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而生 - xp1024.com
《向阳而生》


回国

机场像一场浓缩的人生舞台剧,每日上演相同的聚散,不同的悲欢。

无论多么千变万化的离合,对它来说,却只是习以为常的迎来送往,不会因为你有多么的高兴或多么的悲伤有丝毫的改变。

就像人生一样。

**

轻薄绚丽的衣裙还稳稳当当地塞在柜子的最底层,机场大厅的中央空调也都还没来得及运转,栾市却让人手足无措地提前进入了夏季。

季濛和郝深深特意请了一天假,提前等候在机场的出口。

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了。

大厅的广播提示,从伦敦直飞栾市的飞机已经降落,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有乘客陆陆续续地走出来。

季濛和郝深深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迫不及待地张望着出口。乘客很多,挡住了部分视线,她们不得不左摇右摆以免在交错的人流中看漏了来人。

大约只过了一分钟左右,从出口的大门步出一位穿着单薄的风衣,紧身牛仔裤,颇具英伦气息的华人女子,她环视了一圈接机的人群,忽然听见不远处乍然响起两道兴奋的喊叫声。

“小藿,小藿!这边,在这边!”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两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上蹿下跳地朝她挥手,白皙的脸上露出清浅的笑容,脚尖一偏向她们走去,背上几乎及腰的深褐色长发随着她的动作画出一个曼妙的弧度。

季濛和郝深深看着她迎面走来,站定在她们面前,一个飞扑上去,三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又跳又笑。

路过她们身边的陌生人忍不住频频回望,似是想要探究她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此激动。

等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们才松开彼此的怀抱,相对傻笑,眼眶都红通通的,泪水蕴在眼角几欲滴下。

阳藿微笑着深深地看着她们,松了口气般说:“我回来了。”

季濛抬起头,猛眨了几下眼睛,抬手抹掉眼角滑下来的泪珠,才一掌拍上她的胳膊:“你丫还知道回来!”

阳藿非常配合地不闪不避,任由那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手臂上,反而笑意更深。

旁边的郝深深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地有口难言,阳藿和季濛齐齐无可奈何地看向她,最终还是阳藿再次上前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出声安慰:“我不是回来了嘛,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么,别哭了。”

季濛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摁在郝深深的脸上,用力擦了几下:“快别哭了,丢死人了,真是!”

郝深深好不容易顺了气,拿过纸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一嗝一嗝地说:“我,我高兴啊。”

阳藿浅笑轻喃:“我知道,我知道……”

季濛不再理会嗫喏的郝深深,往后一伸手,拉出一个人,对阳藿介绍道:“你还没见过呢,我未婚夫,欧海文。海文,我死党,阳藿。”

阳藿这才留意到一直站在两步开外默默注视她们的男人,脸上挂着淡淡的温和笑容。

她朝他伸出右手,戏谑地玩笑:“久仰久仰,欧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啊。”

欧海文握住面前那只白皙纤细的手,微笑道:“我才是,季濛经常提起你。”

她眨眨眼,向季濛的方向微微歪了歪脑袋:“哦?她有没有说我的坏话?”

果不其然又受到季濛的一招“亢龙有悔”,她圆目一瞪,喳喳咧咧地嚷:“你个臭丫头的坏话我一辈子都讲不完,怎么着!”

阳藿嘻嘻笑着挽住季濛的胳膊,讨饶地说:“好好好,本小姐就让你讲一辈子坏话行了吧。”

郝深深已经从澎湃的情绪中平静下来,提醒她们:“别站在这儿了,回去再说吧。”

欧海文帮忙把行李取出来,然后到地下停车场取车,她们三人则在停车场的出口等候。

明媚温暖的阳光笼罩住整个场地,穿过建筑在地上投下光斑,阳藿眯起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禁不住感叹:“天气真好啊,这种天气在伦敦可不多见。”

欧海文打开车门,将行李塞进后备箱,再坐回驾驶席,等了半天不见季濛坐到副驾驶,回头一看,才发现三个女人一起挤在后排,不由失笑,当下就又转回身启动车子,一踩油门驶上高速。

从机场到市区一路畅通无阻,好在还没到高峰期,进入市区之后遇到几个红灯,幸运地没有碰见堵车。

欧海文从后视镜里瞄了眼后排三个叽叽喳喳的女人,暗自发笑,所以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瞧瞧,这一路就没停过。

“你说说,我订婚的时候你都没回来,你对得起我么!”季濛埋怨道。

郝深深撇撇嘴也参她一本:“就是就是,一走就是五年,一次都没回来过,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对不起嘛,我这不趁着你们俩还没正式嫁做人.妻,成为师奶,就赶紧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了嘛!”

欧海文忍不住插话:“幸好你回来了,季濛说你不回来她绝不嫁给我,我可不想打一辈子光棍啊。”

季濛横他一眼,哼道:“那多好,单身贵族,钻石王老五,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

欧海文无奈摇头,讪讪回道:“岂敢岂敢,老婆大人。”

她杏目一睁:“我还没嫁给你呢,谁是你老婆!”

“谁应我谁是我老婆啊。”

“嘿!”

季濛扬起拳头作势要打他,被阳藿一把抓住,笑道:“别别别,开车呢,我可不想英年早逝。”

又转头对欧海文说:“你就放宽心,早日准备厚礼,扛着八抬大轿迎娶我们家季濛过门儿吧!”

“我才不嫁他呢!”

季濛一如既往的刀子嘴豆腐心,阳藿调笑:“好,你不嫁,改日我给欧海文介绍个靠谱儿的美女,让他们闪婚去。”

“你敢!”

“我当然……是不敢的,哈哈哈哈。”

欧海文含笑不语,他就是拿季濛没办法,所以才被吃得死死的啊。

**

车子从宽阔平坦的仁峰路向右拐进一条林荫小道,在一户干净的居民区门口减慢了速度,季濛按下后车窗,守门的小区保安朝里看了一眼,笑道:“季小姐和郝小姐回来啦!”

说着就遥控开大门,给车子放行。

阳藿见状,说:“这里的保全还不错啊。”

“是啊,多亏了海文给找了这么一地儿,价钱合理,环境也挺好的。”

欧海文将车停在左边第一栋楼下:“到了。这个小区的住户多为老人家,所以没那么复杂。”

每个单位都有六层楼,没有电梯,季濛她们住在四楼,欧海文抗大行李,阳藿她们拎小件,走楼梯上去,来回两趟才把行李搬完,几个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欧海文知道她们这么久没见,一定有很多事情要聊,所以喝了杯水后就非常识趣地借口事务所有事先走了。季濛将他送到楼底下,一抬头果然抓到两个趴在窗户边上的脑袋。

阳藿在房里转了一圈。

这是一个简单的三室一厅,三个卧房不大,但完全够用了,她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铺了新买的床单和被子。客厅挪了一角出来当做饭厅,也不大,可是很舒适,客厅中间摆着橙色的布艺沙发,正对着电视机。

季濛和郝深深初到栾市时并不是住在这里,那时候她们刚刚落脚,条件有限,后来稳定下来,便不约而同地提出想要换成有三间房间的屋子。她们那时候虽然不知道阳藿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可却执拗地要为她准备出一个地方,这样如果她回来了,最起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还有一个家在等着她。

阳藿轻叹:“你们这样负担会重很多。”

“还好啦,是海文的熟人,房租是友情价。你现在不是可以帮忙分摊了嘛,我这不又可以多买一件衣服了!”

“你就知道买衣服。”

季濛和郝深深帮她把行李里的衣服挂进衣柜,杂物放在床头的矮几和书桌里,又把书码进书架,直到书架被塞得满满当当,地上还摊了一大堆的书。

郝深深傻眼地看着满地的书,盘腿坐在地上:“幸好你先邮寄回来了一部分,要不然你的行李该超重成什么样儿了啊,衣服没几件,书倒是堆成山了。”

阳藿在书架边上坐下,把剩余的书一本本地垒好放在柜子边的地上:“我还有好多没带回来呢,都存在朋友家了,国外的书可贵了,这都是我的心肝宝贝。”

季濛将行李箱里最后几样东西拾掇出来,踩着椅子把两个硕大的空箱子丢在衣柜顶上:“还心肝宝贝呢!我怎么没见你给我带个英国绅士回来?”

“别说,如果我们不是一起长大,鬼才相信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正值花样年华还没谈过恋爱呢!”

阳藿尴尬地嘿嘿直笑:“还花呢,花都谢了八百年了。这事儿随缘,随缘。”

季濛从椅子上跳下来,叉着腰道:“随你个大头鬼!你在英国的时候,我们是鞭长莫及,现在你在我们眼皮底下了,那就由不得你了。我跟深深商量好了,你的个人问题已经被提上日程,列为首要待解决项目。”

深深向斜上方探出爪子,朝空气中虚无地用力一抓,好像抓住了人参娃娃头顶的小辫子:“你就是那如来佛祖手里的孙大圣,甭想掏出我们的掌心!”

阳藿感觉大热天的冒出了几滴冷汗:“我可不是属猴的。急什么啊,你们先解决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再说,我要是实在嫁不出去,就给你俩带孩子,不过钱可照收啊!”

季濛弹出食指,在她眼前晃了晃:“no,no,no,这话已经晚了,郝季出手,绝不落空。”

阳藿仰天长叹:“圣母玛利亚啊,饶了我吧!”

“别说圣母玛利亚,你现在就算是把玉帝耶稣真神阿拉都请出来,也是覆水难收啦!”

东西全部收拾完,一看时间,竟然已经七点多了。

深深打电话叫了外卖,三人齐齐瘫倒在沙发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笑作一团。

初夏的天气,变得昼长夜短。这个时间点了夜色仍未完全降临,从窗外望去还有灰白的光亮,马路两侧瘦长的白漆路灯已经点亮,却没有起到多大作用。路上的汽车很多,下班的人流各自散去,归家。房间里渐渐消失的笑声显得周遭的空气异常安静,仿佛时间都停滞不前了,只余客厅一角的立式风扇呼啦呼啦地吹着。

半晌,才听见季濛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她轻轻地问:“小藿,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

那时候大家都刚刚毕业,正忙着四处找工作四处碰壁。

一天,大学里最爱护她的教授打电话给她。原来教授放弃在大学任教,即将远赴英国工作,正需要一名助理,她看重她对语言的天赋和灵敏度,打算带她一起去。

阳藿的家境很一般,根本负担不起去英国的费用,可是教授告诉她,她是被重金邀请去伦敦的,而她作为她的助理,自然不用担心什么费用问题。教授很珍惜她在语言方面的才华,对她说,如果她不出去看看,实在是太可惜了。

这对于阳藿来说绝对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况且那时候她急于想要离开,所以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直到办好全部手续,她才通知了所有人,然后很快就拎着轻便的行装随教授一起登上了飞往英国伦敦的班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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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的确有点不习惯,时间久了便没什么了。别担心,我过得很好。”

季濛环住她,靠在她的身边:“不,我们真的很担心。”

忽然大门上传来“叮咚”一声,惊得三个人坐直了身子,阳藿最先反应过来走到门口,在玄关点着脚尖瞄了一眼猫眼,回头对沙发上的两个人笑道:“外卖到了。”

打开门,付了钱,接过两个袋子放在饭桌上,“还不过来,我都快饿死了!”

两个人从沙发上跳起来,互相拉扯着奔到饭桌旁。

“别抢我的鱼香肉丝!”

“红烧肉是我的!”

三个人顷刻便将晚饭扫荡一空,一粒肉沫都不剩。

阳藿摸着肚子不无怀念:“就连外卖都能让我感动的一塌糊涂啊。”

“那是,在中国人食物金字塔最顶端的是什么你知道么?不是阳澄湖的大闸蟹,不是什么鲍鱼,是白花花的大米饭哪!”

“嗯,有见地。”

深深进房间抱出两本又厚又大、黑色烫金的硬封本子,放在阳藿面前:“刚刚就想问了,这是什么?”

“相册啊。”

顺势翻开其中一本,里面俱是阳藿的照片,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样子,整整一大本。

季濛和深深头倚着头,好奇地一页一页翻看:“拍得好漂亮,你可真够自恋的。”

阳藿哑口,只好解释道:“一个朋友是摄影爱好者,请我帮忙做模特罢了。”

两个人听到这话,连忙歪着脑袋问她:“什么朋友?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

阳藿无奈地拖过另一本相册,指着照片上站在她身边微笑,浅金色短发,拥有湛蓝双瞳的人说:“就是他。”

“这,这,这……”

“小藿,你真是暴殄天物啊!”

阳藿失笑不语,深深又指着照片上另一个火红长发,搞怪吐舌的人问:“那她呢?”

“maggie,她和edward都是我在伦敦认识的朋友。”

季濛翻了几页,都是他们三个人或三或两不同背景的合照,看得出来,他们当时拍照的时候很开心。她默默地盯着照片上笑得欢快的三个人,心里仿佛舒了口气:如果将来有机会见面,一定,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代替她和深深陪伴在小藿身边,让她不会太寂寞。

接风

因为时差,阳藿晚上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中午才迷迷糊糊地醒来,睁着朦胧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抱着毯子在床上滚了两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才软绵绵地从床上爬起来。

季濛和深深早就已经去上班了,餐桌上摆着买好的豆浆和油条,纯正的中式早点。碟子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小藿,我们先去上班了,下班给你打电话。

落款处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阳藿微笑着把字条贴在冰箱门上,去浴室洗漱一番回到餐桌前坐下,大概是生物钟还很紊乱,她不觉得饿,把早点当做早午饭吃了。

走到阳台外面,金灿灿的太阳明目张胆地挂在高空,大喇喇地张示夏天的到来,微风中开始夹杂了一丝炎热。

她望着远处的马路,忽然觉得这一切美好的太不真实了。她决定不要浪费一天大好时光缩在家里生虫,于是换了身衣服,抓起玄关柜子上的钥匙出了门。

**

栾市于她,是完全陌生的,可是却很有归属感,仿佛她本就应该长在这里。深深和季濛毕业之后没有回到家乡,而是选择来这里工作。栾市是她们三个人少时共同的向往,那时她们青春年少,不谙世事,世界在她们眼里还像玻璃珠一样纯粹。她们聚在一起,一遍遍地构设美好的蓝图,关于友情,关于爱情,关于未来,所有事情都充满了希望与憧憬。

少女的她们,是无畏的。

可是后来,踏上这片向往已久的土地的人却只有季濛和深深。不过,她终究还是来了,纵然不再带着青春时期的勇猛,但依旧实现了青春时期的小小梦想。

**

阳藿边走边记下沿途显眼的标志。她方向感不是很强,在国内时就经常晕头转向,后来走在伦敦的街道,更是像误入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

这一带算是老城区,但离商业区不是太远,地铁打车都很方便。她直走到双腿微酸,偶然一瞥,发现路边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蛋糕店,进去挑了盒慕斯蛋糕,打算带回去和季濛、深深一起品尝。

步出店门,看看时间,她竟然已经闲逛了一个下午,便慢悠悠地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刚掏出钥匙就听见一阵熟悉的音乐,习惯性地一摸口袋才发现忘记带手机了,立刻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接起电话。

“小藿,你终于接电话了,去哪儿了?”

“出去逛了逛,熟悉下环境。”

“我和海文下班了,你准备下,我们来接你,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

她把慕斯放进冰箱,觉得身上有些粘腻,就从衣柜里拣了两件衣服去浴室洗了个澡。拿着遥控,胡乱看着新闻,主持人播报到今年将迎来酷暑,各单位做好防暑防洪准备时,手机就再度响起。

“小藿,我们到了,下来吧。”

阳藿拎着手袋下楼,四处张望。

季濛从花坛边上的车子里探出脑袋,朝她猛力挥手:“小藿,这边!”

阳藿一笑,紧走两步坐进去,和欧海文打了声招呼。

“本来这接风宴准备昨天办的,不过海文说你刚回来,肯定很累了,应该先好好休息,就改了今天。”季濛从副驾驶向后扭过半个身子说,“还是他想得比我周到。”

欧海文温柔地看了季濛一眼,笑了笑,平稳地握着方向盘。

阳藿感激道:“谢谢,其实不需要这么麻烦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吃顿饭而已,有什么麻烦的,大家平时工作都挺忙,就当聚会好了。”

阳藿含笑应允。

“说起来,还真幸运,栾市的熟人还挺多的,蒋欣、庄严、沈晓菲和胡宇峰都在,还有一个人你绝对猜不出来。”

“谁?”

季濛笑道:“简师兄。”

阳藿一愣,惊讶地说:“他也在?不是听说他被唯市的医院聘请了吗?”

季濛抱着椅背,左脸靠在上面点点头:“是啊,所有人都很奇怪啊,他只说想来栾市试试,结果真成功了。我也是去年才知道他在一医院工作,现在他可是那里的名医哦!”

“像简师兄那么优秀的人才在哪里都那么抢手啊。”

“我听说他也还没有女朋友呢,你们这对师兄妹真不愧是一个学校出来的。”

“那是因为我们刻苦钻研学术!”

“得了吧,还钻研学术呢,别最后一个变男灭绝,一个变女灭绝。”

“谁是灭绝啊,我好歹是个黄金圣斗士,纯的!”

**

侍者将他们引进包厢,桌子边已经围坐了一圈人,阳藿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放下包坐到了简绪身边。

她在唯市上大学的时候,简绪正硕博连读。一个外语系,一个医学院,八竿子打不着,相识纯属偶然。有一次,几个学院联合举办了一场交谊舞会,她本来对社交性的场合就不感兴趣,但室友硬拽着把她拉去了。那天,简绪刚完成一篇研究了一个月的学术论文,总算能休息几天,无聊间就和朋友来舞会转转。于是,他们就那么认识了。

简绪一直像大哥哥似的,非常照顾她,他们还挺谈得来,时常会见面,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在交往,但事实上两个人都没放在心上。而季濛和深深则在只需几十分钟高铁的邻城上学,所以没事就喜欢跑来找阳藿,也常见到简绪,几个人就都熟悉了。

后来,阳藿出国,和简绪渐渐断了联系,如今再见面,自然很开心。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斯文儒雅,说话时淡淡地笑,她从没见过他和谁红过脸,好像什么都不能令他的眉头皱一丁点儿。如果他再穿上医生的白袍,就算说他不是白衣天使也没人信。

“在国外还习惯吗?”连声音也是如玉般的温润。

“还不错。我一直以为你在唯市,什么时候来的?”

简绪淡应:“四年前。”

阳藿吃惊:“在我走后没多久啊。”

“算是机缘巧合吧。”

“很好嘛,怎么样,有没有特别想我?”

她有时会跟简绪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两个人都已经习以为常。

他对她温柔地笑,低垂的双眸沉了沉,转瞬即逝。

“还走吗?”

阳藿靠向椅背,将餐巾垫在腿上:“现在说这个,还太早。”

“你和季濛她们住在一起?有什么打算吗?”

阳藿耸耸肩,道:“嗯,好像除了翻译,也做不了别的了。”

简绪点点头:“工作找好了?”

“是啊,认识的朋友听说我要回国,就邀请我去他的翻译公司。我打算先在那里落脚,其他的等熟悉了环境再说。”

“如果需要帮忙,不要跟我客气。”

“放心,”阳藿托着下巴笑眯眯地说,“有机会的话,一定不会放过你。”

简绪回望她,眼中的笑意愈深。

阳藿玩笑道:“现在去医院可贵了,以后要是我生病了,就找你给我打打折啊。”

他无可奈何地轻斥:“这种事也拿来开玩笑。”

“好好好,随便说说嘛。”

圆桌上的剁椒鱼头缓缓转过他们面前时,简绪伸出两指按住,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阳藿的碗里。阳藿很自然地吃掉,多年不见,他们却没有因此而生疏。

深深在她的斜对面红光满面地对大家嚷嚷:“别都只顾着聊天啊,菜都上齐了,赶紧地消灭干净!”

坐在深深手边的是她的男朋友张涵,是个大学教授,虽然没有季濛和欧海文那么长时间,但也快交往两年了。

一伙人虽然都在一个城市,可是平时都为了生活和工作而忙碌,很少能聚得这么齐整,顿时就都聊开了,学生时代的糗事全一个个翻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一顿饭吃了两三个小时。

饭后,季濛提议续摊,大家兴高采烈地直奔pub。简绪临时有个手术,只好抱歉地向阳藿告辞,承诺下次一定单独补上。

**

pub里的音乐震耳欲聋,彼此说话要贴着耳朵大喊才能听见,兴许这就是红男绿女喜欢这里的原因,不管你是谁,都可以暂时抛下身份,只顾着随音乐摆动。

季濛他们不一会儿就喝high了,走路都走不稳,还不时要去舞池里蹦跶两下,开心得好像掌控了全世界似的。

阳藿太长时间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又是在pub里high不起来的性子,便只安静地坐着,意思地抿了点儿洋酒,与同样靠在沙发背上的欧海文和张涵隔着案台说话,想问问季濛和深深的事情,嗓子都要喊破了,不停地打手势,最后只好默默地放弃。

凌晨的时候,他们才将酩酊大醉的深深和季濛拖出来。

从pub中的喧闹和混乱突然来到清静的已经没人的大街上,耳朵里还持续着阵阵嗡鸣,一时不能适应。

就像平静的湖水下,你不知道什么地方也许暗潮汹涌。

深深很乖地睡在张涵的怀里一动不动,季濛可了不得了,一会儿死命抱住欧海文又喊又叫,一会儿拉着阳藿不撒手,闹腾了好几次,惹得大家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合力把她架进车子。

张涵背着深深,阳藿和欧海文又拖又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两个人移上床,安安稳稳地睡好,三人已经是一身的汗。

欧海文无奈笑笑:“今晚可能要麻烦你多照顾着点。”

“说什么呢,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欧海文站在季濛房间门口,看着床上窝成一团的人道:“应该是太开心了,她们一直希望你能回来。”

阳藿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我知道。”

送走他们,阳藿去浴室接了盆水,拿毛巾给二人仔细地擦了擦脸,又分别放了一个桶在她们的床边,然后替她们一一掖好被子。

她静静地看了她们良久,低头轻轻地说:“谢谢。”

新途

宿醉的直接后果就是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外加睡不醒。阳藿被闹钟吵醒,等了两分钟没听见动静,连忙跑去季濛和深深的房间察看,两个人果然一动不动地蜷在被窝里,压根儿就没有醒转的迹象。

她喊了几遍,两个人都没听见似的翻了个身继续睡,她只好掀开薄被,拉着她们的手连拖带拽将二人拉离了床。季濛和深深睡眼迷蒙地瞥了一眼时间,登时惊醒过来,尖叫一声冲向浴室,两个人齐齐卡在门口,你挤我我挤你撞进去。

阳藿悠哉悠哉地抱着臂倚在门边上,看着她们以非人的速度洗漱,睡衣一半在裤子里,一半在裤子外,好笑地说:“以后啊,你们俩还是少喝酒。尤其是你,季濛,昨晚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两个人嘿嘿傻笑,拿梳子扯了几下头发,又冲回卧房,从衣架上拽下一套衣服换上,抓起包直掠大门而去。

“不是难得嘛,先走啦!”

抬手看看时间,又是一声惊叫,一边跳着脚穿鞋,一边“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阳藿四顾了一圈如飓风过境的房间,无可奈何地收拾干净。

第二天晚上,等到九点多钟,深深还没有回来,阳藿还在倒时差,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她刷完牙对季濛说:“我订了明早的机票回江城,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给叔叔阿姨的么?”

季濛一怔,顶着满面的绿藻泥呆呆地说:“你一个人回去?等我请假陪你一起回去吧。”

“请假不用扣钱啊,我就回两天而已,自己一个人行了。”

季濛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被阳藿一把摁住:“敷着面膜还这么多话,想长皱纹是吧。”

季濛白她一眼,从卧室取出一个袋子交给她:“我给我爸妈买了两件衣服,本来想邮寄回去的,正好你帮我带给他们。”

阳藿接过衣服,打着哈欠往房间走:“待会儿深深回来,你帮我问下她,我实在困得不行了。”

季濛看着她慵懒的背影,最终只能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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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藿果然只在江城带了两天就回来了,她把东西带给季濛和深深父母时,免不了被拉着问了好久她们的情况。

父母对出门在外的子女总是放不下心,担心他们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受到欺负,钱够不够花。而子女担心父母记挂,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总是挑好的说,我加工资了,男朋友对我可好了,我在这里吃得饱穿得暖。

这就是父母与子女之间最质朴的感情。

阳藿对他们的询问都笑着一一作答,出门的时候手上拎满了他们托她带给季濛和深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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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休整了一个月,每天睡到自然醒,挑不同的地方吃饭,看看书,上上网,逛逛商场书店,晚上在小区附近散散步。

她还发现了一家不错的咖啡馆,地理位置很安静,店内的环境很好,上下两层都有干净硕大的落地玻璃窗,下午的时候她经常带一本书和一台笔记本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有时候因为太舒适,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也没有侍应来打扰她。

今天是阳藿第一天上班,她起了个大早,悠闲地吃完早点,坐上地铁来到公司。

乐译翻译是刘伟乐开得翻译公司。两年前,她还在伦敦,刘伟乐和公司的一个同事跟随国内的一家金融公司飞赴伦敦商谈,而阳藿正好是他们接洽的伦敦公司的翻译。双方都是中国人,见面已经觉得亲切。可是在洽谈的过程当中,刘伟乐的同事因为资料的问题出了一个小差错。因为此次商谈对两家公司都极为重要,所以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好在阳藿及时补救了,她和刘伟乐也因此熟稔起来。刘伟乐相当欣赏她的用词准确和随场应变能力,当得知她即将回国发展,就立刻联系她请她来乐译。

而阳藿对国内环境不是很熟悉,他正好给她提供了落脚的机会。

乐意翻译的规模在翻译圈里算是还不错,总共十六个人,在业内小有名气,其他地区的客户也有很多。十六个人中,九位是专职翻译,其他的是兼职人员。乐译的服务范围包括口译,笔译,陪同翻译,同声传译,以及少量的出版翻译,兼职人员多负责笔译。

刘伟乐聘请她做负责人,他其实挺惊讶她会回国,毕竟她在伦敦的职业生涯风生水起。

两个人从刘伟乐的办公室里出来,他拍拍手示意。

“大家先暂停一下,介绍位新同事,阳藿,刚从英国回来。”

阳藿微笑向大家点头致意,打了声招呼。

“这是冯晓,她是余杭蓝,这位是宋子山,他可是咱们为数不多的绿叶啊,重点保护对象……”

介绍到最后两位的时候,阳藿注意到其中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圆圆的脸,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特别机灵可爱,女孩子见她看着她,朝她甜甜一笑。

“她们两个是实习生,赵珊珊,”刘伟乐又指了指那个圆脸的女孩,笑道,“这个鬼灵精叫文念。”

刘伟乐带阳藿熟悉了下公司的流程和运作,然后将她带进她的办公室。

她正埋头收拾房间,将一些资料塞进右边的书柜,忽然听见有个甜甜的声音喊:“小藿姐,小藿姐!”

很多年没被人叫过姐姐,呆滞了片刻才意识这声细细的“小藿姐”是对自己说的,她含笑转身,轻轻颔首。

“叫我阳藿或者grace就可以了。”

“原来你的英文名叫grace呀,grace……从英国回来……”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文念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声音倏地提高了八度,“grace?!grace yeung?!伦敦的那个grace yeung?!”

阳藿失笑,觉得这个小实习生实在是挺可爱的:“大概,就是‘那个’grace吧。”

文念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哇,我竟然见到我的偶像grace yeung了,今晚上一定要写进博客里!”

阳藿揉揉额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问:“你认识我?”

“当然啦,我经常听堂姐提起你。哦,她也是翻译,曾经在伦敦和你一起工作过,说你可厉害啦!”

“你堂姐是……?”

“文思。”见阳藿露出疑惑的表情,了悟地补上一句,“她大概没说名字,恩,jenny wan。”

阳藿一愣,旋即喜道:“原来是jenny!对,我认识她,她非常出色。”

文念兴奋地猛点头:“我竟然和grace yeung一起工作,天哪,回去一定要告诉堂姐!”

“jenny也在栾市?”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堂姐接了个case,出差了。”

“是吗,真可惜。”她无奈地看着面前双目发光,满脸崇拜的年轻女孩,把最后一本书塞进柜子,“你刚刚叫我有事吗?”

文念睁着大眼睛然地想了想,然后才好像恍然大悟:“啊,没什么啦,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不过,现在可是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了。”

阳藿点头不语,等她继续讲下去。

她抓抓头发,有些羞赧地说:“做翻译是我从小的愿望,我很喜欢这个行业,可是我经常想,怎样才算是一名真正合格的翻译呢?”

阳藿听完沉吟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拉着文念坐下,问她:“知道伦敦塔桥吗?”

“当然知道啦,英国的著名景点啊。”

“没错。塔桥就好比是整个翻译过程。桥的两座主塔是甲乙方,翻译是下层的桥身,桥身上行驶的车辆就是甲乙方要交流的信息。你知道的,有万吨船只通过的时候,下层桥身会慢慢分开,向上折起,对吗?”

没有等她回答,又继续说:“这万吨的船只就是不充足的准备,翻译过程中的意外情况,等等。你想,如果万吨船只经过,桥面被吊起,车辆也就只能滞留在两端,无法通过,也就是说,信息被拦阻或者被误解,造成中断或者差错,甲乙两方无法正确进行交流,那么,翻译就是失败的,明白吗?”

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文念愣愣地想了阵,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阳藿会心一笑:“每个行业都是不一样的,都有各自的专业术语,所以,在正式进行工作之前,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最大限度的考虑有可能发生的情况。翻译过程中,即使遇见找不到合适的词的情况,也要反应迅速地用其他方式表达。作为两方交流的媒介,暂且不说用词多么优美,最起码要将意思表达准确流畅。要知道,小小的错误就有可能像蝴蝶效应,给双方的利益造成无法估量的损伤。”

“平时不仅要涉猎广,注意积累,还要记住与时俱进,随时关注最新的信息,不管你以后擅长得是哪类翻译,都需如此,这样,才能将万吨船只的数量降到最低。”

第一天上班,除了熟悉环境,并没有太多事情,而文念像个初出茅庐的小记者,拽着她问了一大堆问题,从工作到生活,俨然将她当做女神崇拜。

阳藿虽然时常被她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搅得哭笑不得,但却是真心挺喜欢这个伶俐又单纯的女孩,假以时日,她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翻译人员。

**

下午接近五点的时候,公司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蠢蠢欲动。大家不时从办公桌上抬起头,往刘伟乐的办公室瞄两眼,好像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

在余杭蓝第n次盯着刘伟乐的大门后,阳藿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余杭蓝挤挤眼:“等会你就知道了!”

不待阳藿再问第二句,刘伟乐办公室的门哗地一下打开了,几乎是同一秒钟,所有视线齐刷刷地射向他,热烈程度足以将他射成马蜂窝。

刘伟乐见状,一副“我早就猜到了”的表情,歪歪嘴:“老规矩,今晚我请客,吃饭唱k,欢迎新同事,地点预定好了告诉我。”

话音刚落,冯晓立刻抽出一本半张a4纸大小的本子,众人迅速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

阳藿透过脑袋之间的空隙只看见本子的一部分,单单那一部分就写得密密麻麻。

十多分钟过后,大家终于解决了是去钱柜还是麦乐迪的艰巨任务,她才逮到机会问:“那本子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可是我们公司的‘武穆遗书’啊,集众人智慧之结晶!”

冯晓当成宝贝捧在手里,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得意洋洋。

阳藿接过来一看,里面不仅有各大小餐厅酒店的名字,还仔细描述了每家店的地址和最好吃的菜色,从豪华酒店到街边排挡,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还有如ktv的各种娱乐场所的比较等等,简直是栾市美食娱乐一本通,详细全面的程度让她瞠目结舌。

“大家就那么点爱好,经常组团出去吃喝,久而久之,就累积成这么满满一本了。”

“可不是,平时那么努力工作,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现在我们的队伍更壮大了,不拼命地玩简直对不起我们付出的血汗啊!”

阳藿看着大家摩拳擦掌的模样,不禁也跟着雀跃了起来,又翻了翻本子,心想要不要与季濛和深深一起把这本子上的都一一试试。

她微微一笑,好像是个不错的开始啊。

偶遇

一下班,众人就直奔饭店。如风卷残云般扫荡过桌面上的食物之后,阳藿跟着驾轻就熟的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冲向ktv续摊。

作为今日聚会的主角,在集体围攻下自然免不了拿起麦克风的命运。

从前她就极少来这样的地方,后来出国,更是再没去过。她对音乐不太了解,偶尔会听几首舒缓情绪,几乎没有一首歌能完整地唱下来,纠结了好一会儿才赶鸭子上架地挑了一首记忆中曾红极一时的歌曲。

她唱得时候有点紧张,嗓子梗着,自己都发现有的地方好像跑调了。一曲唱毕,终于从众人的魔爪中逃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肯再拿起话筒。

好在公司里的麦霸比比皆是,房间里不时上演“两凤争麦”的暴力场面,阳藿乐得自在地窝在沙发里,一边同旁边的同事聊天,一边听麦霸们偶尔吼出一两声破音。

文念本来也在抢麦,唱了一轮下来发现阳藿正在和人说话,马上把话筒往边上的人手里一塞,挤在她身旁坐下,以“无比虔诚的心”加入进去,不时插上两句,总会引来笑声连连。

坐了一会儿,阳藿觉得有点闷闷的,和同事打了声招呼,起身去洗手间,顺带透透气。

**

ktv的设计九曲十八弯,从房间里一出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在服务员的指引下才找到了洗手间。

她拿冷水泼泼面,觉得舒服了点,在ktv里的小超市买了瓶水,坐在中间的沙发上喝了几口。

偶尔开合的包厢里飘出鬼哭狼嚎的歌声,阳藿笑笑,人们钟情于这些地方的原因是因为喜欢音乐呢,还是压抑生活下的放纵,或者两者皆有。

休息了阵儿,她便起身往回走。可是,她明明是按原路返回的,却竟然发现找不着房间了。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道房号,出来前只拿了几块钱买水,所有东西都放在房间的手袋里。

ktv里很大,房间的门都是相同的,她绕来绕去,直绕得头晕眼花,完全丧失了方向。她无可奈何地左顾右盼,只能干着急。本想询问服务生,但对于他们能不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帮她找到房间这件事,她觉得有些悬。可是除此之外,她的确也找不出其他法子了,万般无奈之下,打算硬着头皮去寻求帮助。

一转身,面前的一道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随即走出一个人来。

阳藿一看,惊喜地喊道:“师兄!”

简绪低着头,闻声看向右侧的人,没想到竟然是阳藿。

眼里浮现出惊讶,而后唇角一勾,笑着说:“原来你也在这里。”

阳藿仿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求救:“师兄,我迷路了,找不着房间。”

简绪一楞,直直地盯着她三秒,垂下眼,哧的一声笑开了。

“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

简绪笑望着一脸急色的阳藿,抬起右手,想要揉揉她头顶的软发。伸到半途,忽然好像被什么刺到了一般,硬生生地收回手,垂至身侧紧紧攥成拳头,脸上的笑容有一丝僵硬,很快又恢复原状,快到阳藿完全没有察觉。

他一转身,走在前面:“走吧,我们一起去找找。”

阳藿亦步亦趋温顺地跟在他身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位置了。简绪根据她极其模糊的描述带她试着找了好几趟都无果。

“房间这么多,这样一间一间地找,估计一晚上也找不到。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到家后找到你同事的电话号码再跟他们联系。”

阳藿不好意思地问:“那你的朋友怎么办?”

简绪淡淡地说:“没关系,我也正想走,跟他们说一声就行了。”

她点点头道谢,和他一起返回他的房间,两个人有说有笑,找不着房间的郁闷一扫而空。

还好碰到了简绪,否则她今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走到拐弯处,阳藿差点和迎面快步走来的人撞个满怀,简绪连忙伸手拉住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长相,就听见一把温柔略带焦急的声音。

“简绪,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对面站着一位长相清秀的漂亮女人,眼睛很大,泛着水灵灵的光,眸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在见到安然无恙的简绪后才慢慢消退,然后便立刻注意到第三个人的存在。

她将视线转到阳藿身上打量了一番,又看向简绪,试探地问道:“这位是?”

阳藿没有忽略女人眼中的防备,戏谑地瞥了一眼简绪。

“我的师妹。”简绪敛了笑容,双手插.进裤袋,盯着自己的脚尖,又说,“这是我同事。”

“你好。”阳藿朝她微微一笑,主动问好。

女人略微迟疑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回应道:“啊,你好。既然都是认识的,一起进去玩吧,人多更热闹。”

阳藿还没张口,简绪已经抢先一步回答:“不了,我们这就要走了。”

女人快速转头看他,急急地说:“那怎么行,今天大家是为了给你庆祝才出来的,你一走,岂不是连主角都没了!”

“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手术,我已经很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你们玩得开心点,抱歉。”

说完,又侧首对阳藿低声说:“等我一下,马上出来。”

女人死死咬着下嘴唇,盯着他推门而入的背影,一跺脚跟了上去。

阳藿有点尴尬地站在门口,一分钟不到,简绪就再次拉开门出来,不理会尾随女子的挽留,扣上阳藿的手腕离开了。

**

“庆祝什么?”坐在车里,阳藿问道。

“平常手术罢了。”

阳藿侧过身子,颇有兴趣地说:“‘平常’手术还会特意庆祝?师兄,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哦,快给我讲讲!”

简绪含笑:“你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是一个颅内手术,我是主刀。患者脑内有一颗肿瘤压迫了视觉神经,所以导致他视力下降,经常头痛。因为肿瘤的位置比较刁钻,一个不小心就会失败。”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把这个大手术交给我这样经验尚浅的医生,之前也质疑过自己能不能做好,如果失败病人因此死亡怎么办,自己给自己很大压力。我终于体会到天天紧绷着一根弦,好像随时都会断掉,是什么感觉。”

车内静默了两三秒,阳藿看着简绪,笃定地说:“师兄的能力和职业操守毋庸置疑,我想他们也像我一样,认定简医生就是最好的,才会放心的把手术交给你。但是,总有些事情是无解的,强逼自己反而适得其反。所以,师兄的弦可以松一松,只要做自己,尽全力去完成就行了。”

前方的黄灯闪了几闪,转成了红灯,简绪缓缓将车停下,转头望着阳藿,淡淡地笑。

“不过,刚刚那位漂亮的女孩子好像很喜欢你!”

阳藿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朝他眨了眨眼睛。

简绪收回视线,落在红灯旁不停跳动的数字上,搭在方向盘上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普通同事而已。”

阳藿见他不愿多谈,侧首看向车窗外。

马路上的车辆不怎么多,眼神一晃,看到旁边候车站下一对拉扯中的情侣。

女生似乎很生气,脸拉得长长的,嘴巴紧紧地抿着,抱着手臂不理会身边男生的告饶,拼命将脑袋扭向一边。

“哦,吵架了呢。”

简绪疑惑地随着她的视线瞥向窗外。

男生走到一边想要看着女生的脸,女生一转,将头扭向相反的方向,男生走到那边,女生又扭去另一个方向。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女生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抿着的嘴角微微翘起,又怕被发现似的立刻拉下来。

绿灯恰好在这时亮起,简绪踩下油门,那对情侣便慢慢消失在视野里,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阳藿这才重新回过头,看向前方,微笑着说:“应该,会和好的吧。”

初见

阳藿主要负责同声传译、交替传译以及陪同翻译,空余时间做些笔译,翻译文章和小说,纯粹是因为兴趣。过去的几年她累积了很多经验,接得项目很广,从简单点的绿色建筑会议到专业刁钻的飞机起落架,她都不会拒绝,职业热情亦如初入行之时。

翻译行业的随机性很强,经常需要出差,有时候马不停蹄地辗转于几个城市之间,很多时间都是在路上度过的。好在这个职业算有季节性,繁忙时段会集中在几个月,剩下的时间比较轻松,可以好好休息。

这天,她事情做完准备提前下班,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瞄了一眼,拿起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中间,手上继续收拾东西。

“怎么了?”

“小藿,你还在公司吗?”

“准备下班了。”

电话那头季濛急忙说:“先别回去,晚上一起吃饭吧?”

“我们两个?”

季濛支吾了一下:“……还有海文。”

阳藿好笑:“你们约会带我干嘛,我这特大电灯胆,人家欧海文该不乐意了。”

“额,是海文说叫你一起的,他还没正式请你吃过饭呢。哎呀,不要管那么多,你来就是了,吃饭人多才开心啊!”

想到反正待会儿也是自己一个人,她伸手取过夹住的手机:“那行,时间地点?”

听筒里传来一阵响动,好像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紧接着传来季濛嘶的一声:“……我来接你,就这么定了!”

阳藿笑着摇摇头,这个冒失鬼……

重新把笔记本拿出来启动,浏览了几个网页,然后翻出最新一集的criminal minds磨蹭时间。办公桌上有公司配备的电脑,不过她每天还是会带上自己的私人电脑,里面存了很多资料。

演到最后,一个神秘的男人在暗房里将bau每个队员的照片夹在绳子上,阳藿正看得专心,被突然响起的铃声吓得一惊,连忙抓起手机收拾好东西下楼。

欧海文的车缓缓停靠在路边,阳藿走向后座,季濛已经先她一步打开了副驾驶的门,阳藿坐进去,扫了一眼后座,奇怪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海文先过去了。那家西餐厅是新开的,听说味道还不错,今天刚好去试试。”

**

任啸准余光瞥见侍者将两个人引向自己所在的位置,其中一个不消说,正是欧海文的宝贝未婚妻,至于另一个窈窕的身影……

他眉梢一挑,戏谑地看向左手边的人,唇边一丝似笑非笑像是在说:怎么,我竟然不知道欧大律师改行做红娘了,怪不得你小子今天非要拽着我做电灯泡……

在法庭上处变不惊,出手凌厉的欧律师在这冷飕飕的目光下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只得嘿嘿一笑,做了个口型:妻命难违。

任啸准收起嘴角的讥笑,目光转回迎面而来的人,看清面容时眸光一闪,多了一丝兴味。来人见到他似乎也很惊讶,转头看向季濛,眼神似是询问。任啸准唇角一勾,原来也是个被蒙在鼓里的……

**

阳藿在步入餐厅的时候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远远看见欧海文身边的男人,才终于察觉。

这个西餐厅装饰华丽,品位高档,侍应全都训练有素。里面的灯光有些昏暗,但并不妨碍将对面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环境很安静,客人和侍应的说话声都压得很低,偶尔有刀叉碰到瓷盘的清脆响声。

情侣约会的绝佳场所,还特意挑选了她喜欢的靠窗的角落位置,够档次,够低调,够暧昧,却不适合朋友之间的请客聚会,用意昭然若揭。

阳藿立刻横了季濛一眼,季濛清清嗓子装作没看到,脚下却是快走了两步到餐桌前。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吧?”

“没有没有,我们也是刚到。”

欧海文站起来给她们拉开座位,心里腹诽:你个小祖宗可真是把我害惨了,也不瞧瞧任大先生一个眼神可以杀死多少人……

频频收到季濛暗送过来的挤眉弄眼,他只好硬着头皮介绍:“这是我最好的哥们儿,任啸准。阳藿,季濛的好朋友。”

欧海文诧异地看着任啸准站起身,很有风度地朝阳藿伸出右手,礼貌地问好:“你好,阳小姐。”

短短的几个字,听来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轻柔低沉。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因为动作,从工整扣好的衬衣袖口露出一小节手腕,在袖扣蓝色的幽光下显得引诱魅惑。剪裁精良的银灰色西装包衬着高大颀长的身躯,有一种禁欲的美感。雕刻般英挺的面容,在他隐匿在身体里的强大气场下,显得分外神秘。

这是一个让所有女人趋之若鹜的男人。

阳藿微微一笑,伸出手:“你好,任先生。”

任啸准轻轻握住她的指尖,旋即松开。

侍者端上柠檬水,低声询问:“您好,请问是现在点单吗?”

餐厅的效率很高,没多会儿,侍应就一手举着托盘将各自的碟子摆在四人面前。

这家西餐厅的dry aged steak是牛排中的饕餮,每天供应量非常有限,需要提前预定,而它最好销的牛排还要算菲力和沙朗。菲力肉质鲜嫩,入口即化,沙朗入口更韧,肉汁充沛。如果浓郁的fillet搭配上清淡高雅的勃艮第红酒,甜美的sirloin以成熟的纳帕红酒均衡,口感又上升至另一个层次。

可惜,任啸准和欧海文待会儿要开车,阳藿和季濛更不会主动开瓶红酒存放在店里,所以上好的牛排只能下嫁柠檬水,显得有点寡淡。

好在牛排还是保持了水准,鲜美从舌尖一路溜进胃里,唇齿留香。

季濛偷睨一眼,阳藿眼观鼻鼻观心地专注切切叉叉,吃龙肉都没有这么用心的,再扫一眼任啸准和欧海文两人只顾着聊工作,她没好气地用高跟鞋尖一脚踢上欧海文的小腿。欧海文手一抖,刚叉起来的一小块嫩肉又啪的一声掉回盘子,椅子也随着那一脚发出一点刺耳的响声。

几个人纷纷抬头看他,他故作镇静地歉意一笑:“不好意思。”

然后,果然看到季濛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好像她嘴里死命咀嚼得不是牛肉而是他的肉。

任啸准淡淡瞥了一眼季濛,唇角几不可微的一弯,垂眸切了一小块牛肉放进嘴里。

“怎么这么不小心,来,擦擦手。”季濛递给他餐巾,欧海文苦着脸擦了擦手。

“工作的事情就要留到工作的时候再说嘛,我听你们讲话都要睡着了。”

季濛朝欧海文撇撇嘴,暗地里又横了他一眼。

向来在法庭上淡定从容,一针见血的欧大律师此刻也只能讨好的笑道:“行,不谈工作。”

在季濛的眼神示意下,他朝阳藿硬掰出一个问题:“阳藿,牛排味道怎么样?”

阳藿拿着刀叉的手一顿,有点惊讶话题突然抛向自己,抬眸微笑:“不错,回来这么久,这个味道最好。”

季濛一听,连忙开心接道:“开业的时候我和海文来过一次,当即就想介绍你们来了。你觉得呢,任啸准?”

在她说话的空档,任啸准取过餐巾拭拭嘴,喝了一口柠檬水,听到季濛将问话丢给他,没有丝毫诧异。

“还可以。”

季濛不甘心地又试探着说:“听海文说你们是在剑桥念大学认识的?”

任啸准随意靠向椅背,右手搭在桌上:“算是。”

他在剑桥攻读mba,欧海文则是法学院的。

一心求学的华人在国外留学总是特别用功,几乎看不到他们玩乐,整日除了上课,出现最多的地方就是图书馆,恨不能把二十四个小时掰成四十八小时来用。

任啸准和欧海文却显得惬意很多,除了课堂和图书馆,他们还活跃在户外,而功课雷打不动的名列前茅,更让他们成为了异类,很容易便招致妒忌的目光,他们也因此成为朋友。

后来毕业,他们又一起去了美国,不过这回没做成校友。他在沃顿商学院学习金融和管理,欧海文在哈佛继续进修法律。一个在费城,一个在波士顿,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革命友情。

“可巧了,怎么大家都爱去英国,阳藿也刚从伦敦回来。”

“哦?”任啸准浅笑回应,轻柔的尾音似不自觉地带入了一丝引诱,“阳小姐,在伦敦什么地方?”

“我在city,不过经常四处出差。”

“city我还算熟悉,如果不是隔了年份,也许能遇上阳小姐。”

阳藿含笑点头:“有可能。”

她偶尔休息的时候会在国王十字车站搭一个小时左右的火车去剑桥或者从帕丁顿到牛津,待上三四天,她没能在名校求学,感受下氛围也不错。若不是任啸准留学的时候,她还在国内,运气好的话指不定还真能碰上。

**

餐厅里舒缓的音乐悄无声息地换到下一首,熟悉的曲调缓缓流淌而出,爬过光滑的柜台,调皮地绕着一手托举美食的侍应转了一圈,沿着地面一溜烟滑进观赏鱼缸,惹得五彩琴尾鱼吐了几个泡泡,又急忙忙跳出来,穿过相视而笑的情侣,飘荡至阳藿的耳侧。

je voudrais du soleil vert

des dentelles et des théières

des photos de bord de mer

dans mon jardin d-hiver

je voudrais de la lumière

comme au nouvelle angleterre

je veux changer d-atmosphère

dans mon jardin d-hiver

ma robe à fleurs sous la pluie de novembre

tes mains qui courent, je n-en peux plus de t-attendre

les années passent, qu-il est loin l-age tendre

nul ne peut nous entendre

je voudrais du fred astère

revoir un latécoère

je voudrais toujours te plaire

dans mon jardin d-hiver

je veux déjeuner par terre

comme au long des golfes clairs

t-embrasser les yeux ouverts

dans mon jardin d-hiver

ma robe à fleurs sous la pluie de novembre

tes mains qui courent, je n-en peux plus de t-attendre

les années passent, qu-il est loin l-age tendre

nul ne peut nous entendre

曲子有些年岁了,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还是在大二。

平时交好的学妹在一家pub里驻唱,她去捧场。台上的女孩随性地握住话筒,坐在高脚凳上,一只腿曲起点靠着凳子底座,后面是隐藏的乐队。一束光从她的头顶打下,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除了她,所有的一切都沉寂在黑暗里。她明明只是很随意的坐在那儿,可是那一刻,却好像能看见她周身慢慢溢出童话中天使的金光,闪闪发亮,又像是夏日耀眼阳光的照射下,塞纳河上的波光粼粼。

阳藿静静地匿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听着女孩低吟浅唱,仿若精灵。

她一直在语言方面很有天赋,那时候,她早已经非常精通法语。这首歌无论是曲调还是歌词她都非常喜欢,回来之后,她从电脑上拷贝下来,单曲循环,一遍一遍地听,心情烦躁的时候它仿佛蕴含了安定的魔力。

这首歌除了原唱,也被很多人翻唱过。除了原唱karen,最耳熟能详的是另一个叫stacy的女歌手。

karen是自我倾诉,stacy则更加缠绵。

而现在,如空气般萦绕在餐厅里的,正是stacy慵懒悱恻的声线。

“小藿,你傻呆呆地想什么呢?”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阳藿从遥远的回忆中抽回意识,愣了一下,才轻笑回答:“我在听这首歌。”

季濛闻言,细细听了几秒钟,说:“旋律很熟,不是英文吧?”

“是法语。”

“怪不得,唱得什么?”

阳藿微微一笑:“大概,是在讲对爱情的浪漫假想和时光飞逝的感伤吧。”

佛珠

青年路所在的地域较为僻静,宽旷平坦的马路上疏疏松松的几辆车比起栾市其他繁忙的路段可谓稀如细泉。路的尽头是一大片正在建设中的住宅区,两侧的店面大门半数紧闭,还没有出租出去。没有了车水马龙和人声鼎沸,整片区域都显得有些安静的空旷。

人行道边缘的樟树不知道从哪里移栽过来,起初枝桠被修剪了很多,树干上还缠着一圈一圈的麻绳。不过现在,麻绳只剩下松松垮垮的一两圈,树冠也早已展露出茂盛的模样。

道上的行人却是要比车流多些,有妇人牵着小型宠物犬慢悠悠地闲晃,偶尔一两声毫无威慑力的犬吠,诡异地衬托得街道更加冷清。

往前大概两百米左右的转角处,坐落了一家极其低调,名为1929的咖啡馆,好像它的存在不是为了盈利,而是竭尽全力地降低存在感。

推开黑框的玻璃大门,扑面而来的是属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优雅与娴静。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正对着大门的一大块照片墙,墙上悬挂着的一张张黑白照片里全部都是同一位西方女人,无论是哪一张都清晰可见她的高贵与美丽。如果你认识她,你就会知道她曾经的盛名和童话般的传奇人生,她的美貌与端庄一直流传至今。

朝里走,咖啡馆的内里就如画轴般慢慢展示在眼前,所有的装饰与用品,细节到一根小小的咖啡匙都透露出五十年代的气息。落地玻璃窗边横列了几排柔软的沙发,仅仅是看着便能想象窝在里面该是如何舒适惬意。

此刻,最靠里的沙发上有两个漂亮精致的女人相对而坐,脸上挂着熟稔的笑容。

“听文念说起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红色修身连衣短裙的年轻女人语气中仍然带着丝不确定。

阳藿含笑,弯曲手指端起白瓷杯啜了一口,窗外的阳光环绕住她纤细白皙的手,晃眼间竟似与白瓷杯融合在了一起。

“我答应过,要回来的。”

“说实话,我很惊讶。”

“怎么?荣归故里不是很好?”

文思叹了口气:“你在伦敦,绝不是站稳脚跟这么简单而已。这个圈子里,‘grace yeung’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它是一个名牌。你真的甘心放弃?”

阳藿安抚地微笑:“我并没有放弃伦敦,那里的case我仍然在接收,只是人在国内而已。我们这个职业,不就是飞来飞去么?”

“可那毕竟不同。london is your city.you belong there,grace!”

“cool down,young lady!”

阳藿觉得好笑,文思一激动起来就开始飙英文,不及时阻止她就会不停地叽里呱啦地讲下去。

文思喝口咖啡顺了气,才又道:“我只是替你感到惋惜。”

“我明白。”

“那边都整理好了?”

“不是全部。”

文思一怔:“什么意思?”

阳藿定定地盯着桌上的一块光斑,淡道:“就像我说的,我并没有放弃伦敦。”

文思突然觉得脑细胞有点不够用,大脑里的齿轮生锈了似的转起来咔咔作响:“你的意思是……会回去?”

街道上的阳光呈现出昏黄色,光线全然倾斜,把樟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直接没入一旁的建筑中,再也分不清。

阳藿撑住下颔,捏着细匙搅了搅已经冷掉,没喝几口的咖啡。

她选择回来,除了这里曾经是她的梦想,更因为她对季濛和郝深深的承诺,她答应过她们一定会回来。

然而,却没说不会再离开。

她还能和她们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个城市,每天欢声笑语,已经很满足。

可是,她们不再是只知道读书玩耍的少女。

她们都长大了。

季濛即将嫁给欧海文,深深有张涵可以依靠,而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伦敦无疑是最佳选择。

她们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庭与工作,她们已经各自重新起航。

人,一旦长大,就要学会面对不想面对的东西,以及无能为力的事情。

总算能理解,为什么彼得·潘不愿意长大,因为长大之后,你无法再为你的无能为力找到借口。

但是即便如此,也要走下去。

就像电视剧里说的:

i finally understand. there are things we don-t want to happen, but have to accept. things we don-t want to know, but have to learn. and people we can-t live without, but have to let go.

this isn-t what i want, but i-ll take the high road.

即使并不容易,即使很艰难,但也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是吗?

毕竟,人生是一架碎石桥,每走一步,它便在你身后坍塌一步,不能回头,也没得回头。

你不能代替我,我也不能代替你,除了接受与铭记,然后昂起头,挺起胸,直起腰杆,继续前行。

自混沌之初,就从来都不存在第二条路。

这点,阳藿心知肚明。

所以,她回来是为了承诺,而一半的行装仍旧留在了伦敦。

也许,她会一直待在这里,也许,她会在季濛和深深都有了归属之后,重返伦敦。

她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就像阿甘不知道盒子里的下一颗巧克力是什么滋味。

可是,谁又知道呢?

一切,都只会在答案揭晓的那一刻明了。

阳藿云淡风清地一笑:“jenny,我不知道。”

**

在新街口和文思分开,阳藿从地铁站出来。

是下班的时段,路上的车流与行人都骤然变多起来。车子行进得很缓慢,刺耳的喇叭声不绝于耳,各式各样的车尾灯不停地闪烁,惹得本来就不耐烦等候的司机更加烦躁。道上的行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比肩接踵,有的行色匆匆地赶路,有的呼朋喝友讨论接下来的行程。

阳藿独自一人慢悠悠地往家走,在人群里有些格格不入。天桥下面的一个花坛边,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面前的地上摆着许多小小的植物。

阳藿觉得有趣,在少年对面蹲下,仔细观察这些多肉植物,多为莹绿,中间掺杂了些红紫之色,圆圆润润,肉肉呆呆的模样煞是可爱。

她拨弄了几盆,抬头向少年微微一笑,拿起一盆莲花样子的询问:“这叫什么?”

“桃……美人。”少年许是放假来体验生活,举止衣着像是来自教养良好的小康之家,白白净净的模样,说话的时候显得有点害羞,耳廓微微泛红,甚至不太敢直视她。

又举过一盆类似吊兰的植物,枝条上是一颗颗绿色的珠子:“这个呢?”

“佛珠……”

“那这个呢?”

“花月夜。”

“这个?”

“熊童子。”

地上少说也有七八十种不同的种类,他都一一应答。

“这些,你全都知道名字?”

少年的手掌在膝盖上摩挲了两下,拘谨地点点头。

阳藿惊讶地赞叹:“好厉害!”

少年听到赞美,更加局促不安,耳廓上的红都泛到了面颊上:“我爷爷喜欢花草,我……我也耳濡目染,很喜欢,放假没事就……就想看看有没有人……也喜欢。”

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阳藿望着他腼腆的样子,笑得愈发温和,柔声说:“听说,喜欢花草的人都很细心,性格都很纯善。我本来不太相信,现在才觉得应该是真的。”

少年呆愣地看着她,不知作答。

阳藿莞尔:“刚刚那几种我都要了,还有静夜,黄丽,明镜,嗯,这个,这个……”

白皙的手指在十几盆多肉植物上一一点过,少年撑开一个纸盒,把她要的在盒里排好。

她抱起纸盒才后知后觉地庆幸家就在前面不太远的地方,迈开步子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少年的喊声。

“姐姐!”

阳藿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少年弯下腰,揭开脚边的一个黑袋子,里面是一株金灿灿的向日葵,他捧起向日葵不好意思地磨蹭了下,蓦地递到她面前。

“……送你。”

阳藿怔忪,夕阳映射在少年的面庞上,让人分不清他红通通的脸颊是因为害羞,还是落日的渲染。

她粲然一笑:“谢谢。”

**

季濛和深深休息,与阳藿约好晚上一起吃大餐,三人对美食的热切程度颇有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觉。

阳藿打算先去最大的外文书店补充些书籍,特意挑在四点左右出门,避开高峰期和毒辣的太阳,可是盛夏时节,哪个时间不是犹如火烤,鞋底踩在冒着丝丝热气的路面上像是要融化了。

书店的中央空调冷气非常足,推车渐渐被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各样书堆满的时候,她不仅不再觉得炎热,反而手脚冻得冰凉。捧着一大垒书走出店门,不出所料,迎面扑来的热浪逼得她恨不得立刻退回书店享受空调,就算是冻死也再不往前半步。

书的重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没走几步两手就酸痛难当,僵硬地发颤,再加上天空中那轮不知疲倦的烈日,不消一会儿,她就仿佛从冷冻室去到了火房,狼狈的像是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她不得不加快步伐,走到路边的树荫下,把书放在旁边的小型花坛上,喘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微抖的胳膊,小臂上被重物压出两道清晰可见的红痕,在白皙柔嫩的皮肤上显得有点可怖。从包里抽出纸巾按去脸脖上水洗似的汗珠,来回张望着,想要招辆出租车。

望了半天,不知道是运气太衰,还是到了出租车的交班时间,愣是一辆空车都没有,果然出租车也不是好打的。

阳藿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正无奈间,一辆黑得发亮的宾利缓缓驶到她身边停下。她疑惑地瞄了几眼车窗,可惜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车后座的窗户慢慢降下来,见到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阳小姐,去哪儿?”

阳藿因为太过诧异,怔愣了片刻才回道:“回家。”

“阳小姐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载你一程。”

她本不欲麻烦他,但是马路上显然一辆出租车的迹象都没有,而地上那一大垒书她是绝没有自信可以扛至地铁站的,这时候再矫情就显然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谢谢。”

她弯下腰准备抱起地上的书,司机已经抢先一步下车帮她打开车门,又把书搬起来放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她因为休息穿得很休闲,简单的桃色背心牛仔短裤平底鞋,勾勒出姣好的身形。车里的冷气开得极低,她虽然很热,但突然的温度转换,还是让她有点不适应,裸.露的皮肤上马上泛起细小的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周易,把温度调高些。”

阳藿感激地朝任啸准笑笑。

之前他似乎正在工作,她上车之后,他便将膝上薄薄的笔记本电脑合上放在一边。

她和他只是吃过一顿饭,比陌生人熟悉不了多少,她本就很慢热,不擅长挑起话题,任啸准也没有开口说话,而司机自然更不可能。于是,可以想象,车内陷入了一种令人尴尬的沉默。

任啸准倚着靠背,头微微扬起抵着头枕,一只手搁在腿上,另一只随意地垂在身侧,貌似睡着了。阳藿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瞟向他,那是一张五官深邃,棱角分明,极为英俊的侧脸。任啸准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神色显得冷漠而疏离,薄唇抿着,唇色很浅。

正是这张薄唇不其然似是弯了一下,阳藿慌忙收回视线投向窗外,双手下意识地握在一起。任啸准缓缓睁开眼睛,黑瞳一片清明,一丝笑意一闪即逝。

平静开口:“阳小姐在英国住了多久?”

阳藿一转头就撞入一双幽深的双眸,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淡笑应道:“五年多。”

“时间不短,该是很熟悉了。”

微微歪头,似是斟酌了一下用词,最后她有些羞赧地说:“其实,我对道路不太熟悉。”

“怎么说?”

“就是迷路的次数比别人多一点,你也清楚那里的街道。”

任啸准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有点复杂,迷路的话岂不是很麻烦?”

阳藿狡黠地弯起嘴角:“也不尽然。”

“哦?”

“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下一个转角会发现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所以才总能带着新奇和期盼。”

“算是阿q吧。”又飞速地补了一句。

沉吟片刻,他回道:“不,很有趣。”

阳藿望向任啸准含笑的眼睛,下一秒又极快地略低下眼睑,落在他衬衣的第二粒纽扣上,浅笑了一下。

任啸准稍稍偏了一角度,扫了一眼副驾驶位子上的那摞书,只是粗粗一瞥,就知道至少不下四门。

“阳小姐似乎对多门外语都很精通。”

她弯弯唇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倒是没有再谦虚:“这个是职业需要,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我自己喜欢语言。”

“不知阳小姐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名翻译。”

车内空间很大,阳藿就算伸直了腿也够不着前面的座椅,而任啸准笔直有力的双腿却是委屈地弯着。

他扬眉和煦地笑问:“也是因为喜欢?”

“最大原因的确是喜欢,另一个因素是因为适合。”

“适合?”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比起与人面对面,掌控整个谈话,我更适合成为两人交流的媒介。”

阳藿有一个极不好的习惯,只做喜欢做的,不喜欢的或者讨厌的事情她碰都不会碰,所以中学的时候她偏科得非常厉害,数学差到令人发指,而英语和语文却让她的大名享誉整个校园。

这个习惯也一分不落地贯彻到了她的交友,喜欢就亲近,不喜欢便疏远,极讨厌的话就连简单的表面友好都做不到,爱憎尤为分明。私下里曾经做过自我反省,到底是待人处事不够圆润,可是就是扭转不过来,让她也很是苦恼。再加上她的性格慢热,不擅长引导谈话,避开直接同客户打交道,主导整场交流的工作是最恰当不过的。

任啸准轻笑,赞同的神态带了几分认真:“很聪明。”

清楚自己的优劣,摆正自己的位置,弱化自己的短缺,将长处化为利刃,是聪明人的做法,简单又有效。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因为各种原因做着自己不理解的事情,而他最大的优势在时光荏苒中浪费的一毫不剩。每个人都明白扬长避短的道理,会不会运用却不是每个人都懂得。

**

同季濛和深深饱餐一顿回家,她们就看到她的书柜旁又多出了大摞的书,季濛随手抽出一本稍微薄一点的,随便翻了两页,一个字没看懂。

“小藿,你又买这么多书,你这几天买得比我这几年买得都多!”

“怕行李超重太多,多数都放在朋友家带我保管。趁着有时间,我就多买几本。”

阳藿从浴室出来,边用干毛巾揉头发边从冰箱取出瓶水,深深甩着睡衣接在她后面进了浴室。

季濛把书重新丢回去,翻身赖在地板上:“你竟然看得进去,这密密麻麻的一片我瞅得都头疼。想当初高中那阵,我们还在英语语法里沉浮,你的法语已经好得像是在巴黎长大的,所以说,这世上还是天赋这种东西的。”

“这叫‘术业有专攻’,我还不是看到数字就立刻歇菜。好在外语专业不需要学高数,要不然我就是上五年大学也毕不了业啊。”

季濛的专业是金融,天天和数据打交道;深深则学得是环境艺术设计,现在成了室内设计师。

学校总是希望把学生培养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五好全才,可就算是爱因斯坦也不敢保证所有事情都能做得完美,比起门门功课都出色得令老师和家长满心欢喜,思考模式才是更为有效的利器。

什么都好的人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你不可能一方面沉浸于梵高画作的美妙绝伦,另一方面又要求他是一位风度翩翩温和儒雅的绅士。

能够找准方向,即使掉落进坑,也能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继续全心全意做好一件事的人,不是更加了不起吗?

观念

午休时间,阳藿浏览完明天会议的ppt,内容是她非常熟悉的,不需要做功课,左手摸向桌面上的水杯递至唇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杯子里的水已经喝完了。她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打算去茶水间倒杯水。

从茶水间一出来,发现留在公司的几个女同事聚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一阵唏嘘叹气,她也走过去凑凑热闹。

“什么事那么感慨?”

众人回头见是她,伸手将她拉过去噼里啪啦就说开了。

蔡晓琼,就是坐在正中间齐肩长发的清秀姑娘,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单身贵族一名。她一个人过得挺逍遥自在,但是这可急坏了她的父母,街上凡是个公的都想拎回来给她瞧瞧。

“估计只要有人娶我,他们大概肯一分钱都不让对方花,只求能立刻将我扫地出门。”

每天回家,饭桌上的话题永远离不开结婚,而且父母有个神奇的本领:不管讲什么都能绕到婚姻大事上。

今天油价又涨了,隔壁老王的女儿马上要结婚了,新郎是某银行高管。

杨坤今年有三十二场演唱会呢,你爸同事老婆的姐姐的姑妈的女儿大学一毕业就领证儿了,这小姑娘可真有出息。

股票又跌了,以前小时候总一起玩儿的贝贝还记得吧,你还拽过人家头发呢,前两天生了个儿子,哎哟,那白白胖胖的样子真是可爱死了。

北京有一个人随便买了张彩票竟然就中了五亿红红的票子啊,我同学的儿子离婚才一年,这不又要娶媳妇儿了,听说还是先上车后补票呢。

……

总之,最后的总结一定是,你看看人家,嫁个人生个孩子怎么那么容易,你怎么就那么难呢,要模样儿有模样儿,要工作有工作的,没道理啊,你什么时候带个男朋友回来给我们瞧瞧,我们就算心满意足了,你李婶的外甥前两年离了婚,一直都没找,我看了这孩子照片,长得斯斯文文,又是什么公司的经理,最重要的是还没有孩子,这个周末你去跟他见见面吧……

一句话,去给我相亲!

“他们昨晚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三十岁之前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否则就不要回去了。”

其实,大龄未婚男女越来越多,原因也各式各样,工作太忙,圈子太小,没有合适的,我喜欢的不喜欢我,喜欢我的我不喜欢……有的人想开了,感情的事情要随缘,强求不得,如果真不行,做单身贵族也挺好的,又不是养不起自己,有的人仍然急切地寻寻觅觅,一方面不愿将就着一个“差不多合适的好人”,另一方面同样不愿接受继续单身的情景,备受煎熬。

父母希望子女成家立业,他们的劝解语时常传达出这样的讯息:我们当初也是这么过来,喜欢是什么,喜欢又不能当饭吃,找一个老实顾家的男人或者温柔贤惠的女人就行了,再喜欢,时间一长还不是左手握右手,肯踏踏实实的跟你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你看我们不也过得好好的。

他们的急迫可以理解,是对自己孩子的关心,也许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不想承受周遭“他孩子年纪这么大还没有着落”的说三道四。关心,再加上不想被非议,结论就是追魂夺命的催促,逼得人喘不过气。

父母的爱是世界上最无私的,可有时这种爱却成为一种迫人的负担,真是一个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地悖论。

差不多该结婚的年纪,遇到了差不多合适的人,那么,就结婚吧——这样的婚姻光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数不胜数,十对夫妻兴许有六对都是如此。有的可以相敬如宾,携手白头,有的日渐生隙,分手收场。可是,以感情为基础的婚姻就一定能走到最后吗?这个问题不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答案,从相爱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例子,信手拈来。

然而,这以上之全部都不能成为放弃爱情和婚姻的理由,就像不能因为知道人最后的结局终逃不过死亡,而选择扼杀在摇篮里一样。

几块钱拿个红本子有什么难的,真正困难的也许是因为爱情。

如此想来,那些顶住压力所谓的“剩男剩女”只是一群不愿意放弃追寻爱情的人罢了。

他们该为他们的勇气得到掌声,而不是尖酸刻薄的言辞不是么?

“这周末我又得去相亲了。我看我还是提前开始找房子好了,趁没被赶出来之前,自己主动搬出来,捞个清净。”

“我也是,现在最怕什么家庭聚会,一见面就问有没有男朋友,耳朵里的茧都快给我弄聋了。”

“还是冯晓好啊,你那个二十四孝男朋友每天管接管送,风雨不动,好事要近了吧。”

冯晓文文静静,极好说话,公司里的同事都见过她的男朋友,对她的宠爱程度堪比荀奉倩。提到男朋友,冯晓也是一脸娇羞。

“没有啦,还没有那么快,要等国庆两边的家长见面的时候再商量。”

话音一落,围着的一群人就沸腾了。

“双方会谈,那不就快了嘛!”

“他跟你求婚了?在哪儿?怎么求的?”

“你这丫头还藏得挺严实的,戒指呢?快拿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之前没听你说啊,不会是有了吧!”

冯晓红着脸,大叫着挡下几只要摸上小腹的鬼爪,左躲右闪,好不狼狈。

闹腾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话题不知道怎么的就转到了阳藿身上。

“诶,阳藿,你有男朋友没?”

阳藿一怔,弯眉笑道:“还没。”

了然地点点头:“也是,你一直在国外,总不可能分居两地。”

“那你以前的男朋友呢,肯定是外国人吧。诶,我听说外国人都特别……生猛,是不是真的啊?”

女人的八卦精神果然是无处不在的,阳藿初开始还会解释没有交往过男朋友,不过没人相信,久而久之她也懒得再费唇舌。

有时候就是这样,真相没有人相信,反而对假象趋之若鹜。

她眨眨眼,戏谑道:“那得问他们的男朋友。”

**

天气渐渐转凉,空气中的丝丝冷意一不留神就从背上直窜入四肢百骸,蝉鸣偶尔倦怠地知知两声,不复往日的热情。阳光不再让人心生胆怯,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令人昏昏欲睡。

阳藿泡上英国带回来的红茶,从书架上抽出本书曲腿坐在飘窗的软垫上,阳光的角度刚好可以将她笼罩又不至于影响她看书。她拎起茶壶往透明玻璃杯里倒上红亮的茶水,饮了一口,把茶杯放回杯碟,杯子里的茶水晃了晃,在木质的小矮桌上投下闪闪烁烁光亮的淡红色影子。

她把书翻到插着书签的那一页开始细细读起来。那是一本轻松的日文版京都游记,文字平和有趣,引人入胜,间或的图片是典型的日式摄影风格,一种很奇特的安静力量,她身处家中却好像也同作者一起行走在不同的巷道间,和他一起以第三者的角度去欣赏不一样的风景。

她曾经因为工作关系去过一次京都,相较于东京的繁华和快节奏,京都有很多神社,佛阁,是个有历史感而平和安定的古都,三岛由纪夫笔下的金阁寺便坐落于此,岚山下还有周总理的诗碑。

正循着记忆沉浸在文字里的京都,忽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像是投进平静湖水中的石子,打破了一室静谧。阳藿仿佛被从某个意境中强拉了回来,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将书签插回书页,快步走到床边抓起手机。

“阳藿,在家吗?”是刘伟乐。

“嗯,什么事?”阳藿拿起电话轻贴耳边,走回去靠着窗沿,对面人家胖乎乎的灰猫懒洋洋地蜷在阳台上打盹,像一个绒绒的毛球。

“你知不知道pmg?”

“很熟。”

pmg是伦敦的一家集团公司,她回国前几乎算是pmg的御用翻译。

“怪不得,pmg的老总来栾市商业洽谈,指名要你陪同翻译,有问题么?”

阳藿爽快地应下:“没问题,交给我吧。”

“那行,我就帮你接了,资料直接发到你邮箱里。”

大概过了半小时,手机叮的一声提示有新邮件,她走到书桌前把笔记本打开,邮件里是pmg来华的行程,并没有会议的ppt。她早已习以为常,ppt通常在会议前三天才给出。

行程很紧凑,两天时间,不仅要介绍新产品,还要和栾市的恒天集团进行洽谈,一切顺利的话他们会在第二天傍晚飞回伦敦。

阳藿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太阳已经落山,刮起了风,她到阳台把向日葵收进来。

多肉植物生命力很顽强,几天不料理照样生长的好好的,倒是不用害怕。可观赏性的向日葵到底比不上野生的粗壮,纤细的jīng秆像是极容易就弄折了。

她拨了拨向日葵有些萎顿的叶片,喃喃自语:“天冷了,你马上也要冬眠了吧。”

旧识

阳藿提前半个多小时到达了恒天集团那幢恢弘气势的双子楼,等了大约一分钟就远远地看见文念穿着职业套装脚踩高跟鞋颇为别扭地走在路上,她见到阳藿站在大厦前的草地旁等她,连忙一路小跑磕磕绊绊地奔到她面前。

“小藿姐,不好意思,我迟到了么?”

“没有,时间刚刚好,我们进去吧。”

恒天集团是一家建基栾市的跨国企业,几十年前恒天极具远瞻地购买了一大块地皮建造了恒天双子大厦,设立了恒天集团的总部。没过几年,这块地域以双子大厦为中心形成了栾市最大最繁华的商业圈,现今已是寸土寸金。曾有人戏言,如果恐怖分子将这个区域炸毁,整个栾市的经济将就此完蛋。

总部大多设在双子大厦的a座,余下的一部分移至b座。b座底部六层是一个大型的shopping mall,往上两层是美食广场和电影院。电影院之上就是总部余下的那部分,而b座的顶部则有栾市最大的室内高尔夫球场、恒温游泳池、健身中心、艺术品殿堂以及酒店式公寓。

说白了,双子大厦的每一根钢筋每一块水泥,都在赚取不计其数的钞票。

不过,恒天集团并没有因此止步。在商业圈初现迹象之时,恒天又买下了双子楼对面的地皮,飞速地建起了另一幢大厦,并将恒天集团的旗舰——恒天实业有限公司,迁了过来。

**

在前台的指引下,阳藿和文念来到硕大的会场与同样提前到场的技术人员进行沟通,然后再给文念讲解一些注意事项。

刘伟乐见文念总爱跟着阳藿到处转悠,就干脆把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实习生丢给她带。文念虽然平时精灵古怪嘻嘻哈哈,做起事来却还是挺伶俐负责,阳藿也就挺乐意带着这个小尾巴飞来飞去。

pmg一行人早上下了飞机就会直接奔至会场进行新品介绍和演示,这场会议和两天的行程阳藿没有搭档,将一个人独立完成,所以趁着还有时间,她打开随身电脑调出ppt让文念多熟悉一下,以免到时候忙起来无暇顾及她。

**

半个小时后,会场厚重的大木门沉声打开,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由外至内,进来了一大帮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恒天集团的总裁和pmg的老总mr.mcdovern,两个人身高相当,与身后随行的工作人员比起来显得特别高大,像两座山似的朝会场中间稳步移动。两人边走边互相交流,似乎相谈甚欢,恒天总裁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mr.mcdovern听后笑声如钟,一头银色短发在灯光下熠熠发光。

工作人员将他们引向座位,mr.mcdovern弯腰正欲落座,视线一偏落到了一个人身上。他定睛看了几秒钟,发现确实没有看错,当即面露喜色,不顾工作人员的诧异,重新站直身体,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锃亮的皮鞋在光滑的黑色大理石上发出轻快的踢踏声。

他朝角落绽放出一朵大大的笑容,高声喊道:“grace!”

阳藿在他们进来时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好几个月没见,mr.mcdovern的银发还是那么夺人眼球,笑声还是那么爽朗。不过,这是工作场合,倒不好突兀地打招呼,便打算待会儿有机会再向他问好。后来她见他已经看到了她,就隔着距离对他微微笑了一下,没想到他就这么大喇喇地走了过来。

“mr.mcdovern,好久不见。”

“我说过了,叫我allen。”

mr.mcdovern假意皱了皱眉,用性感的伦敦腔说道,而后含笑虚抱了她一下。

阳藿笑应,余光扫到恒天总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mr. mcdovern身边,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仰首望向他:“任总。”

闻言,任啸准眉梢一扬,对这声审情度势合情合理的叫法含笑应允。

起初他并没有发现阳藿,落座之后他转头与身边的秘书说了句话,才因为mr.mcdovern那声洪亮的“grace”疑惑地望向角落。

然后,他就看见了她。

不同于第一次见面的精致时尚和第二次的随性休闲,修身的黑色小西装和短裙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材,海藻般的深褐色长发倾泻而下,白皙修长的玉腿从短裙的下摆延伸进黑色的高跟鞋,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优雅与从容竟然将职业妆容的刻板完美地融合进她的娇柔,再不觅其踪迹,犹如初夏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的金色阳光,又如静谧幽深的山林中无人知晓的皑皑白雪,那么平和,那么令人为之……心折。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来到了她身边。

mr.mcdovern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疑道:“你们认识?”

任啸准深看了她一眼,视线转向mr.mcdovern,唇角噙着笑意,缓缓顿道:“是……朋友。”

阳藿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她和任啸准的关系,说是朋友,可包括这一次他们也只是见过三次面,说是认识的人,好像又对他不太礼貌。正犹豫间,没想到他已经先她一步说出来了。

微怔过后,她盯着他嘴角的笑容,觉得心口被一片柔软的羽毛轻拂了一下。

分不清他是出于礼貌,还是真的当她是朋友,不过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朋友吧。

mr.mcdovern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哈哈笑道:“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先问问你。为了找到她,我可是派人将栾市翻了个底朝天!”

他还想再讲两句,随行的工作人员小声提醒了他一下时间,他点点头对阳藿说:“我们待会儿再细谈!”然后转身走回了座位。

任啸准淡淡看了她一眼,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朝她笑笑也坐了回去。

那边的两拨工作人员早就感到好奇,是什么人竟然在会议马上开始的情况下吸引了两位老总主动过去问好。奈何二人身材都很高大,并排一站就将那人挡得密不透风,只能从他们腿间的缝隙隐隐望见一对纤细的脚踝,知道是个女人。直到二人落座,他们看到模样才恍然,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文念瞪着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两下,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一个**蛋,头顶上绕了一圈问号,她嗫嗫喏喏,像是不知道应该先把哪一个问号扯下来丢给阳藿。

阳藿无奈地轻叹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先做事。”

**

做了一番开场之后,在任啸准的示意下,会场的灯光全部熄灭,投影仪一运作,在墙上的大幕布上投下清晰的画面。

pmg的工作人员带着准备好的资料走向屏幕一边的讲台,开始款款介绍pmg研发的新药。

任啸准对面坐得是mr.mcdovern,而右侧则是恒天生命科技有限公司的副总。

恒天生命科技在栾市郊区的科技园,是恒天集团旗下的一家上市公司,它拥有强大的科研队伍和专业人员,主要开发针对环境和人类健康所需的生物科技方案,保健产品,医药产品以及环境污染都在范围之内。它研发的生物科技产品已逾百种,有的尚在研发之中,有的已经面向全世界推出。恒天生命科技除了从事生物科技产品的研发之外,它还对其进行商品化,推广和销售,享有很高的声誉。

而pmg的医药公司这次研发出一种治疗自身免疫性疾病的新药物,针对的就是器官特异性自身免疫病中的重症肌无力。他们这次来到栾市,就是看中了恒天生命科技在中国以及世界上的影响力,希望借由它打开中国市场,将新药推广进中国和亚洲。

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把新药品的功效和前景展示给恒天,如果被恒天认可接受,那么才会有明天的商谈。

中午短暂的休息了一个小时,紧接着又讨论了两个小时。

会间,恒天方面不断提出各种问题,任啸准偶尔丢出一两个一针见血的提问总是要令pmg的工作人员讨论几句才郑重地进行解答。

阳藿的视线不自觉飘向他,他说话的时候嘴角依旧带笑,可眼里射出的凌厉却让人心神一震。

经过气氛还算融洽的会议,风尘仆仆的pmg一行早已经满身疲惫,任啸准命人带他们去下榻的酒店休息,晚上将举行欢迎的工作宴会,阳藿作为陪同翻译自然要随行。

**

阳藿和文念从乐译出来,听到一声汽车喇叭,不禁抬眸望去,发现楼下已经有一辆黑色的轿车等候在路边。司机看到她们,立刻下车打开后座门。

她认识这辆车,还有这个司机,几个小时前她才和车的主人一起工作。

“阳小姐,老板让我来接你。”

阳藿惊讶地抬眉,不确定地瞄了瞄车内,问道:“你是说,任总?”

周易干脆利落地回答:“是。”

她没想到任啸准竟然考虑地如此周全,繁忙的行程之余还不忘将她们也安排妥当,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收起诧异,她微笑向周易道谢,和文念坐进去。

文念现在已经没有上午那般一惊一乍了,因为在刚刚休息的几个小时里,她就跟连珠炮似的没有停过。阳藿不胜其扰,敷衍地五个问题答两个,所以她选择了再次忽略文念此刻几乎要脱窗的星星眼。

到达明亮的宴会厅没一会儿,任啸准就和mr.mcdovern一起走进来。因为是工作宴会,大家都穿得是职业正装,香衣云鬓之类是见不到了。

两人径直穿过光洁的大厅,一起踏上台。

侍应迅速托着两杯香槟过来,任啸准率先端起一杯,二人简短地用英文说了几句话。

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他执杯同mr. mcdovern轻轻一碰,而后又向台下众人举了举,眼神似有若无地瞟向某个地方,一触即走。

pmg的员工中有几个是认识阳藿的,他们同她聊了几句,瞅见mr.mcdovern和任啸准向她的方向过来,便识趣地端着盘子去找吃的了。

“grace,你没有告诉我你回了中国,我很伤心。”

阳藿好笑地看着他夸张地捧了捧心:“事出突然。”

“martin如果知道他错过了什么,大概会后悔的从shard跳下去!”

要论幽默程度,这父子俩完全不相上下。

“martin还好吗?”

“不,不好,他到处找你。”mr.mcdovern皱着鼻子,朝她挤挤眼睛。

阳藿含笑不语。

任啸准瞥了她一眼,笑道:“原来你们是老熟人。”

mr.mcdovern眼睛瞪大了许多:“老熟人?不,mr.yam,我想她成为我的daughter-in-law!”

“martin,我儿子,两年前的一天,突然告诉我,他遇见了一个中国姑娘,他为她疯狂,甚至开始学习中文。”

他说完,随即哈哈大笑:“你真应该听听他的中文,没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任啸准勾着唇,慢条斯理地摇了摇细长的高脚杯中浅金色的液体,却没有喝,只是低垂着眸,神色不明。

阳藿有些惊讶:“我以为martin只是一时兴起,原来他还在学,我该为我的武断向他道歉。”

“不,是我该向你道谢,他可比从前要上进多了。他说,他要努力成为匹配你的男人,哈哈哈哈,这小子,这点挺像我!”

阳藿面上一赧,遮掩地喝了口饮料,赶紧转移话题:“mrs.mcdovern的身体还好吗?”

提到太太,mr.mcdovern眼里浮现一抹温柔:“好多了,她很想念你,经常说你好久没有去看她了。”

“下次回伦敦,我一定去。”

**

阳藿坐进任啸准的车子,眼神毫无焦距地望着窗外。

微醺的mr.mcdovern同pmg一行已经先回了酒店,任啸准让周易送文念回家,自己却从泊车的工作人员手上接过钥匙替她打开了车门。

她讶然道:“你喝了酒,还是让司机送你回去,我自己打车就行了。”

任啸准淡笑地看着她,黑眸映着灯光格外清亮:“只喝了一点,不碍事。”

川流不息的马路,无数红色的车尾灯充斥着双眼,长龙似的路灯与五彩缤纷的霓虹交相辉映,夜色下瑰丽妖娆。

阳藿的视线从光怪陆离的七彩流光渐渐落在了窗玻璃上端男人的侧影上,极其模糊,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她却莫名其妙地盯了良久,直到听见身边传来响动,她才蓦地收回目光,回头扫过声音的来源,很快又移开,盯着前方。

“其实,我也联络过乐译,没想到pmg比我快了一步。”

他让秘书给乐译打电话,得到的回复却是阳藿这两天已经安排了工作。今天在会场遇到,才知道原来是pmg请了她。yīn差阳错,他还是见到了她。

阳藿不期然他会说这句话,怔愣了几秒才道:“这个……倒是我不知道的。”

他笑笑:“不过,将来我们合作的机会还有很多。”

左手长指抚向车门边,微微侧首询问道:“介意我开窗么?”

她摇摇头。

车内密闭的空间闷久了,空气有一点不流通。车窗降下三分之一,外面微凉的秋风徐徐吹进来,带起了她颊边柔软的发丝。她抬手将头发别至耳后,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她同不太熟悉的人相处会感到拘谨和不自在,会露出客套的笑容,心里则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可是,此刻她坐在车里,却离奇地感到……安心。

这种感觉就像从噩梦中挣扎醒来发现身处家中温暖的被窝,狂躁的士兵蓦然看见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不由暗暗一惊。

车子停在楼下,阳藿推开车门:“谢谢你,任总,路上小心。”

任啸准颔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楼道的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一盏一盏亮起,到第四层停下,不一会儿,左边窗户里亮起白光,才重新启动车子,再次缓缓滑入夜色中。

长假

十一之前的一天,季濛进门就甩开脚上的高跟鞋,兴致勃勃地对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阳藿和深深提议一起去旅游,却立刻遭到了二人斩钉截铁地拒绝,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彻底。

季濛垮着脸,抱着手臂从鼻子里哼气道:“我们多久没一起旅游了,好不容易有个长假,你们倒好,一个个儿在家里窝着!”

深深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一点:“你傻了呀,十一是什么时候?那是全国灾难片啊,大家全部可劲儿地往外涌,走哪儿都是人山人海,不知道是看风景呢,还是看人头呢,排队等洗手间都能憋得你后悔生出来啊。”

阳藿被深深逗得直乐,边笑边附和:“我每次看长假新闻里的长城,是真着急,真怕这万里长城当初没有被孟姜女给哭垮了,倒是给一人一脚踩塌了。”

凡是在长假出行过的人对国内假日的“盛况空前”想必都深有体会,那就是一部长达七天的血泪灾难大片,还是3d的。

从各种飞机、火车、大巴售票告罄为起始,什么?自驾游?那么恭喜你,高速狠堵三个小时不是梦。各大旅游景点门口的长龙直让人两眼发晕,双腿打颤,无论多么奇秀脱俗的美丽风景都毫无意外地淹没在黑黢黢的人头里,跟锅里密密麻麻的饺子似的,夜里都能听见古老城墙的委屈哭泣。这个时候不得不感叹,每日的游客限流是多么的明智和聪慧。

而选择回家探亲的,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大大小小的吃喝应酬,七年没吃饭似的,直到喝到脚步虚浮还得硬起头皮跟人对吼“哥跟你干了”。

结果就是几天下来,好像地狱里走了一遭,比上班还累。

季濛撇撇嘴,没得反驳。

阳藿抬起胳膊搭上她的肩膀,出了个点子:“这个问题呢,我早就想到方案了。你们存了那么久的年假,难道是留着睡觉的?等到旅游淡季,我们把年假休了,痛痛快快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几天呢,你们还是回家陪陪叔叔阿姨吧,上次我甚至连你们每餐吃几碗饭都告诉他们了。”

深深嘿嘿笑着从房里抽出几本册子:“我可也没闲着,挑了几个还不错的地方,还做了功课呢。”

季濛早就把生气那茬事儿丢到九霄云外,咧着嘴凑过去翻看册子:“挑了几个?我看看!”

“西藏就算了吧,我这个字典里没有运动二字的人,别竖着上去,躺着下来了。”

“这地方不错,太适合我们这种伪小资女青年了。”

“就你还小资呢,顶多是个小猪。”

“郝深深,你说谁是猪!”

就在三人打趣的空档,茶几上阳藿的手机响了,她探过身子拿起来,刚接通,一声鬼哭狼嚎的喊叫惊得她一抖。

“小姑!”

阳藿一头黑线地抚了抚额,顿了顿才把电话再次贴到耳边:“你打错电话了,我不是你小姑。”

电话那头压根儿没理会她说得话,不管不顾地哭诉起来:“小姑,你可要给我做主啊,我就快被爸爸给折磨死了!”

阳藿认命地抽抽嘴角:“童童,你又闯祸了。”

是陈述语气。这丫头前科累累,她没少帮她收拾烂摊子。

“才没有呢!”

阳藿冷嗤:“信你才有鬼。”

那边的哭诉声更大了一点:“是真的,小姑!我爸太专.制了,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说罢,到底怎么了?”

“我跟我爸说国庆不回家,想留在学校。可我爸倒好,偏要我回去,还说如果我不回去就亲自来抓我,你说有我爸这样儿的嘛!”

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沙发扶手,明显不信:“就为这事?还有呢?”

那头支吾了半天,也没讲到重点,阳藿将电话拉得忽远忽近,说:“既然没事,我挂了,信号不太好。”

果然就听见里面的大声喊叫,轻笑一声,又将电话贴回耳朵:“我可没耐心再问第二遍。”

“就是,就是那什么,我爸怀疑我在学校交……交男朋友了……”

“那实际上呢?”

“没,当……当然没有!”

阳藿白了一眼:“激动个什么劲儿,别人还以为你此地无银三百两呢。就算你谈恋爱了,我也不会棒打鸳鸯不是。”

“才……才没有呢。小姑,我不要回家,我要去你那儿,你帮我跟爸爸说说吧,啊,小姑……”

“把你那套给我收起来,搁我这儿没用。”

童童不得已,只好哀求道:“小姑,我是真不想回家,我想出去玩玩儿……”

半晌,她才无奈叹道:“等消息吧。”

不等那边传来欢呼声,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她头疼地拨了一个号码,电话一接通,还没等她开口,就听到那边沉声问道:“臭丫头给你打电话了?”

“哥……”

童童全名习慕童,是阳藿大表哥的女儿。

姥姥家儿女众多,年龄层跨越很大,大表哥是她大舅的儿子,习慕童和她只差了几岁,刚上大二。小辈之间关系比较亲厚,没有费劲加个“表”字,而是直接以兄妹相称,所以,习慕童其实应该叫她小表姑的。

她和习慕童年龄差距不大,与其说她把她当表姑,倒不如说当姐姐更正确。每次同她爸爸赌气,就爱跑来找她,高考结束那年,竟然还一个人跑去伦敦和她住了大半个月。

习慕童性格外向跳脱,静不下来,她老爸习霖是个一板一眼的警察,对她管束颇多,两个人没讲几句就要杠上,可是分开时间长了吧,又互相念叨,真是一对冤家父女。

阳藿好不容易说服了习霖同意习慕童过来,给她打了个电话,她立刻就尖叫起来。

结果就是国庆期间,季濛和深深回家陪父母,习慕童拖着她的小行李箱屁颠屁颠地住进了她的卧室。

**

习慕童从浴室出来,凑到靠着沙发看书的阳藿身边巴巴地瞅着她,见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准备伸出湿漉漉的手按下她的书,立刻收到一记眼刀。她讪讪地收回手,差点忘了,弄坏了小姑的书会受到满清十大酷刑的。

“明天我没事,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的?”阳藿问。

“首先当然要血拼一番啦,我的衣柜都空了好久了!”

她可怜兮兮地忽闪着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我爸没给我多少钱,小姑,你会资助我一点的吧,啊?”

阳藿淡定地翻了一页书:“看你表现。”

以她多年来对小姑肤浅的了解,这就意味着同意了,当即高兴地一把抱住她,在她脸颊上吧唧一口,嘴角都咧到耳根:“谢谢小姑!”

阳藿嫌弃地用力擦了擦脸,一脚踹开她:“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顿了顿,又道:“你真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

习慕童笑容一僵:“没,没有。”

阳藿瞥了她一眼,没再追问。

第二天,阳藿带着习慕童在购物中心逛了整整一个下午,习慕童完全没在客气,两手提满了袋子,哪还有开始时埋怨老爸的怒气。

“小姑,我先去趟洗手间,然后再商量上哪儿吃晚饭啊。”

阳藿在扶梯旁边等候,把大包小包堆在脚边,百无聊赖地盯着一楼出神。

一楼的大厅中间架起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展台,台前摆放的椅子座无虚席,周遭聚集了很多人。因为放假做活动,顾客比平时翻了几番,主持人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人声鼎沸中通过话筒传至二楼都不是很清晰。

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呼喝,大概是谁抽到了什么大奖。

任啸准和身后一小群工作人员大步走向电梯的时候,靠在玻璃护栏的慵懒身影恰好被他收入眼底。他蓦地停下脚步,正毕恭毕敬向他汇报工作的下属不明所以地偷偷瞅了瞅他,又瞅了瞅他前方,默不作声地等待指示。

任啸准朝后微微侧过一个角度:“你们先回去。”

几个人立马不再言语,率先踏上电梯,还忍不住惊讶地回头看了看护栏边的女人。

任啸准双手插.进裤袋,立在原地默默地凝视着她,她单手托着腮边,姣好的侧颜微垂,细软的长发从背上滑落,挡住了小巧幼嫩的耳朵,纤细的腰身不经意弯出一个诱人的弧度。

商场里人来人往,喧闹非凡,他单单只看见了她,一秒钟都没用,仿佛有感应般。

无声地笑了笑,他迈开步子走向她,在她身边两步外站定,正欲开口却被斜刺里一声“小姑”给打断了。

阳藿闻声回首,不料对上的却是含笑望着她的任啸准,怔忪过后,才反应过来朝他点点头:“任先生。”

习慕童抱着阳藿的手臂好奇地打量了一番眼前修长的男人,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小姑,这个人是谁?”

阳藿没应。

任啸准扫过地上的袋子,淡笑说:“阳小姐收获颇丰。”

阳藿指示习慕童把东西拎起来:“侄女难得来一趟,给她买了点东西。”

他这才望了望看上去与阳藿年纪不相上下的女孩,露出一丝诧异。

习慕童嘿嘿地解释:“小姑其实是我的小表姑,我们家人多。”

“原来如此。”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吃饭吧,不如一起?就当是……为小侄女接风。”

阳藿还没来得及拒绝,习慕童就插话道:“好呀,反正两个人吃饭也挺无聊的。”

她暗里使劲捏了捏习慕童的胳膊,直掐得她嘴里嘶嘶地抽气。

任啸准对她的小动作视而不见,只噙着笑意定定地望着她:“不知道阳小姐赏不赏脸?”

话既如此,阳藿再拒绝就是不给面子了。

习慕童嚷着要吃川菜,任啸准便开车带二人去了一家口碑不错的川菜馆。

有些饭店做得是档次,有些饭店做得是口味,这家明显属于后者。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色立马让阳藿和习慕童食指大动,习慕童迫不及待地塞了一口,满足地赞叹道:“味道不错,够辣够爽!”

阳藿见她满面红光,不禁白她一眼:“今天你可开心了吧,又买又吃。”

而后,她向任啸准欠欠身:“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阳藿起身出门,包间里就只剩下习慕童和任啸准两个人,顿时安静下来。

习慕童性格大大咧咧的,和陌生人待在一起也没觉得尴尬,她瞄了一眼淡定喝着凉茶的任啸准,黑葡萄似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

此刻,如果阳藿在这里,就会立刻警钟大作,以她对习慕童肤浅的了解,这表明她又要出馊主意了。

她朝任啸准甜甜一笑:“任叔叔,你怎么不吃啊?”

任……叔叔?任啸准眉梢一挑,他有那么老么?他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习慕童眨巴两下眼睛,嘿嘿笑道:“你是小姑的朋友,我总不能喊你哥哥吧,那你岂不是比小姑还要低一个辈分了。”

任啸准笑笑,算是默许。

夹了一小筷子鱼肉放进嘴里,辛辣的口感瞬间弥漫开来,直窜进嗓子。他偏过头,以拳抵唇,轻咳了一下,将手边的凉茶一口喝干,耳廓有一丝泛红。

“你不吃辣?”

“……不常吃。”

“那你还同意来?”

“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习慕童忽然叹气地摇摇头:“任叔叔,你这样可不行。”

她眼冒精光,意有所指地说:“进……我是说,在我们家,吃辣,是第一关。”

任啸准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他慢条斯理地将衬衣的袖口解开,挽至小臂:“哦?这么说,还有第二关?”

“那当然,”习慕童比划了一个端杯喝水的动作,“第二关是喝酒。”

任啸准轻笑:“还好,这个我还是有一点自信的。”

习慕童毕竟是小孩子心性,旁敲侧击了两下,对方都滴水不漏,就憋不住了:“那个,你觉得我小姑怎么样?”

任啸准正在倒水的手一顿,顺带给阳藿的杯子也斟满:“阳小姐……很优秀。”

“啊,你不给小姑加茶也没关系的,她吃辣从不中途喝水。”

“是么。”

习慕童不再罗嗦,干脆直接问道:“你喜欢我小姑?”

任啸准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答话。

习慕童仔细端详他的神色,没瞧出什么端倪,他对阳藿一直都很绅士守礼,不冷淡也不过分殷勤,就像是一个普通朋友的样子,更加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的感情存在,但是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绝对有猫腻。

然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任叔叔,你要加油!”

任啸准失笑地掀了掀嘴角,阳藿推门而入的时候恰巧听到最后一句,随口问道:“加什么油?”

习慕童面色一僵,傻笑说:“任叔叔说不常吃辣,我让他加油来着,嘿嘿。”

阳藿闻言,顿时觉得有些抱歉,她和习慕童都喜欢辣食,听到她想吃川菜就应了,也忘了问任啸准吃不吃得惯。

“不碍事,”任啸准再次举起筷子伸进菜盘,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习慕童,“我想尝试习惯它的味道。”

直到吃完饭,阳藿才端起杯子将凉茶一口气喝完,满足地吁了口气。

与发色相同的瞳仁因氤氲的水雾显得格外清亮,面颊像抹了胭脂般一片嫣红,柔嫩的双唇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

任啸准的眼神暗了暗,轻笑:“果然。”

“什么果然?”

“不喜欢中途喝水。”

阳藿点点头,解释道:“习惯了,而且越喝水会觉得越辣。”

回到楼底下,习慕童一本正经对任啸准说:“初次见面就让任叔叔破费了,谢谢您送我们回来以及今晚的款待。”

向来都只看过她吊儿郎当的模样,见她忽然这么装腔作势,阳藿禁不住一身**皮疙瘩。

而任啸准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习慕童站在阳藿看不见的角度对他握拳向下拉了拉胳膊,比划了个“加油”的口型,摇了摇头。

红茶

会议结束时,已经有点晚了,阳藿顺路买了习慕童爱吃的鸭翅和奶茶给她当宵夜。

空旷的街道只零星地分散了几个行人,走在路上能清楚地听到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哒哒声。这一带多为居民区,不见霓虹,到了夜晚便笼罩在橘黄色的路灯下,呈现出一片静谧的安详。头顶黑色的天鹅绒幕布上缀满带着青光的星星,像是女王优雅的领口镶嵌的一粒粒钻石,比别处更为闪亮。

她忽然就心情愉悦起来,走得更慢了。

她想起小时候的夏天,妈妈帮她洗完澡,爸爸就会牵着她去小卖部买一根娃娃头,路上也会经过这样一条小道,是她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光。

小学之后搬了家,整栋楼都是她的同学,晚上吃完饭爸爸和妈妈在小区里散步,她则和同龄的小伙伴穿着旱冰鞋四处乱窜。到了差不多的时间就会看爸妈站在路灯下等她,她便如回巢的鸟儿一头扑进他们的怀里。

再后来上了中学,她与季濛和郝深深放学后办黑板报,一转眼外面就全黑了,整个校园只有几间教室亮着灯,里面是同样留下来在黑板上画画写写的同学。走廊里漆黑一片,她们害怕地大声说笑,边走边沿着墙壁打开廊灯。飞快地从车棚里取出脚踏车奔回家,远远地就能看见家里的灯为她亮着。

还有,她和爸爸妈妈探完姥姥,晚上散步回家,江边的风徐徐吹在脸上,高高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是生活最完整的模样。

……

那些记忆都太过久远,偶尔回忆起来竟一时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存在过。

她敛了敛思绪,看见前方停了一辆黄色的抢修车,一盏路灯失了光彩,车后的机器像一只巨人强而有力的手臂稳稳当当地把一位工作人员托举到高处,他许是非常习惯了,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却一点也没有惊慌害怕,从容不迫地捯饬了几下,路灯便又恢复了光亮。那只臂膀再次动了起来,以非常缓慢的速度下降,最后折叠在车后。

她忽然觉得这幕有一种奇异的美感,明明完全不搭边,可是那种感觉的冲击完全不亚于亲眼目睹米开朗基罗的惊世画作。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这盏路灯,它并不是理所当然地给行人归家的路途添加些许光亮和安心,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人为此做出了辛劳与努力。

小区里的光线则要暗淡许多,只有大门口的白炽灯特别明亮。

听到脚步声,保全大叔从窗口探出半个脑袋朝外瞄了一下,见到她眼里一亮,连忙喊道:“阳小姐,等一下!”

说完,脑袋就缩了回去,从里面传来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保全大叔又再次出现在窗口,手里托着一个挺大的灰色方块盒子递给她。

“你的包裹,傍晚的时候到的,好像是国外寄来的。”

阳藿低头一扫,就知道是谁寄来的了。

“谢谢。”

保全大叔搔搔脑袋:“不客气。你下班这么晚,一个人路上要小心哪。”

她笑了笑,对他点点头:“辛苦了。”

抱着包裹经过花坛边大大的绿色垃圾桶,突然感觉桶盖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她脚下一顿,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两只几乎看不出身形的灰色.猫咪。一只仍然俯着脑袋轻嗅桶沿,另外一只大概察觉到了她,抬起头和她对视,泛着绿光的眼睛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雕塑。

她舒了口气,犹豫了片刻,从包里掏出一块面包。有时忙起来顾不上吃饭,她偶尔会带上点吃的以备不时之需。

上前了几步,另一只猫咪也蓦地抬起脑袋警惕地盯着她,好像下一秒就会惊吓离去。她掰开面包撕成小块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走远了一点,两只小东西半点挪步的意思也没有。她只好回家,半路回头看了一下,灰猫已经从桶盖上跳了下来,围着面包屑绕了两圈,其中一只胆子大些,凑过去闻了闻,然后张口吃了一个,另一只见状也舔了一口,满足地喵了一声。

到了楼底下,抬眼看了看家里的灯光,却被不远处的动静吸引了视线,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在暗处互相拉扯,低声争吵着什么。

她定定神,心道大概是小情侣吵架了,正欲走进门,一声压抑的“童童”却止住了她的脚步。

果然,她紧接着听到了一个熟悉而隐带恼意的声音。

“童童也是你叫的?”

她想了想,离远了一点,抱着手臂默默地注视着黑暗中的两团yīn影。

二十几分钟过去了,那边显然有没完没了的趋势,她却已经没有足够的耐性,看看时间,思索了几秒钟就朝二人走过去。

“习慕童。”连名带姓。

两个人身形一滞,习慕童有些僵硬地扭过上半身,望着对面的人呆呆地喊:“小……小姑。”

阳藿不言语,目光在还拉着习慕童手臂的清俊男孩脸上转了一圈,又回到她身上。

男孩也许没想到她的小姑这么年轻,先是有些诧异,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松开手垂在身侧,似是斟酌了一下,开口喊道:“小姑,您好。”

习慕童转头怒视:“她是我小姑,又不是你小姑,乱喊什么!”

男孩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朝阳藿尴尬地笑笑。

阳藿淡淡地瞟了瞟习慕童,习慕童打了个激灵,立即收声闭嘴。

她打量了一下年轻男孩,身形清瘦,背脊挺得笔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游振南。”

阳藿对他温和地笑笑,道:“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游振南点点头,离去之前深深看了习慕童一眼。

阳藿转身走进楼道,习慕童顺从地跟在后面,阳藿不说话,她也不敢搭腔,心想这下可糟了,撒谎被逮个正着,不知道待会儿该怎么挨骂了。

进了家门,阳藿把宵夜和包裹放在桌上,径自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澡。习慕童留在客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回踱着步,脑子里打了无数个草稿,想着等她出来怎么解释。

阳藿一打开浴室门就看到习慕童局促不安地抓着沙发靠背,偷偷地瞄了自己几眼。她暗自发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装作没看到走过去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调了一圈频道,停在一部最近正在热播的港剧上。

她拖过桌上的包裹,拆开盒子。里面整齐地码着三大包她爱喝的英国红茶,起码够两三个月的量。底部躺了一本半个中指厚度的法文书,并不是全新,书页间有很明显翻看过的痕迹,但貌似被人压平了。以它的磨损程度来看,应该几经转手。

随手翻开,一张小信封大小的白色纸片飘了出来,上面只写了简单的一句话。

i finally found it.

落款是e.f。

她把纸笺夹回书页,将东西放进房,坐回原位,两指捏起一只鸭翅回头朝还愣在原地的人晃了晃:“你不吃?”

然后便转回头盯着屏幕,没再理会她。

可是习慕童却更加不安了。如果阳藿一回来就质问她,那她不管是继续瞒天过海也好还是吐出事实也好,最后她都可以撒娇博同情,将这事儿带过去。但现下倒好,阳藿非但没有质问责骂她,还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这下,她倒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她虽然和阳藿年龄相近,关系亲密,总是跑来烦她,不过心里却是挺害怕她的,有时甚至比怕她那个一丝不苟的老爸还要怕阳藿。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阳藿真的和谁红过脸吵过架,和陌生人讲话温和有礼,和熟人调笑随意。她犯错她从来都是直言训斥,她改了也便没事了,之后绝不再提。

可她了解,阳藿是极有原则和底线的人,如果真的生气动怒,那绝对比方便面里没调料,上了太空发现没带氧气还可怕。

越黏她越怕她,越怕她越黏她,这种奇怪的感觉只能意会,就像看恐怖片。

她小心翼翼地挨着沙发沿在另一头坐下,颤巍巍地拿了根翅膀索然无味地啃了几下,又偷偷瞄了眼阳藿的神色,沉默了好一阵,几番张口欲言都咽了回去。

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心一横,把鸭翅一丢,问道:“那个,小姑,你没有什么要问得么?”

阳藿心里暗笑,终于忍不住了吧,不答反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么?”

习慕童吞吞吐吐了半天,然后壮士断臂似的一口气大声说道:“好吧,我承认之前是骗人的,我确实交男朋友了,就是刚刚那个游振南!”

接着又怯怯地说:“小姑,你别生气……”

阳藿撇撇嘴:“我为什么要生气?难道我看上去像老古董?你都这么大了,交个男朋友怎么了,还藏着掖着的。”

习慕童不太相信地试探:“你真不生气?”

阳藿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真没有。不过,你是个成年人了,做事要懂得自己把握分寸。”

闻言,习慕童高呼一声,从沙发一端倏地滑向她,抱着她蹭了蹭:“我会的,果然是小姑最好!”

“那小子是栾市人?”

“是的。”

阳藿冷睨她,怪不得不肯回家非要死乞白赖地到这儿来,原来是这个原因。

“你老爸那儿我会说的。”

临睡前,习慕童在床上翻来覆去,愤愤不平地想,自己胆战心惊了一晚上,某人却能高枕无忧,真是气死人了。

抓起床头的手机,想了想,编辑了个短信。

【都怪你!小姑知道我们的关系了,要我和你分开,所以……】

显示发送成功之后,她关机扔回去,嘴角带着邪恶的笑容蒙头睡去。

**

上午阳藿先发了一封邮件到伦敦,然后给习霖打了一个电话。他同意习慕童过来也是希望她能把事情弄清楚,习霖知道猜测没错之后,果然非常不满。

她只好劝慰道:“哥,童童是大人了,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你自己的女儿自己还不了解吗?这个年纪谈个恋爱再正常不过了,童童能掌握好分寸,我相信她。”

“她已经有独立的思想和能力,我们现在不能告诉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能以自己的经验提点一二。她的人生总该是她自己走下去的,谁也不能替代,也替代不了。”

“就像小时候,她跌倒了,自己拍拍灰尘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你们在旁边给她鼓励和力量,这就行了,我觉得这就是长辈最好的位置。”

“哥,该放手的时候,就要放手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阳藿知道他正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心理建设。

当有一天意识到孩子已经长大,不再依赖自己,而自己能做得只有放手让她懵懂地闯荡,告诉她家里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这个艰难的过程并不好受,甚至是剜心刻骨的残酷。

“我……知道,我知道……”

“那个孩子我见过一面,你要相信童童的眼光。”

经过阳藿的一番安慰,他已经好了很多。习霖对她的话还是深信不疑的,既然她说那孩子还不错,就是真的还可以了。虽然心里的那股失落感还阵阵抽搐,但是她说得没错,他的女儿已经长大了,不再是总拽着他的手撒娇的小姑娘,她的羽翼早就展开,无论是艳阳还是风雨,她都需要也只能自己飞出去经历,他不可能护她一世。

阳藿旋过椅子,注视着窗外被微风吹拂得作响的树叶,无声地叹了口气。

正准备挂电话,就听到习霖的声音再次响起。

“小藿,你……有空多回来看看。”

握着电话的手一紧,又缓缓松开,半垂的眸暗了暗,清浅的呼吸传至远方:“……我会的。”

金阁

手术比预期推迟了一个小时,简绪将最后的缝合工作交给手下的研究生,自己则先一步出了手术室。洗净手时手术已经全部完成,他向患者家属告知了手术的成功,照例收到了千恩万谢。

巡视了一圈病房,把剩下的事宜交待清楚,他快步走回办公室,换下白色外袍,抬头瞄了一眼时钟,又匆匆走了出去。经过走廊时碰到了舒雅,她目光追随着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简绪只朝她点点头,脚步都未曾停顿就穿过她身边进了电梯,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都没再抬头。

下到一楼,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大门,看到长椅边一抹亮黄色的身影才舒了口气,停下脚步。

红彤彤的夕阳快被树冠遮挡,随时都会消失不见。昏黄的余晖将这个供病患休憩活动的小园子洗染出一种奇异的温暖,也将地上蹲成一团的影子拉长。她抬起手指轻轻点了点面前五颜六色的花朵,随即掏出手机找了个角度拍下几张照片,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也被定格在了别人的镜头中。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简绪因疾走而略微紊乱的气息慢慢平缓下来,他把手机塞回口袋,重新迈开步子走过去。

像是怕惊扰了睡梦中的小孩子,他极轻柔地喊道:“小师妹。”

阳藿仰首看向来人,同时站起身,却不想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手往边上一探,扶住了长椅靠背。

简绪连忙架住她的胳膊将她牵引到长椅上坐下:“蹲太久了吧?”

双腿从脚底向上泛起密密麻麻如无数细小的牛毛针一起戳进皮肤,尖细的麻痛。

她撇撇嘴,用力捏了捏双腿:“是啊,腿都麻了。”

简绪的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愧疚:“抱歉,手术晚了,没办法告诉你。”

她站起身,跺了跺恢复大半的腿,伸出指尖轻轻点在他的肩头,朝他笑眯眯地眨眼:“看在你请我吃大餐的份上,恕你无罪!”

简绪失笑,无奈地抓下她的手,顺势也站了起来:“新开了家日本料理,我预约了位子,去尝尝?”

“是嘛,好久没吃了,正好有几样特别想念的。”

简绪摇摇头,笑道:“馋猫!”

阳藿晃着脑袋:“任由我点么?”

“任由你点。”

**

这个时间段的车位不好找,他们在停车场里兜了两圈才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位置,两个人都松了口气。泊好车,直接坐电梯去十一楼新开的日本料理。也许是稍微晚了一点,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门右侧机械的蓝色数字从b2开始有条不紊地跳动,瞬间的失重过后是极轻微的眩晕。

“现在的楼房可是越做越高了,哪儿还找得到北京四合院那样的地方。”

简绪用大拇指摩挲了两下车钥匙,塞回裤兜:“为了生存,只能另谋出路。”

“也是,谁让咱什么都不多,就是人多呢。”

“这倒不假。”

简绪垂首看向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目光滑过她的面庞微微一顿,伸手指指自己左眼下方。

“你这里粘了一根睫毛。”

“是么?”她在眼下抹了抹,看看手上什么都没有,又仰起脸问道,“你看看还在吗?”

视线落在她擦得泛红的皮肤上,一根细长的睫毛仍旧顽固地待在原地,在她白皙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迟疑了几秒,他缓缓抬起手指,抚过她眼下柔嫩的肌肤,拈走了睫毛,原本含笑的双眸染上一丝不明的情绪。

蓝色数字我行我素地跳至六楼,叮的一声电梯门不期然打开了,门外同样站着两个人。

任啸准觉得,一旦你开始注视一个人,那么那个人就会时常出现在你的视野里,这句话也是有几分道理的。至少现在,他又见到了她。

只不过,心情算不上愉快。因为门打开的瞬间,他恰好看见那个男人的手离开她的脸。

她今天绑起了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玉颈,宽大的亮黄色毛衣衬得皮肤更加白皙粉嫩,简单的牛仔裤和球鞋,十足的学生模样,走在校园里大概也没人分辨的出来。

只是,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他重新望向她,淡笑道:“阳小姐,好巧。”

阳藿乍见到他还是很诧异的,栾市这么大,他们偶遇的次数也忒频繁了些。他一如前几次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身边站着一位极为美丽的女人。

说她极为美丽,一点都不夸张。眉毛、眼睛、嘴巴……每一处都像精雕细琢般,美得恰到好处,任是娱乐圈最耀眼的花旦也要逊色几分。

一个让所有女人都趋之若鹜的男人,和一个让所有男人都趋之若鹜的女人,果然挺般配。

她弯起嘴角:“是啊,好巧。”

任啸准没有向她介绍那位小姐,她也就没有向他介绍简绪。

往右侧靠了靠,让他们进来,她离按钮最近,便转头问道:“你们去几层?”

任啸准扫了一眼按钮,见到蓝色亮起的十一时轻笑:“和你们一样。”

电梯里多了两个人,反而安静下来,没有人开口说话,气氛变得有一点诡异。光滑如镜的轿厢壁清晰地反射出四人交错的身影,阳藿注视着不断上升的数字,简绪照例垂眸盯着脚尖,任啸准若有所思地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她的后颈,而和他一起的那位小姐倒是成了唯一一个仔细打量的人。

电梯轻微的下落之后,停在了十一层。阳藿和简绪先走了出去,左边是西餐厅,右边是新开的日本料理,门口站着两位身穿和服的女孩子。她回头打算和任啸准打个招呼,却发现他也往右边走过来。

任啸准瞟了一眼她身后的店门,低头望着她:“看来,我们是在同一家店了。”

他掌心向上,做了个“请”的姿势。

门口的女孩子朝几个人鞠了个躬,掀开门帘将他们引进去。店内非常安静,只有缓慢地和风音乐和木屐在地上行走的声音。

任啸准的包间先到,阳藿礼貌地问候了一声,对他身边的女人微笑点点头,就同简绪一起跟随侍应继续向前走。

任啸准注视着她的背影,眸中的笑意渐渐散去,他看着那个男人在她的后面脱鞋进了包间,侍应从里面将门缓缓拉上。

“啸准?”

闻声,他重新牵起嘴角,回望叫他名字的女人:“进去吧。”

说完就率先走了进去。女人扶着门框,侧首瞥了一眼那扇已经关上的木制拉门,好看的眉峰微微皱起。

**

侍应将盛在精致碟子里的料理一一摆上桌,恭敬地退了出去。

阳藿撑着下巴环视了一圈房间,赞赏道:“这里环境挺好的。”

“我猜想你会喜欢这里。”

阳藿眉眼弯弯,捧起玄米茶喝了一口:“我以为你会点清酒。”

简绪含笑道:“工作之后,我就戒酒了。而且,你也不喜欢喝酒。”

“也是,如果以后手抖那就麻烦了。”

“去年,我到日本参加了一场学术交流会,顺道去看了你曾经和我提过的金阁寺。”

她睁大了眼睛,嚼着玉子烧含糊不清地问道:“真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简绪替她满上茶:“嗯,很漂亮。”

“特别是天气好的时候,金灿灿的,和镜湖交相辉映,真是销魂夺魄啊……”她感叹地开玩笑道,“可惜不是纯金的,要不就敲下一块带回来。”

简绪好笑地抬了抬眼,语气里带了一丝宠溺:“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刚读完那本同名小说,对我叽里呱啦讲个不停,否则我也不会想到真去那里看看。”

大学的时候大家还都是穷学生,简绪在医院里实习。有一天,她忽然捧着一本书到他面前,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金阁寺这个名字。她向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金阁之美,好像在那里住了许多年。她说,金阁是宁静大海上一艘穿越时间而来的金色船舶。

那时候,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未来他们会在不同的时间以全然不同的心境亲身游历。

“我只是觉得那样的地方,很神奇。”

阳藿不是宗教信仰者,可是非常喜欢寺庙、神社以及教堂之类的地方,明明和外界只有一墙之隔,却偏偏能让人纷乱的思绪都瞬间安静下来,一片树叶从枝端落地的几秒钟都变得格外缓慢,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它的脉络。

那种力量很奇妙,很特别,仿佛无论这个世界多么混乱,多么狡诈,它永远不为所动,沉淀出历史的平和与厚重。

**

“啸准!”

回过神的任啸准抬头看向对面:“什么?”

女人狐疑地问:“你怎么了?叫了你几遍都没听见。”

他淡淡一笑:“没事。我听见了,你不是说要去洗手间吗?去吧。”

白访璇推开洗手间的门,瞥见洗手台前的身影时脚步一顿,而那个人也明显看见了她,转过身对她温和地笑了一下,便径直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白访璇一个人站在洗手间的正中,呆愣了片刻,慢慢移向台边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显得有些突兀。她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又很快耷拉下来。她和任啸准是上司与下属,亦是多年朋友,今天的异常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同人交谈时眼神专注,令对方感到自己的话很受重视,轻易就取得他人的信任,这是他的魅力之一。

他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思绪不定。

像任啸准这样的男人,身边绝对不会缺少莺莺燕燕,那些如飞蛾般扑向他的女人多半她都是知道的,但也正是任啸准这样的男人才能向来自律,有风度,也有距离。她是他身边唯一算得上亲密的女人,他对她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疏离,他们是朋友,工作之外他叫她访璇。这便是她唯一的筹码。正是因为如此,她默默守了这么长时间,从没有想过放弃。

然而,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刚刚那个女人是不同的。她,就是他今天不寻常的原因。白访璇甚至觉得他那声礼貌的“阳小姐”更亲密过他喊她“访璇”。她禁不住问自己,这位“阳小姐”是何时,何地出现的,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察觉。

可是,那又如何?

不管这位“阳小姐”是怎么出现的,待在任啸准身边的一直都是她白访璇,轻易放弃从来不是她的性格。她站直身体,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妩媚自信的笑容,伸手摁下龙头柄,转身迈开了步子。

**

待白访璇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任啸准才放下筷子扶住额角,自嘲地笑笑。他竟然频繁走神,原因只是看见她和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相处比较亲密而已。

或许让他在意的不是两人的亲密。他没有忽略掉她眼里的坦率,也看出他们的关系只是朋友。让他真正在意的,或许是那个男人的眼神。

那个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在满是人精的圈子里出入这么多年,人心这个世界上最难估测的东西却是他最擅长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有很多种,欣赏、喜欢、占有、欲望……

而那个男人的眼神……让人心底一颤。

他站起身拉开门,却看见一个侍应托着一个诱人的蛋糕,眸光一闪,目光下意识地跟随着她,果然见到侍应进了左边的房间。

“任先生,你在找和你一起的那位小姐吗?”

阳藿路过他的包间,见他怔愣在门口,盯着前面,以为他在找人,便出声说道:“她还在洗手间。”

任啸准听到声音,偏过首,低头凝视她,蓦地问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阳藿一愣,摇摇头:“不是,是明天。”

“是么?”他恢复如常,眉心舒展,嘴角微翘,用一种蛊惑人心的低浅嗓音说,“生日快乐。”

阳藿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低了一分眼睫:“谢谢。”

任啸准注视着她经过他身前,走回包间,忽然开口叫住她。

“阳小姐,”他露出一个有些随性地笑容,“我想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契机

飞机进入栾市上空,窗户上突然出现许多斜向后的水痕,一条还没消失,另一条又立刻覆盖上去,舱内广播说栾市正在下着大雨。窗外黑漆漆一片,与温暖安静的机舱内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阳藿缓缓睁开眼睛,身边的同事戴着眼罩还在睡梦中,她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姿势。舱内这一面的玻璃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连带着内外的景象都模糊起来。她抬起左手在窗玻璃上画了一个歪七扭八的笑脸,自己也忍不住弯了弯眉梢。

机场大厅的自动门慢慢打开,冷风尽数灌进来,一行人站在门口全都打了个哆嗦,连忙裹紧外套,耸起肩膀缩了缩脖子,抱着双臂直呼“好冷啊”。

并不是暴雨倾盆或是雷电交加,只是大风刮得厉害,雨丝都倾斜成四十五度,雨伞丝毫不起作用,身上照旧湿个彻底。阳藿瞧了瞧这势头,显然没有停雨的意思。好在客户公司有车来接,顺道将她一起送了回去。

等她披风带雨地站在家门口,已经接近十点钟。拍了拍衣服赶走一身风尘,打开门却愕然地看到季濛和深深两个人哭得梨花带雨。

听到门响,季濛和深深非常吝啬地飘给她一个红通通的眼神,就又捧着抽纸盒对住电脑屏幕一个劲地抽泣,电脑边已经堆起了两个白色的小山丘。阳藿瞬间就明白了,这事儿她也没少干。

“看什么呢?”

阳藿换下鞋进屋,将小旅行袋里的衣物整理出来,又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净的睡衣打算洗个热水澡,去去身上的寒气。

深深干脆连头也不抬,吸着鼻子说:“男女主角太可怜了,明明那么相爱,却无法对对方说出口,明明只隔着一扇门,却谁都不能打开,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好想你,真是太可怜了!”

季濛一声哀嚎:“还有什么比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更让人心痛的!”

“已经更新了?”

阳藿趴在沙发靠背上探出头,从两个人脑袋间的缝隙盯着屏幕,正是她们最近在追得电视剧,已经播到片尾曲的画面。

深深把手里的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小山丘,转头准备详细阐述一番:“是啊,这一集真是催泪弹啊,女主角她……”

“停!”阳藿倏地直起上身,捂住耳朵,“别剧透,让我自己看。”

过了几秒钟,又忍不住问:“他们分手了?”

季濛白了她一眼,关掉画面,把桌上的纸团全都扫进垃圾桶,空空如也的圆桶立刻就装满了一半。

“自己去看!”

阳藿努努嘴,一副不说拉倒的样子,趿着拖鞋进了浴室。

她们三个人都有一个极其普遍的爱好——电视剧和电影。中学那阵儿,只有吃饭的空档和周末才逮着那么点机会看看电视,为了多看几眼就差没有把一粒米掰成两半来拖延时间,但就是那几眼也足够她们讨论一整个礼拜。

如果提前知道是悲剧收尾,阳藿和深深便会选择弃剧或者单单留下最后一集不看,除非是为了宣泄情绪,大哭一场。

深深是这么解释的:“生活本来就够艰难的了,看电视也惨淡收场,还让不让人过了。”

而季濛则最喜欢悲剧。

“只有凄凉的结局才够刻骨铭心啊。”季濛如是说。

这么讲也不无道理。阳藿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港剧,男女主角是青梅竹马,女孩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男孩就背着她在客厅里慢慢走动,哄她入睡,直到天亮,这一背就背了二十多年。结局因为各种人为与错过,女孩嫁给了别人,男孩孤身一人。当时把她给气得大骂烂尾,现在提起来还怨念得很,没少骂编剧,连带着女孩剧中的老公也一并讨厌了。

电视的悲剧无非是有情人生离或死别,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未竭,人已远,是为悲矣。

不过,就像她们对悲剧的态度,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万个观众对同一部剧集自然也有一万种理解。有人看到的是杨过苦等十六载的深情,而有人看到的却是郭襄得有多倒霉,才会在十五岁情窦初开那年重遇神雕大侠,从此芳踪逐清影,终身不得见。果然是一见杨过误终生啊,可叹!

“可见大叔与萝莉的爱情很早就有了,只是大叔多已成家,即使在小说中也不是时常喜剧收尾的。”深深抱着靠枕倒躺在沙发上说。

“萝莉喜欢大叔,是因为大叔历经沧桑,够成熟,够稳重,有担当。女生的心理年龄本来就比男生成长得快,所以在萝莉眼里正太当然幼稚得跟孩子似的。”

“有道理。”

“有道理什么啊有道理,过几天就是光棍节了,全世界都在脱光,没道理你还捂得严严实实的,我会给你安排节目的,你等着好了。”

在她出国前,光棍节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横空出世了,但那时候还没有流行到网店都大幅度优惠的盛况。后来到了英国自然是没有这个颇带调侃的现象。恰恰相反的是那天相当严肃,因为十一月十一日正是英国的remembrance day。随着古老的大本钟低沉却悠远的十一响,两分钟的默哀,降半旗,奏乐,接着皇室与各界人士都佩戴罂粟花到国家战争纪念碑前献上罂粟花圈,悼念在历次战争中阵亡的将士。所以,那一日的伦敦是肃穆和伤感的。

阳藿一个趔趄趴到沙发上,十指交握抵住下巴,瘪着嘴可怜兮兮地说:“季大小姐,季嬷嬷,我求求你了,你就放过我吧,嗯?”

“放过你?”她连忙眨巴眼睛直点头,季濛跟个大爷似的吹了吹指甲,斜睨她一眼,笑得那叫一个欠扁,“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地球没毁灭前的一秒你也得去!”

回国将近半年,季濛和深深还真没少给她搭桥牵线,开始的时候她们约她吃饭,结果去了之后发现对面坐着个男人,一起逛个街也能“偶遇”不错的男性朋友……久而久之,就训练得她雷达全开,“观叶知秋”,但依旧防不胜防。最后,她们干脆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接拽上人就走。

她与陌生人独处时本来就很拘谨,再被这么毫无征兆地胡乱一塞更是觉得极其不自在,却又得勉强牵起嘴角,整张脸都僵了,只能盼望时间赶紧过去。

她实在不太适应这种相亲模式,如此目的清晰地坐在一处,将自己的条件一一呈现,再审查、探究对方是否符合自己的要求,像是明码标价的商品,只待看对眼了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倒不是说这种方式不好,有好结果的情侣不在少数,只是不适合她罢了,仅此而已。

见面之后再和她联络的人不少,可是因为最初始她就带着反感情绪,自然便如避洪水猛兽,推搪婉拒。

看来软磨硬泡都不能使她们俩打消主意了,只好到时候随机应变,这段时间多接点工作,让自己分.身不暇才行。

想到这儿,不禁两眼一翻,她这哪儿是找了两个好友,她这是找了俩妈啊……

不过季濛和深深却没猜到,她们精心烹制的“脱光”大餐还没开吃就结束了。

**

连着下了两三天的雨,气温骤然降了许多,新闻上说北方有些地区已经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阳藿今天本来休息,临时想起点事就裹着大衣到了公司,踏进公司大门的时候已经十点半了。一进门就察觉公司的气氛不大对劲,各人都专心埋首做自己的事情,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阳藿有点疑惑地微微偏了偏脑袋,把长柄伞放进茶水间,抖落身上的水珠,又回办公室取出红茶泡了热腾腾的一杯喝了,胃里的暖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她一手握住冒着热气的白色骨瓷杯,另一只手夹在臂下,斜倚在门边上,目光在整个公司里转了一圈。

冯晓捧着一叠资料经过她身边,被她一把抓住。

她抬抬下巴,示意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怪怪的?”

冯晓和“二十四孝”的父母在国庆进行了双方会晤,两边家长一拍即合,查了下黄道吉日,打算先在春节订婚,然后五一再办婚礼。谁知道一问各大酒店,明年五一的婚宴竟然已经全部预订满了,不得已又往后推了两个月,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而在婚礼前的这段时间正好用来装修新房。

装修新房是一项极其繁琐的工程,先要走水电,然后要挑装潢和家具,还要监督进展。若是两方的意见相左,免不了一番摩擦。好在“二十四孝”不愧是“二十四孝”,他把所有决定权都交给了冯晓,自己只当陪逛和跑腿,摩擦就小了许多。于是乎,冯晓的休息时间全都用来在各大家具建材商场游荡,货比三家,又要和室内设计师对风格进行商讨,总之忙得跟陀螺似的。

幸好准备的时间够长,否则再加上筹备婚礼,她不患上婚前恐惧症才有鬼呢。

冯晓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刘伟乐办公室紧闭的大门,小声地说:“谁知道呢!一大早就来了个男人,和刘总在办公室谈到现在还没出来,以前还从来没有过,不知道是不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弄得我们也紧张兮兮的。”

阳藿顺着冯晓的手指看向刘伟乐的大门,她倒是不担心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很好奇他究竟会和什么人闭门喝咖啡这么久。

正想着,他办公室的门就开了。冯晓连忙一矮身,抱着资料回到座位上坐好。

从办公室里走出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刘伟乐,另一个长相斯文的男人却是阳藿没见过的。刘伟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与他并肩而行,一路送到门口。

男人见到阳藿停下脚步,朝她欠了欠身,微笑道:“阳小姐,希望有机会合作。”

阳藿一怔,向刘伟乐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又重新回到男人脸上,仔细端详了一下,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为了不显得失礼,只好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笑容。

男人却没再对她说什么,转过头道:“刘总不必送了,告辞。”

说完朝她点点头,大步走了出去。

刘伟乐目送走那人,才偏首说:“阳藿,你随我来一下。”

办公室的门再次合上,外间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松了口气,氛围瞬间又轻松了起来。

窗外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似的,行人举着伞快步穿梭,路上一片水泞。阳藿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静待刘伟乐开口。

刘伟乐将一本黑色硬封夹子递到她面前,两臂撑在桌上:“你看看。”

她接过来看了他一眼,打开夹子细细读起来,越读越诧异,到最后眉梢已经高高挑起。

“恒天?”

“对,你怎么看?”

她眉心微皱,又扫了几眼夹子里面的内容,沉吟了片刻,忽地笑了。

合上夹子放回桌面:“这么优渥的条件,我们没理由拒绝。”

刘伟乐也眼角一弯,笑了:“我也这么想。”

夹子里的内容简单说来,恒天需要一名常驻翻译,综合各方面的素质和能力考虑,他们希望这个职务由乐译的阳藿小姐来担任,除去在恒天的工作,阳藿将享有充分的自由。而为了赢得阳藿小姐这样的人才,恒天提供给乐译和阳小姐的报酬一定会使二者满意。

……不得不说,他们相当满意。

“没想到他们这么……慷慨。”

恒天开出的条件实在太好,所以反倒让他们有点迟疑,没有立即应允。刘伟乐和阳藿左思右想没瞧出什么不妥,再者,那么大的恒天会对没有丝毫利益冲突的小小翻译公司有什么想法?答案是没有。

那么就是纯粹的业务往来。都是生意人,刘伟乐没有理由不接下来,而对方提供这么好的待遇,阳藿没理由不去。

“你在恒天是不是有熟人?”

“没……”阳藿蓦地住了口,欧海文是恒天的法律顾问,难道是季濛央求他的?不会,季濛对她的工作并不了解,而且欧海文应该不能左右人事变动。那么,难道是……

刘伟乐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往前靠近了些:“怎么,有熟人?”

她回过神,想了想笑道:“不是,应该没有熟人。”

“行,既然我们都没有异议,明早我就给他们答复。对一对你的schedule,等安排好,我再通知你。”

入局

“嘭”地一声,房门从外面被猛力撞开,一个人影旋风似的刮到了在电脑前埋首工作的阳藿眼前,惊得她整个人一抖,打错了两个字。

从惊吓中缓过劲来,她憋住怒气瞪着季濛:“你疯啦!”

她只要在书桌前坐下就非常不喜欢受到干扰,尤其是工作的时候,完全没有道德标准可言。前段时间伦敦的编辑把新的待译原文书寄给她,昨天她刚刚读完,是一本文学方面的书籍,辞藻并不晦涩,没有什么生僻冷硬的知识,但是用词很考究。

国内的笔译比较惨的是学术翻译,一千字大概五十元左右,文学出版要好一些,然后便是国际政经之类,而国外的翻译是一项很“昂贵”的工作,尤其是笔译的大环境要比国内好太多。

她今天开始进行正式翻译,刚刚翻完第一段,季濛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

“你最好有个充分的理由。”阳藿颇为不耐烦地在桌上敲击着食指。

“你被派去恒天了?!”季濛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忍不住大声问道。

深深在隔壁房间里听到动静,早就窜了过来,闻言也望向她。

阳藿翻了翻眼睛,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到底是不是啊?”

“……对。”

季濛喊道:“阳藿,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没有告诉我!”

阳藿拽下她的手:“不过是普通的工作调动而已。”

“而已?如果不是刚刚海文送我回来的时候无意中提起,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阳藿重新坐下来,将打错的两个字删除,保存了一下文档,说:“多大点儿事儿啊,这不是很正常么?”

季濛却充耳不闻,她握起双手端在胸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上挂着亢奋的笑容,嘴里念念有词:“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果然……”

阳藿莫名其妙地盯着她如神经质般的行径,和深深默默对了对眼神,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将中指架在食指之上,虚放在太阳穴附近,侧了侧脑袋。

深深呆愣愣地摊出两手,撇着嘴巴耸了耸肩膀,表示搞不清楚状况。

“是……任啸准联系你们的?”季濛问。

阳藿想了想说:“这个我倒不清楚,来公司的是恒天的工作人员,我也没见过。”

深深盘腿在床上坐下,问:“你去那边之后会不会比现在轻松点,毕竟固定成一家公司了。”

“难说,一切都还未可知。”

季濛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倒是让阳藿舒了口气:“这次光棍节暂且放你一马,你要好好努力!”

阳藿听闻逃过一劫,双手抱拳对她拱了拱,一脸感激:“大恩不言谢,小女子自当不负大侠厚望!”

季濛白她一眼,在深深旁边坐下,大概觉得有点冷,也把腿盘了起来,将脚压在大腿之下:“什么时候去?”

“下礼拜一。”

**

阳藿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比预定的上班时间早了大半个小时。初到新环境,早到是她的习惯。她在恒天大厦附近的星巴克买了一杯热巧克力,寻到对面小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上礼拜刚刚立冬,立冬有三候: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北方有立冬吃饺子的习俗,栾市在南方,立冬那天和平时没有不同,极少有人会把立冬当做一个节日来度过,但总算正式进入冬季了。

栾市的秋季很短暂,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夏天到了冬天,树干、长椅、发白的路面都浸透出凉意,没给你多少时间去适应。她穿得不太多,出了地铁站一路快步走来,竟不觉得冷,饮了几口暖热的巧克力,额角甚至覆上一层薄薄的细汗。

这一片是繁华的商业区,现在时间挺早,却已经人来车往,陆陆续续有人快步走进恒天大厦。而小公园倒很安静,似是沙漠中难得的绿洲,除了阳藿,只有一个身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孩坐得端端正正,眉尖轻轻蹙起,双唇张张合合,默念着什么,神情看起来颇为严肃,像是第一次准备应征工作的毕业生。她撩起袖子一边,低头看了看时间,然后站起身将包包挎上右边肩膀,拍了拍有一点细微褶皱的裙摆,长长的深呼吸两次,仰起头带着些微的紧张和初生牛犊的勇气步出了公园。

冬日的阳光迟了许久才慢慢从天边显现,被泛黄的树叶剪碎,如玻璃片哗啦啦掉了一地,几片拉丝般的薄云衬得天空高远湛蓝,连一丝微风也不曾拂过。

阳藿把空杯子扔进附近的垃圾桶,穿过马路融入了上班的人流中。

一楼大厅的前台坐着三个端庄大方的年轻女孩,她径直走过去,对最右边的女孩说:“你好,请问黎昕……先生在吗?”

女孩站起来,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有预约吗?”

“有。”

“请问怎么称呼您?”

“我姓阳。”

“好的,请您稍等。”

女孩拿起前台电话摁了两个键,大致讲解了一下情况,得到答复之后,她挂了电话对阳藿微笑说:“阳小姐,黎总监马上就下来,您可以坐在那边稍等片刻。”

阳藿点头:“谢谢。”

等了大约七八分钟,她感觉到后侧方有人在靠近,偏偏脑袋就看见了上次在乐译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斯文男人。

“阳小姐,抱歉,久等了。”

“没有。”

阳藿跟在黎昕身后进了最里面的那部电梯,瞥见他按下48楼的按键。她并不知道黎昕要带她去哪儿或者见谁,猜想应该是人事部之类的地方,但诧异地看到48楼的蓝灯亮起,隐隐觉得似乎不是。

“上次有些唐突,还没有正式同阳小姐做过自我介绍,”他朝阳藿伸出右手,笑道,“我是项目部的黎昕。”

阳藿闻言微怔,黎昕在乐译留下了一张名片,可上面意外地没有明确的部门和职位,所以她并不知道他是项目部的。刚刚听见前台喊他黎总监,她倒不清楚聘用一个小小的翻译什么时候也要劳烦一个不相干部门的总监亲自上阵了。

“阳藿,”她将手伸过去,微微侧了侧首,“新晋员工。”

黎昕笑了一下:“久仰。”

阳藿疑惑地看着他,总觉得他的态度有一丝怪异,好像不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忍不住又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他映在门上的脸,再一次肯定自己的脑海里的的确确没有这样一张面孔。

“我们……见过?”说完她就有点后悔,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搭讪的经典台词。

黎昕低头看她一眼,笑道:“都在一个城市,指不定哪天我们见过也说不定。”

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她的疑惑更添了一分。

“到了,阳小姐,请。”

黎昕朝外翻过手掌,结束了对话。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她已经了然接下来会见到谁。是了,谁会占用整个楼层呢?

黎昕向办公室门外的秘书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她不必起身,直接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

一个清淡略微低沉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因为门的阻隔,显得有点闷闷的。

黎昕应声推开办公室的门,将阳藿让进去,自己却立在门口,只道:“任总,阳小姐到了。”

办公桌后的人抬起头来,雕刻般的脸庞在看见她的刹那变得柔和起来,然后滑过她,朝黎昕颔首,他便带上门离开了房间。

阳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所以发现对面那人是任啸准的时候并未感到讶然。

他站起来,目光回到阳藿身上,嘴角勾起,一手按住西装下摆,一手示意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阳小姐,我们又见面了,请坐。”

轻覆在西装扣上的手指修长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骨节处隐隐散发出力量。

阳藿顿了一下,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他也随即重新落座。

“咖啡还是茶?”他问。

“茶,谢谢。”她回。

任啸准按下桌面的呼叫机,吩咐外面的秘书:“送两杯……红茶进来。”

办公室虽然很大,构造却很简单明了,透着股凌厉,略呈弧形的大办公桌左边是落地的玻璃窗,阳光可以毫无障碍地投射进来,从上往下看去一切都变得很渺小。角落里开了一扇小门,此刻紧闭着。

“这回总算没有再被谁捷足先登了。”说话间他靠向宽大舒适的椅背,双眼中有隐隐笑意。

阳藿怔住,她本以为会听到一些工作安排,对她的要求或者希望合作愉快之类的场面话,没想到他会提及上次pmg先他一步请她做翻译的事情。

那次的合作很顺利。经过一番研究之后,恒天生命科技认可了pmg的新药,并将其重新包装,推广进中国和亚洲的市场。

新鲜事物要取代人们用惯了的旧事物通常要花费一段时间,尤其是像药品这类商品。好比女人用惯了某种护肤品,她很有可能一直用下去,而当一件她感兴趣的全新护肤品问市时,她会担心效果是否真如广告所说的那么好,肌肤会不会因此过敏。如果这种新护肤品不断被所谓的美妆达人、知名化妆师和漂亮的演艺人员推荐,她可能会非常动摇,跃跃欲试,再加上身边信任的朋友试用过之后,效果很好,那么她买下新护肤品的机率几乎是百分之百。若她本人发现的确非常好用的话,旧的护肤品兴许就要从此束之高阁了。

所有商品的推广大致都是如此,换汤不换药罢了。而事实证明,pmg新药的反响确实很不错。

阳藿一时语塞,挤出句:“是因为这个才邀请我的?”

任啸准失笑:“是一部分原因,上次你的表现非常优秀,我们公司的这个职位正好空缺。”

“任总过奖了。”

他从右侧的一叠文件中抽出一本蓝色封面的文件夹打开,指尖在上面扫过:“阳小姐的履历可不是这么说的。”

谈话被敲门声打断,在得到任啸准的应允之后,秘书端着两杯红茶走进来放置在二人面前,退了出去。

红亮的茶水向上缓缓蒸腾出氤氲的热气,房间里顿时飘荡着一股清淡的桂圆味。

阳藿端起来喝了一口,觉得很熟悉。

“正山小种?”心里已经肯定了九分。

“没错,”任啸准的手肘抵住桌子,取过茶杯,“不过和英国的正山小种不同。”

“我记得,英国的有很重的松香味。”

她当然不会忘记,之前收到的三大包红茶里,有一包就是正山小种。国内的正山小种多为桂圆味,而英国的以烟熏味为主,有很强的松香味。

其实英国的茶与中国的茶有挺大的不同。国内说到茶,通常与风雅沾边,很讲究,好茶的价格非常昂贵,但其实喝茶的人并不是太多;英国则基本上人人都喝茶,以红茶为主,大部分都是喝得茶包,茶更像是一种饮料。

“我对english breakfast tea印象深刻。”任啸准貌似回想起什么,双眸闪光。

阳藿闻言也笑了起来:“还有everyday teas和tetley,breakfast tea我现在仍然在喝。”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阳光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温和而明朗,容貌气质太过纯净,令任啸准不自觉眯了眯眼睛。

“因为不喜欢咖啡?”

她微微偏了偏脑袋,斟酌道:“与其说不喜欢咖啡,不如说我更喜欢茶的味道。”

“……茶的确更适合你。”

阳藿抬眸望去,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眸光深幽难测,此刻似乎有一种无声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涌动。

“我的工作是什么?”合理的问话,突然的转换却显得有点突兀。

任啸准不动声色地收敛起神色,公事公办地说:“恒天的国际事务非常多,我需要一名随行翻译,以及翻译一些资料文件。”

“我看过你的资料,精通五门外语,经验丰富,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倾身向前,双肘撑在桌面上,指尖相叠,轻轻抵住下巴,视线对上她的清盈双瞳,逐渐变得专注,柔声慢语:“阳小姐一直令我印象深刻。”

缓慢的声调极柔软,有种奇特的诱魅,唇角边的笑意似有若无,深不见底的黑瞳意味不明。

阳藿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拨动了一下,搭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缩了缩,刹那间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做点什么,对话再一次被敲门声打断。

任啸准重新靠回椅背,神情又恢复如常。

“进来。”

“任总,会议已经准备好了。”

他点点头,唔了一声:“我知道了。”

任啸准抽出几份文件站起来,朝她伸手,说了闲聊这么久以来唯一一句与工作有关的套话:“很高兴阳小姐接受我们公司的邀请,相信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

阳藿愣了两秒,才握上去:“一定会的。”

他侧首一笑,拿起文件绕过办公桌。

阳藿随他出了门,听见他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喊道:“章炎。”

章炎快步走过来,立在一边。

任啸准温言道:“我的助理会带你去你的办公室,做好安排,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他。”

看到阳藿颔首应允,才大步迈向电梯口,三个工作人员包括刚刚提醒他开会的秘书立马起身抱着文件跟在他后面,他高大颀长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门后。

章炎微笑道:“阳小姐,这边请。”

他将她引进办公室,边走边说:“除了随行任总之外,阳小姐还需翻译一些资料文件,当然不是所有的,只是重要文件,需要任总亲自过目的,剩下的会交给底下的翻译人员。这些资料我会拿来给你,会议的ppt我也会提前发给你,有什么疑问和需要都可以直接来找我。你桌上的这叠是任总近期要看得资料,大致就是这样。”

阳藿扫了一圈办公室,设置都很齐全,大概除了有关的专业书籍,她不用再准备什么。

“我明白了,谢谢。”

在章炎出去之前,她又补充道:“你可以直接叫我阳藿或者grace。”

章炎想了想,说:“好,grace。”

僭越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阳藿在桌后坐下来,把右侧那一摞资料拖到面前大致翻阅了一遍,然后按迫切程度重新排好顺序,抽出最上面的文件,顺手打开了桌面上的电脑。

电脑桌面上不出所料干净的几乎什么也没有,默认的背景主题,三四个必备的图标,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她托着下巴换了个漂亮的桌面,下载了几个需要的工具软件,心里默想着明天要带些什么东西来,比如说工作时习惯放在左上角盛着红茶带有暗纹的骨瓷杯。她喜欢把环境布置成符合她喜好和特色的样子,这样她置身其中的时候效率会更高。

她不再浪费时间,两手放在键盘上敲击起来,除了间断停下来思考的余白,房间里只剩下啪啪的打字声,形成一个完全不受干扰的空间,直到被敲门声打断。

“请进。”

章炎推开门:“现在是午休时间,一起去吃饭吧,顺便带你认认路。”

阳藿瞥了瞥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停下工作才觉得腹中空空有点饿。

“好的,你等我一下。”

她快速理好文件,保存文档,出门时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任啸准的办公室,大门紧闭,不知道是去吃饭了还是仍然在工作。

上午给她送过茶的秘书小姐见他们往电梯口走,连忙喊住他们:“你们是去吃饭吗?我也一起去!”

她和章炎停下脚步等她,她三两步跑到他们跟前,看着阳藿问道:“你是新来的翻译老师阳小姐吧?”

秘书小姐穿着职业的西装短裙,恰好遮住两腮的短发干练利索,显得下巴很尖。

阳藿笑回:“你还是叫我阳藿或者grace吧。”

“幸亏你说了,不然一直喊你阳小姐我也挺别扭的,我叫方小柔,大家都说这名字跟我不太搭。”方小柔咧着嘴说。

阳藿噗嗤一声笑了,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三个人坐电梯下到员工自助餐厅,偌大的餐厅明亮整洁,井井有序,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分散在各处排队。

阳藿跟随章炎和方小柔取过餐盘,站进队伍的末尾。

“公司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时间,从十一点半到下午一点整,大多数员工都会到这里来免费用餐,为了方便和节省时间。”章炎解释道。

“而且最主要的是我们公司的伙食还不赖,好多我喜欢吃得菜呢。”方小柔敲敲餐盘底补充,还不忘拍拍任啸准的马屁,“可见我们boss多么人性化啊。”

阳藿随口问:“任总平时不在这里用餐吧?”

“不是啊,他没事的话通常都是在餐厅吃饭的,除非有应酬或者约会。不过你也知道啦,做boss的应酬都很多,你看他今天中午又与白总监出去和客户吃饭了。”

阳藿笑笑:“能者多劳嘛。”

方小柔探长脖子瞧了瞧队伍前面,还剩下四五个人,就又缩回来说:“你不知道,你来工作我有多高兴,早上我还和章炎说来着。我们四十八层唯一的雌性就只有我和清洁大婶了,天天见到得都是公的,连个可以说话的女性朋友都没有。阳气这么重,女鬼都不敢来打扰了。”

无端中枪的章炎无奈地耸耸肩膀,呵呵笑也不反驳,指指前面说:“到你了。”

三个人端着盘子找到空位,章炎顺便盛了三碗汤。

方小柔坐下后继续问:“你和黎总监认识?”

阳藿捧着汤碗喝了两口,闻言摇摇头:“不认识。”

“哦,我见他带你过来,还以为你们认识呢。”

“我也是第一次见他,不过我来恒天做翻译是他作为代表联系得乐译。”

方小柔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黎总监?好奇怪……”

“哎,章炎。”方小柔忽然转头唤。

“什么?”

章炎摘下眼镜,镜片因为热气覆盖上一层白蒙蒙的雾气,他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了擦,放在一边。

“为什么你碗里的肉比我的多?”

“……”

**

阳藿回到办公室,看看时间,还剩四十多分钟。她去茶水间用一次性杯子倒了半杯开水,坐回椅子转了半个圈背对着门,捧着杯子一点一点地啜。

办公桌的后面是一大扇窗户,由于楼层高,她斜倚在椅背上目光所及只有蓝天白云和旁边三两栋差不多高度的建筑。熠熠生辉的阳光穿透过窗玻璃正好透射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像狐狸的大尾巴将她严严实实地蜷了起来。因为光线很亮,闭上眼睛的时候也能看见一层淡粉色,舒服得令人忍不住大大地伸个懒腰。

伦敦的yīn晴不定,变幻多端已经被世人所熟知,很多时候都yīn冷潮湿,英国的天气甚至可以成为破冰的话题。她已经习惯出门前随身带一把伞,有时还会带上一件风衣,因为夏天昼夜温差比较大。阳光较稀缺,如果哪一天太阳特别明媚,就好似某个盛典般,市民们最喜欢趴在沙滩上日光浴,身边摆几罐啤酒,甚至穿着比基尼或者短裤就直接躺在附近的草地上,这都是极其常见的场景。谁不爱阳光呢,尤其在伦敦这样曾被称为雾都的地方。

一切都与栾市那么不同。这里夏天和冬天非常分明,然而春秋却不尽然,明明昨天还能身着背心短裙在街上晃荡,一场yīn雨过后今天竟然要裹上毛衣外套才能出门了,连路边的树木都来不及抖落一身的叶片。

天空中飞过几只大鸟,不似麻雀之类一闪而过,而是以一种更为柔软优美的姿势上下挥动着翅膀,花了三四秒才从她的窗口消失,飞往更加暖和的地带。

她毫无焦距地望着窗外,眼皮越来越沉重,努力睁了睁眼睛,却只是徒劳无功地更添睡意罢了,终是抑制不住地坠下来。睡着的那刻她迷迷糊糊地想,吃饱之后晒太阳果然特别容易犯困啊。

**

阳藿是被脖子给疼醒的。脑袋耷拉在一边太久,血液不畅,她扶着脖子支起身,牵动了经脉,强烈的酸痛令她禁不住呻.吟出声。左右晃了一圈脑袋,甩了甩胳膊,活络了一阵感觉舒服很多。在阳光下晒太久,眼睛发花,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了看时间,差两分钟就是十三点整。她边捏脖子边向外走,准备去茶水间喝点水清醒清醒。刚走几步,就听见叮地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两个人不急不慢地步出来。

她眯了眯眼看清楚,只好停下来,立在原地,对越来越靠近的人喊:“任总。”接着对他旁边的女人笑了一下,等待他的介绍。

任啸准轻轻颔首,向左边微微侧了侧身子,眼睛仍然看着阳藿:“上次见过一面,这位是公关部总监白访璇。”

他又回望白访璇,说:“这是新任的翻译……老师阳藿小姐。”他说到“翻译”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偏过头噙着笑意再次看向她才吐出了后面的“老师”两个字。

国内的翻译通常会被礼貌地称呼为某先生,某小姐或者某老师,熟识的会直接讲全名或英文名,而香港公司只用英文名,所以她对被称为翻译老师很习以为常。

可是,任啸准缓慢的语速却让她一反常态小小地别扭了一下。

她微笑着重新同白访璇打招呼:“白总监,你好。”想起方小柔中午曾说任总和白总监出去同客户吃饭,心想,原来她就是方小柔口里的白访璇总监,果真才貌兼备。

老实说,白访璇再见到阳藿非常惊讶,而且是在恒天,四十八层,作为任啸准的随行翻译。任啸准并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既然他会选择阳藿,必然是她有过人之处,但是栾市优秀的翻译那么多,而且他们可以继续找之前合作过的熟悉的翻译。很难说,他向阳藿抛出橄榄枝的时候没有夹带私心,想把她放在身边。

她从来都那么自信,因为她拥有足以支撑这点的资本——不输给任何女人的美貌和令许多男人都自愧弗如的才干。她是属于塔尖的那一小部分人群,带着特有的骄傲站在山顶俯瞰着众人辛苦地向高处攀爬。

就像任啸准不缺乏趋之若鹜的莺莺燕燕,她身边同样有很多示好的男性,可是傲气如她般的女人又怎么会多看那些平凡之人一眼呢。直到她遇见任啸准,仅一眼她便确定,这就是能与她匹配的男人。

是了,阳藿是漂亮的,但是比起她来还是差了一大截,阳藿很优秀,但是仍然比不过她。她有那么多那么多都比对面这个女子要好,她只是安静平和地站在那里,不带任何攻击性,可每时每刻如影随形的骄傲此刻却如焚香炉里升起的冉冉白烟顷刻消失不见,在这奇特的自成一派的气质前无端的不自信起来。

心里如江海翻腾,面上仍然含着礼貌客套的笑容:“你好,阳小姐。”

三人之间没有人再讲话,一时静默下来。任啸准作为上司没有离开,阳藿当然也不能先开口,就如同茶道中,若在主人收拾完茶具与餐具之前,客人就离席,便是失礼。

阳藿正感觉有点尴尬,忽而听见任啸准又用那种低沉奇特的柔软嗓音问:“吃过了?”

她的发丝有一点凌乱,眼睛氤氲着水雾,像是沉浸在凉水里的黑色玻璃珠,格外清亮,双颊印着两团诱人的嫣红,仿佛天边的朝云。他垂眸看着她,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猜想她刚刚午休起来。

“嗯。”阳藿想了想,觉得人家礼貌地问候你,你只回应一个“嗯”,显得很失仪,于是紧接着补充,“味道很好,餐厅很人性化。”

任啸准轻笑,指尖又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再说什么,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白访璇跟在他身后,坐在他的对面,简短地谈论了一下中午见客户的情况。

“好,你去工作吧。”任啸准低下头翻开桌上的文件。

白访璇没有立刻出去,踟蹰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换了个私人称谓:“啸准,我们有熟悉的翻译,为什么还……”

任啸准姿势未变,回道:“恒天只考虑能力,她很出色,我不认为还有谁比她更合适。”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本该因此安心,但是潜意识告诉她不止如此。像是喉咙里哽了一团棉花,她犹疑开口:“你对她……”

翻页的手指顿住,片刻后,他沉默地抬起头,眸里的温和退去,淡淡地道:“访璇。”

访璇。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令她暗暗一惊,紧握成拳的指节微微泛白,因为他的语气中罕有地飘出隐隐的疏离隔陌。

访璇。

他在说,访璇,你僭越了。

她垂下眼睛,略显僵硬地说:“我出去了。”

任啸准没有说话,望着她点点头。

一出门就看到阳藿握着杯子,见到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她扯了扯嘴角,匆匆离去。

阳藿奇怪地瞥了一眼她的背影。经过适才的小插曲她都忘了出来干嘛的,等坐回办公桌后打了两行字,左手习惯性地摸向桌角,结果摸了个空,才倏然想起她是准备去茶水间倒水的,就又站起身。

刚倒了水捧在手里往回走,便见到白访璇从任啸准的办公室里出来,表情很怪异。不过她也没深想,转头问被电脑屏幕挡住脸的章炎:“你知道打印机在哪儿吗?我有些资料需要打印出来。”

章炎露出戴着眼镜的半张脸,恍悟:“对了,忘了告诉你,四十八楼是一人一台打印机的,你的明天才会送上来,你可以先用我的。”

说着他又从桌后走出来,指引阳藿找到复印机,半蹲下来打开机器下面的柜子:“复印机在这边,如果没有白纸了,就从这里面取,柜子里会有人定期补充的。”

“我知道了,谢谢。上午翻了两份资料要打印出来,那么先借你的打印机用一用。”

病态

虹藏不见。

天气上升,地气下降。

闭塞成冬。

小雪那天恰好是感恩节。感恩节和中国没什么关系,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许多人开始时兴西方的节日,从情人节,圣诞节到万圣节,感恩节,再加上中国自己的节日,还有一些近几年才出现的奇怪的我爱你日,一生一世日,光棍节,这样算起来,简直是全年无休啊。

不过,除了奥巴马在感恩节前夕举行了一年一度的火**赦免仪式,感恩节并没有获得太大关注,倒是另一件事情占据了众人热议的话题。

火**赦免仪式的当天,也就是小雪那日,距玛雅预言中的世界末日正好一个月。三年前上映的《2012》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波澜,以至于在电影之后的三年里世界末日这一话题仍然不间断地被提及。而三年后,离预言之日还剩一个月之前,电影的3d版瞅准时机选择在二十号上映,果然还是座无虚席。

世界末日的话题引起许多诸如“假如十二月二十一日真的是世界末日,你会做些什么”之类的讨论。

“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和父母开开心心地吃完,一家人待在一起。”

“把银行里的钱全部取出来花光,一分钱也不剩,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可不能白辛苦了。”

“一定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那个我暗恋多年的人,因为不想带着遗憾死去。”

“一个人坐在山顶上静静地等待。”

“我要买很多酒,喝到烂醉。”

“同平时一样,该干嘛干嘛。”

“我会向女朋友求婚,告诉她,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我要把所有想吃的东西吃个遍,再也不减肥了。”

“立刻启程去西藏,那是我梦想很久却都没有付诸实践的地方。”

“睡得昏天黑地,在美梦中死去,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世界末日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什么想法。”

深深盘腿坐在沙发上,往下拖了几张页面,大致都是差不多的答复,其中最多的还是打算和家人一起。

“大家觉悟都挺高的嘛,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季濛凑过去往屏幕上瞄了一眼,又缩回来,三下五除二剥了橘子皮,扔了一瓣进嘴里,冷得打了个哆嗦。

“这就是电视里常演得,非要到临终的时候才感慨虚度了光yīn,蹉跎了岁月,一辈子忙忙碌碌皆浮云,最重要的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阳藿挨着季濛坐下来,给腿上盖了一层小薄被子:“可惜啊,要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晚了。”

“更可惜的是,无论之前被提醒了多少遍,永远都只会在失去的那一刻才会幡然醒悟,这真是人类的诟病。”深深接着说。

季濛伸长了腿,塞进阳藿的小被子里,无聊地问深深:“所以呢,人类,世界末日之前你要做些什么?”

深深来回摸了两圈下巴,表情严肃,语气深沉地说:“我要去找电视剧的编剧,让他们把大结局告诉我,我可不想吊着胃口就去见马克思了。”

季濛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白眼:“你个没出息的,就算要找也是去找吴彦祖啊,干嘛找编剧啊!”

“他现在可是当爸的人了,你还记挂着呢。”

季濛捂住耳朵,嘴里大叫:“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小藿,你说呢?”

阳藿看着电视,心不在焉地回道:“我?我要抱着剁椒鱼头的菜谱登船。”

深深和季濛怒视:“你登船不带我们,抱什么剁椒鱼头啊!”

“你们不都打算直面惨淡的人生了么,我不能成为你们的绊脚石啊。”

季濛恶狠狠地道:“那时候全世界的鱼都死光了,让你有菜谱,没鱼头!”

阳藿故作惊恐地捂住嘴:“你好狠的心哪!”

季濛伸出食指左摇右摆:“no,no,no,打是亲骂是爱,我越是狠心就代表我越爱你。”

阳藿非常配合地呕了一下。

“不知道周末会不会下雨,最近的天气预报基本上都是一串废话。”深深搜索出未来几天的天气。

立冬过后,栾市一直笼罩在yīn雨之中,地面还没来得及彻底干透,就又连着下了两三天的雨,好不容易放晴,太阳也只是在中午的时候出来露个脸,便又躲进云层里再不肯现身。公司里的暖气已经开了两三天,工作的时候倒不会觉得冷了。

可也算好巧不巧,接连两个礼拜的周末都是yīn雨绵绵。一眼望去是细如牛毛的雨线,好像并不妨碍什么,走进去才发现密密麻麻被风吹歪了,打着伞根本没用,雨丝顺着风全都飘进了伞中,落在衣服上。开始还不明显,在雨里走上片刻,再摸衣服已经是一手的水泽,湿冷得很。路面也不似大雨冲刷,反而混着沙尘落叶显得很泥泞,令人浑身上下都不爽利。

她们三人已经接连两个周末没有出门了,季濛和深深不是待在家里就是与男朋友一起,直嚷嚷着再不天晴她们就要发霉了。阳藿习惯了伦敦的天气,这种时候她还应付得来。她睡到中午才慢腾腾地起床,打电话叫了外卖,裹着厚厚的家居服洗漱一番,整理一下房间,午饭也差不多送到了。吃完饭工作两三个小时,再读读书看看电影,困的话就睡一觉,晚餐依旧叫外卖,有时候心血来潮就自己动手煮碗简单的面条,一整天很快就过去了,大门都没开过。

兴许是季濛和深深的埋怨被天上的神仙听了去,周末的时候竟然真的停雨了。

临近中午,季濛顶着**窝般乱糟糟的头发闯进阳藿的卧室,一把拉开窗帘,对床上只露出半个脑袋的人说:“快看,快看!出太阳了,今天我们出去逛逛吧!”

阳藿神智还没完全回笼,眼睛颇不耐地睁开一条缝扫了一眼金光耀耀的窗外,一语不发地将脑袋转向墙壁,拿后脑勺对着季濛,又闭上了眼睛。

季濛生生抑制住想要掀被子的冲动,边快步走向深深的房间边大喊:“给你五分钟时间清醒清醒,快起来啊!”

果不其然,深深的房里很快又传出季濛的狮吼功。客厅里乒乒乓乓的声响令她再度睁开眼,瞪着雪白的天花板愣神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探出只手取过边上的衣服,不禁暗自感叹:冬天与被窝的抗战是道永恒的世纪难题啊。

她们三人都有点不轻不重的起床气,阳藿是面无表情紧闭着嘴不发一言,季濛必定大发脾气,深深则叽叽喳喳念个没完。在深深的喋喋不休和季濛的兴高采烈下,她一路沉默地起床,洗漱,换衣服,直到出了门才渐渐恢复正常。

大约是半夜就停雨了,今天的阳光难得很明媚,路面上几乎看不出下过雨的痕迹。小区里老人居多,有的从家里拿了扁扁的圆簸箕放在太阳底下晒干货,像是银鱼,红枣,辣椒,黄花菜,在融融的光线下散发出各种或淡或浓郁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有一种小时候姥姥的味道。老人家三三两两坐在旁边聊天钩花,防止野猫把簸箕里的食物衔了去。野猫在附近来回逡巡了几圈,不敢靠近,又舍不得香味,最后只好蜷在光亮暖和的地方眯着眼睛打起盹来。

连接着居民区的小道两侧间隔种植着樟树和落羽杉,天渐冷之后,树干近根的部位被刷上了白色的石灰水,让人立刻就感受到冬天的氛围。落羽杉又高又直,叶冠像倒着的锥子。入秋后,羽叶变成古铜色,阳光照射下泛着红。落羽杉是落叶型的植物,清早环卫工人清洁过后,才一个上午的时间,小道上就又薄薄地铺了一层古铜。

她们踩在柔软的落叶上,发出沙沙声,小鸟从她们的头顶飞过。

天气晴朗,心情也颇佳,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坐地铁到了购物中心,在附近的甜品店随便点了几样填肚子之后,先去电影院买了三张票。

周末再加上难得的天晴,影院里很多人排队。大屏幕上清楚地显示出今日上映的电影和场次,香港的警匪片,爱情片,美国的动画片,还有奥斯卡最佳导演的新片,以及非常应景的《2012 3d》,应有尽有。好不容易轮到她们,六点多场次的影片里最想看的已经一张票都不剩了,又都不愿意为了3d再重看一遍剧情一模一样的《2012》,挑来选去最后在第二天就要下线的那部爱情片上达成一致。

商场里的人同样多得数不清,还特意请了乐队来演奏。季濛太久没购物,憋得有点歇斯底里,购物狂似的捧着一堆衣服在试衣间前排起长队,就差没对导购说“这件,这件,这件,不要,剩下的都拿给我试一遍”了。相比之下,深深的情况要好很多,只是在见到特别喜欢的东西时就像饿了半个世纪的狼终于发现一块肥美的肉,眼睛都发绿了。阳藿是三人中唯一理智尚存的人,但是在周遭疯狂气氛的烘托怂恿下,她无奈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也提了两个袋子,中午出门前明明什么也不想买得……

因为东西实在太多,尤其是季濛,还得让阳藿帮忙拎着,三个人把袋子寄存在电影院,才终于两手空空地坐在了位置上。她们都不喜欢在影院吃零食,觉得吃东西的咔咔声有碍观影,所以进场前只买了三杯热烘烘的奶茶。

电影的导演是香港的后起之秀,至今拍摄的影片几乎都是关乎爱情的,他作品里的爱情既绚丽又残酷,独具风格的叙述令人印象深刻。

影片演到结尾,是一个大团圆的美好结局,却在最后几秒出现了反转,也是导演的一贯风格。季濛感觉到包里的手机震动,影院里的灯光适时的重新点亮,她看了下来电显示接了起来,三个人干脆坐回原位等其他人先走。

“我刚和小藿深深看完电影,准备去吃晚饭呢。”季濛的声音里难得染了丝温柔。

阳藿和深深了然地互看一眼,戏谑地挤挤眼。

季濛斜睨她们一眼,语调不变:“吃火锅咯,天气冷嘛。”

深深和阳藿憋着笑,眼见人走得差不多了,拉着季濛一道站起来。

“你和任啸准在一起?一块儿过来吃饭吧!”

阳藿脚步顿了一下,将手里的空奶茶杯扔进角落的垃圾桶。

“哦,那好吧,别喝太多酒。”

挂了电话,季濛遗憾地说:“本来还想叫海文和任啸准来一起吃饭呢,没想到他们在应酬,真可惜。”

从挤得满满当当,再多一个人就要超载的电梯里出来,径直走到火锅店,门口待客的服务生立即迎了上来。冬天火锅店的生意特别好,有好几桌在排队。服务生将她们带到等候区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利索地在桌上立了张牌号,端上热茶和小吃,还有打发时间的跳棋。深深看见美甲的台子有空位,丢下她们两个人跑去修指甲去了。

季濛继续刚刚没问出口的话:“你在恒天也有两个礼拜了,感觉怎么样?”

碟子里是小时候那种硬硬的各种图案,放进油锅里一炸就会膨胀成又香又脆的小吃,阳藿捏了个五角星图案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错啊,工作内容不是很难,同事相处非常融洽。”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和任啸准相处得怎么样!”

“任总?”阳藿喝了口茶,瞥了眼不远处专心研究指甲的深深,心不在焉地回答,“任总是个好上司咯,对待下属严厉不失宽宏。”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我觉得他对你不一样。”

“是么?”

“当然是啦,你认为他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主动点的嘛,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女追男隔层纱啊。”

阳藿笑了一下,视线落在季濛身后的某处,轻轻的嗓音从嘈杂喧闹中穿透而来:“我不需要认为他怎样,我只需要知道他是个好上司,就足够了。”

想起白访璇和任啸准的相处,作为女人的直觉她也是有的:“而且我无意,也没有理由,主动踩进一段复杂的关系。”

季濛正要开口询问,侍应上前告诉她们有位子了,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三人点好菜洗完手回来,话题就很自然就谈到刚刚结束的电影上。

“男主角真是童颜啊,除了变得更成熟更有魅力了,二十年里好像连条皱纹都没长似的。”深深啧啧感叹。

“这就是男人的优势啊,四十岁的男人那叫成熟有魅力,四十岁的女人就只能叫老女人。那个年纪的女演员如今出演得不是人.妻,人母,就是商界女强人之类的角色,可是男演员呢,却还能和年轻女生谈谈情,玩浪漫,太不公平了!”季濛愤愤不平地说。

“也不能怪我们都把钱砸在保养品上,我们容易嘛!”

阳藿笑道:“这电影的视角还是挺犀利的。”

深深夸张地比划姿势,一会儿望天,一会儿捂胸地说:“有多爱,就有多痛;有多痛,就有多疯。”

“果然陷入爱情里的人没一个是正常的。”

“……你在说你自己么?”

**

爱情那么简单,却又那么复杂,爱情究竟是什么?

在爱情里面是不是每个人都难免敏感,多疑,占有欲强,缺乏安全感,变得病态?

爱的反面如果是恨,恨得反面是不是更多的爱?

结尾时女主角说,从来没有被人真真正正的爱过,所以不懂得去爱别人。

如果被深刻的爱过,就真的懂得爱别人了吗?

张小娴说,好的爱情是你透过一个人看到世界,坏的爱情是你为了一个人舍弃世界。

可是,爱情真的有好坏之分吗?

你眼中的好,也许是别人的至毒砒霜;你眼中的坏,却是别人的甘之如饴。

还是如纳兰所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事件

昨晚睡觉前,阳藿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考几个意思相近的英文单词中哪一个才能更加完美地呈现原著所要表达的意境,终于做了决定之后一看时间,竟然已经凌晨两点钟了。第二天起床精神很明显的萎靡不振,她用冷水泼面醒了醒神,效果却不甚明显。

到公司时,方小柔和章炎都不在,茶水间也没有开水。她插上插座,摁下按钮,从办公室的茶盒子里抽了一袋茶包放进杯子里,又拿了一小盒牛奶。等烧水的功夫里,她腰靠在案台边沿,半阖着眼打盹。水机的声响慢慢变大,又慢慢平息,绿灯转为红灯,她才慢半拍地倒了半杯开水,准备泡五分钟再加牛奶进去。但考虑到精神不济,需要多点刺激,想了想就放弃加牛奶,继而把剩下的半杯开水加满。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茶香越来越甚,很快就盈满了整间茶水室,飘向外面。

“你在泡茶?”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她手一抖,溢出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上,她嘶地一声连忙放下杯子,用手抹去水珠,习惯性地将烫伤的皮肤贴着嘴唇。

任啸准快步靠近,温热的大掌握住她的手腕迅速带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把她的手背浸在源源不断的冷水里。

“不好意思,吓着你了。”任啸准微微侧头,歉意地看着她。

火辣的疼痛在凉水的作用下缓解了许多,她摇摇头:“没事,是我自己有点心不在焉。”

水流冲得久了点,整只手一片冰凉,她一个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任啸准适时地关掉水龙头,抽出纸巾拭去她手上的水渍,把她的手背举到眼前仔细查看。原本白皙细致的皮肤上此刻泛红一片,指腹轻轻拂过,冰凉的手唯独那块的温度要比别处高些,便不自觉地又往面前拉近了点。

阳藿整个过程颇有些反应不及的呆愣,她看着他扣住她的手放进水流中,又看着他的手指滑过她麻木的手背,直到感觉捏着她手的力度加大向前带了带,才倏地反应过来抽回手。

“谢……谢。”她垂着眼,低声说。

抓空的手在空中停了两秒,不动声色地插.进裤子口袋,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嗓音在头顶响起:“办公室里好像有烫伤药,我去找找看。”

“……不用了,不碍事的。”

任啸准没有说话,阳藿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敏感地觉得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头顶,在他的注视下,那里似乎比烫伤的皮肤还要火辣。

片刻,她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低沉的嗓音染上轻柔曼然:“阳小姐,你很怕我。”

陈述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个众所周知的物理知识。

阳藿连忙抬头,下意识直言否定:“怎么会!”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长得很可怕。”他戏谑地勾起唇角,玩笑般地说,“作为一个体恤下属的好上司,我理当为了自己的失误做出补偿,而作为一个尊重上司的好下属,还是请给点面子接受上司的好意吧。”

阳藿嘴角一牵,清亮的双瞳含了笑意,亦步亦趋地跟在任啸准的身后进了他的办公室。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型药箱,翻找了几下拿着一管药膏走过来。

他旋开盖子,挤出黄豆大小,略带淡黄色的透明膏体在食指上。

“我自己来吧。”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却是不容拒绝地托起她的手,把药膏涂抹在烫伤的地方,极轻柔地一圈一圈抹开,随着他的动作,所过之处都停留了他指腹的温度。阳藿只觉得他手指与自己皮肤的连接处像是钻进了一条不断蔓延的细丝,攀上她的手臂,直接钻进了心脏,盘踞成一颗蛹。

“你刚刚在泡breakfast tea?”手里动作未停,他问。

“嗯。”

“我闻到熟悉的香味,就过去看看,没想到吓到你了。”

涂完药膏,他拿纸巾拭去指尖多余的膏体,把药管放进她掌心,嘱咐:“多擦几次。”

阳藿默默地接过药膏,道了声谢准备出去,却听见他在身后唤她。

“能给我也泡杯吗?我有点想念那个味道。”

她点点头:“要加牛奶吗?”

他皱起眉头,表情古怪,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只加一点。”

**

茶水间内,阳藿倒了大半杯开水,把牛奶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她双手撑在案台边,目光一低就看到烫红的手背,上面仿佛还残留了那个温热指腹的触感,挥之不去。

思绪正不知道在哪里乱飞的时候,方小柔端着卡通杯走进来,见她心不在焉地愣在水机边上,忍不住喊她:“阳藿,你干嘛呢?”

阳藿收回思绪,回道:“我在泡茶。”

方小柔走到水机前接了半杯温水,一下喝完顺了顺胸口:“早餐吃太急,结果一口气一直哽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难受死我了。”

“唔。”

方小柔瞥了她一眼,扫过案台上的茶杯,奇怪地问:“你在给任总泡茶?”

“嗯。”

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又伸脑袋往杯子里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问她:“茶呢?”

她这才察觉竟然忘记放茶包,里面只有大半杯腾着热气的白开水。回办公室取了茶包重新泡上,然后把热好的牛奶倒进一小杯。

breakfast tea其实是一种blend,拼配茶。锡兰茶味道不够厚重,阿萨姆滋味重,但是缺少香气。这样的锡兰茶和阿萨姆拼配在一起,却能形成一种非常浓烈的茶,就是english breakfast tea。因为它的浓烈,早上可以用来醒脑。有的人嫌它的味道比较冲,一般会配上牛奶加以缓冲。在英国生活过的话,必定不会对这种卖得最多的茶感到陌生。

阳藿捧着泡好的茶,慢慢挪到任啸准办公室的大门前,缓缓吸了口气,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隔了三秒钟才从里面传出回应。她推门而入,脚下的步伐却因房间里的低气压略微迟疑。

任啸准已经坐回办公桌后,他的对面有两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是白访璇和一个陌生面孔的男人。三个人的表情都谈不上轻松,在她进来后谈话就中断了一会儿。

莫不是在她泡茶的几分钟里就发生了什么事?

她加紧走了几步,把茶杯轻轻放在他的右手边。

从她进来开始,任啸准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动作,直到她来到他身边,将杯子置于桌面,对他轻声说“任总,你的茶”。

他眼梢弯了弯,顺势端起来吹了吹茶面,温和地说:“谢谢。”

任啸准眉宇间的柔和在阳藿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尽数褪去,白访璇抬起低垂的眼眸,不自觉地抚了抚发梢。

他淡淡开口:“然后呢?”

陌生男人立即应道:“我已经着手调查事件的来龙去脉,心里也有个大致的名单,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在此期间媒体方面……”他偏首看向白访璇。

白访璇随即接道:“媒体和市民方面交给我。”

任啸准点点头:“好,你们去做事吧。”

说完又按下桌上的呼叫机:“方秘书,请欧律师过来。”

**

当天上午,全公司的人员很快就都知道了恒天被媒体踢爆的事件,私下免不了要议论一番。其实这件事对恒天集团来讲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大威胁,但却令集团在市民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

整件事情是这样的。

惠联超级市场前段日子从印度尼西亚新引进了一批急冻鳕鱼,正是这批急冻鳕鱼出了岔子。

十几名消费者在食用了购买于惠联超级市场的急冻鳕鱼之后感到不适,继而出现腹泻以及排油的现象。消费者将此事投诉到食品安全中心,安全中心当即派了人员调查此事。这一调查他们竟然发现惠联的急冻“鳕鱼”并非鳕鱼,而是一种学名为“棘鳞蛇鲭”或“异鳞蛇鲭”的深海鱼,俗称油鱼。

油鱼与鳕鱼的外表极为相似,若非对鱼类有些了解,很容易就会将两者弄混。它们虽然很像,但是油鱼的价格却要比鳕鱼低七八倍,而重点是油鱼含有人体不能消化的蜡酯。蜡酯不会致命,却是会引起腹泻和排油,这正是消费者感到不适的原因。

恒天实业有限公司是恒天集团的旗舰。恒实旗下的凯恩斯集团是国际零售及食品制造机构,涉及的商品包括美容,电子,食品,机场零售等九个业务,范围遍布全国。

而占据栾市超过八成市场占有率的惠联连锁超级市场的拥有者正是凯恩斯集团。

简而言之,惠联的控制者是恒天集团,也就是任啸准。

某家报纸揭发了惠联用油鱼冒充鳕鱼,坑害市民的健康与利益,以谋取不义之财。这条新闻迅速被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引用,再加上政府的介入,一时间惠联连锁超级市场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一些媒体和社会人士很快将事件的矛头直指任啸准,大喊无良商人,并且把问题的焦点上升到恒天集团总裁任啸准先生的道德品质上。

凯恩斯和惠联的高层在第一时间召开了紧急会议,紧接着对外举行了简短有力的新闻发布会,同时下架了所有惠联的急冻“鳕鱼”。惠联的发言人首先代表凯恩斯集团和惠联连锁超级市场向民众致歉,承诺会对受到侵害的消费者进行补偿,并且一定会配合相关部门彻查整个事件,绝不姑息养奸,在调查结束后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恒天的积极态度反倒令媒体和社会人士找不出什么差错,便只能炒现饭似的翻来覆去地讲,甚至翻起任啸准的底,恨不得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个遍。可惜他行事向来低调,很少在媒体前露面,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查到的资料少得可怜,而且大部分已经是公开的信息。不过最近倒是兴起了一股教人辨认油鱼与鳕鱼的风潮,许多节目、报刊、杂志都穿插了两者区别的解释。

尽管全力做了补救,这件事情对惠联的营业额还是有一定程度影响的,可好在惠联的根基稳,盘结大,市民已经习惯了在惠联购物,过了一个多月,营业额又有回升的趋势。

阳藿一直在办公室里工作,而四十八层没有楼下那么人多口杂,所以是在事件被踢爆当天吃午饭前两分钟听方小柔和章炎提起才知道的。她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早上送茶进去的时候气氛为什么那么严肃,原来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清楚媒体的报道在商量对策了。

餐厅里果然到处都在小声议论这次的“鱼目混珠”事件。他们刚坐下来,凳子还没捂热,其他部门与方小柔和章炎相熟的同事立刻窜了过来打探消息。章炎是不多话的性格,别人问他他也只是笑笑便专心吃饭并不答话。而方小柔虽然平时没心没肺,和谁都能见面如故,但谈到工作就守口如瓶。

很显然,他怎么会安排喜欢乱嚼舌根的人在身边呢?

其他人见探听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不一会儿就作鸟兽散,留下他们清清静静地吃饭。

“每次发生什么事就来旁敲侧击,每次都得不到想听的,下次还是会接着来,他们精神够好的。”方小柔没好气地戳了几筷子青菜。

章炎把碟子里的牛肉往方小柔的面前推了推,难得说了挺长一句:“他们爱打听是八卦本性,人之常情,我们阻止不了。我们不说是职业本分,也是人之常情,他们同样不能强逼。由他们去,吃饭吧。”

吃过饭,阳藿在网上搜索有关这次油鱼事件的报道,有抨击惠联滥竽充数,有指责任啸准奸商,颇有人身攻击之嫌,有专家教导市民如何辨识防范,有要求有关部门加大监管力度……总之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其实相较于其他食品安全事件,油鱼充鳕鱼真的是一件非常小的事件,受害群体小,没有实质性的严重后果,并且能够很快自愈。而对恒天这样的企业这也是一个小事件,对于它的利益大树连一道能吹动叶片的微风都算不上,本不需要任啸准亲自加以关注,凯恩斯甚至惠联自己就可以自行解决,更何况恒天的认错态度良好。

可油鱼事件却如此受媒体青睐,或许是因为出事的是惠联,是恒天,是放在何处都掷地有声的“任啸准”三个字。

要说最大的影响,大概就是某些社会人士对恒天总裁任啸准先生本人形象的影射了吧。

烟雾

“……近日,惠联连锁超级市场被爆出以价格低七倍的油鱼冒充鳕鱼事件……多名消费者因此感到不适……油鱼含有人体不能消化的蜡酯……造成腹泻和排油……所有惠联超市的急冻鳕鱼全部停售……食品安全中心正与惠联跟进这批鱼的来源地与标签,并可能提出食物物质与购买人要求不符以及虚假食物标签等检控……我台将进一步跟进……”

本地的晚间新闻里正在播报惠联这次的油鱼事件,事实上今天得到的消息,食品安全中心不是“可能”提出检控,而是“已经”提出了检控。

今天上午食品安全中心正式向惠联超市的上属凯恩斯集团提出了检控,凯恩斯已经收到了法院的传票,案件将于下个月开审。

“海文说这个案件虽然闹得街知巷闻,但其实是个小案子,惠联打算在预审的时候认罪,最终判决的赔偿不会超过这个数。”季濛立起一掌,两边晃了晃。

“这个我倒是知道的。这几年食品安全闹得沸沸扬扬,所以才会这么受关注,再说出事的还是惠联。”阳藿在厨房把热好的**汤装了三碗,端出来放在餐桌上。

隔壁的王奶奶老伴儿走得早,儿女都成了家,整间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她的儿子女儿周末会回来陪她吃饭,要是工作忙回不来,就派小孙子小孙女来陪她。可这毕竟也只有周末两天,一周大部分时间还是王奶奶自己一个人过。

阳藿她们见她只有一个老人家,所以平时对她嘘寒问暖,只要王奶奶有需要,她们都会尽量帮忙,有时候一整天没看见她出门还专程去按她家的门铃直到她来应门,以防不测。她们三个的家人都不在栾市,也算是一种移情作用。

如此一来二去,王奶奶和她们变得非常熟稔,视她们为亲孙女。知道她们独自在栾市打拼,每餐都在外面解决,怕她们营养跟不上,所以间或煲些汤品给她们补身子。

刚开始她们不太好意思,硬要塞钱给她,可把她给气得,一整天都不太搭理她们。后来没办法她们只好收下,但每次逛街的时候碰到不错的老人家用的东西,她们就买下来给她,她也不能不收了。时间一长,两户人家都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关系非常融洽,倒是应了那句古话:远亲不如近邻。

“王奶奶煲得汤材料够,火候足,就是好喝!”深深喝一口汤嘴巴就吧嗞一下。

“那是,我们王***汤那是姥姥的味道。”季濛继续刚才的说,“我们公司里的几位阿姨就对怎么分辨油鱼和鳕鱼这件事上了瘾,跟祥林嫂似的见人就说,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谁让事情被揭发之后,一经调查发现这么做得不仅只是惠联,好几家超市都存在油鱼当鳕鱼卖的情况,能不让她们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

“是啊,不过海文说恒天处理得很好,这件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

晚上七点多钟,阳藿还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敲击键盘。她的工作并不繁重,相较之下可谓轻松,远没有到需要加班的地步。

快下班的时候从法国发来一份文件,本来只需要明天上午翻译出来就可以了,但是她大致翻阅了一下,篇幅不是太长,加会儿班就可以做完。

从头至尾重新检查无误,她保存好文档,点击打印,打印机便嗡嗡作响地启动,预热了两秒钟就吸进一张白纸咔嚓咔嚓工作起来。

她踱到窗户边,抱着胳膊望着外面的景色。冬季昼短夜长,天暗得很快,七点多钟的夜幕黑得如墨汁般化不开的浓郁。路面上灯火辉煌,蜿蜒的路灯像两条细长的光带,中间川流的汽车在这种高度看来只是一个个的小光点,附近高立的大楼如通体发亮的魔术棒耸立着,把天上的星星全都变没了,想必从对面看起恒天大厦来也是这般模样。

其实这个画面在所有类似栾市的城市都不稀罕,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看的,可她就是喜欢站在这里一直看,一直看。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窗外的景色,还是在看这座城市,这里的人,亦或是在看生活在这里的自己。

室内明亮的灯光将她的倒影投映在窗玻璃上,化成一个模糊的轮廓。这个轮廓披散着微卷的长发,穿着精致的着装,却看不清楚表情。即使离得这样近,依旧看不清,令人无端生出一种两个自己对视的错觉。

正准备将打印好的文件整理成册,忽听见敲门声,抬眼望去见到任啸准立在门边。

“还没回去?”

白色衬衣外面只穿着一件非常合身的深灰色西装马甲,手插在裤袋里,从挽起的袖口露出一小截精壮的小臂。

她快速地把文件订成一叠,说:“这就要走了。正好,这份文件是要交给你的。”

任啸准接过来随手翻了两页,眉梢一挑:“这么快?我记得章炎说,下班之前这份文件才从法国发过来。”

“是啊。我看内容不是特别多,反正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干脆做完再走。”

他从文件中抬起眸看她,笑道:“看来,我果然请了个好帮手。”

阳藿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办公桌边收拾东西:“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利索地把最后放在外面的手机塞进包里,拉上拉链,取大衣的动作被他的话有效制住。

“一起吃饭吧,算是额外的……员工福利。”他说话的同时下巴稍稍侧了一个角度。

阳藿几乎是一路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坐进了车里,每次和他接触都没来由的有点失方寸,好像就是没办法拒绝他似的,虽然并没有觉得厌恶。

周易不在,是任啸准亲自驾车。他调整了一下空调的出风口,以免正对着阳藿的脸,车内的温度很快就升了起来。

“想吃什么?”他问。

她想了几秒钟,可惜一片空白,只好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吃吧,我不挑食的。”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前方,里面却浮现出一丝笑意:“那……我们就边走边想。”

车头方向一转,驶上另一条车流量较少的大路。除了中控台发出莹莹的蓝光,车内一片黑暗。一闪而逝的霓虹光亮交替滑过隐匿在暗光里的脸,晦暗不清。

任啸准漫不经心地挑起话题:“你是江城人?”

“对,”阳藿偏过头看他,“你知道江城?”

“耳闻,还未有幸去过。”

她望向前方,得到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嗯,那是座小城市。”

“我很好奇,江城,是什么样的?”

他单手抓住方向盘,左肘随意地搭在窗沿,显得闲适自在,偶尔变换车道时会扫两眼后视镜。

“江城是座很小的城市,开车绕一圈的话大半天就够了,可是它是座古城,有山有水有历史。人们去江城,多半为了旅游。江城人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生活节奏不是特别快,算是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是了,她对这座南方小城太过熟悉。她出生在江城,成长在江城,喝得第一口水是江城的水,爬得第一座山是江城的山,那里有她所有的家人,有她的童年,她的年少轻狂,她的过往。在去远方上大学前,江城是她的全部。

是了,江城是她的全部。可是,她照样离开了那里。她在离江城万里迢迢的北方城市读大学,她日夜攻读,在江城逗留的时日越来越短,加起来甚至不到半年。然后,她离江城更远了,她飞到了隔了八个时区的远方国度。

光yīn荏苒,她离开江城近十年。它在她的脑海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慢慢变成暗墨色汪洋中的一艘木船,沉沉浮浮。

回国后仅有的一次回城,她发现眼前的一草一木再也无法同记忆重叠,她所熟悉的点点滴滴如同幻化的烟雾慢慢消散。

那里,已经是座陌生的城市。

阳藿描绘江城的模样时,神色一直很平静,形状姣好的唇张张合合,尽量不带入感情.色彩,但终究还是缠绕了一丝软意。

“将来去江城时,希望阳小姐可以做我的向导,我想一定很有意思。”他说江城,语气笃定,仿似知道一定会去。

她笑了一下,转头指向窗外:“这里,好像不错。”

任啸准顺着她的话瞥了一眼,换了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稍用力将档杆往前推了两位。

魅力是件很奇特的事情。就好比他只是有条不紊地用左手把方向盘转了两下,将车稳稳当当地泊至路边,就是这么简单平常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比别人都好看。

下车之后,阳藿才发现这处其实是一家大排档,天气冷,所有的桌椅都摆进了屋里。

她登时就有点后悔。她只是路过的瞬间瞥见里面很多人,觉得应该风味不错,才提议在这里吃的。

他们从车里下来的同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这样的车子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就像任啸准和大排档应该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而她却硬生生地将他拉离了原定轨迹。

他却没有显示出异常,在众人的注目礼下走进大排档,寻了一处空位和她一起坐在红色的塑料四脚凳上。她无语地盯着他剪裁精良的西装和看上去油腻腻的桌椅亲密接触,觉得像是给armani配了一双花布鞋,有点好笑,又觉得自己不太厚道,憋住了,却没留意自己的着装与当下衬起来也如同给chanel镶了朵大红花。

服务生拿着一张同样看上去油腻腻、过了塑的菜单放在两人中间的桌上,站在旁边握着圆珠笔虚停在貌似是把一张大纸裁成长方形的小块装订成册的记菜本上。

这家店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在服务生的推荐下随便点了几道招牌菜。服务生麻利地下了单,给他们端上一壶热水,布置两副碗筷,又搁了一个小塑料盆子在桌面上。

阳藿猜想他对这样的地方不太熟悉,正想解释下小盆子的用途,谁知他驾轻熟路地把热水倒进碗里将餐具仔细洗了一遍,接着把脏水又倒进小盆子。他将洗好的餐具推至她面前,取走还没有清洗的碗筷照刚才的样子洗了一遍。

阳藿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其实目瞪口呆。她默默地在心里装回下巴,倒了杯热水捂在掌心——店里没有空调,坐了一阵便觉得有点冷。

“你常来这样的地方吃饭?”服务生拿走小盆子后她问。

“读书的时候常来。刚开始留学那段时间,也在餐馆打过工,不过时间很短。”

“因为辛苦工资又低?”

任啸准笑了笑:“应该说,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养活自己的办法。”

周围的人在他们刚坐下时好奇看了几眼后,也就没再搭理他们,各吃各的。大排档里面的墙壁高处悬了一个小电视机,播得是栾市的本地频道。画面一转,竟然又是惠联的油鱼事件,店里的客人也随之议论起来。正面的,反面的,甚至难听的,说什么的都有,各家之言。

此刻,阳藿更后悔了。大boss正坐在这里呢……

任啸准不咸不淡地开口:“明天就要预审了。”

阳藿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我听说惠联打算认罪。”

“错在惠联,不认罪就会变成砸自己脚的石头。现在需要速战速决,重建惠联的形象。”

“嗯。”

大排档的饭菜做得很快,没一会儿就端上来了。

“你怎么认为的?”他淡淡地问。

“什么?惠联该不该认罪?”

“不,”他停下筷子,望着她,“你怎么认为的,我是无良商人?”

他的脸上是真的在等待答案的表情。

阳藿没有立即回答。

半晌,她才非常客观地说道:“你不能免责,不管知不知情。”

靠近

闻言,任啸准轻笑,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毫不客气的答案。

她继续说:“不过虽说逢商必奸,可什么是奸呢?做大事并不是仅凭一个忠字就能成功。从商的目的,是合法地赚钱。到达一定程度,额外成本就是社会责任。”

“我猜你之前也并不清楚油鱼是什么,就算知道也没有必要去赚那个差价,毕竟惠联的盈利只占恒实的百分之二。但就如我最开始说的,你是恒天集团的最高领导人,恒天有人犯了错,你不管知不知情,都不能免责。”

“然而,我觉得大家搞错了焦点。重点不是你的职业操守有没有问题,而是究竟是谁命令惠联执行现在的经营手法。”

“以上,是客观的想法。”

她眼里闪过狡黠的光:“主观来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正常商人。”

任啸准发出低沉笑声,凝视的目光逐渐变得专注,眼里的光泽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热,像是山林空地中冲天的篝火堆。

“我没理解错的话,这是极高的评价,谢谢。”

阳藿正不知道如何应答,他又话锋一转,正色道:“你说得没错。我是个商人,我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盈利,就像警察的目的是为了惩治罪犯,这是职业要求。”

他停顿了会儿,斟酌了一下用词,接着说:“生活……状况不太好的人会得到扶持,而……状况好的人会遭到憎恶。这样的想法,我认为,是一种歧视。惠联不会因为恒天的社会地位而获得赦免,反之,亦然。”

“至于我的职业操守,”任啸准倏地笑了一下,好像听到什么可笑的事情,嘴角蔓延出一丝她不能定义的异样,“整个惠联赤字也不会对恒天有什么影响,我不需要,也不屑于这区区差价。”

她刹那间就明白那丝异样代表了什么。他一直行事低调,不在公众面前显山露水,但别忘了,对面这个男人是整座恒天的主事人,杀伐果断,计谋如寒冬利刃。他的傲气自出生前就深深地根植在他的血肉里,他的骨髓里,运筹帷幄的气度令他不需要任何动作就能令人如泰山压顶般动弹不得。

“至于幕后的操盘手……”他嘴角仍然带笑,但眸中冷却的温度让人不寒而栗,“……如你所言,是我的失误。”

这是他第一次在和她独处时露出温和以外的神色。她忽然后知后觉地顿悟,是了,怎么连她自己也忘了。他对她温雅相待,她怎么就认为他是柔和的了呢?他的掌心是整个任家天下,这样的男人注定不会是温良无害的。

“你……知道是谁做得了?”

“调查起来并没有难度。”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这么说就是已经查清楚了。阳藿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很快就会在公司内部传开,却不是她想要关心的了。

大排档饭菜的味道没有想象中好吃得吞掉自己的舌头,是普通的家常菜,略显粗糙。结完帐,任啸准开车送她回家。她本要在小区门口下车,他却坚持要送她到楼下。

“谢谢任总,路上小心。”

她抓住包带,右手摸到门边正要打开。

“阳小姐。”

阳藿疑惑回头,四目相对。不知道是不是车内昏暗灯光的原因,他的眸光似漾起一种微妙的色泽,像一片树叶从枝头飘荡而下,落在水面上泛起细小的波纹,慢慢归于平静。

他笑了笑,咽下原本要说得话,轻道:“晚安。”

直到阳藿的身影消失,他才收回目光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他任啸准对待女人何时如此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唯恐一个唐突将她吓跑,不过他既然编织了这张网,就断没有收空的道理……

**

阳藿一打开家门就看见季濛和深深两个人插着腰站在门口,面上挂着诡异的笑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立刻冲进房间关上房门。可惜再快也快不过早有准备的二人,门即将合上的瞬间被她们给撞开了。

阳藿故作惊恐地倒退:“别杀我!”

“废话少说,我们刚刚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季濛和深深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还有什么,当然是看见你从任啸准的车上下来!这么晚回来干什么去了?”

方才深深在阳台晾衣服,无意中朝下面瞥了一眼,发现楼底停着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不由多看了两眼。虽然她们住在四楼,但从上往下瞅只能见到车里有亮光,见不到人。没想到竟然让她看见阳藿打开车门走下来,她连忙唤来季濛确认。季濛立刻就猜出那是任啸准的车,当即把她们俩给激动地冲到门口准备质问。

“加班咯。”

“少来!”

“是真的。”阳藿无奈地说,“两位大姐,你们要折磨我,也先让我洗个热水澡暖和暖和成不成。”

她特意在浴室里多耗了一段时间,出来时还是看到季濛和深深两座山似的巍然不动,只好认命地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们今晚干什么了?”

一五一十地报告:“我加完班正好碰见任总,就一起吃了顿晚饭,吃完他就送我回来了。”

“就这样?”

颔首:“就这样。”

季濛打岔说:“深深我跟你说,任啸准可不是跟谁都愿意一起吃饭的。”

接着问阳藿:“你们聊什么了?”

“惠联的案子。”

季濛噎了一下:“只说了这个?”

“对,明天不是要预审了么。欧海文是代表律师?”阳藿问。

“不是,这个案子不需要他出手。”

“嗯,预审过后,就等正式开庭的最终判决了。”

“别扯远了。”深深瞪着她,“这案子按理来说和你没关系啊,但是却和你谈,说明他很在乎你的看法。”

阳藿眼见岔不开话题,只好哀嚎一声爬上床,拉起被子蒙头盖住,闭上眼睛任凭季濛和深深怎么折腾都不理她们,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身处一座花园。记忆中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却好像很熟悉。花园落满了雪,花朵都是白色的。很冷,真的很冷,她不得不抱紧双臂摸索前行,隐隐觉得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要寻找。突然,一束异常和煦的光照射在她的胸口。她循着光线找到一扇虚掩的厚重木质大门,阳光正是从门缝中透出来的。她的心情蓦地愉悦兴奋起来,莫名地笃定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就在这扇门的后面。她加快步伐向那扇门走去,即将触及门扇时梦境却戛然而止。

她睁开眼,瞄了瞄时间,才凌晨一点钟。混沌的意识很快将这个梦抛之脑后,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

油鱼问题以最终判决惠联罪名成立,罚款几万元为句点,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而案件结束的同时,惠联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变动,导致惠联上下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这时候,阳藿正独自在厨房里忙活。刘伟乐老家的亲戚给他捎了好几大袋香柚,他和太太两个人哪里吃得完,于是就分送给要好的朋友同事,也给她送了一大袋来。

季濛非常怕冷,冬天几乎不沾任何低于正常体温的东西,水果这种冷天吃下去就透心凉的食物当然得不到她的青睐。而深深不太喜欢柚子略带苦味的口感,所以也不太热情。纵使阳藿喜欢水果,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又怕搁置太久会坏,最后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一个制作蜂蜜柚子茶的食谱,计上心来。

试验成功后,她才正式操刀。先用盐搓洗一遍表皮,冲洗干净,削下黄色的柚子皮切成丝,将柚子皮丝换水煮三次,去掉苦涩,直到透明状。剥掉柚子薄膜状的外皮和白色的纤维,只留下果肉与切好的柚子皮丝混合在一起,铺一层冰糖粉,盖一层果肉。考虑到她们都不喜欢太甜的食物,阳藿把糖量减去大半,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冷藏了一晚,为了让糖分充分溶解在果肉里。

她把果肉和腌制出的果汁移入锅里加热,中火熬至出水,沸腾后转成小火,边煮边用木铲搅拌,大概十五分钟左右,待果肉变得软烂时捞出来置于一旁备用。继续煮沸锅里的果汁和糖,收水至二分之一的时候将果肉倒回来,搅拌至汤汁浓稠,却不失流动性,就关掉火放在一边稍等片刻。差不多的时候把蜂蜜加进去,搅拌均匀后趁热装瓶,拧紧倒扣直至冷却。

真正的难度不是柚子茶的制作过程,而是搜集足够多的大玻璃罐,可费了她不少功夫。她留下几罐,送了一罐给隔壁的王奶奶,还有方小柔、章炎和文思,最后剩下两罐。

一罐她已经包装好准备待会儿拿去给简绪,另一罐……

她本来想带去公司给任啸准,但是转念一想似乎不太合适,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塞进了自家冰箱。

最近这段时间,脑外科的病人比平时多了很多,简绪一直非常忙碌,今天正好是他值班。阳藿出门时已经挺晚了,就顺道打包了外卖。

她两手拎着东西找到脑外科的医生办公室,简绪却不在。办公室里原本在电脑前写医嘱的一位男医生见她进来,打量了一下,问道:“请问你找谁?”

“我是来找简医生的,他出去了吗?”她来之前明明打了电话的。

“简医生查房去了。你是他的朋友?那是他的办公桌,你坐那儿等会儿吧,他很快就回来了。”男医生指了指对面靠右的一张桌子。

“好的,谢谢。”

阳藿把东西放下,瞅了瞅桌面,弯了一下嘴角。桌上的物件摆放得很整齐,全部按内容分类好。她坐下来环视一圈,医生的办公室给人的观感很不一样,总显得特别……紧张,心理和时间上都是。

简绪边走边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刚踏进办公室,就见一个黑影窜过来,脚步立即停了下来。

“简医生,有人来找你!”那人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挤挤眼睛调笑道,“是一个漂亮姑娘,女朋友?”

简绪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办公桌,不动声色地将听诊器换了只手,避过那人的巴掌,笑了笑,不答反问:“人呢?”

那人挠挠脑袋:“刚刚还在呢,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

话音刚落,阳藿捧着外卖出现在门边:“师兄,你查完房了?”

“嗯,等久了?”简绪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没有,我看饭菜有点凉了,拿去热了会儿。”

“走,我们去值班室。”简绪将阳藿的东西一并拎起,转头对同事嘱咐,“有情况来值班室叫我。”

简绪和阳藿刚离开,舒雅双手插着白袍口袋走进来,目光晃了晃,问道:“简医生呢,他不是回来了吗?”

“刚刚他师妹来找他,他们去吃饭了。我看简医生对他那个师妹不一般,肯定是他女朋友,还别说……”喋喋不休在察觉到舒雅的神色立即噤声,懊恼地转过身打了打嘴巴——脑外科谁不知道舒医生对简医生有意思,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师妹?舒雅眸光暗淡:“是不是头发很长,长得……很漂亮?”

“是……啊。”

果然是之前在ktv里碰到的那个人,还有他手机里的那张照片……

她不是故意翻查他的手机,只是恰好那天手机没电,借他的电话无意间看到的。相册里唯一一张照片,就是那个人的笑容。

舒雅知道简绪那么聪明,纵然她没有明确表示过,他也是明白她的心意的,而且显然他待她是不同的。可是这种不同却若即若离,令她如走云端。或许就是因为那个人?

心里丝丝抽痛,抓着水笔的手指关节发白,如果他喜欢那个人,为什么不告诉她?难道已经表明过了?不,不会的,舒雅飞快地摇头否定,若是如此,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大方承认已非单身。莫非被拒绝了?也不像……

各种思绪在她的脑海里横冲直撞,搅得她心烦意乱。

这也不对,那也不可能,那么,究竟是为什么?

袖扣

值班室其实是值班医生晚上休息的地方,房里摆着大学宿舍里那种上下铺的床,以及简单的桌椅和柜子,类似一间小卧室。

“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

阳藿注意到简绪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眉宇间是遮挡不住的倦意。

简绪吃得很快,仿佛在和谁争分夺秒,碗里的饭一眨眼就去了一半:“昨晚回家了一趟,早上三四点钟才被临时叫来的。最近病人比较多。”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需要彻底休息之类的此刻讲起来就是废话。医生虽然是三十六小时值班制,可真正运作起来,有时候又何止三十六小时。全天二十四小时开机,随传随到,真是没有放松的时刻啊。

“今天也有手术安排吗?”阳藿将一杯热水推到他手边。

简绪接过来灌了两口,点头道:“上午有一场七八个小时的手术。”

阳藿默默推算了一下时间,讶然:“我打电话的时候你正准备去做手术,那岂不是刚结束没多久?你一整天都没吃饭?”

“手术前随便吃了点。”

阳藿叹了口气,把另外一盒饭也递给他:“多吃点。”

简绪也没客气,可刚扒了小半值班室的门就被敲开了。

“简医生,来了个新病人。”门口一个护士说。

“好,我马上来。”

简绪匆匆喝了口热水,放下筷子站起身,快速地把口袋里的听诊器挂回脖子,对阳藿说:“你先坐会儿,我去看看情况。”

说完就拉开门急步走了出去。

阳藿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无奈摇头。大致收拾了下桌子,她从包里翻出纸笔写了张便条压在柚子蜜的瓶子下面。

简绪回来的时候阳藿已经离开了,他在门口愣了几秒钟才缓缓走到桌子旁,抽出字条。

师兄,

不打扰你工作,我先回去了。柚子蜜记得喝,找个时间放放假吧,你看上去很累。

他忽然就没了胃口,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缓缓曲起膝盖坐下,捏着字条的手疲惫地支住前额,垂下的那只手五指慢慢,慢慢地收拢于掌心,紧握成拳。仿若入定了般,整个人一动不动。

舒雅进来时简绪还没来得及收敛起情绪,她一时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否则向来温润的男人此刻看起来怎么竟然这么……颓败。

一定是她的错觉。

简绪把纸条塞进裤子口袋,平淡无波地问:“怎么了?”

舒雅若无其事地打量房间,除了桌上吃剩的饭菜,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你已经吃完饭了?”

“嗯。”简绪扔掉残羹冷炙,抹干净桌子。

“本来还想和你一块儿吃呢,你还饿么?要不再陪我吃点?”舒雅玩笑般地说,把手里的袋子放上桌,注意到桌角的罐子,好奇地拿起来看,“这是什么?”

“别碰!”

舒雅被他冷厉的嗓音吓了一跳,差点失手将瓶子摔在地上。她慌张地把瓶子放回原位,声音有些颤抖地嗫喏:“对……不起。”

简绪见她低垂着头,下巴几乎要挨着胸口,紧咬着唇,脸色发白。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再次睁开眼睛。他抬手伸到她的发顶愣了一秒钟,转而缓缓下移至她的肩头才仿佛找到了一个妥当的位置,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顺势在她的肩上稍微用力,让她坐下来,“你不是还没吃饭么?吃吧,我陪你。”

“你……陪我?”

他柔声应道:“嗯。快吃吧,饭菜凉了对肠胃不好。”

舒雅立即开心地一笑,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忙埋头吃起来。简绪默默地看着她,弯起的嘴角在她低头的刹那缓缓耷拉下来,晦暗的眼神不甚明朗。

**

阳藿从起床起便一直在纠结,最后出门前还是挣扎着带了三罐柚子蜜去公司。送给方小柔和章炎之后她抱着剩下的那一罐在去与不去之间踟蹰了许久,临近午休时间才定下心神敲响了任啸准的大门。

他的外套挂在角落的衣架上,衬衣外面罩着一件西装马甲,领带整齐熨帖地系在领口处,毫无可挑剔之处。他一直埋首在桌面的文件当中,眉尖微微蹙起,垂下的眼睫挡住了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握着笔的手不时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在一份文件的最末端签上大名,他合上文件的空隙分神随意扫了一眼进来后还没开口的人,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口的是阳藿。他停下动作,见她手捧一罐盛满金黄色不明物体的透明玻璃瓶迟疑地没有上前,眼神闪烁,像是陷入了某种窘境。

“怎么了?”他不自觉地放软了声调。

她听到问话仿佛被一只手从背后用力往前推了一下,连忙快步上前把玻璃罐放在桌面没有文件的空位,交叠着双手,有点尴尬地说:“这个。”

他端详了几秒瓶中有些稠密的液体,里面似乎混合着某种水果的颗粒,装了满满一整瓶,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泽。沉默了一小会儿,他的目光移向面前的人,语气中难得飘出一丝不确定。

“给……我的?”

阳藿快速地点点头。

任啸准眉梢微扬,眼里浮现出些许诧异,随后被笑意取代。他放下笔,挪开面前的文件,把瓶子端过来,有力的手指扣在盖子上。

“是什么?”他问。

“柚子蜜。我熬了很多,所以带来公司分给同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种……”她一字一句地解释,尽量不使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很唐突。

他旋开盖子,鼻尖凑近瓶口寸许,轻轻嗅了嗅,一股融合了香柚和蜂蜜的清甜之气立刻充盈了整个感官:“好香。”

阳藿抿唇笑:“用来泡水,我觉得味道还不赖。”

“谢谢。”他略微仰首,迎上她的视线,黑瞳荡漾着桃花般的色泽。

“不客气。”她眨了眨眼睛,垂眸盯着钢笔顶端那一弯金色。毕竟还是上班时间,她便没有再多话,“那我先出去了。”

阳藿离开之后,他没有如往常一般立即重新投入工作,反而闭上眼睛陷入某种沉思,右手搭在瓶盖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击扣,好像在跟随听不见的音乐节奏。突然,仿佛音乐被人蓦地按了暂停,他的指尖也骤然停了下来。停顿了片刻,顺势向旁边一滑,抽出一份黑色的文件。他打开文件,目光从上往下缓缓移至三日后的行程,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个弧度。

**

“原来柚子蜜还可以自己熬制啊,你好厉害,我上午忍不住喝了好几杯呢!”

午休时间,方小柔拉着阳藿到恒天大厦的b座购物,虽然是工作日,商场里的人还是挺多的。

“这个没有技术难度,你下次可以自己在家试试看啊。”

方小柔摆摆手:“我与厨房八字不合,手又笨,用电饭锅煮个饭都能煮成粥,更别提别的了,我要是像你就好啦。”

阳藿笑:“像我你就惨了,虽然我一个人在国外生活,可是没真正下过厨的。”事实上,她唯一称得上会做得就只有煮意面或者速冻食品,而且面条还被煮得一坨一坨的。

“哈,我果然不是一个人!”方小柔双手握住阳藿的手,眼含找到同盟的泪水,“我妈老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以后谁愿意娶我。拜托,都什么年代了,家务这事儿当然得夫妻均分啊。我努力工作,认真生活,不是为了做煮饭婆当保姆的好嘛!”

阳藿乐了:“小柔姑娘说得有理。”

方小柔得意地一笑:“那是!小柔语录:婚姻生活里,谁也别想当大爷。”

阳藿挽上她的胳膊,和她一起走进二楼的一家女装店:“小柔语录还说什么了?”

“小柔语录还说,圣诞节温度可以不要,战衣不可以不备!”

方小柔灵巧的手指像敲击键盘般快速地拨着银色杆子上的新款,旁边的导购小姐不间断地向她推荐各种单品。

“圣诞节还有一个多礼拜呢,你就开始准备战衣了?”阳藿愕然地问。

方小柔把打算试穿的衣服一一挑选出来,导购小姐笑眯眯地请她们稍等,小跑着去找适合她的尺寸。

她毫无形象地摊在沙发上说:“不早啦,公司年底那么忙,加班加得昏天黑地,再往后说不定连周末都没了,哪儿还有时间逛街啊。”

阳藿调笑道:“那如果平安夜那天加班的话,战衣不是白准备了。”

“放心,任总不会那么没人性的。”

导购小姐抱着衣服跑回来,方小柔立马精神抖擞地进了试衣间。阳藿无聊地翻看店内的新品宣传册,期间导购还热情地给她倒了杯热水。宣传册里漂亮的西方模特面无表情地站得笔直,一副就算你把她打扮成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河童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的模样。

阳藿见方小柔一连换了好几套都不太满意,于是作为参谋从一堆衣服里挑出一条黑色带特别金边的短连衣裙递给她。

“黑色会不会太沉闷了?”

“你都试了这么多套,也不差这件,试试看吧。”

方小柔这回很快就出来了,她走到镜子前照了照,转头笑道:“让你帮我挑衣服果然没错!”

阳藿摇头:“等一下。”

店内的中间摆着一张透明玻璃的台子,底部是深紫色的绒布,上面交错列着戒指,项链之类的饰品。她在偏左的一个位置轻轻一点,对导购小姐说:“麻烦把这只宽手镯拿给我好吗?”

导购小姐迅速地取出手镯递给她,她过去戴在方小柔的左手上,往后退了几步打量了一下,颇为满意地点头:“差不多了。”

导购争取到一个提前的圣诞折扣,方小柔爽快地刷完卡,拎着衣服袋子乐呵呵地搂着阳藿的胳膊。

“没想到这么快就买到了合心意的,现在只差一双鞋了。”

“要说鞋的话,我刚刚倒是看到一双挺搭的。”

方小柔二话不说,拉着她直奔鞋店而去,最后竟然还剩下二十多分钟午休时间。

“我们去男装那边看看吧?”

“嗯?”阳藿以为自己没听清。

“嗯,就是新进驻了一家男装店,反正还有时间,我们就去看看嘛。”

她戏谑地笑:“怎么,买礼物给男朋友?”

方小柔的眼睛瞟向另外一个方向,不好意思地掩饰:“我哪来的男朋友,反正有时间多嘛。”

阳藿笑得更欢,却也不急着戳穿她。

楼上新开的高级西装店里只有零星的一两个男性客人,是以她们踏进店门特别显眼。一套套剪裁精良的西装被一丝不苟地挂在衣架上,再往里的一整面墙上是各式各样的领带。店里的导购清一色是训练有素的女性,带着不过分谄媚的笑容询问她们需要什么。

“唔……领带或者领带夹什么的。”方小柔不太确定地说。

导购小姐微笑:“那边有很多款式,我可以带您过去看看吗?”

她引着方小柔朝后走,边走边问:“您方便告诉我是要送给谁的吗?”

阳藿留在原地,隔得远了些,只模糊地听见她咕哝了句什么。她随意地四处闲看,每套衣服都价格不菲,不难知道这家店看上去如此冷清的原因。高级服装店一眼望去永远都是店员比客人多,一天之内大门被打开的次数兴许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可却永远在盈利,一副山不来就我我也不会去就山的清淡样子。这大概就像高级轿车的4s店,卖一辆法拉利就够销售人员吃一年了。

没机会对这个问题思考太多,她很快就被一对对像耳环似的小东西吸引住了。有简单的几何图案,还有略显复杂的动物造型,无一不精致非常。国内很少有店家会销售袖扣,它就如同戒指一般,没有无所谓,可若是挑选了一款设计与搭配都很精良的,那就是画龙点睛。换句话说,袖扣除却它的实用性,也代表了独一无二的眼光和品位。

阳藿几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对静静躺在右上角的正方形袖扣。流淌着银光的金属造型,一侧的细长宝石乍看之下是低调如夜空的墨黑,但稍微留神就会发现它在略侧着光的角度发出幽秘的暗蓝。

善于察言观色的导购靠近她,微笑道:“如果您喜欢的话,我拿出来给您看看好吗?”

“麻烦你。”

导购用钥匙打开锁,抽出玻璃屉子,将那款袖扣轻置于台面上,同时向她介绍:“您的眼光真好,这款袖扣出自英国知名设计师之手,我们店里仅此一对。您瞧,它是纯银制造,表面造型略有弧度,右侧的这条黑玛瑙光泽度极强,简约不浮夸,价位不会太高,却很高贵雅致,非常适合内敛有品位的绅士。”

阳藿取出其中一只细细打量,的确是非常典雅令人喜欢的款式,可是她要这个有什么用呢?她放回袖扣,摇摇头,将盒子轻轻往前推了寸许。

导购小姐的表情没有因此露出丝毫的泄气或者不愉,依旧礼貌友好地微笑说:“没关系,您再随便看看,是否有合您心意的。”

方小柔托着条深咖啡色条纹领带来问她意见,见状好奇地往她身后瞄了两眼。

“看到什么喜欢的了吗?”

“没有,随便看看罢了。”阳藿挽过她朝里走,看了看那条领带,笑道,“这领带不错。走,刷卡去。”

习惯

隔壁王奶奶得知阳藿即将去北京出差,特意叮嘱她多带几件扎实暖和的衣服,以免被北京的严寒袭击个措手不及。帝都虽处国北,寒冬腊月,好在走到哪儿都有暖气伺候,不似南方湿冷,寒气像是要沁入骨头里去,钻心的冻。

她听话地将最厚实的羽绒服尽量紧实地卷起来以减小体积,然后放进工作穿得正装和便服,最后把剩下的更小的物什塞进空隙里,用了点力气才把小行李箱成功关上。一切准备好后,未免路上塞车,她提前一个小时提着行李箱下了楼。

周易来得早,一直按吩咐在车里等候,余光瞥见楼口出现一个裹着大衣也不失窈窕的身影时,立即关上开了一小半透气的车窗,推门走下车。

他欠了欠身:“阳小姐。”

阳藿奇怪地看看他,又越过他看了看他身后的车,讶异地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任总让我来接你。”他边说边从阳藿的手里拎过行李遥控开后备箱平放进去,接着打开后座的车门站在旁边等她。

她微微一愣,略低下头瞟了眼空无一人的车后座,又再次看了看周易,矮身坐了进去。

“你来接我,那任总呢?”

周易从后视镜中对她笑了一下,继续盯着前面的路段:“任总有公务,叫我先送你去机场,他晚点自己过去。”

她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早上起得比往常要早很多,车内的暖气熏得她睡意来袭。她瞧瞧时间,还要开很久才会到机场,于是和周易打了声招呼,越过中间的扶手挪到他后面的座位,靠在头枕上闭眼假寐。

可毕竟跟不太熟悉的人同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即使困乏,心理上却不能真的放松熟睡,所以车子一停下来她就睁开眼睛看向窗外。

“到了?”她听见飞机起飞的巨大轰鸣声远远传过来。

“是的。”周易下车搬出她的行李箱,交还给她。

“麻烦你了。”

周易把她送到之后就驱车离开了,阳藿拖着行李通过安检在候机室见到了章炎和其他同事,其中有一些她没见过,但考虑到这次的购买案,她猜想应该是恒天基建的工作人员。果然,章炎就是这么给她介绍的。

等了一会儿,任啸准才一个人姗姗来迟。

他向众人颔首示意,然后在阳藿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微微侧过头对她笑了笑。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外面的寒气,仿佛钻过了她厚实的呢子大衣侵入了她的皮肤,令她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沙发都还没坐热,机场大厅的广播就穿过人声和音乐交织的嘈杂提醒他们到时间登机了。

恒基的副总走到任啸准身旁,同他低声说话。任啸准的目光仍然落在前方的道路上,头却略微朝副总的方向偏侧了一个非常小的角度,多数时间在聆听,偶尔回应一两句。

阳藿和其他人走在后面,她的身高在女性中算不错,穿着不矮的高跟鞋也只能勉强够到他的耳际,视线大部分都被挡住,目光所及是他在剪裁极其精良的西服大衣下显得更加挺拔的背脊和宽阔可靠的肩膀。

迎着空姐标准的八齿微笑,公司一行十一人总算是安安稳稳地坐定,飞机按时升空。

阳藿的座位和任啸准是紧挨着的,他把本该属于他的靠窗位置让给她,自己坐在外侧的位子上拿着章炎递给他的文件看得很专注。

没过一会儿,邻座的恒基高层隔着过道喊他,几个人开起小会,议题自然是有关他们这次北京之行的目的。任啸准捏着文件的右手垂在大腿上,上半身半转向左边,看不见表情。

阳藿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盯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自从把飞机当做出租车打之后,初始会惊叹不已的美景已经变得习以为常,甚至乏善可陈。她意识到这点时是很无奈兼自嘲的。习惯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不是么,它会麻痹人的双眼,看不到他人的好。

她收回目光打开电脑,点击事先保存在桌面上的购买案ppt。虽然已经看过了,但她总不能在大boss探讨工作时点出部电影来吧。

机舱里的暖气很舒适。

她小时候身体很不好,时常感冒发烧,一病就得住院。随着年龄增长,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到现在虽然每年还是会有点小病小痛,可比起从前简直好太多。但是终归底子差,体质不太好,又怕冷又怕热。夏天手脚心的温度火球似的比常人烫许多,开冷气又觉得冻,得裹着一定厚度的被子才行。冬天手脚犹如冰块,扛不住冷,人家在暖气房里要脱衣服喝凉水,她的手脚尖却还是凉的。

所以,她现在其实是有些凉意的。

她的眼睛仍盯着电脑屏幕,左手伸出去朝边上探了一下,却触到一只非常温暖的大手,蓦地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她的办公桌,左上角也没有她的水杯。倏地收回手,对回过头的任啸准歉意地笑笑。任啸准没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她的手。

阳藿是非常爱饮水的,尤其空调下很容易口干,方才一直专心浏览ppt还尚未察觉,经过刚刚那个小意外ppt也没有继续看了,越想喝水越觉得口干舌燥。可是,恒基的高层还在倾身与任啸准交谈,如果此时把空乘叫来势必会打断他们的对话。她瞄了瞄一脸严肃的恒基副总,没出息地犹豫了。

内心正颇为挣扎,却见到一位空乘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走到近前时放缓脚步停了下来,弯下腰面带微笑地问任啸准:“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阳藿才发现是他摁了服务铃。

“麻烦拿条厚一点的毯子和一杯温水。”

“好的,请您稍等片刻。”

空乘很快取了东西回来,他接过来道了声谢。

然后,他将水杯递给阳藿。

她诧异地睁着眼睛瞪着他,忘了动作。任啸准把杯子往她面前又递了递,唇角轻勾,眼里颇有点取笑的意味。

“怎么,不渴了?”

阳藿微窘地捧过水杯喝了两口,原来自己刚刚的小动作全都被他看在眼里。他笑意更深,摊开厚毯子倾身盖在她的腿上。这有点亲昵的动作彻底让她呆了,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抓着毯子僵坐着。

他却像是做了件每天都会做得极其寻常的事情一样,平静无波地说:“你的手很凉。”

兴许是盖着毯子又喝了温水,她忽然觉得身上发热,背上似是要冒出汗来。抬眸望向他的眼睛,总觉得他这副好整以暇的表情着实令人恼火。

余光扫过好奇看了她几眼的恒基人员,低声匆匆说:“……谢谢。”

任啸准眯眯眼:“不客气。”

**

下飞机去酒店稍作整顿,一行人马不停蹄地直奔谈判会场而去。会场里的氛围很严肃,每个人不是低头翻资料就是极小声地和旁边的人谈话,反而显得现场更加安静。任啸准和对方高层简单客套了两句,很快就进入了整个流程。

恒天基建是恒天集团旗下的公司,核心业务之一是交通基建,澳洲也在集团的营运范围之内。

而这次的购买案就是关于澳大利亚的航空控股权。

澳大利亚政府对于航空业的规定是外国人以及外国航空公司可以最多收购澳大利亚国内航空公司100%的股权,而不论是单笔还是合计股权,国际航空公司最多收购49%的股权。

可是,以上规定都不包括澳大利亚第一大航空公司——qantas(澳洲航空公司)。

qantas的总部位于昆士兰,作为全球历史最悠久的航空公司之一,以及澳大利亚国家航空公司,它几乎垄断了澳大利亚的国际航线。政府对qantas的股权控制一直非常严格,外资的股权上限合计为49%,而单个外国股东股权上限为25%,外国航空公司合计股权上限为35%。不得不说,这对外资投入是颇大的限制。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为了提高qantas获得资本的能力,使qantas和其他澳大利亚国际航空公司一样拥有更灵活的股权安排,除去外资股权上限仍然保持在49%不变之外,澳洲政府取消了qantas任一外商投资者持股比例不得超过25%的限制以及海外航空公司合计股权35%的上限。

这对恒基来说绝对是个绝好的机会。此次北京之行便是为此而来。

不过,觊觎qantas这块大肥肉的公司可不只恒基一家,英航和新加坡航空公司都是极其强有力的竞争者。英航想要和qantas合并,打造全球性航空企业。新加坡航空公司在澳大利亚的满意度非常高,并且同qantas的全资子公司国际航线排名第五、本土市场占有率第三的jetstar(捷星航空公司)有合作——jetstar旗下jetstar asia航空由其控股51%。

好在恒基作为澳洲最大的海外投资者之一,前景还是非常乐观的。

除了qantas之外,任啸准还将目光投向了主营州际州内航空的最大支线航空公司regional express(区域快线)和澳洲第二大航空公司virgin blue(维珍蓝航空公司)。可谓任务艰巨。

商场即战场。

双方公司都想竭尽全力争取到最大的利益,在光滑干净一摁就显现一个清晰指纹的会议桌上风起云涌,沙场对阵。整个你来我往的拉锯战中,任啸准始终沉默不语地坐观公司代表与对方舌战,嘴角若隐若现的一丝笑容一直没有消退,看上去特别温和好相与。

阳藿视线微微一偏就能看见他的侧脸,自然将他的神情全收在眼里。

笑面虎。

她心里蹦出这个词。如今,她对他也算稍有了解。若是在古代,他大概就是那种白衣翩翩的遗世公子,却在战场上横刀立马瞬斩对方将领于刀下,还慢条斯理仿若一切都是错觉般擦拭刀上残血之人。

微笑背后,是狼性。

伺机而动。

一举击中。

阳藿合上速记本,第一天的会谈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意料之中。他们预计要在北京待上三天,也就是说最后一天才是决胜日。今天,只是阵前叫战,互为试探。

外面寒风呼啸,几欲将人刮到天上去,他们放弃原本出外就餐的计划,在酒店的餐厅里吃过晚饭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包括阳藿在内,工作人员中只有三位女性,另外两个都出自恒基,关系亲近,自然同住一间房。这倒成全了她。现下单独一间,她不必刻意绞尽脑汁和不熟悉的人没话找话,乐得清静,还能毫无顾忌地好好休息。

她套上酒店柔软的白拖鞋,蹲在地上整理行李,掏出特意事先放进箱子里的旅行加湿器摆在床头的桌子上。北京的天气太干燥,再加上室内的暖气,能干出鼻血来。她喝了杯水,进浴室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整个人都柔软放松了下来。吹干头发又灌了两杯水下去,然后像是被人抽掉了主心骨似的无力地倒在大床上,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趴了好一会儿,她伸手在桌子上摸了两下,拿起遥控打开电视。酒店里的电视基本上没什么可看性,它的主要功用就是给安静地能听见呼吸声的房间制造出一点不那么瘆人的声响。新闻里正在播报从明年的一月一号开始将执行新的交通法规,她翻了个身,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迷迷糊糊即将睡着的那一刻被敲门声给惊醒了。

她噌的一下坐起来,晃了晃脑袋,裹好外套打开条门缝朝外瞄了一眼。看清门口站着的人,她才重新关上门取下门上的链锁,再次将门打开。

“有什么事吗?”

温水

章炎仍旧整齐地穿着白天的那套西装,还没准备休息的样子。他抬手抵住眼镜中间往上推了一下,笑着问:“打扰你休息了?”

阳藿摇头。

他递给她一份文件,很薄,只有几张纸。

“任总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接下来两天也许会用到。”

“哦好的,谢谢。”

她拿了文件准备退回房间,却见章炎没有离开的意思,还站在原地,脸上一副为难的迟疑和……羞怯?

“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问话一出口,章炎显得更加局促,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像某种草类蜷缩起了叶子。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这幅模样。

这时,走廊有人经过,看到章炎一直站在她的房门口,便一路走一路带着揣测好奇地盯着他们。人都已经走过去了,还回头又瞟了两眼。

章炎兴许也意识到了现下的情景很容易让人误会,于是清了清嗓子,从窘迫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试探地问道:“是这样的,等我们回去就是圣诞节了,我想在北京给……朋友买点东西,你能不能……帮我做个参考?”

闻言,阳藿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调笑问他:“女生?”

章炎不好意思地抿嘴,颧骨上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潮。

阳藿看他的模样,嘴角咧得更大,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小事一桩,没问题!”

“那……谢谢了。”

她好笑地看着他离开时略显狼狈的脚步,摇着头自言自语:“还真是挺般配的……”

**

第二天会谈过后,所有人下午都在任啸准房间的小型会议室开会。阳藿的工作是翻译,她自然没办法对公司的决策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不过作为公司现任的一员,她当然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在房间蒙头大睡。

章炎把她的位置安排在任啸准的左手边,然后将打印好装订成十一份的资料从任啸准开始依次发给每一个人。另一个工作人员则把煮好的咖啡分别倒进杯子,阳藿默默地接过来道了声谢。

“给我拿杯温水行了。”任啸准对工作人员说。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疑惑地瞥了他一眼,迅速撤掉他的那杯咖啡换了温水上来。

阳藿跟着其他人一道翻看手里的资料,不过她真的只是“翻看”而已,不需要考虑思量,给出适当的提议。

耳朵里听着众人的讨论,思维却开始从会议上发散开去,很容易就注意到些别的事情。比如,任啸准房间的暖气竟然和她的房间一样高。

她因为怕冷,所以暖气的温度通常都比别人的房间要高几度,她自己感觉正合适,可是其他人会觉得热。就像现在,除了她之外,其他人基本上都只穿着一两件衣服,还把袖子卷起来,却不见有人调低温度。她觉得有点奇怪。

“……目前来看,英航想要同qantas合并的可能性已经很低,而新航有之前的良好合作,颇受青睐……”

她一直盯着文件上的“航”字,盯得太久以致于越看越觉得这个字很陌生,脑子里胡乱地想着英航作为全球最大的航空公司还真是从不停止前进的步伐,可是现在看来它的环球梦很难实现了。

“……新航的资金方面……”

不过,她的心思也只在这上面转了一小会儿就飞到别的地方去了,一手还捏着纸页,一手伸向咖啡杯。

任啸准背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脑袋里快速地吸收消化每个人的话,将有用的信息做出总结,并考虑可行性。在他运用大量脑细胞的同时,余光也收进了身边人的小动作。

她半垂着头盯着资料,有人发言时会望着他,不过只在最开始的几分钟还算听得认真。虽然伪装成一副“老师上课我好好听讲”的模样,可眸色已经控制不住地涣散,不知道已经神游去了哪里。

深栗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背上,有几缕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滑下来,像是山腰间流动的云层遮挡住了她的侧脸,将动人的风景隐藏在柔软的朦胧之后,让人忍不住想要撩拨开云雾一窥芳容。

在人还没来得及行动之前,头发的主人肩膀一动,已经自己弯曲起手指把头发别在了耳后,露出小巧莹润的耳朵。

真的是非常小巧的耳朵。

老人家说,耳朵小的人,没有福气。

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没有人真的花心思验证过,但凭借着老人的话必定有几分道理而一直流传给了后辈。

好像成了什么铁石定律一般。

她微垂着眼睑,遮挡住同发色一模一样的瞳仁,长长的睫毛在眼尾处微微上翘,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显得人更加娇俏些。可是笑起来就不同了,会变得格外纯净,格外……温暖。

如冰天雪地里一湖去褪寒意的温泉,任月光再清冷也无法使周身的暖意消减一丝一毫。

隔了一会儿,她大概是鼻尖有点痒,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轻轻蹭了蹭。不是那种笔直高挺的鼻子,从山根处缓缓往下,至眼睛中间稍稍凹下去一点,形成一条纤细的弧度,又慢慢升高,反倒精致,将整张脸衬得柔和起来。

然后,他看到她伸手去拿放在右手边的杯子。

**

阳藿探出去的指尖在触到杯身时顿住,抬眸飞快地瞥了任啸准一眼,却发现他也正好朝她望过来,并且温和地笑了一下。

飘散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主体,她故作镇定地抓住透明水杯送到嘴边喝了两口。唇上抹了无色的润唇膏,唇在杯沿处印下浅浅透明的唇印,唇瓣因此沾染了湿润的水泽。抿了抿唇,温热的水伴着吞咽的动作滑入体内,像是饥渴的绿芽终于得到了雨水的眷顾。

她不太喜欢咖啡这件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因为若是有人煮咖啡给她,她从不会拒绝。别人自然以为她的不拒绝就是接受,而她觉得这不过是件小事罢了,没有必要矫情地为她单独准备些别的什么。

很多时候,眼睛,耳朵,大脑和心是不能分开的,这样说不定还能窥见真相的一斑。

只是,没有想到,这件小事却有人注意到了,并且很自然地,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两人的杯子。她要不是口渴,甚至自己都不会留意到这个小细节。

她不由自主地又望向他,他的视线已经从她身上移开,注视着发言的人。

忽然,她很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有什么东西是他掌控不了的,她倒真的很想亲眼见识见识。

意识到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心下略微一惊。就在她出神的功夫,任啸准一连向众人丢出了好几个问题,每一个都直戳要害,桌面上立时安静下来,各个冥思苦想,不时交头接耳,隔了好几分钟才有人迟疑地发表看法。

任啸准一直保持着相同的坐姿没有讲话,似乎对答案不甚满意。章炎的手机忽然在贴着胸口的口袋里不停地震动,他掏出来看了一眼,离开了座位,走远了几步接起来。

“……什么情况……嗯,好,我知道了……传过来吧……”

章炎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转向传真机,传真机一响他就按下按钮,不一会儿吐出来的白纸上就嵌上了方方正正的黑字。他拿起来快速看了一遍,过来交给了任啸准。

任啸准朝纸上扫了两眼,神色未变地递给副总,平静无波地宣布:“英航那边,谈判破裂。”

下面的人听见这个消息不禁互相看了看,面露喜色。

阳藿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张还捏在副总手里薄薄的纸张,看来英航的环球梦碎了。

任啸准又扫了一圈众人的神色,淡淡开口:“英航的事情早就已经在预料之中。”意思就是说,意料之中的事情没什么值得高兴的,眼下的耽误之急是先解决手头上的问题。

果然,他话一出口,所有人脸上的喜色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速度之快跟变魔术似的。

副总皱着眉头,对他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谈崩了,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我们和新航,矛盾更集中。”

任啸准毫不在意,带着势在必得的沉稳语调微微眯起眼睛:“那正好。”

**

一下午的时间就在会议中沉闷的度过,打电话叫客房服务送了晚餐上来,众人吃完又谈论了一小会儿便都各自回房了。

章炎走在最后,转头询问阳藿:“现在出去可以吗?”

阳藿看看时间,点点头:“行啊,早点儿去吧,要不商场关门就不好办了。”

章炎先下去酒店门口拦车,阳藿回房间穿上厚外套,两个人一起打车去了银泰。

今天室外冷得极不寻常,大风卯足了劲儿狠命地刮,吹得脸上生疼生疼的,耳朵都要冻掉了。

阳藿裹紧大衣,抬头望了一眼,黑幕中映着地上的光亮,依稀可以看见厚实的云层。她和章炎很默契的脚步极快,这种大风天气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前方不远处,两个包成北极熊似的女孩子仰起毛茸茸的脑袋望着高耸的建筑物上各种风格的白亮店名,举起相机对着于现在的她们来说负荷不起的品牌不停地摁下快门。

一名保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按住腰上的对讲机,大步走过来制止她们,边说边用手比划,告诉她们这里不允许拍照。猛烈的寒风将他的帽子都吹歪了,鼻尖通红。

两个小姑娘讷讷地收起相机,**啄米似的点头,立即转身离开。走至一半,偷偷回头瞄了一下,见保全已经不见了便又停下来掏出了相机。

还没拍几张,保全不知道从哪里再次窜出来,对着她们哇哇叫跑来了。她们连忙把相机放回口袋,挽着手不一会儿就跑得没影儿了。

两人细碎的嬉笑声夹杂在风里飘至她的耳畔,她不禁弯唇。

和章炎一起闪进大楼里,总算松了口气。外面的风呼啦呼啦地吹,声音似猛虎下山。阳藿跟在他后面推开一家店门,立即有店员迎上来。

章炎径直走到玻璃柜台边,低头打量里面折射出银光的饰品。店员热情地把这季的新品推荐给他,并且用征询的目光看向阳藿。

她淡笑摆手,指指章炎表示自己只是陪客。店员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以三寸不烂之舌集中火力对准章炎。

两个人在台前黑色的高脚凳上坐下来,章炎隔着玻璃点了几下说:“把这几款拿出来我看看。”

店员戴上白手套,取出章炎挑选的几款耳环摆在铺着绒布的托盘里推至二人面前。

他侧头问道:“你觉得哪款更好?”

男人买东西通常比女人快很多。他们不会window shopping,买东西带着明确的目的性,看准了,一比划,刚好合适,付钱走人,通常不会在价格上过多挣扎。

在购物这点上,阳藿颇似异性。除非有需要,否则她并不爱逛街。

其实,虽然是章炎请她帮忙做参考,但实际上她明白帮不了他什么。章炎平时虽不多话,却是个非常有主见和决断力的人。出门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现在只要找到它就够了。

他请她来,多半因为这样东西是准备送人的,而且是送给心仪的女生。他需要一个女生站在女性的角度上来判断他的选择是否合适。看来他没什么送女孩礼物的经验,要不然一定游刃有余。

阳藿的目光在几个盒子上逡巡了一遍,又瞟了一眼章炎,拿起其中一副说:“这款吧,这款不错。”

然后眯眼笑了一下,不着边际地道:“……挺适合黑色的裙子。”

章炎盯着她手里的那副耳环,眼神一亮,拍案定夺:“是不错,就这对吧。小姐,麻烦你帮我包起来。”

停顿了下,他接着补充道:“包漂亮点。”

阳藿把耳环放回原处,心里好笑,明明早就看中这对了,还非要假装问她意见,不过倒是挺有眼光的。

出了店门,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最后是坐黑车回得酒店。

章炎送她回房间,向她道谢:“今天晚上麻烦你了。”

“别客气,我也没起多大作用。”

章炎抿着嘴轻笑,道了声晚安便回去休息了。

雪域

兴许老天提前预知了谈判的成功,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窗外飘起了白绒绒的雪花。从开始稀稀落落的几片,到后来连对面的建筑物都瞧得不甚分明。

那时候,会场里的氛围还很严肃,没人留意到暖室的外面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人的表情像是精心雕刻上去的没有丝毫误差。直到任啸准和qantas的主席clifford先生在最终谈妥的合同上盖棺定论般地签下龙飞凤舞的大名,握手互祝合作愉快,现场的氛围才犹如春天化开冰面的溪流,缓缓淌出令人愉悦的叮铃水声。

一群人从会议室里鱼贯而出,谈笑间仿佛之前的硝烟从来没有存在过。任啸准和clifford先生跟随前面的工作人员去往临时准备的小型酒会会场,阳藿落后在任啸准旁边半步,经过走廊的窗户时偏过视线朝外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来下起了大雪。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房顶、草地、树顶、鲜有人经过的道路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路上的行人竖起衣领或者戴上连着衣服的兜帽低着脑袋佝偻起背急匆匆地穿梭。

这是北京今年的第几场雪了?

任啸准注意到身侧的人渐渐与自己的距离拉大,不禁侧头望向她。视线从她脸上移向窗外,停留了两三秒,又重新落回她的侧颜。

clifford先生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阳藿,后知后觉地发现飘扬的雪花,继而欣喜地大声说:“it-s a lucky day!”

任啸准收回目光投向天空中的雪片,淡淡一笑。

**

由于大雪的原因,机场被封,航班延迟了。他们本来预定乘坐下午两点钟的飞机回栾市,这下所有的计划全部泡汤,所有人只能滞留在酒店等消息。

阳藿抱着膝盖坐在房间的窗边凝视外面。这场雪来势汹汹,又大又急,从上午到现在竟然一秒钟都没停过。

北方的雪和南方很不相同,不是雪渣子,也不是绒毛似的一小团,而是书里描写的真正意义上的鹅毛大雪。一大片一大片,纷纷扬扬,从空中不知疲倦地以一种极其优美的姿势盘旋着翩然落下,将整个世界的嘈杂之音都吸收得干干净净。

酒店的房间很高,向下看去被雪错落了视野,很难见到人。马路便秘似的堵得不像样子,以龟速挪动着。她虽然听不见外面的声响,但仍能感觉到那里必然交杂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以及司机和乘客或大或小的咒怨。雪天路滑,视野又不好,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顺利到家。

脚底传来阵阵酸麻,她才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坐了好长时间。站起身,扭了扭僵硬的胳膊腿儿,关节处发出咔咔的声音。她爬回床上,打开电脑。好在有wifi,不然还真不知道这整整一下午该做些什么。

**

第二天早上阳藿是被渴醒的,房内漆黑一片,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在黑暗中瞪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从被子里抽出手摸向床头的开关。灯光昏暗,却还是让她眯起了眼睛。她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端过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冰凉的白水滑进胃里,湿润了要龟裂出缝隙的嗓子,人也清醒了。

她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钟。翻身下床走到窗边,掀开两层窗帘望向外面。

那已经是一个与昨日全然不同的世界。

这场雪竟然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放眼望去恍如一座冰封之城。漫天遍地的白,再瞧不见别的色彩。冬季的天亮得晚,平日这个时候外面还是灰黑一片,此刻却被皑皑白雪映衬的发亮。

她在窗前站了两分钟,转身进浴室洗漱,出来后穿上那件特意带来的厚大衣,套上平底的短靴,三两下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路上的积雪非常厚,一脚下去就看不见脚背了。她走得格外小心翼翼,有的地方很滑,一不留神就会摔个四脚朝天——就在刚刚,她前面的中年女人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手里的早点哗啦啦埋进了雪里,半天爬不起来,吓了她一跳,赶忙上前帮了把手。女人对着她连连道谢,弯下腰从雪里掏出早点仔细瞧了瞧。幸好袋子系得严实,没有沾染上灰尘,就又一滑一拐地走了。

今天的车辆明显少了许多,不时开过几辆都是用二十码以下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往前挪,车轮上捆着防滑的铁链。铁链压过地上与灰泥沾染在一起的雪,发出咯吱和金属两种交叠的声音。

偶尔有街边的树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叶子一软,上面的白雪就啪的一下掉在行人的头上。行人被突如其来的冰冷惊得甩着脑袋猛缩脖子,还是有点细碎落进了衣服里。

她步行了两三分钟,很快就到了地铁站。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很多学校和公司都因大雪放假,传说中会被挤得双脚离地的一号线并没有出现太过惨烈的战况。她顺利在天.安门西站下车,完好无损。

走到午门的时候,售票口还紧闭着窗,一个人影都没有。看眼时间,还有十来分钟才到八点半。她也不着急,在原地慢慢的来回走,把本来蓬松的雪踩得紧实扁平。呼出的热气没有立刻消散,而是团凝在脸前一小段时间才慢慢融进空气中。

江城每年冬天也会下雪。不过都不大,顶多遮盖住鞋底。她的记忆中只有一年,那一年的雪下得大极了,笼罩了整个世界。

那年,她还在读小学。正逢周末,她和邻居家的小朋友欢天喜地地疯跑出去,堆雪人,打雪仗,躺在雪地里到处打滚,裹了一身的风雪,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她们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乱跑,不知道在外闹腾了多长时间,直到身后有个人怒吼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看见父亲沉着脸,面色铁青,立在不远处瞪着她。她立马没了笑容,赶紧跑到他面前。父亲的眼里是滔天的怒火,他就那样站在雪地里凶狠地骂了她好久,久到她身上因打闹而起的热量全都褪尽,才愤愤地转身回家。她哭丧着脸跟在后面,眼睛盯着脚背,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回家之后,母亲见她的衣服里里外外湿了个彻底,当即也怒了。命令她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燥的干净衣服,接着她被罚跪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搓衣板。从头到尾,父亲都没太搭理她。

这是记忆中,连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一句的父亲,仅有的一次,那么大声地责骂她。

事后,母亲曾告诉她,那一天,父亲吓坏了。

那个时候,街道边的下水道很多都没有井盖,偶尔新闻里会出现小孩子掉进下水道被冲走的消息。下过雪之后,井口都被积雪覆盖,根本看不出哪儿是完好的地面,哪儿是隐藏的危险。父亲找了她整整一个下午,胆战心惊了一下午,就怕她玩儿疯了踩到没有井盖的下水道,掉进去再也找不到了。

父亲想都不敢想,只能拼命地寻找她的踪影。心里的那块石头越升越高,濒临临界点时,他终于找到了她,积蓄已久的情绪都在那一刻爆发了。

有多担心,就有多生气。有多爱护,就有多愤怒。

她已经不记得和她一道疯玩的儿时伙伴是谁,又或者去了哪些地方,堆了怎样一个滑稽的雪人,但那日父亲如沉默盛怒的狮子,仿佛同脚下广阔的积雪融为一体的模样,一直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深处,到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售票口的声响打断了她的回忆,售票的工作人员已经来上班了,看见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雪地里,不由好奇地打量了她几眼。

她捂着手哈出一口气,跺跺脚朝窗口走去。

现在是旅游淡季,票价要便宜二十块钱。

她凑近脑袋,询问售票员:“请问,现在可以买票吗?”

售票员在里面捣鼓了一会儿,才操着标准的京片子回答她。

她掏出钱包准备买票,低头的瞬间,斜后方突然伸出一只手,横在她的眼前,深灰色的袖子似有若无地贴着她的面颊,指间夹着一张粉红色的毛爷爷。

“麻烦你,两张成人票。”

她盯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视线沿着袖子缓缓上移,瞳孔映出那人刀削般的下巴,薄唇,鼻梁,最后落进那人的眼睛里,惊讶地愣在原地。

窗口里的售票员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阳藿,好像在确认他们是不是一起的。

“我们是一起的,”他对售票员说,然后侧过头注视着她浅笑,“对不对?”

阳藿晃过神,在他眼神的强迫下朝售票员点头:“对,我们是一起的。”

售票员多瞄了他们两眼,抽走钱,将两张门票连同找的零钱一起递出来。

**

任啸准是一路跟着她出来的。

因为突发的航班延误,他昨天下午只得在房里和公司的高层开视频会议,以及用电话和邮件处理公务。今天早起看见外面的雪景,忽然想起昨天她望着窗外出神的神情,便动了心思,想带她出去转转。见时间还很早,他就打开电脑看股市,打算晚一点再去叫她。

他正琢磨着全球股市的奇特走势,忽然听见走廊里有人关门的声音,像是从阳藿那个方向传来的。他打开门正好见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就连忙回房间抓起外套跟在她的后面。

她走得慢,他便也放慢脚步。她扶起摔倒的行人,他便停下来等候。她去坐地铁,他便跟着从隔壁的门进去。接着他跟随她下车,走到红墙脚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形似举翅大鸟的五凤楼,目光下移,定在售票口前的人身上。

她低垂着头,长发落在胸前,故意去踏地上的积雪。踏平了一块地方,换一个位置又继续踩,一个人胡乱打发时间。

任啸准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唇角不自觉地扬起,起了逗弄她的想法。买票时他才突然出现,看着她愕然的表情,心情大好。

**

榫卯形状的午门,方位至阳,寓意yīn阳协调的哲学,有容乃大。

他们从午门的御道门进入,阳藿边走边仰起头观察圆拱形的门墙,忍不住道:“以前这扇门除了皇帝之外,只有四个人能走,他大概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竟然和普通人家的木门没什么区别。”

任啸准望着前方的光亮,起了兴致,问她:“哦?是哪四个人?”

阳藿快走两步出去,一脚踩在无人踏足的白雪上,回头狡黠地说:“你猜猜。”

任啸准轻笑,和她一起步上御道桥,看着她拂落栏杆上的雪,露出下面的汉白玉:“有提示吗?”

她抓了一把雪,两手掌心拱起捏成一个球:“嗯……提示就是,一进三出。”

他没说话,倒是很认真地想起来。

阳藿握住雪球,一点一点把不圆滑的地方补起来,雪球在她手里越变越大,两只手都罩不住了。

“我想到了。”

“这么快,说说看。”她把雪球扔进如满弓般的金水河里,发出噗通的声响,打破了水面那层极薄的冰膜。

“一进,是皇后。”他瞥了眼她被冻得通红的手指,继续说,“三出是……状元,榜眼和探花。”

揉了半天雪球,手却开始发热,她拍拍手插.进大衣口袋笑眯眯地道:“bingo!三出都被你猜出来了,可惜没有奖品。”

“奖品可以先记在账上,以后再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含笑定定地注视着她。她蓦地心口一跳,慌忙转过身,脚步有点凌乱地走下桥。

“我们……我们到后面看看吧,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他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勾起唇角,迈开长腿。

“是啊,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紫禁

紫,紫薇垣,帝星。

禁,皇权,屏闲杂。

城,连绵殿宇。

此为,紫禁城。

入午门,过金水桥,穿太和门,至太和殿。

九,最高阳数。高大厚重的宫门之上竖九横九路门钉,象征至高无上的皇权。

入门遇金水河,源自西北玉泉山。西属金,金生丽水,谓金水河。

金水河形如满弓,河上代表仁义礼智信的五座金水桥,如搭在弓上之箭,射向全境。

太和门前,驻守着城中唯六的看门神兽中,最大的一对,狻猊。雄踩绣球,掌握社稷,雌抚幼龙,子嗣昌隆。

至广阔的太和广场,见太和殿。

太和殿中心被六根盘龙金柱围绕,驾驭时间流动。柱上金箔需人工捶打八个小时,方成。

殿内金砖,经近两年时间多番工序才可烧制而成。挑一块,备用三块,落选者尽数销毁。

正方龙椅之上,乾隆帝御笔亲题“建极绥猷”匾联。建,建立。极,中正之道。绥,顺应。猷,法则。天子当中正治理国家,顺应大道。

殿屋脊上共八十只神兽。木建筑最怕雷击。唯有太和殿才有的角兽,行什,乃雷震子化身。

过太和殿,转皇帝冥想的中和殿,举行殿试的保和殿,以耗时28天方运至城内的云龙阶石作尾。

往后,景运门和隆宗门之间的天街,隔绝外朝与后宫。

乾清门之前,为国。乾清门之后,为家。

“袁世凯果然是个粗鄙浅陋之人。不仅抠掉了外朝大殿牌匾上的满文,撤换了龙椅,丢在陋室里蒙灰,还取下了‘建极绥猷’那块匾联,从此不知所踪。”阳藿和任啸准站在太和殿外,不无心痛地斥责袁世凯的罪行。

大概因为是淡季,又遇上大雪,诺大的故宫除了他们两个人,再见不到其他身影。在他们来之前,太和广场的积雪上已经印了两排来回脚印,应该是清早将宫门打开的工作人员,此刻不知道去了哪里。

空无一人的宽敞宫殿,光线晦暗,陈设不复往日璀璨,显得寂寥冷清。

“龙椅已经找回来,修复完善。那块匾联也被复制,挂回原位了。不算太晚。”

任啸准的目光淡淡落在正中黄底黑字的匾联上。“极”和“绥”中间的上方自右向左写着“乾隆御笔”,四个字规规矩矩地排成“田”形,上面工整地压着红色的印章。

“是啊,全都摆回原位了。”阳藿细细打量藻井里的龙,圆瞪着眼睛的样子气势犹存,“可惜,即使对着照片模仿得一模一样,它也只是一个复制品。假的就是假的,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一块,历史也不曾眷顾它。”

他低头注视她背着光的侧脸,上面什么表情也没有,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就像驻守了千年的神兽石像。

她沉默了片刻,微仰起脑袋,朝他浅浅笑了一下,回过身面朝着广场。

厚厚的雪压在流光溢彩的琉璃瓦上,露出圆圆的尾端。屋脊上的角兽静立着眺望远方,目睹几千年的变迁。石阶层层而下,俯瞰众生。

庄严大气的紫禁城被皑皑白雪所覆盖,褪去了些许厚重,更添了一抹俏丽和妖娆。

面对这奇妙的雪景,阳藿把脑子里的描述捣腾了个遍,除了美,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染纤尘的雪地,甚至忘了她的旁边还有人在陪伴。

任啸准忽然伸出手,虚竖在阳藿眼前,遮挡住她的视线。手掌和皮肤挨得很近,可以感受到她皮肤上微弱的温度。

“别看了,再这么直勾勾地看下去该雪盲了。”

阳藿噗嗤笑出声,往后退了一步,转头看他:“你以为我是如妃娘娘么?”

任啸准收回手,微挑起眉不明所以。

“啊对了,忘了你肯定没看过。”阳藿见他疑惑,笑着补充,“钮钴禄如玥是一部港剧里的人物。电视剧拍得很好,不过你肯定是不爱看的了。”

她望着连绵的殿宇,扬起唇,缓缓地说:“我的心愿之一,就是在下雪的时候来故宫看看。雪天的紫禁城,真的很美。”

后来的某一天,任先生一时心血来潮在电脑上翻出阳藿谈起的那一集剧集。屏幕上的女演员穿着华贵的宫服坐在台阶上,埋头用树枝在雪地上画画,面容专注,带着哀意的愉悦。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这日阳藿浅笑赏雪的神情,记忆久远,可他甚至记得她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弯起了一个怎样的弧度,清晰如画。

“中和殿里的匾联也是乾隆帝亲笔写的,取自舜传位给禹的时候告诫他的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其中意思大致相同,都是训诫子孙要中正治国。他老人家喜爱书法,到处都是他的御笔亲题。”

他们在后两座大殿只稍作停留,就沿着御道往后宫而去。鞋子踩进雪里,嘎吱作响。在雪上行走颇费力气,冰天雪地走了许久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你好像对故宫很了解。”任啸准腿长脚步大,于是刻意放缓步伐和阳藿并肩。

“因为我来过很多回,看了不少书,勉强可以当个地陪吧。”她开玩笑。

大二那年的暑假,她和北京的朋友一起在帝都实习了两个月,住在朋友家。朋友的父母常年在外,一年难得回两次家。朋友拉她作伴,她也正好省了房费。

朋友的家在西四环。周末休息,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公交到五棵松,接着换乘地铁去故宫。

那条线路的公交是老式的。车子很长,如同将两节车厢连接在一起。从外面看,连接处非常像手风琴的风箱,好像拉住车头和车尾就能演奏一曲变化多端的乐篇。

车内的空间非常大,两边是铁管和木板做成的椅子。车里的地面在两节车厢连接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圆形薄铁板,随着车子的行进会小幅度的左右转动。如果容易晕车的人刚好坐在附近,那可就糟糕了。

北京是最早开通地铁的城市,所以有几条线路在站台和轨道之间没有防护玻璃门。地铁呼啸进站的时候带起一阵狂风,她偶尔排在队伍的最前面,每次都忍不住往后退几步,害怕身后的乘客一时激动把她给挤下去了。

地铁里有时候会有兜售刊登虚假消息的报纸小贩和乞讨的老人。封闭的车厢里大家都待在原地,乞讨人便在面前一直举着碗,你不动,他也不动,除非你往碗里丢点什么,非常尴尬。有的人远远看到乞讨人过来,会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或者和旁人讲话不理睬。有些怕麻烦的,则挑拣出一两块零钱打发他离开。

多数时间,她是一个人穿梭在红墙之间,偶尔会伪装成某旅行团中的一员,听导游讲解各种趣闻。

而且她还借了朋友的借书证,在图书馆里找了几本叙述紫禁城渊源的书。

两个月下来,她对故宫谈不上了如指掌,但也是非常熟悉的了。

只是,她记忆中的故宫和眼前看到的还是有些微不同的。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有些宫殿被重新翻修过了。好比武英殿,那时候正要开始修缮,如今已经都完成了,改成了供人参观的书画馆。

任啸准算了算,那年他已经从沃顿毕业,并且把大学创立的公司引入了华尔街。她在北京增长见闻的时候,他也正在曼哈顿积累经验和人脉。

“那两个月你就只顾着到这儿来了?”他笑问。

“当然不是,新天地之类的地方我还是去逛了逛的,还有北大清华。我喜欢往学校跑的毛病到了伦敦也没改掉,这叫校园综合症。”

她去北大的那次忘记带身份证,在门口被保安拦下不让进。后来她绕到另外一个门,请回校的学生帮忙,才把她给顺带进去了。学校里的游人很多,有一些是参加夏令营的中学生,澄澈的眼睛中对名校充满了向往。

他看了看她:“其实,你很适合校园生活。”

“是么,以前的确考虑过。”

“那后来为什么放弃了?”

“除了同传和译书之外,我还做老师的话,那时间就填充得太满了。我需要多一点的私人空间。小时候有人想当警察,想做科学家,甚至还有希望成为国家领导人的。从我接触外语开始,翻译就是我的梦想。如果要选,我当然会选择最喜欢做的事情。能把梦想变成现实,不是件很幸运的事情吗?”

雪后的天特别蓝,太阳不知何时高挂在空中,在雪地上撒下一片细密的碎金。两个人的影子不长不短地投映在白雪上,摇摇晃晃地隔着一线距离,随时都会重叠到一起去。

“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也不是所有的事情。你呢,一开始就想要从商的吗?”她反问。

任啸准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慢慢地往前走,闻言轻轻笑了一下。

“不是。最初我想研究数学,像陈景润那样。……是不是很枯燥?”

他的眉梢忽然变得很少年,但只有一瞬间,快得抓不住,便又恢复成淡然的笑容。

阳藿愣了一秒,随即摇头笑道:“数学啊,数学可是我的天敌。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挖个天坑把它给埋得永无翻身的可能。”

她继续补充:“可是,我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枯燥的事情’。不喜欢,便觉得枯燥。喜欢,自然觉得很有趣。枯燥的只是人的心罢了。”

半晌,他才调笑她:“你听起来像个深山里的修道人,我还以为在和禅学大师说话。”

阳藿噎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偷偷地瞪了他一眼,却窥见他眼里的笑意愈深。

在她怔忪的片刻,他已经朝前走了好几步,和她拉开了一小段距离。她回过神,脚下加快速度赶上去。就在离他还有两步的时候,她左脚的脚踝忽然朝外一崴。

仿佛导演将时间拉长,画面变得异常缓慢,她能感觉到脚踝向外突起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关节处骨头与骨头摩擦发出极轻极轻的清脆声响,以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左边倾倒下去。

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只来得及想好在迎接她的是软绵绵的积雪,要不然就直接以头抢地了……

别看她现在能脚蹬十厘米的高跟鞋优雅地快步穿梭在人流中,以前经常被季濛嘲笑她练就了江湖传说中失传已久的武功绝学——下盘不稳,穿平底鞋也能崴得欢快。还好,每次都能及时刹住车,不会跌倒,也不曾扭伤过。

她扎扎实实地摔倒在雪地里埋了半个身子,扑下去的风带起周遭的雪花纷乱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冰冷的雪贴着脸和手上的皮肤,从领口和袖口钻进衣服里,呼吸间都是凉飕飕的寒气,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任啸准听到后面一声闷响,立刻转过身,只来得及看到她歪着上半身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他心里一顿,快步走到她旁边蹲下,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

“怎么样,摔到哪里没有?”

微卷的长发全是雪花,睫毛上也衔着雪絮,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在尾端忽上忽下。她察觉唇上有点痒痒的,探出舌尖舔了一下,果然一阵凉意。

任啸准望着她,眼神暗了暗。

“没,没事……”她尴尬地笑了两声,大概自己也觉得挺狼狈,越笑越收不住。

他见她安全无恙,嘴角也不自觉扬了扬,轻轻浅浅叹了口气,替她掸去身上的碎雪。他的手指缓缓抬至她的脸庞附近,犹豫了一下,掌心轻轻托住她的面颊,大拇指慢慢拂去睫毛上的雪絮。

阳藿原本已经变得自然的笑容因为这个状似无意的动作微微僵住,眼睑稍抬又很快垂下来盯着他领带上的条纹。

任啸准撑住双膝站直,然后稍稍向下欠身,朝坐在雪地里的阳藿伸出右手,面上的笑意和煦温柔,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宠溺。

“快起来吧,地上凉。”

阳藿直愣愣地瞅着面前那只异常有力的大手,纹路清晰可见的掌心,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她慢慢地,迟疑地,探出手指轻轻搭上去。指尖刚刚触及他的掌心,就被他温暖的手一把抓住,猛地用力一拉,整个人便撞进他的怀里。

她的脸颊靠在他胸前冰凉的大衣上。一股夹带着淡淡须后水的清冽气息,如无人的辽阔黑夜里最盛大的流星雨,于孤独俯瞰所有星球的宇宙中穿越几亿光年,迢迢地从四面八方流向失衡的地面,将她包围起来。

就在那个刹那,她清晰地听到,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发出砰地一声,安安稳稳悬浮在心口里的那颗蛹掉进了胃里。

圣诞

掌心下的娇躯如他预料般,僵硬得像是刚从急冻箱里取出来的冰棍,就连血液也停止了向心脏缓慢流动的进程。怀抱之中散发出阵阵馨香,与寒冷的空气一起萦绕在鼻端,令他有些心猿意马,揽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身体更加贴近。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自然不可能是第一次抱着一个女人,但怀里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无法非常完美地给这个“不一样”下个精准的定义,就好像寻觅良久,等待良久的什么,终于被他找到了。

红墙金瓦,阳光雪地,相拥的男女……怎么看,都是一幅美好的一塌糊涂的画面。

阳藿此刻只想全力蜷起手脚,缩成一个黑点,然后啪的一声化成分子和离子骤然消失在空气里。

但是,腰上的大掌存在感极强地提醒着她尴尬的现实。

被碰触的方寸位置变得越来越灼热,仿佛这种状态再保持下去,下一秒就要烫得蒸发成水汽。她想,她的脸一定红得像烧开的水壶,从头顶和耳朵里叫嚣出汽笛声。

她低着脑袋,双手撑住他厚实坚硬的胸膛,一边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边小声嗫喏:“……那个,任总……”

任啸准的怀抱纹丝不动,对这声始终保持距离的称呼皱了皱眉。

手上力道未减,他低下头,嗓音轻柔低沉。

“阳藿。”两个字在舌尖绕了两圈,不急不缓地悠悠吐出来。

阳藿隔在两人之间的手滞了一下,垂着的眼睫毛轻轻颤了颤,向上抬了抬,又迅速落下去。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是啊。”

“那工作之外,叫我的名字。”

“……好。”

然而,任啸准显然没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几乎是恶作剧般的,他说:“我听着。”

怀中的人迟疑着没有开口,其实也不是多难的事,就是一个名字而已。可是,这个姿势,这种气氛,着实令人尴尬起来,他的名字梗在她的喉咙愣是喊不出来。

他没有听到想听的话,下意识地,兴许也是故意地,手指稍稍用力,轻轻捏了捏她的腰。

稍稍,轻轻,却犹如一记大掌拍在背上,将他的名字像是卡在嗓子间的硬物一般猛地咳了出来。

“任……任啸准。”

任啸准的唇边漾出一个涟漪,慢慢松开了手。这个举动无疑是把快要溺毙的阳藿从水里捞了出来,大口地呼吸救命的氧气,发梢还不断往下滚落水珠跌进湖里。

她连忙倒退两步,仍旧没有看他,语气慌乱不堪:“快……快走吧。”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迅速转过身朝前走,脚步又快又乱。

他无奈地摇头,逃得这么明显,毫不掩饰的惊慌失措,还真是纯净的像一张白纸。

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很快放开:“别走这么快,又要摔倒了。”

“……知,知道了。”

**

经过刚刚的小意外,阳藿显然没有多余的脑细胞去观赏接下来的景色,所以偃旗息鼓地收起了地陪的热情,一路沉默。

任啸准也没有挑起话题,似乎在给她时间平复情绪。中途,他接了一个电话,是章炎打来的,告诉他航班改签在下午了。

章炎大概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看了眼阳藿说:“……没事,她和我在一起。”

他把航班的消息说给她听,她低低地应了下。

两人继续走了一段时间,从神武门出了故宫,已经是中午了。她回头张望,硕大的“故宫博物院”五个字分明地挂在门头上,怎么看都有点煞风景。

也许是任啸准表现得太正常,她渐渐放松了神经,不再将之前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本来游完紫禁城,在能看见故宫的四合轩吃饭再合适不过了。

四合轩是会员制,任啸准是其中之一倒是令阳藿有点讶异,毕竟他到帝都通常都是因为工作,可能一年也来不了四合轩吃一顿饭。

他解释:“那里环境不错,而且有认识的朋友。”

可惜,四合轩只营业晚餐,中午是没这个口福了,所以他们只好作罢。

他见阳藿颇为遗憾,笑说下次一定带她进去品尝大厨的手艺。

最后,任啸准提议去了隐泉日本料理。

**

隐泉入口隐蔽,竹林作屏,有种大隐隐于市的宁静。

任啸准和阳藿尾随服务员去包间,过道里迎面走来一对情侣。

这对情侣看起来感情很好。女方画着妆,正面对着前方,脸上带着笑容,不时娇嗔地斜睨男朋友。男的则亲密地搂着女朋友的腰身,一直歪着脑袋说话,看不到正脸,讲到高兴还旁若无人地凑过去啄了一下女朋友的脸蛋。

她收回目光,往右边避了避,让对方过去。

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男方终于转过脸望向前面,眉眼都是飞扬起来的。

就在他们交汇的刹那,阳藿怔在原地,零星的对话还飘散在耳畔。

“……刚刚那道烧白子可不是白吃的……回去试试……”

“……不正经……你还感冒呢……”

她慢慢回过身,那两道身影一晃,已经消失在转角。她一时还没回神,愣愣地盯着那条转角的墙线,仿佛从那条线上蔓延出一个诡异的空间。

任啸准没听到她跟上来的脚步,回头看见她目不转睛瞪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视线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

“怎么了?”

她走回去,表情还呈现些许凝滞。

“没事,大概是我看错了。”

他瞅了瞅她明显有点心不在焉的笑容,又扫了一眼拐角,没有说话。

**

“……这里的摩托罗拉卷还行,有什么忌口的吗?”

半晌没听见回应,任啸准从菜单上移开视线,对面的人蹙起眉尖,用供奉神明的姿势捧着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阳藿。”没反应。

“阳藿?”

“嗯,你说什么?”

她从深思中惊醒,不好意思地放下茶杯,用还保留着杯身弧度触感的手指扶着桌沿。

任啸准端详她的神色,说:“我是问,你有没有忌口?”

“哦,没有,你随便点吧。”

他很快点了几道,把菜单交还给服务员,打量了片刻对面魂不守舍的人,还是决定开口:“发生什么事了,从刚刚开始你就不太对劲。”

她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是仔细斟酌了好一番,最后还是朝他笑了笑,摇头道:“没有,没事。”

不是她不想说,现在她自己都还没理清楚情况,再说,这种事情贸贸然说出来并不合适,还是慎重点好。

“没事就好。”任啸准没有逼迫她,只是平静地说,“你想说的时候,随时来找我。”

**

平安夜。

闹市区的人流堪比闻到甜食蜂拥而来的蚂蚁,走路要特别小心,步子迈得稍大一些都担心自己的尖头皮鞋是否会戳穿前面行人的脚踝。

商家提前半个月装饰门面,用金色的箔纸缠裹柱子和门口的树干。橱窗的底座铺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在白白的棉絮中间插立圣诞老人之类的玩偶,营造气氛。店里挂满了圣诞彩球,金色和红色的缎带,以及最最重要的圣诞树。

商家之间也在互相比拼,你家的树上挂得礼物多,他家的别出心裁做成金色,我家的就要又高又大。而最大最高,装饰最华丽的那棵圣诞树稳稳当当地矗立在恒天购物城的正中间,要爬上三楼才能看见树顶那颗金灿灿的五角星。

圣诞节在国内越来越火,这大概是耶和华他老人家未曾想到的,显然人们认为床头上大红色的袜子要比登高插茱萸洋气得多。

人满为患的广场上兴许还会出现捧着玫瑰和戒指,单膝下跪的男人,在众人的祝福中和感动得泣不成声的女人忘情拥抱。

对浪漫的定义有不同理解的人说不定会因为这个场景尴尬得要命。如果女人早就想嫁只等着对方开口,那当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她还没考虑好呢?这贸贸然一出,是给面子地答应呢,还是大庭广众地拒绝呢?或者在钻戒的刺激和周围人起哄的闹声中,头脑发热地应承下来,事后才惊觉其实根本还没准备好?

不过,纵然这天晚上街头巷尾再热闹,阳藿也是看不见了。此刻,她正端坐在电脑前言笑晏晏,屏幕里是一颗红通通的脑袋,同样咧着嘴。

“我已经把你寄来的礼物放在圣诞树下面了,待会儿dancun夫妇俩该高兴坏了。”maggie时常玩笑般地称呼父母为dancun先生、dancun太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谈论别人。

阳藿从电脑边的几个礼物盒里翻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开,里面是一个个用透明的小袋子装起来的点心,每个袋子顶端仔仔细细扎成扇子形状。

她捏起其中一块在摄像头前晃了晃,笑着说:“我也收到了。这个莫非是你亲手烤的?”

“哦,没错!dancun太太在厨房里指导了我整整一个下午,你最喜欢的姜饼小人。右边是她做得,左边是我的。”

左边姜饼小人的笑脸和衣服明显比右边的歪七扭八,她开玩笑:“你做得吃了不会拉肚子吧?”

“亲爱的,快忘了那件事吧!”maggie手腕一旋,在面前挥了一下。

正说着,右下角提示有新邮件,她让maggie稍等片刻,点开读完,很快回复过去。

“是eddie。他今年也在他的哥哥家过节么?”

“是啊。他哥哥家的两个小家伙一早就打电话缠他了,天知道他多有孩子缘!”

她笑:“谁让他送的礼物总是最合小家伙们的心意呢。”

“不过,说真的,grace,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快想死你了,还有ed也是,没有你当模特,他都好久没有拿起相机了。”

她沉吟下来,过了一小会儿才重新开口:“我还在考虑。”

maggie抓了把满头的红发,叹口气:“好吧,虽然我希望你现在立刻出现在我眼前,但是无论你最后怎么决定,我都尊重。”

“谢谢。”

屏幕那边传来一阵响动,maggie扭过身子喊了声“马上下来”,然后对她说:“他们都在下面呢。”

画面晃动起来,随着她下楼的动作上下颠摆,很快dancun一家就出现了。

她在伦敦的那几年,每年的圣诞夜都是和他们一起度过的。dancun一家是虔诚的基督徒,虽说英国现在每周日去教堂做弥撒的教徒少了很多,可dancun夫妇每次都去,风雨无阻。

不过,他们在圣诞夜不去教堂,因为他们认为圣诞是属于家人的时光,要在家里和家人待在一起。

dancun太太很传统,从十月份就开始为圣诞节做准备,圣诞贺卡,礼品,食物……直到圣诞节真正来临。吃完圣诞大餐,一群人在壁炉边拆礼物,聊天,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grace,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dancun阿姨。还有,圣诞快乐,dancun叔叔。”

dancun太太的红脑袋占据了整个屏幕,她看见dancun先生使劲想要从左上角挤进画面里,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

“我特地准备了你喜欢的食物,才想起来你已经回中国了,害我难过好久!”dancun太太瘪瘪嘴。

dancun一家都是很好的人,dancun先生不怎么说话,dancun太太的性格却很戏剧化。

“抱歉,dancun阿姨。”她遗憾地弯起唇,“我非常想念你的圣诞布丁和百果馅饼。”

“我差点想把它们寄过去给你呢,但想想肯定会坏掉,所以和小maggie烤了姜饼小人给你。”

maggie不满的声音很快传过来:“我都多大了,不要再叫我小maggie啦!”

他们絮絮叨叨聊了好一会儿,最后在maggie大大咧咧的“圣诞快乐,g”中结束了通话。

她泡了一杯红茶,拆开一块姜饼,回想起离开伦敦前,她去向dancun夫妇道别。

他们免不了一阵伤心。dancun先生叼着烟斗陷进沙发里,本来就不多话的人更是不发一言。dancun太太一直握着她的手,眼眶都快像头发一样红了。

他们送她出门。在门口,他们把她抱进怀里,和她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她现在还记得。

他们说。

愿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梦回

被冰雪覆盖的花园,很冷,很冷。阳藿站在花园中间,循着照射在胸口的那束阳光,来到一扇双开的木质大门前,门后似乎有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既期盼又迟疑,所以走得很慢,但的确正在朝那个方向移动。她伸出手触摸到门扇,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寒冷。她缓缓地,缓缓地推开那扇门,跨了进去。

然后,她看见了。

有一个人立在那里,逆着光,大半个身子都隐匿在澄明的暖光中,看不清样貌。接着,那个人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仍然在犹豫,往前迈了一小步。那个人似乎极有耐心,对于她的踟蹰没有出声催促,只是坚定地站在原地朝她摊着掌心,等待她。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去。

那个人的身影渐渐从暖光中剥离出来,可以看见菱形的光点在那人的肩膀上跳跃。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个人的样貌即将从流光中浮现。

“叮叮叮……”

阳藿从梦中惊醒,侧头瞅瞅时间,九点多。她都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每次都有一点改变,可是始终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不过,终归是梦,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她揉揉眼睛,爬起来洗漱。

今天她休息,但是要回乐译一趟,确认一件困扰了她几天的问题。

她事先去了一趟公司附近的超市,拎着两大袋零食回公司。乐译里都是一群吃货,场面可想而知,跟动物世界里群鸟分食似的,呼啦啦一拥而上,又呼啦啦四散飞开,再一看,就只剩下两个空空的塑料袋。

“阳藿,你下一次什么时候来啊?”蔡晓琼嘻嘻哈哈地说。她前段时间已经从家里搬出来,过起了真正意义上单身贵族的生活,虽然隔三差五还会接到母上大人的电话,但比起每日的紧箍咒实在是天堂了。

宋一山取笑她:“这顿还没吃完呢,就想着下顿了!”

“没办法啊,现在除了食物已经没什么能飙升我的肾上腺素啦。”

“你怎么不说现在唯一能让你心跳的就是上楼梯啊。”

蔡晓琼往嘴里塞着薯片,含糊不清地说:“you can say that again!”

中午阳藿留在公司和他们一起订餐,这期间始终没找到机会和冯晓独处。直到冯晓先吃完,去茶水间倒热水,她立刻三两下把最后几口饭扒拉进嘴里,起身跟了进去。

冯晓见到她,笑问:“在恒天常驻是不是很忙?”

“还好,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我来做。”

阳藿抽出一个一次性杯子,往滚烫的热水里掺了少量的冷水,握在手里:“你呢,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我就一个头两个大,又费神又耗时。我们都是外地人,工作又忙,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挑了床就没空挑柜子,房子也只能上班前或者下班后抽空去看看,没人监督我真怕工人偷工减料。”

“慢慢来,时间还长。”

冯晓叹了口气:“我都想把我妈妈接过来,请她帮忙给我看着了。”

“二十四孝能同意?”

“没有,他说要请也是他妈妈来。我哪儿能答应啊,所以还是得靠我们自己。”

阳藿慢慢转了半圈杯子,递到嘴边喝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最近这么辛苦,圣诞节没有和二十四孝好好玩玩儿?”

冯晓羞涩地笑了笑:“他去北京出差了,有半个月呢,前两天才刚刚回来,给我带了礼物当做补偿。”说着她抬起右手腕晃了晃,银色的链子在白炽灯下闪着光。

阳藿淡淡一笑,垂眸吹了吹热水:“他很有心啊,很漂亮。”

**

前段时间,阳藿、季濛和深深在网上淘了一张暖被桌,围着桌子盖在被子下面又暖和又方便。

她第一次知道暖被桌这个概念,是小时候看樱桃小丸子的动画片。冬天,小丸子一家人围坐着暖被桌,看电视,聊天,感觉很温馨。她还记得其中有一幕,他们谁也不愿意从暖烘烘的被桌下面爬出来给电视机换频道,后来干脆做了一根长棍子去戳按键。她想,那必定非常舒服,还曾将自家被子罩在矮几上试图达到相同的效果。

晚上,她钻在暖被桌下读新买的书。对面的季濛埋首在电脑前奋战一大堆年终总结,眼睛间或离开屏幕休息休息。

在她第n次瞄向阳藿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小藿,你盯着那一页都快一个小时了,想什么呢?”

阳藿这才发现她一直看着页面上的“老旧绿皮车”几个字发愣,盯得时间太久,那几个字好像重新排列组合了般,变得扭曲陌生。

自从前两天见过冯晓,她更加困扰。

其实,在北京的那天她就知道自己并没有看错。只是,突如其来撞破这种事情,她潜意识里还是希望是她眼花认错人。所以,她不动声色地试探冯晓,在得到时间吻合的结果之后,当下的心情可想而知。

如果把这件事情告诉冯晓,那么剧情将往哪个方向发展就变得完全无法预料。但是,不管发展成什么样子,对冯晓的打击都是显而易见的。而她自己的位置也将变得十分尴尬,因为没有人愿意被别人告知这种事情,或许冯晓还会觉得她多管闲事,况且她们的关系不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可是,如果不说,让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做着幸福的美梦,毫无被瞒骗的意识,似乎有点残忍。再美的梦,也终究只是梦而已。是梦,就有醒过来的那一天。

说,还是不说?实实在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她本来想找季濛和深深商量,但转念一想,似乎欠妥。那对冯晓来说是不光彩的事情,当事人都不清楚,她却告诉其他人,并不恰当。而且,她们见过冯晓,算是认识的人。季濛和深深当然会守口如瓶,可她们看冯晓的眼神必定会与往常不同了。

“可能没休息好,一直犯困。”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季濛翻了个白眼:“那就去睡,你床上有钉子啊。”

深深懒得搭理她们,专心致志地赶完图稿,举起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躺倒在身后软垫上。

“终于搞定啦,眼睛都快脱窗了!”

她跟蛇似的扭来扭去,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说:“对了,今天我碰见简绪了。”

季濛目不转睛,两手在键盘上翻飞:“都在一个城市,碰见有什么好稀奇的。”

深深不以为意,一脸兴奋:“可是他和一个女的在一起,看上去不简单。”

“女的?单独?”季濛的八卦天线开始转动,表达出浓厚的兴趣,“怎么不简单了?”

今天中午深深和客户约在咖啡馆,进去发现简绪也在,背对她坐着,对面是个年轻女人。本着专业的八卦精神,她没有打招呼,而是挑了他后面的位置入座。

深深的眼神控制不住地溜到简绪那桌,发现他们的关系似乎挺亲密。年轻女人好像很开心,喋喋不休地说话,深深自动过滤掉其中一些**毛蒜皮或者太过专业的对话,但是有一句被她的耳朵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了。

“……我爸爸请你周六晚上到我家去吃饭,你愿意来么?”

深深借着喝咖啡的间隙斜眼瞟过去,女人一脸小心翼翼,眼里透着期盼。

简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好。”

女人立刻眉开眼笑,高兴地头发都要飞起来了。

“你们说说,这都要见家长了,我看这事儿错不了,我们要开始准备红包咯。”深深做了个数钞票的动作。

“可以啊,郝深深,今天中午的饭没白吃。”季濛转头问阳藿,“你和简绪那么熟,没瞧出点儿蛛丝马迹?”

她皱眉仔细回想了下,恍悟:“你见到的那位是不是长相清秀,眼睛特别大,头发大概……唔,这么长?”她在肩膀上比划了一下。

“对啊,你怎么知道,你认识?”

“师兄的同事,我碰见过两次。”

季濛一拍桌子:“原来如此,好家伙,暗渡陈仓啊!”

“就是啊,还跟我们说单着呢,这不是一活生生的俏姑娘嘛。”

阳藿白了她们一眼:“这多正常不过的事儿啊,我哥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童童都能追着隔壁大她两岁的小男孩儿满院子跑了。”

“是啊,太正常了,别的姑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男朋友都换好几轮了。”

阳藿发现矛头转向自己,连忙把书一合,边打哈欠边往卧房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还是去床上躺着吧。”

身后的大嗓门儿还在嚷嚷:“你就躲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闪身进房,不带停顿地合上了房门。

梦回-2

年关将至,每个人都变得很忙碌,加班加点将一年的工作进行最后的扫尾,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也多起来。

接近晚上十点钟,方小柔他们火速收拾好东西闪电般地钻进了电梯。阳藿一边磨磨蹭蹭地关电脑整理桌上的文件,一边偷偷瞄任啸准办公室的大门。

她考虑了好几天,始终没得出个能说服自己的结论。然后,她忽然想到,或许可以咨询一个人。毕竟他当时也在现场,而且他不认识冯晓,影响最小。况且,如果是任啸准的话,应当是可以给她一个恰当客观的建议的。

整层楼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背着包站在门口,正要敲门,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任啸准左臂搭着黑色长大衣,看见她怔了一下。

阳藿收回手,先他一步开口:“任总,可以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吗?”

他翻起袖口一角瞅了瞅手表,抬头笑问:“我有点饿,去吃宵夜?”

她点点头。

任啸准反手关上房门,走在前面。

他们开车到了一家茶餐厅。侍应生拿着菜单离开后,他松了松领带,解开衬衣最上面的扣子,闲适地靠向椅背,显得慵懒随意。

“你想问什么?”

阳藿无意识地转动面前的水杯,隔了两三秒才说:“是这样的。你还记得,我们在北京的最后一天,去了隐泉么?”

“嗯。”

“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我们进去的时候正好有两位客人离开。”

他蹙起眉头,仔细回想当天的情形。路上擦身而过的陌生人别说转眼就忘,连注意到的几率都非常小,更何况,他向来不关心无谓人的事情。但是,那两个人他的确有印象,因为自见到他们之后,她的反应就变得有些奇怪。

“依稀记得。”

阳藿从杯子上移开手指放在桌面上,又将手指收进掌心:“其中那个男人是我同事的男朋友。”

他忆起当天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观察到她的态度,瞬间了然:“……可是他旁边的人却不是你的同事。”

她微叹了口气:“没错。”

“你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她。”

根本不需要她再多说什么,他已经知晓她的困扰。

“……对,他们快要结婚了。”

任啸准把姜汁撞奶推至阳藿面前,抽出筷子搅匀了自己的面线。

“我的建议是,忘记这件事,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可是,难道就让她一直被蒙在鼓里,还自以为男朋友很爱她?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

“知道真相未必就不残忍。”

阳藿一时哑口。

他接着说:“或许将来她会发现真相,或许她已经发现了,只是装作不知道,又或许她一辈子都被瞒骗。但是无论如何,告诉她真相的这个人,不能是你。”

“不仅仅是因为她可能责怪你多事,而是从此她每次看见你都会想起伤心蒙羞的往事,你们也没办法再继续平和的共处。所以,忘记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站在她的角度,不知道就代表不存在。如果能够被骗一辈子,未尝是坏事。至少,她不会难过。万一将来她发现了,要怎么做,那就是她自己需要决定的事情。你明白吗?”

也许受家庭影响很深,他向来非常自律,性子又冷情,待人虽有风度,但若是想再进一步却是不可能了。

在他的圈子里,这种事情他见过太多太多。逢场作戏,一脚踏几条船,红旗不倒,彩旗飘飘……能抵挡住诱惑的柳下惠屈指可数。他没办法改变别人,就像别人也没办法逼他圈养那些莺燕花草。虽然对那些人的风流韵事彼此心照不宣,却并不妨碍他同他们打交道,谈生意,做朋友。

但是阳藿不同,她太干净,感情里也一样干净的容不下一粒沙尘。即使对待陌生人的滥交和背叛,她眼里满满的厌恶也似要溢出来。

他忽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庆幸自己的自律,令他可以泰然自若地坐在她的对面,聆听她的困扰,坦坦荡荡,不同担心某一天会成为被她打入万劫不复境地的那一粒沙尘。

阳藿内心又何尝不知道装作不知最好,只是难以接受罢了。

任啸准望着她,声音缓慢低沉:“阳藿,我认为,感情的事情,其他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你觉得呢?”

摊牌

阳藿腿边靠着两个装得满满的大购物袋,从包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刚把钥匙插入锁孔,王奶奶家的房门就开了。

一个人边穿鞋朝外走,边回头喊:“酱油快用完了,我去趟超市,还有什么要带的么?”

屋里的人回了句话,门推了一半停住了,阳藿听见王***声音由远及近。

那人余光瞥见她,转过脸笑着对她打招呼:“阳小姐,刚回来啊?”

她应道:“是啊。”是王***儿子徐山。

王奶奶挤出脑袋看见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大半个身子出了门口:“小藿,你在家?可是,我记得小季和深深都回老家团年去了啊!”

她答:“对,她们都回去了。”

“那你怎么还在这儿?”王奶奶低头发现地上的大袋子,看看她,又看看袋子,经过一番努力才将一个概念拼凑在大脑里。

“你这是……你要一个人过年?”说到后面音调陡然拔高了许多,像是怕她不理解她的意思,一字一顿的重复,“一个人,过年?”

“唔,没错,因为有点事……”

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奶奶打断了:“这怎么行呢!这不行,来,你到奶奶家来过年!”

阳藿连忙拒绝:“没关系的,王奶奶,在国外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人,我习惯……”

再次被打断,王奶奶上前抓住她的手就要往家里拉:“胡说!那是在国外,在我们中国可没有一个人过新年的习惯,一个人还叫什么团年?胡说!快进来!”

阳藿的另一只手抚在王***手上向相反的方向施力,想要制止她的动作。王奶奶一番好意,她虽然心领了,但是年三十在邻居家过年算怎么回事儿啊,而且她也不想麻烦人家。

“真的没关系,我还有工作没完成,中午随便吃点儿,晚上要去朋友家的。”她随便扯了个谎。

“大过年的还有什么工作,你别诓我……”

一边围观了半天的徐山一脸无奈地劝说母亲:“妈,哪儿有您这样强拉硬拽的。阳小姐不是说了晚上和朋友约好了么,人家还有事儿,您别耽误人家。”

正说着,门缝里又钻出个小身子,拉了拉王***衣角,一本正经地说:“奶奶,妈妈问您茴香放在哪里。”

“就是啊,妈,厨房里还炒着菜呢,您赶紧盯着去,别烧糊了。”

王奶奶还想讲话,却被左一言右一语说懵了,又担心炉子上的菜,鬼使神差地被徐山推进了门。

“阳小姐,不好意思啊,我妈就是这个倔脾气。”

“别这么说,王奶奶心肠好,平时很照顾我们,我才要说谢谢。”说完,她发现门边上的小家伙还在仰着脑袋望她,便弯下身子,撑着膝盖微笑,“半个月没见,东宇好像又长高啦。”

东宇是徐山的儿子,经常到王奶奶这儿来。别看他只有五岁,做起事来一板一眼,像个小大人似的,长得非常可爱,特别讨人喜欢。

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直直地看着她,嗓音仍然有点奶声奶气,讲出的话却是毫不含糊:“东宇不挑食,很快就会比小藿姐姐还要高的。”

阳藿笑出声:“东宇好厉害,不过别忘了多运动,要不然会变成小胖子的。”

“我不会变成小胖子!”东宇憋出一句之后,扭头钻进了屋里。

**

午饭前,零星几户人家点燃了爆竹。大部分栾市人习惯晚上吃团年饭,个别几户因为习俗或者别的原因则选择中午。

过年期间,许多人都回了老家,栾市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平时人满为患的地方突然都变得空空荡荡的,想象一下最繁忙的地铁线路有大把的空位,在超市里付款不用排队。

阳藿将速冻食品塞进冰箱。从年初一开始,接下来的几天别指望能从外面买到现成的食物。她去厨房淘好米,放进电饭煲。接着把打包的食物装进家里的盘子,让它们看起来似模似样。做完这些,又从房里拿出笔记本,盘腿坐进了暖被桌里。

她打开电脑翻译了两行书,觉得不太在状态,索性调出一部电影。

年前,家里人打了几次电话给她,希望她能回江城过年。季濛和深深也向她提了很多次,就差没强行把她打包运回去。不过,都被她拒绝了。

回去,做什么呢?在哪里不都一样么?过去的五年,她都完好无损的度过了,接下来的日子不会更糟糕。况且,她还能回到哪里去?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电饭锅传出提示音乐,她起身进厨房将有些变凉的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端上饭桌,边看电影边细嚼慢咽。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但好歹是过年,所以她特意多打包了几样菜。

吃完中饭,收拾好饭桌,泡杯红茶,她又钻回暖被桌。电影已经演完了,她随手换了一个搞笑的综艺节目。期间,桌上的手机进来了几条短信,是群发的春节祝福。她没有急着回复,反而找到手机左侧的小按键,开了静音。

从中午到午夜,将会成为短信的高峰时段,尤其是晚饭和凌晨十二点。要说多年前她还会仔细看一看大致相同的群发内容,现在就只会扫一眼发信人罢了。其实,群发短信的时候,又有几个人真心期待着对方的回复呢。

暖被桌里实在太暖和舒适,加上刚刚又吃饱喝足,看着平时会笑得前仰后合的节目只觉得睡意浓重。然后,她就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如果不是外面不知疲倦的敲门声,睁眼的时候大概就是第二天早上了。

她倏地坐起身,奇怪这个时间点有谁会来找她,猜想会不会王奶奶有什么事情,便赶紧跑去开门。

摊牌-2

“终于开门了,手机也没人听,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欧海文叹口气。

“不好意思,我在睡觉,关了手机铃声。”她的视线从倚着门边的欧海文移向他的身后,轻轻点点头,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一起来了?是公司有什么事么?”

欧海文还没来得及回答,王奶奶就因为门外的动静探出脑袋来,看到阳藿和两个男人对面立着,其中一个她记得是小季的男朋友,另外一个没见过。考虑到阳藿一个女孩子在家,她不由警惕地打量了两眼。

“小藿,没事吧?”王奶奶问。

阳藿解释:“没事的,我的朋友找我有点事儿。”

“那好,有事就喊奶奶啊!”吩咐完,王奶奶又看了看他们才缩了回去。

两人无奈失笑,这是把他们当成坏人了……

“别介意,王奶奶心肠热。对了,公司有事?”

“不是,我们是来接你的。”

她云里雾里:“接我?去哪儿?”

“当然是啸准家。大过年的,能让你一个人?我们一起去蹭饭!”

她一怔,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准备了饭菜。”边说边摇晃两只手,唯恐他们不相信,还向后退了一步。

欧海文笑:“你今天就是准备了一桌满汉全席,也得跟我们走。而且,季濛千叮万嘱,我可不敢违抗。”

她不喜欢麻烦别人,何况去别人家过年感觉很怪异:“你们不用管我,我没事儿的。季濛那边,我跟她说就行了,她不会怪你的。”

“这是两码事儿。”

阳藿无语,这怎么就是两码事儿了……

欧海文拍拍任啸准的肩膀:“没关系,我就是去他家蹭饭的。我父母移民澳洲,今年有点事情耽搁,不能过去。不用不好意思,也没有其他人。我跟你说,周妈做的菜可好吃了,保准吃了还想吃,你不去是大损失。别推辞了,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跟我们走,二是打晕了被我们扛走。如果是我,我肯定是选第一条的。行了,收拾一下,我们在车里等你。”

律师果然是律师,一大串话中间连嗝都不打一个,连消带打的根本没给她回话的机会,看他这架势真的会打晕她扛走的。

任啸准望着她,眼里噙着笑意,说了到现在为止唯一的一句话。

“记得锁好门。”说完,也下了楼。

**

周易放假了,任啸准自己开车。畅通无阻地开了很久,穿越了半个城,驶入一片陌生的区域。

下车的时候,阳藿还有点晕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跟过来了。院落很大很安静,中式风格的别墅隐匿在树木之间,不是婉约的苏园,而是更偏向北方的建筑格调。

她跟在他们后面环顾四周,这么清幽的地方太适合修身养性了,简直就是一处秘密的桃花源。

任啸准突然回身拽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把她拉到身侧:“别一个人走在后面。”

他们一进门,周妈就从厨房里迎出来,手里还捏着一个**蛋。

“老爷子在楼上?”任啸准问周妈。

“对,在书房里。”

他转头对阳藿说:“我上去一趟,很快下来。”

离开前看了欧海文一眼,欧海文立即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

周妈早就注意到阳藿,讶异一闪而逝。她是任家的老人了,看着任啸准长大,虽然对他捉摸不定的性子不能说了如指掌,可她知道他向来在男女之事上非常谨慎,何况将人家小姑娘带回老宅,更是绝无仅有。

她对他的心思察觉了几分,不动声色地打量阳藿。模样俊,行为举止很有教养,同她打招呼得体大方,尤其是那双眼睛,瞧着特别干净舒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心下立马对她亲近起来。

她让人给他们泡茶,被欧海文的几句俏皮话逗得直乐,进厨房前一把按下准备进去给她帮忙的阳藿,叫她安心坐着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春晚最后的准备进程,欧海文感慨:“我唯一一次完整地将春晚从头看到尾还是在伦敦留学的第一年,那时候真是……”他笑着摇头。

“思乡情切?”

“是啊,思乡情切。”

阳藿笑笑:“好在没有离开祖国太久,否则就该是近乡情怯了。”

欧海文端过茶杯喝了一口:“第二年,我就认识了啸准。真的是,狠狠地干了一架。”

“你们?”她吃了一惊,实在想象不出任啸准打架的画面。

“是啊。当时年轻气盛,互相不服气,那一架打得相当惨烈,被揍得满地找牙都不肯认输。你别看他平时这样,这家伙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你看这里,”他指着左边眉尾一道不易发觉的细白长痕,凑近了一点,“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疤,缝了五针。”

“下手够狠的呀。”

“可不是!”

“你又把那些陈年糗事翻出来毁我形象了。”任啸准换了一身衣服从楼上下来,看上去心情很好,含着笑对她说,“别听他的。”

欧海文见他一个人,问道:“老爷子呢?”

“还在书房,写完那副字就下来。”

三个人正聊着天,阳藿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看了眼来电人,站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小姑小姑,我们都在二舅公家呢。你现在在哪儿?”习慕童嘻嘻哈哈地声音传进耳朵。

她拨弄着面前常青灌木的叶片,用指甲轻轻在上面掐了一个印子:“朋友家。”

习慕童一听就来了兴致:“朋友?哪个朋友?任叔叔?”

“……”这小妮子有时候聪明的让人牙痒痒……

“是吧,我就知道!”

她无语:“有话快说。”

“我打电话来问候你啊!本来不想给你打的,谁让你不回来,哼!不过,我善良美丽又大方,这种小事儿就不计较啦……”

习慕童还要继续,那边一阵嘈杂,她的声音忽然变远,紧接着换了个人说话。

“小藿啊……”是三舅。

电话在不同的人手里接力棒似的传递下去,家里人多,她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谁在讲什么,甚至还和刚出生的小外甥咿咿呀呀了几句。结束通话之后,她看看时间,竟然过了一个小时,天都黑透了。

回到屋里,沙发上多了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和欧海文谈笑晏晏,花白的头发随着动作微微颤动,而任啸准安静地含笑坐在一边。她不知道该不该此时上前,于是站在原地没动。

任啸准却好像有感应似的突然望过来,一双深邃的眸子直直对上她的。她这才走过去,猜测老人应该就是任老爷子了。

果然,任啸准站起来说:“爸,这是阳藿。”

阳藿喊了声“任老先生”。老人看上去六七十岁,眼睛里却不见一丝浑浊,精明锐利,目光弗一转过来像是一支寒箭刺出。可一晃,再仔细看,仿佛刚刚的凌厉只是错觉,只余普通老人的和蔼可亲。

任天若无其事地瞥了眼自家儿子,哈哈一笑:“丫头,别把我喊老了,叫伯父。”

她乖顺地道:“伯父。”

几个人说了会儿话,外面忽然开始陆陆续续地炸起爆竹声,渐渐地愈来愈多愈来愈响,将电视和说话声都盖了过去,一时间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这时候,周妈过来打手势说饭做好了,任啸准便也起身去外面点燃了一封爆竹,这才觉得有年味儿了。

欧海文说得没错,周妈的确做得一手好菜,她回想这竟是回国以来吃得第一顿正正经经的家常饭。

“尝尝这个,周妈自己炸的丸子。”任啸准用公勺舀了一个圆滚滚的肉丸子放进她的碗里。

筷尖顿了一下,她才慢慢夹起丸子送至唇边咬了一口,咸咸的,特殊的香味在口腔里四溢开来,与记忆中的味道重叠在一起,令人上瘾。

“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摊牌-3

作者有话要说:

饭后,任啸准、欧海文和老爷子在一边下围棋,阳藿不懂围棋,所以也看不出来谁的棋艺更甚一筹。她和周妈他们看了会儿春晚,老实说,她也从来没有完整的看完过。然后,她溜达出了屋子。

外面的空气一片冰凉,院子里的树木在黑暗里影影绰绰似魅影,她从青石板拐上一段石子路,庆幸自己没有穿高跟鞋。她有很轻微的夜盲症,晚上的视力不是特别好,所以步子迈得很缓,以免踩空碰伤。直到走至近前,她才发现远远看见的障碍物是一架木椅秋千。

天气有点灰蒙,她靠着椅背抬头望,一颗星星也没有。左边的一小块天空闪现出不同颜色的光云,隔得很远,看不见烟火的形状。

她给几个朋友打完电话,闭上眼睛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前后摇动秋千,大脑完全放空,心里一片宁静。

忽然腿上一重,覆上了一条柔软厚实的毛毯。

“外面很冷,别着凉了。”任啸准弯着腰,将毛毯严严密密地整理好,随即坐在木椅的另一端。

“棋下完了?”

“没有,海文在陪着。”

“那刚刚你们谁赢了?”出来之前她看到对弈的是任天和任啸准。

他勾勾唇:“自然是老爷子。”

阳藿也笑了。

“怎么出来了,没和周妈看电视?”他学阳藿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伸直了交叠在一起。

“里面暖气有点闷,出来透透气。这里很舒服,就是太黑了,要是在那边挂一些满天星灯串应该很好看。”

他莞尔:“这个建议可以采纳。”

她侧过头注视他,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像你父亲?”

他也转过头看她:“是么?”

“嗯,不是指相貌,是感觉。你们的感觉,很像。”

“我听到的说法通常是,虎父无犬子。”听起来颇为自嘲。

“他们倒是没说错。”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如朗星的眼睛闪着戏谑的笑意。

她被他的这句话和语气逗乐了,络绎不绝的鞭炮声遮盖住了她的笑声。等声音渐渐回落,她才重新开口:“周妈的厨艺果然很好,她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吧?”

“我出生之前就在了。”

她淡淡地道:“周妈的肉丸子和我家以前做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我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了。”

她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个习俗,江城人每年春节前都会炸肉丸子,不会做的也会去菜市场买一些回来。肉丸子的做法其实很简单,材料都是市场上很容易买到的,像是猪肉,豆腐,番薯粉,葱姜盐之类的作料,以及最重要的爆米。

小时候,有大爷扛着黑乎乎的老式爆米花机走街窜巷,不需要吆喝,只要爆米花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所有人都知道谁来了。父母会交给她一个小盆子,再往里面倒些大米,她就乐颠颠地聚宝盆似的捧着跑去爆米花大爷前排队。大爷把大米装进爆米花机的容器里,拧紧盖子。因为是用来炸肉丸子的,所以没有加糖。

接着,大爷悠闲地坐着小木凳在炭火上转动容器。烤了一会儿之后,便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部分。大爷站起身,她很有经验地捂住耳朵躲远了一点,看着他拿起一根粗粗的钢棍撬开爆米花机,紧随着一声不亚于大炮的巨响,爆米全都被冲进黑黑的长袋子里,袋子的底部有皮垫。她蹬蹬蹬跑过去将小盆子对准尾端,大爷便拎起袋子把白白胖胖的爆米倒进去,那种扑鼻的米香她现在都记忆犹新。她那时候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情之一,如果让她在宇宙起源和爆米花机的秘密中间选一个,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不过,扛着老式爆米花机的走贩渐渐销声匿迹,于是就用糯米取代了爆米。

“你知道爆米和糯米的作用是什么吗?”问完,她又自顾自的继续回答,“是为了让肉丸子膨胀起来,那样更好吃。”

她家习惯在小年夜炸肉丸子。上午她是在爸爸剁碎猪肉的菜刀声中醒过来的。她的父母不喜欢用绞肉机,机器绞出来的猪肉太碎,没有肉味儿。而手剁的肉感更好,更有韧劲儿,但是要花些功夫,翻来覆去地剁很长时间。猪肉剁好了之后,就可以把所有的材料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装在大盆子里放置至晚上。

她为了肉丸子,晚饭都只是随便吃一点。父母泡上两大杯很浓的茶,系上围裙。锅里盛了三分之二的油,烧红需要一段时间,她总是等不及的在旁边绕来绕去。

“我爸右手捏一把陶瓷勺,左手像这样,”她虚握成一个拳头,好像在把什么从手指和虎口中间挤出来,“像这样挤出一个圆球,用勺子剜下来放进油锅里。”

油锅里顿时就像趵突泉似的冒出一个个低矮的小油花,妈妈则捏着长木头筷子将丸子一个一个分隔开。炸好的丸子被一个大漏勺捞起来放在盘子里过滤掉残油,再倒进铺了白纸的篮子里。

“第一次起锅的丸子不是最好的,因为油的状态还不够,所以通常是几锅之后,妈妈才会夹几个在碗里给我。吃完了,就再去夹。”

“得直接用手捏着吃才行,就像用筷子吃薯片就不得劲儿了。”

“不过,他们说刚炸起来的肉丸子太油腻了,不让多吃,还要喝浓茶刮油。”

“烫的不得了,也好吃的不得了。”

任啸准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里跳跃着光,声音带着雀跃的兴奋,完全沉浸在回忆里。

他的心里忽然有些异样。他喜欢她现在的笑容,可是胸口却真实地泛起一丝疼惜。

阳藿发现她一直喋喋不休讲个不停,不由停下来不好意思地说:“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怎么会。”他压下心里的异样,“你要是喜欢,我让周妈给你做。”

“不用了,不用麻烦她。”

“没关系,她会很乐意的。”

她想起习慕童的嘱咐,刚刚通话的最后电话又被她抢了回去,让她代为向任啸准问好。

“对了,童童说祝你新年快乐,还有让你加油。什么加油?”习慕童告诉她这样转达,他就会明白的。

他一声轻笑,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回道:“大概是指吃辣吧。”

**

欧海文留宿老宅,阳藿被周妈拖至午夜才放行。她拒绝了挽留,任啸准也没有坚持,开车送她回家。

她窝在座位里,差点睡着。他也没有说话,好像有心事。两人一路无语地驶回家。

“今晚谢谢你。”她松开安全带说。

任啸准沉静地凝视着她,薄唇抿着,并未接话,黑如墨潭的眸子一点一点变得深沉幽暗,像是聚起了漩涡要将她吸进去。

“那个,我上去了。”

她似乎预感到什么,匆匆拎起包就要跳下车。突然手腕一紧,她被一个强硬的力道疾扯回去,车门啪的一声锁上了。

车厢里静悄悄的,诡异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流动着。一只野猫优雅地踩着地上爆竹红色的碎屑,迎上车头灯朝他们的方向瞟了一眼,细长的瞳孔反射出绿光。他关掉车灯,抓在她的腕部的五指下滑捏住她的手,紧握了一下松开。

“我们谈谈。”语气毋庸置疑。

“谈,谈什么?”她忐忑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就谈……最近为什么躲着我。”

阳藿噎住了。

他说的是事实。

自从上次从北京回来之后,她就有意无意地躲着他,除非工作需要,尽量不和他做多余的接触。尽管她已经竭尽全力装作若无其事,忽略雪地里发生的事情,但她没办法否认那的确对她产生了影响。她感知到了什么,她不想弄明白,害怕弄明白。

“我说邀请你来公司,是因为你的实力。这是事实,但只是事实的一半。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想将你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想要每天都见到你,想要了解你的一切。在你的身边,感觉很好,我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任啸准感情内敛,不擅长甜言蜜语,是个行动派,说出这些话已经是他能表达的极致。

“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阳藿,我在追求你。”

他的嗓音坚定舒缓,沉沉的如大提琴拉出的曲调滑进她的心里。她面色潮红,小小的心脏在胸腔里急速地跳动,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垂着眼睛不敢看他,掌心里汗淋淋的,下意识开口:“我……”

“不用立刻回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认真。”他隐约知道挡在面前的问题是什么,所以打断了她的话,因为知道那将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或许也不是她自己明白的答案。

蓦地,他轻轻笑了,有一点无奈:“你怎么好像比我还紧张。走吧,太晚了,我送你上楼。”

她都不记得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临走前他对她说:“阳藿,我给你时间,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但是答应我,你会好好考虑,不要再躲着我,可以吗?”

而她望着他极尽温柔的暗泽眼波,魔怔般的点了头。

**

任啸准回到老宅,周妈还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等着他,看见他立刻站了起来。

“周妈怎么还没睡?”他了然地笑。

周妈看了他一眼:“送小藿到家了?”

“嗯。”

“这个姑娘不错。”

他难得耍赖地搂住她的肩膀:“这么好的姑娘,拐回来给你做儿媳妇怎么样?”周妈照顾他长大,和母亲没什么区别。

“我当然高兴的不得了,可你还得先搞定楼上那个。”她朝上努努嘴。

他弯着唇:“老爷子还在书房?”

“估计正等着你呢。”

“我上去看看。”

任啸准敲开书房门,任天正在棋盘前左右手对弈,头也没抬地招呼他。

“过来,下一盘。”

他干脆利落地坐在任天对面扫了一眼棋局,黑子略显颓势。他执起一枚黑子,淡笑落定,一点也不着急开口。

双方来回落了几子,任天见他一派气定神闲,丁点儿没主动坦白的打算,终是忍不住假装毫不在意地问:“吃准这颗白子了?”

他下了一子,才闲闲回道:“是,吃准了。”

任天的白子顶住他刚刚的那一枚:“如果我不让呢?”

他淡淡勾唇,又落一子,化解了黑子的危机:“你没有机会。”

“呵!”任天哼唧了一下,“我瞧着你很难挡住这颗白子。”

“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任啸准含笑看着他,一副我就是不告诉你的表情。

“你觉得这白子不好?”

任天喝了口茶:“那倒不是,这么多年的棋可不是白下的。”

“那就是觉得好了。”

任天虚咳了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问:“什么时候提子?”

任啸准戏谑地挑起眉:“这就是我该操心的事情了。”说罢,将夹在两指之间准备落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收,丢回棋笥。

“晚了,我先去睡了。”留给老爷子一个悠哉的背影。

任天低头仔细一瞧,白子一片败迹,如果方才他撤掉的一子落下,便回天乏术。

“这小子!”

纠结

最近某个手表品牌换了新的代言人,拍了一支全新的故事系列广告,深深疯狂地迷恋上了广告中女明星的发型。短短的几秒种被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十遍,她秉着刻苦钻研的精神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彻底研究了那个令她念念不忘的发型,终于忍不住在某个惠风和畅的日子拉着阳藿和季濛找上了理发师。

阳藿和季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人给头发做起了护理。那边深深还在唾沫横飞地向发型师阐述她要得最终效果。

“这么长,往里面……你看了那个手表的新广告没,最近很红的……”

发型师耐心地听她讲了半天,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却还怕发型师不能理解,硬是拿出手机上网找到广告的视频放给他看,直到他点头如捣蒜才放心地将脑袋交给他。

美发店里通常会定期买一些有关妆容服饰方面的时尚杂志存放在架子上供顾客打发等待的时间,阳藿挑了一本最新的杂志随意翻阅。有名气的时尚杂志都制作得又大又厚,一只手拿还挺费劲儿,书脊很硬,绝对可以用来当凶器。

季濛昨天睡得晚,坐定没两分钟就开始打瞌睡,干脆没话找话说。

“前两天我经过乐译楼下,碰见冯晓了,她婚期定了吧?”她们和冯晓都认识,属于能聊上几句的熟人。

阳藿很久没有回过乐译了,因为不想见到冯晓,怕自己一时憋不住说出来。她不想谈这件事,便转移话题:“好像定了。你还管人家,订婚都两年了,你到底还嫁不嫁了?”

季濛嘿嘿傻笑:“其实,我们已经打算下半年就把事儿给办了。”

阳藿啪的一声合上书,转头说:“那你怎么不说啊,这中间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呢!”

深深脑袋不能动,眼珠子从镜子里瞟向她,嘴里也问:“定日子了?”

“还没有。主要是场地的问题。之前我跟海文去澳洲探望他的父母,他们言语中流露出希望我们在那里办婚礼的意思。而且我自己也挺想的,那里的风景太美了,我无意中发现的一块场地完全就是我憧憬中的婚礼会场。但是,在澳洲举行婚礼的话,要所有人都飞过去确实太麻烦了点儿。”

阳藿想了想,提出自己的看法:“那就把地点定在澳洲。你那么喜欢,估计早就在心里有了整个模板。既然已经有了最完美的构想,不管你再挑哪里都会觉得不是你想要的。这毕竟是件大事,我可不想你将来回想起来后悔。”

季濛的确在看到场地的第一眼就迅速设想出整个婚礼的画面,哪里是花门,哪里是宾客座位,哪里是婚礼的主道……她完全没想过其他地方。

“小型的婚礼你可以接受吗?”阳藿问她。

她点点头,本来也没打算请太多人。

“那正好,只要你们两个人的家人和关系好的朋友过去就行了,这样场面更温馨自在。回来之后再摆酒宴邀请同事和同学,你们也要轻松点。你觉得呢?”

季濛是真的很想在澳洲举行婚礼,阳藿的建议确实有可行之处。

“哎呀,这主意不错!我先和海文还有爸妈商量商量,如果他们也同意,就定在八月份。八月份的澳洲正好是我最喜欢的冬天,假如婚礼当天下雪的话那就真的圆满了。”

“今天晚上请玉帝吃顿好的,说不定他老人家心血来潮就答应了。”阳藿调侃。

正说着话,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孩,看上去是个学生。女生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朝里走,明明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可是那双眼睛却是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店员跟在她身后询问她有没有熟悉的发型师。

女生摇摇头,沉着眉眼:“随便谁,我要剪头发。”

她略微怪异的举止吸引了好几个人的目光,她们三个人也都看了过去。

女生在店员的引导下转了个身,阳藿才看到她有一头非常漂亮的长发,乌黑柔顺,长及腰线,丝绸般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可以随时去拍洗发水广告了。

“那先去洗头发吧。”

“不用,直接剪。”女生似乎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剪头发仿佛成了她眼下刻不容缓的大事。

店员没办法,只好请了一位发型师过来。发型师先是赞美了一番她的头发多漂亮,发质多好,接着问她要做什么发型。

女生四下看了一圈,突然指着一位店员说:“就她那样的。”

发型师一看就愣住了。及腰的长发蓄起来不易,再说难得头发还这么美,而那个店员的头发最多遮腮。这样的顾客,他碰到的真不多。

“你确定?我这一剪刀下去可没得后悔了。”

“确定。”女生依旧面无表情,没有一丝一毫不舍的情绪浮现,好像谈论的是与她完全不相关的陌生人。可是即使是陌生人,也有几分可惜那头秀美的长发。

其他的发型师偷偷打量了她几眼,客人们更是毫不掩饰窥探的目光。

她的发型师从一卷工具里拿出他的剪刀,抓起她的一把头发:“你真的决定好了?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女生慢慢摇了摇头。

发型师张开剪刀,对准她的头发做最后的确认:“那我剪了,别后悔啊。”

女生紧抿着唇,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隔了几秒才开口,语气决然:“不后悔。”

咔嚓一声,如瀑的长发尽数拽在了发型师的手中。几乎同一时刻,一颗硕大的泪珠从女生的眼眶里落下来,然后一颗接一颗,像拧到最大的水闸,再也止不住了。

发型师手一僵,刚刚才说不后悔的人,这会儿都快化成水了。他不知如何是好,第二刀自然没剪下去,只得语无伦次地安慰道:“你怎么哭了,别哭啊,头发还会重新长出来的,没几个月就会跟以前一模一样了,别哭啊……”

这话却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女生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忍着哽咽,说得话断断续续:“……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不用管……我,你继……续剪……”

阳藿和季濛、深深互看一眼,心下顿时了然,轻轻叹了口气。

发型师硬着头皮,手里动作飞快。女生用力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倔强地不肯发出声音,眼泪依然下雨似的流个不停。

那泪水里的痛令人为之一颤,店内一时没人说话,全都低下头做自己的事情。

直到最后一刀剪完,女生盯着镜子里自己全新的短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接着站起身,干脆利落地擦干眼泪。如果不是红肿的眼眶,哪里还看得出刚刚泪人的影子。

女生出门后,店内凝固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被施加的压力噗地一声消失不见了。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惆怅……”季濛拨弄两下被包裹着的头发,突然唱出两句歌词。

深深附和:“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啊!”

阳藿没接话,目光落回手里的杂志,却一直停留在同一页。那个女生最初一定没想到,这段感情会是这么撕心裂肺的一课。

季濛瞥了她一眼,问道:“你和任啸准怎么样了?”

她茫然抬头:“什么?”

“我是说,任啸准,任啸准!你们发展的怎么样了?”

她别开眼睛:“……没怎么样。”

季濛一顿,乐兮兮地看着她,一脸终于打探出什么的八卦模样:“听这语气不对啊,好像有进展,到底怎么了?”

深深顶着一头药水也转了过来。

自从除夕之夜,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她本来还在担心怎么同任啸准相处,但这期间他绝口未提那件事,如他所言没有给她施加任何压力,她都差点怀疑那一晚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了。然而,他不知不觉、极其巧妙的从各方面融入她的生活,时刻提醒着她那的确不是幻想出来的场景。

她向来感情迟钝,可是若说她不知道他对她的不同却也是不可能的。或许说,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他摊开之前,她尚能扮鸵鸟。如今,无论是什么答案,她总是要给出一个的。

但糟糕的是,这个答案,她自己也看不清楚。

“你准备怎么回答他?”

阳藿烦躁地捂住脸:“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季濛却忽然笑了:“听到你这么说,其实我还是挺开心的。以前这种问题,你从来不会摇摆不定,每一次的回答都无一例外是不可能。而你说不可能,那就真的是不可能了。这次,却不同。”

喜欢,或是不喜欢,对许多人来说是非常容易的选择题,可是对她来说,却那么难。她没有经历过,她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怎样才算是爱一个人。他们说的爱情,是真的爱情吗?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怎么才能确定那就是爱情呢?

他们说爱情能让人哭,让人笑,让人痛彻心扉,让人寤寐思服。而这些,是在阳藿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情绪。

有人说过,“真爱”不只是针对特殊对象,更重要的是一种能力,是一个人本身必须具有这种能力的人格。

而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它像团白蒙蒙的雾霭,漂浮在直尺的眼前,她尝试去理解,去弄明白,却始终不得其道。那种感觉,郁结的抓狂。

他们谈论爱情的时候,在谈论什么?

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想念

御顶楼。

栾市最为金碧辉煌的酒楼,达官贵人应酬宴请的场所。既然赚得是有钱人的钱,价格自然不菲,远远超出普通人家所能负担的范围。

大堂装饰得极尽奢华,大俗大雅。简绪褪去了白大褂,陪在院长身边同人客套寒暄,这样的夜晚他已经度过了好几回,渐渐适应了。

突然,大门口一阵喧哗,一群人从外面进来。中间一个高大的身影被簇拥着,却丝毫未受阻碍,从容不迫地迈着有条不紊的步子。

院长听到动静看过去,视线停在中间男人的侧脸上,倏地折过身,低声对简绪说:“跟我来。”

简绪迟疑了一下,才跟在后面。

院长快步走过去,提高了点音量喊道:“任总!”

任啸准瞥了一眼声音来源,缓缓收住脚步,众人也随着他停下来。

“不好意思。”他向众人牵了牵嘴角,眼神示意旁边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白总监,你先去。”

一群人很快离去。

院长三两步上前,伸出手:“任总,好巧啊!”

任啸准脸上挂着得宜的淡笑,握上去:“舒院长。”

舒照说:“没想到今晚在这里遇见任总,您捐赠得新的住院大楼马上就要竣工了,我正想过两日宴请您表达谢意。”

任啸准保持淡笑:“不必客气,我捐楼,你请饭,这就违背我的初衷了。”

舒照又道:“我们院商量将大楼以您的名字命名,您看如何?”

任啸准轻摇头,委婉地拒绝:“舒院长,任某行事素来低调。”

舒照微愣,转而哈哈一笑,不吝赞美之词:“任总果然豁达,如果多一些像任总一样的慈善人士,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受益咯!”接着他状似无意地拍拍简绪的肩膀,“简绪啊,你可要多学学。”

“舒院长过誉了。”任啸准好像才看到简绪,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简绪镇定地回应。

任啸准了然舒照的意图所在,干脆顺着他的心思问了句:“这位是?”

舒照轻搭简绪的后背:“我最得意的门生,简绪,脑外科的重点培养对象。”

“简医生年轻有为。我记得舒院长就是脑外的专家,看来后继有人了。”

舒照见目的已经达到,不打算再耽误他的时间,刚欲开口就被身后的柔语打断了。

“爸爸!”舒雅上来挽住舒照的胳膊,撒娇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没礼貌,还不快点和任总问好!”舒照瞪她,责备的话语不见多严厉,可见对舒雅的宠溺。

“任总。”舒雅多打量了任啸准几眼,不过她的心思很快便全放在了简绪身上,转而搂住了他的手臂。

简绪垂着眼睛,抿着唇保持着固定的姿势没动,任由舒雅挂在他的身上。

“小女舒雅,让任总见笑了。”

任啸准但笑不语,视线不着痕迹地划过舒雅搂着简绪的亲昵姿态,幽深的眸子闪了闪,目光在简绪身上一带而过,重新望向舒照,嘴角的笑意多了一丝意味不明。

直到任啸准的身影消失,简绪才将忍了又忍的胳膊从舒雅怀里抽回。

舒照看了眼任啸准离开的方向,转头对简绪说:“这个人是恒天的主事人,绝对不能得罪。我今天先带你混个脸熟,以后你要学得东西还有很多。”

简绪沉默地颔首,没人留意到他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

一辆黑色的轿车安静地行驶在深夜的马路上。

车厢里,任啸准半松领带,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淡淡的酒气飘散在空气中,熏人欲醉。

“……城西那块地,政府公开招标,给我们增添了点小麻烦。”白访璇皱起眉,翻阅着手头上的资料。

他仍旧闭着眼睛,薄唇动了动:“无非是为了利益最大化。带动城西的经济,于恒天有利无害。前提是,抢占先机。”

白访璇抬眸:“所以,这次投标很重要。”

他勾勾唇:“势在必得。”

白日里精明的眼神此刻软了下来,缱绻地流连在男人英挺清冷的侧颜上。商场上杀伐果断的帝王,无时无刻不散发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势与自信,举手投足又偏偏儒雅淡然,似毒品般引诱着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葬身烈火,一不小心便万劫不复。

这个男人,如此完美,又如此可怕。

“好像开始的计划是在城西打造富人区,没想到后来改变主意建卫星城了。”

“那个,我另有打算。城西更适合卫星城。”

车子缓缓停下来。

白访璇的视线胶着在他的身上,她爱了他这么久,在他的身边守了这么久,他始终没有回应过,可她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泄气。要知道,他也从来不曾多看其他女人一眼,从来不曾对哪个女人特殊对待,而至少,他对她的防线不那么坚不可摧,她更亲近。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看到她,会回应她。

但是,阳藿的出现,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僵局——他望着阳藿的眼神,令她惶恐不安,他树立起来的城墙好似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她忍不住开口,声音柔意绵绵:“你要不要……上来坐坐?我给你泡杯解酒茶……”

任啸准未动,沉默在两人之间来回撞击。她的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忐忑地等待着。

片刻后,他开口,清冷的声线没有波动:“太晚了。”

白访璇低下头,掩饰眼里失落的涩意和难堪,慢慢调整好情绪:“那好,我上去了,晚安。”

随着车门的响声,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

良久,任啸准缓缓睁开眼睛,深幽的黑潭一片安澜。他轻轻浅浅地叹了口气,对周易说:“去明湖小区。”

**

明湖小区。

一栋居民楼下,静悄悄地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后座的窗户大开,车内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点红色的火星偶尔晃动一下。

任啸准沉默地注视着四楼左侧融融的灯光,想象着窗户里的人此刻正在做什么,胸口仿佛注入了一股暖流,整个人放松下来。

不记得是第几次在晚上开车到这里,一整天繁忙的工作和觥筹交错的应酬之后,这一点灯光能瞬间消散他所有的疲惫。

他忍住上去敲门的冲动,拿出手机熟练地拨出一个号码。三声嘟响之后,电话才被接通,一个轻软的声音从听筒传进他的耳朵。

“喂?”

他不自觉弯起唇角,闭上了眼睛。

“喂?任啸准?”

“是我。睡了?”声音里的愉悦可以轻松察觉。

“还没有。”

“在做什么?”

“和季濛商量婚礼的细节,飞去澳洲那么远,有更多事情需要准备。”大概因为时间晚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糯糯的。

“别熬夜,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

“晚安。”

“晚安。”

挂掉电话,任啸准抬头看了一眼,升起车窗:“走吧。”

“是回公寓,还是老宅?”周易问。

“回老宅。”

阳藿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愣了好一阵,忽然站起来走到阳台俯身朝下望。

楼下昏亮的地灯寂静地发着光,小道上空无一人。

童忌

周日,阳藿一个人在家,出乎意料的八点半就醒了。本想睡个回笼觉,却愣是越睡越清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磨蹭到九点钟才慢腾腾地爬起来。

她撑着书桌拉开窗帘,外面金光灿灿,原本光秃秃的树枝上抽出了翠嫩的新芽,阳光下宛如碧玉。楼下的海棠树一不留神就开出了许多娇柔的红色花朵,给呆板的背景添加了一抹新鲜姿态。

她回身将被套和床单取下来丢进洗衣机,又来回跑了两趟抱起被子和床褥搭在阳台上,紧握着晾衣叉用力在上面打了几下。

做完这些,她才去浴室洗漱了一番。她边洗脸边想,干脆今天做个大扫除好了。说干就干,沾湿拖把后从卧室开始,拖完整个房子时被单正好清洗完了。她踮起脚准备过去,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她只好中途折了方向,走到大门边上瞄了一眼猫眼,是王奶奶。

打开门,王奶奶牵着徐东宇小朋友一脸急色地站在门口。徐东宇穿得整整齐齐,还背着一个小书包,张着圆不溜丢的眼睛看着她。

“哎呀,小藿,幸好你在,今天忙不忙啊?”

“没什么特别的事儿。”阳藿答。

王奶奶一听,便噼里啪啦说开了:“那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照顾一天东宇啊?我邻城的一个老姐妹出了点事儿,我要赶过去看她。东宇的爸爸妈妈都出差去了,把东宇放我这儿,我这一来一回的带着东宇不方便,他明天还要上幼稚园呢。偏偏他姑姑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我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其他人,给我着急的只好上你这儿碰碰运气了……”

阳藿微笑:“没事儿,王奶奶,您就让东宇跟着我吧,您放心去。”

“诶诶诶,好嘞,可麻烦你了。”王***一颗心总算踏实下来。

“没关系。对了,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像是东宇有没有什么过敏的食物之类的?”

“没有没有,这孩子倒是很好养。”

阳藿忍不住笑出声,摸了摸东宇的小脑袋瓜儿。

“东宇的东西我都放他的书包里了,等我打通了他姑姑的电话,就叫她来接他。东宇,听姐姐的话,别调皮捣蛋,奶奶走了啊!”

“知道了,奶奶再见。”东宇挥了挥小手,一本正经地道别。

王***身体还是挺硬朗的,急匆匆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阳藿侧过身让东宇进来,小家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小尾巴似的。东宇爬上沙发坐稳,她盘腿坐在茶几边毛绒绒的垫子上,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

平时碰见小孩子她顶多逗逗几句,从来没有一个人照顾过,更何况是一整天。她着实不懂得和小孩子的相处之道,也不了解他们的喜好,突然剩下他们两个人,倒一下子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幸亏东宇小朋友像个小大人,不似一般小孩子离开了家长就嚷着要爸爸妈妈,或者动不动就哭闹不休,令她轻松很多。她不懂怎么对待小孩子,干脆就像对待大人一样和他说话。

“姐姐在大扫除,你是看电视还是干点别的都可以,就当自己家一样。等我忙完了,我们就叫午饭吃,你看行不行?”

东宇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好的。”

阳藿从茶几下拿出几块饼干,倒了一杯热水:“你要是饿了,就先吃这个垫垫肚子,不过不能吃太多,要不然中午吃不下饭了。”

然后,她打开电视,把遥控器递给他,就起身将被套从洗衣机里拉出来抱到阳台上。

阳光的照射下洗衣粉清新的香味挥发得更快,悠悠飘进屋里。东宇小朋友看两眼电视,又转头看看阳藿。她把被单的一端搭在左臂上,另一端穿进大衣架,夹上夹子。接着右手穿过大衣架,将剩下的一边搭在另一个衣架上夹好,挂在晾衣杆上。暖融融的橙亮给她镀上一层金边,亮晶晶的碎光倒像是从她身上四散开去的。

很多很多年后,东宇小朋友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幼年的这一幕却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记忆里,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有比妈妈更漂亮的人。

一个人打扫完整间屋子,阳藿累瘫在沙发上,看了看时间又弹起来,问埋头画画的东宇:“中午你想吃什么?”

东宇仰着脑袋想了想:“我想吃披萨。”

“可我想吃卤肉饭,怎么办呢?”阳藿好笑地看着他,出了个主意,“这样吧,我们来场剪刀石头布,一局定输赢,赢了的人就可以吃到他想吃的东西,怎么样?”

东宇转了转眼睛,表示赞同。

“剪刀,石头,布!”

阳藿出拳,东宇出布。

他裂开嘴用小手包住她的拳头,乐呵呵地道:“小藿姐姐,我赢了。”

阳藿耸耸肩,笑着说:“好吧,愿赌服输,我们叫披萨。”

等外卖的这段时间,她去浴室洗了个澡,身上灰扑扑很不舒服。出来之后,坐在一边边擦头发边看东宇画画。东宇的小手捏着蜡笔,紧抿着嘴巴,一脸全神贯注的样子。她凑过去看他在画什么,却见他对照着自己的画重新画了另一幅。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画两幅一模一样的?”

东宇来回涂抹颜色,闻言抬起头望着她:“老师说,太阳的颜色选错了。太阳应该是红色的,不是绿色的。”

阳藿挑了挑眉:“为什么太阳不能是绿色的?”

他皱起眉毛,努力思索了阵儿,摇了摇圆圆的脑袋:“老师说,太阳就应该是红色的,不能是其他颜色,叫我照着画就行了。”

“那你为什么认为太阳是绿色的呢?”

“因为太阳一出来,草就绿了。我觉得太阳肯定是绿色的,要不然怎么能把草都染绿了呢?”

阳藿笑了,抽过他的画本合上:“你说得很有道理。我认为老师的想法是错的,你看你能说出太阳为什么是绿色的,可是老师却讲不出太阳是红色的原因,那我们怎么知道她说得是对的呢?老师是大人,可她不是万能的。大人也会犯错误,也会狡辩。东宇,你现在懂事了,那就不是小孩子了,你也是大人了,会思考,会判断。你要记住,世界上没有人说得话做得事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如果人家说得是对的,你可以听。如果你对别人的说法有疑惑,你就需要自己判断,想办法弄明白,不能盲目听从。就像我的这番话或许也不是非常正确,你可以自己考虑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听。”

东宇倒是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托着下巴不苟言笑的模样别提多可爱了。阳藿去洗换下的脏衣服,留下他慢慢想。

没一会儿,披萨送到了。她把披萨放在桌上,招呼东宇过去,给他倒了一杯果汁。

东宇小朋友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望着她说:“小藿姐姐,我觉得你说得对。画,我不打算改了。”

她没想到他真的听懂了她的意思,毕竟他年纪很小,就这个年龄的接受能力而言,她的那番话并不那么好理解。她只是想把他当做一个大人来平等的对待,而不是什么都不懂没有思想的婴儿。

“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我支持你。”她拿张便贴纸写上她的电话号码,贴在他的画本后面,“要是老师不理解你说的,或者不高兴了,就叫她打这个电话跟我联系吧,我来跟她说。”

她一直不喜欢国内某些老师的教育,生生扼杀了儿童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把他们全都教养成一模一样、言听计从的机器人。

谁说太阳一定是红色的?谁说孩子就不会是对的?

“好吧,虽然我觉得我自己可以解决,不过既然小藿姐姐这么说,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如果老师生气了,我就让她打电话给你。”

这回阳藿是真的被东宇小朋友逗笑了。

吃过午饭,她陪着东宇看了会儿电视,见他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想到小孩子大概都有睡午觉的习惯,便带他进房休息,她则在书桌前译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蓦地铃声大震。她慌忙抓起来关掉声音,看了一眼床上的东宇,快步走到客厅接起来。

“在家?”

“嗯。”

“方便到我家来一趟吗?我有一份重要文件需要你的帮忙。”

阳藿颇有些为难的望了望卧室,一面是工作,一面是东宇。

“有事?”

她想了想,压低嗓音:“没有,我马上过去。”

“我让周易去接你。”

“不用麻烦他了,我自己可以。”

任啸准报了一串地址给她:“找不到的话,就打给我。”

阳藿换了只手握住手机,走到卧室门口,看着床中间的一小团:“那个……我能不能多带一个人去?”

童忌-2

任啸准打开门,首先看到的是淡淡微笑的阳藿,接着视线一路下滑定格在一个正经八百的小包子脸上。小家伙同他对望,严肃地拽着书包带子。

他挑眉。

“邻居奶奶有事,托我照顾她的孙子一天。”阳藿牵着东宇进屋,家里没有小孩子的拖鞋,便找了双大人的鞋子给他,嘱咐他小心摔跤。

这是一间三居室的房子,装修简洁硬朗,冷色调,属于非常任啸准的风格。一个人住,显得很大,但这个人若是任啸准便显小了,毕竟她是见过老宅的环境的。

他今天褪去了精良修身的西装,穿着深灰色的休闲毛线外套和纯棉长裤,平时的迫人气势收敛不少,整个人多了些慵懒随意。

东宇自己换好拖鞋,规规矩矩地站好问礼:“叔叔好。”

任啸准点头应了,边走边问:“你们要喝什么?我这里有咖啡……”他看了看冰箱,里面只有牛奶,没有孩子喜欢的花花绿绿的甜饮料,继续说,“……茶和牛奶。”

阳藿低头询问地看着东宇小朋友,他抓着她的手说:“小藿姐姐,我想喝水。”

任啸准闻言,动作一滞,瞥了一眼这个小不点儿,喊他叔叔,却称呼阳藿姐姐,黑葡萄似的眼睛警惕地望着他,对他的敌意显而易见。

他无声地掀了掀嘴角,这小鬼有点意思……

“那就两杯水吧,谢谢。”

阳藿带东宇往客厅去,任啸准端着热水跟在后面。

“文件呢?”她问。

“在书房。”

“那我们开始工作吧,时间不早了。”

任啸准朝东宇扬了扬下巴:“他呢?”

“东宇可以在这里看电视,或者你有没有暂时不用的电脑?给他看看动画片什么的。”

他想了想说:“有一台笔记本,里面没有东西,我帮他下个视频软件。不过,他一个人在这里没问题?”

这回没等阳藿出声,东宇就自己一字一句地回答他:“叔叔,东宇能照顾自己。”

阳藿莞尔,摸了摸东宇的脑袋,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东宇很能干。”

任啸准从书房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盒子,取出笔记本开机。电脑看上去是新的,系统已经安装好了,桌面上倒真的没有别的图标。他很快下载了视频软件和一些东宇感兴趣的游戏:“电脑是厂商送的,一直没用过,看来运转还正常。”

“洗手间在哪里?”

“那扇门就是。”

她颔首,弯下腰对东宇说:“你在这里玩,不要碰尖锐锋利的东西,洗手间在那边,有什么事情就到书房来找我,知道了吗?”

东宇小朋友乖乖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看起了动画片。

阳藿这才跟着任啸准去了书房。书房的陈设同样非常简单,靠墙的书架,大书桌以及对面的沙发,再没有别的摆饰了。

书桌上堆了很多文件资料,中间的页面是摊开的,电脑也是亮着的,显然房间的主人刚刚还在埋首工作,在本该休息的周日。

在外人眼里,任啸准先生总是运筹帷幄,从容不迫,就那么轻轻松松地站在了金字塔的最顶端。但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能够轻松成功的事情。

有人说,你只有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似乎,就印证在了他的身上。

她和他对面而坐,问道:“我从哪里开始?”

他看了她一眼,从资料堆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她:“先看这个。”顿了顿,又说,“抱歉,休息还叫你过来。”

她笑笑,翻开第一页:“你也在工作。”呼风唤雨的任总都这么努力,她有什么理由只顾享乐呢。

任啸准漾起一抹笑容,低下头专注于手里的工作。

阳藿看了看文件,通篇都是法文,有关于法国某家电力公司。这家电力公司貌似打算出售它在英国的电网业务,而恒天有意收购。它作为英国最大的配电商,供应其四分之一的电力。假如收购成功,这将是恒天史上最大的收购项目。

不过,现在暂且还都处于初步预想阶段,那家电力公司也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只是给一些大公司透露了些口风,是机密文件。这个项目,大概要历时好几个月。

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全神贯注于文件中,偶尔同任啸准交流几句,或是解答他的疑问,房间里安静地只余打字声和纸张的哗哗声。

天空中的太阳倾斜了角度,阳藿结束手头上的工作时已经四点多钟了。她长吁了口气,捶捶背,将文件打印出来交给任啸准。

他接过来,见她一脸疲色,问道:“累了?”

她活动了下打字僵硬的手指:“有点儿。”

他含笑望着她,温和地说:“你休息一下,有问题我再叫你。”

阳藿点头,端起水杯去厨房添水,顺便瞧瞧东宇小朋友。东宇好像很喜欢美术,他看了会儿动画片,就把电脑推到一边画起了画。她没去打扰他,转身回了书房。闲下来没事,她便仔细端详起任啸准的书架。

书架被装得很满,基本上都是经管类的书,还有很少量的人物传记。她有些意外地注意到顶上一排塞了几本这些书里的“异类”,像是孙子兵法,博尔赫斯的诗歌集,莎兰斯基的岛屿书,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本心理学书籍,甚至还有东野圭吾的白夜行。

她一直爱书成癖,涉猎广泛,从作为无神论者却研究过圣经便可见一斑。架子上的这些“异类”她基本上都拜读过了,唯有那本岛屿书没有印象。

她指着岛屿书的硬书脊问他:“这本书可以看吗?”

任啸准顺着她的手望去,点点头:“当然。”

抽出书坐到沙发上,封面浅灰蓝色的底衬着黑字,岛屿书三个字是繁体,下面有一排小字:天堂是岛,地狱也是。底面有三段话,第一段写着:

岛屿

寓言,谎言

乌托邦,无有乡

现实本身,现实之隐喻

她觉得挺有意思,细细读起来。书的内容很吸引人,只是她刚刚长时间盯着电脑,没看两页便觉得眼睛很累,不得不放下书按压两眼之间的穴位。然后目光调往窗外,发散地望着蓝天白云,放松视觉神经。

外面起了微风,轻轻地摇晃树叶,她的视线不自觉地便落在了任啸准的身上。

他低着头,眉宇间微微蹙起,睫毛遮挡住了深幽的眼眸。薄唇抿着,而讲出来的话却一点儿也不浅薄。左手食指与中指、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分别夹了两页文件,右手则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签字笔,笔的上端架在虎口处,手指张开按在页面的右下角,拇指好像随时准备翻到下一页,看得出思想很集中。

他那么骄傲,大概是从来没有低声下气过的,

这样的一个人,想要和她在一起,可是她却迟迟无法给他一个痛快的答案。他如承诺般不逼迫不催促,委屈地、耐心地、没有埋怨地等待,甚至无法确定这个等待有没有尽头。他那么好,那么包容,究竟为什么喜欢她,喜欢她什么呢?

**

任啸准对文件上的一句话有点疑问,抬起头打算询问阳藿,却发现她倚着沙发背睡着了。他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拿下她腿上的书,又从卧室找出一条毯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然后,他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撑着膝盖静静地凝视着她,眼里百转千回的温柔满溢出来,要将人溺在其中。

如果有第三者在场,大概会非常惊讶,任啸准也会这样幽迷地看着一个人,眸光里的情绪并非浓烈,而是静谧的深沉,似是要沉进骨子里去,或许他本人都尚未意识到感情的深度。

她睡着的样子很安宁,长长的睫毛密实地覆在眼下,软软的,像某种小动物,傍晚的阳光都舍不得来打扰她,在距离她半寸的地方生生止住了脚步。

其实,他第一次遇见她,并不是在那家刻意安排的西餐厅。

去年夏初的某天下午,会谈结束后他驱车经过一片极少去的城区,道上的车辆和行人都非常少。路径一家叫做1929的咖啡馆时他临时改变主意,停车进去点了一杯咖啡。偌大的店里只有两三位客人,他挑了个位置坐下,等咖啡的空当里环顾周围的环境。

于是,他看见了阳藿。

她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脑袋略斜地倚着靠背,睡着了。微卷的深褐色长发,几乎及腰,柔顺地垂落在胸前,随着轻浅的呼吸起伏,折射出诱人的光泽。白玉般的脸上眉头微皱,双颊泛出淡淡的粉色,仿若无骨的双手轻握成拳,似乎睡得不是特别安稳。腿上摊开着一本很厚的书,看了三分之一的样子,前面的桌上还有一壶喝了一半的红茶。

昏黄的夕阳斜斜地洒进幽静的室内,漂浮在她的四周,覆着一片蓝晕的金黄,渲染出融融的光圈。微尘围绕着她起舞,光点在她的发上跳跃,整个人像是透明了般,令人不敢伸手触摸,怕她就这样消散在空气里。

那是一幅美好的如油画般的画面。

说来奇怪,各种漂亮的女人他见过很多,早就习以为常,可他竟然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直愣愣地注视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不应该出现在成年人面孔上的漂亮眼睛。它太纯净,太清澈,毫无杂质,整幅油画都因此而流动起来。

那一刻,他听见脑海里有一个声音说:找到了,终于。

他忽然觉得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心。

后来,他去了很多回,总是在一旁默默地观察她。她很喜欢这里,经常来,除了看书,有时在笔记本上打打停停,而桌前永远是一壶红茶,从来没有点过任何一款咖啡。

期间,黎昕来找过他两次,也见到了她。

不过,没想到他正打算有所行动的时候,却在西餐厅里和她相遇了。

她说。

你好,任先生。

任啸准弯唇一笑,从回忆中剥离出来,手指慢慢将阳藿脸颊上的发丝拂向一边,却没有抽回。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屏住呼吸,缓缓俯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轻柔柔的吻。

童忌-3

书房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声,任啸准回头望去。东宇扶着门边,瞪着一双大眼睛,微张嘴巴,还处于震惊之中。任啸准微微牵起嘴角,那丝笑意怎么看都有股子邪气,食指不慌不忙地往唇上一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东宇立刻紧抿双唇,凶神恶煞地猛瞪他一眼,一转身跑走了。

任啸准的注意力回到阳藿身上,他本想将她放平,让她睡得更舒服,但怕吵醒她,最终还是作罢,只把毯子拉高了一点。他又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了客厅。

东宇一声不吭地趴在茶几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看见任啸准过来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哼了一声扭头背对着不理他。

任啸准笑了一下,也没说话,眼尖地发现茶几上的画本,好整以暇地拿起来翻开,看到后面眉尖一扬,笑意愈深。

那边东宇趴了半天,身后一点反应都没有,忍不住偷偷转过来窥探情况,一眼见到任啸准手里的画册,立刻蹦起来唰地一下夺过去合上,气鼓鼓地盯着他。

任啸准无所谓地收回手,气定神闲地说了句:“画得不错。”

他瞟了一眼东宇的神色,又添油加醋地道:“特别是画小藿姐姐的那两张。”

东宇的表情当即变得煞是好看。

其实,小孩子画人物根本区别不出谁是谁,他只是推测而已,还真是一猜一个准,小家伙当然不禁逗。

“不要你管!”

他摆出一张无辜的脸,语气听上去特别真诚:“我不管。不过,你的小藿姐姐要是知道你把她画得这么漂亮,肯定很开心。”

东宇吃瘪:“不准你告诉小藿姐姐!”

任啸准见他很紧张画册,不想被别人发现他画了什么,而最不希望的这个“别人”大概就是他的小藿姐姐了。

这小鬼,还真是别扭地可爱……

他露出一个狐狸一样的狡猾表情:“这样吧,我和你做笔交易。”

不愧是叱咤风云多年的商人,走到哪里都不忘职业病。

“我不告诉小藿姐姐你的画,你也不能告诉她刚刚的事情,乖乖听我的话,怎么样?”

东宇一张小脸纠结地挤到一起,小小的脑容量拼命地权衡这场交易的利弊。

任先生当然不是害怕东宇小朋友将吻她的事告诉阳藿,他说还是不说,他压根儿不在乎。他原本打算给东宇做个普及教育——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吻她——以免在小家伙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yīn影,可没想到发现了本子里的画,便起了心思逗逗他,打发打发时间,让他以为互抓把柄,和平共处。

徐东宇小朋友就这么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在他人生的第一份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上签下了大名……

**

阳藿这一觉睡得时间不长,却很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房里没有光线,也听不到声音,她抓着毯子下意识地去看书桌后面,那里空空如也。她叠好毯子,走出去,客厅里亮眼的白光令她微微眯起眼睛。

沙发上,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挤在电脑屏幕前,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气氛和谐的……诡异。

任啸准听到脚步声,朝她望去,目若朗星的眸子闪着笑意:“醒了?”

阳藿不好意思地抿唇:“抱歉,睡着了。工作做完了?”

任啸准定定地凝望着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东宇可没在乎这胶着暧昧的气氛,小跑过去拉着她的手拽到沙发边:“小藿姐姐,你来看这个!”

原来任啸准利用软件制作了一个简易的动画,只见他敲了几个按键,再点一下鼠标,屏幕上黑色的小火柴人就灵活地动起来。

“小藿姐姐,他们还会打架呢!”说完,肉肉的小手也点了两下鼠标,屏幕上就又多出一个小火柴人,两个人你拳我脚地对打起来,颇有李小龙的架势。

阳藿耐心地听着东宇兴奋地絮絮叨叨,笑着问他:“东宇好厉害,是谁教你的?”

“叔叔教我的,叔叔的小人会的动作更多呢!”

“那你应该对叔叔说什么?”

东宇这才从兴高采烈中慢慢冷静下来,飞快地瞅了任啸准一眼,低着脑袋不情不愿地嘟囔:“谢谢叔叔。”

任啸准好笑地摇摇头,语气听起来似是调侃:“不客气。”

阳藿见快到晚饭的时间,牵起东宇的手站起来告辞:“晚了,我带东宇回去了。工作了一天,你好好休息吧。”

任啸准也跟着站起来,目光沉沉,不容置疑地说:“吃完饭我送你们回去。”

接着,他把她的外套递给她,拿起车钥匙:“走吧。”

**

车子开了没多久,停在了一家连锁超市附近的停车场。

阳藿探头瞅了瞅,奇怪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任啸准松开安全带:“家里什么都没有,买些材料回去。”

阳藿一怔,他是打算买材料回去做饭?可是她什么都不会做啊!她欲哭无泪了……

任啸准取了一辆购物车,阳藿想了想,弯腰问东宇要不要坐到车里去。

“那是给小宝宝坐的,东宇是大人了,不能坐。”东宇毫不犹豫地拒绝。

于是,场景就变成了任啸准推着购物车驾轻就熟地找到蔬果区,而阳藿牵着东宇小朋友跟在他的身边。

比起逛街,阳藿其实更喜欢逛超市,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略显古怪的癖好。

任啸准非常了解阳藿的口味,所以只问她东宇有没有忌口的食物。

阳藿想到王***话,说:“没有,据说他很好养。”

他心里大概有张菜谱,不疾不徐地从架子上一一挑选他要的材料放进车里,像是**胸肉,虾仁,西兰花,杏鲍菇之类的,还去水产区捞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阳藿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是以一点儿忙也没帮上,只觉得他老神在在的样子看上去很熟练。

很快就选好了材料,蔬菜区和水果区是连着的,所以转过蔬菜区入眼的都是新鲜的水果。现在正是草莓收获的季节,一颗颗红彤彤的草莓煞是诱人,光看着就觉得香甜。阳藿很喜欢吃水果,便有些忍不住了。

她正要开口,任啸准已经装好了一袋,还回头问她:“够吗?”

她愣愣地点头,心想他难道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成,怎么她想什么他都知道。

他点了一下车里的东西,见没有遗漏,于是瞧了瞧眼神四处乱飞的小家伙,说:“去给东宇买零食。”

零食区要比蔬果区热闹许多,一些新上市的品牌安排了推销人员将食物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放在盘子里邀请顾客试吃。

东宇虽然略显早熟,可毕竟还是小孩心性,看到这么多琳琅满目的零食,早就把之前的那些小插曲给抛到爪哇国去了。但是没得到允许,他还是很矜持地牵着阳藿的手。

“喜欢吃什么,随便挑。”任啸准一声令下,他就撒丫子跑欢了。超市里人很多,阳藿慌忙跟上去,怕和他走散了。

任啸准笑了一下,正要过去,忽然被一个年轻女孩拦了下来。

女孩注意到他是三个人一起来的,便趁机向他推销起她的产品:“先生,这种果脯是我们公司新上市的,甜而不腻,还有养颜的功效,您尝尝吧,喜欢的话可以给您太太买一些回去。”

平日他早就打断她走人了,今天不知是不是那声“您太太”喊得颇得他心,竟然耐着性子听完女孩的推销。

“她不爱吃甜食。”他的神情没有起伏,目光在接触到不远处的阳藿时变得异常柔和。

女孩看着他一愣,脸上蓦地红了,心里直赞好帅好有型啊,又顺着他的视线偷偷瞄了眼牵着孩子的女人,默默感叹:他看太太的眼神那么温柔,肯定非常爱他的太太……是要羡慕死谁啊!

任啸准却没有再做任何停留,迈开长腿走到他们旁边,柔声问:“挑了什么?”

因为是小孩子的吃食,所以阳藿看得比较仔细,检查生产日期,食物里是否含有色素或者香精什么的。

“喜欢就都买了。”

“小孩子不能宠的。”出口的话带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娇嗔。

任啸准笑而不语,乖乖地等着,愉悦从眼角蔓延开去。

最后,他们在东宇喜欢的零食里挑了几样,准备打道回府。

东宇一时得意忘形,蹬蹬蹬地直往前窜,阳藿一直不敢大意地盯着他。突然,这小东西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砰地一声撞上一位大婶的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概他自己也有点撞懵了,呆呆地傻坐着。

“哎呀,小朋友,你没事吧?摔疼了没有?”大婶一侧头就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忍不住要抱他起来。

阳藿快走两步上来,拦住大婶:“没关系,大婶,不好意思啊。”

接着,又低头轻斥:“还愣着干嘛,自己起来,看你还乱不乱跑。”

说话间,任啸准也推着车子过来了。

大婶瞅瞅阳藿,又瞅瞅任啸准,再低头瞅瞅已经自己一骨碌爬起来的东宇,笑眯眯地说:“没事儿,姑娘,小孩子嘛,慢慢教。看你们夫妻俩男才女貌的,娃娃生得这么可爱,爷爷奶奶该多高兴啊!”

阳藿面上一哂,连忙解释:“不是,大婶,你误会了……”

她回头示意任啸准帮忙说说,他却只是宠溺地看着她。

大婶看这情形,自以为明白了:“姑娘,别不好意思了,看你先生多疼你,有福啊!”

任啸准笑吟吟冒出一句:“谢谢。”

这下,阳藿是有口难言,彻底无语了……

**

一进家门,任啸准就挽起袖子钻进了厨房,阳藿也跟进去打下手。

他用刀非常熟练,切得又快又细,大小都差不多。做菜的整个过程他都井井有条,菜香渐渐漫溢出来。

很快,四菜一汤就做好了。酱汁杏鲍菇,凉拌**丝,咸玉子烧,西兰花炒虾仁,鲫鱼豆腐汤,色泽鲜艳,营养丰盛,光色和香两样就没得挑剔。

“味道怎么样?”

阳藿咀嚼完,笑道:“如果你不当恒天的老板,做大厨也能养活一大家子人了。”

任啸准失笑:“这种夸人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

菜的分量都不是很多,正好三个人的量,没有太多剩余,东宇兴许是饿了,盛了两碗饭,吃得肚子圆鼓鼓的。

饭后,阳藿收拾碗筷准备清洗,却被他拦下来。

“伤手,我来。”他递给她一块干布,说,“你来吸干水。”

于是,厨房里,融融的光线下,他洗碗,她擦水,两人断断续续地聊天。

可能是午觉没睡饱,等他们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发现东宇躺在沙发上睡得香喷喷的。

两人相视一笑。

阳藿说:“该送东宇回去了,说不定邻居奶奶已经到家了。”

任啸准轻轻抱起东宇,他像只小熊猫似的乖巧地趴在他的肩膀上,还自动自发地搂上了他的脖子。

阳藿打开车门,他把东宇放在车后座,扣上安全带,他们才坐到前面驱车回明湖小区。

两个人的说话声都因为东宇放得很低。

“听海文说,婚礼场地的选择你给了很中肯的建议?”

“最主要是季濛喜欢。”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不经意地问:“那你有没有喜欢的地方?”

“有倒是有。在伦敦的时候,有一座教堂我非常喜欢,很漂亮很庄严。不过,我不是基督徒,不知道神父会不会同意非教徒在教堂里办婚礼。”

“教堂?”

“嗯。其实,我是希望婚礼举行在一个几十年之后仍然保存完好的地方,这样将来我可以跟我的孩子说‘这是妈妈和爸爸结婚的地方,怎么样,很漂亮吧?’而不是指着一幢高楼大厦说‘这里以前是一座很美的公园或者酒店,妈妈和爸爸就是在以前的那个公园或者酒店里结婚的。’那多没意思啊!”

他蓦地笑了:“是很没意思。”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阳藿还没张口,一个女声就急急地说:“是阳小姐吗?我是东宇的姑姑,东宇是不是还和你在一起?”

“对,东宇在我身边。”

“对不起啊,我今天没带手机,我妈妈后来一着急就忘了给我打电话了,刚刚才想起打给我。你现在家吗?我来接东宇。”

“没关系,我们快到家了,在小区门口见吧。”

他们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东宇姑姑已经到了。任啸准抱着东宇,阳藿拎着他的小书包,一起走过去。

东宇姑姑一看到他们就小跑过来,接过东宇,又是道歉又是道谢:“谢谢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东宇他没捣蛋吧?”

“没有,东宇很乖。”

“那就好,谢谢你们啊,太不好意思了。”

阳藿宽慰地笑:“不碍事的,你快带东宇回去吧,他睡着了,小心着凉。”

东宇姑姑又道谢了一番才离开。

阳藿回身,见任啸准灼灼地望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热,催促他:“你也快回去吧,累了一天,明天还要上班,早点休息。”

“好。”他噙着笑,却没动。

“路上小……小心。”

“好。”

“你还不走?”

“好。”

阳藿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那我走了。”

“好。”

当即她就转身走了,走到一半,想了想,又回头看了一眼,任啸准依旧保持着姿势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她脚步更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楼道里。

败露

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文思邀阳藿见面,阳藿正在上班,于是便约了午饭在恒天大厦两个街区外的一家餐厅碰头。

文思先到,点了一份蔬菜沙拉,阳藿来的时候沙拉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啊,不好意思,我太饿了,就先吃点垫垫肚子。”

餐厅食物味道过得去,但临街,地段好,所以人流量很大,座位都坐满了。

阳藿落座点单之后才正经地瞅了瞅她,有点小惊讶地发现这些日子没见,文思的变化很大。这种变化并非指外形,而是指整个人由内而外的感觉都不同了,好像不停地从毛孔中释放某种愉悦的荷尔蒙,笑容就一直挂在脸上。

“你舍得出现啦,去哪儿了?”

“欧洲。”

阳藿诧异地抬眉,很快抓住重点:“欧洲?一个人?”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独自旅行的人。我特意空出一段假期,和男朋友一起去的。”文思一脸小女人的幸福。

阳藿并不清楚她的感情生活,所以不知道她交了男朋友这件事,不过都是晚婚晚育的年纪了,也没什么好讶异的。

是以她很淡定地卷了一叉子意面含进嘴里,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四个月了,一次酒宴上认识的,就那么好上了。”

认识才四个月,就一起旅行了,发展神速啊……她虽然没有经验,但在国外浸yín的这几年渐渐令她有了一个新的认知,一段感情开始时通常说得是“我喜欢你”,而说“我爱你”,将自己家的钥匙配一把给对方,同居,或者一起旅行就代表两个人打算开始一段认真的关系,并且这份关系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是奔着更远的目标去的。

“你高兴就行。”

文思乐呵呵戳着面前的牛排,切成一个个小块,再塞进嘴里:“他对我很好。我们本来打算绕去京都赏完樱花再回国,可惜他的工作临时出了点问题,我们就直接回来了。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京都?”

“是啊,现在正好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没去成是有点可惜。好在花开有期,你们明年有时间再去也是一样的。”

“对了,我假期还没结束,我们一起去啊!”

阳藿无奈地横了她一眼:“我现在上得可是日常班,过些时候还要去香港出差,哪儿能说走就走的。更何况,这时候的樱花都要开始凋谢了。”

或许是心情特别好,文思嘴角咧得都快挂到耳朵上去了,胃口也完全不受控制。

阳藿笑笑,这就是热恋中的女人会有的反应么……

文思招来服务员,又点了份冰激凌雪球。

“说起这个,我听文念说你在恒天感觉还不错?打算一直做下去?”

卷意面的动作滑了一下,意面悉数掉回盘子,她放下叉子喝了口水:“我和恒天的合同签得是一年,还有好几个月呢。不过,一年也差不多了,我更想恢复自由身。再说,恒天也许还不想和我续约呢。”

“你这尊大佛啊,还是长着翅膀的。”文思三两下吃完雪球,闲闲地擦了擦嘴角,“我这次还顺道去探望了教授,教授让我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阳藿和文思熟稔不仅仅是因为曾经合作过,她们还是大学校友,文思大她两届。文思大三的时候就听说来了一个厉害的新生,没想到却是在毕业之后才认识。

她们同是教授的学生。

提起教授,不由问道:“教授身体还好么?”

“好着呢,健步如飞!”

“那就好,我会跟她联系。”

**

从餐厅出来,阳藿回公司,文思顺路去恒天的购物中心逛逛。

“我听朋友讲了件挺有意思的事情。glasgow一群学奢侈品管理的学生,老师每周带他们去一家奢侈品店做研讨,去过hugo boss这样的地方之后,打算找个中国牌子,在街上找了老半天,你猜他们后来去哪儿了?”文思憋住笑问她。

她思索了阵儿,还真想不起来什么牌子。

文思迫不及待地公布答案:“他们去了波司登!”

阳藿一怔,噗嗤一声笑出来:“果然是‘世界因你而美丽’啊,真的做成国际大品牌了。设计师好像是意大利的?”

“听说是英国的吧……不知道,反正觉得挺有趣的,五体投地啊,哈哈哈哈……”

道上的人不少,阳藿不急着回公司,两个人散步似的慢慢走,不时有人从后插到前面,快步前行。有个小孩子在路中间发脾气,哭嚷着不肯走,年轻妈妈满面怒容地斥责他,两个人僵持互拽。

走在他们前面的人朝右避让了一下,忽然一个人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气势汹汹地向她们冲过来,速度非常快。

“啪!”

阳藿连来人的样貌都没来得及瞧清楚,只见眼前一花,耳边传来一声脆响,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蓦地看向她们。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她下意识地去看文思的脸。她捂着面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给打懵了,呆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女人。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又重又响,文思反应不及,实实在在地挨下了,左脸很快红肿起来。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在安静了一瞬之后开始窃窃私语,猜测事情的原委。

“不要脸的狐狸精,呸!”

女人说着又扬起手,阳藿立即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严厉:“你干什么!”

女人扭动手腕试图把手挣脱出来,可阳藿使了全力拽住,她挣了半天没挣出来干脆放弃,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我干什么?你倒问问你的好朋友都干了些什么!长得一副贱人相,学别人勾引有妇之夫,这世上的男人是死绝了还是怎么的,死皮赖脸地往别人老公身上贴,不要脸的狐狸精,是不是只要是个男人你就上赶着……”

女人骂出来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围观的人群好像一下子都明白过来了,看好戏似的议论声也大了起来,鄙夷地打量文思,还同情地帮骂了几句。

阳藿极快地扫了一眼文思,她仍旧发着愣,一脸不知发生何事的莫名。她皱着眉头打断女人难听的咒骂:“太太,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说着她用空余的一只手从包里摸出一叠东西狠狠地甩在文思的身上,冷冷地道,“这也是误会?”

阳藿将地上的照片捡起来,一张一张看下去,场景不同,但人物都是一样的,文思和一个男人,或拥抱,或亲吻,一眼就明白他们不是普通关系。文思的目光落在这些照片上,脸唰地一下全白了,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心往下略沉,但理智令她保持着中正的判断。她所了解的文思绝对不是一个甘心背负第三者骂名的人,瞧她的脸色似乎并不知情,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是她们都不知道的。

“太太,我的朋友绝对不会明知对方有妻子还做出这种事情。你冷静一点,我觉得你还是先和你丈夫谈谈比较好。”

“我冷静?我怎么冷静!”眼看她情绪又激动起来,发疯似的扑向文思,阳藿连忙插.进两人中间阻挡。女人不知从哪里来的蛮力,猛地推开她去拽文思的头发。

阳藿被她大力撞翻倒地,回头看到两个人扭在一起,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赶紧分开她们,有些路人迅速掏出手机幸灾乐祸地录下对他们来说这分外精彩的一幕。

她抓住女人的两个手腕,不欲事情闹得满城皆知,想要速战速决,只好威胁道:“太太,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女人歇斯底里地喊:“报警正好!让警察把这个狐狸精抓起来枪毙,打死一个是一个!”

“警察来了只会看到你动手打人,你把人打成这样,是刑事罪,肯定要留案底,今天就别想从警局出来了。”阳藿对这方面并不太懂,现下只能先唬住对方再说,“把事情弄得不可收场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最后难过的还不是你自己……”

半威胁半劝慰,好说歹说,对方终于勉强罢手,留下恶狠狠的一句“这事儿没完”钻进了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阳藿松了口气,转头见文思还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周围人都对着她拍照,立刻二话不说拉起文思的胳膊拨开人群也招了辆车,速度离开了是非之地。

她在车里打电话回公司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把文思送回家,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进了家门,文思才慢慢缓过神来,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急待理清楚。

阳藿见她完全丧失了自主行动力,她将她丢在哪儿,她就呆在哪儿,也不知道坐。无奈地把她摁在沙发上,别过她的脸,检查了一下她肿得老高的面颊,随即打开冰箱翻了阵,好不容易扒拉出一些碎冰,包进毛巾里递给她,又去厨房煮了一个白水**蛋剥掉壳装进碗里放在桌子上。她站在她面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文思垂着眼,半晌,说:“grace,今天……谢谢你。你先回公司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阳藿叹了口气,明白现在说什么都白搭:“好,我先走了,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她在沙发里缩成一团,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半掩的表情不甚分明。

败露-2

事实证明,人一旦失去理智,力气真是大得惊人。

阳藿走进电梯里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膝盖上强烈的疼痛,俯下身咬牙用力揉了两下,便疼得身上发热,靠着轿厢壁深呼吸。

方小柔见她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连忙蹦到她身边搀住她的胳膊问:“你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章炎抽了把椅子出来,扶她坐下:“看起来好像挺严重,要不要去医院?”

阳藿忍痛抽着嘴角笑:“不用了不用了,路上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儿,休息下就好了。”

方小柔弯下腰想要卷她的裤腿看看伤成什么样,被她一把按住。

“真没事儿,磕磕碰碰很平常啊,你们去忙吧,现在还是工作时间呢。”

她撑着椅背站起来,准备回办公室。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三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到任啸准站在章炎的桌子边,目光不停地在阳藿身上打量。

“任总,阳藿受伤了!”方小柔眼疾嘴快地说。

任啸准迅速将她上下扫了一遍,询问地看着她。

“磕了一小下而已,”她拽住方小柔,以免她又多说什么,“小柔小题大做了,没有受伤那么严重。”

阳藿立在那里,表面上确实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既然没事,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说完,任啸准也不看她,转身径直回了办公室。

阳藿跟在后面,尽量维持正常的走路姿态,但毕竟膝盖受力,任她把力道放得再轻,姿势看上去还是有些微怪异。

他关上门:“坐。”

她暗暗松了口气,坐在沙发上,不着痕迹地揉了下膝盖。没想到刚坐下来,任啸准也随即坐在她的旁边,半句话没说直接小心地抬起她的右腿搁在他的大腿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压根儿没给她反抗的余地。

他正要从下挽她的裤子,阳藿瞅准时机压住了。他抬眸瞟了她一眼,复低下头挪开她的手,毫不迟疑地把裤脚挽了上去。

看到伤势她小惊了一下,膝盖到小腿处青紫了很大一块,并且肿起来了,皮肤被撑得很薄,光线一照还发亮,突起的骨头附近蹭破了皮,渗出了血,外小腿有一些轻微擦伤。

任啸准面色一沉,眉头拧到一起,紧抿着唇又架起她的左腿察看。左腿的情况要好很多,只有膝盖淤青了一点。他托着她的右小腿肚子,轻轻按了按肿起的部位。

她咬着牙没发出声音,但是腿不自觉地抽了一下。他立刻瞅了瞅她的神色,接着将她的双腿横放在座位上,起身取了棉签和刺激性小的碘伏,抱起她的腿坐回去。

他先用棉棒沾掉血迹,然后拿碘伏裹湿了新棉签,慢慢靠近蹭破的伤处,快要摁上去时不知怎的又收回来,手指转了一圈棉签才抹到伤口上,同时嘴里轻轻吹着气。

其实,碘伏擦伤口不是特别疼,除了最开始的刺痛,后面倒没什么感觉。

他全神贯注地替她擦药,表情认真,好像在做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不能忍受一点分神。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手给我。”

她自己都不知道手腕也摔伤了。

任啸准瞅了眼时间,轻手轻脚地拉下她的裤子:“我们去医院。”

“不用……”接下来的话被他甩过来的一个眼神给哽回去了,他面上很明显地有一丝不愉。

**

任啸准带她直接去了骨科,医生给她拍了片子,骨头没事,就开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药,叮嘱她伤好前不要穿高跟鞋,别到处乱跑,多休息。

从医院出来,他开车去了旧城区,七拐八拐地进了一条弄堂,敲开了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进去才发现里面是一家跌打馆,有很浓重的药酒味。前厅应该是客厅改造的,左侧靠墙是一排木头柜子,木柜前面是半身高的玻璃柜,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和药材。右侧摆了四张单人木床,夹角的那面墙则是木椅和凳子。有两三个人或坐或躺着,其中一个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剩下的也是面容扭曲。

他驾轻熟路地经过前厅,穿过一条狭窄昏暗的过道,面前豁然开朗。

“叶师傅,麻烦帮忙看看。”任啸准把怀里的阳藿抱上椅子,对一位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人说。

叶师傅个子很小,黑黑瘦瘦的,感觉却很精干。

他瞟了一眼阳藿的腿,说:“小事。”声音不是很好听,略沙。

他从一堆棕色的瓶子里挑出一个,将药酒倒在手上,一掌就揉上了她的膝盖。

这一掌下去,她差点就疼晕过去了,猛吸了口气才将几欲脱口而出的呼痛声给压回嗓子。她咬牙硬挺着,手指用力抓住椅沿,关节都泛白了。才揉了几下,她就憋红了脸,额头和背开始往外冒汗。

任啸准原本是坐着的,却忽然站起来小范围的踱步,插在裤袋里的双手抱到了胸前,走走停停,然后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阳藿疼得根本没法留意周围的事情,倒是叶师傅瞥了眼他离开的方向,抬头看了看她,粗声粗气地道:“这小子对你倒挺上心。”

可她现在哪有精力去想叶师傅说了什么,额头上的汗沿着发际滑到下巴上,还硬气地一声不吭。

他又蓦地补了一句:“你这小姑娘脾气蛮倔,对我老叶头的胃口。”

过了好一会儿,任啸准才回来,叶师傅的功夫已经做完了在洗手。阳藿对烟味很敏感,所以他一进来她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她没见过他抽烟,于是想当然地以为他不抽,原来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是啊,她又知道他什么呢?

“好了?”

叶师傅用鼻子“哼”了声。

任啸准也不多言,弯腰抱起大汗淋漓的阳藿就走。

他开车送她回家,路上一反常态的一句话都没和她说。她直觉认为他似乎生气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本来就是气场很强大的人,这个样子更是冷得空气都要结冰了。她偷偷瞄了他几眼,也不敢开口。

泊好车,他抱她上楼。季濛和深深都在上班,不在家。他把她放上床,在床头摆好药,全程下巴都绷得紧紧的。

“我走了。”收拾好后,他转身离开。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阳藿还是忍不住问他:“……你生气了?”

他停下来,没有回头。

静默在房间里缓缓蔓延。

片刻后,他垂下肩膀,浅叹口气,走回床边坐下。

“我没有生气。”只是心疼你……

“你听着。疼的话,就喊出来,撑不住,就不撑,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还有我在。”他捏起她的手握在掌心,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阳藿,你不是一个人。”

阳藿深深地望进他的眼里,那里除了她什么也没有。她一直一个人走到了今天,如今,他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她可以依靠他,他会护着她。

她怎么可能不感动,可是……

**

文思的事情发生没两个礼拜,阳藿就从乐译的同事那里听说二十四孝脚踏两只船被冯晓当场抓住。

事情发生得很凑巧。冯晓原本要和客户一起飞四个城市,三天才能回来。后来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们飞完上海就直接回来了。她想给二十四孝一个惊喜,就没告诉他。结果,惊喜变成了晴天大霹雳。

她兴冲冲地打开门,看到得却是二十四孝光着上身在属于他们的大床上和另一个半裸的女人搂抱在一起。那个女人是二十四孝的学妹兼现任同事,冯晓还和二十四孝一起同她吃过饭。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曾经和未婚夫的小三说说笑笑,当即就给气疯了。

冯晓平时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发起火来就是突然爆发的死火山。她冲上去抓住小三的头发把她一路拖到客厅,看到什么都直接往她身上招呼。小三又想护着没穿衣服的身体,又想把头发从冯晓手上拽出来,还要躲着暴雨梨花似的砸在脸和身上的巴掌和东西,狼狈不堪。

二十四孝也吓傻了,想把冯晓拉开,冯晓果断回手甩了他几个大嘴巴子,放话说要是他敢护着小三,她就一刀捅死他们。二十四孝当然不敢再招惹丧失理智的冯晓,又不好意思找人帮手,只得别过脸做缩头乌龟。

“据说,小三现在还躺在医院起不来身呢!没看出来冯晓这么厉害,不过要是我,我说不定打得还狠呢。”同事说得好像亲临现场了一样。

本来公司的同事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是觉得冯晓这几天精神不太好,电话响个不停,她却不接,还以为是小情侣之间闹了点小矛盾。直到二十四孝上班路上堵,下班路上拦,甚至都给跪下了,他们才觉察出点不寻常的苗头。冯晓干脆请了假躲着他,一些风言风语才渐渐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好端端地闹出这种破事儿,估计婚也结不成了……”

阳藿想,还真是破事儿,破事儿都上赶着趟儿似的堆到一起了。文思的事情还没解决,冯晓的事又出来了。

不过,她其实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的,虽然事情变成这样,但至少冯晓总算看清了二十四孝的真面目,而最后会怎么发展,就如任啸准所言,是冯晓自己才能做得决定了。

选择

在叶师傅的巧手推揉之后,隔天阳藿被揉散淤血的腿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免不了被季濛和深深一番大惊小怪的询问,她只说是不小心摔的。任啸准强硬地放了她一天假,但她的腿只伤了肌肉,没伤骨头,并没什么大碍,第三天就可以行走自如了。

过了半个多月,她腿上的青紫基本上看不太出来,仔细点瞧得话,只觉得肤色略暗一点。

临近中午,方小柔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员工餐厅。她有点儿坐不住,跑到阳藿的办公室骚扰她。她正好没事,无聊地翻以前的资料,两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

方小柔把下巴垫在交叠的两手上,头发长长不少,可以扫到肩膀了。

“哎,马上就夏天了,最近老是控制不住想买东西。昨天在网上看中一款修身裙,我那个心痒难耐啊。可惜,我这个月貌似有点超支了,真是要剁手啊!”她长叹一声。

阳藿捧着茶杯悠闲地靠在椅背上,好笑地揶揄:“一入网购深似海,从此钞票是路人。你啊,就该找个人管管你。”

方小柔却没接话,情绪忽然变得有些低沉,睫毛挡住眼中情绪,半晌,她才问道:“你知道我们公司是不允许办公室恋情的吧?”

阳藿闻言微怔,回想起来好像是有谁跟她提过这茬儿,不过她没在意。

“我们公司其实还算好了,不是说公司里的员工都不行,但同一层楼的话还是不准的。也情有可原啦,如果两个人闹分手,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肯定影响工作。”

她对方小柔和章炎的关系猜测得十有八.九,还以为他们是打算关系稳定下来再公开,所以当事人没说,她也就装作不知道,倒是没想过这层原因。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公司会怎么处理?”她问,心里多半也有数了。

方小柔用指腹胡乱扒拉着桌面,留下一条条半长不短的潮气印记,转瞬便蒸发不见了。

“应该会调职,或者……委婉地劝辞吧,要不就是棒打鸳鸯咯。”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调职,可以同时保住饭碗和爱情,但方小柔和章炎的难题在于他们都在四十八层。平调,恒天董事长的助理和秘书要调给谁?升职,为了保全员工的爱情,就给其中一人升职,这个可能性约等于零吧。那就只能降职。公司企业里的竞争激烈,不要说向来事业心就非常强的男人,现在不少女性不是都为了保全自己的一席之地对造人之事一拖再拖么。机会错失便很难挽回,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会不会就这么甘心把几年的辛苦打回原形呢?

阳藿瞅了她一眼,把茶杯放回桌上,问她:“要是你,会怎么做?”

睫毛闪了闪,她低低地回道:“……我也不知道,面包和爱情,这不是世纪难题么?要是我……要是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近乎耳语,但是阳藿还是听清楚了。

方小柔说,她会选择爱情。

面包,爱情。

有的人选前者,有的人选后者,有的人站在两者之间踌躇不前。不管选择哪一个,都意味着必须放弃另一个,多少人被这道难题打得失了魂魄。有人选择面包,却在事业有成的多年之后仍然对当初放弃的那段爱情痛彻心扉,茫然四顾。而有人选择爱情,却在平凡甚至可能贫瘠的生活里消磨了对爱情的初衷和耐心,心有不甘。

他们,是否会后悔?

外面的开关门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闷,方小柔又恢复成平时大大咧咧的模样,从阳藿的桌上抓起一份文件快速跑到她身边装模作样地讨论。

“……这里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你帮我看看……”余光偷偷瞟向外面,果然看到了任啸准和白访璇。

白访璇侧仰首,笑着和任啸准讲话。她本就非常漂亮,仰头柔笑的样子更是美艳动人,眼里的情意毫不掩饰。

任啸准经过阳藿的办公室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穿过敞开的房门准确无误地对上她的眸子。她的心突地一跳,慌忙低头盯着方小柔手里拿倒了的文件,收回视线的那瞬间好像看到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方小柔见他们的身影消失,松了口气坐回原位,把方才的烦闷抛到脑后,向阳藿八卦起来。

“你有没有发现白总监最近跑boss的办公室跑得特别勤?”

经她一提醒,阳藿发现好像的确每天都能看见白访璇,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回。

“白总监喜欢boss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了,她以前就老往这儿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来得这么频繁,我都快以为boss的办公室其实是她的办公室了。你说,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点儿什么啊?也难怪,白总监长得那么好看,身材又好,能力又强,是个男人都该喜欢她吧。我们公司里喜欢boss的女人多得可以绕地球三圈了,可白总监往那儿一站,还有谁敢使美人计啊,有也得被她给灭了。漂亮女人那么多,boss从来都不瞧一眼的,我觉得吧,他对白总监是不一样的。要说,别的女人离boss有一百步,白总监至少得是五十步吧。看近期这架势,说不定白总监的称谓就要换一换咯……”

阳藿心里微赧,只得淡淡笑笑,不发一言。

方小柔仍旧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丝毫未觉有何不妥。她平时嘴巴很严,和阳藿的关系变亲近后倒是会同她聊一些小道消息,当作工作之外的解压。

后来的后来,知道真相的方小柔回想起这天她在阳藿面前讲得这一大段话,当真是后悔得眼泪掉下来。如果被boss知道她说了什么,不死也得掉层皮吧……

晚宴

“你们的单子写好了没有?”

阳藿关上小行李箱,立在衣柜边,又将电脑装好放在书桌上,检查好没有遗漏后从卧室出来。

电视屏幕上正在播出一档红透半边天的综艺节目,里面的观众笑作一团。季濛和深深丝毫不受影响,挤在茶几和沙发之间的空隙里坐着,两只脑袋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在一张a4纸上涂涂写写,想当初高考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过。

“你们都写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写完?我只不过去两天,你们这是打算把整个香港都掏空么,香港的经济就是因为你们才这么蓬勃的吧。”她过去坐下,探头去看她们到底洋洋洒洒地写了些什么东西。

季濛最后大笔一挥,夹起快写满的纸唰地递给她:“写好了写好了,给你。”

她接过来一看,顿时无语。纸上不仅罗列了商品的名字,还按区域归类好,标明了商店的具体位置,真是做了不少功课,熟悉得跟自己家似的。可是,这东西也太多了点儿吧,还真以为她是去旅游购物的啊……

“说实话,你们是不打算让我回来了吧,是不是还要我带几罐奶粉啊?”她抽了抽嘴角。

深深笑得极其谄媚,指着标注了五角星的几样东西说:“最前面的几个是最重要的,着重关注就对了,其他的要是看到了,酌情购买。”

阳藿快速读到尾,随即叠起来,塞进钱包:“先说好,这次不知道私下有多少时间,也许不一定有机会出去,你们不要期望太大啊。”

“ok啦,我们最坏的打算是免税店。”季濛奸诈地嘿嘿笑。

阳藿戳了她一指,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你们还真是替我考虑得很周全啊,有没有顺便考虑考虑把厨房里的菠萝端出来啊?”

“遵命!”季濛一溜烟地钻进厨房把一早就切片浸泡在盐水里的菠萝滤干净装进水果盘里,屁颠屁颠地端出来捧在手心里举到阳藿眼前,“今儿新进的菠萝,奴婢瞧着模样是极好的,娘娘要不要尝尝鲜儿?”

阳藿装模作样地用小叉子叉起一片慢悠悠地塞进嘴里,又慢悠悠咀嚼吞下去:“嗯,本宫觉着不错,该赏。”

季濛把盘子一放,凑上前,乐兮兮地道:“娘娘赏奴婢什么呀?”

阳藿转转眼珠,抿嘴轻笑:“就赏……本朝最高荣誉,亲吻本宫的左脚!”

季濛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大喝一声:“好呀,哪里来的妖精,竟敢冒充我们娘娘,讨打!”

阳藿笑得直不起腰,躲在深深背后,嘴里还不忘调侃:“哪里来的泼猴儿,竟敢在本宫面前放肆,快来人护驾,将这贼子拖下去赏一丈红!”

深深被她们前拉后扯,晃得头晕,最后一把分开她们,喊道:“住手!尔等再胡闹,朕就将你们打入冷宫,今晚翻其他人的牌子。”

阳藿和季濛对视一眼,齐齐揽上深深的肩膀,揶揄道:“皇上不是夜夜专宠张贵人么,何时翻过臣妾们的牌子呀?”

深深脸一红,白了她们一眼,三人顿时笑得乐不可支。

**

白天的行程结束得很顺利,晚上任啸准要参加一场慈善晚宴,需要一位女伴,除了阳藿他自然不做第二人选。

礼服送到酒店房间,阳藿打开一看不由地笑了。样式不错,薄荷蓝,很衬肤色,相当适合她,不得不说任啸准对她很了解,不过包得还真是严实啊,只露出了锁骨以上的部位,还好没将脖子也围起来。她简单地盘起头发,在平时不施粉黛的脸上花了淡妆,换上礼服。

差不多到了时间,任啸准来敲她的房门,噙着笑意望着她。

“准备好了?”

“嗯。”

黑色的轿车滑行在香港妖娆妩媚的夜色中,白天总是行色匆匆的港人终于稍微放缓了步伐,这样的绚丽幻彩于他们已经是习以为常了。以弹丸之地养活七百多万人口,也不难怪看上去处处显得拥挤。想要在这里取得一席之地,想必非常艰难,所以他们总感觉很忙碌,没有机会也不允许停下来歇一口气。

香港,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熟悉又陌生。从小便浸泡在港剧的世界里,电视剧里的场景闭着眼睛也可以想象出来。但是,他们终归不在这里居住,其实对这里不甚了解。他们熟悉的是脑海里属于他们自己的香港。

或许,对他们而言,香港更多的是一座回忆之城,愿景之城。

与过去有关的,以及关于将来的。

车子缓缓停在会场门口,立刻有人上来恭敬地替他们打开车门。任啸准侧头看了一眼阳藿,见她神色平和,弯唇一笑,牵起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臂弯上,抬腿走了进去。

慈善晚宴的形式其实很简单,嘉宾会带一件自己的收藏交给主办方进行拍卖,拍卖所得将尽数捐给慈善机构。虽说东西是什么并不重要,但名流聚集的宴会又怎么会出现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收藏。简单来说,就是捐出一样东西,又花钱拍回另一样。

她这才想到她还不知道任啸准捐了什么,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胳膊:“你捐了什么?”

他从路过的侍应托盘里端了杯饮料给她,又自己拿了杯香槟,见她好奇的样子,笑了笑:“一幅字画。”

从大门到座位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们就因为不断有人上来同任啸准寒暄而停下来好几次。他的态度一直维持在冷漠和热情之间,淡淡的疏离,不会让人觉得无礼,亦不会觉得谄媚,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三言两语,淡定从容地应对。

其中不少人问起阳藿的身份,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浅笑不语,却反而更容易引人遐思。阳藿多少有点不自在,心里也有解释解释的念头。不过这种场合,如果她说是误会的话,非常不合时宜,等同于打了任啸准一巴掌。她不是不懂分寸的人。更何况,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再者,她何必对这些无谓人解释呢,左右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别人怎么想,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落座后,任啸准的桌面上摆着一张号码牌,是九号。他拿起牌号瞧了瞧,说:“待会儿喜欢哪个,就告诉我,当做善事。”

阳藿含笑点头,心里却知道即使有喜欢的,她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了,会场里的灯光渐渐暗下来,一束耀眼的白光打在舞台上,男司仪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紧接着就请礼仪小姐捧上来第一件拍卖品——某夫人捐赠的蓝宝石项链。礼仪小姐托着底座向台下的人展示了片刻,将项链固定在展示台上。

常说没有不爱珠宝的女人。她虽然也喜欢,倒不是那么热衷,所以只是打量了两眼就移开了视线。蓝宝石项链最后被一位偏瘦的中年男人以一百万美元拍下,当场送给了坐在身边的太太。

几轮下来,成交的东西不少,任啸准却神色不动,一次牌子都没举。阳藿兴致不是很高,唯一觉得有趣的还是一个人高价竞拍回了自己捐赠的古董瓷瓶。

很快,任啸准捐赠得字画就被呈上台。这幅水墨画出自一位现代画家之手,这位画家擅长画鸟,形态逼真灵巧。他的画本就值钱,二十年前去世后,遗留下来画作的价值瞬间就翻了几倍。任啸准拿出来的正是其中一幅云雀图。

云雀图之后是这次慈善拍卖的最后一件收藏。礼仪小姐展示它的时候,阳藿的表情终于有一丝松动,下意识地换了一个姿势。

“有兴趣?”任啸准低声问她。

她摇了摇头:“我曾经在报纸上看过报道,这个作家的手稿被一位华裔商人从伦敦苏富比拍走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到。”那位作家是她喜欢的,所以对这件事一直有印象。

话音刚落,就见任啸准举起了桌上的牌子,她慌忙抓住他的袖口,急道:“别……”

他却顺势握紧她的手压在腿上,一边不慌不忙地举牌,一边轻笑:“别慌,今晚总是要拍样东西回去的,我本来就是在等这件。”

怪不得他之前一直不参加……她松了口气,察觉手还被他抓着,当即就要抽回来,他反而握得更紧。旁边坐了那么多人,她不好大动作,挣扎了几次都没挣脱,只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由着他去了。

任啸准望着前方,唇边的笑意似是深了几许。

竞拍也是很讲究技巧的,阳藿对这方面什么都不懂,任啸准最开始喊了两次价后就忽然没动静了,只顾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手背,她微微红了耳根,掌心渗出些许汗意。当她正被他撩拨地心烦意乱时,却看他又倏地举起了牌子,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有的已经放弃了,有的还在犹豫不决,一时再没有人同他竞价,他就这样在她稀里糊涂的情况下将手稿收入囊中。

拍卖会后是正式的晚宴。虽说这是慈善晚宴,其实重头戏反而在会后的交际应酬。

阳藿跟着任啸准转了两圈,大脑一直呈现放空状态,实在觉得索然无味。

于是,她悄悄拉了拉他。

他本来正同人谈话,感觉到动静,便微微低下头。

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去吃点东西。”

见他点头,她朝对面的人微微一笑,道了声“失陪”便转身离开了。

今晚这样的场合,她参加过很多回,可是仍然不习惯,也不喜欢,但生活总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除非搬进深山做个山顶洞人,否则这样的社交不可避免,她也才如此疲于应对。

这一晚上下来还真有点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慢慢走到餐区挑选食物,盘子没几下就装满了。她的裙摆曳地,好在她习惯了,一手轻拎裙摆,一手端着盘子直接在最近的圆餐桌坐下,顺便从侍应那里拿了杯饮料。

她不慌不忙地填饱肚子,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她停下来环顾一圈,什么也没发现,疑惑地埋头吃了几口,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反而越来越明显,好像是从右边来的。她蓦地望去,看见一个戴着眼镜三十多岁的男人立刻垂下头掩饰性地喝酒。她莫名其妙地打量他,对这张完全陌生的脸没有丝毫印象。

过了一会儿,眼镜男大概以为阳藿已经没在注意他了,便又看了过来,不想却和阳藿的视线撞个正着,他一惊,酒杯里的香槟差点儿洒出来。

阳藿虽然好相与,但是性子却不弱。被奇怪的人偷偷打量她非但不慌张,反而好整以暇、堂而皇之地回看过去,眼里难得浮现一丝锐利,像是要看穿他。

眼镜男在她的注视下一阵手忙脚乱,最后大概觉得躲不过去了,便放下酒杯,抚了抚领带,朝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阳藿站起身,看着他在她面前站定。

他看上去还很局促,酝酿了一下才清了清嗓子问道:“请问,你认识edward freeman吗?”

阳光

阳藿戒慎地盯着他,不言语。

眼镜男端正表情,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更正派,声音竭力保持真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认识他。”

她端凝了他一阵,刚要问他的目的,忽觉腰侧搭上一只手,被人轻轻一带靠入一具温暖的身躯。

任啸准目光微凌,冷然的眼眸直视着眼镜男,他顿觉被股无形的强大压力当头罩住。

“怎么了?”他张口的话却是问得阳藿,声调与表情不合的柔软。

阳藿摇摇头,表示不知。

眼镜男连忙解释:“你们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事情是这样的,我是一个业余的摄影爱好者。我喜欢的一位摄影师有一幅获金奖的作品,我觉得照片上的人和这位小姐很像,所以想问问他们是否相熟。”

他解释到一半时,阳藿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渐渐放松了警惕。

任啸准却出声问道:“是什么照片?”

聊起摄影,眼镜男立刻来了兴致:“那幅作品的名字叫sunshine,在业内很有名的。光线效果处理得非常好,整个构图堪称完美……”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未免他继续滔滔不绝,阳藿干脆利落地打断他,坦然承认:“你没看错,他是我的朋友。”

他的眼睛一亮,任啸准却在他开口之前曼然出声:“抱歉,我们还有事,失陪。”

旋即,他果断地揽着阳藿步出了宴会厅。

“宴会还没结束,我们就这么回去?”她回头望了一眼大门内的金碧辉煌。

任啸准莞尔,将她塞进车后座,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无妨,一整晚困在这里太浪费。”

车子开了很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回酒店的路。香港的道路错综复杂,一转眼就不知道身在何方。

她见司机根本没有停车的意图,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唇角浮笑,侧首看着她:“现在才问?看来我要将你看牢一点,以免太容易被人拐跑。”

她不明所以地瞅瞅他,又瞅瞅车外的环境,他也不再多做解释,只说到了她就知道了。

又行驶了很长时间,地势渐渐拔高,车子匀速盘旋而上,最终停在了山顶上。

“到了。”

这里的景色太具独特性,只需一眼就明白过来究竟是什么地方。

“太平山顶。”

夜幕低垂,暗色的云朵缓缓流入壮观动人的璀璨灯火中,天地融为一体,整个港岛、九龙和维港都尽收眼底,华丽媚幻如梦境。

从小就在港剧里看了无数遍的美景跃然于眼前。

肩上一重,偏头看去,多了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

“山顶风大,别着凉。”任啸准双手插袋,站在她身边,俯瞰夜景。

外套还残留着他身上的余温,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将她包围起来。

如星辰夺目的美景在她的心里涌起细小的雀跃,话也不自觉地变多起来。

启唇缓缓道:“小时候看电视,男主角开车带女朋友兜风,就会来这里。当时我倒没觉得有多浪漫,只是想这里的夜景这么漂亮,我将来也一定要亲眼看看。后来因为工作来过香港几次,但是从没上过山顶,早就不记得这件事情了。现在终于兑现了,总算没有让小时候的自己失望,这要多谢你。”

她转过去看着他的侧颜,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微笑望进她的清盈双瞳,绚丽的霓虹凝聚在他沉静的眸子里,泛出星光点点,像是亮起了线香火花暖金色,细碎,不疾不徐的光芒。

那里面,仿似,有整个浩瀚的,宇宙。

她略略垂眼,避开他星朗的双眸,重新看向山下,不咸不淡地找话题:“我以前时常认为,都市里的夜景其实都差不多,无非各种霓虹灯火交相辉映,美则美矣,却略显寂寥。对了,你还记得伦敦的夜景么?从桥上看下去,中间是蜿蜒的泰晤士河,左边那个角上是伦敦眼,还有这边……”声音渐渐低下去,微风吹起耳边落下的发丝,两个人安静地看着夜景,都没再出声。

山下繁花似锦,山顶静谧无声,两番不同景象,分明异样心境。

夜晚的山顶难以看到人迹,鬼魅的树影比天空还要暗沉,连一丝虫鸣都不曾听闻。

沉默良久,任啸准淡淡开口:“我第一次上山顶是和我母亲一起。她是香港人,嫁给我父亲后搬去了栾市。但是,她很想念香港,时常回来小住几日。老爷子就在半山买了房子,间隔陪她一起。生下我后,她回来的次数少了很多,每年固定两次。她喜欢清晨上山顶,然后沿着卢吉道下山,读路径一带标板上的资料给我听。她去世后,我自己也会偶尔来住几天,权当放假。”

他顿了顿,垂眸看着她:“今天太晚了,不安全。如果你有兴趣,下次我带你一起去?”

阳藿暗暗一怔,眼睫眨下遮去瞳中翻起的情绪,再抬头时脸上含着浅浅的笑容,第一次出乎意料地没有拒绝他:“好。”

任啸准露出无声的笑,双眸对上她抬起的清瞳,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忘了。”

**

昏黄的路灯发出融融的橘光,被渐深的黑雾笼罩。

晚上十点多钟。

任啸准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朗姆酒,瓶身胖扁,其中的酒液还剩三分之二。他一手拿酒,一手夹起两只盛了冰块的方形玻璃杯漫不经心地走进书房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接着,拔出瓶塞往杯子里倒了些许,尚未淹过垒起的冰块。晶莹的冰块衬着琥珀色的液体,煞是好看。他把瓶子随手放在一边,将其中一杯酒推至右侧。

一只白皙却不显女气的手伸出来端起了杯子。

“不打算让我见见?”语调略显轻佻,却很好听。

任啸准转了转手里的杯子,琥珀色的酒液缓缓绕着杯沿旋转,闻言一顿,慢慢送至唇边小呷一口,浓郁醇厚的口感在嘴里溢漫开来,滑过喉咙,有几丝淡淡辛味。勾了勾唇,闲闲应道:“还不是时候。”

“我记得,很长时间了吧。”

他扯了一下嘴角,似是叹息:“有点棘手。”

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说:“吃瘪了?竟然有你任啸准也掌控不了的人,真是大开眼界。”

任啸准淡淡扫了他一眼,出口的话指戳对方痛处:“你这个情场高手都栽跟头了,我这个,不稀奇。”

那人表情霎时凝固,举起双手,无奈讨饶:“ok,ok,我认输。”

任啸准低下眼睑盯着酒杯,静了静,却是说:“她把自己关起来,任是我手眼通天,也无可奈何。这道坎儿,她得自己走出来。你是专家,有没有办法?”

男人靠向沙发背,收敛了神色,“你知道的,我没有接触过她,不能妄下判断。我猜你也不会带她去我那儿。”

他摇摇头,是不会。他不能莫名其妙地硬拽她去,她要是不愿意,不配合,没有丝毫作用,而且她一定不会同意。他暂时也不认为非要那么做。

“你也别急,这事儿都是和过去有关。试试挖掘她的过去,应该能找到根因。当然,你能诱导她自己说出来最好。”

书桌上的手机骤然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任啸准起身拿起手机,走到窗边贴上耳朵。

“任总,你要的照片找到了。摄影师自从获奖后就再没拿出来展示过,所以费了点儿功夫。已经发给你了。”

“嗯,辛苦。”

他挂掉电话,绕到书桌后面点开邮箱。图片很大,花了几秒钟才下载成功。他点开文件,神色不明地盯着屏幕。

暖融的阳光倾泻而下,背景是耀眼的向日葵,以及最前面浅浅微笑的女子,正是阳藿。照片似是抓拍,她的表情很自然,目光的焦点不是在镜头,好像是镜头后的什么人,令人觉得她是在看着自己。

他不懂摄影,但他认识阳藿。摄影师轻易抓住了她最温暖人心的美感,他很了解她。

那人端着酒杯晃到任啸准身边,看着照片问:“这照片怎么回事儿?”

任啸准指尖相点,抵住下颌,缓缓地应:“照片叫sunshine。”

对方扬了扬眉:“sunshine?摄影是想说you-re my sunshine?”

阳光,向日葵,全都可以理解为sunshine,可是没有人会这样理解。答案太显而易见,阳藿就是那道sunshine。

“听说照片反映摄影的内心世界,看来摄影对这姑娘感情挺深。谁啊?”

任啸准神色有点奇怪,眸中闪过一丝含义不明的暗光。

那人瞧了瞧他的表情,瞬间领悟过来,“是她?”

然后,蓦地轻笑出声:“糟糕,情敌出现了。”

任啸准压根儿没理他,看了一眼邮件里的寥寥几句话。

edward freeman ,英国伦敦人,现居住伦敦,摄影师……没什么特别的信息。

任啸准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edward freeman,edward freeman,edward……freeman?

他嚯地站起身,三两步迈到书柜前,蹲下身子在最底层的角落里找着什么。过了一小会儿,他抽出一本又大又厚的摄影集快速翻阅起来,最后定格在其中一页上。

照片是黑白的,只有一双眼睛,玻璃珠似的瞳仁里是地球。

右下角写着,world,摄影/edward freeman。

他拿着书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这本摄影集是当年别人送的,他对摄影不感兴趣,只是随手翻了翻,翻到这张照片觉得挺喜欢,所以多看了几眼,连带着摄影师的名字一起。

而这双眼睛,他再熟悉不过,那么干净,那么清盈。

是阳藿的眼睛。

分手

季濛的婚礼定在八月初,离现在只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婚礼的准备工作她交给了那边的婚礼策划,除了最开始飞过去一次,其余时候都是用邮件同对方交流。虽说不需要季濛和欧海文再事无巨细地盯着,但作为婚礼的主角当然是要早点儿过去的。

季濛早就请好了假,到时候她和欧海文先过去准备。深深从之前的工作室出来自己单干了,所以现在是时间最自由的人,把工作安排间隔开,随时可以走人。本来的计划是她和阳藿晚季濛一天过去,然后宾客在婚礼前一晚到,可是季濛硬要深深同她一起飞,深深当然明白她无非是想给阳藿和任啸准制造独处的机会和空间,便欣然同意了。阳藿倒不着急请假的事情,顶头上司是伴郎,她还用担心拿不到假么?

就在大家各忙各的时候,沉寂了一个多月的文思终于和阳藿联系了。这段期间,阳藿没敢怎么打扰她,仅在中途发过两次信息,她都只回了几个字,让她别担心。文思是个有分寸的人,想通了自然会来找她,她也就安静地等着。

阳藿细细打量对面的文思,脸上虽然画着精致的妆容,但遮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人显得清瘦了一点儿。不过,也仅此而已,看不出来之前受了打击,反而像是工作劳累的。

“我和他分手了。”

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声调淡淡,听不出喜怒。

阳藿端起茶杯,抬头瞅了她一眼,抿了口茶水。

“那天你走后,我就给他打了电话。我本打算叫他来见我,我太生气了,生气得想要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可是我拿起来的一瞬间突然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他的问题,我凭什么要砸自己家里的东西,砸完了还要再花钱买新的,所以我就直接上门去找他了。可见,我有多冷静。”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里透着厌恶,“我进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用尽全力的那种,像他老婆打我的那样。我向来喜欢先发制人。当然,我跟他大吵了一架,顺便把能砸的都砸了,一件没留。”

文思低着眼睫,看不清里面的情绪,神色却很平静。

“刚认识的时候,我觉得他成熟有魅力,他告诉我他结过婚,太太去世了。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个,反正他现在是单身,那就没有问题。我大概也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所以傻到被他骗得团团转,从没想过去求证他的话。他那天跪在地上,说一点儿也不爱他老婆,他要离婚和我在一起,我心里想的却是,bullshit,全都是bullshit,我竟然喜欢这么个没种的男人,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我文思再不济,还不屑做这种抛下人格和尊严的下等事,让他自抬身价。”

她拨了拨头发,抬头望向窗外,眼里的厌恶褪尽,换上一丝似有若无的怅然。

“他老婆打我的那一耳光,我不怪她,她打得对,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人。我得谢谢她,给我上了一课。”她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以前觉得这么烂俗的剧情应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自己的头上,你理解我的意思么?”

阳藿当然理解她的意思。

你知道一件事确确实实在现实生活里不断上演,它是真实的,它会发生在同事甲身上,邻居乙身上,可是从来不会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像你悲叹电视剧里角色的命运,却不会认为那种命运能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所以真正遇见时,才会有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你别那么担忧地看着我,我没事。失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终于对上阳藿的目光,微笑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格吗,i-m cool。”

没事吗?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吗?从开始到现在,洋洋洒洒地说了那么多,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除了生气,再没提过别的情绪。

不难过吗?

不伤心吗?

其实,正是因为难过,伤心,所以不敢说出来,怕一旦松懈,就会崩溃。

阳藿没拆穿她,她的确了解文思的性格,她能处理好。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文思忽然道:“我前两天听说他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公司里好像有人在整他,估计做不下去了,他老婆也向法院提出了离婚,因为他是过错方,他老婆坚持要孩子的抚养权和他的所有身家。哦,我还没告诉你吧,他还有个女儿,都九岁了,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阳藿躺在床上很久才睡着。她想,感情这种事真是有千万般模样,有的人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或者仅仅为了满足下半身的欲望,这样的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究竟要怎么样才会觉得满足呢?

**

刚踏进办公室的大门,阳藿就接到英国那边的电话,这种情况不太常出现,他们通常都是邮件联系。

“grace,你马上回伦敦一趟吧,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坐下来,顺手打开电脑,有点讶异地问:“出什么事了?”

“你还记得你翻译的那系列法语小说么?很冷门的那套。”

这套小说阳藿记得很清楚,非常冷门。她无意中买来看过,却觉得很有意思,整个故事框架设置得很宏大,情节跌宕吸引,人物描写丰满,但就是不知何故原书的销量很不理想。她因为自己很喜欢,就签下了这本书的版税,并且保留了全部译本权利,将书翻译少量出版了。

一般来说,译者都是热门书签版税,冷门书签稿费,因为书的销量好,版税肯定好过稿费,而书的销量不好,签版税的话,译者将一分钱都拿不到。她当时也没在意,纯粹因为个人兴趣想要把这套书译出来,于是签了版税,遗憾的是译本和原书一样销量不尽人意,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系列的第一本被拍成了电影,没想到空前的受欢迎,听说会拍完整个系列。观众看完电影全都涌进书店买原著,你的译本已经兜售一空了。出版社要紧急加印,所以让我赶紧联系你。”

她被这个消息冲击得有点怔愣,电影翻拍直接联系原作者,她最近很忙没太关注电影上映的事情,所以并不清楚票房。整个文化产业链环环相扣,原本要求着书店上架的书,现在要被书店求,全都是因为电影带动的巨大效应,还真是措手不及。

“快点回来吧,grace,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马上把所有文件发给我,然后叫出版商和我联系,我会尽快赶回去。”

一上午忙得焦头烂额,恨不能有三头六臂好让她可以将手头上的工作同时进行。

到了下午四点钟,她才好不容易有机会喘口气,闭上眼睛边休息边思索,事情都交代的差不多,就剩下请假了。请假请得这么急,她只能庆幸当初恒天和她签约时给的条件很宽松。

阳藿锤了锤腰背,径直敲开了任啸准的办公室门。

任啸准不在座位上,而是端着茶杯立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好像也刚刚结束一大堆工作。他回头看到她,笑了一下。

“任总,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他点点头,走回办公桌,示意她入座。

“我能不能请三天假?伦敦那边有点急事,我要立即赶回去。”她开门见山地说。

任啸准想了想,说:“可以,接下来三天我这边没什么事。”

阳藿舒了口气:“谢谢。”

他弯弯唇,没急着让她出去,问道:“伦敦那边怎么了?”

“版税的问题,我要回去处理一下。”她实话实说。

他微微蹙了蹙眉:“版税?需不需要律师?”

“不要紧,我有……”手里抓着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一整天都拽着手机,都忘记放下来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挂掉了电话。

“不要紧的,我那边有熟悉的律师。”

刚说完,电话又响起来。她扫了一眼屏幕,平时她若挂掉电话习慕童就知道她在忙,不会再打过来了,这次却一反常态……她皱起了眉尖。

“没关系,接吧。”任啸准也看到了屏幕上习慕童的名字。

她歉然地笑笑,边接起电话边朝外面走。

“要是没有重要的事情,看我怎……”

离门口还有几步之遥,阳藿却倏地停下脚步,捏着手机的五指紧了紧,一丝笑意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凝固在了唇边,然后慢慢退去。

静了一静,她再度开口,声音怪异。

“你说什么?”

意外

电话那端习慕童的嚎啕显得不知所措,断断续续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可阳藿还是从她细碎的词语间了解到她要传达出的信息。

习霖被砍伤了,情况非常危急。

阳藿的心揪了一下,一瞬间很多思虑从脑海里滑过,耳朵里充斥着习慕童的啼哭,反而慢慢冷静下来。兴许是性格使然,遇到大事能很快镇定,有条不紊地处理现场,看上去似乎情绪丝毫不受影响,所以,才被人说过无情吧。

沉默了须臾,她出声训斥:“哭什么!你爸还没怎么样呢,把眼泪给我收起来!”

她的语气颇有些不近人情的冷厉,“习慕童,你给我听着,把你的理智塞回你的大脑,别慌慌张张的,如果你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这个结果谁来承担?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隔了几秒钟,习慕童的哭声渐渐消减不少,似是强忍下了哽咽:“小……小姑,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就去买火车票……”

她合了合眼,无声地叹了口气,音调变得缓慢轻柔:“别慌。”

挂断电话,定了定神,她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还待在任啸准的办公室,一转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边。他没听到习慕童讲了什么,但是根据阳藿的话和反应猜到了事情大概,便没再浪费时间询问经过,直接说道:“我来定机票,你回去简单收拾收拾。”

他顿了一下,捏了捏她的肩头:“我陪你回去。”

阳藿微怔,仰头看着他,动了动唇,终是什么都没说。

要立刻回江城并不容易。江城是座小城市,机场也是小型的,每天平均四、五次航班,而且从栾市去江城需要转机,火车班次不定不说,还要花很长时间。

任啸准打了几个电话,交代方小柔和章炎几句,然后接了阳藿一起赶去机场,她甚至都没留意目的地是哪里。

“我们先去省会,再从高速走,很快就能到。”

只飞了两个小时飞机就降落了,机场门口已经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在等着他们。阳藿打电话给季濛和深深简单叙述了经过,她们让她随时保持联系。做完这一切,她才软软地靠向椅背,偏头看着车外飞速掠过的栏杆,高速两边黑漆漆的,偶尔一点灯光转眼消失不见,情绪瞬间就低落下来,忧虑渐渐涌上心头。

忽然,放在腿上的手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掌牢牢地握住,拉过去用力紧了紧。她身体微僵,顺着动作望去。任啸准阖着眼,微扬起头倚着头枕假寐,薄唇轻抿,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即使如此匆忙,身上的西装仍然规整,不见凌乱。车里没有光线,他安静地坐在yīn影里,沉稳的像一座处变不惊的大山,似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没事的。”他的声调柔和低沉,像燥热的夏日徐徐而来的凉爽微风,她心中的烦躁竟奇异地被安抚了。

她淡淡嗯了一声,转过头去,却没有抽回手,任由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第一眼就看见手术室门口、走廊、外围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家里人口众多,习霖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全部都来了,还有很多穿着警察制服的,应该是习霖的领导和同事。

他们的出现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阳藿没有费神一一和家人打招呼,只是胡乱地朝他们点点头,直接走到长椅前,轻轻喊道:“大舅,大舅妈,嫂子。”

大舅神情严肃,眼圈微红,不时搓着双手,抬头看到阳藿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大舅妈脱力地靠在嫂子身上,双唇轻颤,一脸泪痕,只虚弱地掀了掀眼皮。嫂子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得过分,但毕竟年轻些,身体比老人家扛得住打击。

她见到阳藿也是一愣,说:“小藿?这大老远的你怎么……童童告诉你的吧?这孩子……”

“跟童童没关系,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能不回来。”

阳藿不会安慰人,轻言几句就退了出来。

家里其他人七拼八凑地向她还原了事情的始末。

今天本来是习霖的休息日,可是一个同事家里有急事,习霖就和他换了班。下午接到报警,几个小混混聚众斗殴,习霖和其他同事一起赶往现场。嫌犯全都是二十左右的社会小青年,一见警察就四散逃跑,他们立即分开追捕。

习霖经验老道,动作快,一会儿就追上了一个,几个擒拿就制服了青年。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儿,他刚掏出手铐准备给他戴上,谁知身后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另一个拿着把长刀的小混混,习霖没注意,那一刀就直接砍上了他的肩膀。习霖惊痛之下松了手,立即回身反抗,地上那个当即爬起来加入了缠斗中。习霖以一敌二,又受了重伤,当然不是对手。那两人红了眼,又接连砍了三四刀才被冲过来的其他警察给制服。

头、肩、胸、背、腿,身上多处被砍伤。头侧一刀最轻,最严重的是腿,砍到了大动脉,深可见骨,送到医院来的时候习霖已经成了血人,随行同事的衣服全都被染红了,沿途的血迹现在还残留着。

医院当即就下了病危通知书,情况并不很乐观。

家人闻讯赶来,大舅妈一看到地上的血就晕了过去,现场混乱不堪。

阳藿慢慢走向任啸准,他一直静默地站在人群外,并未上前打扰。家里有人注意到有个看上去不简单的男人和阳藿一起回来,但眼下谁都没有心情深入探究。

没过多久,走廊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转角处很快就出现了习慕童仓惶的身影。她远远地望见人群,脚步一滞,快速跑到母亲身边。习慕童的母亲看到女儿,两行眼泪当即流了下来,一伸手抱住了她。

阳藿偏过头,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低声对任啸准说:“我去买瓶水。”

说完抬脚就走,等转过拐角看不到人了,才停下来。

任啸准对这家医院不熟,转了两圈才找到阳藿。她抱臂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单寂的身影令他的心底一阵清晰的刺痛。

他走上前去,将手里的东西递至她眼前:“吃点东西。”

她收回凝视窗外的视线,落在任啸准的脸上,似有些恍惚。定了定,她伸手接过牛奶和面包,触手温热,食物都被加工过了。她握在手里,却没吃。

任啸准的眸色微转,重新拿回食物,先将牛奶插上吸管塞进她的左手,接着拆开面包的包装袋,折在面包的底部,抓起她的右手托住。

“吃吧,听话。”奇异的柔诱声调。

顿了顿,阳藿缓慢地将面包送至唇边,咬了一小口。他见她吃了,便绕到她的后面,双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稍稍用力,让她倚进自己的怀里。

两个人保持着沉默,静静地站在那里。

这是手术室边上的一条小走廊,很少人走,偶尔经过一两个工作人员,好奇地向他们行注目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听到一阵嘈杂,阳藿倏地站直身体,和任啸准对望一眼,快步走回去。

手术室门口围了几圈人,大舅一家在最前面,中间是穿着手术服的主刀医生。

“患者的直系亲属在哪里?”

“我是他的妻子。”嫂子显得略微镇定点。

主刀医生点点头,转过去对他们说:“手术基本成功,但是患者失血过多,还没有度过危险期,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很关键。另外,他的腿伤太严重,我们已经尽力,建议尽快转到大医院,否则他的腿可能将失去行走的功能。请你们尽快商量个结果告诉我,我好早做安排。”

听到这里,大舅妈腿一软,又晕了过去。

主刀医生暂时离开了,习霖被缓缓推出来,众人连忙让出一条通道。病床被推至阳藿面前时,她才看清楚,习霖紧闭着双眼,头上缠着绷带,脸部浮肿,上身包得像木乃伊,左大腿也绕了一圈一圈的纱布,整个人死气沉沉地躺着,狼狈,萎靡,惨烈,她甚至很难将面前的这个人和她印象里颇为古板却待她温和的大哥合为一体。视线再次落到他的腿上,他那么热爱刑警这份职业,当年不顾大舅和大舅妈的反对硬是考进了警局,可现在别说当警察,也许连路都不能再走……

她忽觉从心底涌起一股热意直冲眼底,慌忙背过身去,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任啸准适时地将她带离了人群。

阳藿平复了一下情绪,眼眶微红,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已然恢复正常。任啸准却轻轻浅浅地叹了口气,没出声。

他们再回去的时候,就听见大家在商量转院的事情,时间紧迫,但还没讨论出结果。

“去栾市吧,一医是这方面的权威。”任啸准突然说道,声音不是很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转身看着他,他丝毫未觉被关注的窘迫,平静地接受着大家各种探究的目光,无端生出令人信服的气度。阳藿也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她一直以为一医最有名的就只有脑外,知道这点还是因为简绪。

但她却已经出声肯定道:“这是我的朋友,他说的话是事实。”她知道他不会信口开河。

他微微垂睫,柔和地看了她一眼。

“妈妈,我认识任叔叔,他既然这么说,肯定没错,我们转去栾市吧。”习慕童觉得他的话还是挺可信的,最重要的是她相信小姑。

众人一合计,就去找医生商量。

医生思考了几秒钟说:“栾市的一医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接收。”

“如果不嫌弃,我可以略施绵力。”任啸准淡定出声。

接着他打了通电话,很快就和一医接洽好。

医院准备好救护车,习慕童和母亲随行,就带着习霖出发了。

大舅妈虽然还没什么精神,但是大舅顾全礼数,同其他家人一起很诚心地向任啸准连番道谢。

善于交际的任啸准自然应对得游刃有余。

“谢谢你,不管是陪我回来,还是帮忙转院,谢谢。”阳藿待众人渐渐散去,恳切地说。这一晚上,他似泰山沉稳,又似暖流给她注入力量,好像什么都没做,却又什么都做了。

任啸准噙着淡淡的笑意,凝视她良久,却只拂了拂她的发丝,柔声道:“我们回去吧。”

转院

事出突然,阳藿一时半会儿回不了伦敦,只能先找可以信赖的朋友代为处理,思量之下,拨了一串电话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听筒里传来好听的英伦腔,语速不急不缓,声音分外熟悉:“grace?”

阳藿微微一笑:“嗯。在忙吗?”

一阵细微的响动,过了几秒种,才接着道:“没有,你说。”

她把事情详细地叙述给他听,以及她这里的情况,寻求他的帮助。

“没问题,放心交给我。”

她自然是放心的:“过几天我就回去了,不会太久,麻烦你了,eddie。”

edward的声线温和,口气熟稔:“定好日期告诉我,我去机场接你。”

阳藿唇边跃出一朵笑容:“怎么,还怕我迷路了不成。”

他失笑,无奈道:“grace……”

“ok,有免费车接送,哪有不坐的道理。”

闲聊了两句,她正准备挂电话,忽然听他喊道:“gra!”

便又将手机贴回耳朵:“怎么了?”

那边顿了顿,却说:“没事,我等你回来。”

她握着黑掉屏幕的手机静了静,察觉身后有人靠近,回头看见习慕童,她的脸色略显苍白,眼下有淡淡的暗青,一夜没睡,样子很是憔悴,想来她自己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怎么出来了?你妈妈呢?”

习慕童慢慢走过来,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妈妈睡着了。任叔叔走了?”

“嗯,我让他回去了。”

昨天折腾了那么长时间,然后气都没喘一口又赶回来,等习霖做完手术都已经下午一点钟了。吃过午饭,她叫他回去休息,他却不答应,非要留下来陪她,可她怎么肯同意,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好不容易给劝回去。

“小姑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我妈就行了。”

阳藿揽上她的肩膀,一起往单独的重症监护室去:“你爷爷奶奶他们就快到了,我等他们来了再说,季濛和深深下午过来,到时候我和她们一起回去。你先去睡一会儿,我晚上可以回去,你现在不仅要照顾你爸爸,还要照顾你妈妈呢,累垮了可不行。”

习慕童撇嘴:“那怎么行,哪有晚辈睡得昏天黑地,小姑守着我爸的,要睡也是小姑睡,我守着。”

“啧,不听话了不是。”阳藿横了她一眼,“他是你爸,也是我哥,有什么不行的。你现在不养精蓄锐,难道晚上要你爷爷奶奶照顾你爸?快去快去,别浪费我所剩不多的精力!”

习慕童窝在母亲身旁睡下之后,阳藿坐到病床边,一边注意药水,一边拿手机上网打发时间。

习霖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床头桌子上的仪器显示着他的生命状态,他双眼紧闭,如果不是心跳正常,看不出一点儿生气。

医生说,若是后天还没清醒,就非常麻烦了。

这段时间对他们来说,太难熬。

她对医院异常抵触,白惨惨的颜色,沉默的表情,到处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搅得人胸闷烦乱,浑身都不爽利。

护士小姐进来换了两瓶药水之后,大舅和大舅妈他们终于赶到了。家里人多,不可能全部都来,所以只派了几名代表。大家进来先看到阳藿,接着留意到睡着的习慕童和童童妈,便都不约而同地把脚步声放得更轻。

他们先到床边看了看习霖,然后轻声问她:“小藿,医生怎么说?”

阳藿担心大舅妈太过激动,避重就轻地回答:“医生说只要在后天之前醒过来,就没事了。”

大舅点点头,说:“我先去见见医生。”

他们恐怕要在栾市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就近在医院附近安排好住处,方便他们轮流照看习霖,给他熬些营养品。

傍晚季濛和深深下班,过来探望,顺道所有人一起吃晚饭。

阳藿并不是很有胃口,很快就吃完,打包了饭菜和季濛、深深送到医院给留下来看护的童童妈,再一块儿回去。

路上,任啸准打来电话,询问情况。他非常有分寸,给予的帮助都在阳藿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会令她感到负担和反感。这就是他的巧妙之处,好像非常了解她,所以她和他相处时才觉得很舒适。

“吃饭了吗?”

阳藿斜睨了一眼整个人都快贴到她耳朵边上的季濛和深深,拉开了点距离,缓声应道:“嗯,和家人一起吃过了。”

“你在哪里?要不要我去接你?”任啸准听见她这边空旷的回音。

“不用了,我已经到家门口了。”

他回想起白天阳藿的憔悴,柔声说:“你的脸色很不好,到家喝杯热牛奶,早点休息。”

阳藿眼前浮现出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一时有些怔然,低低地嗯了一声。

季濛本想问两句,可见阳藿一脸疲色,便放弃了。

窗外天空暗沉,一夜无话。

对峙

阳藿清早去菜市场挑了一只乌骨**,路上买了黄芪、当归和熟地,在王***指导下煲了一盅药膳乌骨**汤。习霖失血过多,她听说这汤补血,材料放得足,小火慢煨了一上午,香气扑鼻。

取出一只大的保温桶,小心地把乌骨**分开放进去,再倒入汤汁,拧上盖子,出发去了医院。

习霖度过危险期后,阳藿就飞去了伦敦,事情处理完顺便探望了教授和dancun夫妇,回到栾市已经是一星期之后了。习霖刚苏醒时还只能输入葡萄糖和叫不上名字的乳白色营养液,过了两天再配合从胃管里打进适量的流质食物。他从重症监护室移到了普通病房后,医生吩咐可以少量从嘴部进食,病人一旦能通过自己咀嚼正常摄入食物的营养,病情会好得更快。

他毕竟伤得很重,头晕,伤口疼,刚开始吃什么吐什么,好在性格够倔强,再难受也强逼着自己吃东西,身体得到营养,有了力气,几天后就真的可以正常进食了。一个多月下来,医生都夸他恢复得很好。只是腿伤太重,还不能下地,等伤口全好了,大概要做很长一段时间的物理治疗。每天打完针,童童妈就推他去楼下的小花园里转转,接接地气人也舒服很多。

习慕童回学校继续学业,大舅和大舅妈都六十多岁了,身体经不起折腾,照顾习霖的重任就交托在童童妈身上,二老白天会来同她换换班。阳藿天天都去医院帮忙,以减轻他们的负担。习霖一天好过一天,他们照顾起来也轻松了很多。

阳藿一手拎着**汤,一手提着路上买得红枣龙眼脚步很快地拐进住院区,不经意地一瞥,正好看见侧边而来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同一时刻,简绪也看见了阳藿,几乎是下意识地,触电般地将胳膊从舒雅的手中抽出来,往前跨了一小步。舒雅一怔,瞧见了阳藿,神色暗了暗,微微敛下眼睑。

这算是第二次她正面遇见阳藿。除了ktv那一回,她对她仅有的记忆就是简绪存放在手机相册里的那一张照片。她悄悄地细细打量阳藿,绑着利落的马尾,亮粉色的上衣衬得肤色更加白皙,短裤下延伸出笔直修长的双腿,脸庞无疑是漂亮的,却也没到惊艳的程度,丝毫不具侵略性。只是,她站在那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质,竟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我遇到朋友,你先进去。”

简绪听不出情绪的声线把她从沉思中拉出来,她抬头看去,他始终直视前方,连余光都未曾舍得施舍给她分毫。

她复低下头,面颊微白,咬着唇沿胡乱地点了点头,快速钻进了住院大楼。

简绪这才一步一步走向阳藿,在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停住,端详着她的脸色,眉尖略蹙:“怎么瘦了这么多?”

阳藿微微侧首,唇角微扬:“可能天气热,没什么胃口。”

她这段时间一直很忙碌,和简绪好长时间没联系,习霖的病房和简绪负责的脑外科不在同一层楼,虽说都出入同一栋住院大楼,却没撞见过。

他的视线掠过她手里提着的保温盒和食物袋,不像是来探望普通关系的病人,关切地问:“怎么了,谁住院了?”

“是我哥哥,出了点意外。”

简绪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两人一起走进电梯,按下阳藿要去的那一层。

“什么情况?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就跟我说。”

阳藿摇摇头,浅笑:“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要休养很长时间。”

简绪侧过身子,低头望着她,视线描过她的眉眼,沿着鼻梁,落在唇上定了定,眸中似有很多情绪翻涌。

这些日子他没有主动联系过她,因为太忙吗?当然不是,他是故意的。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找她,不要去想她,他原本的愿望就只是再看一看她,所以才跟着季濛和郝深深到栾市来了,因为他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回国,就一定会来找她们,为了这一眼,他等了五年多。她回来之后,他们不时联络见面,他的心愿已了不是吗?他不应该再有更多奢望,现在终于可以走自己的路了不是吗?然而,就在刚刚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他才知道他有多想见她,之前的自我强逼显得那么虚弱无力,他多想立即就向他的心缴械投降。

可是,不行,他不能……

“叮……”

电梯的提示惊醒了简绪,他收敛神色,跟着阳藿走到病房门口把东西交还给她:“我就先不进去了。”

阳藿没察觉这句话的怪异,直到十几分钟之后,简绪提着一大袋水果重新出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先不进去”是什么意思。

他在值班,没逗留几分钟就回脑外了。

“小藿啊,这位简医生,还有任先生,跟你是什么关系啊?”习霖听老婆说阳藿是和任啸准一起回的江城,他在栾市住院这期间任啸准也不时会来看看,他虽然没过问,但显然已经在心里认为他和阳藿是在交往了。可今天又出现了一个简绪,看他对阳藿的样子好像不一般,一时间有点糊涂了。

还有精力八卦,看来是真的好多了……

阳藿瞥瞥他,面不改色地说:“简绪是我大学里的师兄,任啸准是我的……朋友。”

“哦。”习霖眨了眨眼睛,想想又问,“那他们是不是在追你啊?”

“你想哪儿去了,就是朋友。”

“你指哪一个?”

阳藿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哥,你是不是职业病发作了啊,我又不是犯人。不早了,我回去了!”

习霖被她一提醒,看看时间,九点多了,忙道:“那你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儿,到家发短信啊。”

她下楼的时候顺便去脑外和简绪打招呼,他要送她回去,她没同意,他就跟着她一起到了楼底。

阳藿正打算告别,忽然停住了话头,望向简绪的身后。

一个高大的黑影从暗光中渐渐靠近,绕过简绪,直直走到阳藿面前。

“我猜你在这里,幸好没来晚。”

任啸准看着她,眸光流动,然后转过身,展开一抹浅淡的笑容:“简医生,好久不见。”

简绪面色微异,很快恢复如常,温和相应:“你好,任总。”

阳藿看看二人,奇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任啸准侧过首来,朝她笑了笑:“我和简医生上次……”顿了顿,似斟酌用语,接着道,“……吃饭的时候见过一面。”

他看着简绪,面容含笑,眼神带点幽诡和玩味,漫不经心地询问:“是不是?”

简绪略略垂睫:“是。”

任啸准没再继续,柔声对阳藿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然后再次望向简绪,唇边似隐隐溢出一个几不可察的笑痕:“简医生,不耽误你的时间,我们先走了。”

简绪抬眼笑了笑,同他们道别。他静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黑暗里,逆光中他的瞳色深不见底。

病袭

七月流火。

日头的毒辣一日赛过一日,出门不撑把阳伞便觉得特别难耐。

蝉鸣不息,蚊虫肆虐。

阳藿收起阳伞,看了一眼令人眩晕的阳光,走进了恒天大厦,顿时yīn凉不少。

直通四十八层的电梯向来都很空旷,光亮的轿厢壁镜子似的清晰地反射出她的身形,她站在靠右有按键的一边,默默地看着数字一个一个地跳跃,掩嘴轻轻咳了几次。

这段日子以来,她每天固定地往返于公司,医院和家,期间短途出差三次,回了伦敦一次,帮忙季濛的婚礼,周末都未曾休息,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翻译新译本最后的结尾,忙得像被抽个不停的陀螺,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夏日天气炎热,不如冷热交替的春秋容易生病,可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的忙碌,阳藿前两天忽觉嗓子干痒,很不舒服,她警觉可能是感冒的前兆,喝了两天板蓝根冲剂,却不见效,昨天开始咳嗽,今天似乎更厉害了些。

工作时间,四十八层非常安静,阳藿关上办公室的门,尽管隔音效果很好,她还是尽量压低咳嗽的声响,有人在的时候便强忍着,倒是没人留意到她身体不寻常的状况。

“这次要辗转几个城市,大概要一个多礼拜才能回来,都是国内的公司,你就不用随行了,我会带章炎和方小柔一起去。”任啸准看了看行程表,见不是非要阳藿在场,便打算留她在栾市,省得跟着他东奔西走。

说话越多,越容易引发咳嗽,所以阳藿很是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任啸准抬眸仔细凝视她略显苍白的面色,眼下的淡青透露出她的疲乏,整个人清瘦很多,眉间涌起一抹疼惜:“我不在的时候,别只顾着去医院,多休息,你的脸色很差,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负荷不了。”

他眼里的担忧毫不掩饰,阳藿略略垂眸望着桌上的文件角,颔首:“我知道了。”

不过,精明如任啸准大概也没想到还真的被他一语中的,阳藿确实病倒了。他出差后,她的病情蓦地急转直下,咳嗽一天严重过一天,吃药都丝毫不见好转。初始她还能憋着,可现在说一句话要咳两次,从早到晚咳个不停,一咳就接连不断地咳好长时间,肺都要咳出来了似的。

她也没能按照任啸准的嘱咐好好休息。除了每日按时上下班,因为咳嗽的关系,去医院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习霖正是抵抗力弱的时候,她不想传染给他,而且她咳得这么厉害,他肯定不放心。但是新译本已经进入了最后紧张的校稿阶段,她只得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上面。

每天她都咳得太阳穴突突的疼,胸腔也像是有人在用力撕扯,依照药品的说明书适当加大了一点药量,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中途任啸准给她打了几次电话,虽然她极力掩饰,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出她声音里的异样,难得语气严厉地敦促她去医院。

她加快了校稿的速度,打算完成之后就去医院看看,但是就在任啸准回来前她忽然浑身酸痛,身上的皮肤摸一摸都会觉得微疼,心里暗叫糟糕,别人不知道,她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她发烧的前兆。

果然,当晚她就发起了烧。泡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一粒退烧药,又喝了一杯热水,没开空调,裹着毯子睡了一晚上,出了一身的汗,第二天起来烧倒是退了,只是人更萎靡了。

晚上好不容易校完了稿,她松了口气,直接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谁知道半夜高烧卷土重来,她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身体难受,也没有力气爬起来量体温吃药。

早上到了点她还没起床,深深还以为她睡过头,跑来叫她,却发现她裹着毯子缩成一团,伸手一摸,吓得连忙把她拍醒。

“小藿,你又发烧了!快起来,说什么今天也要去医院。”

阳藿被她拉起来,身上一阵阵发冷,吞水的时候嗓子烫得都要冒烟了,整个人使不上一点劲儿,走路像踩在软绵绵的云上似的。

她一直拖着不想去医院,但现在这种状况看来不去是不行了。

她知道今天任啸准回来,于是硬撑着到了公司,预备汇报完这几天的工作就直接请假去医院。和早到的章炎打了声招呼,脚步虚浮地走进办公室坐下,等任啸准来上班。脑袋昏昏沉沉,骨子里的冷意一波接着一波,窗外刺眼的阳光更是晃得她一阵晕眩,渐渐地觉得呼吸受到了丝阻滞,有点困难,越来越辛苦。

如果她这时候量一量体温,就会知道有多可怕。

她本来完全可以同章炎说一声,赶紧去医院,可是高烧致使她变得迷糊混沌,一门心思记得要等任啸准,连等他的目的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好像等到他来就能完成什么任务了。

恍惚间听到任啸准的声音,她抬起似如千斤重的脑袋,仔细听了听,慢慢站起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幸好及时扶住了桌沿,合起发花的眼睛定了定神,才扶着墙壁歪歪扭扭地朝外走。

任啸准本来正在同章炎交代工作,余光瞥见阳藿的身影,含笑望过去却注意到她双颊上不正常的红晕,笑容慢慢淡去,转过身走向她。

“任啸准……”

刚开口,她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沿着门边向下滑去。

任啸准脸色骤变,急速冲去接住她的身子,触手滚烫,像是抱了一团火球在怀里,可是她身上却一滴汗水都没有。他一只手把她紧紧地搂向自己,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拍打,嘴里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慌和害怕。

她的意识已经接近涣散,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在慢慢离自己远去,只模糊地望着任啸准焦急的面容,不知怎的喃喃溢出一句莫名的话,便陷入了昏迷。

“我是不是要……死了……”

任啸准双手一收,将她打横抱起,紧绷的下巴贴在阳藿的额头上,像护着一件稀世的珍宝,神情沉肃地大步走向电梯,轻声却是遇佛杀佛的森寒:“我绝对不会让你出事。”

魇魔

四周一片漆黑,阳藿站在一条弄道里,两边是光溜溜的墙壁,身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遥远的前方有微弱的亮光。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别无选择,只能惴惴不安地摸索着墙壁朝光源慢慢靠近。弄道非常长,她走了很久,光点越来越大,却发现越往前越逼仄,她很着急,不由地加快脚步。行进愈加困难,只能侧身而过,就在离白光只剩一步之遥的时候,她被卡住了,拼尽全力也不能再挪动分毫。可是她不甘心,伸长了手臂,指尖绷得直直的,想要触摸光源,任凭她多么努力,永远相差毫厘,绝望缓缓从后袭来。

画面一转,狭窄的弄道不见踪影,她孤身一人站在一间房子的正中央。房屋的摆设似曾相识,她一一抚摸过沙发,桌椅,电视,才恍然醒悟,这是她小时候居住过的家,她竟然没有认出来。转了几圈,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跑出门,大力拍打邻居的大门,没有人应答。她开始感到害怕,不顾一切地冲下楼,街道,商铺,学校,都完完整整地保持着原貌,但是,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无论跑到哪里,无论如何大声呼喊,都没有半点生气,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将自己缩成一团,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

就在她害怕得不能自已之际,忽然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她抬起头,发现身处闹市区,周围许多人来来往往,却没人能看见她。那个声音渐渐向她靠近,她敏感地警觉到危险,下意识往相反的方向逃走。但是,那个声音速度很快,她听得越来越清晰,不由自主地回头察看,只见一团人形的黑影逐渐逼近她。她知道不能被黑影追上,否则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她拨开人群,奋力猛跑,黑影在后紧追不舍,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的缩短,她甚至能感觉到黑影已经触碰到飞扬的发梢。她紧张得浑身紧绷,忽然脚下一空,来不及尖叫,直直地往下坠去。

场景再次变换。漫天遍地的白,除了白再看不到其他的色彩,她像行走在虚无里,世界无限大,看不到尽头,走到哪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她不知道行了多远的路,或者只是在原地兜着圈子,她只知道她又是一个人了。恍惚间,听到滴答的水声。她循着声音一点一点靠近,然后,她看到了,地上一大滩液体,红红的,是血。她蓦地感觉心脏像是被人搅烂了,痛得不能自已,甚至无法开口叫出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胸腔蔓延到四肢,她颤抖地揪住自己的心口,捶打,试图缓解,却一点儿效果也没有,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仿佛要榨干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惨艳的鲜血向四处流淌,染红了所有的白。她的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铺天盖地的恐惧,绝望,悲伤,痛苦将她击得体无完肤,好似从内里开始坏掉。

她想,她大概,真的,要死了。

忽然身子一轻,她落入一个异常温暖的怀抱,那个怀抱可靠,安定,沉静,熟悉的清冽气息将她包围,像是穿过乌云照射出的一束柔和的阳光,散开了所有的苦痛,慌乱的心奇异的平静下来,她不再害怕,不再难过,仿佛找到全世界最令她安心的地方。

******

“……咳嗽和高烧引发了肺炎,再加上过度劳累,所以才会晕倒。病人需要住院接受治疗,不过你不用太担心,没有生命危险。”

高级单人病房门外,任啸准和主治医生对面而立,医生详细地向他阐述病情。

“她要多久才能醒?”他问。

“这个要看她身体恢复的情况,病人现在处于睡眠状态,休息够了自然就会醒了。不过,病人的身体素质和抵抗力很差,身体痊愈之后要注意好好调养,否则会很容易生病,感到疲劳,长此以往,就不太好了。”

任啸准沉默了几秒,谢过医生,推开病房门,轻轻走到床边坐下。

阳藿紧闭着双眼,脸颊仍然很红,呼吸也比平时沉重,冰凉的药水一滴一滴通过胶管流进她的体内,也像是流进了他的心里。

他执起她的手贴在唇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她的额际,燥乱的心情缓缓平复。

她倒在他怀里的那一霎那,他从来没有那么惊慌过,他也从来不知道,他会那么害怕失去一个人。

就这样静静地凝望了片刻,章炎办好住院手续回来,他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放进被子下面,和章炎一起走出病房。他这两天是没心情去公司了,大致交代好事务,便叫章炎回去,有要事再与他联系。章炎走后,他打电话给欧海文,让他告诉季濛,收拾一下阳藿的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带过来。然后,又打回老宅,请周妈煲些清淡的粥品,以防阳藿醒来肚子饿。

做完一切,再回到病房,他就发现不对劲。

阳藿满头都是汗,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双手用力攥成拳头,打着针的手背上鼓起了一个大包,针管里有一些回血。

他赶紧关掉输液,按铃叫来护士。护士小姐拔掉针头,却因为她不肯放松没办法重新扎针。他试了几次,没能掰开她的手,又怕太大力弄疼了她。眼泪忽然从她的眼角扑簌簌地滴落下来,表情极其痛苦,隐有呜咽之声,显然被梦魇缠住了。

挥手让护士先出去,他坐到床头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一只手像抚慰孩子般轻拍她的背,埋头在她的耳边絮语:“没事了,没事了,做梦而已,别害怕,有我在,有我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的身体慢慢放松,只是还握着拳头,他环过她的身子握住她的手,刚把手塞进她的掌心就被她用力抓住,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番安抚下来,阳藿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他担心她再受寒,叫来看护给她换病服。

护工端了一盆子热水放在桌上,任啸准起身想要出去避开,可是他一动,阳藿就开始挣扎,拽着他手的力道更大,生怕他会离开似的。那么无助的模样,她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流露出分毫。

他的心一揪,坐回去重新抱她入怀,对护工大婶说:“擦吧。”

大婶没说什么,麻利地拧干毛巾帮她擦脸。

阳藿倚着任啸准,脑袋靠在他的颈项,大概被不小心扯痛了头发,身体瑟缩了一下。任啸准也跟着颤了一下,忍了忍,还是拦住大婶的手,接过毛巾把她的长发拂至耳后,轻柔地擦完,递还过去。

“先生,你对太太可真好。”大婶瞅见他的动作如此细致,做看护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看到这么宝贝太太的。接着,伸手一粒一粒解开阳藿衣服的扣子。

任啸准移开视线盯着窗外的绿叶,感觉到怀里嫩滑的肌肤,然而胸腔里密密麻麻针刺般的疼痛却让他完全没有心猿意马的心思。

换好干净的衣服,重新叫来护士,他一直保持姿势拥着阳藿,惹得护士频频偷瞄。

好在体温降下来不少,他吻了吻她的发顶,无声地舒了口气。

病因

湖蓝色的窗帘隐隐析出光亮,病房内缥缈的清暗像一颗淡烟色的圆润玉石,静谧祥和。

阳藿缓缓睁开眼,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反应良久,才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袋还有些昏沉,身体疲累地似刚刚结束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比赛。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手边的人身上,记忆渐渐开始回笼。

任啸准趴在床沿,露出小半刀削般的侧颜,头发有些凌乱,好看的眉峰微微蹙起。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抵在他的脸旁,她可以感觉到他轻浅的呼吸羽毛般划过指尖。略僵的手指提醒她,这个姿势应该保持了一段时间。

她的目光长久地胶着在他的脸上,褐色瞳仁里的光复杂难明,似灯火吸引飞蛾想要靠近,又似小小陨石预知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洞,奋力逃离。

许久,胸腔里忽而泛起一阵不适,她捂着嘴小声地咳嗽,身体随之轻颤。任啸准敏感地察觉到动静,迅速直起身,见阳藿清醒过来,连忙扶起她,轻抚她的背,好一会儿才止了咳。

“好点儿了吗?”他摇起病床,在她背后垫上靠枕,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已经恢复正常。

阳藿点点头,嗓音干涩沙哑:“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又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闻言微怔,看着他眼里细细的血丝问道:“这么久?你……一直在这儿?”

他按铃叫了医生,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她倒真的很口渴,咕噜咕噜全喝完了还不过瘾。

又倒了杯水,他才应道:“嗯。昨天海文和季濛,还有郝小姐来过。”

昨天打完电话没多久,他们就一起赶过来了。季濛和郝深深紧张得又是量体温,又是问医生,确定没事才松了口气。她们本欲留下照顾阳藿,任啸准却淡淡的说有他在就好,语气倒不像是在商量。深深张了张嘴,被季濛一把拦下,偷偷使了使眼色。进病房时她就注意到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手,任啸准稍微动一动,阳藿就拽得更紧。

他其实刚刚才睡着,昨天晚上护士每隔两小时就来测一次体温,根本没有机会能闭闭眼。

医生来做了几项检查,烧是退了,只是肺炎好得慢,她是要在医院待上一段日子了。

重新吊上点滴,她就开始催促:“我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公司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你去处理,待会儿季濛和深深肯定会过来的。”

任啸准淡淡看了她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你知道我不会走的。”

静了静,又说:“公司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至于我,”他眼神示意靠墙的长沙发,“也安排好了,不用担心。”

她一愣,看向沙发上的毯子和枕头,他的意思是……要住在这里?

“临走前让你多休息,后来嘱咐你看医生,全忘了?”他的视线凝定在她消瘦了许多的脸上,似斥似怜。

阳藿微微垂眸,表情讪讪,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他却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拎起桌上的保温盒。

“饿了吧,早上周妈拿了粥过来,应该还是热的。”他把白粥盛进碗里,又将准备的小菜拿出来,“你一整天什么也没吃,先喝点粥暖胃,不能太撑。”

麻烦到周妈让她感到很不好意思,想着出院了要好好谢谢她。

“没关系,她天天都会过来,到时候再谢也不迟。”

昨天左手鼓包,扎针都换成了右手,左手捏勺子没什么问题,夹小菜就有点困难了。她埋头和任啸准面对面喝着香甜的白米粥,她吃得很慢,不时掩嘴转开脸咳嗽,不期然勺子上就多了一小筷子青菜。她抬头看向对面,对面的人挑了挑眉,也看着她,她耳根一热,默默地吃了下去。

窗帘拉开之后,耀眼的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入室,在地上投下斜矩形的窗影。他们安静地喝粥,任啸准不时给她夹菜,淡淡的光晕覆在他们周身,分外的和谐熟稔。

临近中午,上午的药水都打完了,收拾好午餐的剩余,任啸准曼声问道:“想不想洗澡?昨天你出了很多汗,因为你还没醒,所以只是简单擦了身子,柜子里有换洗的衣服。”

阳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穿的并不是自己原来的衣物,手指抚上衣襟,脑子里的问题不由脱口而出:“擦……身?谁……”话未说完她及时噤了声,但意思已经表达的非常明显。

背对着她的任啸准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站直身子,缓缓转过来,眸光与睁大眼睛看他的阳藿交融,良久,唇边忽而勾起一丝邪魅的笑意,眼眸中浮动着一抹微妙难言的深幽,极柔软的声调似是不自觉地带入轻微诱引:“你觉得呢?”

那浅温笑容形同承认某种不言自明的东西。

阳藿怔住,瞬间感觉脸上火辣火辣的灼热,无意识地抓着被单,不知所措地别开目光,猛烈地咳起来。

他注视着她飞红的脸庞,露出无声的笑,适时收起逗弄她的心思,走到衣柜前打开:“要洗吗?换哪件衣服?”

她当即从床上弹跳起来,冲过去挤开任啸准,速度飞快地拣起几件衣服,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将内衣藏在下面,一闪身进了浴室。

任啸准因她的窘迫而低低笑开,带着一抹新奇和莞尔。

阳藿背倚着浴室门,手心紧紧按着跳得纷乱的胸口,侧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两颊绯红,水莹柔亮的褐瞳似含娇嗔怨,嘴角似有似无的微翘,一副小女人的羞媚。

半晌,表情渐渐僵住,浅浅的笑容缓缓褪得一干二净。

打开热水,任由水流冲刷身体,双手无措地盖住眼睛,慢慢蹲了下去。

****

浴室里传出水声,任啸准走到门边提高了点音量:“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听到应声,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出了门,行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在手机上翻出一个名字拨了过去,低声说了很久。

“……像我刚才所说,以你的经验,问题出在哪里?”

话筒那边沉寂了片刻,一把慵懒的声音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见面前下判断,不过如果你坚持,我可以试试。”

他单手插.进裤子口袋,眼神平静地远眺着天边薄纱似的云,淡应:“说。”

“……都市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安全感匮乏,这本身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可以通过其他事情来弥补。但以你的描述,她是极度缺乏安全感,并且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外部世界令她感到害怕,所以她在自己与外界之间建造了一堵很坚固的壁垒,她不愿意走出来,也不愿意别人走进去。她对待感情的态度很矛盾。同时,她对现在的状态感到迷茫,对自我有很大的质疑,而我认为,导致这点的原因,是你。在过去,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她的伤害很大,至今没有接受事实。过往,是现在的根源。她需要正视过去,接受,消化,才能继续向前。”

“如果她走不出来,恐怕……你最终,会失去她。”

“……当然,我没有见到她,这些只能算是揣测,可信度不高,究竟如何,我要亲自了解过才能定论。”

“……谢谢。”

任啸准静静站了会儿,去医院附近的超市买了些必需品和水果,顺便在外面买了一包烟。他坐在楼下小公园的长椅上,抽出一支烟点燃,含在唇际吸了一口垂手放在身侧,缓缓吐出烟圈,姿态随意,然清冷的眸色暗幽无底。

手中的烟快要燃到滤嘴时才又猛吸了一口,掐灭丢进垃圾桶。在楼下转了几圈消散掉身上的烟味,回到病房阳藿已经收拾妥当。

“买了点水果,你看看想不想吃。”说完就进了洗手间用洗手液仔细洗净手上的气味。

阳藿打开水果袋子,顺手也看了看另外一个,里面是牙刷之类的日用品,以及……一包香烟?她把烟盒拿出来,已经拆了封,少了一只。

将烟放回去,挑出两只桃子问出来的任啸准:“你吃吗?”

“不用了。”他接过桃子,把她按回床上,“我来。”

刚刚他们靠得很近,虽然极淡,但她还是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味。

一个极少碰烟的人,突然吸烟,通常都是因为有心事。

他发生了什么事吗?

捏着去了皮的桃子,她留意到他眉宇间淡淡的疲色,刚出差回来就一直照顾她到现在,肯定累极了。

说话便不自觉带了抹柔意:“现在没什么事,你去睡一会儿吧。”

“也好。”

他在沙发上躺下。沙发本来够长了,但是他的身材太高大,所以只能略微蜷缩起腿才能将自己塞进去,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清浅均匀。

阳藿在床下活动了须臾,也觉得有点倦意,躺回去侧身正好对着他,看着看着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姐妹

这场病,让阳藿彻底歇了下来,过上了米虫的生活。

刚开始因为咳得厉害,基本都在床上躺着,胃口也不佳,吃得不多。随着身体渐渐康复,药水打完之后去楼下的院子转转,呼吸新鲜空气。

任啸准很会照顾人,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将东西准备好。每天的膳食营养搭配,味道丰富,在他的调理下她的气色好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么苍白。她转好后,他就彻底把办公室搬到了病房,每天早晚章炎带着需要他审批的文件按时来向他汇报工作,除了他之外倒没有其他人来打扰。

他工作的时候一丝不苟,决定果断。阳藿有时候在笔记本上看电影,看着看着不知怎的视线就偏到他身上去了,他却总是能精准地抓住她的目光,让她怀疑他是不是头顶上也长了眼睛。

期间,她收到了冯晓的结婚喜帖。整个事情的后续发展如何她不清楚,如今收到喜帖,新郎的位置写得正是二十四孝的名字。为什么在发生这种事,那么愤怒之后,冯晓还是选择了原谅他,嫁给他,已经不是她想要关心的了。二十四孝的所作所为纵然被她鄙夷,然而每个人的选择,自有其想法,结果也都由自己承受。她托人带了礼金,恰好以生病为由没去观礼。

她住院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住在同一家医院的大哥和大嫂还以为她工作忙出差了。季濛和深深每天定点过来报道,简绪偶然撞见她们,工作之余间或也会来看看,但只是和她说几句话,待得时间都非常短。

有一个人的到访是在她意料之外的。她们在公司时几乎没有交集,说过的话大概一双手都数的完,更谈不上交情,彼此的称呼还停留在“白总监”和“阳小姐”。白访璇来的时候,护士刚刚替她拔掉针头,她正按着手肘内侧上的针孔凝血,见她敲门进来愣了一下。

她接过以贝母、雏菊、十字花和鼠尾草扎成的花束,客气地说:“花很漂亮,谢谢。”

白访璇同她寒暄几句,转而似是随意地对准备找只花瓶插花的任啸准道:“啸准,正好我有事和你商量,我和你一起去。”

然后,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不得不说,他们走后,阳藿要轻松多了。虽然她早有察觉,但听过方小柔的那番话,这样三个人待在一起着实有些诡异。

任啸准出去了多长时间,她不清楚,因为她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他正拧了热毛巾帮她敷手背。手背上沿着淡青色的血管全都是针孔,一段日子下来青紫了不说,也再没地方可以落针了,所以这两天都移到了手臂。

她不知道他们出去说了什么,只觉得他回来之后,病房里的气氛有种莫名的尴尬,是以干脆又闭上眼睛装睡。开头她还曾不时劝说他回去,可他一直全当不闻,后来她也就懒得再提了。从最初始不适应同他整日吃睡都待在一间封闭的房间,到现在睁眼没看见人就会溜着眼睛四处找,慢慢习惯了与他二十四小时不分开的默契相处。

他就像春雨润物一样,悄声无息地陪伴了她所有的时间与空间,在她本能的拒绝,排斥,躲避之前,她已经接纳和习惯了。

****

季濛婚礼之前,阳藿总算出院回家了。

她和任啸准一起飞到墨尔本与他们汇合,都住在欧海文的父母家。

澳洲现在还处于冬季,比起国内,不是太冷,墨尔本算温度偏低了,昼夜温差很大。不过这些都不需要担心,婚礼的会场是在近郊的一个建筑群里。

季濛偶然发现在建筑群里隐藏了一个三层高的温室,瞬间就被吸引了。阳藿看过之后就明白为什么她对这里心心念念,因为确实非常美。温室里栽培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异域植物,郁郁葱葱,大多长得非常高大,例如热带的椰树,人行走其中,仿佛是从小人国里来的。里面还有鱼池和鸟房,鱼池边架起木头小桥,小径侧有深褐色的木椅以供休息赏玩。

这里就像是西方童话世界中的秘密花园,心旷神怡。

场地前方是一块空地,可以容纳四十五至七十五人,也符合他们小型婚礼的要求。空地上方从每一层披挂下植被,绿色,紫色,红色……似瀑布倾泻而下,而在这炫目的瀑布正下方就是新人宣誓的花廊。花廊前的左右两边,整齐地排列好扎着白色绸缎的宾客座椅。

的确,没有比这个温室更适合欧海文和季濛的地方了。

场外,季濛身着精心挑选的婚纱,白色透明的头纱将她的面容朦胧遮掩。阳藿和深深为了配合这里的氛围,穿得都是薄荷绿的伴娘礼服,两个人此刻一人抓着季濛的一只手,笑眯眯地看她不停地深呼吸,紧张得手都在微颤。

昨晚她们开了一个小型的单身派对。说是派对,其实也只是几个人吃吃东西,聊聊天罢了。从三人相识的第一天,放学路上的嬉闹,对某部电视剧的热烈讨论,不能见面的日子里煲电话粥,彼此的关怀与护卫,以及讨论谁会是最先出嫁的那个人,点点滴滴,一直到现在,她们中间的一个真的要嫁人了。相识近二十年,那些青葱甜涩又刻骨铭心的时光仿似一下子就穿越了,而她们的人生也终于不可避免地沿着不同的轨迹延续。

回忆,总是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到最后三人抱头痛哭,不知道是为了逝去的青春,还是为了成长中消失的那个自己。

乐队奏起轻扬的曲调,新郎最先出场,走至花廊下静待未来的妻子。

伴郎和伴娘紧随其后。任啸准领着阳藿慢步甬道时,忽然略侧头在她耳边说:“原来是这种感觉。”没等她细问,两个人就分开站立在花廊两边。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季濛挽着父亲的臂弯,捧着白色的玫瑰捧花缓缓步下台阶,穿过入场的甬道,经过一个个缠绕着白色绸缎和小灯的白色拱廊,漂亮的裙尾在身后幸福地展开。

欧海文的视线与季濛空中相会,胶着成情丝一线。季濛的父亲将她的手郑重地交给欧海文,拍着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然后摸了摸季濛的头,转身坐到季濛母亲身边,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

看到这幕,阳藿和深深终是忍不住低下头,红了眼眶。

告白

婚礼结束之后,欧海文和季濛直接飞去新西兰度蜜月,季濛完全中了明信片的毒,每隔两三天她们就会收到各种新西兰不同风景的明信片以及季濛咋咋呼呼的感叹。

八月末,栾市连着两天下起了电闪雷鸣的暴雨,暴雨过后,气温只凉了一瞬,又很快飙升,大概是秋老虎要来了。

阳藿下班前接到刘伟乐的电话,约在乐译楼下的茶室。

茶室充盈着古朴雅致的气息,以昆山玉碎之音的琴乐为背景,自马路上的喧嚣步入其中,进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清静空间。

刘伟乐从一株旺盛的绿植后朝她挥手。

身着旗袍的女侍给他们泡上一壶普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浓郁陈香攀着热气而上,氤氲了眼前视野,她端起滚烫的茶水小抿了一口。

“你说要紧事,是什么?”

电话里,刘伟乐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请她务必来一趟,她还奇怪为什么不约在办公室。

刘伟乐笑了一下:“这件事,我觉得还是第一个告诉你比较好。”

他见阳藿表情微诧,继续道:“我打算将乐译转卖。”

这确实是件要紧事……

“我和我太太年后就在考虑这件事,只不过当时我们的移民手续还没有办好,如今签证下来了,我们年底或者明年初就会过去。”

“去哪儿?怎么突然想移民了,没有听你谈起过啊。”

“温哥华。其实我们很早就有这个想法,还没确定之前,不想造成公司里的恐慌。”

“公司里的职员怎么办?”

“我们当然是希望乐译的新主人能保留原有的人员,如果能维持原有的模式当然更好,不过你我都知道这个可能性太低。过两天,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是去是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阳藿一下一下敲着杯沿,茶汤随着轻微的震动颤起细微的水波,沉思片刻,她问:“你今天叫我来,不止为了告诉我这个吧?”

刘伟乐抿唇一笑:“的确是还有另一件。你和恒天的合同就快到期了,要不要考虑接手乐译?”

她和恒天的合同到十月份便终止,从墨尔本回来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思索今后的工作方向。与恒天续约?老实说,虽然恒天给的条件很好,但是她并不太想留下去。回到乐译或者出来单干,她或许更倾向于后者,毕竟她向来都是如此。还有一条路,也是最有利的一条,回伦敦。

现在,刘伟乐丢给她第四个选项。

“我需要认真考虑一下,没办法立刻回答你。”

他将茶一口喝完,拎起茶壶重新满上:“我明白,不是件小事。我只是觉得将乐译交给熟悉的人更放心,毕竟它是我一手创办起来的。下个月我会把消息放出去,你肯定是我最优先的人选。”

**

回到家,深深还是不在。大家都是成年人,偶尔夜不归宿的情况阳藿还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一连四天都不着家,这在以前从来没发生过,她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打电话过去深深只说过两天就回来,到时候再说。

她瘫软在沙发上,瞪着天花板,许多想法在脑袋里高速运转,她觉得再转下去她大概就要晕车了。

“小藿姐姐,开门呀!”

东宇抱着一罐不知道什么东西笑眯眯地跟着她进屋,把东西递给她:“奶奶让我送来的,奶奶自己做的辣椒酱。”

阳藿打开盖子凑上去嗅嗅,红通通的辣椒酱香气扑鼻,闻得口水直流。

“帮我谢谢奶奶。过来,想不想喝香蕉牛奶?”

东宇转转眼珠子,脆生生地应道:“好呀!”

她把辣椒酱放进冰箱,将香蕉切段和牛奶一起装进榨汁机,听到手机响,冲客厅里喊:“东宇,接电话,看看是谁。”

任啸准听到孩子的声音,默了默,旋即问道:“东宇?”

“对,我是东宇。你是谁?”

嗓音里染了浅浅笑意:“我是任叔叔,小藿姐姐呢?”

东宇一听是他,颇有点不情不愿:“小藿姐姐在给我做香蕉牛奶,可好喝了!”

他笑着摇摇头:“把电话给小藿姐姐听。”

阳藿端出一大杯香蕉牛奶,接过电话。

“海文给我寄了一个包裹,里面有季濛给你的东西。明天上午我会在公司,着急的话可以过来取。”

她无奈扶额,明天是周末,季濛还真是会给她创造各种“机会”。马上都要回来的人了,直接带回来不就完了,还大老远的邮寄……

“没关系,周一上班的时候再拿也是一样的。”

任啸准轻轻笑了一下,似是叹气:“还想以这个为饵,休息也能见到你。”

阳藿一愣,脸颊有些发热,匆匆说了句“明天有空就过去”,挂了电话。

**

第二天,或许是因为有心事,八点多钟就再也睡不着了,想了想,干脆起来去公司,瞧瞧季濛给她寄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到公司已经九点半,休息日的公司空空荡荡,四十八层一眼望去连个鬼影也没有。步出电梯,拐了个弯儿,就看到最里面任啸准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着的。她不慌不忙地往里走,柔软的黑色地毯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经过方小柔的座位,顺手把她桌上吃空的巧克力包装袋扔进了垃圾桶。

离大门还有两步之遥,她忽然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脚步不由一顿,步子放缓了些。

随着她的靠近,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这个明天给我也行,不必特意跑一趟。”

“我有话想跟你说。”

是白访璇的声音。

“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她才很慢很慢地说:“当年,我不顾父母反对,执意从美国回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任啸准没有回话,须臾,白访璇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知道的,对不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没理由你不明白。我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的。啸准,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守在你的身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眼里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阳藿走到门口,里面的两个人背着门,站在办公桌前面,显然没有意识到第三个人的出现。

静了静,他缓缓开口:“访璇……”

白访璇倏地捂住耳朵,猛地上前,扑进任啸准的怀里,死死搂着他,泪水淌过脸颊:“我喜欢你,不,不对,我爱你,啸准,我爱你,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爱你,不要推开我好不好,不要推开我……”她本就生得一副绝美容颜,泪眼迷蒙的凄楚模样更是惹人怜爱疼惜,这种情况下任哪个男人都不会忍心拒绝。

任啸准抬起双手搭上白访璇的肩膀,未曾发现门口有个身影悄悄隐去。

“访璇,你听我说。”他一使力,掰开她的胳膊,将她推离,“访璇,你也应该明白,我只把你当朋友,我对你,并没有你希望的那种感情。”

“为什么?我有哪里不好?”

就算聪慧如白访璇,在感情面前,也难免失去理智,否则怎么会问出这么傻气的问题。

永远不要问对方为什么不爱你。

爱情里,不爱,就是不爱,从来都没有为什么,就像爱也不需要理由。

不是你好,或者不好,他若是爱你,就算你一无是处,他也会微笑接纳。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是阳藿?”她觉得每发出一个声音都异常艰涩,得用尽全身气力才能控制住音量,“你喜欢她?”

“是。”任啸准看着她,定定开口,“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心里清楚和听到他亲口承认,竟然有这么大的不同,仿佛在心口插.进一把带刺的尖刀,却不见血。

可她到底与普通女人不一样,一番歇斯底里之后,终归还是平静下来。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盯着脚下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凝肃的空气缓缓流动。

良久,任啸准无声地叹了口气,扶起如断线木偶的她:“我送你回去。”

白访璇终归是白访璇,纵然再难过,可是,她有她的骄傲。

抹干眼泪,整理好情绪,她用略显沙哑的声音镇定地说:“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任啸准不再言语,一路沉默,路径门口的座位,无意瞟了一眼桌面,脚下似是滞了滞。

“怎么了?”

他摇摇头,收回若有所思的视线,皱了皱眉。

决定

在对人生可能性的所有预想之中,眼前的情形从来未曾出现在阳藿的脑海中,她没有想过这么烂俗的剧情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一段复杂的感情关系,正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

可惜,人生的可能性又怎么能够预料?

白访璇喝着咖啡,迟迟未说话。阳藿也不着急,静静地望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她对白访璇并无恶感,也没有敌意,不曾深交,实在谈不上喜憎,硬要说什么感觉的话,大概是带着隔岸观花的欣赏的。

美丽的容颜有很多,巧变的才干亦不少,可是漂亮,却不倚仗,以头脑为利器,努力如斯,如今倒不多见。而她,的确有这种能力。

这场谈话的目的,她大概知晓,只是并不认为有存在的意义。

就在她以为要这样一直坐到打烊时,白访璇终究还是淡淡开口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沃顿华裔留学生的酒会。”

不用刻意提醒,她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阳藿收回目光,看着对面的人,可她却偏过头,望向马路。

“那是我在沃顿的第一年,也是他的最后一年。初进校,我就听闻他的大名。任啸准三个字,还真是响当当。”她牵了牵唇角,“这话自己说,总像是自夸,那时候我以第一名入校,年轻,漂亮,目空一切。曾经因为虚荣也交往过几个很有人气的男朋友,最后都以分手告终,我认为他们太幼稚,太蠢。所以,我想,任啸准,也不过是个高分低能的书呆子罢了,能有多了不起。这种荒谬的想法,在见到他之后,就被彻底推翻了。”

她扯了扯嘴角,似是对自己的嘲讽。

“那天天空很蓝,又或许因为它对我的意义非常,我潜意识将它美化了。朋友说,介绍他给我认识。我想,反正多交个朋友也没什么坏处。他背对着我们,正在同人讲话,听到有人喊他,缓缓转过身。那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隽俊,淡然,从容不迫,幽深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你的心。沃顿里都是天之骄子,可他简简单单立在那儿,偏偏就成了**群里的鹤。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同类。”

她这时候才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唇边盈盈的弧度略显恍惚,似是沉浸在一段异常美好的回忆中。阳藿忽然觉得,这番话她或许不是对她说的,她只是想说出来而已,至于对面这个位置上是谁,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他露出一个客套的笑容,看着我的眼神和看着张三或路人甲的眼神没什么不同。我虽然被他的气度所折服,但不得不说,那个眼神刺激了我的好胜心,我想要得到他,并且我认为,也只有我,才配得上他。”

“为此,我开始千方百计接近他,我相信,只要他开始认识我,就一定会爱上我。当时,他早就进了华尔街,在学校的时间很少,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能够在他每次回校时准确无误地出现在他面前。我在某些思维上更似男性,一些理念与他相同,所以,挺聊得来。渐渐地,我们成了朋友。”

“我没想到的是,他没有爱上我,反而我,对他越了解,就越不可自拔。最初的好胜心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我真的爱上了他。”

“后来,他要回国,我不顾父母的反对,也跟着回来了。他对恒天做了一番改革,我了解过,恒天的公关较弱,于是,我毛遂自荐,投其所好。我努力做出业绩,让他信任我。你也许不知道,我的专业是市场营销。”

“他的身边不可能再出现比我更优秀的女人,也不可能有谁比我更适合他,他对我也的确比其他女人更亲近。我一直守在他身边,我相信,他爱上我,只是时间问题。”

她慢慢回首,迎上阳藿的目光,情绪出奇的平静。

“直到,你的出现。”

阳藿端起茶杯,用唇试了试温度,已经凉了,便又放回去,淡淡地看着她。

“白总监,有话不妨直说。”

“你喜欢他吗?”白访璇定定地与她对视,又重新问了一遍,“你,爱他吗?”

阳藿不答。

白访璇笑了笑:“其实,我大概自己都不清楚今天为什么叫你出来。我知道,你还没有回应他。这才是我奇怪的地方。为什么?”

阳藿略微垂眸,仍旧没有说话。

“我们虽然是泛泛之交,但是你给我一种感觉,你对任何人都非常温和,可同时保持着距离,总觉得无法靠近你。阳小姐,你能够回应他吗?你清楚自己的想法吗?你知道如何爱一个人吗?或者说,你知道怎样才算爱吗?他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回,不是阳藿不想回答,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白访璇却了然她的沉默:“如果你自己都不能确定,那么,在造成伤害之前,放过他吧。”

****

阳藿一路都有些神不附体,在家门口调整好表情才开门进去。

季濛和深深都在家,季濛看到她立即喊道:“小藿,你终于回来了,等你半天了。深深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非要人齐了才肯说,快过来!”

婚后,季濛就搬出去了,但是偶尔还会回来,所以房间里的东西没有完全清理干净。

她恢复如常,笑着问:“什么大事,这么隆重?”

坐到季濛身边,两个人眼巴巴地瞅着茶几上的深深。

深深抓住她们俩的手,深吸了口气一板正经地说:“这件事,我告诉你们之后,不要太激动啊。”

两人不明所以地互瞧一眼,紧张地点头。

深深背过手,在后面不知道掏什么掏了半天,然后盯着她们重复:“千万别太激动啊。”

“别废话,快说!”季濛已经不耐烦了。

话音刚落,深深就从背后唰地一下掏出一本小本子,和手掌差不多大,鲜红色。

阳藿和季濛瞪着本子封面上硕大的国徽和国徽下面金灿灿的“结婚证”三个字呆了半晌,低头看看小红本,抬头看看深深,又低头看看小红本,动作出奇的一致。

还是阳藿将小红本抽过去,翻开来举到她们面前。

姓名,郝深深。

出生年月,没错。

身份证号码,一字不落。

照片,的确是她和张涵。

压着照片,还盖着钢印。

综上所述,郝深深和张涵,领证儿了。

深深捂上耳朵,等她们俩都震惊完了,才笑眯眯地说:“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你消失这么多天,就是领证儿去了?”

“也是,也不是。”

季濛的嘴巴还没合上:“什么意思?”

“我们之前就有这个打算,那时候离你的婚期也没两天了,我就想缓缓。然后呢,这回我在他那儿的时候,他又提了。那我想,反正早就决定嫁给他了,早嫁晚嫁总之是要嫁的,就答应了,谁知道他动作那么迅速。刚领证,总是要腻歪几天的,所以就……”深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季濛瘪嘴:“张涵这家伙够可以的啊,竟然跳过我们俩,直接就把你拐跑了。”

深深嘿嘿傻笑:“所以这不负荆请罪来了,人就在楼下呢,咱……吃饭去?”

阳藿笑话她:“看看,我们还没想怎么样呢,就心疼老公啦?”

“我哪有……”

这晚上,张涵自然没能轻松地回去,不仅大出血,还被灌了不少酒。

****

季濛和深深都不在,阳藿在床上躺了半天都没能睡着,干脆起来热了杯牛奶。

捧着杯子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愣愣地望着漆黑无星的天空,旁边的地上摆着去年买得多肉植物。

傍晚白访璇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她到底怎么想的?到底怎么去爱一个人?任啸准于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些问题,她考虑得脑子都快炸了。

因为对方的出现和言语就退缩,并不是她的性格,事实上她不在意她说了什么,但白访璇的确提醒了她一件事情。

她不能允许自己再浪费任啸准的时间。

问题不在任啸准,更不可能在白访璇,和任何人都无关,是她自己的问题。

他那么好,那么好。

如果她没办法做到,至少不要耽误别人。

现在,季濛和深深都已经嫁人了,大哥正在逐步恢复,能够牵绊她的事情都已经妥善安排好。

是时候,做决定了。

逃离

这几天,整层楼都处于低气压之中,方小柔甚至不敢在办公室大声说话,生怕一不小心就招来电闪雷鸣。而能让整层楼都不安生的,除了任啸准,再无第二人选。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一靠近他,她就忍不住打个寒颤。若非工作需要,她尽量不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可作为他的秘书,要做到这点还真是不容易。

一上午结束,她愁眉苦脸地戳着盘子里的白饭,同阳藿和章炎抱怨她越来越提心吊胆的情绪。

“你们说,boss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阳藿略低着头,筷子顿了顿,夹起面前的酱烧茄子放进嘴里,含了一口白饭。

方小柔见没人应她的话,又忍不住压低声音说:“而且啊,最近白总监也不怎么来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吵架了,所以boss就心情不……”

还没说完,章炎就举了一筷子咕噜肉到她眼前打断了她的话,状似无意地岔开话题:“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冷了味道就差了。”

平日在公司,任啸准对待阳藿就像一个上司对待一个普通的下属,看不出特别的心思,他即使表露出关心也做得不留痕迹,除了阳藿自己,其他的人都丝毫没有察觉。阳藿住院的时候,他也避开了来探望的公司同事。

他希望将私事低调处理,不必要的流言更可能驱使事情反向发展,让阳藿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心惊惮之下逃离得更快。

可是,章炎却是知道的。那日,阳藿晕倒,任啸准的紧张程度远远超过了正常的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他是聪明人,个中缘由一点就通,而后来任啸准留在医院照顾她直至康复,不言自明。他每天往返医院和公司,是唯一的知情人,以他的性格自然不需要上司的提点,没有同任何人提起,包括方小柔。

而在他的眼里,阳藿的身份已经截然不同了。

方小柔的话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尤其在阳藿的面前。他的心思比方小柔更深沉,纵然阳藿不在意,不代表任啸准会放任她的胡言乱语。上司的私事,下属还是不要掺和多言的好。

方小柔顺势说道:“咕噜肉还是你做得最好吃!”

然后蓦地反应过来,动作僵住,抬眸看向阳藿。

阳藿仿似没听见,起身去盛汤。

方小柔这才舒了口气,拍拍脑袋:“差点说漏嘴……”

……早就说漏嘴了。

章炎无奈地摇摇头,瞥了眼走远的背影,出声警示:“白总监的那件事,以后不要再谈论了。”

方小柔愣了愣,条件反射地问道:“为什么?”

章炎却不答,只是告诫地看着她,见她点头才重新拿起筷子。

**

“那我先出去了。”白访璇合上文件夹,站起身朝外走。

自从那天之后,她和任啸准恢复成往常的交流模式,谁都没有再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访璇。”

搭在门上的手顿住,她疑惑地回过身。任啸准低着头在纸上勾出遒劲的最后一笔,缓缓抬眸与她对视,目光清冷。

默了默,他道:“没有第二次。”

白访璇微怔,旋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

绚烂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折射而入,室内明亮柔和。

她找过阳藿这件事,他终究还是知道的。而他终究还是温柔的,将她看做朋友,给她留下情面,也是这份温柔令她如坠冰窟,在她和他之间划下鸿沟。

敛下眼睫:“我知道了。”

任啸准看着她开门离去,盯着文件看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靠向椅背,合上眼,沉默得仿似一尊雕塑。

阳藿拒绝了恒天的续约,他已经预想到了,也是他想要的结果。她的工作表现无疑是非常优秀的,很难有人做得比她更好,然而,她若是继续留在恒天,于他们关系的发展却无利。这是恒天的规矩,他作为主事人更不能违背。而且,她更喜欢以前的工作方式。

这周结束,她就要离职了。这本来是好事,他不用再担心公司里流出舆论对她产生影响,但他却是清楚地感觉到她忽然的冷淡。

不再和他谈论工作以外的事情。

总是避开他的视线。

以各种理由推拒他的邀约。

对他的暗示假装不知。

甚至于对陌生人的友好微笑都吝啬给他。

还不如最初认识的时候。

真是打算把他推到地球的另一头啊……

他既然知道白访璇找过她,当然也知道那天她到过公司,虽然第二天她矢口否认。但他并不认为这是导致她疏淡的原因,白访璇只是一条导火索而已。

温水煮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收网了。

他睁开眼睛,拿起抽屉里的车钥匙,开门离去。

**

阳藿熄灭外间的灯,只余下自己办公室的亮光。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整层楼静谧无声,呼吸可闻。

她正在等一份英国的传真,看看时间还需要一会儿,于是从电脑上调出杜普蕾演奏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踱至窗边,视线空悬地停在楼下觥筹交错的光影中。

低缓的大提琴音慢慢从音箱中流淌出来,悠长延绵的旋律盘转而上,回旋起伏,隐匿的伤感缠绕而出,往事历历在目,回眸人生,隽永肃穆,安魂一曲。

恒天的工作基本移交结束,这周将是她在恒天最后的时间。窗子框出的一隅风景在这一年里慢慢渗入她的记忆,景致和这层楼的其他窗户看下去全然不同。

刘伟乐的提议最终被她婉拒了。乐译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它毕竟是一家完整的公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作为翻译,只要专注于一件事情,可是经营一家公司考虑的范围要大得多,为了利益筹谋,必须拓展业务,她清楚自己的优劣,自问无法胜任。她只想简简单单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这样而已。

刘伟乐虽然有点遗憾,不过以乐译的名气,转卖很容易。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划破乐章,阳藿小惊了一下,关小音箱。

“maggie?”

那边声音欢快:“是我,你现在哪里?”

“我还在公司。”

“现在是中国的几点钟?晚上七点?”说着她就打了个嗝,嘿嘿笑着补充,“啊,抱歉,刚刚steve做了一顿丰盛的brunch,被我吃得一干二净。”

steve是maggie的同居男友,美国人,厨艺一级棒。

阳藿好笑,瞟了眼电脑上的时间,六点二十,回答:“差不多。”

“你……吃了吗?”maggie这一句讲得是中文,阳藿教她的,告诉她这相当于hello。

她被她生涩的音调逗乐,倚在窗台上。

“ed要在十二月份办一场摄影作品展,你会回来么?”

“嗯?他没有向我提起过。”

“是啊,他说等准备得差不多了,再告诉你,我可憋不了那么长时间……”

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在窗玻璃上,她说:“十二月份么?那时候,我在伦敦的。”

“啊?什么意思?出差?”

“不,不是,我要回去了。”

“grace你等一会儿,等会儿,我过隧道了,信号不太好。”maggie咋咋呼呼地嚷,话筒里传来沙沙声,过了几分钟,才重新变得清晰,“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maggie,”她笑了笑,“月底,我就要回伦敦了。”

“啊!真的?回来不走了?”

“嗯,不走了。”

maggie一阵尖叫,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话,阳藿一个字都没听清,只隐约听到她最后一句说要立刻告诉ed,那边就嘟嘟嘟地收线了。

她盯着挂断的手机愣了半晌,无语地转过身,余光瞥见门口的人影,瞬间怔住。

任啸准笔直地站在门口,半边身子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楚表情,只从紧抿的双唇显出yīn霾,手里还拽着车钥匙。

阳藿反应过来,低头走回办公桌,仿若无事地说:“任总还没走?”

任啸准不言语,缓缓从暗处走出来,黑瞳冷肃,周身溢出一股寒意。他定定地看着她,很慢很慢地道:“你说你要去哪儿?”

阳藿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开口:“事情结束后,我就要回伦敦了。”

任啸准向前迈了一步,嗓音一冷:“事情结束?”

“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谢谢这段时间任总的照顾。”他散发出的压力太迫人,阳藿不得不也向后退了一步。

“任总?谢谢我的照顾?”

任啸准一步一步缓慢逼近,像是一头伺机欲动,随时准备扑上来将猎物撕成碎片的野狼,眼里的怒气逐渐汹涌。

阳藿一步步后退,直到紧靠住墙壁,退无可退,渐渐开始慌乱。他的身材太过高大,似座山遮挡住了光亮,将她笼罩在暗影里,几乎贴上她的身体。她伸出手臂挡在两人之间,使力推搡,他却纹丝不动。

“谁说,事情,结束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他的唇际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耳垂,令她忍不住侧过头躲开。

等了许久的传真总算适时的打破了尴尬的局面,阳藿沿着墙壁滑出去奔到传真机前手忙脚乱地按下按键。

身后的任啸准速度奇快,瞬间欺身而上,扣住她的腰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抵在桌沿上,反剪她的双手,往怀里用力一带,两人就严丝密合贴在了一起。阳藿的双颊唰地一下就变得滚烫,红得要渗出血来。

他低下头,和她的脸靠得极近,呼吸相闻,暗色幻变的黑瞳仿似要将她吸进去。

“你答应过我的事呢?”语调低沉压抑。

阳藿尽量偏过脑袋,闷闷地说:“我考虑过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唔……”

任啸准猛地含上她的双唇,堵住她未完的话。是他朝思暮想的柔嫩触感,清甜的气息萦绕在鼻端。大掌托住她不断朝后仰的纤腰,固定住她极力挣扎的身子,舌尖细细描摹着她曼妙的唇形。

阳藿惊吓不小,骨头里似是有蚂蚁啃啮般麻麻痒痒。

良久,任啸准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额头相抵,看着被他吻得嫣红的娇唇,沙哑地问:“我们还是什么?”

阳藿急忙开口,却不想刚一张嘴他又突然吻了上来,顺势滑进了她的口中,与她抵舌交缠,时而强势时而温柔。阳藿没有经验,哪经得起他这么挑逗,憋得耳后的皮肤都红了,他才松口。

“嗯?是什么?”

柔诱的声调拂过她的耳侧,她正想说话,谁知他又再次攫住她的唇。如此三番,她恼火地不再理他。

任啸准低低笑开,轻轻慢慢地吮吸着她的唇,很是享受。

阳藿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任啸准才终于肯罢手放开她。

她迅速退开,寒着脸冷冰冰地道:“任总请自重。之前的问题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和任总并不合适,我很快就会回伦敦,任总也不必再替我忧心。以任总的条件,今后会遇到更好的人,我先祝你幸福。”

这番话无疑在任啸准心中本已偃旗息鼓的火苗上泼了一大桶汽油,火势蓦地直冲高空。他把她疾扯过来,紧搂在怀中,让她动弹不得。

凝缩的瞳孔凶猛如野兽,他俯在她耳边,森冷地道:“祝我幸福?你以为,我会放手?”

说完将她拦腰抱紧,大步流星地把她拖回公寓,一把扔在床上,俯身压上。

他钳住她的双手压在头顶,寒声道:“你要缩在壳里到什么时候?”

阳藿一滞,面无表情地说:“放开我。”

任啸准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以为躲起来就能解决问题了?那个根源在你心里,你躲不掉也逃不了。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不面对,它永远都在那儿,你永远都会这么痛苦。不,你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扣住她的下巴,让她正面朝向自己:“你知道。你一个人躲得够久了,也该躲够了,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移开视线:“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他轻笑,眸光微挑:“哦?那为什么你明明动了心,却还要推开我?”大掌缓缓下移,覆上她的左胸口,“莫非,这么快的心跳,是假的?”

“还嘴硬?”

他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单手解开她衬衣上方的几粒纽扣,白皙的肌肤映入眼底,眸色微微一变,俯首在她的锁骨下方密密地植上吻印,她因为羞窘周身泛出粉红。

“你的心要跳出来了……”

他用力一吮,一枚紫色的吻痕就绽放在她的胸口,可是却没有再继续。他双臂收拢,将头埋在她的颈项间,嗅着她身上的馨香,似无奈叹息:“不管你发生了什么,都有我在。把自己交给我,我和你一起面对。”

**

第二天,任啸准睁开眼,阳藿已经不在了,身边似乎还有她的温度。窗帘没拉上,光线毫无障碍地跑了进来,他抬掌遮住眼睫,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想,她总是需要些刺激,才能面对现实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电话声惊醒,摸上床头才想起昨晚随手丢在客厅了。

他走出卧室,将手机贴到耳边。

“……任啸准,阳藿不见了!”

莫赫

爱尔兰,西海岸。

海岸线参差曲折,西南方位如几只羊角顶向大西洋。在其中一只“羊角”上坐落着一个名叫dingle的海滨小镇,像一块莹绿的翡翠,被誉为是地球上最美的地方之一。小镇上的建筑都很低矮,没有都市里的高楼大厦,却五彩缤纷,似不同性格的小人。干净的街道不宽,两侧停满了车,可路上没什么人。站在路上就能看到连绵的绿山,仿佛近在咫尺。小镇的生活简单祥和,大多以旅游业和渔业为生,游人可以跟随渔船去寻找海豚的踪迹。油画里的美景也不过如此。

往北方到达另一只“羊角”。克莱尔郡有一处非常著名的景点——莫赫悬崖,小镇doolin和liscannor都离悬崖不是太远。doolin虽然叫做小镇,其实只有几栋房子,人口大概两百余人,和中国的一个小村子差不多,镇上的居民多经营青年旅社,提供给来参观莫赫悬崖的旅客。旅社提供厨房,需要自己下厨。

在doolin和liscannor之间还有一个更小的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小镇,全镇只有一家旅馆,一楼白天是餐馆,晚上是酒吧,楼上则是住房。旅馆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和太太一起打理。白天来吃饭的客人不少,晚上的酒吧只有零星的几个镇上的居民,大多都上了年纪。老板兼任厨师,手艺不错,说话带着可爱的爱尔兰口音。

阳藿住在这家旅馆已经半个多月了。最初的落脚点在dingle,住了一个多星期,出了两次海看海豚,可惜季节加运气的原因,都没有碰上。之后北上到了doolin,这里的交通不发达,最近的火车站也要开很久的车,车次很少。在doolin待了两天,无意间发现了现在居住的小镇,比起格式化的青年旅社,旅馆的房间更像是家里狭窄的卧室,陈旧,杂乱,有人情味,于是她决定搬过来。

爱尔兰是岛国,多雨,风特别大,伞具作用不大,冬天气温不会太低,几乎不下雪。

晚上,火炉里噼里啪啦的响。她握着老板娘泡得热牛奶,背靠着吧台望着外面的大风细雨,身旁和窗边坐着一两个五六十岁的小镇居民。老板在吧台内一边喝口酒,一边懒洋洋地擦碟子。像她这样一住就是这么长时间的旅客很少,最多待两三晚就会启程去下一站,更何况还是很少见到的单身华人女子。

她每天的作息极其规律。早上起床后,去附近闲逛,除了牛羊基本上也看不到其他人。中午回来吃饭,然后睡两个小时,读一下午的书,晚上九点多钟就上床休息。休息前在一楼坐一会儿也是每天的必修课。住了半个多月,和老板还有常来旅馆的居民变得熟络起来,时常闲谈几句。

“grace,要不要喝一杯?”老板撑在吧台上问她。

她摇头:“不,不用了,谢谢,我不喝酒。”她对酒的了解只停留在红酒,香槟和啤酒,若非应酬她不会主动去喝,而西方人没有劝酒的习惯,所以一直喝得很少。

“那太可惜了。”左手边戴着一顶软塌塌的帽子的大叔,吧唧了一口酒,“我可是一天也离不开这家伙。”

阳藿笑了,随口问道:“真有那么好喝吗?”

“哦,亲爱的,它可是天使。”说完就哈哈大笑。

第二天,雨停了,天空湛蓝澄明。

阳藿将自己从头包到脚,顶着风出门去了莫赫。悬崖边的温度更低,风更猛,要把人直接刮跑似的。悬崖奇险笔直,仿似被大自然的鬼斧从天劈下,心生敬畏。

她裹紧衣服立在悬崖顶,面向浩瀚无际的大洋,波澜壮阔的奇景毫无保留地呈现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大,除了自己,不知道和站在泰坦尼克的船头是不是有几分相似。高耸的悬崖,浩淼的大西洋,清新的海风,都令她感到异常平静。

这一个多月,她断绝了与所有人的联系,手机早就关机丢在箱子里的角落,这里谁也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任何人,没有网络,交通艰难,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刚离开栾市的两周,她强迫自己不要做任何思考,脑子里每天想得最有营养的问题就是今天吃什么。直到后来到了莫赫,事情开始有了变化。

第一次面对眼前的壯景时,心里的烦乱奇迹般地被渐渐抚平。远离了栾市的人事,她忽然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看待问题。常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带着咸味的海风仿佛有种净化心灵的力量。这半个多月,她几乎每天都到悬崖上来,望着大海想了很多,任啸准的话,她自己的状态,甚至白访璇的言语,许多事情的脉络渐渐清晰起来。

那种感觉很奇特,仿若老僧入定,仿若魂魄离体,她不再是阳藿,她成了时而温柔时而狂野的海风,郁郁葱葱的草地,晶莹透亮的水珠,头脑再清楚不过,看不透的事情都不再迷茫。

任啸准说得对,她一直在逃避。

她无法接受事实,所以,她选择逃避。她逃离了江城,逃到了伦敦,她刻意忽略,可是问题一直都存在,从来没有得到解决。时间越长,越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不管她在盒子外加了多少把坚固的锁,盒子里的东西从来没有停止过蠢蠢欲动,终有一天,它会跑出来。

但是,现在的她觉得盒子里的东西似乎不再那么可怕,原本由她亲手扣上的锁,正由她亲手一一打开,或许她是可以面对的。她总隐隐感知到身后有一股安定的力量,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会支撑着她。

而至于任啸准……

渐渐下起毛毛雨,阳藿抬头看看远处的天空漂浮着一块很大的灰云,她拢拢衣服,快步从悬崖上下来,一路小跑,中途雨势慢慢变大,等她到了旅馆,身上都淋湿了。老板娘站在门口张望,见到她安全回来才放下心来。

换好衣服,老板给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有点烫嘴,喝下去立刻暖和多了。

“你每天早上都去,究竟在看什么?”老板娘好奇地问。

阳藿笑了笑,看着她:“看自己。”

老板娘一愣,和老板对瞅一眼。

阳藿想了想,说道:“有一个问题我很想问,不过如果你们不方便的话,不回答也没关系。”

“你说吧。”

她慢慢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彼此的感觉是爱情,又怎么确定对方会是陪伴自己一生的人呢?”

老板娘听完,咯咯笑起来:“我们两个是青梅竹马,自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将来是要嫁给他的。你看他这样子,没了我可不行。”

老板揽上她的肩膀,微笑:“我可无法想象娶别的姑娘做妻子。第一次吻她的时候,我紧张得舌头都发麻了。”

老板娘嗔怪地拍了他一下,温蔼地说:“你遇到那个人的时候,你一定会知道的。”

阳藿一下午都待在房间里,枕边摊开的书还停留在原来的那一页。她呆呆地瞪着天花板,感觉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逝,似乎马上就要抓住它的尾巴了。

“grace,我能进来吗?”是老板娘的声音。

她从被子里爬起来,披上一件外套:“请进。”

老板娘将一个托盘放在她的床头,上面是三明治和一杯……酒?

“你晚上没有下去用晚餐,就给你做了份三明治。”

“谢谢。”

老板娘在床沿坐下,温柔地看着她:“之前我就猜想,你到这儿来,应该不是为了旅游。”

阳藿抿唇不语。

“我感到很幸运,没有花费多余的时间去寻找,一开始我就遇见了我先生。和他一起我一直都非常快乐,对以后的日子充满了希望,我很期盼我们能够一起做些什么。我们既是朋友,也是爱人,在我生病的时候,我想要他陪着我,而他生病的时候,我想要照顾他。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敞开怀抱等着我。”

“傻姑娘,就算是最伟大的学者也无法给爱情一个定义,爱情究竟是什么,一点儿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们彼此的心。爱情,应该按自己的意愿生长,好比小孩子换牙,好比头发,好比指甲,好比草地。不要抗拒它。”

她倾身端起盘子里的酒杯:“这是杜松子酒,你在喝它之前就否定了它,自然不会知道它是什么味道,你会不会喜欢。睡觉之前,试试看。”

老板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身走到一直站在门口的老板身边,两人朝她笑了笑,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阳藿默默地吃掉三明治,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缓缓转动。杜松子酒无色透明,看上去就是加了冰块的白开水,气味却很清香。端详了良久,她试着抿了一口,略带辣味,微甜,清凉爽口,似乎还尝到了姜味。她极少饮酒,觉得味道很奇怪,细品下虽不喜倒也不觉得讨厌,于是一口喝干。

正如老板娘所言,如果不喝,她是不会知道的。

她问自己,和任啸准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毫无疑问,她是开心的,欣喜的,被他揽着时的悸动不是假的。他的怀抱令她感觉温暖,安心,仿佛再大的伤害都不能侵袭她一丝一毫。心里被压制的声音在不断提醒她,她渴望能够跟他一起。他让她看到了更好的世界,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而她试图用理智来分析,来阻挡,来判断,可是,如果能全凭理智,便不是爱情了。

还有,她一直不肯承认,却是不诤的事实——她很害怕,害怕他把她想得太好,最后发现她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缺点,然后,他会后悔当初的决定。而他的这份后悔,她承受不起,她真的害怕得要命。

但是,他知道,他发现了,她的怯弱,她的逃避,他决定要陪着她,同她一起面对,他要从深渊中将她拉出来,护进怀里。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在医院里,他紧搂着她,让她别害怕。

习霖意外,他握着她的手,传给她力量。

在香港,太平山顶之上。

他送她去跌打馆,告诉她,疼就喊出来,撑不住就不撑,有他在,她不是一个人。

书房中,他认真的眉眼。

从老宅回去的那晚,他说,他会等她,无论多久。

在她困惑时,指明方向。

雪地里的相拥。

他帮她烫伤的手背擦药。

或者更早,早在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柔声浅笑,对她说:你好,阳小姐。

有人说,每段爱情都是一个自我延伸的故事,你是什么人,便会遇上同类,或救赎者。

任啸准,是她的救赎者。

她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她可以去。

迷迷糊糊之间,她又回到梦见许多次的花园,她驾轻就熟地找到那扇木门,不带迟疑地推开,那个人缓缓回身,坚定朝她伸出手掌。

这回,她看清楚了。

那个人,是任啸准。

**

阳藿猛地睁眼,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隐隐烁烁偷溜进来,她翻身下床,在行李箱里找出一个黑色的丝绒小盒子,打开看了一眼,紧紧握在手里,一刻不停地收拾东西。

她拎着行李箱走下楼时,老板和老板娘露出了然的笑意,老板开出他的老爷车,笑眯眯地道:“走吧,我送你去火车站。”

她在车站外下车,转身道谢。老板矮下身子,从副驾的车窗对她说:“小姑娘,祝你好运。”

**

回栾市的路途,并不容易。她等了两个多小时,火车才悠悠而来,到最近的机场下车,转了一次机才回到栾市,却被告知任啸准去了伦敦。拿着方小柔给的地址,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伦敦。

当晚上十点多钟,她终于风尘仆仆地站在任啸准的房门外,心脏还在扑腾扑腾地狂跳。她深吸了口气,尽量平缓下纷乱的情绪,抬起微颤的手摁下了门铃。

等待的时间变得特别漫长,一分一秒都令她忐忑不安。

门里传出细微的响动,很快,房门被缓缓拉开。

看到彼此,两人皆是一愣,开门人满脸诧异。

“阳小姐?”

伦敦

廊道和室内两种不同的光线交织,划出模糊的界限。

白访璇敛去惊讶,目光偏向阳藿脚边的行李箱:“来找任总?进来吧。”

阳藿弯唇,托着箱子走进去。

两层楼的总统套房,风格简约。右侧是宽敞的客厅,左侧摆着一张长长的厚木桌,此刻坐了一圈西装革履的人。

阳藿立在桌子近门的一端,与为首的人遥遥相望,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任啸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缓缓站起身。

周遭的一切仿似都不见了,世界之大,只剩他们彼此。

阳藿看着那张她刻意不去记起,却没有停止在脑海里出现的熟悉万分的脸庞,确定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任啸准慢慢向她靠近,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好像稍微一个唐突都会打破虚幻的梦境。直到他在她褐色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犹不敢相信似的抬手抚上她的脸。那一刻,彼此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思念。

众人非常识趣地埋头在手里翻烂了的资料上,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手掌下滑,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拎起她的行李箱,带她上了二楼。他将她安置在他的卧房,抿唇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会议结束我就上来,等我。”

阳藿颔首,房门一合上她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在椅子上。她一路辗转,凭着冲动来见他,可有一个问题她始终没考虑过,现在平静下来,问题就像破土的魔豆,瞬间长成参天大树。

消失的这一个多月,任啸准会不会对她失望了?已经放弃她了?放弃也是正常的,他凭什么等她呢?

愈想愈发忐忑,她有些不安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忽听一声门响,回头就见到任啸准站在门口。

阳藿略愕:“怎么这么快……”

他在楼下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眼前的场景变得恍惚,蓦地,他想,他在这里干什么?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吗?答案是,没有。

所以,他三言两语结束了会议,回到这里来。

他没有说话,眼里只有她。

阳藿咬咬唇,终下定决心,抬眸望着他,颇为局促地开口:“你……还要我吗?”

清瞳里的忐忑不安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唇沿骤然浮现一丝笑意,他揽她入怀,双臂越收越紧,仿似要将她揉进骨血。

他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一阵热意涌上眼眶,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本来预备了许多话要告诉他,要对他解释,不过,都不重要了,这个怀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她知道,已经说过的,他懂,尚未说出口的,他也懂。

没有人会比他更好。

千万只蝴蝶终于破茧而出,扑棱棱振翅飞翔。

她内心的空洞被填得满满的,满得要溢出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充盈,浑身充满了力量,好像要化在他的怀里。

常有人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下去。

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害怕了。

就算前路再险恶,有他在,她便什么都不害怕。

两个人不知道抱了多长时间,却谁都不愿意松手,贪婪地汲取着彼此身上的味道。

忽然,阳藿的肚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咕噜噜直响,她尴尬地将脑袋埋得更深。

任啸准轻笑,放开她,问道:“饿了?”

她面上一哂,点点头:“……饿坏了。”

从利默里克出发,到法兰克福转机,到栾市后又飞到伦敦,仅在飞机上她就待了近三十个小时,更遑论还有火车、汽车以及等候的时间,饭都没能好好吃上一口。

“你先去洗澡,我来叫room service。”

任啸准打完电话,就一直守在浴室门口,里面的水声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悬吊的心慢慢落回实处。

这一个多月,他过得并不轻松。他每天不停地工作,以免时间过得太漫长。他希望她能好好想清楚,但即使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还是忍不住担心。如果最后她还是决定不回来,他该怎么办?

放手?绝对不可能。他这辈子就只认定了阳藿一个人,上哪儿再去找第二个。

中途,他曾经偷偷去看过她。她站在悬崖边,大风刮起她的衣摆,下一秒就会随风而去似的,他差点就要直接过去把她拽下来。

回来后,他加快正在进行的项目的速度,原本打算一结束就去找她,五花大绑也要将她带回来,没想到她终于想通,自己回来了。

阳藿吹干头发出来,见他站在门口吓了一跳。

“你一直站在这儿?”

任啸准笑而不答,牵起她的手下楼,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食物,琳琅满目,都是她爱吃的。

洗完澡之后更觉腹中空虚,她食指大动,坐下来二话不说就开吃。

他在她的旁边入座,笑盈盈地看着她用餐,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阳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不由问他:“你不吃吗?”

他点点头,眼神示意她盘子里的食物。她把盘子推到他面前,他却不动,仍旧望着她。她立刻就明白过来,双颊悄悄飞红。

她切下一小块牛肉递到他嘴边,他这才含笑张嘴含下。他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食物,视线一瞬不瞬地胶着在她的脸上,那感觉好像他吃得不是牛肉,而是她似的。

阳藿不理会他的调戏,两人左一口右一口竟然将满桌的食物吃了大半。

任啸准泡澡的功夫,她叫客服将空碟子收拾干净,然后把行李拖到另一间房间开始收拾。

整理到三分之二,后背就贴上一具热气腾腾的高大身躯,一双有些烫人的大掌缠上她的腰。他吻了吻她的发顶,将她转过来。他穿着白色的浴衣,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胯上,结实的胸膛敞着大半。

她不好意思地别开头。

任啸准低头蜻蜓点水似的碰了碰她的唇,又碰了碰,大概觉得不够,干脆整个含住,一点一点吮吸,温柔却带着强烈的独占欲。与上次不同,阳藿只愣了一瞬,就张开嘴乖巧地学着他回应。小巧的舌尖滑过他的唇,令他不禁喟叹出声。

她感觉他的体温似乎开始升高,呼吸越来越沉重时,他却离了她的唇,暗幽难明的黑瞳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嗓音低哑:“……去我房里睡?”

以她的性格,一旦做了决定,就会大大方方地接受。所以,她微迟疑了一下,就同意了。

任啸准一伸胳膊,将她打横抱起,走回自己那间卧房。他轻手轻脚地把她放上床,在另一侧躺下,展臂揽她进怀里。他们断断续续讲着这段分开的日子发生了些什么,都是生活里的琐事,但是却听得津津有味,到了半夜才格外安心地相拥入眠。

隔天,任啸准起床的时候阳藿还在睡。他其实很舍不得离开,可还有重要的工作,已经到扫尾的阶段,他不得不去,只好凑到她跟前抱着她温存了好一阵,才极不情愿地走了。

他走后,阳藿没睡多久就醒了。本来她赶了那么久的路很疲惫,不过,昨晚睡得特别香甜,精力恢复得很快。

她太熟悉伦敦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做,于是收拾了一下也出了门。

海德

回到酒店,任啸准楼上楼下找了一圈,没发现阳藿的身影,虽然明知她只是出去闲逛,可是见不到她的人,心里就不踏实,便立刻拨电话给她。

电话一会儿就接通了。

“在哪里?”

“海德公园,王妃喷泉。”

早上刮起了大风,这会儿风停了,天空yīn沉沉的,寒气直往领口里钻。

任啸准到得很快。

阳藿站在喷泉前,望着水流,表情很平静,看到他来,扬起一朵明媚的微笑,融化了周遭的冷意。

他取下围巾,对折,绕在她的颈项,执起她冰凉的柔手包在掌心里,一点一点捂暖。

“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站在这里做什么?”

阳藿柔柔地笑,看着他专注地替她暖手,也一丝一丝暖进了她的心里。

“在公园里转了转,正好走到这里。”

她偏过头,望向水渠里的流水:“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王妃喷泉虽然叫做喷泉,却是一条项链般的椭圆形水渠,高低起伏,水流缓急相彰,很像古时候的曲水流觞,代表戴安娜不平凡的一生。

“嗯?”他握着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里,放在腰上。

“这样,就是一生了。”

她忽然抽出手在身侧的小包里翻找起来,不一会儿就掏出一只黑色的小盒子,笑眯眯地说:“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是什么?”他微微诧异,看着她手里的盒子。

“打开就知道了。”

任啸准依言接过来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镶嵌着黑玛瑙的银质袖口,雅致贵气。

他微微一笑:“什么时候买得?”

阳藿把手塞回去,神秘地眨眨眼:“不告诉你。”

她鲜少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任啸准不由失笑,将她往怀里紧了紧。

良久,两人都忽觉面上一凉,不禁抬眸看去,天空中曼舞般旋落下片片雪花,吸走了世间一切的嘈杂,万籁俱静。

“你还欠我一个奖品。”白雪似是提醒了他什么,倏地道。

阳藿不明所以。

他缓缓地说:“故宫,金水桥,我回答了你的问题。”

她恍然:“袖扣就是了。”

任啸准勾起唇角,有些赖皮地道:“那个不算,我要这个。”

话音刚落,他就垂首贴上她的唇瓣,细细碾磨,情动意起,柔情辗转。

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上,融化进流水里,栖息在肩膀上,将他们笼罩进一个小小的世界,没有人舍得也没有人能够打扰。

**

任啸准这次到伦敦是为了向法国的电力公司收购其在英国的电网业务,酝酿了好几个月,极其重要,他已经为此在伦敦逗留了一个多礼拜,现下总算到了扫尾阶段,明天正式签署完合同,他就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你会在伦敦待多长时间?”阳藿将刚沏好的红茶递给他,在沙发上坐下。

他吹了吹茶面,小啜了一口:“我这段时间有空,你有安排?”

“嗯,我想过完圣诞节再回去,过几天朋友要办一场摄影展。”

他动作微微一滞,不动声色地放回杯子:“好,我陪你一起去。”

**

摄影展当天,作为挚友,阳藿去得很早,任啸准当然随行。

尽管是寒冷的大冬天,展厅依旧陆陆续续到了很多人,大多数都是慕名而来。

简单的展厅没有多余的装饰,非常巧妙地划成不同的区域,彼此互不阻碍,也不显突兀。每隔一小段距离,挂着一幅作品。展厅内不允许拍照或摄影,甚至入场前,手机也需交由工作人员保管。摄影师本人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他只在最开始出现了一小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好像这场展览和他毫不相关似的。

阳藿一见到maggie就被拉走了,任啸准一边等她,一边自己一个人在展厅内慢慢转动。

他不知不觉走到靠后的一片区域,全都是以人为主题。叼着酒瓶子的颓废舞者,倚在昏暗角落的色.情服务工作者,用手比划成相机的小男孩,断了三根手指的沧桑老人……以及,一个背影,在这些照片中显得很不合群。

周围是模糊不清的流动人群,唯一清晰的就是那个隔了很远的姣好背影。这个背影,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grace。”身后突然有个声音道。

任啸准回身,一位浅金发色,湛蓝眼瞳的男人平静地望着他。

片刻后,他伸出手,浅笑:“edward freeman.”

“mathew yam.”

如果说任啸准儒雅的外表下透着凌厉和隐隐的强势,edward的气质则要温和许多,“英伦绅士”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毫不为过。

他站到任啸准旁边,眼睛盯着照片,迷人的蓝色眸光渐渐流露出暖意。

“听grace说,会带中国的朋友来,我想,应该就是你。”他偏头看他,语带笑意,“要不要……喝一杯?”

**

因为大雪延误了航班,离开伦敦那天,恰好是元旦,edward和maggie送他们到机场。

maggie自然又忍不住埋怨阳藿害她白高兴一场,不仅立刻告诉edward,还通知了dancun夫妇。这事儿确实怪她,阳藿只得赔笑道歉。

edward同任啸准讲了两句话,然后把阳藿叫了过去。

他目光柔和地在她的面容上逡巡,仔细打量,浅浅地舒了口气:“你现在这样,我放心很多。”

闻言,阳藿微微一笑,不经意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任啸准:“嗯,我会过得很好的。”

机场的广播提示到了登机时间,他忽然展臂拥她入怀,在她耳畔低声浅语:“please be happy.and remember when you need me i-m always here.”

阳藿合了合眼,敛去里面闪过的复杂情绪,双手揽上他的背,轻轻拍了拍,声音带着真切地恳求:“you too.be happy,please.”

飞机上。

阳藿沉默不语地看着近在眼前的白云,还沉浸在与朋友离别的郁郁中。

任啸准回想那天与edward的谈话,他即便清楚阳藿同他的关系,也丝毫不掩饰对她的爱慕,那么坦然,反而没有引起他的不适。

他还记得他的原话。

“i love her,but i can-t make her happy.so,i let her go.”

能令任啸准钦佩的人凤毛麟角,可他倏尔就有些钦佩这个男人。

勇敢追求所爱之人,不难。

千古艰难的,是成全。

他牵起阳藿的手,十指相交,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

“明年恒天的重心将会转移到欧洲,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在伦敦买栋房子定居,好不好?”

在伦敦的这段时间,他观察到她的表现更为自在。伦敦于他们都有很多回忆,若是她感觉舒适,他很乐意在那里生活。

阳藿轻笑,侧身依偎着他的肩膀,蹭到他耳边软软地说:“有你在,都可以。”

新生

午休时间,白访璇抱着整理好的调研资料来找任啸准,看到办公桌上各种戒指图样不由怔了怔,不太确信地问:“你在做什么?”

任啸准接过资料,边翻边说:“挑了很久,都没有合适的。”

“这么快?阳藿知道吗?”她拉开椅子坐下。

他忽地轻轻笑了一下,似是调侃:“怕她跑了,所以赶紧拐回来。”

白访璇不禁愣住,她从来没想过这句话有一天会经任啸准的口说出来,或者说,她从来没想过任啸准有一天会如此不可自拔地爱上一个人,继而因为害怕失去她,所以变得患得患失,变得迫不及待。

“啸准,你真的爱惨她了。”

他莞尔:“你说得对。”

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却听他继续道:“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又怎么可能令她有勇气靠近我,相信我。”

她蓦地就释然了。

抽出夹在口袋里的信递到他面前,他扫了一眼白色的信封,眼波微动,抬眸看向她:“什么意思?”

她戏笑:“放心,不是辞职信。你以为拍电视,动不动就辞职,我还要养家糊口的。这是调职申请,法国分公司有个职位空缺,我觉得我很合适。”她渐渐敛了笑容,接着说,“就当是为了朋友考虑,我需要时间,这样安排最好。”

感情不是说收,就能收回来。她对他的感觉还在,待在这里看着他,看着他对阳藿好,只会徒增痛苦。离开,她才能用时间来平复这段过往,继续自己的生活。

任啸准沉沉地望着她,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白访璇展颜一笑:“谢谢。”

后来的后来,不知不觉她已经在法国生活了两年多。一天,她看着邻居的孩子在小道上骑脚踏车,忽然彻底想明白了。

她守了那么多年,始终都只是有意无意地试探,从来没有真正明确地吐露她对他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她的潜意识一直很清楚:不说,她尚可以欺骗自己他和她的关系没有进展是因为她自己没有告诉过他,他不知道而已,而说了,她知道,一切便都尘埃落定,再无圜转可能。

是的,她一直都非常清楚。

她对他的爱情,苦涩,卑微,无助。

可那时候,她终究是不甘心的,所以,才会在发现他对阳藿的感情时飞蛾扑火。

现在回想,其实本质上他和她是一样的。

她守着他,他守着阳藿,他们耗费时间和感情,只想换取对方的垂顾罢了。

只是,他终究是幸运过她的。

他的等待,得到了圆满的回应,而她的等待,被宣判了死亡。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也好,他们也好,都开始了属于各自的新生活,该过去的都会过去,该来的终归会来,谁都不会有例外。

正如那句法语所言。

c-est la vie.l-amour ne sont pas tout.

**

毕业之后,这是阳藿第一次回唯市。她和简绪一起来参加朋友的婚宴,结束后时间还早,他提议到学校转转。反正没事,她也想瞧瞧这几年学校的变化。

从学校的西大门进去,是一条很长的直路,两旁种植着粗壮的梧桐树,叶子都快掉光了,添了几分冬日的萧瑟。快走到头时,前面便出现了一方很大的池塘,池塘被许多植物簇拥,上面架着一座很拱的石桥,道路也变得模糊不清,四散开去。

学校非常大,曲曲折折,树木丛生,如果第一次来,铁定迷路。不过,他们在这生活了好几年,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原来的宿舍。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这种时候,大多数学生都在图书馆或者宿舍复习,路上没什么人。

他们漫步走过曾经每天都要往返数次的小道,几乎人手一辆自行车,否则在两栋天南地北的教学楼之间奔波,课都上了一半了。

“哦,这里。”简绪指了指右边的建筑,停下了脚步。

阳藿闻言看去,了然地应道:“走到这儿来了啊。”

她和简绪就是在二楼的学生活动中心认识的。

学生会举办了一场交谊舞会,简绪被朋友拉来,他刚写完论文,脑子还没完全脱离紧绷的状态,被现场的音乐和喧闹一冲击就有点心烦。他避开人群,绕到后面的饮料区,打算喝杯水清醒一下,桌台边一道清澈泉水似的身影不期然撞进他的眼里。

女孩似乎也是被朋友临时拉过来的,只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好像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场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和身边的朋友说话。

没想到他的朋友也认识她们,介绍之下他记住了她的名字。

阳藿。

再后来,他们相谈甚笃,关系越来越亲近,成了好朋友。

就是那意外的一眼,她从此烙在了他的心上,至今不知道那一眼究竟是好,是坏。

他向来是一个目标非常明确的人,并且会竭尽全力完成,偶尔动用无伤大雅的心计,这在如今这个不择手段也要向上爬的社会本算纯良。

没错,他像大部分的男人一样,有野心,成为一名普通的医生并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一直在为将来的前途默默铺路。

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这个意外而动摇。他明明知道与自己的期望相背,却仍旧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她,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清醒地看着自己泥足深陷,痛苦为难。

他那么努力,那么努力走到今天,事业已经上了轨道,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然而,人心总是太贪婪了。锦绣前程和阳藿,他两者都想要,可现实是,他只能二选一,放弃任何一个都无疑是剜去心头上的血肉,所以才会纠结颓败。

但如今,他还是做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他爱她,但是,却有比这份爱更重要的事情。

对有些人来说,爱情永远排在第二位。

他必须要在心里埋葬这段无人知晓却噬骨的感情。

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

他淡淡开口:“对了,我大概要订婚了,到时候有空的话,就来观礼吧。”

“恭喜啊师兄,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姑娘吧,没想到你动作挺快嘛。”阳藿调侃。

他垂眸,轻轻笑了一下。

舒雅是很好,长得漂亮,能力不错,对他千依百顺,而且有一个大医院的院长父亲,能够帮助他扶摇直上。她很好,她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她不是阳藿。

视线落在远方的某一点,他似是漫不经心地缓缓说道:“你有没有后悔过什么事情?”

“嗯?”她疑惑地看他。

“我在想,很久以后的将来,有一天我会不会为曾经的决定而后悔,如果再给一次机会,曾经的那个我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的声音听不出异样,顿了顿,又笑着说,“随便说说,不必在意。”

穿过捷径,好一会儿,他们才走到大门。

阳藿忽然说:“如果,是不存在的。人必须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尽管有时候代价是惨痛的。过去的选择,对的也好,错的也罢,我都不曾后悔过。师兄,既然已经做了选择,该放下的,就要放下,我们应该向前看。”说完,她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容,拍了拍大衣上看不见的灰尘,大步朝前迈去。

简绪脚下一滞,表情微变,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恍惚觉得,兴许她什么都知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学校里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拥有太多太多有关她的回忆,独自踏进这里需要太大的勇气,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今天,他在这里,做一场告别。

告别,最美好的回忆。

告别,最爱的人。

守护

又是一年岁末。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再过两天就是小年了,任啸准订好了后天去江城的机票。他本就打算春节和阳藿一起回去正式拜访她的家人,谁知她却主动提出来了,只是把时间挪到了小年,她说想在栾市过年。

小年的前一晚他们飞抵江城,住进提前预约的酒店。

这是江城最好的酒店,窗外就是静静流淌的长江,无敌的好地段。

阳藿的情绪似乎不太高,时间又太晚,洗漱过后沾上枕头就睡了。

隔天,任啸准睁开眼,伸手往旁边一摸,空的,目光一转就见到阳藿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桌子上摆着早餐。

阳藿回头发现他用手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不由笑了笑,轻道:“醒了?那就起来吧,我想带你去见两个人。”

他掀开被子走过去抱住她,低头猛吸了一口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嗓音略哑地问:“是谁?”

她从他怀里扭出来,推他去浴室:“去了就知道了。”

**

江城很小,即便去郊外,开车也只需一个小时左右。

神通广大的任啸准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辆车,本地牌照,却不像是从车行租得。

随着阳藿的指引,他平稳地开向郊外,人烟越来越稀少,最后停在一座低矮的山下。

矮山被人工打造成一座园林,干净的水泥坡面开始还有点陡,愈走愈趋于平缓,两旁的松树绿油油的,完全不在意现在是隆冬。

步行了挺长一段路,接着右转拾阶而上,又走了几步,停在一座墓碑前。

阳藿慢慢跪下来,抽出纸巾仔细地擦拭着碑上两张褪色的照片,而后轻轻地道:“爸,妈,我来看你们了。”

她絮絮地说:“最近还好吗?今天,我带了一个很重要的人过来,想让你们见见,你们可要好好地帮我把关呀……”

她站起来,对任啸准说:“打声招呼吧,这是我的爸爸妈妈。”

若说最开始他还不知道要见得是谁,到山脚下的时候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这是一座公墓园林,来见得只会是往生之人。

阳藿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也是此行最大的目的。

他轻轻地将自山下买得花束摆在墓碑前,郑重地下跪行礼。

经由风吹雨淋,照片不再清晰,但依旧看得出阳藿的眉眼间与母亲很肖似。

他们返回大道,没有马上离开,坐在旁边的石椅上。

静了一会儿,阳藿缓缓道:“要不要听个故事?”

任啸准看着她,沉默不语。

“我出生那年,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出生后没多久,姥爷姥姥就相继离世,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印象。爷爷***思想非常……传统,极度的重男轻女,所以,我的出生并没有得到他们的祝福。再加上当时家境最差,他们眼中的我大概还不如路边的一根野草,连带着爸妈也不受待见。”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奶奶对我总是冷冰冰的,从来没有抱过我,就连给一粒糖也觉得是浪费。而反观对待其他的孩子,他们立刻成了真正的爷爷奶奶,让我觉得,似乎只有我是不该存在的。因为他们对我的态度太过恶劣,爸爸妈妈同他们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到最后几乎断绝了来往。”

“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其他的同学上下学都有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接送,当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能得到爷爷***疼爱,而只有我不能呢。或许我从小就比别人更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所以我的难过也是数倍的。”

“舅舅姨妈他们对我很好,但是,我毕竟不是姓习的,这份好到底还是隔了远近亲疏。他们会像训斥自己的孩子一样训斥表哥表姐,对我终究带着隐隐的客套。他们对我的好,多半是因为妈妈,不过我已经很感激。但同时我也明白,我是不同的,因为,我是外姓人。”

“渐渐懂事之后,我便不那么在乎了。我想,没关系,全世界都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还有爸爸妈妈,有他们喜欢我就够了。而事实上,我的确也只有他们。我们家是典型的严母慈父,他们将全部的爱都倾注于我身上。”

“妈妈自尊心很强,性格强势,教育我从不手软,却尽量不让我因为家庭困窘而受苦。虽然我和她很亲近,可并不会像普通的女儿那样向妈妈撒娇。她像养育儿子一样养育我,不允许撒娇,不允许我哭,不允许示弱。”

“而父亲恰恰相反,是个很老实的人。他很宠我,几乎有求必应,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他会把好吃的都留给我,自己吃剩下的残羹。我趴在他腿上睡着了,他舍不得打扰我,僵硬地枯坐几个小时。我生病,他比我还要难过。”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为了另一个女人,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那时候,我临近高考,妈妈发现他出轨了。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我所以为的幸福,我所坚持的信仰,支撑我的最大动力,全部崩塌。他们开始无休止的争吵,妈妈的哭闹,爸爸的沉默,每一天都在轮番上演。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家这个字,会和地狱画上等号。”

“我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胆之中,他们没有心思再管我。妈妈一天天变得歇斯底里,我像一个幽灵一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半夜惊醒,看见母亲拿着刀片坐在血泊里同父亲对峙,那一幕成了我永远的噩梦。我想,假如我不见了,消失了,死了,他们大概也不会发现吧。我第一次,对他们对我的爱产生了质疑。”

“我问自己,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上帝要拿走我唯一拥有的爱呢?”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们的关系才渐渐缓和,变成了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眼里原本的夫妻形象或许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他们只有外围世界的关联,在外人看来,他们是亲密无间的夫妻。而内在呢,内在的他们真的有关联吗?他们真的彼此需要吗?”

“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件不想承认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家了。”

“整个过程里,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看上去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我自己都以为这件事或许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但是,随着时光推移,副作用渐渐显现出来。我无法再忍受父亲的碰触,无法再同他说话,他成了我心里的背叛者,我觉得他恶心。而母亲把所有重心都转移到了我身上,她要清楚知道我的每一件事,再没有隐私,我几乎喘不过气,不再主动和她交流,越来越沉默。夜晚,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能将我惊醒,条件反射地细听他们是否又开始吵闹。”

“上大学后,我刻意避开,放假也不再回去,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觉得,我似乎得了某种人格障碍。”

“没想到,大四快毕业时,他们出了车祸。看着他们冰冷的身体,我明白我被彻彻底底地抛下了。”

“你说得对,我一直在害怕,在逃避,我无法接受,在我们的关系还跌在最低谷的时候,他们一起离开了。而我,是真的没有家了。”

任啸准紧紧抱住她,感觉到凉凉的液体滴进衣领里,心口的疼痛一阵一阵抽搐。

越爱一个人,就越能感同身受,她痛,他更痛。

趁她去洗脸的功夫,他重新回到墓碑前,低低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

晚上,他们驱车前往阳藿大舅的家。

任啸准准备了很多见面礼,体面,又不会贵重到难以承受。

进门之前,阳藿犹不放心地让他喝了一瓶牛奶养胃。

“我姥姥生了十六个孩子,除去我妈妈,还剩下十五个,九位舅舅都是能喝的人,还有我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待会儿千万不要逞能,不能喝了就别硬扛着,说出来他们不……”

任啸准眉梢弯弯,听着她絮絮叨叨地叮咛,忍不住垂首在那张开开合合的小嘴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亲她还略微有点肿的眼睛。

“别担心,我有分寸。”

**

阳藿扶着任啸准从大舅家出来,方才他不仅率先敬了一圈长辈,而且来者不拒,她暗暗使了好几回眼色,他都笑眯眯地视而不见,把她气个半死。

他整个身子都弯下来靠在阳藿身上,却注意没有全力压着她,脑袋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项,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阳藿看他好像很不舒服,心疼地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轻轻问:“是不是很难受?想不想吐?”

他慢慢站直身子,灿若星辰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她,笑得有点孩子气。

“你站好,我去叫车。”

他却一把拦住她,好像醉意去了大半:“别,我们散散步,我想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

她看他除了脚步有点儿飘,其他倒没什么,就同意了,正好去去酒气。

两个人手牵着手在湖边散步,阳藿边走边介绍。

“我觉得江城像浓缩版的杭州。喏,这个湖像不像浓缩版的西湖?中间的堤坝像不像断桥?”

“啊,你看右边,那个是我的中学。初中,高中,我都是在这里念得。以前,每天都骑自行车从这条路上学,放学又和季濛深深一起回家。”

“我们学校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那栋看上去有点破的楼可是文物。就因为历史太长,学生之间一直流传着闹鬼的传闻,初中的时候我还去探过险呢。”阳藿直乐。

“学校里面有一棵老樟树,学校有多老,它就有多老,也是古董,有一回差点儿死了,把学校领导给吓得……”

任啸准拉着她停下脚步,找了个地方坐下。阳藿站在他面前,摸摸她的脸,检查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抓住她的双手放在肩上,揽臂圈住她的腰,脑袋贴着她的胸口,听着她沉稳的心跳闭上眼睛。

阳藿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问道:“怎么了?头疼了?”

他埋着脸,闷声说:“没事,乖,让我抱一会儿。”

冬日的风,自湖面徐徐吹来,很快就吹散了身上的热气。

阳藿怕他酒醉受寒,伸出纤细的胳膊抱住他,试图挡去些许凉风。

昏暗的地灯下,温柔缱绻。

**

回到酒店,阳藿叫客服煮了解酒汤给任啸准喝,见他睡了才在他的身边躺下。

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均匀,任啸准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窝在他怀里安静熟睡的人,密密麻麻的疼惜翻涌而来,令他无法入眠,心疼难过得无以复加。

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人,他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她受到如斯折磨,让她孤独一人行于这广阔世界,无家可归。

他轻轻地抚摸着阳藿小巧的耳朵,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耳洞。

常言,耳小福薄。

他不相信。

纵使是真的,那又如何?

他任啸准偏要让她成为这世上最有福气之人,他偏要护她于羽翼之下,妥善安放,让她有所依傍,事事顺遂,一生无惊无扰。

相遇

正式放春假前,恒天集团总部做了两个较大的人事变动。

一是集团总部的公关部总监白访璇调往法国分公司,补足营销总监的空缺。另一个,总裁首席助理章炎调至恒天生命科技继任销售总监,算是平调,但同时表示,机会更大。

任职文件将在年后正式生效。

阳藿听闻这两个消息的时候,刚和文思通完电话。

她不久前才从海南回来,几天时间的小度假,一个人去的,却是两个人回。她和对方在飞机上相识,邻座,因为一杯碰洒了的果汁结缘。到了三亚,两人恰巧住在同一间酒店,几天下来都是结伴游玩,感情升温迅猛。文思告诉她时,声音都是甜丝丝的。

她说,这个人是不同的。她遇到他之后才发现以前的挫折都是为了现在而准备的,想要遇到最好的人,总是要受一点苦的。

这叫,苦尽甘来。

阳藿对这点,表示认同。

“为什么忽然想到调章炎去生命科技?”她抱着枕头坐在沙发前厚实的羊毛地毯上问在厨房里忙活的任啸准。

“不可能让他四五十岁还在做我的助理。以他的能力,还有这些年在我身边学到的东西,胜任一个销售总监绰绰有余,上升的空间也更大。况且,他要想和方小柔修成正果,两人之中必须走一个。”

阳藿倏地睁大眼睛:“你知道?”

他好笑地看她一眼,把一只盛了黑乎乎液体的瓷碗摆在她面前:“就在我眼皮底下,我能不知道?”

想想也是,她都早就发现了,他那么精明,怎么可能被蒙在鼓里。

“小柔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吧。”想到她的样子,阳藿就忍不住乐。

任啸准无奈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哄她:“听话,趁热喝了。”

中药的苦香味弥漫整间屋子,想忽略都不行。

任啸准寻了一个老中医,对她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望闻问切,然后给她开了调养身体的方子,又找了营养师制定了一份详尽的营养单。这就成了他最关注的事情,每天都要亲自监督。

中药的味道确实不太好,不过为了让任啸准放心,也为了赶紧将身体的底子调养好,阳藿还是很乖的一口气喝完。

他剥了一粒糖给她,说:“我约了下午三点,怎么样?”

奶香味的糖果在舌尖转了一圈,她点点头:“好。”

任啸准正打算端碗回厨房,瞥眼看到她粉嫩的唇随着吃糖的动作撅起,下一秒就已经自发吻了上去。奶香的甜味和余留的中药苦味充盈着整个感官,仿佛能使人上瘾的毒药,令他流连忘返,销魂蚀骨。他随手把碗放在茶几上,倾身将她压向白软软的羊毛地毯,温暖的室内温度节节攀升。

良久,阳藿才轻喘着气说:“任先生,你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任啸准勾唇邪笑,凑到她的脸侧,唇瓣一下一下擦着她的耳朵,低声问:“那你什么时候接受任太太这个头衔?”

红晕迅速从耳朵蔓延至整张脸,她偏过头,隐着笑说:“你这就算是求婚了?”

这是默许了。

彻底放开心怀后,她便不再迟疑扭捏,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和他一起度过。

犹如电影里的一句台词。

when you realize you want to spend the rest of your life with somebody,you want the rest of your life to start as soon as possible.

任啸准翻身让她倚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顶,笑意愈深。

**

下午,五点零三分。

任啸准安静地坐在咨询室外空无一人的等候区,随意翻阅架子上的杂志。

今天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等候团年。

墙上挂钟的分针指向一的时候,咨询室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他把杂志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站起身。

阳藿微笑:“等我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等再看不见她的人影,任啸准才开口:“如何?”

回应他的是散漫的笑容:“你可以放心了,她没事。”

顿了一下,戏谑地调侃他:“哎,爱情果然是灵丹妙药啊……”

任啸准斜斜睨他一眼,懒得理他。

“诶诶,为了你,大过年的我还特地跑来事务所,你就是这么待见我这个两肋插刀的老友啊!”

“你现在可以走了。”说完就揽着出来的阳藿挥挥手离开了。

**

昨天下了一场小雪,很快就化了,房顶上还残留着一点冰渣。

任啸准回事务所取阳藿遗漏的围巾,半路上又下起了雪。

天已经黑了,雪下得越来越密,地面上不一会儿就垒起了一层积雪,寒风吹打在脸上麻麻的。

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快步往前走,身后的脚印很快就被白雪覆盖。

阳藿站在路灯下等候,仰首望着雪花从天飘落。

任啸准望见一对背着大旅行包的年轻外国人朝她打招呼,渐渐放慢脚步,停了下来,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年轻情侣一边询问一边比划,似乎尝试说明什么。忽然,男孩一拍脑门儿,从背包里掏出一本杂志,在风中哆哆嗦嗦地翻到其中一页,把上面的图片展示给她看。她指了指左边的方向,又对他们说了什么,年轻情侣点头道谢,裹紧了衣服就要走。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件事,立刻叫住他们,打开包拿出两张暖宝贴交到两人手上。

他们先是一愣,继而笑着说了几句话,走出老远还回头向她招手。

待看不见人时,阳藿才含笑回过头来,发现任啸准站在不远处,眸光柔软地望着自己。她微微一愣,露出温浅的笑容。

橘色的灯光融融地笼罩着她,映衬着她清瞳里细碎的光芒,像深冬郊外的天空里,盈盈的皎星。

任啸准将这一幕全然收入眼中,不由定定地看了好几秒,在纷旋的雪花中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拥进怀里,那一刹那脑海里不有浮现一句话。

我从风雪中走来,只为与你相遇。

后记

开始这篇文的初衷,是想要描述一段“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人是为你而存在”的爱情。

嘛,虽然不知道这个初衷有没有成功传达给你们,但是我已经尽力写了。

我试图写出不同的爱情观。

出现的人物,基本上都代表了一种爱情观。

任啸准:他的形象是完美的。现实生活中的存在率,无限趋近于零。算是一个美好的愿景。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个阳藿,是这样的爱情观。虽说我将他设定的很完美,基本上是由阳藿的视角来看,其实有一些不能算是反面的性格,描写的极度隐晦。比如说他的狠厉。最初的显现,是油鱼事件。他爱阳藿,但他不是温良无害的。

阳藿:因为生长环境和一些意外,她在感情方面是很怯懦的,害怕受到伤害,所以一味逃避。最终被任啸准治愈了,他是她的救赎者。这就是前面说的,世界上为你而存在的人。“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作者说,他永不会来,而我就是想给阳藿这样一个人。

白访璇:爱的时候,毫无保留,离开的时候,就不会后悔。这就够了,生活还是要继续。这就是生活,爱情不是全部。

简绪:阳藿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爱情。然而,一方是爱他到可以放弃自我的女人,以及从此只会扶摇直上的前途,另一方只有一个他爱入骨髓的阳藿,这个天平,孰轻孰重?我想,前者会是大多数男人的普遍选择,这就是现实的残酷。爱的是一个人,娶的却是另一个人。对有些人来说,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edward freeman:他其实是我心目中真正的男配角。早在前文出现,但正式露脸在结尾,短短几句话的描述,浅金发色,湛蓝眼瞳,温和绅士,我要给他留下最大的想象空间。他爱人的方式是,如果不能使她快乐,就放手成全,自己默默守护。仔细看文的话,会发现任啸准对他,和简绪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这倒不是说简绪的爱情观就是错误的,只是以任先生的性格,他会钦佩ed。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到,eddie是edward的可爱昵称,很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这么称呼他的只有阳藿一个人。

文思:发现被小三的真相,果断放手,是个性格很酷的人。所以,我给了她一个好结局。同时也希望向走过或正在走这条路的人表达,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愈行愈远。一个男人为了你,离开原配,那么,也会为了另一个女人,离开你。

还有,冯晓和二十四孝,出轨,是该怪男人,还是小三?她最后的委曲求全,在生活中也是无时无刻不在上演。

在面对一脚踏两船上,文思和冯晓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也是截然不同的爱情观。

方小柔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事业,蔡晓琼不愿意因为年龄增长随便找个差不多的人结婚……等等。

这里面所有的角色都是为主角服务的,并没有安排什么奸诈的坏人,白访璇唯一一次找阳藿,也并不是为了要对她做什么,只是找个叙述的出口罢了。

**

已经遇到“最好的人”,要珍惜。

还没有遇到的,耐心点,会来的,请不要放弃希望。

这就是我想传达的信息。

番外一则

徐东宇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吃饭,二老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心道这棵铁树终于肯开花了,去超市买了一大堆菜,把想要帮忙的小姑娘推出去,嘴巴就没合上过。

于是,小姑娘无事可做,缠着一本正经坐在客厅看新闻的人要去参观他的房间。徐东宇无可奈何地抓住她乱摇的手,顺势牵住。

姑娘乐呵呵地跟着他进了卧房。

在极其无趣的房间里搜罗了一圈,她终于找到一箱纸盒子,看上去应该会很有意思。

“这里面是什么?”

徐东宇瞟了一眼:“大概成绩单之类的东西吧。”

揭开盖子,里面放着一些奖状奖杯,本来这些都被徐妈妈摆在外面,可是徐东宇嫌太臭屁,让她全部收起来了。底部是他从小到大的成绩单,作文……姑娘翻出他的画本,一页页看过去,忍不住取笑:“从小就这么爱画画,怎么长大做建筑师了?”

他随手也拿起一本,翻了翻:“建筑师也是要画图的。”

“那不一样,你看你小时候这画风,明明应该留着长发,皱着眉头,一脸忧郁的艺术气息啊,怎么就变成这么严肃的样子了。”

他抽了抽嘴角,淡淡地挪开视线,不理她。

小姑娘丝毫不受影响,边看边说,很是开心,指尖摸到盒子旁一个硬硬的东西,拖出来一看,是本相册,更是好奇心爆棚。

“这是你的相册吧?”

他看过来,嗯了一声:“不过照片不多。”

她兴致勃勃地打开,第一张是出生照,接着是满月,百岁,周岁……

“这么看来,你从小就是面瘫脸啊,脸上神经没问题吧?”

他揪住她的鼻尖,稍稍使力:“你说什么!”

……他只是表情不多而已,什么叫面瘫,什么叫神经是好的吧?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姑娘抱着他的手,揉揉微红的鼻子,讨好地撒娇。

闹了一会儿,她才继续看下去,然后指着一张照片问他:“你竟然笑了诶,这个漂亮姐姐是谁?”

徐东宇的目光落在照片里女人的脸上,收了戏笑,表情柔和了许多,没有答话。

姑娘撇撇嘴,揶揄:“怎么,初恋?”

“准确的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顿了顿,又道:“她告诉了我一些从来没人教过我的重要的事情。”

从那时候起,他的世界开始不同以往。

“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姑娘趴在他的膝头。

“有,每年都会见面,我和她的儿子也是朋友。”他拍拍她的头,牵起唇角,“这个时候,她不在国内,等她回来,我带你去见她,她会很高兴看到你。”

“我越来越好奇了,她是什么人,给我讲讲她的事情呗。”

“见面之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姑娘白了他一眼,转头问他:“那她旁边的这个男人是谁?长得还真好……”

话还没说完,相册就被啪的一声合上了,她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徐东宇沉着脸,咬牙切齿地狠狠道:“一个非常讨厌的人!”

番外又番一则

坐在四十八层的这台桌子之前,我已经在恒天集团工作了近四年。

那是怎样的四年呢?

忙碌,但很充实,不枉费我当初那么努力考进来。

这是我喜欢的工作,每天的生活都紧凑有序,目标明确,我知道我正在朝何处走,并且相信,最终会到达那个地方。

当你有一个确定的方向,一丝不苟为此努力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飞快。

回想起来,初进公司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我是在某个星期的周末才被临时通知暂调至四十八层的,这张桌子原本的主人提前休了产假,至于为什么是我,后来才知道是小柔姐的提议。

小柔姐是老板的第一秘书,叫方小柔,可能是因为一次机缘巧合的工作接触,她记住了我。

提到她,自然要说起我的老板,恒天集团的董事长,任啸准。

下面的员工连大老板座驾的尾气都难以闻到,况且任总非常低调,不亲自接受媒体的采访,极少公开露面,我们能窥伺到的照片便少之又少。

在此之前的四年里,任啸准这个名字于我而言就像对其他绝大多数的恒天同事一样,仅仅停留在“大老板”三个字上。

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任啸准本人。

老实说,我很紧张。不仅仅因为他是恒天的董事长,还有,他的气场太强大。

他时常嘴角带笑,可那抹浅笑背后似乎总有股凶猛的凌厉,精锐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你心底埋藏最深的秘密,让人无法与他对视。

我想,或许这就是大家所说的成功人士,而我也是在此后的人生里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事之后才明白,不是所有的成功人士都有如此的气度和风华。

大概因为如此,人们才会短暂遗忘他英俊的外貌。

这样的男人,想要不爱上他,真的很难。

而我,也是个不可避免的俗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等发现时,我的心情早就轻易地被他的一举一动所牵扯。

很糟糕。

太糟糕了。

我想要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

那条笔直又清晰的道路上浮现了一大片浓郁的白雾。

这成了我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他是位好上司。

但也仅此而已。

如他般的男人,就像是最香郁的花蜜,无数蜂蝶趋之若鹜。然而,无论是妖娆美丽,还是清甜可人,他落在她们身上的目光,与看着劣质的木头衣柜没有任何区别。距离感一直从他的浑身上下散发出来,任何人都无法靠近,即便是最大胆的花孔雀也会被震慑的收起尾巴。

或许正因如此,人们会更加好奇,他的太太会是什么样子。

是的,他已经结婚了,在我入职前的五年。

他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从未离身。

据说,婚礼在英国的一所教堂里举行,隆重而盛大,仿似在向全世界宣告什么。可惜新娘身份成谜,保密工作做的太好,唯一流出的一张婚照也只是她依偎在他怀里的纤细背影。

可以看出,是个美人。

关于同样低调的董事长夫人的传闻有很多种版本,不管这些版本多么大相径庭,有一点是相通的,就是他对她的宠爱。

每年他都有近乎一半的时间在英国。

尽管恒天在欧洲风生水起,但根基仍然在栾市,而他这么做最大的原因,是为了太太。

我对她越来越好奇。

董事长夫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究竟有什么特别,可以拥有任啸准独一无二的爱。

直到那天,我真的见到了她。

其实,我更愿意相信她只是一只美丽的花瓶,以平衡我心中那架小小的邪恶天平。

很漂亮,可离我心中想象的样貌并不足够,当然,那时候我还不清楚她是谁。

从外表就能看出,她是过着相当精致讲究和被呵护的生活的人。

但是这些都不是我印象深刻的原因,而是她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像绵柔的水?像细碎的光?都不准确。

并且,她一直让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任总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目光再也没有挪开。

我说过,他时常弯唇带笑,可是,他望着她的笑容是截然不同的,是从心底浮现出来,牵动眉梢眼角。

原来他是可以这么温柔的,他的距离感独独为她敞开了怀抱,眼中除了她,谁都没有,仿佛她就是世界的中心,仅此一件的珍宝。

当他们站在一起时,我那股异样的感觉得到了解释。

在我的理解里,他们的关系中,他,是给予的一方。

但是很明显,我的理解是错误的。

他像护住雏鸟的巨大鲲鹏,扫去她的不安,而她像柔缱平和的阳光,化去他的锋利。他们是彼此身上缺失的那一块,只有合在一起才完整。

那是一个没有人可以闯入的空间。

遇见他们,我才相信,世界上,是有这样的爱情的。

小柔姐告诉我,董事长夫人是很有名的翻译家,说不定我也读过她翻译的书。

的确,我读过她的译本。

虽然她并不如我期盼的空有美貌,但我心中那架邪恶的天平很奇异的消失不见了。

调职结束的那天晚上,我找出家中董事长夫人的译本,轻轻抚过上面的名字。

grace yeung

然后,将书放进最上面的书架。

这几个月,就像一场华丽而隐秘的梦。

是梦,就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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