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上眉头 - xp1024.com
《喜上眉头》


001 有点暴躁的太后娘娘

慈寿太后这辈子熬死了不少人。

“哀家这一生总在送别人走,此番竟轮到你送哀家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又说胡话,待你身子好些了,我想法子瞒过他们,将你夹带出宫,咱们放风筝去——”年过七十的朱老夫人对躺在病榻上的老太后如是说道。

这话说得荒唐,引得慈寿太后无力地笑了一声。

然而,她还想动手剪一幅锦鲤戏水图黏在风筝上……郊外的天湛蓝,像猫儿的眼,杏花开时,衣裙上仿佛都染上了香气。

她还记得呢,那时正值懵懂,最常有的烦忧不过是父亲同母亲又拌了几句嘴、今年种下的茉莉又没能捱到花季便枯死了,亦或是隔壁府里的秦姑娘样样出挑,别人总爱拿自己处处同她作比较,偏生她根本比不过,真是气死个人……

彼时哪里能知道,那些时时放在心上的忧虑同日后这漫长岁月所经历的相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真正能将人生生气死的全都在后头呢。

朱老夫人忽然说道:“昨个儿我梦到咱们还在小时雍坊里……醒时我便想,倘若真能回到那时该多好?”

“这日子极不容易快熬到头了,难不成你还想再走一遭?”她可不想。

“兴许就不一样了呢……”

“枝头嫩青一样的小姑娘,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手段啊。”慈寿太后虚弱地玩笑道。

“这倒是,保不齐还得眼瞎一回。”看着太后愈发灰白的脸色,朱老夫人眼底不敢表露的忧色渐渐遮盖不住。

“哀家走了之后,你可打算回苏州府去?”

“你这‘回字’用的古怪,我历来是不曾去过的,日后更不必谈。”朱老夫人斩钉截铁的语气中仍有恨意。

“那你是打算长住定国公府养老……”

“偌大一个公府,难道还容不下我不成?”

“哀家是怕你委屈啊……你这性子……”

朱老夫人打断她的话,道:“你若真怕那些人给我摆脸子,那就再撑一撑,等一等我,咱们一同走!”

“你这身子骨儿壮得跟牛一般,哀家哪里等得起。”

这本是有意逗趣的话,可朱老夫人攒足了劲儿,竟也扯不动半边嘴角。

嫌弃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颊,人老至此,连笑都成了难事。

“皇帝还没过来吗?”慈寿太后气若游丝地发问,眼神黯淡,仿佛辰光一点点被耗尽。

“回太后……还、还没……”宫女低着头小声答道。

慈寿太后:“再差人去请。”

“是……”

“你还是要给你弟弟求情?”朱老夫人问。

慈寿太后摇了头。

求情有用吗?

“要不然……我去找陈寅?他兴许能说得上话!我不信皇上真敢这么不管不顾……”

“罢了,别再牵连他人了。”慈寿太后似看破、更似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姐弟三人,延龄走在前头了,哀家眼见要紧跟而去,鹤龄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也一把年纪了,独自苟活着也怪可怜的……杀便杀了,死便死了吧。”

“你说这话……”问过鹤龄没有啊?

朱老夫人想要反驳,但却未言。

她也明白,这听似替他人将生死都置之度外的话,实则是实在没了法子。

“那你坚持要见皇帝——岂不平白给自个儿添堵?”

“哀家有极要紧的话要对他讲。”

直到正午时分,先前一直声称“早朝事忙”的皇帝适才出现在慈宁宫内。

“伯母若是为了张鹤龄一案欲求朕网开一面的话,还是稍省些气力吧。按理来说伯母弥留之际,朕本该全了您的心愿,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望伯母勿要再令朕从中作难了。”

祝熜坐得远远的,一面接过宫女奉来的香茶,一面说道。

慈寿太后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皇帝,你过来。”

祝熜抬了抬眼,缓缓放下茶盏,信步走到了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慈寿太后。

慈寿太后:“跪下——”

祝熜无声冷笑。

他一年半载不来慈宁宫请一次安,即便是慈寿太后寿辰,他可也从未跪过她。

仔细想想,似乎只在刚入宫的那一年跪过那么几回而已。

“太后有要事需交待皇上。皇上这么站着,怕是难以听清。”朱老夫人在一旁冷声说道。

“伯母西去之际,朕理应跪送。毕竟朕这身龙袍,还是伯母亲手赐予的,这份恩情,朕可记着呢。当跪,自然当跪!”祝熜表情玩味地说着,而后慢条斯理地跪了下来。

“不知伯母有何临终谏言要交待于朕?”他作势将耳朵又靠得近了些,毫无敬意的脸上仍是饶有兴致的神色。

朱老夫人在一旁看得气血上涌。

大靖的皇帝,她见过四位了,唯有这一个满身暴戾之气,阴恻恻地让人心底生寒又发恨。

端看他印堂发黑,眼神浑浊一片,兴许不日她便要见到第五位皇帝了也未可知?

就他成日还修仙炼丹呢,这种人下地狱还差不多!

慈寿太后:“婉兮,你先退下。”

朱老夫人唯恐再多看祝熜一眼便要忍不住做出悖逆不敬的言行来,当下求之不得地赶着下去洗眼睛。

刚转过身去,便听得一声瓷器坠地破裂的巨响,并着一阵恼羞成怒的惨叫!

还有慈寿太后仿佛用尽了毕生所有鄙夷的遗言——

“滚你娘的……王八羔子!白眼儿狼,哀家今日便告诉你……你娘她不是病死的,是哀家先气得她中了风,又亲手拿被子给活活捂死的!她算计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没赢得了哀家,死得窝囊极了!哀家是杀不了你,好歹也拿她解了解气……”

“你现在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还得乖乖地跪在这儿给哀家送终吗!哀家赏你做了皇帝,就是拿来送终的……狗东西!”

这、这就是她要交待给皇帝的、‘极要紧’的话吗?

朱老夫人惊恐地回过头去。

只见祝熜已倒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挡在眼前,一面失声喊道:“来人!快来人!请太医!”

这声音……听着就很疼!

那坠地破碎的‘瓷器’可不是简单的瓷器,而是刚下了炉的药罐,里面装着的可是满满一罐滚烫的药汁啊——

太后特地交待的,不必等三碗水煎作一碗,只待滚开了便呈上来。

期间久等皇帝不来,还着宫女特地回炉热了整整四遍,力保给皇帝送去最为温热的问候。

此番用心,也是可叹。

嘉义二十年八月,慈寿太后崩于慈宁宫。经议,谥号定为孝康靖肃慈哲懿翊天赞圣敬皇后。

前有葬仪诸礼皆被减杀过半,比之寻常太妃无异;后有头七未至,其弟张鹤龄便被斩首于菜市口示众。

如此枉顾情理之举,朝中却少有人言——只因皇帝因慈寿太后崩逝而痛哭彻夜,以致右眼已不能视;伤心恍惚之下不慎打翻炭盆,又遭炭火迸烫了圣颜,大半张脸都难以恢复原本的面貌了。

如此之惨,不免令人动容。

只是,有两处“无解之事”荡漾于朝野内外。

其一,张鹤龄被斩首之后,本该抛于乱葬岗任由野狗分食的尸首半路忽然被人劫走,次日张家祖坟中便多了一座新坟,不知是何人所为;

皇帝震怒,可埋也埋了,到底也没有再刨出来的道理。

其二,八月当季,众人不过刚添了里衣,怎么皇上的寝宫里就开始烧上炭盆了?

无解,委实无解。

……

002 拖死狗般的英雄救美

张眉寿是被人生生给晃醒的。

谁敢这么晃她?

她不耐且茫然地张开眼睛。

面前床边站着的是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他半束着发,发顶簪一根白玉钗,一袭白色的小袍子,干净好看的眉眼间带着焦急的神色。

“我还当你昏过去了——”他又喊又晃,许久才得见她睁开。

此时见她只顾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他忙又道:“着火了,快起来!”

张眉寿心底一跳。

这个小男孩是哪个宫里的?

慈宁宫又怎么会起火?

难不成她竟没死,祝熜那孙子气急败坏要放火烧死她?

这也蠢的太过明目张胆了吧?

这些来不及细想,她抬眼间却已看清四周环境陈设——这里根本不是慈宁宫!

房内布置极简,对面墙壁上挂着的是一张大大的“禅”字,字下是一张矮桌并着两只蒲垫。

张眉寿陷在惊惑中无法回神,小男孩又连声催促道:“我知道你吓傻了,但此时逃命要紧,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这是哪儿……”张眉寿一出声却被惊住了。

这软糯稚嫩的童音,是她发出来的吗?

男孩见她又傻住了,暗叹一声“小孩子真是麻烦”,干脆伸出手去将她拉坐了起来。

“快走!出去再说——”

眼见火舌蔓延,窗棂并着床头的屏风熊熊燃烧着,灼人的热气烤得人脸发烫,床上的帐子被火舌鼓动起来,边缘被燎着一角,“噌”地一声就着了起来!

她忽然想到七岁那年她随同母亲前来开元寺上香礼佛,她半路便睡着了,母亲去了前殿上香,便命人将她抱来禅房小睡……谁知睡着睡着,禅房后忽然着了火,刚好殃及到了她这一间。

她睡得熟,丫鬟不知去了哪里,她最后是被头顶的床帐子烧成的火油滴在脖颈和耳后的地方、活生生给烫醒的!

若非她幼时睡觉喜欢抱着枕头在怀中,将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烫花的只怕就是这张脸了。

即便如此,自幼爱美心切的女孩子,一直无法释怀耳后和脖颈处的几块疤痕,时时想着要如何掩盖。

幼年时面对大火的恐惧霎时间重回脑海,张眉寿下意识地要下床逃跑,猛地一掀被子,双手撑着床板转了身,光洁白嫩的小脚落到地上,刚要直起身来,双腿却蓦地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

缠绵病榻太久,她根本不知要如何走路了……

小男孩忙去扶她,“别怕,我带你走!”

张眉寿任由他将自己拉起来,然而身子还没站直,她又再次跌坐了下去。

男孩似乎很吃惊她竟被“吓得”连路也不会走了,当即皱着眉想要抱她出去,触碰到她的腰身之时显然犹豫了一下,可最终还是付诸了行动。

然而,他很快发现,他即使比同龄人力气大,有些习武的底子在,但他到底也只有九岁而已,根本抱不动面前这个软乎乎的小丫头。

“你爬到我背上来,我试着背你出去!”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张眉寿试着照做,可奈何她下半身根本使不上分毫力气,只有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余下身体所有的重量都不受控制,活像是要将他勒死一般,更别提他还能有力气站得起来了。

男孩试着托了托,根本行不通,不由满眼挫败地看着她。

床帐已经全部烧了起来,屏风倒塌,火势四窜,不断发出“轰轰”的声响,浓烟热浪里,呛得人眼泪直流。

他当机立断地抓起她的双手,咬牙拖着她便往外走!

张眉寿看着他这拖死狗一般的姿态,忍着双臂的疼痛,羞愤地闭上了眼睛。

天知道,她如何会做这等荒唐滑稽的梦啊!

男孩一步一步地拖着她,费力却坚韧。

“三姑娘!”吓傻了的丫鬟阿豆冲了进来,见到这情势又错愕又庆幸,连忙上前将张眉寿抱了起来,护在怀中躲着火舌飞快地逃了出去。

男孩子也跑了出来,见很快就有一群妇人婆子汲汲皇皇地进了禅院,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避人耳目地从后门离去了。

出了禅院,见有护卫已经寻到了这里,他佯装摔倒在地,静静地等着他们找过来。

……

小时雍坊里的张家乱作了一团。

张家二老爷张峦从国子监赶回来,来到女儿的愉院,抓住郎中就是一通问询。

听闻女儿没烧着也没烫着,张峦刚松了口气,然而却听妻子宋氏急着道:“……可就是走不得路了!”

先前以为只是腿麻了,可一路从开元寺回来,再到现在,少说也有一两个时辰了,还是不成,就连扶着也不行,那两条腿活像是没有骨头似得,站也站不了!

不止如此,人也忽然成了楞头鹅一个,问什么都不答,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瞅着她。

现在倒不瞅她了,改瞅她爹了!

“大夫,这是怎么回事?”张峦皱眉问。

大夫直摇头。

他行医多年,倒没见过没伤着没碰着,两条腿完好无损,突然走不成路的。

“兴许是受了惊吓,先养几日看看。”他只有开了安神的方子。

宋氏让身边的婆子送郎中出去。

郎中假意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接过那块碎银,点头保证道:“老夫行医多年,绝非那等嘴碎之人……”

愉院里探望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张眉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她这张梦做得太长,也太真了吧?

梦中的一切竟与儿时一模一样。

父亲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她分明早不记得了,怎能在梦中竟还原的如此清晰?

不过梦到底只是梦。

她伸手摸了摸左耳后的皮肤,细腻光滑,全然不似多年以来,触之便是疤痕凹凸的手感。

那个救了她男孩子她起初觉得眼生,现在越想却越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

傍晚时分,愉院里来了张眉寿的小友。

“我那日替你卜卦,说你近来犯小人,不可随意出门,你不放在心上,这回应验了吧?”隔壁王翰林家的长子王守仁一本正经地说道。

张眉寿裹着被子坐在床头,看着面前小小的男孩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真小啊!

小的她都快都要认不出这是昔日带兵平乱,曾任两广总督,智多近妖,名留青史的大师王阳明了!

003 小友抱一抱

当年祝又樘走后,她儿子祝照荒唐无道,惹得谢迁、刘健等肱骨老臣接二连三地要辞官归去。她一次又一次放下太后的姿态,一边苦苦哀求大佬们“救救孩子”,一边还要试图百般矫正她这个熊儿子的德行,烂摊子收拾到可谓心力交瘁,若没有王守仁一直帮着她,那些年她只怕根本撑不下去。

君臣有别,她甚少见到他时,他也需循规蹈矩地行礼,她亦要摆出太后的威严来,当真是累。

还是小时候好啊!

张眉寿伸出胳膊,厚颜无耻地道:“伯安哥,我病了,抱一抱——”

王守仁闻言不觉有异,到底张眉寿这个小丫头从小喜欢黏着他叫哥哥,他自幼有哑病,说不出话,别的孩子取笑他不跟他玩儿,只有她和苍鹿两个孩子愿意亲近他。

两家长辈又是世交,他真心拿她当成了妹妹看待。

他从小方凳上起身,走到床边,小声说道:“只能抱一下啊,我今年都八岁了,男女授受不亲的。”

活脱脱一个小大人的做派。

他真像个长辈一样抱着张眉寿,又十分老成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嘴里还念叨着:“蓁蓁乖,灾去病除,余年平安。”

“伯安哥,谢谢你。”

太后和臣子,是无需道谢的。但蓁蓁对伯安,始终想道一句。

王守仁放开了她,认真地道:“以后我给你卜的卦,你多少要信一些才好,俗话说,未雨绸缪,有备无患,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说了一大串当年幼时的张眉寿根本听不懂的话。

此时的张眉寿诚然答应下来。

除却朝堂上的成就之外,王守仁自幼钻研心学,爱好卜算推演之术,日后独成一派“王学”,成果亦是瞩目。

她起初对这些东西十分嗤之以鼻,日后渐渐懂得,有些命理玄学,即便不全信,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当存有敬畏之心。

“这几两燕窝是我娘让我捎来给你补身体的,你要记得吃。”

王家祖上便富足,王守仁的父亲王华刚中了状元,虽目前只是一个小小翰林,但王太太平日的吃穿用度和出手都不拮据。

张眉寿也不缺这些。

张家家境一般,最有出息的大伯如今任着五品官职,庶出的三伯在一家不上不下的书院里做先生,张眉寿的父亲跟大伯是同母亲兄弟,皆是嫡出,如今在国子监学习,尚未考取功名。

至于祖父嘛……不提也罢。

但张眉寿的母亲宋氏娘家祖上经商,累下赫赫家底,虽说为商者为下等,可最不缺的便是银子。当年宋氏嫁来张家,嫁妆丰厚,金银不提,更有几间铺子归入了她的名下,近年来收益虽比不了往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二房唯一的小姐,张眉寿的吃穿用度较之一般官家小姐都只上不下。

王守仁刚打算走,却听说苍鹿来了。

张眉寿呼吸一窒。

阿鹿也来了她的梦里……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盼都不敢盼的。

一身枫红色长衫的苍鹿小心翼翼地进了房间。

张眉寿的眼睛刚落到他身上,顿时就要落泪。

衣着鲜丽的小小少年,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唇红齿白,小小年纪已隐约透露出了几分灼灼风姿。

她都快要忘了……

幼时阿鹿多病,苍家上下想方设法地要保他平安长大,最终经高僧指点,将其自幼当作了女儿家来养,穿了耳洞,改穿长裙长衫——自那之后,身体果然日渐康健。

唯有一双眼睛,始终处于失明,不见好转。

高僧留有一言——此恩往复,自有往复者还之。

这话玄乎,没人参得透。

而阿鹿的眼睛……至她死,都未曾见过光明。

想到二人之间后来的种种,他挥剑斩断衣袍时,说出“只当从未相识”的决然,张眉寿顷刻便泪如泉涌。

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折磨和不公,再恨及她,可后来他只管报仇而已,却从未真正伤及过她……

只是那时的他,终究不再是苍鹿,而是陈寅。

目不能视,却仍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陈寅。

“蓁蓁在哭?”

他听觉极灵敏,刚到床边,单凭张眉寿的呼吸有异,便觉察到了。

王守仁都没注意到,此时才看见,取笑道:“还真哭了……这丫头从火里走了一遭,竟成了水做的了,五行相生,果真如此啊!”

张眉寿听得破涕为笑,下一瞬就见一只白净好看的手递了帕子到她眼前。

苍鹿冲着她的方向一笑,“快擦一擦,当心哭肿了眼睛,就不漂亮了。”

昔年张眉寿最在意的就是“漂亮”二字,用这来要挟她,一准儿奏效。

可眼下却不好使了。

她哭个没完,兼以抽噎着,仿佛有道不完的委屈心酸。

苍鹿与王守仁惊讶地‘互视一眼’,而后便是——

“怎么了这究竟是?哈哈……像个怨妇似得,是不是秦香莲的戏听多了?”

“咱们出来混的,讲求得就是“坚强”二字,你这个样子传出去还怎么在小时雍坊里立足?”

二人小小年纪已将直男二字诠释地十分贴切,不安慰且罢了,还一直哈哈个没完。

……

张眉寿渐渐发现这不是梦。

真是梦的话,那么她现在眼前的一切仿佛才是真的,长大入宫后那些漫长无比的人生反倒更像是一场终于停止的梦魇。

如果两者皆真,那是不是代表着一切都可以重来?

她临走前的那一日,在慈宁宫里,婉兮跟她说,她梦到她们又回到了小时雍坊里……她取笑婉兮,即便当真回到了小时候,也断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她好像真的回来了……

至于能否未卜先知,这里的一切能否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尚不确定。

张眉寿再次习惯性地摸向耳后。

没有疤痕,这一点已经不一样了。

或许从这里开始……一切都可以变得不一样?

即使是梦,也要把这场梦做得尽量圆满!

她忽然一改数日来的浑浑噩噩,掀开了被子就要下床。

004 小孩子的恶意

“过来扶哀……过来扶我!”她对守在一旁的丫鬟阿蜜说道。

阿蜜愣了愣,复才连忙上前。

她不知这几日来连吃喝都要再三提醒,恨不能让人托着她的下颌时刻帮着她咀嚼食物的三小姐,怎么忽然要下来走路了。

可她根本走不了,全靠她扶着。

阿蜜心中不耐烦一直扶着她走来走去,嘴上却关切道:“小姐该累了,不如回床上歇着吧?”

“我不累,有的是精神。你若累了,换别人来。”

这语气分明有些漫不经心,却极为冷淡。

阿蜜被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堵得面色讪讪,不敢再多言。

张眉寿练习了半个时辰,身上薄薄的春衫都湿透了,才停下歇息。

阿蜜伺候她擦洗更衣,又扶着她坐到镜前梳发。

女孩子的头发软软滑滑,如同质地上乘的细绸,阿蜜打眼瞧着镜中五官小巧而精致、肤色白中透粉的女孩子,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

女孩子天性爱攀比,同在一个屋檐下,偏生三娘子自幼生的貌美出色,又早早被老太爷定下了一桩顶好的娃娃亲,也难怪自认出身更高些的二姑娘会生出嫉恨来。

“阿豆呢?”张眉寿忽然问。

“姑娘忘啦,那贱婢没能照看好姑娘,已经被罚去厨房做活了。若不是念在她……”

张眉寿没耐心听她说无关紧要的话,打断道:“知道了。母亲呢?”

看着镜中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阿蜜强压着内心的异样。

“二太太昨个儿跟二老爷吵了一架,夜里便病了。”她小声道。

张眉寿听得眉头一跳。

她幼时父亲母亲常常吵架,可说是吵,父亲次次忍让,每回看似挑起事端的人都是母亲。

可父亲的忍让,不仅仅因为夫妻情深,更有着别的原因。

而这个原因,就是母亲多年来不能释怀、性格日益变得尖锐敏感,阴晴不定的源头所在。

这一回,她不能让任由母亲再这么‘病’下去。

“带我去见母亲。”

阿蜜又略吃一惊。

三小姐一听到父母吵闹,小时候就吓得哭闹,再大些就是发火了。

三小姐小时候就跟丫鬟说过,不喜欢吵架、不喜欢母亲,不喜欢家。

因为二太太心情不好时,对待亲儿女也是冷淡地很,更甚时,还会训斥着让儿女滚远些。

一来二去地,张眉寿姐弟三个,要去看母亲,都要先让人打听清楚母亲心情如何,可又同父亲吵嘴……可偏偏隔三差五地吵,孩子们即便想母亲,也不敢轻易去见。

但这会儿三小姐听说太太吵架病倒了,竟主动要去看,实在太稀奇了。

阿蜜满腹疑云地背着张眉寿去宋氏那里。

路上,恰巧遇到了大房里的长子,张眉寿的堂哥,张义龄。

“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丫鬟背着,羞不羞啊?”

张义龄跟她同年,不过大了她两个月,因生得高壮,兼以虎头虎脑的,倒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上两岁。

张眉寿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幼时的他。

想到他日后和其子孙的做派,张眉寿眼中不禁微微一冷,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张义龄可不像他的长相这样“虎”。

小时候针对她,待她做了太子妃之后又换了张嘴脸百般巴结……

那时她把小时候的事情都当作了小孩子的不懂事。

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一家人是要相互帮衬的。

直到祝熜做了皇帝,要对她的两位弟弟下手的时候,张义龄一家毫不犹豫地出卖了鹤龄和延龄,甚至不惜做伪证,污蔑他们。

怕受到牵连是人之常情,可恩将仇报换取荣华却是禽兽所为。

“丫鬟都累成这样了,你就不能下来自己走走?”张义龄身边更高一些的少年皱眉说道。

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瘦瘦高高的,五官温和儒雅,偏偏看到张眉寿时总带着不遮掩的不喜。

张眉寿的目光扫到他的身上。

当今在皇上面前正得眼的太常寺卿邓常恩的嫡子,邓誉。

也就是与她有着亲事在身的人。

最终他们自然没有成亲,但退亲的过程张眉寿记得很清楚。

彼时她年幼无知,家中长辈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可现在重活一次,她才发觉自己忽略了太多。

先是邓誉对她的百般不喜——

后来,她在开元寺烧伤之后,邓家派人上门,隐晦地说她性情不佳,与邓誉不合,然后她莫名就被退了亲,但退亲的消息一点也没有传扬出去,反而被两家瞒得死死地……

直到许多年后,邓誉忽然迎娶张眉妍,且对外面说,当初订下的就是张家的二小姐张眉妍,根本不是她这个三小姐。

二小姐张眉妍是大房的姑娘、张义龄长两岁的嫡亲姐姐。

被耽误了这么多年的张眉寿就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笑话。

可惜那时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终日饮酒,一蹶不振,她即便有心要问个究竟,也不知该找谁问。

眼下她才隐约明白邓誉究竟为何那般厌恶她——有张义龄和张眉妍姐弟二人在,根本轻轻巧巧。

许多事情都是一点点积累的。

她幼时其实没有那么乖戾。

偏偏张义龄一句话就让她变成了作践丫鬟的娇扈之人。

这且是当面,背地里只怕还不知如何。

并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如白纸一般,人之初,未必性本善。

小孩子的恶言一样能毁掉一个人,小孩子的拳头一样能砸疼另一个小孩子,且留下不容磨灭的阴影。

张义龄明知她的腿不能行走,偏偏装作取笑她不走路的样子,引起邓誉的反感。

她从小最不爱服软露怯,尤其在外人面前,所以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腿不能走了这等伤自尊的事实。

阿蜜也不敢乱说,脸上的着急害怕落在邓誉眼中更是可怜。

见张眉寿始终不说话,就那样伏在丫鬟的背上,他有了几分薄怒。

他比张眉寿大上两岁,又明知日后要娶她,此时便指着她,拿书院里先生管教学生的语气道:“你若此时下来自己走,我勉强当作你肯改过自新——”

张义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的眼珠子悄悄转了转。

若张眉寿一会儿敢说自己不能走路,他便说她装可怜。

反正她的腿本来就没受伤!

到时又在邓公子这儿在添一条耍心机,看她怎么办……嘻嘻!

005 装满了情情爱爱的脑袋

张眉寿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却是看着张义龄问:“开元寺禅房起火之时,二哥跟二姐在何处?”

那日大伯母也带着一双儿女去了,小孩子都由丫鬟照看着在禅房玩耍歇息。

“二姐睡熟了!”张义龄张口就答,脸色却有些异样。

张眉寿见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又问:“那二哥你呢?”

小孩子再如何,也只是小孩子,若是说谎,哪怕他自认为掩饰得再好,身为大人却几乎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我……当然也睡了啊。”张义龄根本想不到张眉寿会问这个,当下立即岔开话题:“邓大哥让你下来,你没听见么?阿蜜姐姐都快要被你压死了!”

邓誉在一旁脸色十分不好看。

他没听懂什么开元寺什么起火,但很明显,张眉寿根本没有将他的话放在眼里,仿佛他整个人的存在对她而言就是一个大写的“无聊”,根本不足以耽搁她谈‘正事’。

“阿蜜,告诉二公子,你是不是快被我压死了?”张眉寿顺着张义龄的话问。

阿蜜当然否认。

“二公子,三姑娘腿脚不便,奴婢只是尽本分而已,姑娘轻地很,一点儿也不沉。”

张义龄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张眉寿便道:“二哥听到了吗?阿蜜嫌你多管闲事呢。”

阿蜜脸色一白,却无法开口。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怎么觉得三姑娘言语间总在将麻烦都丢给她?

“走吧。”张眉寿适时地道。

待她走得远了些,邓誉才压着不悦,问张义龄:“她的腿怎么了?”

“好好的!”张义龄边走边说道:“成日喊着腿痛,可让大夫来看过了,什么毛病都没有,分明是装得。”

邓誉闻言皱眉。

“真是矫揉做作。”

二人来到了大房,张眉妍早等在了那里。

刚过九岁的女孩子,脸上仍有些圆润,但身条已经开始变得细长,逐渐有了少女的曼妙感。

她穿着浅水红对襟双织轻纱裳,下面一条水波裙,端得是娇美恬静。

“誉哥哥。”她轻笑着迎上来,将手中的一方锦盒递向邓誉:“给——上回你看中的那方歙砚,我跟父亲讨来了。”

“我当时只是顺口一提……怎好夺人所爱?”邓誉连忙推拒,内心却十分触动张眉妍竟将他的话如此放在心上。

如此对比之下,张眉寿方才的表现简直无礼极了。

“这有什么关系?父亲说了,誉哥哥好学进取,这砚台送给你,他半点不心疼。”张眉妍又将锦盒递近了些,直触到了邓誉身前。

张义龄也在一旁游说道:“是啊,邓大哥就收下吧,二姐昨日求了父亲许久呢!”

张眉妍低下头,有些害羞地抿了唇。

邓誉见状,终究收了下来。

他身旁跟着的小厮京九却暗暗啧舌。

什么呀,这姐弟俩一唱一和的,姐姐说父亲送的半点不心疼,可见是十分爽快的,既是如此,那弟弟口中的求了许久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他眼瞅着这张家二姑娘小小年纪就有些婊里婊气的,怎么偏偏少爷还尤其欣赏呢?

少爷方才说得矫揉做作,根本就是她本人嘛!

还好府里的姨娘们天天唱大戏,让他得以见多识广。

张二小姐的这些小伎俩在他这儿根本就是毛毛雨而已,呵呵,嫩,太嫩了。

现在的官家子女,心里头摆着的想法是一道又一道,可不能拿他们当普通孩子看,谁知道算计什么呢?

他得找个机会提醒少爷一下才行。

“二姐,方才我们碰见三妹了。”张义龄忽然道。

张眉妍关切地问:“三妹精神可好些?我正想着晚间去看看她呢。”

“她精神好着呢,只是不愿走路。”张义龄撇着嘴道:“她院子里的丫鬟可真可怜,走哪儿背哪儿。说出去,都丢咱们张家书香世家的脸面。”

“这也不能怪三妹,她腿脚不舒服,自然比往日更娇气一些。”张眉妍柔声说道:“说来也真怪,好好地一个人,去了一趟开元寺,竟忽然走不成路了……”

张义龄余光瞥了一眼邓誉,见他听得专心,就小声接话道:“我觉得她肯定是装得……不想出门去私塾念书,她往常也贯爱装病的。要不然就是她做了坏事,开元寺里的佛祖菩萨看不过眼,才施了法术惩戒她!”

总而言之,不管哪一种可能,都是张眉寿的不是。

“二弟,你乱说什么!”张眉妍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嗔怪道。

邓誉的眉头越皱越紧。

“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他不想再听了。

张眉寿跟他有婚约,每次别人谈论起她的不是,他连带着也感觉面上无光,丢人极了。

他必须回去找父亲谈谈……他根本不想娶张眉寿!

……

张眉寿来到宋氏的海棠居时,丫鬟婆子都守在外面,气氛低沉。

“三姑娘怎么来了?”赵姑姑迎上来,与她悄声说道:“二太太这会子正烦着呢,不愿见人,您听话,快回去吧。”

张眉寿看向里间。

“我陪陪母亲。”她轻声说。

赵姑姑有些讶异平时躲都躲不及的姑娘这回是怎么了?

但劝也劝了,她作为下人没有阻拦的权力。

而且这是做女儿的一番孝心。

她将张眉寿自阿蜜背上接过来,亲自将人抱了进去。

被人这么抱在怀中,张眉寿有些不自在,可转念间想到母亲去世后,赵姑姑一直尽力护着她的种种过往,她心下稍软,便没了排斥的心思。

宋氏倚在软榻里,单手拄着太阳穴,出气声尤为地重,显然很焦躁。

“太太,姑娘来看您了。”赵姑姑轻声说道。

宋氏睁开眼睛,眼中的红血丝显得她疲惫又尖锐。

她看着张眉寿,没有说话。

赵姑姑将张眉寿放到软榻边坐好。

“母亲,您别不开心。”小孩子的声音软糯糯的,还带着些这个年纪不易有的心疼。

宋氏闻言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懂事暖心的话。

蓁蓁以往要么是惧怕地看着她,要么是哭闹着说“讨厌母亲”……她知道这是她咎由自取,可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心也被戳得流血不止。

她并非那等铁石心肠的人,以往她心情不好时斥责孩子,是因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态,可有了第一回,第二回……孩子渐渐地跟她不亲近了,她心中懊悔,却正因懊悔,倍感焦虑,如此之下,越发怎么做都不是,待脾气上来的时候,常常更是控制不了。

慢慢地,一切都成了无法扭转的死循环。

看着面前娇俏的女儿,巴掌大小的脸上竟全是关心,宋氏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

张眉寿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又倾身抱住她的脖子,贴在她身上。

“母亲哭吧,蓁蓁不怕,也不走。”

她幼时不懂母亲心中的节,也不懂有的人哭着训斥所有的人离开,实则心里想的却是能有人陪着。

亲人的陪伴,是一剂良药。

焦虑与难过,需要正确的宣泄。

宋氏抱着女儿哭了许久,一旁的赵姑姑也红了眼睛。

张眉寿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事情有限,真正出言开导,母亲也未必能听得进去。

所以,她必须说些事情来转移母亲的注意力,狠狠地刺激一下母亲这个只装着情情爱爱的脑袋。

006 必须分家

是的,她觉得母亲终日纠结于这些往事与琐事,跟她的日子过得太清闲了也有很大的关系……

如此往复之下,她的情绪加倍恶化的同时,对其余的事情也放松了警惕。

这样下去,脑子是要生锈的。

生锈的脑子,当然不快乐。

“母亲,有人放火害我。”作为小孩子,说话无需拐弯抹角。

刚止住哭泣的宋氏闻言拿帕子擦泪的手一顿,抬起头来看着女儿。

小女孩稚嫩的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畏惧。

“别胡说……你一个小孩子,谁会放火害你?”宋氏将女儿揽进怀里,心疼地哄道:“我的蓁蓁这回是真的被吓到了,母亲已经托了王太太去请伯安的师傅来给你驱邪……”

王守仁长到五岁尚不会说话,偶遇一位僧人抬手抚其顶,自此后,忽然就得以开口了。

后来,王守仁求着僧人收自己为徒。

宋氏是将女儿的腿不能行看作了被邪祟缠身。

郎中治不好的,自然要请动高僧术士出手。

见宋氏歪楼,张眉寿忙道:“母亲,当真有人要害我。禅房里,不烧饭,怎会有火呢?”她句句不离有人要害她。

“开元寺正在查,你父亲今日想必也去了,他们必要给咱们一个说法的。”宋氏轻声说道:“这事确实蹊跷,但开元寺乃名寺,咱们又是虔诚的香客,所以‘害’这个字,可不能再提了。”

“我不是说和尚害我。那日,禅院里有许多人。”张眉寿直言道:“母亲,二姐姐不喜欢我戴着的珠花比她的贵。二哥也总在邓誉面前,说我的不好。”

这话听似是小儿幼稚荒唐之言,却让宋氏心底一惊。

她知道小孩子的话不能尽信,但此事忽然牵扯到自家人,这是她想也未曾想过的,故而乍听心惊。

一直旁听的赵姑姑此时开口说道:“太太,人常说小孩子不懂是非,却能明辨善意还是恶意……同样地,小孩子做事也全凭喜恶,没有太多道理。”

“怎么连你也……”宋氏看着她,微微皱眉。

“母亲,赵姑姑说得对。”张眉寿拿肯定的口吻说道:“大伯一家,全是坏人。”

这话说得十分孩子气,可却是她尤为肯定的,她必须要在母亲心底重重地描上这样的印象,如此一来,母亲即便不信,却多多少少会有些猜测之心。

她没时间一点点地引导,她需要直截了当地在第一时间里让母亲建立起防备心。

她不想争张家这点家业,更不想跟谁斗来斗去。

面对一个个坏心眼和讨厌的面孔,应付和防备,即便不难,但太累。也很无趣,且倒胃口,影响心情。

人生宝贵,她一点儿也不想日久天长地把自己和家人禁锢在这座令人透不过气的宅院中。

所以她的目的很明确——分家。

一定要分出去。

她知道现在谈分家尚且不切实际,但她一定会极力促成。

哪怕要做一颗不懂事的老鼠屎,总之这锅汤她坏定了。

“你大伯是你父亲的亲大哥,你这话莫要让你父亲听去了。”宋氏嘴上说着,眼底却有些心不在焉。

张眉寿:“母亲更要让父亲知道他们坏。”

这不可以是孤军作战。

宋氏心情有些复杂。

“母亲会护好你。”她抱紧女儿一刻,心底涌现出愧疚来:“再不会让你害怕了。”

她不知女儿为什么突然抵触起大伯父一家,但显而易见的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能给到孩子足够的安全感。

不管真假,本不该由孩子来担忧这些。

一刻钟后,赵姑姑将张眉寿抱了出去。

临走前,张眉寿小声地说:“赵姑姑,您要多提醒母亲。”

赵姑姑微微一怔,点下头来。

“三姑娘长大了。”她欣慰地笑着道:“知道操心了。”

“当然,我可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小女孩暗暗鼓劲的模样惹得赵姑姑忍不住笑出声来。

待张眉寿被阿蜜背着离去之后,她却忽然品出了异样来。

不说他们二房西院里的那位姨娘生下的庶长子,单说大房里的大小姐、二姑娘、二少爷……怎么排也轮不着三姑娘自居最大的孩子。

三姑娘这是将他们都踢开了,未将自己排进去……

年纪虽小,却真是个分明的孩子。

可惜四少爷五少爷太年幼,还不懂这些,成日跟在二少爷屁股后面,围在大太太膝下,活像大房才是他们的家,真叫一个糟心欠揍。

偏生二太太丝毫不警醒。

赵姑姑揣着心事走进内间。

宋氏已经站起了身,正在房内踱步。

“福云。”赵姑姑是她的陪嫁丫鬟,赵福云正是赵姑姑的名。

“被蓁蓁这么一说,我觉得心里有些不安生。”

“奴婢说句难听的,太太自嫁进来起,一直跟二爷纠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儿,其余一概不去思量,脑子里只怕都要生出蘑菇来了。就是三姑娘,都比您警惕啊。”

宋氏:“……”这话说得,前头的难听二字还真不是谦虚啊。

她拿拳头轻轻顿了顿赵姑姑口中生了蘑菇的脑袋。

“你好好跟我说说,这些年来,这个家里有什么是我没留意到的。大嫂她,是不是真如表面看来这般和善?”想到女儿的懂事和畏惧,她心疼之余,觉得心底又生出了力量来,现在一门心思地想赶紧把脑子里的蘑菇拔了。

赵姑姑没急着说,先让人取了一沓厚厚的账本儿来。

……

张眉寿出了海棠居,下意识地朝着门外墙根处的那棵椿树看去。

《逍遥云》中所载,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秋。

故而,椿树在风水上,有护宅祈寿的功用。

可住在这院子里的母亲,并不长寿。

她记得,她幼时父母吵架,父亲想看母亲,又怕惹母亲生气,便常常借着这棵繁叶茂的大树‘窥看’母亲。

后来母亲过世,他仍然爬到树上,一坐便是一整夜。

有一回,他吃醉了酒,从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胳膊不提,又伤到了头,足足昏迷数日,祖母一怒之下便让人将这棵树给砍了。

父亲醒来后,鞋子都没穿,披头散发地跑到海棠居前,跌坐在被砍掉的树盘下,哭得像个孩子。

她听到消息赶来,父亲抱着她,仍然大哭。

自那后,父亲越发酗酒,所有的人背地里都说张家二爷疯了。

想到这儿,张眉寿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心底坠得生疼。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茂密的树冠。

正值夏日午后,浓绿的枝叶尽情伸展着,在树下投下大片的阴凉。

一片翠绿中,张眉寿却发现了一抹深蓝。

这抹颜色周遭的树叶都在微微晃动着。

007 有仇不隔夜

果然啊!

张眉寿在心底笑叹了口气,示意阿蜜先停下。

“父亲!”

她朝着树间那抹深蓝高声喊道。

张峦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女儿发现了,闻得这一嗓子喊,惊得险些跌下来,双手抓住树干好歹才稳住身形。

他分明隐藏得这样好,回回爬树都特地换上不显眼的暗色衣衫,思虑之缜密小心,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发现才对!

呵,果然是他张峦的女儿,小小年纪便拥有如此惊人的洞察力!

但是,这个他踩了整整七年的点儿,今日难道就要被公之于众了?

张峦动作熟练而不甘地从树上下来。

为人父者,爬树不是好的表率,他自认为必须给年幼的女儿一个足够正面的解释。

倒可以说自己夜观天象,只是眼下烈日当空……

“父亲在树上乘凉吗?”张眉寿笑眯眯地问。

女儿果然贴心!

张峦在心底暗叹一句,忙展露着笑意道:“蓁蓁很聪明,父亲确是在乘凉。”

他话音刚落,便见面颊被太阳烤得粉嫩的女儿朝他伸出了双臂来。

张峦呼吸一窒。

女儿这是……要他抱?

记忆中,女儿自记事以来,便不愿意让他抱了。

一则是因为他与妻子常年争吵,二则……同样嫡出,他不比大哥有出息,甚至比不上庶出的三弟。小孩子间爱攀比,女儿从别人那里听到的闲言碎语多了,似乎下意识地将他这个不争气的父亲看作了‘丢脸’的存在。

今日这般始终笑眯眯地看着他,还主动与他亲近,算得上是破天荒了。

张峦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以一种神圣的姿态接过了女儿。

张眉寿没由来地联想到了新皇接过传国玉玺时的神色……

张峦看着女儿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大嘴巴的模样,觉得尤为可爱,心里软成一滩水,忍不住将女儿托了起来举高高。

“父亲,我都七……岁了!”张眉寿惊呼道,险些没把那个‘十’字说出来。

“无妨,只要蓁蓁想玩儿,不管你多大父亲都举得动!”

张眉寿:“……我不想。”

张峦则一副“不,你想”的了然表情。

“父亲知道之前做得不好,但是,蓁蓁以后想要什么,不必去麻烦大伯,跟父亲说,父亲都给蓁蓁找来,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张峦仿佛没有机会表达自己压抑的父爱一般,以无所不能的语气说道。

张眉寿在心底暗笑了一声“您吹牛皮”。

可是啊……她感受到了最真切的疼爱宠溺。

迎着父亲期待的眼神,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得了认同,张峦更为高兴起来,抱着女儿走到树荫下,这才问:“蓁蓁去看了母亲?你母亲她可还在生气吗?有没有凶蓁蓁?”

“母亲不凶。”张眉寿只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张峦松了口气。

不凶就说明没那么气了。

咳,不过这么一说,好像显得女儿有没有被凶根本不重要,只有媳妇的心情才是重点?

“听母亲说,父亲去了开元寺?”

张峦不假思索地点头:“刚回来不久。”

“那日禅房究竟为何起火?”张眉寿又问。

“那间禅房全烧毁了,那帮和尚什么也没查到。”张峦眼神有些悠远,仿佛陷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张眉寿从他眼中看到了怀疑。

她趁机道:“父亲为何不去问阿豆?那日阿豆慌了,什么都说不清。还有阿蜜——还有那日都在禅院里的二哥二姐身边的丫头,都该仔细问。”

不远处一直留意着父女二人的阿蜜只见张眉寿伸出小手指了指她的方向。

她一颗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对,都该问。”张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是……

“蓁蓁怎会想到这些的?”

张眉寿早已准备好了说辞:“昨夜我梦见了仙人,仙人说,有人害我,待找到凶手了,我的腿便能好了。”

张峦信以为真,眼眶热热地道:“有父亲在,蓁蓁的腿一定会好的。”

……

将张眉寿背回愉院后,亲眼见着她睡去了,阿蜜方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里屋。

她刚走,张眉寿便张开了眼睛,唤来了二等丫鬟阿荔。

刚开始留头的小丫头,圆圆的脸蛋上一双眼珠子乌溜溜地转,看起来尤为机灵。

前世阿蜜常在张眉寿耳边说,这个丫头不能重用,心眼子太活,说不准哪日就背主了。

可背主的人却是说话的人,而不是阿荔。

后来阿荔跟着她,从贴身丫鬟到掌事嬷嬷,一路忠心耿耿,从没有过二心。

至于阿豆,前世便因为开元寺一事,被赶出了愉院。数年后,被大太太许给了府里的管家做填房,只是未满一年,不知为何,她忽然自缢了……

张眉寿念着往昔的情分,让人打听她的死因,才知那管家表面和气,私下却暴戾非常,动辄便对阿豆拳打脚踢,恶言辱骂。

为此,张眉寿难受了好一阵子,还找到大太太闹了一场。

大太太一味敷衍,她便让阿荔拿着银子出府雇人打断了那管家一条腿。

“姑娘有什么吩咐?”

阿荔的问话让张眉寿回过神来。

“你去跟着阿蜜,小心不要被发现,将所见所听一五一十报给我。”

阿荔连迟疑都没有,当即拍拍胸脯保证道:“奴婢一定办好此事。”

看着她拍胸脯的动作,张眉寿不禁笑了笑。

前世进了太子府,嬷嬷为了改掉阿荔这个小动作,可谓吐血三升。

“去罢。”

阿荔领命下去,暗暗握紧了拳头。

她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好让姑娘对她另眼相待。

她最大的目标,就是将阿蜜那个总说她坏话的小贱人从姑娘身上挤下来!

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就该由她这种有主意、有力气、有本事又长得不差的人来做才对……而不是那种成日叽叽歪歪废话连篇,到头来却连姑娘的安危都保证不了的没用玩意儿!

阿荔摩拳擦掌,出了愉院。

……

当晚,张峦脸色难看地抱着张眉寿去了张老太爷的松鹤堂,宋氏带着赵姑姑同行。

张老太爷不在家中,习惯早睡的张老太太被折腾起来,心下颇为不快。

待她瞧见二房一家三口带着丫鬟婆子一群人乌压压地等在堂中,不由就道:“究竟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

影响她养生了懂不懂?

“母亲,俗话说得好,有仇不隔夜,儿子这急脾气等不了,蓁蓁的腿也等不了。”张峦语气沉沉地说道。

008 《论叛徒的自我修养》

“什么仇不仇的……这跟三丫头的腿又有什么关系?”张老太太听得云里雾里。

“母亲别急,等大哥他们来了您就明白了。”张峦始终将女儿抱在怀里。

张老太太连连皱眉。

“你竟还把老大一家叫来了?”

张峦答了个“是”字。

张老太太刚要说他一句劳师动众,却听小女孩轻声说道:“父亲,应当将四弟五弟也喊来。”

张老太太:……?

张眉寿认为,出了这种事,最不该的就是在孩子面前粉饰太平。

鹤龄和延龄必须认清事实。

宋氏在一旁说道:“已经让婆子去接了。”

她柔美的面容上冷得仿佛结了冰,心底后怕不已。

丈夫将得来的结果告诉她时,她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很快,大房的人都来了松鹤堂。

张家大爷张彦一看这阵势,便皱眉道:“二弟,你又闹什么?同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们夫妻之事,不要再闹到母亲这里来,她年纪大了,不可再动气。”

他向来很有兄长的风范。

二房夫妻吵架闹和离,是府里多年来最令人头痛的一件事情。

“我们夫妻好着呢,不劳大哥费心。倒是大哥大嫂,向来治家严谨,怎么却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住?”张峦上来就发难,毫不婉转。

张彦被他一句话怼得不明所以,一旁的大太太柳氏也愣在当场。

“二弟,你此言何意?”张彦皱眉问。

柳氏也看向张峦和宋氏,微微笑着说:“是不是几个孩子又胡闹了,惹了二弟和二弟妹不悦?”

这是极客气极温和的话,张峦却根本不吃这套,直截了当地道:“没错!太胡闹了!”

他的目光直接看向柳氏身后的张义龄和张眉妍。

张眉妍脸色只是有些发白,张义龄却被他这一喝吓得抖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二叔发脾气!

到底只是个孩子,他当即躲到父亲身后,抓着张彦的衣袖。

张彦只这么一个儿子,向来宠溺地很,当下脸色便很不好看。

此时,婆子领着四公子张鹤龄和五公子张延龄进了堂中。

他二人是双生子,上个月刚过罢五岁生辰。

俩人朝着座上的祖母行礼后,先是看了眼父亲和母亲,大约是觉察到气氛异样,并未出声喧闹。只是张眉寿仍然看到张鹤龄朝着张义龄的方向一阵挤眉弄眼,做小动作。

张眉寿觉得简直可以给他俩写一篇《论叛徒的自我修养》。

若不是宋氏将他们拉到了身边站好,他们只怕要当即投入敌人战营了。

“人都到齐了,有什么话就摊开了说罢!折腾这么一大出,我倒要听听你这个做二叔的究竟要带头跟孩子们计较什么——”张老太太面色不善地发话道。

她往前最疼爱的便是二儿子,可自从他娶了宋氏之后,成日陷在后宅琐事中,家里一堆糟心事,人也越发不成器。

张峦此时的想法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隐约意识到,这件事情他的态度如何,关乎到他怀中的女儿、身后的妻子和妻子身边的两个年幼的儿子日后对他的看法。

他必须要拿出一家之主该有的强硬来保护他们。

“母亲,不是儿子跟孩子计较,是大哥的孩子,做事实在有违常理。”

张峦语出惊人,他不去管老太太的反应,径直看向张彦身后,发问道:“义龄,二伯问你,那日你究竟为何要在你二妹歇息的禅房后放火?事后又为何不敢承认?”

他说这话,仿佛已经确认了火就是张义龄放的。

张眉寿忽然对父亲有所改观了。

前世她受了烧伤,父亲并非不管,只是没人会想到是有人故意放火,父亲那时想着给她找名医治疤痕,又因与母亲争执不断,根本无暇顾及太多。

而这一次,她只是稍加提醒,父亲便做到了最好。

当然,小孩子做事必然好查,只要想查,十分简单,可父亲从查证到找到祖母这里,再到所说的每一句话上,可称得上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了。

从得知真相开始,父亲就从没想过要大事化小,或是顾惜兄弟之间的颜面。

“二弟,你这说得什么话!那火岂会是义龄放的?”张彦察觉到儿子的胆怯,忍怒道:“我知道蓁蓁不能走路,你心里着急,可也没有这样迁怒其他孩子的理由。”

“是不是迁怒,大哥先别急着下定论。”张峦对着外面自己带来的小厮说道:“把那两个丫头带上来。”

小厮应下。

张老太太没急着说话,只皱着稀疏下耷的眉。

柳氏暗暗心惊,悄悄捅了捅身旁的女儿张眉妍,却见女儿只一味低着头。

两个婆子押着阿蜜进了堂中,一身粗布衣裳的阿豆跟在后面。

阿豆一进来,眼睛就找到了张眉寿,主仆二人,四目相对,阿豆眼睛发红起来。

阿蜜被两个婆子不留情地松手推倒在地,她赶紧跪好,抬头看着除了张老太太之外全部站在堂中的众人,眼底神情瑟瑟。

张义龄一瞧见她显然是被人拿住了错处的模样,抓着张彦衣袖的双手一下子攥得死紧。

“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张峦冷声看着跪在堂中的丫鬟道。

“奴婢……”阿蜜虽然已被宋氏和张峦在暗下审过了一遍,在几个粗手粗脚的婆子那里也受到了教训,可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张义龄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叫她一时难以说出完整的话来。

“奴婢先说!”阿豆上前跪了下去,哑着的声音却格外响亮:“那日奴婢跟阿蜜同在禅房里看护三姑娘,阿蜜让奴婢去取滚开的热水泡花茶,说姑娘醒了要喝的,奴婢当时便按着她说的方向去了。可怎么转也没瞧见茶房,后来遇到了小沙弥,才知茶房的方向根本是反的!”

“也怪奴婢愚钝,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是阿蜜故意支开我,只得又折回去找茶房!这般一耽误,再回到禅院时,就见三姑娘下榻的那间禅房走水了!奴婢当时满心着急冲进火里,抱着三姑娘出来,人都吓傻了,是也没顾得上去想,出事当时阿蜜去了哪里!”

她事后一个劲儿地认错,所有的人便都下意识地认为全是她的错。

回府后,也不知阿蜜在二太太面前说了什么,二太太直接就将她赶出了愉院,连再给她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今日张峦和宋氏让阿豆与阿蜜当面对质,阿豆才知阿蜜竟说去茶房找水的人是她自己,出事之时她根本不在禅院,留下看护的人是阿豆,而阿豆躲懒偷睡去了。

活生生一个颠倒黑白!

009 两房对峙(求推荐票)

阿豆一股脑儿地将当时的情形、以及自己的诸多后知后觉全部说了出来。

“说到底,不过是蓁蓁身边的丫鬟之间推诿责任,同义龄又有何关系?”张彦问道。

言下之意是说二房连自己院子里的丫鬟都管不好,却来这里攀扯。

“她可不单单是推诿责任,她是受人指使。”张峦看向阿蜜,冷声道:“事到临头,你还吞吞吐吐!是嫌我张家的治家之道太过宽容了吗!”

阿蜜打了个哆嗦。

“是二少爷……是二少爷让奴婢替他掩护。”她终于开口说,却是带着生无可恋的哭腔,是已经料到了自己的下场不会好过。

这简短的一句话,让大房的人纷纷色变。

张义龄壮着胆子跳了出来,冲她吼道:“你胡说!我……我根本没有跟你说过话!”

阿荔瞪大眼睛,抚掌道:“啧啧啧……二少爷睁眼说瞎话的本领真是高呀!奴婢今日午后申时还亲眼见阿蜜偷偷摸摸去找您呢,就在小花园里!”

看她表情做派,张眉寿不合时宜地想笑。

“你也胡说,你们联合好的一起诬赖我!”张义龄说不过,被气得哇哇大哭了起来,当即坐到地上开始撒泼,喊爹喊娘。

张眉寿微微张大了嘴巴。

张老太太的眉心也是一阵狂跳。

“没出息的玩意儿!真是诬赖你,你不跟人讲理,像个市井泼妇一样撒泼算什么样子!你可是张家的嫡子!”她气得恨不能将手边的拐杖丢过去。

柳氏已经连忙上前将儿子拉起来:“哭什么,你又没错,娘相信你!”

张彦:“单凭这贱婢一句话,未免不足以让人信服。二弟,我做大哥的何时亏待过你?你大嫂她对弟妹何尝不是百般照料?就是我这二丫头,小小年纪也处处护着、让着蓁蓁!咱们两房嫡出向来没有半点隔阂,你今晚这般闹,可想过我跟你大嫂还有母亲的感受?”

他言辞里俱是在提醒张峦适可而止。

宋氏听得冷笑一声。

往前她不知道且罢了,可今日赵姑姑给她看账,账目里可谓处处都藏着大房的私心。

张峦每月在国子监领的银子,全部归入公账,甚至她曾信了大嫂的叫苦,每月将铺子的盈利也交一半到公中。可结果,他们二房吃的用的,多半还是她的嫁妆!

“大哥对我好,我自然心知肚明。我们二房自认对大哥也不差。”

张峦不是那等轻易被劝退的人,他义正言辞地道:“只是一码归一码,今晚我不过就事论事而已,绝无针对大哥大嫂之意。相反,孩子有了不该有的坏心思,理应及时拔除,而不是帮他遮掩。如若不然长此以往,害人害己,义龄是大哥的嫡子,大哥应当也不想看他走错路,养错性!”

张彦:“……”

阿荔简直又想抚掌。

二老爷说得真好,此处应有掌声!

果然,就连张老太太也语重心长地说道:“既然都说了,就该说明白,不清不楚地才容易生出隔阂来。老大,你不要再护着孩子了,瞧瞧都让你溺爱成什么样子了?”

她自认是一个公正的老太太,从不偏袒谁。

最重要的是,赶紧解决完,她好赶紧去睡养生觉。再晚些,就要错过最佳的睡眠时间了,对内脏都不好,要折寿的。

张彦只能皱眉道:“母亲说得是。”

柳氏也无法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儿子。

“此事不单有丫鬟作证,义龄身边的小厮为了替他遮掩,声称那日义龄不在禅院,可他今日才同蓁蓁讲过那时他在禅房中睡着了,若非心虚,为何要说谎?”宋氏见大房处处护短,心下失望又气愤。

她遂对阿蜜道:“你接着往下说,将二少爷如何找到你、交待你、以及他为何要放火的过程皆说清楚了!若有半个字不实,我割了你的舌头!”

张眉寿还是头一回听到母亲说这样‘彪悍’的话,深觉为人母者,果然不同。

张义龄恶狠狠地瞪着门外自己的小厮,那小厮头也不敢抬。

当时二老爷忽然找到他这么问,他总不能说不知道吧?只能自认为还算聪明的替主子制造不在场的证据了。

他原本还想借此跟主子讨赏呢……眼下看,讨打还差不多!

小厮欲哭无泪。

“原是当日二少爷找到奴婢,让奴婢想法子支开阿豆,好方便他行事……至于原因,二少爷说,不会要三姑娘的命,只是想吓吓她,让她长个记性,最好将她的脸给烧花了,省得邓……”阿蜜失魂落魄地说着,却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二弟,你便认了吧!”

张眉妍一把抓过张义龄的手,拖着他跪倒在地上。

“二姐,你……”张义龄不明白张眉妍怎么把他卖了,一时有些楞楞的。

张彦和柳氏也被狠狠吓了一跳。

此时已听张眉妍哭着说道:“那日我已将听丫鬟说了,是义龄在屋后带着小厮偷偷烤红薯吃,谁知风大,不慎点着了禅房!我承认我有私心,害怕二弟受罚,才一直没说!是我对不起三妹,三妹要怪便怪我好了!”

张眉寿心底惊讶,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泪水的张眉妍。

明明是害怕被阿蜜攀咬到,拉弟弟出来背锅,还能说得手足情深,又有担当,且将故意纵火说成无意为之……这临场反应确实比一般孩子快多了。

难怪她前世会被张眉妍哄得团团转。

柳氏明白女儿的用意之后,连忙出来打圆场。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早说开了,也就不会有这样的误会了!”她怪责完孩子,又想趁机朝张峦夫妻赔不是。

可她还没开口,就听一直没动静的张眉寿出了声。

“可阿蜜刚才分明不是这样说的——哪里来的红薯?而且,我记得那日风不大,二姐也帮着撒谎?你们全都是撒谎精。”

张眉妍脸色涨红地看向她。

以往三妹最是好骗,今晚这是怎么了?

小小的女孩子娇俏可爱,乖巧地倚在父亲肩头,显得无害又淡然。

但她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淡然不起来。

“你们不承认,就让锦衣卫来查,和尚查不清,锦衣卫查得清。”张眉寿又道。

堂中之人脸色顿时变得惊骇起来!

010 做个搅家精(推荐票500加

“三丫头,莫要乱说!”三老太太手中的拐杖拄在地上噔噔作响,她甚至站了起来,斥责张峦和宋氏:“你们怎么教的孩子!祸从口出,若传了出去,岂还得了!”

锦衣卫三个字,提一提都让人胆战心惊。

这群人根本不是人,沾都不能沾,一旦被他们留意上,必然没有好下场!

哪怕没有证据,他们为了功绩也能给你罗织出一百条证据来。

或者说,他们从来就不需要证据……诏狱的门一进,再硬的骨头也没有不招的道理。

张峦也被女儿的话吓到了,当即脸色很难看地道:“蓁蓁,这话不能说!一定要记住了!”

小孩子不懂事,但一定得教。

“这就是二弟教出来的好孩子。”张彦在一旁语气沉沉地讽刺道。

正因他为官,他才更知道锦衣卫的可怕之处。

“不是我胡说,那日宫里的太后娘娘也在开元寺上香呢。”张眉寿似乎根本看不到众人的惊惧,接着又说了一句。

这下大人们的眼神更是惊异。

“你从哪里听来的!”张彦有些失态地问。

“寺里的小和尚说得,救火的小和尚念着阿弥陀佛说‘好在没有惊扰到太后娘娘’。”张眉寿道:“大伯不信,可以让人去打听啊。”

张彦吓得双手发颤。

太后也在,万一起火的事情传到锦衣卫耳朵里,他们难保不会将起火之事说成‘蓄意谋害太后’……他们这些人宁可错杀不会放过的嘴脸和吃相,京中无人不知。

“他们肯定能查出不是烤红薯引起的火吧?二哥撒谎,若锦衣卫问起,我不帮你。”张眉寿看着已经吓得哭不出来的张义龄说道。

“别再提这三个字了!”张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

张眉寿佯装缩了缩脖子,半张脸躲在张峦怀里。

“如此说来,此事便不是孩子间的胡闹那么简单了!”张峦凝声道:“当时究竟是何情形,断不可再遮掩了,义龄,尽量详细地将你放火的经过说清楚!万一有麻烦,也好趁早想法子应对!”

这下连张彦和柳氏也开始催着儿子往细了说,老太太更是坐都不敢坐,站着等,急。

所有人都在看着张义龄,本不该在这个年纪承受的压力大到将他压垮。

他不敢哭,不敢说其它,哆嗦着开口。

张眉妍还没忘悄悄掐他的腿,是在示意不要将她牵连进来。

可张义龄已经吓得没有知觉了,全然没感觉到她在掐自己。

张眉妍一次次地下狠手去掐,也没能阻止得了他叽里呱啦地扯到了她。

张义龄恍恍惚惚地想:既然二姐先卖他,那他卖二姐,应该也是正常的。

“……二姐不喜欢三妹生得比她好看,我便想着烧花三妹的脸,这样二姐就会高兴了,邓……”

“义龄!”张眉妍忽然高呼出声,惊叫道:“你怎么……尿了呀!”

张眉寿:“……”

还真是专业推弟弟背锅一百年啊!

堂中众人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都看到了张义龄身下的一滩水渍。

竟是吓得失禁了……

丫鬟们脸红地别过头去,小厮们忍不住想掩嘴偷笑。

阿荔一脸嫌弃地替张眉寿拿帕子捂住了口鼻。

她这个动作让张义龄羞愤欲死。

张鹤龄张延龄眼中装满了不可置信。

他们向来崇拜的二哥,竟然当着这么多人被吓尿了!

试问这样的人……怎么配当他们的偶像呢?

柳氏哪里看不出女儿是在怕什么,为防扯到张眉寿与邓誉的亲事,她当即也上前跪下了。

她先是朝着张老太太认错,说自己教导无妨,险些酿出大祸,又转脸向张峦柳氏赔不是:“都是孩子不懂事,二弟二弟妹看在大局的份儿上,就别跟孩子计较了……”

张口就是别跟孩子计较。

宋氏无声冷笑。

张彦那边已经走到了张峦身旁。

“好好蓁蓁平安无事,这腿……必然也会康复的。”他目光变得温和无比,又带着商量的意味:“二弟,你在国子监里认识的人脉也不少,大哥也使使劲儿,咱们都要早做防备——尤其是苍家大爷,如今正在锦衣卫处当差,你跟他向来交好,若能提早知会一二,想必此事也不会再兴什么大风浪……”

他还要继续说,却被张峦打断。

“大哥打算如何处置义龄?”

张彦眉头一跳,却只有道:“当然要罚,重重地罚。”

张峦立即接话道:“不如我来替大哥罚,若不然依照大哥的性子,岂不是要将孩子打个半死?”

张彦:……

他脾性温和,怎么可能会将孩子打个半死!简直胡说八道!

“那二弟说,要如何罚才解气?”张彦特地咬重解气二字。

张峦仿佛没听到,看向怀里的女儿,问:“蓁蓁先说。”

让孩子来罚,似乎有放水的意思,毕竟孩子头脑简单,能罚多重?

可张彦夫妇却根本无法松气,只因他们都捕捉到了张峦口中的那一个‘先’字……他是让蓁蓁‘先’说,而不是让蓁蓁说,这一字之差,含义可完全不一样!

他这显然是想先让女儿出气,如果女儿所罚不合他意,他自己还要接着再罚的!

做长辈做到这个份儿上……也不怕遭人取笑吗?

张峦当然不怕。

他非但不会觉得有人取笑他,还觉得自己是在教孩子做人的道理,形象那叫一个高大光明。

“二哥二姐须先向我道歉。”张眉寿也不客气,看着跪在地上的张眉妍姐弟张口就要求道。

他们欠的道歉太多了,哪怕这道歉不情愿,她也十分想听。

咳,确实肤浅了,虚荣了啊!

心底有个沉稳的声音在装模作样。

但是也不妨碍她觉得这画面让人舒坦。

谁让她这辈子决心要做一个搅家精呢,搅家精最不想做的就是息事宁人。

她即便不搅和大房,大房也要来搅和他们,既然如此,不如先搅为敬。

把这个家趁早搅散了,让别人无家可搅,这叫做化被动为主动。

张眉妍听到她还特地将自己带上,气得暗暗咬唇。

今晚之事明明可以让义龄一个人背下来的,然而张眉寿这么一闹,只怕回头下人们对她的非议必不会少。

她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也只能起身上前。

张眉寿被张峦抱在怀里,垂眼看着来到她面前的张眉妍。

迎上张眉寿居高临下的目光,张眉妍心底难堪,脸色涨红。

“二姐,你长得不如我好看,怎么怪也怪不到我身上来吧?”夸起自己美来毫不脸红,本是极自大的话,从一个七岁女孩口中说出来却有着别样的天真。

张眉妍的脸更红了,带着羞恼:“……三妹,这是没有的事,义龄吓糊涂了。”

张眉寿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径直看向柳氏,道:“你要恨也该去恨大伯娘——”

011 全当解气

柳氏:……怎么还有她的事情!

这不是变着法儿地说她长相一般吗?

都说童言无忌,可小孩子的话往往更扎心。

“但大伯娘就做得很好。”张眉寿认真夸赞道:“大伯娘也没我母亲生得好看呀,可大伯娘从来没有嫉恨过。这一点,二姐应当好好学学才对。”

这是夸人吗?

柳氏扯了扯嘴角,笑得极牵强。

宋氏忍不住掩嘴笑,抬头对上张峦仿佛颇为认同的眼神,她不禁微微脸红起来。

柳氏见这一幕,更是忍不住攥紧了帕子。

张眉妍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发现就连祖母也在笑!

张眉寿出口无状,这般不懂得敬重长辈,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三妹说得对极了。”张眉妍冲着张眉寿一笑,笑意却显然只停留在表面,眼底都气红了,语气也微微有些颤抖。

“我自然比不了妹妹,但若说嫉恨,却是从未有过的。二姐跟你道歉,是因为一时糊涂偏袒了三弟,没及早将真相道出。”

总而言之说破天,她也不会承认自己嫉妒张眉寿的长相的。

能那么好承认的,都不叫真正的嫉妒。

张眉寿也冲她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承认不承认已经不要紧了,在场的没有人是瞎子。

张眉妍忍着泪转身走了回去。

张义龄被脸色阴沉的张彦拉了起来。

他走向张眉寿,虽仍对‘锦衣卫’三个字而感到心有余悸,恐惧不安,但要当众给张眉寿赔不是,他还是极不情愿。

他偏着头不去看张眉寿,声音低得仿若蚊响。

“三妹,这回是我不对,不该如此……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张眉寿将他这幅半点都不磊落大方的样子看在眼中,暗道这姐弟俩没一个有救的,连最基本的认错都认得这般小家子气,显然已经被养歪的扶不起来了。

“二哥说什么?我听不清。”她佯装茫然地问。

张义龄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声音却仍然不大:“我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满意了吗?”

张眉寿当即惊呼出声——

“什么?你下次还敢?……二哥,你还想害我一次吗?”

张义龄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什么时候说下次还敢了!

张眉寿在心里答他:还用说吗,你脸上都写着了。

“混账!”张老太太气得嘴唇发紫,“你竟不知自己此番险些惹出大祸来吗?这一回是放火害你三妹,下次呢?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歹毒的心肠,待你再大一些,是不是连我这个老不死的祖母也要害了!”

她不见得有多么疼爱张眉寿,而是张义龄的德行太过不堪,已经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张家的底线。

“祖母,我没有……”

张义龄急着解释。

“奴婢也听见了!二少爷分明是说下次还敢,还暗暗冲三姑娘吐了舌头扮鬼脸呢!真乃毫不知错!”阿荔连忙补刀。

张义龄整个人都懵了。

他什么时候吐舌头了!

这死丫头说谎话的能力也太高超了吧。

偏偏……这还真就像是他平时做惯了的事情,说他冤枉恐怕都没人相信!

这不,连他爹娘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张义龄有心想再辩解,却听张老太太厉声道:“看来这是不打不行了!来人……给我打,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她说话间,已经抓了香炉边的一支鸡毛掸子丢了过去。

阿荔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捡了起来。

张老太太身边的蒋妈妈已经将张义龄拖去了堂外。

张义龄被按在长条凳上,阿荔挥着鸡毛掸子不用别人吩咐,也不打别处,专打他的屁股。

她虽然气极了二少爷害自家姑娘,但也是懂得分寸的,只会将张义龄打得疼得嗷嗷叫,而不会伤及到筋骨,以免留下后遗症,再赖上她!

她生怕等会儿大房的人求情,便要喊停了,别再打不回来姑娘险些被火烧的本儿,所以一下接着一下,抽的又准又快。

张义龄鬼哭狼嚎着,疼得理智全无了,开始还是求饶,后面就直接骂起阿荔和蒋妈妈来,扬言日后要剥了她们的皮。

阿荔闻言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死胖子,想剥我的皮?那我就先将你屁股打开花儿!

她手上力气愈重,鸡毛掸子扬得愈高。

“瞧瞧,瞧瞧……不打能行吗!”张老太太越听越气。

甚少见张老太太发这么大的火,张彦也明白儿子这回是真的犯了太多忌讳,像老太太所说的‘不打不行’,可关键是……打了能行吗?

也不行啊!

他心疼又着急,走到张老太太面前。

“老大,你别再护短了!”赵老太太气得嘴唇还是乌青色。

张彦硬着头皮道:“母亲,真不是儿子护短。而是咱们张家乃读书人家,这般一味动粗,且不说传出去不好听……就是古书有云,教育子女,须得循循善诱,您一味施以暴惩,只怕也是白费心思啊!”

“说得好听,循循善诱,那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不诱!你倒是诱啊!再者道,我管他有用无用,即使没用,也要打,全当解气了!”张老太太强势地道。

“母亲!”张彦无奈至极。

柳氏又跪了下去求情,说什么“要打打她”、“孩子太小受不住”云云,直哭得帕子都湿透。

张眉妍也在哭求。

一时间,她们在堂内哭,张义龄在堂外嚎,情形乱极了。

张彦攥着拳不再说话,强忍着怒气。

平心而论,都是有孩子的人,张峦和柳氏听着张义龄的痛哭嚎叫不免也心软起来,可转瞬间想到那场大火可能带来的最坏结果,他们到底忍住了。

鸡毛掸子打不死义龄,大火却能要了蓁蓁性命。

张峦将怀中的女儿抱得越发紧。

他知道大哥一直在看着他,等着他来开口求这个情,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他也知道若他不肯开口,大哥必然会对他有所记恨,但眼下,他不想违背本心!

是对是错,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自己的孩子没教好,大大妨碍到了别人,那就不能怪别人替你出手教训了!

张峦与张彦无声对峙间,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道讶异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这孩子犯了何错啊?”

012 祖父清奇

院中忽然进来了一位身形清瘦,穿灰色道袍的老人。

他手里抓着把拂尘,稀疏花白的头发挽了个小髻,拿一根磨得发亮的旧桃木钗固定在头顶。

张义龄听到他的声音,连忙挣扎着朝他喊道:“祖父救我!”

老人已经走近,皱着眉摇摇头,不赞同地道:“快些停手,莫要再打了。”

阿荔累得脸色通红,却仍不甘心就此停手,然而张老太爷的话她不能不听,故而最后一下便抽得尤为地重,张义龄疼得眼睛都睁不开,嗷嗷惨叫。

张老太太已经带着两房的人走了出来。

张老太太一看张老太爷就来气。

“父亲。”张彦和张峦面色各异地喊道。

张老太爷拿手里的拂尘指着横趴长凳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朝张老太太叹着气问道:“蓁蓁犯什么大错了,你竟将这松鹤堂搅得如此血雨腥风?”

张眉寿眼角一抽。

认错人也就罢了,可连性别都弄错……这……这果真是她亲祖父无疑啊!

这股子一本正经的疯癫劲儿,哪怕隔了一世,也还是如此清奇。

刚巧她祖父大名就唤作张清奇,这就让人不得人赞叹人世间之巧妙了。

张老太太闻言气得不轻。

她懒得解释,只气愤地道:“你还知道这里是松鹤堂!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死在外面——毕竟下人太多,她将这半句话生生憋下了。

“你……”张老太爷倒是显得极无奈,淡然地摇了摇头道:“罢了,不与尔等凡夫俗子一般见识。你既不懂,我又何必多做解释。”

说罢,就要进房歇息。

蒋妈妈死命地按住张老太太的手,才勉强压制住了她将手中的拐杖丢到张老太爷身上的冲动。

“怒急伤肝,您看看老太爷精神还抖擞地很……”蒋妈妈小声劝道。

张老太太一面竭力压制着怒气,一面点头道:“说得对……不能气。”

必须得养好身子,好让他死在自己前面!

就为了等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儿的时候,告诉他——你修什么仙问什么道,求得什么长生,到头来不还是没我活得长!

这句话她练了几百遍了,就等着痛痛快快说出来的那一天呢!

绝不能再气了,得稳住。

张老太太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做了几个深呼吸。

那边柳氏已经趁机让婆子抱了张义龄起来,张义龄喊痛,只有改为背着,一面再碰到他屁股上的伤口。

柳氏一边替儿子擦着泪和汗,自己还一边落泪。

“让人去请郎中。”张峦说道。

罚得也够了。

张彦闻言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心道方才眼睁睁看着亲侄子挨打,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这会子竟扮起好人来急着让下人去请郎中!

他心中有气,语气便不太好:“不知这般罚,能否让二弟消气?”

张峦哪里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夹枪带棒。

他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对他这个大哥明里暗里的帮衬。

甚至就连张彦当初考中进士,也多半得益于他的押题。

他从未想过要什么回报,只认为兄弟间互帮互助是应当的。而若像今日这般,出了矛盾,只当讲清道理,错了便诚恳认错。待此事揭过之后,兄弟还是兄弟,将此事当作前车之鉴便可,而断不该因为孩子的事情仍旧心存记恨。

可大哥的反应,显然是跟他的想法不同。

“大哥,若今日犯错的是鹤龄,我也绝不会包庇。”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犯错不要紧,我们应当想着如何更正,而不是因此置气。”

他承认他是给女儿出气做主,但义龄受到的惩罚,本就是他应得的。

“二弟说得甚好。”张彦口不对心。

张峦见状心底失望,也不愿再同他多说。

“三个月内,不许离开自己的院子!就当是养伤了!”张老太太看着张义龄,最后发话道。

张眉妍悄悄躲藏在柳氏身后,生怕自己也被禁足。

柳氏连忙求道:“老太太,三个月委实太长了,这么久不去私塾,只怕会耽搁课业啊。”

张老太太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她一心想着让子孙们多读书,光大门楣,对孩子的课业看得向来很重。

柳氏正是抓住了她的心思。

“那可以让二哥在禁足的同时背书写字啊!家中清净,刚好修身养性呢。”张眉寿在张老太太改变主意之前出声说道。

张峦听得眼睛一亮。

他怎么觉得……女儿这股子机灵劲儿,跟他那么像呢?

“可……家中又没有先生,谁来监督他,遇到生字,又该找谁?”柳氏道:“他父亲忙于公事,我又管着家中琐事,只怕无暇顾及。”

张眉寿悄悄捅了捅自家爹。

张峦知道这是该自己出手了,当即清了清嗓子,道:“大嫂不必多虑,此事交给我便是。我向来清闲,倒可加以督促,保管不让义龄落下半分课业。”

“怎好麻烦二弟……”

“不麻烦,乐意之至。”

柳氏彻底没话说了,趴在婆子背上的张义龄哭声越发止不住。

他都被打成这样了,这些奸人却还想着要害他!

张老太太在一旁面露满意之色。

“就按老二说得来。”她转头看向大儿子,见他黑着脸,就轻斥道:“此事本就是因你们没管教好义龄而起,眼下你二弟都放下成见、愿意帮着你们教授义龄课业了,你这个做大哥的怎么反倒如此没有风度?”

张彦闻言,只好暂时压下内心的种种不悦。

毕竟,开元寺起火一事,若真被有心人盯上了,想拿来做文章的话,还得靠着张峦的人脉来平息。

“母亲教训得是,是儿子过于护短了。千错万错只怪愚兄教子无方,只盼蓁蓁的腿能早日恢复,若不然我这个做大伯的实在良心难安。”后半句他是冲着张峦说的。

张峦低头看着一双眼睛灿若星子的女儿。

“蓁蓁的腿,一定会好的。”

……

张眉寿被抱着一起回了海棠居,张鹤龄和张延龄早已困倦了,便先被带回去睡觉。

里间内,张峦和柳氏屏退了下人,只留了赵姑姑在一旁伺候。

013 邓家人上门

张眉寿被坐在榻中的宋氏拥在身前。

母亲的怀抱极温暖,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这是她幼时最向往的味道。

张眉寿乖乖地倚在宋氏身上,默不作声地听着。

夫妻俩就今晚之事,谈了许多。

言语间,张峦隐隐透露出对大房的失望。

宋氏也说起了账目上的事情。

最终,又说到了张眉寿和邓誉的亲事。

“今晚义龄两次都提到邓字,两次都被眉妍打断了,大嫂的表情也十分古怪。你说,会不会跟蓁蓁的亲事有关……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谋算?”宋氏本就心思敏锐,只是往常皆用错了地方。

张峦摇摇头,目露思索。

他暂时还想不透,即便有些许猜测,也无法确认。

但不必他们多想,答案很快便自己找上了门——

次日清早,邓家来了人。

来的是邓誉的母亲,邓家太太蒋氏。

邓太太带着补品,是为看望张眉寿而来。

她先被请去了海棠院,由宋氏陪着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转到了张眉寿身上:“蓁蓁丫头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怎也没个人跟我知会一声儿?若不是誉儿跟我说起,我怕还不知道呢!”

“左右是虚惊一场,既没烧着也没碰着的……还叫邓淑人特地跑这一趟。”宋氏应付着,心里很吃惊邓太太今日前来。

蓁蓁的事情,家里下了明令不许说出去的,就连上门的大夫都守口如瓶,她只跟隔壁王翰林家的太太提过一嘴,邓誉是如何得知的?

“什么淑人不淑人的,那是外人叫的,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啊?”邓太太嘴上说着,心里却十分受用。

邓誉父亲邓常恩不过这两年刚爬上了太常寺卿的位置,妻凭夫贵,她这三品诰命夫人去年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呢,人已然飘得走不动道儿了。

宋氏闻言只笑笑。

她与邓太太本是同乡,同为苏州人士,同为商贾之女。但小有名气的蒋家跟树大根深的宋家远远不能做比较,后来蒋家又因做生意不地道,黑心欺客,商号早已败落不堪。

故而幼时,邓太太不过是宋氏众多拥簇者中不起眼的一个而已。

只是缘分巧妙,二人各自嫁人之后,爱钻研旁门左道的邓常恩攀上了当朝大国师继晓,被引荐入京。

多年未见,邓太太一口一个故人重逢,宋氏却想了许久才想到她究竟是哪一个——且若不是她下颌处的那颗大黑痣过于显眼的话。

宋氏在京中也寂寞,邓太太屡屡登门,二人在外人眼中颇为交好。

张眉寿三岁的时候,邓太太提起了结亲之意。

宋氏本不想答应,却又不好拒绝,但张峦却说邓誉那孩子聪慧仁厚,确是个好苗子。

宋氏仍没松口,直到张眉寿四岁那年,皇帝选秀,选了一批美人入宫……却听闻这些个美人大多都遭了宠冠后宫的宁贵妃毒手,如此这般,凄惨地很。

为防外戚专权干政,大靖朝从祖上起便立有祖训——宫中选秀,出身权贵之家者不允参与,更不可由大臣引荐,而是由使臣从民间各地选看样貌品行上乘、身家清白的适龄女子,筛选入宫。

宋氏想着,像女儿这般五官长相不俗,又聪慧机灵的,再大些若定不下亲事来,皇帝一句选秀,停止嫁娶,那该如何是好?

皇帝性情古怪,喜好方术丹道,又有一个年老色衰却仍然骄纵跋扈的宁贵妃把持后宫……说是进宫享福,却是实打实地跳火坑,还是一旦跳了就爬不出来的那种。

宋氏思来想去,又见邓誉那孩子越发顺眼,终是答应了,便由彼时还不曾疯癫至此的张老太爷出面订下了这桩娃娃亲。

原本也算好事一桩,可这两年邓常恩爬得高了,昔日被人看好的张峦却仍只是一个国子监学生,半步都没往前迈,邓太太的态度就渐渐有些值得玩味了。

单是登门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此时邓太太提出要去看看张眉寿。

宋氏忙道“不必如此麻烦”。

她还不确定邓太太是否知道蓁蓁的腿出了毛病。

邓太太闻言眼光一闪,也不执意去看。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邓太太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连连夸赞宋氏发间的那支紫玉雕云纹玲珑簪子十分好看。

宋氏了然于心。

“福云,去将另一支取来,给邓淑人戴着玩。”她对赵姑姑吩咐道。

“这怎么好意思……”邓太太佯装推拒。

宋氏笑了笑,道:“这有什么,难得淑人喜欢,本该送一整对儿的,只是这支我戴过了,便不配了。”

邓太太接过赵姑姑奉来的锦盒,一边交给丫鬟,一边笑着道:“既然姐姐这样说,那我就收下了?”

宋氏笑了笑。

不是都已经收下了吗?

她让人将邓太太送出海棠居。

赵姑姑有些气愤地道:“这邓家太太,如今好歹也是个三品诰命,怎么还是如此不上台面?回回来,回回顺太太的东西,这些年来都不知顺了多少件儿了!”

还专挑贵的‘夸’。

宋氏冷笑道:“自幼穷怕了的人,可不就这幅德行么。”

她自幼生在富贵窝里,从不缺珍贵首饰,对于这些东西并不看重。起初邓太太使这个招儿,她并不放在心上,后来使得多了,她才开始觉得烦了。

“若不是蓁蓁的事情……到底是瞒了她。”但不瞒行吗,就她那张嘴,和那些山路十八弯的心眼儿……叫她知道蓁蓁的腿不能走了,还不知要如何呢!

宋氏半点不愿意听别人嫌弃议论她的女儿。

她女儿好好地,总会恢复的!

宋氏将发间的那支簪子拔了下来。

“放着吧,日后都别拿出来用了。”

省得回回见,回回心烦。

偏偏这时有丫鬟进来传话,说是王家递了口信儿过来——那位收了王守仁做徒弟的无名高僧云游去了,寻不到人。

这两日一心将希望寄托在此的宋氏不免着急起来。

“太太,其实……”赵姑姑在一旁欲言又止。

“你若有什么法子也说出来听听,吞吞吐吐的作甚?”宋氏看着她道。

赵姑姑又顿了顿,就在宋氏快要耐不住性子的时候,终于才开了口。

014 “做人情”

“要不要让苗姨娘去给三姑娘瞧瞧……”赵姑姑既开了口,便劝道:“苗姨娘那一手祖传的医术,似乎比外头的郎中还顶用呢。”

宋氏的脸色已经沉到了极点。

她最是厌烦听到苗姨娘三个字,赵姑姑岂会不知。

但宋氏也明白,赵姑姑是为了她的蓁蓁考虑。

她想到当初张老太爷刚闹着要做道士的时候,张老太太被气得中了风,大夫都没办法了,苗姨娘几针就给扎回来了,老太太脸也没歪嘴也没斜。

只因苗姨娘只是个姨娘,又被宋氏针对多年,足不出院门,所以她会医术这件事情很少会被拿到明面上来说。

此刻若不是赵姑姑提醒,宋氏根本记不得了。

见她脸色虽不好看,嘴上却并未出声斥责,赵姑姑松了口气,心道太太还是分得清利弊的。

“不必太太见她,奴婢将人直接请去愉院便是了。”赵姑姑适时出声。

宋氏抿紧了唇没说话,权当是默认了。

……

愉院里,阿荔正跟张眉寿禀话。

“阿蜜跟疯了似得,听说二太太要将她发卖出去,一直嚷嚷着要见二少爷!不跟姑娘求情,还想着要见二少爷呢——姑娘可知道这是为何吗?”阿荔怕张眉寿整日呆在房中觉得无趣,想逗她开心,就故意卖关子。

张眉寿配合着问:“为何啊?”

阿蜜往前凑了凑,声音小小地说道:“因为她说二少爷答应了要收她做通房丫头的!”

张眉寿噗嗤笑出了声。

张义龄今年才七岁半而已,就想着收通房丫头了!

不过想到他五六十岁的时候,竟跟着儿孙一起逛青楼的丑事,张眉寿也就理解了……

她那时听说之后,气得脑子发昏,觉得二堂哥一家给她丢尽了脸面。

当然,后来的鹤龄和延龄也好不到哪里去,看来这大多得益于张义龄从小给予的耳濡目染。

所以,这一回她不仅是自己要离这些糟心又恶心的人越远越好,还得将鹤龄两个人及早从坑里给揪出来。

“这样的事情,也亏得她能喊出来,可不是疯了吗?”阿荔啧啧道。

“那就成全她。”张眉寿吩咐道:“就将她送去大伯母那儿吧,咱们就当做个人情,成全她跟二哥了。”

阿荔微微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自家姑娘。

这哪儿叫成全,这分明叫……恶心死大太太不偿命啊!

但她好想看大太太被恶心到的样子怎么办?

阿荔兴奋地拍了拍胸脯:“姑娘放心,这件事情包在奴婢身上。”

张眉寿笑眯眯地点头。

阿荔当即退了下去,换了阿豆进来伺候。

张眉寿求着宋氏让阿豆回了愉院。

倒非她多么重感情,只是与其让信不过的人伺候,倒不如选一个知根知底的。

而且经此一事,阿豆必然会更加谨慎,做事更加用心写。

但同时,不罚不足以让其他人引以为戒。

所以,昔日的一等丫鬟阿豆,现在成了二等丫鬟。

阿荔则被提成了一等丫鬟,贴身伺候张眉寿。

一等丫鬟阿荔神气扬扬地唤来了一位粗使婆子,押着阿蜜就往大房去了。

大太太柳氏正在待客。

邓太太出了海棠居之后,便被请到她这儿来了。

近年来,因为张彦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做侍读的缘故,邓太太跟柳氏的走动颇多。

邓太太内心有些看不上只有个区区五品敕命的柳氏,毕竟她可是堂堂三品淑人呢——

可是,她出身寒酸,连大字都不识一个,邓常恩虽官拜三品,到底又是靠得旁门左道,故而那些真正有脸面的官家太太们都不甚乐意与她深交。

于是她只能跟在自己身份之下的太太们走动着,柳氏就是一个。

昨晚哭得太狠,柳氏的眼睛还有着红肿的痕迹,邓太太稍作打听,柳氏便装作为难的样子‘隐晦’地说了几句。

“因为三丫头的事情,老二一家大半夜闹到老太太那儿,非怪责我这个当主母的没照看好三丫头,还说什么……几个孩子都在,为什么只偏偏烧到了三丫头那间!空口无凭地,竟是怀疑到我头上来了,叫我如何不伤心?”

“这确实不应当。”邓太太劝道:“你也别难受了,想必是孩子受惊,做父母的心里着急。”

“哎,说句邀功的话,在这个家里,大爷主外,我主内,可曾叫他们发过半分愁?”柳氏说完不忘补道:“倒不是要他们感激,我做这些,是应当的。”

“对对。我还能不明白你的苦处?”

“这些话,你可别跟二弟妹说,若不然她又该多心了。”

“这是当然。”这样两边不讨好的话,她当然不会说。

“如今我只盼着三丫头的腿能早日康复,若不然二弟妹只怕要记恨我一辈子。”柳氏似漫不经心的说道,余光却瞥见邓太太眼神一变。

柳氏又缓声道:“你方才去看三丫头,也瞧见了吧?说来也真古怪,那腿竟是动也难动了,请了好些个大夫都束手无策……”

她一早就让丫鬟盯着邓太太来了张家之后都去了哪里,若不然邓太太岂会前脚出了海棠居,后脚就被请了过来?

她自然也知道邓太太根本没有见到张眉寿,想也不必想定是宋氏有意隐瞒。

邓太太一边点着头,一边端了杯茶掩饰脸上的惊异。

昨日儿子回去后是提了一句张眉寿骄纵,两条腿好好地却喊疼,不愿走路。

儿子这两年长大了,仿佛忘了自幼与张眉寿玩得最好,开始逐渐对张眉寿攒了一肚子的意见。

昨日还说要把亲事退掉!

她今日过来,本就是想探一探,毕竟张峦眼瞧着没有什么出息,显然是她跟老爷当年看走眼了,只信了人人都夸他是文曲星下凡,是状元的料儿!

因而订下的这桩亲事,她也越发后悔了。

眼下听闻张眉寿的腿走不了路了,心头不由一震,有些惊奇,但转瞬又觉得兴许是个机会呢?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宋氏还存心瞒着她,这是他们张家理亏!

没准儿不但能将亲事退掉,还能借此捞一把好处呢……

张眉妍此时带着丫鬟走了进来,神态略有些气愤,但见邓太太在,赶忙掩饰了神色,换上笑意。

015 丢人

她朝着邓太太行礼。

“数月未见,二姑娘瞧着又长大了不少,人也出落得越发水灵了。”邓太太笑着夸道:“常听誉儿夸你呢,他这孩子心气儿高,可甚少听他这样夸过谁。”

张眉妍恰到好处的害羞低下头,乖巧地道:“伯母谬赞了。”

她暗下却着急不安地看向柳氏,想示意她些什么,柳氏却因心中有别的算计在,顾不得留意女儿的暗示,反过来轻声问女儿:“可是又来寻你父亲教你习字?你父亲今日出去的早,他这几日在文华殿给太子殿下讲经史,不敢懈怠了,怕是不得闲指导你了。”

张眉妍愣了愣,复才道:“原是如此,那我便去找二叔三叔。”

柳氏点点头。

张眉妍又欲提醒母亲,可偏偏此时邓太太眼睛发亮地问:“张大人在教授太子殿下?”

“可不是么,承蒙太子抬爱,专点了他去文华殿呢。”柳氏专心与邓太太交流着。

“这可是天大的荣幸啊!”邓太太赞叹道:“若得了太子殿下器重,日后晋升太傅都指日可待了。”

她根本不懂翰林们本就要轮番前往文华殿侍读经史。

柳氏作出谦虚的模样来。

邓太太越看乖巧文静的张眉妍越觉得顺眼了。

不愧是书香门第,不愧是翰林教出来的女儿,也难怪儿子都觉得欣赏了。

啧,她以前怎么就没瞧见跟儿子年纪更为相仿的张家二姑娘呢?

只是这丫头脸怎么越来越红,额头好像也开始冒汗了,是不舒服么?

邓太太心思百转间,刚要假装关心地问上一句,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张眉妍心底一沉。

完了,她担心的竟还是来了!

柳氏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抬头往外看去。

她还来不及发问,就见呼啦啦地进来了一群人,走在前头的分明是硬闯,后来跟过来的两个婆子想要拦住,却未能如愿。

柳氏看清了闯进来的人是谁,惊得站了起来。

那形容狼狈甚至有些疯癫的丫头,不就是昨晚在松鹤堂供出了义龄的阿蜜吗!

“将她赶出去!”柳氏不问缘由,急忙吩咐。

她还在待客呢!

万一这丫鬟在邓太太面前说漏了什么,那么她刚才的谎话轻而易举地就会被拆穿。

阿荔认出了邓太太,虽一时有些意外,但这种意外很快就成了惊喜。

邓太太是姑娘未来婆婆,正好让她也知道知道大房的真面目!

阿荔想得单纯直白,一面护在已经跪倒的阿蜜面前,不让婆子碰她,一面对柳氏道:“二太太,奴婢得了主子吩咐,给您送人来了——我们姑娘说,这丫头既然一心忠于二公子,便网开一面不处置她了,以免回头二公子不高兴!”

“你在胡说些什么?快些退下!”柳氏目含警告地训斥道。

阿荔一脸茫然:“当然是在说这丫头听从二公子和二小姐的吩咐,放火害三姑娘的事情啊……若不然还能说什么?”

柳氏闻言险些被气晕过去!

阿荔脸上却写着“这可是您问的”。

“这……”邓太太惊诧不已。

柳氏一面让人将阿荔和阿蜜轰出去,一面着急地试图向邓太太解释。

“没有的事情……”

她话刚出口,就见阿蜜不住地朝她磕头,求道:“大太太不能不救奴婢啊!奴婢一心为二公子办事,二公子允诺过要收了奴婢做身边人的!”

柳氏一时更是听得头晕目眩。

还能再丢人一些吗?

这让人抓破头的羞耻感她要如何承受!

邓太太的眼光除了惊异便只剩下了看笑话的神色。

方才柳氏的那些诉苦,无疑顷刻间都成了打在自己脸上的巴掌,必然是火辣辣地疼。

两个婆子上前去拉阿蜜,可谁料阿蜜眼见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要落空,真如同疯了一般,死命地挣扎开两人的禁锢。

“二姑娘帮帮奴婢吧,奴婢不想被卖出去!”

她朝着张眉妍扑了过去。

站在中间的张眉妍惊叫一声,吓得朝一侧躲去,阿蜜踉跄地追去,跟那两个婆子推搡间,不慎撞倒了放置茶水的小几。

情况一时乱极了。

茶盏茶壶碎裂,一块碎瓷就迸到了柳氏的手背上,顿时见了红。

柳氏叫了起来。

邓太太受惊起身,虽然看热闹的一颗心是火热的,可耐不过害怕受到牵连的恐惧。

“看来今日来得不巧……就不耽搁贵府处理家务了。”她急忙辞去,柳氏有心想解释挽留或是说些什么,可眼下情形混乱,容不得她多言。

心里却在骂,要走不早走,既不早走,又不等听她解释完再走……这走得真叫一个让人窝火!

张眉妍已经躲去了内间,心惊胆战地探着头看着阿蜜被婆子彻底制住,拖了出去,才敢出来。

柳氏拿手帕按着流血不止的手背,气得牙根都是发痒的。

“看来大太太不想收这份人情。”阿荔有些讪讪地道:“可既然送出去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具体如何处置,但凭大太太决定吧。”

她说着,便行礼道:“奴婢就先回去了。”

柳氏冷笑着道:“可别忘了帮我谢谢三姑娘的好意。”

阿荔笑笑道:“大太太见外了。”

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柳氏看着手上的伤口,倒抽了一口凉气。

张眉妍走过来,她本以为是关心自己的伤口来了,可不料女儿张口就哭道:“母亲,完了……”

她跟誉哥哥的亲事完了!

本来想借着张眉寿的腿让誉哥哥退亲的。

母亲都替她设想好了,先打通邓太太这一关,再说服祖母退亲丑事不可外扬,只私下跟二房说清楚退亲之事,待过个几年,她就直接顶替张眉寿嫁过去,两家对外只咬定与邓誉订下亲事的本就是她——如此一来,既能得偿所愿,又可保全了她的名声!

可现在竟毁在第一步上面了。

识破了这一切的邓太太还有可能回心转意吗?

柳氏被她哭得心烦。

但她到底不会当着下人的面骂女儿,只将气撒在了一旁的丫鬟身上。

“都傻愣着干什么?再不去请大夫,我的血都要流干了!”

丫鬟心道哪儿有那么夸张,但也不敢耽搁,悻悻然退下去请郎中。

郎中来时,柳氏手上的血污已被清理干净,血也早已止住了,从表皮看,只剩下了一条细小的伤痕。

郎中讶然地想:得亏他来得快,来得及时,若路上再耽搁上一会儿,岂不都要痊愈了么!

柳氏这边闹心不已,然而在文华殿为太子侍读的张彦也并不轻松。

016 太子殿下画风不对

“《尧典》应是……大晋年间,由李杜明修订。”张彦绞尽脑汁,难掩紧张之态,正答着太子忽然抛出来的问题。

端坐在书案后的太子祝又樘闻言看向他。

一身月白衣袍,头顶金冠束起一半墨发的男孩子五官清朗,有几分出尘脱俗之气。

本是赏心悦目的小小如玉少年,面上神色也无不悦的迹象,可被他这么看着的张彦却觉得仿佛芒刺在背。

他半是转移话题,半是认真地说道:“殿下今年不过九岁而已,暂时还不宜涉及《尧典》此类主流之外的书籍。背诗练字之余,首要还应先听下官们将四书五经讲通了,这些方才是经史子集的正经入门……”

祝又樘没有否认他。

片刻后,将目光收回,甚至还点了点头。

张彦松了口气。

“但四书五经已经听倦了,既然新鲜的张翰林讲不通,便换别人来吧。”祝又樘点名道:“换王翰林。”

张彦惊惶地伏地。

本以为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小儿,现下却直截了当地要换人。

虽然没有怪责之言,可这趟出去……他张彦还不知要何等丢人!

丢人还是其次,在太子面前露了拙才是重点。

“殿下息怒,臣绝非不愿为殿下讲读《尧典》,只是担心殿下学得太杂,反倒不利于记忆……”他今日是捧着《论语》来的,哪里想到小殿下想听什么《尧典》,全无准备之下,加上担心出错,他确实没有凭空侃侃而谈的能力。

“张翰林言重了,快起身吧。”

张彦起身来。

“换王翰林。”太子仍是道。

张彦身形一晃,倒吸一口冷气。

竟还是没能糊弄过去!

事不过三,太子已经吩咐了两番,这一回,他不敢再多言,领命而去。

王华很快赶来顶替。

他未带任何书籍。

无论太子想听什么,他几乎都信手拈来,毫无迟疑,自有一番沉稳练达之气。

“王大人不愧是状元之才。”祝又樘称赞道。

除却学问之外,王华的人品,他也十分清楚。

王华恭谨地道:“殿下小小年纪便能与微臣对答如流,才是真正天资聪颖。”且言行举止间,大有气度在。

他很难相信一个三年前才被从冷宫里领回来的孩子,短短三年间竟能从目不识丁到通读经史,且有着自己的见解,这见解还颇为独到不俗!

按理来说,超过六岁才开蒙,已经失了很多先机了。

王华并非阿谀奉承之辈,祝又樘却觉受之有愧。

坦白来说,他的人生中,天资聪颖占了少部分,付出的努力是常人数倍才是真。

所以,他只是一个既优秀又努力的人,仅此而已。

而上一世的刻苦是值得的,这直接让他这一回多了许许多多捷径可走——如此一来,他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提拔能臣,也要趁早,如此方能日益省心。

他与王华直言道:“东宫讲官一职尚且空缺,吾会向父皇举荐王大人。”

王华受宠若惊,连忙叩首谢恩。

祝又樘示意他起身,一面又道:“父皇选的两个伴读,颇有些一言难尽。据闻王大人家的长子天资不凡,远近闻名,不如召进宫来与吾共读。”

王华听得又惊又喜。

皇上选的伴读他知道,一个是宁贵妃的亲侄子,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宁通之子,另一位便是定国公府的嫡孙。

在与太子适龄的人选中,这两位的出身是最高的。

一个是权力滔天的宁家,一个是荣宠不衰的开国功勋之后。

可太子却说……颇为一言难尽?

王华惊得是这一点,喜得也是这一点。

宁家人出身平平,全仗着宁贵妃受皇上宠爱,滥用锦衣卫职权,作风霸道,鱼肉百姓,风评素来不好,自然不是良选。

定国公府是不错,可这一代的小嫡孙却是小时雍胡同里的头号小恶霸,最不喜的就是读书,真进了宫,只怕也难以拘得住他。

由此看来,皇上的思虑竟还比不得小太子来得长远。

本对如今朝堂心存失望的王华看着面前面如冠玉的小小少年,心底忽然涌现出一股动荡来,一腔抱负涌上心头,竟有些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

王华自认得遇明主,大靖朝未来可期,却不成想,面前的太子殿下一派少年老成的平静面孔下,打得却是另一番主意。

他想看斗鸡,他想逛戏楼,他还想推牌九!

……

愉院中,阿荔将在大房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说给张眉寿听,张眉寿听到邓太太也在,惊讶地笑了一声。

倒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前世她从开元寺回来,被烧伤的事情便由大伯娘‘不慎’在邓太太面前说漏了嘴——这一世她虽然没有烧伤,但想必关于腿疾之事,大伯娘也一样是会‘说漏嘴’的。

就是不知邓太太听到了阿蜜那些话,知道了大房的算计之后,还能不能接纳张眉妍这个头号儿媳备选人了。

这些张眉寿并不关心,她也没有兴趣。

不管张眉妍这一回能否嫁给邓誉,但首先,别想再拿她做垫脚石了!

前世一无所知的情形下,就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堂姐跟未婚夫好上了,到头来她却连个正当的说法都不配有,真正一个憋屈极了。

从一开始订下的就是张眉妍——这种说法拿出去哄哄不知具体的外人就罢了,那些知道情况的呢?只怕暗下不知要如何猜测,她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患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呢!

这些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为关键的是,她大好年华白白给耽误,如意郎君都不知错失了多少个!

若不然,她也不必嫁进宫中,那般荒芜地过完一生了……

想到前世种种,张眉寿眼前又闪过那张总是宽容淡然,如清风朗月,怀柔天下……却偏偏让她有苦难言的脸庞。

绿帽什么的……她可戴了不止邓誉这一回。

真正让她记在心间一辈子的,还当数来自祝又樘的那一顶皇家绿帽——

017 跟那些妖艳货好不一样

君王想要扩充后宫,本无可厚非,可祝又樘偏还要守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名,时刻拉着她一同演琴瑟和鸣的戏码,她想撂挑子不演都不成。

不知多少大臣背地里戳她的脊梁骨,说她以色魅惑君王,善妒狭隘——若非祝又樘是大靖数百年不遇的明君,估计她还得再担一条祸国殃民的罪名。

可事实根本就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

她还没有子嗣之前,他已经塞了一个野孩子给她,外面的人都当是她亲生的,尊为皇长子。

皇长子五岁那年得病,不幸夭折了,祝又樘虽明面上没有怪她,但显然认为是她所害。

若不然,原本对她极亲近的孙太后岂会一夕之间就变了张脸,自那起竟连请安都不许她去了。

张眉寿有苦说不出。

再后来,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祝又樘甚为溺爱,她屡屡想管教,他却总说想让孩子尽量自在些,再大些再教也不迟,端得是一副慈父怒意。

可他说得轻巧,事实却是他根本没来得及教,就丢下她寡母孤儿去了。

寡母是多年来在后宫连个争宠的对象都没有、闲散度日、战斗力不堪入目的寡母。

孤儿是被宠得想要上天、视政务为仇敌,专心致志吃喝玩乐的的孤儿。

她那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一点点学着去理解那些繁琐的国事、一点点理清复杂的朝廷关系、一点点放下往前最看重的尊严威仪……

她天分不高,但她对大靖江山,真的已经尽力了。

她本想到了黄泉下,找到祝又樘,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对你们祝家够意思了,可你们祝家的人对我们张家半点意思都没有,相比之下,你们更像上不了台面的小门小户!

反正在黄泉下,他也不是什么尊贵无比的皇上了,她想怎么发脾气都可以。

要骂他虚伪,骂他混蛋。

但她一遭被甩回了幼时,是以这些话永远没机会说了,只能憋死在心底。

张眉寿想着,眉眼微微垂着,落在阿荔眼中,是格外的可怜巴巴。

她只认为小主子仍是为了腿的事情发愁,刚想劝上两句,忽然听得阿豆进来轻声禀道:“姑娘,苗姨娘来了。”

张眉寿怔了一刻。

“请进来吧。”

一身湖蓝色素面对襟褙子的妇人进来行礼。

她不过只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相不俗,却朴素得过分,通身上下只有一支梅花银簪,和一只看起来颜色老旧的珐琅手镯。

这是阿荔头一回近距离看到苗姨娘,不由在心里称奇:这个姨娘跟外面那些做妾的妖艳货一点都不一样!

“苗姨娘来给姑娘瞧瞧腿。”一同前来的赵姑姑对坐在床边的张眉寿轻声说道。

张眉寿闻言有些讶然,又有些窝心。

赵姑姑亲自带人来,显然是得了母亲的准允。

母亲分明那般不愿与苗姨娘有半分瓜葛,恨不得世间从没有过的苗姨娘的出现才好……

母亲为了她,真的在改变。

张眉寿看着苗姨娘微一颔首:“有劳姨娘。”

苗姨娘略有些惊讶张眉寿平和有礼的态度。

阿荔让出位置来,以便她上前替张眉寿诊治。

苗姨娘原本备了银针而来,可待仔细看罢张眉寿的双腿,却道:“姑娘的腿好好地,贸然用针,反倒会有损害。”

“大夫也说好好地,可真若好好地,岂会不能走路?”赵姑姑在一旁道。

“姑娘的症状,倒像是久病卧床之人,一时难以适应,失去了行走能力。”

被一语说中,张眉寿有些讶异。

“这如何可能?那日去上香时,姑娘早起还活蹦乱跳的。”赵姑姑不禁对苗姨娘的医术产生了质疑。

看来苗姨娘所学不多,大概只会治中风而已。

“此事确实蹊跷,但症状确实如此。”苗姨娘轻声说道:“然世间之事无奇不有,我还曾听闻过有一名病患在梦中久病不愈,醒来后便当真生了大病的,四处诊治却诊不出病因。”

赵姑姑闻言皱眉,问:“那姑娘的腿是否还会痊愈?”

“既然双腿完好,那恢复行走能力便是迟早之事。”苗姨娘语气笃定地说道:“只要姑娘勤加练习,行走如初并非难事。”

“需要多久才能恢复?”这回是张眉寿自己问的。

“这个因人而异,但姑娘本身无恙,想必多则只需数月而已。”苗姨娘道:“此外,妾身再给姑娘配些方子用以每日泡浴,加以辅治。”

张眉寿点头,心里大约有了数。

与其说是腿病,倒更像是心病。

她心里觉得自己走不成路,不会走路,所以只能一点点地去锻炼克服。

阿荔将先前郎中开的药方给苗姨娘看,苗姨娘看罢,只道不用继续服药了,只需每日锻炼,配合药浴。

张眉寿松了口气。

可算不用再吃药了。

她一连都吃了好些年了,现如今一闻见药味儿,头就忍不住又疼又胀,胃中翻涌。

她不知道的是赵姑姑却对苗姨娘的话半信半疑,并不打算就此让她彻底停药。

赵姑姑想着,反正至少吃不出毛病来,万一有用呢?

“妾身有几句话想对姑娘说。”苗姨娘忽然说。

赵姑姑微微皱眉。

这意思显然是想单独跟姑娘说话。

她迟疑间,却听张眉寿说道:“阿荔你和赵姑姑先去外头守着。”

阿荔对张眉寿言听计从,自是毫不迟疑。

赵姑姑却有些犹豫。

防人之心不可无,苗姨娘与太太关系僵硬,她的担心是出于谨慎。

张眉寿领会到她的意思,遂看向她,示意不必多心。

赵姑姑不好在明面上反驳什么,只能道:“姑娘有吩咐随时喊奴婢进来。”

她仍留了一个心眼,并未去外面,而是站在珠帘隔开的外间,随时留意着里间的动静。

张眉寿对苗姨娘的这一丝基本的信任并非毫无缘由。

“姨娘坐着说话。”张眉寿指着床边的流苏方凳说道。

苗姨娘摇摇头,微微笑道:“多谢姑娘抬爱,妾身只有几句闲话而已,说完了便走,就不坐了。”

知她一直奉承着‘尊卑有别’,张眉寿也不勉强,点头示意她说。

018 宋氏和苗姨娘的前世今生

前世因母亲的缘故,她与苗姨娘从无交集,偶尔见了也是态度冷淡,故而从未在私下说过半句话。

但苗姨娘接下来所言,让张眉寿既觉得意外,仔细想想却又在意料之中……

苗姨娘说得皆是宋氏的身子。

宋氏积郁已久,且肝火过旺,时常是一气就要病倒。

“长此以往,脾性越发易怒,伤人伤己,姑娘一定要时时规劝,想法子多逗太太开怀。”苗姨娘交待道:“姑娘也要劝二老爷不要与太太硬碰硬,更别去讲道理,只应想法子化解便可——这对太太的身心都有益处。”

女人的身体,是最怕怒气攻心的,宋氏这模样,久了必得大病。

苗姨娘又在饮食上交待了一番:“切勿食辛辣之物,宜清淡滋阴。”

张眉寿都点头记下来,并道谢。

听她说谢,苗姨娘愣了愣,旋即道:“妾身担不起这个谢字,若说源头,皆是因妾身而起。只希望太太平安康健,无虑常乐,妾身心中的亏欠方可减轻一二。”

末了,又嘱咐道:“今日这些话,还请姑娘放在心底,不要与他人说起,以免传到太太耳中,反倒让她多心。”

宋氏对她的疑心是最深重的,若叫她知晓了,只怕觉得她另有所图。

这也是她为什么选择跟张眉寿说的原因。

张眉寿并未说话。

苗姨娘话中的诚意她半点没有怀疑,但是,当年之事对父母的重创,却也是真的。

她听赵姑姑说,当年父亲当年求娶母亲过门的时候,曾情真意切地答应过未来岳父,绝不纳妾,一生只与一人相守。

可……还未等到成婚之日,父亲去了一趟湘西,再回来时,身边就多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

这女子便是苗姨娘。

宋家人得知后,气得要退亲。

满心欢喜在家中待嫁的宋氏哭得昏天暗地。

张峦在宋家门前跪了整整两天两夜,任凭怎么拉也不肯走,最终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宋氏到底心软,且一心系在他的身上,虽觉有了污点,却仍想嫁给张峦。

她极不容易求得父兄同意,可紧接着又听闻那姓苗的女子有了身孕……

成亲之日就在眼前,背诺不说,只怕还要生一个庶长子出来!

宋家在江苏一带有头有脸,宋氏生得貌美,求娶之人无数,好不容易有个她自己看得上眼的,谁承想竟混账至此!

宋家彻底翻了脸,直接就将聘礼送回京城张家,宋氏的兄长还跟张彦打了一架。

这门亲事原本已经黄了。

可此后,不仅张峦一蹶不振,远在苏州的宋氏亦是终日茶饭不思,沉默寡言,活像是丢了魂儿一般。

后来,时隔两年之久,张峦竟独自一人再次上门提亲!

这一回,宋氏又答应了。

她哭着跟父兄说:嫁不了张峦,她也活不成了。

她这话不是假话,这两年来她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宋家父兄都看在眼里。

他们到底不忍心,虽怒其不争,但只得松口了。

可原本以为宋氏嫁去之后,夫妻二人能解开这个心结,宋氏也可日渐恢复往日开朗,可谁知……矛盾一日比一日激烈,宋氏的性子一天比一天暴躁尖锐。

即便苗姨娘足不出院,只像个摆设一般,宋氏的心结却仍难消除,且常起疑心。

在张峦和孩子面前,宋氏渐渐成了个刺猬。

可刺猬只是伤人,她却在伤人的同时,也加倍伤到了自己。

因为她对丈夫和孩子的爱从未减少过,所以每每失控,除了愤怒,更恨自己不争气。

想到这里,张眉寿有些心酸。

苗姨娘走后,张眉寿望着窗外被晒得叶边微卷的油绿芭蕉出神。

其实苗姨娘不坏。

上一世,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苗姨娘的儿子、张眉寿的庶出兄长,张秋池。

就是她在开元寺出事的这一年,张秋池莫名溺水身亡了……而刚巧他溺水的前一日,母亲跟父亲大吵了一架,还说了什么诸如“除非苗姨娘母子死了,她才能不提当年之事”这样的狠话,当时海棠居里许多人都听到了。

张眉寿觉得这只是气话。

毕竟,母亲再憎恨苗姨娘母子,却只是冷着他们,就在吃穿用度上都不屑去做手脚。

虽然她这些年来脾气坏极了,但暗下她仍是连一只蝴蝶都不忍心去伤害的善软之人。

可别人不信。

且母亲一气之下,又放出气话,甚至说人就是她害得——

那时只有七岁的张眉寿,甚至都相信了。

许多人自然也都信了。

但刚经历了丧子打击的苗姨娘却以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告诉所有人——她的儿子不是宋氏所害,也绝不会是!

父亲也一次次站出来维护母亲。

然而悠悠众口之下,母亲仍旧彻底病倒了。

就在母亲去世前的那数月里,是苗姨娘没日没夜地在海棠居里侍疾,亲自尝遍各种险药,想方设法地保全母亲性命。

母亲每每都赶她走,药碗打翻了一只又一只。

但后来,苗姨娘却因铤而走险地替母亲尝了最后一记猛药,而死在了母亲前头。

其实那时她明知母亲已经无药可医了,只是仍不想放弃最后一线希望。

母亲知道后,哭喊着道:“谁要她拿命还了!倒不如不还,且让我恨她一辈子多好!”

自那后,母亲没支撑得了几日,很快也去了……

张眉寿想着想着,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奇怪的想法来——怎么如此道来,仿佛苗姨娘的情深义重从来都是只对母亲一个,而从头到尾除了那个意外的孩子之外,根本没有父亲什么事儿啊……

明明是三个人的故事,该以小妾争宠、主母打压为主线,最终却以苗姨娘为救母亲赔进性命,母亲紧随其后而去作为落幕。

她发誓她这么说绝没有调侃生死的意思,只是觉得委实不同寻常罢了。

张眉寿拿两根白白嫩嫩的短手指支着下颌,细细地思索着。

想要改变上一世的轨迹,如苗姨娘方才所言,除了要照顾和注重调解母亲的情绪之外……

还有一件事更为关键——救下苗姨娘的儿子。

019 近墨者黑

张秋池死了,母亲非但不会好过,相反还会陷入绝境之中。

所以,他绝不能死。

而且,张眉寿想要弄清张秋池真正的死因。

溺水……

她总觉得,一个已经十二岁的孩子,不会连分辨危险的基本能力都没有——好端端地,他为何深更半夜独自出门去河边?

可张秋池具体是哪一日出的事呢?

她好像记不起来了。

张眉寿皱着眉,仔仔细细地捋着时间。

……

当晚,张彦回来之后,脸色尤为难看。

他一进门,就听柳氏喋喋不休地说起了今日阿蜜在邓太太面前大闹的事情,张口闭口怪张眉寿没有规矩,她却又不能跟一个孩子计较。

张彦一听跟邓家攀亲这件事竟也出了岔子,不由怒道:“你还能做什么?孩子管教不好,处处惹祸,现在竟然连区区一个丫鬟都制不住了吗?”

柳氏被他叱得一愣。

“那丫鬟跟疯了似得,几个婆子都拦她不住,我能有什么法子?你不去怪二房的人把她送到我这儿来恶心我,怎么还反倒怨起我来了?”

她说着,将手伸到张彦面前,道:“你瞧瞧,我的手都被那疯丫鬟伤着了!”

“……”张彦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到底没再继续说难听话。

他坐到太师椅内,问道:“那丫鬟最后如何处置了?”

“我岂能留她。”柳氏见好就收,见丈夫压制脾气,她也放软了语气,问:“老爷可是今日遇着什么烦心事了?”

“别提了。”张彦只将她看作无知妇人,便懒得跟她提起今日在太子面前丢了脸的事情,一语带过:“并非什么大事。”

柳氏也不再追问,她也没有兴趣听他唠叨朝堂上的事情。

“二弟他们越发过分了,依我看,送那丫鬟过来,定是他们的主意,不过是借了三丫头的手。”她越想今日之事越生气,那时她跟邓太太谈得正是融洽的时候。

张彦闻言皱眉,听着这些内宅之事越发心烦。

“这些琐事就不要再提了。”

他干脆起了身。

“老爷去哪儿?”

张彦头也不回地道:“今晚我在西院歇了,不必等我。”

柳氏气得揪紧了帕子。

她为了这个家处处操持,不过跟他念叨一两句,他就不耐烦地跑去睡小妾了!

她半点不吃醋,只是干气。

她虽说是作为填房进的门,对张彦本身也没有什么真情实意,但丈夫总是如此不体贴,她难免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想到这里,她眼底便闪过一丝妒意。

……

两日后,王守仁和苍鹿又来看张眉寿。

王守仁带来了一本看起来极旧的蓝皮儿书。

“我爹压箱底的宝贝,我好不容易翻到的!”王守仁神秘兮兮地道:“这可是我爹娘多年来维持夫妻感情的独家秘本——”

张眉寿讶然地接过来。

她翻看一页,在心里读完头一句便被深深地震撼了。

这是什么书啊!

前世王守仁似乎也给过她这样一本老旧的书,似乎是让她转交给父亲,可她那时刚被烧伤,正无比低落着,所以也就没把这本书当回事儿。

那时她还不识几个大字,当然也看不懂。

“拿去给张二伯看,让他仔细研习,待学成之后,夫妻间必然不会再有争吵了。”王守仁胸有成竹地说道。

张眉寿有些怀疑。

真的……不会起反作用吗?

“这里头说的什么?是教人如何为人处事吗?”苍鹿在一旁好奇地问。

“对。”王守仁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此乃维系男女感情之无上秘籍。”

“只对男女之间有用?”苍鹿又问。

“也未必吧……”王守仁想了想,认真道:“以此推论,断袖之间也无不可。”

张眉寿拿看待妖孽一般的眼神看向他。

王守仁虽是自幼与别的孩子不同,可她幼时怎没发现他竟‘博学多闻’到如此境界?

不过想一想,即使幼时她自他口中听到什么“男女感情”、“断袖”之类的词句,大约只会痴痴茫茫地问上一句“伯安哥,那是什么”吧?

喏,就如同此时纯洁懵懂的小苍鹿一般——

“断袖是何意?”苍鹿虽眼不能观,却最是好学。如今不过八岁,各类诗词文章已是张口就来,不知字形,却尤为善悟,自有独特的领悟藏于小小胸壑之间。

“就是男子与男子之间有了类似男女之间的感情。”王守仁就这么解释起来。

一旁的阿荔闻言瞪大了眼睛,脸色微红,却仍忍不住想听。

张眉寿听的嘴角都有些僵硬。

若说一滴墨能染黑一缸水的话,那王守仁必然就是这关键的一滴了。

可她似乎想错了……

苍鹿听罢,皱眉道:“那不是龙阳之好吗?”

他连龙阳之好都知道!

张眉寿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心中的纯洁少年模样刹那便崩塌了。

“一个意思。”王守仁还欲往下解释:“断袖之说源于……”

“别当着蓁蓁的面说这些。”苍鹿轻咳一声,及时打断:“若将她教坏了可如何是好。”

张眉寿:……现在说这个真的不会太晚了吗?

“对对。”王守仁恍然道:“这断袖的典故,回头咱们二人私下再细细探讨。”

还要私下探讨?

张眉寿眼神复杂地看着两个小少年。

一个是名气在外的神童。

另一个是自幼被当作女儿家来养,生得好看到让真正的小姑娘都忍不住想要嫉妒的翩翩玉童子。

她好像已经被教坏了怎么办……

果真是近墨者黑,谁都休想逃得掉。

张眉寿心思复杂间,王守仁提出要下棋。

这几年来,他一直在教张眉寿下棋,自称是张眉寿的“围棋师傅”。

苍鹿不肯落于人后,便也自荐做了张眉寿的“诗词师傅”,监督张眉寿背诵诗词。

张眉寿喜欢下棋,围棋象棋都爱,却不喜欢读书写字,起初为了应对,她常常照着书读,蓄意欺瞒这位眼睛看不见的“诗词师傅”。

偏偏苍鹿仍十分尽心尽力,数年如一日地认真讲解。

这让年幼的张眉寿渐渐觉得心中有愧,后来便偷偷改了这个恶习,倒也认认真真地背了不少诗词。

这些幼时趣事张眉寿原本早已淡忘了,眼下又当此情此景,记忆不免又清晰鲜活起来。

但眼下她却不想跟‘师傅’下棋。

她提议让鹤龄延龄一起过来玩叶子牌。

另外,又让人去请了张秋池。

“你不是向来不跟你大哥玩的吗?”王守仁惊讶地问。

020 卜一卦吧

“凑人数呀。”张眉寿道:“阿鹿向来跟我一起,你自己一起,鹤龄延龄又小又笨,也要两个人一起,那不是还缺一个?”

可她往常应该是喊张眉妍过来同玩。

苍鹿想到这儿,压低了声音道:“今日一早张二伯去找我父亲,我都听见了……原来开元寺起火并未偶然,是你那二堂哥点的,即便说是无意,但你日后提防他一些,总没有错的。”

苍鹿的父亲苍斌如今任着六品的锦衣卫百户,为人正直,实乃锦衣卫中的一股清流。

张峦与他交好,找到他便是提早将开元寺着火一事的真相说明,以免当真被人盯上,再惹来祸事。

因是家事,张峦只说是张义龄贪玩不慎所致,并未提及孩子间的险恶用心。

所以,苍鹿才有此言。

“我知道。”张眉寿并不刻意掩饰什么,相反,她倒过来对苍鹿和王守仁说道:“不单是二堂哥,还有二堂姐——对他们,你们日后也要有些防备心。”

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她既存了分家的想法,自然不会在朋友面前再去刻意维护他们。

现在她眼里的家人,并不包括大房。

对于她的直言不讳,王守仁和苍鹿颇为讶然,但讶然之余,又感受到了张眉寿对他们的信任,于是内心都很欣忭。

“蓁蓁,我跟阿鹿一定会护好你的。”王守仁看着张眉寿,稚嫩的眼神里全是真诚。

苍鹿在一旁连忙点头。

张眉寿看着他们,在心里默念道:我也会保护好你们的。

尤其是阿鹿。

“姑娘,该喝药了。”一句每日都能听到两遍的话,打断了张眉寿的决心。

她的脸垮了下来,看着进来的阿豆说:“且放那儿吧。”

阿豆为难地道:“赵姑姑说了,切不可再让您偷偷倒掉。所以,要奴婢看着您喝完才行。”

“你是听姑娘的还是听赵姑姑的?”阿荔先是怪了她一句。

阿豆说不出话来。

阿荔转脸却又向张眉寿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这些药常人喝了也是有益无害的,赵姑姑也是为了能让您早日康复……”

张眉寿哀叹一声。

谁说有益无害?

喝罢之后头疼恶心,不是害?

她正想着法子,苍鹿不由问她:“为何不肯吃药?”

“这药吃了没用处,我这腿的关键不在吃药上。”

若真需要吃,她不吃,那是她孩子气,她断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情。可压根儿不必吃的苦,还非要勉强吃,这多没意思啊。

阿荔已经将药接了过来。

苍鹿却伸手从阿荔手中接过。

他小心地拿起调羹,搅了搅药汁。

张眉寿以为他是要喂自己喝,刚要拒绝,却见他将碗口凑到唇边,自己先喝了两大口。

张眉寿愣住了。

“既然倒掉会挨骂,那我替你喝去一半。”他将碗递向张眉寿的方向,笑着道:“若你连这一半也不愿喝,便让伯安来替。”

王守仁连忙摇头:“我可是最怕苦的!”

别的事情他都当仁不让,可唯独喝药不可以。

“蓁蓁最懂事了,应当也不忍心逼你喝。”苍鹿说。

王守仁忙不迭点头,拿可怜的眼神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到底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将那半碗药喝下。

其实,她知道这只是阿鹿拿来劝她吃药的手段——至于那替她的半碗,是想与她分担,给她做榜样,也是一点点纵容。

这就是阿鹿。

他的纵容从来是有度的,而这个度就是为了她好。

他认为她说喝药无用是不愿喝药的谎话……但不拆穿,只换着法子哄她喝。

可这药是真苦呀!

他方才是怎么做到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的!

张眉寿苦得直吸气。

阿荔连忙端了一碟酥酥的栗子糖过来。

张眉寿先放了一颗到苍鹿手中,自己再吃。

王守仁也伸手来讨,她嘴里化着糖,含糊不清地道:“原本不想给你的……”

却还是拿帕子捏了一颗到他手心里。

王守仁“嘿嘿”地笑。

三个人在房间里吃糖说笑,忽然听得丫鬟来禀,说是大少爷过来了。

张秋池有些惴惴不安地等在外头,隐隐听得女孩子柔软又认真的声音说:“请进来罢——”

张秋池被丫鬟引着走了进来。

他路上已经问过了,三妹是喊他过来打叶子牌,所以看到有旁人在,并不惊奇。

因为他的惊奇已经全部用在‘三妹竟找他玩儿’这个前所未有的行为上了。

他先是向王守仁和苍鹿问候罢,再看向坐在榻中、腿上覆着薄毯的张眉寿。

“三妹的腿可好些?”他的语气似乎有些紧张。

张眉寿在看着他。

上一世,她对张秋池这个庶出的兄长几乎没有印象。

眼前十一二岁的少年身姿清瘦颀长,如新发的青竹一般。

他生得不像父亲那般五官深刻,也不似苗姨娘的明丽动人,而是有一种……出尘之感。

这种气质尤为少见,尤其他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丝毫杂质,仿佛从未被这俗世污秽所浸染一般。

张眉寿原本以为虽为张家长子却不被任何人宠爱看重、自幼便不常与人过多接触的张秋池即便不心存怨恨,性格却至少是有些阴郁的。

可眼前的少年人有的只是些许拘束和紧张。

“好多了,多亏姨娘配的药。”张眉寿回过神来,示意他坐。

张鹤龄和张延龄还没有过来,几个人就先坐着说话。

王守仁主动开口,问及张秋池的学业。

小时雍坊里住着的人家大多都是有传承的书香门第,从数十年前起,就以定国公府为首出资建了私塾,专供坊内的子女开蒙用。

女孩子一般只学到十岁,平时课业也少,家里教习的女红才是重点。

男孩子则年满十二便各凭本事考入不同的书院继续读书。

张秋池自今年年初起,已经不在私塾学习了,但还未考书院。

他对此一概不懂,也不知能找谁商议。

他想找父亲问,却担心母亲因此生气。

他知道得不多,但这些年来他很清楚自己和姨娘在家中的处境尴尬。

王守仁给了他一些建议,他听得很认真,也很感激。

张眉寿压下心底的感受,瞅准了时机插话道:“伯安哥,不然你给大哥卜一卦,测一测他会考进哪一所书院。”

这才是她今日请张秋池前来的目的。

021 就该被宠着才对

“事在人为,测它作甚?”张秋池不解。

“测一测运势啊。”张眉寿装作感兴趣地道:“上次伯安哥帮我卜的卦,就灵地很。”

对上那一双晶亮的眼睛,张秋池莫名想到夜里最亮的星子。

他微微愣了愣,而后笑道:“也好。”

妹妹想玩,他很乐意配合。

“蓁蓁你不懂,别说是我了,就是我师傅,只怕也测不了那么神准……怎么可能测得出具体哪一所书院呢?”王守仁道:“你大哥说得对,事在人为。”

张眉寿执着地道:“那就大致算一算运势吉凶。”

“那我先说……未必准,就当测着玩。”王守仁有些不自信。

他也自己知道学艺尚且不精,卜出来的卦时灵时不灵。

张眉寿点点头。

她也不在意准是不准,再准也没她知道的准。

王守仁选了自认为最擅长的六爻卜卦。

张眉寿按着他的要求让阿荔找了三枚铜板过来。

王守仁一改方才的随意,神情认真虔诚地净手、焚香,盘腿在小案前坐下。

见张眉寿看得认真,张秋池不自觉也收起了内心的轻视。

他并非轻视王守仁,而是他崇尚的乃是儒学之道,一心觉得眼下大靖朝方士当道的形势着实乌烟瘴气,所以对一应炼丹求道、卜卦算命之术都有些排斥。

王守仁以手摇卦投掷铜板,投六次而成卦。

他入门不过两年,为防记错,还需每投一次便用笔记下卦象。

张眉寿看到他的脸色渐渐有些异样。

见他直盯着自己看,嘴里默念着卦决,眉头紧皱,眼中似有惊异,张秋池没由来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这不对,一定是我弄错了……”

不待几人发问,王守仁又自行重新摇了一次。

坐在他面前的张秋池惊讶地道:“这……竟完全一样!”

他记性极佳,也一直留意着王守仁每一次投出来的卦象。

先后各六次,回回铜板正反面的数目和所在的位置竟都分毫不差!

张秋池当真有些吃惊了。

即便刻意去摇,只怕也难以做到两次摇出一模一样、连次序都没有一丝出入的卦象吧?

王守仁自己也惊愕不已。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师傅曾说,一次成卦最为精准,再起之,便稍逊。

可他却接连起出了两次一模一样的卦象。

而且卦象主得是大凶之象!

“伯安哥,如何?”张眉寿见他显然有了结果,便问道。

“王公子不必心存顾虑,方才已说罢了,测来一乐而已。”见王守仁一时不说话,张秋池笑着说道。

王守仁一边想,一边失神地道:“卦象不妙。可……此卦多见于久病不愈之人,我也有些迷糊了。”

他不由挠了挠后脑勺。

再上乘的卜卦之法,也要结合现实现状,局限在此。

可张秋池分明身体康泰,家中安宁,岂会有此大凶之象?

张秋池没能听懂,张眉寿却有些吃惊。

她倒没料到好友当真能算出这般大凶之兆来。

如此便更好办了!

“我常用的乃是子孙爻来测天气阴晴,这官鬼爻向来算不太准,张大哥不必太放在心上。”王守仁看着手中的三枚铜板,最后又道。

张秋池点头。

“怎能不放在心上?上一次伯安哥前一日刚测出我犯小人,后一日我便在开元寺遭了意外。”张眉寿说道:“还是小心为上。”

张秋池愣住了。

他虽不大信,可他从没想过妹妹竟如此关心自己的安危。

王守仁认可地点点头,仔细盯着纸上所记的排盘,好大会儿才道:“坎为水……险上加险,但并非没有生门,从六亲上来看,蓁蓁倒兴许能帮张大哥避过此劫。”

张眉寿心底更是暗暗称奇。

前世张秋池莫名溺水而亡,这一世她有心改变此事,王守仁便卜算出了张秋池的生门在她这里……

莫不是冥冥之中当真有天意在?

“可蓁蓁人小力微,能帮上什么忙?”苍鹿不由问道。

“任凭她借力也好,瞎猫撞上死耗子也罢,归根结底,她是个转机。”王守仁说得极易懂。

借力正是张眉寿一开始的打算。

可总归要有个名目才行——所以,她才让王守仁给张秋池卜卦。

本想着不管王守仁卜出什么来,她都要借题发挥,谁知这小神棍一语成谶,真让他给算着了!

如此一来,她便有充足的理由来做接下来的事情了。

张眉寿心底有了谱儿,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她让阿荔支了牌桌,取了叶子牌过来。

“不等鹤龄他们了,阿荔来凑个数儿。”张眉寿发话道。

“那可得事先说好,不许作假。”王守仁声明道。

阿荔拍胸脯保证不会。

张秋池笑而不语。

苍鹿坐在张眉寿身侧,充当军师。

王守仁看着这阵势,抑制不住地生出敌众我寡之感。

一圈下来,他果然一把没赢。

呵呵,男人和丫鬟,果然都不能信!

王守仁心中不服,但见张眉寿赢得开心,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张秋池和阿荔的刻意相让,他便压下了到嘴边的话,只在心底笑着叹了口气。

也罢,母亲常说,像蓁蓁这样真诚可爱又长得好看的女孩子,生下来就该被宠着的!

所以,他也不能违背大道啊。

张眉寿几十年没打过叶子牌,自然察觉不到一桌人都在让自己,自认为自己高超的牌技,过于经得起岁月的蹉跎,也不让苍鹿指点了,自己赢得叫一个心安理得。

“姑娘打得也太好了,再这样赢下去,奴婢可就不玩啦!”阿荔愁眉苦脸地道。

“……”这么虚伪的话都说得出来,王守仁等人不由皆钦佩地看向她。

张眉寿递了一个金桔到她手中,满是安慰的意思。

阿荔心下熨帖又开心。

自姑娘的腿不能走动开始,她甚少见姑娘这般开怀,觉得自己功劳不小,心底便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时,阿豆走了进来。

“姑娘,二姑娘来看您了。”

张眉妍来了?

张眉寿手上出牌的动作没停,头也不抬地道:“让她进来吧。”

022 “气势和威仪”

张眉妍压根儿也没想过在外头等着丫鬟通传,张眉寿说话时她已经走到了珠帘前,乍然听得这一个“她”字,而非“二姐”,脚下不由微微一滞。

她走进来时,只有阿荔起身行礼。

张秋池朝着张眉妍轻一颔首。

倒不是他不打招呼,只是张眉妍向来不将他放在眼里,连一句面子上的大哥都从未喊过,是以他也不会自讨没趣。

王守仁和苍鹿的注意力则似乎都在牌桌上。

觉得被冷落了的张眉妍强笑着开口,“三妹,你打牌玩儿,怎么不让人喊我呢?”

这本是一句用来缓解尴尬的话,可张眉寿却并没有顺着常理往下接。

她亦没有借机去讽刺什么,只是随口问道:“二姐有事吗?”

张眉妍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僵。

“我来看一看三妹的腿好些了没有。”张眉妍尽量保持着温柔的语气,说道:“另外,那晚在松鹤堂里,三妹想必对我存了误会……今日我过来,是想跟三妹好好地解释解释,以免真的伤了咱们姐妹间的和气。”

见张眉寿终于抬起了头来正视自己,她便拿示意的眼神看向张秋池等人,意在想单独跟张眉寿谈谈。

张眉寿满面无感地道:“没什么误会。我这儿人多吵闹,二姐请回吧。”

一句话简简单单,却是半点余地没留,还直接赶了人。

张眉妍闻言心底惊异不已,脸上和气的表情开始摇摇欲坠。

“阿豆,送二姐出去。”张眉寿直接吩咐道。

“……”张眉妍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羞愤。

她做二姐的和和气气地跑过来想消除隔阂,张眉寿却当着一众人的面,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既然如此,就不打搅三妹玩牌了。”张眉妍克制着语气里的怒气,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地转了身。

张眉寿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在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赶紧走,真的是烦死了。

谁要跟她演什么虚伪姐妹情啊。

她这辈子、不……两辈子最厌烦的便是做感情戏了。

跟大房分家是迟早的,彻底撕破脸也是迟早的,所以她更加不会把心思浪费在完全没有意义的面子功夫上面。

为了讨厌的人面子上能好过一些,她还要反过来为难自己,这世间岂会有这样的道理?

张眉妍在愉院外面遇见了张鹤龄和张延龄。

两个容貌一致的小男童头顶各扎着两个小角,一边走一边嬉闹着,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个巴掌大的小竹笼,内里装着一只蟋蟀。

见他们瞧见了自己,张眉妍掩去面上的神情,笑着上前。

“小四小五。”她喊得亲昵,伸手摸了摸小五张延龄头上的小角。

二人都仰着脸亲切地喊“二姐”。

虽然二哥那晚被吓尿的事情让他们无法释怀,但二姐在他们心里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密。

看着单纯无知的两个小人儿,张眉妍一手拉起一个,避开了两名小厮,到一侧说话。

张眉妍已经飞快地在心底盘算了一遍。

邓太太那日走后,再没有动静了,母亲送了帖子请她,她都找借口推拒了。

张眉寿这边,虽不知到底是被开元寺着火一事吓到了、还是听了谁的话,但显然已是真的将她记恨上了,看来一时也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可以随意拿来利用了。

而她这几日最担心的还属誉哥哥会不会从邓太太那里听到什么,从而也对她产生‘误解’。

若不将这误解消除,那她嫁给誉哥哥的想法只怕要彻底落空了。

可自张义龄禁足以来,邓誉再没来过张家。

张眉妍想到这里,越发着急。

她看向张鹤龄和张延龄,商议的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诱哄。

……

阿豆回到房中之后,在张眉寿耳边轻声禀了一句话。

张眉寿听罢,多看了阿豆一眼。

阿豆被贬为二等丫鬟之后,非但没有泄气,做起事来倒是越发留心谨慎了。

不多时,张鹤龄跟张延龄走了进来。

“三姐。”两个小家伙凑过来,语气既不疏远也称不上亲密。

幼时,张眉寿跟他们的关系一直是不好也不坏,在他们眼里,张眉寿是三姐,张眉妍是二姐,本质上并无区分。

若真要分的话,现在他们更喜欢二姐多一些……

毕竟二姐常常陪他们玩,给他们好吃的,从不会对他们大声说话。

不像三姐,夏天吃西瓜的时候总躲着他们,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吃,还狡辩说小孩子吃瓜会坏肚子……可她分明也不是大人啊!

“刚刚二姐在外面,偷偷跟你们说什么了?”张眉寿张口就问。

张鹤龄和张延龄惊讶地互看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齐齐摇头。

刚好打完一把,张眉寿放下手中的牌,头疼地看着他们。

她想先问其中一个,可到嘴边却喊不出名字来。

她一直不懂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为什么在幼时最难分辨的年纪里,还非要穿一模一样的衣裳。

张鹤龄一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就明白了,当即生气地道:“你又分不清我们了,二姐每次都分得清!”

看,单是这一点就比不过二姐。

“谁让你们装束也相同?”张眉寿有些心虚。

“哼,说得好像我们穿得不同,你就能分得清似得。”张延龄也很不满。

“……张延龄!”张眉寿忽然露出恍然的神色来,却觉得有些想打人,“你怎么就知道玩蛐蛐!”

她永远忘不了张延龄作为皇帝的小舅舅,有事儿没事儿就给皇帝送蛐蛐玩儿,有一回皇帝在早朝上逗蛐蛐,就因蛐蛐跑了,让文武百官们手忙脚乱地满殿帮着捉……那场面,当真是不能再荒唐了!

她讨厌蛐蛐!

张延龄讶异被她认了出来之余,被她吼得一怔。

就是发怔的这间隙,张眉寿一把将他那装着蛐蛐的笼子给夺了过来。

“说,二姐到底说了什么——不然,我就把这臭虫子给你踩死!”张眉寿冷着声音,自觉周身气势迫人。

她知道本不该随意动用自己的威仪,但对付熊孩子,不吓不行,事到如今,只希望不要波及到其它不相干的人才好。

殊不知,在王守仁和张秋池等人眼中,小奶猫再凶,也只是小奶猫而已,再张牙舞爪也变不成老虎。

非但不吓人,他们甚至还有些想笑!

张延龄却被吓哭了……

023 捧杀

但他怕得根本不是张眉寿,他怕得是蛐蛐真的会被踩死。

“延龄,不要哭,让她踩,我们不能背叛二姐。”张鹤龄作为哥哥,显得正义凛然。

谁知张延龄并不买账。

相比二姐,他更加不能背叛的是他的‘大将军’!

“三姐,你快把它还给我……”张延龄哭求道:“二姐只是让我跟四哥给邓公子传话而已。”

张眉寿听得眉头一动。

“二姐让你们给邓誉传话?”她当即问道:“传什么话?”

“二姐说想见邓公子一面,其它都没说。”张延龄看着在竹笼里上蹿下跳的‘大将军’,急得不得了。

张鹤龄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二姐把好吃的都留给你……她说了要我们保守秘密的,你怎么能出卖她呢?”

“可我不能见死不救吧。”张延龄抹着眼泪,看着张眉寿道:“三姐,我都说完了,你快把东西还给我。”

张眉寿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兀自思考着。

上一世邓太太跟他们二房退亲,转而搭上大房的想法很果决,张眉妍从始至终坐享其成,并未掺和进来过。

这一回却不一样了。

她想见邓誉,显然是心里没底,开始着急了。

“二妹为何要见邓公子?”张秋池在一旁忍不住疑惑地道:“邓公子不是与三妹有婚约在身吗?”

且二妹让鹤龄他们传话,还要保守秘密,这实在太过异样。

苍鹿若有所思。

王守仁则道:“蓁蓁,邓公子与你二姐走得向来比你还要近些,此番更单独约见,你须得当心了。”

阿荔则气得脸都红了。

“姑娘,二小姐分明是想撬您的墙角儿!好歹是堂姐妹,她怎能有如此龌龊的心思?不怕到头来被人耻笑吗?”

邓公子是好,家世好,长相好,读书也好,性子也儒雅……可二小姐如此不顾颜面体统,实在令人不齿。

张眉寿心道,张眉妍当然不怕被耻笑。

大伯娘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让儿子女儿跟邓誉走近,一边自己与邓太太交好。

上一世她被火烫伤、母亲抱病无心理事,二房内外正值一团乱麻之际,大伯娘立刻趁机与邓太太达成了暗地退亲、明面上让张眉妍取而代之的共识。

如此一来,两家都好,邓家不用背上背信弃义的名声,张眉妍也不必承担抢人未婚夫的骂名。

大房这响当当的算盘不知究竟打了多少年了?

张眉寿现在甚至觉得,张义龄放火,不单是张眉妍的怂恿。

大伯和大伯娘,即便没有明言唆使,但想来平日里隐晦的离间也不会少。

若没有自幼的耳濡目染,张义龄何至于如此针对她。

“你们俩听着,该传话传话,但具体怎么传,你们得听我的。”张眉寿看着张鹤龄和张延龄说道。

二人听得有些糊涂。

如此一来,是不是除了泄密之外,他们也算按照二姐的交待行事了呢?

可事情有变,要不要告诉二姐啊?

苍鹿抬手揉了揉张鹤龄的头顶,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已经出卖一个堂姐姐了,若再出卖一个亲姐姐,岂不两边不讨好?”

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的认同。

阿鹿哥哥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他们现在去找二姐,难道要告诉她——二姐,我们出卖你了?

这显然是笨蛋才会做的事情嘛!

“可……这样的话,以后就没人帮我们写先生布置的课业了呀。”张鹤龄小声地对张延龄说道。

说是小声,可在场的几乎没有听不见的。

张眉寿气得眉头一跳。

张鹤龄跟张延龄刚学写字,所谓课业,不过是由私塾里的先生每日布置临摹两篇笔画简单的生字而已……

“这哪里是疼爱,分明是纵容。”张秋池无奈之余,也隐约有些气愤。

孩子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如此一来是省事了,却不知这是造假,且惰性一旦养成了,越长大弊端越明显。

王守仁也暗暗摇头。

说纵容都是轻的。

既瞒着二房的人,这就叫私下捧杀。

“二位少爷,你们就不能靠自己吗?”阿荔都听不下去了。

张鹤龄听罢声音小小地说道:“靠自己?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张眉寿嘴角狠狠抽了一下。

没出息这种东西,还真是从小养成的啊!

阿荔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啧啧”了两声,也是震惊了。

这世上竟有如此视自我为废柴之人。

“有眼可观,有手可习,有何难?”张秋池说教道:“父亲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咱们还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非小小年纪便自我厌弃。”

“我何曾自我厌弃了?我养蛐蛐养得可好了——”张延龄根本听不懂。

张秋池还欲再说,却被张眉寿阻止了。

“总而言之,听我的!若不照做,我有得是法子治你们,能听懂吗?”她简单粗暴地说道。

二人不情不愿地点头。

欺软怕硬,也是没出息的一条,作为典型的没出息,当然条条必备,缺一不可。

“那蛐蛐可以还给我了吗?”

“还不行,你们先把事情办好了再说——”

……

两日后。

早起时,朝阳刚升过头顶,天地间便闷热起来。

张眉寿由阿荔扶着在院中艰难地练习着行走,身上嫩青色的薄衫已经湿了大半。

金色的阳光洒在小女孩光洁的脸庞上,汗水映得肌肤越发透亮白嫩。

张峦走进院内,远远就瞧见了挪步困难却仍不肯停下休息的女儿。

她看起来是累极了,皱着眉,微微咬牙。

这模样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年纪的坚韧,可却让看着她的人一颗心都软了下来,生出心疼与不忍来。

张峦上前,亲自扶过女儿,劝她歇一歇。

张眉寿浑身力气已经耗尽,方才不过憋着一口气坚持,现下一停,整个人好似都塌软成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无力又沉甸甸。

阿荔伺候她擦了身子,换了衣裙,又挽了垂髻。

收拾妥当后,阿荔要抱她出去跟张峦说话,却被阻止了:“不着急的时候,你扶着我慢慢走。”

她觉得腿上似乎比之前有力气了。

阿荔应下,弯下身让张眉寿一条手臂搭在自己肩后,方便让她更好地借力。

张眉寿被扶着走了出去,一点点坐到椅子里。

张峦在一旁大大松了口气,欣慰地道:“蓁蓁恢复得极好,想必很快便能痊愈。”

张眉寿也信心倍增地点头,刚要吩咐阿荔将王守仁送的那本书拿来给父亲,却见阿豆带了一名丫鬟走了进来。

张峦和张眉寿都一眼认出了这行礼的丫鬟是海棠居里的大丫鬟云舒。

“二老爷,二太太让您回海棠居一趟。”大丫鬟语气听似不急,眼底却藏着一丝躁意。

张眉寿心底一跳,生怕宋氏有事。

明天更新推迟

先跟大家说一声儿,明天的更新在晚上,因为今天是舅姥爷生日,又遇上他加班,我要在家准备很多,所以没时间写明天的更新了~明天白天还有事儿。

刚刚刷到后台刚好有521个收藏,哈哈感觉好应景。好啦,祝大家每天开心。

《喜上眉头》明天更新推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4 撕破脸

“出什么事了?”张峦紧张宋氏的身体也不是一日两日,问话间,他已经站了起来。

“是邓淑人过来了……”云舒顿了一顿,看向张眉寿,始终没有明说。

张峦心思敏锐,大约猜到了什么。

“我先回海棠居,你们看好姑娘。”他对阿荔吩咐了一句,便要往外走。

张眉寿却忽然喊住了他。

“父亲,我也要去!”

张峦回过头来,耐着性子劝女儿:“蓁蓁听话,父亲将事情处理罢,再来看你。”

邓家人的做派,他近年来尤为看不惯,而这个邓淑人的来意,他已经猜到了必是冲着女儿的腿疾而来。

这个时候若蓁蓁出现在邓淑人面前,她还不得大肆借题发挥?

“父亲,我又不怕。”张眉寿看着面露思索的张峦,说道:“父亲和母亲也不必怕。”

张峦愣了愣。

女儿听似简单幼稚的话,却忽然提醒了他。

“……”

对啊,他怕个什么?

他和妻子起初是怕此事叫邓太太得知后,会衍生出没必要的麻烦来,可眼下邓太太二次登门,显然是‘有备而来’。

既然已经知道了,索性瞧瞧她究竟要闹什么幺蛾子!

若不是为了女儿,他也不愿这般藏着掖着,既然女儿都说了不怕,他还顾虑个什么劲儿。

最差的结果也就是退亲而已,反正他对这门亲事也早已后悔了。

自邓常恩升任起,邓家就再不比从前那般热络了,活像是他张峦的女儿高攀了邓家的公子一样!

他女儿样貌上乘,性格大方,心性纯良,即便是有几分女儿家的娇蛮,却并非胡闹之人——反而近来越发体贴母亲,小小稚龄,能做到这个份儿上,要他说根本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丫头!

他们邓家倒还挑三拣四起来了!

他就知道,像邓家没有底蕴的人家,一旦仗着投机取巧博得了富贵,便最是容易动摇翻脸的,当初他就不该单凭着相中了邓誉那小子就劝着妻子答应下来这门亲事。

张峦越想越不忿,上前抱过女儿,就往外走。

阿荔见状,连忙跟上。

张峦抱着张眉寿一路疾走。

感受到柔软的孩子乖巧地趴在自己肩头,俱是信任与依赖,张峦走着走着,却忍不住红了眼睛。

想到邓家这几年来或明或暗的不屑,和邓太太眼下的紧紧相逼,他有怒,却又有愧。

他对女儿有愧,对妻子也有愧。

“蓁蓁,爹是不是很没用?”他问了个连自己都无需思考的问题。

他不是不知道孩子间也会有攀比,甚至不比大人少,言辞甚至更比大人来得直白难听。

妻子当年与他两情相悦,想来悦得应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心上进的少年人,而不是眼下浑噩度日,人到中年还一事无成的他……

思及此,他越发觉得自惭形秽。

一片消沉中,却忽然听得怀中的孩子极认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父亲,夫子常说家和万事兴,咱们一家人只要和和气气了,自然什么都会好的,对吗?”

她幼时并不懂父亲的难处。

他与母亲同陷在泥潭中,家对于他而言,像是让人喘不过气的枷锁。

但他从未想过挣脱,因为他也同样深爱着母亲,不管母亲变成什么模样。

同在泥潭中,无法相互扶持,周遭之人也只是坐壁旁观,甚至落井下石——所以,归根结底他们缺的只是一条出路而已。

她会带着他们走出去!

张峦一愣之后,眼睛顿时更红了。

“蓁蓁说得对!”他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儿,似乎觉得脚下又有了力量。

女儿待他再不像从前那般疏离,这对一个心中有愧的父亲而言已是最大的鼓励。

家和万事兴!

他在心里反复复述着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父女二人来到海棠居时,宋氏面对邓太太的刁难,已经气白了一张脸。

见丈夫竟是抱着女儿前来,宋氏惊异之外,只觉得丫鬟没将话传达明白——不是都说了邓太太在这儿吗!

宋氏更是气极,却还得佯装平静地对赵姑姑道:“抱姑娘去里间玩。”

赵姑姑忙要上前接过张眉寿,邓太太却赶在前头笑着说道:“二太太方才不还说这孩子的腿疾是谣传么?怎么进进出出皆要人抱着呢?”

语气里皆是刺耳的嘲讽。

宋氏竭力压制着怒气,一时难以说得出话来,脸色红白交加。

张峦拒绝了赵姑姑将张眉寿接走,抱着女儿径直来到妻子身旁,直面着邓太太,沉声问道:“不知邓淑人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张峦生得高大,板起脸来不怒自威。

邓太太望着挡在宋氏面前语气不善的男人,不觉生出一丝退缩的心思来。但转眼一瞧张眉寿的双腿,便愈发觉得把柄在手,心中底气十足。

“确实有一桩要事。”她声音尖细,颧骨突出的脸上带着嘲弄:“特地来问一问二太太为何要将三姑娘患了腿疾之事,刻意瞒下——咱们本为亲家,日后三姑娘可是要嫁给我家誉儿的!此事关乎甚大,你们反倒存心隐瞒,未免也太过了!”

张口就是兴师问罪的话,半点缓和气氛的意思都没有。

摆明了今日前来就是要撕破脸的!

张峦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且不说我女儿的腿不日便能痊愈,本非什么不治之症,没有必要特地告知你们!单论不说的原因,也很简单——”张峦眼中的鄙夷之色毫不掩饰:“正因邓淑人做派过于不佳,倘若告知,便是今日这番情形!”

“你……你们若是提早告知,我又岂有生气的道理!”张峦所言不留余地,邓太太气得脸色通红。

“怎么不会!”

眼见形势全乱了,宋氏抱着豁出去的想法,忍怒道:“蓁蓁去年只是不慎磕破了额头,大夫已再三说了不会留疤,你却揪着不放,百般阴阳怪气,疑心大夫收了好处故意瞒你。还到处暗下与人叫苦,说什么‘若是破了相,誉儿真要哑巴吃黄连了’……蓁蓁才几岁啊,你这话,是人说的吗!”

025 无赖行径

“陈芝麻烂谷子的一点小事儿也值得二太太记那么久?”邓太太冷笑着说道:“分明是你们隐瞒在先,歪理倒还不少——”

她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做错过。

被指着鼻子骂,她倒也不恼了,见宋氏气得手都发抖,她反而越发神定气闲起来:“说句难听的话,咱们两家现下本就不相配了,你家女儿长得再好,可如今瘸了腿,哪家又愿意娶一个瘸子过门?论起做人来,你们没皮没脸地瞒下这件事,一心想将女儿塞到我们邓家来,才真正是……”

邓太太话没说完,就见宋氏忽然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抓起一旁的茶盏,陡然就朝她脸上泼了过来!

茶水已经凉透了,泼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烫,却叫邓太太尖叫着站起了身。

“你给我出去!”

宋氏抿着铁青的唇,伸手指向门外。

她决不允许别人这般侮辱她的女儿!

张眉寿愣在当场。

前世邓太太根本没有找过母亲,她也不知母亲竟会为了她的事情而恼怒至此。

原来很多情感,并非不存在,只是没有机会表达而已。

邓太太拿帕子抹了把脸,气得嘴唇发抖,刚欲开口说话,却听张峦沉声讲道:“真正没皮没脸的是当初求着要跟我们结亲的人!明日让邓常恩过来找我——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这女人远比他想象中更加刻薄可恶,这样的主母,谁瞎了眼才会想要将女儿嫁过去!

“好大的口气,让我们老爷过来?你也配吗!”邓太太拿帕子指着张峦,厉声道:“退亲是必然的,我今日前来就是为了退亲!但你们隐瞒在先,错在你们,我家誉儿不能就这么被白白耽搁几年!”

“你说这话又是何意?”张峦眼神愈冷。

邓太太被他瞧得心底发怵,却仍毫不犹豫地道:“于情于理,你们当然要补偿我们!”

补偿?

张峦这回当真被气笑了。

张眉寿看着面前的妇人,也是觉得大开眼界。

上一世邓家想娶张眉妍过门,自然不会做的太过,而这一世,他们却只想趁机先占一把便宜!

“这样荒唐的话你竟也说得出来,你们邓家做事就这般不要脸面的吗?”宋氏咬牙道。

她到底是替女儿结了一门怎样的亲!

“存心欺瞒的人可是你们,我这么做也是好意给你们留个台阶,你们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邓太太还在不以为意地拿帕子擦拭着肩头的茶水,一面提着条件:“我也不为难你们,只需将当初我们送来的聘金十倍偿还便可。”

当初请媒人说定了亲事之后,邓家送来了二百两银子作为小定。

十倍,便是两千两!

宋氏气得眼前发黑,若非赵姑姑及时搀扶,险些就要跌倒。

张峦冷笑一声,语气斩钉截铁地道:“我宁可拿这银子去打发乞丐,也绝不可能会便宜你这等无赖!”

“不给也可以。”邓太太斜睨了张眉寿一眼,轻飘飘地道:“只是到时若是有人问及退亲缘由,我不慎说漏了什么,你们可别后悔。”

张眉寿察觉到父亲的身形陡然变得僵硬。

邓太太看着父女二人,无声冷笑。

她所谓的‘说漏’了什么,自然不会单单只是陈述事实那么简单。

她这是在拿张眉寿的名声做筹码,来威胁张峦夫妻二人!

被赵姑姑扶着的宋氏浑身都在发抖。

她无法想象这无耻的女人为了朝她女儿身上泼脏水,那张狗嘴里究竟会吐出多么不堪入耳的话来……

“你给我滚!”宋氏颤着声音说道。

她一刻也不想再看到这张丑恶的嘴脸。

“先说好了,我可只给你们三日的时间用来考虑。仔细想清楚了,别为了一时意气赌上姑娘家的名声脸面,不值当。”邓太太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两千两银子似得,对宋氏的那个‘滚’字毫不在意。

“送客!”张峦忍无可忍地道。

张眉寿悄悄对阿荔点了点头。

阿荔快邓太太一步出了正堂。

邓太太带着丫鬟步下台阶,一只脚刚踏出去,忽然听得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来不及去反应发生了什么,另一只脚刚刚跟上,邓太太只觉脚下打滑得厉害,眼见身形稳不住,她惊叫着一把抓住身旁的丫鬟!

谁知那丫鬟比她更加不济,先她一步仰倒在地。

邓太太也被带倒在地,尖叫着摔出“扑通”一声闷响来。

“哎呀,邓淑人您没事吧!”阿荔在一旁满面错愕,眼里却都是得逞的笑。

张峦宋氏等人听到动静都出来看。

这一看,俱是愣住了。

原本平坦的青砖路上不知怎么撒了一地的黄豆,邓太太仰倒其上,痛呼着扶着腰正要直起身,同样摔倒在地的丫鬟惶恐地去扶她。

这一扶,二人刚要站起来,邓太太脚下一滑,又齐齐跌倒在地。

痛上加痛,邓太太不住地“哎唷”着。

张眉寿不加掩饰地笑出声来。

“父亲,她们真蠢啊。”

小女孩边笑边说,新奇的语气让邓太太觉得她好像一只任人观赏的猴子一般!

她羞恼交加,脸色涨红,自觉倒更像是了几分……不由越发恼了起来。

而眼见张峦夫妻全然没有发话,一干婆子丫鬟都干看着不动,真像是观猴儿似得,根本没人上前来扶她们起来,邓太太气得一巴掌甩在了丫鬟的脸上。

“还不先将脚下的豆子清理干净了再扶我起来!”

丫鬟被打懵了一刻,心中委屈却只能跪在那里拿双手将邓太太脚边的豆子划拉到一侧去。

她作为三品淑人身边的大丫鬟,又何尝在外面这样丢过人,如此一想,眼泪就掉了下来。

邓太太越看越觉得晦气,脸上越发挂不住。

宋氏眼瞧着她被扶起身,发髻散乱,一根金钗摇摇晃晃地挂在耳后,那件翠绿色缠枝花的刻丝褙子在背后的位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她还浑然不觉,只顾整理头发的狼狈样子,实在好笑极了。

相比方才气得快要昏过去,宋氏此时不由觉得内心的郁结被驱散了大半。

好像太过肤浅了……?

但解气啊!

026 眼见为实

邓太太没脸再多留,心知多说只会更丢人,只临走前拿眼神狠狠地剜了一记阿荔。

阿荔丝毫不惧,还若无其事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邓太太更是气得一口老血哽在喉中。

“哪里来的豆子?”待人走了,张峦才问。

“是奴婢挑出来打算做酱豆的,刚淘干净。”赵姑姑在一旁答道,下意识地看向阿荔。

“怪不得颗颗浑圆呢。”阿荔咧嘴一笑。

宋氏听得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张峦本就不大想怪责阿荔,眼见媳妇被逗笑,直接就道:“你倒机灵,回头跟赵姑姑领赏。”

阿荔欢喜地应下。

其实她倒也没那么胆大妄为,若没有姑娘的示下,她哪儿敢擅作主张?

这赏赐,她不能独吞,要分给姑娘一半才够意思!

张峦抱着女儿跟宋氏一道回了内间,边关切地询问宋氏的身子,问她可要请郎中来瞧瞧。

宋氏摇摇头,道:“只方才一时气急了,眼下觉得倒无大妨碍,只是胸口有些发闷罢了……”

张峦闻言立即将女儿塞给赵姑姑,自己去扶着宋氏在榻上坐下,又亲自去倒了茶水,并尝好了温度,再递给宋氏。

“慢些喝,顺顺气儿……”

这一番表现,狗腿又贴心。

宋氏吃了两小口,心中固然熨帖不少,却仍是记挂着邓太太所言。

“这回总算叫她抓住把柄了,不趁机敲诈一回怎符合她这幅想银子想疯了的做派。”宋氏恨恨地道。

张峦安慰她:“咱们怕什么?由她说去吧,蓁蓁的腿迟早能好,到时那些风言风语不攻自破!蓁蓁现在还小,待过两年,谁还记得这等鸡毛小事?”

他虽气愤邓太太借机敲诈,但他并不认为小小的女儿家生一场小病,就会影响到名声。

又不是好不了的隐疾!

到时,因此而退亲的邓家才该受人诟病才对!

宋氏听了不由叹气,心道男人果真还是男人,任凭丈夫心思再如何敏锐,却又哪里清楚女人间弯弯道道的心思和阴私手段。

“她若真只是将蓁蓁的腿疾拿出去说,我何至于怕成这样?”宋氏摇着头道:“她若拿不着银子,只怕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到时蓁蓁的清白只怕都要毁在她那张嘴上了……”

邓太太为人,她很清楚。

小门小户出来的,做事说话根本没有顾忌,她才不在意自己说出去的腌臜话会不会让别人看轻自己,只要能损害到别人,没有什么是她舍不下脸的。

张峦听到‘清白’两个字,哪里还有想不到的?

“……”

他皱着眉,一时没说话。

他半点不想便宜了那无耻的妇人,可他又怎能拿女儿的未来去赌?

“先别急,咱们再想想法子。”张峦一边宽慰着宋氏,自己一边思索着。

“父亲,我们也有他们的把柄。”

张峦一筹莫展之时,忽然听得女儿声音小小却笃定地讲道。

张峦蓦地抬头看向她。

赵姑姑将张眉寿抱了过去。

张眉寿紧挨着父母中间坐下,小声耳语道:“二姐让鹤龄他们偷偷给邓誉传话,要私会呢。”

夫妻二人听得脸色一顿。

“可是真的?”张峦问。

张眉寿毫不犹豫地点头。

张眉妍和邓誉走得近,这是张家上下都看得到的,但尚且只看作是因义龄和邓公子走得近的缘故——

可越过张义龄,瞒着众人,私下见面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宋氏顿时就想到了先前义龄承认自己放火时几番都没说完的那个‘邓’字……

她不是没往大嫂觊觎蓁蓁的亲事这上头想过,可一想就觉得太过荒唐,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能觊觎得来的呀!

可现下女儿的话,已然坐实了她的猜测。

到底还是她把人想得太要脸了。

宋氏又气又觉后怕。

“只怕当初义龄放的那把火,就是想搅黄蓁蓁的亲事!我不信这只是眉妍一个人的想法,我要去找大嫂问个清楚!她怎么能连个孩子都要去算计?”

她说着就要站起身。

张峦连忙拦住她。

“你现在即便去了,大嫂又岂会承认?”

张眉寿点点头。

还是父亲冷静一些。

“咱们先去找母亲,探一探母亲的意思。”张峦在心里已经分析了一遍。

此事在外是张家跟邓家的牵扯,在内是大房跟二房的恩怨,还须先从内里掰扯清楚。

真要拿到台面上来说,到时少不了张老太太的决断和公证。

“母亲未必不知情。”宋氏这些年来跟婆婆的关系不妙,眼下觉得看起来好心的大嫂尚且怀着狼子野心,婆婆又岂能全信?

张峦摇摇头,“我倒认为母亲不知晓,母亲注重颜面,若是早已知晓,必会加以阻止。但我方才也说了,咱们还须先去探一探。”

宋氏一边点头,一边又道:“若当真不知,只怕也不会信。”

她都尚且觉得匪夷所思,又何况是别人。

“我有法子让祖母信。”张眉寿适时地开口说道。

“你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法子?”虽是这么说,宋氏还是看着女儿,等她开口。

张眉寿:“当然是眼见为实。”

一直留意着女儿的张峦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他近来越发觉得女儿身上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和聪慧,眼下这种感觉尤甚——他甚至还有一种自家女儿在算计人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面前的小女孩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澈无垢。

嗯……女儿仍旧天真纯洁……一定是他方才感受的方式不对?

但是有一句话他不得不问。

“私会这个词,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张峦很认真地问。

张眉寿想都不想,就果断答道:“是二哥教我的。”

泼脏水给大房的人,作为一个搅家精,还不是信手拈来吗?

“义龄这孩子当真被教坏了。”张峦评价了一句,心里盘算着要让张义龄这个堂哥以后离女儿越远越好。

……

邓太太回到邓府,已是晌午。

正打算出门的邓誉在前院遇到她,被其形容惊了一惊。

027 哪门子私会

邓太太的发髻已经在马车里重新整理过,可脸上的一片青紫却仍显眼,尤其是背后的衣裳还破了口子。

丫鬟一侧脸上通红的痕迹显然是手掌印。

“母亲这是怎么了?”该不是遇到什么歹人了吧?

“还不是为了你的亲事!”邓太太一说就红了眼。

“母亲去了张家?”

邓太太点头,又摇头:“咱们这回可是遇上狗皮膏药了,都怪娘当初不长眼,竟给你挑了这样一门糟心的亲事……”

邓誉皱眉问:“他们不肯答应退亲?”

“岂止是不肯退,还对我百般不礼遇!”邓太太断章取义地道:“而且他们家的女儿腿不能行,我今日是亲眼瞧见的了,他们分明是存心欺瞒。”

邓誉听得心中一阵气闷。

腿若是真受了伤,为何不讲出来?他们兴许能帮得上忙呢?

正如母亲所言,存心欺瞒,且还不肯退亲,这是要赖上他吗?

他又不会当真因为她生了病,就要跟她退亲——他之所以想要退亲,是因看不惯她乖张的脾性而已。

他固然心善,却也不喜欢被人隐瞒算计的滋味。

还有,张家二房的人是不讲道理的粗鲁流氓吗?看看母亲和这丫鬟都被为难成什么样子了!

想到此处,他内心对张眉寿当真患了腿疾的一点怜悯也消散不见了。

“让母亲受委屈了,但这件事情是他们理亏,这亲总能退掉的。”

邓太太点点头,在心里冷笑一声。

退掉是必然的,可银子她也必须拿到手才行。

……

午后申时,东长安街上的沽春酒楼还没开始上客,闲来无事的掌柜娘子正叉着腰,教新来的伙计做事。

沽春酒楼是潘家夫妻在经营,忙时潘掌柜才在,空暇时则由潘家娘子照看。

这酒楼不大,却胜在菜品绝佳,素来生意很好。

邓誉不太明白张眉妍为何要选在此处与他见面。

但转念一想,他们堂堂正正,若刻意选择隐蔽之处去避人耳目,反倒显得不磊落,是以很快就打消了心底的一丝疑虑。

他身边的小厮范九却不住地在心里头犯嘀咕。

他手里捏着个嫦娥抱兔的糖人儿,总觉得不自在……

这张家二姑娘也真是的,自己想吃,为何不让丫鬟去买?还非得劳得他家少爷特地跑去玉河北桥买一糖人儿——还指明非要什么嫦娥抱兔的。

一个俊秀的少爷,带着一个健壮的小厮,去买这样一个娘里娘气的糖人儿,像话吗?

偏生这玩意儿还不能揣进怀里遮掩,一捂就化,他只能在手里捏了一路!

潘家娘子见有客进门,且见邓誉穿着不俗,连忙亲自迎了上去。

沽春酒楼是老字号,京城里的贵人除了一等一不轻易露面的,她都能认个八九不离十,眼光上下将邓誉打量一番,已经对上了号儿,当下笑着询问:“邓公子今个儿是来宴客?”

听她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邓誉明显愣了一下。

他不过是跟几个公子来过这儿两回,竟不知已被这掌柜娘子给记住了。

他迟疑了一下,也只能道:“我来找人。”

说着,就抬脚往二楼去。

他跟张眉妍说好了在二楼名为‘文竹阁’的雅间见面。

潘家娘子忙让伙计前去引路,却被邓誉拒绝了:“不必麻烦了,我自己上去。”

潘家娘子笑着应下,眼底却多了一抹探究。

她眼尖地瞧见了范九手中捏着的精致糖人。

她对京城大小事了熟于心。

楼上等着的人是谁,她方才也瞧见了。

但这邓公子的神情怎么瞧怎么古怪……

还有方才单独带着丫鬟过来的张家二姑娘,也是有些瞻前顾后的异样。

想到这里,潘家娘子不由走到楼梯旁,仰面朝着二楼的‘文竹阁’看去。

小厮上前轻叩房门,房门从里面被一个绿衣丫鬟打开,那丫鬟也小心翼翼地往外头左看右看了一番,适才让邓誉主仆赶紧进去。

邓誉一进去,那丫鬟就迅速地合上了门。

“……”潘家娘子对八卦之事向来嗅觉灵敏,见状心底更是疑窦丛生。

说句不好听的话,根据她蝉联京城八卦神坛之首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分明像是私会啊!

但……不可能啊!

这条件,私得是哪门子的会?

‘文竹阁’内,邓誉刚在张眉妍对面的位置坐下。

这雅间本极宽敞雅致,但因此时四下门窗紧闭,倒显出几分昏暗来。

“妍儿妹妹此番寻我出来,是为何事?”邓誉温声询问。

他与张义龄和张眉妍向来走得近,言辞间都透着常人比不了的亲近。

那边,小厮范九已经将糖人儿递给了张眉妍身边立着的丫鬟。

张眉妍瞧了一眼,就露出笑容来,未答邓誉的话,先道:“难为誉哥哥还记得我喜欢糖人儿。”

邓誉怔然一刻。

不是她让张鹤龄传话说自己想吃,托他去买的吗?

他来不及疑惑,就听张眉妍往下说道:“誉哥哥近来怎么都不去找我……和义龄了?”

“听说义龄被禁了足,我也不好再上门。”说到此处,邓誉才问:“不知他犯了何错?”

张眉妍闻言心内稍安。

看来邓太太并未将当日之事告知誉哥哥。

她欲言又止,好半晌才低声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说起来,还是因为三妹的腿……她一旦想要闹气,还不得连累着所有的人都跟着遭殃吗?”

她没有细说,邓誉自然也不会细问,可就是这般隐晦,更给邓誉留足了想象的空间。

他满脑子都是张眉寿骄纵胡闹的模样。

小少年仰面叹了口气,颇有一种一言难尽之意。

有个这样的未婚妻,心真的好累,但还好不用继续忍受了。

若不然,真要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他宁可出家当和尚。

“……我跟父亲和母亲已经商定了,要退掉我跟她的亲事。”他本不该这么早说出来的,可话赶话,到底没忍住:“她本性难改,脾性与我实不相宜。”

什么?

张眉妍闻言心底一慌。

邓家已经决定要退亲了吗?!

今天更新推迟

今天在医院~更新在晚上喔

《喜上眉头》今天更新推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8 前来围观

她忽然想到今日母亲身边的丫鬟打听到的消息——邓太太从海棠居出来的时候,狼狈极了,脸色也十分难看,显然有内情。

原来是在谈退亲之事!

可这如何能行……这门亲事若是大张旗鼓地退掉了,那日后她再嫁过去,会是什么说法?

不说旁人,单是祖母,就不可能同意的!

张家书香门第,邓家如今也正当圣宠,谁都不可能会不顾名声。

邓誉不知张眉妍的想法,不想多谈这门亲事,只闷闷地吃了一口茶。

张眉妍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

今日见邓誉一面,已是花了大力气,下次再见还不知是何时。

邓太太这条线母亲没能抓得住,那只有她自己来抓紧誉哥哥这个机会了!

“……”

张眉妍低着头,鼓起勇气,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忽然就抓住了邓誉的衣袖。

邓誉倏地愣住了。

本想去后面察看什么的小厮范九见得此状,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就知道,这张家二姑娘对他家少爷图谋不轨已久!

呵呵,果然被他料中了吧!

怎么办?作为一名称职的小厮,他要上前将那只手给打下来吗?

范九纠结不定间,邓誉已经先一步甩开了张眉妍的手。

“妍儿妹妹,你这是……”邓誉微微皱眉,耳根却有些烧红起来。

他已经十岁了,且读书早的孩子心性也更成熟,故而他这两年来越发秉承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眼下被张眉妍满眼殷切且没缘由地拉住衣袖,怎能不觉得异样?

张眉妍也意识到自己此举唐突了,可她自认没有其它选择。

她咬了咬唇,低声说道:“誉哥哥,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说。”

她再如何有勇气,却也无法当着小厮和丫鬟的面说出那些话来。

邓誉闻言有些犹豫。

张眉妍身边的丫鬟就要退出去,且拿眼神示意范九也一同出去。

范九目不斜视,假装没有看到。

那丫鬟觉得他当真没有眼色,便拿手肘轻轻捅了捅他。

范九察觉到,往一侧挪了两步,避开她。

“……”丫鬟目瞪口呆,也没辙了。

迟迟等不到邓誉开口,张眉妍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头越埋越低,眼圈似乎也因紧张而微微发红起来。

邓誉见状,终究心软了,想着应当也不会有人知晓,便勉强地对范九说道:“你去外头守着。”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他本也是为了张眉妍的名声考虑。

范九不大情愿,却也无法违拗主子的命令,只好装着一肚子的腹诽走了出去。

房门被从外面合上,张眉妍微微松了口气。

“妍儿妹妹,你究竟有什么话要与我说?”邓誉发问。

“誉哥哥,你与三妹定有亲事,所以我一直以来都不敢袒露自己的心迹……但我感觉得到,你对三妹从来也并无心悦之意……可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都明白……”张眉妍言辞隐晦闪躲,语气里皆是羞涩。

邓誉越听脸越红,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有猜测,也有不解,便问:“今日……为何要说这些?”

难道这就是她约自己出来的原因?

张眉妍微微抬起脸,仿佛镀了一层水光的眸子里俱是女儿家的娇羞和情意。

邓誉心如擂鼓,慌忙避开她的目光。

“誉哥哥,若当初与你定亲的人是我,你还会退亲吗?”张眉妍柔声问。

“……”邓誉一时没回答。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又岂会去想?

他对男女之情尚且没有太多意识,他不愿娶张眉寿,是因不喜她过于骄纵——对于张眉妍,他确是欣赏,她善解人意,温柔知礼,可那……便是男女之情吗?

邓誉一时有些混乱。

张眉妍将他的无言当作了默认,心中更添勇气。

“誉哥哥,你若与三妹堂而皇之地退了亲,那日后你我若是……只怕会惹起风言风语,家中也断然不会答应。”她将想法委婉道出,提醒邓誉:“倒不如你先与邓伯母提一提此事,两家长辈且坐下谈一谈,瞧瞧可有什么两全之策……”

两全之策当然就是牺牲张眉寿的亲事,但这话她断不会明说,她不能在邓誉面前留下一星半点算计她人的印象。

她只需点到即可,余下的,自有父亲母亲出面来为她安排妥当。

邓誉却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他尚且对自己的心思难以分辨,怎么张眉妍……连二人的日后都设想到了?

正是思绪混乱,手足无措间,又听张眉妍柔柔地喊道:“誉哥哥……”

邓誉越听越着急,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了。

他欲打断张眉妍,却忽然听得另一道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够了……还不给我住口!”

这响亮又颤抖的声音在寂静的雅间内,犹如一道惊雷般,炸得邓誉和张眉妍险些魂飞魄散。

怎么这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张眉妍已经吓得豁然起身,花容失色。

因为这略显苍老的声音她听着竟是十分耳熟!

她下意识地不愿意去相信,宁可骗自己听错了。

她和邓誉齐齐盯着声音的来源——那道本立在他们身后的偌大屏风后。

这雅间宽敞,以山水图屏风相隔,外室品茗用食,里室另设有小榻、茶几、棋盘等,用以歇息闲娱。

张眉妍一来就在外面坐下了,根本没往里头看!

毕竟谁又能想到原本订好的雅间里会有旁人在?

而待看清自屏风后走出的是何人之时,张眉妍更觉一股热血从下往上疾冲,让她有着一刻的头晕目眩,一声尖叫只在自己脑子里震耳发聩,而根本发不出声。

被丫鬟扶着走出来的老妇人竟当真是她的祖母!

谁能告诉她,祖母怎么会在这儿?

邓誉也是惊异到了极点,看着面如寒霜的老人,他略略回过神,本要行礼,可谁知这还不算完……

因为,紧接着,屏风后又有人走了出来。

不,应当说是又有一群人走了出来……

有他眼生的,但更多却是他认得的、也更是他最不愿在此时看到的……

029 被抓包的二堂姐

除了几个丫鬟婆子之外,另有张家二太太宋氏——

张家二爷张峦……

被赵姑姑抱着的张眉寿……

还有他只见过一次的张家庶长子张秋池……

说白了,在这门亲事还没退掉的现下,这些人分别是他未来岳父、未来岳母、未婚妻和未来大舅子……而他,此时就是被拥有这些身份的人围观了跟‘未婚妻的二堂姐’私会的全过程!

如果不是在做梦的话,这到底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情形?

话本子恐怕都不敢这么写吧?

一步步走来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让邓誉无地自容。

颜面尽失,已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处境。

立刻自尽,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未婚妻的二堂姐’此时的处境与他比较,显然更为艰难。

尤其是当守在外面的丫鬟和小厮听到动静之后,推门进来得见此状时的惊叫——

这叫声充分体现出了主子私会被人抓包时才能有的恐惧和心虚。

丫鬟尖叫过后,慌慌张张地朝着张老太太几人行礼,而后,四下便是诡异的寂静。

张眉寿甚至能听到张眉妍和邓誉紧张的呼吸声。

邓誉看向她,目光对视间,他并未从张眉寿眼中看到任何发作大闹的迹象,甚至看不出一丝不好的情绪来——皮肤白皙,五官小巧精致的女孩子,安安静静地被人抱在怀里,恍若置身事外。

她年纪还小,或许还不明白当下的情形代表着什么吧?

可……分明张眉妍方才所言,已经十分明显了……

她应当也听到他说想要退亲的话了。

不知为何,一想到她亲耳听到这些,他忽然一阵难言的惭愧。

无论如何,都不该让她听到那些伤她自尊的话。

目光定在她的藕粉细绸裙上,想到她的双腿,邓誉想解释一句“不是因为你的腿……”,可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却没有任何颜面开口说话。

说了,恐怕更难堪。

“家丑不可外扬,还请邓公子先行一步。”张峦拧着浓眉,声音不大,语气却也不善。

邓誉明白,这已是一个父亲最大程度的克制和修养。

他匆匆一礼,不敢多留。

他不是怕受到牵连,他怕得是所有人的眼光和这令人难以呼吸的气氛。

小厮范九赶忙跟上。

眼瞧着邓誉满面涨红地下了楼,脚步匆匆地离去,柜台后的潘家娘子更是讶然不已。

她下意识地又朝着楼上的文竹阁看去。

那房门依旧紧闭着,内里是何情形,无法窥知。

范九小跑着才跟上邓誉。

“少爷,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边问边嘀咕:“小的方才就听到里头似乎有什么动静,不成想竟是有人在……您说,他们该不是提早知道了,特地来捉……”

邓誉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

捉奸两个字,委实难听,也太过浮夸,范九到底没能说出口,而是机智地改为了:“特地来捉张二小姐回家的吧……”

邓誉被他提醒了,想要捋一捋事情经过,可奈何此时心烦得厉害,全然静不下来。

不管如何,私下见面还遣开丫鬟小厮,被人现场逮住了是事实!

张眉妍说得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也是事实……

如此之下,哪里还有什么话可以用来辩解?

这回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此事有可能带来的影响,他更觉头疼极了。

此事非同小可,哪怕再难以启齿,他也须得尽快跟家中言明了,以便及早应对。

沽春楼,文竹阁内,面对众人的注视,张眉妍的脸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

若单是被瞧见了与邓誉独处一室还且罢了,大约还能诡辩一番,可……她说得那些表露心迹的话,也一字不漏地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啊!

此时,她除了怕,更多的还是羞耻。

再如何,她也只是一个没经过风浪的女孩子而已,脸皮薄得跟纸一般。

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和算计忽然就这样被彻底暴露在人前,好比衣裳被扒光丢进了人堆里一般,以往表现出的知书达理、得体大方,此刻也仿佛全都成了一记记耳光打在脸上,响亮极了……

这等堪称覆灭性的打击,她哪里能受得住?

她想回家,想跟父亲母亲站在一起,而不是这样孤立无援一个人,被所有人拿这样足以扒掉她一层皮下来的眼光看待着……

是也不知是当真受不了,还是假装,张眉妍身形一软,竟是昏了过去。

她带来的丫鬟连忙将她扶住。

张老太太被吓了一跳,让一名丫鬟上前帮着将张眉妍扶到椅中。

“张家这是作了什么孽啊!竟出了这么一个新鲜的人物!”张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道。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不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女会做出这等不要脸面的事情来!

小小年纪惦记男子也就罢了,还谁不好惦记,偏偏惦记自己的未来妹夫!

这怎叫一个‘新鲜’了得?

倘若传了出去,还有没有脸活?

当着母亲的面,张峦只有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他必须向大哥大嫂要一个交代!

连侄女的亲事都去算计,这是哪门子的一家人!

“祖母,二姐昏倒了,请郎中来吧。”张眉寿却不气,只看着张眉妍如此说道。

实不相瞒,这场自食恶果的戏她还没看够呢,想多看一会儿。

“请什么郎中?这里是酒楼——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吗!”张老太太越想越觉得糟心。

张峦则怜惜地看了女儿一眼。

瞧瞧,都这个时候了,蓁蓁还关心着她的二姐,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绝世好孩子啊!

这样好的孩子,大房竟也忍心去算计!

宋氏看着昏迷的张眉妍,在心底气得冷笑一声。

丢人的事都叫她做尽了,她这会子倒是知道嫌丢人了。

“总不能就这么等着她醒过来。”宋氏冷着脸道:“待会儿酒楼里食客渐渐多了,人多眼杂,更是麻烦。”

张眉寿跟了句“对啊”,随后便朝着张眉妍的方向说道:“二姐,你如果真昏了,就只能让婆子背着出去了——若是没昏,还是赶紧睁开眼吧,咱们也好趁早回家。”

030 阁下何人

来时是好好地,走时却被婆子背出去?

岂不更容易招来猜测和闲话吗?

张眉妍慌极了,可就此睁开眼睛,不就坐实了自己装昏的事实?

“去给二姑娘掐人中。”张老太太沉声对身边的婆子吩咐道。

婆子应下。

她恐怕掐得轻了张眉妍难以清醒,故而咬着牙,用劲儿极大。

张眉寿单是瞧着她那架势,就觉得疼,不由悄悄吸了口冷气。

果不其然,只一下,张眉妍便忍不住了,当即睁开了眼睛,疼得眼泪哗哗直流。

婆子邀功一般道:“二姑娘醒了!”

再次迎上众人的目光,装昏不成还挨了掐的张眉妍彻底崩溃了。

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偏偏张老太太厉声斥责道:“哭什么哭!眼睛哭肿了,还怎么出去?你不要脸面,我这个老婆子还要呢!”

昏不能昏,竟连哭都不能哭……

她简直快要被祖母和二伯一家给为难死在这里了!

张眉妍死命忍住眼泪,心里越发羞愤憋屈得不成样子。

赵老太太强行吃了半盏茶顺气儿,以保出去的时候脸色不会太难看。

婆子将门推开,张峦和张秋池走在前面,宋氏在后面扶着张老太太。

赵老太太多看了宋氏一眼。

这个儿媳,在她眼中是绝对的不懂事,不懂操持家事,相夫教子不去钻研,人情世故不知维系,但唯有一样是她的心头好,成日放在心里时时研习,那便是——女人钻牛角尖的一百种方法。

可眼下,宋氏亲眼见着了方才的情形,显是气极了的,这会子要出去却还没忘要上前扶她这个婆婆,做面子给外人看。

单此一条来看,倒还算不上是无可救药的。

赵姑姑抱着张眉寿走在宋氏身后,阿荔紧步跟着。

张眉妍则带着丫鬟走在最后头,垂首慢走,尽量做出平静的模样来。

可即便如此,也难逃一直留意着这边动静的潘家娘子的眼睛。

因是有心,早存下了探究之意,故而潘家娘子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异样。

张家二爷看似神色肃然,可负在背后的手紧紧攥着拳,骨节都泛着白。

那公子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张老太太乍一看,倒瞧不出什么。

可那位长得粉雕玉琢的三姑娘,进去的时候是被抱着的,出来的时候也是被抱着的……莫不是有疾在身?

然瞧着那小脸儿那菱唇气色都漂亮地很,仿若桃花枝上最嫩的那朵,是以潘家娘子一时倒摸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而一行人中,最异样的还当是张眉妍了。

在潘家娘子眼中,张家一群人是先来的,而后张眉妍却是独自一人带着丫鬟过来,且神色顾虑——

再后来,邓家公子也来了。

潘家娘子熟悉京城大小事,对邓誉和张眉寿的亲事也有耳闻。

所以,她只认为邓誉是因张眉寿而来,故而对邓誉最开始表现出的瞻前顾后才会感到十分不解。

潘家娘子刚想到方才邓誉匆匆离去时的模样,正琢磨着呢,转眼一瞧却又发现了一处异常——那显然掩饰情绪的功力还不到家,紧张之情溢于言表的二姑娘,竟没发现自己右侧的裙摆上黏着个糖人儿!

那起初被潘家娘子认定是邓誉特地买来讨张眉寿欢心的嫦娥抱兔的糖人儿,原是方才在雅间内,张眉妍装昏之时,她的丫鬟情急之下去扶人,手里头化了小半的糖人儿便黏在了张眉妍的裙摆上。

当时那种情形,自然谁都没有注意。

潘家娘子激动而理所当然地生出了一些胆大的猜测……

张眉寿似乎感觉得到自柜台后传来的、那道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的炽热目光一直在紧紧跟随着他们。

她将张眉妍和邓誉的见面地点选在沽春楼,自然不会是没有理由的凑巧。

“张二伯。”

忽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张眉寿的耳中。

酒楼门外,张峦对朝着他打招呼行礼的王守仁点了点头,语气还算缓和地随口问了句:“可是来吃饭?”

王守仁道了声“是”,心思在别处的赵峦就道:“那进去吧。”

说罢,脚下没再停留。

王守仁身为小辈,没真的急着进去,而是侧身让到一侧,让张家人先行。

“蓁蓁。”

赵姑姑抱着张眉寿经过他身侧,他悄悄地打招呼。

赵姑姑知道小时雍坊里的孩子间交好,就笑着慢下脚步,让二人说两句话。

也是这时,赵姑姑的注意力被王守仁身旁的另一名小公子吸引了去。

那小公子玉冠半束,稚嫩的眉眼分明温润,周身却透着清贵气,看起来与王守仁年岁相当,但显然要沉敛许多。

其身后跟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脊背挺得笔直,面色一丝不苟,一双眼睛似乎带着无声的戒备。

赵姑姑觉得这小公子眼生地很,断定不是小时雍坊里的人家,而王守仁自幼性格有些异于常人,向来也不喜欢与寻常孩童做玩伴……

赵姑姑对面前小公子的身份有些好奇,但也只是好奇,并未多想什么。

而一句“伯安哥”刚喊出口的张眉寿,却是怔然了。

这长得颇有些赏心悦目的小公子……她瞧着十分眼熟!

那小公子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他也有着一刻的讶然。

他原本并未注意到张眉寿,怎奈他察觉到这小娘子一直盯着他瞧,还是目光毫不遮掩的那一种,大胆得过分了些。

小娘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生得晶亮粲然,然此中眼神却不纯澈,反而疑窦重重地盯着他。

他眼瞧着小娘子嘴角微翘的菱唇轻轻一动,竟是毫不耽搁,直截了当地就问:“敢问阁下是何人?”

阁下何人……

这突如其来而毫不避讳的问话方式,让赵姑姑略略一愣。

但也只是略略一愣,到底她家姑娘年幼,心性纯直的孩子尚不懂得委婉为何物?

可到底不太合适,赵姑姑对王守仁和那小公子点点头,抱着张眉寿就要走。

张眉寿有些着急地从她怀里转回头去看那小公子。

他还没答她呢!

031 表里不一本人

赵姑姑在心底暗叹一声“姑娘心大”。

这厢邓公子才与二姑娘私会罢,姑娘转脸瞧见了旁的小公子,上来便直问姓名,眼下仍不肯罢休。

赵姑姑不由就想到了宋氏十三岁那年,初遇上小书生张峦,就让她去打听张峦哪里人氏、可有婚娶定亲……

忆及此,赵姑姑脚下更快了两步,追上了宋氏他们。

可阿荔却没急着走,两三步走到那小公子面前,压低着声音道:“小郎君,您留个姓名呗,日后再相见也好说话。”

邓公子那厮都红杏出墙了,她帮着姑娘打听一个俊朗小郎君的姓名又算得了什么?

这行径本透着几分猥琐,却被她诠释得坦坦荡荡。

公子身边的小厮眼角狠狠一抽,人已拦在了自家主子面前,摸着腰间软剑的手有些蠢蠢欲动。

王守仁见状连忙上前,将阿荔拉到一侧,皱着眉小声应付道:“此处人多眼杂,回头我再告诉你家姑娘——你且先回去。”

一来这公子的身份是真不能说,二来若是说了只怕要将人吓死!

阿荔得了王守仁的准话,遂也不作纠缠,大大方方地离去了。

王守仁松了口气,一面陪着那位公子往酒楼中去,一面低声却恭谨地解释道:“她们并无恶意,还望公子勿要介意。”

虽然他也没弄明白蓁蓁何以会如此。

那小公子坦然一笑,道:“由此看来,我大靖民风有开化之象,此乃好事。”

王守仁点点头,在心里哀叹一声。

只要这位主子不生气就好……

天知道他有不多愿意陪这位主子出来啊,他说话做事向来无拘无束,生怕冲撞到了这位贵人中的贵人——虽然目前为止,他并未受到一句斥责。

进宫做太子伴读这件事,他起初无疑是拒绝的,师傅教他‘顺心意’三字诀,他一直秉承于心,凡事不爱勉强自己,可父亲却道:“若想逆势,须先顺势。若想顺心,须懂遵循。”

他问“为何”,父亲便答:“生而为人,立于世,为人子,为人臣,此乃人道,若想参透本心,必先悟透人道。”

王守仁听得迷糊。

总而言之,就是想忽悠他进宫陪一个小屁孩读书写字呗?

可他显然想错了。

首先,太子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屁孩,他读过的书,甚至比他这个响当当的神童还要多——这且是他自己所见而做出的推断,不知道的,只怕还有许多。

惊异之余,他便想,这本该是一个沉稳早成的孩子。

可他又想错了。

因为太子殿下非但不让他陪着读书,还让他带他偷溜出宫找乐子!

还美其名曰“体察民情,私访民生与疾苦”——

若不是前脚刚离宫,后脚便指使他寻了一间赌坊,并输掉了二十两银子,且还向他借了三两的话……他当真要信了那套正经的说辞了。

王守仁心里叫苦不迭,心知父亲对这位太子殿下寄予厚望,是也不敢将实情告知,唯恐伤了父亲的赤忱之心。

但他死活不明白的是,看着端正博学的小小君子,怎么满脑子净装着吃喝玩乐呢?

这宛若双重人格般的存在,他从未见到过半个先例啊。

表里不一,说得必然就是这位殿下本人了。

而他只能在太子殿下说想喝好酒吃好肉的时候,默默地选上一家比较正经的酒楼。

此时,太子殿下在二楼雅间用完饭,小酌半杯小酒后,却露出沉思的表情来。

王守仁直觉不妙。

“此处饭菜极可口,若不能随时吃到,必是人生憾事。”太子殿下语重心长。

王守仁讶然一刻。

厉害,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能把贪吃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呢。

“那小人告知父亲,试试能否将菜方买下?”他唯有如此提议。

“不必。”祝又樘拒绝道:“饭菜可口,与临街赏景也有关连——闹市、心境,缺一则不美。”

王守仁:“……”说得一本正经,言下之意还不是要常常偷溜出宫?

想到此处,王守仁颇为头痛。

那边,祝又樘净手漱口罢,似随口提起一般,问道:“方才与我问话的那位姑娘,可是腿脚不便?”

几日的光景,吾已改成了我,且用的顺口极了。

王守仁下意识地想替好友隐瞒,然面对祝又樘,他又不敢撒谎,心里想着太子殿下也不是嘴碎之人,便隐晦地道:“郎中看罢了,很快便可痊愈。”

祝又樘点了头,眼底却一派深思。

上一世只听她说起幼年在开元寺遭了火险,却不知竟还患过腿疾。

他家皇后的幼年还真是多灾多难啊。

思及此,他越发觉得心中亏欠颇多。

这一回,若是她需要,他必然会尽量照拂她的。

只愿这一次没了他这个横空出现的后来者,她能与她真心喜欢之人长相厮守,白头至老,儿孙绕膝,一生无忧。

想到这,他不免又问了一句:“那位姑娘定亲与否?”

正要喝茶的王守仁听得手一抖,茶水就洒了出来。

这句初次相见就打听姑娘家“定亲与否”的话,还真是与蓁蓁那句“敢问阁下何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

不,应当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对!

“已有亲事在身。”王守仁赶忙答。

本以为这句话足以终止话题,谁料祝又樘又问:“哪家的公子?”

王守仁只得答:“太常寺卿邓大人的嫡子。”

祝又樘微微皱眉,轻轻摇头。

王守仁有些凌乱。

太子殿下,请问您眼中那种仿佛长辈对晚辈的亲事不够满意的神色是怎么回事?

好在祝又樘很快释然了。

她前世既然参加了选秀,便说明这门亲事不了了之了。

既如此,他静观其变便可。

但……他家皇后幼时的模样,当真是个可爱的小娇娇。

尤其是那尚有些婴儿圆的脸颊,白白嫩嫩的,若能掐上一下,手感定然极好。

太子殿下一本正经地想着。

……

张眉妍被带回张家后,父母的面都没见着,直接就被关进了祠堂里罚跪。

柳氏赶来松鹤堂,面对张老太太的质问、和张峦夫妇的忍怒不发,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孩子间的事情,她从未有过想要算计侄女亲事的想法。

她说着说着,哭得伤心极了。

后来,张彦下值归家,闻讯也急忙赶了过来。

032 令人作呕

他在来到松鹤堂之前,已经打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明知想要借女儿跟邓家攀亲的事情已经暴露了,但仍不肯承认。

非但不肯承认,还要倒过来咬上张峦夫妻一口。

“二弟,你如今真是越发糊涂,不知什么是轻什么是重了!眉妍年幼不懂事,难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可你们既得知了她要去见邓誉,怎能不加以阻拦?此等关乎门风的大事,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走错?且还瞒着我跟你大嫂,带母亲前去,母亲若气出个好歹来,可如何是好!”

张峦被骂得简直懵了。

若非他逻辑还算清晰,简直真要觉得错在他们二房,而不是大房了!

张眉寿看着大伯气急的面孔下,竟毫无心虚之色,深觉人一旦不要脸,当真能将黑的说成白的。

可只是由他说而已,真真正正的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白。

上一世,她之所以被骗得团团转,并非是因大房的人多么聪明,或是他们做的事情多么天衣无缝,而只是因为她对大伯一家的信任和毫不怀疑而已。

利用别人的信任去加以算计,是最可恨也是最无能的。

上一世的父亲母亲对大房的信任也是毫无保留。

但这一回,不用她多说什么,相信父母眼中心中都已经有了判断了。

人犯了错,尤其是在家人面前犯了错,坦然承认求得原谅,日后改正,永远是最有用的弥补方式,而不是继续自以为是的狡辩。

但从上一次张义龄放火之事,再到这一次来看,大伯根本不懂这个道理。

或者说,他内心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又岂有认错的道理?

但可以肯定的是,大伯眼下越是不肯承认,越是诡辩,父亲的心便会沉得越快。

“大哥真是好口才,我以往竟都不曾发现。”张峦深深地看了张彦一眼,倏地冷笑一声:“既如此,大哥尽管怪罪便是,然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无需多辨!”

他说罢,也不求什么说法了,转身便带着妻子、抱着女儿决然离去。

他当真半个字不愿再多言。

“二弟!”

张彦连忙喊他,张峦却头也未回。

“我看糊涂的人是你!”张老太太看着大儿子,恨铁不成钢地道:“此事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你们撑腰,妍儿自己何来的这么大的胆子?你们理亏在先,你这做大哥的还摆什么臭架子!”

“母亲,我……”张彦还想要为自己开脱。

张老太太却不给他开口说废话的机会,捡了重要的话说:“你二弟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这么做不外乎是要寒透他的心!日后你可不要后悔才好!”

张彦这回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味皱着眉。

那边仍在擦眼泪的柳氏看了一眼丈夫的表情,开口说道:“老太太,真不是媳妇护短,二弟他们方才那幅兴师问罪的样子,实在吓人……即便想认错,也是不敢。”

张老太太闻言冷笑了一声。

“你这是承认了。”

柳氏低着头,又道:“老太太您多少应当也知道,邓家小公子原本与蓁蓁就脾性不合,倒与妍儿十分投缘,这些可不是媳妇能左右得了的……”

换而言之,她唯一的错就是没有加以阻止邓誉厌恶二房的女儿,而欣赏她的女儿?

张老太太皱眉看着她。

儿媳妇能言善辩是好事,可这话听着让她有些想打人是怎么回事?

张彦领会了柳氏的意图,知道此时该趁热打铁。

“母亲,邓家跟三丫头的亲事,迟早要黄的。邓家近年来在皇上面前尤为得脸,能跟他们攀上亲,无疑是一件大好事,同在官场,对儿子也能添些助益……”

张彦语气缓和地劝着母亲,“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儿子这么做,也是为了张家的以后着想。”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事情传了出去……别人会如何看待我们张家!”张老太太怒气难消。

“母亲,咱们不说,岂会那么容易传出去呢?”张彦压低了声音说道:“只要跟邓家那边说好了,退掉跟三丫头的亲事,这事只有咱们家里人知晓便罢了,暂时先不传出去,待日后妍儿嫁了过去,便对外说起初订下的正是妍儿,不知怎地被传成了三丫头……到时时隔已久,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张老太太听罢,看着大儿子和大儿媳。

还说没有算计。

这岂止是算计,甚至是早有预谋。

张老太太心中情绪复杂,又觉有几分痛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况且她还要将张家的颜面放在头一位。

但有一点,她必须得提醒大儿子了。

“你想这么做,先得问问你二弟答应不答应。”大房的算盘固然打得‘周全’,可此时分明是最坏的时机。

如此一来,等同要本就暴怒的二房将委屈咽下不说,说不定三丫头的亲事也会被耽误。

柳氏赶忙道:“二弟和二弟妹那边媳妇去说。”

邓家那边,她再想办法。

张老太太没再看她,既没同意也未阻止,只心烦意乱地道:“都回去吧。”

柳氏想替在祠堂受罚的女儿求情,然眼瞧着老太太脸色难看,便将话咽了回去,未再不知进退地多言。

老太太眼下的态度并非同意她的做法,只是无可奈何了,关键还要看接下来怎么做。

张彦和柳氏行礼退了出去。

堂门外,一直站在廊下的少女见他们出来,眼中俱是不加掩饰的讽刺。

“父亲真是好开阔的眼界啊。”看起来已有十三四岁的少女面容清秀,说话的语气却鄙夷失望。

她起初听闻此事,还以为父亲被蒙在鼓里,全是柳氏一人的唆使,可方才所闻,无疑推翻了她的想法。

张彦皱着眉看向她。

这是他的大女儿、张家的长女,张眉娴。

张眉娴是张彦的原配所出,其母在她两岁那年便因病早逝,次年柳氏就进了门做填房。

张眉娴跟柳氏不合,这些年来在家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好在,张老太太心疼长孙女,一直护着宠着,才不至于让她的处境过于艰难。

“你懂什么?谁准你在此处偷听的?”张彦斥责道。

“我是不懂。”张眉娴一双凤眸扫过柳氏,眼中鄙夷之色愈重:“可我至少懂得礼义廉耻,人伦道德——近墨者黑,果真不假,父亲如今的做派、为了自己的利益,连区区孩童都去算计的模样,当真令人作呕!”

什么邓公子与三妹不合,所有的不合,分明都是柳氏和她的两个孩子的蓄意为之。

包括被邓誉时时放在心上的那件事,也根本不是二妹所为!

033 无缝可入

柳氏听得脸色一沉。

张彦则已经举起了巴掌,朝着长女挥去。

“岂有此理!出言如此悖逆不孝,看来当真是为父对你疏于管教了!”

张眉娴躲开他的巴掌,张彦挥了个空,脚下趔趄了半步,可见是下了大力气的。

“没被管教好的是父亲才对!父亲没资格打我!”

张眉娴红着眼睛转身离去,对身后张彦的暴喝充耳不闻。

柳氏眼底闪过讥诮,很快掩去。

等她将眼下这件事情办成了,再抽出手来好好管教管教这个不会做人的女儿。

……

当晚,柳氏便去了海棠居。

同时,让人连夜去邓家送信给邓太太,邀邓太太明早过门一叙。

邓太太不识字,不放心让别人读,便去了丹房找邓常恩。

邓誉从沽春楼回来之后,已经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如实告知了他们。

“依我看,定是张家大房弄出来的事情!”邓太太愤然地道,“我如今是看透了,他们是想将女儿硬塞给咱们誉儿,故意演了这么一出戏……如今又送信邀我前去谈话,明摆着是想借着私会这件事要挟咱们呢。”

而她越想着柳氏这般上赶着将女儿嫁过来,就越觉得是柳氏在高攀,随之越发觉得张眉妍根本配不上她的儿子。

“真是丢人。”邓太太自以为高尚地啐了一口,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模样,张彦虽说有机会在太子面前露脸,可太子年幼着呢,日后谁做皇帝还……”

她自觉说起朝堂之事是见多识广,却被邓常恩皱着眉打断:“住口!这样的话岂是你我可以妄加谈论的?”

传到锦衣卫耳中,便是死罪!

邓太太被他斥得有些后怕,遂闭上了嘴。

邓常恩决断道:“任凭张彦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咱们也没必要这么早就将誉儿的亲事再次定下来——好不容易退掉一个,再来一个,图得什么?”

他依附着的大国师继晓在朝中一手遮天,他对自己日后的官途也极有信心。

于是又道:“今日之事,传了出去丢人的是张家的女儿,誉儿是男子,有何妨碍?再过几年,真到了议亲的年纪,想挑什么样的姑娘不行?张彦那个闺女,誉儿若真喜欢,到时讨来做个妾就是了。”

邓太太被他说得如梦初醒,又沾沾自得。

对啊,她净想着张彦进士出身,都能给太子讲经这一点了,却不想来日方长,有什么好急的?

“你还是妇人之见,目光短浅。”

丈夫这么说,邓太太也不气,反而在心底生出认同来。

当初想方设法地给誉儿订下跟张眉寿的亲事,可不就证明她的目光不够长远吗?

“老爷说得对,此事不必着急。”她心里有了决策,遂觉得底气十足。

如此一想,她完全不必出面理会想要高攀的柳氏,任由他们着急去。

而且,这么一闹,张家反而又落了一个把柄在她手中,正如老爷所说,男女私会,丢掉名声的只会是女儿家而已——

张眉妍的名声若是毁了,那受影响的可不单单只是张家大房。

书香门第,最注重的可不就是门风二字?

她那两千两银子没准儿还能趁机再涨上一番呢!

邓太太越想越觉得运筹在握,当机立断地将柳氏差人送来的信给撕了。

柳氏次日当然没能等到邓太太过来。

她此时是从所未有过的心焦。

昨晚她在宋氏那里竟也没能讨着好。

当时张峦也在,她刚一开口,张峦就下了逐客令。

她那些想拿来糊弄向来心软的宋氏的话,根本没来得及说出口。

想到近日来几乎都是同进同出的二房夫妻,柳氏揉了揉疼痛的眉心。

就连腿不能行的三丫头,甚至都没听到她为此哭闹过。

整个二房的气氛,仿佛一夕之间忽然变样了。

她即便有心要使什么手段,却有了一种无缝可入的无力感。

这情形跟她之前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二房这些年来,夫妻不睦,上下不合,宋氏耳根子软,心里又藏着苗姨娘这根巨刺,所以以往只要她略施小计,宋氏必要大闹一场。

张峦一颗心全系在宋氏身上,因此入仕不顺,心性难振。

几个孩子也跟他们不亲近。

这样分崩离析的二房,个个自顾不暇,焉有可能再顾及到其它?

柳氏原本想,将张眉寿患了腿疾之事透露给邓太太,对这门亲事早已不满的邓太太必会生出退亲的想法来,她趁此表现一番,让女儿取而代之——

只要她说服了婆母,四分五裂的二房还不好糊弄吗?

可谁成想,不单不好糊弄,还反将了他们一军,将她的计划全打乱了!

先是张峦竟腾的出手来揪出了义龄纵火之事。

再有那日她与邓太太谈话时,张眉寿让人送了阿蜜那个疯丫头过来恶心她,拆穿了她的算计,让邓太太心里生出了犹豫。

她正想着如何化解邓太太的疑虑之时,却又冒出了妍儿私下约会邓誉之事——从事后态度来看,二房分明是早已得知,却沉得住气一声不吭,就等着带着老太太去抓现行呢!

做事向来没有心底儿的二房这究竟是怎么了?

浑浑噩噩的一家子,是突然吃了什么清心净窍的神药不成?

柳氏越想越头疼,疼得仿佛要裂开。

“去请郎中来!”

二房的人有没有吃药她不知道,但她真的得吃了。

……

张眉寿觉得,这世上最能清心净窍的神药,应是家人之间的爱和包容。

有了包容,就有了理解。

爱意越多,得到鼓励,力量便越多。

力量充沛时,五感敏锐,思维清晰,自然什么牛鬼蛇神都难以近身了。

风邪入体,是因体虚。

杂谈上也说,那些附身的恶鬼,多是选上意志不坚、神智不明、阳气不盛之人。一身正气者,往往让它们退避三舍。

所以,强健体魄与心志,是辟邪和挡退小人的关键。

张眉寿一边想,一边扶着阿荔缓慢地走着。

午后,张秋池捧着一只长形锦盒来了愉院。

昨日张眉寿说想跟他学画,他很高兴,今日特地出门买了些颜色漂亮的彩墨。

张眉寿见他来,便让丫鬟奉茶,又摆了新鲜的瓜果。

这些看似简单的招待却让张秋池心里一阵暖意涌现。

他想到昨日三妹让他跟着一起去沽春楼,显然是出于一份信任,并未将他看作外人,于是眼底的笑意越发明朗起来。

张秋池刚要将彩墨打开给张眉寿看,愉院里却来了客人。

邓誉是头一回进张眉寿的院子。

034 有话想跟你探讨一下

张眉寿很意外他会来找自己,是也猜不到他的来意。

邓誉来到正堂中落座,强撑着的神情下是极度的不自在。

他自然不想来,但自认非来不可。因为有些话,他必须跟张眉寿说清楚,只希望她能够听得懂。

阿荔不大想给他奉茶,但张眉寿交待了,她只有照做。

邓誉自然没有心思喝茶,却有些意外于张眉寿的‘以礼相待’。

“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他开口道。

张眉寿坐在高高的梳背椅中,脚尖尚触不到地面,便露出一双藕色的小小绣鞋来,鞋面儿上绣着栩栩如生的梅花,还缀着颗颗粉色的珍珠,看起来尤为精致可爱。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邓誉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视线便落在了她的绣鞋上。

“不必,男女授受不亲,独处一室,传出去让人笑话。”

绣鞋的主人声音软糯却清晰,语气不带歧义,却仍让邓誉红了脸。

“昨日之事,并非你看到的那般。”他解释道:“我不知你二姐约我前去,是为此事……”

张眉寿没说话。

说得好像清清白白,可上一世不还是娶了张眉妍?

瞒着所有人私下约见是事实,知不知道张眉妍约他的目的又有什么紧要的呢?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昨日之事,你们早就知晓了,对吗?”邓誉问她。

“当然。”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张眉寿并不否认。

她认得过于坦荡,仿佛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这让邓誉微微皱眉,又问:“是你爹娘安排的?”

事后他想过了,张鹤龄张延龄所传的话,必然跟张眉妍说得有所出入。

比如约在人多眼杂的沽春楼,这根本说不通。

张眉寿懒得回答他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语气略有些不耐地说道:“邓公子今日究竟为何而来?若想见二姐,还请移步祠堂。”

她句句不留情面,刺得邓誉自尊心发作。

他本就不觉得自己有大错,今日主动前来解释,已是鼓起了十足的勇气。

思及此,他的语气便硬了几分。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之所以想要退亲,你应当清楚是为何。这与你患了腿疾无关,更与你二姐无关。”

张眉寿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还当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呢?

阿荔听着气不打一处来。

这分明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给自己立牌坊啊!

不仅自己立,还要给二小姐立!

一立就立一双,还真是做什么都要成双成对啊!

邓誉又信誓旦旦地说道:“但你放心,我不会将你患有腿疾一事说出去,对外只道我与你脾性不合。”

张眉寿听到这里,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她不知邓誉究竟是太天真,还是太自私。

姑娘家因为脾性不合,遭到男方退亲?

这岂不等同是告知天下人她张眉寿小小年纪便嚣张跋扈到令人无法忍受?

再坏些,说不准要上升到德行上面。

可她究竟做了什么嚣张跋扈的事情啊?她自己竟都不知道。

偏他还说得一脸正义凛然,仿佛这么做已是给她留足了颜面一般。

“邓公子,我与他人相处甚好。”张眉寿看着他说道:“你与我合不来,可见是你的问题。故而,即便退亲,也该由我们来退,而轮不到让你将我推至风口浪尖的位置,任由外人揣度我的不是。你说对吗?”

邓誉听得一愣。

张秋池也惊异地看向张眉寿。

小小的女孩子面色从容,却毫不退让。

“这且是抛开你与二姐之间诸多不清不楚的前提之下。”她最后补了一句。

“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与你二姐并非你想象的那般龌龊!”邓誉有些恼羞成怒地道,“你若真想退亲,就不要再提此事,如此一来,好歹能保全两家体面。”

体面?

做得事情不体面,跟别人求什么体面?

体面从来都是自己争来的。

况且,以两千两银子相要挟的邓太太,可没想过要好聚好散地给他们体面。

她宁可将自己的腿疾公诸于众,也不可能任由邓誉给自己冠上品行不佳的帽子,再赔上两千两银子。

腿迟早会好起来,坏了的品性却会印在所有人的脑子里,送出去的银子也讨不回来,只能便宜了仇人。

“阿荔,送客。”

张眉寿直接吩咐道。

“邓公子,请吧。”阿荔上前语气不善地道。

邓誉气得满脸通红,拂袖起身。

“我今日前来,是看你身患腿疾,心中可怜于你,怕你伤了自尊,特地与你解释……你却这般不识好歹,咄咄逼人——”

他看着张眉寿,不知是失望多些,还是气愤多些,冷声道:“果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枉费我一番好意!”

张眉寿听得震惊了。

做人自以为是到这种程度,究竟得自我感觉良好到何种地步?

她可怜又可恨?

一心想着以她脾气不佳作为退亲的缘由,这叫好意?

跟别人私会被抓了现行,半分歉意没有,连跟她解释一句,都是天大的怜悯?

年纪不大,自以为是的病倒是患得不轻!

看来这是近年来他爹靠着邪门歪道步步升迁,以致身边狗腿子太多,给他舔出毛病来了吧?

她还嫌听他说这些废话浪费她的时间呢!

若不是在自家,她手里的茶盏子早已飞到他脸上去了!

“劳烦你,赶紧滚。”娇嫩的女孩子皱着眉,摆摆手,一副嫌弃的模样。

邓誉气得更是嘴唇发青。

张秋池却对他道:“且不急走,我有话想跟邓公子探讨一下。”

正在气头上的邓誉皱眉看着这位气质出尘的少年人朝着自己走来,清楚记得昨日他也在沽春楼,是以不悦地道:“我同你们张家人,没有什么话可说。”

他一副仁至义尽的语气。

“那倒未必。”

张秋池话音刚落,手中攥了许久的拳头便挥向了邓誉!

“啊!”

一旁的阿豆吓得惊叫一声,跳开几步。

“……”张眉寿自然也没想到张秋池会对邓誉动手,不禁微微张大了嘴巴。

阿荔却在心里叫了句好!

大公子做了一件她很想做的事情!

035 赏和罚

“你竟敢打我!”邓誉嘴角出了血,倒退数步扶着门框才算站稳,惊怒交加地看着张秋池。

“邓公子放心,对外我只说邓公子出言不逊,冒犯了舍妹,绝不言及其它。区区一拳,授以邓公子做人之道,还请笑纳。”张秋池学着邓誉方才对张眉寿说话的语气讲道。

“你……”

邓誉气得说不出话来。

打了人不道歉,毫不知错,还口出狂言是好意?

“阿荔,怎么还不送邓公子出去?”张眉寿催促道:“待会儿血滴了下来,再弄脏了地砖就麻烦了。”

邓誉:“……张眉寿,你不要太过分!”

张眉寿恍若未闻。

她哪里过分了,自己送上门来说些讨打的话,怪得了谁?

再者道,这小打小闹算什么过分?

真正‘过分’的,还在后头呢。

……

邓誉在愉院被打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张家。

张秋池主动去了海棠居跟宋氏请罪。

张峦在国子监还没回来,宋氏知道张秋池跪在外面等她发落,不知如何是好。

她对苗姨娘母子有成见,不待见张秋池也是众所周知的,这本是个借机报复的好机会,可关键……她此时当真不想罚这为蓁蓁出头的孩子啊!

甚至,她还想给些嘉奖怎么办?

可这样做,会不会显得她反复无常,做人没有原则?

况且,听说老太太知道邓誉在愉院受了伤之后,气得险些昏过去,她若不罚,岂不助长孩子行事没有规矩的风气?

宋氏急得不行的时候,张眉寿来了。

张眉寿给宋氏出了个主意。

宋氏听罢,觉得极好。

“太太说了,就罚大公子以后再不许动手打邓家公子了。此外,另罚大公子三个月的月银。”

赵姑姑对跪在外面的张秋池说道。

张秋池听得愣了一下。

月银的那个就算了,可……罚他以后不许再打邓家公子,恕他孤陋寡闻,当真没听过这种说了跟没说一样的惩罚方式啊?

这当真不是来凑数、以显罚的好像还挺多的吗?

“大公子不肯认罚吗?”见他迟迟不说话,赵姑姑问道。

“认……”张秋池面色复杂。

他这才站起身来。

“请赵姑姑转达母亲,此番我行事不谨,还望母亲不要生气。”他当时觉得退亲是必然之事,打一拳给三妹出气也无可厚非,其余的并未多想。

生气?

赵姑姑轻咳一声,上前将一只荷包塞到张秋池手中。

“这是?”张秋池一愣。

“太太赏罚分明,既罚过了,也该赏。”

张秋池讶然。

手里宝蓝色绣文竹的荷包沉甸甸地,只怕是他平时一年的月银也不止。

少年人有着久久的茫然。

……

邓誉在张家挨了张秋池一拳,这一拳打得不单只是邓誉,还有邓家的脸,以及邓太太一颗爱子之心。

她的爱子之心充分体现在当晚她一气之下,就让人送了信给张峦。

信上简单明了——要五千两来退亲!

张峦将信纸往桌上重重一拍。

他不由想到大哥大嫂事到如今仍想将女儿嫁去邓家的想法——大房不认错之余,试图让他们一起瞒下妍儿和邓誉私会之事不说,还想要踩着他女儿去成全他们,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而这般费尽周折,竟就为了让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去,这和将女儿推进火坑有什么区别?

不光算计别人的女儿,连自己的女儿也这般坑害,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当真又狠又蠢,让人无法理解。

跟邓家彻底撕破脸,就当是他为挽救大房而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吧。

赵姑姑捧着一张刚写好的单子走了进来,跟宋氏核对。

“仔细查查还有没有漏掉的。”

坐在宋氏身前的张眉寿看着单子上一连串的字迹,只有一个想法——她家母亲可真阔绰。

宋氏则觉得自己往前脑子里可能真是进了水了,或是被驴踢了。

赵姑姑再次下去核对,张峦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称赞道:“蓁蓁提醒得好,这法子既解气又不会落人口舌。”

一旁趴在桌边临摹课业的张鹤龄觉得不公平。

为何三姐做什么都是好的?

为何三姐可以坐在母亲怀里?

为何三姐不用做课业啊?

小五张延龄咬着笔杆子没想这么多,他此刻魂游天外,心思早飘到十万八千里开外了。

眼见母亲还给三姐剥橘子吃,张鹤龄终于忍不住对父亲控诉道:“我不想做课业,我也想跟三姐一样要母亲抱。”

想被抱是真的,想借机逃避写课业也是真的。

“不行。”张峦义正言辞地拒绝。

“为什么啊?”张鹤龄瘪着小嘴问。

“因为你三姐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

“男孩子这么可怜吗?”张鹤龄一脸不甘地道:“那我也做女孩子好了。”

他尚且只有五岁,稀里糊涂地觉得做男做女好像可以自己选。

“没出息。”张峦嘴上说着,却仍伸手将儿子抱了过来,坐在自己腿上,教导道:“男孩子顶天立地,将来还能保护母亲和姐姐,多威风!”

“可我还没有姐姐长得高呢。”要拿什么保护?

张峦笑着道:“你很快就会赶上姐姐了。”

“真的?”张鹤龄不大相信。

他追了这么多年,都没追上呢!

每年他好不容易长了一岁,自觉有希望追上,有朝一日可以做上哥哥的位置,可谁知道姐姐竟也偷偷长了一岁!

年龄追不上,个子当然也追不上。

张峦肯定地点头。

张鹤龄眼睛一亮,看着父亲,又满含希冀地问:“那我能赶上父亲吗?”

“当然能!”

张鹤龄便雀跃起来,仿佛十分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张延龄也丢下笔杆子,跑了过来,仰脸扯着张峦的衣袍问:“父亲,父亲,那我呢?”

他是弟弟,也可以吗?

“未必。”张峦装模作样地摇摇头,道:“我看你成日不思进取,只知道玩蛐蛐儿,恐怕日后不及你哥哥长得高。”

此言一出,自认为被表扬了的张鹤龄得意地挺了挺胸,张延龄却着急起来。

036 问起

“那……我少玩一些,还来得及吗?”他没敢保证‘不玩’。

“自然来得及,勤能补拙,你得加倍努力才能赶上,明白吗?”

张延龄一脸紧张,拼命地点头。

“鹤龄也不能松懈,若不然被弟弟追上了,你做兄长的岂不丢人?”

张鹤龄觉出危机感来,从张峦身上滑下来,便要去写字。

张延龄紧随其后。

宋氏本想道“夜晚写字伤眼睛”,可难得见两个猴儿愿意学,便忍住了没开口。

此情此景,宋氏看向张峦,眼中就多了几分温柔。

张峦笑着朝妻子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关切地道:“头可还疼了?我给你揉一揉。”

说着,亲手取下了宋氏头顶的金玉钗,动作轻柔地替她揉捏着太阳穴和脑后的位置。

宋氏脸红着要推拒,却拗不过他的坚持,且他单按还不够,嘴里头还念叨着什么:“疼在芩娘头上,痛在为夫身上……”

“??”张眉寿讶然地看着父亲。

这酸到极致的话……看来父亲已经将伯安哥送来的那本书用心研习过了?

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见母亲垂着头,嘴上嗔怪不已地说:“当着孩子的面儿你瞎说什么呢!”

话说得像模像样,可请问母亲您那只在拧父亲耳朵的手……当真不比父亲的话还要不正经吗!

“是是是,芩娘说得都对,为夫该罚。”张峦被拧了耳朵,反而更加得意,心里长叹一声——王翰林有这等好秘诀,竟都不曾拿出来分享过,真是不够意思!

那书上所写,女子贯爱口是心非,他原本还不信呢!

往常他也不是没主动向妻子示好过,也试着想给她捏捏肩,揉揉头,好让她消气,可妻子每每都说不必,还说想一个人呆着——于是他就乖乖听话,让她一个人呆着了!

因为他觉得他若是不听,妻子定会更加生气。

可今日所见,他不顾妻子反对,执意要给她揉头,妻子反倒高兴了。

张峦觉得摸到了一点窍门儿之余,又深觉女人的心思是一门大学问,他如今尚且只是入门而已,若想大成,必得继续加以研习。

看着父母难得如此和睦恩爱的模样,张眉寿欣喜之余,却无比费解。

那书上的那些话,她看一眼都觉得浑身不适,设想一下,若有人敢这般跟她说,她只怕会恶寒不止!

可母亲为何会如此受用啊?

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明日咱们去邓家退亲,当真不用跟老太太商议吗?毕竟这是大事。”宋氏心情虽好,却仍有顾虑。

经过商议,她虽也觉得这做法解气之极,可她还是担心丈夫的决定,只是一时气愤,事后会后悔。

“你别担心。”张峦手上的动作未停,与妻子仔细解释道:“我不跟母亲商议,并非出于赌气。大哥他们的算计,母亲虽然明面上未有反对,却也并非真的赞同他们的做法,母亲向来看重颜面二字,可她心中也有一杆秤……此事必会触怒于她,也必会对我失望,可这份怒气迟早是能化解的……”

比起触怒母亲,他有更在意的事情。

他并非不孝,他只是不想成为一个愚孝之人。

此事从理字上来说,他的蓁蓁没有错。

从情字上来说,他是儿子,更是丈夫和父亲。甚至相比于母亲,他的女儿和妻子更加需要他。

等他将父亲必须做的事情做好了,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去做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情——

张眉寿似乎察觉到他毫不犹豫的抉择,不知该说什么,只挪到他身后,默默地替他按肩。

父亲的肩膀很宽厚,让她很安心。

可父亲却一本正经地换了位置,坐到母亲另一侧,并道:“胡闹,这肩你岂能想按就按,父亲的肩只有你母亲才能按!”

张眉寿:“……我还不想按呢。”

父亲大人看书看魔怔了吧!

宋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拳捶在了背对着她等她按肩的丈夫后背上。

虽是笑闹着,可宋氏仍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竟从不知道日子还能过得这般开怀。

或许,她真的应该换一种方式和眼光去看待所有的人和事。

比如今日,她嘉奖了张秋池,事后越想越觉得心里舒服自在,颇有一种手有余香之感。

日子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煎熬……

过去的那些隔阂,既然无法劝着自己释怀,那就当是放过自己也好。

说不出原谅,且试着说一句“算了吧”,兴许时日一久,真的能看淡呢?

……

次日清晨,张眉寿早早便出了门。

她昨日让人分别给王守仁和苍鹿送了口信,约他们一起出门去看热闹。

苍鹿随叫随到,王守仁今日也不必进宫伴读,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本不愿出门,可听说有热闹可看,不免也兴致勃勃地跟了出来。

三个孩子共乘一辆马车,几个小厮挤在后面一辆马车里打牌,一起朝着东四牌楼南街而去。

“咱们到底是去瞧什么热闹?”苍鹿忍不住问。

王守仁也看着张眉寿等她回答。

“等到了你们就知道了。”张眉寿神秘兮兮,不愿多讲,转而问起王守仁话来。

“伯安哥,那日在沽春楼外,跟你一起的公子究竟是谁?”

王守仁一听就觉得头大。

他本以为拖个两日,张眉寿便忘了,可谁成想她还惦记着呢。

他不想对好友撒谎,却又不可泄露太子殿下的身份,脑瓜子转了一圈儿,便答道:“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之人。”

这是哪门子的回答?

还真是敷衍到令人发指啊。

阿荔恼道:“可那日王公子答应了要告诉奴婢的!”

“不是我不愿说,当真是说不得……而且,说了你们也不认得。”王守仁看着张眉寿,劝道:“蓁蓁,反正你又不认得他,执意打听来做什么?”

张眉寿越看王守仁的反应越觉得对方身份不简单。

“我曾在开元寺见过他。”张眉寿一边说,一边打量王守仁的神情:“就是禅房着火那一日。”

037 得知身份

她问过阿豆,阿豆也说瞧见了,可当时情形混乱,阿豆并未看清楚对方长相。

那小公子瞧着非富则贵,她后来也让父亲打听过当日在禅院歇息的可还有其他人家,可结果却是除了张家人之外,再无他人。

那便是从禅院外面进来的了?

于是,那白衣小公子的身份便成了一个谜。

王守仁错愕不已。

蓁蓁竟在开元寺见过太子殿下?

难怪那日会突然问起……

他还以为是长得好看的人之间莫名其妙的惺惺相惜呢?

就像他和蓁蓁还有阿鹿那样——

并不曾觉得他长得多么好看的张眉寿和苍鹿浑然不知他这番想法,更加不知何时竟让他产生了这样天大的误解。

“原来那小郎君早与姑娘结下了缘分呀。”阿荔双手交合于身前,惊喜地道。

“……”几人齐齐看向她。

“蓁蓁想知道,你告诉她就是了,我们保证不说出去。”苍鹿在一旁劝道。

他向来站在张眉寿这一边。

王守仁摇摇头,还是不说。

“真不能说?”张眉寿最后问他。

王守仁忍不住叫苦:“真不能,好蓁蓁,你就别为难我了。”

“那好。”张眉寿轻轻捅了捅身边苍鹿的胳膊,小声地道:“阿鹿,你帮我猜一猜。”

苍鹿笑着点头。

张眉寿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手指支着下颌,边想边说道:“伯安哥除了咱们之外,还有什么其他交好的朋友吗?”

“并无。”

王守仁最不喜的便是结交朋友。

“那,京中有与他年纪相仿的亲戚之子,是咱们不认得的吗?”

“他没有堂兄弟,两位表兄常来王家,你应当都见过。”

“对啊,而且若真是寻常之人,他为何不敢说?”

“那便说明此人身份特殊,不便为他人所知。”苍鹿想了想,忽然神色微变。

王守仁已被二人猜的胆战心惊。

“自进宫伴读以来,你日日叫着不得自由,哪儿来的闲工夫带人去沽春楼?”苍鹿若有所指地问道。

“我懒得与你解释!”王守仁掩饰地咳了一声,心虚地掀开一侧薄薄的车帘往外看。

“蓁蓁,我知道是谁了。”苍鹿挑了挑眉,忽然笑着说道。

王守仁闻言偷偷瞥他。

苍鹿在张眉寿耳边说道:“应当是当今太子殿下。”

饶是张眉寿也隐约猜到了这里,可真正听到这个名讳,瞳孔仍是一阵剧烈的收缩。

“你别胡说啊。”王守仁声音不能再低,“仔细别让人听着了!”

苍天可鉴,当真不是他泄的密,怪只怪物以类聚、他的小伙伴们跟他一样都太机智了!

张眉寿久久无法回神,心底动荡不已。

祝又樘跟着王守仁出宫去酒楼吃饭?

她前世怎不知道这两个人竟有这般交集?

起初她听闻王守仁进宫做太子伴读,都吃了一惊,因为她根本毫无印象……

这些可以全当是她记错了,或是幼时并未留意,可是,有一点,她绝对不会记错——祝又樘其人,恨不能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读书、国政之上,岂会出宫闲逛?

他不光十年如一日地按时早朝还不够,甚至还开了午朝,整日都在召群臣议事。且常常彻夜批改奏折,她起初劝他注意歇息,可他却一本正经地倒过来劝她,说什么……“生时无需久休,死后自会长眠”这等常人无法理解的道理。

可见这是一个连睡觉都觉得是在浪费生命的帝王!

这并非是他登基后才有的现象,据自幼伺候他的宫女说,他自被从冷宫里接出来之后,便是如此了。

是以,她甚至不得不怀疑地问道:“当今太子,是哪一位皇子?”

她宁可相信太子换人当了,也绝不相信祝又樘会出宫逛酒楼。

“姑娘,是三皇子啊。”就连阿荔都知道。

祝又樘排行第三,前面两个兄长皆年幼早夭。

张眉寿彻底凌乱了。

怪不得她总觉得那‘小公子’莫名眼熟?

祝又樘幼年什么模样,她前世当然没有机会得见,可……她生的那个熊孩子长得像他父皇啊!

能不眼熟吗?

张眉寿“啪叽”一下拍在了额头上。

可他为何会出现在着火的禅房里,还晃醒了她?

“姑娘,您这是作甚?”阿荔见她一巴掌将自己白净饱满的额头拍得通红,连忙阻止。

“吓傻了?”苍鹿取笑道。

“快都别提了。”王守仁岔开话题,“咱们说说其它的不成么?”

帮张眉寿解决了一个疑问的苍鹿就转而说起了自己昨日听到的一桩“密闻”来。

观音寺胡同里的老太监进喜死了。

进喜曾在司礼监做事,年老出宫后,一直跟侄子一家住在观音寺胡同里。

“怎么死的?”王守仁好奇地问。

“我听到我爹跟手下的锦衣卫说,是得春病而死。”听力太好有时候也是个麻烦,他本不想刻意打探这些事情的。

但他眼下有一个疑惑。

“太监怎么会得春病?”这显然才是他提起此事的原因。

同样‘见多识广’的王守仁自然也知道春病是什么病,当下细细冥思道:“男子与男子之间能得,太监应当也能得吧……可他都一把年纪了,哪个正经的小郎君愿意跟他一起呢?”

苍鹿:“都说有春病了,兴许那小郎君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呢。”

完全被无视掉,被当作根本听不懂春病为何物的张眉寿无语望天。

她幼时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发现这两位小友竟是“博学至此”啊……

他们之所以朋友少,并非真的是不想结交吧?

寻常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一定是因为不够放荡不羁而与他们格格不入。

东四牌楼南街很快到了。

马车在街角处的一家茶楼前停了下来。

时辰尚早,茶楼里暂时没什么人,张眉寿几人如愿挑到了二楼临窗的好位置。

阿荔扶着张眉寿坐进椅子里,依着吩咐将两扇大窗全都打开。

窗外除了尽收眼底的街景之外,还几乎一眼就能看到背街而建的乾鱼胡同里的情形。

乾鱼胡同里原本住着十来户人家,邓常恩一家自进京起就住在这儿,待邓常恩发迹之后,便软硬兼施地挤走了左右邻居,买下了大半个胡同,扩建了一座五进的大宅。

038 退亲

五进宅院,按理来说除了世家勋贵之外,只有王府方可用此规制。

邓常恩祖上平平,自己如今只是三品官员,故此举可谓财大气粗,招摇至极。尤其在向来还算清廉循矩的大靖官员中,实在扎眼地很。

可即便如此,也无人敢轻易上书弹劾。

只因邓常恩背后的靠山是当今大国师,继晓。

但这些依靠方术邪道得来的富贵,注定不会长久,一朝跌回谷底、甚至是万劫不复都是迟早之事。

越是招摇,越是加快覆灭的脚步。

邓太太当然不懂这些道理,她只知极不容易出了头,必然要力所能及的炫耀才可以。

她脑子里只想着地位和钱财,其余的一概不在乎。

在她眼里,只要有了这些,便等于有了面子和尊严,再没有人敢欺负她、看轻她。

可就在今日,她丢掉的面子,却是多少银子都买不回来的——

街道之上,赶早市的百姓往来着,渐渐打破了清晨的安静。

苍鹿将一把剥好的瓜子仁儿放到张眉寿面前的小碟子里。

“你怎么剥得那么快?”王守仁不服输地将刚剥好的瓜子仁儿也递给张眉寿。

“蓁蓁从小到大吃的瓜子儿花生都是我给剥的,你不过区区后起之秀,焉能与我作比较?”苍鹿半是玩笑、半是得意。

“我还真不信剥不过你!”王守仁挽起衣袖,作势要血拼到底。

看着这一幕,张眉寿笑出声来,心底却一阵涩然。

上一世,母亲去世,父亲落魄之后,若没有他们两个如兄长般宠她护她的好友,她不敢想要如何渡过那段时日。

一直到她被选为太子妃,再到皇后,他们也不曾真正疏远过。

直到后来没了祝又樘,新皇昏庸,王家和苍家都相继出事……

先是王华被贬去苦寒之地。

而哪怕她想尽了法子,不顾风言风语相护,也没能改变苍家被灭门的悲剧。

因此事,她与皇帝之间的母子关系差到了极点。

她设法保住了阿鹿的性命,他却不告而别,再见之时,已经换了姓名,成了另外一个叫陈寅的人。

哪怕后来一步步大仇得报,可也改变不了那些悲惨血腥的经历。

现在多好呀。

张眉寿看着苍鹿递来瓜子仁儿的手掌。

他的掌心脉络清晰,干净极了。

她的手看起来又嫩又软,也很干净。

她知道,它们仍会变得不那么干净,但这一回,一定很值!

“姑娘快看,二老爷和大少爷来了!”阿荔忽然低呼出声,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看热闹的兴奋。

虽然自家姑娘退亲这种事情,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摆脱掉这样一门糟心的亲事,还是很值得拍手称快的!

要把邓公子这个垃圾扔掉,才能腾出手去寻觅真正称心如意的小郎君呀!

王守仁和张眉寿都往窗外看,苍鹿也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

“怎么还有舞狮的?”王守仁诧异地道。

方才已经听蓁蓁说了,今日张二伯上邓家退亲。

可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请舞狮队啊?

张眉寿看着风风火火往乾鱼胡同里去的自家父亲,以及他身后的舞狮队伍,甚至还有人提着锣,也是一阵诧异。

如此阵仗,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一群想要看热闹的人。

甚至有不少人在半路碰见张峦一行人,一路跟随至此,就为一看究竟。

张峦和张秋池带着人在邓家正门前停了下来,让人上前敲门。

门房认得张峦,然而看了一眼门外乌压压一大群人,一时难免有些发懵。

他上前询问张峦来意,语气有几分隐晦的轻视。

张峦却懒得理会,直截了当地道:“我是来退亲的,叫你们老爷太太出来!”

此言一出,围观者皆炸开了锅。

“原来是退亲!”

也有人不明所以地问:“这退得什么亲?”

邓家起初与张家定亲之时,邓家尚只是籍籍无名之流,自然无人关注。而待邓常恩升迁后,邓家开始对这门亲事心存不满,是也不会到处与人宣扬,知道的人自然不多。

此番就是典型的‘不退亲都不知道订过亲’系列。

门房见张峦显然来意不善,不想被外人看了笑话去,就与张峦说道:“还请张二老爷进去说话……”

张峦岂会理他。

“不必了,你邓家门槛太高,我今日前来银子没带够,不便入内!”他负着手,神情讽刺地说道。

周遭便响起一阵哄笑声来。

邓家人唯利是图,是不少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的。

门房吃了个软钉子,却发怒不得,当即让人赶紧去知会主子。

邓常恩早早就去了文思院,此时不在家中,仆人便直接去了花厅告知正在待客的邓太太。

花厅内,邓太太正跟一位与她年纪相当的妇人吃茶谈天。

“太太,张家二老爷来了,在门外不肯进来,您要不要去瞧瞧……”有客人在,仆人说得十分委婉。

邓太太站起身来,那妇人也要同去。

邓太太只想着张峦必是昨晚收到书信,赶忙来送退亲银子来了,想必不敢闹事,便也没有阻止。

路上,她还与妇人闲谈道:“早前给誉儿订下的这门亲事,当真一言难尽,好在能及时止损……当初我们小定时,是给了张家五千两银子的,他们今日前来,应是为了送还这笔银子。”

妇人与邓太太交好数年,大致知道有这门亲事在,但听闻当初竟出了五千两银子作为小定,不由讶然地道:“你们出手倒也真是阔绰。”

邓太太装作无奈地道:“当初是想结得两家之好,也是为了显示我们重视这门亲事……谁知他们做得太过……”

妇人想打听其中究竟,邓太太却含糊其辞,一副不好明说的模样,更让人遐想连篇。

说话间,二人在丫鬟仆人的拥簇之下来到了前院正门处。

邓太太方才只听说张峦来了,又哪里想到门外竟聚集了这么多人,且还有舞狮队在门外上蹿下跳地表演!

对上张峦毫不客气的冰冷眼神,邓太太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他这是要做什么?

039 揭老底

邓太太身边的那位妇人也不由大吃一惊。

退亲退得这般大张旗鼓是为了什么?

张峦自然有着自己的打算。

“张二老爷这是何意?”邓太太皱眉问道。

张峦:“当然是依邓太太之意,前来退亲。”

有这么退亲的吗?

邓太太被舞狮人打出的鼓点声吵得心烦。

“谁准你们在此处滋扰官家宅邸的!”人多眼杂,她一腔怒气不便对着张峦发泄,便斥责舞狮人。

见她这就摆起了官家太太的架子,围观众人不禁发出一阵唏嘘声。

张峦抬手示意舞狮队伍暂时停下。

“诸位先歇一歇,待张某退下这门亲事,咱们再行庆贺!”

邓太太听得火冒三丈。

此时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刚来的打听着情况,说什么的都有。

“退亲本属私事,张二老爷还请随我入府详谈。”邓太太耐着性子对张峦说道。

“何必多此一举,我此行来得匆忙,未带公证人,正好让在场诸位帮忙做个见证!”张峦声音响亮有力地传到众人耳中。

许多好事之人纷纷出声附和。

邓太太的脸色愈发难看。

她旁边的妇人低声劝道:“他家是女儿,你家是公子,再者道你们又不曾做错什么,他不怕丢人你又怕得什么?”

“话是这么说,就怕他胡言乱语……”邓太太心虚地道。

“这可是你自家门前,还怕他造谣不成?无凭无据的话,有几个人信?”

邓太太听得心情复杂。

可不就怕他说的都是实话?

“张二老爷,我也是为了贵府姑娘的名声着想。”她佯装好意提醒的模样,然而看向张峦的眼底却带着浓浓的威胁。

她不信张峦当真会拿自己女儿的名声做赌注来给她找不痛快。

事实却是张峦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警告。

“我此行正是为了小女的名声!”张峦凝声对众人说道:“实不相瞒,小女前段时日受了些小伤,正在家中休养,邓家借此上门提出要退亲之意,对此我本无异议——可偏偏邓家欺人太甚,狮子大开口要我们出五千两才肯依照规矩退亲,我们不肯答应,这位邓家太太便以小女名声相挟!试问这天下岂有这般道理!”

邓太太听得瞳孔一紧!

张眉寿的腿疾本该是她取胜的把柄才对,怎么由张峦自己说出来了?

话都让他说了,那她说什么?

他疯了吗!

“此话当真?”

“这不是敲诈吗……”人群中议论纷纷,无数双眼睛看向邓太太。

“一派胡言!”邓太太瞪着张峦,声音尖利地道:“我本顾及你家女儿名声,不愿提及此事,你却因退亲之事心存不满而借此反咬一口,实在过分!……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峦冷笑一声。

“我张家做事不为好处,只为了将实情道出,求一个痛快!”

邓太太攥紧了手掌,刚要说话,却被她身旁的妇人抢白帮腔道:“什么五千两?那不是邓家起初给你们的小定吗?既要退亲,理应归还,怎么到了你这里,却被说成借机敲诈了?”

“……”邓太太头皮一阵发麻,心道“完了”!

谁能想到她方才随口才说的一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瞎话,竟这么快就被兜出来了?

张峦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五千两的小定?我怎么从未见过?”他向众人问道:“并非我张某说话难听,敢问同住在这乾鱼胡同里的街坊们,邓大人未做官前家中是什么光景?他们何来的五千两?”

当即就有人站出来哈哈笑道:“他们若有五千两,当初岂会连租赁宅子的银钱都一拖再拖?”

他祖祖辈辈都住在这胡同里,对邓家的根底再清楚不过。

“可不是,那时候邓太太还常去我家中借盐借米呢……后来发迹了呀,就不理人了!”一位胖妇人斜睨着邓太太说道。

邓太太最不愿被提及的就是当年穷苦之时的遭遇,在她眼里,那些事情极不光彩。

“大家都听着了吧?”张峦笑着道:“且当初小定,定书之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了——二百两银子!白纸黑字!”

当年那二百两银子可是邓家的全部家底,可将邓太太心疼坏了,若不是怕宋氏不满意,她连二十两都舍不得拿出来。

那边,张秋池已经将早准备好的定书拿了出来,给旁边识字的人传着看。

“就是二百两嘛,写得明明白白的……”

“二百两换五千两,可真敢要啊!”

“啧啧,难怪张家人忍不了……贪得无厌,活该被人揭出来!”

“少要点儿说不准也就过去了呢……毕竟谁都不想把家事拿出来说不是?”

众人都将张峦的做法看作了忍无可忍,宁可玉碎不愿瓦全。

邓太太被众人或讥讽或鄙夷的目光看得满脸通红,着急地对身边的仆人吩咐道:“快去请老爷回来!”

她本身就不是什么临危不乱之人,此时面对显然是做足了准备而来的张峦,慌得不行。

“这是二百两银票,一文不少,请邓太太收好!”

张峦取出银票,扬起手递向她的方向。

邓太太哪有脸让人去接?

接了岂不等于自打自脸?

不远处的茶楼里,王守仁等人将头探出窗外,支着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

可围观的人委实太多,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整个乾鱼胡同都被堵得水泄不通起来,他们又哪里还能听到具体的动静。

但不必听,看也大致能看明白。

张眉寿看着自家父亲举着银票的手不耐烦地高高一扬,那两张银票便飘然落在了邓家门前的石阶之上。

邓太太的心陡然一揪。

她实在爱财如命,眼睁睁看着银票落在地上,却要忍着不捡对她来说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她一心盼着哪个有眼色的仆人赶紧主动替她捡回来,回头她一定重重赏他两文钱。

可没人动弹。

被这么多人瞧着,仆人不是人?仆人也要脸啊!

清晨有风,两张银票被掀起一角,很快便先后被风吹起,卷向众人脚下……

邓太太看得心惊胆颤!

040 清算

她这下连脸都顾不得要了,赶忙吩咐仆人去追银票!

几名仆人硬着头皮钻进人群里。

可人实在太多,你一脚我一脚,挤来挤去之下,哪里还能看见银票的影子?

一百两一张的银票不是小数目,如果能趁机捡走还不被发现,谁不心动?

更何况邓家在附近风评不好,根本没人愿意向着他们这边,借机和稀泥的倒是不在少数。

二百两银子就这样在自己眼前打了水漂,邓太太气得头顶冒烟,脑子昏沉,身形都摇摇欲坠。

闻讯赶来的邓誉及时地扶住了母亲一条手臂。

他看向张峦和他身后的人群,皱眉问:“张二伯父此举何意?”

好聚好散不行吗?

退亲而已,为何非要弄得他们如此难堪?

难道就因为他和张眉妍之间的误会,二房心下难平,想借此报复?

不是已经跟张眉寿说清楚了吗,他退亲与任何人无关,与张眉寿的腿疾也无关,单纯只是因为张眉寿自身而已!张家二房为何偏还要咬着不放?

他昨日被张秋池那一拳打在嘴角,仍青紫一片。

张家自诩书香门第,行径却总是这般令人不齿,全然非君子所为!

邓誉气愤极了。

“誉儿来得正好!”邓太太将儿子拉到前面,对众人说道:“瞧瞧张家人做的好事,我儿都被他们打成什么样儿了!我这脸,也是拜他们所赐!试问这样的人家说出来的话,能信吗?”

她那日在阿荔手下吃了亏,脸上的伤痕还未完全淡去。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敲诈在先?惹急了人家……若不然好端端地,人家打你们作何,人家不要面子的啊?”人群中,有人带头高声说道。

邓太太认得这个男人,气得直咬牙。

这是附近有名的泼皮闲汉,不要脸也不怕死,腿都被人打瘸了一条,却仍改不了出风头的毛病。

这样的人,就是典型的看不得别人比他有钱,比他好过。

他一句话就阻止了本有希望改变的风向。

“母亲,什么敲诈?他们在说什么?”邓誉皱眉问。

“别听他们胡说,都是张家人在往咱们身上泼脏水!”

邓太太话音刚落,张峦再次开口说道:“既今日两家要做了断,你来我往必然要清算干净才行。贵府当初给的二百两小定,张某已经当众归还,那接下来,还请邓太太将我们的东西也物归原主——”

“当初你们不过只是给了誉儿一套笔砚作为回礼而已!那等不值钱的东西,早已不知丢到何处去了!”邓太太鄙夷地看着张峦。

她倒还反过来嫌弃别人斤斤计较。

邓誉却皱着眉没说话。

那套笔砚他记得很清楚,是极难寻的好物件儿,他甚至一直没舍得用,是准备等到成人礼之后再拿出来的。

“再不值钱张某也要取回——万金可慷慨赠君子,一针一线却也不能便宜了奸恶小人!”张峦出口不留情面。

周围立即响起一阵附和的叫好声。

邓誉抿紧了唇,脸色难看地对范九吩咐道:“将我书房中一直没开用的那套笔砚取来。”

范九应下,连忙去了。

“拿了东西赶紧走!”邓太太几近失态地指着张峦说道。

“东西取回,我自然不留。”张峦冷哼一声,一边自张秋池手中接过折起的清单,一边说道:“可邓太太还需将其上所列之物一一归还——”

邓太太皱眉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

张峦让人将单子递了过去。

邓太太不识字,邓誉接过来看。

只见其上工工整整、书着一列列大字,分别是“碧玺挂珠长簪”、“缠丝镶三色宝石戒子”、“赤金灯笼耳坠”……

全是些首饰名儿!

甚至还有什么“掐丝珐琅手炉”……

再往下看,竟连布匹都有?!

他跟邓太太念了几样,便不念了,而是费解地道:“母亲,我怎不知张家曾送了这些东西过来?”

且这么多,足足有近百样。

邓太太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矢口否认道:“我也从未见过!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想趁机讹诈我们!”

那些东西当然不会是张家送来的,而是她从宋氏那里要来的甚至是顺来的。

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张家竟会特地列了单子出来,当众要她归还!

她凭自己的本事占来的便宜,为什么要还!

邓太太坚决不肯松口自己见过这些东西,且将单子从邓誉手中一把夺过,撕了个粉碎。

邓誉不赞同她这么做,可也拦不住。

将东西撕了,岂不显得心虚?

而若当真是张家讹诈,这单子可是不能少的证据。

还想着要留证据来证明张家讹诈的邓公子显然多虑了。

因为,张秋池一脸平静地又拿出了一折一模一样的单子来……

有备无患,果然是正确的。

张峦根本不怕邓太太不认账。

一片猜测声中,他开口说道:“邓太太只怕不知,这些东西大多为我妻家宋氏商号所制,留给本家所用之物,更有特殊标记——可不是你一句没见过,就能赖得掉的!”

宋家也涉足珠宝生意,大商号自然都有自己的商徽。

宋家所制之物,皆拓刻着“苏地宋氏”四字。

一些自家所用的东西,为防被下人偷偷拿出去变卖,更拓有特殊字样,不易混淆。

邓太太听得脑子嗡嗡直响。

她娘家原先做得是木材生意,还不景气,她又是个不识字的,是也不知道宋氏商号的规矩竟如此繁多精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极度心虚之下,邓太太说话都开始没底气了。

张峦的眼神不经意之下,扫到了邓太太身侧的那位妇人。

年轻妇人的脸色不甚好看。

她先前帮邓太太说话,提及那‘五千两小定’,结结实实地被打了脸,脸上下不去,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眼下烦透了邓太太那张没有一句实话、连累得她也跟着丢人的破嘴。

张峦是被她头顶的那支丹砂点翠金钗吸引了视线。

他当即问道:“恕张某冒昧,敢问这位太太头上这支金钗是由何处而来?”

041 三叔

这支钗他记得很清楚,一月前还曾见宋氏戴过。

那日宋氏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他在苗姨娘院中过夜的谣言,与他起了争执,宋氏情绪激动之下,拔下了这根钗欲刺伤自己,他当即上前夺过——那钗头上不常见的丹砂令他印象尤为深刻。

妇人因张峦突如其来的发问而有着一瞬间的恼怒。

可恼怒之余,余光得见邓太太神情古怪,再结合当下的情形来看,妇人岂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咬了咬牙,抬手将钗拔下。

张峦适时地开口道:“若张某没有猜错的话,此钗钗身之上,应纂刻有莲花纹记,且有一个‘宋’字。”

他话还没有落音,妇人就已经看到了赤金打造的钗身之上的标记。

被各色目光盯着瞧,妇人觉得颜面大跌。

她好歹也是宛平县令之妻,自家老爷官儿做得不大,但在这京城离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今日她戴着这来路不明的金钗,被当众戳破,传出去必然贻笑大方!

妇人气红了一张脸,冲邓太太道:“邓淑人先前将此钗赠我之时,不是说特地在万宝阁现打的首饰吗!”

丹砂钗不多见,她还尤为喜爱,隔三差五地就拿出来戴用!

“……”邓太太的脸也火辣辣地发烫,这下当真是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妇人气极,将金钗塞到邓太太手中,便带着丫鬟当场离去了。

邓太太着急地喊她,她却头也未回。

看热闹的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儿来,却在妇人经过身边时,仍忍不住交头接耳地讨论。

妇人气得手中帕子都要揪破,脚下走得飞快。

“事到如今,邓太太还不肯承认吗?”张峦冷眼瞧着已经要站不住的邓太太。

邓誉也皱眉看着她母亲,虽未再发问,可心底大致已经有了答案。

他攥紧了拳,低声说道:“这些东西都在何处?母亲还是趁早让人找出来归还他们吧……”

邓太太先前的抵死不认,让他此时觉得失望又难堪。

谁都不愿相信自己有一个贪图便宜且满嘴谎话的母亲。

“……”邓太太脸色不停变幻着,迟迟说不出话来。

丢人就算了,方才还破了二百两银子的财……难道现在真的还要将吃进去的再吐出来?

那些东西大多价格不菲,且她多数都送了人,或是让下人拿出去变卖换成白花花的银子了!

她又急又气之时,人群中忽然有一行人挤了进来。

“二哥,你这是在作何!”

来人中带头的是张峦庶出的三弟,张敬。

他身着文人长衫,头顶结髻,罩棕丝网巾,原本气质文雅的一张脸上,此时写满了着急和不赞同的神色。

张峦今日前来退亲,隐瞒了张家上下,张老太太得到消息,急得不行,奈何张彦一早去了翰林院,她只有让人去书院请了张敬赶来阻止。

退亲不是小事,张敬不解为何张峦不与家中商议,如此之下,本就觉得张峦此举有失妥当了——而待瞧见眼前这番情形和路上听闻,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家二哥是被鬼附身了!

毕竟,谁家闺女退亲还带舞狮队去男方家啊!

而且,就刺拉拉地站在大门口儿让人这么看笑话……

正常人且干不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更何况二哥还是饱读圣贤书的学问人。

“二哥,咱们有话先回家商议完再做决定也不迟!”张敬不知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但亡羊补牢这种事情,越快越好。

他想赶紧把张峦带回去,再找个巫师给他看看是不是中邪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邓太太一瞧张家有人前来阻止,心底大松一口气!

快走快走,快把张峦带走。

她心里大松,面上就多了几分硬气,正待跟张敬说几句怪责张家办事不妥的话,来扳回些表面上的面子之时,却见张峦反将张敬拉到了一侧去。

张峦皱着眉,言简意赅地道:“三弟莫要扯为兄后腿,今日之事为兄非做不可——他们邓家以蓁蓁的名声相挟,逼我退亲,还欲敲诈五千两。”

张敬根本不知这些内情,十分震惊。

张秋池与他关系尚可,常向他请教学问,此时便走到他身边,低声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包括大房的算计和张老太太的犹豫不定。

他极信得过三叔的人品,但也并未提及张眉妍和邓誉私会之事。

“……”但只是这些,已经足够让张敬惊异的了。

若真如此的话,他就很能理解二哥的做法了。

“你们张家做事未免太不顾体统!”邓太太对张敬道:“且速速离去,否则我便要报官处置了!”

张敬听得一皱眉。

做错了事的人,还咋咋呼呼个什么劲儿?

“此事我们张家并无理亏之处,邓太太若要报官,还请尽快。”张敬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唇相讥道。

他可是书院中有名的辩手,最不惧的就是面对这等没有理论支撑的杠精。

不过……他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来着?

不是稳住邓家的情绪,带二哥回家吗?

呃,好像被二哥和大侄子几句话忽悠的跑题了啊……

邓太太一听他这话,显然也愣了。

她以为张敬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所以才敢放狠话出来!

谁知这人立场怎么变得这么快!

“就是,要报官就报呗!瞧瞧看官府怎么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百姓起哄道。

邓太太当然知道官府会怎么判……

苍天可鉴,她就是说说而已啊!

此时恨不能抽自己两嘴巴子的邓太太眼睛一闭,身形晃了几晃,竟眼见就要晕倒。

丫鬟连忙会意地将人扶住。

“快扶我进去……”她语气佯装虚弱地道,眼皮儿渐渐合上。

邓誉紧张地吩咐下人:“赶紧去请大夫!”

张峦重重地冷哼一声。

“连装昏的手段都使得出来,邓太太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且人品差,演技也差,也就哄哄她年幼的儿子吧!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唏嘘。

“张二伯!”邓誉脸上尤为挂不住,他看着张峦道:“单子上的东西,我们自会归还,但眼下家母气急攻心,还请张二伯给个薄面,不要再如此咄咄逼人——”

042 大国师

他咄咄逼人?

是谁做错了事到现在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这邓家小子固然资历本性都不差,可是非观显然没有培养好,自视过甚。

可惜了一根好苗子!

张峦在心底叹息一声。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并不想太过为难一个孩子。

“两日之内,张某希望贵府能有人登门道歉,并将侵占之物如数归还——若不然,我必当报官细究!”他底线明确,绝不动摇。

先前的单子已被邓太太撕毁,此时张秋池便让人重新递了一折过去给邓誉。

邓誉抿紧了唇看着张峦等人转身离去。

人群议论着散开来,让出一条道儿。

舞狮队的鼓点声再次响起,催得气氛热闹起来。

“邓家今个儿丢人可真丢大发了……啧啧,这是碰着硬茬儿了!”

“这叫作茧自缚!出头了,就开始嫌弃先前订下的亲事了,还拿人家姑娘的名声敲诈银子——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呢!”所有的人仿佛都觉得自己这场热闹看下来,都成了伸张正义的使者。

如此之下,几乎人人都忽略了张眉寿患了腿疾之事。

毕竟潜意识里觉得,张峦都拿出来说了,必不会太过严重,想来不过只是邓家拿来退亲的一个借口罢了。

而在这种前提之下,邓太太若再想添油加醋地宣扬此事、亦或是说出些什么有损张眉寿名声的话来,便只会被当作是蓄意污蔑报复,反倒会遭到他人唾弃。

背信弃义、满嘴谎话、借机敲诈、侵占他人财物不愿归还……这么些恶名,足够在所有人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了。

这才是张峦真正的目的所在。

哪怕是忍气吞声地拿出两千两甚至是五千两,他也不信邓太太真的能闭上那张臭嘴,说不准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勒索敲诈。

倒不如奋起一搏,主动撕开她的真面目,先占据住舆论的上风,让她没有还手之力!

从方才围观者的反应和议论来看,他大致上是成功了。

张峦吐了一口浊气出来,直觉得身心舒畅。

解决掉了这一桩糟心的亲事,护住了女儿的名声,还顺便出了口恶气,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哪怕回去之后,母亲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他也能乐滋滋的听着。

想到这,张峦的脊背挺得越发笔直。

他终于为女儿做了一件有用的事,尽了一回父亲该尽的职责……

芩娘肯定会很高兴吧?

张峦越想越乐呵,双手负在背后,忍不住在心里哼起了小曲儿来。

张敬追上他的脚步。

“二哥。”

张峦以为他担心如何向母亲交待,正待出言时,却听张敬紧接着说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能否叫上我?”

他最是善辨,最拿手的就是控制舆论方向。

万一二哥没吵赢那邓家妇人,岂不麻烦?

“……”张峦默然了一刻,而后抬手拍了怕他的肩膀。

瞧瞧,这才叫好兄弟。

这一刻,他们之间没有嫡庶之分,有得只是对待是非善恶相同的观念。

张峦也夸了张秋池。

“池儿今日做得也很好,临危不乱,不与无知妇人逞口舌之快,男儿当如是。”

他对这个长子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个好孩子,无论是秉性还是资质。

第一次得到父亲的肯定的张秋池微微一怔,而后,眼底便现出难掩的喜悦和激动。

“多谢父亲夸赞,孩儿受之有愧。”他掩饰着语气里的波动。

他自幼就将姨娘的愧疚看在眼里。

姨娘常说,她对不住父亲和母亲,是做牛做马都还不清的亏欠。

他心疼姨娘,也心疼父亲母亲。

他从不敢往张峦和宋氏眼前凑……但他,也打从心底喜欢博学多识的父亲。

张峦已经转了身继续跟张敬说话,张秋池回过神来,紧走了两步跟上他们,对父亲说道:“三妹跟王家小公子都在街角茶楼里,我想去接三妹一道回去。”

“哦?”张峦下意识地朝前方的茶楼中看了一眼,当即点头答应了,又嘱托道:“蓁蓁许久没出门了,她若想去别处玩,你们多照看着便可。”

他还需先行回去跟母亲请罪。

张秋池应下,就此跟张峦他们分道而行。

张眉寿一直盯着父亲一行人,自然瞧见了张秋池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张秋池仰面看着那将挽着双垂髻的小脑袋探出窗外、冲他招手的女孩子,不由会心一笑。

他加快脚步朝着茶楼而去,身边的人群却忽然拥挤躁动起来。

“快,快让开,大国师来了!”

谈及这个名讳,百姓们纷纷色变,既有尊崇更有惶恐。

混乱中,张秋池被人群挤到一角,寸步难行。

此时,一顶华盖步辇缓缓现入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以华辇出行,大靖一品官员尚无此规制,唯独大国师被钦赐可破此例。

且辇前更有十余名带刀锦衣卫为其开道。

原本极喧闹的街市忽然几近鸦雀无声,两侧百姓纷纷膜拜。

二楼窗后,张眉寿的目光随着那顶华辇而动。

华盖之下,轻纱微晃间,一名年轻的白衣僧人盘腿而坐,脖间悬着一条长长的佛珠——佛珠共一百零八颗,颗颗浑圆,分别取自一百零八人之头骨顶盖。

其左手所持法碗,亦是白森森的颜色。

步辇所经之处,无人敢出声造次。

正是这一片寂静当中,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道声音,格外引人注目。

“什么狗屁大国师……根本就是招摇撞骗!建什么大永昌寺,害得老子连住得地方都没有了!”

说话的是一名身形胖硕的男人,他胡须遮面,衣着寒酸,手里头握着个酒袋,正摇摇晃晃地走在街道上。

这显然是一名醉汉。

众人心惊胆战间,只见那顶华辇缓缓停了下来。

辇中僧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当即就有锦衣卫豁然拔刀,肃然道:“将这以下犯上者抓起来!”

这声音如催命符咒般令众人噤若寒蝉,也让那醉汉寻回了三分理智。

他丢下酒袋拔腿便跑!

最近的只有一家茶楼,他顾不得许多,踉踉跄跄地钻了进去。

043 惊恐

茶楼掌柜生怕受到牵连,连忙冲着追进来的锦衣卫跪拜下来,抖瑟不停,说不出话来。

锦衣卫立即分成两拨,行动迅速,一半人冲进后院,一半人快步上了二楼。

“哐当!”

二楼一间间包厢的房门被依次踹开,逐间搜查。

一阵阵惊呼声此起彼伏。

“你们干什……”女孩子不满的声音刚吐露一半,就没了下文。

少年捂住妹妹的嘴,目送着锦衣卫离去,复才松开。

“你嚷什么呢,真不嫌事儿大!”少年皱眉训斥着女孩子。

女孩子大喘了一口气,气哼了一声,却没说话。

她方才不是没看清那些人是锦衣卫嘛,吃点心吃得好好地,房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搁谁谁不气?

可她总也不明白,为何连他们堂堂定国公府也要这般忌讳这劳什子锦衣卫?

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呀,整日就瞧见他们到处抓人了。

少年生了气,道:“徐婉兮,你休想再让我带你出门!”

八九岁的女孩子一听这话就软了下来,拉着少年人的衣袖说起好话来。

此时,张眉寿几人所在的包厢,也闯入了锦衣卫。

阿荔不着痕迹地护在张眉寿身前,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一瞬不瞬地盯着几名锦衣卫。

“可有见过一名醉汉往此处来?”一名锦衣卫沉声发问道,目光依次扫过穿戴非富即贵的几个孩子。

王守仁和苍鹿都不见慌张之色,张眉寿被阿荔挡在身前,锦衣卫看不到她的表情。

王守仁摇了头。

“并不曾见到。”他语气平静。

锦衣卫看了他一眼,目光最终却定在了苍鹿的身上。

尚存稚气的孩子一袭柳黄长衫,墨发拢在脑后,小小年纪却自有一番清冷与疏狂,让人轻易移不开视线。

“几位是哪家的公子姑娘?”锦衣卫发问道。

王守仁依次报出他和苍鹿家中门户,出于保护,而并未提及张眉寿。

锦衣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原来是王状元府上的公子。”他看向苍鹿道:“百户大人家的小姐——哥几个倒失敬了。”

“……”

苍鹿几人都没说话。

那锦衣卫朝着几人拱手一礼,便带人火速离去了。

他临走之前,张眉寿却从阿荔身后探出头,悄悄留意了一眼此人的长相。

年约三十上下,肤色偏黑,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们前脚刚走,阿荔后脚赶忙去将包间的房门重新合上,面朝着雕花门做出一个‘简直怕死啦’的表情,而后深吸一口气,再转回身来之时,已经恢复了无所畏惧的模样。

姑娘已经很怕了,她必须装作很厉害的样子才可以。

“别怕姑娘,他们已经走了。”她低声安慰张眉寿。

张眉寿看着她额角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想将帕子递给她擦一擦,但见小丫头强撑着也要让她安心的模样,她到底没去拆穿。

那边,王守仁正取笑道:“好一个百户大人家的小姐。”

苍鹿生得过于好看,又作女儿家打扮,不知内情的皆会将她认作女孩子。

张眉寿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追在她后面喊“姐姐”,直到苍鹿五岁那年,她才不喊,转而喊他的名字。

这些年下来,被错认性别什么的,苍鹿早已习以为常,此时听好友打趣,不怒反笑:“小爷我雌雄莫辨,岂是你能羡慕来的?”

王守仁闻言收起笑容,一脸正色地冲他抱了个拳:“小娘子心胸如此豁达,在下佩服。”

“别闹了。”张眉寿面朝窗外,出言道:“快看外面——”

那名醉汉已经被抓住了。

这情形张眉寿并未曾亲眼见过,但结合记忆中的听闻,接下来的事情,她却已经能料到大概。

醉汉被锦衣卫拿刀鞘狠狠地砸在腿弯处,在大国师的华辇前扑着跪了下去。

他似乎清醒了,高声求着饶。

四下声音窃窃,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大国师发话。

这位大国师名满天下,传言是西天佛子转世,身怀仙术,修行多年已非寻常肉体凡胎可比。

“阿弥陀佛。”

辇中的僧人双手合十,拇指转动着手间佛珠,声音悠远,似从天外而来。

“大永昌寺乃供奉佛祖之圣地也,你此番犯下口业,贫僧不责,却自有天罚。”

此言一出,四下微微躁动起来。

“天罚……”

“佛经中就有言,犯口业者,死后要入拔舌地狱的!”

众人议论间,那醉汉冷汗淋漓地看向辇中僧人。

他才不怕什么狗屁天罚!

这僧人是要装慈悲,放他离去的意思吧?

他刚欲爬坐起来,身形却忽然僵住了。

一阵风袭来,华辇前垂着的白纱被吹开一道缝隙,露出其内打坐僧人的面容来。

僧人面白无须,看不出年纪来。

醉汉目露惊恐地看着僧人的眼睛。

那眼睛幽深如墨,其内仿佛看不到眼白!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醉汉忽然伸手扼住了自己的脖颈!

众人来不及惊异间,醉汉口中已经涌出了大片的猩红,鲜血源源不断,很快就染红了他的前襟。

百姓们见状不无惊恐之极,胆小者吓得惊叫颤抖,连连后退瘫在地上,孩童嚎啕大哭起来,却被大人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醉汉很快无力地倒在地上。

他口中的血仍在不停地往外涌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其内满都是惊悚的神色。

近距离目睹了这一幕的张秋池攥紧了微微颤抖着的双手。

他看向那顶华辇。

辇中的僧人面色慈悲,又念了句佛。

华辇重新被抬起,随风微动的白纱仍旧一尘不染。

张眉寿皱眉看着。

方才这一幕,跟她前世所听闻的并无二致。

下一瞬,华辇中的僧人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注目一般,缓缓转过了头来……

分明隔着轻纱,张眉寿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四目相对之感……

他看到了她!

张眉寿凝住心神,平静地收回视线。

僧人幽深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转动佛珠的手指微一用力。

一声轻响,穿着佛珠的线忽然断裂开。

一粒粒佛珠滚滚而落。

044 猜测

方才所见过于血腥,阿荔迟迟回过神来,颤抖着双手将两扇大窗合上。

街道两侧,百姓们看着锦衣卫上前将尸身敛走,仍旧惊魂未定。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咬舌自尽了……这太骇人了……”

“什么咬舌自尽?分明是被天罚了啊……大国师有通天之能!”

“原来如此……”

那醉汉并非什么良善之辈,终日混迹市井欺凌弱小,且为了有银子喝酒赌钱,将两个女儿都先后卖入了烟花地,在附近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所以此时几乎没有什么人同情惋惜——除了被他赊欠了酒账的酒馆掌柜一阵肉疼之外。

人们有得只是惊恐甚至是猎奇的心理。

无需去想,经此一事,大国师通天之名又将被大肆宣扬坐实。

张秋池寻到张眉寿时,脸色尚有些发白。

一条人命在眼前以如此离奇的方式死去,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闭口不提。

苍鹿见气氛紧绷,便主动问张眉寿可要去别处玩。

张眉寿以自己腿脚不方便为由拒绝了。

她想先回家。

一行人就此离开了茶楼。

阿荔刚将张眉寿背上马车,紧跟着又有一行人从茶楼里走了出来。

“方才那好像是张家的三姑娘?”定国公府里的二公子徐永宁说道。

方才乾鱼胡同里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他也让手下去打听了,故而这会子忽然看到退亲的主人翁,不免觉得巧合。

徐婉兮也很惊讶。

她的腿真受伤了呀!

怪不得这段时日都没见她去私塾呢。

张眉寿不去,私塾里的小娘子们根本没一个能与她抗衡的,日子过得十分无趣呢!

新打的首饰根本没处炫耀,新裁的衣裳料子极好,却也没了对手作比较——

她都快没有动力打扮自己了。

这不,今日出门穿得就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粉紫色金镶边梅花纹样对襟小褂、淡红撒花裙,首饰也简单,只戴了赤金镶南珠的簪子,镯子都顾得上仔细挑……

还好方才没有被张眉寿看到,若不然非要输了面子不可!

女孩子暗道一声“好险”,暗暗决定不能再自甘堕落,还需时时打起精神,随时准备应战才行。

小时雍坊里头号精致女孩的地位,死也不能输!

……

张眉寿在马车里连打了两个喷嚏。

回到家中之后,她直接去了海棠居。

宋氏却不在。

丫鬟告诉她:“二爷一回来就去了松鹤堂,太太听说后也跟着去了。”

张眉寿心中有了数。

父亲主动前往,肯定是跟祖母“请罪”去了,母亲跟着过去,倒有种夫唱妇随的共患难的意味啊。

父亲大人想必很欣忭,她便不去打搅了。

张眉寿回到愉院,也没闲着,由阿荔扶着在院中练习行走。

见阿荔累了,她又换阿豆,直练了近一个时辰。

进了五月的天气里,练习完,不可避免地出了满身的汗,浑身几乎都湿透。

阿荔备了药浴,张眉寿躺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身体虽累,可脑子一刻也停不下来。

亲事如愿退掉,她本该开心。

可如今耳边安静下来,她却不免又想到了祝又樘——

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起火的禅房里?

按理来说,二人此时根本不认识才对。

且若说是因为她重活了一世,冥冥之中改变了许多轨迹的话,可那时她眼睛分明都没睁开,他就已经站在了床边死命地摇晃她了啊……

真要分先后的话,倒不如说是他先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比如说——耳后原本该有的烫伤,就因为他及时叫醒她的举动,而没有出现。

张眉寿越是越觉得诡异,甚至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来……

他该不会跟自己一样,也是带着记忆重活了一世吧!?

若是如此的话,那似乎就很好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禅房之内了——她前世刚入太子府时,便与他说起过自己耳后烫伤的来由。

彼时她还说得委屈巴巴地,藏着一份好让他多怜惜自己一些的小心思。

可惜啊,这位殿下满脑子里搜干刮净也没有那根儿怜香惜玉的弦儿。

她本身也只是觉得既做了夫妻,就该恩爱和睦,是以才做了那些讨他欢心的事情。后来随着时日的推移,眼见他心里眼里只有国家大事,她的这种心思也逐渐淡了,且很豁达地想: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

可事实却证明,她的豁达不过是自欺欺人。

这位陛下徒有其名,竟瞒着天下人、瞒着她在背地里偷偷养女人!

这就让她很气愤了。

可气愤有什么用?

她连那女人是谁都无法确定。

张眉寿长叹一口气,将这些真正的前尘往事抛诸脑后。

若她猜测属实的话,那她甚至忍不住要去怀疑……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得以重活一次?

于是,她甚至有些无法直视身边的每一个人了。

“姑娘,您这么看着奴婢作何?”

帮张眉寿将衣襟上的最后一粒珍珠扣扣上的阿荔,忍不住问道。

“阿荔,你喜欢吃糖葫芦吗?”张眉寿忽然问。

阿荔虽不知张眉寿为何会问起这个,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满眼笑意地道:“奴婢最喜欢吃糖葫芦了!”

张眉寿有了答案。

上一世,阿荔在吃糖葫芦时吃出了半条黑色的虫子来,呕了半天,还非说自己肚子疼。大夫来看罢,只说她杯弓蛇影,她还不信,且她那肚子也真当回事儿地疼了十来日,吃药都不好使。

自那后,她闻糖葫芦则色变。

可见阿荔还是那个未被带虫子的糖葫芦荼毒过的阿荔。

“姑娘,二太太来了。”

阿荔正替张眉寿穿鞋时,阿豆走了进来。

随之进来的正是宋氏。

她眼睛通红,显然哭过。

“母亲怎么了?”张眉寿连忙问:“可是祖母训斥您了?”

宋氏见女儿上来就是这么一番询问,小脸儿上挂着认真的紧张,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呃,到底谁才是母亲啊!

女儿这么爱操心,会不会累得长不高?

宋氏上前抱过女儿,觉得屋子里太闷热,便要去院子里坐着说话。

只是她抱着女儿出了堂屋,刚要开口,余光却瞥见了院门处一抹素色的身影急急地掩去。

宋氏皱眉。

“谁在哪里?”

045 老太太训子

她既开了口,那原本想要躲藏离去的人唯有犹豫地站了出来。

正午正炽的阳光洒在一身素蓝衣裙的女子身上,刺得宋氏眼睛一疼。

“你来做什么?”她语气克制地问。

苗姨娘不敢上前,远远地答:“妾身来看一看三姑娘的腿可有好转。”

她本未想到宋氏在此。

宋氏闻言抿了抿唇。

她最忌讳见到苗姨娘,一看到她,宋氏就会想到丈夫在与她成亲之前却失身于眼前这个女人的事情。

那可是她费了好大心思才弄到手的翩翩少年郎。

那可是她求了父兄无数次才定下来的亲事!

原本已如囊中之物、身心干净的意中人却忽然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截了胡,搁谁谁能受得了?

想到这里,宋氏一阵胸闷气短,呼吸都困难起来。

方才在松鹤堂,她眼见着丈夫跪在婆母面前被训斥,已经难受极了,眼下又见到苗姨娘……

宋氏抱着张眉寿,头脑嗡嗡作响,身形晃了晃。

阿荔见状赶忙将张眉寿接了过来,赵姑姑则扶着宋氏回到堂屋内坐下,忙让人去请大夫,宋氏的身体向来不好,由不得她们不去紧张。

苗姨娘恐丫鬟路上耽误,先一步进了堂屋内给宋氏诊看。

“太太,妾身给您看看吧。”苗姨娘朝着宋氏一礼,走上前来。

“你出去。”宋氏倚在椅背上,手扶着额,语气无力地拒绝道。

“母亲,您不要任性好不好?”

女儿语气认真的话让宋氏听得一怔。

她不是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个好母亲的吗?

好母亲当然要给孩子做好榜样,让孩子觉得任性怎么能行?

不行,她就是装,也要装出大度成熟的样子来……

“那……就让你瞧瞧。”宋氏眼底写着不情愿。

苗姨娘看她神情,垂下眼睛无声笑了笑,随之走到宋氏身前。

宋氏古怪地看着她:“……”笑什么笑?那种仿佛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还觉得她十分幼稚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呵呵,别以为给她诊个脉就能跟她套什么近乎,异想天开的女人。

苗姨娘替宋氏切了脉,又看了其它,确诊道:“太太无需担忧,您只是中暑了而已。”

中暑?

胡说八道!

她分明是被她气得四肢无力、头冒冷汗、喘不上气儿!

宋氏坚持这样想。

直到郎中被请来之后,稍稍一看,便给出了同样的结论。

“近来天气闷热,中暑者颇多,只需适当通风,熬煮些绿豆汤等降暑之物……”

郎中话未说完,宋氏就忍不住打断道:“大夫您可看仔细了?别诊错了。”

当真不是急火攻心什么的吗?

“这……症状明确,脉象无异,岂有诊错之理?”上了年纪又有些名望的郎中总不乐意听别人质疑自己,更何况区区中暑,连小病都称不上,他若都能诊错的话,不如回老家挑大粪算了!

这是对他职业素养的侮辱!

郎中拿了诊金便气呼呼地走了。

宋氏一脸尴尬地由赵姑姑扶着去了院中树荫下乘凉。

她刚在石凳上坐下,那边苗姨娘也不知从何处摸了把大蒲扇过来,来到她身旁帮她扇风。

宋氏在心底暗暗皱眉,偏生女儿就在旁边,她根本发作不得。

夏日里冰镇绿豆汤是常备之物,丫鬟不多时就取了一碗过来。

宋氏用罢,已觉胸闷之感好了许多,耳边徐徐凉风不间断地驱散着燥热。

她朝那凉风的来源望去,眼神里满都是赶人的意味,仿佛在说——“你怎么还不走?”

苗姨娘见她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也不久待于此,将蒲扇交由丫鬟手中,对宋氏行礼道:“太太既无碍,妾身便不叨扰了。”

说着,就退了下去。

宋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淡然无争,忍不住皱了皱眉。

“母亲。”女儿的声音打破了宋氏的出神。

“怎么了?”宋氏将女儿接过来,坐在自己身上。

“苗姨娘关心母亲,也关心我。”张眉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宋氏说道:“唯独不关心父亲。”

宋氏听得怔然。

小孩子的判断,总是最肤浅最表面的,可这肤浅的话,却提醒了她。

被女儿这么一说,她仔细一想,好像苗姨娘非但从不争宠,且将心思都放在了几个孩子和她这个二太太的身上。

逢年过节,苗姨娘都会亲手缝制一些大大小小的东西,从鞋袜到香囊,分别送到几个孩子和她手里,却偏偏没有张峦的……

且苗姨娘若非必要,绝不走出自己的院子。

一开始,宋氏还觉得是苗姨娘刻意伪装,想求得她原谅。

可装得了一日,一月,一年……这整整九年多过去,加之她从未给过苗姨娘好脸色,如此情形之下,还能十年如一日的装下去……只能说此人不是太狠就是太傻。

“大哥也不坏。”张眉寿又轻声说道。

小孩子的声音单纯干净,如夏日里最清凉的微风,驱散着宋氏心头的阴霾。

孩子不坏,是大人教得好。

宋氏头一回试着拿一份平静客观的心态,去看待苗姨娘母子。

赵姑姑在一旁,多看了张眉寿几眼。

……

松鹤堂那边,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张峦终于忍不住出声反驳。

“母亲,此事是儿子不孝,您要打要骂都可以。但此事跟芩娘和蓁蓁无关,她们受的委屈不比任何人少。”张峦跪在堂中,皱眉说道。

张老太太气得委实不轻,一怒之下,难免将整个二房的人都牵连进来。

“好、好、好!”张老太太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你眼里就只有你自己的媳妇儿跟女儿!我这个做娘的说一句你都心疼得慌!”

张峦:“……”他眼里当然只有自己的媳妇跟女儿,难不成还要有别人的?还有,谁说她们一句,他都得心疼,这对事不对人。

母亲怎么净说些糊涂话呢?

张老太太已骂了一个时辰有余,眼见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所谓‘请罪’,根本只是做做样子,心下越发气愤。

可她着实骂不动了,口干舌燥的厉害。

她让婆子扶着自己去了里间休息,喝足了水,又倚在榻上让小丫鬟捏肩捶腿。

歇够了,老太太重整旗鼓,出去继续骂。

而此时,却有丫鬟疾步进来禀道:“老太太,出大事了!”

046 被驴踢了

丫鬟脚步匆忙,神色慌张,显然这‘大事’不会是什么好事。

张老太太眼皮一阵狂跳。

二儿子跟邓家杠上了这一件大事她还不知要如何补救呢,竟又来了一桩?

可以不听吗!

自觉最近操碎了心,肝儿都要气炸了的张老太太闭了闭眼,完全不想去问出了什么大事……

可无需她问,那丫鬟自不敢耽搁地道:“老太太,老太爷让人给抬回来了,身上全是血……不省人事!”

张老太太赫然瞪大了眼睛,而后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

死个总惹祸的疯老头子算什么,谁家不死人?只要别是那种让她头痛的麻烦事就好了!

家里三个儿子呢,丧事什么的,又不用她来操心。

等等……方才好像只说不省人事,没说已经咽气了吧?

对了,刚好他还不能死,她那句练了几百遍的话还没说给他听呢!

张老太太这么想着,就紧张起来,生怕来不及说,抓起拐杖,支撑着站了起来。

婆子忙去扶她。

“老太爷人呢!”张峦也已经起了身,满脸着急地问。

丫鬟忙答道:“正被抬着往前堂去呢!”

张峦不敢耽搁,当即就朝着前院飞奔而去。

张老太太腿脚慢,由婆子扶着紧赶慢赶地走在张峦后头。

消息很快传到各院。

宋氏得知后,也赶忙让赵姑姑抱着张眉寿过去,并又让人去喊上张延龄和张鹤龄。

想了想,又让人去通知张秋池。

长辈出了事,晚辈没有躲着的道理,若不然就是不孝。且传话的人说得严重,万一老太爷真不行了,也好让子孙们送上老人最后一程。

昏迷中的张老太爷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待宋氏赶到时,前院大堂里已经挤满了人。

柳氏已经到了,大姑娘张眉娴也在,张眉妍据说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之后已然病倒了,故而这会子没见到人。

原本被禁足的张义龄倒是来了,他见张眉寿被抱进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张眉寿不屑理会他。

一旁看起来与张眉寿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躲在一名妇人身后,看起来有些害怕。

那妇人跟宋氏轻声打了招呼,因眼下情形,语气并不轻松。

“二嫂来了。”

这是张眉寿的三婶纪氏,她身后的小女孩是仅仅小了张眉寿半月的张家四小姐,张眉箐。

张眉箐有一个弟弟,名唤张辅龄,今年六岁,也是纪氏所出。

张眉寿隐约记得她幼时曾不止一次地偷偷羡慕过张眉箐,因为在她眼中三叔三婶从不吵架,十分恩爱,待一双儿女也温柔耐心。三房虽是庶出,小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

此时,张眉箐怯怯地喊了声“三姐”。

“四妹。”张眉寿回了她一句,便将心思放在了被众人围起的堂中央。

她看到父亲和三叔正跟一名陌生的男子在说些什么,祖母坐在上首的位置,脸色很难看。

赵姑姑似乎怕她被吓着,故而并不敢太靠前,只远远地站在一旁。

不多时,张秋池带着一名挎着药箱的大夫疾步而来。

原来无须宋氏让人去通知,原本与张敬在书房请教诗文的张秋池已经得知了此事,且第一时间跑去请了大夫过府。

天气闷热,张秋池和那名大夫都处了一头的汗,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

众人赶紧给大夫让出一条道儿来。

张眉寿此时方才得以看清堂内的情形。

堂内横放着一架竹舆,其上染着斑斑血迹,想必祖父便是被人用这架竹舆给抬回来的。

竹舆旁,祖父就那么躺在地上,眼睛紧闭,稀疏花白的头发散乱着。灰白色的道袍上染着猩红的颜色,头上绑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伤布,然也被浸透了大半。

这显然是伤到了头,不敢妄动,暂时被安置在此处等待大夫前来。

大夫上前察看伤势,一边问:“是被何物所伤?”

“老人家是被驴子踢到了头。”

说话的人正是堂内唯一的外人、那名陌生的男子。

是他送张老太爷回来的。

大夫闻言眼角一抽。

这不就是俗话所说的……脑子被驴踢了吗!

他行医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真有人被驴踢到脑袋伤成这样。

张老太太再次听到起因,不由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太阳穴。

这世上的死法千千万,他偏偏选了一种最窝囊也最荒唐的死法!

真真是连死也不忘要再气她一回!

“快给他瞧瞧,还能不能治了。”张老太太沉声说道。

大夫不敢怠慢。

张眉寿这才记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上一世她被烫伤,此时还正在养伤,故而并未能如眼下这般亲自过来目睹这一幕。

但祖父被驴踢了脑袋这种事,说起来毕竟让人印象深刻……此刻大家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

她记得祖父因此似乎昏迷了数日,并未伤及性命。

果然,很快就听得那大夫判断道:“好在及时包扎,止住了血,故而并无性命之忧。但因伤在头部,具体是否会留有后患,还须等人清醒过来之后方可确诊。”

张老太太复杂地叹了口气。

大夫开了药方,被送了出去。

仍旧昏迷不醒的张老太爷被抬回了松鹤堂。

“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吧。”张老太太走之前对几个儿媳说道。

柳氏和纪氏先后带着孩子离去。

张敬和张峦正和那名中年男子说话。

“老人家性命无碍就好。”中年男子松了口气,满面愧色地取出贴身的荷包,递向张峦道:“这是我此次进京身上剩下的全部盘缠,先给老人家开药请郎中用。若是不够,我再行去信家中,让人想法子捎来。”

张峦顿了顿,并未立刻接过,而是先请男子坐下说话。

“兄台可否将家父受伤的经过详细告知?”张峦也坐了下来。

宋氏见他一时半刻还走不了,就欲带张眉寿姐弟三人先回去。

临走前,因方才听那中年男子说话有礼有担当,张眉寿便下意识地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即是微微一怔。

而后,却是不由瞪大了双眼——

这儒雅的中年男子,竟是她认识的人!

047 背后隐情

虽然样貌较之她印象中的人要年轻太多,可其鬓角处一点黑痣,已足以让张眉寿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这是柳一清,柳大人。

日后官拜内阁首辅,赫赫有名的‘楚地三杰’里,其中一个便是他。

刹那间,张眉寿便忆起了祝又樘走了之后,被以司礼监掌印太监方谨为首的宦官当道的艰难局势下,柳大人因拒绝与方谨一党勾连,而屡次被陷害的过往。

当时大批清正的官员皆遭方谨构陷排挤,王华与苍斌亦是因此被算计。

后来,张眉寿联合李东阳、谢迁等几位肱骨大臣设计铲除方谨,除了彼时执掌锦衣卫的苍鹿之外,也少不了柳一清的助力。

这是个极有风骨的人。

只是朝局多变,当时几位栋梁老臣的晚年过得也都并不如意,其中便包括死难瞑目的柳先生。

这些人的才干真正得到施展的时段,仅在祝又樘在世之时。

彼时,祝又樘重用良臣,君贤臣能,抑制宦官,就连锦衣卫也在苍斌的掌管下循规蹈矩,物尽其用,一改先前乌烟瘴气的作风。

那段国强民安的岁月,被史官誉为“弘义中兴”。

只是当盛世达到顶点之时,祝又樘撑不下去了——

后来的一切,先是祝照昏庸无能,而祝照与其父皇一般英年早逝后,在无子嗣的情况下,张眉寿听从首辅大臣程廷和的进谏,册立祁王之子祝熜为新帝。

新帝不比祝熜无能,却慢慢暴露出暴戾多疑、做事不顾体统的本性,而后更是近二十年不早朝,一心耽于炼丹求道。

如此之下,历经数朝的元老良臣多难以报效,且官途坎坷。

眼前的柳一清,张眉寿在心里称他一句柳先生,一来是出于真心敬佩,二来是因柳一清曾任太子太傅,教导过祝照读书习字。

张眉寿从过往中回神之时,忽然就道:“母亲,我要父亲陪我玩!”

已经转了身的宋氏一怔,而后忍不住笑了笑。

哪怕女儿近来表现的再懂事,可孩子总归是孩子,玩心是改不了的。

可眼下张峦显然没有空闲陪她玩。

宋氏便柔声道:“母亲先带你回海棠居,待父亲忙完了正事,自会回去陪你的。”

张眉寿却不依。

“我就乖乖坐在这儿,不闹父亲!”

她想做的事情,等父亲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宋氏无奈之际,已听张峦说道:“将蓁蓁抱来吧。”

虽然父亲大人被驴踢了他心情很不好,但女儿的要求,他还是想尽量满足。

女儿还小,尚且没到需要十分避讳的年纪。

赵姑姑便将张眉寿抱了过去,坐在张峦身侧的椅子里,又特地给她备了点心在一旁的高脚小几之上。

张秋池主动走到她身边照看她。

那边,中年男子有些为难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今日赶着毛驴欲进京,因天气炎热,正值晌午,便没急着进城,而是在城外数里外的一家茶棚歇脚纳凉。

谁知这时来了一位老道士,见到他便啧啧称奇,上前搭话。

还说什么“阁下必是文曲星转世”,“今次入京十有八九要中状元”之类的话。

柳一清本就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听了这话虽意外却欣忭,正想邀老道士喝茶之时,却又听老道士说他有“邪气萦绕,若想日后仕途通顺,必须及早驱除”——

柳一清略一琢磨,就直言道:“晚辈所带盘缠所剩无几,来日有缘相见再请大师指点迷津。”

意外之意就是我没钱,您还是换个人忽悠吧。

老道士却摇头道相见是缘,他不为财。

柳一清愣住了。

须得知道,任何职业,尤其是这等高深莫测的职业,一旦不收钱,总会显得更可信一些。

于是,柳一清将老道士认定为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仔细地卜了一卦,最后断言灾星附体于柳一清所骑的毛驴身上,他要立即施法驱除。

柳一清表示感激不尽,有请大师施展神通。

可结果却是老道士施法施到一半,先是被毛驴一尾巴扫到脸上,紧接着一脚踢翻在地、无情地踩破了头——且是拉都拉不住的那种!

老道士临昏过去之前,目呲欲裂地拿拂尘指着毛驴道:“好你个畜生……修为竟如此之高!倒是老道我小瞧了你!”

说罢,便不省人事。

柳一清吓坏了。

连忙让人帮忙合力将老道人抬上驴背,进城就近找了个医馆,赶紧帮忙包扎伤口。

医馆中人来人往,便有人认出了老道人。

“小时雍坊里的张老太爷,前些年就疯了!”

“……”柳一清此时方才知道,他所认为的世外高人,竟是个疯子!

他早该察觉的——在老人家拿点着的檀香去烫驴屁股的时候!

柳一清既懊悔又愧疚,当下不敢耽搁,从医馆里借了顶竹舆,又雇了两个脚夫,立即将张老太爷送回了小时雍坊。

后来的事情,不必说,张峦都知道了。

“……”

听完柳一清所述,张峦和张敬,包括张秋池和张眉寿,一时间都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

原来被驴踢的背后,就连隐情也是这般荒诞……

张峦接受了事实之后,出言道:“既是如此,那此事怪不得兄台。家父神志不清,反倒给兄台添麻烦了。”

柳一清摆着手道:“论起因果,在下难辞其咎。”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底对张峦不禁就添了一份好印象。

若遇到那等胡搅蛮缠的人家,免不了一顿麻烦。

恰逢那边丫鬟上前奉茶,忙活了半日的柳一清早已口渴难耐,此刻见主人家好说话,老人家也无性命之忧,心下微松,便端起茶盏饮茶。

张眉寿趁此时机连忙扯了扯张峦的衣袖。

张峦刚要问女儿“怎么了”,却见女儿有模有样地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峦见状,配合地将头贴近女儿的方向。

小女孩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若他骗人呢?父亲不如将他留住下来,待祖父清醒了再让人离去也不迟。”

张峦一愣之后,旋即摇头无声失笑。

048 泄露

他愣得是女儿小小年纪已有防人之心,这是好事;笑得是童言无忌,有着别样的可爱。

但张峦并不认为面前儒雅有礼,又主动承担责任的男子会在这件事情上说谎。

毕竟,那荒唐的作风……真的就是他父亲无疑啊,旁人即便是编,恐怕也编不了如此贴切圆满。

张眉寿见父亲不以为意的表情,有些急了,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见一道人影从堂外走了进来。

一身官袍的张彦闻讯着急赶回家中,进来就问:“父亲如何了!”

中年男子和张峦张敬都站了起来。

张峦道:“已让大夫看罢了,父亲并无大碍,只是如今尚未转醒。”

张彦闻言大松了一口气。

如此便好。

前去传话的人说得严重极了,他一路上都在想,若父亲当真没了,他还须在家丁忧三年,三年的时间,对他而言太误事了!

满脑子装着前程的张彦此时放心下来之后,再看向张峦的目光不禁就冷了几分。

张峦今日前往邓家退亲的事情,他路上也听仆人说了。

张峦这么做,分明就没打算给他们大房和邓家日后结亲留一丝后路!

他欲开口质问之时,却才瞧见堂中有外人在。

“这位是?”

“正是这位兄台将父亲送回来的。”张峦此时才想起来问:“还未请教兄台贵姓?”

“鄙姓柳,名一清。”柳一清答罢,朝着张彦的方向施了一礼。

张彦见他穿着朴素,自觉自己官袍在身,语气便多了两分轻视倨傲:“不知家父因何而受此重伤?”

柳一清刚要说话,张峦已替他回答,“是父亲神志不清,招惹了柳兄的坐骑青驴,以致误伤。”

大约是心中有气在先,故而张彦对张峦张口闭口替外人解释的行径十分不满。

“父亲尚未醒来,二弟焉能轻信他人之言?”张彦语气冷硬。

柳一清微微一怔,面露几分不自在的神情,但也给予理解:“在下愿将盘缠与青驴皆押与贵府,具体情形如何,待老人家醒来之后再行印证便是。”

张彦不置可否地道:“须知并非我为难阁下。”

柳一清:“大人所虑,乃情理之中。”

张彦这才找借口抬脚离去,临走前冷冷地看了张峦一眼。

张峦微微皱眉。

柳一清再次将荷包奉上,出言请辞。

张峦却道:“柳兄不必如此。你既是孤身入京,又将盘缠交予我手,在外面要如何落脚?如若不嫌弃,就先暂居寒舍,待家父醒来,将误会解开之后,再行离开,岂不省事?”

他这么说,一来是看出了方才大哥所言并非是冲着柳一清,而是冲着他来的,柳一清不过是代他受了冷言冷语。

其次,若真由柳一清将盘缠青驴都押给他们,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谁不知道他家父亲疯疯癫癫,真出了差池还对好心将人送回的外地人百般质疑,未免要遭人诟病。

近来家中多事,不可再惹出风言风语了。

大哥因一时之气而为难别人,但他还须冷静善后。

柳一清心思通透,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张峦的考虑。

“那就只有叨扰了。”他很快应承了下来。

如此一来,他既能清清白白地离去,也不至于让张家难看,对双方都好。

张眉寿在一旁偷偷舒了一口气——倒省得她再另想办法了。

上一世,父亲应当并不曾见过柳先生。

那时应是大伯出面处理的此事,只听说那人留了赔偿的银两,就离去了。

这一回,倒阴差阳错地因为大伯对父亲心存不满,间接促使了父亲将柳先生留住家中——

许多事情,似乎没有她的刻意干预,也将变得不同了。

如同棋局,一子之差,则轻易牵动全盘。

……

昏晓时分,阿荔提着红木雕花食盒,独自出门去了沽春楼。

她按着张眉寿的吩咐,点了这家酒楼的几样儿招牌菜,并两样点心,指明要装进食盒带走。

有不便出门的贵人,吩咐下人出来订菜的比比皆是,并不稀奇。

可掌柜娘子却多看阿荔几眼。

她记得清楚着呢,这丫鬟是那日跟着张家人一同过来、伺候张家三小姐的。

阿荔坐在一旁等待的空暇,潘家娘子拎了个茶壶上前,笑着招呼道:“招呼不周,还请姑娘喝口清茶解解渴。”

阿荔捧过茶碗,笑着道了谢。

潘家娘子见状,假装才认出她是谁,“呀,这不是张家小姐身边儿的姑娘么?啧啧,这书香门第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阿荔知她存心奉承,也不点破,咧嘴一笑,默认了身份。

潘家娘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闲谈道:“姑娘在哪位小姐身边做事的来着?”

“是三小姐。”

“那日见来了两位小姐的,却走得匆忙,没用晚饭。”

阿荔知道她有心套自己的话,乐得配合:“哦,那一位是二小姐。”

她说着,脸上的神色就有几分不悦。

潘家娘子瞧在眼里,眼睛愈亮了几分,窥探八卦的热情更盛。

“二小姐跟三小姐倒是亲近地很呢。”她试探地说道。

阿荔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是我家姑娘待她亲近而已,人家可精明着呢……这不,都精明过头,给病倒了……”

她声音虽小,却有意泄露给潘家娘子听,潘家娘子哪里会有听不懂的道理?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显然是两个小姐现在不合,且问题是出在了二小姐身上!

且,病倒?

想来没那么简单吧?

联想到那日所见到的、猜到的,潘家娘子越想越大胆。

难怪张家二爷忽然上门退亲呢,听说阵势可大了,彻底落了邓太太的脸面,倒像是有仇似得!

外面都说,是邓家太太敲诈不成反被将了一军,可潘家娘子却隐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还待再问阿荔些什么话,却见阿荔已经站起了身来。

原是菜做好了。

潘家娘子连忙上前帮她将食盒提过来,递到阿荔手中。

阿荔道了谢,不做停留地离去了。

出了酒楼大门,阿荔换了副不屑的脸色。

哼,她阿荔忠心耿耿,行事周全,岂是那等轻易就将自家私事到处宣扬的蠢丫头?

……

次日一早,就有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进了潘家娘子的耳朵里。

049 兄弟反目

邓家亲自放出消息,说张家人不知廉耻,眼见三小姐张眉寿康复无望,怕亲事旁落,便教唆二小姐张眉妍勾引邓誉——勾引不成,就心生恨意,这才有张峦上门退亲报复之举!

此言一出,自然惊起千层浪。

这话不消去想,也可知必是出自邓太太之口。

她昨日吃了大亏,颜面丢尽,又被放了血,且还被邓常恩狠狠骂了一顿,说她不会办事!

邓太太气得一夜没睡,翻来覆去都咽不下这口气。

天一亮,她就做了决定——

她这边被人耻笑嘲讽,凭什么张峦一家却能干干净净、占尽别人的同情甚至是赞赏?

她有意想毁掉张眉寿的名声来解恨,可奈何昨日张峦那一番话已经堵死了这一条路——此时无论她说张眉寿什么,都会当作是为了报复而构陷出的谎言。

所以,她必须从别的地方下手才行。

理所应当地,她就想到了与儿子私会的张眉妍。

此事确凿,可不是她存心诬陷!

总归都是他们张家的姑娘,一个坏了名节,其余的想不受到牵连,岂是一个难字了得?

反正她已经丢人丢尽了,也不在乎消息传出去之后,外面的人会怎么议论了。

一不做二不休,顺便编个谎话,把张家的长辈们也扯进去出出气。

要丢人一起丢,谁都别想逃!

于是,就有了“张家长辈唆使张二小姐张眉妍勾引邓家公子”这一说——

风声太盛,很快传到了张家人耳朵里。

正在客院中跟柳一清对弈的张峦立即被请到了松鹤堂。

张彦今日休沐在家,第一个就到了。

张敬也在。

三个儿媳也全都到齐了。

张峦刚抬脚进来,一直忍怒不发的张彦忽然冲上前,扬起拳头就朝着他砸了过来!

张峦闪躲不及,被他一拳砸在右侧脸颊上,直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夫君!”

女眷们惊呼间,宋氏不顾仪态地奔到张峦身前将他扶住。

就连柳氏也大吃一惊,赶紧上前阻拦。

张彦却还要再打,张敬和柳氏都险些拉不住他,张老太太气得声音发抖:“还不快将他拦住!”

几名家仆冲进来拉住了张彦。

张峦按了按耳廓,先是拍了拍宋氏的手背,轻声跟她道:“无妨”,才看向被仆人拉住的张彦。

张彦恼的眼睛发红,死死地瞪着他,质问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就因为你非要坚持去邓家退亲闹事,现如今把整个张家和妍儿的名声都毁了!这下你可满意了!”

张峦抿了抿唇,眼神逐渐冰冷。

“我不信你之前没料到邓家会反击!”张彦自顾大怒道:“我看你分明就是被宋氏迷住了心窍,如今眼里心里只有她们母女,根本装不下家门荣辱了……更别说是我这个大哥!怎么,你女儿的名声重要,我女儿的名声和整个张家的名声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那是因为我女儿没有做出辱没家门名声之事!”张峦终于忍不住开口,脸色冷若寒冰。

张彦从未见他拿这种眼神看过自己这个兄长。

他气得嘴唇哆嗦。

“妍儿是有错,可她才多大?你们做叔婶的怎么忍心这般不管不顾?此事分明是可以善了的,你们却非要为了一时之快……”柳氏满面委屈地说着。

“我倒要问一问大哥大嫂怎么忍心将孩子教成这样!”张峦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妍儿有错,错在一味顺从你们,错在小小年纪便被你们教出满肚子有害无利的心机!”

“这般跟你大嫂说话……我看你真是疯了!”张峦讥讽道:“妍儿有心机?你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妍儿让鹤龄给邓誉传话之事,你女儿早已知晓了,却诱导延龄将妍儿邓誉引到沽春楼……才是真正居心叵测!”

张峦冷笑了一声。

“是又如何?同是有几分聪明,妍儿皆用在了见不得光的丑事之上,是不懂人伦廉耻——蓁蓁却用得坦坦荡荡,是谓反击,说出去也不惧人言!妍儿若不约见邓誉,蓁蓁还能按着她的头逼她去见不成?谁的品行有失,你我心中有数,又何须自欺欺人!”

总而言之,他女儿就是好,好的呱呱叫,怎么着吧!

一旁张敬觉得二哥这场辩论二哥稳赢无误了……

但他也好想加入啊怎么办?

二哥说得虽好,可不够全面!还有很多需要补充的地方!

“你……”那边张彦已经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拿手指点着张峦的方向,脸色铁青。

张敬看了暗暗摇头。

这位辩手应变能力不行啊。

“你方才打我一拳,我未还手,是仍敬你一声大哥!”张峦语气竟透出几分决然来,满眼失望地道:“可自蓁蓁险些为义龄所害之时,你屡次所言所行,已配不上兄长的身份!从此以后,你休想让我再敬你半分!”

张彦被这句话激得眼前一黑,脚下微颤,“好……这是你说的!”

“越说越荒唐了!”

张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开口。

“亲兄弟之间,成什么样子!闹够了没有?吵够了没有?外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还不快赶紧商量对策——”

被驴踢破了头的疯老头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家里现在又闹出了这样的丑事,两个儿子扯着嗓子梗着脖子,一个比一个能嚷嚷,这还让不让她活了?

她仔细算了,这几日闹腾下来,对身体的损耗会让她至少要少活两年零一个月并八天!

眼下儿子这一闹,往少了说也要再加三天。

老太太发了话,张峦便拉着宋氏的手站到一侧。

他并非不知道眼下的关键是赶紧补救,他来就是想法子的,且已经有了头绪,可谁知刚进来就挨了一拳。

此时,仆人也松开了张彦,柳氏推着他回原处站定。

张敬看着大哥二哥左右分列而立的这一幕,觉得无比熟悉。

书院里的学生被点名站出来的时候,关系好的一定会挤在一处站好,哪怕挤不下也要硬塞。

而若分开站,无须去想,一定是关系不善或是有了矛盾。

看来这种小动作,还真是不分年纪啊。

张敬想都不想,就带着妻子投入了二哥的阵地。

张彦瞧着这一幕,脸色一阵发紧。

他从不曾将张敬放在眼中,可此时张敬选择跟张峦站在一起,无形之中就是一种表态——等同是打他的脸。

好,真好,一个两个,亲的和半亲的,竟都不将他这个做大哥的放在眼里……有此兄弟,真是家门不幸!

张彦这边气得头脑发昏之际,张峦已经平复了情绪。

“母亲,儿子已有补救的对策。”

……

050 课题

这两日,关于张邓两家之事,在京城内被议论得热火朝天。

可邓太太却隐约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她每日都让下人去街角酒肆打听消息,观望风声走向。

刚消了些气的邓太太原本认为张家这回注定要把面子赔光了,指不定还要上门求她出面澄清,到时她无疑就有机会狠狠地出一口恶气了——到时她定要让张峦亲自求她跟她赔罪,还得把她送出去的东西十倍地讨回来!

她这厢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响当当,可谁知这桩八卦不知怎地、竟是越传越变味儿了……

先是有人开始质疑她起先放出去的言论,直指“张眉妍勾引邓誉不成,张家让张峦蓄意报复”这一说法根本不成立——

“当日许多人都亲耳听见了,邓淑人妄图讹诈张家五千两是事实!不想将昧到手的财物还回去也是事实,张二老爷有凭有据,这怎么就是报复了呢?我看,是邓家存心报复还差不多……”

当丫鬟将这句话复述给邓太太听的时候,邓太太根本不信。

外头那些没脑子只知道看热闹的人何时还懂得分析这些了?

且口口相传……这根本不正常!

她一问,那丫鬟才又一脸复杂地说道:“是张家三老爷将此事作为课题,让学子们搜集各路说法,并将自己的看法与结论写成文章给他批改,不写便不让结业……”

张敬所在的书院,名为“一桐书院”,乃京城四大书院之一,规模虽比不了其它三书院,轮资历底蕴也只能称得上后起之秀,然书院中设有独一无二的“辩论馆”,每月中旬举办辩赛——当朝两名以‘铁嘴铜牙’著称的御史言官,都曾是这里的学生。

能入此书院者,或许不全是权贵之弟,但一定才思敏捷、能言善道。个中佼佼者,甚至能辨上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常人根本难望其项背。

张敬此番布下如此课题,且美名其曰“洞悉时事”,这些个学子们焉有不卖力的道理?

一时间,身着长衫的学子们四处搜集论点、询问证人、随时记录百姓言论,从逻辑入手,仔细研习……

“不要脸……他们张家人真是不要脸!”邓太太气得连连骂道。

将自家丑事当作课题来让学子们做文章,但凡要一点脸的人谁能干得出来?

这个张家三老爷是魔鬼吗!

邓誉这几日连门都不敢出。

他起初得知母亲放出那样难听的话,曾找母亲大吵了一架,可母亲根本不懂他气得什么——

他气母亲不识大体,乱上加乱!

再加上之前讹诈张家、不愿归还张家财物等事,现如今邓誉已经无法直视自己的母亲了。

他最爱面子,此番不仅要接受母亲品行不堪的事实,且又在母亲一手促使之下,背上了跟前未婚妻堂姐纠缠不清的名声。

母亲口口声声地说男孩子名声不要紧,可对他而言,当今要紧之极!

这分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少爷,少爷……不好了!”

范九从外面回来,神情慌张。

几日下来,已有些麻木的邓誉苦笑了一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我眼下面临的状况更糟糕?”

范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公子,还真有……”

他说着,取出了一轴卷起的宋纸,边递向邓誉,边说道:“公子您是不知道,现如今外头到处都在议论……是您勾引的张家二姑娘……”

男子勾引女子?天知道这是何时兴起的说法?

冷不丁地听到这样一句话,邓誉被刺激得头脑有些发昏,动作僵硬地接过范九递来的东西。

“这是何物?”

“这是一桐书院里针对张邓两家的传言纠纷……作出的文章里被先生们评为最优的一篇,此篇文章被拓印了不止多少份,不单在一桐书院里到处张贴着,就连街角巷尾里都人手一份,口口相传……”

随便在地上捡张废纸上茅厕,一抓就能抓到好几份的那种程度!

邓誉拿着宋纸的手微微抖了抖。

他迅速地将这篇所谓最优的文章看完。

最优不愧是最优,堪称得上笔锋犀利,论点清晰,次序分明,字字珠玑……

从这篇文章里可以看出,作文章之人曾找到了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沽春楼的潘家娘子、以及曾上门给张眉妍诊病的郎中。

文章足足有近四千字余,也不知是连续熬了几个不眠夜才作出来的……一桐书院的学生,出了名的拼命。

简而言之,邓誉从文章中得出的结论如下——

邓家初入京时,巴巴地攀上了张家,待平步青云后,便生出了另攀高枝的念头来——论点在于邓家从不与人提及邓家公子定亲之事,是为刻意掩饰,以便物色更好的人家;

张家三小姐患病家中,邓太太借机提出退亲,并以三小姐名声作为要挟,趁机敲诈张家——论点在于当日张家二爷登门退亲,双方对质之言;

有关邓家公子与张家二小姐之私下往来之事,此乃属实,但并非出于张家长辈授意——论点在于当日在沽春楼中,邓公子与张家二小姐私会被张家人撞破之后,邓家公子被驱逐,二小姐被带回张家亦受了重罚。

由此可见张家长辈对此事并不支持,且竭力反对,当日私会经过有潘家娘子作证,张二小姐被罚禁食跪祠堂以致一病不起,有郎中作证;

所谓勾引,乃是邓公子先行示好,哄骗张家二小姐——论点在于邓誉常出入张家大房,明面上与大房嫡子张义龄交好,实为接近张家二小姐。

且当日沽春楼中,潘家娘子曾见邓公子特意买了糖人儿赠予二姑娘,此糖人为远在玉河北桥的老张头所制,玉河北桥距沽春楼远之又远,其用心程度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此事起因实为邓家背信弃义、唯利是图、蓄意诬陷、邓公子用情不专。

张二小姐为邓公子所蒙蔽,行差踏错,张家已经责罚,可见治家严厉。

张家长辈唆使张家二小姐勾引邓公子一说,实乃漏洞百出,为无稽之谈。

最后,望诸位擦亮眼睛,勿要被谣言蒙蔽。

“……”

文章堪称有理有据,闻者叹服,见者沉默……于是,邓誉竟有着久久的无言以对。

051 人心

可他当真没有勾引张眉妍……

这分明是胡编乱造,断章取义!

“不行,我得想法子澄清……”邓誉站起身来,急得围着桌子来回地踱步。

范九在一旁忍不住唉声叹气。

怎么澄清啊?

如今外头的舆论可非当初太太放出去的那些不堪一击的谣言可比,人家不仅占尽噱头,还跟学术挂上了勾,岂是那么容易能推翻的?

一桐书院里那些人的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更何况……这篇文章中所言,十之八九都是真的呀。

怪只怪太太自己搬了石头,却砸了少爷的脚!

范九看着自家少爷,也有一肚子话想讲——

俗话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那张二小姐明显对您过于热情,您已有亲事在身,偏还不知避讳地非要往上凑……一个巴掌拍不响说得不就是这个?

要他范九看,若此事没被捅破,长此以往,少爷最后非得被那张二小姐勾了去不成……眼前只是勾了一半,又给生生切断了而已。

咿,这么一说,他家少爷好像也没那么冤枉啊?

还是说,他这天生客观的脑袋,也适合考进一桐书院去发光发热?

是的,范九觉得……若他有这份学问的话,这文章由他来写,他说不准能写得更深入人心也未可知。

越想越跑题的范九就快想到自己金榜题名骑马游街了,半点不在意自家少爷急得头都要掉了的心情。

……

“一桐书院的信服力非比寻常,现如今外面的言论已经将矛头指向了邓家。这脏水咱们算是洗干净了十之八九,母亲大可放心了。”

松鹤堂里,张老太太听着二儿子的话,总算舒了一口气。

她深深看了二儿子一眼。

“这些年来你跟宋氏磋磨着……我本以为往前那个遇事冷静有法子的二郎已经被磋磨没了。”老太太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经此一事,她看清了许多。

颜面这种事情,其实不能一味地只靠忍和压。

至于眉妍的名声,她看得出二儿子也在极力地将舆论往邓誉身上引了,至于余下那份洗脱不了的,就当是做错事的教训吧。

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再如何纠正错误,也总做不到十全十美。

“此事多亏了三弟。”张峦笑着看向张敬。

张敬摇头道:“不,是二哥想的法子好。”

张峦轻咳一声。

他能说……他这个法子的灵感实则来源于蓁蓁的提醒吗?

甚至让张秋池拿银子去打点潘家娘子和那名郎中,也是女儿的主意——若不然,那些所谓的证人岂会恰到好处地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舆论的顺利推动,少不得有心人的刻意为之。

张峦和张敬离开松鹤堂之后,张老太太才让人喊了张彦过来说话。

她也知道分两次见太累,可大儿子和二儿子如今针尖对麦芒,不隔离不行啊。

张彦的脸色仍旧不太好看,可相比于前几日已经好了太多。

“你还板着个脸做什么?这回你二弟可是帮了你们大房一个大忙了,你做大哥的还拧巴个什么劲儿?”张老太太看着他说道。

张彦叹口气,反倒十分无奈地道:“母亲,此事本就是他惹出来的,他来善后,不是分内之事吗?”

况且,这个善后虽及时挽回了张家的颜面,将过错推回到了邓家人身上,可他女儿跟邓誉私会之事,到底还是传开了。

他大女儿性情不佳,原本就指着二女儿能嫁一户好人家,给他添些助力呢!

“老大,你得分清楚先后对错!”见他根本听不进劝,张老太太的神情严肃起来,“是你们先觊觎三丫头的亲事,背地里做小动作被人揭出来了。若论顾惜家门颜面,你们此举若传出去又何尝不丢人现眼?你二弟是有行事冲动的地方,可他一贯性情如此,心里藏不住事,常常坦荡的过头——但若真论起理来,你们说得过二房吗?”

“怎么连您也帮二弟说话?当日他去邓家退亲之时,您不也是觉得是他错吗?”张彦忍怒反问。

“一码归一码。”张老太太苦口婆心地道:“你们做错了事,寒了人家的心,还不许人家还手不成?泥人也有三分气性!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当日你二弟上门退亲是冲着邓家去的,邓家咬上眉妍,你二弟不也在想法子竭力回护了吗?”

张彦抿着嘴,不再说话。

他打从心底觉得母亲偏心。

母亲自幼便偏疼二弟,固然他作为长子又为张家争了光,相反二弟百事不成,可最后母亲还是高看二弟一眼!

就连做事冲动不顾家门颜面,都被母亲说成什么真性情、为人坦荡、人之常情!

若上门退亲的人是他,母亲只怕又是另一番说法了吧。

张彦丝毫不理解张老太太那日对张峦罚也罚了骂也骂了,今日改了说法不过是为了规劝他换位思考的苦心。

“快去跟你二弟认错、道谢。”张老太太发话道:“他对内向来心软,只要你肯去,这心结必能打得开。”

心里正翻江倒海的张彦闻言无声冷笑。

让他这个做大哥的去跟弟弟认错,还得道谢?

这让他的颜面往哪里放?

母亲,您的心未免太偏了。

张彦离开松鹤堂之后,根本没有去找张峦,而是出门将自己灌了个烂醉,半夜方归。

柳氏气极了,让人将他扶回房间,丢给了丫鬟伺候,自己则去看了女儿。

她去的时候,张眉妍正坐在床头发呆,双目无神。

柳氏走近,唤了声“妍儿”,她才僵硬地转过头来。

“母亲,怎么会这样?”张眉妍声音哽咽地问。

柳氏坐在床沿拍了拍女儿的背。

“别怕,京城事多,再过个几年,就没人会记得了。”柳氏像是在劝女儿,更像是劝自己:“只要你爹在官场上顺顺当当的,你还愁嫁吗?”

“真的吗?”张眉妍睁着一双泪眼,不确定地问。

柳氏肯定地点头。

张眉妍靠在她身上,紧紧抱着她,像是用力抓紧着救命的稻草。

“母亲,是我做得不好,我不该自作主张去见邓公子。”她小意地认着错,生怕母亲会因生气而不管她。

052 中风

“不关你的事,是他们二房做得太绝。”柳氏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却又时而炙热。

“你二叔原本是最顾忌家门荣辱的,年轻时又上进,可全毁在宋氏手上了……最近这些事,如果没有宋氏的挑拨和耳边风,他又岂会把整个张家的颜面都抛之脑后?宋氏……就是个狐狸精,丧门星。”

她说到最后,几近咬牙切齿。

张眉妍听得一愣,但旋即又很赞同。

对,都是二婶的错,二婶是有名的小气记仇,看看苗姨娘的处境就知道了。

三妹肯定也被二婶教坏了,所以才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就因为二婶的不肯退让,害得她现在既嫁不了誉哥哥,又毁了名声。

想到这里,张眉妍又将柳氏抱得更紧了一些。

……

邓家这几日乱作了一团。

外面的议论跟刀子一样锋利,邓常恩怒急交加,这一日又跟邓太太大吵了起来。

“都是你这无知妇人惹出的祸端!自己没有脑子,还非要跟人争那些无用的长短!现在好了,邓家的名声全败在你手里了,誉儿的前程说不定也要受到影响……你可知今日在文思院,我极不容易见了大国师一面,却还被他斥责了!”

邓常恩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只会怪我,怎么不怪自己没有张家的男人们有法子!”邓太太本身已经气病了,这几日邓常恩一见她就骂,她心里也憋屈地很。

“你还有脸跟我叫唤起来了?”

邓常恩气急,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常言道娶错婆娘毁三代,这话他终于是信了!

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她,她只怕下回还要惹出祸事来——

于是,邓常恩将连日窝在心底的怒火以及在同僚间受到的讽刺眼神,皆发泄在了邓太太的身上。

手脚并用还不够,他又抓起了物件儿往妻子身上砸。

听着邓太太惨烈尖锐的叫声,丫鬟们却根本不敢上前,个个瑟缩着跪在地上。

最后还是一个大丫鬟见邓常恩越打越来劲,唯恐出事,才壮了胆子跑出去将此事告知了邓誉。

邓誉闻讯赶来阻止。

“你还护着她做什么?她根本不配为人妻、为人母!今日我将她打死了了事,若不然迟早我也要被她给活活坑死!”邓常恩对儿子说道。

邓誉却倔强地拦在邓太太身前,红着眼睛道:“百善孝为先,母亲过错再多,可她生我养我,我必须护着她!父亲,孩儿求您了,不管怎么说,看在母亲这些年来跟您同甘共苦的份上,您就饶她这一回吧!”

瘫在地上的邓太太闻言放声大哭起来。

邓常恩将手中的红漆托盘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指着她道:“今日是誉儿替你求情,我且放了你。你若还不肯安分守己的话,就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

邓太太只顾着哭,越哭越伤心。

邓常恩走后,邓誉连忙就要让人去请郎中。

脸上都是血的邓太太却阻止了他,哭着道:“怎能请郎中,不是平白又让人笑话吗?”

“可您身上有伤不能不治啊!”

不该要面子的时候倒是知道要了,早干什么去了?

邓太太趴在儿子肩上继续痛哭,边哭边喊道:“他怎能打我,他怎能打我啊……”

邓誉不由叹气。

父亲动手,绝对是父亲的错。

可母亲这般……只怕没几个人能忍得住不动手吧。

“父亲只是一时生气而已,您日后若能改好,他必不会再……”

邓誉劝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邓太太打断了。

“连你也说我有错?我有什么错?我要银子、要面子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你啊!”

“……”邓誉听得心里有一团火,窝的十分难受。

“你们父子全是没良心的白眼儿狼!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邓太太哭个没完。

邓誉听得心力交瘁。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既然不可能真的去寻死,又何必说这种话。

他头一回领教到什么叫做忍无可忍,可悲的是,带给他这种感受的竟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起了身,不再多说,只留了一句:“要不要请郎中来看伤,母亲自己决定吧,孩儿告辞。”

说罢,不再理会身后邓太太越发高昂的哭声,便疾步离开了这个令他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邓太太到底坚持着没让丫鬟去请郎中。

她伤得本也不重,皆是些皮外伤,可夜晚却也让她疼得辗转难眠。

夏日夜间闷热地很,她喊了丫鬟进来将窗子全都打开,总算才凉快了一些。

邓太太渐渐睡去,不知夜里下了雨,室内变得又湿又潮。

第二日清早,邓家又出事了——

邓家的丫鬟惊慌失措地出门,提着裙子跑得飞快去请郎中。

她家太太中风了……半边身子不能动弹,脸也歪了,连话都说不清了!

……

午后,王守仁来了张家找张眉寿。

从几日前开始,张眉寿就托了他派人帮忙留意着京中的大小事。

他以为张眉寿是担心张邓两家之事的风向,是以眼下就道:“如今大势已定,你大可放心了。邓家一时半刻绝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对了,我今日还听说,邓家太太中风了。”

“中风了?”张眉寿看向他。

这是前世没有的事情。

王守仁点头:“现如今外头都在议论呢。”

背地里都说什么“人在做天在看,报应不爽”之类的话。

“活该。”在一旁做针线活儿的阿荔愤愤地说道,似将手里的鞋底儿当成了邓太太一般,鼓着腮帮子将手里头的针狠狠地刺进去。

张眉寿也笑了笑。

邓太太中不中风对她而言没有那么重要,但从这一件事情上,她看到了越来越多可以改变上一世轨迹的好预兆。

“这两日城里可有什么新鲜事吗?”她转而向王守仁问道。

新鲜事?

王守仁凝神想了想。

倒真有一桩……只是,好像不太适合说给小姑娘听啊。

但说出来给蓁蓁听一听,让她日后小心提防一下倒也不是不可以。

王守仁心思活络,这才开口。

053 改变

“双碾街上的刘记米铺你知道吗?”王守仁问道。

张眉寿摇摇头,心底却在猜测着。

她不大清楚出事的地点,但若是王守仁接下来所说的情形能够对得上的话,那应该就是她想要打听的事情。

“昨日午后,先是有人上刘记闹事,说是他家的米吃死了人……狮子大开口要赔一千两银子才肯罢休。”

张眉寿皱眉。

“刘记米铺的掌柜坚持说自家的米不可能有问题,每日买米的人那么多,怎偏偏就一个人出事?所以他非但不肯赔银子,还要拉那群人上官府说理去。”

“然后呢?”

“去了官府,县令判了刘掌柜赔偿——因为县衙的人在刘记米铺所贩卖的大米里验出了毒。刘掌柜拿不出一千两来,便要以谋害他人性命定罪入狱。”

说到底就是逼人破财消灾?

可打开门做生意,谁会傻到在自己卖的大米里下毒?这么做又能有什么好处?

王守仁显然跟张眉寿想到了一处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刘掌柜只有回去筹钱,可那些人拿到钱之后还不满足,非要刘掌柜将小女儿一百两卖于他们,若不然还要告刘掌柜谋杀。”

拿了人家一千两,却要出一百两再买人家的女儿……

张眉寿听到这里,已经大约料到了王守仁接下来的话。

“刘掌柜不愿意,也大约是料到了那些人原本就是冲着他那小女儿来的,要银子不过是顺带的幌子而已——”王守仁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许:“今日一早,就听说刘掌柜的小女儿夜里投井了。那些人起初还不信,非要去验看尸身,刘掌柜的媳妇已经气疯了。”

张眉寿听罢,心里有些发堵。

这件事情应当就是上一世柳先生经历的那一件了。

柳先生上一世官途不顺,便是因此。

据柳一清亲口所说,他刚入京时,因遭了变故身无分文,便在一家铺子里做临时账房先生。

在这期间,他遇到恶人欲强占掌柜家的女儿,还抹黑铺子名声,掌柜女儿被逼死之后,柳一清也因曾帮掌柜说理写状纸而被恶人记恨上了。

柳一清因此被诬陷入狱,后来是其远在故里的老师写信给当时的礼部侍郎李东阳求其出面,才保了柳一清出狱。

受了整整一年牢狱之苦的柳一清错失了那一届春闱,又在京中苦等三年。

一举得中榜眼后,他开始彻查当年所遇之事,坚持要揪出那群恶人。

可谁知这一查,却是越查越深,最终查到了他根本妄动不了的人物头上。

初入仕途的柳一清一身傲骨,执意上奏此事。

可这道公然弹劾宁贵妃兄长、锦衣卫指挥使的折子,注定要石沉大海。

柳一清非但没能揭露宁通的罪行,反倒遭到宁家人的多番打压,在京中举步维艰地呆了两年之后,便被以贪墨罪贬谪到了西北苦寒之地。

等到被调遣回京重用,已是祝又樘登基、宁家被治罪之后的事情。

所以,张眉寿这一回才执意要留柳一清在张家暂住,为得就是让他避开这件会给他带来巨大影响的事情。

付出和打抱不平,都要建立在真正出得上力的前提下。

如果注定帮不上忙,还会因此招惹到祸事,那便真的没有太多意义。

现如今的宁家,正值如日中天。别说柳先生眼下只是一介没有任何背景的举人,就是放眼朝廷一等大员,正面迎敌只怕也难以撼动其分毫。

“蓁蓁,我估摸着这伙人应当是有预谋的。”王守仁正色道:“你平日万万不要独自出门,小心为上。”

看似繁华安稳的京城,暗下却是暗流涌动,从不太平。

张眉寿点头答应下来。

分明帮柳先生解决了一件极大的麻烦事,她心底却如何也轻松不下来。

她知道自己如今力量微渺,许多事情根本插不上手,天下不公之事每日都在发生,没人能做到尽善尽美。

可她小小的身体里偏偏藏着一股气,让她倍感压抑。

许多事情不知道且罢了,一旦知道了,想要完全漠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此心境之下,张眉寿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伯安哥,你今日为何没有进宫陪读?”她看似换了个话题。

“太子殿下不单要读书练字,每月还要抽出小半的时间来练习骑射。我仅仅只是文伴,自然不必跟着一起。”

王守仁不以为意的回答,却让张眉寿听得呆住了。

祝又樘竟然自幼习武练骑射,她没听错吧?

啃书精不啃书,竟舍得将时间浪费在骑射上头了?

这简直比听到老母猪会爬树还要让人吃惊!

“即便我每日入宫,也皆只是上午陪殿下读书而已。”王守仁又加了一句,但他没直接说余下的时间都用来陪玩了。

张眉寿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对自己先前的猜测不由更加确认了几分。

“太子殿下性情如何?可有为难过你吗?”张眉寿旁敲侧击地问。

王守仁摇摇头。

“太子殿下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为难,称得上平易近人。”说到这儿,王守仁又觉得好像不太对,于是又补道:“但太子殿下甚爱干净,每日净手数十次……所用茶碗等物必须再三用开水烫过才肯用。”

说到这儿,王守仁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上回有一位翰林前来讲读经史,因面上胡须杂乱,太子殿下便让内监立即寻了把剃刀过来,让翰林将胡须打理整齐干净了再继续讲读——你是不知道当时那翰林的脸色有多好笑。”

偏生太子殿下说得一本正经,眼底却有几分隐晦的难以忍受。

张眉寿听到这儿,倒没觉得怎么稀奇。

这是祝又樘能干出来的事情没错。

他倒非是出于刻意挑剔,而仿佛是打从心底无法压抑的一种……怪癖?

“对了,我差点忘了!”

王守仁忽然想起什么似得,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细长的小锦盒来。

“这是什么?”张眉寿好奇地问。

“这是太子殿下赏的,你瞧瞧——”王守仁边说边将锦盒打开。

054 邓家来人

张眉寿看着锦盒里曾十分熟悉的东西,脑中一时炸开一道响雷。

“这是太子殿下自己画图纸让工匠制出来的。”王守仁献宝似地问:“你知道这小东西是作什么用的吗?”

沉浸在震惊中的张眉寿岂会回答他的问题。

“就知道你猜不到。”王守仁将东西取出来,递给她:“这是用来洁齿的,你瞧这上头一排排镶着的是猪鬃,硬度适中,我昨晚上试过了,确实好用极了——”

张眉寿岂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她有些怔怔地接过。

小巧精致的木柄,在刷头上钻了数十小孔,每个小孔里都镶了短硬的猪鬃进去……

可这分明是上一世她总犯牙疼时,他让人送来的东西——然而那时他已经登基了,而如今他才多大?

她很清楚,这东西根本不应当出现在这个时候。

“故人云,龋齿源而不漱。可太子殿下说,单是漱口远远不足以清除污垢,柳枝条儿等物也不够细致,所以他便想到了用猪鬃镶在木柄上。”王守仁感叹道:“同样都是绝顶聪明之人,这法子我怎么没想到呢?”

张眉寿心中正五味杂陈着,也无暇回应他无孔不入的自夸。

又听王守仁道:“太子殿下给了我许多把呢,数这一把最精细,你留着用。”

“……”张眉寿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祝又樘那厮必然也带着记忆重活了——

她甚至已经可以确认了。

……

临近傍晚时分,松鹤堂里的张老太爷幽幽转醒过来。

各房的人都去看望,郎中也很快被请进了门。

“已无大碍,只需用心调养,便不会留下后疾。”

听罢郎中的诊断,众人都松了口气。

毕竟已经疯成这样了,若再留个后疾,松鹤堂里的日子当真就没法儿过了。

郎中走后,张老太爷就要下床。

“你又要干什么去?”张老太太没好气儿的质问道。

“斩妖除魔!”

张老太爷一边将那破破烂烂的道袍披在身上,一边抓了拂尘就要出去。

张老太太气得一阵眼前发黑。

他斩妖除魔?她真想把他给斩了除了才是!

“父亲,您头上有伤,暂时不能出去走动。”张峦上前耐心地劝阻。

“区区伤病算得上什么?妖魔鬼怪肆虐人间,生灵涂炭呐,我焉能一味自顾?”张老太爷语气激昂,一把抓住张峦的手腕:“你且一同下山,好助本道一臂之力!”

张峦:“……”

“将他捆起来!”张老太太手指发抖地指着张老太爷。

已有仆人拿了绳子进来。

张老太爷冷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想拦住本道?”

下一刻,他就被死死地捆在了床上。

“竟是捆仙绳!你们从何处得来的!”他面露惊惶地挣扎着。

张老太太:“那是拿来栓狗的,用在你身上再好不过!”

张老太爷刚想再说什么,余光一瞥,却是定在了被宋氏抱在怀中的张眉寿身上。

“哎呀,仙人来了,仙人助我!”他朝着张眉寿呼喊道。

宋氏恐张眉寿被吓到,连忙抱着她躲远了些。

张老太太抓起一旁破了洞的臭袜子,亲自塞进了张老太爷的嘴里,方觉得解气不少。

各房的人纷纷脸色复杂地离去。

回去的路上,张峦和宋氏一行人遇到了等候在垂花门外的柳一清。

夕阳余晖下,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对着他们施礼。

“柳兄。”张峦笑着还了一礼。

这几日他跟柳一清倒混熟了,二人颇有几分志趣相投、相见恨晚之感。

“方才听闻老太爷已经转醒,未敢贸然前去打搅,不知老人家伤势恢复得如何?”柳一清说出自己等在此处的原因。

张峦便将郎中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又道:“柳兄大可放心了。”

柳一清松了口气,便提出了请辞之言。

“今日时辰已晚,柳兄明日再走不迟。”张峦笑着说道:“上回柳兄不是说打算在京城租赁住处吗?这两日我让人打听了,已经有了头绪,明日柳兄正好可以过去看看。”

柳一清听罢,不胜感激。

“柳兄才高八斗,来年必能高中。在这京城之中,咱们日后可是要常来常往的,又何必言谢?”

柳一清听罢也豁达地笑了。

“那便借张贤弟吉言。”

张眉寿在一旁乐见其成。

她原本只想着帮柳先生避过一劫而已,却不成想父亲倒与柳先生结了个善缘。

……

这几日,看得出宋氏的心情极好,气色好了许多,双眸里也渐渐有了神采。

妻子的心情好,张峦自然也每日神采奕奕,走起路来跟带风似得。

张眉寿记忆中,甚少见过父亲这般模样。

她自然也很高兴。

虽然仍有许多隐患和麻烦在等着她,祝又樘这个未知之数也常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但这些并不会影响到她眼前的好心情。

人的一生,麻烦是解决不完的,可它们终究只占据着生活中很小的一个角落而已,它们自小成一团,人又何必自寻烦恼地将其一再放大呢?

只要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一面发展,那便是值得开心的。

张眉寿已经可以松开阿荔的手,慢慢地走上两步,虽然动作笨拙如孩童学步,但她仍旧信心满满。

海棠居里,宋氏难得地拿起针线,做起了女红。

张眉寿坐在她身旁的软榻里,手里握着一把绑着红绳儿的剪刀,全神贯注地在练习剪纸。

女孩子神情认真,每一下都剪得十分谨慎,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小小的垂髻上,将原本乌黑的头发映出了淡淡的金色绒光。

赵姑姑在一旁看着母女二人,眼眶竟忍不住有些酸涩。

此时,外面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奴婢奉老太太的吩咐,来见二太太。”清脆的声音传进来。

赵姑姑便打了帘子出去。

来人是松鹤堂里大丫鬟,青桔。

得了宋氏的准儿,赵姑姑才将人请进了里间。

宋氏暂时放下了手里的绣绷,问道:“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青桔道:“吩咐二字奴婢不敢说,老太太是让奴婢来给二太太打商量的——邓家那边儿来了人,说是邓太太中风久久不愈,请了无数郎中大夫,如今反倒越发严重。”

“哦,是么。”宋氏淡淡地回应。

那这是好事啊。

邓家的人来干什么?总不会是特地报喜吧?

055 医治

“那邓太太身边伺候着的丫头,说是早几年见过苗姨娘给咱们老太太治好过中风……所以邓家特地来人请苗姨娘去邓家走一趟。”青桔边说,边打量着宋氏的神情。

意料之中的,宋氏的脸色微微冷了两分。

张眉寿闻言放下剪刀,轻轻抓住母亲的手。

女儿的手软乎乎地,透着暖意。

宋氏克制住内心那本就不比从前来得激烈的情绪,不冷不热地说道:“他们倒还有脸找来。”

“谁道不是呢。”青桔附和了一句,只又道:“大约是实在没了法子了吧……”

邓太太中风算起来已有七八日了,来张家求助的想法想来也早有了,只是迟迟拉不下脸,拖到今日才找来。

“老太太怎么说?”宋氏问。

“老太太的意思是让二太太拿主意,苗姨娘到底是您的人。”青桔很会说话,没有不懂眼色地将苗姨娘说成张峦的人。

宋氏听得顺耳,又觉得经过先前那些事,婆母待自己的态度似乎缓和了许多,想必是对大房的行径有愧,有意补偿他们二房吧。

所以今次才会让她拿这个主意,给足了她这个二太太面子。

宋氏也不是那等得寸进尺的人,婆婆给她面子,她自然也要给婆婆面子。

“那就劳苗姨娘走一趟吧。咱们张家,不是那等小气记仇的人家,人家既上门求了,总也不好驳了面子。”宋氏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

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先把以德报怨的好名声拢过来再说。

青桔闻言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笑着道:“二太太果真大度。那奴婢就去请苗姨娘了?”

宋氏被夸得脊背都更直了些,却装作稳重的模样道:“去吧。”

青桔行了礼,遂退了出去。

“太太这事做得体面。”赵姑姑笑着夸赞道。

她知道自家太太最是喜夸的,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若肯敬她一尺,她必还人一丈。

宋氏许多年没做过让人夸赞的事情了,眼下倒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没说话,只又拿起绣绷。

但她心底是欣忭的。

她也想往好了做,从前或是有心无力,亦或是不得其法,再者便是黑脸扮久了、自己也放不下身段来了。

眼下能做到如此,少不了女儿的体贴、丈夫的包容鼓励,甚至是婆母的台阶。

她虽不说,内心却很感激,也希望日后能做一位好母亲、好妻子、好儿媳。

第一次试着去做,如果做得不好……咳,那就当她没说好了。

……

邓家每日来人接苗姨娘过府为邓太太治病,一来便是连续五日。

五日后,邓太太可以试着下床了。

苗姨娘留下一张药方,便说日后不必再去找她,只需按时服药便可。

中风瘫痪的邓家太太多番医治无果,最终被张家二房里的一位姨娘给出手治好了的消息很快便传扬了出去。

一时间,京城上下无不对张家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以德报怨”。

至此,先前的闹剧非但没有给张家留下太多阴霾,反而美名大扬。除了张眉妍之外——

相反之下,邓家人彻底落了个颜面大跌后的灰头土脸。

而且,据说邓太太的瘫病虽是治好了,可脸彻底歪了,嘴巴说话说不清,连喝水吃饭都成了难题。

宋氏听说后,猜测再三,还是使人请来了苗姨娘。

苗姨娘几乎不曾踏足过海棠居,此番前来,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宋氏斜睨她一眼,皱眉道:“我这里又不是刀山火海,你怕得什么?”

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一声,讥讽道:“我差点忘了,你做了上不了台面的亏心事,自然会怕,只怕要怕一辈子吧。”

她说这话本是要过一过嘴瘾,谁知苗姨娘垂眸道:“太太说得是,妾身有愧。太太要打要罚,只管出气便好,妾身绝无半句怨言。”

“……”宋氏反而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虚伪至极的话,由她口中说出来竟让人觉得很诚恳是怎么回事?

“打你罚你有何用,再如何也不能改变什么了……”宋氏如自言自语般说道。

“太太应珍惜当下。”苗姨娘叹息着道。

宋氏下意识地想要点头——毕竟这也是她最近得出的心得。

可旋即她又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谁要跟苗氏谈心啊!

她又有什么资格来劝自己?

宋氏收起眼底古怪的神情,刻意拿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我让你来,是有话要问你。”

可偏不是什么倨傲的人,这居高临下的样子便做得不是很贴切。

“是,太太请问。”苗姨娘低着头,一副乖顺的样子。

“具氏的脸,为何没有治好?”具氏便是邓太太,如今宋氏厌恶她十分,便直接如此称呼道。

“太太以为呢?”苗姨娘的语气仍旧乖顺,却让宋氏眼皮一跳。

她就知道……“不是治不好,是你刻意没治?”

“邓太太说话总惹太太不悦,妾身想着,还是别让她再乱说话了为好。”

宋氏眼神惊异复杂地看着苗姨娘。

她就说,当初婆婆中风那般严重,苗姨娘轻轻巧巧就给治好了,半点后疾都没留,怎么到了邓太太这儿……却是一半治好、一半没治好?

亏得她特意问了这一遭,若不然,岂不是也不知竟是苗氏的刻意为之?

“太太不必多想。邓家求上门来,太太肯点头答应,那是太太宽容大度,而不是本分。若我们不治,她下半辈子瘫在床上,也是宿命。”苗姨娘语气仍然平静,甚至带着开导。

宋氏一时竟无言以对,甚至还觉得苗姨娘做得极好……

又博得了美名,又暗中替她出了气。

可宋氏看着这样的苗姨娘,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看不出来你倒有这般心思,还隐藏得这样好。”宋氏审视着她。

“妾身生是太太的人,死是太太的鬼。绝不会将不该有的心思用在太太身上——”苗姨娘说着,便朝着宋氏跪了下去。

宋氏心里那股子古怪的感觉一时间更加浓重了……

怎么觉得处处不符合常理啊?

她压下内心的怪异感受,打发了苗姨娘离开,走之前却又将人喊住。

“等一等。”

056 走路

苗姨娘转过身来。

“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宋氏:“瞧你成日穿得这么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刻薄呢——这对金钗你拿去,等过几日端午家宴上,好歹也给我撑一撑脸面。”

她说着,已抬手去摘自己头上的钗。

这金钗太艳俗了,本就配不上她这般举世无双的美貌,她正找不到地儿去扔呢!

宋氏自我开脱着,半点不愿承认自己待苗姨娘有了转变。

苗姨娘呆了好大会儿,才从赵姑姑手中将金钗接过。

而后,再三拜谢了宋氏,复才离去。

宋氏透过支开的窗棂往院内看,苗姨娘走过她的视线,她便瞧见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苗姨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止住眼泪,素气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宋氏心底莫名沉沉,而后竟是忍不住吐出一声复杂至极叹息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

天气一日日变得炎热,正值烈日当空,油绿的树叶被烤灼得无精打采,唯有藏匿在叶间的夏蝉不知疲倦的鸣叫着。

屋子里铺了凉席,张眉寿正在午睡。

她记忆中,已有太多年不曾听过这样聒噪的蝉鸣声。她的寝宫中总是格外安静,粘知了的宫女太监们在阿荔的指挥下,从不敢有半分怠懒。

除此之外,她贪凉怕热,寝宫里从来也少不了降暑的冰盆。

是以,那些年岁里,每一个夏日都是总是又凉又静的。

日子过得固然舒坦,可那种漫长的安静,渐渐让她开始觉得透不过气来。

长日漫漫,偌大的宫中,连个争宠的对象都没有,祝又樘忙于政务总见不到人影……积月累月中,好看精致的钗环华服晨早拾起,日落而卸,只给镜子瞧罢了。

大好的年华,便这么被磋磨着。

后来,她连捯饬自己都没了动力,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简直就一束于笼中的金丝雀,混吃等死,浑噩度日啊。

唔,金丝雀好像不那么恰当,兴许换成猫猫狗狗什么的更恰当些。

毕竟,她原本也没那么自由,所向往的东西也很简单。

恍惚中,张眉寿觉得好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手摸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

四下的空气仿佛挟带着蒸笼刚掀开时扑面的热气,让她昏昏沉沉地生出半梦半醒的错觉来。

她好像看到身穿明黄龙袍的祝又樘朝着她走来,还有他那张总是温和又让人觉得无法触及的脸庞。

她遂意识到自己仪态不佳,传了出去必然又要被人诟病的——她记得很清楚,有一回,祝又樘在寝殿中彻夜批改奏折,她被他的咳嗽声吵醒,迷糊着说了句‘陛下当真扰人’,次日就被宫女传到掌事嬷嬷耳中,且还被史官给添油加醋地记下了一笔。

想到这,张眉寿连忙就要下床行礼,同时在心底叹了句“小憩片刻也不得清静”,可她只敢在心里叹,而不敢说出来。

可她待下床向前走了几步站立了,眼前那团明黄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四周早已变得清晰起来。

张眉寿茫然地站在那儿,良久才回过神,辨清今夕何夕,所在何处。

她哀呼自己在半梦半醒里竟也被皇宫里的规矩和祝又樘束得那样死,敢怒不敢言的想法当真没出息……越想越丢人。

阿荔走进来时,就见一身白色里衣,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光着白嫩的脚丫站在地上,一侧脸颊还印着一道道红彤彤的凉席印儿,板着嘴巴皱着眉,像是气呼呼的模样。

阿荔只当自家姑娘犯了起床气,刚要上前逗趣,脸上的神情却一滞,旋即忽然变得欢喜起来。

“姑娘能自己下床站稳了?!”

阿荔的声音清脆响亮,将窗外的蝉鸣都压了下去。

阿豆闻声疾步走了进来,看到张眉寿稳稳地站在那儿,登时就红了眼眶。

在她眼里,是因为她的疏忽,才让姑娘遭了火险,患了腿疾,是以她日日愧疚难安,心下煎熬。

“姑娘……可是能走了?”阿豆落着泪不敢上前,生怕打破了什么,只拿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姑娘再走几步瞧瞧?”

张眉寿满心茫然间,抬起了右脚。

双脚稳稳地落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缓慢移动着——这种不再需要别人搀扶的感觉,陌生又熟悉,令人踏实极了!

她真的可以走路了!

见此一幕,阿豆心底紧紧绷着的弦彻底松下来,忽然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姑娘能走了,这是大好事,你哭什么呀!”阿荔兴高采烈地攥着手掌,恨不能一蹦三跳着说话:“快去告诉二老爷和二太太!”

阿豆用力地点头,拿衣袖抹了把眼泪,转身就往外走。

张眉寿却忽然抬起头来,道:“我亲自去!”

她要自己去告诉父亲和母亲!

张眉寿一步步走出里屋。

院子里的青砖被晒得有些发烫,张眉寿赤脚踩在上面,不觉间步伐越走越快——每走一步,她的心绪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欢快,甚至开始不可遏止地兴奋起来。

这一刻,她心里尽数都是光明和希望,仿佛新生的春笋一般飞快地升长着。

回过神来的阿荔拿着鞋追在她后面,既高兴又紧张地喊着:“姑娘慢些,当心脚下!”

张眉寿小跑着穿过花园里的长廊。

长廊的尽头,有人瞧见了那一团雪白滚滚而来,下意识地止住脚步,生出防备来。

“咿,那不是张三吗!”

走在前头的女孩子叫出了幼时张眉寿最讨厌听到的名讳。

女孩子瞪大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张眉寿,眼中盛满了不可置信。

她、她的头号竞争对手,怎么穿着中衣就跑出来了,且连鞋子都没穿……一头鸦黑的头发披在肩上,一半还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脖颈处,怎生一个匆忙狼狈了得?

鼓足了勇气打着“张家二老爷去邓家退亲后,小时雍坊里的同龄女孩子听说张眉寿患病之后,大多都来看望了”的旗号,才说服自己来看望张眉寿、并从头到脚认真打扮的徐婉兮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说好的头可断血可***致不能输呢?

057 惊觉

这病得不是腿,怕是脑袋吧!

张三大约是得了疯病……这样大的病,难怪邓家会生出敲诈的心思来!

徐婉兮身旁的兄长徐永宁也呆了一呆。

一路跑来的女孩子一身洁白无瑕,无半点色彩装饰,满脸都是汗水,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格外明亮,宛若一方清澈湖泊之中,又有星辰点缀。

出身定国公府的徐永宁虽为小时雍坊中一霸,可此时却被这双忽然闯入视线的眼睛撞到了一根名为脸红的弦儿,甚至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

虽说张眉寿才七岁,可他仍想将自己此举归咎为非礼勿视的借口当中去。

“婉兮!”

张眉寿瞧见了来人,不待徐婉兮反应过来,已经扑了过去。

徐婉兮被她扑了个满怀,又被紧紧地抱住。

“婉兮,我能走路了!”

张眉寿过分欣喜亲密的语气让徐婉兮有着一瞬间的错觉——仿佛二人是这世间最要好的朋友。

可……她们分明不是啊!

徐婉兮回过神来,一脸嫌弃地推开满身是汗的张眉寿。

“张三……你是疯了么?抱我做什么?”

自记事起,她还从未被谁这么抱过呢,今天头一遭竟便宜她张眉寿了,真是可恨呐!

见徐婉兮一脸不悦地瞪着自己,张眉寿却仍然笑得格外灿烂。

真好,婉兮也这样小小嫩嫩的一个,不会为了那些糟心的人和事终日郁郁寡欢,孤苦一人,也还没有腰疼腿疼的毛病……可真好。

张眉寿此时脑子里全是“真好”二字。

见她笑得像是傻子一样看着自己,徐婉兮莫名想到街角巷尾处那些总盯着过往的娘子们傻笑的痴汉,不由觉得心底有些发毛。

不会真疯了吧?

“婉兮,你去愉院等我,我待见过父亲母亲,再回去与你说话!”

张眉寿由追上来的阿荔穿上绣鞋,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又飞也似地跑走了。

“……”徐婉兮盯着她的背影,在心底暗暗摇头。

罢了,她还是回府去吧,这样的张三,她瞧着当真有些害怕。

……

海棠居内,宋氏正将自己刚绣好的荷包亲手系在张峦腰间。

“绣的不好,许久没拿过针线了……”宋氏左看右看了一番,觉得实在不满意,便又道:“我重新再绣一个。”

她说着,又要将荷包摘下来。

张峦连忙阻止她的动作,正色道:“别,我瞧着好得很!”

这可是妻子绣了许久才绣成的,他一早就盯上了,生怕不是给他绣的,如今得了手,哪里会有不满意的道理?

见丈夫是实打实的喜欢,宋氏心中受用,嘴上却仍是道:“那你别戴出去,被人瞧见了,定要笑话我的。”

“那可不行!”张峦反对道:“也该让他们瞧瞧我也是有媳妇儿绣荷包的——”

这等了十来年才等来的优越感,不大肆炫耀怎么行?

宋氏笑着瞥了他一眼,耳根就有些发红。

张峦瞧得心中悸动,便伸手去揽妻子的肩膀。

夫妻二人这边正浓情蜜意着,却忽然听得丫鬟的惊呼声传进耳朵里。

“……三姑娘!”

夫妻二人听是女儿来了,又听出丫鬟口中的惊异,顿时都紧张起来,快步朝着外间走去。

张眉寿已经跑了进来。

“母亲,父亲!”

她看到张峦和宋氏,仰脸喊道。

“蓁蓁,你的腿……”张峦愣在当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张眉寿立即肯定地点头答道:“我的腿好了!”

宋氏已经上前蹲下身,扶着女儿的肩膀,目光上下不停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女孩,嘴里不住地念叨:“蓁蓁……我的蓁蓁又能走路了……?”

她常常梦到女儿痊愈,眼下总不该又是做梦吧?

念叨间,声音已经沙哑哽咽。

张眉寿拿自己的额头抵住母亲的额头,感受到母亲在微微颤抖。

张峦这才回过神,同样是激动得眼眶泛红。

“好……”许多庆幸的话到嘴边,他都没能说得出口,只是将女儿一把抱起,喜不自胜地道:“明日带蓁蓁出门去看赛龙舟,好不好?”

“嗯!”

张眉寿重重地点头。

宋氏则在一旁不住地擦着眼泪。

赵姑姑也高兴极了,只因虽然郎中和苗姨娘都说张眉寿双腿无恙,可不能走却是事实,每日看到曾经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出行都要人抱着,即便大家都刻意地选择不去说什么,可每个人心底的异样和担忧都不曾少过。

但眼下,张眉寿是真的恢复了!

“对了,姑娘怎么突然能自己走路了?”见张峦夫妇大约都缓了过来,赵姑姑才问道。

阿荔忍不住代张眉寿答道:“姑娘午憩后,醒来就站在地上了!”

她说得太玄乎,让张峦和宋氏兼赵姑姑都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张眉寿。

张眉寿:“就是做了个梦,迷迷糊糊地就下了床……”

她说得也是实情,只是未提及具体。

“那就是有仙人在梦中指点了。”张峦笑着说道。

有些事情本就玄妙,譬如王守仁过五岁尚不能开口说话,那路过的僧人不过是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顶,他自此后竟就得以开口说话了——这是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的。

宋氏也认为女儿是冥冥之中得了神仙庇佑。

“神灵保佑。”她虔诚地念道:“日后咱们一定得积德行善,积攒福德……”

张峦点头道:“多做好事,总归是没错的。”

“……”张眉寿看着父母仿佛忽然找到了信仰的模样,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仙人指点?

她又如何能说自己是被祝又樘那厮吓得一个激灵下了床,才学会了走路……

想她好歹也是历经大靖四朝、见识过朝堂血雨腥风的张太后是也……而这痊愈的原因,也未免太丢人了吧?

张眉寿默默决定,这个秘密……她死也不能说出去。

“明日便是端午,我本吩咐了丫头明日一早去割茱萸给蓁蓁驱邪的……”宋氏感叹道:“如今可算好了……明日家宴,咱们蓁蓁也能自个儿走着去了。”

张眉寿听着听着,眼神却是一凝。

等等,她好像想起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来了……!

“插茱萸是习俗,即便没病没灾也要照常的。”张峦接话道:“让人多割些回来,各个院子里、门边儿都插上,好将不吉利的邪气通通都赶出去。”

宋氏点头。

张眉寿眼底已经掀起惊涛骇浪来。

她真的记起来了!

原本她只知张秋池是在她在开元寺禅房出事之后不久意外丧命的,却具体记不清是哪一日……

此刻经父母提醒,她才忽然记起,张秋池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清早,张家全乱了,当日连准备了多日的家宴便都没吃上。

而那一日清早,到处都是茱萸的味道,醒脑地很……她记得十分清楚!

时隔多年,许多记忆已经缺失,可记忆中的某种气味,却仿佛会长留在脑海中,经久不散。

张眉寿仿佛已经嗅到了茱萸的气味。

算一算日子,张秋池就是在端午前夕、也就是今夜出的事!

……

上架前的一些唠叨

这本书明天要上架了,说真的,非常紧张,紧张到今天在电脑前从早上坐到天黑,都写不出什么来。

我很期待明天看着粉丝榜上的数字一点点增长,期待每一个数据,我想明天我肯定会一直一直盯着电脑那一种……

所以,恳请大家多给我一些鼓励,恳请大家支持正版订阅,一本书每月追更看下来,真的只需要几块钱,每章2000字的内容,可能需要作者坐在电脑前整整半天,腰酸背痛,脊椎变形,腱鞘炎什么的大约是网络写手的必备疾病。

但这是我选择的工作,也是我热爱的工作,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愿意坚持下去——如果一路上有你们的陪伴,那当然是最开心的事情啦^_^

所以,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正版订阅的小可爱,真的。

至于上架后的更新,我得说一说,每天基本4000字的更新,也就是两章,我会保证的,如果没有意外的情况下~(上本书后面都是单更的,我真的很努力啦)

上架当天,我先承诺大家三更吧(也可能是四更、五更呀),我这个人真的打字超级慢,写得不满意就要整段删除重写……同样坐在电脑前一天,一万字水文和两千字质量文,哪怕不甘心,我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但我会努力提速的^_^

另外,我想跟大家求一下月票,和上架当天的订阅,小打赏绝不勉强~欢迎大家酌情投喂,因为上架当天的数据很重要,会关系到后面的推荐~

最后,不知道说什么了,除了感谢之外,先给大家拜个早年吧?

祝大家平安健康,快乐有钱~

第一更在凌晨0点左右发布~

058 计划(求首订)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张眉寿后背一阵发凉,放在父亲肩上的左手蓦然抓紧。

宋氏和张峦全然没有察觉到女儿心底的动荡,依旧在笑说着明日端午的安排。

张眉寿脑海中的想法百转千回着。

她方才一个没忍住,险些就要急着将此事说出来——

可她知道不能。

一来张秋池出事出的毫无预兆,她那些话说出来根本没人会相信;二来,即便她想个玄乎些的说话骗得父亲和母亲半信半疑了,可他们又会如何做?

定会加以阻止,也就是俗话常说的避难消灾,没准儿还会请个道士来给她或是张秋池做一场法事驱驱邪什么的……

可她要的不是阻止!

她真想要阻止,根本不必告知任何人,只需想个法子让张秋池躲过今晚一难便可。

但躲过之后呢?

只有千日做贼,焉有千日防贼——她认定张秋池出事不会是一场躲过今晚便不会再有的意外。

上一世,先是她在开元寺遭遇火险,父亲和母亲一如既往地矛盾不断,再有邓家上门退亲,紧接着就是张秋池出事,母亲彻底一病不起……

这些看似没有关连的事情,却都是导致他们二房彻底分崩离析,家破人亡的原因。

如今,开元寺禅房走水的真相早已明了,他们与邓家的亲事也退得十分干脆,终究没有再像上一世那样被蒙在鼓里,被人当做垫脚石来踩踏——

而今只剩下张秋池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谜题需要解开。

所以,她必须揪出前世张秋池真正的死因,必须弄清楚张秋池溺水而亡的背后是否有人刻意加害!

要想知道真相,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测,必然要亲自去看。

所以,此时最应做的就是静观其变,暗下部署,而不是做出任何打草惊蛇的举动。

张眉寿冷静下来思考一番,便下了决定。

可是,若不告知父亲,单凭她一人之力要如何救下张秋池,万一真有歹人加害,到时她又当如何应对?

这是眼下她急需解决的一个难题。

张眉寿寻了个藉口回到愉院,便让人去请了苍鹿和王守仁。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来了,王守仁还特地让小厮抱了个冰镇西瓜过来,提供好友聚会的吃资。

炎炎夏日里,躲在房间里,在地上铺一张凉席,盘腿坐着吃瓜,这是张眉寿幼时一大爱好,可眼下,她实在没有这份心思。

王守仁让人将瓜从中间剖开两半,一半给张眉寿拿银勺儿挖着吃。另一半则切成月牙儿块,放在碟子里大家分食。

熟透了的西瓜清甜,中间裹着一块块沙瓤,一勺子挖下去送进嘴里,又甜又凉,将燥热都驱散了。

“真甜!”方才还说自己没心思吃的张眉寿嘴里塞着红色的瓜瓤,由衷地道。

办事和吃瓜是互不耽误的!

她顿时改了个想法。

于是,她屏退了下人,只留了阿荔,和好友边吃边聊。

“神仙托梦”总是个很好的托辞,灵验且灵验,不灵验也无人会去深究,且总归比旁的说法多些可信度——

王守仁听张眉寿说她梦到张秋池今夜在小时雍坊后的西漕河中溺亡,惊得手里的瓜都掉了。

“我就知道!我卜的卦,必还是准的!”他既兴奋又紧张地道:“我前些日子不是算出了你大哥近日有一大劫,且生门就在你这里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当时他还觉得卦象怪异,觉得自己卜错了呢!

咳,他这么兴奋当真不是盼着张秋池出事的意思啊!

“……”张眉寿暗暗舒了口气。

当初她让王守仁帮张秋池卜卦,抱得是万一王守仁卜得准了,日后好以此作为藉口来解释她预知此事的怪异。

而倒是没想到有这个前因的驱使下,她一提此事,好友已自行信服的不得了,根本无需她再多费口舌去编造什么,倒是省事了。

“你可告诉其他人了?”王守仁连忙问。

张眉寿摇头,一副小孩子之间分享秘密的模样:“在见你们之前,我谁也没说。”

“那好,千万别告诉大人们。”王守仁神色莫测地道:“天机不可泄露,说出去怕要生出变故的。”

这话张眉寿就听得一头雾水了。

告诉大人是泄露天机,合着告诉他们这些小屁孩就不算了?

罢了,小孩子的世界总是无法用常理去揣度的……

但这种好像几个小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觉得自己完全被带入了低龄段的张眉寿不由地对自己的计划的可行性产生了浓浓的质疑。

“伯安说得对。”苍鹿压低了声音,拿神秘的语气说道:“大人自认聪明理智,有时反倒误事,万一有人想要害你大哥呢?咱们借机捉住真凶,岂不一劳永逸?”

“我就是这么想的!”虽然觉得同样的话从小伙伴口中说出来觉得有种异想天开的幼稚,但张眉寿还是忍不住附和了一句。

苍鹿已经和王守仁商量起了具体的计划。

张眉寿看着二人一本正经、人小鬼大的模样,努力摒除着对他们年龄的偏见。

她的小伙伴不是寻常人,一个是日后威风凛凛、有胆有谋的锦衣卫指挥使,另一个可是名留青史、人称行走的智慧锦囊阳明先生——

至于她么,虽然不怎么聪明,但好歹也有份先知的优势在……如此绝妙的组合,试问岂是寻常孩童可比,又岂有不能成事的道理?

张眉寿自我说服了一番。

于是,最后她还是决定另外找个更可信的帮手……

苍天可鉴,当真不是他们的友谊经不起考验,而是作为三人之中唯一一个长大过的人,她必须要有一个更稳妥些的头脑才能对得起多活的几十年不是?

事不宜迟,一个时辰之后,张眉寿便带着阿荔出了门。

同行的还有张秋池——在计划真正完善落实之前,张眉寿总觉得将被害人控制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似乎更周全一些。

妹妹的腿疾痊愈了,急着想要出门溜达一圈,张秋池觉得这挺正常,也很乐意同行看护。

马车看似走走停停,一路下来,从女孩子喜欢的珠花到各个铺子里的糕点等一应小玩意儿张眉寿都让阿荔买了不少。

最后,马车停下了一条略显破败的胡同前。

这方才是张眉寿此番出门真正想要来的地方。

……

059 卖身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条老旧的胡同,名叫棉花胡同。

张眉寿之所以能如此确定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这儿,原因也很简单——他入宫前的名字就叫做棉花,据说此名便取自这条胡同,取名之人的随意程度不免令人喟叹。

棉花无父无母,是在这条胡同里被一个杂耍班的班主收养长大。

这杂耍班本身也无什么名气,多是靠街头卖艺为生。且因近年来精通方术者越来越多,街头巷尾大切活人的比比皆是,玩普通杂耍的只为混口饭吃,岂有赌气玩命的道理?于是,只能眼睁睁地被抢走了饭碗。

而想要维持生计,这些人便只有暗下试着另谋出路。

还有些职业操守的,业余时间便化身走卒脚夫、码头苦力;抛弃良知者,依仗着自幼习武、有一技之长的优势,沦为盗窃之辈、亦或是被人雇佣为打手杀手者也比比皆是。

棉花被举荐入宫编入御林军之前,据说做的就是后者的活计。

但他又是个心软正直的性子,接到雇主的任务后,还要认真调查一番被打杀之人是否奸恶之辈,若不是,他便不干。

于是,他虽身手不凡、天生神力又有独门秘技缩骨功,可日子仍过得穷困潦倒。

张眉寿此番前来,就是想雇他做个‘打手’。一来棉花的本领和为人她都信得过,二来……就当顺便照料一下他的生计吧。

“三妹,咱们来此处作何?”

在胡同口下了马车,张秋池不解地问。

这棉花胡同里是出了名儿的鱼龙混杂,多是行走江湖卖艺者,且据说恶名昭彰的上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被发落出宫之后,也住在这里。

张秋池自然不愿让妹妹踏足这等地方。

张眉寿刚要将早想好的借口解释给他听,就听阿荔低呼了一声,道:“姑娘,您瞧那边——”

张眉寿和张秋池都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名披麻戴孝的人跪在一户破旧的门庭前,老旧的幌幡随风飘荡着,遥遥可见其上绣着“汪家班”三个大字。

“家里死人了,跪在外面做什么?”阿荔说话直白不好听。

这时,有两名衣着朴素的妇人经过,其中一名拿怜悯的口气说道:“那是汪老班主的养子,汪老班主前几日得病故去了,这孩子便想着卖身葬父……”

另一名妇人补充道:“可惜卖了好几日都没人愿意买。”

“……”张眉寿听得眼神一凝。

这凄苦的身世,听着怎么那么熟悉呢?

她抬脚朝着那披麻戴孝跪着的人走了过去。

张秋池一愣,而后赶忙带着小厮跟上。

张眉寿心中有所猜测,待来到那人身前,得见了其面容之后,心底不由一喜。

啊……她这么说绝对没有对死者不敬的意思。

仍旧灼人的日光下,身披麻衣、黝黑的脸庞晒得发红的少年人仰脸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他自觉活了十六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子。

小小的一个,粉雕玉琢的,肌肤如刚磨好的嫩豆腐,眉眼清澈,眼珠儿跟两颗水汪汪的葡萄似得,好看又新鲜……少年人在脑子里词穷的形容着。

四下安静了一刻,那嫩青色的绸裙随风微微动着,让他的视线都跟着清凉起来。

“你叫什么名儿?”张眉寿看着他,印证地问道。

“……棉花。”少年人有些迟缓地答。

四目相对,他从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瞧见了一丝欣喜的意味。

“你卖身葬父,打算卖多少银两?”张眉寿紧接着问道。

她原本只打算雇人,倒没想到要买人,不晓得带的银子够不够。

她问的直截了当,张秋池一听却慌了。

“三妹,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走上前,将张眉寿拉到一侧,轻声劝道:“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张眉寿反应极快:“大哥,你不是缺一个贴身小厮吗?咱们把他买回去如何?”

张秋池不由一怔。

这间隙,那少年人赶忙答道:“我卖三十两银子!”

阿荔一听眼睛都瞪大了。

“三十两?这也太贵了!”她惊道:“人家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卖身才不过十来两而已,你五大三粗的且一瞧饭量就很大……竟还好意思要价这么高!”

寻常人家买一个粗使下人才多少银钱?怪不得他卖了好几日都卖不掉呢!

“姑娘,咱们走。这一瞧就不是正经诚心想卖身的。”阿荔一副识货断货的语气:“咱们要买人,可以去找人牙子。”

“等等!”那少年人连忙解释道:“……我力气大,一个人能做五个人的活儿,我还会功夫,也能看家护院!俗话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三十两将我买回去,绝不吃亏!”

阿荔仍旧不屑,转脸上下打量着他道:“那也不值三十两!”

“那你们看着开个价……”少年人急道。

哪怕不愿承认自己不值钱,可这几日下来,他也算是看明白了,三十两不会有人买。

天气热,义父的尸身再不下葬就不行了,他现如今想着,价格压一压也无所谓,只要别差太多就行了。

若不是义父还留了年仅十三的妹妹让他照料,他直接将这老宅子卖了来办丧事便是,又岂会沦落到堂堂男儿出来卖身的地步?

而且这个办法还是妹妹想出来的,他始终有句“女儿家更好卖,你怎么不去卖”不知当讲不当讲。

谁让他承了义父的养育之恩呢,罢了,就当肉偿吧。

“十两!”阿荔喊价掷地有声。

少年人一口血哽在了喉咙。

他强忍着不适,道:“万水千山总是情,别压太低行不行?”

阿荔闻言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还抛出了江湖话,看来这价注定不好讲!

她心生退意之时,悄悄看了一眼张眉寿的神情,并敏锐地从自家姑娘的眼神里读出了四个字来——“真的想买”。

于是,肩负议价大任的阿荔只能咬咬牙道:“最多再加三两,十三两,不能再多了!”

“佛争香,人争气,二十五两别犹豫。”少年人满脸无奈。

阿荔的身形颤抖了一下。

张秋池彻底听不下去了。

“一口价,十八两。图个吉利!”

咦——!

他不该是阻止妹妹买人的吗?怎么也被带进了讲价的怪坑里!

张眉寿和阿荔都目含惊讶地看向他。

偏那少年人一拍大腿,狠下心道:“成交!”

张秋池:“……”那个,等一等,他把刚才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收回来还来得及吗?

正当此时,隔壁的院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两扇陈旧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来。

061 蹲守

棉花头脑相对简单,他常常将自己实在理解不了的言行举止,统一归为:有病。

是了,他觉得祝又樘大约是脑子有病。

“三妹,咱们回去吧。”张秋池低声对张眉寿说道。

他半点不想妹妹在此处久留。

张眉寿今次前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巴不得赶紧离开,当即点了头。

她头也不回地坐上马车,待马车帘刚一放下,适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种大家同为重生者,但对方在明我在暗的感觉,真刺激!

她知道祝又樘重生了,却不想他也知道自己重生了——抛开暴露之后有可能带来的弊端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保守的秘密,重生这件事情,不止是祝又樘,她亦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祝又樘看着缓缓驶离视线的马车,眼中含着思索之色。

上次见面还一脸迫切地追问他“阁下何人”的小姑娘,显然是已经认出他就是那日在禅房中救她的人了。

可今次相见,她非但未再多问,也不提报答,还作出一副无声防备的模样来,这是为何?

不消多想,也能猜得到必是他的那位伴读口风不紧,已将他的身份泄露了——这才将还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给吓坏了。

太子殿下默默在心里给王守仁记了一笔。

“公子。”

怀恩走上前来,神态谨慎地道:“时辰不早了,公子还是快些回去吧——老奴有幸得公子记挂,感激涕零。然公子身份特殊,老奴是有罪之人,为免被有心人盯上,以此来做文章,公子日后还是少来此处为妙。”

一番话说得十分周全体贴。

然祝又樘料到他大约还有后话。

果然,就听怀恩紧接着说道:“即便老奴常犯腰痛的老毛病,天气一热就常常头昏胸闷,然这些都是花些银子抓些药就能解决得了的,实在不必公子冒险前来相探……”

祝又樘了然点头。

他身旁的随从清羽却一再皱眉。

有病抓药就抓药,还非得提什么花些银子?

这是干什么,生怕别人听不懂他需要银子吗?的

若殿下再听不懂的话,“囊中羞涩”之类的词只怕又要从怀公的嘴里往外蹦了吧?

好歹也曾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怎么净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来哄骗殿下的银子?

清羽心中腹诽,但在祝又樘的授意下,只能取了钱袋子出来。

怀恩一面说着“使不得使不得,老奴焉能要公子的银子”、“老奴固然面临饿死之困境也,也万万不可让公子接济啊”……等诸如此类的体面话,一面却紧紧握着清羽递来钱袋子的手,死也不肯松开。

清羽有心跟他较劲,最终竟不敌他的力气,以落败收场——而唯有在心中暗骂道:有这把子力气干点什么不好,偏偏装作老弱病残博人同情,无耻之程度也,已然令人发指。

天知道,师傅当初究竟为何会让他认下一个如此不要脸的人来做他的义父,这简直是他一生的耻辱啊!

……

炎炎夏日里,连夜晚都少有凉意,蝉鸣微歇,更多的却是蚊虫滋扰。

小时雍坊外的西漕河畔,张眉寿和苍鹿王守仁守在一座凉亭边。

因为王守仁所谓掩人耳目的提议,他们灯也不敢点,只藏在黑暗里。

一旁,阿荔和两名小厮摸黑打着蚊子。

张眉寿紧张地盯着小时雍坊张家的方向,心里估算着时辰。

她已暗下嘱咐棉花蹲守在张秋池的居院附近,时刻留意着动静。

棉花轻功了得,警觉性高,必然不会出差池。

她想着,若真有可疑之人出现,棉花一举将人拿下固然最好,若有其它情况,譬如是张秋池梦游,有棉花一路尾随至此,也可保万全。

梦游这个猜测,是苍鹿刚琢磨出来的。

但张眉寿和王守仁都觉得这个可能性极低。

时间一点点过去,打蚊子的小厮已经靠着亭柱睡了过去。

王守仁也不禁打了个哈欠。

“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一个梦而已,如何能当真?”苍鹿终于忍不住提议:“要不然咱们回去睡吧?”

张眉寿一边挠着脸上被蚊子咬起的包,一边固执地说道:“我想再等等。”

她确定自己没有记错时间,张秋池绝对就是在今夜出的事。

王守仁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也很坚持:“既然来了,当然要等到底,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说着,又忍不住打了个悠长婉转的大哈欠。

“那你们先守着。”

苍鹿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家小厮的肩,将人叫醒。

黑暗中,他的动作反倒比正常人显得灵敏很多。

张眉寿以为他是要回去睡了,便只点了点头,可一炷香过后,他又悄摸摸地折返了回来。

这一回,他命人搬来了小杌子,带了茶水,瓜子,点心,兼一些小桔子。

“吃好喝好不怕困。”苍鹿小声地说着。

“快给我来一壶水,我当真要渴死了。”王守仁赶忙招手。

张眉寿:“……”这么做当真不会太不严肃了吗?

如果能点灯的话,她觉得阿鹿甚至会把叶子牌也一并带来……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又听苍鹿说道:“我还带了凉席和毯子,蓁蓁若困了,就先躺会儿,咱们可以轮着睡——”

张眉寿彻底服气了。

口口声声喊着人命关天的王守仁头一个躺在了凉席上。

但他倒没睡,而是拿手指着天上的星宿说一些命理之间的关连。

夏夜繁星当空,星子又亮又密,挂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之上,将天际都坠低了几分,仿佛抬手就可触月摘星。

张眉寿仰脸看着,只觉得许多年都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夜空了。

“蓁蓁,星星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苍鹿在一旁问。

张眉寿闻言看向他。

夜色中,她看到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里恰映着烨烨星光。

“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她说。

苍鹿一愣之后,旋即笑了。

“那想来一定不及蓁蓁的眼睛一半好看。”

张眉寿忍不住笑起来,心底却莫名涩然。

但是,又觉得内心充满了力量。

阿鹿,星星是什么模样,我会让你亲眼看见的,一定。

她在心底暗暗允诺着。

几人悄声说话间,苍鹿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入耳中。

……

062 谋杀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有人过来了!”苍鹿警觉地道。

他的听力较之一般人要好上许多。

张眉寿连忙凝神去看,王守仁也一个激灵从凉席上翻坐起身,并在昏暗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依稀可见是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夜色朦胧中,张眉寿定睛瞧着,心下如擂鼓——

来人中会有张秋池亦或是加害张秋池的人吗?

若是张秋池,那棉花在何处?

张眉寿猜测间,已见那二人在河边一棵老柳树下停了下来,较他们几人藏身的凉亭不过只有十来步远的距离。

静悄悄的夏夜里,四下除了虫鸣之外,仿佛再无其它响动。

如此之下,任由树下二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也都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张眉寿等人的耳朵里。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男子语气急切地询问道:“没有被人发现吧?”

回答他的是女子温柔而缓慢的声音。

“没有。丫鬟早已睡熟了,我是从后门偷偷出来的……”

“那就好。”男子似乎舒了一口气,旋即说话的语调却又陡然一变:“你的包袱呢?”

“我……”女子声音一顿,没有立即回答。

四下忽然恢复了短暂的安静。

夜色中,张眉寿等人面面相觑,皆是瞪大了眼睛。

本以为来人必与张秋池今夜溺亡之事有关,却不曾想意外撞见了年轻男女月下私会的情形。

且这私会显然还不是寻常的私会。

片刻的沉默之后,男子忽然拔高了声音,质问道:“你难道是反悔了?你不想跟我走了对不对!”

“瑾郎,你先听我说……”女子语气吞吐地道:“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我爹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真的不能这么自私……冷静想想,咱们当真非走不可吗?”

“当然非走不走!”男子语气激动起来:“若是不走,你家中岂会同意我们的亲事!你爹娘眼中只有门当户对!尚娘,你为何忽然反悔?是不是你也嫌我家道中落,给不了你荣华富贵!”

“岂会……我真的只是不忍心抛下我爹娘他们……况且,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天大地大,又要靠什么谋生呢?”

“我堂堂七尺男儿,还怕养不活你吗?我看你分明就是舍不得这锦衣玉食!我本以为你我情投意合,你并非那等肤浅的女子,眼下看来……却是我高看你了!”男子抬手投足间愈发激动。

“……”女子无言,自觉被他的话所羞辱,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男子一拳狠狠地砸在柳树上,女子惊呼出声,连忙哭着去拦住他的手臂。

“你到底走不走!”男子问。

女子错开他的视线,含着泪缓缓摇头。

“瑾郎,我真的不能走。你也不能走,你祖父年迈,身边怎能无人赡养?”

“你倒反过来指责我薄情寡义了?”她的话似乎戳到了男子的痛点,他一把挥开她,沉声吼道:“当初你答应过我要一起远走高飞的!眼下说这些又是何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中有意替你议亲,你分明是心思变了,却来跟我说什么忠孝仁义!”

女子望着他失控的模样,既失望,却又坚定了想法。

“你既如此想我,我也无话可说。”女子的身形掩映在轻垂的柳枝中,显得格外柔弱,然说出来的话却是斩钉截铁:“起初你我相知,是因志趣相投,待事一致。而今分歧愈多,我既劝服不了你,再蹉跎下去不过是互相耽误而已。”

男子的声音陡然低了下来。

“你此言何意?”

“从此再不相见,只当从未相识便是。”女子声音悲切却毫不动摇。

男子身形一僵之后,便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说得可是真心话?”他几近一字一顿地问:“你可不要后悔。”

女子无可奈何地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瑾郎,你我缘尽于此吧。”

她话音刚落,便转了身。

看着她的背影,男子忽然仰面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这笑声更像哭声,似在竭力压制,又像肆意宣泄。

张眉寿几人直听得头皮发麻,心底皆生出不适来。

而他们本以为这场戏已然要唏嘘落幕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女子的闷哼声。

紧接着,就是男子咬牙切齿的话音。

“你今日既已负我,就休怪我不念往日情意了!尚娘,我早早就同你说过了……我是不可能看着你另嫁他人的!这么重要的话,你竟忘了吗?”

他说话间,张眉寿视线中只见女子的身影已经倒在了地上。

男子将手中的石块扔进河中,发出“咚”的一阵声响。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张眉寿等人待反应过来之后,无不惊异交加。

“姑、姑娘……他杀人啦!”

阿荔抖得像个筛子一样,声音起伏不定地喃喃着。

王守仁和苍鹿亦是脸色发白。

比之寻常孩童,他们再如何胆略不凡,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可怕的情形。

这时张眉寿就显得格外冷静了。

作为一个亲手拿被子捂死了皇帝亲娘的人,她自认尚不至于被眼前突发的一幕吓到六神无主。

且相比于恐惧,她此时更多的是愤怒。

私奔不成就要将姑娘杀害,这男子简直是极端自私到了极点!

视线中,她得见回过神来的男子慌张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又搬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到女子身旁。

这是要将人沉尸河中?!

不,方才他从背后袭击那位姑娘,用的也是石块,冲动之下一击,未必能伤得了姑娘性命……也就是说,那姑娘可能尚存气息亦或只是昏了过去,而他打算将一个活人生生沉入河底溺死?

若说方才的举动是被伤心悲痛冲昏了头脑的话,那眼下明知人没死,还要将人沉河,那便是真正意义上的谋杀了!

人姑娘好说歹说他不听,一提分道扬镳他便要害人性命,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禽兽!

心思百转千回间,其实只是一瞬而已,而这一瞬间,张眉寿已然做了决定——

救人!

……

063 童年噩梦秦姑娘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可怎么救呢?

张眉寿看着瑟瑟发抖的丫鬟小厮和小伙伴,可谓人多势不众——且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实打实的拖后腿。

救人先自保,就这么冲出去显然不可取。

救人心切间,张眉寿摸到了自己袖中的硬物。

那是今日她刚从棉花那里得来的袖弩,原本藏在身上是为了用来应对今晚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的。

这简易的袖弩是棉花自己所制,内里夹带着十余发短箭,出门前张眉寿曾偷偷试着用过,很清楚这袖弩虽轻巧顺手,但杀伤力并不强。

但此时也不需要什么太大的杀伤力,只要能射中就行了!

原谅她想要见义勇为却不敢贸然现身,只能躲在背地里偷偷放上几发冷箭,以表这一腔小小的热心肠了——

姑娘,此番能否将你救下,我也不是很确定,救了你不必言谢,若救不了你也莫怪,咱们就且拼一把运气吧!

张眉寿尽量镇定地将袖弩瞄准那道正将石头往女子身上绑的暗色身影。

“笃——”

短箭离弩的声音很细微,令人倍觉紧张的黑暗中,并没有人注意到那支向着男子射去的冷箭划破夜空。

奈何准头欠缺,张眉寿又接连射了三发出去,才算听到了男子吃痛的叫声。

疼痛之余,更觉受惊的男子一面下意识地去触摸自己受伤的右腿,一面戒备地环顾着看似无人的四周。

“谁!”

他咬牙将入肉并不深的短箭猛地拔出,鲜血顿时往外冒。

而在此时,他的前胸处又中了一箭!

这一箭极疼,且伤在了要害处,男子惨叫一声,不住地打着寒颤,眼神越发惊慌起来。

他慌得不单是自己的处境危险,更有对对方身份未知的恐惧,以及自己动手杀人的行径已经暴露的可能!

“官差大人,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杀人了!”

男子正值惊慌失措之际,忽然听到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底气十足地喊道。

紧跟着附和的是男孩子的声音:“对,就在那儿!”

“快将他捉回衙门治罪!”阿荔反应过来,也跟着大声叫道。

小厮则在苍鹿的授意下赶忙点亮了风灯。

一时间,本就乱了心神的男子听着种种喊声,以及不远处晃动着的数盏刺眼的风灯火苗,不由恐慌到了极致!

本就做了亏心事的人,身上又莫名受了箭伤,此时听得官差已经赶到,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其它,当即慌不择路、沿着湿滑的河岸小道便逃离了此处。

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河岸尽头,张眉寿等人紧紧悬着的一颗心适才落下来。

“姑娘,他吓跑了!”阿荔的表情像哭更像笑,显然是真的被吓到了,却一贯地不敢在张眉寿表露出来。

王守仁则长舒一口气,同时借着风灯的映照,定定地看了张眉寿一眼。

“蓁蓁,你方才真是好样儿的……”他一个堂堂男儿,都被吓软了腿,蓁蓁还能想着设法救人,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如此胆魄,理应受他一拜!

“多亏你们配合得好!”张眉寿站起身来说道。

方才她趁那男子中箭害怕之际,壮着胆子一开口,大家都反应过来跟着一起虚张声势,这份默契和应变能力,以及胆识,已非寻常孩童可比了。

苍鹿扯了扯张眉寿的衣袖,道:“咱们快去看看那位姑娘如何了。”

这一回,为了弥补方才的表现不够英勇,王守仁带着小厮走在了最前头。

柳树下,女子倒在地上,秀美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眉间微皱,可见仍存有意识。

她的双手已被男子拿衣袍绑在了背后,衣袍里裹着两大块沉重的石头——

如此情形可想而知,若方才张眉寿再晚上一时半刻动手,只怕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要香消玉殒在这西漕河中了。

想到这里,张眉寿后背一阵发凉。

可是,上一世张秋池在这里出事的时候,她并非听闻过还有另一名女子也在西漕河同夜溺亡。

但看到那沉重的石块,她大约也能想通了。

沉尸河底,死不见尸,兴许她的家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阿荔已经将女子被束着的双手解开。

王守仁提着风灯照在女子的脸上,轻轻“咿”了一声,忍不住思索着说道:“这姑娘我看着有些眼熟,你们也瞧瞧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出现在西漕河畔,原本就有很大的可能是附近的人家。

经他这么一说,张眉寿也不由认真打量起面前女子的长相。

少女年纪大约在十四岁上下,一张秀美的瓜子脸上,五官端庄文静。

确实有些眼熟……

可她重活这一世,往事已隔数十年之久,若非十分熟悉之人,她当真辨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最后还是阿荔将人认了出来——

“啊……这不是秦家大姑娘吗!”

“秦家大姑娘?对对对……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王守仁恍然地道。

见张眉寿有些痴愣着,阿荔又道:“姑娘,这就是咱们隔壁秦大人家的长女呀,您还没认出来吗?”

秦云尚自幼可就是小时雍坊里小娘子们的楷模,样貌气质上佳,待人温柔,知书达理,且一手女工无人能及,向来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小娘子——

张眉寿也常听到自家祖母和母亲念叨“你瞧瞧隔壁秦家姐姐如何如何,再瞧瞧你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张眉寿石化了一刻。

啊,她这一救不当紧,竟将自己的童年噩梦给救回来了!

但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这个样样出色的少女还未来得及议亲,便被一场重病夺去了性命,而绝不是意外丧命。

结合眼下的情形来看,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上一世秦家察觉到女儿失踪之后,暗中苦寻无果,大户人家注重名声,便只有对外编造了女儿因病去世的说法。

若果真如此,秦家说不定一直都没有查到女儿的真正死因,甚至只当做她是与人私奔了。

“咱们要报官吗?”王守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名男子方才逃走的方向。

064 小时雍坊奇葩三人组(浅笑和氏璧加更)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意图谋害他人性命,这可是重罪。

张眉寿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别报官。”

若是报了官,秦云尚的名声便也完了。

在许多女子眼中,名声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既已费力将人给救回来了,自然不宜逼得姑娘家醒了之后再自尽一回。

况且,秦云尚必然清楚那男子的身份,她醒了之后若想让家中追究此人的下落,必然要比官府出面要容易得多。

不过这些事情也轮不到他们来操心。

“直接让秦家的人过来吧。”苍鹿的想法与张眉寿很接近,不管是事后的追究还是眼下秦家姑娘是否需要郎中医治,这些事情都不是他们方便插手的。

王守仁想了想,便交待了小厮立即去秦家传话。

秦家的人很快就到了,带头的正是鸿胪寺司丞秦展,也就是秦云尚的父亲。

秦云尚上面有三位兄长,秦展年近四十才有了秦云尚这么一个女儿,素日里疼得跟眼珠子似得,一听闻女儿出了事,立即亲自带人赶了过来。

张眉寿看着面前的老人,不由想到了上一世秦云尚‘因病去世’之后,这位秦大人因受不住痛失爱女的打击,也跟着病倒了的事情。

秦展脸色沉沉地命婆子将昏迷中的秦云尚背上软轿。

他让人先行送女儿回府,自己则屏退了下人,向王守仁几人问起事情经过。

王守仁习惯了事事冲在前面,不慌不乱地站出来回答。

他只说几人结伴出来捕蝉,在河边发现秦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其余一概不知。

秦展闻言眉梢微动。

深夜出来捕蝉,倒可解释为孩童贪玩,且王状元家的这个儿子是有名的神童,性情一贯不受拘束。

可捕蝉不带网子,怎么捕?

秦展的目光依次从几个半大的小萝卜头身上扫过,见他们个个神色泰然,倒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

他这么大的时候,还蹲在泥坑里玩泥巴呢,说半句谎话能吭哧半天,舌头都捋不直。

现在的孩子个个都是人精,小小年纪就生得一副七巧玲珑心,真是后生可畏吾衰矣啊。

“既如此,还是早些归家吧。夜深了,免得家中大人担心。”秦展未多言其它,只拿长辈的口吻嘱咐了一句。

“是。”王守仁朝他揖礼,目送着他带人离去。

秦家人走后,张眉寿几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现在怎么办?”王守仁问。

他的意思是指张秋池的事情——这才是他们今日埋伏在此的原因所在啊,谁知半路救了个秦姑娘。

“继续等吧。”张眉寿很坚持。

可她的坚持,却是没有结果的。

东方天际显出鱼肚白,一直安静的西漕河开始有了妇人抱着木盆前来洗衣。

几个精神不济的小伙伴各回各家。

在暗处守了一夜的清羽也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离开了西漕河畔。

东宫内,祝又樘早已起身,并打完了一套养生拳,此时正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吃茶。

那木鱼石杯中的茶汤呈褐红,颜色并不清亮,并非是今年上供到东宫里的新茶不济,只因茶壶中另有乾坤,泡的乃是颗颗饱满的大红枸杞。

清羽携着一身潮湿的晨露回到了东宫,跟太子殿下禀告昨夜的见闻。

“先是神秘兮兮地守在河边的亭子里……也不点灯,就摸黑打蚊子。”监视了几个孩子一整夜,清羽说起来都觉得荒唐,偏生还必须如实往下说:“后来他们又回去搬来了小杌子,茶水点心……坐在凉席上吃桔子谈什么星相。”

太子殿下听得一头雾水,又觉得很新奇。

炎炎夏夜,约上三两好友、带上茶水点心并凉席,到河边乘凉露宿摸黑打蚊子……这莫不是民间一种少为人知的娱乐方式?

“后来倒有一件稀奇之事。”清羽大致地将年轻男女私会、女子险些死在男子手上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自然也将张眉寿几人智救秦家小姐的经过如实说了。

但在他眼里,小孩子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弱爆了。

换作是他,一记飞腿踹过去,便能将那男子踹入河里,爬不上来——

“只是偶然?”祝又樘忽然若有所思地问。

清羽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太子殿下是猜测那群孩子是特地等在那里救人的?

清羽摇头。

先不说他们怎么可能会料到会有意外发生,单说:“待那位姑娘被家人带走之后,王小公子他们仍呆到天亮方才归家。”

但夜里他们也分明都困倦了,有的抱着亭柱子就睡了,女孩子躺在凉席上也打着瞌睡——可他们偏不回家睡觉!硬要死扛!你说气人不气人?

天知道这些孩子们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喂了一夜蚊子的清羽满心怨念。

他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给他派下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让他去守着这群莫名其妙的孩子。

如此一想,太子殿下在他心目中不免也沾染了些莫名其妙的嫌疑。

咿——他怎么忘了,看似少年老成的太子殿下,实际上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啊!

想到太子殿下时不时便会冒出来的一些奇怪的言行举止,清羽竟忍不住想将他也归类进小时雍坊奇葩三人组的小组中去——

这个小组名,是他昨夜想到的。

他原本可以想一个更生动更形象的,但该死的蚊子实在太多了!干扰了他的原本灵敏的思绪。

祝又樘只点了点头,未再多问。

自昨日他在棉花胡同遇见了张眉寿,并亲眼得见张眉寿将棉花买了回去之后,他就有了一些想法。

许多事情的改变,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而他并不觉得张眉寿意外买下棉花是一件多么说不通的事情。

上一世棉花也一直护着他和皇后,这一世换了身份守在她身边,护她周全,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太子殿下很是通透地想着。

但他就是忍不住有点担心他家小皇后忽然买了个人回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另有打算——出于照料,他才让清羽暗中留意着。

兴许是他多心了。

但多心总归没有什么坏处,年幼的女孩子家毕竟娇弱,他多护着些总没有错。

清羽不是很能理解他家太子殿下时不时就流露出的老父亲神色是怎么回事……

一名小宫女低眉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碟点心。

“殿下,奴婢刚做的,您快尝尝。”小宫女语气欢快,眉眼皆带笑。

祝又樘看了一眼,只见白玉碟中整齐摆放着的是一块块压成了梅花形状的豌豆黄,中间又用了红枸杞点缀。

普通的糕点也做得这般精致,可见十分用心。

但祝又樘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道:“这道糕点,日后不必再做了。”

样貌娇俏的小宫女闻言愣在当场,满眼意外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065 来客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殿下明明自幼最爱吃这道点心的呀。

小宫女忍不住问道:“往前阿嬷在的时候,殿下每日都要吃豌豆黄的……可是奴婢做得不如阿嬷好吃?”

在冷宫之中,她自幼伴着祝又樘一同长大,自认对他的喜好与忌讳都再熟悉不过。

祝又樘闻言不以为意地答道:“往前是因吃不到旁的点心。”

小宫女讶然地张大了嘴巴。

一旁的清羽也眼角一抽——殿下啊,如此喜新厌旧,暴露寒酸过往的话,您怎么能以如此风轻云淡的语气说出来?掩饰一下或是换个说法不行吗?

小宫女咬着嘴唇将那一碟豌豆黄端了出去。

清羽退出去的时候,瞧见了那小宫女躲在长廊下抹眼泪。

清羽经过她身侧时,被她拦了下来,眼泪巴巴地问:“清羽大哥,殿下往前最爱吃豌豆黄的,如今有了其它点心,便不愿再吃了——你说,殿下是不是也厌烦了我?很快也会将我赶出东宫去?”

她说这话纯粹是内心不安,想寻求安慰来着。

谁料清羽认真想了想之后,面露赞同地点头道:“很有可能。”

小宫女一怔之后,旋即哭得更凶了。

“……”

生性冷淡的清羽头也不回地离去。

……

张眉寿回到愉院时,等在院门外的阿豆已经急出了汗。

“姑娘可算回来了,奴婢担心了一整夜。”虽姑娘昨晚出门前交待过她不要与任何人说起,可一夜未归下,她哪里有不担心的道理?

张眉寿若再不回来,她便要跑去海棠居让二爷二太太找人了。

张眉寿打着哈欠对她道:“这不是回来了么。”

阿豆一边跟着她往屋内走,一边问:“姑娘昨夜歇在了哪儿?怎被叮了满脸红包?”

她说着,就有些想怪阿荔看护不周,纵着年幼的姑娘胡闹,可转念一想,如今阿荔才是一等大丫鬟,她是没有资格说这些的。

见阿豆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同样满脸包的阿荔却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她跟姑娘昨夜可救了秦家姑娘一条性命,威风着呢,哪里是阿豆这等束于后宅的小丫头能想象到的?

这么想着,阿荔就满面自信地拍拍胸脯对阿豆说道:“放心,有我在,姑娘不会有事的。”

阿豆闻言就发愁地道:“可姑娘脸上的包怎么办?今日可是端午家宴。”

阿荔一听这话,遂也有些烦恼。

端午家宴一年仅有这一次,各房的主子乃至姨娘们都要去的,各房的姑娘自然也不会缺席,她家姑娘天生丽质,焉能被这一脸包煞了风采?

两个丫头一筹莫展之时,却听张眉寿道:“去请大公子来一趟。”

阿荔当即差遣来了另一名二等丫鬟阿菱,让她去传话。

她和阿豆则伺候了张眉寿洗漱更衣。

阿荔给张眉寿挑了一件鹅黄色绣栀子花小衫,下衬一条清凉的白绫子裙。

待穿上后,又觉得太过素净,便又从妆奁中取了一只粉玉蝶花吊穗璎珞圈,给张眉寿挂在脖间。

另梳好了垂髻,左右簪上两朵银杏珠花,珠花间坠着晶莹的南珠,圆润可爱。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阿荔却望着镜中女孩子的脸发愁。

卿本佳人,奈何一脸红包。

张秋池来的时候,亦被妹妹的脸吓了一跳。

待听闻是被蚊虫叮咬后,道了句“我有办法”,便立即离开了愉院。

再回来时,手中便多了一只玲珑小巧的青色玉瓶。

“这是姨娘配的药膏,对蚊虫叮咬有奇效。”他将瓶子递给阿荔,说道:“快给姑娘试试。”

话罢又恐张眉寿不放心一般,笑着补充道:“这药膏我是用过的,不曾出过问题。”

张眉寿坐在椅子里,由阿荔将药膏涂抹在自己脸上。

绿色的药膏气味清凉,抹在仍痒意不断的红肿处竟出奇地舒适。

“妹妹可是夜里睡觉没关窗?”张秋池坐在一旁问。

“晚间跟伯安哥和阿鹿去西漕河边溜达了一圈。”张眉寿半真半假地回答了他一句,便反过来问他:“大哥昨夜睡得可好?”

昨夜空等了一整夜——事实与记忆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偏差,她自然万分疑惑。

“睡得很好。”张秋池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张眉寿在心中哀叹了一声,心说你是睡得很好,可知这很好的背后有人为你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呀。

她试探地问:“那大哥夜里可听到什么动静了没有?”

张秋池不解地摇摇头。

他一觉到天亮,并未听到任何动静。

“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少年人反应敏锐地问。

“没有,就是昨夜不知从何处跑来了一只野猫,到处叫呢。”张眉寿随口敷衍过去。

一旁阿豆和阿荔讶然地看着说起谎话信手拈来的三姑娘。

张秋池了然点头。

张眉寿脑子里还在想着为何张秋池的命运会出现了转变——

难道单是她重生这件事情本身,已经影响到了身边的人?

比如柳先生的事情,她分明没能说服父亲留人住下,柳先生却因大伯的话而被留了下来暂住……

而大伯这么做的原因,多半是因为针对父亲。

大伯之所以针对父亲,是因为这一世父亲看到了许多事情真相之后,发生了改变。

而这一切的源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所以,会不会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已经改变了当初致使张秋池溺亡的契机?

可这一切皆只是她的猜测而已,她尚且连张秋池上一世真正的死因都不曾弄清楚,自然不可能就此放宽心。

因为她根本无法确定,致使张秋池溺亡的那一个“契机”,究竟是彻底消失了,还是暂时推迟了,亦或是被改变了。

她必须要解开这个谜团。

而在谜团解开之前,她要确保张秋池的安全。

“大哥,棉花虽不通文墨,入不了你的眼,可他身手绝佳呢,你出入时带他在身边,会稳妥许多。”

她忽然说到此事,张秋池有些意外。

他确实无意找一个像棉花这般江湖气十足的贴身小厮,可对上妹妹那双亮晶晶含着关切的眼睛,他可耻地改变了想法。

张秋池点了头,吐出“也好”两个字。

他总说不出拒绝妹妹的话,这习惯到底是坏是好?

张眉寿刚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阿豆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姑娘,你瞧瞧谁来了!”

阿豆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语气也是少见的欢快。

066 宋锦娘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张眉寿一愣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来向门外张望去。

一道茄紫色的身影已经跨过了门槛,快步朝堂内走了进来,一双神采熠熠的美目寻到了她的身影之后,立即布满了慈爱的笑意。

张眉寿一下子从椅子上滑下来,几乎是朝着那道身影扑了过去!

对方微有些惊讶,而这惊讶瞬间就转变成了欣慰,她弯下身去,任由飞扑而来的张眉寿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脖子,而后笑着将张眉寿抱了起来。

“姨母!”

张眉寿满脸欣喜地喊着,眼眶却微微有些泛红。

“欸!”年轻的妇人答应了一声,打量着怀中的小女孩,笑着道:“一年未见,我的蓁蓁又长高了。”

张眉寿眼神切切地望着她,眼睛越来越红。

在她记忆当中,没有子女的姨母一直极宠爱她,是将她当作了亲生女儿来看待的。

在宋氏性格日愈尖锐的那些岁月里,偶尔出现在张眉寿身边,给予她照料和关怀、且与宋氏长得十分相像的姨母,曾是她内心最深处的依赖。

她幼时与其他孩子一样,总盼着能快一些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不仅有许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在外随舅舅一起行商的姨母也会在年终的时候来看望她。

而这一年姨母之所以会在端午时节入京,她记得似乎是因为一笔大生意。

“方才在你母亲那里,听说你前些日子患了腿疾,如今可好全了?”宋锦娘一边心疼地问,一边将外甥女抱回了椅子里,自己也在一旁落座。

早已站起身的张秋池此刻才得以向她长揖行礼。

张眉寿答“好全了”,宋锦娘点点头,眼神却一直凝在张秋池的身上。

她识人不忘,心思玲珑,哪怕没见过张秋池几面,却也猜得出他的身份。

当初张宋两家因为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湘西女子闹得几番翻脸,至今两家都难以释怀,她自然对苗姨娘和那个孩子也无半分好感。

张秋池很清楚这一点,当即寻了藉口,便识趣地离去了。

宋锦娘并没有过问张秋池为何会出现在张眉寿的院子里,只在心底存了一些猜测。

见外甥女小小的一个,却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们又是沏茶又是端点心的,宋锦娘越瞧越觉得喜爱,只觉得好像又瞧见了幼时的自己一般。

她幼时性情便张扬,是以她连张眉寿娇蛮的一面也尤为喜爱包容。

宋家这一代嫡出一支的子女三人,宋锦娘是长姐,张眉寿的舅舅宋聚是老二,张眉寿的母亲宋芩娘是最小的一个。

宋锦娘早年与夫家和离,回到娘家之后,没有一蹶不振、躲在人后萧条度日,而是帮着弟弟宋聚扛起了宋家商号的重担,走南闯北做起了生意。

这些年下来,宋锦娘凭着自己坚韧的性格和经商天赋,将正经的东家宋聚的光芒都生生压下去不少,也渐渐堵住了族中那些曾竭力反对她插手宋氏生意、指责她丢人现眼的嘴。

正因如此,宋锦娘在张眉寿心目中的形象一直比男子还要高大伟岸,如一座屹立在她心底的大山,令她觉得踏实之余,又能给她带来勇气。

上一世,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她便会想到姨母。

“姨母,舅舅呢?”张眉寿忽然问。

“他住在客栈里,还有事情要办。”宋锦娘笑着答道。

张眉寿知道这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托辞。

当初因为宋家上门退亲的事情,正值年轻气盛的宋聚曾跟张彦打过一架,据说那一架打得很激烈,即便后来隔了数年之后,宋氏仍嫁了过来,可两家的梁子、尤其是宋聚和张彦的梁子,却是解不开的。

是以,每每宋聚与宋锦娘一同进京探望妹妹和外甥们,心高气傲的宋聚都不会进张家的门。

“方才我与你父亲母亲说过了,待会儿咱们一同去客栈,带上鹤龄和延龄。”宋锦娘笑着道:“你舅舅他也想你们想得紧呢。”

张眉寿高兴地点头。

“那我让阿豆先去小厨房取些粽子过来,有豆沙馅儿的,红枣馅儿的,还有烧肉馅儿的呢!”

今日是端午,舅舅身在异乡,又不愿来张家与他们共度,那她便带些自家包的粽子过去好了。

宋锦娘隔着小茶几伸出手揉了揉外甥女的头,满眼都是喜爱之情。

这么招人喜欢的小丫头,放在成日死气沉沉只知道钻牛角尖的妹妹身边,简直是暴殄天物啊,第一百次想把小外甥女拐走怎么办?

……

朝阳门大街上的“登庆楼”,是京城一等一的酒楼,一楼大堂,二楼雅间儿,三楼则为住宿。

宋聚便在这里落脚。

两辆马车在登庆楼外停稳。

宋锦娘和宋氏带着张眉寿下了前一辆马车。

后面那辆则是张峦带着两个儿子,并着一沓沓礼盒。

为了见这位甚少有机会碰面的大舅哥,张峦今日很是精心准备了一番。

宋锦娘带着张家一行人直接上了三楼,在一间靠街的天字号房门外停了下来。

张峦亲自上前叩门。

来开门的是一名小厮模样的年轻人,他先是冲宋锦娘笑着喊了句“大姑奶奶回来了”,而后又看向宋氏喊“给二姑奶奶请安”。

但在目光接触到张峦之时,却只字未发,只侧身让开了道,让众人进来。

宋氏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无论两家有着怎样的过往,她的丈夫怎能由一个下人这般轻视?

因为是娘家的下人,才更加让她生气。

但这种生气,她却发不出来,正因这些年来她在张家的屡屡大闹,才使得不明内情的娘家人对张峦存了一肚子的意见。

宋氏忍着没吭声,宋锦娘却发作了。

“怎么,没看到姑爷也在吗?”宋锦娘沉声看着自作聪明的小厮。

两口子吵架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情,不相干的外人跟着活什么稀泥呢?

她宋家带出来的下人,更不允许如此小家子气!

没必要的时候还当着外人的面儿耍小心思,这不是向着主家,而是给主家丢脸!

067 外甥女的亲事

小厮向来敬重宋锦娘,此时被吓得一个哆嗦,已是知道自己错了,赶忙艰难地向张峦赔笑,出言补救道:“原来是姑爷!小人眼拙了,许久未见姑爷,竟没认得出来姑爷,快里边儿请,小人让人给您沏茶去!”

他这番变脸不可谓不快,站在张峦身边的张眉寿看着他笑了起来。

女孩子的笑声悦耳欢快,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沉闷尴尬的气氛。

小厮觉得这笑声给自己解了围,待看向张眉寿,眼睛便是一亮,满脸堆笑地奉承道:“这就是表姑娘吧?瞧着真跟菩萨座下的小仙子一般!”

张眉寿满脸受用地挺了挺背,扯着张峦的衣袍说道:“父亲,他说话好听,快赏他”

张峦忍不住摇头失笑。

女孩子被人夸赞长得好看,便要给人打赏,这小小的虚荣下透着别样的天真无邪。

“该赏该赏。”张峦十分配合地笑着让身侧的随从取了一块儿碎银递给宋家的小厮。

小厮忙不迭地接过,就冲着张峦和张眉寿行礼,喜不自胜地道:“谢姑爷、谢表姑娘赏!”

宋聚身边的小厮自然不会为了区区一块儿碎银打赏就高兴成这样,他这般表现是因清楚这块儿赏银代表着张家人给他的台阶。

也是张峦不计较他方才失礼的大气表现。

“不必谢,拿去买粽子吧。”张眉寿看着他,笑眯眯地道:“日后你说话好听,我还有赏。”

小孩子故作大人口吻说出来的话,本是十分逗趣的,小厮却莫名听出了一层深意来。

他心底怔然之余,连忙又躬身笑着答:“是!”

“你倒是大方地很,就是不知存了多少私房钱?够赏几回的?”宋锦娘眼底一改方才的冷色,笑着揉了揉外甥女的小脑袋。

“三姐的月银都让丫鬟拿去买松仁粽子糖了,她是个穷鬼!”张延龄躲在宋氏身后说道。

见张眉寿瞪向他,他又冲她吐了吐舌头。

这个告状精,还真是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啊!

张眉寿觉得得找个机会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才可以。

大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松仁粽子糖不可多吃,我才有意拘着她。”宋氏跟长姐解释了一句,便弯下身拿食指去敲女儿的额头,“你倒是能耐,还偷偷瞒着我让丫鬟去买?”

虽是怪责,语气却是极温柔的。

张眉寿脸色古怪着说不出话来。

偷吃糖什么的,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此时,房内传出了一声男人忍俊不禁的笑音来。

众人还不及听清之时,又有掩饰的咳嗽声响起,旋即房内的人便说道:“屋里有刺不成?一个个儿都站在外头说话!”

张眉寿笑了笑。

这故作严肃的语气,正是她的舅舅宋聚无疑了。

一行人这才走进房内。

客房内极宽敞,分里外三间,又兼布置清雅。

一个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得出身形十分高大的男人正靠在临窗的太师椅中翻看账本。

他面上蓄着短须,一身藏青锦缎绣暗纹圆领长袍,腰间与寻常可见的佩饰不同,红绳打下的如意结下,挂着的乃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金算盘。

那纯金打造的算盘金光闪闪,一下子就将几个孩子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阿哥。”

宋氏半低着头上前,有些不自在地喊道。

宋聚抬起头看她,便是皱眉:“怎生又瘦了?”

宋氏还来不及应答,那边张峦已经凑了上来,笑着道:“都是我的错,大舅哥要怪便怪我。”

说着,长揖了一礼。

宋聚冷眼看着他这副没皮没脸套近乎的模样。

张峦亲自将礼盒放到一侧的小几上,宋聚也不拒绝,只道:“我可不占你们张家的便宜。”

说着,就招了几个孩子到自己跟前来。

张眉寿姐弟三人都朝他行礼喊“舅舅”。

奶声奶气的“舅舅”喊得宋聚心底一阵熨帖,他满意地看着三个孩子,脸上才有了笑意。

他取出三个荷包来,分别亲自递给孩子们。

荷包沉甸甸地,不知道装着的是什么,只见张眉寿手中的那只荷包是粉色绣蝴蝶的,张鹤龄和张延龄拿着的同是宝蓝色,区别在于一个绣竹,一个绣石。

这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

可上一世,宋锦娘去张家时,规劝正与张峦闹气的宋氏不成,离去时糟心极了,故而并没有眼下张峦一家来见宋聚的事情。

张眉寿就有些感慨。

许多美好温情的东西,并非不存在,而是不知不觉中错失了。

张鹤龄好奇荷包里装得是什么,就要打开去看,却被张眉寿阻止了,并悄摸摸地说道:“父亲说过,不可当众拆看别人的赠礼,你这样会很失礼。”

张鹤龄一副“竟有这事”的神情,却也听话地忍住了好奇心。

宋聚听在耳中,嘴上说着“哪有这么多破规矩”,心里却对妹夫将孩子教养得这般好而感到一丝欣慰。

张峦看着面上与有荣焉的妻子,又看向懂事灵巧的女儿。

女儿做得极好,可他根本不记得曾这般教过女儿了咳,原来他不经意间竟就能将孩子教得很优秀,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个人魅力吧。

但是,不能膨胀,要充分利用优势,再接再厉,好生教养孩子们。

宋锦娘让张峦夫妇带着孩子坐下说话,又让人去沏茶摆瓜果点心。

宋氏本想问一问父亲的近况,谁知宋聚上来便问:“我听说蓁蓁的亲事黄了?”

他私下说话的方式向来简单粗暴。

宋氏点了点头,提起邓家就有些不齿和恼火。

宋聚:“黄的好,起初你们就不该订下这门亲!什么官家子弟,具氏和那邓常恩我焉能不了解?不过是披着”

他说着,却一顿,是因被宋锦娘一记眼神给瞪了回去。

这里是京城,说话做事都需加倍谨慎。

张眉寿看到舅舅在姨母的气势威压下一下子怂了的模样,想笑之余,又想到了前世姨母出事之后,宋家商号在舅舅一人的掌舵下,就像是一艘漂浮在狂浪中的大船,风雨飘摇中,最终倾覆沉没的经过。

“……反正官家子弟风气不佳,嫁过去没好处。”宋聚看向如花骨朵一般惹人喜爱的外甥女,又看向宋氏和张峦。

“依我之见,不如将蓁蓁嫁回咱们宋家去省得被外人欺负!”宋聚直截了当地说道。

正坐在一旁咬着一颗青枣儿的张眉寿一个激灵就咬到了枣核上,力气之大,直硌得两颗牙又酸又疼!

……

求月票

068 什么是爱情啊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家那三个小子,最大的今年十三,最小的六岁。”宋聚一脸认真地说道:“都没议亲呢,蓁蓁只管挑,挑中了哪个就跟我说!”

且他三个儿子都随他,生得骨架大,老大虽才十三,却已显露出膀大腰圆的潜力来,故而不怕外甥女生性娇蛮——真正魁梧的男人,扛打、扛骂,无所畏惧!

远在苏州的宋家三公子瑟瑟发抖。

灼灼夏日中,张眉寿也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她并非是觉得舅家表哥配不上自己,或是如何,到底她与他们几乎没怎么见过面,舅舅说起来她根本没有丝毫印象。

她之所以打这个寒噤,是因她只要一想到要嫁给那些个萝卜头一样嫩的小子们,就有一种……老牛吃嫩草的羞耻感!

要知道,她现在甚至觉得父亲都年轻的过分,反观昨晚在西漕河畔看到的秦家老爹在她眼中倒颇有几分眉清目秀之感。

想到此处,张眉寿不免觉得找个如意郎君什么的,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张峦和宋氏也都十分惊讶宋聚所言,但仔细一想,又很能理解。

宋家两姐妹,先是宋锦娘因所嫁非人,丈夫被那些小妾通房糊了心,而在婆家受尽苦楚刁难——最后,是宋老爷子让宋聚亲自将人给接回来的。

因着此事的缘故,宋家父子对宋芩娘的择婿上就多了份谨慎,生怕小女儿重蹈长姐的覆辙。

可他们选的人小女儿皆看不上,最后自己千挑万选好不容易选上了张峦,张峦为了让宋家人放心,也立誓绝不纳妾,本以为宋家的女儿要转运了……可谁知后来又出了那样的变故。

总而言之,在宋家人眼里,两个宝贝女儿的一生都毁在了姻缘二字上头。

因此,宋聚提出要将张眉寿这个唯一的外甥女嫁给自己的儿子,纯属是怕外甥女在婆家吃亏——与其到时远水难救近火,倒不如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生护着。

张眉寿也能理解舅舅的心思。

但嫁人这种事情,难道单单只靠长辈对晚辈的照拂之意来决定吗?

她隐约觉得,舅舅这法子虽是比嫁旁人来得‘稳妥’,可却非她真正想要的姻缘。

可她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姻缘呢?

上一世,她那在天下人乃至史书之上举世无双的大好姻缘,都只是给外人做戏而已,所以她常常想,那些话本子上山崩地裂的惊人爱情,为了在一起甘愿赴死的情节……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觉得大约也只是臆想罢了。

况且,人活得好好地,动辄妄言生死,实在不知珍惜。

所以,她虽觉得母亲深爱着父亲,却也不是很能理解母亲为此将脑子都生出锈来的固执。

她会帮着母亲,引导母亲,但在母亲与父亲的爱恨纠葛中,她始终如一个旁观者一样,做不到感同身受。

若相互喜欢,会是如此沉重的负担,让原本温柔的女子变得暴戾可怕,那“喜欢”二字,与洪水猛兽有何异?

换作她,宁可不去喜欢,也不愿那般不开心。

可母亲也有欢喜的时候,哪怕父亲只是顺手从前院折了一枝桃花回来。

所以,究竟什么才是爱情啊?

张眉寿不懂,但这一世在她眼中,活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姻缘二字,若有幸撞上一桩好的,那是锦上添花,而若没这份运气,那不嫁人又有何妨?

张眉寿漫无边际地想着,那边宋锦娘已经劝起了宋氏。

宋氏只道“女儿还小,不急着谈亲事”,一心想将外甥女拐到身边的宋锦娘却道:“早些定亲有什么不好?待蓁蓁再大些,万一哪一日皇上下旨选秀,停止定亲嫁娶……”

自当今太子祝又樘被从冷宫中接回之后,宁贵妃便一改先前独占帝王宠爱的作风,主动张罗着替皇上选妃纳嫔。

毕竟自己是生不出来孩子的,只一个劲儿地打压太子也没用。

好在她虽不能生,却能养。

于是,宁贵妃一早放出了话——不管是哪个妃子生了儿子,都接到她身边儿养着。

这一放话不打紧,皇上很快就添了三位皇子。

可不知是否因为当今皇上丹药嗑多了的缘故,这三个小皇子落在宁贵妃眼里,无论是样貌还是资质,都跟别人捡剩下的次品似得,实在让人无法满意。

这如何能跟靠脸就能取胜的太子抗衡啊?

还是得继续生!

所以,近年来皇上选秀的次数十分频繁,搞得家里有女儿的人家都很紧张。

“我想让蓁蓁再大些,自己选个称心如意的。”宋氏坚持道。

她自己都不喜欢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会强加到自己的女儿身上。

“你不就是自己选的?称心了吗?如意了吗?”宋聚皱眉说道。

一旁的张峦尴尬地摸了摸后脖子。

他都没吭声,怎么大舅哥还好意思把刀子往他身上扎?

“小孩子懂什么,还得咱们大人做主。”宋聚很坚持。

宋氏的坚持也不比他少:“那也得让蓁蓁自己看过再说。”

宋聚:“那当然!”

好货不怕验,他好歹三个儿子呢,个个如此优秀,蓁蓁总能看上一个吧?

宋锦娘在一旁趁热打铁地道:“芩娘,你许久也没回苏州了,正好带着孩子们回去一趟,父亲也常常念叨你们呢。”

提到回娘家探亲,宋氏脸上微热。

她不是不想回去,是觉得没脸回去,也担心会惹老父亲生气。

张眉寿却觉得这是个让母亲散心的好机会。

前世她被束缚在皇宫中,深深觉得人是能被闷出病来的,不管是身体还是脑子。

“母亲,我想去外祖父家。”张眉寿目含期待地看着宋氏。

宋聚眼睛一亮。

看吧,外甥女说她想去相看表哥们!

他就说嘛,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

宋氏迟疑间,两个小儿子也跟着说“想去外祖家玩”。

张峦也很支持妻子回去,这些年来他一直希望两家的关系可以缓和一些。

“对了,芩娘,我有个好消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张峦不知是想到什么,笑了笑说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他。

“什么好消息?”宋氏问。

……

(蓁蓁来求月票呀~~~~)

069 天生异象(薛定谔盒子里的猫和氏璧加更)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昨日曲祭酒找到我,说今年的国子监历事名单中,我也被排上去了。”张峦此时说起来,眼底隐约有着神采焕发的颜色。

宋氏一愣之后,连忙问道:“当真?”

张峦点头。

国子监一直有着“监生历事制度”。所谓“历事”,便是将监生分拨往各处官府衙门历练事务,为期三月。三月之后,由吏部考核附选,若表现优异,则仍令历事,遇有缺官,便挨次取用。

说白了,这是独属于国子监监生们的一条、不必参加科举,便可入仕为官的捷径。

张峦入国子监读书已久,三年前曾轮到过一场历事。彼时他被安排在京衙内历练,可因隔三差五便与宋氏有争执,家中麻烦不断,使得他在那场历事中表现极差,被评为有奸懒之嫌——若非王华等人力保,险些要被发充下等小吏。

后来,他虽仍得以留在国子监内读书,可一直再等不到历事的机会。

这些年来一直浑噩度日的张峦,本也没再奢求过能有一个好出路,可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又让他深埋在心底的抱负再度萌了芽。

尤其是与邓家退亲之事——他张峦的女儿,凭什么被人那般轻视挑拣?

他的妻子,也因为他的碌碌无为而处境尴尬。

故而,张峦每日看似神采奕奕的表面下,还藏着一份心焦。

他前几日与王华小聚时,还曾谈起此事,在好友的开解下,他心绪稍定,打算先做好眼下。

可谁知昨日曲祭酒忽然找到他,告知他他也在今年的历事名单之上!

张峦万分意外之余,更有欢跃,本打算在今日端午家宴上再将这个好消息说出来。

“这是好事!”宋氏也为丈夫感到高兴,心中对未来的期待一时更甚几分。

张峦便借此来劝她回苏州探亲。

他历事三月之久,本就担心会无暇照顾宋氏,若宋氏此时回娘家探亲,他也能放心了。

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宋氏心情大好,便笑着嗔他:“听你的,我回娘家去就是了,省得留在家中再拖累了你。”

张眉寿自也高兴,却觉得此事来得十分古怪。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父亲并没有再次得到历事的机会啊?

……

张峦一家人赶在晌午前回到了张家用家宴。

偌大的饭厅中,张家从老到小,无一缺席,各房的主子们都已落座,张彦的两位妾室站在张老太太身边,等着帮老太太布菜。

苗姨娘一个人站得远远地,低着头。无人与她说话,她也不与别人说话,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她今日穿得仍旧很素,头上也未戴那日宋氏给她的金钗。

宋氏看在眼中,犹豫了片刻,仍是招手让苗姨娘走近了些,站在她身边。

大过节的,她不想让人家看笑话——宋氏这么想着。

一圈人却皆看傻了眼。

向来连苗姨娘的名字都不愿听到的宋氏,今日竟当着众人的面儿给苗姨娘解围?

不,她肯定是欲扬先抑……待会儿必还要给苗姨娘难堪的。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着,柳氏不动声色地暗暗期待,张老太太则有些“担惊受怕”地觉得这顿饭在二儿媳妇的阴影笼罩之下,随时都有吃不下去的可能——

可一席饭吃下来,苗姨娘就站在宋氏和张眉寿中间,一会儿帮着宋氏布菜,一会儿给张眉寿剥粽子皮儿,伺候得比丫头们还细心周到。

而宋氏从始至终都没说过半个难听的字。

反而是张老太爷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疯话,让原本无人吭声的席间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张老太太全当没有听见,实在忍不下去要发作的时候,也只是“呵呵”两声。

张老太爷酒足饭饱后,就要离席。

他醉得老脸通红,站起身时险些仰倒,张秋池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扶住。

“祖父当心。”张秋池口气恭儒。

原本醉醺醺的张老太爷却忽然眼睛睁大,看着张秋池的脸庞“咿——”了一声。

“你这天生异象的面相,倒非凡夫俗子啊……”张老太爷舌头打结,“来,快报上生辰八字,让老道我给你好好算一算……”

张秋池哭笑不得。

苗姨娘眼底神色却微微一变。

此时张峦已经站起了身,上前扶住张老太爷,道:“父亲,我送您回去歇息。”

张老太爷一面走,一面仍追问着张秋池的生辰八字。

苗姨娘侧耳听着,确认了张峦并未加以理会,紧紧攥着衣袖的双手才缓缓松开。

饭席被撤了下去,换上了清茶和瓜果。

疯老头子被弄走了,张老太太心情舒畅,问起了小辈的学业。

张义龄一直被禁足家中,但张峦也按时指导,怎奈他榆木脑袋,又不肯用心去学,被问起时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张彦看在眼里,恼在心底,决定回去之后打一顿消消气。

张老太太告诉自己不必生气,遇到这样不成器的孙子,放弃了就是,反正她还有很多孙子,为此气出病来,不值得。

张眉妍虽未被明言禁足,可出了那样丢脸的事情,私塾她已是不能去了,近来一直借着患病的借口不曾出门。

但她仍道:“孙女最近一直在虔心抄写佛经,闲时便读《女则》。”

一旁的张眉娴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柳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暗暗来气。

张眉寿却被少女不加掩饰的表情逗笑出声。

张眉箐也捂着嘴偷笑。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什么,但张眉妍仍是一阵心虚脸红。

“三丫头的腿已好全了,也该回私塾念书了。”张老太太对宋氏说道。

邓家曾放出谣言说张眉寿康复无望,虽说在两家的交锋中邓家已然落败,但外面有关张眉寿患病的猜测依然颇多——

此时张眉寿回私塾读书,等同是去打破外界的种种谣言。

宋氏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说起了自己打算带张眉寿姐弟三人回苏州外祖家的事情。

张老太太听得一愣。

嫁过来这些年,宋氏一次娘家都没回过。

张老太太斟酌间,刚巧张峦回来了,就说起了自己被准允历事一事。

张老太太听得眼睛一亮,高兴极了。

她转过脸,看向宋氏,抓住宋氏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笑得那叫一个慈祥温和。

“老二媳妇啊,你听我说——”

070 凭什么

“你既想要回娘家,我也没有拦着的道理,许多年未回去了,不妨多住些时日。回头我让人备些薄礼,你一并带去,代我问候亲家翁。”

走吧走吧,走得好,走得巧,正好能让老二专心历事了!

察觉到婆婆的心思,宋氏脸上的笑意有些尴尬,却又十分释然。

许多事情她未必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对。

“恭喜二哥。”张敬笑着说道:“方才在席间怎么不说?如今没了酒,只能拿茶敬二哥一杯了。”

“方才父亲在,无暇提及此事。”张峦笑着摇摇头:“只是准允历事而已,没什么可恭喜的,待我期满归来,日后有了出路,再说恭喜不迟。”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将此番历事看得极重。

这与他而言,代表新的开始,意义非凡。

“你有才有谋有头脑,只要有了机会,沉下心去历练,还怕不被赏识吗?”张老太太对二儿子的能力向来很有信心呃,尤其是宋氏不在的情况下。

“母亲说得是。二哥,我以茶代酒,愿二哥能大展拳脚,来日前程似锦。”张敬说话间,举起了茶碗,并看向一旁始终没说话的张彦。

三兄弟都在,出于家庭和谐考虑,他自然不能独敬二哥。

见张彦迟迟没什么动作,张敬提醒似地笑了笑:“大哥……”

柳氏面上笑着,暗暗捅了捅丈夫的手臂。

张彦这才端起茶。

“二弟,二次历事机会来之不易,可不要再像上次那般闹得难以收场才是。”他看似是在叮嘱,眼底却盛满冷笑。

张峦面上笑意不减:“借你吉言。”

却是连大哥都没有再喊。

张彦咬了咬牙,将茶水一饮而尽,茶碗放下时,发出“砰”地一声响。

张老太太脸色难看。

瞧瞧那小肚鸡肠的模样,竟也不知道丢人害臊!

“老大是不是吃酒吃醉了?”张老太太语气微沉,看着柳氏说道:“扶他回去醒酒。”

张彦闻言神情更冷几分,站起身来。

“不打搅母亲为二弟庆贺了。”他语气讥讽地说罢这句话,转身便走。

“你……”张老太太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压下去。

她也出身书香世家,作为淑女,她是不会骂人的当然疯老头子除外。

可同样都是她亲生的儿子,老大老二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一定是因为二儿子随她,而大儿子不幸随了他的父亲!

张老太太这么想着,莫名就没那么气了。

柳氏赶忙笑着打圆场:“看来是真醉了,本不该让他吃这些酒的……母亲别同他一般见识,二弟也莫要介怀,你大哥他吃醉了酒贯爱说胡话。”

她说话间,看见张峦夫妻二人放在桌下的手竟是交握着的,脸上的笑意忽地凝住。

无人看到柳氏转身出去追张彦时,脸上瞬间阴沉的神情。

张彦走得很快,柳氏始终没追上他,回到栖霞院时,却见堂屋内一片狼藉,两只珐琅花瓶被打碎在地,朱漆茶盘丢在帘栊旁,就连那只今早她刚奉过香的三足香炉都被打翻,香灰扬得到处都是!

一屋子下人丫鬟都躲在门外,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

柳氏气得头脑发昏,走进里间就见张彦绷着脸站在窗边。

“你疯了吗!”柳氏质问他。

她口是心非地赔着笑脸给他在后面擦屁股,他倒好,回到自己的窝里又祸祸起来了!

“母亲才疯了!”张彦只是微醉的脸上俱是不甘和恼火:“你方才瞧见了没有,二弟只不过得了个国子监历事的机会而已,母亲就高兴得跟吃了蜜似得!我当初中进士时,她也只是说了句什么日后须得加倍勤勉之类的话!”

他说着,仰面冷笑了两声:“都是嫡出,我且还是长子,但从小到大别人夸得总是二弟,哪怕我给母亲挣了五品敕命回来,而二弟终日纠缠后宅琐事,百事不成……可到头来母亲还是百般偏向他、高看他!这究竟是凭什么?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柳氏在心中重重地冷笑了一声。

哪里不如?当然是哪里都不如!

尤其是这幅只知抱怨,什么屁事都写在脸上的窝囊样子!

柳氏越看他这幅嘴脸越觉得厌烦,同时她多年以来一直藏在心底的那根刺,也越发尖利起来。

张彦的话里,她只赞同三个字凭什么?

是啊,究竟凭什么?

她在心底早已问了无数遍……!

……

午后,张敬去了海棠居找张峦说话。

三太太纪氏也跟着一道儿来了,四姑娘张眉箐跟在她身旁。

“去找你三姐玩儿。”纪氏对女儿说道。

张眉箐便凑了过来,见张眉寿正盘腿坐在榻上专心致志地剪纸,好奇地问:“三姐,你剪的是什么呀?”

闺中的女儿家,乐趣不多,剪纸也是其中一个,她偶尔也剪着玩儿,却剪得不好,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女红不好,手不巧,自然纸也剪不好”。

于是,她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学习女红,想把手练得“巧”一些。

“小兔子。”张眉寿头也没抬地答道。

张眉箐就很惊讶。

她连最简单的囍字都剪不好呢,三姐竟会剪小兔子了。

且还剪得这样好!

张眉箐看着张眉寿放下剪刀,将碎纸屑轻轻挥去,把大红剪纸展开后,呈现在她眼前那栩栩如生的兔卧图,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三姐,你的手可真巧!”脸蛋圆圆的女孩子满眼惊叹艳羡。

张眉寿笑了笑,“闲来无事剪着玩儿的,你若喜欢,送你可好?”

张眉箐欢喜地将那剪纸接过。

可她又有些失落地道:“可我想要的是三姐这样的巧手呀。”而不是区区一张剪纸,当然,她也很喜欢这只可爱的小兔子。

“我可以教你剪啊。”张眉寿大大方方地笑着说道。

前世活得太冷清了,她很向往一家人能热热闹闹,互帮互爱但这绝不包括大房一家这等自私自利,只知利用索取的家人。

听张眉寿愿意教自己,张眉箐高兴极了,当即脱了绣鞋也盘腿坐到榻上。

张眉寿先从如何叠纸教起。

张眉箐听得很认真。

而第一张团福只剪到一半的时候,赵姑姑忽然过来笑着传话隔壁秦家来了丫鬟,说是秦家小姐秦云尚请张眉寿去作客说话。

071 报答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秦云尚作为京中女子之楷模,才貌品性俱佳,小娘子们都以能与之来往而引以为荣,可秦云尚喜好清静,并不爱主动与人结交,深交好友更是寥寥无几。

可在这寥寥无几的数人中,有两个便是当今仁和公主和长泰公主。

长此以往下,秦云尚身边便缩成了一个小圈,外人只是向往,却轻易不可能挤得进去。

这也是上一世秦云尚‘失踪’之后,秦家人为什么只能对外宣称女儿病故的部分原因。

“二嫂,蓁蓁何时与秦家小姐走得这般近了?今日过节,秦小姐还特地请蓁蓁去串门儿呢?”张眉寿被请走之后,纪氏很有几分诧异地向宋氏问道。

宋氏也很茫然。

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知道啊。

张眉寿来到秦家之后,被请去了秦云尚的居院。

带路的是秦云尚身边的二等丫鬟,她一路几番打量过张眉寿,始终不解自家姑娘何以要请这位刚退过亲的张家三姑娘来府里作客,且还让人进了宜春院。

张眉寿很清楚秦云尚请自己前来的原因,但并不确定对方会是何种想法。

宜春院内,正堂中,秦云尚坐在梨花木梳背椅内,静静地看着她对面那个同样半坐在椅内,双脚却触不到地面,一双粉白绣鞋晃在半空中的小女孩。

张眉寿比她小了整整六岁。

看着这样一个俏生生的小孩子,秦云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琴棋书画都很精通,却并不擅长与人相处,仅有的几位好友也是因为脾性相投、相互之间相处起来不累才能交好多年。

说白了,她与人打交道靠的不是维持,全是一个随缘而已。

秦云尚是秦家唯一的小姐。三个哥哥有两个已经成了亲,也都生了娃娃,侄子侄女们大到只比她小了三岁,小到刚学走路的都有——可她一瞧见那些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就觉得头痛,时时避之不及,是以当真不晓得该如何跟孩子说话。

“你吃点心吗?”秦云尚看着张眉寿,柔声问:“若不喜欢吃茶,我让丫鬟换蜜水来?”

张眉寿笑了笑,摇摇头。

“秦姑娘有话直说便好,不必忙活。”

秦云尚讶然。

寻常这般大的小姑娘见着了她,无不是一口一个秦姐姐喊得亲热极了,个个恨不能挤到她身边多说几句话……可面前的女孩子自见着她开始,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曾说过。

不过……若真的只是寻常的女儿家,昨晚又岂能设法将她救下?

昨晚她倒地之后,头脑昏沉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可隐约中却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她听到有女孩子带头大喊官差来了,也知道并没有官差,有得只是一群孩子们的虚张声势。

她也听到男孩问要不要报官时,那声音稚嫩的女孩毫不犹豫地就说“不能报官”。

后来父亲带人来了,她便知父亲必然见到那几个孩子了,故而清醒过来之后,便跟父亲问起了都是哪家的孩子——可父亲却说,几个孩子一口咬定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她倒在地上而已。

言外之意便是几个孩子都无意要报答,且只愿当作什么都不曾看到过。

但秦云尚仍想见那女孩子一面,尤其是听到女孩子竟就是住在自己隔壁府上的张家三姑娘之后。

她与张眉寿也见过数次,对她的印象除了自幼长相颇好之外,便只剩下前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张邓两家退亲之事了。

“昨晚你可是去了西漕河畔?”秦云尚问话时,已经屏退了房内的丫鬟。

张眉寿点头答“是”。

“你可是瞧见我和别人说话了?”秦云尚又问。

张眉寿又点头。

秦云尚顿了顿,又问道:“你救我时,就不怕连累自己吗?”

“当然怕。”张眉寿如实答道。

只是当时对方在明她在暗,她放箭时抓住了对方心虚害怕的弱点,所以才能顺利将人救下——而若真没射中的话,她也不会站出来冒险大喊的。

她并不会为了救人将自己和朋友真正暴露在危险之下。

昨晚救下秦云尚一命,纯属是运气好。

“你想要我怎么报答你?”秦云尚试探地问。

她知道自己这么问,并不聪明,等同是递了把柄过去。但昨晚之事真真切切的发生了,她被救也是事实。即便对方无意要报答,她也必会设法还这个人情。

有时,人情还了比欠着要让人更安心些。

可救命之恩怕是真的不好还。

张眉寿真当回事儿似得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她。

“我还没想好,待我想到时再与秦小姐说吧。”

“……”这个没有半点委婉客套的回答在秦云尚意料之外,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张眉寿:“若无其他事,我便告辞了。”

“我送你。”秦云尚有些不能回神地起身。

待将张眉寿送出正堂之时,她忽然低声问:“张三姑娘可否答应我将此事保密?”

她知道自己这么跟一个小孩子说话有些天真,可她莫名对面前的小孩子有几分无法言说的信任。

或是因她救自己时表现出的聪慧勇敢、或是因她方才面对她想要报答时的坦诚直接。

“秦姑娘放心。”张眉寿保证道:“其他人也不会说出去的。”

见死不救为不善,但救了之后,再去毁坏对方的名声或是以此相挟,那便成了恶,还不如不救。

至于回报,她救人时也并未想过要去索取,可对方显然是不还人情便不安心。且凡事皆有可能,万一日后她当真有用得着对方帮忙的地方呢?

这不矛盾,也没什么可矫情的。

既如此,便先欠着好了。

来日若真还了也可以,不还也罢,都无甚紧要。

但童年噩梦不愧是童年噩梦啊,果真谈吐仪态都十分得体,性情温和且品性不俗。

至于深夜与人私会乃至打算私奔?

出于个人和家门名声考虑,这是不应该,但在没有定亲的情况下有了情投意合的对象,这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至多是涉世未深,识人不清而已。

可上一世这个姑娘却因此付出了性命,识人不清的代价委实沉重。

张眉寿离开宜春院之后,秦展又来看了女儿。

“尚娘,爹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伤的你?”秦展鲜少在女儿面前如此严厉。

但事关女儿性命,他必要问出个究竟,将那人揪出来严惩!

……

072 宋氏的小虚荣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父亲,女儿说不得。”秦云尚叹了口气,道:“但女儿心中有数,日后必当多加防范。”

话末,低下头才又道:“女儿知道让您失望了。”

秦展无奈至极。

“尚娘,你为何非得如此固执!”

他这个女儿,他一直没有舍得过分拘束过,因此这才养就了她自幼就很有主见的性子。

可有时过于坚持自己的想法,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见秦云尚不再说话,秦展只有道:“你即便不说,我与你哥哥迟早也查得出来!等你哪一日想通了你我父女再细谈……眼下,你就且好生养伤吧!”

秦云尚目送着父亲离去,眼中神情明灭不定。

她对他的情分虽在昨夜他要取自己性命时已彻底消匿了,可到底相识相知一场,他也是个可怜之人……

只盼着他能走远一些,日后别再相见了。

……

暮色四合,海棠居里欢声不断。

张眉寿姐弟三个正拆看着今日宋聚给他们的荷包。

沉甸甸的荷包里均是金灿灿的小金子——却非寻常的金豆子金瓜子儿,而是制成了小动物的形态。

张眉寿得到的那份,均是玲珑可爱的长角小羊,小羊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栩栩如生,精致非常。

张鹤龄与张延龄的,则是数十颗饱满圆润的小鸡崽。

“这是按着蓁蓁他们三个的属相制成的。”张峦笑着说道:“大舅哥看起来不拘小节,待孩子们倒很用心。”

张鹤龄捧着可爱的“小鸡崽”爱不释手。

小孩子总是喜欢这些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儿,这与是不是金子打造的并无关系。

但他们也知道金子很贵重。

所以,在张眉寿将荷包重新系好,乖乖地递向宋氏的时候,两个小家伙互看一眼,也赶忙要上缴——懂事这种事情,孩子间也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要去攀比的。

父亲说了,所有的好东西都要交给母亲保管——只是张峦的原话似乎并没有保管两个字就是了。

“母亲,我只想要留一个,可以吗?”张延龄眼巴巴地看着宋氏问道。

宋氏答应了给姐弟三人各留一个。

她并不是舍不得这点儿金子,而是孩子太小,万一弄丢了就不好了——待他们大些,她自然还要再还给他们的。

“我听说今日秦家小姐请蓁蓁去说话了?”一直含笑看着妻子和孩子的张峦,此时方才问道。

得了宋氏肯定的回答之后,张峦又饶有兴致地看向女儿:“蓁蓁,秦家的姐姐都与你说什么了?”

“女儿家之间的悄悄话,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打听来作甚?”宋氏横了张峦一眼。

张峦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他只是好奇美名在外的秦姑娘怎么忽然跟他的女儿有了来往。

难道说他的女儿其实也很优秀这个秘密已经被泄露了吗?

“秦姐姐邀我同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张眉寿避重就轻地答道。

她救下秦云尚的事情,她既答应了保密,便是父母也不会说。

至于这个花会,也真是今日秦云尚与她提起的,她知道秦云尚有此邀请,大约是类似于‘拉她一把’的好意。

只是她的避重就轻,落在张峦和宋氏耳中,却是重之又重。

仁和公主的花会?

那可是让京中小娘子们趋之若鹜的聚会!向来都是一帖难求。

若哪家的姑娘有幸得了邀请,凑上去求带之同往者,都能将头给挤破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才说?”宋氏有些怪女儿说晚了,又连忙问:“你可答应了?”

张眉寿摇摇头。

“我们不是要去外祖家吗?”她反问宋氏。

“去你外祖家又不着急!”宋氏颇有些怒其不争地道:“若能有幸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即便是等上些时日又有何妨?”

虽说张邓两家退亲之事,明眼人皆看得出错在邓家,可女孩子退过亲,说出去总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情。

而若能去一趟仁和公主的花会,又与秦家小姐走近些,那便不一样了!

这对女儿的名声、甚至是日后的亲事,都是大有裨益的事情。

张峦也听说过仁和公主每年举行的“六月花会”,虽不比宋氏这般热衷,却也觉得是有利无害的,于是也道:“既然有机会,蓁蓁不妨去跟着玩一玩,多长些见识交些朋友也是好的。”

“听母亲的,要去。”宋氏一脸较劲地说道:“也让邓家的人和你大伯他们瞧瞧,咱们如今争气着呢!”

先有丈夫又得了历事的机会,再有女儿被秦家小姐邀请同去仁和公主的诗会,宋氏觉得脸上十分有光,心情都振奋起来。

张眉寿本没想到父母的反应会这般大。

她记忆中,这是头一回看到母亲这般模样。

是,母亲的想法确有些虚荣,可世人有几个不虚荣呢?尤其是宋氏自幼被宠溺长大,习惯了被人捧得高高地,本性就有些好强。

这一刻,张眉寿非但不觉得宋氏这样有什么不好,且还很高兴,因为她在宋氏这种小小的虚荣心和争强好胜的面孔之下,看到了一种逐渐复苏的心态。

这是好事!

“母亲明日给你备些礼物,你再去一趟秦家,与秦姑娘说,你愿意与她同去花会。”

“母亲,不必。”张眉寿心底哭笑不得,看着宋氏说道:“秦姐姐做事随心,不喜欢别人巴结讨好,咱们如此,反倒不好了。”

她本是随口拿这话来劝退宋氏,却引起了张峦的共鸣:“蓁蓁说得对,孩子之间的事情,咱们做大人的还是不要过多插手的好。”

宋氏闻言刚要说话,张峦又笑着道:“花会在下月呢,这不是件小事,秦姑娘若真心邀蓁蓁同去,必还会正式拟帖再请的。而若不是真心,今日只是孩子间的随口一提,咱们巴巴地跟去,不识趣不说,届时到了花会之上,无人照料蓁蓁可如何是好啊——蓁蓁年幼懵懂,若一个人出了差错,或是得罪了人,岂不得不偿失?”

张峦一席话,成功地说服了宋氏,也让张眉寿对父亲的思虑缜密周全又有了新的认识。

一家人说话间,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张家的大姑娘张眉娴,此时正一个人心情烦闷地坐在后花园的荷塘边,往塘中砸着小石子儿。

她今日竟听说,父亲有意将她嫁给当朝礼部侍郎做续弦!

她才十四岁呀,怎能甘心给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做续弦呢?!

张眉娴想到这里,又怕又怨,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着。

她无声哭泣时,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以为是自己的丫鬟找到了这里,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张眉娴赶忙拿袖子擦干眼泪。

可脚步声却戛然而止了,并未再朝着此处靠近,而那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与熟悉的语调,让张眉娴顿时警惕了起来。

……

(求月票)

073 救人与被救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好像是柳氏的声音!

张眉娴打从心底不愿称呼柳氏为母亲。

那声音虽然很低,她几乎听不到在说些什么,但她还是瞬间确定了说话的人是柳氏无疑。

下意识地,张眉娴就站起身来,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缓缓靠近,想要听清那谈话声。

此时天已经黑了,又是平素四下无人的荷塘附近,柳氏这般鬼鬼祟祟地与人说话,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这无异于毁人诛心……无论如何,我断然不会答应的。还请大太太自重,日后不要再来找我。”

隔着荷塘外的一丛青竹,张眉娴侧着耳朵听到了这一句话。

这声音也是女子,可她一时却辨不出是谁。

可在此处见面,必然也是张家人……兴许是哪个院子里的下人?

但说话这般硬气,又不像是寻常下人。

还有,柳氏让她做什么她不肯答应?

张眉娴好奇到了极点,想透过绿竹去看清对方的长相身份,可竹丛浓密,天色又暗,她根本无从探看。

柳氏冷笑了两声。

“在我面前你装什么清白高尚?真把自己当二房的人了?人家二房可不见得拿你当人看呢!况且,我只是让你做一个妾该做的事情而已!”

对方并没有说话。

柳氏又语含威胁地道:“你可别忘了当年你是怎么爬上他的床的!我救下你时你又是如何答应我的?若没有我,你这些年早被宋氏撕得连骨头都不剩了!现如今宋氏给了你一丝好脸色,你就当真以为日后乖乖地做一条狗,她就会放过你了?”

张眉娴听得心中大惊。

二房的人?

妾?

还有二婶的名字……

莫非对面的人是苗姨娘?!

可苗姨娘与柳氏向来没有任何交集,表面上连句话都不曾说过的……府中上下只怕谁也不可能将她们二人联系到一处!

柳氏显然是在挑拨苗姨娘与二婶作对……

她为何要这么做?

难道是因为二妹与邓誉的事情、父亲和二叔近来不睦?

张眉娴自顾猜想间,忽然听到了一道喊声入耳。

“大小姐,您在不在园子里?若是在,快些答奴婢一声啊!”

这是她的大丫鬟青梅的声音,想必是找她来了!

张眉娴顿时紧张起来,别说答她了,便是丝毫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随着丫鬟的呼喊声,灯笼的光芒影影绰绰地透在不远处的花丛中,似乎正在朝着这里靠近。

“我今日可不是与你打商量来了,你若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我必保你和你的儿子在张家安安稳稳地。而若生出其它心思来,我有得是法子让你知道……你与这随手便能碾死的蝼蚁并无什么区分!”

柳氏一面环视着四下,一面飞快地说完这句话。

张眉娴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很快便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去。

丫鬟已经挑灯找了过来,张眉娴本想出去,可转念一想,却又停下了动作。

柳氏竟与苗姨娘暗下都有往来,这小小的张家还有多少事情是她想象不到的?

青梅看似待她忠心,可青梅的爹娘都在柳氏手下做事……

今日柳氏听到青梅来此处寻她,事后难保不会问起青梅是在何处寻到了她——若她偷听之事被坐实了,还不知是怎样的后果。

想到这里,张眉娴头上汗水更密,却是冷汗。

她缩在那丛还算隐蔽的青竹下,眼睁睁地看着青梅一步步来到了荷塘边。

“奇怪,整座府都找遍了,大小姐究竟能去哪儿啊?”青梅一边嘀咕着,一边提着灯朝着竹丛走来。

她做事向来心细,可眼下这心细,却让张眉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晃着的光亮越来越近……

张眉娴几乎认定了自己要被发现之时,却见青梅忽然停下了脚步。

塘边与竹林挨近的地方均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因平时无人踏足,长满了湿滑的青苔。

青梅朝着前方看了一眼,大约觉得大小姐不可能躲起来不回答她,便未再坚持上前。

她转身往别处去了。

饶是如此,张眉娴也不敢立即出去,而是静静等了许久,直待确定人走远了,才悄悄松了口气。

一阵夜风吹过,浑身是汗的她再感觉不到夏日的炎热。

她站起身来,因心神不宁,脑中思绪良多的缘故,便没顾得上留意脚下——而这一个不小心,致使脚下骤然打滑,身形摇晃间,很快就朝着荷塘的方向倾倒而去!

张眉娴来不及惊叫,人已落入了水中!

随着“扑通”一声落水的声响在寂静的四周荡漾开,还有女孩子惊慌失措的求救声。

“救、救命……!”

相较于方才的害怕被人发现,此时她甚至盼着青梅能去而复返!

恐惧到了极致的挣扎中,她伸手胡乱抓着荷藕花茎,而那些飘飘浮浮的植物根本给不了她丝毫助力,反而拖缠住了她的双腿,让她往下沉去。

就在张眉娴濒临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

途径此处的张秋池听到了女孩子的求救声。

他心急如焚地想要下水救人,可问题是他根本不会水!

急乱中,他手脚并用地折了一支青竹竿,紧紧攥住一端,朝着塘中水面挥去!

“快抓住,我拉你上来!”

少年大声地说道。

张眉娴却几乎没了力气,双臂无力地漂浮在水中,想去抓那竹竿,却根本触及不到。

张秋池见状,心一横,抓着那只竹竿就毫不犹豫地跳入了荷塘内!

此处的水应当不会太深,他抱着侥幸的心态借着竹竿的浮力朝着女孩子挣扎的位置而去。

女孩子粉色的衣裙在水中浮动着,犹如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

张秋池刚抓住她一只手臂,欲拖着人往岸上去,就觉得女孩子的身体如千斤秤砣一般,坠着他一同往下沉了几分!

待下一瞬间,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重心。

救人的心是火热的,可喝进去的水却是冰凉的。

还有些腥臭。

这一刻,他的身份发生了颠倒性的改变——成功地从一个施救者,变成了急需被施救的人。

074 求助

躲在暗处一直跟着张秋池的棉花得见少年人在水中竟已自顾不暇的狼狈模样,不由地惊呆了。

说好的见义勇为呢?

怎么觉得他若再不出手的话,大公子就要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啊!

棉花吐掉嘴里衔着的狗尾巴草,箭步冲向塘边,而后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连水花都没激起多少。

这!才叫真正的泅水!大公子,看到了吗,学会了吗?

棉花很快就游到了张秋池身边,架起了他一条臂膀。

张秋池一面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一面呛着水道:“先……先救她!”

棉花沉默了。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三姑娘小小年纪何以就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务必时时守在大公子身边了——

就这舍弃自我,普度众生的德行……谁能不操心啊!

他第一回知道原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句话,竟还是有后续的——那就是已是自身难保了,还要坚持去保别人。

大公子啊,快住嘴吧,小的敬您是尊活菩萨还不行吗?

棉花坚持先将张秋池救了上去。

在他眼中,买下他的人是三姑娘,三姑娘要他保护好大公子,他便一丝差池都不容许发生。

至于那位溺水的小丫鬟,同他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他顺手将人捞上来算是日行一善了。

被误认为是小丫鬟的张眉娴被棉花粗暴地拖上岸,跌坐在地上往外咳出了几大口池水,与此同时,惊惧到了极致的脑袋也逐渐恢复了一丝清醒。

“你没事吧?”

少年人关切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张眉娴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被池水浸的又疼又涩,视线模糊极了。

一片昏沉的朦胧中,她隐约得见一张少年温和清俊的脸庞轮廓被夜色晕染的格外不真实。

“你是谁?”张眉娴呼吸仍不顺畅地问。

对方却好似惊愕了一瞬,脱口问道:“……大姐?怎会是你?”

张眉娴愣住了。

视线渐渐变得清晰间,她终于也彻底看清了面前之人的样貌。

这不是二叔庶出的长子……张秋池吗?

也就是方才偷偷与柳氏见面谈话的苗姨娘的儿子!

张眉娴一下子紧张起来,双手撑着地就要站起身。

张秋池认出了她之后,便也未多问她为何会在此处落水,只是道:“大姐不曾带丫鬟前来?可要我去将丫鬟找来,送大姐回去换衣请大夫?”

“不必!”张眉娴语气无力却极坚定。

张秋池不由怔住。

“多谢你救了我。”张眉娴语气稍缓,却是道:“但今晚我落水之事,还请你务必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张秋池有些不解,想了想却又释然。

女子落水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何况方才棉花也下了水救人……大姐大致是担心传出去对名声不利吧?

倒是他疏忽了。

张秋池点头答应下来,保证自己不会说出去。

陌生人他都常怀善意,更遑论是同府姐弟。

可张眉娴眼下这副模样,若在回去的路上被人瞧见了,还是一样的瞒不住。

张秋池稍一思索,便提议道:“此处离三妹的愉院最近,大姐不如先去三妹那里更衣暂避。”

张眉娴闻言有些犹豫。

三妹?

张眉寿自幼娇蛮霸道,偏被张眉妍哄得服服帖帖的——这一点,张眉娴十分地看不惯,是以对张眉寿这个隔了一房的妹妹并无太多好感。

可她也看得出,经过最近发生的许多事,二房与大房已经隔心了,而据那日父亲跟祖母说……二妹私会邓誉被抓包一事就有三妹的设计在里面。

她不是很信,但今日家宴之上,她瞧着张眉寿,总觉得像变了个人似得。

张眉娴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但眼下要她去张眉寿的院子里暂避,她总觉得不是个好主意。

张秋池见她不说话,也只好道:“大姐若另有安排,我便先行回去了。”

他是热心助人,却绝不是非要插手不可。

况且,这一身湿漉漉,委实怪冷的。

“等等……”

张眉娴喊住了他。

她是绝不可能就这样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的——

既如此,除了找三妹帮忙之外,似乎也没有旁的选择了。

……

愉院中,张眉寿已经洗漱罢,正趴在床上,身下压着软乎乎的枕头,捧着一本画册看得入神。

她不喜诗词文章,却痴爱与字画有关的一切,喜好剪纸也是因此。

只是单靠着一腔喜爱,上辈子无人指点,连入门都是靠着自己瞎胡临摹,故而自认到底也没学出个什么鸟来便是了。

但也不求学出个什么模样来,做喜欢的事,做的喜欢,便足够了。

这画册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不是先人之作,而正是当今才子名家、前东宫讲官李东阳的随笔画册。

李东阳幼时乃赫赫有名的京师神童,八岁时入宫验试,被先帝钦点入国子监读书,十七岁便在殿试中取二甲第一。

去年,时任东宫讲官的李东阳因父亲李淳病故,如今正于家中守制。

此时李大人笔下还含着年少张狂之气,相比后期的沉稳内敛,大气磅礴,略显青涩之余,却又意气风发。

张眉寿在心中评价着。

她不自觉地就想到了同为祝又樘在位期间的肱骨大臣李东阳,因她儿子祝照昏庸无能,在祝又樘驾崩之后,与谢迁一同多番辞官之事——她始终不允,软硬兼施地劝阻着。

挨到最后,身居名士之首的李东阳,甚至不惜当朝宣称自己患了极严重的“痔病”,以此为由,苦苦乞求归去养老。

她到底没再好意思强留,皇帝也无言了,唯有准其所请……

张眉寿忆起往事正入神时,忽然听到张眉娴和张秋池过来了,不由十分惊讶。

张秋池且罢了,与她从无往来的张眉娴怎么也来了愉院?

而待披了外衣去外间见人,得见俩人均是一副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之时,张眉寿更是诧异之极!

“大哥,大姐,你们这是做什么去了?”

怎么瞧着像是刚从河里被捞上来似得?

而一将张秋池与落水联系到一处,张眉寿就不禁紧张起来。

075 秘密

张秋池看了张眉娴一眼,只道:“三妹,你且让大姐跟你说罢。”

张眉寿心底狐疑。

她记得张秋池与张眉娴似乎并无交集的。

可又见张眉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张眉寿也只有道:“阿荔,先给大姐取一套衣物过来。”

阿荔应下便去了。

此时,张秋池给张眉寿递了一个“咱们回头再说”的眼神,就也道:“三妹,我先回去更衣了。”

张眉寿虽一肚子疑问,但显然此时并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只能点点头。

张秋池离去后,阿荔捧着一套崭新的衣裙过来了。

“大小姐,这是奴婢新裁的衣裙,还不曾穿过。您若不嫌弃,便先将就着换上吧。”她身量与张眉娴差不多高。

张眉娴将衣物接过,朝着张眉寿道了句谢。

张眉娴在耳房中换罢了衣物,阿豆又伺候着她一点点绞干了头发。

“劳你将我的衣裙洗了挂进院子里吹干。”张眉娴对阿豆客气地吩咐道。

阿豆略微一怔,而后点头应下。

张眉娴收拾一新之后,再回到正堂,已不见了张眉寿,只有一个二等丫鬟阿菱等在那里,并着一碗冒着热汽的姜汤。

姜汤是张眉寿吩咐熬下的,这让张眉娴很惊讶。

但她也没有矫情推拒,而是一口气将有些辛辣的热汤灌进了肚子里。

原本冰凉的手脚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后背片刻就冒了一层汗。

“三妹呢?”张眉娴跟阿菱问道。

“三姑娘在里间呢。”

张眉娴犹豫了一下,想到那一碗姜汤,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她在珠帘前止步,隔着帘子询问道:“三妹睡下了吗?”

里头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还不曾。大姐进来吧。”只是这句话刚说完,这声音的主人就打了个极长的哈欠。

阿荔从里面打起了帘子请张眉娴进来。

原本趴在床上的张眉寿已经合上了画册,下床穿好了鞋,在临窗的椅子里一边坐下,一边请张眉娴也坐。

二人都坐好之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张眉娴颇有些不自在。

“三妹,谢谢你。”她好大会儿才说出这一句话来。

“大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张眉寿的从容得体让张眉娴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四目相对间,张眉寿道:“大姐放心,今晚之事我是不会对旁人提起的。我这院子里的丫鬟,也不是嘴碎之人。”

张眉娴一下子更是惊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本还为难着怎么跟三妹提起要她保密这件事,可三妹竟主动与她保证了,且半个字都没有多问,免去了她的诸多尴尬与为难。

她以往怎没发现三妹如此善解人意,聪明贴心?

“……那我再谢谢三妹。”张眉娴的语气显然比上一次道谢时更多了几分亲近。

张眉寿笑了笑,道:“大姐若今夜不想回去,我便让丫鬟去传个话儿,只说咱们姐妹聊得兴起,今夜你歇在愉院了。”

张眉娴听得眼睛顿时一亮。

这法子好!

“有劳三妹了。”她越看眼前的小女孩越觉得顺眼了——女孩子之间的好感,有时来得格外容易。

张眉寿的院子不大,卧房仅一间而已,张眉娴要留下来睡,二人便只能同塌而眠。

熄了灯之后,张眉寿睡床头,张眉娴睡床尾。

黑暗中,两个人各自想着事情。

张眉娴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柳氏与苗姨娘之间的对话,越想越多,根本睡不着。

还有她的亲事……若她真的被迫嫁给那个比她父亲还要年长的人,该怎么办呀?

张眉寿则在想着张秋池下水救张眉娴的事情——此事张秋池没说,她也没问张眉娴,但是经过她已经了解清楚了。

就在张眉娴方才更衣的间隙,她让阿荔打着去给张秋池送姜汤的旗号,顺便找了棉花细问此事。

原来是张眉娴不知因何落了水,恰巧路过的张秋池不顾险阻下水救人,最后两个人再一同被棉花给救了上来的曲折故事……

张眉寿乍一听闻,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可细想之下,又觉得心惊。

若是她没有交代棉花贴身跟随张秋池的话,结果会是如何?

她想到上一世张秋池的溺亡,甚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上一世张秋池便是因此而死,只是他死之后,张眉娴恐怕被牵连,才将他的尸身抛于西漕河内?

只是这想法不光大胆,还经不起推敲。

先不说张眉娴何来的胆量与能力做好这一切,单说据棉花所言,当时张秋池和张眉娴皆是命悬一线,若无人施救,死得绝不会只是一个。

前世张眉娴可活得好好的呢。

所以,张眉娴此番落水,极有可能是前世不曾发生的事情——只是这一世不知因何有了变故。

张眉寿按下张眉娴的事情不再多想,过于活跃的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个同样大胆的猜想……

通过张秋池不顾自身安危救人这件事情来看,这是个热心肠的少年人,所以……上一世端午前夕,他会不会是恰巧路过西漕河,为了救遇害的秦姑娘才致使了自身悲剧的发生?!

只是这一世因为她的缘故,改变了张秋池出现在西漕河畔的契机了而已?

张眉寿竟觉得极有可能。

可任凭她想破了天,也只是猜测而已,根本没有任何凭据可以证明。

张眉寿想得脑袋疼,干脆不再去想,而正打算睡时,忽然听得张眉娴轻声问道:“三妹,你睡着了吗?”

“还没有。”

张眉娴闻言忽然就掀起被子坐了起来,挪到了张眉寿身侧。

昏暗中,张眉寿茫然地看着她。

“大姐,怎么了?”

张眉娴看着那双在黑暗中尤为晶亮的眼睛,莫名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三妹,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张眉娴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显得格外神秘。

她原本没想过要跟任何人说的——咳,她才不是因为区区一碗姜汤就被收买了呢。一定是因为三妹今晚的表现冷静又贴心,让她觉得格外靠得住,所以她才愿意将这个可能会影响到二房的秘密说出来。

076 蒋令仪

但好心的同时,她也必须为自己打算,所以又加了一句:“但你可不能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

张眉寿定定地点头。

她是很喜欢听秘密的,但她眼下对张眉娴的秘密并不是很感兴趣——她以为张眉娴是要将自己今晚落水之事与她明说了。

可事实却是,张眉娴真的说出了一个令她意外至极的秘密。

“今晚我在后花园里,不小心听到了柳氏偷偷和一个人说话,那人竟是苗姨娘……”张眉娴并不拐弯抹角。

“她们说什么了?”张眉寿几乎是瞬间就追问道。

张眉娴一时复述不上来那些偷听来的、零零散散的对话,又恐三妹会理解不清楚,是以便以梗概的方式说道:“柳氏挑拨苗姨娘和二婶的关系,还怂恿苗姨娘去做什么事……我虽不知是何事,但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末了,又肯定地补充道:“我猜想,柳氏是因近来之事记恨上你们二房了,想借苗姨娘之手来报复二叔二婶。”

至于怎么报复,她不得而知。

张眉寿听得震惊极了。

她惊得不是大伯娘的不安好心,而是大伯娘竟暗中与苗姨娘有联系!

这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

张眉寿冷静下来之后,便琢磨起了张眉娴话中的真实性。

按理来说,张眉娴是没有理由拿这种事情来骗自己的——她知道张眉娴与柳氏这个继母的关系向来紧张,张眉娴肯将柳氏的坏心思与她道明,这并不奇怪。

而此事到底是真是假,想必很快便可分辨!

……

端午过后,下了一场小雨。

细蒙蒙的雨雾中,阿荔举着一把紫竹油伞,护着张眉寿出了张宅。

张家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三姐,快上来。”

梳着丫髻的四小姐张眉箐透过半支开的马车车窗,对张眉寿笑着招手。

今日是张眉寿回私塾上课的日子。

小时雍坊中的私塾名叫“时月书屋”,由上一任定国公、也就是徐婉兮已故的曾祖父徐昌余所取。

张眉寿与张眉箐同龄,同年入私塾,故一直都在同一间书堂内读书习字。

雅致明亮的书堂里有序地排列着三十余张楠木书案与靠背椅,临窗下的方几上,各自摆放着一盆被精心养护的君子兰。

此时未到开课的时辰,各个位置上都还空荡荡的。

张眉寿刚踏进书堂内,书墨和女儿家们身上熏香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使她的思绪忽然就被拉回到了久远的从前。

小时雍坊里的女孩子一般四五岁便入私塾读书,一直呆到十岁。

虽私塾内对女孩子管制不言,相对课业繁重的男孩子要松快上太多,只求个读书识字,将《女则》大致读通而已,可幼时整整五六年的光景耗在此处,仍令张眉寿印象深刻。

张眉寿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记得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那一扇大窗外,有着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

午后困倦时,她总趴在书案上借着竹林投下的阴影打瞌睡,女先生似乎也无心过分管教她,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眉寿刚在刻意做小了尺寸的靠背椅里坐下,就听得一阵女孩子说笑的声音传近。

张眉寿抬头看去,只见是一群衣着精致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其中,被拥簇在最前面的那位,正是她上一世交好了一辈子的闺中好友,徐婉兮。

张眉寿看着那长相俏丽却面露不耐,犹如孔雀一般高傲的女孩子,忍不住就露齿一笑。

一进来就注意到了她的徐婉兮被她这个笑晃得一阵发怔。

啊,张眉寿竟然回来读书了?

可为什么这两番相见,总像是个痴汉似得、没缘由地盯着她笑啊!

徐婉兮皱着眉,而后将张眉寿上下打量了一番。

她那犹如高手过招一般谨慎的目光,让张眉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那笑容仿若阳春三月中的微风拂过,将窗外的阴雨潮湿都驱散了开来。

徐婉兮眉头一阵狂跳。

她本还疑惑张眉寿今日为何会穿得平平无奇、以及那平平无奇的衣裙又为何被她穿出了一种别样的恬静来着……

瞧她那坐姿、瞧她那笑容……

竟是气质举止都已大变了!

她明白了……一定是张眉寿近日在家苦学了仪态礼数,又死命地磨平了骄躁的性格,妄图以此来击败她!

天呐,这些东西恰巧是她最不愿学、也是最不足的啊!

说好的比拼外表上的精致,张眉寿为何另辟蹊径,忽然注重起了内在美?

这简直是作弊!

徐婉兮满心不服与危机,再看张眉寿的笑意,便总觉得那笑意里掺着挑衅了。

“张三——姑娘回来了呀。”一位身穿蓝色衣裙的小姑娘刻意拉长了张三二字,走到了张眉寿面前,狭长的眼睛里是窃窃的笑。

张眉寿点点头,未有说话。

原谅她,对这等平平无奇的脸蛋儿实在没有什么印象,根本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了。

见她未被激怒,那小姑娘觉得没趣儿,吐了吐舌头就兴致阑珊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

只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病一场还病傻了呀……”

她刚坐下,神色却忽地一喜,又站了起来。

“呀,蒋三姑娘。”

张眉寿单是听到这个称呼,眼神便是一冷。

蓝裙小姑娘已经迎上前,讨好地挽住了对方一只胳膊。

张眉寿抬起眼睛,视线中便出现了一抹丁香色的身影。

那女孩子年纪与她们相仿,脸上却并无太多婴儿肥,小小的一张脸上一双眼睛尤为灵动,嘴唇和鼻子都生得小巧精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极惹人注意的机灵劲儿。

张眉寿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张苍老又中了风的脸庞在她手下不停地挣扎,变得越来越狰狞,最终没了气息,死不瞑目的画面。

这一想,便觉得通体舒畅了。

这便是蒋令仪了。

上一世恶心了她半辈子,最终被她拿被子捂住了口鼻,生生闷死在寝宫里的半路子太后。

蒋令仪并未察觉到她的目光,而是笑眯眯地朝着一侧的徐婉兮走了过去。

077 有蛇

徐婉兮对她的厌烦全写在了脸上还嫌不够,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可蒋令仪却好似没瞧见一般,仍是凑了上去。

对于蒋令仪的厚脸皮,张眉寿早已司空见惯——却不成想幼时竟已经造诣如此之深了。

看来不管是什么事情,果真都要讲求个天分二字。没有天分,一味硬学,总难学到精髓。

显然掌握了厚脸皮的真正精髓的蒋令仪走到了徐婉兮身边,笑着轻声问道:“我听闻徐二姑娘要去仁和公主的六月花会?”

徐婉兮作为定国公府的嫡女,身份尊贵非寻常贵女可比,她昨日已经收到了仁和公主的花会请柬。

“是又如何。”徐婉兮不紧不慢地去翻书,干笑了一声,道:“反正我是不会带你去的。”

她最厌恶的就是在男孩子面前装柔弱,说话嗲里嗲气的人了,简直看一次呕吐一次。

偏偏小时雍坊里的一群男孩子……包括她哥哥徐永宁都跟睁眼瞎似得,半点看不清楚,还怪她欺负蒋令仪,倒过来夸赞蒋令仪温柔大方不与她计较!

总而言之,自打从半年前蒋令仪住进小时雍坊开始,整个小时雍坊里的风气都被她带得乌烟瘴气了!

而她就要向所有人证明,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的徐三姑娘也并不是人见人爱的——她,徐婉兮,就是蒋令仪永远都高攀不上的对象!

“我也不要徐妹妹带。”蒋令仪笑笑说道:“恰巧那日我姨母也要去凑热闹,我跟着一同去便是了,也不要什么请柬。”

徐婉兮脸色一黑,才明白她是炫耀来了。

蒋令仪的姨母钟氏是当今六皇子祝又淇的生母,去年诞下六皇子时被封为了静妃。

静妃虽与其他妃子一般活在宁贵妃的阴影之下,可她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没想过要反抗逃离这片阴影,反而将宁贵妃巴结得舒舒服服的。是以在宫中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蒋令仪的父亲远在陕地为官,蒋家举家都安居于陕地,正因静妃还算‘得宠’的缘故,蒋家人才特地将蒋令仪送到了京城外祖钟家长住。

半年前,蒋令仪来到小时雍坊钟家,入了私塾,也不负家人众望,依仗着从不得罪人的好性格,结交了许多权贵子女。

只是徐婉兮是个例外,仿佛不管她怎么讨好巴结,反而都只会惹得徐婉兮越发讨厌她。

但蒋令仪仍一如既往地笑脸迎人。

“蒋姐姐,你当真要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吗?”先前那蓝衣小姑娘满眼艳羡地问道。

蒋令仪点点头,由那小姑娘拉着去了她的位置说话。

徐婉兮“嘁”了一声,满脸不屑。

跟着做皇上小妾的姨母去一趟花会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些太监宫女们还个个不要请柬便能去呢,没个正经请柬,亏她还嘚瑟的挺来劲的。

不过,她今年还没想过要带谁去呢。

要她好好看看,是谁这么荣幸会被她选中呢——

徐婉兮的目光扫过书堂内的小姑娘们,似有意还似无意地停留在了张眉寿的身上。

论样貌论胆量,张三倒是个不会给她丢人的……

才不是因为觉得她退了亲名声不好,想带她去花会遛一遭日后好说亲呢!

可她怎么没像其他小姑娘那样来求自己呢?

她不求,她总不能主动提出带她同往吧?

大家都知道,她徐婉兮可是很要面子的。

徐婉兮自顾自地在心中喃喃着,正想得入神呢,忽然就听到有女孩子失声大叫了起来。

这叫声惊恐极了,吓得所有人都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女身着粉衫的女孩子已经跳了起来,脸色苍白地大喊大叫道:“有……有蛇!有蛇啊!”

蛇?!

哪个女孩子不怕蛇,更何况都是自幼养在深闺的娇娇女。

徐婉兮自然也怕,但她还是努力拿出贵女的风范来,壮着胆子道:“徐婉宁,你瞎叫什么呢,哪里有蛇,我怎没瞧见!”

徐婉宁是她二叔家的庶女,去年她便是带着这个庶出的四妹去了仁和公主的花会,谁知她动辄便要惊叫,竟像是一只分不清时辰不停打鸣的公鸡似得!

噫……害她在花会上丢尽了脸面!

“二姐,真有蛇!啊……啊!”徐婉宁不停惊叫间,捂着头道:“它……它它已经快到你脚下了!”

徐婉兮本想骂她一句“真有蛇你捂着头有什么用”,可一听到最后几个字,额头登时冒了一层冷汗出来。

她强撑着低头去看,竟看到真有一条青色的大蛇正朝着她的方向快速地游走而来!

徐婉兮这回也顾不得去嘲笑徐婉宁了,也抱着头乱蹿起来!

一时间,书堂内乱作了一团,四下充斥着女孩子的惊叫声,甚至胆小的已经吓得哭了出来。

张眉箐躲到张眉寿身边,吓得不停跳脚。

张眉寿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和四处躲避的徐婉兮,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来。

她记得,她被烧伤后在家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婉兮曾因被蛇吓到,昏迷了数日不说,还大病了一场,患了惊厥症。定国公府为此不光请了太医前来,最后连巫医都请了——饶是如此,婉兮仍是病了数月才渐渐好转。

她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此事之后,小时雍坊里的女孩子们愈发闻蛇色变,包括她在内都很是惶恐了数年。

婉兮更是怕蛇怕了一辈子,所有但凡与蛇同音的字眼儿都不能听到,一听就冒冷汗,偏偏朱希周最宠爱的小妾就姓佘,旁人喊她佘姨娘,朱希周则张口闭口佘佘的喊……婉兮因此大哭过不知道多少次,说朱希周故意想要克死她再另娶。

张眉寿上一世此时仍在家中养着烧伤,是以不知私塾里进蛇时的具体情形,可她后来曾忍不住问过徐婉兮,当时那么多人都瞧见蛇了,为何偏偏只有她被吓出了病来?

时隔多年,徐婉兮仍惊叫着答她“因为那蛇妖一直追着我一个人咬!”

她将那蛇称之为了蛇妖,可见在她心目中此事不光令她惊惧,在她眼中还透着别样的诡异。

可张眉寿觉得大致是她自己吓自己而已,毕竟世上哪有什么蛇妖?

至于所谓的只追着她一个人咬,更是荒诞了。

但眼下,张眉寿惊愕之余,却要衷心地说一句……婉兮,是我错怪你了!

因为眼前那条青蛇……真的一直在追着徐婉兮!

078 真老虎·张眉寿

几名以蒋令仪为首的女孩子已经跑出了书堂,徐婉兮倒也想往外跑,可她方才惊慌之下被那条青蛇逼进了一方角落里……已是逃无可逃了!

不远处的徐婉清仍在捂着头不停大叫,哭喊着道:“二姐,那日我就说不能吃蛇羹的……你偏要尝,眼下它们是找你索命来了!”

本就惊恐到了极点的徐婉兮闻言也哭了起来,却是边跳脚边骂道:“你个乌鸦嘴,快给我……住嘴!傻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帮我把它赶走啊!”

碍于对徐婉兮的敬畏,徐婉清壮着胆子尝试着靠近,可刚迈出第一步,就见那青蛇忽然昂起了头,伸长了蛇身,吐着冰冷的蛇信子朝徐婉兮探去!

这惊悚的一幕让徐婉清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她一时连大喊都忘记了,颤抖着一个后退,撞到了桌角,脚下踉跄着摔倒在地。

“滚、滚开!”

徐婉兮脸色惨白,手足无措,不敢去看那蛇,却又不得不时刻紧盯着它的动作,如此近距离的对峙让女孩子脆弱的内心早已崩溃不堪。

可只是须臾而已,那看似静止的蛇就张开了嘴朝她咬去!

徐婉兮整个人已经贴在了墙上,再不可能躲得掉了,她吓得肝胆欲裂间,蓦地转身面向了墙壁,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的女孩子在心里大哭着默念道。

而想象中的疼痛似乎并没有发生。

“婉兮,你快出去!”

有女孩子语速极快地催促道。

徐婉兮闻言屏住了呼吸转过头,只见是张眉寿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手里还死死地按着一只扫帚。

蛇呢?

她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扫帚往下看,结果就瞧见了一团青色被压在扫帚下,时而卷曲时而伸长地挣扎着!

徐婉兮瞳孔一阵剧烈的收缩,既是惊惧又有一种无法言状的恶心。

“别看了,快走啊!”那道声音又在催促她。

徐婉兮一时连哭也忘了,反而急着问张眉寿:“那你呢?它可是会咬人的!”

她视线中瞧见那身着藕荷色对襟短襦的女孩子虽看似冷静,可一张小脸亦是没有血色,雪白的脖颈绷得紧紧地,视线不敢去直视自己扫帚下的东西。

张眉寿显然也很怕,但她仍站出来帮自己制住了蛇!

反观那些平日里对她百般巴结讨好的小娘子们此刻跑的跑,躲的躲……到头来与她共患难的竟只有平时处处与她较劲的张三而已!

果真是患难才能见真情呀!

这个认知让徐婉兮一阵热泪盈眶,一时更不愿抛下张眉寿独逃。

了不得被咬一口便是,与安危相比,义气更重要!

徐婉兮莫名多了分勇气与胆量,咬着牙上前狠狠一脚踩住了蛇头!

张眉寿震惊了。

这丫头不怕蛇了吗?

可女孩子的绣鞋根本没有太大杀伤力,那青蛇被踩了一脚吃痛挺起蛇身,反而从张眉寿的扫帚下挣脱了出来!

蛇身则极快地缠绕到了徐婉兮的脚腕之上!

“啊!”

这可当真将徐婉兮的魂儿都给吓掉了,她脚下一阵发麻,腿也吓软了,一下子就瘫坐到了地上,不停地甩着那只被蛇缠上了的右脚。

怕蛇不分年龄,张眉寿活了两辈子也没见到这等情形,一时没了主意,就拿起扫帚往徐婉兮脚上拼命地打,试图将蛇给打下来!

可那蛇缠得越来越紧,竟好似将徐婉兮当作了猎物一般。

惊得浑身发颤的徐婉兮忽然大声尖叫了一声。

“张三,它咬我了!它咬我了!你快救我呀!”

张眉寿闻言再顾不得其它,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竟上前一把抓住了再次张开了嘴的蛇头!猛一使力,将整条蛇从徐婉兮身上扯了下来!

见那蛇有想要挣脱的迹象,张眉寿又极快地覆上了另外一只手,两只手包在一起,紧紧地攥着蛇头!

蛇身卷曲着缠上她的手腕。

蛇越缠越紧,女孩子原本白嫩的双手很快被勒得发紫,可她仍死命地攥着,不敢松手。

“婉兮,快去叫人来帮忙!”

张眉寿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

徐婉兮不敢再犯愣,忙不迭地点头,爬坐起身,朝书堂外飞奔去。

可外面聚集的全是女孩子,别说帮忙了,就是连进去看一眼都不敢。

有心帮忙的张眉箐也明白自己帮不上忙,便满头大汗地跑着去找先生来帮忙。

徐婉兮也四处急着找能出得上力的人。

蒋令仪一群女孩子挤在一处,个个脸色惶恐地透过支开的窗棂看着独自呆在书堂内与蛇“搏斗对峙”的张眉寿,眼底皆是震惊。

平日里大家都说张三外表娇蛮,实则就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的,可今日来看……人家分明是真老虎呀!

很快,徐婉兮便拉着兄长徐永宁赶了过来。

徐永宁身后,跟着一群锦衣华服的小少年。

“书堂里怎会有蛇呢?”徐永宁疾走间,仍在怀疑妹妹话中的真实性。

徐婉兮:“你看了便知道了!快去救人!”

徐永宁经过时,看到了蒋令仪。

蒋令仪一脸受惊地喊了句:“徐公子……”

徐永宁先是安慰了她一句“别怕”,才被妹妹拉着进了书堂内。

张眉寿依旧维持着先前紧紧攥着蛇头的姿势。

徐永宁一见真有蛇,眼底也现出一丝畏惧来。

可他被奉为小时雍坊一霸,天不怕地不怕的名号是自己打出去的,此时再怕也不可能临阵退缩。

更何况,他见张眉寿那般吃力辛苦又强忍恐惧的模样,心中着急得厉害,半点想走的心思都没有了。

连区区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子都尚且能这般勇敢,他若不做点儿什么的话,这小霸王的位置干脆拱手让给张眉寿算了!

且他头一回知道,原来女孩子不哭不示弱也不说话,却也能让人这般心揪的。

后面的那些小公子小少爷们大多都瑟缩着不敢上前,或暗暗吸着冷气或凑近些看热闹。

“你们有没有匕首!”徐永宁朝他们问。

……

(求月票~)

079 殿下,有暗器!

众人纷纷摇头。

时月私塾里为防男孩子之间争强好胜,打架斗勇,向来管制得极严,别说匕首了,就是下人们都不允许带进书堂内,平时无事都只能在外院等候。

“不然你试试松开它!”徐永宁对张眉寿道。

没了武器加持,他实则也没其它主意。

“不行,它会咬人!”着急救人的徐婉兮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被蛇咬了,脚腕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着,她是不敢让张眉寿再经历同样的恐惧。

她说着,就怪徐永宁关键时刻帮不上忙,又急又气地道:“二哥,你别光动嘴皮子啊!”

这话成功地戳到了徐永宁的自尊心。

“……”徐永宁皱着眉,一双手伸出到一半,看到那青色发亮的蛇身,又觉得不敢下手。

可下一瞬,待瞧见张眉寿那双发紫涨红的双手,忽地就下定了决心,视死如归般地抓上了蛇身!

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养尊处优的徐二公子险些将早饭都当场吐出来。

可他仍下了力气去扯蛇身,试图以此将蛇扯下来,再不济让张眉寿充血的双手稍微松快一些也是好的。

“快打它七寸!”张眉寿说道。

徐永宁:“七寸?七寸在哪儿?”

所谓蛇之七寸,那都是从俗话里听说来的,真正谁也没打过啊!

张眉寿彻底无言了,徐婉兮则寻了把戒尺过来,闭着眼睛死命地抽打着蛇身的每一处!

虽她也不知七寸在何处,可这么打总能打中的吧!?

总之往死里打就是了!

一旁的小公子以及窗外的一干小娘子们见此均是瞪大了眼睛。

堂堂定国公府的嫡出小姐,怎能残暴至此啊?

这是一个闺阁小姐能做出来的举动吗?

可偏偏她身边的张眉寿还嫌不够狠似地,一个劲儿地道:“婉兮,再用力,往下打,快打死它!”

女孩子咬牙切齿的声音让帮着拉扯蛇身的徐永宁都为之一震。

抬起眼睛看,只见女孩子不知是不是疼得狠了,一张粉团团的脸上眼睛都开始发红了,眼眶内笼罩着一层亮晶晶的泪意,却偏只透着一股儿难言的狠劲儿,丝毫畏惧都不见。

“它动了,就打那儿!打准些!”女孩子一副决策者的口吻又开始使唤他妹妹。

他那个向来没服过谁的妹妹点头如捣蒜,咬紧了牙关,牟足了劲儿朝着蛇的下半身狠狠地抽去!

那一刻,徐永宁简直觉得妹妹狰狞的表情是被什么恶鬼给附身了!

然而下一瞬,他就觉得手中一松,那蛇仿佛没了力气一般从女孩子手腕上忽然脱落了。

徐婉兮一愣之后,高兴地跳了起来:“死了死了!哈哈哈!”

即便真的死了,可亲手杀死一条蛇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啊妹妹?你难道不会做噩梦的吗!

徐永宁松了口气之余,费解地瞥了兴奋不已的徐婉兮一眼。

张眉寿却仍在攥着蛇头。

她的双手几近麻木,透着异样的冰凉,根本是靠着本能维持着攥紧的姿势。

此时危机解除,她当真是没有半分力气了。

可她又担心这蛇不曾死透,或只是暂时昏死了过去而已,但眼下她当真不想再多看这恶心的东西哪怕一眼,于是甩手便朝着窗外重重地摔了出去!

而后,就满身是汗地倒在了椅中,无力地喘起了气。

“为何要丢出去啊,我要拿它回去做蛇羹!”徐婉兮跟她抗议道。

张眉寿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露出了老母亲般欣慰的笑容。

虽然她本事不大,仍让婉兮被咬了一口,可这蛇是无毒的,且莫名其妙地让婉兮不再怕蛇了,也算是功德一件。

只是那条被她丢出去、打算留给先生们收拾的蛇,此时却已经被人斩断成了两截。

一群小娘子们惊得纷纷往四周退散开,惊恐不定地看着那手中提着剑的年轻男子。

清羽:“……”

他做错什么了吗?

为什么这群小姑娘都拿那种“天呐他真的好残忍好可怕啊”的眼神看着他?

他跟着殿下经过此处,忽然察觉到有暗器朝着殿下飞过来,他当机立断就拔剑挥去……可谁知飞来的竟是一条蛇?

走在最前头的王守仁也有着一瞬的惊恐。

但让他惊恐的并非是那条蛇,也不是清羽挥剑斩蛇的动作,而是……他方才清楚地看到了那条蛇是被谁甩出来的!

蓁!蓁!

她竟然随手就甩了一条蛇出来!

王守仁已经快步走进了书堂之内。

“蓁蓁,你没事吧?”他有些紧张地问。

仍坐在椅中还没缓过神的张眉寿对他摇了摇头,有些惊讶地问:“伯安哥,你怎么在这儿?”

王守仁自幼不合群,不爱被规矩束缚,又因开口说话晚,所以并不在私塾内读书。

但人家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会吟诗作对,六岁便可作文章,如今八岁已通读四书五经,而勤勤恳恳地在私塾里呆了几年也只学会了三字经,字还写得奇丑的尔等凡人除了干气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就是徐永宁看王守仁不怎么顺眼的理由之一。

他听说皇上有意点他做太子伴读的,谁知半路被王守仁这厮半路截了胡……嘁,神童了不起啊!

不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吗?

“我陪公子来找人。”王守仁小声地对张眉寿说道,下意识地看了窗外一眼。

公子?

张眉寿也朝着窗外看去。

可除了一群惊魂未定的小姑娘之外,她什么都没瞧见。

王守仁见状,连忙道:“你没事就好,咱们回头再说……我先走了啊。”

张眉寿有些怔怔地点头,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公子”是何人。

能让王守仁这般小意谨慎地跟着,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他为何会来时月书屋呢?

对了,方才听伯安哥说是来找人,不知是找谁?

张眉寿无解之时,祝又樘已经带着清羽离开了此处。

越来越多的人闻讯朝着书堂涌来,渐渐变得嘈杂的人群中,蒋令仪却仍站在原处,盯着那一抹渐渐消失在杏子树后的背影出神。

她晶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好奇和疑惑。

080 上刀山下火海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就在方才,旁的小娘子都在惊异那随从挥剑斩断了蛇身之时,她却一眼就看到了那随从的主人。

她不知怎么形容那锦衣小少年,却隐约生出一种极奇怪的感觉来。

他能带随从出入私塾内,且随从竟可随身佩剑……想必身份定不同寻常。

而且,还有王翰林家的公子王守仁一路跟随着。

他到底是谁呀?

蒋令仪眨了眨眼睛,想到方才他的目光似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心底便不可遏止地欢喜和自得起来。

因书堂里进了蛇,还咬伤了定国公府上的二小姐之事,私塾里的人都在忙着善后,为了防止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又命人仔仔细细地清查起了私塾内外。

定国公府很快来了人,接徐婉兮回去看伤。

“你也随我一起吧,我们府上的大夫医术了得,让他给你看看手。”徐婉兮对张眉寿一改先前的倨傲疏离,诚心地道:“再给你开一记压惊安神的方子。”

今日若不是张眉寿,她只怕不止被咬一口这么简单。

张眉寿笑笑摇头:“不必,我没觉得被吓着。”

“怎么可能没吓着?你如今是还没缓过劲儿呢!”徐永宁也劝道:“且你这手不治可不成。”

张眉寿再要拒绝之时,余光却瞥到了徐婉兮裙角上的一片异色。

徐婉兮方才惊慌之下曾摔倒过,身上沾染了污渍并不奇怪,袖口处还染上墨汁了——可水红裙角处那抹颜色却透着灰青,或深或浅,仔细去看,倒像是粉末状的。

小孩子或许觉得被蛇追着咬是一件稀奇可怕的事情,可作为一个大人,亲眼看到却只会觉得蹊跷。

见她一时没说话,徐婉兮便挽了她一只手臂,笑着道:“咱们走吧。”

这一次,张眉寿点了头。

此处人多,她不如先跟着婉兮回定国公府再说。

徐永宁跟在她们身后。

几人出了书堂,便有一群小姑娘围了上来。

“方才那蛇可真骇人……徐二姑娘好厉害,竟将那蛇打死了。”

“是啊是啊,我们都吓慌神了……”

徐婉兮扬了扬下巴,不冷不热地道:“我有什么厉害的?真正厉害的是张三姑娘。”

她这话似乎别有所指,有的小姑娘听得懂,便有些尴尬;有的小姑娘听不懂,还跟着一起附和,有些又敬又畏地看着张眉寿。

蒋令仪不知何时走到了徐婉兮身边。

“徐妹妹别怕。”她语气温柔地安慰道:“那蛇已经死了,再咬不到你了。”

“我才没怕呢!”徐婉兮丝毫不买账地横了她一眼,又对张眉寿道:“咱们走。”

说着,就拉着张眉寿离开了。

蒋令仪看着二人比肩而行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

她辛辛苦苦巴结了徐婉兮那么久,徐婉兮不仅不搭理她,且还极爱同她作对……怎么这个出身平平、处处与徐婉兮攀比的张家小姐,今日忽然一反常态地这么帮着徐婉兮,且还恰巧入了徐婉兮的眼了?

有些人平日瞧着草包一个,像是没什么脑子似得,可关键时刻巴结起人来,竟这般不要命。

……

“公子,人带到了。”

时月书屋的茶室内,清羽禀完话之后,退至一侧。

一名着粗布短褐,身形魁梧,眼角有着一处刀疤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那一双浓眉下的三角眼在接触到坐在茶案旁的小少年时,立即变得格外炯炯有神。

他对着祝又樘行了个大礼,很是受宠若惊地道:“殿下怎可亲自前来?着实折煞属……草民了!”

他离宫已有数年,是与怀恩一道被发落出宫的。

只是与怀恩的混吃等死和靠人接济的日子不同,他自力更生,曾发誓要另闯出一番天地来——于是,他在时月私塾内扫了三年的地。

过了三年平淡日子的男人今日得见祝又樘,自然无比激动。

虽明知太子如今尚且年幼,不足以与宁贵妃一党抗衡,太子独自一人在宫中,面对宁贵妃的倾轧,想必已是支撑的十分艰难了——但他仍打从心底盼望着今日太子的到来能给他带来一丝转机。

虽然怀公说过要让他耐心等待,保存实力,可他实在不想再继续扫地了啊!

“吾今日前来,是有一件差事想托付于你。”祝又樘看着男人说道。

男人闻言,眼睛顿时大亮。

殿下要让他去办差?!

殿下如今已要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他等这一日很久了!

刚站起来没多大会儿的男人又跪了下去,重重地抱拳道:“多谢殿下赏识,属下必当竭尽全力——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还有当年保全下来的那些弟兄们,他们也并未真的散去,只要他一声令下,皆可为殿下所用!

当初惨遭宁贵妃一党迫害的过往还在眼前,而始终不甘就此过上平凡人生活的他们,除了将满腔希望压在太子殿下身上之外,已是再无其它可寄托之处了。

他们都在苦苦等着太子殿下长大成人,却又始终担心太子殿下有朝一日会忘记他们。

可今日太子殿下不仅亲自找到了他,还欲将极重要的差事交付于他!

为什么说是极重要的差事?——若不重要,殿下岂会亲自前来!

只是想出宫遛个弯儿的太子殿下:“……”

中年男人越想越觉得热血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即将跟随太子殿下一路铲除奸佞,荡尽世间不公与污浊,最终助殿下登上宝座的热血画面。

这么想着,他便觉得单是靠嘴上说,远不足以表决心,看来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于是,男人取过别在身后的扫帚,横于身前,定定地看着刚打算说话的祝又樘,语气决然地道:“从今日起,属下这条命,便是殿下的了!”

说话间,已将那把扫帚从中折断!

“……”祝又樘满眼意外地看着他。

是他的行为太容易招人误解还是说于侍卫想要报效的心情过于迫切?

但他知道,行武出身的人,大多心怀抱负。于他们而言,生活若没有一个奔头和信仰,那么与濒临绝境的饿殍只怕没有区别。

尤其这一群人一直对宁贵妃一党的作风深恶痛绝,心中始终藏着一股气。

可他此番前来,怕是注定要让这位前四品带刀侍卫失望了。

“吾想让于侍卫护送一名女子及其家人离京。”

081 多亏死的晚

祝又樘这么一说,自己都觉得此事过于鸡毛蒜皮,似乎有些配不上于侍卫的志向了。

可志不志向且不提,保住于侍卫一命才最要紧。

被他称作于侍卫的男人本名叫做于定波,只是当年被发落出宫之后,一来为了方便谋生计,二来为了避免他人奚落,改名为了于平。

于定波闻言确实觉得这差事跟自己想象中的有些出入。

可他立即压低了声音问:“敢问殿下,此女一家可是哪家权贵?”

亦或是有着见不得光的身份?

然而祝又樘又摇了头。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而已。”

于定波沉默了一刻。

他扫帚都折断了,可殿下竟然跟他说只是护送一户寻常百姓离京?

他潜意识里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又再一细想,若当真只是寻常百姓,如何能劳得殿下如此费心安排?又岂会需要他来护送?

殿下一定是怕隔墙有耳,言多必失,所以才坚持说对方只是寻常百姓——嘶……殿下小小年纪,却好重的心计、好周全的思虑!

他自愧不如!

“属下定不辱殿下之命!”于定波神情郑重地应下来。

祝又樘最后又交待他:“切记一点,不可对他们透露我的身份。”

“属下遵命!”

从此后,时月书屋便少了个扫地仆。

堂长乐见其成。

这个扫地的老于粗手粗脚,干活马虎不细致,顿顿吃得还多,一个人顶三个人的食量。可偏偏当初他是被定国公世子手下的人带来的,他又不能轻易赶走。

如今主动肯走,当然是好事。

可临走前还泄愤似地折断了他一只扫帚是怎么回事?

如此暴力,接连在这书香之地待了三年竟也没能教化得了他,果真顽固莽夫一个。

堂长捋着山羊胡摇头叹息之时,忽然听得小童来禀,说是定国公世子来了。

堂长赶紧出来相迎。

年纪三十出头定国公府世子生得白净文弱,看起来极斯文温和,然而此刻脸上却有些着急的神色,上来便问:“人呢?”

“不知世子所指何人呐?”

“就是……方才前来寻那于平之人!”

堂长本以为世子爷是追究徐二小姐被蛇咬伤一事来了,此刻听是来问那身份神秘的小公子,连忙就答:“回禀世子,那小公子已将于平带走了。”

世子叹了口气,眼底满都是懊恼之色。

当初父亲暗下拉于定波一把,将其留在私塾里做事,为得就是将来万一太子真的得势,也可在太子面前结个善缘……

今日他一听手下的人说有一位身份不寻常的小公子来了私塾寻于平、再加上据手下描述的来人年龄与样貌,他就疑心会是太子殿下莅临了……

而今听闻于定波被带走,更是肯定了——除了当今太子殿下之外,谁能带得走那个犟头?

可他却错失了这个与太子见面的机会!

都怪那条蛇把他家二丫头给咬了,害得他被绊住了脚!

二丫头说得对,那样讨人嫌的蛇合该被做成蛇羹才对!

定国公世子正值不甘之时,堂长忽然说道:“那于平临走之前倒还惦记着要向世子爷道一声谢。”

他当时听了并未太放在心上,是觉得堂堂定国公世子岂还会记得他是谁,也不见得稀罕他这句谢。

眼下见世子爷似乎很在意此事,才想起来转达。

定国公世子闻言脸色果然松缓了许多。

于定波倒是个知恩的。

他们定国公府看似根基深厚,可靠的全是祖上的蒙荫,一代比之一代更不如,继续混吃等死自然毫无压力,可他和父亲想要的,是将这份荣光承继下去。

可自五年前的某一天,皇上丹药吃多了脑子一昏将他的幺妹赐婚给宁通长子为妻之后,现如今外面都在盛传定国公府与宁家早已密不可分。

然而他们定国公府岂是那等子眼皮浅的小小世家,甘愿与凭着宁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宁家绑死在一起?——对,他们面上是得敬着宁家人,可他们也打从心底看不起宁家人!

没有底蕴根基支撑,且极尽张扬的富贵荣华,注定只能是一时过眼之云烟而已。

若太子殿下顺利继位,恶事做尽的宁家会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在这种情形之下,定国公府为了来日不受牵连,自然要做下万全准备——且这准备理当做的越早越好。

可偏又不能明目张胆,只能静候时机。

原本他们打算将徐永宁送到太子殿下身边做伴读来铺路,然半路却出了变故。

定国公只能将目光暂时放在于定波身上,盼着来日给太子做个小人情,甭管这人情值不值钱,可有了人情做开场白,余下的话才好说出口——所以,定国公世子才会因今日错失了与太子碰面的机会而感到万分懊恼。

但定国公世子永远不会知道的是,上一世即便没有太子亲自接走于定波之事,这人情也不曾做成。

因为,于定波恰就死在了徐婉兮被蛇咬后没多久的日子里。

徐婉兮被咬后受惊昏迷,连日不醒,定国公世子心焦之下,迁怒私塾中人看管不当,做事马虎,放任蛇虫肆虐。

定国公府向私塾施压,私塾自然要下足了力去排查,追究这本无法追究的责任。

最后,便压到了于定波一干负责打扫私塾上下的仆人身上。

定国公府下令每人重责三十大板,徐永宁亲自过来监看。

于定波生性强硬,不愿就此担上这莫须有的罪名,加之这三年攒了一身不甘,当即奋起反抗,将那板子生生折断,与徐永宁理论间,还打伤了定国公府的下人。

他打完人就逃走了,次日被发现溺毙在了私塾后的一条小河中。

那河水本不深,偏他溺水前吃醉了酒,这才不幸殒命。

这些详具,皆是祝又樘登基之后才着人查清的。

他本记不清是哪年哪日,今日前来,实属是忽然记起来了这么一茬,也就是今早忽就有些如梦初醒般的在脑子里念叨道:“对了,于侍卫死了吗?”、“似乎不太确定”、“不如去看看吧”——如此这般的随手为之而已。

说白了,也多亏于侍卫死的晚,若再早几日,太子殿下本人也只能尴尬又不失虚伪地……念一句“造化弄人”了。

……

(系统自动生成求月票)

(系统:呸,我才没有)

082 死于认真的太子殿下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救人随缘的太子殿下也心知自己此时羽翼未丰,可这并不妨碍他力所能及地将他们护在自己这未丰的羽翼之下。

许多事情,若坚持非要等到真正强大那一日再去做,多半已经晚了。

做人何必立那么多条条框框,自设阻碍,路不必非选哪一条,想怎么走便怎么走。甚至今日这么走,来日再折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他前世那般坚持死扛,不顾万物循环生息之道,最终不过是自取灭亡。

他为了大靖操劳而死,大靖却未必非他不可。

还不如早些听信皇后的那句劝——谁说的一条路非要走到底呢?自己选的路,说不走便不走,碍不到别人分毫,自己又何必强按自己的头?

他彼时还惊叹于皇后为何能将违背先人之道的话说得那般轻巧。

可他至死才幡然醒悟——那些说着要为国为民死而后已,鞠躬尽瘁,抛头颅洒热血的先人们,转头似乎又做了花下饮酒、策马踏春、走亲访友,甚至觅尽天下美食的好诗……?

他以往分明也知道这些话都是出自同一群人之口,可竟都只是各自欣赏,而从未将它们放在一处深思过。

大意了,真是大意了啊。

所以,所谓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些被先人们偶尔拿出来做一做的事情,竟被他当作了毕生之事来做,什么花下饮酒,什么策马春游,他甚至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赔进去了好吗?

不早死能说得过去吗?

所以,他兴许并非死于过度操劳,而是死于太过认真。

死于认真的太子殿下此刻正向王守仁问及今日时月私塾中有蛇出没之事。

王守仁当时也没来得及细问,只道:“只路上听说那蛇无毒,定国公府二小姐被咬了一口,既未受惊,也并无大碍。”

太子殿下意识到此事似乎也与自己前世所知有些出入,但更多的却是叹息。

他想听的可不是定国公府二小姐。

“可还有其他人受伤受惊?”太子殿下问。

“在场的小姑娘皆有些受惊了,但无人受伤。”

“……”太子殿下干脆不再问了。

他家小皇后没受伤便好。

……

定国公府中,被人念叨着的张眉寿掩着口鼻转头打了个喷嚏。

定国公府内的大夫早已候着,此时已给徐婉兮的伤口敷了药,另开了药方让下人出去抓药。

看罢张眉寿的双手之后,道了句“也并无大碍”,便从随身的药箱中取了一瓶活血的药膏出来,徐婉兮亲自吩咐了丫鬟用那药膏帮张眉寿揉搓双手。

徐永宁一直陪在一旁,此时,定国公世子也回来了。

“季大夫,二姑娘伤势如何?”世子进来便问。

虽然没能见到太子让他沮丧,可眼下女儿的伤势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大夫先与他行了礼,才不急不慢地答道:“世子放心,咬伤二姑娘的蛇本身无毒,且伤口不深,小人已经替二姑娘敷了药,只需数日便可结痂痊愈。”

世子松了口气,这才看见与他行礼的张眉寿。

咿,这是哪家的姑娘?

女儿交好的小娘子里,似乎没有长得这般好看的啊。

“父亲,这是张家的三姑娘。”徐婉兮赶在父亲发问前,主动道明张眉寿的身份,又紧接着说:“今日就是张三姑娘救了我,若不然我只怕不被咬死,也要被吓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女儿家说话岂能如此没有规矩。”定国公世子无奈地在女儿额头上敲了一记。

即便府中家教严,可从小没有母亲在身边好生教养的女孩子到底还是不济啊。

定国公府世子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才看向张眉寿,却是饶有兴致地问:“同样是女儿家,你为何不怕那蛇?”

他很好奇。

张眉寿:“我自然怕蛇,可蛇也该怕我,这么一想,便不怕了。”

这话听得定国公世子一愣。

一旁的徐永宁则讶然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

女孩子的眼睛又黑又亮,似乎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定国公世子回过神,便笑了起来,目含欣赏地道了个“好”字,又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宁哥儿,听着了么?瞧瞧人家小姑娘可都比你有出息!”

徐永宁平日没少被父亲训斥,可今日有张眉寿在,他莫名觉得格外丢人,不由面红耳赤地反驳道:“当时我也出了力的,只是去的晚了……二妹,你快给我作证,我也不是那胆小如鼠之人!”

偏偏徐婉兮只对他吐了吐舌头,并不“作证”,更将他气得够呛。

一旁的季大夫见状笑了笑,遂拱手道:“回头自有人将药煎好了给二姑娘送来,小人先行告辞。”

定国公世子正要点头,却忽然听见张眉寿疑惑地问:“婉兮,你裙角上沾得是什么?可是糕点屑?那蛇该不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追着你咬吧?”

这话透着孩子特有的异想天开,却成功地吸引了季大夫的注意力。

“对了父亲,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呢!那条青蛇一直追着我一个人咬,倒真古怪!”徐婉兮边说话,边去看自己的裙角。

张眉寿果不其然地就从季大夫和定国公世子的脸上看到了疑色。

独独她一个人被蛇追着咬,这类话婉兮上一世必然也说过,只是那时她被吓得大病惊厥,说出来的话想必多半都会被人当做是不清醒的夸张之言。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竟有这等怪事?”定国公世子皱起了眉。

那边,徐婉兮正疑惑地道:“这可不像什么糕点屑,也不知是何时沾上去的……可这是什么呀?”

那片青灰的粉末,与寻常的灰尘还不同,她试着拿手指掸了掸,却掸不下来,拿指腹去按还有些发黏。

徐婉兮拿帕子擦着手指,满眼嫌弃。

季大夫连忙正色道:“可否让小人一观?”

定国公世子自是点头,当即让丫鬟取了剪刀过来,将那片裙角剪下来。

总归这身衣裙女儿也不会再穿了。

季大夫接过,细观那片裙角只是片刻的工夫,脸色就已大变。

083 “和离”

一秒记住【舒阅网 】,精彩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是诱蛇粉!”他语气肯定地说道。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变色。

定国公世子:“诱蛇粉?!”

季大夫:“不错,此药粉多为捕蛇人所用,药性极强,虽人畜嗅之无异,却能吸引百步之内的蛇类——”

定国公世子从起初的惊异转变为了震怒。

他堂堂定国公府里的姑娘,怎会接触到这等拿来诱蛇的药粉?不必去想,也可知绝非偶然!

徐婉兮已经吓傻了。

她身上怎会有这种东西?

得亏吸引来的是无毒的蛇……万一来了一条有毒的呢?

又或者来了许多许多条,全围着她一个人咬,将她分食了,那又该如何是好!

徐婉兮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恶心,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眼眶都红了。

张眉寿虽说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可能,可真正听到,心中仍是一阵震动。

定国公世子原本温和的五官此刻不免阴沉着,他示意季大夫退下之后,又看向张眉寿,语气还算和缓地说道:“张三姑娘手上有伤,不如先回府歇养。今日相救之情,来日我徐家必当登门相谢。”

张眉寿半个字都未多说,也不做无用的推辞,当即只道:“晚辈告辞了。”

她今日前来提醒的目的已经达到,后面的事情便无需她一个外人插手了。

说着,向定国公世子行了一礼。

徐婉兮眼眶里蓄着泪水,还不忘吩咐自己的贴身大丫鬟莲姑亲自送张眉寿回去,又道改日再请张眉寿过来做客。

张眉寿前脚刚走,定国公世子就命人将徐婉兮院子里的丫鬟下人都聚集了过来。

他坐在正堂中,厉声发问道:“这两日都有谁近身伺候过姑娘!”

四五名丫鬟便往前跪了下去。

徐婉兮的另一名大丫鬟莺姑语气谨慎地说道:“姑娘每日出门前,衣着首饰都会从头到脚细致地检查一番,以免有疏漏之处,今日也不会例外。奴婢记得很清楚,姑娘今早出门前,新换的衣裙是干干净净的,别说是什么药粉了,就是一条褶皱都不会有的。”

所以,她断定不会是院子里自己的人做的手脚。

“我想起来了!”徐婉兮擦了把眼泪,忽然对着定国公世子说道:“父亲,定是万氏想要害我!定是她做的好事!”

定国公世子脸色顿变,皱眉看着女儿,有些怪她在下人面前胡言乱语。

“这关你母亲何事!她待你向来不薄,岂会害你?”他压低了声音训斥女儿。

徐婉兮与徐永宁都是他原配南氏所出,可南氏福薄,在徐婉兮四岁那年就患病去世了。

定国公世子重情,时隔四年才在长辈族人的压力下娶了年轻貌美的万氏过门。

今年年初刚过门的万氏仅是十八芳龄,徐婉兮心中反感这个过于年轻的“母亲”,历来跟万氏针锋相对。

“就是她!今早我出门时,都出了府了,她身边儿的丫鬟却特地跑来给我送什么点心,非要我带去学堂中用。我不肯要,那丫鬟却一遍遍地劝!想来就是那时,那个丫鬟趁机将药粉洒在了我身上!”徐婉兮语气笃定地道。

“你啊!”定国公世子无奈摇头,“你可知昨晚我同你母亲说起你喜欢吃藕粉桂花糖糕,她今日天色未亮便亲自下厨给你做了送去……此番用心良苦,怎到了你这儿却成了居心叵测?”

有这份敏锐的心思用在什么地方不好,偏跟他的填房死杠着,哎,后宅不宁啊。

徐婉兮被他说的脸色一凝,心底发虚,嘴上却只能道:“可除了那她之外,谁有这个胆子?”

定国公世子也不愿当着下人的面让女儿过于难堪,只又道:“你再好好想想今日都与谁近身说话了。你去了私塾之后,难道不曾与人接触过吗?”

进了私塾之后?

那可多了去了——谁让那些个小娘子们一个个地都喜欢往她身边儿凑呢?

但她们巴结自己还来不及,如何会害她呀?

徐婉兮尚且年幼自信,一时便觉得没了头绪。

但无须她来费这个脑子,定国公府既有心要查明此事,且范围明确,便也不难查。

……

被莲姑送回了张家的张眉寿不止手疼,也头疼极了。

她回去的时候,海棠居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宋氏将她为张峦打点的行李全部扔到了院子里,有衣物鞋靴,也有笔墨纸砚,丢的到处都是。

海棠居里的丫鬟婆子们除了赵姑姑之外,全都跪在台阶下,个个低着头不敢出声。

张眉寿命阿荔等在外面,独自一人走进了内间。

内间中,是出人意料的安静。

她看到穿着杏黄缎面牡丹折枝刺绣对襟褂子、银红综裙的宋氏一言不发地坐在茶几旁的椅子里。

母亲近来衣着鲜亮精致,仿佛年轻了许多,也彰显出她越发明媚的心情。

可今日这是怎么了?

张眉寿走近,轻声唤了句“母亲”。

宋氏这才看见她,却是斥责赵姑姑:“怎让姑娘进来了!”

她实在不愿再让孩子看到自己这般失态的模样。

赵姑姑没说话,只是站在那儿叹了口气。

“母亲,您别怪赵姑姑。”张眉寿拉起宋氏一只手,仰面看着她问道:“母亲,您为什么生气?”

宋氏一低头就瞧见了女儿青紫浮肿的双手,连忙就问:“手怎么了?”

张眉寿顺势道:“今日书堂里进了蛇,蛇缠在我的手上。”她的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恰好到处的委屈害怕。

“然后呢?那蛇可咬到你了?书堂里怎会有蛇呢!”宋氏又是着急又是心疼。

张眉寿只是摇头。

宋氏一把将女儿抱到了身上,皱眉看着女儿了可怜的小手,轻声哄道:“蓁蓁可是吓着了?别怕,母亲在呢。”

张眉寿就歪在她的怀里,反抱住她,又小声地问道:“母亲,究竟出什么事了?”

怀里的孩子软软的,似乎对她有着无尽的依赖。

宋氏为人母的一颗心顿时就软了下来,只是这一软,还未说话就先落了泪。

“母亲做得不好,倒反过来让蓁蓁担心了。”她的声音里既有愧疚,又有悲切,眼神里更多的却是不忿:“母亲这便带你们回外祖家——让你祖父和舅舅带人来张家商谈和离之事。”

和离?!

张眉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084 荷包

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竟让母亲生出了和离的念头来?

张眉寿一下子急了,连忙问:“为何要和离?”

“你如今太小,母亲与你说了你只怕也不懂,你只需知道一点,母亲是绝不会抛下你们三个的。”宋氏擦干眼泪,语气坚定地说道:“我已经让人去登庆楼告知了你姨母和舅舅,咱们明日就动身回苏州。”

张眉寿全然听不下去了。

且不说当真和离她如何能带走三个孩子,单论这死活不说原因的架势,真是要急死人!

“父亲呢!”张眉寿直接看向赵姑姑问。

赵姑姑答她:“二爷一早去了国子监……”说着,看了宋氏一眼,又道:“太太不准奴婢们去找二爷回来。”

这却是破天荒的事情。

以往宋氏但凡有点不痛快了,总要立即着人不管不顾地将张峦找回来,或大吵或大骂,怎么能消气怎么来。

像今日这般气得将张峦的东西都尽数丢出去了,却还偏不让人去寻张峦,当真是从未有过的。

“我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扰了他的正事,再误他的前程。”宋氏一副心如死灰之后的冷静,倒显得很理智。

张眉寿却不大愿意再听她说这些没什么紧要的话。

母亲闹起脾气来不知轻重缓急,她却不能!

她从宋氏身上滑下来,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宋氏急忙问。

“您不是要和离么?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呀!”张眉寿头也不回地说道。

“……”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宋氏呆怔了一刻。

寻常人家父母和离,孩子不得哭天抢地的阻止吗?

怎么到了女儿这儿,就是痛痛快快儿地跑去收拾行李了?

张眉寿说得干脆利落,却当然不是真的收拾行李去了。

她走出堂屋,指了一名丫鬟跟着自己到一旁的回廊下说话。

这绿衣丫鬟名唤芳菊,是宋氏的贴身婢女。

“今日海棠居出什么事了?母亲为何如此?”张眉寿低声问。

若外人问起,没有主子的示下,芳菊必不肯言,可自家姑娘这般问,她只有如实回答。

“具体的情形奴婢并不知情,只知昨晚二爷确定了要去外地历事之后,太太很高兴,今日一早便亲自替二爷打点起了行李……”芳菊脸上也带着苦色:“可谁知打点到一半,太太忽然就发脾气了……奴婢听到屋子里打碎了东西,赶忙进去瞧,就见太太手里头捏着个荷包,气得浑身都在抖,也不说话,可将奴婢吓坏了,忙叫了赵姑姑过来……”

她随时打着精神准备要去请郎中的——太太向来有着气急了便头昏气短的毛病。

荷包?

张眉寿抓住关键,忙追问:“什么荷包?从何而来?”

芳菊却道:“奴婢虽没瞧仔细,却看得出那是男子佩戴之物。且奴婢打扫房间时从未见过那样的荷包,是以也不清楚太太是从何处找出来的。”

这应当就是问题所在了。

难道是母亲只因一个陌生的荷包,便怀疑父亲与其他女子有了沾染,从而愤怒至此?

不,母亲虽然是个醋瓮,也不聪明,却不至于因此就下定决心要和离。

一定还有着她不知道的内情。

但这些,只怕是她无法从母亲口中问出来的。

张眉寿皱眉间,忽听得脚步声踢踢踏踏。

抬头去看,是一群五六人走进了海棠居,除了仆从丫鬟外,带头的竟是她的姨母宋锦娘。

还有从不肯进张家门的舅舅宋聚也来了!

张眉寿觉得看到了救兵一般,忙就抬脚迎上去。

“蓁蓁。”宋锦娘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正色问道:“你母亲呢?”

宋聚看着外头跪了一地的丫鬟和满院的狼藉,也急着问:“你母亲没事吧?”

他和宋锦娘正打算今日动身离京呢,一个时辰前却忽然听宋氏让人来传话说明日要与他们一同动身回苏州——这话里虽没提其它,可他跟宋锦娘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昨日还美滋滋地炫耀自家闺女要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她只怕要晚些再带孩子们回苏州,故而要他们先行的人,今日怎就忽然改主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而宋氏的作妖,十之八九必是跟张峦之间又闹出幺蛾子来了!

在宋锦娘的试探下,那传话的丫鬟没绷住,就将实情说了,并着宋氏打算和离之事也说了——反正早晚是瞒不住的!还不如让舅爷去劝一劝!

“母亲没事,父亲不在家中还不知情。”张眉寿言简意赅。

宋锦娘一听这话简直想骂人。

张峦还不知情呢,这闹得是哪门子的和离?

她倒要听听究竟是天塌了还是日子过得太清闲舒坦了!

宋聚则直截了当地对一旁的仆从说道:“去将你家二爷请回来!”

真过不成和离也罢,反正他已经有个和离的姐姐了,也不怕再多个和离的妹妹!

张眉寿像个小尾巴似得跟在舅舅和姨母身后走进房内,却未出现在宋氏面前,而是躲在了屏风后——母亲瞧见她,必然又要有顾虑,许多话只怕不肯说。

“阿姊阿兄……”宋氏叹着气道:“你们来做什么?”

“你都要和离了?我们还敢不来吗?”宋聚语气无奈地问道:“可这究竟是为的什么?”

宋锦娘则自行在桌边坐了下来,任由赵姑姑给自己端茶。

宋氏眼睛红红地说道:“这些糟心事,我本不愿说的,可你们既来了,我总也要给你们一个交代。”

她知道娘家人一直都在为了她的事情扰心。

“他七日后便要动身往湖州府历事,我本也欢欢喜喜地,亲自替他收拾行李,挑选随身仆人,安排诸事,唯恐下人们不够细心……”宋氏道:“我也知自己从前做得不好,因为一些陈年往事不肯往前看,可我近来当真决心要改好了——”

“我们都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然后呢?”宋聚也坐了下来,双手扶着腿叹着气问。

“人人暗下都说我有疑心病,我自己也要信了!只当是自己疑心深重,因从前之事而处处冤枉他。”宋氏语气忽然一高,尽是委屈和悲愤:“可今日我却从他的笔盒中发现了这个!”

她抓起茶几上的荷包,就道:“这荷包看起来还崭新着,且这上头的刺绣竟是湘绣!”

湘绣?

宋锦娘皱眉。

苗姨娘正是湘西人氏。

……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票投喂~}

085 绝佳的复仇方式

“你们说说这算什么?表面上不相往来,背地里却瞒着我郎情妾意!”宋氏气得流泪:“……我不求什么,只求他如自己所说那般待我一心一意便好。即便当真做不到,我也不强求,一别两宽我宋芩娘绝不纠缠——可他怎能将我当作傻子一般来随意哄骗!”

宋聚:“你先别哭,等张峦回来,我替你将此事问清楚了再说!”

宋锦娘虽对妹妹的不争气而感到恨铁不成钢,却并非理解不了她的心情。

当初她嫁的那个人,也是付出了一颗真心的,她深深地明白女人被拘于后宅中的无奈与不安——妹妹嘴上说着什么都不求,只求一心一意,可这才是最难的。

但这个东西是你情我愿之事,当初定亲时是张峦自己保证的,又无人强逼于他——答应了却做不到,这无疑才是最令人气不过的!

妹妹固执的心思是太过幼稚,可也并非真的就是无理取闹。

尤其此事牵扯到的不是旁的女子,而正是她向来最最忌讳的苗姨娘。

如此之下,她若不发作,那便不是她了。

宋锦娘并未如宋聚那般情绪激动,而是定定地看着妹妹,问道:“芩娘,我问你,若你怀疑是真,那你是真心想要和离,还是只想闹一场,借此来敲打他一二,让他日后收敛一些?”

这很重要。

屏风后的张眉寿看着母亲拿帕子一点点将泪水擦干。

她眸子中仍带着怒气,但那怒气却并未将她近来攒起的生机完全扑灭。

眼前的母亲,纵容是气到了极点,却也不是从前那个满眼绝望颓唐、恨不能将所有的人都一同拉入深渊的母亲了。

不管此事真相如何,会怎样收场,看到母亲这样的改变,张眉寿都觉得很庆幸了。

人活着的意义并非只是情情爱爱,若不能看到其它,满脑子皆是有情饮水饱的心思,那不管感情之事称心与否,日后的烦恼都会无穷无尽——因为,那样的人生是失衡的。

学着看开一些,并非是为了这世俗的法则而改变自己,迫使自己变得麻木,而是那样做会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

人生苦短,最不该的就是为难别人的同时又为难了自己。

宋氏到底没再哭了,只是语气仍然有着不甘。

“我不是跟谁赌气。”她咬了咬牙,有些恨恨地道:“那荷包被他放在最常用的雕花笔盒里,可见是有意藏着,打算此番历事带出去,以便时时放在身边做念想的。我当真防得累极了,却不知人心根本防不住,敲打又有什么用?”

真若只是为了赌气敲打,那她跟那些围着同一个男人打转,想尽法子用尽手段来让男人多看自己一眼的女人又有什么分别?

她要的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真正的一心一意。而不是强逼,也不是磋磨——她似乎才看清自己这些年来虽看似强势,实则却卑微极了的样子。

这些时日她极开心,正因尝到了开怀的滋味,所以再不愿回到从前那般酸涩艰难的日子了。

是以,此时此刻,她是当真下定了决心要和离。

这些年她倦极了,也不愿再被别人拿那般不理解甚至是指责的眼光看待了。

“好,那咱们今日就将张峦与那苗姨娘之间的事情彻底弄个明白,关于今后,也说个清楚。”宋锦娘干脆利落地说道。

她直接对赵姑姑说道:“请那位苗姨娘过来一趟。”

“这……”

赵姑姑有些犹豫。

此时此刻,苗姨娘若再过来,岂不乱上添乱?

“快去!”宋聚皱着眉催促道。

他也烦极了揪揪扯扯、不清不楚的事情,这些跟了妹妹多年的东西就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今日若能一把火烧干净,自然最好!

若烧不干净,干脆和离,就来它个眼不见为净!

赵姑姑见宋氏也未出言阻止,便要亲自去请苗姨娘。

“福云,将蓁蓁送回愉院去。”

赵姑姑将要退出去之时,宋氏忽然说道。

张眉寿一愣,不知母亲是何时看到自己藏在屏风后的。

“不必。”宋锦娘面无波澜地说道:“蓁蓁长大后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就让她在一旁瞧着好了。”

这么多年的吵吵闹闹孩子都看在眼里了,如今闹到最后,还有什么必要去粉饰虚假的太平。

宋氏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自嘲地无声一笑。

赵姑姑走后,房间里除了宋聚的叹气声和他将一盏盏茶水往肚子里灌的动静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

这种异样的安静,让跪在外面的丫鬟们各自在心底猜测纷纭。

苗姨娘被请到之前,却又有其他人来了海棠居。

丫鬟们连忙行礼。

“老太太,大太太,大小姐。”芳菊脸色为难地迎上前。

“呀,这院子里是怎么了?”大太太柳氏扫过满院狼藉,惊讶地问道。

芳菊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话。

张老太太紧紧抓着拐杖,冷笑了一声。

还能是怎么了?指定是宋氏的手笔!

方才听大儿媳说宋氏这边儿似乎又闹别扭了,她吓得一个激灵,立即就亲自过来了——二儿子历事在即,她怕的就是宋氏又闹出乱子来。

可千怕万怕,该来的还是来了!

天呐,莫非天要绝他张家的后路吗?

她虽是气,却仍想着自己赶紧过来劝一劝这近来乖巧了不少的二儿媳,先将事态稳住再说,可谁知一进院子就瞧见儿子的东西被丢得到处都是……如此之下,她若不发怒,岂不显得格外没有威严?

这是逼着她这个好脾气的淑女去发火啊!

于是张老太太拿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沉着声音道:“真是胡闹!”

柳氏忙劝道:“您先别动怒,不如先问问二弟妹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她想闹还需要大事?”单是好好地坐在那儿,忽然想起了陈年往事,心里头觉着不痛快了,就立马就闹上一场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

偏偏二儿子愿打愿挨,还得在她跟前为宋氏辩解‘母亲您不懂,芩娘这叫性情中人!’

想到儿子的回护,张老太太不由越发觉得宋氏不识趣。

“三天一小闹,十天一大闹!若宋家的人在,我真想跟他们好好地请教请教,问问他们怎么才能将女儿养得如此能耐!我也好养一个出来,来日嫁到仇家去,当真比什么毒辣的手段都好使!”

她算是琢磨出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绝佳的复仇方式来。

她说得慷慨,一旁的丫鬟却忍不住小声地提醒道:“……老太太,宋家舅爷和姨奶奶都、都在里头呢。”

086 做个见证

张老太太闻言脸上神情一凝,太阳穴突突直跳。

虽然她的声音很大,虽然海棠居里很安静,但想来也未必就能传到宋家人耳朵里吧?

张老太太自我调解了一番,尽量保持着威严的神情,走进了堂中。

而刚踏进去,就见宋氏和宋聚及宋锦娘都已等在了堂中,正神情各异地看着她。

尤其是宋聚,眉头皱得仿佛都夹死苍蝇一般,眼底的不满毫不掩饰地溢了出来。

张老太太:“……”

这么看着她做什么?

她说得可是实话!

可实话也得分情况啊,咳,往后还是要多加注意一些才好。

“张太宜人,许久不见了,您近来身子骨儿可还硬朗?”宋锦娘语气还算恭谨,圆润的鹅蛋脸上甚至挂着大方得体的浅笑。

“身体尚可,劳你记挂了。”张老太太回了一句,眼神便落在了宋氏身上。

“老二媳妇,院子里是怎么回事?”她直接发问。

反正张家与宋家之间从来没有什么需要刻意去维系的面子,二儿媳当着娘家人的面这么闹,她自然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再去粉饰太平。

“是媳妇扔的。”宋氏语气恭顺,神情却倔强:“儿媳与二爷之间有些私事今日需得理清楚。老太太来了也好,正好做个见证。”

张老太太听出了几分与以往不同的意味来。

柳氏一脸好意地劝说道:“二弟妹,这夫妻之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非要当着外人的面儿……”

但她话还不曾说完,就被宋氏冷冷的打断:“不劳大嫂费心说教。”

柳氏愣住,有些讪讪地笑了笑。

“二弟妹今日真是好大的脾气呀……”

宋氏理也未曾理会她自打圆场的话,而是朝着脸色难看的张老太太说道:“老太太,您请上座吧。”

张老太太皱眉看了她片刻,总觉得如今的宋氏变了。

那腰板儿挺得怎么那样直?

也不再哭哭啼啼或没有理智地大吵大闹,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冷静。

该不是宋家的人已在暗下合计了什么吧?

张老太太在正堂上首坐下,柳氏坐在她下首,随后宋聚宋锦娘等人才依次落座——他们对张家人再不满,但该有的礼数向来不会少。

一直跟在张老太太身边的张眉娴站在那儿,目光寻到站在宋氏身旁的张眉寿,脸色便有些复杂。

“说吧,你想让我帮着见证什么?”张老太太耐着性子向宋氏问。

“不瞒张太宜人,舍妹今日在姑爷的笔盒中发现了一只荷包,舍妹向来性子不妙,因此认为是姑爷与其他女子有染,故而没能压得住脾气。”答话的是宋锦娘,她语气中肯客观:“按理来说,此事放在寻常人家并不值一提,传了出去合该是被人耻笑的。

可偏偏姑爷曾立誓专一对待舍妹,是以舍妹的无理取闹也恰就强占了那么两分歪理。”

她说到这,又笑了笑。

张老太太一时没说话。

她起初听到宋氏因一只荷包闹成这样,想要发脾气的,可偏生宋锦娘将好听的难听的都说了一遍,倒让她无话可讲了。

柳氏则多看了宋锦娘几眼。

都说宋家这个姨奶奶和离之后帮着家中打理生意,走南闯北很有几分寻常女子难以企及的胆魄和见识,如今见这谈吐,果真透着几分不同——听似在道宋氏的不对,却暗藏着强硬与底气。

不曾料到宋锦娘和宋聚也会在此的柳氏此时心下有几分惴惴。

宋锦娘接着对张老太太说道:“今日咱们不妨就评个对错出来。若此事证实了是舍妹多疑,我们必不能轻饶了她,先要罚她向您认错儿,您要打要骂我们宋家绝无二话。其次,还要她好生自省一番,保证日后绝不会再这般任性胡闹。”

这话说得倒是体面中听,且诚意十足。

张老太太继续往下听。

“而若果真是姑爷暗地里有了其它心思——”宋锦娘说到这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世间男儿多风流,这本无可厚非,了不得只是一个背信罢了。我宋家也绝不会以此为由来纠缠为难,只将这不懂事的舍妹带回家中,好生教养便罢,只求别再给贵府添麻烦就是了。”

这话说得就更好听了。

可张老太太却登时变了脸色……这分明是要和离的意思啊!

柳氏眼底也满是惊讶。

本以为强势的宋家人在场也只是闹得更大些,却不曾想他们上来就将和离的话摆在这儿了!

但,宋氏肯和离吗?

真舍得和离,这些年又何必一闹再闹?

柳氏下意识地看过去,却意外地看到了一张透着决然的脸庞——宋氏坐在那儿,美目仍通红,却再没有一滴泪水流出来,她抓着一旁女儿的手,无声默认着宋锦娘的话。

今日真是缘尽于此,她也要保留尊严。长姐挡在她前面,那得体又强硬的姿态,给了她许多鼓励。

相比之下,她忏愧极了。

对,她是爱极了张峦,曾与父兄说若没了他不可能活得下去,可她如今当真是过够了那如处泥潭的日子!

她知道长姐是在借此逼她一把,她也是一样地在逼自己。

刺长得久了,要彻底拔干净,必然是要疼到骨子里的,可疼过之后就好了。

察觉到母亲的决心,张眉寿握紧了那只微微颤抖着的素手。

柳氏却不敢去看女儿。

她无比自苦却又无比愧疚,她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并非坚持嫁给张峦,而是在嫁给张峦之后明知自己心结未解,仍稀里糊涂地生下了三个孩子——生下之后,却又不能给他们完全的疼爱与陪伴。

她不配为人母!

以前犯下的错,她愿自吞苦果,没有怨言,唯一所想便是今日若就此和离,她定要竭尽所能地去弥补孩子们。

待孩子们各自成家,她便青灯古佛,为孩子们积德祈福,也为自己洗脱些许业障。

“要么摒弃心结,要么和离?姨奶奶是这个意思?”柳氏替张老太太问道。

宋锦娘面无他色地点头。

此时,堂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道极响亮极焦急的声音。

“谁说要和离!简直荒唐!我绝不答应!”

087 是谁!

他只不过出了一趟门而已,媳妇儿竟然都要没有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张峦又气又怕,又觉得莫名其妙。

他风风火火地跨入堂中,扫了一眼堂内两家人仿佛一触即发的情形,一边向张老太太和宋聚宋锦娘见礼,一边看向妻子宋氏。

可宋氏并不看他。

但他还是立即朝宋氏问道:“芩娘,究竟出什么事了!”

他方才也看到自己的东西被丢的到处都是了,可天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妻子亲自替他穿的衣,昨晚醉酒也是妻子彻夜守候。

听他当着众人的面儿还是喊自己“芩娘”,宋氏手指微紧,却是气从心起,冷笑了一声道:“出什么事了你当真想不到吗?你将那荷包藏进笔盒之时,可有想过会被我瞧见?”

“什么荷包?”张峦顾不得去细究妻子的态度。

“竟还不敢承认了。”宋氏冷笑频频:“以往你不承认且罢了,是我蠢笨,尽信你了。可如今证据就在这儿,你竟还这般狡辩。”

“芩娘,你别这样说话。”张峦皱着眉急道:“你先跟我说清楚是什么荷包?”

而此时,赵姑姑带着苗姨娘过来了。

苗姨娘路上曾试探地问过赵姑姑发生了什么事,可赵姑姑并未多言任何。

苗姨娘进了堂内,给众人请安。

宋锦娘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面容姣好却清瘦,且衣着格外素气的女子。

张峦看了她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她也来了?

张眉寿烦极了眼前朦胧不清的气氛,直接对阿荔说道:“去里间将那墨绿色的荷包取来!”

此时全是家中私事,姨母作为外人已经不太适合多说,而若全让母亲掌控局势,她只怕掌着掌着就要掌歪了。

阿荔很快将荷包拿了过来。

张眉寿:“先给父亲认一认。”

阿荔依言送到张峦面前。

张峦接过,只见这荷包做工精致,其上的暗纹青竹刺绣更是精巧,就要下意识地说自己从未见过这荷包,可细细端详间,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

“父亲,你见过这荷包吗?”张眉寿捕捉到他的神情,即刻问道。

“这荷包确实是我放进笔盒内的。”张峦答得竟有几分坦坦荡荡。

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呼吸一窒。

尤其是宋氏,她眼神一颤,却是无话了。

承认了便好!

她就知道,那笔盒是他最为心爱之物,其上还有着一把精巧的银锁,外人根本打不开,她也是从他昨日换下的衣物中找到的钥匙——若不然,她也不可能如此笃定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张峦紧接着说道:“我险些忘了,我昨晚与王翰林几人吃醉了酒,有些迷糊……这才想起来确实是我放进去的。

可是芩娘,那荷包不是你亲手所绣,赠予我的吗?”

宋氏一愣。

“我何时再绣过荷包了?你莫要睁眼说瞎话!”

“父亲,荷包是谁在何处交给你的?你可还记得?”为防父母做无用的对质,张眉寿连忙插话问道。

“当时我醉醺醺的,还未到海棠居时,只记得是个眼熟的丫鬟……那丫鬟说是你母亲所绣,左右只是一个荷包而已,我自然没有怀疑!”张峦此时方觉得蹊跷极了。

若真是妻子所绣,为何不等到他回到海棠居亲手给他?

也怪他当时醉得厉害,收下荷包之后,担心自己吃醉了酒乱丢,便在经过书房时迷迷糊糊地藏进了笔盒里,待回到海棠居时,酒越上头,就将此事忘了!

张眉寿听得内心也是疑窦丛生。

见宋氏又要反驳,她刚要阻止,就听姨母说道:“芩娘,你先别说话。”

而后,便隐隐拿赞赏和鼓励的眼神看向小外甥女,似乎很期待张眉寿接下来的表现。

“父亲之意,是有人想要刻意陷害你,挑拨你与母亲的关系?”张眉寿问着,似有意还似无意地分别看向了柳氏和苗姨娘,以及张眉娴。

这个时候,她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张眉娴曾与她说过的那个“秘密”。

“定是如此!”张峦沉声道。

若让他揪出了背后之人,他定不会轻饶!

如此行径,看似与小打小闹无异,却掐住了妻子的七寸,等同是诛心之举——事已至此,苗姨娘被一同叫来,他如何还能想不透其中的关连?

“二弟妹,二弟既然都这么说了,想来是误会一场,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柳氏作出一副劝和的模样来,看着宋氏说道。

张眉寿听得烦透了。

事情刚开始理,还没个眉目呢,她这劝和与和稀泥有什么区别?

事已至此,若不彻底弄个明白,那就等于坐实了父亲与苗姨娘暗下传情一事!

这恐怕就是大伯娘乐见的吧?

“二弟妹,你就听大嫂一句劝吧,二弟他待你的好,府里哪个不看在眼里?”

宋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见柳氏还欲再说,张眉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事情这般乱,母亲都不说话了,大伯娘不如也住嘴吧。”

她这话说得难听,偏偏脸上的心烦也不加以掩饰,仿佛是因父母有了矛盾而不管不顾了——反正不是有一句话叫童言无忌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张老太太说出了柳氏的心声,柳氏正要接一句呢,却听张老太太又道:“如此关头,为防乱上添乱,我且不与你计较了,待事后必须与你大伯娘赔不是!”

“……”柳氏的脸色跟吞了苍蝇一样难看。

张眉寿应了句“是”,又直入正题。

“父亲昨日醉了酒,没看清那丫鬟是谁,只隐约觉得熟悉,可想来父亲身边的小厮总没醉吧?”

宋锦娘闻言眼中越发惊讶。

小外甥女不仅气势十足,不为外物所干扰,且虽看似心急,怼起长辈来口不择言,却根本不乱阵脚,知道要一层层往下理,并句句直抓紧要。

心思如此玲珑的女儿,怎会是妹妹那个死脑筋能生出来的?

宋锦娘越看越觉得张眉寿更像是她亲生的。

昨晚跟随张峦宴请王翰林等人的小厮很快被找了过来。

张老太太不怒自威地问:“昨晚你跟二老爷回府时,可曾见有丫鬟打着二太太的名号给二老爷送了个荷包?”

那小厮一愣之后,一边偷偷打量堂中的情形,一边点头。

“小的记得。”

“那你可看清了那丫鬟的长相,可是你认得的?”

小厮不假思索地答:“小的当然认得。”

“是谁!”这回问话的人是张峦。

088 承认

一直留意着柳氏的反应的张眉寿,并没有错过她忽地抓紧了帕子的小动作。

小厮转这头一边似在找什么人,一边答道:“就是二太太身边儿的芳兰姐姐啊!”

海棠居里有两个大丫鬟,一个是芳菊,另一个便是芳兰。

众人闻言神情皆是疑惑震动。

还真是宋氏的丫头去送的荷包?!

“你可看清了?”张老太太神情肃然地看着那小厮。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小厮满心茫然,紧张却毫不犹豫地点头:“小的绝无半句假话!当真是芳兰姐姐去送的荷包!”

宋氏死死地皱着眉头。

“胡说八道,昨晚是芳菊守夜,芳兰根本不在我跟前,我又岂会吩咐她去送什么荷包?”她说着,眼神也越发狐疑起来。

这该不是张峦为了撇清自身而跟他的小厮串通好了的说辞吧?

再不然……难道芳兰真的自己莫名其妙地打着自己的名号去送了什么荷包?

可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芳兰呢!”张老太太也被绕得一头雾水,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一直跪在外面的芳兰早已听得冷汗淋漓。

芳菊皱眉看着她被唤进了堂内。

面对众人或质疑或探究的目光,身着桃红色比甲的芳兰瑟瑟地跪了下去。

“昨晚究竟是谁让你给二老爷送的荷包?”张眉寿赶在其他人开口前问道,给被问话之人一种她去送荷包事实已定、无需狡辩的错觉。

而眼前这大丫鬟的装扮让张眉寿觉得扎眼极了——衣着鲜亮,虽未施脂粉,却在鬓边别了一朵清雅的粉白海棠。

父亲向来尤爱海棠,海棠居一名便由此而来。

“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峦目光咄咄地逼问着。

芳兰身形一抖,咬着唇说道:“当真是二太太让奴婢送去的呀。”

宋氏闻言吸了口冷气。

这丫鬟根本是在睁眼说瞎话……且就当着她这个主子的面!

她一时竟不知是贴身丫鬟也受了丈夫的唆使,一同来欺瞒众人,将荷包一事往她身上推;还是说……芳兰被苗姨娘收买了!?

最有立场挑拨她与丈夫关系的人,自然是苗姨娘。

“芳兰,我自认待你不薄……你究竟是受了何人收买!”宋氏眼神似刀。

“奴婢当真不知道太太在说什么……请太太恕罪!”芳兰声音带上哭意与惶恐,仿佛是因为自己没能领会主子的意思而办砸了事情一般无助。

张老太太眼神变了又变。

难道是二儿媳自编自演,以此来诓骗试探儿子?

若真如此,闹出这么大一出戏,惊动这么些人,也未免太过任性胡闹了!

宋氏气得气血上涌。

张眉寿握紧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母亲,这个芳兰未必不是见自己被指了出来,便顺水推舟故意惹怒您,好激着您与父亲和离。”

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母亲是待她不薄,可万一她最想要的偏是母亲最不愿给的呢?”

人心往往总是不肯满足的。

宋氏听得眼神一凝,再看向芳兰之时,心底已然泛起了寒意。

她最近有了心思理事,便与到了婚嫁之龄的芳兰提了一回有意帮她在张家家奴中择出一位良配来……

同是大丫鬟,芳兰平时老实沉稳又识趣,还不比芳菊看起来心高气傲……原来竟是藏得这样深!

“你撒谎!昨晚我一直守在二太太身边,怎不知二太太何时吩咐过你去送荷包!”芳菊忍无可忍地站了出来,指着芳兰说道。

芳兰一味低着头流泪:“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太太的人,太太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太太若说不曾让我送过,那必是我记错了便是。”

张眉寿听得眼神越来越冷。

这丫鬟好重的心机。

“你别着急,好好想想究竟是谁让你送的荷包,万一夜间昏暗,你误将其他人认作我母亲了呢?”张眉寿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小儿幼稚之言,却莫名叫芳兰打了个寒噤。

“姨娘,不如你先说说吧。”张眉寿看向了一直跪在角落里,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苗姨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三姑娘想让妾身说什么?”苗姨娘的声音轻轻的,却掺着一丝复杂的意味。

“先说说这荷包是不是你绣的?”张眉寿并不拐弯抹角:“实话与姨娘说,这荷包上头所用乃是湘绣,方才我对照了,与姨娘以往所绣之物,确实极为相像。”

苗姨娘逢年过节总会亲手做些小物件儿送给张眉寿姐弟三人。

若不然,宋氏也不可能单单因为一个普通的荷包就气愤至此。

宋锦娘适时地开口:“想好了再答,绣技如笔迹,只需懂行之人一验便知,可容不得你轻易抵赖。”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苗姨娘缓缓开了口。

“是,那荷包是妾身亲手所绣。”

此言一出,四下静了一静。

还真承认了!

又听苗姨娘说道:“我本欲借此事离间二太太与二老爷,只是二老爷向来只专情于太太一人,这些年来从不曾踏足西院,我若贸然相赠,他必不肯收。是以,我便买通了二太太身边的丫鬟芳兰,假借二太太之名将荷包送到二老爷手中。”

芳兰听得脸色大变,有几分慌乱地摇起了头。

柳氏不甘之余,却暗暗松了口气。

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一切都已大白了。

张老太太脸色阴沉地看着苗姨娘。

普通的姨娘使手段争宠本见怪不怪,可偏偏苗姨娘不是正经被抬进门的姨娘,身上带着儿子不光彩的过往。且这争宠的手段过于阴险,已是搅得家宅不宁了!

她二儿子毁就毁在苗氏和宋氏这两个女人手里了!然宋氏是正妻,且除了脾性烦人之外,并无值得一提的大过,但苗氏作为一个姨娘将手伸到了主母身边,此乃不可饶恕之错也!

“苗氏,你可知错!”张老太太厉声问道。

苗姨娘将前额叩到了地上。

“妾身知错。”

见祖母已是一副要借此机会重重发落苗姨娘的姿态,张眉寿眉头微蹙。

苗姨娘是母亲的眼中钉没有错,若由祖母就此拔去,或无坏处,可真相当真是苗姨娘所说的那般吗?

真正的幕后黑手,只怕还没有显形。

张眉寿满眼疑惑地看着苗姨娘,抢在张老太太开口之前,问道:“姨娘怎么不说完?端午当夜,你与大伯娘在花园子里密见,可就是为了合计此事吗?”

这话直白到了极致,语气确是纯粹如一个孩子该有的不解。

苗姨娘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本已放松了下来的柳氏更是心神剧震!

089 固执

“蓁蓁,你说什么?!”张峦第一个发问。

他认定女儿不会撒谎,可这事实过于震惊,他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而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不知情的人几乎都是不可置信——本是二房的私事,怎么忽然大房也被扯进来了?

况且,柳氏如今作为张家主母,怎会跟二房的一个姨娘扯在一起去算计二房夫妻!

“我说大伯娘曾与苗姨娘在花园子荷塘边偷偷见面,意图挑拨我父亲母亲的关系。”张眉寿面色愤懑地说道。

“蓁蓁,话可不能乱说。”柳氏强作镇定的面孔上是忍怒不发的神色,仿佛受到了极不公平的质疑。

“三丫头,你冒冒失失地说这种话,可有证据吗?”张老太太审视着满脸稚嫩的孙女。

站在张老太太身旁的张眉娴紧张无比地看着张眉寿。

她当初决定要将自己所见说给张眉寿听,是想让他们二房多一份提防,可张眉寿也答应过她不会出卖她的呀!

而若三妹真的将她说出来了,那她待会儿要不要承认?要不要站出来揭穿柳氏呢?

想到自己那极有可能会被落定下来的糟心的亲事,张眉娴犹豫了——柳氏作为她的主母,完全决定着她的命运。即便是祖母出面,柳氏也有得是理由和手段给她小鞋穿。

哪怕她内心不愿接受,可这却是事实。

张眉娴内心无法抉择间,张眉寿已经回答了张老太太的问话。

“是孙女亲眼看见,也是亲耳听到的。”张眉寿答得底气十足。

张眉娴悄悄松了一口气。

“蓁蓁,你说得可是真的!”宋氏眼神翻涌着。

张眉寿不做犹豫地点头。

她原本还怀疑张眉娴话中的真实性,可经今日一事,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但她始终不明白,为何苗姨娘宁愿自己独自扛下所有的过错,都不曾提及柳氏半句?

甚至,苗姨娘的错,认得实在太干脆了。

干脆到根本不像是一个居心不良之人——事已至此,若她当真有着离间父母的心思,大可一口咬定就是与父亲暗下借荷包传情便是了,又何须在承认自己过错的同时,又将父亲清清白白地摘出去呢?

倒像是生怕母亲误会、生怕母亲解不开心结似得!

所以,张眉寿不得不怀疑苗姨娘根本就是替别人背黑锅的。

柳氏干笑着说道:“蓁蓁,大伯娘知道你因你二姐与邓家公子一事,多少都会对我们心存不满。可一码归一码,你怎能因此而不惜撒谎也要将脏水往我身上泼呢?”

宋氏立即还击道:“既然提到这里,那有没有可能是大嫂因为邓家之事而蓄意设计我们二房呢!”

女儿的话,她乍听之下觉得难以置信,可结合近来之事去想,竟觉得不无可能——尤其是丈夫历事在即,难保居心叵测的大房不是刻意在这个时候使坏……!

张峦显然也已经想到了这一点。

他眼前闪过近来发生的种种、两房之间的矛盾和大哥大嫂渐渐暴露出来的自私自利和枉顾手足之情的本性。

以及他在看向大嫂柳氏之时,忽然浮现在脑海中的一些旧的不能再旧的陈年往事……

若蓁蓁所言属实的话,那连自家人都要去嫉恨设计的大房……当真是愚蠢自私到无可救药了!

柳氏被宋氏的话激得眉头一跳,生气地道:“二弟妹,怎么连孩子使性子的话你都要相信!你怕不是气昏了头了吧?”

竟是半点看不出心虚的模样来。

柳氏冷笑着道:“正因蓁蓁是个孩子,我才信她不会刻意撒谎。”

“那可未必吧。”柳氏语含讽刺地说道:“当初妍儿的事情,不就是蓁蓁的设计吗?”

她越发觉得这个侄女透着一股古怪的早慧了。

“够了!”张老太太拿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

“单凭三丫头一人之言,确实不足此事与老大媳妇有关!没有证据的事情,且不要再争下去了!平白让人看笑话!”

且不论真假,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宋家的人都在一旁听着呢!

柳氏抿紧了唇。

宋氏张口欲言,却被宋锦娘拿眼神制住了。

“苗姨娘,你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张眉寿疑惑而着急地问,“你说你收买芳兰,可你既无嫁妆,也无积蓄,要拿什么收买她一个海棠居里的大丫鬟!你分明是在撒谎!”

而若拿其它东西来收买芳兰,那更不是区区一个姨娘能许诺得了的!

苗姨娘闻言将头低的愈低,手指攥紧了衣袖。

“三丫头,够了!”张老太太沉声呵斥道。

方才还觉得她问起话来循序渐进,令人另眼相看,小小年纪倒是心思灵敏,聪明有用的,可谁知竟是个没眼色的固执头——孩子还是孩子,那娇蛮到不管不顾的性子真让人头疼!

张眉寿与她对视间,攥紧了手里的拳头。

她知道,她已经触碰到祖母的底线了。

于祖母而言,此事发展到这里,只需发落一个苗姨娘和一个芳兰,便可以达到‘息事宁人’的效果了,而说破了天,也只是二房之间的私事而已——可一旦牵扯到大伯娘,那便是两房之间的丑闻了!

她知道,祖母并非是想维护大伯娘,而是想维护张家的颜面和大房与二房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

而她执意要追问此事的全部真相,等同是站在了对立的位置与祖母作对!

可她偏要揭开大房的这块遮羞布!

“姨娘若只是想在张家寻求庇护,那我与父亲母亲皆可承诺于你——只要你肯说出事实真相,我们绝不为难于你!”张眉寿凝声说道:“如何抉择,你可要仔细想清楚了!”

除了寻求庇护之外,她暂时还想不出前世一直内心无争的苗姨娘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去替柳氏遮掩。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张眉寿又对芳兰说道:“芳兰,你应当知道,你若不肯如实供出背后之人,今日这条命怕是难保。人若是死了,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直处于惶恐之中的芳兰闻言抬起头看向张眉寿,因恐惧到了极点而难以说出完整的话来:“三、三小姐,奴婢……奴婢若是……若是肯……”

张老太太面色发沉地道:“来人,将这背主的东西拖出去杖责一百!好让那些个心思不正的都瞧瞧她的下场!”

090 收场(爱猫乐园3和氏璧加更)

杖责一百……这分明是要她当场死在这里!

芳兰惊呼一声,连连叩头求饶!

两个粗壮的婆子已经冲了进来,将她的双臂死死地扣住,就要往院子里拖。

“慢着!”张眉寿大步上前阻拦。

“将三姑娘带下去!”张老太太气得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两个丫鬟便去拦张眉寿。

张峦先一步拦在了张眉寿身前,不让那两个丫鬟碰她,宋氏也连忙去护住女儿。

“母亲,蓁蓁之虑不无道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然而您执意如此,做儿子的也没有二话!此事因果处罚,是非黑白,但请母亲决断便是!”张峦语气克制地说道,弯腰便将张眉寿抱了起来。

张眉寿任由他抱着,眼睁睁地看着芳兰被拖到了院中,死死地按在朱红色的条凳上。

“……”她抓着父亲的衣袍,别过头来,终于不再说话了。

张老太太却被气得手指发抖。

二儿子的话中没有半句悖逆之言,也没有反抗,反而皆是妥协,可字字落在她耳中却如同诛心一般。

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确实对二房不公,但她必须顾全大局与颜面!

哪怕窗户纸透着光,一眼便能看到窗后的情形,可真的捅破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做人很难,做女子更难,做母亲愈难,做两个儿子的母亲才是最难。

芳兰凄惨的叫声一声声传入堂中,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酷暑当季,却令人脊背生凉。

张眉寿紧紧攥着的拳头一点点松开了。

她再看向柳氏之时,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而得意的笑意。

张眉寿亦在心中无声冷笑。

有些人心当真丑陋极了,这笑脸也可憎到了极致。

但且笑吧,到底以后能笑得出来的机会怕是要越来越少了!

张峦一手抱着张眉寿,另一只手握住宋氏的手,就站在那儿,一直等到执行杖责的一名婆子走进堂中,低声说道:“老太太,芳兰没支撑住。”

一百棍还没打完,人就断气了。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所谓的“没支撑住”,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若不是都清楚地明白老太太的授意,谁也不敢真的下死手。

张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底下的人将尸体敛走。

“苗氏是二房的人,要如何处置,我便不插手了。”张老太太自认这也算是一种退让,看着张峦夫妻说道:“既此事是他人挑拨,你们就不必再置气了。日后夫妻间当同心同德,方能不被他人的伎俩轻易蒙蔽。”

宋氏听得抿紧了唇。

她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可被蒙蔽的人有错,错在不够机警,那耍手段的人呢?

张峦目光难测地说道:“谢母亲教诲。”

他的语气不再有丝毫怒气,反而有着一丝低沉。

他知道,母亲有着母亲的难处。

他成全了母亲的难处,可他也有失望的权力。

张老太太最后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底的无可奈何,语气还算温和地向宋聚和宋锦娘说道:“今日之事,让二位见笑了。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体谅——二位先在此稍坐坐,待老身命人吩咐了厨房准备午膳,咱们再移步饭厅叙话。”

宋聚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含着一丝不满:“不必麻烦了,怎好耽误贵府理事。”

宋锦娘则笑笑说道:“多谢张太宜人留饭,然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不便叨扰了。”

张老太太自然知道他们心中的不悦。

妹妹在婆家被算计了,婆婆还回护着背后真正的黑手,这般收场,换谁只怕谁都不会太满意。

但大家都是知晓轻重的识趣之人,深知家门荣辱的道理,且柳氏一事并无证据,真的闹大传出去对今后仍要在张家生活的宋氏也无半分好处。故而只要面子上尚且过得去,宋家人明面上也都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可宋聚还是略显强硬的添了一句:“还望张太宜人妥善处置今日之事。”

他知道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本不该插手别人的家事,但他不说点什么,实在憋得难受。

父亲说过,他宋家的姑娘嫁的再远,也不是泼出去的水,而是时刻挂在心里的牵挂、亦是暂时交给别人保管的珠宝。

宋锦娘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

宋聚假装没察觉到,却也未再多说其它。

张老太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便看向了一侧的大儿媳。

“柳氏,你随我一同回松鹤堂。”

柳氏略低下头,应了句“是”。

张眉娴跟在张老太太身后,经过张眉寿身旁之时,下意识地顿下了脚步。

她仰头看着被张峦抱在怀中、神情一丝不苟,菱唇微微抿起的女孩子。

“三妹……”张眉娴唤了她一句,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方才她将张眉寿心急想要证明柳氏就是背后主使者的模样看在眼里——张眉寿站出来说偷听到了柳氏和苗姨娘密谈,没有太多说服力。可若站出来的人是她、同为大房的她,那结果可能便不一样了。

可她没有站出来,张眉寿也不曾让她站出来。

她有些无法言说的愧疚和自惭。

三妹方才那不懂事又顽固,不惧与祖母对抗的样子,在她眼中却像是会发光一般……她也想那般勇敢,正面迎敌所有的不公,哪怕结果不会尽如人意。

可她始终只敢做一半,遇上难事,至多是哭着闹着大声说上几句而已。

就像她刚刚根本不敢站出来一样。

张眉娴微翘的嘴角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自嘲和寞落。

张眉寿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事与大姐无关,我们都分得清。”张眉娴当初提醒她是出自好意,她怎能倒过来拿别人的好意去要挟对方做一些对自身有害之事?

她这话落在旁人耳中自然以为她指得是不会因柳氏之事而致使姐妹间生疏。

张眉娴听得却是另一重意思。

她内心稍稍松了一口气,依次跟张峦夫妻和张眉寿道了别,才转身去跟上了张老太太一行人的脚步。

然而她只是刚走下石阶,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

(求月票)

091 自恨

身着天青色长袍,身材颀长的少年站在石阶旁,原本出尘的五官此刻写满了震惊之后的不解,甚至是茫然。

他站在那儿,纹丝不动,也不知站了多久,仿佛整个人都静止了。

张眉娴愣了愣,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张老太太催促的声音传来,她才回过神,抬脚离去。

临出海棠居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仍站在那里。

此时,海棠居正堂内,苗姨娘依旧静静地跪在角落里。

“此时已无旁人,你还是不肯说实话吗?”开口的是宋锦娘。

她这般说话时,语气中自带着一股威压。

苗姨娘跪在那里转了个身,面向张峦一家三口,未语先叩头。

“妾身有错,请二老爷二太太责罚。”

宋氏紧紧拧着眉心,沉声说道:“你若当真觉得自己有错,便将实情说出来!”

“妾身……无话可说。”苗姨娘低着头,闭了闭眼睛。

宋氏抿紧唇,眼底一片冷然。

“不说便罢了,说与不说,真相已是一目了然了。”宋锦娘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说道:“但你宁肯受罚也不肯站出来指认一个人人皆已看得一清二楚的真相,究竟是怕得什么?”

这根本说不通。

“是柳氏威胁你?还是说——”宋锦娘顿了顿,手指轻叩茶几:“她手中有你的什么把柄?”

苗姨娘隐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苗氏,今日之事我只要你一句实话。”张峦此刻也没了避嫌的想法,与苗姨娘直言道:“这些年来,我知你并非心存他想之人。你若当真有着不得已的难处,只管说出来,我与芩娘绝不会置你于不顾。”

“而你若坚持如此,便只能自食苦果,你可想清楚了。”

苗姨娘却依旧只道:“妾身甘愿领罚。”

张峦脸色沉沉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说了!来人——苗氏买通丫鬟芳兰,暗中行挑拨离间之举,实为居心叵测,不恭不顺!先将其带下来重责二十鞭,再将其逐出府去!”

不管如何,到底苗姨娘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事出有一便有二,他绝容不得一个算计他的正妻、背叛二房且心思隐晦阴险的人再继续留在身边!

宋氏听得愣住。

她知道,丈夫重情义,这些年来虽对苗氏不闻不问,可因苗氏到底为他生下了长子张秋池之故,而一直不忍做得太绝。

而今这般直接要将人逐出府去,可谓令人吃惊。

苗姨娘闻言蓦然抬起头来,看向张峦,瞬息之间,脸色已是惨白一片。

“二老爷……”她的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眼神也有些慌乱。

她不能被赶出张家……她并不怕一人孤苦,但她怕儿子此后无人相护!

“妾身愿再领二十鞭,立誓此后再不离开西院一步,只求二老爷二太太不要赶妾身出府!”苗姨娘朝着张峦和宋氏不停地磕着头。

很快,她的额头就冒了血,洇在白皙的皮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向来心软的宋氏渐渐觉得有些不忍,甚至生出了可怜她的心思来,可转念一想她宁肯如此也不愿指认柳氏,又不禁气从心来——况且,当年就是这个横空出现的女人毁了她原有的一切!

她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不可有妇人之仁。

“二老爷的话你们没听清吗?还不快将人带下去!要由她磕到什么时候?”宋氏对一旁踌躇观望的婆子说道。

婆子闻言赶忙应下,上前便拖住了苗姨娘的手臂。

“父亲!”

此时,一直站在外面的少年冲了进来。

张秋池拦在苗姨娘身前,阻止了婆子的动作,而后一撩衣袍,朝着张峦夫妻重重地跪了下去。

“父亲,母亲,姨娘体弱,儿子愿替她领罚!”

“此事与你无关,退下!”张峦鲜少如此严厉。

他不是没给苗姨娘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甚至与她明说了会保她周全,可她仍执意包庇柳氏,且今日之事已然触碰到了他与妻子的底线,这要他如何能忍?!

张秋池抓紧了手指,转身看向苗姨娘,急切地道:“姨娘,您究竟为何要非要如此!为何不能将实情道明!我自幼就听您对我百般耳提命面,要我恭顺父母,说您亏欠父亲母亲良多……可您如今又在做什么!”

此时此刻,他满心疑惑之余,甚至有些怒其不争了!

苗姨娘听着儿子的质问声,眼泪成串坠落,却只能无声摇头。

她不是不愿说,不是不敢说,而是真的不能说!

她怕得不是柳氏,而是柳氏若将当年之事说了出来,那她到时才是真的罪无可恕,哪怕死也弥补不了了!

张秋池无声红了眼眶,声音忽然低了许多。

“是不是因为我?”

他看着苗姨娘的眼睛,似乎确定了一般:“是不是因为我,你才不敢把真相说出来?是怕牵连到我?”

姨娘向来心性淡泊,不爱争抢什么,甚至面对父亲和母亲之时总是心怀愧疚。这样的一个人,她唯一的软肋,除了她的儿子之外,还能有什么?

这么想着,张秋池的眼睛越来越红,攥紧了拳头,泛白的骨节死死地抵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苗姨娘抿紧了苍白的唇,缓缓地摇着头。

“池儿,这都是姨娘一个人的过错,与你没有干系。”她垂泪道。

“怎么没有关系!”如玉少年几乎失态地道:“端午当晚,您确实去了后花园不是吗?那晚我也去了园子里,本就是寻您去了——而您为何要与大伯娘勾结?您从来没有要图谋的东西,除了保护我之外!”

可这般保护,要他如何消受!

见他如此,张眉寿不由地心头一紧。

她大约能体会张秋池此时的无助自责,甚至从他通红的眼中看到了自恨的神色。

少年人心情正直纯善,他心中认定苗氏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所以才铸下此错,可偏偏他又不能去恨自己的生母,于是只能恨自己。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艰难而尴尬的死局当中。

见他神情激动,似乎决意要迫苗姨娘说出真相,而苗姨娘更是决意不肯说,一直在旁观望的张眉寿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恐张秋池做出偏激的举动来,再乱上加乱,她到底还是开了口——

她有一个决定。

092 赤子

“父亲,母亲。苗姨娘无亲无故,出了府要如何存活?”

“蓁蓁,这是她自作自受,不值得可怜。你年纪还小,心底善软,却不知若不加以惩戒,今后必定还会留下后患。”张峦严肃却耐心地与女儿解释道。

寻常的孩子可能听不太懂这些话,但他的女儿这般聪明,一定一点就通。

张眉寿却并非出于心善,才有此提议,而是她真正的想法若是说出来,大家怕是会觉得由一个孩子说出来这些话实在太过异样。

“父亲是担心苗姨娘会再生事?”

张峦点头:“这是其一。”

“那不如罚苗姨娘暂时住进庄子里去,她什么时候想通了,肯说实话了,再放她回来。”

她自然也担心父亲出去历事的这段时日里,目的不清的苗姨娘会与柳氏再搅风浪,放着个不知晓想法的人在身边,谁都不会安心。

但若就此将苗姨娘驱逐出府,任她自生自灭的话,却也难保就不会再生出其它不可控制的乱子来。

倒不如将人放在城外的庄子里,命人仔细看守着,也给苗姨娘一个思考反省和权衡利弊的余地。

张峦听罢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仍是觉得女儿过于天真,可他到底不是蠢笨之人,稍一思考,就想到了这么做的种种好处。

倒不失是一个两全之策……

可是,他若就此点头同意的话,妻子会不会觉得……他也对苗姨娘生出了心慈手软的心思来?

这才是重中之重啊。

妻奴张峦拿不定主意间,却听身边的宋氏说道:“不如就听蓁蓁的吧。”

张峦听得眉头一抖,而后露出不甚赞同的神情来。

他微微摇头,不确定地问:“她坚持不说实话,俨然是不思悔改,毫无悔过之诚意也,这样会不会罚得太轻了?”

宋氏便劝道:“可你若将她驱逐出府,那她隐瞒的线索才是真的白白断了。倒不如将人放到庄子上,也省得惹外人议论。”

张峦又作势思考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地点头:“那……就依芩娘之言。”

一旁的张眉寿默默无言。

看吧,她的母亲总是如此好骗。

“还不赶紧叩谢二太太!”张峦皱眉看着苗姨娘说道。

苗姨娘擦了把眼泪,重重叩头。

“妾身谢过太太!”

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又朝着张眉寿叩头。

并道:“妾身愿领五十鞭!”

“儿子愿代姨娘受过!”张秋池语气坚持。

“池儿,这是我应受的惩罚。”苗姨娘未再流泪,反而多了一份固执的坚韧。

“姨娘!”五十鞭下去,只怕半条命都要丢了!

“够了。”张峦皱紧眉头,打断了张秋池的话,当即命人将苗姨娘拉了出去领罚。

张秋池起身跟出去,却听跪在院中的苗姨娘沉声说道:“你若再敢靠近一步,日后便别再喊我姨娘!”

这是张秋池第一次从沉静温柔的姨娘口中听到这样重的话。

他定定地站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那鞭子落在她的背上,让柔弱的她顿时身形一矮,双手撑在了地上。

但她紧紧抿着唇,半声痛呼都不曾发出。

张秋池压下内心所有的声音,直直地跪了下去。

正午烈日的烤灼下,他清楚地感受到膝下的炙热。

少年脊背绷得极直,弯身朝着苗姨娘的方向叩首,力气之大,直发出一声声“咚咚”的闷响。

苗姨娘每受一鞭,他便叩一次,每一记都透着沉重。

宋氏让人去拉他,却根本拉不住。

张峦语气复杂地说道:“由他去吧。”

他看得出,张秋池此举并非赌气,也不是有意做给他们看,只为全一个为人子的孝义而已。

这是个……好孩子。

苗姨娘受完罚之后,被送回了西院。宋氏有话,命她两日后便收拾行李动身去庄子上。

张秋池却一直跪在海棠居,迟迟不肯离去。

张眉寿走到他身边,说道:“大哥,你不必如此。父亲让你回去。”

张秋池闻声抬起头来看她。

灼人的阳光将少年原本干净白皙的脸庞晒得滚烫发红,嘴唇却苍白干裂。

张眉寿看着他额头上半凝固的血迹,递了帕子给他。

张秋池接过,却没有去擦拭,而是攥在手中,与她说道:“三妹,方才多谢你为姨娘说情。”

他的声音透着沙哑,有着别样的复杂。

张眉寿没有说话。

她说情并非出于怜悯。

“三妹,抱歉。”张秋池低下眸子。

他忽然想到许多,包括他的出生,似乎就是一个给人带来无数麻烦的错误。

他以往并非不知,但如今日这般切身体会,却是第一次。

张眉寿不知如何安慰他低沉的心情,只能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向前看。我曾听人说过,与其站在原地自怨自艾,倒不如昂首向前。想来,这话确实有些道理。”

张秋池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而后问道:“三妹是听谁说的?”

“嗯……听祖父说的。”

张秋池一愣之后,艰难地弯了弯干裂的嘴角。

张眉寿却想到了一个久远的画面。

有一回,她还在太子府里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里,倚在靠窗的椅子里,望着窗外的天抹着泪,却忘了是为什么了,但她清楚地记得祝又樘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笑吟吟地问:“宁可流泪望天,也不愿昂首向前,这是什么道理?”

她当时大约伤心又气极了,脱口回他:“是我的道理!不……是大多数人的道理!”

祝又樘鲜少见她那般大胆顶撞,却是一笑,点点头:“好,你有理。”

便站在她身边负手与她一同望天。

她记得,那时也正值盛夏。窗外的那丛芭蕉,格外地绿。

“所以,大哥且起来吧。”张眉寿伸出一只手去拉张秋池的胳膊:“有这工夫,不如放到更有用的事情上。”

这一次,张秋池没再坚持,随着她的搀扶站起了身。

“我相信姨娘绝无挑拨之意。若此事果真是她做的,也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三妹,我这么说,并非是为了姨娘开脱。所以,姨娘被罚,我并无异议。”张秋池往堂内看了一眼,道:“我这幅样子,便不进去了,你代我转达父亲母亲——我一定会将此事前因后果查明。”

他固然受到了冲击,却从来不是消极之人。

见张眉寿点了头,张秋池才转身离去。

跪得太久,少年人走起路来脚步略有些僵硬缓慢。

阳光下,他被汗水浸湿透的衣袍紧紧贴在后背。

张眉寿看着他的背影,却生出一种钦佩来。

张秋池生来不受待见,想来听到的奚落和讽刺不会少,但他却能保留一份赤子之心,从不抱怨,孝义分明且明判是非,这真的极难得。

上一世……真的是可惜了。

张眉寿转身之际,屋子里忽然传来赵姑姑的惊呼声。

“二太太,您这是作何?万万使不得啊!”

093 断心结

“拦住她!”宋聚惊声道。

内间中,宋氏站在梳妆桌前,伸手三两下便拆掉发髻,抓了把剪刀,横在身前。

张峦快步上前欲夺下,却又恐伤到妻子,而就在这短短的工夫里,宋氏已经对镜剪掉了一缕长长的青丝!

“芩娘,你这是作甚!”

张峦夺过那把剪刀,满面紧张地问道。

莫不是妻子今日要与他断发绝情吗!

宋聚宋锦娘也都快步围了过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轻易毁损!”宋聚斥责妹妹。

宋芩娘也不知宋氏的打算,但女子断发历来都是大事,或是看破红尘,或是以表诀别之心。

可今日之事虽说未能处理得完满,可真相大致已经明了,足可见是他人刻意设计离间。

“胡闹!”宋芩娘皱眉看着宋氏,又气又无奈:“若非你心思多疑,也不能如此轻易便被设计!如今事实已明,你又要折腾什么!”

张峦看着妻子手中的断发,心痛不已。

宋氏却忽然朝着众人扬唇一笑。

“你们想什么呢?古有断发代死,我今日效之!打从此时起,从前的宋芩娘已经死了!”

她今日看透了许多,当苗姨娘跪在那儿不停朝着她磕头,她心生怜悯之时,同时忽然就莫名释然了——

那种感觉说不清,原因兴许有许多,譬如长姐的强硬、女儿的勇敢、丈夫时刻与她站在一处的坚定……

如此种种场景,她看着看着,想着想着,忽有一种如梦初醒之感,仿佛这些年来的一切艰难苦涩、尖锐悲痛,全部随着那场浑噩的大梦远去了,不过转瞬间,就会被梦醒之人淡忘。

此发一断,她如释重负!

所有的人都听得愣住了。

刚奔进来的张眉寿看到了父亲忽然变得通红不已的眼眶。

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当着旁人的面,落下热泪来。

张眉寿这是第二次瞧见父亲哭。

上一回,就是前世母亲过世之后,海棠居外的大椿树被砍断的时候。

这哭与哭,却是截然不同的。

“什么死不死的,能不能说些吉利的话?……这么大人了,话都不会说?”宋聚回过神来,仍满口斥责,只是脸上的紧绷已经化为了乌有。

宋锦娘笑着叹了口气,将他拽了出去。

经过小外甥女身侧时,顺便将她也一同提溜了出去。

赵姑姑揩了揩眼角的泪花,亦是无声退出了里间。

一时间,房内便只剩下了张峦夫妻二人。

“你怎么不说话了?”宋氏见他只顾盯着自己瞧,颇有些不自在,抬手拿帕子一边替他抹去脸上的泪,一边岔开话题似得取笑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哭个什么劲儿啊?也不嫌丢人害臊……”

张峦却忽然一把抱紧了她。

“……我的芩娘回来了,对不对?”他语气似哭还笑。

宋氏的声音也忽然变得沙哑,埋在他肩窝里点点头:“嗯……回来了,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这些年来,他也辛苦极了,即便她百般磋磨,他却从未有过半句怨怪。

即便是还债,也早已还清了!

况且,人活着都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做呢,裁衣裳打首饰,教养儿女,品茶弹琴,赏花做羹汤……这些都令人心情愉悦,焉能只将目光放在丈夫一个人的身上?

如此之下,她终日郁郁沉沉,疑心深重,丈夫也要被这份过于沉重的感情拖垮了。

是以,这些年下来,他仍能保持这份初心,已是令人动容了。

“好,好,好……”

张峦不停地点着头,连连说了许多个“好”字,不高的声音里仿佛带着说不清的激荡与振奋。

他松开宋氏,却是取下了头顶网巾,拔下黄玉发笄。

宋氏自己刚做过的事情,此时自然反应极快,连忙按住他的手,摇头道:“你若学我断发,叫老太太知道了,她还不得被生生气病了!”

“芩娘断发,为夫自然也要断。同死再同生——这才叫结发夫妻!”张峦眼中带笑,语气坚持。

“那也不必非跟着我断发。”宋锦娘夺下剪刀,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梳妆桌前坐了下来。

张峦透过拿银粉磨过格外光亮的雕花铜镜看着她的动作。

宋锦娘在他发顶拔掉了一根乌发。

而后,便将那根乌发一圈圈、紧紧地缠绕在了自己的那一缕断发之上。

她又拿了帕子精心包好,才放在妆奁里。

张峦见状会心一笑,起身让她坐在流苏凳上,说道:“来,我替芩娘绾发。”

他执起象牙梳,替宋氏梳理起青丝来。

……

宋聚先行回了酒楼,宋锦娘则去了张眉寿的愉院。

“蓁蓁今日做得极好。只是,有些太固执了。”宋锦娘神情半认真半玩笑地对小外甥女说道。

张眉寿听得懂姨母的意思——指得是她为了追究出真相,而不惜当场再三与祖母顶撞的举动。

她也知道自己当时冲动了,可她就是不甘心。

她上一世到死性格都还顽固着呢,由此看来这东西不好改——只是入了太子府之后,随着岁月慢慢的消磨,和那些束缚人的规矩,大多时间她都将那份顽固藏得极好罢了。

见她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似乎有些失落的模样,宋锦娘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

“顶撞长辈不应当,可也不是说长辈做什么都是对的,但相反,你能说你祖母做得有错吗?”她说得有些绕口,但她认为张眉寿可以听明白。

张眉寿摇摇头。

“祖母顾忌的与我不同,我并未怪她。”

只是想到芳兰就那么死在她跟前,带着到了嘴边却没说完的真相,她就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

宋锦娘眼中欣慰。

“蓁蓁是个好孩子,已经做得极好了,比你母亲都好上百倍呢。”她语气里带着疏导:“狐狸的尾巴,这次没揪住,可总还会再露出来的。此番不仅破除了误会,还解开了你母亲的心结,且认清了该提防的人,已是好上加好了。你说是不是?”

她是怕孩子钻牛角尖。

张眉寿点头。

她仰面看向宋锦娘,却是道:“姨母,我能求您一件事情吗?”

……

(求月票)

094 发泄兽性的法子

“哦?你不妨说来给姨母听听。”宋锦娘笑得宠溺:“只要姨母能办得到的,都答应你。”

“我想让您劝一劝父亲母亲,尽早分家。”

宋锦娘听得一愣,旋即便正色看着张眉寿说道:“蓁蓁,分家可不是小事。如今你祖父祖母都尚且健在,且你父亲又是嫡子,贸然分出去,定是会被人议论的。”

“我知道。”张眉寿脸上写着认真,语气也很平静,彰显着她并非是出于任性胡闹。

她当然知道说服父亲分家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她才想让姨母出面帮这个忙。

她想趁着今日之事,让姨母先在父亲母亲面前提一遭,算是多多少少为日后做个铺垫。

“你知道分家意味着什么吗?”宋锦娘打量着小外甥女的神情。

张眉寿点点头。

又道:“我不想与大伯娘他们同住,也不想让大伯娘借着掌管中馈的名目来私吞我们二房的银子了。如今日这般之事,也不想再有了。”

宋锦娘略微一惊,问:“你怎么知道你大伯娘‘私吞’你们的银子?”

“赵姑姑说的,母亲也已经知晓了。”

宋锦娘便皱紧了眉头。

“那你们可以去向张老太太禀明此事,你祖母不是个糊涂的人。”

总而言之,她还是觉得外甥女要她去劝分家的想法太过唐突了。

张眉寿:“可只有千日做贼者,没有千日防贼者。与其想方设法地去斗、去防,为何不可以远离那些阴谋,至少图个眼不见为净呢?夫子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她知道,前世发生的那些糟心事,只有她一个人知晓,所以心思谨慎的姨母没有立即同意她的想法,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她要试着去说服。

宋锦娘听得简直愣住了,而后缓了脸色,笑眯眯地看着她。

“蓁蓁竟有这般思虑,不简单呐。”

她这才算是彻底相信了张眉寿并非是出于赌气而提出要分家的提议,而是真正经过了思考的。

“可你为何不自己去说,反而让我一个外姓人去你父亲面前扮这个黑脸呢?”宋锦娘玩笑般打趣地问道。

“我说了父亲未必会重视,可姨母去说就不一样了,父亲和母亲向来敬重您,必定事半功倍。”张眉寿诚然道。

姨母身上总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这一点是旁人比不了的——譬如,若是让舅舅去说,父亲母亲兴许还会觉得舅舅是意气用事,赌气冲动。

可姨母去劝,绝不会有人认为她的提议是基于任何不理智的想法。

即便父亲不会当场答应,却一定会真正放在心上,去认真考虑思量。

那样,等来日真的必须分出去的时候,父亲必然不会再有犹豫。

宋锦娘一时未语,只是眯着眼睛看小外甥女。

好一会儿,她才问道:“若姨母不答应你呢?”

“可姨母方才都说了只要办得到,都答应我的呀。”张眉寿小声说道:“您可不能食言。”

好么,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硬兼施了。

宋锦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你亲姨母一下,姨母便依你。”她点了点自己的一侧脸颊,身子朝着张眉寿的方向微微倾去。

张眉寿毫不犹豫地在她脸上轻轻印了一下。

而后,却忍不住有些脸热。

要她装一个小孩子去亲亲撒娇,简直莫名羞耻啊。

宋锦娘却觉得小外甥女越发可爱,一时笑得更加开怀了。

虽然真的很想将外甥女拐回宋家当媳妇,可突然觉得几个侄子都配不上外甥女了可怎么办?

嗯,是时候好好地锻炼提升一下侄子们了。

宋锦娘默默打算着。

……

黄昏时分,金乌渐渐西沉。

王守仁与苍鹿一道儿来找张眉寿,见她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两个小伙伴只认为她是被蛇吓到了,便非要带她出府散心。

三个人带着丫鬟小厮来到了东四牌楼街旁的灯市,天色将晚时,附近一带属这里最热闹。

有摆摊儿卖花灯的,也有胭脂水粉和各类小玩意儿,更有各色小吃,林林总总地摆在小街两侧,叫卖声此起彼伏。

人来人往间,张眉寿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嗅着鼻间令人垂涎的香味儿,忽然被勾起了许多幼时的回忆。

王守仁小声吩咐了小厮一句,那小厮便飞快地跑走了,再回来时,手里便多了一个简易的麻布荷包。那荷包上,有着红泥印章的痕迹,开口处扎着一条细细的麻绳。

“如皋董糖!”张眉寿眼前一亮。

她小时候最爱吃糖,只能在这灯市上买到的如皋董糖更是她的心头好。

“快尝尝。”王守仁催促她。

张眉寿取了一颗出来,一寸见方的微黄糖块儿映入眼帘。

她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吃过了,入口酥软甜香之感,却好似比她怀念中的味道要更胜一筹。

她又分给王守仁和苍鹿吃,末了没忘递给阿荔一块儿。

阿荔托在手心里,久久都舍不得一口吃完。

几个人一路走,一路吃,啃了酥脆的干菜烧饼,吃了状元及第粥,个个撑得肚皮滚圆儿。

张眉寿又让阿荔买了些牛乳片一类的小食,准备带回府给鹤龄他们。

来到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张眉寿被一支银杏花簪子吸引住了视线。

她拿到手中,问阿荔:“你瞧这簪子好看吗?”

阿荔眼睛亮晶晶的,点头道:“好看!”

虽是银簪,看起来并不十分贵重,但胜在别致精巧,那簪头的几片银杏叶是银累丝所制,显得玲珑剔透。

阿荔向来又喜欢银杏图案。

张眉寿便买了下来。

待一行人逛得尽兴了,天地间已是一片昏暗不明。

王守仁便让小厮给张眉寿买了一只小巧的锦鲤花灯,提在手中。

一行人走过灯市尽头,经过一条小河边,恰逢晚风徐徐,清凉拂面,格外宜人,便在河边多逗留了片刻。

三个人坐在桥边吹风,张眉寿望着拂在河面上的柳枝,有些出神。

“蓁蓁,别闷闷不乐了。”苍鹿转过脸,忽然对她说道:“不如我教你一个发泄兽性的法子吧?发泄完之后,保管身心通畅。”

张眉寿听得瞠目,吃惊地看着眼前眉眼漂亮至极的男孩子。

095 给我滚出来

什么?

发泄兽性?

她的“兽性”,看起来很重吗?

且这法子听着当真很狂躁啊。

……看不出来你竟是这样的阿鹿!

“我知道我知道。”王守仁连忙道:“不如我们一起吧!”

张眉寿:“??”

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伯安!

王守仁当下便屏退了几个小厮和阿荔,让他们都离得远些。

张眉寿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了。

虽说她已然瞧清了两位小友“年幼博学”的本质,可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接下来究竟会面临怎样的情形?置身怎样的境地?

她一无所知。

“我先来。”

在张眉寿惊诧的目光下,苍鹿首当其冲。

只见他双手合拢在嘴边,面朝河面,深呼吸蓄力——

“汪!汪!汪!

这叫声响亮而传神……

“汪,汪汪汪汪!”

王守仁不甘落后,叫得更为嘹亮,且还加入了一些狂躁的情绪在里面,又兼以摇头甩脑,仿佛是一条恶犬在撕咬什么东西似得……

“呜……汪汪汪汪!”

听着不绝于耳的狗叫声,张眉寿凌乱于风中,神情呆若木鸡。

发泄兽性就是学狗叫——这还真是神一般的诠释方式啊……恕她孤陋寡闻了还不行吗?

“蓁蓁,快来!”苍鹿见她迟迟不加入,还催促上了。

王守仁提议道:“我们比比谁一口气叫的最多最长,好不好?”

苍鹿点头:“好,我点三个数,我们一起开始。”

“一、二……”小少年边嘴里吸着气边点数。

王守仁一边做准备,一边拿手肘捅着仿佛还在状态外的张眉寿。

张眉寿:“……”

到底为什么要带她一个女孩子玩这种奇怪的游戏啊请问?

试问哪个女孩子愿意学狗叫!

“三!”

随着这道声音的落下,三个孩子齐齐地发出了狗叫声,且还是成串的那一种。

张眉寿发出了自己两世为人的第一声狗叫。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也一并发出来了。

“蓁蓁,我来教你怎么叫……”

或婉转、或狂躁、或奶气十足……仿佛就没有他们学不像的。

余晖彻底消失在天地间,夜色初上,稀薄地映在石桥边排排坐着的三个孩子的背影之上。

河水缓缓流淌着,似乎被一串串千奇百怪的狗叫声和欢笑声荡漾起点点波澜。

……

发泄完兽性的张眉寿心情大好地回到家,听说张鹤龄和张延龄都去了海棠居,她便也直接过去了。

她吩咐阿荔将买回来的小食交给芳菊,让她寻了碟子摆好,端进里屋。

家中已经用过了晚饭,张眉寿出门前曾说过自己不在家中用饭。

宋氏见她心情好,不再似白日里那般不愿说话也不笑,也就松了口气。

她笑着将女儿招到身边来说话。

“母亲,父亲呢?”张眉寿随口问道。

“你父亲他去了你祖母那里。”想到今日宋锦娘与他们夫妻二人说的那些话,宋氏略有些出神。

她原本尚未想到分家这上头去,可经长姐这么一提,她竟也觉得分家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丈夫与她不同,不见得会赞同,但丈夫也并未一口否定,而是静思许久,之后便去了松鹤堂。

张鹤龄与张延龄趴在小几边吃东西,时不时不忘递来一些给坐在榻上的母亲和三姐。

赵姑姑走了进来禀话。

她压低了声音在宋氏耳边说道:“老太太以管家不力的名头罚了大太太,让她回去闭门思过……另让大太太暂时将中馈移交给二太太来管,又因怕您不熟悉中馈事务,便让三太太帮着您一起理事。”

宋氏听得有些愣神。

张眉寿也听到了。

祖母这是在敲打惩罚大伯娘,也是在向他们二房间接地表达弥补吧?

若不然,依母亲过往的表现,哪个能愿意这么轻易便将府里的中馈交到她手里?

让大房交出管家权,这于祖母而言,怕是对大伯娘最重的处置了。

张眉寿面色不置可否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点心。

“可我许多年都没看过账本儿了。”宋氏十分犹豫。

赵姑姑鼓励道:“太太以往在闺中时,盘账盘得比大姨奶奶都快都好呢。有三太太帮您,您上心去摸索几日,必然很快就能理通了。”

宋氏听得有些跃跃欲试。

虽说她压根儿不稀罕去争什么管家权,更看不上那点儿油水,可有一点让她十分心动——那就是至少可以让柳氏丢人憋屈上一遭!

这好歹是件有利无害的事情。

且若她做得好了,没准儿还能挽救一下自己支离破碎的二太太形象不是?

再不济,也能打发些时间。有了正事做,总比成日闷在房间里来得——打从断发之后,莫名觉得精力格外充沛的宋氏这样想着。

张眉寿却有另一重思量。

以后分了出去,母亲迟早也是要管家的,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练练手。

至于丢了管家权的大伯娘会是什么心情和处境?

这好像轮不到他们二房来多想,若真要想一想的话,那……应当还真挺让人开心的。

张彦今日刚回到家中,就听到了柳氏被夺了管家权的消息。

他忍着一肚子怒火质问柳氏是为何,柳氏哭哭啼啼地说了今日在二房发生的事情,只道老太太因此就怪她管家不力,在丈夫面前大喊委屈。

谁知张彦听了半点抱不住火,当下就要去松鹤堂向老太太讨说法,柳氏拦都拦不住。

这一去,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且张峦也在——张老太太反过来大骂他治家不严,连自己的婆娘背地里做了哪些缺德事都没弄清楚,就来耍脾气,她当娘的还有一肚子火没地儿撒呢!

于是,老太太将火气都发在了这个越看越糟心的大儿子身上。

末了,还逼着他跟张峦道歉。

他强忍着怒气赔了就不是,老太太又嫌他赔的不够诚心……因此又将他臭骂了一顿。

骂了之后,又让他重新道歉!

“……”

张彦觉得自己简直是被轮得体无完肤、颜面尽失,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

到了最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来松鹤堂的目的,反过来不停地扪心自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自取其辱!

张彦离去时,整个人几乎已经被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包围了。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踏入房内,不顾丫鬟们异样的眼光,张口便怒喝道:“柳氏,你给我滚出来!”

096 夫妻在线对骂

正在里间对着女儿张眉妍抹眼泪的柳氏闻声一震,在心底暗道一声“坏了!”,就站起了身。

她刚站起来,张彦已经走了进来,来到她面前,二话不说就打了她一巴掌!

柳氏还未能反应过来,张眉妍已被吓得一颤,脸色发白地看着神情凶神恶煞的父亲。

“分明是你算计二房,被捉住了把柄,你还有脸跟我喊冤!害我被母亲大骂了一顿!”张彦指着柳氏痛骂道:“你成日除了拖我的后腿,还能干什么!”

柳氏紧紧抿着铁青的唇。

张彦越骂越大声。

他一骂妻子自作主张瞒着他去算计二房;二骂她算计不成,反而留了一堆烂摊子下来,折了夫人又赔兵!

柳氏觉得他在意的根本就只是后者而已。

她此番是算计失败了,而事情要是成了的话,老二夫妻大闹甚至和离,老二历事一事只怕也要无望——如此结果,丈夫只怕还不得高兴得一蹦三丈高?!

别以为她不知道,丈夫不单本事不高,自以为是,且一直嫉妒张峦的才华和能力,这些年之所以能相安无事,只是因为张峦一事无成罢了!

自打从张峦要去历事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她就没见过他有一天的好脸色!

真是个恶心透顶的男人!

柳氏虽然自己也恨不得二房处处不顺才好,可这并不妨碍她觉得丈夫的想法与行径实在可耻。

她越看越觉得面前的人嘴脸丑陋,狭隘又自私。

而眼见张彦的手几度都要指到她脸上来,兼以唾沫横飞的辱骂,和脸颊上传来的火辣痛感,柳氏终于忍无可忍了。

今日,她也要好好地解一解气!

“没捞着便宜就气得跳脚,自己没本领,就处处眼红二房,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她反过来骂张彦。

张彦被她骂得愣住。

缩在一旁不敢说话的张眉妍也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

张彦眼中蒙上冷厉的狠色,对一旁的丫鬟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出去。

丫鬟们纷纷无声退下。

柳氏冷笑道:“怎么?骂我的时候不嫌丢人,现在我将你的丑态揭开了,你却知道要遮羞了?”她语气中皆是鄙夷。

“柳氏,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跟我说话!你信不信我休了你!”张彦暴喝道。

“休了我?好大的口气!你亡妻再娶,我当年已是下嫁,这些年来为你生儿育女,辛辛苦苦操持家事——你如今刚爬上小小翰林之位,就想休了我?我倒要看看言官们的唾沫星子能不能把你淹死!”

“你……”

“你什么你!中了个进士还真当自己才高八斗了?当年若不是你二弟帮你尽心押题,你能一举高中?呸,做你的白日梦去吧!”柳氏说着,眼底竟极快地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神情。

被骂得好像一无是处的张彦气得头顶简直要冒烟了!

“贱人,贱人!”

其他人且罢了,现在连他自己的婆娘都觉得二弟比他好……

“怎不怪自己太过废物!”柳氏目光咄咄地道:“……废物且罢了,还小肚鸡肠,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要去嫉恨,连亲侄女的亲事都要去算计,你还算得上是个人吗!”

张彦气得简直要出现幻觉了——他有点怀疑这个女人是二房专程派来骂他的!

“你这蛇蝎毒妇,那些法子不都是你想出来的吗!”

“那能一样吗?我是外人,我自然狠得下心!可你是张家的长子,是张峦的嫡亲大哥,你不阻止我且罢了,还添砖加瓦地祸害自家人,恨不能我做得更绝些才好呢!你枉为人兄!”

柳氏半点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

张彦竟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你被人撺掇着去偷了家中的财产与人瓜分,结果那人站在道德高处,转脸就给了你一巴掌,还痛骂你是个无耻家贼!

你那个气啊,可偏偏这又是不争的事实!

而这种情形之下,你若想取胜,那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对方踩得更低!

张彦看着柳氏的脸,一下子就来了灵感:“你拿我跟二弟比?那你怎么不跟二弟妹比!人家好歹长得比你貌美百倍,嫁妆丰厚,娘家又富庶!你呢?脸如冬瓜眼似缝,现如今这模样更是个活生生的母夜叉!”

柳氏的脸一下子寒到了极点。

“宋氏任性胡闹,不识大体,究竟有什么好?”她的声音不再尖利,却透着冷意。

“亏你还有脸这么说——这些年来她与二弟之间的误会,有几回不是你给她吹得耳边风!”

柳氏忽然抓过一只茶盏子,朝着张彦砸了过去:“你给我滚出去!”

张眉妍在一旁瑟瑟发抖。

父亲进来时,让母亲“滚出来”,现如今母亲又让父亲“滚出去”,父亲给了母亲一巴掌,母亲又扔了茶盏子过去……非要如此旗鼓相当吗?

还有,她都听到了些什么不为人知的话呀?

二婶与二叔之间的矛盾多是母亲挑拨?

可从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在她面前骂二婶狐狸精,扫把星啊……

第一次正面地意识到自己的父母竟是如此不堪,张眉妍有些无法接受。

但她旋即又怀疑,是不是人人都是如此,不是有句话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

一瞬间,那茶盏子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好巧不巧地就砸在了张彦的眼窝里,疼得他大叫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柳氏惊了一跳。

她刚才是气急了,一时手快,哪里想到这废物竟然躲都躲不开?

还真是不能再废物了!

“我看你真是疯了!”张彦一手捂着眼睛,一边走到柳氏面前,一脚狠狠地将她踹倒在地。

柳氏后脑撞到桌腿,身体一僵,竟是昏了过去。

“血……血!母亲流血了!”张眉妍指着柳氏的头,失声叫道:“父亲,快传郎中救救母亲!”

……

当晚张眉寿睡得早,次日才听说柳氏受伤的事情。

“大夫说伤得不轻呢,得静养一段时日。”阿荔小声舒了一口气,窃喜道:“短时间内想必是不能再作妖了,咱们也好清净清净了。”

张眉寿也不厚道地笑了笑。

当日午后,定国公府忽然来了人,说是徐二小姐徐婉兮请张眉寿去定国公府说话。

来传话的人是大丫鬟莲姑,路上她悄悄地跟张眉寿说:“诱蛇粉一事,已经查明是何人捣鬼了……”

097 以牙还牙

真么快就查明了?

定国公府的动作倒是不慢。

“是谁做的?”张眉寿问莲姑。

她也很好奇这个前世并没有被揭开的答案。

莲姑压低了声音,答她:“是元家的三小姐元棠。”

张眉寿听得一怔,是觉得这个名字透着熟悉,却一时又想不出是谁——且这种熟悉并非是幼时同在小时雍坊中的缘故,而好像是后来她常常会听到的一个名字。

张眉寿想了一路,直到来到定国公府门前,抬头瞧见了“定国公府”四字匾额,方才恍然大悟!

元棠……是日后的定国公府夫人!

也就是徐永宁将来的妻子,婉兮的嫂嫂。

只是那时只称元氏和头衔了,也就难怪张眉寿一时记不起来元棠是哪个。

上一世,在徐永宁还是世子的时候,徐婉兮因与朱希周夫妻不睦,常常回定国公府一住便是许久,这个元氏便常常在暗下嘀咕。

后来,待徐婉兮的父亲徐明运过世之后,元氏对徐婉兮的不满和针对更是不加掩饰。

再后来,徐婉兮的兄长徐永宁也撒手去了,元氏的亲儿子承袭了定国公的爵位,渐渐老去而又一生心高气傲的徐婉兮在定国公府的日子已是艰难之极。若非是得以常常入宫与太后相伴,元氏因此对她还有些忌惮的话,正如徐婉兮自己自嘲的那样——只怕元氏早就一碗毒药将她了结个干净了。

想到这些过往,张眉寿有些不敢想自己死了之后,徐婉兮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的。

而当她来到徐婉兮的院子里,瞧见了朝气蓬勃、宛如一颗明珠般耀眼的女孩子正对她招手时,那种沉郁便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你可算来了,再晚些可就错过好戏了!”

徐婉兮自然而然地挽过张眉寿一只手臂,语气也透着亲密,少了平日里或刻意堆砌或无意表露的高高在上。

“什么好戏?”张眉寿一瞧她因得意而微微上扬的眼角,便知她必然又捉弄人了。

果不其然,徐婉兮并未带她去堂中或闺房,而是拉着她来到了最边上的一间耳房外。

张眉寿还未靠近,就听到了女孩子失控的尖叫声。

上着锁的耳房里显然有人被关在里面。

至此,张眉寿不消去想,也猜得到里头的女孩子必然是元棠无疑了。

可她为何被吓成这样?

张眉寿正待发问之时,徐婉兮已带着她来到了一旁开着一条小小缝隙的雕花窗棂前,小声地说道:“你瞧瞧,是不是很解气?”

张眉寿透过那缝隙去看,只见门窗紧闭的昏暗耳房中,一名身着紫色衣裙的小姑娘躲在一架仕女图屏风后,浑身颤抖,哭得惨不忍睹。

而在不远处的一张梳背椅上,竟盘着一条足有成人手臂粗细的大花蛇!

那花蛇一动不动,似乎并无伤人的迹象,可仍让被关在房内的元棠吓得魂飞魄散。

徐婉兮哼了一声,对着房内喊道:“元三,你当初吓我的时候怎没想到这个下场?我好歹没你那般恶毒,还没往你身上撒诱蛇粉呢,你就吓成这幅鬼样了!要不然,我也让你好好尝尝被蛇追着咬的滋味,如何呀?”

被关在房间里的女孩子连忙哭喊着摇头。

“不要不要!你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徐二小姐,我求求你了!你放我出去,除了这个……你怎么罚我都行!呜呜呜……”

“除了这样,我还真想不到其他法子来罚你了。且等着吧,等本小姐和张家三姑娘消气了,自然会将你放出去的。”

徐婉兮扬了扬下巴,眼神狡黠:“不过我可奉劝你一句,你若再这样鬼喊鬼叫的,保不齐就要将那蛇给吵醒了!元三,你还是安静些,好生反省吧!”

元棠喊了几句,声音果真弱了下去,只敢捂着嘴啜泣。

徐婉兮这才带着张眉寿去堂中说话。

张眉寿一坐下便问她:“元三姑娘在你这儿,元家人知道吗?”

“就是元家人将她送来给我处置的。”徐婉兮眼中闪过不屑的神色:“他们话说得可满呢——说是要打要骂要罚都由我来,只要我解气就好。”

事情查明之后,元棠的父亲母亲连忙就带着女儿上门赔罪来了。

此事可大可小,可以说是小孩子之间的闹剧,可偏偏徐婉兮是定国公府身份最尊贵的姑娘,而此番又非单单的捉蛇吓人,还用上了诱蛇粉,这就给足了定国公府大肆追究的由头。

所以,在前院跟定国公世子赔不是的元家人慌极了,都盼着女儿能让徐二小姐消消气,这事儿勉强还能善了,而若不能,那等着他们的才是真的大麻烦。

“那蛇是别人家养的,轻易不会攻击人的。我可跟元三不一样,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若不然,我就是重重赏她百十个巴掌,将她的脸给扇肿了,元家人也不敢说什么。我这是宽容仁慈,给他们元家人台阶下呢……”

徐婉兮生怕新交好的姑娘误会了她,再给人吓跑了,还偏装作随意说说的模样。

其实她不解释,与她做了一辈子好朋友的张眉寿又岂会想不到。

婉兮虽性格张扬骄傲了些,偶尔看似嚣张,可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坏心眼儿。

见张眉寿似笑非笑地点头,徐婉兮悄悄松了口气,又补道:“当时那般惊险,想想就后怕——我这也是给你出气呢。”

张眉寿笑了笑,却问她:“可查清楚她这么做的原因了?”

她倒不知道元棠自幼竟就与婉兮这般不对付?

“元家人说是误会,说那诱蛇粉不知怎地被家中丫鬟拿错了,夏日蚊虫多,丫鬟本欲给元三带上的是驱赶蚊虫的药粉。”

张眉寿觉得这根本就说不通。

“这怕是瞎编的吧。”她直截了当地道。

徐婉兮闻言忽然转头对身边的大丫鬟莺姑说道:“瞧,我怎么说来着,这最多是骗三岁小孩儿的话而已,我们七八岁的已经不会被骗了!”

莺姑无奈失笑。

而此时,忽然有小丫鬟进来传话,说是钟家的表小姐蒋令仪来了。

098 故人

“她来作甚?”徐婉兮拧眉。

是想趁着她养伤之际,来恶心她一把,故意影响她恢复的吧?

呕,真是居心险恶!

徐婉兮一旦讨厌上谁,那当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莲姑:“想必是来探望姑娘的。”

徐婉兮却想也不想就道:“她昨日不是已经来过一趟了么?不见,让她回去!”

昨日午后,小时雍坊里的小娘子们大多都来探望过了。

张眉寿的眼睛闪了闪。

这会子元家人带元棠上定国公府赔不是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小时雍坊里某些听觉灵敏的人家耳朵里了。

蒋令仪既然昨日已经来过一趟了,而眼下定国公府显然正在忙于处理此事,但凡有点眼色的只怕都要避嫌,她怎么还上赶着往上凑呢?

那得了徐婉兮拒绝的丫鬟只得下去回蒋令仪,借口自家姑娘有伤在身,大夫交待了要多歇息静养,不便见客。

蒋令仪丝毫不介意,笑着说自己多事打搅了,还道过几日待徐婉兮伤养好了,她再来找她说话儿。

小丫鬟看着她那幅大方又和气的模样,不由地在心底纳闷儿——她始终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何那般不喜欢蒋姑娘,而蒋姑娘又好似对她家姑娘的不喜毫无察觉一般,一如既往地笑脸迎人,待她家姑娘该有的礼数甚至在礼数之外的友好,都半点不少。

单看她家姑娘,怕是觉得俩人是仇敌;单看徐姑娘,又觉得俩人毫无隔阂,亲密友好……

还真是怪异啊。

徐婉兮这边,正与张眉寿说着自己的想法。

“我也觉得元家人在说假话,可他们偏说近来家中有蛇出没,那诱蛇粉本是让下人拿来捕蛇的,可元三身边儿的丫鬟怎会轻易拿到手?又像个傻子似得当成了祛蚊药?且怎么那么巧还偏偏倒在我身上了?

可偏偏那个丫鬟已经被打死了,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将主子犯的错全推给下人顶包,这是大户人家彼此间都心知肚明的手段。

“但父亲说了,不会是元家人的主意,他们没那个胆子。”

张眉寿点头。

得罪定国公府可不是小事,这么做对元家人不会有任何好处。而这么容易就被查到,说明手段浅显而蠢笨,且又冲着徐婉兮一个孩子去,确实怎么瞧都不像是大人的手笔。

徐婉兮又愤愤地道:“想来想去,都应当是元棠的坏主意!”

张眉寿却觉得未必。

她想到方才突然造访的蒋令仪。

聪明些的孩子,能轻易骗过其他的孩子。更聪明些的孩子,则能骗过普通的大人,因为在大多数大人眼中,孩子就是孩子,孩子不会有那么多弯弯道道的心思。

可作为一个有着大人心披着孩子外表,且曾亲眼见识过蒋令仪的所作所为的人,张眉寿怎么瞧怎么觉得蒋令仪此番前来,透着异样。

她明知元家人在此,却仍要前来,这不是凑热闹就是刻意打探什么。

蠢乎乎地凑热闹不像蒋令仪的作风。

“可我又觉得奇怪,我平时虽然不怎么搭理元三,却也不曾为难过她呀。她为什么非冒这么大险做这种事情?”徐婉兮横竖想不明白。

最终,也只有拿一种高处不胜寒的语气感叹道:“可能是出于嫉妒吧。”

“……”张眉寿顿了一下,才提议道:“不如将她带过来问一问吧?”

徐婉兮冲她眨眨眼,笑嘻嘻地道:“不急,再吓她一会儿。若不然,我怕她不长记性。”

于是,她先拉着张眉寿去了自己的房间说话。

“你平时都在哪个楼里打首饰?宝华楼,还是万金坊?”徐婉兮问了一个她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她觉得张眉寿的首饰大多极漂亮别致,她从未在几家珠宝楼里见过重样儿的。

“大多是我外祖家自己打着玩儿的——我姨母常年在外做生意,每年会寻一些漂亮别致的新样式,让人特地打了送来。”张眉寿笑着说道。

徐婉兮惊讶地看着她,而后有些失望地道:“原来是这样。”

这份独一无二的待遇,可不是花些金子就能买得来的。

张眉寿:“这回我姨母过来,带了好些京城不常见的珠花,我都不曾动用呢,你若有兴趣便去挑一挑,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徐婉兮当即欢喜起来,眼睛亮亮地点头。

平日里,其他人同样对她示好,可那种示好仿佛一眼便能看到目的,虚假地很——从她被蛇缠上,而无人帮忙之时,她就看清楚了。

张眉寿于她而言则是截然相反的。

所以,在徐婉兮眼中,自幼便从不讨好人的张眉寿是与众不同的。

往前她高看张眉寿一眼,也是因为她从不趋炎附势,虽然别人暗中嘲笑过她总跟一些古怪的孩子走得近——比如彼时还未高中状元的王华之子、生来便哑了整整五年的王守仁,再比如苍家的那个……眼盲又被扮作女孩子来养的苍鹿。

更小的时候,她隐约记得张眉寿常常为了这两个孩子跟其他孩子吵架,气急了便哭,边哭却还要边吵。

总之,张眉寿历来是与寻常小姑娘不同的。

以往她只是喜欢同长得格外好看的张眉寿较劲,却并不曾真正讨厌过她。

而今,经过张眉寿仗义相救之事,她可算是有了台阶来结交这个好朋友了。

她真的喜欢这样勇敢大方却又精致漂亮的小姑娘!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她也是这样呀!

徐婉兮心情大好,便趁着这间隙带着张眉寿去花园子里赏花。

定国公府的花园自然非张家能比,徐婉兮有意带着张眉寿“开开眼界”,便一路向张眉寿说着园子里的景观和各类稀奇的花草名儿。

张眉寿听得出,她言语间并无太多炫耀之意,而是真正地想让她“长见识”。

她知道,这是婉兮真心待人的体现。

在外人面前,这小姑娘总像是一只高高在上的孔雀,与之接近相处仿佛都是难事。

二人带着丫鬟一路走,在经过一条水上游廊时,迎面遇到了一行人。

“祖父。”徐婉兮上前行礼。

张眉寿也连忙带着阿荔向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行礼。

“这是我那二孙女儿。”定国公徐启朝着身边的人笑着说了一句,又对徐婉兮招手道:“二丫头,来给朱老先生行礼。”

朱老先生?

张眉寿心底疑惑,不露痕迹地看向对方。

年约六旬上下、蓄着一把山羊胡的老人一身深灰长衫,虽已年迈却仍满身儒雅之气。

而老人身边,站着一位岁的小少年,那少年小小年纪就一股书卷气,双手负在背后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待看清他额角处一点黑痣之时,张眉寿心底忽然咯噔了一下!

099 冤家相见

这不是朱希周吗!

婉兮上一世一见倾心,坚持要嫁,最终却因他而蹉跎一生、终身为其所困之人——

婉兮常说:朱希周是别人眼中的长厚君子,却唯独是她眼中的无耻小人。

作为好姐妹,她自然次次都要加上一句:并非唯独是你,我也这样认为。

想到婉兮晚年的孤苦,而朱希周却带着青梅竹马的小妾告老还乡、安享晚年、儿孙绕膝的种种,张眉寿当即有一种将徐婉兮拉走,切断二人所有关连的冲动!

张眉寿看着徐婉兮向那位朱老先生见了礼,目光就放在了男孩子身上的模样,呼吸都是一紧。

她有一种生怕自家的白菜想不开非要往猪嘴里凑的恐惧。

“这位是朱老先生的孙儿,名唤希周,比你大两岁,可是苏州府赫赫有名的小神童。”偏生定国公还笑吟吟地夸赞着。

徐婉兮便又多看了朱希周几眼。

朱希周倒很守礼,并不看她,但因察觉到她的目光,却微微有些脸红,而后抬起双手朝她揖了一礼。

“这位是?”定国公的眼神落在了一旁张眉寿的身上。

徐婉兮连忙欢快地答道:“祖父,这就是张家的三小姐,昨个儿刚跟您提过的呀。”

因有外人在,她并未贸然再说自己被蛇咬为张眉寿所救的话。

定国公却听明白了,是以看向张眉寿的目光就多了分慈爱的赞赏,他点了点头,说笑着道:“既是小贵客,那你可得招待好了。”

“孙女遵命。”徐婉兮笑眯眯地朝着定国公福了一礼,就道:“那孙女就先去别处了。”

“且去吧。”定国公摆摆手。

徐婉兮拉着张眉寿离开了此处,临出游廊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张眉寿有些胆战心惊地问:“婉兮,你看什么呢?”

“我看那个姓朱的小公子呀。”徐婉兮半点不掩饰的答话,让张眉寿一颗心更是揪了起来。

上一世,婉兮被蛇吓病,此时正在昏迷着,想来并未见着上门拜访的朱家祖孙——此番错过,她与朱希周相识时,已经到了议亲的年龄。

那时是情窦微开的少女,对文采不凡的公子一见钟情尚且说得过去,可眼下朱希周不过一个半大萝卜头,难道也能在婉兮这儿惹出什么涟漪来?

“我就是看他小小年纪倒古板地很,与我二哥他们一点都不一样,觉得很奇怪罢了。”徐婉兮说道。

张眉寿危机感顿生。

奇怪?

就是好奇的开始,就是“他真的很不一样”的堕落之源,这印象可要不得!

她连忙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大哥也是这样,父亲说了,这就是读书读傻了。”

大哥,父亲,抱歉。

“啊?”徐婉兮愣了一下,而后恍然道:“我知道了,这就是书呆子,对吧?”

张眉寿点头。

“对。书呆子不稀奇,京城几大书院里到处都是,一抓一把呢。”

徐婉兮了然地点头。

“那应当是我见得少了。”

二人又在园子里转了一会儿,徐婉兮总算想起来了还被她关着的元棠,便回了院子“提审”。

元棠被放出来的时候,不知是闷热还是惊吓过度,整个人仿佛刚从水缸里捞出来似得,浑身都湿淋淋的,碎发紧紧地贴在脸上,狼狈极了。

“元三,我问你,你究竟为何引蛇咬我?”徐婉兮拧着眉头问,小脸上倒真有几分气势。

瘫坐在地上的元棠仍在微微颤抖着,她双眼通红地摇头:“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是那笨丫头拿错了药粉……”

“还想糊弄我?你当我是傻子不成!”徐婉兮冷哼一声,半句废话没有,当即就道:“再将她关进那间耳房里去,先关一天一夜,夜里不许给她点灯!”

自认刚逃脱了苦海的元棠一听这话,吓得当即哭丧着脸不停摇头。

那大蛇已经醒了!她死也不想再进去!

“我说,我说……”她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却还是咬了咬牙,低下头捂着脸啜泣着道:“是我小心眼儿,我嫉妒你比我出身好,样貌也生得那样好,性格也落落大方……加上这些日子我求你带我去仁和公主的花会你又不肯,我便生了歪心思来……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徐婉兮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道:“你这是认错呢,还是拐着弯儿夸我呢?”

连认错都要掺上几分讨好的意味,这还真是无孔不入,让人防不胜防啊。

人与人之间,非要如此虚伪吗?

“这都是真的呀……”元棠哭着道:“可我发誓,我真的只是想吓一吓你,出口恶气而已,并没有真的想过要害你……我已经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我以后保证不会再犯了!”

“人是能被吓死的,你不知道吗!”徐婉兮皱着眉斥责道。

“我没想那么多……方才被关在那里,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做错了……”

“那是谁教你那样做的?”张眉寿忽然问道。

她清楚地看到元棠愣了一下。

“就是那个被打死的笨丫鬟教我的,是她出的主意……”元棠还算聪明,知道那丫鬟死了,反正没了对证。

“哦?是这样吗?”张眉寿状似无意地追问着。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能够吸引蛇的药粉。”

张眉寿心底有了答案,便不再问了。

再问也不可能问得出更多了。

徐婉兮最后说道:“我以后也不想再看见你,从今日起,私塾你便不必去了,专心在家中反省思过吧!”

对于这个处置,元棠惊了一惊,抬头看见徐婉兮厌恶的神色,便知自己求也没用了,只能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懊悔。

徐婉兮被她哭得心烦,不耐烦地道:“快回去吧!从今以后你少出现在我眼前,免得惹了我不痛快,我再让你难堪,那就不好了。”

听她言辞霸道,元棠也只能应下,脸色苍白地由丫鬟搀扶着离去。

元家人还在前院等着她,一路离开定国公府倒还好,待刚上了轿子,她的母亲元大太太就指着她的额头一顿数落,骂她“惹事精”。

元棠难堪又伤心。

她伤心的是父母竟都没有问过她在徐婉兮那里都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就只知道一味地指责她。

回到家之后,元棠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才让丫鬟端水进来洗脸。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你过来,我有话要吩咐你——”她声音沙哑着,忽然对守在外间的丫鬟说道。

100 饯行

“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去一趟钟府,请他们表小姐来一趟。”

丫鬟惊讶地问:“姑娘,现在去请吗?”

天色晚了不说,今日又刚出了这样的事,万一蒋姑娘不愿过来呢?

“不然你看看待到明年你可否抽得出空闲来?”元棠气道。

丫鬟脸一红,连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这就去。”

半个时辰之后,元棠终于等来了蒋令仪。

元棠让丫鬟都去外头守着,自己拉着蒋令仪进了里间,眼睛红红地说道:“蒋姐姐,你总算来了,我今日在定国公府可被徐二小姐给折磨惨了……日后我再去不了私塾读书,母亲又罚了我禁足。”

她言语间皆是委屈和讨情。

“蒋姐姐可不能忘了当初答应我的事情。”

蒋令仪却疑惑地看着她,说道:“当初咱们说好的是你若将此事办成了,我便带你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可此番事情已经办砸了,我如何还能带你前往?”

元棠听得简直愣住了。

她今日之所以如此坚决地一力扛下此事,图得不就是还有机会去仁和公主的花会吗!

蒋令仪又拿安慰的语气说道:“况且,你如今也不适宜出去抛头露面,还是呆在家中避一避风头为妙。”

元棠听得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蒋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急道:“是你出的主意让我去吓徐二小姐的,总不能因为出了变故,你就弃我于不顾吧?况且,今日我半个字都没提及你,你这与恩将仇报有何异?”

“棠妹妹,当真不是你想得那样。”蒋令仪满脸无奈地道:“即便我带你去花会,可徐二小姐也是要去的,到时难免要碰面,她必然会为难你的,到时你再出了丑,可如何是好?”

元棠被她说得后知后觉之余,又觉得似乎被耍了。

“你不必将话再说得那样好听!”她再看蒋令仪那张温柔的脸庞,只觉得虚伪极了,想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吃得亏,一时气到几乎要失去最后的理智。

“棠妹妹你别生气,等过了这阵子,我自然会想法子帮你的。”蒋令仪还是那副温和真诚的表情。

元棠越看她这模样越来气,当即大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顾你了,我这就将真相说给定国公府听!”

“这样对你也没有好处。”蒋令仪叹了口气,竟丝毫不慌。

“那我也不可能让你白白利用!”

“那要照这么说的话,你弟弟受伤的真相,我岂不是也没法子再帮你继续瞒下去了?”蒋令仪无奈反问道。

元棠脸色一白。

“你竟然拿这个来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教你做人的道理呀。”看着元棠失态的模样,蒋令仪乌黑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屑。

元棠气得流泪,根本说不出话来。

偏生蒋令仪关切地拉住她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道:“棠妹妹今日怕是吓坏了,还是先好生歇息吧。我来日再来看你——你放心,我不会因此对你疏远的。”

元棠到底没有太多忍性,忍无可忍地甩开她的手。

“谁要你来看!你如此装模作样,也不嫌恶心吗!你给我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她指着门口的方向,哭喊着说道。

蒋令仪仍不生气,只是有些失望地道:“哎……你便先静一静罢。”

她走后,元棠哭着砸了一屋子的东西。

小女孩遇到了这种事情,除了哭闹之外根本没有其它办法。

她本是一时生气,砸完之后发现连自己最喜爱的那只粉玉细镯也不慎被带到地上碎成了几截,不由哭得更伤心了。

她在房内哭得不能自已,丫鬟也不敢进来劝。

待哭得累极了,她屈膝抱着腿坐在床上,望着纱灯出神时,忽然听到外面隐约有说话的声响。

“小少爷,您怎么来了呀?三姑娘此刻不愿见人,您还是回去吧……”

“快领小少爷回去!”

元棠听得一愣。

阿弟来了?

一道略显迟缓呆滞的男孩子声音说道:“我来看三姐……我给三姐、送鸡腿吃……”

“大太太罚了三姑娘今晚不准吃饭,您这样会惹大太太不高兴的。”丫鬟小声地劝道。

“不,三姐饿……要吃饭饭。”男孩子似乎很坚持。

元棠听到这里,眼泪无声坠落。

她回到家之后,没有人敢来看她,更别提是送吃的了。

她这个弟弟元朗只小她一岁,是他们大房唯一的男孩,母亲接连生了她们姐妹三个,才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儿子。自然是疼得如珠如宝,真正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可就在去年,她和元朗在花园子里吵闹时,生气推搡间,她不慎将他推倒在地,头磕到了假山上……救治得当之下,命是侥幸保住了,却落下了痴傻的病根。

以往聪明伶俐、活泼骄纵的男孩子忽然成了连话都说不清的傻子。

作为罪魁祸首,她一直不敢将真相说出来。

“谁让你从前那么坏,仗着父亲母亲宠爱你,总是欺负我!那天也是你先抓花了我的脸……”她狠狠地揪着衣裙,哭着自语道。

……

几日过去,很快到了张峦即将外出历事的日子。

他动身的前一日,王华苍斌等人,兼柳一清皆来张家相送。

正午设下的宴席上,张敬也在,却未见今日刚巧在家休沐的张彦的身影。

张峦看在眼中,冷笑在心底,却想着“不来得好,若不然,还要毁了他与好友举杯畅谈的兴致”。

席间,大家只是薄饮,多是在说着张峦此番的历事。

张峦要前往湖州府管辖下的归安县县衙历事,路途遥远。

起初他本应被分派在京城诸司,可后来曲祭酒又忽然说京城名额已满,这才重新安排了他前往外地县衙。

前往外地,且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偏远小县,乍一听似乎远远不比留在处处锦绣的京城来得好,可懂得其中关窍的,却知如此反倒更利于发挥己能。

京城各衙门府司空缺不常有,真正是狼多肉少,家世能力一般者,着实不易出头。

席上之人都并非目光短浅者,互说着自己的见解,让张峦更添了信心。

他在心底暗暗立誓此次一定竭尽全力,做出些成绩来。

推杯换盏间,忽然有仆人过来传话,语气难掩欢喜地道:“二老爷,家里头来贵客了!”

101 眼红

哪位贵客?”张峦放下酒杯,疑惑地问。

“是定国公世子!”

定国公世子?

席上众人也吃了一惊。

这确是大贵客了。

虽同在小时雍坊,说得好听些都是邻居,可定国公府这棵大树却并非其他人家能轻易攀得上关系的。

若来了寻常好友,还可请人来共饮一杯,但对方是定国公世子,这便不可能用这残羹剩饭来招待了。

一行人连忙放下碗筷酒杯,起身漱口,整理了形容,不敢耽搁地朝着花厅赶去。

路上,张峦朝传话的仆人问道:“定国公世子为何忽然造访?”

仆人摇头答:“这倒不知,小的刚将人迎去花厅,就赶紧通知各房去了。”

张峦只得暂时压下心中不解,一路疾行来到花厅。

待他们到时,定国公世子已经有人在招待了——张彦正满脸笑容地跟定国公世子交谈。

张峦看在眼中,只觉得讽刺。

他的饯行宴大哥无暇参与,这边定国公世子刚到,他却跑得比兔子还快。

寒心已谈不上,不齿倒有几分。

张彦见他带着王华等人赶来,便笑着说道:“二弟三弟既在待客,又何须如此急匆匆地赶来,这满身酒气,冲撞了世子可如何是好?”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兄长对胞弟善意的提醒,还间接拍了把马屁。

却让被提醒的几人一时处境尴尬无比。

张峦面不改色,朝着定国公世子长揖一礼:“听闻世子光临寒舍,一时无暇顾及良多,唯恐怠慢——失礼之处,还望世子勿怪。”

不就是拍马屁吗,才看过猪跑,谁学不会?

仪表温雅的定国公世子笑了笑,道:“无妨,张贤弟不必多礼。”

这句张贤弟让众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尤其是张彦,更是在心底大吃了一惊——方才他与定国公世子寒暄时,定国公世子只称呼他张翰林,透着股生疏,怎到了二弟这儿就成了贤弟了?

一定是因为二弟没有官职在身的缘故!

张彦这么一想,心中才略微舒服了一些。

待王华等人皆与定国公世子逐个行了礼,他便笑吟吟地道:“二弟三弟,你们且还是先行下去更衣罢,世子自有我来招待。”

他一而再提及此事,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的张峦自然也别无他法,正打算应下之时,定国公世子却抢在前头开了口。

“不必如此麻烦,今日倒是我来得贸然——然我此番前来,正是寻张贤弟来了。”

张彦惊愕不已,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住了。

张峦也很吃惊。

他无官职在身,不过监生一个,如何能劳得定国公世子亲自前来相见?

“不知世子有何吩咐?”他连忙询问。

“这是哪里的话。”定国公世子笑着说道:“前些日子小女在私塾中被蛇所咬,幸得贵府三姑娘相救,这才未受惊险。相助之恩,自当上门相谢。”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愣住。

定国公世子见张峦如此神情,也有些惊讶:“怎么,贵府三姑娘未向家中提及此事吗?”

张峦忙道:“这倒真不曾听说过。”

定国公世子就有些纳闷儿了。

救了他定国公府的小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小姑娘这么沉得住气的吗?

定国公世子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玩笑般说道:“令爱倒是施恩不图报——此事按理来说早该登门道谢的,只是近来内阁事忙,难以脱身。失礼之处,还望贵府勿怪。”

“世子此言折煞我等了。”张峦自是道:“孩子间互为同窗,举手相助乃寻常事,不足一提。”

内心却道:我闺女竟然敢碰蛇?还救下了定国公的小姐,并且只字不提……未免也太优秀了吧!

余光瞥见张彦假笑的难看脸色,张峦心中莫名优越。

看看大房的孩子,再看看他的孩子,简直高低立见好吗?

张彦正如吞了苍蝇一般难受之时,偏又听得定国公世子提到:“对了,今日我出门时,我那女儿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给张三小姐传达一句话——说是她恰巧得了仁和公主的花会请柬,想邀贵府三小姐一同前往。”

仁和公主的花会?

张彦听得更是眼红不已。

听闻定国公世子上门,刚赶过来的张老太太听到这句话,激动得眼睛发亮。

“这当真是不巧了……”张峦笑着摇摇头。

张彦拿看待傻子一般的眼神看向他——他难道连仁和公主的花会都没听说过?!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都要推脱拒绝,怕是吃酒吃傻了吧!

张老太太更是气得险些没站稳。

“这话怎么说?”定国公世子不解地问。

这一家人还真怪,女儿救了人不吭声,父亲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花会邀请……

“世子万万别误会。”张峦解释道:“是因小女先一步答应了与秦家小姐的邀请。”

咳,他就是故意卖个关子,借机气一气大哥。

定国公世子一愣之后,这才释然。

张彦的眼珠子惊得都快掉到地上去了。

他竟都没听二房提起过!

藏得可真够深的!

这等机会自家女儿想都不敢想,怎么偏偏老二家的还有人争着抢着带着去?

定国公世子离去之前,得知了张峦即将要前往湖州府历事,主动提出要张峦替他给曾是故交的湖州知府吴怀敏捎一封信。

明面上说是替他捎信,可谁都听得出言外之意——这是有意暗中替张峦疏通关系!

人前宠辱不惊的张老太太回到松鹤堂之后,高兴的合不拢嘴,亲自上了三炷香,念叨着祖先保佑。

念叨一半,又觉得不对——好像不关祖先的事,应当是三丫头带来的好运气!

张老太太当下赏了不少物件儿让人送到愉院。

而张彦的心态彻底崩塌了。

他回到大房之后,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又气又急。

今日刚拆了头上伤布的柳氏看得心烦意乱,这才算是开口与他说了第一句话。

“不是听说定国公世子来了吗?怎么,难不成还为难你了?”

张彦听得想冷笑。

为难他?

人家都不曾拿正眼瞧过他!

他当即将在花厅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尤其念叨着仁和公主花会之事。

柳氏听得惊异极了。

可眼红之余,她很快就想到了一处关键。

“既然三丫头有秦家姑娘带着了,那能不能让咱们妍儿跟着徐二小姐一同去?”

102 狗子变了

张彦听得精神一振。

对……他怎么没想到这上头去?

“可咱们眼下跟二房闹得这么僵,他们未免肯答应帮妍儿。”他皱着眉说道。

“自然是不能由咱们出面。”一旦有了共同的利益,夫妻二人很快“冰释前嫌”,柳氏撺掇着张彦去找张老太太。

“让老太太去找二房他们说,妍儿若也去了仁和公主的花会,这对咱们张家来说也是长脸的好事,老太太没理由会不答应。”

她的女儿若是能去仁和公主的花会上走一遭,那可就不一样了。

张彦赞同地点头。

他片刻没耽误,立即去了松鹤堂。

最近他回回来松鹤堂,回回被骂,此番竟然也难逃此劫。

他本以为母亲会一口应承下来他的提议,可谁知老太太二话不说就直接拒绝了,还倒过来斥责他:“妍儿如今什么名声你们心里头没个数儿吗?跟过去干什么?让人议论、给三丫头丢脸吗?!”

张彦面红耳赤,一时说不出话来。

呆在内间抄经的张眉娴刚出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此番三丫头有幸去仁和公主的花会,你只盼着她日后若是出息了,得了一门好亲事,多少让二丫头沾些光就已是你们天大的幸运了!”张老太太看着他又道:“至于旁的,不该是你们的,还是少惦记为妙。”

仁和公主的花会若能去上一回是很光彩,可关键你也得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一身的污点,适不适宜去不是?

“母亲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过了吧?”张彦低着头,语气忍耐:“妍儿名声是不好,可眼下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姐妹间相互提携帮助,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情理之中?

张眉娴翻了个白眼。

这时候若二房还肯帮二妹,那哪里是情理之中,那分明是以怨报德!

亏父亲还这么理直气壮,仿佛人人都该顺着他这歪道理往下走似得。

“眼下你倒知道一家人要相互提携了?往前你们算计二房的时候怎没想到?”张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几次三番让你去给你二弟赔不是,你又是怎么做的?今日是你二弟的饯行宴,你亦还在使性子不露面,你以为你给他扮了丢人,可丢人的根本是你自个儿!”

如今用得着二房了,他倒是一大堆道理冒出来了。

合着这些道理只有在对他有利的情况下才能算作是道理是吧?

“母亲对我们大房不满,不肯从中帮忙就且罢了,又何必借此再来教训儿子。”

张老太太简直被气乐了。

他还一副看破世态炎凉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老大,你若当真觉得是情理之中,那你自去找你二弟伸手去要便是了,还来找我这个无用的老婆子作甚?”

说白了,自己也觉得没脸吧!

张老太太一句话堵得张彦面色通红。

“老大,你如今怎如此糊涂!”张老太太皱着眉,语气却谆谆:“且不说你与二房之事,单说妍儿,即便真的跟去了,顶着与邓誉的纠葛,不仅有损张家颜面,甚至有损定国公府的颜面!这般做人,未免太不识趣——而三丫头好不容易跟定国公府结下的善缘,只怕因此也要被毁了!”

“再者,妍儿这般名声,若到时传到公主耳朵里,再触了公主的霉头,才更是不妙。”

张彦听得在心底连连冷笑。

一口一个妍儿名声不好,可妍儿的名声为何不好?还不是毁在了他们二房的手里!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是,都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痴心妄想。”

“你要当真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才好。”

“儿子当然知道,儿子错在处处不如二弟,自幼难讨母亲欢心。”

张老太太气得头脑发昏。

她没听错吧?

这话竟出自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之口?

怎么不干脆将裤子脱了,换上开裆裤再来说!

“你日后有什么事不必来找我了,母亲实在帮不上你。”张老太太忍无可忍地摆摆手。

她已是将道理嚼碎了给他听,他也能越扯越偏,就问你气不气?

气是不能气的,她还要长命百岁,所以——

“你日后有事只管去找你父亲,你们男人间的事情,我妇道人家掺和不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大儿子迟早也是发疯的命。

为什么?

因为这平凡的世间根本容不下这么愚蠢自私的脑子!老天爷迟早要看不下去的!

就如他那自私的父亲一般,终日想着自己求长生,丢下一家子不管,将所有的难题都抛给她一个柔弱女子来面对承担!

张彦脸色尤为难看地离开了松鹤堂。

张眉娴替张老太太轻轻拍背顺气,轻声劝道:“祖母别气。”

“我气什么?你父亲幼时是跟在你祖父身后的,他不成器,是你祖父教得不好,也怪不着我。”

张眉娴无奈望天。

摊上这样一个父亲,那她是不是该去找祖父寻仇呢?

“倒是委屈你了。”张老太太有些愧疚地看着大孙女。

她想到了大孙女的亲事。

她如今老了,身边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支撑,娘家也一直庸庸碌碌,许多地方根本使不上劲儿了。就如大儿子如今屡屡明目张胆地忤逆她一般——这要换到十年前,借他十个狗胆他怕也不敢!

哎,狗子长大了,眼里没娘了。

若再这样下去,再有十年的光景,她只怕就要仰仗柳氏的鼻息过活了。

这回她夺了柳氏的管家权,底下的大管家已经背地里在提意见了,说什么二太太能力不足……只是都被她压了下去而已。

老太太感慨之余,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张眉娴道:“你近来与你三妹不是走得近些吗?不如,你去试着探一探她的口风,万一她愿意帮你一把,说不定对你的亲事能添些助益。”

她如今也不大愿意再去勉强二房做什么事,更何况是为了大房,她若亲自出面,只会将这潭水越搅越混。

所以,她想让孩子自己去试试。

“祖母……徐二小姐要带的人是三妹,又不是我。再者,我比徐二小姐大了五六岁呢,我跟着后头未免不好看……”张眉娴不赞同地说道。

可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而且,正如您方才所说,这是三妹跟定国公府的善缘,若上赶着提要求,未免显得咱们太势力了。退一万步说,三妹即便真的想带,只怕也会带年纪相仿的四妹吧……”

张眉娴像是在劝退祖母,又像是在平息自己内心不该有的念头。

可即便如此,离了松鹤堂之后,张眉娴却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张眉寿的院子前。

“姑娘,您不进去吗?”她身边的丫鬟问道。

张眉娴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进去了。”

她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朝着大门洞开的庭院中看去。

这一看,却是微微愣住了。

院子里,张眉寿竟正在受罚。

103 谁教谁规矩

午后的阳光仍然炽热无比,张眉寿跪在榆树下,膝下垫着蒲团,双手手心朝上置于身前。

汗水打湿了她细碎的额发,原本粉白的双颊也热得通红。

而她身边,一名身着湖蓝色直领印暗花褙子,头上包着深蓝头巾的中年女子手中持着一方紫檀木戒尺,正面容严厉地说着话。

“罚你跪也跪不直,这样下去如何能学得成规矩?”她说话间,就扬起戒尺,要朝着张眉寿的手心打去。

张眉娴看得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就想进去劝阻,可下一刻她却瞧见张眉寿的手忽地分开藏到了背后,那戒尺根本未能打得着她。

“你竟还敢躲?”那脸庞略显松弛下耷的中年女人气道:“我教过那么多大家闺秀,还从未见过如你这般忤逆不遵的!”

她是宋氏花了重金请来的教养嬷嬷,是为了教导张眉寿规矩礼仪,力求在六月花会上不出错。

这位姓客的嬷嬷据说曾是宫女出身,在这一带还颇有威望。

可这两日下来,张眉寿十分怀疑此人的威望大概是靠折腾人堆砌出来的。

谁说学规矩一定不能休息?甚至这位嬷嬷自己好吃好喝着,她还只能在一旁跪着练跪姿——她究竟是教规矩来了,还是上门作客来的?

况且,就这半吊子水平,也敢自称从宫里头出来的?

如果真是,必是因为规矩做得太烂,而被驱逐出宫的吧?

“嬷嬷说说,我这跪姿哪里不对了?”张眉寿反问她。

“身子不够直!”

张眉寿略放松了一二,干脆坐在脚上,再轻易地将背挺直些,又问:“嬷嬷,这样呢?”

“勉强还算不失礼!”客嬷嬷板着一张脸说道。

张眉寿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嬷嬷,跪时讲求臀不着脚跟,以示尊重之意。长跪之时,需挺身直立,以膝盖和脚趾来支撑身体,而非您说得那般用脊背之力,非得讲求脊背绷直——如此一来,姿态僵硬,并不好看。”张眉寿更正道。

她前世做了一辈子的规矩,忍着让这半吊子嬷嬷来教,本也没什么,可靠着一味折腾她来彰显自己的严厉与认真,且她怎么做她都不满意,这未免就没意思了。

张眉寿抬手让阿荔扶她起身,干脆不再跪了。

这烈日当空,将她晒黑了怎么办?

她的时间不应当浪费在这等成全别人的名声、而对自己百害无一利的事情上头。

“你说得都是什么跟什么?从哪里学来的?”客嬷嬷皱死了眉:“谁准你起身的?”

张眉寿不理会她的话,径直说道:“还有,下跪时应当先下右膝,您也教错了。”

“真是笑话,先下哪只膝盖,也有说法不成?”

“说法倒是没有。但先下右膝,更便于稳住身形,姿态自然能更从容些。”张眉寿懒得听她再反驳,随口编道:“我曾听秦家姐姐教过我的——宫里的贵人们都是这样做,客嬷嬷既是宫女出身,岂会不知?”

客嬷嬷神情一僵,旋即冷笑着道:“这些我日后自然会教给你!俗话说,先学走再学跑。而你如今基本的礼仪都做不好,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姿态好看、气质从容,未免太操之过急了!”

“我的规矩做得好不好,您应当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偏说我处处做得不好,还要从头教,是什么道理?”张眉寿不客气地道。

究竟是教规矩还是卖弄自己?

脸面这两日已经留足了,奈何人家不肯要,她自懒得演了。

“真是一张伶牙利嘴!你既处处做得都好,不若你来教我可好!”客嬷嬷从未被人这般不敬过,她自认为教养一个区区国子监监生的女儿万万不该受到如此顶撞。

“好啊。”张眉寿微微笑了笑。

客嬷嬷认为自己听错了。

“您既想学,我教一教也无不可。”张眉寿指了指地上蒲团,道:“您就先从跪姿练起吧。”

“你敢拿我打趣?我一把年纪,我敢跪,你敢受吗?”

“这不是学规矩吗?”况且,跟谁比年纪大呢?

阿荔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你……”客嬷嬷脸色红白交加,气得说不出话来。

“嬷嬷,慎言也是规矩里极重要的一条。”张眉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客嬷嬷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这般狼狈。

她忿然道:“既然姑娘没有这份儿诚心学,那我也教不得了!还请贵府另请高明吧!”

“慢着。”张眉寿上前一步,伸出手去:“还请嬷嬷将银钱归还——母亲给了您十两银子,您至少退还九两,那一两便算作辛苦费了。”

客嬷嬷咬了咬牙,取出荷包,重重地砸到张眉寿手里。

张眉寿随手丢给阿荔清点。

“我可以走了吗!”客嬷嬷沉声道。

“嬷嬷出去之后,应当不会乱说吧?”张眉寿忽然问。

客嬷嬷眼光一闪,嘴边现出冷笑:“乱说自然不会,实话却是免不掉的。”

现在知道怕了?

倒还不算笨。

“嬷嬷不像宫女出身,想来也不难查。若我也说实话,不晓得日后还有没有人愿意请您?”

客嬷嬷听得左眼皮直跳!

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稚嫩娇憨,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心惊肉跳!

她虽不是宫女出身,可仗着一身严厉之气和多年来打出来的名声,从未有人怀疑过她话里真假。

这若被拆穿了,她日后还如何立足?

“你不乱说,我自也不会乱说……!各自管住嘴!”客嬷嬷强压着对一个孩子服软而生出的难堪。

张眉寿点头。

却又问:“不知客嬷嬷家住何处?”

“正觉寺胡同。”客嬷嬷心中觉得怪异,不自觉就脱口而出。

答罢才戒备地问:“你问这个作何?”

张眉寿淡笑着道:“万一日后有事找嬷嬷帮忙,知道您的住处,便容易得多了。”她方才忽然想到一件事,没准儿这位混迹市井又出入大户人家的客嬷嬷,日后真能帮得上忙也未可知。

客嬷嬷:“……”

帮忙?

相忘于江湖不好吗?

她只盼着日后不要再跟这个人精儿似得小姑娘见面了才好!

“还有——”张眉寿又开口。

还有?

客嬷嬷表示她已经完全不想听了!

104 拦车之人

“嬷嬷跟我母亲辞别时,劳烦如实夸我几句,免得她再另外找人教导于我。”张眉寿最后提醒道。

客嬷嬷彻底无言了。

如实、夸她?

思虑这般缜密周全、将种种对她不利的后果都杜绝了且不提,竟还这般厚脸皮!

跪了跪了。

客嬷嬷片刻不愿再多留,脚底抹油般走了。

小时雍坊张家,她记住了——给再多钱也不来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张眉娴目瞪口呆,看着利落转身进了屋内的女孩子,她到底没有勇气进去。

即便去了花会又能如何?柳氏是不可能让她嫁得如意,然后有能力与她作对的。

可能这就是她的命吧。

仁和公主举办花会的日子,很快到了。

张眉寿天色未亮便起身梳洗,待一切妥当,由宋氏亲自再三检查罢,确定没有失误之后,才被准允出了门。

她带着阿荔刚行至外院,却险些被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冲撞到。

张眉寿还未看清对方的面容之时,已经知道了对方身份——那破破烂烂的道袍披在身上,除了她家祖父还能是谁?

只是这一大清早的,他是刚从外头回来?

“祖父。”张眉寿朝他福了一礼。

“是三丫头呀。”张老太爷竟难得清醒了一回,将她准确无误地认了出来。

张眉寿楞了一下,适才笑着点头。

“要出门?”张老太爷问道。

“是。”张眉寿一边答着,一边让阿荔拦下了一名路过的仆人,欲交待他将老太爷送回院子里去。

张老太爷却满面凝重地道了“且慢”二字,取出一方罗盘,持于手中,就围着张眉寿转了起来。

“三丫头,今日你不宜出门!”张老太爷压低了声音慎重地说道。

“为何?”

张老太爷低声跟她说道:“会下雨!”

张眉寿:“……无妨,备了伞。”

张老太爷却一个劲儿地摇头:“雨水为阴,阴则生变,易伤风、易溺死……还是呆在家中来得妥当。”

张眉寿彻底无言了。

这说法真的很独到,且没有罗盘她也能“算得出来”。

“三丫头,我传你一粒辟邪灵丹。”

张老太爷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了一粒棕黑色的药丸,强行塞到张眉寿手中,一面嘱咐道:“这辟邪灵丹威力巨大,无论是人是妖,只要吸入肺腑,必倒无疑!”

末了,又生怕张眉寿不相信一般,拍拍胸膛保证道:“自被那妖驴重伤之后,我呕心沥血,于丹炉之中练了九九八十七天,方才炼成此丹!统共只有两粒,这一粒传于你,你切要物尽其用——”

张眉寿听得满头疑问。

首先,祖父被驴踢伤不过两月而已,何来的九九八十七天?

且九九不应当是八十一吗?

祖父显然疯的越来越厉害了。

且这种疯,是极具危险性的——这什么“灵丹”看起来黑不溜秋,能不能毒倒妖怪她不知道,但人若吃进去腹泻几日想来是不难的。

她或许应当知会祖母一声,大家一起想个法子加强一下对祖父的管制。

“快带老太爷回去吧。”她对候在一旁的仆人说道。

张老太爷摆摆手,不耐烦地道:“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仆人跟在他后面小声嘀咕道:“可前天晚上您还占了大黄的窝……”

大黄是养在后院的一只看门大狗。

“天机不可泄露,我不与你多说……”

张眉寿看着张老太爷离去的背影,心中无奈。

“姑娘,那药丸奴婢帮您丢了吧。”阿荔连忙道。

张眉寿本要答应,后想了想又道:“且留着吧,我还有用处。”

“啊?您还真信老太爷的话呀……”

张眉寿自然是不信的。

可她回头得找个大夫验一验这药丸的功效,以防万一,方才她那位不着调的祖父可说了,这药丸统共有两粒呢,天知道那一粒会用在哪个倒霉蛋身上?

半柱香后,张眉寿与秦云尚共乘一辆马车动身离开了小时雍坊,跟在定国公府的马车后。

而在半途中,秦家的马车在行经一条窄巷时,忽然被人拦下了。

“阁下何事拦我秦家马车?”车夫勒停马车,皱眉看着挡在马前的人。

那是一个身着灰色长袍,头上罩着毡笠遮去了面容的男子。

“我乃你家小姐故识,有几句话想与你家小姐谈一谈。”声音年轻的男子看着车帘的方向说道。

车夫闻言怒目以视。

“哪里来的泼皮无赖!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他家小姐是京城女子楷模,才貌俱佳,自然引得许多男子青睐,使手段想接近他家小姐的登徒子他见得多了,可这般公然拦车的还是头一遭遇见。

车厢内,秦云尚秀美的脸庞已经变得煞白一片。

张眉寿看她这般神情,便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这男子,只怕就是当初在西漕河边的行凶之人。

“这么着急,可是要去仁和公主的花会?秦家小姐,才气横溢,品性如兰……这京中谁不知晓?只是可惜啊,这大好名声怕是很快就要保不住了……”那男子语气讽刺地笑着说道。

车夫只觉得此人出言疯癫,正待挥鞭驱逐时,却听马车里忽然传来秦云尚克制的声音。

“让他到车边来。”

“小姐无须理会这等——”车夫不赞同的话还未说完,就听秦云尚打断他:“群叔,我认得此人。”

车夫一时愣住。

小姐怎会认得如此下流污秽之人?

那头戴毡笠的男子已经来到了马车旁,隔着半镂空的车窗与秦云尚说话。

“你为何不走?非要自寻死路吗。”秦云尚闭着眼睛不愿去看那张贴着车窗狞笑的嘴脸。

“我倒想走,可我没银子呀,且你们秦家人一直在暗下追查我的下落。你给我拿一千两,我从此便走得远远的……怎么,瞧也不愿瞧我一眼么?尚娘。”男子话中带笑,眼中却冷意毕现。

张眉寿看得不适极了,胃中一阵翻涌——一千两太少了,来日烧上一百万两纸钱给他送到十八层地狱倒是好商量!

“一千两?我身上哪有这么多银子?”秦云尚攥紧了手指,其余一概不愿与他多说。

105 残暴的姑娘们

“那今晚大永昌寺后山见,你带一千两来。记住,是你自己亲自来送——”男子又将脸靠近了些,紧紧贴在了车窗上,缓缓说道:“尚娘,你要听话。若不然,自会有人替我将你我之间的私事传遍京城内外,我死了对你可没半点好处……”

“况且,我这么做也是你们秦家人逼得!想我十年寒窗苦读,却在你身上白白断送了前程……我又何尝不是代价深重?”

秦云尚抿紧的唇微微颤抖着,额角开始有冷汗渗出。

张眉寿看着车窗上的那双眼睛,只觉得恶寒之极。

连曾经真心待他的姑娘都可以去杀害、威胁,且是这么温柔漂亮的好姑娘——又以二人之间的过往作为把柄欲毁人一生,这简直禽兽不如!

十年寒窗怎么没冻死他?!

而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张眉寿脑海中却忽然出现了另外一张、亦曾经让她深恶痛绝、如鲠在喉的阴险脸庞——再细细一看,竟是与面前之人两相重合了!

她瞳孔一缩,脑中似乎炸开了一道响雷。

这人……莫非是……

“快走吧,可别耽误了花会的时辰。”对方移开脸庞,阴阳怪气地说道。

“群叔……继续赶车。”

秦云尚声音发抖地吩咐道。

马车很快驶出巷子,来到宽阔的街道上。

“秦姐姐,恕我冒昧——敢问方才之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张眉寿权衡了一下,终究开口问道。

她需要印证。

“他……”秦云尚有些呆滞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方才低声说道:“他姓于,单名瑾。家就住在观音寺胡同……”

阿荔忽然惊呼了一声,道:“观音寺胡同里的于家?不就是前些日子那个得春病而亡的老太监进喜家吗?”

秦云尚有些羞愧地点了点头。

进喜与他祖父是同胞兄弟,正因进喜得春病身亡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让他觉得越发脸上无光,这才百般说服她要她随他一同远离京城。

她当时大约是鬼迷心窍了才会答应,半点没有觉得他缺乏担当——可从前她欣赏的那位满腹诗书气的少年,当真不是眼前这样的。

终究是她识人不清。

张眉寿满心震惊。

她已经确定此人的身份了!

这个“于瑾”,分明就是日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方谨!

那个上一世百般蛊惑她的儿子,引诱帝王终日作乐,不问朝事,送入宫中的折子皆以他掌印大太监的“批红”为准,一手把持超纲——以权谋私,以手段卑鄙铲除异己,勾结锦衣卫排挤残害忠臣,使得朝堂乌烟瘴气,也害得阿鹿家破人亡的奸恶小人方谨!

上一世,她与几位大臣暗下筹谋欲铲除此人之时,曾让人暗下查过他进宫前的底细,因而得知他原名叫做于瑾,家中叔祖父曾也是司礼监的太监,当时的兵部尚书李梦阳还讽刺其“满门太监,如此作恶,合该断子绝孙”——那时探子还称,此人有意隐瞒原本姓名,在入宫前已经更名改姓。

那时她还不知为何,眼下来看,想必是因上一世害了秦家小姐性命,才不敢以真实姓名示人。

原来那般极端奸恶之人,并非是入宫之后养就的,而是早早就已恶念横生!

往事已如隔世,可想到上一世苍家满门被诛杀的惨事,张眉寿仍难以平息内心的愤慨。

上一世,她处以方谨午门凌迟之刑,当时已经改名为陈寅的阿鹿就在一旁观刑。

她远远地看着阿鹿,彼时刚以雷霆手段扫平了锦衣卫司,亲自斩下了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人头的他一身墨色长袍,袍角在风中翻飞,白孝布束发,脸上尚存血迹,整个人都如同浸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的眼睛分明看不见任何,视线却一直凝在被施以凌迟之刑的方谨身上。

助他大仇得报,她却没有丝毫释然之感。

只因恶人纵百死,却也难挽无辜惨死之性命一二。

张眉寿紧紧攥着十指。

既然这辈子如此有缘,叫她早早撞见了,那不如就帮他早死早投胎吧——如此毒瘤,多活于世间一刻,都是对其他人的不公!

“秦姐姐,若怕他乱说,不若先割了他的舌头。”

女孩子突如其来的“建议”让秦云尚惊了一惊。

“可……”秦云尚有些不安地说道:“他还会写字。”

方才在听到自家姑娘劝着割人舌头的时候已经瞪大眼睛的阿荔,闻得秦家小姐此言,眼珠子更是要掉出来了。

她还以为柔弱的秦家小姐会觉得姑娘的提议太过残暴……

张眉寿:“那就将双手也剁了喂狗。”

阿荔:“……”

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变得如此残暴!

可她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跟着点头?她曾经也只是一个天真善良的小丫鬟呀!

“但他方才所言,分明是有同谋。”秦云尚仍旧不安,看向自己身侧的丫鬟说道:“若不然,方才我干脆让阿星将他捉住,沉入河底淹死了事了……”

自那晚她出事之后,她父亲秦展便不准她再随意出门,另又寻了一名自幼习武的丫鬟跟在她身边贴身保护。

她对于瑾早没了一丝情意,之所以难下决断只是因为顾忌自己的名声而已。

但这总不太好表露,未免会让别人觉得自己薄情得太快,所以在听到张眉寿的话时,她忽然松了口气——原来所有的人都觉得他该死,这感觉简直太好了!

“秦姐姐,你先命人跟踪他,看他今日动身去后山之前会去见哪些人!”张眉寿立即说道。

若真有同谋,为确保万一,他定会事先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秦云之如梦初醒,赶忙叫停马车。

“阿星,你速去跟上他!”

“可是老爷让奴婢贴身护着姑娘。”阿星有些踌躇。

秦云尚摇头,皱眉催促道:“我待到了关雎园,也是不允带丫鬟入内的,你在园外候着也是候着!快些去,免得再将人跟丢了!”

阿星唯有应下,当下动作利落地除去头上珠花与腕上手镯,轻盈而迅速地跳下了马车。

阿荔看得目瞪口呆,又有些不安。

现在做丫鬟的竞争真的好大,一不小心就被人比下去了。

看来她也得练练拳脚了。

可这得找个师傅才行呀。

对了,姑娘不是买回来过一个现成儿的吗?

……

马车一路行驶,很快到了仁和公主举办六月花会的关雎园。

张眉寿刚下马车,就听着了一道心急如焚的声音。

106 六月花会

“蓁蓁,你们可算到了!”

张眉寿举目看去,只见是徐婉兮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今日徐婉兮身着浅水红绣暗蝶纹衫子,蓝底白花缎裙,赤金镶贝壳玉兰花的耳坠随她的走动摆动着,衬得一张粉白的圆脸越发娇美。

她今日是独自前来,并未带任何人。

“起初不是咱们不是一同出的小时雍坊的吗?怎么走着走着就瞧不见你们的马车了?”徐婉兮走上前来,自然而然地就挽起了张眉寿的一只手臂,不解地问道。

“车夫记岔了路,多绕了两条街,这才晚了。”张眉寿朝她笑着说道,腮边酒窝浅浅。

秦云尚看着她,松了口气。

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连家人都不知晓,却让张眉寿完完整整地知道了,这种感觉很奇特。

徐婉兮没有怀疑,了然点了头,转头又对秦云尚玩笑着道:“秦姑娘下回可得提早让车夫将路摸熟了才好,万一误了花会的时辰就不美了。”

秦云尚此时表面已看不出太多异样来,她笑微微地点头,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进去吧。”

几人相携进了关雎园内,将请柬交给了守门的太监,早有身着宫装的婢女侯在那里等待引路。

一众粉色宫装婢女中,有一名身着湖蓝宫装,装扮与其他人有别的婢女,仪态样貌也更拔尖儿一些,一看便知不是普通的宫女。

她一见着秦云尚,笑着迎了上来跟几人行礼,语气恭谨却透着熟稔。

“秦大姑娘总算是到了,公主都让人来催问了三四回了。”

“路上耽搁了。待会儿见了公主,我再跟她赔罪便是。”秦云尚柔声说道,又主动说明了张眉寿的身份。

蓝衣婢女有些惊讶。

她方才已是认出了徐婉兮的身份,又见张眉寿与她年纪相仿,便认为张眉寿是跟着徐家小姐一道过来的。

可眼下听说张眉寿竟是被秦云尚带来的。

自仁和公主举办花会以来,秦姑娘从未缺席,但从未带过任何小娘子,向来是独来独往的。

如此之下,婢女不由就多看了张眉寿几眼。

女孩子眉眼精致,琼鼻菱唇,梳着两个小小的垂髻,髻边两串珠花尤为别致——是以上好的黄玉雕了小巧的鹿角,鹿角下堆着质地剔透的蓝玉珠子,其间混着几颗粉白的珍珠,点缀在柔软的发间,与女孩子灵动的眉目相互衬托之下,更显灵气,仿若林间稚鹿。

白绫窄袖对襟如意扣褂子绣嫩黄迎春花,雪青绸裙,干净清爽。

端正的仪态竟不见半分刻意,婢女联想到方才秦云尚报出的女孩子身份,显然并非出自高门,便愈发觉得难得了。

几人在婢女的指引下,穿过最前面的宜春园,走过白玉燕尾桥,一路不做停留地来到了春江楼。

春江楼倚湖而建,湖内遍植夏荷,如今正是盛放之际,远远便可嗅得荷香清雅。

楼外奇山堆砌成山,草木扶疏,望之浑然天成,竟无半分人工凿刻之气。

此处便是仁和公主举办花会的地方。

春江楼外置了长形小案,左右而列,各十余张。

受邀前来的小姐们或坐或立,三三两两地围着一起说笑着,团扇轻摇,锦衣华裙,粉香绕缭。

宫女们手持朱漆托盘,垂首穿行在其间,往小案上摆放着瓜果点心茶水。

秦云尚被请入楼中与仁和公主说话,张眉寿没有跟着进去,而是与徐婉兮待在一处,由宫女引着入了座。

徐婉兮身为定国公府嫡小姐,自然被安排在接近主座不远的位置,从她的位置往上数,再有三张小案还空着,想来并非是位置的主人们迟来了,而是正在楼中与仁和公主说话。

徐婉兮的身份虽够得上,但因与仁和公主差了五六岁,自觉无话可谈,便也不愿去巴巴地凑热闹,自讨无趣。

她自幼被捧得高高的,对待这些真正的贵人们,虽懂得要循规蹈矩,收起小爪子,却也不会刻意去逢迎巴结。

徐婉兮与张眉寿刚落了座,就有几位女孩子围了过来。

“徐二小姐。”

女孩子们跟徐婉兮行礼,徐婉兮不冷不热地回应着,偶尔转头跟张眉寿说上一句话。

一位身着豆绿纱裙,年纪与徐婉兮相仿的女孩子好奇地问道:“不知这位妹妹是?往前从未见过呢。”

她笑眯眯地看着张眉寿。

徐婉兮:“这是我的手帕交,张三姑娘。”

手帕交?

几个女孩子都颇为惊讶。

此时,一道带笑的声音传来:“是张翰林家的侄女——徐妹妹真偏心,原是带了张三姑娘,才不肯带我来。”

来人是蒋令仪。

众人听说张眉寿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翰林的侄女,惊讶之余,心底就多了份轻视。

张眉寿并不在意。

大家相互轻视呗,捧高踩低是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这无可厚非。今日她来这一趟,已是沾了光得了好处,且偷笑吧,还矫情介意个什么劲儿?

徐婉兮却不悦地看向蒋令仪,旋即说道:“张三姑娘可不是我带来的,是秦家大姑娘带来的呢。”

蒋令仪微微张大了嘴巴。

若说徐婉兮是她横竖都巴结不到点子上的人的话,那秦云尚根本就是她没有机会接近的人了——秦云尚的父亲秦展虽官位不高,可秦云尚的三个哥哥都年少有成,秦家未来不可限量。

加上秦云尚又素来美名远扬,更与公主们交好多年,非寻常闺秀可比。

想到这里,蒋令仪和众人看向张眉寿的目光才又有了变化。

蒋令仪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张眉寿。

张眉寿出身平平,除了长得好看些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加之蒋令仪曾与张眉妍接触过,深知以往的张眉寿不过就是一个被二堂姐哄得团团转的无用小孩子而已,所以她向来不屑接近张眉寿。

谁愿意带一个出身不如自己,却偏偏样貌出众压自己一头的女孩子在自己身边?

哦,徐婉兮就愿意。

要不然怎么说是没脑子呢?

蒋令仪心底腹诽,面上却仍带笑。

这个张眉寿自退亲之后,竟先后巴结上了徐婉兮和秦云尚,看来她得找个机会试着接近一二了。

不远处,一名身着浅粉衫子的女孩子看着被人围着说话的张眉寿,暗暗撇了撇嘴。

“快瞧,仁和公主出来了。”有人轻声说道。

众人连忙敛容起身行礼。

张眉寿垂首行礼间,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影,她下意识地抬头,就见那白影已经朝她扑了过来!

107 药丸功效

张眉寿连忙侧身无声躲开。

“哐!”

白影落在她身旁的小案上,打翻了一只紫砂茶壶。

张眉寿定下心神,这才看清那原是一只猫。

猫儿通体雪白,长长的皮毛被打理得柔顺发亮,一瞧便知是被人精心饲养的,而非园子里的野猫。

果然那边已经有婢女惊呼道:“是白玉!快将它捉回来,仔细些,别伤着它了!”

仁和公主皱眉责问道:“白玉向来怕生人,是谁将它放出来的?”

一名刚从楼内疾步走出来的婢女跪了下去,惊惶地道:“奴婢一直看着如玉,方才它忽然跑了出来,奴婢没来得及追上……”

那只长毛白猫一路踩着小案,时而穿梭在女孩子们脚下,绕着人群来来回回,时不时便要惹起一句低低的娇呼来。

越是如此,那白猫反倒越发受惊一般,叫声尖利刺耳。

身着银朱红细云锦广绫衫、绣碧霞云孔雀纹锦淡紫月华裙,一双丹凤眼长相俏丽的仁和公主着急地指挥着宫女们。

那猫儿被追着转了一圈儿,竟又回到了张眉寿身边。

张眉寿往后退了两步,却见那猫儿在她脚边轻轻舔舐着什么。

张眉寿以为是打翻的点心屑,可那猫儿只舔了一口,竟忽然惨叫了一声,四肢仿佛顿时变得无力了。

心急的宫女趁机将它一把抱起,并未发现异样。

张眉寿却清楚地看到了被猫儿舔舐过的东西……那是一枚棕黑色的药丸……

她下意识地向衣袖中探去,已是空空如也。

张眉寿脸色微白。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只被送回到了仁和公主身边的猫儿身上之时,她不着痕迹地将那枚药丸踩到了脚下,脚下并不使力。

“白玉这是怎么了!”仁和公主看着怀中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的猫儿,大惊失色地道。

明明方才还好好地!

她身旁同样装束华贵,大约十一二岁的少女掩口惊呼道:“哎呀,白玉该不是得了疯病吧?三姐,我听京嬷嬷说,得了疯病的猫狗会到处乱跑乱撞,撞着撞着就死掉了!若被它们咬着了,人也是会疯的!”

这是当今仙游公主,与仁和公主虽非同母,却向来要好。

此时仁和公主却沉声斥责她道:“不准胡说。”

白玉一直很温顺,只是怕生而已,哪里有发疯的迹象?

且它眼下虽不动了,却仍是呼吸平稳,倒像是睡着一般,什么叫死掉了?

“快去传太医。”仁和公主将猫儿交给一旁的婢女,再三交待她好生照看。

这只猫儿陪了她已近五年了,感情非比寻常。

四下渐渐安静了下来,仁和公主虽忧心爱宠,却也不是不分轻重之人,她稍整心绪,便让女孩子们落了座。

婢女已经动作利落地将猫儿打翻的茶水点心清理干净,又换上了新的。

很快便有乐师入场吹笙奏乐。

仁和公主邀众人共饮,桌上有清甜微涩的果酒,也有女孩子爱吃的桂花蜜茶。

不多时,楼内有婢女行出,只见她在仁和公主耳畔轻声说了一句,仁和公主的脸色顿时松缓了下来。

一直有心留意的张眉寿也暗暗舒了口气。

看来是那只猫儿没事了。

要不然,这药丸被发现,她怕也要完。

她脑海中响起了今早出门时祖父的那一句话——无论是人是妖,只要吸入肺腑,必倒无疑……

谁能想到祖父竟会说真话?

仁和公主显然又有了好兴致,提议要到清溪旁行流觞。

所谓流觞,便是分坐于河溪两侧,将盛满了酒水的酒杯置于上游,顺水而下,待酒杯在谁面前停下或是打转,那人便需吟诗作赋并饮酒。

这本是一项祈福免灾的习俗,后来慢慢成为了文人雅客相聚时的一项娱乐。

仁和公主喜好风雅,在花会上提此建议并不奇怪。

婢女们按照吩咐在小溪两侧放置了鼓凳或细软的蒲垫。

张眉寿离开之前,故意将帕子丢在了地上,借着弯腰的间隙,用帕子将那枚已经半碎的药丸包了起来。

小姑娘们笑着在溪边的蒲垫上跪坐下来。

仁和公主方才已经言明了,鉴于今日前来的小姑娘们有的尚且年幼,想来不擅诗词歌赋,故而也可选择琴画绣等其它才艺,全由各人选择,并不强行要求。

如此一来,气氛便轻松了许多。

又因大多姑娘都存着想在花会上博得美名的想法,一时都颇有些跃跃欲试。

溪水潺潺,白玉酒杯缓缓漂浮,女孩子们轻声说笑,香扇送风,仪态悦目。

花木掩映后,一行少年缓步行过,其中几人不觉都想要投去视线。

“那边都是什么人?”身穿竹青色长衫的少年人有些好奇地问道。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七八岁的男孩子,一行人中数他衣着最为华贵,他往花木后看了一眼,随口说道:“今日是我二姐举办花会的日子,邀了京中许多名门闺秀前来赏花吃茶呢。”

这是当今四皇子祝又沅,自幼养在宁贵妃膝下,本是宁贵妃欲拿来压制太子的人选,可养到五岁就发觉是痴人说梦了,故而他刚过罢去年的生辰,就被宁贵妃以“你已经长大了,也该独立一些了”为由,从宁贵妃的玉坤宫中搬了出去。

先前他还黯然神伤了一段时日,可继他之后五弟六弟也有了同样的经历,甚至一个三岁被丢出去,一个刚满两岁半,相比之下,四皇子也就平衡了。

“不知太子殿下在何处?”青衫男子又问道。

四皇子摇摇头,不满地道:“今日是带你们长见识来了,又不是来找三哥的。”

青衫男子只好应“是”。

小溪边,第一只酒杯落在了秦云尚的面前。

仁和公主笑着抚掌道“好”。

酒杯里的酒已经被换成了清茶。

秦云尚作了一首诗,恰好以夏日宴会为题,她坦言是自己数日前刚作好的,并非即兴而发,却仍然受到许多赞美之辞和艳羡的眼神。

实话实话,不无限夸大自己的才气,这份真诚也是需要底气的——

蒋令仪羡慕又嫉妒。

若她也有这份才气,她必然能比秦云尚站得更高。

不,她日后一定会的。

蒋令仪抓紧了手中的帕子。

第二只酒杯停留在了一名粉衫女孩面前。

张眉寿隐约觉得她有几分面熟,且之前她一直察觉到此人在盯着自己看,直到此时听到有人喊出她的名讳,张眉寿方才恍然——

她记起来了。

108 血腥

这位名唤邓贞的女孩子是邓誉的嫡亲姐姐。

邓誉的这个姐姐自幼被算出来命中有劫,平日不轻易回府,一直住在城外的庄子上。

她今日前来,显然并非收到请柬,而是跟着哪位小姐一同过来的。

感受到众人的注视,邓贞面上含笑,道:“诗词歌赋我拿不出手,不如就借拙劣琴技为诸位姐妹助助兴吧。”

她话中透着遮掩不住的自信,却又因不常出现在人前而有些紧张外露。

她拿余光瞥向张眉寿。

张眉寿面无表情。

仁和公主命婢女取了琴来。

然而琴刚架好,邓贞还未来得及拨弦,就听徐婉兮忽然大叫了一声。

“那、那是什么……!”她瞪大眼睛惊恐地往后退着,一边指着溪水上游的方向。

注意力本都在邓贞身上的众人闻言都有些戒备地朝着徐婉兮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便是纷纷失色。

有一抹雪中猩红顺着溪水忽快忽慢地漂浮而来,那猩红直让溪水都染得变了颜色——倒像是血!

而那东西一动不动,十有八九是个死物。

胆子小的女孩子皆有些慌张地起身退远。

突然被扫了兴的仁和公主不悦皱眉,本要示意众人勿要惊慌,可待定睛去瞧了那猩红的漂浮物,瞳孔却陡然一阵剧烈的收缩。

她身边的蓝衣宫女脸色也是大变,当即指挥小宫女前去将那已近要漂浮至眼前的“东西”给捞上来。

溪水清浅而窄,两名小宫女一个拉着另一个,另一个撩了裙角弯下身,壮起胆子伸手到水中。

溪水触之清凉,那浸在溪水里的“东西”却柔软尚且带着温热——只是那温热是由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在维持。

而那躯体,已然绝了气息。

小宫女心底已经有了数,几乎是颤抖着将那东西捧在身前,呈到仁和公主面前。

“三姐……是白玉!”仙游公主惊呼道。

她这一喊,那抱着猫儿尸体的宫女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但凡在仁和公主身边伺候着的,无人不知在仁和公主眼中这只猫儿的分量有多重。

平日里猫儿不乐意吃食,公主都要急得跟着一起吃不下去饭。

而眼下……

经过短暂的惊呼后,四下渐渐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宫女颤抖着捧着猫儿尸体,任由血水穿过指缝滴在自己的衣裙上。

胆小或心软的小姑娘看都不敢去看。

头一个发现异样的徐婉兮害怕得不行,世家小姐从未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她紧紧抓着张眉寿的手臂,连呼吸都屏得很轻很缓慢。

“怎么回事……!”仁和公主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质问道:“方才是谁看着白玉的!”

“应当是香儿……”有宫女噤若寒蝉地答。

“那贱婢呢!将她押过来!”仁和公主红着眼睛,显然已经在失控的边缘。

短短一个时辰内,先是起初白玉冲出楼,不知为何忽然昏迷了,眼下又不知遭遇了何种可怕之事,竟惨死在了这溪流之中……这一切都是宫女看护不利所致!

她即便是将那贱婢活剐了也难平复心中悲愤之万一!

平日里话最多的仙游公主见得二姐这般模样,一时也不敢再多嘴靠近。

那名唤香儿的宫女很快被寻了过来,她来时满面惊惶,待看见白玉的尸体之时,当即就哭着跪了下去。

“奴婢未能看好白玉,罪该万死!”她上来便认错,将头重重地磕在鹅卵石小径之上,没几下就见了血。

“你贱命一条,万死有何用!”仁和公主眼中噙着泪珠,拼命地压抑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她厉声诘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白玉因何而亡!”

那宫女仓皇地摇着头,紧紧咬着不停颤抖的下唇片刻,方才得以出声:“奴婢也不知,太医走后,奴婢便看着白玉,一步都不敢离去——可白玉却是从窗子跳了出去,奴婢没能拦住,急忙出去追……可一直四处也没能找到……”

她方才被寻来之前,仍在带着宫婢们在园子里四处找猫。

这只猫儿爱玩地很,平日也贯爱乱跑,可从未有过什么差池。

谁知今日在这花会之上,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至于白玉遇到了什么……奴婢当真不知!”

她说完,又泣不成声地将头磕在鹅卵石上。

“好一个当真不知!本宫要你何用!”仁和公主殷红的薄唇冷冷吐出一句话来:“拖下去,杖死!”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宫女哭喊着求饶,却仍被拖了下去。

“召关雎园管事太监来见本宫!”仁和公主广袖重重一挥,沉声说道。

她必须要查明白玉的死因!

“本宫尚有些私事需要处置,馥儿,带诸位姑娘移步牡丹园赏花——”仁和公主眼中已经不见泪水,只余下了威严。

女孩子们神态谨慎小意地行礼,即便大多人都已经没了赏花的心思。

张眉寿和徐婉兮也要跟着众人退下去。

而此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道紧张而怯怯的声音。

“公主……臣女、臣女有话要说!”

这声音本不大,但因四下安静,便显得尤为醒耳。

本都要离去的众人一时都被说话之人吸引了去。

却见说话之人竟是邓贞。

她有什么话要说?

难道是因方才想要表现琴艺被打断了,眼下还想要弹奏完一曲再走?

邓贞虽确实很不甘心自己准备好的才艺没来得及展露,但也不可能真的蠢到这个地步。

见仁和公主锐利的眼神朝着自己看过去,她微微抓紧了衣袖,不禁生出些退缩之意来,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有狠一咬牙,道:“公主,臣女曾亲眼看到……先前在春江楼外之时,公主的爱猫是在张三姑娘面前忽然出现异样的,所以臣女猜想,此事会不会与张三姑娘有关?”

这话石破天惊,立即惊起一阵躁动。

见无双眼睛朝着自己看过来,包括仁和公主的审视,张眉寿心底微微一紧。

她看向站在那里、因为过度紧张而将细长的脖颈都绷得笔直的邓贞。

109 把自己坑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叫此事与张三姑娘有关?当时那么多人都在呢,她哪里有机会对公主的猫儿做手脚!”徐婉兮率先站出来,瞪着邓贞说道。

蓁蓁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想必已经吓傻了,她可得将蓁蓁护好了才行!

邓贞知道徐婉兮定国公府嫡小姐的身份,此刻被她如此强硬的反驳,心底不免有些畏惧。

她半真半假地做出怯懦的模样,低声道:“可当时公主的猫儿确实是在她身边忽然惨叫了一声,被抱到公主跟前时,已经不动了……当时场面那么混乱,即便她真的做了什么,也不见得就会被人发现。”

况且,她抱着挑刺儿的心态一直紧盯着张眉寿的一举一动,所以张眉寿最后离开之前掉帕子的小动作她也看在了眼中。

她将这一点也说了出来。

“她当时故意走在后面,谁知道是不是在掩饰什么……”她的声音愈低,却清晰地传入了仁和公主的耳朵里。

她做这些,当然不是真的确认张眉寿就是凶手,她也很清楚张眉寿根本没有这个动机。但关雎园这么大,一只猫儿出了事,哪有那么容易查清楚原委?

只要查不清,那张眉寿的嫌疑便是最大。

即便没有证据,可单凭她的这些话,张眉寿今日就休想干干净净地离开了!

想到此处,邓贞紧绷着的内心便涌现出了报复的快感。

她今年已年满十二,本该等到明年就被接回邓府,等待议亲,可就因张邓两家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退亲风波,邓家的名声坏透了,她母亲邓淑人的恶名更是传得人尽皆知……如此之下,她的亲事必然也会受到莫大的影响!

反观张眉寿,退亲之后非但没有遭到太多议论,反而成了别人同情的对象。

且如今左边攀上秦大姑娘,右边又与定国公府嫡小姐交好,今日竟还来参加了仁和公主的花会,日子过得这般风生水起……她不过只是一个区区国子监监生之女,这究竟是凭什么?

邓贞边想着边打量着仁和公主的神情。

仁和公主紧紧地盯着张眉寿,凤眸中神情晦暗闪动,俱是审视的神色。

“你有什么要说的?”她向张眉寿发问道。

徐婉兮着急地道:“公主,我一直都与张三姑娘呆在一处,她不可能……”

仁和公主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本宫是在问她!徐二小姐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仁和公主语气冷然,彰显了她此时的疑心已起。

徐婉兮脸颊憋得通红,张眉寿无声扯过她到自己身后。

邓贞将她的动作看在眼中,无声嗤笑。

她以为自己是谁啊?还将徐二小姐挡在后头,自己分明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公主,若是民女在那时下的手,那猫儿又怎会在楼中无事醒来,且从窗子跳了出去呢?”张眉寿镇定地道。

“万一是投毒呢……毒性缓慢,在猫儿跑出去之后才发作的。”邓贞连忙道。

她有些讶异于张眉寿的冷静。

她本以为张眉寿至少要慌慌张张,口不择言,或是着急之下反咬她故意报复的——若是那样,她便可以咬定张眉寿做贼心虚了。

可张眉寿半点没提两家之间的过节,反而逻辑这般清晰。

“投毒?我为何要向公主的猫儿投毒?又何来的毒药?邓大姑娘不会是戏折子听多了吧?”张眉寿佯装冷静地反问。

内心却在哀呼。

毕竟谁能想象得到一个小姑娘来参加公主的花会,会随身带毒啊!

而她刚好就是那个奇葩……

但她知道邓贞只是乱蒙一通,想趁乱抹黑她。

而她之所以专挑自己原会心虚的话说,便是要告诉所有人——她一点儿也不心虚。

她确实带了“毒”,公主的猫儿也确实舔舐过那枚药丸,可她不能慌,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趁邓贞无言应对之际,她又反问道:“且若猫儿真是那时便中了足以要了性命的剧毒,那太医来时,岂会诊断不出?邓大姑娘的意思是,太医无能吗?”

不就是扣帽子吗?都是顺手拈来的事情。

但她也不知道为何太医没诊出异样来,不管猫儿死因是何,但当时猫儿昏迷确实是因为那一枚药丸。

难道是祖父制毒的手段太高明?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邓贞已经慌了。

质疑太医的狂妄名声她可不敢要。

“可我确实看到你鬼鬼祟祟……我方才所言,也只是猜测而已。”邓贞看向面色阴沉的仁和公主,撩了裙子跪了下去:“公主明鉴,臣女也只是想替公主找出真相!”

仁和公主审视着她,一时未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见得吧。”一直未说话的秦云尚开了口。

她看着邓贞,淡淡地道:“谁不知你们邓家与张家之间的恩怨——我可听闻,张家人还曾出手医治过你母亲的,你这般,与恩将仇报有何异?”

此言一出,四下便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邓贞已经脸色苍白,冷汗津津。

秦家姑娘当众猜测她此举是恩将仇报,这句话极有可能就会让她的名声彻底毁了!

此时她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不,是绿了。

仁和公主听得皱眉。

她不知道什么张邓两家的恩怨,可她对好友秦云尚的话很信任。

秦云尚从不轻易掺和他人之事,如今开口,显然也是对那位张三姑娘的维护。

她看得分明,也明白了邓贞站出来将矛头直指张眉寿大约就是女孩子之间的勾心斗角。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在她面前玩这些恶心的手段把戏!

仁和公主一时烦躁极了。

“臣女当真没有针对谁……臣女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臣女也没有非说凶手就是张……”

“够了!”

仁和公主打断邓贞的话,凤眸间染满了怒气。

“白玉的死因自有太医来印证,轮得着你来多事吗!想借本宫之手来报你的私仇,也该想个高明周全些的手段!”她眼神厌恶地看着邓贞说道。

邓贞浑身一抖,三魂七魄都要被吓出窍了。

110 昔日情敌

她想要解释,却已无从辩驳,只能口不择言地说道:“臣女……臣女出言不慎,却也……却也是……臣女也只是猜测而已,并非认定……”

“谁带她来的!本宫可不记得请了个如此多嘴多舌的废物!”仁和公主的话越说越重,邓贞想到今日离开此处之后的后果,已是哭了出来。

一名年约十二三岁,身着嫩青衣裙的女孩子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是臣女。”她动作尽量端庄地朝着仁和公主跪下去。

“林长亭?”仁和公主冷笑道:“你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敢随意往本宫的花会上带。”

林长亭是当今礼部侍郎林远之女,论身份在贵女圈子里勉强只能算作中等,可因她幼时曾做过仁和公主的伴读,仁和公主念着一份昔年旧情,才会邀她前来。

“公主,臣女知错……”林长亭很清楚仁和公主的性子,故而并不为自己强行开脱,即便是已经急得冒出了眼泪来。

“今日花会,本宫且不如何罚你了。只是人既是你带进来的,理应还由你带出去!”仁和公主指了指邓贞,直截了当地赶了人。

“是,臣女遵命……”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林长亭咬了咬下唇,垂首站起身来。

此刻她只想尽早离开这让她颜面尽失的地方,可奈何邓贞瘫跪在地上哭泣,竟如一滩软泥般迟迟起不得身。

林长亭忍着想要上前扇她两巴掌的冲动,抓起她一只手臂将人拖了起来。

待将人拉着离开了此处,见四处无人,林长亭才狠狠地甩开她,任由她再次跌坐在地上。

“你今日当真是害惨我了!”林长亭气极道。

她早该想到的,自幼养在庄子上的玩意儿能懂什么,必是会给她添乱的!

敢在仁和公主面前自作聪明,也不知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哦,必然是水了,若不然岂会只知道哭!

“嘤嘤嘤……”邓贞只顾着想自己坏掉的名声,也没心思去还嘴了。

林长亭也想哭却没有眼泪。

她怪邓贞的同时,也怪自己被猪油蒙了眼睛,为了一套红宝石头面竟就答应了邓贞的请求!

见不远处似乎有人走了过来,林长亭连忙又将邓贞从地上拽了起来。

一行人渐渐走近,隐约有女孩子略带心虚的抱怨声。

林长亭听不清那声音在说些什么,却隐约听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名讳。

仿佛是……太子殿下!

林长亭狠狠地掐了一把邓贞,唯恐若真是遇到了太子殿下她这副模样再惹出祸来。

此时,那群由一名宫女打头引路,后面紧跟着一列太监,兼以数名锦衣护卫拥簇而来之人,已经出现了二人的视线当中。

林长亭想也不想就拉着邓贞跪了下去!

只因她虽不确定那玉冠束发、气度不凡的小少年究竟是不是当今太子殿下,可那名衣着华丽张扬的豆蔻少女,她却认得分明!

这少女跋扈嚣张的脾气,要比仁和公主更让她惧怕上不知多少倍!

好在那少女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身侧的小少年身上,根本未在她身上停留,擦肩即过了。

嗅着鼻间未散去的浓馥香气,林长亭暗暗舒了一口气。

张眉寿此时也松了口气。

方才关雎园内的管事太监已经带着太医赶了过来,太医验看过猫儿的尸体,确认了猫儿的死因是因脖颈后的一处刺伤。

那刺伤伤口不大,却直接穿透了猫儿的喉咙,因此致死。

仁和公主又气又痛,手指都在颤抖,也顾不得再去疏散众人了。

如此一来,张眉寿的嫌疑便大致被洗清了。

在此之前,她甚至也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的药丸害死了仁和公主的猫儿。

可这待猫儿这等小东西也能下此狠手的行径,却是叫她想起了一个人来。

张眉寿眼前闪过一张骄横艳丽的女子脸庞。

她初嫁入太子府时,那女子甚至几番不管不顾地闯入太子府与她为难较劲,根本不将她太子妃的身份放在眼中。

不过那时她年轻气盛,浑身的斗志,屡屡也不肯吃亏,反将对方气得大病数月就是了。

而又因后来发生的种种,对方也曾被她一度列为“祝又樘给她塞来的野孩子的生母”嫌疑人之一。

这谜团她至死也未能解开。

张眉寿思绪飘远间,忽然听得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必再查了。”

这声音尚且稚嫩,语气却出奇地沉稳。

众人皆循声望去。

张眉寿意外地看着来人。

玉白衣袍,玉冠半束,脸庞轮廓初初展露少年之态,眉眼间却一派少年老成的波澜不惊。

张眉寿觉得这跟少年老成不老成也没太多关系,若换她坐在太子宝座之上,又清楚地知晓自己会稳稳当当地坐上龙椅,谁也拦不住,那这世间想必也没什么事情是能惊扰到她半分的。

“三弟怎么来了?”

仁和公主敛起怒容,带着众人迎上前行礼。

一群女孩子们循规蹈矩不敢失了仪态之余,却都忍不住想要去悄悄看上一眼这位太子殿下。

蒋令仪数其中心潮澎湃之佼佼者。

她偷偷朝着那走来的小少年看去,只一眼,便微微瞪大了眼睛,心下如擂鼓。

这不是那日……在私塾里出现过的那位小公子吗?

他竟是当今太子殿下!?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随从可以贴身佩剑、怪不得她一眼瞧去就觉得他和外面那些幼稚平庸的富家子弟截然不同。

蒋令仪想到那日他唯独看向自己的眼神,心底不可遏止地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兴奋来。

她下意识地微微抬头,背也挺得愈直,心底期盼着他经过自己身边之时能再流露出一些不同的神色。

然而,并没有。

他一定是没看到自己……

蒋令仪压下失落,笃定地想着。

众人朝着太子行礼罢,又向他身后的少女行礼。

张眉寿哑然了片刻。

还真是刚想到谁这就见到谁了——

视线中的少女容貌尚且青涩,分明大了祝又樘两岁有余,然此时站在他身边仍矮了一指,原本嚣张的气焰也被生生敛去了大半。乍一看,只一位俏生生的可人儿而已。

可她做事全凭自己喜怒,心性暴戾,却是张眉寿实实在在领教过的。

想到阿荔十九岁那年的那一根断指,张眉寿眼神骤冷。

“宴真。”祝又樘微微侧目看向身边的少女。

111 太子殿下的脑回路

你且如实说罢。”

听到他的话,少女努了努嘴,看向仁和公主,语调半点不敬地说道:“那只猫是我命人打死的。”

她答得竟坦坦荡荡,仿佛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一般,更没有丝毫后怕。

众人皆惊异不已,唯独张眉寿半点不觉得意外。

这位宴真郡主历来厌恶猫猫狗狗,但凡出现在她面前的,必都要叫人如实杀绝了才好,且随着年纪的增长,手段也越发恶毒。

仁和公主眼神冷如厉刀,质问她:“不知宴真郡主为何对本宫的猫儿下此狠手!”

且还这般轻飘飘的态度,更是可恨至极!

“我哪里知道那是仁和姐姐的猫儿?只当是园子里的野猫罢了,它当时一个劲儿地扑我,险些将我的手都给抓伤了,我当然要让人去制它了——”宴真郡主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金镶九龙戏珠手镯,眼底却一派挑衅的笑意。

仁和公主看着她干干净净的衣裙,气得嘴唇颤抖。

白玉虽调皮了些,却从未真正伤过人,且它被养得那般好,但凡长眼睛的谁能误认为是一只野猫!

而且,她清楚地记得宴真曾见过白玉,不会不知道白玉是她养着的……

“宴真郡主要说谎,还需找个更周全些的说法!”

“哎,我说了仁和姐姐却不信,我又有什么办法?”宴真叫苦般看向祝又樘,“是殿下让我来的,理应给我评评理呀。”

祝又樘并不多理会她。

他来并就不是为了评什么理。

仁和公主已然道:“即便是要教训畜生,又岂有必要下如此死手!冯太医,你来提醒提醒宴真郡主白玉是怎么死的!”

太医硬着头皮上前,缓声禀道:“猫儿死于被尖锐之物刺穿了喉咙……”

与其说是教训,反倒更像是泄气一般。

“我知道呀,是我让婢女拿金钗去刺的。”宴真郡主毫不在意地道。

仁和公主眼眶红极,忽然大步朝着宴真走去。

秦云尚眼疾手快,赶紧一把将她拉住。

“公主,此处人多眼杂,不可冲动……”她低声提醒。

宴真郡主素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正经皇室出身的仁和公主却不能。

“仁和姐姐怎至于恨成这样?”宴真郡主一脸惊讶,连忙道:“回头我再让人寻一只一模一样的还给仁和姐姐还不成吗?”

“你还得了吗!”仁和公主几近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一只猫儿而已,怎么还不了?别说一只,仁和姐姐要十只,我也还得。”宴真郡主叹了口气,道:“就是因此扫了仁和姐姐操办花会的兴致,倒真有些不美了。”

仁和公主此时方才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

怪不得白玉死后被扔进了这条溪流之中!

宴真这么做,必然是因为她未邀请她前来参加花会,而蓄意报复给她找不痛快!

好,真好,一个异姓郡主竟都明目张胆的爬到她头上来了!

就因为她是宁贵妃唯一的侄女,娇惯无比视如己出!就因为她的父亲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宁通,无人敢得罪半分!

仁和不知是愤懑多一些,还是自嘲多一些,她眼前闪过父皇那张荒唐纵容的脸庞,一时悲从心来,恨意丛生。

秦云尚察觉到她的情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宴真眼中的得意之色几乎毫不掩饰。

祝又樘远远看了张眉寿一眼。

他虽是听着了太监的报信儿,得知了她在此处被人为难上了,立即就带着罪魁祸首过来给她解围了,可显而易见的是,她并未受到殃及。

联想到方才来时遇到的那两名神色仓皇的小姑娘,太子殿下就大致明白了——应是捣鬼之人被当场戳穿了。

小女孩临时使出的手段必然不会太高明,可皇后如今也只是个未经风雨的小姑娘而已,能如此顺利迅速地脱身,想必少不了其他人的相助。

嗯,有人这么愿意帮她,一定是因为她自幼便很招人喜欢。

太子殿下的脑回路有一点反其道而行之的嫌疑。

“仁和姐姐真生我的气了?”宴真郡主主动走上前,想要去拉仁和公主的手,却被仁和公主不留情面地避开了。

宴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她刚要再说些什么之时,却忽然被一道又一道突如其来的惊呼声转移了注意力。

“快、快躲开!”

太监们仓皇奔走,惊慌失措地呼喊道:“束风园里的狮子逃出来了……!”

祝又樘闻言脸色微变,当即皱眉。

他知道今日有此变故,已提早吩咐了束风园中的看守之人不允任何人擅自入内,怎还是出了差错?

狮子是什么东西?

这是大多数小姑娘的第一反应。

她们出身富贵,束于深闺之内,哪里曾见过什么狮子?真去细想,也只能想到府门外的镇宅石雕而已。

如此一想,甚至不少人还稀里糊涂地觉得挺稀奇的。

不知道同温顺的大狗有什么差别?

可此情此景,太监们慌张至此,也由不得她们不跟着一起发慌。

直到徐婉兮情绪失控地大声喊出:“狮子?……狮子可是会吃人的!”

她曾经听祖父说过!

这话当即引起了最大程度上的恐慌。

仁和公主与宴真郡主也早已慌了神——别人兴许没见过,可那头去年刚由西域进贡而来的狮子她们却是亲眼见过的!说它会吃人,当真不是假话!

“先带人去春江楼内暂避!”祝又樘朝身边的侍卫各自吩咐道:“立即去东知茶室请大国师前来——”

世人皆知,大国师继晓有驭兽之能。

祝又樘又道:“速速调集侍卫来此,另命人燃上火把。”

关雎园中没有弓弩手,只有先借火把以便近距离时驱赶自保。

侍卫们皆有些诧异地领命而去,祝又樘看了一眼被慌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几乎站不稳的张眉寿,低声对身侧之人嘱咐道:“暗中护好张三小姐。”

清羽愣了一下。

“属下理当先行护送殿下离去。”

祝又樘刚要再说什么,却见清羽豁然抬手,以手中剑鞘朝着一侧挡了出去——

112 乱状

一名身着杏色衣裙的女孩子被他的力道重重地挡得后退数步,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清羽皱眉看了她一眼。

虽说此时惊乱,可竟敢往殿下身上撞,不想活了不成!

小姑娘怎么了?若真冲撞到了殿下,小姑娘他也照打不误!

“……”女孩子惊惶地抬起头,满面受惊,眼睛通红地看着祝又樘。

每当她以这种神色看着男孩子们之时,她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祝又樘却始终未看她,只大步朝着人群中走去。

清羽紧随其后。

“殿……”蒋令仪一个字刚出口,就不见了祝又樘的身影。

此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浑厚低沉却震耳的低吼声。

那似从某种巨兽喉咙最深处翻滚出来的嘶吼,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

蒋令仪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却见面前花丛一阵窸窣作响,而后不过片刻,猛然便有一只毛发金黄的野兽从花丛后扑了出来!

那野兽身形矫健,张口咆哮间,锋利的牙齿上挂着涎液,令人心寒胆裂。

女孩子们吓得大叫起来,哭喊声不间断。

再顾不得仪态礼数,她们大多数人都仓皇地朝着春江楼的方向奔去。

蒋令仪遏制住内心巨大的恐惧,拼尽全力地爬了起来。

“快!保护太子殿下!”

已有数队侍卫赶了过来,虽是白日间,个个手中却都高举着火把。

“救我!”

蒋令仪朝着侍卫队伍疾跑而去,抓住了最后一名侍卫的手臂,躲在他身后。

动作迅猛的狮子顷刻间已经逼近了那掉了队的侍卫!

侍卫被她死死拖住,在心底颤抖着骂了句娘。

同样从未见过狮子的侍卫惊恐万分,手中一颤,火把竟掉在脚下。

他手忙脚乱地拔出腰间长刀,朝着向他佯攻的狮子刺去!

一次未能刺中,那狮子一跃而起,将他扑倒在地,张开大口便咬住了他的脖子!

侍卫手脚并用挣扎了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便安静了下来。

蒋令仪瞳孔不停地收缩着,借此间隙,提起裙角转身便跑!

她一面走一面不安地往后看,见那狮子咬死那名侍卫之后,却是朝着众人撤向春江楼的方向奔去,她心底一松,环顾四周,最终选择躲在了一侧的茉莉花丛内。

她缩着身子,借着浓密的花枝挡住了自己的身影,紧紧地捂着大口出气的嘴巴,睁大着眼睛看着花丛外混乱不堪的情形。

仁和公主已经第一时间被护着躲进了春江楼内,其余的女孩子有一半还在外面仓皇地奔逃着。

忽然出现在眼前、并且已经活活咬死了一名侍卫的凶猛野兽就在身边,这让太监宫女也已经乱了规矩,只管保命要紧。

宴真郡主起初一时慌了神,没能跟上仁和公主,此刻已经落在了最后面,身边只有一名贴身婢女还在紧紧相护着。

“郡主,郡主,来不及了!”见宴真郡主下意识地还要绕过蜿蜒的溪流,再往春江楼去,婢女连忙慌声阻止道:“溪水不深,奴婢扶着您淌过去罢!”

此际大家都已经没了主意,她也是看到前面有两名小姑娘欲直接穿过小溪,才紧跟着有此提议。

脸色苍白的宴真郡主连连点头,提起裙子就朝着溪流奔去。

溪水只能没过小腿,水底的鹅卵石却格外湿腻黏滑,女孩子的绣鞋轻软,踩在上面一不留神就要滑倒。

吓得浑身无力的徐婉兮任由一手提裙的张眉寿以另一只手紧紧拉着自己,二人一步步淌在水中。

溪水不宽,穿过本也只需十余步的距离,可她们行至一半,徐婉兮却被后面的人狠狠推撞了一把!

“贱东西,竟敢挡本郡主的路!”

宴真郡主声音尖利,却也是颤抖着的。

徐婉兮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失了平衡,朝着前方扑去——前方溪岸旁,皆是夹种兰花的不规则石块!

若这迎面摔下去,刮花磕破了脸必然是免不掉的!

张眉寿奋力地拉住她,却知手臂力量根本不够,情急之下便只能以自身的力量将她向一侧撞去!

如此之下,二人齐齐摔倒在了溪水之中,水花四溅。

张眉寿呛了水,仍第一时间爬坐起身,将徐婉兮也拉了起来。

“啊!”

此时此刻,她们耳畔却忽然响起了一声震耳发聩的惊叫声。

举目去看,竟见是刚上了岸的宴真郡主迎面已被那头不知何时窜到了此处的狮子挡住了去路!

那狮子一时并没有妄动,却做出了攻击的姿态来。

宴真郡主不停地颤抖着,死死地抓着身侧的婢女。

狮子一跃而起,动作迅猛如风驰电擎!

看着这一幕,徐婉兮眼睛瞪得奇大,脑海中一片空白。

张眉寿固然也怕到了极点,却丝毫不敢耽搁,匆匆权衡之下,拉着徐婉兮几步上了岸,当机立断弯腰捡起了一只火把。

那边,宴真郡主面对巨狮的攻击,想也不想就拉过婢女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自幼跟随她的婢女拼命地摇着头,眼泪大颗地从眼眶里滑落,却如何也不敢挣脱。

可就当那狮子将她半扑在地,陡然张开大口、露出锋利獠牙之时,她却忽然本能一般地移开了头……

躲在她身后的宴真郡主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恐惧。

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让宴真郡主发出极凄厉的叫声。

“滚、滚开!”

“……”

婢女迟迟无法回神,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宴真郡主在狮口下挣扎的模样,一时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狮子的利爪划过宴真郡主的脖颈,猩红的鲜血洒在了婢女的脸上。

婢女这才寻回了三分清明一般,她心知自己今日即便活着回去,下场也只能比死在这里更加可怕,家人必然也活不成了,于是当下心一横,忽然朝着狮子扑了过去!

“郡主,快走……快走!”她紧紧抱住狮子的身体,对着宴真郡主哭喊道。

狮子察觉到威胁,松开了对宴真郡主的禁锢撕咬,反身重重一甩,那婢女便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宴真郡主双手捂住脖颈,瞪大眼睛痛苦地蜷缩着。

狮子并没有继续攻击她,而是寻找到了新的猎物。

113 终于捏到脸了

长时间被关在笼中任人戏耍围观凌虐的经历让它的兽性越发狂躁暴戾。

张眉寿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的追逐。

与此同时,有一道身影在朝着她迅速地靠近着。

徐婉兮踩到了散落在地的鲜果,脚下一滑,蓦地扑倒在地上!

匆乱之下,张眉寿弯身要去拉她,却听到了一声咆哮声自身后传来……

春江楼就在眼前,躲在楼内的女孩子们透过窗棂看着这一幕,或脸色发白地转过头不敢看,或吓得哭声连连。

金狮腾地而起,朝着两名女孩子扑去,女孩子身躯娇小,几乎就要被笼罩在野兽的阴影下,如蝼蚁般不堪一击。

但女孩子并没有坐以待毙,更无丝毫软弱之态,而是先一步举起了手中火把朝着狮子袭去!

与此同时,一道少年身影不躲反近,脚下生风一般地来到了她身边,将她一把拉开,挡在身后!

仁和公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三弟……!

为何没有侍卫护着三弟离去!

今日若是三弟在她的花会上出了差池,那她只怕死也难向父皇交待了!

狮子方才被张眉寿那一记火攻逼退了些许距离,却并没有离去的打算,而是做出了再次进攻的姿势。

清羽已经带着大批护卫迅速靠近,将狮子团团围住。

“殿下,您且往后退。”清羽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狮子的动作,绷紧着声音说道。

祝又樘张开双臂护着张眉寿一点点往后退。

所有的人几乎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唯恐惊扰到那头巨狮——谁也不知道它下一刻会不会再次忽然发起进攻。

张眉寿满头大汗,双手死死地握着火把,眼睛连眨动一下都不敢。

但她脑中想法却是纷纭不止。

祝又樘为何要以身犯险,前来护她?

前世早早死了,极不容易重活一回,怎他半点也不知珍视,真当自己重活一回就成了打不死的铜皮铁骨了不成?

她忽然又想到了她刚睁开眼睛时,在开元寺里看到的白衣小少年。

眼下已是祝又樘第二次救她了。

可这回能不能救得成却是不一定了……

只因那狮子大约察觉到了威胁,欲破围而出!

它寻找的突破口自然就在祝又樘和张眉寿徐婉兮三人身上!

狮吼震耳,张眉寿手中的火把已被祝又樘夺了去!

火苗舔舐过他背后如墨般的垂发,也将她的脸颊烤得发疼发烫,视线模糊间,她仿佛看到他稚嫩的背影忽然变得高大起来——不,应当是他将脊背挺得过于直了,自觉自己在她面前很高大罢了!

他将她当作需要保护的小孩子来看待,可……说得跟谁不够老一样!

但这跟老不老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坐在龙椅上指点江山,而是性命之搏!

张眉寿心中怨他冒险,右手却抓紧了帕中之物,顷刻将那枚药丸捏得粉碎——

但面前之人仿佛当真丝毫不惧,且足够镇定果决,手中火把竟是直击狮子的眼睛!

狮子被火星迸烫到了眼睛,怒吼着后退了数步,张牙舞爪间动作却更为暴怒!

清羽眼神陡然一紧,飞身上前!

张眉寿趁此时机上前一步。

“婉兮屏息退后……”她将徐婉兮往后推了一把,低声而迅速地说道。

“不要妄动!”祝又樘忽然攥住她一只手腕。

说话间,那头狮子狰狞无比地再度朝着他们扑来,利齿仿佛足以将一切撕碎。

清羽举起手中长剑,朝那狮子刺去——

“殿下,躲开!”

侍卫们纷纷围攻而上。

张眉寿借着祝又樘手中火把的掩饰,扬起了手帕。

细碎的药粉涅在风中,几乎看不到。

张眉寿佯装无意,将祝又樘重重地撞向一侧——

偏偏他死死拉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唯恐护不住她一般,两相相扯之下,竟是齐齐摔进了一侧的牡丹花丛中!

张眉寿倒在了他的肩上。

火把飞了出去,眼见就要砸向她时,却见他翻身一挡,整个人都护在了她的上方!

火把重重地砸在他的背上,松油火苗四溅,烫得他皱紧了清朗稚嫩的眉。

而此时在他们身边,忽然出现了极“诡异”的一幕。

清羽将剑尖险险地刺入了巨狮的身体,巨狮几乎没有挣扎,便轰然倒在了地上。

清羽:“……”

发生了什么?

他的剑,刺得根本不够氵……

一句疑问没来得及在心里念叨完,他人已经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再紧跟着,旁边的四五名侍卫同样齐齐倒地。

“大国师到了,大国师到了!”有太监震声喊道。

缺胳膊断腿还存有一口气躺在地上的侍卫们在心底虚弱地问候了大国师的祖宗十八代。

还算健全的侍卫则茫然地环顾四周。

咿,太子殿下呢?!

花丛中的太子殿下做了一件不太磊落的事情。

他伸出手,捏了捏张眉寿的脸。

小皇后的脸捏起来果然很舒服。

他担心再不捏,小皇后就要长大了,日后想捏也捏不到了。

他眼底释然,大有一种“人生终于得以圆满”之感。

张眉寿简直被捏懵了!

天呐,发生了什么?

这厮竟借着孩童之手来行猥|亵之举!

说好的千古名君,正人君子呢!

这简直不是人……

既是如此,她也绝不能吃亏了去!

张眉寿忽然伸出双手,用力扯住了面前小男孩的脸颊!

她力气用的极大,将男孩子清朗的脸庞直扯得变了形,她板着一张脸,杏眼圆瞪,仿佛心里有说不完的不满。

反正她现在也才七岁而已,七岁的孩子被捏了脸,再捏回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祝又樘有些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撒了手,将他一把从身上推开,自己则爬坐起身。

太子殿下再次跌在花丛中,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扯得生疼的脸颊,脑海中忽然极不应景地浮现了一句诗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太子殿下自顾一愣之后,忍不住笑了一声。

皇后这性子……还真是自小就不好欺负。

“蓁蓁,蓁蓁……”徐婉兮满脸是泪地找了过来。

“我在这儿!”

刚发现太子殿下所在的侍卫满脸惊异之色。

114 长得好看总会受到优待

谁能来给他解答一下——刚经历过生死大难的太子殿下为何会悠哉哉地躺在花丛中独自发笑?

要不要让太医给瞧瞧?

太医人呢?

“冯太医您赶紧出来,宴真郡主受了重伤!”一名宫女终于找到了藏在水缸里瑟瑟发抖的冯太医,语气惊惶地催促道。

冯太医艰难地从水缸里爬出来,弯腰拧了拧湿透的袍角。

而待他看到了宴真郡主的伤势之后,面色却是大骇,一时竟觉无从下手。

围在旁边的婢女们个个也面无血色,心底发寒。

仁和公主定了定心绪,遂吩咐道:“将此事禀告父皇,并立即着人去宁家报信——”

宴真如今生死未卜,事关重大,她绝没有瞒着的道理。

看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浑身血污,尤其右半边脸几乎辨不出原本面容的女孩子,仁和公主攥紧了手指克制颤抖之余,却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了出声。

这报应来得可真快。

“贫僧来迟,望殿下恕罪。”

春江楼外,身穿白色僧袍的大国师继晓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又道:“幸而殿下吉人天相,若不然贫僧难辞其咎。”

“此事与国师无关。”祝又樘看了一眼春江楼的方向。

继晓微微垂首,语气平缓地道:“此处不洁,尚需超渡一番。不若让贫僧护送殿下先行回宫。”

“有劳国师。”祝又樘并未拒绝。

“阿弥陀佛,这是贫僧分内之事。”

祝又樘命人安顿好清羽等人,遂与继晓一同离去。

待将出关雎园时,继晓忽而似笑非笑地问道:“恕贫僧冒昧,敢问方才殿下舍命相护的那位小姑娘,是何人?”

“舍命相护?”祝又樘品了品这四字,负手笑道:“随手为之罢了,佛家不是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继晓不置可否,却道:“听闻宴真郡主伤势颇重。”

寻常人自不敢这般‘拆台’,可他行走皇室,面见圣上也无需行跪礼,哪怕皇子公主亦向来对他敬重有加,从不敢质疑亵渎。

祝又樘脚下不曾停顿,语气也风轻云淡——

“这世间但凡好看的人和物,总会受到优待,此乃人之常情。”

他拿白净的手指摩挲着袖中的鹿角珠花。

继晓闻言眼中神情一滞,而后缓缓笑道:“贫僧遁入空门已久,倒是丝毫不解风情了。”

而再抬头看向祝又樘的背影之时,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瞳中却多了一丝晦暗诡秘的探究之色。

……

张眉箐正在张眉妍的院子里吃点心。

张眉妍看着她,叹了口气。

“二姐为何叹气?”张眉箐不解地问。

“我为咱们姐妹间的烦心事叹气。”张眉妍语气复杂地说道:“三妹此番分明能说得动徐二小姐带咱们同去花会的,却偏偏不愿开这个口,白白浪费这大好机会——她近来与我不睦也就罢了,我不怪她。可四妹你向来同她没有过节,她却也不肯提你一把,这未免有些不顾姐妹情谊了。”

张眉箐低头吃着桂花糕,这才觉出这糕点有些不对味儿了。

她就说二姐怎么忽然会请她来吃点心,原来是为了说三姐的坏话呀。

可她是那种容易被挑拨的女孩子吗?

“不去就不去呗,三姐答应我了,待她回来之后会将在花会上的见闻与我详说的。”张眉箐笑嘻嘻地道。

张眉妍听得一噎。

只得干笑道:“三妹,你也太容易满足了些。你如今还小,兴许不知能去一次仁和公主的花会意味着什么。”

她还要再细说之时,却听张眉箐笑着道:“二姐,我吃饱了,就先回去了。”

说着,就站起了身来。

张眉妍连忙道:“四妹,你不多陪我说说话儿吗?”

“三姐想必快回来了,我改日再来与二姐说话好了。”

张眉妍:“……”

这臭丫头究竟是真傻还是故意气她?

当着她的面儿一口一个三姐,喊得这么亲近,生怕不知道她跟她三姐亲近似得!

张眉箐假装没看到张眉妍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带着丫鬟自顾离去了。

若不是二姐亲手做的桂花糕是出了名儿的好吃,她才不来呢。

她刚刚偷偷拿帕子包了两块儿,回头给三姐也尝尝。

其实啊,仁和公主的花会,她确实也是想去的。

可父亲跟母亲说了,此事不可提,只因如今大房跟二房关系僵硬,三姐既不带大姐和二姐,那若带了她,等于是让大房有机会借题发挥。

所以,要不去都不去,既不能让二房为难,也省得家中再横生枝节。

张眉妍没能如愿坏倒张眉箐,还赔了亲手做的点心,攒了一肚子气,便去了柳氏那里诉苦。

柳氏听罢冷笑了一声。

“看来如今三房从上到下是都要站在二房那边了。”

倒是他们大房被孤立出来了,这一个多月过去,就连老太太那边始终都没有好脸色。

柳氏越想却不甘,也觉得这段时日已是忍够了。

“大太太。”

一名丫鬟走了进来,压低了声音向柳氏禀道:“听说仁和公主今日的花会上出大事了!”

柳氏听得精神一振,连忙追问出了什么事。

“传言说是西域进贡来的那头狮子从笼子里挣脱了出来,到处伤人……刚好就冲撞到了仁和公主举办花会的园子里,据说连宴真郡主都受了重伤,如今……能否保得住性命还说不定呢。”丫鬟越往后说声音越低。

柳氏震惊之后,不由乐了。

连身份尊贵的宴真郡主都受伤了,那其他小姑娘必然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吧?

她估算了一下时辰,问道:“三姑娘可回来了?”

“还不曾。”丫鬟眼中也有一丝落井下石的意味:“二太太听说了消息,急坏了,方才奴婢从前院过来时,听闻二太太让人备了马车,像是要亲自出门往关雎园去找三姑娘呢……”

柳氏听了只道:“如今关雎园里想必乱着呢,岂是人人想进便能进的?”

心里却已经笑出了声音来。

这下兴许能有好戏看了。

张眉妍眼中也藏着一抹异样的兴奋。

但愿老天有眼,最好是能毁了她那张脸……!

然而她这句话刚在心里说完,张眉寿已经在张家大门前下了马车。

“快去问问祖父此时可在家中。”张眉寿一下马车便向阿荔吩咐道。

她要立刻见到祖父!

……

115 带你去炼丹房

张眉寿听到宋氏竟出门去寻自己了,忙使了下人去追。

今日关雎园里出了大事,前去参加花会的女孩子们的长辈必然都担心之极,她随徐婉兮在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定国公府派去打探情况的马车。

而她们回来的时候,春江楼内已经挤满了宁家人和宫里派去救治宴真郡主的太医。

上一世张眉寿隐约也记得哪座皇家园子里曾有狮子伤人的消息传出,可她并不记得是哪一日,但足以肯定的是,宴真郡主并没有这番惊险的经历。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事情不经意间被改变了。

想起宴真的所作所为和恶毒手段,张眉寿虽丝毫不同情于她,然自己却有些后怕——今日若没有祖父给的那枚药丸,她与婉兮甚至是祝又樘只怕也要被那狮子所伤。

看来日后行事还需更谨慎些才可以。

许多事情重活一世也变得不可预测,如此之下,拥有自保的能力就更重要了。

咿,等一等,刚刚她为何会将祝又樘与自己和婉兮分到一起来啊?

想到那张被自己揪扯得变了形的清稚脸庞,张眉寿觉得好气又好笑。

其实……当孩子还是很好的。

她莫名吁了一口气。

宋氏还未赶回来之前,张眉寿先被请去了松鹤堂。

张老太太显然也是听说了关雎园内出事的消息,唤张眉寿前来,一是关心孙女,二是询问当时的情形经过。

张眉寿大致说了一遍事情经过,只道有惊无险,又略去了太子相救的细节。

“我听闻宴真郡主也受了伤?”张老太太打听了一句:“可还有其他贵人受伤了?”

张眉寿先是点头,再摇头道:“侍卫们及时制住了那狮子。”再加上事情刚发生的时候,祝又樘第一时间吩咐侍卫引了她们往春江楼去,这才免去了许多伤亡。

张老太太有些讶异。

也就是说除了宴真郡主之外竟没有其他小姑娘受伤。

宁家人好面子,做什么事情都讲求独一无二,那宴真郡主平日里若是遇到了其他姑娘与她穿戴相同的,势必都要大肆发作一番的……而今唯独她自个儿被狮子咬伤,倒也恰到好处地迎合了她的行事作风。

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轮回啊。

张老太太有些天马行空地想了一会儿,才又向孙女问道:“可查明那狮子为何会破笼而出了?”

张眉寿摇摇头。

“孙女尚且不知。”

张老太太就没再多问,见她脸色不大好,便嘱托了她回去好生歇息,又让人传大夫,说要开张安神的方子。

张眉寿规规矩矩道了谢,便离开了松鹤堂。

谁知刚走出院门,迎面就遇到了大伯娘柳氏带着张眉妍。

“瞧瞧这谁回来了。”柳氏玩笑般地说道:“原是去仁和公主的花会上给咱们张家长脸去了的三丫头呀——”

张眉寿全当没听到,脚下根本不曾停顿。

“三妹,你见了我母亲怎不行礼?母亲同你说话,你竟也不理会。”张眉妍伸出一只手拦住她的去路,微微皱眉说道。

张眉寿正要开口时,却听张眉妍忽然痛叫了一声。

这声音倒不似装出来的,而张眉寿也瞧见了经过——

“大胆花妖,竟拦我三丫头去路!”

张老太爷手中拂尘又朝着张眉妍甩了过去。

张眉妍吓得跳脚躲开,大喊“母亲救我!”

“还不拦住老太爷!”柳氏一边去护女儿,一边对丫鬟们喝道。

张老太爷一脚踹翻了柳氏身边的大丫鬟文竹。

柳氏又气又怕,一句“老不死的疯子”到了嘴边却不敢骂出口,只有赶紧带着张眉妍转身跑进松鹤堂内,又急匆匆地命人关上大门。

那模样狼狈,张眉寿看得想笑。

“祖父,您别闹了。”她看着还欲翻墙入院追踪的张老太爷,“适时”地劝道。

“怎可让妖怪就此逃了?”

张眉寿顺着他的话,说道:“比起捉妖,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请教祖父。”

果然,张老太爷脸色一正,道:“说下去。”

“炼丹。”张眉寿凑到他身边,小声地说道。

张老太爷眼睛顿时放亮,大有终于觅得知音之感。

“您今早给我的那枚……灵丹,还有吗?”

“有,在这儿!”张老太爷看了左右无人,才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却是扁的,他忙解释道:“睡觉时压扁了,不妨事的。三丫头,只管放心大胆地去用!”

张眉寿接过来,放进荷包里。

“祖父,您是如何炼成此丹的?”她趁热打铁地问道。

这药丸药效极强,她总觉得并非偶然。

“三丫头,天机不可泄露,我带你去我的炼丹房……”张老太爷神秘兮兮地说道。

张眉寿一头雾水。

既然天机不可泄露,那还带她去炼丹房?

不管了,不要在意细节,还是先将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张眉寿跟着张老太爷离开了此处。

“祖父,您的腿脚怎么了?”张眉寿留意到祖父右腿行动有异,边走边小声问。

“今日有蚊虫叮我脚,我灵机一动,便提了刚下炉的水壶浇去——放心,那蚊子已被活活烫死了!”

“……”

而松鹤堂内,柳氏刚向张老太太告完张老太爷的状。

张老太太一脸无感。

“我有什么办法?”她反问大儿媳。

她何尝不是受了那疯老头子一肚子气,她又要向谁告状去?

柳氏竟被她给问住了……

这天下怎会有这样当婆婆的?

“你们一个个年轻力壮的,与其来找我哭,不如静下心来想个法子。”张老太太又道。

她现如今想通了,比起自己烦恼,干脆将问题抛给小辈。

柳氏彻底无言了。

竟还要她来想法子?

她强行压下内心的不满和憋闷,应了句“老太太说得是”。

柳氏换了个话题。

“方才媳妇过来时,瞧见三丫头脸色不大好。今日花会上虽是出了事,可老太太也不必过于苛责三丫头了……”

她方才一瞧张眉寿的脸色就认定是挨训了。

能不挨训吗?

原本好好一个长脸的机会,却出了这样凶险的事情,这下别说长脸了,后续别再有什么麻烦事就不错了。

柳氏在心底冷笑着。

可近来“每逢跟大房聊天必瞬间将天聊死”的张老太太却注定不会让她如愿。

116 苗姨娘的秘密

张老太太张口便反问:“关三丫头什么事?我苛责她作何?”

准备了一肚子话的柳氏险些没被噎死。

“狮子又不是她放出去的。”张老太太觉得大儿媳莫名其妙。

想装好人实则揣着一肚子活稀泥的想法,却也该弄明白情况。

也不想想,她是那种蛮不讲理,胡乱怪责晚辈的长辈吗?

她不仅不会苛责三丫头,还准备回头让人去送几两燕窝压压惊呢!

柳氏这厢在松鹤堂碰了一鼻子灰,那边张眉寿已来到了张老太爷的“炼丹房”外。

“祖父,您确定此处是您的炼丹房?”张眉寿满眼怀疑地问道。

如今大靖盛行方士炼丹之道,谁家里有个炼丹房半点不稀奇,可她方才才想起来,祖父的炼丹房早已被祖母命人强拆了。

“正是了。”张老太爷却答得毫不犹豫。

张眉寿满头雾水。

一路上祖父带着她避人耳目,专挑没有下人经过的小径,端得是神秘隐蔽。

她还以为祖父私藏了个炼丹处,谁成想最终却是来到了这里!

“可这里分明是苗姨娘的居院……您竟在此处炼丹?”张眉寿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相信祖父是一个荒唐而错误的决定。

“什么姨娘不姨娘的。”张老太爷满面倨傲地说道:“哪里适宜炼丹,我便往哪里去,谁敢管我?”

张眉寿:“……”

祖父,说话这么狂傲对你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出门会被揍的。

她看着落了锁的院门,脸色有些复杂。

苗姨娘搬去城外庄子上住,已有一月余了。如今这院子空空如也,竟不知何时成了祖父的炼丹房了。

张老太爷:“走,我带你进去见识见识。”

“您有钥匙吗?”

张老太爷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真正的高人,要那等俗物何用。”

亲眼见识了那枚药丸的威力之后,张眉寿倒真的有点拿不准自家祖父的本领了——

直到张老太爷带着她绕到院子的右墙根处,撩起道袍跪了下去,钻进了院内用来通水的一方墙洞下。

那洞显然已被钻过许多次了,旁边的砖块散落着,洞口已足够容纳一个成人。

“三丫头,我卡住了……快推我一把!”

耳边传来祖父有些发闷的声音,让张眉寿从莫大的凌乱中抽回一缕神思。

她蹲下身,用力地将自家祖父推了进去。

天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

“快跟上。”张老太爷在院内催促道。

张眉寿看着脚下脏兮兮的泥水,到底也没有犹豫太久。

既都来了,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究竟祖父的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还得看过了才能知道。

她很顺利地就钻了进去。

迎接她的是自家祖父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

张眉寿心情复杂。

本想风风光光、痛痛快快地重活一回,却没想到这么快连钻狗洞这种事情都干了。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来苗姨娘的院子里。

院子不大,简单朴素。眼下因久没人住的缘故,便也无人清扫,四处落叶堆叠着。近来酷热天旱,两侧的小园子里栽种着的花草也因无人浇水打理而枯萎了。

张老太爷轻车熟路地带着张眉寿走进了一间耳房内。

进去之后,张眉寿才发现此处竟是一间药房。

入目是一些晾晒好还未来得及归整的草药,一侧老旧的长案上放置着药碾、戥子等物。

靠窗的木架前,有着几只小巧的玉瓶,张眉寿忽然想起那日她被蚊虫叮的满脸红包,张秋池给她送来的那瓶药膏——也是同样的玉瓶,想来就是从苗姨娘这里取给她的。

“祖父,那灵丹您究竟是如何炼成的?”张眉寿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本不该与你轻易泄露,但就在方才你委身钻洞之时,我已经决定了——收你做我的亲传弟子!是以,为师也就不瞒你了。”

张眉寿:“……”

都不用问她愿不愿意,就这么单方面轻易决定了真的好吗?

张老太爷蹲下身,却是掀起了脚下一块本已松动的地砖。

地砖被移去,下面竟是空的。

张眉寿看得十分惊讶。

张老太爷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

“这是为师找到的天材地宝,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他朝着张眉寿晃了晃。

张眉寿赶紧接过去看。

她下意识地屏息,拔去瓶口木塞,可见里面装着的正是与那药丸颜色相同的药粉……

她明白了。

什么天材地宝,什么炼丹……

祖父分明就是偷拿了别人的东西,然后将药粉捏成了药丸好不好!

事到如今,她已经完全不好奇祖父是怎么发现这瓶藏得如此隐蔽的药粉的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是他这位奇人做不出来的呢?

觉得荒诞巧合之余,张眉寿也随之松了口气。

若那药丸当真是祖父自己炼制出来的,那才真正让人感到恐惧——即将被疯子支配的恐惧。

不过,原来苗姨娘不单懂得医道,竟还会制迷药。

且她将这药瓶藏在地下,显然是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张眉寿忽然对苗姨娘的来历好奇起来。

她当年究竟是如何与父亲相识的?

无亲无故,样貌出众,又有一手好医术,说不定还擅长制毒……

张眉寿在心底自顾想着。

想到此处,不免庆幸这瓶的药粉只是迷药,而若是毒药的话……

她不由看向自家祖父。

忍不住叮嘱了一句:“世间凶险,祖父理应将自保放在头一位,遇事还须再三谨慎,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乱吃,也不可乱用。”

“做徒弟的还教导起师傅来了,你这小子,嘿嘿!”张老太爷忽然在张眉寿的脑门儿上弹了个响亮的脑崩儿。

张眉寿疼得捂着额头,黑着脸看着他。

“祖父!”

“臭小子,喊师傅!”

“……”

张眉寿跟着张老太爷原洞离去之时,凑巧被人撞见了个正着。

一身柳黄长衫,仿若清风朗月之姿的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满身脏污的张眉寿,和稀松的发髻散乱着的张老太爷。

“徒弟,快,毒晕他!否则咱们炼丹之事必将暴露!”张老太爷紧张地催促道。

117 不死则难安

张眉寿强忍着满心的羞耻感,喊了句:“大哥。”

“三妹……?”张秋池仍旧不太能接受眼前这一幕。

他向来娇滴滴的三妹为何会跟祖父一起钻狗洞?

张眉寿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浓浓的担忧之色。

但旋即,那眼睛却忽然变得释然、动容。

“三妹不单心地纯善,待长辈更是恭

《喜上眉头》117 不死则难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8 有毒药吗?

“连这点子活儿都做不好,装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呢?啧啧,谁让你当年爬谁的床不好,偏偏爬上了二老爷的……爬之前却也该打听清楚了,那二太太宋氏可是个厉害的,没过门时就已将二老爷抓得死死地了,娘家又富庶,岂是你这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野女子能挤得进去的?”

她话说得刺耳,却无人回应。

她却似横竖找不到事情去做,闲得发慌一般,继续喋喋不休。

“生下了长子又有何用?你如今既被打发到了这庄子上来,就别想着再回去了,什么荣华富贵只管去梦里头找吧。啧啧,瞧你这狐媚模样,天生就是贱命……”

张秋池的脸色复杂极了,十指在袖中紧攥着。

张眉寿已经示意阿荔上前将门一脚踹开。

院子里的人被吓得惊呼一声,正要恶言相向之时,却瞧清了来人。

那看起来三十五岁上下的婆子连忙一改方才的脸色,谄媚地朝着张眉寿迎了上来行礼。

“原是三姑娘和大公子来了,怎也不让人提前知会一声儿?”

正刷洗着一盆青萝卜的苗姨娘赶忙擦干了手上的泥水,低眉行礼。

“我来此处还需经过你的准允不成?这庄子里可还有其他人了?”张眉寿问。

这话似带着刺儿,婆子神色微僵,却还是立即笑着道:“奴婢是这庄子的管事婆子,去年除夕前,去府里送收成册子的时候,曾是见过三姑娘的,三姑娘可是忘了?”

“我自然没忘。”不就是大伯娘乳母的儿媳妇吗?还值得特地提醒。

张眉寿不冷不热地道:“我问你呢,这里可还有其他人了?”

婆子眼珠子动了动,因拿不准张眉寿的来意,便有些犹豫地答道:“除了奴婢之外,还有几名粗使婆子和两名老仆。”

“那好。”张眉寿对阿荔说道:“唤一名粗使婆子过来。”

阿荔即刻去了。

“不知三姑娘此番前来是为何事?”管事婆子心中费解,便试探地询问。

“我与大哥是来看望苗姨娘的。”

婆子讶然。

被逐到庄子上的小妾,竟劳动嫡出的姑娘前来看望?

不是听说这苗姨娘正是因为挑拨二房夫妻关系,才被二老爷一怒之下赶出来的吗?

婆子心思百转间,阿荔已经带着一名身着粗布衣裙的婆子折了回来。

“掌她的嘴。”张眉寿直截了当地吩咐道。

管事婆子和粗使婆子皆是愣住。

“聋了吗?”张眉寿冷眼扫向粗使婆子。

婆子只有走到管事婆子面前,正要抡起了巴掌时,管事婆子却蓦地跪了下去,冲着张眉寿哀呼道:“不知奴婢究竟犯了何错,竟值得三姑娘这般动怒啊!”

“妄议主家,这一条够不够?”

小女孩的话简单直接,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管事婆子脸色大变。

合着是隔着门听到了她的话,才让丫鬟踹的门,上来便问还有没有其他人,原来是找人抽她嘴巴子来了!

“奴婢一时嘴快,污了三姑娘的耳朵,奴婢自罚便是!”

她说着,就自己甩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她好歹是这庄子上的管事婆子,婆婆又是大太太跟前的老人儿,自认眼下已这般表态了,想必张眉寿也不可能再咄咄逼人。

“我让你自己打了吗?”看穿了她的心思,张眉寿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道:“自作主张,是谓僭越——这般不知规矩,我看这管事婆子的位置还是换个懂规矩的人来做罢。”

管事婆子彻底愣住了。

话竟还能这么说的吗?

来这一趟不当紧,不止要给她一个天大的下马威,竟还要直接扒了她的管事位置?!

她心底惊骇,刚要磕头认错时,却忽然被那粗使婆子一把揪住了头发,还没反应过来时,重重的一记耳光已是让她眼前发黑。

粗使婆子讨好般看向张眉寿,见张眉寿朝她轻轻点了头,更是力量倍增。

她忍这位嚣张跋扈的管事婆子已经很久了,而眼下既然她的位置即将不保,那……嗨呀,大家都是性情中人,谈利益太俗了,只为出口恶气而已!

“姨娘,咱们移步说话吧。”

张眉寿听着不绝于耳的耳光声和管事婆子的哀嚎,遂开口说道。

苗姨娘勉强回过神来,带着张眉寿和张秋池去了自己的院子里。

这院子小之又小,显然是临时收拾出来的,院中杂乱无章,什么农具杂物堆放都有。

张秋池微微叹了口气。

姨娘宁愿呆在这样困苦之地,任人为难,却也不愿说出真相。

“大哥,我有话想单独与苗姨娘说一说。”张眉寿看着进了屋忙着烧水冲茶的苗姨娘,对张秋池开口说道。

她说话向来简单,张秋池也没有犹豫,只点头答应下来。

他的三妹似乎比其他女孩子心思要通透许多。

“此处简陋,倒委屈三姑娘了。”苗姨娘站在桌边,有些局促地笑着道:“也无好茶招待,就给姑娘泡了几颗甜枣儿解解渴……”

张眉寿坐在长凳上,让阿荔守在门外。

“姨娘懂得制毒?”张眉寿问道。

苗姨娘听得怔住。

她本以为张眉寿是要询问她“反省的如何了”,还为追究当日之事来了,谁知上来便是这么一句。

张眉寿倒也不是不想问,只是认定问了也是白问,与其白费口舌,倒不如问些其它有用的。

她是不满苗姨娘的隐瞒包庇,但她也并非死心眼,只紧盯着这一处不放。

“懂得一些。”苗姨娘也不撒谎否认,只又解释道:“所谓医毒不分家,我自幼生在湘西之地,那里蛇虫毒物出没,终年又有山林瘴气,为了防身,许多人家都略通药毒之理。”

张眉寿点点头,心中半信半疑。

“姨娘可有制好的毒药?”她又问,并且说明意图:“我想要一些防身。”

苗姨娘额角冒汗。

这丫头真是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则句句惊人。

这里又不是湘西,好好的小姑娘,要什么毒药防身?

“姑娘,使不得。”她劝阻道:“先不说妾身有没有,即便是有,也是不敢轻易交到姑娘手中的。”

万一出了差池,她如何担当得起这份过失?

张眉寿看着她,认真想了一会儿。

苗姨娘看着面前女孩子人畜无害的娇俏面庞,心底莫名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张眉寿开了口。

119 临时做一条舔狗

不然您教我制毒吧?”

苗姨娘微微张大了嘴巴。

要毒药不成,反让她教着制毒……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以退为进”?

“姨娘既是不放心将毒药贸然交到我手中,那不如干脆教我制毒好了。”张眉寿一脸认真地说道:“待我熟知了这门手艺,摸清了其中各类药理毒性,便做到了心里有数,如此之下就不怕再出差错了。”

苗姨娘听得哭笑不得。

这门手艺?

什么时候制毒也成了一门轻飘飘的手艺了?

“姑娘,这当真不是可以拿来闹着玩的。”苗姨娘语气谆谆地劝道:“您如今年岁尚幼……”

“姨娘是几岁开始学的?”张眉寿忽然问。

“三岁开始学认药材……”

“那便是了,如今我已七岁有余。”

“妾身怎能与姑娘相提并论?”苗姨娘满脸为难之色。

“我是诚心想跟姨娘拜师学艺。”张眉寿语气诚恳。

苗姨娘微微顿了顿,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但见女孩子小小的脸上竟格外坚持,倒不似是一时兴起,便忍不住问道:“姑娘为何会想要学这个?”

女儿家学好女红刺绣才是正经事,实在不行还有琴棋书画,清清雅雅的多好,作何非要去摆弄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若她当年能够选择,她是绝不愿意去学的。

张眉寿认真地答道:“防身。”

她一开始并未想到要学,只想到借用而已,正是苗姨娘的迟疑提醒了她。

上一世,她终日拘于深宫之中,艰难心酸是有,却被保护的安安稳稳,从来不用为了性命安危而多去思虑。

而今,她手无缚鸡力,更没了层层护卫——尤其今日在关雎园内,因亲眼目睹了宴真郡主被狮子袭击,婢女临时求生躲开狮子攻击时的变故,让张眉寿愈发清楚地意识比起倚靠外力,拥有自保的能力才是更稳妥的保证。

这一世,她有很多想要保护的东西。

而只有先做到自保,才能去保护别人。

苗姨娘即便看出来张眉寿有着自己的思虑考量,却也没办法就此答应下来。

二太太若得知了她教姑娘制毒,那还不得生生气病啊……

“起初若不是姑娘说情,妾身此时只怕不知流落何处……今日惩治那管事婆子之事,妾身也明白姑娘的好意。按理来说,这是姑娘头一回有能用得着妾身的地方,妾身本不该说半个不字,只是……”

听得苗姨娘犹犹豫豫,守在门口的阿荔忍不住了。

“苗姨娘,您既都知道欠了姑娘人情,那眼下不正是报答的时候?”阿荔说罢,又咳了一声道:“虽说我家姑娘是做好事不图报答的……”

张眉寿有些心虚地挺了挺背。

她之所以没有“挟恩图报”,实则是打从心底认为自己并未施过什么恩德。

先前为苗姨娘求情,她有自己的考虑。今日发落那婆子,是因那婆子委实嚣张,又是大伯娘的人,她欲借此将人拔去而已。

阿荔也是个厚脸皮,挟完恩又苦苦求道:“苗姨娘,您看在姑娘这般诚心的份儿上,就答应了吧,如此也能有人继承您的衣钵了不是?”

苗姨娘:“……”

她这劳什子衣钵并不是很需要人来继承……

“苗姨娘呀,姑娘是想学来防身,又不会拿来杀人放火。”阿荔上前揪住了苗姨娘的衣袖,讨好般地晃了晃。

为了达成姑娘的心愿,临时做一条没有感情的舔狗又有何妨?

待姑娘学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用毒之术,她再练就一身高强的拳脚功夫……到时候她与姑娘双强合璧,岂不令人仰望!

阿荔越想越兴奋,仿佛看到了自己跟在姑娘身边呼风唤雨的那一日。

苗姨娘无奈之时,偏偏又有人看不下去了。

“姨娘,您便答应三妹吧。”

张秋池走了过来。

苗姨娘一脸复杂地看着他,问:“你知道是何事吗?便催着我答应……”

张秋池摇摇头。

他确实不知道。

只因阿荔的声音实在太大,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但听到阿荔说什么“学来防身”,他如今大致也能猜得到了。

三妹肯定是想学医术。

没想到三妹小小年纪竟就有着治病救人的志向,相比之下,他却只想着读书立业,多么功利世俗……

张秋池再一次自愧不如了。

再开口时,语气便更为认同。

“三妹想学医术,这是好事,姨娘答应她又何妨?”

即便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可想法是好的,是值得赞扬的。

苗姨娘听得有苦难言。

什么医术,什么好事,这三姑娘可是直接想学制毒……

看着三双满含期待等着自己点头的眼睛皆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苗姨娘终于败下阵来。

“做什么事都讲求天分,若没有天分必是不好学的。这样吧,姑娘先从认药材学起,若真正学得好,咱们再谈其它……”

她是想借此试试张眉寿的心性,若是那等沉不下来的性子,制毒必是不能教的。而除此之外,苗姨娘更多的还是想让张眉寿知难而退。

谁知张眉寿听了万分欣喜,一副定不叫人失望的神情,直叫苗姨娘心里一阵没底。

“那姨娘跟大哥说话罢,我先去外头等着。”她是一旦达到了目的,便绝不纠缠多说的性子。

张秋池见她高兴,也笑着点头。

张眉寿带着阿荔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小院。

此时,天色已然擦黑。

“姑娘,咱们不在这儿等大公子吗?”见张眉寿一路走,已要出了庄子,阿荔才忍不住问道。

“咱们先去个地方。”

见自家姑娘竟是要上马车,阿荔连忙去扶。

张眉寿坐进马车里,直接对辕座上的棉花吩咐道:“去大永昌寺后山。”

今日他们是瞒着宋氏偷偷出来的,不便惊动府里的车夫,是以便临时让棉花赶的车。

阿荔两只食指来回交错着,心中盘算不停。

姑娘的师傅已经到手了,她的师傅还没谱儿呢——这个口,究竟要怎么开呢?

阿荔想了一路。

下了马车后,入目是一片黑漆漆的山林,远远可见尚未完工的大永昌寺灯火通亮。

“姑娘,那边有人。”棉花压低了声音,看着右前方说道。

120 死透了

张眉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虽听力比不上常年习武的棉花来得灵敏,却隐约也看到了隐没在林中、闪烁不定的星星点点的灯火。

三人朝着那火光小心翼翼地靠近着,耳边的声音随之变得清晰可闻。

“尚娘,我给过你机会了,你非要如此不识趣,就休怪我不念往日情意了!”男子因激动而起伏不定的声音传入几人耳中。

这语调阿荔一听便知是何人。

不正是那谋害秦家姑娘性命不成,又欲敲诈钱财的死货吗?

“事到临头,还好大的口气!”年轻男子语气冰冷厌恶。

张眉寿几人已然在不远处站定了,借着树木的遮掩,将身形隐藏在夜色中。

张眉寿借着昏暗的火光看着眼前的情形。

一身青色裙衫的秦云尚站在一名身形高大的少年人身旁,少年人约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间与秦云尚有几分神似。

这应当是秦家的三公子,秦愈之。

秦家兄妹身边立着三名黑衣仆从,均是身材矫健,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仆人。

“我死便死了,可你秦家小姐的名声还想不想要了?”已被两名仆人死死制住的于瑾笑容狰狞,他逼视着秦云尚,道:“尚娘,你何时变得这般蠢笨又狠心了?不单想要我的命,竟连自己的名声也置之不顾了?”

可他并未从秦云尚脸上看到丝毫起伏。

“堵住他的狗嘴。”

秦愈之冷冷地说道。

于瑾挣扎了一番,却仍是被仆人拿布团死死地堵住了嘴。

此时,停在一旁的马车内忽然有一名绑了双手的男子被推了下来。

秦家丫鬟阿星旋即跳下马车,拖着那衣着寒酸邋遢的男子走了过来。

见到此人,于瑾顿时瞪大了眼睛,惊恐不可名状,嘴里不停发出“呜呜”的叫声。

男子吓得浑身抖瑟着,扑着跪在地上,没出息地哭喊道:“小人指天发誓,今日是那于瑾主动找到小人,说要小人……要小人去抹黑贵府小姐的名声,他许了小人重利,可小人当真没有答应他呀!小人岂有这个狗胆?请秦三公子明鉴,饶小人一条贱命啊!”

阿星一脚踹在他的心口处,将他踹倒在地。

“谎话连篇!你分明已是应允了他!”

当时她一路跟踪于瑾,从于瑾找到此人,到二人之间的全部谈话,她都一清二楚。

说起来,多亏了张家三小姐的提议。

若不然,此事绝不可能如此顺利地解决干净。

男子连连摇头,惶恐地道:“那、那只是小人敷衍他的托辞而已!小人岂敢污蔑贵府小姐……”

秦愈之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凝声说道:“我秦家三小姐与于瑾此人素不相识——你可记住了?”

“小人记住了,小人记住了!”男人点头如捣蒜。

他此时恨不能从未见过于瑾才好。

今日已被秦家人盯上,他即便不死,往后的日子必然也会艰难百倍!

“说话不谨慎的下场,你还须仔细瞧清楚了。”秦愈之满脸冷然地抬起了手。

男人抖得越来越厉害,眼睁睁地看着于瑾被仆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尚娘,你也瞧清楚了。”秦愈之看着秦云尚皱眉说道。

秦云尚抓紧了手中的帕子。

“三公子,他身上有匕首!”一名仆人忽然说道。

秦云尚眼底闪过嘲讽。

原来今晚威胁她独自前来这后山见她,不单要她的银子,还想要她的性命……

“你几番妄图害我妹妹性命,本该将你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秦愈之咬牙切齿了一瞬,旋即道:“可我秦家做事讲求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今日也不为难于你,只叫你亲自尝尝被人沉水的滋味,临死前也好再反省一番。”

于瑾瞳孔一阵紧缩,在仆人手下奋力地挣扎着。

眼见挣扎不成,已有仆人往他身上绑了沉重的石块,他连忙看向秦云的方向,冲她发出“呜呜”的闷哼,眼中竟满含哀求之色。

秦云尚看在眼里,怕是怕的,是因要见一条性命即将消陨。可若谈心软,却半分没有。

她不会蠢到去可怜一个几番想要杀她的人。

于瑾被沉入了林后的湖泊中。

夜晚寂静,人被投入平静幽深的湖水中,竟连水花都没激起太多,便直直地往下坠去。

秦家人谨慎地清理了痕迹之后,很快离开了此处。

“姑娘,咱们不走吗?”湖边,一阵夜风吹来,阿荔打了寒噤。

“再等等。”张眉寿盯着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湖面。

她得确定人死透了才能放心。

一旁的棉花觉得这一幕实在诡异。

年幼的三姑娘盯着方才那人被沉下去的方向,一副一旦发现人没死,就要立即上前补两刀的架势。

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啊!

“姑娘,要不然……让棉花游过去瞧瞧?”阿荔小声地提议道。

棉花听得汗毛一立,转脸看向阿荔。

“你怎么不去?”他脱口问道。

阿荔瞪大了眼睛。

懂不懂怜香惜玉!

“我不会泅水!”她气呼呼地说道。

“不会泅水当什么大丫鬟……”

阿荔一口血梗在嗓口。

谁说一定要会泅水才能当大丫鬟?

还有,他脸上那种鄙夷的神色是怎么回事啊喂!

“你也未必就泅得很好!”

棉花呵呵一笑。

激将法。

幼稚。

但有用!

他一个猛子扎进了湖中。

阿荔与张眉寿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如鱼儿入水般的姿态。

“……”

棉花大约在水中探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上岸。

“姑娘,人已死透了。”他拧着身上的水,笃定地说道。

湖中水流缓慢,尸身又绑着沉重的石块,并没能漂得太远。

张眉寿松了口气。

方谨死了。

在那些恶事做尽之前,早早地死了。

死在了他前世欠下了一条性命的秦家人的手里。

上一世祸国殃民的大奸大恶之人,这一世却以这般无声无息的方式死去了——正如上一世的秦家小姐一般无二的死法。

而深究这一切的变故起源,却是因她当初顺手之下救了秦家小姐性命。

这感觉仿佛冥冥之中自有轮回注定一般。

张眉寿三人离开了湖畔。

待正要走出后山之时,棉花却忽然警惕地道:“姑娘,似乎有人在跟着我们。”

张眉寿心底一紧。

121 要见她

几人停下了脚步。

棉花谨慎地护在张眉寿身侧。

渐渐有脚步声入耳,不疾不徐,是鞋底踩踏在落叶上的声响。

既已如此不遮掩,对方显然是要露面了。

张眉寿看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心底暗暗猜测——棉花既说对方一直在暗中跟随,想来便不会是寻常偶遇。

“阿荔,点灯。”

她低声说道。

四周漆黑,又处城外荒芜后山,此情此景下,阿荔到底有些紧张,摸了半天才摸出火折子,将一直提在手中的风灯点亮。

夜色被驱散些,一片影影绰绰的火光中,那人影终于显现。

阿荔和棉花一左一右护在张眉寿身侧。

看着现在视线中的那抹白影,张眉寿悄然捏紧了手中的玉瓶。

对方却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原是个和尚。

紧绷着的阿荔松了口气。

听着像是个年轻的和尚,想来应是这大永昌寺里的僧人。

张眉寿却半点不曾放松警惕,反而疑窦丛生。

年轻的僧人独自一人出现在几乎无人踏足的后山,且显然已在暗中跟随他们已久,却至此时方才现身,未免透着异样。

她一时未开口,只等着对方说明意图。

棉花也仍是一副防备的姿态。

同是习武之人,他从对方的脚步声便可听出此人身手不凡——且先前他迟迟才发现对方在暗中跟随,却不曾留意到此人是何时接近的……是以,他一时摸不清此人真正深浅。

“女施主。”

年轻的僧人朝着张眉寿双手合十行了佛礼。

张眉寿微微垂首,无声回礼。

僧人声音平缓温和:“师傅命小僧请女施主入寺一叙。”

张眉寿并不刻意隐藏意外之色,当即相询道:“不知尊师是哪位高僧?因何要见我?”

“小僧乃大国师继晓座下弟子。”

张眉寿惊诧不已。

继晓要见她?

上一世,她与继晓私下并无值得一提的交集。

这一世为何会出现此等变数?

张眉寿一时想不出答案来,下意识地便要婉拒。

可那僧人却在她开口前说道:“师傅说,今日在关雎园中偶见女施主一面,便觉出女施主极有佛缘,特请女施主前去一见。”

佛缘?

他不提这二字还好,待一提了,立即叫阿荔整个人都惊恐起来。

须得知道,那些曾被大国师称之为有佛缘的童男童女们……大多都被祭天了!

转瞬又想到曾亲眼目睹醉汉在大国师辇前咬舌自尽的诡异一幕,阿荔更是怕得厉害,壮着胆子往张眉寿身前又挪了几寸,勉强伸出双臂,作出老母鸡护着小鸡崽的姿态来。

“夜已深了,我家姑娘急赶着回家,待归家晚了,是要挨罚的。”阿荔说着,声音里的底气是强撑出来的。

“女施主,请移步吧。”那僧人仿佛没听到阿荔的话一般,径直对张眉寿说道。

这便是“非去不可”了。

棉花微微攥了拳,只等着张眉寿发话便动手。

他才不管什么大国师不大国师。

张眉寿的想法却是与他不同。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继晓要见她一个身份普通的小姑娘,多得是名目和机会。

况且,若摸不透对方的用意,她亦心下难安。

退一万步说,她眼下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她若因此让棉花与面前的僧人动手,且不说显得过分异样,或是胜算几何,单是此事可能带来的后果,便比眼下她面临的处境要糟糕百倍。

她察觉得到阿荔的担忧,可她不是阿荔,她很清楚继晓若有意害她,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放眼大靖,能得继晓单独邀见之人,怕是屈指可数。

“还请引路吧。”

张眉寿开口说道。

僧人闻言念了句佛,转身走在了前面。

张眉寿不远不近地跟着。

“姑娘,咱们真的要去吗?那大国师,当真……”阿荔即便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也不敢将“邪门地很”四个字说出口。

她与大多数大靖子民一样,对这位高高在上又神秘莫测的大国师既敬又畏,那种畏惧几乎是深刻到了骨子里的。

人在未知又无法掌控的强大事物面前,历来如此。

况且这位大国师的确有几分本领在。

张眉寿想到了上一世此人的结局。

祝又樘登基后,大肆肃清方士当道之风气,不仅抹除了大国师、佛子等一应虚衔,更立即判处继晓斩首之刑——手段雷霆迅速,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彼时被治罪的还有罪大恶极的宁家,可祝又樘亦是宽容处置,只夺了宁家权势,而并未赶尽杀绝,堪称仁德典范。而唯独对待卖弄方士之术的继晓等人毫不留情,连根拔起。

继晓当年在西菜市口被斩首示众。

可祝又樘去世时隔多年之后,张眉寿却得知继晓尚存人世的消息——据说,他暗中投入了兴献王祝又沅的麾下,后来被兴献王之子、也就是被张眉寿亲手扶上皇帝宝座的祝照所用。

祝照沉迷长生之道,然疑心甚重,不敢放任继晓,是以一直命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陈寅、便是苍鹿暗中看押继晓,将其囚于密牢之内。

故而,这个妖僧的后半生,一直不见天日,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张眉寿一直不解他当初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躲过斩首之刑,且不被人发现的。

那绝不会是普普通通的障眼法。

故而,继晓有几分本领是真。但若说通天之能,显是欺瞒世人的无稽之谈。

见张眉寿没有理会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阿荔心里的不安更甚。

她转脸看向棉花,低声埋怨道:“你能不能将身上的水珠子拧干了……一路上滴滴答答地,听得人心底发毛。”

她原本就怕,再听着这声音,只觉诡异地紧。

棉花甩了甩衣角,皱眉道:“早已半干了——倒是你该擦一擦头上的冷汗才是。”

阿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惊觉自己竟如淋了场大雨一般,头皮全湿透了,汗珠子滚滚而下,吹一风凉飕飕的,方知那‘一路滴滴答答’的源头所在,不由地哑然了半晌。

视线逐渐明亮,昼夜有人赶工的大永昌寺在灯火中显得格外庄严。

僧人引着张眉寿一路来至后殿之中。

继晓便在此处等候。

122 改命之人

阿荔和棉花与那年轻的僧人等在外面,张眉寿独自一人进了殿内。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四周。

神台上供奉着一尊不知什么神像,因未到开光之日,尚且由明黄的绸布遮盖着。仰面去看只见轮廓高大,不消去想,也可知耗了重金镀造。

鼻间檀香气极淡,尚不足以遮盖金漆新木的气味。

神台旁单独隔开了一方侧间。

张眉寿循着低低的诵经声走近,在侧间外站定。

她看到了在侧间之内的莲花座上静静打坐的白衣僧人。

僧人察觉到了她的到来,徐徐睁开了眼睛。

张眉寿微微错开半寸目光,并不看进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睛里,而后便低下头,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局促与紧张。

继晓眼神微动,却是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小施主从何而来?”他开口,声音如佛之梵音,清彻和雅。

“自后山为贵寺弟子相引而来。”张眉寿答得毫不犹豫。

“贫僧是问小施主从何处来。”继晓再问,语气依旧如始。

张眉寿眼中神色涌动,自报了家门:“小时雍坊,张家。”

然而她十分清楚,继晓既已请她前来相见,断然不会对她的来历一无所知。

所以,他究竟问得是什么?

继晓显然对她的第二个回答仍不满意,微微摇了头,再看向她时,那令人生惧的眼睛里竟多了一抹审视的光芒。

“面由心生,小施主这般早慧,却倒不像是生来如此。”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张眉寿听得心中惊惑之感起伏不定。

此时,她余光中只见原本打坐的僧人已经缓缓起身,离座而下,竟是朝着她走了过来。

张眉寿往后退去数步,正是寻常小姑娘的反应。

继晓在离她仅有三五步远的距离处站定了。

“不知大国师因何要见我?”张眉寿主动问道。

继晓微微笑道:“贫僧倒想问一问小施主因何而来——”

这话古怪至极,若由他人之口说出,张眉寿定会觉得对方脑子不灵光,净说怪话,可换了继晓来说,她却只剩下了疑惑。

“难道不是大国师邀我前来?”她反问道。

继晓却是摇头。

“是也不是。”

正当此时,他却又上前了一步,俯视着张眉寿,缓缓问道:“小施主是否为贫僧的旧识?”

张眉寿闻得此言,心底再也不可遏制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面上却仍平静自若,一派疑惑:“国师之言高深莫测,请恕我悟性不高,难以参透。”

继晓静静看了她片刻之后,终于移开了目光,眼底却仍藏着一抹猜疑之色。

他取下手上悬挂着的一串木鱼石佛珠,递到张眉寿面前。

“贫僧与小施主有缘,这佛珠便赠予小施主。”他语气温和之极:“若哪日小施主偶遇不顺心之事,可携此珠来寻贫僧,定无人可拦。”

这便是正大光明的要向她示好施恩了。

如日中天的堂堂大国师,如何要与她区区小姑娘结此善缘?

张眉寿心底越发惊惑。

“小施主,今晚一见,应是佛祖指引,这佛缘万万不可推却。”他话中似乎透着别样的禅意。

张眉寿将佛珠接过。

不可推却的却不是佛祖指引,而是大国师盛情。

张眉寿道谢后,便请辞。

“章拂,送小施主出寺。”继晓缓声说道。

他声音极为和缓缥缈,却仍传入了守在殿外的年轻僧人耳中。

法号章拂、也就是先前带张眉寿前来的僧人行入殿内,引了张眉寿离去。

将人送出寺门之后,章拂再折回时,只见继晓已经重新归位打坐。

“师傅。”章拂在一旁站定。

继晓阖目说道:“命人仔细去查这位张家姑娘近来所历之事,不可有任何遗漏。”

这等“变数”,他平生未见。然今晚短短一叙,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了……无论对方“从何而来”,却定是他要等的人没错。

“弟子遵命。”

“不可惊扰于她,切记。”继晓嘱咐道。

章拂应下,便退了下去。

继晓再睁开眼睛之时,眼底已是一片动荡之色,唇角渐渐开始扬起,发出低低的笑声来。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助他改命的变数,终是叫他等到了!

……

张眉寿先是回了庄子,接了张秋池,再一同赶回家中。

张秋池问她去了何处,她只道闲来无事,去了庄子附近的寺庙上香,并无多言其它。

张秋池再三叮嘱她日后再不可一声招呼都不打便不见了人影,实在叫人挂怀担忧。

张眉寿知道他是真正担心自己,便也诚心认了错,做了保证。

她本打算去一趟大永昌寺后山,只待确定了方谨已死,便即刻返回,可谁知半路遇到了那僧人,被引着去见了继晓一面。

如此之下,才耽搁许久。

一路上,张眉寿都在想着继晓的异样言行,故而显得心不在焉。

她甚至忍不住猜想,继晓是否已经得知了她重生的秘密?

亦或是有了如此猜测,方才只是试探?

张眉寿无法确定,只越想越多。

张秋池见她显然一直都在走神,原本到了嘴边的一些话,便没能开口讲出来。

他今日跟苗姨娘问了许多,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与猜测。

罢了,这乱纷纷的想法也不着急说,不如待他自己先捋顺了再作打算。

张眉寿回到愉院之后,听阿豆说宋氏并未发觉她偷偷出门的事情,不由松了口气。

宋氏曾两番差人来看过张眉寿,问她可服药了,可用晚食了,只不过都让阿豆应付了过去而已。

除此之外,大姑娘张眉娴和四姑娘张眉箐也都来探望过,阿豆一应都以“三姑娘受了惊,正歇着”作为藉口,搪塞了过去。

张鹤龄和张延龄同样空跑了一趟。

阿豆本不擅说谎,今日这几遭下来,倒觉得即将要被磨炼出来了。

一整日下来,张眉寿已是累极,只用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由丫鬟伺候着洗漱一番,便去睡了。

她侧躺着,怀中抱着一只湖蓝色绣白梅花的软枕入眠,梦里却梦见了与祝又樘在花丛里相互扯脸的情形。

这可真荒谬啊。

她在梦里这样想着,梦里却不知正是白日里真实发生过的。

两日后,京中暗下传开了一则人人不敢明言的消息。

123 想做神仙的皇帝

锦衣卫指挥使宁通唯一的女儿、最得宁贵妃宠爱的宴真郡主终于被救治了过来。

只是命虽保住了,半张脸却生生毁了……

此事只在暗下被传开,却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半字。

而此事的起因,也已被查明了。

竟是四皇子祝又沅贪一时新鲜,带人前去束风园观看巨狮还不够,又强令看守之

《喜上眉头》123 想做神仙的皇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4 “被她咒死了”

他看到了少女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眶。

张眉娴心心念念着自己的亲事,并未过多留意到僧人,又去了一旁求签。

僧人垂下了眼睛,低低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章拂法师,请随小僧来,主持方丈正在殿后等候法师。”一名沙弥对着僧人说道。

僧人微微点头。

待从殿后折回时,再途径前殿,却偶然在解签的长案前,捡到了一只天青色绣粉莲的荷包。

张眉娴急匆匆地回到前殿,恰见自己的荷包被僧人捡起。

僧人听她说明,便将荷包交还。

“多谢小师傅。”张眉娴诚心道谢,然而待看清僧人的面容时,眼中却划过一道浅浅的疑惑。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句佛,便转了身离去。

张眉娴却盯着他的背影出神。

张眉寿和张眉箐回来时,便瞧见了她杵在那儿动也不动的模样。

“大姐姐,你瞧什么呢?”张眉箐凑过来,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

张眉娴说话间,却看向张眉寿,连忙问道:“三妹,方才那位师傅为何与你说话,可是你认得的?”

她方才站在这儿,一直盯着章拂的背影瞧,是以也看到了章拂顿下脚步与张眉寿说话的情形。

“曾在大永昌寺附近有过一面之缘。”张眉寿并未提及章拂是继晓亲传弟子的身份。

因见张眉娴表情略有些异样,便多问了一句:“大姐为何这样问?”

张眉娴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荷包。

“只是见他长得有些像我幼时的一位故人……”

张眉箐惊讶地问:“那他为何会出家呀?”

张眉娴无奈摇头:“我只是说像,又并非真的是同一个人。”

她幼时认识的那位故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姐妹三人边说话边出了开元寺。

待坐上了马车,张眉箐迫不及待地将手中提着的黄木食盒打开了来。

食盒里是刚出锅没多久的豆耙饼,香气钻入鼻子里,催得张眉箐垂涎欲滴。

“这是哪里得来的?”张眉娴问。

“是寺院后厨里的师傅给我们的。”张眉箐笑得眉眼弯弯:“那师傅人好得很,听闻我们想带走些,便又寻了食盒给我们。”

她答应了那位师傅待得了空再来将食盒送还。

“大姐,你尝一块儿吧?”张眉箐拿帕子托了一块儿送到张眉娴面前。

张眉娴摇摇头:“我没胃口,你们吃吧。”

天气炎热,她心中又装着事情。

张眉寿因早上吃得少,此刻倒有些饿了,便吃了两块。

余下的,便全被张眉箐吃完了。

张眉箐悄悄揉了揉肚子,有些懊悔地道:“本想给母亲带些回去的……”

张眉娴和张眉寿听了只是笑。

“姑娘,方才奴婢在外头等姑娘时,从几名车夫和小厮那儿听说了一件今早刚发生的大事。”阿荔一边去给张眉寿倒水,一边说道。

“什么大事?”张眉寿随口问道。

阿荔略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礼部侍郎林葑死了……”

“谁?!”张眉娴几乎是瞬间瞪大眼睛看向了阿荔。

礼部侍郎?

姓林?

“礼部侍郎,就是接连死了两位正妻的那位林大人。”阿荔自然不知柳氏有意将张眉娴嫁给林葑做续弦的事情,只当大姑娘听到死了人,心下惊异方才失态。

张眉寿却是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张眉娴分明嫁给了此人。

所以,此时听到林葑的死讯,她亦十分惊讶。

“怎么死的?”她问道。

“说是被吓死的。”

“吓死的?”张眉寿不禁皱眉。

这是什么死法儿?

阿荔将自己听到的大致复述了一遍:“说是当日四皇子放狮子出笼时,林侍郎家的长子林长运也在,还说是他怂恿的四皇子……今日一早,林侍郎带着儿子去宁家赔罪,谁知刚出了宁家的大门,马车上到一半,人就摔了下来,当场昏死了过去……待送到附近医馆时,就已经没气儿了。”

张眉寿听明白了。

张眉娴却忽然捂住了嘴巴,眼睛里盛满了惊恐之色。

她、她才在佛祖菩萨面前许了愿,转脸便听说对方死了,这……未免太过灵验了吧!

所以,林葑会不会是被她活活咒死的?

毕竟,好好地人,怎会被吓死呢?尤其都坐上礼部侍郎这个位置了,怎可能胆小至此?

这么一想,她的脸色不由地一阵阵发白。

张眉寿心中自顾思量着。

宴真郡主被狮子所伤,闹得满城风雨,连四皇子都受了罚,更何况是区区礼部侍郎之子,林葑受惊固然是真,可吓死却是不至于的——

所谓吓死,不过是因为林葑有心疾在身,受不了大起大落。

她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前世已经擢升为礼部尚书的林葑忽然身亡,林家人将矛头直指张眉娴,说她谋害亲夫,闹得张家上下鸡犬不宁。

彼时,张眉寿刚嫁入太子府不满一年,大伯一家心急如焚地找上门,要她出面解决此事。

她那时因亲事被张眉妍冒顶而记恨着大伯娘一家,根本不愿帮大房。可大伯娘心思活泛,找到了张鹤龄那里,撺掇着张鹤龄去找祝又樘。

祝又樘不知张眉寿的小心思,只觉得小舅子求上门,顾及张眉寿的颜面,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最后,经仵作验尸,证实了林葑的真正死因,是心疾发作。

饶是如此,证明了清白的张眉娴却仍一条白绫吊死了自己。

后来,张眉寿偶然才从张眉妍那里听说,张眉娴嫁给林葑之后,过得极艰难。婆母刁钻刻薄,丈夫背地里对她动辄拳打脚踢,就连几位继女继子也不将她放在眼中,百般磋磨于她。

当时已嫁作人妇的张眉妍说这些时,没有分毫同情,却只道:大姐还巴巴地找到父亲那里,父亲不帮她,她便大闹,却也不想想父亲怎能与礼部尚书作对?只叫她忍着,待将那老头子熬死了不就好了么,现如今人极不容易死了,她也莫名跟着去了,真真是蠢。

想到这些往事,张眉寿再看面前少女惶恐的脸色,便有一种极奇妙的感觉。

上一世宴真郡主没有被狮子咬伤,林葑也没有因为去宁家赔罪而致使心疾发作,忽然早亡。

她并未去插手张眉娴的人生,可张眉娴的人生却已经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姐妹三人回到张家后,张眉娴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便被柳氏请了过去。

另一边,张眉寿也被宋氏差人喊去了海棠居。

张眉寿刚走进屋内,就见得宋氏一脸喜色,冲她招手:“蓁蓁,快来瞧——”

125 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张眉寿走过去跟她行礼。

“母亲。”

“蓁蓁,你父亲来信了!”宋氏笑着说道:“信上说是已经平安抵达了归安县,这封信从湖州府送到京城,少说也要十日之久,算一算,你父亲现如今已经历事十余日了。”

张眉寿也很高兴。

她下意识地将信纸接过来看。

宋氏见她看得认

《喜上眉头》125 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26 惊人的巧合

“三妹,我发现了一件十分巧合之事。”不必张眉寿多问,张秋池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大伯娘的外祖家,也在湘西。”

他这个“也”字,指得自然是苗姨娘同是湘西人氏。

张眉寿略有些意外。

她倒从未留意过柳氏的外祖家是哪里人,只偶然听张眉妍说过,似乎自从柳氏的外祖外祖母过世之后,因隔得远,相互间的来往便少了。

“大哥想到了什么?”她连忙问。

“我猜测,姨娘与大伯娘早已相识。”张秋池表情复杂地说道:“那日我去见姨娘,曾问起她此事,虽她仍不愿多说,但我隐约看得出,我兴许是猜对了……”

但他越想苗姨娘的态度越觉得奇怪,他甚至察觉到她很畏惧自己问起过往之事,可他始终不解苗姨娘究竟是在畏惧什么。

大伯娘当真有那么可怕吗?

“而且,我昨日又意外得知了一件更为巧合的事情。”

张眉寿思忖间,又听张秋池说道:“在湘西当地,有外孙女办完及笄礼之后,回外祖家小住数月,由外祖家福寿双全的长辈梳头的习俗。”

听到这里,张眉寿眼中已经开始有了波动。

果然,就听张秋池道:“我使了小厮去打听,方知大伯娘今年虚龄二十有九,十三年前,正是她及笄之年……”

张眉寿已经听得内心动荡起来。

她先前虽是得知了苗姨娘与柳氏暗下有往来、或是交易,可并未想过当年苗姨娘与父亲的意外邂逅,可能也与大伯娘有关!

张秋池虽觉得妹妹聪慧,却怕她的算数做得不好,会听不懂,便又细致地解释道:“而我今年已满十二,算一算的话,父亲当年在湘西遇上姨娘之时,彼时刚行完及笄礼的大伯娘,十有八九也在湘西。”

张眉寿有些出神地点着头。

说实话,张秋池的身份摆在这儿,能做到这个地步,去深究当年那些于他而言并不光彩的事情,当真让人意外,也让人钦佩。

可现下张眉寿脑子里乱纷纷的,只觉得不可思议。

眼下看来,苗姨娘与大伯娘显然早已相识,表面却一直装作毫无交集,只在暗下往来。

且当年父亲在湘西偶遇苗姨娘时,大伯娘极有可能也在湘西……

“我在想,会不会姨娘当年与父亲相识之事……实则与大伯娘有关。”张秋池说出了自己的最终猜测。

张眉寿与他的想法相同。

可是,为什么?

当时尚且只是及笄之年、待字闺中的大伯娘为何要那样做?

苗姨娘虽明面上在包庇大伯娘,可显然并不情愿为大伯娘所用——若不然,这些年来她绝不会这般安分守己。

且上一世,张眉寿清楚地记得苗姨娘是为了医治宋氏而死。

显然是对当年之事愧疚极了的……

所以,苗姨娘与大伯娘倒不大像是早有勾结的关系。

不是勾结,难道是胁迫?

张眉寿越想越觉得疑惑,对上张秋池的眼睛,也是与她如出一辙。

不猜了。

没有证据的事情,任凭猜得再如何吻合,也只是猜测而已。

想要证实真相,必须要先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年经历了此事的人,不外乎是父亲、苗姨娘和大伯娘三人——若咱们猜对了的话。”张眉寿拿手指支着下颌,看着张秋池说道:“苗姨娘显然不愿说,大伯娘更不必提。父亲未必知道内情——但兴许能回忆起一些有用的线索。”

张秋池目含惊讶地点头。

“三妹理得极清晰。”

他当真越看三妹越觉得不似普通的女孩子。

但转念一想,三妹本就不普通,单说长相便是格外出众……兴许生来就注定是不寻常的罢?

“所以咱们只能等父亲回来之后,再查此事了。”张秋池早已反复想透彻了,今日找到张眉寿,便是想将自己所知所猜说给她听一遍。

张眉寿在心中道了句“未必”。

她方才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三妹,我认为此事先不要同母亲说来得好。”

张眉寿点头。

事情未证实之前,确实不宜向母亲多提。

她再看向张秋池时,由衷地道了一句:“大哥,谢谢你。”

“谢我作何?”张秋池一愣之后,旋即笑了。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况且,除了这些简单浅显之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大忙。”

“不,大哥已经做得极好了。”张眉寿想改口为“最好了”,却觉得有撒娇的嫌疑,自顾打了个寒颤,便没能说出口来。

得到妹妹的认可,张秋池仿佛格外开怀。

他笑着说道:“无论如何,我会尽力的。”

他自知身份尴尬,却也不愿当年之事不清不楚。

他力量微渺,却也想尽自己所能,去保护家人——若保护显得太无私,改成“弥补”也无不可。

姨娘常说,他们亏欠张家,亏欠父亲母亲,生来即背上亏欠的名声,他也曾有过不甘。但后来他懂了,即便他生来无辜,可姨娘并不无辜……母债子偿,是以,只当是替姨娘赎过也好。

“大哥,我想让你替我帮父亲回信。”

张眉寿这才说出自己的来意。

张秋池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父亲来了信,妹妹想回却尚不大会写字,来找他这个做大哥的帮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被妹妹需要的感觉真得很好啊。

做大哥的自顾欣忭了一番,可待提笔写时,听得张眉寿的口述,却是惊得手中的笔都砸在了信纸上,只好又重铺一张。

这一回,他凝了神写,却越想越惊异。

浙江遭了洪涝此事他也听闻了。

可是……

“三妹,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张秋池搁了笔,拿久久无法回神的眼神看着张眉寿。

他方才一直想问,只恐打断了三妹的思路,才一直忍到写完为止。

这与其说是一封孩子写给父亲的家书,倒更像是处处严谨周全的自保之法,和面对洪涝灾害时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时的应变之策。

三妹甚至在隐晦地提醒父亲遇到不平之事不要强出头,即便是应对灾情时说话做事都需小心提防身边之人。

这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该有的思虑吗?

张眉寿若能读懂他的眼神,必然要在心里回他一句:必然不是七八岁孩子的思虑,而是七八十岁老妈子的絮叨……

张秋池兀自陷在震惊当中,无法自拔,等人来救。

127 投壶之人(爱猫乐园3和氏璧加更)

三妹方才所言,已经远远不是聪慧二字足以形容得了的了——换而言之,她的表现严重超出世人的认知了!

她超纲了!

因为,这与小孩子聪慧与否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在聪慧的前提下,再有着眼界与见识的累积和支撑。

且三妹方才念起时,可谓信口拈来,毫无迟疑,逻辑分明,根本不似从旁处听来的。

所以,继柳氏之后,张秋池也开始怀疑人生了。

原本出尘的少年人,此时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张眉寿,竟如同一只受惊的大狗,毛都炸起来了,只等着张眉寿说些什么来给他压一压惊。

事已至此,张眉寿唯有试探地问:“大哥,我若同你说是从书上看来的,你会信吗?”

张秋池摇头。

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能看得懂这等繁杂枯燥的书籍?

“若同你说是从夫子口中听来的呢?”

“夫子岂会教你这些?”他在私塾里学了这些年,怎么偏没学到十中之一呢?

张眉寿便道:“实则我是昨夜做梦时梦到的。”

张秋池:“……”

妹妹,这个回答似乎比前两个还要更加敷衍呢?

他若是信了,那等同是侮辱自己的智商。

可若是不信的话,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真的要去怀疑人生吗?

只能自己试着去欺骗自己,才能勉强维持住岌岌可危的人生观了……

“大哥,这信是你所写,还须署上你的名字。”张眉寿最后叮嘱道。

她之所以找到张秋池,便是想借他的名义给父亲送出这封信,如此才不至于显得过于“妖异”。

张秋池无语凝噎,想要望天。

妹妹好歹还知道顾虑父亲的感受,不愿父亲受到“惊吓”,可怎么不顺便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年轻人就活该承受更多压力吗?

罢了,他且当作这是来自妹妹的特殊信任吧。

但是,他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

“三妹,将你的手给我。”

“作何?”张眉寿见他神色有些古怪,虽是心中犹豫,却还是将右手伸了出来。

她大约看出来张秋池受到了冲击,故而自己若连这点信任都不给他,实在也说不过去。

可事实却让她再也不想去相信任何人了!

“啊!”

张眉寿痛叫出声,挣扎着将手抽了回来。

“大哥,好端端地你为何要掰我的手指!”她不解又气愤。

方才张秋池握住她的中指便往手背的方向掰,力气之大,直让她觉得手指要被生生折断了!

却见张秋池大松了一口气。

“三妹,原来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呢。”张秋池说着,有些抱歉地挠了把后脑勺。

张眉寿:“……”

哦,她记起来了,民间有传言,被鬼怪附身时用力地反折中指,便能逼得鬼怪现身……

可是大哥不是向来很排斥这类“蛊惑人心”的东西吗?

怎么现如今反倒用到她身上来了!

……

张眉寿回到愉院之后,让阿荔找了棉花过来。

她交待给了棉花一件新的差事——跟踪张彦,特别要留意他私下会去见哪些人。

棉花只答应下来,并不多问。

不到必要时不说话,一旦说话必定让人印象深刻——并非他生性寡言,而是师傅生前曾说,这样做会让人觉得比较牢靠。

所以,他有话一般都在脑子里自言自语。

三姑娘可真奇怪,总让他去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现在的孩子脑子里究竟装得都是什么东西啊?

“棉花师傅!”

他将要出愉院时,却被一道声音给喊住了。

这声音谄媚之极,直叫他六月的天儿里,当场打了个寒噤。

他转回身去,阿荔已经快步走到了他面前,手里头提着一只食盒。

“棉花师傅,这是我做的几样儿拿手点心,你带回去尝尝。”阿荔扯着脸皮笑了笑。

棉花:“无利不起早。”

阿荔闻言笑意僵在脸上,暗暗咬了咬牙。

一般不都是说无功不受禄吗?

“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功夫。”她本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干脆痛快说出口。

棉花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阿荔站得笔直,昂首挺胸。

“虽是晚了些,但学些拳脚防身还是能成的。”棉花评价了一句。

自认天资聪颖、骨骼清奇的阿荔在心底翻了白眼,面上却喜笑颜开:“那咱们今晚便拜师吧!”

“拜师倒不必了。”

阿荔眼睛一亮。

拜师少不了要送拜师礼的,他既说不必拜师,却肯教她,倒是仗义。

“每月与我一吊钱便可。”

阿荔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散去,就那样僵在脸上。

“每月一吊钱……半年还差不多!”

“也好。”棉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里暗戳戳地笑了起来。

阿荔见他提着食盒转身离去,顿时清醒起来。

她忽然想到了当初姑娘将此人买下时的情形……此人报价向来虚地很,她怎不再多砍一些呢!

跑过江湖卖过艺的男人,手段可真肮脏!

……

次日,张眉寿照旧去了私塾内读书。

听女夫子在耳边讲着《女则》,徐婉兮百无聊赖地拿手中的羊毫胡乱地在纸上描画着。

极不容易熬到了放堂的时辰,起身向女夫子揖了礼,齐整整地道了句“夫子回”,徐婉兮便上前捉住了张眉寿一只手臂,低声说道:“蓁蓁,你随我回定国公府,我有好玩儿的东西给你瞧——”

张眉寿忍不住问:“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徐婉兮笑眯眯,张口正要答她时,却听书堂外一阵乱哄哄地,举目看去,只见是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从书堂外经过,个个脚步匆忙,还有人嘴里说着什么:“徐二公子投壶竟也有输的时候?”

“可不是么?徐二公子的壶投得本就极好,真难得遇着了对手,却也不敢不让着他……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

“不知赌得什么?”

“说是一枚玉佩。”

“原是瞧上了徐二公子的玉佩?”

“不是,是徐二公子瞧上了人家的玉佩!”

“啊!竟有这等事?”

一听到自家二哥的名号,徐婉兮自是要凑上前去。

“蓁蓁,咱们也瞧瞧去。”徐婉兮拉了张眉寿跟了上去。

紧接着,一群小娘子们也都跟着去瞧热闹。

待张眉寿与徐婉兮赶到时,投壶之处已围满了人。

于人群中,张眉寿一眼就瞧见了本该在东宫与太子伴读的王守仁。

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128 活生生的孽缘

张眉寿微微踮起脚,朝着被围起的二人看去。

可奈何围观者甚多,任凭她踮脚眺望,却也看不到投壶之人。

只听着耳边有人议论纷纷:“徐二公子原已输了两局了……这第三局本都无甚可比的了,只为博回些颜面罢了。”

“让徐二公子连输两局,这可是头一例呀。”

“快看快看,又连中了,还是贯耳双投!”

徐婉兮听得心急又好奇,心里跟猫挠似得,也想凑上前看,可奈何她身旁没有丫鬟跟着,堂堂的定国公府小姐也不可能上前与人硬挤。

蒋令仪却去了最前面——她一路往前,一路跟少年小公子们轻声细语地说笑着打着商量,平日里最是难缠的少年郎也都不舍得为难她,纷纷与她让道,让她去前面瞧。

徐婉兮看在眼中,满脸不齿。

“蓁蓁,咱们可不学她那一套!”徐婉兮挽着张眉寿的手臂气哼道。

张眉寿无言叹气。

甭说学不学了,纵然是想学,怕也学不来的——须得知道,这玩意儿也是看天赋的。

“她跟别人怎么着我不管,可若想祸害我二哥,我定不留情。”徐婉兮愤愤地说着,声音只她与张眉寿可以听得到。

那边,投壶已经结束。

“全壶……这小公子可投了两局全壶!”有少年人惊叹地说道。

投壶乃富贵人家宴上取乐之事,他们倒非没见过全壶,可对方小小年纪,三局又有两局全壶,确称得上十分稀罕了。

一次全壶,勉强可说成侥幸,可两局皆中,便靠得是实打实的真本领了。

徐永宁每局十二矢,每每也投中了至少八只,已算得上个中高手,可依旧输得难看。

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与对方揖礼。

偏偏那与比他还要小上两三岁,气质不俗的小公子,竟有些疑惑地问他:“徐二公子当真没有刻意相让?”

看得出,他不似虚伪,倒真疑惑。

徐永宁被气得脸色涨红起来。

“没有!”

本可以顺水推舟地说让了,可他才不是那等伪君子,没让就是没让,输了便是输了!

虽是丢人,却输得心服口服。

但是,对方那幅“了然之余,又有些失望”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是觉得他小时雍坊投壶一绝的绰号是徒有虚名吗!

徐永宁觉得丢人丢到了尘埃里。

尤其是他看到了平日里素来仰慕他的蒋令仪,此时正拿惊叹欢欣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对手。

徐二公子的自尊心彻底破裂了。

“二哥,你赌了什么!”徐婉兮此时方才走到他身边。

“……”这话问得徐永宁无法回答。

事情的起因源于他看不惯王守仁,又见王守仁带着那小公子来了私塾内,他欲挑衅王守仁,因瞧着那小公子腰间挂着的玉佩成色极好,他便提出了以那枚玉佩做注,比投壶之艺。

他事先也报上了自己“投壶一绝”的名号,免得让人觉得自己欺负人,对方知难而退不比也罢,总归能让王守仁丢些人便好。

可谁知那起先看似无意与他相比的小公子,听到他的名号之后,却一口应承了一下。

倒好似一副被勾起了好胜心的架势!

再结合方才那句“徐二公子当真没有刻意想让”,便知此人是奔着找对手的心态来了,因是没找到,虽是赢了,竟还觉得颇为失望……

还真是装逼于无形啊。

归根结底便是,徐永宁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只说是自己赢了之后的彩头,而压根儿没提自己要拿何物出来做赌注——这本是不符规矩的,可因双方都不在意,无人提起,是以也就被遗漏了。

徐永宁狠了狠心,摘下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虽是没有事先言明,可赌注总要相等才好,你以玉佩为注,我亦当如是。”

“二哥,你别胡闹了,那可是母亲留下的!”徐婉兮一把将东西夺了过来,满眼嗔怒。

若是其它玉佩且罢了,这是生母遗物,断不能轻易拱手相送。

无数双目光看过来,徐永宁一时说什么都不是。

那小公子适时地开了口,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无妨,本就没有事先言明,只图一乐罢了,无须彩头。”

此言一出,气氛便松缓了许多。

有人认为这小公子有眼力劲儿,不愿强徐二公子所难,也有少部分人赞叹其品性豁达。

蒋令仪的眼睛越来越亮。

旁人不知,她却心知对方身为当今太子,本无须顾及徐二公子,仍这般相让,无疑是君子之范了。

“那便多谢了。”徐婉兮朝着对方道谢,语气倒也诚恳。

她松了口气。

若对方死揪着不放,非要这枚玉佩,那他们定国公府也没话说。

徐永宁憋了个大红脸,及时开口说道:“此事是我坏了规矩在先,那你且说,想要其它什么彩头?只要我定国公府有的,我绝无二话。”

他这是为了挽回颜面,也是有些感激对方的大度。

换作其他人,他兴许也不敢说此大话,但见对方人品长厚,想来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四下却又嘈杂起来,有些人低声笑言若是换作他,他要将定国公府的哪些个宝贝讨到手。

蒋令仪听得嗤之以鼻。

人家可是堂堂太子殿下,要什么没有,岂会如你们这般没见过世面的下等人,满心想着要趁机占他人便宜。

这么想着,她再看向祝又樘,莫名觉得与有荣焉一般,心底一阵雀跃激荡,面色若桃花,眼神晶亮。

这一幕好巧不巧地便落入了张眉寿的眼中。

她抽了抽嘴角。

这一回竟这般早早地就爱慕上了?

还真是活生生、斩不断的孽缘啊。

王守仁悄悄走到张眉寿身后,将她扯到一旁去,往她手中塞了一只油纸包。

“这是什么?”张眉寿好奇地问。

“蟹粉酥。”

张眉寿眼皮一跳。

她是爱吃蟹粉酥的,可那却是进了太子府之后的事情——在那之前,她从未吃过这道点心。

她正要问王守仁是从何处得来的之时,那边出乎蒋令仪意料的是,祝又樘竟当真开口跟徐永宁提了个要求。

君子之范什么的,太子殿下浑然已是不大在意,这辈子但求活得随心自在的人,倒添了许多爱好乐趣。

129 面目全非的太子殿下

他看着徐永宁,似笑非笑地说道:“听闻定国公府里自个儿养了戏班子,里头的班主曾是陕地名角儿,是曾受了国公夫人的恩惠,才携家带口入了京。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听上一场地道秦腔?”

这是指名要听定国公府里的戏?

四周静了片刻之后,都下意识地看向徐永宁。

这要求比起讨要贵重之物,显得不值一提,可这既不逢年过节,也不庆寿摆宴的,就指名要去人家府里头听戏——倒像是将定国公府当成了戏楼似得……

说他豁达大度吧,他偏又这么不顾规矩,这人倒也真怪。

徐永宁愣了愣之后,倒没想太多弯弯道道的,且自己既开了这个口,断没有反悔的道理,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既是要唱的,不知我等是否也能跟着一道儿沾一沾光?”有男孩子笑着说道。

徐永宁本就想着挽回颜面,这会子尤其不愿让别人觉得自己不够大气,当下手一挥:“既如此,今日便由我来做东,凡是想听戏的,尽可去听。”

总归这私塾里大多都是小时雍坊里的公子姑娘,去便都去了,全当热闹热闹。

徐永宁让小厮先行回定国公府禀话,让家中做下准备。

又寻了机会找到徐婉兮,却是好声好气地商量道:“二妹,待会儿回了府,你且与祖母商量商量,便说你请了交好的小娘子们去府中吃茶赏花,想借她老人家的戏班子助助兴……”

祖母向来偏疼二妹,二妹去说,定是能成的。

而若他去……且不说他从不爱听戏,寻不到正经由头,单说他自幼便不讨祖母喜欢这一条,去了十有八九便是要被轰出来的。

“你怎不干脆与祖母说你投壶输了,险些将母亲留下的玉佩都输了去?”徐婉兮没好气地说道。

“我错了还不成吗?”徐永宁哀求道。

徐婉兮抿了抿唇,不肯理他,只提了脚步去追与王守仁说话的张眉寿。

徐永宁连忙拦住妹妹的去路,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苦苦求道:“话都放出去了,难不成你要我再而三地丢人吗?我丢人不打紧,咱们定国公府的颜面可紧要着呢……二妹,你就帮我这一回吧!”

徐婉兮到底耐不住他这般磨,不情愿地答应下来,只是气不过地道:“知道丢人便好,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跟人赌投壶了!”

徐永宁嘿嘿一笑没说话。

自然是敢的。

不止是跟别人赌,他还必须得赢过那小公子才甘心!

这么一想,他连忙去追那小公子,问其姓名。

祝又樘走在前面,王守仁跟在不远处,与低声张眉寿正说着:“静妃娘娘为人温和淑善,这蟹粉酥可是她亲手做的……”

但太子殿下热情得有些过分了,不仅让他尝,还尝了一块儿又一块儿,直到他吃撑了,还要让他再吃几块!

他再三地说自己当真吃不下了,再吃恐怕就要失礼了,太子殿下才肯放过他。

只是这还不算完,临出宫前竟又让他带上许多!

这究竟是要干什么?想要让他成为史上第一位被点心撑死腻死的伴读吗?

就在他濒临绝望之时,太子殿下终于良心发现地提醒他:“当真吃不下,给旁人吃便是了”。

有好吃的东西,王守仁头一个便想到了张眉寿。

只是张眉寿此时已然要呆住了。

“静妃娘娘是谁?”她怀着印证的心态问道。

“太子殿下的母妃啊。”

张眉寿怔怔地看向走在前面的祝又樘。

上一世,他的母妃在他被接出冷宫之时便被宁贵妃害死了。

这一世,此时尚活得好好地,不仅被封为了静妃,且还亲手做蟹粉酥……

看来这位殿下“回来”得倒是够早。

可这就是他连定国公府养了戏班子、且连戏班子班主的来历都一清二楚的原因吗?

这厮不单喜欢出宫溜达,学了骑射,且还爱上了投壶、听戏!

堪称面目全非!

走在前头‘面目全非’的太子殿下渐渐慢下了脚步。

徐永宁追了上来与他问话,打听他的家世。

祝又樘道:“不过是王翰林家的远门亲戚罢了。”

已经跟上来的王守仁哑然了半晌。

忽然多了一门家世如此“显赫”的远门亲戚,父亲知道吗?

“王家迁来京城前可是余姚首富。”徐永宁问道:“你们可是同宗?”

祝又樘淡然地道:“不过只是远门的破落户亲戚罢了。”

“……”王守仁与张眉寿互视一眼,相顾无言。

这低调堪称到了虚伪的地步。

话已至此,徐永宁也不愿再深问了,再问就仿佛要执意揭人短处一般。

可是……“咱们总得有个称呼吧?”

难不成日后相见之时,便称呼他为“王翰林家的破落户亲戚”?

“我姓朱。”祝又樘说道。

徐永宁点头。

“姓朱……”跟上来的徐婉兮皱了皱眉,轻轻捅了捅张眉寿,问道:“蓁蓁,你觉不觉得这位朱小公子有些眼熟?”

总像是在哪里见过似得。

那日在关雎园,她近乎被狮子吓傻了,便没能将那位太子殿下的模样记得清楚。

王守仁轻咳了一声。

张眉寿会意,只能道:“那日你被蛇咬时,便是他带人砍死了那蛇。”

徐婉兮了然点头。

那时她只隔着窗子遥遥看了一眼。

前面的太子殿下觉得小皇后这话听起来不太顺耳。

带人砍死了那蛇……

这印象,简直粗暴而凶残。

“张妹妹。”

一道清晰稚柔的声音传至耳边,张眉寿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已被一只手挽住了手臂。

竟是蒋令仪。

忽然这般亲近她不谈,竟还称呼她为“张妹妹”,连她幼时忌讳的“三”字都没带上。

这位小小年纪便八面玲珑,知晓如何博人好感的本领,倒真像是与生俱来的。

张眉寿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蒋令仪眼底笑意一凝,脸上笑容却不减。

她想到了那日在巨狮面前祝又樘护着张眉寿的情形,又想到了二人滚落花丛之中的经过。

彼时形势危急,无人留意到这些细节,可一直躲藏在一旁花丛中的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着张眉寿那张分明娇俏可人,连此时面对她时的疏离都格外招人眼睛的模样,心底一阵酸涩上涌。

不就是长得比她好看上那么一星半点吗?

内里不过是个没脑子的草包罢了。

明明历来她才是最招人喜欢的。

蒋令仪心中不是滋味,脸上却仍端着笑意。

她正要与张眉寿再说话时,却忽然听得前面的小娘子惊呼出声。

130 养花杀手张眉寿

“哎呀,干什么呀!”

两名小娘子慌张地躲避着迎面冲撞过来的孩童。

那孩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却生得肥壮,这般横冲直撞地过来,不免叫女孩子们都惊慌起来。

且他手里还拿着的一只手臂粗细的木棍,胡乱地挥打着,一边愤愤地叫道:“叫你们欺负我三姐……你们都是坏人!”

“是元家的傻子!都快让开——”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女孩子们更是吓得四处散开。

跟傻子是说不通道理的!

元朗朝着徐婉兮和张眉寿的方向而来。

“将他制住!”徐永宁皱眉对身旁的小厮说道,一面张开手臂护在妹妹和张眉寿前面。

太子殿下抬起的脚又落了回来。

芝麻大点儿的小事,他也想出面护着,这毛病可不好——长辈若对晚辈这般,可都称得上溺爱了。

上一世若非因为他的溺爱,儿子也不可能那般不成器,以致于给皇后留下那么大一个烂摊子。

克制,克制。

徐永宁身边的小厮撸了袖子上前,却挨了元朗一记闷棍在腿上,疼得跳起脚来。

元朗拧着嘴巴,原本愣头愣脑的模样此时竟显出几分凶恶来,他死死瞪着徐婉兮与徐永宁:“就是你们……我认得你们!放蛇吓我三姐!”

“我瞧你是个傻子不愿跟你一般见识,你若再撒泼,当心小爷的脚不长眼睛了!”徐永宁忍怒道。

蒋令仪本想不着痕迹地躲到祝又樘身旁,但见他身边的随从一脸冰冷的模样,到底还是没敢贸然上前。

“小公子……您这是作甚!可使不得!”

此时元家有婆子带着下人奔了出来,见得此状,赶忙上前将元朗抱住。

婆子一面抱住元朗,一面对着众人赔不是。

说烂了也不过是诸如“我家少爷心智不开,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众人多包涵些”此类的话。

徐永宁本也懒得与对方计较,但听到这话却忍不住道:“既知道他脑子不好使,那理应看紧一些,真若撞上了硬茬儿,谁管他是傻还是聪明!”

婆子脸色复杂地应和着。

“你、你松开我!”元朗还在挣扎着。

徐永宁一行人已经面色各异地离去。

此事不过是个闹剧,众人很快便抛到了脑后,一群公子姑娘有说有笑地进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徐永宁带人往搭着戏台的花园子里去,徐婉兮则拉了张眉寿一道儿去定国公夫人的住处。

定国公夫人今年五十出头,身体还算硬朗,近年来身态发了福,却更显出几分雍贵慈祥来。

只是原本和眉善目的人,眼下却有些愁眉不展。

徐婉兮想到路上丫鬟之言,带着张眉寿与定国公夫人行礼罢,先没提戏班子的事情,而是关切地问道:“方才听丫鬟说祖母这两日茶饭不思,可是身子不适?可传季大夫来瞧过了?”

定国公夫人摇摇头,对身边的婢女挥挥手道:“别扇了,扇得头愈痛了。”

婢女赶忙将团扇收起。

定国公夫人这才对孙女说道:“身子本好好地,就是天气燥热,再因那盆魏紫眼瞧着便要撑不住了……我这心中难免烦躁了些。”

说到魏紫二字时,定国公夫人微圆的脸上显出一丝心疼的神色来。

徐婉兮这才了然。

祖母向来是爱花如命的,那盆名贵的魏紫,更是祖母的心头肉,阖府上下也就她能偶尔借去观赏半日而已——二哥曾因调皮摘了一朵,便被祖母骂得掉了层皮,二哥愤愤地问祖母“难道孙儿还不比一盆牡丹来得金贵吗?”,祖母答:“你这皮糙肉厚的玩意儿也敢跟我的花儿相提并论?!”

二哥气得嚎啕大哭。

张眉寿下意识地朝着摆在堂门外的那盆牡丹看去。

“回头再让父亲想法子给祖母寻一株便罢,祖母总不能因此疼坏了身子。”徐婉兮劝道。

定国公夫人无奈笑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道:“一日日眼睁睁地瞧着它没了生机,我直是觉得半条命也跟着耗干了……”

徐婉兮哭笑不得。

定国公夫人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来问起孙女的来意。

徐婉兮知她心情不妙,语气不自觉也有些犹豫起来:“请了些私塾里的小娘子们来吃茶赏花……本想借祖母的戏班子一用。”

定国公夫人显得兴致缺缺,只点点头道:“这都是小事……既是想听戏,让他们去演一场便是了。”

现如今除了那盆牡丹的死活外,什么对她而言都是小事。

徐婉兮也不敢多提其它,乖觉地应下,与张眉寿一同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跨过堂门,张眉寿驻足打量着那盆叶子泛黄,花茎略显枯垂的牡丹。

“便是它了……我祖母的眼珠子。”徐婉兮压低了声音说道。

张眉寿小声地道:“我素日里也爱摆弄些花花草草,倒懂些养花之道,若不然让我试试?”

徐婉兮讶然地看着她:“这瞧着已是不行了,府里头养着好些花匠呢,若能轻易救得活,祖母也不必这般揪心了……”

“让我试试呗,全当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一来同是爱花之人,她深知老太太的心情,二来这千金难求的名贵品种,眼睁睁地瞧着枯败至死,当真让人不忍心。

徐婉兮见她神色认真,想了想,便转身回了堂中。

她跟定国公夫人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定国公夫人朝张眉寿看来,眼中神色不定。

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似是应允了下来。

徐婉兮笑着走了出来,对张眉寿笑说着道:“祖母答应了——我回头便让人将花儿给你搬回去,你若真能救得活,那可是在我祖母跟前立了大功了。”

张眉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立大功不至于,但人活在世,与人为善总是没错的。

且伺弄花草,本就是她的爱好。

一旁的阿荔却满眼担忧。

她不知道姑娘为何要吹牛皮——姑娘自幼爱花,又爱养花,尤爱茉莉,可年年养,年年死,根本无一幸存啊……

活得好好地且都能被她生生养死,这本即将要死透的……难不成还真能养活了?

张眉寿与徐婉兮在前往花园的路上,遇到了世子夫人万氏。

此番相遇,却是不太平。

131 老气横秋太子殿下

徐婉兮原本连行礼也不愿行,全当没看见万氏。

万氏却喊住了她。

“听闻二姑娘请了小娘子们来府里赏花,我特地命人在园子里摆了瓜果点心,还有避暑的绿豆汤……”万氏年纪轻,笑起来温柔极了。

徐婉兮皱着眉,低声说了句:“假惺惺。”

万氏面上笑容一僵,显得有些尴尬。

她看向张眉寿,缓解气氛一般笑着说道:“这便是张家的三姑娘吧?果真是个可人儿,我听老爷说了,现如今二小姐与张三姑娘最是交好的,平日里得了空,只管来玩儿……”

张眉寿对她福了一礼,轻声应下。

徐婉兮却恼了。

“谁要你成日紧盯着我不放了?我愿意跟谁交好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你也不必成日白费心机了,我不理你,你也别来理我便是!”

她说话间,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万氏便要离去。

万氏被她一推,脚下踩着鹅卵石小径有些打滑,身形一歪,眼见便要摔倒。

丫鬟连忙去扶,却是晚了一步。

万氏摔倒在地,手掌心擦破出了血,蹙起眉心看起来有些痛苦。

丫鬟大惊失色,连忙对另一名同样慌了神的绿衣丫鬟道:“快,快去请季大夫!”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摔了一跤么?”徐婉兮本还有些愧疚,但见丫鬟这般,只觉得厌烦了。

谁知那丫鬟张口便道:“二小姐怕是不知,夫人如今怀有身孕,可不比寻常人!”

徐婉兮顿时愣住了。

万氏有了身孕?

她怎么不曾听说!

万氏被扶回院子里,徐婉兮回过神来,也带着张眉寿跟了过去。

季大夫从房间出来时,脸色不大轻松。

“如何了……”徐婉兮语气复杂地问。

“世子夫人身子本就偏弱,身孕不足三月,胎元尚且不稳……如今又动了胎气,见了红。”

“季大夫,你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作何?”徐婉兮急道:“且说她的肚子如何了?”

季大夫顿了顿,道:“只能先开些安胎的药,暂在床上歇养着。”

这便是不敢保证的意思了。

徐婉兮无力地跌坐回椅子里。

一道男人的身影着急地闪进了房内。

徐婉兮抬起头,有些怔怔地喊了句:“父亲……”

定国公世子却没看她,连忙向季大夫询问情况。

季大夫将方才对徐婉兮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定国公世子大步走进了内间。

“世子回来了……”

“快躺好,不必起身了!”

徐婉兮听着内间传出的话音,红着眼睛离开了此处。

待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她命大丫鬟莲姑将房门一关,才抱住张眉寿大哭了起来。

“我哪里知道她一推便倒,又哪里知道她竟有了身孕……”她哭得委屈之余,又十分懊恼。

“谁让她偏偏往我面前凑,明知我讨厌她……人人暗下都说她待我好,说我不领情还百般针对,可我又不曾让她对我好!我不肯接受这份不知真假的好,倒成了天大的罪过了……可我若同她好了,有谁还记得我母亲?”

“现如今她与父亲有了孩子,我与二哥要怎么办……”

张眉寿忙道:“这话可说不得,若传了出去,你今日此举即便是无意却也会成了有心。”

“我只是与你说而已,这般没骨气的话,我还能与谁说?二哥根本不在意……”

听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不安,眼泪啪嗒嗒地往下砸,张眉寿拍了拍她的背,却一时不知要如何安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辈子她与婉兮至死都有许许多多无法释怀的事情……

她得试着慢慢想个法子帮帮婉兮。

“我嘴笨,你若想哭,只管靠在我肩膀上哭个够……”

她这般一说,徐婉兮果真哭得更凶了,仿佛要将积攒了许久的委屈都哭出来一般。

……

定国公府的花园子里,戏已唱了起来。

公子姑娘们坐在戏台下,手边是精致的点心茶水。

不爱听戏的,则三三两两地在花园子里赏景说笑。

王守仁久等不到张眉寿过来,但因见徐婉兮也不在,只当二人是去别处说话了,便也没有在意。

太子殿下频频看向他,眼神似有暗示。

王守仁便一会儿递茶,一会儿递点心,并在心中腹诽:有这工夫给我使眼神,怎不自己拿?分明就在手边而已……

三五番后,祝又樘败下阵来。

“怎不让张家小姐也来听戏?”他干脆直言道。

他记得清楚,皇后是最爱听这道秦腔的。

难不成幼时尚不喜欢?

不喜欢倒也正常,到底听戏是个略为老气的爱好……

纵观四下,坐着听戏的公子姑娘们不是在吃点心,便是在低声谈笑,哪有如他这般认真听戏的?

瞬间觉得自己老气横秋的太子殿下内心颇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

而得了他这句问话的王守仁自然要起身去寻人。

王守仁走后,祝又樘身边便空了个位置出来。

位置还没凉透,就有人挤了过来。

蒋令仪有些局促地坐在那儿,迟迟才敢转头去看身侧的小少年。

但那小少年一双眼睛像是长在了戏台子上似得,压根儿没看她一眼。

蒋令仪朝着他的方向靠了靠,轻声开口道:“太子殿下……”

祝又樘这才转过头来看她。

蒋令仪激动得目光闪躲了一瞬,暗暗抓紧了手指,淡淡地笑着说道:“我知殿下不愿泄露身份,殿下放心,我必当守口如瓶的……”

祝又樘不置可否地转回了头。

怎这般冷淡的性子?

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蒋令仪顿了顿,却不愿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小声说着:“那日是在仁和公主的赏花宴见了殿下一回,才知晓了殿下的身份……臣女名唤蒋令仪,臣女母亲与静妃娘娘乃是亲姊妹,父亲如今恰在陕西华洲做同知……”

说到此处,她笑了笑:“殿下竟喜欢听秦腔,倒是巧地很,臣女自幼便跟随父母亲在陕地长大。”后半句为了活跃气氛,还特地换成了陕地方言。

祝又樘终于开了口。

“听不懂。”

蒋令仪的笑意彻底僵在脸上。

她默然了片刻之后,却是自袖中取出了一只精巧的白玉瓶来。

这是她在私塾里见到祝又樘之后,便让丫鬟赶忙去取的。

“殿下,这是治烧伤烫伤的药膏。”

她低着头,将药瓶轻轻推到祝又樘面前。

祝又樘眉心动了动,却仍未转过头看她,只盯着那药瓶,有些讶然地问道:“可是张家三小姐劳你从中转交的?”

132 说人坏话的殿下

当日他被火把烫到后背的事情,似乎只有小皇后一人知晓。

只是这种事情,让王守仁来做便罢了,又何须让外人掺和进来。

不过姑娘家做点儿什么总不愿让男孩子知晓,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他今日还是得找个机会提醒提醒小皇后,有些人,可断然信不得。

太子殿下转瞬间想了许多。

蒋令仪则是当真笑不出来了。

“如果臣女说不是呢……”她尽量轻松自然地说道:“那日在关雎园内,臣女恰巧瞧见殿下为火把所烫……”

她倒也想顺着祝又樘的话说一句“是”,可她好端端地为何要将这好事推到张眉寿身上去?她辛辛苦苦找机会,为得可不是给她人做嫁衣。

祝又樘哑然了一瞬。

原是自作多情了。

“已然痊愈了。”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蒋令仪:“……”

她从未见过这般难聊之人。

如果她方才说是张眉寿让她转交的呢?在她说是自己送的之前,他怎也不提痊愈之事……

她突然有些后悔没借上张眉寿的名号。

若知如此,给他人做嫁衣便也做了,总比将天聊死来得好一些。

“殿下……”

她还要再开口时,却见祝又樘已然站了起来。

看来这戏是听不成了。

蒋令仪也跟着站起身,欲跟上去时,却见清羽正冷冷地注视着她,那眼神仿佛看待贼人一般,她一时心中畏惧又尴尬,唯有讪讪地站在原处。

张眉寿一直等到徐婉兮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才离开徐婉兮的院子。

此时,戏早已唱完了,一干公子姑娘们大多已各自回家,唯独祝又樘被徐永宁留到了最后,缠着问一些投壶上的技巧经验。

今日一输,他倒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诚心请教了起来。

祝又樘离开定国公府前,对王守仁说了一句:“徐二公子倒不似传言中那般无半点可取之处。”

单看心性,倒还算端正的。

只是后来越走越歪,承袭了爵位之后一事无成且罢,还妻妾成群不成体统,却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嚣张也不过是面子上的嚣张,吃软不吃硬的人,通常并无坏心肠。”虽知徐永宁看自己不顺眼,然王守仁评价起他来仍旧中肯。

此时,王家有下人寻了过来,与王守仁低声耳语了一句。

王守仁眼睛一亮。

他转而看向祝又樘,笑着说道:“是小人家中来了客人,家父特地催小人回家——公子午后既要上骑射课,想来也无需作陪了吧?”

祝又樘点了点头。

“且去罢。”

王守仁朝他揖了一礼,便喜形于色地带着仆人离去了。

刚从定国公府内出来的张眉寿恰巧见着了这一幕。

她脚下一缩,下意识地便往回退了一步,待回过神来之际,已将身形掩在了定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后。

她低头盯着自己这双没出息的脚。

她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反应,然这种心情竟似在私塾外见到了夫子时,想也不想就要躲避的感觉有些相似。

由此可见,她潜意识中总还是有些敬畏他的,尤其是确定了他也是重生的之后——皇权带来的淫威当真旷日持久,是无法轻易抹去的。

张眉寿正哀叹着,那边却听阿荔疑惑地说道:“姑娘,您怎么不走了?”

这声音清脆洪亮,张眉寿听得头皮一紧。

果不其然,她便听着了一声男孩子的笑声。

“张家三姑娘躲在那里做什么?我有那般凶煞吗?”他显是看穿了她躲藏的心思,且不留情面地当场戳破,语气中的笑意仿佛是发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

确实有趣,昔日娇蛮起来连他都要让着的皇后,难得有这般怕人的时候。

这是那日掐完了他的脸之后,回过神来知道怕了?

眼下张眉寿只得走了出来。

既是明面上已得知了他的身份,此时没有旁人,礼数还是要有的。

又知他不愿泄露身份,便只是微微一福。

阿荔有些意外。

她认得这位小郎君。

她尚且不知祝又樘的真实身份,只知曾见过祝又樘两次——头一回是姑娘在酒楼外当面打听人家姓名未果;第二遭便是将棉花买回来的那一日,曾在棉花胡同中见过一面。

故而,在阿荔印象中,对面前的小少年只有一个印象:“姑娘曾一眼看中的俊朗小郎君”。

她眼瞧着那“俊朗小郎君”朝着自家姑娘走了过来。

姑娘才七岁稚龄,这又是在定国公府大门外,远是无需避讳的。

阿荔悄悄退到了一旁去。

自幼相识,两小无猜什么的……戏折子里,她最爱听这一路了!

张眉寿一头雾水地看着阿荔一脸窃喜的猥琐模样。

又见祝又樘已在离她五步远的距离处站定了,倒算守礼,此番应是不会再来掐她的脸了,张眉寿才开口道:“不知公子有何事?”

“那日在狮口之下,我救了张家姑娘,姑娘怎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祝又樘似笑非笑地问道。

张眉寿怔然了。

这分明是大人想逗弄小孩子的语气!都是从大人过来的,她焉能不清楚?

重活一回,还真是为老不尊啊……

她心中不齿,却也顺从地道谢,表面看来还算真诚。

心中却道:那日尚不知是谁救了谁来着……

祝又樘点点头,坦然受下这一谢。

他正要开口再讨个“谢礼”逗一逗小皇后时,却忽听得一道柔柔的声音传来。

“公子。”

蒋令仪远远朝着祝又樘行了一礼,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张眉寿。

祝又樘看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低声与张眉寿说了一句话。

“此人不可相交,理应疏远一些来得妥当。”

说罢,便自顾带着清羽转身离去了。

张眉寿尚有些无法回神。

她自然知道蒋令仪是不可相交的,可祝又樘上一世竟也对蒋令仪的真面目心知肚明吗?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女子间才能看透的隐晦手段,男人们在这上头统统都是眼瞎的——

既如此,那么他知道蒋令仪爱慕他的心思吗?

蒋令仪见祝又樘离去,虽是无可奈何,却断也没有追上前的道理。

她朝着张眉寿走了过来。

“不知殿下与张妹妹说了些什么?”蒋令仪小声地向张眉寿问道,语气和善。

张眉寿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殿下说了些蒋姑娘的坏话。”

她丢下这句话,便唤了阿荔,离开了此处。

133 养了外室

蒋令仪脸上的神情经过短暂的凝固之后,陡然崩塌了。

她一张脸涨红起来,半是不信半是羞恼地看着张眉寿。

殿下怎么可能会说她的坏话!

真要挑拨她与殿下,要与她耍心机,却也该委婉一些,隐藏得稍微高明一些才是,焉能上来便说出如此浅薄无知的谎话?

且这谎话……却偏偏让她难堪又尴尬,将她原准备好要说的话,全都打乱了!

这天下……这天下怎会有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蠢人!

看着张眉寿渐渐消失的背影,蒋令仪气得咬牙切齿。

回张家的路上,张眉寿想着上一世蒋令仪的种种行径,心底恶寒不止。

既已嫁作他人妇,若是爱慕之心无法休止,也当藏得死死地才好,可蒋令仪在嫁给了四皇子祝又沅之后,依旧贼心不死——甚至为了离间她与祝又樘的“仅守一人的琴瑟和鸣”,竟不惜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下死手。

她也是在将蒋令仪的儿子祝熜扶上了帝位之后,方才知道,原来当年祝又樘那“野孩子”的真正死因,实则是为蒋令仪所害!

她后来亲手将蒋令仪给捂死,不单是看够了她那幅小人得志的嘴脸,和有事无事人前便要嘤嘤两句的虚伪劲儿,也是替那可怜的野孩子报了仇。

虽不是她所生,又给她添了一辈子的堵,却到底喊了她数年母后,她虽心有隔阂,面上冷淡,内心却也一直记得孩子可爱天真的模样。

便是那样纯真的孩童,也能下得去手的,说是毒蝎心肠绝不为过。

思及这些往事,张眉寿再怎么瞧眼下蒋令仪看待祝又樘时满眼钦慕的模样,也觉不出半分情愫懵懂的美好来。

若不然怎么能说是孽缘呢?

张眉寿按下此事不再多想,待她回到愉院之时,定国公府里已有人将定国公夫人的那盆魏紫送了过来。

阿豆大致听定国公府里的下人言明了内情,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曾是张眉寿的贴身丫鬟,对张眉寿养什么死什么的可怕之处,要比阿荔更加清楚。

现如今定国公夫人这盆花且是半死不活,只怕在姑娘手下养一养,不出两日就要呜呼哀哉了。

一见着张眉寿回来,阿豆便提议道:“三姑娘,这是盆什么花?不然告知了二太太,让太太另寻一株回来……”

已是做好了姑娘必定将花养死,再赔定国公夫人一株的准备。

“你怕不知,这盆花叫做什么魏紫,是牡丹中的极品,可不是简单易寻的……若不然,定国公夫人也不会那般看重了。”阿荔悄悄地跟阿豆说道:“赔花是赔不了的,赔罪时要送的礼倒是可以先让二太太备好……”

阿豆不由张大了嘴巴。

那边,张眉寿没管两个丫鬟的窃窃私语,已挽起了衣袖,弯身察看着花株的情况。

她按了按土壤,湿度适宜——牡丹最怕水淹,国公府里的花匠想必也不会犯这低等的错误。

观其枝叶,叶片虽发黄却并不小,花朵色艳,也不似光照不足。

张眉寿抓了一把盆中半干的土壤,对着光亮处仔细观详了一会儿。

这土壤的颜色似乎有些偏深,但若不细看,并不易发现。

且盆中的土壤并非皆是深色,细观之下,可见颜色不匀。

她上一世在宫中百无聊赖,最爱伺弄花草,摆弄了几十年,又皆是些习性各异的奇花异草,自然深知看似不起眼的小原因,兴许便能毁掉一盆精心对待的花株。

土壤颜色有异,十之八九是花肥施多了。

若是如此,倒不难解决。

“提一桶水来。”张眉寿吩咐丫鬟:“再去找些菜种子过来。”

阿荔与阿豆互看一眼。

“姑娘,好端端地,种什么菜啊?”阿荔问。

“什么菜都成,只要是发芽快的。”

阿荔:“……”

罢了,姑娘说什么她照做便是了。

阿豆去寻菜种,阿荔则吩咐了仆妇提了一大桶水过来。

两三日后,张眉寿却觉察出了不对劲。

菜种已经发芽了,可芽儿不绿反黄,芽茎也透着细萎。

这根本不像是花肥施多了……

这盆里的土有问题。

连菜都养不活,何况是娇气挑剔的魏紫?

再看牡丹花株,相较前几日显然更是萎靡了几分。

阿荔与阿豆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倒是半点不意外。

偏偏自家姑娘取了小花铲过来,又让她们搬了新的花盆子,还要去刨新土,一问竟是要换盆……竟是越玩越过火,真把自己当经验老练的花匠了!

算了算了,反正也救不活了。

张眉寿花了整整一时辰,方才将花株移植好。

整个过程她极小心,唯恐伤了根系。将花株移到新盆中也有诸多讲究,从土壤的调配,到花根埋得深了浅了都会有影响。

她就着水桶里的凉水净了手,直起腰来,与阿荔吩咐道:“每日晨早、黄昏时分,将花盆搬出来晒太阳,其余时辰,皆搬去廊下阴凉通风处。切记不可淋了雨。”

阿荔假笑着应下来。

自家的姑娘,即便是胡闹,可除了宠着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张眉寿回到房中,又拿胰子仔细洗了手。

此时,棉花过来了。

想到自己之前交待他办的事情,张眉寿忙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棉花便将自己所见大致说了一遍。

从张彦近来几日几时出门去翰林院,再到几时下值,再到他下值之后都去了哪些地方,棉花都一清二楚。

“这四日里,大老爷有两日都去了同一个地方。”棉花将真正想说的话放到了最后,“三姑娘,大老爷在外面养外室了。”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且说得十分笃定。

阿荔满面愕然鄙夷。

张眉寿却隐隐兴奋起来。

她要找的人……兴许便是这个!

她就知道十有八九能查到。

“快说说,你是如何肯定大伯养了外室的?”张眉寿追问道。

棉花顿了一瞬。

三姑娘这幅兴致盎然的模样,仿佛在茶楼里听书一般,此时或许应当给她摆上一碟花子儿花生,并一壶龙井茶。

134 大胆的猜测(爱猫乐园3和氏璧加更)

“姑娘,我自幼混迹市井,那女子是不是被偷偷养着的外室,我自然能分辨清楚。”

总不能将大老爷进了那院子,两扇大门一关,便同那女子抱在一起,待进了屋子,直接就脱衣与那女子互啃的情形说给姑娘听吧?

张眉寿默默心领神会,接着问道:“那女子长什么模样?大约什么年纪?可是独居?”

“长相颇好。”棉花诚然道:“瞧上去像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却非独居,身边还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

阿荔忍不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七八岁的男孩子?

要么大老爷是勾搭上哪家的寡妇了;要么就是与那外室早已来往多年,而与那外室所生的儿子竟有可能比二少爷还要年长!

这个消息过于劲爆,阿荔深深地震惊了。

若是这个消息传出去,大老爷还要不要活了?

上一世早已知晓的事情,张眉寿也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心情。

从那女子和孩子的年纪上来看,大约已是八九不离十了——想来这女子应当就是后来被大伯娶进门做续弦的“江氏”了。

祝又樘登基之后,听取了谢迁的进言,为开化民风,一度鼓励寡妇再嫁。

恰巧在那时,她的大伯娘柳氏“病死了”,随后大伯张彦就迎娶了“寡妇江氏”进门,江氏还带了个已经年近双十的儿子做陪嫁。

说是寡妇再嫁,儿子是别人的,可张眉寿怎么瞧江氏那儿子怎么像她大伯……

且那江氏,说是出身书香门第,但从规矩到做派,全无半点书香气。

且彼时年已四十岁的人了,还半点不沉稳,矫作弄姿,老太太说她两句她当众便能大哭一场……

那时已经步入古稀之年的老太太曾气得骂道——究竟哪家的书香门第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来?还不快站出来,好将这样的女儿拖回去打死了了事!

恰巧那时江家举家迁离了京城,倒真像是没眼看这个嫁出去的“女儿”。

这些话,本被当作笑话一般传入张眉寿的耳朵里,可张眉寿越想越不对劲。

祖母那话分明有着深意的。

所以,她一度怀疑什么寡妇继子,什么出身书香,都只不过是大伯给自己扯来的遮羞布而已。

但彼时她已贵为皇后,不愿娘家闹出丑闻来。且祖母都只忍着不发,顾及家中颜面,她自然也没有理由深究大房的家事。

可这一回,她却是非查清楚不可了。

那日,自她从张秋池那里得来了大伯娘柳氏极有可能与当年苗姨娘和父亲邂逅之事有关的猜疑之后,再忆及柳氏的前世之事时,不禁就想到了许多可疑之处。

上一世,祖母大办六十六岁大寿,她难得也出宫亲自回了一趟张家。

宴席罢,祖母留她在松鹤堂说话,大伯娘柳氏也在,她还记得那日柳氏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似得哭着与她赔不是,说当年张眉妍与邓誉之事她也是稀里糊涂,全是邓太太的意思,她做大伯娘的也十分后悔。

当然后悔了——只因祝又樘登基之后,同属继晓一党的邓常恩已被夺了职,张眉妍从官家少奶奶一落千丈,跌进了尘埃里。

柳氏说来说去,字里行间都在替张眉妍叫苦,隐晦地求着扶邓家一把。

祖母当场发了怒,斥责了柳氏不知轻重,不分黑白。

柳氏正讪讪时,吃得半醉的张彦忽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便往柳氏身上踹了一脚。

还大骂她“红杏出墙”、“将这贱妇浸猪笼”……当时张彦气得神智全无,却又似乎无法将话当众说明,难堪又羞愤。

老太太使人拦住了他,屏退了不相干的下人,质问他发什么疯。

他却一个劲儿地冷笑,说什么“终于明白了”、“这贱妇嫁进我张家根本是别有所图”以及“我张彦当真窝囊得不成样子了”诸如此类的怪话。

他说了许许多多,柳氏反驳之下透着心虚,驳着驳着就只会哭着喊冤了。

时隔久远,张眉寿只大致记得这些。

但这件事没过多久,柳氏便病死了。

很快,那江氏就进了张家的门。

张眉寿上一世就觉得太过巧合,这一回换了立场去看待大房一家,便更觉得透着异样。

大伯娘若不是病死那么简单,一定是跟那日大伯的大闹有着必然的联系。

而大伯不可能凭空那般闹,一定是从什么人哪里得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如果没有好处的话,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若谈好处,大伯娘死后受益最大的,似乎就是一直被养在外面、连名分都没有的江氏了。

会是江氏污蔑大伯娘吗?

若是污蔑,大伯娘至少还有为自己辩驳的余地,且她身后还有柳家,怎也不至于落到好生生的一个人忽然病死之后连娘家人都不曾过问的下场。

所以,她可能真的做了什么让人抓住了把柄的丑事……

但这些只是张眉寿的猜测而已,未必一定是事实。

然而纵观大伯娘的一生,唯独此事最为蹊跷,这就不得不让她格外留意了。

况且,她之所以将苗姨娘之事与这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实则是内心有了一个荒唐大胆的猜测……

她跟张秋池都想不通若大伯娘当年当真插手了苗姨娘与父亲之事,那她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若以此来结合上一世大伯气愤至极之下说出的那些话——

红杏出墙、浸猪笼……

却又丝毫不愿提及怎么个红杏出墙,不是有句话要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吗?

会不会是对方的身份让大伯格外难堪,以致于他根本说不出口?

两相结合之下,张眉寿便有了那样的猜测。

可她是相信父亲的……

所以,她必须要先查明这些纠葛。

而首要之急,她须得弄清楚那位“江氏”的真实身份。

“会画人像吗?”张眉寿问棉花。

棉花点头。

他自幼跟着戏班子四处闯荡,所学既广且杂。

“那你回头将那女子的样貌描来给我,尽量画得真一些。”

棉花答应下来。

次日,张眉寿从私塾回来之后,便带着阿荔和棉花所给的画像,乘坐马车出了门。

她要去见一个人。

135 已经死了

马车停在正觉寺胡同口。

阿荔先行下车去与两名妇人打听了一番,将打听来的消息禀给了车内的张眉寿。

张眉寿下了马车。

主仆二人一直往胡同深处走,最终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阿荔上前叩门。

片刻后,便有一名身穿雪青色褙子的年轻妇人将门从里面打开了来。

“你们是?”

年轻的妇人开口询问,语气疑惑,却也客气温和。

“敢问此处可是客嬷嬷家?”阿荔不答反问。

年轻的妇人不假思索地点头,脸上笑意更盛了几分:“那正是我家婆母,眼下便在家中——二位请进吧。”

常有富贵人家派人来寻婆婆前去教导礼仪,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故而也不再多问张眉寿二人的身份,只引了她们进去。

只是有些疑惑怎除了丫鬟之外,还有位主子姑娘也亲自过来了?这倒是少见的。

天气燥热,客嬷嬷原本正卷起袖子,躺在藤椅中摇着蒲扇,隐约闻得有客来,立即精神一振,起身整衣敛容。又赶忙将一应茶具摆好,端正地坐在椅上,做出品茶的姿态来。

年轻的妇人先进来通传,待得了客嬷嬷的准允之后,再请张眉寿和阿荔进去。

张眉寿无声笑了笑,心道这规矩倒也做得齐全。

院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干净利落,又种花养鱼,确实清净雅致。

她带着阿荔走进房中,朝着客嬷嬷的方向微微一福。

“客嬷嬷,有些时日未见了,不知嬷嬷可还记得我?”

刚转过头的客嬷嬷闻得这道声音已是心生不妙,待再看清了张眉寿的面容之时,更是头皮一麻。

这不是那个反过来“教导”了她一番规矩,将银子讨了回去,还倒过来威胁她的张家姑娘吗!

是谁将她放进来的!

见自家婆婆忽然拿怪罪的眼神看向自己,年轻妇人满心不解。

“今日如此燥热,嬷嬷竟还在房内品茶,真是好雅兴。”

“俗话说得好,心静自然凉,心性浮动自然燥热。”客嬷嬷勉强端出架势来。

张眉寿笑着看了一眼她脚边的大蒲扇,倒也没有戳破,只说道:“今日前来,是想与嬷嬷打听一件事情。”

客嬷嬷心中不愿与这个仿佛总能一眼将她看穿的小姑娘多接触,可奈何对方主动找上了门来,也只能强压着内心的情绪,挥手屏退了自家儿媳。

“姑娘问问看吧。”她不冷不热地说道。

张眉寿全然不介意她的态度,直截了当地问道:“武清县上的江家,客嬷嬷可有耳闻?”

“早些年倒去过。”

这话的意思便是曾教过江家女儿规矩了。

张眉寿喜出望外,当即让阿荔取了画像出来:“那请嬷嬷瞧瞧,这画像中的人,可是江家老太爷的幺女?”

江氏上辈子顶着的便是这个身份。

客嬷嬷本还有些疑惑她为何会问起这个,可待看清了那纸上所画,却是皱紧了眉头。

“可是时日久远,嬷嬷记不得了?”张眉寿问。

“即便是我昨日才见过,怕也分辨不出来。”客嬷嬷语气讽刺地说道。

张眉寿听得莫名其妙。

客嬷嬷已将画像翻了过来,面向她,反问道:“姑娘自个儿能瞧出来这画得是什么东西不能?可别再闲来无事,无端耍弄老身了!”

张眉寿哑然了一瞬。

画上拿毛笔勾勒出简单的人物轮廓,却也过于简单,头是圆圈,眼睛是圆圈,嘴巴也是圆圈,鼻孔则是更小些的两个圆圈……

张眉寿不由想到了昨晚她问棉花是否会画人像之时,他答得毫不犹豫的模样。

“嬷嬷误会了,想来是拿错了……”张眉寿默默将画像接了回来,一边卷好,一边道:“待回去之后取了对的来,再与嬷嬷相询。”

客嬷嬷皱着眉看着她。

“姑娘打听江家幺女作何?据我所知,她去年已经过世了。”

特地跑来跟她打听一个死人做什么?

这小姑娘还真是越看越怪异……

张眉寿听得惊讶无比。

“还请嬷嬷与我细说说。”

客嬷嬷看出了她的惊讶,心底有了算计,才徐徐说道:“江家老太爷统共有四女,唯独这个幺女是庶出,我倒也曾教导过她礼仪,那本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偏偏固执得要命——她不顾家中反对,以死相挟,非要嫁给一位死了原配的教书先生做续弦。

她家中拗不过她,虽是允了,却碍于颜面,并非大肆操办嫁女之事,她嫁给那教书先生没几年,那男人便得了重病死去了。

之后她一直寡居,也没半个孩子,亲生的姨娘也没了,江家只当她是个外人,偶尔接济罢了,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据说在家中死了数日,尸身都发臭了,才被人发现。江家老太爷始终视她如家门之辱,就连丧事都没如何操办,草草埋了而已……”

张眉寿越听越觉得巧合。

如此说来,这位江家庶出的幺女从嫁人到过世,江家都极尽低调,唯恐跌了家门颜面。

如客嬷嬷这般消息灵通又知晓当年之事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江家幺女已经过世了。

那么……顶着她的身份嫁给大伯的“江氏”究竟是谁?

怪不得祖母会说“哪家的书香门第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来”,只怕是暗下早已查明了“江氏”的身份是假——

“我只跟姑娘说一说而已,姑娘可别让我得罪了江家人。”客嬷嬷道。

“嬷嬷过一过嘴瘾,我过一过耳瘾,听过即忘了。”

她查得是上一世的事情,眼下离“江氏”冒用身份嫁入张家还有十余年呢,她只为证实猜测而已,断没有说出去的必要。

“我过得什么嘴瘾?冒险罢了。”客嬷嬷抬了抬眼皮子,拿手指叩着茶几。

张眉寿会意,命阿荔取出了一只银锭子。

客嬷嬷看着被放在茶几上的银子,有些讶异于这小姑娘的出手大方。

但旋即她就明白了。

“姑娘不单是要打听江家幺女的消息那般简单吧?”

她将话问出去,旋即又觉得自己跟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做交易、又拿面对大人时的那套想法去看待她,倒像是脑子不清醒似得——

可偏偏那女孩子半点没让她“失望”。

136 气死我才甘心

“确实还有另一件事情要托付嬷嬷去做。”张眉寿取出了一张字条来,交到客嬷嬷手中。

客嬷嬷接过,颇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不,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我知道嬷嬷消息灵通,人脉又广,所以想让嬷嬷帮着暗下打听打听,住在这里的那名女子,是什么来历。”

如客嬷嬷这般常年出入大户人家的教养嬷嬷,与京城各大人牙子、甚至是贩卖脂粉首饰、香料绸缎的铺子必然都有着来往,这消息网自然够广。

客嬷嬷犹豫了一瞬,银锭子到底还是打败了内心的怪异感。

只是打探一个女子的来历而已,又非是杀人放火,也不会与人树敌,这样好赚的银子,傻子才不要。

“嬷嬷可记住这上面写着的住址了?”张眉寿看着她手边的字条问道。

客嬷嬷又扫了一眼,点点头。

张眉寿便将字条收了回来,递给阿荔收好。

客嬷嬷默然了一瞬。

瞧瞧这股子谨慎劲儿,她还能说什么。

……

张眉寿回到张家之后,日头已经偏西。

苍鹿忽然来寻她,一同往王家去。

路上,苍鹿与她说道:“伯安这两日闭门不出,哪儿也不肯去,与太子伴读的挑子也撂了,王大人只有称他病了,暂时搪塞着——”

“为何啊?”张眉寿不解地问道:“这是耍得什么脾气?”

可伯安哥虽自幼与其他孩子不同,想法做事不拘一格,但却从来不是爱耍脾气的人。

苍鹿摇着头说道:“王太太急坏了,本让人去请了你的,你不在家,我便独自去瞧了瞧,可问了他也不肯说。”

张眉寿眼珠子转了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近日王家可是来客人了?”

“客人我倒不知……”苍鹿想了想,答道:“可伯安的师父曾在王家小住过两日,前日里已经离去了。”

王守仁的师父人称无名僧人,王守仁便是在被他抚了头顶之后,方才得以开口讲话的。

张眉寿听到此处,已经了然了。

前世也有这么一遭——她大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二人来到王家之后,被下人引着去了王守仁的院子里。

王太太刚从儿子的院子里出来,恰巧遇到二人,弯下身先是摸了摸张眉寿的头,才满脸哀愁地说道:“我是最不擅哄人的,哄了这两日也哄不好,早已动了将他吊起来打一顿的念头了——你们来得正好,孩子间兴许有话说,若能撬开他的嘴,回头我给你们买粽子糖吃。”

苍鹿和张眉寿齐齐点头。

王太太笑了笑,目送着两个小人儿进了房间,才带着丫鬟转身离去。

张眉寿一进了屋子,转到内间,就瞧见王守仁坐在椅里,上半身趴在桌子上,满面闷闷不乐的模样。

“你们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与以往截然不同。

张眉寿和苍鹿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

“再不来,你怕是要发霉了。”苍鹿说道:“你究竟有什么话是不能与我和蓁蓁说的?咱们之间的交情,原来也不过如此。”

“才不是……”王守仁叹气道:“不是不愿说,而是说不得。你们且不必管我,让我兀自消沉吧……”

说着,便将头脸埋在了手臂里。

苍鹿轻轻咳了一声,暗示张眉寿。

张眉寿拍了拍王守仁的背,轻声说道:“生死离别聚散乃常事,且你师父乃得道高僧,已是修成正果,做神仙去了……这是好事,你理应高兴才是。”

王守仁顿时直起了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苍鹿满脸茫然。

他怎么听不懂蓁蓁在说什么?

“蓁蓁,你是如何知道的!”王守仁诧异地问。

他师父即将圆寂,乃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他一直守口如瓶的!

“你师父与我托梦了。”张眉寿小声地说道。

“当真……”王守仁有些怔怔地问道,却并非疑问,已是信了。

若非师父托梦,蓁蓁岂会得知此事。

“那师父他现下如何了?”

“已经羽化成仙。”张眉寿煞有其事地说道。

“那是道家的说法……”王守仁提醒她。

“……总之便是成佛了。”

“那他成了哪一路佛?”

“你师父他善根深厚,已修成佛祖座下弟子。”张眉寿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慌。

全当是对无名大师的美好祝愿了……

王守仁闻言欣喜之余,又觉得伤感:“我便知道师父必能成佛的……他自认也是十拿九稳,若不然也不会走得那般高兴了。”

师父走时,嘴里的佛语连哼带唱,全无半点伤怀,唯独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难受了许久。

但如今听到师父已经得偿所愿,他也就放心了。

放心之余,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五味杂陈的情绪翻涌而上,王守仁瘪着嘴巴,眨巴了两下眼睛,竟有眼泪淌了出来。

但他努力瘪着嘴,坚决不哭出声来——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张眉寿瞧得好笑,拿手去接他的眼泪,眼泪啪嗒啪嗒地打在她的手心里。

见她竟脑子有病一般玩起了自己的眼泪,王守仁愤愤又尴尬地移开脸,她的手却紧跟去又去接。

苍鹿则干脆拿手肘撑在桌上,以手支着下巴,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无声观摩感受着他流泪的模样。

一个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瞧”,一个接自己的眼泪……这还让人怎么哭!

王守仁仰面望着房顶,半是气,半是羞恼,终于哭出了声音来。

“呜呜呜呜,你们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

张眉寿和苍鹿离开王家时,天色已经大暗。

苍鹿压低了声音问:“蓁蓁,无名大师真的给你托梦了?”

“嗯……”

横竖除了硬着头皮承认之外,她也找不到其它理由来解释了。

“我觉得托梦未必准呢。”苍鹿说道:“我常常梦见有神仙治好了我的眼睛。”

“不过,但愿无名大师真的能成佛吧。”

他的语气很平常,甚至觉得有趣,末了还不忘祝愿别人。

张眉寿却听得心底发涩。

“阿鹿,明日你陪我出一趟城吧。”她忽然说道。

苍鹿先点头答应下来,才问她要去做什么。

“先不与你说。”

“好。”苍鹿笑着点头,也不多问。

二人出了王家,就此带着下人各回各家。

张眉寿近了张家,却瞧见了一名郎中从家中的角门里被悄悄地送了出来,颇有些掩人耳目的意思。

137 “吾家有女初长成”

家里谁传了大夫?且这般遮遮掩掩。

张眉寿心中疑惑,加快了脚步朝着角门的方向而去,欲看清那送郎中出来的是下人她是否认得。

然而此时,她又听得正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举目去看,竟又有一名背着药箱显是郎中模样的人刚从院内走出来。

“周郎中慢走。”送人的一名样貌普通的二等丫鬟,张眉寿一时想不起是哪个房里的。

只是这一前一后两位郎中被送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病倒了一片,一位郎中诊看不过来似得——

张眉寿直接带着阿荔去了海棠居。

如今是母亲管家,家中的大小事她必然多少都知道些。

然而她一进屋,便听到了一阵咳嗽声。

“蓁蓁来了。”宋氏的声音略有些咳后的沙哑,她拿帕子掩着口,吩咐芳菊将房内的窗户打开。

“我这两日有些伤风咳嗽,别再过了病气儿给你。”宋氏对女儿说道。

张眉寿这才知母亲病了,忙问她是否请郎中看过了。

“已是看罢了。”宋氏低声说道:“只是小病而已,你也不必与他人说……如今大房与那大管家一直找机会拿我的错处呢,要让他们知道我病下了,指不定又得去老太太跟前借机发挥。”

柳氏一直想将管家权夺回去,那处处阳奉阴违的大管家张福,便是柳氏的耳目。

张眉寿听到这里,便知道那被送角门送出去的郎中必是海棠居请来给宋氏看病的了。

“母亲最近可是太操劳了?”张眉寿小声劝说道:“起初母亲管家是为打发时间而已,真将身体拖垮了可不值当。”

若是如此,她宁可母亲不要这劳什子管家权。

“有你三婶处处帮我,算不上劳累。”宋氏摇着头:“管家不管家我本不在意,可有些人若想趁着你父亲不在家便拿捏咱们,我是断然不允的——”

她看不上什么管家权,但除非是她自己不要,而绝不能是窝窝囊囊地被人夺了去。

尤其是如今丈夫不在家中,她更得拿出二太太的架势来。

想到此处,宋氏眼中又浮现一抹担忧的神色。

“母亲可是放心不下父亲?”张眉寿轻声问道。

宋氏叹了口气,心道还是女儿细心熨帖。

她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垂髻,勉强笑道:“你父亲是朝廷派去历事的监生,吃住都在衙门里,我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再者说,朝廷已经下旨命各地州府调拨了米粮前去赈灾,想必局面是稳得住的……”

只是不知送出的家书他可收到了?

张眉寿知道母亲是不想自己跟着担心,才会说得这般轻松。

单看她眼底一片青黑,便知近日来没能睡过好觉。

但母亲如今秉承着“为母则刚”的想法,她也不愿戳破,虽心中也有些不安,可心知天灾非人为能干涉控制的,提醒父亲的信也已然送去了,如今只能静候消息。

张眉寿暂时按下此事,另又问道:“方才我从王家回来之时,瞧见有两位郎中被送出去,母亲请了一位,不知另一位是谁请去的?”

宋氏听得微怔。

“倒不曾听说家中有谁身子不适。”

她正要着赵姑姑去打听之时,却听得丫鬟来禀,说是张老太太请宋氏去一趟松鹤堂。

“这么晚了,老太太可言明了是为何事?”宋氏问。

“老太太本没提,但传话的青桔姐姐提了一嘴……说是好像大老爷跟大太太带着二公子找了过去,不单是二太太,连三太太也被请去了。”

“左右抓不到我的错处,看来是急得坐不住了。”宋氏冷笑着说道。

张眉寿看向宋氏,竟未从她略显憔悴的脸上看到半丝意外的神情,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张眉寿略微有些怔忡。

母亲好像当真变了许多。

以往听赵姑姑说,母亲自幼便极有主意,待到了议亲的年纪时,已能独当一面了——赵姑姑还说,若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磋磨着,母亲比之姨母也是不差的。

但姨母的性子并非全是天生,也少不了经历了磨难之后的蜕变,所以赵姑姑这话兴许有些夸大其词了。

可宋家的女儿,确实自幼个顶个儿的能干,没有哪个是棉花做的。

这句话,是舅舅曾说过的。

张眉寿想了想,也是认同的——哪怕母亲这些年来同父亲揪揪扯扯,满脑子装着情爱,满肚子盛着疑心,可她从来不是柔弱无用之辈,真换作柔弱的女子,哪儿来的力气在这条死胡同里苦苦支撑这些年?

这般势必要将自己、将敌人都统统磨死的韧性,也非寻常人能比的……

现如今母亲脑子里水应是哭尽了,倒干了,从死胡同里钻了出来,倒真也找回了几分赵姑姑口中那独当一面的风范。

张眉寿跟着宋氏一路往松鹤堂去,眼瞧着母亲稳得不行的模样,不由暗暗点头,点头罢,又觉得怪异——喂,她内心那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得是什么鬼魅般的感受啊……

母女二人来到松鹤堂时,除了大房夫妇和张义龄之外,三太太纪氏也已到了。

张老太太无奈的面孔上有着三分麻木。

家里糟心事实在太多,她这一刻竟隐约有些羡慕疯疯癫癫不用理事的老头子。

宋氏来时特意施了脂粉,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很好。

柳氏瞧见便觉得扎眼,出言讥讽道:“如今二弟不在家中,大晚上的二弟妹还这般花枝招展,不知是要给谁看?”

这语气已经堪称阴阳怪气了。

张眉寿隐约记得,上一世的印象当中,大伯娘一直都是极沉稳的性子,待人向来都是笑吟吟的,乃是精明能干的大房太太风范。

如今一步步变成这样,可见人一旦处处不顺,性情也会随之改变,道行不深者,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

顺境与逆境,会使人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脸孔。

“大嫂如今已不管家了,怎么处处都要插手多嘴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宋氏不顾柳氏难看的脸色,径直向张老太太行礼,问道:“不知母亲唤媳妇前来,有什么吩咐?”

张老太太已懒得自己开口,冷冷地看向大房夫妇:“你们且自己说罢!”

138 在女儿面前扬眉吐气了

柳氏和张彦俱是暗暗咬牙。

平日里他们有错,老太太态度不佳也就罢了。可今日他们乃是受害的一方,怎么老太太还是这幅训贼般的脸色?

她的良心不会痛吗!

张彦脸色阴沉地捅了捅柳氏,示意她来说。

柳氏便将先前已经对张老太太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先是说从张义龄今日喝的鸡汤里验出了一味叫做“毕根”的药——

“这几日义龄一直精神不佳,我起初只当他是中了暑气,才传了郎中给他看诊,可郎中却说是饮食出了问题,验了还未来得及撤下的晚食,果真从那鸡汤里发现了端倪!”

柳氏一脸的后怕与愤怒:“那郎中说了,这药虽不至于害人性命,可时日久了,却会使人心智退化,变得痴痴傻傻!”

阿荔听得啧舌。

二公子,竟还用得着这味药来害吗?

“二弟妹,如今是你管着家,厨房里也都换上了你的人,可为何偏偏只有义龄的饭食里出了这般天大的差池?若说这不是你蓄意报复,我是一万个不信!”柳氏说着,竟哭了起来:“你若有气,只管冲着我来便罢了,怎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义龄如今才多大?你这般害他,与诛心何异啊!”

“大嫂如今倒知道对孩子下手是万万不该的了。”宋氏淡淡地说道。

宋氏半点不急不慌,眼中竟俨然一派看戏的模样,让柳氏心底一紧。

这根本不像宋氏。

如今没有张峦在她身边,按理来说,她早该急得红着眼与她争辩才是。

“过往大嫂做得那些缺德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嫂方才说,我若有气,只管冲着你来?此话可是当真?”宋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我确是有气的,就是不知大嫂是甘愿将脸伸过来给我打个痛快?还是跪在这儿与我磕头认错呢?”

这话一出,直让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即便是张老太太,也不禁抬起麻木的眼皮子惊讶地看向二儿媳。

二儿媳如今身上的利刺儿想必是从二儿子身上拔出来了,改扎旁人了。

柳氏的脸色一阵红白交加,难看尴尬到了极点。

“二弟妹休要混淆视听!你这般暗害义龄,心肠歹毒,我今日作为长兄,即便是将你逐出家门,二弟他回来也不敢说什么!”他试图拿这狠话来吓一吓宋氏,灭了她的气焰。

宋氏只是冷笑。

说她丈夫回来也不敢说什么?

试试到时能不能将你这胡言乱语的狗嘴给撕了!

“大哥好大的口气,却不知连证据都没有的事情,你要如何将我逐出家门?这个家,又何时由大哥做主了?”

“证据?这鸡汤就在这儿,你还要什么证据!”张彦红着脸指向一旁几案上的汤碗。

“这能证明得了什么……又不是刚从厨房端出来的。”三太太纪氏干笑着说道。

张彦狠狠地瞪向她:“好啊,我看你们三房也不干净,想必是早已二房勾结了!”

那边柳氏又说道:“自二弟妹与三弟妹管家之后,不单是我们大房的日用分例被暗暗克扣,最可怜的还要数妍儿那丫头,使人去中馈取东西,十次有八次是要不来的,尤其是那纸墨笔砚一应之物,非但空手而归,还要被管着中馈的丫头说什么‘姑娘家学这些何用?不过费纸罢了’……

老太太,您听听这是什么话?若非是我发现妍儿使人出府采买纸墨,我怕也要蒙在鼓里的!”

她这是抓住了张老太太鼓励家中小辈多读书的要害。

张老太太脸色阴晴不定地看向宋氏。

曾经看似精明大度的大儿媳如今已经暴露的面目全非了,而曾经的磨人精二儿媳到底能不能做出公报私仇的事情来,她真的不确定。

人与人之间早已没有信任了。

见宋氏一时不说话,替补选手张眉寿以为母亲需要支援,刚欲开口时,却见母亲朝自己轻轻摇了头,眼神中含着制止。

咳,她今晚是决意要在女儿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但真辩驳起来,总归不是她最擅长的……

宋氏看向纪氏。

纪氏朝她微微点头。

张眉寿总觉得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母亲和三婶在某些方面早已达成了一致……

这种忽然变得好轻松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无所适从呢。

“怎么,二弟妹这是默认了?”张彦冷笑着道,面向张老太太:“既是如此,还请母亲公允定夺此事吧!”

张义龄也哭着道:“祖母一定要给孙儿主持公道!”

看着大胖孙子抽噎着抹眼泪的模样,张老太太不仅不觉得心疼,甚至还想打他。

说了多少遍了,男孩子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自己也不嫌窝囊得慌!

饶是如此,张老太太还是看向二儿媳,发问道:“宋氏,今日之事,你可认吗?”

“儿媳没有做过的事情,绝不会认。”

“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你不认!”张彦语气咄咄逼人。

正值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道清晰沉稳的声音。

“母亲,我来晚了。”

众人循声望去。

一身深竹月色圆领长袍的张家三老爷张敬走进堂中,向张老太太行礼。

“大哥,大嫂,二嫂。”他依次又向兄嫂见礼。

张彦皱眉问道:“老三,你来做什么?”

他虽向来看不起庶出的三弟,可想到他那张铁嘴,此时又出现的这般巧合,不由心中打鼓。

“既然大哥可以来,我又为何来不得?”张敬似笑非笑地说道。

张彦沉着面孔说道:“今晚之事与你无关。”

一个庶出的东西竟妄图与他作比较?

“路上我已听下人陈明了事情经过,此若只是大哥与二房之间的纠葛,我确不宜插手。可既内子也被牵涉其中,那我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了。”

张彦被堵得说出不话来。

柳氏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想借机顺便敲打纪氏的决定。

可接下来之事,却是证明是她想多了。

即便她今日没有将纪氏牵扯进来,老三也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打算!

呵呵,且看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又一本册子,谁还能欺骗自己他不是早有准备?

怎么,还备稿了不成!

139 快刀斩乱麻的老太爷

“你拿得这都是什么?”张彦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一册记录的乃是家中每日中馈进出详细,并哪一日由谁负责哪一项的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张敬扬了扬手中的册子,说道:“所以,我想请二姑娘院子里前去中馈支取日用的丫鬟站出来对质——先要问问她是哪个下人为难了她,又是哪一日为难的她,瞧瞧能不能对的上号。”

柳氏暗暗咬了牙。

“谁能记得那般清楚!”她驳道。

“既都说了‘二姑娘练字不过是费纸而已’这样僭越的话,二姑娘房里的丫鬟竟都记不住对方是谁?若真如此,这丫鬟这般窝囊无用,合该赶出府去才是。”

柳氏语塞间,又听张敬问道:“大哥大嫂莫非是心虚不敢让那丫鬟出来对质?”

他又扬了扬手中的册子。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么说话!”被一个庶出的三弟这般不留情面的质问,张彦一时恼极。

“如今只是就事论事,大哥莫要恼羞成怒,混淆视听。”张敬面容肃然。

“你……”

“大哥,注意你的举止。”张敬看了一眼那朝着自己指过来的手指,接着说道:“容我二问大哥大嫂,可否让那丫鬟出面对质?若是不能,视同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中馈克扣二姑娘分例并且出言不敬。”

他说话简洁而直扼要害,不带情绪,仿佛是在面对一场胜券在握的辩论。

这对仗着以情绪立场控制事态发展的大房夫妇来说,无疑是一盆冷水死死地扣在他们头上,逼得他们不得不清醒冷静去面对。

“母亲。”另一边,张敬已经朝着张老太太做出了总结:“大哥大嫂既不敢让丫鬟出面对质,显是出于心虚,乍一看,似乎是信口胡诌的可能性居多。可说是中馈克扣,实为他们并未派人出面去领,只为有由头往管家人身上泼脏水而已。由此可见,污蔑二嫂之事非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此为其一,望母亲明鉴。”

听他有条不紊地层层剖析,已下了定论,还暂时归分为“其一”,张彦急得眼睛发红:“这怎么就是心虚了?我看你分明是揪住一丝疏漏,借题发挥罢了!不愧是一桐书院的先生,你这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我拿什么跟你辩!”

“自然是拿证据来辩。”张敬面不改色:“大哥又在试图混淆视听了。”

张彦气得喘息都困难起来,还想伸手指他,却气得手都要抬不起来。

张敬:“大哥还撑得住吗?若是身体实在不适,大可坐下歇息片刻。换大嫂站出来答话便是——”

辩手状态不佳,中途退场未尝不可,只管换替补的来。

张老太太抬手,示意仆人将没出息已经气得左右摇晃的大儿子按到椅子上。

张彦按住了发黑的眼睛。

并非是他不经气,只怪最近太不顺。

柳氏一副吃了哑巴亏的模样说道:“妍儿她一个孩子,吃亏便忍了,哪有什么心思还要丫鬟留意证据?好好好,此事就算是我们证据不足,可三弟也断然不该说是我们蓄意污蔑——即便此事作罢,那这下了毒的鸡汤又当如何解释?”

张彦好不容易换了口气,语气咄咄地道:“三弟不是口口声声要证据吗?证据在此,这回你还想怎么说?”

张敬从容自若地换了第二本册子出来。

又是册子!

张彦恨不能眼睛里喷出火来,将那莫名其妙的册子烧成灰烬!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争了半天,累是不累……我在外头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忽然传来,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一道灰色的身影自门外走了进来。

那身影走到几案边,抓起那汤碗就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他动作突然又迅猛,众人根本来不及去拦。

“证据这下也没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张老太爷一副快刀斩乱麻的得意语气,拿袖子抹了一把嘴。

四下诡异地静默了一瞬,才响起张老太太的怒骂声。

“你这疯子,那汤里有毒!”

张老太爷呵呵一笑:“我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什么毒能奈何得了我?”

张老太太竟少见地沉默了。

这对脑子有损害的毒,确实奈何不了他。

四下众人迟迟地才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父亲,你这不是胡闹吗!”张彦气得拍了拍椅子的扶手。

他唯一的证据就这么眼睁睁地被毁了!

“逆子,你给我住口!”张老太爷眉头一竖,拿起汤碗朝着张彦砸了过去。

跟他吹胡子瞪眼,反了是吧!

四下惊呼声一片,张彦闪躲不及,被砸中了头,顿时见了血。

青花汤碗在他脚边碎裂开来。

张眉寿微微张大了嘴巴:“……”

祖父的一言一行,总是这么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张彦身边已经围了一层人,柳氏虚伪地哭喊起来,张老太太也有些慌张地上前察看他的伤势。

“快去传郎中!”张老太太见大儿子额头血流不止,又气又急地吩咐道。

又让人去取绳子将罪魁祸首张老太爷绑起来。

张老太爷轻蔑一笑,脚底抹油一般离开了松鹤堂,一群仆人都没能拦得住他。

张老太太被扶着坐在圈椅中,疲惫地拿手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大哥。”

张敬走到张彦身边。

柳氏正拿帕子给张彦捂着额头的伤口,张彦看着张敬,冷声道:“不用你来假惺惺!这点伤,还死不了人!”

张敬有些尴尬。

“我是想趁着郎中没来之前,将事情说清楚。”

张彦脸色一阵青红交加。

瞧瞧,这就是他的兄弟,这个家里根本没人在意他的死活!

张敬仿佛读懂了他的眼神,心中无比无奈。

关心他说是假惺惺,不关心又摆出一副世态炎凉的模样来,做弟弟真的好难啊。

张彦恼羞成怒道:“如今证据也没了,还有什么可辨的!我算是看清了,你们伙同父亲,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张敬:“不打紧,大哥的证据没了,我这里还有。”

140 放半碗血出来

“我这证据也足可以证明,这鸡汤里确实有毒。”

张彦与柳氏诧异间,又听张敬说道:“只是这毒,不是厨房里的人所下,而是大哥大嫂自己下的。”

“你莫要信口开河!”

张彦不知是气还是心虚,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这一咳,震得额头上的血流的更汹涌了,张义龄吓得嚎啕大哭不止。

情形一时又混乱起来。

“三叔,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张眉寿开口说了来到松鹤堂之后的第一句话:“万一待会儿大伯流血过多再昏死了,今晚只怕就说不清了。”

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催促着。

偏心的母亲,荒唐到当众砸破他头、然后逃之夭夭的父亲,咄咄逼人的兄弟,冷血的侄女……张彦觉得自己迟早会被活活气死在这个家里。

张敬半点不卖关子,肃容道:“这本册子里实则是一份口供,一份药堂伙计的口供,其内详细说了昨日有一名丫鬟前去怀安堂抓药,药方里刚巧含有毕根——还请母亲过目。”

张老太太脸色阴沉,语气无力地道:“你来说罢。”

她已经身心疲惫到连正常的流程都走不下去了。

事已至此,她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

“母亲,您不可听信……”

“你给我住口!”张老太太厉声打断了柳氏的话。

柳氏脸色因难堪而顿时通红,低下头咬紧了牙关。

作为家中的大太太,她从未被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过。

“若只是寻常丫鬟去抓药,那伙计也不会过多留意,偏那丫鬟又多要了几钱毕根,才惹了伙计留意。”张敬道。

毕根这一味药,少量可以拿来治病,多了才会对人脑有害。

“真是笑话,单凭药堂伙计的一份口供,能说明得了什么?药堂里每日来来回回那么多人,有人多买了几钱毕根固然异样,可焉能证明那人便是我们派去的?!”张彦反问道。

“单是如此,当然不足以证明。”

张敬转身对着堂外说道:“荣伯,你进来吧。”

荣伯是张家的门房。

年约五旬上下的荣伯走了进来,朝着张老太太行了礼,才说道:“昨日本不该老奴值守,便去了后院中逗狗,约是午后申时左右,亲眼瞧见了大太太房里的文竹姑娘从后门悄悄出了府——约是隔了半个时辰,再回来时,只见手中提着药包。”

“且看药堂伙计的口供,便是在申时中见到了这名丫鬟。”张敬正色道。

“荣伯,你一把年纪了,竟也被人收买了不成!”张彦愤然看向门房。

“荣伯在这个家里呆的时间比你都久,你别再给我丢人了!”张老太太忍无可忍地道:“闹了半天,不过是你们贼喊捉贼,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还一味狡辩,真当旁人都是瞎子傻子不成?”

柳氏哭诉着:“老太太怎不想想,若不是三房勾结了二房,做下了见不得光的事,他们怎能料到会有今晚之事?又怎能将什么口供、证人都提早备好?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他们才是贼喊捉贼啊!”

对于张敬的今晚的表现,她内心简直觉得见鬼了。

有一种自己挖坑不成,反将自己埋了的既视感!

“只许你们做坏事,还不许我们未雨绸缪地防着你们了不成?”宋氏冷笑着说道。

先前柳氏对二房做出那样的事情,她若半点防备和提防都没有才是不正常。

见柳氏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架势,张眉寿觉得索然之极,遂在她开口前说道:“既然大伯和大伯娘还是不肯承认,那不如就让人去大伯娘的院子里搜一搜吧,兴许能搜到些什么证据也未可知——再不然,就拿刀子往二哥身上划一刀,放半碗血出来。我近来读了些医书,书里说,要确定一个人是否中了毒,是能从血里头验出来的。”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看向张义龄的手臂:“二哥,有劳了。”

说着,就朝着张义龄走了过去。

“母亲,救救我!”张义龄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见她真的朝自己走过来,连连哭着摇头,躲到柳氏身后。

“三丫头,谁准你这般胡闹!”柳氏护着儿子。

“阿荔,去取匕首来。”张眉寿不顾她的反应,径直吩咐道。

阿荔脆生生地应下,立即去了。

张义龄越哭越凶。

“二哥怕什么?你若真喝了那有毒的鸡汤,此时放些血出来还是好事。”

张眉寿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仿佛在看待一只任人宰割的猪崽子,嘴里还自语道:“割哪里好呢?二哥这般胖,皮必是厚的,只怕割得轻了全是油,许还得割深些才好……”

在她的目光下,张义龄彻底崩溃了。

“不、不要割我,三妹……我没喝那鸡汤!我没喝那鸡汤!”他扯着嗓子嚎道。

他如今已经对张眉寿产生了一种莫名却极深的恐惧。

“你这混账被吓傻了不成!胡言乱语些什么?”张彦恼得一耳刮子朝他扇了过去。

柳氏也忙要开口补救。

张老太太的声音阻断了她要说的话。

“还没演够吗!你们想做戏子,我这里却不是戏园子!”

她的声音出奇地响亮,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尽是威严。

随着她的话语传入众人耳中的还有茶壶被挥到地上碎裂开来的声音。

四下有着一刻的安静。

“你们如此大费周章,为得不就是想将管家权夺回去吗?管家权有什么好夺的?说白了还是为了从里头捞银子!”

“老大,我明里暗里劝了你多少回,你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越发下作了!堂堂七尺男儿,不将心思放在朝堂前程之上,竟跟着活后宅这块儿稀泥,传出去你怕不怕人笑话?你又可曾想过,如今你二弟尚在那洪涝之地凶险难料,你作为长兄,不知安固家宅,反而趁机要对他的家眷下手,你二弟若知晓了,又当如何心寒!”

张老太太语气已是痛心疾首。

张彦抿紧了唇,不语。

心中却在冷笑,二弟远去湖州,乃是为自己谋前程去了,置身凶险那也是自己活该,与他有什么干系?

嗬,母亲这颗心啊……

“柳氏,我张家非是什么高门大户,容不得你这般没完没了的折腾糟践。你若自请和离,今晚便可离开我张家!你带来的嫁妆,一个铜板不少,皆可带走!”

张老太太目光冷然地看向柳氏,说出的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141 责罚

以往她看走眼了,论起真正的搅家精,二儿媳居然只能屈居第二!

“母亲……母亲息怒!”

柳氏连忙脸色苍白地跪了下去。

张眉寿看向座上脸色铁青的张老太太。

祖母这回是真的发怒了。

但依她对祖母的了解,所谓和离之言,兴许有半分真,还有半分应是为了给大房最大程度上的敲打。

也是最后的。

柳氏慌张地看向张彦。

她虽半点心思都不在张彦身上,这些年来亦是厌恶透了他那张嘴脸,可她很清楚,若今日真的被赶出张家,即便美名其曰“和离”,可她回到娘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无儿女傍身,顶着别人的议论,下半辈子等于完了!

张彦眼中却闪过一丝犹疑,一时没有说话。

柳氏看在眼里,气得暗暗咬牙——这死货竟当真有了想要借机休弃她的想法?!

这不是半路跳船吗?

他究竟能不能分清敌我!

柳氏愤懑又不安间,张彦总算开了口。

“母亲言重了。”张彦脸色难堪,强撑着说道:“……今晚之事,是儿子与柳氏的不对,母亲若想要责罚,儿子没有二话。但求母亲看在家族颜面的份儿上,再给柳氏一次反省的机会……”

柳氏正微微松了口气,在心里念叨了句“算你还有点脑子没被狗吃完”之时,却又听张彦闷着声音补充道——

“即便儿子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明白了今晚此事皆是柳氏怂恿挑拨……她固然有千错万错,可如今妍儿和义龄已经不小了,若因此没了母亲,恐怕日后会遭人议论,影响亲事与前程不说,也怕他们心中会存下隔阂……”

什么?!

柳氏听得眉心一阵剧烈的跳动。

他这是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而转脸便将她给卖了?!

什么叫皆是她怂恿挑拨,什么叫她有千错万错?

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盛世白莲花啊!

她头一回知道蠢乎乎的丈夫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单是她,其余众人也皆讶然了。

倒还从未见过这样做夫妻的……

事情败露了,却还要狠狠踩对方一脚,借此将自己的形象立得高高的!

张老太太死死地按住太阳穴,脸色一时尤为复杂。

这个大儿子,你若说他蠢吧,偏偏这应变和自保的能力倒真叫一个快;

可你若说他聪明吧——偏偏又做得这般明显,便是瞎子也能一眼看透了去。

这到底是什么万年不遇的奇葩?

柳氏强忍着要上前将张彦那幅虚伪面孔狠狠撕碎的冲动,硬着头皮将头叩下去说道:“求母亲责罚……”

呵呵,她不仅没想过今晚的计划竟是早已在宋氏的防备之下,更是死也不曾料到让她真正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人、竟会是她的丈夫!

张义龄则浑然一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浑噩模样。

张眉寿也觉得这戏演得当真不一般……

“你不必急着求我责罚。”张老太太语气依旧冰冷,目光沉沉地看着柳氏说道:“你若当真知错,便应当明白该向谁认错。”

跪在那里的柳氏咬着牙,面向宋氏和纪氏的方向,垂着眼睛道:“今次之事是大嫂糊涂,要打要骂,二位弟妹随意……”

她声音微有些颤抖,张眉寿听得出那是难堪到了极致的隐忍。

上辈子大伯娘即便落了个不明早死的下场,却当真不曾在人前这般屈辱过。

纪氏没有说话。

她很清楚今晚之事她只是个“陪衬”而已。

宋氏则语气不明地说道:“虽说大嫂诚心认错,可打骂长嫂的名声我们却是不敢背的——”

柳氏正以为她要装大度时,却又听她紧接着说道:“可巴掌不打在脸上,我怕大嫂长不了几日记性,大嫂若真心悔过,不如自己动手吧?”

柳氏咬紧了牙关,脸色难看如猪肝。

宋氏这贱人是要趁机将她的颜面扒光,宁可不装这个大度,也要执意出这口恶气了。

张眉寿恍惚间有些懂了。

她似乎知道自己那幅“不要人夸颜色好,只求自个儿不憋屈”的脾气是打从谁那儿传下来的。

这句话亦是那位陛下曾笑着说过的……

即便他后来走了之后,她不得不将自己的种种脾性收敛起来,可终究也只是藏起来罢了,从未真正地被磨平过。

哪怕重活一回,她似乎也没有变得多么成熟稳重——不过转念一想,上一世那般艰难都没能被磋磨掉的东西,如今重活了一回,是奔着比上一世活得更舒坦的念头来了,是以更别指望能改得掉了。

张眉寿在心底自我放弃时,柳氏自扇耳光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前堂。

“二弟妹还不满意吗?”见宋氏迟迟不喊停,张彦脸上有些忍不住了。

“方才大哥指责大嫂的过错之时,不是十分义正言辞吗?眼下大嫂认错心切,大哥理应欣慰才是,急什么?”宋氏冷笑着看向张彦。

被劈头盖脸讽刺了一番的张彦脸色难看古怪到了极点。

“母亲别打了……”张义龄始终在一旁抽噎着抹眼泪。

柳氏那个气啊。

光哭有什么用?你倒是上来拉我一回,也好让我有个理由停下来啊混账!

许是心诚则灵,柳氏果真等到了来拉住她的人。

却是从外面哭着跑进来的张眉妍。

“母亲这是做什么?祖母,不知我母亲究竟犯了什么错?”张眉妍扑到柳氏身旁,又看向额头流血不止的父亲,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柳氏趁机抱住女儿,哭成了泪人。

张老太太看向宋氏问道:“老二媳妇,依你之见,今日要如何责罚柳氏?”

“母亲在上,焉有我这个做媳妇的说话的道理?要怎么罚,全凭老太太做主便是。”

宋氏向来也不是不识趣的人。

“那好,今日我便做这个主。”

一直躲在里间的张眉娴听着祖母格外冷然的语气,只觉得今日的祖母,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张老太太看向大房一家。

“你们眼里不是只盯着中馈那点儿油水吗?那从今日起,我便断了你们大房的中馈分例,除了娴儿之外——你们一应日用,皆自己填补!半根针线也别想从中馈里头拿出来!”

142 重活的意义

张彦脸色巨变,心窝子处一阵难言的刺痛。

柳氏只顾抱着女儿哭,也没看到张眉妍惶恐之极的脸色。

她本就处处比不了三妹,原来是仗着母亲管着中馈,才能维继表面风光,而如今继母亲被夺了管家权之后,祖母竟还要断了他们的中馈……她不敢想象日后的日子会过得多么拮据窘迫!

父亲一个月才有多少俸禄?且那俸禄还是要交到中馈里去的!

换而言之,他们只能慢慢地啃母亲这些年偷偷存下的老本儿了……

想到此处,张眉妍也哭得更大声了。

“此外,从今日起,没我的准允,柳氏不得离开院子半步!好生反省思过!俗话说事不过三,再有下次,便自领了休书离去。”张老太太又道,语气斩钉截铁。

紧接着,她看向张彦。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受了柳氏蒙蔽,可治家不严更是大过!”

张彦低下头没吭声,却又听那道严厉的声音讲道:“翰林院你先不必去了,且住在祠堂里反省,何时当真觉得自己错了,何时再回翰林院!”

这处罚当真让所有人都惊了一惊。

老太太向来最为重视家族颜面前途,可如今竟为了让长子留在家中思过,宁可不让他去翰林院当值。

“母亲,这可不是儿戏!无故缺职,那是要被严办的!”张彦这下子再也维持不了沉默了。

“我当然知道!你且顶着这头上的伤去告了病假,那翰林学士还能不允?缺职不过百日,尚且革不了你的职!”张老太太正色道:“家不齐,身不正,还考虑什么仕途?大靖自开朝以来,最为重视官员私德,朝堂之上有御史虎视眈眈,暗下又有锦衣卫步步紧盯——我这也是为了防你日后在官场上铸下大错!”

这儿子当真不管不行了!

真管不成,她宁可不要了!

张彦脸色大寒:“母亲!”

“不必再说了!你既还喊我一声母亲,既还在这家中过活,一日还没分出去住,我便还做得了这个主!”张老太太语气复杂地道:“子不教父之过,你父亲疯疯癫癫,也怪不了他,那便只有怪我了——这段时日,你在祠堂反省,我也随你一同闭门持斋!”

张彦听得心急如焚。

单是被关在祠堂里还不够,竟还要时时面对母亲的说教?

他刚要再开口时,却听得下人进来通禀,说是郎中到了。

堂中一时恢复了寂静,柳氏和张眉妍也不敢再哭了。

张老太太看向宋氏和张敬夫妇。

“时辰不早了,你们且回去吧。”

张眉寿跟着母亲一起行礼,离开了气氛沉如水的松鹤堂。

却在院外见到了张秋池。

张秋池朝着宋氏恭敬地喊了“母亲”,又向张敬夫妻行礼。

“怎么等在这里?”宋氏语气平静地问。

“听闻家中出了些事,放心不下母亲和三妹。”张秋池如实道。

他自认父亲出了远门,他为长子,理应担起一份责任。

虽说……三妹那古怪的脑袋,他颇有些难望其项背。

“不必担心,已经化险为夷了。”张敬笑着说道,语气意味深长。

张秋池便松了口气。

路上,宋氏与张敬夫妻二人道谢。

“二嫂客气了,这本就是二哥出门前的交待。”张敬道:“况且,帮理而已。”

纪氏又宽慰了宋氏一番。

“今日母亲罚得委实不轻,想来他们定能安分一阵子了。余下之事,待二伯回来之后,再细算也不迟。”

宋氏点头。

待分开而行之后,张秋池也回了自己的院子,宋氏才若有所思地对女儿说道:“你祖母今日是真的动怒了。”

张眉寿点头。

今日祖母的反应,实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上一世在她眼中,祖母虽看似强硬,却一直将家门颜面摆在头一位,是向来不会感情用事的——但今次,她才知道,祖母虽不会感情用事,却底线分明。

如今摆在祖母眼前的,不单是兄弟母子间隔心;更有大伯一家暴露出来的行径,已经严重背离了祖母维护家宅的初衷。

先前苗姨娘之事,祖母不让她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实则是想给两房之间留有一丝余地。但如今大房非但没有改好的迹象,反而愈发过分,祖母便绝了一味粉饰太平的想法。

抛开祖母此时的心境不谈,经此一事,大伯娘和大伯,必然也要越发离心了。

有的夫妻会在挫折中越发紧密,但大伯和大伯娘显然不是那一类,且是相反的。

而祖母此番将大伯与大伯娘分开禁足,将大伯束在祠堂之内,显是有心要帮着大伯反省,想尽力挽救如今家中兄弟即将分崩离析的局面——但祖母注定要失望了。

若于此时再生风波,那结果必将不言而喻。

大山倒塌之日,就在眼前。

当晚,张眉寿睡在了海棠居,与宋氏同眠。

她记忆中,似乎从未与母亲这般亲密过。

想到母亲一点一滴的改变,父亲的振奋,甚至是大哥上一世未曾有机会表露出的真诚纯粹、赤子之怀,以及三叔一家的相助,张眉寿忽而觉得分外安心。

兴许这才是重活的意义——而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那样该多累啊。

她原本也不是那块料儿,即便重活一世,却也只有这一双手而已,而没有取之不竭的力量。

上一世那般独自一人苦苦支撑到死,却也没能护得住鹤龄他们,起初她只怪自己。可到了最后,转念一想——咦?凭什么怪她啊?

但凡鹤龄他们争气一些,家人同心协力之下,怎能落到那般境地。

哪怕实在倒霉得厉害,却也能相互扶持鼓励,不至于心中那般无助荒芜。

单靠一个人出头,十次百次,拖到最后,即便是拼出命去,也是不够的。

张眉寿靠在宋氏怀中,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拍着自己的背,不由弯了弯唇。

她本想独自护着母亲,却不曾想,母亲如今也学会保护她了。

真好。

不过啊,她还是要做得更多才行。

谁让她活得久且老呢。

……

次日,张眉寿从私塾归家之后,刚要让人去找阿鹿过来,却听阿豆来禀,道是客嬷嬷来了家中作客。

张眉寿颇为讶然。

这么快便有消息了?

143 客嬷嬷的消息

客嬷嬷作为附近一带还算有头脸的教养嬷嬷,登门作客,自然先要拜会张老太太。

张老太太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位嬷嬷不过只教了三丫头短短数日规矩罢了,虽说出去之后并未多嘴说什么,可显也是不欢而散的,怎今日忽然造访,还说想念三丫头想念地紧,特地来瞧三丫头来了呢?

但人家既是这么说,张老太太也只能使人去传了张眉寿过来。

张眉寿过来之后,随着客嬷嬷说了些面子上的寒暄话。二人你一句“许久不见姑娘,当真想得慌”,我一句“我也记挂嬷嬷”,虚伪程度之深也,直叫一旁的阿荔莫名想要打冷颤。

好在张老太太心中盛着事情,也无意多留客嬷嬷说话,待张眉寿提议要请客嬷嬷去自个儿的院子里指点品茶之时,张老太太不做犹豫地便点头准允了。

目送着客嬷嬷离开了松鹤堂,张老太太脸上艰难维持着的笑意登时烟消云散。

而她没看到的是,客嬷嬷与张眉寿与她一般无二,刚出了松鹤堂,亦是各自收起了假笑。

回了愉院,将两扇大门一关,屏退了堂中的丫鬟,张眉寿迫不及待地问道:“托嬷嬷打听的事情,可是有眉目了?”

客嬷嬷没了方才在松鹤堂的笑吟吟,看似威严的面孔下此时略带防备地说道:“眉目是有了,只是还须三姑娘将余下的报酬交付于我,我才便于开口。”

张眉寿无奈。

这是怕她赖账不成?

怪不得还亲自跑来张家找她。

张眉寿只得示意阿荔去取银子过来。

阿荔捏着一块儿碎银子走到客嬷嬷面前,递给她。

想到那日的银锭子,客嬷嬷瞧着这碎银子便不怎么顺眼,可当初二人也未说定事成后的具体报酬,眼下也只能在心底嘟囔几句。

她是向来好面子的,尤其在张眉寿面前,更想时刻端着架子,不想跌了自个儿的身份,被面前这不同寻常的小姑娘看轻了去——是以不讲道理坐地起价这种事情,对着张眉寿,她还真做不出来。

只想着若有下回,定要事先定了高价,光明正大地狠狠宰这小姑娘一遭才好。

“三姑娘托我打听的那女子,应是八九年前进的京。”客嬷嬷收了银子也不磨叽,遂将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与张眉寿听:“且有人记得,她刚入京时,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倒像是湘西人,直耗了数年才将那口音改掉个七七八八。”

短短两句话,已让张眉寿眼底神情剧变。

八九年进的京……

那时大伯娘应是刚嫁进张家没两年。

且湘西口音……那女子竟也是湘西人!

不待她发问,客嬷嬷自行往下讲道:“这女子虽平时不怎么与邻里来往,但她平日里带着孩子,身边只有一个婢女伺候,所以邻里之间碰面总是免不掉的——那女子对外称自己姓江,道是早早便守了寡,夫家想侵吞她的嫁妆,便将他们母子赶出了家门,她逼不得已,才来京城投奔亲戚。”

“平时并不见什么人来看过她,只一位中年男子偶尔出入,她与旁人说,那是她的表兄。”

客嬷嬷说到此处,隐晦不明地笑了一声:“可那些个终日无事可做,围在一起只会谈论诸家长短的婆子们是何等毒辣的眼光——接连打听下去,皆说那女子怎么瞧怎么像是被人偷偷养着的外室。又说那女人的孩子,与那中年男子至少也有五六分相似。还有人说,曾见那女子进京时还大着肚子。”

还有许多或难听或荒唐逗乐的猜测,因说来无用,客嬷嬷便也懒得一一与张眉寿转述。

而张眉寿听到此处,已觉得足够了。

她已是肯定这女子便是后来顶着江家幺女的身份嫁给大伯的那位“江氏”了。

而这女子恰巧也是湘西人士……

这绝非是简单的巧合。

上一世大伯娘在祖母寿辰之后不久便得病而死,也越发不可能会是巧合了。

那时大伯忽然那般厌弃大伯娘,转头就迎了江氏过门……

再想到先前张秋池所言和对大伯娘的猜测,张眉寿几乎已经认定了这相隔甚远的两件事情之间,必然有着紧密的联系。

父亲、苗姨娘、大伯娘,还有这位“江氏”……

父亲远在湖州、且这些年来看似并不知晓什么内情,苗姨娘无论如何不肯开口,大伯娘与二房对立——那么,她要想解开谜题,必须要从“江氏”身上下手了。

“江氏”若果真有让大伯彻底厌弃大伯娘的把柄,为何不早一点拿出手,偏要等了许多年之后才开口呢?

这并不难解释。

一来,上一世大伯与大伯娘“合作无间”,大伯娘暗中替大伯处处谋划,一手把持着中馈,夫妻二人堪称事事顺心,甚少争执吵嘴。在没有经受考验的前提之下,大伯对大伯娘是有几分爱重的。

二来,祝又樘登基之前,朝廷极为重视官员风气品行。如今哪个官员夜宿青楼娼馆,次日便有可能被御史弹劾,丢了大好前程……更别提是私养外室多年,私生子兴许比嫡子还要年长这等罔顾世俗礼法的丑闻了。

且当今形势,寡妇再嫁,亦是要遭人诟病的。

大伯即便敢豁出去不要名声,却决不敢拿前程去赌。

所以,上一世“江氏”若一早将底牌拿出来,彼时在张家站得稳稳的大太太柳氏根本容不下她,而窝囊怕事的大伯也没本事能护得住她,更遑论是娶她过门。

如此想来,这“江氏”确有几分聪明与耐性,上一世的运气也颇为不错——不仅等到了邓家垮台,大伯娘因此被大伯牵责,还等到了朝廷大肆鼓励寡妇再嫁。

说起来,这倒都是祝又樘的功劳了。

可这一世却不同了。

大伯与大伯娘矛盾不断,大伯娘如今在家中的境地已堪称艰难。

大伯那性子,想来这段时日也没少在外室面前唠叨大伯娘的不是。

那外室若说没起什么心思,应当是不可能的。

但单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能让人决定站出来冒险赌上一把的,永远是“走投无路”。

送走了客嬷嬷,阿荔折返回来时,就听自家姑娘说道:“阿荔,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144 山鸡为礼

阿荔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又是夜探大永昌寺后山那样刺激的事情吧?

……

午后,京郊外蝉鸣声此起伏彼。

张眉寿同苍鹿坐在回城的马车里,阿荔手中打着扇,却依旧驱散不了马车中的闷热。

苍鹿身上的薄衫已近被汗水湿透,张眉寿也不时拿帕子擦着汗珠。

在一旁举着扇子的阿荔更不必提,早已热得面红耳赤。

本就是酷暑当季,京城又逢久旱,一月余都未能等到一滴雨水。眼下即使已快近了七月,灼热仍丝毫不曾减退。

张眉寿几人委实热得厉害,唯有让车夫寻了一处凉快些的地方,临时停下马车歇脚乘凉。

此处柳荫成片,紧挨着一条溪流,微风吹来,确有几分凉爽。

阿荔拿帕子垫在溪边平整的巨石上,让张眉寿和苍鹿坐下乘凉。

阿荔另又去溪边拿溪水湿了帕子,张眉寿接过,擦了手和脸,帕子清凉,总算纾解了几分暑气。

苍鹿将水壶递向她。

“蓁蓁,当真不必在意,你再这般郁结,倒是让我心生愧疚了。”他笑着对张眉寿说道。

“我何时郁结了……”张眉寿不愿承认。

她今日带着阿鹿去庄子里见苗姨娘,是想让苗姨娘帮着瞧一瞧阿鹿的眼睛可治得,可苗姨娘却也没有半点法子。

虽说苗姨娘暗下悄悄与她言,她最擅使毒,于医道之上并算不上个中翘楚,可这话听来总像是在有意安慰。

“我岂会不知你。”苍鹿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张眉寿转过头去瞧他,见小小的少年一身绯红长衫,墨发束于脑后,腮边挂着晶莹的汗水,笑言间露出一排雪白好看的牙齿,那双眼睛里仿佛也在烨烨生光。

张眉寿不自觉地便想跟着他笑,心间莫名也轻快了许多。

来日方长,天下之大,总会有办法的。

二人说话间,忽听得一阵不急不缓的马蹄声入耳,兼以少年们说笑的声音。

“咱们便在此处歇一歇脚吧!”

“也好,停下喝口水。”

阿荔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是一群锦衣华服的小少年们各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将缰绳丢给小厮。

那些少年里,上到十五六岁的,下到七八岁稚龄皆有,可打眼一瞧,其中多半都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紧接着,又有几名女孩子从马车里下来,个个热得脸色通红,其中一个便是蒋令仪。

“今日委实燥热地很,本不是个出门狩猎的好时候——可徐二公子当真出手不凡,一连猎了两只野兔。”有少年人奉承地说道。

“徐二公子如此年幼便箭法超群,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而此时,人群中的徐永宁已然看到了坐在溪边歇脚的张眉寿和苍鹿。

徐永宁笑着走了过来。

张眉寿见状,便起身与他行礼。

“张姑娘和苍公子也在此歇脚?倒是巧了。”徐永宁语气带笑。

近来常听妹妹在耳边夸张家三姑娘,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但自那日瞧见张眉寿徒手制住了青蛇之后,他莫名也觉得这小姑娘有些与众不同,事后越想竟越觉得可爱。

他大约是病了,才会觉得徒手制蛇是一件可爱的事情吧……

想到此处,徐永宁又有些想笑。

“徐二公子是与人结伴狩猎去了?”张眉寿看见他身后随从提着的竹笼里,卧着两只一大一小的灰毛兔子。

徐永宁眼底藏着几分自得,见她看那只兔子,立即便道:“对,这两只兔子是我猎来的,受了些轻伤而已,你若喜欢,便拿去好了。”

跟着走来的蒋令仪脸色一滞。

她方才还说小兔子招人喜欢呢,怎没听他要送给自己?

不过……她也不稀罕便是了。

蒋令仪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坐着的蓝袍小少年。

“不必了。”张眉寿笑着推辞道:“我不爱吃兔肉。”

徐永宁脸上笑意凝住,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回答一般,瞪大了眼睛。

谁让她拿回去吃啦?

女孩子看到毛茸茸的小动物,不是都想着带回去养才对吗?

蒋令仪嘴角亦是狠狠一抽。

身着束袖蓝袍的小少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张眉寿循声望去,这才瞧见那人竟是祝又樘——

再看他身边的随从,手中亦提着竹笼,那笼子里却是一只七彩山鸡。

察觉到她的视线,祝又樘也坦坦荡荡地看过去,笑着与她对视。

又见她盯着清羽手中的笼子瞧,不由笑着打趣道:“莫不是张姑娘觉得我猎来的东西能好吃一些?”

这话突然,张眉寿怔然间,一时竟不知要如何接。

这厮不仅与一群纨绔子弟厮混到了一起,竟还越发喜欢拿孩子来逗趣了。

徐永宁已经笑了起来。

蒋令仪也跟着拿扇子掩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此时,忽有一名小厮跑了过来。

那小厮脸色焦急,在徐永宁耳边说了两句话,徐永宁便立即变了脸色。

“我家中有事,便先行一步了!”他朝着张眉寿祝又樘等人匆匆一礼,便带着随从离去了。

想到自己的意外发现,张眉寿心中有所预感。

徐永宁走后,其他人喝罢了水,也逐渐三五结伴地离去了。

同乘的两名小姑娘也出言要回去,蒋令仪虽内心不愿,却也别无他法,唯有跟着上了马车。

张眉寿朝着祝又樘的方向福了一礼之后,遂也与苍鹿一道朝着马车走去。

而她这厢刚在马车里坐下,那边便听得有人在马车外说道:“我家公子说,这只山鸡让张姑娘带回去吃,加了枸杞红枣熬汤或红焖,都甚好。”

清羽不知道自己作为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不过自从上一次在关雎园内,他面对狮子之时,忽然昏倒之后,他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巨变。

他起初怀疑自己是中了什么毒,可太医却什么都诊不出来。

他因此真的绝望了很久。

从那日里起,整个东宫里的侍卫太监见到了他,都会在背后说上一句——看,就是他,被狮子吓昏了。

现如今,在东宫里别说是立威,就是立足,于他而言都成了难事。

所以,眼下在姑娘马车前送只山鸡还教她怎么吃,已经激不起他太多的羞耻心了。

“替我多谢你家公子好意,我心领了。”张眉寿讶然之余,下意识地便婉拒。

“张姑娘客气了。”

清羽答罢,便将竹笼放在了车夫身边的辕座之上,而后转身便走。

车夫一头雾水。

心领的意思,不就是不要吗?

“且等等!”车夫连忙喊道。

145 出事了

可那随从仿佛聋了一般,竟头也未回。

“三姑娘,那随从将山鸡留下了。”意识到这根本就是硬塞之后,车夫满面匪夷所思地说道。

张眉寿一把撩开车帘。

却见那蓝袍小少年已然坐上了马背,似乎料到她会看过来一般,冲她扬唇笑了。

那笑意浸在午后金黄的阳光里,让张眉寿生出了一丝不真切的恍惚。

恍惚间,他已带着随从拍马缓缓离去。

张眉寿收回视线,盯着那只山鸡,半晌之后,却忍不住笑了。

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蓁蓁,我曾听说过,自古以来,以山鸡作礼,是有涵义在的。”一旁的苍鹿一本正经地说道:“山鸡性烈,不易活捉,其宁死不屈之气节也,常常为人称道。故而,士大夫间相赠山鸡,是有赞扬对方气节坚韧不拔之意。”

赞扬对方气节坚韧不拔?

“你该不是胡说八道的吧?”张眉寿质疑地看着苍鹿。

苍鹿笑道:“岂会。公子赠你山鸡,想来必是尤为欣赏你,有意与你深交。”

他亦知祝又樘的真实身份,只是此时尚有阿荔与车夫在,便改称为了公子。

阿荔双手合于下颌处,美滋滋地道:“若姑娘也要表达深交之意,是不是还要回礼呢?”

苍鹿认真点头。

“按理来说,蓁蓁也该捉一只活山鸡回赠。”

张眉寿压下内心与太子殿下互赠山鸡的怪异感,惊叹道:“……我去哪里捉?还是算了罢。”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送鸡的人只怕是一时兴起而已,怎到了这里,便被解读到如此地步了。

“送鸡的人”确实没有那么多文绉绉的想法,原是准备带回宫中熬一味养生汤的,因半路见着了小皇后,便临时改了想法。

在‘长辈’眼中,总是想将好东西留给‘孩子’吃的。

……

阿荔宝贝一般提着竹笼,一路跟着张眉寿回了愉院。

这是朱小郎君头一回与姑娘赠礼,她本觉得送山鸡太过‘粗糙’,不够美好文雅,可经了苍鹿那般解读,如今当真怎么瞧这山鸡怎么觉得顺眼。

“姑娘,这鸡便养在院子里吧?以便姑娘日日都能看见。”阿荔提议道。

张眉寿不知她为何对着一只鸡竟也满脸憧憬。

“送去厨房,晚上便杀吃了。熬成汤,给鹤龄延龄,还有母亲那里都各送去一盅。”

送鸡的人都那般仔细地教了,若是不吃,反倒辜负了一番好意。

面对自家姑娘“不解风情”的果断,阿荔心中苦恼,却也别无他法。

晚饭时,张眉寿果真喝到了鲜美的山鸡汤。

“姑娘,奴婢给您看个好东西。”

张眉寿洗漱之后,坐在梳妆台前托腮发呆。

她盯着被压在妆奁下的那只信封,不知在想着什么。

此时,阿荔捧着一只雕梅花镂空红木匣子走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姑娘,奴婢给您看样儿好东西。”

张眉寿转头看向她。

阿荔邀功般将那只盒子打开。

张眉寿一阵讶然。

那盒子里竟满满当当,全是蓬松干净的七彩鸡毛……

“奴婢想着鸡虽是吃了,却总要留下些什么才好。这鸡毛油亮漂亮,奴婢洗得干干净净晾干,便于姑娘收藏。”

鸡毛有什么好收藏的!

张眉寿震惊于这小丫头脑袋里装着的“风花雪月”。

其实,她年少时,应当也是这副模样的。

那时她刚嫁入太子府,也曾羞怯怯地讨他喜欢,生怕他瞧不见自己每一分好,可他总是淡然如水,全然不为所动……她曾不止一次在心中腹诽——这般好看的小娘子你都瞧不上眼,究竟想找个什么天仙模样的?

话是那样说,可她还是牟足了劲儿跟嬷嬷学规矩,还曾暗下苦读书,悉心去学那些品茶赏花甚至制香,只为能与他说上几句话。

可他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于是,她也渐渐觉得枯燥无力起来,干脆收起了风花雪月的心思,专心过自己的小日子。

眼下想来,不免觉得那刻意讨他喜欢的模样,委实令人羞耻得面红耳赤。而又想到他亦是重生了一回,必也是记得她那幅矫作又笨拙的模样的,一时更是只想咬紧了牙捂脸长叹,痛恨自己年少无知。

“姑娘,您脸红什么呀……”

阿荔忍着笑,小声地问道。

张眉寿刚想否认,转脸就瞧见了镜中自己一张脸烧红着。

往事当真不堪回首。

可她这把年纪了,竟还会脸红,倒也真是稀奇地很。

……

次日,张眉寿去了私塾读书,却未见着徐婉兮。

她虽内心早有了猜测,可此时还是有些踌躇。

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去一趟定国公府,将自己意外的发现告知。

“今日怎不见徐二小姐来上课?可是身体不适?”放堂之后,蒋令仪向徐婉清打听道。

张眉寿循声望去,这才迟迟发觉了不对劲。

若真是定国公夫人出了事,那作为徐家四姑娘的徐婉清此时也当留在家中才对啊!

为何只有婉兮没来?

难道是她猜错了?

张眉寿心思百转间,只见徐婉清脸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小姑娘性格内敛,不擅撒谎。

蒋令仪目光微闪,都已察觉到了不对,更别提是张眉寿了。

她又细观了徐婉清片刻,只见她脸色正常,眼睛也无半点浮肿,根本不像是哭过的模样——

看来当真是她猜错了。

若是定国公夫人命悬一线或是已经离开了人世,只是公府尚未对外言丧,府里的姑娘即便是做样子也必然是会哭上一哭的,绝不会是这幅正常的神态。

所以,出事的兴许不是定国公夫人。

可昨日在郊外,徐永宁听到家中仆人报信,分明是心急如焚地赶了回去……

而今日却不见婉兮前来私塾……

难道是婉兮出事了不成?

想到这个可能,张眉寿再也没了先前的踌躇,一刻都坐不住了。

她离了私塾,本欲直接前往定国公府,可旋即便意识到如此太不妥当。

倘若婉兮当真出了事,定国公府必会拒客,她应是见不到婉兮的。

所以,她必须要换一个名目登门。

“阿荔,你去使人将定国公夫人的那盆牡丹花搬来,随我将其送回定国公府。”

146 胎死腹中

阿荔已近要将那盆花给遗忘了,近日皆是阿豆在按着张眉寿的吩咐悉心照料。

故而,待她瞧见那盆被姑娘剪了枝,却已恢复了生机的魏紫之时,不由大吃了一惊。

就凭她对姑娘的信任,这绝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沾着这株魏紫的光,张眉寿顺利被请进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她见到了定国公夫人,活生生的定国公夫人。

张眉寿不觉抓紧了袖中的信封。

许多事情她原本已经记不清了,可当她在那株魏紫的花盆里发现了异样,并于昨日已从苗姨娘处得到了确认之后,细细联想之下,不免就记起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她隐约想起来,上一世,定国公夫人就是在婉兮被蛇咬了之后、患大病期间,撒手西去的。

她之所以能留下这个印象,应当是源于徐婉兮日后念及祖母时,常有些愧疚地说——若非她大病不起,祖母也不会因为过度忧心郁结而触发了急症。

上一世,徐婉兮一直认为定国公夫人患病而亡与她有关。

可这一世,张眉寿却从那只花盆的土壤里发现了毒药的残留……

她昨日本想过要将此事暗下透露给定国公府,可因亲眼瞧见徐永宁被急着请回去,便认为是定国公夫人已经出事了,她已来不及阻拦此事的发生。

所以,在悲剧已经铸成的前提之下,她才开始踌躇自己要不要将所知说出来——那花盆是她早早便搬了回去的,偏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冒出来将这么重要的线索说出来,她怕好心不成反而给自己惹来麻烦。

倒不是她贯会将人心想得太过狭隘,只是人心本就复杂,尤其是沉浸在悲痛中的人心。

她不得不为自己多想一些。

可事实却是如今定国公夫人好生生地坐在这里,反而是婉兮那边情况不明。

该不是阴差阳错之下,中毒的人成了婉兮?

苗姨娘说了,这味毒毒性并不强烈,一次两次且不会使人有性命之忧,若身体强健之人日日服用,也须得一两月之久,方会以久病不愈之状离世。

定国公夫人本心情不佳,可见到了自己的心尖之物俨然已是起死回生,心中阴霾顿时便被驱散了大半。

“瞧不出来,三姑娘小小年纪,不仅样貌生得好看,竟养得一手好花,当真难得。相比之下,我这府里头养着的一群花匠倒像是蠢材一般了。”

定国公夫人高兴之下,褪下了手腕的白玉镯子,起身亲自塞到张眉寿手中。

张眉寿没有推拒老人的心意,乖巧地道了谢。

见她爽利却并不过分欣喜,仿佛透着几分宠辱不惊,定国公夫人眼中的喜欢更为真实了几分。

别人家的孙女儿,瞧着就是比自家的省心。

早有眼皮活泛的丫鬟摆上了精致的点心瓜果。

张眉寿坐在那里,并不去妄动那些吃食,只装作随口提起一般问道:“今日不见婉兮去私塾,听闻是病下了,不知晚辈可否前去探望?”

定国公夫人面上笑意不改,语气和蔼:“她风寒甚重,正吃药养着。你不妨过几日再来,免得再染给你了,倒是麻烦。”

这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张眉寿也不便再打着关心的旗号一味死缠。

她离开定国公夫人的院子后,本打算吩咐阿荔去悄悄跟徐婉兮身边的丫鬟打听一二,只要确定了婉兮平安无事,即便见不到人,她至少也能放心了。

可半路却恰巧遇到了徐永宁。

张眉寿与他行礼后,得知他恰巧是要去看徐婉兮,便悄悄打听道:“婉兮眼下如何了?”

徐永宁似乎思考了片刻,却是道:“她从昨日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你与她向来交好,不如帮着劝一劝可好?”

张眉寿一愣之后,当即点头。

路上,徐永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与她说了一遍。

万氏的孩子没能保住。

昨日见红,却是血流不止,不仅腹中胎儿没了,人也险些丢了半条命出去。

彼时形势危急之下,万氏身边的陪嫁乳母哭着说,皆因徐婉兮那日的推搡,才致今日之果。

徐婉兮性子要强,哪怕是自己也认为自己错了,却最听不得下人对自己指手画脚,当即没忍住发作了一番,惹怒了定国公世子,将她罚去祠堂跪了半日并一整夜。

徐永宁便是听到下人来传此话,才急着赶回了府。

今日一早,徐婉兮被从祠堂里送回自己的院子里时,已熬得疲惫之极,却只字不发,饭不肯用,水不肯喝。

张眉寿心思复杂之余,又有些庆幸。

坦诚来说,相较于那未出世的孩子,她当然更看重自己好友的安危。

且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万氏不慎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却因体弱没养过半岁便夭折了。

只是那时,被牵连的人似乎不是婉兮,而是徐永宁。

她曾听婉兮说过一遭,具体的没提,只骂万氏自己没保住孩子,反倒泼了脏水给她兄长,害得徐永宁与父亲定国公世子离了心,就此性格变得越发叛逆。

这一世,这孩子没能出世便没了,必是牵扯不到徐永宁了。

却与婉兮之间又有了莫大牵连。

真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还是只是巧合。

但张眉寿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好友背上这样苛待继母、连继母腹中胎儿都容不下的恶名。

并非是她想得太多,只因昨日万氏身边的陪嫁已能说出那样的话,只怕日后众口难堵。

徐婉兮见到张眉寿,总算才肯开口说话。

素日里强势的小姑娘此时竟满脸泪水,无助又委屈。

“蓁蓁,真的不怪我……且不说那日我根本是无心之过,单说季大夫分明交待了万氏不可下床走动的,可她偏是不听,非说自己已然好了许多,昨日里竟是逞强下床去了祖母那里请安……怎不怪她自己不知轻重呢!”

“我一直挂心此事,前日特地暗下问了季大夫的,季大夫分明说她调养得当,十有八九能保得住的……”

“现如今就连父亲也怪我,祖母也说是我犯了错在先,却不知思过……可万氏先隐瞒身孕在先,又不顾自己的身子……怎能全将过错推到我身上来呢?”

147 人生艰难

那万氏哭哭啼啼……假仁假义地说不是我的错,还为我求情,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过失,反而说什么‘只怪与那孩子没有缘分’那样戳人心窝子的话……我当真百口莫辩了!”

“蓁蓁,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徐永宁讶然瞪大了眼睛。

为何妹妹面对他时一个字都不愿说,张家姑娘不过是往这里一站,还没开口发问呢,妹妹这张嘴便跟合不上似得不停地往外倒苦水……

这待遇未免也相差太远了吧!

莫非是他太不靠谱,让妹妹觉得靠不住吗?

徐永宁默默反思之时,张眉寿轻轻扶住了徐婉兮颤抖的肩膀,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万氏是从你祖母那里回来之后,才出的事?”

徐婉兮满脸是泪地点头。

张眉寿又印证地看向徐永宁。

“我当时不在府中,回来时二妹已被带去祠堂罚跪了。”

他看向徐婉兮,劝慰道:“既然过错已经铸成了,只要你诚心认错,父亲也不会舍得过分怪责你的,你越是如此不肯低头,父亲和祖母越是觉得你不懂事。你瞧瞧我,一旦犯了错,父亲叫我跪我就跪,叫我认错我便认错,他罚我,我便装哭叫苦,拿母亲出来作挡箭牌——这叫有眼力劲儿!”

徐婉兮气得从椅上站起身,狠狠推了他一把。

“谁跟你那般没出息?怎么连你也觉得我是有错不肯认!”

徐永宁满脸无奈地道:“我知道你不是存心的……可即便是无意……那也……”

他只知道万氏滑了胎,而先前万氏之所以动了胎气是因为被妹妹不慎推了一把。

“你胡说!”

徐婉兮瘪着嘴道:“那日先是她自己多事非往我跟前凑,又隐瞒身孕!好,即便退一万步说,先前我有错,错在无心之失——可昨日她滑胎,根本是她自己没有分寸!怨不得我!”

万氏丢了孩子是自己咎由自取,她才真正是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呢!

她便是因为这句话,彻底惹恼了父亲。

当时,定国公世子的巴掌都扬了起来,只是终究没有落下来,只罚了她去祠堂思过。

徐永宁见妹妹委屈不已,只能服软道:“好好好,不怪你,我知道不怪你……你可别哭了!”

张眉寿:“这件事说不定当真不是婉兮的过错。”

徐永宁“嗯嗯啊啊”附和地点头,端是虚伪无比。

张眉寿却是认真的。

徐婉兮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望向张眉寿:“蓁蓁,你也觉得不怪我对不对?至少……不能全怪我对吧?”

看似娇扈的女孩子,实则内心纯善,即便只是一场意外,她亦觉得自己有责任,可这绝不代表她能接受所有的人都将过错推到她身上来!

她只是需要一点点理解而已,理解她绝非是心怀恶意之人。

张眉寿点头。

“你方才说,季大夫前日里已经下了定言,说万氏的胎十之八九必能保住了,对吗?”

“对对,所以我才说,这根本不能怪我!”

若她推万氏时,万氏当场滑了胎,她即便觉得冤枉,却也只能担下这过错。可事实却是万氏在此之后,贸然下床走动,才会致使滑胎!

蓁蓁果然听懂了她的话!

张眉寿心中疑窦丛生。

定国公府里的季大夫,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他既断言说万氏已恢复了十之八九,那又岂会只因下床走动了一遭,便忽然滑胎了呢?

只怕下床走动不是关键,去了定国公夫人那里才是最值得留意的事情……

那装着花盆土壤的信封现如今就揣在她袖中,如此情形,由不得她不去多想。

“万氏既是从定国公夫人那里回来之后,才出的事,不如唤一名定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来问一问?”她想了一个相对而言比较妥当的法子。

徐婉兮抱着一丝侥幸的想法,点了头。

她当即差了莲姑前来。

莲姑心思玲珑,不愿惊动定国公夫人,便暗下去请了定国公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安晴。

安晴与她向来交好,听她说明了前因后果,觉得并非什么麻烦事,便爽快地过来了。

她虽认为二小姐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但做下人的,总还是要配合着的。

张眉寿早交待了徐婉兮要问哪些问题。

“昨日万氏去了祖母那里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近来老夫人身体欠安,昨日又没用饭,世子夫人是特地前去探望请安的。”

万氏嫁进定国公府之后,向来以孝顺长辈、体贴小辈为人所称赞。

“你彼时瞧着她气色如何?”徐婉兮又问。

安晴想了想,方才答道:“世子夫人当时的气色倒是不差。”

只是后来滑了胎却是事实。

“那她可有吃过什么、用过什么?”

安晴在心底叹了口气。

二小姐竟是怀疑她们老夫人房里有什么会致使滑胎的东西?

这是绝不可能的。

“府中上下皆知世子夫人胎气受损,都是不敢怠慢的。茶水之物,皆是另备。就是那凉性的绿豆粥,活血的桂圆糕,都没敢奉上去。”

说到此处,却是微微一顿,道:“老夫人还特地备了一盅燕窝给世子夫人滋补身子。”

她说这些皆是为了凸显万氏在老夫人那里并未曾出过什么差池。

张眉寿却敏锐地问道:“什么燕窝?”

安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是上好的血燕,宫里的宁贵妃娘娘上个月刚赏赐下来,给老夫人的。”

张眉寿正思索时,徐婉兮又问了一些问题。

安晴离开之后,徐婉兮连忙低声向张眉寿问道:“蓁蓁,你可听出什么不对来了吗?”

徐永宁先摇了头。

反正他是什么都没听出来。

徐婉兮瞪了他一眼。

虽然她也是满心茫然。

她旋即拿期待的目光看向张眉寿。

但当无人信她,唯有张眉寿一人理解她、并想方设法为她排忧解难时,她下意识地便将张眉寿当作了主心骨来看待。

徐永宁摸了摸鼻子。

往前他在妹妹面前好歹还有些威严的,可现如今这威严仿佛全被张家小姐抢去了是怎么回事?

张眉寿刚欲开口说话时,却听莺姑从外面进来禀道:“二小姐,世子来看您了。”

定国公世子大步走进来,眼底透着疲意。

继室滑胎,女儿又不安生,人生真的好艰难。

可他很快会意识到,人生不止艰难,还很凶险。

张眉寿朝着他行礼。

148 果真很冒昧

定国公世子耐着性子劝了女儿几句,女儿却不买他的账,反而愤然道:“父亲根本不知我的境地有多么可怜!蓁蓁,你来与我父亲说一说——”

她是有嘴说不清的急脾气,不如让蓁蓁好好替她诉诉苦。

张眉寿点头。

“徐伯父,晚辈冒昧了。”

定国公世子叹了口气,摇头无奈地道:“此处没有外人,无甚冒昧的。张姑娘曾帮过小女,有话只管直说。”

女儿自己瞎闹还不够,竟还请了“客”来,倒也新鲜。

就在定国公世子倚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准备借机休息片刻时,却听面前的小姑娘说道:“晚辈疑心贵府有手脚不干净、图谋不轨之人。”

定国公世子刚闭上的眼睛顿时睁开了。

小姑娘诚不欺我也……这话果然很冒昧啊!

徐永宁惊得瞪大了眼睛,就连徐婉兮也震惊不已。

她是想让蓁蓁说说她的好话,助她洗脱冤屈来着,可绝没想到上来便是这样的狠话啊!

这明显言过其实的胡话,没准儿还得需要她来圆场。

徐婉兮有着一刻的欲哭无泪。

“此话怎讲?”定国公世子皱着眉问:“张姑娘可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面前的小姑娘神情一丝不苟,倒不像是胡编乱造。

张眉寿取出了袖中的信封来。

将心中所疑暗下说给定国公世子来听,是目前来看最为可行的法子。

“先前定国公夫人养着的魏紫有枯败之象,晚辈斗胆自荐帮着老夫人带回去养了几日,却意外发现致使花株枯败的原因竟是出在了花盆里的土壤之上。”

定国公世子已看到了信封中装着的细碎干土。

“晚辈觉察出异样,便将魏紫换了盆续养。也因此留了个心眼儿,悄悄找人验看了花盆中的土壤——果不其然,这土壤中竟是掺了毒的。”

定国公世子脸色已堪称凝重。

徐永宁亦是大惊。

“竟对一盆花下此毒手,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吧!”

且这人定是冲着祖母去的,祖母爱花如命,正所谓杀人诛心,杀人不见血,莫过于此了!

他听闻祖母近几日便是因为这盆花而食不下咽。

凶手的目的,竟险些就达到了!

正满心疑云的定国公世子听闻儿子此言,没忍住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

“蠢材,谁会对一盆花下毒!”

徐永宁边揉着脑袋边道:“我哪里知道谁会这么干……可这人确实挺蠢的。”

“蠢材是骂你!”定国公世子更气了。

骂完之后,眼见三个孩子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马脸色涨红尴尬。

“此事事关重大,我不与你蠢货瞎扯!”定国公世子起身就要离去。

“徐伯父!”

张眉寿追了上去。

她话还没说完呢!

满腹心事不敢耽搁的定国公世子停下脚步,弯下身听她小声说道:“听老夫人院子的大丫鬟称,昨日世子夫人出事前,曾在老夫人那里用过一盅燕窝。”

她虽话未说得直白清楚,定国公世子却并非愚钝之人。

他心底的惊骇越来越重。

他直起身又要走,却再次被张眉寿喊住。

定国公世子只好又弯下腰听她说。

“徐伯父,我是瞒着家中,找人验的毒,我会对此事闭口不言,还望徐伯父也替我保守秘密。”

定国公世子哑然之后,旋即点头。

这小丫头……心思不光敏锐,竟还这般周全,小小年纪没有半点好大喜功的浅薄,反而极懂得自保。

再回头看向自家的两个孩子,像个楞头鹅一般茫然地看着他,不免觉得人比人气死人,饭是别人家的香,孩子也永远都是别人家的好。

定国公世子立即吩咐手下开始清查此事。

同时让人去请了季大夫。

他忽然想起来季大夫昨日曾暗下与他说过“夫人此胎滑得蹊跷”,但彼时他心思乱纷纷的,加之季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故而并没有去深思留意。

但眼下想来,不免让人心惊了。

堂堂定国公府,竟有歹人将手伸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他必要亲自将那心思歹毒之人揪出来严惩!

张眉寿在徐婉兮的院子里又呆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请辞离去。

徐婉兮听她大致说了一遍事情原委,如今正兀自惊心不已,待看了一眼同样揣揣不安的二哥,心下格外没底,连忙捉住张眉寿的衣袖,恳求道:“蓁蓁,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有些害怕……”

张眉寿轻声劝道:“婉兮,这是你们的家事,我若再待下去,实在不妥。”

“可是……”

“除了今日,明日我再来看你都好。”女孩子的语气仍旧柔软,却仿佛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徐婉兮唯有失望地点了头。

“那我送你出去。”

张眉寿点头。

徐永宁也跟着出去。

出了院子,张眉寿便让兄妹二人止步,由丫鬟引着离去。

“二妹。”徐永宁看着张眉寿的背影消失,若有所思地说道:“不然,咱们去祖母那里吧。”

他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婉兮有些讶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二哥向来是家中油瓶子倒了都懒得去扶的主儿。

“若真有什么蹊跷,我也不想你被冤枉啊……”

徐永宁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遂解释道。

他总不能说是因见与妹妹一般大的张家姑娘这般有主意有担当,有些自惭形秽,忽然生出了一种想要试着自我抢救一下的想法吧?

他旋即又想到了王家破落户亲戚——朱公子。

比他尚且年幼两岁,却投壶投得比他好,射艺压他一头,四书五经竟也可侃侃而谈,关键是长得还比他俊俏,这就太过分了吧!

身边的人如此优秀,徐二公子觉得再不努力就真的要成为父亲口中的蠢材了。

定国公府上下,一整日皆陷在紧张压抑的气氛当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府中四下掌了灯,自此一夜未熄。

日出时,东方朝霞万里。

徐婉兮屏退了丫鬟,独自一人坐在花园子里的荷塘边。

她彻夜未眠,天色未亮时便坐在了这里发呆。

莲姑远远瞧着她,想到昨夜在老夫人的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事情虽已得到查明解决,姑娘的“冤屈”也已得洗,可姑娘的心事却俨然更重了。

不多时,一主一仆两道身影走了过来。

一身靛蓝长衫,五官透着几分书生气的男孩子朝着莲姑走近,揖了一礼。

149 往事真相

莲姑笑着向他行礼:“朱公子。”

朱希周看向徐婉兮的背影,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走了过去。

“徐二小姐。”

徐婉兮有些迟缓地回过头来看他。

“今日随祖父离去,途径此处,特来向徐二小姐辞行。”男孩子声音清澈。

徐婉兮点点头,声音略有些沙哑,眼圈微微发红。

“愿朱老先生和朱公子平安抵家。”

朱希周见她虽勉强还知顾全礼数,却俨然没了平日里的生机与活泼,想到昨夜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怜悯来。

祖父便是因为觉得无意窥探到了别人的家事,才会提前请辞,意在避讳。

“徐二小姐,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十之八九,不必为了陈年旧事而误了眼下。”

徐婉兮有些讶然他会忽然安慰自己。

她点点头,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朱希周就此揖礼离去。

徐婉兮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的背影,不由低声喃喃道:“你才多大呀,就知道人生十之八九事不称意了……”

但转念想到曾偶然听祖父言,他自幼父母双亡,是跟在祖父身旁长大的……

倒也真是个可怜的书呆子。

“现在什么时辰了?”徐婉兮眼神仍有些涣散地问道。

“回姑娘,已是近了卯时了。”莲姑轻声道:“姑娘,咱们该回去用朝食了。”

徐婉兮却起身摇头。

莲姑看得心底不安。

从那万氏出事开始,姑娘已有两日不曾用饭了。

“那奴婢差人去请张姑娘来跟姑娘说说话可好?”莲姑细声询问。

姑娘昨夜倒是没哭,可越是如此,心中必然越是憋闷的难受。

徐婉兮却又摇头。

“我去找蓁蓁好了……”

她眼下当真不想呆在这看似昌盛安稳的定国公府里。

……

今日私塾内先生旬休,张眉寿不必去私塾内,却仍起了个大早。

阿荔与棉花一早出门,眼下尚且未归,便由阿豆来替张眉寿梳头。

以往阿豆还是大丫鬟时,便日日照料张眉寿的起居,故而也梳的一手好头。

她今日替张眉寿挽了小巧的丫髻,正要去拿那对白玉响铃簪,却被张眉寿制住了,“换那对缠丝丁香花的吧。”

那叮铃铃作响的小玩意儿,当真吵人,也不知她幼时究竟为何会那般钟爱。

“姑娘,徐二小姐过来了。”有丫鬟忽然进来禀道。

张眉寿略吃一惊,立即起身。

“快请进来。”

徐婉兮一进来瞧见她,便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神色来。

“论起精致来,我今日到底是输给你了。”她扯了扯自己的裙角。

她出门匆忙,全然没了打扮的心思。

张眉寿无奈地摇头,扯过她一只手,将人拉去了内间说话。

阿豆得了张眉寿的吩咐退了出去,将青竹帘无声落下。

“不是说定了今日我去看你吗?你怎一早倒来了我这儿?”张眉寿边问边打量着她的神色。

两辈子下来,她都甚少能瞧见这丫头这般落寞复杂的模样。

精致如徐婉兮,那可是一位带人去打砸夫君妾室的院子时,都要盛装打扮一番的人物。

她一问,徐婉兮便忍不住瘪了嘴巴,眼眶顿时又红了几分,却忍着没落下泪来,只说道:“蓁蓁,你知道吗,要下毒害我祖母的人,竟是我母亲生前得用的贴身婆子。”

那个仆妇虽在厨房做事,她却也曾见过的,还曾拉着她的手说一些奇怪的话。

昨晚事发,她朝着自己不停地磕头,口中一直在说她之所以这么做皆是为了给她母亲报仇……

“她说,四年前我母亲并非病故,而是被祖母害死的。”徐婉兮说这些话时,眼中已经没了最初的惊骇,声音却仍有些颤抖。

上一世定国公夫人因此早逝,所以这些事情上一世并未被掀出来,此时忽然得知,张眉寿亦十分惊异。

“这可是真的?”

若是真的,定国公夫人又为何要害死自己的儿媳?

“我也不知道。”徐婉兮茫然无助地摇着头,顿了片刻之后,忽而看向张眉寿,“蓁蓁,有些事情我从未跟别人说过,我今日不想瞒你,但你须得答应我,绝不说出去,可好?”

张眉寿认真点头。

“其实,我母亲的病不是对外言的寻常顽疾,而是时不时便要发作的疯病……自我出生后,母亲便被束在了院子里,不得出门,她有时发起疯来,连我和哥哥都认不得。她胡言乱语,还经常伤人伤己,实在可怕地很。可她清醒时,又会极愧疚自责。”

她幼时记忆模糊,对母亲常是又爱又怕。

张眉寿没说话。

这个秘密,早在上一世婉兮已经同她说过了。这丫头在她面前向来藏不住什么秘密,半点不夸大地说,婉兮知道的事情,她亦都一清二楚。

婉兮的生母南氏,并非高门嫡女,而是一介孤女,据说是偶然之下为定国公世子所救,二人因此结下了缘分——定国公世子当年力排众议,执意娶她为正妻的事情,直到如今都尚且让人印象深刻。

可外人暗下都说南氏出身低微,命中承受不了这份厚爱,故而才会在生下女儿之后便生了大病,缠绵病榻数年后最终芳华早逝。

只有定国公府里的极少人知晓,南氏患得是见不得人的疯病。

“那婆子说,我祖母原本就不喜我母亲高攀拖累了父亲,一直对我母亲百般磋磨。我母亲之所以得了疯病,便是在坐月子时被祖母气疯的……母亲因此不能再出现在人前,祖母更是动了杀心,想将母亲除去后,再让父亲另配高门女子。

她说,母亲是被祖母下毒毒死的。”

“这些话,你信吗?她有证据吗?”张眉寿问道。

徐婉兮不置可否地说道:“经她这般提醒,我也隐约记起,当年确是祖母从母亲的院子里离开之后不久,母亲便没了……我记得很清楚。”

“这也未必就能证明你母亲便是为你祖母所害。”张眉寿语气客观。

“可那婆子说完之后,为了明志,当场竟撞死了……”徐婉兮说到这里,唇色有些发白。

张眉寿在心底“嘁”了一声。

还以死明志——糊弄她家傻孩子没心眼儿呢。

150 维护偶像

徐婉兮打了个寒噤。

她这辈子大抵都忘不了那婆子将额头生生撞得瘪了一块,死不瞑目一般瞪着她和二哥的情形……

张眉寿安抚般握住她的手,说道:“她说是明志,未必不是见下毒之事败露了,横竖已无生机,才选择自尽。”

她必须让婉兮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去看待此事。

徐婉兮眼中闪烁了一阵,犹疑不定。

“你祖母和父亲,是怎么与你说的?”张眉寿适时地问道。

偌大的定国公府,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嫡出的姑娘公子被人随意挑拨蛊惑。

“祖母也单独与我说了,她说那婆子确是在我母亲身边伺候过的,只是便是因为她的照看不周,才使我母亲在月子里受了风寒,患了疯病。因此,她被罚去了厨房做事,她的儿子原本也在我们府里做花匠,却是好赌,三番两次偷了府里名贵花草拿出去变卖。

去年有一回被当场捉住,驱逐出府,因酗酒患了大病,没捱多久便死了。那婆子应是因此恨上了祖母,又绝了后,才起了报复之心。”

这些话,都是祖母身边的心腹所说。

她也跟自己院子里的管事婆子问了,也说确有此事。

可是——“单单只是月子里受了风寒,当真就会患上疯病吗?”徐婉兮总觉得祖母的话半真半假。

是不是祖母真的磋磨母亲在先,母亲的死又是不是真的与祖母有关……她如今当真不确定。

“许多病症起源倒是无法考究的。”张眉寿想了想,提醒道:“或许你应当去问一问季大夫。当年你母亲患病之事,兴许他能知道一些。”

徐婉兮点了头。

自她记事起,季大夫就在府里了,也算是府里的老人。

“可那婆子和祖母的话,究竟谁真谁假……”徐婉兮满脸茫然。

有生以来,她头一回对亲人产生了质疑。

她往常深信不疑的东西,一夕之间,仿佛全部动摇了,如大山即将倒塌一般岌岌可危。

张眉寿耐心梳理道:“那婆子极有可能是下毒不成,临死之前欲借此离间你和徐二公子与定国公夫人之间的祖孙之情。你二哥日后是要承袭爵位的,若因此与你祖母离了心,那于你祖母而言,等同诛心。”

事情未彻底明朗之前,绝不能让婉兮心中留下难以消除的芥蒂。

徐婉兮僵硬地点着头。

“且若那婆子所言是真,你母亲是为你祖母所害——可你父亲那般真心对待你母亲,眼下又如何会与你祖母之间毫无隔阂呢?”

徐婉兮一瞬间想到了许多。

当年母亲患病时,父亲亦是不离不弃,连通房都不曾有过一个,即便母亲去世,父亲也时隔三年才肯迎娶万氏进门。

至今提起母亲,父亲的语气都是温柔至极的。

可昨晚那婆子说出是祖母害死母亲的话时,父亲却半点迟疑都没有,直斥那婆子胡言乱语。

可见父亲对当年母亲的死因,应是极确定的……

若母亲真是中毒而死,父亲不会半点察觉都没有。

她曾听乳母说,母亲死后,是父亲亲自为母亲擦拭换衣,还说母亲走得极安详。

“婉兮,你觉得这些年来你祖母待你和徐二公子如何?”张眉寿问道。

“祖父祖母皆待我们极好,阖府上下,我是最受宠的一个。”徐婉兮垂下眼睛说道:“祖母虽说爱训斥二哥,可也是一心想让他成材……”

“所以你才更要明辨是非。来日方长,若有朝一日真的证实了那婆子的话,你再去怨恨你祖母也不迟。而在此之前,你唯有拿眼睛去看,拿心去感知,不要错怪了真心疼你爱你之人。”

少恨一日,不会让已经发生的结果有所改变。错恨一日,却伤人伤己。

这话听似理性而宽容,却实则是善待自己。

徐婉兮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蓁蓁,谢谢你,我心里松快了许多。”

见她真得听了进去,张眉寿松了口气。

她可万万不想因为自己的重生而让昔日活泼明朗的女孩子就此变得阴郁无比。

但婉兮若能因为此事而将心性和辨别是非的能力磨砺一番,却是好事一桩。

她那幅性子,看似强势,实则太容易吃亏。

徐婉兮留在张眉寿房里与她分用了并不丰盛的朝食。

再回到定国公府时,她第一个便去见了季大夫。

季大夫住在前院,对昨晚之事所知不详,听闻徐婉兮问起陈年旧事,他微微叹了口气,却是笑着说道:“这世上,二姑娘最不该怀疑的人便是老夫人。”

徐婉兮听得一怔。

季大夫这种站队过于分明的话,让她不由怀疑他是被祖母收买了。

“当年夫人之所以能过门,还是老夫人出面劝的国公爷,国公爷不肯答应,老夫人便跟着世子一起闹绝食。”

徐婉兮觉得自己是耳朵出毛病了。

祖母竟还干过这样的事情?

她为何从未听说过?

哦,明白了,祖母向来爱面子,大抵也是觉得这种事情于颜面威严有妨碍吧……

“老夫人不仅未嫌弃过夫人的出身,还怜悯她身世可怜,夫人过门之后,与其说是儿媳,倒更像是被老夫人当作了亲生女儿一般来看待的。什么磋磨不磋磨的,根本是子虚乌有的屁话!”

季大夫忍不住说了粗口。

老夫人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崇拜的人,他决不允许别人污蔑他的偶像!

“我如何能知季大夫不是收了祖母的好处,才故意编这些话来骗我……”徐婉兮低声说道。

季大夫听了想打人。

侮辱他可以,侮辱老夫人,绝对不可以!

“二姑娘只怕不知,我原是夫人的家仆,当年是随同夫人一同进的国公府!试问我岂会偏袒老夫人,而置夫人与姑娘公子不顾呢?”

徐婉兮大为震惊。

季大夫竟是母亲的家仆?

究竟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本是听了蓁蓁的话,欲打听一些关于当年母亲患病的事情,谁曾想还有这样的意外惊喜……

“那母亲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祖母说母亲是患了其它重病,可我分明记得,母亲出事前一日还好好地!”她急切地问道。

151 当年真相

而且母亲走的那一日是清醒的,还唤了她和二哥前去说了许多话,后来,祖母来了,母亲便让丫鬟带了她和二哥去别处玩。

再然后,母亲就出事了……

所以,母亲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应当就是祖母。

她那时太小,只沉浸在惊恐之中。在昨夜之前,更不曾将母亲的死往祖母身上联系过半分。

季大夫又想叹气。

老夫人什么都不好,就是不擅撒谎,谎话说得这般不圆满,也怪不得如今二姑娘非但不信,反而倒过来疑心她。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夫人背下这个黑锅,让姑娘与老夫人之间横生芥蒂。

此时此刻,他作为老夫人忠实的拥簇者,除了将实情说出来,已经别无选择。

维护老夫人的大旗,绝不能歪,要拿稳了才行!

季大夫屏退了身边的药童,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夫人确实是中毒而死,只是下毒的人,却不是老夫人。”

徐婉兮的瞳孔顿时收缩。

母亲……母亲竟真的如昨夜那周婆子所说,是被毒死的?

“是谁!”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问道。

“是夫人自己。”

徐婉兮惊异到了极致,一时无言。

季大夫叹息道:“夫人自觉有病在身,已是拖累了世子和国公府,又不愿因此影响到二公子和二姑娘的前程亲事——再者,夫人自幼性格要强,也接受不了自己患了这样不受控制的病症……夫人是自己坚持服药自尽的。若不然,单凭世子待夫人的情意,又岂会善罢甘休?”

徐婉兮摇着头,大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我不信母亲会轻生……”

父亲待母亲那般体贴,她与二哥还年幼,母亲怎能舍得下这一切?

“二小姐尚且还小,许多事情你即便今日想不明白,却终有一日会懂的。夫人患病四年,早已被恐惧和愧疚磋磨得毫无生机了。”谈到这些,季大夫眼神复杂而悠远。

当年的真相,远远不止这些,但那些可怕的过往,他曾答应了夫人,绝不会多提半个字。

若不然,夫人的死,便真的没了意义。

“老夫人之所以不愿告知二小姐真相,实则也是夫人的遗愿,恐二小姐因此难过伤心。今日若非见二小姐心中对老夫人存疑,我本也不该多嘴说起。”

徐婉兮背过身去,紧紧捂住满是泪水的脸。

好半晌,她才语气颤抖地问道:

“母亲当年究竟为何会突然得了疯病?”

季大夫:“是因夫人身边的周婆子照看不周。”

“照看不周到何种地步才会使人得疯病?”徐婉兮横竖不肯相信这个说法。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各种古怪病症亦是层出不奇……即便我行医多年,所见却也只是九牛一毛。”

徐婉兮勉强信了。

只是说到此处,她又忍不住略带狐疑地问道:“可母亲不是孤女吗?怎还有如季大夫这般医术高超的家仆傍身?”

“那是后来家中败落之后的事情……”

季大夫在心中叹了口气,并不愿多谈往年之事。

“二小姐须得谨记,国公府在夫人最艰难的时候将夫人迎娶过门,尊为正室,百般善待。夫人自戕,亦是为了保全国公府和公子姑娘的颜面,用心良苦。老夫人也是因此,总是格外宠溺姑娘几分。二小姐应当心怀体谅,而绝不可受恶人挑唆。”

徐婉兮久久无言。

先前有了张眉寿的梳理,她的神思还算清明,如今听得季大夫的话,细细想着,已是被说服了。

只是,她总觉得,季大夫与祖母和父亲他们一样,似乎一致隐瞒了她一些关键的事情。

她又问了些母亲生前和事情,以及外祖家的过往。

可无论她怎么问,季大夫皆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反而一边摆弄药草,一边不停地地宣扬吹捧祖母的好。

徐婉兮最后实在听得受不住了,唯有放弃了追问。

她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兄长徐永宁那里。

母亲患病时,二哥好歹三四岁了,万一他隐约记得些什么呢?

徐永宁默默无言,仰面望天。

别说三四岁的事情了,就是昨日夫子刚教过的诗词,他已然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长了个假脑袋。

……

另一边,定国公世子正安慰着定国公夫人。

“当年婉兮未足月便出世,生来体弱,阿珠本就因那妖僧入京而终日惶惶。若不是周婆子怂着阿珠未出月子便带婉兮出门上香求什么平安符,阿珠也不会遇到那妖僧,马车不会落水,她更不会因过度惊惧而患了疯病……母亲当年发落周婆子和她那赶车的丈夫,也是依照规矩办事。”

谁知后来周婆子的丈夫出了意外死了,周婆子接连丧夫丧子,竟将一腔仇恨都压到了母亲身上来。

提到已故儿媳生前之事,定国公夫人眼睛发红,拿帕子揩着眼角。

一旁的定国公后怕地看着妻子道:“你这辈子就是太心善了,当年就该听我的,将那周婆子一家全都打发出去!”

“我本想着她也是无心之过,便不想断了他们一家的活路……”

谁成想当年的一丝善心,竟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说到这里,定国公夫人自己也觉得惊险无比。

季大夫昨日说,那毒药无色无味,寻常不留意根本验不出,虽一时要不了她的性命,可若日日连服,至多只需一两月的光景,便可送她去见前儿媳了。

若非是近来天气燥热,她胃口不好,那些补品炖品一概不愿多用,后果早已不堪设想。

只是……

“却连累到万氏腹中那孩子了。”定国公夫人眼中皆是愧疚。

那毒对正常人而言是慢性的,对怀有身孕的女子却是大忌。

定国公世子劝慰道:“母亲也是出于好意,命人炖了燕窝给万氏补身子,又岂会知道厨房里会有周婆子那等居心叵测之人?”

定国公夫人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说道:“实则我也没有那般好心……那燕窝本是厨房炖好了端来给我的,只因你父亲他看得紧,明知我胃口差,却偏偏日日都要过问我的饮食,我当时也是为了寻个藉口将那盅燕窝打发掉……”

什么特地炖给儿媳妇补身子,根本不存在的。

152 求助

怪只怪儿媳妇当时来得太巧,实在倒霉。

想到儿媳妇躺在床上那张苍白却善解人意的脸,分明忍着伤心还要倒过来承她的好意,定国公夫人只觉得心虚又臊得慌。

这叫什么事啊。

定国公世子当真哑然了。

如果实情是这样的话,那确实有些让人更加难以接受了……

好一会儿,才道:“那孩子,必是投胎到更好的人家里去了。”

除了这么安慰一下彼此,还能怎么办。

定国公也只有重重地叹了口气。

此时,外间传来小丫鬟低低的啜泣声和求饶声。

“求老夫人饶命,奴婢当真只是一时嘴馋,不忍见那样的好东西平白倒掉……奴婢当时见有人来,也是慌了,匆乱之下才将那半碗燕窝倒进了老夫人的花盆里……”

约是十来日前,厨房送来了一碗老参汤,老夫人只尝了一口,便让大丫鬟端了出来。

大丫鬟随手递给她,让她端出去倒掉。

当时天色已晚,堂外只有一名丫鬟守着,她便饶到廊下,借着天色昏暗想将偷偷将那晚参汤喝了,可谁知刚灌下两口,就听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

许是做贼心虚,她本可装作若无其事地端着汤碗走开,却手一抖,将参汤倒在了手边的花盆中。

后来没两日,那盆花就有些不对劲了,老夫人发现了之后,紧张得不得了,竟连饭都不肯用了——她虽猜测或与那碗参汤有关,却哪里敢说出来?

直到昨夜她才知道……那参汤里竟然有毒!

厨房里有人想要害老夫人性命!

惊险之余,她也不敢隐瞒了,生怕日后被查出来之后,再有嘴说不清。

听她不停求饶,定国公夫人心烦不已。

她虽待下人宽容,可谁待她的花儿宽容?

她的花儿可怜又弱小,好好地呆在那花盆子里,招谁惹谁了,何其无辜啊。

只要一想到原本婀娜娇美的魏紫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定国公夫人就觉得心窝子仿佛被人捅了刀子一般。

“若不是张家那小丫头心思机敏,我这盆魏紫可就要毁在你这张馋嘴上了!”她隔着竹帘瞪向跪在外面的小丫鬟。

定国公世子:“……”

母亲,若没有张家那小丫头,应当说您的命兴许都要没有了,这盆花真的是关键吗?

定国公夫人:“且罚去厨房做个烧火丫头罢!”

这处罚对于偷喝残羹的小丫鬟来说略重了些,可谁让她偏偏招惹了定国公夫人的心肝物件儿。

“还敢罚去厨房?”定国公眉头一跳。

定国公夫人心底一紧,暗道大意了,忙改口道:“那便发卖了吧!”

留在哪里都不安心,还是将人赶出去稳妥一些。

小丫鬟哭着被拖了出去。

老天,她真的只是偷喝了两口老夫人不要的参汤而已啊,怎至于就要被发卖了呢!

她当真要比那盆花儿还要冤!

……

次日,张眉寿被定国公夫人邀去说话儿。

定国公府里发生的事情,自然是不能向外宣扬的,故而定国公夫人只对张眉寿道“已经查明了,是下人将拿来杀蛇虫的毒药,不慎漏在了花盆子里”。

一旁的徐婉兮目光闪躲心虚。

若叫祖母得知她早已将事情经过、甚至是母亲之事都事无巨细地说给了蓁蓁听,会不会将她打死?

定国公世子看着母亲那幅煞有其事的模样,亦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他又哪里能告诉母亲,张家姑娘不仅提供了土中有毒的线索,甚至还引导他万氏的滑胎兴许跟此有关——

只是人家小姑娘自己当时就表明了保密的态度,甚至还倒过来提醒他不要将此事告知她的家人……

小姑娘如此平常心,做好事不愿宣扬,他当然要尽力配合。

只是眼睁睁看着母亲在那里笑吟吟地哄骗小孩子,他却明知那小丫头心里头跟明镜似得,这情形……还当真让人觉得尴尬呢。

张眉寿不说话时坐在那里,只令人觉得乖巧安静。

她并不觉得定国公夫人的做法有什么不对,换作是她,同样会这样做。

有些善缘,结在心底也是一样的,不必要宣之于众。

半个时辰之后,定国公世子带着徐婉兮和张眉寿离开了定国公夫人的院子。

经过一处游廊时,四下无人,张眉寿忽然慢下脚步,朝着定国公世子行了一礼。

“晚辈斗胆有一事想劳烦徐伯父相助。”

她出言直接,半点不拐弯抹角。

定国公世子微有些惊讶,忙道:“行什么礼?但凡我能帮得上的,张姑娘说来便是。”

这丫头先是帮了她的女儿,如今又救了母亲一命,堪称是他定国公府的小恩人了。如此之下,他答应相帮,那也是礼尚往来。

咳,哪怕就冲着这一句清脆悦耳,让人心底舒畅的“徐伯父”,他也是要帮的。

不过,小小的姑娘家能遇到什么难处,竟要他一个外人帮忙?

“不瞒徐伯父,晚辈的父亲自去湖州历事以来,只在刚抵达归安县衙时曾传回一封书信,从此便杳无音讯。晚辈家中托人送去的家书,亦无半点回音。

眼下湖州洪涝严重,家中祖母母亲皆万分挂怀,日日盼着能有消息传回京中。如今历事考评旁的一概不重要,只要得知父亲平安无事,举家上下便可安心了。”

她虽直觉父亲不会出事,可因忆起前世湖州灾情严重、灾民暴动之险况,而这一世父亲前往湖州是一个未知变数,便也由不得她这个做女儿的不担心。

且每日将母亲的牵肠挂肚看在眼中,她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张家门第不高,自祖父疯癫之后,往前积攒下的那些人脉已不如从前好使了,祖母亦是有心无力。

三叔如今在四处想法子,被禁足在家中的大伯反倒拿起了乔,不是推脱便是嘲讽,半点要托人通关系打听消息的意思都没有。

原本扬言要与他一同持斋思过的祖母被气病了一场,当晚就搬回了松鹤堂,熬了一道乌鸡栗子滋补汤。

定国公世子闻言,一口应承了下来。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他感叹了一句,又道:“你父亲身在县衙,自然相对稳妥得多,你不必过于担心,且安心等消息吧。”

张眉寿感激道:“多谢徐伯父。”

她离去之后,徐婉兮却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定国公世子还以为她是为了先前的事情心情不佳。

153 收网之日(九天回雪和氏璧加更)

却不料竟听女儿说道:“蓁蓁求父亲办事,我竟事先未听她提起半句……她是不是不拿我当闺中密友看待?”

虽是平生头一回真心交朋友,并无什么经验,可她分明事事都与蓁蓁说的。

蓁蓁有事求父亲,大可同她说呀,她来出面,也不必蓁蓁一个女孩子放下矜持颜面,亲自与父亲说了。

除了失望之余,徐婉兮大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沮丧感。

定国公世子意外失笑。

“这才是真心拿你当朋友。若拖着你从中周旋,倒有了几分利用的味道,平白让你们之间显得复杂了。”定国公世子笑着说道:“她既知是自己能办到的事情,当着你的面亲自与我说,两头皆坦坦荡荡,岂不公私分明?”

咿,竟越说越觉得这丫头心思通透、十分难得是怎么回事?

徐婉兮似懂非懂,却已然释怀地笑了。

父亲的意思大概是,此事蓁蓁自觉能办得成,所以才懒得去麻烦她。

那蓁蓁什么时候能有办不成的事情,需要她来帮忙啊?好像一直以来,皆是蓁蓁帮她,给她出主意。

她也好想表现一下啊。

呸呸呸,瞎想什么呢,怎能净咒着蓁蓁遇到麻烦事呢!

阿弥陀佛,但愿她的蓁蓁一生平平顺顺,无忧无虑,少病无灾。

徐婉兮学着自家祖母的语气连连在心底念道。

……

定国公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外人不得而知。

只有个别消息灵通的,知道世子夫人万氏不慎滑了胎,然女子前三月胎元不固,保不住的比比皆是,到底不算什么大事,又因多少带些晦气,提起是要惹定国公府不悦的,便也不曾激起太多议论。

两日后,徐婉兮和徐永宁方才重新回了私塾读书。

只是徐婉兮回来了,今日却未见张眉寿。

前几日有张眉寿从徐婉清口中得知徐婉兮染了风寒在家中养病,今日又有徐婉兮从张眉箐口中打听出张眉寿也染了风寒。

徐婉兮的风寒是假,张眉寿的风寒却是真的。

只是并不重,全然未到需要留在家中歇养的地步,是以可见这风寒不过也只是个幌子罢了。

她却不是图得翘课,而是当真有正事在身。

这几日,她日日让阿荔和棉花去撒网,如今鱼儿已经游了进来,是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昨日,海棠居里的大丫鬟芳菊出门采买时,‘偶然’遇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悄悄与芳菊说了一句话,要她带给宋氏——她家主子约宋氏明早在云香茶楼见面一叙。

芳菊询问她家主子是何人,那小丫鬟并不明说,反而说什么“定是你家二太太想见之人便是了”。

芳菊满头雾水地回到海棠居,将此事一字不漏地禀给了宋氏听。

宋氏听了只想冷笑。

定是她想见之人?

她现在只想见到她远在湖州的夫君!

哪里来的野鸡,竟这般狂妄自信?

很好,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但是好奇归好奇,她却是没打算去——现如今她一边打理中馈,一边督促两个儿子的功课,好不容易闲下来还要给丈夫烧香祈福,哪儿来的时间去跟一个身份不明之人喝茶?

再者道,万一是大嫂的陷阱呢?

会不会对方是个蒙面的魁梧大汉,她刚见到对方,就会被狠狠地揍上一顿?

或者还会发生比被揍更可怕的事情,比如喂毒、比如往她身上泼脏水,败坏她的名声之类的?

也有可能将她掳走,卖与乡野鳏夫,从此之后日日干不完的农活,再也见不到丈夫与孩子……

这些都是长姐与她说过的,长姐走南闯北,向来是见多识广,不说大话的。

算了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头比较妥当。

彼时张眉寿就在旁边,见她不愿去,显是将自保放在了头一位的,不由觉得很欣慰。

可欣慰归欣慰,这一回母亲不去可不成。

她大肆怂恿了一番,反复地说“若真有人要算计母亲,母亲早早做下防备,将其阴谋一举捣毁,岂不威风,还能绝了后患”诸如此类的话,又将身手不凡的棉花举荐了出来,宋氏才总算勉强点了头。

只是暗暗合计着一定要带足了人手,再事先观望好形势才好。

但她说什么也不愿答应带女儿同去。

张眉寿也不一味缠她。

到底母亲答应不答应,没那么要紧,横竖她也是有腿的人。

次日,张眉寿独乘一辆马车,提早出了门,反而比宋氏还要早到。

阿荔深知自己与姑娘今日背负着不同寻常的角色,故而刚踏进茶楼内,便四下环顾。

同时压低了声音对迎上来的伙计说道:“帮我们找一处视线开阔而又不失隐蔽的位置。”

伙计险些被她这话给难住了。

“客官说得该不是我们的柜台吧?”

坐在那里便是视线开阔,蹲在后面又十分隐蔽,整个茶楼也就那里最符合要求了。

阿荔拿看待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自认很风趣的伙计被她看得满心凌乱——提出那样奇怪的要求,到底是谁有病啊喂!

张眉寿扯着阿荔上了二楼,随意寻了个靠窗的位置。

这种并不隐蔽的感觉让阿荔浑身难受,唯一的安慰就是二楼属于雅座,每座之间好歹隔有屏风。

出门太早,张眉寿尚未用早食,便随口要了些茶水点心与春卷。

现炸的春卷儿冒着热气,桂花莲子茶清香扑鼻,张眉寿刚从阿荔手中接过双箸,却忽听得一道熟悉却意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蓁蓁,你怎在此?”

这是王守仁的声音。

张眉寿抬起头,却瞧见了两张熟悉的脸庞。

小少年眉眼温润俊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身鸦青色束袖袍将他衬得面容越发干净清逸。

张眉寿讶然之余,刚要站起身时,却见小少年伸出一只手做出阻止她的动作,同时笑着说道:“不成想张家姑娘也在此处吃早茶。”

张眉寿刚点了头,就见他在自己对面的位置坐了下去。

“伯安,坐。”

张眉寿愕然。

他竟还招呼起伯安哥来了——这到底是谁的位置啊!

154 做太子殿下的走狗

偏偏王守仁也很从容地坐了下来,又主动张罗着要了茶水早点。

张眉寿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太子殿下伸手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之后,便径直拿起了双箸,将第一只春卷从碟中夹了出来。待吃相颇好地尝了一口之后,还朝着她和王守仁点了点头,似乎对这春卷的味道很满意。

这位殿下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张眉寿在内心惊叹道。

“理应趁热了吃。”太子殿下对二人说道,显得贴心而平易近人。

如果对方不是坐着她的位置、吃着她的春卷的话,这感觉兴许会更逼真些——张眉寿默默在心底想道。

王守仁自己没急着吃,而是先替张眉寿夹了一只。

祝又樘将这情形看在眼中,眼底似乎有些欣慰。

上一世小皇后被立为太子妃时,王守仁作为王家的独子仍未议亲,可见是有心等着小青梅的,而直到小皇后进了太子府两年之后,已年满二十的王家公子才勉强同意了一门亲事……

为什么说是勉强呢,只因大婚当日,新郎官在接亲的路上忽然失踪了,仆人寻了整整两日才在一处山洞前寻到打坐的他。

不消去想,那必定是对小青梅念念不忘,痴情辗转磨成了悲痛——太子殿下虽经历得不多,可这一世戏折子话本子却看得不少。

可据他暗下琢磨着,小皇后似乎更看重那苍家的少爷多一些……

没办法,谁让那小少爷长得过于好看。那日在郊外一见,苍家少爷同小皇后坐在一处,竟有几分难分高低之意。

输在这样的绝世样貌之下,王守仁也不冤枉。

说起来,他不也是对方的脸下败将之一吗?

只是他也输的心服口服就是了。

故而,殿下推断,王守仁定是心系小皇后的,只是小皇后十有八九是对苍家少爷有意。但三人自幼感情深厚,不易分割,又因苍家少爷有眼疾在身,自觉不配,所以最终一对儿没成,反倒便宜了他这个后来者。

倒也真是命运弄人啊。

太子殿下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转瞬间回忆起上一世皇后那张总是郁郁寡欢的脸,不禁觉得尤为愧疚。

若张眉寿能读得懂他此时此刻的想法,必要气得一盏茶泼到他的脸上,再怒问他一句——百般讨好你视而不见,还背着我偷偷与旁的女子生了个儿子,搁谁谁能不时常郁郁寡欢啊喂!

她没被生生气死已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蓁蓁,张二伯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来了?”王守仁问道。

张眉寿摇摇头。

“尚且没有,不过已托了人去打听了。”

王守仁看出她的担忧,便宽慰了她几句。

一旁的祝又樘听出了几分不对,当下与张眉寿问道:“不知令尊在何处历事?”

“浙江湖州府,归安县。”张眉寿边答边偷偷打量他的神情。

祝又樘眼中竟隐约闪过一丝惊愕。

他的岳父大人……不,小皇后的父亲竟被调拨去了湖州历事?!

他是暗下让人知会过国子监曲祭酒,让他与张峦多几分关照没错……

是,他也大致能明白,曲祭酒得了他的话,不敢怠慢地安排了张峦再次历事,估摸着又深谙留在京中不比拨去外地来得好这个道理……可,大靖国土辽阔,谁能料到竟那般巧合地将人拨去了湖州!

这下倒好,小皇后的父亲前脚去了湖州府,后脚湖州府大半辖地便成了汪洋……

不,等等,小皇后方才说……归安县?

如果不能彻读本朝大小史事灾害,那叫什么明君?

明君已经记起来了。

此次洪灾之害中最先引起灾民暴动的,便是归安县。

换而言之,只因他一句话,竟将小皇后的父亲推进了虎狼窝!

而若到头来当真不幸遭遇了什么三长两短……

他与小皇后之间,岂不就横了一个杀父之仇?!

本想成人之美,眼下却要害人家破人亡,命运为何要对心怀善意之人如此残忍?

这实在不公平。

这份即将出世的滔天仇恨来得实在太突然,太子殿下一时只觉得无法接受。

“我这便派人前往湖州打探消息。”太子殿下愧疚难安,急于弥补。

他这般干脆突兀,倒叫张眉寿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出言道“不必了”,祝又樘已经低声吩咐过了身边的随从。

那随从已健步下了楼去。

对于这种“强行帮忙”,张眉寿也唯有道谢。

全当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罢。

这“谢”字太沉重,压得太子殿下心底发虚,下意识地喝茶去掩饰。

张眉寿隐约觉得此人似乎不比往日的云淡风轻,转念一想,莫不是他也跟着紧张她的父亲不成?

毕竟是上一世的岳父来着……

一码归一码,撇开前世其它琐碎的男女揪扯不谈,在大仁大义面前,若真是如此的话,她竟忍不住有几分感动。

王守仁也对太子殿下的热心相助大肆奉承了一番。

哪怕按捺多日,可在这一刻,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始崇拜殿下了怎么办?

他终于还是被太子殿下不断暴露出来的惊人优点彻底折服了!

从今日起,他,小时雍坊头号神童、从来不肯服人的王守仁,甘愿做太子殿下的一条走狗。

迎着孩子真诚的目光,太子殿下觉得压力好大。

“姑娘,人来了……”

阿荔忽然弯身在张眉寿耳畔声音低低却紧张地说道。

张眉寿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只见有两名女子一前一后上了二楼,走在前面是个小丫鬟,她先寻好了位置,那后面的身穿湖蓝印花褙子的年轻妇人才坐了下去。

见那年轻妇人朝着四周扫视了一圈儿,阿荔连忙垂首,往屏风后挪了挪,唯恐被她认了出来。

“蓁蓁,你瞧什么呢?”王守仁低声问道。

“没什么。”

张眉寿低下头继续吃茶。

算一算时辰,母亲也该到了。

年轻的妇人坐在那里,只让丫鬟要了一壶茶,面容虽看似平静,可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却不时绞紧了帕子,目光不断地朝着楼下大堂张望,内心显是紧张而急迫。

她自然紧张。

155 不按常理出牌

接连数日未见着彦郎,偏有自称是彦郎派来的丫鬟小厮来敲门,可彦郎从来只会带一位贴身小厮来,这两个人她根本从未见过——

忐忑不安之下,她让丫鬟出门去打听,竟得知彦郎已有五六日不曾出门了,连翰林院都不曾去!

彦郎定是出事了。

且她的存在,也已经暴露了!

那日日上门

《喜上眉头》155 不按常理出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6 绑人

张眉寿见自家母亲真的走了,也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她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场面她还真的没见过……

“伯安哥,朱公子,我先告辞了。”

她来不及细说,当即起身带着阿荔追了出去。

祝又樘和王守仁互视了一眼,王守仁因放心不下张眉寿,刚想跟太子殿下商量一下能否跟过去瞧瞧时,结果却是太子殿下在他前面开了口——

“走。”

这情形瞧着异样,总不能让小皇后和上一世的岳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

王守仁莫名感动。

不愧是让他甘愿成为一名走狗的人。

茶楼外,那名年轻的妇人正在张家的马车前拉着宋氏的衣袖说话,宋氏的嫌恶隔着幂篱都遮掩不住,将女子的手重重甩开,又掸了掸衣袖。

“只求二太太替我带句话给彦郎而已!”

女子显然着急到了极点,再顾不得摆什么架子了,语带哀求地说道:“若二太太帮我这一回,我定能让彦郎休弃柳氏,自此后二太太也可高枕无忧了!”

既然真的不愿意听秘密,那她换个法子总可以了吧?

“你若再这般胡搅蛮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宋氏的耐心已经耗尽。

哪里来的野鸡也配跟她谈条件?

女子见她竟是这般油盐不进,已是急得咬了牙。

此时,张眉寿已经追了上来。

“母亲。”

她一人上前,阿荔暂时躲在一侧没有现身,怕被女子认出来。

“蓁蓁?!”

宋氏大吃一惊。

谁能告诉她女儿为何会阳奉阴违地出现在了这里?

忽然冒出来一个俏生生的女孩子,那女子也是一愣,下意识地打量过去,只见五官小巧精致的女孩子抓着母亲的衣角晃了晃,仿佛撒娇一般。

宋氏心中不悦女儿自作主张瞒着她跟过来,当即只对身边的芳菊说道:“将姑娘抱上车。”

话说罢,自己先上了车。

宋氏摘掉幂篱,待女儿刚进了车厢内,她便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戳在了女儿的额心处。

然而训斥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却见女儿捂着额头又朝她凑近了些,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宋氏惊诧之余,稍想了会儿,便让芳菊撩开了一侧的车帘。

“二太太……且听我将话说完!”车外女子心急如焚,偏在茶楼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又不方便说话。

“你且上来说罢。”

宋氏语气勉强而冷漠地说道。

女子大喜,连忙上了马车。

此时,事先得了张眉寿吩咐的阿荔快步朝着马车走近。

女子的丫鬟守在车外,猛然见到阿荔,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可一时间却想不到是在何处见过。

她眼睁睁地见阿荔也进了马车。

丫鬟眼中忽然闪过惊异的神色——她记起来了!

那不就是近日连连上门打着张家大爷的旗号,实则打探虚实的丫鬟吗!

可她不是张家大太太柳氏派去的人吗?现下为何会出现在二太太宋氏身边!

丫鬟正要出声时,却又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那年轻的车夫……正是与那丫鬟一同上门的‘小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丫鬟直觉要出大事,心底惊骇不已,一句“主子”尚没喊出口,忽觉有什么东西打中了自己,紧接着浑身一麻,竟是动也动不得,亦不能开口说话了!

她只能眼看着那车夫调转了车头,驱车离去。

青天白日里,竟是当街掳人?

她家主子本想利用张家二太太,可张家二太太压根不肯合作不说,到头来更是劫走了她家主子……苍天,这叫什么事情啊!

丫鬟急得想要大喊呼救,可奈何嘴里只能发出一丝弱不可闻的呜咽声。

而当此时,有几人自丫鬟身边经过,她尽力发出声音,试图求救。

对方似有所查,那两名小公子并着一名身形高大的随从,皆在她身侧停了下来,三双眼睛同时朝她望去。

丫鬟看到了获救的希望,眼神焦急中带着乞求。

王守仁一脸惊奇地压低了声音道:“她似乎是不能动也说不出话了?”

太子殿下点头道:“是被人点穴了。”

他对棉花的本领自然是十分了解。

果然,当初将棉花让给小皇后是正确的选择。

清羽从那丫鬟脚下捡起了一只小石子。

王守仁眼神新奇惊讶地看着被点了穴位的丫鬟,只觉得新鲜极了,还不时点头,那眼神仿佛在说“嗯,有意思”。

仿佛被当作猴儿来观赏的丫鬟急得眼睛都红了。

别只顾着说话打量,倒是快帮帮她呀!

“清羽,这穴你解得了吗?”王守仁小声地问道。

清羽平静的面孔下带着致命的轻蔑:“雕虫小技而已。”

丫鬟听到这话,眼睛顿时大亮。

可随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三人不约而同地从她面前相继离去。

丫鬟欲哭无泪。

能救也不肯救,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

宋氏回到张家之后,引起了一阵恐慌。

“二太太绑了个女子回来!”

各院的下人们纷纷向主子禀明这惊人的发现。

被禁足在院子里的柳氏刚听到消息,还未反应过来时,又听到丫鬟来禀:“太太,二太太带着那被绑的女子过来了!”

自那日惹了老太太大怒之后,这几日比鹌鹑还要安静的柳氏眉头一跳。

绑人便绑了,怎还往她这里来了?

难道这女子跟她有什么关系?或是宋氏拿来指证污蔑她的?

为何不确定究竟是指证还是污蔑呢?原因很简单,只因素日里做下的亏心事委实不少,一时还真拿不准是不是被人捉住了错处。

柳氏心中忐忑地往外走,一旁的张眉妍也赶紧跟了过去。

宋氏一行人已走进了院子里,见柳氏出来,宋氏立即便道:“大嫂快来瞧瞧,今日这女子找上我,非说自己是大哥养着的外室,还说有个儿子已有八岁了——”

她连让人缓一缓的余地都没留,上来就撂了这样惊雷一般的话。

柳氏众人脸色皆是大变,一时都不敢相信宋氏的话。

养外室已足够令人吃惊了,竟还说什么……与外室所生的儿子都已八岁了!

157 闹个天翻地覆

柳氏下意识地在心中骂道——若是真的,那张彦可真是个天杀的玩意儿,须得知道她的儿子如今才七岁半而已!

她面上暂时稳住,不露太多声色,可内心的脏话足以绕两条街了。

柳氏目光晦暗不明地看向那被五花大绑,拿布团塞住嘴巴、歪倒在地,发髻凌乱形容惊惶的女子。

阿荔站在女子身边,看着女子,自得的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人可是她绑的,这绑法儿是师傅教给她的,她头一回用到真人身上,自认毫无瑕疵。

回想起绑人时的画面,阿荔内心仍刺激难言。

“这……这定是假的!”张眉妍反应过来之后满眼不可置信。

宋氏看着柳氏说道:“大哥人品厚重,作风清正,怎可能会做下如此荒唐之事?我断然也是不信的。”

柳氏在心底默默冷笑了一声。

呵呵,她觉得还挺可信的怎么办?

那死货向来喜欢这柔媚娇小的一款,家里的那房妾室便也是这个下贱模子刻出来的。

宋氏:“只是这女子居心叵测,却是不能由她在外头败坏大哥和咱们张家的名声!我却也不敢擅作主张,这才将人带了回去,交由大嫂处置——依大嫂之见,咱们是将她送官,治她个污蔑妄议官员之罪?还是先查清了来路,再行处置?”

柳氏咬了咬牙。

这宋氏越来越可恶了,明摆着是看她笑话,特地将人捉来恶心她,偏还将话说得这么漂亮。

想到这里,她稍冷静了些,不免怀疑起了这女子的真正身份。

万一是宋氏随意抓来气她、往张彦那死货身上泼脏水,对付离间他们大房的呢?

自己使过的手段,自然警醒得多。

“二弟妹考虑周全,此番倒是费心了。”她语气沉沉地说道:“只是是真是假,还得先听听她怎么说才行!”

张眉寿一直在打量着她的神色。

“将她嘴里的东西取出来。”宋氏很配合柳氏。

阿荔应了声“是”。

女子嘴里的黑布团被扯了出来,大口呼吸了两下,连忙就道:“我没有胡说,没有污蔑彦郎,我真的是彦郎的人!”

她的声音出奇地响亮。

柳氏听得目呲欲裂。

哪里来的蠢货,当着这么些人的面,竟上来便承认了,不怕被她活活打死在这里吗!

她就是有心想给那死货留一丝颜面却都留不住了!

殊不知,在女子眼中自己早被柳氏盯上了,她认为阿荔正是柳氏的丫鬟无疑,只是不知何时宋氏竟暗下与柳氏通了气,今日便是刻意带上了柳氏的丫鬟去逮她的——这妯娌二人眼下根本就是在做戏!

她已意识到自己中了计,却根本不曾想到中的既不是柳氏的计,也不是宋氏的计,而是她身旁那名娇俏安静的张家三姑娘的计。

如今她认定自己唯一的活路就是要见到张彦,将当年真相说出来,逼得张彦与她站在一处才可以!

她可不想被不明不白地送去官府治罪,或是被柳氏害死在这里。

“我要见彦郎,彦郎在哪里?彦郎!”她奋力哭喊着,似乎以为连日不曾出门的张彦就在这院子里,想企图将他喊出来。

柳氏听得咬牙切齿,直想上前抽她几个嘴巴子。

“她一口咬定,倒也奇怪,不如让大哥来当面认一认?”宋氏说道。

柳氏攥紧了手指,刚要说话时,却忽听得一道熟悉又令她恶心的声音传近。

“芸儿!”

张彦大步奔入院中,见此情形,脸色慌乱又紧张。

却仍是快步朝着那被绑着的女子走去。

他在祠堂里正心烦着,忽听得小厮来禀,说是芸儿被绑来了!

相比柳氏那个母夜叉,外室这朵温柔又善良、并且觉得他无所不能的解语花才是他真正看重的人。

这样娇弱的花朵,他不自觉想去保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出自己作为男人的能力和尊严。

他连忙去扶那名唤芸儿的女子,又心疼地伸手替她解绳子。

宋氏和张眉寿一行人并不阻止他的动作。

那芸儿歪在他怀中哭得泣不成声:“彦郎……是大太太设计将我绑了来,彦郎快救我和永龄……”

柳氏一听气得鼻子险些都歪了。

她设计将她绑来?果然每个狐媚子都有着一手说谎话不脸红的好本领!

还永龄?去他娘的,竟还给那野种取了个龄字辈的名字!

再看张彦那幅样子,更是觉得火冒三丈!

她即便再气,却好歹还想着给他遮掩一二的,谁料他上来就当着她和妍儿的面,跟那贱人郎情妾意——这还是人吗?怕是从十八层地狱轮道中托生来的畜生吧!

偏偏张彦此时听了芸儿的话,朝她怒声质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想闹出人命不成!”

柳氏“呵呵”笑了两声。

好好好,狐媚子配畜生,果真是天生一对!

反正如今她这个大太太在张家已经丢人丢尽了,也没什么顾忌了,这回犯错的人既是他,今日她若不抓住这个把柄闹个天翻地覆,只怕对不住这对狗男女!

人一旦事事违背心意,理智总会随之一点点被磨尽。

张彦一心想将女子身上的绳子解开,可累得满头大汗却也没能如愿。

阿荔在一旁笑而不语。

她师傅教下的本领,自然不是谁都能轻易解得开的。

“将她头上的金钗给我拔下来瞧瞧!”柳氏朝着身边的婆子沉声吩咐道。

婆子是柳氏的陪嫁,不顾张彦的阻拦,强行将女子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还顺带着揪掉了女子几缕头发,疼得她又哭又叫。

张彦黑着脸,手指指向柳氏:“这就是你做主母的做派吗!大庭广众之下,与匪类何异!”

“都什么时候了,大爷还文绉绉的呢!”柳氏咬牙切齿地道:“大爷怎不与人说说,这金钗是怎么回事?我还当是屋子里的丫鬟婆子手脚不干净,合着大爷你才是那个家贼!想来这些年我房里少的东西,都被你摸去填了那销魂窟了罢!

偷了正妻的东西,拿出去讨外面的贱货欢心——张翰林,夜深人静时你仔细想一想,竟不觉得脸红害臊吗!”

偷她的男人可以,偷她的首饰绝不能忍!

……

沙雕作者对盗版读者的一些话:码字不易,诚心恳请大家支持正版付费订阅。一千字才几分钱,订阅是写手创作下去的动力,欢迎来正版读书APP一起交流吐槽~(欢迎大家下载起点读书APP、QQ阅读APP,一起愉快的看书,不定时享受抽|奖福利,做一名根正苗红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来自码字为生的沙雕作者的诉求。

阅读网址:m.

158 清新脱俗的养外室方式

张彦被她骂的脸色涨红,气得拿手指指向她。

院子里的下人丫鬟皆低着头,面色各异,仔细去看,竟还有人在悄悄憋笑。

被三房夫妻扶着走进院子里的张老太太听着这话,亦是觉得丢脸至极。

这没用的东西……竟养个外室都养得格外丢人现眼!

没钱就别学人家养外室!

张彦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句话:“你这个满腹心机的毒妇,今日我便要休了你!”

柳氏已然看到了张老太太,此刻即便气得发抖倒也没有与张彦对骂,反而朝着张老太太道:“母亲来得正好,母亲且瞧瞧如今这家中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些年来我为了张家苦苦操持,替他教养子女,可他却养个外室养了这些年,那野种竟比义龄还要大些!此事若传了出去,外人不知要如何耻笑张家?又要如何耻笑儿媳!”

这些日子净是她犯错受罚了,攒了一肚子窝囊气,今日偶尔当一回‘受害者’,还别说——嗬!这底气就是足!

张老太太听得的头愈发痛,哪怕她来时特地让人将头上的抹额又勒紧了一些,却也无济于事。

即便她对大儿媳那些什么苦苦操持、教养子女的话一百个不赞同,此时却也得违心地点着头,谁让她家儿子干出了这么混账丢脸的事情呢?

再看大儿子,竟还与那被绑着的女子拉拉扯扯,那女子歪倒在他身上哭啼个没完,张老太太朝着儿子愤然喝道:“不要脸的混账!这青天白日里,就让一家老小、长辈兄弟都在这里站着观摩你与这下贱的东西白日厮磨不成!你有脸做,却也要想一想别人有没有眼看!

你自幼读到大的那些礼义廉耻,莫非全塞进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她的老脸简直都要看红了!

“此番闹得这么不堪,儿媳怕是没脸活了!”柳氏红着眼睛道。

“那你死便是了!”

张彦脱口而出。

他哪里看不出来这毒妇根本是在煽风点火,想借母亲的手来除掉芸儿。

“你……”柳氏气得头脑发昏。

张老太太:“你这鬼迷心窍的东西,还不快给我住口!即便柳氏错处再多,可如今她一日还是张家的媳妇,你便一日不可做出宠外室灭正妻的荒唐事来!”

“……”柳氏听得想骂人。

“母亲有所不知,儿子忍这毒妇已忍了许久了,她所犯之过,远比母亲知晓得还要多百倍!不过是这些年来我一味容忍罢了!”张彦一副忍无可忍的语气。

见他竟是要卖了自己,柳氏彻底恼了。

蠢货她见过,混账她也见过,可这般又蠢又混得倒是真不常见!

此时,张老太太带来的几名婆子已将不相干的下人丫鬟赶去了院外,并闩上了院门。

“没有担当的东西,今日只掰扯你与这下贱东西的糊涂账,你在这左右言他个什么劲儿?竟还嫌丢人的事抖露出来的还不够多吗!”

张老太太怒火滔天:“你若还这般口无遮掩,不如今日我便成全你与这下贱东西可好?这就着人请族中长辈前来见证,且将你这败坏家门的玩意儿从族谱上除了名!从今往后,你是生是死皆与张家无关!我也只当没你这个儿子!”

她虽最爱惜家门颜面,可真将她逼急了,儿媳妇她敢休,儿子她也敢不要!

这样的长子长媳,与附骨之疽何异?

见母亲真的动了大怒,竟扬言要将自己逐出家门,张彦当即有几分慌了神。

此时,张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已上前将芸儿从他身边拉开,他虽被芸儿哭喊得心慌,却也没去阻止。

他今日心中认定是柳氏设计绑来了芸儿,他想做救美的英雄,也不想让面目可憎的柳氏如愿——可他同时又是胆怯的,他不单害怕此事传出去影响到自己的仕途,更怕被人看轻耻笑,尤其是家人,不过好在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此时,他朝着张老太太跪了下去,声音恳切地道:“母亲教训得是,此事是儿子做得不妥,可将芸儿养在外面,儿子当真有不得不为的苦衷!”

养外室竟还有‘苦衷’?

张老太太就着丫鬟搬来的太师椅坐了下去。

且听听他怎么编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张彦满脸正经地说道:“母亲可还记得十年前,儿子患了场大病?那一病,险些要了儿子的性命!后来儿子遇到一名得道高僧,竟说是因果报应,只因我前世谋了芸儿性命,今世才有此大劫!那高僧说了,我若不想直报偿命,就须得此生护她性命无忧,这叫曲报!否则,我必将丧命啊!”

此言一出,四下变得莫名寂静。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饶是自认见多识广的张眉寿,此时面对这样的解释,也不禁被深深震撼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外室说得这般清新脱俗。

这艳福般的因果报应,还真是令人羡慕啊……

芸儿本人也一阵怔怔,一时连哭都忘了。

“呵呵。”张敬尴尬地笑了两声,打破了这种安静,他看着张彦,费解地问道:“大哥所言有理有据。可令我感到不解的是,大哥前世害了人家性命,这一世人家还得给大哥暖床生子……这得是什么好事?”

他没有想要吵架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不解而已。

“此事关乎甚大,不是能让你拿来打趣取笑的!”

张彦艰难地维持着面上郑重的神色,看向已被他的无耻震惊到无言的张老太太,继续说道:“高僧还说,此劫若是换作寻常人,本没有那么容易化解,只因我是那天上的文曲星转世,才有这等机遇!”

四下再次安静下来。

除了为自己的好色开脱之外,竟还不忘狠狠地夸赞抬高自己一把……

张老太太松弛的脸颊一阵抽搐跳动。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当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这人竟还是她的亲生儿子!

“文曲星转世?真真是笑死人了。旁人不知你这进士是怎么来的,难道你自个儿也忘了不成?若没有你二弟相助,你想金榜题名?做梦去吧!”

柳氏彻底忍不了了,讥嘲道:“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当真不知这是哪门子的得道高僧?不如报出个寺名来,我们都好去长长见识!”

听她当众夸赞张峦,踩低自己,张彦气得胡子一抖,正要骂回去时,却听一旁的芸儿幽幽地开了口。

“这么些年过去了,竟没想到大太太眼里心里还是只有张家二爷一个人……”

……

阅读网址:m.

159 捅开丑事

她的声音本不算大,却因四下无人说话,而格外醒耳。

可这句话落音之后,四周却是愈发静谧起来,仿佛一时根本无人能反应得过来她说了什么,亦或是都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试图验证是不是自己听岔了……

宋氏茫然而惊异。

关她丈夫什么事?

她忽然想起了在茶楼内芸儿那半说半不敢说的话——

哪怕张眉寿早有了猜测,眼下这一切也皆是她一手促成,然而此时亲耳听到这句话,仍是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但此时此刻,她心底的石头也彻彻底底落了地。

那团缠了父亲母亲两辈子的迷雾背后的真相,即将就要被彻底揭开了。

张彦几乎是愣住了,僵硬地转过头去看向芸儿。

“你方才说什么?”

是他听错了,还是芸儿被吓疯了?

他宁可相信后者。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那芸儿虽被绑得死死地,又被一名粗壮的婆子按着坐在地上,却半点也不挣扎哭喊了,只无声流泪,平日里柔情万种的眼睛里此刻皆是不忍:“妾身早该将大太太曾心悦张二爷之事告知大爷的,只是妾身想着,那些都已是陈年旧事,想必大太太早该放下了,说来无益,只会惹得彦郎不悦。若再因此与大太太生了隔阂,妾身更是罪孽深重了……”

“可谁知……可谁知现如今大太太张口闭口竟还都是张二爷的好,显是仍心心念念着的……这般心思,对彦郎实在不公,妾身着实看不下去……”

“胡言乱语!竟泼这样的脏水给我!”柳氏终于反应过来,一瞬间几乎是失态了,大步朝着说话的芸儿奔了过去。

张彦整个人如石化一般,眼睁睁看着柳氏捏住了芸儿的下巴,迫使芸儿抬起头来,竟也一时想不起要去阻止。

“大太太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被妾身戳破了心事,心虚了吗?”芸儿声音微微颤抖着,眼底却丝毫不惧,反而带着挑衅的意味。

柳氏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脸。

时隔十多年未见,她竟到现在才认出来这是谁!

“你……”

柳氏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是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芸儿的脸颊上。

“你这贱人,竟这般害我!”

她竟不知道,这些年来丈夫在外面养了这么大一个祸害!

芸儿被她打得嘴角溢出血丝,惶惶地道:“看来大太太已是认出奴婢来了,可奴婢今日既被绑来,便知没有活路了,如今无论如何也要将真相说出来,彦郎待我不薄,我绝不能让彦郎再蒙在鼓里……”

“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何时见过你!”柳氏隐约寻回一丝理智,当即否认道。

“我打得是你不知羞耻生下野种,如今又来污蔑于我!”

张彦陡然回神,眼神狰狞地看向柳氏。

“不知羞耻的只怕是你这贱妇!”

眼见他要对柳氏动手,早有防备的张敬先一步带着小厮一左一右拉住了他。

“大哥,你先冷静一下!”

“要我冷静?换作是你,你可否冷静的下来!”张彦怒吼着,唾沫横飞,眼睛发红。

他既然一瞬间选择了相信,必然有他的道理!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怪不得这些年来这贱妇死盯着二房不放,百般挑拨离间,原来是见不得二弟与二弟妹琴瑟和鸣!怪不得你口口声声说着二弟的好,原来是藏了这样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

这么大一顶绿帽忽然扣到头上,他俨然已经丧失理智了。

“只怕你嫁入我张家就是揣着与二弟暗下苟合的想法!”

这话听得所有人都为之色变。

宋氏更是脚下颤了一颤,脸色发白,却是毫不犹豫地出言反驳道:“我夫君清清白白,乃是端方君子,莫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牵扯进去!”

大嫂不要脸,夫君还要呢!

她握住女儿的手还嫌不够,干脆将女儿抱了起来,仿佛这样心中才能安稳一些。

“蓁蓁,你父亲绝不是那样的人,咱们要信他,你切莫听他人胡说……”她不忘及时给女儿吃定心丸。

虽说苗姨娘之事在前,可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宋氏绝不认为丈夫会枉顾人伦。

张眉寿心中欣慰,认真点头。

她回头若是将此事说给父亲听,父亲得知母亲这般信任他,只怕要感动的哭出来吧?

“母亲绝不能信了这小贱人的话!”柳氏兴许是见张彦这边已经拉不回来了,朝着张老太太跪了下去,“这小贱人蛊惑夫君在前,眼下不止往媳妇身上泼脏水,还将二叔扯了进来,这分明是想将咱们张家彻底搅散呐!母亲,依媳妇之见,应当立即将这居心险恶的贱人乱棍打死!”

“娼妇,该被乱棍打死的人是你,今日我便要将你浸猪笼!”张彦看向芸儿,厉声道:“继续说,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老大!”

一直没开口的张老太太出声制止了他的失控。

婆子很有眼色,见老太太如此,便先捂住了芸儿的嘴。

经此一提,张老太太也想到了一些零碎的陈年旧事。

她眼光晦暗不明地看着大儿媳。

“母亲有所不知,芸儿是我从湘西带回来的,她曾是柳氏这贱妇外祖家的婢女!她既有此言,必不会是空穴来风!儿子今日就是将这张脸豁出去,也必须要听个明白!若不然,只怕要被心里的这口窝囊气给生生憋死了!”

张彦边说边挣扎着要捶胸顿足。

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想要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已是不可能了,了不得事后将这院子里所有的下人都统统打死了就是!

他必须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张彦的情绪在崩溃的边缘来回试探。

而听到他说芸儿竟是柳氏外祖家的婢女,众人眼底神情各异。

“信口雌黄,我根本不认得她!我看你这负心的东西分明是喜新厌旧,想将我一脚踢开!你若直说,我岂会纠缠你?用不着你勾结这贱人使这样下作恶心的手段!”柳氏朝着张彦骂道。

她跪在张老太太脚下,求道:“母亲,这样的腌臜事若传了出去,张家上下岂还有脸见人?”

她想借婆母最忌讳的东西将此事压下来。

若真的被完全捅破,她只怕没活路了!

婆母一定会选择遮掩的,上次在海棠居里,婆母宁可将芳兰当场打死,也不肯在人前揭开真相。此次之事更是不堪,婆母必然不会允许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陈于人前的!

只要今日将那贱人打死了,她事后便有得是法子洗脱自己!

张老太太目光定定。

“让她说。”

阅读网址:m.

160 旧事败露

母亲为何要放任这来路不明的贱人在此胡言乱语……!”柳氏惊惶之下,失声道。

“你若问心无愧,关上这院门来,听她说一说又有何妨?”张老太太语气低沉似水。

柳氏身形僵硬着,瞳孔一阵阵收缩,还要再开口阻止时,却见张老太太身边的婆子得了老太太的示意,竟要上前制住她。

“母亲这是做什么!”

她被人禁锢住双臂,猛然挣扎起来。

“让你静下心来好好听听!”张老太太重声道。

张眉妍浑身发抖地看着这一幕,她想上前护住母亲,却隐约察觉到今日之事与以往皆不同,不是她跟着而母亲哭闹几句就能混淆得了视听的……

张老太太身边的丫鬟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老太太吩咐,让二姑娘去房里玩。”

张眉妍脸色一阵煞白。

母亲丢了这样大的人,这时候她做女儿的想死都来不及,还玩什么玩?

祖母这分明是让她避开的意思。

三妹好端端地站在二婶身边,为何偏要她避开呢?

为何唯独她不能听、不能看……这举动背后的深意,让张眉妍越想越害怕。

莫非祖母已经做好了要处置母亲的准备吗?

张眉妍如牵线木偶一般被大丫鬟扯进了内间。

青竹帘被放下,门窗紧闭,室内顿时变得昏暗起来,院中的声音偶尔传到耳中,却根本听不真切。

婆子已经松开了死死捂着芸儿嘴巴的手。

芸儿在开口之前,却是看向被张敬和小厮架着的张彦,流泪询问道:“彦郎真的想听吗?”

张老太太“呵呵”两声,直想上前亲自扇她两个耳光,好将那虚伪的脸庞扇的原形毕露才好!

“说!给我一字不差地全都说出来!”张彦的声音已经近乎嘶哑了。

“贱人,你敢污蔑于我!我定剥了你的皮!”柳氏被婆子制住,也几乎要失去了理智。

张眉寿听得烦极了。

她看向阿荔手中先前用来堵那芸儿的嘴的黑布团。

阿荔一点便通,无须自家姑娘开口,三五步上前,便死死堵住了柳氏的嘴。

柳氏瞪大了眼睛惊怒交加地看着她。

这才哪儿跟哪儿?竟连个其它院子里的下人都敢当众这般轻视糟践她了吗!

偏偏婆母那老婆子还一脸默许地点了点头!

四周安静下来,芸儿才得以开口叙述自己所知之事。

“彦郎方才说得对,我原本确是大太太外祖冯家家中的丫头。我五岁那年被人牙子卖给冯家,伺候在冯老太太身边,因此与常去外祖家小住的大太太算得上熟识。

据我所知,待到了婚嫁之龄时,冯家一直有意让大太太嫁给舅家表哥冯公子,姑奶奶本都要同意了,可大太太始终不愿,我曾亲眼瞧见大太太因为亲事大哭大闹过。”

张老太太拍了拍椅子扶手,不耐烦地问道:“你怎不从盘古开天地说起?谁要听你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只捡了重要的说!”

她这急脾气。

芸儿脸色一讪,顿了一顿,果真捡了重要的说。

“有一日,我陪着大太太和冯家公子前往天门山寺上香,偶然救下了一名可怜的女子。那女子便是如今张家二爷院子里的苗姨娘。”

众人闻言大惊。

苗氏竟是与柳氏相识在先?!

可这二人同在张家这些年,却从来无人知晓此事。

宋氏想到先前芳兰之事,苗姨娘对柳氏的回护,眼神不由一阵阵发冷。

“接着说。”张老太太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喜怒。

“那女子生得貌美,说自己举家遭了流匪,只有她一人侥幸活命,冯家公子怜悯于她,便将她带回了家中,欲安置了她。可冯家老太太不允,做主将那女子赶了出去。”

“冯老太太面冷心善,赶人只是怕那女子会误了公子前程,将人驱逐之后,又拿了银子悄悄使我去接济那女子,可我追出去时,却见那女子在后门外上了一辆马车,我亲眼瞧见大太太带着丫鬟也进了马车。”

“我觉得蹊跷,便暗中留意了此事。后来,我听看门的小厮打趣说,大太太身边的车夫去了青楼,喝了烂醉,口不择言之下,竟跟小厮炫耀他从青楼里得来了一包什么合欢散……便是那日夜里,大太太独自出门,有意掩人耳目,连马车也未乘,我一路跟着她,来到一家客栈后面,竟发现她是去见那名女子,二人低声说了一番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大太太已经设法让那女子为彼时在附近落脚的张家二爷所救,她有意怂着那女子,去、去爬二爷的床,可几日下来,因二爷似乎并非轻浮好色之徒,女子多日未能近身,大太太才命车夫寻来了那令人丧失理智的合欢散……”

众人越听越心惊。

原来……张峦当年救下苗姨娘,竟是柳氏的一手安排?

甚至就连柳氏失身于张峦,也皆有着不为人知的内情!

宋氏久久无法回神。

若这些都是真的,那岂不是说,丈夫对此也毫不知情,当年之事不过是受了柳氏设计陷害而已?!

这么说来,丈夫竟才是失身的那一个?

芸儿又低声说道:“我起初不懂大太太为何要那样做,后来才打听到,原来那位张家二爷刚订了亲,还答应了岳家绝不纳妾,一生只守着妻子一人……大太太此举,分明是刻意坏人姻缘啊!”

宋氏蓦地抬头看向柳氏,眼中皆是恨意。

原来险些毁了她和夫君一辈子的人,竟是此前一直对她‘百般帮衬照料’的大嫂!

她明白了,她明白了……原来从前妯娌之间、那些拉着她的手说的那些‘好意的提醒’,和有意无意之下透露出的苗氏不安分的话,根本就是刻意挑拨!

她真是蠢,竟次次信,次次闹!

现如今恍然过来,宋氏想暴揍柳氏之余,更想狠狠地打自己一顿!

但她又不合时宜地想笑。

原来她从始至终不曾看错人,她当年倾慕的少年郎根本没有骗过她!

不对,万一这芸儿说的也是假的呢!

如今她当真不敢轻信任何话了。

宋氏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一时间又僵住。

芸儿无视着柳氏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的眼神,还在继续往下说。

阅读网址:m.

161 老父亲般的担忧

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无需她说,众人都是知晓的。

张峦去宋家请罪,在宋家门前长跪不起,宋家刚松口时,又传出了苗氏怀了身孕的消息。

宋家选择了退亲。

这一隔便是两年,两年里,张峦一蹶不振,宋氏也百般煎熬。

张老太太已然想起来了。

那两年里她曾张罗着给二儿子议亲,媒人多番提到柳员外家的姑娘什么都好,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儿子死活不愿点头,连相看都不肯。

后来,儿子还是娶宋氏过了门。

再接着,大儿子要娶填房,她偶然便想到了柳家,托人一问,竟得知柳家还有个姑娘已近年满二十了尚未出阁。

细细打听了,得知这姑娘并无什么缺陷隐疾,只说是眼光挑剔了些,故而迟迟没有定下人家。

她当时一听这话,便觉得没戏。

挑剔的姑娘能看得上她家老大?

可偏偏还真看中了!

柳家同意将女儿嫁过来做填房。

老太太当时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是见了鬼了……”。

没想到,这里头竟真的有“鬼”!

这是哪门子的儿媳妇,分明是来讨债的恶鬼!

若不是联想到这些陈年旧事,和近来柳氏渐渐暴露出来的真面目,张老太太说什么都不会相信这什么劳什子芸儿所言。

可眼下,单是靠她说,还不足以令人信服——

“去城外庄子上将苗氏带回来问话!”张老太太凝声吩咐道。

既然已经彻底捅破了,那就必须要将这件事情掰扯清楚了才行!

婆子应下,垂首快步出了院子。

那边,张彦已经撑不住了,张敬原本对他的禁锢,此时已然成了搀扶。

他原本被老太爷砸破的头还没好全,近日又一直被关在祠堂吃素,近日猛不丁受到这样的打击,当真有些受不住。

“将大哥扶进去歇息。”张敬松开他,对一旁的小厮讲道。

“不,我还能听……”

张彦闭了闭眼睛,紧紧抿着唇,显得尤为倔强。

他已经彻底听明白了,也认清了。

他不仅被戴了绿帽,且从始至终都一直在被柳氏利用,他娶柳氏过门,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就是柳氏拿来接近二弟、泄愤报复的棋子而已。的

天知道这样荒唐残酷到匪夷所思的事情,为何会独独摊到他头上来!

这一刻,他甚至不争气地想哭。

可他不能,他的尊严今日已经所剩无几了,这最后的一点点,说什么也要保留住。

张彦牟足了劲儿睁开沉重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被人制住的柳氏。

“彦郎,我若早知是今日这样,就该早一些对你说的……”芸儿朝着他的方向哭着说道。

张彦缓缓地转头看向她。

“行了,你也别演了。”

他想咬牙都没了力气。

芸儿听得一愣,“彦郎,你在说什么?”

依照他对她以往的态度来看,不该是倒过来安慰她‘不怪你,此事与你无关’吗?

“什么叫早知今日这样,便早与我说了——分明是你想以此作为筹码,好寻了时机怂着我休了柳氏,将你接进门吧!你若真顾着我的感受,此事就该烂在肚子里才对!”

“彦郎说得这叫什么话?难道你甘愿被蒙在鼓里一辈子吗?”

“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你图得什么!”

有没有考虑过他从此后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家中老小?他还要不要做人了!

“彦郎……我没有……”芸儿委屈摇头流泪。

“你选在此时捅破此事,根本就是想逼我休弃柳氏,你认为柳氏不会容你,你只有先将她扳倒了,才能保住自己。可是芸儿,你想错了,我平生最恨的便是被人玩弄利用!你若不这么做,我原还能保着你,可眼下……”

他说着,面容有几分决然地摇了摇头,仿佛看破了这充满欺骗的人生。

他感觉自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尤其是女人。

芸儿只哭着否认,内心却在道:你这蠢货平时被人利用的还少吗?人皆可用,怎么偏偏到了我这里,就被一眼识破了呢?

嘤嘤嘤,这根本不公平!

张老太太心底一阵不安。

大儿子的脑子突然变得这么灵光,该不会是快被气死了,回光返照吧?

她这句话刚在心里落音,忽然就见张彦喷出了一口猩红的血来。

老太太蓦然睁大了眼睛。

说、说中了?!

“大哥——”

“老大!”

院子中一阵忙乱,小厮跑着出门去请郎中。

张家门外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

祝又樘和王守仁坐在马车里下棋。

祝又樘透过支开的车窗往外看,见张家又有下人出来,且这回还是跑着的,显然十分焦急,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小皇后和她的母亲当街绑了人带回家,到底是为什么?

祝又樘满心好奇。

见他迟迟不落子,显然又在走神,王守仁也懒得出声提醒他了,干脆倚在隐囊上歇息。

这棋已经下了好几局了,太子殿下明显心不在焉,心思压根儿不在棋局上,这般不尊重对手的行径固然令人不齿,可关键是太子殿下还每局都赢了,这……当真就让王守仁无话可说了。

输都输了,还说人家下棋不认真,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约是半柱香后,有郎中匆匆进了张家的大门。

太子殿下有点坐不住了。

去请郎中的小厮跑的急,被请来的郎中亦是形容匆忙,想来需要请郎中的人必是发了急症一类的病或是受了伤。

今日所见摆明了过于蹊跷,由不得他不去操心。

老父亲般挂念着小皇后的太子殿下想去张家一探究竟,但即便不用脑子去想,也可知此时张家必不会见生客。

于是,他看向了王守仁。

王守仁也瞧见了那郎中,也有些放心不下,不待太子殿下开口,已自行说道:“公子,家父与张二伯父向来交好,别是蓁蓁和张二伯母出了什么事,或是被人欺负了去——我想去张家探一探大致情形。”

“去罢。”

王守仁下了马车之后,祝又樘又吩咐了车外的清羽。

“你也去瞧瞧张家究竟出了何事。”

王守仁兴许打探不到什么。

清羽听得分明。

什么叫去瞧瞧?他一个外男想来自然打探不到什么,太子殿下想说得应当是让他“去偷看”吧。

天知道他为何总是接到各种奇奇怪怪的任务。

究竟什么时候太子殿下才能吩咐他去做一件正常、不,至少正经的差事?

清羽来到张家后墙处,见四下无人,足尖轻点,跃进了院墙之内。

不久后,一辆马车停在了张家后门处,深青色车帘轻动,苗姨娘下了马车。

请假条

《喜上眉头》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62 承认

张彦被扶去了前厅医治,郎中道他是怒火攻心,受不得刺激。张敬听得此言,不顾张彦的固执和逞强,坚持要将人带下去歇息。

大房是绝不能再回去了,免得将人生生刺激死,左想右想,还是先把人送去松鹤堂清静清静为好。

可偏偏松鹤堂里还有张老太爷在上蹿下跳,正拿着桃木剑追赶一位老仆人,张敬无奈扶额之余,只好又将兄长挪去了前院的客房。

几番折腾,张彦躺在床上,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嘴里却仍断断续续地咒骂着柳氏。

骂到恨极处,见房内无人,终于绷不住了,干脆将自己捂在被子里痛哭起来。

……

苗姨娘被带着走进大房院内,见着院内情形,眼底神情悄然一紧。

偌大的院子里,家中的女眷几乎都在,除了坐在椅上的张老太太之外,其余人皆是站着的,且都一言不发,气氛尤为压抑。

被绑着的芸儿她并认不出来,可眼瞧着柳氏竟也被婆子死死制住,嘴里竟还被塞了布团……苗姨娘不禁震惊之极。

路上,她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张老太太派去的婆子,可那婆子嘴巴严得很,只字不提为何忽然将她从庄子上带回来。

她有过许多猜测,可直到此时亲眼见到柳氏的处境,心中才真正有了答案。

必是当年之事败露了……

苗姨娘有着一瞬间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她察觉到了宋氏尤为冰冷的目光。

宋氏牵着张眉寿的手,和三太太纪氏一左一右站在张老太太身边。

苗姨娘心上仿佛悬了把利剑,整颗心都紧紧绷起。

“苗氏,将你当年如何接近二爷的经过,如实说出来!”张老太太开口,厉声呵斥道:“此处自有与你对质之人——你若敢有半句虚假,今日便休想活着离开这座院子!”

苗姨娘当即跪了下去。

不单是她,在场诸人几乎都是头一回见到老太太这般动怒。

这与寻常小打小闹全然不同,不单是毁人姻缘,使了手段爬床,最为关键的还当是居心叵测者就藏在身边,且这些年来竟藏得这样好……细想之下,焉能让人不心底发寒?

一个柳氏和一个苗氏,险些就毁了她两个儿子!

张老太太往常只觉得大儿子蠢,可大儿子是何时变坏了的,她竟半点不知。

眼下看来,虽说人骨子里的东西是生来注定的,可想来也少不了柳氏的暗中唆使!

要么怎么说娶错媳妇毁三代呢!

如今事已至此,哪怕大伤元气,却也要将这祸根一举拔除了才可以。

“此时还装什么哑巴!”见苗氏跪在那里不说话,张老太太将手边丫鬟递来的茶盏,狠狠地挥砸了过去。

“若真的不怕死,现下一头撞死了便罢,没人拦你。即不敢死,就痛快说个干净!”宋氏皱眉看着苗姨娘。

她如今当真是烦透了苗氏这幅心里藏着真相却死活不吭声的模样!

上回芳兰之事也是那样,左右不肯供出柳氏。

眼下一想,怎么,莫不是感念柳氏当年助她爬床的提携之恩不成?!

“妾身、妾身不知从何说起……”苗姨娘声音里的微颤不似作假。

她显然对眼下的处境很恐惧,可张眉寿并不认为一个前世以性命给母亲试药的人,会这般惧死。

她所谓的“不知从何说起”,只怕是托辞,真正是想要试探她们究竟知道了多少。

还在心存侥幸。

“便从十三年前与大伯娘相识之时说起吧。”张眉寿在母亲开口前说道。

苗姨娘身形微僵。

“事已至此,姨娘即便不说,却也瞒不住了。与其拖延耽搁,倒不知早早说了,再作其它打算。”张眉寿又道。

不知为何,苗姨娘竟觉得这话中隐含着暗示的意味。

她有些惊诧于张眉寿仿佛能将她看穿的洞察力,旋即心中也落定了两分。

是了,横竖瞒不住了,不如另做打算,尽力挽救。

“妾身当年实则是先为大太太与一名公子所救,后来辗转流落到二爷身边,实为……大太太的设计。”她低下头说道。

这便与芸儿方才所言十分吻合了。

她正要往下说时,的张眉寿却不合时宜地插话问道:“是在何处为大伯娘所救?”

这似乎在整件事情当中,并不怎么重要。

可却让苗姨娘顿了一顿。

“一座寺庙附近。”她最终只道。

“什么寺庙?”张眉寿又道。

“时隔久远,已记不清了……”

张眉寿面上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心中疑虑却更为深重。

方才那芸儿说,是在天门山寺附近,天门山寺是湘西当地最大、香火最旺盛的一座寺庙,且据闻大国师继晓最初便是在天门山寺苦修。

这座庙宇的名号她远在京城都尚有耳闻,出身湘西的苗姨娘却说记不清了,且先前她不问她则不提,实在有些不太寻常。

不过是一座寺名罢了,有什么好值得她这般忌讳的?

苗姨娘已将当年她受柳氏指使,假装遇险为张峦所救,和设计张峦的过程都如实说了出来。

她所言,与芸儿的话几乎没有任何出入。

由此可见,二人都没有说谎。

至此,事情的真相已算是明朗了。

宋氏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喜怒参半的心情。

可她更多的还是恨。

相较于此前对苗氏和丈夫的恨,此时的恨却是全然不同的。

若真是丈夫轻浮,她无太多话可说,可事实却是丈夫出于善心救下苗氏,却反被自己的善心所累——根本是中了她人的奸计!

“你这与恩将仇报有何异!”宋氏愤恨地问,满口不甘。

她和丈夫这些年来的煎熬竟是一场陈年的陷阱!

亏她午夜梦回间,还曾觉得不争不抢安分守己的苗氏有几分可怜……

“当年之事,皆是妾身的错!妾身彼时如浮萍一般任人欺凌拿捏,满心只为求一个归宿而已……若是当时得知二爷刚订了亲,又立下了绝不纳妾的诺言,妾身无论如何也绝不会接近二爷的!”

当年柳氏只与她说,那个男子可以带她离开湘西,过上安定的日子。

这个条件对当时的她来说,几乎是不可拒绝的诱惑。

阅读网址:m.

163 求锤得狼牙棒

迎着宋氏的目光,苗姨娘竟流了泪,满面愧疚自责半点不似作假,仿佛是这些年来压在心底那些歉然的话,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一般。

当年之事,一半是柳氏的威胁,一半却是她自己的选择。

宋氏冷笑连连:“此时摆出这样一幅愧对的模样来给谁看?你若当真有半分悔恨之意,断不会等到今日瞒不住了才将实情说出来!”

“当年大太太嫁进来时,妾身也深感意外。妾身当年并不知大太太的真正用意——而若要指证的话,根本没有证据,只怕反被大太太定为凭空污蔑。

归根结底,妾身怯懦自私,不敢与大太太相搏,也怕将真相说出来之后,会惹得二爷和二太太加倍厌恶,再彻底失了张家的庇佑。”

苗姨娘垂下眼睛,已是泪流满面。

半真半假——张眉寿在心底评价着她的话。

“错便是错了,瞒便是瞒了,哪有这么多借口可说!”在张老太太耳朵里,苗氏那些话全是废话。

她让人将柳氏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儿媳冤枉!”柳氏赶忙大口喘息着喊道。

“这些荒唐无稽之事,只怕都是宋氏为了污蔑报复儿媳而编造出来的!”

张老太太感到很疲惫。

她从未见过如此嘴硬之人。

罢了,还是将她的嘴堵上吧!

张老太太朝着婆子扬了扬手:“将柳氏带下去看好,柳家人来领人之前,决不可让她出任何差池——”

她要柳家人亲自来赔不是,亲自来处置柳氏!

柳氏被带了下去。

“将这贱人拖出去,杖死。”张老太太看着仍被绑着的芸儿说道。

芸儿大惊失色,眼神惊骇之极,不停地摇着头,被堵死的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彦郎呢?

彦郎怎么还不过来!

只有彦郎能护住她!

她之所以孤注一掷地将真相说出来,便是将所有的指望都押在了彦郎身上!

可他此时死到哪里去了!

她试图挣扎,可手脚被捆的死死地皆不能动,想要叫,却也叫不出声音。

直到死,她一直都在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盼着张彦能及时出现将她救下。

殊不知,她至死仍念着的彦郎趴在被窝里狠狠哭了一番后,身心疲惫之下,已然逃避似地睡去了——梦,一定是梦,待他睡醒了,一切依旧如初!什么让人羞愤欲死的绿帽子,根本不可能属于他。

“苗氏,你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张老太太目光冷然。

柳氏已被关进了柴房,芸儿已被杖死,如今只剩下了一个苗姨娘。

苗姨娘有些仓皇地看着张老太太。

“妾身今日亦是非死不可吗?”她问道,语气竟有些痴茫。

她贱命一条,或早该认命了,也省得牵扯了这么多人进来。可她既将池儿生了下来,若不能看着他安安稳稳过此一生,当真是死难瞑目。

“你认为你的命比方才那个被杖死贱人要金贵在哪里?”张老太太冷声问道。

同样都是靠着爬床,使着手段,祸害家宅的东西而已!

“老太太说得是,妾身死不足惜。只是在临死之前,妾身确还有话要说。”

苗姨娘朝着张老太太的方向叩头罢,嘴角微颤地说道:“当年妾身之所以急着逃离湘西,是因彼时大国师继晓正四处找寻‘转世煞星’的下落,据说那煞星是个豆蔻之龄的女子,需捉了祭天,才能以绝后患。

一时间,湘西当地有女儿的人家皆惶惶不安,我孤身一人亦每日自危。此事虽时隔多年,可大国师一直在暗中派人查访,若妾身的来历被泄露出去,只怕多多少少会给张家招来祸事。故请老太太定要将当年二爷在湘西带回妾身之事,封死的一干二净才好。”

张眉寿闻言拧紧了眉。

这听着像是明知死到临头才肯说出口的话。

难道这便是苗姨娘决口不肯提当年她是在天门山寺附近被大伯娘所救的原因吗?

或者说,这才是苗姨娘选择隐瞒当年之事的最大原因。

相比起当年设计父亲之事被戳穿,苗姨娘真正害怕的倒更像是这件事情被一并泄露出去。

是因惧怕继晓的权势与威望,从而给自己以及整个张家招来祸事?

这些玄乎其玄的事情,本可当做茶余饭谈来对待,不必当真。

可人一旦被冠上不详的名目,且出自被奉为神佛一般的大国师之口,那当真是比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来得都要可怕。

一提到大国师三字,张老太太已是肃容以待,待将这番话听完了,更是一阵心惊胆战。

天杀的……要命的事情怎么一桩接着一桩!

究竟是造了什么人神共愤霹雳无敌天大的孽啊!

现如今民间已将那大国师传得神乎其神了,传闻中他本领通天,即便是有人背地里议论上两句不敬之言,都是要遭天罚的!

虽不知那大国师究竟是爪牙太多,还是真的有过人的本领,可无论是哪一样,都足以让人畏惧之极了。

尤其是当今圣上对他深信不疑——

三年前,与她家疯老头子走得极近的兵部侍郎白家,就是因为被大国师算出祖宅下压着龙脉,被断言三代之内必要换天造反,而被举家抄没,株连无数……

也是自那之后,老头子被吓得彻底疯癫了。

张老太太至今想起此事,仍觉得后怕。

前一晚还拉着她的手唠嗑的白家老姐妹,第二日就被推上了断头台。

她不敢想象若叫大国师知晓她张家竟窝藏了一个有什么煞星转世可能的姨娘,那会是什么结果。

此时此刻,什么大儿子被戴绿帽,二儿子被人设计失身丢了清白,儿媳妇搅得家宅不宁……这些统统都变得不重要了!

早知如此,她绝不会不自量力地去揪扯这些陈年旧事,这种求锤却得狼牙棒的感觉——真的让人觉得不值得。

现在将人交出去验明身份然后祭天还来得及吗?

张老太太焦急难安地盯着苗姨娘看。

本打算将这些秘密带进棺材里去的苗姨娘无比愧疚却无奈。

张眉寿有些心虚地望天。

如果叫祖母知道了今天这些事情全是她捣鼓出来的,想必要被打死的人该换作她了罢?

苍天可鉴,她本只是想弄清楚并抖出大伯娘的错处而已啊,想活得明白一些有错吗?

眼下看来,真的有错。

张眉寿默默低下了头。

阅读网址:m.

164 将死

“母亲,只需将此事瞒死了便是。事隔多年,说不准那真正的‘煞星’已被捉住发落了。”三太太纪氏在一旁轻声说道:“总归该死的都死了,余下的,将嘴管住了便是。”

世人大多数都被那大国师的‘威名’给震慑过头了,眼下关起门来说的话,哪有那么容易传出去?

蹲在墙头借着树冠遮掩身形的清羽安静如鸡。

张老太太拿“你懂什么”的眼神看向三儿媳,却只能道:“立即将苗氏送回庄子上去!干干净净,再不要回来了——”

再不要回来了。

便是要让人悄无声息地死在庄子上的意思了。

今日已经死了个芸儿,大儿子又吐血请了郎中,柳氏还在等着处置,若贸然再将苗氏打死在家中,动作闹得太大,少不得要惹人议论。

寻常议论倒不怕,怕只怕苗氏方才所言为真,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今日她将苗氏处置干净,来日万一真的不幸被那大国师找到头上来,也好表明一下‘大义灭亲’的狗腿立场。

总归苗氏横竖都得死了,只是死得悄无声息些更为妥帖。

至于自家人的嘴能不能闭得牢牢地?

想来想去,竟也只能靠自觉了。

若不然,总也不能一碗毒药将在场的两个儿媳和孙女都毒死了不是?

张老太太无可奈何之际,只能又在心里骂了柳氏一遍又一遍。

归根结底,这些个破事全都是怀春怀出了毛病来的大儿媳妇给折腾出来的!

“妾身临走之前,想要再见池儿一面。”苗姨娘将头叩在地上哀求道。

“休想!”正怒火当头的张老太太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难道还要再多一个人知道那个能要人命的秘密吗?

还是说,苗氏再打算在儿子面前叫叫苦,临死前说一番她是如何被狠辣与无情的老太太给生生逼死的,再给她这个老太太添一个叫做庶长孙的仇人?

现在叫她痛痛快快地去死,已是便宜她了,若来日张家真的被她的过往牵连上,定还要让人掘尸、将其挫骨扬灰的!

忽然摊上这样的事,张老太太恨得牙都要咬碎了。

宋氏在一旁不语。

眼见苗氏将死,她的心情很复杂——想到苗氏带来的一切,她恨不能将人千刀万剐。可奇怪地是,她此时静下心来,更恨的却是柳氏,苗氏反而觉出了几分可怜。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才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祖母,苗姨娘还不能走。”张眉寿开口说道。

宋氏有些诧异地看向女儿。

看来女儿是随了她,竟这般心软。不过孩子还小,善良是好事,还须慢慢教导才可以辨别善恶对错。

宋氏正在心中念叨着,却见自家女儿迎着老太太投来的目光,往下说道:“方才那女子已没命了,若苗姨娘再走了,待柳家来了人,没有证人作证,大伯娘必然不会承认——不如待事后再处置苗姨娘也不迟。”

她怕祖母被气得也吓得糊涂了。

宋氏顿时哑然。

张老太太却想也不想地说道:“你大伯都快被生生气死了,还需要什么证人!”

她儿子到时的精神面貌和所说的话将会是最好的证据——谁还会凭空往自己头上叩绿帽子不成?

张眉寿:“……”

那……好吧。

“先处置了,余下之事,等老二回来再说。”张老太太语气不容置喙。

该遮掩时遮掩,不该遮掩时也要动作果断,拖拖拉拉反而容易出差池。

眼睁睁瞧着苗姨娘被带走,阿荔在心底暗道好几声可惜了。

倒也不是因为旁的,只因苗姨娘的大好本领,姑娘连个皮毛都还没学到呢,实在可惜。

作为一个小姑娘,阿荔常常觉得自己长了副硬心肠,但做丫鬟的,若不为自家主子的利益考虑,反去可怜主子的仇人,那才是糊涂蛋呢。

苗姨娘被送走之后,张老太太将宋氏和纪氏两个儿媳及张眉寿和张眉妍,并着张敬都带去了松鹤堂。

同时被唤去的还有方才在大房的几名婆子和丫鬟,阿荔自然也在其中。

松鹤堂大门紧闭,张老太太坐在圈椅中,神情晦暗,语气肃冷。

“今日之事,谁也不可泄露出去半个字!”

……

听张老太太训完话,众人神色各异地离开松鹤堂之后,已过了午时。

宋氏拉着女儿要往海棠居去,想同女儿说一说知心话。

今日得知之事,对她来说意义甚大,此刻心中尚且百感交集着。

可女儿偏不愿做那贴心的小棉袄,还没心没肺地说自己想去找徐家小姐玩,直叫宋氏忍不住觉得自己是生了三个儿子出来。

好在纪氏很快来找了她,妯娌二人今日共同经历了一件无法与外人言之事,此刻将门一关,纪氏半是唾弃柳氏,半是劝说宋氏,直聊得宋氏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眼泪横流。

可归根结底,眼见始作俑者已被揭露,心底确是畅快的。

棉花将马车赶得飞快,路不平坦时,将马车里的人颠得东倒西歪。

马车里的张秋池却感觉不到丝毫颠簸一般,双手紧紧地攥着膝盖上方的衣袍,清俊出尘的脸庞之上,几乎血色尽褪。

张眉寿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车外。

已快到了。

她本该和所有的人一样,不必将张秋池的感受放在眼中,甚至连苗姨娘的死也不必特意告知他——若在她眼中,张秋池还只是那个多余、而只会让她父母心有隔阂的存在的话。

可此番重活一回,因本抱着改变母亲命运的想法,而随之对张秋池投以的过多关注与接触,却让她对这位庶兄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与感情。

只是这种感情亦是有原则的。

她万万不可能因为顾念张秋池的感受,而不顾一切地去盲目维护苗姨娘。

她至多只能让他最后尽一份孝心,见上苗氏最后一面,以此来保住少年人一份摇摇欲坠的心绪罢了,不至于日后猛然得知,半点接受不得。

最紧要的一个原因还当是——苗姨娘走到这一步,虽是作茧自缚,却皆是她一手的推动。

若单单只是由她来推动,是无可厚非的。她作为宋氏和张峦的女儿,替父亲母亲揭开当年的谜团既合情也合理。

165 尽孝

且不说苗姨娘隐瞒的那个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单说做人既有胆子去设计别人,就该做好被揭穿惩治的准备。

所以,即使闹到今日以苗姨娘难保性命作为收场,张眉寿认为自己没有错,也不会有半分心虚愧疚。

可张秋池不同。

他是苗氏所生,自幼被苗氏教养大。

而当初她之所以想到要往大伯的外室芸儿身上查,实则是因为张秋池的提醒与铺垫。

是他先觉察出了柳氏和父亲与苗氏相遇之事兴许有关连,将自己的猜测毫无保留地告知她,一直同她站在相同的立场,试图去查清当年之事。

所以,其他人皆可以忽视他的感受,唯独她不能。

即便没有张秋池,她一样能做成此事,可既他参与了,且她也用了他给的线索,那便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如果那样做了,便是辜负了一颗赤子之心。

她为的只是不辜负,而不是出于任何愧疚与弥补。

若张秋池有朝一日不肯体谅她的做法,也无可厚非,了不得做仇人便是。可那是日后的事情,今日且不去考虑。

马车在张家庄子外停了下来。

马车尚未停稳,张秋池便一把撩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可却被庄子上的婆子拦在了大门外。

张眉寿走上前,那身材粗壮的婆子一眼将她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先前那位头一回过来、就将这她们原先的管事婆子给扒下来了的三姑娘吗?

听说这三姑娘回去之后,非但没被责罚,还被老太太夸赞了。

惹不起——

婆子满脑子装着这仨字儿,脸上堆着笑将人请了进去。

“老太太前头刚差人将苗姨娘送回来,眼下人都还没走呢,正在后头吃茶歇脚。不知道三姑娘前来,可是有什么别的吩咐?”

“我正是来看看苗姨娘。”张眉寿只看了这婆子一眼,便知她并未察觉到异样。

至于祖母派来的那些人迟迟不走,想必是要看着苗氏真正死透了才肯离开的。

她早知这些婆子为了不露出异样,必然要处处谨慎,不敢表现出着急的样子,所以她和张秋池一定赶得及。

他们来到苗姨娘的住处时,堂内只有一名婆子守在那里。

张秋池一眼看见了婆子手中托着的白绫,那白色尤为刺眼,叫他整个人都恍惚了一瞬。

“大公子与三姑娘怎么来了?”婆子虽心中惊异张秋池此时的到来,面上仍平静地问。

张眉寿:“我奉祖母之命,让大哥来送苗姨娘。”

对于自家姑娘撒起谎来根本不脸红,正经认真到让她这个知情者都要忍不住去信服的能力,阿荔暗暗钦佩不已。

什么?撒谎有什么好钦佩的?作为一个合格的大丫鬟,当然要无孔不入地吹捧崇拜自家姑娘才可以啊!

那婆子也真的信了。

谁能想到嫡出的三姑娘会因为庶兄而撒这种一戳既破的谎。

张眉寿自然知晓这话回头一经祖母,便会被拆穿,可拆穿便拆穿了,也无甚紧要的,也罚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反正这个家眼瞧着也要散伙了。

若叫那婆子得知这位三姑娘竟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只怕要哀嚎一声“遇到高手了”。

婆子稍退得远了些,张秋池走进房中,朝着苗姨娘跪了下去。

“孩儿不孝!”

他声音沙哑悲拗。

此时此刻,大是大非皆被抛到脑后,他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生母赴死而无力挽救的孩子。

苗姨娘颤抖着弯下身,将他抱住。

“是姨娘拖累了你,今日姨娘走了,你此后要谨遵父母教诲,尽责尽孝。”苗姨娘泪水簌簌而落:“姨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投错了胎而已……当初都怪姨娘太自私。姨娘有今日苦果,乃是自酿,姨娘没有不平,唯有亏欠。池儿,你切要记得保重自己……”

若能平平安安地,活着总还是好的。

二爷和二太太心地仁慈,是不会对一个真正的好孩子下手的。

她唯一不放心的只有那件事……

可即便她有百般放心不下,如今却也无能为力了。

当初那碗堕胎的汤药她亲自煎好,可眼睁睁瞧了一整夜,却终究没舍得喝下去。

她至今都不知当初的决定是错是对。

张秋池反抱住苗姨娘,声音不安而低弱地道:“姨娘若想走,儿子便带姨娘走。”

亏欠是用来弥补偿还的,偿命有何用?

若偿命能让一切重来,恢复如初,他愿替姨娘偿命!

可既不能,他宁可带姨娘离开这里,也绝不忍心见生母这样死在自己眼前!

“糊涂!”

苗姨娘忽然松开了他,低声呵斥道。

于他们而言,越是逃,处境便越是凶险!

“你自幼吃穿用度读书,哪一样不是张家的?你要尽孝,也该去二太太和二爷面前!你读的书,学的规矩,都抛到哪里去了?”此时此刻,苗姨娘仍下意识地将宋氏摆在张峦前头。

张秋池浑身一僵,眼眶红极了,顿时矮下身,叩下了头。

“回去吧。”

苗姨娘的声音陡然平静了许多。

“让大哥最后为姨娘奉一盏茶吧,也好全了大哥的一番孝心。”

张眉寿此时带着阿荔走了进来。

阿荔手中托着茶盏,递到张秋池面前。

张秋池双手颤抖着接过。

虽然不知道三妹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花样,可不得不说还真挺周全的……

他如果有三妹那般仿佛鬼上身一般聪明机智的脑袋,是不是姨娘便不必死了?

张秋池在内心哭泣着说道。

婆子眼瞧着这一幕,嘴上虽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着,可内心亦有几分叹息。

不管怎么说,孩子总归是可怜的。

苗姨娘接过张秋池递来的茶,喝之前,先道:“我喝了这盏茶,往后你只当没我这个姨娘。此后要认真读书,孝顺长辈,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

张秋池眼中泪光颤动,抿紧了唇不语。

苗姨娘掀开茶盖,目光微滞,最后一眼却是看向了张眉寿。

张眉寿已经带着阿荔转身出了堂屋。

女孩子纤细娇小的背影被午后的阳光拢成了小小一团,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

……

马车在张家门前停下,张秋池和张眉寿先后下了马车。

张眉寿看向一旁巷子口里停着的马车,隐约记得她出门前那辆马车已停在了那里。

车夫显是等得太久了,已坐在辕座上打起了盹儿。

她以为车内无人,却不知车里的人早已热得汗流浃背。

阅读网址:m.

166 就不能歇会儿吗

面对面而坐的祝又樘和王守仁互看一眼,见对方热得脸色通红,汗珠成线,偏还要将双手扶在膝上强撑着不去擦汗的模样,只觉得这情形透着怪异——若脖子上再挂条汗巾的话,倒像是在澡堂子里泡澡似得……

装睡的车夫叩响了车壁,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公子,人已经回来了。”

祝又樘和王守仁俱是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松气是因为小皇后平安回来,心中放心了。

王守仁则是——终于能出去透透气了!

虽说做人热心些没有错,可也没有必要一步不离地看在人家门口吧!

这哪里是当朝太子殿下,这分明是……镇宅石狮好不好?

究竟谁才是蓁蓁的小竹马啊?真是弄不明白了……

但好在他并不是最辛苦的那个——

一路跟在张眉寿的马车后面,刚回来复命的清羽又累又热又渴,衣衫尽湿,脸颊通红,高冷的侍卫形象荡然无存。

虽然他轻功了得,可也不带这么玩的啊!来回几十里路,那年轻气盛的车夫又将马车赶得飞起,他连口水都来不及喝,简直要中暑了!

他今日就是拉下这张冷脸,也要好好地跟太子殿下谈一谈——

涨俸禄的事情!

……

当夜,张眉寿在海棠居听到了许多话。

一是老太太已派人去了柳家传信,柳家如今举家住在离京城七十里外的洪明县。传信的人待到了洪明县,再将柳家的人请回来,来回至少需要两日。

柳氏如今被人看得紧紧地,倒不怕出任何差池。

张彦昏睡了一整日,晚饭也未用,临到天黑时睁开眼,吵着骂着要去将柳氏浸猪笼,被仆人们死命地给拦下了。

这一拦不当紧,大概是心中有气憋得发不出来也难受得慌,张彦竟又吐了血。

好在亦没有伤及性命,如今又躺回了客房的床上。

此外,宋氏还说到了大伯与那个被打死的外室生下的孩子——

“今晚那孩子说是被领到老太太的松鹤堂里瞧过了,可也只待了半个时辰而已……老太太吩咐了身边最得力的婆子和仆人,将那孩子连夜送走了。”

“送到哪里去了?”张眉寿不由问道。

“送回张家在河间的老宅去了,那老宅里如今只有个嬷嬷在管事,老太太只说让那嬷嬷不可亏待也不必娇惯,只当亲生孙子养着便罢——还给那孩子改了个名字,叫做张安定。”

张眉寿点点头。

河间老宅不错,清净自在,不愁吃穿,还有驴肉火烧吃。

为了张家的名声和大伯的仕途,那孩子断是不可能留在张家的,这般结果,已是再好不过的了。

祖母这心肠,说她软时却硬地很,说她硬吧,偏偏有时又那般软。

总之,人各有长短和顾忌,祖母从来不是个恶人便是了。

“膝盖可还疼了?”宋氏对灯看着女儿青紫的膝盖,仍心疼无比。

见药油已大致晾干了,屈膝赤脚坐在椅中的张眉寿就将挽起的裤管放下来,摇着头笑道:“不疼,只跪了两个时辰罢了。”

她带张秋池去庄子上的事情果真暴露得极快,她前脚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吃一碗茶歇一歇,后脚就挨了罚。

“你还笑得出来!若不是你祖母今日委实累了,看她不好好教训你一顿……”宋氏捏了捏女儿的耳朵,训斥道:“我看你如今当真越发胆大妄为了——今日你瞒着我出门去茶楼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张眉寿也不解释狡辩,只吸着气喊膝盖疼。

“虽不是冬日里,地砖也不冷,寒气不至于渗进骨子里。可到底穿得也薄,硌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你方才不还说不疼吗?”虽知道女儿是存心混淆视听,可宋氏仍旧无可奈何地中了她的计。

可旋即却忽而皱眉问道:“你是如何知晓冬日里跪着,会冷得渗进骨子里的?”

她这母亲虽做得不大称职,可她与丈夫皆是一流的护犊子,女儿虽性格娇蛮,却从未被罚过跪,今日还是头一遭。

张眉寿闻言将头歪在母亲肩窝里,笑嘻嘻地道:“听私塾里的小娘子们说的。”

可心中却在哀叹。

哪里是听说,上一世母亲走后,大伯娘与二姐虽未与她彻底撕破脸,可暗地里却没少给她使绊子,犯错跪祠堂是常有的事。

“女孩子细皮嫩肉的,花骨朵一般,哪里经得起那般摧残?万一着了寒气,才是麻烦。蓁蓁别怕,有母亲在,绝不会叫你像她们那般可怜。”

宋氏由衷说罢,却又恐女儿被惯坏,连忙改口:“但你也需听话懂事,再不可胡闹了。若不然,我与你父亲也不会护着你的。”

见她一会儿一张脸,笨拙的语气显然还是不大懂得该怎么教养子女,张眉寿忍不住将头埋在她肩膀里傻笑。

……

翌日一早,张眉寿和张眉箐去私塾的路上,多了两条更小的小尾巴。

张鹤龄与张延龄刚巧与她们一同出了门,路上便做了伴。

张眉寿看着二人说道:“你们该起得早一些,与三弟一同去私塾才对。晃晃悠悠地跟在姐姐们后面,不怕被人笑话吗?”

张鹤龄想也不想就摇了头。

“三哥每日起得比鸡还早,我可不行。”

张家三公子张辅龄是张眉箐的亲弟弟,今年刚过六岁,就在读书写字上十分用功了。

相比之下,只比人家小了一岁的张鹤龄与张延龄就很有废柴的潜力了。

但少了张义龄这个踏上人生绝路的引路人,远离了大房一家之后,两个小萝卜头至少也学了两个大字了,相较从前,已好上太多了。

这种事情急不来,性子得慢慢地纠正。

姐弟几人边走边说,很快到了私塾前。

阿荔将东西交给张眉寿,正要退到一旁等候,却见自家姑娘冲她轻轻招了招手。

“怎么了姑娘?”

“你去一趟正觉寺胡同,找到客嬷嬷,托她帮我一个小忙。”张眉寿边压低了声音,边将一只装着银子的荷包塞到阿荔手中。

“姑娘又要找客嬷嬷了?”

阿荔微微睁大了眼睛。

昨日才刚弄死了人,姑娘就不能歇会儿吗?

因为先前正是姑娘找到客嬷嬷,查到了那个叫芸儿的外室,让她与棉花一步步给那芸儿设陷阱,才揪扯出了昨日那些风浪来。

故而,如今姑娘一提去找客嬷嬷,阿荔就觉得莫名紧张刺激。

阅读网址:m.

167 扮男装

但听完张眉寿所言之后,阿荔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姑娘只是想让客嬷嬷出面在京城帮着租赁一座普通宅院而已。

不过……姑娘租赁宅院作什么?

总不可能是要搬出去住的,莫非有什么别的用途?

这么一想,阿荔又忍不住紧张了起来。

偏偏这种紧张又让她觉得非常期待,这让阿荔不由觉得自己似乎变坏了。

张眉寿与张眉箐来到书堂内,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便瞧见徐婉兮冲自己招手。

二人坐得近,各自将身子探出去一半,张眉寿就能听得徐婉兮问道:“蓁蓁,你当真染了风寒了?怎不在家中多歇息两日?”

只因自己常拿染了风寒做幌子,故而问话里才有这“当真”二字。

但听张眉寿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便知是真的了。

“不打紧,算不上严重。”张眉寿说道。

她本是打算装得严重些,好好在家歇几日的,可想到若是成日不出门,也寻不到借口出来办自己的事情——自昨日她擅自带着张秋池出门之后,母亲已经往她的院子里新拨了一个大丫鬟,且直接明了地告诉她,便是为了看紧她来的。

故而,她只能装得刻苦一些了。

若不然,才真正是连门都出不去。

“那便好。”徐婉兮挪了挪椅子,又朝张眉寿靠得近了些,拿手挡在唇边,小声说道:“一桐书院明日有辩赛,我想去瞧瞧,咱们一同去罢?”

张眉寿:“咱们怎么去?怕是不方便吧。”

一桐书院每月都有辩赛,前去旁听者不在少数,可多数皆是文人儒生,如她们这般年幼的小娘子,是甚少会愿意往人堆里挤的。一来听不懂,二来也太扎眼,恐哪里一个不小心,被人议论。

“无妨,咱们跟着二哥一起去。”徐婉兮冲她眨了眨眼睛:“我自有对策。”

张眉寿想了想,道:“那你明日去找我可好?若不然,我母亲只怕不会轻易放我出门。”

“你家中如今管你管得这般严了?”

张眉寿无奈点头。

徐婉兮一脸同情地看着她,同时自信地保证道:“那我明日一早便去找你,你放心,有我在,伯母定会答应的。”

张眉寿点头,会心一笑。

她正愁明晚找不到机会出门,若是与婉兮一道,看完辩赛之后即便回去的晚了些,也易于找借口,母亲想必也不会在意追究的。

二人身后的位置上,看似在翻书,实则却一直支着耳朵留意探听二人对话的蒋令仪,无声垂下了眼睛。

徐婉兮竟要带着张眉寿去听一桐书院的辩赛?

这是仗着定国公府的威名,料定了没人敢对她说三道四不成?

真不嫌丢人。

蒋令仪在心中酸了一句,可却又不可遏止地生出嫉妒来。

出身好确实不同,就如宴真郡主一般,即便性情暴戾,嚣张霸道,可放眼京中,谁又敢议论半句?人家自出生起,过得可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众星捧月般的神仙日子。

好在老天有眼,毁了她那张脸。

对姑娘家而言,再好的出身,一旦脸被毁了,其它的也就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了。

想到这里,蒋令仪不禁抬起眼来,看向了张眉寿。

女孩子半侧着身子,正与徐婉兮小声说话,刻意压低的声音清凌凌地,十分悦耳。

不知徐婉兮回了她一句什么,让她立即无声笑了起来,晶亮的眼睛霎时间弯起,长而密的睫毛挂在眼尾,将整个人显得灵动极了。

再看那精致的琼鼻,和微微翘起的樱红菱唇,无一处不透着女孩子稚嫩的娇俏与美好。

蒋令仪揪紧了帕子。

这全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无论长幼、还是是否端正博学,于女子身上最看重的皆是美貌二字,且越是年长便越是如此——这是她自幼便时常听母亲说起的道理,眼下看来果真没错。

这一点,自徐永宁身上她看得明明白白。

以往对她那般好的徐永宁,自打从张眉寿与徐婉兮走近了之后,已渐渐地待她不如从前那般依顺和爱护了……

虽她眼下另有打算,也并不是那般全心看重徐永宁了,可这种对比看在眼中,委实令人失落不甘。

况且,她如今最为看重的人,竟也着了张眉寿的道。

想到祝又樘待张眉寿的种种不同,她只觉得如尖芒在心。

说白了,不都是这张脸带去的好处?

她生得本也不差,怎偏偏如今被渐渐长大的张眉寿给压了下去……

论身世,她比不得徐婉兮,论美貌,她竟又输给了张眉寿!

蒋令仪挫败委屈又满心不甘。

……

次日一早,刻着定国公府府徽的油壁马车,早早地停在了张家门外。

徐婉兮让人传了话给宋氏,说想邀张眉寿一同去城外上香。宋氏虽不大乐意张眉寿出门,可到底不想拂了定国公府二姑娘的好意,稍想了想,便点头允了。

徐婉兮拉着张眉寿上了马车,车里的徐永宁轻咳了一声,与张眉寿相互打了招呼。

“二哥,你先下去等着。”徐婉兮低声催促道。

徐永宁并没有多问,反而像早已妹妹商量好了似得,利索地下了马车,差了莲姑和阿荔进去伺候,又亲自将马车帘拉好,守在外面。

约是半柱香的工夫过去,徐婉兮才喊他上车。

“真得能进去了?”徐永宁难得小心谨慎地问。

“快些。”徐婉兮语气里皆是藏不住的雀跃。

徐永宁这才踩着脚凳上了车。

一眼扫过去,哪里还有什么姑娘和丫鬟,取而代之的是四位白白净净的小厮。

“怎么样?像是不像?”徐婉兮刻意压着嗓音问道。

徐永宁脸色复杂。

除了十五六岁的莲姑之外,徐婉兮几人年岁尚小,扮作年幼的小童,不说话时倒真瞧不出太多端倪来,可问题是……他一个人,带着四个如玉童般的小厮,当真不会太引人注目吗?

小时雍一霸的名声虽不好听,却好在霸气——与“自幼好男风”那样的名声可不一样!

待他长大了,还要娶一房称心如意的贤惠娘子呢,这方面的清誉可得守住了才行。

故而,待抵达了一桐书院时,阿荔和莲姑被无情地留在了马车上,徐永宁只带着妹妹和张眉寿下了马车。

带两个总比带四个看着正常些。

可谁成想,张眉寿这厢刚下了马车,还未装上一时半刻,便被人给认了出来。

阅读网址:m.

168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王守仁环顾左右,将人拉到一侧,低声问:“蓁蓁,你为何扮成小厮出门?”

苍鹿循声走了过来。

“这是胡闹。”他一副小大人的语气。

能光明正大地扮作女孩子出门的人,说话就是硬气。

张眉寿看着这两个老妈子一般的人物,忙将手伸到背后,对徐婉兮招了招。

“是我给蓁蓁出的主意。”徐婉兮挤过来,又将张眉寿扯回自己身边。

她虽不怕被人议论,却也不会无端端地送上门去给别人议论。故而,才想到了女扮男装这个法子——这在她前日里陪祖母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时,突然有的主意。

“朱公子。”

徐永宁瞧见了王守仁身后的小公子,惊喜地走上前,寒暄道:“前几日正想寻你投壶呢,却不知你究竟在何处落脚?”

这位王家的破落户亲戚应是进京游玩长见识来的,可怪的是,并不客居在王家——更怪的是,他厚着脸皮找到向来瞧不顺眼的王守仁,对方竟说不知自家亲戚在何处落脚!

天下哪有这般做亲戚的?

堂堂余姚首富,王家做人未免太不厚道。

徐永宁在心中不齿,王守仁却无奈望天。

他倒是知道太子殿下是在皇宫内‘落脚’的,可他敢说吗?

“徐二公子也来听辩赛?”祝又樘并未回答自己的落脚处,徐永宁被他抛出的问题转移了注意,点头笑着道:“闲来无事,我父亲让我来开开眼界。”

还有一半是妹妹的撺掇。

“朱公子,不如咱们同行吧?”徐永宁倒很愿意与祝又樘结交。

祝又樘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正被王守仁和苍鹿‘训斥’的张眉寿,似笑非笑地点了头:“也好。”

徐永宁很高兴。

“你真想出来玩,扮作小厮也未尝不可,可你要扮,也当扮作我的小厮才妥当。”王守仁揪住张眉寿头顶的小揪揪,又将她从徐婉兮身边扯了回来。

苍鹿亦道:“伯安说得对,咱们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顿时落了单的徐婉兮看了一眼跟在祝又樘身边的自家兄长,干脆也给自己换了主子,投入了王守仁麾下。

“我也做你们的小厮!”

王守仁为难了一瞬,勉强点头。

徐永宁乐得轻松,一路与祝又樘大谈吃喝玩乐等一应纨绔之事,太子殿下亦听得津津有味。

王守仁则有几分心惊胆战,唯恐这位日后的君王会毁在了徐永宁的手上。

一桐书院今日不设禁,只要衣冠整洁者,皆可入内旁听辩赛。

王守仁与苍鹿经常前来,轻车熟路地引着众人来到了辩馆之内。

因是天气闷热,辩赛便设在了辩馆中的稷下亭内。

稷下亭此名,仿自辩士名家辈出的稷下学宫。

亭为八角广亭,亭内设有一横两纵长案三只,两名白衣书童守在亭柱旁。

亭外除了正前方留给先生的位置尚且空着之外,早已座无虚席,王守仁等人已是来得晚了,加之年纪小,便都自觉地寻了空隙站定,并不喧哗。

“先生来了!”

一名身穿一桐书院学子长衫的少年兴奋出声。

座上之人起身向来人揖文士礼。

“是你三叔。”徐婉兮小声地在张眉寿耳边说道。

张敬在一桐书院担的便是辩学一科的先生之职,今日辩赛,刚巧轮到他来主持。

张眉寿将头低了几分,恐被自家三叔认出来。

张敬在最上方落座之后,便有两名身着长衫的学生入了稷下亭内。

书童点燃青香,双方相互揖礼后,各自落座。

书童手执尺牍,宣读道:

“今日辩题为——论语中‘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言是否有轻视鄙薄女子之意。”

“宁其远持正,谢迁持反。”

“辩赛,始——”

四下众人虽对此辩题各有所思,有甚者已面露不屑之色,可也无人出声议论喧哗。

而张眉寿闻得“谢迁”二字,忍不住微微探了脑袋向亭内瞧去。

她果真瞧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十五六岁的少年脸庞。

那少年文质彬彬,身形清瘦颀长,此时抬手与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正方先言。

那名唤宁其远的生得魁梧体胖,说话时自带一股无名傲慢之感。

“孔圣人拿女子与小人作比,并曰‘远则怨,近则不逊’,此言听来便有歧视女子之意。自古以来,众所周知,这句话多为男子贬低女子时常用之言。”

“我认为非也。”谢迁朗声道:“之所以被滥用,实因被曲解而已。后人之意,并非孔圣人原意。此处‘女子’,非泛称,而应是专称。朱文公曾为此言注疏——此处女子为滕妾之意。故而,此言绝无对天下女子不敬之意也。”

“你又是如何得知非泛称的?”宁其远面上噙着不以为然的冷笑。

“一则,此言距今已有千年之久,时称‘女子’,必非今日女子之意,证如古称女子为‘姐’,与今时之意差之千里,岂可以今日之意去套用古时之语?

二则,孔子极重孝道,诸如‘父母在,不远游’、‘父母唯其疾之忧’等言层出不穷,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中的‘女子’为泛称的话,那孔子岂不是连自己的母亲都一同轻视不敬了?这显然与其提倡孝道之行相互矛盾的。故我认为,此处的女子极有可能是专称——或是滕妾之意,或是指‘与小人一般阴险奸诈的女子’,而绝非是全天下女子之泛称也。”

他言辞清晰,条理分明,却并无很出奇之处,只称得上中规中矩而已。

大抵是出于前世对谢迁的了解,张眉寿却嗅出了一抹‘刻意示弱,请君入瓮’的意味。

祝又樘朝她看过去,而后,转头向清羽低声吩咐了一句话。

清羽脸色僵硬地退了下去。

他就知道,只要太子殿下撞上了张家姑娘,等着他的就尽是不正常也不正经的差事。

亭内,宁其远反驳道:“你这些话,已是历来听惯了的,不堪一击而已。朱文公等人的注疏,未必不是为了替儒家开脱。不谈其他,单说一点——儒家讲究三纲五常,实为推崇‘男尊女卑’!”

阅读网址:m.

169 我有一百种方法打败你

谢迁淡然问道:“有何据可依?”

“男尊女卑,历来如此,众所皆知!还需什么引据吗?”宁其远嗤笑道。

他与其说是扮着持正的角色,倒更像是在说自己内心所想。

张敬暗暗摇头。

谁能来告诉他,这浑身上下都写着趾高气昂四个大字的货是怎么被推举出来的?

这辩赛的资格,莫非是拿银子砸出来的不成?

还辩什么辩,碾压罢了。

早知是这路货色,挑一个最次的来都赢定了,根本不配让他的得意学生与之对垒。

“此乃辩赛,字字皆需论据。你既说孔子推崇男尊女卑,自然需要引据。”谢迁正色提醒。

宁其远憋了半日,才搜刮到一句:“孔子曾说‘夫妇有别’,男主内女主外,不正是男尊女卑的体现吗?”

听到此处,张眉寿忍不住无声失笑。

果然中计了。

本是占了优势的正方,偏偏上来便被反方牵了鼻子走。好好的一局棋,已经下乱了,还洋洋自得不自知。

且谢迁方才所言,分明是个陷阱,他倒也轻易就钻了进来。

谢大人小小年纪,已是个狐狸了。

怪不得日后与李东阳、刘健两位大人合称三贤相时,独他得了个‘谢公尤侃侃’的‘美誉’。

谢迁开了口。

“孔子确有言‘夫妇别’,可若此言是有男尊女卑之意,其后为何又有‘夫妻亲’?此处的夫妇别,是指男女有别,一指男女相交需秉承君子之道,不可逾越。二指,男女之间身体本存有差异。

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意在各使所长,各司其职,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此为客观之言也,为何不可理解为‘认可对方所长’之意?而非要强行冠上男尊女卑之意?

相反,若为了证明男不尊女不卑而一味非要忽略男女间的差异,不顾长短,强行追求男女一致的话,反而显得盲目——故而,孔子此言为客观评价,绝无贬低女子之意。”

“你这分明是诡辩!”宁其远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怎会是诡辩?孔子言‘男女别,夫妻亲’,此处的‘亲’字,足可见孔子推崇男女之爱,且主张夫妻之间要相互亲近、爱护。何为亲?孔子曾言‘君子兴敬为亲,舍敬则是遗亲也’,由此可见,君子要用敬慕之情与妻子相亲相爱,倘若没有敬意,就相当于抛弃了相亲相爱之情。

再有,‘弗亲弗敬,弗尊也’亦是孔子所言,意在如果夫对妻不亲不敬,便是不尊重。试问,孔子既有夫妻相敬如宾的主张,又岂有可能出言轻视全天下的女子?”

席上众人听到这里,多是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继而点头。

张眉寿正听得尽兴时,忽而察觉到耳边有凉风徐徐而来,驱散着燥热。

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却是愕然了。

清羽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只大蒲扇,此时正一下下、面无表情地扇着——而看那扇子矮下的位置,分明是刻意与她送凉的。

随从给小厮扇扇子……好在此处人挤人,加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辩赛之上,才没人察觉到这诡异的情形。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祝又樘。

只见他与王守仁正低声说着话,目光定在了亭内的谢迁身上。

前世他初登基时,在一应拥护者中,谢迁是数一数二的死忠,这君臣二人之间的感情,兴许比他与她那份帝后之情还要深刻一些的。

就在她如何也讨不了他欢心时,她还曾疑心过皇帝陛下与谢迁是否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龙阳之恋来着……

须得知道,祝又樘登基时,百官进言要新帝扩充后宫,只有谢迁一人站出来以须为先皇守孝为由出面反对此议。

他的嘴皮子是顶厉害的,一人舌战百官,最终也赢了。

若没有谢迁,说不准便没有上一世祝又樘只守着她一人的‘佳话’了。

“不必扇了……”张眉寿小声地与清羽说道,小小的脸上皆是讪然。

清羽读懂了她的尴尬。

没办法,他也很尴尬啊。

但谁让他的主子专挑类似于送山鸡这种让彼此尴尬的事情做呢?

见他仍不肯停下来,张眉寿说不出内心是怎样怪异的感受。

祝又樘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竟脸色越发红了,不禁有些费解。

八角亭内,谢迁稳如泰山。

“这……这也不能说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无轻视女子之意!”宁其远见上一点败下阵来,忙又拉回了正题之上。

谢迁笑了笑。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在场众人才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舌灿莲花。

他先是举出了此处的‘女子’本是通‘汝子’之意的诸多论证,借此说明此言根本同女子无关,而是孔子训诫弟子之言。

紧接着,又力辨此处的‘小人’非今日小人之意,而是指心智尚未成熟的君子,又引出‘人皆可尧舜’之言——力证孔子所言为客观评价,言辞中肯,而不含贬低女子之意。

最后,竟连‘孔子此言实为养生之道’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竟说,所谓的‘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处的‘养’,是谓养生也。是指女子与孩童体弱,容易得病,需好生照养——其后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得则是病痛之原理也……!

宁其远嘴唇抖了抖,彻底无言了。

别人辩论,恨不能紧着一条论点辨到死,这谢迁倒好,一个说法又一个说法,变着花样儿地来做这个反方,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想要告诉他——我有一百种方法打败你?!

这还不算什么,待这场辩赛以谢迁得胜之后作为落幕之后,二人出了稷下亭,谢迁却又找到了他。

“方才多有得罪,望宁兄海涵。”

宁其远一句“假惺惺”还来不及说不出,却又听他说道:“只是宁兄今日当真发挥不力——实则,我私下认为,孔子之言,确有轻视女子之意也,只是抽到了反方,不得不辨而已。”

接下来,他竟又以正方的角度说了许多,并指出宁其远今日失利的原因所在,让宁其远听得脸色红白交加。

这竟是在跟他炫耀‘不管是正方还是反方他都能赢得很漂亮’是吗?!

做人能不能善良一点!

徐婉兮伸长了脖子看着亭后与宁其远说话的谢迁,悄悄与张眉寿道:“蓁蓁,这个谢迁,倒与你说的那种书呆子不一样——我瞧着,他很招人喜欢。”

小女孩说话直白单纯,却让张眉寿眉心一跳。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倒像是婉兮上一次拿来评价朱希周那负心人的!

只是张眉寿还来不及开口时,忽然觉察到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阅读网址:m.

170 拦路

她疑惑地回过头,却见不是王守仁也不是苍鹿,亦不是那位如今举止偶尔轻浮的太子殿下,而是她的三叔张敬!

是何时被认出来的?

张眉寿倒也足够乖觉地低下头,低低喊了声“三叔”。

“你母亲可知道?”张敬微微皱着眉问。

“不知……哄她说上香去了。”张眉寿坦诚道。

张敬无奈叹了口气,正想说话时,忽觉自己的衣袍被人轻轻扯了扯。

样貌好看得实在过分的苍家小公子来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张三伯便高抬贵手,饶她这一回吧。”

“纵容才是大错——”张敬满面正色,正要说教时,又听苍鹿说道:“我家中曾偶然得了几册失传多年的《墨辨》,近似原迹……”

张敬眼睛一亮。

他看到的《墨辨》,多是零零散散的拓本,根本凑不齐的!

“不知可方便借阅一二?”

苍鹿作出思忖的模样来:“虽祖父看得紧,但若我来磨上几句,想来也不是不可以……”

张敬了然了。

现在的孩子啊!

他转头看向小厮打扮的侄女。

“罢了,偶尔出来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只是,可要记住了——下不为例。”语气竟正经而正面,仿佛为利所动的人根本不是他。

张眉寿十分配合:“是是,记下了。”

此时,一位长衫学子走来,向张敬长揖行礼。

“先生。”

张敬转头看向他,面色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今日辨得极好,先去吃口茶歇一歇吧,其余的,容后再说。”

“多谢先生,学生告辞。”

徐婉兮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地朝张敬问道:“张三叔,我听蓁蓁说,那是您的学生?”

张敬点头,却疑惑地看向张眉寿:“蓁蓁是如何得知这谢迁是我的学生的?莫非此前曾见过他?”

张眉寿一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起初谢迁辨到一半时,婉兮忽然问及,她当时听得入神,便随口答了一句。

可她是怎么得知谢迁是三叔的学生的呢?

总不能对三叔说——是上一世您病故之后,当时已官居尚书之位的谢迁亲自前往张家吊唁时,我方才得知他曾是您的学生?

她只能谎称道:“也是从书院里的学子们口中听来的。”

张敬不疑有他地点了头。

他尚有事务在身,交待了张眉寿尽早回家,又再三托付了王守仁与苍鹿照看好她,方才离去。

徐永宁与祝又樘说定了一同去书院旁的阅风茶楼吃茶。

徐婉兮扮小厮扮得上了瘾一般,乐颠颠地也要跟去,却被张眉寿拉住了,低声制止:“来此处听辩赛扮作小厮且罢了,若在外面也这般胡闹,万一被熟人认了出来,你回家必要被训饬的。”

徐婉兮被她点醒,遂答应先回马车内换回衣裙。

见有王守仁和苍鹿陪着妹妹和张眉寿,徐永宁便与祝又樘道:“咱们先去一步。”

祝又樘回头看了一眼已走出一段距离的张眉寿等人,虽隐约有些不满王守仁没有叫上自己,却到底没好意思厚着脸皮跟上去,而是看向了身侧的清羽。

“去吧。”

太子殿下看着小皇后的背影,言简意赅。

姑娘家在外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未免让人挂心。

被当作丫鬟使唤的清羽嘴唇轻轻动了动,到底没有说出对主子不敬的话来。

但他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什么借口跟上去……

一行人中,他唯一算得上相熟的也只有王家公子了,倒可以拿来做掩饰——可他作为太子殿下的护卫,不贴身保护太子殿下,跟着太子殿下的伴读又算怎么回事啊请问!

于是,清羽干脆什么都不说,就默默而远远地跟在一行人身后,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可让他没料到的是,这番他竟“不虚此行”。

张眉寿几人刚出了一桐书院,走进了一条长巷内,竟忽被两名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男人给拦住了去路。

二人一高一矮,形容邋遢,一瞧便是街角巷尾处常见的混混。

可此时,他们手中握着木棍,目光紧盯着张眉寿等人,显然来意不善。

王守仁下意识地将张眉寿护在身后,壮起胆子看着两名男人:“你们想要做什么?”

这些人,无非是为了求财,可此处近着一桐书院,并非什么偏僻杂乱之处,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放肆撒野才对。

却见那两个男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相互点了头后,其中一人举起手中的长棍,方向却是直冲苍鹿。

“将这小娘子留下来。”

对于苍鹿被误认成小姑娘,几人早已见怪不怪,可这些人,青天白日之下竟是要掳貌美小娘子?

若是图色,显然不会挑如此年幼的小孩子下手,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小爷我平生最恨拍花子的人了!”

苍鹿拧眉说道。

没成想今日竟有人想要拍他!

他脱下碍事的藕色外衫,抿紧了唇,攥了拳,漂亮的眉眼间一片怒气腾腾。

王守仁莫名激动地咽了口口水。

外人只当阿鹿被当作女孩子养,可甚少有人知晓他自幼跟随苍伯父习武,且极有天赋。

但苍伯父素来管得严,从不许他与人动手。

今日难道要有幸见识阿鹿一展身手了?

那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忽然爆发出轻蔑的笑声来。

“瞧不出来这小娘子竟是个烈性子!还小爷?怎么?莫非会些花拳绣腿不成?”

只是这道话音刚落,忽然听得一道怒喝声传入耳中。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这般目无王法!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

一名身着短褐的少年阔步而来,不由分说地护在了苍鹿身前。

架势很足的苍鹿一怔,紧紧护着徐婉兮的张眉寿则满目讶然。

这不是……邓誉身边的小厮,范九吗!

“你是谁?也敢管我们的闲事!”混混语气凶恶。

范九冷笑一声,却是反问道:“你们竟不知道我是谁?”

他目光不屑而冷傲,仿佛当真有着不得了的身份。

对方混混一时竟拿不准他的深浅,可下一瞬,却是弯曲手指在唇边吹响了哨声。

很快,巷口前后各涌出十来名混混模样的人,几乎是顷刻间就堵住了王守仁等人的前后退路。

阅读网址:m.

171 到底是谁劫谁

“你到底是谁?别跟老子故弄玄虚,报上名来!”混混拿长棍指着范九,厉声质问道。

他们这群人赤着脚生存,滑得跟泥鳅一般,不到逼到跟前时,并不惧白道上的权势,偏怕无意得罪了黑道上的人,被断了生路。

范九见状,腿一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我就是一坨屎而已,各位大爷可千万别脏了自己的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好意,可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他当真不敢玩命儿啊!

四下有着一刻诡异的安静。

“娘的,竟敢耍你爷爷!揍他!”

范九猛地被抓住了衣领,苍鹿依靠着顶好的听力,飞身一脚,将那混混踹翻在地,顺手拽着范九往后甩去。

王守仁堪堪将范九扶住,而此时,一直在旁观望形势的清羽从巷墙之上飞身而下,反手便拧断了带头混混的胳膊。

惨叫声响起,那群混混被震慑了一瞬,下一刻,却见那男子又从腰间拔出了泛着寒光的长剑……!

他们再低头看看自己,最利的武器也只是锄头而已,还是缺了一角的那种!

摔,这装备也差太远了吧!

根本就是业余和专业的致命区别啊!

所谓泼皮无赖,常年混迹市井,靠的就是眼力劲儿,他们为了钱可以去冒险,却绝不可能明知是死路一条还要硬着头皮往前冲——

是以,一时间,混混们相互之间交换了眼色后,纷纷退出了巷子,只有那名被拧断了胳膊的还躺在地上哀嚎着。

清羽踩住他那条受伤的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问道:“说,你们所图为何?”

“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对方只顾哀嚎着。

清羽冷笑一声。

这些狡猾的东西,说是求饶,却根本是混淆视听。

他懒得理会,兀自拿剑在那混混的胸膛上划去——不浅不深,流血不见骨,却疼得能要人命。

“不要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混混拿另一只完好的手捂住伤口,指缝间鲜血潺潺的带来的恐惧,让他几乎不敢停顿地往下说道:“是有人雇了我们,让我们盯紧今日定国公府二公子身边的那位……那位最貌美的小娘子,不伤那小娘子性命,只毁了她的容貌!”

清羽闻言,看向张眉寿等人。

蹲在张眉寿身边的苍鹿默默无言——方才那一记飞脚看似漂亮,踹翻了对方,却也叫他不慎崴了脚……咳,到底还是年幼,功夫不到家。

至于那混混口中的貌美小娘子,他听得莫名其妙。

他固然貌美,却并非小娘子,不熟知的人兴许会认错,可若是“仇家”,绝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吧?

所以,经他缜密推断——他今日应是替人背锅了。

那么,今日随同徐二公子一同出门的真正的貌美小娘子只怕是……

王守仁亲眼瞧见张眉寿与徐婉兮几乎是同一刻余惊未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

大家都不是蠢笨之人,已在最快的时间内参透了一切,可偏偏都是顶自恋的人。

“是谁雇的你!”徐婉兮愤怒地质问道。

竟想毁了她的容貌,这简直比直接刺杀她来得还要可怕可恶!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混混惶恐地道:“我们又不是什么有组织的杀手,只不过是街头混口饭吃的烂人而已,与乞丐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雇我们办事的人,大多都不可能亲自露面!昨晚来找我的,是一名三十四岁的男人,他显然也只是个下人而已!我们只管收了银子办事,向来也不会多问其它的!”

所以,他对对方的身份根本是一无所知。

“你可有法子能再见到那个男人?”王守仁皱眉问道。

一般这种雇人办事的,多是先付一半的银子,待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混混疼得苦笑道:“这些人也并非都是什么守信的正人君子,事情办成了,也只有一半的机会能再见到他们而已。而若事情没成,他们唯恐被揪出来,就更不可能会露面了……”

“那也就是说,你没有用了。”清羽将剑横到了他的脖颈前。

混混吓得浑身紧绷,失声道:“这可是京城……你敢持剑杀人……这可是能杀头的大罪!”

这与他劫个小娘子划花脸可是不一样的!

可对方为何听到这句话之后不仅丝毫不慌,且还面露不屑?

呜呜,他现在真的很讨厌那种目无王法的人!

感受到那冰冷的剑刃贴近自己的皮肤,混混已是泪与尿齐流,闭着眼睛不住地求饶。

“等等。”

张眉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走上了前去。

“这样的人不值得张姑娘心软,姑娘若是怕,还请回避。”清羽话说得平静,内心却已乱得不行。

或因张姑娘曾被他评为小时雍坊奇葩三人组中的一员这个缘故,竟让他险些忘了女孩子都是胆小的了,动手之前竟没想到要避开张姑娘!

这若是今日将张姑娘吓出个好歹来,他要如何向太子殿下那个行走的老父亲交待?

“留着他还有用。”张眉寿正色说道。

“饶命,饶命!今日若姑娘救了小人一命,小人愿给姑娘做牛做马!”混混听出清羽称呼面前的小厮为姑娘,遂意识到对方说话是有分量的,忙改口求道。

“那人给了你多少银子?”张眉寿径直问道。

“二十两!”

二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也足够逍遥快活一阵子了。

“银子在哪儿?”

“还在我身上!”本打算事成之后分给弟兄们的。

张眉寿朝他伸出手去。

“给我。”

混混瞪圆了眼睛。

清羽:“……??”

这就是张姑娘的‘留着他还有用’?

连将死之人的不义之财都要盘剥,张姑娘小小年纪竟已利欲熏心到这个地步了吗?

混混一副不敢不从的模样,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摸出钱袋子,颤抖地递给张眉寿。

走到一半,察觉到不对劲的太子殿下带着徐永宁折返回来,刚巧就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随从死死地压制住那名男子,他的小皇后伸手接过男子的钱袋。

方才看到一群人鬼鬼祟祟地往此处来,他心下预感不妙,急忙赶来,可眼前这出人意料的情形……莫非是小皇后带着清羽反过来洗劫了对方不成?

172 太子殿下的虚荣心

很好,物尽其用,也算没白费他让清羽一路跟随的良苦用心。

太子殿下艰难地自我说服着。

可他的小皇后却不止是要洗劫对方,竟还存着其它心思。

“清羽大哥,劳烦你将他的胳膊先正回来。”张眉寿估摸着那人的胳膊应当只是脱臼了。

清羽闻言皱眉,而后下意识地拿请示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祝又樘。

张姑娘实在太过奇葩,他真的跟不上她的脚步。

那边,徐婉兮已经拉着徐永宁的衣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通,只是一口咬定是有人想对她下手。

祝又樘也听在耳中。

张眉寿察觉到了清羽的迟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祝又樘已经走了过来。

王守仁也围了上来。

祝又樘看了一眼那混混模样的男人,道:“先将人拖去暗处再说。”

此处虽是暗巷,甚少有人经过,可方才那群混混窜逃之下,已经引了一些人在巷口探头围看。

太子殿下说要“拖”,清羽倒也履行地十分彻底,果真一只手将人生生拖去了一旁的死胡同中。

徐永宁、王守仁和苍鹿,自觉地守在胡同外。

混混凌乱又慌张——到底谁才是混混?

范九倒也没急着离去,一道跟着苍鹿守着——这本是热心侠义的表现,可因先前他那句“我只是一坨屎而已”委实过于震撼人心,以致王守仁和苍鹿眼下都无法直视他。

徐婉兮被送回了马车里压惊,一直等在车内的阿荔听得此事,既惊又恼。

早知道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姑娘才是,此番不单没能保护到姑娘,竟还错过了这样刺激的事情,真是亏大了。

好在姑娘平安无事,阿弥陀佛。

阿荔立即跳下了马车。

徐二小姐受了惊被送回马车里来了,她家姑娘也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啊,也需要人安抚的。

清羽已经按着张眉寿的吩咐将男人的胳膊接了回来。

这种一会儿做杀手一会儿做郎中的感觉还真是让人难以转换啊。

可为何这混混只朝着张姑娘一个人感激涕零的磕头?

“你先别急着谢我,我今日可以放了你,但你也须得帮我做成一件事情才可以。”

“姑娘只管吩咐!”混混答得倒是爽快。

一件事情换一条命,他自然要立即答应。

祝又樘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心中猜测不定时,忽然见到张眉寿转过头来,看向了他。

“公子能帮着想个法子引凶手现身吗?”

竟是要他来帮忙想主意?

祝又樘有些惊讶地动了动眉。

这还是小皇后头一回主动开口要他帮忙——乍然一听,实在令人不适应。

可他莫名有一种求之不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作为一名年纪上的长辈,这种在孩子面前想要表现自己的冲动实在幼稚,可偏偏强烈到无法遏制。

他发誓,两世为人,他还是头一遭如此虚荣。

既是头一遭,理应……好好表现一下,才能对得起这难得之极的虚荣心。

“张姑娘可有什么头绪?”出于尊重,他还是先询问了张眉寿。

毕竟小皇后方才的表现当真像是十足的胸有丘壑。

不料,张眉寿果断摇头:“没有。”

一副全仰仗他了的神情。

太子殿下心底一紧。

糟糕,想要表现自己的虚荣心再度加重,简直要溢出来了怎么办!

“公子可有法子?”张眉寿见他一时未开口,下意识地看向守在胡同口的王守仁:“不然让伯安哥过来商议一番?”

“不必。”太子殿下断然拒绝。

话说出口之后,他不由对自己的人品产生了怀疑。

他原本不是想撮合小伯安与小皇后的吗?

眼下这种为了独占小皇后的崇拜,竟拒绝让小伯安参与进来的无耻心态究竟是因何而起?

他作为一个长辈,怎就不能将机会留给孩子!

当真太不大度,太不磊落了。

太子殿下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从容自若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玉瓶来。

“清羽,喂他服下一粒。”

清羽强撑着内心的不适,将玉瓶接过,从中倒出了一粒褐红色的药丸来。

“此乃七日断命丹,七日内若无解药,你将七窍流血而亡。”祝又樘看着已经吓得脸色发白的混混说道。

原本跪在地上的混混,闻言爬坐起身就要逃跑。

清羽眼疾手快,将其一把抓住,捏着下颌,逼迫着他吞下了药丸。

“小人已然承诺会听从吩咐,小公子又何须使毒!”五大三粗的混混流下了绝望的眼泪。

人与人之间,为何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虽然他原本确实打算阳奉阴违,溜之大吉的!

完了,他突然觉得浑身都巨疼无比,一定是那该死的药丸开始起效了。

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团伙?好好的小娘子偏偏扮作小厮,上来就要洗劫他;

随便一个随从竟贴身佩剑,还欲当街杀人;

这看似清风朗月般的小郎君更是了不得,竟随手就掏出了一瓶能要人性命的毒药!

这一刻,混混除了让自己的跪姿更为诚恳一些之外,已再没了其它主意。

“今日你只当不曾见过我们,我们也当没有被你为难过。”

听着小郎君的话,混混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究竟是谁为难谁啊!

又听那小郎君说道:“你回去之后,不必躲着避着,只管四处逍遥张扬。”

混混听懂了。

这是要他装作根本没有履行雇主的交待,只顾拿那二十两银子逍遥快活去了……

雇主若是得知事情失手败露了,为了保守身份自然不可能再露面找他,可若是雇主得知他压根儿没有履行约定,意义便截然不同了——

一没达成目的,二来还被区区混混当成冤大头来耍弄、银子打了水漂的雇主极有可能会再次找到他!

换作他,他也得找啊!

可是……要他去逍遥快活,这是继将他的卖命银子抢走之后,再要他将自己的老本儿都挥霍出去吗?

但这些跟他身中剧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吗?

混混拖着疲惫疼痛的身躯,哭着离开了此处。

“此事交由我来盯着,张姑娘只管安心等着结果便可。”

张眉寿看着祝又樘,道了声:“多谢公子。”

祝又樘还未来得及虚伪地回应一句“举手之劳,不必道谢”时,就见面前的小姑娘再次开口,且露齿笑着——

阅读网址:m.

173 请公子吃茶听戏

我请公子吃茶听戏吧。”

她扬了扬手中的钱袋子。

头一回得了小皇后这般好看可喜的脸色相待的太子殿下微微一怔。

小皇后冲他笑了,还笑得这般真诚可爱。

祝又樘不觉也跟着笑了笑。

“那今日便让张姑娘破费了。”

一旁的清羽静静盯了张眉寿手中的钱袋子片刻,却是不齿地扭过了脸去。

张姑娘竟用这脏钱请殿下吃茶,殿下竟还乐呵呵地答应了。

这成天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啊!

一行人朝着茶楼而去,当真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范九受了苍鹿所邀,尴尬地挠了挠头,也跟着一同去了。

阿荔认出了他,因对邓家过于深恶痛绝,心底不禁生出了防备之意,路上,她特地走得慢了些,与范九一同走在最后面。

“你不是邓家公子的贴身小厮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旁敲侧击地问。

范九未答她,而是仰面叹了口气。

“我问你话呢?你叹什么气呀?”

“我被邓家赶出来了……”

只因先前张邓两家之事,中了风的邓太太无处发泄,迁怒了许多下人。

因为没有阻拦自家少爷与张家二小姐私会,他被罚了二十板子,若不是少爷护着,只怕根本没命出府了。

现如今屁股还疼着呢。

“啊?”阿荔没想到等来了这样的回答,一时不禁觉得自己触及到了对方的伤心事。

同为下人,她是能想象到他的心情的。

“邓家那样的主家,不待也罢。”她默默收起了心底的防备,反而有些同情地劝慰道。

不料范九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也那样想。”

他看不惯邓家很久了,邓家少爷固然不坏,可也绝不是能让他心服口服的主子——邓家对他挑三拣四,他还看不上他们呢!

范九撇了撇嘴,却又觉得前途一片茫然。

阿荔转头便将此事悄悄告知了自家姑娘。

张眉寿有些惊讶。

她记得这个范九,上一世他跟着邓誉,一路成了邓家的大管家,是个办事能力不弱,且极有心思主意的人。

上一世,邓家被抄没时,他作为邓家的大管家,不仅没有帮着邓常恩掩饰贪墨的事实,且还将邓常恩多年来受贿的详细罗列成册,又供出了邓常恩私下隐藏的产业,一并奉给了负责查办的官差。

他因检供有功,被免了株连之罪,却被彼时已官居一品的李东阳赏识,收为了贴身幕僚。

可后来祝又樘驾崩之后,宦官方谨当道,李东阳因不肯与方谨同流合污,且处处与其针锋相对,方谨几番污蔑嫁祸不成,又于暗下刺杀李东阳——而范九竟为了护主,不幸身亡了。

那些曾悄悄骂他背主的人,一时都大感惊异。

所以,张眉寿才觉得这是个极有心思的人。

这样的人,若遇到明主,必是个可用的。

“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去张家,日后在我父亲身边做个小厮。”张眉寿边走,边悄悄向阿荔吩咐道。

阿荔愣了一下。

“姑娘,他之前可是邓家公子的小厮啊……”

“这有什么要紧的?”张眉寿不以为意。

阿荔唯有点了头,又落到了后面,悄悄捅了捅范九。

“我家姑娘叫我问你,愿不愿意去我们张家做事?若你肯尽心做事的话,日后将你拨到我家二爷身边做事。”她小声地说着,有些得意地道:“我家二爷如今正在历事呢,回头便要做官的。”

范九怔然了一下,忍不住复杂地看了阿荔一眼。

国子监监生历事罢,即便是考核过了,有机会顶缺,却也多是从师爷笔吏之流做起,哪里就是“回头便要做官”了?

这扮作小厮的丫鬟,年纪不大,牛皮吹得倒是不小。

他可不是那等没有见识,傻乎乎的人。

可是……张家二爷,他是很有印象的。

尤其是先前退亲之事——可见性情正直,说话与做事也都不像是无用之人……

可为何在国子监里读了这些年的书,还一事无成呢?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可别以为我们张家非你不可呢……那是我家姑娘心善而已。”见他迟迟不说话,阿荔故作倨傲地说道。

范九下意识地看向走在前面的张眉寿,又捏了捏袖中瘪瘪的钱袋子。

罢了,他孤身一人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张家虽不比邓家门第高,可却贵在是书香门第,轻易也不是谁想进便能进的。

“那你替我多谢姑娘。”他咧嘴笑道。

阿荔悄悄松了口气。

虽她半点不稀罕这范九,可自家姑娘既开了这个口,若是撞上个不识抬举的,脸上也怪不好看的。

张眉寿却没想那么多,范九答应与否,于她而言都无甚紧要,只是觉得叫她撞见了这变数,也是缘分,提一嘴也没什么害处便是了。

听到范九答应,她只点了点头。

一行人从茶楼离开之后,已过了午时。

方才在茶楼之内,几人都已说定了,今日遇到混混之事,绝不向任何人提起,以免打草惊蛇——待将背后之人捉住了之后,再与家中说明也不迟。

其中数徐永宁最激动。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不让家人省心的纨绔,可没想到……身边竟全是一群人小鬼大、比他年纪小却比他还要不省心的孩子啊!

他们小时雍坊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他有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

一行人分开之后,张眉寿却没有回张家,并托了徐婉兮替自己遮掩。

“姑娘,咱们等在这里做什么?”一桐书院前,阿荔忍不住低声问道。

她与姑娘已在此处等了半个时辰了。

而她话音刚落,就见一辆马车徐徐停下了她们面前。

赶车的人,竟是棉花。

原来姑娘提早与棉花说定了来此处接她们吗?

可姑娘显然是不打算回家的,若不然方才就跟着徐二姑娘一同回去了。

张眉寿确实没回张家,而是先去客嬷嬷租赁好的宅院里看了看。

房屋半新不旧,院子不算大,坐落在胡同深处,倒很符合她的原意——不扎眼。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便宜。

只是巧得是,这条胡同就紧挨着棉花胡同。

离开此处之后,张眉寿直接出了城。

阅读网址:m.

174 挖坟的姑娘

回到东宫之后,祝又樘闲来无事,手中握着一册话本子,坐在罗汉床上,读得入神。

一口气看完,将册子一合,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被骗了。

这话本子里说得是一位狐仙戏耍负心书生的故事。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今日一心想在小皇后面前表现自己的模样,像是中了邪一般古怪。

且细细回想小皇后彼时的模样……

若他没有出现的话,小皇后会找谁出主意呢?

会是脑袋向来好使的王守仁吗?

太子殿下微微眯了眯眼睛。

于情于理,不管他在场与否,小皇后都该找王守仁才是——出主意这种事情,要的只是脑子而已,与权势地位身份可没什么关系。

可他当时被虚荣心冲昏了头脑,眼下看了一册话本子平复了激动的心情,竟才迟迟觉察到异样。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小皇后心中早有主意,偏偏故意装作求助的模样,将难题抛给了他来解决?

想到这个可能,太子殿下不禁扶额。

胸有成竹的小皇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表演……这种情形单是凭空在脑子里想上一想,就羞耻到让人难以接受了。

而若事实当真如此的话,他就不得不去细想小皇后的用意了。

独独要在他面前守拙,却因过于心切而自乱了阵脚……这怎么瞧,怎么像是下意识而未经太过考量的戒备。

他揣着长辈照拂晚辈的一腔好意,处处与她施以援手,按理来说,小孩子单纯简单,就算因为对他身份的畏惧而不敢与他过于接近,却也不该是这般如猫儿待生人一般深到骨子里的防备才是。

而最为关键的是,不管是出于什么缘故,可他的小皇后向来不是什么顶顶聪明的人,想来幼时实在也不该这般机警才对……

是了,怪不得他总觉得如今的小皇后隐约透着股不对劲。

眼下他总算是察觉到究竟是哪里不对了——言行太过沉静,也太过谨慎了。

全然不像是一个性情娇蛮,做事全凭喜怒的小姑娘。

禅房着火,她腿不能行,却痴痴茫茫,浑然不怕的模样倒可说是被吓傻了。

可后来在狮口之下,别的小娘子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顾哭喊了,她虽也怕,却半点不曾失去理智,还知要将徐家二小姐紧紧护在身后——

这一切都不是小孩子能够装得出来的。

这还是那个曾被他打趣“宁可流泪望天,也不愿昂首向前”,动辄就要躲起来抹眼泪的皇后吗?

难道说,人活着,还有年纪越大越脆弱的道理?

若是如此,可见小皇后日后定吃了许多许多苦,直将眼前天生的坚韧冷静给磨崩了……

有些人能在苦痛中涅槃成长,也有许多人会被苦难磨败。

祝又樘压下内心的另一重猜疑。

倘若可以,他当真希望面前这个小皇后,是真真正正的“小皇后”,尚未经历过那些困苦磋磨之事。

他真的很想替她挡开那些苦难,让她顺遂欢愉地长大。

再不必如上一世那般,幼年便经历父母生离死别,长大后又嫁了他这个横竖不称心的郎君。

上一世,他撒手西去之后的日子,她应当过得很艰难吧?

照儿天性不羁,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让孩子活得自在些是好事,却未来得及细细教养规正,就先将自己给生生熬死了……

皇后那性子,既固执又受不了委屈,偏偏眼睛里还揉不得沙子,要她辅佐照儿她必力不从心,可要她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她定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那定是一段鸡飞狗跳的日子啊……

故而,他才希望面前的小皇后是真正的小皇后。

这是沉甸甸的心疼,也是无法言说的愧疚。

……

日沉西山,昏黄的暮色浮荡在天地间。

张家在京郊外的庄子上,几个婆子正在心中犯嘀咕。

苗姨娘在时,三姑娘隔三差五的过来,虽说嫡出姑娘与姨娘走得这般近的委实少见,可到底也算是个理由。

可现在苗姨娘已经不在了,三姑娘还一日不隔地来这荒凉的庄子上做什么?

大热的天,难不成是来避暑的不成?

今年的庄子,确实注定会挺凉快的——毕竟昨日里才刚吊死了一个苗姨娘,她们昨夜都没敢分房睡,挤在一处仍觉得后背发冷。

虽说被发落到庄子上的姨娘撑不下去自缢不难理解,可亲眼发现尸身时的惊恐仍让人难以接受。

尤其这庄子本就偏僻荒凉,比不得城中的繁华热闹。

但三姑娘怎么半点不怕不避讳?

还好兴致地让她的丫鬟去园子里摘新鲜的果子吃。

真不知是心大还是胆大。

这一呆,直待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带着丫鬟离去。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三姑娘走之前竟还让赶车的小厮顺手拎走了两只她们做农活的锄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姑娘,咱们究竟要去做什么?”

眼见来到了庄子后的山头下,提着风灯的阿荔满心紧张。

张眉寿头也不回地答她:“挖坟。”

什么?!

阿荔用力地瞪大了眼睛,生怕是自己出现幻觉和幻听了。

姑娘哪怕是铺垫一下,让她稍微有个心理准备也好啊……

左右肩膀上各扛着一只锄头的棉花脚下亦是一沉。

任由上一次刚干过深夜潜到湖底察看尸体的事情,可忽然听到“挖坟”两个字,仍然让他无法从容面对。

尤其是这两个字竟是从一个年幼的姑娘家口中说出来的!

换作其他孩子,他定会一巴掌呼在对方脑袋上,再骂一句“小小年纪说什么缺德造孽的话呢!”,可面对三姑娘,他只能在内心拷问自己——命运为何这样捉弄他,将他卖给这样古怪的姑娘家?

此情此景之下,他只能与阿荔默默交换了一记惊悚而僵硬的眼神。

他们都很清楚,自家姑娘不是在开玩笑。

先是有预谋的出门,出城后在庄子上待到天黑,还有这两把锄头……无一处不彰显着自家姑娘的认真筹谋。

可是挖坟……

姑娘是要挖谁的坟?

阅读网址:m.

175 棺材板压不住了

人既然已来到了这里,阿荔几乎不用多想,心中便有了答案。

苗姨娘死后,尸身是不可能被敛入张家祖坟的。既然人死在了庄子上,就近掩埋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动手吧。”

张眉寿在一座只能被称之为土包的新坟前停下了脚步。

棉花默默将一只锄头递给阿荔。

阿荔颤抖着接过。

她都不知道姑娘竟痛恨苗姨娘痛恨到了如此地步……

人都死了,姑娘竟还要干出挖坟这样自损阴德的事情。

好,挖,可挖出来之后呢,该不会还要……鞭尸吧!

阿荔有一种想要就地昏厥的冲动,全凭着对自家姑娘的忠心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

棉花人狠话不多,扬起了锄头就挖——主要是说了也没用,还不如早挖早省事。

阿荔见状,也颤巍巍地上了前。

她是绝不甘于在姑娘面前落于人后的,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师傅也不行!

可怎么挖着挖着,就隐约听到了从坟里传来的咳嗽声呢?

咳嗽就算了,她可以假装没听到,毕竟姑娘表现的那么淡定,她也不好大惊小怪,硬着头皮继续挖吧……

可是,棺材板忽然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这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吧?!

阿荔惊恐不可名状地转头看向自家姑娘,却见姑娘依旧稳得不行!

“姑娘,苗姨娘的棺材板动了,您看到了吗?”阿荔几乎带上了哭腔。

张眉寿确实没看到,有些惊讶地上前察看。

棺材板果然在动,且还隐隐有闷闷的说话声传出来——“三姑娘?”

张眉寿答道:“是我。”

棉花与阿荔惊骇到了极致,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手中的锄头双双砸在地上。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诈尸吗!

天啊……姑娘挖苗姨娘的坟,将苗姨娘气得连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就知道,这种有损阴德的事情做不得!

虽是万万不应当,可这一刻,阿荔严重怀疑半点不知道害怕的姑娘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

因为!姑娘竟还上前帮忙去掀那棺材板!

也都怪大公子能拿出手的积蓄实在太少,再经过婆子的克扣,只能买了最次的棺材,那棺材板实在轻薄劣质的可以……姑娘咬咬牙费了些力气,竟真的就将苗姨娘给‘放出来’了!

相比于害怕,棉花更多的是傻眼。

彻底的傻眼。

他真的死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看到这种场面。

阿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不停惊叫的同时竟然会控制不住地手舞足蹈……她大概是真的吓到神经错乱了吧!

此时,苗姨娘已经颤巍巍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别怕。”

张眉寿回头安慰了阿荔和棉花一句:“不是诈尸,是活人。”

她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形。

据她所知,她让苗姨娘服下的假死药会让人至少维持二十个时辰的假死状态,可谁成想,苗姨娘竟提早醒了过来,造成了这样混乱惊悚的一幕。

得亏阿荔足够忠心,棉花也是宁死也不愿露怯的性子,才不至于事态完全失控。

棉花动作僵硬地将坟重新填好,阿荔神色浑噩地扶着苗姨娘上了马车。

张眉寿将提前备好的衣物和幂篱递给苗姨娘。

马车一路不做停顿地驶到了那座刚租赁好的半旧宅院前。

这一刻,阿荔才意识到这座宅院真正的用处。

也是此时,她才愿意相信苗姨娘真的没死这个事实。

她听从张眉寿的吩咐,在堂内点亮了油灯,趁着灯光暗暗打量着站在那里垂头不语的苗姨娘。

“阿荔,你先出去。”张眉寿说道。

阿荔犹犹豫豫地退了出去。

堂内,苗姨娘朝着张眉寿跪了下去。

“多谢三姑娘救命之恩。”

她当真没想到张眉寿会设法救她。

那假死药是张眉寿先前从她那里磨来的,谁能想到这颗药到头来竟救了她一命。

她固然也有机会悄悄服下假死药,可此药服下之后,会让人陷入假死状态,在醒来之后若无法及时获救,也只会让自己生生闷死在坟内而已。

所以,若无人配合后续之事,假死的计划根本无法施展。

“起来吧。”张眉寿看着她说道。

苗姨娘依言起身。

“姑娘救下妾身这条贱命,妾身无以为报。但妾身可与姑娘发誓,从此后只当自己死了,走得远远地……”

她还未说完,张眉寿便打断了她的话。

“姨娘以为我救下你,是因为好心和心软吗?”

苗姨娘被她问的一愣。

“以德报怨,我可没那么好心。”张眉寿认真地说道。

“姑娘……”苗姨娘眼中现出浓浓的疑惑。

倒不是她过于天真,只是面前的三姑娘仅仅只是一个稚龄小娘子而已,除了是心软之外,还能有别的可能吗?

“姨娘当年与大伯娘勾结,设计陷害我父亲,眼睁睁看着我父母亲因此磋磨多年,却仍一味隐瞒——姨娘可曾想过,依照我母亲的性子,和大伯娘的算计,若此事未被戳破,兴许我们二房最终会被害得家破人亡?姨娘觉得,我会不恨不怨吗?”

上一世的种种,还历历在目。

苗姨娘满眼愧疚之色,“当年之事,皆是我的过错,但我当真不曾想到会是那般情形……这些年来,我亦日日备受煎熬,我绝不是不愿说,只是恐怕旧事重提,与柳氏撕破了脸,会再牵扯出更大的祸事来……”

那妖僧的可怕之处,她时隔多年依旧梦魇难除。

不到万不得已,她当真不敢拿池儿和整个张家的安危去赌。

“姨娘很怕大国师。”张眉寿问道:“当真只是因为多年前的煞星之说?”

苗姨娘垂下眼睛。

“当年在湘西,继晓早已声名赫赫,极受百姓拥戴,几乎被奉为神灵转世。他轻易一句话,便能要了他人性命……真正是杀人不见血。”她微微攥紧了手指,说道:“我逃到京城,本以为能摆脱了昔日那些噩梦……可谁知他竟得了皇上的青睐,以大国师之名进了京,权势日渐滔天……”

“我发誓,若我能料到会是这般情形,当初绝不会累连二爷……”

“姨娘说这些皆是无用的。”张眉寿不想再听下去。

“姨娘话中真假,我无法判断,这些事情暂且不提了。我也不需要姨娘的愧疚——但我此番救姨娘性命,绝不是为了做善事,只是觉得姨娘对我有用罢了。”

阅读网址:m.

176 狠心的小姑娘

对她有用?

苗姨娘一时有些怔怔。

她有些无法相信这些话会是出自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之口。

可她偏偏将张眉寿的神情看得尤为清楚——那种认真,半点也不似小儿戏言。

面对苗姨娘,张眉寿此时也无半点想要掩饰自己真正企图的意思。

“姑娘想要我怎么做?”苗姨娘眼底含着一抹探究与试探。

“这座宅院便是为姨娘置下的。”

小姑娘的话语中透着不合时宜的阔绰,苗姨娘惊愕不已。

“姑娘要我长留京中?”不怕她再给张家带来后患吗?

却见张眉寿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们都只当姨娘已经死在庄子上了。”

苗姨娘隐约听懂了。

这是要让“苗氏”永远地死去了。

而她,要以新的身份留在京城——不,确切来说,是留在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身边。

果真如张眉寿方才所说,这条命不是白救的……以德报怨,她没有那般好心。

“如此不也全了姨娘的心愿么?我知道,姨娘也并不想离开京城。”甚至是张家。

从上次在海棠居内,父亲扬言要将苗氏逐出府时,亲眼得见苗氏的惊慌之时,她便看出来了——无论父亲的态度如何,在张家的日子又将如何艰难,苗氏统统是不在意的,她只在意能否继续留在张家。

张家有什么好值得她这般留恋依附的?

凭她那一身医术毒术,离开张家之后,自保和生存都并不是一件难事。

为人母者,最大的念想不外乎只是想守着自己的孩子罢了。

而今,张家是回不去了,既侥幸保住一条命,若有可能继续留在京城,她想,苗氏定是求之不得的。

心思几乎被人看穿,苗姨娘不知能说些什么。

人人都怕死,她自也不例外,可同死比起来,于她而言更可怕的却是无法目睹池儿的安危。

她对张家亦背负着愧疚。

若叫她独自离开京城,远远地苟活着,哪怕能平安终老,她此生只怕也无法安心片刻。

她想尽可能近一些守着池儿,守着张家,想要清楚地了解到每一丝风吹草动。

倘若上天无眼,当真到了那一日,她也能随时做好赴死的准备,拼尽自己的全力来弥补这一切。

这本就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是了,她死于明处,活在暗处,确实比真正死去或远去,来得有用的多。

而这一切,在此之前,面前的小姑娘似乎都已经替她考虑完备了……

再抬起头,看向张眉寿时,苗姨娘的眼神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着实无法再将张眉寿当作一位普通的小姑娘来看待。

可她仍按捺不住内心的惊异之感,凝声问道:“不知是谁让姑娘这般做的?”

绝不会是张老太太,也不可能是二太太。

而二爷如今又不在京中,只怕根本不知近日之事……

难道姑娘在暗下结识了什么身份手段了不得、或是知晓她真正来历、别有居心之人?

转瞬间,苗姨娘设想良多,可这些猜测下一刻便被张眉寿全然否定了。

女孩子摇了摇头。

“今晚我与姨娘的谈话,绝不会有三个人知晓。”

苗姨娘心底微松,对张眉寿产生的惊异感却愈浓。

“姨娘,您教我下蛊吧。”张眉寿忽然说道。

女孩子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嬉笑,可因音色柔软,总让人觉得是孩童稚言。

但苗姨娘在她面前却再也放松不下来了。

“姑娘怎知我会下蛊?”

“湘西与苗疆乃蛊毒起源之地,姨娘如此精通医毒之理,绝不可能会不擅下蛊。”张眉寿语气笃定。

“姑娘知道什么是蛊吗?”苗姨娘神色格外慎重。

张眉寿点着头道:“蛊分三类,毒蛊,虫蛊,念蛊。”

这些还是上一世她从祝又樘那里听来的——名震大靖的大国师继晓,上一世便被揭露以蛊虫控制门下弟子。

苗姨娘震惊地看着她。

姑娘竟连这些都知道!

那么……

“姑娘欲拿蛊来控制何人?”面对面前娇小稚弱的小姑娘,苗姨娘竟可耻地生出了忐忑之感。

“头一个当然就是姨娘你了。”

小姑娘的语气很淡,像是在叙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苗姨娘神情僵硬。

要跟她学下蛊,然后再将蛊下到她的身上……

且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告知她。

这言论听似大胆荒唐,可细想之下,她竟是毫无选择的余地。

不是出于对张家的愧疚,也不是被张眉寿的救命恩情所胁迫,而是真正的没有选择。

她若想继续留在京城,若想假死的秘密不被暴露,便只能选择听从张眉寿的安排。

可苗姨娘忽然很好奇。

“姑娘不怕我对你下手吗?”她问道。

既然张眉寿提出要对她下蛊,显然也是认为一切的爱恨恩情皆靠不住,唯有将对方的生死牢牢掌握在手中才是最稳固的关系。

这可真是个狠心的小姑娘。

说得出狠话,也做得出狠事。

那么,在这种不信任的前提之下,这狠心的小姑娘就不怕她被逼急了而伤及她吗?

“姨娘有本事对我下手,可有那个本事善后吗?日后若没有我这个外力相助,姨娘在京城必是处处束手束脚,举步维艰。这样得不偿失,对姨娘没有丝毫助益之事,姨娘会做吗?”

换而言之,她们日后将会是‘互帮互助’的。只是在她设法救下了苗氏的前提之下,注定了掌握所有主动权的人会是她。

“万一我真的会呢?”苗姨娘再次反问。

她如今极想试着去看透张眉寿。

“论武,姨娘在我带来的人面前,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张眉寿看了看堂外,又道:“论毒,姨娘此时恐怕伤不了我分毫——看来必是那假死药的药劲儿还未完全消散去,若不然,姨娘岂会察觉不到我身上多了一件东西?”

苗姨娘凝神片刻,脸色微变。

经了张眉寿提醒,她才嗅出了一丝熟悉而淡极的香气。

“这珠子怎会在姑娘身上?”她虽是发问,语气却藏着叹息,仿佛无需张眉寿回答,已经猜到了答案。

阅读网址:m.

177 牵心蛊

自然是大哥给我的。”张眉寿道:“姨娘不必心疼,大哥虽有意赠我,可这辟毒珠珍稀贵重,据说世间仅此一颗,既是姨娘让大哥自幼带在身上的,我也不会占为己有——只借来一用而已,待姨娘对我没了威胁,我自会归还给大哥的。”

昨日她带张秋池出府,送苗氏最后一程,回家的路上,张秋池忽然将此物赠予了她。

虽做好了兄妹变仇人的准备,可彼时她得见张秋池的表态,确是庆幸的。

少年因丧母而满身颓落悲沉,却仍满腔恩怨分明,心思透彻无垢。

苗姨娘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她前脚刚走,儿子后脚便将身上唯一称得上贵重的东西送给了妹妹表诚心,她这做姨娘的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紧跟儿子的脚步了。

自己养大的儿子,自己当然清楚。

三姑娘固然沉静多谋到令人感到妖异,可池儿也绝不是蠢乎乎的傻小子。

池儿这般推心置腹地对待这个妹妹,必是有情可原的。

苗姨娘有些感慨,也有些庆幸。

她终于抛去了多余而无用的犹疑,下定了决心。

苗姨娘目光坦诚地看着张眉寿:“所谓毒蛊,与中毒无异,每日蚕食人体,且我定有解法,故不适宜。”

“虫蛊,需精心饲养母蛊,方能熟练操控,非一日之功也。”

“至于念蛊,听似最为简单,却极为复杂。全然不似民间传闻中的扎小人、暗中诅咒那般轻易——念蛊,虽无需直接将蛊毒种入人体,可其中涉及诸多秘法口诀,繁琐而各不相同,又需以被施蛊人的生辰八字、发肤之物作为媒介,亦不便施展。”

张眉寿察觉到她的表态,不禁真诚地道:“不着急,我可以慢慢学。”

“……”苗姨娘沉默了一瞬。

所以,是真的非要给她下蛊不可吗?

小小年纪,防人之心究竟为何会这般重……

但她想表达的也不全是这门手艺十分难学的意思。

毕竟这些个种蛊方法,多多少少都会对被施蛊人的身体有损害啊。

积年累月之下,轻则身体被掏空,重则每日被疼痛折磨、最终一命呜呼。

“现在可以教吗?”女孩子的坚持与好学,让苗姨娘尤为不安。

罢了,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还是拿出来吧。

苗姨娘在心底妥了协。

她在张眉寿身侧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抬手抚了抚自己散乱的发髻,又环顾四下。

“姨娘找什么?”

“姑娘身上可有发钗之类的尖锐之物?”

张眉寿认真问道:“匕首可以吗?”

年纪小的姑娘家一般都只戴用珠花和发箍而已。

苗姨娘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点头。

姑娘为什么带匕首?这个问题几乎是不用问的——当然是为了防备她!

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随手就拿出了一只带鞘的精致匕首,递到她面前。

并且不忘谨慎地提醒她:“但姨娘需先将刀刃擦拭干净了,再以火烛烧之——因为我在这匕首上淬了毒。”

苗姨娘:“……”

身手不凡的手下、辟毒珠、淬了毒的匕首……还真是无孔不入的防备啊!

所以,从始至终她才是那个小命被人死死攥在手里的蝼蚁,是吗?

苗姨娘默默地按照张眉寿的交待擦拭匕首,什么都不想多说了。

张眉寿眼瞧着她拿锋利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食指指腹处,轻轻划开了一道口子。

而后,竟有一条半指长短,几近透明的胖虫子、随着涌出的鲜血从那道伤口中爬了出来。

张眉寿呼吸一紧,汗毛竖起,心底陡然生出一阵恶寒。

噫……!

她最讨厌的便是软乎乎的虫子什么的了!

苍天可鉴,这可能会是她学蛊路上最大的阻碍。

“这只蛊虫名叫牵心蛊。与其它蛊虫不同的是,它不需要子蛊,也无需种入人体,只需被施蛊人的一丝头发,或一滴血,便可种上此蛊——此乃介于虫蛊与念蛊之间的一种异蛊。”

苗姨娘将蛊虫放到桌上的一只青瓷茶碗中,推到张眉寿面前。

张眉寿强忍着内心的不适,问道:“这只蛊虫有何毒性?”

苗姨娘含蓄地笑了笑。

那笑容仿佛在说——你对它的强大一无所知。

“牵心蛊一旦认了主人,便会与主人心意相通,随主人的意念去操控被施蛊之人的身体。轻至疼痛,重到性命之患,皆由蛊主控制。”苗姨娘徐徐说道:“说得简单易懂些,一旦被种上此蛊,生死皆在蛊主一念之间。”

且种上之后,因没有子蛊,任由再高明的蛊师也无法解蛊——直到蛊主在下一个人身上种下此蛊。

这牵心蛊,历时近百年,耗费了南家数代家主的毕生心血才培育成活一条,原本由每代的南家嫡女世代相传。

张眉寿听得哑然之极。

天呐,这世上竟有如此……可爱的虫子!

“牵心蛊每隔十年蜕变一次,故而每十年便需重认一次主人。”苗姨娘看着张眉寿说道:“它认下我已有了十年余,已经历了一次蜕变,如今我早已不是它的主人了。”

“姨娘为何不让它重新认你为主?”张眉寿疑惑地问。

小姑娘无处不在的戒备心让苗姨娘默默低下了头。

“牵心蛊需以处子之血喂养,方能完成认主。”

也就是说,只有尚是处子之身的女子,方能做牵心蛊的主人。

张眉寿这才了然。

“姑娘想不想试一试?”

苗姨娘将匕首递给了张眉寿。

张眉寿接过。

……

半个时辰之后,张眉寿适才离开此处。

马车内,张眉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向阿荔。

阿荔仍旧在瑟瑟发抖。

姑娘为何突然笑着看她?

这笑容清澈明媚,却叫阿荔心底一阵莫名紧张。

张眉寿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长形锦盒,递到阿荔面前。

阿荔不敢迟疑地双手接过。

“姑娘,这是?”

“给你的,你见过的。”张眉寿笑着说道:“打开瞧瞧。”

阿荔内心欲哭无泪。

虽然知道拿异样的眼光去看待姑娘实在不应该,可她真的好怕怎么办?

阿荔颤抖着双手将锦盒打开。

可待瞧见锦盒内的东西之时,眼神却是微微一滞。

咿……?

178 柳家态度

竟是一支银簪。

且这银簪看起来有些眼熟——

“这不是姑娘那日在灯市所买的银杏簪吗?”阿荔想起来了。

那日姑娘还问她好不好看来着。

张眉寿点着头道:“本就是买给你做生辰礼的。”

阿荔怔然了一瞬,旋即喜不自胜。

对啊……今日是她的生辰,她都记不得了,可姑娘竟还记得这般清楚,且早早便替她备下了生辰礼!

阿荔将银簪并锦盒一并紧紧捂在身前,既欢喜却又红了眼睛。

“多谢姑娘这般厚爱奴婢。”

这应是她自出生起,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

如此情形之下,阿荔不由觉得生辰当日去挖坟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了。

……

翌日一早,张眉寿刚起床梳洗罢,就听阿荔悄悄在耳边说道:“姑娘,柳家的人到了。”

“这么快?”张眉寿有些讶然。

“说是日夜赶路,今日天刚亮便进了城……”阿荔小声地道:“来的是大太太家的嫡兄嫂,连一个长辈都没有——想是觉得丢人,没脸来呢。”

当年柳氏揣着别样的心思嫁进张家,也不知张家父母是不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张眉寿问道:“大伯可去前厅说话了?”

“本是去不得的,可听说柳家来了人,强撑着下床让人扶着过去了……还不知如今前厅是什么情形呢,姑娘,要不要奴婢再去打听打听?”阿荔一脸八卦。

张眉寿摇摇头。

“不必了。”

张家统共就这么大,前厅里什么情形,还用刻意去打听吗?

且待事情落定之后,母亲自会与她说的。

阿荔闻言也只能收起了八卦的心思,不再多说。

张眉寿用罢早食,与张眉箐一同去了私塾。

徐婉兮今日到的极早,张眉寿刚进了书堂内,就瞧见她朝自己招手。

张眉寿走过去,只听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让莲姑一早去买了秦记的包子,眼下还热乎着呢,你快偷偷尝尝……”

私塾里的女先生向来不赞成她们在书堂里随意吃东西,道是有失仪态,所以徐婉兮才会用‘偷偷’二字。

“我今日特地来得这般早,就是为了能让你吃上一口热乎的包子……莲姑天刚亮可就出府去买了,听说排了许久呢。”二人挤在同一张椅子里,徐婉兮低着头边吃边说。

张眉寿就着手中的油纸包咬了一口,包子果然还是热烫的,皮儿软馅鲜,极可口。

蒋令仪与几位小娘子一进来,便瞧见了徐婉兮与张眉寿将头埋在书桌后窃窃私语的模样。

蒋令仪眼底神色微讶,却仍笑着走近,声音柔柔地道:“徐妹妹和张妹妹今日来得可真早。”

徐婉兮淡淡地“嗯”了一声,虽无针对的心思,可敷衍之意甚重,显是半句话也不愿与之多言的。

张眉寿则抬起头看向蒋令仪。

女孩子过于沉静的目光让蒋令仪有着一瞬的怔愣。

可旋即,她便恢复了笑意,像是随口提及一般:“两位妹妹可听说了——昨日一桐书院的辩赛题目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是有一名叫谢迁的学生辩的极好,现如今外面都在口口相传呢。”

徐婉兮轻轻“啊”了一声,道:“当然听说了,确实辩的好。”

不止辩的好,人长得也好呢。

可惜你没那个福气亲眼瞧见——

徐婉兮眼角上扬,轻飘飘地斜睨着蒋令仪。

张眉寿亦点点头。

蒋令仪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疑惑愈深。

虽没大肆炫耀,可徐婉兮眼睛里那点子小得意藏都藏不住,可见她确是去听了辩赛的……

张眉寿必然也去了。

那就说不通了。

张眉寿敏锐地捕捉到了蒋令仪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疑惑。

……

张眉寿回到家中,先去了海棠居。

宋氏近日来气色看起来不甚好,此刻眉间更是盛满了不耐。

“你祖母带着你大伯跟柳家的人在前厅说了大半日了,可那柳家兄嫂皆是万中无一的肉性子,软软乎乎、磨磨唧唧……一边不敢与咱们张家辩驳,一边又不敢承认,摆在眼前的这点儿破事来回揪扯,至今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待说得急了,便只有一句什么若是咱们张家当真瞧不上柳氏,他们愿意自请和离——这叫什么不要脸的话!”

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竟还想要清清白白地和离?!

做梦去吧。

张眉寿听在耳中,却是问道:“他们可去看过大伯娘了?”

“刚进了大门,就被请去了前厅说话,直说到现下,连口饭都没吃呢,更别提是看人了。”说到这里,宋氏忍不住冷笑道:“大抵也是自知理亏,没脸去见了。”

张眉寿点点头。

自知理亏是真,可薄情也是真——虽此事不光彩,可正因不光彩,他们难道就不怕柳氏被苛待为难凌虐?看都不去看一眼,可见是根本没有将柳氏的死活放在眼里。

故而,他们怕的根本不是柳氏的下场如何,而是他们柳家的颜面、和张家是否会因此事为难于柳家。

所以才会不辩驳、不承认、不负责。

为的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认下这个‘污名’。

张眉寿之所以会这般想,也是前世之鉴尚在眼前——上一世柳氏‘病死’之后,柳家一个字都没敢多说。

“母亲,不如您去劝一劝祖母吧。”

张眉寿仰面看着宋氏说道。

宋氏不解地看着女儿。

此时有甚好劝的?难不成,要放过柳氏一家吗?

这口恶气,谁能轻易咽得下去?

“母亲,那柳家有什么值得咱们非去死命争辩的?是他们能拿得出金山银山来弥补咱们,还是说逼得他们跪下来与咱们磕头,事情便能重来了?”

自然都是不能的。

宋氏叹口气。

又听女儿说道:“且若逼得急了,万一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往父亲身上泼脏水怎么办?父亲日后是要入仕的,若清誉因此被毁,可就不值当了。”

宋氏听得皱眉,已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弊,可仍忍不住道:“难道真的由着他们将柳氏从张家带走?和离?岂不便宜他们了!”

179 凶手抓到了

且不说老太太能不能同意,单说大伯那幅模样,活脱脱是做鬼也不肯放过柳氏的。

“母亲怎么还听不明白呢?”张眉寿也叹了口气。

宋氏张了张嘴巴。

呃,她这竟是……被女儿嫌弃了?

“谁说要让他们将人带走了?和离一说,必是他们刻意拿来做幌子的,好显得不那么心虚罢了。”

大到两国论事,小到二人博弈,本就是你进我就再多进几步——明知进不了,实则只为图个迂回罢了。

什么和离什么不辩驳,统统只是迷魂阵罢了,只当没听见,死守着自己的目的便是了。

张眉寿点出了最为关键的一句话:“如今,柳家是柳家,柳氏是柳氏,已是不相干了。”

只要祖母不再揪着柳家不放,柳家是绝不会、也绝不敢为了柳氏的死活而继续揪扯下去的。

越是胆小怕事的人,越是知进退。

柳家兄嫂,这一趟前来,肩上只怕是背着‘军令’的——只要他们维护住柳家颜面的目的达成,柳氏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

说白了,他们要面子。

那就将面子给他们。

只将柳氏的命留下就是了。

宋氏本就不迟钝,只是被柳家那幅恼人的态度搅得心烦意乱了而已,眼下听女儿这般讲,自己又细细想了一遍,心中亦是有了分辨。

“蓁蓁越发机灵了。”宋氏看着女儿,有些出神地说道。

张眉寿正被她瞧得不自在时,又听母亲讲道:“但我与你父亲俱是顶聪明的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张眉寿:“……”

这话是认真的吗?

“你先等着,母亲去一趟前厅。”

宋氏已经匆匆离去。

前厅内,张彦被气得咳嗽不止,指着柳家人骂道:“果然是什么人家教养出什么女儿……简直毫无廉耻之心!当年柳氏在家中蹉跎至二十大龄仍未嫁,你们当真不知其中因由吗明知她存了龌龊心思,还厚颜与我家议亲,我看你们根本就是包藏祸心!”

柳家兄嫂一个摇头,一个不住地摆手,面上为难地说着:“妹婿,不至于,真不至于……”

“身子要紧,当心些,勿要动怒啊。”

“是是,此事当真是误会一场……”

柳家嫂子又看向张老太太:“您老人家快劝劝妹婿吧,这样下去身子如何能吃得消?”

真被活活气死了,他们柳家只怕真的洗不脱了。

张彦越看他们这副模样越是气得喘不上气。

此时,宋氏走了进来。

张老太太看得眼皮子直跳。

她只盼着二儿媳千万别是来添乱的。

宋氏走到她身边,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张老太太皱紧眉头,看向正交头接耳的柳家兄嫂。

“母亲,退一步海阔天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耳边二儿媳一副‘息事宁人’的语气,将张老太太心底的烦躁驱散了许多,现出一丝清明之意。

对,何必非要让柳家人将头碰到地上认这个陈旧错杂的烂账呢?

认了又能如何。

只要将柳氏这个罪魁祸首留下来,多少恶气出不得?

……

暮色渐浓,天地四合。

愉院里刚掌上灯,晚风徐徐,张眉寿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乘凉。

“姑娘。”

阿豆从外面回来,向张眉寿禀道:“王家公子请姑娘去一趟王家。”

张眉寿还未来得及点头,便听一旁的阿枝说道:“时辰不早了,姑娘若要同王家公子玩,明日再去也未尝不可。”

阿枝原名叫婉婉,原是海棠居里的二等丫鬟,因说话做事都极牢靠,原就是与芳菊被一同当作大丫鬟使唤的,故而直接被宋氏送到张眉寿跟前做了大丫鬟。

张眉寿顿了顿,道:“我去去便回。”

阿枝微微皱眉。

“姑娘昨日说是与徐二姑娘一同出去,可徐二姑娘早早便回来了,姑娘却到了半夜方才归家……奴婢初来乍到,念姑娘昨日是初犯,便替姑娘兜着了。可姑娘若再这般胡闹,就休怪奴婢告到二太太耳朵里去了。”

阿枝对自己的奸细身份毫不掩饰。

张眉寿没答她的话,而是向阿豆问道:“伯安哥可说找我所为何事?”

阿豆犹豫了一瞬。

那传话的下人什么都没说啊。

可阿荔在悄悄掐她的腰……

阿豆看向自家姑娘,心一横,道:“听说是王家太太想找姑娘去说话。”

她如今撒起谎来当真是半点不慌了。

可能真的如阿荔所说的那样——她长着一张不会撒谎的脸,撒起谎来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不好好利用起来替姑娘效劳真的可惜了。

阿枝果然信了。

见张眉寿迟疑地看着自己,阿枝无奈道:“那姑娘早去早回。”

既是王家太太有请,又近在隔壁,若是不允姑娘前去,传到王家太太耳中未免不好,兴许会让人觉得姑娘倨傲不懂事,不知敬重长辈。

张眉寿顺利出了门。

王守仁的小厮就等在张家角门旁。

“张姑娘,我家少爷在西漕河旁等着您呢——”小厮压低着声音说道。

手中提着风灯的阿荔眼睛动了动。

大家同是见多识广的人,小厮这说话的腔调她一听就知道又即将要有刺激的事情发生了。

张眉寿来到西漕河旁,远远就瞧见凉亭内有灯火跳跃。

“蓁蓁,快过来!”

却是徐婉兮的声音。

张眉寿心中疑惑,加快了脚步朝着凉亭走近。

直待走到凉亭外,借着昏黄的灯光,才瞧见亭内竟站了好些人。

张眉寿惊讶间,没留意脚下石阶,身子一歪,竟险些扑倒在地——若非有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的话。

“当心。”

男孩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张眉寿抬头去看。

是祝又樘。

“多谢公子。”

张眉寿稳住身形,他才松开自己的手。

“蓁蓁,凶手已被朱公子的随从给捉住了!”徐婉兮说话间,狠狠地踹了一脚那被装在黑麻布袋中的东西。

并不忘邀请张眉寿一同加入:“你也快来踹两脚出出气!”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祝又樘,只见他朝着自己微微点头。

眼神敏锐的王守仁疑惑地挠了把耳朵。

忽然觉得蓁蓁与殿下之间仿佛很有默契是怎么回事?

“这里面是谁?”张眉寿立即问道。

180 作妖的三丫头

“还不知道呢,只等着你来了一起拆了麻袋瞧呢!”徐婉兮上前抓过她的衣袖说道。

张眉寿莫名凌乱。

这种非要等着人到齐了,才肯一起拆礼物迎接惊喜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既是要害我,十有八九是咱们认识的!这身量儿也不高,显是与咱们差不多大小的——若是瞧清了是谁,反倒不好下手,倒不如趁着眼下不知其身份,先打上一顿再说!即便打出个好歹,回头与各自长辈们说起,也不必担责!”徐婉兮绷着一张小脸,煞有其事地说道。

张眉寿不晓得这是什么逻辑,但乍一听竟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徐婉兮坚持要她也踹上两脚,盛情难却之下,张眉寿当真也踹了。

麻袋里传来低低的闷哼声,其内之人显是被堵了嘴巴,叫喊不出来的。

“行了行了,快拆吧!”徐永宁在一旁等不及了。

他最讨厌吊胃口什么的了。

得了祝又樘的点头之后,王守仁才示意身边的小厮上前将麻袋口打开。

小厮先解开了绳子,而后利落地将那麻袋往上一抽,里头装着的人就被‘倒’了出来。

即便手脚被捆死,头发在挣扎中早已凌乱不堪遮住了容貌,可徐婉兮仍第一时间竖眉骂道:“好啊……蒋令仪!竟是你这贱东西想害我!”

那股令人作呕的气质,她即便闭着眼睛也绝不会认错的!

早知是蒋令仪,她就该拿了棍棒,将人往死里打才对!

“二妹,你瞎嚷嚷什么呢!怎么可能是蒋家妹妹。”徐永宁横了妹妹一眼,又看向地上那个被捆得死死、却仍在不停挣扎的身形。

瞧着确实是个小姑娘,可哪里就像是蒋妹妹了?

分明一点都不像。

蒋妹妹那般胆小柔弱,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徐永宁一席称赞蒋令仪的话还未来得及念叨完,就忽然在心里头打了结——打了个死结!

只因徐婉兮亲自上前弯下身,拨开了那小姑娘散乱的头发,迫其露出了真面目来。

“素日里说你眼瞎你还不信!”徐婉兮瞪着兄长,莫名得意。

徐永宁的神情活像是被雷劈了一般。

张眉寿的感受则有些矛盾。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她本已怀疑上了蒋令仪;意料之外的是,上一世像个跗骨之蛆一般令她厌恨的人,此时竟这般轻易地落到了她的手中,被捉住了这样的把柄。

但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蒋令仪是真正的孩子,而她、甚至是——

她悄悄看向一旁的祝又樘。

都是重活的老妖精!

这样的悬殊之下,没有这些意外的变故才是奇怪呢!

诸如这般的变故,日后恐怕会越来越多。

如此想着,再看向送上门来的蒋令仪,张眉寿的眼神便有了变化。

而蒋令仪不知因何,忽然停下了挣扎和呜咽,将头别到一侧,转而抽泣起来,娇小的身形随着哭泣而微微颤抖着。

徐婉兮“呕”了一声,道:“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此时还装给谁看呢!”

须得知道,这里头唯一的瞎子——她的兄长,徐永宁,此时都已额角青筋微跳,露出了忍无可忍的神情来。

“眼下要怎么办?可要让人回去知会各家长辈出面处置?”王守仁看着众人问道。

他对除了蓁蓁之外的女孩子都没太多印象,只记得蒋令仪是钟家的表小姐。

而钟家有个女儿被封为了静妃,因静妃诞下了六皇子后,唯宁贵妃马首是瞻的缘故,如今连带着整个钟家的尾巴都翘起来了,这两年来在小时雍坊里的做派极张扬得意。

“那可不行!我这口恶气,还没出干净呢!”徐婉兮头一个站出来反对。

她隐约也知道,蒋令仪虽作恶在先,他们却也瞒着家中绑了蒋令仪——此事若由大人们出面,为了姑娘家的颜面,十有八九是要息事宁人,小事化了的。

她最是有理说不清的人,到时若蒋令仪开口混淆是非,她岂不只有吃亏的份儿?

她回回与蒋令仪斗嘴,都会莫名成为她一个人的错,即便明面上占了上风,可每每都讨不得好。

“不经长辈是不可能的。”张眉寿看着她说道。

徐婉兮还未来得及说话时,又听张眉寿问她:“婉兮,你怕不怕将此事闹大?”

“怕什么?我恨不能闹得越大越好呢!”

张眉寿点头。

好,那就闹大一些好了。

索性胡闹是孩子的本性嘛。

松鹤堂内,刚打算睡下的张老太太蓦地一惊,坐直了身子。

“哪里来的锣声?”

老太太困惑又恼火地问道。

近来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跟不要钱似得全落到了她头上……今日好不容易能早睡一回!

养个生怎么就那么难!

“老太太稍安勿躁。近来天干,兴许是哪家走水了……”大丫鬟劝慰道:“已让人出去打听了,您且安心歇着。”

“走水?”张老太太皱眉。

确然,已经入夜了,这般敲锣打鼓——天子脚下,权贵窝里,遭贼是不可能的。除了走水还能有什么旁的可能?

可事实证明,是她的想象力太过匮乏了!

不多时,就有丫鬟慌张地前来禀道:“老太太,外头敲锣的竟是三姑娘身边的丫头……不单如此,三姑娘她还绑了钟家的表姑娘!”

“什么”

张老太太脸皮一抖。

等等,这事儿听着怎么那么像疯老头子的作风,确定那个三丫头不是疯老头子假扮的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丫鬟一边摇头一边道:“奴婢只知与三姑娘一起的竟还有王家公子、定国公府二小姐和二公子……直将钟家表姑娘捆得似粽子一般,正拖着往钟家去呢!此时外头已经围了好些人了!”

想到那荒唐的情形,丫鬟竟有些忍不住心疼丢人丢到如此地步的钟家表姑娘。

张老太太气得头晕,却不至于崩溃。

毕竟还有王家和定国公府与她一同分担——这么想着,不禁觉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愣着做什么?快伺候我穿衣!”张老太太催促道。

她倒要去瞧瞧,三丫头这是作的什么妖!

181 貌美是罪过

张老太太在前院遇到了同样闻讯准备去察看情况的三房夫妇。

“母亲切莫着急,事情未必有下人传得那般糟糕。”张家三太太纪氏一边扶着老太太往外走,一边说道:“听说二嫂已经赶过去了,您别担心。”

张老太太听得却更着急了。

二儿媳不去且罢,去了还了得?

管教女儿是不可能的——她只怕是赶去给女儿撑腰的吧!

张老太太自认对二儿媳的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而二儿媳不愧是二儿媳,果真也没有让她失望。

张老太太赶到时钟家大门外时,几乎一眼就瞧见人群中,姿容艳压众人、却偏偏作出母鸡护小鸡崽姿态的宋氏。

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她首先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护住自家女儿才好——这是宋氏为人母的原则。

张老太太正要叹气时,却紧接着又瞧见了同样姿态护着儿子的王家太太……

好么,果真是物以类聚。

眼见表小姐被欺负至此,却还要任人围观指点,钟家的人已经恼得面红耳赤,恨不能原地跳脚,可偏偏有一名带刀的年轻人挡在表小姐面前,根本不让他们靠近!

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爷,要不然咱们报官吧!”下人忍无可忍地说道。

“混账,报什么官!”

年纪约在四十上下的钟家老爷钟世平气得胡子直抖。

报官?难道表小姐被人绑起来奚落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让你们各家能说得上话的人来见我!我不与你们这些妇道人家多费口舌!”钟世平指着宋氏和王太太说道。

又对下人吩咐道:“还有,速速去定国公府请人!”

住在府上的外甥女任人这般欺负侮辱,且还逼到了他家大门前,又惹了这么多人围看——虽说是孩童之举,却也实在令人恼火,今日他非要好好问问这几家府上究竟是怎么教养的孩子!

不消去想,必是那小霸王徐永宁领的头——平日里看他待令仪颇为和善,原还想着能让外甥女攀上一门好亲事的,谁成想今晚竟出了这样糟心丢人的事情!

祝又樘在一棵老枣树旁远远瞧着。

钟家如今越是强势,待会儿真相被抖出来之后,脸上便越是难看。

可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换谁谁能不恼?

偏偏小皇后等人对事实只字不提,只作出孩子间胡闹的架势来,根本是存心招惹更多的人前来围看,欲将事情闹大。

祝又樘似有若无地笑叹了一口气。

这有仇必报,绝不吃亏的模样,长大后倒是半点没变。

祝又樘的目光定在被年轻妇人护在身后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躲在母亲身后,一双漂亮的眼睛被灯笼的火光映得烨烨生辉,仿佛有星辰在其中跌落。

祝又樘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

“老爷,定国公世子来了!”

钟家的仆人小跑在前头,向钟世平禀道。

钟世平下意识地下了两层石阶想要迎上前,可旋即又止了步。

今日有错的可不是他们钟家,他犯不着还要去巴结讨好!

于是,钟世平只神情肃然地朝着定国公世子拱手作了一礼。

定国公世子还礼罢,便将儿子和女儿一左一右拉到了身侧,未问事情缘由,先是沉着脸训斥了徐永宁。

“胡闹!”

说着,看向徐永宁身侧的小厮:“主子不懂事,你们不知规劝且罢,竟也跟着变傻了不成!还不快给钟家表小姐松绑!”

小厮有苦难言。

松绑

可是世子,那个拦在蒋姑娘身前,身上带刀的人,不归咱们管啊……

钟家太太带着一群丫鬟婆子也赶了出来,眼睛捕捉到横在地上的蒋令仪,连连惊呼“我可怜的儿”,却只能拿握着帕子的手、颤颤地指着清羽:“你这歹人,快将我家姑娘放了!”

清羽全然不为所动。

被骂,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既然人都到齐了,就让蒋姑娘说话吧。”

一道稚嫩的女孩子声音,口齿清晰地说道。

清羽面无表情地弯下身,拽出了蒋令仪口中的布团。

“舅舅、舅母!”

蒋令仪颤声哭喊着,一双泪眼尤为可怜。

“仪儿啊!这是……我钟家这是作了什么孽啊!”钟家太太急得直顿足。

“世子,咱们两家向来交好,比邻多年,不知今晚贵府公子何故要这般折辱我这年幼的外甥女?偏又敲锣打鼓,闹得人尽皆知……这要仪儿往后如何见人?我钟家又要如何向妹婿一家交待!”钟世平愤怒难当地问道。

又指向清羽:“且天子脚下,动刀动剑……对待一幼龄闺阁女子,何至于使如此手段啊!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竟还这般一味挟持着不肯放人,这究竟将我钟家置于何地!”

蒋令仪不想再听下去。

“舅舅,我想回家……”

女孩子的哭声让围看的人忍不住心生怜悯。

感受着诸多指责的目光,清羽绝望地闭了闭眼睛,默默承受着。

“仪儿,你不必怕!舅舅自会给你主持公道!”钟世平语气咄咄。

“你自己闯的祸,自己站出来痛痛快快地说清楚——若有错,则担过!定国公府绝不可能偏袒你半分!”定国公世子看着儿子,沉声说道。

徐永宁无奈望天。

天知道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啊!

“父亲,是蒋妹妹先雇人加害妹妹与张家三姑娘!”

憋了半天,终于能说出口了!

可蒋妹妹这个称呼还没来得及改掉真是违和啊。

站在张眉寿身边的张敬长吁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这局面闹得这样大,事情兴许会有反转,所以才一直劝母亲静观其变,先不必着急表态。

“这竟是贼喊捉贼……!”钟世平怒视着徐永宁。

“宁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定国公世子审视着儿子。

徐永宁迎着众人的目光,将昨日在一桐书院附近的暗巷中所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简直荒谬……”钟世平认定这是污蔑,气愤难当地道:“且不说仪儿性情温和,待人和善,单说她与徐家小姐同为稚龄,能有什么过节值得她这般铤而走险!”

“女孩子之间,还需过节吗?单是我比她长得貌美这一点,在她眼中已是天大的罪过了!”

一直没插话的徐婉兮此时终于忍不住了。

182 指认蒋令仪

小姑娘的语气透着对自己容貌的自信。

四下莫名安静了一瞬。

即便是处境尴尬的蒋令仪,在心急羞愤流泪之余,也没忘抽空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但一时间,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将今晚之事当作了是徐婉兮与蒋令仪之间的矛盾——不管哪个说法是真,错的人究竟是谁,但定是两个孩子间的闹剧便是了。

可……女孩子间的闹剧闹得这般大,也当真是少见的。

“雇人行凶,事关重大——宁儿,你若没有证据,绝不可信口胡言。”定国公世子的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他自己养大的儿子自己很清楚。

宁儿虽处处不算出色,又爱闯祸,可唯一的优点便是不擅撒谎,真说起谎来即便是个瞎子也能一眼识破。

咳,虽然这么一说好像根本不是什么优点啊……

迎着钟世平不屑而愤怒的目光,徐永宁毫不犹疑地点头。

“父亲,我们有证据!”

可……此事要怎么梳理来着?

真说起来,好像有点复杂啊。

徐永宁话到嘴边,忽然觉得他那个假脑子又不够用了,只能满心不甘地朝着一旁看去:“王守仁,你来说!”

王守仁从王太太身后站了出来。

张眉寿看着他。

“昨日我们侥幸擒住了那帮被雇使的混混头目,他可以出面作证。”

“万一是你们买通的呢!”钟家太太收起了哭啼,反驳道:“若真出了这样惊险的事情,你们因何要瞒着各家长辈,又岂能不被吓出个好歹来?竟直到今晚才忽然这般大闹?闹且闹了,还公然绑人,当真欺人太甚!

什么混混头目,那样腌臜的东西,岂会与我家姑娘扯上半点关系!”

她势必要维护住蒋令仪的名声,因为这事关钟家的颜面。

“钟太太此言委实怪异,根本狗屁不通。”王守仁皱着眉,一脸嫌弃地说道。

什么叫他们岂能不被吓出个好歹来?

自己没出息,别把他们扯进去好不好!

王家太太一巴掌呼在了儿子的脑袋上。

“你这臭小子!”

说得也太好了吧!

王家太太口不对心地想着。

“王翰林那样的神仙人物,怎教出了如此粗鄙不堪的儿子!”眼见妻子被如此顶撞,钟世平气道。

“狗屁不通乃正经遣词,怎么粗鄙了?钟家伯父兴许该静下心来好好读一读书了,莫被真正的粗鄙之气沾染了。”王守仁语气坦然。

张敬暗暗有些心动。

好苗子啊……

钟世平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时,又听王守仁接着说道:“我们昨日之所以未将此事公诸于众,是因尚不知凶手是何人,不敢贸然打草惊蛇而已——若非我们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样子,让凶手误认为所雇之人阳奉阴违,送出去的银子打了水漂,又怎能将蒋姑娘引出来呢?”

蒋令仪听得暗暗咬牙。

她自认在一群孩子中,脑子已是拔尖儿的了——她自幼仗着自己的小聪明,不着痕迹地占了许多便宜,已近要习惯了,谁成想此番竟反过来被人算计了。

她就说,怎么会那么巧,她前脚刚见到去打听消息的仆人,后脚就被绑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陷阱!

“小五,让他们出来吧。”王守仁朝着身边的小厮吩咐道。

钟世平还要再言,却被定国公世子出言阻止了。

“此事非同小可,非是孩子们几句戏言便能颠倒黑白的,钟老爷不妨先听一听再做判断也不迟。”

钟世平皱眉不语。

两名双手被绑在身后、一高一矮的男子很快被小厮带了过来。

其中一名身形高大,身上的粗布短褐寒酸邋遢,浑浊的眼神中藏着积年累月的戾气,乍然出现在此处,只觉得与四下锦衣华服的贵人们格格不入。

这显然就是王守仁口中所说的“混混头目”了。

而另一个低着头不敢说话,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端看衣着打扮,分明就是个富贵人家的下人模样。

钟世平和钟家太太尚无太多反应,可一旁的丫鬟婆子却已经有人面露异色。

主子们不认得府里的一个寻常下人无可厚非,可她们却认出来了……

这不是先前因为在前院做事总是偷懒,被打发到后院做脏活倒夜香、人称府里最有味道的男人——老齐吗?

“你先说罢。”王守仁看着混混讲道。

混混虽被缚住了双手,此时却浑然不惧。

相比身体里要命的毒药,这场面算个屁。

他恶狠狠地瞪着身旁的仆人,高声说道:“前晚此人找到我,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要我带人等在一桐书院附近——盯紧定国公府的马车,再挑了与徐二公子同行中最貌美的小娘子,将人掳走!还特地叮嘱我不必伤人性命,但须毁了那小娘子的容貌!”

他当时真是见鬼了才会觉得这是一笔轻松的买卖!

四下众人听得心底大惊。

这话从凶神恶煞的混混口中说出来,和从娇声娇气的徐家二小姐嘴里说出来……可完全不一样!

原来当真是因“容貌”惹起的祸端?

宋氏和张老太太神情最是震动。

婆媳二人皆下意识地看向了张眉寿。

昨日定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外头,徐婉兮亲自邀了张眉寿一同出门……

看罢了自家丫头,婆媳俩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徐婉兮。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误会啊?

“该你说了。”王守仁看向蒋家的仆人。

男人梗着脖子不说话。

“你有脸找我,没脸承认?”混混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男人气得面红耳赤。

天知道他怎么会找上这个傻子!

混混仍死死地瞪着他,粗鲁地道:“你家主子以为我没依约办事,特地让你再去找我!你见了我之后,我反过来再向你要二十两银子,你气得跟疯狗一样走了,回头就找到了你家主子,奈何话还没说完呢,就被当场拿住了——如此铁证,你还有什么话说!做了亏心事,就痛快承认,别窝窝囊囊地装哑巴,跟个娘们儿似得!”

男人彻底听不下去了。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的人!”

大家都被绑着,凭什么他这么正义!

183 精湛的演技

收了他们的银子,将事情办砸了,还这般理直气壮地倒过来指认辱骂他,活脱脱一副要与别人一同逼供的模样,是不是有病!

混混岂止想骂他,如果不是双手被缚住的话,甚至还想打他!

原本他的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就因为接了这么一单生意,害得他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如果今晚之事不能得到顺利解决,对方心情不好,不给他解药怎么办?

“老子实话实说而已!左右已经闹开了,索性便闹到公堂上去!老子为人证,可由不得你不承认!”

“你……”蒋家仆人气得无言。

眼见二人大眼瞪小眼,几乎是对骂起来,围观者纷纷低声议论着。

这般情形,真相如何几乎已是昭然若揭了。

原来不是定国公府的姑娘公子绑了钟家表姑娘,而是钟家表姑娘先雇凶害人在先,落入引蛇出洞的陷阱在后……

若说蒋家姑娘是被陷害的话,那试问她作何要大晚上的独自去见那粗使仆人,身边连个丫鬟都不带,只与那老仆被人齐齐抓住了?

单是这一点,几乎已是坐实了王家小公子的话。

若果真如此的话,那这蒋姑娘的心思未免过于善妒歹毒了。

一个孩子兴许是在说谎,可定国公府、王家、张家……难不成这些孩子个个都在撒谎不成?

“还有苍家小公子,也可出面作证昨日之事。”王守仁不忘拉好友出场。

毕竟阿鹿为了抵挡凶徒,还将脚给崴了、如今尚在家中歇养来着,那伤脚兴许可以被列为“物证”也未可知?

“对,还有朱公子主仆,都瞧见了!”徐永宁补充道。

似乎还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但好像并不值得一提的样子。

“上公堂就上公堂,你横竖是赖不掉的!”徐婉兮看着蒋令仪说道。

定国公世子抬手示意儿女住口。

好了,事情说到这里,真相已经大致明朗了。

他看向脸色起伏不定的钟世平。

“依钟老爷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定国公世子语气还算平和,可钟世平却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世家一贯摆在明面上、虚伪的大度而已。

自家女儿被人这般算计,换谁谁能不恼?

这得亏是没得手啊!

真若得了手,那才是真正的毫无转圜。

钟世平紧紧攥了拳,心底五味杂陈,神情郑重地道:“正如世子所说,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轻易下定论——”

说着,再看向蒋令仪的目光,已是满含严厉之色。

“仪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且如实道来!若敢有半字隐瞒,我即便是你的亲舅舅,却也不能轻饶了你!”

“舅母不信你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仍旧歪倒在地,却已无人提议要将她松绑的蒋令仪哪里听不出舅舅和舅母的暗示。

这是要她想法子为自己开脱。

可她今晚已被人当场捉了个正着,即便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更何况还没理呢!

平生未有过的惊慌和羞愤让她唯有不停地哭着摇头否认。

余光中,她瞥见了平日里与她走得极近的那几位小姑娘此时皆拿匪夷所思的目光看待她。

甚至,她已经听到了奚落的声音。

蒋令仪循着那声音望去。

忽然,她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皆看过去。

“元妹妹,我当真替你瞒不下去了,你便站出来承认了罢!”

元妹妹?

众人惊惑时,循着蒋令仪的目光看去,只见她那双可怜又委屈的眼睛定在了一名着粉色裙衫的女孩子身上。

那是元家三小姐元棠。

元棠因先前拿蛇吓唬徐婉兮之事,再不得去私塾,又被家中禁足许久,直至近日才能略微出门走动。

元棠有着一刻的傻眼。

只听蒋令仪哽咽着说道:“那日你找到我,说你想托人去城外青亭镇上的福灵寺求一只平安符,先前求的那只不慎弄丢了,才会诸般不顺——可你又说如今家中不允你轻易出门,身边的丫鬟也是新换了一番,不好差遣……我同情你近日来郁郁寡欢,便答应替你寻一位牢靠的人前往福灵寺求平安符。”

“你在胡说些什么!”元棠诧异地看着她,一时再没了落井下石的心情。

蒋令仪自顾紧接着往下说:“我念着青亭镇离京城足有五六十里远,来回须得一整日,丫鬟婆子恐路上出差池难以应对,便寻了我们府上的老齐。

可你偏偏又说还要添香油钱才显心诚,另要在佛祖面前好生念叨一番,横竖非要亲自叮嘱了老齐才能放心,我那般信你——可谁知你竟暗下买通了老齐,偷偷雇人去害徐妹妹!”

说到最后,眼泪滚落,伤心又失望。

元棠这才明白她的用意!

“你往我身上泼的什么脏水!”女孩子失声道:“我何时见过你了?又何时要求什么平安符了……蒋令仪,你这撒谎的本领当真了不得!”

徐婉兮紧紧皱着,下意识地看向元棠。

女孩子的惊慌失措竟真有几分像是因心虚而跳脚。

“我知道你因为先前放蛇之事仍记恨徐妹妹,可那本就是你的不对,怎能将这些日子受的苦一并算到徐妹妹头上呢?今日若只是寻常小打小闹,我也能替你一力承担了,可此事非比寻常,我若再帮你遮掩,那便等同是害你啊!”

张眉寿将袖中伸出的大拇指又死命地缩了回去。

真不愧是上辈子有幸死在她手里的人,确是生来便有其过人之处。

面对蒋令仪堪称精湛的演技,和四下异样的眼光,元棠崩溃了。

若不是她此时的脑子还算清醒的话,她甚至要忍不住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这件事情,只是因为太忙给忘记了?!

“前些日子,徐妹妹从元府门前经过时,元小公子还曾横冲直撞地为难过徐妹妹,口口声声要替你出气——如今想来,莫不也是你的唆使吗?”蒋令仪哭着问道。

元棠身形一僵,到了嘴边的话忽然打了结。

她自然是没有唆使过元朗去为难徐婉兮的。

可蒋令仪此时提出此事,为的却不仅仅是坐实她记恨徐婉兮的事实吧?

这是在威胁她……

又一次拿元朗受伤痴傻的真相威胁她!

184 陈明利弊

“老爷,仪儿向来是不会撒谎的!”钟家太太看着钟世平急切地道。

钟世平暗暗松了口气,适时地看向定国公世子。

“世子,我这侄女生性善良柔弱,我便知道此事必有内情!”

定国公世子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却是向元棠问道:“你可承认雇人行凶之举?”

年幼的小姑娘本已满心不安惶恐和挣扎,此时听得定国公世子这般发问,心下更是恐惧到了极致。

“我……”

元棠死死咬着下唇,发红的眼眶中涌出大颗的泪水,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却根本吐露不出来。

“这便是认了!”钟家太太拿攥着帕子的手指向元棠,痛心地道:“我与你母亲向来也是交好的,算是看着你长大,怎不知你何时养出了这样一幅尖利的性子来!先前说你引蛇害徐二姑娘,我还不大相信,可眼下看来……”

“我家姑娘才没有!”

元棠身边的丫鬟忽然站出来打断了她的话。

“我家姑娘近日来根本不曾见过蒋姑娘!”

蒋令仪抽泣着道:“自打上次元妹妹犯错之后,她院子里的丫鬟统统换了一遍,她既知你是元太太派去盯守着她的,自然不可能让你知晓——我两番见到元妹妹,她身边皆是没有丫鬟的。”

丫鬟听得心急却无言以对,只能催促着元棠:“姑娘,您倒是快些将此事说清楚呀!”

平日里拿她们撒气时不是挺能说的么,怎么眼下忽然成了哑巴了!

“这是心虚了……”

“孩子间小打小闹且罢了,可小小年纪雇人行凶,这简直骇人听闻!”

“也不知元家究竟是如何教养的女儿……”

四下指责议论声不断。

也有人认为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仍暗暗观望着。

定国公世子已让人去请了元家人。

元棠闻言更是面露惊恐之色。

她弟弟元朗今日起了高热,迟迟不退,母亲寸步不离的守着,父亲近来亦为公事烦忧不已,若此时再叫他们得知此事,她半点不敢想象父母会是什么反应……

恰是此时,钟家太太满口委屈地说道:“既真相已经明了,你们还缚着我家仪儿作何?还不快些将人松开!”

真相已经明了?

这话如催命符咒一般让元棠越发惊慌起来。

张眉寿将她的慌张和恐惧看在眼中。

“放了蒋姑娘吧。”张眉寿朝着清羽说道。

王守仁讶然地看着她。

蓁蓁就这么轻易信了那蒋令仪的话,认为她是清白的?

罢了,他就知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被称之为神童的,他怎能奢求蓁蓁也能如他与殿下那般聪明机警呢?

对了,殿下跑哪里去了?

王守仁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殿下不在,可没人能指挥得了清羽——

只是他这厢刚在心中念叨完这句话,忽然听到了类似于刀剑回鞘的声响。

“……??”

王守仁转过头,只见清羽已经退至一侧,钟家太太带着丫鬟仆妇哭啼着上前替蒋令仪松绑。

察觉到王守仁惊惑的眼神,清羽心中毫无波动。

眼见着蒋令仪被松了绑,由钟家太太护在怀中的可怜模样,元棠脸上神色起伏越发汹涌。

“元三,你今日说句实话,此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徐婉兮皱眉斥问道。

她分辨不清究竟什么才是真相,眼睁睁看着蒋令仪就要被洗脱,生怕错放了真正的凶手。

可元棠偏偏死咬着嘴唇不说话,那叫一个气人。

“你哑巴了不成!”

徐婉兮急得想要跺脚,女孩子一着急起来不知该怎么办,下意识地就走到了张眉寿身边,想与小友抱团。

“蓁蓁,我可不信她是清清白白的!”徐婉兮看着蒋令仪的方向咬着牙说道。

张眉寿小声道:“别着急。”

真正该着急的人不是她们。

“我往前那般真心待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元棠到底没忍住,哭喊着向蒋令仪质问道。

“是我害元妹妹,还是元妹妹从一开始便存了若事情败露便拿我来垫背的心思?我好心帮你,你反倒将罪过全推到我身上来……我将实情道出,你仍不肯承认……”

蒋令仪一味流泪,语气伤心又愤怒地道:“难道你非要逼我将你暗下做的那些亏心事一一说出来才甘心吗?”

这耐人寻味的话惹得四下又起了一阵议论。

“你胡说!”

元棠既恨又怕。

濒临失去理智间,忽然有一道女孩子的声音清晰无误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元三姑娘须得知道,这可与引蛇吓唬人不一样,不是随随便便认下,还能轻易揭过的。”

元棠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她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到了暗示的意味。

仿佛是……说话的人早已知晓她当初认下引蛇害徐婉兮之事,是替人背了黑锅一般。

“雇人行凶,等同谋人性命,且不说你背着这个善妒恶毒的名声要落个什么生死不如的下场,单说整个元家都是要被你累连的。”

“你可得想清楚了。”

女孩子语气沉静,却让元棠的脸色越发惨白。

蒋令仪眼神微变,急着想要说些什么来稳住元棠,可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方才情急之下,她咬住元棠,是拿准了对方懦弱迟钝,一时根本权衡不了其中利弊,为了守住内心最惧怕被人发现的秘密,定会稀里糊涂地任她摆布——

而眼下张眉寿这般陈明利弊,迫使元棠认清得失,她总也不能当众与元棠说“你别信她,事态根本没她说得那般严重”吧?

这话说了,反而是心虚之下的破绽。

正当此时,匆匆赶来的元家大老爷元付之二话不说,竟是一巴掌打在了元棠的脸上。

“我怎生出了你这个孽障!”

元棠身形弱小,直是跌倒在地,捂着疼痛的脸颊,惊惧又羞恼,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父亲盛满了嫌恶愤恨的眼睛,让她如坠冰窟。

父亲向来严厉,在弟弟痴傻后更是甚少有笑脸,而她偏又一而再地闯出祸事,给家中招来麻烦……

可她……真的没有做过啊!

“事情尚未明朗,你是动的什么手!”

苍老的妇人声音传近,带着心疼和笃定:“棠儿性子软弱,我绝不信她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老妇人上前弯下身护住元棠。

“祖母……”元棠泪水滚滚,紧紧抓住元老太太的衣袖。

祖母向来是疼爱她的。

“别怕,不是你的错,说破了天咱们也不认!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祖母替你撑腰!”

元棠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神情挣扎了一瞬,积压已久的委屈决堤一般随着泪水源源不断地溢出来。

她颤抖着抬起手,指向了蒋令仪。

185 锅太大,背不动

众目睽睽之下,元棠拿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蒋令仪,大声地道:“祖母,是她污蔑我!我近日根本不曾见过她一面,也不认得那钟家的仆人,更加不曾有过想要加害徐二姑娘的心思!”

“先前诱蛇吓唬徐二姑娘之事,也是她的主意!”

“棠儿,你此言可是实话?!”四下众人惊讶间,元家老太太攥紧了孙女的手,目光沉沉地问道。

元付之也紧盯着女儿。

若女儿的话是真的,那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孙女话中若有半句假话,敢叫天打雷劈!”

元棠此时显是下定了决心,而年幼的小姑娘没旁的主意,情急之下竟当众发起毒誓来。

徐婉兮只觉得满头的雾水变得更为浓重了,这泼天大雾简直要将她浇湿了!

元棠先前死都不愿开口,眼下怎么忽然又这般坚定了?

还把当初引蛇害她之事也翻了供,推向了蒋令仪,且为了自证,竟连毒誓都发出来了!

若事实如此,她早干嘛去了?

老天,究竟谁才是那个嫉妒她这盛世容颜的人啊!

她真是被搞糊涂了!

蒋令仪强忍着慌张,出言否认:“元妹妹此言简直荒谬,当初你与徐妹妹之间的过节,与我有什么干系?且若你所言是实情,又怎会等到今日才开口?这话说出去有谁会信……”

元棠听出她字里行间的暗示威胁,忍无可忍地咬了咬牙,却是自己开了口!

“因为你手中握着我的错处!所以我只能由你拿捏了!”

蒋令仪眉心猛地一跳。

“你胡说什么?”

“我弟弟去年在花园子里伤到了头,因此落下了痴傻的病根——当时没有旁人在场,我慌张之下,撒谎说是有只野猫追着我们,我与弟弟躲避间,我不慎被那野猫伤到了脸,弟弟也撞伤了头……

可事实却是那日我与弟弟起了争执,他抓伤我的脸,我失手推了他一把,才害他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件事情,唯有蒋令仪知道,她拿准了我不敢将实情说出来,恐被父母厌弃责罚,便以此为把柄,一而再地胁迫我替她遮掩背黑锅!”

元棠一鼓作气说完了这些积压在心底许久的话,既悔恨又委屈。

元老太太和元大老爷皆有着一瞬的震惊。

原来这才是朗儿受伤痴傻的真相?

刚赶来的元家大太太恰巧听得女儿此言,脚下一阵虚浮,险些没能站稳。

“父亲,祖母,我当时真的只是吓傻了,才没敢承认……我绝非是蓄意要害弟弟的!”元棠哭着解释道。

“现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元老太太定下心神,看向儿子说道:“当务之急,须得先将眼下之事分辨清楚了。”

元付之抿紧的唇缓缓放松下来。

说句让人羞愧的话,虽然女儿害得儿子痴傻这个真相让人觉得太过造孽,一时难以接受,可他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毕竟今晚之事若真是女儿所为,整个元家都要跟着遭殃。

“我与徐二姑娘无冤无仇,怎会引蛇害她!”虽诧异于元棠竟这般豁得出去,可蒋令仪还是立即否认。

只是语气已显慌乱。

“怎会是无冤无仇?你不满徐二姑娘偏不愿与你交好,还说她时常为难于你,若与她同去六月花会,她必会在花会上对你百般刁难——所以,你出了主意引蛇去吓她,想将她吓病一场,去不了仁和公主的花会!”

“你与我商量此事,我本不赞同,你便拿可以带我一同去六月花会作为交换,百般劝说唆使,我当时糊涂,竟答应了你!”

直到事情败露,她才明白为何蒋令仪会找上她……是一早就打算好了若是事发便推她出去顶包!

但引蛇之事她好歹真的参与了,虽心中不甘被人利用,却也算不上太冤枉——可今晚之事却是截然不同!

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出来看个热闹而已,竟也能被拉来背黑锅,且这黑锅这么大,蒋令仪也不想想,她究竟能不能背得动?

既是背不动,自然是死也不能背的!

“元妹妹血口喷人。可有证据吗?”蒋令仪泪水流的更凶了。

徐婉兮听得气愤不已,刚要说话时,却被张眉寿制止了。

“我真想撕了她那张抵死不认还要再人前装柔弱装无辜的脸……”徐婉兮声音低低,却咬牙切齿。

张眉寿叹了口气。

徐婉兮以为她要劝自己冷静时,却听好友忍耐地道:“谁不想呢。”

可撕这个字,是大有讲究的。

张眉寿抢在元棠开口说那些无用的争吵之言前出了声。

“那蒋姑娘说元三姑娘利用你找上钟府粗使仆人,雇人行凶,又可有什么依据吗?”她直看向蒋令仪的眼睛里。

“我一心想让人帮她去求平安符,哪里想过要留什么证据,不过是稀里糊涂地被她利用了而已……”

这是见事态发展至此,执意要将此事抹成一笔说不清的烂账了。

可今晚有这么多“硬茬儿”在,她注定是无法如愿的。

张眉寿刚要再开口时,却听身后的张老太太咳嗽了一声。

张眉寿知道这是祖母在提醒她不要出头。

祖母对外,一生谨慎,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也确实不该这般张扬,以免让人生出哗众取宠之感。

毕竟此时在众人眼中,此事与张家三姑娘无太大干连,受害之人是定国公府的二姑娘。

王守仁心领神会,上前两步,神态自若地挡在了张眉寿身前。

“我有些话想要问一问蒋姑娘。”

张敬眼中的欣赏更浓了几分。

他倒也想出面,可他亦要避嫌。且孩子间的问题,若能由孩子来解决,是最为妥当的。

“蒋姑娘是哪一日、什么时辰、在何处见的元三姑娘?可有人能作证?”王守仁上来便连发数问。

“四五日前……我们在元家的胡同后见的面。她是独自前去的,我身边的丫鬟倒可作证。”蒋令仪眼神闪躲。

“究竟是四日前,还是五日前,又是什么时辰?”

“应是四日前,什么时辰记不得了,约是午后便是了……”

“那倒是奇了怪了,四日前乃是我这个老婆子的寿辰,棠儿一整日都呆在我的院子里,连午憩都在我那里,竟不知是何处跑去见的蒋姑娘?”元家老太太冷笑着反问道。

蒋令仪脸色一变,连忙改口:“那应当是五日前,是我记错了!”

“五日前?”元大太太忍怒道:“蒋姑娘撒谎还真是信口拈来!棠儿前些日子一直都在为老太太寿诞做准备,亲手绣了抹额,根本不曾出过门!”

“……她既是独自出门,必是瞒着元家上下的!”蒋令仪竭力掩饰着内心慌乱。

王守仁不给其思考的机会,紧接着问道:“蒋姑娘一边说元三姑娘如今身边没有可信之人,一边说她瞒着元家上下,我倒想知道她要如何瞒?无人相助,无人与之里应外合,她如何才能独自出府?出府之后,又是怎么不被院中的丫鬟发现的?”

蒋令仪张口欲言间,王守仁已下了定论:“蒋姑娘方才之言,根本是不攻自破。”

“这般拙劣的污蔑,漏洞百出,本就经不起仔细推敲——只因蒋姑娘自认拿准了元三姑娘的把柄,只需元三姑娘认下这桩罪名,蒋姑娘便可脱身了。可谁知元三姑娘不敢担下此事,蒋姑娘的算盘落了空。”

“我没有……”听王守仁戳破她的心思,蒋令仪只知摇头否认,缩在钟太太怀中,显得可怜至极:“舅母,我真的没有……今晚是他们绑了我欺凌我在先……”

“仪儿只是寻常的女孩子,受了惊吓,记不清事情经过也是正常的,自然不是人人都如王家小公子这般天生聪颖,擅口舌之辩!”钟世平虽已大致认清了事实,却死死不愿松口。

一旁被绑着的钟家仆人老齐彻底听不下去了。

不单是钟家人的没有担当和蒋令仪的虚伪做作,真正击垮他的……是身边那个混混喋喋不休的撺掇和辱骂!

“瞧瞧这家人恶心的做派!单凭这一点,他们事后肯留你性命那才是见鬼了!难道你甘心背着个见财眼开、背主弃义的名声去下地狱,而让幕后真正的黑手逃之夭夭?

我劝你一句,事到如今,倒不如痛快承认了,还能落个敢作敢当的名声!”

老齐咬着牙,眼睛都忍红了。

“确是表姑娘指使的我!”

横竖都是死,他承认了还不行吗!

只图临死前能清净片刻!

“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受人指使去做恶事还不够,竟还污蔑自家主子!我看你是被猪油糊了心了!”钟世平大怒。

老齐却毫不畏惧地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当众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想到自己的结局,竟失笑出声。

他孤家寡人一人,窝囊了一辈子,终日与夜香为伴,人人避而远之……即便是死,也没什么好怕的!

反而看着昔日高高在上、对他们这些低贱的下人随意使唤辱骂的主子们此时惊惧心虚的眼神,他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以为自己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谁能料到,身边混混的一句话,竟让他坚硬的内心撕开了一道缝,从中涌出感动的泪水来。

“兄弟,多谢了。你放心,我定会多给你烧些纸钱的。”混混由衷地说道。

“钟大人还有话要说吗?”

一直旁观的定国公世子此时方才开口,神态肃然。

“我这侄女柔弱纯善,定是他人刻意栽赃!”钟世平仍在嘴硬。

四周之人显然已不愿买账,甚至有人暗中骂他没有担当,铁证当前还死鸭子嘴硬,与泼皮无赖无异——可他也不在乎,他绝不能让此事坐实!

“若是栽赃,今晚贵府表姑娘与那齐姓仆人私下的对话又岂能作假?”

男孩子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谁可以作证?作证之人又有几分可信!”钟世平冷笑着反问。

可待下一刻,他瞧清了说话之人的面容时,却是再也冷笑不出来了。

186 哪家的俊俏公子

眉眼尚且稚嫩却透着清贵之气的男孩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瞧着眼生。”

小时雍坊里多是书香显贵,眼神也较普通人好使一些,一眼便能辨别出面前的男孩子小小年纪却自有气度在,出身绝非普通门户。

钟世平经过短暂的怔然之后,已经颤抖着双手迎上前去。

“晚辈姓朱,昨日几位公子姑娘出事之时,我亦在场。”祝又樘看着即将来到面前的钟世平说道。

本要下跪行礼的钟世平倏地愣住。

太子殿下不称吾,竟称晚辈,又自称姓朱……

他明白了,殿下这是不想暴露身份的意思!

可是……昨日殿下竟也在场?

“不知昨日事出突然,可有惊扰、伤到……朱公子?”钟世平想要尽量装作平静,却如何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揣揣不安。

他不敢想象若是太子殿下因此受了伤,亦或是被吓出个好歹来,他要如何善后!

一旁的徐永宁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句钟世平没有眼力劲儿。

他昨日也在,王家公子苍家公子都在,怎没听他关心一下他们呢?

莫不是钟世平竟认得朱公子,或是两家有什么交情不成

定国公世子目含疑惑地打量着祝又樘了片刻,将儿子拽到了跟前,低声问:“你认得这位小公子?”

徐永宁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啊,这是儿子新结交的朋友——朱公子是王家的破……远房亲戚。”

定国公世子皱眉。

破远房亲戚是什么东西?

这臭小子怎么骂人呢?

祝又樘:“我并无碍,张姑娘与徐姑娘彼时恰巧在马车中,也躲过一劫。只是苍家的公子被误认为了女儿家,险些被人掳走划破脸。”

张眉寿听得哑然。

她听明白了,这位心思缜密的太子殿下,有此之言,是为了维护她与徐婉兮的名声——毕竟,再是旁人的错,女儿家被混混为难,说出去也有些不好听。

可是……阿鹿也一贯是要脸面的人啊……

王守仁亦默默同情了好友一刻。

可也只是短短一刻而已。

殿下的苦心他明白,阿鹿必然也会体谅的,毕竟蓁蓁的名声最为重要不是?男孩子被人耻笑一下,全当是磨砺了。

“那就好。”钟世平话是这样说,却仍旧紧张不已。

“我这随从刚入京不久,生性蛮烈,不知京中规矩,若今晚之举有不妥失礼之处,还望钟老爷不要见怪。”

“……”清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成了刚进城的土鳖。

钟世平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下连连摆手。

“岂会,岂会……”

岂敢,岂敢!

别说是把刀剑架在外甥女面前了,就是架在他脖子上,他敢吭上一声都算他吃了豹子胆了!

“清羽,将你今晚所见所听说给钟老爷听一听,帮钟老爷分辨是非真相。”太子殿下神态认真地说道。

钟世平脸色复杂至极。

清羽便将他一路跟踪老齐,亲眼看到老齐与蒋令仪密见,和二人谈话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祝又樘的出现和眼前的一幕让蒋令仪眼前发昏,羞愤欲死。

她此番冒险要毁了张眉寿的脸,归根结底正是为了太子殿下,可到头来白费力气、被人拆穿了不说,竟还在太子殿下面前这般丢人出丑!

如此一来,是不是在太子殿下心中,她就要成了那不择手段、心机歹毒的坏姑娘了?

蒋令仪越想越止不住泪水,只盼着今晚之事只是一场噩梦,待醒来之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那边钟世平沉默了一瞬之后,已然朝着定国公世子歉然长揖。

“是钟某管教不力,未能约束好家中小辈,险些让这糊涂的孩子酿成大祸……世子但请放心,钟某必会给定国公府和徐二姑娘一个交代。”

太子殿下都出面作证了,为了不让此事继续闹大,他即便是不想承认,却也别无选择了。

“老爷,这……”钟家太太震惊不已。

“闭嘴!我还未深究你这个舅母教养不当之过!”钟世平转过头,狠狠剜了她一眼。

钟家太太被堵得脸色一白。

她不太明白向来将利益放在头一位的自家老爷,忽然这么一副正义凛然的语气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真相大白之下,面对钟世平的表态,定国公世子既没有行口舌之利,也未有在此纠缠,只冷冷地道:“那便静候贵府回音。”

说着,便带了儿女与仆从离去。

“还站着此处做什么?嫌丢人丢的不够吗?”钟世平忍怒斥责扶着蒋令仪的钟家太太。

钟家太太平白被骂,却也不好争辩,只得如吞了苍蝇一般将蒋令仪扶回了府中。

一待进了门,却是双手一推,将女孩子推向了一旁的仆妇,满眼厌恶愤恨地道:“你既有胆子去害定国公府上的二姑娘,想必是那煞星转世了,此时还在我跟前装的什么柔弱?!

我当初念你聪明伶俐,懂事玲珑,才愿将你留下,从不曾苛待看轻于你,你却暗地里这般作妖,不知轻重,莫不还当此处是你们那穷乡僻壤不成?!这里可是京城,官宦聚集之处,哪里容得了你使这般愚昧的手段!”

天子脚下,向来不乏锦衣卫的暗中监视,今晚之事若是传进了宫里可如何是好?

还得赶紧知会了老太爷,设法去宫里给静妃传个信儿,早做打算才行!

听得舅母辱骂,蒋令仪哭啼不止,竟不知真假地昏厥了过去。

门外,钟世平小心翼翼地邀了祝又樘入府吃茶,意图探一探太子殿下的意思,再借机赔罪。

“夜已深了,不便叨扰,告辞。”

祝又樘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钟世平内心忐忑,却别无他法,唯有目送。

围观者渐渐各自散去,边走边还在议论。

“母亲,我与朱公子说几句话。”王守仁慢下脚步,与王太太说道。

王太太还未来得及点头,就见儿子扯了宋氏身后的张眉寿一同朝着祝又樘走去。

阿荔连忙跟去。

张家一行人便也只好慢下脚下。

事情初才落幕,张老太太紧绷着的脸尚未松缓下来,此时皱眉问道:“这小公子是谁家的?”

长得还挺俊俏。

187 少年早怀春

张敬夫妇下意识地看向宋氏。

宋氏却看向王太太。

王太太愣然了一瞬,方才摇头道:“我亦是头一回见着。”

她又哪里知道这位朱公子打着是自家破落户亲戚的旗号,已在小时雍坊的孩子堆里混迹了好些日子。

“附近能说得上名号的朱姓人家似乎只有两户。”

张敬看着那翩翩小少年说道:“庆春街上做茶叶生意的朱家,和与王大人同年及第的探花郎朱长晋。”

这小公子言行举止看起来皆不像是商贾人家的子弟,许是探花郎家的也说不定。

“此事多谢公子相助。”

张眉寿正跟着王守仁向祝又樘道谢。

男孩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没有我横插一手,想来张姑娘也能顺利解决。”

论法子,他越想越觉得小皇后是在藏拙。

论跟踪的人手,即便没有清羽,想来棉花也可胜任。

所以,思来想去,他的作用竟只体现在恐吓钟世平点头认错这点儿淫威之上了。

还真是让人羞惭啊……

张眉寿听得微怔之际,又听祝又樘说道:“今晚过后,张姑娘大可安心了。”

他指得显然是蒋令仪。

王守仁点头附和。

他与阿鹿等人虽未明言,却都暗下一致认为真正因容貌招到蒋令仪嫉恨的“貌美小娘子”,必是蓁蓁无疑。

原来殿下也是这般想的,选择了为蓁蓁站队,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姑娘,老太太使人来催了。”

阿荔上前说道。

“公子,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张眉寿向祝又樘微微福了一礼。

“回罢。”祝又樘点头,神色温和,眉眼间仍是似笑非笑。

张眉寿余光瞥见,也不知是否因心虚之故,竟莫名不敢直视,觉得那笑意中另有深意在。

可待随王守仁转了身,刚走出了几步,却越发觉得心中忐忑,忍不住悄悄转回头去瞧,却是倏地一愣——

祝又樘竟不曾转身,还带着清羽站在原处,且仿佛就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她,她这一回头不打紧,直是分毫不差地撞上了他的视线,惹了个四目相对!

他显也是一怔,眼中却旋即溢出笑意来。

男孩子脸庞俊朗却稚嫩着,连带着那笑意也显得格外纯粹清澈。

自觉偷看人被逮了个正着的张眉寿仿佛被火烫了一般,下意识地连忙转回头去。

“蓁蓁,你的脸怎么突然那么红?”

王守仁一转头被吓了一跳,疑惑地问。

这声音在已经安静下来的四周,竟称得上响亮。

听得身后传来的男孩子的失笑声,张眉寿还没来得及瞪上王守仁一眼,就见自家母亲的手掌朝着她的额头探了过来,亦惊道:“这般烫,可别是起烧了!”

纪氏也走来关切。

张老太太看了孙女一眼,干脆道:“回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我好好地!”

听得身后又响起了忍俊不禁的低笑声,张眉寿恨不能将脸捂上才好!

清羽对自家主子取笑小姑娘的行径感到羞耻,思来想去,在回宫的马车里,还是开了口。

“殿下,恕属下直言,您这样做,是博不了姑娘家欢心的。”

这句话他真的忍了很久了,尤其是在殿下让他给张姑娘送山鸡的时候!

太子殿下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僵。

他抬起头看向清羽,眼神竟新奇又疑惑:“欢心?”

清羽没吭声。

好半晌,才听太子殿下笑着叹息道:“你想岔了。”

他这一世想做的,不外乎是像个长辈那般护着她,让她安稳长大。待她长大成人之后,再看着她与心上人成亲生子,举案齐眉,儿孙绕膝……

太子殿下想得津津有味。

吃了一口茶,又高深莫测地朝着清羽笑了笑,摇头道:“你不懂。”

这些年轻人眼中只有情情爱爱,哪里能体会得了他这个做长辈的心情?

清羽听罢,在内心感慨了一句‘年少不知情滋味’。

夏日闷热,马车车窗半支着,太子殿下看了一眼窗外街道两侧的华灯,道:“不说这些了。”

紧接着,又问道:“依你之见,张姑娘今晚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地闹开此事?”

清羽:“……”

合着太子殿下的‘不说这些了’,竟是换个话题继续谈论张姑娘?

至于张姑娘为何这样敲锣打鼓地大闹?

呵呵,还用问吗?——小时雍坊奇葩三人组的外号难道他是凭空白取的不成?

清羽话到嘴边,可接触到祝又樘的眼神,不知怎地就变得迂回委婉了:“……张姑娘尚且年幼,性格爽直,做事自然欠考虑了些。”

祝又樘将视线又挪回了车窗外。

欠考虑?

“不欠考虑”,又要怎么做?

自然是由各家长辈出面解决。

且不说对质之下,能否逼得钟家承认此事,退一万步说,单说即便钟家承认了,可‘行凶未遂’之下,至多是暗下赔礼道歉而已。

各家为了颜面着想,也不可能大肆追究闹开,息事宁人是必然的结果。

而小皇后在人前这般一闹,解气不说,却是一劳永逸了。

上一世依仗着宁贵妃,好生风光招摇了一阵子的钟家,这回没准儿要早早地栽跟头了。

至于那位蒋令仪,也好早些回陕西与父母团聚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最紧要的是——方才小皇后竟偷看他,且还脸红了。

真是有趣地紧。

可一想到那情形,他莫名就忍不住窃喜是怎么回事?

他这重活一回,反倒越活越不稳重了,还染上了许许多多古怪的情绪……

但这些似乎也都很新奇,很有趣。

可比投壶、斗蛐蛐、听曲儿、看话本子,来得都要有趣的多。

这么一想,太子殿下又忍不住笑了笑。

清羽眼瞅着这情形,直忍不住暗暗吸了两口冷气。

还说不是少年早怀春……?

他死也不信!

……

回家的路上,张眉寿心情颇好。

正如祝又樘所猜测的那般,她确是存了借着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早早绝了后患,让蒋令仪这碍眼的东西趁早滚回陕西去的心思。

京城倘若没了蒋令仪,她这日子也能过得更舒心干净些。

可她很快就舒心不起来了。

188 深夜送信

一行人刚回到张家,去了松鹤堂,张老太太一声“你可知错”,问的严厉之极。

“孙女知错了。”

张老太太听得一愣。

这错认得十分干脆,倒不像是那个曾当众顶撞她的固执丫头。

本准备了一肚子训诫之言的老太太不由觉得阵脚被打乱,一时竟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了。

罢了,看孙女此时这般乖觉的模样,想来也不是今晚之事的主脑,必是跟在定国公府和王家那几个孩子后面瞎胡跑着玩儿的。

要知道,能想出绑人这样胆大包天的馊主意的,十有八九是王家的小子;而有胆子撺掇着那随从带着刀剑在小时雍坊里肆意妄为的,除了定国公府里的小霸王徐永宁之外,还能有谁?

她明白了,她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全部想明白了。

“母亲,今晚之事怪不得蓁蓁。”宋氏压低了声音说道:“依媳妇之见,那蒋姓的黑心小贱人,要害的人许是蓁蓁……”

她女儿是小时雍坊里最貌美的小娘子——这一点还有什么值得怀疑吗?

旁人的注意力不在此,不去深究,宋氏却是不得不去细想的。

“不管如何,此事已经真相大白。气既是出了,那些讨不了好的话……咱们也就不提了。”

张老太太给了宋氏一记“你懂我懂就好”的眼神。

张敬和纪氏都点头附和。

对自家三姑娘的颜值,大家普遍都是很有自信的。

但这事做到自家人心中有数便好,提了反而没好处。

“可三丫头不罚不行。”张老太太主意已定。

今晚之事闹得这么大,虽说三丫头不是主要的讨论对象,但行为多少有些出格,若是张家对此不闻不问不罚,定会落个家风不严的名声。

对已经退了一次亲的三丫头也没好处。

“今夜先罚你去祠堂思过,另再禁足三日,你可愿认罚吗?”

张眉寿还未来得及回答时,宋氏就忍不住心疼地道:“老太太,蓁蓁还小,上回刚被罚过跪,那膝盖上的伤都还未好全呢……”

她虽也明白婆婆的用心,可确是真的不忍心。

张眉寿转头看向宋氏,认真地道:“母亲,祖母只说让我去祠堂思过,又没说非得让我跪着思过,祖母这般心软,定是舍不得我隔三差五地跪的。”

张敬亦一本正经地道:“蓁蓁说得对,二嫂多虑了。”

“咳咳!”正吃茶的张老太太险些呛住。

不带这么钻空子的啊!

可偏偏抬起头,就对上了孙女纯真且充满信任的眼神。

罢了罢了!

二儿子不在家,又刚掀出了那样的陈年往事……她不妨宽容些,全当弥补二房了。

且此番三丫头虽是胡闹,却也是受害人没错。

宋氏见状,鼓起勇气道:“老太太,媳妇听阿枝说,蓁蓁晚饭只用了半碗粥,方才那般折腾,想必早该饿了,若此时去祠堂关上一夜,未免难捱了些,不如……先罚她吃上两个烧饼如何?”

张老太太听得眼角抽动。

吃两个饼子也叫罚?

“老二媳妇,你这叫纵容溺爱!”张老太太气得敲了敲手中的拐杖。

且要说也该避开下人悄悄地说,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她这个老太太若是答应了,岂不显得太不威严了?

其次,干吃烧饼,不好克化,于养生不利,怎么说也该再配上一碗绿豆百合汤才行……

于是,张眉寿此番被罚去祠堂,这厢宋氏刚差人送来软垫薄毯,那边便有阿荔提着食盒正大光明地来送吃食。

祠堂里烛火长明,张眉寿坐在软垫上,毫无睡意。

“你去打听打听,柳家人走了没有,大房那边又是什么情形。”

张眉寿对一旁摇着扇子替她送凉的阿荔说道。

阿荔点头,将扇子放下。

这消息似乎不难打听,阿荔很快便回来了。

“柳家那对夫妇还没走呢,说是本打算走的,只是老太太挽留,说让他们明早再动身。”

张眉寿心中有了数。

柳家兄嫂果然是带着任务来的,如今得了张家不与柳家为难的准话,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会再去理会柳氏的死活,急着回去给家中回话也是正常。

而祖母思虑周全,为防外人瞧出异样来,自然不愿让柳家兄嫂天黑上路,想来这才多留了他们一夜。

阿荔将声音压低,继续说道:“大太太如今仍被关在后院,大老爷还歇在客房,说什么都不愿意回院子,还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的——姑娘,您说大老爷该不会要步老太爷的后尘了吧?”

“……”张眉寿听得语结了一瞬。

看来大伯这回真是被刺激狠了。

但由此看来,在被戴绿帽子这件事情上,男人的接受能力似乎普遍比女子来得差,她上辈子一而再地被戴绿帽子,不还活得挺精神?

“姑娘,奴婢突然想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张眉寿看向阿荔。

“什么事情?”

阿荔说话时,目光看向祠堂上方的牌位,眼神认真且难掩兴奋地问道:“您说是不是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在这儿瞧见大太太的名字啦?”

张眉寿听得吃了一惊。

这就是她所谓的“很有意思的事情”?

阿荔瞧见自家姑娘吃惊的神情,颇有些不解。

难道姑娘被吓到了?

不可能呀,姑娘可是带着她深夜挖坟都面不改色的人,她都还没学到姑娘的十分之一呢!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张眉寿干笑了两声,道:“确实挺有意思的。”

亲眼瞧着仇人变成冷冰冰的牌位,可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吗?

只是这件事情注定要避人耳目的处理,大伯娘也会有一个正当的死法儿,死后还能入祠堂,真是便宜她了。

与此同时,一名长相普通的小厮从张家三房行出,一路疾行,自后门出了府。

夜色浓重,小厮的身影很快被掩没在长街之中。

三房内,纪氏让守夜的丫鬟去了外面守着,又吹熄了灯火,才在床帐之内开口向张敬低声询问。

“老爷为何要深夜命人出府送信?”

又是给谁送的信?

189 弹劾

张敬在床榻上翻了个身,似有所指地说道:“送信自然要趁早,若是晚了,情形只怕就截然不同了。”

纪氏一怔之后,便明白了。

夫妻二人多年来琴瑟和鸣,多半时候只需对方说一句话,便可心意相通。

老爷所指,必是今晚钟家之事了。

“可是送去了太仆寺街吴家?”纪氏低声印证道。

张敬无声点头。

纪氏便全部了然了。

吴御史未入仕前,曾与老爷是关系要好的同窗,皆在一桐书院读过书。

二人曾约定一同入仕,肃清官场,立誓将那些乌烟瘴气扫除个片甲不留,可谁知后来走上这条路的只有吴御史一个,张敬临阵脱逃,不愿入官场,继续留在书院做了个教书先生。

想到这里,纪氏有些愧疚地道:“当年若非是为了我,老爷必然也能光耀门楣,风风光光地大展拳脚……是我误了老爷。”

当年一桐书院尚比不了今日,张敬在一众学子中却尤为出色扎眼,可怪只怪他过于出色,惹了她父亲纪运的青睐。

她父亲彼时乃是一桐书院的堂长,平日里清闲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背着手在书院四处闲逛——明为闲逛,实则是为唯一的女儿挑选夫婿。

纪运看中了张敬,张敬也心仪上了自幼饱读诗书的纪家女儿。

可是,纪运对未来的夫婿,设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允入朝为官。

张敬彼时都懵了。

不当官?那他辛辛苦苦进书院读书是为了什么?

别人家的岳父都盼着女婿能飞黄腾达,他家岳父怎么反其道行之!

这要求简直荒诞,他说什么都无法接受。

他坚持科举,可当时年轻气盛,文章做的太尖锐,落榜了!

落榜是小事,还被请去礼部喝茶,直关了三天三夜,才被放出来……

此后,他大病一场,反而病得清醒了。

他说服了当时还未发疯的父亲,去了纪家提亲。

“同你说了多少遍了,我未再科考,是因没有那个本事,本就不是做官料儿。”面对妻子的自责,张敬叹气道:“再者道,你瞧瞧老吴如今愁得头都秃了,到处打听生发的法子……”

说话间,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鬓发。

嗯,还是一如既往的浓密。

……

鸡鸣三声,天色放亮。

今日乃是昭丰帝十日一早朝的日子。

令群臣惊讶的是,今日皇上竟然准时出现在了早朝之上。

要知道,哪怕是十日一早朝,可早起二字,于皇上来说也是成为明君路上最大的阻碍啊。

昨日磕了太多丹药,以致彻夜不眠,至今还精神抖擞的昭丰帝笑而不语。

“诸卿可有事奏?”

他还急着回去打坐呢。

“臣,有要事参奏!”

都察院的吴御史站了出来,声音嘹亮。

昭丰帝定睛瞧了瞧。

这位御史他很有印象,名叫吴至清——听听,人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他偏要取名叫吴至清,多么倔强的人啊!

只是不知他今日又要弹劾谁?

……

静妃一早得了娘家人的传信,便急忙赶去了宁贵妃的长春宫。

“娘娘先前是知道的……臣妾那远嫁陕西的长姐,将独女送入了京城学诗书礼仪,可那孩子因开罪了定国公府上的姑娘,不知起了怎样的争执……昨晚竟被当众羞辱了一番不提,还莫名被冠上了雇人行凶的罪名!娘娘您给评评理,那孩子只才八九岁稚龄而已,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本宫七岁时,还曾随着掌事嬷嬷亲自溺死过犯错的宫女呢,九岁的孩子雇人行凶,有什么不可能的?”宁贵妃冷笑着反问。

红着眼睛的静妃闻言神色一僵,愣了片刻,才勉强道:“娘娘自幼胆识过人,自然不是臣妾那资质平庸的外甥女能够比得了的……”

“还在本宫面前演戏呢!”

宁贵妃陡然抓了茶盏子,朝着静妃砸去。

“你来与本宫吹耳旁风,也该事先打听清楚了!今日早朝之上,你父兄皆被弹劾了一通,事情的来龙去脉本宫也已悉数知晓了!本是你钟家治家不严,对小辈疏于管教,包庇纵容,险些闹出人命大祸来!”

且对方可是定国公府的嫡出姑娘!

静妃脸色一白。

“可是定国公上的折子?娘娘,定国公府的话可不能尽信呐……”

“上什么折子!是遭了御史弹劾!”

静妃更是惊异。

昨夜才发生的事情,御史天不亮便来上朝,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这未免太快了!

“你们自家出了丑事,还妄图蒙骗本宫,让本宫来做这个糊涂人,替你们遮掩善后?怎么,本宫养着你,就是拿来添麻烦的不成!”宁贵妃气得头痛。

她暗下早听说了,钟家近年来做事张扬,这竟是要模仿他们宁家的节奏?

可也不想想,宁家可是她的娘家,真正的皇亲国戚,嚣张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钟家不过是她手底下的一条狗罢了,竟也配?

正好借此时机好生敲打敲打,免得日后再做出什么出格的错事来!

“你也给本宫滚回去好生反思!”

宁贵妃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静妃。

静妃出了长春宫,才敢红着眼睛去擦拭衣物上浸着的茶水。

此时,有宫女抱着一名男童走了过来。

“淇儿!”

静妃惊喜地走过去,想要伸手抱一抱孩子。

那男童却顿时瘪了嘴大哭起来,紧紧趴在宫女肩膀上不愿让她碰。

静妃脸上的笑意凝固住,一时尴尬又不知所措。

宫女朝她福了福,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进了内殿。

不多时,静妃就听到了殿内响起了宁贵妃不耐的训斥声:“本宫正头疼着!抱远些,别来碍本宫的眼!”

皇上又不在,她哪儿来的精力去演什么慈母的戏!

孩子似乎被吓到,再度大哭起来。

静妃听得咬紧了下唇,只觉心如刀绞。

……

钟家,一群年龄大小不同的女孩子朝着蒋令仪的院子走去。

带头的女孩子约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走路带风,眉眼间盛满了怒气。

“表姑娘呢!”

190 谁才是最貌美的小娘子

她一进院子,便朝着丫鬟喝问道。

丫鬟吓得支吾起来:“表姑娘身体不适,还未起身……”

女孩子气得啐道:“将家里害成这样,她竟还有脸睡到晌午!我倒要瞧瞧,她是真病还是假病!”

说着,向身边的丫鬟吩咐道:“兰儿,打一桶井水来——好好帮表姑娘醒醒神!”

女孩子声音响亮,传到在房内装睡的蒋令仪耳中,使她登时一个激灵坐起了身,由丫鬟伺候着披上外衣。

一群衣着鲜亮的女孩子很快便涌了进来。

“有劳各位姐姐和妹妹来看我。”蒋令仪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行礼。

“别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了!不是说你身体不适,仍在睡着么?怎么,是怕挨泼,装不下去了?”

“二表姐何出此言……妹妹昨晚昏迷了一夜,是听闻各位姐妹来了,这才强撑着下了床。”

“够了!”

女孩子听得厌烦不已,一抬手,身边提着水桶的丫鬟便将一桶冰凉的井水尽数泼向了蒋令仪。

“哗!”

蒋令仪闪躲不及,被泼了个正着,发髻和衣衫尽湿透,一时冷颤不止。

“二表姐,你……”

“泼你一桶水都是便宜你了!就因为你做下的错事,如今害得祖父和父亲都被停职家中反省!”一名年纪与蒋令仪相仿、脸颊圆嘟嘟的女孩子站出来怒道。

蒋令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怎会如此严重?

“祖父在官场上熬了二十多年,如今眼见有机会擢升礼部侍郎,就因为你,全毁了!”钟家二姑娘气得眼眶发红。

前礼部侍郎林葑因急症过世,如今礼部侍郎一职尚且空悬,姑母极不容易求得宁贵妃通了关系,本要让祖父伺机顶上的,可此番家中出了这样的丑事,不消去想,升任之事必是白搭了!

母亲本打算在祖父升为礼部侍郎之后,再给她择一门好亲事的,如今也全成了妄想!

如此一来,家中所有兄弟姐妹的前程和亲事势必都会受到影响!

“且你又将定国公府给得罪死了,往后我们去私塾里读书都成了麻烦事……”有性情怯懦的庶出女孩子也忍不住抱怨道。

蒋令仪听得脑中一片混沌,此时忽然抬起头,道:“外祖父和舅舅呢?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她没想过要害徐婉兮!

当日午后,定国公世子让人送走了钟家前来赔罪的人之后,心情复杂地唤了女儿过来。

“父亲,我听说钟家来人了,蒋令仪也来了——您是怎么帮女儿出的气?”

“皇上已经降罪问责过了,你还要我如何帮你出气?”

“那怎能一样?”徐婉兮坐在流苏鼓凳上,皱着眉说道:“钟家没教养好蒋令仪,昨晚又那般护短推脱,受罚是应当的。蒋令仪可是要毁了我的脸,我心中的恶气还没出尽呢。”

定国公世子沉默了一瞬。

既然女儿主动提到了这个,那他还是说说吧。

“婉兮啊,今日那钟家的表姑娘说,她一时糊涂真正嫉恨想害的,实则是张家姑娘。”

四下安静了一瞬。

“什么?”徐婉兮瞪圆了眼睛。

“咳,那日张家姑娘也在,想来是你误会了。”

“这不可能……父亲,必是钟家人欺软怕硬,唯恐与咱们定国公府结下梁子,是、是故意狡辩之辞!父亲可不能中了他们的无耻奸计!”徐婉兮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否认,小小的脸却已红得像个灯笼。

“是,你说得是。”定国公世子见状也不好执意戳破女儿,清了清嗓子,说道:“再者,即便没有此事,还有先前拿蛇吓唬你的旧账呢——”

听自家父亲这么说,徐婉兮反倒忽然泄了气一般,将脑袋耷拉了下去。

“就算他们说的是实话,那却也没有冤枉他们,害我是错,害蓁蓁难道就不是错了?他们悄悄地同父亲说,想来也没打算去张家赔不是——可我与蓁蓁情同姐妹,害她便等同是害我……钟家想要借此来消除与咱们定国公府之间的芥蒂,没门儿。”

女孩子不甘心却又自我劝服着。

可是,她真的长得不如蓁蓁貌美吗?

徐婉兮抬起头,想问一问父亲,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算了,父亲已是老男人了,眼光必然不够明亮,她还是去问一问二哥好了。

徐永宁眼前闪过那日初见张眉寿,女孩子赤着脚在烈日下飞奔的情形,脸上现出一抹傻笑。

“我的傻妹妹,这还用问吗?”

“你什么意思?”徐婉兮皱眉瞪着他。

徐永宁顿了顿,咧嘴笑道:“当然是各有各的好看,皆是美人胚子了。”

即便是求生欲当前,他却也说不出自家妹妹更为貌美这样的弥天大谎来。

他发誓,他至多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多一点点都不行了!

徐婉兮听罢,也不知满意与否,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回到房中,在镜子前坐了好一会儿,却仍托腮喃喃道:“要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蓁蓁呢……”

她先前强行要做受害者的姿态委实过于强硬,眼下若要自个儿拆自个儿的台,脸上实在是无光呐!

……

蒋令仪被带回钟家之后,钟家上下强忍着一口气,没有发落她,只将人管在房中,禁了足。

外甥女到底是外姓人,眼下又正是风口浪尖之上,若是罚得狠了,兴许会被说成拿小辈撒气!

什么,怎不能说是管教?

呵呵,真要管教,早干嘛去了!

钟世平在父亲的授意之下,连夜修书一封,让人送去了陕西。

这孽障不走是不行的,即便他们登门说了蒋令仪针对的是张家姑娘,可定国公世子根本不买账!

他要让妹妹和妹夫亲自来将这惹祸的东西给接回去!

……

次日,正值午后。

被禁了三日足的张眉寿正在房中剪纸。

张眉箐从私塾回来,就来了愉院,此时紧挨着张眉寿坐着,认真看着张眉寿手中的动作。

“姑娘,大姑娘来了。”

阿枝进来禀道。

“快请进来。”

张眉寿剪完最后一刀,将东西放下。

走进来的少女眉眼带笑,脚步轻快。

“三妹——四妹也在啊。”

张眉寿瞧得一愣。

“大姐这是遇着什么高兴的事情了?”

191 病讯

柳氏之事的真相并无太多人知晓,府中的小辈当日在场的也只是她和张眉妍二人,张眉娴是不知其中详况的。

但张彦患病吐血,养在前院的事情却是众人皆知。

张眉娴与张彦之间父女关系虽是不善,可打断骨头连着筋,近日来张眉娴也皆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今日忽然一改愁容,自然就惹了张眉寿注意。

“没有啊。”张眉娴否认着,脸上的轻快之意却遮掩不住。

“我刚从开元寺回来。”

说来也巧,她今日又碰巧遇到了那位神似故人的年轻僧人,二人还谈了些佛法。

她听罢,心中很是开阔。

她一边在张眉寿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平安符来。

“我送了些手抄经书过去,特地求了几只平安符,一只送去了父亲那里——这只是给三妹求的。”

张眉寿微微一怔后,才接过来。

她前世幼时因与张眉妍交好,同张眉娴便无太多交集,待她年龄大些,张眉娴早已嫁进林家做填房了。

再后来,林葑发了心疾过世,林家人诬陷是张眉娴所害,虽有祝又樘出面动用了仵作为其证了清白,可张眉娴还是选择了自缢。

但眼前,俏生生的女孩子如将绽未绽的花朵一般娇艳生动,笑容明媚,还替她求了平安符送过来。

“多谢大姐。”

张眉寿欣然接过。

她虽对大房极不满,却是对事不对人,且张眉娴心中无尘,真心待她,她自也不会因为那些糟心事而对张眉娴心存偏见。

张眉娴又将另一只平安符取出来,送给了张眉箐。

她本只求了三只,这只是打算留给自己的,但既四妹也在,她做长姐的也不好偏私。

张眉箐心思简单,未想那么多,只高高兴兴地道谢。

“大姐刚从外头回来,想必该口渴了。阿荔,去将那罐荔枝蜜拿出来。”张眉寿偏过头看向阿荔,交待道:“拿冰水配着薄荷叶在碗里沏了蜜茶,再剥了新鲜的龙眼肉放进去。”

阿荔应下来。

“多谢三妹款待——只是这蜜茶的吃法倒是新鲜。”张眉娴笑着道。

“三姐是从哪里得来的荔枝蜜?”吃货张眉箐眼睛亮亮地问道。

上好的荔枝蜜珍贵难求,她只在外祖母那里尝过一回,说是舅舅从极远的江南带回来的。

“是婉兮前些日子让人送来的,你若想喝,走时带些回去。”

张眉箐不好意思地道:“既是徐二小姐送给三姐的,我怎好拿?只待何时来了三姐这儿,沏上一碗尝尝鲜便够了。”

说着,忽然站起身:“对了,我来时让于嫫做了翠玉豆糕的,想必也要出锅了,我去瞧瞧,让人端些过来!”

张眉寿刚要与她说不必非要亲自去,打发了丫鬟去端也是一样的,却听张眉娴在前头笑着说道:“去罢,别急急燎燎的,那荔枝蜜水定会给你留一碗的。”

张眉箐羞敛地笑了两声,高高兴兴地去了。

“大姐可是有话要单独跟我说?”张眉寿问道。

张眉娴讶然了一瞬,复才道:“是有话想问一问三妹。”

她这个“问”字一出口,张眉寿便大致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

果然,就听张眉娴压低了声音问道:“那日父亲吐血,请了郎中,我听闻三妹当时也在当场,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柳氏犯了错?”

若是无错,想来也不会被关在后院了。

且这错,许是大错。

刺激的父亲吐血病倒,也惹恼了祖母。

张眉寿:“当时我被母亲身边的赵姑姑带了出去,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日之事,牵涉甚多,祖母下了严令不许在场之人说出去。

且大姐与祖母那般亲近,祖母都不愿告知,她更没有理由多嘴了。

张眉娴思忖了片刻。

三妹这样直性子的女孩子,一看就知道是不会撒谎的。

且若是撒谎,眼神定会闪躲,神情也会不自在——她作为眼光毒辣的长姐,必是能看得出来的。

嗯,所以三妹是真的不知道。

张眉娴自顾点了点头。

“既然祖母不愿让咱们掺和,咱们又何必去探问。”张眉寿一脸认真地道。

张眉娴想了想,也点了头。

是啊,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只管坐等看好戏就是了。

祖母这回显是动了真格儿的了,必能让柳氏好好长个记性。

可事实却是她将事态想得过于轻巧了——

祖母要的,似乎不止是让柳氏长记性那般简单。

暮色四合,天色将暗未暗之际,东长安街上的回春堂内,掌柜盘算着账目,伙计正打算去关门。

“小哥且慢!”

一名丫鬟神色匆忙地走来,手中攥着一张药方。

“劳烦按方子抓药。”

伙计点着头将方子接过,绕到药柜前去抓药。

待丫鬟提着药包离去,伙计才对掌柜小声说道:“那方子是治绞肠痧的,瞧那丫鬟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不知谁家这般倒霉……”

绞肠痧可难治着呢,每年因这个病死的人可大有人在。

“大太太,这可是能治好您病的药,您还是快些喝了罢。”

张家后院柴房内,张老太太身边的晋婆子冷眼看着被绑了手脚却依然挣扎着不肯喝药的柳氏。

“我没病!我好好地……我要见大爷,我要见老太太!”

几日关下来,柳氏早已不复平日里的半分端庄优雅。

“大太太病糊涂了,还不快些将药给大太太灌下去!”晋婆子朝着丫鬟催促道。

任由柳氏再如何不愿,还是有一大半药汤被灌进了肚子里。

柳氏剧烈地咳嗽着,声音听起来悲愤狰狞:“待我出去之后,看我不……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这话不妨等大太太出去之后再说吧。”

晋婆子不咸不淡、仿佛是对待一个已死之人一般的语气,让柳氏愈发不安惊恐起来,她不停咒骂叫喊着,直到重新被堵死了嘴。

柴房的门被再次从外面上了锁,四下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夜色中,一直躲在柴房后的张眉妍死死捂着嘴巴,眼泪成线。

府中都开始传母亲得了绞肠痧的消息,可是母亲分明没病!

192 “没有母亲了”

祖母难道是想要母亲死吗……

想到这个可能,张眉妍恐惧至极,控制不住地想要冲进柴房里去抱住柳氏,可脚下却似同生了根一般,半点动弹不得。

她无声哭了许久,最终还是原路折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二姑娘这是去了何处!”

婆子松气又不悦地问道。

她是张老太太派来看守二姑娘的,只因半个时辰前去了一趟茅房,再回来时才发现张眉妍竟出去了——她问这院子里的丫鬟,均是摇头道不知道。

若再找不到人,她就要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去禀告老太太了!

“我在院子里憋得慌,出去走走都不成吗?”张眉妍低头掩饰着哭红的眼睛,语气不善。

以往母亲管家时,府里上上下下谁敢对她这样说话?如今倒好,区区一个婆子都敢对她大呼小叫了。

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张眉妍心中委屈愤懑,却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二姐!”

张义龄哭着跑了过来。

“二弟,你怎么来了?”张眉妍意外地看着他。

因先前开元寺放火之事,张义龄被禁足到现在尚不允许离开院子走动。

“我听他们说母亲病了!病得厉害!还说父亲也病了!我跑去母亲的院子里,却没找到母亲,父亲也不在……二姐,母亲呢?我要见母亲!呜呜呜……”

他死死地抓住张眉妍的手臂。

“别哭,跟我进来。”张眉妍言辞虽听似冷静,声音却略带颤抖。

张义龄被她扯着往房内走去。

“二姑娘。”

身后的婆子喊住了她。

张眉妍脚下一滞。

“切记慎言。”婆子冷冷地提醒道。

张眉妍脸色发白地将张义龄带进了房内,又命丫鬟将门关好。

可即便如此,她仍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会一字不差地传到祖母耳朵里。

“二姐,父亲母亲为何都不在院子里养病!母亲究竟得了什么病!”张义龄红着眼睛问。

“父亲受不得打搅,故而去了客房静养……”张眉妍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反复,语气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那母亲呢!”

“母亲她……她没……”张眉妍说着,眼神一定,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母亲患了重病,不能见人……二弟,我们以后就没有母亲了……”

她不能说,说了也无用,难道单凭她和二弟,就能救得了母亲了吗?

外祖家来了人,且是她的亲舅舅和舅母,却都一言不发地走了,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外祖家也不会再过问母亲的死活了!

再者道,母亲做了那样令父亲厌恨的事情,即便保住了命,又能有什么好处?

且若母亲活着,父亲日日见到母亲,说不定连她和二弟也会日渐招到父亲厌恶……

照此说来,母亲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好!

人活在世,处处要为自己盘算——这是母亲教给她的!

女孩子心中挣扎,又不停地说服自己。

张义龄则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要母亲死,我去找父亲,让父亲请郎中给母亲医治!”

他哭着就要跑出去。

张眉妍连忙将他抱住,哭着摇头道:“没用的,母亲的病治不好!”

她绝不能让二弟此时去见父亲,平白惹父亲嫌恶。

“二弟,你听话……不怕,不怕。”

张眉妍瑟瑟发抖,却仍死死地抱住张义龄。

……

时值深夜,京衙牢房内,又添了一群新囚犯。

身形高大的混混被单独关押在牢房内,倚坐在石墙边,手脚皆带着镣铐铁链,脸上的青紫和伤口让他疼得吸了口凉气。

“他娘的,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朝着远处的另一间牢房唾骂道。

那间牢房里关着十余人,拥挤吵闹,也在冲着他的方向骂骂咧咧着。

“同在道上混,你懂不懂规矩!待出去之后,看老子不弄死你!”

混混听得嗤笑一声,懒得再多理会。

他受蒋令仪的雇佣,行凶未遂,却也不可避免地被捕入狱,可谁让他不仅出面作证揭露了对方罪行,还另外供出了一群手上不干净的地痞毒瘤呢?

他已悄悄问过负责此事的师爷了,他至多被关上一年半载,就能出去了。

什么道义不道义的,这叫识时务——不,为民除害!

他已想过了,做这行太不稳妥,遭人看轻不说,一个不巧还要被人折断胳膊喂毒药……待出去之后,他还是离开京城从良去吧!

想到此处,混混悄悄抠了抠耳朵,抠出了一小粒药丸来。

那冷面侍卫前脚刚将解药给他,后脚官差就将他扭送到了这里。

得亏他机智,将解药临时藏在了耳朵里,要不然非要被搜走不可。

只不过……

这解药的颜色瞅着怎么跟那日他吃下的毒药那么像呢?

好奇心的驱使下,混混将药丸送入嘴中之后,咬碎了细嚼。

咿?

怎么是枸杞味儿的!

……

这一日,张眉寿被解了禁足,重新回到了私塾读书。

徐婉兮这几日同样被管得严,除了去私塾之外,哪儿也去不得,今日终于得见张眉寿,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张眉寿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做了两辈子的闺蜜,徐婉兮这藏不住话的性子她比谁都清楚。

心思被好友戳破,徐婉兮也不意外——毕竟就她这幅连话都说不完整的德行,瞎子也看得出来不对劲啊!

真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蓁蓁,我说了,你可别害怕。”

“只管说吧。”

徐婉兮凑到她耳边,语气不自在地道:“蒋令仪想害的人,兴许是你……”

张眉寿看着她。

徐婉兮立马道:“只是兴许哦!”

说不准是钟家人故意撒谎呢!

“也可能是我!我这么说,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徐婉兮满脸傲娇地问道:“到底咱们俩皆是天仙一样的长相,对吧?”

张眉寿拼命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点头。

从私塾离开之后,张眉寿未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棉花胡同后街。

倒不是多着急出来,而是她如今的处境,一旦回了家,再想要出门就没那么容易了。

棉花将马车停在棉花胡同口,阿荔扶着张眉寿下了马车。

“姑娘,我想回去瞧瞧家中小妹——”

棉花看着不远处的老宅子说道。

张眉寿点头应允,带着阿荔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在一座寻常的旧宅院前,阿荔上前叩门。

院内很快传来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门先是从里面开了一道小缝,片刻后,约是看清了门外之人,才将门彻底打开。

而瞧见了开门之人的张眉寿与阿荔却是齐齐一愣。

这……是谁?!

193 雨水

“敢问这位太太是?”

阿荔皱着眉试探地询问。

短短几日间,竟就有相熟的妇人来找苗姨娘串门唠嗑了?

面前年纪约是三四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朴素,眉眼普通,一瞧便是寻常清苦人家出身。

“姑娘,是我。”

那妇人低声开口,说话间侧身让到一旁。

阿荔有些疑惑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妇人。

这声音听起来为何会这般耳熟?

她仍在错愕间,张眉寿已经抬脚走进了院子里。

阿荔倏地反应过来,连忙跟了过去。

妇人将门重新合上闩好,走进堂屋内,朝着张眉寿福了一礼。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还换脸了呢?”阿荔压低着声音,虽是惊异,却也还算谨慎,并不提及苗姨娘名讳。

难道这就是话本子里常常说到的易容之术?

这么想着,阿荔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谈不上什么易容之术,只不过是稍加掩盖修饰而已。”

人的面容五官,稍有改动便会区别分明。若是从衣裙到发髻、从肤色到五官都用心改变掩盖一番,更能轻易达到迷惑他人视线的目的。

原本姿容出众的年轻姨娘,忽然便成了中年迟暮、肤色蜡黄粗糙,五官平平,在街头随处可见,令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普通妇人。

“如此一来,也能免去许多麻烦。”

张眉寿坐下说道:“既如此,将姓氏称呼也一并改了,才更周全。”

“都由姑娘做主。”

“就喊做田婶子吧。”张眉寿看着她说道:“无人问便罢,如若有人问起,非答不可,便说田婶子是我已故奶娘的姊妹,因家中遭难,前来投奔,为我所收留。”

她幼时有一位奶娘便姓田,去年生病自请回了乡下,据说没捱上多久便过世了。

母亲曾让人去送过一笔银子安置她的家人,此后再无了音讯往来。

故而,让苗姨娘顶着这个身份,既妥当又不怕被人疑心。

苗氏,不,田氏点头道:“我记下了。”

有了先前的经历,如今即便三姑娘的言行再如何周全谨慎,都已经在她内心激不起太多波澜了。

毕竟她已经不拿三姑娘当人看了。

呃,真的不是骂人的那个意思啊。

“田婶子,那咱们就开始吧。”

“田氏”楞了一下。

开始做什么?

眼见三姑娘拿一副“还用问吗”的神情看着她,田氏适才恍然过来。

哦,是她犯蠢了,竟忘了自己能保住这条命的原因所在了——不就是还有些制药制毒的本领吗?

……

张眉寿从田氏的住处离开之后,带着阿荔朝着棉花胡同口走去。

马车停在那里,还不见棉花的影子。

“姑娘先去车里坐着,奴婢去喊人。”

阿荔话音刚落,又忙道:“姑娘,人出来了。”

张眉寿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老宅子。

棉花由一名身材小巧的女孩子送了出来,那女孩子拿帕子抹着眼泪,不知在说些什么。

棉花静静地听着,片刻后,转身离去。

“姑娘,那就是棉花的妹妹啊?”阿荔笑着说道:“长得倒也清秀,远远一瞧,还真有几分像是亲兄妹呢。”

张眉寿看着她,在心底笑了一声。

上一世这女孩子与棉花揪扯不清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哭着抹着说人家长得刻薄,一瞧就是势利眼儿,薄情人来着。

那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门前目送着兄长,目光触及到张眉寿,惊讶又好奇。

直待张眉寿转身上了马车,她才将视线收回来。

马车朝着小时雍坊的方向驶回。

分明是临近晌午的时辰,天色却忽然转暗,似有乌云遮蔽了烈日。

一阵风透过支开的车窗吹进来,竟带着罕见的清凉。

“姑娘,瞧这天色,兴许是要落雨了!”阿荔惊喜万分。

京城已有许久未下过雨了,多条河流已现干旱之兆,若再见不着雨水,必然要遭大旱灾了。

张眉寿闻言没有说话。

马车恰经过热闹的长街,街上的百姓多数也在欢呼庆幸。

“你们有所不知,此时大国师正在文思院内求雨呢!”

文思院为朝廷所建,乃是大靖能人异士聚集之处。

“怪不得天色忽然转阴,原是大国师的本领!”

“逆天求雨,说是极损修行的,国师果真是舍己为人的菩萨心肠啊……”

“是啊是啊,有大国师在,真是咱们大靖之幸。”

百姓们恨不能感激涕零,将其尊为神佛化身。

张眉寿沿街听了一路,心中只想冷笑。

这场被继晓“求”来的雨,只下了不过短短半日而已,并未能解得了燃眉之急。

可在此之后,继晓却称,大靖遭了天罚,须在大永昌寺建成开光当日,以一百八十一条活人性命祭天,方才可破此劫。

她隐约记得,那时京城内外人人自危,唯恐自家人被选入祭天之列。

大永昌寺开光之日,死了许多人,不知多少人家经受了骨肉分离之痛,却连一句怨言都不敢有,稍有吐露,轻则被世人唾骂鄙夷,重则更会被锦衣卫捕入诏狱治罪。

祭天仪式顺利完成,雨水也果然降下,瓢泼大雨足足下了两天三夜,紧接着又有细雨连绵不止。

从那之后,大国师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更是无人能够撼动。

这种根深蒂固的崇拜延续了许久,甚至直到祝又樘登基之后,治罪继晓,将其罪行公诸于世,尚且有愚昧固执的百姓站出来为其击鼓鸣不平。

且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人当中,竟有好几个都是当初家人被献去祭天的——他们显得比其他人更加悲愤极端,不愿接受继晓愚弄世人的事实。

想到这些,张眉寿心底沉闷,正如此时的天色。

雨水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张眉寿下了马车,带着阿荔朝着院中走去。

张家门前很快又停下了一辆马车。

一名身形高大精壮的随从自辕座上跳了下来。

门房不认得赶车之人,又见那辆马车亦普通寻常,一时便未急着上前询问。

可下一刻,待瞧见了从马车里匆匆下来的人,却是一愣。

这不是他的表侄子阿祥吗?

但阿祥不是跟着二老爷往湖州历事去了么,怎么突然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回来了,那二老爷呢?

门房下意识地朝那马车里探头看去,一边往门外去迎。

194 张峦出事

可待阿祥下车之后,那随从打扮模样的人即刻就赶车离去了,片刻都未多留。

“你怎么一个人回京了,二老爷呢!”门房扶住脚步有些踉跄、且消瘦狼狈许多的侄子,皱眉问道。

阿祥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哭意。

“六叔!”

门房一瞧心底便是一凛,环顾门外四周,连忙将侄子扯进了院子里。

“快说,究竟怎么了?”

“二老爷在湖州出事了!”

门房脸色大变,连声道:“快、快去禀告老太太!”

雨水渐渐休止。

松鹤堂内,气氛紧绷而沉痛。

张峦出事了。

据小厮阿祥所说,湖州洪涝泛滥,张峦为了救一名孩童,不慎被洪水卷走,直寻了整整三日,方才在数不清的浮尸中将人找到……

尸体早已辨不清本来面目,可从身形衣着和贴身之物来辨认,确是张峦无疑。

“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没有护好二老爷!”阿祥涕泗横流。

“若不是想着强撑着一口气还能回来报信,奴才早也随二老爷一同去了!”

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张老太太握着玉佩的手颤抖不止。

玉佩是成色上好的黄玉,其上雕刻着几丛挺拔的青竹——她记得很清楚,这玉佩是二儿子及冠那年,老头子亲自寻了工匠雕刻的,这些年来二儿子一直不曾离身。

可此时,那刻着青竹的雕槽内,却嵌着泥沙。

这泥沙,是要了他性命的泥沙!

张老太太强撑着坐直身子,张口却是颤音尽现:“二老爷人呢!”

“湖州洪害严重,一路流民无数,奴才一人独行且几番险些丧命……实在唯恐路上出了差池,这才无法替二老爷扶灵归家……眼下二老爷的尸身尚被安置在归安县衙内。”

张老太太脑中一阵轰鸣,久久未能说得出话来。

“那你是如何平安回来的?”想到在大门外见到的赶车人,门房低声问道。

阿祥抹着眼泪说道:“起初我被落到一群流民手中,是为一名身手不凡的汉子所救,那人看起来四十岁余,问及我的来历,我如实相告,他竟说是二老爷的故交,自称姓于——便是他,一路护送着我离开了湖州地界。”

“后来,我们遇到了定国公世子派去打听二老爷音讯的人,那于姓的恩公便请辞离去了。”阿祥道:“方才赶车将我送回来的,正是定国公府上的人。”

张老太太闭了闭眼睛,点头道:“定国公府这份恩情,来日必要登门道谢的……”

她说着,站起身来,身形却一阵摇晃,几乎要站不稳。

“老太太!”

大丫鬟连忙将人扶住。

张老太太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大暗,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见床边围满了人。

除了大房和年纪尚小的男孩之外,家里其余的人竟都到齐了。

“母亲醒了。”

三太太纪氏头一个出声。

宋氏连忙看过来,神情有些浑噩地问道:“母亲感觉可好些?”

张老太太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她本以为老二出事,受刺激昏迷的人会是二儿媳,可没想到她昏了,二儿媳还能打起精神来看她,且眼睛都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看来她真是老了,二儿媳也真是立起来了。

“我无碍。”张老太太要坐起来,纪氏连忙去搀扶。

房内烛火跳跃,窗纸随着夜风翕动着。

张眉娴和张秋池一左一右站在张眉寿身边,张眉箐也满眼惊惶不定,不敢言语。

许久,张老太太才开口。

“老三,你大哥如今身子不济,赶去湖州将你二哥接回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一旁的张敬轻声应下来。

“母亲放心,儿子已去书院告了假,明日便可动身。”

“好,你有心了。”

张老太太点着头,倚坐在床头,仿佛忽然老了许多。

“都回去吧,其余的,明日再说。”

“那母亲好好歇息,保重身子。”

几人都未多说,就此退了出去。

张老太爷风一般走进了房中,几个丫鬟都没能拦住。

张老太太抬头看了一眼仍穿着那身破道袍的老头子,对丫鬟婆子道:“你们都出去。”

“是。”

张老太爷凑到床边,眼睛发亮地问:“我听说你今日昏倒了?我来给你瞧瞧可是风邪入体,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说着,就要去拉张老太太的手。

“你还知道回来!”

张老太太重重地甩开他的手,忽然掀开被子下了床,猛地推了一把张老太爷,竟是哭着道:“老二没了,你知不知道!”

“嘿!你这疯婆子……我好心来看你,你竟还推打于我!一把年纪,还哭哭啼啼,也不怕被人笑话?”张老太爷仿佛根本没听到后半句话。

说着,竟抬起手做出还手的姿态来。

“你打吧,你今日干脆将我打死了事!这样的日子,我早过够了!当年你求娶我时,是如何与我保证的?可这些年来,你只知炼丹求道,我扛着整个张家,唯恐哪一件事做岔了……大房闹成那般境地,如今……如今老二又……”

张老太太哭着,神态悲拗到了极致。

张老太爷举到一半的手忽然放了下来,落到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你胡说什么呢?老二怎么了?他方才不是才走吗?”他皱眉问着,语气疑惑却有几分罕见的温和。

“那是老三!你真是疯透了,竟连咱们的老二都认不得了……那可是咱们的儿子啊……”

张老太太的语气渐渐无力。

她与一个疯子说这些有何用?

“岂会呀,你别担心,也别哭,我这就去找那混小子回来!”

张老太爷转身离去,脚步匆匆。

房外夜色浓重似同泼墨。

纪氏不放心宋氏,跟着一同回了海棠居。

“母亲,我听说父亲淹死了!”

张鹤龄大哭着扑到宋氏身前,抱住她的腿,仰着一张满是泪水的小脸。

“胡说,父亲会水,是不可能被淹死的!”张鹤龄冲他大声喊道,气得脸色和眼睛都通红。

“你四哥说得对。”宋氏抱起小儿子,眼神定定地道:“你父亲不会有事的。”

她不信丈夫会出事。

纪氏闻言在心中止不住地叹气,眼中盛满了担忧。

二嫂这样不哭不闹,未必是好事。

……

张眉寿带着阿荔脚步匆匆地来到了三房。

待她见到张敬时,才发现张秋池也在这里。

“三妹,你怎么来了?”张秋池意外又心疼地看着她。

195 非去不可

“三叔,大哥。”

张眉寿也未料到张秋池也在。

“蓁蓁找我何事?”面对侄女,张敬此时的语气尤为和缓。

张眉寿看了一眼张秋池,犹豫了一瞬,还是说道:“三叔,我想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张秋池愣了一下,旋即微微皱眉。

他皱眉不是因为张眉寿有意支开他,而是他猜到了张眉寿的意图所在。

三妹这个时候找谁不好,偏偏来找三叔,且又不愿让他知晓——若说不是想求着三叔带她一同前往湖州,他是死也不信的。

为什么他会这般敏锐且肯定呢?

当然是因为……他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了。

“蓁蓁,你若是也想去湖州,大可不必开口了。”张敬虽没能在这样的时候对侄女板起脸,语气却不容置喙:“我是绝不可能答应的,池儿也不必再说。”

说着,皱眉看着面前书桌上的东西,道:“将东西也一并带回去。”

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张眉寿愣了愣,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是一对白玉镇纸。

张敬直叹气。

虽说是尽孝心切,可大侄子学什么不好,竟还学会送礼贿赂了,这都是什么坏风气!

科考入仕这条路上,他本是极看好大侄子的,但眼下却是不禁开始动摇了。

张眉寿也不由沉默了。

在大哥的衬托下,她空着两只手而来,竟显得没有半点求人办事的诚意——那对看起来不甚起眼的镇纸,应当是大哥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不是三叔不体谅你们,实在是此行艰险不便。且你们去了,亦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张敬语带安抚地道:“听话,安心在家中等消息。”

张秋池和张眉寿一同离开了三房。

“三妹……”

张秋池几番声音低低地开口,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色浓重安静。

就连提灯走在一旁的阿荔也低着头,红着眼睛格外沉默。

“大哥为何要去湖州?”张眉寿许久才开口。

听着这声音,张秋池心中格外难受。

三妹的性子虽说近来变得沉静了许多,眼下乍一看与往日并无区别,可一开口,却透着沉甸甸的低落。

这比哭声来得还让他压抑心疼。

“父亲此番流落在异乡,该由后人前去扶灵尽孝……四弟五弟年岁尚幼,我做为长子,责无旁贷。”张秋池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父亲若知晓大哥的想法,必定十分欣慰。”

张眉寿缓缓停下脚步,却是道:“可若大哥能留在家中,帮着母亲照料诸事,许能更妥帖一些。”

“三妹的意思是……”

“湖州,我必是要去的。”

她是非去不可的。

父亲出事,她与所有人的心境都不同。

她心中愧责惊惶,也存着侥幸的疑心。

张秋池听出她语气中的坚持,急着想要出言相劝。

湖州之地如今天灾横行,处处都不太平,三妹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稚龄女儿家……

“三妹,不说其他,单说此时家中正是多事之秋,祖母与母亲是决不可能答应让你出门的。”

“既是三叔不肯答应,那我便只是与大哥言明而已。”

张秋池听得一怔。

这话可谓一语双关。

一是道明她如今打算瞒着所有人,先斩后奏。

二是在悄摸摸地暗示他,她这般信任他这个大哥,那他绝不该出卖辜负她。

什么,七八岁的孩子哪儿有这么多弯弯道道的想法?

别的孩子兴许真不会有,可他家三妹必然就真的会有……

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忠义难两全,说得不就是这个吗?

“换作我去,又有何不可?”少年只能这样劝道。

张眉寿摇了摇头。

不一样。

没人比她清楚接下来湖州会发生什么事情。

前世的那些记忆,无用且罢,可若到时真用得上,她便能帮得上忙。

她要找到父亲,无论生死。

更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父亲虽心善,却非不懂自顾之人,且又性情谨慎,若说他为了救人而丧命,她实在没办法相信。

且她私下问了阿祥许多,阿祥说,当时情形混乱,他并未能亲眼看到事情的经过,这些话他是从与父亲共事的同僚差役们口中听来的。

单凭此一条,便让她不禁心存疑窦与侥幸。

但这些猜测,她暂时不会与其他人说。

没有依据的猜测同样会给身处绝望的人带来莫大希望,而这种希望一旦落了空,会令人更加难以承受。

而若父亲当真遭遇了不幸,那她便是真正的推动者——说到底,她虽是女儿家,却才是最该替父亲扶棺归乡的那一个。

张秋池还在低声劝说。

“大哥真不想让我去,那我不去了便是。”张眉寿垂着眼睛说道。

“当真?”张秋池脱口而出之后,甚至觉得自己不该问。

这不是废话么?依他对三妹的了解,说不去当然是假的了!

这么敷衍,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好忽悠吗?

果然,就听张眉寿说道:“若事后母亲问起,大哥便可以说,曾是劝了我的,我明面上答应了不会再去。”

至于她最终还是偷偷地去了,谁又能猜得到呢?

真·猜得到的张秋池一时无言。

三妹这么贴心,连不让他背责任的说辞都设想好了,他还能说什么?

且除了信任和托付,三妹肯与他明言的原因应当还有一点——待母亲发现她不见了之后,能有他出面将实情说出,稳住母亲,不至于让母亲过于担忧惊慌。

在被三叔拒绝的短短时间内,三妹已将所有的事情都盘算过了。

或者说,三妹早已想好了一切——三叔肯带她,自然省事。若不肯带,她也早有主意。

张秋池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这种不想让妹妹冒险,却又不舍得出卖她,且偏偏拼智谋还拼不过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无力啊……

“倘若三妹肯听我一句劝,便安心留在家中。”

张秋池转过身,离去之际,却又道:“而三妹如果真的非去不可……便将棉花带上吧。”

“多谢大哥。”

张眉寿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微微有些发涩。

张秋池又忽然折了回来。

196 去追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中太平,三妹除了要遮掩容貌钱财之外,更要当心提防周围之人。一路上,必要跟紧了三叔一行人,待出城走远些,定要与三叔同行。”

到时三叔就是想甩也甩不掉了。

张眉寿点着头。

这些她已然想到了。

“还有这个,三妹还是带上为好。”

张秋池将怀中贴身放着的荷包取出来,递向张眉寿。

张眉寿一接过,便知道是什么了。

还是那枚辟毒珠,前两日她费了好大劲才还给张秋池的。

“那我再厚颜借来用一用。”既然有可能用得上,她也不多推拒,只又与张秋池道谢。

心思缜密周全的少年人看着她,一个劲儿地叹气。

三妹此举,他本是半点不支持的,可谁让是自己的亲妹妹呢。

只能由着她,再尽力替她打算考虑了。

听着张秋池又来交待她要妥善照顾好姑娘,阿荔也在心中叹气。

大公子瞧着分明俊逸非常,本该是一幅如谪仙般高远洒脱的性子,方能配得起这张脸——可怎么此时偏偏如老妈子一般啰嗦琐碎呢?

……

次日一早,张敬便动了身。

张秋池将扮作小厮的张眉寿和阿荔从后门处送了出去。

租赁好了马车的棉花早已等在了外面。

张秋池目送着马车离去,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从何时起,这竟成了一双助纣为虐的手?

……

天黑时,宋氏才迟迟地知道女儿失踪了。

倒不是她一意沉浸在悲痛之中,对女儿不上心,只因晌午曾着人问过,据愉院里的丫鬟说“三姑娘往定国公府寻徐二小姐去了”——

虽说丈夫出事的消息暂时不宜向外宣扬,但阿祥本就是定国公世子派去的人护送回来的,有此一条在,女儿若心中悲苦难过,去找定国公府二小姐说说话倒也不必顾及太多。

直到天色擦黑时,宋氏再问,得知女儿仍不曾回来,才命阿枝去找人。

闺阁好友之间,适当地诉一诉苦没什么,可若一个劲儿地赖在别人家哭诉个没完,却是不妥当的。

女儿年幼,不懂规矩,她却是要制止的。

看来自今日起,要适当地拘着蓁蓁一些了。

宋氏心中有打算,只是这打算显然是没有机会实施了——

在定国公府中还能佯装冷静的阿枝,一路疾行回到海棠居时,已是忍不住慌张起来:“二太太,定国公府上称,今日三姑娘并不曾登门找过徐二姑娘。徐二姑娘也亲口说了,今日从未见过姑娘!”

“那蓁蓁去了何处!”

几乎一整日没有进食的宋氏猛地从榻上站起身。

“今日姑娘带着阿荔出门前,确实与奴婢说是要寻徐二姑娘去的!姑娘昨晚一夜未眠,也不哭不闹,奴婢忧心她憋坏了身子,又想着定国公府隔得不远,这才没有拦着……是奴婢大意了,奴婢该死!”

阿枝说着便跪了下去。

“阿荔那丫头呢!”

“也一日未见回来,想必定是与姑娘一起的。”

“快去找!”宋氏也慌了。

赵姑姑安排好了人手之后,再回到内间,轻声宽慰宋氏:“既是为了出门而撒谎,可见姑娘分明是打算好的,许是出门办什么事去了,待事情办完了,应当也就回来了……且姑娘身边带着丫头呢,太太不必过于忧心。”

宋氏只能点着头。

但愿如此。

若女儿也出了事,她只怕当真支撑不下去了。

可至深夜,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带回来一丝有用的消息。

苍家和王家,甚至是隔壁秦家都让人去问过了,都说没见过。

这几家均是信得过的,稍加提醒,便不会传出去不该说的话。可其余的人家,为了张眉寿的名声着想,只能旁敲侧击地去打听。

如此一来,费时费力。

宋氏正心力交瘁时,忽然听到丫鬟来禀报,说是大公子来了。

宋氏眼下谁都不想见,可还是让赵姑姑去问了一句张秋池的来意。

赵姑姑问罢,直接就将人领了进来。

“太太,大公子说兴许知道姑娘去了哪里。”

宋氏连忙看向赵姑姑身后正朝她行礼的张秋池。

“可是知道你三妹的下落?”宋氏急切地问。

“母亲,三妹兴许是被三叔一同带去湖州了。”

相比于三妹之前的说法,他认为这样说会让母亲更安心些。

咳,至于三叔的感受,就恕他无暇顾及了。

大不了等三叔回来,他再亲自去赔罪。

“这怎么可能!你三叔他向来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且今日她与纪氏去送张敬时,蓁蓁还乖乖地站在她旁边呢,怎会被她三叔带走呢?

“昨晚三妹曾去找过三叔,我恰巧也在,三妹求着三叔带她同往,三叔起初不答应,我也劝了三妹几句,只当她是一时说说而已,便也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方才听说三妹不见了,我才想起此事。想来应是三叔到底被三妹磨得答应了,又恐母亲不允,这才偷偷将人带走了。”

说罢,又怕宋氏不信一般,特地补充道:“三叔向来疼爱晚辈。”

可饶是练了好些遍,如今说起来,张秋池的脸色仍有些不自在。

这些都是他自己编的,虽反复想过,觉得还算严谨,可到底没撒过谎,心里实在没谱的厉害。

“三老爷这未免……太欠考量了,怎能由着三姑娘胡闹呢!”赵姑姑半信半疑。

宋氏皱眉正要再问张秋池几句,却听阿枝来禀,说是忽然发现张眉寿屋子里的衣物虽不见少,可银钱和一些贵重的首饰,都不见了!

此时真相已经很明显了。

宋氏又气又急地咬了咬牙。

在张秋池没来之前,她已经想过女儿兴许要去湖州这个可能了。

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蓁蓁绝没了玩闹的心思,是以除了这个可能之外,其余的都说不通。

而蓁蓁若是无人相助接应的话,只怕连掩人耳目地出府都做不到,更别提是出府之后的后续之事了!

她女儿才多大,虽有几分聪慧,可哪儿来的本领能独自做到瞒天过海?

直到听张秋池说完这些,她才彻底想通了——是了,定都是张敬出的主意!

这个老三,平时看着挺沉稳的,可一旦不靠谱起来真能气死人!

“快使人去追,一定要将三姑娘带回来!”宋氏即刻吩咐道。

197 不是自家孩子不心疼

张秋池悄悄舒了口气。

追是不可能追得上了。

都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远。且出城之后,没人知道三叔和三妹走得是哪一条路,即便沿途能打听到一些,却只会越撇越远而已。

果不其然,宋氏派去的人,在五日之后,无功而返了。

五日都没能追得上,且已打听不到蛛丝马迹,再追下去也是徒劳,倒不如早些回来报信。

已瘦了一圈的宋氏气得落了泪。

“这没有分寸的傻丫头,竟这般添乱!看她回来我不狠狠罚她一顿!”

还有张敬,不骂不行了!

天底下哪有这般做长辈的?

赵姑姑唯有不停地安慰劝说,一旁的纪氏也是尴尬又担心。

这事干的——她家夫君是不是脑子有坑啊!

私塾内,徐婉兮托腮望着旁边空荡荡的位置,无精打采的眉眼间含着一丝担忧。

这两日来,她隐约听说,张家似乎出事了,且出事的人,极有可能是远在湖州的张家二老爷。

想到先前张眉寿曾求着父亲帮忙打听过张家二老爷的消息,她跑着找到父亲,却听父亲说,张家二爷如今没了音讯。

她也不知父亲是不是刻意往轻了说,可单是如此,已足够让人提心吊胆的了。

且张眉寿再也没来过私塾,她跟张眉箐打听,张眉箐总是吞吞吐吐地说张眉寿染了风寒,不宜出门。

风寒,又是风寒!

徐婉兮压根儿不信。

可她两番前去张家,竟连张眉寿的面儿都见不着,张家的人都说三姑娘风寒严重,恐过了病气儿给她。

哎,这幌子都快被用烂了。

罢了,想必是张家真出了大事,一时不愿见外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她担心蓁蓁呀。

离开私塾后,徐婉兮找来徐永宁,要他去跟王守仁打听情况。

徐永宁一口答应下来,却什么消息都没带回来。

“王守仁进宫伴读去了,我去了苍家,见着了苍鹿,这才知道他们近日来竟都没能见到张姑娘。”

徐婉兮不禁皱眉。

“蓁蓁该不会真病了吧?”

得知父亲出事,小姑娘经不住惊吓和打击,哭得大病一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徐婉兮越想越难受,眼睛都红了,急得团团转。

“好歹给我报个平安啊,眼下这是要让人生生心疼死呀……”

徐永宁也紧紧皱着眉。

有同样担忧的不止他们,还有王守仁和苍鹿。

以及,东宫里的那位老父亲。

视线明亮的书房内,王守仁正陪着祝又樘下棋。

一局下来,王守仁竟赢了。

王守仁赢得震惊又惶恐。

这可是他头一回赢了太子殿下!

要知道,就在赢了的前一刻,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太子殿下这又是使的什么计谋,他看了半天,怎么看不懂呢?

什么,太子殿下棋艺不精?

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能是他太愚昧,没看透!

再等一等,容他再想一想,他一定能看明白的,加把劲……

咿,怎么赢啦?!

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安静。

祝又樘显然也愣了一下,定睛往棋盘上一瞧,微微皱紧的眉头间,忍不住溢出了一丝嫌弃来。

这……下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殿下今日的心思似乎不在棋局之上。”王守仁出言打破了这种尴尬的局面,委婉地挽回太子殿下的颜面。

舔狗当然要有舔狗该有的样子。

可太子殿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颜面,竟是张口问道:“张家姑娘久病不愈,可要请太医去瞧瞧?”

话题转得太突然,王守仁愣了好一会儿,适才道:“殿下多虑了,只说是风寒,想来并不严重。”

且蓁蓁的“病”,多半是心病。

王太太与宋氏走得近,知道的自然也比旁人多一些。

但饶是如此,也只知张峦出了事,并不知晓张眉寿早已不在京中之事。

王守仁答罢,暗暗留意着祝又樘的反应。

太子殿下看着他,没再多说什么。

可王守仁却惊异了。

他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太子殿下方才看待他的眼神当中,似乎相当不满?!

太子殿下性情宽厚仁慈,何时拿这般眼神看待过他?

他怎么了?

等等,难道殿下所言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实意想让太医给蓁蓁看病?

王守仁脑瓜子转得极快,可很快再次陷入了疑惑。

殿下虽喜好多变且古怪,但性情还算沉稳,理应知晓这样的小事实在不宜惊动太医才对啊……

直到离开东宫,王守仁仍没想通是怎么一回事。

祝又樘搁下了手中的茶碗。

这般不称职,简直枉为小皇后的竹马。

民间有句俗语,叫“不是自家孩子不心疼”,他如今算是懂了。

小皇后病得都不能出门了,请个太医给看看过分吗?

还是说——这其中有什么别的隐情?

罢了,王守仁这不靠谱的小竹马是指望不上了,还是靠自己吧。

于是,清羽被喊了过来。

听完太子殿下的吩咐,饶是清羽自认身经百战,却仍忍不住目呲欲裂。

太子殿下竟让他去夜探张家姑娘的闺房?!

恕他直言——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殿下,这是不是有失妥当?”清羽终究忍不住提出了质疑。

太子殿下看了他一眼。

他当然知道有失妥当,若不然岂会等到今日才提出来?

自打从知道小皇后生病之后,他心里就已经有这个想法了——至于他为何会起了这样非君子所为的心思,太子殿下自己也没想明白。

但他发誓,待小皇后再大些,到了需要避讳的年纪,他必不会如此了,眼下谁让孩子太小,还没长稳,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呢?

见太子殿下自顾点着头,却不说话,仿佛在内心说服自己,清羽心中急得忍不住想骂人。

殿下啊,别只顾着说服自己啊,也说出来说服说服他不行吗!

“别问太多,只需留意着分寸,将情况如实禀于吾听便可。”太子殿下显然不愿将心里话分享出来。

清羽唯有脚步沉重地离去。

回来时,却是半点不沉重了,甚至有些不沉稳。

“殿下,经属下查实,张姑娘根本不在家中。”

198 太子今年多大了?

“什么?”

根本不在家中?

祝又樘当即站起了身,皱眉看着清羽:“可看清楚了?”

“属下必没有看错,张姑娘的院子里虽点着灯,可连守夜的丫鬟都没有。”

况且——

“张家上下各院,属下都已查探过了,均未见到张姑娘。”

就连祠堂和后院柴房他都去了,还不小心看到了被关在柴房里半死不活的张家大太太。

“此外,属下发现张姑娘身边名唤阿荔的贴身丫鬟也不见了。”清羽又道。

虽说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但没想到他干得还挺得心应手的,想来这就是个人业务能力强的表现吧。

祝又樘沉默了一瞬,唯有道:“做得很好。”

他重新坐回了椅内,思索了片刻之后,忽然问道:“张家上下、尤其是张家二太太那里,可有什么异样?”

清羽摇头。

“除却各处气氛沉闷一些,并无其它异样。”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张家二老爷出事的消息刚传回来不久,府里的三姑娘又忽然不见了,张家上下虽对外谎称三姑娘抱病,内里却不见混乱之象——

可见小皇后去了哪里,张家人必定心中有数,故而才能做到不过分慌乱。

此时小皇后能去哪里?

且去了哪里,会让张家人不愿宣之于众,只以抱病之由掩饰?

几乎只是瞬息之间,祝又樘已猜到了大致。

他知道了。

“……”

祝又樘皱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殿外的浓重夜色。

清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氛在涌动。

太子殿下……似乎生气了?

这不对啊。

殿下虽常常会交待他去做一些奇葩的差事,可脾性却堪称无喜无怒,心性豁达到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须得知道,殿下尚无名无姓地呆在冷宫时,他就陪伴在侧了,可即便冷宫之中条件艰苛,常常要看人脸色,殿下也从未曾动过怒。

那时他也年幼无知,总觉得这位殿下是个傻子,好几回都故意使坏惹殿下生气,又常常将殿下的东西偷偷藏起来……

可殿下总是找不到就作罢。

直到有一回,殿下忽然找到他,说——别藏了,再藏我可就真的生气了。

清羽不知自己何时被发现的,但相比这个,他更在意的是……殿下竟要生气了?

妈呀,好新鲜。

‘你若真有藏东西的癖好,且藏些别的吧,那已是我最后一双鞋了’——向来极爱干净的殿下光着脚,无可奈何地说道。

清羽彼时摸了摸鼻子,算是明白了。

这位主子是真不会生气。

可不生气归不生气,那般惊人的洞察力,却是让他再也不敢怀疑殿下是傻子了。

相比之下,花样作死的他……才是殿下眼中的傻子吧!

他与义父也曾暗戳戳地讨论过此事。

义父说,殿下确实少了些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可不为无用的情绪所累,乃是好事——心无狭隘私情,唯有仁德宽厚,这绝逼是旷世明君的好苗子啊!

这等拍马屁的话,他虽不大认同,却也无法否认。

所以,眼前殿下莫名生气什么的,一定是他的错觉。

片刻后,小宫女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殿下,这是奴婢刚煲好的乳鸽汤,最是温补养胃的,您快趁热喝了罢。”

小宫女脸上挂着笑容。

虽说殿下不再喜欢吃豌豆糕让她失落了许久,可这些日子以来,她花了心思来琢磨殿下如今的喜好,倒也颇有所获。

怎么说呢,虽说有些不理解殿下小小年纪为何格外中意一些养生的膳食,但庆幸的是,她又重新跟上了殿下的脚步。

“端下去吧。”

祝又樘只看了一眼,便起了身,转身朝着内殿走去。

小宫女张口想说话却不敢多言,只有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处。

莫非是她的手艺太差,竟让殿下一瞧见她煲的汤就没胃口?

可殿下分明不是挑剔的人啊,那枸杞子泡茶才真正让人倒胃口,殿下不也喝的津津有味?

“清羽大哥……”小宫女心中不解又委屈,下意识地又想找清羽寻求安慰。

可转头一瞧见对方那面无表情的脸,想到前车之鉴,小宫女到嘴边的话又不自觉咽了回去。

算了,得到安慰是不可能的了,还是自己想法子劝解自己吧。

小宫女默默退了出去。

“等等。”

清羽忽然喊住了她。

小宫女回过头去,只见清羽已经提步跟了上来。

“清羽大哥,谢谢你,我不碍事。”话是这样说,小宫女却已红了眼。

清羽:“这汤倒了可惜。”

说着,伸出一只手径直端过,掀开盅盖,咕咚咕咚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他在张家忙活到现在,确实也饿了,这一盅汤下去,胃中顿时熨帖了不少。

“多谢。”

他将汤盅放回到托盘中,径直离去。

“……”小宫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目瞪口呆。

谁说她要倒掉了,她本是打算自己喝的不成吗?

不安慰且罢了,还喝了她辛辛苦苦煲的汤……

小宫女回过神来,心中发堵地厉害,眨巴了一下眼睛,眼泪一时掉得更凶了。

……

湖州灾情加剧,当地州府递上来的请旨赈灾的折子经了秉笔太监批红之后,交到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福手中。

刘福权衡之下,还是将折子捧到了昭丰帝面前。

此番湖州洪灾着实严重,雨水至今未休,太湖多处堤坝已被冲毁,灾民无数,先前从各处调拨来的赈灾粮物已难以为继。

如此严重的灾情,还是先请示了皇上为好。

昭丰帝虽沉迷长生之术,却并未完全不理国事的昏君,看罢折子,当即拟旨命户部尽快筹措赈灾钱粮,又任命户部侍郎刘健为钦差大臣,即日动身赶往湖州主持赈灾事宜。

另又拟了邸报,命沿途各州府竭力协助赈灾事宜,听凭钦差大臣调遣,不得违逆推脱。

处理完一切,昭丰帝长叹了一口气。

做皇帝当真误事,这一整日他竟连打坐的空隙都抽不出来。

“太子今年多大了?”昭丰帝忽然向刘福问道。

刘福愕然了片刻。

皇上啊,您连太子几岁了都不记得,这样真的好吗?

199 出宫历练

“回皇上,太子殿下已经九岁余了。”刘福笑着说道。

“才九岁啊……”昭丰帝失望地喃喃道:“那朕岂不是还要等上很久。”

哎,说起来他还是太有责任心了,即便是咬咬牙,真的将这皇位交给一个九岁的孩子又有何妨?

好吧,他承认他害怕这么干会被都察院的那帮御史们骂得狗血淋头……

关系还是不要闹得太僵为好,若不然等他禅位之后,这些人给新帝上折子,克扣他炼丹求道的钱资可怎么办?

要知道,单是他不爱上早朝这一点,已经有大臣一肚子不满,隔三差五地劝诫了。若不是大靖朝的君王多数都不上早朝,他并非个例的话,那帮糟老头子指不定要天天跑到寝殿里掀他的被子了!

当皇帝容易吗?

昭丰帝急切地盼望着太子能早日长大成人。

说起来,他似乎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见到太子了?

因要专心求道,他早已免了所有皇子公主的请安。

昭丰帝刚在心中念叨了一句,下一刻就听内官前来通禀,说是太子求见。

昭丰帝愣了一下,适才让人进来。

“儿臣给父皇请安。”

祝又樘上前行礼。

“起来吧。”昭丰帝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和蔼。

虽说太子年龄长得慢是一个缺点,兴趣爱好似乎也过于广泛,可好在这孩子刻苦上进,让他很欣慰——若是个昏聩不成器的蠢材,只怕那帮大臣又要有意见了,到时即便他强行退位,也会良心难安的。

不过,太子此时找他干什么?

莫非是出宫频繁,银子不够使了么?

京城有东西两厂在各处紧盯,宫里的防守和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太子出宫之事当然瞒不过昭丰帝。

要银子就给吧,反正以后他做了太上皇还要仰仗儿子呢。

昭丰帝很是大方地想着。

“儿臣有心出宫历练,想求父皇答应。”祝又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昭丰帝一怔。

咿,不是来要银子的?

可出宫历练什么的……

“你不是常常出宫吗?”

糟糕,一不小心暴露了——这样会不会让渴望自由的太子觉得自己被监视了,从而影响到心情不肯好好读书?

好在太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臣想离京历练一番。”

昭丰帝脸色一变。

他听到了什么?

太子想离京历练?

嘶——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有志向!

看来早日退位,是指日可待了!

不过……万一太子只是想出去玩呢?

罢了,玩就玩吧,以后等当了皇帝想玩也没时间了,不如现在让他一次玩个痛快,免得日后心里有遗憾,干活不卖力。

皇上大手一挥,准允了。

等等,好像还没问太子想去哪里历练呢——

“儿臣想去湖州。”

“什么?”昭丰帝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怎么不直接想说上天呢?

但这下子他算是彻底信了太子是真心想要出去历练了,毕竟此时去湖州,玩?——玩命还差不多!

“不行。”昭丰帝瞬间反悔,半点都没有“君无戏言”的自觉。

饿不着淹不着是真的,可都说了如今湖州地界流民无数,人一旦身处绝境,最容易做出极端疯狂的举动来,万一有愚昧的刁民想借机报复朝廷,对太子下手怎么办?

且这天下有理由趁机对太子下手的人可不止那些流民。

被刺杀的可能性固然不高,可昭丰帝还是不愿意拿储君去冒险。

祝又樘面不改色地道:“父皇,儿臣既是要去,必然要掩人耳目的去,绝不会走漏风声,亦不可能招惹是非。儿臣之意在于趁此时机,沿途替父皇暗中查访民情,勘察各地官员风气。”

昭丰帝闻言不禁多看了祝又樘两眼。

这臭小子说得真好听,想得也挺缜密……

“容朕再想想。”昭丰帝未有立刻答应下来。

虽然已经被说动了,可还是要适当掩饰一下才行,若不然态度来回地转变,难免会让太子觉得他这个做父皇的不够沉稳,万一以后不尊重他可就不妙了。

……

太子前去求见昭丰帝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长春宫。

“都说什么了?”宁贵妃皱眉问道。

皇上和太子之间向来关系平淡,平日里也没见太子去求见皇上,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皇上与太子殿下谈话时,屏退了宫女太监,只有福公守在一旁。”传话的小太监低声说道。

宁贵妃气得咬牙。

刘福虽是在她设计将怀恩驱逐出宫之后,亲自提拔上去的掌印大太监,可这老东西圆滑地很,明面上对她顺从有加,可实际上关键的话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没用的废话他倒是说得比谁都多!

今日之事,要想从他口中问出实话来,还不如她直接去问皇上来得简单省事!

宁贵妃是个急性子,当下便命宫女前来替她更衣。

寝殿内,昭丰帝刚在莲花座上盘好腿,正准备打坐时,就听到宁贵妃求见。

说是求见,可宁贵妃没等到太监通传,已然走了进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

“爱妃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原是不想来打搅陛下清修的,只是方才静妃妹妹去了臣妾那里,臣妾无意间听到了些与太子有关的事情,想着还是说给陛下听听为好。”

昭丰帝意外地抖了抖眼皮子。

“哦?”

他还以为爱妃是见他既要料理国事,又要忙于修行炼丹,觉得他辛苦,给他送参汤什么的来了呢。

说起来还挺难为情的,他虽然嫔妃不少,可往他这里送补汤送点心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是没人关心他,是嫔妃们太过怠懒吗?

当然不是。

可不许别人送,你也不送是怎么回事?

他这个皇上做的,还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啊。

昭丰帝此时看着宁贵妃,忍不住想要叹气。

宁贵妃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但也无暇细想,只往下说道:“静妃妹妹跟臣妾说,那晚钟家与定国公府料理小辈之间的争执时,静妃的兄长曾见过太子殿下,就在那小时雍坊里。”

200 贪玩无度的太子

昭丰帝皱眉问道:“静妃的兄长?就是被御史弹劾的那个钟世平?对了,他如今在家中反省的如何了?”

宁贵妃听得一怔。

别人反省的如何了,这她如何能知晓?

况且,这是重点吗皇上?

重点难道不应当是太子殿下私自出宫吗!

当然,她今晚也不是特地告状来了,到底太子贪玩荒废学业,她十分乐见其成。而她之所以说起这个,只是为了打探皇上的态度,再趁机问一问今日太子求见之事。

可皇上跟她瞎扯什么呢?

“钟家上下必然都在好生反省的。”宁贵妃只能又说道:“只是臣妾还听说,那晚太子殿下不仅在,且还出面指认了钟家表小姐来着,将钟家表小姐绑了的,竟就是殿下身边的侍卫——皇上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昭丰帝讶然了一瞬,而后道:“当然是好事啊。”

“什么?”宁贵妃以为自己听错了。

“心存公正,于国于民当然都是好事,爱妃难道不这样觉得?”

“可……堂堂太子,竟掺和这等事,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这怎么就不成体统了?”昭丰帝一脸疑惑。

既不是杀人放火,也不是荒淫无道,只是顺手帮个忙,做了个证,究竟错在哪儿——身在皇家,不成体统的范围怎么就那么广呢?

宁贵妃一时语塞。

罢了,她有甚好气的,太子贪玩无度,据说已经跟定国公府上的二公子玩到一处了——当初她还跟皇上吹过耳边风,想让定国公府里的二公子和她的侄子一起给太子做伴读来着。

须得知道,这可是最大的两颗老鼠屎。

可惜太子当时竟然拒绝了,只点了王华的儿子。

然而谁能想到太子出宫玩着玩着,竟还是跟定国公府里的二公子搅到一处去了。

真是老天助她。

太子跟这样的人在一处玩,今日是绑了人家姑娘,来日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呢。

至于皇上完全不生气?

呵呵,若是生气了那她才要担心呢——上梁不正,下梁才能歪的顺顺当当。

“陛下说得是,是臣妾想得狭隘了。”宁贵妃按下此事,装作随意提起一般:“说起来陛下也有许久没见太子了,还有七八日便是乞巧节,陛下到时不如召了太子,一同去陪太后娘娘用家宴?”

昭丰帝抬了抬眼皮子看向她,道:“乞巧节是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办家宴作甚?再者,太子今日跟朕说,想出宫游历一段时日,朕已经准允了,太子这两日就要动身了。”

饶了大一圈,不就是想打听这个吗,说给你听就是了。

宁贵妃显然一愣。

出宫游历?

“太子出宫游历,这可不是小事,短短两日怎能安排妥当?”

“他想独自出去走走,朕也不想大张旗鼓,故今日只与爱妃说了而已,对外便道——”昭丰帝想了想,道:“就说如今京城大旱,湖州洪灾严重,太子作为储君,自请替朕闭门持斋思过,为大靖祈福。”

如此一来,太子有了借口不见任何人;传了出去还能安定臣民之心,事后他也不必再另行下“罪己诏”了,还真是两全其美啊。

这么完美的法子,他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一定是大国师给他炼的清灵丹起效了,看来要多吃几颗才好。

宁贵妃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但昭丰帝打算将太子游历之事瞒着所有人,唯独不瞒她,看来还是拿她当知心人的。

“不知太子要去何处游历?”她试探地问道。

“哦,他想往南走走。”昭丰帝语焉不详。

宁贵妃心中有数。

往南,自然就是有山有水的江南之地了。

这叫游历?——也就哄哄皇上了。

只怕是在宫外将心玩野了,觉得这京城已经玩不开了还差不多。

无妨,只管去玩吧,外面的天地广阔着呢。

最好是,永远都别回京了。

宁贵妃眼中闪过冷意。

“爱妃,朕这里有大国师亲自炼制的清灵丹,服下便可增长智慧,朕亲测有效,你也吃一颗吧。”昭丰帝忽然说道。

说着,就命刘福去取,又要亲自看着宁贵妃服下。

宁贵妃强忍着恶心,将那丸丹药服下。

“谢陛下赏赐。”

她笑着谢恩,内心却早已将昭丰帝骂了千百遍。

“在朕心中,你向来与旁人不同,朕格外厚待于你,也是应当的。爱妃啊,那些琐碎累人之事,不妨放在一边,你如今这个年纪,放宽心养好身体才是最紧要的,朕可舍不得见你日后吃苦。”

这些话宁贵妃听了许多遍,可此时却莫名觉得似有深意在。

她在心里暗暗思索了一阵。

“爱妃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陛下也不要过分操劳。”

宁贵妃告退之际,昭丰帝看着她不再年轻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

越往南,便越是潮湿,道路也逐渐变得泥泞难行。

京城且还炎热着,雨水不休的湖州之地却已显出几分秋日的萧条和清冷来。

这一日,天色刚放亮,张敬一行人便从落脚的客栈离去,继续赶路。

马车内,张敬仍在数落着张眉寿。

“你即便是跟,也该出了城便来找我,而非眼下已近到了湖州,才肯冒出来——你可知道,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独行是何等凶险之事?”张敬越想越后怕。

昨晚他前脚刚进了客栈,后脚扮作小厮的三丫头就出现在了他眼前,他当时简直吓得够呛,心惊的连晚饭都没能吃下去。

不过今日一早多吃了两个烧饼,已经补回来了,只是现在有点撑得慌就是了。

不对,扯远了,重点在于若是三丫头此番出了事,他要如何向死去的二哥交待?

“我若是早早便与三叔会合,三叔只怕转脸就要将我送回去了罢?”

“你竟还有理了?”张敬不由气结。

虽然这是实话。

张眉寿叹了口气,将头低下,语气柔软地道:“我知道我错了,让三叔担心了,三叔要骂便只管骂吧。”

她知道她是错的,但还是那句话——她是非来不可的。

要她认错,可以,可要她打消念头,却是绝不可能的。

看着面前女孩子低着头柔弱却固执的模样,平日里最是能言善道的张敬却忽然不忍心再说下去。

罢了,事已至此,除了好生护着,还能有什么法子?

此时,马车忽然颠簸起来,车厢剧烈晃动。

与此同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传入了张敬等人的耳朵里。

“三老爷,不好了!”

201 “匪寇”

“出什么事了!”

马车已经停下,张敬一把撩开马车帘,将头探出去察看外面的情况。

“似乎是匪寇!”车夫声音紧张地道。

马车里的张眉寿和阿荔闻言脸色亦都是一紧。

“不必惊慌,保护好马车!”张敬吩咐罢车夫和随从,又转头正色对张眉寿说道:“躲在车里,不要出来——”

张眉寿连忙点头,一边下意识地摸向贴身放着的袖弩。

张敬已经跳下了马车去。

此处恰巧是一片密林,脚下的积水里铺满了枯叶,空气中皆是树叶腐烂苦涩的味道。

一群衣着褴褛的男人从林子里冲了出来,手里或握着长刀或挥着锄头,拦住了张敬一行人的去路。

对方约有二十人余——张敬粗略地估算着。

除了车夫之外,他虽只带了六名随从,可个个都是经过挑选的壮汉,皆是练过的。

而面前这群人,虽也都是青壮年,但多数皆是面颊凹陷,瘦骨嶙峋的模样,此时仿佛如饥饿的狼群一般伺机而动。

这些人不像是匪寇,倒更像是一群临时集中起来的灾民。

张敬心中有了计较,而眼下湖州就在眼前,并不愿多生事端,是以当即主动开口说道:“我们车上有干粮,可以分你们一些——如若你们不胡乱伤人的话!”

对方一群人闻言互视了片刻,低声讨论起来。

讨论间,不停地有人将视线投到张敬等人这边,似乎在权衡着。

“他们才几个人,能带多少干粮,分一些?只怕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一名身形还算魁梧的大汉拿当地话说道:“倒不如将他们全杀了……咱们逃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吃人肉了!”

这话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躁动。

有人摇头,不敢冒险;有人饿极了,听到人肉两个字,甚至已经控制不住地垂涎。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吃过肉了,甚至都要忘了肉是什么味道的了。

这两个月来,连一碗稀米汤对他们来说都是奢求!

“他们马车里好像有小孩子……”一名瘦弱的男人眼睛里紧紧盯着马车,眼睛里闪烁着不正常的光芒。

“他娘的,这日子根本看不到头!吃不饱还不如不吃,反正迟早还是要被饿死!”魁梧的大汉哑着声音大喊了一声,带头举起了手中的大刀,朝着张敬等人冲了过去。

紧跟着,他身后的人也都咬着牙扑了上去。

可他们还未能靠近马车,就听到有人吃痛尖叫起来,不过瞬息之间,就有三四人倒在了地上。

张眉寿握紧手中的袖弩。

“棉花,保护好三叔!”她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

上一世,她所见的血雨腥风多是杀人不见血的权势倾轧,而如这般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些仿佛已经失了人性的灾民,却是头一次。

让她忍不住想要颤抖的是这些人眼里的可怕光芒。

阿荔双手紧攥着匕首,神态坚定地护在张眉寿身侧。

不怕不怕,只要有人敢靠近她家姑娘,她就敢一刀捅死对方——她如今可是多少会些功夫的大丫鬟了!

双方缠斗在一起,那群灾民已经红了眼,个个不要命一般前仆后继地往前冲。

可他们到底体力不支,且不说两个打一个都极勉强,又因有棉花在,这群人更加不可能有胜算。

他们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见输赢已定,终于有人清醒了一二,趁乱跑回了林子里。

“我一家六口全饿死了,凭什么你们还能锦衣玉食,仆人成群!同生为人,凭什么要分高低贵贱!谁稀罕你们这一星半点的施舍,老子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你们敢拦,我就敢杀!”魁梧的男人不顾手臂上的刀伤,反而越发疯狂起来。

他咒骂着冲向张敬。

然而他手中的刀刚举起来,就从手中脱离,砸到了地上。

棉花皱着眉将剑从男人的后心处抽了出来。

汉子轰然倒下。

看着这一幕,张敬心中复杂翻涌。

他不想惹事,赠予退让,竟也成了十恶不赦了?

不,仅仅是他吃得饱,而对方吃不饱,他在对方眼里就十分该死了。

这世道,哪里还有什么善恶对错之分……

“住手!都住手!”

密林之内,忽然又有人跑了出来。

自那魁梧的汉子倒下之后,就已经心生退意的几个人听到这道声音,连忙就往后方撤去。

张敬被护着回到马车旁,眼睛紧盯着那名刚出现的男子,声音却含着安抚的意味,道:“蓁蓁别怕,没事了。”

张眉寿点头,却并未就此放松警惕,紧紧握着藏在身侧的袖弩。

“谁准你们动手伤人的!同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我们被逼无奈逃出城来,守在此处,是为求一条生路,而非是做那草菅人命的匪寇!”男子声音愤慨痛心。

他身形瘦高,身上的袍子虽有些破旧,却看得出是质地上乘的细绸。

因面上胡茬横生,一时也辨不出具体的年纪,单听声音,应是三十岁上下。

“是胡铁匠带得头……”

“我们本也不打算伤人的……实在是饿极了。”

余下的几个人此刻或面露忏愧懊悔,或低着头不说话。

男子道:“且再忍忍,朝廷赈灾的粮食很快就会送到了。”

“即便送到了又能如何,他们会给我们吃一口吗!”有一名男人说话间竟落了泪。

男子制止他再往下说,转而朝着张敬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朝着张敬长施一礼。

“是在下未能约束好乡亲们,让诸位受惊了,还望兄台海涵。”

男子此时说的是一口官话。

张敬面色冷漠地回他一礼,道:“湖州如今遭了天灾,有冲突在所难免。我们今日伤人,也是出于自护,既阁下是明事理之人,那此事也无须再多言其它,就此告辞了。”

说着,就要上马车离去。

那男子却好意提醒道:“不知诸位为何要在此时进城?如今湖州地界,实在不太平。”

“我们是去寻人的。”提及此处,张敬顺便打听了一句:“阁下可知归安县怎么走?”

不过这种打杀了对方的人,还跟对方问路的感觉似乎有点怪怪的。

男子闻言脸上闪过意外,旋即看向正扶着受伤的人往回走的弟兄们。

“我们便是从归安县逃出来的。”

男子叹气道。

202 值得相救

“归安县受灾很严重?”张敬下意识地问。

男子点头道:“归安县和附近的柳黄县、明元县,均是此次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方。”

说着,脸色一变:“但天灾尚是其次,若官民齐心,再有朝廷及时赈灾,总能熬得过去——可归安县县令齐铭竟私下倒卖赈灾粮物,拿发霉生虫的米粮来搪塞百姓!如此之下,别说赈灾,反而害得许多老幼体弱者患病枉死!可即便是朝廷拨下的救灾药物,也皆被齐铭私吞了,百姓根本得不到救济!只能生生被饿死、病死!”

“竟有这样的事情?”张敬大惊。

“齐铭一口咬定因雨水泛滥,储存不当,才致米粮发霉,百姓们起初也被蒙在鼓里。直到那日,官府命人上门募捐——我本一介商贾,开了两间粮铺,不忍见乡亲们食不果腹,索性便将余粮全都送去了衙门赈灾!可我足足送了近十石白米,百姓却仍没能吃上一口不发霉的米粥!”

“这贪官,竟连募捐来的钱财米粮都昧了去?”张敬听得直皱眉。

“不单如此,我带人找到县衙同其理论,却险些因此丧命!若非乡亲们拼死相护,我只怕也早被灭了口了。”

张敬不由升起同情和一丝钦佩之意,却颇为不解地道:“如此你算是人证物证俱在,为何不去湖州知府那里告发归安县县令?”

“那狗官早有防备,我们派去湖州知府衙门的人,皆被他派人在半路上截杀了。可他偏又做的一手好戏,知府大人派人前来巡视时,他不惜脱了官袍亲自下水救人,还要拉上自己那七十高龄的老父出面施粥!”

“欺上瞒下,真是丧尽天良!”一直旁听的阿荔终于忍不住出声骂道。

张眉寿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听男子接着说道:“我们之所以等在此处,一则是不敢回去,恐怕再被赶尽杀绝。二则是听闻当今圣上派遣了钦差前来赈灾,欲赶在钦差入城之前,揭发齐铭的罪状!”

张敬点头道:“此次奉旨前来主持赈灾事宜的钦差大臣乃户部侍郎刘健,刘大人公正严明,若你所言属实,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这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男子闻得此言,心下不由大定。

“恕在下冒昧,想多打听一句——阁下既在归安县做米粮生意,不知可曾见过前些日子刚从京城调拨到归安县衙的张主薄?”

张敬问出了张眉寿也想问的话。

在听了男子方才的那席话之后,他们心中不免都起了一层疑雾。

这男子既能召集得了这么多灾民,想必在当地应该有些威望,兴许会知道些有关二哥的事情也未可知——

张敬本是出于随口一问,可谁料那男子听了之后,大为意外地道:“兄台所说的张主薄,可是从京城国子监调拨而来的历事监生张峦?”

“正是!”张敬当即点头。

这男子能将二哥的身份姓名都说得这般丝毫不差,想必定是曾与二哥相交过或是二哥做了什么令其印象深刻的事情。

张敬分析起问题来,向来有着一套自己独到的心得。

张眉寿也猛然抬头看向男子。

“我与张主薄倒是一见如故……只是他如今已经……”男子没说完便叹息起来。

张眉寿眼中神色顿时大黯。

“诸位可是张主薄的家眷?”

张敬抿着唇点头,未说明详细。

那男子却脸色一正,与张敬道:“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显然是有些话不愿当着一众仆人的面说出来。

张敬心中猜测间,正要点头时,却忽然听到一道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传入耳中。

“邱掌柜,不好了,快逃!有官差追过来了!”

那人身上鲜血直流,脚步踉跄着,显是冒死跑来给男子报信的。

“邱掌柜快跑!”

男子神色一凛,欲去扶住那人,可旋即就听到有一阵阵脚步声朝着此处传近。

“这边还有,全杀了,一个不留!”

官差的声音响彻在树林里。

“我不成了,邱掌柜你快逃!莫要再被我们拖累了!”跌倒在地的男人几乎是哭着朝男子喊道。

“走!”

已上了马车的张敬以手挡着马车帘,急声对男子说道。

男子稍一迟疑,红着眼睛咬紧牙关爬上了马车!

“万叔,快走!”张敬朝车夫催促吩咐道。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穿过密林,车轮滚滚,溅起一阵阵水雾。

马车越行越远,张敬频频掀开车帘往外看,见始终都无人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

他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但且不提此人的慷慨大义令人钦佩,单说对方极有可能知道些有关二哥之死的内情,他便不能见死不救。

“多谢兄台救命之恩,邱某若还能留下这条命,他日必当厚报。”

男子拿袖子擦干眼泪,朝张敬拱手作礼。

眼见前方便是城门,张敬此时也顾不得再多问。

待进了城,寻到了落脚之处再细说也不迟。

“等等。”

张眉寿忽然开口。

“先别进城。”

她先看了看男子,才与张敬说道:“官差既能找得到他们的落脚之处,不惜出城将人赶尽杀绝,想必也极有可能在各城门关卡处设下了埋伏——邱掌柜又是带头之人,其画像多半已交到了城门守卫手中。此时进城,无异于羊入虎口。”

到时城门守卫一拦,随便编造上一个罪名,性命便不可能保得住了。

且张敬一行人,十之八九也会被其连累。

张敬与男子闻言皆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顾着逃,竟根本没去细想这些可怕之处。

“小公子心思缜密,倒是邱某大意了。”男子定下心神,便道:“既如此,邱某暂先别过,来日再报今日之恩。”

“且慢。”张眉寿连忙道:“并非没有办法可想。”

此时若任由邱掌柜离去,他孤身一人,必难以躲过官兵的追捕。

况且,抛去大义不提,邱掌柜兴许还有大用处,这条命怎么看都很值得出手相救。

张敬看向扮作男童的小侄女。

却见小侄女看向了小厮模样的阿荔。

203 侄女的底气

阿荔福至心灵,当即拍拍胸脯道:“公子放心,此事就交给奴才了!”

半个时辰之后,张家的马车适才出现在城门前。

车夫慢下马车,等待查验。

“哪里来的?因何要进城?”城门守卫拿例行公事的口气问道。

张敬下了马车。

“我等自京城而来,是为了寻人。”

“京城?可有路引吗?”守卫皱眉问道。

“自然是有的。”张敬自怀中取出信笺:“请官爷察辨。”

守卫查验罢,便看向马车:“车里都是什么人?”

另一名守卫已经上前拿手中的刀鞘挑开了马车帘。

只见车内有一位小公子和一个小厮乖巧地坐在那里,另又铺了被褥,有一名擦脂抹粉的妇人拥被而坐,正拿帕子掩着嘴咳嗽着。

“母亲,您吃口水润润嗓子。”小公子端了茶水送到妇人面前,一边拿余光瞥着目光探究的守卫,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害怕。

“这是内人和犬子。”张敬面上答得平静,内心却涌出不适来。

侄女扮作儿子倒没什么,可要一个男人来装作他的妻子……这还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啊。

可好在这法子可行,一行人顺利进了城,找到了方便落脚的客栈。

从客栈大堂内,再被小二引着进了客房,这一路张敬都维持着搀扶“妻子”的姿态。

头上挽着发髻戴着钗环的邱掌柜身上裹着张敬的披风,落在别人眼中,只会觉得是丈夫爱惜妻子,而不至于叫人看出邱掌柜原本的衣着打扮。

待进了客房,小二离开后将房门一关,张敬便一把推开了邱掌柜。

邱掌柜也背过身去,气氛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张眉寿和阿荔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今日之事,实为权宜之计……咱们谁都不要说出去。”张敬轻咳了一声,尽量拿正常的语气说道。

邱掌柜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大家都是宁折不弯的直男,这种事情传出去,来日还怎么抬起头做人?

邱掌柜解下披风,卸下钗环之际,张敬连忙拉了张眉寿到一侧,悄悄叮嘱道:“切记此事万万不可与你三婶说起!”

若叫妻子得知了,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消遣他呢!

且妻子知道了,必然要与岳父说,岳父那喝点儿小酒就口无遮拦的性子——没准儿就要传得整个一桐书院都人尽皆知。

到时他这教书先生做是不做了?

张敬思虑长远,张眉寿十分配合地点头。

“先去外面守着。”她转头对棉花吩咐了一句,继而看向邱掌柜。

几人围着桌子坐了下去,阿荔出去要茶水,邱掌柜适才将先前在林子里没来得及说的话讲了出来。

“那日又有一批赈灾粮送到县衙,按理来说,张主薄本该留在衙门里登记造册,可不知因何,却被派去了柳下村与官差一同救助灾民——那日雨下得极大,我亦带着铺子里的伙计前去救人,还交待了张主薄要多加留意……可谁知,后来就听闻张主薄为了救人,不慎被洪水冲走了。”

张眉寿听得抓紧了衣袖。

“邱掌柜可曾亲眼瞧见我父亲被洪水冲走了?”

邱掌柜摇头。

“可那个被救下的孩子我见到了,他亲口说救他的人被卷进了水里,一眨眼就瞧不见了……”

而三日之后,张峦的尸首在附近的一条河里被寻到。

“邱掌柜是疑心我二哥的死,是有人蓄意为之?”张敬眼神渐渐有些发沉。

“此事我不敢断言,只是觉得太过巧合,也太过蹊跷了。”邱掌柜道:“按理来说,从京城调拨而来的国子监监生,任的又是主薄之职,说什么也不该被派遣至洪灾泛滥之处亲自救灾才是。”

故而,这即便不是蓄意相害,至少也是做贼心虚——大约是那日又到了赈灾粮,县衙里的人为了方便做手脚,才会将张峦支开。

当然,这些都只是他没有证据的猜测。

而事实真相,兴许只有张主薄自己清楚了。

张敬眼中神情明灭不定,脑海中亦是猜测纷纭。

张眉寿忽然站了起来。

先不猜了!

“邱掌柜,从此处去归安县,最快多久能到?”她问道。

相比于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她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去亲自验证。

张敬也看向邱掌柜。

“本是不远,可如今许多路都被淹了,须得绕道而行。即便是现在动身的话,最快也要明日一早才能赶到。”

“邱掌柜不妨先留在此处暂避风头。”张敬说着,又看向张眉寿。

“蓁蓁也留下来,乖乖等三叔回来。”

且不说归安县受灾严重,流民无数,单说有那包藏祸心的县令在,他便不愿让侄女与自己一同前去冒险。

“三叔,我要去。”

“蓁蓁,这不是胡闹的时候!”张敬鲜少对侄女如此严厉。

张眉寿对他对视着,眼睛里看不出一丝退缩之意,语气定定地说道:“我能认得出父亲来。”

张敬听得一怔。

“三叔若不肯带,只管先走一步便是了。”女孩子不急不恼,一丝不苟的话语中却底气十足。

张敬气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你连三叔的话都不听?”

对,这话是没出息,不比直接将侄女绑起来省事——可关键是,侄女身边的丫鬟和随从个顶个都是死脑筋,只听自家姑娘的吩咐!

那随从,一个人轻轻松松就能将他带来的六个大汉全部撂倒!

试想这样的情况下,侄女说话能没有底气吗?

“三叔,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其余我都听您的。”

这虚伪的话,让张敬听得想打人——须得知道,同样的话昨晚侄女才刚说过!

骗人都懒得换个新说法,这得多敷衍?

可不信又有什么法子?

他前头走,侄女必定后头就要跟上。

“走吧!”事不宜迟,张敬无可奈何地重声叹了口气,唯有妥协。

走到门外时,得见棉花守在外头,便没忍住剜了一眼。

“保护好你家主子!”张敬没好气地叮嘱道。

棉花皱了皱眉。

三老爷还真是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为何要冲他发脾气?

也不是他出的主意让三老爷跟一个大男人扮作夫妻啊……

马车一路几乎没有停顿。

次日天色尚未完全放亮,张敬等人便抵达了归安县县衙。

204 认尸

“公子,咱们到了。”阿荔轻轻晃了晃倚在隐囊上睡着了的张眉寿。

阿荔有些心疼。

这一路上颠簸劳顿,姑娘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回好觉,如今人都已瘦了一大圈儿了,原本小巧圆润的下颌也变得微尖了。

张眉寿睡得并不沉,张开眼睛几乎没有片刻迟钝,便向阿荔问道:“到县衙了?三叔呢?”

只声音有些朦朦胧胧的。

“县衙还没开门,衙门外围着好些灾民,三老爷带人打探情况去了。”阿荔边说,边湿了帕子,替张眉寿擦脸。

张眉寿点点头,任由阿荔给自己重新梳发。

待主仆二人收拾好之后,张敬恰巧也带人回来了。

张眉寿和阿荔下了马车。

“我刚刚找到了县衙里的差役。”张敬看了一眼衙门前的灾民,说道:“咱们从后门进去。”

这县衙的大门,瞧着轻易是不会开了。

张眉寿点头,跟在张敬身后避人耳目地来到了衙门后院处。

一名差役打着哈欠等在那里,见了他们,有些不耐烦地道:“快些进去吧。”

张敬等人刚进了院子,那差役便将后门从里面重新闩上。

“知县大人还未起身,你们且先在后堂等着吧。”差役态度轻慢地将人领去了后堂,连茶水都未奉上一壶,便转身离去了。

张敬也并不生气恼火,面色平静地等着。

阿荔脾气不好,却也知道在别人的地盘上能忍则忍——虽然她家师傅厉害着呢,可做人还是低调些比较好。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有余。

天色早已大亮,近日来雨水虽已渐渐停了,天色却仍然阴沉着,难见一寸日光。

堂外隐隐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柳师爷,又有几个灾民在外面击鼓闹起来了!”

“挑两个带头的,以妨碍衙门办公为由打死了了事!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再闹!一群刁民!”被喊作柳师爷的男人压低了声音骂道。

张敬听得皱眉。

这哪里是造福百姓的衙门?分明是吃人的魔窟还差不多!

原先他还有些怀疑邱掌柜话中真假,如今亲眼见了这县衙内的情形,方是半点怀疑都不再有了。

二哥那等正直仁善的脾性,与这些人共事,只怕难免会有分歧冲突……

见那名师爷抬脚走了进来,张敬暂时收起了眼中的冷意,站起了身。

“听闻京城张家来了人替张主薄敛尸,不知可是阁下?”姓柳的师爷身穿藏青袍子,五短身材,大腹便便,说话时眼尾上挑着,带着几分莫名的倨傲。

“正是。”张敬身形高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不知知县大人何在?”

“如今洪灾肆虐,知县大人忙于公事抽不开身。况且,这等小事又何须劳动大人亲自前来?”柳师爷嗤笑一声,转过身道:“我带你们前去领认尸体。”

张敬就此带着张眉寿随他往衙门后院而去。

“就在里头了,马六,带他们去领张主薄的尸身。”柳师爷在门外停下脚步,唤来了一名差役带张敬进去。

这里原本应是一间柴房,此时窗户大开着,远远便能闻见刺鼻的恶臭味。

想到这种气味的来源,张眉寿的脸色有些发白。

“蓁蓁,不如你还是等在外面吧。”张敬站在门前,低声对跟上来的侄女说道。

张眉寿摇摇头。

张敬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好再多劝。

哎,这孩子他是一点儿都管不了啊。

只能回头多抓几幅安神的药备着了。

阿荔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跟着张眉寿走了进去。

“左边第一个。”进来的差役一手拿布巾紧紧地捂着口鼻,一手指向最边上的一具尸体。

这间空房内总共放置着三具遗体,皆覆着白布。

“啊!”

阿荔忽然跳脚尖叫了起来。

张眉寿转头去看,只见是一群老鼠从那具尸身下面钻了出来,又自阿荔脚边迅速地涌向门外。

而后,只听得一阵叽叽的声音响起,顷刻之间,约有七八只老鼠全部身首分离。

几名差役震惊地看着手中持剑的年轻人。

好快的身手……

“这……这是做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柳师爷被溅了一身老鼠血,且那些老鼠尸体全都落在了他脚边。

这绝对是故意想要恶心他!

“噌!”

刀剑回鞘的声音传入耳中,柳师爷身子一抖,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一双眼睛仍怒视着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的棉花。

房内,张眉寿忽然转身走了出来。

她疾步走到月亮门外,见避开了所有人,才按着心口处干呕了起来。

阿荔连忙跟过来替她拍背,又取出了贴身的水囊。

“不用。”张眉寿摇摇头,没有接。

“去让三叔出来吧。”她对阿荔吩咐道。

阿荔并不多问,此时也不敢多问,应下便跑去了。

张眉寿却忽然支撑不住了一般,扶着月亮门的砖壁,缓缓蹲了下去。

她将头埋进膝盖里,大颗的眼泪无声却汹涌地冒了出来,瞬间便浸湿了小小的衣袍。

得知父亲出事的消息,她未曾哭过;

这一路上艰难煎熬,心上如同悬着利剑,她也没有红过一次眼睛;

可待方才她心中有了答案的那一刻,反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翻涌。

“蓁蓁,别哭。”

张敬一过来就瞧见了一身男童打扮的侄女埋头蹲在那里,缩成小小一团,身形微微颤抖的模样。

他连忙也半蹲下身,拿手轻轻拍着张眉寿的肩膀。

他本还不甚确定那已辨不清形容的尸体究竟是不是二哥的,可眼下见侄女如此,却是几乎没了疑问了。

哎,父女连心呐。

果然那些侥幸的事情,不会那么巧就降临在他们身上。

想到此处,张敬不禁也红了眼睛,哑着声音说道:“不怕,咱们这就将你爹爹接回家,再不叫他受苦了……”

原本强忍着眼泪的阿荔听到这句话,顿时便哭了出来。

不为别的,实在是三老爷太不擅长安慰人了——说得这般戳人心窝子,不是存心想让姑娘活活哭死吗?

张眉寿却忽然抬起头,动作利落地拿袖子抹干了脸上的眼泪,而后凑到张敬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205 我不同意!

“蓁蓁,你说什么?”张敬面容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侄女。

“你可确定?”他再三询问道:“要不要……再去仔细看看?”

张眉寿摇头。

神态笃定:“三叔,我确定。”

那尸体,绝不是父亲的。

“你有何依据?”事关重大,张敬即便内心祈盼,却半点不敢轻信:“从身量到装束……还有大致样貌,依稀看着倒也……”

此时此刻,他一颗心高高吊起,也不敢说出确信的字眼,仿佛一旦说了,就会变成真的了。

“三叔,我父亲两只手的无名指都与中指一般长,甚至比中指还略长上些许——那具尸体却是如大多数人一般,无名指比中指短得多。”张眉寿低声在张敬耳边说道。

张敬顿时恍然。

是了,他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二哥幼时还因为这个被一位算命先生断言日后必是赌徒的命,母亲为此耿耿于怀了许久,生怕二哥沾染上赌瘾,连说梦话都盼着京城的赌坊全被人一把火烧干净了才好。

只是后来他们渐渐大了,二哥读书又用功,母亲慢慢打消了这个疑虑,他们也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如此经侄女提醒,他才想起来确有其事!

张敬飞一般又奔回了停放尸体的房间内。

片刻后,折返回来,却是如张眉寿方才那般,扶着月亮门便呕了起来。

只是张眉寿是干呕,他是真吐便是了。

说来真怪啊,心里念着那尸首是二哥,即便气味再如何难以忍受,却也不至于失态;可一旦确定了那不是二哥——胃里的翻涌根本停不下来!

抱歉啊,他真的没有轻慢死者之意,只是这种事情他也无法控制。

张敬这边吐了个痛快,漱了口擦了嘴,柳师爷才带着人一脸嫌弃地走了过来。

还书香门第呢,真是有辱斯文。

“既然已经认罢了,还是尽早将尸体带走吧,衙门里事务繁多,很快赈灾粮也要到了,没有空闲之处可以继续安置这些尸首。”柳师爷背着手,语气淡淡地说道。

“……”张敬看着他,一时未有说话。

“怎么?你们还有其他事情?”柳师爷挑着眉。

“我想将家兄生前的遗物一并取走。”张敬收起眼中的异样,暂时没有挑破。

这里是衙门,他深知稍有不慎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

须得先稳住对方,再伺机查找真相。

柳师爷眼中闪过不耐烦,却忍住了未有发作。

他耐着性子将张敬等人带到了前面的一座独院内。

这座院子显然不是张峦一个人独住,衙门里的师爷官吏多住在此处,唯独卧房是分开的。

张眉寿站在房内,打量着房中的布置。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断定了这间卧房曾被人搜找过。

许多东西的归位看似寻常,却根本不是父亲素日里的习惯。

张敬吩咐仆从将房内的衣物和书籍等物全部都收进箱笼内。

柳师爷一直站在他旁边盯着。

张敬的目光落在了临窗书桌上的一只雕花笔盒上。

他上前,将笔盒打开。

笔盒内放置着一大一小两只羊毫,还有一只荷包。

张眉寿也走了过去。

她认出来了,这荷包正是先前母亲绣给父亲的那一只。

可按理来说,父亲这般爱重,该时时贴身戴着才对,为何会留在房中?

她记得父亲出门前,还拿这只荷包跟母亲耍过贫嘴。

父亲说,他不止白日里带在身上,晚上也要缠在手腕上,绝不离身。

父亲自打从看了王大人那本压箱底的书,一堆酸溜溜的情话说得极顺溜。可父亲与旁人不同,他不仅是说,且说到做到,可谓酸中之极品。

是以,这只荷包此时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实在不寻常。

张眉寿不由想到了那只被阿祥带回去的玉佩——那枚玉佩,据说是从父亲的“尸身”上摘下来的。

父亲出事那天,身上带着玉佩,却将这只荷包留在了笔盒之内。

这是为何?

难道父亲料到自己会出事?

而父亲习惯将珍视之物放在笔盒中,她是知晓的。

想到此处,张眉寿眼神微微变了变。

察觉到一旁柳师爷的目光,她垂着眼睛将笔盒轻轻合上,亲手放入箱笼内。

“柳师爷。”

张眉寿转过身。

小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五官生得也玲珑精致,尤其一双清澈晶亮的眼睛,格外招眼。

柳师爷眼中闪过一丝浑浊的光芒,难得扯开脸皮笑了笑,道:“还有什么事?”

张眉寿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

“我们想替父亲置办棺木,不知附近可还有没关门的棺材铺?”

棺材铺?

洪涝最严重的那十来日,整个归安县几乎都被淹了,到处都是灾民,当街哄抢食物的比比皆是,人都快被饿死了,谁还顾得上开铺子做生意?

且如今最缺的就是棺材,要去哪儿找?

柳师爷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他刚要摇头时,却听那“小公子”又说道:“倘若哪里还能买得到棺材,不知可否劳烦师爷带我走一趟?”

柳师爷一时没答话,眼中似有盘算。

张眉寿却仿佛将此当成了默认一般,当即道谢:“多谢师爷了,您真是个好人。”

她指得是下辈子。

说着,转头朝张敬说道:“三叔,你先带人在此处整理父亲遗物,柳师爷他方才答应了带我去置办棺木。”

张敬微微皱眉。

三丫头这是要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刚要开口,却听柳师爷勉为其难地说道:“既如此,我便带你走一趟吧。”

说着,便转身往外走。

“蓁蓁,跟三叔说,你打算干什么?”张敬低声询问。

张眉寿在他耳边轻声而快速地留下了一句话。

张敬瞳孔一缩。

不行,这太冒险了!

这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多鬼主意?又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况且,有他这个长辈在,哪里轮得着她一个小姑娘冲在前头去冒险?

查找二哥的下落和二哥出事背后的真相,这些还须从长计议才可以。

“我不同意!”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张眉寿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什么?”

侄女那种老气横秋、仿佛倒过来觉得他在拖后腿一般的无奈语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且他为什么会从这种无奈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漫不经心的威胁呢?

这一定是他的错觉吧?

206 帮你做太监吧

他刚要再说话时,却见棉花朝着他走了过来。

干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还能将他打昏不成!

打昏倒不至于,他确实也没挨打,可不知为何,那个三丫头的狗腿子随从,只是伸手在他身上随便一点,他就忽然发不出声音来了!

非但如此,身体竟也动弹不得了!

张敬惊异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侄女跟着那位柳师爷离开了此处。

好么,这侄女他非但管不了,反而还倒过来管住他了!

真是反了天了!

张敬气得咬牙时,张眉寿已经跟着柳师爷出了衙门。

阿荔跟在张眉寿身边,面上装得一派平静,实则袖中的双手始终紧紧攥拳,不敢松开。

虽然不知道自家姑娘在默默盘算着什么,但是敏锐如她,已经感受到了那种紧张刺激的气氛!

她要时刻准备好才行。

柳师爷再次朝后方看去。

见并无其他人跟上来,尤其是没看到那个剁了好些老鼠的变态随从,他不由彻底放松了下来。

“师爷说的那家棺材铺在哪里?”张眉寿似随口问道。

“就在前面那条街上。”柳师爷随手指向前方一条巷子,道:“穿过这条巷子,就能看得到了。”

张眉寿了然点头。

巷子里积水颇多,足可漫过脚踝。

“小公子,不如我将你抱过去如何啊?弄湿了鞋子,可就不好了。”柳师爷忽然倾下身,笑眯眯地说道。

阿荔瞪大了眼睛,简直忍不住想要将自己攥了许久的拳头砸到那张肥胖油腻的脸上!

这种语气和神态,可不叫好心帮忙,而是借机猥琐!

别欺负她人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王家小少爷和苍家小少爷常常会提到这种话题的!

糟老头子猥亵如玉小郎君这样的事情,她早听了八百遍了!

“不劳烦师爷了,我自己走便是了,到底四处全是水,鞋子也早湿了,不打紧的。”张眉寿说话间,已经踏进了积水里。

柳师爷笑着搓了搓手,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一次没能得手,他非但不恼火,反而觉得愈发被勾起了兴致,心里头直发痒。

出了巷子,张眉寿被他带到了一座背街而建、上着锁的院落前。

“柳师爷,这瞧着也不像是铺子啊。”阿荔皱眉说道。

“现如今哪里还有铺子开门?这家人本是做棺材生意的,与我乃是旧识,他家中存放了好些棺材,我先带你们进去瞧瞧——”

“……”这谎撒得实在太过敷衍,阿荔一时竟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是将他们当作了没出过门的小傻子来蒙骗不成?

罢了,既然姑娘还没有戳破,那她暂时就先静静地当个傻子好了。

柳师爷掏出怀中的钥匙将门打开,一边解释道:“他们去隔壁县探亲去了,钥匙暂时存放在了我这里。”

阿荔“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

对于这种拙劣的谎言,她已经懒得再去发表任何意见了。

“快进来吧。”柳师爷开了门,自己先跨过门槛走了进去,而后迫不及待地招手催促着张眉寿。

张眉寿带着阿荔走了进去。

柳师爷却立即将门从里面闩死。

他转回身去,脸上堆着阴险的笑容。

他本以为要听到受惊的尖叫声和质问声,可映入眼中的却是两张波澜不惊的脸庞。

咿,京城来的孩子,竟都这么迟钝的么?

怎么到现在还不知道害怕?

不管了,先将正事办了再说!

这些日子成天忙着干伤天害理、不不,是倒卖赈灾粮资的事情,常去的窑子也被淹了,外面那些吃不饱饭的个个又脏又臭,瞧着就让人提不起兴致来。

他正憋着没处泻火呢,谁知道今天就有这么一个小玉童送上门来了!

待会儿事情办完了就将人往河里一扔,淹死了事——反正处处都是水,淹死两个孩子有什么稀奇的?

从京城来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这里可是湖州,归安县,他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什么好怕的?

柳师爷越想越没有顾忌,狞笑着便朝张眉寿扑了过来。

“师爷方才说,这院子里存了好些棺材?”张眉寿忽然问道。

柳师爷听得一愣。

这该不是个傻子吧?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给她爹买棺材的事情呢?

“倘若有,那当真是再好不过了,到底师爷很快便能用得上了。”张眉寿看着他,眼神冷冷地说道。

“你说什么?”柳师爷眼睛一眯,从中迸发出怒意来。

“我家公子的意思是,你快要死了——这都听不懂吗?”阿荔满面鄙夷。

“呵呵,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柳师爷冷笑一声,忽然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匕首来。

阿荔不屑地嗤笑一声,也取出了一把匕首,神情挑衅地晃了晃。

不就是匕首么,谁没有啊——她的还被姑娘淬了剧毒呢!

柳师爷显然有着短暂的错愕。

便是这间隙,他忽然察觉到背后似乎有一阵凉风袭来。

原本静静蹲在墙头上的棉花飞身而下,一脚稳稳地踹在了柳师爷的后心处。

“唉哟!”

柳师爷跌趴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水,痛叫了一声,吃力地翻过身来,瞧清了棉花的脸,顿时惊骇到无以复加。

这个……这个剁老鼠的变态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他怎么都不知道!

不对,他怎么忽然感觉自己被设计了呢!

“你们是存心引我出来!”柳师爷挣扎着想要爬坐起来,却又被棉花一脚重重地踹倒在地。

“你反应的还不算太慢,但是已经晚了。”张眉寿看向棉花,径直吩咐道:“先砍了他一只手。”

什么?

什么话都还没说,上来就要砍他的手是什么操作!

小孩子年纪不大,脾气怎么就这么暴!

柳师爷恼怒的表情还来不及呈现出现,就灰飞烟灭了,连忙求饶道:“慢着慢着……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不舍得手?那就帮你做太监吧。”张眉寿面不改色地道:“自己选一个。”

柳师爷下意识地捂紧某处,已经彻底傻眼崩溃了。

为什么要让他选,他不选行不行!

207 机智的二哥

“不……我不选!”他抖着声音道。

张眉寿笑了笑,道:“不选也行,那便一起全剁了。”

看着面前小童子的笑容,柳师爷恨不能狠狠扇自己两巴掌!

他是见鬼了才会觉得这小童子柔弱可欺吧!

柳师爷爬着躲开棉花手中的剑,连连冲着张眉寿磕头求饶:“小公子想问什么,我全说!全说还不行吗!”

何必非得这么吓唬人!

“哐哐哐!”

此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大力地拍响。

柳师爷心中一喜——许是县衙里的人发觉了不对劲,赶过来救他了!

可为什么那小童子身边的小厮竟小跑着去开门?

门刚被打开,张敬便带着一群仆从涌了进来。

满脸紧张的张敬在看清眼前的情形之后,当即无比庆幸地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一开口,却是怒火冲天:“蓁蓁,你简直胡闹!”

还好没出什么事,若是出了事,他要如何向死去的……呸呸呸,他要如何向生死未卜的二哥交待?

原本见到来人是张敬、正感到无比绝望的柳师爷此时听到张敬训斥张眉寿,连忙就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与这小公子闹着玩呢,无妨,我决不会追究此事!”

说着,就爬坐了起来。

张敬忽然抬脚往他肩上狠狠踹去!

想什么呢蠢货!

他说的胡闹,是指蓁蓁不该独自冒险,可没说这狗屁师爷不该死!

柳师爷歪倒在地浑身颤抖,既怕又气地道:“你……你可知你这是目无王法!是要被治罪的!”

这些话跟小孩子讲不通,大人却总能听得懂吧!

“这里可是湖州,你若敢胡来的话……啊!”

柳师爷威胁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又挨了张敬一脚。

不,是一脚又一脚。

他一路上被吓得不轻,此时正憋着一腔怒气没处撒呢,既然不能打自己的亲侄女,那就全撒在这该死的师爷身上好了!

况且,他真的想打他很久了!

柳师爷再不敢说狠话,抱着头求饶。

张眉寿和阿荔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说好的儒雅温和,说好的为人师表呢?

阿荔不敢多说什么,只有默默上前将大门重新关好。

张敬大约是气出的差不多了,才停下来。

鼻青脸肿的柳师爷此时早已没了力气喊叫,歪斜地躺在地上,捂着出血的鼻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张敬冷冷地看着他:“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敢有半句不实——”

“不敢不敢,小人绝对不敢……”柳师爷语气虚弱而紧张地保证道。

衙门里审犯人,都是好歹先问上一问,真问不出来什么,再严刑逼供——这家人倒好,竟先将他打了个半死才开始问话!

“你们归安知县是不是勾结了附近数县县令,一同倒卖赈灾粮资?并以发霉蛀虫的陈粮充数,搪塞灾民?为掩盖罪行,又将知晓内情的灾民赶尽杀绝!”

“这这……”柳师爷一时结巴起来,眼神闪躲挣扎。

棉花手中持剑,指向了他的脖颈。

柳师爷连忙瞪大了眼睛:“是……是!”

“丧尽天良的畜生,你们贪得岂止是不义之财,根本是无数条血淋淋的性命!”张敬怒骂道。

“我也是受了齐知县的胁迫呀!此次洪灾,我又何尝吃过一顿饱饭,一口热汤?那些钱财,尽数都进了齐知县的口袋,我亦是深受其害啊!”柳师爷连连叫苦。

“你没吃过一顿饱饭?你说这话,对得起你这仿佛怀胎八月的肚子吗!”阿荔上前,竟从他怀中掏出了一只油纸包。

“这鸡腿又是什么?连吃带拿,你还有脸装无辜呢!”

她早就闻见鸡腿的香味了!

阿荔将那鸡腿狠狠地砸在柳师爷的脸上。

柳师爷吓得一抖,哭丧着一张脸,磕磕绊绊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还有,我二哥出事,是不是你们蓄意谋害?”问及此处,张敬的语气愈发冰冷。

“当真不是我,此事与我无干呐……都是齐知县的主意……他说自从张主薄接管衙门里的账簿文札之后,极其细心谨慎,从不肯假手于人,又从往年的账簿里察觉了许多不对……

齐知县曾试探过数次,大约是觉得张主薄不易收买,又是从京城而来,唯恐倒卖赈灾粮资之事泄露,便对张主薄起了杀心……”

“齐知县得知张主薄未下过水,就欲借救灾之由,趁机让人将张主薄推入水中。可谁知派去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张主薄竟为了救了一个孩子,不幸被洪水冲走了……”

“我也曾规劝过齐知县,可他根本不听!”

柳师爷一边说,一边替自己开脱。

张眉寿听出了许多不对劲来。

父亲分明会水,齐知县却认定“张主薄从未下过水”。

这是为何?

难道父亲早有察觉,刻意给齐知县造成了自己不会水的假象?

她不由又想到了笔盒里的那只荷包。

若这一切真的都是父亲的安排,那父亲定然无恙——只是将计就计,借此时机金蝉脱壳了而已!

张敬显然也已想到了这些。

从柳师爷当下的态度便能看得出来,他们根本不知道那具尸体不是二哥的……

如此之下,那具尸体便不会是齐知县刻意拿来搪塞朝廷和张家的,而是被二哥拿来迷惑齐知县的!

行啊二哥,挺机智啊。

张敬在内心表达了钦佩之意。

那他机智的二哥此时会在哪里?

他下意识地看向躺在地上的柳师爷。

柳师爷离开衙门已经有些时辰了,想必已该有人察觉到了不对,还是先离开此处再说。

“诸位高抬贵手,就放了我吧,我定会日日替张主薄烧香诵经……”

张敬听得来气,又是一脚踹到了他身上。

“放心,你固然该死,可却还没到时候,暂时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张敬说着,便看向了一旁的棉花。

“将他制住,别让他开口说话。”

见棉花似乎无动于衷,张敬憋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就像方才你制我时那样!”

棉花却看向张眉寿,得见张眉寿点了头,遂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两颗石子来,手指轻动,先后打在了柳师爷的身上。

208 其中有鬼

柳师爷两眼一翻,竟直接昏死了过去。

张敬瞧得心惊又新奇。

与对付他的不同,这竟又是个新招儿!

但莫名觉得这狗腿子随从在刻意炫技是怎么回事?

果然,阿荔已经巴巴地跟了过去,压低了声音讨好地问道:“师傅,您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呀……”

张敬吩咐仆从将柳师爷的手脚绑住,丢进马车里。

“不行,就这样将人带上,极容易被认出来。”张眉寿看着柳师爷说道。

不说齐知县的人会不会追上来,柳师爷在这一带必然也有许多人认识。

目标太明显,不方便行事。

见侄女朝自己看过来,张敬后背一凉,连忙摇头道:“……不成!我已经与邱掌柜做过夫妻了!”

嘶,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

反正他绝不接受与这狗师爷再扮夫妻,这是他最后的尊严和底线。

来一趟湖州,他竟要日日做新郎不成?

天知道他一个作风严谨的教书先生,为何会陷入这样荒唐的局面!

见自家三叔浑身写满了拒绝,张眉寿也不愿再强人所难。

看到侄女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张敬不由松了一口气——这丫头还算有点良心。

不对,从什么时候起,他竟要受三丫头控制,一切皆要看三丫头的心情了?

究竟是谁带谁啊?

张敬一时挫败到想要抓头。

出来这一趟,难道他的冷静和骄傲竟全都要被三丫头踩在脚下了吗?

“将他的胡子和头发,全刮干净了。”张眉寿对阿荔吩咐道。

既不愿做太监,那就先做个和尚吧。

阿荔却显得有些不大甘心,试探的问:“公子,真的不顺便断了他的祸根吗?”

一旁的张敬听得眉头直跳。

什么祸根?别以为他听不懂!

现在的小丫鬟怎么回事?

被这样的丫鬟伺候着,万一侄女被带坏了怎么办?

张敬还没来得及训饬阿荔,就听张眉寿低声说道:“来日还须得他出面指认齐县令,若此时贸然断了,只怕他心灰意冷之下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来,再误了咱们的事。”

“公子的意思是,暂时先留着?”阿荔似乎很执着于这个问题。

毕竟这该死的狗东西实在猥琐地很,竟要对小童子下手,剁一百遍都不嫌多!

张眉寿点头:“嗯,暂时留着。”

听主仆二人边走边认真讨论,张敬惊得嘴唇直哆嗦。

他现在开始怀疑是下人随主子……这小丫鬟兴许就是被给三丫头带坏的!

……

归安县衙门内,齐知县气得砸了茶盏。

“师爷被张家的人给掳走了?你们莫不是在说笑话不成!”

一个大活人,还是在归安县内,竟能被几个外来人无声无息地掳走?

“属下不敢诓骗大人!”差役抖着腿跪下道:“起初师爷是被张家那小公子引了出去说要给张主薄准备棺材——没多久,张家那位老爷就带人追出去了,再后来就没见师爷回来过!如今遍寻县内,也不见张家一行人的踪影!”

这不是被掳走了又是什么?

“师爷脑子有病不成?到底是多闲得慌,竟没事儿陪人出去买棺材?!”齐知县觉得这根本说不通。

他这师爷向来不笨,竟会被一个小孩子三言两语哄骗了?

“你们又是干什么吃的!竟不知跟上去?”齐知县又砸了一只茶盏,这次却是直接砸到了差役的额头上。

碎瓷崩裂,差役的额头顿时见了血。

他再不敢有任何隐瞒,伏下头道:“属下们本是要随同前去的,可师爷不允!兴许是师爷见那小公子生得细皮嫩肉……”

衙门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柳师爷的这个癖好。

平日里若求他办事,送个小童子过去,一准儿能办成。

“这个混账!”齐知县气得咬牙。

柳师爷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关心,可他急就急在柳师爷肚子里装着的那些把柄!

平日里还无可厚非,偏偏又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张家人既冒险掳走了师爷,必然是对张峦的死因或是赈灾之事有了什么察觉。

朝廷派来的钦差可就快到了,万万不能出差池!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人去追!”齐知县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

差役连声应下,站起身就往外走。

“等等!”齐知县忽然喊住了他,却是问道:“张主薄的尸首他们可敛走了?”

“不曾,原本只说去买了棺木再回来。”

齐知县眼睛一瞪,更加惊异了。

书香门第最是看重入土为安,落叶归根的,怎么张家人这般不讲究?宁可将张峦的尸身丢弃不管,也要将他的师爷掳走?

这家人是不是有病!

……

柳师爷醒来时,已是次日。

醒来的那一刻,他看着眼前陌生的房间,有着短暂的茫然。

他想动弹,却发觉手脚皆被绑得死死地,嘴里也塞着布巾。

还有,他为什么觉得头上凉飕飕的?

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柳师爷惊惶地挣扎起来,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可他下一刻就后悔了。

只因有人听到了他转醒的声音,绕到屏风后,二话没说就往他脸上狠狠砸了一拳!

“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

那人拿一双悲痛又愤怒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仿佛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一般。

柳师爷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邱掌柜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看着像是客栈的地方,又是哪里?

“你们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却还要赶尽杀绝!你当年举家落魄时,还是方员外与我父亲慷慨解囊,将你送入书院读书——可前日里方员外子孙一家,在城外林子里,全死在了你们手里!”邱掌柜激动的红了眼睛,还要上前动手,却被张敬拉住了。

柳师爷听得满脸惊惑,连连摇头。

对,他是帮着齐知县干了许多恶事,也出了很多昧良心的主意,可是——什么‘前日城外林子里’,他怎么听不懂?

虽说齐知县在背地里做的事情他不见得事事知晓,但衙门里若是动用了人手,他必然不会不知道的!

这其中定然有鬼!

209 分歧

柳师爷不停地“呜呜”叫着。

“事到如今你还只知狡辩!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不成!”

见邱掌柜情绪难以压制,张敬将人拉离了屏风后。

张眉寿敏锐地察觉到了柳师爷的异样和急切,让阿荔上前暂时将他口中的布巾取出来。

“你想说什么?”张眉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齐知县是派人追杀过邱掌柜,可派出去的人,从未出过城!”柳师爷大口喘着气说道。

他们哪里能料得到邱掌柜一行人竟然有本事能逃出城?

“那些人穿着官差的衣着,不是你们还能有谁!”屏风外,邱掌柜只将柳师爷的话当作狡辩。

张眉寿却不这样认为。

那么多事情柳师爷都承认了,实在没有缘由独独在这件事情上面撒谎。

而若那些前去剿杀邱掌柜等人的官差,不是齐县令的手下,那又会是何人?

不消去想,定是将邱掌柜等人视作了威胁,必须除之后快。

除了齐县令之外,打算拦住钦差告发赈灾黑幕的邱掌柜,还威胁到了哪些人?

“兴许是其它几个县的县令。”张敬皱眉说道:“他们如今与齐县令可都是一条船上的。”

张眉寿没说话。

三叔的猜测不无可能。

但是,会不会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她努力地回忆着上一世对此次洪灾的印象。

除了是百年难遇的大灾之外,她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场死了数千灾民的暴乱——到底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年纪尚幼,能听到的并不多。

且那时她远在京城,消息传递间,本就容易失了真。

她倒记得她进了太子府之后,曾偶然听祝又樘与刘健刘大人谈及过此次洪灾,时隔多年,二人就此事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以及,一些疑点。

那场暴乱结束在刘大人赶来之前,带兵前去镇压的,似乎是湖州府卫指挥使司的现指挥同知,向云。

而不是如今正任总指挥使的老爷子南文升。

那时南老爷子做什么去了?

张眉寿脑中思绪纷乱,几十年前听到的那些对话,于彼时的她而言也并不紧要,故而早已记不清了。

总之,上一世在祝又樘和刘大人的认知中,此次灾民暴动一案,从开始到落幕,似乎都有些蹊跷。

张眉寿拿食指轻轻叩了叩自己的脑袋。

她莫名有一种因没认真听先生讲课而悔不当初的错觉,以及——真的好想将祝又樘捉过来问个清楚!

“今晚天一黑,我便动身带着这狗师爷去湖州府衙面见知府大人。”

邱掌柜对张敬说道:“多谢张兄此番冒险相助,我与湖州百姓,必当都铭记于心!待钦差大人抵达之后,邱某一定会带乡亲们设法求见、或拟联名书信,与钦差大人上表张兄此番见义勇为之举。”

他仿佛已经笃定了只要能带柳师爷见到湖州知府,便能一举告倒齐铭等人。

张敬摇着头道:“这些皆不足以为道,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咳咳,且这绵薄之力还有一大半是三丫头的。

“既邱掌柜有此决定,那我派几名随从护送邱掌柜前去。”张敬说道。

不管此行凶险与否,他是不可能亲自前去的。眼下对他而言,尽早找到二哥的下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其余的事情,他亦不便过多插手。

“张兄相助之意,邱某没齿难忘。”邱掌柜朝着张敬长施一礼。

张敬笑着摇头避开道:“不必如此”。

见二人已说定了一般,张眉寿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开了口。

“邱掌柜,我认为此时不宜着急前往府衙面见知府。”

“为何?”自觉已经准备妥当,只待天黑便可出发,心中正为振奋的邱掌柜闻言愣了一下。

“一则,路上多半会有埋伏。”

张眉寿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邱掌柜打断:“早晚都是要去的,前怕狼后怕虎如何能行?想要成事,免不了要冒险!”

况且,他也可以再乔装打扮一番,齐铭埋伏的那些人,未必就能认得出他。

再者,不还有张兄借给他的随从傍身吗?

“好,即便能平安抵达府衙,那邱掌柜又怎能确信府衙之内,便是安全的?”

“小公子此言何意?”邱掌柜开始微微皱起了眉。

“数县县令联手倒卖赈灾粮资,事态这般严重,府衙之内,当真半点消息也传不去吗?兴许,是有人故作不见——”

“小公子是疑心知府大人?!”邱掌柜神色大变,看向张眉寿的眼神里充斥着不悦。

“知府大人爱民如子,清廉之极,整个湖州没有人不称赞!”

“邱掌柜且不必激动,小孩子说话并无恶意。”张敬笑了笑,伸手将张眉寿扯到了自己身边。

“我并未说故作不见的人一定是知府大人,府衙上下那么多官吏,若有人想要刻意蒙蔽吴知府,想来也并非难事。”

张眉寿并不为邱掌柜的情绪所影响,继续说道:“如今情势未明,倒卖赈灾粮资之事,究竟有多少人参与进去,尚且不可知,若贸然出头,恐会前功尽弃。”

柳师爷说了,齐铭并未派人出城剿杀灾民,又谁能知道那些人究竟是谁派去?

上一世吴知府是清白的,且还因及时镇压灾民、和所献灾后补救之策有功而被皇上褒奖。

可这也不能代表他完全值得信任。

张敬听得暗暗心惊,看向张眉寿的眼神,再度有了变化。

这真的是一个束于闺阁之中的小姑娘能说得出来的话吗?

可邱掌柜此时却半点听不进去,反而越发激动。

“那要如何?静观其变?可如今即便我等得了,灾民们又如何能等?小公子自幼锦衣玉食,即便此时身处湖州,也不必为衣食忧心——可外面的那些百姓不一样!多耽搁一日,便不知要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张眉寿沉默了一瞬。

“邱掌柜一意要去冒险,盲目将湖州府衙当成救命稻草,可万一那是个虎狼窝呢?只怕邱掌柜到时非但救不了灾民,亦会难以自救。先前那些护送邱掌柜出城的灾民,更是白白牺牲了。”

“难道就因为这无凭无据的猜测,就要枉顾无数灾民性命?”邱掌柜仿佛被张眉寿的后半句话刺痛了一般,甩了甩袖子,转过身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心情说道:“小公子先前设法救我入城,我感激不尽。可如今这般阻挠,莫不是事到临头怕了不成?既如此,我不必贵府随从相送便是,以免到时连累了贵府!”

210 乞巧节

“这……”张敬觉得有些尴尬,又十分无奈。

怎么觉得这倒像是一场辩赛似得?

而平心而论,竟是他家三丫头赢得漂亮些……

堪称思路缜密,客观冷静,利弊分明。

张眉寿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道:“既如此,我也不再多劝。但有一点,邱掌柜想去冒险,只可独去,而不能将柳师爷一并带去——因为他是我们带回来的。”

既是劝不了,她理应要保存好筹码。

“你……”邱掌柜闻言蓦地又转过身来,忍怒看着张眉寿。

张眉寿毫不退让地与之对视着。

“我独自前往又有何不可。”邱掌柜脸色涨红,一字一顿,态度坚定异常。

“不必这般,不必这般。”张敬无奈站出来,按着邱掌柜的肩膀,让其坐了下去:“我这小侄子之言,细想之下,也并非全无道理。邱掌柜不妨先冷静一番,咱们再从长计议。”

虽是萍水相逢,他对邱掌柜也存了几分真心尊重。

邱掌柜一时没有说话。

张敬带着张眉寿离开了这间客房。

阿荔和棉花跟在后面。

见小侄女似乎有些发闷,张敬便将人带出了客栈透气。

此时,天色已渐有些昏暗。

“蓁蓁怎么那么聪明?”走着走着,张敬忽然问道。

张眉寿垂着眼睛,语气尚有些无力:“谁知道呢。”

张敬听得一噎,忍俊不禁地笑了。

他这侄女,当真可爱地紧——当然,不听话的时候除外!

“邱掌柜是个好人。”张敬缓缓收起了笑意,脸色有些凝重地道:“我听说,他的母亲和妻子,都被齐县令迫害了。”

张眉寿听得叹了口气。

“不单是个好人,还是个难得的好人。”她并不否定这一点。

为了救助灾民,他将铺子里的米粮尽数捐出,在察觉异样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伸张正义。

没几个人能为了他人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换一种角度来说,若他当初不那么冲动,闯到县衙与知县对质之前能深思熟虑一番,便也不会有那么多灾民为了保护他而死,更加不会是如今的境地。

他是个好人,可也太急于做一个好人。

也是一个可敬、可怜,又可气的好人。

但作为局外人,也不能说他错。

况且,这一路而来,他必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人性险恶,也多番惊慌无比地徘徊在生死边缘——如此之下,换作谁只怕都会性情大变,头脑无法保持冷静理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方才她也是恼了。

眼下想想,倒不该拿看待正常人的态度去看待邱掌柜。

“蓁蓁,你为何会疑心吴知府?”张敬有些不解地问道:“吴知府官声向来极好,极受湖州百姓拥戴。即便我远在京城,对此也偶有耳闻。”

张眉寿摇摇头,刚想说自己对吴怀敏并称不上疑心时,却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看向张敬。

“三叔,父亲出门时,定国公世子是不是曾让父亲捎过一封信给吴知府?”

她之所以记得此事,是因祖母为了此事竟赏了她好些东西——祖母觉得是她救了婉兮的缘故,定国公世子才会格外关照父亲。

那封信说是捎带,却是实打实地替父亲打通关系。

“对,是有这回事!”张敬答罢,眼神已是变了。

归安县县令倒卖赈灾粮资,连邱掌柜尚且一心想去湖州府衙告发,那曾得了定国公世子书信、与湖州知府少说也已有过一面之交的二哥,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打算?

想来竟是极有可能!

若二哥没有插手此事的打算,只求自保而已,那从他出事到如今,已有近一月半的时间,即便不曾归家,却也不该没有半点消息传回家中。

二哥若还安然无恙,就必然在盘算着什么……

“父亲行事从不莽撞,若要去湖州府衙,必会先拿到证据。”张眉寿边说边在心中估算着时间。

依父亲的缜密程度,一个半月,用来搜找证据,多少也会有些收获了。

张敬点着头,召来了一名随从。

“你带两个人扮作寻常百姓,去往湖州府衙,留在附近打探消息——若见到与二老爷容貌相似者,务必及时将人拦下。”张敬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正如蓁蓁所言,不管湖州府衙究竟是不是清清白白的,可此处到底是湖州,又正值灾乱之时,防人之心不可无。

钦差刘大人就快到了,再耐心等一等,到时设法面见刘大人禀明此事,更妥当一些。

邱掌柜最好也不要去冒险了!

张敬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客栈,与张眉寿道:“我再去劝一劝邱掌柜。”

张眉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张敬折回了客栈中,张眉寿没有立即跟进去。

“公子,二老爷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会化险为夷的。”阿荔语气轻松地劝慰道。

话刚落音,又指着前方不远处说道:“公子,那里有许多人放河灯呢!对了,今日好像是乞巧节——公子咱们也去瞧瞧吧。”

以往的乞巧节,湖州城是极热闹的。

今年因遭了洪灾,无数房屋被毁,无数条无辜生命消失,让整座湖州城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此时一群百姓聚集在此处,所放河灯没了往年的精致多样,皆是清一色的白。

白色的纸,折成了莲花的形状,在白蜡的映照下,漂浮在湖面上,是星星点点的黄。

有人在祈福,有人在低声哭泣,送别亲人亡灵。

“阿娘,天上的窟窿被爹爹补好了,不会再下雨了对不对?”一道孩子的声音传来,带着欢喜,将人群中低沉的气氛荡开了许多。

三四岁的小童赤着脚,一手牵着妇人,一手将河灯小心地推入湖中。

那是一盏红色的河灯。

众人看过去,目光皆下意思地追随着那抹鲜亮的红。

湖面平静,仿佛承载着无数希冀的红色河灯飘得极稳。

阿荔不知从哪里也寻来了一盏灯,交到张眉寿手中。

湖水几乎已经与地面持平,湖面微有波动,湖水便要溅湿了鞋子。

张眉寿弯下身,轻轻地将河灯放入水中,在心中祈愿父亲一切平安。

若是可以,她希望那场惨烈的暴乱,不会再发生。

“阿娘!”

从湖边站起身来,正要离去的小童子脚下一滑,身子朝着张眉寿的方向倾斜而去。

妇人连忙去拉住孩子。

孩子被妇人及时抓住了一条手臂,弯着身子的张眉寿因被撞了这一下,却直直地朝着前方湖水中扑去!

“公子!”

不远处的阿荔得见这一幕,惊得手中河灯砸在地上,飞奔着过来。

身体失衡间,张眉寿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一条手臂及时将自己拉了回来。

她险险稳住身形,下意识地转头去看。

本以为是棉花或是阿荔,可猝不及防之下,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张熟悉而稚气未除的男孩子脸庞。

“……”

张眉寿因吃惊而微微瞪大了眼睛。

211 讨好长辈的殿下

而这短短间隙间,她与对方的身体似乎都在往后倾斜。

将她拉回时男孩子必然用了大力气,而她这般往后一闪,男孩子也被她的身子冲撞到了,勉强支撑了一下,却是没支撑住,湖边又十分湿滑,于是——

二人齐齐地摔倒在了湖边的泥水中。

扑通一声。

阿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乞巧佳节,本该远在京城的朱小公子及时出现,救下她家姑娘,这分明上一刻瞧着还像是戏折子里说得那种桥段来着……

怎能下一刻就倒在了泥坑里!

啊啊,她不允许有这么煞风景的事情出现!

一旁的棉花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没及时出手拉住自家姑娘。

都是这个人跟他说不必去的!

棉花看向身边站着的冷面随从。

方才他飞身要上前,眼瞧着有人去拉住了姑娘,这人淡淡而笃定地与他说——不必去,已经没事了。

棉花就迟疑了这么一瞬间,再去看,便是眼下这狼狈的情形了。

被棉花拿不满的眼神看待的清羽,竭力保持着面无表情。

是他高估自家殿下了。

他怎忘了,自家殿下虽然心中住着个老父亲,可身子还是实打实的小孩子。

哪怕平日里也习武,可到底还是个孩子。

可谁让殿下跑那么快,给他造成了错觉的?

然而殿下还是殿下,殿下跌了这一跤,也是他保护不力,回头他仍是要请罪的——以此为戒,下回可不能再给殿下单独表现的机会了!

那边,张眉寿和祝又樘已经吃力地站了起来。

二人皆摔了个满身泥,脸上也溅了泥点子。

张眉寿看着祝又樘,祝又樘也在看着她。

她一身男童装扮,头上挽着两个小角,穿一件料子普通的棕黄色小袍子。

他也除去了金玉发冠,只拿一条深蓝布巾半束着乌发,脑后的头发沾着泥水,甚至贴在了脸颊上,一身玉白衣袍已大片大片地换了颜色——仿若天上的如玉小仙不慎跌入凡间,染上尘埃了。

二人身后,是飘满了河灯的湖。

前世今生,他们都未曾见过彼此如此狼狈的模样。

张眉寿眼下瞧着他,竟恍惚生出一种不真切的错觉来。

“可摔着了?”祝又樘开口问道。

这清晰好听的声音让张眉寿如梦初醒,边摇头,边反问他:“公子可摔着了?”

方才二人跌倒时,她似是半边身子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见她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游走察看,祝又樘心中莫名微动,脸上浮现了笑意:“我无碍。”

嘿嘿。

嗯?他在心里傻笑什么呢?

张眉寿略放心下来,本想问他怎么也来了湖州,但触及到他身上的泥污,还是忍不住先询问道:“公子要不要先进了客栈,换洗一番?”

这位殿下是有多爱干净,多忍不了身上有些许不洁的习惯,她始终都记得很清楚。

祝又樘神情恍惚不解了片刻,复才点头道:“也好。”

清羽另要了一间上房,因店中伙计人手稀缺,又亲自跑上跑下地端盆送水。

他提议要涨俸禄,真的不过分吧?

张敬与邱掌柜同住的那间客房内,邱掌柜正要出门。

张眉寿走了过去。

很显然,跟在后面叹气的自家三叔也未能劝得动邱掌柜。

“阿荔,先将门关上。”张眉寿踏入房中。

“小公子好意,邱某心领了,只是邱某去意已决!”邱掌柜看着张眉寿,又拱手道:“此外,邱某不该与小公子做无谓之争执,眼下想来实在羞愧。方才之言,盖因一时情急冲动,言辞若有当之处,还请小公子见谅,也不用放在心上——邱某就此别过。”

张眉寿微微笑了笑。

临别前不忘与她一个孩童道歉,也颇算是个君子人物了。

“邱掌柜且慢。”

“邱某非去不可,小公子不必再多费口舌!”

张眉寿摇摇头。

她确实没打算多费口舌。

“棉花。”

“小公子要如何?”邱掌柜立即满脸防备。

张眉寿:“当然是将邱掌柜打晕了。”

“什么?!”邱掌柜不可思议又倍觉恼怒。

怎有这般专横霸道又不讲道理的小孩子!

可他来不及再说其它,只觉肩上一疼,旋即便没了意识。

张敬看着这一幕,内心几乎已经激不起太多波澜了。

可是,小侄女动辄就要打昏人,这会不会太暴力了?

毕竟他可是个崇尚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教书先生来着——

然而……

张敬的余光瞥到了屏风后柳师爷那一张鼻青脸肿的脸,终究没好意思多说什么。

看着张敬和棉花一同将昏迷的邱掌柜抬到床上的情形,柳师爷惊恐不可名状。

这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打别人就算了,怎么一言不合连自己人也打!

呸,说好的京城书香门第呢?

柳师爷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张家人,而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江湖匪类假冒的!

棉花和阿荔面不改色地下楼端了饭菜上来。

张敬和张眉寿净了手刚坐下,却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张眉寿不禁感慨——这位殿下莫不是掐着饭点儿敲的门不成?

阿荔上前开门。

“朱公子。”她轻快地行了一礼。

祝又樘带着清羽走了进来。

张敬惊讶地起身。

那晚在钟家门前,这小公子他曾见过的,似乎是朱探花郎家的公子?

祝又樘朝着张敬揖了一礼。

“张三伯父。”

清羽嘴角微抽。

殿下虽扮作普通人,可平日见到旁人,几乎从无行礼的习惯,他本以为,身份使然,这是轻易改不掉的——可眼下殿下一瞧见张姑娘的长辈,这又是行礼又是喊伯父的,怎么就突然变得如此周全了呢?

连人家的三叔都讨好上了,还说这不叫想博取张姑娘欢心?

清羽默默嗤之以鼻。

张眉寿看着自家三叔受了这一礼之后,还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中不禁也有些复杂。

“朱公子可用过饭了?”张敬客气地问道。

祝又樘回道:“还未曾。”

张敬愣了愣。

“那不妨坐下一起吃?”

话赶话,他也只能这么说了。

“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

祝又樘又施一礼,而后在张眉寿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212 面见知府

张敬复杂地笑着点头。

他起初也就是客气地问上一句而已。

不过,这书香门第出身的孩子,按理来说即便是真没用饭,也该客套迂回地表达婉拒才对啊?

罢了,不要这些虚伪的礼节也罢——瞧瞧,多么实诚的孩子啊。

张敬反而对祝又樘多添了几分好感。

阿荔去取碗筷的间隙,张敬向祝又樘问道:“朱公子此时为何会来湖州?可是随家人一同前来探亲?”

探亲?

祝又樘眼神温和地看着身旁乖乖坐着的小皇后,本想点头。

确是探亲来了。

但这话一出,接着必然还要撒谎,他不是个喜欢撒谎的人。

“家父让我出来历练。”他这样说道。

张敬十分吃惊。

让孩子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历练,这……是亲爹吗?

可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即便觉得不妥,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看向祝又樘的神情,隐隐带上了那么几分同情怜悯的意味。

想来是个不受宠的庶子,被嫡母磋磨刁难之类的吧?

张眉寿一顿饭吃的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想着,要如何开口向祝又樘打听此番洪灾之事,才不会显得异样。

无论如何,她总不能直接与他说——我知道殿下是重活一回的,那可否将前世湖州之事内情告知于我?

那便太蠢也太荒谬了。

可他此番前来湖州,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莫不是忆起了前世湖州洪灾暴乱一案的蹊跷,特地亲自前来查访解惑?

或是说,忧国忧民的太子殿下此番前来就是为了阻止这场暴乱?

若是如此的话,相较于上一世,还真是有增无减的操劳啊。

还是……有什么其它原因?

用罢了饭,洗漱后躺在床上的张眉寿辗转难眠。

算了,且不想了,待明日寻了机会再当面试探地问上几句也不迟。

……

时值深夜,湖州府衙内,知府吴怀敏仍在书房中处理公务。

哪怕有两位得力的幕僚先生在一旁佐理,这些日子他亦忙得可谓是焦头烂额。

“大人,有一位自称叫张峦的,前来求见大人。”一名家仆前来禀道。

吴怀敏翻看册子的手一顿,抬起头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叫什么?”

“回大人,他说自己叫张峦。”家仆重复道。

“张峦……”吴怀敏皱着眉,却是问道:“约是多大年纪,样貌如何?”

家仆不觉有异。

不问得清楚些,万一有灾民混进来滋扰大人可如何是好?

如今正值洪涝,数不清的灾民百姓想要进府衙面见知府大人,拖家带口哭着讨粮食的有,自家东西被人抢了要知府大人主持公道的也有,这些且罢了,竟还有些愚昧无知者,求着知府大人让老天爷别再下雨了!

哎,这些人是真将他家大人当成神仙转世来看待了。

“那人身形生得高大,虽衣着不甚起眼,但样貌颇为周正,看起来至多也只是三十出头而已。”家仆仔细地答道:“且是一口官话。”

吴怀敏脸色惊愕。

“快将人请进来!”

家仆不敢有迟疑地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吴怀敏将册子搁下,再没了心思去看。

人很快就被带了过来。

“小人张峦,见过知府大人。”身穿粗布衣袍、胡须有些杂乱的男人朝着吴怀敏行礼。

吴怀敏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适才蓦地起身离座,来到张峦身前,亲自将人扶起道:“竟真是张监生!前些日子归安县令来报,说监生为了救人,不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的幕僚先生也站起身拿见鬼一般的目光打量张峦。

真见鬼了不成?

不是说尸身都寻到了么?

“此事说来话长,小人当日乃是诈死,只为脱身而已。”

吴怀敏惊异地看着张峦,一边示意他落座,要他继续往下说。

张峦将自己诈死脱身,以及是如何发现归安县县令倒卖赈灾粮资的过程都说了一遍。

又将数县县令私下勾结,以次粮搪塞百姓,且为堵灾民之口,不惜杀人灭口的种种行径皆一一道出。

吴怀敏听得震怒不已。

“竟有这样的事情!”

他紧皱着眉头说道:“难道本官数次带人前去巡察赈灾事宜时所见所闻,皆是他们在做戏与本官看?”

张峦:“他们不止贪得无厌,心狠手辣,手段更是狡猾非常。大人仁德,向来体恤信任下属,又远在府衙之内,难免会被这些奸人所蒙蔽!”

吴怀敏面色凝重地点头。

“是本官失察了。此事本官会尽快着人查明,若事情属实,必要将这些贪赃枉法的蛀虫绳之以法!”

他看向张峦,问道:“张监生既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如此清楚,不知手中可有证据?”

“小人先前在衙门任主薄之职时,已经暗中将齐铭数次倒卖赈灾粮资的数目拟成了账册。另外,还有从当地富商乡绅手中募捐而来的财物,最终有多少落入了齐铭等人之手,我也皆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

张峦又道:“除此之外,小人在县衙内结识了一名差役,当日小人诈死,便是他在暗中相助。他亦答应了小人,来日会出面作证指认齐知县的罪行!”

“好,人证物证俱有了。定国公世子信中所言果真不假,张监生不仅学富五车,作风端正,行事更是谨慎机敏。”吴怀敏满眼欣赏地看着张峦。

“大人过奖了。”

“此次若能一举铲除这些贪官污吏,张监生当居首功。”吴怀敏看着张峦说道:“张监生且先将手中的账簿交予本官,本官这便命人前去核查。”

张峦闻言却摇头道:“回禀大人,小人当日在水中诈死逃脱,实在不便将如此重要之物随身携带。那些账册,小人已经交付给了那名差役,由他暂为保存。”

“不知那名差役姓甚名谁?本官这便派人将账册取回!”

“大人,不必如此麻烦。小人已经与那差役说定了,待小人面见了大人,他便会托人将账册送到小人手中,如此方不会打草惊蛇。”张峦道。

吴怀敏眼光微闪。

“这也不失为一个稳妥之策。只是,他要如何才能知道你已经见着了本宫?”

张峦笑了笑,道:“自会有人前去向他传信。”

这便是说,他今日进府衙,是有人看在眼中的。

吴怀敏也笑了笑。

“张监生思虑果真周全。”

说着,收起了笑意,道:“既然如此,本官便等上几日,这几日先派人暗中查探——待账册送到,本官立即亲去拿人!到时,还请张监生与本官同行。”

张峦起身道:“一切但凭大人差遣。”

“这些日子,张监生死里逃生,日夜奔劳,当真受苦了。”

吴怀敏说着,便差人去收拾了客房,让张峦先去歇息,另又命人备下饭菜送去房中。

张峦再三道谢,复才离去。

吴怀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外的夜色中,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书房的门被重新合上。

“这张峦竟然没死,且手中还藏了证据……”留着山羊胡的幕僚低声说道:“看来当初知府大人决意除掉他,果真是有先见之明。”

吴怀敏语气阴沉:“齐铭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被一个小小监生耍得团团转……此番险些就被他坏了大事!”

好在张峦主动投到了他面前。

而若是将此事宣扬了出去,逼得他不得不向齐铭等人提前动手,那他接下来的计划,便要被全盘打乱了。

“大人眼下有何打算?”

“账册送到之前,先留着他。其余的,仍依照原先的计划行事。”吴怀敏确认道:“明日赈灾粮能不能到?”

“半个时辰前,押送粮食的队伍已经入城了。”

“好,明日赈灾粮一到,不要耽搁,立即拨到各县!”

“是。”

“钦差几时能到?”吴怀敏又问。

“最迟只需五六日。”

押送赈灾粮的队伍先行,钦差沿途经过各州府驿站,必作停留,刘健只比赈灾队伍迟了五六日,已算赶得急的了。

“五六日……足够了。”吴怀敏眼中神情晦暗。

刘健此人洞察力极为敏锐,他必须要好两手准备,以防不测。

后衙客房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张峦吹熄灯火,躺在了床上冥思。

想罢了正事,他轻轻叹了口气。

今夜正是七夕佳节。

他想媳妇了。

也不知道芩娘如何了,是否在挂念他?

阿祥不知有没有将他出事的消息带回京城?

若是母亲和芩娘得知他出事,必然要悲痛之极。

蓁蓁许会哭个没完,再将家里闹个人仰马翻……

这些年来他虽然一事无成,可在家人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这一点他很自信。

张峦想着想着,不觉就湿了眼眶。

但这些都是暂时的!

待他回去之后,便又能阖家团圆了。

只是在此之前,他一定要将眼前之事做成——

为了湖州百姓,更为了他自己。

稳住,张峦,你能行的。

他在心里给自己暗暗鼓劲。

此时,窗户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似是窗棂被石子敲击所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谁?”

张峦一把抹干眼泪,倏然坐起,神情防备地看向窗子的方向。

213 殿下,您的神智还清醒吗?

“啪嗒!”

回应他的仍是石子的敲击声。

张峦心中提防,下意识地在身上摸了摸。

差点忘了,原本拿来防身的匕首在进府衙时已经依照规矩被搜走了。

他连忙下床,目光快速地在房中环视了一番,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趁手、且能一击即中的利器。

敲窗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情急之下,张峦提起了屏风后的便桶。

若真有什么危险,到时叩在对方头上想来也可以拖延片刻!

他真是越来越机智了。

张峦快步来到窗后,将声音压得极低,再次问道:“窗外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得!”

嘿——脾气还挺大一男的!

半夜敲他窗子,还不许他问了!

张峦竖起眉头,再次问道:“既是互不相识,你为何深夜造访?又是受何人所托?”

窗外的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我奉我家主子之命,暗中保护相助于你——这湖州府衙不大对劲,我先带你离开此处再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粗哑。

“你家主子是谁?这府衙,又哪里不对劲了?”张峦眼神闪动。

“你见了我家主子便知道了!”男人语气里的不耐烦遮掩不住。

张峦闻言冷笑一声。

“我在此处得知府大人热情招待,住得好不安稳,为何要跟你走?万一你是那齐知县派来的,我岂不自投罗网?”

“废话少说,将窗子打开!若是不开,我便一脚踹开了!”男人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张峦闻言皱眉威胁道:“我劝你速速离去,如若不然,我可就喊人了!”

说着,就开口朝着门外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娘的……有病是吧!”窗外传来一句咒骂声,而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张峦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两名腰间佩刀的府兵提着风灯快步走了进来。

“张监生,出什么事情了?”二人的目光一边在房中巡视,一边警惕地问道。

而后,齐齐看向赤着脚站在窗边,手中提着便桶的张峦。

“没事,方才急着方便,找不到便桶了,现下已经找到了……咳,惊扰二位了。”

“……”两名府兵互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情——这人脑子是不是有坑?!

府兵离开此处,将门重新合上。

张峦放下手中便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去,复才重新回到了床上躺好。

方才窗外那人说话说得莫名其妙,且又不愿透露身份——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吴知府派来故意试探他的!

好在他足够机智,反应灵敏,没有露出任何纰漏。

但由此看来,这个吴怀敏,果然问题很大。

看来他要抓紧时间了。

张峦闭上眼睛,在脑海里仔细地盘算着。

……

次日。

天色刚蒙蒙亮,祝又樘便起了身,洗漱后,先去客栈后院打了一套拳,再回到房中喝了一碗枸杞茶。

对于自家殿下这堪比六旬老头的生活习惯,清羽表示已经习以为常。

“公子,属下有事禀报。”清羽开口说道。

昨晚太子殿下从张姑娘那里用完了晚饭之后,回到房中便歇下了,许多话他都未来得及讲。

但是他对此表示理解——长途跋涉之下,老父亲、不,他家殿下一路牵肠挂肚,愣是没睡过一个好觉,昨晚得见张姑娘安然无恙,且就近在自己隔壁,殿下身心得以放松,自然睡得早了一回。

“说吧。”

清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太子殿下今日似乎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一股神清气爽。

想必这就是少年怀春所带来的强大力量吧。

“公子,昨晚在张家三老爷的那间客房里,有两处异样。一是那架山水图屏风后,藏了一个人,听气息,应是被绑起来堵住了嘴。其二,躺在床上的人,气息不似入睡,而像是昏迷。”清羽低声说道。

可在那种情况之下,从张家三老爷再到张姑娘,甚至是丫鬟小厮,竟无半点心虚的表现,饭照常吃,话照常说,客人来了照常招待。

他当时简直觉得那情形透着诡异。

不过转念一想,张姑娘那般奇葩,身边的人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嗯,我亦有所察觉。”祝又樘放下茶碗,道:“张三伯虽为一介文人,胆识手段却是超乎常人。”

清羽:“……”

人都不在,就没必要再这么喊了吧?

您这么随便喊别人三伯,皇上知道了会打人的。

太子殿下不觉有异,仍静静思索着。

小皇后他们才比他早到几日,竟已收获匪浅了。

是的,太子殿下将那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称之为“收获”。

抓了人,就代表所查之事必然有了进展。

可偏又在客栈里按兵不动,那便是在静候时机,或是遇到阻碍了。

张家三伯不知他的身份,这无甚好讲的,但小皇后会不会来找他帮忙?

太子殿下内心隐隐有些期待。

清羽问道:“公子,要不要向张姑娘询问一番事情的进展?”

毕竟太子殿下千方百计地离开京城,就是为着张姑娘来的。

“不急,等她来找我。”太子殿下气定神闲。

说起来,他还没见过小皇后求人帮忙的样子呢。

哪怕是上一世,似乎也没有。

他这个皇后啊,时常要强又固执,却偏偏……可爱又有趣。

他前世那一成不变如白纸般的生活里,唯独她是最特别的存在。

在政事之上,他遇到难题时,总会远远地瞧瞧她。

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剪纸、对着一盆养死的了花儿犯嘀咕、偷偷地与宫女翻手绳儿、或是站得高高地拿毛笔去扫梅花枝上的落雪拿来制香……

她似乎总能在枯燥的日子里找到一些小乐子。

他看着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笑,仿佛自己也跟着她经历了同样有趣的事情。

太子殿下渐渐失神,又渐渐回过神。

小皇后还是没来。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欢求人啊。

罢了,也不为难她了,他好歹也是长辈不是?

“你去将张姑娘请过来。”

清羽:“……??”

这分明离您说完“等她过来找我”,尚且还不到两句话的功夫啊喂!

殿下,您的神智还清醒吗?

清羽一脸怀疑地离开了房间,去敲张眉寿的门。

“张公子,我家公子请你前去一叙。”他在门外说道。

刚起身的张眉寿微微一愣,回话道:“我这便过去。”

她本打算用罢早饭再去的,恐打搅了他歇息,没想到他竟先来找她了。

张眉寿洗漱收拾了一番,便去了祝又樘的房间。

只是,她这边前脚刚进去,还未来得及开口讲话,忽然就瞧见有一道人影翻窗而入——

214 道谢

那是一道中年男人的身影。

肤黑魁梧,留着络腮胡的男人看清房内还有其他人在,有着短暂的意外。

所有的人都在无声看着他。

“抱歉,走错了,告辞。”

男人转身,就要原窗返回,离开此处。

“不打紧。”祝又樘适时出声,语气平静地道:“此处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

张眉寿一时有些怔然。

男人只好又硬着头皮折返,来到祝又樘面前行礼。

“属下参见主子。”

“在外不必行此大礼。”祝又樘看着他,拿一本正经的语气问道:“只不过,为何要翻窗而入?”

他不太能理解于侍卫的这种举动。

“主子之前曾交待属下务必要谨慎行事,避人耳目。”男人低着头,显然有些羞忏。

在私塾里扫了太多年的地,很多事情和技巧都生疏了,生搬硬套那些旧东西显然已经不可取。

看来,他有必要向现在的后起之秀们多多借鉴一二,重新提升一下个人业务能力了。

察觉到于侍卫隐隐朝自己投来的虚心请教的目光,清羽无言望天。

千万别问他平日里都是怎么替太子殿下做事的,也千万别试图跟他学,不然他真的担心于侍卫会为自己当初选择跟随太子殿下的决定而感到后悔。

且这还是往轻了说,严重些,甚至还容易怀疑人生。

“……”自己说过的话,太子殿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与于定波问道:“可寻到张家二老爷的下落了?”

张眉寿没料想到竟会突然听到这句话。

这句话里包含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一则,祝又樘既是这般问,必是已经确认父亲假死之事。

二来,他竟一直在命人暗中打探父亲的消息?

是从什么何时开始的?

转瞬间,她便想到了那日清早在茶楼之内,王守仁问了一句父亲的消息,她随口答了一句尚无消息传回,祝又樘便立即着人去打探的情形——

得知父亲出事以来,她一直心神紧绷着,早已将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主子猜得没错,张二老爷确实去了府衙。昨日夜里,属下暗中寻到他,欲带他离开,可他不肯答应不说,还招了人过来要捉拿属下,疑心属下乃是齐知县派去暗害他的。”

想到那情形,于定波就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笑话,他那般随意出入府衙的身手,岂是一个小小知县能差遣得了的?

侮辱他无所谓,但不能侮辱他的主子。

“你见到我父亲了?!”

张眉寿闻言忽然上前一步,眼中顿时有了神采。

她虽肯定了归安县衙里的那具尸体不是父亲的,可在没有其他消息的情况下,她始终无法真正放心下来。

眼下听到这个消息,自是欣喜激动。

于定波听得一愣,旋即点头。

他倒没想到这小公子竟是那张监生的儿子。

呼,好在他方才忍着没有骂人,若不然岂不显得在背后说人坏话?这样未免会给太子殿下丢人。

“我父亲他现下如何?”张眉寿打听道。

“张二老爷昨夜刚面见了知府大人,他说自己得知府大人热情招待,一切都好。”于定波重复着张峦昨夜的话。

张眉寿渐渐平静了下来。

父亲果然去了府衙找吴知府。

昨晚三叔派的那几名随从,想来是晚了一步。

他既去找吴知府,必然会将自己察觉之事如实相告。

可是,吴知府对父亲热情相待?

难道是她想多了,那吴知府果真如上一世众人所见那般,是清清白白的?对数县县令倒卖赈灾粮资之事并不知晓?

张眉寿猜测间,祝又樘已经开口说道:“无论如何,眼下将张二老爷从府衙内接出来,才是当务之急。”

张眉寿点头。

是,不管是哪一种猜测,都没有让父亲继续孤身一人留在湖州府衙之内的道理。

况且,她此行前来湖州,目的就在于找到父亲。

祝又樘又道:“昨夜匆忙一见,我这手下语焉不详之下,张二老爷自然难以放下防备之意。”

张眉寿认同地点头。

说句难听的,父亲若连这点戒备心都没有,在这险象跌生的湖州地界,只怕早已凶多吉少了。

张眉寿与祝又樘商定了之后,便立即去找了张敬。

听闻二哥如今正安然无恙地呆在府衙之内,张敬精神大为振奋之余,高兴的红了眼眶。

与一直心存侥幸的侄女不同,他自离京起,便做好了替二哥扶灵归乡的打算,眼下确认二哥还活的好好的,这冲击于他而言,不是简单的失而复得,而是奇迹般的死而复生。

“好,好……我这就给二哥写信!他看到我的字迹,必不会再有怀疑了。”

张敬边拿衣袖擦着眼泪,边笑着说道。

他在信中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再三交代让张峦尽早从府衙脱身,其余的待见了面之后再一同商议。

张眉寿去将信送给祝又樘,张敬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又坐下多吃了两个葱油烧饼。

隔壁房中,于定波将信放入怀中收好,下意识地走到窗边,顿了片刻,终究还是转身从正门离开了客栈。

“公子。”

张眉寿从椅上站起身,看向祝又樘。

“嗯?”坐在那里的小少年抬起眼睛,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笑意。

“多谢。”

张眉寿朝着他郑重施了一礼,语气尤为认真。

且不提前世的那些“意难平”,眼下得人相助,理应心存感激。

问心有愧的太子殿下轻咳一声。

他要如何与单纯的小皇后说明前岳父大人前来湖州历事的来龙去脉?

可单是张眉寿道谢还不够,紧接着,吃撑了的张敬也过来了。

二哥身在湖州府衙的消息是朱公子的手下打听到的——这一点张眉寿并没有隐瞒他。

张敬虽为长辈,却半点没有自恃之心,他诚心道谢之余,又忍不住在心中对“朱探花郎家的公子”多添了几分好感与欣赏。

张敬大费周章地准备了一桌酒菜,等着自家二哥回来。

二哥死里逃生,自然要庆贺一番。

眼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张敬估摸着时辰说道:“想必就快要到了。”

一旁坐着的邱掌柜也点着头。

自从张敬同他说了张峦并没有死,且已经将齐铭的罪行禀于了吴知府之后,他放下了心之余,也重新获得了人身自由。

他一心想着待张峦回来之后,细问一番吴知府的打算。

可等到最后,回来的却只有于定波一个人,并不见张峦的影子。

于定波带回来了一封信。

张敬急忙打开看。

215 惊人的察觉

信上的字迹正是出自张峦无疑。

可信上所说,却让张敬几人心生震动。

张峦之意是暂时不愿离开湖州府衙,而想留在府衙之内打探传递消息。

他言明了对湖州知府吴怀敏的疑心,以及这些疑心的根据——

“二哥在进府衙之前,就已经对吴知府存了疑心。”张敬有几分心惊地道:“二哥去面见吴知府,告发齐知县等人……竟皆是为了试探吴知府。”

他还以为二哥是真心出于信任,才找上了吴怀敏。

原来是再三衡量之后的深入虎穴!

好么,国子监监生这般历事,可真是刺激的旷古绝今!

来日吏部这考核评语,只怕是不好写……

“这不可能!”邱掌柜第一个站起来质疑道:“知府大人是个好官,在他治下,湖州府才有了先前的繁荣之象!他事必亲躬,年年农忙时,都会亲自巡视农田,还曾下田亲耕体恤佃农辛劳!”

试问这样一个视民如子的好官,怎么可能会做得出倒卖赈灾粮物,不顾灾民生死的事情来!

坐在一旁的祝又樘看着他说道:“所见未必为真。况且,一时的好官,未必是一世的好官。”

他见过太多刚入仕时满腔抱负,立誓要造福百姓的‘好官’。

可经了官场熏染,日渐体会到了权势金银带来的诸般好处,真正能干干净净走下去的人寥寥无几。

哪怕有东西两厂四处探听,锦衣卫步步紧盯,可人的贪欲,是无法遏制的。

“我不信……”邱掌柜凝声说道。

张敬看着手中的信:“二哥说,他一月前曾亲眼在府衙后门外看到过有一辆马车,马车里有五六人余,皆被捆了手脚蒙了眼睛,掩人耳目地被送进了府衙之内。”

又说老幼皆有,倒像是哪家的家眷。

可张峦在外混在灾民中打探了许久,都不曾听闻过何处有举家走失的消息。

“清羽。”

祝又樘开了口。

“属下在。”

“你立即带人前往归安、明元、柳黄三县,暗中查探这三位县令有谁府中不见了家眷。”

清羽应下,即刻便退下了。

“……”张敬看向稳坐在椅上的小少年,心中的惊异难以压制。

他只提了一句有五六人余被捆着送入了府衙之内,朱家小公子竟片刻间就想到了这些人的身份。

确然,细想之下,此种猜测正是最有可能的。

但是这份几乎不去思索便有了答案的敏锐,说是惊人也不为过。

张眉寿也忍不住看向了祝又樘。

上一世,吴知府半点未受牵连,自然也没有挟持他人家眷的事情被掀出来。

这件事,是此一世机缘巧合之下,被她父亲发现的——

所以,他亦不曾先知,靠的皆是自身的洞察力而已。

到底是做过皇帝的人,又是名留青史的明君,身上的过人之处是无可否认的。

张眉寿莫名在心里拍了一把太子殿下的马屁。

“……”邱掌柜神色复杂地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绕到屏风后,取下了柳师爷嘴里的布巾。

“说,此事你们是不是受了知府大人指使!”邱掌柜语气起伏激动:“你若敢有欺瞒或是不实,我必亲手宰了你!”

“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师爷而已,县令让我做什么,我便照做,其余的我实在一概不知啊!”柳师爷摇着光亮的脑袋,哭丧着脸。

他承认他造的孽也不少,可他尚与湖州百姓没有区分,皆将吴知府看作了打着灯笼没处找的清官啊!

他是不堪,可这也不妨碍他跟风崇拜,更加不能妨碍他得知知府大人原来这般表里不一时而感到痛心疾首啊……!

说到底,他也是受骗者!

邱掌柜心目中的偶像形象在摇摇欲坠,殊不知,他为知府大人高举的偶像大旗也举不动了好吗?

邱掌柜站在原处,紧紧攥着拳头。

“吴知府既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想来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祝又樘眼中似有光芒在闪动,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张眉寿隐约猜出了一些。

约是……上一世他与刘大人所谈到的那些“蹊跷”之处吧?

这些蹊跷,随着吴怀敏这个关键人物的败露,大约不久就要真相大白了。

而前世此案的细节,此时唯独祝又樘最为清楚。

故而,兴许在他心中,所有的一切已经真相大白了。

“全身而退?”张敬皱着眉道:“他们倒卖赈灾粮资,不知多少灾民因此枉死,做得此般明目张胆——如邱掌柜这般有所察觉之人,必已数不胜数,即便没有证据,可悠悠众口之下,钦差大人将到,必然要有所查实处置!”

“这等抄家灭族的重罪之下,如若吴知府当真是幕后主使的话,难道那些县令们会对此事只字不提?会将吴知府包庇到底吗?”

到了那个时候,横竖都是一死,谁还愿意做替罪羊!

祝又樘点头:“张三伯分析得极细致透彻,不愧是一桐书院最负盛名的辩师。”

张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愚见而已。真要说起来,朱小公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处事不惊,见解不凡,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来日必成大器。”

“……”张眉寿听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可是,殿下,三叔,眼下真的不是互相吹捧的时候,都收收神通吧。

接收到小皇后无奈的眼神,祝又樘轻咳了一声。

“那便借张三伯吉言了。”

他将话题重新掰正,顺着张敬方才的话往下说道:“可吴怀敏一路做到知府的位置,必然也非蠢笨之人,既知此事十之八九必会败露,又岂会没有防备?”

顾头不顾尾,不是聪明人所为。

张敬顺着他的话往下思索,忍不住下意识地问道:“朱公子此言何意?”

“在钦差来之前,他必会选择灭口。”

祝又樘语气笃定。

灭口?

张敬眉头一跳。

钦差就要来了,若此时三名县令同时出事,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可灭口的方式……似乎有许多种。

直接杀人,是最笨的一种。

张敬一时陷入了沉思当中。

而经祝又樘这般分析,张眉寿此时心中也已经了然了。

只是这种了然,让她不寒而栗。

她想到了那场极可怕的灾民暴动。

发生暴动的,正是赈灾不力的各县。

数县县衙血流成河,所有与倒卖赈灾粮一案有关的知情人,几乎都死在了那场暴动之中——

不是灾民们个个目光如炬,直察真凶,偏偏挑了有牵扯的人去杀,而是因为……有人要他们非死不可!

可此时怎会发生暴乱?

前世她远在京城,年幼无知,眼下身处此地,却觉得极为困惑。

雨水已休,朝廷的赈灾粮今日已经到了,而钦差大人也即将抵达,在这样希望丛生的境况之下,好不容易支撑到了今日的灾民们,何以会突然爆发了暴乱?

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这场暴乱,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煽动灾民!

有人想借着这场暴乱,将一切于他不利的人和物,光明正大地抹灭干净!

而在此之前,以次粮搪塞灾民,数县县令大肆镇压如邱掌柜这般出头的百姓,这些可谓明目张胆的恶行……无形之中必然已经激起了无数民愤。

想将民愤推至高点,只需要再添一把火而已。

这一切都是有人早已预谋好的。

以无数条无辜的性命为代价,铺了一条血淋淋的路。

短短瞬息间,张眉寿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若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背后的人……哪怕是凌迟上一万遍也不足以抵其罪!

而此中猜测,这般可怕惨痛的后果,此时此刻只有她与祝又樘两个人知晓。

张眉寿垂下眼睛,竭力掩饰着波动的情绪。

祝又樘看向张敬几人,说道:“要想证实吴知府究竟是不是幕后主使,其实很简单。”

“怎么证实?”问话的人是邱掌柜。

他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目光深沉地看向祝又樘。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从京城来的孩子都这么不一般,个个人精一般,但眼下显然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

“今日的赈灾粮已经陆续拨至各县了,只需派人紧盯着那些粮食究竟会被暗中运向何处,便会有答案了。”祝又樘说道。

他的前岳父大人如今正在湖州府衙,已将诸县县令在赈灾粮资上做手脚的罪状如实上报给了吴怀敏。如若此番吴怀敏装聋作哑,对此仍半点动作都没有,等同是默许此事,那真相也将不言而喻了。

“……”邱掌柜听懂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连眼下这批朝廷刚押送到的赈灾粮也敢动手?!”张敬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钦差就要到了,即便是做样子,也不该再在这种时候冒险了。

灾民们苦苦等了这么久,只盼着这批赈灾粮一到,能吃上一口饱饭,若是眼睁睁瞧着再被官府贪了……那还不得暴乱!

暴乱……

张敬的眼神倏然一变。

“敢不敢,去看看就知道了。”祝又樘道。

只需紧盯着其中一个县衙的动作,便能知道结果了。

祝又樘曲起食指,在小几上不急不缓地叩了两下。

房门轻响,一名黑衣随从自门外闪身进来。

“主子。”

祝又樘吩咐道:“盯紧那批刚拨到归安县衙的赈灾粮。”

“我也一同去!”

邱掌柜堪堪将视线从这名突然出现的黑衣随从身上移开,神情坚定地道。

“邱掌柜……”

“张兄不必多劝,即便此行凶险,我也要亲眼去看一看!”

眼见那名随从竟等也不等他,邱掌柜连忙疾步追了出去。

“哎,邱掌柜!”张敬到底没能拦住,只能叹气道:“……我是怕你拖后腿啊。”

……

时值深夜,张峦的窗户再次被石子砸响。

张峦匆匆起床披衣,朝着窗边走去。

“就不能换手敲吗?窗户都快被你砸烂了!”

若被细心之人看到,是要起疑心的。

“怎么那么多话?将窗子打开,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张峦动作小心地将窗户支开了一道细缝。

216 商议对策

对方将一只包袱塞了进来。

“自己看。”

于定波扔下三个字,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张峦连忙低声将人喊住。

“劳烦将此信交予我三弟。”张峦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于定波收入自己怀中,心中忍不住犯了句嘀咕。

他这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净给人传信了,来回地跑,都快要成信鸽了!

“对了,你再等等……”

于定波正要离去时,又听张峦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话一次说完!”他是个天生的急脾气。

却见昏暗中,张峦折身跑回了床边,从床尾处也取出了一只小包袱,从窗户递了出去。

“这是给我女儿的,你可不能偷吃!”张峦低声交待道。

今日用饭时,他特地偷偷留下来了许多可口的点心,还藏了半只烧鸡——如今湖州不比从前,在外头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女儿定然受委屈了。

于定波听得眉头一皱。

偷吃个屁,他是那种人吗!

不过……女儿?

难道那个小公子打扮模样的,竟是个姑娘家不成?

孩子尚且太小,他还真当是个长相过于秀气的小公子来着——毕竟寻常的小姑娘家,哪里有胆量闯到这湖州之地来,且待人接物半点不见怵得慌。

不过是个姑娘家他也就放心了。

太子殿下这个年纪,正是一切充满可能,还未定性的时候,若是不慎被引入歧途……

这可关乎江山社稷,由不得他不去操心。

于定波将东西收好便离去了。

张峦关好窗,回到床上连忙将包袱打开。

三弟一个大男人必然不会那么细心,这一定是女儿给他准备的。

他的小棉袄都给他送了些什么呢?

真是令人期待呢。

哦,一只匕首、两瓶……?

张峦借着房外廊下透进来的昏暗光线,细细看着瓶身上的小字签。

一瓶是迷药……

另一瓶是毒药!

张峦震惊之余,心底瞬间换了答案——这,绝不会是女儿准备的,可能真的是三弟吧。

还有一封信。

信是张敬所写,是将他们眼下得到的消息与猜测事无巨细地说给了张峦听。

另再三叮嘱张峦决不可冲动行事,又道朱公子已派人潜守在府衙附近,就近保护他的安危,若有突发状况,定要及时求救。

张峦不禁露出费解的神情来。

朱公子是谁?

哦……

那天天砸他窗户的黑脸男人,该不会就是这位朱公子的人吧?

虽不知这位神秘热心的朱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既得三弟这般信任,想来定是自己人。

张峦暂时压下心底的疑惑,又从包袱中翻找到了一只小物件儿。

是芩娘绣的那只荷包……

想来这才是女儿准备的,果然还是女儿最了解他需要什么。

张峦眼眶微微湿润,强忍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钻进被窝里缩成一团,双手攥着荷包紧紧捂在心口处,咧大嘴巴低声哭了起来。

恐哭声会引起外面的府兵注意,便又将被子蒙紧了些。

呜呜呜,真的好想媳妇和孩子怎么办!

……

同一刻,湖州码头河畔,数十名脚夫正动作麻利迅速地往沙船上搬运货物。

几名男子举着火把,在一旁监看着。

夜如泼墨,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后,两道身影隐藏在黑暗中。

“不行,不能让船就这么走了……!”邱掌柜竭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眼眶红得吓人,甚至隐约有泪光闪动。

那一袋袋被搬上船的粮食,是无数灾民的命啊,他们这是想让百姓们全都生生饿死在这场洪涝中不成!

知府大人……竟然就真的眼睁睁地看着,蓄意纵容着那些狗官?!

不,这根本不是纵容,而是主使!

见他控制不住地似乎想要冲出去,黑衣随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些米粮一旦上了这条漕河,半日便可出了湖州府!”邱掌柜目呲欲裂,浑身每一处都在紧绷着。

“这非是你一人之力便能阻止得了的,此时贸然现身,只会打草惊蛇而已。”

随从的声音冷静理智,如一盆冷水浇在邱掌柜的头上。

他眼中含泪,狠狠一拳砸在了柳树上,疼痛感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

他与随从一同赶回到客栈中时,天色已近放亮。

敲开客房的门,却见从张敬到祝又樘再有张眉寿,几人皆坐在那里,几名贴身仆从小厮也站在一旁,不知是天未亮便起了身,还是彻夜未眠在商讨对策。

“邱掌柜,快来坐,我们正在商量应对之策,已经有了眉目了。”张敬看着他说道。

见得此状,邱掌柜眼眶中一直强忍未下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他走上前,先是朝着众人深深揖了一礼。

“诸位本是局外之人,却肯为湖州百姓这般冒险谋划……还有如今身陷囹圄的张主薄,相比之下,邱某着实浅薄愚钝,笨拙顽固!……此番无论能否成事,邱某先在此替湖州百姓谢过诸位厚恩!”

他说着,撩起袍子竟要跪下去。

张敬连忙上前将其扶住。

“邱掌柜不必如此。”张敬正色道:“现如今形势紧急,恐会引发灾民暴动,我们还须尽快设法应对。”

灾民暴动?

邱掌柜脸色一变,旋即变得苍白。

是,眼下之境,不无可能……

“可赈灾粮已被运走了,钦差大人尚未抵达……如今湖州辖内,下有三县知县勾结,上有知府大人包庇,这、单凭我们几个人,且师出无名,如何能够成事?”邱掌柜焦急又无措。

“湖州地界,执掌兵权的可不是吴怀敏。”祝又樘出声说道。

“你们是说……湖州府卫指挥使司?”

邱掌柜恍然道:“对,对,我们可以将此事告知到卫指挥使司,请他们出兵拦截赈灾米粮,暂解燃眉之急!”

他们如今手中人证物证俱在,又有张主薄留下的账册,送到卫指挥使司,不怕他们不信!

“我二哥在信上说,昨日指挥同知向云,曾前往府衙密见吴知府,二人单独相谈许久。”张敬语气沉沉地道:“恐怕他们暗下早已有所勾结,要不然吴怀敏也不敢如此有恃无恐。”

邱掌柜愤怒不已。

难道整个湖州府的根都烂透了不成!

张眉寿:“向云虽已同吴怀敏勾结上了,可卫指挥使司里还有指挥使南大人在,能做主的也是南大人。”

祝又樘有些疑惑不解地看向她。

217 同行

为何小皇后一提到南大人,语气中似乎满含着信任?

南大人确实极值得信任,可小皇后此时分明与南大人素未谋面,甚至在京时都不该听说过南文升此人。

所以,这会是他的错觉,还是说——

张眉寿察觉到他的目光,心底莫名一紧,面上却无异色,只是一双眼睛下意识地看向别处。

祝又樘收回了视线。

“南指挥使?”邱掌柜神色黯然地摇头道:“你们有所不知,南指挥使病重昏迷,久治不愈,如今尚在四处寻觅良医。”

此事在湖州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了。

但眼下想来,南指挥使本是进士出身,年轻时曾做过御史,据闻脾性尤为刚直,眼睛里最是揉不得沙子……

难道说,南指挥使这不早不晚的怪病,竟也另有蹊跷?

邱掌柜这般猜着,只觉得眼前之路仿佛越发艰难莫测。

“南大人究竟是不是病了,还得亲眼去看一看,方才能下定论。”祝又樘说道。

邱掌柜:“小公子打算去南府?!”

祝又樘点头。

“那我和邱掌柜先去灾民中查探消息,若有异动,尽量设法稳住灾民。”张敬说罢,看向邱掌柜:“邱掌柜,你意下如何?”

邱掌柜在归安县尤其有几分声望,由他出面来稳住灾民,必然能事半功倍。

“好!”邱掌柜毫不犹豫地点头。

赈灾粮昨日就已经到了,今日若还分不到饿了许久的灾民手中,多少会引发一些质疑和躁动。

“蓁蓁,你好生呆在客栈里,哪儿都不要去。”张敬临走前,特地叮嘱侄女。

张眉寿没说话,目送着自家三叔离去。

张敬又哪里能知道,他这边和邱掌柜前脚刚带着人离开客房,后脚侄女就站起身与祝又樘商议道:“公子,我想与你一同前往南府,不知可方便?”

反正她方才也没点头答应三叔。

“若是我说不方便呢?”祝又樘坐在那里,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

“公子若说不方便,我自也没有强求的道理,且自己独自前去便是了。”张眉寿答得坦然。

她同样有腿能走,同样有银子去租赁马车,也有自己的随从。

祝又樘听得想要失笑。

合着她的商议,就是同行与分别独行的区别。

所以这哪里是商议,也就是为了图个方便才赏脸问他一句而已。

“走吧。”

祝又樘站起身来。

除了答应之外,似乎也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毕竟还是要将小皇后护在自己眼前,才是最安心的。

马车内,阿荔靠着车厢一角,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虽说朱小公子和自家姑娘这对儿行走的话本子就在跟前,本是满足她种种臆想的大好时机,但连日来的奔波和疲惫,还是盖过了她高涨的热情。

阿荔醒来后,有些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

咿?

看来她最近真的是太累了,竟都出现幻觉了——此时睁开眼睛,都看不到自家姑娘和朱小郎君了呢。

什么,姑娘没带她?

这怎么可能,姑娘去冒险,怎能少得了她这个护身符呢。

不对……

阿荔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姑娘真不在,这竟不是她的幻觉!

她猛地撩开车帘往外看,却发现赶车的棉花也不见了,而马车此时像是在一条胡同里。

阿荔连忙跳下马车,见四下无人,不由生出了一种被遗忘的绝望感。

她想开口喊人,也想出了胡同去找找自家姑娘,但最终还是回到了马车里,没有乱走。

罢了,这种时候,还是别给姑娘添乱了。

且姑娘不带她,必然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做——譬如……看好马车?

阿荔不知道的是,就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自家姑娘与朱小郎君刚拦住一行三人的去路。

“敢问可是要往南府去替南大人诊病的付大夫?”祝又樘客气地问。

见男孩子这般客气,对方反而嚣张起来,呵斥道:“是又如何?快滚开!”

说是大夫,说话的男人却披着一件黑色披风,腰间串着铜钱,手执铜铃,浑然一副巫医的打扮。

看来南府如今已是病急乱投医了。

于定波走出来,皱眉问道:“可否借你的行头一用?”

他身形高大魁梧,留着络腮胡更显威猛,这般发问,便显出了胁迫的意味。

对方却显然并不怕事,冷笑着道:“借行头?你若有本事,来抢便是了!”

他在附近一带的名声也是响当当的,上门找茬儿挑衅的同行不在少数,可他若没有几分真本领,岂能混到今天?!

男人说着,便给身边的两名徒弟使了个眼色。

两名年轻人分别从怀中取出了两只匕首,匕首挥舞间,竟有幽蓝色的火苗闪现。

“……打架就打架,演什么杂技呢!”

于定波抬腿一脚踹倒了其中一人,“呸”了一声,一手抽出腰后的大刀,刀尖朝下,猛地拄在了地上。

这看似随手一落,可刀下的青砖却已碎裂开来。

巫医见状眼神一紧。

被踹倒在地上的年轻人更是目露惊恐连连后退。

于定波举起了大刀。

“师傅……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另一名年轻人一边往后退,一边语气惊惶的问道。

巫医盯着那把锋利的大刀和气势汹汹的络腮胡男人,咬了咬牙,道:“废话……当然是跪下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

“扑通!”

“扑通!”

师徒二人齐齐跪下来,另一名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也强忍着疼痛,双手伏地做出求饶的姿态来,生怕对方感受不到自己的诚意。

“现在能否借你的行头一用?”于定波竖眉问道。

“只管拿去,只管拿去!”巫医边说边将身上的披风脱下。

他若是再敢有半个不字,只怕对方要借的就不是他的行头,而是他的头了!

于定波将东西拿到手之后,交给了隐在暗处的明太医。

明太医一边将披风换上,一边在心里叹气。

起初他一直想不明白,太医署里那么多人,比他医术高明的比比皆是,皇上为何偏偏点了他跟着太子殿下一同出门?

可现在他知道了——他最年轻,最扛折腾!

祝又樘和张眉寿跟在他身边,一人提着一只药箱,低眉敛目,倒真像是两个小药童。

“你们是哪家的?”

南家的门房,边打量着一身巫医打扮的明太医,边问道。

“付家。”明太医尽量平静地回答。

218 云眠蛊

门房低头在册子上对照了片刻,便唤了仆人将几人引进去。

门房叹了口气。

自大人得了这种怪病以来,府中每日都有数名大夫上门诊治,什么湖州当地的名医、什么专治怪病的赤脚郎中,统统都请了不知多少个,可大人的身子却仍半点起色都没有。

这不,现如今就连大人平日最为嫌恶的劳什子巫医,都被太太请进门了。

“想必这便是付大夫了吧?我家太太已等候多时了,快里面请。”

小厮刚将明太医几人引到了南府上房院内,就有一名婆子上前将人领入了堂中。

堂内坐着一名身穿茄紫色细绸褙子,年纪约在四五十岁左右、仪态端庄的妇人。

这显然便是南太太了。

没有做戏的经验,又做贼心虚的明太医正局促着不知说什么才好时,那妇人连忙起身道:“大夫不必多礼了,我家老爷就在里间,还请付大夫移步。”

明太医松了口气。

祝又樘和张眉寿跟在他身后进了内间。

“付大夫声名远扬,本领不凡,还请给我家老爷仔细瞧瞧,这究竟是得了怪病,还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大夫若能设法救得了我家老爷,必予重金酬谢。”南太太站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丈夫,心中忧愁焦急。

“请太太放心,我必尽力而为。只是,草民……施法时,历来不可有外人在场。”明太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

南太太犹豫了一些,到底还是点了头。

只是,另悄悄吩咐了两名仆人守在帘栊旁,仔细听着里间的动静。

“这些个江湖术士,动辄就不许外人在场,不知道的还真当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本领,唯恐被人窥学了去呢,可偏偏没一个有真本领的,不过都是故弄玄虚罢了。”

一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皱眉说道:“也怨不得父亲素日里最不待见的便是这群人,他们若能治得好父亲,太阳只怕要从西边出来了。”

这是南家年纪最小的嫡出五公子,南延。

南太太无奈地看着他:“不许胡说八道。”

“我哪里胡说八道了,母亲,若是父亲醒来后知道您了请这些人来给他看诊,定要气得……”小少年斟酌了一下,最终也只能道:“定要气得好些时日不与您说话。”

父亲脾气虽不好,却向来爱重母亲,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再如何生气,想来至多也只是生生闷气而已。

南太太闻言忍不住红了眼角,拿起帕子说道:“只要你父亲能平安醒来,任凭他打我骂我都好……”

“那父亲也得敢呀……”小少年看了一眼内间的方向,也满眼愁苦之色。

内间之中,正替南文升把脉的明太医眉头久久不见舒展。

“脉象平稳,气血亦并无亏虚之象……”明太医又细细察看了五官,方才迟疑着道:“这怎么看都像是……”

“像是何病?”祝又樘问道。

“像是……装睡。”

明太医一脸复杂地说道。

祝又樘沉默地看着他。

见太子殿下这般看着自己,仿佛专业能力受到质疑的明太医心中有苦难言。

他说的……是认真的啊。

“这应当不是装睡。”张眉寿上前一步,走到床边,神情认真地道:“而是真睡。”

明太医:“……”

有什么分别吗?

祝又樘也走到了床边,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没错,神态无异,呼吸均匀,看起来确实像是睡着了。”

明太医瞬间对人生充满了疑问。

呵呵,凭什么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殿下就一脸失望地看着他,而从张姑娘的嘴里说出来……殿下就立即无比赞同了呢?

等等,张姑娘在干什么?

张眉寿忽然抬手拆了南文升头顶束着的发髻,而后将头顶的头发拨开至两侧,眼中神情仔细,不知是在察看什么。

“公子,你们来看。”

祝又樘和明太医闻声皆围了过去。

明太医神情一变。

“头顶怎有这么多红疹……”他喃喃着,在脑中飞快思索着自己所知之病。

“南大人是被人下蛊了。”

女孩子的声音压得极低,说出的话却是惊人。

“下蛊?”明太医神情惊惑凝重。

他自幼学的是医道,对毒道都尚且隔了一座山,更别提是隐秘的蛊毒之术了。

可是——

张姑娘又是如何断定的?

按理来说,张姑娘这个年纪,自幼养在京城闺阁之中,只怕连蛊毒二字,都不可能轻易听闻。

“我家中有一位姨娘,本是湘西人氏,略微通晓些蛊毒之道。我曾听她说起过有一种叫做‘云眠’的毒蛊,人中此毒蛊之后,会终日昏迷难醒,身体各处观之无异,常令寻常行医者难辨其症,束手无策。”

张眉寿不作耽搁地解释道:“然这种蛊毒并不会伤人性命,无须使药,短则十余日,长则数月,蛊毒自会清除。”

蛊分许多种,并不是每一种都会致命。

明太医尚陷在惊异和怀疑当中,祝又樘却似乎已经接受了张眉寿的说法,看着她,往下问道:“是否有解法?”

他上一世后来也听南文升亲口说过,自己还很年轻时曾得过一种使人昏睡数月的怪病,后来病愈后打听,有人猜测兴许是被下了蛊。只是时隔已久,无法追查深究了。

彼时七十岁的南老爷子,将自己五十多岁的时候称之为“还很年轻时”。

张眉寿点头道:“可解。”

蛊毒大致上分为毒蛊、虫蛊与念蛊,其中数毒蛊最易学,也最易解。

据苗姨娘说,这种云眠蛊,在湘西最是常见易得,常是孩童拿来使坏所用,甚至有时还会被当作一味专治失眠多梦的良药来使。

但传到遥远的湖州,就成了极唬人的怪病了。

“我来说,您来写方子。”张眉寿看向明太医。

看着面前刚及他腰高的孩子,明太医迟疑了一瞬,看向了祝又樘。

好么,他险些忘了殿下也是个孩子,他此番算是掉进了孩子窝了,可谁让这个孩子是他的主子来着——

“事不宜迟。”他家主子言简意赅。

明太医只得乖乖照做。

张眉寿低声念着:“雄黄、蒜子、菖蒲……”

219 抓到了

“付大夫可有把握能医得好我家老爷?”等候下人前去抓药的间隙,南太太满心希冀地问。

她身边的南延打量着明太医的装扮,隐隐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来。

“这……”明太医讪然之际,忽然听得身边的张眉寿开了口。

“太太只管放心,只要南大人喝下我师傅方才所开之药,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便可药到病除。”

明太医听得头晕目眩。

天呐,现在的孩子说起大话来,可真是令人头大!

即便是寻常的毒,服了对症之药也须得两三日方能起效——半盏茶?那得是吃了仙丹吧?

“此言当真?”南太太眼睛一亮。

“那是自然,我师傅敢以性命做担保。”祝又樘语气平静地答道。

咦……什么?!

明太医心底惊诧颤动!

他做错什么了,就要以他的性命做担保?

殿下,不带跟着张姑娘这么坑人的啊!

南太太的眼睛顿时更亮了。

“那你们就在此处等着,待我父亲醒了,再领了酬金离去也不迟。”南延显然并不信张眉寿几人的话。

一个大骗子,带着两个细皮嫩肉的小骗子。

“那是自然。”张眉寿毫不迟疑。

南延瞥了她一眼,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去抓药的仆人还没回来,南府上下就传开了一个消息——府里来了个本领高超的巫医,扬言能让老爷药到病除。

“不少郎中都这般吹嘘过呢,说咱们老爷只是身子虚而已,可治了许久,也没见老爷醒过来啊。”

“今日来的这个可不一样,说是敢拿性命做担保,定能让咱们老爷痊愈!”

“当真?”

“那还有假,此时老爷的院子里已围了好些人了,几位公子少奶奶都去了!走,咱们也瞧瞧去——”

南府上下一时变得热闹起来。

见堂内或站或坐,挤满了南家的主子们,堂外也站满了下人丫鬟,且不少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压力过大的明太医手心里不禁冒了层冷汗,频频朝太子殿下看去。

可太子殿下面无表情,根本给不了他丝毫安全感。

不给他安全感且罢了,却悄悄扯了身边张姑娘的衣袖,安慰张姑娘“不必害怕”……别以为太医看不懂唇语!

然而张姑娘面不改色根本不怕,太子殿下为什么看不出来真正需要安慰的人是他啊。

有这种征兆在,他实在不得不怀疑待会儿万一需要逃跑,太子殿下会不会只护着张姑娘一个,而将他无情抛弃。

内心忐忑不安的明太医已经开始策划独自逃命的路线。

“太太,药煎好了。”

手中托着乌漆托盘的丫鬟从外面行了进来。

“快,快端进去喂老爷服下!”南太太说话间,连忙也站了起来要往里间去。

一群晚辈也要跟着进去。

“南太太。”

张眉寿忽然低声将人喊住。

南太太停下脚步看向一旁的“小药童”。

“劳烦南太太附耳过来,我与师兄有几句话想与您说。”张眉寿语气认真地道。

南太太暂时按下对丈夫的牵挂,微微弯下了身。

“你们且说。”

“……”

南太太听罢,神情诧异之极。

“此事关乎甚大,还请南太太即刻派人守住府中各处。”祝又樘低声提醒。

张眉寿站在他身边向南太太点头。

南太太眼神沉了沉,旋即唤来了次子,将事情交待了下去。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旁的明太医看着一高一矮两个小萝卜头默契十足,不知又与南太太悄悄说了什么的模样,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成了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不对,不是成了,好像从始至终一直都是啊?

“老爷醒了没有?”

南太太走进内间,语气紧张地问。

“回太太,还没有。”

众人又屏息等待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

南文升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母亲,我便说他们是骗子!”南延皱眉看向明太医,气得眼睛都红了。

他本也是不信的,可偏偏那几个骗子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诓的家里所有人都过来瞧,不觉间他也就抱了几分侥幸的想法……

可谁知父亲到底还是没能醒过来!

这种给人希望又让人落入谷底的人,当真可恨!

“付大夫,不是说药到病除吗?这是怎么回事?”南太太看向明太医的眼神中也不禁含了一丝质疑。

明太医:“……”

拜托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实际上他也很绝望!

“老爷醒了,老爷醒了!”

忽然有仆人高声喊道。

南太太脸色顿变,连忙朝着床边快步走去。

南延已经跑到了床边,抓住了南文升一只手,喜极而泣道:“父亲您终于醒了!”

“延儿……?”南文升尚且来不及反应太多,忽然脸色一变,蓦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父亲!”

“老爷!”

“这是怎么了!”南太太一边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替丈夫擦拭下颌上的血迹,一边惊慌地问道。

“无妨。”明太医此时反而恢复了镇定。

“此乃残毒排出的迹象,如此方能痊愈。”

没想到张姑娘的方子竟真的治好了南大人……这天下,还真是无奇不有。

听他这般说,南太太心下稍安,只仍有些半信半疑地向南文升问道:“老爷,你感觉如何了?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南文升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漱了口,长吐了一口气,方才道:“一切都好,胸中之气通畅。”

就是身子有些僵硬,想来是躺久了的原因。

众人这才彻底松了口气,纷纷露出大喜的神情来。

听着身边儿子媳妇们你一言我一语,南文升暂且打断他们,正色问道:“我昏睡了多久了?”

南太太道:“已有一月余了。”

“什么!”

南文升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虽说他处处皆比旁人来得优秀,向来不凡,可睡了一个多月……这未免也太离奇了!

怕不是被猪精附体了吧!

南太太道:“老爷有所不知,你这病来得蹊跷突然,遍寻名医都不见起色,今日若不是得付大夫出手医治,只怕还不知要昏睡到何时。”

付大夫?

南文升下意识地看过去,见明太医一身巫医装扮,心下滋味不禁有些复杂。

他向来不信巫医之术。

但眼下,还是道:“多谢大夫出手相救。”

说着,目光却被明太医身旁的两个药童吸引了去。

怎莫名觉得这两个孩子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些不同寻常的亲切呢?

哦,他知道了,那一定是出于崇拜。

他足以令人心生崇拜的事迹可多得很呢。

“母亲,人抓到了!”

此时,南家二公子快步走了进来。

220 请大人主持大局

“父亲真的醒了?”二公子南清眼中的沉厉顿时被惊喜驱散。

南文升却向二儿子肃然问道:“什么抓到了?”

南清微一迟疑后,便道:“将人带过来!”

在众人惊惑不解的目光下,一名灰袍仆人被带了进来。

年约三十岁上下的仆人双腿打颤地跪了下去,惊惶伏地:“老爷……”

“阿财?!”南文升认出了自己的贴身仆从,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们都先出去。”南太太看向屋子里的众人,凝声吩咐道。

众人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悖逆,当即接踵退了出去。

很快,里间就只剩下了南文升夫妇和二公子南清,以及那位跪在地上的仆人阿财。

在南太太的示意之下,明太医带着张眉寿和祝又樘也暂时候在一旁。

“老爷只怕还不知道,此番你昏迷至今,并非是得了什么怪病,而是被人下了蛊毒。”南太太低声说着。

南文升脸色大变。

“蛊毒?”

他虽不大相信这些隐秘怪异的东西,可是他曾听父亲提起过,他家中祖上本是湘西人士,与湘西制蛊大族南家同属一脉。

虽说湘西南家十多年前已因一场大火而陨落绝迹了,可他幼时曾听闻过不少关于南家蛊毒之术的传闻。

却不成想,今日竟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儿子听从母亲的吩咐,命人严守府中四处——果不其然,父亲这边刚清醒过来,就有人做贼心虚,原形毕露了!”

南清眼神冰冷地看向阿财,沉声诘问道:“说,你一路鬼鬼祟祟,妄图从后门出府,是想急着出去给谁报信!”

作为父亲的贴身奴仆,得知父亲醒来之后非但没有围上前,反而这般鬼祟,这其中必定有鬼!

“奴才没有,奴才……奴才岂敢!”

阿财语气惊慌地否认。

南文升目光沉沉地直视着他,尚未开口,却已有威压显露。

明太医这才恍然。

怪不得先前张姑娘和太子殿下一个放出大话,一个要拿他的性命做担保,原本不止是有把握能治得好南大人,更是想借此将南大人即将要被治愈的消息放出去,以便引蛇出洞——

能给南大人下蛊之人,必定是贴身伺候南大人的。

所以,张姑娘与殿下又悄悄叮嘱南太太要严密留意府中上下人等的动作。

不过,为何三个人同时在场,私下都不曾有过单独的交流,偏偏殿下和张姑娘能做到这般心有灵犀,而他……却成了宛若智障般的存在呢?

不,他自幼熟读医书,天分极高,还人见人夸呢,智商是绝不会有问题的……一定是因为,孩子之间有着独特的交流方式吧!

明太医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怀疑人生。

“你究竟受了何人唆使?”

南文升审视着阿财,亲自开口发问。

“……”阿财身形战栗的越发厉害,有心想要否认,可面对南文升威严的目光,却抖瑟着说不出话来。

此时,张眉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珠帘晃动的窸窣之音。

她回头去看,只见是方才本该与众人一同离去的南家五公子南延半躲在帘栊后。

南延见张眉寿看过来,窘迫又着急地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皱着眉作出一副威胁的神情。

……像条龇牙的小狗。

张眉寿面无表情地转回了头。

南延盯着她安静的背影,莫名将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指使你向南指挥使下毒的人,是湖州知府吴大人,还是同在卫指挥使司的向同知?”

祝又樘适时地开口,言辞直指要害。

男孩子的声音尤显稚嫩,语气却平静之极。

南文升夫妇二人脸色顿变,仆人阿财更是惊得瞳孔不停收缩。

“说!”

南文升陡然拔高了声音,一把挥落了床头高脚凳上还未来得及撤下去的药碗和托盘。

若真是官场上的手段,那关乎的便不是他个人的安危那般简单了!

药碗在仆人手边碎开,碎瓷飞溅。

仆人吓得三魂七魄都要离体,当即哭着认道:“是、是向同知!是向同知的主意!”

南文升紧紧抿着唇,脸色铁青无比。

“你好大的胆子!”南太太惊怒不已地指着阿财,痛心道:“二十年前,是老爷将你从拐子手中救了回来!把你留在身边,从不曾苛待半分!你倒好,竟做出这等背主谋命的事情来!”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是向同知与奴才说,那药只是会让老爷昏睡数日而已,绝不会危及老爷性命!

奴才深知,向同知也决计不敢谋害老爷性命……故而才……如若不然,奴才即便是死,也绝不可能答应于他啊!”

仆人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泪流满面地道:“是奴才近年来心浮气躁,鬼迷了心窍,不慎惹了一身赌债……这才冒险答应了向同知……奴才知错了,奴才愧对老爷太太的恩德啊!”

南文升紧攥着拳,无意再多说半字。

“清儿,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

南清应下,立即堵了阿财不停求饶的嘴,带人将其拖了出去。

南文升看向了一侧的明太医三人。

开口,却是正色问道:“诸位究竟是何来历?”

因心知自己是为对方所救,故而语气并算不得十分冷硬,只眼中仍旧带着戒备。

却见站出来的不是明太医,而是他身后的小少年。

“湖州如今正值危难之际,望南指挥使出面主持大局。”

小少年并未自报身份,可周身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清贵之气,却让人不敢生出半分轻视之心。

南文升闻言震惊地看着他。

他昏睡的这段时日里,湖州究竟出什么事了?

向云自不敢做出谋害上峰的事情来,既意不在他的性命,那便是意图趁他昏迷之时,利用卫指挥使司兵权旁落其手之便,谋划不轨之事了!

张眉寿上前,从随身的小包袱中取出了数本账册。

“此乃归安、柳黄、元明三县县令勾结倒卖赈灾粮资的账目往来,另有数名人证亲手所书证词在上,请南大人过目。”

南太太诧异又凌乱。

苍天可鉴,她只是找了个巫医来给老爷治病而已?

221 人跑了

张眉寿还在往下说。

“经查,此事是由湖州知府吴怀敏暗中主使,且吴怀敏近来与向同知亦来往甚密。”

“朝廷命人押送而来的赈灾米粮于两日前送达湖州,昨日刚拨至各县,未停一日,便被各县县令利用水路运离,置无数灾民性命于不顾。”

“钦差大人将到,各县尚如此明目张胆,实有蓄意煽动民愤之嫌,可见居心叵测,望南大人明察。”

小药童打扮模样的孩子声音清澈灵动,言简意赅。

祝又樘在一旁静静瞧着。

南文升听得心底震动。

待看清账册上所载之后,更觉触目惊心。

他抬起头,看向祝又樘和张眉寿。

“两位小公子即便不愿自报姓名,却也该说清楚得知此事经过的来龙去脉。若不然,本官岂能轻信?”南文升目光中满含探究。

张眉寿再次开了口。

她将张峦历事监生的身份与在归安县衙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

最重要的一页账簿,便是父亲留在笔盒之内的。

南文升将信将疑,握着手中的账簿,沉思了片刻之后,立即掀被起身。

“将我的兵服取来!”

实情究竟如何,他且要亲自去查探。

明太医长长松了口气之余,又将太子殿下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南大人欲起身穿衣的间隙,自家殿下悄悄地将张姑娘挡在了身后。

嗯……那叫一个贴心啊。

……

时值傍晚,归安县县令齐铭赶到湖州府衙,被请进了后堂。

“下官见过知府大人!”

吴怀敏看他一眼,神定气闲地道:“齐县令何以慌成这副模样?”

齐铭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连忙道:“让大人见笑了——可实在是情形紧急……那些灾民吃不着饭,已经开始聚众闹起来了!”

“几个灾民而已,还能反了天了不成?这也值得齐县令特地跑到本官这里说一遭?”

“那倒不是……”齐铭勉强地笑了笑,道:“换作往常,且将那三五个出头的打杀了了事,可如今是家家户户皆吃不上饭了,几乎没几家还有存粮的了……杀了一个,还要冒出来许多个……再加上钦差大人过两日也要到了,若是真闹出什么乱子来,恐怕大人到时也不好交代啊……”

今日他县衙的门,被快被那些灾民给砸破了,他心里多少觉得没底。

“有本官在,你怕什么?”吴怀敏面不改色,语气里似乎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意味。

齐铭细细品了品这话,试探地问道:“莫非从京城来的这位钦差,是大人的故交……”

吴怀敏没说话,只笑笑。

齐铭仿佛得了肯定的答案,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

知府大人说的对,天塌了自有大人顶着呢,他不过一个替大人办差的而已,怕的什么?

“你只管安坐在衙门里便是,真有人敢大闹起来,自有卫指挥使司前去料理。”吴怀敏一边拿茶盖轻轻刮着茶沫,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齐铭闻言彻底放心下来。

“是下官愚昧无知了,比不得大人这般沉着英明。”

他起身行礼道:“既是如此,下官便不叨扰大人了。”

吴怀敏命人送客。

“对了,还有一事……下官需禀明大人。”临走前,齐铭忽然说道。

吴怀敏示意他说。

齐铭搓着手,略有些不安地道:“与先前那个从京城来的监生有关……那日他家中来人替其收敛尸身,可刚认了尸,人忽然就不见了,还、还掳走了下官身边的师爷,下官命人全力搜找,可至今都没有消息。”

他本不打算与吴怀敏说,唯恐被斥责办事不力,可接连几日下来皆找不到人,他还是不敢再继续瞒下去了。

吴怀敏眼神变了变,语气却如常:“无妨,此事本官自会命人留意。”

没有想象中的怪罪,齐铭如获大赦,这才施礼离去。

看着齐铭离去的背影,吴怀敏眼神冰冷,犹如在看待一个死人。

此时,吴府幕僚从内室走了出来。

“事情进展得如何了?”吴怀敏问。

“回大人,一切已安排妥当,人也都派出去了。”幕僚先生语气笃定地道:“四下早已躁动不止,最迟过了明日,定能成事了……”

吴怀敏无声笑了笑。

“那个张峦,账册可拿到手了?”他转而问道:“方才齐铭之言,你可听到了?京城张家来的人,竟掳走了一位师爷。”

幕僚点点头,目光狐疑地道:“大人,小人一早便觉得这个张峦不大对劲了……说不定什么账簿之说,根本就是他信口胡诌。而他家中来人掳走齐铭身边的师爷,此事更是蹊跷……难保他们不会有什么旁的算计。”

吴怀敏眼中冷意毕现。

“不管他究竟是不是站在本官这一边,到底如今那账簿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起初是恐怕坏了他的计划,可如今眼见着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

即使来日那账簿辗转流落到何处,也只是证实数县县令贪污罪行的证据而已,与他还能有什么关连?

“大人,既然如此,那……”

“总归他原本也已经是个死人了,尸体还在归安县衙内呢——至于张家其他人,命人在城中尽快追查他们的下落,暴动将起,那些灾民不慎误杀了几个外乡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吴怀敏说罢,便转身出了后堂。

半个时辰后,却听心腹来书房相报:“大人,张峦不知所踪,在府衙内搜找至今都未见其踪影!”

“怎么看的人!”

吴怀敏闻言勃然大怒。

张峦倘若这个时候跑了,那便证实了他的猜测——说明对方是早有预谋,入府衙告发齐县令不过是他的障眼法而已!

“大人,近来大批灾民涌入城中,府衙防守严密。张峦一介文人,绝不可能逃得出去,除非他长了翅膀!”

怎么个防守严密法儿呢?——就连几处陈年的狗洞都特地修缮填补上了。

“依小人之见,他定是藏身在了某处,或是改了衣着混迹进了下人当中!”

幕僚自认思虑缜密理智地说道。

吴怀敏立即吩咐道:“严守府衙上下各个出口,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一只苍蝇蚊虫也不许放出去!”

吴怀敏说着,往发痒的脖子上拍了一把,一只蚊子嗡嗡闪动着翅膀从他面前飞了出去。

222 云雾寺

“……”

四下有着短暂而尴尬的安静。

如今正是苍蝇蚊虫肆虐的季节,所谓的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不过是夸张的说法而已,咳,大家都懂的。

毕竟真正长了翅膀的东西,谁能拦得住?

此时,藏身在衙门后院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上、紧紧抱着树干的张峦长长吐了一口气。

齐铭一来,他便知道吴怀敏十有八九要对他下手了。

还好他虽不通武功,却尤擅爬树。

说到这里,他最该感谢的还是芩娘,和海棠居外的那棵练就了他此般本领的大椿树。

眼下夜色浮动,他藏身在此处几乎不可能会被在四处搜寻的府兵们发现。

此时,张峦忽然察觉到身旁的树干轻轻弹晃了几下。

他豁然转过头去,只见身侧忽然多了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

“……”惊骇之下,是强大的求生欲迫使他没有出声惊叫。

而瞬间的惊骇过后,张峦已经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低声询问:“敢问阁下可是朱公子派遣来的?”

若是敌,单凭对方这身手,他定早已没机会开口说话了。

三弟在信上曾说过,朱公子指派了人手在府衙附近暗中保护他。

对方微一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各处攒动的府兵和火把,当机立断地道:“此地不宜久留。”

说着,抓住了张峦一只臂膀,就要带他离开此处。

“且慢且慢!”

张峦按住他的手,神情郑重地摇头。

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没有做。

半柱香后,湖州府衙后院忽然起了火。

“快、快救火!”

惊呼声不断响起,府兵仆役们纷纷奔走提水救火。

可不巧的是今夜有风,火借风势,不断蔓延攀升。

“小兄弟,做得好。”老槐树上,张峦拍了拍身旁刚回来的男子的肩。

男子沉默着没说话。

作为残忍冷酷的锦衣卫十四名千户之一,他还是头一回被人拍肩膀喊小兄弟。

罢了,谁让陛下尤为信任于他,派遣他秘密出京贴身保护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又将他派来暗中保护这位张监生呢。

至于帮着张监生放火这事儿,若是来日陛下问起——他便说这位张监生也是为了肃清大靖官员风气,本着基本目的一致的想法,他才放了这把火。

“咿……”

张峦忽然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地朝着被火舌吞噬的某座院子看去。

……怎么有个男人光着屁-股就跑出来了!

等等,似乎还有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紧跟在后面?

那座院子,里头住着的不是吴怀敏的妾室吗?

可那张皇失措,被吓得连滚带爬的男人却显然不是吴怀敏。

好么,这把火放得不打紧,竟还将吴知府的隐藏绿帽给掀出来了……

一时间,四周的情形变得更为混乱了,尖叫声辱骂声与哭喊声不绝于耳。

“走,别看戏了,咱们趁机将正事给办了。”张峦又拍拍身边男子的肩,说着就从树上利落无声地滑了下来。

陆千户:“……”

方才一边看戏一边“啧啧”个不停的人到底是谁啊请问?

这一夜,府衙上下人等皆忙着救火,直至天色将亮,方才将不断蔓延的火势彻底扑灭。

这火起的蹊跷,又因半场闹出了姨娘与二管家私通的丑事,以至于府中上下的气氛变得极微妙起来。

吴怀敏气得险些昏厥过去。

被戴绿帽这种事情最是伤人颜面自尊,更何况他身居高位,更何况又闹得阖府上下无人不知……天知道他要怎么见人!

还有那贱人生下的两个儿子,他如今竟越看越觉得像那该死的二管家多一些!

“大人,这些皆是……不足挂齿的小事而已。既然都已经处置干净了,且无须再为其扰神。”幕僚在一旁劝道:“如今大事将成,大人可不能乱了阵脚才是。”

虽说这事换他他也受不了,但劝还是得劝的。

吴怀敏深深吸了口气。

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现如今是什么情形?”他坐定下来,沉声发问道。

“回大人,各处已经纷纷闹起来了,几个县衙里先后派了衙役来报信,都被小人给……安置了。”

幕僚似笑非笑地道:“大人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吴怀敏听得此言,想着那些已经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烦乱的心绪方才得到些许纾解。

幕僚又道:“现如今,就差云雾山那最后一把火了——”

而算算时辰,此时云雾寺的大门,也该开了。

吴怀敏却听得脸色一寒,凝声道:“说话就好好说话,别拿什么一把火两把火的来隐喻!跟本官绕什么弯子呢!”

他不想听到任何跟火有关的话!

“大人教训的对,是小人才疏学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幕僚悄悄擦了把头顶的冷汗。

天色初亮,坐落于云雾山山顶之上的云雾寺,笼罩在一片茫茫白雾中。

年轻的僧人刚将寺门打开,便瞧见了寺门前挤满了灾民。

僧人抬着头往那些吵吵嚷嚷的灾民身后的山路上看去,竟发觉人群拥挤看不到尽头,不知究竟来了多少灾民。

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脸上心底的惊愕皆难以压制。

虽说时逢天灾,之前寺中尚有存粮时,时有无处可去的灾民求到寺门前要一碗斋饭,或是到寺中烧香拜佛求保佑……可他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灾民一同前来。

且看有些体弱者或躺在树下,或靠在门前昏睡不知的模样,显是等候已久了。

“不知各位施主……”

僧人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就听几个带头的人咋咋呼呼地喊了起来。

“玄一大师何在!”

“我们要见玄一大师!”

“我们是来求玄一大师指点迷津的!”

僧人闻言垂下眼睛,道:“阿弥陀佛,师傅功德已满,已于昨夜坐化圆寂了。”

“什么?玄一大师不在了!”

“那我们怎么办!”

人群躁乱惶恐,甚至已有灾民放声哭了起来。

他们如今正面临生死抉择,连夜上山来请玄一大师指条明路,可谁知玄一大师竟忽然圆寂了……且就在昨夜!

难道这是天意吗?

223 “天机”

云雾寺乃当地名寺,寺中主持玄一大师更是被奉为慈悲济世、普度众生的得道高僧。

这样救众生于苦难的活佛,在当今天灾横行之下,自然而然地便成为了许多人心中的支撑倚靠。

如今这最后的明灯也陡然熄灭,于绝境中的灾民们而言,如同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玄一师兄圆寂,乃彻悟天机,坐化成佛而去,诸位施主不必为此悲拗。”

此时,一名身形清瘦,蓄着花白长须的僧人从寺院中缓缓走了出来。

年轻的僧人让到一侧:“净一师叔。”

“是净一大师!”

灾民们忙朝着僧人看过去。

净一乃玄一的师弟,虽名望无法与玄一相比,但辈分在此,亦被在场众人所信服。

“玄一大师向来慈悲为怀,心系苍生,十日前还曾为我等讲法说经,又命寺中弟子下山布施!想来即便是坐化归去,必然也不忍心置我们于不顾啊!”灾民中,有一名带头的男人语气激动地说道。

经他这般一说,立即有人紧跟着道:“说得对!玄一大师活佛在世,既能彻悟天机,怎会不知我们会连夜上山求助!”

“对对……玄一大师定然留下了指点之语!”

人群重新被点燃起来。

“昨夜师兄圆寂之时,是贫僧携众师兄弟在旁为其诵经。”净一似被提醒,缓缓开口说道:“师兄走时,身旁空无一物,唯有袈裟内藏有一卷布帛。”

“那布帛之上写的什么!”带头的灾民连忙问道。

“还请净一大师将布帛示出!”

净一却轻叹一声。

“阿弥陀佛。”

四下恢复了安静,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开口。

“只可惜那布帛上空无一字,贫僧愚钝,尚未能参透师兄的用意。”

“什么?!”

“怎么会没有字呢……”

净一道:“想来是天机不可泄露,然师兄心系苍生疾苦,唯有留下此帛,以作引示。”

这话充满了禅意。

四下议论纷纭。

“玄一大师此举定有深意,只是尚未被参透罢了!”

“说得对!”

如此情形之下,那卷空白的布帛顿时成了所有灾民的寄托。

“净一大师,那布帛何在?还请让我等一观!”领头的几个灾民开口说道。

无数灾民都迫不及待地附和。

“咱们这么些人,集思广益之下,说不定就能参透其中奥秘了!”

净一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道:“阿弥陀佛,请诸位施主随贫僧来。”

“我去!”

“我也去!”

灾民们前拥后挤,都朝着寺院中涌去。

僧人们屡屡阻拦,却都无济于事,寺院里很快就人满为患。如此之下,却仍有许多灾民被挤在寺门外,只能伸长了脖子不停地探看,仿佛真的能窥探到天机一般。

净一带着几名领头的灾民在前殿驻足,吩咐了弟子去将东西取来。

很快,就有僧人双手捧着一卷五色布帛而来。

“诸位施主请看,这便是玄一师兄所留之物了。”净一双手合十道。

其中一名带头的灾民连忙取过,展开了看,其余的灾民们立即都围了上去。

见其上果真空白一片,并无半点字迹或是图案,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空白便是无一物,玄一大师想让咱们自己做主!”

“不,自古以来,白便是死丧之意,玄一大师这是同意咱们前去讨还公道,杀掉那些狗官!”

“怎么不说是……别白白送命呢?”

“你们说得都是什么跟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

“越说越荒唐了……”

关于这空白绢帛中隐含的寓意,诸多说法不一,相差甚远,始终没有哪一种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殿外的灾民早已心急如焚,听他们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你挤我推的,都要进来看。

“别挤别挤!”

混乱之下,那手中握着布帛的人被挤到了佛台旁,手中的布帛不慎被长明的烛火点燃了一角!

“不好了,东西被烧着了!”

火势极快,那人惊慌之下,忽然就将布帛丢了出去,刚好就挂在了佛台前。

“快扑灭啊!”

有人伸手要去抓。

“快瞧,那上面现出字来了!”忽然有人指着燃烧的布帛,震声大喊道,语气中满是惊奇。

“真的有字!”

“啊呀,这里头……果然藏着天机!”

“上头现出的是什么字?”有不识字的人焦急地探问道。

佛台前站着的人,盯着那绢帛之上经了火烧之后,显现出来的金黄字体,惊声念道:“人心祸处,甚于天灾,此劫不破,苍生涂炭!”

此言一出,四下震动。

“玄一大师之意是……若是不将那些贪赃枉法的狗官扳倒,我们便没有丝毫生路了!”

“可我们怎么才能扳倒他们?听闻知府大人如今病重不起,想来极有可能也是被他们暗算了!……我们又被困在此处,根本无法前往府衙给知府大人报信!”

“说得没错,而且钦差也早与他们串通一气!若不然,他们岂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要将咱们置于死地!”

“那……我们难道只能眼睁睁的等死不成!”

“我不想死,更不想看着我女儿再被饿死!”

“没人能救得了我们了,我们唯有自救!”

“说得对,自救!”

为首的灾民抹了把眼泪,神情决然,奋臂高呼道:“大家跟我走,我们先去擒住那些狗官!押他们去见知府大人!这是咱们如今唯一的生路了!”

一道道附和的声音从前殿传至院中,又自寺院中传到寺门之外。

无数道声音混杂在一起,荡漾在山中,带着别样的悲愤。

“阿弥陀佛……”净一立在一侧,神情悲悯。

此时,几名灾民悄悄交换了一记眼神,遂都从前殿退了出去,疾步离开寺院,一路朝着山下而去。

与此同时,归安县衙外的情形已经难以控制。

大批的灾民手中举着农具和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残破刀剑,与衙役们气势汹汹地对峙着。

望着数不清的灾民,衙役们手中虽握着长刀,心底却在发颤。

“不可,不可!这都是吴知府使的奸计!”

邱掌柜站在县衙石阶前,竭力阻拦着灾民们。

~

谢谢大家的月票~

224 有仙童

“怎么可能……知府大人怎么可能害我们!”

“邱掌柜,你莫非是魔怔了不成,怎么帮着齐铭那狗官,还尽说些胡话!”

“邱掌柜快下来,万一误伤到你可就不好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冲上前,怒声道:“怪不得你没死,原来你与那些狗官根本是一丘之貉!得亏我们还一直当你是个大善人……想来你不过是做戏而已!当初那些护着你逃命的人呢?他们如今在哪儿?只怕是你勾结齐铭,将他们统统给害死了吧!”

经此人这般提醒,周遭之人才想起来那些曾护着邱掌柜一同离开归安县的灾民们。

“对啊邱掌柜,胡铁匠他们呢?”

在众人或探究或满含敌意的目光下,邱掌柜攥了攥拳,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他们全死了——但是,杀他们的是吴知府派去的人!”

“那你是如何独活下来的!”

“你口口声声污蔑吴知府!”

“乡亲们,他早已被齐铭收买了!先杀了他,再冲进衙门,取狗官性命!”

“杀了他!”

“我没有被齐铭收买!齐铭是贪官没错,可吴怀敏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他们的目的正在于唆使你们挑起暴乱,借你们之手除掉齐铭等人,而后再出兵镇压!这都是吴怀敏设下的陷阱!”

“我今日拦在此处,并非是要护着这衙门里的贪官,而是想要护着你们!”

邱掌柜红着眼睛大声道。

可那些灾民根本不听,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冲了上去,又拿石块朝他身上砸去。

尖锐的石块砸破了他的额头,鲜血顺着眉眼往下淌。

有昔日与之交好的灾民将他拉了下来。

邱掌柜却重新站了上去,面向众人。

即便不能阻拦,他也要尽力拖延!

衙役一刀刺伤了一名冲在最前头的灾民,可此举非但没起到震慑的效果,反而激怒了他们。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衙门里有吃的!”,惹得灾民们更是不管不顾地要冲进去。

衙门里的差役们死死地顶着门闩。

“大人,快顶不住了,他们就要冲进来了……趁着眼下他们人还不算多,咱们还是快逃吧!”

数县聚集在一起、更多的灾民尚且都在云雾山下等候玄一大师的“指点”。

“逃什么逃,知府大人说了,待他们闹得厉害了,自有卫指挥使司派兵出面来镇压!这些暴民……就等着死吧!”齐铭背着手,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说着,看向神色不安的衙役,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急什么急,不是已经派人去府衙传信了吗?”

他边说边在堂中踱着步,话中似在劝慰自己。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快传饭,是想饿死本官不成吗!”

他朝着纷纷已经慌了心神的家仆们喝道。

家仆们应下,战战栗栗地厨房去。

可待他们行至厨房时,忽听得一阵阵惨叫声响起。

几个翻墙进来的灾民摸进了厨房里,夺刀伤了两个婆子,婆子满身是血地往外逃。

灾民在厨房里只顾狼吞虎咽,也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抓了东西便往嘴里塞。

“他们冲进来了!快去禀报大人!”

“……”

同一刻,柳黄县衙与元明县衙前,亦围满了灾民。

部分情绪激动的灾民不要命似得往前冲,但更多的灾民还是在一旁观望,神情虽同样愤慨激昂,可手上尚且没有动作。

他们在等。

等那些前往云雾寺求见玄一大师的人带着最终的决策回来。

到时,即便真要动手,他们上万个灾民一起,不必多费力气就能轻易将衙门攻下来,生擒那狗官。

现如今,他们更需要做的围住衙门,将狗官困在衙门内,不让任何人有机会逃出来。

那些去往云雾寺的人,此时想必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不过,刚刚那个一直不停说废话的人去哪里了?

柳黄县衙外,一直说废话的张敬挤出了人群。

辩论技巧在这种时候完全派不上用场,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再如何摆道理,讲逻辑,直吼得嗓子都要冒烟了,那些灾民统统就只有一句话——“滚开!再废话就剁了你!”

对牛弹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张敬沉着脸,在心中忿忿地道。

为什么只在心中吐槽呢,一则是嗓子疼的轻易说不出话来了,二来……他确实怕挨剁。

但他向来也不是死脑筋的人。

张敬绕到人群后,拍了拍一名灾民的肩膀。

那灾民回头皱眉看着他,眼神中透着防备。

“自己人。”张敬声音沙哑地说道。

对方眼神微变,显然并未全信。

张敬趁机将人拉到了一旁的老柳树后。

那人甩开了他的手,正要说话间,却浑身一软,神智散尽地倒在了地上。

“关键时候,还是蓁蓁给的药好使……”

张敬解下对方腰间系着的蓝色刺绣布条,转而系在自己腰间。

他观察入微,在对舆论的感知上又格外敏锐,哪些人的言辞格外具有煽动性,他一眼便能瞧出来——而这些人,腰间无一例外都系着同样的蓝色布条。

这显然是他们的身份标记。

特地拿泥水抹黑了脸,又抓乱了发髻的张敬重新挤进了人群中。

……

“不好了,半山腰有人拦住了咱们的去路!先前下去报信的几个人,都莫名倒在了路上,也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

两名灾民沿着山路跑回到云雾寺报信。

“可是县衙里的官差?”众人神色愤怒地问道。

若是县衙里派来的人,来一个杀一个!

“他们倒先找上我们了!”

“不、不像……”报信的灾民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吭哧了片刻才道:“是两个小仙童一样的人物!”

“对对,就像是观音菩萨坐下的两个小仙童似得!”

为首的灾民气愤问道:“什么狗屁小仙童……这都什么时候了,两个小孩子竟也能拦得住你们?”

“不不,他们还有许多随从!最要紧的是,其中一个仙童会法术!”

灾民连忙道:“她一抬手,三宝他爹就倒下去了!”

225 无礼欠揍的熊孩子

对对……”另一名灾民神色惊惶地点头附和。

“会法术的仙童?”为首的灾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冷笑着道:“我看你们是疯了,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神仙?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傻子了!”

这话一出,立即引了无数不满的目光朝着他看过来。

为首的灾民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口说错了话。

他刚要解释两句时,却忽然听到有灾民惊呼出声。

“快看……他们来了!”

几名灾民将手指向蜿蜒的山路。

一行人走了过来,护在最前面的是两列身着黑袍的随从,个个腰间挂着长刀,周身气势冷冽,让人望之便忍不住心生惧意。

灾民们握紧手中的武器,警惕地看着他们。

而随后出现在视线中的人,却是两名一高一矮的孩童。

高些的半束着发,着一身月白袍,稚嫩的眉眼中已显出几分清朗俊逸,直鼻薄唇,无一处不透着清贵之气。

这样的清贵之气,落在一群灾民眼中,无法以言语形容,只觉见所未见——而见所未见的东西,于他们而言无疑便带上了神秘的色彩。

再看那名身量稍矮的女孩子,青丝挽作垂髻,未着任何饰物——身穿素白锦衣,外罩浅青薄纱披,纱衣被山风吹动,脚步不疾不徐,似踏着山中云雾而来。

此情此景,置身山中,许多灾民一时之间呼吸都是微窒。

“你们是何人!”带头的灾民攥着手中的刀,皱眉说道。

“你又是何人?”男孩子语气平静地反问。

“我当然是湖州百姓!”

“籍贯何处?”祝又樘又问。

“……归安县!”这种上来一开口就被一个孩子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男人脸上现出一丝懊恼。

祝又樘看向众人,却是问道:“敢问诸位当中可有从归安县出来的?你们且仔细看一看,究竟可认得此人?”

这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讨论。

待众人左右询问之下,发觉根本没人认得此人之后,众人看向男人的眼神不禁含了质疑。

他们原本只知此人上蹿下跳,话多又积极,事事都冲在前头,且仗义又慷慨,三番五次之下,在一众灾民中便有了些分量。

可大家都是吃不上饭的难民,心中总认为至多都是附近几个县里出来的,谁也没想到去深究此人的来历。

“最开始下山去报信的几个人,腰间也挂着与你一样的蓝布条——”祝又樘伸出手,众人果然瞧见他手中的布条与那名男子腰间所挂着的别无二致。

“单凭一条破布,能说明什么!”男子皱眉道:“我看你们根本是县衙派来的人!”

说着,转过身面朝众人道:“乡亲们,绝不能受人挑唆,咱们眼下一旦起了内讧,便只能等死了!”

听着耳边的诸多质疑声,男子又道:“至于那蓝布条,实乃寺中之物!

先前,我们一路从外县逃难而来,为云雾寺所收留,且都曾受过玄一大师点拨,本为下山助诸位一臂之力而已!这本是天机引示,不该随意泄露——我这才有方才的撒谎之举!”

“此言当真……”

有人摇头,有人将信将疑。

此时,忽然有一道极有禅意的声音传入了众人耳中。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所言确是实情。”

说话的人是净一。

祝又樘朝着他看过去。

云雾寺里最大的内奸,这便被引出来了。

此时此刻,净一的话无疑是最具有说服力的。

四下众人了然点头。

“原来如此。”

“玄一大师为了咱们,堪称用心良苦了……”

带头的男人趁热打铁地道:“事不宜迟,咱们还须尽快下山!生擒了那狗官,让他将赈灾粮交出来!”

许多灾民一听到赈灾粮三个字,眼睛顿时都亮了。

“说得对!”

“净一大师。”张眉寿忽然开口,看向站在那里的僧人。

女孩子的声音清凌悦耳。

净一抬起头来看向她,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仁慈。

“眼睁睁看着这些无辜百姓去送死,大师不想说些什么吗?”

女孩子出言惊人,话中眼中皆是冷意:“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可净一大师这般助纣为虐,难道就不怕遭到报应,死后入炼狱吗?”

众人正为她这大胆的言论感到惊诧时,又听女孩子往下说道:“还有玄一大师,只怕并非坐化圆寂,而是遭了你的毒手吧?”

四下哗然震动。

“阿弥陀佛,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你这般胡言乱语。”净一的语气虽听不出怒意,却已不复最初的平缓。

“佛门既是清净之地,又为何要插手凡尘俗事?”祝又樘上前几步,站在张眉寿身侧,看向净一,问道:“玄一大师之所以被奉为高僧,必然是慈悲济世之怀,岂会怂恿无辜百姓挑起血光大灾,令生灵涂炭?”

“小施主请慎言——师兄此举定有深意,是为指引百姓破劫!”净一目光中透出几分咄咄之感。

祝又樘直视着他,声音清晰地道:“只怕是你谋害玄一大师在前,假借玄一大师之名煽动百姓暴乱在后。”

这话在人群中再度掀起波澜。

“不许污蔑我师傅!”

两名僧人站了出来,语气愤怒。

“污蔑与否,且将玄一大师的尸身交出来,一验便知!”张眉寿看着他们说道。

僧人们气得几乎要仰倒。

这哪里是什么仙童,分明是无礼欠揍的熊孩子!

“放肆!师伯的遗体,岂容你随意玷污!”年轻的僧人挡在净一身前。

“自古以来,高僧坐化成肉身舍利,多奉于寺庙之内,受人香火供奉——我如今不过一观,瞻仰高僧风范而已,怎就成了玷污?”张眉寿看着净一,说道:“还是说,你们做贼心虚,唯恐我们发现玄一大师死于非命的实情?”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年轻僧人被气得浑身发颤,转身看向净一:“师傅,咱们问心无愧,且让他们去看便是!”

“就是,净一大师,让他们验!”有灾民也开始跟着说道。

阅读网址:m

226 显灵

净一看了身边的僧人一眼,却是低声训斥道:“你身在佛门,焉能为区区三言两语便动怒忘形,说出这般赌气之言。”

说话间,眼睛看向了张眉寿,平静地道:“小施主,你若为论理而来,贫僧欢迎之至。可你这般存心挑衅,却恕贫僧不能奉陪。

再者,玄一师兄的肉身如今正受寺中弟子诵拜,不容搅扰。若小施主当真有心瞻仰,大可择日再来,到时,贫僧绝不阻拦。”

语毕,又朝着张眉寿等人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净一的沉定大度,足显高僧风范,这让不少百姓又打消了那本就不多的疑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眉寿等人若是再提及要验尸的话,那便成了蛮不讲理的纠缠。

众人满含敌意地看着她,仿佛她再多说半句不敬之言,便要引起众怒。

张眉寿却不急不躁。

不给看且罢,反正她方才确实也只是随口污蔑胡说,一则是为了试探这位净一大师的虚实,二则,是拖延时间而已。

但眼下看来,玄一大师的死,绝非偶然——正如祝又樘在路上所猜测的那般。

她下意识地看向祝又樘,却见他也在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祝又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让开!”带头的灾民显然已经没了耐心,径直举着刀冲了过来。

可他尚未能靠近张眉寿身前,便被一名黑衣随从折断了一只拿刀的手。

“你们……”

见男人倒在地上还想骂人,黑衣随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补了一掌,将他劈昏了过去。

谁有时间听他废话。

“你们竟然伤人!”其余的灾民既惊且怒。

惊的是那随从快到不可思议的身手。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祝又樘:“谈不上伤人,只是自保罢了。若要伤人,他岂还有活命的机会?我们此番前来,是为救人,绝非随意伤人性命。”

看着黑衣随从腰间尚未出鞘的长刀,灾民们一时神情复杂。

“你们救人?怎么救?眼下我们除了杀出一条生路来,别无选择!”有人站出来悲愤地道。

“没错,绢帛上的字,烧后方现,我乃亲眼所见,分明就是玄一大师显灵了!”

“此乃天机指引,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天机?若谈天机,区区布帛显字,能算得上什么天机?再者,彼时亲眼所见之人又有几个?难保不是串通起来,刻意撒谎蒙蔽大家。”张眉寿语气刻意透出轻蔑。

这下无需灾民们反驳,多番受到质疑的净一已是听不下去了。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又听张眉寿说道:“我自幼便有几分佛缘,昨夜突然梦到玄一大师,大师托梦于我,于梦中指出了杀害他的真凶,也就是——净一大师。”

灾民闻言议论纷纷,下意识地看向净一。

净一眼中闪过不屑。

他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说法,原来竟是这般拙劣。

托梦?

呵,人皆可说,拿什么来证明?

“小施主,口说无凭。”他平静地提醒道。

“口说自然无凭,然而我于梦中与玄一大师已有约定——若我今日能顺利抵达云雾寺,他便显灵于人前,以证我话中之实。”张眉寿道。

“显灵?怎么显灵?”

这下且不论她话中真假是否可信,单是这般说,便引起了灾民们的猎奇心。

净一也在看着她。

却见女孩子轻轻摇头。

“此乃玄一大师所言,至于究竟要如何显灵,我亦不可知——想来只需静候便可。”

这话说得愈发玄乎,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该不会是真的吧……”

“净一大师可是玄一大师的师弟,同是佛门中人,岂会加害!”

“再者,净一大师有什么道理要去害玄一大师……”

“怎么没可能?比方说被人收买,比方说未剃度前的陈年恩怨,再比方争夺主持方丈之位?”一位话本子资深爱好者说道。

“不过这小姑娘瞧着倒真有几分不寻常……”

“哪里不寻常了?”

“你们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吗?”

“……确实没见过。”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不觉间已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

四周并无半点异样。

“不知小施主方才所说的静候,还须再等多久?”净一问道。

“就是!莫不是要等到来年不成!”

一名灾民悄悄藏起腰间的蓝布条,站出来咬牙切齿地道:“我看你们就是衙门派来的,在此刻意拖延我们!说不准趁此时机正在设下什么埋伏,好将我们一网打尽!”

这话立即引起了惶恐。

“别着急。”张眉寿看着他,笑微微地道:“这便来了。”

她话语刚落,便是一阵山风乍起。

山顶之上,狂风大作,枯叶飞旋,衣物也被鼓动的猎猎作响。

“这便是玄一大师显灵?”

“山风而已……照这么说,玄一大师岂不每日都要前来显灵了?”

“下雨了!”有人惊呼道。

“真的下雨了……”

“他娘的,怎么又下雨了!”

一道道声音充斥着惊恐和无助。

“贪官欺压我们……就连老天也要将我们往死路上逼吗!”有人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张眉寿心下滋味复杂。

路上,在马车里商议对策之时,祝又樘与她说,今日会有一场大雨。

阿荔好奇地问了一句朱公子怎么知道的,他只笑着说是自己昨夜观天象所得。

可张眉寿知道不是。

她亦记得,上一世各处谈及灾民暴动的起因时,除了赈灾不利之外,还有极重要的一条——暴动当日,下了场大雨。

许多人不解,洪涝时下雨不是常事吗?一连下了那么多天,怎么忽然只在那一天爆发了暴乱?

此时置身此处,张眉寿方才能感知到这种心情。

有些雨是及时雨。

相对而言,这场雨却是足以压垮处于绝境中的灾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雨水冰凉,落在灾民身上,仿佛催命碎骨的毒水。

情形一时变得更为混乱嘈杂。

“别害怕!”雨水中,张眉寿尽量大声地说道:“玄一大师在梦中与我说了,这场雨乃是洗劫之雨,雨水一止,湖州此劫便要休止了!”

眼下,玄一大师是最具有支撑性的存在。

一把青竹伞,撑过她的头顶。

风雨交加,祝又樘举着伞,看着她。

她转过头,亦看向他。

四目相对,他们心底皆藏着一份、放眼这天地之间,唯独有对方能够感同身受的心绪与庆幸。

她忽然懂了上一世他的许多、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的执着与坚持。

他忏愧之余,心下却是前所未有的开怀。

“玄一大师,玄一大师究竟在哪里!这天上若真有神佛,岂会看着我们这般受苦!”一位妇人抱着紧紧闭着双眼的男童,哭喊着道。

净一看着站在雨水中的祝又樘和张眉寿,唇边浮现一抹冷笑。

他还真以为这两个古怪的孩子有什么本领——

然而,只一瞬间,他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四下忽然变得寂静。

227 神迹

片刻的寂静之后,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回过神,大声道:“快看,是玄一大师!”

“真的是玄一大师……”

有人已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喃喃自语。

隔着雨幕看去,只见对面陡峭的山壁之上,不知何时竟现出一道道金光来,那金光炽目逼人,越来越密,渐渐汇成了一幅僧人静坐图!

僧人垂眼打坐,双手合十,神情悲悯,周身环绕着佛光……

这景象足足占去了整面山壁,置于山中,庄严而神秘。

“玄一大师……是玄一大师显灵了!”

“玄一大师果真坐化成佛了……此乃神迹!”

这样百年不遇的神迹,在场众人都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而已,如今亲眼得见,内心震惊无法言喻。

震惊过罢,便都接二连三地跪拜下去,神情无比虔诚。

“阿弥陀佛……师傅快看,真的是主持师伯!”震惊之下,几名年轻的僧人一时顾不得去细究张眉寿起初的托梦之言。

僧人们纷纷念佛,年纪小的僧人忍不住觉得振奋而荣幸。

今日神迹显露,云雾寺高僧成佛的消息必然会很快传扬出去,到时他们云雾寺必成一桩令人起敬的美谈,寺中香火也会鼎盛之极。

可原本该作为下一任主持方丈的净一,此时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定是障眼法……

他在心中自语着,用力攥紧手中佛珠,却仍然无法遏制内心的震惊与波动。

他不信!

他紧紧盯着对面山壁上的僧人像,忽然快步朝着前方走去,几乎就要走到山崖边缘尚不自知。

“师傅当心!”

僧人上前忙将他一把拉住。

此时,部分灾民的注意力才重新回到净一身上。

他们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而充满敌意。

先前那小姑娘说得很明白,她因自幼有佛缘在身,昨夜曾得玄一大师托梦,玄一大师在梦中直言净一是凶手!

玄一大师是被害死的,而非是顺应天意的圆寂坐化!

如此说来,若不是玄一大师恰巧真的功德圆满了,说不定就没法儿成佛了,也没法儿显灵保佑他们了……呼,想想这真是太险了!

祝又樘和张眉寿走了过来。

身后的一众锦衣卫没忍住交换了一记复杂的眼神。

太子殿下临危不乱,布局精密巧妙,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智谋,实有几分储君之风——

可是,谁能来告诉他们,就是这样一位令他们不觉想要臣服的太子殿下,为何要……为何要跟在一个小姑娘身边亲自给人家撑伞啊!

可撑已撑了,当众上前夺过来也委实会让殿下没面子,唯有另撑起一把伞替殿下遮风挡雨了。

于是,三人一行两把伞,从低到高,跟叠罗汉似得……

“你可还有话说?”祝又樘一手撑伞,一手老气横秋地负在身后,看着面前的净一问道。

“区区障眼法而已,又能说明什么?”净一还在嘴硬。

“若如此神迹也是障眼法的话,那布帛烧后现字,又算什么?”祝又樘平静反问。

净一冷笑一声,道:“此处乃云雾寺,由不得你们在此妖言惑众!寂源,将他们拿下——”

“师傅……”被他点名的弟子却眉头深锁未动。

看着此时师傅的神情,他心中有一句“真的好像狗急跳墙”不知当讲不当讲……

其余的僧人们亦是面色复杂。

对面山壁上的僧人仿佛在注视着他们。

“怎么,这区区离间之计,你们竟然也信?”净一豁然转身,紧紧盯着一众僧人,再也不复起初的淡然自若。

张眉寿冷眼看着他这幅仍不认错的模样,不着痕迹地上前两步。

下一瞬,净一脸上的表情忽然骤变,面上浮现痛苦之色。

“扑通!”

众目睽睽之下,他重重倒在地上,身形紧紧蜷缩在一团,嘴里不停发出痛苦难忍的叫声,双目圆瞪,脸色泛青。

周围的灾民纷纷满脸惊骇地往后退去。

“这……”僧人们眼中亦盛满了不可思议。

唯有一名年长些的僧人叹息着念了句“阿弥陀佛”。

短暂的惊异过后,四周立即响起了指责的声音。

“玄一大师显灵了!他就是凶手!”

“这是报应……”

“没错,就是报应!身为出家人,残害同门师兄,设计蒙骗百姓……简直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净一就那么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着,不仅无人去扶,甚至还有灾民趁机丢了石块过去泄愤。

既有人丢了石块开了头,很快就有胆子大的灾民干脆上前狠狠踹上两脚……

“让你不承认!”灾民边踹还边质问道:“说,你究竟是何居心!”

净一疼得浑身每处似乎要碎裂开一般,恨不能立即死去,方好解脱,却偏偏只是这般疼着。

他绝望时,忽然又听到了那道女孩子清凌凌的声音传入耳中。

“玄一大师就在那里看着,你待说了实话,诚心悔过,此痛便无药自破了。”

真的?

这女孩子实在无一处不古怪,净一疼到极致,也顾不得再去思考真假,立即挣扎着开口。

“玄一师兄……请恕我……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大错……这些年来,我心下嫉妒师兄受人敬仰,实是心胸狭隘……”

“是吴知府派人……送了百两黄金,让我演好今日这场戏……目的、目的在于假借师兄之名,挑起暴动……”

“我已知错了,求师兄宽恕……”

随着他每一个字说出口,四下的气氛越来越凝重可怕。

每个人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知府大人为何要这么做!”忽然有一名大汉上前抓住净一的脖子,厉声质问。

“倒卖赈灾粮一事……实是知府大人在后主使……”净一艰难地道。

“这怎么可能……”

四下声音躁动。

他们都是湖州百姓,对知府大人敬仰之极,可就是这样一个被他们视作再生父母的好官清官……不仅贪污了赈灾粮,将他们逼入绝境,竟还要……借他们之手挑起暴乱?

暴乱之后呢!

他们想象不到会是什么结果,一时更想不通吴怀敏此举背后的用意……

他们有的只是对前路的茫然。

愤怒之后,更多的是颓然无助。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228 小仙子

雨水中,玄一大师显露的神迹正一点点淡去,即将就要彻底消失。

而净一也随之停下了挣扎,只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似乎已经不再觉得痛苦。

看来那小姑娘说的全是真的……

众人几乎下意识地都看向了那两道小小而神秘的身影,和他们身后那些气势不凡的随从。

得了祝又樘的示意,数名随从动作迅速地没入人群中,引起一阵阵惊叫。

很快,便有十多名灾民被揪了出来,他们有的早已将腰间的蓝布条收了起来,可无一例外不是年轻力壮者——让在场所有人都叫不上名字的陌生人。

有一名男子当场咬舌自尽。

可并非人人都如他这般,更多的人只是充当散播谣言的路人甲的角色,银子收的不多,自然也没有为吴怀敏卖命到底的决心,稍经威胁、甚至个别自觉性比较高的,不需要什么威胁,便主动将实情供述了出来。

“是知府、是吴怀敏的人,让我们四处散播钦差大人早已被各县县令买通的谣言……”

“还说县衙里藏了好些粮食,只要杀进县衙里,就能吃上东西。”

“又让我们四处说,知府大人如今病重,这才无法及时出面……当然也可以自由发挥,反正尽力将知府大人说成一朵无辜干净的白莲花就是了。”

“……”

不待他们说完,四下已经有人冲出来抡了拳头砸上去。

“去你娘的白莲花,你们这些黑心的东西!”

“打死他们又有什么用,眼下重要的是我们究竟该怎么办!”那名先前对净一动手的大汉站了出来,声音嘶哑地道。

他们听了那些人的挑唆,原本打算生擒了几个县令,杀出一条血路,将那些罪魁祸首押去府衙交给知府大人处置,让知府大人替他们做主……

可是如今——

如今粮食没了,知府大人成了幕后主使,还倒过来算计他们……

“那就将那些狗官统统杀干净!反正如今我们也没有活路了!”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怎么没有活路?”

张眉寿皱眉看着出声的人。

那人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雨水与泪水混在一起。

“你们……今日当真是受玄一大师所托前来?”有人试探地出声问道。

张眉寿不置可否地道:“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她与祝又樘此时站在此处,谁能道不是天意?

“湖州并非没有好官——府衙上面,还有卫指挥使司。”祝又樘看着灾民们说道。

“你们是卫指挥使司里的人?可我听闻,指挥使南大人也已称病了!难保不是与吴怀敏一样,刻意称病不出面!”

祝又樘并没有再继续解释。

“你们若信,便随我一同下山,下山之后,自会有人给你们交代。”

“……”众人眼神不定。

祝又樘看向张眉寿,又看向下山的路。

“小仙子说得对,这场雨乃是洗劫之雨——诸位的生路,便在这山下。”

雨中的小少年眼神悠远,平静的语气似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张眉寿抬头看向他。

其它的都好说,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