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夫人探案手札 - xp1024.com
《县夫人探案手札》


第一章

酷暑六月,烈日杲杲,槐树上的夏蝉鸣叫的声嘶力竭。

时值中午,官道旁的茶寮摊子生意并不好,里面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纳凉的贩夫,正扇着草帽闲聊。

“前些日子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你们听说了没?”络腮胡子的大汉突然起了话头。

余下几人好奇的伸长了脖子:“我们都打通州来的,还没去过京城。再说了,京城能发生什么大事儿?”

络腮胡子一听他们不知道,忙坐正了些,认真说:“就在半个月前,我去京城拿货,看到城门上贴了一张告示。那位传说中的长公主,患了不治之症!”

“华容公主?”

“不是她还能是谁。”

“可公主不是才与陈太师的儿子定了婚事?怎说病就病了?”

络腮胡子拿汗巾擦了下脸,叹了口气,一脸惋惜道:“生老病死,谁料得准?只可怜华容公主二八年华,有才有德,就要命不久矣了,哎。”

众人一想也是,不禁纷纷叹息。

华容公主在大元朝可谓传奇。

这位公主自打出生便深受当今圣上恩宠,更传她长相貌美无双。公主自己也争气,文能吟诗作赋,武能耍刀弄枪。去年南蛮使臣来大元朝贺,听闻大元人不擅武,便故意让南蛮皇子和大元皇子们比划比划。当今圣上左右为难之际,还是华容公主挺身而出,险胜那南蛮皇子,为大元皇室保住颜面。公主学武许多人都不看好,可经此一遭,朝野上下再无微词,甚至民间也兴起了女子武馆。

旁听的茶寮小二忍不住插话:“那公主的病真没得治了?”

络腮胡子摆了摆手,道:“你是没看见那告示上写的,公主现在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就靠太医院那千年灵芝百年人参吊着命,什么时候好,没准儿,什么时候死,也没准儿。皇上亲自下令,公主病间,任何人都不得见——估计是凶多吉少啊!”

他说的有板有眼,绘声绘色,仿佛亲眼见着过。

小二又给他续了碗凉茶,啧啧道:“如此看来,陈太师的儿子也当不成驸马爷了。”

络腮胡子点了点头,正要接话,却见官道上行来一队红艳艳的迎亲队伍,人数不多,却都被晒的焉了吧唧,满头大汗。

小二一见来客人了,也不顾着吹牛瞎扯,忙吆喝着去招呼。

迎亲队伍也就十来号人,略显寒酸的红花轿后面还跟着一辆拉货的牛车,上面摆放的嫁妆都不贵重,看样子是嫁远地的普通人家。

可若是普通人家,前面骑马的大哥却穿着皂靴,腰间还挎着衙门里才有的官刀,这一来,小二却看不懂了。

这小二好奇心重,见那挎刀的人面善,趁着倒茶的时机,忍不住问:“官爷,瞧样子你是在衙门里当差的?怎地……难道现在都用花轿押犯人了?”他朝花轿努了努嘴。

挎刀的大哥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下,倒是爽快答了:“我是望州清远县衙的捕头,咱们县太爷娶亲,帮着从云州接人过去,你可别想多了。”

小二顿时了然,也笑道:“清远县离这儿可还有五六天路程吧,云州离京城近,算起来回起码一个月,这么热的天儿,可辛苦官爷了。”

“还好,还好。”

挎刀大哥正准备低头喝两口茶,就听前方传来“啪”的一声响,他抬头一看,只见茶碗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水流一地。

花轿中传来一声怒斥:“这什么茶?难喝死了!龙井呢?我要喝雨前龙井!”

挎刀大哥顿时皱了皱眉,百般无奈的走上前,劝慰道:“夫人,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实在没有好茶给你喝,你将就将就吧。”

“将就?我这一路都将就多少回了?在云州我就没受过这种气!”花轿中的女子显然十分愤怒,她语调一转,阴阳怪气道,“杨腊,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们这一路折腾我,不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吗,大不了我不嫁了,打哪儿来把我送哪儿去吧!”

杨腊也是满腹的气,他当初就不该为了十两银子接迎亲的差事——都怪自己贪财啊!

“夫人,你多虑了。”

半晌,他才憋出这么一句。

“哼!”花轿中的女子却不依不饶,“我李四娘虽然嫁了三嫁,是个没人要的寡妇,可也是有骨气之人,用不着他蔺家为了履行诺言而娶我!什么娃娃亲,呸,不用做数!”

杨腊心想:你当我家县太爷想娶你么?一个嫁过三回的寡妇,在云州当地风评还不佳,要不是蔺老太太病重,念及当年你爹的救命之恩,谁想搭理你?

“夫人喝口茶冷静冷静吧。”杨腊嘴上回答的恭敬,眼睛却是翻了个大白眼。

估计动作太明显,立在花轿旁边的丫鬟发出一声低笑。

杨腊没好气的瞪了她一下。

这丫鬟是在云州临时雇的,名唤紫桃。虽然平时不爱说话,但胜在手脚麻利。

紫桃今日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布裙,皮肤黝黑,额前刘海又密又长,几乎将一张小脸遮去一半。她总低着头,在队伍里毫无存在感,以至于这么久,杨腊都还记不住这丫鬟的脸。

“紫桃。”

杨腊朝她招了招手。

紫桃怯怯的上前,低着头,声如蚊呐:“杨捕头……有何事吩咐?”

“再端一碗茶去给夫人,务必让她喝几口解暑。”

“……是。”

紫桃忙点头应下。

李四娘难伺候,整个迎亲队伍皆知。但也只有她,能稍微把李四娘伺候好些,这也是当初杨腊毫不犹豫就雇她的原因。

紫桃将茶碗里的茶叶撇去,站在花轿前。

思忖片刻,她才开口:“夫人,方才杨捕头去给你换了一碗茶。虽然不是雨前龙井,但却是这茶寮里最拿得出手的茉莉花茶,这么炎热的天,你且尝尝如何?”

过了一会儿,花轿中才伸出一只雪白的素手:“拿来吧。”

紫桃忙递了过去。

等了片刻,李四娘递出一只空碗,悠悠道:“虽不如雨前龙井,但也比之前那粗茶好些。”

“夫人真是辩茶高手,紫桃反正是喝不出这些茶哪里不一样。”她忙拍马屁。

李四娘听到这话勾了勾嘴角,摸了摸手上的金镯子,讽道:“你个丫鬟能品什么?当年我在京城珍馐楼,还喝过洞庭君山银针呢。”

紫桃忙道:“君山银针是什么我不知道,但那珍馐楼可是京城第一酒楼啊。夫人去过那么厉害的地方,真了不起!”

李四娘不知想到了什么,颇得意的笑道:“好了,再去给我端一碗花茶吧。”

紫桃忙转身去办了。

午时太阳大,众人决定多休息半个时辰。李四娘在花轿中小眠,紫桃就得给她在旁边打扇子。

因为大元风俗,出嫁的女子不能让丈夫以外的男子看到面容,这么久以来,李四娘要么坐在轿子里,要么蒙着盖头,除了紫桃见过她的长相,杨腊这些人都不知道李四娘到底是何模样。

其实李四娘长得很好看,腰细肤白,柳眉杏眼。大元虽然允许女子改嫁,但若长相丑陋,也不会连嫁三次了。

紫桃一边摇扇子一边回味路上听到的八卦。

这李四娘在云州当地是个出名的美人,她第一任夫君是同村的屠夫,和她成婚没两个月喝醉酒摔下山死了;第二任夫君是个鳏夫秀才,不到半年也因意外去世;第三任夫君乃当地一有钱员外,最后竟因怪病暴毙而亡。

于是李四娘“克夫”的消息不胫而走。

都认为她再也嫁不出去的时候,望州那边竟然递来了求娶的名帖,不仅如此,这来求娶的人还是清远县的县令。

听说这位县令不仅比李四娘小三岁,未娶过老婆,家中连小妾也没有。他父母曾被李四娘的爹救过命,于是就许诺了二人的娃娃亲。虽然十多年没见过面,但一直断断续续有联系。这次县令的老娘病危,临死之前就想了了这个心愿。

县令虽是芝麻官,可也是官啊。这么好的条件,李四娘哪有嫌弃的道理?当即便喜滋滋的答应了婚事。可没想到聘礼一下,过了几个月望州派人来迎亲,李四娘却不太乐意嫁了,要不是李四娘的爹拿性命做要挟,李四娘压根儿就不肯上花轿。

其中原因,恐怕也只有李四娘自己知道。

紫桃正感慨人生百态,却听见一阵纷沓的马蹄声,她循声望去,见官道上奔来一队精神抖擞的骑兵,扬起路上尘烟滚滚。待看清领队的官兵头子,她忙吓的一哆嗦,将头埋的更低了。

第二章

这队官兵声势浩大,茶寮里休憩的众人都被惊醒。

李四娘也醒了。

她柳眉一蹙,正准备呵斥几句,却透过轿子窗帘看见了领头的官兵。

那人年纪四十上下,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崩的死紧,右手扶着腰间一柄青铜锏,浑身肃杀之气笼罩,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

李四娘顿时心里发怵,不再作声。

他们打量那队官兵的同时,国字脸也在打量茶寮里众人。环视一圈,方才跳下马来,大刀阔斧的走到茶寮小二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画像,“刷”地展开,冷厉道:“见过此人没有?”

茶寮小二定睛一看,画中人竟是一妙龄女子,黑发如云,唇红齿白,模样生的极俊,就像书中描绘的天仙。

“官爷,这么好看的姑娘,小人见过定会过目不忘……”他为难的挠了挠头发,“真没见过。”

“谅你也不敢说谎。”国字脸冷哼一声,朝在场众人扬言道,“此人乃江洋大盗玉璇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现官府悬赏千金,务必捉拿此人归案。若有可靠消息者,速前往当地衙门密报!”

茶寮小二瞠目结舌:“这女子竟是朝廷通缉的案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立在花轿旁边的紫桃,听见这话嘴角抽了抽,她什么时候成江洋大盗玉璇玑了?

真是胡说八道!

杨腊已经观察好一会儿,他看这国字脸穿戴都是京中制式,又别了把青铜锏,心里暗暗嘀咕,莫非这人是大名鼎鼎的禁军统领霍鞅?转念一想,又不可能,这么大的官儿怎会在如此偏远的地方亲自抓捕犯人?

杨腊虽是捕头,但连京城城门长啥样都不知道,京中的那些大官,一个没见过。他怀疑面前这人是霍鞅,但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上前询问。

看这阵仗,不过多时,玉璇玑的海捕文书也要发到他们清远县衙门了,说不定他运气好,能逮到此人,赚个千金回去,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霍鞅环视众人,目光落在那红彤彤的花轿上。

至于花轿边瑟缩的布衣丫鬟,他并未留意。

“花轿中可有人?”

一旁正神游天外的杨腊突然听到这话,忙不迭站起来,行了个官礼,解释道:“回禀大人,这花轿中抬得是我们县令夫人。”

霍鞅看他穿着的确是个捕头,却仍不轻信。

他走到花轿外,敲了敲:“他说得当真?”

李四娘一听大官问话,忙坐直了些,声音也拉得妩媚温柔多了:“回官爷的话,奴家正是要嫁去清远县的。可奴家命苦,奴家并不中意那清远县县令,至于为何不中意,这说来就话长了……”

她这一开口,紫桃和霍鞅都身形一怔。

紫桃此时恨不得捂住李四娘的嘴,本来她音色就和李四娘相近,李四娘如今压低了嗓子说话,简直就跟她一模一样!这下好了,霍鞅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她还得继续装鹌鹑。

霍鞅的确不会走,他甚至还要看一眼里面的新娘子。

“你出来,我看看你长什么样。”

“啊?”

李四娘呆住了。

杨腊也呆住了。

但他还算回神快,忙上前阻拦:“大人,不可不可!咱们大元风俗,新娘未嫁前不可见旁的男子,这、这茶寮里这么多人,若都看见了成何体统……我们夫人,绝不可能是江洋大盗啊!”

霍鞅一想也是,片刻后,他才道:“你说的是。”

杨腊还没松口气,霍鞅又道:“夫人不用出来,我进去看眼便是。”说完,他将杨腊往旁边一推,径直掀开花轿帘子,探头去瞧。

李四娘一身嫁衣,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听见这话,忙露出一个最好看的笑容角度,掀开盖头,朝霍鞅笑的勾人:“官爷,奴家清清白白,真不是玉璇玑,你……”

话没说完,对方已经转身离开,留她自个儿笑的尴尬。

不是要找的人,霍鞅脸色很不好。

“不在这里,继续找。”他翻身上马,大手一挥,便带着队伍朝反方向离开。

杨腊看了眼天色,这会儿日头已经不那么猛烈了,他也道:“夫人,我们继续赶路吧,今晚说不定可以在牛家镇找个客栈落脚。”

听见可以住客栈,李四娘便没反对。

一行人立刻动身,紫桃,不,应该是楚姮才对。她看了眼身后远去的霍鞅,确定不会折返回来,提着的心才微微放下。

她这个师父,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楚姮暗自腹诽,若不是都逼她嫁给陈俞安,她何必大费周章的逃婚?一路脏兮兮,金贵之躯还得给人当丫头使唤。

远去的霍鞅仿佛有了感应,忽然回头看了眼反方向离开的迎亲队伍,正好看见花轿旁的布衣丫鬟擦汗,这一幕不知为何,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牛家镇是此州的边镇,绕过十里坡,便可进入望州地界。

半途遇到霍鞅,楚姮心里总惴惴不安,望州那地儿又穷又偏,她难不成还真去那儿躲着?

楚姮摸摸下巴,寻思着是该离开这支迎亲队伍了。

一行人总算在入夜前投宿客栈,楚姮扶着盖了盖头的李四娘,正往楼上走,突然听得客栈大堂有人吆喝:“掌柜的,有什么好酒好菜全都上上来!”

李四娘身子微微一颤。

楚姮并未留意到李四娘,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眼,却见来者是一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他身边随从穿着也不差,样式竟还是京城里时新的。

这点插曲没有影响到她,扶着李四娘进房后,楚姮便开始盘算晚上什么时候溜之大吉。夜深人静,她正好可以把杨腊那匹马给偷了,然后一路南下,吃吃喝喝游山玩水……正打着如意算盘,就听李四娘突然开口:“今晚你不用守夜,去旁边那间屋睡吧。”

楚姮愣了一下,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么久以来,李四娘都要求她守夜,晚上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要捶背,可把人折腾够呛。

“听清了么?”

“……是。”

她正好要溜,无需守夜,岂不合意。忍住笑,楚姮弯着腰美滋滋的退了出去。

月上中天。

楚姮确定人都睡沉了,忙将脸上伪装给卸下。这么热的天,她还得涂黑漆漆的染料,眼睛黏浆糊,满脸点斑,简直苦不堪言。

这会儿仔仔细细的洗过脸,顿时觉得呼吸都顺畅许多。

楚姮擦干脸上的水,顺手拿起铜镜,借着月光端详自己。

铜镜中的女子肤光胜雪,秀眉纤长,朱唇皓齿,眸光流转之间如明珠生晕,将旁的一切都映照的黯然失色。

楚姮屈指弹了弹自己的脸蛋儿,自言自语道:“这张脸太显眼了,害得我东躲西藏,甚不方便。”

说完将铜镜一拍,扯了块布蒙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又等了片刻,待月色被云层遮罩,楚姮才从床底下拿出准备好的包袱,往肩上一背,鬼鬼祟祟的打开房门,探头四处看了看。

嗯,没有人。

楚姮蹑手蹑脚的下了楼,走到大堂未关的窗户边,足下一点,轻而易举的翻了出去。

杨腊的马就拴在客栈旁边的马厩,楚姮正要走过去,却耳尖听到前方树林里传来不可言述的暧昧声音。

这大半夜的……谁这么有兴致?

楚姮这人,好奇心特重,以至于几年前就已经把那些不能看的春宫图看了个遍。到底是没见过现场表演,她立刻凑过去窥探。

清冷的月光下,一对男女相拥,被树干遮掩,也看不到什么有意思的。

楚姮觉得无趣,正要去马厩偷马,却听林中女子娇道:“冤家……你可真是我的冤家!”

这音色耳熟极了,可不就是李四娘么!

联想到之前李四娘的古怪举动,也就有了解释的缘由,想必李四娘遇到了老相好,在这春宵一刻呢。思及此,楚姮又探头看了眼,正好看见李四娘依偎在男人怀里,那男人衣饰华美,竟是先前投宿的公子哥儿。

“你可知这些时日我是怎么过来的么?天天以泪洗面,根本不想嫁过去……你这负心汉,若不是我写了信,你怕是早就忘了我吧?”

那华服公子搂着李四娘一阵疼爱:“好四娘,乖四娘,你知我在京城任职,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这不,接到你要嫁人的消息,我立刻就赶来了,你可是我卢飞星这辈子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啊!”

李四娘咬着唇瓣,语气明显就是撒娇:“你嘴巴抹了蜜,说什么都好听,我信你才怪。若你真如此疼爱我,何不早些来将我娶走?如今我家已收了蔺家聘礼,半途悔婚,我爹定要杀了我。”

卢飞星道:“这次既找到你,就绝不会让你嫁到那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在京城给你备了宅子,待说通了我父亲,立刻迎娶你进门!至于你爹……哼,我卢家可是朝中正五品的官家,比起那芝麻绿豆的县令不知能耐多少,你爹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没想到这卢飞星还挺有来头,正五品的官的确不小了,李四娘嫁过去,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再想到那位绿的发光的县令,楚姮为他掬了把泪,深深表示同情。

李四娘听到这话心思也动摇了,她本就不想嫁去清远县,心中又喜欢面前这位,比起那素未谋面的夫君,面前这位有钱有势的卢飞星才是她最佳选择。

她为难道:“可负责接亲的人都看着我,若到了清远县,那蔺家人不肯放我走怎么办?哎,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有什么难下的。”卢飞星微微一笑,“你现在就连夜跟我回京,谅他们也找不着你。就算找着了,届时在京城,谁还敢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不成?”

“现在?”李四娘惊讶极了。

卢飞星蹙眉道:“四娘难道不愿?你可要想清楚,一边是荣华富贵,一边是水深火热啊。”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金色的流苏穗子在李四娘眼前晃啊晃。

李四娘看得眼睛都直了。

她怎会放过唯一的机会,忙将那玉佩抢入怀中,牵着卢飞星的衣袖撒娇:“你这冤家,反倒是威胁我来了。我……我当然愿意跟你走。”

楚姮躲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李四娘回客栈换衣服,跟卢飞星和他小厮牵马离开。

待人都走远,楚姮才想起自己也要跑路来着。

明日杨腊起来,发现新娘没了,新娘的丫鬟没了,就连他骑的马也没了,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第三章

楚姮正准备去马厩,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奔腾的马蹄声,来势汹汹,绝不会是李四娘去而复返。

她心思警觉,眼看四周没地方躲,连忙又翻窗回到客栈大堂,猫着身子,从窗户缝里瞧去。

一队骑兵层层包围客栈,举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待看清来者竟是霍鞅,楚姮暗道大事不妙,想必霍鞅白日里发现了什么,又折回来了!

霍鞅看了眼门口停放的大红花轿,抬手一声令下:“这家客栈一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

这下楚姮想跑都来不及了,她看了眼四周,眼珠子一转,咬牙跑上楼。

霍鞅的确发现了不对劲儿。

离开茶寮后,他脑子里总萦绕着布衣丫鬟擦汗的动作,一路上都在想啊想,结果还真被他想起来了。去年夏天,华容公主有次练完剑,也是这样,抬左手擦右脸,看起来不甚协调。

虽然这样的怀疑很没道理,但霍鞅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

客栈掌柜忙披着衣服迎了出来,问明情况,得知霍鞅是追捕江洋大盗的官兵,自然不敢阻拦,忙上楼将客房里的人都叫醒起来。

杨腊晕乎乎的下楼,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霍鞅冷声冷气的问:“今日白天,那个穿灰色布裙,站在花轿旁边的丫鬟在哪儿?”

杨腊愣了一下,指了指楼上:“地字三号房,正给夫人守夜。”

霍鞅闻言,大步流星上楼。

他来到地字三号房前,侧耳听了听,随即“砰”地推开房门,还没开口,就听隔着珠帘的内间里发出一声尖叫:“啊!有贼,快来人——”

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子,坐在床上捂脸惊呼。

“乱嚷嚷什么?”

“原来是白天的官爷,你可真吓坏奴家了呢。不过官爷威风凛凛,即便半夜闯进了奴家房间,奴家也不会生你气呀……”

“闭嘴!”霍鞅不耐烦的呵斥了一句,他为人正直,最讨厌这类阿谀谄媚之人,于是背过身不看她:“你身边那丫鬟呢?”

楚姮扯过盖头把自己脸遮住,努力平缓了一下情绪,强装镇定的说:“哎呀,官爷你问得正好!就在刚才,我那丫鬟刚才不知抽什么风,突然打开窗户跳下去了!”

说完,她抬手指了指大敞着的窗户,一阵晚风吹进来,遍体生凉。

霍鞅闻言,忙冲到窗户边向下张望,下面是马厩,紧挨着一片茂密的树林,通往远处的群山。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狼嚎声。

楚姮装作害怕的说:“传言这一带有狼群出没,咬死了好几个过路的旅人,本以为是假的,没想到还真有狼啊……”

“仗着自己会点三脚猫功夫,大半夜逃林子里去,简直不要命了!”霍鞅气狠狠的拍了下窗框,看也不看楚姮一眼,心急如焚的快步转身离开。

楚姮见他一走,忙跟上去,耳朵贴在门上听楼下动静。过了片刻,听得客栈外马蹄声渐渐远去,才长舒了口气。

辛亏她还算了解自己师父,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以至于太担心自己,听到林子里有狼,都不会去深究真假。

霍鞅虽然带了大队人马离开,但仍留下两个仔细搜查客栈周围。那两个下属也十分尽责,客栈里里外外找了个底朝天不说,还对在场的人一一审视。但因为楚姮是新娘子,白天又被霍鞅亲自掀开盖头看过,便跳过不查。

这一折腾,天也快亮了。

楚姮回到屋中,关上房门,一把扯下盖头,拿在手里把玩。

好在她随机应变能力不错,一晚上有惊无险的蒙混过关。遭她这么一骗,估计霍鞅会在这山头找大半个月了。

楚姮正对自己这招“移花接木”洋洋得意,突然听得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将盖头盖上,就见杨腊“哐”的一声闯了进来。

“夫人,你快收拾收拾,楼下的官兵——”杨腊的目光在看到楚姮的一刹那,呆滞住了。

楚姮也愣了一下,随即飞快的将盖头蒙上,转过身去,怒斥道:“进屋不敲门,到底懂不懂何为礼教?!”

闻言,杨腊才回过神来,心口怦怦直跳。

这李四娘,长得可真标致……怪不得二十七了,还能嫁三回。

她可一点儿都不显老啊。

杨腊搓了搓火烧火辣的脸,语气却是放低了很多:“夫人莫怪,夫人莫怪,我什么都没看清。”

“罢了。”

楚姮忍住了杀人灭口的想法,再者,杨腊分明见过她的通缉画像,却没有认出是她,说明那画像与她并无几分相似。

思及此,楚姮的心弦微微一松。

她问:“方才你说那些官兵什么?”

难道霍鞅又回来了?她不会这么倒霉吧?

杨腊忙道:“那些官兵总算走了,这会儿天已大亮,便来告知夫人我们立刻启程。”

楚姮“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杨腊犹犹豫豫的说:“那夫人你快些收拾,等会儿天气越来越热,你也不好受。我就在楼下侯着,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即可。”

说完,他便轻手轻脚退出房门。

楚姮透过盖头下的余光看到他动作,嘴角弯了弯。

待门一关,她走到窗边,想跳窗逃跑。岂料客栈几个小二正在马厩旁边刷马,她跳下去,立刻就会被发现。

这一下楚姮便为难了。

霍鞅一行人并没有离她太远,她不敢妄加行动,思来想去,只有继续扮演“李四娘”的身份,看看半路有没有逃跑的机会。

楚姮穿好喜服,蒙好盖头,确定装扮妥帖,才扶着栏杆缓步下楼。这般磨磨唧唧的作风,倒是和李四娘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杨腊没有不耐烦的发牢骚,反而贴心的帮楚姮掀开花轿帘子。

一路上都是荒郊野岭,楚姮借口小解,发现都不适合逃跑,且只有杨腊那匹马脚力不错,她强忍着七上八下的心情,思忖着等夜里到了镇上留宿,再偷马离开。

然而入夜,楚姮才发现自己错了。

错的离谱!

杨腊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平时对李四娘爱理不理的,今儿却主动献殷勤,飞快给她找了两个丫鬟来伺候。

楚姮问他何意,他还笑嘻嘻的解释:“夫人金贵,若身边没人服侍,大人一定会怪罪我。眼看没几天就要到清远县了,正好遇到人牙子在卖这两个丫头,价钱又合适,便买来给夫人使唤。”

“不必了。”楚姮藏在盖头下的脸黑如锅底,“我不需要,把她们还回去吧。”

哪知话音刚落,两个丫头便哭天抢地的哭了起来:“不要啊夫人,求求你收下我们!你若将我们退回去,我们会被卖去勾栏院!”

“镇上五十多的何员外想将我买去当、当小妾,我不想当他小妾……夫人,你行行好,行行好。”

楚姮想硬着心肠赶走,可一听二人下场,愣是没忍心。

两个丫头听哭声也就十三四岁,楚姮摆了摆手,皱眉道:“好了,别哭了都。”

“夫人不赶我们走啦?”

“……看你们表现。”

这句话完全就是敷衍,楚姮不觉得有什么。可等这两个丫头鞍前马后恨不得给她喂饭背她走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

端茶递水捶背揉肩也就算了,两个丫头还非得睡她床边,说是第一时间听候她差遣。

这哪是差遣?分明就是监视啊!

这样贴心照顾她还怎么跑路?

楚姮一阵好说歹说,两个丫头才慢腾腾挪到外间休息,但要她们去隔壁房间休息,两个丫头是死也不肯了。一拉下脸呵斥,她俩就抽抽搭搭委委屈屈的哭,本想将两丫头打晕算了,可一看她们面黄肌瘦矮矮小小,搞不好下手没个轻重给打死了。

于是乎,楚姮彻底没了办法。

天一亮继续赶路,要么走人迹罕至的小路,要么就是热闹的城镇,夜里两个丫头轮流守夜,有时候还能碰到搜捕她的京城禁军,可谓胆战心惊。

拖了几日,便已行至清远县。

但这些日子,楚姮也发现了冒充李四娘的好处,越显眼反而越安全,谁也不会猜到她华容公主竟然躲在花轿中。安逸惯了,便忘了自己假扮的是嫁给清远县县令的新娘子,这日,楚姮正在轿子里睡的香甜,突然被杨腊叫醒,告知她即将被抬去蔺家。

楚姮一下睡意全无,隔着花轿帘子,嘴长的老大:“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杨腊急着回去领那十两银子,笑眯眯的说:“怎么会呢?望州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夫人你来到清远县,直接就去我们县太爷府上拜堂,这样也好快些站住脚啊。”

楚姮对成亲拜堂一无所知,她愣了半天,都不知道怎么答话。

半晌,她才问:“什么时候?”

“现在。”

“……”

她原本打算到了清远县,再找机会偷马逃走,可现在四面八方都是人,她纵然武功高绝,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楚姮这下完全没有了对策,还没想好办法,就感觉轿子一沉,稳稳落地。

左右两个小丫鬟给她撩开帘子,笑着说:“夫人,我们到蔺大人的府上了!”

第四章

楚姮僵直着身子,仿佛没有听见。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以为她睡着了,忙又提高了音量说:“夫人,我们到了。”

楚姮无奈,只好扶着二人的手,从花轿中慢吞吞的走出来。

虽然只看得见盖头下的一方地界,可四周冷冷清清,与她想象的成亲场景大相庭径。楚姮心下好奇,忍不住问:“今日不是要拜堂么?怎这蔺家没什么宾客?”

她问这话,两个丫鬟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一旁的杨腊说:“夫人有所不知,我们大人以清正廉洁两袖清风出名,婚事一切从简,并未宴请。”

楚姮没有成过亲,但觉得杨腊这话像是某种借口。

她怀着狐疑的心,迈过台阶,来到府中。

刚进入正堂,突然听得一阵急促虚浮的脚步声,楚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双苍老枯瘦的手握住手腕:“四娘啊,这么多年没见,你爹娘还好吗?”

楚姮强自镇定下来,她猜这老妇一定是那绿乌龟县令的老娘,于是接话道:“娘亲好几年前去了,爹在云州做买卖,身体健朗,一切都好。”顿了顿,又说,“难为伯母还一直挂念着。”

“哎,别叫我伯母啦,今日之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叫我娘亲。”

“娘亲……”楚姮咬了咬牙,“到底是四娘高攀了,说来寡妇再嫁,总归是不好听。其实当年的娃娃亲,可以不作数的。”

老妇拍了拍楚姮的手背,叹了口气:“女子三嫁也怪不得你,我儿八字与你正合,这点你不必担忧。我儿性子冷清,品行却好,你今后嫁给他,夫妇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瞧着也高兴。”

楚姮也不知道再答什么,只好干笑。

便在这时,屋外急匆匆奔来一人,大喊道:“老夫人,蔺大人方才差人来报,他、他在东河乡巡视水田开垦,这会儿赶不回来了……”

楚姮低着头,只见到此人穿着皂靴,想必是县中衙役。

她还没回过味儿来这话中意思,就听老妇一声怒斥:“胡闹!早就跟他说好了今日良辰宜嫁娶,他还跑去东河乡干什么?水田开垦这事儿,乡长县丞哪个不能做,劳得住他亲自去?!”

那人言语间颇为尴尬:“老夫人,你知道大人事必亲为,这个……卑职也劝不住啊。”

老妇长舒了口闷气,一字字道:“胡裕,你就转告他,若今日不来与四娘拜堂,那就别认我这个娘!”

胡裕为难的挠了挠头,看向杨腊。杨腊挤眉弄眼,给他做了个“快去”的手势,胡裕这才“哎”了一声,转身离开。

这一闹,楚姮就是瞎子也看出来了。

不请宾客,不来迎亲,甚至连人都不出现,这位县太爷,是看不上李四娘呢!

也是,娶个三嫁过的寡妇,年纪还大,搁谁心里能畅快?

楚姮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

幸好这绿乌龟县令是个正常人,否则真对她殷勤喜欢,她还不好收场。

半晌,老妇才满怀愧疚的对楚姮道:“四娘,这个……”

“娘亲,大人他公务繁忙,我都明白。”

老妇听楚姮如此善解人意,心头更难受了,握着楚姮的手,说:“你一路舟车劳顿,先回房里休息休息。至于那个不肖子……等他回来,我定让他给你好好赔罪。”

楚姮心想正好,等会儿没人她立马逃跑。

两个丫鬟扶着她回房,楚姮借口犯困,企图支她们离开。然而那两个丫头死都不肯离开半步,一个说“夫人今日受了委屈,心中定是难过”,一个说“此处人生地不熟,夫人身边没一个使唤人”,楚姮一顿好说歹说,二人才像门神一样站在门外。

好在房门朝东,西边两侧都开有窗,楚姮悄悄推窗看外边儿,绕过一处矮房,就是围墙。

但不知道围墙那头是临街还是树林,一时间不好贸然行动。

就在这时,楚姮听到房门外有人低声说话。

“姑娘,那李四娘一点儿都不受大人待见。大人明知道今日成亲,还故意躲去了东河乡。”

隔了片刻,另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青梅,不要胡说,表哥是有要事在身。若你这话让李四娘听见,她心底会难过的。”

名叫青梅的女子冷哼道:“姑娘你就是性子太好,处处只为他人考虑。若你顾及自己一些,说不定你早就嫁给大人了,怎会轮到这个克夫、又老又丑的寡妇!”

“青梅,你知道表哥他……也只是奉母命罢了。”

“可不是嘛,我早就觉得大人是喜欢姑娘的,要不然今日也不会做出这种举动来。”

楚姮听她们交谈了一会儿,忍不住冷笑。

这两人,故意站这儿说半天,装模作样的给谁看?幸好她不是李四娘,否则以李四娘那泼辣性子,早就冲出去跟她们扭作一团了吧!

不过听这话,楚姮更加确定了一件事。

这位绿乌龟县令,一点儿都不喜欢李四娘,说不定还深深喜欢他表妹。要不是蔺老夫人一心想着报恩还情,李四娘绝不可能嫁到这儿来。

若是真的李四娘,嫁过来可能日子不好过;可她是楚姮,是当朝华容公主!

虽然她这位公主正在被捕……

楚姮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绿乌龟县令不喜欢她,这里所有人又都不知道李四娘的长相,她何不继续冒充?就算霍鞅聪明绝顶,也不会想到他要找的人会是别人的县夫人!更何况清远县会收到朝廷的“海捕文书”,虽然那画像与她并不太像,但被张榜贴的到处都是,看着始终惴惴不安。她若能潜入清远县衙,想办法将画像添几笔擦几笔,至少在整个清远县,她都可以高枕无忧。比起东躲西藏扮丫鬟,冒充要啥有啥的县令夫人,这是个再好不过的计策。退一万步讲,若真有什么突发情况,她再逃跑也不迟啊!

楚姮越想越可行,竟是放松的躺在床上,合衣而眠。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听得外间有些吵闹,楚姮一下翻身坐起,拿起枕边的盖头将脸蒙上。

便在此时,两个丫头在外敲门:“夫人,听说那位蔺大人回来了,老太太让我们扶你去拜堂呢。”

楚姮揉了揉肩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戊时三刻。”

“这么晚了啊……”楚姮打了个呵欠,“快进来吧,莫让我那位夫君久等。”

拜堂?行啊,她正好会一会这位蔺大人。

两个丫头一左一右的将她扶到外间正堂,四周灯火通明,人却不多。

她刚走进去,手中就被人塞了一条红绸,红绸中间挂着一朵牡丹花,另一端被那蔺大人攥在手中。

楚姮顺着盖头下的视线侧目看去,只瞧见一双黑色的云纹皂靴,靴边满是厚厚的泥泞。

哟,还真去巡视东河乡的水田啦?

正堂之上坐着蔺老夫人,她握着楚姮手,说了不少愧疚话,楚姮都笑着应答了。过了一会儿,便听旁边有人说吉时已到,吆喝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楚姮也不知道成亲是个什么流程,她觉得好玩,便一一照做了,反正在她心底这也算不得数。

给老太太奉了茶,楚姮手里被塞了个苹果,又被带回房去。

喜床上被洒了莲子、花生、大枣、桂圆,桌上还放着酒菜,燃着一对龙凤红蜡烛。

看着倒是喜庆。

这次两个丫头自觉的退在门外,楚姮本想问问她们自己该干什么,可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儿,估计这两丫头片子也不明白。于是她干脆摘下盖头,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坐在桌边,喝酒吃肉,大快朵颐。

酒足饭饱,困意袭来,反正她是冒充的,难不成还被人给拿捏住?思及此,楚姮干脆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梦里她回到皇城。

她的父皇温柔的告诉她,不用嫁给陈太师的儿子了,还说,陈俞安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不落的纨绔子弟,根本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楚姮听见这话欢喜的跳起来,太高兴,一挥手就把桌上的酒杯给碰倒了,只听“啪”的一声响,楚姮立刻惊醒。

她一抬头,迷茫的环视四周,陌生的房间,被红烛照映的红彤彤一片。

只是一个梦罢了……

她父皇,恨不得把她五花大绑送到陈家去。

大元朝廷,三足鼎立,陈太师,宋丞相,加上一个蠢蠢欲动的穆贤王。若不是宋丞相的儿子娶了穆贤王幺女,父皇何曾想会把她嫁到陈家去呢?

楚姮愣愣的看着地上摔碎的酒杯,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温热。

便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低低交谈声。

其中一个,正是蔺家老夫人:“伯钦,李家对我们有大恩,当年若不是她爹救了我们,哪来如今的你啊。虽然四娘是个寡妇,但和你从小就有娃娃亲。你父亲向来最重诺,娶个寡妇,这事儿传出去对你不太好听,可那四娘我今日接触,发现是个知书达理的,想来不过是命途多舛……是个苦命人。因此,你要更加包容她才是。”

蔺老夫人说了一大段,好一会儿,那蔺伯钦才沉吟说:“我知道。”

楚姮听他语气,暗暗不屑。

她正拿起桌上的青竹箸把玩,突然房门被人推开,一名身材挺拔,穿暗红喜服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俊朗的脸上满是肃容。

第五章

楚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她故意试探的问:“蔺伯钦?”

这直呼夫君名讳,在大元可谓是很不礼貌了。

但蔺伯钦并没有在意,他步入房中,端正坐在桌边,朝楚姮颔首:“是。”

楚姮本以为这绿乌龟县令会是一脸衰样,却没想到他长得这般好看,身量颀长,剑眉星目,带着一股子冷然正气。

她在打量蔺伯钦,蔺伯钦也在打量她。

这位比他还年长三岁的寡妇,看来不过十六七。喜服在她身上穿着有些宽大,更衬得她秀美娇小,莹白如玉的脸上,唇如樱,眉如烟,一双眼睛亮的惊人,衬着昏黄摇曳的烛火,美目波光流转。

蔺伯钦心想,这般出众的皮相,怪不得能连嫁三次。

但想到杨腊之前汇报消息,他刚刚升起的一些好感,立刻荡然无存。

蔺伯钦喜怒不形于色,楚姮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塞进嘴,又问:“蔺大人你了解我多少呢?”

桌上的酒菜已经被动过了,蔺伯钦对于楚姮如此没规矩的举动,皱了皱眉。

他道:“你是云州人,此前有过三任丈夫,年方二十七。”

“……没了?”

“没了。”

楚姮差些笑出声,这蔺伯钦对于李四娘的了解,比她知道的还要少!那她冒充李四娘,简直是没有一点儿难度了呀!

她放下筷子,咳了咳嗓子,看向蔺伯钦,开门见山道:“蔺大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卖关子了。我知道你是因为蔺老夫人才娶的我,心里十分不甘愿,正好,我也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嫁到这里来,对你也没有任何想法。你保我衣食无忧,我便不在你眼前乱晃。若你今后想要娶平妻纳妾,我都一万个赞成,绝不会阻拦。”

蔺伯钦还在因为她没规矩而皱眉,听到这话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颇为错愕的盯着楚姮:“你是这样想的?”

“不然呢?”楚姮笑眯眯的站起身,边说边走到蔺伯钦背后,“难道蔺大人当真喜欢我,想跟我生米煮成熟饭?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你可别忘了,我嫁过三个男人,老的、丑的、胖的,而蔺大人清清白白,此前无妻无妾,就算你不嫌弃,我都觉得自己脏,玷污了您呐……”

说着,楚姮故意伸手,轻轻的抚摸他耳根。

如果他敢乱来,她会直接拧断他脖子。

然而,蔺伯钦却一下躲开。

兴许是烛光的原因,他脸色微微泛红。

见状,楚姮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果然她猜的没错,这位蔺大人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蔺伯钦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神情冷漠的说:“我不知道你是何想法,但我从来没有因此嫌弃你,否则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大元律法,女子丧夫可再嫁,你依法行事,何来‘脏’字可言?女子再嫁没有什么不妥,反倒是轻贱自己,让人低看。”

他语气不疾不徐,可听在楚姮耳朵里,却刺耳极了。

她脸上忍不住有些滚烫,虽然刚才那话是故意试探蔺伯钦的,可比起对方胸襟,到底是她思想狭隘。

蔺伯钦看了眼楚姮,沉声道:“我住在隔壁,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告辞。”

说完,他再不看楚姮一眼,转身离去。

瞧这样子,竟是生气了。

楚姮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突然觉得荒谬。

她堂堂华容公主,这么多年,还真没人敢给她甩脸子!可今日倒好,被一个便宜夫君、绿乌龟县令说教一番。原本还以为人家看着她这张脸会做点什么,结果却像见了蛇虫鼠蚁,避之不及。

这冒充计划可谓顺利,可顺利的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楚姮莫名觉得憋屈。

她叫来门口的两个丫头,将喜床上的桂圆花生收拾干净。

两个丫头见蔺伯钦睡去了隔壁,想问楚姮,却又不敢。

楚姮见两人样子,便道:“你两个想说什么?”

其中一个稍矮的细声细气说:“大人为何不跟夫人住在一起?是……是不喜欢夫人吗?”

楚姮“嗯”了一声:“的确不喜欢。”

另一个丫头听到这话,顿时咬牙不平:“我就知道,今天那个青梅说的是真的!”

楚姮顿时来了兴趣,忙问:“那青梅给你们说什么了?”

“夫人,你还是不要问了……”稍矮的踌躇道。

楚姮笑了笑,说:“好像蔺大人喜欢他表妹?”

“啊,夫人你都知道了?”

“详细的不知道,所以叫你们说来听听。”

长得高些的丫头眨了眨眼,一脸愤慨说:“今日我和妹妹在给夫人守门,那个叫青梅的丫鬟和她家叶姑娘走过来与我们说话。开始我还以为她们是好心,结果那青梅上来就说夫人配不上蔺大人。她还说,叶姑娘和蔺大人自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蔺大人原本打算……打算娶叶姑娘的,要不是因为夫人和蔺大人有娃娃亲,那叶姑娘去年就当了清远县夫人了。青梅还说,叶姑娘前年发烧病重,都是蔺大人在照顾她,还帮她脱衣服擦身子什么的……哎呀,我说不下去了!”

楚姮“噗”的笑起来,这叶姑娘和蔺伯钦是在演春宫话本儿呢?

“还有呢?”

“夫人你还要听?”

“这么有趣,怎么不听!”

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到底是将青梅今天跟她们说的全盘抖了出来,各种叶姑娘和蔺伯钦之间的破烂事,楚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分不清到底是李四娘被绿,还是蔺伯钦被绿了。

楚姮津津有味的听了大半个时辰,便有些困了,两丫头以为她不高兴,还准备劝慰一二。

楚姮打量两人,年纪不大,心地却好。

半晌,她才道:“杨腊买你们的时候,给取名字了吗?”

两人摇了摇头。

楚姮“哦”了一声,便指着矮个儿的女孩说:“从今天起,你叫溪暮。”又指着另一个,“你叫濯碧。”

她本来不想给两个丫头取名字的,因为她当初想着逃跑,根本没有长留的打算。取了名字,就有了责任,就会对她们上心。但现在她打算长期冒充李四娘,没有个名字使唤,到底不太方便。

楚姮笑道:“等空了,我再教你们这几个字儿怎么写。”

两个丫头十分高兴,朝着楚姮谢了又谢。

夜已深。

楚姮洗漱后入眠,一夜无梦。

次日,天还没亮,就听溪暮在外敲门:“夫人,大人过来了。”

楚姮这人,最不喜早起,她迷迷糊糊看外头还挂着星星,顿时翻了个身,装作没有听见。

什么大人?她还是公主呢!

蔺伯钦推开房门,便见楚姮还在赖床,顿时蹙眉道:“今日乃你嫁进门第二天,依礼要去拜见公婆。我爹早逝,便在灵位面前跪拜吧。至于我娘那边,算算时辰,她也该起了。我娘不常住在清远县,她过来府上的时间也不多,这几日我就先住在你隔壁,等她离开,我就会搬去县衙。还有……”

“你话好多啊!”

楚姮皱着一张脸,从床上坐起来。

蔺伯钦语塞。

女子一张小脸被如瀑的青丝遮了大半,长发铺在红彤彤的锦被上,与那牡丹鸳鸯形成鲜明的对比。

楚姮裹紧了被子,不悦的看他一眼:“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蔺伯钦闻言,转身站在门外。

他本以为像楚姮这样娇滴滴的女子,怎么也要磨磨蹭蹭收拾大半天,却不料过了一刻钟,就见楚姮已经穿戴整齐的走了出来。

晨光熹微,女子一张脸未施粉黛,更显得清水芙蓉。

楚姮打了个呵欠,看了眼身侧的蔺伯钦,道:“带路吧。”

既然想要安安稳稳的冒充,那就一定要把活儿做好。不就是早起吗?等应付完了蔺老夫人,蔺伯钦再搬去县衙,她就能在这府上横着走了!

蔺府不大,还很清贫。

两进的院子,房屋陈旧,没有假山庭院,更没有池塘水榭。四四方方的几间房,一眼就能数的清。好在里外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看起来十分整洁。

供奉蔺老爷的牌位就在正堂旁边的耳房,这里被收拾出来做成佛龛,还没进屋,就闻着一股子檀香味。

蔺伯钦推开房门,示意楚姮进去。

楚姮没睡醒,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这门槛又偏高,她一不小心就踩滑了去,眼看重心不稳要摔倒,右侧肩膀却一把被人给扶住。

这一下楚姮是彻底清醒了。

她有些尴尬的朝蔺伯钦点头:“多谢。”

“无妨。”

蔺伯钦缩回手,垂下眼帘:“进来吧,上柱香便可。”

楚姮提着裙摆走进去,依礼一一照做。她上完香,侧头看蔺伯钦,却见他直直的看着蔺老爷的灵位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蔺大人?”

楚姮轻轻开口。

蔺伯钦顿时回神,看向楚姮点了点头:“走吧。”

楚姮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此时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四周传来鸟叫。楚姮忍不住想看看是什么鸟在叫,正东张西望,突然额头一痛,却是撞上了蔺伯钦后背。

“……不、不好意思。”

楚姮退后两步,心里腹诽:好端端的你停下干什么?

蔺伯钦面色不悦,沉声提醒说:“注意脚下。”

楚姮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脚下一块地砖翘了起来,有些松动,不小心还真会摔个狗啃泥。

蔺伯钦继续往前走,楚姮看着他背影,心想,虽然他性子阴晴不定,但人还是挺好嘛。

第六章

闲着也是闲着,楚姮又是个闷不住话的。

她小跑上前,和蔺伯钦并肩而行:“蔺大人,你好歹也是一县的县令,怎么住的地方如此寒酸?”她一路上也去过不少乡县,旁的县官府邸最差也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像蔺伯钦住这么小的地方,实在不太明白。

蔺伯钦看了她一眼,想到她上一任夫君是个有钱员外,想来住的地方自然比这里好。

他皱了皱眉,说:“人所憩之地不过方丈,住再好又有何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非我所求。”

楚姮翻了个白眼,咋又对她说教上了?

她绕到蔺伯钦另一边,探头说:“是是是,是这个理儿。那我问问别的吧……啊,对了,比如那位叶姑娘,她前年发烧,是你彻夜不眠照顾她的?还给她脱光光擦身子?”

蔺伯钦闻言,险些一个趔趄,他顿住脚步:“身为女子,怎能问……问如此不知羞的话!”

“那你说是不是啊。”

“不是!”

楚姮不相信了,她可是听了一晚上的小道消息,怎能被一下否认。

“叶姑娘被蛇咬了腿,你用嘴给她吸毒血,有没有这回事儿?”

“没有!”

“叶姑娘生病,喝不下去药,你抱着她一勺一勺的亲自喂?”

“没有!”

“叶姑娘和你一起摔下山,你们抱着取暖……”

“够了!”蔺伯钦实在听不下去了,简直有辱斯文,“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乌七八糟莫须有的东西?”

楚姮立即接话:“叶姑娘啊。”

蔺伯钦闻言,皱了皱眉:“是叶芳萱给你说的?”

楚姮一脸天真无知的说:“叶芳萱是谁?那位叶姑娘?其实也不算是她告诉我的,她让她的丫鬟青梅,告诉我的两个丫鬟,然后我就全都知道啦。”

蔺伯钦听到这话,眸光暗了暗。

楚姮见状,心底冷哼,那什么叶姑娘,一开始说的那些话楚姮还当真过,可后来见到蔺伯钦,便知道叶姑娘完全是在自编自演。既然她存心让自己膈应,自己何不也让她的情郎膈应?

蔺伯钦确实很膈应。

他蹙眉道:“叶芳萱是我远房表妹,去年她老家发大水,这才搬到清远县来,以前我与她并不相熟。”蔺伯钦也不知道为何要给楚姮说这些,语气一顿,才又说,“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你不要当真。”

楚姮才没有当真,甚至后面两条什么抱着取暖、亲自喂药,全是她自个儿瞎编的。

她朝着蔺伯钦甜甜一笑:“既然蔺大人这般说了,我当然不会相信。”

蔺伯钦只觉她这笑容太过明艳,不自然的撇开视线。

两人说话的档口,便已来到了蔺老夫人的所居住的地方。

蔺老夫人正坐在桌边喝白米粥。

见两人并肩走来,看清楚姮的长相,顿时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真好,真好。”蔺老夫人放下碗筷,“那词儿怎么说来着……是了,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她这么一夸赞,楚姮便扫了眼旁边的蔺伯钦。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穿了身月白交领,蓝色的暗云纹下裳,更衬得他身姿挺拔。而她因为没睡醒,随便让溪暮递了一件绣花对襟襦裙,竟没想到也是蓝色。

咋一看,还真是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蔺老夫人取来一个红色的荷包,递到楚姮手上:“四娘,我不常在清河县上住,更无精力照顾伯钦。以后打理内宅,照顾伯钦的担子,就全压在你身上呐。”

“娘亲客气了,既然是一家人,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楚姮柔柔的笑着接过荷包。

蔺老夫人又对她说了些三从四德之类的话,楚姮都点头表示记住,三人一起用过早饭,蔺老夫人要小睡,楚姮和蔺伯钦便告辞离开。

楚姮捏着那荷包看了看,里面就五两银子。

她转手递给蔺伯钦。

蔺伯钦愣了一下,问:“这是何意?”

“给你啊。”

“这是给新妇的见面礼,你给我做什么?”

楚姮斜睨着他,反问:“我也不算什么新妇吧?”

蔺伯钦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沉。

楚姮心道不好,她的意思是他们这种相处方式不是新婚夫妇,可看蔺伯钦的样子,理解到另一层意思了。楚姮正想解释解释,就见蔺伯钦扫了她一眼,岔开话题:“县衙还有公务要忙,你早起劳累,回屋休息吧。”

“蔺大人!”

楚姮忙叫住他:“我能跟你一起去县衙么?”

蔺伯钦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凝视着她问:“为何?”

楚姮总不能告诉他,想去看看自己的海捕文书发放了没。只好腆着一张脸,说:“我在清远县人生地不熟,更何况还顶着你夫人的名头,却连县衙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说出去怕是惹人笑话。”

她这一提醒,蔺伯钦觉得也是。

便道:“好,你跟我一起去。”

走在街上,楚姮到底是有些心虚,一路上东看看西瞅瞅,生怕瞧见了自己被张榜通缉的画像。

蔺伯钦还以为她是新奇,问:“你在云州,难道街边没有这些么?”

楚姮回过神,干笑道:“有是有,但我不常来街上,因此很少看到。”

蔺伯钦本想问问她为何不常上街,但突然想起县丞方双平曾经跟他闲聊过,说有的男人娶了貌美的小妾妻室,就会制止她们上街,以免惹来狂蜂浪蝶窥视。思及此,他看了眼身侧的楚姮,虽然穿的朴素寻常,可那容色却十分显眼。

楚姮见蔺伯钦半晌不说话,没话找话说:“清远县还算太平吧?事务繁忙吗?”

蔺伯钦神情冷淡:“还好。”

楚姮心底郁闷,看这模样,她似乎又惹这位蔺大人不高兴了。

蔺伯钦也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何感想。他既答应这桩婚事,就已经说服了自己不要介怀李四娘的过去。可每每想到,终究是有些不舒坦。好在李四娘很识趣,并没有对他纠缠。

两人一路无话。

县衙临街,穿过牌坊,便是仪门。东侧置喊冤鼓一架,西侧立有石碑,上面刻着“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仪门正中挂着台阁体的匾额,上书“清远县衙”,门口左右各站着一名带刀衙役,看着甚是威严。

两衙役见到蔺伯钦,都是一脸惊讶,忙上前相迎。

其中一个笑问:“大人,你昨儿才成亲,怎么今日这么早就过来了……”还没说完,另一个衙役忙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示意楚姮站在旁边,让他别乱说话。

蔺伯钦神色如常,他淡淡道:“这是夫人。”

“夫人好。”

两人忙朝楚姮鞠躬。

楚姮笑了笑:“你们也好。”

她一笑,那两个衙役便直勾勾的盯着她瞧,都想,这位三嫁过的夫人,好像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蔺伯钦沉眸,询问楚姮:“县衙不大,你可还要进去?”

“去,当然去。”

楚姮忙道:“劳烦蔺大人带路。”

蔺伯钦不再看楚姮,看表情似乎不太乐意,楚姮也懒得讨好他。虽然蔺伯钦神色冷冰冰的,但仍然带着她四处走了一圈。

清远县人口不多,县衙也不大,过了仪门,往里走百米,便是公堂,上书“明镜高悬”四字。穿过屏门,即为二堂,二堂左边甬道往里走,便是刑房和牢狱。二堂后面是三堂,只有几间简陋的青瓦屋,平时蔺伯钦处理公务,夜深便会留宿在此。

楚姮到处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圈,并未找到关于自己的海捕文书。

她正在猜测是怎么回事,就听前方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顺着声音望过去,见一名身穿青布袍的男子快步走来。

男子三十上下,面白无须,精神抖擞,看起来一脸和善。

“大人,你来啦。”

蔺伯钦微一抬手,说:“这是清远县县丞,方双平。”

“方县丞。”楚姮浅笑着点头。

方双平眼睛一亮,忙道:“这般天人之姿,一定是大人新娶的夫人吧。”

楚姮谦虚的说:“方县丞过奖。”

“哪里哪里,我们县令大人以前是从不带人来衙门的。”

“是么?”楚姮心不在焉,因为她注意到方双平手里拿着一张东西,上面隐隐约约盖着红章。

楚姮顿时心底一紧,状似无意的问:“方县丞手里拿的什么好东西?”

方双平“哦”了一声,扬起手中的纸:“我正想给大人说,方才接到朝廷官差送来的海捕文书,说是捉拿一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玉璇玑,让我们找画师照着画够百张,半个月内贴遍整个清远县。我思来想去,咱们清远县没有好画师,只有大人丹青出众,怕是要劳烦一二了。”

蔺伯钦正要接过画像,楚姮忙“哎哟”一声打断他:“大人,你说了带我参观县衙的,怎与方县丞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

她这态度着实突兀不懂礼数,方双平有些惊讶的看着她,心中疑惑,看着挺端庄知礼的女子,没想到如此粗蛮。

蔺伯钦也不想她继续在这儿晃悠,于是朝方县丞摆了摆手:“先放我书桌上。”

“是。”方双平看了眼楚姮,转身去了正中的一间青瓦房。

蔺伯钦想着带楚姮转完,就送她回去,可没想到,刚走了没半刻钟,就见楚姮扶着额头,咬着唇瓣,一脸难受:“突然头好晕……”

“我雇马车送你回去。”

楚姮哪里肯干,一把扶着蔺伯钦的手臂:“不行了不行了,头好晕,蔺大人,不如让我去你书房休息片刻,再送我回府可好?我现在头晕,怕是坐上马车,病情会雪上加霜。”她说着说着都快要哭出来了,蔺伯钦怕她出事,到时候蔺老夫人怪罪,他也不好辩解。

“……好,你先在书房休息,我这就让人找大夫。”

楚姮忙一迭声儿的道谢,扶着额头,装作晕乎乎的被扶进书房。书房的西侧靠墙放着一架软榻,楚姮就势躺在上面,虚弱的说:“蔺大人,我先休息片刻……你快去给我找大夫吧。”

蔺伯钦看了眼房门外,迟疑的点了点头,。

第七章

蔺伯钦前脚刚走,楚姮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

她快步来到堆满公文书籍的书桌旁,那份朝廷下达的海捕文书原件,端端正正的搁在中间。

“啧,画的有三分像。”

楚姮盯着那海捕令上的图,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她研磨提笔,将人脸上点了几颗痣,又加粗了眉毛,这下是三分像也没有了。

做完这些,她连忙将墨迹吹干,听到门外有动静,楚姮立刻躺回软榻上。

刚一躺好,就见蔺伯钦带着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大夫进屋。

“陈大夫,你快给她诊治。”

陈大夫颤巍巍的挎着药箱上前,捋须问:“夫人,是哪里不舒服啊?”

楚姮方才偷偷摸摸做了“坏事”,心里正暗喜,下意识就苦着脸说:“我肚子疼,肚子好疼啊……”

一旁的蔺伯钦皱眉道:“你不是头晕吗?怎又肚子疼了?”

他这一提醒,楚姮才记起来刚才是装头晕来着,表情一愣,随即又连忙扶额:“是啊,刚才还头晕呢,现在又肚子痛。哎呀,你这一说,我又开始头晕了。”她说着,偷眼从指缝瞧蔺伯钦神色,发现蔺伯钦好像不太相信……

陈大夫捉住楚姮的手腕,仔仔细细的把脉,随即疑惑道:“脉象不浮不沉,不大不小,节律均匀,从容和缓,流利有力……再康健不过。”

一下被戳穿,楚姮也不好再装,她一下从软榻下站起来,笑了笑说:“陈大夫真是好医术,被你一把脉,我肚子不疼,脑袋不晕,竟然全好了!”

陈大夫“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蔺伯钦却是反应过来了。

他脸黑的像锅底,将陈大夫请了出去。等他回来,一脸严肃的瞪着楚姮,斥问:“你在玩什么把戏?”

楚姮也挺尴尬,好在她目的达到,只好没脸没皮的眨眨眼,说:“蔺大人看不出来吗?”

蔺伯钦不语。

楚姮欺身上前,放柔了语调,呵气如兰:“我是在试探大人是否关心我啊……”

她最后一个字吐的很轻,蔺伯钦甚至隐约感觉到她吹出来的风。

“你简直胡闹!”

楚姮被他一训,心底不乐意,转身和他拉开距离,撇嘴道:“蔺大人是聪明人,难道不明白?我虽然与你约法三章,平日里进水不犯河水,但若你真对我不管不问,我哪日得了重病,哪日不小心摔断了腿,说不定死了都没人管!我不试探试探你,怎能放心?”

蔺伯钦觉得他似乎有些话没有跟楚姮说清楚。

半晌,他才缓言道:“不错,我是不喜欢你。”

楚姮盯着他看,示意他继续说。

“自古婚姻大事,当听父母之命。我与你幼时便立下婚约,如今履诺,就不会反悔。你嫁入蔺家,乃蔺家夫人,生老病死皆是我责任,不会对你放任不管。”蔺伯钦语气一顿,深深的看了眼楚姮,“我平生最厌恶尔虞我诈瞒神弄鬼之人,所以,不希望再看到今日之事。”

人家都这样说了,楚姮再不顺着台阶下,就有些不识抬举。

于是乎,楚姮努力攒出一个笑脸,朝蔺伯钦点头:“下次不会了。”

蔺伯钦也不看她,转身就要走。

方才蔺伯钦心急如焚的去给她请大夫不是作假,这事儿到底楚姮理亏。

她怕蔺伯钦生气,忙追上前,一着急就拉着蔺伯钦衣袖:“蔺大人,你别生气啦,这次试探你是我不对,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往心里去,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蔺伯钦本不欲搭理,却没想她会如此作为。

“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正要掰开楚姮的手,却见不远处的方双平和杨腊走了过来。

两人见到蔺伯钦和楚姮动作,先是一愣,随即打了个招呼:“大人和夫人好兴致。”方双平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而杨腊心照不宣的背过身。

蔺伯钦甩开楚姮的手,皱眉道:“过来,我有事同你们商议。”他也不看楚姮,“你自己先回去。”

楚姮今日目的已经达到,再赖着不走也没什么用。

方双平为人机敏,见二人之间好像气氛不太对,于是出言缓和说:“夫人在清河县没有熟人,平日闲着也是无聊。我有一个表妹,刚嫁到双云巷的邓家,离蔺大人府上很近。夫人若不嫌弃叨扰,可以让我那表妹陪夫人多说说话。”

楚姮只当他是客气,答了好,便告辞离开。

***

按规矩,七日后新妇要回门探亲,但云州天远地远,这事儿也就作罢。蔺老夫人是个爽快人,自觉蔺家小门小户,让楚姮不用早起请安。

楚姮这些日子没见到蔺伯钦,本打算找个日子溜走,可想着出了清远县反倒不安全。而且清远县好吃的东西不少,楚姮在蔺家住着,有吃有喝有奴伺候,还没人管,日子过得好不舒坦。久而久之,就乏了东躲西藏的心思,专心扮演“李四娘”这个角色。

这日午后,楚姮刚睡醒起床,就听濯碧和溪暮过来传话,说蔺老夫人过几日回沣水,想让楚姮陪着上街买点儿东西。

楚姮正无聊呢,满口答应,跟着蔺老夫人一起出府。

一路上,楚姮怕多说多错,尽量不开口。

倒是蔺老夫人,给楚姮讲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儿。

二十年前,从京城调任去望州的蔺老爷,携妻儿路过云州,途中经过浮山岭,遇上暴雨,山体滑坡,一家人滚落山崖。奄奄一息之时,幸好李四娘的爹路过发现,将其救回家中,还用上攒了多年的棺材本儿给他们请大夫。蔺家老爷伤好后,发现和李四娘的爹相处甚是投机,两家就此交好。后来蔺老爷来望州赴任,不久去世,蔺老夫人不通文墨,和李家的书信往来也就愈发少了。

蔺老夫人说到这里,不禁叹息:“四娘,虽然我们和你家不常联系,但当年的恩情半点儿没忘。”

“四娘省得。”

楚姮微微一笑。

这些日子,据她观察,蔺家是户好人,哪个寻常女子嫁进门,还真是享福不尽。

蔺老夫人又给楚姮讲了一些蔺伯钦小时候的事,因为蔺老爷早逝,蔺伯钦小小年纪便很成熟。不爱与同龄人追逐打闹,反而喜欢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十八岁那年就考取了功名,名列三甲,入仕翰林院编修,很受当朝宋丞相赏识。

听到这里,楚姮有些惊讶:“他好歹是进士,宋丞相还看得起他,怎会在清远县做县令?”

蔺老夫人叹了口气:“是任过京官的,当年宋丞相还提拔他做吏部考功主事。后来没做多久,因为下属官员绩效不理想,就给他塞银子想着蒙混过关,伯钦那人……和他爹一模一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不仅没收钱,还将这事儿告到吏部侍郎那儿。谁知道吏部侍郎和那行贿的官员感情匪浅,这一来,伯钦就遭了秧……”

蔺老夫人没有明说,楚姮就已经猜到了。

像蔺伯钦那样讨人嫌的性子,能在大元朝的官场混得走才怪。

楚姮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我就知道夫君是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哎,刚过易折啊……”蔺老夫人拍了拍楚姮的手,感慨道。

两人说着话,蔺老夫人又买了些水果、布匹,见天色将暗,便准备回去。途径一家珠宝阁,蔺老夫人忽然放慢了些脚步。

楚姮察言观色,不禁询问:“娘亲,你要进去瞧瞧么?”

蔺老夫人迟疑了片刻,随即点了下头。

楚姮心底奇怪,这一路上蔺老夫人用度都十分节俭,按理说也不会喜欢这些金银珠宝首饰,怎么就突然要逛珠宝阁了?她虽然疑惑,却也没问,跟着蔺老夫人进去,立刻就有小二浮着一张笑脸出来招呼:“两位是要玉器珍珠,还是金银宝石啊?”

蔺老夫人环视了一圈,问:“有金簪吗?”

小二答道:“当然有!老夫人是要鎏金的、纯金的、点翠的、累丝的、还是镶珠的?”

“都拿出来瞧瞧。”

趁着小二去拿货,蔺老夫人转过头对楚姮说:“我在清远县城没有认识的人,除了逢年过节来这里看看伯钦,其他时间都住在沣水。那边有我相处十几年的老邻居,平日里不会无聊。”她说到此处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这次回沣水,我有一个老友六十大寿,便想着给她送样金饰,待会儿有好看的首饰,你也挑两件儿。蔺家虽不富裕,但这点儿钱还是拿的出来。”

不多时,小二便捧了一托盘的金簪。

楚姮见惯了宫中那些巧夺天工的首饰,再看这些,便都不打眼。除了其中一支鸾凤松竹梅金簪瞧着还算精巧,其它都太过庸俗。蔺老夫人很快选好了一支流云簪,问楚姮要什么,楚姮只摇头,最后实在推辞不过,便选了支便宜的鎏金簪。

小二将东西包好,楚姮和蔺老夫人便要离开。

刚好跨过门槛,就见前方光线一暗,有人打招呼:“哟,什么风把蔺老夫人给吹来了。”

楚姮抬头看,一名穿着宝蓝色上好团花绸缎袍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正朝蔺老夫人打招呼。

蔺老夫人显然认识此人,她不失礼貌的微微颔首:“孙掌柜。”

孙掌柜笑眯眯的交握着手,上前殷勤:“蔺老夫人,上楼坐坐喝喝茶?”

“我们赶着回去,不打扰孙掌柜做生意。”

蔺老夫人显然不想和这姓孙的多说,楚姮忙扶着蔺老夫人离开。她也不问,反正蔺老夫人终究会告诉她的。

第八章

“……当年伯钦才来清远县上任,办的第一宗案子便是这孙掌柜行贿。被行贿的人你应该也猜到了,正是伯钦自己。”蔺老太太朝楚姮无奈一笑,“按大元律例,行贿罪严重者应拘役五年至十年,没收家产,但伯钦并未收取贿赂,孙掌柜所送的金额也不多,因此只杖责二十板,发文贴榜,以儆效尤。”

楚姮颔首:“想必这孙掌柜心下恨极夫君。”

蔺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清远县,恨他的人可不少啊。”

楚姮看了眼蔺老太太的脸色,并未搭腔。

回到蔺家,楚姮还没坐下喝口茶,就见溪暮和濯碧急匆匆的跑过来,朝她禀告:“夫人,门外有个名叫温兰心的姑娘找您。”

“温兰心?是谁?”

濯碧柔声道:“她自称是县丞方双平的表妹,来找夫人串门儿。”

楚姮登时想起来了,忙让濯碧把人带来招待。她还以为方双平是说的客气话呢,却没想到对方表妹如此热情。

片刻,濯碧便领着一名娇小的女子进屋。

女子不过十七八岁,身穿浅粉绣蝶对襟襦裙,一双小脚踩着软花缎面鞋,秀气极了。因为外间暑气热,衬的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又大又亮,看起来十分面善。

楚姮长袖善舞,见到生人也不羞怯,她亲切的上前:“温姑娘竟真的来啦,简直是意外之喜。”

温兰心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的说:“蔺夫人不要嫌弃我鲁莽才是。我嫁来清远县不过半月,邻里四下并不相熟,也没个可以说话的人,方才表哥来找我,说我可以来找夫人小聚,一时之间按捺不住,便过来叨扰了……”

她说话的声音斯斯文文,听起来格外悦耳。

楚姮顿时便生出几分好感,拉着她坐下,一边倒茶一边笑说:“怎么会呢,我在这里也是谁都不认识。温姑娘过来找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温兰心眼睛一亮:“夫人说的当真?”

“当然。”楚姮微微一笑,“温姑娘不用称我蔺夫人如此见外,你呼讳我四娘好了。”

温兰心松了口气,看着楚姮笑了起来:“四娘,我闺名兰心,你也不必称我温姑娘。”她低头喝了口茶,随即又看了眼楚姮。

楚姮疑惑的摸了摸脸,问:“兰心,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不是不是。”温兰心一瞬间红了脸,羞赧道,“我只是……只是觉得四娘和传言根本不一样。”

“哦?为何不一样?”

楚姮心中有鬼,语气也不免防备了些。

但温兰心根本察觉不到,眨了眨眼,老老实实的说:“传言县令夫人是……是三嫁过的,年纪又大,可能……不大好看。但没想到今日一见,四娘如此国色天香,怪不得蔺大人会对你痴心一片呢!”

楚姮干笑着摸了摸脸,蔺伯钦对她痴心一片?不砍她就千恩万谢了。

心下这样腹诽,面上却要一脸娇羞的说:“大人心善,并不计较这些。倒是你,看样子怕是和你家夫君十分伉俪情深。”

温兰心脸微微一红,低眉敛目:“他、他是对我挺好的……”

女子友谊建立的非常快,更何况楚姮还是带着一丢丢目的,很快就将温兰心的脾性摸了个十之八九。温兰心只当她是刚嫁过来的县令夫人,一点儿戒心都没有,竹筒倒豆子似得,把自己的事儿全说给楚姮听。

温兰心的夫君一介商户,在平乐街口开了一家绸缎庄,生意不错,于清远县算是富裕人家。她家中无兄弟,因此和表哥方双平关系亲厚。

“我反正闲在家中无聊,兰心随时可以过来找我,以后吃茶踏青,也算有个同伴。”

温兰心闻言,自是连连点头。

二人又说了些趣事,见天色已晚,温兰心便起身告辞。楚姮将她送到门外,门外早已有软轿等候,一番絮絮,各自告别。

因为认识了性格不错的朋友,楚姮难得心情上佳。

溪暮见她嘴角带笑,不禁好奇的说:“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和颜悦色的说了这么多话呢。”

楚姮愣了愣,转头问濯碧:“我平时很不苟言笑吗?”

“倒也不至于,只是像今天这样,还是头次见得。”濯碧认真的回答,“夫人就该多笑笑,笑起来好看极了。”

楚姮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到了饭点,楚姮便让两个丫鬟将饭菜搁屋里吃。

濯碧怔忪问:“夫人不等大人一起用膳?”

楚姮皱了皱眉,濯碧不提醒,她都忘了她现在有个夫君。

本来饿的心慌不想等,但想到白天她摆了蔺伯钦一道,总有些亏欠,若再让蔺伯钦一个人吃剩菜,怕不太好。思前想后,楚姮摆了摆手:“那先把饭菜搁着,等大人回来热一热吧。”

濯碧见楚姮态度放软,忙笑着应声儿。

这一等,就等到三更天。

桌上的蜡烛燃长的灯花,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靠在桌边脑袋一点点的楚姮顿时惊醒,茫然的看了眼黑黢黢的四周,以及桌上冷掉的饭菜,脸色不太好。

她叫来溪暮,问:“蔺伯钦还没回来?”

溪暮小声的回答:“还没……”

楚姮困倦摆了摆手:“把饭菜热热,我吃了好睡觉。”

“是。”

结果溪暮和濯碧刚把饭菜撤走,楚姮就听到门外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她忙开门去看,却是蔺伯钦一身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月光下,他一身青绿绘彪的七品官服还未换下,更衬得他长身玉立,见到楚姮,想必还记着白天的事儿,脸色十分严肃:“你还不休息?”

楚姮压抑着火气,故作轻松的往门框上一靠,媚眼如丝:“我这不是等夫君回来么,你不回来,我总担心啊。”

女子身段姣好,青丝如墨,看起来格外妖娆。

蔺伯钦目光微微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撇开视线:“衙门上今日事务繁忙,我与方双平等人已用过饭菜,故此回来晚了。以后你不必等我,自行请便。”

“正好!我压根儿不想等你!”楚姮说完,翻了个白眼转身,狠狠摔门。

蔺伯钦被她关门的动作惊了一下,沉静脸色顿时变的铁青。这李四娘,当真无法无天,竟敢当着他面摔门,丝毫没有知书达理可言!本想将其叫出来训一顿,但看着紧闭的房门,蔺伯钦到底是败下阵来,念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便拂袖而去。

屋内的楚姮更是气的团团转。

她想着白天自己失礼,本来想屈尊降贵,等着这人吃饭赔个不是,却没想到人家花天酒地吃的贼饱,自己白白浪费表情。

楚姮揉了揉自己饿坏的肚子,暗自打定主意,她绝不会去热脸贴冷屁股了!

濯碧和溪暮端着饭菜回来,见楚姮脸色不大好,愣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楚姮三两下吃完,匆匆洗漱,也不给她们说,便吹灯睡下。

一夜无梦。

次日,楚姮醒来,隔壁房已经空无一人。

楚姮哼了一声,不再去管,一连好几日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儿就与蔺老太太说话,又或是跟温兰心外出上街。

不得不说,长期相处,楚姮发现温兰心性格真是好,街上小孩儿撞了她,她只温温柔柔的笑一笑,提醒小孩儿注意脚下,别摔着碰着;路边有乞丐花子,她都大方的拿出钱财施舍。还总是带些小点心、绣花手绢送给楚姮。

这天,温兰心约楚姮去县郊的红湖边荡舟。

两人乘马车过去,路过县城门,刚好瞧见张贴的海捕文书——江洋大盗玉璇玑。

楚姮正在吃温兰心做的松饼,一眼瞧见,愣是噎的猛咳起来。

“四娘,你怎么了?”

温兰心给她拍背,她身边的丫鬟忙伸手递水,楚姮大口大口喝下,这才好多了。

她揉了揉嗓子,眨了眨被呛红的双眼,道:“就……突然噎着了。”

温兰心颦眉看着案几上的松饼,道:“都怪我,早知道就不给你做松饼了,应该炖点雪梨汤的。”

“没事没事。”楚姮摆摆手,她垂下眼帘,状似无意的问,“兰心,话说你知道那江洋大盗玉璇玑么?”

“知道。”温兰心一脸担忧,“听说是个女子,却无恶不作,杀人放火,抢劫盗窃……真是可怕。”

楚姮:“……”

温兰心又道:“现在朝廷到处都下达了追捕通缉的榜文,昨儿表哥还在提醒我,让我注意安全,切莫撞上那玉璇玑了。可是咱们大元如此辽阔,我又怎么会好巧不巧的碰上通缉要犯呢?表哥就是喜欢杞人忧天,胡思乱想。”

“……方县丞说的话也没错,小心为上。”

温兰心认真的点了点头。

楚姮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暗自忖度,看样子她是不会在清远县被认出来。

今日天气虽然炎热,但红湖堤上种着杨柳,微风徐徐,十分凉爽,因此来泛舟的人不少。

两人上了一艘兰舟,撑篙荡桨,慢慢荡去湖心。

泛舟的不乏吟诗作对的年轻公子,见到温兰心和楚姮长相貌美,不禁窥视。但二人梳着妇人发髻,因此一时半会儿并没有人来攀谈。

可这人吧,总有长眼的,不长眼的。

一艘略大的乌篷船直直划来,横在楚姮和温兰心所乘的兰舟前,挡住去路。

当首站着一个长小胡子的矮个儿男人,身穿宝蓝衫,正摇着折扇,朝楚姮笑的不怀好意:“小娘子,可有兴趣与我一同泛舟游湖?”

温兰心忙受惊皱眉,用团扇遮住脸。而楚姮却是直勾勾的盯着此人,双眼放光。

任谁也想不到,她此时心里正激动极了:天啊!有人调戏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调戏她!和话本子里写的场景一模一样呢!

第九章

楚姮在宫中十七年,哪个不是对她毕恭毕敬?

即便有人觊觎她的美色,也只敢躲在暗处偷偷瞄两眼。

因此突然被人调戏,她愣是觉得好玩。

乌篷船上的纨绔子见楚姮竟然不羞怯,大感兴趣,将手中折扇“啪”的一合,朝楚姮笑眯眯的说:“小娘子,你这般直勾勾的盯着在下,莫不是对在下有意?”

楚姮被他一提醒,这才缓过神。

她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对方,只觉长相丑陋,不禁一脸嫌弃的说:“你瞧瞧湖面。”

那人竟听她的话照做,望着湖面倒影,却不知何意:“小娘子是让我瞧什么?”

“你难道没瞧见一猪头?”

一旁的温兰心反应过来,看着那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她这一发笑,那纨绔子也明白过来,登时恼羞成怒的瞪着楚姮:“好啊!你竟敢讽刺我是猪?当真以为小爷我不敢对你怎样?”

楚姮还未答话,就见乌篷船里钻出两个身强体壮的家奴。

那纨绔子朝着两人吩咐:“快,把那两个小娘子抓过来!”

温兰心被吓了一跳,楚姮忙将她护在身后。眼见那两个家奴要跨船过来,温兰心高声叫道:“大胆,你、你知不知道我表哥是清远县县丞,四娘是县令夫人!”

那人看了眼楚姮,顿时仰头大笑,显然不信:“谁不知道县太爷娶了个又老又丑的寡妇,就这水灵灵的小娘子能是县令夫人,骗鬼呢你!”说话间,那两个家奴已经跳上了兰舟,顿时小船吃水,左右摇晃。

“啊——”

温兰心保持不了平衡,吓的一把抓住楚姮的衣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泪水:“四娘,怎么办?”

楚姮师承霍鞅,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怕这两个家奴,可她如今是李四娘,一个不会武功的李四娘。

迟疑间,两个家奴大步上前,一左一右抓住楚姮胳膊,小船晃的更剧烈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翻在湖心。危急之下,楚姮也顾不得那么多,她忙道:“这船要翻,兰心快闭眼!”

温兰心也不知道为什么翻船要闭眼,她只连忙照做,趁此时机,楚姮反手捉住那两家奴胳膊,大叫一声:“哎呀,我站不稳了!”说着力灌双臂,双手顺着胳膊经络往下一摁,两家奴顿时觉得半边身子都麻痹了,还没反应过来,腰间就被人狠狠一推,“扑通”“扑通”的掉进湖里。

那纨绔子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家奴竟然掉水里了,一脸震惊。而楚姮装作心有余悸的样子捂心:“真是吓死人家了呢。”

她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家奴泅水过来,“啪”的攀援在舷上,兰舟吃重,顿时倾斜。

楚姮抬脚狠狠踩在那家奴手背上,使劲儿一转,那家奴瞬间疼的脸色煞白,大叫一声往乌篷船游去。她刚稳住身形,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救命”,却是温兰心没有站稳,摔进湖中。

“四、四娘……我不会水……”

温兰心沉沉浮浮的在水中扑腾,却是越扑腾越远。

楚姮大惊,忙纵身跳入湖中,将她推上水面:“兰心,不要乱动,放松一些!”兰舟已经飘远,好在湖心就近有一块芦苇洲渚,楚姮用力推着温兰心往洲渚去。

温兰心不再挣扎,待靠近湖心洲渚,她忙揪着岸边茂密生长的芦苇叶爬上去。

楚姮也累的够呛,直接趴在芦苇丛中喘气。

两人对视一眼,竟不知道该哭该笑。

温兰心上前将楚姮扶起来,看了眼落汤鸡一般的二人,说:“今日之事,定要蔺大人给我们主持公道。”

楚姮敷衍的点了点头。

她看了眼四周,见已经有人过来撑船营救,心下稍安。

“这洲渚不大,芦苇倒是生长的极好。”楚姮甩了甩衣袖的水,抬手去摸芦苇叶子。温兰心顺着她的视线一瞟,突然“咦”了一声:“四娘,你看,那里有一只珠花鞋。”

说着,温兰心好奇的走上前,弯腰将那珠花鞋拾起来:“呀,还是水云纹的锦缎,这料子可十分好呢……”

话音未落,她突然双目圆睁,一个趔趄扔掉珠花鞋,失声大喊:“啊——”

楚姮一愣,随即快步上前,扶住身形瘫软的温兰心。

但见茂密的芦苇丛中,躺着一名不着寸缕的年轻女子,女子脸色灰败,嘴角残留着一丝鲜血,身上布着大大小小青紫的伤痕,看起来极为可怖。因天气炎热,夹杂着湖水的腥臭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气味,周围有几只苍蝇徘徊着“嗡嗡”不停。

“有、有死人!”温兰心方才落水都没有哭,如今却是吓的将头埋在楚姮怀里,大哭出声。

楚姮咽了咽唾沫,还算镇定。

毕竟生在宫闱,见过的死人不少。

只是像这样触目惊心的裸尸,还是头次见得。

楚姮将发现女尸的事情告知前来营救的船夫,船夫立刻报官。两人上得岸边休息,冷风一吹,遍体生寒。

温兰心哆哆嗦嗦的抱着双肩,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

她泫然欲泣的看向楚姮:“四娘,那位姑娘……怎么会死在那里?”

楚姮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看女尸的惨状,根本不能细想她生前遭遇过什么。

她正在出神,之前那纨绔子却贼心不死,领着两个落汤鸡一样的家奴快步走了过来。

温兰心后怕的扯了扯楚姮的衣袖。

那纨绔子趾高气扬,指着身边的家奴,道:“两个小娘子,你伤了我家奴,他们身体很不好,要么拿出一万两银子让我去给他们找大夫,要么就乖乖跟我回家,做我的小妾。”

温兰心忍不住探出头,反驳道:“我们已经嫁做人妇,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那就拿出一万两银子来!”

“你!”

楚姮示意温兰心别生气,她淡淡的扫了眼那纨绔子:“不就是一万两么,我夫君来了,你去找他要呗。”

那纨绔子扭头一看,问:“在哪儿呢?”

兴许是红湖出了命案,蔺伯钦带着方双平、杨腊、胡裕等人快马加鞭来的飞快,马蹄踏踏,扬起一路尘烟。

“吁——”方双平眼尖,瞬间瞧见了柳树下坐着的温兰心,驱马奔来,“表妹,你这是怎么了?”

温兰心见到方双平,先前的委屈和不忿全都一股脑的冒出来,她快步走上前,指着那纨绔子说:“表哥!就是那个人,他非要我和四娘做他小妾,害我们落水,还、还在芦苇洲渚遇见了死人!”

方双平闻言大怒,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留意到楚姮。

他忙点头:“蔺夫人也在。”随即指着一脸傻掉的纨绔子,朝身后两个衙役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敢当众调戏良家妇女,将这人押回县衙,审后发落!”

方双平身后的一名衙役有些迟疑,低声道:“县丞,这人是刘员外的儿子……”

“兰心还是我表妹呢!抓起来!”方双平显然十分护妹,压根儿不给刘员外面子。

那刘员外的儿子闻言,没想到这次真的调戏错人了,登时大呼冤枉知错,可方双平根本不管,脱下外衫,给浑身湿透的温兰心披上。

温兰心扯了扯披着的外衫,担忧的看向楚姮:“四娘,你应该也很冷,快让蔺大人把衣服脱下来给你御寒。”

其实这大夏天的,落水也不冷。只是楚姮今日穿的清凉,衣衫又湿,两条修长雪白的腿若隐若现,总归不太雅观。

楚姮扭头看去,却发现蔺伯钦压根儿没看见她,人家正带着仵作围着尸体转!

她沉下一张脸,跟在方双平身后,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蔺伯钦一脸焦灼的询问方双平情况。方双平简短的叙述了一下,提到楚姮,蔺伯钦这才把目光落在他这位便宜夫人身上。

“你是在湖心洲渚发现的尸体?”

楚姮黑着一张脸点头。

“尸体当时就跟现在一样?”

楚姮扫了一眼,点了下头。

“除了这只绣鞋,尸体旁边还有没有其它物件?”

楚姮终于受不了了,白了他一眼,语气不善:“我怎么知道?你自己不知道派人去搜一搜吗?”

蔺伯钦没想到她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发火,顿时皱眉:“毕竟是你率先发现的这具尸体,并且已经挪动了尸体位置,人命攸关,我不得不问清楚。”

楚姮还想再说,却鼻子发痒,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蔺伯钦这发现她浑身衣衫尽湿,很是狼狈。

迟疑片刻,蔺伯钦转头对一旁的杨腊吩咐:“将衣服脱下来给夫人。”

杨腊正在跟仵作检验尸体,一听这话,愣了愣,忙不迭的脱下外衫递给楚姮。

楚姮没接。

她看了一眼蔺伯钦,显然有些疑惑。她是他名义上的夫人,不是杨腊的夫人好么。

蔺伯钦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沉吟道:“我身着朝廷官服,不能擅自脱给旁人。”

楚姮听到这话险些被气笑,想当年,在父皇寿宴,她身边的宫女摔破了腿,鲜血直流,她直接撕了公主朝服给人包扎!区区七品芝麻官的官服,也值得宝贝成这样?

楚姮冷笑一声,一把拿过杨腊的外衫披好,扭头上了载温兰心的马车。

方双平怕二人生病,便直接嘱咐车夫将人送去医馆。

看着远去的马车,方双平走到蔺伯钦跟前,低声道:“大人,看样子夫人不高兴啊……”

蔺伯钦蹙眉:“她随时都不高兴。”

“可是这次夫人被流氓调戏,还落水受了惊吓,大人总归要安慰一二的。”

“被调戏?”蔺伯钦神色一顿。

“刘员外的儿子。”

“……抓了吗?”

“已经押去衙门了。”

蔺伯钦心下有些复杂,他方才一心在女尸身上,还以为楚姮是贪玩落水。思忖片刻,方肃容道:“将人暂拘羁候所,先处理采花大盗一案。”

第十章

这已经是望州发生的第二件裸尸命案了。

前些日在沣水县,也有一名十八岁的女子赤身死亡,生前饱受凌辱,最后暴尸荒野。

这次在红湖发现的女尸,情况和上一具女尸一模一样。生前剧烈挣扎,浑身青紫,致命伤都是被人狠狠掐死,身上值钱的物件也被洗劫一空,故称“采花大盗案”。

清远县衙。

后堂。

蔺伯钦坐在太师椅旁,仔细听仵作汇报尸检情况。

“……从脖颈上的淤青指印看来,小人初步判断,两件命案是同一人所为。”仵作说完,将写好的尸格呈给蔺伯钦。

蔺伯钦扫了一眼尸格,蹙眉道:“疑犯显然是个成年男性,但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清远境内。为保险起见,杨腊,你让主簿写张榜文,立刻张贴,让县中百姓加强戒备,夜不出户,日不乱行;胡裕,你将衙门中的人手都调集起来,早晚巡查,以及……”

“大人!大人!”

却是方双平急急忙忙的从正堂跑来:“玉轩杜家来认尸了!”

蔺伯钦站起身:“快传。”

杜家在清远县乃富户,经营着最好的酒楼玉轩楼。今早杜家人报官,说长女彻夜未归,刚好红湖发现女尸,便让其来衙门看看。蔺伯钦带好乌纱,快步来到公堂,堂下的杜家夫妇早已抱着尸体嚎啕大哭,嘴里大喊:“女儿!你死的好惨啊!是谁这么丧尽天良啊……呜呜……”

胡裕喝道:“肃静!肃静!大人有话要问你们!”

杜家夫妇虽然心痛,但也不敢喧哗公堂,跪在地上,抬手擦泪。

蔺伯钦坐在三尺法桌后,沉声问:“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杜氏道:“大人,草民乃玉轩楼掌柜,杜玉轩。”他指了指旁边的妇人,“这是内子,齐氏。”

杜玉轩的目光又落在盖了白布的女尸上,哽咽道:“这死去的……便是……便是我家长女,娇娇。”

蔺伯钦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详细说。”

杜玉轩擦了擦眼泪,道:“昨日娇娇说与好友陆小云踏青赏花,可没想到一夜未回,今晨我已报官,可没想到回玉轩楼途中,又碰到了陆小云。陆小云说娇娇昨夜和她在一起,这会儿出去买胭脂水粉,我与内子这才放心。可午后,娇娇还没回来,我与内子正说去找陆小云问问,便被方县丞给传唤过来认尸。”说完,杜玉轩又忍不住埋头哭泣。

蔺伯钦对方双平道:“让吏房的人写张拘传,将陆小云带上公堂。”

方双平领命照办。

不过片刻,两个衙役便带着陆小云过来了。

陆小云身穿一件褐绿色的齐胸襦,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挣扎道:“干什么?好端端的抓我来衙门干什么?快放开我!”

没等蔺伯钦开口,旁边的齐氏便哭喊着扑了过去:“你说!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娇娇!你还我女儿命来——”

陆小云被吓了一大跳,头上的簪子也掉在了地上,发出“叮”的声响。

蔺伯钦一拍惊堂木,面沉如水:“齐氏!公堂之上,休得放肆!”

他人虽然年轻,但板起脸来都要畏惧三分。

齐氏收手,往地上一跪:“大人!你可一定要为我女儿主持公道啊!她死的冤枉啊!”

听到这话,陆小云才缓过神来,她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尸体,迟疑上前,弯腰缓缓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待看清死去的人是杜娇娇,顿时吓的倒退三步,跪坐在地,面色惨白:“娇娇……娇娇她怎么了?”

蔺伯钦和方双平对视了一眼。

“陆小云,我问你,昨日你与杜娇娇外出,到底去做什么了?”

陆小云跪在地上,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我、我们出去踏青……”

“踏青?是去红湖泛舟?”

“是……”陆小云又摇头,“不是,不是,没有去红湖!”

蔺伯钦剑眉一拧,厉声质问:“到底是不是!”

陆小云都快哭了,她也不过是十七八的女子而已,哪受过这些惊吓:“是,是去了红湖。”

“胡说!”杜玉轩指着陆小云怒吼,“你昨日明明说跟娇娇去赏花,怎么会跑郊外的红湖去?!”

陆小云一脸为难:“我……”

蔺伯钦冷冷道:“陆小云,公堂无情,切莫胡编乱造。”

陆小云想必也听过那些刑罚手段,终于坚持不住,咬牙道:“昨日娇娇的确去了红湖,可是……她并不是和我去,而是和宋志河!”

杜玉轩和齐氏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宋志河是谁。他不可置信的道:“你撒谎!我家娇娇早就不跟宋志河来往了!”

“没有!”陆小云反驳道,“那只是表面!要不是你们逼迫,娇娇怎么会做贼般与宋志河幽会?”

“你敢败坏我女儿的名誉,我、我撕烂你的嘴!”齐氏听到这话火冒三丈,站起身就要去打陆小云,幸好被旁边的衙役眼疾手快的拦住。

杨腊忍不住道:“齐氏,你藐视公堂,是想受刑吗?”

一听这话,杜玉轩忙将齐氏拉去一旁:“快跪下!蔺大人一定会找出凶手。”说完,杜玉轩看向蔺伯钦,一字字说,“大人,那宋志河是以前住玉轩楼隔壁客栈的穷书生。去年不知怎么拐骗了我女儿,还说什么考取功名就回来取她的假话……我与内子深知此人不靠谱,便勒令女儿不许与此人再有往来。可没想到……没想到那厮丧心病狂,竟然杀了我女儿啊!”

蔺伯钦没想到此案牵扯出的人不少,他沉吟片刻,问:“陆小云,宋志河现在何处?”

陆小云迟疑道:“在玉轩楼旁边的客栈里。”

蔺伯钦朝胡裕使了个眼色,胡裕立刻同另外两个衙役前去,将宋志河给拘来。

宋志河眉清目秀,身穿青衫,看起来有些羸弱,他来到公堂立时双膝一软,下跪哭诉:“大人,我冤枉啊——”

“今日在红湖洲渚发现杜娇娇尸体,而据陆小云阐述,昨日是你和杜娇娇在一起。其中发生什么,当一五一十招来。”蔺伯钦沉声道。

宋志河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陆小云,也知道自己隐瞒不住,于是老老实实的交代:“大人明鉴,草民……草民的确和杜氏长女娇娇互生情愫,去年还下过聘书有意求娶。但因草民穷困,娇娇父母并不同意这门婚事,还让娇娇不许与我再见。可古人云,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我和娇娇情深意重,怎能因此决绝?故此只好隐瞒着其父母,暗中往来。但草民发誓,我与娇娇清清白白,绝无苟且!陆小云与娇娇乃手帕交,好几次都帮了我们忙,这次也一样。”说到这里,宋志河不禁红了眼眶,“昨日我们约见红湖泛舟,互诉衷肠,见天色已晚,我便亲自将她送上一辆马车,看着她往县城去后,我才离开。未曾想,竟是天人永隔,最后一别。”

蔺伯钦不语。

半晌,他才问:“你送杜娇娇离开,可有人看见?”

宋志河惨白着脸色摇头:“当时已经很晚,四周并无旁人。大人,我心疼娇娇都来不及,怎会下手杀她?”

齐氏哭着怒斥:“你胡说!你就是得不到我女儿,故意将她杀死!”

“大人明鉴啊!”宋志河闻言,朝蔺伯钦狠狠磕了个响头,“草民说言,句句属实,若有欺瞒,不得好死!”

蔺伯钦神色平静,他此时也无头绪。

他看了眼堂下跪着的陆小云,问:“陆小云,既然你并未跟杜娇娇一起去红湖,为何又在见到杜氏夫妇后,对他们说杜娇娇昨夜与你在一起,天明时分还去买胭脂水粉?”

陆小云一惊,随即哭道:“大人,我、我当时以为娇娇和宋志河在一起,毕竟孤男寡女,甚有可能发生天雷地火之事……我出于好心,便想着为她二人隐瞒。”

齐氏听到这话,气的跳起来又要去撕烂她的嘴,左右忙将她拦下。

宋志河都快哭了,他哆哆嗦嗦道:“大人,我对娇娇一直以礼相待,从未越雷池半步!还请大人一定要找出杀害娇娇的凶手,替她报仇啊!”

“你说你雇马车送杜娇娇回县城,可还记得车夫模样?”

“这……草民是在牛子口随便找的马车,那里车来车往,车夫打扮又大致相同,当真记不住。”

蔺伯钦其实并不觉得宋志河是杀害杜娇娇的人,或者凶手就是在沣水县犯过命案的采花大盗。

毕竟这两起案件受害人的死状十分相似。

沉吟片刻,蔺伯钦道:“宋志河,杜娇娇生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你,而你又不能提供证据证明你送杜娇娇离开。按照大元法律,我必须将你收押招房,记录口供,在查明真凶之前还不能洗清你身上的嫌疑。对此,你可有异议?”

宋志河端端正正的磕头,颤抖着嗓音道:“草民无异议,但求大人明镜高悬,定要找出杀害娇娇的凶手严惩!”

十一章

好不容易将采花大盗一案理顺,但还不能退堂。

蔺伯钦迟疑了片刻,让胡裕将刘员外的儿子从羁候所押出,又让方双平将温兰心和楚姮传唤过来。

楚姮本在家中熬药,药还没喝进嘴里,就听濯碧来传话,顿时不悦:“就这么个鸡毛蒜皮的事儿他还要传唤我?”

濯碧低声问道:“那……那要不奴婢去回绝了方县丞?”

楚姮沉着脸,将药碗一放:“不必了,我倒要看看蔺伯钦是怎么断案的。”

她赶到县衙时,温兰心已经在场。

那刘员外的儿子似乎知道蔺伯钦铁面无私,正跪在地上大喊知错。

楚姮步入公堂,左右许多都是头次见得她,皆是眼前一亮,其中有好事的还挤眉弄眼的看了看蔺伯钦。

上次过来,楚姮只在公堂外扫了一眼,没有进来过。此时站在左边原告的青石板上,见大堂两边嵌的木联上书:“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而“明镜高悬”的四字下,是一面海水朝仙鹤的屏风,蔺伯钦一身青色官服端坐在三尺法桌之后,桌上置着文房四宝、箭筒、惊堂木,看起来倒是有板有眼。

高台上的蔺伯钦不知为何,看到楚姮逆光走来,感觉有些奇异。

毕竟堂下之人,是他发妻。

楚姮和温兰心站在一块儿,她看了看四周,道:“大人有何要审?请赶快些,莫耽误了我喝药。”

这话说的不恭敬,堂下众人不免窃窃私语,大都是存了看县令如何处理“家务事”的笑话。

蔺伯钦一拍惊堂木,脸色沉了沉,说:“方才温氏已经述了刘玉调戏民女的罪状,你还有何要诉?”

“该说的兰心已经说了,我能有什么要说的?大人这是故意折腾我呢!”

楚姮翻了个白眼答道。

蔺伯钦脸色很差。

既然原告已经述完罪状,而被告刘玉又一一招认,这等纠纷案件便没有继续的必要。蔺伯钦让师爷写下堂审记录,便扔下令箭,按律杖责了刘玉五十大板,将人放了。

楚姮跑来一趟,就说了几个字,还耽误了她喝药,心头自然对蔺伯钦充满成见。临走时,也没有像温兰心似得朝蔺伯钦行礼,而是径直离开。

蔺伯钦没想她一天比一天无礼,见她要走,忙起身呵斥道:“李四娘!”

楚姮愣了愣,才想起自己现在是李四娘来着。

她并未回身,而是低头看着地面。没曾想刚好看见地上有一支鎏金簪,和蔺老太太送给她的那支一模一样。

楚姮弯腰将鎏金簪给拾起来,一抬头,就看见蔺伯钦黑着脸站在她跟前。

这还是几日来,两人第一次这般面对面。

“蔺大人有何贵干?”

楚姮将簪子顺手放入衣袖,抱臂看他。

蔺伯钦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和楚姮约法三章,却总看不顺她不守礼法。

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李四娘,旁的事情我并不想多管教你,只是公堂非法外之地,你名为我夫人,更该端正言行。方才你目无公堂,岂不是令众人贻笑?”

楚姮听着这些话就头大,她简直不明白,蔺伯钦看起来年纪轻轻,却比宫中的老太傅还要罗里吧嗦!

“若蔺大人嫌我丢人,便将我休了吧!”楚姮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一眼蔺伯钦,扭身就走。

本来她还算喜欢清远县这地儿,可无奈便宜夫君太烦人,楚姮决定今晚立刻开溜!

立刻!

蔺伯钦没想到她脾气这么大,说她两句又生气了。回后堂换下官服,这才跟去。到了蔺家,他先去拜见了蔺老太太,得知蔺老太太已经雇了马车,明日就回沣水,又说了几句贴己话,这才去找楚姮。

来到后院门外,见溪暮正在浇花,溪暮许久没见到蔺伯钦,不禁愣了一下。

“蔺、蔺大人回来了。”

溪暮手忙脚乱的放下水壶,朝蔺伯钦行礼。

蔺伯钦摆手,示意不必。

他看眼紧闭的房门,语气顿了顿:“夫人在里面?”

“是,刚回来。”

蔺伯钦想起她来衙门的时候还没喝药,便问:“她今日落水,身体可还好?”

溪暮听到这话险些感动哭,忙上前道:“大人有心了,若是夫人知道大人如此关心她,一定很高兴!上次夫人等大人回来一起用膳,等到三更天,她、她心里也是有大人的!”蔺伯钦怔忪片刻,才想起上次他晚归,和楚姮吵了一架。当时他还觉得楚姮无理取闹,却不知她是因为等了他一夜……

思及此,蔺伯钦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这么久,这位夫人没给他添乱过,毕竟她生在云州,没有上过学堂,对于礼法知之甚少。蔺伯钦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因为带着偏见,对李四娘要求太过严苛。

刚好濯碧热了药端来,蔺伯钦顺势接过:“给我吧。”

“……是。”

濯碧递过药碗,有些不可置信的和溪暮对视一眼。

楚姮正在偷摸打包行李,下一秒门被推开,竟是蔺伯钦端着药碗走进来。

蔺伯钦看了眼她正在收拾的包袱,神色瞬间一暗:“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姮没想到是他,心思急转,忙理直气壮道:“收拾东西回娘家!怎么?不行吗?”

蔺伯钦刚才还对她有所愧疚,一听这话又怫然不悦:“这才新婚几日?你就要闹着回娘家?旁人不知的还以为我如何亏欠你了。”

“你难道还不亏欠我?”楚姮干脆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掩面假哭,“我知道,蔺伯钦你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三嫁过的寡妇,跌了你堂堂县太爷的份儿。从一开始你不肯接亲,到后来拜堂都是错过吉时不情不愿的,明知我等你一起用晚膳,却故意晚归……我李四娘就算再不好,可也轮不到你来轻贱!大不了一拍两散,那什么娃娃亲,不用作数!”

蔺伯钦被她一席话堵的哑口无言。

女子长发掩面,靠在墙边抽泣的可怜,蔺伯钦更觉不是滋味。

他僵硬道:“莫哭了,我身为县官不能擅自离开境内,让杨腊来云州接亲,是无奈之举。巡视东河乡开垦农田乃迫在眉睫,且我在衙门公务繁忙,既要决狱讼,还要劝农桑、宣教化、掌礼仪、管赋税,事情太多,难免会对家事疏忽。”

楚姮从指缝间的余光瞄了他一眼,还是头次见得蔺伯钦这幅手足无措的神情,她心底登时觉得好笑。

这一笑就耸肩,却让蔺伯钦以为她哭的更凶。

蔺伯钦又道:“今日传唤你来衙门,并不是故意让你奔波,而是想让你看看那刘玉挨板子,想必心底会畅快些。可是你在衙门的态度……罢了。”

楚姮听到这话,心底确实消气。

她本来就不是刁钻之人,只是碰到蔺伯钦这唠唠叨叨的老古板,总忍不住火大。

思及此,楚姮又看了眼蔺伯钦,发现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僵硬的拍她肩,样子十分滑稽。

没憋住,便“噗”地笑出声儿。

她从蔺伯钦手里拿过药碗,喝了一口,眼睛微眯:“既然如此,我就不与夫君置气了。”

不知为何,蔺伯钦觉得她嘴里吐出的“夫君”二字,格外旖旎。

楚姮就势坐在桌边,一边喝药,一边问:“今日红湖发现的那女尸案,捉到凶手了吗?”

蔺伯钦也在桌边坐下,摇了摇头:“并未。”思虑片刻,他将今日堂审的情况给楚姮一一说了。

楚姮听后,将又喝了一口药汁:“这还不简单,凶手肯定就是望州境内的采花大盗。那采花大盗先在沣水犯下命案,又流窜到清远县杀人,只要抓到那采花大盗,就可以结案了啊!”蔺伯钦皱了皱眉:“但目前,宋志河并不能洗清嫌疑,他也有可能是杀害杜娇娇的凶手。”

“这杀人总要有原因的,宋志河与杜娇娇那般相爱,他又怎舍得下杀手呢?”

蔺伯钦摇头:“一人片面之词,不足以信。”

楚姮道:“若你仍然怀疑,那就对他用刑,杖责、夹棍、拶子,通通来一遍,不信他不招!”

蔺伯钦看着楚姮,一脸无奈:“人命攸关,岂可草率,如此屈打成招,良心何安?”

“那你就去抓采花大盗吧。”楚姮才不信他能抓到。

蔺伯钦也不太信。

朝廷倾尽全力要抓捕的玉璇玑,到现在都毫无进展,他一介县官,要抓一个连长相都不知的采花大盗,难如登天。

“可凡事总要竭尽全力。”

蔺伯钦正色,铮铮有声:“不为政绩,不为名声,我力查此案,是要为死者讨回一个公道。”

楚姮端着药碗正要往嘴边送,听到此话,手腕微微一顿。

隔着一盏如豆油灯,对面的蔺伯钦芒寒色正,剑眉之下的双目,盛满浩然坦荡。

没由来的,楚姮呼吸一滞。

身在皇宫这座染缸,朝野上下,三公九卿,她见过的贪官污吏太多太多。就连宫中的太监宫女,也经常行贿腌渍。楚姮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见识到所谓的包拯、海瑞,不会理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然而,今日在这偏远的望州小县,她认识了蔺伯钦。

十二章

次日一早,蔺伯钦便带人去牛子口盘查来往车夫,寻找线索。送别蔺老太太的任务,便落在楚姮身上。

蔺老太太临行前,握着楚姮的手,神色复杂:“四娘,我知你们新婚后并未同住一屋。其实伯钦这孩子,嘴硬心软,你平日里多与他说说话,许多隔阂就能化解了……为人之妇,总要有个一子半女在身边,不为别的,你也要为自己考虑啊。”

楚姮不置可否,敷衍笑道:“娘亲的话,四娘明白。”

蔺老太太叹了口气,又叮嘱楚姮多多保重,这才踏上马车离开。

楚姮回到家中,正好碰上温兰心来找她。

温兰心挎着一篮精致的点心,微笑着问:“四娘可有时间与我一起去衙门?”

楚姮愣了愣:“去衙门做什么?”

温兰心指了指点心,道:“红湖出了命案,我听舅妈说,表哥这两天忙的脚不沾地。昨夜一宿直接睡在衙门,这会儿都不知道吃过饭没有。反正我闲来无事,便做了些桂花糕给他带去。”说到此处,她又问,“想必蔺大人也很忙吧?四娘不去看看?”

楚姮心想,躲都来不及,还要去看?

但看着温兰心那明亮的大眼睛,推辞的话便说不出口。可打着空手去又不太好,思忖再三,楚姮道:“那你等我一下,我……我去厨房装点儿吃食。”

温兰心忙点头答好。

楚姮略不情愿的挪去厨房,看着陌生的锅碗瓢盆有些无措。

她会舞刀弄枪,会写字画画,唯独对女红厨艺一窍不通。

本想着在厨房随便找些吃的带过去,可蔺家的厨房打扫的很干净,非饭点的时候是一点儿剩菜都找不着。无可奈何,楚姮只好烧了锅开水,加了些白糖萝卜,煮成一碗黏里吧唧的甜汤,装在食盒里,与温兰心一并过去。

走在路上,楚姮想,大概蔺伯钦看见这碗东西会夺门而逃吧……

“诶,是玉轩楼的杜家出殡!”

温兰心突然指着前方的街口。

楚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杜氏夫妇走在前头,身穿白麻,哭的眼眶通红。而送葬队的敲锣打鼓吹唢呐,丧乐断断续续,听起来仿佛是谁在呜咽。

“这头七还没过,杜家就急着出殡下葬?”

温兰心闻言皱眉道:“不知道,可能是因为现在天气热,停尸太久不好吧。”

楚姮打算待会儿到了衙门,顺便问问蔺伯钦。她视线落在打白幡的人身上,突然一愣。

“那个打白幡送葬的……是大人还是小孩儿?”

明明身高不足三岁孩童,一张脸却格外沧桑,看起来起码四十往上。

温兰心看了眼,解释道:“那人是清远县专做的白事的,天生侏儒,许多人家做白事都找他呢。”

楚姮“哦”了一声。

说话间,杜家的送葬队从她二人跟前经过,棺盖未下,还能看见白布盖着的尸体。恰好一阵夏风吹过,吹起白布一角,露出那双精致的缎面珠花鞋。

楚姮不忍再看,埋首道:“走吧。”

两人闲谈来到县衙,守门的衙役都认得,忙殷勤道:“蔺大人和方县丞在三堂议事,夫人直接过去就行。”

楚姮和温兰心刚走到三堂的房门外,就听里面传来方双平的声音:“……大人,若此事被令夫人知道,恐怕不好,还是扔了吧。”

楚姮一愣,下意识的顿住脚步。

温兰心听见这话,也没有再往前走。

只听屋内的蔺伯钦沉声道:“下次叶芳萱再过来,就让衙役……”

楚姮听到“叶芳萱”三字就觉好笑,直接推门而入,把屋内的蔺伯钦和方双平惊了一跳。

但见堆满公文的桌上放着一个漆雕食盒,里面是两碟精致小菜和一碗青梗米饭。

哟,敢情那位表妹还“贼心不死”,与蔺伯钦勾勾搭搭。

楚姮虽然是个冒牌夫人,但瞧见这行为总十分不屑。好在李四娘给蔺伯钦戴了一顶绿帽,不然她还真有些打抱不平。

方双平见楚姮也挎着一个食盒,不禁尴尬道:“夫人也来给大人送吃的啊……”

“什么叫做‘也’?方才蔺大人的哪位红颜知己又来过了呀?”

楚姮袅袅婷婷的走近屋里,将食盒顿在蔺伯钦跟前。

蔺伯钦听到她这话阴阳怪气,不禁皱眉:“你不要胡说,刚才是叶芳萱来过,此前我并不知道,否则早就让衙役将她拦着了。”一旁的温兰心将桂花糕递给方双平,道:“蔺大人,四娘很关心你呢。听说你这个点儿还没用饭,专门做了甜汤给你带来。”

“甜汤?大人从不吃甜食……”方双平话说一半,立刻咽了下去。

楚姮听到这话却乐了。

不吃甜是吧?今儿她就非要蔺伯钦吃两口。

楚姮存了坏心思,故意揭开食盒盖子,拿出汤匙在那毫无卖相的萝卜甜汤里面搅啊搅:“既然夫君这般说,那我自然不能误会你,可你吃叶芳萱亲手做的东西,不吃我做的,我心里很难过啊……”她咬着唇瓣,目光楚楚可怜,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楚姮是美人,更何况这位美人还如此惹人垂怜。

蔺伯钦明知道楚姮是在使坏,却愣是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我并未吃叶芳萱做的菜……”

楚姮忍笑,又柔声道:“那大人吃不吃我做的呢?”说完,她舀了一勺甜汤,顺势送在蔺伯钦薄唇边。

蔺伯钦避无可避,没奈何,就着她的手吃下。

……味道一言难尽。

蔺伯钦剑眉紧拧,心想:果然甜味是最难吃的味道。

方双平哪见过他家大人如此僵硬,都快笑得背过气。温兰心却懵懵懂懂,还对方双平低声道:“蔺大人和夫人真是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啊。”

楚姮还要喂他,蔺伯钦却回神了。

他抵触的捉住楚姮的手腕,道:“我吃好了。”

楚姮达到目标,暂时收手放他一马。

就在此时,屋外有人敲门,却是杨腊进来汇报情况。

“大人,在牛子口并未发现可疑人物,且盘问了来往车夫,都没有人在红湖拉过一名女子回县城。”

蔺伯钦闻言皱了皱眉。

他道:“去羁候所,问问宋志河。”

楚姮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审疑犯呢,她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刑房阴暗,气味难闻,你过去干什么?留在这里,不要乱走。”

楚姮打死不依,耍赖撒娇,蔺伯钦纠缠不过,只好让她一并跟着。

宋志河目前没有定罪,便暂时收押羁候所。因此楚姮见到此人时,他并未戴枷锁镣铐,还坐在一张干净的桌旁喝水。

一身青衫落拓,发丝凌乱,却难掩书生文气。

宋志河见到蔺伯钦,立刻手忙脚乱的扑过来,问:“大人!大人!可抓到杀害娇娇的凶犯了?”

蔺伯钦眸色一沉:“并未。”

宋志河的眼神立刻暗淡下去,他呢喃道:“娇娇……娇娇……”

蔺伯钦又道:“从昨日到今日,牛子口来往的车夫都已经盘问过,并未有谁载过杜娇娇回县城,对此,你有何话说。”

宋志河红着眼摇头:“大人,我无话可说,终究是我大意,没有看清那车夫的长相……但我用性命发誓,我没有谋害娇娇!我与她相识,私定终身,彼此都认定对方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算她父母阻拦,也无法阻挡我要娶她的决心。为了她,我力博功名,寒窗苦读,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啊!”

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楚姮不禁觉得可怜。

她扭头道:“你不是说在沣水县犯下命案的采花大盗,应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吗?”

蔺伯钦沉默片刻,说:“我已经让胡裕带尸格去沣水县比对了,虽然这两宗命案死者死状大致相似,但没有一一比对,始终不能放心。”说到此处,蔺伯钦看了眼宋志河,“在查明其他线索之前,你还不能离开这里。”

“我、我明白。”宋志河擦了擦眼泪,突然抬起头问,“娇娇的遗体,还在杜家停灵吗?”

蔺伯钦道:“杜家今晨便来办了殃榜,此时已出城下葬。”

宋志河点了点头:“如此就好,这么热的天,若停灵七日,恐怕娇娇的冤魂也不会得到安息。”

他说完埋首看着自己的手,一滴泪“啪”的滑落在掌心。

楚姮这才见得,宋志河年纪轻轻,竟生了一根白发,想必是因为杜娇娇的横死,才会如此。她心有所感,不禁呢喃道:“关山魂梦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蔺伯钦与她站的很近,闻言一怔,不禁低头看了眼她。

便在此时,外间的方双平匆匆跑来,大声道:“大人!大事不妙,方才收到消息,秦安县又发生一桩女尸命案!”

楚姮不可置信的和蔺伯钦对视一眼,忙走过去。

“怎么回事?”蔺伯钦立刻接过方双平手中的秦安县文书,飞快浏览。

一行人往三堂走,方双平边道:“昨夜发生的,死者是秦安县醉红院的头牌,冷秋月。据醉红院的老鸨说,当夜冷秋月与客人外出,次日未归,而寻欢的客人被打晕在树林里,旁边就是冷秋月的裸尸,死因为脖颈间的掐伤,与沣水县和红湖命案的女尸相同!”

楚姮皱眉道:“看来这三起案件都是采花大盗所为,这采花大盗一日不除,望州境内就别想安生。”

蔺伯钦步履一顿,面容严肃:“他离开望州,还会去别的地方。方县丞,我随后请书一封给陈知府,你务必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去。”

方双平点头应下。

十三章

眼看蔺伯钦事务繁多,楚姮也不好继续逗留。

天色渐暗,楚姮和温兰心便要回去。

刚离开县衙大门,就听身后有人呼喊:“留步!”

楚姮回头一看,却是方双平快步追来。

“方县丞事情都办完了?”

方双平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没有。只是现在采花大盗一案,弄得人心惶惶,现在天色已晚,蔺夫人和我表妹两个女子回去,始终不安全,我亲自护送你们才能安心。”

温兰心不禁掩嘴一笑:“表哥,你就是喜欢胡思乱想,这可是在县城里,哪有那么容易碰到采花贼。”

方双平却没有玩笑的心思,他正色道:“那不是一般的采花贼,是个丧尽天良心狠手辣的凶犯。”

楚姮想到那杜娇娇的惨状,颔首:“是该注意一些。”

三人一边闲谈一边往回走。

楚姮想到今日在羁候所瞧见的宋志河,唏嘘道:“既然秦安县又发生了一桩命案,那基本可以断定宋志河不是杀害杜娇娇的人。依我看,只要抓到当日驾车的车夫,就能抓到凶手。”

方双平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牛子口车夫太多,逐一排查,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大人并不相信宋志河说的是真话。”

这倒是让楚姮出乎意料,她皱了皱眉:“蔺伯钦疑心倒是很重。”

方双平苦笑:“夫人你有所不知,只要大人没有找出真凶定案,他任何人都会怀疑。就连张三偷李四家的鸭子,他都要繁复琢磨好几遍,生怕错判了。”

楚姮想到蔺伯钦一脸严肃查偷鸡摸狗的案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还真符合蔺伯钦的行事作风。

这时温兰心低声插话:“想到那些死去的姑娘,真是难过。”

方双平“哎”了一声,感慨说:“可不是嘛,年纪轻轻就死了,太可惜。”

温兰心低眉敛目,感伤道:“生命这般美好,无论遇到什么,也不能放弃生的希望。当时那些女子遇害,该有多绝望悲痛啊……”

方双平看向温兰心,目光温柔:“表妹,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善良。”温兰心微微一笑,仰起头看他:“表哥,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嘴甜。”

楚姮留意到他们的谈话内容,好奇的问:“你们从小就认识?”

温兰心点头:“当时舅舅舅妈就住在我家对门,我第一个认识同伴就是表哥。”说到孩提的事情,温兰心双眼放光,“四娘,你不知道,表哥对我最好啦。有一次我想要纸鸢,但那时村里没有货郎来卖,表哥就花了三天三夜亲自给我做了个纸鸢。燕子的形状,翅膀上还写了我俩的名字!我们一起去山坡放纸鸢,结果我不小心摔伤腿,可疼惨了。表哥那会儿也就十岁吧,他愣是把我给背回了村里,一双鞋都磨破了……”

温兰心讲述着,方双平就看着她笑。

“亏你还记得清楚。”

温兰心抬眼看他,眼神亮晶晶的:“表哥对我的好,兰心一直都记得。”

不知不觉到了双云巷的邓家门外,温兰心道:“我到家了。”

刚好一顶软轿停下,里面钻出一个身量不高长相平实的年轻人。

他见到温兰心,忙道:“兰心。”

温兰心转身一看,脸上绽出明媚的笑:“夫君,你从绸缎庄回来啦。”她拉着邓氏介绍:“这位是蔺夫人,四娘,这是我夫君,邓长宁。”

邓长宁有些憨直,见楚姮貌美,都不敢直视,眼神躲躲闪闪的落在方双平身上:“表哥也在。”

方双平疏离不失礼貌的点了点头:“表妹夫。”

简短寒暄几句,各自离开,方双平将楚姮送到蔺家,这才往县衙去。

***

当夜蔺伯钦未归。

楚姮在蔺家待着也无趣,便又熬了一碗甜汤,准备带给蔺伯钦。

一旁的溪暮和濯碧忍不住捏鼻:“夫人,蔺大人当真喝得下这个?”

楚姮无奈的摆了摆手:“可是我只会做甜汤。”

濯碧道:“我听别的下人说,大人从来不吃甜……”

“可昨儿我喂他,他就吃了啊。”虽然只吃了一口,那也算吃。楚姮这次并没有乱煮,她没用白萝卜,而是用的甜梨。皇宫里有一道御膳便是这样做的,以昆仑山的雪水小火熬煮棠梨,加雪蛤冰糖,夏天再用冰鉴装满,好喝极了。

楚姮用勺子舀了一口,砸吧嘴尝了尝,甜味四溢。

她满意的点了点头:“甚好。”

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就是甜味,蔺伯钦怎么会不喜欢呢。

楚姮美滋滋的挎上食盒,轻车熟路的前往县衙。

然而这次她遇见了叶芳萱。

彼时两个衙役正挎着刀阻拦着叶芳萱的丫鬟青梅,叶芳萱站在一旁打扇子,神色不佳。

青梅在那儿急的跳脚:“都让开!你们知不知道我家姑娘是谁,她可是蔺大人的表妹!亲表妹!我们给他送饭菜,你们竟敢拦我,是不想活了吗?”

其中一个衙役眼尖,看到楚姮,忙像见到救星一样大喊:“夫人,夫人!你快来管一管,这、这蔺大人的表妹非要进县衙。可大人已经吩咐过了,不让她进……”

“胡说八道!”青梅还在那里反驳。

叶芳萱却看到一名手持墨色纸伞的女子,提着食盒,从阳光下身姿窈窕的往这走来。

明明只是身穿普通的淡蓝罗裙,可不知为何,叶芳萱却觉得对方贵不可言。女子走到大门的阴凉处,将伞一收,抬起一张粉面桃腮的精致容颜。

叶芳萱不禁语塞:“你是谁?”

楚姮其实对叶芳萱并没有敌意,叶芳萱要勾搭蔺伯钦也好,要上位做平妻也罢,她都不想管。只可惜这女人太讨厌,编造和蔺伯钦的过往,故意说给她听,让人低看。若叶芳萱大大方方的对她说,她喜欢蔺伯钦,说不定楚姮还会对她有好感些。

楚姮将碎发别在耳边,露出一个柔和明艳的笑容:“你就是我夫君的表妹,叶芳萱姑娘吧?此前听夫君提起过你,说你家去年发大水才搬来清远县,哎呀,也不知道你家中人可还安好?”

叶芳萱没想到蔺伯钦会主动给楚姮说这些,她愣了愣才答道:“都还好。”

“如此表嫂就放心了。”楚姮微笑。

叶芳萱不可置信的盯着楚姮,仍然十分怀疑的问:“你……你就是从云州嫁过来的寡……表嫂?”

楚姮点头:“是呀。”她看了看天,又道,“我就不跟表妹闲聊了,夫君还等着我送甜汤。”

叶芳萱听到这话,立刻回神,皱眉道:“表哥从不吃甜。”

“那是因为他没遇上我啊。”楚姮刚迈过门槛的脚又收回来,回眸朝叶芳萱说,“昨儿我亲手给他熬的甜汤,他可全部都喝了呢。”

“你胡说……这绝不可能。我以前给他做过甜食,他一口都没吃。”

“这外人做的,哪能和妻子做的一样?”楚姮笑着说完这话,叶芳萱一下就白了脸色。

她就算再蠢,也听出楚姮话中的讥嘲。

可是她没想到,这云州的李四娘竟这般美艳,原本以为又老又丑,蔺伯钦绝不会上心,可今日一见,叶芳萱动摇了。眼看楚姮的背影越走越远,叶芳萱不甘心的大声道:“表妹喜欢表哥,天经地义!你凭什么讽刺我!”

楚姮头也不回,翻了个白眼,什么狗屁歪理。

蔺伯钦正在书房。

楚姮推门而进,发现他竟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文书有些散乱的摆在案上,蔺伯钦的官帽搁在一旁,端砚上的毛笔笔尖还有些湿润,想必是才睡着不久。

楚姮轻轻将食盒放下,蹑手蹑脚走到他跟前,仔细打量蔺伯钦的眉眼,越看越觉得丰神俊秀。

哎,她在宫里怎么就没见着比他皮相好的男人?

若陈太师的儿子陈俞安也长得这般赏心悦目,说不定她就凑合凑合,不逃婚了。

楚姮正感慨着,却发现蔺伯钦的手肘下压着纸张。

她抬手轻轻的将纸抽出,定睛一看,是几张女尸验状。

“冷秋月,秦安县曲水人。于业平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巳时三刻东门树林发现,侧卧。身长五尺一寸,发长二尺二寸,足长八寸,左额一处擦伤,背部、胸腹皆有血障,脖间指印淤青,致命伤为口鼻窒息……杨葭,沣水县佩宏村人。于业平二十五年七月八日午时佩宏村枯井旁发现,仰卧。身长五尺三寸,发长三尺,足长九寸……致命伤为口鼻窒息。杜娇娇,清远县城人……”

楚姮刚浏览完毕,就见蔺伯钦扶额醒来。

他看到楚姮有些怔忪,皱了皱眉:“你怎来了?”

楚姮将尸格一放,没好气的说:“怎么?怕我坏了你和叶芳萱的好事?”

蔺伯钦不悦道:“好端端地,你提她做什么?”

“你当我想提么。”楚姮冷哼一声,“方才过来给你送梨汤,在衙门口碰见她了。人家给你做了清炒莲藕,茭白烧肉,看着可好吃了呢。”

蔺伯钦顿了顿:“我已吩咐衙役将她拦住。”

想到叶芳萱大夏天在那吃闭门羹,楚姮忍不住好笑。

她嘴上却酸溜溜的说:“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被你拦在外面,这会儿子太阳这么毒,可别中暑了。”蔺伯钦从她手中抽出尸格,仔细叠好:“那是她的事。”

“啧,真不会怜香惜玉。”

楚姮见书房里没凳子坐,干脆双手一撑,坐在书案边儿上。

蔺伯钦见她又没规矩,蹙眉道:“身为女子,怎能如此粗蛮,快下来。”

楚姮托腮,朝他无辜的眨了眨眼:“这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我大老远给你送梨汤来,双脚好痛。”说到这里,楚姮起了调侃心思,目光在蔺伯钦身上徘徊,“啊……难不成夫君是要我坐你腿上?”

蔺伯钦:“……”

果然,每次听到楚姮叫他“夫君”都说不出好话。

十四章

楚姮嘴上逞了能,心情格外愉快。

她指了指食盒里的梨汤:“喝吧,这次味道保证好。”

蔺伯钦揭开食盒盖子,不禁迟疑了一下:“甜的?”

“甜的好吃。”

“我不爱吃甜。”

“那怎么行。”楚姮端起碗抿了一口,一脸满足,“我喜欢吃甜,你也必须喜欢。”

蔺伯钦黑着脸说:“蛮不讲理。”

楚姮将碗一放,不乐意道:“我看你就是惦记叶芳萱给你做的好吃的。”

“……又提她干什么?”

“蔺伯钦,虽我与你约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要娶叶芳萱,我不同意。”也许是第一印象太差劲,楚姮见不得这人在她面前晃悠。

蔺伯钦简直摸不透楚姮的脾气。

他淡淡道:“我不会娶叶芳萱,这点你放心。”

楚姮满意的笑了起来。

她拍了拍手,从书桌上跳下来,靠近蔺伯钦,问:“最近采花大盗的案子有线索了吗?”

蔺伯钦蹙眉摇头。

“看样子是一筹莫展了。”

“一筹莫展倒不至于。”

蔺伯钦沉吟道:“上午杨腊从秦安县带回一份文书,有人目睹到采花大盗的大致模样。”

“大致?”

“是。”蔺伯钦递来一张画像,“凶犯蒙着脸,不知长相。唯一能比对的,就是他手腕上有个出血的牙印。现在望州各县都在全力搜查手腕带牙印的嫌疑人,只要他不离开望州,就有破案的希望。”

楚姮看了眼那画像上画着的牙印,是在凶犯的左手。

她道:“这牙印可能是某位被害女子留下的。”

“我也是这样猜测。”

蔺伯钦说完这句,看向楚姮,思忖道:“李四娘,有件事我想给你谈谈。”

楚姮瞪他一眼:“什么事?”

蔺伯钦认真说道:“如非必要,你不用常来县衙。清远县衙未置家眷跨院,乃严肃之地,你隔三差五过来,教旁人看去,还当我这个县令好逸恶劳,不顾境内百姓民生。”

“你哪这么多大道理。”楚姮气鼓鼓的盯着他,“我见过地方上无数县令知府,都是整日寻欢作乐?更何况我过来只是给你送甜汤,一番好意,你还不领情?”

蔺伯钦肃容,竟与她争辩:“正因为那样的官太多,我这样的官太少,大元才会从根上腐朽。你看边疆南蛮北狄、西戎东夷,皆虎视眈眈,若一朝战起,胜负孰料?自古便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做官也是这个道理,难道还需要我重申?”

楚姮以前在国子监读书,教书的太傅没一个敢这样说她,但自从遇见蔺伯钦,她好像经常挨训。

而且每次还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大元腐朽,这是不争的事实。楚姮的父皇也因此忧虑,但内忧外患,朝野纷争,让她父皇无暇顾及其它,只想着如何稳固皇权。为了稳固他的皇权,不惜让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下嫁给陈俞安,可是,有谁来问过她是否情愿?

想到这些,楚姮神色瞬间落寞。

她低着头,一缕发丝从额前长长垂下,搭在左眼纤长卷翘的睫毛上,不发一语的样子,楚楚可怜。

蔺伯钦见她这幅模样,还以为自己说了多重的话。

回头一想,自己明明也没说什么。

到底是他先败下阵来,语气无奈:“罢了,方才是我语气太重,你莫往心底去。”

楚姮本就没生他气,可见他这样,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她微微侧头,不让蔺伯钦瞧见她的得意的小表情。

“我怎么会往心底去呢?只要夫君别辜负了我的心意,将这碗梨汤给喝了。”说完,她顺手将汤碗递过去。

蔺伯钦迟疑了一下。

楚姮柳眉微蹙,左手捂心:“看来夫君根本不想对我道歉呢。”

她一双眸子仿佛盛满盈盈秋水,朝人望来,心旌荡漾。

明知道不安好心,可鬼使神差的,蔺伯钦便接过汤碗,像喝药一般,皱着眉头一饮而尽。待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蔺伯钦脸色很不好,他甚至想到一个词来形容自己荒唐的举动——色令智昏!

怪不得她能连嫁三任丈夫……

蔺伯钦眸色一暗,将空碗远远推向旁边。

就在这时,门外胡裕来报:“大人,宋志河说他想起一个线索,要亲自禀告给大人。”

楚姮没有留意到蔺伯钦神色,反而喜道:“快走快走,我们一起过去听听。”

“你先回去。”蔺伯钦沉着脸。

楚姮一头雾水,刚才两人还相谈甚欢,怎么眨眼之间这人又变脸了?她直言道:“蔺伯钦,你怎么回事?翻脸比翻书还快?”

蔺伯钦皱眉不悦:“方才我说的话你是不是转身就忘了。”

“你刚才说什么啦?哦,想起来了,你刚才说你语气太重,给我道歉来着。”

“……不是这句!”

“那我就不知道了。”楚姮又拿出耍赖的本事,拽着蔺伯钦的衣袖往刑房去,“走啦,别耽误审案,人命攸关啊蔺大人——”

胡裕眼睁睁看着楚姮将蔺伯钦拉走,有些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这也太玄幻了吧!

他们一直恪守礼教,端正言行的蔺大人,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被夫人给拽走了。而且明明很生气,愣是忍耐着没翻脸。

胡裕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快步跟去。

蔺伯钦拿耍赖的楚姮完全没辙,到了羁候所,整了整官服,又瞪了楚姮一眼:“你当真毫无规矩可言。”

楚姮腹诽,若她拿出皇宫中的那套规矩,恐怕蔺伯钦要吓死。

宋志河比上次还要憔悴。

他眼底两抹青色,看起来似乎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见到蔺伯钦,忙跑过来,险些匍匐不稳。

“蔺大人!蔺大人!我想起来一件事,一定要告诉你!”宋志河激动极了,“我虽不记得那车夫的模样,可是我看到他左手手腕上有一个齿印!对了,那齿印的颜色还很鲜,应该是才受伤不久!”

楚姮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看向蔺伯钦:“这和秦安县的目击者所见一样!”

蔺伯钦显然也很震惊,他还算镇定,问:“前些日子你为何不提此事?”

“我、我当时沉浸在娇娇去世的悲痛中,而且头脑发热,真的没有想到……在羁候所这么久,我努力的回想,总算想到这个。但不知,这对大人破案有没有帮助?”

蔺伯钦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或许有。”

楚姮不禁觉得好笑,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或许有是个什么鬼答案。

“至少现在可以肯定,宋志河不是杀害杜娇娇的人。”楚姮扭头看向蔺伯钦。

蔺伯钦无法给宋志河定罪,按例至多关押半月,半月后要将他释放。

何况宋志河准确的说出凶犯特征,没有再关押他的必要。

想到这里,蔺伯钦道:“等后天主簿回来,我会让他写一份文书,将你释放。今日天色已暗,你恐怕还得再委屈一晚。”

宋志河忍声哽咽:“我没什么,只要能找出杀害娇娇的凶犯,即便在这羁候所住一辈子,我也甘愿。”

蔺伯钦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回去路上,楚姮忍不住唏嘘感叹:“这宋志河对杜娇娇,当真情深意重。”

蔺伯钦闻言,并未展颜,眉间仿佛凝聚着一团阴云化不开。

“是么?”

楚姮听他语气不对,抬头看他:“你不觉得?”

“我不知道。”

蔺伯钦倒是实话实说,他这辈子没爱过什么人,没喜欢过什么东西,对于感情之事模棱两可。

不知为何,他顺口就道:“你应当很有感触,毕竟嫁过三任丈夫,总有一个对你情深如此。”

“……?”

楚姮愣了一下,才回过味儿来:“蔺伯钦,你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怎么说话不中听?”

蔺伯钦怔了怔。

是了,他怎能说出这种话,简直愧对所读圣贤书。

蔺伯钦脚步一顿,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抱歉,就听楚姮撂下一句“没错,那三个夫君都对我情深意重的很,就你这个对我最不好!”气呼呼的转身离开。

***

一连好几天,蔺伯钦都没有回家,采花大盗的案子也没听到进展。

楚姮那日和蔺伯钦闹了不愉快,都懒得去县衙找他。刚好温兰心的丈夫去外地做绸缎买卖,温兰心也闲着无聊,两家住得近,便成天黏在一块儿。

这日,楚姮坐在邓家的后院,看温兰心绣鸳鸯。

午后的暑气已经消散,阳光从树荫里弥留下来,斑斑点点。楚姮手肘撑着石桌,忍不住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温兰心绣完一朵花,咬断丝线,见楚姮这副模样,不禁好笑:“四娘,你若困了,就去我房中小睡一会儿。”

楚姮惊醒,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只是昨夜没休息好。”

温兰心下意识就问:“是蔺大人回来了?”

楚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一头黑线的说:“没,他这些日子都留宿在衙门。”

温兰心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听舅妈说,表哥也没有回家,看来红湖出的命案,没一段时间是破不了了。”她估计最近听多了关于采花大盗的传言,面对楚姮,破天荒的提醒道,“四娘,你平时还是少外出,最近人心惶惶的不太安生。”

楚姮心底一暖,笑道:“想必那采花大盗不敢来县城放肆。”

“如此最好。”

温兰心放下针黹,忧心忡忡的模样。

十五章

楚姮离开邓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临走时温兰心给楚姮塞了一篮她做的桂花糕,隔着盖子,都闻得到沁人香脾的气味。

“兰心,你厨艺真好。”

楚姮认真的夸奖她,这手艺比起宫中御厨,也差不到哪儿去。

温兰心羞涩的笑笑:“四娘,你若不嫌弃,明日过来我教你做糕点可好?”

楚姮对学厨没什么兴趣,可她待在家里也无聊,在此地又只有温兰心一个朋友,便点了点头:“好呀,你给门口守门的家奴打声招呼,明早我就过来。”

两人约定好时间,这才告别。

因为出了红湖命案,县城里至三更天都有巡逻的衙役,夜晚走在街道巷陌中,并不害怕。可不知为何,楚姮往家中走时,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不怀好意。

她顿住脚步回头,夜风轻拂,身后只有月光映照在青石板上的长长背影,黑暗模糊,袅袅绰绰。

楚姮皱了皱眉,右手轻轻摸着腰带的地方。

那里藏着她随身多年的金丝软剑。

四周格外寂静,只有风吹梧桐叶的沙沙声。

可能……是她最近变得捕风捉影了吧。

楚姮暗道自己疑心重,将手放在装桂花糕的篮子上,转身平安回到蔺家。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踏实。

也不知道是几更,隐约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还有人在和守夜的家奴说话。楚姮分辨出是蔺伯钦的声音,便又用被子蒙头睡去。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溪暮和濯碧就把她叫醒了:“夫人?夫人?您该起了。”

楚姮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沙哑着声音问:“现在什么时候?”

“辰时二刻,你今日约了邓家夫人,眼瞅着时间快到了。”

“啊……我当时为什么要答应早起。”楚姮坐起身仰天抱怨,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穿戴洗漱完毕,她走到门外,竟然碰见蔺伯钦。

蔺伯钦似乎也没有睡好,眼底带着淡淡的乌青,很是疲倦。

楚姮本不想搭理他,虽然她不是真的李四娘,可身为女子,听到这话总不舒服。

“哟,什么风把蔺大人给吹来了。”

蔺伯钦有些堵心,这是他家,还什么风把他吹来了,论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也比不过面前的李四娘。

可谁叫他昨日做错了事。

蔺伯钦轻咳两声,道:“昨日我口无遮拦,你不要生气。”

楚姮这人,其实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何况蔺伯钦还亲自给她道歉了。可是她就是心思活络,即便不生气了,也要装模作样的膈应膈应。

她一步步走到蔺伯钦身前,随即猛然做了个鬼脸:“反正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你了!”

说完,她转身就去找温兰心,步履如飞,留蔺伯钦一个人站在门口风中凌乱。

蔺伯钦看着她轻快的背影,有些神情恍惚的想:李四娘真的比他还年长三岁?这行为完全就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小姑娘。

楚姮吓了蔺伯钦一跳,心情美滋滋。

她来到邓家,守门的家奴忙将她请了进去。然而来到温兰心的院子,房门却紧闭着。

楚姮不禁好笑,问带路的丫鬟:“都日上三竿了,你家夫人还在睡?”

丫鬟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一大早夫人就醒了,只是她十分困倦,吩咐我们不许打扰,估计这会儿在睡回笼觉呢。”

楚姮认识温兰心这么久,还是头次见她睡懒觉,待会儿见了温兰心,定要好好捉弄一番。

思及此,楚姮来到门外,高高兴兴的搓了搓双手,“啪”地将门一推,笑着大喊:“兰心,该起床啦,你——”话音未落,笑容逐渐僵硬在嘴边,惊骇的目光落在横梁上。

身侧的丫鬟看见屋内情况,吓得捂嘴大叫,直接双膝一软,坐在地上。

一根粉色缠枝梅的披帛挂在横梁上,温兰心早已冰冷的尸体,大喇喇的挂在上面,刺目惊心。本来温柔可爱的女子,此时颜面青紫,双眼凸起,舌头露出,流下许多带血的口涎鼻涕,楚姮只看了一眼,再接受不了,眼眶一热,流下泪来。

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昨日还在与她说笑的女子,此时上吊自缢变的面目全非。

楚姮大脑一片空白,她突然转身,往县衙撒足狂奔。

门口的衙役见得楚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楚姮推开。

太阳很大,楚姮受了刺激,只觉得头晕目眩,她一时间几乎找不到方向,只能凭本能往里闯,且边哭边大喊:“蔺伯钦!蔺伯钦!”

蔺伯钦正在和方双平、主簿、杨腊胡裕等人商议采花大盗的案子,县衙里的人几乎都在。听到外间有人撕心裂肺的叫他名字,蔺伯钦立时站起,打开门一看,却是早上还对他做鬼脸说一辈子都不理她的人,正像个无头苍蝇。

“李四娘,你又在……”

训斥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楚姮泪眼婆娑的拽着他衣袖,哭道:“温兰心死了!她自缢了!”

“什么?”

方双平从屋里撞了出来,脸色惨白,下一秒,他转身就往邓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胡裕不放心方双平,忙追上前。

蔺伯钦僵硬的拍了拍李四娘的肩膀,问:“你先冷静,到底发生何事?”

楚姮抬起头,哽咽的说了大致经过,她摇着头仍然不敢相信:“……我不知道为什么兰心要自缢,她曾经说过,生命美好,无论遇到什么,也不能放弃生的希望……能说出这种话的女子,怎么会想不开自缢?她一定是被人谋害杀死的!蔺伯钦,你是清远县的父母官,务必要找出凶手!”

蔺伯钦自然认识温兰心。

方双平的表妹,才嫁来清远县不久,和楚姮是唯一朋友。

蔺伯钦面沉如水,朝杨腊道:“带上仵作,去邓家验尸。”看着面前抽噎的女子,他又补充道,“仔细查看,不要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是!”

杨腊走后,楚姮的眼泪也总算收敛起来。

她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当年七岁就在宫井里见过泡发白的太监尸体……可那毕竟不是自己相熟的人。

温兰心不一样。

温兰心是她的朋友。

虽然她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是楚姮很喜欢她。时而天真烂漫,时而温柔贤淑,能烧一手好菜,能做出好吃的糕点……甚至有时候楚姮会想,她是男儿身,定当娶温兰心这样的女子为妻。

不过一会儿,胡裕杨腊等人便带着温兰心的尸体来到衙门。

仵作断定是自缢身亡,死去的时间就在今晨辰时。

蔺伯钦蹙眉不解:“温兰心因何自杀?”

方双平一双眼已经哭肿了,他颤抖着手,呈上尸格,一字字几乎将银牙咬碎:“因为生前受到贼人侵犯!”

楚姮闻言,浑身微微一怔。

“……是那个人。”

“什么?”

“是那个采花大盗!”

楚姮热泪氤氲,道:“昨晚我回蔺家途中,总觉有人尾随着,我还以为自己多想。却没有料到……”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抬起头看向蔺伯钦,“若昨晚我陪着兰心一起,她或许就不会死了?”

蔺伯钦从未见过她这幅凄然模样,他放低的语气,道:“木已成舟,世上便没有‘或许’二字。”

幸好她没有陪着温兰心,否则……

蔺伯钦心头一紧,眸色阴沉下来:“从今日起,你与我一起待在县衙。凶案未破,不要独自外出。”

楚姮听到这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反问:“你不是不让我来县衙找么?免得让人觉得你好逸恶劳,只贪图享乐。”蔺伯钦没曾想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讽他,无奈的喟叹:“非常时刻,事关重大,你不要与我置气。”

楚姮张了张嘴,到底没有与他犟下去。

方双平跪在温兰心的尸体旁,独自垂泪。

烈日下,他只觉得浑身冰冷,不知自己是否还活在人间。

“大人……我表妹定是受贼人侮辱,想不开自缢身亡。”方双平的眼泪流到嘴边,他抬起头,嘶哑着嗓音,“一定要抓捕采花大盗,替我表妹报仇!”

蔺伯钦一手扶着楚姮,一手将方双平扶起来:“定当竭尽全力。纵容凶犯逍遥法外,不知还会有多少人遭遇毒手。”

楚姮基本可以确定,奸杀众多女子的凶犯一定是那采花大盗。

突然,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楚姮一把捉住蔺伯钦手臂,忙道:“我有办法可以捉住采花大盗!”

蔺伯钦皱了皱眉,问:“什么办法?”

“既然是采花大盗,那他一定贪图美色,我届时在深夜时分故意来回走动,他总会上钩……”楚姮话没说完,就被蔺伯钦厉声打断:“不行!”

楚姮着急的拽着蔺伯钦衣袖:“为何不行?”

“万一采花大盗并不上当,你这岂不是徒劳无用?”

“不试试怎知道?难道你不顾清远县百姓的安危吗?我觉得这个法子甚好!”

蔺伯钦怒不可遏,却还维持着修养:“我当然要顾百姓安危,而你也是百姓,我绝不会让你以身犯险。”

“可是……”

“此事我不会同意。”

蔺伯钦这人,又刻板又守旧,只要认定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凶手没有缉拿归案之前,你老老实实呆在县衙,哪里都不许去。”说完这话,蔺伯钦便带着人前去邓家查看现场,并让人将楚姮好好守着。

“蔺伯钦!”楚姮上前两步,就被左右衙役阻拦,万分气急。

她目光落在温兰心盖着白布的尸首上,神色坚决: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采花大盗,替温兰心雪恨!

十六章

蔺伯钦这一去深夜才归。

彼时楚姮正坐在他书案旁的八仙椅上。

“我要回家。”

楚姮哀怨的盯着蔺伯钦说。

蔺伯钦一张俊脸紧绷,拿起剪子剪灯花,头也不回的说:“不行。”

别以为他不知道楚姮打的什么主意,就想着去“色诱”采花大盗,以身试险。

楚姮环视破旧逼仄的书房,怫然道:“蔺伯钦,你到底明白不明白,只要能抓住采花大盗,命案一定可破!要是你不放心,大可让人跟随我救援……”

“倘若凶犯穷凶极恶,事情超出预期掌握;倘若救援晚了一步……你又当如何?我又当如何?”蔺伯钦强势的打断她,“李四娘,我为官多年,从未做过让旁人以身涉险的事情,你可明白?”

他一双剑眉紧拧,目光从所未有的坚决。

楚姮本还想反驳,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

温兰心死了!

是受到采花大盗的凌辱而死!

楚姮知道和蔺伯钦争论讨不到好,她低下头,好半晌,才声如蚊呐的道:“我不回家,今晚睡哪儿?”

蔺伯钦迟疑了一下,道:“你留宿于此,我去二堂议事花厅。”

“凶犯一日不捉拿归案,我就必须睡在这里?你那个身子骨,光坐在椅子上能坚持多久?”楚姮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不想放过蔺伯钦一丝犹豫的神情。

然而并没有。

蔺伯钦的态度仍然坚决:“这不劳你操心。”

说完这话,蔺伯钦便转身离去。

楚姮不甘心被困囿在县衙。

她坚信那天晚上是采花大盗在跟踪她,她既然被凶犯盯上了,便有很大的可能将其引出。

此时夜深人静,要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县衙,必须穿过二堂议事厅,从旁边的围墙翻过去。翻围墙这种事楚姮熟练的不能再熟练,只是……蔺伯钦在二堂休息,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睡着了没有。

为了保险起见,楚姮又枯等了半个时辰。

她摸了摸腰带中藏起的软剑,随即悄悄推开书房房门,蹑手蹑脚的往二堂去。

议事厅中一灯如豆。

前后房门都大大敞开着,两个守夜衙役早就在台阶上睡的七倒八歪。

楚姮轻手轻脚的跨过二人,一进议事厅,就看见蔺伯钦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抵案几撑着脑袋浅眠。兴许是自小约束惯了,就连睡着,腰板都挺的端正笔直,丝毫不见懒散。

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长大的。

楚姮摇了摇头。

她转身便要跨过门槛翻墙而出,就在这时,其中守夜的一个衙役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寂静的夜色里,他一声“阿嚏”划破天际,吓得楚姮猛然哆嗦。

蔺伯钦本来睡得很浅,听到声音皱了皱眉。

楚姮大惊失色,要是让蔺伯钦发现她想跑,说不定要把她关大牢里去!眼看蔺伯钦要醒来,她一个箭步冲到对方跟前。

“……李四娘?”

蔺伯钦以为自己没睡醒,他揉了揉眉心,看门外黑漆漆的天色,皱眉斥问:“三更半夜不睡觉,你在做什么?”

未免对方怀疑,此时也顾不得许多。

楚姮突然环抱着蔺伯钦的手臂,换上一副恐惧害怕的小白兔神情,语气惊惶:“刚才屋子里听到怪声音,我、我好怕!”

蔺伯钦被她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浑身血液似乎都已经凝固,他几乎能感受到女子白皙的皮肤传来炙热温度。

愣了片刻,蔺伯钦忙将她推开,声音有些疏远:“什么声音?”

楚姮见状松了口气:“就是突然有奇怪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蔺伯钦起身,警惕道:“过去看看。”

两人围着书房四处查探了一圈,又叫醒衙役搜寻,并无所获。

这在楚姮的意料之中,她迟疑着说:“可能是我这些日子太紧张,产生幻觉了吧……对不起,我刚才真的很害怕。”她颦眉无辜的看向蔺伯钦。

蔺伯钦想到温兰心之死,心有所感。

他看了看书房,道:“你去休息,我在门外守着。”

“……哈?”

楚姮一脸惊愕:“不太好吧。”

蔺伯钦薄唇紧抿:“没有什么不好,你无须再说。”

说完,蔺伯钦便将楚姮推进屋内,关闭房门。

楚姮望着门口蔺伯钦黑黢黢的身影,不知道是该哭该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楚姮当然不会让蔺伯钦把她守着,且不说自己是否想离开县衙,就是看着蔺伯钦不睡觉,她也于心不忍。

思及此,楚姮打开窗,趴在窗户上探出脑袋。

蔺伯钦回头看她还没有睡,不禁皱了皱眉:“你晚上很精神?”

楚姮气结,她就知道蔺伯钦每次皱眉都说不出好话,明明是关心人,却总想跟她吵架似得。

“你进来。”她招了招手。

蔺伯钦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直接,都不知道如何答话。

楚姮又道:“虽然是夏天,可夜里更深露重,你要是不小心伤风感冒生病了,一大堆烂摊子谁来管?你在书房里眠一会儿,也比坐二堂冷冰冰的椅子好。”她说完见蔺伯钦还杵在门口,不禁柳眉微挑,“夫君不敢进来,是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话音未落,蔺伯钦便推门而入。

他看了一眼楚姮,显然是恼她刚才的轻浮的话。

但他此刻心情有些复杂:“我的确不能倒下。”

温兰心去世,方双平正是手足无措,自他以下,其他人都难挑大梁。这次楚姮说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蔺伯钦坐在书桌旁的椅子上,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看起来。

楚姮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翻身上榻,背对着蔺伯钦,合衣而眠。

她并没有睡。

而是睁眼盯着粗糙的墙壁,敏锐的听身后响动。

蔺伯钦翻书的声音很有规律,悉悉索索的,楚姮几乎能想象到他在灯下看书的专注模样。

后半夜。

楚姮许久没有听到翻书的声音了。

她这才小心翼翼的起身,定睛一看,蔺伯钦坐在椅子上,卷书抵额,早已熟睡。

兴许是夜太静,灯太暖,蔺伯钦俊朗的面容上布着一层淡淡的暖黄色光晕,没有平日的严肃刻板,反而看起来十分柔和。

楚姮转身从软榻上拿出一张薄毯,轻手轻脚的走到蔺伯钦跟前,给他披在肩头。

夜风寒凉。

楚姮翻墙离开县衙,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脚步声清晰极了。

她突然有些迷茫。

这般莽撞出来,万一运气不佳,根本找不到采花大盗怎么办?明日蔺伯钦发现她不在,不知道会有多生气……光是想想,楚姮就觉得头大。

思及此,楚姮步履一顿。

然而脚步声却没有消失。

常年练武,楚姮动作比旁人更加敏锐,她心头警铃大作,右手伏在腰间,强忍着没有下一步动作。

背后罡风传来,一双大手猛然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从她腋下穿过,楚姮身子一轻,竟然被人打横夹了起来。这人仿佛已经轻车熟路,带着楚姮又跳又跑,七拐八拐,竟是出了县城,来到郊外荒地。楚姮呼吸急促,心跳飞快,却丝毫不畏惧,她甚至还很激动,终于可以替温兰心报仇了!

采花大盗狂奔许久,也有些体力不支。

这里是个小山坳,他见四处无人,便将楚姮双手反剪,摁在地上。就在这时,楚姮瞪大眼睛,发现此人挟持她的左手腕上,有个明显的渗血齿印!

果然是他!

采花大盗!

采花大盗摁住楚姮,松开捂住她嘴的人,却发现这女子不仅没有大哭大叫挣扎,还带着一抹笑容,愣是呆了呆。

他声音粗噶的问:“你不害怕?”

楚姮没忍住,嘴角一弯,侧头看他:“为什么要怕?”

蔺伯钦的推测没错,这个采花大盗果然身强力壮,摁住他的手臂黝黑,肌肉虬结,一张国字脸络腮胡子拉碴,鬓角两道凸起的伤疤,看起来十分可怖。

采花大盗也是奇了怪了,还是头次有女子见到他模样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莫非这女人真的是诱饵?

不对,他跟踪了她这么久,有没有人尾随他怎会不知道?

这女人分明就是独身一人!

楚姮见他眼神犹豫,不禁嗤笑:“亏你还犯下了这么多命案呢,难道以为我一个弱女子会对你怎样?”

采花大盗冷哼一声:“你行为古怪,我不得不怀疑。”

“我怎么啦?”楚姮媚笑一声,“你当我不怕么?可你瞧着比我那丈夫好多了,他身无二两肉,哪有大哥你看起来厉害呢!”

听到这话,采花大盗也反应过来了,他抬手摸了下楚姮光洁的脸蛋,忍不住嗤笑:“看你是个难得的绝色美人,却没想到骨子里是个骚浪贱货!”

楚姮面上在笑,心底却已经将这人屠戮了三千八百遍。

待会儿定要割下他的舌头双手,写份罪状让他签字画押,将其五花大绑扔去县衙!

那采花大盗早就被楚姮撩得不行,他见楚姮柔柔弱弱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干脆松开她,急急忙忙的脱自己衣裤。

楚姮冷冷的看他动作,右手装作解腰带的样子,问:“大哥,你这般魁梧英俊,不愁找不到暖榻之人,怎么非要奸杀女子呢?”

采花大盗冷哼,恶声恶气道:“沣水那女人我本想饶她一命,可她非要闹着报官,老子不得不杀她灭口;至于秦安县那个臭娘们儿……”他撩起左腕上的齿印,“她不咬老子,老子也不会杀她!”

楚姮想到无辜枉死的温兰心,眼眶微热。

她愤然道:“天下女子这么多,心甘情愿的大有人在,你又为何非要找上她们?”

采花大盗的目光落在楚姮脚上,甚是满意:“老子不喜欢裹小脚的女人,就喜欢你这种。你们这些女人,明知道长了一双好看的脚,还不要脸的在老子跟前乱晃。”

“你倒先怪起别人来了。”楚姮冷笑。

她这幅轻蔑的模样显然激怒的对方,采花大盗不想再跟她废话,一把撕开自己的上衣,露出雄壮的上身,朝楚姮一步步走来,面目狰狞:“老子甚是中意你,但可惜了,你见过老子庐山真面目,为保险起见,老子不得不杀了你。不过你放心,老子会很温柔的……”

十七章

“哎呀,你不要过来。”

楚姮装作害怕的样子,往后退了几步。

她越惊恐,那采花大盗就越兴奋,大步上前,一不留神突然左脚踩入一个坑洼中,身形一晃。

就趁现在!

但见金光一闪,一柄金丝软剑从楚姮腰间抽出,楚姮右手一抖,戳在采花大盗的手腕之上。

采花大盗只觉腕上一阵剧痛,大喝一声:“贱人!你找死!”说完,哇呀呀的朝楚姮扑来。楚姮见他动作粗蛮,想来只是练过一点皮毛功夫,顿时冷笑,足尖一点,轻松避开。

她厉声道:“我问你,为何要杀清远县的温兰心?”

“什么温兰心,老子不认识!”

采花大盗怒吼一声,见楚姮就在他右侧,忙扑过去。

楚姮咬牙切齿:“清远县城双云巷的温兰心,因遭你凌辱,上吊自缢。王八蛋!前日的事,你这么快就忘了?”

“老子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采花大盗怎么也碰不到楚姮的一片衣角,顿时知道自己上当,“好啊,怪不得你这娘们儿敢一人外出,原来是个练家子!”

楚姮气得火冒三丈,没想到这人死不承认,她一个闪身,软剑挑起,剑尖毫不犹豫的刺入他左眼之中。

采花大盗痛呼一声,双手捧住眼睛,杀猪般的大嗥,双拳乱挥乱打,眼中鲜血涔涔而下,神情甚是可怖。

“你到底是谁?”

楚姮干脆答道:“玉璇玑你听说过没?”

采花大盗惊骇莫名:“原来你就是那个朝廷缉拿无恶不作玉璇玑!”他忍住眼睛的疼痛,双手急忙抱拳,“玉璇玑,既然大家都是一条道上的,今日请行个方便,放老子一马!”

“……谁跟你一条道上的!”

楚姮又一剑刺中他肩头:“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采花大盗吃痛,捂着伤处连连后退,一脸惊恐:“老子此前根本就没来过清远县,玉璇玑,你、你不要乱来!”

楚姮没想到此人死不承认,她怒不可遏,正要举剑再刺,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余光透过树林枝丫瞟去,竟是蔺伯钦带着衙役举火把往这边来。

楚姮暗道一声不好,若被蔺伯钦发现她会武功,那就糟了!

情急之下,楚姮一不做二不休,一剑刺向采花大盗的咽喉,对方立时毙命,像个破麻袋似得委顿在地。

她将软剑胡乱塞进怀中,随即扯破衣衫,香肩半露,慌乱的大喊:“救命!救命啊——”

“李四娘!”

蔺伯钦听到楚姮声音,忙拨开灌木丛,大步奔来。见楚姮衣衫不整,想也不想便脱下外衫披在楚姮身上。

楚姮做戏就要做全套。

她干脆一头扎进蔺伯钦怀中,呜咽道:“我好怕!方才差一点就被这采花大盗……呜呜,好在突然出现一名侠士救我。”

蔺伯钦惊然的看着地上死去的男人尸体:“什么侠士?”

“我、我不知道,他蒙着脸,使一柄长剑,杀了这个采花大盗以后,他便消失在密林中了。”

蔺伯钦不语。

楚姮离开后不久,他便醒了过来,看着肩头披着的毛毯先是一愣,随即就发现屋中的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待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蔺伯钦又是担忧又是愤怒,他竟不知,这世上还有如楚姮这般不听管教之人!当即他便召集人手,四处搜寻楚姮下落。凌晨的青石板地面有些濡湿,顺着离开城门的小道竟然发现了一串不寻常的脚印,蔺伯钦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却没想老远就听到打斗声,走近一看,便见楚姮抱着双肩弱质纤纤,采花大盗尸体横陈。

若他晚来一步……

“李四娘!”蔺伯钦扳过楚姮肩膀,神色怫然,“你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人命攸关的大事岂容儿戏?”

楚姮闻言一愣,她抬起头,双眼中盛满泪水盈盈:“我受了惊吓,你竟还骂我……不管怎样,我至少帮你把采花大盗捉住了。”

她越说越委屈,泫然欲泣的模样,让蔺伯钦一肚子火无处可发。

“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楚姮开始编造糖衣炮弹,“采花大盗的案子一日不破,你就一日无法好好睡觉,看你消瘦好几圈,我当真十分心疼……”

蔺伯钦耳根子软,明知道楚姮是在胡说八道,心头到底消了气。

杨腊等人带着仵作简单的给采花大盗验尸,从手腕的齿印来看,确定此人就是望州通缉的凶犯。

杨腊将挎刀入鞘,松了口气:“总算抓住红湖命案的凶手了。”

楚姮听到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她实在想不到别的,着急的狠狠一跺脚,却不知踩到什么尖锐东西,脚心一阵钻心刺痛。

楚姮没忍住,“啊哟”一声单腿跳了起来。

蔺伯钦弯腰捡起来一看,竟是一支鎏金簪。

“你的簪子。”

楚姮接过簪子,摇了摇头:“这是在县衙捡的,我当时和你吵架,便忘了交给你。”

蔺伯钦只觉金簪眼熟,盯着观察半晌,记了起来:“这是陆小云的簪子。”

“杜娇娇的那位朋友?”

蔺伯钦颔首:“听胡裕说,因为杜娇娇去世,陆小云变得有些……”他指了指脑子。

楚姮低首小声说:“我明白,兰心死后,我也有些杯弓蛇影。”

天快亮了。

衙役们抬着采花大盗的尸首往衙门去,楚姮脚被金簪刺了一下,走路不禁有些一瘸一拐。蔺伯钦看不下去,便让杨腊牵了一匹马,扶楚姮坐好。

天色熹微,楚姮拢了拢披着的衣衫,这才看清,蔺伯钦脱给她的竟是他宝贝不得了的七品官服。

楚姮心下一暖,却起了捉弄心思。

她抱着马脖子,俯身低头,靠近蔺伯钦耳边:“现在不怕我弄脏你官服了?”

蔺伯钦一听她这语调就知道她在戏谑,脸色不愉:“那你脱下来吧。”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旁的女子遭受这些惊吓,不发抖也要恍惚好几天,她倒好,没一会儿便可以跟他耍嘴皮子。

“光天化日之下,夫君要我脱衣服,真是让人为难呢。”楚姮故意说得大声,引人浮想联翩,走在前面的胡裕和杨腊忍不住好奇往后看。

蔺伯钦面皮子浅,看到属下揶揄的目光,终是绷不住了,脸上仿佛落了晚霞,微微发烫。

“李四娘,你到底知不知羞?”

“夫君要不要试试?”

“……闭嘴。”

楚姮取得了口头上的胜利,但心情却好不起来。入城的时候经过孙掌柜的珠宝阁,她突然心头一亮。

“等等。”

蔺伯钦黑着脸问:“你又要做什么?”

楚姮从怀中摸出那支鎏金簪,递给蔺伯钦:“在孙掌柜的珠宝阁买东西,都有记录交易名册。你拿这支簪子去问问,这是不是陆小云买的。”

“这有什么好问的?”

蔺伯钦虽然不解,但还是拿着簪子去询问。

没过多久,他沉着脸从珠宝阁走了出来。

楚姮顾不得脚痛,翻身下马:“怎样?是不是一个男人送给她的?”

蔺伯钦点了点头:“但并未记录名字。”

他语气一顿,抬眼看楚姮:“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陆小云自己买的?”

“因为女人最了解女人啊。”

楚姮微微一笑:“这些东西大都是情郎送的,才会经常戴着。”

说到这里,楚姮拿起簪子在蔺伯钦眼前晃了晃:“虽然这事儿和案子没什么关系,但我就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

蔺伯钦脸色一黑:“你当真无聊至极!”

两人一路无话。

回到县衙,蔺伯钦立刻安排人手检查采花大盗的尸首,整理案情,县衙一时间变得热闹极了。

楚姮坐在公堂下的台阶上,捂着脚查看伤势。

采花大盗的尸体就在她左侧不远,因此人身形高大,那白布竟盖不住他的全尸,露出双手手臂。楚姮抬眼一扫,正好看到他左手腕上那个鲜明的齿印。

不知怎地,楚姮突然想到了采花大盗临死前说的几句话。

就在这时,主簿过来询问情况。

蔺伯钦简短的说了之后,突然想起一事,问:“宋志河释放了么?”

“这采花大盗都抓住了,我再不放人家,有些说不过去。”主簿拢着衣袖,笑呵呵的说。

楚姮眼前仿佛蒙住了一层纱,雾里看花,始终找不到案件的关键,可当听到主簿所说的话,她突然灵光一闪,站起身大喊道:“不是他!”

蔺伯钦走过来,蹙眉问:“什么‘不是他’?”

“杀害杜娇娇和温兰心的,不是这个采花大盗,凶手另有其人!”楚姮忙将自己想到的疑点告诉蔺伯钦,“我被采花大盗劫走时,曾听他说,在此之前他从未来过清远县,那神情不会作假!”

蔺伯钦闻言陷入沉思:“何以见得?万一他是故弄玄虚。”

“不!不是故弄玄虚!”楚姮快步走到大盗的尸首跟前,一把拽起他的左腕,“这人说,左腕上的齿印,是被秦安县的冷秋月所伤,从伤势来看,的确是受伤几天的模样。杜娇娇死的时间是七月十日,宋志河说他当时看见车夫左腕有个齿印,但七月十日冷秋月并没有死——宋志河在撒谎!”

蔺伯钦怔了怔,立刻转身吩咐:“召集人马,抓捕宋志河陆小云归案!”

楚姮却是没懂,她一瘸一拐的跟上蔺伯钦:“抓陆小云做什么?”

蔺伯钦斜她一眼:“你不是说陆小云的簪子是情郎所赠么?若我没有猜错,宋志河便是她的情郎。”

十八章

蔺伯钦楚姮等人赶到玉轩楼旁边的客栈,宋志河早已人去楼空。

据客栈掌柜所说,宋志河一从县衙放出便收拾东西离开。

蔺伯钦对杨腊胡裕下令:“人刚走不久,杨腊你带人封锁县城,全力搜捕;胡裕,你出城追查各路要道,务必抓回疑凶。”

两人带着人马浩浩荡荡离开,隔壁玉轩楼的杜家夫妇听到动静,忙出来询问。

“蔺大人,可抓到杀害我家娇娇的凶手了?”

蔺伯钦神色凝重道:“若我没有猜错,应该就是宋志河。”

杜玉轩和齐氏忽视一眼,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二老当初在公堂上被宋志河的情深意切打动,回来还琢磨是不是自己冤枉了好人。

“凶手不是连环案的采花大盗吗?”

“但采花大盗并没有杀害令嫒。”

“也没有杀温兰心。”楚姮很肯定的补充道。

蔺伯钦睨她一眼,似乎在等她的下文。

楚姮收起玩笑心思,认真说:“我此前看过沣水杨葭、秦安冷秋月和杜娇娇的尸格验状。杨葭和冷秋月的脚皆长八寸往上,而采花大盗掳走我时,也曾说不喜欢裹小脚的女子。杜娇娇是一双小脚,她的珠花鞋只有四寸左右,我绝不会记错。而兰心……她虽没有裹脚,但天生身量矮小,足也不长,且不说采花大盗是否来过清远县,光凭这点,就可以确定他没有侵犯兰心。”

不知为何,蔺伯钦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楚姮的脚。

鹅黄色的百褶襦裙下,一双脚长宽适度,妙若天成,浅青色的兰叶缎鞋边缘绣着银线,阳光下,熠熠生辉。

蔺伯钦脑海里突然蹦出《洛神赋》里的一句话: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夫君?蔺大人?蔺伯钦!”

楚姮扯了下蔺伯钦的衣袖,他这才回神。

“何事?”

楚姮气结:“我问你的话你听清楚没有?”

蔺伯钦以拳抵唇,清咳两声:“我方才在想事。”

楚姮没好气的看他一眼:“我是说,虽然可以断定宋志河就是凶手,但始终想不通,他为何要侵犯温兰心,而且他身处县衙的羁候所,是怎么越过牢头耳目,到达的双云巷?”

蔺伯钦目光微微一凝:“这恐怕要见到宋志河才能知道。”

宋志河毕竟才逃走不久,而全县又在尽力搜捕,没过多久,胡裕方双平等人就在郊外树林里将他捉拿。

陆小云也和他在一块儿。

两人系着包袱,带着草帽,涂黑了脸,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胡裕用刀指着二人,哼哼冷笑:“这次看你们还能编出什么花样来。”

***

因为冷秋月和杨葭之死不属于清远县境内,采花大盗的尸体便被运往府衙结案。

可温兰心和杜娇娇的案子还没了结。

“咚、咚、咚……”

鸣冤鼓被敲响。

县衙升堂。

杜玉轩、齐氏、邓长宁、楚姮等人都站在公堂的原告席上。

宋志河戴上了脚镣枷锁,他神情萎靡,低着头,不敢直视蔺公堂上方“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

陆小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心如死灰。

“宋志河,七月十日在红湖,你和杜娇娇到底发生什么,从实招来。”

宋志河双膝磕在跪坑里,哽咽道:“大人,草民冤枉……”

“你冤枉个屁!”楚姮愤然从怀里摸出那支鎏金簪,往地上一扔,“叮”地一声脆响,“我看你还能如何解释!”

蔺伯钦看她又在乱来,不禁沉下脸:“无关人等,不得扰乱公堂秩序。”

楚姮昂着头,不乐意的反驳:“我怎么就是无关人等了?兰心是我好朋友,你还是我夫君呢!”

蔺伯钦额角青筋抽了抽:“……杨腊胡裕,把她拽出去。”

楚姮在这里,他果然不能好好审案。

“蔺伯钦,你这个负心汉——”

楚姮被赶出公堂,只能隔着栅栏,气呼呼的趴在正堂外旁听。

蔺伯钦总算觉得耳边清净了。

他拍了拍惊堂木,正色道:“宋志河,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莫非想大刑伺候,才肯实话实说?”

宋志河看了眼地上刺目的鎏金簪,闭了闭眼,嘶声道:“大人,我招。”

宋志河从小自觉文采斐然,心怀抱负,寒窗苦读十年只为一朝题名,光宗耀祖。去年他来清远县拜会一位老师,便在玉轩楼旁边的客栈长住下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杜玉轩的长女,杜娇娇。正所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诗文中的风花雪月于二人十分契合,宋志河甚至送上聘书给杜玉轩,诚心求娶杜娇娇。

说到此处,宋志河蓦然抬头,狠狠的瞪着杜玉轩与齐氏:“都怪你们!若不是你们从中作梗,娇娇不会死。”

杜玉轩咬牙切齿的骂道:“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东西,怎能放心将女儿下嫁给你!如今你杀了她,反倒怪罪我们?”

蔺伯钦皱眉呵斥:“肃静!”他看向宋志河,示意他继续说。

杜玉轩不允这桩婚事,甚至将杜娇娇软禁家中,可正是情深之时的二人,又怎能这般容易分开。为了和宋志河互诉衷肠,杜娇娇便委托好友陆小云帮忙传递书信。宋志河与杜娇娇不常相见,却可以与陆小云随时在一起,陆小云本就对宋志河有意,故意接近,一来二去,故人最是心易变,宋志河对杜娇娇的感情逐渐淡去。

“然而这些……娇娇都不知道。”

宋志河语气低落。

齐氏听后,突然反应过来了,大声道:“怪不得……怪不得陆小云那日故意在我跟前说,死者早入土为安,我还当你是因愧疚起了好心。如今想来,你是怕被蔺大人查出尸体上的蛛丝马迹!可惜天日昭昭,老天有眼,你们这对狗男女,仍难逃死罪!”

楚姮竖起耳朵听见这话,心头了然,杜家没有停灵就匆匆下葬了杜娇娇,却是因为这个缘故。

陆小云却是哭了起来。

她伏地道:“对不起……娇娇太好太优秀,我从小就羡慕她,羡慕她所得到的一切。但是,我喜欢志河不比她少!娇娇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而我虽是她的手帕交,可小时候想吃个糖葫芦都没人给我买……她拥有了这么多东西,仅仅,仅仅是将宋志河让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楚姮翻了个白眼,这陆小云还真厚颜无耻。

宋志河接过话头,哽咽道:“到底是我对不起她,这样一直隐瞒,对我们都不好。故此,在七月十日那天,我让陆小云将娇娇约在红湖相见,赴约之前,我因心情郁结,便喝了许多酒……”

杜娇娇得知真相,不能接受自己深爱几年的男人喜欢上自己好友。性格娇气的她不出意外的和宋志河发生争执,期间还给了宋志河一巴掌。宋志河酒气上涌,回想到以前和杜娇娇相处时的种种,趁四下无人,便荡船去湖心洲渚,侮辱了杜娇娇。

“我真的不想杀她……可是事后,娇娇她威胁我,让我不许和小云来往。我做不到,她却一点都没有商量的余地,还说要去报官……刚好那会儿沣水发生采花大盗的命案,我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她掐死在红湖洲渚,她身上值钱的东西尽数被我扔进湖里。”宋志河语气一顿。

齐氏听到这话,“呜”地一声哭了出来:“宋志河,你不得好死!”

宋志河擦了擦眼泪,抬起头道:“蔺大人,杀死杜娇娇皆是草民一人所为,与陆小云无关。那日她并未出现在红湖,她家的邻居可以作证。”

“志河……”陆小云咬着唇瓣,落下泪来,“是我不好,是我认识你太晚,否则也不会到今天这种地步。”

蔺伯钦理清了红湖命案的来龙去脉,冷然道:“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做了,就不要哭啼。”

宋志河一脸哭丧道:“我原本以为,这起命案可以栽给采花大盗,与小云商议后,便并未逃走,甚至还让娇娇故意透露我当晚在场……不料事迹败露,还是被大人勘破了。”

蔺伯钦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蔺大人,请你从轻发落!志河……志河苦读多年,他还要考取功名啊。”

陆小云“咚”的一声使劲磕头,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宋志河满脸不忍:“小云,你何必如此!”

楚姮看着这幕只觉得厌恶,更替死去的杜娇娇不平。曾几何时,宋志河是不是也对杜娇娇这般疼惜?男人只要变了心,曾经最视若珍宝的东西,眨眼就可以弃如敝履。

便在此时,一旁的邓长宁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提起宋志河的衣襟:“你、你杀了杜娇娇,为何还不收手,还要来侮辱我家兰心?!”

宋志河一脸茫然:“我不明白阁下在说什么。”

“休要装糊涂!”触及温兰心,方双平再难自持,他冲上前就对宋志河一顿拳打脚踢,“禽兽不如的狗东西!你还我表妹性命!”

“来人,拦住他们!”

蔺伯钦忙呼左右。

衙役将邓长宁和双目通红的方双平拉到一侧,两人还是气愤难平。

宋志河也反应过来,他膝行上前:“大人!大人明鉴!草民虽失手杀害了杜娇娇,但草民绝不会再知法犯法!那什么温兰心,草民见都没有见过……是了,温兰心死时,草民还被关押在羁候所,这点无数牢头衙役都可以作证!”

他这说的倒是事实。

此事蔺伯钦已经问过了刑房衙役,都确定宋志河关押在羁候所。宋志河兴许可以买通一个人说谎,但要买通一群人,他还没有这个本事。

蔺伯钦相信他没有侵犯温兰心。

或许侵犯温兰心的人,就是那个采花大盗。

但人已死去,无从对质。

十九章

按照大元律例,杀人偿命。

宋志河杀害杜娇娇一案,被判绞刑在所难免。

蔺伯钦将案件卷宗整理入库,命人将口供案宗送去府衙,再由陈知府上交京城,待到八月刑部会同大理寺复审,下达情实勾决。在此期间,宋志河收监县衙大牢,等后发落。

然而楚姮心沉甸甸的。

因为蔺伯钦说,温兰心的的确确属于自杀,无案可断。即便找到生前强暴者,按照律例也不过是杖一百七,罪不至死。

正义得不到伸张,楚姮垂眸不语。

采花大盗没有侵犯温兰心,宋志河也没有,那到底会是谁?那夜鬼鬼祟祟尾随她的人,是否就是残害温兰心的凶手?

楚姮此时的脑海里,就像豆子洒了一地,她捡啊捡,却还是漏了一颗。

她抬手使劲儿敲了敲脑袋,一旁的溪暮和濯碧吓得忙来捉她手腕:“夫人,你这是干什么?”

“没事。”

楚姮摆了摆手。

她推开窗户,看着院墙,心情很不好。

正趴在窗框上唉声叹气,就听隔壁的房门“吱呀”声响,却是蔺伯钦穿着一身浅褐色的粗麻衣走了出来。

楚姮见他这幅打扮,不禁叫住他:“你这是上哪儿?”

蔺伯钦回头,淡声道:“府衙分来一批桃树树苗,我让人栽种郊外坪山,过去看看。”

楚姮抽了抽嘴角:“夏天种桃树?”

蔺伯钦蹙额,显然也是无奈之举:“都是府衙栽剩下的,扔了可惜。”

楚姮歪头想了想:“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不过是些修枝打叶、松土动壤的农活。”

楚姮在屋里无聊,哪肯听蔺伯钦的话,双手撑着窗框就近翻了出去。

蔺伯钦太阳穴跳了跳:“李四娘,你到底是不是女子?”

楚姮故意扯了扯衣襟,朝他得意笑笑:“要看吗?”

“……”

蔺伯钦转身便走。

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骨子里便是守礼重道之人,然而这个李四娘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没羞臊,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蔺伯钦甚至怀疑,她之前那三任丈夫,会不会都是被她气死的!

胡裕牵着马早已在蔺家门外等候,见到楚姮跟来,忙嘴角一弯,露出一口大白牙:“蔺夫人也要去?正好,我牵的这匹马脚程快、力气大,你和蔺大人共乘一骑也不会……”

他话没说完,就被蔺伯钦打断:“她不去。”

“谁说我不去?”

楚姮自然不想跟蔺伯钦骑一匹马。

她靠近蔺伯钦耳边,低声道:“你若不想跟我共乘一骑,那就雇马车。”

“休想。”蔺伯钦脸色很不好。

楚姮哼了哼,语气恶劣的威胁:“你不让我去,我就当着胡裕的面让你难堪。”

“你这像是什么话?”

楚姮已经扯嗓子嚎起来:“哎呀,夫君你好坏,昨晚已经折腾了一宿,还要……”

“胡裕!”蔺伯钦实在听不下去了,脸色微烫,转身便喊,“快去雇辆马车!”

胡裕隐隐约约听到几个旖旎的字眼,看了看自家县令大人,又看了看一脸娇羞的楚姮,顿时了然。忙去牛子口牵了马车来,请楚姮上去。

蔺伯钦咬牙,尴尬地对胡裕道:“你莫乱想。”

“卑职明白,明白。”

蔺伯钦看他样子,就知他误会了,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胡裕又是个出了名的嘴巴松,他只好沉声叮嘱:“更不许与杨腊等人乱讲。”

胡裕继续点头:“卑职明白,明白。”

“……算了。”

楚姮坐在马车上为蔺伯钦掬一把同情泪。

她不是故意缠着蔺伯钦,而是在蔺家实在无聊,就连下人奴仆,也都跟主子一个德行,沉闷得紧。溪暮濯碧虽然说得上话,可到底是两个小丫头,聊着聊着也就没了话。如今温兰心去世,楚姮唯一的乐子,便是逗蔺伯钦生气,只有看着他生气,自己心情才会好些。

此去郊外还有好一段路。

楚姮撩开车帘,这才发现驾车的竟然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儿。

他一身葛布短衣,用布包头,但长相眉清目秀。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鞭子,看起来甚是熟练。

“小小年纪就会驾车?谁教你的?”

楚姮干脆坐在车辕上,与其攀谈。

那小孩儿见是个仙子似得漂亮人物,脸蛋有些发红,他咬了咬嘴唇,答道:“回夫人话,我五岁就在牛子口看人驾车,后来跟人学会了,娘亲便把家中两头牛卖掉,给我买马做生意。”楚姮见他脑后支出来一缕啾啾,甚是好玩,下意识就问:“你爹呢?家里不务农了吗?”

小孩语气有些低落:“我爹老早就去世了,娘亲与我相依为命。娘亲身体不好,对家中两亩薄田有心无力,便打给大户人家,现在偶尔做点绢花卖钱……”

楚姮不禁感慨。

她的九皇弟跟这个小孩儿一般年纪,却是同人不同命。因为思念弟弟,连带着对面前的小孩儿,爱屋及乌,愈发心疼。

两人有搭没搭的聊了一路,待到目的地,她也将这小孩儿身世摸了清楚。

楚姮从马车下来,便立刻上前与蔺伯钦说:“刚才那个驾车的小车夫名叫苏钰,才十岁呢!他刚出生就死了爹,身世好不可怜。像这些贫苦人家,你们县衙应该多多帮扶才对。”

蔺伯钦正弯腰与几个果农谈话,听到楚姮所言,不禁斜她一眼:“每年中秋腊八,县衙都会开粥棚三日,发米发面。”

楚姮点了点头:“这倒是好。”

“天下贫苦人数之不尽,做这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蔺伯钦抬手掰下桃树上枯死的枝叶,沉声道,“皇亲贵族一日用度,便可抵平常人一生所需。若当今圣上节俭吃穿,多体恤民生,苏钰这般的孩童又怎会出来驾车?”

楚姮没想到他竟然扯到了自家。

然而她们皇家的确奢侈,比如父皇最爱吃的那道“四云争辉”,要用麂、鹿、獐、熊掌与莲藕同烩,且莲藕必须是当塘第一支成熟的新藕,四野味不能嫩,不能肥,做工极其麻烦。有时候吃不完就直接倒掉,如今想来,着实浪费。

对于蔺伯钦的话,楚姮无法反驳。

就在这时,前方马蹄声踏踏,楚姮和蔺伯钦抬头看去,却是方双平打马而来。他神色倦怠,胡子拉碴,一身灰白色衣袍穿得松松垮垮,看起来像很久都没有睡过好觉。

“大人。”方双平翻身下马,看到立在一侧的楚姮,点了点头,“夫人。”

楚姮颔首,想起温兰心,目光黯然:“兰心的丧事还没开办吗?”

方双平垂下眼帘:“已经和家人商议过了,明日便回鄞州下葬。那儿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想必在九泉之下,也能找个相熟之人,不会凄凉。”

大元朝讲究落叶归根,即便是已经外嫁的妇人,只要夫方同意,皆可回老家安葬。

说到此处,方双平抬起头看向楚姮:“蔺夫人与舍妹相识一场,感情甚笃,若不介意,明日可否前来送灵出城?”

楚姮答道:“我正有此意。”

方双平走到蔺伯钦跟前,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蔺大人,属下准备挂冠回乡,这是辞呈。”

蔺伯钦蹙额道:“双平,你这是何必?”

方双平突然就红了眼眶,喃喃道:“律法云,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采花大盗一案,属下疏忽,才会害舍妹含冤而死,实在愧对清远县百姓,更愧对自己……还望大人体谅!”

“此事本就不怪你,引咎辞官怕是陈知府都不会答应。”

方双平苦笑道:“大人,你不必说了,属下去意已决。你我皆明白陈知府不爱管这些小事,只要递上辞呈,他自会批过。”

蔺伯钦看他神色坚定,到底没有阻拦,半晌才将那辞呈收入袖中。

“罢了,我稍后回县衙盖印。”

“多谢大人,还请尽快一些。”方双平朝蔺伯钦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属下要回去守灵,不打扰大人和夫人相处了。”

说完告辞离去。

蔺伯钦闻言,看了眼楚姮,和她拉开距离。

看样子很不想和她相处。

楚姮看他动作,不禁火冒三丈,转身蹬上马车。

她气呼呼的戳了戳苏钰肩膀:“回去!”

苏钰挠了挠脑袋,问:“夫人不等县太爷一起吗?”

“不等!”

蔺伯钦本不想管她,但想到采花大盗的事情,难免不放心。

于是他对苏钰说道:“别听她的,待栽好这几棵桃树,一并回去。”

苏钰看看楚姮,又看看蔺伯钦,衡量之下,可能觉得后者更靠谱些,便没有动作。

楚姮“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侧。

枯坐了片刻,她按耐不住了,问苏钰:“会翻花绳吗?”

苏钰呆了呆,伸出手道:“会。”

他手上布满薄茧,指缝皲裂破皮,十分粗糙。

楚姮见他和自己的皇弟一般年纪,更加心疼,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脑袋。

桃树很快栽满坪山半坡。

蔺伯钦也不知道能否成活,这批桃树从柳州运来望州,听说花费不少银子,白白扔掉实在浪费。他擦了擦鼻尖浸出的汗水,扭头一看,却正好看见楚姮和苏钰一大一小在翻花绳,两人不知说到什么,哈哈笑作一团。

看着这幕,蔺伯钦弥漫古怪的感觉。

云州李四娘,她当真二十七岁?

二十章

蔺伯钦还未回神,突然听得身后发出一声怪叫。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但见一物浑身破烂,头发蓬乱,满脸漆黑污垢,仅从露出的一双眼睛判断是个人来。

那人见到蔺伯钦,二话不说,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柄陈旧的铁锹,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猛然朝蔺伯钦头上砍去。

蔺伯钦大惊。

好在他反应极快,堪堪将头一侧,那铁锹愣是贴着他脸颊扫过。

蔺伯钦往后急退,呵斥道:“住手!”

那人双目赤红,哪肯听他呼喝,举起铁锹便又攻来,一招一式虽无章法可言,但却凶狠万分。

马车上的楚姮听到动静,扭头一看,差些吓的趔趄:“蔺伯钦!”

她单手一撑车辕,立刻跳车奔去。

蔺伯钦余光瞟到她,忙道:“危险!别过来!”

楚姮见不远处的胡裕等人纷纷拔刀往这边跑,顿时生生刹脚,心跳飞快。

……差点暴露自己武功。

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蔺伯钦被敲死。

楚姮立刻恶声恶气的破口大骂,吸引对方注意力:“你这贼人,知不知道此乃蔺伯钦蔺大人!你竟谋害朝廷命官,是想满门抄斩吗!?”这番话成功引起歹人注意,那布满血丝的眼中瞳孔猛然一缩,大叫一声,举起铁锹又朝楚姮扑来。

楚姮左闪右躲,脸上装作害怕惊恐,但她早已算准时机躲避对方攻势。

看起来惊险万分,实际上歹人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碰不到。

但蔺伯钦不知。

他以为下一秒楚姮就要被人用铁锹拍死了。

楚姮游刃有余的抱着双肩喊救命,歹人一铁锹扫来,她故意往地上一滚,打算露出破绽,好反手扣住对方脉门。眼看铁锹就要敲破她的脑门,蔺伯钦大惊失色,他想也不想飞身上前,一把将楚姮娇躯护在身下。

只听“砰”地钝响,铁锹狠狠砸在蔺伯钦肩头,他咬紧牙关,痛的一声闷哼。

恰好此刻胡裕等人赶到,七手八脚将那歹人铁锹夺下,反剪双手捆成一团。

“蔺伯钦,你在干嘛?”

楚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蔺伯钦竟然多此一举跑来救她!

蔺伯钦忍痛瞪她一眼,怒斥道:“我让你别过来,你听不懂?”

明明是他扰乱了她的计划,反而过来骂她?!

楚姮正想反驳,却看他疼的汗水直流,豆大的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轮廓滴在衣襟。到底是为了救她,楚姮总不能对他发火。

她语气一软,扶着他问:“没事吧?”

蔺伯钦看了眼渗血而出的伤处,蹙眉不语。

看他样子,是真生气了。

胡裕收刀入鞘,忙过来扶着蔺伯钦,问了他的伤势,随即指着地上不停挣扎的歹人:“大人,她就是坪山出了名的疯老妇,恐怕将她下狱有点难办。”

清远县疯子不少,这老妇便是其一。

大元朝律例,疯子杀人不犯法,更遑论袭击县官未遂。若是寻常县官,说不定非得安个罪名把这疯妇办了,以消受伤之恨;然而蔺伯钦不一样,他恪守陈规,谨遵律法,绝不会将私人恩怨放在心上。

蔺伯钦捂着伤处,见这疯妇鸡皮鹤发,瘦骨嶙峋,想来也是凄惨,不展愁眉的叹了叹气:“罢了,将人送回,命家属好好看管。幸好这次是袭击我等,若是孩童老人,恐怕要出人命。”

胡裕并不惊讶这个结果,忙呼喝左右绑了老妇,打听住处。

楚姮却有些打抱不平,好歹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呢!

她快步走到蔺伯钦跟前,道:“你不打她板子?”

蔺伯钦想来还在生气,面沉如水,看都不看她一眼。

“你不罚她银钱?”

蔺伯钦不理她。

“你不去她家好生说教一番?”

蔺伯钦还是不理她。

“你当真一点儿都不生气?”

蔺伯钦总算有反应了,他停下脚步,瞪着楚姮斥道:“我气你不听管教,任性妄为,无法无天!明明好端端地躲在一旁,非要出来引人注意,李四娘,你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楚姮一双眼睛滴溜溜睁得老大,几乎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可她不甘心又被蔺伯钦说教,干脆憋出几滴泪,泫然道:“当时情况危急,我是真的很担心夫君……”

“少来这套!”

这次蔺伯钦真不上当了。

“以后再有下次,你……”他气的拂袖,却牵动了伤处,顿时疼眉头皱成“川”字。

楚姮见他脸色煞白,心头一紧:“好了好了,我知错,你别生气,小朋友还在旁边看着呢!”她努了努嘴,马车上的苏钰忙掩耳盗铃的捂住眼。

见状,蔺伯钦也不好再说什么,楚姮将他扶上马车,忙麻利的跟着钻进车厢。

蔺伯钦受了伤,自然要去抓药敷一敷。

但他一开口,却是吩咐苏钰去清远县衙。

楚姮闻言一愣,柳眉一拧:“你去县衙干什么?现在天气这么热,伤拖着会更加严重,当然是立即去医馆上药包扎!”

蔺伯钦道:“双平急着回鄞州,我要先将他的辞呈勾决盖印,再送去府衙。一来一去,怕要耽搁不少时间。”

“你治伤重要,还是盖个破印重要,心里没数吗?”

蔺伯钦沉吟说:“我已答应双平,此事不能拖延。”

“这有什么好着急的?不许去!”楚姮撩开车帘,对苏钰道,“绕道县衙,直接去城里最近的一家医馆。”

“莫要胡闹!”

“谁胡闹了?”楚姮干脆双手叉腰,下巴一抬,“要不是你因我受伤,我根本不想管你。”

“李四娘,你……”

楚姮连忙双手捂耳,做出一副耍赖的样子:“不听不听!”

蔺伯钦无语。

苏钰比来时驾车更快,来到医馆,天才刚刚擦黑。

付车费时,楚姮多给了他一贯钱,还叮嘱他好好照顾他体弱的娘亲。苏钰拿了钱,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医馆老大夫姓徐,长相和蔼,慈眉善目。

他仔细的查看了蔺伯钦伤势,摸着山羊胡道:“大人,您这伤幸好没拖,不然天气炎热,恐生疽肿,到时候就不好医治。”

蔺伯钦的伤十分可怖。

那铁锹生锈,愣是隔着衣服伤到肩骨,破皮翻卷,肿得发亮,大片大片的青紫从肩头蔓延到脊背,不停渗血,看着都疼。

楚姮本还想揶揄他两句,瞧见这伤势,便将不好听的话都咽下肚。

徐大夫取来纱布药膏,对楚姮笑眯眯道:“夫人,待会儿我包扎的手法你学着些,每日子时一定要记得换药。七日之后,再早晚按揉伤处,活血散瘀。”说完,便着手给蔺伯钦处理伤口。

楚姮记性不错,手又灵巧,看一遍就会。

她想着,自己才不伺候他呢,回头教溪暮濯碧,让她们忙活去。

从医馆出来,蔺伯钦却不回蔺家,他还急着去县衙处理方双平的事。

楚姮见他受了伤还东跑西跑,干脆也懒得管了,气道:“你自己去吧,可别再摔坏腿儿!”

蔺伯钦不将楚姮的小孩脾气放在心上,他将方双平辞呈给勾决盖印,连忙派遣驿夫送去给陈知府审批。待事情办妥,又托人告知方双平,这才拖着一身伤病往回走。

回到蔺家已经很晚了。

蔺伯钦草草用过晚膳,便回房休息。

夏夜寂静。

更夫的梆子敲过几下,已是子夜时分。

楚姮本已经睡着,听到打更声,突然惊醒。

子时。

该给蔺伯钦换药包扎了。

楚姮本想叫醒濯碧、溪暮,但看两个丫头东倒西歪睡得哈喇子直流,不舍将她们吵醒。

她皱了皱眉,倒回床上,蒙着被子打算继续睡。

然而一闭眼,脑海里就浮现白日里的场景,蔺伯钦飞身而来,用身躯将她护在怀中,自己结结实实挨了一锹子。楚姮当时气恼他自作多情,可回过神,不感动是假。

她生在宫闱,见惯太多自私自利的事情,十七年来,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奋不顾身的保护她。

想到这点,楚姮心头微微一热。

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她到底记挂着蔺伯钦伤势,掀开被子坐起,推门出去。

蔺伯钦屋子里的灯还未熄。

隔着窗棂,蔺伯钦坐在桌边,端直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明明灭灭。

门未落锁。

楚姮轻轻一推,便走了进去。

蔺伯钦抱着一本《水经注》,已靠在椅子上睡着。

虽然新婚后,蔺伯钦一直住在隔壁,但这还是楚姮头次来到这里。这地儿原本是杂物耳房,本就有些逼仄,被蔺伯钦收拾出来,摆了书桌小榻,看起来更加狭小。

医馆里拿出来的药膏被蔺伯钦甩在一旁,动都没有动过。

楚姮见状,有些气恼,这人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她走上前,伸出食指戳了戳蔺伯钦的脑袋:“喂,你膀子还要不要了……”话音未落,蔺伯钦脖子一歪,滑靠在她腰肢侧旁。

男子传出浅浅的呼吸声,竟是睡沉了。

楚姮浑身一僵,抬手就要将蔺伯钦推开,然而手刚抬起看着他高肿的肩膀,堪堪悬在空中,没有下一步动作。

蔺伯钦这些日子太累,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乌青上投出两行阴影。

看着他的疲倦难掩俊逸的脸,楚姮心想:啧,美人在怀,就勉为其难的占个便宜吧。

于是未将他推醒。

若蔺伯钦此时知道她的想法,估计会气得跳起来。

楚姮难得这样安安静静近距离观察蔺伯钦。

两人每次见面,几乎都在唇枪舌剑鸡飞狗跳。灯色下,楚姮凝视着蔺伯钦的脸,只觉越瞧越耐看。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蔺伯钦睫毛微抖,随即猝不及防的睁开双目。

楚姮吓了一跳,忙退开老远,仿佛做亏心事被抓包,一张俏脸窘迫通红。

蔺伯钦睡眼惺忪:“你怎么在这儿?”

楚姮心跳飞快,哪敢实话实说。

她慌不择言,反客为主,干脆劈头盖脸对蔺伯钦一顿臭骂:“你还好意思问我?方才我好心好意来给你换药,没想到你、你竟抱着我不撒手,还说喜欢我,心悦我。真是下流胚!不要脸!”

“……”

蔺伯钦脸黑如锅底:“……胡说八道。”

二一章

“我可没胡说八道。”

楚姮掩饰的背过身,去拆药包:“咱们之前约法三章,你可不许乱来。”

蔺伯钦蹙额:“你想多了。”

“别不好意思,我又没怪你。方才可能是你做梦,那话怎么说来着,不知者不罪嘛。”

楚姮故作大度的摆了摆手。

蔺伯钦冷冷的扫她一眼,简直搞不懂这李四娘大半夜在玩什么把戏。

楚姮不想再说这个尴尬的话题,她忙取了纱布药膏走过来,道:“医馆大夫说每晚子时换药,我若不过来,你是不是压根儿不会管自己伤势?”

她这一埋怨,蔺伯钦愣了愣。

“我忘记了。”

他似乎也想起来大夫白日里的叮嘱,迟疑片刻,有些客气的对楚姮说:“李四娘,换药我自己来便可。夜已深,你回房休息罢。”

楚姮听到这句话顿时不太高兴。

他们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平时还总吵吵,但楚姮以为,认识这么久怎么也算半个朋友。

她屈尊降贵的给他上药,谁曾想这死脑筋还不领情。

不领情就算了。

楚姮将药膏纱布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走。

蔺伯钦一番好心,不知自己哪儿又招惹了她,愠然无语。

楚姮跑到门外,被夜风一吹,到底是没那么生气。

她下意识扭头看了眼,窗户倒映出蔺伯钦的身影,他正使劲歪着脖子,露出伤处,艰难的与药膏纱布作斗争。

“笨手笨脚的,蠢死了。”

楚姮看不下去,又折返进屋。

一进去,就看到蔺伯钦青色衣袍半褪,松垮的挂在腰间。他身量颀长,赤裸的上身白皙精壮,匀称有度。寻常女人见得早就捂脸离开,然而楚姮不是寻常女子,她非但没转身,反而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说道:“蔺伯钦,我觉得你不穿衣服要好看一点。”

蔺伯钦一把将衣袍披在身上,从齿间僵硬的憋出几个字:“李、四、娘!”

“我在!”

看着蔺伯钦的脸色从青变紫,从紫变黑,五颜六色,极其瑰丽,楚姮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她直接从蔺伯钦手里夺过纱布药膏,笑眯眯的说:“夫君,躺平,我来给你上药。”

蔺伯钦听到“夫君”两字心头一颤:“不必。”

“那怎么行。”楚姮伸出魔爪,直接去掀他右肩衣袍,然而下一秒,她的坏笑蓦然凝结在脸上。

伤口比白天还要狰狞。

肩头肿起,伤口周围已经有些脓肿,大片青紫淤血扩散,稍微一动,想必是钻心刺骨的疼吧。

楚姮突然有些愧疚。

方才她故意闯进来,蔺伯钦忙着披衣裳,想必扯到伤口了。

蔺伯钦还在挣扎,楚姮不禁沉下脸,将他往八仙椅上一摁,语气恶劣:“别动!”

“你到底想干什么?”蔺伯钦再有耐性,此时也要被楚姮折腾光了。

楚姮道:“我能干什么?当然是给你上药!”

话音甫落,她拿起药膏,一把敷上蔺伯钦肩头。蔺伯钦猝不及防,疼地一声闷哼。

这哪是给他上药?

分明是报复!

楚姮到底不忍心欺负一个伤患,她放柔了动作,撇嘴嘟哝:“你这人就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不给你上药,难道让胡裕杨腊他们来照顾你?他们这些武夫,粗手粗脚,到时候你就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了!”

蔺伯钦眉头抖了抖。

他现在就已经知道了。

说不定杨腊胡裕他们下手还会轻一点儿……心中虽然这般作想,但蔺伯钦到底是没有阻止楚姮一番好心,索性闭着眼,任她“宰割”。

楚姮见他竭力忍耐,汗水从额角下颌滚落,嫡在冷冽的锁骨上,不知怎地,脸色微微发烫,视线有些游移。

难不成她下手真的很重?

可是以前好友宁阙郡主摔断了手,便是她给上药的。

人家一个姑娘都忍耐的住,蔺伯钦一个大男人反而觉得煎熬?

楚姮到底是害怕弄疼他,每敷药一下,就弯腰在他肩头吹了吹,嘴里像哄小孩儿一般哄道:“吹吹不疼,吹吹就不疼了。”

“……”

今夜格外闷热。

许是楚姮上药靠的很近,蔺伯钦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热气,在逼仄的房屋更令人无措。

蔺伯钦视线落在楚姮的手上。

十指纤纤,莹白如玉。

莫名其妙的,蔺伯钦觉得有些心悸,忙低着头,不再去看。

楚姮好不容易给他包扎完毕,在他肩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拍了拍手:“搞定。”

蔺伯钦微微抬了下手臂,目视楚姮,由衷道:“多谢。”

楚姮站了半天,腿有些麻了。她将腿“啪”的搭在桌上,敲着膝盖说:“只要你别时时刻刻说教我,便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蔺伯钦见她动作随意,顿时又沉着脸:“你端正言行,我又怎会说教你。”

楚姮敲腿的手一顿,没有接话。

她讨厌规矩。

当初下定决心逃离皇宫,一是因为要下嫁陈俞安;另一个原因便是她实在受不了宫里的繁文缛节。

从她记事起,教习嬷嬷便跟在她身后唠叨不停。因为她是公主,受到万人瞩目,所以从走路的姿态,到穿衣的细节,就连用膳持箸的距离都有规定,不能出丝毫差错。然而楚姮骨子里又是个不安生的,她喜欢爬树抓鸟,喜欢下河摸鱼,喜欢舞刀耍剑。

可做了这些,总有人去告密。德妃也好淑妃也罢,那些人告她的状,挨骂的始终是她母后。

皇后连自己女儿都教导无方,如何母仪天下?

这句话楚姮听到父皇说了很多次。

为了母后少挨骂,楚姮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喜欢。于是,她七岁能在宴会上做出最正确的礼仪,露出最高雅的笑容,一举一动,都象征着皇家不容蔑视的森严规矩。

只因她是大元朝的华容公主,所以她连自己随心所欲的权利都没有。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逃离了皇宫,爬树抓鸟,下河摸鱼,都没人可以阻拦。

嗯……

若蔺伯钦这位便宜夫君能多闭嘴,就更加完美了。

思及此,楚姮幽幽的看了眼蔺伯钦。

蔺伯钦眉头一跳。

明明是闷热的天气,为何会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

楚姮回到屋中,不曾想溪暮这小丫头竟是醒了。

溪暮见到楚姮,一脸无措又兴奋的样子:“夫人!你、你刚才和蔺大人一起在房里……啊,是需要奴婢给你准备热水洗一洗吗?”

楚姮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话中意思,顿时哭笑不得:“年纪轻轻,脑子里想什么没羞没臊的东西?”

溪暮瞪大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低声道:“说句逾越的话,方才奴婢听到屋里传来……传来声音,还以为夫人和大人……”

“诶,可别乱想。”楚姮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脑袋,“他白天受了伤,我给他包一下纱布。”

“哦……原来如此。”

溪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可很快她又觉得不对,忙跟在楚姮身,一脸震惊的问:“夫人,难道你和大人还没有和好吗?”

楚姮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道:“算是吧。”

溪暮着急了:“这、这怎么行?夫人,你这般不管不问,万一大人他纳妾,可就……可就不好了。以前我们村里有个妇人,便是因为和丈夫闹不快,丈夫纳了小妾,便、便将她给休了。孤苦无依,好不可怜……”

楚姮看她都快哭了,顿时有些无措,反倒过来安慰她:“没事没事,你不用担心。”

“奴婢怎能不担心?”溪暮带着哭腔,“夫人此前丧夫多次,好不容易能嫁到清远县享福,万一……奴婢是心疼夫人啊。”

楚姮心头一热,感动的拍了拍肩膀,胡诌道:“好啦,其实夫君很中意我。”

“……当真?”

“比金子还真。”楚姮指了指蔺伯钦的屋子,“不然你想,这三更半夜的,他为何要让我过去呢?其实他就是面子浅,不好意思,心里比谁都稀罕我呢!我给你讲,前天我就抱怨了一句肩膀痛,你猜夫君怎么着?他竟然亲自挽起袖子给我锤肩揉腿,啧,那态度好的不得了……”

话没说完,隔壁房突然传来蔺伯钦恼然的声音:“李四娘,不许胡说!”

楚姮吓得一缩脖子,没想到屋子隔音这么差,忙灰溜溜的蹬了鞋子上床睡觉。

次日早,她还记得温兰心送灵一事。

给两个丫鬟打了招呼,便换上一身白衣,往双云巷的邓家去。

邓家门口挂着白幡挽联,纸钱飘飘撒撒。

方双平和邓长宁站在棺椁两侧,披着白麻,脸色惨淡。

楚姮上前在司礼处记了名册,随即送上挽幛。方双平和邓长宁过来道谢,看样子,到底是感念温兰心在清远县有楚姮这么一个朋友。

到了时辰,丧乐一起,便抬棺出城。

楚姮站在方双平身后送灵,心思起起伏伏。来到城门口,方双平便让楚姮留步,躬身道别:“多谢夫人肯送舍妹一程……此去鄞州,双平怕是不会再回清远县了。还麻烦夫人给蔺大人带一句话,双平甚是感激他多年照拂。”说着,他从怀中掏出把钥匙,递了过去,“这是县衙卷宗柜的钥匙,我临走匆忙,竟是忘了交还蔺大人”

“我一定会带到。”楚姮接过钥匙,微微颔首。

方双平又朝楚姮道了声谢,这才扶着棺椁,随着送葬的队伍,缓步离去。

二二章

楚姮直接去了县衙。

却未曾想在门口遇到了叶芳萱。

这次她仍旧被拦在门外,一脸气急:“我表哥受伤了,我要去看他!你们快让我进去!”

衙役为难的摊手:“叶姑娘,不是咱们不让你进,可是大人吩咐过了,我们也不敢抗命啊。”

楚姮闻言皱了皱眉,拾阶而上:“哟,表妹从哪儿得知的消息啊?”

叶芳萱没想到又碰上这个阴阳怪气的“表嫂”,她尽力维持自己淑女风范,咬着唇道:“表哥在坪山被一疯妇所伤,许多人都看到他从医馆出来,这事儿都传遍了,我又怎会不知?”说到此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眼楚姮,竟有些生气,“表哥受伤严重,表嫂不好好让他在家休憩,还让他来衙门操劳,是否太不上心了!?”

楚姮“唔”了一声,故作疲倦的扶了扶额角:“表妹这可误会我了。昨夜我给夫君换药、包扎、揉腿、按肩,还打水给他擦身,这忙活了大半宿觉都没有睡好。”

叶芳萱脸色红了红,她没想到楚姮光天化日当着两个衙役,能说出这般不知羞的话。

而那两个衙役却在默默感叹,蔺大人艳福不浅啊。

“你……你胡说,表哥才不会让你……”原谅“擦身”那两个字,叶芳萱当着外人面说不出口。

楚姮却掩面一笑:“表妹,难道你不奇怪吗?”

“奇怪什么?”

“自从我与夫君婚后,你是不是就再没见过他了?”

叶芳萱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但是她不明白楚姮的意思,只道:“表哥公务繁忙,每天都在衙门里,又怎会这般容易见到?”

楚姮冷笑:“是么?可我听蔺家下人说过,你经常来寻我夫君,可惜每次都扑了空。要么我夫君不在家中,要么就是已经睡下……表妹,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我夫君对你不耐烦,故意找借口避而不见?”

叶芳萱握紧拳头,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仪态:“表哥才不会这样!”

楚姮干脆编造道:“你和他经常待在一起,还是我跟他经常待在一起?实话给你说吧,你前下午来寻他,我正好和他在屋里……罢了,有些事儿表妹心知肚明就行。”她故意说的暧昧不清,将那叶芳萱气的双眼发红。

叶芳萱想歪了,满脸不可置信:“表哥从来通文达理,矩步方行,绝不会做出白日宣淫……”她到底是说不下去了。

天气炎热,楚姮懒得再与她多费口舌,提起裙摆跨过门槛,摆了摆手:“夫君还等着我去看他,表妹莫在这儿站着了,快回去吧。”

说完,再不看叶芳萱一眼,快步离去。

叶芳萱揪着手帕跺了跺脚,不甘心道:“我总会见到表哥的!”

楚姮这次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讨厌叶芳萱了。

明明蔺伯钦与她成了亲,却还贼心不死,挤破头的想要插足,这种行为,让她想到那些费尽心机只为爬上龙床的女人。

楚姮的母后乃当今仁孝皇后,不到四十,人却看起来格外沧桑。她对楚姮很严厉,在外人面前也总是做出泰山崩而不变色的模样。可楚姮分明记得,在许多年前,举止端方的母后时常躲起来默默哭泣,而哭泣的原因,就是因为父皇封了新妃。

后来逐渐长大,母后的泪水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楚姮想着往事,心情有些抑郁。

她来到后堂,蔺伯钦正在整理卷宗。

卷宗旁边一碟红枣,红枣旁边一盏茶,看起来当真和国子监的老太傅一个德行。

“这是存放卷宗柜子的钥匙,方双平忘了交给你,托我给你拿来。”楚姮开门见山,直接把钥匙掏给他。

蔺伯钦“嗯”了一声,道:“放桌上罢。”他专心致志的翻看宋志河案堂审,并未抬头。

楚姮离宫这么久,今日突然有些想念宫中的母后,心思百转,站着没动。

到底是有些记挂远在京城的亲朋了,宁阙郡主,宇文小侯爷,浣月,洗星,玉嬷嬷,霍鞅师父……

蔺伯钦回头一看,见楚姮还拿着钥匙出神,不禁出声:“李四娘?”

楚姮回过神来,将钥匙放在桌上,神情恍惚,转身便要离去。

蔺伯钦看她今日有些古怪,到底有些不放心,将手中卷宗放下,将她叫住。

“干什么?”

楚姮转头看他,有些疑惑。

蔺伯钦才是真的疑惑。

他问:“你今日怎么了?”既没有给他甩脸子,也没有对他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莫不是换了魂儿?

楚姮怔然道:“可能是因为给兰心送灵吧……”说到这里,她语气一顿,突然脑子抽抽,竟开口问他,“你想你娘吗?”

蔺伯钦闻言一愣,但看她表情不是在捉弄他,便认真说:“娘每逢年关都会来清远县小住一段时间,沣水也不远,皆可随时相见。”

“真好。”

楚姮由衷说道。

蔺老太太为人豁达开明,蔺伯钦根本不用她操心,母子相见,也绝不会争吵。

若她现在回宫,仁孝皇后可能会将她批斗的体无完肤,再打包送给陈俞安。纵然再想亲友,她也万万不敢踏入京城半步。

蔺伯钦深深地看楚姮一眼,语气有些试探:“我记得你娘前些年得病去世……可是想亲人了?”

楚姮抿着嘴唇,颔首:“离家太久,是有些想念。”

蔺伯钦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自打他见到楚姮,这个女子就一直保持着强势的姿态,说话做事总是将他气得够呛。于是便忽略了她从云州远嫁而来,在清远县举目无亲。想必今日她去给温兰心送灵,触及心事,心底难过。

蔺伯钦不会安慰人。

他思索了片刻,才道:“若你当真想念,我便差人去云州,将你爹接来。”

楚姮本在想事,一听这话,差些吓得下巴掉地上,她忙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老爹身子骨弱,怕是经不起舟车劳顿。蔺大人你事务繁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用操心了。”

她一席话嘻嘻哈哈,蔺伯钦却是无言以为。

本还以为楚姮思亲心切,却不料她又开始说话颠三倒四。

他书桌上放着一碟干枣,平日里蔺伯钦会用来泡花茶。楚姮扫了一眼,蔺伯钦以为她要吃,便道:“想吃就吃罢。”

楚姮古怪的看他:“谁说我要吃了?我最讨厌吃这些带核的东西。”

蔺伯钦以为她什么都爱吃,闻言一怔:“为何?”

“因为难得吐核,麻烦。”

蔺伯钦一阵失语,什么麻烦,分明就是懒!

就在这时,门外的杨腊突然来报:“大人,不好了,你那位表妹……”他一眼看到楚姮,剩下的话愣是憋着没说。

楚姮柳眉倒竖:“说啊,怎么了?”

杨腊看了眼蔺伯钦,见蔺伯钦颔首,才继续道:“她非要见大人,而且因为在烈日下站的太久,中暑晕倒了。”

他一席话说完,却发现没有动静。

抬头一看,楚姮和蔺伯钦都淡定的很。

蔺伯钦自然直到他这位表妹打的什么主意,所以长久以来,都故意疏远。叶芳萱中暑……想了想,蔺伯钦看向楚姮。

楚姮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交给我办?”

蔺伯钦颔首。

楚姮虽然行为鲁莽,但到底不是没分寸的人。

更何况,她还是自己名义上的夫人。

楚姮能怎么办?她哼了一声,对杨腊道:“愣着干嘛,中暑了当然送医馆,搁在县衙门口,难不成你家大人还会治病?”

蔺伯钦一张常年凝冰的脸,听到这话,竟是忍俊不禁,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杨腊抬头,就看到蔺伯钦在笑。

他为人聪明,立刻明白过来。

别看蔺大人平时为人严肃不苟言笑,对这位云州嫁来的夫人也冷冷淡淡,可遇上关键的事儿,终究还是向着她。

思及此,杨腊又看了眼楚姮。

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这般好看的女子,他也愿意向着。

杨腊走后,楚姮没忍住,绕到蔺伯钦跟前,问:“实话实说,你当真一点儿都不喜欢叶芳萱?”

“不。”蔺伯钦回答的很干脆。

他拿起书案上的卷宗,用朱笔勾画了几个地方,皱着眉头。

楚姮凑上前,问:“怎么?”

蔺伯钦道:“关于宋志河的案子,我有个地方想不明白。”

“什么地方?”

“采花大盗的左腕齿印,乃秦安县的冷秋月所为。宋志河却说他在七月十日的红湖边,就已经看到了采花大盗,他在撒谎。”

楚姮点了点头:“正因为他撒谎,所以我们确定他是杀害杜娇娇的凶手,这又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这里。”蔺伯钦赫然用朱笔将这段堂审圈了起来,他抬起头,目光如炬,“那时宋志河一直被关在羁候所,外人一律不能探视,他为何会知道采花大盗的左腕有齿印?当日上午,我才收到杨腊从秦安县带回的文书,而下午宋志河也知道了,这说明县衙有人给宋志河通风报信。”

楚姮眼珠子一转,忙道:“是杨腊!”

蔺伯钦摇头:“虽然杨腊好财,但绝不是他。我曾去牢中审问过宋志河,他说他当日醒来,便收到一张纸条,纸条的内容便是采花大盗的左腕齿印一事。宋志河按他的吩咐去做,自以为可以洗清嫌疑,却不料反而暴露谎言。”

楚姮问:“那纸条上的字迹你总认得吧?”

“纸条上的字,是剪下卷宗里的单字拼接而成。”

而存放卷宗的屋子白日里打开,县衙上下,谁都可以进去。

蔺伯钦拧眉:“我想不通,县衙内鬼,他既没有收受贿赂,也没有把柄,为何要帮助宋志河洗清嫌疑。”

楚姮视线落在卷宗上,朱笔圈起来的地方,十分醒目。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叶芳萱朝她吼过的一句话。

“表妹喜欢表哥,天经地义。”

蔺伯钦没听清:“什么?”

瞬间,楚姮之前想不通的疑点全部得到串联,她激动的汗毛直竖,一把抓住蔺伯钦衣袖:“表妹喜欢表哥,天经地义!那表哥喜欢表妹,也是天经地义!给宋志河通风报信的人,不是想让宋志河洗清嫌疑,而是故意引宋志河露出破绽,帮他转移视线!甚至说,他就是想让宋志河顶罪——”

“顶罪?”

“顶温兰心的罪。”

楚姮眼眶有些温热,她忍声道:“兰心是个热爱生命的人,我一直记得她说过,生命美好,无论遇到什么,也不能放弃生的希望……可是她放弃了。她无法忍受亲近的人凌辱了她,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今后的人生,她没了希望,所以她选择自缢而死!”

蔺伯钦闻言一怔。

他显然想到了那个人是谁。

他沉声道:“这一切都是猜测,没有证据。”

“我才不需要证据!”

楚姮猜到了伤害温兰心的凶手,怎能忍得住心头之恨,二话不说,扭头奔出门外,解开拴在照壁上的马匹,翻身上鞍,一甩鞭子狂奔出城。

蔺伯钦只道这李四娘胆大妄为,连马都敢抢,当即叫上胡裕杨腊,追了过去。

二三章

楚姮的骑术乃禁军统领霍鞅亲自教导,每年皇家秋猎,她都名列前茅。

一抖缰绳,将蔺伯钦等人远远甩在身后。

县城守卫认得楚姮,见她气势汹汹,没敢阻拦。

楚姮脑中一片空白,此时此刻,只想为温兰心讨回一个公道!

她策马狂奔,顺着前往鄞州的官道,总算看到了送葬队伍。楚姮双目圆睁,立时跑去送葬队前方,拦住去路。

“方双平!”

楚姮猛然一勒缰绳,身下马匹抬腿长嘶,扬起飒飒灰尘。

这般大的动静,将扶灵的温家亲属都吓了一跳。

邓长宁磕磕绊绊的问:“蔺夫人?你、你这是作甚?”

楚姮仿若未闻,只死死盯着方双平。

方双平见到楚姮的目光,神色从惊愕到平静,他转身对邓长宁等人道:“麻烦各位暂避片刻,我与蔺夫人有话要说。”

待人走远,楚姮翻身下马,冷然道:“你考取功名不易,只因兰心一死,便要解绶回乡,是否值得?”

方双平垂眸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白花,淡声道:“蔺夫人骑术精湛,令在下刮目相看。”

楚姮闻言一愣,随即恶声恶气的道:“莫顾左右而言他!”

方双平看着身侧的棺椁,不说话。

楚姮上前两步,一字字道:“方双平,你应该心知肚明,我来这里的原因。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兰心怎会寻死?即便她真的遭受采花大盗的凌辱,她也不会如此草率的放弃生命。直到我想通一件事,兰心知道凌辱她的凶犯是谁,而她又束手无策,才会走向极端。”

说到此处,楚姮冷笑:“她为什么会束手无策?因为这个凶犯与她自幼相识,对她极好。兰心本性善良,绝不会去官府揭发,毁掉此人的光明前途。他们住的很近,随时随地都会相见,而每一次相见对她来说都是难堪!所以兰心在反复的为难下,用一根披帛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这样,她的丈夫不会知道真相,那位凶犯,也不会暴露在众人面前。但不知,这凶犯午夜梦回,想到兰心,会不会有丝毫的愧疚呢?”

她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尖刀,戳在方双平身上。

方双平听着她的分析,喉头有些哽咽。

半晌,他才抬起头:“蔺夫人说完了?”

“你还不肯承认?”

“在下不明白蔺夫人的意思。”方双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极了。

楚姮见状,不由笑的讽刺。

她抬手抚着棺椁的边缘,缓步走着,道:“兰心,你曾对我说过,这辈子最敬佩尊重的人是你表哥,你说他敢作敢当,有心有德。可如今想来,当日你自缢之时,怕是已经恨透了他……九泉之下,定是十分失望,十分恶心!”

方双平身形微微一颤。

“你闭嘴。”

“我为何要闭嘴?”楚姮冷眼看他,“兰心知道自己一直敬重的表哥,竟然是披着人皮的禽兽,她该有多绝望?多难过?方双平!你只图自己一己之私,害了她一生,她花样年华,本不该如此死去!”

方双平蓦然抬头,双眼布满血丝:“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

“错了!”方双平睚眦欲裂,“兰心她选择死,是因为过不了心里那关,她觉得对不起邓长宁那窝囊废!”

楚姮一愣:“你什么意思?”

事已至此,方双平也不必隐瞒。他转过身,幽幽道:“我和兰心自幼青梅竹马,若不是邓长宁横插一脚,她本该是我的妻子!那日,我喝了许多酒,趁邓长宁不在家,实在按耐不住,去找兰心讨个说法……”

方双平直接翻墙进到邓家。

温兰心见到他,还以为方双平出了什么事,满脸关切。

可方双平却直接握住她的手,嘶声问:“兰心,你老实说,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

“表哥,你不要这样……我已经嫁给邓长宁了。”温兰心眼神躲闪,“我喜欢长宁,他对我很好。”

“我难道就对你不好吗?”方双平扳着温兰心的双肩,大声质问,“你家草草收下邓家聘礼,给你定了吉时出嫁。直到你出嫁前夜,我才知道你要嫁人……温兰心,你可有想到我?”

温兰心欲哭无泪:“表哥,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做主,我……我不能反驳。且长宁真的很好,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无趣。”

方双平听到这话,更是生气。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情绪,趁四下无人,便将温兰心摁在桌上亲她的唇。

“兰心,我喜欢你,喜欢你啊!”

温兰心一开始拼命反抗,可后来,却逐渐松开了手,半推半就的从了他……

说到此处,方双平眼神有些飘忽。

他看了眼楚姮,竟是笑了:“蔺夫人,若兰心对我无意,我绝对不会让她受伤。但是,她心甘情愿,她也是喜欢我的。”

楚姮半晌才憋出两个字来:“无耻!”

“信不信在你。”

“方双平,现在人已经死了,你要怎么说都可以。”楚姮漠然的扫他一眼,“回到鄞州,再另娶娇妻,曾经因你而死的女子,不会在你心里留下痕迹……呵,看来你所谓的深情,也不过如此。”

方双平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怒道:“你可以说我不对,但不能怀疑我对兰心的感情!”

“你若真爱她,怎会做出让她难堪的事?”

“我……”

“你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罢了!”

方双平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他扭头看了眼棺椁,咬牙道:“蔺夫人,你知我为何要挂冠回乡?”

楚姮凉凉的说:“第一,你做了亏心事,无颜再待在清远县;第二,你深知事迹早晚会败露,如此早些离去,即便日后被人发现,也可以高枕无忧。方双平,我没有说错吧?”

“错的离谱。”

方双平看向楚姮的目光,带着讥讽。

“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对兰心的深情。”

他抬起头,看着陪送的丧葬品。除了扎好的纸人,竟还有燕子形状的纸鸢,白色的纸鸢在棺椁前摇摇曳曳,平添凄凉。

“你所谓的深情害死了她!”

方双平浑身一颤,双膝一弯,“咚”地跪在棺椁前。

他低头目光哀恸,道:“蔺夫人,你说的不错,若不是因我冲动,兰心不会死……是我害了她。”

楚姮漠然不语。

她之前想,自己拔刀杀了方双平,会不会算替温兰心报仇?可听了方双平的讲述,她有些动摇。

杀了方双平,温兰心的冤魂当真就会高兴吗?温兰心和方双平相处有多愉快,楚姮是见过的,她甚至相信方双平没有撒谎。

那晚,温兰心应是随了自己本心。

可当太阳升起,她的思想也清醒过来,她无法面对这一切,她对不起那位老实憨厚的邓长宁。是非对错楚姮已经分辨不清了,她站在原地,有些茫然。

方双平抬头,看向楚姮:“我辞官回鄞州,不是逃避,而是想永永远远的陪着她。”他语气一顿,脸上忽而露出一个诡然的笑容,“不论生死!”

楚姮还没明白他话中意思,就见方双平突然站起,满脸沧然,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一头撞在棺椁上!

但听“砰”的一声,方双平扶着棺椁委顿在地,额头血肉模糊,血流披面。

“方双平!”

这一变故来的突兀,楚姮骇然不已。四周的邓长宁等人看到情况,纷纷飞奔而来。

邓长宁一把扶起方双平,憨厚的眼里满是惊恐担忧:“表、表哥?你、你这是……快来人啊,救命啊,救命……”

“把我……和兰心……的坟,挨在一起。”方双平艰难的说完这句,头一歪,合上双眼。

邓长宁吓的惊叫一声:“表哥!表哥!”

楚姮尚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

她听到邓长宁的呼喊,才忙蹲下身子,一探鼻息,颓然道:“他死了。”

邓长宁忍不住抬袖擦泪:“表哥,你放心,我、我一定会遵你遗愿,将你和兰心的坟挨在一起。”

楚姮闻言,扭头看了眼这个身量不高的憨实汉子,情绪复杂。

她想了想,到底是没有告诉邓长宁真相,只道:“方双平太思念他表妹,忧思过重,便……”

“表哥怎这么傻啊!”

她说什么,邓长宁就信什么,楚姮觉得他才是真的傻。

就在这时,蔺伯钦带着胡裕杨腊等人赶到。楚姮怕蔺伯钦说漏嘴,让邓长宁这个老实人得知真相,忙拉着他衣袖走到一边,将大致经过告诉蔺伯钦。

蔺伯钦缄默片刻,捂着右肩神色不愉。

他方才急急忙忙的追了过来,又拉扯到了伤处,抬起头对楚姮愠怒不已:“你何时才能听从管教?若你不这般莽撞,方双平怎会撞死在此?”

“你怪我?难道不该怪方双平自食其果吗?”楚姮压着怒气,“他本来就没想活!”

蔺伯钦清楚楚姮说的是真话,但他仍是恼怒。

可他对胡作非为的楚姮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约束,半晌,才斥一句:“李四娘,我当真不知,世上还有你这般独断专行之人。”说完,便拂袖离开,查探方双平的遗体。

楚姮心想他是伤患,忍住没有争吵。

但见蔺伯钦和邓长宁在说话,她跺了跺脚,嘀咕道:“绿乌龟,两个都是绿乌龟!没得救了!”

二四章

方双平的遗体被他家人带回鄞州,刚好和温兰心一同下葬。

邓长宁一边抬袖擦泪,还一边说:“表哥,你和兰心的坟挨在一起,每年清明祭日,我刚好一并来探望你们。九泉之下,你们也可作伴。”

楚姮听不下去了,将头扭向一边。

蔺伯钦与方双平家人说了几句话,目送他们离开。

夏风萧萧,吹起白幡挽联,纸钱纷纷扬扬,伴随着错落的恸哭声,更显悲凉。

蔺伯钦来到楚姮身侧,不发一语。

两人各自沉默的站了一会儿,到底是楚姮率先开口:“我并没有想逼他死。”楚姮长吁一口浊气,“兰心和我朋友一场,我只是想替她讨回公道。可现在,这一切超出了我的预料。”

蔺伯钦目光平静,问:“你的预料是什么?”

“伸张正义,让方双平得到应有的惩罚,即便只是挨一百七十下的板子。”说到此处,楚姮看了蔺伯钦一眼,神色复杂。

蔺伯钦看着送葬队远去的方向,淡淡道:“世上超出预料的事情多如牛毛,你不必感到郁结。回去罢。”

说完,他转身便走。

楚姮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心想,不管怎样,温兰心的死总算查明了前因后果。

胡裕驾来马车,将蔺伯钦扶上去。

楚姮紧随其后。

她弯腰钻进车厢,就看蔺伯钦黑着脸,顿时愀然无乐:“你这是什么表情,温兰心的案子水落石出了,你难道还不高兴?”

蔺伯钦眼皮子一抬,冷冰冰的瞧她,指着在路边吃草的马儿:“你夺马离开之事,我还没跟你算账。”

楚姮语气有些结结巴巴:“算什么账?我……我这是为了破案,替你缉拿疑凶。你慢腾腾的,万一方双平跑了怎办?”

“强词夺理。”

蔺伯钦又问:“那你倒说说,你在哪儿学的骑马?”

一个没上过学堂的女子,骑术比胡裕杨腊还好,说出去谁信?可偏偏这事儿发生了。

楚姮此前就想到这点,为了圆谎,她故意将脚踝给弄破了皮。

她一把撩起裙摆,褪下长袜,露出伤处,眼泪汪汪的道:“也就远远看过几回,懂如何坐在马鞍上不掉下来罢了,我哪会骑什么马呢?只是当时情况着急,便头脑发热冲了出去……下马的时候不会,还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不信你瞧瞧,这儿都摔破了!”

女子纤细白皙的脚踝上,有一些破皮渗血,看起来就像一副洁白的画卷上点了朱砂。

蔺伯钦没想到她一言不合就撩裙子,飞快移开视线,忙道:“裙子放下。”

楚姮“哦”了一声,乖乖照做。

蔺伯钦神色仍然紧绷,但语气到底放轻了些:“我每次训你,都是为你好,可你总不听。倘若方双平被你揭穿,恼羞成怒,将你劫持要挟也未可知……李四娘,你到底明不明白?”

楚姮没想到他是因为这个原因生气。

心中感动,脾气便不那般刁钻了,她甚至交握着双手,对蔺伯钦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

“别生气,别生气,我回家给你做甜汤。”

“……谁要喝甜汤了?”

“那怎么行,你肩膀伤还没好呢,多喝甜汤好的快。”

“乱讲!”

别以为他不知道,楚姮每次做甜汤都是为了练手。

楚姮瞪圆了眼,显然有些不可置信:“你这人怎么回事,我给你赔礼道歉,你还不领情?”

“不需要你赔礼道歉,你安分守己一些便好。”

蔺伯钦淡声道。

“反正我要给你煮甜汤。”

“不需要。”

“乖嘛,听话。”楚姮说着就去摸他脑袋。

蔺伯钦出来得匆忙,未戴官帽,一头黝黑的头发用白玉簪盘在头顶,色泽柔顺,看起来手感极好。

车厢狭窄,蔺伯钦又有伤在身,躲避不及,只能从牙缝里泵出几个字:“李四娘!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那可由不得你。”

“……”

胡裕和杨腊正在驾车,听着车厢里传出来的对话,“噗”的笑出声。

到了县衙门口,果不其然,他们的刻板守旧的蔺大人一脸寒霜的撩开车帘,看起来心情不佳。

然而楚姮却乐开花。

她一撑车辕,跳下马车,朝蔺伯钦伸出手:“我扶你下来。”

蔺伯钦瞪她一眼:“不用。”

“哎呀,别耍小孩子脾气,你肩膀伤重,别不小心摔个大马趴。县衙门口人来人往的,瞧见多不好。”

蔺伯钦险些被她气笑了。

她还知道这儿人来人往呢?一个女子伸手去扶一个大男人,像什么话?

“胡裕,扶我一把。”

胡裕正和杨腊两个笑的促狭,一听这话,忙不迭的跑去搀扶。

“夫君真是薄情呢。”楚姮咬着唇瓣,幽怨的说道。

蔺伯钦闻言,差些崴脚。

便在此刻,突然见一妇人和一中年男子拉拉扯扯的往县衙来,两人争吵声音越来越大,街上过路行人都纷纷侧目。杨腊和胡裕见两人越吵越凶,一副要打起来的架势,忙上前呵斥:“干嘛干嘛!县衙之外,大呼小叫,是想以寻衅滋事罪挨板子吗?”

那两人见是官府衙役,忙停止争吵。

其中的妇人“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一把抱住杨腊的腿:“求官爷做主啊!这杀千刀的李仲毅,要抢我孩儿啊!”

妇人看起来四十上下,头发却白了许多,穿着一件灰麻布长褙,鞋子上还打着补丁,她跪在地上哭的凄惨,楚姮都被吓了一跳。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人当街抢小孩儿?

太没王法了吧!

楚姮一撸袖子便要去主持公道,却见那名叫李仲毅的中年男子也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胡裕的双脚:“官爷别听这泼妇乱说,分明是她抢了我的孩子,此时却来污蔑我!”

见状,楚姮立刻顿在原地。

她要是上前,指不定被抱住双脚的就是她了。

胡裕和杨腊推也不是,骂也不是,忙朝蔺伯钦投来求救的目光:“大人,这、这两人在争子,可要升堂审理?”

蔺伯钦捂了捂略痛的右肩,微微站直身子,正色道:“审。”

站班皂隶站在公堂两端,手持棍杖大喊“威武”。

李仲毅与妇人并跪在堂上,各自报上身份。

年迈妇人名叫苏梅,住在六里村的西河乡。家中无父无母,丈夫死后一直没有改嫁,守着一个独苗儿子,靠做绢花卖钱过活。李仲毅是县城里做买卖的货郎,平时走街串巷,挣的银子不少,在北墙根儿买了四合院,正妻早逝,未续弦,至今膝下无儿无女。

楚姮站在公堂外,踮起脚尖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蔺伯钦见她探头探脑,思绪总被她扰乱,便微微侧坐了些,不去看她。

半晌,他才以拳抵唇,轻咳两声,问:“何为原告,何为被告?”

李仲毅上前一步,直接跪在原告石上,指着苏梅道:“大人,小民为原告!”

“告什么?”

“告苏梅偷走我家孩儿!”

李仲毅指着苏梅大喝一声,将苏梅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匍在地上哀声恸哭:“恶人先告状,好没天理!”

“没天理的是你!”

李仲毅双目发红,显然十分生气。

他朝蔺伯钦弯腰叩首,忍声道:“大人,你有所不知。十年前,我妻朱氏难产,苏梅是出了名的稳婆,来我家接生。岂料孩子刚出世,我妻便流血而死,孩子也唇乌脸紫,没了气息。当时草民心头悲痛,只想着安排亡妻后事,至于那早逝的婴孩……若不是因为这个婴孩,我妻便不会死。当时草民在气头上,怨恨此子害死我妻,便让苏梅将孩子掩埋掉。但草民万万没有想到,婴孩当初并没有死,只是暂时没气,苏梅明明知道我孩子尚活在人世,却不告诉草民,将草民的孩子当做她的养了十年,直到现在,也不肯归还!”

苏梅闻言,气的捶地大哭:“胡说,你胡说啊!孩子是我生的,我十月怀胎生的!李仲毅,不就是因为我没有买你的货,你怀恨在心,要抢走我孩子!我们孤儿寡母的,你竟也忍心欺负!?”

“我抢你孩子?分明是你抢我的孩子!”

“李仲毅,你分明是因为膝下无后,才会打起我孩子的主意。就因为当年我好心替你家接生,你便可以肆无忌惮的诬陷我……王家、李家、刘家……全都生了孩子,年岁也都跟你的一样大,怎不见你去找他们要?还不是因为我好欺负……呜呜……”

苏梅越说越伤心,捂着脸又哭起来。

李仲毅也不想跟苏梅纠缠,他直接对蔺伯钦一拱手,道:“大人,我亡妻朱氏小脚趾天生畸形,没有骨骼,这是她朱家祖传的疾病。当年我儿出生,小脚趾也是一样的情况。若大人不信,可将那孩子叫来,脱掉鞋袜,一验便知!”

蔺伯钦问:“那孩子现在何处?”

“就在牛子口!”

蔺伯钦叫来杨腊,耳语了几句,杨腊立时去办。

楚姮没想到是一场夺子大戏。

她翘首以盼等着杨腊带人过来,却不料来的小孩儿穿着葛衣,一身短打,身形越瞧越熟悉。

阳光照在小孩儿身上,显现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

楚姮忍不住低呼出声:“苏钰?”

二五章

苏钰尚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第一次来县衙,双脚像灌铅似得,步伐磨磨蹭蹭。

站班皂隶催促他快些,将他差些吓摔在地。

“钰儿!”苏梅哭着喊了一声。

苏钰这时才看见她,快步上前,扶着苏梅的胳膊:“娘?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苏梅还未开口,李仲毅便扑过去抱住苏钰,哭道:“儿啊!我可怜的儿啊!爹找你找的好苦!”

苏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措手不及,他看了看苏梅,又看了看李仲毅,问:“娘,你不是说爹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经死了吗?那这个人……”

“这个人不是你爹!”

李仲毅立刻反驳:“别听她的,她根本不是你娘!十年前,是她将你从爹身边偷走的!你真正的娘亲在生你的时候已难产而死!”

苏钰震惊至极,长大了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跪在地上,朝蔺伯钦胡乱的磕了磕头:“大人!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苏钰之前给楚姮和蔺伯钦驾车过,深知这位县太爷性格平和,因此并不畏惧。

蔺伯钦自然不会和一个十岁的小孩儿计较公堂礼节,他大致讲述了一下苏梅和李仲毅的争执,便沉声问道:“苏钰,你小脚趾是否天生畸形?”

苏钰愣了愣,忙褪下鞋袜。

但见他左右双脚的小脚趾,果然没有骨骼,诡异的蜷缩成一团。

“回大人话,我自幼脚趾便如此……但这不能说明我娘不是我娘。”苏钰到底是向着苏梅,“我娘亲的左脚小脚趾和我一样。”

苏梅忙道:“大人,虽我仅有一只脚是这样,但钰儿当真是我亲生!”

说到此处,苏梅便要脱下鞋袜,蔺伯钦避开视线,命人带个婆子来查验。婆子仔细查看过后,上前给蔺伯钦禀报:“左脚小脚趾的确和苏钰一样。”

苏钰听到这话,疏远警惕的看了一眼李仲毅,那表情分明在说:好端端地,你给我家找什么事?

李仲毅见得他神情,心头一痛,大声道:“你生母、祖父、曾祖,小脚趾与你长得一样,你定是我的儿子啊!苏梅……苏梅那只是巧合!”

苏梅她抬手拭泪:“大人,天下脚趾畸形的人无数,怎能因我儿双脚脚趾畸形,就非是他李家人不可?”说到此处,她眼神一亮,指着李仲毅,“当年你妻朱氏死后,我与你曾在县城里偶遇过,那会儿我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你还祝我母子平安……李仲毅,难道你忘了吗?”

“十年前的事,我怎会记得?嘴巴长在你嘴上,你想怎么编造都可以。”李仲毅一拍大腿,和苏梅呛声。

苏梅说不过他,又看向蔺伯钦,泪流满面:“蔺大人,你是咱们清远县的父母官,你可要评评理啊!难道就因为李仲毅一句话,我就要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拱手送给他?!”

李仲毅脖子一梗:“我要回孩子,难道还有错?”

蔺伯钦见两人争吵的嗓门越来越大,抬手拍了拍惊堂木,微微蹙眉:“你二人各执一词,其中真假犹未可知。此事当堂无法定案,且容本官调查之后,再做判决。”

“大人明察秋毫,定会秉公办理。”李仲毅朝蔺伯钦磕了下头,随即道,“还请大人让苏钰跟我一起,回十里湾祭奠他生母朱氏。”

苏梅一脸惊忧,正要开口,就听蔺伯钦淡声道:“此案未判,不能断定苏钰是你孩子。驳回。”

李仲毅脸色变了变:“可是大人,苏梅她又凭什么能跟孩子在一起?这不公平!”

“大胆!”一旁的杨腊厉声而斥。

蔺伯钦微一抬手,拦下杨腊,对苏钰道:“两方争论不下,苏钰,你可愿意在判案前暂居县衙?”

苏钰也不过一个十岁小儿,即便比同龄人成熟许多,可遇到这些事情,只能手足无措。他一直敬爱的母亲,被人说是人贩;突然冒出来一个男人,非说是他亲爹。苏钰左看看,右看看,到底是点了点头:“回大人的话,我愿意待在县衙。”

在外旁听许久的楚姮看不下去了,她趴在栅栏上,大喊一声:“苏钰!别待在县衙,跟着我去。”

苏钰恍惚回头,见是楚姮,眸光微微一亮:“蔺夫人。”

他不知想到什么,忙看了眼公堂之上不容人直视的蔺伯钦,低下头摆摆手:“不、不用了,我就住在县衙。”

楚姮很少同情心泛滥,可对于苏钰,她总是格外宽容些。因为这个孩子和她九皇弟一样年岁,都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而苏钰却因为贫穷不得不肩负起生活的重担。

她不忍心的说:“县衙给你住的地方脏兮兮,乱糟糟,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熬?听话,跟我一起回家。”

蔺伯钦听不下去了,远远瞪她一眼:“无关人等,勿要喧哗。”

楚姮叉腰:“这么一个小孩儿,你忍心看着他在这儿吃苦?不如你问问苏梅李仲毅,他们肯不肯让孩子跟我去?”

县衙里的房子不知多久没打扫过了,收拾出来也不好住人。

苏梅心疼孩子,忙点头:“民妇愿让钰儿跟着夫人。”

只要苏梅别跟他抢孩子,李仲毅自然也不会反对。更何况蔺伯钦带着苏钰,也不怕苏梅从中作梗,他也连连颔首:“草民无异议,在这儿先多谢蔺大人、多谢蔺夫人了!”

蔺伯钦:“……”

他还什么都没说好么。

但苏钰跟着楚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蔺伯钦没有拒绝,起身退堂。

苏梅本还想和苏钰说些话,却被李仲毅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到底是没有开口,擦了擦眼泪离开。

楚姮忙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没吓着吧?”

苏钰摇摇头,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解:“夫人,我……我只是不懂,为什么我会遇上这种事。我和娘亲相依为命,以为就能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超出你预期的事就更多了。”楚姮难得一本正经的安慰人,“不管李仲毅是你的生父,还是苏梅是你的生母,这些你都不必操心,蔺大人会查明真相,给你交代。至于结果如何,你现在更不用考虑。”

蔺伯钦本想训斥楚姮没有规矩擅作主张,但听到她的这番话,顿时一怔。

她弯腰摸着苏钰脑袋,逆光之下,她笑容隐约,阳光在她脸上轮廓镀上一层暖色,细细的绒毛纤毫毕现,眸子里是从未见过的温柔。

以至于楚姮转过身,朝着他笑问:“我将苏钰带回家住,你没有意见吧?”

蔺伯钦点过头之后,才反应过来。

楚姮没想到他今日这般好说话,心头高兴,便忍不住道:“一起回家,我给你们做甜汤喝。”

蔺伯钦愣了愣,拒绝道:“我还要对此案做些调查,你自己回去罢。”

一旁的苏钰,忍不住抬起头问:“蔺大人,你要怎么调查?我能帮助你做些什么吗?”

蔺伯钦看这个小孩儿一脸认真,也认真的答道:“目前来说,不能判定苏梅和李仲毅所说的真假,我会让胡裕杨腊分别去走访他们邻居,仔细问明情况。如果能找到其他有用的线索,那就更好了。至于你……好好吃饭休息,便是对本案最大的帮助。”

苏钰没想到蔺大人会这般关心他,忙努力点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他甚至确信,蔺伯钦一定会找出谁是他的生母。

苏钰此刻不敢去想结果。

如果是李仲毅无中生有,他定会十分生气;可如果叫了十年的娘亲,是当初偷走他的坏人,他……又该如何?

苏钰低下头,忍住泪水。

他小小年纪,心思沉稳,很快便将神色恢复如常。

楚姮没有留意到他的情绪波澜。

她牵起苏钰的粗糙的小手,对蔺伯钦道:“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哦,我晚上给你换药。”

蔺伯钦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太对。

扭头一看,果然,几个衙役都在那低头忍笑,一脸促狭。

他正想拒绝楚姮的好意,却见她已经牵着苏钰走远了……

***

苏梅和李仲毅夺子一案,很是棘手。

十年白云苍狗,李、苏两家的邻居搬迁了不知几翻,再找线索十分困难。

胡裕和杨腊问了一圈,总算找到一名和苏梅以前同为稳婆的洪婆,请她来县衙录口供。

洪婆年纪比苏梅还大两轮,十年前就有些老迈,到了如今,更是步履蹒跚,行动迟缓。

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挪,旁边的急性子胡裕实在看不下去了,问:“洪婆,你能再走快点不?”从衙门口到刑讯房,短短一分钟的路,她已经挪了半刻钟。

“啊,杨腊,你不要催我,我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万一不小心摔着了……”洪婆微微直起佝偻的背,对胡裕说道。

胡裕脸色黑了黑,指着旁边的杨腊:“你看清楚点,我是胡裕,穿蓝衣服的那个才是杨腊!”

洪婆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可那步伐,却丝毫没有加快。

杨腊“哎”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喟道:“我一看这老婆子,就知道这儿有问题,你非不信,还把人给弄县衙里来盘问。待会儿一问三不知,大人定会怪罪我们。”

胡裕还没来得及附和,就见洪婆突然停住脚步,使劲儿一顿拐杖,甚不乐意:“我脑子清楚得很,这清远县十里八乡,就数我记性最好!当年苏梅高龄怀子,即将临盆,他丈夫还因为一件事跟她吵了一天一夜!我住在隔壁,听得一字不差,明明白白!”

杨腊闻言大喜,忙上前一步,问:“他们因何事争吵?”

洪婆不友好的朝他“哼”了声,显然是不高兴他说自己脑子有问题。

她扭身朝胡裕招了招手:“杨腊,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胡裕:“……”

杨腊:“……她说的能信?”

二六章

不管能不能信,胡裕仍是凑上前,听她说些什么。

洪婆低声道:“那晚,苏梅哭的很惨,我趴在墙壁上听,正好听见苏梅的丈夫骂她是‘不会下蛋的鸡’!第二天一早,苏梅脸上好几个巴掌印呢!”

胡裕连连点头:“然后呢?”

洪婆一伸脖子,反问:“什么然后?”

“你不是说你听到他们夫妻谈话,一字不差,明明白白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洪婆拉过杨腊的衣袖,“胡裕,来,你给他说,我有没有说过这话。”

杨腊:“……算了。”

好不容易将洪婆带到蔺伯钦跟前,杨腊和胡裕已经做好了被降罪的准备。

蔺伯钦对老年人甚为守礼,见洪婆老态龙钟,便命人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着。

洪婆见着蔺伯钦乐呵呵,枯树一般的双手交叠在腿上:“这位便是官老爷吧?长得可真俊。”

蔺伯钦轻咳两声,直接问:“洪婆,关于苏梅,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可多了。”

蔺伯钦闻言,吩咐旁边的主簿铺纸研墨,记录口供。

方双平去后,县丞的职务暂且让主簿兼任,听说府衙上又下派了一个人过来顶替,具体还不知道是谁。

洪婆摸着自己的牛头拐杖,一板一眼的道:“苏梅老家是并州的,她六岁就跟父母来清远县定居。因长相不好看,二十岁也没嫁出去。后来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嫁给了她早死的丈夫,但不知因何缘故,两人一直没有孩子。苏梅那会儿子天天求神拜佛,直到她二十八岁那年,可算怀上了!”

蔺伯钦对主簿道:“不要遗漏每一句话。”

洪婆又道:“如果苏梅长得跟官老爷你一样好看,说不定十四就嫁出去了,也没现在这档事。”

蔺伯钦:“……这一句话就不要写了。”

主簿拿着笔,低头忍笑。

蔺伯钦侧身,又问:“洪婆,苏梅当时所怀之子,便是现在的苏钰?”

“应该是吧。”洪婆也有些不确定,“毕竟苏梅自己就会接生,她生孩子也没个外人在场,到底是不是苏钰,我这个老婆子也不敢肯定。不过她的的确确是挺了九个月的大肚子,街坊邻居都知道。”

说到此处,她咳嗽起来。

蔺伯钦忙端了一盏茶给她。

洪婆接过茶水,喝了两口,平缓了些,不好意思的道:“老毛病了,总是咳啊咳的。”

“无妨。”

洪婆摩挲着茶杯边缘,又继续说:“苏梅当年和李仲毅的妻子朱氏,算是闺中密友,两人感情甚好。有年苏梅的丈夫生病,家里没钱,还是朱氏包了八两银子送去,解了她家燃眉之急。”

蔺伯钦有些不确定她话中真假,问:“时隔多年,洪婆你还记得清楚?”

“我记性好着呢!”

杨腊和胡裕对视一眼,听不下去了。

洪婆拍了拍胸脯,脸上的皱纹因为激动皱的更凶:“我这么多年来,亲手接生过一百零七个孩子,那些孩子的姓名生辰,我全记得清清楚楚,更别说区区苏梅家事!她当年住在我隔壁,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

“苏梅生下来的孩子脚趾畸形,婴儿时你刻曾见过?”

“寒冬腊月的,小孩儿包的可严实了,哪能看得见脚。”洪婆拢了拢衣袖,“不过到了夏天,苏钰学着爬路,那小脚趾是看起来不大对劲。”

蔺伯钦心头信了几分,又问:“那关于李仲毅一家,你还知道什么?”

“李仲毅?”

洪婆摇了摇头:“李仲毅家在北墙根呢,我跟他又不是邻居。不过我知道李仲毅当年有个不错的兄弟,是做白事的,名叫柯志喜,好像搬去沣水了。关于李仲毅的事,你找他问保准没错儿!”

蔺伯钦若有所思的颔首。

他又问了洪婆几个问题,洪婆都答不上来,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便吩咐胡裕找马车将人送回去。

洪婆见胡裕过来搀扶,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谢谢你了啊杨腊。”

***

蔺伯钦一回家,就看见苏钰和楚姮正在翻花绳。

她似乎对这种小孩子玩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哪怕是很简单的几个步骤,都能在那儿笑地花枝乱颤。

苏钰眼尖,看到了院子外站着的蔺伯钦,忙站起身,有些局促:“蔺大人。”

楚姮顺着视线看过去,笑了笑:“你吃过了没?”

蔺伯钦道:“吃过了。”

楚姮点了点头:“我和苏钰也吃过了。”她第一次殷勤的邀请他进屋,“快来,讲一讲案子有没有进展?苏钰特别关心呢!”

蔺伯钦站着没动,皱了皱眉,似乎在犹豫这种事该不该告诉涉案人。

楚姮才不管那些,她忙将蔺伯钦半拉半拽的拖进屋子:“别磨磨蹭蹭,快些告诉我们。”

蔺伯钦只好道:“今日找到了苏梅的老邻居洪婆,问出来一些不算太重要的线索。倒是李仲毅有个朋友住在沣水,我准备命人去将其带来,仔细盘问。”

“你准备让谁去?”

蔺伯钦道:“杨腊或者胡裕。”

“我和苏钰也去。”

“不行。”

蔺伯钦一口回绝。

楚姮和苏钰互相看了一眼,撇嘴道:“为何不行?

蔺伯钦冷冷道:“不行就是不行,哪有为什么?”

“你无理取闹!”楚姮指着他呵斥。

蔺伯钦简直要被她逗笑了,“无理取闹”这四个字明明是她的专属词,今日反用来说他。蔺伯钦见她还想胡扯,便起身离去。

楚姮见他竟然敢跑,正要发火,却见苏钰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她衣袖:“夫人。”

“怎么了?”楚姮低头看他。

苏钰有些腼腆,道:“夫人何必与大人如此剑拔弩张……我虽然年幼,但也深知夫妻之间应当和睦相处。夫人若真想带我去沣水,不如给蔺大人说说好话?蔺大人宅心仁厚,定会同意的。”

楚姮双手一环:“我才不要去讨好他!”

“夫人……”苏钰可怜巴巴的望着她,欲言又止。

他想快点结束这件纠纷,或是快点得知自己的身世,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楚姮到底心软了,转身唤来濯碧溪暮,问她们将蔺伯钦的药准备好了没有。

夜深。

晚风中从来花香,沁人心脾。

楚姮端着药膏纱布的托盘,努力攒出一个微笑,敲响蔺伯钦的房门。

屋里的人迟疑了半晌,才道:“进来。”

楚姮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就看见蔺伯钦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一本稼轩词集。

“我不会同意你带苏钰去沣水。”蔺伯钦低头看书,油盐不进的模样。

楚姮一听这话,忍住将托盘扣他脑袋上的冲动,笑的僵硬:“别这样嘛,先换药,先换药。”

蔺伯钦:“……”

已经换过几次药了,这一次倒也不觉得尴尬。楚姮熟练的给他清创,上药,脑子里却在想怎么让他松口。

视线落在那本稼轩词集,她随口找话聊:“你喜欢稼轩居士的词?”

蔺伯钦“嗯”了一声,叹道:“世人谁不喜欢?”

楚姮微微颔首:“稼轩诗词,道人之不能道,发人之所未发。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倒是写尽他一生悲欢。”当年仁孝皇后第一次给她读诗词,便是稼轩居士的这首《八声甘州》。楚姮年幼,对其懵懂,但也能听出其壮志未酬无可奈何的悲凉意。

蔺伯钦闻言,略惊诧的看向她:“李四娘,你曾念过学堂?”

楚姮心头一跳,她哪儿知道李四娘有没有念过学?但不管怎样,都只要硬着头皮说是。

“在云州……父亲给我请过私塾先生。”

蔺伯钦竟是没有怀疑,还点了点头:“本朝女子不兴习学,没想到令尊竟十分开明。”

楚姮嘴角的笑容都快有些挂不住了,只能附和:“是啊。”

她给蔺伯钦包扎好纱布,眼神犹犹豫豫的望着他:“那个……我想和苏钰……因为我也想出去走走嘛,苏钰更想快些知道真相……所以……”

蔺伯钦见她还惦记这事儿,内心颇为想笑:“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得?我不同意,你还非拗上了。”

楚姮觉得自己可精明成熟,听到这话自然不乐意:“我哪里像小孩儿了?”

“你喜欢翻花绳,那只有小孩子才喜欢。”

楚姮张嘴就道:“你懂什么?我小时候可想玩翻花绳了,可是我爹娘都不允!他们……”他们觉得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样子,端庄稳重,这些轻浮的玩意儿都不能碰。

楚姮话锋一转,嘟哝道:“反正我要带苏钰去,顺便还可以看望一下蔺老夫人。”

她若真要去,也不是不可以。

蔺伯钦蹙额道:“我不让你去,是担心你的安危。毕竟上次出了采花大盗的案子,你又险些……罢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你放心,我这次保证不会有事。”楚姮做出发誓的样子,“若你还不放心,就派几个衙役跟我一起。让我顺便看望看望蔺老夫人,也替你聊表孝心。”

她这番话简直让蔺伯钦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无奈,他微微颔首:“明日来县衙,我给你批一份出城文书。”

二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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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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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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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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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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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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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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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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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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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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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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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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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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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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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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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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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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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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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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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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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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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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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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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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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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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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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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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九

叶芳萱万万没有想到,现在的李四娘竟然是假冒的!

她激动的浑身都在发抖,恨不得立刻将这个事实告诉蔺伯钦,但梁秀云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什么“很厉害很厉害”一会儿又说什么“武林高手”,听得她云里雾里。

但不管怎样,她都可以肯定,如今的李四娘不是真正的李四娘。

叶芳萱此前一直都觉得奇怪,这个云州来的寡妇,明明比蔺伯钦年长,可样貌却至多十七八。年近三十的女人,她还从没见过这样年轻的。但如果说,这李四娘是假冒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面前的梁秀云还在喋喋不休,唠唠叨叨,这精神状态,跑去县衙当人证怕蔺伯钦也不会相信。

叶芳萱这次学聪明了,她先与丫鬟青梅商量:“我说什么表哥都不相信,要怎样才能揭穿现在的李四娘?”

青梅到底是向着自己主子,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道:“再找几个证人!”

“找谁?这清远县恐怕没谁知道她的底细。”

青梅摇摇头:“姑娘要亲自去一趟云州,咱们把李四娘的亲爹给带来清远县,当面对质。”

叶芳萱一想也是,连连夸青梅聪明。

末了,她却疑惑道:“若现在的李四娘是假冒的,她本该是谁?她为何又偏偏要冒充李四娘?”

青梅低声道:“待揭穿这贼人身份,蔺大人自会审讯她,届时一定可以真相大白。”

***

彼时楚姮倒是不知这些。

宁阙和宇文弈帮她处理了事情,便准备择日前往幽州。

她因为身份特殊,无法相送,又与二人说了不少话,才挥手作别。

回到府中,蔺伯钦并未归家。

两个丫鬟看她一身酒气,皆心照不宣,没有多说。楚姮安心的睡了一觉,第二日便做了些松子饼,打算带去给蔺伯钦吃。结果才进仪门,就碰到了多日不见的顾景同。

那厮大冬天依旧扇着折扇,远远看着,倒是风度翩翩。

他见到楚姮,也不客气,上来就拿走一个松子饼啃起来:“好久没尝过你手艺了,还怪想念的。”他两三下吃完,又准备来拿,一个楚姮瞪他一眼,将食盒往身后藏:“我给夫君做的,你给他吃完了怎办?”

顾景同哼了哼,“佩之从不吃甜,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姮心知这次松子饼确实有些甜,但她却无需给顾景同解释,柳眉倒竖:“你管他呢!”

顾景同心下一转,忽而问:“这样,我告诉你一件事,今日朝廷下发了文书,你猜说的什么。”

楚姮最烦他卖关子:“我怎么知道?你快说。”

“你再给我一个松子饼。”

顾景同趾高气扬的伸出手。

楚姮不情不愿的给他挑了个最小的,“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就把饼从你嘴里抠出来!”

顾景同:“……”

他轻轻一咳,边吃边与楚姮并肩往后堂走,囫囵不清道:“好事。是一封调任文书,这么多年,佩之可算能离开清远县往上升迁。”

楚姮脚步一顿,怔然道:“升迁?升哪儿去?”

顾景同哦了一声,“他没给你说么?当初办蔡高义的案子,霍大将军觉得他是可造之材,将他荐上望州清吏司郎中一职。今日文书下来,等新任的县令过来接任,你们就可以搬去望州城里了。”

“他还真没给我提过……”楚姮低下头,有些心不在焉。

顾景同却未曾留意,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望州好啊,比清远县好多了。别看只是一个清吏司郎中,好歹也是从六品的官,一步一步往上爬,说不定等伯钦四十岁便任京官,我也可以沾沾他的光。”

楚姮并未接话。

她沉默着想,蔺伯钦竟然被霍鞅提携?而他却没跟自己提过。

虽然望州不大,只算下州,可州城里再怎么也比清远县人口多,万一有谁认得她……

顾景同叫她不应,于是捉弄着去抢她手里食盒,楚姮被吓了一大跳,将食盒护在怀里:“你干嘛呢顾景同!”

“给你说了这么多,也不大方给点儿好处。”

“平日怎么没见你这么嘴馋?”

顾景同笑嘻嘻的去抢她食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喜欢吃你做的糕点,啧,莫非你在里面下的罂粟壳?”

“你还真说对了,只不过没下罂粟,下的耗子药。”楚姮扭身,“你刚才吃了俩个,可以回家等死了!”

顾景同被她逗的哈哈大笑,正在此时,后堂的书房甫一推开,蔺伯钦从里跨出,见楚姮和顾景同正在笑闹,顿时一愣。

楚姮抬脚踩了下顾景同脚背,随即笑颜一展,蹦蹦跳跳的走过去:“夫君,我给你做了松子饼!”

“嗯。”

蔺伯钦微一颔首,神色并不如她想象中的欢喜。

但他随时都是一副冷清的表情,楚姮没想太多。待进了屋,她连忙拿了一块松子饼凑他嘴边。

甜腻的香味传来,蔺伯钦眉头微蹙,就在顾景同以为他不会吃的时候,却不料他却张嘴,就着楚姮的手吃了下去。

“味道如何?”

“妙极。”

楚姮满意的点点头:“这次我知道又放甜了,下次我少放些。”完全不放也不可能,否则如同嚼蜡,还有什么意思?

哪知蔺伯钦却抬眼看她,神色坚定:“放多少也无所谓,毕竟你说过,再甜也不及你甜。”

他突然起来的情话,让楚姮心头一跳,随即面颊滚烫。

楚姮一时欣喜,抱了抱他:“夫君真会说话!我喜欢听!超级喜欢!”

蔺伯钦看了眼顾景同,却是拍了拍她手背,提醒旁人还在。

楚姮并不在意,仿佛把外人当空气。

她找了个根凳子坐下,却发现凳子腿儿有些摇晃,便从书架上找了本蔺伯钦不翻的书,弯腰垫在椅子下面。她边垫椅子,边问:“方才听顾景同说,你要调任去州城?”

“是。”

蔺伯钦却是忘了告诉她,“清吏司郎中,品级不高,权利尚可。”

楚姮坐在椅子上,可算是不摇晃了,她抬眸问:“那估计什么时候赴任?”

“元宵节前后。”

蔺伯钦从一叠文书里抽出一张盖了官印的纸,交给楚姮,“你可以看看。”

公式化的文言楚姮只匆匆浏览了一遍,总得来说,还是负责查案,只不过是负责整个望州的大案。她对蔺伯钦倒是很有信心,但可能因为害怕身份暴露,语气有些低落:“那好,届时我们去了望州,再把娘接过来瞧瞧。”

蔺伯钦转身倒了杯热茶,递在她手心,温言道:“你说了算。”

楚姮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抿了口茶,又让蔺伯钦吃了些松子饼,见蔺伯钦和顾景同似乎还有事,便拎着剩下的松子饼,道:“我去分给杨腊胡裕他们。”

“去吧。”

蔺伯钦颔首,看着楚姮挎着食盒,消失在门口的逆光处。

屋子里的顾景同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说话,他一贯风流的神色,此时却有些恍惚。

蔺伯钦伏案,在纸上写什么东西,半晌后才道:“盛风,到时候我在清吏司看看有没有其它职位,再想办法将你调过来一起共事。”

顾景同缄默了片刻,却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你和李四娘……没有约法三章?”

蔺伯钦提笔的手腕微微一顿,随即颔首:“嗯,不算数了。”

得知这个答案,莫名其妙的,顾景同眉头一跳。他心底有些酸涩,看了眼被用来垫椅子的书籍,语气复杂:“你爱书如命,她去拿你的书垫椅子。佩之……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不喜欢胡搅蛮缠举止粗鲁的女子。”

蔺伯钦闻言,将笔一搁,正色道:“我的确不喜欢。”

“那你为何……”

“别人胡搅蛮缠不行,但她可以。”

顾景同甚少听到蔺伯钦如此坚定的语气,他愣了愣,随即释然的点点头:“如此也好。”他语气一顿,到底是说,“希望你不是贪图她性子新鲜,无论如何,要好好待人家。”

蔺伯钦沉声道:“我明白。”

两人多年同窗好友,有些话彼此心照不宣。

顾景同的确对楚姮有好感。

他喜欢和她相处,每次打打嘴仗看她巧笑倩兮,心底都会自然而然的感到高兴。

但那是鉴于蔺伯钦和楚姮的关系并不是真正的夫妻,他才会不怎么顾忌。可现在不一样了,二人假戏真做,自己当然也要恪守作为朋友的本分。

思及此,顾景同抬头,对蔺伯钦一如往常般笑的没心没肺:“此番你不用将我调去望州,清远县这个县丞,我当得很舒服。”

“盛风……”

“诶!你不必多说,反正你若是把我弄去望州府衙,我就跟你急!”顾景同“唰”的打开折扇,优哉游哉的看着他。

蔺伯钦欲言又止,他自是明白了顾景同的意思。

他在避嫌。

他是为自己好。

此生有这样的一个朋友,足矣。

***

碧水寺的案子了结,玄明大师为首,清慧等十二名牵涉其中的花和尚都收到了律例惩处。

正月十二那天,新来的清远县令与蔺伯钦进行了官职交接。

蔺伯钦将胡裕和杨腊选作贴身护卫,楚姮知道消息,立刻吩咐溪暮濯碧收拾东西,雇了四辆马车,一行人连夜赶往望州府衙赴任。

一一零

马车行驶了约莫两日,才抵达望州城门。

城门口各守着四名衙差,手持长枪,面容严肃,正在挨个检查进城人的身份文牒。

杨腊驾车经停城门外,主动递上调任文书和身份鱼符,那些衙差见得,忙有礼的放行。

楚姮这几日坐马车坐的腿疼,靠在蔺伯钦肩头,抬手去掀车厢窗帘,却见左右街道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公廨医馆,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吆喝,树下说书人引得谈笑声连连,十分热闹繁华。

“州城真不错呢,道路都要宽敞些。”楚姮说完,放下窗帘。

蔺伯钦视线从书卷中抬起,他突然想起一事,对外吩咐:“杨腊,前方的十字路左拐,在第三家银器铺前停下。”

楚姮闻言一愣,“怎么?要买银饰?”

蔺伯钦看着她姣好的面容,难得的微微一笑:“是。”

楚姮见他卖关子,也很配合的没有再问。不多时,马车渐渐停下,蔺伯钦扶着楚姮下车,却见这银器铺一点儿也不打眼,大门用厚帘子遮住,若不是有个歪歪扭扭的招牌挂着,还以为是个黑赌坊。

蔺伯钦带着楚姮打门帘进去,一股煅烧金属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

楚姮下意识皱了皱鼻子,看见了角落里赤膊抛光银器的老伯。

这老伯看面容恐怕年逾花甲,但他身上肌肉虬结,肤色黝黑,不怎么显老,反而精神镬烁。他抬起头,看了眼蔺伯钦,指了下柜台:“去吧,都对上了再过来挑。”

楚姮率先走过去,看柜台上放着一页纸,纸旁搁着笔墨。

纸上写着对子的上联,什么“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一盏清茶,解解解解元之渴”“月圆月缺,月缺月圆,年年岁岁,暮暮朝朝,黑夜尽头方见日。”一共十二对子,没一对她能解得出下联。

正一头雾水,就见蔺伯钦已经提笔,略一沉思,便笔走龙蛇的对出下联,竟是极为工整。

他三两下将十二对子全部对上,躬身交给老伯,“可算过关?”

那老伯端起冷茶喝了一大口,仔细看了会儿对子,随即咧嘴一笑:“是要挑链子镯子还是什么其它的小玩意儿?”

蔺伯钦扭头看向楚姮,道:“选一个喜欢的。”

楚姮还是不太明白什么意思,那老伯已经从柜子底下拿出好几个红布垫底的托盘,托盘上琳琅满目的银器,珠花耳环,吊坠手钏,镂花浮雕,样样都极其精美。楚姮迟疑了一下,挑了一支牡丹花银钗,这钗累丝绕城繁复的花形,极其考究匠人手艺,即便是在宫中,这么特别的样式也十分少见。

“就这个好了。”

楚姮将牡丹花钗攥在手中。

“三两银子。”老伯话音甫落,蔺伯钦便把碎银递给了他。

老伯干涩的目光在楚姮和蔺伯钦脸上转了一圈,笑道:“祝二位白首同心,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蔺伯钦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颔首:“多谢。”

走出银器铺,楚姮把玩着手里的银钗,也回过味儿来了,她抿唇一笑:“夫君,你这是在送我信物么?”

她声音细细的很悦耳,蔺伯钦莫名心跳的有些快。不过二人已成夫妻,这些事倒没什么好害羞的,他沉声道:“还望姮儿喜欢。”

“喜欢。”楚姮甜蜜从心底荡漾开,“喜欢的不得了,你快给我戴上。”

蔺伯钦将那支牡丹花银钗插于她乌压压的鬓发间,更衬得她美若流霞,比牡丹还要艳丽几分。

楚姮抚了抚银钗,抬眸柔声道:“夫君真好。”

两人站在马车前夫妻恩爱,如胶似漆,杨腊立刻抬头看天,装作没听见。

直到两人上了马车,他才松了口气。

天知道怎么夫人和大人的关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以前虽然也对对方很好,可夫人从没把这些喜欢啊夫君真好这些话随时挂在嘴边。可怜他一把年纪还没成家,真是看不得这些哟!

楚姮高高兴兴照镜子臭美,一边问:“对了,为何偏偏要来这家银器铺买呢?那老伯还要让人对对子,如果对不出来,岂不是就没法买他家的东西了?”

蔺伯钦点了点头,解释道:“这家银器铺开了三十多年,在望州享有盛誉。方才那老伯是个‘对痴’,只把东西卖给能对出他对子的人。他的银器做的好,不知用什么办法保存,十多年也不会变色,依旧光亮如新。”

“好厉害。”楚姮又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牡丹钗,“而且手艺真好,这么细的银丝还要用来编花,也不知怎么做到的。”

蔺伯钦莞尔:“最重要的是……这位老伯售出银器,会给一句祝福的话,他的话……大都很灵验。”

楚姮倒是不知有这么一个故事,她好奇的睁大眼:“还有这种事?”

蔺伯钦点点头:“正因如此,才会有不少人来求买。”

楚姮想到蔺伯钦这个闷葫芦还会在意这些,心中喜悦,溢于言表。她垂眸一笑,“夫君有心了。”

在州城的住所,府衙这边早已安排下来。

东街七鼓巷最末尾的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邸,以前是上任郎中的住所,他致仕回乡,这宅子便低卖出来。宅子不小,楚姮和蔺伯钦身边也就带了溪暮和濯碧,杨腊胡裕两个准备住在府衙,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空旷。

“改明儿我去挑几个仆人回来。”楚姮一边打量住所,一边对蔺伯钦道。

“你说了算。”

蔺伯钦对这些并不上心,他让杨腊胡裕将书房收拾好,便准备换上官服,前往府衙报道。

清吏司虽在望州,但隶属刑部,大元共设十六清吏司,望州这边算是最小的一个。蔺伯钦虽掌刑名案件,但总的来说,事事都要上报给陈知府,远不如在清远县“只手遮天”。

想到这点,楚姮忍不住问他:“夫君,此次升迁值得么?”

蔺伯钦闻言一愣,随即叹道:“何来值不值得?”

“明面上感觉是管的宽泛了,但实际上还不如在县城里呢。”楚姮勾了勾唇角,“还是说,以夫君的才干,觉得自己窝在清远县太屈才?”

她觉得蔺伯钦是不在意仕途的,因此问出的话有些打趣的意味。

然而蔺伯钦却是沉默了。

半晌,他才沉吟道:“幼时寒窗苦读,便是想金榜题名,为国效力。后来如愿得到宋丞相赏识,在京城有了一官半职,却发现官场黑暗,并不是自己所想。那时年轻气盛,不肯阿谀奉承委曲求全,被贬谪理所当然。偶尔想起如今朝中朋党,有些当年科举还在我之下,略不甘心。”

其实蔺伯钦也曾想过,管辖好一个小县城,这辈子就这样了。

可每每想到曾经读书之不易,四处求学之坎坷,如今却做一个芝麻官,到底唏嘘。天下芸芸读书人,哪个不想一展抱负宏图?

他终究不能免俗。

离开清远县的前一日,他还和顾景同畅谈许久。

顾景同这个好友,事事为他着想,因为他知道以蔺伯钦的才能,做个县令非他所愿。他本就该于庙堂之上,谋天下苍生,造社稷福祉,看风云际会,听暗流汹涌。一如秦时商鞅,唐时魏征,做个千古贤臣。

蔺伯钦看了眼象征他从六品的黄铜鱼符,道:“姮儿,如今我得霍大人青睐,若能再办几件漂亮案子,说不定不出五年,就能调任上京。”

楚姮心头一跳。

她忍不住问:“若有机会升迁入京,是不是……你就肯阿谀奉承委曲求全了?”

蔺伯钦想也不想便摇头否认。

又说:“但待人接物不会如当初那般草率。”

得罪人的事儿,还是要衡量衡量。

楚姮想了想,他说了至快也要五年才能上京,那还早嘛。等他成了自己驸马,生米煮成熟饭,下半辈子不就可以一直待在京城啦!

思及此,她微微一笑:“夫君一定可以得偿所愿!”

蔺伯钦又与楚姮说了一会儿话,见天色不早,才带着胡裕杨腊,匆匆赶往望州府衙。

望州府衙于城中心,坐北朝南,临着一条大街。

府衙的照壁用青砖砌成,仪门前坡内侧都雕着精致的浮纹,檐下置斗拱,斗拱疏朗,梁架奇巧,明亮宽敞,竟是新翻修过,看起来十分威武气派。

蔺伯钦一行赶到,府衙的迎接官员早已在外等候,正是此前见过的赵琦。

赵琦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蔺大人,别来无恙啊。”

“赵大人安。”蔺伯钦朝他有礼的颔首。

赵琦引他参观府衙,又道:“平日里各位办公便在二堂,三堂一般知府大人有要事便会在此召集大家。”他抬手一指仪门后的大堂,“平时升堂审案的公堂便在此处,但有案情需向知府禀报,得了报备才能开堂审理。”

蔺伯钦暗暗觉得有些麻烦,但想来地方大,规矩多,便也能理解。

赵琦事无巨细的解释了,见薄雾冥冥,便道:“明日元宵,陈知府在府中设宴,邀蔺大人携家眷一并前往,赏梅观雪,算是给蔺大人接风洗尘。”

蔺伯钦心底微微一凝,心疑陈知府好好地怎会给他接风洗尘?

还亲自设宴?

他虽然疑惑,但到底不敢拒绝,便颔首道:“在下一定按时赴约。”

赵琦对彬彬有礼的蔺伯钦,还是很有好感的。他略迟疑了下,到底是附耳提醒:“因蔡高义的案子,霍大人上次批评了陈知府。在望州地界,他一个知府反而不如蔺大人出色……喧宾夺主,本末倒置,蔺大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罢?”

蔺伯钦僵了僵,脸色一沉:“多谢赵大人提醒,明日赴宴,在下定会谨慎。”

赵琦点点头:“你也不必忧心,陈知府心眼小,到底不坏,至多说些笑话拂你面子,不会做出格之事。”

111.宴席

蔺伯钦对于陈知府了解不多,他长得圆圆胖胖,笑起来满脸褶子,目光很和善。

这些年在清远县,陈知府对蔺伯钦很赏识,以前在各县令跟前,陈知府都夸奖过蔺伯钦。但放眼大元十六州,陈知府于政绩上,十分平庸。

上次霍鞅当着他的面,夸了蔺伯钦,而训斥了他,使他心底有些不高兴,这次蔺伯钦又要调任来府衙,他便让下面的官员想个法子,打算不痛不痒的给蔺伯钦一个下马威。

这个下马威,不至于太过分,又可以让他消气,便有了元宵当晚的“接风宴”。

蔺伯钦本不想让楚姮同去,但楚姮担心他被那小心眼的陈知府暗算,硬抱着他胳膊不撒手:“去嘛去嘛,让我去嘛。”

她挂在他手臂上,就像一只小猫儿,粘人的很。

蔺伯钦拗不过,只好道:“罢了,你若要去,便与那些女眷在一厅,多吃东西少说话,记住了么?”

“记住啦!”

楚姮粲然一笑。

想着元宵夜里要去赴宴,溪暮和濯碧两个丫头,恨不得把最华丽的衣裳让楚姮穿着,给她戴满头珠翠。

楚姮一脸莫名其妙:“又不是去选妃,你们这是干嘛呢?”

溪暮拿了一枚金光灿灿的簪子,在她头上比划:“夫人,这次可是去知府家中赴宴,届时不知会有多少大官女眷!”濯碧难得赞同了一次溪暮,又给她戴上一对明珠耳珰,“州城里那些官夫人定是见过世面的,夫人虽来自清远县,但也不能让她们轻看了去。”

楚姮顿时了然她们的想法,叹了一口气,将那金灿灿的簪子取下:“夫君这次本就让陈知府不快,我若再打扮的花枝招展,岂不是让夫君为难?”

溪暮还想再坚持一下,楚姮却拍了拍她手背,安抚道:“这件事你们不用操心啦,找件素净点儿的衣裙来。”

溪暮哦了一声,转身取了一套雪青色的雪纺八幅裙,又拿来那件兔毛披风给她披上。一边整理衣角,一边嘟囔道:“夫人姿色绝佳,就算穿的素净,也能将那些人给比下去。”

楚姮但笑不语。

濯碧随意给她挽了个发髻,楚姮对镜将蔺伯钦送她的银钗给戴上,虽有些单调,但更显清丽绝俗。

楚姮嘴角微翘,满意的说:“好了,带上手炉,咱们去吃好吃的!”

前往陈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蔺伯钦穿着一袭淡青色长衫,立在台阶之下,映着薄雪,更显得身姿挺拔,容颜清俊。

“夫君。”

楚姮笑眯了眼,与他并肩。

蔺伯钦下意识执着她的手,看了眼她发顶的牡丹花银钗,道:“你穿这身,戴一支亮眼的珠花更好看。”

楚姮握紧了他的手,觉得暖呼呼的:“可我想时时刻刻都戴着夫君赠我的银钗,永远都不取下来。”

她说话丝毫不顾及,也不知是刻意无意,总能把蔺伯钦撩拨的心旌荡漾。

蔺伯钦不好意思的侧首,扶着她登上马车。

这次驾车的是胡裕,溪暮留守府中,楚姮怕带两个丫头太惹眼,便只带了濯碧。胡裕嘴皮子利索,前往陈府的一路上都在跟濯碧套近乎,濯碧对陌生人话不多,基本全程都不开腔,要么“嗯”一声,要么“哦”一声,态度冷漠,胡裕还在那儿喋喋不休的讲笑话,倒是把马车里的楚姮逗的前仰后合。

胡裕笑话还没讲完,便已到陈府门口。

蔺伯钦递上了邀请帖,由一名守门家奴带着他往里院走。

宴席摆在后花园,一共两桌,隔着一挡山水屏风,便是女眷所在的花厅。

楚姮翩然而至,犹如一颗璀璨明珠,吸引了无数人目光。她知礼的站在蔺伯钦身后,乖巧的低着头,做足了一副内宅妇人的模样。

“陈大人,许久不见了。”蔺伯钦笑着与陈知府寒暄,他指着楚姮,“内子李氏。”

陈知府捧着胖乎乎的肚子,小眼睛打量了一圈楚姮,笑道:“蔺大人好福气,一看尊夫人就是知书达理从一而终的大家闺秀啊。”他故意将“从一而终”四个字咬音极重,蔺伯钦当时便沉了下脸色。

楚姮见蔺伯钦不答话,忙抬起头微微一笑:“多谢陈大人夸奖,妾身自当一心一意侍奉夫君。”

陈知府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竟不怕他官威,说起话来不疾不徐,声音也甜甜软软,极为悦耳。

他又仔细看了眼楚姮,心道这寡妇果然绝色,怪不得蔺伯钦不嫌弃她身份。

陈知府眼帘一掀,笑了起来:“蔺大人,此次你升迁,本官请府衙众同僚,与你接风洗尘,顺便熟络熟络。略备薄酒,还望不要嫌弃。”

蔺伯钦方才听了楚姮的回答,心底那一抹不快早已消失殆尽,他抬起头,淡笑道:“陈大人说的哪里话,你为下官精心准备宴席,下官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呢?”他一抬手臂,“还请陈大人引荐一下诸位同僚。”

“落座,落座。”陈知府引着蔺伯钦去席桌,另有丫鬟带楚姮濯碧往花厅去。

临走时,蔺伯钦还回头看了她一眼,楚姮露齿一笑,意思让他放心。

楚姮和濯碧还没进花厅,就听见一群女子叽叽喳喳的谈笑声。

但见一张大圆桌上珍馐满桌,坐满了七八名官太太,还有不少婢女丫鬟静静地站在花厅的角落,捧铜花手炉,端盥洗水盆。

正中一名四十上下的妇人,脸圆眼大,穿着一件折枝梅花的墨色褙子,见得楚姮进屋,忙笑着道:“这位一定是蔺大人的夫人罢?快快请坐。”

楚姮却不急着落座,倒是有礼的对众人屈膝,低眉敛目,“各位夫人安。”

那四十岁的妇人本以为楚姮来自小县城,不太了解规矩,却没想到她一举一动极懂礼数,顿时心生好感,温言道:“蔺夫人不必客气,在座各位都是蔺大人同僚妻妾,说来,大家以后同在望州,也算是互为好友,可随时走动走动。”说完,她便从左至右给楚姮介绍。

四十岁的妇人姓云,乃陈知府的发妻。她左边穿亮粉色缎面团花衫的,是陈知府最受宠爱的兰姨娘。以及赵琦的夫人朱氏,吏房经承张氏等等,共计八人。

楚姮一一见了礼,就连比蔺伯钦官职低的夫人,她都报以微笑,倒让云氏更生喜欢。

“蔺夫人不用拘泥,此次设宴本就是给蔺大人接风洗尘,说来还是我等沾了蔺大人的光呢!”朱氏话音甫落,抬眸看向众人,“诸位说是不是?”

当下除了云氏,都有人低声附和。

楚姮略一皱眉,觉得这话怎么有些刺耳。她自然不肯落了下风,抬眸故作讶异的问:“难道诸位夫人的夫君升迁,陈大人没有为他们设宴?”

在场诸妇面面相觑,这不明摆着陈知府不喜欢蔺伯钦才给设宴么,她们夫君又没得罪陈知府。可若回答“没有设宴”,就有种不受陈知府赏识的意思,两头为难,都不知如何回答。

楚姮忍笑。

那朱氏只好尴尬的举箸,“吃吃吃,大家快吃菜,这么冷的天可要凉了。”

当下大家仿佛找到了一个缓解尴尬的点,纷纷夹菜。

期间又有几个问楚姮一些刁钻问题,楚姮都不动声色的挡了回去。便在此时,那兰姨娘突然道:“我看蔺夫人挺喜欢吃这道清蒸鲈鱼,难道在云州,蔺夫人不常吃么?”楚姮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兰姨娘却又尖着嗓子说,“我听闻,蔺夫人不是头嫁给蔺大人的,此前还有过三任丈夫。第三任丈夫是个员外,家财万贯,难道蔺夫人也没吃过清蒸鲈鱼?”

此话太过直白,几乎所有人女眷都愣了愣。

几道看好戏的目光落在楚姮身上,又有几人窃窃私语,倒是那云氏不满的斥责她几句:“兰姨娘,当着众人,说话要懂些分寸!”

“姐姐,我就是好奇那么一问,可没有别的心思呀。”兰姨娘嘴角一勾。心想,陈知府刻意交代,让她刁难李氏,她这么做是应该的。而云氏明知道陈知府不满蔺伯钦,她还处处维护李氏,难怪陈知府对她越来越不喜。

楚姮夹菜的手微微一顿,身后的濯碧气的浑身都在发抖。

就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下,楚姮却从容的笑了。

她优雅的用丝帕轻轻沾了沾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抬起漂亮的眼眸,柔声道:“兰姨娘倒是想岔了,云州临河,每年春季鲈鱼丰收,价钱十文便可得一条。莫说是我那早死的员外前夫,便是曾嫁过的秀才、屠夫,餐桌上也不少这鲈鱼的。”说到此处,她语气一转,“幸而四次都是嫁与人家做正室,想吃鲈鱼,时时刻刻便能吃到;想买个小玩意儿,随随便便也能买到。不像做人家的小,吃穿用度全都得正室同意;说话做事,也要看正室的脸色。”

楚姮这番话,可是戳到了兰姨娘的心窝子!

兰姨娘这辈子再得陈知府的宠爱,始终是个妾室,始终要把云氏叫姐姐。虽然吃穿不愁,可中馈掌在云氏手里,她要吃什么买什么,用出去的银子,还当真全部要给她报备!

她脸色铁青,楚姮却愈发悠哉。

饭桌上气氛好似风起云涌,一时间鸦雀无声。

到底是云氏一声轻笑,打破尴尬:“如此看来,蔺大人对蔺夫人必定不差。”

楚姮甜甜一笑,拔下发间的牡丹银钗:“是呢,就像陈大人对陈夫人一样。”

众人看她手中银钗极为精致,觉得眼熟,直到那云氏也取下发间一支百合花的银钗,众人才惊觉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云氏看着手中的百合银钗,并不如楚姮所想的那样喜悦,甚至眉宇间染上一抹怅然神色。

112.迷情

一顿饭吃完,云氏便给众人解释了这银钗的来历,众妇看向银钗的眼神,不禁艳羡。

这是多美好的定情信物啊。

为了求娶一支绝美的银钗,在老伯处工整的对上对子,每一支银钗都独一无二,承载着对爱人最好的嘱咐和期待。

从楚姮的视角看过去,她明显发现兰姨娘已经嫉妒的要发狂。

正幸灾落祸的时候,兰姨娘突然对身边的丫鬟吩咐:“前些日子,大人不是赏了我一两雀舌么?今儿元宵佳节,便拿出来给诸位品一品好了。”她说到此处,看了眼楚姮,冷笑道,“对了,想必蔺夫人还不知道这雀舌是什么东西吧?”

她当初还以为是什么麻雀的舌头,陈知府给她她还不肯要。后来知道是一种茶叶名字,惊讶的不得了。

想必李四娘一个县城里的寡妇,也没什么见识,刚好可以凭此机会揶揄她。

然而兰姨娘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完,就听一道清脆的嗓音淡淡道:“雀舌乃绿茶一种,古有诗云,‘添炉烹雀舌,洒水浄龙须’,冲泡后茶香清高,色泽绿润,极为甘醴。今日兰姨娘竟肯割爱,与大家一同品茗,我等真是受宠若惊。”

她一番娓娓道来,口若悬河,莫说兰姨娘,就连朱氏等人也都呆住了。

这李四娘不是出身卑贱吗?怎么她们闻所未闻过的东西,她却引经据典,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

但听她话中意思,这雀舌茶很难得,今日倒是可以开开眼界,饱饱口福。

众人目光落在兰姨娘身上,兰姨娘只好忍着气让人把茶拿出来。身侧的丫鬟正准备冲泡,兰姨娘却不死心道:“方才蔺夫人侃侃而谈,似乎精通茶道。听说泡茶也有讲究,倒不如请蔺夫人给我们长长见识。”

楚姮心底冷笑,喝本宫泡的茶,你也不怕折寿!

明面上楚姮却是一副乐意至极的样子,起身给她们演示,准备茶具、烫杯闻干茶、出水冲泡、出汤观色……一举一动,宛如行云流水般,优雅端庄。

茶香弥漫满室,众妇不禁愣住,仿佛隔着杯中缭绕的水雾,是看着一名仪态万千的贵女。

兰姨娘彻底哑口无言。

云氏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没想到蔺夫人精通茶艺,倒不知是谁传授?”

楚姮又恢复那副乖顺的模样,她坐回原位,解释道:“只因现在夫君爱茶,便自学了这些,希望他案牍劳形之时,能奉上一杯香茗。”

云氏不禁莞尔:“蔺大人真是好福气。”

然而一旁的濯碧却是瞪大了眼睛,好像蔺大人从来都没有……喜欢喝茶吧?夫人这是……她想不明白,一头雾水的挠了挠头发。

楚姮做事滴水不漏,有眼力见儿的,都知道这蔺夫人不好惹,不再挑刺;兰姨娘吃了瘪,很不高兴,又故意想找些事儿刁难,可不论琴棋书画,这李四娘都能谈论几句,且还找不到抨击的地方,她也顿时没了办法。

云氏倒是很喜欢楚姮这性子,她知道自己丈夫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对楚姮道:“蔺夫人,我有些气闷,你可愿与我单独在后花园里转转?”

“妾身荣幸之至。”

楚姮朝云氏点了点头,便跟着她从花厅后门绕了出去。

一屋子女眷也不是傻子,看云氏想单独跟楚姮说话,没谁不识趣的跟过去。

冬夜的寒风很冷。

云氏的丫鬟给她披了一件貉子毛的披风,楚姮抱着手炉,与她并肩行在扫过积雪的小道上。

濯碧和云氏的丫鬟在前后掌灯,往梅园的方向踱步。

一阵冷风吹来,云氏轻轻咳嗽了几声,楚姮忙问:“夫人没事罢?外面冷,可要回花厅去?”

云氏摇了摇头,看着她目光很恬淡:“何必回去呢?外面虽然冷,可至少不闷。况且你去了,她们那些人,又要变着花样的埋汰你。”

楚姮心下一跳,却没想到云氏竟然知道。

她低头勾了勾唇角:“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能落了我夫君的面子。”

云氏闻言笑道:“其实陈子扬不坏,他只是心眼小,揉不得沙子。这次你夫君落了面子也好,至少经过此遭,陈子扬不会再针对他,往后在府衙中,也容易处事一些。”

楚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陈子扬”便是陈知府。

“蔺夫人,说来冒昧,今日一顿饭局下来,我竟与你有一见如故之感。”云氏顿住脚步,看着她笑的温和。

楚姮怔然道:“能让夫人有这种感觉,我不胜荣幸。”

云氏从头上拔下百合花的银钗,拿在手里,给楚姮讲述起以前的过往。她是望州本地人,父母乃望州的富户,当年陈知府还是一个穷书生,她仰慕他的文采,不顾一切的下嫁。好在云氏的父母也支持她,婚后二人如胶似漆情投意合,陈知府也争气,进士及第,一路坐上了望州知府的高位。

不仅如此,陈知府对云氏仍旧喜爱,甚至在她怀嫡子的那年,像个愣头小子似的跑银器铺给她求来了这支百合花银钗。

“更乞两丛香百合,岁岁年年种相思。”

云氏说到此处,呢喃出两句诗来,神情逐渐低迷。

她还记得那年阳春三月,柳絮纷纷,陈子扬跑回家双手给她献上这支银钗,坚定不移说出的话情深似海。如今转眼二十载春秋,他从当初的穷秀才,一路升至望州知府,家中的美妾也不止她一人,虽仍对她尊敬,却夜夜留宿在年轻貌美的兰姨娘院子。

哎……到底是回不去了。

楚姮静静地听云氏述说往事,心底却不停对自己大叫:决不允许蔺伯钦纳妾!他敢纳妾,就砍掉他丫的脑袋!

云氏说完,对楚姮安抚一笑:“但我看得出来,蔺大人并不是容易变心之人,他对蔺夫人,是真心实意的好。”楚姮倒是对蔺伯钦极有信心,她扬起笑脸:“我也是这样觉得。”

她的夫君当然好!

是天底下顶好顶好的!

夜色渐浓,天空落下小雪,楚姮便和云氏往回走。

行至半道,楚姮忍不住提醒她:“夫人性子太柔和,有些姨娘免不得会冲撞了你。夫人是正室,有时候还是要拿出些脾气来,免得自己吃亏。”

云氏没想到楚姮竟会对她说这些,心底一热,竟是鼻尖酸涩。

借着蒙蒙光亮,楚姮似乎看到了云氏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湿润。云氏低下头,看着手中紧紧攥着的百合花银钗,声音竟沙哑的颤抖:“姨娘……姨娘又算得什么呢?终究是……心死了。”

“夫人?”

云氏再抬起头来,泪光早已消逝不见。

她微微一笑,又恢复此前的平和:“蔺夫人,你可一定要和蔺大人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楚姮郑重的点点头:“多谢夫人吉言,我一定会和夫君好好的。”

“如此便好。”

云氏笑了起来,与楚姮回到花厅。

夜深雪渐浓,宴席结束,诸官各自携女眷归家。蔺伯钦站在花厅外,不知从哪儿借来一柄伞,伞有些小,簌簌白雪便落他满肩。

楚姮见得,心头一热,如一只灵巧的燕子奔了过去,抬眸笑道:“夫君!你吃饱了吗?”

蔺伯钦淡淡一笑,颔首嗯了声,清俊的颊上染着薄红。

楚姮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愣了愣,惊讶道:“你喝酒啦?”

“陈知府他们劝酒,我实在无法推辞。”蔺伯钦说到此处抬手抵额,垂下眼帘,“有些不胜酒力。”

不知为何,映着漫天飞雪,楚姮觉得蔺伯钦这幅醉酒的样子十分……惹人心动。

想到自己长久以来的图谋,她心跳飞快,情不自禁的握住他的温暖的手。

楚姮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凑近他耳畔,轻声呼出热气:“如此,夫君便与我快些回家歇息罢。”

楚姮想着和他生米煮成熟饭,步伐便有些急促。

在马车上守着的胡裕看楚姮濯碧扶着蔺伯钦风风火火的赶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意识就要问,就听楚姮语速飞快道:“你家大人喝醉了快些弄回家让他睡觉!”

“……哦!”

将蔺伯钦扶上马车,胡裕快马加鞭往宅邸赶去。

濯碧与胡裕坐在一起,车厢内只有楚姮和蔺伯钦,蔺伯钦此时还有理智,他安抚的拍了拍楚姮的手背:“没什么,只是有些醉意。”

楚姮心头一跳,突然扑入他怀中,搂着他劲瘦的腰:“是吗?那你想不想我?”

“什么?”

蔺伯钦没太明白楚姮的意思。

楚姮嘟哝一声,抬起头道:“我们两个分开了一个半时辰零十五刻钟,你都不想我吗?”她定定的凝视着他,波光流转,“我想你啊,想的不得了。”

蔺伯钦心头温暖,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姮儿……”

楚姮一把捉住他的手,竟是大着胆子,吻他的手背,轻轻地,密密的,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路吻至掌心、指尖。

仿佛触电了一样,酥麻的感觉直到心间,蔺伯钦觉得很晕,他如星子的双眼有些眩晕:“姮儿,我醉了。”

楚姮觉得他这幅样子诱人的要命,干脆坐在他腿上,鼓足了勇气捧着他的俊脸,低声道:“伯钦,我想亲亲你。”

“好。”

沉稳的男子音色,染上了一丝欲情。

感情战胜了理智,楚姮抬起头,轻柔的贴上他薄削的唇瓣。

她的鼻尖充斥着酒气,舌头灵活的撬开他的牙关,蔺伯钦有些无措,他并未经历过这些,只能本能的搂着楚姮不盈一握的腰肢,让她贴近自己。楚姮也是很笨拙,但比蔺伯钦要好多了,吻了片刻便找到了门道,张开嘴大口大口的从他口中索取,轻轻啃噬他的唇瓣。

蔺伯钦根本不敢呼吸,他甚至忘了该如何呼吸。

他有了该有反应,将楚姮箍的死紧,楚姮的半睁的眼中盛着盈盈水汽,嘴里呢喃着蔺伯钦的名字。

意乱情迷之时,粼粼行驶的马车突然戛然停止。

外间响起胡裕高兴的吆喝声:“大人,夫人,可以下车咯——”

113.底线

胡裕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楚姮和蔺伯钦下车的时候,都对他很有意见一样。

楚姮扶着蔺伯钦进屋,蔺伯钦直接倒在了床上,嘴里低低唤了声楚姮的名字,便醉晕过去。

“夫人,洗澡水已经备好。”

溪暮上前来禀报。

楚姮看了眼耳房方向,想到接下来的事,她心如擂鼓。

“嗯,今晚你们不必守夜,去跨院睡吧。”

溪暮疑惑的歪了歪头,正待询问,濯碧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拉走了,忙道:“夫人若有事,隔墙吆喝我们一声便是,我和溪暮先退下啦。”

房门被关上,楚姮扫了眼躺在床上的蔺伯钦,她觉得领口有些勒脖子,于是扯了扯,给自己透气。

待靠近床榻,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啧。

楚姮觉得自己这架势,有点像侮辱良家妇女似的流氓。

“伯钦,你还醒着吗?”

她靠近了蔺伯钦身侧,轻声询问。

蔺伯钦因醉酒双颊酡红,他侧着头,微微呢喃了一句什么,楚姮根本没听清。

楚姮抬手去摸摸他的脸,蔺伯钦毫无反应,看样子是真的醉过头了。他这人,守礼端方又自持,若不是今日陈知府设宴,恐怕一辈子也不会醉一次,机会难得,楚姮可不能放过。

思及此,她咬了咬牙,翻身上床,与蔺伯钦躺在一处。

楚姮抬起手,想去解开他衣襟,可又觉得下不了手,正犹豫着,突然听蔺伯钦低声道:“姮儿。”

楚姮吓了一跳,语速飞快的为自己辩解:“怎怎怎么了?我只是想帮你脱衣服让你睡舒服点儿没有别的意思!”

她心怦怦直跳,蔺伯钦却无回话,仔细一看,蔺伯钦依旧双眼紧闭,处于熟睡。

楚姮松了口气,暗暗掐了一把自己大腿,腹诽道:楚姮啊楚姮,你可真没用!怕什么呢,为了以后,必定要快些生个孩子出来啊!

她打定主意,于是深呼吸一下,抬手捧着蔺伯钦的脸,就去吻他。

蔺伯钦的唇上还沾着酒气,酒气太浓,让楚姮也沉醉其中。她先是轻轻的啃咬他的唇瓣,又用小舌顶开他的嘴,满心都是欢喜。楚姮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没有办法,她现在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想和自己喜爱的人共沉沦。

楚姮吻了一会儿,便要抬头歇口气。忽然,后脑勺被一只大手摁住,不容她离开。

楚姮惊讶至极,瞪大眼睛,却见醉梦中的蔺伯钦懵懂的伸出手,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她被他吻的几欲不能呼吸,她有些害怕的抵着他肩膀,破碎的惊呼,“蔺伯钦——”

蔺伯钦面色绯红而滚烫,让楚姮心头猛跳。

似乎心有灵犀,蔺伯钦睫毛一颤,睁开了眼睛。

只是因为酒意,眼神迷蒙,整个人都有些醺醺然。

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摸楚姮光滑白皙的面庞,发出一声轻叹:“……姮儿,你真美。”

楚姮被他压着,闻言却“嗤”的笑了起来。

果然喝醉了。

否则这种话她怕是一辈子都听不到。

她这一笑,容色绝美让满室生光。蔺伯钦情动,俯首就去吻她的唇角,眉眼,脸侧,细细密密的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楚姮忍不住拥着他,呼吸急喘,因为害怕接下来发生的事,浑身都有些颤抖,脊背也起了一层层细栗。

她不停安慰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他们是夫妻,拜过堂的夫妻!为了将来,楚姮心一横,闭着眼回吻了过去。

烛影摇红,楚姮目光灼灼的凝视着蔺伯钦,一字字道:“蔺伯钦,你这辈子只能喜欢我,明白没?”

蔺伯钦朦胧的眼,露出瞬间的坚定。他虽然脑子里一片浑噩,可却沉声作答:“此生此世,必不相负。”

她搂着他的脖子,与他紧紧拥吻,滚作一处……

万般柔情缱绻,尽数化为今宵缠绵。

***

窗外一缕晨光出现。

昨夜雪虐风饕,窗外红梅枝丫覆盖积雪冰棱,一地皑皑,落红无数。

楚姮早就醒了。

她浑身仿佛被拆过了一遍,到处酸痛,仰头看着纱帐上的鸳鸯并蒂莲图案,心底已经将宇文弈给臭骂了八百十遍!

那个混蛋竟然敢说第一次不疼?

天知道她昨晚上怎么强忍住没把蔺伯钦给踹下床的!

那疼痛几乎将她劈成两半,痛到她的满腔情意全部化为……脏话骂娘。

楚姮正在义愤填膺,突然感觉到身侧手臂微微一动。她心下一惊,连忙紧闭着眼睛装睡。

蔺伯钦睁开眼,就发现楚姮乖顺的躺在他臂弯。

她的脸被长发遮住一半,更显娇小精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红唇微张,看起来还有些微肿。

蔺伯钦移开眼,不敢再看。

他后半夜的时候,其实已经酒醒了大半,自己做了什么,都清晰的映在脑海。

楚姮闭着眼装睡,听没有动静,便以为蔺伯钦也睡了过去。

她悄悄睁开一只眼,却不料和蔺伯钦灼灼的视线相交,顿时心下一跳,飞快又闭着眼。

“……”呃,好像被发现了。

蔺伯钦忍俊不禁:“姮儿。”

楚姮尴尬的睁开眼,“夫君醒了呀。”

“是比你醒的早些。”

楚姮听到蔺伯钦言语间带着一丝调侃,顿时脸上火烧火辣,但想着二人已经肌肤相亲,自己再忸忸怩怩岂不是装模作样?

思及此,她抬起眼,倒也不羞涩了,又恢复以往的厚脸皮:“哦?那夫君是不是又想对我做坏事?”

“……并未。”

楚姮挑眉,那双波光粼粼的眼,将目光落到他身子以下,蔺伯钦俊脸陡然一热,甚至感觉楚姮的视线如有实质,将他罩在身上的锦被都被给盯穿。

“姮儿。时候不早,该起了。”蔺伯钦慌忙的打断她。

楚姮忍不住笑出声,咬了咬唇瓣,觉得他这模样十分可爱,便凑过去亲他英俊的眉眼。

早晨精气足,蔺伯钦难免意动。他下意识抚着楚姮的侧脸……

“咚咚咚。”

房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濯碧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焦急:“大人,夫人,胡裕从府衙过来,说有要事禀报!”

楚姮从蔺伯钦脖颈间抬起头,微微喘息着问:“什么要紧事?”

濯碧道:“听说……听说昨夜宴后,陈知府的夫人……突然中毒暴毙了!”

“什么?”

楚姮想到那位温柔知性的云氏,一下从蔺伯钦身上坐起来,将蔺伯钦狠狠压了一下。

“陈夫人死了?”她反应过来,忙跳下床从屏风取下官服,往蔺伯钦身上套,“快快快,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蔺伯钦现今掌管整个望州案件,云氏又是陈知府嫡妻,自然极为重视。他一掸衣袖,拿起官帽戴正,胡乱梳洗一番,便急匆匆往府衙赶去。

陈知府死了妻子,按理说应该十分悲痛。

蔺伯钦路上都已经想好了安慰的措辞,然而赶到府衙,他才发现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陈知府不在府衙,听赵琦说,他已经在操办云氏的后事了。

蔺伯钦蹙眉,问赵琦道:“赵大人,不是说陈夫人是暴毙而亡么?此案应大有蹊跷,需仔细查验……”

“诶,蔺大人,你想多了。”赵琦摆摆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陈夫人是旧病突发,经过大夫诊断,乃心疾发作,自然死亡。陈知府那边已经报备了,棺椁纸钱送灵等事宜不日便准备妥当,无需蔺大人操心。”

赵琦从头至尾都没有看他几眼,蔺伯钦断案多年,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云氏之死大有猫腻?

他甚至第一时间怀疑到陈知府的内宅之争。

赵琦给他指了指二堂的一间青瓦房,道:“那里存放着望州城近年的卷宗,蔺大人可以熟悉一下。”

蔺伯钦看他样子,知道问不出来什么,点了点头。

走进屋中,他示意杨腊关门,随后问胡裕:“你说云氏暴毙,消息从何得知?”

胡裕答道:“卑职听闻望州城的薏米糕非常好吃,一大早便准备排队去买。但经过陈知府门外,发现一片愁云惨淡,云氏的丫鬟翠浓伏在台阶下哭泣,头上还戴着白花,我寻死不对劲,便上前多舌问了一句。翠浓便告知,她家夫人昨夜突然七窍流血而亡。”说到此处,胡裕语气一顿,“卑职觉得事有蹊跷,便立刻前来通知大人,却不料……”

他话未说完,但大家都心照不宣。

杨腊这时问:“大人,摆明了陈知府不想你掺和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蔺伯钦确实有些迷茫。

他才来望州赴任,便出现这么一档事。陈知府本就与他有间隙,若他执意调查云氏之死,岂不是雪上加霜,不管云氏是死于心疾还是死于人手,他得罪了陈知府,说不定很快又会被调回清远县。

可是……

若不查明真相,枉死之人于九泉如何能安?他是想于仕途扶摇直上,但不能踩着冤魂作为台阶。他是有抱负,但,更有底线。

胡裕看他愁眉不展,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大人,这案子还……查吗?”

蔺伯钦倏然抬眼,眸中寒芒微闪,定声道:“查!”

114.线索

蔺伯钦决定着手查云氏死因,得在瞒着陈知府的前提下。

这件案子明明有好多路子可行,但蔺伯钦偏偏选择了最难的一条。

胡裕这时注意到蔺伯钦手腕,忍不住问:“大人,你手上怎么有血?”

蔺伯钦闻言一愣,挽起官服衣袖,果然见手腕的不起眼一侧,有一抹嫣红。

他身上除了楚姮昨夜掐他留下的淤青,并无伤痕。仔细一想,从家中匆忙赶来府衙,也没在哪儿沾染过血迹,蔺伯钦蹙眉,仔细翻看手,竟发现指甲缝里也有干涸的血色,顿时疑惑不解。

这血不是他的,难道是别人的?

可从昨晚到今天,他只和楚姮楚姮接触过,杨腊胡裕即便哪儿有伤,也不可能沾染在他指甲缝中。

蔺伯钦仔细一想,早上急着出门,只是匆匆洗漱了下,想必是昨晚被蚊子咬了,在哪挠破了?可大冬天的,不可能有蚊子吧……

“大人,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杨腊出言发问,打断了蔺伯钦的思绪。

左右不是很重要的事情,蔺伯钦也没有放在心上,他用棉布沾水,一边清理血迹一边道:“此事定然不能让陈知府知晓,先暗中查探。”他说到此处,抬眼看胡裕,“你和那名叫翠浓的丫鬟见过,便由你去找她探探口风,最好能套拢关系。切记,不要让旁人看见。”

胡裕郑重的点了点头:“大人放心,卑职自有分寸。”

蔺伯钦又对杨腊说:“云氏的尸首,现在停放在陈知府家中,你立刻去备些香蜡纸钱,晚上我们去登门吊唁。”

杨腊明白过来:“大人是想趁吊唁的机会,去查看云氏的尸首?可众目睽睽,这事儿怕不好办。”

胡裕皱眉:“不如我去捣乱?放点火什么的……”

“不可纵火。”蔺伯钦沉下脸,胡裕连忙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那……偷偷从窗户溜进灵堂?”

蔺伯钦神色一转,觉得这个法子还是可行。

但是他们且总得有人应付陈知府和一众下人。

蔺伯钦是走不开的,他要和陈知府斡旋;胡裕和杨腊身量又太高大,陈府的窗户很小,想要不声不响钻进去实在太难。正犹豫时,胡裕突然道:“可以让夫人去!”

蔺伯钦下意识皱眉:“不行。”

“大人,为何不行?”杨腊也站了出来,“好几次破案,都多亏了夫人帮忙。她冒充春二姐,还有帮忙捉拿洪婆,况且,在这望州府衙人生地不熟,能相信的也只有夫人了啊!”

杨腊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蔺伯钦现下没有几个可以相信的人,楚姮是其中之一。

可是想到要让自己最爱的人犯险,他心头就堵的慌。

“大人……”

“此事无需再说,你们先去将我吩咐的事办完。”

胡裕和杨腊张了张嘴,可蔺伯钦却背过了身子,两人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告退。

***

蔺伯钦想着接下来好几日回不了家,便抽空去州城中,买了几盒胡裕所说的薏米糕带回去。

他想,姮儿那般喜欢吃甜,这薏米糕自然也会喜欢。

走进后院,溪暮濯碧正在扫台阶下的积雪,他提着薏米糕,正想问夫人在何处,就见房门“吱呀”大开,却是楚姮穿着一件款式简单的浅灰色的交领襦裙,拢着毛茸茸的手插走了出来。

她发间仍只插着那只牡丹花银钗,未施粉黛,看起来如冬日的梅花般幽香清丽。

想到昨夜旖旎,蔺伯钦莫名心跳加速。本以为自己是个冷清的性子,岂料遇到她,才方知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诚不欺我。

“夫君。”

楚姮款款走来,眸光似水,令蔺伯钦心旌摇曳。

他清咳一声,垂下视线,递过手中的盒子:“姮儿,这是望州城中最负盛名的薏米糕,你尝尝好不好吃。”

楚姮不由惊喜,抱着他胳膊笑靥如花:“喜欢喜欢!只要是夫君给我的都好吃!”说着,她便将盒子拆开,一个接一个的吃起来。

蔺伯钦儒雅一笑,抬手擦去她嘴角的碎屑。

心念一动,却是就着那碎屑尝了尝,不禁道:“果然好吃。”而且甜。

眼看楚姮要将一盒子薏米糕全都吃完,蔺伯钦怕她噎着,忙走近屋里给她倒茶,道:“慢点儿吃。”

楚姮一边喝茶一边囫囵不清道:“我不吃完,隔夜就不能吃了。”

“留着晚上可以吃。”

“那不成,晚上要出去。”

蔺伯钦怔了怔,“你要去哪儿?”

楚姮瞪大眼睛,眨了眨:“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啊。不是说好晚上去陈知府家中吊唁,你和胡裕他们拖住陈知府,我去验尸么。”

“……”

蔺伯钦皱眉,严肃了声音:“谁告诉你的?胡裕还是杨腊?还是他们两个?”

他还真猜对了。

胡裕和杨腊两个的确偷偷摸摸来找过楚姮,果不其然,他们英明神勇的蔺夫人当场答应了此事,还保证不把他们供出去。

楚姮嘻嘻一笑,挽着他胳膊摇了摇:“别生气啦,是我主动要帮你分担的。”见蔺伯钦仍旧皱眉,她佯装生气,“怎么?你难道不信任我?”

蔺伯钦记得她怕鬼,语气复杂道:“那翻窗验尸的事情……你一个弱女子,我如何能让你去做?晚上做噩梦怎么办?”

楚姮撇了撇嘴:“自从嫁给你,我见过的尸体还少了不成?更何况,我也很关心云氏的死因,那晚宴席上,众人对我诸多刁难,若不是云氏解围,谁知道我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蔺伯钦愣了愣,扭头看她:“你受欺负了?怎不告诉我?”

楚姮想到那晚吃瘪的朱氏和兰姨娘等人,心道,搞不好是谁受欺负呢。但面对蔺伯钦,她却要往他怀中蹭蹭撒娇:“无所谓啦,都已经过去了嘛。”

她忙岔开话题,“还是说正事好了,今晚,我们具体怎么行事?”

蔺伯钦还在做无谓的坚持:“姮儿……”

“在呢!”楚姮踮起脚揪了揪他耳朵,“上阵不离父子兵,这句话听过没?”

蔺伯钦疑惑:“这句话和我们有关系么?”

楚姮笑眯眯的拍拍胸口:“怎么没有!今晚上我是父,你是子,咱们携手查明云氏的死因!”

蔺伯钦:“……”

果然他家夫人,永远斯文不起来。

***

陈知府怎么也没想到,蔺伯钦会携家眷前来灵堂吊唁。

特别是他夫人李四娘,哭的比谁都伤心,进了灵堂那哭嚎声就没停过。

“我可怜的陈夫人啊——”

楚姮扑在棺椁,边哭边悄悄查看,发现棺椁还未上钉,心头一喜。

怕被陈知府看出破绽,她忙高声哭喊:“呜呼哀哉!当真是花落胭脂春去早,销魂锦帐梦来惊!陈夫人啊,苍天不佑!冥道无情!英年早逝,浩气长存,千古流芳,名垂青史……”

蔺伯钦和陈知府:“……”

“蔺夫人和我夫人关系很好?”陈知府胖胖的脸上眉头一挑。

蔺伯钦低声一咳,解释说:“那日宴席见后,内子对陈夫人很有好感,倒是一见如故。”

“哦。”

陈知府应了一声。

他小眼睛转了转,给灵堂左右两个丫鬟使眼色,示意她们将楚姮给拖开。

然而楚姮余光一扫,眼看两个丫鬟走过来,她“噌”的一下站起,反倒是将两个丫鬟吓了一跳,另一个不小心还把陈知府给踩了一脚。

“夫君,陈大人,妾身哭的有些难受,准备出去走走。”

陈知府大喜过望,可总算要走了喂!他脑袋都要被这个李四娘哭晕了!

蔺伯钦忍笑,颔首说:“切莫走远了。”

“是。”

楚姮对二人行了一礼,便走出灵堂,眨眼消失在积雪压枝的树丛。

蔺伯钦看向陈知府,做了个请的手势:“下官知晓陈大人现在十分悲痛,但在职对几件事不明白,还想请教一下陈大人。”

陈知府显然也不想待在灵堂,他“嗯”了一声,便与蔺伯钦往花厅的方向去。

两人走了没影儿,不多时,便来了一个穿绿衣夹袄的小丫鬟。

“翠浓姐姐。”

守灵堂的两个丫鬟,忙朝她点了点头。

翠浓抚了抚头上的白花,红着眼道:“你们也守了一上午了,去休息吃口茶罢,这里我来守着便可。”不等两丫鬟回答,她又语气低落的道,“也让我最后再好好陪一陪夫人。”

两个丫鬟闻言,心有所感,到底是动容的离开了。

翠浓进入灵堂,四下里一看,立刻掩上房门,打开西南侧的小轩窗。

只见楚姮一撩裙子,娇小玲珑的身躯灵活的钻了进来,跳进屋还拍了拍手。

翠浓看着面前这位漂亮的不像话的女子,忍不住细声细气的问:“蔺大人当真能还我家夫人一个公道?”

“放心好了。”楚姮朝她安抚一笑,“就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只要陈夫人当真是死于人手,他一定会把凶手揪出来!”

翠浓点点头,忙与她一起掀开棺椁。

但见云氏面色发青,眼角鼻孔还残留着没有擦干净的血迹,翠浓忍不住捂嘴“呜呜”的哭了起来。

楚姮面如寒霜,她从怀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银针,在云氏喉间一插,取出一看,果不其然变成了深黑色。当下楚姮便抬手,在云氏口中翻搅。

翠浓见得这幕,不禁佩服楚姮不是一般人,就这样还能神色淡定如常。

楚姮眸光一凝,手指总算掏到一些东西,她拿出手一看,却是一些白色的粘稠的东西。她忙将此物放在准备好的瓷瓶里,随即又仔细查看了一下云氏身上,并没有外伤,确定她是死于剧毒。

“来,把棺椁盖好,恢复原状。”

翠浓忙起身,与她一起合棺。

楚姮这时却看见,云氏发中还别着那支百合花银钗,在云鬓中仍旧荧荧生光,极为鲜明。

她想到了那晚与云氏漫步在梅园,她曾与自己述说过的年少情感。

如今斯人已逝,她的夫君却没有为她流过一滴泪,不胜唏嘘。

115.官银

陈知府本以为蔺伯钦郑重其事的找他,是有要紧事相告。

结果他尽问些无足轻重的琐事,听得陈知府头大。

这蔺伯钦在清远县政绩出众,他以为这人还很聪明呢,结果仔细接触下来,发现为人处世既不圆滑也不老练,说话虽然不得罪人,可行事作风太过端正,在官场上让人喜欢不起来。

“蔺大人,若无要紧事,本官还要给亡妻上香,就不奉陪了。”

陈知府没好气道。

便在此时,有女子声音远远传来:“夫君——”

楚姮看到陈知府,一歪脖子又准备扯嗓子大哭,吓的陈知府忙抬手:“蔺夫人,且住!”

楚姮抬袖擦拭眼泪,泫然欲泣:“陈知府,妾身实在太过伤心陈夫人了。”

“……亡妻有蔺夫人这样的知己,本官也深感欣慰。”陈知府斟酌着说。

蔺伯钦这时将楚姮拉到身侧,对陈知府颔首:“既然陈大人还要去给陈夫人上香,我与内子便不打扰您了。但请你莫忧思过甚,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

陈知府应下。

看着远去的蔺伯钦和楚姮,他松了口气,心想这两瘟神可算走了。

蔺府新宅与陈知府的宅邸相距不远,他们这些做官的,大都住在临近的几条街。旁的平头百姓,根本买不起这边的地皮。

于是楚姮和蔺伯钦并肩,散步似得往回走。

“如何?可找到有用的线索?”蔺伯钦凑近她耳畔,低声问。

楚姮觉得他呼出的气息热热的,脸色微红,抬眸道:“你夫人出马,哪有办不成的事儿?”走到隐蔽的小巷,楚姮便从怀中掏出瓷瓶,“云氏嘴里发现的,不是砒霜,是种比砒霜还要厉害的剧毒。”

蔺伯钦记得她曾说过,她当初嫁给有钱员外的时候,要应付内宅争宠,没少见过迷药毒药。

楚姮却是忘了自己编造的谎话,认真说:“徐大夫精通药理,想来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毒。”

她此前在医馆抓药的时候,与徐大夫闲聊过几次,徐大夫别看一把年纪,懂的还真不少,甚至对于宫中的秘药,他都有所了解。

楚姮又说:“现在只需将毒药来历追查出来,找到背后买主,所有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蔺伯钦微微蹙额:“徐大夫在清远县,我如今有官职在身,不能擅自离开望州城。且杨腊胡裕是我左膀右臂,他们其中一人出城会引人怀疑。若被陈知府得知我在暗中追查云氏死因,他一定阻挠。”

楚姮眼珠子一转,拍了拍胸脯,正要说话就被蔺伯钦打断:“不行。”

“怎么不行嘛,我可以去啊。”楚姮又挽着他手臂撒娇,“我可是你最最最信任的夫人。”

蔺伯钦却不吃她这一套了,沉声说:“此次让你过来验尸,已是迫不得已,我怎能再让你去犯险?且望州通往清远县的山路难走,传言还有山匪,即便你雇护卫同行,我也不放心。”

只有他才知道,他夫人长得有多美。荒郊野岭,太漂亮的女子出远门,终归不是好事。

“伯钦~”

楚姮干脆呼他的名字,“你就让我……”她话未说完,突然双眸一亮,“我知道找谁了!”

蔺伯钦被她咋咋呼呼惊了惊:“找谁?”

楚姮抬手一指对面街中,穿着一袭灰衣劲装的男子:“找他呗。”

蔺伯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微一愣:“冯河?”

冯河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棺材脸。

他顺着人群往前走,或许因为周身气息太冰冷,三尺之内都无人靠近。也正因如此,楚姮才能一眼看到人群中的他。

蔺伯钦上前与他打招呼,询问之后,才知道他是专程来找自己的。

“找我作何?”

冯河沉声道:“在下答应保护蔺大人,以济当年恩德,绝不会忘。”

蔺伯钦从清远县搬来望州,那他也跟过来。

得知此事,蔺伯钦有些感动,朝他拱手:“冯大侠一诺千金,我十分钦佩。”

“大人,我说过多次,你叫我冯河便可,更无需与我多礼。我等江湖人士,本就该行侠仗义。更何况……蔺大人是个好官,在下心甘情愿为你效犬马之力。”

楚姮满意的抚掌笑:“夫君,我就说冯大侠很靠谱,这件事你交给他去办,保证万无一失。”

冯河能和萧琸称兄道弟,武功自然高强,对付山匪之流不在话下。只可惜这厮不是很待见自己,否则她还真想与他切磋切磋,看看是他的细剑厉害,还是她的金丝软剑更高一筹。

蔺伯钦微微犹豫了片刻,便将冯河邀至一处隐蔽的茶馆,将瓷瓶拿了出来,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

冯河接过瓷瓶,却是对蔺伯钦郑重的抱拳:“蔺大人朗朗风清,不畏强权,在下果然没有看走眼。”

宁肯赌上仕途官运,也要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找出真凶,这点冯河佩服。

“过奖。”

蔺伯钦被人当面夸赞,到底是有些面浅。

他这样子说不出的可爱,楚姮忍不住在桌子下面,偷偷握了下他的手。

蔺伯钦怔了怔,随即忍俊不禁的看了她一眼。

二人在那眉目传情,冯河又不是瞎子,他看着楚姮,始终没有好脸色,不知想到什么,对蔺伯钦蹙眉道:“蔺大人,其实你这位夫人……”

楚姮心底大惊,双眼倏然如电朝他射过去。

冯河看到她的眼神,又想到了萧琸,到底是叹了口气,没有下文。

蔺伯钦闻言却是愣住,看了看楚姮,狐疑道:“冯河,你想说什么?”

冯河狭长冰冷的眼神在楚姮身上转了一圈。随即道低头抿了口茶,敷衍道:“我方才想说,你这位夫人好像又长胖了。”

“……”

楚姮嘴角抽抽,冯河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不管怎样,冯河当然答应了这份差事,当下带着瓷瓶,纵马离开望州,连夜赶往清远县城。

趁着冯河没有回来,蔺伯钦便按部就班的在府衙处理琐事。

只不过入了夜,总有一人立在府门前,备好热腾腾的饭菜,等他归家。

从前,蔺伯钦随时都住在县衙,回不回那冷冰冰的宅邸都无所谓;但现在有了楚姮,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喜欢在灯下看书写字,而楚姮便立在桌旁研墨,灯芯燃长了,她便取了剪子轻轻的剪掉灯花;夜深了,她便又羞涩又热情的将他推进房里,耳鬓厮磨,行鱼水欢乐。

这晚又是如此。

蔺伯钦在看书,楚姮坐在凳子上把玩他的手。

他的手长得很匀称,手指修长,干干净净。握笔的关节处有些薄茧,摸起来有些干燥粗糙。

更漏迢递。

“夫君,亥时了,该睡觉啦。”

楚姮在他掌心画圈,脸颊被灯火映照的有些泛红。

蔺伯钦将头从书卷中抬起,笑道:“你先去睡。”

“不。”

楚姮想到宇文弈曾说过,男人不行事一两个时辰,那就是不太好。可蔺伯钦从来没与她胡天胡地那么久过,于是隐约有些怀疑。最重要的是,她想和他快些有个孩子,这样回京的时候,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楚姮拉起他的手,蹭蹭自己的脸:“夫君,天色不早啦。”

“夫君,该歇息啦。”

“夫君,伯钦,佩之~”

她像只小猫似得在那喵喵喵,蔺伯钦到底是笑了起来,将书一合,拉起她走到书房隔壁,进屋关门。

已经睡了好几天跨院的溪暮和濯碧,望着窗户上倒映出的二人亲昵剪影,感动的擦泪。

“夫人和大夫总算像夫妻了。”

溪暮在那感慨。

濯碧忍不住道:“那天早上夫人还在熟睡,我看见大夫临走时还亲了亲夫人呢。”

溪暮欣慰的捧脸,点点头:“真好啊——”

***

楚姮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浑身又酸痛的不得了。

看来她真不适合干这档事儿,真是比学武功还要劳筋骨。

蔺伯钦已经去了府衙,身边的床榻空荡荡的。

如今天气已经转暖,楚姮便穿的薄了些,她把腰带系上,摸了摸腰肢,还真的丰腴了些,顿时面如菜色。

果然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人也会发福啊。

楚姮当下便不敢再吃了,她让溪暮带着家奴,去菜市买了一堆白菜萝卜,当晚,她只准备了一碟青菜一碗白萝卜汤,打算蔺伯钦回来,她要窝在他怀里好好述说自己长胖了的痛苦。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蔺伯钦并不是一个人回来。

他还带着冯河。

冯河原本是不肯来蔺府的,因为他不喜楚姮。

但蔺伯钦再三说,家中晚餐十分丰盛,请来的厨师烧菜很好吃,诚邀冯河来家中做客。结果二人回来,却是一桌寒酸的不能再寒酸的饭菜。

楚姮也知道待客不周,于是忙让溪暮濯碧撤下饭桌,重新起锅。

冯河闻言,一摆手道:“蔺夫人不必麻烦了,就两件事,我禀完便走。”

他从怀中拿出之前的瓷瓶,放在桌上:“据徐大夫所言,这是一种名为‘无情’的剧毒,以砒霜鹤顶红一剑封喉等毒药炼制,并且,只有在清远县的赌坊才能买到。”

“赌坊?”

“只有清远县的赌坊。”冯河冷漠的重审一次,并简单讲述了一下毒药来历。

要炼制“无情”,有一种草药只在清远县境内生长,而这毒药,最开始也是徐大夫的同窗研制。他的同窗将药方卖给了一个赌坊老板,后来去世。都说他是作孽太多才会早逝,但实际如何不得而知。不管怎样,这名为“无情”的剧毒,便在清远县赌坊流传,号称免费给那些赌的倾家荡产的赌徒使用。

毒药的渊源与本案并无关联,蔺伯钦眉头一拧,直接问:“可查到是谁在赌坊买的‘无情’?”

冯河点了点头,沉声作答:“正是望州知府,陈子扬。他是在上次蔡高义一案的时,亲自去赌坊买的。”

赌坊老板一开始还不肯说,要不是冯河用剑指着他脑袋,还探听不到这个消息。

杀正妻,扶姨娘。

的确是再寻常不过的案子。

只是凶手是当今望州父母官,这点就棘手了。

然而棘手的不仅仅是这件事,冯河从怀中又摸出一件东西,说出的话直让蔺伯钦和楚姮怛然失色!

“这是当时陈知府买毒药时,所给的银子。”

一锭银元宝,躺在冯河掌心。

银元宝整整十两,正是……火耗后的官银。

116.寄信

当下蔺伯钦便想到了碧水寺的案子。

玄明大师和清慧当初一口咬定,说那银子是香客捐赠,不知来历。可陈知府却在暗中使用火耗后的官银,他隐约觉得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楚姮眼珠子一转,立刻道:“若陈知府当真私下挪用朝廷官银,可在府衙户房账本查看。”

蔺伯钦摇摇头:“现在户房是由赵琦分管,我根本接触不到。”

“这有何难,偷偷摸摸溜进去呀!”楚姮朝他一笑,目光在冯河身上逡巡。

冯河:“……”

这女人,就想让他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蔺伯钦虽然觉得这样不妥,可事关重大,他不敢马虎,想了想,道:“我想审问碧水寺的僧人。”

楚姮和冯河对视一眼,等他继续说。

“明日,我查明账本存放地点,会给冯河一份府衙户房的路线图,届时冯河便可以跟胡裕杨腊里应外合。期间我称病抱恙,暗中回清远县。”

陈知府根本就不可能猜到蔺伯钦竟然如此胆大,私下查他。

可越危险往往越安全,楚姮摸了摸下巴,点点头说:“我与夫君一起。”

蔺伯钦蹙眉:“姮儿,不要胡闹,这几日你就待在家中。”

“那可不行。”

楚姮早就想好了说辞,“若你中途在清远县被抓,消息传到陈知府耳朵里,我岂不是被瓮中捉鳖,连跑的机会都没有?跟着你一起,就算半道出了什么事儿,我也好赶快溜走……嗯,溜走去找救兵。”

冯河听到她这番话,“嗤”的翻了个白眼。

什么夫妻情深,这么快就想好对策,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蔺伯钦以楚姮安危为上,至于她是不是想跑路,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如此说来,带上楚姮也无妨。

三人又商讨了一会儿,这事儿便这么敲定了。

冯河走后,楚姮和蔺伯钦洗漱上榻,免不了又是一番耳鬓厮磨。

事后,楚姮依偎在蔺伯钦怀中,轻轻抚摸他下巴上长出来的浅浅胡茬,道:“云氏死前,曾跟我讲述过她与陈知府相知相识的过程,说来,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倒与话本子里所写的风花雪月般动人。”她语气转低,有些沉闷的问,“夫君,皆说世间男子皆薄情,你会不会有一天,等我人老珠黄,就对我也再无情义了?”

蔺伯钦皱了皱眉,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沉声道:“不许胡思乱想。更何况,你我二人从未一见倾心。”

甚至称得上相看两厌。

楚姮忍不住低低笑出声:“好像是哦。”

既然不是像话本子里那样的开场,那定然是个美好的结局。想到自己将来的身份终会揭露,蔺伯钦的脸色一定会格外好看,但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搬去公主府,平安喜乐过完一生。

夜深人静,小心思总会想的格外多。

楚姮抿了抿唇,忍不住轻轻问:“伯钦,如果我有事情瞒着你,我是说如果,你会不会生气?”

“什么事?”

“好事儿!”楚姮咯咯一笑,要让他当驸马爷,这当然是好事啦!

蔺伯钦听她语气欢快,便知道不打紧,莞尔道:“只要不违背朝廷律法,仁义道德,我都不会生气。”

得到他这句保证,楚姮松了口气,甚至十分欢喜的抬起头,咬了口他的下巴:“放心好啦,你夫人清清白白,从未做过什么坏事。”

“我相信你。”蔺伯钦低头摸了摸她的发,温言道:“夜深,睡吧。”

楚姮在他臂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蹭了蹭,随即闭上眼,一夜好梦。

翌日。

蔺伯钦便一大早去了府衙。

他和杨腊胡裕说了计划,便开始套赵琦的话。赵琦为人还算聪明,但是个实心肠,蔺伯钦稍微找了几个借口,便得知望州府衙税收账本,就放在户部的右墙柜子里。

到了下午,蔺伯钦便谎称身子不适,去向陈知府告假。陈知府本就不想看他在眼前乱晃,看他面色苍白,连连让他快些回家休养。

蔺伯钦到家后,楚姮早就备好脚力极好的马匹,两人乔装改扮,绕了一段路,从北城门离去。

两人共乘一骑,速度也不慢。

别看蔺伯钦一股子文人气,驾马却十分稳当。经过一处斜坡,惯性作用之下,楚姮忍不住往后一靠,后背贴着蔺伯钦平坦结实的胸膛,让蔺伯钦心头一跳,随即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楚姮瞬间觉得四周的呼啸而过的风小了不少,天气很冷,可蔺伯钦的怀抱那么暖。

暖过繁复华贵的锦被狐裘,暖过深宫中单薄的四合红尘。

就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停歇的依靠,楚姮微微一笑,窝在他怀中,心想,有蔺伯钦在,真好啊。

到了清远县,天已经快亮了,蔺伯钦掐好时间,找到顾景同经常去吃的馎饦摊子,等他过来。

清晨的雾气还未消散,更显寒凉。然而老远走来的一个人影,却摇着折扇,优哉游哉。

楚姮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顾景同,她和蔺伯钦对视一眼,便立刻将他拖到街道旁的胡同。

“来人啊……呃,佩之?”顾景同扭头看向楚姮,“李四娘?”

蔺伯钦点了点头:“盛风,有件事我得拜托你了。”

他迅速对顾景同说明来意,顾景同也收起玩笑的神情,正色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问妥当。”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午时二刻,我们还在西街永丰茶楼汇合。”

约定好时间地点,楚姮和蔺伯钦便去了茶楼等待。

待茶水被喝成白水再无味道的时候,顾景同带着一沓纸,来到巷尾,凝重道:“玄明大师和清慧都交代了,果然当初功德箱被盗一案,还有猫腻。”

“什么猫腻?”

“你们看。”顾景同将摁了指印的供状交给蔺伯钦,“玄明大师当初将功德箱被盗,赖给玉璇玑,结果被查出是他自己赌钱赌输了。但其实不是那样,玄明大师虽然好赌,但也不敢将功德箱里的所有银子拿去挥霍,功德箱里的银子,全部暗中交给了陈知府。”

蔺伯钦顿时一惊:“那功德箱里五百两银子,陈知府如此狮子大开口,他用得完么?”

顾景同摆了摆手,叹息道:“你也太小看陈知府了,他竟是每年都在收刮碧水寺的香油钱。因为玄明大师他们自己也不干净,于是不敢声张。这腌渍事儿起码做了六年,陈知府现在完全担得起‘家财万贯’四个字。”

蔺伯钦眉峰蹙成山,“那官银……”

“官银陈知府定然动过。”顾景同认真说,“玄明大师就曾见过陈知府使用火耗后的官银。你想想看,陈知府连碧水寺的香油钱都不放过,贪墨徇私,这种事还做的少么?不仅如此,我去了那家赌坊,确认陈知府曾乔装去买过剧毒。”

楚姮额角一抽。

这陈知府,那么胖再怎么乔装也会被看出来吧。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别人知道他杀了正妻,他作为望州的父母官,有恃无恐。

“赌坊老板和玄明大师等人的供词都在这里。”

白纸黑字,鲜红指印,证据确凿。

蔺伯钦眉头紧锁,无话可说。

顾景同将折扇敲着手心,喟然道:“佩之,即便现在知道陈知府贪污、杀妻、挪用官银,那又如何?你好不容易升迁,难道想与他对着干?”他又叹了一声,“况且……你想对着干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蔺伯钦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陈知府根本用不了那么多银子,官银数额巨大,这块饼他一个人也吃不下。倒不知府衙中一片浑浊沆瀣,有几个没有沾染荤腥。

不仅如此,陈知府为官多年,在望州根深叶茂,远远不是他一个小从六品的官可以撼动。就像当初蔡高义犯事,若不是惊动了朝廷,还有霍大人帮忙审理,他是否能全身而退尚且未知。

顾景同目光深深的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佩之,听我一句劝,这件事……装作不知道好了。”

“你又来了。”

这种时候,蔺伯钦竟无奈一笑。

顾景同嗫嚅了一下嘴唇,到底是没有再说。好友的心性,他懂。正因为懂,所以不劝。

“有任何需要,我都义不容辞。”

蔺伯钦心下感动,他沉声道:“帮我看好那几个证人便可。”

他二人说话,楚姮一直没有插言。只是看着面前的蔺伯钦,心中百感交集罢了。

这种以卵击石的事,讲真,她活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就像是在宫中,主子说错了话,奴才明知道不能顶撞,却仍要出言纠正,最后结局换来什么?换来这句话的正确,换来奴才的乱棍打死?

楚姮苦涩的笑了笑。

她当然不会让蔺伯钦死。

“我去方便一下。”楚姮凑近蔺伯钦耳畔,小声说。

茶楼的茅厕就在楼下,蔺伯钦颔了颔首:“去吧。”

二人亲昵的动作,自然没能逃过顾景同的目光,他展开折扇,垂眸扇风,失神的看着杯中茶叶沉沉浮浮。

楚姮快速下楼,并未去茅厕,而是匆匆写封信,掏出银子,让掌柜代为寄去幽州。

看着掌柜亲手封上火漆,楚姮一颗心才稳定了些。

她已经想好,让宁阙和宇文弈过来解决陈知府的案子。

算是私心作祟吧……她不能,不能让蔺伯钦冒险。

117.匪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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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结案

蔺伯钦和楚姮几人躲在客栈养伤,没过三日,便有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

陈知府落马。

是恒平王亲自下令查抄,并点名让蔺伯钦兼行望州知府一职。

听闻此事,蔺伯钦几人一度怀疑自己耳朵除了问题,只有楚姮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忍住笑,一本正经道:“这位恒平王,别看在朝中只是个闲散王爷,但毕竟是皇亲国戚,查处一个五品下州官员,易如反掌。”

蔺伯钦后脑勺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他没有束发,而是披散在脑后,看起来有几分凉薄。

“可是恒平王与我素无交情,他罢免陈知府也就罢了,为何还让我暂代知府一职?”

楚姮眼珠子一转,接话道:“定然是霍大统领在他面前说过你的好话。”

蔺伯钦此前任过京官,从未听过霍鞅和恒平王有私交,难道几年时间,霍鞅和恒平王关系变的不错?

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觉得这是陈知府为了引他出现耍诈,但冯河杨腊等人都去城门看了告示,确定此事是真,蔺伯钦才怀揣一肚子狐疑,谨慎的与楚姮等人回到望州府衙。

府衙上下一片肃杀之气。

赵琦等人都站在公堂,战战兢兢的,看着一个身穿长衫,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

楚姮特意将脸低垂,躲在杨腊胡裕等人背后。

公堂光线一暗,赵琦回头,一眼看到蔺伯钦,忙对那中年男人道:“蔺大人回来了!先生有什么话,大可对蔺大人吩咐。下官当真没有与陈知府勾结,甚至很多时候都帮衬过蔺大人,不信先生可以问蔺大人,看下官说言是否属实!”

蔺伯钦闻言一愣。

他看向这位中年男子,发现并不认识。中年男子打量着蔺伯钦,显然也是第一次见。

楚姮悄悄弯了弯嘴角,宁阙这丫头还算聪明,知道她和宇文弈不好露面,把老侯爷的谋士余镜澄给请了来。

别看余镜澄只是老侯爷身边的谋士,但在大元朝极有名望。不入仕途,却胜过文武百官,当年与突厥一战,若不是他机智献策,大元能不能有如今鼎盛繁华的局面,还未可知。

余镜澄腰间挂着宇文侯爷的腰牌,左手拿着恒平王的铜令,整个望州没有人能惹得起他。

“蔺大人,陈知府贪污受贿一案,我已托人上报给朝廷。在刑部查明之前,将由你来搭理望州府衙各项事宜。”余镜澄按宁阙郡主的吩咐,将话说完。

底下乌拉拉跪着的官员,有几个不服气,忍不住道:“先生,我等哪个不比蔺大人更有资历?他太年轻气盛,下官觉得由他代知府一职不太妥……”

余镜澄一抬手,捋了捋胡须:“切莫多言,这一切都是……嗯,恒平王的安排。”

听到“恒平王”三个字,当下无人再来反驳。

只是心底暗暗不平,嫉妒蔺伯钦不知何时搭上了皇亲国戚这样的人脉。

蔺伯钦也是一头雾水,眼看余镜澄匆匆交代几句便要离开,他忙追上前问:“余先生,下官斗胆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陈知府火耗官银、贪污受贿的行径?”

余镜澄怔住了。

他怎么知道?当然是宁阙郡主和宇文小侯爷给他说的。

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卖什么关子,死活不说前因,只让他揣着侯爷和王爷的令牌,来把什么陈知府给罢免,再把眼前这位年轻后生给扶植上去。

“蔺大人无需多问。”

余镜澄长得仙风道骨,说话也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倒是把蔺伯钦等人给唬住了。

他道:“我在幽州还有要务,就不与蔺大人多说。知府的官印我放在法案上,你直接取用便可。”

蔺伯钦蹙眉:“先生难道不审理陈知府……陈子扬毒杀妻子、贪污徇私、挪用官银的案子?”

余镜澄摆了摆手:“蔺大人,我只是一介谋士,虽握侯爷和王爷的令牌,但并不能审问朝廷命官,这件事你自行处理便可。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今次前来,是有人所托,至于是谁你不用问,我不会告诉你的。”他看了眼蔺伯钦,随即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蔺伯钦仿佛陷入了一团迷雾,他看着余镜澄的背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伤了后脑勺,一直在产生幻觉。

身旁的胡裕立刻开口,将他拉回现实:“大人,这下可好了,整个望州都由你兼管,要处置一个陈子扬轻而易举!”杨腊也催促道:“大人,事不宜迟,快些给陈子扬定罪,将他早日押去京城审讯,以免夜长梦多。”

蔺伯钦稍一迟疑,便当着众官的面,将监牢中的陈知府给提了出来。

不过数日光景,府衙改天换日。

赵琦心思一转,起身走到蔺伯钦身侧,狗腿的问:“蔺大人,那账本被陈知府藏在他家中,下官这就带杨捕头去拿回来。”

他这么多年跟在陈知府背后,却没有捞到什么油水,当初陈知府挪用官银,他胆小不敢掺和,没想到却是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命。

蔺伯钦看了眼赵琦,倒也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给杨腊使了个眼色,杨腊便与赵琦一同赶往陈知府家中。

陈知府身上的官服已经被扒下来了,一身白色中衣,手脚还挂着镣铐,发髻凌乱,胖胖的身躯看起来十分狼狈。

蔺伯钦也没有堂而皇之的坐在公堂的法案上,他站在一侧,负手而立,把陈知府给气了个够呛!

“蔺伯钦,本官……简直小看你了!”

胡裕和冯河分别站在蔺伯钦两侧,不禁冷笑:“是么?那你如今擦亮眼睛,仔细看看咱们大人好了。”

陈知府见胡裕一个没品级的小小捕快,也敢对他出言讽刺,气的说不出话。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

辛辛苦苦当了大半辈子的官,仍旧抵不过皇族贵戚轻飘飘的一句话。

他清楚的记得,就在昨天,来了两个打扮富贵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长得玉雪玲珑,她冷冷扫了眼自己,道:“这个知府长太丑,听说手脚还不干净,捋下去吧。”

于是第二天,他就真被捋下去了!

直到关进大牢,他还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一开始他还大喊冤枉,后来有人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着他的五条罪状:挪用官银,收刮民脂,下毒杀妻,贪污受贿……以及冒犯郡主。

陈知府当时就懵了。

郡主?什么郡主?他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记起那位玉雪可爱的身披雪白狐裘的“少年”,便是大元朝赫赫有名的宁阙郡主。

宁阙郡主与华容公主,并称颜色双绝。

他没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华容公主,但仅仅这位郡主的美貌,他都一辈子不能忘记。

陈知府想到这些事,心头苦涩,想喊冤枉吧,在座同僚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全都一窝蜂来指认他,希望蔺伯钦能从轻处罚;赵琦这个墙头草,更是带着人把他家中藏的玉器宝物全都给薅出来,连账本都双手呈给了蔺伯钦。

蔺伯钦甚至在清远县得到了玄明大师等人的口供,证据确凿,他无从辩驳。

就算辩驳,也根本无人理会。

在牢狱中,跟了二十年的师爷悄悄给他带了句话:“宁阙郡主,铁了心要整死陈大人。”

陈知府欲哭无泪,他一个小小知府,在望州天高皇帝远,想破头也没想到自己是哪儿得罪了宁阙。蔺伯钦按照律例,对陈知府述说了一条条罪状,陈知府没有办法,只有全部招认。末了,他抬起脑满肠肥的头,忍不住对蔺伯钦讽刺道:“蔺大人好手段,我当真是小瞧了您。没想到你在京城还有这么大的人脉,迟早会在京城一飞冲天啊!”

蔺伯钦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因为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在哪里遇了贵人。

在陈知府和蔺伯钦等人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这件案子以陈知府招供,画上句号。

杨腊和胡裕押陈知府离去的时候,楚姮心念一动,上前问:“陈大人,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陈知府的小眼睛冷冷的看了眼楚姮,问:“蔺夫人现在可是望州一等官夫人,我一个阶下囚岂敢不答?”

“你不必说话阴阳怪气。”

楚姮眉梢微挑,倒是显得颇有风情。

陈知府出了出神,觉得她的姿色比起那位宁阙郡主,也不差几分。

“陈夫人曾经对我说过,不管你是否对她色衰爱弛,她心中仍旧有你。她死的时候,发间的百合花银钗都没有取下……”楚姮闭了闭眼,为她心痛,“陈大人下毒给她的时候,就没有一丝丝犹豫吗?”

或许这句话让陈知府动了动心弦。

他想到年少时,自己还不胖,一袭青衫端的是个风流才子。云氏二八年华,手执一朵雪白的百合花,正在路旁挑选香囊。她的百合花被他不小心拂落在地,一抬头,一笑靥,便是无关风月两厢情愿。

陈知府眨了眨眼,突然湿了眼眶。

“我不想害她。”

但是兰姨娘天天在旁催促,他一时鬼迷心窍,便买来剧毒。

那毒其实放在茶水中味道很刺鼻,他还故意放了很多很多,希望云氏喝茶的时候,可以趋避。

但不知为何,她还是喝下了。

那么难闻的气味,是个人都会发现里面有其它东西。可云氏为什么那么傻,要把毒给喝进肚子里呢?是因为他亲手端给她的,让她没了念想?

陈知府知道此番被押解上京,他难逃一死,笑着笑着,突然哭了:“天命如此,天命如此!蔺夫人,我亡妻丧事还未操办完毕,你与她算是故交,便请你帮忙了却她的身后事罢。”

楚姮下意识扶了下发间的牡丹花银钗,点了点头。

119.四娘

陈子扬被衙役押解上京去了。

望州知府调任还没下来,一切职务由蔺伯钦代劳。

楚姮完美的解决了一件事,心底畅快,便让溪暮濯碧做了大桌好酒好菜,请杨腊胡裕冯河来家中庆贺。

“说不定这次望州知府的职位,会落到大人头上。”胡裕笑眯眯道。

蔺伯钦眉头舒展开来,只嗯了一声。

但楚姮看得出来,他也是有些许期待的。

杨腊又说:“大人,恕属下多舌,我觉得陈知府这桩案子处处都怪的很。”

蔺伯钦夹菜的手微微一顿,他搁下筷子,问:“何出此言?”

杨腊抓了抓耳朵,答道:“若没有恒平王出马,陈知府贪污杀妻一案根本就不会有结果,甚至大人也惨遭毒手。可好端端的,恒平王从哪里得知陈知府犯下的罪行?且大元朝贪官污吏不少,绝不止望州这边有问题,恒平王却偏偏管了望州知府,还指名道姓让大人暂代知府职务。这点……卑职实在想不通。”

胡裕闻言,连连点头:“而且恒平王也很奇怪,为何不亲自派人,却让宇文老侯爷的谋士余镜澄来处理这件事?”

蔺伯钦苦笑了一下:“我亦不知。”

就像暗中有一双手推着他前进,那双手有没有恶意,也让人捉摸不透。

冯河一语不发,他只是默默的看了眼楚姮一眼。

楚姮也看了他一眼,各有心思。

“夫人,今晚你怎么不说话?”胡裕扭头看向楚姮,忍不住问。

楚姮反应过来,粲然一笑:“说什么说,这么多好吃的不吃,赶明儿只有倒掉,浪费可耻啊。”

她一番话提醒,杨腊和胡裕才专注的开始吃东西,宴罢,冯河等人也告辞离去。

是夜。

楚姮窝在蔺伯钦怀里,眨了眨眼,兴许是长长的睫毛扫到了蔺伯钦脖颈,他略带磁性的嗓音在静谧室内响起:“怎么还不睡?”

“有些睡不着呢。”

楚姮答道。

蔺伯钦轻轻搂住她纤弱的肩:“在想什么?”

楚姮将头靠在他颈窝,没有回答。

因为……她觉得自己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像是会有甚么大事发生。明明是快要入春的时节,却觉得越来越冷,比数九隆冬,还要严寒恶劣。

“伯钦。”

楚姮没有甜腻腻的叫他夫君,而是语气郑重唤他的名字。

蔺伯钦微微一怔:“嗯?”

楚姮不敢对他说,她有些害怕。害怕一切在未成定局之前,父皇母后来阻挠他们在一起。她悄悄的逃宫,悄悄的嫁给他,悄悄的……违背当朝公主该有的森严规矩。

想到冷冰冰的砖红色宫墙,楚姮抬手攀着蔺伯钦的脖子,像一朵柔弱的菟丝花。

“伯钦,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她,不能放弃……她小心翼翼奉献出的这段深情。

蔺伯钦心下一动,将她搂紧了些,吻了吻她因汗濡湿的额前碎发:“好,我答应你。”

楚姮这些日子也是困了,听到他温柔的嗓音,到底是闭上眼,沉沉的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晴朗。

蔺伯钦一早就去了衙门,楚姮穿了身浅绿色的夹袄,便与濯碧溪暮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并未带上两个丫头。

她来到望州西街的一间不起眼茶坊,在二楼转角处敲了敲门。

不多时,便有一名身穿灰衣的劲装男子将门打开,朝她低声行礼:“公主请进,小侯爷和郡主已经恭候多时。”

楚姮进屋,便见宁阙恢复了女装,穿了件浅粉色的毛领比甲,看起来十分娇俏。宇文弈正在把玩他的宝石佩剑,见楚姮来了,二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这次你总该好好表扬我们吧?”

楚姮“噗嗤”一笑,朝他们装模作样的弯了弯腰:“真是多谢郡主和小侯爷啦。”

“快过来坐。”

宁阙起身,将楚姮拉到桌边,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我可是偷偷用的父王令牌,他压根儿都不知道这事儿。”

宇文弈哼了哼:“估计现在恒平王爷已经知道了,正准备等你回去,给你一顿抽呢。”

“闭上你的乌鸦嘴。”

宁阙瞪他一眼,“还有,我父王才不舍得打我。”

恒平王就宁阙这么一个女儿,捧着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怎么会打她呢。楚姮笑笑,倒是担忧的看了宇文弈一眼:“先不说宁阙,你这次让余镜澄先生露面,宇文侯爷知道了,定会追问你缘由,你不会一挨打就把我给供出来吧?”

宇文弈拍了下桌子,嘟哝道:“华容,我在你眼里是那样的人吗?”

宇文弈的爹乃当朝定国侯宇文淮海,年轻时候也随宇文老侯爷立过汗马功劳。宇文家爵位世袭,虽有兵权,但虎符被朝廷看管,放在兵部,无法调用,这么多年,也只是摆设。宇文淮海与恒平王楚天鏊一样,一个闲散侯爷,一个闲散王爷,每天在京城溜鸟玩乐,从不管事。

楚姮也不理他,宁阙这时却正色说:“华容,这次我们去幽州,探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楚姮抬起茶杯,抿了一口。

“穆贤王和宋丞相,图谋造反。”

“噗——”

楚姮没忍住,一口水喷了宇文弈满脸,“这话可不能乱说!”

虽然穆贤王宋丞相,与陈太师一直不对付,可也犯不着闹出造反这么大的动静。更何况,他们要造反,怎么可能让宇文弈和宁阙知道。

宁阙抬手打了下正在死命擦脸的宇文弈:“那几个突厥人说的话,你当真听清楚了?”

“也就路过的时候随意那么一听,我只会一点儿突厥话,又不精通,听差了也说不定嘛。”宇文弈将脸上水好不容易擦干,“宁阙,有些话还真不能乱说,穆贤王虽然有时候言辞犀利,但到底是为了江山社稷,你不能总觉得人家是想造反啊!这么大的罪名,传出去搞不好要诛九族!”

宁阙皱了皱眉:“诛什么九族?穆贤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难不成连圣上自个儿也诛了?”

“……你真是和华容一样,最会扯歪理!”

楚姮瞪他:“关我什么事?”

宁阙和宇文弈说了半天,也没确定穆贤王和宋丞相是不是要造反,就说在幽州遇到两个突厥人闲聊,说什么穆贤王心怀不轨云云,还私下与突厥可汗联系云云,几分真,几分假,不能判断。

宁阙扯不清,便也懒得再说。

她看了眼楚姮平坦的小腹,问:“有没有动静?”

楚姮摇摇头,托腮道:“不急,迟早会有的。”

她想到今后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不由长叹一声,望着窗外晴朗天色,眨了眨眼。

宁阙和宇文弈对视一眼,“瞧瞧,曾经叱咤风云的华容公主,如今为了个男宠面首,在这儿暗自神伤呢。”

楚姮这次又是偷跑出来,不敢和他们闲聊太久,宁阙和宇文弈也准备回京去了。

她将二人送至城门外,又叮嘱几句,便往回走。

路过城门张贴告示的地方,发现捉拿江洋大盗玉璇玑的海捕文书仍在,只是被风吹的破破烂烂,连画像字迹都看不太清。

莫名其妙的,楚姮晃了晃神。

眼看天色还早,楚姮便想去府衙看看蔺伯钦,他现在是望州一把手,夫人要去探望,上下无人敢阻拦。

不仅如此,刚靠近仪门,守门的衙役便点头哈腰的朝楚姮行礼:“蔺夫人好!”

“蔺夫人您来了,大人正在二堂与刘仵作说话呢!”

楚姮跨过门槛的脚步顿了顿,她侧头问:“仵作?找仵作干什么?”

“又死人了呗。”

一个衙役口无遮拦的说。

另一个衙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暗示他好生说话,随即对楚姮笑了笑:“夫人有所不知,一个时辰前,望州城外的青兰河中,发现一具女尸。伤口插着一柄匕首,从后背直刺心脏,一看就是他杀的案子。”

他不用说完,楚姮也猜到,蔺伯钦这会儿定围着尸体团团转,想办法将杀人凶手给抓起来。

思及此,她立刻往二堂走去。

还没靠近,楚姮便远远看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尸体上盖着一块白布。蔺伯钦和一个仵作打扮的老头正在说话,他身旁站着冯河。

“夫君。”

楚姮喊了蔺伯钦一声。

蔺伯钦抬起头,见得是她,示意仵作将尸体的脸遮起来,怕吓着楚姮。

“你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便过来瞧瞧。”楚姮扫了眼地上的女尸,“有线索吗?”

蔺伯钦面沉如水,摇摇头:“目前连身份都不知道,无人报案走失,胡裕和杨腊已经张贴榜文,挨家挨户去问了。”

楚姮没有多问,只是下意识的又看了眼那女尸。

刚好一阵冷风吹过,吹起白布遮掩的腰间。女尸身上的衣物紧紧贴在躯干,竟是京城里才有的云织金锦面料!不仅如此,女尸腰间还悬挂着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

一块……让楚姮觉得眼熟的玉佩。

玉佩通体莹绿,金色的流苏穗子十分惹眼,很像……很像是当初卢飞星送给李四娘的那块!

楚姮猛然想到什么,竟是弯腰一把掀开掩盖尸体面部的白布——惨白的脸,发青的唇,以及那弯如柳叶的细眉,与楚姮快要忘却的人脸重叠。

她瞳孔猛然紧缩,踉跄的后退两步,只觉头皮发麻,天旋地转。

内心一个声音惊骇的大叫:是她!她回来了!

李四娘——

120.怀疑

李四娘怎会死了。

还死在望州?

她不是跟卢飞星私奔去了京城,做了外室阔太太,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楚姮脸色一片惨淡。

“姮儿?”蔺伯钦见楚姮神色不对,抬手扶住楚姮的胳膊,问,“怎么了?”

楚姮回神,尽量保持平静,她后退几步,不看再看李四娘的尸体,垂下眼帘道:“……没,只是想到这女子年纪轻轻便死了,有些可惜。”

蔺伯钦虽然奇怪,但并未多想。

她嘶哑着声音问:“对了,这李……女子是如何发现的?”

蔺伯钦指了指冯河。

楚姮“哦”了一声,没有继续问。

因为冯河看她的眼神……太刺目了,仿佛可以把她一眼看穿。

冯河这时却说:“夫人知道这女子是如何死的吗?一柄匕首,从背透胸,刚好刺穿心脏,分毫不差,非寻常人可以办到。”他声音有些冷淡,却让楚姮心头一跳。

冯河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怀疑她?

楚姮觉得可笑,但她却笑不出来。

蔺伯钦还在核实死者身份,楚姮借口回家休息,失魂落魄的离开府衙。

一路上,她都想不明白,李四娘为何会出现在望州,难道她跟卢飞星过的不好,想回来嫁给蔺伯钦,却不幸中途被人害死?

莫名其妙的,李四娘死去,楚姮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明明知道不能这样想,这样想太自私,可她却忍不住……因为,李四娘死了,他们的婚约便不用做数了。

是夜。

蔺伯钦回到府邸,楚姮正坐在廊下椅子上,恹恹的样子。

他蹙额上前,抬起手背抚了抚她额头:“并未发热,是哪里不舒服?”

楚姮听到他关切的声音,觉得鼻酸,扑在他怀中,环抱着他的腰:“夫君……今日那女尸,可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了?”

蔺伯钦摇头:“打听了整个望州州城,都没有哪家走失妇女。”他语气一顿,“我已安排杨腊和盛风,带人去临近的县城打探。”

“盛风?顾景同?”

蔺伯钦嗯了一声,解释道:“我将他调任来望州,今天刚到。毕竟望州一直是陈子扬管辖,他的旧部我用着不放心。”

楚姮了然。

虽然顾景同为人吊儿郎当,但的确是蔺伯钦的得力助手。

楚姮又想到死去的李四娘,叹了口气。

她冒充李四娘,无论是谁,都会猜到她是杀害正主的凶犯。而且冯河还说,杀李四娘的人会武功……万一,万一她有一天被误会怎么办?

想到这儿,楚姮害怕的将蔺伯钦抱紧了些。

蔺伯钦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相信她。

所以,她对他也该有信心,他一定可以找出真正杀害李四娘的凶手。

次日,蔺伯钦一大早便要去衙门,处理无名女尸案。

然而楚姮却抱着他脖子,不要他起床。

“姮儿,不要任性。”

蔺伯钦低笑,有些无奈。

楚姮不知怎么回事,昨晚缠着他无休无止,好似用不完的精力。这一大早,又指着压着他胸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夫君……”

这案子别管了吧。

就当李四娘从未出现,他按照她的计划,生个孩子回京城去做驸马。待一切成为定局,她一定将所有所有都和盘托出,保证不瞒着他。

“天色还早,你先休息。”

蔺伯钦并未听出她语中的无可奈何,拉好锦被盖住她的纤薄的双肩,从屏风上取下官服,穿戴整齐,离开家门。

楚姮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看着紧闭的房门。

那里有些微的晨光若隐若现,可不知为何,楚姮却觉得那里似乎蛰伏着洪水猛兽,浑身冷冰冰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

蔺伯钦到了衙门,杨腊和顾景同还没回来,胡裕倒是拿来一张验状,上报道:“大人,经仵作验了一天,这女尸大约死了七天,因为天寒,尸首才会保存的如此完好。她身上穿的衣裳,并不是咱们望州所产,而是京城里时新的样式。”

蔺伯钦接过验状,正要细看,却见门口光线一暗,有个衙差来报:“蔺大人,门外有个女子求见,她说有重要事情禀报。”

“女子?”

蔺伯钦迟了片刻,将验状叠好放入袖中,与胡裕一起走出去。

公堂外,一名身材佝偻的五十上下老伯,戴着一顶毡帽,穿着灰扑扑的厚棉袄,看起来十分憔悴。他身侧立着一名绿裙齐腰的女子,正是他远房表妹叶芳萱。

蔺伯钦皱眉,却没想到叶芳萱对他还没有死心。

为了给远房亲戚面子,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要那么厌烦:“你怎又来了?我说过……”

“表哥,我不是来纠缠你的!”

叶芳萱从云州赶回,一路上风尘仆仆,天知道她有多激动,恨不得立刻将查到的实情告诉他!她一把拉过那憔悴老伯,瞪大了眼,颤声道:“表哥,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你的岳父,李四娘的亲生父亲!”

蔺伯钦闻言愣住了。

面前这老伯五官完全看不出和楚姮哪里相似,愕然间,态度却放缓了些:“老伯当真是……姮儿的父亲?”

“姮儿?什么姮儿?”

老伯呆了呆,指着叶芳萱,“这姑娘说,有人冒充我的女儿嫁给了大人,此事可当真啊?”

蔺伯钦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话的意思:“老伯,你想说什么?”

叶芳萱急了,她上前两步,插言道:“表哥,难道你还不明白?现在的李四娘,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李四娘!她是骗你的!”

蔺伯钦身形微微一晃,随即恼怒的呵斥:“叶芳萱!你再胡说八道,我便治你扰乱衙门之罪!”

“你就算治我的罪,我也要说!”叶芳萱没想到蔺伯钦竟然不相信,她红着眼,大声道,“表哥,我真的没有说谎!你现在的夫人,根本就不是与你有婚约的李四娘!你想想看,李四娘今年二十七八,怎会如此年轻?她……她冒充你夫人,定是图谋不轨!表哥,你不能被她蒙蔽啊!”

胡裕也生气的说:“叶姑娘,空口无凭,我家大人凭什么听你的?你再敢污蔑我家夫人,休怪我等对你不客气!”

叶芳萱急的扑簌簌掉眼泪,能不能赶走“李四娘”,全在此一举!

她心一横,咚的跪在地上,朝蔺伯钦大喊:“是非曲直,表哥去调查一番不就知道了?在清远县,苏钰的娘梁秀梅你可还记得?她当初疯癫之时,被冒充的贼子打伤了肩膀,现在肩上的伤还未好利索……表哥,你可知,现在冒充你夫人的贼子,她武功高强,根本就不是娇滴滴的弱女子!”

蔺伯钦俊脸隐忍,握紧了拳头,命令胡裕将叶芳萱轰出去。

叶芳萱被架出衙门,还不死心的大喊大叫:“表哥,你不能被她蒙蔽,她一定没安好心!表哥,这位老伯真的是李四娘的生父,我从云州千里迢迢把他找来,就是希望你不要被那贼人欺骗啊——”

“大人。”

胡裕紧张的转身,看向蔺伯钦。

蔺伯钦脸色铁青,但……叶芳萱的话说的有几分道理。

楚姮,的确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不谙世事。她懂的很多,会读书,会写字,就连单独面对尸体也不曾害怕。

远去的记忆如潮水涌来,蔺伯钦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楚姮被采花大盗险些凌辱,待他带人赶到,那采花大盗已经身死,她当时说什么来着?是了,她说,是有游侠经过顺便拯救了她。如今想来,那里人迹罕至,又是深更半夜,哪位游侠会在飞快救人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还有她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傻事,譬如一个人去追疯妇梁秀梅,譬如与萧琸鬼鬼祟祟的出去,譬如……太多太多。

“大人。”

胡裕不放心的喊了他一声,“刘仵作过来,向你禀报一件事。”

蔺伯钦回神,见刘仵作端正一个木托盘走来。木托盘里放着一双脏兮兮的绣鞋,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杀我者乃玉璇玑。”

蔺伯钦微微一愣。

那刘仵作解释道:“这纸条是在死者鞋底夹层中发现。”

莫说蔺伯钦,胡裕也惊呆了:“夹层?”

刘仵作点了点头:“不错。”

“这明显是有人栽赃。”胡裕一口咬定,“谁会把这字条给塞鞋底夹层?如此隐秘,万一没人找到,谁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这完全说不过去嘛!”

蔺伯钦思忖片刻,将绣鞋拾起,却见鞋底被事先剪开一个豁口,可以容放一张纸……一大张纸。

而手中的一绺小纸条,剪开这么大的豁口,有些不合常理。正如胡裕所说,谁知道自己要死了,还费尽心思在鞋底藏字?

他正在细细思索,忽而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蔺伯钦和胡裕等人循声看去,但见此前叶芳萱带来的老伯,突然奔上前,一把从蔺伯钦手里夺过绣鞋,颤声道:“这……这串珠绒花鞋,是我女儿出嫁时,我亲手给她挑选的嫁妆啊!”

胡裕下意识便问:“你女儿是谁?”

那老伯抬沧桑的眼睛,带着哭腔作答:“我女儿便是从云州嫁来望州的……李四娘!”

121.猜测

老伯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蔺伯钦立刻将其带去停尸房,揭开白布,露出女尸面目:“她是李四娘?”

老伯见得,顿时哭的捶足顿胸:“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你不是嫁来望州做县令夫人了吗,怎会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啊!”

蔺伯钦脸色愈发阴沉了。

他凝视着老伯,厉声道:“你说死者是你女儿,可有证据?”

老伯老泪纵横,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随即指着尸体盖着的双膝:“我女儿左右双膝都长着一颗红痣,极为对称,大人不信,可以查验。”

胡裕立刻与刘仵作一起掀开女尸裤腿,果不其然,左右膝盖上都有红艳艳的一点。

“大人……这女尸,还真是李四娘!”

刘仵作惊骇道。

“空口无凭。”

半晌,蔺伯钦才从齿间逼出这几个字。

那老伯怔然,随即慌忙从怀中掏出身份文牒:“大人可以过目,这是草民的文牒,上面还盖着云州府衙的公章呐!”

在大元朝,伪造公章是砍头的死罪,谁也不会为了污蔑他人,下这么大的手笔。

蔺伯钦接过文牒仔细看了数遍,到底是“啪”的一声合上,扔给老伯,并不答话。

心底已经乱成一团。

老伯看了眼女尸,哭的更凶了,他哽咽道:“半年前,我是亲自把女儿送上的前往望州的花轿……对了,蔺大人,你可记得你让一名叫‘杨腊’的捕头暂代接亲?我与杨腊有过一面之缘,还给他封过十文钱的红包,你把他找来,他是你属下,一定不会撒谎!”

蔺伯钦眉峰一跳:“杨腊不在望州。”

“那……杨捕头什么时候回来?届时草民的身份,一问便知啊!”

蔺伯钦沉下脸,随即道:“在杨腊回来之前,便请你暂居府衙,以备本官随时传唤。”

老伯诚惶诚恐的应下。

蔺伯钦一语不发的走向后堂。

胡裕见状,心底有些焦虑,他快步上前问:“大人,你莫不是真相信这老儿的胡说八道吧?夫人怎么可能会是别人冒充的?”

蔺伯钦面沉如水,没有回答。

他心头有些乱。

胡裕又忙道:“大人,即便夫人是假冒的又怎样?她没作奸犯科,没杀人放火,难道就因为她不是真的李四娘,你就不要夫人了吗?”

闻言,蔺伯钦猛然停住脚步。

关心则乱。

他竟没有想到这层。

楚姮与他一路走来,相识相知,纵然她不是真的李四娘,是张四娘,王四娘,那又怎样?他喜欢的是她,不是名字。

思及此,蔺伯钦的表情缓和了些。

就算楚姮是假冒他夫人,最多不过是个贫苦的姑娘,想找一良人生活过的安逸些。她会武功又如何,不是李四娘又如何,只要没有触碰本朝律法,触碰为官底线,他都可以视若无睹。

***

整整三日,蔺伯钦都没有回家。

楚姮拖溪暮去打听,溪暮也直说蔺伯钦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

楚姮想着李四娘之死,这些天都有些惴惴不安,她于是做了些羹汤,便准备带去府衙给蔺伯钦尝尝。

如今已是初春,但天气还颇寒冷。

楚姮裹紧了春衫,挎着食盒,才登上府衙的阶梯,便见迎面走来一五十上下的老头儿。

老头穿着灰扑扑的厚棉袄,整个人十分臃肿,走路摇摇欲坠,感觉他下一秒就会摔个大马趴。岂料刚升起这个想法,那老头便踩到路边积雪,脚下一滑,眼看要摔在地上,楚姮快步上前,将他扶住:“老伯,你没事吧?”

老头看着楚姮,瞳孔猛然一缩。

他身躯似乎有些僵硬,但很快,他就看向了楚姮背后,低声道了句:“……大人,你看……”

“李老伯,请你暂且离开。”

楚姮蓦然回头,就见蔺伯钦站在身后的廊檐下,不知是不是几日未见,他显得有些消瘦,眼下也有淡淡的乌青。

那老头指了指楚姮,急道:“大人,可是……”

“我让你退下!”

一声呵斥,老头和楚姮都吓了一跳。

那老头无奈的看了眼楚姮,到底是转身从圆景门离开。

“夫君。”楚姮皱了皱眉,走上前问,“那个老头是谁啊?你怎么对他一点儿也不待见?”

她扬起脸,精致的眼里满是天真和疑惑。

日光下,她的肌肤细腻雪白,好似吹弹可破。

蔺伯钦眸光微微闪烁,他抬手,抚了抚楚姮的眼睫:“没什么,你不必问。”

这几天,蔺伯钦也仔细想清楚了,不管她是不是李四娘,都无所谓的。只要她从实交代一切,他都可以既往不咎。

“姮儿。”

蔺伯钦看着李老头离开的方向,“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楚姮心底一惊。

她面色却十分平静,沉声道:“我就算瞒着你什么,也是为你好。”语气一顿,她忽而笑道,“就像上次买蜂蜜,望州要卖二两银子,我却跟你说的一贯,就怕你知道蜂蜜太贵不肯吃我给你做的糕点。你看,这事儿我瞒着你,你少生气,也算是为你好呀!”

蔺伯钦没想到她会如此解释。

他低低一笑。

“无妨,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俸禄虽然不多,但养你绰绰有余。”

楚姮听到这话,也笑了起来。

她出宫的时候,可带了不少银子呢,这些银子怕是花一辈子也花不完。然而这时,蔺伯钦忽然收敛笑容,问:“那你此生可做过什么错事?”

什么……杀人放火,越货行骗的勾当?

他语气有些严肃,让楚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能做什么错事啊?”楚姮还没反应过来,她想了想,“小时候偷了母亲的钗子,算不算错事?”

蔺伯钦还未开口,楚姮又忙道:“我现在已经改了,再也没有偷人家东西,而且后来也把钗子还给了我母亲!”那是突厥使臣进贡的钗子,母后当时满皇宫的找,她敢不还回去吗?

她挽着蔺伯钦的手臂,抬起眼,眨了眨:“这么多年,我真的从未再做过错事。”

蔺伯钦抬手,揉了揉她发顶。

好,他相信她。

她没有做错事,那就都可以原谅。不能违背朝廷律例,不能草菅人命,是他的底线。

他甚至可以容忍她……欺骗自己。

骗他的身,骗他的心。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声,蔺伯钦带着楚姮走过去,却见杨腊和顾景同正在照壁栓马。

“大人!”

杨腊和顾景同见得他,忙大步跨上台阶,神色有些无奈。

“如何?可查到女尸身份?”

杨腊摇摇头:“并未,寻遍望州几个邻近县城,都没人走失妇人。”

楚姮听到这话,松了口气。

顾景同见到楚姮,摇着扇子上前问:“蔺夫人,听说你上次见到那女尸,被吓着了?”不等楚姮回答,他又笑嘻嘻说,“怎么变得如此胆小?我记得你以前胆子可是很大的!”

楚姮瞪他一眼:“要你管?”

一旁的蔺伯钦,听到顾景同的无心之言,却是微微怔了怔。

是了,楚姮以前胆子很大的,她甚至敢去在云氏嘴里掏出残留的剧毒,可为何见到一具死去七八天的女尸,那天会如此失态?难道……是因为她认识那女尸,知道女尸就是李四娘?

蔺伯钦握紧了拳头。

楚姮还在和顾景同斗嘴,他却觉得脑中有些浑浑噩噩。

“姮儿,我有事与杨腊顾大人商谈,你先回去。”

“哦。”楚姮朝顾景同做了个鬼脸,扭头问,“你呢,晚上回家吗?”

听到“家”这个字眼,蔺伯钦觉得心头微暖,他看了眼杨腊,摇摇头:“不了。”

楚姮不高兴的嘟哝了几句,随即又依依不舍的看他一眼,才转身离开府衙。

顾景同用折扇有节奏的敲着掌心,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蔺伯钦有些奇怪。他心底藏不住话,便问了出来。

蔺伯钦并未立刻回答。

他看向杨腊,而是问:“杨腊,当日你去云州接亲,可有见到夫人的真容?”

杨腊没想到蔺伯钦会问这个,他还以为会问查到什么线索呢,顿时挠了挠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见过啊,在客栈。”杨腊努力回忆,“就快到望州的前两天,那霍大人在客栈盘查江洋大盗玉璇玑,我误闯了夫人的天字一号房,见过夫人的真容。”

嗯,一身嫁衣的夫人,特别好看!

蔺伯钦眼睛不禁眯了眯:“江洋大盗玉璇玑?”他语气一凝,“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原原本本,从实告知我。”

杨腊虽然奇怪,但到底没有隐瞒。

蔺伯钦听后,心下稍安。

既然杨腊见过李四娘真容,那便一定是楚姮了。莫非,那老头在说谎?

他给胡裕使了个眼色,不多时,胡裕便把李老头带了过来。

蔺伯钦正想问杨腊可认识此人,就见杨腊一拍大腿,上前和李老头十分熟络的样子:“李老伯!你什么从云州来了?莫非是来看望夫人和大人的吗?”

“杨捕头!杨捕头!还真是你!”李老头高兴的几乎快跳起来,他看向蔺伯钦,焦急的说,“你快给大人解释解释!”

蔺伯钦浑身一僵,看向杨腊:“你认识他?”

杨腊一脸莫名其妙的反问:“大人不认识他?他是你岳父啊!”

122.献策

李老头没有说谎。

他的的确确是云州李四娘的生父。

那么疑点只可能出现在……

蔺伯钦嘴里泛起苦涩。

他垂眸不语,顾景同一问胡裕,知道现在的“蔺夫人”可能是假,只是愣了愣,甚至并不觉得意外。

那么古灵精怪心思玲珑的女子,怎会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山野寡妇。

“佩之,你待如何打算?”顾景同握紧了手中折扇,生怕蔺伯钦说出辜负的话来。即便那女子再怎么心胸宽广,可她看向蔺伯钦的情谊,是做不得假的。

蔺伯钦并未回答。

他在想,如何查明楚姮的身份。

是直接去问她,还是……

蔺伯钦心乱如麻。

在府衙枯坐了许久,他到底是准备回家去。

夜已深了。

蔺伯钦拾阶而上,楚姮已梳洗干净躺在床上,手里卷着一本杂记,正看的哈哈笑。

她见蔺伯钦回来了,顿时惊喜的坐起:“不是说今晚不回来吗?我都没有给你留饭。”楚姮说完,便要趿拉鞋去唤濯碧和溪暮,让她们去厨房弄点儿饭菜,蔺伯钦看穿她的意图,摇摇头,“不必,我吃过了。”

“你早说嘛。”

楚姮嘟哝一句。

她放下手中杂记,扑过去抱着蔺伯钦腰,咯咯一笑,“好几天没有回家睡啦,你想不想我?”

她的生孩子计划可耽搁不得呢!

蔺伯钦眸光复杂的看着她,心底却有些许温暖,他抬手迟疑一下,到底是将她一把揽入怀中,箍的很紧:“想。”

楚姮笑了起来,踮起脚去啃他下巴,如玉的纤手伸入他衣襟中,自是一番抵死缠绵。

后半夜,楚姮累的实在受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

借着淡淡的月光,蔺伯钦指着头,看她莹白的侧颜,精致的鼻梁,不禁弯嘴角苦笑。

他自诩聪明,竟连枕边人是不是“李四娘”都看不出来,当初明明是怀疑过的,可为何就对她深信不疑了呢?当真是……天命如此。

关于她的身份,蔺伯钦始终都问不出。

记得叶芳萱曾说,他夫人武功高强,他便旁敲侧击的试了试,但楚姮不知是不是早有预料,几乎每次都刚好趋避,让人看不出破绽。

正因为让人看不出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

她……远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单纯。

蔺伯钦一早回到衙门,有些失魂落魄。胡裕见他下巴长出了青茬,都没有修整,不禁叹了口气。

他正准备劝慰几句,就见门外大步流星的走来一个戴斗笠的灰衣男子,正是冯河。

冯河是知道“李四娘”是假后,写信问过萧琸,但萧琸知道的很少,并没有多说,只说楚姮擅使一柄金丝软剑。

蔺伯钦是他的恩人,他不能让自己的恩人被蒙在鼓里。

“金丝软剑?”

蔺伯钦听了他的话,不禁怔然。

这武器,怎这般耳熟?

下一刻,就见冯河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铺展在桌面,“大人请看。”

胡裕杨腊等人忙凑过头去,这竟是……

朝廷的海捕文书!

杨腊忍不住念出来:“江洋大盗玉璇玑,年方十六,长相美艳,擅易容,性狡猾,武器乃一柄金丝软剑……”胡裕又接着念:“于建武二十三年,犯下云州贩子案、京城抢夺案、蒲城放火案……共杀害妇孺七名,老者五名,男子十六名,杀人放火,穷凶极恶……”

“别念了!”

蔺伯钦拍案而起,脸色铁青。

他低头看了眼缉令上的画像,那女子的眉眼,真与楚姮有两份相似。

思及此,他身形微微一晃,旁边的杨腊忙担忧的虚扶他一把:“大人!”

胡裕都快急哭了,他一把将那海捕文书揉成一团:“大人,这肯定是假的,夫人跟这上面的描述一点儿也不一样啊!”夫人娇滴滴的,哪里穷凶极恶了?杀人放火?根本不是她一个女子做得出来的事儿!

蔺伯钦恍若未闻。

他握紧了拳,指甲嵌进肉里也毫无知觉。

此前的一切疑点,似乎都有了解释。

莫名其妙被换掉的海捕文书画像,突然身死的采花大盗,孤身一人敢去追疯妇梁秀云,对碧水寺玉璇玑一案极为重视,还处处为玉璇玑说话……

因为她冒充了李四娘的身份,所以要杀掉李四娘?李四娘得知此事,才会事先在鞋底放一张纸条,上面写“杀我者乃玉璇玑”?

好像这推断很合理。

蔺伯钦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将揉成一团的海捕文书一把拂落。

“冯河,仅凭此,我无法相信你。”

与他一路走来的是楚姮,他不能……不能怀疑她。

冯河上前一步,抱拳道:“大人!我是为你好!这女子心术不正,潜藏你身边,定是想借大人身份另有图谋!”他说完,蔺伯钦还是冷肃着脸,一语不发。

冯河是真心为蔺伯钦好,也是真心担忧他。

任谁枕边人是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都会避之不及吧!

他心思一转,忽而道:“大人!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断明蔺夫人是不是玉璇玑!”

蔺伯钦身形一怔。

随即涩然的抬眼,双手握紧握紧再握紧。

半晌,才道:“我便信你一回。”

若楚姮证明清白,他定再不理冯河此人!

***

府衙风起云涌,楚姮对此一无所知。

马上要开春了,她乐呵呵买了许多漂亮的布料,准备整理出来,拿到铺子里去做衣裳。

望州的裁缝,手艺可比清远县的好多了!

一阵冷风从窗户吹进,楚姮抚了抚鬓边的牡丹花银钗,将布料叠成四四方方。

“夫人,大人回来啦。”溪暮撩开门帘,笑着让出一清冷的人影。

“你回来的正好!”楚姮立刻起身,把一块青底暗云纹的料子拿在蔺伯钦身上比划,摸了摸下巴,“这颜色好看。嗯……不对,应该是我夫君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她以前说完这些打趣的话,蔺伯钦要么红了耳根,要么就笑。

今日却愣了半晌。

楚姮觉得不对劲儿,她抬眼问:“怎么了?县衙里出事了?女尸的凶手……抓到了?”

蔺伯钦听到她提及已死的李四娘,心头微微一跳。

她为何这样问?

是抓到了凶手,便可以为她自己顶包脱罪?

蔺伯钦觉得自己这想法很荒谬,或许楚姮根本不是玉璇玑,他竟然怀疑她。

“姮儿,收拾东西,陪我回清远县一趟。”

“诶?好端端的怎么要回清远县?”

蔺伯钦将早已想好的托辞说出:“杨腊查到了女尸的身份,很有可能是清远县的周老女儿。事关重大,所以我准备亲自去盘问一番。”

楚姮对他事事认真的态度已经习惯了,因此并不意外。

她点点头:“我也好久没去见苏钰和谢彤彤了,正好跟你一道去看看他们。”

谢落英临走,还让她多看着点儿谢彤彤呢,她搬来望州,怎么也得给李仲毅和苏钰打个招呼。

说走就走,一切从简。

马车已经备好,杨腊胡裕正坐在马车上前说话,见到楚姮,两人对视一眼,忽而都低下了脑袋。

楚姮莫名其妙,她上前叉腰:“你们怎么今日不高兴?见到我招呼都不打。”

杨腊还没找到说辞,胡裕便已经笑咧咧:“夫人,昨晚儿跟衙门里的兄弟玩牌九,一时忘了时辰,所以今日有些疲乏。”

“就是就是。”杨腊也连连点头。

楚姮“噗嗤”的笑了起来,打趣说:“那待会儿驾车你们可要仔细点儿,万一把我和你家大人摔着了,可要扣你们的饷钱!”

胡裕笑着应了。

垂下眼帘,却是微不可闻的叹了叹。

但愿菩萨保佑,他家玲珑剔透的夫人,千万不要是罪大恶极的玉璇玑啊!

123.钦犯

上马车时,蔺伯钦还带了一盒糕点。

楚姮见状,忍不住问:“你改口味啦?竟然想要吃甜?”

“这是给你买的。”蔺伯钦将揭开食盒,但见里面放着热腾腾的薏米糕。

他回来路过那家很出名的糕点铺,即便心乱到了极点,可仍顿住脚步,给楚姮买了一些回来。

他想,往清远县的路途无聊,她可以吃着打发时间。

楚姮不禁抿唇一笑,也不管杨腊胡裕在场,踮起脚亲了亲他下巴:“夫君真好!”

蔺伯钦垂眼,扯了扯嘴角。

姮儿。

他一点都不好。

他……罢了。

蔺伯钦满心复杂,他登上马车,正要转身去拉楚姮,故意手指一松,将那盒薏米糕滑落。眼看那糕点要被摔的粉碎,电光火石之间,横伸来一只素手,将盒子稳稳接住。

“幸好我反应快,不然这么好吃的东西就摔坏了!”楚姮小心翼翼的将糕点盒抱在怀里,随即瞪了眼蔺伯钦,“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还手抖。”

蔺伯钦缓缓将手拢入宽袖中,没有答话。

他告诉自己,方才只是凑巧罢了。

两人坐在车厢里,蔺伯钦找来一本书,避开楚姮的视线,一直盯着那一页。

楚姮抱着糕点盒,望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在那吃的欢。

一路上有些安静的出奇。

就连平时话痨的杨腊和胡裕都没有侃大山,而是在默默的驾车。楚姮心想,这群人还真是熬夜玩牌九啊,把精神气都给玩没了。

她糕点吃的多,又喝了许多水,这会儿撑的不得了。

便挪到蔺伯钦身侧,扯了扯他衣袖,撒娇道:“夫君,我肚子难受。”

蔺伯钦剑眉微微一蹙。

他放下书卷,看了眼还剩一半的糕点盒,无奈道:“哎,谁让你吃那么多。”话虽如此,到底是把楚姮抱过来,隔着薄衫,抬手轻轻揉她的肚皮。

蔺伯钦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楚姮最喜欢了。

她靠在他肩膀上,闭着眼,嘴角一弯:“夫君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

她好喜欢。

蔺伯钦看着她的睡颜,心底柔软:“睡一会儿吧。”

睡醒……

梦便也醒了。

马车粼粼,正过一处山坡丘陵。便在此时,四周树林突然一阵哗啦啦的响,一阵扑簌簌的落叶纷纷。

楚姮耳朵一动,倏然睁眼。

蔺伯钦怔了怔,还未开口,便见楚姮撩开车帘,七八名黑衣蒙面男子,手持大刀,凶恶的拦住去路。

“又是陈子扬买的凶手?”楚姮语气听不出害怕。

上次也是这样,不过都被她解决了,她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蔺伯钦面沉如水:“陈子扬已经树倒猢狲散,这些人,是真正的山匪。”

楚姮心底“切”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看了眼蔺伯钦的后脑勺。

……唔,搞不好又得把他给敲晕了。

“车上的人,全都下来!”当首的矮胖男子,挥舞大刀,呵斥着。

杨腊和胡裕对视一眼,随即慢悠悠的跳下马车,蔺伯钦也扶着楚姮出现在众人视线。

杨腊咳了咳,朗声说:“你们好大胆子,青天白日,竟敢在此拦路抢劫?可知这位是望州的暂理知府,蔺伯钦蔺大人!”

望州知府,即便是暂代的,这官职也不小了吧。

但却根本没有任何恐吓作用。

那矮胖男子冷笑:“今日哪怕是天皇老子,也得留下命来!”

胡裕急了:“你们拦路抢劫,给你们银子便是,怎还要夺人性命?”

“若放虎归山,你们报官缉拿我们怎办?”矮胖男子哼了哼,“斩草除根,不留余地,这话总听过吧罢?”

说完,他又挥了挥手中大刀,明晃晃的寒光,在日光下极为刺目。

“你——”胡裕和杨腊还想说什么,那矮胖男子却再也听不下去,他身形往前一跃,抬手一挥,大喊,“今日在场六人,一个活口都不许留下!”

蔺伯钦神色巨变,忙将楚姮护在马车后:“快走!”

楚姮根本就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她正想找几块石头,将蔺伯钦和杨腊胡裕等人一并给打晕,突然背后劲风忽至,杀气弥漫!

她心头警铃大作,寒意顿生,立刻装作站地不稳闪身躲避。

扭头一看,却是那矮胖男子身边站着的麻衣蒙面人。

这麻衣蒙面人方才一句话都不说,持着刀一语不发,几乎让人忽视他的存在。然而他方才那一招,犹如银瓶迸裂,锋芒毕露,一看就是高手之中的高手!

他一击楚姮不中,立刻反手掐住蔺伯钦的脖颈,下一秒,手中长刀便抵在蔺伯钦喉间。

楚姮心下一沉,没想到这山匪中竟有武功如此高绝之人!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却见杨腊被人一刀砍中胸口,血溅三尺高,立时躺在草丛中,生死不知!

“杨腊!”

楚姮大惊失色!

这些山匪不是闹着玩的!他们确有杀心!

胡裕还在艰难对抗,兵器交接的声音,不绝于耳。每一声,都让楚姮汗毛直竖。

“这位是望州的父母官,既如此,一定藏有不少银子吧?”挟持蔺伯钦的麻衣蒙面人冷笑一声,音色粗嘎,十分奇怪,“有一百两银子么?”

蔺伯钦冷道:“我没有那么多。”他又看了眼楚姮,“但你若放过内子,我可以凑一百两给你。”

“你在耍我。”

麻衣蒙面人声音陡然拔高,“现在没有银子,那就去死!”

他高举大刀,眼看要落下,楚姮上前两步,脱口便道:“我有!”

麻衣蒙面人微微一愣:“你有什么?”

“我有……一百两。”

楚姮说完,便从衣袖的夹层,取出一张百两银票。

矮胖男子已经把胡裕也砍倒在地,他走了过来,从楚姮手里一把扯走银票,仔细一瞧,颇惊愕的对麻衣蒙面人道:“是真的。”

楚姮有些不敢看蔺伯钦的眼睛。

没办法,露富总比露武好,希望这些山匪收了银子,可以放过蔺伯钦。待她找到时间,再杀个回马枪,让这群人给杨腊胡裕陪葬!

“没看出来,蔺大人竟是个贪官。”

麻衣蒙面人冷哼一声。

楚姮又道:“这是我家人给的陪嫁,与他无关。”

“是么?”

“银子我给你了,把我夫君放了!”

麻衣蒙面人却不为所动,他甚至狠狠一勒蔺伯钦的脖子,将刀压下去一寸,“再拿五百两出来,没有的话,我就立刻结果他!”

“……”

他以为楚姮必定不会再有银子,岂料众目睽睽下,楚姮抿唇,又从鞋子里摸出一叠银票。

矮胖男子接过银票数了数,目瞪口呆。

“我这一辈子还没摸过这么多银票呐……”

麻衣蒙面人神色复杂的看了眼楚姮:“夫人的陪嫁,还真是丰厚。莫非娘家是哪城员外首富?”

他这句话倒是提醒楚姮了,回头可以跟蔺伯钦解释,说是这银子从死去的员外家偷来的。

楚姮抬眼:“我全部银子都给了你,现在可以放过我夫君了?”

麻衣蒙面人却是看也不看那银票。

“有钱却不早些拿出来。”他眸光发冷,蓦然道:“晚了——”

说完,他便又高举大刀,眼看便要砍在蔺伯钦的脖颈,已经割开了皮肤,露出一道细细的伤痕。

仿佛那伤口是割在楚姮身上,她呲目欲裂,再忍不住,倏然纵身一跃半空,从腰间隐蔽处“蹭”的抽出金丝软剑,朝那麻衣蒙面人势如破竹的攻去!

金色剑光如虹贯日,直点麻衣蒙面人钳制蔺伯钦的手腕穴道。蒙面人惊骇之下,不得不松开蔺伯钦,闪身躲避。

然而楚姮气急了,哪容他逃,她将蔺伯钦一把扯到身后,剑尖如影随形。那蒙面人武功却也不差,找了个刁钻角度,蓦然扭身,一柄细如小指的银色长剑回刺过来,金银交接,“铮”的一声响,两人都被劲气弹开,各退三步。

不等对方喘气,楚姮又攻了上去,这次下的全是迅猛如电的杀招,蒙面人挡避不暇,节节败退。

楚姮右手长剑一晃,却是虚招,蒙面人银剑刚刚使出,下一秒却见楚姮右手一挽,反手点住他腰间悬钟大穴。蒙面人只觉浑身一麻,后仰栽倒在地。

趁此时机,楚姮抬手猛然斩下,却听身后一道冷如寒冰的声音响起:“住手!”

楚姮直指蒙面人的面门,那金丝软剑颤动不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蒙面人仰视着楚姮,突然抬手,扯下脸上的黑色面巾。

一双狭长的眼,面无表情,正是冯河。

林间鹧鸪清鸣,无边落木萧萧。

楚姮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回头,看着身后站如松柏的蔺伯钦。

蔺伯钦却直勾勾的望着那抹纤细的身影,脖间的伤处在渗血,他却感觉不到痛,只是双目微微赤红。

他说过,他能容忍她的一切,但唯独……不能触碰他的底线。

攸关朝廷律例,不能作恶多端。

众目睽睽,他无法徇私。

蔺伯钦深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没有逃避。他抬起手,忍声道:“来人,把钦犯玉璇玑……拿下!”

124.徇私

许是正午的阳光太炽烈,楚姮只觉得被晒的头阵阵发晕。

草丛中一阵悉悉索索,却是胡裕和杨腊站了起来,他们身上并无伤痕,除了一些鲜艳的过分的血迹。其他几个蒙面人也扯下面巾,看着都十分眼熟,特别是那矮胖男人,正是看守府衙卷宗的衙役。

她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嗫嚅道:“蔺伯钦……你算计我?”

他苦心孤诣,煞费心机,让冯河扮演山匪,就是想试探她是不是“玉璇玑”?

她举着剑,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蔺伯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冯河一跃而起,将楚姮手臂反剪,提醒道:“大人小心!这玉璇玑作恶多端,怕会对你下杀手。”

楚姮眼中泛起泪,她望着蔺伯钦,带着哭腔喊:“我不是玉璇玑!”

蔺伯钦没有答话。

楚姮心如死灰,喃喃道:“……蔺伯钦,你答应过我,会相信我的!”

他明明答应过她啊!

蔺伯钦握紧了拳,看了眼她手中剑,她会武功,擅用一柄金丝软剑。再联想到,霍鞅当初说,玉璇玑曾易容扮过李四娘的丫鬟紫桃,可半路真正的李四娘不见了,她却成了“蔺夫人”。

纵然这女子是他挚爱,是他的妻子,当着下属的面,他不能……徇私!

忍着心头痛楚,蔺伯钦一字字道:“物证在此,你不容狡辩。”

楚姮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她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将满心的希望全都扑灭了,明明是青天白日,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再无力气,五指一松,手中金丝软剑“当”的一声,掉落在地。

胡裕和杨腊想说什么,冯河却对他们使了个眼色:“先押入大牢。”

蔺伯钦没有表态,胡裕和杨腊只有无奈的上前,对楚姮道:“……夫人,得罪了。”杨腊依律,将镣铐给楚姮戴上。

一旁的胡裕叹息说:“夫人,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待大人查明真相,一定会放你出来的。你……你可不要生他的气啊。”

“生气?”

楚姮却是不在看蔺伯钦一眼,苦笑的盯着手上生锈的枷锁。

她现在一点儿都不生气。

她心都没有了,哪还会生气呢。

楚姮不知是怎么被押回府衙监牢的,冯河一直盯着她,生怕她突然动武逃跑。然而一路上,楚姮都面无表情,仿佛提线木偶一般没有了生气。

胡裕心软,见得她这样,不禁红了眼睛。

让监牢狱卒给了一间最干净的牢房,便把楚姮请了进去。

“夫人,你绝不可能是那杀人无数的江洋大盗!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要告诉大人,证明你的清白啊!他始终是向着你的。”胡裕颤声道,“只是你知道大人从不徇私枉法,他心里……他心里也很难受。”

楚姮抬起干涩的眼,隔着牢门,看向胡裕。

轻轻摇了摇头。

告诉什么呢?有什么可告诉的呢?她都说了自己不是玉璇玑,可他竟然不相信她!

他的不信任,仿佛一柄刀剑,狠狠在剜她的心。

胡裕不敢在牢中待太久,他又叮嘱了狱卒几句,便折身离开。

再好的牢房又怎样?仍旧阴暗潮湿,气味难闻。

初春的天还很冷,楚姮穿的不多,此时她搂着肩膀,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暗道可笑。

她怎么会如此可笑。

她付出了一颗真心,可蔺伯钦却没有好好珍惜,他说过信任她的话,完全就是在放屁!

如今身陷囹圄,蔺伯钦想怎么处置她?是给她上刑,还是押去菜市斩首?

他一定会按大元朝的律例来吧。容她想想,大元朝对待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会怎么惩处来着……

楚姮托腮望着漆黑的房顶,竟是流下泪来。

什么全天下最好的夫君,呵,明明什么都不是!

***

蔺伯钦在后堂已经枯坐了一个时辰。

他抓住朝廷钦犯玉璇玑,整个府衙的人都惊呆了。

赵琦等人更是跑来恭喜他,说此次立了大功,很有可能正式坐上望州知府一职云云。

这时,大门被“砰”的推开,却是顾景同心急火燎的赶到。

他已经问明了杨腊,只觉得不可思议,双手撑在桌上,问蔺伯钦:“佩之,你是不是搞错了?”

蔺伯钦还未答话,一旁的赵琦就说:“顾大人,这哪能搞错啊。幸亏蔺大人机智,提前识破了那玉璇玑的诡计,否则真让玉璇玑潜藏在蔺大人身边,他可就危险了!”

“危险?”蔺伯钦怒极反笑,“她那样子能有什么危险?”

赵琦摇了摇头:“顾大人,不能因为玉璇玑长得漂亮,你就说她无罪吧!”他抬手一指桌上的海捕文书,“瞧见没,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连妇孺都杀,这还是人吗?”

顾景同还在为楚姮说话:“我绝不相信她会做出这些事,其中定有误会!”

赵琦叹了口气,正要举例知人知面不知心,一直沉默的蔺伯钦开口了。

他打断二人争执:“赵大人,你先退下。”

赵琦看了眼顾景同,双手一拢:“顾大人如此维护那女贼,搞不好别有个什么。”说完,他眼珠子一翻,便昂着头走了。

顾景同看着他背影,扬起手中扇子,做了个打他的姿势,气的牙痒。

以往,蔺伯钦总会笑一笑。

可今日,他却面如寒霜。

“盛风,她的确是玉璇玑。”蔺伯钦垂眸看着海捕文书上的字,将那柄软剑从抽屉中取出。

细细的剑身通体金色,闪烁寒光,锋芒毕露。

与海捕文书上所画的武器……一模一样。

顾景同一怔,不死心道:“或许是她捡的?她看这剑好看,便捡来玩的?”

蔺伯钦闭了闭眼。

“她的软剑,一直藏在腰带。我亲眼……看她使出的剑法,连冯河也打不过她。”

顾景同彻底没了语言。

蔺伯钦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他也曾一次一次的告诉自己,玉璇玑不可能是姮儿,姮儿是他夫人。但事实摆在眼前,疑点太多,他根本找不到借口来说服。

顾景同忍不住问:“按照大元朝律例……楚姮的下场,是什么?”

蔺伯钦脸色怔然。

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按律当斩。”

顾景同明明知道是这个结局,却还是不敢相信。他上前两步,道:“佩之,我知道你执法严明。可是……可是她对你当真一片真心,绝无虚假,你就徇私这一次吧!”

蔺伯钦浑身一怔,朝顾景同厉目而视。

“你我踏仕途为官,首需谨记,便是决不能徇私枉法!盛风,你今日竟说出这种话来?”

“我……”

顾景同也知道失言,更知道蔺伯钦最痛恨的便是这点。

蔺老太爷当年左迁望州,因何而死?对外一直都说是因病早逝,但他知道,真实原因乃蔺老太爷徇私放走一名囚犯,被政敌揭穿,后畏罪自戕。

顾景同无奈的长叹一声,“我先出去了。”

说罢,他掩门离开。

蔺伯钦垂眼,望着手中金丝软剑,反反复复的摩挲,想到和楚姮相处的点点滴滴,喜也好,悲也好,尽数化为心头一片凉寒。

不知不觉便是夜深。

便在此时,杨腊敲门来报。

“大人。”

蔺伯钦将软剑收入抽屉,抬起泛红眼,“说。”

杨腊指了下门外:“霍大人在乾州搜查玉璇玑,冯河知晓,已快马加鞭的赶去,将此事汇报于他。”

“什么?”

蔺伯钦沉冷的面容出现一丝裂缝,他倏然起身,怒斥道:“你为何不拦住他?!”

事发望州,他尚且可以想法违心的保全楚姮的,若传到霍鞅耳中,他便再也没有办法留下她的性命!

霍鞅是谁?是当朝皇上的心腹,是手握重权的禁军统领。楚姮落到他手中,不脱一层破皮就怪了。

杨腊也很焦急无奈:“大人,冯河武功高强,卑职虽然劝慰,但根本拦不住啊!”

“他走了多久?”

“半刻钟不到。”

“追!”蔺伯钦一拍桌案,“务必把他给我追回来——”

杨腊答是,立刻扭头去办。

待屋中空无一人了,蔺伯钦才颓然坐下。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

楚姮最喜欢拉着他的手了。

她曾向他保证,她绝不会做任何坏事,她要他相信。她还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君,他也说,此生此世,必不相负。

蔺伯钦的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他突然想起醉酒那夜,手上为何会沾有浅血了。她不是寡妇李四娘,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

她把自己毫无保留的交给他,他怎能……辜负呢。

冯河骑术精湛,晚上路途难走,杨腊定是追不上的。若霍鞅知道消息,她便真的难逃一死。

蔺伯钦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苍茫黑夜,目光悠远。

“罢了。”

他认输。

终究无法硬着心肠,将她亲手送上囚笼,赴往刑场。

他微微叹息,从柜子里摸出监牢大门的钥匙。

从未想过,他蔺伯钦会有今天。幼习礼数,从不违背大元律法,如今为了一个女子,破了恪守多年的纲纪!

125.华容

监牢上方只有半尺见方的小窗。

楚姮坐在潮湿的干草上,抬头正好可以看到几粒星子。

真好啊,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明明天气已经在转暖了,可为何她仍觉得冷?

楚姮不知想到什么,抬手抚了抚鬓上的牡丹花银钗,她一把将其拔了下来,端详片刻。

这是蔺伯钦送她的钗子。

结果,也要像陈子扬对待云氏那样,曾经的深爱誓言都要化作过眼云烟?

不……蔺伯钦和陈子扬不一样。

他只是一时蒙蔽,他会相信自己的。

楚姮眨了眨湿润的眼睛,一抬手,将银钗又插进鬓间。

她也不知道为何,可心头那点儿希冀,如烛火明明灭灭,始终对蔺伯钦抱有期望。

楚姮暗暗打定主意,只要蔺伯钦相信她……她就告诉他一切真相。

他设计自己,误会自己,这些统统她都不再计较了。

只要……他相信。

正这样想着,门口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楚姮心头一喜,以为是蔺伯钦来了。

但仔细一听步履声并不熟悉,面色微凝,忙胡乱擦干脸上眼泪,压低声音,冷道:“是谁?”

“夫人,是我和顾大人。”

胡裕的声音悄悄传来,“咔哒”一声,被他打开牢门。

顾景同和他一起走进来,手里还带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你说你也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变成什么江洋大盗玉璇玑了?”顾景同将折扇插在脖子后面,拿着钥匙去给楚姮开撩开的锁。

楚姮听着他这句抱怨的话,又看了眼胡裕,心底暖暖的,瞬间红了眼。

“顾景同,胡裕,我真的没有杀人,没有做过恶事。”

顾景同给她三两下脱下镣铐,叹息说:“没做过就没做过吧,包袱里有盘缠和干粮,外头杨腊还准备了一匹快马,你马术不错,趁着天黑,往塞北去,有多远跑多远。”他说完,将包袱递给楚姮,目光复杂了看了眼她,“有多远跑多远,再也别回来了。”

楚姮提着包袱,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抿唇问:“他……他真的一点儿都不想放过我吗?”

在他眼里,她就是那样穷凶极恶的坏人?还是说,因为她欺骗了他,所以他已经愤恨到了极点?

顾景同半晌才道:“别问了。”

短短三个字,却让楚姮那颗悬而未落的眼泪彻底决堤。

“夫人,顾大人,别耽搁了。”胡裕看了眼外面,催促说。

楚姮当着胡裕他们流泪,实在不好意思,抬袖狠狠的擦了擦眼睛,“走吧。”

顾景同从未见过楚姮这般伤心。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会是海捕文书上的江洋大盗。

可海捕文书上的朝廷官印,以及霍鞅亲自带人满世界跑的捉拿,都让他不得不相信。

他们这些局外人都备受煎熬,可想而知楚姮和蔺伯钦两个又有多么难受。

顺着监牢阶梯往上,便是甬道。甬道正前方是个拐角,往左有个侧门,杨腊准备好的马匹就在那里。

楚姮兴许是哭的泪眼模糊,天色太暗,她不小心一脚踩空,差些滚下台阶。幸好顾景同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见她如此失魂落魄,顾景同忍不住道:“你说你,当初为何要冒充佩之的夫人?现在可后悔了?”

楚姮想到如今一去,便再也见不到蔺伯钦了,苦笑着打趣自己:“后悔又有什么用?”

她还不是付出了一颗心,再也收不回了。

便在这时,往前走的胡裕突然驻足,瞪大双眼,惊呆的看着前方。

楚姮和顾景同循着他目光看去,但见甬道前方的拐角处,隐绰绰的站着一个人。

“……佩之。”

顾景同怔然道。

楚姮也惊呆了,她没想到这三更半夜,蔺伯钦会出现在此。他是来看自己的?还是想来拷问,抑或是……想放她走?

楚姮越想越高兴,待反应过来顾景同还扶着她,立刻抽手。

蔺伯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她竟然后悔了。

她果然后悔了!

他那么喜欢她,甘愿为了她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可她却后悔了。

蔺伯钦心底在疯狂叫嚣,面色却愈发阴沉,执着一盏牛皮纸灯,缓步行来,冷硬的脸庞在灯光中半明半暗。

“私放朝廷钦犯,知法犯法,顾景同,胡裕……你们该当何罪!”

胡裕从未见过蔺伯钦这种神情,他心下一急,忙跪地道:“大人,属下知错,但……但夫人……”

“是玉璇玑。”

蔺伯钦没有看楚姮一眼,舌尖却冰冷的吐出这几个字。

楚姮听到他这句话,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身子也微微颤抖。

这时,甬道左侧的小门突然打开,却是杨腊迈步进来,嘀嘀咕咕道:“怎么放个人放这么久,胡裕也真是磨蹭……”他蓦然抬头,正好看见胡裕跪在地上,蔺伯钦提着一盏惨黄惨黄的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

“大……大人。”

杨腊被撞了个正着,惊呆了,他忙不迭也跪在地上,低头不敢说话。

蔺伯钦仍是没有看楚姮一眼。

他却冷声讽道:“玉璇玑好本事,潜藏在本官身边,把本官的左膀右臂好友同窗,全都给策反了。”

顾景同不禁上前解释:“盛风,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和胡裕杨腊,念及朋友一场,不想看着她被斩首……”

蔺伯钦猛然打断他:“朝廷钦犯!按律当斩!顾景同,你身为望州府衙经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顾景同愕然。

他退后两步,竟是跪下,叹道:“下官知错,请大人责罚。”

蔺伯钦身形微晃,却是侧身避开,不受他这一跪,但也没把他扶起来。

夜风凉初透。

楚姮也不知哭了多久,她几乎难过的无法呼吸。见得此景,她才抬起头来,看着蔺伯钦熟悉的脸,苦笑着道:“蔺伯钦,你知道我此前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若打开牢门放我离开的人……是你,那该有多好。”

蔺伯钦听着她哽咽的语调,心头一痛,将袖子里的监牢钥匙,握的死紧。

楚姮哭的时候很少,可每次哭,眼睛都红彤彤的像兔子。谁看一眼,都会忍不住垂怜。

他不能心软。

所以蔺伯钦闭了闭眼,没有看她。

楚姮也很累了。

她折身往监牢走,不知想到什么,脚步微微一停。

“对了,虽然你不信我,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是玉璇玑,我没有杀人放火。”楚姮擦擦眼睛,忍住心中的苦涩,再没有回头。

夜色中,她纤瘦的身影如一只蝶,翩翩然然。蔺伯钦看着她远去,唇角嗫嚅,到底是没有叫住她。

其实……

其实他方才只是看着楚姮和顾景同挨太近,她又说出后悔嫁给自己的话,才会那么生气。

可气来的快,消的也快。

她武功那么好,把他打倒,夺马而逃,不是不可以。为何……为何要回监牢去?

她说她不是玉璇玑……或许,真的不是?

蔺伯钦脑中一片凌乱,他自诩聪明,如今却仿佛陷入了泥沼深渊,不得解脱。但,霍鞅若来拿人,他一定……一定会为她求情。

虽然顾景同和胡裕杨腊三人犯了大罪,但好在只有蔺伯钦一人知晓。

三人以为在劫难逃,却不料蔺伯钦却说,让他们早些回去睡。

胡裕愕然:“看大人方才的样子,还以为他要把我们也抓进大牢呢。”

顾景同起身,掸了掸膝上灰尘,叹了口气:“抓什么啊,他手里握着一柄钥匙,你们都没看见?这大半夜谁会来监牢,一看就是想把他夫人给放了,却遇见了我们,乱了计划。”

他分析的极有道理,杨腊皱眉道:“那我们岂不是害了夫人?”

顾景同摇头:“霍鞅应该还有几天才会抵达望州,趁此期间,我们想法子再把夫人给放了。”

***

然而,顾景同却是失算了。

霍鞅来的极快,从乾州赶到望州,怎么也要三天时间。岂料第二天深夜,一阵纷踏马蹄声踩碎夜幕,霍鞅风尘仆仆,带一队禁军肃杀而至,将整个府衙重重包围。

蔺伯钦并未入睡,听到通传,立刻相迎,心底却是又惊又骇。

胡裕杨腊在门外值夜,蔺伯钦经过二人身侧,脚步一顿,将一柄钥匙塞给他们,沉声道:“让她赶紧逃!”

二人反应过来,几欲流泪,忙不迭往监牢的方向去。

但他们没想到,霍鞅的禁军来的如此快,二人还没来得及掏钥匙,便有身穿铠甲的侍卫,鱼贯把守府衙各个通道,密不透风。

蔺伯钦来到府衙仪门,见霍鞅持着双锏,国字脸十分严肃。

出乎意料的,他身侧还站着一名面白无须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这人穿着福字纹的紫色缎衫,手里拿着一柄拂尘,看起来十分女态。

霍鞅见了他,立刻问:“玉璇玑现在何处?”

蔺伯钦想拖延一些时间,他垂下眼,沉声道:“钦犯被关在监牢,守卫森严,绝无可能逃脱,请霍大人放心。”

这番规矩的答话,却让霍鞅身边的中年人大惊,他声音尖利的大叫:“什么?你竟把她关在监牢那种脏乱的地方?!”

霍鞅也沉了脸色,“速领我前去!”

蔺伯钦实在推脱不过,只希望胡裕杨腊把人已经放走,然而他发现府衙到处都是禁军,顿时如坠冰窖。

监牢大门紧闭,那中年人似乎嫌弃潮湿的臭味,他捏着鼻子,挥着拂尘催促:“打开,快把门打开!”

左右狱卒立刻打开牢门。

一行人入得监牢中,便见女子抱着膝盖,靠墙坐着。

那中年人“啊哟”大叫一声,拂尘掉在地上,他快步奔去,爬门上哭喊:“我可怜的公主,奴才可算找着你了!”

楚姮听到熟悉的声音,愣愣的抬眼,“秦公公?”

霍鞅一把扯开锁链,那秦高立刻去把楚姮扶起来,扭头指着蔺伯钦便骂:“没眼力见儿的,谁让你把公主关在这种地方?待咱家回宫,定要求皇上皇后,好好治你大不敬之罪!”

蔺伯钦脑中一片空白。

他怔然的看着楚姮,楚姮却没有看他。

一旁的霍鞅极为欢喜,爽朗一笑,拍了拍蔺伯钦的肩膀:“蔺大人,我的确没有看错你。你找回公主,立了大功,加官封赏必少不了你!”

蔺伯钦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蹙额,声音沙哑的不像话:“……公主?”

霍鞅笑着答:“不错,这位正是当朝华容公主。玉璇玑一案只是借口,蔺大人,此事我稍后慢慢向你解释。”

秦高扶着楚姮离开监牢,路过蔺伯钦身边,还朝他冷哼:“你就等着降罪吧!”

126.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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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结束

他们的谈话,一字不差的落入楚姮的耳朵里。楚姮看着手里的蜜饯盒子,忍不住自嘲一笑。

原来自己竟是看错他了?什么清风明月,不畏强权,其实是因为一直没有机缘?

隔着轿帘,楚姮想到以前,蔺伯钦也对她说过,他寒窗苦读,心中自有抱负。但是……这抱负是她情义作为代价,她不能忍受。

楚姮咬了咬唇瓣,让自己心情尽量平静。

女子冷冷的声音从轿辇中清晰传出:“蔺大人,劳烦你照拂本宫多时,本宫有句话,想单独对你说。”

蔺伯钦从未听过楚姮用这种声调说话,但看旁边的霍鞅秦高都神色如常,微微一愣,才走到轿辇的窗边。

隔着纱帘,正好可以看到楚姮满头珠翠下的精致侧颜。

他躬身行了一礼:“公主请说。”

楚姮抬手,从鬓发间抽出那牡丹花银钗,拿在手里繁复的摩挲。

仿佛在回忆留恋什么,而如今,这些留恋终究不值一提。

“蔺大人,昔日是本宫不懂事,叨扰你了。过往种种,还请你莫要记在心上,今日一见,便就此别过。”楚姮微微哽咽,她素手捏着牡丹花银钗,从窗户中伸出,“这钗……本宫还你了。”

蔺伯钦看着她手中银钗,怔在当场,迟迟不接。

“姮儿……”他想说,此前其实都是一场误会。

“放肆!”楚姮厉声呵他,“本宫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一声放肆,让蔺伯钦蓦然回神。

她是天边的明月啊,他怎敢肖想,怎敢冒犯?即便误会解除又如何?他终究不配与她并肩。

蔺伯钦苦笑了一下,只觉那银钗在光线下格外刺目。他压抑着心中痛苦,闭了闭眼:“这钗子送出,便没有收回的理。公主若不要……便扔了罢。”

楚姮听到这话,眼眶发热,鼻尖一酸。

想到连日来所受的委屈,如今这人却还是食古不化,根本就不作挽留。思及此,楚姮气愤难平,抬手将银钗朝他砸去,哭道:“蔺伯钦,我恨你!”

很他的刻板守旧,恨他的冥顽不灵!

银钗“当”的一声砸破了蔺伯钦的额头,有血顺着眉骨流下。

蔺伯钦却没有擦拭,他站在那里,低垂着首,仿佛一个不起眼的小官,正在恭送皇亲国戚。

秦高霍鞅听不到二人谈话,但看楚姮发怒,便立刻吩咐抬轿轿夫启程。那秦高路过蔺伯钦身边,还恶狠狠的瞪他一眼,威胁说:“知道怕了吧?你苛待公主,她对你恨之入骨,回京后,你就等着受她责罚罢!”

蔺伯钦看着远去的华贵轿辇,缄默无言。

是吗?

他反倒真希望,她能降罪下来,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无论爱恨。

想到楚姮此前说的话,“今日一见,就此别过”,他在望州,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上京的时候了……

顾景同这时走来,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给他,叹息道:“擦一擦血迹,不要如此狼狈。”

霍鞅等人的身影已越走越远,蔺伯钦极目远眺,却再也眺望不到熟悉的人影了。许久,他才接过顾景同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额头,发现血已凝固。

地上的牡丹花银钗,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折射着光芒。

蔺伯钦走上前,弯腰将其拾起,随即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

新搬来的蔺府,本就面积不小,如今溪暮濯碧走了,楚姮也走了,家中只有几个打杂奴仆,冷冷清清。

蔺伯钦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留宿在府衙,不愿归家。

自楚姮走后,他……哪里又有家了?

叶芳萱得知楚姮竟是当朝华容公主楚姮,大惊失色。

她不死心的来找过蔺伯钦一回,说些不知廉耻倒贴的话,蔺伯钦厌恶不已,对她道:“如今我惹怒公主,不日朝廷就会怪罪下来,你若是不怕,便时时刻刻来府衙找我好了。”

叶芳萱听闻此事,又让丫鬟青梅,打听到公主临走的确用钗子打砸了蔺伯钦脑袋,吓的战战兢兢,再也不敢来府衙,生怕受到牵连。

李老头倒是不关心什么公主不公主,他只关心杀他女儿的凶手。

蔺伯钦即便心中再难受,也要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替死者伸冤。

但李四娘的案子实在太吊诡了。

不仅没有任何人证,物证也少的可怜,甚至杀人的凶器匕首,也是街边随处都可以买得的东西。

这天,蔺伯钦正端详李四娘的那双绣鞋。

鞋子底部两边都被割开,写有“杀我者乃玉璇玑”的纸条,却塞在左鞋底。杀人的当然不可能是玉璇玑,因为玉璇玑是楚姮,而楚姮是公主,她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胡裕从门外往里看,便看到他家大人又在出神,不禁叹了叹气。

以前大人出神,那是在想案子,现在?却是天天都在想夫人。

看到门槛,大人会出神,因为府衙的门槛比县衙的高,夫人每次来都会绊脚;看到路边摊,也会出神,因为夫人最喜欢拉着大人让他一起去尝;抑或是看到顾景同杨腊他们每一个,大人都会出神,也不知是勾起了他心头哪些旧事。

“大人。”

胡裕站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抬手敲了敲门。

蔺伯钦抬起头,将手中绣鞋放下,道:“可有什么线索?”

胡裕从怀中拿出一个牛皮纸包,忙道:“卑职几人,顺着发现尸体的青兰河往上游找,还真找到了一些东西。”他将牛皮纸展开,“大人请看。”

一点粉末,和一根……棕褐色软软的细条。

“这都什么东西?”

胡裕还未接话,门口光线一暗,冯河便走了进来。

他知道,近来因为他出谋献策,戳破了楚姮身份,蔺伯钦对他一直有些隔阂。他知道自己误会了楚姮,也十分愧疚,便不日不夜的像帮助蔺伯钦早日破案。

冯河指着那黑色粉末,道:“这是一种名为‘雷球’的暗器,燃烧后产生的灰烬。”

“雷球是什么?”

冯河解释说:“雷球里填充有硫磺、木炭、黄磷、火药等物,往地上一扔,就会爆炸,产生大量烟雾。这种暗器,只能使用一次且价格极贵,民间没有几个人能用的起。”

蔺伯钦闻言一怔,他又看了眼那粉末,问:“你的意思,是有官府或者富商,要杀李四娘?”

冯河道:“我也不敢肯定,但杀李四娘的人,来头绝对不小。”

蔺伯钦微一沉吟,又拿起那棕褐色的软细条,疑惑道:“这又是何物?”

冯河没有立刻作答,他从怀中拿出一瓶早就准备好的江湖,涂抹在那褐棕色细条上,随即往脸上一黏,一条长约三寸,栩栩如生的刀疤就出现了。

“蔺大人,此物是用来易容的。”冯河演示完,便将那东西取下,“但不知是杀李四娘的人要易容,还是李四娘易容。”

他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是雷球,还是这易容用的刀疤,全都只有京城才有。”

蔺伯钦和胡裕闻言,都愣了愣。

京城?

天子脚下,皇亲国戚,个个非富即贵。而冯河又说,能用雷球暗器的人,必定不是泛泛之辈,那就说明,有个十分厉害的大人物,要杀死李四娘!

可李四娘只是一个寡妇,她又招惹了谁,连逃到望州,都不能保命?

这两样物证很关键,蔺伯钦看向冯河,到底是向他颔首:“多谢。”

冯河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细剑:“大人,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对夫人有怀疑,我以为……”

“不必说了。”

蔺伯钦心底一酸,事已至此,他怪罪冯河又有何用?

若自己当时对她的信任坚不可摧,也不会有今日局面。

128.皇都

李四娘的案子悬而未决,朝廷委任的新任望州知府,便已赶至。

胡裕等人还私下讨论,觉得这位知府肯定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对他们严苛的很。

然而出乎意料,新知府人很和蔼,对蔺伯钦就更和蔼了,几乎到了嘘寒问暖的地步,蔺伯钦正狐疑,次日朝廷京官,便将下达的制授圣旨便送到他手上。

不是吏部发来的任书,而是明晃晃的圣旨!

当下整个府衙的人全都前往仪门,跪地听旨。

“……望州清吏司郎中蔺伯钦,公正廉洁,立朝刚毅,破案多起,并亲手抓捕江洋大盗玉璇玑,朕心甚悦。现亲制授京城大理寺正,从五品,赐绯袍,银龟袋,即日赴任,不得有误。钦此。”

传旨官说完,笑眯眯的合上圣旨,交给蔺伯钦:“蔺大人,恭喜恭喜。”

蔺伯钦却是有些怔然。

他听到那“江洋大盗玉璇玑”七个字,一阵恍惚。

还好旁边的顾景同反应的快,推了他一下,蔺伯钦才回神,双手接旨:“微臣,谢主隆恩。”

“蔺大人快快平身。”传旨官将他扶起,又说了不少恭维话,便等着他收拾东西,一起上京。那边顾景同掏出银子,对传旨官道了谢,便忍不住满脸喜色,对蔺伯钦道:“佩之,你机会来了!”

蔺伯钦尚有些浑噩,他看着手里的圣旨,却觉得沉重。

若不是他把楚姮送回牢笼,今日怎会得圣恩?

他摇头苦笑:“谈得上什么机会?不过又是一场官途博弈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景同把他拉到一边,“我是说,你到了京城,就可以去找华容公主了。”

“……”

蔺伯钦皱了皱眉,握紧了拳:“我如何找她?”

“你怎就那般没出息?”顾景同头次这样数落他,“到了京城,想法子出人头地,五品官是小,可等你爬到三品,二品,甚至是一品大员!向皇上求娶公主,何来底气不足?”

他见蔺伯钦不答话,忙又劝慰:“别忘了,你我考取功名,日夜苦读,便是为了能出将入相!你不说为了少时理想,也要为了华容公主!”

顾景同这番话却是让蔺伯钦眼里燃起一丝希冀。

不为他,而是为了楚姮。

她当初想法设法的逃离皇宫,不想嫁给陈俞安,她选择了自己,就不能让她后悔。

“去京城找她,把误会说清楚。”顾景同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京城虽凶险,可遍地是机缘。佩之,以你的才华,定能平步青云!”

蔺伯钦一想也是。

那吴光弼都能借着陈太师的余光,在朝堂人人巴结,他蔺伯钦,又怎会不行?

入职大理寺正,虽然官职小,但职权却不小。整个大元各州大案,都要经由他复核审理,若办下几桩漂亮案子,再与霍鞅笼络,不愁无法崭露头角。

蔺伯钦从怀中摸出那柄牡丹花银钗,目光深沉。

他孑然一身,并没有需要带走的东西,将宅邸托顾景同转手,又叮嘱他不能冷落李四娘,便带着杨腊胡裕两个亲信,前往京城。

***

最是一年春好,京城绝胜烟柳。

天子脚下,繁华富庶,街道平坦,左右商铺鳞次栉比,酒旗招展,人来人往。

城中东南西北城门便有四个,城门各立青龙、玄武、朱雀、白虎的铜塑雕像,呈对称之势合抱皇宫。

皇宫深红的宫墙,将一座座宫殿给封闭起来,夜色下,树枝疏影映照着琉璃瓦,影影绰绰,如一头巨大的洪水猛兽正在安静的蛰伏。

凤阳殿。

“浣月,公主可歇下了?”

梳着双丫宫髻的少女,端着一碗玉粳粥和几样精致的小菜,问寝殿门口的另一名宫女。

浣月见是洗星,叹了口气,愁眉不展道:“自打回了宫,公主又能有几个时候睡着?便是睡着了,也总会被梦魇醒。”

洗星看着手中托盘,无奈道:“若当时你我陪着公主,说不定不会有今日局面。”

她二人已经向溪暮和濯碧打听清楚了,得知楚姮和那蔺伯钦有了纠葛,皆是震惊不已。两人到底是久居宫中,对心思单纯的濯碧和溪暮交代了无数遍,此事千万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否则是杀头的大罪。溪暮和濯碧也很听话,当即闭口不言。

洗星是一直跟着楚姮的,因此对她的心情十分理解。

她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抬手,敲了敲门:“公主,奴婢让御膳房给您准备了您最爱吃的玉粳粥。”

半晌,屋内才响起一道声音:“进来吧。”

洗星推门而入,便见楚姮坐在矮几旁,只穿着一身宽大闲适的月白暗花宫装,黑发铺散在脑后,衬得一张小脸煞白。

但那双眼睛,却红彤彤湿漉漉。

“公主,这才开春不久,天气尚寒,你也要将息身子啊。”洗星将托盘放下,随即立刻找了一件银狐狐裘的披风,给她轻轻披上。

楚姮嗯了一声,有些失神。

“……公主。”洗星复杂的开口,知她又伤心难过,“你不要再想了,吃点东西吧?”

楚姮端起碗,看着碧绿的玉粳粥,明明十分诱人,嗓子眼却仿佛堵着石头,一口都咽不下。

她勉强吃了几口,又搁下了。

“公主,奴婢知道此言越矩,但还是要给你说。往事已矣,你切莫伤心了。”洗星何时见过她的公主这幅愁断肠的样子?曾经的明艳张扬,竟是半点儿都看不到。

也不知那叫蔺伯钦给她们公主使了什么手段?

啧,真是个狐媚子!

楚姮闻言,却是笑了起来,“洗星,你想多了,本宫没有伤心,只是在思考。”

洗星微微一愣:“公主有何可思考的?”

“思考的多了。”楚姮淡淡开口,“父皇已经下了圣旨,昭告天下,说本宫的怪病已经痊愈,此乃神明天佑。明儿借口在宫中设宴,陈太师陈俞安必然会至,届时你猜怎么?”

不等洗星回答,楚姮便冷了声音:“定会重提本宫和陈俞安的婚事,说不准,姓陈的哄父皇母后一高兴,直接就下聘了。”

洗星她们一直都知道楚姮不愿嫁,当初楚姮心里没人都对陈俞安十分厌恶,更莫说她现在一颗心已经被那狐媚子给骗了去,要劝她都没法劝。

思及此,洗星又咒了那蔺伯钦几句,才对楚姮献策:“要不……公主明日谎称身体抱恙?不便出席?”

“本宫也是这样想的。”楚姮抬起手,摸了摸修剪整齐的指甲上的红色丹蔻。

“但是陛下娘娘一定会找太医给公主诊治,若得知公主是装病,定少不了对公主一番责怪。”洗星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次楚姮回宫,建武帝和仁孝皇后就没少数落她,甚至建武帝还命禁军把她的凤阳殿给把守的密不透风,用度一减再减。

楚姮闻言只是笑了笑。

她转身拿起案几上的镀金烛台,将婴臂粗的蜡烛拔掉,撩起裙摆,用锋利的烛台尖端,在脚踝处狠狠一划,血涌如泉。

“公主——”

目睹一切的洗星骇然大叫,扑上去抢走她手中烛台,“你这是干什么?”

楚姮柳眉被疼的微蹙,随即淡淡的说:“做戏做全套。去吧,把太医给本宫叫来。顺便让浣月明儿一早给母后报个信儿,便说本宫伤了脚,寸步难行,接来下一个月都要在凤阳殿养伤了。”

洗星无奈应下,吩咐溪暮濯碧把楚姮伤口压着,便急急忙忙奔去传太医。

不多时,华容公主受伤的消息便传遍宫闱。

129.宫宴

仁孝皇后本来一直都在忧心楚姮,一大早便乘步辇赶往凤阳殿。

楚姮的伤口已经被太医诊治包扎好了,怕皇后不信,便当着她面解开染血的绷带:“母后,你看吧。”

仁孝皇后看了一眼便觉得心疼。

但她身居高位多年,已经喜怒不形于色,只蹙了蹙眉问:“华容,你怎会如此不小心?”

楚姮不由心底苦涩。

母亲这么久不见自己,也没有叫她“姮儿”,仍是一句冷冰冰的华容。

她放下裙子,扯了扯嘴角:“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下刻会发生什么?”

“你那是什么表情?”仁孝皇后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身为公主,行为要端庄,你偷偷跑出宫外大半年,莫不是连宫闱礼仪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再这样的话,母后少不了要找几个严厉的嬷嬷来教导你。”

楚姮嗫嚅了一下嘴唇,到底是垂眸道:“母后教诲,儿臣记下了。”

她受了伤,脸色苍白,这幅样子看起来楚楚可怜。

仁孝皇后无奈的揉了揉的眉心,解释道:“母后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但身为皇家子嗣,便要有天家威严。更何况……端庄些,你父皇才会更喜欢。”

“是。”

楚姮面无表情的的说。

她随即又对仁孝皇后说了今晚不去赴宴,仁孝皇后却没有应允,说要同建武帝商议。

楚姮顿时默然。

到了晚上,八抬的步辇便已停在凤阳殿外,说是让她再怎么也得露面。

楚姮看着那金灿灿的华贵步辇,只觉得可笑。

这就是她为何不愿回宫,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即便她是皇上皇后的女儿,也逃不过各种约束。甚至不得不把自己张狂欢乐给收敛,只能严肃而刻板的活着。

“公主,你脚上的伤……”洗星扶着她,坐上步辇。

楚姮摆了摆手:“无妨,也不见得多痛。”

比这更痛的,她早就经历过了。

此次宫宴在正殿举行,乃是借着恭贺公主大病初愈,朝中权臣皆在。殿后是两间偏殿,分东西两厢,东厢是给妃嫔休息,西厢则是举行各种宴会时作周转之用,出入的都是太监和宫女。

楚姮到了正殿外,便让洗星浣月扶着,在仁孝皇后旁边的一张案几坐下。

左右官员都是熟面孔,楚姮扫了一眼,便看到右侧的宋丞相,左侧的陈太师。陈太师旁边坐着一名年轻男子,身穿戎装,面目俊朗刚毅,正是陈俞安。

官员起身给楚姮见过礼,楚姮便一抬手,淡道:“诸位免礼。”

官员们悉悉索索坐下,待建武帝举杯说了几句场面话,这场宫宴才算正式开始。

琵琶箜篌,歌舞艳艳,丝乐纷纷,觥筹交错之间好不热闹。

楚姮却仿佛游离在这场欢乐之外。

有官员站出来,对她说些恭维话,她都一一做足了礼数回敬,只是面色有些冰冷。有眼力见的,都不敢来打扰她。

她受了伤,便只摆了一壶龙井茶和清淡佳肴在案几上。

楚姮也吃不下,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白玉茶杯,歌舞唱罢,建武帝嫌看得没意思。正安静之时,忽而听人言道:“听闻公主病重,微臣近半年来十分担忧。今日见公主痊愈,当真十分欢喜,俞安不才,便在此给陛下娘娘公主,舞剑助兴。”

“准!”

建武帝乐呵呵的往龙椅上一躺,扭头对仁孝皇后说,“俞安的剑法不错啊,连霍大统领都夸过他,你可看仔细了,绝对比方才那些唱歌跳舞有意思!”

仁孝皇后柔笑着点头,专注的看着殿中。

秦高呈上木剑,伴随着一阵鼓点,陈俞安持剑而舞,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利落,如龙游走,看得众臣连连叫好。

与陈太师一伙的官员,手掌都快鼓肿了;站在宋丞相一道的,便交头接耳说陈俞安的武人莽夫。

陈俞安舞罢,朝建武帝单膝下跪,抱拳道:“微臣献丑了。”

“不丑不丑,好得很!”建武帝哈哈一笑,对秦高道,“赏十金!”

“谢主隆恩。”

陈俞安难掩喜色,抬眸却是看了眼楚姮。

然而楚姮却没有看他,而是仍在把玩白玉茶杯,似乎这殿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陈俞安笑容僵在嘴边。

他领赏后退回原位,建武帝却笑道:“陈太师,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陈太师捋了捋白胡子,站起身弯腰说:“老臣儿子拙劣,不过是平淡无奇的凡夫俗子。倒是华容公主和九皇子,才是真真的人中龙凤,难教人望其项背啊!”

“不必谦虚。”建武帝笑着摆手,“俞安是可造之材,如今放眼朝中,还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

便在此时,一直不搭腔的宋丞相却开口了。

他年近六十,却将嘴上白胡子仔细修成一横,看起来是年轻不少,但一副不容易相处的样子。

宋丞相一开口,声音却很温和:“陛下,论武,朝中怕是只有霍大统领能与陈客省一较高下。不过这论才……”

建武帝来了兴趣,他侧了侧身:“哦?朝中还有别的青年才俊?”

“自是比不得陈客省,但也算可造之材了。”宋丞相微微一笑,“陛下新制授的大理寺正蔺伯钦,不知还记不记得?”

建武帝愣了愣,看了眼楚姮,哈哈笑了起来:“当然!此人凭一己之力捉拿玉璇玑,是个人物!”

陈俞安听到此话,脸色微沉。

那什么江洋大盗玉璇玑,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犯下无数大案,却仿佛海底捞针怎么也找不到踪迹。他曾经也派人偷偷找过,想要借此邀功,没想到一无所获,却被别人抢占了先机。

建武帝问:“这大理寺正,都做什么了?”

“他来京不到一月,竟断案多起,重审了许多当年误判的冤案,还把各地积压的陈年旧案全都给破了,且无一错漏。不过听说,此人任县令时,便查破许多大案,真乃宋慈包公转世乎!”宋丞相说完,又反问,“陛下可知,这断案却不是蔺寺正最拿手的。京中现在数篇口口流传的词赋,都乃此人所书,当真才华横溢啊!”

宋丞相这一提,建武帝也想起了。

前不久看过一篇《西岳赋》,借景抒情,感古论今,针砭时弊,叹咏兴衰更替之变,文采极好。当时没有留意作赋者,如今想来,正是姓蔺。

建武帝虽然和宋丞相有隔阂,但他是前朝老臣,曾经祖上还为大元江山做出许多贡献。宋丞相的曾祖,乃是元太祖心腹,当年便是他亲手勒死的前朝晋神宗,功不可没。宋丞相跟穆贤王是走的近,但他书的话,建武帝仍会选择性的采纳。

他今日明显是在举荐那大理寺正,既如此,他便给个面子,不至于凉了老臣心。

“宋丞相,你这样一说,朕倒是对这大理寺正十分好奇了。明日你将其带来御书房,朕好好与他探讨一下《西岳赋》!”

宋丞相闻言立刻行礼应话:“陛下,其实那蔺伯钦除了《西岳赋》,其实还有《春赋》《南北亭集》……”

陈太师倏尔一笑,打断他,“宋丞相,今日乃庆贺公主大病初愈,总讨论些无关紧要之人怕是不太好啊!”

建武帝点点头:“也是。说来华容年纪也不小了,陈太师,将来俞安与华容……”

“父皇。”

一直隐忍情绪的楚姮蓦然抬头,却是脸色煞白,看起来极不好受。

“华容,你怎么了?”建武帝倏然起身,忙道,“传太医!”

楚姮忙道:“儿臣无事,不用叫太医。只是这殿中闷的很,许是吃了药不太舒服,请父皇准儿臣去外间走走。”

建武帝听她声音还算中气十足,稍稍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道:“多带些宫女太监,夜风冷,切莫着凉了。”

“儿臣省得。”

楚姮起身,朝皇上皇后行了礼,便起身告退,在场官员也忙齐声恭送。

130.求贤

楚姮实在待不下去了。

她没想到,蔺伯钦会紧随她入京,还飞快得到了宋丞相的赏识!

这算什么?是踩着她对他的情,飞黄腾达,扶摇直上?

蔺伯钦如今任了京官,一定高兴的很,他不必再窝在那穷乡僻壤了,他仿佛鱼龙入水,自有天地。

想到自己当初苦心孤诣想和他一生一世,所做的隐瞒和努力,竟觉得万分可笑!

“公主!你脚上还有伤,你慢些走啊!”

洗星和浣月举着宫灯,忙上前去搀扶她:“公主!”

两个宫女急切的呼唤,让楚姮稍微回神了一些。

身后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楚姮抬头一看周围,竟是走到了正殿的东西厢后面,隔着一道太液池,九曲回廊连着一坐假山。衬着背后宫殿的灯火通明,倒是显得这里冷冷清清。

楚姮正准备离开,却听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微一凝神,便见暗处身影显现,竟是陈俞安。

他怎么跟过来了?

“陈俞安参见公主。”

陈俞安只弯腰行了行礼,他是武将兼客省使,的确不必行大礼。

楚姮却冷了脸色,神情倨傲,也不叫他平身。

“陈客省不在殿中饮宴,来此地打扰本宫作甚?”

她用了“打扰”两个字,便是想让陈俞安自觉退下。然而陈俞安非但没有告退,还上前了一步,轻声道:“姮儿……”

“大胆!”

楚姮朝他厉目而视,“本宫的名字也是你能叫得?”

陈俞安笑笑,却不在意:“为何不能?小时候我便是这样叫你的,你记得吗?你还叫我安哥哥。”

“是么?本宫记性不好,已经全忘了。”楚姮侧头,看着假山曲水。

陈俞安叹了口气:“公主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他抬手,竟是朝洗星浣月吩咐,“你们先下去,我有话跟公主单独说说。”

洗星一愣,忙道:“陈大人,这不合规矩!”

“公主迟早会嫁入我太师府,合不合规矩,就不劳你们几个宫女操心了。”陈俞安不笑的时候很冷漠,但当他冷漠起来,就显得有些狰狞可怕。

洗星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正要开口,楚姮却就势一坐在回廊栏杆,淡淡开口:“陈大人让你们退下,你们便站远一些。本宫倒想听听,陈大人想对本宫说些什么。”

洗星无奈的应下,给浣月使了个颜色,便带着一行太监宫女,远远看着陈俞安的举动。

“陈俞安,你想说什么。”

楚姮也不看他,直接相问。

陈俞安挨近了她一些,压低声音:“姮儿,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么?这些年来,你对我越疏远,我就越喜欢你。”

“可真够贱的。”楚姮冷笑。

陈俞安年少成名,家境优渥,何曾被人骂过这个字眼。他神色微微一凝,却又笑了起来:“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待你嫁我后,我迟早会让你明白,我对你的一片真心。”

楚姮嗤道:“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她抬眼,眸光在夜色下有些暗沉:“我绝不会嫁你。”

陈俞安声音转冷:“姮儿,你要知道,皇上皇后都准允了我们的婚事,你难道想抗旨?”

“我从小到大抗旨抗的少了?你有看皇上把我给杀了?”

陈俞安无语,华容还真是会扯歪理!

楚姮懒得与他多说,摆了摆手:“陈大人,你就别白费心思了。”

陈俞安凝视着她窈窕美丽的身影,握紧了双拳。他一生最爱驯服烈马,而楚姮正是最烈的一匹!他势必会……征服她。

多说无益,陈俞安道了告退,楚姮才松了口气。

她讨厌陈俞安。

不仅仅是因为陈俞安浪名在外,更因为他身上那股子属于武将咄咄逼人的气息。

她不喜欢那样的肃杀,她喜欢……

楚姮的眼眶,忽然就红了。

洗星和浣月两个宫女赶来,就看楚姮一脸伤心。浣月气的大叫:“奴婢这就去告诉皇后娘娘,那陈俞安竟然把公主气成这样!”

“浣月!”

楚姮叫住她,“不用劳烦母后了。”

“公主,可是……”

“回去罢。”楚姮很疲倦,她揉了揉眉心,“本宫累了。”

浣月叹了口气,和洗星将她扶起,离开了原地。

***

大理寺衙门临近皇城脚下。

大理寺现由寺卿庄淮全权掌管,所断之案,须报刑部审批,凡遇重大案件,胡远会与刑部尚书何遵,御史中丞况玉书会审。那何遵脾气很差,况玉书又是个慢性子,每次庄淮见着他们都觉得又烦又难相处。

但自打蔺伯钦上任,庄淮简直松了口气。

凡遇到一些麻烦案子,被他一一复核过,不过几日就能有结果,很快就能抓到凶手,还无一错漏。不仅如此,文采斐然,写的文章诗词在会馆书院口口相传。说话谦虚,为人豁达,加之宋丞相对此人十分赏识,连带着整个大理寺都对蔺伯钦和颜悦色。

庄淮识人无数,觉得蔺伯钦绝对不止在大理寺做个寺正。

巧了,朝廷里大部分人都这样觉得的。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蔺伯钦已经吃遍了京城达官显贵的宴席。

庄淮今日休沐,估摸着蔺伯钦定然有空,还没走到大理寺衙门口,就遇到蔺伯钦身边的一个亲信,带着几个衙差正往外走。

“那个……胡裕!”

他想了一会儿,到底是想起来了对方名字。

胡裕抬头一看,是顶头上司庄淮,忙不迭的上前行礼:“庄大人。”

“你急急忙忙是要去哪儿?”

胡裕将手中的拘令呈上:“昨儿珍馐楼失窃的案子,蔺大人已经破获了,乃珍馐楼的店小二监守自盗。不过那店小二把银子都交给了他二伯,蔺大人命我等将其给抓来衙门审问。”

庄淮扫了眼拘令,只觉这台阁体写得极好。

他对蔺伯钦深信不疑,颔首道:“以后这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就不要交给蔺大人了。”

蔺伯钦能力虽然好,但却每晚熬夜理事,常常只睡两个时辰。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却在他大理寺沧桑了一圈。

这说出去,搞不好都以为他在压榨下属呢!

胡裕心里哀叹,他要是劝得住就对了。

他又问:“丢了,庄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倒是没有,只想托你给蔺大人带句话,便说今晚本官在珍馐楼设宴,请他过来饮酒一叙。”庄淮笑了笑。

然而胡裕却道:“庄大人,可不巧了。一个时辰前,宋丞相已经送了帖子过来,邀蔺大人晚上去百花楼赴宴,蔺大人已经答应。”

庄淮没想到宋丞相又请蔺伯钦赴宴。

宋丞相是多大的官儿?他一个大理寺卿自然只能靠边。

没奈何,他叹口气道:“既如此……那就下次好了。”

胡裕嗯了一声,便告退离去。

庄淮感慨了一会儿蔺伯钦的炙手可热,随即才想起一件事,不对啊,宋丞相那样的身份,宴请蔺伯钦怎会不去珍馐楼?而是在西街那家味道极差的百花楼?

说实话,蔺伯钦也很疑惑。

这些日子,他几乎被满书案的卷宗累到食不下咽,整个人都瘦了,那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竟有些空荡荡。

不过……

这些努力都值得。

他想到自己的目的,只要不违背律法道德,以前的傲骨他都可以放下。参加觥筹交错的宴席,恭维着不喜欢的人或话。

甚至蔺伯钦都很惊讶,在压力之下,自己还有无限的潜能。

是夜。

蔺伯钦如约而至百花楼。

这是西街春华巷角落,百花楼的招牌看起来虽然鲜亮,但来京城这么久,他也知道这家酒楼平平无奇。

进入正堂,坐着两桌散客,在那高谈论阔。

掌柜看到他,忙上前笑眯眯道:“是蔺大人吧?宋相在楼上等您。”

蔺伯钦正要带着胡裕杨腊上楼,那掌柜却又伸出手,“只能蔺大人独自赴宴,这二位,便留在大堂等候罢。”

杨腊胡裕对视一眼,觉得有些古怪,蔺伯钦看了眼手中请帖,这上面的私章做不了假,略一沉吟,他便让杨腊和胡裕留下,自己随掌柜上楼。

楼上最尽头的雅间,挂着“山水阁”的牌子,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蔺伯钦便推门而入。

出乎意料,桌边只有宋丞相一个人。

一大桌菜,汤羹鱼肉,没有任何烟气,显然是凉透了的摆设。

蔺伯钦内心虽然疑惑,面色却一派平静,他朝宋丞相行礼:“下官见过丞相。”

“伯钦,无需多礼。”

宋丞相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他不惊讶的态度。

他让蔺伯钦坐下,又问了下他的近况,随即说:“伯钦,你可知齐桓公与管仲阖门而谋伐莒?”

蔺伯钦怔然,随即颔首:“桓公与仲父阖门谋伐莒,还未发兵,便人尽皆知。实则乃东郭邮善谋善意,凭细微处猜测而出。”

“是了,这故事虽简单,却表明齐桓公礼贤下士,贤能为用之心啊!”

宋丞相抚掌一叹。

蔺伯钦闻言,神色微变,沉声问:“丞相此言何意?”

难道宋丞相这么快就想让他参与党派之争?与陈太师针锋相对?他这些日子收受邀请,来者不拒,便是想表明自己不立党派的中庸立场,如今……怕是有些骑虎难下。

然而宋丞相却摇了摇头。

他起身,走到墙壁的多宝阁上,抬手握着一个细腰花瓶往左一扭,只听“格喇喇”一声响,空白的墙壁外两边裂开一尺缝隙,竟然是暗门。

宋丞相扭头,目光如炬:“伯钦,随我进来。”

131.名画

这暗门修建的十分隐蔽,里面黑漆漆的,仿佛蛰伏着未知的恐惧。

蔺伯钦微微一怔,举步跟了过去。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宋丞相点燃火折子,只见角落盖着一张木板,他讲木板掀开,露出一节楼梯,一直通往地下。

“丞相……”

蔺伯钦颇愕然,他蹙眉正要询问,就听宋丞相道:“伯钦,这是机缘。”

他语气笃定,让人毋庸置疑。

宋丞相持着火折子,在前引路,率先下楼,蔺伯钦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走过长长的木质楼梯,来到一处逼仄的暗室。

暗室燃着蜡烛,倒是亮堂,正中一张八仙桌摆满珍馐佳肴。

一头戴青色幞头,穿文士长衫的男子正背着身形,负手而立。

“王爷,这位便是蔺伯钦蔺大人。”

宋丞相朝男子躬身行了一礼,那男子转过身来,一张容长脸,留三缕轻髯,看起来仙风道骨,根本难以想象,他便是当朝穆贤王,楚琎。

宋丞相引荐后,蔺伯钦忙行礼,垂下眼帘,掩饰震惊。

穆贤王封地在滦河以南,掌管三州,率军镇守南蛮。当朝外封王无诏令不得进京,否则以谋逆论处,乃杀头之大罪。

不过看穆贤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已经不是头次偷偷入京了。

莫非……

蔺伯钦心下一跳,传言穆贤王妄图造反,难道此事是真?否则刚才宋丞相怎会问他,齐桓公与管仲阖门而谋伐莒?

桓公伐莒举国皆知,穆贤王对皇位虎视眈眈,朝中谁又不晓?

都是一个道理罢了。

他暗自猜测,穆贤王也在打量他,半晌,穆贤王才轻笑一声:“蔺大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倒让本王意想不到啊。”他从怀中拿出蔺伯钦此前所作的《西岳赋》,“此文作的极好。”

“王爷抬爱,下官愧不敢当。”

蔺伯钦拱了拱手。

穆贤王将宣纸递给他,“本王阅后,瞬有所思,便在原文多处作了批注,蔺大人,你且看看本王所写,妥不妥当?”

蔺伯钦谦虚一番,双手接过,仔细一瞧,穆贤王留的批注都是关于政事,甚至提到先皇为筹建东岳登天楼,曾大肆增加苛捐杂税等讳莫如深之事。

明明是寒凉的天气,蔺伯钦背后却起了一层薄汗。

“蔺大人,对此,你怎么看?”

穆贤王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抬眼问他。

“……王爷的瘦金体写的极有风骨。”蔺伯钦也是无奈,他只好敷衍的回答了一番,末了,怕穆贤王生气,便又不痛不痒的指责了几句不该压榨百姓云云。

穆贤王闻言轻笑:“蔺大人,一味明哲保身行中庸之道,并不是个好法子啊。”

“王爷何意?”蔺伯钦明知故问。

“你这些日子屡创政绩,四处写文作诗,要的便是名声。要名声作何?自然是平步青云直上九霄!”穆贤王眸光一凝,“明哲保身虽然安全,可到底不是一步登天之策。时不待我,富贵权势……应在险中求。”

蔺伯钦闻言一怔。

穆贤王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如今虽在京中崭露头角,但要与楚姮并肩,仍有很大的距离。三年五载,他可以等得,楚姮却等不了。

楚姮是为了逃婚离开的皇宫,如今他回去了,自是要履行和陈俞安的婚约。楚姮和陈俞安的大婚之期,怕也要定下了吧?

思及此,蔺伯钦剑眉一拧。

穆贤王见他神色犹豫,不禁沉声道:“蔺大人,如今本王已定大局,只等群人拥护,一朝登顶。新朝有尔等辅佐,便是如虎添翼。”

蔺伯钦没有回答。

穆贤王又道:“多年来,本王自诩用贤任能,今日诚意吐哺握发,效仿周公汉祖,你当真不愿考虑?”

蔺伯钦内心十分煎熬。

他自幼饱读诗书,习孔孟仁义,端的是一身正骨忠君爱国,稳定社稷。然而穆贤王虽没有明说,却一直在劝他投靠谋反,这……岂不是违背他蔺家忠臣古训,是为乱臣贼子?

蔺伯钦忽而抬头,道:“王爷,如今建武帝执政,不是举鼎绝膑,但也材优干济,上至庙堂下至百姓,无人有怨声。王爷意图取而代之,师出无名!”

“问的好!”

穆贤王抚掌一笑,“今日本王便告诉你,何为大统!”

蔺伯钦正迟疑,穆贤王便朝宋丞相使了个眼色,宋丞相点了点头,转身打开密室的柜子,取出了一份明黄绸缎诏书。

穆贤王道:“此乃先皇驾崩前,亲笔留下的传位诏书拓本。”

他大方的递给蔺伯钦。

蔺伯钦展开诏书一看,顿时震惊万分的抬起头:“当今圣上……竟不是先皇亲生?”

穆贤王冷哼一声,似乎早已习惯众人得知此事的惊愕,他淡声道:“建武帝的生母,乃江南琴伎出身,名曰拣寒枝。先皇高宗当年下江南,与其相识,带入宫中,不顾太祖反对封其为娴妃,荣宠不衰,七个月时便诞下一子——正是当今建武帝。后来先皇发现,建武帝虽早产,但身体比足月婴孩还好,长相更与他毫无相似,心中怀疑,暗中派人查探,才得知拣寒枝入宫前,便与一书生苟且。”

蔺伯钦听到此处,不禁怔忪:“若真是如此,高宗应赐死娴妃,怎还立建武帝继承大统?且据下官所知,娴妃死后还被追封谥号康慧淑,葬于昭陵。”

“拣寒枝绝色擅媚,先皇沉迷美色无法自拔,对其深爱。”穆贤王不知想到什么,又补充说,“华容公主便与拣寒枝生的极像。”

蔺伯钦心头微微一跳。

原来她长相姣好,竟是遗传了她皇祖母。

“高宗得知此事,非但没有将拣寒枝赐死,在拣寒枝认错之后,又重归于好,甚至临死那刻,才对本王母妃说出真相,立本王继承皇位。只可惜……”穆贤王神色陡然转冷,“只可惜拣寒枝心思歹毒,竟与人合谋偷换圣旨,毒害本王母妃,让一个野种登上皇位!”

蔺伯钦眼观鼻鼻观心,没有附和。

穆贤王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他道:“本王所作所为,便是铲除异姓,立皇家正统。”

他才是真正的皇族血脉,如今高高在上的位置,本就该属于他!

幸好先皇当年曾留给他一支兵权,否则他早就被建武帝的猜疑而害死。这么多年,他隐而不发,如今财势军力皆可与建武帝分庭抗礼,他那司马昭之心,便不必隐藏了。

甚至……他故意传出谋逆的风声,便是想让建武帝先按捺不住,对他下手,这样他反攻回来,更名正言顺!

“王爷今日所说之事,下官会仔细考虑。”

蔺伯钦尚且不知此事真假,不好作答。穆贤王对他一个五品官知无不言,定是料定他不会将这些事说出去,亦或是……他手中有对付自己的把柄,自己已经被他监视。若说出半句不该说的,他蔺伯钦也别想活命。

穆贤王淡淡道:“既如此,蔺大人可要好好想清楚。”

蔺伯钦正要点头却听穆贤王又问:“蔺大人来京月余,礼部员外郎卢龟年,你可见过了?”

蔺伯钦对此人并无印象,他摆首道:“还未见过。”

穆贤王恩了一声,淡淡道:“前些日子,听说他丢了一样东西,劳烦蔺大人替本王仔细查查,他丢的那样东西,落在何处了。”

蔺伯钦只觉此事不简单,卢龟年丢了东西,本人没有报案,他穆贤王着什么急?

他愣然道:“敢问王爷,这卢大人丢的是什么?”

“一副画。”

“什么画?”

穆贤王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眯了眯眼:“千里江山图。”

132.嫌弃

蔺伯钦回去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

春寒料峭他却不觉得冷,手心里全是汗。

杨腊胡裕跟在他身后,想问问吧,又不敢,于是三人一路默默前往衙门,都不说话。

蔺伯钦心绪复杂至极。

穆贤王今日对他说了许多,除了告知建武帝并非先皇亲生这样的惊天秘密,还有抒说他日登上皇位,纵横捭阖天下社稷之言论。如今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应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许多观点,蔺伯钦也觉得十分可行。

他今日赴宴,无法再明哲保身。

且不说得知了如此多的秘辛,便是穆贤王让他办的那件事,就十分棘手。

借大理寺正职务之便,私下调查朝中正五品的官员,卢龟年。

蔺伯钦如何不知,这是穆贤王对他的考验。求贤若渴是真,设计谋算也是真。他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让他重用的本事。

若查不出卢龟年所丢失的千里江山图在何处,别说平步青云,他的性命能否保全都是一个问题。穆贤王告知一切,算是把他逼到胡同,不留后路。

要么他是个庸人,含密而终;要么他是个贤才,为他所用。

只有生或死这两个选择。

夜风寒凉。

蔺伯钦顺着长长静谧的街道,持灯笼往前走,有些漫无目的。

他想到了以前。

从县衙归来,天色已经全黑了,还下着小雪。楚姮会带着一柄油纸伞来接他回家,他撑着伞,楚姮就挽着他的胳膊,说着一些左邻右舍的趣事,地上铺满了雪光,虽然很冷,但心是暖的。

可如今……

蔺伯钦步履一顿,觉得衣袍中簌簌生风,冰冷至极。

“大人?”

他突然停下了,胡裕和杨腊忙疑惑的询问,“怎么了?”

蔺伯钦回过神,声音有些喑哑:“你们对礼部员外郎卢龟年,有过了解么?”

这两个才来京城不久,几乎就已经把官员地段全给摸清了,有什么不知道的,问问他们或许有帮助。

杨腊摇头表示不知,胡裕却道:“卑职听过此人的名字,听说此人在礼部任职员外郎,还兼管教坊司,是个美差呢!”

听到“教坊司”三个字,杨腊嘿嘿的笑了起来。

都知道教坊司属于礼部所管,原本是养了一群乐籍,为了在庆典或迎接贵宾时演奏乐曲。后来官员徇私贪墨被惩处,颜色姣好的妻女便会发配教坊司,充当官.妓。为何说管教坊司是美差?自是因为可以随便狎玩了。

“卢龟年父亲曾任礼部尚书,死后便委任卢龟年继续兼管教坊司。”胡裕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说不定卢龟年死了,他儿子也会兼管呢!”

“他儿子是谁?”

“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卢飞星。”

胡裕知道此人,是因为他爱听八卦,在大理寺跟那些衙役称兄道弟混久了,什么有的没的都在聊。这卢飞星出名,便是因为他最爱流连花丛,京城大大小小的青楼小倌馆都被他睡了个遍,前日才听守门衙役说,此人得了淋证,医治许久都不见好。

杨腊嫌恶道:“整天寻花问柳,没有淋证才怪了。”

蔺伯钦皱了皱眉,暗暗记下此人名字。

回到大理寺已经很晚,蔺伯钦疲倦的睡下,打算明日一早再彻查此事。然而第二日他才方醒,便接到圣旨,乃是建武帝邀他入宫。

庄淮一大早便准备过来请他饮宴,一听这次被皇上给请了去,仿佛霜打的茄子,摇头叹气的走了。

蔺伯钦穿好一身官服,入得宫中,没想到引路的太监竟是当日的秦高。

秦高见到蔺伯钦微微一愣,随即将浮尘往胳膊肘一搭,笑眯眯道:“哟,蔺大人今次受皇上接见,这是要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了。咱家在此,先提前恭喜您了!”

蔺伯钦现在都还记得,他扶着楚姮离开,那一脸趾高气扬。如今恭维起来,简直是丝毫不见当时的半点样子。

不愧是宫里的人精。

若是从前,蔺伯钦绝不会搭理这些人,连多看一眼都不会,可现下,他却是颔首道:“谢秦公公吉言。”

他甚至想问问,楚姮在宫中……过的如何?

幸好理智尚存,这番不妥的话才没有说出口。

到了御书房,建武帝一身明黄龙袍看起来极其华贵,他手里持着一支狼毫粗笔,正在书桌上写些什么,宋丞相垂手站在一侧。

蔺伯钦下跪道:“微臣蔺伯钦,参见皇上。”

建武帝一摆手,抬笔道:“平身。蔺卿,素闻你书法造诣高深,你且过来,替朕瞧瞧这几个字,写的如何?”

蔺伯钦躬身上前,但见建武帝写的是白衣卿相之词,“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这词本就婉约,建武帝却笔走龙蛇写的极为霸气,少了一份秀丽愁绪,便也体会不出词间真意。他微微一顿,便拱手道:“皇上,这字形是极好,但有一点,微臣不知当不当讲。”

建武帝点点头:“直言便是。”

蔺伯钦先是夸赞了一番他的字迹潇洒,便又说出方才所观,建武帝听后,也没生气,而是道:“蔺卿此言极是,看来朕下次再写,便要注意一下诗词语境了。”

建武帝心情很好,又拉着蔺伯钦讨论了诗词歌赋,直到日薄西山,才放他出宫。

临走赏了他一支玉笔,蔺伯钦握在手中不免心情复杂。

出宫时,他忍不住后望,却见宫闱深深,红墙璃瓦,并无自己想见的身影,微微一叹。

蔺伯钦前脚刚走,楚姮便带着乌拉拉一群宫女,提着宫装裙摆,闯进了御书房。

“公主!公主!”浣月洗星压根儿就拉不住她,只得在后面喊,“切莫顶撞皇上啊!”

楚姮也是气极了。

她顾不得这些日子一直绷着的礼仪,对建武帝大喊:“父皇!你这是何意?儿臣尚有伤在身,你却应了陈太师前往行宫的折子?还让陈俞安一路护送儿臣?”

建武帝愣了愣,搁笔沉声道:“华容,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父皇让陈俞安单独护送儿臣,难道就成体统了吗?”

建武帝闻言皱眉:“陈俞安武功不错,才专门让他来保护你。前往行宫的官员大大小小数十,众目睽睽之下,你怕什么?”

楚姮当然怕!

怕百官以为她和陈俞安的婚事,是板上钉钉。她苦心孤诣的跟陈俞安拉开距离,好不容易鲜有人议论她的婚事,若这一路又是他来护送,就全毁了!

楚姮正要辩驳,建武帝却猛然拍了拍桌子:“华容,莫要再胡闹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朕与你母后早就商议好,打算六月中旬便让你和俞安成婚。届时单独给你在长安街立一处公主府,绝不会委屈了你。”

“父皇,儿臣不……”楚姮目光落在桌上,顿时一怔。

那桌上镇纸下压着的宣纸,写着一首诗,却是樊川居士的《赠别》。

楚姮上前,抽出宣纸,抚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喃喃念道:“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她鼻尖一酸,心底却想,樊川居士不忍离别,舍不得他心爱之人却事与愿违,而蔺伯钦……你舍不得谁呢?

建武帝道:“方才宋丞相极力举荐的蔺伯钦,朕见过了,确实器宇不凡,是个人才。”他语气一顿,又问,“华容,你与他打过交道,你且说说,此人如何?”

楚姮并未立刻答话。

她是怨他,恨他,可若表达厌恶之言,蔺伯钦的仕途就完了。

许是这诗句写的太好,楚姮垂眼,淡淡道:“克己奉公,清正廉洁……”苦笑了一下,“甚至毫不徇私,近乎无情。”

建武帝颔首,沉声道:“是不错,但朕绝不会重用!”

他脸色阴了下来,从楚姮愕然的目光中,抽走宣纸,揉成一团,嫌弃的扔出窗外。

133.相见

楚姮愕然:“为何?”

“此人乃宋相举荐,宋相心思一直都不在朕身上,即便蔺伯钦再有才能,也不会为朕所用。”建武帝淡淡开口,随即想到楚姮来意,又说,“前朝之事你不必多问,至于去行宫……开春出游,这是皇家历年来的规矩。”

“儿臣知道这是规矩。”楚姮不满的上前两步,“但儿臣讨厌陈俞安,并不想和他……”

“胡闹!”

建武帝瞪她一眼:“陈俞安是你将嫁之人,你成天嫌东嫌西,是不把朕和你母后放在眼里?”

不等楚姮辩驳,他又说:“民间但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身为大元朝的长公主,难道不该以身作则?以后朕不想听到你再说陈俞安不是,给朕退下!”

“父皇……”

“退下!”

建武帝神色严厉,楚姮无法,她咬了咬唇瓣,到底是提着宫裙,气呼呼离开。

***

转眼就到了前往行宫的日子。

建武帝带着几个宠妃,与仁孝皇后着舒适常服,登临御驾。自御驾后,跟着长长的队伍,除了霍鞅率领的禁军,还有随侍的十几名文武官员,陈太师、宋丞相并恒平王宇文侯爷皆在其中。

楚姮除了带着浣月洗星,还将濯碧和溪暮也给叫上,她想这两个丫头近来在宫里可能无聊透顶。

陈俞安一身戎装,按着宝剑,在宝轿旁边立着。

“公主。”

他笑了笑。

楚姮懒得理他,一转眼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宁阙郡主和宇文弈快步走来,与楚姮走到隐蔽处,低声问道:“……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敢相信。此前便想入宫寻你,却被娘娘告知你受了伤,不见外人。”

宇文弈也有些小心翼翼的开口:“你的那个面首呢?”

楚姮垂下眼帘,很是落寞。

“……掰了?”

宇文弈这般问,宁阙便瞪他一眼:“会不会说话?”

她柔声问楚姮:“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此次回京,还未给皇上娘娘禀明心有所属,不愿嫁给陈俞安?”

半晌,楚姮才细声的将事情经过大致说给他们,宇文弈不由扼腕大骂:“好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宁阙看了眼楚姮的神色,没有答话。

楚姮也没有答话。

但是她有些迷茫,蔺伯钦是负心了吗?他自幼便是刻板守旧的性子,知道她是杀人无数的江洋大盗,大义灭亲,似乎与那包公宋慈没有两样,甚至还为人所传颂才对。

那……

他知道误会了她,此时心底又在想什么?

前往行宫的仪仗队在高声催促,秦高腆着脸跑过来,让楚姮等人快快上轿。

楚姮登轿时,陈俞安还想伸手扶她,却被楚姮灵敏的躲开了。随即看着他表情的尴尬的脸,一声冷嘲:“陈客省,本宫习武多年,并不如你宅中娇妾通房那般弱不禁风。”

陈俞安脸色一沉。

他都快三十了,家中有妾有通房丫头,这是自然而然。

但当着楚姮的面,他还是说:“公主,臣家中妾侍早已遣散,以后你嫁入陈府……”

“诶,陈客省,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本宫可没说要嫁你。”楚姮勾了勾嘴角,抬手一指打马在后的宇文弈,“即便嫁给宇文小侯爷,也不相与你呀。”

陈俞安阴沉沉的看了眼宇文弈。

而被拖出来挡枪的宇文弈一脸懵。

楚姮冷笑一声,钻入这宽敞的马车,让浣月放下帘子,不再搭理他。

此去行宫,须得一天一夜。

楚姮和宁阙分坐两轿,宇文弈又不能在旁随侍,楚姮实在找不到人说话,正无聊的掀开轿帘,就看见陈俞安那张极其讨厌的脸。

他正在跟一年轻男子说话,那男子穿着花里胡哨,转过脸来,却让楚姮惊了一下。

“卢飞星?”

正在给楚姮剥瓜子儿的濯碧和浣月抬起头。

四个宫女轮班伺候楚姮,这会儿溪暮和洗星在轿子外头。

楚姮回宫后,便给濯碧溪暮讲过了自己冒充县令夫人的来龙去脉,也包括讲述过那李四娘和卢飞星私奔的事。因此,濯碧好奇的伸长脖子,看了眼卢飞星,有些惊讶的问:“公主,便是他将李四娘拐走的?”

“嗯,嘴巴可会哄人了。”

楚姮嗤了一声。

浣月将剥好的瓜子仁儿递给楚姮,这时也插言道:“这卢飞星也是臭名昭著,奴婢久居后宫,都知道他这人风流成性,曾经还妄图引诱宫女。”

浣月也是个好八卦的,她想了想,又说:“对了,公主你才回宫不久,怕是不知,这卢飞星前些日子暴打他的外室,打的可狠了。”

“外室?”楚姮心头一跳,“是叫李四娘么?”

浣月摇摇头:“奴婢不知。卢飞星外室很多,不过听说他所打的那外室,住在西胡同,以前是云州人,年纪看起来有二十七八。”

楚姮心下已经确定,这被卢飞星所打的正是李四娘。

她略一犹豫,又问:“可知卢飞星为何打他外室?”

浣月没想到楚姮会对一个外臣儿子的家事感兴趣,有些后悔当时没有仔细听这八卦。她想了想,才又说:“听闻那外室偷了他东西,但具体发生什么,奴婢也不知道了。”

楚姮一粒一粒的吃着瓜子,却如同嚼蜡。

她已经回宫了,李四娘之死,与她何关?且蔺伯钦也入职京中,他也不会再为此事劳神了吧……

次日天明,行宫已至。

这里地处京郊,拥一方浮兰温泉,后山有獐子雉鸡,可作春猎。

整个行宫已事先清扫的干干净净,宫中花鸟相映,静香细细。

皇室居宫苑最深处,随行王公大臣便住在外边厢房,禁军在行宫为安营驻扎,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不过这些对于楚姮来说,都与她无关。

春猎也好,游玩也罢,她都闭门不出,只为了尽少与陈俞安接触。

这日,建武帝在后山满载而归,大举宴席。随行官员都纷纷到场,楚姮不得不现身。

灯火通明的宫殿中,猎来的獐肉鹿腿都烤好了放在桌上,并有珍馐美酒。

楚姮已经习惯了在这种场合上装木头。

她端起桌前的一杯果酒,正要饮下,却忽而察觉到一道极其灼人的视线。

她无感敏锐,当即抬头望去,只见隔着攒动的人头,一名绯色官服的俊朗男子,正也朝她望来。

楚姮手微微一抖,果酒便撒了满手都是。

他们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自从清远县一别,怕是连这样远远互望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吧。

没想到……

他竟然也随同来了行宫。

楚姮说不清心头是何感受,她放下酒杯,看着满桌菜肴却食不下咽,与仁孝皇后说了身子不适,便告退离开。

蔺伯钦看着楚姮起身,恭敬的与皇后交谈,随即,她迤逦的浅紫色宫装裙摆,被两个宫女提起,转身从后门离开,一举一动,都是端方而沉稳。

任凭谁,都会觉得公主仪态万千。

可只有他知道,楚姮最喜欢跳起来坐在他书桌上,转着笔看他写字。

他总会让她守规矩,甚至很多次都在想,楚姮怎会如此粗鲁,直到他看到了现在的楚姮。

仿佛被囚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必须守着皇家森严,维护着高高在上的礼仪和脸面。再没有肆意张扬的举动,和明媚甜蜜的笑容。

蔺伯钦想到这些,心头一酸。

他本不该和楚姮走到这一步的。

“蔺大人?”宋丞相不知何时走来,轻咳一声。

蔺伯钦回神,朝他颔首。

宋丞相看了眼楚姮离去的方向,嘴角衔笑,别有深意的开口:“华容公主,的确容貌绝佳,任谁看一眼,都会喜欢。”

蔺伯钦心头一跳。

他想到了如今高坐在皇位的男人,并不是先帝亲生。

名不正言不顺,那说明,楚姮这公主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宋丞相凑近了一下,问他:“伯钦,你可一定要竭尽所能为王爷办事。那千里江山图,对王爷非常重要。”他语气一顿,“若能成大事,区区一个华容公主,又何愁得不到?”

蔺伯钦心中极其复杂。

他看了眼在场满座,仿佛隔着一层纱,不知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朝堂局势,本就是风云诡谲。

他既来了京城,便从未想过全身而退。

半晌,蔺伯钦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沉声道:“丞相放心,下官自当竭尽所能,为王爷效力。”

“妙极。”

宋丞相满意的点了点头,与他碰了一杯,随即附耳道:“本相方才看见公主去了玉兰苑,那里玉兰开的甚美,花期很短,蔺大人可一定要去观赏观赏,莫错过了良机。”

蔺伯钦闻言怔然,反应过来,立时对宋丞相道谢。

他就靠门而坐,此事借故离开,倒也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前往玉兰苑的方向人并不多,偶有巡逻的禁军和宫女太监,见蔺伯钦一身官服,倒也无人盘问。

足下曲水蜿蜒流向玉兰苑,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小道,逐渐闻得水声晃动。月光荧荧,绕过红墙绿瓦,便是一片洁白无暇的玉兰花苑。

玉兰树下,华容公主穿着一身撒花金团的锦衣,外披浅紫色的绣金烟纱,光洁的额前垂着璀璨的宝石,人面花语交相映,竟如蟾宫仙子,美得那般不真切。

浣月洗星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扭头见一陌生男子出现,顿时厉声呵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玉兰苑!”

楚姮抬眼望过去,月光下,蔺伯钦英俊如斯,长身玉立。

她心底微微一动,情绪翻涌,面上却愈发的冷清。

楚姮撇开视线,漠然道:“见到本宫,还不跪下行礼?”

134.商议

浣月闻言,却是有些惊诧。

她提醒道:“公主,玉兰苑乃王公贵族才可观赏,这莽撞官员,应驱逐离开才是,你怎还让他过来行礼呢?”

楚姮愣了一下。

蔺伯钦也是一愣。

他竟是不知,这玉兰苑还有这么多的规矩。他素来最是恪守这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从不会迈过雷池一步,听到这些,本应立刻告退,可他太久没有看到楚姮了。

这一看,便舍不得移开眼。

蔺伯钦略迟疑了下,便躬身行礼:“公主,微臣有一事,想与你说。”

浣月冷道:“大胆!”

“浣月。”楚姮呵止了她。

楚姮眸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压抑住跳动不止的心,扶着洗星的手,缓步上前:“你们暂退一旁,本宫倒听听,蔺大人想说什么。”

“公主,这私见外臣,怕是不妥……”浣月还想说什么,洗星却聪明的想到了其中关节,将她拉至一旁。

她知道公主此次逃宫,心中有了欢喜之人,但因故却分隔两地。她们做奴才的,有的话不敢多问,但看公主却愿意与这年轻官员说话,说不准……他便是曾让公主心心念念无数夜晚的那位。

洗星再看了一眼蔺伯钦,玉树临风,好不英俊,想来公主为他心动,也是理所当然。

思及此,她不禁轻声一叹。

两位宫女已遣远了,楚姮侧过头,抬手抚着一朵玉兰花,冷冷道:“蔺大人有话便快些说,否则待会儿有人见你擅闯玉兰苑,告了上去,本宫可不会为你求情。”

蔺伯钦看着她的神色,心头一痛,忍不住上前一步,叹息道:“姮儿……”

“住口!”

楚姮怒目而视。

蔺伯钦有许多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沉默半晌,却道:“那晚,我是要放你离开的。”

楚姮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蔺伯钦苦笑,道:“我自诩从不违背三纲五常,但却因为你,煎熬许久。为官多年,我从未枉法徇私,奉行居之无倦,行之以忠,是为政之基,为官之德。可这些……在即便已经知道你是玉璇玑,我仍将其背弃。顾景同和杨腊胡裕他们计划将你放走,你可知,我也曾如此想过?!”

“但我却见你和顾景同拉扯……”他想到那日心境,疲惫的闭了闭眼:“这些不提也罢,到底是我错怪了你。”

谁又知道,朝廷会下发骗人的海捕文书?杀人无数的玉璇玑只是凭空捏造?谁又知道,他会和她纠葛不清。

说来说去,红尘万丈,都是命中注定。

楚姮心头一震,心底有些惶然。

但她仍是气愤难休,冷然道:“时过境迁,你想怎么编造都随便了。”

蔺伯钦嘴角泛起苦涩:“你知我从不说谎。”

楚姮无言以对。

夜风无声,玉兰花排空破绽,月光清冷冷的落了一地,仿佛揉碎了白纱,点缀在夜幕摇曳轻晃。

“你和陈俞安的婚事……”

“不劳你操心。”楚姮挑眉,漂亮的眸子在他一如既往清俊的脸上转了一圈,“陈俞安乃太师之子,自是与本宫门当户对。当初本宫少不更事,才会离宫出走,如今想来,却是愧对了父皇母后的一番良苦用心。”

她话音甫落,让蔺伯钦脸色骤变。

他强压心头将要肆虐的情绪,上前两步,与楚姮靠的极近,忍声道:“公主说这番话,可是戏言?”

蔺伯钦本就比楚姮高过一头,如今挨的近了,楚姮不禁后退半步,撞的玉兰花枝簌簌发响。

她扬起脸,目光倔强的与蔺伯钦对视:“本宫嫁入陈府是迟早的事,蒙骗你作何?”

蔺伯钦喉结微微滚动,声音喑哑:“那公主可知,你那番话,好比利刃,在剜微臣的心?”

他的眼睛有些赤红,楚姮从未见过他这样,想到曾经,心底一烫。

可她越难过,嘴上也就越不留情:“……与本宫何干?”

“如何与你无干?”蔺伯钦被她这幅冷淡的态度惹恼,竟是再忍不住,欺身上前,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仍旧是他熟悉的香味,淡淡的带着一丝甜腻。

就像他们相处过无数缱绻万千的日日夜夜。

楚姮大惊失色,左右一看四下里:“蔺伯钦!松手!你不要命了!”

外臣搂抱公主,被人瞧见,参到御前,他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然而蔺伯钦非但没有松手,还把她抱的更紧了些。他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楚姮,你是我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妻子,是我夫人。我不允许你……嫁与旁人!”

她与他拜过喜堂,喝过喜酒,肌肤相亲,抵死缠绵。

她是他的人。

不管身份几经波折,公主也好,庶民也罢,她的夫君都只能是他。

楚姮何曾见过蔺伯钦这样呢?

他一直都是恪守礼教的严肃沉稳的模样,如今怕是真真儿的情难自持。思及此,楚姮心也软了,她推他肩膀:“你先放开我。”

楚姮才说完这句,蔺伯钦却是托起她的头,倏然贴近,在她唇上辗转。

熟悉的触感柔软至极,楚姮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抵着他胸膛,不想他继续靠近。然而蔺伯钦却不容她拒绝,含住她的唇瓣,倾述愁肠百结朝思暮想。

楚姮率先回神,用力推开他。

她被他吻的双颊泛红,就连双眼都是雾蒙蒙的,唇上还残留着水润。

楚姮狠狠一擦嘴角,奴道:“你放肆——”

蔺伯钦也知道自己放肆了,他的所作所为,与他最不齿的登徒子有何分别呢?

可是……

他垂下眼,轻轻一叹:“姮儿,我怕是活不长了。”

楚姮正想讥他,轻薄公主,当然活不长。

但猛然想起蔺伯钦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她愣了一下,皱眉说:“出了何事?”

蔺伯钦想到她的身份,迟疑了片刻,只简明的说:“有人命我查一桩案子,我若短时间查不出来,恐怕……”

楚姮心一沉:“谁那么大胆,敢威胁朝廷命官?”

“你不必知道。”

楚姮见他不想说,知道打破砂锅也问不出什么,半晌,她才又问:“是什么案子?你说出来,我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听到这话,蔺伯钦不禁看了她一眼。

楚姮看他的眼神,忙冷哼一声,不自然的侧过头,辩解说:“你可别想多了,本宫……本宫才不是担心你。只是……只是不想让你死的那么痛快。你要死,也得本宫赐你个五马分尸才行!”

蔺伯钦淡淡的笑了笑。

他想了想,到底是将千里江山图的事情说了出来。

“千里江山图……”楚姮觉得有些耳熟,“可是宋朝王希孟所绘的那副?”

“正是。”

楚姮蹙眉想了想,说:“这幅画我听父皇提起过,宋宗生前最爱此画,自宋被晋灭后,前朝文玩古籍全部收入国库。最后拥有这幅画的人……是前朝皇帝,晋神宗。”

蔺伯钦沉声道:“这些我已经打听过,神宗死后,这幅画便不知去向。据我所知,最后应是流入了礼部侍郎卢龟年手中。”

“卢龟年?”

楚姮又忽然记起今日见到了卢飞星,她思忖了一下,到底是将卢飞星和李四娘私奔的事儿告诉了蔺伯钦。

原以为他会因为当了绿乌龟不高兴,岂料蔺伯钦面色如常,平静如古井无波。

楚姮好奇的问:“你不生气?”

“为何要气。”蔺伯钦淡淡道,“我与李四娘素不相识,她人已逝,这些何必再提。”

说完,他抬眼看向楚姮,如星子的眼眸流露着情意:“我如今所关心的,只有你。”

楚姮心头熨帖滚烫,嘴上却道:“花言巧语的,本宫才不听!”

她抿了抿嘴唇,突然想到什么,忍住摸下巴的冲动,对他分析:“卢飞星是卢龟年的儿子,卢龟年丢了一幅画。李四娘是卢飞星的外室,她生前因为盗窃,被卢飞星打了一顿,连宫中的宫女都知道了此事,说明下手极狠。李四娘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才逃离京城,妄图回望州找你,却半道被人截杀?”

蔺伯钦沉思片刻,道:“有这个可能。”

在发现李四娘的地点,还搜到了雷球和奇怪的易容刀疤。当时冯河说,这些东西必定是非富即贵之人,才能使用。

如此看来,很有可能是李四娘偷了什么东西,遭卢家追杀。

“寻常金银财宝,定不会让人对李四娘穷追不舍,显然,她偷走的正是千里江山图。”楚姮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她瞬间觉得自己十分机智。

蔺伯钦沉声道:“若真是如此,李四娘已死,身无长物,那千里江山图必定又回到卢龟年手中。但不知……李四娘从京城逃离时,是将图藏在何处?”

楚姮答道:“当初发现李四娘的尸首,她鞋底不是被做过手脚?说不定千里江山图就藏在鞋底。”

蔺伯钦无奈的看她一眼:“姮儿,千里江山图纵尺余,横三尺,那么大的一幅画怎么藏得下?”

“……好像是哦。”

楚姮撇了撇嘴。

她突然又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生蔺伯钦的气呢,顿时柳眉倒竖:“不许叫本宫姮儿,否则把你脑袋砍了!”

135.逼供

正说着话,楚姮隐约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脸色一沉:“有人来了,你快些走。”

蔺伯钦也听到了脚步声,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楚姮手中:“既然送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说完,便悄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秦高便领着几个宫女太监出现,说是建武帝有要事宣布,催促楚姮快回席间。

楚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牡丹花银钗,到底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浣月和洗星本还怪那外臣孟浪,一看楚姮的神情,察言观色,没有多舌。

楚姮回到席间,眼神下意识扫过蔺伯钦,却发现他并未回来。正狐疑,就见建武帝起身,对她笑道:“今日难得欢聚,朕打算当着诸位爱卿的面,告知一件喜事。”

楚姮听到此话,心头“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建武帝朗声道:“华容公主已到了婚嫁之龄,太师嫡子俞安,文武双全,相貌堂堂,朕甚喜。便与皇后商议,有意招俞安为婿,于下月中旬完婚。”

陈太师和陈俞安一脸喜气洋洋。

陈俞安更是立刻起身谢恩,“微臣能娶得公主,当真乃十世修来的福分!”

陈太师也连忙附和。

他这一表态,其下官员纷纷道喜。

楚姮脸色铁青,但当着众人,她还要维持公主的气派和仪态。她略一沉吟,便硬着头皮道:“父皇。”

“华容,你想说什么?”建武帝的眸光有些冷。

他身侧的仁孝皇后,朝华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胡说。

楚姮皱了皱眉,却是道:“儿臣不能嫁给陈客省。”

满座皆惊。

建武帝正要勃然大怒,楚姮却立刻低头,说:“下月初正是皇祖母祭日,往年父亲都会在皇祖母祭日前后斋戒三月,儿臣却因贪玩,都未参与。如今儿臣要离开皇宫,嫁与他人,对皇祖母十分愧疚,便想回宫后效仿父皇,吃斋念佛,为皇祖母祈福,恳请父皇准允。”

建武帝神色明明灭灭,犹豫不定。

楚姮扭头,看向陈俞安,眉毛一挑:“陈客省你怎么看?”

她这话问的刁钻,无论如何,都必须答应,否则就是对康慧淑妃不敬。

陈俞安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公主孝心可昭日月,微臣觉得此举甚好。”

半晌,建武帝才嗯了一声,道:“既如此,华容你回宫后便开始斋戒。待中秋之后,再与俞安大婚。”

“儿臣遵命。”

楚姮心有不甘,却只能乖顺的低下头。

拖延时间只是权宜之计,到时候,再想法子吧……大不了,再煞费苦心的逃离皇宫。

宴后。

楚姮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许是窗外飘来的玉兰香气太浓郁,想到此前和蔺伯钦相见,楚姮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唇瓣。

越发睡不着了。

浣月洗星被她惊醒,以为她口渴,忍不住问:“公主?可要喝水润润嗓子?”

楚姮想了想,道:“睡不着,你们陪我走一走吧。”

她掀开被褥,穿好衣裳,鬼使神差的,沿着青石小路往玉兰苑的方向去。

玉兰苑树木葳蕤,夜色下看起来有些影影幢幢。

楚姮从袖子里掏出那牡丹花银钗,反复摩挲,心绪驳杂。

就在这时,她忽而听到树丛中传来人声,楚姮微微一愣,这大半夜了,难道有宫女太监在此苟且?她惊疑之下,与浣月洗星上前,厉声道:“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不多时,树丛中钻出两个中年人来,皆是锦衣华服。

楚姮看清二人面目,顿时一惊:“三王叔?宇文侯爷?”

“原来是华容啊。”

恒平王松了口气。

宇文淮海给楚姮见了礼,拢着手,有些不好意思。

楚姮皱了皱眉:“你们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树丛里干什么呢?”

恒平王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草编的小笼子,拿给她瞧:“你知王叔喜欢斗蛐蛐,你父皇又讨厌蛐蛐,没辙,只能拉着宇文侯爷与我半夜相聚,在此过过瘾。”宇文淮海摸了摸下颌的一丛胡须,腆着脸道:“还望公主千万不要将此事说出去啊。”

楚姮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

恒平王和宇文侯爷都是不管事儿的主,朝中说不上话,平时除了遛鸟斗狗,也就没什么乐子了,也正因为这样,楚姮才能和宇文弈和宁阙走的最近。

不过建武帝的确不喜这些市井玩意儿,他们躲避在此,情有可原。

想到这点,楚姮瞧了眼那蛐蛐,长得极为肥硕。

她笑着问:“那是三王叔的蛐蛐赢了,还是宇文侯爷?”

恒平王胖乎乎的脸皱成一团,不高兴的哼哼:“我的无敌大将军,被他大狐仙打断了一条腿!”

“王爷莫气,回头我再赔你一只!”

“淮海,那可得比无敌大将军厉害才行,否则本王不干。”

“成成成,王爷你说了算。”

这两个在那因一只蛐蛐纠扯不清,楚姮暗暗好笑,叮嘱二人快些回去睡,便折身返还。

见楚姮走远了,宇文淮海和恒平王才收起脸上的笑容,深深的对视一眼。

***

蔺伯钦知道楚姮中秋之后,会嫁给陈俞安,不免有些急迫。

他将拼凑来的线索告知宋丞相,宋丞相顿时蹙眉:“若千里江山图仍在卢龟年手中,为何王爷一点消息都没查到?”

蔺伯钦闻言,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调查此事的人果然不止他一个。

他必须得到穆贤王的赏识,那就得在众人之前,找到千里江山图!

思及此,蔺伯钦心一横,抬眼道:“丞相,下官有个法子,可以一试。”他附耳上前,宋丞相听后不由一怔。思忖片刻,颔首道:“就照你说的办!”

蔺伯钦蹙眉:“但到底让谁去……”

宋丞相一抬手,倒是胸有成竹:“我这里有合适的人选,不劳伯钦你费心。”

***

卢飞星的淋证一直不见好。

这日听几个狐朋狗友说,请太医院的院正开个方子,定能药到病除。

大元朝的太医俏得很,只给皇亲国戚看病,若要给寻常官员看病,需得皇帝手谕。

卢飞星几经周转,总算是托关系找人从宫中求了方子,半夜子时,让他在约定的地点等候。

开春了,夜风一吹,仍是寒凉。

卢飞星拢了拢衣裳,站在壶尾巷口翘首盼望,可算瞧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朝他这边走来。

他身边的随从低声喊:“是带药方的人么?”

然而那人却没有回答,走近了,才发现这人脸上罩着一张惨白的面具,只留两个眼窟窿,看起来阴狠凶悍。

卢飞星大叫不妙,正要逃离,却没想到被对方拦住,出手如电,一拳将其打倒在地。

那随从胆小,竟是吓晕。

待卢飞星醒来,发现自己手脚被绑,随从倒在地上,口鼻流血,不知生死,吓的两股战战,几欲奔走。

“你是谁?我可是卢龟年卢大人的嫡长子!”

面具人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十分奇怪:“你不必知道我的身份,我只问你,认不认识李四娘。”

卢飞星听到李四娘的名字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李四娘……什么李四娘……”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面具人从一旁的火架子上,拿起一根烧红的烙铁,凑近了卢飞星虚浮油腻的面颊,“我有一千种办法,让你说真话。”

卢飞星流下汗来,看着那红彤彤的炙热的烙铁,咽了咽唾沫:“……我不知……啊!!!”

“兹”一声响,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

卢飞星疼的仰头大叫青筋狰狞,几欲昏死。

面具人将烙铁抬起,顺着他胸口一路往下……停在小腹下方三寸。

他冷笑:“再问你一次,认不认识李四娘?”

卢飞星瑟瑟发抖,小腿打颤,大声哭喊:“认识!认识!她是我在云州认识的寡妇!”

136.护驾

“……后来,李四娘随我私奔,来到京城。我把她安置在西胡同……做我外室。”

“是么?”

面具人将烙铁搁回火盆,继续问:“那你为何杀她?”

卢飞星眸光一闪,狡辩道:“我……我没有杀她。”

面具人“嗤”的一笑,说出的话让卢飞星眼皮猛跳:“京城里请得起暗侍的能有几个?用得起雷球做武器的暗侍,又有几个?卢飞星,别在我面前耍花招,乖乖交代了,也免受皮肉之苦。”

卢飞星没想到对方竟然连“暗侍”都知道。

顿时惶恐不安。

他这次倒是没有拿起烙铁,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展开来,露出一排从粗至细的银针。

卢飞星胆寒,颤抖着问:“……你想干什么?”

面具人抬手取出一根银针端详,问他:“李四娘是不是你杀的?为何杀她?她到底偷了你什么东西?”

“不是我杀的。”卢飞星低下头,“偷的是……是一柄皇上御赐的玉如意。”

面具人似乎被他这回答激怒,一把捉住他的手,掰开五指,毫不留情的将银针狠狠扎入他的拇指,撬开指甲盖,鲜血淋漓。

卢飞星这次疼的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我招!我全都招!”他疼的浑身痉挛,算是彻底怕了面前的怪人。

这人精通刑狱逼供的手段,定不寻常。

他涕泗横流,说:“我全都招,但你不能杀我。李四娘偷走了……偷走了卢家的传家宝……”

“千里江山图?”

“你怎么知道?”

面具人沙哑的声音有些激动,他大步上前,掐住卢飞星的咽喉:“千里江山图现在何处?!交出来,饶你不死!”

卢飞星摇头求饶:“没……没找到!李四娘把千里江山图偷走,我派去的人找遍了她全身,也没找到东西。”指尖钻心的疼,他生怕面具人再对他用刑,大声道,“我发誓,千里江山图真的不在我手中!我也不知那贱人到底把东西藏在哪儿了!若欺骗了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面具人谅他不敢说假,沉声问:“千里江山图那么大一副,李四娘会藏在哪儿?你竟然找不到?”

卢飞星闻言愣了愣:“千里江山图并不是整幅啊。”

面具人一惊:“你什么意思?”

卢飞星愕然解释:“千里江山图被撕成了七片,李四娘偷走的,只是其中一片……”

***

蔺伯钦没想到宋丞相找来的人,还真有本事让卢飞星口吐真言。

得知千里江山图被分成了七块碎片,而卢家手中那一块,仍在李四娘身上,不免惊诧。

晋朝覆灭后,神宗自缢,妃嫔贵女不乏美貌者,尽数沦为教坊司做官.妓。卢龟年掌管教坊司,很有可能,他手中的那碎片正是从晋神宗后裔得来。

无论如何,蔺伯钦都要前往教坊司一趟。

但在此之前,他已写信给顾景同,让他继续搜查李四娘身上可有其它线索。

卢龟年在朝中一直属于明哲保身之辈,不参与党派争斗。因此宋丞相打着寻欢的由头,带蔺伯钦一起前往教坊司,无人阻挠。

只是,蔺伯钦没想到,会在教坊司这种地方碰见楚姮。

楚姮也没想到会碰见蔺伯钦,她一想这地儿是何等腌渍,顿时怒火中烧,面色发冷。

说来巧了,她回宫吃斋念佛没几日,觉得枯燥,便又想出一个请乐伎唱诵佛歌的法子,一方面不用她天天待在佛堂,一方面还可借故出来走走。虽然左右跟着一帮太监宫女,至少可以出宫透透气。

宋丞相携蔺伯钦与她行礼,随即问:“公主怎不在宫中待着?”

楚姮依言答了。

宋丞相颔首:“公主若是要选乐伎,交给下人来办便是。”

楚姮目光在蔺伯钦身上扫了一圈,见他今日未穿官服,而是穿了一件暗绯色的交领长衫,衬得他愈发白皙俊俏。

一想到教坊司的莺莺燕燕,她呵的冷笑一声。

蔺伯钦一看她表情,就知她是误会了,心里着急,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解释,只能垂眸不去看她。

“青天白日的,相爷和蔺大人倒是好兴致。”

半晌,楚姮才酸不溜丢的说出这句话。

蔺伯钦叹了口气。

宋丞相倒是一派闲适的样子:“随兴所至,让公主见笑了。”

楚姮瞪了眼蔺伯钦,气道:“既如此,本宫先回了,相爷和蔺大人一定要玩的尽兴啊!”语毕,她脚下生风,提着裙摆走的飞快。

浣月和洗星在后面喊:“公主!公主!乐伎还没挑呢!”

楚姮练武之人,脚程利索,一帮宫女太监都追她不上。

楚姮哪管这些呢,她被气得不行,这教坊司地儿又不小,一通疾走,弯弯绕绕的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气呼呼的跺了跺脚,准备扭头回去,却见蔺伯钦跟了过来。

她心头怦然,却撇嘴道:“宋丞相难得带蔺大人来教坊司寻欢,怎不玩个痛快?”

蔺伯钦看了眼左右,怕有人发现,将她顺手拉去两屋墙间的隐蔽夹缝处。

这里着实有些逼仄,却刚好可以把楚姮堵在里面,让她出不来。

“蔺伯钦,你放肆!”

楚姮抬起手,却迟迟没有落在他俊脸上。

以楚姮的武功地位,离开他的视线十分容易。

可她没有。

她虽然一脸暴躁,却依旧怪怪的被他拦住,与他斡旋。只此,蔺伯钦便知道她心底是有他的。

蔺伯钦反握住她的手,目光柔软的道:“姮儿,莫生气了,你知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呸,本宫看你就是风流成性!”

蔺伯钦耳根微红,无奈道:“……我也只对你风流过。”

楚姮闻言,想到两人相拥的无数日夜缠绵,脸颊滚烫。她咬牙道:“别跟我提这些!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只要想到被他囚禁在监牢,那样的冰冷潮湿;想到他的不信任,她心底就好似被手给揪紧了。

即便明白这是误会一场,她却无法控制自己不生气。

“姮儿。”

蔺伯钦心中酸楚,想将她拥入怀中,可楚姮想到这些十分难过,抬手就去推搡他:“蔺伯钦,本宫是当朝公主,你再对我无礼……唔。”

感觉到唇上的柔软和熟悉的气息,楚姮又气又恼,狠狠捶他肩膀。然而蔺伯钦却把她压在墙上一通攻城掠池,几乎让她喘不过来,身子也软的像一汪春水。

哎……

她到底是喜欢他的啊。

思及此,楚姮被自己的不争气怄到了。

她抬脚踩向蔺伯钦脚背,蔺伯钦吃痛,却也不肯放开她。

楚姮情急挣扎,却不知后背碰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咔哒”一声响,她背后贴紧的墙壁忽然一空,蔺伯钦与她“砰”的摔倒在地,四周一片黑暗。

“这是什么地方?”

楚姮想起身,却被蔺伯钦压在身上,顿时没好气的推他,“还不起来!”

蔺伯钦拉着楚姮站起,她满头珠翠有些凌乱,在黑暗的室内散着暗光。

他环目四顾,只见方才两人无意间跌进来的墙壁已经关上,这里是一处暗室。暗室正前方还有一道木门,蔺伯钦拉着楚姮,上前尝试着将木门拉开,却听“吱呀”一声响,露出一条狭窄的密道。

蔺伯钦问:“姮儿,可有火折子?”

“没有。”楚姮收起与他别扭的心思,从怀中摸出拳头大的夜明珠,“不过今日母后才赏了我一颗这个。”

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亮,蔺伯钦看了眼楚姮姣好的脸。

长长的密道,阴森又黑暗。

却让他想到了很久以前,他和楚姮为了追查苏钰的案子,跌入坪山乱葬岗的隧道。

楚姮怕鬼,一路握紧了他的手,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像极了可怜的兔子。现下想来,也许从那时候起,他心里便舍不下她了。

蔺伯钦心下微动。

他伸出手,“拉着我。”

楚姮愣了愣,撇嘴道:“本宫金枝玉叶,岂是你碰得。”

“不怕鬼了?”

本来楚姮还没想到这里,他一提醒,左右一看黑黢黢的冷冰冰,楚姮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与他十指相扣。

她抿了抿唇,“本宫……准你护驾。”

137.献计

蔺伯钦左手举着夜明珠,右手拉着楚姮,顺着密道往里走。

这教坊司怎会有如此古怪的地方?

不多时,两人转过密道的拐角,出现一排木质囚笼,每个囚笼里有模糊的人影,被锁链锁住,不辨男女。

蔺伯钦举着夜明珠靠近了些,忽然那囚笼中的人影扑了过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猛然伸出五指。

“小心!”

楚姮眼疾手快,将蔺伯钦一把拉开。

蔺伯钦暗自心惊,沉声道:“教坊司竟瞒着朝廷私囚犯人。”

“也许不是犯人呢。”

楚姮话音甫落,角落里的一个囚笼响起锁链声,有人站了起来,惊诧的问:“是……是清远县的蔺大人?”

这女子的声音极其耳熟,楚姮与蔺伯钦对视一眼,快步走过去,将夜明珠照在对方脸上,脸颊凹陷,面黄肌瘦,却不难认出她的身份。

“春二姐?!”

楚姮大惊失色,“你不是被押解上京了么?按理说,应被问斩了才对,怎会出现在此?”

春二姐双手双脚都被铁链固定在囚笼中,她闻言,仰头苦笑:“倒不如将我一刀斩了,来得痛快!”

蔺伯钦面沉如水,问:“你为何会出现在教坊司?”

春二姐伤痕累累,声音有气无力,交代道:“我走江湖时,曾来过教坊司,偷走了……一样东西。待回京时,被卢龟年这老贼发现,他便借官职之便,将我囚禁在此,逼我说出那东西的下落。”说到此处,她狰狞的笑了起来,“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我就是不告诉他!哪怕他对我用刑,我也不告诉他!急死他!”

蔺伯钦心思一转,想到了事发后,春二姐的黑店客栈被人一把火烧掉,还掘地三尺。

想来正是卢龟年所为。

几乎是不用猜测,楚姮肯定的说:“你偷走的,必定是千里江山图。”

春二姐身形微微一颤。

但想到他二人能摸来此处,必定已经查到了什么,想到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大限将至,便没有欺瞒:“不错……正是千里江山图其中一片。”她目光复杂的在楚姮和蔺伯钦脸上转了一圈,“你们来京城牵扯到此事,也不怕死么?”

蔺伯钦淡声道:“自是怕的。”

可怕又有什么用?不如乘风破浪,一往无前,便是死,也问心无愧。

“那千里江山图,到底有什么秘密?”楚姮忍不住问。

春二姐没想到他们竟是不知。

看了眼越发明艳动人的楚姮,愀然无乐。她虽然浑身重伤,但仍撇了撇嘴:“你们可知,晋神宗为何将千里江山图给分成七块?只因图后绘着一副藏宝图,埋着宋朝皇帝所留的无数金银宝物!”

不等蔺伯钦和楚姮作答,春二姐又道:“但最重要的不是那些金银财宝,而是一枚虎符。”

“虎符?”

“不错,宋朝皇帝留下了一支军队,隐于市井。用此兵符,便可召集号令,为其所用。”

蔺伯钦倒是没有一昧相信春二姐的话,他疑道:“若照你所说,晋朝握着大量宝藏又有调遣宋朝军队的虎符,何以还会被元太祖推翻?”

春二姐冷道:“晋神宗当初以为千里江山图只是一幅画,并未多想。直到元太祖兵临城下,纵火逼宫,那火灼了画轴,藏宝图才逐渐显现出来。未免藏宝图落入元太祖手里,他将画撕成七片,交给了当时宠妃。”

楚姮想了想,猜测道:“后来晋神宗的妃嫔贵女全都沦落至教坊司,所以藏宝图的碎片,才会落到卢龟年手里?”

春二姐答曰:“正是。”

“可你又怎会知道的清清楚楚?”

春二姐挑眉:“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楚姮“嗤”的笑出声,威胁她:“你说假话试试?”

春二姐抿了抿干涩开裂的唇瓣,这才道:“数年前,我来京城混入教坊司,想偷盗达官显贵,却结识了教坊司的琵琶女。她是宋妃嫔的后人,当时正被卢龟年逼问藏宝图下落,我救她离开教坊司,她便将其中一块碎片交给了我。”

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楚姮和蔺伯钦都没有怀疑。

蔺伯钦眸光一沉,问:“那你手中的碎片……已经给卢龟年了?”

“我自不会给他。”春二姐几欲将一口银牙咬碎,“他想要,我就偏不给!哪怕他费尽心机的磋磨我!”

她不知想到什么,又说:“卢龟年表面并不参与朝廷党派,但你们可知,他其实早就是某位王爷身边的一条狗了?”

蔺伯钦闻言,眉头微微一跳,心底有些酸涩。

他问:“……是穆贤王?”

哪知春二姐的回答,让楚姮和蔺伯钦都吓了一跳:“不,是恒平王。”

“三王叔?怎么可能!”楚姮下意识反驳,“朝中人素来皆知,穆贤王与我父皇不和,有意图谋反之心。而我三王叔,多年来一直都是斗蛐蛐遛鸟玩狗,从不插手政事!和父皇、穆贤王的关系都相处和睦,他……他怎会授意卢龟年?”

春二姐翻了个白眼:“爱信不信,我也是囚在这里,听那卢龟年亲口所说。”

她说完,才猛然察觉楚姮的称谓,顿时奇怪的看向她。

然而楚姮还沉浸在震惊中。

卢龟年都当她是死人了,怎还会煞费心机的在她面前演戏,所说的话,自然是真。

若想要谋反的是恒平王,他这么多年韬光养晦装疯卖傻,城府不可谓不深沉,瞒天过海,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是草包!

蔺伯钦忍不住叹息:“怪不得……”

怪不得穆贤王对那千里江山图势在必得,原来此物如此重要。谁先找到,谁就有很大几率,成为下一个皇帝。

楚姮抬眼瞧他:“怪不得什么?”

蔺伯钦看了眼楚姮,她还蒙在鼓里,都不知道。不知道建武帝是拣寒枝和别人生的,也不知道被拣寒枝硬生生篡改的诏书。

“姮儿,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楚姮正想问他什么事,突然听得外间传来脚步声,两人连忙噤声。

春二姐也不想看着他们死,给他们指了一条离开的路,随即又说:“蔺伯钦,我得到的那副藏宝图的碎片,已经给你了!”

蔺伯钦一头雾水。

她什么时候给他了?

正想细细询问,人却马上要来,无奈之下,蔺伯和楚姮折身离去,心中却更有怀疑。

两人从密道逃出来,发现是教坊司的后门。

且门从外面关上,就再也打不开。

楚姮和蔺伯钦相视一眼,正要开口询问,浣月和洗星带着乌拉拉一帮太监宫女赶到,对蔺伯钦横眉冷对。

浣月洗星上前:“公主,你去哪儿?可叫奴婢们好找。”

洗星更是朝蔺伯钦瞪了一眼:“蔺大人,宋丞相正到处找你呢。”

楚姮捋了捋有些凌乱的宫裙裙摆,解围道:“方才本宫迷了路,多亏蔺大人指引。”她看了眼蔺伯钦,到底是没有多说,携一帮宫女太监离开教坊司。

蔺伯钦只得将话暂时咽下,想到方才得知的重要秘密,他略一沉吟,便去找宋丞相商议。

宋丞相恒平王也在暗中找寻千里江山图,不禁震惊。

事关重大,他将此事禀报穆贤王,约定当晚,在百花楼一叙。

蔺伯钦刚回到大理寺衙门,就见杨腊胡裕急匆匆的奔来,脸色惨败。

他心底一沉:“怎么了?”

杨腊从怀中取出牛皮纸的信封,颤抖着道:“这是顾大人的回信。”

“莫非盛风查到了李四娘一案的线索?”蔺伯钦狐疑展开信件,一目十行,顿时惊然。

天气转暖,杀李四娘的凶手乃京中暗侍,李四娘的案子悬而未决,尸首却不能继续停放。李老头便与顾景同等人,在望州找了块风水宝地,将李四娘给葬了。然而葬下没多久,李老头去给李四娘上香时,却发现坟冢被掘,棺椁打开,李四娘的尸首横陈……并且肚子被人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肠胃翻出,血水淋漓,李老头当场受不了刺激昏倒了。

望州知府看到案发场景,也差些厥过去,人人悚然惊骇,只有顾景同硬着头皮带人将李四娘验尸,重新安葬。

蔺伯钦握了握拳。

结合顾景同的回信,若没有猜错,李四娘是将藏宝图团成团,吞进了肚子里,现在显然已经被人取走。

那个人……会是谁?

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蔺伯钦叹了口气。

是夜,他准时赴约,与宋丞相一并进入百花楼的密室,穆贤王早在等候。

他听闻恒平王有意争夺千里江山图,也只是笑了笑,抚着扳指说:“本王早就怀疑过他。当初本王知道建武帝的身世,是宫中层层递出的消息,本王能打探到,三王弟又怎打不到呢?只是这么多年,三王弟一直装疯卖傻,隐藏极深,他手上没有实权,凭一己之力,妄图越过本王和建武帝,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宋丞相道:“或许正因如此,恒平王才会费尽心机的找寻藏宝图,想起复宋时军队后裔,执掌江山。”

蔺伯钦想了想,思忖说:“下官猜测,恒平王若得到藏宝图,坐拥宋朝宝藏军队,定会隐而不发。只等王爷与建武帝争斗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

他这一句话,倒是让穆贤王眉峰一跳。

若真是如此,恒平王心机城府不可谓不深沉。

穆贤王摸了摸扳指:“藏宝图哪是容易得的?”

蔺伯钦迟疑片刻,抬眸问:“敢问王爷,如今您手中,有几张碎片?”

穆贤王肃然扫了他一眼,半晌,才抬手比了个“三”。

“这三片,皆是本王年幼时前往昭陵,在拣寒枝坟里因缘巧合所得。”

“那恒平王手中会有几片?”

穆贤王摇摇头:“不知多少,但他与卢龟年暗中勾结这么久,手里定握有藏宝图。”

蔺伯钦神色一转,定了定心神,低声道:“王爷,下官有个法子,兴许可将恒平王手中的藏宝图碎片,尽数骗来。”他上前凑近穆贤王耳畔献计,穆贤王听后,喜色渐深,随即抚掌一笑,“就照你说的办!”

138.逼宫

楚姮回宫不久,便听闻朝廷发生了大波动。

陈太师与宋丞相因为一件小事,矛盾加深,两边党派之争愈演愈烈。

陈太师背后站着建武帝,宋丞相背后站着穆贤王,朝中中立的官员,人人自危,生害怕哪天不留神,穆贤王就带着军队逼宫谋反来了。

“华容,你说这可怎么办?”

仁孝皇后召楚姮入长春宫,说到此事,长叹了口气。

楚姮对朝廷局势也不太清楚,她只道:“穆贤王虽有反心,可他要举兵谋反,也名不正言不顺啊。再者……这种事也不一定会发生。”

仁孝皇后道:“你父皇这些日子也吃不好睡不好,纵观大元,不知从何时起,皇帝的兵权完全被架空,你父亲虽然是皇帝,麾下却连一个心腹都没有。否则,也不会非要让你嫁到太师府里。”

楚姮默然不语。

仁孝皇后叹息:“说来也蹊跷,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不过是陈太师爱食孔雀肉,宋丞相却咬着陈太师不放,说他骄奢淫逸。陈太师自然不会因此妥协,两党争吵,又牵扯出陈太师贪墨,今日又扯了一天,你父皇明日都不想上朝了。”

“父皇打算如何调解?”

“自是像以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仁孝皇后语气有些悲哀,“其实,我倒有些怀念你父皇没有登基的时候,那会儿哪有那么多的烂摊子要收拾?他只需给我画眉,听太傅讲书,这些朝廷纷争,党派争斗,全都不想参与。”

仁孝皇后望着窗外,有柳絮飘散在窗台上,落下白蒙蒙的一片。

时间一晃,又是三天。

这几天楚姮总有些惴惴不安,想到教坊司里关押的春二姐,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穆贤王想造反,恒平王也没安好心,这之间到底又有什么秘密?

楚姮想东想西,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又借故带人去了教坊司一趟,驾轻就熟的来到密室,想救出春二姐,却发现密室中的囚笼被人移走,已是空荡荡的。

从教坊司出来,楚姮忧思更甚。

她想了想,到底是让濯碧去大理寺递消息给蔺伯钦,让她告诉蔺伯钦春二姐已经不见了。

回到宫中,秦高已在凤阳殿外等候,一脸焦急:“公主!你可算回来了!皇后娘娘让你去长春宫呢!”

“母后又找我?”

楚姮压下心头奇怪的感觉,携浣月洗星来到长春宫,刚一进入殿门,就见仁孝皇后脸色惨白,快步跑来,对她道:“华容,出大事了!”

“怎么了母后?”

楚姮忙问。

仁孝皇后屏退宫女,看向楚姮,忍声道:“……陈太师的兵部,与穆贤王的五军都督府,昨夜起了纠纷,打起来了。”

楚姮大惊,站起身道:“穆贤王造反了?”

“并未。”

仁孝皇后也有些慌乱:“五军都督府的人,打着兵部克扣军饷的名号,与陈太师手下的军队起了冲突,但并没有逼宫,只是军队私下纠纷。”

一群武夫摔跤打拳之类,受伤不少。

但不管是打着什么旗号,这形势都十分严峻。

仁孝皇后苦恼不已:“也不知道这穆贤王打的什么主意,怕是你父皇的王位不保了。”

楚姮安慰道:“母后,切莫杞人忧天。”

“母后并不是杞人忧天!”仁孝皇后抬起头,脱口道,“华容,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你父皇他……其实……”

楚姮蹙额:“其实什么?”

仁孝皇后欲言又止。

“算了,你回去吧。”

仁孝皇后疲惫的闭上眼睛,抬手支着额头。

楚姮问了几次,仁孝皇后都不回答,无奈之下,楚姮只好让宫女好好照顾皇后,起身离开。

回宫不久,濯碧那边便传话过来:“公主,蔺大人说,让你这些日子多加小心。”

“小心?”

“是。”濯碧从怀中取出一个长形锦盒,递给楚姮,“这是蔺大人拖奴婢交给公主的。”

楚姮狐疑的打开锦盒,却见里面放着她的金丝软剑。

想到当初那些事,楚姮神色加深,将金丝软剑收起,并没有多高兴。

因为蔺伯钦的不信任,到底是她介怀的。

她是喜欢他,可那又怎样呢?即便是一场误会,他也的的确确辜负了自己懵懂纯真的情意。

翌日,便传出宋丞相和陈太师两败俱伤的消息。

晚上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下,仁孝皇后的担忧,竟然成真。

数万铁骑踏破长安街的宁静,攻入皇城,杀声震天。

他们举着“清君侧”的大旗,直入宫内,擒拿了建武帝。楚姮反应再快,也没想到宫中会有人里应外合,将她的凤阳殿重重包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公主,你虽然武功高强,但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何遵领着一帮官兵,站在凤阳殿外,朝楚姮冷道,“你若轻举妄动,仁孝皇后和建武帝怕是死的要更快一点。”

楚姮见过何遵,他在朝中素来不参与党派争斗。

但如今看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想到同样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的恒平王,楚姮也懂了,她侧了侧头,问:“何大人,若本宫没有猜错,你是一直在为恒平王效力罢?”

何遵微微一笑:“公主竟然知道此事,我甚是惊讶。”

“恒平王多年来一直不显山不露水,本宫这个做侄女儿的,倒是低估他了。”

楚姮一边说着话,一边悄然摸向腰间的金丝软剑,“只是我很好奇,恒平王这么多年来并无实权,他今日能集结这么多兵卒,莫非他和穆贤王已经达成了什么合作?”

“穆贤王?”

何遵一声冷笑,“穆贤王不过是无用的草包,与建武帝两败俱伤,正是恒平王渔翁得利之时!”

楚姮“哦”了一声:“没想到平时倒是小看了恒平王。但你们以为打个清君侧的旗号,就不会引天下人耻笑?就不会有人知道你们今晚所做的勾当?”

“呵。”

何遵显然被楚姮这番话逗笑了,“耻笑?恒平王只是替天行道罢了!”

楚姮眉头一皱:“你这话什么意思?”

“公主怕是不知道吧?”何遵语气轻飘飘的,带着蔑视,“当今圣上,只是一个野种罢了。”

楚姮浑身一震。

何遵继续道:“建武帝的生父,不过是江南的穷书生。而你的皇祖母,不过是一个会弹乐器的艺伎,当初先皇留下的诏书,被建武帝篡改,他白白坐了这么多年的龙位,也不怕折寿!”

楚姮对他的话并不怀疑。

仁孝皇后好几次对她欲言又止,莫非想说的便是这个?

不管建武帝是不是皇家血脉,他都是自己的父亲。

思及此,楚姮心性坚定起来,她看向何遵,强装镇定,反问道:“若照你所说,我父皇篡改了诏书,那原本的诏书是将皇位传给谁?”不等何遵回答,楚姮便自顾自道,“定然不会是恒平王,他当了太久的草包了,先皇在位时,最不喜欢的也是他。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穆贤王?”

何遵面色不善。

楚姮啧啧嘴巴:“当真如此的话,造反逼宫的该是穆贤王,不该是恒平王啊。所以,何大人你这么晚领兵包围皇城,是不是不太妥当?”

“公主巧言善辩,我无言以为。”

何遵突然冷笑,“不过你说话的这段时间,建武帝和仁孝皇后,应该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楚姮故作轻松的神情,终于在听到此话都裂成碎片。

她的父皇母后,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有事!

她摸向腰间的金丝软剑,手腕一抖,朝何遵攻去。

***

与此同时,长春宫内。

仁孝皇后一身素服,笔直的站在寝殿正中,被人重兵包围。

当首的那人,山羊胡子锦衣华服,四十上下,正是宇文淮海。

仁孝皇后的脸上极其平静,她眸子在宇文淮海脸上转了一圈,淡淡道;“原来恒平王背后的靠山,是宇文侯爷啊。”

她和建武帝多年来把重心放在穆贤王身上,对于恒平王的所作所为,竟是半点不知。

宇文淮海冷然道:“娘娘不必惊诧,只要你交出最后一片千里江山图的碎片,我就会放你一命。”

仁孝皇后听到“千里江山图”,身子微微一晃,几欲栽倒在地:“你……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一片千里江山图?”

事已至此,宇文淮海也懒得隐瞒。

他冷笑一声,说:“卢龟年掌管教坊司,我去的次数最多,教坊司中不乏晋神宗的后裔,随便问问,总能问的出来。”

宇文淮海的“随便问问”,定是将人给折磨的生不如死。

仁孝皇后心头一凉。

她手中的这片藏宝图,便是当年在教坊司内选来的宫女,因感念她对其很好,拿出来送给她的谢礼。后来宫女去世,这藏宝图仁孝皇后一直没敢拿出来。直到今日,宇文淮海用刀对准了她的心窝。

“宇文侯爷,你即便得到区区一片宝藏图,那又怎样呢?”

宇文淮海闻言,没想到被仁孝皇后误会了。

他仰头大笑一声:“天助我也,我原本便找到了三张碎片,这次机缘巧合,又得到了另外三张,最后一片,还请皇后娘娘慷慨解囊。”

宇文淮海说完,抬手就去搜仁孝皇后的衣裳。

仁孝皇后被轻薄,饶是她气定神闲,也终究忍不住惊呼救命,就在这时,长春宫门被人猛然推开,却是蔺伯钦霍鞅带着一队人马赶到,将宇文淮海驱逐开来。

“皇后娘娘!你没事罢?”

霍鞅带来的人与宇文淮海缠斗,蔺伯钦快步上前,扶起皇后。

仁孝皇后见蔺伯钦脸生,但他与霍鞅在一起,又长相极俊,心生好感,只道:“本宫无事,你速速带领霍鞅去救皇上!恒平王和宇文淮海联手造反,陈太师不敌,已经投降了!”

“陈太师投降了?”蔺伯钦大惊。

仁孝皇后也是无奈的叹气:“兵部实在积弱不堪,面对宇文淮海的军队毫无还手之力,陈太师为了避免伤亡,已经投靠宇文淮海多时。”

蔺伯钦面沉如水,暗骂陈太师不中用。

枉费他花了不少心思,让恒平王他们误以为自己找齐了六片藏宝图。

就在这时,突然“嗖”的一声破风声响,蔺伯钦猛然抬头,就见宇文淮海身后的亲兵拉弓如满月,放暗箭伤人。

眼看这箭矢要落在仁孝皇后脖颈,蔺伯钦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将皇后一把推开,“嗤”的一声,箭矢深深没入他左臂中,鲜血瞬间打湿浅蓝色的衣袖!

那亲兵一击不中,又搭箭射来,蔺伯钦受了伤行动迟缓,瞅着那箭矢射来,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恰在此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金丝软剑将箭矢“啪”的一下格开,楚姮手持金剑出现,柳眉紧拧。

“……姮儿。”

蔺伯钦捂着肩膀伤处,忍声叫了句她的名字。

楚姮身形微微一怔。

她转身蹲下,抬起他胳膊,看着翻卷的皮肉和淋漓鲜血,终究是忍不住红了眼睛,啪嗒啪嗒的掉下泪来。

她哽咽道:“蔺伯钦,你对我的亏欠,这一箭……算还清了。”

139.武帝

“我无碍。”

蔺伯钦起身,捂着伤处,对楚姮道:“先留在长春宫,不要轻举妄动。”

楚姮扶着大惊失色的仁孝皇后,问他:“你要去哪儿?”

宫墙外杀声震天。

蔺伯钦看了眼与宇文淮海缠斗的霍鞅,沉声道:“穆贤王还在外间,我需得过去与他会和。”

“……你投靠穆贤王了?”

楚姮这才反应过来,惊然的说。

蔺伯钦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心思一转,抬起头来,认真道:“姮儿,我并非想做乱臣贼子,只是有一件事,我需得告诉你。当今圣上,并非楚氏血脉。”

本以为楚姮会惊讶不信,但楚姮此前已经听何遵说过此事,因此表现的十分淡定。

她垂下眼道:“此事我已经知道了。”

所以,蔺伯钦投靠穆贤王,她并没有生气。

“姮儿……”

“蔺大人!”

蔺伯钦还待要说,那边霍鞅已经捉拿了宇文淮海。

蔺伯钦让楚姮保护好仁孝皇后,便快步来到宇文淮海身边,俯视着他:“侯爷,莫做无谓挣扎,速将六块藏宝图的碎片交出来,也免受皮肉之苦。”他看了眼身边的霍鞅,又威胁道,“霍大统领的刑狱手段,你是知道的。”

当初卢飞星便是被霍鞅捉拿,严刑拷问。

若不是今日宫变,蔺伯钦也不会知道,霍鞅竟也隶属穆贤王。穆贤王之所以对他如此赏识,霍鞅功不可没。

宇文淮海的山羊胡气的颤抖不已:“明明……明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生了间隙,大打出手,应该元气大伤,为何会这样?”

霍鞅仰头一笑:“宇文侯爷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若不是穆贤王这边紧咬陈太师不放,如何能瞒天过海,让你们觉得机会来了,可以坐收渔利呢?”

宇文淮海瞳孔猛然收缩:“那三片藏宝图,是假的?!你们让我以为万事俱备,其实早已布下重重陷阱?”

霍鞅笑道:“正是。”他抬手一指蔺伯钦,“还要多亏蔺大人出的主意,否则,侯爷和恒平王怎能露出狐狸尾巴。”

宇文淮海抬眼,反反复复的看了蔺伯钦几眼,愤怒的神色像一把刀,如有实质的落在他身上,咬牙道:“蔺伯钦,本侯竟然小看你了!”

蔺伯钦面不改色:“多谢侯爷夸奖。”

他轻轻挑眉:“藏宝图碎片,究竟在何处?”

宇文淮海冷然道:“我不会说的。”

霍鞅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点,他冷冷一哼:“宇文侯爷,你只有小侯爷一个儿子,总不想看着他五马分尸吧?”

“霍鞅!你卑鄙!”宇文淮海听得宇文弈的名字,心头猛跳,朝霍鞅破口大骂,“此事是本侯一个人的主意,与我儿无关!”

霍鞅闻言,不为所动。

蔺伯钦见状,趁热打铁道:“侯爷,藏宝图碎片到底在哪儿?”

宇文淮海咬紧牙关,上下打颤,他狠狠的剜了眼蔺伯钦和霍鞅,半晌,才道:“那六块碎片,全都藏在恒平王府……花园假山的山洞中。”

蔺伯钦对杨腊胡裕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立刻骑马奔离宫外。

宇文淮海被捉拿,霍鞅处理掉长春宫的宇文淮海部下,便要与蔺伯钦支援穆贤王。

蔺伯钦示意楚姮和仁孝皇后待在长春宫,匆匆前往无极殿。

无极殿外。

夜色深沉如打翻了砚台,墨色浓郁的化不开。

殿外火光正盛,却是恒平王和已经被策反的陈太师,将穆贤王挟持,正欲逃走。

“再说一次,禁军军队,全都给我让开!”

陈俞安宝剑出鞘,抵在穆贤王脖颈。

他身后的陈太师面色阴沉,恨不得将穆贤王立刻杀死。若不是穆贤王奸诈,他怎么会在慌乱间投诚恒平王,以至于现在骑虎难下,只能被打为叛党一列!

恒平王似乎看出了陈太师的犹豫,他咬牙道:“陈太师,你现在想回头为时已晚,建武帝都死在了你手上,众目睽睽可都瞧见了!如今你与本王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孰轻孰重,应不需本王提醒你罢?”

陈太师看了眼陈俞安手中尚在滴血的宝剑,目光阴鸷。

是俞安着急了。

否则不会为表忠心,一剑刺死建武帝。

恒平王添柴加火的说:“陈太师,建武帝本就是谋朝篡位的贼子,你杀了他,也算是为大元立了功!如今本王与宇文淮海共有六块藏宝图碎片,加上你的兵部,召集宋朝旧军,区区穆贤王,根本不足为惧!”

陈太师原本以为那藏宝图的传说是假,现在看恒平王一脸肯定,顿时有了主意。

“你手上当真有前朝的藏宝图?”

恒平王尚且不知宇文淮海被捉,他傲然道:“货真价实。”他语气一顿,“再者,只要太师你辅佐本王,待改朝换代,本王定封你为一等定国公,世袭千秋!”

他这番话将陈太师煽动,陈太师眼珠子一转,捋了捋胡须,朝恒平王微微一笑:“多谢陛下赏赐。”

众侍卫举着火把,将一行人团团围住,他们手里挟持着穆贤王,倒让以宋丞相为首的几个穆贤王一党的官员不知怎么办。

蔺伯钦与霍鞅赶到,宋丞相立刻见了救星:“霍大人,你可算来了!叛党将建武帝给杀了,还挟持了王爷,这可怎么是好?”

霍鞅鹰隼般的眸子冷冷的扫了眼陈俞安。

他武功比陈俞安好上不少,但陈俞安手中的宝剑削铁如泥,他可能还没近身,穆贤王就已经身首异处。

蔺伯钦眉头一蹙,指着被五花大绑的宇文淮海,朗声道:“你们放了穆贤王,我们便放了宇文侯爷。”

哪知恒平王阴测测的扯了扯嘴角,圆润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丝憨厚和蔼:“本王凭什么相信你?”

蔺伯钦冷然道:“除了这条路,王爷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你敢有一争皇位的勇气,所仰仗的,不就是宇文侯爷所掌管的幽州大军?若宇文侯爷出了什么事,宇文老侯爷还会信任王爷么?”

他一针见血的戳中要害,恒平王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他看了眼一脸淡然的穆贤王,恨不得让陈俞安立刻一剑了结了他!

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最后一片藏宝图还没有找到,虽然有陈太师加入,可他更信任宇文淮海,无论如何,宇文淮海都不能死。

思及此,恒平王只得从齿缝挤出几个字:“……好,本王答应你。”

霍鞅见状,上前几步,低声耳语蔺伯钦:“难道真的放他们走?”

“不放也没有办法。”蔺伯钦沉下声音,“宇文老侯爷若得知宫变失败,定会挥军北上。幽州空虚,无人把守,南蛮突厥定会趁虚而入,届时,就算王爷继承大统,也是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一将功成万骨枯,遭殃的还是百姓。”

霍鞅倒是没有想得如此深远。

但穆贤王以仁德出名,若是他,也定不愿看到大元江山被外族吞噬。

霍鞅神色一转,抬手示意侍卫让开一条道:“放他们走。”

恒平王陈太师一行挟持着穆贤王,来到宫门外,骑上早就备好的快马,于半道和霍鞅交换了穆贤王,往南逃窜。

霍鞅一把扶住穆贤王,问:“王爷,下官这便去追他们!”

“不急。”

穆贤王倒是出奇的镇定,只是这一切,几乎全被蔺伯钦言中了。

他越过人群,来到蔺伯钦跟前,笑道:“伯钦,计策虽是兵行险着,但却十分有用。”

蔺伯钦垂首:“是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万事顺遂。”

“嗯,先回宫中处理事务,奖赏怕是要先欠着你们了。”

蔺伯钦与霍鞅宋丞相等官员纷纷低头答是。

众人折返回宫,皇城一片狼藉。

穆贤王的心腹指挥着太监灭火,让宫女清洗青石板上的血迹,无极殿前,仍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建武帝的尸首,还搁置在地上无人挪动。

他穿着龙袍,胸前被一剑穿透,双目圆睁,似乎还不敢相信,他一心想要拉拢的陈太师,会在关键时刻,给他致命的打击。

穆贤王党下官员都在对建武帝评头论足,说什么贼子下场云云。蔺伯钦见他倒在血泊,念及此人毕竟是楚姮生父,叹息一声,弯腰抬手一抹,合上他的眼皮。

140.社稷

此时,长春宫内。

溪暮和濯碧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也来不及行礼,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颤抖道:“公主……大,大事不好!”

楚姮正在寝殿安慰仁孝皇后,听到这话,立刻站起身:“出什么事?”

溪暮复杂的看了眼她,低下头:“奴婢方才实在太好奇,便偷偷跑去无极殿,看见了……看见了皇上……皇上驾崩。”

楚姮闻言,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还是浣月洗星两个,将她一把扶住。

濯碧又道:“听无极殿的太监说,是陈俞安杀死了皇上,陈太师陈俞安已投诚恒平王,为表忠心,便将皇上给……给……”她和溪暮两姐妹,只是人牙子贩卖的丫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公主身边的亲信宫女,更没有想过,会经历载入史册的宫闱巨变。

仁孝皇后似乎已经傻掉了。

她怔然的看向无极殿的方向,忽而落下泪,往门口机械的走去:“华容,我们去找他。”

楚姮扶着仁孝皇后,不知是怎么来到无极殿的。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无极殿外,棺椁中放置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蔺伯钦和几位官员站在棺椁边,见到楚姮,不禁一怔。

如今事变,那几个官员倒也没对楚姮和皇后行礼,视而不见。

蔺伯钦却快步走过去,蹙着眉头,复杂的开口:“姮儿……节哀。”

楚姮看了眼他的伤处还没有包扎,疲倦的垂下眼,泪凝于睫:“你的伤口也要及时处理。伯钦……我已经失去了父皇,不能再失去你。”

蔺伯钦听到她脆弱的语气,心下柔软一片,握住了她的手:“放心,我会陪着你。”

仁孝皇后伏在棺椁旁,看着建武帝惨白惨白的脸,掩面而哭:“我当年便说过,你并无九五之尊的命格,你却总不信我。如今可是后悔了吧?后悔也没有用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母后。”楚姮上前两步,也扑在棺椁旁落泪。

仁孝皇后摇摇头,继续带着哭腔的说:“华容,你不知道,当初康慧淑妃……也就是你皇祖母,执意要篡改诏书,立你父皇继承大统,我其实是不允的。但我不允又有什么用?你父皇和你皇祖母,已经被滔天权势蒙蔽的眼睛,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治理一个偌大的国家。以至于兵权被架空,所作所为,如同傀儡!”

“不是自己的,永远不是,哪怕用尽手段得来,也终究是昙花一现,并不长久。”仁孝皇后说到这里,涕泗横流,她抬手去抚摸建武帝冰冷的脸庞,想到他年轻时候的模样,哽咽道,“明羡,你可知我有多怀念当初?你不是皇上,我不是皇后,我们一起去雀屏山放风筝,去桃花渡泛舟垂钓……可自从你坐上了皇位,这些全都没有了。”

坐上皇位,便是整日与权利为伍,想着如何巩固帝位,如何立下森严规矩,如何每三年选举一次秀女充实后宫,如何从一个喜欢吟诗作对的皇子,变成一个深沉冷漠的帝王。

楚姮听着仁孝皇后的话,心思也飘回了小时候。

好像,她的记忆中,父皇的确是这样变的越来越严肃古板,就连母后为了迎合父皇,也限制了她的自由。

她不能上树掏鸟,不能下河抓鱼,什么都不能。

看着棺椁里冰冷的尸体,楚姮落下泪来,心想,若父皇可以活过来,她守一辈子规矩,其实也无妨了。

然而这些都不可能。

仁孝皇后又爱怜的摸了摸建武帝的脸庞,突然侧头,叫了声:“姮儿。”

楚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仁孝皇后叫的是姮儿,不是华容,顿时心头一热,忙“诶”了一声应道。

“你过来。”

仁孝皇后朝她招了招手。

楚姮欺近了身子,“母后?”

只见仁孝皇后抬手,从凌乱的鬓发间取下一支华贵的凤钗,道:“母后知你中意那蔺伯钦,这凤钗是当年你父皇亲手打造送与我的,如今……便留给你了。”仁孝皇后又让蔺伯钦过来,将楚姮的手放在他手上,“蔺大人,我虽认识你不久,但看得出你是个端方正直之人,姮儿跟着你,我也放心了。”

蔺伯钦握紧了楚姮手,低头认真道:“皇后娘娘大可放心,我定不会让姮儿再受任何委屈。”

仁孝皇后微微一笑:“我已经不是皇后了,你不必对我如此拘谨。”

“母后,其实……”楚姮看了眼蔺伯钦,到底是将她逃出宫后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仁孝皇后。

仁孝皇后在听闻二人已经拜过天地有了夫妻之实,错愕了一下,但很快,她就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甚好甚好,既如此,母后再无后顾之忧。”

仁孝皇后眼睛落下泪来,“蔺大人,姮儿以后……便拜托你了。”

楚姮心下觉得不妙,正欲问她这话什么意思,下一秒,就见仁孝皇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在棺椁之上,用尽了全力,血流满面。

“母后——”

变故猝不及防,楚姮和蔺伯钦大惊,忙去搀扶仁孝皇后:“母后,你这是做什么?你为何要这样?”

仁孝皇后却是笑着摇摇头,眼睛看向棺椁中的建武帝:“明羡啊……我来陪你了。只愿……来世你我没有阴差阳错生在帝王家,在市井乡野,做一对……寻常夫妻。”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抬起的手,也了无生气的垂下。

楚姮心头大震,抬手摸了摸仁孝皇后的胸口,没有感觉到心跳,顿时悲愤交加,哭的浑身颤抖。

“为何都要离我而去,为何!”

“姮儿!”蔺伯钦不顾手臂上的伤,一把箍住楚姮,“世事难料,福祸所依。你莫要难过……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楚姮还在挣扎,可看到蔺伯钦的伤口又被崩裂,鲜血涌现,她到底是冷静下来。

沉默的趴在蔺伯钦怀中,哀声痛哭。

“伯钦……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蔺伯钦心头难过,抬手抚摸着她的长发,定然道:“别怕,你还有我。”

***

恒平王陈太师等人叛出皇城,集结兵部和幽州大军,盘踞南部,准备与穆贤王分庭抗礼。

穆贤王手头虽然有五军都督府,但比起恒平王的实力,还要略差一筹。

霍鞅与几位老将带领军队,与恒平王陈太师在关隘交锋过几次,都是势均力敌,一场长时间的拉锯战,已然打响。

在蔺伯钦的建议下,穆贤王并未登基。

倒是恒平王按耐不住,黄袍加身,自己在南部选了鄞州立为都城,封陈太师为一等定国公,封宇文淮海为一等安国公,还选拔了官员日日上朝,做足了派头。

可正因为恒平王太过心急,以至于民间所有人百姓,都觉得他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歪皇帝。

没有民心支撑,恒平王自立为帝,便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此消彼长,恒平王名声越来越差,穆贤王的呼声却越来越高。明明都是有谋反之心的王爷,穆贤王却变成了为建武帝讨还公道的正派,大都希望穆贤王能早日战胜恒平王,一统纷乱不堪分崩离析的大元朝。

毕竟内乱太久,四方外族始终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穆贤王如今居在皇城,麾下官员也都集中在宫中。蔺伯钦和楚姮的事情,告知穆贤王,穆贤王淡淡一笑,倒是夸他们郎才女貌,颇有缘分。

毕竟在家国大事面前,穆贤王并不想关心一个前朝公主的恩怨情仇。

这日,穆贤王将蔺伯钦召来金玉宫,共商政事。

金玉宫上有一个拜星阁楼,高六层,登顶可俯瞰整个皇城。

蔺伯钦登上阁楼,便见穆贤王一身文士打扮,正把酒临风,凭栏远眺。

穆贤王见他来了,微微一笑,命太监递上酒杯:“伯钦,你来的正好,过来看看整个大元江山。”

蔺伯钦接过白玉酒杯,与穆贤王并肩而立。

皇城的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光辉,红墙绿树,亭台楼阁,翘角飞檐。越过浩大的宫群,便是喧哗热闹的长街,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如织。再外远处,青山连绵蜿蜒,白云流散无边无际。

“这么好的江山,怎忍心看它破碎飘摇啊。”

穆贤王叹息了一声。

蔺伯钦沉声道:“王爷不必担忧,如今只需沉着应对叛党,我方胜券在握。”

穆贤王不置可否。

他与蔺伯钦对饮一杯,才继续道:“如今手中集齐六块碎片,始终还是差一块。若找到最后一片藏宝图,便能加快打破势均力敌的局势,早日一统江山。”

蔺伯钦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也曾召集所有人寻找春二姐,最后还是楚姮和霍鞅潜入恒平王军营,将卢龟年给抓了来,逼问之下,才知道春二姐已经被卢龟年杀掉灭口。

当初春二姐曾对他说,最后一片碎片交给了他,可他冥思苦想,也没想到春二姐什么时候给过他藏宝图。

甚至在顾景同等人在望州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任何纸质的东西。

穆贤王没有与他多谈藏宝图的问题,只是问他:“不管是本王胜还是叛党走运,国势定会元气大伤。伯钦,你说说看,若没有藏宝图,要如何才能快速恢复国势?”

他饮了口酒,咂舌道。

蔺伯钦沉思片刻,诚然道:“如今大元弊病甚多,改革内政军制,刻不容缓。同时,也要发展生产,这方面可效仿先秦,废井田,开阡陌,奖耕战。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开垦荒田必不可少,取消苛捐杂税,兴修水利,都是重中之重。”

穆贤王来了兴趣,沉思问:“具体如何实施?”

这些早就在蔺伯钦脑子里过了千万遍,这会儿说来,倒是侃侃而谈:“比如兴修水利,本朝土地兼并,赋役不均,田多荒废,大可由吏民提出土地种植方法,指出陂塘堤堰利弊,且行之有效,可按功利大小给奖……”

两人在阁楼上谈论政事,不知不觉,便从艳阳高照,说到日薄西山。

到了后来,穆贤王忍不住抚掌大笑,拍了拍蔺伯钦肩膀:“今日与伯钦执酒盏临风,谈天下社稷,观家国局弈,胸襟倒是开阔许多。”

“下官也只是说出心中所解而已。”

“甚妙,甚妙。”穆贤王笑了起来,“本王倒是迫不及待想要实施这些改革方案了。”

蔺伯钦闻言,心下一动。

此时日落西山,漫天红霞,染红了青山屋檐,也将他眉峰染上一层霞色。

他抬眼看向这浩浩山河,也希望能早日安抚社稷,不负一颗忠肝义胆的臣子之心。

141.锋镝

蔺伯钦如今住在凤阳殿。

凤阳殿的宫人都是楚姮的旧部,全都是信得过之人。

因此蔺伯钦回到宫殿,直接便与楚姮说了今日与穆贤王相商的内容。

楚姮听后,怔忪了片刻,方问:“挺穆贤王的意思,他是准备朝代更迭后,封你为相?”

“应是如此。”

“哦。”

楚姮低下头,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自从仁孝皇后和建武帝逝世后,穆贤王宽容,仍旧将他们葬在昭陵,追封了谥号,没有把建武帝的真实身份公告天下。

因此,楚姮心底对穆贤王还是很感激的。

可想到穆贤王的居心不良,以及如今宫中易主,她每每触景伤情,总不好受。

蔺伯钦见她又开始出神,心底一叹。

“姮儿,睡吧。”蔺伯钦牵起她的手,来到寝殿中。

浣月濯碧几个自觉退下,蔺伯钦亲自给楚姮脱了鞋,将她抱上床,像诓小孩儿似得有规律的轻轻拍她的背,“不要想太多,早些睡。”

楚姮翻了个身,反将他环腰抱着:“伯钦,我睡不着。”

蔺伯钦正要安慰她,楚姮又说:“想到父皇母后已经离世,我总有种不真切的感觉,明明不想哭的,却又忍不住。”她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染上了鼻音,“而且师父和那些将军们镇守前线,谁也不知道和陈太师恒平王他们……会交战到什么时候,每一场战乱,都是血流成河。我虽未经历过,可想到尸骨如山,也觉得心寒。”

“将士为国捐躯,古往今来,皆是悲壮如斯。但,只有战争才能促进江山统一,长痛不如短痛,这样一直分崩离析,反而伤亡更甚。”

楚姮认真的想了想,的确如此。

她叹了口气,将蔺伯钦抱紧了些:“但是,我……我很想宁阙和宇文弈,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如今随着宇文淮海和恒平王的叛离,也不知他们怎样了。

他们是否,也已经不要她这个朋友了?

蔺伯钦叹了叹气,对于这两人,他也并不知道任何消息。只柔声的劝慰她:“姮儿,你不要劳神想这些,时间一长,你所担忧的事情都自会有结果。”

楚姮还想继续说什么,下一刻,却被蔺伯钦温柔的堵住了唇瓣。

男子熟悉的气息在唇齿间辗转,楚姮身子微微战栗,抬手与他拥在一处。

红被翻浪,烛火摇曳。

也只有苦短的欢愉,才能让楚姮暂时忘记悲伤。

幸好……幸好红尘万丈,她还有他。

***

三日后,霍鞅率军与宇文淮海在白马关隘,又短兵交接一场。

这次若不是撤退的快,怕是伤亡惨重。

寻找藏宝图的事情,迫在眉睫,一刻也不能耽搁。

但蔺伯钦始终想不到,春二姐把最后一片千里江山图,放在了什么地方。

顾景同发来的信件一封接一封,皆是找不到任何线索。看着蔺伯钦焦头烂额的样子,楚姮也是心疼,忍不住问他:“春二姐是不是偷着给你什么信物了?钗子?香囊?你可别不好意思告诉我。”

“姮儿,我真没有收她的东西。”

楚姮嘟哝着倒了一杯茶:“那春二姐以前做黑店老板的时候,就对你不安好心。她定是给过你什么情书之类,你瞒着不告诉我。”

蔺伯钦无奈解释:“姮儿,事已至此,若真有什么我怎会不拿出来?再者,我怎会收春二姐东西?即便真的收了,那你也一定在场亲眼目睹。”

“你就是在花言巧语,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事儿。”楚姮戏谑的说。

然而她这句话话音甫落,却让蔺伯钦的表情一怔。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陡然站起身,打翻了茶水也没发觉,惊呼说:“不错!春二姐的确给过我一件东西,你却不知道!”

楚姮嘴都气歪了:“什么?你竟然还真的跟她不清不楚!?”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蔺伯钦一把抱住楚姮,喜不自胜:“我知道最后一张藏宝图在哪儿了,就在春二姐给我的那根乌木拐杖之中!”

“等等……拐杖?谁送定情信物送拐杖?”

楚姮莫名其妙。

蔺伯钦无可奈何的看她一眼:“不是定情信物,是春二姐当时强塞给我的东西。”

当初春二姐揭发了蔡高义,被押解上京之前,非将她瘸腿时使用的拐杖给蔺伯钦。要不是顾景同在旁边劝了几句,蔺伯钦根本就不想收下。后来这拐杖交给了顾景同处置,也不知道他扔了没有。

楚姮听后,大惊失色:“万一顾景同那傻子把拐杖扔了怎么办?”

蔺伯钦沉下脸道:“我立刻去找胡裕杨腊,让他们速速回望州一趟。”

最后一张藏宝图在春二姐使用的乌木拐杖中,这消息不可谓不让人惊讶。

顾景同接到杨腊和胡裕的消息,险些摔一跟头。

几人连夜赶回清远县衙门,又跑到顾景同常待的那间偏房,东找西找,可算在书桌底下将这拐杖给找着了。

杨腊胡裕看拐杖完好无损,松了口气:“还好顾大人没拿去劈柴烧火。”

顾景同也松了口气:“不用人头落地了。”

三人当下马不停蹄的带着乌木拐杖赶回京城,将其上呈给穆贤王。

穆贤王接过拐杖,饶是他冷静沉着,也不禁手指微微发抖。随即用尽全力,用膝盖一磕,只听“卡擦”一声,黝黑的乌木拐杖,断成两截。

中间空心了一截,正好露出一张泛黄的绢本碎片。

穆贤王将那卷成一卷的绢本抽出,展开一看,果然是千里江山图的山水画,反过背面,一副画着山川湖泊标注的藏宝图位置的地图,赫然呈现。

“……京郊行宫?”

穆贤王看到所标注的地点,怔了怔。

旁边的宋丞相咂舌:“行宫占地甚广,要一寸一寸的找,那要找到猴年马月去了?”

楚姮本来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口,但她听到这里,却心思微动,忍不住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行宫原本是宋宗避暑的地方,晋朝一直沿用。元太祖打入京城,将行宫损毁,后来重建,当初宋朝所留所有宫殿都被推翻,若有藏宝地点,应该在元太祖时期就发现了。”

“那为何这藏宝图上,标注的是京郊行宫?莫非画错了?”

楚姮摇了摇头:“不。行宫虽是重建,但有一个地方,土地没有挪动分毫,一直从宋朝保留到现在。”

穆贤王皱眉问:“是何处?”

“玉兰苑。”

里面的玉兰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三朝皇帝都是爱花之人,因此从未将玉兰苑给损坏过。

玉兰苑占地不小,但比起行宫来说,范围已经缩小了太多太多。

当下穆贤王便召集人手,带上镐子锄头,前往行宫挖掘宝藏。

离开皇宫的第二日,好消息便传来了。

宋朝遗留的宝藏就在玉兰苑底下三尺,黄金珠宝无数,虎符就放在一个巨大的砗磲装饰之中。

当即穆贤王便动用虎符,按照宋朝遗留的暗号,分传各地,开始等待那支传闻中的宋后裔军队。

穆贤王等人也不是没有犹豫过。

毕竟三朝历经时间洪流,这些后人说不定已经不愿意遵从祖辈遗命,参加战事,避而不出。又或者说,这些后裔早就稀稀拉拉,不胜几个。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是自己想差了。

正值节气小暑这天,宫门前来了一队人马,当首的指名道姓要见穆贤王。这群人见到穆贤王,直接俯首称臣:“王爷,我等恭候多时,五万旧部,已经严阵以待!”

穆贤王大喜过望,将几人扶起:“没想到诸位愿意帮忙,本王不胜荣幸。”

“恒平王盘踞南部,弄得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我等有志之士早就看他不顺。即便虎符不出,怕也是等不了多久,就要与恒平王争斗了。”当首那人解释道,“并且,我等查到消息,恒平王已经暗中在接触南蛮突厥,打算联合外族攻打中原,简直罪不可赦!”

穆贤王没想到恒平王既然如此糊涂!

他怒然道:“看来必须得将我这位皇弟给铲除了。”

“正是!”

恒平王失去的民心的结果,便是促进了宋朝旧部的集结。与此同时,民间以萧琸为首的游侠,也自发聚集在一起,准备加入对抗恒平王的阵营。

战争,一触即发。

八月初三,风狂雨骤,电闪雷鸣。

镇守白马关隘的霍鞅,率十二万大军,冒雨冲向恒平王的军营,打了个对方戳手不及。

在得到了宋朝宝藏的支撑下,穆贤王的军队士气大振,不管是物资还是人数,恒平王都处于劣势。暴雨中,蜂拥的兵海瞬间扭曲交织在了一起,杀声震天,血雾漫天,哀号遍地。铁骑无情踏破山河,一路南下,攻城略池。倒下的人在没有站起,历史等待着胜者书写,而恒平王节节败退,曾经称帝时光辉也即将成为覆灭的灰烬。

这场暴雨一直断断续续的下了大半月。

八月二十七,穆贤王的军队势如破竹,联合萧琸等游侠,将恒平王陈太师等人逼入了绝境。

恒平王陈太师等人靠着两万残兵,在风神山顶负隅顽抗,还不肯认输投降。

两万人马又坚持了一段日子,终是弹尽粮绝。

九月十六,叛党将领率先倒戈,割下恒平王、陈太师的头颅,领兵一万五向霍鞅义和投诚。

九月十七,宇文淮海和宇文老侯爷,于风神山自戕,最后五千兵卒,也尽数丢盔弃甲,束手就擒。

烟尘四起间,残留的烽火狼烟,未落的号角旗纛,终于在倾盆暴雨后归于熄灭。

暴雨停了。

云开雾散,满天朝霞。

142.遭贬

恒平王和穆贤王的江山博弈,总算以后者险胜,落下帷幕。

年后,穆贤王在泰山举办了封禅大典,自立为启正帝,改国号为太平,并封此次有功重臣。

不出蔺伯钦所料,启正帝重整官职后,将左右丞相并为一职。宋丞相拜了一等公爵,丞相这要职就落在蔺伯钦头上。蔺伯钦推辞不过,到底是接管下来。

新帝登基,百废俱兴,开始与朝中同僚一起,整饬朝纲。

蔺伯钦如今深受新帝宠信,乃朝中首屈一指的肱骨大臣,巴结的官员数不胜数,好端端的丞相府门口,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楚姮甚至连门都不敢出。

只要一出现,这人保管围上来问东问西,也是烦的够呛。

楚姮在京中并不高兴。

蔺伯钦将最忙的一段时间忙过,也发现了楚姮的不高兴。

这日难得下朝早,他回到府中,却不见楚姮的身影。正奇怪间,就见得溪暮和洗星走了过来,两人朝他行礼:“大人,夫人在后花园的凉亭里。”

蔺伯钦点点头,也来不及换下官服,便过去找她。

转眼又要开春了,但后花园里草木枯黄,水塘中漂浮着落叶,仍是一片荒荒凉凉。

楚姮拢着一件暗绯色纹花的大袖衫,正靠在凉亭栏杆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往水中撒鱼食。

“姮儿。”

蔺伯钦唤了她一声。

楚姮听到脚步声,就知道他来了,因此并未惊讶,而是道:“怎么今日回来的这般早?”

蔺伯钦上前,与她并肩:“各州上的奏折都是好消息,陛下无甚烦心,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便可以早些下朝。”

他说着,从楚姮手里捻了一撮鱼食,也撒在水塘。

橙红白色的鲤鱼争先恐后的抢着鱼食,溅起水花无数。

楚姮叹了口气,托腮道:“夫君,我想父皇母后了。”

蔺伯钦微微一愣。

楚姮有些愧疚的低下头:“你知我是个乐观性子,但在京城,一草一木,都会让我想起曾经在宫中的时光。不管是教习森严的嬷嬷,还是畏畏缩缩的太监,全都是我这么多年的回忆。走在长安街上,看着那斑驳的宫墙,到底是有几分触景伤情。”

如何能不伤情呢?

从小住到大的皇宫,如今易主,而且还是和她父皇有间隙的穆贤王。

即便改朝换代,也会让楚姮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甚至让她时时刻刻回想起宫变的那一天,血流成河,亲人永逝。

新帝没有废她的封号,她还是华容公主。

可自己的父皇母后都已经死了,她这个公主又算什么呢?在京城,每每听到这些称谓,都难受的紧。

她知道蔺伯钦近来很忙,但忍不住将心底话说给他听,就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树洞,可以畅快的呼出一口浊气。

蔺伯钦闻言,侧头看了眼楚姮。

美丽至极的女子,这些日子似乎日渐消瘦。

恰好一阵风吹过,遍体生寒。蔺伯钦顺势抬手,将楚姮拥入怀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看向池塘中攒动跳跃的锦鲤,眼神微深。

辗转了一夜,蔺伯钦也没有睡好。

他一大早便入宫,拜见启正帝。

御书房中。

蔺伯钦迟疑了片刻,到底是从袖中递上折子。

启正帝大喜,忙接过展开:“伯钦可是又想到什么好主意……”他神色一僵,“什么?你要辞官?”

蔺伯钦垂下头,沉声道:“如今朝中局势稳定,微臣意不在此,便想回乡安定下来。”

启正帝看着他,厉声质问:“可是朝中有官员对你不敬?”

“未曾有。”蔺伯钦如实说,“同僚都是皇上旧部,完全是可以信得过的忠臣良将。”

“那你为何要辞官?”

启正帝将奏折往他怀中一塞,执拗起来,“朕不准!”

蔺伯钦上前两步,继续相劝,说自己不适合身居高位,又说朝中局势已经大好,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了,引经据典,将启正帝说的哑口无言。

最后启正帝实在无法,只好叹了口气,道:“你要回清远县继续当县令,朕也拦不住。既然你意已决,朕无话可说。但是……你必须得答应朕一个要求。”

“皇上请讲。”

“此后朝中有未决大事,朕书信与你,你必须立刻回信,不得躲避,不得视而不见。”

蔺伯钦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一听此话,忙答应的信誓旦旦,并且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多谢启正帝成全。

启正帝不成全也没办法。

他以仁德治国,若连身边的亲信大臣都要强行逼迫,那与恒平王那些叛党,又有何分别?

虽然不舍蔺伯钦,但想到他仍然望州清远县,便释然了。

没过两日,启正帝便下发一道圣旨,将蔺伯钦调任望州清远县,此事一出,满朝文武皆惊!

有人说蔺伯钦惹怒了启正帝被贬,有人说蔺伯钦得罪了启正帝才会惹祸上身,宋丞相更是连夜入宫,准备劝皇上三思。

以庄淮霍鞅为首大臣,更是纷纷为蔺伯钦求情,启正帝看着满朝文武的样子,哭笑不得,将蔺伯钦自愿辞官一事给说了,都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有官员猜测启正帝这是为了贬官,编出来的理由。

启正帝无法,未免凉了臣子心,不得不将尚方宝剑赐给蔺伯钦,以示青睐。

尚方宝剑上可斩皇戚,下可斩佞臣,落到蔺伯钦手里,朝野上下再无微词,总算相信蔺伯钦是自己发疯,好端端的一品大员不当,回他的破清远县当芝麻官。

这事儿传到楚姮耳朵里,她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蔺伯钦回府,让濯碧她们四个丫头收拾行装,楚姮才确定了此事是真。

她不可置信的将蔺伯钦拉到屋中,震惊的问:“伯钦,你为何要这样?”

蔺伯钦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在京中处处不习惯,还是回清远县好。”

“好什么好?你曾对我说过,你的抱负,你的理想,眼看如今已经全得到了,为何还……”楚姮想到了什么,她倏然抬眼,“因为我对不对?你知道我在京城过得不高兴,所以才会向皇上请辞?”

她顿时觉得自己成了罪人:“若是因为我,大可不必!在京城,久而久之这些事情我总会忘记的,伯钦,你不必为了我葬送一升仕途。”

“姮儿。”

蔺伯钦扶了扶额,轻轻一笑:“我的抱负理想都已经实现了。做过大官,得了圣心,自己设想的改革措施一一实行,这京城富庶之地,却没什么让我可以留恋。更重要的,我答应过仁孝皇后,余生好好待你,不能让你有丝毫难过。”

楚姮又不是石头,听到这话,心底一热,上前环住了他的腰,极为感动。

蔺伯钦正色说:“母亲还居在望州,她不愿来京城,我们自要回去探望。且,自古伴君如伴虎,我如今虽风光正盛,深得皇上眷宠,但谁知道以后行差踏错会不会惹来杀身之祸。”

楚姮生在帝王家,对这些倒是深有所感。

她闷闷的嗯了一声:“是这个道理。”

蔺伯钦道:“皇上还赏赐了尚方宝剑,别看县令官职低微,但实权不小,你我偏安一隅余生无忧,便是最好。”

楚姮想了想也是,抬眼看他俊朗的面容,踮起脚尖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波光盈盈的眸子凝视着他,破涕为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凭夫君做主。”

如此这般说定,楚姮便吩咐下人们收拾东西。她身为公主,攒下的金银珠宝够用几辈子了,随即又问濯碧洗星四个丫头,愿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回哪破落小县城去,结果四个丫头生怕楚姮不要她们,哭成一片。

楚姮没奈何,只得将她们都带上,毕竟主仆一场,情谊深厚,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边厢,楚姮在那安抚四个小姑娘,蔺伯钦转过头来,看向杨腊和胡裕,问他们:“你们呢?可愿再回清远县?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若愿意在大理寺待着,我便给庄淮大人打一声招呼。”

“大人,你可别折煞卑职了。”胡裕和杨腊对视一眼,“你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当初你要来京城,我们跟着来;如今你要回清远县,我们自然也要回去当捕头啊!”

杨腊也说:“大人,更何况卑职老家都在望州,我们孤零零待在京城,虽有认识的朋友,可到底待的不舒心,你就让咱们跟你们回去吧。”

胡裕哈哈一笑:“可不是,再说了,大人使唤咱们也要顺嘴些嘛。”

他这番话让蔺伯钦也笑了起来,蔺伯钦又看了眼楚姮,对他们摆摆手:“去收拾东西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回清远县。”

143.情定

从望州前往京城时,楚姮只觉得路程极快,没多久就已经回到了皇宫。

如今从京城离开,她时不时的探头看马车窗外的风景,恨不得马车跑地再快点儿。

洗星和浣月十多年都没有离开过京城,如今也和楚姮一样,处处好奇,追着濯碧和溪暮询问。四个丫头年纪相仿,早就混熟了,如此一路都在叽叽喳喳,将驾车的杨腊胡裕逗的直笑。

车行几日,便进入清远县境内。

连绵的青山峰峦叠嶂,碧水如镜,白雾浮水,倒影翩翩,景色犹如画轴轻轻展开,远离喧嚣,格外宁静。

进入县城城门,一路往县衙去。

现任县令早就候在仪门处,等与蔺伯钦进行官职交接。他自然极为高兴,若不是眼前这位大人想回老家,自己恐怕百八十年也别想升官到升到望州。

蔺伯钦领了县令的官服官印,便驾轻就熟的在县衙里四处看了看。

仵作薛遥和以前的主簿等熟人,见蔺伯钦回来了,都极为高兴,嚷着要接风洗尘,蔺伯钦都一一推辞了。

搬回以前的宅子,楚姮觉得有些破损,便找人将宅子新漆了一遍,换了青瓦,涂白了墙,重新添置了桌椅床凳。

浣月看后门有空地,还与洗星商量买些种子回来种蔬菜水果。

苏钰和谢彤彤一年不见,长高了不少,见蔺宅修葺,还自告奋勇的过来扫地擦桌。

谢彤彤想用鸡毛掸子掸多宝阁上的灰尘,可惜个儿太矮,就在这时,苏钰忙从她手里拿过掸子:“我来。”

谢彤彤看了他一眼,甜甜道:“苏钰哥哥,你真好。”

楚姮见状,忍不住莞尔。

两个小孩子见到楚姮,都有些不好意思。

楚姮想到此前萧琸集结了一帮游侠,帮忙对抗叛党,问谢彤彤:“你阿姐在家中吗?”

谢彤彤脆生生的答道:“阿姐有了身孕,被姐夫带去坪山看风景了。”

“落英竟然都有孩子了?几个月了?”

苏钰扭过头说:“三个月了呢。”

楚姮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撇了撇嘴,觉得一定是蔺伯钦不够努力的缘故。

就在这时,门外的浣月忽然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夫人!夫人!”

“怎么了?”

楚姮走到门外,将浣月一把扶住。

浣月看了眼她,语气复杂至极:“有……有人找你。”

“谁?”

“是我们。”

下一刻,一高一矮的两个“男子”就出现在庭院之中。他们一身风霜之气,却难掩气质卓然,楚姮微微一怔:“……宁阙,宇文。”

她反应过来,忙将人引入左侧厢房,将门关上,皱眉问:“你们怎么来了?朝廷现在四处召集人马,悬赏捉拿叛党旧部……”楚姮看了眼宁阙和宇文弈的神情,到底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不恨我们吗?”

宁阙眨了眨眼,咬着唇瓣问。

楚姮苦笑了一下。

她有什么可恨的?恨恒平王和宇文淮海联手,逼杀了她父皇,还是恨他们作茧自缚自取灭亡?

半晌,楚姮才问:“当初三王叔和宇文侯爷蓄意谋反,你们二人可知道?”

宁阙失魂落魄的坐在凳子上,摇了摇头:“我和宇文弈,还是从宫中逃出来的秦公公嘴里得知的消息。否则,根本就不知道逼宫当晚发生了什么。”

宇文弈也低下头,语气苦涩:“父亲总嫌我笨,怕正是如此,才不想让我知道。我若早些知道,他也就不会……不会误入歧途。”

他和宁阙从风光的小侯爷小郡主,如今沦落成叛党余孽,若不是相互还扶持着,说不定早就绝望自戕。

世事无常,孰又能料。

楚姮听后点了点头:“既如此,我又为何要恨你们?咱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遭遇变故,本就该共同面对,何来恨不恨一说。”

宁阙这一年来也日日以泪洗面,听到楚姮这番话,又流下泪来。

楚姮见状不忍,握住她手,安慰道:“宁阙,你最是活泼骄纵的性子,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切莫再停滞不前,耿耿于怀了。”

这番话,是蔺伯钦曾经安慰她的时候说的,现下说给宁阙和宇文弈,也十分适用。

宁阙想到自己曾有的样子,微微一愣。

随即擦了擦眼泪,点头道:“华容,谢谢你。”

宇文弈这时又说:“我们打算去塞外,等过个十年八载,再回中原。”

“避避风头也好。”

楚姮如是说。

宁阙看了眼楚姮,反握住她的手,一字字道:“华容,我们仍旧是朋友对不对?”

“当然啦。”楚姮微微一笑,“你们十年后回来,可一定要来清远县看我。若是不来,我就去塞外敲破你们脑袋!”

宁阙和宇文弈笑了起来。

宇文弈又看了眼宁阙,叹了口气:“不过想到还有十年都要和她在一起,我觉得人生好无望啊。”他摸了摸下巴,“不过,万一宁阙在塞外嫁了人,放牛牧马,也是不错的。”

宁阙闻言,气的柳眉倒竖:“宇文弈,我看你是三天不挨打就皮痒了!”

楚姮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宁阙和宇文弈临走时,又说,希望十年后回来,可以看到楚姮儿女成群。

楚姮笑眯眯应下了。

以至于当晚蔺伯钦回家,就觉得楚姮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怎么了?”

他将洗脸的帕子拧干,叠在水盆中。

楚姮让濯碧把盆子端出去,便将门“咔哒”一声给闩上了。

她站在门口,双手叉腰,蔺伯钦这才发现,她今日穿了身水红色的薄纱衣,绣着鸳鸯合欢花的浅白色肚兜若隐若现,纤腰细腿,皮肤白皙,着实……令人意动。

蔺伯钦瞬间明白了楚姮的意图,不自觉嗓音沙哑:“姮儿,春寒料峭,你先把衣裳穿好。”

楚姮怨念的盯着他,步步上前,扳着手指给他算:“你仔细琢磨琢磨,这都过去多久了,落英和萧琸聚少离多,都有三个月身孕,为何我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这种事……急不来的。”

“我看你是压根儿都不着急!”楚姮气呼呼的抱着手臂,“前天,说去东乡村看土地开垦;昨天,又说王老板家失窃。本以为跟你回县里可以安安稳稳,不用那么繁忙,结果你……”楚姮抬手戳他脑门儿,“结果你狗改不了吃屎,不管当丞相还是当县令,都闲不下来啊!”

蔺伯钦哭笑不得,将她手拢在掌心:“好好说话,莫尽是些粗言秽语。”

楚姮瞪他:“你还敢训我?”

“不敢不敢,你是县夫人,你说的都对。”

“那我说的你听不听?”

“听。”

楚姮偷笑的脸酸,咬了咬唇瓣,跳起来挂在他脖子上:“那好,现在本夫人命令你,熄灯睡觉!”

蔺伯钦一脸无奈,提醒她说:“夫人,现在亥时都还未到,你……”楚姮抬手搂着他脖子,就去亲吻他的耳垂,轻轻的舔舐,呵气如兰:“伯钦,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这般温柔甜蜜的话,饶是百炼钢也要化成绕指柔。

蔺伯钦喉结微微滚动,到底是将楚姮打横抱起,入内室去。

帷帐轻摇,烛影成双,彻夜未熄。

楚姮窝在蔺伯钦怀里,窗外天还没亮。

她想,就这样也挺好的,有人爱她,有她爱的人,好友两三,即便父母不再,余生也甚是宽慰。

“折腾了一夜,快些睡吧。”

蔺伯钦摸了摸楚姮的柔软的长发,将被褥给她捂紧了些。

楚姮一咬牙,抬起眸子:“不行!”

蔺伯钦:“……”

楚姮哼哼了两声,撅嘴就去亲他,蔺伯钦被她亲的脖子痒痒,忙抬手阻拦,笑着说:“姮儿,别胡闹,我该去衙门了。”

就在两夫妻笑闹间,门外庭院有人大喊:“大人!大人!”

蔺伯钦坐起身:“是胡裕。定是衙门有案子发生。”

楚姮恼道,大声问:“胡裕,你有什么事儿?在门口说清楚了。”她手环着蔺伯钦劲瘦的腰,不要他起。

门口的胡裕挠了挠头,回答说:“王麻子一早在衙门击鼓鸣冤,说赵老头偷了他三只鸡,赵老头又辩称自己没有偷,两边闹的正凶呢。”

蔺伯钦想着原来是这么个事儿,但他可以趁机起了,忙正色道:“姮儿,听见没有,这是大案子。”

楚姮气鼓鼓:“骗谁呢!”

她一把扑入蔺伯钦怀里,朝胡裕道:“你先回衙门去,告诉王麻子,蔺大人家国大事都还没办好,这点鸡毛蒜皮的让他们等一等好了!”

蔺伯钦还想再说,楚姮却已经把他按进了被褥,不由分说的使劲儿堵住他嘴。

到底是佳人在侧雪腻酥香。

蔺伯钦轻轻一叹,抬手放下刚挂起的帐幔。

窗外碧云天淡,台榭参差,庭中柳梅相映,枝间黄鹂啭啭,好一片春光尚早。

——争如这多情,占尽人间,千娇百媚。

1444.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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