有趣。

通过罗绣的描述,音顾终于想起那条载着她们的商船确实是顾家的。她们在海上与彦国有些生意,常年往来,一点也不奇怪。只是那船的目的地并非这里,罗绣又怎么下了船的?

而这罗绣口里那个反复出现的船主梧弟又是何人?

“梧弟对她一直关爱有加,陪着她度过了那些晕船的日子,两人之间……”罗绣缓下声来,偷偷看了音顾一眼。

音顾看着她,心下却是猜到她的诡计是什么。

“你何时下的船?”音顾却问道。

罗绣眨了眨眼,毫不迟疑地回道:“已经下了几天了,只是一时十分不适,所以没离开这里。”

音顾沉默了一下,暗暗算着那商船要去的城离此地有多远。

“那你好自为之。”音顾说完这句话,就收了剑转身要走。

她要走?罗绣愣住,猛然起身。她被迫下船与音顾撞上,本就抱了活不了的念头,却没想到音顾果然如她所说——我没想杀你。

“等等!”罗绣忙叫道,她心里一时很乱,只想说些什么抓住这个看起来马上就要飘然远逝的敌人。“我问你……”她有些凄然问道,“你当年为何把他杀了?”

他是谁,不必直说,两人心中都清楚。音顾并未回头:“不是我杀的。”

罗绣心中乍痛,她扑过来捉住音顾的袖子,嘶声道:“你骗人……那伤口,和你杀聂风河时一模一样。”

“我有什么理由杀他呢?”音顾转头,缓缓掸开她的手,冷视她,“若真要杀人,那我就该把你和你女儿都灭口,才是正理。”

罗绣一颤,略有茫然:“那……那是谁杀的?”

音顾当然不会说是自己的弟弟:“显然有人想要嫁祸于我,于是你也就上了当了。”她转回头去,淡声道,“我现在对你的家仇一点兴趣都没有。我们原也不该再有任何关系,所以你对喜眉做过的那一切我今天通通放下,但是,没有以后了。”她很轻很轻地说道,“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或者我就会改变心意。”

罗绣听完后,却慢慢舒展了眉眼,竟露出个颠倒众生的微笑来:“音……顾,我发现,其实你是个心地很柔软的人。”

音顾转头漠然看她。

“你看,”罗绣轻轻咬着自己的指尖,“你是因为那晚的事而放弃了做杀手,竟然转身去当了稳婆,你是不是……其实受我的影响很大?”

音顾提着剑想了想:“说来似乎又要感谢你,若不是因为那晚,我不会离开顾家,也许这一辈子就不会遇上越喜眉了。”

这便是世间的因果循环,似乎一直有只手,在缓缓拨弄着人生的方向,这大概也是喜眉所说的——命吧。

“越喜眉?”罗绣见她眼底一片温柔,不禁有些醋意,冲口而出,“明明……是我先遇上你的。”

这话实在有些暧昧,音顾缓缓转身。罗绣忍不住倒退了几步,方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可是她心中又有些奇微的恶心,便深深地皱起了眉,也不敢去看音顾。

音顾却是微微一笑,她并不需要看别人的目光,要求别人的的理解,倘若这一世只有她和喜眉才懂得这其中滋味,那才是最最美妙的事情。想到这里,她便不再迟疑,踏出门去。

罗绣见她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一时心有不甘,站在那想了一会儿,跺了跺脚,便追了出去。

喜眉发现罗绣已经不在了船上,已经又过了几天。有之前她关在房中的例子,她起初并未什么关心,直到有天发现隔壁的房门是敞开的,她才惊觉似乎很久没有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了。而船上找了个遍也不见其人,她这才抓住梧弟追问起来。

她怕梧弟不堪其扰,真把那人给丢下了海喂鱼去……

“她已经下船了。”梧弟果然这般回答她。

“下,下船了?”喜眉一哆嗦,脸色微白。

梧弟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他不擅长强取豪夺,也并没有习得海上风暴的那种来势汹猛,倒有些像春天的细雨般润物无声,至少喜眉现在已经不会在他如此靠近时猛地跳出三丈外了。

在船上的相处时间里,没有太多纷杂的东西可以夺走视线,便造成了近水楼台的便利,他偶尔抱着小离离的时候也在想,如果我是这个孩子的爹也不错。

喜眉似乎有一种魔力,日渐相处,就会觉得很舒服,似乎可以就这样一辈子飘游下去也不会烦闷厌倦——不知道三小姐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也才看上她的。

“我没有把她丢下海,你想到哪里去了。”梧弟笑道,“她上岸了,嗯,你在睡梦里,没赶得上……”

“什么?”喜眉顿时掀起眉来,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吸着气道,“你……竟然不叫醒我?”

梧弟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她像踩着尾巴似的跳起来,发丝也在风中飞舞着,实在狼狈的可爱。他伸手抓住她:“别急,我逗你的,她只是到了该下船的时候而已,放心吧,我们没有对她怎么样,只是把她放走了。”

喜眉愤怒的甩开他的手,喘着气。小离离似乎是被大人的声音吵醒了,从床上爬坐起来。这孩子大概刚出生时脑子生得不好——那两个妈说的,长着长着竟然开始不喜哭闹,明明才一岁半的样子——这也是妈判断的,却总像个老大人一般坐着,静静的发呆。这会儿他被吵醒了也不哭不闹,而是揉了揉自己的小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两个站着说话的大人。

喜眉心里有些愧疚地把小离离抱起来,闷闷地低声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下船?”

“很快了。”梧弟微微一笑,伸手逗了逗小离离,却被他扭着身子躲开——说来这孩子好像不太喜欢他。

“也许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三小姐了,心情如何?”梧弟也低声问道。

喜眉一时愣住,心中茫茫然一空。她不是要被顾家弄到音顾找不到的地方么?可是她的心很快就像春天原野上的草般复苏了,既使紧紧抱着孩子也止不住快要蹦出膛的那颗心:“快要……见到她了?”

“对,可是呢,”梧弟看着小离离,“我觉得对于孩子来说,只有娘没有爹,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尤其是男孩儿,需要父亲教会他许多东西,那是娘那里学不来的,”他顿了顿,“这孩子你既然要了,难道就不该对他负起责任来么,如果你带给他的只是个不完整的家,那不如把她交给那两个妈——我看她们对他都喜欢得紧。”

“不可能!”喜眉断然回道,越发揽紧了小离离,一脸的坚决,“我不会把这个孩子给别人的。”

“那么就换个方法吧,”梧弟用充满了诱惑的声音说道,“给他找个爹爹,好不好?”

喜眉张口无语,竟然才发现梧弟已经不知何时伸臂圈住了她,而孩子就在她们中间,左望右望,看起来有些莫明其妙。

面对梧弟这无耻的行径喜眉也只能低叹口气,伸手拂开了他,退移了一步:“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呢,”梧弟也不失落,微转了身子再次面对她,“男耕女织承膝下之欢,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我喜欢,”喜眉点头,认真道,“所以我等着和音顾过那样的生活,以前是我和她,现在还有离离。”她见梧弟又要开口,便伸手打断。“你也别说三小姐见到了他会怎么样,我……一定会让音顾接受这个孩子的。”她使劲握了握拳,将之定下成为明日奋斗的目标。

梧弟叹着气揉了揉眉心,低声咕嘟道:“真坚定啊,到今天都没有放弃。”

“嗯,”喜眉仰头,“我相信她。”

“好吧,”梧弟微微一笑,心中狠狠地做了个决心,“我可以不再强求要与你如何,但是你要答应我,上岸后让我陪着你,直到三小姐找到你。”

喜眉犹豫了一下,但见梧弟眼中一片真诚,便点了点头。毕竟在这船上他对她照顾有加,而且,说不定音顾还有什么事要问他呢。

一日后,喜眉终于看到了海岸线。只是她曾经在海上奇遇般目睹过一次海市蜃楼,便一时还以为又见奇景,可慢慢的那海岸越来越清晰,终于能见到大小进出港口的船只和码头上忙碌着的点点人影,她这才恍然大悟,商船终于要靠岸,梧弟说的很快了,竟然真的是很快了。

她一时情难自禁,倚在二楼的阑干前挥舞着手臂狂呼,可不过一会儿,她又泪流满面失声痛哭起来。

音顾,音顾,你在哪儿?

下了船后,梧弟先是带了人拿了通商文书去城关勘合。把罗绣丢下船后并没有给她手上留下通关文牒,不过那女人之后的命运如何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随后他便带着喜眉一行人入了这里的海边之城。

下了船的人却并不多,那两名妈也是依依不舍得抱别了小离离,又兴高采烈地准备随着大船回航。她们也是万万没想到这次出行如此之久,不过好在听说回航时再不会蜿蜒蛇行拖沓时日,可以加快几倍的速度回到离伤城。

喜眉抱着小离离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梧弟身后,她心中暗道不妙,感觉竟有些像之前刚刚登船一般昏得厉害。这种种感受她不知道罗绣之前也尝到了,只是看梧弟他们行走自如,不免有些唾弃自己的无用。

梧弟见她走得辛苦,便要找间客栈休息,喜眉却是再等不得,直催问着到底要去哪里,在一听到还要几天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后,便急要尽早上路,她恨不得立即就见到音顾。

哪里有这么快呢?梧弟心中嘀咕着,却仍是依了她在街上雇了马和轿子,准备继续上路。

这一走便又是几天,等梧弟说“到了”这个词时,喜眉从轿上下来连腿都要软了。反而是小离离表现得比她好些,吃喝如常,睡得也实在——因为都是在她怀里入睡的。

喜眉下轿后,便愣住了,她眼前是一间宅院,处地并不宽阔,但青砖墙爬满苔癣,门楣雕刻有物,显得一派古意昂然。

梧弟上前把门推开,院门中一棵大树,看着竟然如此眼熟。

喜眉缓缓迈上门前的台阶,又提膝翻过了高高的门槛,她的脸在小离离的脸旁摩擦着,小离离伸出了舌尖,舔到了一些咸咸的水味。

“据说这座宅子是照着三小姐以前住过的一处院子找的,真的像么?”梧弟好奇地追问,不过看喜眉那一脸缱绻之色,显然忆起了许多东西。

院中,也是一棵高大的榆钱树,可惜一看既知是新入土的,那处还是一片深色的水渍,仿佛刚刚有人提水给它浇灌过。

“音顾……”喜眉默默地念着,突然转身把小离离丢给了身后的梧弟,然后发疯一般在院子里寻找起来。

“音顾、顾音音……”

第七十九章期盼

喜眉自然没有在屋子里找到音顾。

她的声音在各个屋子里响起,回以她的却是一片安静。

小离离被人丢了出去,十分委屈,瘪着嘴巴差点儿哭出声来,被梧弟小心捂着,细声劝道:“现在可不能哭哦,小心你娘不要你。”

已经学会叫娘的小离离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地把呀呀之语又咽了回去。

把屋子通通找了一遍,就连后院的那口井她都不死心地朝内探望了几眼,唤了几声。等各个角落都翻遍后,她终于绝望的发现,这里竟然没有一丝毫的音顾的气息。她又冲回院子里,对着正想逗弄着小离离笑一个的梧弟吼道:“音顾呢,你不是说我可以见到她吗?”

梧弟弯腰把小离离放在地上,任他朝着那榆钱树走去,笑道:“我说可以见,可也没说现在就能见到呀。”

喜眉气极,双手纂得死紧,又忍不住哀求道:“快点告诉我,她在哪?”

梧弟低下眼,看了一眼她的双手,叹了口气,上前替她小心掰开拳头,那掌心都刻上了深深的月牙指痕,没想到她会紧张到这个地步。这一刻他才发觉,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们走水路,她走陆路。我们看似几天能到的地方,兴许她得花上一两个月,所以才会有这房子。且等着就是。”

喜眉一眨不瞬地盯着他,似乎要分辨他每个字的真假。可是背后就是熟悉的宅子,纵使不是安志县里的那座,却还是勾起她太多的回忆。经过了海上的那段长长的又麻木的日子后,思念如潮涌,让她窒息。再见不到音顾,我一定会没命的。喜眉有些昏沉沉地想,她瞪着梧弟,有些迟钝地道:“你若骗我——不得好死!”

梧弟受伤了,他捧着心口倒吸冷气,继而认真问道:“你不相信三小姐能找到你?”

喜眉却已经不愿看他。她抱起了小离离。小离离脚踩在刚浇了水的树下,已是一脚的泥,他又抓了两把在手上玩,漂亮的衣服上都弄脏了。梧弟见她带着小离离去了后院,得不到回答只好差人把东西都搬进来,并自主地找了间房住下。

这一晚宅子里灯火通明,不必再赶路的喜眉踏实地睡在床板上。哄着小离离入睡后,她便睁着眼睛看着烛台,偶尔跳跃爆出的火花,也未能叫她眨一下眼。

这一夜注定没有好觉可睡,不过一大早起来的喜眉还是很快地进入了安然住下的状态。

一早便打水烧火,梧弟带了米面粮食,油盐酱醋一样不少,看着倒像是要过日子久居似的。她先是为小离离蒸了个**蛋,然后就洗米煮饭再把小离离唤醒来。

梧弟打开房门后看到的就是她们母子二人绕着榆钱树转圈的画面。

小离离之前在船上得到众人喜爱,会走路后每次吃饭都在甲板上让人追着喂饭,一惯不吵闹的他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会耍些娃娃脾气,然后那两个妈便一致叹气道小孩子吃饭都是这般,得让人领着玩儿才行,于是就落下了这么个习惯。

甲板上宽敞,孩子可以跑着玩,这前院子毕竟小,两个人怎么也跑不开,所以梧弟就抱着双手倚在门边好笑着看着她们转圈儿。一会儿后喜眉发现了他,便把腰一叉:“许是之前下了雨,柴上都要起青苔了,你是不是上山砍点去?”

梧弟一愣,他倒是和水总打交道,上山砍柴却是没有过,不过这东西只要花钱,还买不着么。想着昨天喜眉咬牙切齿的诅咒,他也觉得暂时不要忤逆她的好,便乖乖点了头,到后面洗漱一番便出门去。

出门的时候,正逢有人要推门,是个中年妇人,头上两银簪子暗然无色,脸上倒是笑簇成了一朵花似的。

“你找谁?”梧弟皱眉问道。

“哟,大兄弟要出门啊,”这妇人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又偷瞄到里面还有个年轻女子正追着一孩子喂饭,便扶着门笑道,“我是街东头的方嫂,昨个儿瞧见有新户住进来,便来打个招呼。”

她说着便伸手推了门,迳直往里走去,“哟,妹子正忙着呢,这小孩子真可爱,几岁啦……”

梧弟刚想说话把人赶出去,却看到喜眉较对着他时舒了些眉眼,也堆着些笑道:“才一岁多,叫离离,来,离离乖,叫……”

方嫂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看着这年轻女子一脸真诚,只好摇手道:“哪差着那么大辈份,叫句姨娘就可以了。”

喜眉却不肯了,这姨娘二字,可是等着留给音顾的,她是因为急于想了解自己到底身处何处,这才忙着不管不顾想套个近乎,未想套过头了,她只好拉着小离离道:“那就叫婶婶好了。”

小离离抬头,看着一脸期盼的娘亲和这个莫名出现的陌生人,鼻子里哼了哼,一扭身,又跑开了。

“唉呀你看这孩子……”喜眉尴尬笑道。

“没事没事!”方嫂也陪笑着。

梧弟在门外见里面这气氛似乎也不需要自己出面了,便甩了手出去买柴去。

喜眉瞅见梧弟走了,便去关了门,拉着方嫂进到室内,口里一连串地说道:“方嫂是吧,我是昨天刚搬过来的,对这里还一点不了解呢。咱们这是哪儿呀?”

这方嫂原本是这芙蓉县里有名的长舌妇,平日里没有事便东家长西家短的,最爱听人故事说人闲话,这县里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这座街腰间的宅子早年一直有人住得好好的,也没听说有什么变故,却不知为何前些时候匆匆忙忙地就搬了出去,后来便看到有人拖了大树种在前院子里,似是要有新户入住,可是又总不见来人。她见前后变动古怪,就觉着有了兴趣,直到昨日子看到有车马至前,又看到一双年轻男女领着孩子进去,她便打了主意今天要来看个究竟。不过没想到,她那一肚子的好奇都还没问出口呢,这年轻娘子却像更是迫不及待了似的。

好在方嫂原就是一张停不下的嘴,便也就随了她的心意了。

“咱们这里叫做芙蓉县。”方嫂笑道,“地处彦国偏北,虽不是大富贵之地,却也是有灵气的很。妹妹选了这个地方落脚,是对的。”她眼珠一转,又道,“只不过不知道妹妹从哪里来,听口音,倒是极南方向的,怎的搬家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喜眉却是已经呆住,浑然未觉方嫂的问话。方嫂觉得奇怪,便伸手在她面前抹了抹:“喂,喂?”

喜眉眨眨美眸,一把抓住方嫂的手,有些结巴地问道:“你、你说什么?这在哪里?彦国?怎么会在彦国呢,不、不是宏国吗?”

方嫂有些好气又好笑,抽出自己的手轻哼道:“我说妹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自己在哪国哪能不知道呢,你若是宏国人,也不能轻易就住下来吧,官府那可是要登记的。”她又见喜眉确实的满脸惊骇,不禁也狐疑了,“你不会真不知道自己在哪吧,你和刚才那位兄弟——不是夫妻?”她边问着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要是这对夫妻真是来历不明,她免不了要去官府那告去,搞不好还有些赏钱可拿。

喜眉这时已经是惊得坐不住了。一路从海上过来,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更是从没想过竟然就离开了宏国。这几天在路上赶着,也没有太在意外面是什么样子,何况纵然有些不同,也只以为是距离远了些,风土人情自然是不一样的。哪里想到,竟然不在宏国。

而一直在误导着她的人就是梧弟,因为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霎时间喜眉心里一片彻凉。

倘若还在宏国地界,音顾总有一天可以找到自己,可现在只怕相距不下几千里,她如何能寻过来。

方嫂见她不回答,心里的疑问越发大了,仔细一看,这年轻娘子竟然未挽长发,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经当了娘的妇人,她便又奇问:“刚才那孩子,是你的么?”

这话却是让喜眉醒了过来。既然孩子的家人因她都被顾非害了,她自然就要承担起养育的责任来,且已经教会孩子叫她娘亲,自然就从此认定了其中的关系,容不得任何人质疑。她有些警惕地看着方嫂:“是我的孩子,怎么?”

方嫂挑着眼打量她,继而笑道:“我只是看你打扮的像个姑娘似的,倒不像做娘的样子。”

“哪里不像。”喜眉不免不服,直直反问。

“妹子你真有趣。”方嫂干脆心里按住不提,换言道:“你夫君这一大早的出门做什么去呢?”

“谁是我夫君?”喜眉差点儿跳起来,然后才想起她碰到了梧弟,“他啊,他不是我夫君。我是……一个人带着孩子的。”

方嫂越发听得来了兴致,这女人看起来简单,说的话却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道到底哪句是真话。

“对了,”喜眉又问道,“方嫂,你说这是在彦国,那不知从这里去宏国要多久?”

“那可说不准,咱们离港口也不远,所以海路陆路都有方法,你要快的还是慢的?”

喜眉怔了怔,想到离开离伤城时正上秋色,如今却是杨柳依依,时日漫长,也许,似乎够音顾寻找了。想到这里她的心不禁怦然乱跳,有些情不自禁的难以按捺的欣喜。便是一种很玄妙的直觉,大约心里的底气来自于——顾家人如此这般大费周折,总不至于只是想为自己找个安身立命之所,这实在是个太大的人情了。毕竟她曾经无数次的想过是否会在船上被扔进大海里喂鱼去。

所以,这个人情顾家究竟是想要欠给谁的,做的如此小心翼翼?

“不管去那要多久了,”喜眉深吸口气,盈盈一笑,“我喜欢这里,就在这儿呆着了。”

“那真是好极。”方嫂也想要稳住她再说,便一拍大腿,“我家就在街东头,有空上我那玩去,也有几个孩子,倒可以领着你的小公子玩耍。”

“方嫂你真是太客气了,”喜眉站起来微微行了一礼,“喜眉谢过了。”

方嫂也起了身,两人客气的又说了几句话,临走前她才注意到桌上搁着一只与她家种的南瓜模样极似的茶壶,透着一股子的泥土色,又胖胖憨憨的,不由十分喜爱,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喜眉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人,反正这只茶壶是梧弟从船上带来的,她便干脆做了送水人情,把这茶壶送给了方嫂。

方嫂见她如此大方,便也以为只是平常之物。她家里那只茶壶刚被小儿子打碎了,正缺着呢,于是就推辞了几句把壶收在了怀里。

这一送一收的动作虽小,却是让方嫂对这个自称喜眉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了。临走前方嫂还是好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喜眉才知道船上无人管她,现在既然称做是孩子他娘,就应该有些妇人的样子,免得让街坊邻居起疑心说闲话。如此一来喜眉还真挺感谢这个方嫂的,又顺手塞了她一点碎钱,让她回去时给孩子们买糖吃。

这下方嫂便有些吃惊了,心里暗暗决定要到这里多多走动,如此大方,恐怕家底也是殷实的吧,若是动动嘴皮子便能受些好处,那哪管她是哪国人,干什么来的。

送走方嫂后不过一会儿,梧弟便回来了,他买了两担柴,让人堆在了后院,喜眉见他付钱时比她刚才还要大方,便不经意地把送壶一事说了。梧弟听了一呆,不由悔得跺脚道:“那可是一把极好的紫砂壶,我养了好几年了。”

喜眉听得不由嗤笑:“你是喂饭呢它还是要喝粥?”

梧弟便在那走来走去,极想把那宝贝要回来。喜眉看了会儿,心下突然就痛快了,谁叫他把自己送出了宏国还不告诉她。

小女人意外得逞便心情舒畅,然后就抱着小离离到前面院子里,准备在哪儿绑个吊床给孩子玩,这吊床可是之前在船上临时用鱼网做的呢。

如此,喜眉便在这芙蓉县上住了下来。

那个方嫂果然把眼睛盯在了这儿,几乎隔天便要来转一转,把这芙蓉县上上下下都给喜眉介绍了个遍。又时常拉着她上街,看哪儿买菜哪儿买脂粉,哪儿有学堂哪儿是不要靠近的官府。当然,她的消息也不是白给的,喜眉十分知趣懂礼的把梧弟的一把金线扇子、一支象牙管的毛笔、一副儿玉子棋,甚至一身锦锻衣裳都搜刮出来给了方嫂,据说那身衣裳正合她家大儿子的身材呢。

这方嫂也是个聪明人,看出喜眉持家不力,便干脆每次都选梧弟不在的时候来,走时便喜气盈盈,免不得向喜眉再三道谢,又抹着眼泪述些家境贫寒的苦处,倒也博了喜眉几分同情。

只是苦了梧弟,从船上带下来的一些贴已东西都被喜眉给大方送出去了,那东西若是落在了水底沉在了海里还好些,偏偏让他看到他那身衣裳穿在一个五短身材的人身上,袖子还得卷着,这怎么不叫他气结。可是现在让他再回头去问那贪财婆子讨回那些东西,他还丢不起这个脸面,而又更不好意思把东西藏起来惹喜眉白眼嗤鼻以待。

在委婉的寻问喜眉为何要这么折腾他的东西后,他还是有些心虚的,于是当看着自己的宝贝都出现在了县里的当铺被那方嫂当了银子使后,他终于第一次期盼起来,三小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第八十章重逢

方嫂刚刚从县里的观音庙回来。她把新晋得到的一把穗儿当了,换了好些银子。那穗儿是有钱人栓在腰上的,上面有几颗珍珠,她瞧着个儿在这边也算罕见,便玩了一会儿,哪料喜眉就又给了她。

说来喜眉既然一次次给着,那个叫梧弟的男人也没来问自己索要或是给她什么脸色看,自然自己就拿着也舒心了。只不过想不到这几颗珍珠还挺值钱的,当铺的人眼珠子都差点贴上去了,还一眼就认出了出自哪里——看来,那两人果然不是彦国人呢。

她拿了珍珠换的钱便到观音庙去了。她的大儿子去年夏天成的亲,至今都不见那儿媳的腹部隆起来,所以想去替方家求子。这座观音庙是附近县城最有名气的求子庙。每天都是川流不息的人,还有不少是怀了孕挺着大肚子来还愿的,每每看到这样的人,庙里的香火就会更旺盛。

许着愿的时候,方嫂也不忘替当家的说两句好话。她家当家的早年只是帮衬着人家做点零碎工,这几年才跟着人出去做采玉的营生。彦国的玉是极为有名的,开始也实指望捞几块美玉过过好日子,结果哪里知道官家的活难做的很,下河捞玉时有极为严厉的看管,层层把守之下别说是弄些美玉,就是把玉拿在手里的机会也是极少的,所以也是苦不堪言。

保佑他爹偷偷藏两块好玉,然后安然回家。方嫂念叨了好几遍,看着观士音在高处拈柳慈笑,不由心底得了些安慰。

离开观音庙的时候,方嫂碰到了往常常在一起的几个妇人。她们都是这县里耳聪目明之人,凡县里哪家人需要仆人之类,第二天就被她们知了去,然后再由她们私下寻找,从中得些微薄的好处。久而久之,倒是有些生意会自动寻上门来。所以她们平日里见面最常做的事就是互换消息,互得利益。不过方嫂最近可是把嘴封得严实,美事可还是独享得好。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最近总往一户人家里跑,又几次出入当铺、铺、衣铺,还是叫人注意了去,于是几人都不不阳的刺探了几句话,方嫂笑嘻嘻的混说了几句话,就推说有事走人了。

方嫂与喜眉住的长街叫牌坊街,缘于街口一座木牌坊,只是年岁已久,上面写的字风吹雨打已经模糊不清,久而久之就以这扇牌坊为标志叫着。

方嫂离开观音庙后,揣着余下的银子,手里挂着一片猪刚过了木牌坊。她家原本就在街口,只转身就到。她最小的儿子才四岁大,正在门口和家里的大黄狗玩耍,他一见到娘亲便认出了她手上那草扎着的带着血丝的东西下锅后又香又嫩,于是撒开了黄狗就欢呼着跑了过来。

那片似乎对黄狗的诱惑更大,它也跟着扑了过来,吓得方嫂赶忙吆喝道:“滚,滚开!有骨头自然会赏你,还想着吃呢。”

黄狗摇着尾巴,小儿子也眨着星眼,一时很热闹。

就在这时,有一匹马朝这边冲了过来,上坐之人见到一面牌坊,便紧拽了下缰绳。那马起身高立,长嘶一声,前足踏地后扬起灰尘一片,它却独自在那显其神骏。

方嫂被这马给吓了一跳,手颤了颤,那便甩了出去。一早就伺机而动的大黄狗终于逮着了机会上前一口叼起猪片,夹着尾巴跑走了。

方嫂心疼得脸都煞白了,要不是当家的说养条狗好看家,她真想立刻宰了那条狗。可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这人的马突然鬼叫一声,那也不会被狗叼了去。想到这里方嫂气呼呼地转身,叉着腰准备便要骂人。

“请问这里是芙蓉街吗?”

突然之间,那马上之人问话了。她先是抬头端详那片木牌坊许久,见确实看不出上面刻着什么字后,这才低下头来问身边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妇人。

方嫂要骂人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嘴里,半晌她才打了一个嗝。

这马上之人是个女子,一袭黑衣,冷峻的凤眼睥睨于她,竟然冻得她说不出话来。

芙……芙蓉街?

是了,这条街便是这个县城最早的繁华处,人都说到芙蓉街去。后来这条长街被人整个的买了下来,再后来又慢慢分割成了许多人家。可是再有人说芙蓉街的时候,却再没有当初的繁华场景,久而久之这里就被人叫做牌坊街了。

他人不知,方嫂岂会不知。方嫂手脚略有局促地站在那,点了点头。

马背上的女子便也点了点头,策马走了几步,又回头问道:“这条街上,有没有新近搬来一户人家?”

方嫂立即想到了喜眉一家子,又点了点头,见这人双眉一拢,便忙道:“就在街中间,那门槛最高,推门一棵榆钱树的就是了。”

不知她说了什么,那女子听罢竟是楞了楞,尔后有些控制不住似的打马原地绕了两圈,害她一把抱紧了小儿子赶紧退了两步,生怕那匹马失控踩了过来。

那女子终于制住了马,却是跳了下来,走到方嫂面前,递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多谢!”

方嫂手捧着那银子嘴都要合不拢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翻身上马飞弛而去,心里震惊之极。

难道说……天上什么时候开始掉银子了,为何她又碰到一个大方之人?

“娘,我要吃。”方家小子抱着她的大腿,仰头道。

方嫂看着那女子停在了喜眉家门口,毫不迟疑地推开了那家的门,这才连声笑着直应道:“吃,吃!我这就买去。”她心情之极妙以至于看到家里的那条大黄狗正缩在门角的狗洞里探了下脑袋,都只是骂了声“死狗”便离开了。

她不知道这个黑衣女子是谁,可是因为她掉的那块却又能换回更大块的,这才是方嫂得到的认知。女人总是有奇妙的直觉,像方嫂这种长年混迹在各种人群中的人更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家人还要去,当然,先要弄清楚这个黑衣女子到底是谁。

这个黑衣女子是谁,方嫂当然不知道,可是当这人推开了新户的门,踏进了高高的门槛,然后,一眼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正头绑花巾爬在梯子上勤奋地打扫着屋檐下的蜘蛛网时,她告诉自己,顾音音,这辈子你再不能让她离开你的身边!

音顾终于找到了越喜眉。

从那个秋天的海边的家里到异国的春日阳光下的陌生县城,她好像真的只是与喜眉做了一场漫长的游戏,只是有时候其他的人也参合进来了而已。

她看着院中高高的榆钱树,树下泥土湿润,还有一只木桶放在一旁,桶下几道蜿蜒细流,不知桶里还有几分水。

不知喜眉有几分想念自己。

音顾看着喜眉专心致志地清理着蜘蛛网,便自己慢慢走进去。

她看到了那只桶,桶里一分水也没有,她便若有所思地看着树下的湿润,觉得就算十分的水大约也都倒给了树,滋养着树。

这树,就是她家里的那棵榆钱树。

趁着阳光灿烂把家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的喜眉刚与一只蜘蛛奋斗完,正顺着梯子慢慢往下滑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

“小心。”

“我知道。”喜眉自然地抓住了这只手,自然地回应了一句。

这伸来的手五指修长,搁其掌心似乎能到一点儿茧子;这说话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却藏着只有她能听得到的关切。

太熟悉了,以至于喜眉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她双足落地后,她才猛得看到了含笑牵着她的手的人,一袭黑衣,静静立在她的身前。

喜眉呆了。

音顾轻松地把她揽在怀里,然后在她的耳边说道:“我找到你了。”

不管我躲到哪里,你都一定要找到我哦。

那夜的话清晰在耳,拥抱着自己的人是如此的真实,喜眉把头搁在音顾的肩上,慢慢任眼泪流了出来。她很想说后悔了,那么轻易的说了几句话,却换得两个人这么长久的别离,她从没有一刻感觉到音顾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不是敷衍你的轻巧,也不是勒到会痛的□,就像她从没有离开过一样,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拥抱。

音顾放开了喜眉,看着她哭得满脸是泪,双唇颤抖,却一言不发。

“傻了?”音顾了她的头,又凑近去吻了吻她的嘴唇,唔,冰冷的。

被吻了的喜眉终于恢复了些神智,看着凭空出现的音顾这才爆发出巨大的惊喜来。

“音顾?音顾!真的是你吗?”她见音顾点了头,却又不死心地加了一句,“顾音音,顾音音!?”

音顾抚额,一手被喜眉拉着几乎要跳起来。那满脸的泪水早已化成了兴奋与激动,不过可以原谅她的语无伦次。

“音顾,你厉害,你怎么找到我的?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你认识这棵树吗?来、来、来,这是我们家,是我们的家……”喜眉拉着音顾跳出了门槛,然后指着合上的半旧斑驳的门和绿意昂然的围墙,“音顾,我在这等你好多天了,然后,然后你就出现了……”喜眉痴痴地看着音顾,痴痴地说。

“嗯,”音顾低声道,“我也找你好多天了。”

她找到喜眉,不应该说是巧合,归结底,只怕还是家里人一手包办的。

那日一早在客栈里遇到罗绣之后,她很快离开了那个地方,她原本是要上竹瑟山去找夙命的,听了罗绣的话后,这才改变了方向。既然家里把自己引到了彦国,总是要留给自己一些线索的,家里有人常年驻扎在这边做生意,那商船想要靠岸也离不得和他们的联系。

音顾是这般想的,不过没想到半道上又碰到一人。

在碰到这个人前,她已经把罗绣给甩掉了。她对这个女人没有恨,似乎她的心里就没装下过恨。罗绣这个女人在她眼里只是可怜而已,甩掉之后这个女人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音顾一点儿也不关心。

当然,她现在不知道她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碰到这人时,有一些小小的麻烦。这人名叫凤城,是夙命手下的四使女之一,有绝世之貌,却极为厌恶有人对着她面露倾慕嘴脸,往往惹她不耐,是要下手杀人的。

音顾只是在道旁落一下脚,就碰到有两个男子正对着茶棚里休息着的凤城百般讨好,看着凤城将要蹙起的长眉,音顾叹了口气,上前用剑将那两人赶跑了。

“就等着你帮我把人赶走,免得我杀人弄脏了手。”凤城伸腰微微舒展了下身子,语气慵懒。

音顾在看到她时的第一眼,就想起了一件事。

似是她离开家前的时候,她将顾夕夕的毒药室毁了时,弟弟曾说过一句话。他说顾夕夕的毒药比不上桑梓姑娘的好,就更别提彦国那个苏家了。在人家的水平面前,顾夕夕的手段就像个婴孩一般稚嫩。话提的无缘无故,当时胜怒中的她没什么在意,如今却想到,难道他那时就知道她会到彦国,寻找喜眉的事,还是会被夙命她们知道?

音顾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下山了?”

“元宵的时候做了个梦,想起个人,所以要去找了。”凤城慢声回道。

音顾扬眉,这理由倒也稀奇,不过想当初自己对喜眉说如何做的稳婆时说的乃是实话,喜眉不是也不信来着。

“希望我们都能找到要找的人。”音顾点了点头,淡道。

凤城扫了她一眼:“见着我了,你还愁什么。小姐可是吩咐了我要把地址亲口告诉你的。”

音顾微正身子:“我一定会上山去看她的。”

“那倒不必,她自在着呢。”凤城淡淡幽怨完这才把话说了个透。

原来梧弟的那艘商船在进入彦国后依然还是漂来荡去,总是在夜间靠岸补给然后白天在海上做孤木状,如此一来却是引起了彦国的注意。好在夙命手眼通天,得到了消息,何况她与顾家有深交,所以差人把事揽了下来,细查了查顾家在捣什么乱。然后,便在宗卷中看到了一条极细的线索。

顾家在一个叫芙蓉县的地方买了座小宅子,据说使了些强硬手段才让那原住户搬家的。这倒是引起了夙命的注意,而继续查下去时,这才知道顾音音竟然已经来了彦国。长命锁没有送成,夙命好生介意,顾音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又万分好奇,所以她直接飞鸽传信给了远在宏国的未央,希望她手里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结果,自然没有让她失望。

未央接到飞鸽时音顾原路返回找寻喜眉,已经经过了她那里。她拿着夙命的书信,叹了声气,心知恐怕妹妹此刻也在彦国的某个地方,要再见她一面,怕是很难了。不过既然她们去了彦国,夙命少不了要尽心关照,倒也没什么担心的。

想着音顾那子,关于她与喜眉的事,迟早会让夙命知道,未央便干脆把事都直说了,并让夙命代为找寻。

不过她没想到夙命投以了极大的热情,毕竟这时她身边已有流光,未央却是不知的。

流光说,一定要帮她们。夙命便点头,然后想到了那芙蓉县上那条叫芙蓉街中顾家买下的宅子。

那是居住的好地方,只是,为谁而准备?

夙命相信顾家人再疯癫也还是护短,用不甘心且诡异的方式送顾音音她们去一个比较适合的地方,似乎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何况此时七王爷的婚事正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家里姑娘们拽着,她也想拉着流光去参合一脚。

所以想来想去,那个宅子似乎只剩一个用途了。

若等顾音音上山再送上这个人情,还不如主动告之,她和流光都等不及要看她们的重逢了。

而这个任务被凤城接了下来,长年窝在山上的她主动提出要下山,可谓是云吊磐的大事件!至于凤城下山后如何去碰顾音音,那便是凤城的事了。

音顾觉得自己真的认识了许多很厉害的女子,她觉得自己能杀人并不算什么,所以改做了稳婆也没什么。这一路她似乎只是负责了奔波,然后在某个时间里会有人指给她寻找的方向。她也并不打算把这一路上的事都告诉给喜眉,因为那些左右着她这一路的人最终还是把她送到了喜眉的身边。

这就很好了。

不管别人是谁,此刻我就是一个平凡的人,只想守着心上的那个人过着平凡的日子,别人的跌宕起伏自有别人承担,而我需要承担的,就是牵着手的这个女人。

历经这些,音顾的心思越发的平淡明了,她拉着喜眉慎重的踏上台阶推开了家门,然后……

她看到个粉嫩的小娃儿正立在喜眉刚才用过的木梯边,正抬着头,仿佛在找刚才还在清扫蜘蛛网的人。

这娃儿——是谁?

第八十一章吃鱼

离离刚刚睡醒来,见娘不在身边,便手脚并用的爬下了床。

两岁不到的他个儿虽然还是小小的,但是却比旁的小娃娃要厉害些。至少从床上爬下来,又翻过门槛出卧房再蹲下身挪下台阶这种事已经完全难不倒他了。

他正是在对一切事务都极感兴趣的时候,喜眉抱着他把这宅子里的东西一个一个的给他辨认,教他说话,虽然未必能说什么,但是天天看下来,离离也对这个地方有些熟悉了。不过这高高的木梯子他却是不认得的,摆在平日里不曾出现的地方,小离离揉着惺忪睡眼满是困惑,这是什么呢?看起来好像很好玩的样子,离离伸出嫩嫩的手掌推了木梯子一把。

大概以为是某种玩的东西,哪料他这一推却是让喜眉大惊失色。

“不要——”

喜眉还不待扑过去,音顾已经从她身边掠了开,一把提了离离的后衣领,又点地飞离开木梯旁。

想当然离离是没有几分力气的,那木梯纹丝不动地还架在那儿,倒有些傲慢的意味。

喜眉猛地拍着松了好大一口气,正在学认事的离离没少被他好奇的东西绊到脚摔过跤,这梯子万一要是不稳压下来,那可真是太可怕了。喜眉正了正色,转头去看离离,刚想严肃地警告一下,哪想就听到了离离“哇——”地一声就哭了。

音顾松开了手,离离“噗”地一声坐在了地上,许是被硌着了,许是被吓的,竟然双拳一握,大哭起来。

离离绝少哭,除了不好好吃饭外基本是个安静的小孩儿,只是最近偶尔表现的好动一些。喜眉当下便心疼了,上前一把抱起他也忘了正色,忙心地哄着。

“娘……”离离细细地叫唤了一声,然后伸手圈住了喜眉的脖子,扭身有些怯怯地看着把自己一把提起来又极为鲁的丢下去的女人。

音顾头一蒙,便皱了皱眉。这才多久没见,喜眉怎么跑出个这么大的孩子来?她伸手了离离头顶不是很黑的头发,淡声问:“谁家的娃儿?”

喜眉搂紧了离离,紧盯着她回道:“……咱们家的。”

音顾眨了眨眼,又问道:“哪儿捡的?”

喜眉也眨了眨眼,应道:“离、离伤城……”

“娘、娘……”离离以为在叫他,于是很是应景的又叫了两句。

离伤城?

音顾怔了怔,却见喜眉慢慢低下去眼眸。她心下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突然有点后悔没把那个罗绣给解决掉。她本没有告诉自己她们离开离伤城时竟然还带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怎么出现的,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喜眉是如何应对至今的?只是有一点不必说,既然能让喜眉捡着一个孩子,她自然会掏着心窝儿的对待,所以,以喜眉对孩子的喜爱,不难看出罗绣想要做什么。

竟然在离开后都不忘留下挑拨离间的机会——不过她想要看的,岂能让她如愿,反正已经与喜眉见了面,任何事都好议。

音顾再没看离离一眼:“进屋吧,我去牵马。”

喜眉原是提着心等着音顾继续问下去,哪里想到音顾就这么轻松地拨弄开。她愣愣地跟着音顾出了门牵马拴在了榆钱树下,又跟着她走到后院。

果然,连后院都与她在安志县住的宅子相似,只是似乎还要更大些,而且房屋坐向也好些。

今天天好,后院横立的木叉上晾满了各种衣裳,随着一点微风,轻轻摆荡着。除了音顾能认出的喜眉的衣裳,除了那小小的孩子的衣裳,有两身明显不属于女人的男式外衣也大大方方地挂在那儿。

音顾脑子里突然很模糊地出现了一个场景:一家三口,女人正在井台边打水洗衣,男人把她洗好的衣裳一一晾在木架上,一个小孩围着女人打转,被男人女人一起喝道离井远一点……

她看着那件绣着竹纹的宽大男衣,心里有些不舒服。

喜眉并不知道音顾一进来就如此细心地注意到了这个宅子里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因为离离还有些害怕,她只得一直抱着,然后转到厨房里,看了看剩下了什么菜。她一边扬声问道:“音顾,你吃过中饭没有,饿不饿?”

音顾缓缓收回了盯着衣裳的眼神:“不饿。”

喜眉从厨房里探出脑袋,她怀里的离离也偷偷地与她一般:“中午还有好些菜没吃完。晚上咱们就能吃新鲜的,梧弟出去买鱼了,离离没有鱼就不吃饭呢。”

梧弟?音顾听到了个熟悉名字。对,这个人罗绣提到过。

“啊,”喜眉拍了拍脑袋,见音顾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方想起件事来。她吐了吐舌头,抱紧了离离,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里还有一个人住。不过他说等你来了,他就会走。是你们顾家的人……”

音顾心里的那点不舒服便莫明其妙的没有了。她才有一些儿怨意,喜眉便眼眉坦荡地把自己摘了出去。

“你过来。”音顾朝她招了招手。

喜眉便走了过来。

音顾看着她,却又不得不看到她怀里的离离。她想走近一些喜眉,最好是把喜眉拥着,可是那小人儿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嘴里似乎还嘟噜着什么。音顾便第一次觉得两个人中间有了实在的距离,她不喜欢,所以伸手想把离离抱开。离离原就还有些怕她,见她这一伸手,便死死地抱着喜眉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撒开,挣扎了几下,便乱踢腾起来了。

“离离乖,让姨娘抱你一下。”喜眉以为音顾想要抱抱孩子,心里还偷笑着音顾的姿势有些不对,但脸上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忍着劝道,“这是姨娘,娘跟你说过好多次的,你要记得。”

音顾眼角微抽了下,对“姨娘”这名称不是很感兴趣,她只觉得这小鬼有些碍事,至少在她想象中与喜眉的重逢里,不该有个爱哭鬼在中间硌着。

小离离与音顾的第一次较量最终以失败告终,他被音顾强行抱开,然后在喜眉惊讶的眼神下轻轻放在地上:“去,自己玩去。”

顾家的孩子都从小被丢着玩,会爬就要会走,会走就要知道自己玩耍才对。

小离离扁了扁嘴巴,见一惯疼爱他的娘这回竟然闭着嘴不帮他说话,便慢慢地走开,自己捡了一截树枝划拉着地玩去了。

“孩子不要太宠了。”音顾淡道。

喜眉立即佩服之极,心中暗想离离吃饭的问题不知道音顾是不是也可以解决。

中间少了一个人,音顾便把喜眉拉近了仔细看她,然后才发现,她竟然又把头发盘起来了。喜眉顺着她的目光抚了抚头发笑道:“方嫂说既然带着孩子,还是这样比较不会惹闲话。”

这个方嫂又是谁,音顾想自己大概错过了太多。

“方嫂是街头的一个大姐,人很好,帮了我不少忙呢。”喜眉解释道,“梧弟……也是个好人,他是担心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安全,所以才留下来的。”

“这有人欺负你么?”音顾又皱眉。

喜眉不喜欢看她这样,便伸出指尖帮她抚平,然后笑道:“没有,他是白担心了,不过使着也方便。”想到他的那些宝贝都被自己乱送了出去,喜眉也不太好意思说他的坏话了。

音顾点了点头,顾环了一下四周:“这地方,喜欢吗?”

“喜欢。”喜眉急忙点头,摇晃着她的手,“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只因这一句话,家里人的胡来也可以不再计较了。

“好。”音顾点头,“你住哪间房?”

喜眉便带着她去了自己的卧房。音顾把自己包袱里的衣物都放了进去,然后往床上一躺:“过来,陪我睡会儿。”

喜眉咬了咬牙,这青天白日的,听着她说这句话,怎么就突然有些躁热了。但看音顾一脸疲倦,她又十分心疼,便爬上床去,小心翼翼地枕着音顾伸出来的手臂,极近地靠着,眼睫的扇动似乎都抵着对方的脸庞了。

“说说你这一路的事吧。”音顾低道。

“你不是想睡觉吗?”喜眉小声问。

音顾一个侧身与她面对面,伸手索着她细柳的腰肢:“唔,瘦了,吃了不少苦吧。”

喜眉便差点儿流下眼泪来。这一路发生了太多事,可是因为心头有执着的念头所以都不以为苦,可偏偏在音顾温柔的目光面前,反而就像个孩子一般禁不住委屈。可是,她也不愿意碎碎叨叨的念着,顾家人做这一切的用意,总是会向音顾交待去的吧。更何况,音顾这一路的累,似乎也不愿意说呢。

“苦都吃尽,应该是甘来了。”喜眉细声说道。

音顾心头微漾,便轻轻触了触她的唇角:“嗯。”

喜眉陪着音顾躺了一会儿,突然看到床头摆着的离离玩的拨浪鼓,便爬了起来。

“怎么了?”音顾昏昏沉沉地已经有了睡意,却仍是警觉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问道。

“我去看看离离,好像咱们没关大门,他别玩出去了。”喜眉边下床边道,却又被音顾拖住。

音顾支起一肘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慢声道:“以后我们可以再玩捉迷藏的游戏,但你只能躲在家里的柴草堆旁、米缸子里、甚至是床底下,然后等我一次一次把你找出来。只是,再不要离我那么远那么久了……”

喜眉微震,低下头去穿鞋。有几颗眼泪便掉在了素色的鞋面上,开成碎碎的花儿。她站起身来仰了仰头,然后回身含泪笑道:“嗯,我记住了。”

喜眉出去的时候看到离离并不是一个人在玩,梧弟正蹲在地上陪着他玩泥巴,一脸的心不在焉。见她出来他就眼一亮,忙站了起来。

喜眉回头见音顾已经躺下,似乎一下子就睡着了,便轻轻地带上了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会儿了。”梧弟苦着脸。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们进房间的背影。不需要指认,梧弟一眼便能认出那是三小姐,何况看她俩那亲昵劲儿,真是将他给震住了。

看来世间总有些事无由有理,存在自然。

“怎么,”喜眉见他一时发了呆便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不敢见她,靠都不敢靠近了?”

梧弟伸着脖子张望了下,然后笑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喜眉一怔,然后脸便一片如火嫣红,明明刚才没发生什么,只是几个轻轻的亲吻,却叫她的心跳直到此刻还那么剧烈。她克制着自己没有当着梧弟的面抚上自己的嘴唇,几乎以为——要着火了。

果然,等候虽然是漫长的,换来的结果却是甜蜜的,数月未见的音顾,眼里依然只凝着她的身影。

梧弟呆呆地看着她,这几乎是第一次喜眉露出这种小女儿的羞态,他其实无法想象刚才这么一会儿里面发生了什么,因为一切都静悄悄的。他虽然陪着小离离在玩,却其实很注意着那边房里面的动静。可惜他没听到关于孩子突然出现的争吵,又好像三小姐还没发现自己的存在,或者连重逢的激动都没有什么。

太平淡了,他无法理解女子之间的情感会如何表达,所以想不明白。

可是喜眉脸上这么一红,却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暧昧,令他的心突然也就激动了。

最开始留下,是因为自己想要留下。他豁出去了,哪怕三小姐见到他后恨他把喜眉带到海上一避多月而要追杀他,他也想要留下来看看喜眉会如何坚持,三小姐又何时能找到她,她们重逢后的情景又是怎样。

如今他看到了,也开始觉得似乎真是到要走的时候了。

“三小姐睡了?”梧弟整了整衣领,问道。

“嗯。”喜眉点头,两人却突然听到房里传出音顾的声音,分明又没了什么睡意:“让他滚进来。”

喜眉捂嘴直笑,梧弟拍了拍脸颊深吸一口气,抬头挺地朝房里走去。

“娘、陪!”离离在一旁简短地表达了自己听到那个声音的害怕。

“离离不怕。”喜眉弯腰抱起离离,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梧弟进屋后就看到音顾端端地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梧弟见过三小姐。”梧弟撩衣单膝跪地,拱手执礼道。

音顾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我没有见过你。”

“我长年跟在船上,就算在顾庄也是与大伙儿在一起,三小姐不认得我也是自然的。”梧弟解释道。

“这次那条船谁让你带的?”音顾低眸问。

“是夫人。”梧弟微微一笑。

音顾点了点头:“夫人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吗?”

“夫人只是让我把越姑娘送到这儿。”

“没话带给我?”音顾皱眉。

梧弟点了点头:“夫人的意思应该是想等着三小姐您回去自己问她呢。”

音顾沉默了一下,既未认可,也未拒绝。

梧弟却是不等音顾问起来,便自主把这船上一路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至于那孩子怎么来的,他只是照实说了句孩子是顾非抱上船的。

想来利用孩子让喜眉离开的伎俩里,也少不了他参进一脚。音顾漠然地点了点头,道:“我现如今已经到了,你何时起程?”

梧弟一愣,三小姐似乎一点责怪他的意思都没有。

“为什么?”梧弟直接问道。他惯对海上风暴,自认为有承受的能力,所以不惧留下来。就连夫人都说将越喜眉送到后你就走的越快越好,他却反而留了下来,不就是想看看三小姐所施的雷霆风暴么。

“你问什么?”音顾翘唇,“或者你想看到什么?”

“我们的事,让你们等着看想看的东西,岂不是越发叫你们起劲了。”在顾家发了火后,音顾就再没这个意了,她冷冷说完便挥了挥手,“你自己收拾东西,早些走人。若是碰到自家人,也不要再叫人来打扰我了。”

梧弟苦笑了下。都说三小姐走的那两年很狠心,如今离得远了,也越发狠了。不过他能理解,毕竟她选了个不一样的人过日子。

“我知道了。”梧弟很平静地应了下来,然后就退出房去。

这天晚上喜眉烧了很美味的红烧鱼。没有花哨的菜式和多高深的厨艺,却叫音顾一口接一口地把整条鱼都吃光了;离离捧着小木碗只被喜眉抢着了一块儿鱼肚上的嫩给他;梧弟不敢出声只能就着音顾吃的香味劲儿拌了点鱼汤下饭,然后看得目瞪口呆。

音顾吃着鱼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却让喜眉想到了她当初一口接一口地吃花椒的情景。大多数的时候音顾不喜说偏好用做的方式表达感情,所以她能明白音顾只是太久没有吃到她做的菜了,只是因为十分想念……

第八十二章争执

虽然音顾冷若冰霜的下了命令让梧弟速速离开,不过事实并非如此,梧弟又多呆了三天才离开芙蓉县。纵使他时时觉得脖子后面有凉风飕飕的,可还是一付若无其事的挺了下来。

事出于音顾到来的当晚。

那盘红烧鱼都收落到音顾的腹中后,她十分满足地休息着。喜眉对于音顾的到来还有一种如梦般的不切真实感,所以靠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小离离虽然怕这个“姨娘”,但也觉得挨在娘身边是最安全的,所以三个人同如被绳索捆了,走哪都是一起的。梧弟很自觉得包揽了洗碗的大任,点了一盏豆灯的厨房里鬼影层叠,着肚子里那点汤水,他也很郁闷,并决定明天一早便离开。

三月的月夜凉如水透,既然当空是满月,也只是一点冷辉。在后院里略坐了一会儿音顾便要起身回房休息。她紧拉着喜眉的手,心底的那些热烈都在这一握中。

她有多久没有抱着喜眉入睡了?两个人的呼吸交叠,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是最美好的时刻。她想念喜眉做的菜,却更想念她柔顺地伏在身边的那份安宁。

喜眉心有所悟,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地跟进了房,然后另一只手紧了紧,小离离也碎跑着跟了进来。

“我去打水给你洗脸。”喜眉突而又退缩了,轻声说道。

“已经沐浴过了,你忘了?”音顾将她拦腰截住,然后把她拖到桌边揽住她,在她身后点亮了灯。“现在哪儿都别去,就呆在这。”

喜眉便伸手轻轻拥住她,然后低低笑道:“呀……你像个急色死。”

“没有一回来就吃了你,已经很不错了。”音顾淡声应道,将喜眉躁地头都不敢抬起来。

音顾端了烛台拉着她走到床边。床缦拢起,一个小人儿端端地坐在中间。

“娘……”离离朝喜眉爬过来。

“……”音顾眯起了眼。

喜眉便笑了起来,松了音顾的手,坐在床沿把离离一把抱在腿上:“怎么办,离离一直是跟着我睡的。”

“不行!”音顾果断地否决道。

“呀……”喜眉便有些为难了,然后小心道,“这孩子晚上一点都不闹,除了有时要我的耳朵,真的半夜从来都不哭的。”

小孩儿天生有种直觉,面恶之人不愿亲近。离离坐在喜眉腿上,仰望着音顾烛火下映印的脸上满是不善,就知道这是不被喜爱着的感觉。她转身拽着喜眉的前襟,与她贴得紧紧的。

音顾见状立即伸手,将离离钳开,复而丢在床上:“他睡哪儿?”

喜眉便起身指着床里面:“自然睡最里面。”她见音顾没有说话,便赶忙把离离抱到床里面,然后侧身躺下,“我先哄他睡觉,很快的。”

音顾抚了抚额,叹了口气。孩子是喜眉的软肋,不管这孩子怎么来的,既然已然存在,她只好试着适应一下。

不过一会儿,离离果然睡着了,伴着的是喜眉柔柔软软的声音,似是唱着什么歌谣,听得音顾都有些困了。等确定离离睡着了,喜眉才转过身来哄这个大人。

“好音顾,他太小了,绝对不能一个人睡。”

音顾此时并未觉得孩子是个问题,只那么一点儿而已,能造成什么威胁呢。所以她也就轻轻点了下头应允了,然后抱着喜眉轻轻吻她。

再没有这样近的距离,她便快要忘记喜眉唇舌的味道。果然还是将这软香身子抱在怀中才是最塌实的,音顾一遍一遍地折磨着喜眉的双唇,手也伸到了她的后背。

然后,音顾倏地睁开了眼,怒视喜眉。

她竟然到了一只紧抓着喜眉衣服的小手。

喜眉满脸潮红,眼波如水,还在情不自禁中很是不明白,直到身后响起哭声她才惊地差点儿弹坐起来。

想来离离睡着了心中甚感不安全,竟然要抓着喜眉的衣服才能入睡。

音顾顿时觉得那小东西睡在最里面很叫人不放心,于是探出身去把他一把抱起,放在了自己身边。

“不行,不行!”喜眉嚷了起来。音顾将离离放得靠近床沿,万一孩子翻下去了可怎么办。于是她又手脚并用的忙着把孩子抱到了两个人的中间。

孩子被折腾了个来回,顿时有些不愉快,哭得越发大声了。音顾皱着眉头坐了起来,喜眉只好紧忙又哄着他入睡,还说些“乖宝儿,快睡觉,明天娘带你看花灯,看唱戏,不然……看大鱼?”

音顾忍着笑,回头看着喜眉,不由微微愣住。

烛光下的喜眉,满脸的慈爱,玉一般的肌肤被映着温暖的微黄光色,透着十足的安谧。喜眉的眼底眉梢全是满足,真真就像是个小妇人,安愿守着身边的人过下半辈子。

如果喜眉的那个孩子没有死,想必此刻的她,也一样是在这样耐心地哄着孩子入睡,而身边的人却不是自己。

音顾此刻没有一分毫的后悔,将喜眉带出那种人家,然后过着如今的日子。这辈子她们两个人都不可能再有子嗣,那么顾非弄来一个孩子给喜眉,似乎也不算是件坏事了。

想到这里,音顾缓缓倒下身去,了离离稚嫩的小脸蛋,低声问道:“全名是什么?”

喜眉心中窃喜,音顾的声音柔和了好多,应该是不生气了。她赶忙道:“叫越离伤。就取了那个城的名字。”

音顾微撇了下嘴:“这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怎么只跟你姓呢。”

喜眉傻眼,音顾竟然和她抢起做娘的权力来了:“不妥不妥,名字怎么能乱改呢。再说跟你姓跟我姓,还不是一样的么。”

音顾沉吟了一下:“离伤这个名字太晦气,你就不指望他将来考个状元么?”

喜眉眼一亮,然后立即暗了下来,她想起了庆家那个昔日的婆婆,就是想着她儿子要成状元,几乎快要入魔障了:“将来他做什么,我没什么要求,但求平安快乐就好。”

“那这个名字不就更不适合了。”音顾微微一笑,“离伤就做为名儿再叫两年,大名再议,将来等他成年之时再议表字,如何?”

音顾说得这般美好,真得让喜眉太惊喜了,便要凑上前来亲热,可哪想中间还隔着个小娃娃,一时两人的唇间只差一线之隔。

“音顾……”

这回音顾再没允她,直接把离离抱下了床,出门丢给了在帮她喂草料给马的梧弟。

“今夜你领着睡。”

喜眉披衣追了出来:“不行,他夜里一定会闹的。”

音顾抓了她便拉回房去:“男子汉便要打小培养,只会跟着娘哪里能成长。”

梧弟张大了嘴巴看着她们争吵着回房关门,然后低头看看离离皱起了小眉头,似乎马上就要醒过来。他突然就笑了。两个人的日子过着过着总会归于单调,有个小孩夹在中间,恐怕要热闹许多。

这一晚上果然被喜眉说中,离离哭闹不止,声音极具穿透。被音顾硬逼着圈在怀里的喜眉便也辗转难眠,不过音顾自有方法对付,只要喜眉一要说话,便被她以吻缄口,久而久之喜眉软成一摊,再无力去管屋外断断续续的哭声,而是专注于前。

第二天,音顾勒令梧弟去买一面双扇屏风,一张小床。

直到梧弟走这一日,音顾与喜眉的卧房与旁边的一间堆放些杂物的小角房已经打通。她们的床边立着椸架,挂着衣裳,三步外摆着梧弟买回来的双扇刺绣屏风,屏风外搁了一张孩子睡的小床,四沿儿都立了围板挡得结结实实的,不必担心孩子掉下床去。

往外则是一片儿空地,柜子沿里墙立着,镜台则在对面的窗口旁,一座六足的挂巾圆盆架在镜台边,已经挂着大小三人的毛巾,上下搁着铜盆两只;再外头便是原先小角房的位置摆着一张圆桌,上面一把茶壶围以几只茶盅,十足的像了过日子人家的摆设。

梧弟睡的那间屋里的床是要拆了做书房的。音顾喜书,只等梧弟一走便要到县里的书局瞧瞧,若没有好书,她也会等鸽子到了再列了书单,让夙命给她找去。

先前在遇着凤城的时候凤城便应允了要送她几只鸽子的,而这鸽子音顾自有大用。

而梧弟多留了几天的原因也就是在于要在夜里领着离离睡觉,对于音顾这一点的霸道,喜眉和他都没有勇气反驳。喜眉自知两人分开太久,音顾虽然不说,可恨不得时刻都栓她在身边。音顾向来只对她有领域欲,她心喜着,也只好狠狠心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离离与梧弟总归熟悉些,第二晚就不太闹了,第三晚更是没了动静,只苦了梧弟夜夜拼命哄着娃娃,因为音顾有警告他不许让孩子吵闹了她们。

好在夜里虽然辛苦了点,白天的好戏他却没拉下几场。音顾虽然默认了孩子的存在,但却与喜眉为了诸多问题日日辩驳,委实倒解了些乏。

例如喜眉要让离离叫音顾“姨娘”,音顾却以为两人都可做娘,为何她就得疏远些。梧弟心道也不看看你对他总是板着个脸,孩子怎么可能和你亲近,而喜眉却是满心想让音顾真心真意地接受离离,所以在挣扎着要不要让出做“娘”的权力。好在最后小家伙表了态,坚决不肯叫音顾“娘”,音顾只好先行放弃。不过几年以后当举着木剑玩耍的离离看到音顾竟然打的一手飒飒生风的好拳,又还可以轻松利落的翻身上房的时候,再让音顾随口诱惑,离离就立即叛投了出去,叫得好不亲热。

不过那已是后话。

梧弟终于要走了,他带着满肚子的好料回去离伤城,到了那会儿,只怕顾庄主他们会追着他问这里发生的事,到时候他就可以好好讲述讲述了。

他走时音顾破天荒地将他送到了街口,立在那木牌坊下,梧弟想了又想,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三小姐,我在这里的时候,旁人以为是一家子,所以没的想法。我走以后,家里就没男人了——您的能力我自然相信,可落在别人眼里,不论是您还是喜眉都很容易让人动念头,不瞒您说,我们刚来不过几天,一回喜眉单独出门去,就有男子尾随过来。自然是被我打发了,喜眉善良,心里没有恶人,可这世道哪里都不平,还请您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音顾淡声应道,“之前喜眉受你照顾,多谢。”

梧弟有些受宠若惊,也没想到音顾送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他笑了笑,刚想说什么,便看到住在街口的那方嫂正在门边鬼祟张望着。看到她就想到自己的那些宝贝,梧弟的心抽了抽,然后翻身上了音顾来时的那匹马:“三小姐,梧弟就此告辞。”

音顾挥了挥手,等他走远了,转身刚要回家,便看到一妇人笑嘻嘻地靠近了过来:“哟,我兄弟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音顾看了她一眼,认出她便是自己到时那日问路的妇人。她想了想,方问道:“你就是方嫂?”

方嫂忙点了点头,伸手在腰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无端的有些紧张:“就是我了,累了姑娘听说过。”她又一脸亲热地问道,“不知姑娘可是喜眉的什么亲戚呀?”

“家人。”音顾轻飘飘地扔下两个字,然后微微笑着回到那个前院中栽有榆钱树的宅子里去了。

第八十三章家雀

不过些天,果然有几只鸽子齐齐飞了来,喜眉见了先是伫立许久,见音顾只是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她,便露齿一笑,亲自打扫了书房那边房上的一层矮矮的小阁楼,让它们居住。除她以外,最高兴的莫过于小离离了。只要鸽子落在院子里,他必然要前后围追,“鸽”字也成为喜眉教给他的最快的一个字。

自梧弟走后,她们便像真的回到了曾经在安志县的日子。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丫头小弦,多了一个丁点大的孩子。

春光明媚,喜眉晒完了衣裳坐在井旁手搭凉篷望着眼日头,忽地就叹了口气。

“怎么了?”与她一起完成洗衣任务的音顾刚打水注满了厨房里的水缸,耳朵极尖地捕捉到了喜眉的叹息,便走出来问道。

喜眉低下头咕噜了一句:“想小弦了。”

音顾抬头看了看□,微微一笑:“是想纸鸢了?”

喜眉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起身去寻了离离抱在手里,然后轻轻晃着他的那只拨浪鼓道:“说得我像离离一样大似的。”

音顾眯起眼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当时是你要扎的大鹰,是说——想飞到哪里便能飞到哪里吧。”她走到喜眉跟前,“还想做大鹰么?”

喜眉却是“扑哧”一声笑了,直赛春光三色:“我就是一只家雀,从今以后啊——”她一手搭上音顾的肩,然后倚靠了过去又立即弹开,有些顽皮道,“哪也不飞了,就落在这芙蓉县的牌坊街上了。”

那被靠了的半边肩膀似要酥软掉,音顾冷静地看着离离,对他说道:“离儿,明天放纸鸢,好不好?”

离离被夹在中间,左右看看,听不甚懂,却也可以感觉到大人们的心情十分之好,于是他趁机提了个要求:“糖……”

前两天门外来了个货郎担,卖些胭脂水粉和孩子爱吃的糖果。这整条街上的妇人小孩子都被诱惑了出来,偏生又停在她家门外,喜眉便抱着孩子出来看看,始才和众街坊们都碰了个面。那个方嫂也在其中,很是大方的给众孩子们买了吃的,然后与众人一一介绍,只是说到当家的人时,喜眉笑咪咪地道了句“我家没有大男人,只有个小汉子”,唬了众人一跳。等给自己买了脂粉后,方嫂便忙把她拉进了家门,问她何故说这样的话。

喜眉却不甚在意。对于她来说,庆登科休了她,她确实没有夫君,这是事实。她和音顾两情相悦一同持家,也没有什么非男人不可的事。何况长久住下去,总有一天是要被人家知道这家里是没有大男人的,与其让人百般猜度,还不如直接说了省心了了。

方嫂这才震惊地知道喜眉原来是真没有夫婿的。她心下立即有些同情,为难这年纪轻轻地便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这般想着的时候,音顾便出来了。她看到离离捧着块糖吃得那小手指头跟才长的些颗小牙齿都要黏糊都到一起去了,就立即皱了眉,剥夺了离离吃糖的权力。方嫂看在眼里,疑在心头,便小声问起喜眉。

“她呀,”喜眉咬了咬牙,“是孩子的姨娘……”

音顾扫了一眼过来,喜眉便在心里加了一句,说是娘——也不为过。

“可有人家?”方嫂越打量心里越是奇怪,复又问道。

喜眉差点儿被呛着了,脸色古怪地侧过身去轻咳了声,才一本正紧的回道:“有。”然后再在心里补一句,就在你面前。

方嫂点了点头,心思还是放在了喜眉的身上。这世道,只有娶不到老婆的懒汉子,可没有嫁不出去的美娇娘。她在心里盘算着拿了人家那么多好处,总得尽点儿力不是,所以她便打定了主意要替喜眉再谋个好婆家,到时候谢媒酒还不得多喝两盅。

不过这喜眉看起来十分平静,倒不像要再嫁似的,许是被人伤透了不好开口。方嫂走前最后决定等与离离的姨娘熟悉一些后,再来打探喜眉再许婆家的事。

喜眉与音顾的小日子才方过上,却不知已经被人惦记了。

多住几天下来,音顾方发现这宅子的后院开有角门,也是后门,出去后走过一条长长的巷子,便能看到成片的土地,再有一条河将两岸隔开,对面是哪儿她也没有很在意。只是这宅子的前主人据说喜好种两亩田地,所以一并留给了她们。喜眉就这个问题与音顾探讨过,究竟要不要去种菜来吃。

音顾握着喜眉的手。喜眉好动,一双手总是闲不下来,虽然形纤指细,却因为持家所以不可能不沾阳春水,于是音顾很认真地问道:“我去买两个丫头吧。”

喜眉一怔,知她是心疼自己,就笑着反握回去:“哪有那么娇嫩。你看小弦,是个丫头吧,我宁愿与她做姐妹。何况这家也不大,做不了什么事的。”

彼时正是夜深人静。离离在屏风外已被强迫独睡,屏风内床榻上两人低声细语。音顾起身吹熄了床头的烛火,然后捉了喜眉的双手亲吻着。

其实喜眉自知道音顾有一身好武功后就明白了她掌心那些薄茧来自哪里。两个人没有一个是娇生惯养的小姐,远离故乡居住在这陌生的县城里,彼此是唯一的牵系,并非是这一座房子可以比拟的归属感。

对方就是你的一切,你的一切只需要拥有对方。喜眉被音顾抱着逐渐吻得火热起来时,她耳边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她的心里也变得很柔软很柔软,于是任着音顾攻城掠地,将衣裳一件件解下,露出毫无衣着的自己。

“音顾……”喜眉轻轻呻/吟了一声,未着寸缕总是使人有种不安全的感觉,而念着这个名字便像点燃了一支火把,将整个床榻烧得炽热起来。

喜眉的声音是最好的催/情/物。黑夜里视线依然良好的音顾对怀中的这具娇躯似乎从很早开始就爱不释手。听说人老色衰而爱驰,一开始就是因为贪慕她的如花身姿的音顾却反反复复吻着那双为她做菜的手。只愿,做一辈子才好。老了互如枯枝,上天总是很公平的,音顾不怕也不急,长夜漫漫,人生复如是。

离离在屏风外似有呓语,惊动了喜眉,她猛地睁开了原已陷入迷蒙的双眸,却被音顾伸手覆盖住。

“不专心……”音顾低声埋怨。

喜眉微恼地偷掐着她,却是从心底开出花来。能听到音顾这般幽幽的声音是多难得的。白天的音顾还是能端着面孔不与离离为伍,到了此刻,又与离离要不到糖吃时有何区别?

春夜越发躁动,透过窗棱直的那一点微微的月光似也是羞了般隐匿不见。喜眉却终是褪去了羞涩之意,将自己主动送到音顾的怀里,肌肤相摩时一路迤俪,汗如香沁,滴在身下软褥上越显缠绵……

第二日,喜眉还是执意要亲手打理家中一切,音顾便决定出去寻个医馆,索将那手艺再捡起来,做个女大夫,至少稳婆就不丢开了。河边的地是不要了,问了方嫂,即便是要卖也需官府的印做证,这税却是少不了的。听闻要交税,喜眉便将两人带着的钱财一起算了算。结果她发现,仔细节省一些过日子,只怕这一辈子都够了。她早就见识了音顾花钱的大方,索便把音顾带来的那些金子银子都用盒子装了,放在床下的暗格里。

后来等音顾果然寻着了个愿意收女大夫的医馆时,喜眉也在后院的一角里开辟了一块小小的土地,几个人的菜,总是能种够吃的。

喜眉想起小弦,音顾想起纸鸢,离离想起糖,便是在这其中的事了。

小家雀让音顾心情大悦,离离的请求也就得到了应允。当天下午她们便轻车熟路地做了一只大大的纸鸢,上面既不是大鹰也非家雀,而是被离离拿着毛笔乱画了一气,直到毁了三张纸才隐约完成似云似水的一幅写意图画。喜眉与音顾皆是哈哈大笑地抱着离离去洗净了脸、手,换掉弄脏的衣裳,然后就等着第二天万里晴空,好把这云去追日,把这水去洗天。

好在第二天还算是个好日子。音顾先是出门去顾了辆马车,然后载着喜眉与离离一同出县城去。听方嫂说,城外十里地内,每到这阳春三月,就被人马踏踩的寸草不生,没想到她们也赶这个热闹。

喜眉听罢但笑不语,方嫂哪里知道她们只是对这事有念想。等到了城外,果然车马众多,担货郎更是不少。离离似是闻到了甜味,直钻车外钻,最后音顾只得给他敲了几块碎糖。

说来她们出门的这一日正是遇上巧事。县城里有户人家的一个孙儿头天满十周岁,一大家子十几号人正齐聚上了,这日便都出来游玩,与音顾她们去了同一块空地。

小孩儿总是喜欢跟在比自己稍大些的孩子身后玩耍,离离也不例外,一落了地便撒腿跑向了那家人的孩子群中。喜眉直在后面追着,心里头十分纳闷这孩子脾怎么就变得外向了。

喜眉今日出来却不像以前那般戴了帷帽,她的衣裙在跑动中飞舞起来,又嚷着让离离站住,然后脸色就如同敷了艳粉一般美妍。等她直冲到那家人里把离离拉出来时,那家人也都好奇地打量着她。

音顾一找着了地,便开始放纸鸢,等慢慢斗了高空的风后,她才叫了一声喜眉。

上次喜眉因为有孕,只得羡慕地看着,不曾玩过,今天与其说是带离离出来玩,倒不是说是让喜眉解解馋的。

果然喜眉听到了叫声,就忙笑着与人家打了个招呼,抱着离离跑了回来,然后把离离往音顾怀里一推,拽着线轴都似要飞起来了。

音顾抱着离离,两人大眼对小眼。离离吮着手指上残留的糖味,然后又指着他娘放的那只高高的纸鸢,冲着人家的小孩很认真的比划着,仿佛在说那是我涂画的……

第八十四章发髻

春日风光好,音顾两人带着孩子在外玩了一天,回来的时候离离是被音顾一直抱着,小家伙玩累了,半路便睡着了。

可惜的是这晚喜眉在后半夜就咳嗽起来,正是放纸鸢那会儿起了风,她跑了许久出了汗全捂在了衣裳里反倒成了寒。音顾披衣掌灯,只见喜眉在灯光下脸色如红脂可搽,伸手一简直滚烫滚烫的。

彼时已经四更初了,音顾下床穿了衣裳便想出去抓些药来,不过喜眉拉着音顾,小声只道眼见着天要亮了,熬一熬便好了,也并不觉得怎么样。

“我只觉得身上黏乎乎的,换了干净衣裳兴许睡一觉就好了。”

这话让音顾散了出去的念头,而是引着灯到了后厨去烧了一些水。

水烧好后音顾提了桶到了房里,把喜眉扶起来,替她将衣服脱了。

喜眉因怕咳嗽声吵着了屏风外的离离,一直是握拳捂在嘴边低咳着。这会儿音顾服侍周全,微垂的眸子一直盯着忙碌着的手的位置,与平日里脱她衣裳时大相迳庭。而她不说话,喜眉心里不禁惴惴的,这时声音本来就有些低哑了,咽喉里又痛,便极细地声音说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音顾终于把她的衣裳脱掉了,露出副微有丰腴的身姿。自她到了这里后每日里丈量着喜眉的腰肢是她的乐趣之一。她不喜欢喜眉太瘦,那样环在怀里倒不舒服,而今恰好。只不过这病一场,恐怕又白养了数日。她还记得秀江县时喜眉那一病便去了一身,可是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的。

“为什么这么问?”音顾低声问道,手里也极快地拧了毛巾给她擦身子。

“不过略玩了一玩,就病了。”喜眉沮丧地绞着手,“在船上的时候也是,晕船晕得厉害,前面的日子都是吐着过来的。”

音顾的手顿了顿,微微一笑道:“我们又不坐船了,怕什么。以后注意些便是,不然你跟着我练武好了。”

“啊,这……好么?”喜眉将眼睛睁得老大,竟然有几分心动,记起了在屋顶之上飞似的感觉。

“强身而已,也没有什么不好。”音顾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背过身去。

喜眉瞪着里面的幔帐,声音却是往身后飘的:“我看还是算了。听人家说习武要从小练起,我这骨头都是长成了的,练起来不得压折几啊。”她突然又来了点神,倒也不咳嗽了,“不过,等离离再大几岁,你便做他的师傅吧。到时候儿子仗义江湖,好不威风呀。”

音顾笑着听着,已经把备好的睡袍给她换上了。喜眉便有这么个好地方,不会钻牛角尖。任她刚才声音幽怨,也不过一下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收拾了一下东西后,音顾和衣躺回床上去,喜眉却是离得远远的。

“若是染给你了可就麻烦了。”

“不会。”音顾把她抓回怀里,然后与她右手五指相抵。她缓缓地渡了一丝真气给喜眉,小心翼翼的。

喜眉原本脑袋直嗡嗡作响,这会儿身上清爽了,靠着音顾又不知怎的暖暖的,眼皮子便一耷一耷的,最后歪着头睡着在音顾的肩颈窝处。

第二天喜眉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一大一小两人儿都杵在床边看着她。

突然就觉得很幸福很满足,于是一激动眼眶便湿润了,她因不好意思,便赶忙翻了个身想遮掩过去。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音顾原本就在等她醒来,把她的动静都看在眼里,自然也就瞧见了那已经流出来的眼泪。

“没有。”喜眉抹了泪,然后转过身来,“你昨晚上后来都没睡好吧?”

音顾伸手一她的额头,果然不烧了。她一扭头:“离儿。”

离离今天醒来后是音顾给他穿衣洗脸的。往日里这都是喜眉的活,所以穿的人费了一点劲,被穿的人也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想要找娘去。音顾把他收拾好后,便很严肃地告诉他他娘病了,今天不要缠着她玩,等会儿她醒了后,要说自己会乖。

不过音顾显然高估了不到两岁稚童的表达能力,她教了许多遍离离都说不过来,现在被音顾突然这么一叫,他便颤了一颤,倒是极为清晰的吐了一个“乖”字。

喜眉听得弯眉笑了起来,趴在床里远远地了一下离离搭在床沿的手:“嗯,娘会乖乖的,离离也要乖乖的听姨娘的话哦。”

好吧,音顾心道,虽然意思未能达到,但喜眉笑了,并且看起来神不错。

“我出去抓些药来,还是吃一些的好。”音顾说罢便搬了把高椅把离离放进去搁在床边,因为喜眉不肯让他上床,生怕染给了他。

“守着你娘,知道吗?”音顾了离离的头顶,然后走了。

音顾原本就有心找个药铺行医,所以平日里也留心了些,不过一会儿便找到了一家名为“叶知堂”的药铺,只是还没有开门。

等她叩开了门,出来一位六旬开外的老人,拆着门板问道:“姑娘这么早?”

“嗯,来抓几味药。”音顾走了进去。

“可开了方子?”老人跟在后面道。

“……没有?”

“那病人何处啊?”老人又问道。

“只是偶感风寒,来得急也去得快,我抓些药固本而已。”音顾解释道。这家药铺开得挺大的,因为离家近,她便多了几分心。

“不行。”那老人却断然拒绝道,“乱吃药是会出事的。要不我去看看,要不姑娘还是拿哪个大夫的方子来抓药吧。”

这便是音顾第一次到“叶知堂”时的情景。

尔后音顾淡淡反问了一句:“我自己就是大夫,我写的算不算?”

开门的老人愣了愣,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老人姓叶,也算是识人无数,但见这女子长眉凤眼,虽着平常衣裳,站在那却自有一番气盛,浑不似平常人家的女子。叶大夫心中暗想未必不是奇人隐士,便认真地问了几个辨证的的问题。音顾倒是头一次被人考问,最后她就像在安志县入药铺那般,只道自己还是个稳婆,善治妇人。这话便让叶大夫不禁又惊讶了些。这芙蓉县因为有个十分灵验的观音庙,所以求子之人十分多,如愿有孕前来还愿的人也多,不乏诚心者留在县里将孩子生下来。所以这县上的稳婆皆十分吃香,若是远了的轻易还请不动的。

何况宁医十男莫医一妇,女人家身上有毛病总是不好意思开口,有时望闻问切也有些忌讳,所以瞧不准是常有的事。若是有个女子能行医……

音顾见这大夫豆大的眼里竟放金光,不由微微一笑,道自己打算在这芙蓉县长住久居,正要寻个差事赚些养家钱,不知这里可缺坐诊大夫?

这叶大夫自然欣喜,但又老持郑重地问了几个琐碎问题,诸如何时来何时去,是只管问药铺拿月钱还是按药材提成等等,音顾都按着在安志县时的说了。那叶大夫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的表示先让她来几天试试。

“如此甚好。”音顾倒也不急,便伸手指着叶大夫身后的那些抽斗点了几下,正是一副培元汤。她看着这老头把药包扎好后,奉上了一锭银子。

“不需要这么多。”叶大夫摇了摇头,又退了回去,心下不禁微疑。这么大方,哪里是短钱的人?不过见她拿药还算正确,他便也存了心要赌赌,还好也没几个钱,“且记着,你来后扣除也行。”

音顾见状收了银子,想了想喜眉的状况,道了“三日后一定前来”便走了。

音顾回来之时,喜眉又睡着了,离离大概是看出往日里神十足的娘这会儿床都懒于起,疲乏地都无力与他说话了,便果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守着,就如同音顾走前一样。

这会儿音顾也觉得这孩子似乎有点良心。想起平日里她与喜眉玩笑,她若是朝喜眉举下手掌,孩子都能吓到要哭。好在她回来之时路过刚卸店门板的糖果铺子,就买了些糖回来,原本是怕喜眉吃得药苦,现下便给了离离几颗,又让他到后院与鸽子们玩去。

喜眉吃了几天药,便如常了,听说音顾就要去药铺里做事,不由兴奋起来。想当初她们在安志县时,那药铺她也是常去的,音顾给她出了不少主意,都是在那儿说道的。

去药铺的当天早上,喜眉十分郑重地煮了三个**蛋,一口也不许离离吃。然后又给音顾仔仔细细地梳了一个发髻,只因音顾说她如今也算当娘持家的人了。

镜子里的音顾发髻高挽,露出的一双饱满耳垂挂着喜眉亲自挑选的一对坠儿。喜眉素来知道音顾生的好,如今看着却有些呆了。若是那头上钗珠换做金银珠宝,再穿一身华服,就说是那皇里的贵人也不为过。音顾的眉眼总是透着些淡漠,这会儿更越发显得有气势了。

这么想着,喜眉心下有些难过。音顾若是没与她到这陌生地方,想必总是能嫁个好人家,做那大家族中的主母也是可能的。可如今……

音顾照着铜镜左右瞧了瞧,眉头便微拧起来。这么看着自己还真有些不适应,不过有喜眉前后打理,又与她细细画眉,倒是每日早晨的一碗儿蜜。

“行了。”音顾站了起来,“我出门了。”

喜眉替她最后理了理衣襟:“中午早些回来,我和离离等你吃饭。”

“以后若要出诊就难说了,”音顾凑近她,偷吃了一口香唇,“不必等我,孩子也不禁饿。”

“……嗯。”喜眉轻声应了,送音顾出了门去。她在门口站了好半天,这才回来抱住离离坐在房前台阶上,迳自叹起气来。

第八十五章决定

音顾每日去药铺必路过牌坊下,有一段时日后,且是个雨天里,她被方嫂拦住了。

方嫂撑着伞把音顾唤住时,满脸笑意。

“你若是不忙,就到我这里略坐一坐,有点儿事,想要问问你呢。”

音顾见她着实有事的样子,念她也帮过喜眉一些忙,便收了伞随她到了她家里。

方嫂家孩子多,但是她是个极爱干净之人,所以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家收拾的也是很妥帖的。音顾知道她好管些事,倒不知道她哪里抽出的时间掌握这其中的平衡。

孩子们都打发去玩了,方嫂端了茶水过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家里没有好茶,这还是孩子他爹留下的,能喝,能喝!”

音顾不在意地喝了两口,问道:“什么事?”

方嫂趁着她喝茶之际忙打量她。前些时她看到音顾从门口过,俨然是妇人模样,还当她是在这里成了亲。不过街坊四邻没一个听说的,就连平日里稍微走动的勤一些的她都连口喜酒也没喝上。可是总这么看着,也不见个汉子从那门里出来,似乎又只还是有她们两个女人带着个孩子,于是方嫂就不懂了。可是看也看得出来,音顾不是喜眉,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方嫂自然不会急着去问里面的原由,只是有一事,人家实在是催得急了,这才逼得她非拦住人不可。

“三月的时候,你们不是去郊外放纸鸢了么?”方嫂搓着手道,“我要说的这事,便是打那来的。”

音顾睨她,她顿了顿,却又改言道:“说起来喜眉这妹子也可怜,一个人领着个孩子,总是不容易的。”她见音顾还是不说话,便叹了口气道,“一个家里没有个男人当家,总是要受欺负的。就连卖柴的樵夫见你家没男人在都要说几句污秽听不得的话,我尚如此,又何况是喜眉妹子那般模样的女人呢。”

“我男人这几年一直在外,我也就吃了些苦头,总不好再让喜眉妹子去吃吧。”方嫂这会儿笑了,“她还那么年轻,可不能总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吧。”

音顾唇角微扬,有些懂她的意思了。她淡淡说道:“不是还有我么?”

方嫂却是摇头道:“你也有你的日子要过,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可是有人提亲?”音顾撑着下巴,懒懒问道。

“正是、正是!”方嫂没想到对方如此上道,倒免了她一些唇舌,“就是那天与你们一起放纸鸢的人家。那家人姓钟,他家一个侄儿辈的公子叫钟良,当日在郊外竟是一眼便看上了喜眉。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呢。”

“你没告诉他喜眉已经有孩子了?”音顾问道。

“说了、说了。我也不是媒婆,爱将人夸个天花乱坠的,自然不敢欺瞒什么。只是说来也巧了——这个钟公子娶妻娶得早,两人十分恩爱,又早早的有了个儿子,便是那天做十岁的小孩子。原本也是一对儿令人羡慕的夫妻,可惜那夫人无缘享福,四年前病死了……”方嫂说到唏嘘伤感处,不免拿袖子擦了几滴眼泪,这才又接着道,“钟公子伤心欲绝,这几年一再的拒绝续弦,还是不知道被多少媒婆惦记着。要问为什么,还不是他家有万贯家财,人又长得不错,秉又是出名的好。他虽没去考功名,却也是满腹诗书的。”

音顾静静地听着,见方嫂停下话来拿眼瞧自己,这才说道:“然后呢?”

“然后?”方嫂一愣,道,“哦。说来这芙蓉县就没有喜眉这样好子的女人。我也不知当日情景如何,只知道那日她领着离离和钟家的孩子们一并玩耍,竟是让这钟公子十分留意。据说回去后茶饭不思,四处找人打探消息呢。”

“说来也是巧的。你们从远方来,口音不对,模样儿似乎也有些不同,而芙蓉县就这么大,极小的事也可能谁人都知道。所以不久就打听到我这里来了。人家不好贸然上门,便请我来问问。上回我也去了,不过喜眉身子不利爽,我就没问。今天一大早的人家又差人来过,所以我刚才看到你,一时才没忍住。”方嫂试探着问道,“你应是很了解她的,不知道她……可愿再许人家?”

音顾轻轻的叹了口气。纵使她与喜眉再好,走到外面也是一对姐妹,没有人会以看夫妻的目光看她们,除非她当场做出什么举动才好。

像花一盛开就会吸引蜜蜂一样,除了那个读书把脑子读傻了的庆登科,但凡她们遇见过的男人,总对喜眉有些好感。许是有一种人,天生就能让人轻易喜爱上,如她自己,不也是不管不顾的么。不过现如今就是这般过着小日子了,喜眉还是遭人惦记,这让音顾心中微恼。自己的人被别人茶饭不思的想着念着,她有种要杀人的冲动。

是应该做点儿什么了。

方嫂见她一迳的沉默了,便笑道:“当然这种好事也是急不得的,不然你回去探探喜眉的口气?”

音顾听罢站了起来:“不必探的,你去与我直接回绝了吧。”

方嫂一愣,脸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了:“顾妹子,这话说的……这可是事关喜眉终身的大事。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人,再没有更好的了。想来也是天注定的呢。”

“我替喜眉多谢你的关心,告辞。”音顾拿了伞便要走。

“等等。”方嫂叫住她,“难道你就不盼着她好?”

音顾微偏着头:“再没有人比我盼她好了。”说罢她就走了。

方嫂怔怔地看着她走,刚才说那最后一句话时音顾脸上似是有些温柔的笑意,看着却又竟然让她打了个冷战。方嫂在后面直跺脚,她可是给人家拍了脯的,原以为是桩再好不过的事了。

音顾撑着雨伞走在路上。细雨打湿了衣裳下摆,脚底下也是微冷的。这油纸伞是原来人家留下的,已经有些地方禁不起风雨侵蚀,有了些小小的漏洞。雨从这漏洞里滴下来,冰凉冰凉的令人不舒服。

这伞该换新的了,而喜眉她是不可能给别人的。

再没有人比我盼她好了,但是她只能留在我身边——音顾无比清晰的明白自己要什么,而绝不会做任何退让。这一点上,音顾有着拿剑时的凛然杀气,但就如她曾经惯在悄无声息中杀人一样,都给隐匿起来了。

音顾轻轻触着额头一滴漏飘过来的雨水,纵使会让喜眉失去许多身为女子应该得到的东西,但她会尽全力去填补,绝不让她有丝毫冰凉的感觉。

音顾到药铺的时候,已较平日里晚些,不过天儿在下雨,迟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日一口应承让音顾来药铺的叶大夫坐在柜台后,翻着豆大的眼睛看她。老人眼光何等老辣,一眼便瞧出音顾有些心事。

“怎么,家里出事了?”

音顾摇了摇头,在门外把伞上的水都淌尽了才进门槛来。

叶大夫着胡须笑了笑。音顾来这里也有段时间了,对其人总有些了解。她平时并不常说话,在他这里坐诊行医的几个大夫皆对她有些不满。好在她术有专攻,正巧弥补了“叶知堂”的缺处,慢慢再过个几年,她应该可以成为县里有名的女大夫了。

可是心思安静、城府深沉也有他的坏处,叶大夫想把她当做一棵明日的摇钱树,自然不愿意她受些旁的事干扰,万一要出去接生走了神可就糟了。思来想去,叶大夫还是关切地说道:“你刚来这里不久,若是有什么事不明白,或是碰到什么难处,可以跟老夫说。老夫这张脸面还是认识几个人,总能有些帮助。”

“谢谢叶大夫,家里无事。”音顾微微一笑,客气应道。她突而想起离离这两天似乎喝多了井水,有些闹肚子,便说要抓些药。

喜眉曾经领着离离来过药铺,叶大夫有极深的印象,他一边称药,一边好奇问道:“那娃娃的爹呢,也一起来了芙蓉县么?”

音顾抚额,半晌吐出一口郁结之气。

叶大夫刚把车前子称好,也没顾着她,又问道:“我看你和那越氏也不像,似乎不是姐妹吧,说是妯娌倒还像些。”

“我们不是姐妹,也不是妯娌。”音顾静静地回道。

“那是何关系?”叶大夫随口问道。

这种问题自音顾到这后,已是第二次听到了。此似乎是她与喜眉异于男女之间的明显之处。可惜女子之间未分夫妻,何况若说是她的妻,不知这老头听了有何反应。

再想想觊觎着喜眉的人,想想方嫂那跃跃欲试的面孔,音顾觉得似乎也不该这么拖着了,何况来此路途遥远,有些事还是早些做准备的好——至少,可以先试探一二。音顾想罢便微微一笑,应答道:“与我同枕之人。”这老头不愿胡乱与人抓药是有些医德的,这些日子也能看出来,但愿也有几分口德,不然……少不得她要重旧业。

这叶大夫听罢一愣,可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说起放浪轻佻的话来竟然还眉目自然隐有笑意,他不禁心里大奇起来。

“我第一次来抓的药,便是给她吃的。”

“她身子骨不算好,那天禁了风受的凉。”

“早些时候她一直在海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海上的寒气灌留所引发的。”音顾一味地说道,“若再论早一些的病子,曾经没保住过一个孩子,不知算或不算?”音顾说罢便微吊起眼来,冷笑看着。

叶大夫顿时听傻了。他掏了掏耳朵,颔下那几缕花白胡须抖了几抖。他原想说怎么听不懂,但见音顾眼眸如刃锋利,分明在这等着自己撞上去似的。他的话便到了喉里又滚了个个儿,换了口气道:“原来是你的闺友,难怪!难怪!”

也不知他难怪的是什么,只见他微驼着背踱出柜台到门前去看雨:“那越氏看上去就是福相,原来是有你在助着。”

音顾歪了歪头,这老头实为淡定。她走上前去问道:“您可是听懂了?”

叶大夫气得胡须都要翘起来,没见过这么追着不放的。他挥了挥手道:“老夫哪管你们是何关系,你就当我刚才没问就罢了。”

音顾便笑了。彦国有个断袖王爷,耳濡目染之下,众人兴许就见怪不怪了。而不管叶大夫是真听懂了还是糊涂着,她也决定要把那件事做了。

第八十六章粽子

这日音顾回家之时,天雨未歇。刚干的衣摆又湿了。音顾才立在门前的屋檐下,那门便开了,却是方嫂说着话倒退着出来,与她说话的便是跟出来的喜眉。

喜眉这会儿竟是一脸笑意难掩,音顾心中微沉,也不知这方嫂一张碎嘴的与她说了什么,想着便扫了方嫂一下。而方嫂此番前来若早知道会如此,何必一大早的看那人的脸色。她脚一踏出来就暗恼应该早点走才是,不然怎么就给撞见了。看音顾那脸色,她倒有些莫名心虚似的。可是想想自己做的是件好事,又不是见不得人,她便好不尴尬地笑了笑,打伞走了。

“今日辛苦么,病人可多?”

喜眉笑说着,抢过音顾的伞替她打了,两人一起进了院子。音顾进房去换衣裳,她也后脚就跟进去了,还开衣柜拿衣服,好不殷勤。

音顾微眯起眼睛,终还是淡声问道:“何事这么愉快?”

可不是么,那么大一双眸子,竟也要笑没了似的,且方嫂走了,就越发放肆了。

喜眉瞟了她一眼,如娇似嗔。她到窗旁张望了下在榆钱树下玩石子的离离,尔后回到音顾身旁顺势抱着她的腰,侧头笑道:“方嫂说你是黑面黑心,你认是不认?”

音顾便果然拉下些脸来,冷哼了一声。

喜眉又嘻嘻一笑:“有人还替我自作主张,不许我嫁人,对是不对?”

这下音顾的脸色更冷了,语气也僵硬起来:“莫非你还有其他意见不成?”

音顾的冷面向来是唬人的利器,可惜喜眉向来不怕她,反倒敢伸手搓揉了那张硬冷的脸一下,乐道:“你既然都做了主了,又何必问我意见呢。”她见音顾一拧眉,倒更欢了,“若不是你拒绝得狠了,她也不会急得来问我。可把你数落的,害我都不敢笑出声来。”她说着便听到离离叫唤的声音,就拿了音顾换下的湿衣服往外走去,一边还回头道,“瞧她刚才看见你也像碰到鬼似的。”她又立即连“呸”两声,音顾要是鬼,那她岂不成了鬼也不放过的人?

喜眉出去了好一会儿,音顾听着她逗离离的声音,真如黄莺出谷一般好听,不禁听得痴了。饶似她心里暗地想了许久,喜眉却待之如玩物,乐陶陶的。自己似乎是多虑了,只是也不知道喜眉究竟是怎么打发方嫂的,看她走时,可不像是吃了闭门羹的模样。

这话直到晚上音顾才问的喜眉,喜眉才像想起来这么一桩事似的,侧着身子与她说道:“她倒也直爽,不与我说别的。只说那家人如何有钱,日后我如何过好日子。我想着咱们床下那些金块块,就直接跟她说让那家人说个数,若是成的话,给多少礼钱。听她的意思,那人还有些才,还念叨着死了的那个夫人,许就看不上我这个贪钱的人了。就算真拿出了手,也估计拼不过床下那些,到时候看他怎么好意思。”

“既然你都回绝了她还不死心,这么着直接回绝恐怕只会让人家越挫越勇,所以我才想了这么个招。”

音顾听得倒好笑了:“你不是把金子藏着么,怎么又要让人知道了?”

喜眉一愣,才有些后悔似的,可是她又笑道:“我就不信谁能从你手里抢走它们。”

音顾想了想,点了点头。喜眉要闹,就凭她闹去,闹得越大才越好:“床下的够不够,不够砸人的话,我还能凑一些来。”

“不用、不用。”喜眉吓住了,连声道。

音顾把她捞进怀里,认真道:“真不怨我不让你嫁人?”

喜眉就差翻白眼以待了:“你若不要我,让我去嫁人,我才难过呢。”

“哈哈!”音顾很是畅快地笑了,有侣如此,夫复何求。

“不过,”喜眉着音顾的那头长发。那日第一次见她秀发高盘的一点忐忑突然就又冒了出来,“既然我不嫁人,你也不许!”

“哪儿来的傻话。”音顾懒洋洋地道,“你何曾听我说过要嫁人?”

“只是觉得……”喜眉趴在她肩上,伸手轻轻覆着她心的位置,“跟我过这样的日子,委屈你了。而且,也没问过你喜不喜欢小孩子……”

“现在说这话是不是太晚了?”音顾低声道,“幸好离儿还算乖巧,不然我便扔出门去。”

“你敢!”喜眉急地撑起身来,却看到音顾笑得温柔。

音顾揽下她的头,辗转吻着那双犹似涂满了蜜的双唇,怎么都像吃不够。

第二日音顾出门之时,喜眉叮嘱她这几天一定要记得买菖蒲、雄黄和石粉,说是再有几日就五月初五了。而喜眉则在家里绣香包。这香包却是给离离带的,据说避邪呢。

可惜她们家后面的那条河道里往年都没有龙舟比赛,这却是失了些乐趣的。

除此已外,喜眉已经涮好了棕叶,洗好了糯米,这一日她主要干的事就是把端午吃的粽子给包了。

把家里都收拾好后,喜眉便搬了椅子到榆钱树下,这树有一枝生的特别低,再过几年等离离可以够着的时候,说不定就会被他给弄坏的。她又把装着棕叶的木桶和装着糯米的铜盆放置好了,然后把离离圈在自己脚边,这便动起手来。

在她小的时候,包粽子却是她爹干的活。她娘什么都会,就是对这粽子无能为力,怎么着也不能将棕叶给围实在了。她爹大手大脚的,向来只包枕头粽子。只见他抓了两片棕叶,就那么双手一合,把糯米一灌,拿线缠个几圈,就似个石枕头般,结实的摔也摔不散了。喜眉小时候年年围在她爹身边看,可是却更喜欢邻居家里小媳妇包的牛角粽。那粽子也不浪费棕叶,无论大小,只一片就行,先是围转个两圈,然后灌了糯米后,单缠上面那两只小角,然后底下一只角便是长长尖尖的,浑似牛角,戳起来人都生疼呢。这粽子因为不费棕叶,所以整个细小又致。那时候她小,吃起来一个便饱了,也不需要担心个头太大吃不完。

所以,长大一些时,她便缠着人家小媳妇把这牛角粽的包法给学了过来,于是每年端午之际,家里的粽子便都是归她包了。

而去年端午之时,她与音顾正在去素青城的路上。虽然也在匆忙间买了一提粽子应了景,吃起来却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味道。喜眉那时便信誓旦旦地对音顾说有机会让她吃一吃自己包的粽子——却没想到,往后每一年都有这样兑现诺言的机会了。而且,不但是端午节一定要亲自包粽子给音顾吃;等到了中秋节的时候,便要亲手做月饼;过年的时候,再亲手包饺子——这样,才有小家的感觉。

麻利的挂好了绳,喜眉开始包粽子。虽然包得是糯米的,可也有不同的馅儿。她准备了红枣、花生、桂圆、鲜,还有各种各样的豆子等等,就是要吃出五花八门的惊喜来。

“粽子娃娃吃多了可不好哦。”喜眉一边跟抱着她腿无声撒娇的离离说教,一边迅速的完成了一只。

等包到一半的时候,那绳子便有些勒手了,指侧隐隐有了红印儿。喜眉伸手凑到离离嘴前,哄劝道:“娘疼,替娘吹吹。”离离便果然捧着她的手,小心地吹起来,逗得喜眉直笑。

喜眉正这么笑着的时候,方嫂便又来了。

她是真觉得对方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人家。以那边的条件,就算有个孩子,想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人就偏中意了喜眉这也是领着孩子的人,说来倒也是般配的。

昨天喜眉的态度比自己想象中要好些,从头到尾都笑意融融的。提的要求也爽快,礼钱本就是要讲清楚的,不过她昨天回去后便直接到钟家把喜眉的要求一提,那个钟良却是皱了一下眉头。方嫂见状立即便款款道了原由。毕竟自己知道钟家的底子,可人家不知道呀,问个礼钱,只是确保自己嫁过来后可以衣食无忧。此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人家。那钟良与家人商量了一下便给了答案。当年他娶妻时总共花了两千余两银子,已是县里较为奢华的了。再继弦时,为表对逝者的尊敬,是不会超过这个数的,但也绝不会亏待了她。

方嫂听得频频点头。当年那迎亲盛况她也是瞧见过的,可惜那两千余两的银子,若是放在她手里,过个一辈子的滋润日子都是可以的。

方嫂问定了数后,第二天便急匆匆来喜眉家了,不过她有细心留意,是等音顾走后她才出的门。她一进门看到喜眉在包粽子,就眼前一亮,满口夸赞起来。喜眉听得高兴,便提了两挂送给了她。方嫂见她如此,心里越发有底了,就把昨日到钟家问来的数说了出来。

“不到两千两银子啊。”喜眉在心里盘算了下,然后装做忧愁的样子叹了口气。

方嫂沉吟了会儿道:“我说妹子,你这手是极巧的,只是生的这么白嫩应该是做夫人的命。包粽子这样的活,是我们这种人做才是。”

喜眉便抬眼笑道:“方嫂,不瞒你说,两千两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他家看来也不过如此,我就这么过着也一样是可以的。”

“你莫不是嫌少了?”方嫂忙问。她不免也有些异眼看着喜眉。

“两千两算什么,我便是现在立马也能拿出来。”喜眉不在意地说道,手上又包完了个粽子。

方嫂在心中刚“嗤”了声,又猛然发现她这模样与之前每次给东西自己时一般无二,于是顿时想起了家里还藏着当出来的那些剩下的银子。

“就算你有钱,那也是要花掉的。何况钱不钱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有个好夫婿,离离也能有爹啦。”

看着方嫂这般语重心长,确实是为自己好的样子,喜眉便也收起了轻慢玩笑之意:“我是经了一遭的人。被休之后,一样活的好好的,就也不觉得如何非要有个男人不可了。何况他若真爱死了的那个夫人,那我这辈子就将会活在她的影之下,岂不是太可怜了。”

“死人终归是死人,忘了也是迟早的事。”方嫂忙劝道。

喜眉愣了愣,叹了口气:“那便是那个夫人不值了,我也不值。他今日忘了那夫人,明日就不会忘了我?他若真爱那夫人,就该一辈子都不要再娶妻才是个痴情种,只守了这么几年又算得了什么。”

方嫂一惊:“哟,我的姑,你这论调太新鲜了,这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人?”

“自然是有的。”喜眉掩口笑道,“我还有更新鲜的说法你不知道呢。”

“罢罢!”方嫂顿足道,“我看你是没这个心!不过日后若是动了念头了,你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寻个好人家。”

喜眉站了起来。虽然她与方嫂之间的情谊是用梧弟的东西堆起来的,可她确实念着对自己好,这点倒不可太失礼了。喜眉从腰里掏了几两碎银子给她:“端午要到了,去给孩子们买些吃的。”

方嫂拿着碎银子叹气道:“看来还是她了解你,你这花钱的手艺也如她一般。”

心知她说的是音顾,喜眉便微微一笑,听别人将自己与音顾说在一起都是甜蜜的。可惜她与音顾的关系与世相违,她如今是遵从了自己内心的生活着,却在表面上和他人一般无二中又截然不同。

喜眉缓缓坐下,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继续包起粽子来。每一只粽子她都有用筷子夹在中间细戳,这样每一颗糯米之间都会毫无空隙,才能紧实起来。想来生活也是如此,要经过不断的调整才会达到最契合的状态,那音顾还不是经过漫长的日子才适应了她睡在身旁么。

原本有一点儿小小惆怅的喜眉这么一想,便忍不住笑起来。

第八十七章太极

又过了几日,终于是端午节了。

虽是邻里两国,却先也有些渊源,年节完全一致,准备的东西也差不多。

这一日音顾自然没有去药铺,天将亮未亮便拿木桶装了石灰沿着院墙里外匀匀地扫着。头一天菖蒲便好了的,一道惊醒了不肯再睡的离离似是刚刚才发现,看着就好奇了,总想伸手去拿却又够不着,急得脸都红了,让靠在一起看热闹的两个大人笑得身都歪了。等笑够后,喜眉才把替他做的香包拿出来给他带上。正是一只小小的棱角样子,各面绣着一样吉物,由彩蝠连着,又加上七彩的穗子,致的连音顾都看呆了。

“无事的时候也替我做个?”音顾蹲在离离身前看了半日,这才说道。

“好呀。”喜眉有些扭捏,“我在你家看过些绣品,我可及不上那手艺。做好后你不许说不好看。”

音顾站起身来慢条斯理道:“只要是你做的我就满足了。”

喜眉微窘,看了离离一眼。好在孩子正把玩着那只香包,何况也是听不懂的,她便瞪了音顾一眼。音顾平日里是有些严肃的,就是不知为何会嘴里偶尔跑出些令人害臊的话来,她每每以为都是故意逗人玩时,对方双一本正经的样子,倒叫她不好说什么了。

喜眉扭了身子进屋去搬放祭食的桌子。以前在堤下庄的时候这些都是她娘做的;嫁了庆登科后,当家的也不是她,大小都轮不上。现在这小小的院子也要正经地过节了,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要满溢出来。有时猛一抬头看到音顾领着离离玩,都会险些流下眼泪来。

音顾从来不娇惯离离,极少抱他,可喜眉并不怨音顾。这孩子是她毅然决然要留下来的,只是为成全自己为人母的念想罢了,说来,她也是极自私的。可音顾就是无二话的把这孩子也接受了,虽然当初她在那罗绣和梧弟面前也是信誓旦旦的保证让音顾接受孩子,可也不是真的没有忐忑过。

孩子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诉说着这个小家将以何种形式一直存在下去。没有坐过花轿听过喜乐,没有拜过天地谢过宾客,她与音顾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在顾家怪异的介入下安安静静地生活着。

真好。

喜眉不敢点鞭,便由音顾站在门外点了,喜眉抱着离离捂着他的耳朵,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和伏在她怀中全然的依赖都让她很满足。

这一日的早饭自然是无比丰盛的。上午据说有戏班子到县里摆台,她们便关了门出去逛,整整玩了一天才回的家。

回家的时候经过方嫂家门口,一家子又被拦住了。

方嫂一脸的欲言又止,好半天才跺了跺脚道:“你们等等。”说罢便跑了回去拿了一样东西出来。

音顾看见了便皱了皱眉,喜眉倒是好奇地接了过去,笑道:“这不是太极图吗?”她手上正是一只挂盘,上去似是瓷器的,上有一双黑白鱼,釉色自然。

“谁说不是呢。”方嫂道,“我把你的意思回给了钟家,那钟公子想了想,只让人不知去哪拿了这面挂图来,嘱咐我转交给你。我怕他另有所指,指桑骂槐什么的,一时不敢给,留在家里想了两日,可是纵是脑子想破了,也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才犹豫着要不要给。”方嫂叹了口气,“唉,我也觉得这钟公子还真是怪怪的,幸好没成呢。”

音顾却是在第一眼便看懂了,她微眯起些眼来,却不作声。方嫂见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担心她生气——明明喜眉也是第一时间去看她的脸色,果然这不是个好相处的子吧。

喜眉掂了掂这太极挂盘:“这东西既然他给了,我便拿回去想想。对了,我那粽子包多了些,方嫂去拿些吧。这天眼见着就热了,坏了怪可惜了。”

方嫂顿时就笑了:“这哪里好意思。”

“去拿吧。”音顾倒是开了口,招呼了离离一声便在前面领着他就走了。

方嫂跟在后面见离离忙着要跟上音顾,急得像螃蟹走似的,直要横过街去,便赶上前去一把抱在怀里,掐着他水嫩的小脸蛋笑道:“这孩子看着就聪明,怕是快有两岁了吧。”

喜眉一呆,这话可问着她了。离离到底是哪年哪月哪日生的,她本不知道。当时那情景也由不得她问顾非这些,何况那恶人也肯定不会记这个。按船上的那两个妈推算,恐怕五六月份确实就是日子了。

“是啊……是啊……”喜眉含糊的应着,心里也有些若恼。等将来离离懂事之后问起他自己的生辰八字,问起他爹是谁……这似乎都是问题……

等到家后,喜眉领着方嫂去拿粽子了,音顾则接过那只太极挂盘,见离离伸手要,便顺手给了他。

喜眉她们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离离正甩着挂盘往地上扔着玩,好在地是泥土的,也坏不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喜眉捡起挂盘,问道。

方嫂也做好奇状,谁叫那音顾竟然一副了然模样。

“太极图,也是阳图。”音顾悠悠道,“这便是那姓钟的人的意思。”

“阳图?”方嫂纳闷,“这我倒也知道,可是和喜眉有什么关系?”

喜眉却若有所思起来,脸色也红白交转了几番,有些不安似的。

“离儿累了,你去哄他睡会儿。”音顾扶着她的腰,在她鬓旁轻昵地说道。

喜眉一震,越发不安地扫了方嫂一眼,然后抱着离离就走了。

方嫂看得有些呆了。

她虽然也能猜出来在这个家里音顾一定便是家主,说了便算数的,可却没想到她们之间竟然如此亲密,倒不似一般的姐妹之情,像……

方嫂不敢想,本能的感觉此刻沉默着等喜眉她们离开的音顾很危险,于是便想赶快走人。可刚想开口,音顾便扬了扬手,微微一笑道:“方嫂,书房请。”

“不了、不了,”方嫂挣扎了一下,“我家里还有些事……”

音顾眸光微微一寒,方嫂便再说不下去了,只得垂着头跟着她进了书房。

没有好茶招待,音顾指了椅子给方嫂坐下,然后把那太极阳挂盘挂在墙上。

“你当真不知这太极图的意思?”音顾轻声问。

方嫂一颤,忙忙应道:“我不知道。”说罢她在心里嘀咕,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然两个人怎么好像都变了脸似的。

音顾沉吟了一下:“听说你丈夫是采玉工?”

“……是的。”方嫂小心应道。她向来只与女人打交道,各色玲珑什么没见过,唯有在音顾面前会有紧张之感,也不知道喜眉的筋怎么那么,一点儿也不怕似的。

“一年能赚几两银子?”音顾又问。

方嫂微笑:“实在……赚不得多少。”

音顾点了点头:“做采玉工确实难以养家,不过做管采玉工的人,大抵是有些油水可捞的。”

方嫂听得茫然,一时没有说话。

“我倒认得个人,兴许能帮你丈夫改命,从此过好日子也是简单的事。”音顾又微微一笑,“听说你儿媳至今未生,你忙着拜观音求子呢?”她不待方嫂说话,旋即道,“我就是个稳婆,不能生的病,可以看一看;若看不好,我也认识个人,她的药兴许能让你抱上孙子呢。”

“您说的这都是……”方嫂终于激动起来,坐都坐不住了,“都是真的?”

“比黄金还真。”音顾从袖出出一锭金子搁在桌上,“拿去买些好衣裳给丈夫,再给你小儿子请个先生或是送他去学堂——万事,总是有希望的。”

桌上的金子就像这端午的太阳一样耀眼,而前面音顾提到的种种原本就已经让方嫂不可置信了。

难道这人竟是天上的观音变成了来成全她的?

“不过——”音顾轻松转了话题,方嫂那颗被甩上半空的心一下子就僵住了,看着那黄金都似在闪着寒光似的。

“不过金子总能剩下点,你与我买些礼物把这整条街上的邻里都送了,然后说,下月初一,我们家要宴请众邻,也算是——我们初来乍到应有的礼儿吧。”

方嫂忙道:“自然会剩下的。”她小心翼翼地把那金子拢在掌心里,胆儿也颤着似的看着这宝贝疙瘩,然后脸上笑成了花似的,“我们这条街可是有名的和睦,大家都是一条心,旁的欺了一家,众人可都是要出来维护的。哪家里有个什么事,大家也会伸手帮助一下,出份子也是常有的事呢。”

“如此甚好。”音顾点了点头,“若金子不够,你只管问我开口拿,”她微一斜眼,“但若是你没把事情办好,我先前许诺你的,可就是云烟而已了。”

方嫂愣了愣。她似乎方明白过来,音顾这是将她与她们绑在一起了。她也不明白一向不与邻里走动的音顾请大家吃饭为的是什么,可是却隐约知道,音顾大概是需要她去做些什么……金子在手上沉甸甸的,音顾的那些许诺更是有千金重。方嫂咬了咬呀,甭管是让她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为了这个家,她也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音顾见她抱紧金子一脸的慷慨就义,便道:“你放心,即便要你做什么,不过动动嘴皮子,干你的熟活计罢了。”

方嫂听罢心里越发的欣喜,连忙道了谢就回去了。

方嫂走后,音顾还坐在书房里,看着墙上那面太极挂盘。

一会儿后喜眉推门进来,脸上也不再掩盖那担忧之色。她迳直走到音顾身前,蹲下身去枕着音顾的膝盖,低声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音顾低头玩着她头上一支簪子的吊坠,笑道。

“那个姓钟的怎么看出来了呢?”喜眉喃喃道。

音顾这时倒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当她一看到方嫂手上的太极图时,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也是那姓钟的看出了她与喜眉之间的关系。所谓阳,所谓男女,无非他在说世道伦理就该浑如这太极阳图一般才是对的。男阳女,才能和谐完整,偏偏她与喜眉都是女,自然这图就极具讽刺了。

难道那姓钟的是想威胁什么吗?

可是再想想,那姓钟的只不过与她们是一面之缘,又哪有这个眼力。药铺的叶老头是在她的刻意言语下,仿佛猜到了点什么;刚才方嫂也是在自己故意的姿态前才还是隐约奇怪而已——所以,那不成立。

方才音顾与方嫂说着的时候,自己也又慢慢想通了。想来那姓钟的只是想借这太极阳图来告诉喜眉,男女阳方成圆,是想来驳喜眉那不嫁论的——这倒也是含蓄了。

音顾将自己的猜测与喜眉细细说了,喜眉眉眼也就慢慢舒展开。她拍着脯喘气道:“吓死我了,这姓钟的真的太可恶了。”

音顾将她提起来,斜坐在自己膝上:“你怕了?”

喜眉犹豫了一下,老实道:“没太想过有人会发现,所以一下慌了。”

“不用慌,”音顾吻着她的脸颊,“我可是上山能打老虎,下海能捕大鱼的。”

喜眉被她这么一逗,不由又笑了起来,她一把搂住音顾的脖子:“我倒有点意想天开了,干脆像那个七王爷一样,把咱们好的事公开了,任人说去。我……是不怕的,”她嘻嘻笑道,“反正你能打老虎能捕鱼。”

“如你所愿。”音顾转移去吻她的脖项,一边低声应道。

“好痒……”喜眉扭了扭身子,突然道,“对了,我们给离离找个好日子做生辰吧。”

音顾叹了口气,把头抬了起来,怀中软香一时再难偷了:“我看就选端午好了。姓钟的不是说咱们家有无阳吗,离儿可不是男孩子么,这又是个极阳的日子。我看,他的大名也干脆叫午阳好了,顾午阳,如何?”

“顾午阳,好听极了。”喜眉念得心喜,点头允道,“就是它吧!”

直到这夜入睡,躺在床上了喜眉才反应过一个问题来。

“不对!不对呀!离离要跟我姓,叫越午阳,越、午、阳!”

音顾了被她吵着的耳朵,翻了个身,压着她半边身子闭目睡得很是香甜……

第八十八章滋味

方嫂不过七八天之后,便轻车熟路地在牌坊底下拦着了回家的音顾来汇报情况。

音顾想了想,挥了挥手道:“我累了,先回家歇歇,你过一刻再来。”

方嫂忙应了,然后殷勤送别——虽然一会儿就要再见面。

音顾一回家,便被喜眉纠缠上了:“音顾,咱们家的鸽子呢,怎么一只都不见了?”

音顾轻轻微合起门,半拥着她道:“鸽子都被我撒出去了。”

喜眉眨了眨眼。她知道这些鸽子是音顾特意养的,只是离离天天追着它们喂食儿,突然不见了便追着她吵着要。既然音顾说鸽子都撒出去了,那便是送信去了,可是这会儿音顾要送信给谁呢,还要派上所有的鸽子?喜眉一时也没问,只是拧着眉咬着团扇边儿自己想着。

这会儿过了端午,便沿着那天的热,这几天闻着已似是夏日的气味。喜眉觉得热,音顾便到街上替她挑了两柄漂亮的团扇,一柄是春柳迎紫燕双飞的,一柄是喜鹊登枝相顾的。喜眉偏爱后面那柄,觉着把两个人的名字都镶嵌了进去。不过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来离离的大名的姓儿被音顾生生抢了,便就嚷着不依,音顾一般都以唇封口,害得喜眉再提之前见着她一脸的期待样都会又气又羞的把话咽回去。

她也愁呀,她拿音顾是全无办法。可是在愁之余,心里又颇为甜蜜,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是音顾对她心意的一种表达方法。

音顾见她只顾想事,也不像往日里遇上事就追问她了,便拉着她进了房。

离离因吵着喜眉要鸽子,喜眉拿不出来,便想着法的又哄着他正睡着。房里略暗,空气微滞,音顾把窗打开,拉了喜眉靠在窗边。

“你不问我鸽子做什么去了?”

“你本来就是背着我把鸽子放走的,”喜眉转了转眼眸,依着她道,“莫非是想给我什么惊喜?”

“谁家好聪明的姑娘呀。”音顾揽紧她,找一切可以吻她的理由,“嗯,我家的。”

喜眉脸色嫣红,偷偷回头看了眼还在小床上睡觉的离离,然后用扇子轻拍了她一下:“今天可是来看病的不多,很闲似的。”

“下午去接生了,一个极白净的小女孩儿。”音顾淡淡一笑,“也不知是第几胎了,竟一会儿就生了。”

喜眉听得一怔,复一笑,然后轻轻把头搁在她的肩上。

她与音顾因接生而相识,又因这而发生了种种故事,恐怕当时当日都无法想象今天两人会这般温存,她轻轻地闭上眼睛,黄昏的光线是极温柔的,但于她却还是有些刺眼,她轻轻换了个方向,睁开眼看着安静酣睡的离离,心里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

音顾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心,只是一辈子很长,她会慢慢陪喜眉将过往的记忆全部只变成美好的。她看着外面的那棵榆钱树,今年它没有结出长串长串的榆线来。可是因为移植的季节相符,到了明年,她们估计就可以捋榆钱儿吃了。

约着方嫂也要到了,音顾有一时懒懒的。干脆就让她看到她们相拥在一起,无论她再怎么想,也必是要上自己这一条船的,何况她也应是个聪明人。

可是音顾还是放开了喜眉,叫醒了离离准备吃晚饭。

喜眉是她的,两人如此静谧温存的画面她一点儿也不想让别人打破,所以不如自己来。

果然,音顾刚踏出房门,方嫂就推了院子门。

这里方嫂已经来得很习惯了,但从前她还会在外面敲门叫唤了再进,现在倒觉得可以昂起些头来,毕竟她已经视自己与音顾为一起子人了。

“我把那一锭金子细细分了十五份。每份又一分为二。一是包成红包直接送的,二是买了一些各家所需的,并不是买的一样的东西,只是加起来所用的钱差不多就算数了。毕竟有些只有老两口子,我知道他们酷爱喝茶,我就买茶叶送了;还有小年轻夫妻的,就买了好的绸缎和胭脂……”

方嫂正要絮絮道来,音顾一抬手道:“众邻里什么情你都了解,你买了就是,用不着都告诉我。”

方嫂在凳子上扭了扭身,笑道:“这是哪里话,拿的是你的钱,自然要回你的事了。”

音顾一脸的并不在意,心里却也觉得这方嫂倒是个极好的管家人选。

“若是你觉着没问题,那我明天可就一家家送了?”方嫂小心问道。

“送吧。”音顾微微一笑,“你把那锭金子都分了,那我许给你的部分呢?”

方嫂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已经得了你的许诺,若是我家那位真可以把命改过来,儿媳又果真怀了孕,那可不比我得多少金子都强么?”

音顾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我必不会亏待你的。”

方嫂见她不再说话了,想了想,便试探着问道:“除了送礼和定下下月初一宴请的事外,你看……我还要做什么事么?”她已经完全把音顾看成主子一样了。毕竟这年头,这么大方的人难寻,又不是极难相处的,她肯定是要好好珍惜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贪那些小利。

“街坊邻居人多,那酒席就不在酒楼里请了。你看看外头有没有好的厨子,到时候替我请些来,我再把买菜借桌椅的事交给你,你做主都办了吧。”音顾起身,去了卧室里拿钱,然后直接连一个钱袋子都给了她,“不必给我省着。”

音顾的豪气再一次震住了方嫂。方嫂掂量着那袋沉甸甸的钱袋,心里也豪气顿生,忙站起来道:“你放心,就凭你这么信任我,就算你让我把太阳硬是要说成从西方出来的,我也能张这个口。”她是还记得音顾说让她动嘴皮子的事呢。

“嗯,到时候临时请人张罗,也是你的事了。”音顾说罢,才客气问道,“正是晚饭时间,方嫂不然留下来吃饭?”

方嫂转头,才看到喜眉正朝着这边来了。她就笑着摇头道:“不用了,家里孩子们也等着呢,我这就走了。”

她一出去就被喜眉叫住了。喜眉见她拎着的袋子是自家装钱的,心里便十分奇怪,可看她又十心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袖笼里,就不好问了。等方嫂走后,她才问起音顾来。

音顾这才告诉她要请这牌坊街上十几户邻里吃饭的事。

喜眉听了便呆了。她当然记得自己说过的异想天开的话,可她没想到音顾真会想要把两个人的事去公开了任人说,一时好不紧张。

音顾见状便安慰道:“你多虑了。我们的事没有必要告诉那些人。”

“那你为什么请大家吃饭呀?”喜眉急问。

“只是认识认识而已。”音顾笑道,“顺便告诉一下大家,我们没有人想要再嫁,只愿把这个儿子养大成人才好。”

音顾话语平淡,可是喜眉却是闻出了酸酸的气味,恐怕是那个姓钟的恼了她了。喜眉心中喜着,给音顾夹了菜放她碗里,口中还轻快地说道:“音音,这个好吃。”然后她在听到音顾筷子落桌声时站了起来,极乖地俯过身来在对方唇上印了个吻,“呀,我错了……”

离离右手横握调羹,吃得一脸的米饭,然后他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娘为什么突然像往常亲他一样要去亲姨娘一口。他把调羹扔在了桌子上,然后朝着喜眉撅嘴道:“离离……要……”

音顾正沉浸在喜眉难得的主动中,她看着心爱之人脸上飞红如霞,却在听到离离的话后变得窘迫起来,便清了清嗓子,温柔地拿起桌上离离专用的小毛巾给他擦嘴道:“离儿乖,这句话以后再不能说了……”

喜眉听得“噗嗤”笑了出来:“你何苦吓他……”

音顾也觉得好笑。防了门外的男人们,却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小家伙。不过等再过几年,就要送他去上学堂了,再等他十八岁,他就该自己出外闯荡了。

然后,喜眉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想的美美的音顾一时高兴,想起端午之时兑的雄黄酒还有些没有喝完,便找了出来,替两人斟满酒杯。

其结果,这一晚两个人都有些醉了。

离离下午睡了觉,果然到了晚上便不愿意去房中,两个人半醉着陪着他玩到很晚,才让他睡着了。喜眉随即倒在了床上,酒意未消,燥热非常。夜里有几分凉意,她还是解了衣衫图个凉快,然后睁着迷蒙着的大眼,不一会儿便被人把光线全挡住了。

音顾俯下身去吻她的耳垂,弹指灭了房中唯一的烛火。

喜眉鼻音微浓,似是撒娇一般轻轻唤着音顾。酒不醉人人尚自醉,何况是这自成的旖旎里浑绕着酒香情重。

那酒被喜眉饮了,却又在她那里重新酝酿着,音顾的手,如可使发酵般,床帐里越发弥漫着化不开的情雾,又全随着音顾的手,去寻孕育着更芳香之处的所在了。

如何能让喜眉发出她最喜欢听的声音,音顾早已经很清楚了。可是喜眉却是无论多少次肌肤相对,她都还是会有些害羞的人,所以每一次都似是新的体验,只有她可以带给喜眉的,只有她拥有。

只是今天喜眉确实有些倦意,音顾没有太折腾她,只一回便住了手。

而被她放过的喜眉依然还是羞涩地收紧蜷曲着身子,只留了个光祼赛雪的背部给音顾。等那令人羞涩难抑却又只被音顾控制的感觉稍减后,她才扭过上身缓如花开瓣瓣绽放般展舒双臂,又露出雪高处的开得极艳的丹梅来。

音顾最喜她此时的模样。那双眸子不好意思看她,便低垂着,将春潮也一概掩起。每当这时音顾便要逗她,直到她开口求饶,这才相拥而卧,可今天她只是拉了被子与喜眉盖上,然后静静的,绝对不再戏她。

喜眉窝在她身前好一会儿,余味方尽,纤指轻轻捏着音顾腰间的细,两人身体温度还是高的。她便低声嘟囔道:“整日里你戏我,哪一日我也要让你尝尝这滋味。”

这话实在破天荒了,音顾鼓励着点头道:“可以,等你打得过我的那天。”

喜眉听罢撇了撇嘴,好在她也没将自己的话当真。这样的情事她惯了承受,又觉得音顾喜欢看她如此,也就没什么计较了。何况有句话她是绝对说不出口的。音顾每次待她都极温柔,总是体察着她的变化而变化。这些她都知道,心下……也是喜欢的,只不过骨子里的害羞是难改了,好在音顾也没要求她在床上必须如何如何……

第八十九章小贼

这年端午节时刚过立夏,热了几天,倒又下了一阵子极为细腻的雨,似是不舍春风离去,使得到处湿漉漉的,果然又有些春的缠绵滋味。只是季节交替是自然,天气便一天天渐热起来,即便下雨,也像赶集似的,敲锣打鼓地只浇几盆子就走,哪管你白日里带没带伞,半夜里关没关窗。

这夜果然又下起了暴雨,连带着打雷闪电的,夜空都被照的雪亮,又吓得人直往床深处钻去。

离离刚睡了一会儿便被雷电吓醒,直哭闹起来。已经躺下的两个大人忙起了身来哄他。说来自到这芙蓉县后,这还是第一次打这样可恐的雷,离离抱着喜眉便不撒手,非要与她睡在一块儿。喜眉无奈,只好把他抱到里床去。

音顾去关被风呼开的窗,倚在那边上又觉得这风刮得十分恣意,一时睡意全消,倒是凭着窗享受起来。

“音顾,还不来睡?”屏风里传来喜眉的声音。

“你先哄了他吧。”音顾应道。

喜眉一时好奇,走到屏风边看她,但见一道闪电在窗外远处凭空撕裂,一点白光映照到音顾的脸上,吓了她一跳。她忙过来拉人:“太可怕了,站这干什么呢。”

“离得远呢,有什么可怕的。”音顾揽着她笑道。

喜眉躲在她身后道:“之前在海上时也有遇到过,可就像一把剑劈入了海里,还不可怕么。”

“怕就先睡吧。”音顾在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微微笑了笑,将窗只关留一线,催她道,“小心他翻下床来。”

喜眉只好转去了屏风后,她轻轻唱着歌谣哄着离离,声音就响于这雷电之间,倒十分别致。音顾透过一线窗缝外的闪电看着刚才她扫到的院墙上突然出现的某个鬼祟身影,又听着雷和喜眉的声音,觉得有了些神。她缓缓将窗关上去到床边,就看到离离已经睡得形同大字,头又将枕到床边,别说是音顾睡的地,就连喜眉都得让着些身子。

音顾见喜眉正奋力想把离离的睡姿给调整回来,可是离离睡得不安,瘪一瘪嘴又害她不敢用力。她原是好心想让离离睡中间,她与音顾一里一外照应着,哪想到成这样。

音顾伸手制止了她。风好夜凉,去捉一只来错了地方的小贼再点灯看一夜的书也应该是不错的。于是音顾穿好了衣裳,随意挽了头发就走,只是走前俯下身去,从喜眉那讨了个吻。不如此,喜眉这夜恐怕也是没有好觉睡的。

屋外仍是风雨交加,音顾开了门出去。为防门被风拍开,她仔细把门锁上,这才要转身。

就在这时,耳后一声低沉压抑的轻喝在雷声间隙里响起。

“别动!”

伴着这声音的是一尖利硬物抵在了音顾的后腰处。

音顾缓缓放下了锁门的手,钥匙还在她指尖轻轻晃着。

“进去!”

身后那声音又急促道。

音顾便考虑了一下。此人动作还挺快的。声音听起来完全是本地口音,又全无一点真气,到底是大胆的,似乎正是凭借着雷雨做倚靠,好遮掩他的动静。

进去了自然会惊扰到喜眉与离离,音顾哪里会依他。

那人似乎一刻也等不得,竟用硬物又轻刺了她一下:“还不快开门?”

音顾便抬起手来佯装开锁,又似是找不着孔儿般凑了前去,只戳了半天。身后的人等了一阵子,就被打了一背的雨水,凉凉的有些发颤儿。他见这女人被吓得门锁都打不开,便也急了,错开半步也凑前身来。不过就在他凑身这一刹那,闪电照亮了整个夜空,一只无影似的纤手,悄无声息地轻轻捏住了他的脖子,使他颈侧一痹,叫他双目都鼓瞪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斜目看去,他发誓……他看到了这女人嘴角扬起,竟然在笑……

他手上持着一柄尖刀,却已经没有了力气,脸立时被憋得通红,刚要哼哼就看到这女人眯起了眼睛,仿佛在警告他再发出声音便把这脖子给扭断了……

刀怎么被人夺走的他已经不知道了,眼前一黑,差点连呼吸都断了,等他稍微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在一个房间里了。桌上有烛台,火光跳跃,看着竟然是极美好的事。

他摊在椅子里,双手如获至宝般着自己的脖子,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背对着他站在对面的女人。

他叫老三,并非于家中排行老三,而是因为他干的营生使他练出了一双最快的手,仿佛生了第三只手一般,才有如此浑名。

老三是芙蓉县里小有名气的快手贼,身量也生得猴一般,俨然天生就适合干偷盗这一行的。因为夜里的功夫不错倒从没失手过,这也算是他的一大得意了。有一日他无事到处闲逛,便走到了这牌坊街。在经过一户人家时,他听到里面有个清清亮亮的女声说“两千两算什么,我便是现在立马也能拿出来。”时便惊讶非常。

幸好他干的就是夜里的活计,别的本事没有,只练就了不错的目力与听力,这才没有错过这么好的生意。

虽然听到了这句话,老三倒也没有贸贸然行事,而是先仔细观察了许久。一段时日下来,他越发惊喜万分,直道天上掉下了好馅饼,他老三也要发笔横财了。

原来他发现这家人里没有男人,只是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子。这两个女人之间是何关系他看不出,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男人便少了许多麻烦,就算事发逃脱或是杀人灭口也容易得很。而白日里他暗暗就近观察过,那小孩子就没见过吃什么不好的东西,穿戴也是极为整齐,是个玉般的小公子,于是便想那天听到的那句话只怕是真的。

纵算如此,老三还是十分谨慎,他又等了数日,确实自己的观察无误后,这才在家烧了香,选了个好日子行起事来。

说来也巧,竟恰好是个暴雨天。雨天虽然麻烦,倒也增加了一些便利,至少这时候的人不会被小动静所惊扰到,找起那两千两来也要容易些。

不过老三没想到翻进了院墙才到第一间房前,竟然从里面便出来了个女人。他当时也只一愣,立时发现自己已经在了她的身后,便毫不犹豫地掏出尖刀来加以威胁。

他自然不知道音顾的厉害,所以被音顾单手钳颈而制时,人尚还没有还回魂来。

老三看着这厉害女人缓缓转过身来,竟是在翻看书卷,见他醒了,这才放下书踱到他跟前,又微微一笑:“醒了?”

老三打了个哆嗦,刚才险些被掐死的可怕还在。

“半夜到访,为何而来?”音顾淡淡地问道。

老三嘴巴颤了半日,才道:“下雨天……一时醉了……所以想找个地方避避雨。”

“哦?”音顾轻应,“果然是醉了酒?”

老三鼻子微动,暗恼着又道:“自然是的,不过酒气被雨水一冲,就没了……”

音顾则面无表情地道:“血被雨水一冲,也会没了。”

老三心一抖,顿时如弹簧一般从椅子里蹦起来,整个人朝着房门便疾而去,只愿撞破了门才好。音顾哪里会放过他,只身形一闪,便又拦住了他的去路,同时手扬了起来,只见原是在老三手上的那把尖刀正如闪电一般划过利光向着老三的颈部便去了。

老三也学过几手功夫,顿时都拼了出来,可哪里敌得过音顾的一招半势,一次次都被她以刀抵颈,连位置都不曾换过。

最后老三没了力气,魂又失了一半,停住了脚步再不敢动了。而一停下来就发现自己浑身已是大汗淋漓,他这才绝望的知道自己果然踢着了一块铁板,失手在一个女人手里了。

“你再不说实话,我就让你放血至死。”音顾的声音在他身旁恻恻的响起,毫无生气又无耐心。

“我说……我说……”老三这回是真怕了,便一面擦汗一面把如何听到那句话如何起了贼心这事给全倒了出来。

音顾越听眸光越冷,杀意也渐生,一丝丝都渗进了空气中,惊得老三再不敢说下去,眼珠子只乱转着,心里暗暗叫苦。

音顾握刀的手紧了紧。她在药铺里的时候,竟然有人爬在墙头上盯过喜眉与离离。她没有深想下去,否则这刀便已经下去了。

“这是你一人的主意,还是有其他人等着分财?”音顾慢声问道。

“完全是我一个人干的事。这么大一笔,我独吞还来不及呢。”老三忙道,见她依然还有疑就忙机灵地补充道,“我只爱钱,旁的都不管。”

音顾缓缓将刀收了,他能保住这条命的原因也正是在于他只爱钱,如果他流露了丝毫对于喜眉的垂涎,她今夜便真要杀人了。

“明日你自绑双手,去官府投案吧。”音顾说道。

老三一听便急了,“扑通”一声竟跪了下去:“女侠,我老三有眼不识泰山进错了府,可毕竟没吃着不是,就请放了我吧,以后我见着牌坊街都绕着三条道走,绝不再踏近半步了。”

音顾冷冷一笑:“难保你这一张嘴吃了酒会胡乱说话,还是在牢里呆几天,长些记为好。”

“可是……”老三急得抓耳挠腮,倒真如只猴子一般。

“我不想再重复说了。”音顾再次淡道,拿着尖刀的手一动,这回老三倒立刻改了口。

“我去,我明天去还不行么?”

音顾停了停,缓缓道:“若去了,还能保一条命;若没去……”她微抬眼看了下他,寒意十足。

老三倒吸一口气,便忙爬起身来,躬身做了个揖。

音顾把门打开,又道:“走时让我听到一丝动静,也别想活了。”

于是老三使出了浑身本领,硬是像猫一般沿着房檐下溜着,又蹿上墙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第二天喜眉打开房门,已无风雨。院中的泥土还未干,榆钱树有些儿发蔫,可见昨夜受的苦。她站在房前伸了个懒腰,便去找音顾。这时音顾也从书房出来,见碧空如洗,与昨夜已是绝然不同的两张面孔。

喜眉并不知道昨夜的音顾与此刻也是两张面孔,她只亲昵地叫了音顾的名字,然后问她昨夜可有休息,听她说看了一宿的书后又有些歉意,不禁语调轻软,温柔有加,直推她去房里补眠。

这一日音顾直睡到中午方醒来。一醒来便听到院子里喜眉与方嫂正在说话。大概隔着院墙听到的便是这个感觉吧。

音顾推开门去,招手引了她们一起到书房去。

“隔墙有耳,以后注意些。”音顾对方嫂道。

方嫂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又马上讲起今天一早的见闻来。

“说来也奇了,那老三也是个厉害人物。这回不知道发什么疯了,竟然把自己捆了又送到官府去。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从大街上走了几遭,连咱们这都来了。真是好笑死了。”

“这人是谁,犯了什么事,哪有捆自己的?”喜眉听了好笑,便追问起来。

“不知道。”方嫂摇头,“又没人递状子,不知会怎么样。”方嫂把闲话说完了,方说起正事来,“后天就是初一了,我把事都办好了。只希望有个好天,不像昨夜一样暴雨狂风的,那就辜负你们这一番心意了。”

音顾点头道:“辛苦你了。”

方嫂不敢当这句话,便起身走了。

喜眉不知怎的突然又笑起来,音顾问她,她只笑道:“怕那个人是昨夜里打雷把脑子给打坏了,才干这等疯事出来。”

音顾便沉吟道:“这县里疯子不少,留你一人在家带孩子,我不放心。”

喜眉吓了一跳:“可别!你有本事,可救人医人,那也是我的福气。你只管去药铺里,我以后注意些就是了。”

“嗯,”音顾把她拉起来,“下午闲而无事,我们也去衙门前看看热闹吧。”

第九十章榆府

过得两天,牌坊街热闹了一番。

实际上自从方嫂将音顾嘱咐的那些礼物送到各家后,喜眉就一直很忙。

音顾每日都要去药铺,于家里这块正是做起了甩手掌柜。这条街临街面上一共住了十五户人家,其中多为老住户,已经居有几代了。芙蓉县不是大县,这牌坊街也只是曾经的繁华处,现如今住的都是安逸之人,或是男人在外女人只守着家,或是一家子围着几分薄田窄地度日。一年下来,能积攒起几两银子都算是不错的了。他们老户之间来往从密,对于新居者却又有些本能的排斥。这大约也是一种念旧吧。何况这新来的一家子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老住户给赶走的,大家们私议时都说不知道原由。

稍微不同的一位便是方嫂了。她当家不易,平时都是打打短工,再利用这个机会收集自己用得上的小道消息。直到她做了代表一家一家的分礼物,众人才知道她的眼光是极好的。

老住户们见新来的这么客气,自然不好再端着,这才派了家里的媳妇女人前来谢礼——大家是早就看出来了的,这家人里没有男人当家。

所以喜眉极忙,那些天里每日都要招待几个邻居。好在都是女人,方嫂也经常陪同着来,倒没有太尴尬的事发生。

这些人也谢不起重礼,倒是听了方嫂的话,将家里种下的时新的蔬菜什么的送了些来,问得喜眉家无地无田,便有拍了脯应下话来的,以后想要蔬菜米粮,只管开口罢了。

有时音顾回来正好撞上,免不了聊几句。音顾天生就不会使劲地笑,与喜眉完全不一样,起初大家还不适应,但看方嫂在她面前都有些小心翼翼,便也就跟着了。而且方嫂虽然将音顾的大手笔赞上了天,可对于她的情也只是含糊的说了几句。所以大家见喜眉子更为开朗可亲,都情愿亲近她。再加上离离已能说许多话,长得也很可爱,越发拉近了大家的距离。

所以等到宴请这一日,街面上摆下的各桌无不是欢畅自然,似是一家人一般。

这一日音顾将药铺的叶大夫也请了来。叶大夫的药铺离牌坊街近,许多人都熟悉,就被拉着喝酒去了。

叶大夫虽然被灌了许多酒,脑子却是足够清醒的。在座的除了那个越喜眉就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了解音顾。何况音顾那日的话还在耳旁,所以他看着今天这酒宴还有些胆战心惊呢。

这丫头毫不忌讳的在自己面前说那奇怪的话,今天又越发奇怪地要请众人吃饭,看她坐在中间席上,身旁依着越喜眉,似乎随时要起身抓着越喜眉的手说什么。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果然音顾拉着喜眉站了起来。叶大夫的心都差点停跳了,嘴里一口酒辣在喉间,险些没喷出来。

只见音顾端起酒杯与众人说道:“我们带着小儿住在这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可是没有见遍邻友面,就算不得这条街上的人。今日是六月初一,宜入宅。索借着芙蓉县的芙蓉酒,这就算搬新居了。望各位邻友日后多多亲近才是。”她说完便仰头把酒干了。喜眉见状也忙喝了杯中物。

叶大夫听得眯起了眼来,“我们带着小儿”,我们算哪个,唉,看看这桌上众人,竟没有一个听出花样来的,都是只顾着喝酒去了。

这时喜眉把酒给斟满了,也举杯道:“我是吃过些苦头的人,各位嫂嫂婶子想必也知道些。所以从今以后我就是想把孩子养大成人,再无别的念想了。”她说着把身一侧对着音顾说道,“她不嫌弃我们是负担是累赘,愿意放弃一切成全我们,照顾我们,我很感激……音顾,我敬你。”

那杯子已经递到了音顾的唇边,音顾眉头微皱。她不喜欢喜眉说的这些话,但喜眉却执意要让她自己来解释一些东西。就着喜眉的手,音顾缓缓把酒喝了,很香醇,而喜眉浓浓的情深却更叫人回味无穷。

其实各家的女人们这些天已经被喜眉和方嫂联合起来将脑子洗得差不多了。方嫂虽然猜不到音顾具体要让她说的话,可是她却很聪明的顺着喜眉的话去传达的。喜眉不想嫁,音顾也不让她嫁,所以她就与嫁人无关。方嫂将喜眉的身世不知添加了几多油料,直说到大家都叹道女子未必不能过活,何况也有人相扶助,也是个痴心执意之人之类的……

这会儿看她们似是姐妹情谊深重,众人便都赞不绝口。音顾在她们眼里便也有些侠义之气,自然落了好评。总之没有人看出其中的暧昧。心里半半怀疑她们关系的方嫂是不敢言,处于事外的叶大夫何其老,就更不会在此刻表露什么了。

吃着饭的时候,方嫂让人从屋里抬出一块匾来。原来是音顾早请人做的。揭了布盖去,上面刻有素雅的“榆府”三字。两旁是喜雀登枝相顾图,自然是受了那团扇的启发。

众人见这字题得古怪,也不好细问,只得赞了那匾一会儿又复吃起来,却不知道这两个字也费了音顾与喜眉许久的神。

自古男子当家,若是府名,直接用男方的姓就可以了,偏生她俩都是女人,少了谁都不行,必须一样的才好。可是这一回两人倒都推让了起来。喜眉说音顾在外辛苦,她的姓氏应在前;音顾却道喜眉守家不易,自然礼让给她。两人争过数次后不由大笑起来,看着外面榆钱树枝叶婆娑,喜眉脱口而出,索就用它做府名吧。

这“榆府”二字却也别致。叶大夫着胡须品匝着。你若说她们是“榆府”,又有谁比她们更加任妄为罔顾天伦呢?看着这严严正正的二字,叶大夫却仿佛瞧着了音顾微翘起薄薄嘴角,冷眼旁观着朝她们指点的人。

罢了,吃人家一盅酒,就自然要嘴软了才是。这正在吃喝的众人,又哪个不是正在被音顾收买着呢。到时候人心都收得齐全了,只怕谁也开不了口说什么不是的话了。

如此竭力而为,让叶大夫心里有些小小的感动。自古有情人走的数条路,最终无不都是要归于平淡的,而能经得起这平淡岁月蹉跎洗练的,才是真正的痴情人。

酒宴过后众人散去,方嫂留下来收尾,叶大夫则被喜眉请进了家去。他此时心里十分淡然,站在榆钱树下逗弄着离离玩,教他说话儿,然后被请进了书房去。

喜眉倒了茶便退了出去。她原想跟他好好说说话,毕竟他是音顾的掌柜,可是这小老头儿只是笑眯眯的样子,又频频点头,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音顾看着今日穿着石榴裙的喜眉的背影,还有些收不回神来。喜眉今日有仔细打扮,却也不是描眉画唇这般心,而只是穿了这新做的石榴裙,便将她衬得十分娇艳了。

大体来说,喜眉自认为已有家有儿,就再不可以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何况她向来也还算朴素,不爱奢华,可是她今天又希望可以正式些与音顾一同出现在大家面前,所以这才矛盾着。好在有这身石榴裙,这可是音顾在成衣铺子里一眼替她相中的。

叶大夫握拳在嘴边轻咳了声,暗示音顾快些收回那要吃人似的目光,音顾淡淡扫了他一眼,这才低下头去喝茶。

“你们这院子不错。这条街也不错。选的眼光不错。”

叶大夫连说三个“不错”,然后深嗅起茶香来。

音顾微微一笑。喜眉今天比她要紧张,所以显得有些刻意了,只怕这老头心中越发的清楚起来。而她向来不惧什么,只穿成平常模样就出来了。

“错的也可以是对的。错不错,有什么关系呢。”

叶大夫瞪了她一眼,就没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他索把茶碗一推道:“你看起来大大方方不甚在意,其实却上了十万分的心。你需知道我们彦国有个七王爷,比你还能闹腾,你就安心着在这里住下吧。”

“借您吉言。”音顾以茶代酒略敬了敬,“先慢慢把垫儿铺好了,最后总不至于摔疼。我无所谓,喜眉要紧。”

叶大夫点了点头:“世道难料,人言可畏,路还长着呢。”

音顾点了点头。叶大夫坐了会儿后,便就走了。

将这事一了,榆府里也就慢慢安静下来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夏蝉终于开始嘶叫,而早前飞走的鸽子们陆续一只只的回来了。

喜眉见着鸽子回来,惊喜异常。离离已经可以撒开腿直嚷得鸽子们又飞到天上去。一别两月,鸽子回来了,而鸽子上的小竹筒里却空空如也。起先喜眉还会抢过去看,几次不见有什么好东西在里面,后来便罢了手,而音顾则暗道幸好,幸好她有叮咛,不然更大的惊喜岂不是没趣了。

而这惊喜来时已经到了九月,临近中秋,正是团圆时。

第九十一章故人

那日正是八月初五,离中秋尚有十日。

音顾如常一般,早上吃过饭便出门了。喜眉则另有事做。

自从与众邻居相熟之后她方知道处处都是能人。街尾的一户胡姓人家,她家的婶子织得一手好布。家里的几件新裁的衣裳都是她送的布料所做的。夏日里穿在身上,又轻薄,又不至于透露,只是拿家养的蚕抽的丝混了少量细棉线织的,贴身穿也舒服的很。喜眉见过胡婶子织布后便来了兴趣学,与音顾说了,音顾自然不会反对,知道她天天呆在家里,总是会烦厌的。

这天喜眉上午牵着离离去学织布,见日头上升了,便起身回家做饭。她们先是去菜市买了些菜,回来的路上碰到个卖糖葫芦的,离离便馋地挪不开腿了。喜眉一时也很矛盾,音顾说了,离离的牙发的不好,让少吃些糖,可是离离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这股子可怜劲儿还是让喜眉叹了口气,软下心来替他买了一串。

临近家门口的时候,喜眉看到有几个人在门前徘徊。似是极年轻的一家子,还有个婴儿抱在手里。其中那抱着婴儿的男人坐在门前台阶上,低头喂着什么吃的,一布衣女子却是在门口张望,看样子竟想试着把门推开。

路上还停了一辆马车,却是极大的,倒不像这几个人使的。

喜眉正狐疑着,忽而那个女子转过身,现出满脸的憔悴和焦急。

而喜眉在一看到这女子面目时,猛地站住了步子,脑子一懵,眼泪急涌而出,竟是控制不住。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眸,又疑是自己眼花,便拉着离离小跑了两步。这会儿却是看得再真切不过了,因为那人也看到了她,提了裙摆正扑了过来。

“少夫人——”

“小弦——”

喜眉扔了手里的菜,松开了离离的手,一把抱住她。只一抱住,又拉开了仔细地看,这可不是小弦么,那个服侍过她,可却与她如姐妹一般的小弦啊!

小弦亦是泪流满面,也不管这是在大街上,不管那往来的目光,硬是搂着喜眉号啕大哭起来。这会儿,不远千里的苦处也没有了,思念担忧也消失了。她将喜眉视为亲人,如今重逢,只恨不得哭个痛快才罢。

抱婴儿的便是小弦的丈夫余哥,他也赶紧上来,欠身朝喜眉行礼:“少夫人好……”

喜眉哭罢,拉着小弦,替她抹眼泪,又笑又气道:“不是说过了不许再这么叫么。”

小弦便当即连“呸”了三声,又道:“说的对,谁做那倒霉的少夫人。姐姐……”她哭得眼都红肿了,又轻咳了几声。

“怎么了?”喜眉吓一跳,连忙回头牵了离离过来,“走,进屋再说。”

小弦却是蹲下身去仔细看着离离:“你就是离儿?”

“你怎么知道?”喜眉惊讶问道。

“说来话长。”小弦笑了笑,抱起了离离,指着余哥怀里的婴儿道,“离儿,这是你妹妹。”

喜眉越发惊了,忙去开门,然后抱了那婴儿过去。

只见粉嘟嘟一张嫩脸,一张小口抿着,这会儿似是不禁干扰,张开了哭出声来。

“真好,真好。”喜眉欣喜地轻声反复道。她摇着婴儿,泪水滴落在了小衣服上。

小弦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仔细确认着喜眉脸上的神色,见果然是喜的,没有忧色,这才放下心来。

喜眉哄了一会儿,这才惊觉大家都在门里站着,她忙把孩子还给了余哥,然后领他们进了书房,又忙着去倒茶给他们喝。她心里其实有无数的话想要问,却奈何千思百绪齐拎起了头,一时却不知道抽了哪一丝问才好。

等手忙脚乱刚刚坐定,外面便看到有人推门而入,打头的正是音顾,她微一让身,一个光头和尚便迈了进来。喜眉顿时唬得跳了起来,话到嗓子眼还没有出,和尚身后又走出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面目和秀,怀抱一把琵琶,自成一段风流。

“湘琪……”喜眉嚷嚷着冲出门去,抓住那琵琶姑娘激动地不能言语。

“二小姐……”湘琪微微一笑,眸光闪动,亦是激动难抑。

一旁的和尚便着大光头与音顾叹道:“真真是没良心的。”

喜眉便转了身,上下打量他,吃吃笑道:“子商,你头上这光亮谁也挡不住,我哪能不认得。”说着她看向音顾,见她实在淡定的不像样,就连出了书房的小弦给她见礼她都只是点了点头,便有些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湘琪看在眼里,绣口一张叹气道:“二小姐,你这可冤枉音顾了。”

小弦也走上前来点头道:“湘琪姑娘说的对呢。”

音顾见她们似要从头说起,便打断道:“都收拾一下,中午就找个酒楼吃饭,还要找客栈住呢。”

喜眉一听便急了,她拉了拉小弦,又拽住湘琪,都想留家里住下,可是回头一看这院子确实小了点,是住不了的,这才张罗着大家到后院打水洗洗,好出门去。

小弦一进这院门便觉得亲切,那棵榆钱树的苦心不言而喻,她自是把这里当家一样。喜眉则拉着音顾,略有些凶巴巴地指着她低声道:“你可是瞒了我许多事情?”

音顾一手笼住她的手指,相与交握,微微笑问:“可高兴?”

喜眉望着一院子的故人,心里的冲击还未平息,只得胡乱地点头,看着大家眼都转不开。

“她们都是我用鸽子请来的客人。”音顾悠悠道。

“……真厉害……”喜眉惊叹道。

此后一天里,喜眉时而听小弦说话,时而听湘琪说话,时而一人喜得直落泪。好在有子商这个活宝,顶着光头到哪都不惧,旁人异样的目光于他仿佛如添了什么好处,只一个劲地逗喜眉笑。而大家都统统保持了一致意见。明知喜眉对她们的到来惊奇不已,却没有一个人说其中原委的。只是让喜眉知道她姐姐收了音顾放飞的鸽子,见信后,立即让湘琪与子商起程到了安志县,接了小弦一家子一同前来。只是不防小弦的孩子才刚百日,原是想作罢的。哪里知道小弦倒急得不行,非要跟着一起来不可。

此行她们原是绕远了,后来也是转道海上,节省了许多时日,这才赶在中秋前到的。

方才她们到了门口却不料门上一把铁将军,湘琪想起音顾说在一个药铺里行医,便与子商去找,这才晚些到的。

喜眉一听她们是要在这里过节的,心下更是欢喜。一路上拉着音顾替她们找客栈,既要好的,又要离家近的,真恨不得把客栈搬到家旁才好。

找着客栈安顿下来后,小弦才有了机会拉着喜眉说几句悄悄话。她二人既是主仆又是姐妹,经历了许多事情,情份与旁人又不一样。

喜眉第一句话就道:“既然你们全家都来了,我就不会放你们走的。音顾有些本事,让你们在这里落个户籍,想也不是难事,只说是我们的亲戚就行了。”

小弦听得频频点头:“我也再不想和姐姐分开了。你不知道,我天天盼你回家,可是哪里想到你去找姐姐会那么久,竟然已有两年了……”小弦哽咽着,有些委屈道,“我只道你是嫌弃我了,总在伤心着。后来,音顾姑娘一个人回来了……”

“啊?”喜眉一怔,再听她说的时间,正是自己被挟在海上漂流的日子。她眼睛略红,心里很恼自己。与音顾重逢后,只不愿再想以前的日子,过得倒也快活。却没问音顾那几个月里都吃什么苦。没想到……她竟然回去过安志县。

小弦想起往事,也有些怔忡。她记起那时再见音顾姑娘,冷漠依旧,却又是掩藏不住的心焦。她只问了自己一句“喜眉可曾来过?”后,便长时间的沉默着,直叫人害怕又着急。小弦自她们起程走后,就一直住在偏屋里,那间主室她每日都仔细打扫,随时等着姐姐回来。这次音顾姑娘便是在主室里休息的,她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便走了。

小弦听她问的话,便知道姐姐出了事,想问,但见她那模样又不敢问,直急得打转。彼时她已怀有身孕,可依然还是个小女孩子的情,逼急了,这才问起来。

音顾姑娘却是安慰她无事,说以后一定会让她们姐妹再次相见的。

只是没想到,再见竟然已隔这么久了,且还是在他国的土地上。

小弦拉着喜眉的手道:“我也不知道你们中间怎么分开了,听湘琪姑娘的意思,是出了些事。好在现在她还在你身旁,一直都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喜眉咬了咬牙,细声道:“我俩也不准备分开了,就这么一辈子在一起。”

小弦一愣。她在来时的路上,被湘琪她们耳濡目染,好歹知道一些。她心里疼惜这个昔日的少夫人,为人那么和善,又生的花一样,命却是不好的……

可如今再看她,面色红润如敷了粉一般,衬得眉目越发明艳起来。身子也比当初走前好多了,一身月色白的衣裳,使得她看起来一如十八的玲珑少女,哪里像被人休了的下堂妻,分明活的滋润。小弦大道理不懂,却也知道别管与什么人在一起过日子,这世道,能活好了,就可以了。

想起旧事,小弦才又道:“当初离开庆家真是对的,可见音顾姑娘极有眼力。那个庆登科肯定是读书读傻了,听说被学堂的夫子问了一个问题,什么‘因何而学’的,便发了疯,又赶着考试,自然又砸了,这一下把疯病染给了刘氏……庆家可是一团大乱,现在也不再在县里住着,早搬回乡下去了。”小弦说起旧事还是义愤填膺,不免幸灾乐祸地又道,“那个王怡月和她的纹儿丫鬟也跟去了乡下。不过后来我有一次在街上看到那个纹儿,竟是很可怜的模样,想必也没得个什么好下场。”

喜眉微微发呆地听着。小弦话里的人早已离她太过遥远。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过活着,结局自然是不一样的。只是也没想到会弄成那样。喜眉微微叹了口气,心知不应该再在此时落井下石,却还是庆幸起来。

“可见缘份真是天定的,改也改不了。”小弦最后掷地有声地道。

喜眉眼一弯,笑道:“我看你和余哥也是这样。刚才只见他抱着小妞儿,却是比你还费心些。可见你在家里也是个人怕的主。”

小弦没想到喜眉竟打趣她,便不依起来,两人顿时拉扯着闹作一团。

音顾在门外站了一站,便走开了。她俩的笑声如春风吹拂,这便是人间最美的真情了。

湘琪也在一旁,她总是微笑的,只是听到最后也有些动容与感慨。

音顾何止去了安志县,她也去了素青城。带她去见夫人的人正是湘琪自己。

湘琪只记得当时夫人问她“你为何而来?”

夫人仿佛没有注意到妹妹不在这个人的身边,语气平静。

当时音顾说了道歉的话,这使湘琪很吃惊。她一直以为音顾是那种万人里难挑其一的特别女子。她的傲气并不在骨子里,早已与灵魂融化合一。要看她低眸致歉,还真是极难得的事情。

许是她的态度也触动了夫人,夫人倒没有责怪她。而音顾得知喜眉不曾来过后,便回到了她们住过的那个老宅院。

那宅院里有许多音顾与喜眉的回忆,湘琪懂,所以只是领了她去,然后默默退后。宅院里音顾亲手搭的架子还在,喜眉种的蔬菜早已丰收,那廊下围合的芭蕉也长势极好,可惜只留绿意,人却不知在哪里。

似乎直到那一刻始,湘琪才真正觉得音顾与喜眉,看似拆了开,实则谁也拆不开。所以在接到她的飞鸽传书后,才甘愿远涉,只为来看看这对拆不开的人,如今过着如何安乐的生活。

好在,一切都让她很满意,也让她在心中充满了信心。别尚可跨越,自己不过是出身青楼,又有什么理由放弃追寻真爱的权力呢?

第九十二章贺礼

这天小弦她们在客栈里好好休息,到了第二日才齐齐聚到“榆府”。当她们到时,湘琪抬头看着这二字,指点着笑道:“这准是音顾的主意。榆府、迂腐,可是在笑谁呢。”

音顾今天自然没有去药铺,她在帮着喜眉准备丰盛的午饭。

头夜里喜眉果然缠着她问了许多问题,或惆怅或感叹,又欢喜。喜眉直捧着音顾的脸,越看越发挪不开。偏偏音顾是不会害羞的,乐得追着她的目光走。两人看着看着气氛渐渐就暧昧起来,暖意直升。是薄被也踢了,衣裳也褪了,人也纠缠浑如一体了,喜眉却很是杀风景的想起桩事来。

“对了,你在素青城里,可看到响铃了?”

彼时喜眉正错了身位趴在音顾的身上,这一问便撑起了身来。音顾低低呻吟了一声,仰起身来吻她,然后把她翻下去。

“没有……”音顾拨弄开她的长发,与自己的细细缠绕在一起,“总不会叫他去驮物和卖力气,放心吧。”

喜眉舒展了下身子,拉起被子将两人都盖住,又看着音顾揽着她的头,正将两人的长发编成一股长辫子。音顾的手指纤长,此次却显得极为灵活。喜眉兴味盎然地看着,一边低低的与她说话。

最后两人睡时便是这么睡的,第二日一早起床时,音顾刚从床上坐起,那边喜眉便直“哎哟”着直痛起来。这发结了一夜,真是难解难分了。

若是按音顾的意思,一大堆人,就去外面的酒楼吃饭好了,可是喜眉却执意要亲自接待,音顾看她满脸喜气,便依了她。

小弦抱了孩子进院子,她朝身后的余哥递了个眼色,余哥连忙把一只包袱递到音顾面前。

“我现在依然不到紫檀,但是还是给您打了个脂粉奁,请一定要收下。”

音顾收下包袱打开一看。是一只漆成酒红的四层奁子。奁子用的不是什么好木料,却难为他在上面雕琢了些花鸟走兽,看着也费了许多功夫。音顾知道他还记着当初探试的事,便微微一笑,把奁子收了:“你有这手艺,在这也不愁吃饭了。”

这话便是应了她们留下的事,小弦惊喜万分,连忙朝她致谢。

喜眉看在眼里倒暗暗奇怪。细细想来,小弦一向是有些怕音顾的,明明两人是同时认识音顾的,区别怎么这么大呢?

湘琪见余哥送上了东西,便也笑着拿出只绒盒子来:“我去接小弦她们的时候途经秀江县,便拜访了下钱家,你们还记得么?”

“钱有时?”喜眉倒是立即叫出了名字来,惹得音顾多看了她两眼。

“对,那钱有时和梁芝已经成亲了,我去时他们倒没太多惊讶,想来是音顾当初也找过他们的原因。”

喜眉回头看音顾,见她微微点头,便咬着牙心中叹气。说来她和音顾极少吵架,最让她印象深刻的那次,恰恰是在秀江县,是因为钱有时。

“他们让我把这东西送给你,说相识一场也是缘份,望以后都能平安如意。”

蓝簇绒的盒子里躺的正是一柄玉如意,玉如云纹,隐隐有些莹光灵气。

“这怎么行,”喜眉小心捧着,“我与他们也没什么情份,收了倒觉不好。”

音顾在她身后淡道:“收着吧。”

她当初沿着来时路一直寻过去,途经秀江县,便去找了钱有时。她记得当初喜眉说过喜欢秀江县的。可是,喜眉当然不在,而钱有时也已和那个梁芝完婚,再也不需要着女装了。

不知如果彦国的七王爷知道有那样一位美人,会不会起兴去瞧个究竟。

湘琪替人送了礼后,眨了眨眼眸,冲着子商一伸手。

子商着脑袋,一脸茫然问道:“你要什么?”

“找死么?”湘琪温柔笑骂,“你在老宅子里拾到的东西呢?”

子商一拍前额,这才从身上找出一张纸来:“都送了东西给你们,我是没有准备的。倒是借花献佛,且又是完璧归赵,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喜眉这边一见他把那纸拿出来时,便惊呼了声。这纸音顾也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她当初买书时夹在里面的那张芭蕉锦鲤游戏图——说它是春/图,也是可以的。

这纸也不知何时落了不见,她们有想过,却是不记得在哪里。现在喜眉自然不会再说那图上只是两个姐妹在说体已话,如今知道这张纸画的内容十分暧昧,一时也不好意思展露出来,她便从子商手里抢了去,满脸飞红地放到卧室去了。

湘琪与子商明白,暗暗笑她。小弦她们虽是不懂,却觉得气氛这么好,也就跟着笑了,一时就连她怀里的小女婴,都“咯咯”笑起来。

这一笑大家的注意力便又全移到了音顾手中牵着的离离身上。离离曾经在船上时常被人围观,倒练出了些胆儿。只见他十分平静的立在那,被音顾指挥着叫人,这一通下来,竟不见一丝混乱。直看得小弦啧啧有声,心道姐姐在这里竟然也是悍的,离儿一定是音顾姑娘带大的,浑似了她的情。

吃饭自然是热闹非凡的,一桌子的菜不仅仅是喜眉的结晶,小弦也伸了手,就连湘琪都挽起袖子炒了个菜,音顾则是把烧火的技艺展示了一下。子商是什么也不会做的,只好由他与余哥带孩子。好在他就是个宝,厨房里翻炒的热闹,厨房外玩的也很尽兴。

喜眉看着饭桌上坐着的各人,越发觉得是团圆日在临近。可惜姐姐不能来,爹娘更是遥远,这便是圆满中却也有不可避免的遗憾吧。而音顾与她一样,也是离家千里,并且这桌上全是与自己亲近之人,想来,音顾真是用心良苦。喜眉想到这,倒了两杯酒:“音顾,我们喝一杯。”

这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了,看着她俩很认真的喝了杯酒,子商才笑眯眯道:“我记起来未央姐让我带来了个酒方,就是喜眉你们家那酒的酿法。以后你们可以酿了再藏个十年二十年挖出来喝,那时岂不有趣?”

“你总算没未老先衰,还不把方子给我?”音顾一伸手,瞪他道。

音顾难得这么积极,喜眉也不知是被酒熏的,还是想到什么,脸色渐渐就红起来,再不敢喝酒了,乖乖盛饭吃去。

而今日这热闹竟也不是极致,三天后,一个身若柳细犹有病容的女子轻轻叩响了“榆府”的大门。开门的是小弦,一见之下也是惊呼起来。

“小丫头,可还记得我?”

“桑梓姑娘……”小弦两眼含泪,忙把她扶进来。

“顾家的都是害人!”桑梓索把身子倚重在她身上,蔫蔫地道,“何必把她俩弄到这么远的地方。见一面,得在心里打许久的鼓才行。”

小弦闻言十分感动。当初她就觉得这桑梓姑娘虽然也是懂得医道的,可她自己的身子骨却似不太好,总像风一吹就飘了开去。现在看她风尘仆仆赶来赴会,纵然口里这般埋怨,也够叫人心疼了。

这时大家都从屋里出来,说来个个都认识桑梓,顿时又喜作一团。

桑梓一边与大家说话,一边让子商把外面她租来的马车里的东西搬下来。主要是些瓶瓶罐罐,都是音顾指明了要的药丸药膏。

音顾微皱了眉道:“只是让你留给夙命的人带过来,你来做什么?”

桑梓正拉着喜眉看她的脸色,听罢便对她道:“你瞧瞧,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个她是舍不得重半句的,我这么辛苦可是为什么。”

喜眉哪里不知道她在打趣。她与音顾会走到今天,难说没有桑梓那两瓶药的推波助澜。何况她与音顾最初相识也与桑梓有关,如今看来倒像是个媒人一样:“她是心疼你这么远过来,你脸色也不好呢。”

湘琪在旁道:“我去客栈里再要间房,”她笑着问音顾,“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来?”

音顾想了想:“应该是有的,你且先让掌柜的留几间,如需要钱照付便是。”

喜眉吃了一惊,忙问:“还有谁来?”大家都来看她们是好的,可是这么看起来却并不像只看她们这么单纯。小弦现在也是满脸的期待。除了桑梓姑娘,再来大概就是她不认识的人了。若是音顾姑娘请来的,必然不一般。只是不知道是谁呢。

而喜眉这问题也没有等多久,第二天便又来了一辆马车,赶马的是个火红头发的女子,她轻盈跳下车,抬头看了眼府第牌匾,便回头朝马车里嚷道:“凤城,会不会走错了,这明明是‘榆府’呢。”

车帘一掀,一个容颜绝丽的女子探出头来淡讽道:“你得到的消息是假的不成,她骂你迂腐,你也就真应了?”

火红头发的自然是焰池了,她奉夙命之命应邀到此,半路上把凤城一道截了过来。

凤城下了马车,与焰池一道到了门前,门却自己开了,一个中年妇人正走出来。

这妇人便是方嫂。她最近些天并不到这里来,就是因为看到这里每天马车进出,人来人往的。奇的是这人里各色都有,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看起来忠厚老实的汉子、还有长相温柔的琵琶女,最最离奇古怪的是还有一个堪称是俊俏的大和尚。这可是把芙蓉县给轰动了下。而昨天又来了个瘦姑娘,看起来与音顾很相熟。

方嫂是何等的机灵,知道自己/不进话去,可她却还是心痒难耐地想把事情弄个清楚。她总觉得音顾交待的事没有完,许的好处那么多,自己却是没花上几分力的。所以她才大着胆子寻了个借口找上门来,还真没想到音顾正好要找她。说是依然像那日请众邻一样,八月十五中秋那晚,她要再开群宴,与大家一起共享中秋。

这事一提,连方嫂也有些迷迷登登了,只顾着连连说好,又拿了银子出去办事。她正出着门呢,迎面便碰上凤城。凤城姿容有倾城之色,她哪里看过,不禁一呆,看得连步伐也忘了迈。

焰池在一旁偷笑,暗道凤城的美貌大概真是男女老少通吃了。

凤城自然没少遇到这种目光,她眼也未偏,迳自走进了院中。

待她走后,方嫂才醒过神来,直着心口喘气。乖乖,这音顾与喜眉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怎的像天上的仙子飞到了凡间似的。再等她回头时,音顾已经出来迎了那两人进房了。

这日家里只有音顾在,其余人都被喜眉拉去上街了。可巧是中秋将近,要置备多些吃的玩的,尤其鞭不能忘了买,到时候少不得热闹热闹。

音顾见是她们来倒有些奇怪:“夙命呢,她那好奇的子,怎么没来?”

凤城坐定后道:“她被请进彦都了。中秋呢,皇帝也不放过她。何况皇帝反感你们这样的人,若是被他知道了你们隐在这里,指不定就当做发泄了。”

音顾微微皱眉。她也是上次碰到凤城才知道夙命竟然将宏国那人尽皆慕的太子妃流光带回了彦国。而彦国七王爷闹娶男妃的事,也有夙命在后面推动。不过对于音顾来说,她与喜眉虽然被家人安排住在这里,倒也不排除将来去别的地方。未来的事谁能说的准呢,只好活好当下。

“你来彦国,小姐很高兴。”焰池在一旁道,“如有任何需求只管飞鸽传书与我们。”她顿了顿,突然问道,“若还有任务,你还接么?”

音顾沉默半晌,摇头道:“杀人者活于刀尖之上,而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除此以外,有任何用得上我的,我都可以。”

焰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下山前问小姐这句话要不要问,小姐似乎猜到她的答案了。她又道:“小姐不便前来,让你一定要找机会带她去趟竹瑟山,让小姐瞧瞧。”

“我记住了。”音顾道。

“这是小姐嘱咐送到的。”焰池打开一只象牙长盒,其中竟是一段极为玲珑剔透的水晶柱,里面娉婷而立一枝红莲,却是并蒂的。

音顾收下这水晶并蒂莲,与余哥、钱有时等人的贺礼排在一起。

焰池和凤城并没有留下来,而是随即起程赶往彦都与夙命会合。所以喜眉回来后,只看到房里多出了一支微有弯曲的象牙盒而已。

第九十三章祭月

再后,就没有人来了,而中秋已至,满月悬空,洒一地光辉。遥远月似乎有桂枝摇曳,又有嫦娥携玉兔痴望人间,自叹凡世的热闹。

这一日芙蓉县里是有赏灯夜会习俗的,却与元宵有所不同。元宵重在猜谜游乐,中秋这一夜却流行举家团圆后一起上街观灯,引灯望月,再加上燃放烟花,希望那嫦娥仙子听闻动静会走出月殿共享佳节,也不至于寂寞了。

喜眉听过邻友提起这情节,所以早就期待着了,再加上故人远到,越发数日子盼着。她与小弦等人也早早从街上买来许多做得良细美的灯笼,先是挑了一对命子商泼墨分写了“顾、越”二字,悬挂于门前檐下。这也是奇事一桩,加上“榆府”二字,竟是会让人看糊涂的。

不过喜眉可管不了这些,因为她此刻被眼前的东西给惊呆了。

中秋这一天早上她把离离叫醒了,带他出去涮口洗脸。这会儿的功夫小弦等人便已经到了。喜眉惊奇,只笑她们等不得,却又看到小弦捧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卧房里。

她把离离交给了子商,随后跟了进去,绕屏风一看,床上竟然放着整齐的两叠衣物,而那颜色衬于雪白床铺上,似红梅落于雪上,艳丽非常。

喜眉惊呆了。她自然认得那是什么。虽然没有凤冠在上,可这坠着流苏绣着牡丹镶着金丝的大红衣袍,不是霞帔又是什么?喜眉不禁来回看着这两叠衣物,又见小弦在一旁垂手偷笑,便心头猛跳,明白过来。她上前一把抓住小弦的手,声音都有些颤抖地问道:“这哪儿来的?”

“音顾姑娘央大姐姐订做的。”小弦微屈身子应道,“听说那上面的牡丹是湘琪姑娘亲手绣的。”

她口中的大姐姐便是未央,喜眉闻言更是十分吃惊,不由指着那霞帔道:“今天……要穿的?”

“正是中秋佳节,团圆之日,不是最好的时候么?”小弦挽住她,笑得十分俏皮。

喜眉听罢便激动地撒了她的手,一个人在床前来回走动。她心上涌起万千思绪,没想到今生还可以穿上嫁衣,而与她一同行礼的将是音顾,这越发让她心悸至难以自抑,脸色很快潮红起来。

“怎么了?”音顾从外面走进来。

小弦看喜眉猛然停住脚,只是痴痴地看着音顾,便十分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屋外子商几人却猛伸着脖子关注着,见她出来都欲询问,被她忙摇着头拉到了一旁。

音顾一进来便看到了那两叠红衣,她迳直拎起一件,与自身比了比,似稍小些,便又放在喜眉面前试了试,方点头道:“尚可。”

喜眉一把攥住这衣裳便再撒不开手。她有些话说不出来,也自觉不必说。当年嫁给庆登科时懵懵懂懂,只觉凤冠沉重,霞帔繁琐,入门时也是花样百出,最后只落得个疲惫不堪竟没有一点儿喜气。至于成亲后的凡事皆是云烟,那些都再与她不相干了。而今只要见着这人拿着这衣含笑立在身前,就徒然生出与这人只过这一辈子太短太短,若能与她世世相见生生相守,那才对得起她这片用心。

喜眉颤抖着把自己的新衣放下,然后拿起另一身,给音顾比了比,边流着泪边笑道:“太美了!太好了!”

音顾替她把泪擦了,皱眉道:“怎么哭了?”

喜眉握住那只手,依进她怀里:“觉得我们也没有吃什么苦受什么气,却有这样的时刻……我太幸福了……”

得这一句话,不枉音顾暗地里做了那许多事。音顾拥着她,两人一时只顾站着,谁也没舍得略动一动。

白日里方嫂又来回过几次话。她把“榆府”中秋要再请宴的事告之了这条街上的各家人,众人都觉得倒也不错。年年中秋都是关了门各自吃饭然后才结伴出行,因这段时间各家之间走动的也勤快了一些,便觉得如此这般就更亲热了。

到了傍晚,牌坊街街面两旁高挂灯笼,中间一溜儿圆桌排过去,十分喜庆。

每张圆桌中心都摆着月饼、釉子和蜜枣松糕。还有些散糖堆着让小孩子们任意取拿,这是湘琪她们从素青城带过来了,有些是彦国吃不到的口味,喜眉一度称奇她们是如何藏这糖果而不至于在夏天热融的。

等夜幕降临之后,各家各户都齐拥而出,彼此之间明显比上次更热闹,堪比过年的气氛。

当时在外主持的便是方嫂。借了榆府隔壁人家的大厨房请了厨师烧菜,各家又出了个女人传菜。子商也在外面招呼着,凭他这特殊的相貌再加上一双桃花眼一张好嘴,立刻让这一条街上的人都喜欢上了他,连孩子们都缠着他去放烟花。

外头人多自是热闹,榆府里则是另外一番气氛。

喜眉被小弦服侍着正在换红衣,屏风外则是湘琪帮着音顾。两人隔着半透光的屏风不时相互张望。喜眉已经听到院墙外人声鼎沸,不禁紧张起来。小弦帮她在腕间带上镯子,捏着她的手是僵硬的,便替她柔着,笑着说道:“姐姐,咱们只是祭月而已,别怕!”

“谁怕了,”喜眉眼睛瞟了眼屏风外,梗着脖子嗔道,“只是有些热……”

小弦也不戳破她,把她拉到镜台前去上妆。

哪知屏风外音顾也刚刚穿好衣裳,也走出来,两人便迎面撞上,显然是喜眉脚下急了些。

“小心……”音顾说着扶了她一把。

喜眉羞地头都抬不起,只看着扶她的那一只手。一样的红妆,那手衬得白晳,扶她的动作是那么有力,而缓缓抬头,披散着长发的音顾叫喜眉也看呆了。

音顾衣着颜色向来轻淡,这与她较为淡漠的情分不开。而没想到这大红色穿在她身上也十分出彩。她的眉目略带一些英气,竟是能震住这大红几分。

音顾为她而穿的嫁衣——这个认知让喜眉立在那竟吃吃地傻笑起来。

湘琪在一旁看得有趣,但看看时辰,也只得打断她们之间互痴的灵犀,把音顾拽到镜台前。

“我来替她梳妆。”喜眉终于回过神来,主动要揽这差事。湘琪原想摇头,可看音顾已经把梳子递向喜眉了,只得让到一边。

也罢,这两人本来就不一般,何必计较这些。

于是,她便与小弦在一旁看着这一对新人互相梳妆,倒也有趣。

只是今日没有凤冠,没有红盖头,亦没有高堂至亲到场。

虽都无,却是再不过的独一无二的婚礼了。

借蟾清辉,许这一世承诺。绑了这整条街上的邻友做佐证,尽管他们到最后也许也不知道今天其实吃得是什么酒……

前院中,榆钱树下,桑梓正抱着小弦的女儿,指挥着余哥将祭月的供桌放下。供桌上又摆上各色祭品,左右一对香炉里燃起了红烛,两袅轻烟迎天而上。中间亦有一只香炉灰滓半埋,摆得端正。

院门是敞开的。院门外那一桌见拿了蒲团放在供桌前就知道这架势是要拜月,只是不知道她们宏国的礼数与这里是否相同,大家都好奇地看着。

方嫂也正站在这一桌旁,看到这里便猜道:“俗话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今日肯定是喜眉她们出来拜月。”

果然如她所言,酉时三刻一到,门外鞭顿作,喜眉与音顾双双从房里走了出来。她们直接来到供桌前,小弦和湘琪分立左右,面含笑意。而桑梓是唱礼者,余哥则在一旁递香。

门外突然一片嘈杂声起,是大家都挤在了一堆看热闹。但见她二人穿着红衣正装,神色严肃,身旁的人也各有分工,便小声议论了起来。议论不到两句,就都去问子商。

只见子商被众人拱卫在中间,一手抱着小妞儿一手拉着离离,正也十分严肃地说道:“我们宏国对中秋十分重视,祭月之礼必不可少。需二人穿红衣拜月,方显其诚心……”

方嫂也挤在他身旁,她觉得明明有点热,头上却又正不停地冒着冷汗。她十分心虚地偷瞄着众邻,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对俊俏和尚的话提有异议,不禁在心里暗暗反省自己。可是……她怎么看怎么觉得里面那两个正在拜月的人很不正常。那衣裳她凑近了看过,明明就是两身嫁衣……她心中觉得很惊恐,看着音顾的华美却眼皮直跳。她似乎感到这整条街上的人都被音顾拉进了一个陷阱,这所有眼睁睁看着她们跪拜的人都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而她早就下不来了。

方嫂心中正颤着,身旁的子商却笑着问她:“我们宏国的这礼数,依方嫂之见,可是好不好?”

哪里敢说不好,在方嫂眼里,子商笑得像老狐狸般狡猾,她咬了咬牙,狠狠地点头道:“好极了,我们算是开了眼界了。”

“哈哈。”子商大笑,十分赞赏地看了她几眼。

榆钱树下,香已上,正拜月。

只听桑梓柔柔的声音,如念似唱:“一拜天地……”

音顾与喜眉齐齐下跪,头同时叩地时,心中皆有微妙的感觉滑过。音顾原只是想让喜眉有这种切实的归属感才下了这个决定,可这一瞬间她却体细到更多。曾经说过许多话,也许过很多诺言,可似乎都没有这一刻让她意识到从此以后她与喜眉的命运真正地联系在了一起。说来,终究是自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不过她是不会告诉喜眉的。

而喜眉则险些落泪,依然感动于音顾为她所做的,也深深懊恼自己本质的枝大叶,只懂得得到,却好像没有付出什么。她想未来不该只是音顾一人这样的细心付出,因为皇天在上,后土为证,头是两个人同时叩下的……

她们叩头的速度似乎是有一些慢,不过桑梓有极好的耐心。她也不管门外的人在如何的看热闹,只是笑吟吟的等着。到是身旁的余哥不停的擦汗,这老实人似乎有点不能承受眼前这一幕,所以又看到小弦不停地瞪他。

其实在桑梓眼里,既然选择了大隐隐于市,那么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就可以了,何必要拘泥于这种流于外的形式。可是她看音顾与喜眉有所顿悟后的虔诚和坚定,又在心底淡淡地否定了自己。

二拜高堂时至亲皆在远方,两人便朝着故国的方向叩拜,一时心思又起。不过最后都归于了一处,那便是等离离再大一些,一定要带他回去看看。

此一拜,门外的人皆能理解,那是故土的方向,再加上和尚着光头伤感的望月怀乡,众人都看得频频点头。

只是到了下一拜,就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推推子商道:“我说这拜月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这不是我和我娘子成亲时的路子么?”

这么一说大家都恍然大悟,那里面的两人可不是在进行“夫妻对拜”这一项?

方嫂的头顿时“嗡”地一声就大了,忙看向子商。子商则是悠悠道:“我这姐妹二人在这异国他乡,正是要互相扶持才行,彼此行礼,是大尊重也。”他说罢对着众人灿然一笑,“还望大家以后多多照顾她们……”

众人皆脸红。从榆府里出来到各家的银子,哪个不是保得可以过个好年,他们又称得上什么照顾。不过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有疑问的倒不好再问下去,不看“僧”面还不得看钱面么。

方嫂在旁虚拭了一下汗,苦笑于皇帝身边有个胡闹腾的七王爷,这牌坊街却也有个胡闹腾的榆钱府。不过这邻居们都想不到那地儿去,所以还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而三拜都结束后,桑梓微笑着轻声唱道:“礼成……送入洞房……”

余哥站在她身后一抖,从头到尾都本不敢说话。在那两个恩人面前,他只有点头做事的份,即使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没关系,所以,也就别管她们做的是什么事了。

小弦与湘琪上前扶着行了礼的人去卧房,却不料走到半路喜眉与音顾就已经十指紧握再不可分。她俩无奈,只得笑着松了手,由她们自己走进门去。

这时余哥终于如释重负,跑到门外一挥手,喊道:“礼毕,可以上菜了……”

第九十四章多磨

厨房里的菜这时如流水而上,吃到一半时,一道撒满了白糖的水果切盘上了桌,在色浓味香的菜肴中十分明显。这菜此地是没有的,有人问起,这回也不待子商开口说话,方嫂就指着它道: “这是人家的习俗,中秋团圆吃的满嘴甜,寓意真好……”

这一晚,直到酒席散却,那拜月的二人都没有从房中出来。再不待人问,方嫂就快嘴道:“罢了,那两人穿了那礼服也不能出来与咱们瞎吃混闹……”

她已经是彻底死了心把自己与那胡闹腾的人绑在一起了,而事后众人总结时也认为方嫂此人出乎她们的意料之外。只因她的口舌省了不少解释,而她的话倒越发让那些人听信了去。

酒席过后,众人都在榆府门前谢过后回家提灯结伴游街去了,小弦等人见那卧房内微光半透,不好上前打扰,便与方嫂众人收拾了桌椅,然后也上街去了。

所以,当喜眉突然感觉这整个世间都安静下来时,整个偌大的牌坊街,恐怕就剩下她们二人了……

屋里两人妆衣未解,一对红烛也燃得正旺。屏风里摆着一张小桌子,也有一桌子的菜,其中那道“白满头”亦在其中。

喜眉夹了一块蜜桃蘸了白糖递到音顾唇边,音顾启口吃下,复反夹了回去。两个人便这般静静地你一口我一口吃着菜,吃着吃着都微笑了起来。

还有些像做梦一样的喜眉放下筷子支肘看着音顾,也不言语,只是歪着头看着。而音顾则大大方方地任她看,两人的另一只手从在屋外起就不曾松开。不过等外面都安静下来后,又过了一会儿,音顾突然松了手,并轻声道:“我出去看看,你坐着。”

喜眉差点儿把脸埋在袖子里——难道还会有听墙角的不成?可是有子商在,还真是难说呢。只是她没想到很快听到音顾的声音,说的内容却是“你来做什么?”

然后便有一顿狂笑忽而响起,似疯似癫,又尖锐如锋。

这笑的声音让喜眉怔了怔,但她马上拎着裙角跑了出去。

而这狂笑者在看到喜眉的一刹那就如被人扼住了脖子,猛地停了下来。

“罗……绣?”喜眉走到音顾身边,打量着院子里站着的女人。

月光下,一个柔弱秀美的女子正痴怔地看着她们,随而渐渐露出恍然模样。她先是微张了口愣了半晌,才缓缓抬手指点着她们:“真真是笑死人了,原来……你们是正在出嫁给彼此么?”

喜眉刚想说话,只觉周身微冷,她大吃一惊,随即抓住了音顾的手。音顾的脸色已经很郁了,眸子里简直泛着凛冽寒光,似乎懒得与罗绣说话要直下杀手。

即使是曾经在山里遇到那个山贼时,音顾也没有流露此等杀意来,喜眉忙道:“不要,今天不可以……”

音顾眸光一敛,微哼了声,反握住了喜眉。

喜眉松了口气,挡在音顾身前看着罗绣,很平静地问道:“我记得你很想看到我与音顾反目成仇。可惜……你的那些理由,于我们都不成理由……”

罗绣有些茫然地听着,又笑起来,简直有些歇斯底里:“那我便是来寻死的。”她凄然一笑,“杀了我吧。”

喜眉皱眉,有些气道:“你乐意整天打打杀杀,算计这个那个的,那是你的事,但与我们无关。其实你明明知道,我本就不会让音顾杀你,”她颜色变淡,补充道,“因为不值得。”

这一刻喜眉与音顾很相似,罗绣有个闪神的恍惚。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天夜里音顾看着她的目光——不杀她,似乎也是因为不值得、没必要。罗绣脸上越发苍白了。喜眉竟然一眼看透了她,使她浑身冰凉。她觉得自己太孤单了,于是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门外。

喜眉便也跟着她去看,门外灯火通明,只有一地红色的鞭纸屑,又哪有什么人。可是还不待她说什么,只见门旁一个影子现了出来,缓缓一个人走进了门。

这回是音顾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虽然声音极为冰冷:“顾非?”

喜眉便紧紧地依着音顾,十分警惕地看着这个进了门的男人。

顾非一身黑衣,却在这光亮如昼的中秋夜里,去了许多寒意。他听到小姐叫他的名字,心中难以抑止地颤动了下。事实上直到小姐离开顾庄离开离伤城,都不曾再看他一眼。可是老爷夫人说,去看看你家小姐过得怎么样了,于是他来了。

他其实并不是现在才到的,可是他知道只有这个时候来,才有留下来见上一面,并争取到停留的可能。毕竟没有在晚宴上出现,已经是一种态度了。

顾非朝音顾单膝下跪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站在了罗绣的身侧。

他从没有放弃对罗绣的监视。自音顾摆脱了罗绣之后,罗绣没了去处,身上既无通关文牒又没有了银子,过了几天的落魄日子。她是那种即使绝境也会将自己收拾得整洁的人,最后只得变卖了首饰,一身布衣,茫然行走。

就在这时顾非使人再次将她捉住,又软禁起来,她虽然使了浑身解数,无奈顾家人都是变态,竟然没有一般人的七情六欲,引不上勾——直到最后顾非出现。

在彦国看到顾非,罗绣瞬间就明白了。她十分柔顺地伏在顾非脚下,乖乖地把那船上一路的点滴和与音顾相见的事都倒了出来,连一点儿渣滓都不剩。

“你既然来了,就带我一起去。我不相信她们可以过得很好,就是口水也可以淹死她们。”罗绣乞求道,“若她们真是过得神仙般的日子,你尽可以杀了我。”

罗绣将自己视为了赌注,果然赢得了离开软禁之地的机会。

可是现在她似乎真的可以去死了。这中秋之夜,她行只影单,那两个人却身着一样的红裳,相依而立,真是说不出的刺眼。

罗绣看着喜眉,红得娇艳,通身透着新人的喜庆,那眉眼中的满足让她嫉妒得发狂。同样是异国他乡,凭什么她们可以过着舒心的日子,而自己却要受尽痛苦折磨?

罗绣眼里恨意迸发,音顾皱眉,微斜了顾非一眼。此时方可看出她们做为多年主仆的默契。顾非闪身到了罗绣身后,手刀切下,罗绣顿时被击昏了过去。

喜眉惊呼了一声,继而强行让自己镇定。她见顾非一招手,有人又悄无声息地进来,朝音顾行过礼,把罗绣抱了出去。喜眉看看顾非,又看看音顾,想了想忍着不适主动上前两步对他道:“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吧。”

顾非依然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小姐在场,他略弯了弯腰表示一二,然后跟着小姐进了右侧的书房。

家里再没有其他的人,喜眉就亲自去倒了茶送到房里。

房里气氛很僵,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喜眉有些小小的抱怨,这样的日子竟然还让音顾锁着眉头。她很想上前替音顾抚平,可是看到顾非就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顾非将离离的家人全都杀光这一事,实在令她对他也没办法有好感。可是又不能不承认他曾是音顾最亲近的人之一,喜眉也愿意试着表示善意。

喜眉尚没有离开书房之时,音顾就说话了。声音很轻,内容却很绝情。

“我曾想过要杀你。”

喜眉吓了一跳,却不敢出房门了,而是远远地坐着。今天不管谁来,她都不愿意见血。她甚至觉得顾非和罗绣选在这个时候来,都是吃准了她的这个想法。

顾非微微苦笑:“我知道。”

“可若不是你的鼓励,我当初也许不会踏出离伤城,自然没有今天。与之一切的人,我都心存感激。”音顾淡道,“所以你来了,看到了,可以走了。”

“我是小姐的管家,您在哪,我就应该在哪。”顾非也淡声道,主仆俩是一样的漠然。

音顾有些倦怠地揉了揉眉心:“你很烦!”

顾非听了这三个字却如获至宝。他有多久没有听到小姐这种不耐烦的语气,比置之不理却是要好上千百倍。

坐在门边的喜眉突然小心翼翼地举着托盘/进话来:“我能不能说句话?”

“说吧。”音顾朝她招手。

喜眉便走过去道:“你做了很多事,我不喜欢。所以如果你要留下来,光是音顾答应了还不算数,我也是这家里的主人,你得……经过我的同意。”喜眉鼓起勇气一口气道:“你何时得到我的同意,何时才可以留下来。”

顾非初听时忍住心中的不满,可是他见小姐最后竟然点头应允了,只好站起来躬身道:“顾非一定会得到越姑娘的首肯的。”

“还有,”喜眉忙又道,“那个罗绣你再不要让她出现了。”

“我知道。”顾非点头。叫罗绣来,不过还是老爷夫人的命令。他们对于戏耍这个曾企图追杀小姐的女人一直耿耿于怀,也想看看音顾的态度。此番之后,只要真正把她的下落告诉凤河山庄的人,就再没有他什么事了。

见目的已经达到,顾非就暂时离开了榆府,并想着如何把小姐口风松动的消息传回离伤城……

顾非走后,音顾与喜眉相携仍旧回房吃酒。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音顾突然说道。

喜眉一愣,笑了:“可是他是你爹娘的眼睛与口……想来他们也是惦记着……”

音顾沉默了一下,知道喜眉还有话没说。她是体谅自己在中间难做,所以才替了下来,而就她的爽快情,不过多时就会点头同意留下顾非。音顾突而拉了喜眉坐在自己膝上,喂吃了一口酒,微微笑道:“吉日良辰,不要辜负。”

喜眉被微微呛着,倒在她怀里轻咳,气得连连掐她,一双美眸欲语还休。音顾替她顺着背,然后捏着她的下巴吻上去。把滚烫的酒意连同着火热的心意,一并于舌尖传递过去。

红烛熄灭时已不知时辰,顾非走后音顾便反锁了院门,今夜当再没有人来打扰她们,离离也会由小弦她们带着。

床上一应都是红色,音顾将喜眉剥了放在床上,不禁极为受用的眯起了眼眸。肌肤雪白的喜眉因微微的冷蜷缩在床,手脚相抱,依然似一支待放的白玉之花。不过还不待她如何欣赏,喜眉已经很不服气地翻身跪坐在床沿。她十分仔细地只盯着自己正在解的腰带,并小声说道:“偏我一个人受冷……”

音顾揽着她,手却又在她背部流连,喜眉便觉得腰间软而无力,渐渐塌在音顾身上,不过她依然不忘本份,正努力地与音顾的衣裳做斗争。

等两人都赤裎相待后,才同时抽去了彼此的发簪,任那长发如瀑而下。

喜眉学着音顾的做法,想要结发,而音顾则笑她浪费良宵,凑上去只是不厌其烦地吻她。她只吻在喜眉的颈侧,喜眉先是觉得痒,便推搡着她,可是她真再没见过音顾如此好的耐心了,拒之不绝,渐渐地心底就涌起酥酥麻麻的异样感觉,终而双眸微闭,迳自沉沦下去。

“我要给你上药了。”音顾突而咬着喜眉的耳垂,轻声道。

喜眉一颤,双腿却是本能地微收,耳边于是传来音顾的低笑声,她的手正在喜眉的腹前轻揉着。喜眉情知上当,恼得一伸手,却是覆上了音顾的前。那手心里的柔软和能感觉到的与自己相同急速跳动的心跳告诉她,音顾也并非看上去的沉稳。喜眉睁了眼眸,扭头吻着音顾,示意她仰起头来。

她的要求音顾岂有不从,两人唇舌温柔相吻,彼此的手也交握紧扣在了一起。

再然后,喜眉便知道音顾并非在打诳语了,不过此时却是自己迎附而上,也就再顾不得害羞。

于是暖红帐里,春/色无边。

只是这夜两人都要兴奋些,痴缠不够,直到喜眉声音淡哑了,方求饶起来。不过她一边要忙着捉音顾的手,一边要找理由,不免找的理由就可爱起来。

“我娘说过,……不可以这么频繁……”

“……你娘说的人,是我么?”

“……不是……”

“我和别人是一样的?”

“……不是……”

“所以不一样!”

“……”

第章九十五章终章

中秋是团圆日,而月儿的晴圆缺也正应对了人的聚散离合。

远到的客人终究是要离开的,彼此都十分不舍。

九月初时,音顾让方嫂留意的房子终于有了着落,与榆府差不多的规格,小弦一家子可以搬进去了。至于顾非,音顾并不管他。他每日都会主动到榆府来,因音顾要去药铺,又不许他跟。他只好和喜眉等人在家里大眼瞪小眼。

与小弦不同的是桑梓等人对顾非其人略有所闻,对于他的出现都十分惊讶,而且喜眉对他的态度都要比音顾好一些。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各尽不同,大家都能看出顾非是铁了心要留在这里守护他的小姐。

等小弦搬进了新家后,湘琪等人就该启程回家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寒意已现。众人在芙蓉县里购置了冬衣,套好了马车,准备的妥妥当当了,这才彼此惜别。

走的那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音顾抱着离离、小弦一家子、还有红着眼睛的喜眉送了她们一程又一程。这时喜眉便想起了素青城城外那条蜿蜒的莫远廊来。

莫远游,莫远游,此去一别何时再见?

县城外草地里渐成枯色,官道上马车几步一停,终而越来越远,连一直斜露着身子挥别的赶马的子商都再见不到那颗光头了,徒留下一干人十分惆怅。

“咱们还会回去的。”喜眉握拳狠狠发誓。这次她们来看她,下回自当轮流转。

而在喜眉她们没留意的时候,顾非已经在县城里买了一幢楼子。楼有三层,上两层是住处,下面是店铺。当她看到顾非竟然有模有样的做起了掌柜时,不由在心里感叹顾家人的厉害。这店里卖的都是远道而来的特产,当地极少的。又由于从海路来,卖的也不算贵,生意一开就还不错。不过喜眉认为顾非做生意是假,守着音顾才是真的。她上楼数了那些房间,开间客栈都足矣了,依她看来正是替顾家一人预留了一间。

音顾每日去药铺都要经过那幢楼,所以每天都看到顾非在门口等着向她行礼,他带着的手下都成了伙计,自然也要的,所以这一度成了牌坊街附近的趣谈。不知音顾到底是何身份,竟然让一英俊公子领一群年轻小子每日毕恭毕敬的排成队地等音顾,最妙的是音顾从来不曾驻足,只当打店门口经过,与她无关一样。倒是喜眉不时会去店里坐坐。谁叫他那里也有一些孩子爱玩的玩具,估计是特意留在那诱惑离离的。

而自中秋之后,牌坊街竟然能开群宴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某夜有几个小贼想来试试手气,不过恰好被一贼家的老手看到,立即将他们拎了走。

“这街里可是有厉害人物的,你当爷爷我之前为什么自已把自己送到大牢里,还不就是撞到人家手里了。我告诉你们,这条街我保了,你们日后都给我绕着道儿走……”

这贼话音刚落,便听到耳旁忽有长剑入鞘的声音,几个黑衣蒙面男人竟不知什么时候将他们围了住。其中一人手起刀落,用刀鞘将最旁边的小贼砍翻在地,其速度竟赛过了眨眼的瞬间。众小贼立即惊了魂一般,矮了一半身子。那个被音顾捉住过的老三忙挥手让大家速散,也将翻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倒霉鬼拖走了。

几个黑衣人并没有动作,只是冷冷地立着。带头一个男子缓缓开了口,对着老三说道:“包括你在内,再在这里出现……就没有大牢可坐了!”

老三忙陪着笑拱手。他自从在大牢里呆了一段时日后,出来了便对这牌坊街留了心。最近他发现有人有意无意在暗中护着这条街,巡逻次数竟比官府里的人还要勤快,所以他就越发留了心。今日他见机会适当,便主动现了身,不过是示个好罢了。现在目的达到了,他很满足,刚想再套套近乎,便听那带头人一个轻轻地“滚”字,他也就只好缩起身来赶紧跑了。

想来这条牌坊街大概会成为芙蓉县里最安全的地方……

第二日,音顾再次经过顾非的小楼时,她打破了长期的冰冻,第一次停住了脚,并走进了他的店铺。

伙计们迅速收拾出了一间房,将音顾请了进去。顾非心底终于松了口气,立在她面前。

音顾坐着,轻叩着桌面半晌,这才说道:“夜里少些动静,别闹得人不安生。”

“必要的警告还是少不了的。”顾非点头。

音顾微微皱眉:“我们是居住,不是要发展组织……”

顾非沉默了一下才道:“以后会小心的,您放心,绝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那就这样吧。”音顾起身。

顾非想了想,让了身给她,然后送她离开小楼。

其实他还有件事没有告诉小姐。他虽然没有慈悲心肠,却也不是铁石心肠。他并没有杀掉离离的家人,因为离离原就是顾家人。他只是旁枝里的一个孩子,被夫人求来过继给小姐的。这件事他现在不会说,将来也许会说,也许永远都只是个秘密。

看着小姐离开的身影,顾非站在门口,微微笑了。

而秋去冬来,复春暖花开,一年环转,终于再次迎来了果实累累。

于是又是一年中秋明月时。

离离已经三岁多了,会牵着小弦家的小妞儿玩耍,像个哥哥模样。不过自他满三岁那日起,音顾就仔细地寻遍全城,找了个好的老夫子给他启蒙。喜眉一度心疼离离年纪尚小,但见他小模小样地背诗学字时,又陷入了为人母的骄傲中,于是挣扎一番后还是咬了牙每两日将他送到夫子家中去。

小弦此时已又有了身孕。她记着喜眉的旧事,曾想过再不生孩子了,便想着寻人要偏方。此事余哥心里直急,又拗不过小弦,只得吭吭哧哧地告诉了喜眉。喜眉知道后气得忙制止了她,两人经一番肯切相谈,又哭又笑后,小弦即打消了那念头。且她怀孕后与曾经恰恰相反,轮到喜眉照顾她。余哥对喜眉再次万分感激,也逐渐习惯了她与音顾的关系,早就不会尴尬难处了。

至于顾非,也再没离开芙蓉县,他本就相貌堂堂,子又内敛沉稳,还有着一幢楼子在那摆着,竟惹来了许多媒婆的关注,使他不堪其扰。而偏偏音顾听到风声后开了口,说她与喜眉的意思是他留下可以,成家立业就行……所以顾非最近一直很纠结!

中秋这夜依然热闹,虽各家不再像去年那样聚在街上吃酒,却又添了相互观灯之礼。小弦一家,还有顾非都在榆府里过节,因小弦有孕,喜眉舍不得她辛苦自然就劳些,幸而她是享受其间的。

吃过饭后离离拎着小花灯央着顾非带他上街玩去,小弦也忙直笑着要回家,顾非原想等音顾她们一起出去,哪料小弦狂朝他使眼色将他强拉走了。

“为何走的这样急?”顾非还只回头看着。

小弦忍不住笑起来:“你忘了去年今日是什么日子?”

顾非顿时默然。

“她们一定想单独在一起。”小弦扶着后腰斜看他,“难道你想去打扰她们?”她正是听喜眉说过他的事,也存心要看他的态度。

顾非皱眉,片刻之后不敌离离的拉扯,还是离去了,离去前他仍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榆府里已无什么灯光透出来,那两人刚才并不见有什么交流,却原来是早已经约定好了。他终是叹了口气,弯腰抱起离离:“走,赏灯去。”

这回顾非其实是想错了。

那厢喜眉只是去了趟厨房,回来路上竟发现前边静悄悄的,然后只看到音顾正在一盏一盏地吹熄烛火,而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人全不见了。

“他们人呢?”

“赏灯去了。”音顾回道。

喜眉愣了愣,恼道:“怎么也不等等我们!”

“嗯,我们这就去。”音顾将最后一盏灯吹灭了,在黑暗中抓住了喜眉的手。

还没有在黑夜里两个人这样定定地站着说过话。喜眉觉得有趣,努力地眨着眼睛想要仔细分辨对面音顾的眉眼。

“那我们的花灯呢?”

喜眉刚问完,忽觉肩上一沉,一件披风已经落了下来。她握了替她抹黑系带子的手,笑道:“外面也不冷,何况人多,哪需要这个。”

“我们去的地方会冷。”音顾低声说道,系好后便拉着她的手出去。

这会儿喜眉才觉着不对了,想来小弦她们是故意避开的。她吐了吐舌头,乖乖地跟着音顾出门,虽不知道她要带自己去哪里,心里却是十分期待的。反正音顾上哪儿,她自然就上哪儿。

音顾逆着人流带着喜眉一路往县城外走去,两人路上依然可以赏花灯,但却不曾停下步子。喜眉越发的好奇了,直到走到了县城城墙底下,她还是迷糊着。

这时候虽然是在过节,但是守城的官兵却不见一丝懈怠。城楼之上灯火通明,几步一岗的守卫,不时一队的巡逻,都是在确保这中秋夜里的安全。

喜眉听着城楼上的守卫隐约传来的交谈声,不禁头皮有些发麻。她拽着音顾蹲在地上,细声问道:“你要带我出城?”

音顾仰头看了看,笑道:“我把这全城都找了一遍,发现只有这里的楼最高。我带你上去看世上最大的花灯……”

“什么?”喜眉差点惊呼起来,幸得音顾手快掩了她的嘴。喜眉扒开她的手,脸上已经有些雀跃了,“真的?”她随即又愁了,“可是城墙上那么多人,怎么上去?”

“等着吧。”音顾拉着她站起来,贴着墙壁缓缓地移动着。

而就在喜眉十分忐忑之际,遥远的城中心已经开始燃放烟花。烟花十分绚丽,瞬间照亮了整个的夜空,再加上巨大的响声,将全城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城墙上的官兵们也不例外。喜眉只来得及刚望了一眼,就被音顾猛地一挟,顿时竟觉飞了起来。

是了,像曾经那次在夜幕里的屋顶上疾行一般,音顾又带她飞了起来。

音顾踏墙而上,趁着守卫们都在欣赏赞叹烟花之际,带着喜眉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跃上了城墙,再借势发力,几个起落后就跃上了二层城楼的楼顶。

喜眉虽然紧张,但是因为对音顾的全然信任,所以心倒不放在这其中,她只知道,她与音顾双双站在了屋顶之上时,那远处的灿烂烟花都还没有落幕。至于音顾说的世上最大的花灯,喜眉只一抬头便笑了。正是那一轮明月不掩不羞,怡然大方地照予世间。

燃放烟花的轰鸣声最终还是渐息了下去,夜空下的芙蓉县,正如一片星海,那都是花灯。而音顾和喜眉则是找了一个全城最好的地点,仿佛抬头可揽月,折腰能拾星……

音顾替喜眉将披风拉紧些,喜眉也与她把被风吹起的袖口拢住。两人一同坐在屋顶瓦片之上,却如坐于春日的草地,极为自在。不过喜眉知道楼里有人,所以不敢大声说话,也觉得此刻话语是多余的。两个人相依偎着,就这样看着皓月空当,静静享受彼此的呼吸,渐渐就越发平静起来。这平静里对应着遥远城中的热闹,也对应着半空中呼呼作响的风声,更甚至是城墙上恪守职责的守卫们,越发显得唯有二人时的亲密是如此美好。

喜眉体会到了这一点,就在心里如抹镜灰般亮了一个心思,可算是突发其想了。她凑近音顾的耳朵,小声道:“我们溜出去玩几天吧,去哪都成。”

音顾挑眉看她,沉吟问道:“离儿也不带?”

“丢给顾非!”喜眉这倒是毫不迟疑地回道。

音顾便笑了,十分温柔:“好,我们这就回去收拾。”

悄无声息地潜下城楼的两人重新回到榆府,随意收拾了几件衣物,只贴身带了些银票,然后再次上了街。

她们在如涌的人潮中好不容易找到了顾非,音顾只三言两语便说完了。不过出乎她预料的是这回顾非竟没有皱眉也没有迟疑,只是淡淡地说了个“好”字。喜眉看到不远处余哥抱着小妞儿又护着小弦在与别家换灯玩,离离也站在其中。想着此时上前去说,倒不如不说,就作罢了。于是,只有顾非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姐与那个女人消失在了灯海里。

离离刚换了一盏极漂亮的莲花灯在手上,他却并没有看着,而是伸手指着一个方向突然“娘,姨娘”地乱叫起来。

小弦惊讶,回头一看,只有顾非立在身后,哪里有喜眉和音顾的影子……

这夜芙蓉县的赏灯节闹到了夜半,直至月光清冷起来。而四散回家之人的心却依然火热,惟愿以后年年好似今朝聚首。

远去的一双身影很快悠闲地出现在城外的道路上。情为径,又有月光指路,只见携手并肩,任天下哪里都去得。

正因此是:

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完)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