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的滋味 - xp1024.com
《咸鱼的滋味》


自序——给阿三的一封信

阿三,你好吗?

刚刚去路边吃面,人都还没坐守,那胖老板娘就问,还是一样吗?

坐在板凳上想了老半天,有点闷,喜好跟作息,叫一个不相干的人都知道了。

好笑着盯着我瞧,没什么恶意的其实,于是我又吃了那碗一样的面。昨天也是……,前天也是……。喝完了汤,愉快了起来,掏着钱她又问:“啊你最近很久没有新作品出现了耶!”

我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半夜里忙了一天真恨人家那样问我。更闷。心里想,一天都要过了,我招谁惹谁了,我才懒得理你。

车子就在楼下的巷子里拐来拐去,想找一个不用钱又理想的停车位,能怎么着呢?我也是赚的苦力钱。每个也就写那么一些,再多也没有……。

上了楼来急忙拿了笔,要把我想了一天的故事写下来。

吱吱喳喳的,后街对角树丛里那窝鸟都醒来了,远天的山坳里也开始泛白,天已经要亮了,我能怎么办呢?明天又是一个早班……。

你住的地方真好,也不会有人来催你这个那个的,我真想杀了那一窝鸟……。

常常也幻想放下手边的一切,住到你们那边去,也没什么不可能是吧?

几天前站在一个吧台前发呆,想自己大概已是茫了,看那吧台足足有几里那么远,可我旁边的家伙不知怎么的就在我边上一尺喋喋不休的。

“你会把我的故事写成歌吗?”

“我干嘛把你写成歌?”我心里想。

“你写过那么多人的故事!”

“有吗?我哪有?”我心里又想。

然后我又去胖老板娘那里吃那面。

然后我又去跟别人争不要钱的车位。

这些好像跟我儿时的梦想还差真远……。

我猜我这辈子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退休这回事了。前不久在北返飞机上涂涂写写的,邻座的人探头过来说:“你的工作真好,到处都可以写耶!”

喔!他那里知道有次过马路为了掏笔记下一个念头,差点被车撞上了。

所以我老睡不好,总觉得梦里也许也会有什么事要发生。阿三,我常常想到你,因为我觉得只有你跟我是一国的。比如说:我们都好喜欢游泳。

上次我在你家那儿,我在海滩上仰躺着,然后突然飘散起雨来……,我觉得那是一种真正的自由,好像我特喜欢的一个和弦,它的构成音是DO、SO、SI挺不负责任的,那就对了。你相信星座吗?别傻了,相信星座和血型都不如相信年龄,然后我又去胖老板娘那吃了那碗面,然后我又去争那个不要钱的车位。

好了,我得去工作了,要刻我,我还算是个好人。

注:阿三是住在绿岛外面三海里地方的一只老海豚,为什么他叫阿三呢?随便啦,你要叫他阿四也可以。

咸鱼的滋味

阿翔从卧铺上起来时,船已经过了黑水沟了。许是峡流湍急船晃动得比较厉害,他在床沿上坐了好一会儿。昨晚的那一场表演又叫他浑身疼痛。他慢慢的回忆着昨夜的一切。经常都是这样,在一阵激情之后,带着疲软的身子回旅店去,隔大才慢慢地又组织起散乱的回忆来。

舱里有阵大轮船航行时特有的闷声,比远雷还要低沉,每隔几秒就会把床板弄得格格做响。他就坐着,身子上的酸楚也随着意识渐渐的活了起来,散了开去,几乎要放弃起来的念头了。

是正午了吧!窗沿的帘子缓缓的晃着,阳光就在桌面上画着圈圈。地梃着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有海水的味道,闭上眼,在想下一站要去那里?

他就坐着,在脑子里哼着一首很久很久以前学来的歌,关于海的。

他想起他久未见面的老母,故乡码头前的杂货铺,挡住省道的妈祖庙,暗夜表演时人们的尖叫,刺耳的音响,汗涔涔的女人;满坑满谷的酒瓶;想着小杰抿着嘴失神的弹着吉他的样子,唱了十几场了吧?这个月。

他怀疑自己每唱过一场,就会把魂唱掉了一些,像灵异电影那样,自己的魂都被尖叫的人们吸走了。

大家都喜欢他,所以他也觉得他是大家的。后来人们会渐渐散去,他的团员们也会散去,他就瘫倒在舞台上,死了。瘫在一堆凌乱不及收拾的乐器里和满坑满谷的酒瓶子里,一个人死了,因为魂都被吸光了。

「起来了吧!」他想,却又坐着,怎么也想不起来今天早晨是怎么上了这艘船的。记忆在昨夜表演的后半时就断了。然后接得住的就是现在,疲软不已的自己,掉了一大片的记忆。有几次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这一次还搭了船,想着那首遥远的歌,海浪洗着沙岸,前进后退前进后退……。

舱门笃笃笃的响了起来,有人急促的敲着。

「阿翔!阿翔!你死啦,起来吃饭了!」是小杰的声音。

他开门斜依着。

「噢!噢!你的样子有够破,跟鬼干架啦!洗一洗吧!你是大明星耶,这样出去怎么见人。」

「我干嘛,我靠脸吃饭啊!」

「谁理你的脸啊,你都臭了,你干嘛,你又嗑药啦?」

「嗑你妈啦!嗑!那么多药!」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喔!」

船在峡湾里歪歪扭扭的,搞不清楚要将视线放在那一点。这才察觉,起来之后这一阵晕眩,是这峡湾里风浪搞的鬼。

「有什么吃的?」

「你起来晚了,刚刚才壮观呢!罩杯那小子晕船吐了一桌都是。」

「问你有什么吃的?」

「美人鱼!怎么样?」

「几岁的?」

「两个加起来一百!」

阿翔一手扶住走廊的墙沿,艰难的移动着脚步,在想明天晚上的演出。工作人员告诉他,会来个几千人,大部份就在今天早上上了这条船从本岛跟过来了。

「昨天晚上我们怎么回去的?」有点愧疚,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通常都不太问的,任凭下一场演出的意外再把记忆冲洗掉。兄弟都了解,好像来看自己演出的人们,都喜欢看台上那堆人耍坏。人们都这样吧!噬血,总要带些不寻常的故事回去吓人。 「你知道吗?昨天我去看表演,那个……在台上吐血死了!」

想自己正囹的时候,歌迷的来信一叠一叠的,看也看不完。

「阿翔,你要保重身体喔!阿翔,创作别太累喔!阿翔,多回家休息休息罗!」

屁话!一堆屁话!觉得自己像是斗牛场里被存心调养的公牛,闸门打开。

「现在,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掌声起)公牛!」

然后冲呀冲的。啪!一剑穿心,不偏不倚!

曲终人散,拉出去肢解了,变成七分熟的牛排。

「要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手上!」他听见自己那么说。

「什么」

「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大溪地?」这梦做了三、四年了,越来越遥远。

「看你??!」

「今天怎么样?」

「别闹了!」可却又睁大了眼睛,不信阿翔会说谎似的。

「怎么去?用飞的???」

「劫船!」开始喜欢这字眼了。

「你会开船?」

「这么大没开过!」自己想,这么大的还真没开过。

「无聊!」小杰一个人迳自走了开去,大概近了餐厅,走廊里有股煎鱼的昧道,弄得人真有点饿。饿了就好,证明自己还挺想活着的,阿翔这样想着。

是初秋的艳阳天,远方的几个岛屿飘在碧篮的洋里,空气里尽是海草的昧道。像故乡。

阿翔趴在船舷边上,点了根烟,看着船划出来一道一道的波浪向远方漫开去。他喜欢这样做,从小就喜欢,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他就常常这样跟着父亲出港去。船在斜阳里慢慢的回来,他可以感觉湾边上打渔人家的厨房里都煎着鱼,有些鱼是应合着季节的,有些则是餐餐都有的。他吃厌了那些鱼,一直到长大了,打个嗝都还能忆起那股像烧焦了的木头味。

他笑着,因为看着那漫开去的波浪,又想起那从小就吃腻了的咸鱼。

「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不唱了,那以后做什么?」 小杰眯着眼看着远去的岛,老半晌才说;「找个人嫁了!」

「神经啊!」

「不会啊!说不定我也可以去变性!女生不是老爱这么说,找个人嫁了,好像人生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不必了,反正我们本来也没什么,大溪地的梦也做了好几年了,越来越遥远,不必了。」

「说真的,如果不唱了,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依旧是老半晌后的回答。

「你累了吗?」小杰问。

「倒也不是,你知道吗?我最近才慢慢的发现;男人除了不断的征战之外,应该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小杰依旧望着远去的岛屿。

「我妈二十岁就嫁给了我老子,他也没问人家觉得怎样,一个人就走了,连船都找不到,找邻居那些叔叔伯伯说,他八成跑到菲律宾去了。」

「为什么不是大溪地?」小杰笑着问。

「太远了吧?」

「不会,你给我一个没有尽头的梯子,我可以爬到月亮去给你看。」他转过身来盯着阿翔。

「对!也许!我们可以找个人嫁了。」

「是啊!是啊!那也得先找个人爱吧?」很委屈似的。

「说的也是!很久没有恋爱了。」

「对!从出生那年起就再也没有恋爱过了。」

「我们一定有毛病!我觉得……我觉得我们可能都太爱自己了,所以很会装,很会装着去爱别人。」

船已经过了黑水沟,平静了许多。过了正午,餐房里不再有煎鱼的昧道,阳光斜斜地,很温暖。

秋天了!

八月节要回乡下去吗?阿翔这样的问着自己。差不多要一年没有回去了,乡下已经没有人在了,就剩一个破房子搁在那儿。母亲后来有了自己的新家,觉得自己够大了也不方便去打扰,偶尔来电话,也都是应付着。

几年来,也不是真的没爱过,只是总觉得,要给人家什么呢?命运很奇怪,虽然很明白,母亲后来遇见的是个好男人,可却也没有办法解散那从小就紧致的胶着在心里的纯粹。也不是说爱情这东西,它一定就会有变化,不如不要吧?最后,他总是这么想,不如不要吧?像一首小调的歌,骨子里就热爱着小调的歌;不管多年来搞的是多嘈杂的音乐,都是小调的歌。

越嘈杂的,就越是小调的歌。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西多西拉米雷米……」想着想着,自顾地又哼了起来。

「新歌啊?」小杰趴在船舷上,像在问着远远漫去的波纹。

「No! Its s!」

阿翔正做势要将手上的烟头弹去时,突然瞥见船头上,停着一只鸟!钕大的鸟,自顾自地迎风在理着毛。

「杰!你看!嘘!别动!你看船头那儿有只鸟!」

「一直在那儿??!从刚刚就一直在那!」

「是吗?……是吗?刚刚有吗?」许是那鸟一身洁白就隐没在船头的漆白里,许是自己太专注于回忆了吧?

「你没叫我?」乐观的人,很快地又恢复了孩子气。

「叫你干嘛?这是人家的地盘!」

「抓它!」

刚动起这样的念头,那鸟便张开了翅膀,迎着风就滑翔了去,它扇动着翅膀向着船首的方向优雅的飞着。远方有座岛,白色的鸟在蓝天里,像个指标,引领着船向前去。

「鸟是回家去吧?」他想。

「那鸟是一路跟我们搭船来的吗?」小杰突地这样发问。

「鸟干嘛搭船啊?它是来带路的!」

「有道理!有道理!说不定这船上有它思念着的人!」

小杰像是在讥讽似的装傻附和着。

「够浪漫了!」阿翔张着嘴接过小杰递过来的烟,若有所思的说。

凄美的岛就在斜阳中慢慢地近了,码头上有些人在移动着,少不了又是一顿寒暄问候,许是吹多了海风的关系,许是想到这岛是那美丽的鸟的故乡似的。阿翔笑了笑,反常的想要去认识这些人。

「走吧?」阿翔搭着小杰的肩头,挺了挺胸!

「干嘛?变天了?」小杰疑惑的扭头看着阿翔。

草原向着季风来的方向舒缓的开展去,两部摩托车在绿色的草原上奔驰着,坡下就停泊着下午才到的大船,从坡上看去有点渺小,像孩子的玩具。一丁点的白就搁在一片翠绿与亘远的蔚蓝之间,倒也非常的显眼。

两个人像孩子似的,嘻笑着飙到了坡顶上。

「甩了他们了吧!」

「甩了甩了!」小杰急得脸都胀红了。

「再来呢?这路是要往那里去的?」

「啊你问我,我问谁啊?」两个人一起骑着车子看着往岛另外一边滑降下去的小路,过了正午好一会儿了,太阳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歪歪斜斜的。

「管他的,再怎么走也离不开这个小鸡巴岛吧?」

「走!就当它是美人鱼的故乡,搞不定瞎鸡巴就碰上一个!」

「一个怎么分啊!要三个,我两个,你凑合着就一个。」

「好!你大哥,你什么都大行吧!」

「就给他迷路吧!像E调!对!就像E调那样不上不下的从不告诉你是悲伤还是欢喜!感觉还挺好的。」

「管你什么软掉!有人追来了,快散!」

草浪在秋来的季风里时而挺起腰,时而匍匐着。两个人在浪里滑过,惊起了许多的螟峨草虫,扰乱了这原本安静的世界。时间、欲望在这里似乎是多馀了。太阳像火红的烙饼贴在一色的锅边上,冻住了,一切都冻住了,喜怒哀乐在这里也冻住了。

两个人在水边停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的。

「再来呢?」

「你还问我!你不是海专的吗?那边是东边现在?」阿翔看着歪过了一边的太阳笑着说。

「我只会看星星耶!太阳要用仪器。」小杰陪着笑。

「那就是说要等到晚上罗?」

「别瞎觚了。乱骑都骑得回去,不回去他们也会来找啊!休息一下吧!要不要游泳?难得离世界这么遥远。」

「没裤子怎么游?」

「你以为你是红歌星要顾形象啊?谁稀罕看你的光屁股。」说着就自顾自的扒去了身上的行头,赤条条地往水里走去。 「干!真没水准!」

阿翔光着身躺在沙滩上,延续着下午的回忆。他在想一定是那股漫在船舱里的咸鱼昧,弄得自己一路心神不宁。该回乡下去走走吧?或者拨个电话给老母,忘了多久没有见面了。许是知道潜藏在自己心里面那重不可以被冒犯的纯粹,老母也少来电话了。干嘛来电话呢?做儿子的总是没好气的应付着,说是回去做什么呢?看电视不就有了吗?你家没电视吗?你不知道你儿子常常上电视吗?还故意要把「你家」两个字讲得特别的醒耳。老母在电话那头,声音就有点哽咽了。只是想说看你好不好,像故意要等她伤心起来那么说,才就吞下噎在后脑勺的那一阵酸楚,和记忆里的咸鱼味,和不能被侮蔑的纯粹……。

知道她好,是高兴的。也没有真的气过她又嫁了别人。父亲刚走时,她是那么年轻、美丽、那么脆弱。也曾深深的替她觉得不公平,后来自己慢慢的也认为这样是好的。然而一切就都成了习惯,彷佛每天都在等待着她的电话,然后发现她还难过着……。

那咸鱼的味道,弄得人好苦啊!

昨夜站在舞台前沿的那一排丰胸美臀的娘们,是什么路数哪?想些这个吧!咸鱼、咸鱼,不知道那些摩登艳丽的娘们,是否也吃我们乡下老土吃的咸鱼……。

咸鱼在昏昏沉沉之间又战胜了丰胸美臀的娘们,烙在阿翔晒得温热的脑壳里了,这太阳真舒服。也许该拨个电话回家,几年来都没有主动的这样做过了。该拨个电话回家了……。

「阿翔!下来吧!啊呜啊呜!」那人在水里兴奋的叫着,声音在隆起的崖边上荡着……。

「不下来保证你会后悔。」

阿翔没有反应,昏昏沉沉的。

「阿翔!」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杰起来提着裤子,靠在阿翔的身边,轻声的唤着他。

「阿翔!你看!」

阿翔眯着眼,拿手挡住阳光。

「上面!看见没?」小杰还光着屁股跪坐在沙地上。

「……」一只白色的大鸥鸟停在崖顶上理着毛。

「怪怪的喔!」小杰艰难的笑着,像在海水里冻着了似的。

「是中午船上那只吗?」两个人的疑问是一样的。阿翔坐了起来,卷起手像望远镜那样看着。

「有可能喔!因为刚刚一路都没看见什么鸟,更何况是这么大的。」

「海专的!这是什么鸟啊?」小杰耸耸肩。

「它会不会是来为我们带路的啊?」

「带你的头啦!晒太阳晒晕了。」

「难说喔!我好像有在书上看过这样的故事。」

「有吗?那是海豚吧?」

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蹲坐在沙岸上盯着崖顶的鸟看。

「跟它走好了,看它往那里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它要不飞了呢?」阿翔示意着小杰那斜了一边去了的夕阳。

「赶它!」小杰在地上抓起一块石子,做势要扔出,念头才起那鸟已先了一步,张开翅膀迎着风飞扬了起来。

「快!追!」

神经了!这是什么样的一天,阿翔在心里苦笑着,却也不住的移动着身子,踩住摩托车赶忙的跟着小杰追去了。

那鸟在渐已昏黄的天空,映着西斜的太阳像颗流星般的划过一道弧线,两个人气急败坏地沿着草原一路追赶着。

凄美的初秋,天际里一些早起的星星已经等不及要点燃它细弱的光芒了。迎着季风,有些凉意,但这些叫人忘却了尘嚣忘却了纷扰。两个逃离了人群的老男生,呼号的追赶着一只孤飞的鸥鸟。

「答案飘在风中!答案就飘在风中!」两个人尖声的唱着一首不死的老歌,摩托车笃笃笃的扬起一阵轻烟也飘在风中,绕过了一轮又长又白的海滩,路早已没有了踪迹。他们停在一排排的高耸岩壁前,仰望上去,那鸟映在夕阳里显得格外的清楚。

「它停在那儿了。」

「车怎么过去呢?」阿翔急着抓头。

「我觉得村子就在那后面。」小杰俯身捡起一颗石子,迳地就往岩壁上的鸟扔。

「它怎么不飞了呢?」

「扔它也不飞了!」两个人肩靠肩研究了起来。黄昏的季风冷冷的,还有股咸味。

「爬上去吧?车扔这儿明天再说。」想想,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两个人停了车,便往那鸟占住的岩壁上攀去。

「看!太容易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杰对着落后的阿翔胡驺着。

「对!杏花村!从秦朝就……说再见的!」阿翔喘着气。

那鸥鸟又扬翅起飞时,小杰已经站定在那岩头上了。

「怎样?」阿翔仰头急着问。

小杰直挺挺地就站在那儿,岩壁上非常的安静,好一会儿。

「怎样了有人吗?」

小杰转过身来,一只手抚着额头,满脸错愕的表情。

「你来!」他低声的说,声音有些颤抖着。

那是一架肚子朝天翻了过来的小飞机,舒适的仰躺在翠绿的草浪里。映着馀霞,碧亮的金属非常的刺目,张着翅膀像个沉睡的巨人。

季风在这不大的山彖里旋绕着,吹在发际呼呼地响。两个人不自觉的拢了拢衣领,僵直的站了老半天,做梦似的,都掉到自己的想像里了。

「刚刚摔的吗?」

「都长草了,一定很久了。」

「可是没听过有这个新闻耶!」

阿翔慢慢地拨开芒草轻声的移了过去。

「里面会不会有人啊?」小杰在后面跟着。

「你看是那一国的?」

阿翔理也不理的站上斜插在土里的机翅。

「好像摔在这里很久了喔!」小杰抚着机翅上将要剥落的漆。

「好可怜喔!」

「什么?」阿翔盯着他看,一下子会意不了他的意思。

「就是好可怜啊!人不知道有没怎样?」

两个人俯身往那空荡荡的驾驶舱里??去,仪器碎了一地,可以想像落地当时猛烈的撞击。

「好可怜喔!新闻都没报!」小杰呢喃自语??。

「有吧?我们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关心社会大事了!」

「说的也是……。」声音更低微了。

「人不知道有没有怎样?」走在芒草里小杰还嘀咕着。

两人在岩头上站定回头浏览着,阿翔不发一语的只是盯着看,风越来越急了,咸咸的味道。

他想着……他想着……。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西多西拉米雷米……。」是小调,阿翔闭上眼睛,轻轻地哼着。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拉西多西…拉……。」声音渐次的高昂了起来,他把拉音在风中哼得老长老长的。

小杰没有打扰他,他喜欢这家伙就是因为他不正常。

是小调他知道,他们都喜欢小调,像呼呼吹过的季风、像潮来潮去、像天际的云彩。小调真好,像飘在风中的答案。

「走吧!」阿翔如梦初醒似的,两个人又从攀爬上来的岩壁上滑落下去。

「刚刚那是新歌吗?」小杰胡乱的问着。岩壁上季风吹不过来,还是很安静。

「No, Its s!」 阿翔应着,开玩笑似的。

「贱人!」小杰咒骂着。

「回去一定会被干!说好要一起吃晚餐的,人家说不定已经开始了。」

夕阳已经快要沾到海水了,阿翔坐定看着从海里映起的霞光。心想,晚餐会有煎鱼吧?在这遥远的海岛上,晚餐应该有煎鱼吧?咸咸的像烧焦的木头味,突然觉得今天如果有煎鱼吃也不错。

小杰站在沙岸上仰头看着。「阿翔!这是我们刚刚上去的地方吗?」

「发神经啦!车子不就停在那里吗?」他比着远处。

「可是!我们来的时候,有这个吗?」

许是来时太过着急,许是白色的贝壳在沙岸上并不醒目。阿翔站定之后才发觉,原来的路边上,不,也不能算是路,就在沙滩的水线边上一线过去,起起伏伏的散落着白色贝壳堆起的贝壳冢。像孩子的恶作剧,有些只是简单的写几笔姓名在已褪色了的木头上,有些已经散落到海浪里去了,里边有人吗?你会这样想。还是人鱼?只有人鱼才配睡在这么纯白美丽用贝壳堆起来的冢里。

「这酷!这酷!我以后也要这样。」小杰在后面自言自语着。

「这是美人鱼的床吧?恐怕找们都不配睡在这儿!」

夕阳在海水里不见了。阿翔仰头??着天上的星星,季风咸咸的,吹在眼里有点潮湿。

「你今天下午问过我的。」小杰点了根烟塞在阿翔微张的唇上。

「什么?」

「你说,不唱了之后要做什么?」

「嗯!」烟薰在眼里,阿翔半眯着眼。

「一直唱,唱到唱不动了,买张单程船票,坐在这儿…… 倒下来之后,会有人在我身上堆起像那样的贝壳。」

「那你到那一头好了,别靠我太近,这里我要,我一定会比你晚来。」阿翔微笑着。

「真的吗?你玩的那么凶!」

「玩看看啊!」

季风缓缓的吹着,一轮皎洁的月从岩壁上升起。

海浪洗着沙滩,潮来潮去。季风里有股味道,咸咸的,咸咸的……,让人想起了煎鱼。

好长的一顿晚宴,说是这岛上历来最热闹的一天。黝黑的中年人,满脸睚红的欠身过来,是乡长、处长什么的,阿翔一下子也回不过神来,他顶了顶小杰。

「夏处长!」小杰端起桌上的酒杯,解了阿翔的围。

「今天真是太高兴,你们能到这里来。我们岛上的燕鸥保育工作,已经是第二个十年了,能有你们来岛上演出,来唤醒这个……这个全世界的注意,真是太有意义了。」

阿翔陪着笑,心里想,是选举的日子快到了吧?所以大家都殷勤了起来,岛上的燕鸥还能够撑下去吗?并不是人们真正关心的问题。

他想到下午在昏黄的夕阳下,扬着翅膀在季风里舞动的大鸟。

人类可真无聊,占了鸟的住地,毁了它们,然后又假惺惺地说要保育它们,他是不忧虑这些的,他觉得自己比较实际。多年来他只是认定要去的地方喜不喜欢,价钱满不满意,或者倒过来考虑也可以。

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虚伪,有人需要他就去,或者他觉得想要,就像这趟离岛的演出,没有动机,不需要动机。

他把自己框在一个窄窄的世界里,假设自己很满意。他想到仰躺在草浪里的飞机,那样的安详。

「想问你,那个飞机?」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会意不过来,你看我、我看你的。

「就是掉在……掉在那边草原上的飞机!」小杰胡乱的用手比了一个方向。

「噢!那很久了,我们小时候就有了!」处长边上的年轻人抢着说。

「七、八年了,他们小孩子可能比我们还清楚。」

「那是我们秋伊老师他先生的飞机。」

那叫阿丁的小伙子忍了半天终于开口问起:「当歌手是不是很难啊?」

小杰笑了笑,看着阿翔也想听他怎么回答。

阿翔头也不回的望着远方幽幽的说:「其实,这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行业。」

「没有!我是说当歌星是不是需要什么条件啊?」

他显然很不满意阿翔先前给他的答案。

「大概就像是一个人开着船,在黑暗无边的雾里吧?」

「唉哟!那多惨啊!你们不都是一大堆人热热闹闹的吗?」

「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三个人又沉默的走着。

天气很好,像金属一般坚硬而乾燥的季节,几只小鸟从仙人掌丛里飞了起来。那座教堂就盖在两座小丘的彖处,令人想起垂挂在丰满的双峰之间的十字坠链。

「喏!就在这儿了。」阿丁耸了耸肩头说。

「看起来好像几百年都没有人来了!」

「对啊!哉们这里没有人信(这种)教啊!」

「那你说你们那个什么老师常常来。」

「对啊!」

「她住在这里吗?」

「鬼才要住这里哪!听说这里很久以前是荷兰人的营房,后来好像有打仗,死了很多人。」

「这么复杂!」

「对啊!你不要看找们这个小小的岛喔!是海峡里的交通要道喔!奇奇怪怪的故事很多哪!」

「是吗?」

三个人绕着那窄小的房子走了一圈。

「啦啦西啦雷米……」阿翔轻轻的哼着。

小杰拉住阿丁示意他不要去打扰他。

跟在几步路的后面,阿丁又缠住小杰问起。「耶!我说真的,当歌星是不是需要什么条件啊?」

只听得小杰随意的应着。「那要什么条件啊?长得帅就可以了。」

「真的吗?那你觉我怎么样?」

「嗯!还可以啦!最好去美容做个小虎牙!现在比较流行那种的……。」

「唉哟!不要啦!那样好假喔!」

「那就对啦!都是假的!刚刚不是人家有跟你说过了吗?」

「你们好奇怪喔!你们这种人……。」

声音渐渐的远去,淹没在午后刚刚又扬起的季风里。风里有股咸咸的味道,让人想起故乡午后晒满了棚架子上的鱼乾。

秋天了!

秋天本来就是属于小调的季节,小调是不负责任的,小调从来就不肯负什么责任。小调可以做成各式各样的音乐,甚至掩饰住调子里的悲伤,而小调的骨子里就是悲伤的。

就像悲伤的人,可以假装快乐,但是骨子里是忧郁的。

阿翔想起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

「婷婷吧!」名字还记得,样子却有点模糊了。

「你叫人感到害怕!」她说。

「我当然不是你最爱的女人!我知道。只是很奇怪!我觉得……我真的觉得,你最爱的根本不是人。」她看着他垂着眼,抽着烟。

「你习惯于折磨你自己。」

而这话,就真的是很折磨人。

自己最爱的是什么呢?不知道,其实也不想知道。那些劳什子心理学家不都这么说的吗?

你的女人,只是另外一个小母亲的影子。

「我想!我爱上的是你的态度,对事情认真的态度,而不是你!有时候,我觉得根本没有你存在。」

他艰难的牵动他的唇,想说些什么,但再也没有答辩,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答案,如果答案已经浮现,也就这样吧?不是每个人都要生来忧郁的。

那是最接近……最接近心里的一次爱恋吧!

那个叫婷婷的女孩。

这遥远的凄美岛,像一块磁石,在这样金属一般坚硬而乾燥的季节里,把积存在心里的感觉,都翻覆了过来。他在想阿丁一路上跟他们说的事。年轻的秋伊老师,带着小女儿,辞去了本岛的工作之后来到了这里。

阿丁笑着说:「发神经了,你知道吗?我爸爸去了一趟本岛之后,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你有没有看到来的时候那块断崖,他们叫它望夫石,好好笑!我们这边几十个岛,每一个岛上都望夫石。」

「那你呢?」小杰问他。

「所以我才问你啊!缺不缺助手,提吉他的,我也要来去『浪』了!」

阿翔想像阿丁这样的孩子,没有真的爱恋过吧!也许当另一个人对你的重要,超越了一切时,就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了吧!他情愿想像这个本岛来的年轻女子,来到这里是为了守着她再也不能回去的爱人。每一段简单的爱恋,都应该有一重生死不渝,坚硬如铁的牵系吧!

「我爱你!」这句话,一辈子说一次也就够了,他想。

他却从来没对人说过,也许怕它褪色了,也许……一辈子都用不上,就随着自己的青春葬送掉了。

三个人就据在小教堂的围墙上,想着自己的事。山彖后面的草原,那架从本岛飞来的小飞机,就仰躺在那儿,很安详的。

潮来潮去!潮来潮去……。

季风又缓缓地吹拂了起来。

「我爱你!」这句话,一辈子说一次也就够了,真的。他想。

有些人,只是活着,却一辈子也没能说一次:像他当年在渔港里工作,从没出过远门的母亲,和那跑得很远很远再也找不着的父亲,肯定从来也没说过一句。

「我爱你……。」

他觉得自己彷佛睡了半生一样,在季风中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有些话,是来不及说吧?也有些话,其实不用说!更有些话,想说,却从来也没说出口。像对自己的母亲那样。像海浪洗着滩上的贝冢那样。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上咸咸的,大概是季风的关系。如果他能说「我爱你!」,那是因为有一天,他在季风里苏醒过来了。

三个人在草浪里慢慢的移动着,太阳西斜了。

他们可以看见远处舞台的灯光不住的闪烁,演出前的音乐在风中弥漫着。阿翔在一片天人菊前站定,晴空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呐埒,是那个从本岛开着小飞机过来的汉子在呐喊吧?

山彖后面睡着小飞机的草原上。那只白色的鸥鸟迎风飞翔了起来。

阿翔笑着跟阿丁说:「唱歌一点都不难啦!用这里!」阿翔伸出左手按住自己的心口。

「这里?」阿丁怀疑的看着,比比自己的心口。

对着那只白色鸥鸟扬起的方向,两个人「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小杰在旁边陪着笑。

「怎样!舒服多了吧?」

「是大调!」小杰在心里想,大调,他知道。虽然还是有点忧郁的感觉,但是是大调……。

路边的小杂货铺。阿翔和小杰在电话边上,重复的拨了几个号码。

「通了!啊!」小杰将电话塞给阿翔。

铺子口的晒衣架上,晾着这一季刚挂上去的鱼。在季风里摇晃着,是暴牙的鲷鱼。他认得,肚皮上有一道透光的亮影。秋天里,故乡的风中都是它的滋味……。

「妈妈!我是阿翔啦!」

小杰在阿翔微微张着的唇上塞了一根点着的烟,自己悄悄的踱到铺子门外去了。

好安详的岛,小杰拉往垂挂在架上的鱼,凑上去尝了尝;咸咸的,整个风中都是这个味道。

开场的音乐起了,两个人朝着舞台的方向走去。

「喂!」阿翔叫住前面的小杰。

舞台上的光映在小杰的眼睛上,褐色的,像铺子口那鱼肚皮上的亮影。

「谢谢!」阿翔盯着小杰说。

小杰扬了扬手,阿翔看着他长年弹奏吉他,满是皮茧的指节。

「给我唱土一点啊!太有气质是没有人懂的……。」

「像咸鱼……。」

「对!要像……咸鱼的滋味!」



我要伤害你,就伤害你。

像站在街心辱骂你、对你吐口水的疯子,

是不需要有理由的。

无聊真是恐怖。进门时才买的烟,已经去了一半。我打开它数了数,又放了回去,整夜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心里想应该去那转转吧?

‘有什么差别呢?’这样的念头又信了脚。诡异,很诡异,这城市的礼拜天最诡异了,像高潮之后的虚脱,或像占了小便宜之后的隐晦快感。

‘形容得真烂!’形容得真烂。自己也这样觉得,要在这里坐到天亮了。

无聊真是恐怖。无聊真恐怖。

自己那个破窝肯定是打了虫药的蟑螂窝,是臭的,打骨子里就是臭的。可以就这样勉强的挪动脚步把自己架回去的,回去了又怎样?鸟毛的房间里永远都有怪声音,打雷你信不信?只要有女人带回来过夜,他就放打雷的音效唱片。

吧台那头五十十五的喊了一个晚上,不累的样子。

那女的真丑,丑死了,配那三点多了还打着领带混酒店的猪头三正好。

‘不值得同情!’这吧台边上的人都不值得同情。

在一阵唏哩哗啦的破铜烂铁的推门声后。‘那痞子又来了。’小文躲在一堆啤酒罐后面。低声的对我说,还提着一把吉他哪,假装很忙。红过一阵子的过气歌手,大热天里还穿着皮夹克,那夹克上面大概有一万支铁钉,说一万支铁钉还算保守咧。

怪!真怪。搞乐团的干嘛都这样,非得身上要弄那么多铁钉。

‘没混头啊!跑这来!’目无焦距的,像在对我说,也像在对吧台上所有的人说,怕人没听见,也怕人家听得太清楚。摆了吉他,朝我旁边的座位挤了过来。

‘最近没表演?’没算坐稳了就发问,一副才睡醒来,很有兴头的样子。

‘C哥!’故意做一个立正的动作抬举他,心里想的仍然是痞子这样的想法。

‘没混头啊!又混到这里来!’像在说他自己,有眼屎的眼睛眨呀眨的,很心虚的样子。

‘没有!那有C哥你有混头。’

‘团散了吗?’操!明知故问,咬紧牙,舌尖抵着齿缝里的烟渣子,啐的一声,吐得老远。

‘还好啦!’想不出来要说什么,胡乱的应了一句。

‘操!散就散了,什么还好!’

不知道这痞子今晚存的什么心。虽说这圈子还有点伦常,可也没有人让他这样到处去捅别人的疼。就说我团里那几个哥儿们,原本跟他是一路的,可他妈的,搞团就像搞杂交,有时候你得把道德摆在一边。这意思是不跟他好的人,后来跟我好了,现在不跟我好的人去跟别人好了,这不叫杂交叫什么?

突然想起小平那娘儿们要走的那天晚上撂下的话。

‘真不知你们这些男人靠什么吃的?’说得好像玩我们这些玩意的人,从来也不算是正经行业。

‘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要跟你在一起的话,你拿什么养我?’

‘这可怪了,当初你要跟我跑的时候,可没操你妈的这样说过!散就散,说这些屁话做什么!’

记得当时是这样回她的。也帅!甩了门就再也没见过了。

两个月没工作了,每天把自己弄得很醉,感觉很烂,疑神疑鬼的以为整个城市在孕酝酿一种阴谋要来出卖你。鸟毛从纽约取经回来,说光是市区里就有四千个团。

疯了!真的假的,那我们玩什么呢?

‘两千块一场,礼拜三的,假日可以多一点,但假日有人做了,要不要?’台大那边那间的头子上个礼拜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又坐在这儿。

操!摇滚乐死了。二十年前就有人说过了,而这一下真的是死透了。

‘这都市里的人,除了打炮没有别的消遣了吗?’坐边上的痞子这回儿倒说了句像人听的话了。

‘可罩杯(注1)再来杯啤酒吧?我请,喝死一个少一个。

‘谢了!’真都是没搞头的人吧!彼此惺惺相惜一下,也不泄气到那儿去。

‘C哥!你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觉得我们搞乐团的人都是怪人,都是不务正业的人?’我想就算不是这样,我也要把这股压在心中的感觉说得活络一点。

‘你是这样想的吗?操!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没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好像抓到他娘跟他小叔通奸似的。

他跳了起来。(待续)

‘操!因为我们喜欢向左转!’他把向左转讲得特别的响亮,好像在带兵似的。

‘没当过班长吗?’他斜着眼拿着我看。

‘你老师给你一个指令说,罩杯!你把班上整好队带到操场去。你喊向右转,偏偏有人要向左转,你怎么说?’

‘整他!’什么怪例子,我从来也没屑过当什么班长的。

‘咦!第个人都像你要向左转,就有趣了!’

‘真无聊,大家散散的走去不就行了吗?’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别太天真了兄弟。’说完仰头干了他眼前那杯。也不知道是谁醉了,每回到这火头上谁人的话听起来都有点道理。

‘你看这痞子。’他指着歪挂在墙角的电视,重播的论政节目,说错话的议员被其他人追着打,那人气急败坏的在辩解着什么。

‘操!狗养的,我帮他站过台耶!’像要把手上的那瓶啤酒扔过去了似的。

‘搞了十几天,就爱拼才会赢跟双人枕头没别的歌可以唱了。叫他白痴还有找呢!你真的觉得拼死了就会赢吗?拼煞费苦心了也就拼死了,那有什么赢不赢的。贱!这些家伙真是贱透了。’

这样的地方,通常我见人对着你大声的说话发牢骚,那就真的意味着他会买单了,这节骨眼上,我也不好多说了。

‘报上不就说了吗?那美国总统都承认念书时也抽大麻嘛?’

‘有吗?’我倒也是第一次听说,很久没有看报纸了。

‘怎么没有,还逃兵哪!’听来不是假的。

‘没有啦,那是他不否认念书时曾经碰过大麻啦!’小文又从啤酒罐里探出头来抢着说。

‘操!什么屁话,不否认不就是承认吗?’这我懂。

‘对!就好像……就好像电视里的大官说……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那样。’我挺满意我自己说了这话。

‘屁话!是吧?外交部就说我们不排除总统去访问非洲的可能性。美国总统也不排除他念书时吸过大麻的可能性,是吧?没听懂就是你家的事。’

我突然因为好像懂了些事而乐了起来,是幸灾乐祸吧!幸灾乐祸于贵为我的总统或都别人的总统都也有无助的时候。懂的是他们是比我聪明了一些,知道发明一些脱罪似的话语来为自己……为自己……。

‘唉!’又叹起气来,气自己还是没能对自己解释好一件事,然后还是放弃。

‘你知道吗罩杯?我今天兴致好,就好好的给你上一课吧!’

唉!除了搞乐团,我还会什么呢?真的!有时候我真的很嫌弃我自己,连个马子都保不住,那种感觉真的很烂。你不得不以为整个城市都在酿造着一种要出卖你的气氛。有些事情的答案,(如果那算是答案的话。因为常常几天前对自己说好的答案,还会变化)你只能期望在这些彼此瞧不起却又像蛆一样挤在一起的人们言谈之间,起码的获得。

比如说,如果你觉得孤独的话,晚上就坐在这儿,对身边的男男女女故作潇洒的提一些其实双方都不愿意去在乎的问题。

‘你在乎克林顿吸大麻吗?’谁在乎!这可以提。

‘最近街上很多临检,条子很多!’这谁都在乎,就别提。

‘党国元老都搞同性恋了!’谁在乎!可以提。

‘什么时候出唱片?’这谁都很在乎,也别提。

‘阿超他们那个团出唱片了耶!’操!谁在乎!可以骂。

‘为什么没有人要你们去录唱片?’干!你再说,这挺伤人的。

唉!

不晓得是谁开头有这样的说法。总之,我不是很情愿,也不是不情愿的日日夜夜在期望着有一些不寻常的故事,在自己的生活里面发生。

也因此,就开始习惯在一些并不很诗意的日子里,迷迷糊糊的让自己变成喝酒等待天明的人。

我今天挺想我那个甩了门真的就不回来的女人,以前她都会回来的,只是这次特别久了些吧?

那天抱着她,感觉她是冰的,不只是冰凉的,是冷了。脱去她的衣服,她在清晨的微光里赤裸着,没有表情的看着,没有反抗,没有呻吟,就只是盯着人看。她大概也是这城市酿造着要出卖我的一部分吧?

如果孤独是酒,她大概会说:“我可不是给你拿来解酒的。”(待续)

你知道她没那个意思,而伤害就造成了,因为人总是在酒醒了之后才后悔。

‘C哥!你还行吗?’

痞子站起来又在口袋里掏钱买酒。‘你少来!大钱没有,这我还混得过去。’他兀自的就往吧吧里走去,开了冰箱就拿酒,熟客人了没有人去阻止他。

‘现在几点了到底?’小文伸长脖子问吧台边上的人。

没有人理她,这是这个店的特色,酒过数巡之后,买酒的人就会开始暗示客人要煞车了,算是有道德的店了。

‘罩杯!你那马子呢?叫什么的?’冷不防的这痞子问了起来,像在人的伤口上洒盐似的。

‘那一个?’还是故做潇洒的回答。

‘长头发的!’

‘散了!’自首总无罪了吧?

‘咳!’这痞子却笑了起来,听起来却像是有肺病似的干咳。

‘改什么行,我连个行的门边还没抅上呢?‘

‘找个正常点的工作做吧!’

我沉默着,这念头不是没有过,像我在国民党那家老店上了四十年班的老子那样,退休前还领了几万块带着一窝孩子吗?这里有好多好多的盲点,小时候老师带着一班班的孩子走老远的路,去到一个装点好了的礼堂,行礼如仪的对着堂上的老人唱生日快乐歌。

‘做什么呢?’那时候心里这样想。照片里那位秃头留胡子的爷爷中我有些什么关系呢?跟记忆里随着我忍受没弄懂情况,就戴着孝被大人们架着向我外公叩头的事,很不一样,真的很不一样,打心里就都浮起了嫌恶的念头。

那时候就觉得大人们做什么把丧事跟喜事都弄得挺不叫人喜欢的,直觉得想逃走。也觉得自己的头慢慢地发热了起来。

那像是说,打从我出生那一天开始,我就是礼堂上那位秃头老先生的家人了嘛?不要行不行,我要做逆子,不靠他吃穿。真讽刺,也没有人问过我爱不爱生出来我就得当他的家人,生日的时候还得走老远的路去向他叩头。

现在都躲到这城里的缝隙里了,还有人叫我找份正常点的工作做呢!我老子就会喜孜孜的说:‘嗯!你已经是这社会有用的一颗小螺丝钉了。’

‘你去死算了吧你!’小平那娘们有次就对我这么说。

‘干嘛什么事都想得那么偏激!’真不懂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想要做自己的时候,人家就开始觉得你偏激了。

‘你去泰国北边那个金三角好了。’她就这么说。不盖你,每次到这种节骨眼,总觉得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了,都有悲伤的感觉了,我去金三角干嘛呢?在我马子的眼里,我是个毒虫吗?

‘你别语无伦次的了,C哥,我就是喜欢玩音乐。’

‘没有人玩音乐了,一直就都没有人在玩音乐。’

‘别乱说!我就是要玩音乐……’我猜想这世界是个大阴谋吧?一定要有某些人不正常,才能够显得大部分人的正常。而刚巧这一屋子的臭虫,都不正常,都凑在一起了。(待续)

‘我们去俄罗斯,那里有个党,叫啤酒党。炫吧!他们一定会欢迎我们加入,因为我们够烂。’C哥像在开玩笑的说。

‘那里有人玩音乐吗?’我可是认真的。

‘不是有个柴可夫斯基吗?’

‘喔!那太正经了吧?’实在是太正经了。

‘不会不会!我忘了是谁说的,说是这些正经八百的音乐在当时,也没人瞧在眼里哪!而且我跟你说,他在穷困到家的时候,还是一个俄国贵妇人在济助他哪!’

‘吃软饭!’我们两个人相顾失笑。

‘吃软饭!’

小文瞪了我们一眼摇了摇头。

‘很多伟人开始时都很憋啊!’

‘你看这些人,我每次看这些人就觉得自己无限的清高。’

C哥比着电视里那些吵来嗅觉去的官员们。

‘我抱着我的吉他去唱一唱,赚个千把块钱什么的,走到这儿来买酒喝,快慰无比,你看那些人他们上班吗?那些家伙每天就坐着大车走到那里,用手比一比,做态!’

不盖你,我听了也很爽,那个刚刚还劝我要找个正常的事做做的人,这会儿也激动了起来。

‘我要弹琴还得背几个和弦呢!狗掀门帘不过就是那张嘴。干!’

‘我就说嘛!这世界肯定是一个大阴谋,而这个阴谋看着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看你们是喝多了!’小文低声的说,一副找骂挨的样子。

‘你不信吗?那我问你,你看过海豚、杀人鲸吧?’

‘看过啊!’小文也乐了起来,笑着说。

我在纳闷,怎么好好的,话题却一下子从狗掀门帘就转到海豚去了。

‘好!那你看过蓝鲸没有?’C哥斜着头瞪着小文看。

‘南京!南京大屠杀啊!’小文做了一个鬼脸。

‘谁看过蓝鲸啊?’C哥把音量提得老高,似乎是要店里所有人都听得见。

‘没有!对吧?’

‘奇怪的是,我们都傻傻的就相信世界上有这种动物,只因为书上有说,我们就信了。’

‘我哪!现在只相信我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没见过的一概不信。’C哥拍拍自己的胸脯。

‘那你见过你曾祖父吗?’小文冷不防的又问。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跟C哥一下会意不过来就问。

‘那你没见过你曾祖父,所以你也不信你有啰!’

‘干!你找骂挨啊!’

一屋子的人都轰笑了起来,C哥见小文这娘们一点都不给他抬举,急了起来。

‘你这傻果!’C哥比着小文骂说。

‘人家教你的你就信,你怎么怀孕的你都不知道!’

‘那也不用你帮忙啊!’小文挑衅着回答。

我还是喜欢那个俄国啤酒党的话题,什么蓝鲸、黑鲸的弄得我头都昏了。

‘比学问。哼!你还差一大截呢!’

我想我们真的是喝多了,怪就怪在,每当这火头上,我的手就不像是我自己的似的,这酒就像凉水一样的直往嘴里倒。(待续)

‘再给我来一手……’C哥指着冰箱要酒。

‘没了!’小文淡淡的说。

‘啊没了!公局敢卖,我们不敢喝吗?’

‘送报的都出来了。’

‘那叫来一起喝,这是什么跟什么了。’

‘来根烟吧,罩杯!’

我给了他一根。

‘抽烟的人也越来越没地位了。’

‘你们在污染这个世界呀!’小文笑着。

‘我!是电视上的那些人渣,才不甘落后是我呢?你了吗?(注2)在我的阴谋论里,下一次的世界大战……’

‘嘿嘿!想必是抽烟的人跟随不抽烟的人的战争了。’C哥扬着手上的烟。

‘喔?那谁赢?’我也很好奇,因为这跟我有关。

‘不抽烟的赢。’C哥翻了翻白眼珠。

‘然后第四次世界大战是不抽烟的异性恋,跟不抽烟的同性恋的战争。’

‘对喔!好像有点道理。’我也分辩不出小文这话的真假了,她像在讽刺人。

‘那又是谁赢?’我又追问了下去。

‘同性恋赢。’

‘我也觉得!’小文也这么觉得,我没什么意见。

‘再来是同性恋跟电脑的战争,最后一次世界大战,应该就是电脑跟蟑螂的战争了。不用说,当然是蟑螂赢了。于是这个世界就统一,由蟑螂来当家了。

我站起来鼓掌,旁边的客人,摇了摇头又回到他们自己的话题上去了,只有小文靠在吧台边上痴痴的笑着。

‘好厉害喔!’她说。

‘什么好厉害?’

‘同性恋啊!他们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了。’

还是分辩不出,她说的是真是假。

‘你才知道,我都怀疑这世界,同性恋已经比异性恋要多了,不然那些科学家干嘛要急着去弄那些无性生殖什么的,打打炮不就可以生小孩吗?干嘛要发明那些的?’

‘对!这世界恐怕早已经是同性恋在当家了。’

‘少无聊了!’小文为了安慰我们,又分配给我们两瓶啤酒。

‘你不信,我透露一个我听来的马路消息给你。’

‘怎样?’

‘你知不知道孔子也是同性恋?’C哥重重的拍了一下吧台,旁边的人又注意着我们来。

‘啊?’小文张大着嘴愣在那儿。

‘孔子不是有七十二个门生吗?’C哥拿手在空中比了一个数字。

‘你有没有发现?’

‘啊?’

‘一个女的都没有!’C哥弹了一下指头,显然他已经替历史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你想想,七十二个大男人,在那样的乱世里,还结伴去出国旅游。’

‘是周游列国吧!’我更正他。

‘现在就叫做出国旅游!’他很坚决的说。

珠珠凤

我在想,或许是这几年出外的生活,把我弄盲目了

我想不起来什么特别快乐的事情,

像很久很久没有再看过远天空的云朵那样。

秋后的稻田里,紫云英又长高了,开始发出紫色的花朵。那些年的天气都很好,云堆得老高老高的。各式各样的,任凭你来想像。

我想得不多,那些年我迷恋着刚买来的电视里有的卡通动物。有一种会在两个耳朵尖上长着细柔白毛的狗。其实我也不确定它是否真存在着,总是那样就常常在我午后远天的云堆里出现。

爷爷给孩子们盖了个鸽子楼,鸽子太胖了,一直都没有办法起飞。乡下的小动物,最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命运。

我知道,后来我再也不吃会飞的东西,跟家人吃了我养的胖鸽子有关系。

鸽子楼后来成了孩子们秘密套房。谁扮爸爸谁扮妈妈的,孩子们在这里上着初级的社会学、交际学、健康教育学。

想来真好笑,长大以后一直还是觉得最艰深最有趣的健康教育第十三章,也就是几个孩子在那里,吱吱喳喳的互相教育完毕。

阿三说他爸爸还在的时候,他妈妈晚上睡觉都会从隔床发出奇怪的声音。并且邀我们十二点以后,潜到他家的客房,说是他们家新买的那台电视,十二点以后,会有发出那种奇怪声音的戏。

在那年纪,我发现我的身体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放学后踩着脚踏车的脚,也渐渐有气无力的。

那远天里本来看起来好好的,像狗似的云朵也慢慢的发生了变化……。

先是狗的样子变了,变成一双狗,就像是圳沟旁成天追来追去的那些野狗,有些的会趴在别的身上。

我讨厌死了那种感觉。

几天后的鸽子楼会议,我慎重的对阿三他们说出了我的困扰,福助说他的情况更严重,他妈妈现在不准他吃公鸡蛋了。

我说:“公鸡蛋是什么?”

“就是那个那个啊!”他比了比我们每一个人的下档。

“我昨天早上醒过节来时,又有那个那个了……”阿三垂直头丧气的说。他脸上长出了许多恶心的痘子,而且这几个礼拜来,讲起话来都像老头子的声音,听来更令人嫌恶。我们的对话里,多了好多‘那个那个’!

“那个、那个……”并不是那时候的流行,日子里实在有许多不懂,却又无处去对人问。

我开始恨我的家人,我猜想,他们杀了我养的鸽子,而且可怖的把他吃了一定跟最近一连串的阴谋有关。

忍受了几天的集会沉默之后,我们都一致同意,要赶出发去寻找,一直让我们快乐不起来的原因。

福助年长些,我们要他提出一个建议来。他挤眉弄眼的,仿佛在心里困住了像牛一样大的秘密。我会说牛,是因为奶奶都骂我。

“牵去北京再回来也是牛。”北京是什么,牛我知道。牛大概就是骑去北京要用的动物吧!大人就是这样,我牵牛去北京做什么。挺无聊的。又是个阴谋。

“我去过糖厂一次。”福助鼓起勇气说。

“哇啊!”孩子们都瞠目结舌的惊叹。

“外省仔的村子……?”阿三崇敬的说着。

“干!不是说好大家要一起去的吗?”不多话的小个头阿吉也骂人了。还激动的冲到了他跟前,要拼命似的。

让我从头把事情说一次好了。

福助的姐姐在隔村的蛋饼糕点厂做事,准备要嫁人了,可日子一直没有说定。福助答应我们要在他姐姐出嫁之前,带我们翻墙到他家谷苍里,偷看她与人幽会。

反正,这事就这样没了。他姐姐在过年前跟人跑了,再也没见过。存积在孩子们心中的伟大梦想,也顿成了泡影,经不起孩子们的拗,福助说,这样的事,外省村子里有很多。他是这样说的,说是他么叔告诉他的。他么叔在外省村子里做事,那应该没有错。

“还有公共澡堂呢!”福助学他么叔,以前献宝似的对我们这么说的。

“公共澡堂!”阿吉仔像要口吐白沫了。

“哇!那一定像上天堂!”我也是这样想的。

小孩子是很容易遗忘的。自从福助的姐姐走了以后,我们差不多也忘了她的样子了。外省村子在圳沟的尽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家前的圳沟是打那来的,往那里去的。

夏天多雨的季节里,偶尔会飘来死人。捞起来,盖着草席摆在岸边,总会听村子的人说是什么村子的人飘来的。那村可远着呢!福助的姐姐好像就是跟人跑到那村里的。再也没回来过,你就知道有多远了。

同理可证!那时候,我们喜欢说同理可证。因为数学课本里有。同理可证,我们村子里的人淹死了,就飘到外省村子里去了。

“骑车要一个钟头吧?”孩子们回神过来围着福助七嘴八舌的问着。

“还远!比糖厂那根最大的烟囱还远!”福助权威了起来。

“那怎么去呢?来回不得花上个两、三个钟头了!”孩子们又忧虑了起来。

“逃学!”阿吉仔若有所悟的大声说着。

“笨!逃什么逃!那有人在白天洗澡的!”福助推开笨阿吉说。

我注意到福助再也不提去看人幽会这事。这事跟公共澡堂串起来,是我们要进攻公共澡堂了。我想着想着胸口就热了起来。

“哇!”我听见我自己失神的叫了出来。

“好吗?”阿三自从看她姐姐幽会被他妈妈骂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了。这会儿倒有点踌躇。

福助看着鸽子楼外的远天,像个司令般威武的说:“要看!就看最好的!”

“对!要看就看最好的!”死阿吉也附和着。

这话你或者听起来也熟悉。后来很多烂广告也用了这词。可惜,我们早就比任何人更能心领神会了。

我斜靠在鸽子楼的倚柱上。望着远天的云朵。那本来已不再是小动物的云朵,突然地都变成了裸女。我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胸口的那股热流还慢慢的往下掉,就一直搁在下档那儿。到我长大以后,都还没能拿开。

那感觉真难过!只能‘唉!’的怎么说呢?

期盼已久的一夜终于到来。

“老猴!老猴!”那是我小时候的绰号!我真不喜欢。

翻过窗沿的时候,我弟弟扯着我的腿不放。我跟他说去阿三家看电视,他怎么会相信呢?

阿三大概也是这样赖着他么叔远征到外省村去的吧!他咬牙切齿的。心想如果我不带他去,今天晚上跟以后永远的计划都将泡汤了。只好恨恨的学外国片里骂人的话,咒着对他说:“三啦八毙去!(注1)走啦!”

“他来干嘛?”福助皱着眉头问。

“别叫别叫!”我看着弟弟那讨厌的表情又来了。忙说。

计划了那么久,怎么变成这样呢?“福助摇了摇头。

“唉哟!唉哟!快走吧!”福助驾起他的脚踏车,在暗夜里的田埂边跌跌撞撞地走着。

“桥头那边跟阿三他们集合,节省时间快一点……。”

秋收后的紫云英田,风冷冷的。我却浑身冒着汗。弟弟将我抱得死紧,我嫌恶的将他的手推开。真希望他一不小心掉到圳沟里去淹死算了。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很美好。

秋收后的田里,泛着新堆的肥料的腥味。偶有些牛儿们的粪,经过了一下午的日晒后变骚。

福助在前头,呢呢喃喃的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我那一直没能拿去的,摆在下档的热,这会儿又发作了起来。

“唉!”我听见自己的心里又唉了口气!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和着脚踩车的步履,想起了最近学校学来的歌。我们都笑说摆在下档里的东西,是‘青春小鸟’。

还有那变成裸女的云朵。

公鸡蛋会害我们脸上长痘子。并且讲起话来粗声粗气的像老头子。我想到我养了一年的胖鸽子,家人问都不问就把它吃了。

“我要报仇!”

“我一定要报仇!”仿佛所有的答案与爱欲情仇都将在今夜揭晓了似的。我们死命的踩着车在秋收之后的田埂里……。桥头就快到了。

在恍惚的夜色里。桥头似乎站着许多人。福助煞住了车。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发不出声来。

“你们来干嘛啊!”福助对着阿吉与阿三的弟弟问着。

“唉哟!”

“我妈叫我带他一起出来的!”阿吉竟然把责任推给了他妈妈。

“你们的事,我们都知道了。”阿吉的弟弟理直气壮的说。

“阿吉!你这个走狗!”福助反应了我们兄弟的心声。

“不是我说的,我怎么会说呢!”阿吉像丧家犬似的夹着尾巴。看起来也不像是他出卖了我们。我头晕晕的,每次我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保证我隔天要生病了。我猜想是我在紫云英田里胸口那股热,热过了头。弟弟还是紧紧的扒着我不放,我还在想他不如掉到圳沟里算了。

“你们全都掉到圳沟里去死了算了!”好像一重最大的隐私被揭穿了似的,羞恼了起来。什么外省村子的公共澡堂,谁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鬼。

我爸爸偷偷藏着看的女明星月历,不都是外省女人吗?看起来,跟我妈也没什么两样。

“我不想报仇了!”回去偷看我爸爸的女明星月历就好了。像电视布袋戏里说的那样。

“安全又妥当。”

福助显然放不下他当领袖的身段了。非要问出是谁泻露了我们会议的秘密。他是应该担忧的。他怕我们去打小报告,说他去外省村子里偷看女人洗澡。我突然幸灾乐祸了起来。

“老猴!你别走!”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似的。我着实吓了一跳,急忙把车煞住。

“三啦八毙去!我可没有说喔!”我先声夺人。

“那你弟怎么会知道?”

“我!我哪知啊?”

“美喷喷!是谁告诉你的?”那是我弟弟的绰号,因为我是老猴。所以我弟弟叫美喷喷。电视的布袋戏里有。好像我们一家都是猴子,想起来真好笑。但我弟弟显然一直都不是很喜欢他这个绰号;只听见在秋收后的紫云英田里,吸足了牛粪的骚气与堆肥的沼气的弟弟,用忍了一夜的精气尖叫了起来。

肯定我弟弟还是个孩子,没有吃了太多的公鸡蛋,那又长又细的一声尖叫,应该连村长都听到了,夜里回去睡觉的云彩裸女也听到了,牵去北京的牛也听到了。

当然,正在偷看女明星月历的我爸爸也应该听到了。

我头更晕了,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无力的向后跌了几步,冷不防地在田埂里踩住了一个人,软软的应该更像是女人,我弹了开来,心想又是上游飘来的死人吗?

随着那人的一声闷响,孩子们吓成一堆。啊!啊!啊!的一个也发不出声来。碰到鬼了!我在想。终于真的碰到鬼了,老人家的话终于应验了,空气冻结了!时间也冻结了!

那人从田埂里坐了起来,暗地里看不清楚,那人伸了个懒腰,说话了。

“走吧!去外省村看女人洗澡。”

“珠凤!”声音之大,圹野里似乎有了回声……。

孩子们齐声叫了起来,那孩子们互相攻击质问的答案也就揭晓了。

珠凤是我二婶家三不能他老婆的弟弟的……。

“唉哟!”管她是谁,反正我懂事时,她就在林子里走来走去了,大我们几岁,妈妈说她阿达阿过的没法上学。可我觉得她太精明了,精明得连这个时代都容不下她,十几岁时还卖给隔村的老芋仔做媳妇,没几天就把老芋仔给弄死了,或是气死的谁知道。

村子有人结婚时,她在人家大厅打滚哭闹要钱:有人出殡时,她也不闲着,直接就跳到棺木要下葬时的土洞里,也要给钱。

后来当她的招式都用尽时就在省道上制造假车祸,有几次被警察抬了回来,警察说她有特技,没有人肯收留她。

“珠凤!”挺可爱的名字。

她也算是我们的玩伴吧!虽然孩子们都并不挺喜欢她!但她看来很喜欢我们,一直想找我们玩,她就在村子里常常几天不回家不洗澡,长长的头发结满了稻草。

孩子们害怕,就用石头扔她,她跑得远远的,却仍站在那旁看着我们一堆人叫啊跳着陪着笑。

几年前回家过春节,冷冷地冬天我坐在塞满了柴火的灶边喝着热汤,突然的就问起妈。

“妈!珠凤呢?好像很久没有看到了。”

“病了,好像!”

“怎么了?”我突然想起了好多好多年以前,大伙要远征去外省的那一夜,和她那日夜都跟着我们大伙的身影。或许,她是我们的守护天使吧!我浪漫的那么想。不管我们怎么捉弄她,她从来都没有讨厌过我们。

想来她也跟我们一样觉得那年去偷看女人洗澡的事比功课还要重要吧!就这点来说她跟我们是一国的,跟那充满了阴谋的大人比较起来,她真的应该是我们这一国的。

“那时候,大家也不方便说……。”妈妈低头沉思着。

“咱们村仔头……还有你姨婆家那个……。常常不就那样,用强的……,都好几年了。你奶奶就跟她娘说过,早给她带去结扎了会比较好,她娘就不忍心,只说野狗就有野狗的命啊!珠凤仔啊不就那样,谁真的知道她有些什么病痛。”

“病就那样传来传去的,治也有带去治啊,怎么治得好!”

火光映在灶旁的灶坟公贴纸上,我拿着空碗,觉得有如石磨般的重,看着贴纸边上伴着灶神公的两行字:有德能司火,无私可达天

猜想珠凤或许不只是村子里孩子们的天使,也可能是这村子里所有老人、年轻人、好人、坏人的守护天使。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看见过远天的云朵了,也或许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抬起头来看着远天了;也或许从那一夜远征不成,生了一场病之后,我就盲目了。

去年回乡过节时,刻意的又去了那桥头上坐了一下。

圳沟在前年连来了几次水灾之后,早就被污泥塞住了,水浅了,也没再听说有什么人会在里头淹死的。

我在想,或许是这几年出外的生活氢我弄盲目了。我想不起来什么特别快乐的事情,像很久没有再看过远天空的云朵那样。

许多许多的或许……。

我骑着车,慢吞吞在村子里逛着,奇怪自己从来没有勇气去寻访那些昔日的老友,却只期望能够有一点偶然,偶然能在路上相遇。我变成一个漠然的人,却渴望再捡拾一些片段的记忆,来组织我与这个村子里的人们的关系。黄昏时,我回到那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的桥上去。

突然忆起,几年前,我奶奶过去时,长长的送葬队伍,经过这儿时,为了让过来的车,曾经在这里停了一下。当时脑子时空白的,在一式的迎风幡幕后,依稀记得见过一个女人,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我奶奶对珠凤,有些什么样特殊的感情或照顾,我奶奶是个沉默的女人,大半辈子都在田里做牛做马。

有天在田里跌了一咬就再也出不了门了。后来那几年,她常一个人坐在厅前的凤凰树下发呆。

珠凤,想是年纪也大了,再也不能蹦蹦跳跳,也不能大老远的离村子去远足了,就常常见她坐在奶奶的边上,呢呢喃喃的对着奶奶说了一下午的话。

因为后来我奶奶的意识实在也不是很清楚了,那一第一小的对着笑,反倒有点老奶奶是珠凤的小孩子似的,珠凤的话,珠凤积压了半辈子从来没有对人去讲的话,好像只有我奶奶懂得,相信她们是交了朋友。

我奶奶走了好几年了,珠凤应该也过四十了,天使就是天使吧,应该也没有年纪的问题,只是她现在再也没有体力出来娱乐人了。

我想起念中学时,几个老友骑着车经过珠凤家后院时,常常见她裸着身子,就在后院的水唧旁洗着早已发育了的身躯。永远都露着孩子般的笑容。

而我们也都长大了,远离了鸽子楼的时代,总是羞愧的低着头匆匆就骑过。

我曾经过就有些很容易灭绝的生物,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为了扣住生态,不至于全百世界就瓦解了。这样说来狮子不必对羚羊道歉;人也不必对万物生灵道歉,就粗糙的活着吧?

小时候,我们拿着石子,赶走了珠凤时,她还笑着。至于后来村子里的大人们凌辱她时,她在想着什么呢?后来只要经过那座桥头时,我总会驻足好一会儿。我知道总有一天,远天的云朵会再高高的堆起,答案或许就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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