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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汉室》


第七十八章 监观民瘼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诗经·大雅·皇矣】

贾诩一直在随时待诏,不是他未卜先知、知道皇帝要找他做什么,而是他心里明白,在这个时候,他是皇帝最需要的人。

“尚书臣诩叩见陛下。”

皇帝伸手虚扶,见贾诩起身坐好,这才道:“赵公的病况,你知道了吗?”

“朝野都在盛传,臣大致听了几句。”贾诩神情冷然:“听说已在弥留之际。”

皇帝慨然叹道:“赵公心思多变,长于权谋,我能有今日,多赖其襄助。没想到这样精明强干的人,也难逃一死。”

贾诩脸色微变,他听出皇帝的话中含着几分如释重负、更多的则是一种警告。

他不能在皇帝身边继续扭扭捏捏,立场摇摆不定了。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他揣摩皇帝对士族豪强的感情非常微妙,既依赖又痛恨,既忌惮又无奈。依赖的是皇帝此刻还需要豪强大臣助他治理朝政;痛恨的是这些豪强沆瀣一气,聚众乡野,目无朝廷;而忌惮的是豪强士族势力盘根错节,威胁到了皇帝的权力;无奈的是皇帝面对着庞大的士人集团,常常独木难支,有心无力。

如今天下几乎都知道长安朝廷有了个才智出众的君主,汉室看上去有了些兴复的希望。似乎只要皇帝带朝廷东出函谷,还都雒阳,天下便能传檄而定,四海臣服。那样的话一切将重回‘正轨’,天下依然是汉室的天下,皇帝再忌惮世家,左右不过是孝桓皇帝那样的人物罢了。

可皇帝显然不想走这条看似坦途,其实仍旧积重难返的道路。

贾诩也不想,那样他只会被家世出众的士人排挤掉,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是秉持着以武力夺天下的观点,这也深得皇帝器重。至于皇帝对世家的态度以及在此事上对贾诩的拉拢,贾诩在一开始的保守拒绝后,终于出于自身的权位考虑,点头答应了。

“臣谨为陛下贺。”

“贺什么?”皇帝深深的看着贾诩。

“赵公一死,不仅朝局动荡,人事更迭,陛下大可施为;而且赵公临去前所上遗疏,定会为陛下排解当前忧难。”贾诩抬眼看向皇帝:“这难道不值得为陛下贺?”

“放肆!”皇帝冷然道:“你好大胆,这话你也说得?”

贾诩全然不惧,直言道:“在别的地方,臣不敢说,但在陛下身前,臣理应说得。”

听了这话,皇帝面色顿时缓了缓,如雪消冰释,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你不敢说,别人倒敢说你。”

他伸手在桌案上拨开一堆简牍章奏,用手指挑出一份来,说道:“侍御史侯汶弹劾你不修操行,悦主媚上,任尚书时屡有纰漏,你怎么看?”

贾诩知道皇帝这是在玩弄权术,于是坦然应道:“一切自有陛下裁夺。”

皇帝本来还想敲打几句,然后出言搭救,好让贾诩对自己心怀感激。没料到贾诩这么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他觉得没趣,干巴巴的说道:“盐铁专营,打到了一些人的七寸。他们不敢直接说我的不是,也不敢指责荀公达,就只好拿你撒气了。”

见贾诩无动于衷,皇帝轻声说着,像是在为他抱不平:“微人浅见,不值一哂。”

“陛下睿鉴明辨,臣不胜感激。”话已至此,贾诩不得不表态了:“臣才智鄙薄,确实难以胜任尚书一职,既有弹劾,还请陛下准许辞退,以做保全。”

贾诩本来就有怂恿李傕、郭汜率军反叛的污点,再加上以一边鄙之人,入中台秉笔,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嫉恨——这也是他退无可退、归无所归的窘境,他无法与那些士人走到一起去,就只能和皇帝靠在一起。

如今有了盐铁之议,贾诩登时成了众矢之的,皇帝这次能保下他,下次却未必。而且贾诩确实不适合在尚书台,他应该被安排到别的去处。刚好皇帝有心,贾诩有意,此事就这么定了。

“同样是六百石,转任大司农属下平准令,也不算亏待你。”

平准令原本与均输官负责打击商人囤积居奇、平抑物价。光武中兴后,删减官职,废掉了均输。没了均输为平准调拨来天下各地商品,平准令也就没有足够的货物放到市场上平抑物价,犹如没了牙的老虎。虽然平准令最终得以保留,但只负责掌知物价,再也没有调控市场商品价格的功用。

如今皇帝显然不是要把贾诩放到一个闲职上,他问道:“你可知平准令是如何掌知物价的?”

“在东西市设官,候时监管。”

“这还不够。”皇帝睨着贾诩,浅浅一笑:“平准令不仅要监管当时物价,还要收集、调查、统计一切影响物价的信息,并据此推算未来的物价,好让朝廷适时作出调配。比如说粮秣、盐铁,这些都是国之大事,必须严密监控。”

贾诩越听越惊讶,他本不是商业之才,还想着可能会做不好平准令。没想到皇帝接下来的话对平准令的职责进行了新的诠释,要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会影响到物价,所以平准令的监察范围囊括无数领域,跟情报组织一般无二。

不过平准令在明面上主要还是对市场物价、商品经济、社会发展现状等进行统计分析、预测和监督,为朝廷制定经济政策而提供实时市场物价信息和咨询建议的职位,并不是为了搞秘密监察的机构,这一点贾诩心里还是明白。

“平准令以后就如尚书、侍中一样,虽名属九卿,但实属于我。除了定时将粮秣等市价信息告知大司农以外,其余的事,你可直入省中,上禀于我。”皇帝打算将平准令改头换面,旧瓶装新酒,弄成后世调查统计局一样的机构。

要知道现代国家所有的情报几乎都来自公开信息的搜集和分析,就职人员大多是来自各个专业的普通人,主要工作是用数据趋势和异常数据来预判某件事情的发生。

洞察局势、分析预测对手的下一步行动,这是贾诩的专长,他本来就对人心的观察有其独到的一面,此时让他掌握情报机构,无疑是如虎添翼。皇帝放心让贾诩担此重任,一来是看中他的能力、二来则是贾诩为人谨小慎微,无党无派,也不随意结交大臣,最适合做情报机构的长官。

贾诩很喜欢这样的位置,既不用出风头、藏在暗处,又能窥觑机密、手握大权。这可是当年绣衣直使江充的权力,但隐蔽性可比江充要强,风险也小得多,他欣然受命:“臣谨诺。”

“你现在要做的是短期内掌握长安的舆情,让我知道谁在做什么、说什么,民间黎庶又是过得如何,切不可使我耳目壅塞。时机成熟后,再着手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皇帝对情报机构的期望很大,也是不遗余力的支持:“钱的话,少府会足额调拨;至于人手,不管商贾、流民、还是游侠,只要能为你所用,大可任之命之。”

7

第一章丨雨夜新生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庄子·齐物论】

长安城,未央宫。

年轻人喟然一叹,以手抚面,终究是认命,接受了穿越到千百年前,从一企业董事穿越成年幼天子的事实。

“你。”少年天子伸手一指,那宦官立即伏身恭听“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禀国家。”那宦人见少年不在发脾气暗地里松了口气,出声答道:“今天四月二十,国家病了快有半个月了。”

可还是没问到少年想知道的讯息,少年微微皱起眉头,眼前如水面浮光般跃过几个模糊的人影,大量的记忆开始充斥在脑海,使得他脑仁有些发胀。

“国家、国家?”少年喃喃道,皱着眉,有些不耐的冲人摆手;“你们都出去,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唯。”那宦人古怪的看了少年一眼,应诺一声,便和众人依次退了出去。

房间内就只留下少年一个人,还有未经收拾而散落满地的镜子。少年坐在床榻上,身着一件单衣,两眼空洞无神,似乎在沉溺在某种思绪无法自拔。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半是震惊半是不可置信的说道,“我是……刘协?汉献帝刘协?”

是了,自己早该想到的,西汉谓天子为县官,东汉谓天子为国家,魏晋以后合称官家。

自己早该知道的,现在是东汉,自己穿越了!

他从未想过穿越这种事情,毕竟前世生活美满,又过了愤世嫉俗的年龄,实在没有什么想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的想法。

但当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穿越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刘协脑子里就只剩下mmp三个字。

哪怕是穿越,老天能不能不要捉弄自己?不求皇帝王爷,好歹给个太平盛世的富二代来穿一穿啊,你让我做个窝囊的小皇帝是怎么回事?而且还是那种马上就要朝不保夕、颠沛流离,最后在许昌被曹操架空,窝囊一辈子的汉献帝!

现在摸根绳子上吊还赶得上投胎么?

他抬头环顾了这间破败老旧的寢殿,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庆幸的自嘲道,“初平三年,再过几天王允就要伏杀董卓,然后就是李郭反攻长安,关中大乱,自己就要受颠沛流离、任人宰割的日子,直到最后被曹操奉迎架空,禅让帝位,然后终了一生。”

如果顺着历史发展的轨迹,刘协最后还能落得一个善终,可自己好不容易来这世间走一趟,岂能就这么碌碌无为?

自己还有很多机会,只要好生布子,一切都还来得及。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名将谋臣辈出的时代,并且自己可能会是驭使他们的人,刘协心里便油然而生一种热血,像沸水要从壶中满溢出来。

刘协上下打量着自己那一副柔弱的身躯,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脑中留存的那些可怜的三国知识显然无法在此刻给他有用的办法,当务之急是要干什么?锻炼身体方便以后逃跑?还是练兵自保?或是找信得过的臣子当外援?

就在刘协脑子一团乱的时候,那宦人的声音又从门外响起,“国家,司徒王允、侍中杨琦求见。”

刘协心里一喜,突然想到自己其实并不是身处绝境,有王允这个汉室忠臣在此,如果能跟他达成一致,在诛董之后安抚李郭等将,天下何愁不定。

想到这里,刘协立即让人将他们宣了进来。

司徒王允精神矍铄,道:“臣听太医令言,陛下已唾出淤痰,脉象平稳,并无发热之兆,不日即可痊愈。臣谨为陛下贺。”

“这得多谢王司徒的关切。”刘协点了点头,又看了向在场众人,摆手道:“无事便都退下吧,我有话要与司徒说。”

王允见状,心下起疑,尚不知皇帝突如其来的举动代表着什么。

众人刚一出去,刘协便凝声问道:“太师安在?”

“太师尚在郿坞,返程车马为风雨所阻,要明日才到。”

刘协这时没了声响,好半天才斟酌道:“王司徒与他人私下谋划的大事,难道就不打算告诉我么?”

王允悚然一惊,下意识的反驳道:“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没想到王允反应会这么大,还未有所发话,却被王允接下来的话给镇住了。

“陛下近日可是听了旁人的闲言谮语?臣与太师忠心为国,陛下可别听信了旁人的离间之计!”王允厉声说道,言语里哪有一丝恭敬的意味?

刘协心里有些不悦,没想到自己穿越来第一个信任的臣子会这么不把他当回事,忍着脾气与王允好生说了些话,却无不遭到王允的否认。甚至刘协迂回问到朝中政事,王允也梗着脖子说刘协年纪尚小,还不宜过问为由拒绝回答。

本以为王允在历史上好歹有个忠心的名声,刘协还想着依靠、扶植王允,为自己掌握朝堂,平定天下提供便利。没想到王允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别的,对刘协的暗示如临大敌,这让刘协百般恼火,最后再也谈不下去了。

“既如此,司徒且好自为之!”

面对刘协话语中隐隐带着的威胁,王允不以为然,回道:“还请陛下好生修养,朝政之事,有太师与臣等,大可放心无虞。”

他站了会,确定不会再有问话了,这才甩袖走了出去。

在殿门外的侍中杨琦见王允匆匆出殿,赶紧前去相送。

此时风雨停歇,晨光熹微,王允站在原地,随意打量着面前笼罩在晨光里的路寝殿,缓缓说道:“你久侍陛前,可有发觉国家今日与往常有何异样?”

“适才琦去太医署寻脂习,未曾见到司徒与国家诏对。”杨琦有些疑惑,看了眼神情冷漠的王允,小心问道:“不知司徒以为,国家与平日何处不一样?”

王允想起了刚才那一番问对,隐隐发现刘协仿佛已经觉察了什么,不然无缘无故,说起这些做什么?

“司徒或许是错意了,国家一贯宽己待人,若是……”

“老夫没有这个意思。”王允破天荒的笑了,正欲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是老夫多虑了,侍中且在此照顾国家,老夫先去尚书台,这里就有劳了。”

看着王允离开的背影,杨琦微微叹了口气,尚书杨瓒与他同出弘农杨氏,几人早已与王允谋划,要在刘协病愈,诏群臣入殿庆贺的时候刺杀董卓。事关紧要,多拖一天就会多一分变数,所以王允才会表现的慎之又慎,甚至有些草木皆兵。

杨琦站了一会,觉得王允离去时有些反常,想了想,又回道了宣室殿。

宣室殿,刘协披着衣袍,正坐在床榻上喝药,侍中马宇,太医令脂习等人在侍立在一旁,若干中黄门都退在门外,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自袁绍杀尽洛阳群宦之后,宦官便一蹶不振,许多宦职均由士人担任,中黄门只能承担打扫等奴仆之事,士人警惕前车之鉴,从不让刘协与宦官单独相处。

“杨公来了?”刘协放下空空的药碗,用素绢擦拭了嘴唇余留的药汁,殷勤的招呼道:“快请近前来,我这孱弱之躯,这几天倒是劳烦侍中了。”

杨琦看向左右,捉摸不清刘协这突如其来的优待,竟不敢近前去。众人见状,知道刘协行为亲密,定有私语,于是纷纷告退。刘协也不挽留,摆手让小黄门也一齐跟着退出去了。

“杨公迟不敢坐,莫非是吾榻侧藏有虎豹?”

“臣谢陛下。”杨琦犹疑片刻,终还是坐下了,刘协离他如此之近,不过一臂的距离。这是皇帝对臣子的宠信优待,全天下能坐在皇帝床榻边上的大臣,古往今来,屈指可数。杨琦倒像是坐在夏日火炉上,浑身发热,不知所措。

刘协盯着侧身而坐、不敢直面的杨琦,心里思索着杨琦的履历,记忆中的杨琦可以算是一介忠心、能力都不缺的名臣。如今依靠王允这条路走不通,甚至可能会与王允为敌,刘协必须寻找其他的忠臣来为自己谋划。

看着杨琦恭谨的模样,刘协心里做出了决定,问道:“太师如今安在?”

“王司徒今早回禀过,太师正在从郿坞赶回长安的途中,明日、不,今日午后便至。”杨琦不明白刘协为什么要问董卓是否回京,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所以如实答道。

刘协挪了挪身子,压低了声音,小的只有君臣两个人听见:“董卓将到长安,王司徒忠贞为国,难道就不该做些什么吗?”

这话简直如炸雷轰鸣,响彻耳边,杨琦大惊失色,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刘协。只见刘协年轻稚嫩的脸上,出现的是罕有的沉着,像是胸有成竹,像是洞察一切。

杨琦不敢安坐,跪伏在一边辩解道:“陛下何出此言!太师与司徒二人,俱是我大汉良臣,陛下切莫、切莫……”

刘协明摆着不信,一双漆黑的双瞳盯着杨琦看了很久,杨琦心里发毛,不敢与其直视,但面上仍然强做冷静。终于,刘协手拍着被褥,朗声笑道:“哈哈哈,杨公在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太师返朝,三公不应该带诸卿出城迎接吗?”

“啊,是、是该迎接,此事已由王司徒与众人商议好了,届时长安公卿都会在横门迎接太师。”杨琦心中这才平静少许,原来刘协只是在问这个……

但刘协显然想让杨琦继续胆战心惊,他饶有兴趣的问道:“不知道王司徒是与那些人商议的?这些人里面,可有尚书仆射士孙瑞,以及尚书杨瓒?”

“陛下!”刘协为何能准确的说出密谋的主要参与者?此事若连刘协都知道了,那董卓岂不是早有防备?杨琦跪伏在地,心念急转;“迎接太师,确实是要司徒与尚书台商议流程,然后再下发诏旨。”

“是这样吗?”刘协语气仍有些不确信。

“是这样。”杨琦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这都是朝廷办事的既成之规,开国以来,便一直如此。”

刘协沉默了,良久不言,正当杨琦以为自己多虑,刘协或许是误打误撞的问到了关键人物时,只听刘协喃喃自语,再一次口出惊人:“我虽然是一国之君,但在宫里却如聋哑之人,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为了大汉,却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杨琦忍不住看向刘协,少年人本来朝气蓬勃的脸上,却尽是悲戚与怨恨。

“我再问你一次,若你答不上来,便让王允来答。”

第二章丨莫欺少年

“逆命而利君谓之忠,从命而利君谓之顺。”————————【荀子·臣道】

未央宫,尚书台。

王允高坐首席,左右分别坐着尚书仆射士孙瑞,尚书杨瓒。

杨琦坐在最下首,将上午在宣室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王允等人,刘协或是知道了什么,或是察觉出了臣子私下有什么动静,这个变数如果把握不好,将会事败人亡。

“国家素来谦和忍让,纵是董仲颖也挑不出差错,今日听你这么一说,国家这些年耳听宫中,眼望朝野,并非无所作为,只是碍于时局,所以才不飞不鸣,默然无声。”士孙瑞说着说着便笑了,眼底满是欣喜;“小小年纪,便有楚庄齐威之姿,真乃我大汉之福。”

一旁的杨瓒也是颔首道:“确实如此,自荀司空首倡大义,伍越骑拔刀刺董以来,朝中士人皆欲杀董贼久矣,据公挺所言,国家对董卓早有不满,只是怨我等隐瞒,未与陛下事先交流心迹。吾等只需……”

“只需如何?”沉默着的王允突然插话了,语气冷硬;“国家年少,如此大事若是尽皆告知,稍有不慎,我等死国则已,难道还要陛下与我等同患难吗?若是能言,荀司空在时何不言于陛下?正是因为陛下当时年幼,荀司空不欲陷陛下于危难,故而瞒之,等大事既成,再如实相告。怎么到了如今,尔等见国家略有其才,便忍不住让陛下行此大事了?”

“国家年满十二,我等大臣尚可擅做主张,为君分忧。但陛下迟早是要……”

王允抢话道:“国家及冠亲政之后,对今日之事若是有所怨言,老夫当一力承担。”

杨瓒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王允打断话语了,虽然早已熟知王允秉性如此,但心头仍有不快,索性闭了嘴,不再多说。

王允这么做其实也有自己的想法,眼下刘协的举动与平常大相径庭,但他并不相信刘协知道了自己的谋划。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刘协受了什么人的唆使,想要掌权亲政。

这可真是笑话,如今朝廷乱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空让皇帝亲政?

杨琦听明白了王允不愿想刘协告知几人密谋刺董的内容,但他身负着刘协的托付,不得不询问王允的意见:“陛下想让司徒去宣室一趟,亲口回答那个问题。”

“陛下所问,我已答过,大可与陛下言,老夫的回答还是那样。至于去宣室,过会儿太师就要到长安,老夫要带群臣出城迎接,恐怕无暇入宣室朝觐了。公挺随侍陛前,应劝陛下多加静养,太医令脂习不是说了么,要少思虑。”

话一说完,王允便带着士孙瑞和杨瓒走了出去,他们要在外面召集其他尚书、侍郎,然后步入未央宫前殿,与三公九卿们汇合,一起赶往横门迎接太师董卓的车驾。

杨琦也起身随行,半途却被自家同族的杨瓒拉到队伍后面的角落里,悄悄的对他说:“你回宣室照顾陛下,迎接董卓犯不着让所有人都去。”

“是。”杨琦性情耿直,见自家人当面,忍不住抱怨道:“司徒太固执了,我看国家今日言行,处处与常人无异,绝不能以孩童看待,若按司徒那样做,日后定有大祸!”

杨瓒此时也是甚为苦恼,王允性格刚烈,矢志报国,这是他所钦佩的,也是他甘冒风险,与其密谋刺董的缘故。而他与王允并不是一路人,这一点王允也知道,双方只是暂时联合,一致抗董。等抗董之后呢?王允作为首谋,威权一时无两,而弘农杨氏又岂会甘居人下?

是时候要给自己人预谋后路,以为进身之阶了。

“如果国家真如你所说,能够担负大事,你便以光武事之。”杨瓒一手捉住杨琦的手,一手抚背,两人甚是亲密的动作,旁人知道这对本家是在聊些秘事,都自觉的避开,给二人留下一个表露心迹的空间。“王子师没有容人的雅量,只可结一时之盟。你在国家身旁,可见机行事,事后在朝廷,王杨分庭,亦无不可。”

杨瓒紧了紧握住的手,然后松开,走到尚书台前的队伍里去了。杨琦不发一言,寻了个空当,独自走回了宣室。

刘协没有下床,依然是半靠在床头,手上拿着一卷书,在细细的看着。杨琦知道,从初平元年以来,王允便和太史令王立常在良日吉时入宫,为刘协诵读一章《孝经》。今天虽然是良日,但百官都要去迎接董卓,刘协只能自己拿着书读了。

“如何?王司徒可说何时来见我?”见杨琦进来,刘协垂手放下书,卷了起来,神采奕奕,全然不似刚得了一场大病;“我料想王司徒不会来,毕竟有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只能派你代为答复,是么?”

在短短时间里,杨琦早已熟悉了刘协非一般的聪敏,此时对答也很得体:“国家所料皆中,司徒要带群臣去横门迎接太师,稍后还有关东军事与太师商量,故让臣代为请罪。陛下所托之问,司徒说,与早先所答一致。”

“所答一致?”刘协笑容敛去少许,出奇的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又招手让杨琦坐在他榻边,显然是把他看做是亲信,他语气还是很和煦的说;“侍中到近前来,我适才问过马侍中,说起了侍中你当年在孝灵皇帝前的一段往事。”

“当初孝灵皇帝问你,他与孝桓皇帝比起来,孰优孰劣。”刘协不待杨琦回答,像个刚学会一个字的孩童,迫不及待的显摆道:“你说他二人比起来,就像是虞舜与唐尧相比一样。”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杨琦虽然刚直强项,但还是听得冷汗直流,而刘协却装作不懂的样子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马侍中不愿意说,非得要我亲自问你。”

马宇行为散漫,好出大言,素来为杨琦所不容,多次借资历加以呵斥,如今正好借机让杨琦在刘协哪儿丢一次面子。可惜杨琦强项,即便是孝灵皇帝当面都敢出言讥讽,又何况是一个小皇帝?

第三章丨近臣收心

“明主坚内,故不外失。失之近而不亡于远者无有。”————————【韩非子·安危】

“是,虞舜与唐尧,陛下都知道是谁吗?”杨琦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从容的说道。

刘协做出虚心受教的样子;“我知道,他们二人都是上古的圣贤君主。”

“那就是了,虞舜与唐尧德行、功绩相近,是故并为一谈,先帝问臣下,‘何如孝桓皇帝?’臣以虞舜与唐尧作答,正是出于此理。”说完这话,杨琦心里有些忐忑,这不是因为担心刘协责备他讽刺先皇,毕竟孝灵皇帝都没因此而怪罪于他。杨琦担心的,是小皇帝能否听得懂自己那话的意思,在将下决断的杨琦眼中,听不听得懂非常关键。

“侍中这话就有些不厚道。”刘协依然是笑着的,儒雅温柔,对杨琦甚是和气;“这也难怪,先帝当初说你强项也不是没有理由。”

杨琦有些惊讶,他抬头问道:“陛下、听懂了?”

“听懂了,但为尊者讳,我只能说桓帝与先皇心中都有黎元百姓,只是近小人而远贤臣,难以郅治。”刘协年纪不大,却也知道为尊者讳的意思,并且轻而易举的将桓帝与灵帝昏聩的责任推卸到‘近小人’身上去,这让杨琦更加吃惊了,他还没有答话,只听刘协继续说道;“不知在侍中心里,我比孝昭、孝宣二位先祖如何?”

刘协虽然年岁不大,一直是温言笑语,可不知怎么的,杨琦在短短的交流中总感到莫名的压抑,不由的要小心应对,生怕像上午那样说错半句。杨琦不自觉中,已经把刘协当做是一个成年皇帝看待了:“孝昭、孝宣二帝皆是中兴之主,陛下年纪尚幼,虽然聪敏,但即位之日尚短,相较如何,尚未可知也。”

刘协的兴致似乎到底为止了,他收敛笑容,对杨琦说道:“我独坐庙堂已有三年,天下万方之事,皆由太师一人而决,尚书台沦为空谈不说,我自己宛如木偶泥塑,上回见到国玺,还不知是何年何月!侍中也用不着安慰说我年纪还小,执政尚短,暂时比不得昭宣二帝。但依我看,霍氏当朝,大权却仍操之于上,而太师狂悖,且不说我,这汉室今后,才是真的尚未可知也。”

杨琦大惊,赶忙跑到门窗边,四处看了看,在发现没人在外面听墙脚,又小步趋回,拜倒稽首,语气也不是先前的刚直冷硬,反倒是有些胆战:“陛下何出此言!”

“在杨公心中,我就真是一个无知蒙童吗?太师也好,司徒也罢,他们待我难道有什么不同吗?”刘协从床上起身,走到杨琦身前,语意一顿,复又说道:“无非是尊敬的程度、和忠诚的真假有所区别而已,但论其他,比如如何看待我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二者都是一样的。”

刘协绕过杨琦,只穿着件单衣的他径直走到窗边,宣室殿位于未央宫前殿的最高处,龙首山上。推开窗子能由此看到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宫殿群落,巍巍然雄楼壮宇,虽然被风雨剥蚀残缺,仍给刘协呈现出非凡的壮景。只可惜,如此盛况,刘协胸中万千抱负,却不能纵情施展,何其恨也!

“太师暂不说他,王司徒忠心为国,曾多次为朝中坚贞之士奔走周旋,不该受陛下猜疑。”杨琦转过身面对刘协,在其背后悠悠说道。

刘协转身,背对着光,面色沉进黑暗里,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喜怒,再加上刘协的语气一直很平和,这就更让人难以捉摸;“我从未猜疑过王司徒,王司徒对我汉室的忠心日月可鉴。我在乎的,是他到底拿我当个皇帝,还是一块汉室的幌子。”

“陛下。”君臣不和,是历代朝堂变乱的大忌,杨琦没想到刘协不信任王允以至于这个地步。哪怕杨琦与杨瓒都有意在诛董之后,借刘协这股突起的东风另立门户,也断没有让刘协与王允君臣嫌隙的意思,他自认为有必要打消刘协心中的芥蒂,膝行到刘协身边,替王允开解道:“王司徒不是有意看轻陛下,而是实在有不可细说的理由,还望陛下恕罪,等大局终了,臣再请司徒向陛下一一详述。”

刘协良久不语,他心里明白王允在诛董之后的一切作为,什么排斥凉州人,过于亲近关东豪族,这些都是他杀身的理由,也是汉室颠覆的缘由。但他一句都不能跟眼前这位看似耿介无比,其实心窍极多的臣子说,千言万语,终于化作一声叹息;“司徒要做什么,我已经不想知道了,再说了,他不说我就猜不到了吗?”

杨琦跪伏在地,一句话也不说;刘协看这反应,知道要拿出真本事来才能拿下他:“司徒对我的病情看的这么重,无非是为了之后的朝臣庆贺吧。”

见杨琦身子立时抖了一抖,刘协弯下腰在其耳边轻轻说道:“无论宫门还是殿内,军兵都来之不便,只消数十死士伏之……”

刘协还未说完,便伸手拍向杨琦肩膀,杨琦仿佛触电一般躲开,又慌忙拜倒:“这些事情,陛下是从何得知?万万不可告知于他人,不然朝中将再兴大狱,朝廷也禁不起这次波折,还请陛下谨言慎行,三思为上。”

“我就是因为反复三思,这才想好了告诉杨公的啊。”刘协直起身子笑道,“其他人可没有这个资格,让我说出这种话来。”

杨琦大受感动,假意谦道:“臣下鄙陋之躯,无才无德,岂能备受陛下信重。”

“可能是先前让你说的那个故事吧,亲小人,远贤臣,这是桓、灵二位皇帝所以荒废政事的缘故,先帝身边不是没有贤能的君子,而是错过、疏远了。”刘协亲自扶起了杨琦,热切的说道:“如今正是扶大厦将倾,匡济汉室的时候,我若视贤臣而不见,岂不是自绝于天下人么?”

“臣虽不才,亦愿为陛下赴死。眼下实非良机,但请陛下暂做渔人,静观鹬蚌,等朝局变换的时候,臣愿见陛下大有作为。”杨琦退后一步拜倒,朝廷之中,言语向来婉转,意在不留把柄,杨琦这话等于是间接表明心意了。

刘协哈哈一笑,拊掌道:“一人之力,何以治天下?高祖创业,身边尚有留侯助其运筹,杨公当为我的留侯。”

留侯张良是两汉士人的榜样,能被人将其与良平相比,是一种莫大的夸赞,杨琦也不例外,更何况这还是出于刘协之口。杨琦敛眉肃容,对刘协深深一拜,以示臣服。

杨琦本欲劝刘协韬光养晦,静待良机,可刘协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认定王允刺董必成,竟想着如何在刺董之后干预朝政了。他自认有必要提醒一下刘协,不能把希望全付诸于王允等人身上:“董卓威权自操,强将精兵,皆听命于卓;司徒等人虽然强干,筹算良久,但也不是说能有万分把握。”

“王司徒等人想必密谋良久,如果连他们都不能成事,我想也没有其他人能挑起这个重担了。”刘协说完,想了想,又道:“我本想有所作为,但眼下并不是良机。”

“唯,陛下一举一动,关系各方,如今正是紧要关头,陛下应以养病为由,耐心等待,反正,也不急于这几天。”杨琦点头称是。

刘协本就没打算对刺董这件事上指手画脚,做些自以为聪明的举动,他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是对历史进程的把握,而最大的劣势则是不熟悉这个时代的制度、风俗以及被士人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礼制。

如何在规则内从强势的王允手中夺回一些君权,对连尚书台的权限范围有多大都不甚了解的刘协来说,不仅自己要尽快去熟悉,还得靠这个时代的英杰为他出谋划策。身边若有一批忠诚能干的大臣,刘协行事将不再是光杆司令一个,比如杨琦这样的,既是弘农杨氏出身,才干了得,又颇孚人望的大臣,是刘协的首选。

“国家典章,朝廷制度,我登基不过三年,朝政未能决断,所以不是很熟稔。”刘协想了个合适的理由来掩饰他对汉朝政治制度的无知与陌生,当然,基本的三公九卿和中外朝他还是知道的,只是具体的权责还得让这个时代的人亲自解释的要好一些。“为了预备我以后亲政,岂能不熟悉朝堂?还请杨公不吝赐教。”

刘协要熟悉政事,杨琦丝毫没有起疑,像个负责的老师,拱手回道:“唯,不知陛下想让臣从哪里开始讲起?”

于是刘协又坐回了床上,杨琦也自然而然的跪坐在榻侧,刘协想了想,说:“三公九卿,分处何事,我都知道。还是烦请杨公先跟我说一下侍中与黄门侍郎吧,然后再是尚书台的权责,这是我所不甚明了的。”

“侍中与黄门侍郎,随从左右,出入宫省,传达诏令,可参与朝政,历来是亲信贵重之职,自陛下即位以来,大政全归太师府与尚书台,侍中等近侍之臣,便仅仅作为随身伺候陛下的官属。”

刘协明白这‘随身伺候’肯定有监视的意思,身边的人员复杂,自己能刚好遇上耿直的杨琦,倒真是运气:“那比如侍中马宇、黄门侍郎射坚这些人呢?若只知姓名,不知履历、贤庸,以后如何处事到还麻烦,杨公何不与我仔细说说,我好有个底”

这是让杨琦点评近侍大臣了,以刘协目前对杨琦表现出的信任程度,刘协会根据杨琦的点评,先入为主的对某人产生某种印象,至于杨琦有多少话是出于公心,这就得由刘协自己来判断了

“朝廷改制后,侍中、给事黄门侍郎定额各六人,其中有黄门侍郎钟繇、射坚、邓昌、张昶等人,侍中有马宇、董璜、刘和……”

第四章丨太师归朝

“不速之客来,敬之终吉。虽不当位,未大失也。”————————【周易·象】

长安城西,横城门外。

汉初平三年,四月二十日。

一夜狂风骤雨,到了清晨便云开日出,天高云淡,雀鸟偶尔掠过城门楼。这本该是个恬静安逸的午后,王允全服盛装,带领着身后群臣依次排班站好,烈日炎炎,丝毫不因昨夜的一场豪雨而收敛半分。汗水缓缓从脸颊、脖颈上淌下,浸入到朝服里,群臣只觉得身上发痒,但碍于礼制,都不敢轻易动弹。

王允身居百官之首,与三公等人站在前列,尚书仆射士孙瑞带着一众中朝官站在队伍中间,看着王允正与司空淳于嘉小声交谈,又回头往身后的队伍里瞧了瞧,神色一动,微微侧身与尚书杨瓒交耳道:“杨侍中何在?”

“国家身边不能没人侍奉,所以我便作主,让他去宣室了。”杨瓒不紧不慢的答道。

士孙瑞点了点头,道:“今天司徒语气虽然强硬,但都是出自公心,为了大事着想,你可莫往心里去。”

这是看出二杨心里的不满,特意为王允出言安抚,杨瓒平素也很佩服士孙瑞的德才名望,不敢拿大,回道:“这是哪里的话,王司徒心怀天下,脾性直是直些,我既是属下,有何听不得?”

说完,杨瓒又注意到士孙瑞,知道他足智多谋,曾在京兆尹盖勋手下为官,文武兼备,与王允、黄琬等人合谋,出计良多,深受倚重。既然自己和杨琦已经决议在刺董之后另谋出路,士孙瑞这等智谋之士,就得试着拉拢。

他刚想说话,只听有人叫道:“来了!”

果见长道之外,一支千余人的兵马簇拥着数辆车驾,缓缓而来,旌旗招摇,左右精骑四处游走,人吼马嘶,惊鸟飞还。

王允微阖的双眸陡然睁开,率领百官迎上前去,对着车驾远远的拜揖。

一辆爪画两轓的金华皂盖车慢慢悠悠的驶来,这是当朝太师董卓的御驾,本来是爪画两轓的金华青盖车,时人号称“竿摩车”,其车华贵无比,仪比天子,后来由于长安地震,董卓畏惧天谴,在蔡邕的劝说下换乘如今的皂盖车。

王允与众人对着这辆车拜倒:“恭迎太师!”

车还没到,一彪骑兵便先策马而来,当头一人盔甲整齐,身材高大,骑在一匹火红的马上,倒提长兵,威武不凡。这正是董卓帐下‘誓为父子’的亲信将领,中郎将、都亭侯吕布。吕布骑着赤兔,神色倨傲的扫视了诸公卿一眼,抱拳道:“太师有令,传司徒上车,随驾入城,诸位公卿可行于车后。”

王允与众人一齐回道:“谨诺。”

然后在吕布的伴随下走到车边,车子在驭者的操纵下停驻,车后的门被打开,太师府的主簿田景面带不善的看了王允一眼,冷哼一声,跳下了车,顺手牵过一匹马骑到队伍前面去了。而吕布早已不见了影踪,王允爬上了车子,行礼过后,拘谨的坐在角落里。

董卓年轻时曾是汉室在西凉的一员猛将,虎背熊腰,骁勇善战,只是年岁渐大,这几年养尊处优,身子有些发福。饶是如此,也是膘肥体壮,一个人便占据了车厢近半的空间。董卓自王允进车后便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王允也不主动挑起话题,权当是坐了趟顺风车。

但车厢内另一个人,他不得不注意。

那是个瘦弱的老头,白发苍苍,边上放着一台琴,琴的尾端有些烧焦的痕迹,王允知道这是名动天下的焦尾琴,这个老人是董卓敬佩无比的名士、左中郎将蔡邕。

王允看了看那琴,又看了看蔡邕,眼底少见的流露出复杂的神色,这眼神转瞬即逝。而蔡邕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一看,对王允友善的笑了一下。王允则是僵硬的点了点头,作为答复。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王允都不愿意与蔡邕交往过密,于公,蔡邕阿附董卓门下,在王允眼中已是谀臣之举,行为处事自然要与他划清界限;于私,蔡邕曾与王允论道,王允辩才不如蔡邕,屡屡词屈,以至于暗自结怨。

哪怕蔡邕没有做什么祸国的事,但王允依然将他视为了刺董之后的首要清算的人员,文人之间的私怨,就连看似正直无私的王允都避不了。

车子悠悠的经过北宫门,再过一时半会就要到太师府门前了,这时董卓有了动静,虽然仍旧闭着眼睛,但王允却感觉董卓在偷偷观察他一样:“听说国家的身体康复了?”

王允赶紧对董卓揖道:“是,国家今晨已然康复,可下地行走,进用膳食,太医也说全无大碍。”

“哦。”董卓淡淡应了声,他睁开眼先是看看王允,再是看看蔡邕,问道:“国家这次的病恙不同以往,诊治了约有月余,按往例,老夫记得是要举办朝贺?”

这一看似寻常的问疾,顿时让王允如坐针毡。他和杨瓒等人暗自的筹划就是要趁皇帝病愈,依例让群臣朝贺的时候,在宫内刺杀董卓。可如果是自己殷勤的提出举办朝贺,董卓定会怀疑自己的反常举动。现在外间已经有了些风言风语,说吕布与自己走得太近,意图谋反,亏得王允平日小心谨慎,从未行差踏错,导致董卓未曾警醒。可如今董卓好端端的问起这个来,饶是王允权谋了得,也一时慌了神。

好在董卓这是问的蔡邕,王允知趣的不作声,心里却砰然作响,他不着痕迹的望向蔡邕,表现出一种对这事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眼睁睁的看对方如何作答。

蔡邕浑然不觉自己接下来的话会起到什么作用,略一思索,便回答道:“国家的病况关系天下,这几日外臣都无以进宫探望圣躬,于是朝野舆论纷纷。如今圣体痊愈,让群臣朝贺,觐见天颜,可安定臣民之心。”

董卓颔首道:“蔡公说的是!老夫原以为朝贺一事礼制繁琐,正欲弃置,到没想出其中竟有这等大用。也是,正该让朝臣看看陛下,不然这一个月的长安流言,都快被他们当做真的了!”

说完,董卓又看向王允,一双豹眼微微眯缝,道:“说起长安的流言,老夫最近听到几个有趣的,还跟王子师你有些关系。”

前些日子,长安街头有谣言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犹不生。”又作董逃之歌。在谶纬之学兴盛的东汉,王允对此又是欣喜又是警惕,费尽心力将谣言的影响力压到最小,以免打草惊蛇。这事似乎被董卓得知,又故意当面提起,王允以为他发觉了什么,硬着头皮答道:“哦?在下久在台阁,竟未闻长安还有针对老夫的流言?看来京兆尹得多多派人稽查,不然区区小民也敢妄议大臣,可还了得?”

董卓面无表情的盯着王允看了好一会儿,王允也强作镇定,与其对视,以示坦荡。

车内气氛压抑了一阵子,就连蔡邕都隐隐察觉出不对劲了,正欲解围,只见董卓笑道:“他们说国家自病倒后,常在床榻,不见外臣,其实早已驾崩。你秘而不发,对外谎称圣体病愈,如今在朝上的,不过是一个与其面容相似的孩童罢了。”

此话一出,无论王允还是蔡邕都是一声惊呼,董卓说的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且不说随董卓待在郿坞的蔡邕,就连一直留守长安的王允也从未听过市井之中竟还有如此荒唐的言论!

王允想也不想就明白董卓这话背后的深意,难不成董卓还有改朝换代之心?

他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反对,一旁的蔡邕便开口道:“此等妖言祸乱朝纲,以太师之明,想必听到了也只是付之一哂,把他当真的,也只有那些没见识的愚人村妇而已。”

“左中郎将说的是,这等妖言若是纵其流传,实在是有损朝廷颜面。还请太师下令严查,将惑众者斩首示众,再诏群臣入宫朝贺,届时流言将不攻自破。”王允紧跟着补充道,他是精明世故的人,董卓也不像他外表所展现的那样粗枝大叶,能在灵帝死后抗旨进京,与太傅袁隗共掌朝政,又能在之后的废帝风波中占据主动,逼走袁绍,族诛袁氏满门,总摄朝廷,可不单单是因为他手中的重兵。

董卓说的流言在王允和蔡邕两人看来,完全就是不加修饰的试探,作为汉室的臣子,无论立场,都要把董卓这个苗头按下去。

见两个心腹口径一致的表示反对,董卓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但他脸皮甚厚,丝毫不把两人的话放在心上;“老夫也只是当做笑谈,特意说来与王子师玩笑的。至于这流言,老夫以为,信者为真,不信为假,二位以为呢?”

王允与蔡邕对视一眼,默契的不再作声,以沉默来表示反对。董卓也试探出了这两个股肱坚决的态度,顿时没了谈兴,遂收口不言。在车子抵达太师府的时候,董卓身形矫健的一跃下车,蔡邕与王允两人竟是留都没留,王允还打算与董卓谈些近日的朝政,看董卓没有挽留,王允也不强求,与蔡邕告别后,索性去了尚书台。

关于董卓今天对王允与蔡邕的试探,他要与杨瓒等人商议一番,刺董的计划要加快进行了。

第五章丨昃晷忘餐

“公求衣昧旦,昃食高舂,兴构宫闱,具瞻遐迩。”————————【陈书·高祖纪上】

作为中朝官,黄门侍郎和侍中按规制要每天都跟在皇帝身边,起初是负责随行起居,后来事权渐重,甚或参与军国之政,可以说是皇帝最亲近的近臣。

如果能将他们收服,届时无论做什么都有人在一旁协助,为其奔走。当杨琦介绍了目前的侍中侍郎后,皇帝、也就是刘协不出意外的在这群近臣当中发现了几个不错的人物。

比如黄门侍郎钟繇、张昶,一个被后世尊为“楷书鼻祖”,另一个又是‘草圣’张芝的亲弟弟,有‘亚圣’之称的张昶,是书圣王羲之最崇拜的两个人。后世学习书法的人有哪个不认识的?当皇帝最初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正是从小临摹字帖的作者时,差点制止不住自己下诏让他们手写一份真迹。

钟繇的儿子钟会因为灭蜀之功而载入史册,张昶的父亲张奂是凉州三明之一,他有个弟弟叫张猛,也是一员虎将。皇帝粗熟历史,听到杨琦的介绍,加上自己前世的认知,自然对这两人上了心。

但钟繇似乎与王允、关东世族走的挺近,这是皇帝不得不考虑到的。

至于其他的比如黄门侍郎丁冲,射坚等人虽然稍逊之,但也有过人之处。

不过皇帝身边的近侍也不是谁都可以用的,就好比董卓的侄子董璜,就是侍中兼中军校尉,但董璜主要负责掌管当年灵帝编练的部分西园军,只在重大场合才会出现在皇帝身边履行侍中职责,不然皇帝想对身边人做些什么,还真不容易逃过董卓的耳目。

时间过得很快,杨琦尚未说完,皇帝也正在兴头上,肚子却不给面子的叫了起来,他赧颜一笑,对杨琦说道:“我早上吃的少,没想竟饿的这么快,倒让你见笑了!”

杨琦经过这么一上午的问对,早已熟知天子的秉性,一开始的战战兢兢,渐渐化作敬佩服膺。他知道这个天子虽然年幼,但十分尊重臣子,不拘小节,就连杨琦这样正直的脾气都能容忍,但有谏言,都能虚心接受,让杨琦折服。他拱手道:“国家勤政忘食,实乃朝廷之福,日后必成佳话。而国家圣体初愈,正宜修养,臣固请进膳,饭毕再论不迟。”

“也罢,我知道你也累了饿了。”说笑后,皇帝正色道:“等会太官令端些吃的来,也给杨公带些。”

“臣谢国家赐食。”杨琦叩谢之后,起身走到门口,对门外的小黄门吩咐了几声。没过多会儿,几个小黄门便端着菜肴走了进来,替皇帝与杨琦各自的桌案上布好了各式菜品。

汉礼规定,天子饮食之肴,必有八珍之味。现在朝廷用度拮据,不是铺张浪费的时候,但既然是皇帝请客赐宴,就断不能小气。只见端上桌案的,是一份豉汁煎鱼,酱肚酱肉和用新鲜的葵菜,菘菜烹制的菜肴。

虽然汉朝这时候没有辣椒之类的调味品,但主食种类还是非常丰富。而且自古以来饮食向来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些宫廷御膳的色香味足够让皇帝食指大动了。想起西汉经赋家枚乘所著的《七发》中写尽了天下绝顶的美味,只是不知道亲自尝起来又是什么滋味。皇帝知道现在不是满饕餮之欲的时候,好在以后的时候还长着,待天下大定了,再享这个口福不迟。

皇帝将在嘴中咀嚼的酱肉咽了下去,感觉有几分饱了,放下筷子,又喝了一口菘菜汤,这才满足的用手绢擦拭嘴上油渍。杨琦见天子放筷子,不管吃没吃饱都停止进食,以示恭敬。

待小黄门将食具收拾走,皇帝方才说道:“宫中近侍,我都已了然于心。可若我想查阅外朝群臣的名册,又该往何处去寻?从何人处得知呢?”

“朝臣名册,皆在尚书台,由选曹尚书保管,以备随时增删。”

“若使人奉我口谕,拿来一阅,可否?”

杨琦这时迟疑片刻,旋即答道:“可矣。只是臣以为,现在不是国家查阅这些的时候,国家还应韬晦为上,这些事情,不妨缓行。”

皇帝把手一抬,言道:“现在正是说这个的时候,若是等到诛董之后,王司徒未必会允准,非得在此时逼他一逼。杨公还不信我吗?”

杨琦对此略为不满,在他看来,王允诛董,到底还是为了刘家天下,而皇帝为了争权,竟舍得将社稷与所有人的性命拿来押注,逼人就范,二者相比,皇帝玩弄权术,反倒落了下乘。一时间,杨琦倒是隐隐有些后悔,暗想自己是否上错了船,只是当前看来,跟着王允以附骥尾,倒不如跟随皇帝身侧,在朝廷上独占鳌头。

“便依国家所言,只是宣室殿太过端重正式,易惹人非议,不如换个地方。”

“那就寻个读书的地方。”皇帝一合双手,脑中立时想到了个地方;“石渠阁如何?”

皇帝遂先遣杨琦赴尚书台传诏,移送籍册到石渠阁,自己则与黄门侍郎射坚、丁冲二人出宣室,准备登上车马。宣室殿外,一行车马正停候在阶下,在皇帝的金根车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恭敬的站在车前。皇帝粗略一眼看过去,发觉其他车驾的驸马都尉、奉车郎无不是二十来岁,唯独他年岁较长,皇帝略一思索,很快便记起了这人的身份。

这人名唤王斌,官居奉车都尉,是皇帝的亲舅舅,生母王美人的哥哥。

“舅父。”皇帝回忆起了脑子里对王斌少得可怜的记忆,那是初平元年自己刚登基不久,按照惯例新天子要恩赏后族,故而王斌奉诏带妻子到长安觐见,获赏宅第田业,并拜为奉车都尉。由于董卓没有再树立一个强势外戚的意思,王斌也没表现出那个能力,故而这三年来一直规规矩矩,低调做人,很多时候别说董卓,就连皇帝也不一定记得起他来。

但今时不同往日,皇帝欲谋求大权,身边正缺那些能力其次,忠心为上的臣子,现在有王斌这个自家人在,皇帝可以放心大胆的用。于是王斌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瞬间超过了杨琦。

王斌没有料到皇帝会特意与自己说话,连忙跪地稽首:“臣斌见过君上。”

有汉一代,臣子一般都称呼皇帝为‘陛下’或是‘国家’,只有跟皇帝亲近的大臣或者天家亲戚才能称呼为‘君上’,所以王斌的称呼与其他人不一样,这也算是他仅存的特权与荣誉。

“舅父且起来。”皇帝伸手虚扶了一下,一旁的黄门侍郎射坚很自觉的越过皇帝,上前将瘦弱的王斌从地上扶起。看着眼前弱不禁风的便宜舅舅,皇帝心底里一丝亲情禁不住涌了出来;“你身子一向虚弱,驾车这等小事自有驸马都尉和奉车郎去做,你又何必亲力亲为呢?”

“臣无德而食君禄,唯有侍奉国家以谢大恩。”王斌固执的说道,当初自己的妹妹王美人被何后毒死,自己无能为力。如今外甥做了皇帝,又怎么能不上心?记得在初平元年奉诏来长安的时候,有人劝他不要去,说是长安纷乱,天子无权,去了混不了什么好官职。但他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官职而去的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恐怕也只有王斌自己知晓了。

“驱驰车马是侍奉,秉政尚书也是侍奉,舅父应该做大事。”皇帝俯身在王斌耳边轻声说完,也不等王斌身子僵直,有什么回应,就宽慰般的拍了拍王斌的肩膀,抬步上车了。

没过多久,车厢里又传出皇帝清晰的声音:“这世上哪有让舅父在轩前驾马,外甥安坐于内的道理?奉车都尉王斌,既是母族,便当一叙亲伦,以尽孝义,请舅父上车骖乘。”

皇帝鲜见的亲近母族,让丁冲与射坚都察觉出不一样的意味,他们没有听到皇帝对王斌说的悄悄话,只是凭皇帝的态度就能看出,王斌飞黄腾达,不过是时机问题。

对此,两人的心境就各不一样了,黄门侍郎丁冲无端气恼,冷着脸登上另一辆副车,而射坚则是喟然一叹,丁冲出身关东,与王允、钟繇等人交好,最热衷于士人秉政,厌弃外戚与宦官,如今见皇帝似乎有让外戚复燃的苗头,怎能不气?

射坚出身扶风大族,自幼聪慧,德才兼备,但也不是迂腐顽固的人,他与丁冲最大的不同就是知道变通,这也是他们身后所各自代表的关东与关西士人处事原则的最大不同。皇帝相邀,王斌既想推辞以证清白,又不愿贸然登车,显得热衷于此,尤其是在丁冲不发一言,甩袖而去的档口上,他的一举一动,可是有无数人盯着的。

正在王斌为难之际,射坚的举动无疑是雪中送炭,他对王斌执了一礼,既恭敬,又不显得过于谄媚:“陛下要申明孝悌,王都尉若是推脱,岂不是辜负了陛下一番好心?”

“啊,是、是,侍郎说的对极。”王斌找到了堂皇的理由,心下大宽,对射坚的解围充满感激,入朝三年来,这是第一次有士人主动给他台阶下。

王斌上车后,第一眼便看到的是皇帝笑吟吟的脸,像是个寄养别家多年的孩童,一朝得见亲人的喜悦。看到皇帝薄薄的唇瓣,尚未长开的眉眼,他心里的回忆像是被某样东西牵动了,昔事昔人,让他的心莫名的抽搐,他狠心低下头,行礼过后,很自觉的坐在车厢的右侧。

第六章丨母之昆弟

“蒹葭依玉树,自谦借戚属之光;茑萝施乔松,自幸得依附之所。”————————【幼学琼林·外戚】

骖乘,又叫陪乘。古时乘车,尊者在左,御者在中,而为了防止车子向一边倾侧,往往在右边要坐个人以平衡重量。在先秦,骖乘一般由武士充任,负责警卫的称为车右,比如当年樊哙便给刘邦做过车右;而只为陪乘的则称为骖乘,在礼制中,根据车驾规格和出行意义的不同而往往由大将军、侍中等内朝官负责。

对于寻常大臣来说,能为天子骖乘,乘车时坐在天子对面,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但对王斌来说,此刻却仿佛坐上了风口浪尖,实在是让人惶惶不安,他不知皇帝何故突然重视起了他,在眼下这个时局,皇帝但凡有一丝重用外戚的念头,都会招致当权者董卓的抨击。皇帝自然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他王斌可就说不好了。

丁冲虽迂,但也不笨,皇帝邀舅父上车,是昭显孝道,丁冲犯不着无理搅三分,他之所以选择退避,是因为知道皇帝对王斌越优待,给的权力越大,董卓对王斌起的杀机就越重,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丁冲自己当出头鸟?只是他不会想到,董卓命不久矣,已无机会铲除权臣道路上的竞争对手了。

当车子缓缓起行,王斌仍旧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皇帝在一旁看了,笑容更明显了:“舅父,何以如此?”

“君上面前,臣战战兢兢,不敢丝毫懈怠。”

“舅父不必如此,你我只话家常,不谈其他。”皇帝笑着安抚道,然后便真的像是话家常一样,问了王斌老家民情如何,舅母身体是否康健,王斌也一一作答,未消多时,他提着的心便慢慢放下了。

“表兄何时及冠?”皇帝似若无意的问道。

“犬子王端年前及冠,已取表字伯方。”王斌不疑有他,一五一十的答道。

皇帝‘哦’了一声,了然道:“听说表兄少年老成,虽未拜入名师,精读经典,但也算是粗熟文章,可以出仕了。”

车厢内原本和洽的氛围陡时一变,王斌身子一僵,想要推辞道:“犬子无才无德,还得多读几年书,一时难以效命于陛前。”

“这有何妨,我年岁渐长,亲政不过早晚的事,身边迟早要有几个得用的臣子,你看如何?”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已然变了味,不像是外甥问舅父,反倒是皇帝问臣子。

皇帝不容置疑的语气让王斌心慌,由于董卓以及众多士人或明或暗的阻挠,他与皇帝接触得不多,对皇帝的印象还处于少年聪慧的阶段,一时没有想到皇帝已然性情大变,只以为皇帝韬晦锋芒,要借助王斌这个天然的外戚,在朝堂上大展拳脚了。外戚大将军的权势让王斌动心,而与之相随的危险却让王斌警醒,他正想拒绝,抬头却见皇帝专注的看着他,那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期待,还有一丝孤寂。

那是举目无亲,身边没有一个可信可用可托付之人的孤寂。身为皇帝血缘亲近的母族,王斌竟不舍得说出拒绝的话,如果连自己都为了明哲保身,不愿辅佐皇帝,那么谁又会真心襄助呢?皇帝可就真成一个孤家寡人了啊,自己亲妹妹王美人若是泉下有知,必然要恨他这个冷血的兄长,自己以后入土,又何来面目去见?

看到皇帝与王美人极为相似的眉眼,王斌心头一颤,低声应诺道:“犬子不才,得蒙君上不弃,臣代其叩谢君上。今后臣等父子,愿供君上驱使。”

王斌以身家相托,让皇帝大受感动,他握住王斌的手,说:“舅父今日之恩,我绝不敢忘。”

皇帝往车前看了一眼,王斌知道皇帝在犹疑他接下来的谈话驾车的车夫是否能听见,为了让皇帝宽心,王斌说道:“臣任职奉车都尉三年,宫中奉车郎官均已熟识,每逢帝驾出行,为保銮舆万全,皆由臣选派忠直之人驭车,君上不必担忧语入他人。”

原来王斌早有预谋,无论是为了以后可能骤升大将军做准备,还是为了结援自保,在这三年间他恩威并施,驸马都尉和奉车郎们为了攀附将来富贵,也纷纷投效,虽然奉车都尉不止王斌一个,但论在奉车郎心中的地位,王斌才是他们的主心骨。

皇帝明白了这些,忍不住对其貌不扬的王斌另眼相看,王斌不过一名不见经传的外戚,都能有如此心计,那些在史书留名的人物,又该是何等不凡?皇帝心里澎湃,一来是为自己有幸来到这个群才辈出的时代而激动,二来则是为王斌苦心孤诣利用职权暗地保护皇帝而感动。他说道:“好,好,有卿如此,何愁王业不兴?”

于是皇帝将王允近日将要刺董的事以自己猜测的方式告知了王斌,还有杨琦的投效以及自己的部分设想。他不担心王斌会借此告诉董卓,如果王斌真有此心,这三年来早就投身太师府上获取权位了,又何必等到这个时候?

王斌听了皇帝所言,惊愕当场,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允屈身事董,是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有天能诛杀权臣;他也没有想到皇帝聪慧无比,杨琦的反应也证实了皇帝的猜测,这更加让王斌觉得皇帝的不凡。看来投靠皇帝,对日后的腾达也不是全然无望。他镇了镇心神,在心里迅速思索自己在里面要处在什么位置,要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如果王允诛董成功,以皇帝现在的架势来看,定然要借机独掌大权,那么王允被排斥则是意料之中的事。而自己作为第一批投效的人,凭借着皇帝母族的身份,势必会被提拔上去,与王允分庭抗礼。想到自己可能会从区区奉车都尉,数日之内成为外戚大将军,王斌内心狂跳,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语调:“臣愿为君上走牛马,填沟壑!”

走牛马,是谓像牛马般为皇帝奔波劳碌;填沟壑,是谓死,语出《战国策》,‘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王斌再此与走牛马化用,是表明自己愿意为皇帝出生入死的决心。

当杨琦带着尚书郎移送典籍到石渠阁的时候,所见的,正是皇帝与王斌相谈甚欢的局面。杨琦又惊又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很快搞清楚情况后,坦然跪伏:“王都尉老成持国,得此助力,谋事必成,臣谨为国家贺。”

杨琦难道不反感外戚吗?只是迫于局势,不得不与外戚王斌联合在皇帝麾下,就好比袁绍借助何进铲除宦官那样。外戚其实算半个士族阶层的成员,他们有时是士族门阀在朝中的代言人,有时是对立者,有时则只是工具。

待杨琦跪坐榻上后,皇帝说道:“来的正好,我刚与舅父谈起宫中奉车郎的事情,驸马都尉连同奉车郎官在内约有四十余人,而奉车都尉却有两位,舅父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位奉车都尉刘璋,我不甚了然,不知与跟益州牧刘焉的儿子刘璋是否为同一个人?”

这是皇帝刚刚与王斌谈话时得知的事情,在听说历史上割据益州的刘璋如今正在长安做奉车都尉,专职驾车,让皇帝直觉不可思议。如果此刘璋真是彼刘璋,那皇帝就能等刘焉死后,借机打益州的主意了。

杨琦心里奇怪刘璋居于长安,名为任职,实为质子,与他另外两个兄长处事向来低调。皇帝突然问起,难不成是想凭借益州的外援?他一边想一边答道:“奉车都尉刘璋确实是益州牧的儿子,不仅如此,益州牧的长子刘范为五官中郎将、次子刘诞为治书御史,兄弟三人各身居要职。”

说完,杨琦从带来的官员籍册中翻检出三人的卷宗,递交给皇帝。

三署郎依次为五官署、左署、右署,其上官依次为五官、左、右中郎将。三署郎由郡国所举孝廉组成,年五十以上属五官郎,其次分在左、右署。郎官之中,除了议郎以外,余者都要执戟宿卫殿门,号为执戟郎。刘范所担任的五官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掌握宫中数百名五官署郎,隶属于光禄勋邓渊。

而治书御史,又称治书侍御史,职掌法律,可与廷尉审理疑狱。奉车都尉则秩比二千石,掌御乘舆车。

这三个官职,说他重要,五官中郎将掌握宫中郎卫、治书御史既能纠察百官,又能参与司法审判、奉车都尉侍奉陛前,随时能成为帝党心腹,而说他不重要,则是因为现今董卓专权,司法混乱,多出冤狱,而宫禁又掌握在董卓手中,刘氏三兄弟虽处尊位,职同虚设,英雄无用武之地。

看完了三人的卷宗,皇帝心里已有了大致的想法,他隐隐记得三国演义里有过一则故事,说的是侍中马宇和中郎将刘范几人联合马腾攻击李傕,最后失败被杀。不管刘范是为了皇帝而反对李傕,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绝不是几个人碰头就能合谋的事情,背后绝对有一个利益团体的支持,这个团体甚至拉拢到了马腾、刘焉等地方军阀。

虽然小说里的事不能全信,但罗贯中也不至于随意编造这么个故事来,必然有真实的历史发生过。

那么,这个利益团体又会是谁呢?

第七章丨各算其能

“谋先事则昌,事先谋则亡。”————————【说苑·说丛】

王允刚拜别董卓,一身朝服尚未换去,便赶回未央宫,正欲前往中台理政,半途又听人说皇帝派侍中杨琦传诏,索要了藏于尚书台的所有官员名册,说是要好好识记。此事非比寻常,皇帝登基以来,受制于权臣,很少有自主派人去尚书台宣诏的。皇帝的性情,王允最了解不过,聪慧且敏感,柔仁且怯懦,若是太平天下,当是守成之主。

可自皇帝病情好转之后,所言所行,处处不符以往,不仅比以前更聪明,而且还多了些以往没有的明断。王允不敢说对其了如指掌,尤其是在今天早晨他和杨琦分别应对皇帝之后,他必须得好好把住皇帝的脉,至少在刺董前夕这段关键的时候,不能横生枝节,更不能让皇帝引旁人注目,这个旁人,既是董卓,也是其他观望的朝臣。

王允也有私心,也有做霍光的私心。

在皇帝暗弱,又没有别的竞争者的情况下,诛杀董卓后,他便是理所当然的宰辅。到那时,那些暂且与之盟誓的臣子们,无论是否情愿,都是顺者昌、逆者亡。其余朝臣,无人可投靠,只能依附于王允。但现在不同了,皇帝的强势与明睿,已经渐渐影响到身边的近侍,比如杨琦与杨瓒等人,这是在给朝臣释放明确的信号,并提供了第二个选择,等于是要和王允争夺诛董之后的政治资源,王允怎会坐视不管?

待到未央宫前殿,王允正在殿中静候没多久,一个小黄门跑了过来,赔笑道:“国家刚才已摆驾去了石渠阁,司徒若要请见,不若等……”

知道皇帝不在未央宫,王允转身便走,只留下尴尬的小黄门在原地。他行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从前殿到宫北的石渠阁,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这石渠阁本来早已在王莽之乱中被焚毁,直到董卓迁都,王允将洛阳兰台大部分典籍图册都运到长安之后,方才彻底重修了石渠阁,用来存放洛阳宫中的典籍。

石渠阁四周有一道沟渠,引的是活水,用以防火,夏季在此读书也能感到清凉。黄门侍郎射坚与丁冲正躲在廊下,阳光和煦,暖风熏熏,他二人靠着廊柱,在背阴处闭眼假寐。忽听得一阵车马喧闹,射坚睁眼一看,见王允端坐车上,缓缓而至。射坚推醒了丁冲,道:“王司徒来了,快进去通禀。”

石渠阁不大,一二楼都是放书的地方,只在三楼有个小堂,皇帝就在那里与杨琦、王斌二人看书议事。当丁冲来时,瞥见王斌正与杨琦相对而坐,皇帝居中捧简而读,丁冲心里不满,装作没看到二人似得,对皇帝行礼道:“陛下,王司徒求见。”

于是皇帝闻言起身,临窗而立,正好能看见王允垂手而立,在阁子前静候自己传诏。王允再怎么耿介刚直,也知道擅闯陛前的罪过。皇帝摆摆手,示意丁冲下楼传王允上来。

王允走进时,恰好看见皇帝正站在窗边,借着屋外明媚的阳光,眯起凤目仔细认读着书简上的小隶,苍白的脸被阳光照成健康的麦色,身上一袭深色的燕居服,衬得身子越发瘦小不堪,但那认真、好学的模样却深深印在王允脑海里,成为了他终身难忘的画面。杨琦在一旁轻咳了一声,他方才转醒,大步上前,伏身拜倒;“司徒、守尚书令臣允叩见陛下!”

皇帝仍然站在窗边,整张脸有一半隐入暗处,正如他所表现的情绪一般阴晴不定,他盯着一行文字陷入沉思,杨琦不敢说话,王斌更是放下了书简,不知该站该立,面露忐忑。

此时王允在朝中的权势仅在董卓之下,王斌擅自与皇帝结好,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直面王允时,王斌倒是突然心虚了。皇帝倒是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他不叫起,王允就得一直跪着。王允知道皇帝这是要在他身上出一口早上被糊弄的恶气,也是刻意要杀他威风,哪怕地板坚硬,自己一路过来身子疲累,也得咬牙硬挺着。

终于,皇帝将手中书简放下,像是刚看到人似得,笑道:“司徒来了,快请起。”

“到底是才疏学浅,这几行字看下来,到有许多都不识得。”皇帝走到囊笥边,将手上看完的籍册放回去,又拿了一卷出来。他指了指手上的简牍,大方的说道:“枉我还盼着早日亲政,治国理事,没料到还得从识字认人开始学起。”

王允扫视了一眼四周摆放的简牍,有些已经被拿出囊笥,有的已经被打开放在案上,明显是看过了。他隐隐有些吃惊,这些年皇帝没有经过正式的拜师学习,对知识的获取只来于自己与太史令王立每次讲授的《孝经》,官员名册不仅记载着官员的姓名,还包括其籍贯、履历等等,极为枯燥。皇帝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看完一部分,实在是了不起。

“陛下心怀天下,乃社稷之幸,荀子曾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陛下先从识字做起,而后再精读《孝经》,通晓《诗》、《尚书》,如此一来,治国当不是难事。”王允回道。

皇帝抬起简牍在眼前看了看,又放下,疑惑道:“这么多书,要读到什么时候?”

“寻常士子,负籍求学,非十年不可。陛下聪睿非常,三年应有所成。”

皇帝不满意这个回答:“天下百姓苦等明君而不得,三年实在太久,我恨不能下个月就亲政。”

“万民倒悬,拯济百姓犹如救火,然孔子有言;‘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先贤之言,臣愿与陛下共勉。”王允引用典故来回绝皇帝想一口气学成博士的幻想。

“三年之内,就只读这些书吗?”皇帝语气有些不悦;“我既是天子,便当了解朝廷官员,天下百姓。寻常政事,我也当一一过目,以备临事。若连这些都不识得……”

“陛下每日里引见大臣,自有郎官唱赞姓名,这些东西……”王允停顿了下,复又说道:“有尚书台辅佐,陛下若要看,等这几日朝中事情不忙了,臣再使尚书捡选往日诏书律令,供陛下查阅。”

皇帝沉默了,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了半分,口出诛心之言:“这是王司徒的意思,还是所有朝臣的意思?”

“这只是臣的愚见,还请陛下恕罪。”王允面对皇帝不善的语气,毅然顶撞,倒是比杨琦还要显得刚直。

王斌听这话尚未有知,但在杨琦耳朵里,这哪里是在争论学有所成的时限,这是在争论皇帝应该亲政掌权的时间!

三年之后,皇帝十五岁元服加冠,这是汉代许多皇帝亲政的最低年龄。

但皇帝明显不愿意苦等三年。

见两人话语越来越直白,甚至带了些火药味,杨琦与王斌双双离席,跪伏在地,似是提醒皇帝,又似是应和王允般叫道:“陛下!”

皇帝看了眼杨琦二人,又看了眼王允,强压怒火:“读书宜早不宜迟,黄门侍郎张昶善书,我欲让他教习文字,先学学简单的东西,等以后朝局安定了,再议论延请名师的事。”

见皇帝服软,王允不敢放松警惕,黄门侍郎张昶的父亲是名将张奂,董卓非常仰慕他,曾给张奂百匹缣布,以示交好,却不被张奂接纳,待张奂故去后,董卓宽爱其后人,故征辟张昶为黄门侍郎。王允不知皇帝拉拢一个董卓亲近的人物是何居心,出于自己的考虑,还是进言道:“臣亦闻黄门侍郎钟繇尤善楷书,可与张昶一同教习陛下识字。”

皇帝点点头:“且都由你。”

又道:“下次朝会,尚书台可曾议好是何时?”

王允面色如常,表现的很淡然,对皇帝跳跃性的转移话题,他不答反问道:“敢问陛下,何故有此一说?”

“我大病初愈,自当传百官朝贺,事关乎己,难道不该一问吗?”皇帝目光灼灼,直视王允,王允不敢对视,低下头以示礼让。

他心中暗忖,皇帝突然关心朝贺,意有所指,看来杨琦今早所言不假。王允在来时路上已经想通了皇帝的打算,无非是借董卓伏法,公卿惶惶之时出来安定朝局,夺权亲政。这个打算完全有碍于王允的计划,王允势必要阻止,虽然阻止的结果是引起皇帝的不快,但在王允看来,小皇帝的不快实在算不得什么。霍光不还让宣帝如芒在背呢,宣帝对霍光做什么了吗?

有前车之鉴,王允并不怕皇帝会做什么。他只要挨过这段关键时期,掌握朝政后,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帝又能奈他何?届时整个天下都将按他设想的走,变法改革,像霍光一样辅佐幼帝,让大汉重归治世,而皇帝,只需垂衣拱手就好了。

这是他平生所愿,为了这个宏愿,他既可以不畏强权,引颈抗辩,也可以虚与委蛇,屈身折服:“群臣朝贺,是要安天下人之心,以解臣民忧虑之念,故臣与尚书台商议,宜早不宜迟,太史令王立占卜观星,说两天之后最为适宜。至于延请大儒教授陛下,兹事体大,还请宽限数日,容臣等商榷择选后再行不晚。”

“最晚要什么时候?”皇帝似乎对延请师父一事很上心,追问道。

王允考虑了一下,回道:“最早下次常朝,便可商议此事。”

两方各有打算,心照不宣之下二者达成一致。皇帝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然也要做出承诺:“好,这两天让太医令给我好生调理身子,没什么事,就不用让外臣来觐见,一切等朝会再议。”

第八章丨所荐得人

“故明主谲德而序位,所以为不乱也;忠臣诚能然后敢受职,所以为不穷也。”————————【荀子·儒效】

王允走了,携之而去的,是他口中所言‘无益于事’的官员籍册。临走前还请皇帝允许,让太医署诸官值宿宣室殿,随时伺候。王允如此急不可耐的收走官员籍册,并让太医入驻宣室,无非是想把今天皇帝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从另一个侧面来想,王允刺董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容不得有些许的纰漏。

在皇帝看来,如果自己不能掌权,刺董之后王允上位,按原本的历史轨迹,这无非是一个权臣替代另一个权臣,对国家,对自己毫无益处。能够通过这次交锋,获取王允的退让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也可以让在场的杨琦见到王允的强项无礼,从而断绝杨琦对王允的最后一丝期待。

当然,皇帝也没想过王允会真心实意的退让,所以这一次看似是凶险万分,其实都遵循着同样的底线。

在王允走后,皇帝像是泄气了一般,推案而起。他在窗边负手而立,目眺远方,石渠阁对面就是破败不堪的天禄阁,同样是朝廷曾经的藏书之所,但境遇不同,令人唏嘘。

杨琦与王斌二人早已站起,侍立在皇帝身后。

王斌知道皇帝心中郁闷,正措辞准备说些什么,只听皇帝开口道:“‘苟利社稷,生死以之。’这是郑国大夫子产说过的话,你们这些大臣都肯为天下赴死,我岂能安坐宫中,趋福避祸?”

皇帝转身看向杨琦,面有愤懑之色,“我是大汉天子,你们忠君爱国,守臣子责,我也要仁政爱民,守天子责!如此大事,岂能尽全他臣子之名,徒使我坐享其成?”

“陛下。”杨琦跪伏在地,替王允,同时也是替自己辩解道:“司徒绝无此意!为人臣者,谁不愿为君分忧,匡济社稷?司徒身居宰辅,所思所想,深远非我所能及;此时绝非良机,臣请陛下忍耐些许……”

“他刚才如何你也见过了,是你所说的忠臣的样子吗?”皇帝立即追问道:“我要靠着这样的臣子,来匡扶我大汉的天下?”

王允强硬,言行实在非臣子所为,倒似用长辈的姿态来‘教育’皇帝做事,这一点杨琦看在眼里,无法辩解,也无心辩解。皇帝倒是明白杨琦的难处,示意王斌将杨琦扶起,出言安抚道:“事不可为,自当另谋出路,好在我等也未有全凭王允一人的打算。接下来,还望我等君臣相知,共造大业,杨公以为呢?”

杨琦被扶起之后,挣开皇帝的手,向后退了一步;“陛下圣明睿鉴,定能中兴汉室,臣虽不贤,也愿为陛下驱使。”

车马粼粼,不消多久,皇帝一行便返回了宣室殿。杨琦退朝返家,他奉了皇帝的吩咐要回去试图说服本家兄弟杨瓒投效皇帝,杨瓒本有投效之心,如今得到确切的结果,岂有不从之理?只是他生性谨慎,起先让杨琦跟随皇帝无非是投石问路,借杨琦一探皇帝深浅;再加上王允太过专横,不能做长远的利益盟友,这才有改换门庭的想法。

杨瓒身为吏曹尚书,掌官员选举,权重一时,是皇帝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皇帝一回到宣室,就仰面倒在床榻上,尽情的舒展的四肢,轻盈的常服被压出一道道褶子。王斌在一旁见到皇帝这副孩子般的举动,既感动于皇帝坦然大方,不把自己当外人,又忍不住想笑。

“得了,这两天可以好生休息了。”皇帝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侧头看着王斌,“鹬蚌相争,我等渔翁就在一旁看着吧。”

“天下百姓连立身之处都要没有了,君上若心怀百姓,真的能够安眠无忧吗?”王斌顿了顿,见皇帝已翻身坐起,一脸认真的看着自己。于是王斌满意的继续说道:“既然君上笃定王司徒功成,那就应该好好打算只有王司徒在的朝堂,君上欲亲裁政务,是如何也绕不开强势的王司徒的。”

皇帝细细想了一番,点头道:“舅父说得对,王允届时身居首功,威势无两,我到底是年纪不够,如果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强行亲政恐怕会惹人非议。”

“更何况,我现在声名未显。”皇帝说完,看向了王斌。

王斌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虽然有聪慧的名声,但那是董卓当初为了废少帝,更立新君的借口。这三年来朝政操在董卓手中,皇帝更是没有一点表现才智的机会。如果贸贸然就要提前亲政,恐怕朝臣只会怀疑是皇帝身边的人别有用心,加以怂恿,而不会有人相信皇帝真的有亲政之能。

“臣以为,君上聪慧仁敏,提前亲政自不为过,但声名一事,还得要与朝臣多多接触。等朝臣如臣今日那般被君上的言行所折服,自然就会有声名。说到底,臣以为君上身边得要有亲近的臣子,既能为君上传颂声名,也能供君上驱策。”

皇帝也想过这个问题,在王允专权之前打造一个亲信近侍组成的帝党,不求有多忠诚能干,只要能团结在自己身边就可以了。

这是个可取的法子,侍中和黄门侍郎这些近侍历来就是由皇帝最亲近的臣子担任,只是到了现在,皇帝身边的臣子无不是权臣举荐,除了照顾皇帝起居以外,还有监视皇帝的意图。想要从里面拉拢、挑选出合适的人当做亲信,就连机敏的皇帝也犯了难,他沉声说道:“我身边的侍中、侍郎们,有谁足以托付大事?舅父在朝三年,不说全部识得,至少也认识几个忠贞之士?”

这等于是将举荐之权给王斌了,在皇帝面前举荐,以现今皇帝对王斌的信任,王斌一句话几乎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富贵荣辱。这可是他头一次拥有这样的权力,内心激动万分,就连呼吸都沉重了,他脑中仔细搜刮着得用的人选,顿时想起一人:“黄门侍郎射坚,字文固,扶风郡人,少有美名,为公府所辟。”

射坚今天下午在皇帝銮驾前给他解了围,王斌投桃报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这个射坚我见过,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舅父举荐他,一定是理由的吧?”无论前世今生,皇帝从没听过射坚这个名字,想来是个小人物,只是不知道王斌看中了对方哪一点。

王斌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在与一干奉车郎官的闲谈中谈及的一段故事:“射坚祖上曾姓谢,曾与北地谢氏是同族,其始祖谢服为将军时,天子认为谢服这个名字不好,于是诏改为射,后世子孙遂以射为姓,辗转居于扶风。射家跟御史中丞皇甫嵩乃是世交,其弟射援闲居在家,亦有贤名。”

皇甫嵩!汉末三将之一的皇甫嵩?

皇帝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脸惊愕的站在王斌面前:“你说什么?皇甫嵩?”

这举动把王斌吓了一跳,他很快稳住了心神,给予皇帝肯定的回答:“是,射坚与安定皇甫氏乃是世交,御史中丞大其一辈,射坚素以子侄辈待之。”

皇帝脑中登时记起幼时看三国演义,开篇第一章就是说皇甫嵩、朱隽、卢植三人各领精兵,分三路讨伐黄巾起义,就此拉开了三国的序幕。王斌歪打正着,无意间给了皇帝新的思路;拉拢射坚,再利用射坚影响皇甫嵩,在刺董之后,董卓遗留下来的军队可不是吕布一个小小的中郎将就能全盘掌握的,有皇甫嵩这样的名将领兵作为奥援,足够与王允抗衡。

皇帝比谁都清楚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只要有了兵权,还怕政权拿不到手上?

“善,舅父所举的当真是个能人!”皇帝抚掌道,“若是能凭借射坚,接触到皇甫嵩,待诛董之后命其手掌长安诸军,便是王允又奈我何?”

王斌见皇帝激动不已,心里也是极为得意,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举荐就得到皇帝重视。而且他细思皇帝所言,更是认为大为可行,自己所举得人,于是愈加得意了。自东汉以来皇帝掌权,外戚崛起是必然之势,王斌暗自沉思,发觉自己有必要将射坚等人拉入麾下,于是说道:“臣与射侍郎相熟,君上如若有意,臣愿为先入其府,探探口风。”

“善。”皇帝哈哈一笑,举着胳膊拍了拍王斌的肩,又在室内走来走去,王斌不得不跟在后头亦步亦趋,还贴心的为皇帝整理好衣角。

蓦地,王斌想起一事,自觉有必要提醒皇帝:“君上,臣还有一事相告。”

皇帝闻言转身,虽然心绪平静了下来,但眼底还有些残余的欣喜;“舅父但说无妨。”

王斌退后一步,正色道:“侍中杨琦出身弘农,弘农杨氏三代公卿,满朝大臣,多半出其门下,族中俊彦多宦显职。君上如今囿于局势,依仗杨琦之才,臣以为,这只能是权宜之计,而绝非长久之策。”

皇帝听了王斌所言,敛去了最后一丝笑意,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第九章丨未雨绸缪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论语·卫灵公】

弘农杨氏,是天下闻名的士族,始于西汉昭帝朝丞相杨敞,盛于东汉安帝朝太尉杨震,与汉室休戚荣辱四百年,直到汉朝灭亡,其家族也在之后延续千年,甚至创造了一个朝代。

不说前世与后世如何,但说本朝,董卓擅专朝政,诛杀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为了抵消所带来的消极后果,拉拢关西豪族,故而对同样四世三公,名望不输于袁氏的弘农杨氏大肆封赏。弘农杨氏在朝为官者有大小数十人,分布内外,内朝有尚书杨瓒、侍中杨琦;外朝有谒者仆射杨众、光禄大夫杨彪;地方上有河南尹杨懿、原鸟击都尉杨儒。虽不是三公九卿,单论权柄,几人加起来便是宰相也不过如此。

杨琦的投靠不过是代表个人的立场,不能算是整个弘农杨氏的意见,这回让杨琦前去说服杨氏众人,其实也是给他们一个开出加码的机会。只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若是希求着他们全部押注,非得有极大的利益交换不可。哪怕皇帝为了寻求士族支持,愿意付出代价与杨氏合作,但这其中的付出随时可能是他难以承受的,一个不好就会尾大不掉,被其架空。

王斌身为皇帝母族,亲之又亲,自觉有必要提醒皇帝在倚仗杨琦等人势力的同时,要时刻对杨氏保持警惕。

皇帝心里也明白此时的汉末豪强横行地方,牢牢把控着清议、学术、乃至于仕宦之途。光武皇帝仰南阳、河北等豪强之力方才中兴汉室,虽屡有抑豪强兼并之策,但还是不可避免的造成了地方豪强势力的膨胀。士族势力在政治、经济、文化上的不断强大,直接威胁到了皇权,于是东汉才屡屡出现皇帝亲近阉宦,特许宦官干政以打击士族的局面。

一啄一饮,皆有定数。

宦官与士族的权力斗争延续了近百年,最终以士人出身的袁绍带兵入宫杀尽宦官而告终。只是这么一来,朝局平衡被打破,士族在没有了宦官等宿敌之后,开始了内部的争权夺利,由是造成了董卓入京收拾朝堂的结果。

董卓起初也是选择与袁氏合作,四处征召,也是希冀士族能给予他政治上的支持。只可惜董卓出身边鄙,家世不显,被排斥在士族圈子之外,任命州郡的士子也屡屡背叛。尤其在信任的士人伍琼、周毖屡次哄劝董卓礼待士人,征召士人为官,却导致士人就任地方后起兵反叛后,董卓便撕破了脸,公开与关东士族为敌。

这也是东汉两百年、灵帝驾崩期年之间所发生的前因后果。

“臣等死后,天下将乱。惟愿陛下自爱!”

皇帝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宣室殿里,脑中突然回响起当初张让等人在投河自尽前对他这一世的兄长、少帝刘辨说的话。如今少帝已逝,该轮到他来‘自爱’了,可他又该如何才能避免诛董卓后王允势大,制王允后杨氏势大的局面呢?

看来统一天下,并非自己所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一声沉重的长叹,微不可察的自宣室深处响起。

次日。

一轮红日孤悬城头,时近黄昏,天色依旧闷热,地上的暑气从龟裂的土地缝隙中冒出来。青琐门外,奉车都尉王斌亲自为黄门侍郎张昶送行,两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门外的张昶转身对王斌躬身拜了一拜,辞道:“烦请留步,王都尉切莫再送。”

王斌笑道:“侍郎传授文字,算是君上开笔之师,我既奉旨,自当多送几步。”

“不敢当、不敢当。”张昶往后退了几步,摆手推辞道。

王斌瞥眼扫视四周,宫门司马机警的带人隐入门洞的阴暗处,他这才走近一步,小声言道:“君上盛情相召,侍郎果真要如此?”

张昶闻言苦笑道:“我家昆弟不知礼数,不爱诗书,行事乖张。如何能应诏入宫,为陛下执戟?届时非但难有裨益,更可能坏了陛下大事,于国于己,我不得不思虑如此,还望都尉替我如实转圜。”

王斌叹了口气,也不再强求,拱手道:“今日之事,还请慎言。”

张昶点了点头,又冲青琐门一拜,这是自前汉便俗成的规矩,黄门侍郎在每日傍晚归家,都要拜别青琐门,是故黄门侍郎又称夕郎。

送别张昶后,王斌在夕阳中久立不语,望着长长的街道目不转睛。宫门司马不知何时走上前来,在其身后说道:“王公,宫门要落锁了。”

王斌是国舅,杨琦等人可自持身份唤他一声都尉,宫门司马微末之官,却不敢托大,恭敬地尊称为公。于是王斌转身走回了车上,准备驾车返回,不经意间瞥到宫门司马的样貌深肖一人,他手上动作一顿;“你是?”

“宫门司马盖顺。”盖顺不卑不亢的答道。

一道身影从王斌脑中闪过,他看了看宫门侧把腰杆挺得笔直、精神饱满的卫士们,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深深的看了盖顺一眼,仿佛要记住对方年轻的面孔,点了点头,而后驭车离开。

宣室殿中,西侧的庑廊上有人铺了张竹席,皇帝身着宽松的燕居常服,手执彤管,正在缣帛上一笔一划的勾勒着八分楷法。

皇帝写满一份,身后一个年纪与皇帝略长几岁的小黄门机灵的将其换下,小心的放置在桌案一旁,谄笑道:“国家这字写的真好,一横一竖,简直跟那经碑上的字一模一样。”

这是两天来第一个与他说些跟本职无关的话的宦官,皇帝大感惊异,他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问道:“你难道识字?”

“奴婢不识字,只是曾在长安郊野见过一些石碑,模糊记得几个字,却不知道意思。”小黄门说完后,跪伏在地,伸出双手。皇帝明了,把右手放置对方手上,任其揉按。

“你唤作什么名字?”皇帝问道。

“奴婢贱名穆顺。”

一番问话下来,皇帝渐渐明白穆顺的来历,其本是京兆人,自小入宫,选入尚药监。本可以安安生生的做尚药监的宦官,但他却不甘平庸,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劲儿,谋求上进,并找着机会接触到了还是太子的少帝刘辩。却被小黄门兼尚药监高望得知,将他打入北寺狱准备寻机害死,恰逢袁绍带兵闯入宫中肆意屠杀宦官,高望身死,而穆顺由于见机得快,躲在北寺狱里得以逃过一劫。

待董卓入京后,考虑到宫中自袁绍一番杀戮后,宦官几近死绝,无人照顾小皇帝起居,而董卓虽使士人担任部分宦官曾经的职位,但在心里也担心士人与皇帝走得太近,故而半是强征、半是招募、或是将罪犯、俘虏施加宫刑,以充实皇宫。穆顺也因此不仅恢复本职,还主管尚药监,常以阉宦老人自居。

蛰伏三年,直到因为皇帝重病,太医进药,需得尚药监从旁监督,穆顺得以随时伺候,专司皇帝的汤药。他好了伤疤忘了疼,看到皇帝逐渐康复,穆顺自觉有功,心底潜藏已久的心思也再度活络了起来。皇帝只有十二岁,穆顺以为凭借多年的手段,不怕得不到皇帝的宠信。他心知此时是得来不易的时机,使出了浑身解数,而皇帝也另有所图,与他一唱一和,在外人看来,小皇帝年轻不懂事,已经被穆顺给糊弄住了。

“放肆!”一声厉呵突然打断两人的谈话,皇帝的笑脸一时僵住,穆顺膝盖一弯,登时跪了下去。一老者疾步趋来,狠狠瞪了穆顺一眼,复展袖拜倒:“掖庭令臣祀叩见陛下,天子御前,岂容人谈笑失仪?臣请将穆顺带下责罚。”

此人名唤苗祀,虽是宦官,却在未央宫中的地位非比寻常,皇帝曾听王斌刻意提到过。这得从若干年前说起,当初灵帝继位,宦官与外戚士族矛盾尖锐,士族领袖兼外戚大将军窦武意图诛杀宦官,结果被宦官先发制人,以谋反的名义诛杀了窦武等一干士人,是为党锢之祸。

而苗祀作为大将军窦武的幕中宾客,本该株连,却选择忍辱负重,接受比死刑次一等的腐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窦武等党人复仇。二十多年来在南宫担任卑贱的啬夫,打扫庭阶,清理宫室;私下里却屡屡与袁绍等士族结交,沟通中外。终于,何进狂妄自大,入宫被张让所杀,他第一时间逃出宫门,报信袁绍,然后才有接下来的一系列动荡。

事后由于宫中宦官几近灭绝,掖庭令、永巷令等宦职一度被士人占据。少帝被废,皇帝继位,董卓出于私心,托词皇帝已纳伏氏等贵人入宫,而掖庭令等官负责皇帝后妃日常起居,由士人担任太过敏感,故而将身居该职的士人罢黜,经过妥协,由既是士人出身又是宦官的苗祀担任。

王斌曾对皇帝分析过现今宫中宦官的组成,底层的宦人良莠不齐、形制杂乱且不说他,位居掖庭令之类的高位宦官几乎都是由士人把持,一言一行,处处掣肘。皇帝哪怕不想用宦官平衡朝局,也不得不启用穆顺这样的纯宦官,来抵消掉士人渗入宫中的势力。

皇帝粗熟历史,知道历代文人所向往的‘众正盈朝’对皇帝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眼下苗祀仍与皇帝纠缠,想将穆顺带下发落,皇帝有意维护,苗祀却态度强硬,非要逼皇帝退让不可。皇帝顿时恼了,王允对他这态度倒也罢了,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掖庭令都敢忤逆他?

“我思念东都,便让穆顺给我说些当年旧事,也不知他犯了什么罪,让掖庭令非要将其问罪不可?”

苗祀对皇帝话中的火气充耳不闻,答道:“臣起先已秉明陛下,穆顺言笑放肆,已属失仪。”

“那我赦他无罪就是了。”

第十章丨忠义余烈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论语·季氏将伐颛臾】

苗祀惊讶的抬头,匆匆一瞥后又再度低下,这还是那个庸庸诺诺的皇帝么?如果不是经常侍奉,苗祀险些以为皇帝被掉包了,这样貌还是那个样貌,只是眉宇间的精气神却是往日没有的。

他不确定继续跟皇帝抬杠会有什么后果,但若为了一个尚药监的宦官而得罪皇帝,实在不划算,更何况他现在没有足够站得住脚的罪名扣下穆顺。

正当他发愁不知该如何转圜的时候,王斌的到来恰好给他解围脱身的理由。

苗祀怀着不甘与怨怼告退离去,穆顺却被刻意留下,皇帝主要是为了提防苗祀会在私底下惩罚穆顺;这个伎俩他见得多了,若是就这么让二人一起退下,未央宫恐怕就再也不会有穆顺这个人了,届时问起了,一句失足落水就可让皇帝无可奈何。

而在穆顺眼中,王斌身为国舅,此时前来必有要紧事密谈,没见苗祀都识趣的退下了么?皇帝能让穆顺留下,等若是不把他当外人,引为亲信了。

穆顺的过度臆测让他心潮澎湃,自觉饱经磨难,终于得到了一飞冲天的机会。他激动莫名,垂下的手在衣袖中不住的颤抖,一时间,他竟连行礼都忘了:“奴婢、奴婢……”

王斌侧目,投以好奇的目光,他自觉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其实也不难理解,汉室历代皇帝,自和帝起,便开始了借助宦官与外戚等士族大臣抗衡的过程,如今宦官势力一蹶不振,王斌虽是外戚,但却是天然的士族盟友,对于今后可能再现的宦官干政,他心底没来由的掠过一丝忧虑。

“你不要愣在这,速去少府传诏太官令和汤官令,命他们准备两份膳食来。”

穆顺反应倒是极快,领了口谕便一溜烟的跑下去了。

王斌把忧虑压在心底,说起了自己的来意:“臣奉诏送黄门侍郎张昶出宫,特来复命。”

“张昶与其兄张芝耽于书法,不理朝局,这也是董卓放心让他们随侍的缘故。自觉才不堪位,便不愿多惹是非,他是个聪明人,一定是回绝你了。”皇帝背靠在钉在坐榻上的半圈椅背,晒着暖暖的夕阳,漫不经心的说道。

“唯,君上圣鉴,张侍郎确实是回绝了老臣。”皇帝的脸沐浴在余晖中,让人觉得他是一尊遗世出尘的神祇。

王斌虽没有在其面上看出表情,却敢肯定皇帝此时心情必然不佳,他心头一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君上曾言;‘攻取者先兵权,建本者尚德化。’老臣以为甚是精粹,要知太师能有此权势,全赖手下精兵。若君上有员战将,得掌兵权,又何惧天下?说到底,还是老臣无能,不得劝其投效。”

董卓死后必然在朝堂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皇帝手中无人,朝臣无一可用,所以这政权在最初便不利于皇帝。

而皇帝也索性懒得在这上面耗神,他与王允争夺的主战场,则是兵权,历史上这些军队在董卓死后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就连李傕郭汜都曾盼求赦诏,皇帝只要利用这点,就能牢牢把握军权,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还需要人教么?

王允身边有吕布等一干并州武将,皇帝则是一穷二白,本来利用射坚接近皇甫嵩,让皇甫嵩统带军队是最好的办法,但皇甫嵩目标太大,声望又隆,成本和风险让皇帝不敢花太多时间去观察其是否可靠。‘’

跟见识过君主雷霆雨露的老油条皇甫嵩比起来,拔于行伍起于微末的小鲜肉张猛,对皇帝将更为感恩戴德。只是没料到,一番口舌,终究是没能打动张猛之兄张昶。

皇帝有些灰心,却不忍因自己的情绪影响到王斌,他出言劝道:“张昶要谨言慎行,保全家室,我不怪他;你没能说动张昶,也不是你的无能,不用自责了。”

话毕,皇帝伸手往案上缣帛一点;“你且看这个。”

王斌抬眼看去,缣帛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清丽俊秀的八分楷法,所谓八分楷法,是隶书不断发展演变后所形成的一种书写方式,也是后世楷书的雏形。

而皇帝所写的字,与当下盛行的汉隶不同,横直折勾,细长肥瘦,说不出的飘逸潇洒。王斌虽不懂书法,此时也深觉黄门侍郎张昶和钟繇二人见了皇帝的字后是由衷的赞佩,而不是什么阿谀奉承。

素闻孝灵皇帝善书法,好辞赋,皇帝身为灵帝子,在书法造诣上可谓得其父真传。只是这治国的本事可别像灵帝那样不堪才好,王斌这样想着,缣帛上的内容出现在眼前。

“三明。”

王斌眉头紧皱,初是不明所以,突然,脑中像是灵光突现,立即明白了皇帝反复练写的‘三明’是什么缘故了。

三明者,凉州三明也。

凉州三明是桓、灵二帝时期朝廷的大将,战功赫赫。其中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段颎字纪明,三人的表字都有个‘明’字,又都是凉州人出身,同时都在平息羌乱的战争中为国家立下功勋,故而在当时被称为‘凉州三明’。

“此三人都是一代名将,然而时不利兮,对阵羌乱,未竟全功,不禁令人扼腕。”皇帝将手收回宽袖中,复又躺回先前惬意的姿势,皇帝面南而坐,南边正对着浩瀚的沧池,波澜万千,在夕阳的映照下金光粼粼。前殿在龙首山上,皇帝居高临下,还未体会这座古都的繁华,便先感受到长安的壮丽。

皇帝沉浸在沧池熔金般的美景里,出神的说道:“皇甫嵩是皇甫规的侄子,张昶、张猛是张奂的后人,他们迫于时势,不敢相投。我本欲从三明后人中择选良将为我所用,如今看来,却只有段颎其族未有动静了。”

王斌顺势想起一人,拱手答道:“太师去年退守长安,沿途散兵数万布防,中郎将段煨在其麾下,受诏命屯驻弘农华阴。段煨字忠明,是太尉段颎的族弟,君上若能感之以忠义,弘农万余部众,皆将奉国家之命。”

不料皇帝摇头反对道:“我无权无势,张猛一介白衣都不得跟从,何况拥兵之将?如若诛董事成,王允避让,我以势迫之,当有可为。现在董卓势大,司徒他们准备的谋算迫在眉睫,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暂且不要想这事了。”

“唯。”虽然不愿,王斌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说的在理。忽然,他又想起一人,精神又再度振奋起来:“老臣在归来途中得遇一人,既是忠臣之后,又有才干,君上不妨用之。”

“国家可曾还记得议郎盖勋?”王斌卖了关子,有心提示道;“此人曾任汉阳郡长史,后为讨虏校尉,在凉州征讨叛军,颇有威名。”

皇帝在记忆中搜罗了半天无果,摇头道:“许是当年幼小,未曾闻过此人大名。”说完,皇帝把身子往前倾,认真了少许;“此人还有什么著称的事迹吗?”

盖勋,字元固,敦煌广至人。孝灵皇帝建西园军,将其征召入朝,因为他在应答时耿直刚正,敢言时弊,被灵帝称赞‘恨见君晚’。后来受到宦官嫉恨,进谗言将其外放为京兆尹,当时长安只有五千虎牙营官兵,为了对抗凉州叛军,盖勋便征募士兵凑齐一万人,其中征辟了扶风士孙瑞、京兆杜楷、弘农杨儒、长陵第五儁等五人为都尉,各领兵两千。

董卓入洛阳擅专废帝,人皆畏其势,唯独盖勋写信责骂董卓,让董卓非常忌恨。考虑到左将军皇甫嵩在右扶风统领雍营及各郡兵马共三万人防备凉州叛军,加上京兆尹盖勋手下的虎牙营一万士卒,这四万精兵实在是董卓心腹大患。更何况此时袁绍已逃出雒阳,正在集结关东各州郡军队,董卓担心盖勋与袁绍等人两面夹击,于是征召盖勋为议郎、皇甫嵩为城门校尉,解除二人兵权。

盖勋当时在暗中联络皇甫嵩,意图讨董,却被皇甫嵩拒绝。盖勋因为兵少不能起事,只好跟从皇甫嵩一同前往雒阳。在朝堂上,盖勋依旧是耿介不苟,敢对董卓直言强谏,不改颜色。由于盖勋出身凉州大族,无论是军中还是朝野都很有人望,董卓虽然记恨,但也无可奈何。随后盖勋一直郁郁不得志,直到去年五月死在长安,享年五十一岁。

听完了盖勋生前事迹,让皇帝感慨万千,想不到在汉末还有盖勋这样的忠烈大臣,只可惜死于忧愤,一身未被重用。盖勋这样的人,是所有士人敬佩的对象,就连王斌都忍不住夸赞了几句:“先帝在时,对盖议郎很是倚重,每逢军国大事,其虽远在长安,先帝也常常下手诏去询问意见。”

王斌将往日所见所闻的有关盖勋的事迹说得如此详细,无非是想让皇帝重视盖勋,哪怕这个人已经死了,但仍能发挥余热。

皇帝总是能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关键和潜台词;“你先前所言,盖勋在京兆重整虎牙营,择选名士为都尉。这其中的扶风士孙瑞与如今的尚书仆射士孙瑞是何关系?”

“盖议郎于尚书仆射有提携之恩,议郎死后,其子盖顺孝期一满,士孙仆射曾想举荐为孝廉,提举为官,却被太师阻挠,只得改任宫门司马,盖顺年过及冠,智勇足备,其手下宫门卫士,个个骁健,足堪使指。君上若能设法优待,一来能遂士孙仆射所愿,二来又能示以天下,君上不忘忠臣子孙。投桃报李,千金市骨,尚书仆射再不报效,便实属不智了。”

皇帝大有所悟,尚书台秉政理事,总理万机,皇帝不能过度的依赖尚书杨瓒一个人,更何况杨琦身为侍中,位置同样机要。放任杨氏坐大,这不是皇帝所乐见的,而笼络了尚书仆射士孙瑞就不一样了,只要运作的好,士孙瑞完全可以与杨瓒在尚书台抗衡。于是皇帝刻意表现的大为痛心:“忠臣义士,不能为我所用,徒呼奈何!盖勋衔愤而死,良可嘉悼。其子盖顺既然尚在长安,我当恩宠优待,以旌忠烈之名。”

第十一章丨各有所谋

“夫忠而识暗,不能择有道之主,当代无以建其功。”————————【嘉泰重修庙记】

汉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二日。

连绵的阴雨过后,天气愈发炎热,流言虽然没有腿,但却跑得比风还快。皇帝这两日反常的举动虽然被刻意遮瞒,但最终还是传到了董卓耳中。听了田景的话,董卓眉头微扬,大感惊异:“听你这么说,这还是我离开前所认识的皇帝么?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坐在下首的太师府长史刘艾闻言回道:“这是好事,如今天下纷乱,正需要一个聪慧有为的明主,国家如此,再加上有太师的辅佐,天下何愁不定?”

主簿田景接话道:“太师英睿明鉴,陛下是明主又如何,哪怕是庸碌之辈,太师亦能匡扶天下。”

刘艾心里不悦,反驳道:“田主簿何出此言,当年大将军霍氏辅佐昭帝,主明臣贤,才得中兴之世。田主簿对国家言语轻视,实在不是人臣所为。”

田景冷笑道:“昭帝垂拱十三年,可有一诏一策出自宫中?所谓中兴,无非是大将军霍氏贤能刚正,昭帝不过坐享其成,何谓明也。”

刘艾正欲反驳,却被董卓适时打断,他双眼盯着刘艾,突然说起了别的事情:“老夫记得刘长史也是汉室宗亲,不知出自哪一系?”

董卓威权盛重,刘艾不敢继续争辩,拱手答道:“劳太师挂记,艾祖上出自河间献王。”

刘艾是河内人,少有才名,举孝廉,迁陕令。灵帝驾崩,大将军何进私招董卓进京,董卓路过陕县,屯驻渑池,与刘艾有数面之缘。

后来董卓擅专,大肆提拔亲近,微末之官,但凡与其相善,皆得升迁,刘艾也因此被收入太师幕中,得为长史。主簿、长史都是太师董卓手下亲信幕僚,论在董卓心中的地位,甚至比王允还要高。

但刘艾自矜汉室后裔,见董卓残虐士人百姓,荼毒河南,刘艾那颗从陕县带来的要辅弼董卓匡扶天下的热血逐渐冷却,渐渐有了挂冠离去之心。所幸有人用大义劝住了他,这人便是王允,自此之后,刘艾便时常与王允私下交流,商议诛董大计。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复,董卓眼中失望转瞬即逝,但这难不倒他,很快,他又想到了新的说辞:“巧了,长沙定王与河间献王,都是孝景皇帝的后人。”

这句话就很有意思了。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光武皇帝的先祖就是长沙定王,董卓突然拿同出汉景帝一脉的河间献王与长沙定王相提并论,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刘艾大为震惊,没料到董卓如今位居人臣之极,竟还想着废立?自少帝被鸩死之后,今上便是孝灵皇帝唯一的子嗣,董卓还想立谁?又有谁堪称正统?

刘艾不敢回这个话,索性装傻充愣;“自高祖建国,世祖中兴以来,天下刘姓宗亲不知凡几,光武皇帝这样的雄才更是世间少有,即使同出一脉,也不是谁都能比拟光武的。”

董卓碰了个软钉子,又瞥见一旁田景脸上揶揄之色一闪而过,脸上挂不住,又不忍呵斥。他顿时没了谈兴,起身摆袖,作势欲走:“这天太热了,老夫去后头乘凉,二位都歇着去吧!”

二人赶紧起身相送,然后分头离开。

在太师府的一处偏室里,主簿田景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道人,忍住叫人把他扔出去的冲动,沉着声音说道:“让你做的事,你做得怎么样了?”

那道人又老又瘦,如果脱下道家冠服,更像是一个乡野老农,只见他掏出一块白布,上书一个“吕”字,对田景说道:“小人按照吩咐,背着这块布在市集高歌,‘布乎布乎’,以及编排童谣‘千里草,何青青’,教会长安孩童传唱,连着三日都是如此。但昨天京兆尹说是奉旨捉拿散播留言者,我不敢继续逗留,这才躲了起来。”

“你说你前些天在长安散布谣言,官府不应,唯有今天才有京兆尹搜捕你?”

“是,听说是太师的吩咐……”

“太师是什么意思我比你更清楚,不需你多说。”田景不满的打断道,他想借此诬陷王允,引发董卓猜忌,主要原因不是知道了王允等人的谋划,而已个人与王允的私怨。

自己身居太师幕府,深得信任,董卓也有言让他入尚书台,但主选举的尚书郎赵戬为人正直,对董卓的任人唯亲的安排坚决不从。

董卓被驳了面子,盛怒之下传唤赵戬,要借机杀掉他,没料到赵戬应对时,无论是言辞还是气度都十分从容,再加上他是海内大儒、议郎赵歧的侄子,又曾被王允辟为司徒属吏。有这两层关系在,董卓气消后也没有了杀害的念头,只是外放为平陵令作为惩罚,此事便当做过去了。

这件事成就了赵戬不屈强权的声名,却苦了田景,此后再有升迁任免,董卓为了避嫌,都不再考虑他。仕途中断,让田景如何不恨赵戬?连带着王允,田景也一并视为仇敌,借着太师主簿这个亲近的职官,他屡次向董卓揭举王允的过失,董卓深信王允,又认为田景是挟私报复,从没放在心上。

田景想凭借吕布与王允私下里曾走动亲密,好让董卓打击一下这些拉帮结派的并州人,没料到自己散步的流言真的说中了王允密谋的部分事实,可惜田景自己尚不明悟,又何况董卓?他扭头对旁边站立的一个苍头问道:“太师知道这些流言后,还是如往常那般?”

“是,权当做笑谈,有时还拿来跟蔡中郎说。”这个老苍头是跟随董卓身边的老人了,资历比田景还要老,只是没什么才干,终日照顾董卓起居。

田景冷哼一声,道:“蔡伯喈才学出众,明知流言中的意思也不肯告之太师,看来也不是真心辅佐,这些关东士人,表面上对太师奉承阿谀,其实一个都靠不住。太师偏偏还吃他们这一套,咱们这些老人呐,有万句忠言,也不及别人一句引用的经典。”

那老道心知田景这句牢骚话自己听不得,但又不敢擅自离开,只得把头埋得深深的,像只缩头乌龟那样跪伏在地上,十分可笑

田景看到那老道,也笑了:“你下去领钱,今日之事,切不可外传。”

老苍头看着那个老道离去,长吁了一口气,他不过一个奴仆,自觉没有必要牵涉太深,连忙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午后蝉噪,小池边树荫凉风,是这热天里不可多得的一块宝地。树下有张胡床,董卓箕坐其上,背靠大树,手持钓竿。吕布换下甲胄,穿着身轻便的劲装,正侍立在他身后,高然卓立,英武不凡。

老苍头走近前来,对董卓拜了礼,起身笑道:“昨天可还说是池中鱼见太师多日未回长安,面生怕人,故而空竿。今天太师端坐半日,不知收获怎么样?”

“你少来笑我,老夫昨日只是运气不好,区区鱼鳖,何来面生面熟之说?”董卓一指池边半浸着的鱼篓说,“这里面的鱼,你拿去炙烤了,端过来下酒。”

老苍头笑着翻了翻鱼篓,从中拣出两尾鱼,拿到后厨亲自炙烤了,没有放作料,就抹了一层盐,鱼香四溢,还没端上来,董卓就闻到了。

董卓执箸尝了一块鱼肉,吃得啧啧有声;“好,这么多年,还是你炙烤的肉食最对我的心思。”

说完,他又饮了一杯酒,又跟着夹了一块鱼肉,自顾自的吃了起来,不到片刻便食了大半。老苍头静静地看着董卓食鱼品酒,面上带着一副温和的笑容,抬眼看了吕布一眼,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吕布知觉的往后退了几步,爽利的留给这对主仆谈话的空间,他听觉敏锐,在历史上他能在万千军中分辨出将士的口音,并以此推断出是河内人郝萌造反,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别看吕布退的远,其实董卓与老苍头说的话,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不为董卓所知的。

董卓对老苍头与吕布私底下的举动视若无睹,他依然在试图解决那条鱼,嘴上却说道:“田景找你有什么事?”

老苍头给董卓倒了一杯酒,把刚才的事都说了出来,声音不高不低,谦卑中又带有从容。

董卓表情凝重,终于放下了筷子,转身看了眼吕布,吕布低眉顺眼的站到远处,也不知听见没有。但是董卓高声传唤,他立即就抬头反应了。

“奉先吾儿,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董卓招呼道,待吕布走近,他又说道:“田景屡次跟我说你不可靠,不忠于我,老夫都没当一回事。但这次他说长安街上有童谣说你和王允那老儿私下交往,意图谋害于我,老夫见你平日素来孝顺,让你有个争辩的机会,你现在有什么说辞吗?”

话毕,董卓杀意尽露,看样子像是只要吕布一言不合,便会身首异处。

天气仿佛更热了几分,而吕布目不斜视,拿出早有的说辞,抱拳道:“在太师手下,并州人被凉州人看轻难道还少了么?无论是军中还是在太师身边,总会有人恶语谮言,难道司徒与我同出桑梓,相互慰藉都成了过失了吗?我听说决狱时,主事者必须要听取两方言辞,以定是非,偏信一言,则是非难决。太师若是偏听一方之辞,对并州人早有成见,又何必问孩儿的意思!孩儿自诩忠心,只看重太师的心意。”

第十二章丨奉先吾儿

“人之怨之,亦必次骨,以其掩人所不备也。”————————【迩言】

吕布曾为并州刺史丁原的主簿,若论文采自然是不在话下。他这话说的很漂亮,将自己私下与王允走近,说成是并州人因为田景等凉州人的步步紧逼而被迫抱团,掩盖了动机。

董卓本就没认为王允和吕布有谋害自己的可能,自然而然的被吕布的话带着走,把注意放在了手底下人的勾心斗角上。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手底下的骄兵悍将们各占山头,互不服气,尤其是陪他征战西凉起家的老人,就素来看不起他入洛阳后收编的各方军队。

吕布说的凉州人看不起并州人的事不是空口无凭,去年董卓派吕布与胡轸讨伐孙坚,结果因为军中凉州人与并州人不和,内部发生龃龉,这才功亏一篑,为孙坚所败。

想到这里,董卓忽然警醒,他原以为田景污蔑王允只是个人私怨,往往付之一哂。如今看来,竟是手下凉州派针对并州派的一次倾轧,至于王允和吕布结交有什么密谋,完全可能是田景凭空杜撰。

于是董卓脸色阴沉:“你们都是我手下的干将、股肱!哪有什么凉州人贵些、并州人贱些的谬言?奉先吾儿,你可见我平时有亏待于你?”

“太师待孩儿亲如父子,岂有亏待一说?”吕布连忙低头,故作惶恐,其实心里早已切齿。董卓的性格猜疑多变,总因一些小事情向吕布呵斥责骂,好几次向吕布投掷手戟,如此父子,岂能长久?也不怪吕布背叛董卓,与王允一同密谋叛逆,实在是自作孽。

“说的是啊,这才是老夫的好儿!”董卓脸色立即由阴转晴,用手抓起一条还未开吃的炙鱼,像扔根骨头似得扔给吕布;“老苍头的烤鱼是为一绝,赏你去吃,就连胡轸我都不常给的。”

他认为这是绝佳的赏赐与笼络,吕布却将其视为奇耻大辱,但还是强忍了心中怒火,挤出一分笑脸来:“多谢太师赐食!”

待了没多久,董卓便回去沐浴更衣。回长安两天,在接见完胡轸等京兆驻军将领后,他终于打算入宫去尚书台了,虽然总揽朝政,但有王允尽心尽力的在旁辅佐,他根本不需亲力亲为。

宫中眼线传递的消息称皇帝近来频有出奇之举,虽然董卓心里明白皇帝绝无掉包的可能,只是皇帝的变化确是实打实的,他很感兴趣,也想看看病愈的皇帝是如何的不一样。

吕布借口选派军士护送董卓出行,回到了太师府旁的营地里,刚一揭帐,就将怀中揣着的那条烤成焦黄的鱼掏出来狠狠丢在地上,大骂道:“老贼,安敢辱我!”

骑都尉李肃闻声进来,劝道:“将军息怒,再气也不过这一时。莫为这一时之辱而耽误了大事!”

吕布深吸一口气,涨红的脸缓缓恢复正常的脸色,他对李肃问道:“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明天清早,董卓就要入宫朝觐国家,我等决不能大意,此事只许成,不许败。”

“属下知道此事紧要,早已安排好了几十个弟兄,许下重赏,他们都是将军州里人,发誓要助将军成事。”

“好!”吕布重重的拍着李肃的肩膀,志得意满的说道:“王司徒是并州名士,广有声名,事成之后,你我当有将军、侯爵之赏!”

这时太师长史刘艾在辕门外求见,他心里有事,又在无意间看到一个臭道人出入主簿田景的公房,心中顿生疑窦,联系到近来长安流传的‘布乎’流言,再也坐不住,正打算入宫见王允面陈此事。

临了受到传唤,说是董卓要去尚书台,让他去唤吕布备好车马后道门前等候,刘艾大惧,还道是董卓听信道人的流言,要入宫加害王允。他想提前给王允报信,却分身乏术,想来想去只得先至吕布营中打探前情。

刘艾是汉室旁支宗亲,又是王允在太师府发展的眼线,许多王允不方便跟吕布当面言说的事情,都由刘艾代为转达。是故吕布亲自将刘艾迎进大帐内,拱手言道:“何劳亲至,我已选配好了车马,随时可以护送太师入宫。”

刘艾心里有事,他推辞了客套,开门见山道:“敢问将军,太师今日言行如何?”

吕布愕然,见刘艾神情严肃,他倒也机敏,将今天的事和盘托出:“无非是一些小事,田景小儿背地里散布谣言,中伤司徒与我,但我料想他意不在此,别说实据,就连猜测也不曾有过。只是编撰童谣暗示董卓,说我与司徒结成一派,是个威胁。但我将此中缘故解释成他们凉州人看不惯我等并州人,董卓也没往他处想,还宽慰了我。”

想到董卓的‘宽慰’,吕布面上又是一丝怒意。

刘艾讶然于吕布一介武夫,也能临危不惧,对答如流,相比之下自己慌慌张张,真不是成大事的模样。于是再不敢小看对方,沉声说道:“艾在此谢过将军出言相助,日后必禀明司徒,以爵相酬。只是这田景,屡屡针对我等,无论是无心之举,还是别有意图,我等都应该向司徒知会一声,好做筹算。”

“确是此理,还劳烦你代我走一趟了。”吕布对刘艾的道谢只摆了摆手以示不用,无礼如此,让刘艾一时语塞。

刘艾略一扬眉,也不再说什么,正欲与吕布一同出发,前往太师府门前等候董卓。途中吕布骑在马上,与刘艾并辔而行,他左顾右盼,见周围都是自己人,便悄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丝紧张与按捺不住的兴奋:“诏书何时到?”

这是指几人约定,由尚书仆射士孙瑞等人亲自拟写诛董以及赦免从犯的诏书,这决定着吕布等人刺杀朝廷大臣的合法性与正规性,不容小觑。刘艾小声道:“兹事体大,诏书必得即时而作,提前写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险。所以今晚若是没有,明日清晨当至北宫门奉上,将军且放宽心。”

吕布点点头,不再说话。

中台又称尚书台,司徒王允兼尚书令,每日要莅临中台理政。董卓到来,王允亲率诸尚书下阶迎接,奉上主位,董卓大致说了几句场面话,见尚书台一切如常,便摆车驾往前殿去了。

刘艾却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王允见他面色不豫,知道有事发生。他不动声色,跟刘艾假模假样的说了段套话,离去时又亲自相送,坐乘一车,甚是隆重。在私密的车厢里,两人这才开始畅所欲言。

“事情就是如此,董卓今日拿世祖出身旁系得登皇位作喻,恐怕又有了废立之心。再加上主簿田景私使道人乱传谣言,说吕布将反,直指司徒,所幸吕布机警,用言语糊弄了过去,不然今日将起大狱!”

“废立?皇帝由董太皇太后抚养长大,董卓废少帝后,自托董氏外戚,得以摄权掌政,这天下还有哪个宗亲比今上更适合吗?至于田景素来厌我,恶语中伤也不是第一次。老夫以前从未理会、更未加以制止这类谣言,便是要证明我心怀坦荡,若是当时便派人处置了,反倒会让人觉得老夫心虚。”在车厢内跽坐的王允眼皮也不曾抬起,根本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

尔后,他又轻飘飘的说出一段更沉重的话来;“董卓前日回京,老夫曾随乘,他说三辅有流言传‘天子有伪’,说真天子早已病崩,如今宫里的皇帝,只是某个权奸找的假货。”

权奸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董卓分明是借此敲打王允,如果王允不支持董卓的心意,那王允就是那个偷梁换柱的权奸。王允冷言道:“董卓突发此言,怕不止废立这么简单!”

“那这是何意?”刘艾话刚一说完,突然‘啊’的叫了一声,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惊恐的说道:“难道他不是想行伊霍之事?他要做王莽?”

“慎言!”王允低声喝道,他屏息静听车外动静,发觉车行如常,遂安下心来;“事情还没有个定论,切不可外传,免得人心惶惶,徒惹杀身之祸。”

刘艾深深的呼吸,强压下心头恐惧:“诺,只是我等大臣,食君之禄,如此危难之际,又该何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倒行逆施吧?”

王允刚想说什么,转而又苦笑道:“嘿,陛下自有定策,老夫又能如何?”

“陛下?”刘艾一愣,不曾明白其中关窍,还道是王允的推脱之辞,他劝道:“陛下冲龄稚子,岂有担当大任之能?君侯深孚天下所望,我等不才,愿供君侯驱使,还望君侯莫在自谦!”

王允被刘艾说的意动,却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来;“诶,不是老夫自谦,实在是我等大臣为国事终日奔波,临了却被陛下猜忌,老夫虽不惧谗言,但国家无情,这实在是让人心寒。”

随后王允便将皇帝如何猜忌他,意图收权的事情七分真三分假的告诉了刘艾。果然,刘艾听了十分义愤;“陛下怎可如此!司徒舍身为国,陛下还多加猜嫌,实属不智!司徒切莫为此心冷,这社稷万民都仰仗着你呢,董卓伏诛后,陛下若还存此念,艾愿联合其他大臣一齐声援司徒!”

王允仔细看了刘艾良久,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来。

第十三章丨相见恨晚

“贤主劳于求人,逸于治事。”————————【吕氏春秋】

太师、郿侯董卓腰佩长剑,穿着丝屡缓缓行于殿中。他身形魁梧,神色倨傲的看了眼略显局促的小皇帝,慢吞吞跪伏在地,稽首道:“太师臣卓叩见陛下!”

“快、快请起!”皇帝知道这可不是他表现睿智的时候,他连忙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畏畏缩缩的说道;“太师劳苦功高,不必行此大礼。”

“老臣心里牵挂陛下的病情,所以特意来看望。”说完,他十分无礼的打量着皇帝,看的皇帝很不自在,末了,董卓微微颔首,像是确认无误般;“甚好,陛下气色比以往更足了些。”

皇帝心头翻腾出一股怒火,董卓跋扈无礼,实在可恨。幸而皇帝还存有一丝理智,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来,甚至表现的很迟钝;“是,太师说的对,这几日还得多谢太医令悉心照料,太师应该奖赏他们。”

“陛下以为,应该赏赐些什么?”董卓反问道。

“啊?”皇帝像是没料到董卓会毫无臣子仪态的反问,显然他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间话也说不出来,两手揉搓着衣襟,吞吞吐吐的说:“那就、那就赏他们每人十匹缣?”

殿内突然沉默了,皇帝不敢看董卓,低着头,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董卓见状,突然一笑,是那种轻蔑的笑声,像是从皇帝口中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来,皇帝耳根没来由的红了,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赏赐太过小气。

“唯,老臣这就吩咐尚书台,给太医令等人各赏缣十匹。”董卓费了一番口舌,也懒得继续待下去,很快便告罪出宫了。

皇帝按照前汉天子送丞相离去的礼节,起身相送,甚至还走到门边,直到董卓转身行礼方才止步。如临大敌般的送走了董卓,皇帝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他身子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幸好穆顺在一旁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

他在穆顺耳边小声说道:“我跪坐的太久,脚跟有些发麻,你且扶我去换件常服。另外,让奉车都尉王斌带北宫门司马盖顺来宣室见我,快!”

北宫门离未央宫前殿并不是很远,不多时,盖顺便被引至阶下,王斌特蒙恩赏,不需等候便被奉导入殿,独留盖顺一人在此。

“劳烦司马先在此等候,容我向国家通报后再行传进。”穆顺这两天很是春风得意,自昨天皇帝为他出头驳斥苗祀之后,宫里的宦官们无不是闻风而动,对他巴结亲近,皇帝也表现出了重视,以修养身体为由,让他寸步不离的随行伺候。

哪怕今天皇帝在董卓面前处处忍让,穆顺对皇帝仍旧是信心百倍,因为宫中有侍奉过桓、灵二帝的老人以各自的亲身经历告诉他,别看外戚权臣一时气焰多么的嚣张跋扈,但笑到最后的永远都是皇帝。只要好生伺候了,等有朝一日皇帝掌了权,还怕自己不能飞黄腾达?

察言观色是作为宦人最基本的生存本领,对于皇帝喜欢什么,厌恶什么,穆顺都要摸索出一个规律出来。就比如他知道皇帝喜欢书法,他便打算日后多去长安郊外看看那些残碑古文;皇帝喜欢亲厚王斌、杨琦等近侍,他便刻意示好,哪怕杨琦等人从不给他好脸色看。

穆顺天性聪敏,通过这两天的观察,隐隐约约感觉皇帝和王斌似乎在密谋什么大事。就好比这次皇帝突然召见一个小小的宫门司马,尤其是在董卓走了之后,这让穆顺感到不同寻常,由是对盖顺也上了心。

但他是慎重的,知道自己还不够格参与其中,于是便更为主动的给皇帝遮掩,不该知道的从不多嘴,这很得皇帝的赞赏。

盖顺之父曾饱受宦官中伤,连带着他对穆顺这类宦官也从无好感,听了穆顺的话,他坚毅如石般的脸上挤出一句话来,“那就劳烦尚药监了。”

“不劳烦,不劳烦,都是为国家效命,有什么好劳烦的?”穆顺笑道,有意攀谈两句,但见盖顺两目专注的盯着面前的石阶,没有一点要说话的意思。穆顺落了个没趣,暗骂道‘真是给脸不要!’,随后按耐下心中不忿,拱拱手上台阶去通传。这厢皇帝已与王斌简单的商议完毕,很快便传盖顺觐见。

“北宫门司马臣顺叩见陛下!”

同样是觐见的礼节,不一样的人所说出来的话,所表现的态度也不一样,这一声叩见可比董卓先前的敷衍之辞要诚恳多了,皇帝对此显得很满意,热情的回道:“快起来,且近前说话!”

虽然是第一次面见皇帝,盖顺仍然像他先父盖勋一样不卑不亢:“唯!”

待盖顺站起身来,皇帝方才细细打量着对方。

只见盖顺身长八尺,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长得孔武有力,有点罗圈腿,似乎是经常骑马的缘故。这副身板立在宽阔的宣室殿中,也犹如原野上的大树引人注目。

皇帝不会识人相面,但两世的阅历告诉他,盖顺是未经发掘的将才,如果不是皇帝的到来,盖顺恐怕会因为缺少机遇,而被历史所埋没。

皇帝有意拉近君臣关系,出口问道:“你说你叫盖顺,可有字?”

“家父曾赐字正言。”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个字起的好啊。”皇帝夸赞了一句,突然说道;“先皇尝言尔父,道:‘恨见君晚。’如今你我相遇,我却以为所见是时,见君不晚。正言以为呢?”

作为一个有抱负的年轻人,岂会甘愿一直做个看守宫门的司马?如今皇帝明显是记挂着先父对朝廷的功绩,想要施恩于他,盖顺岂能不抓紧机会?只是他早先答应了先父旧部士孙瑞的请托,参与了司徒王允的密谋,此时皇帝突然寻他,没准还跟这件事有关联。事关重大,他不敢为了自己的前途而耽误了所有人的命运,所以面对皇帝的笼络,他极为小心的措辞,尽可能的委婉。

“太公古稀之年才遇文王,照样成就周朝八百年基业。若是得见明主,为其所用,何时都不算晚,又何必争那一朝一夕?”

皇帝很好奇盖顺的反应,按常理说,盖顺晋升无门,又是忠臣之后,在听到皇帝如此直白的拉拢后仍能不为所动,要么是不相信皇帝能给盖顺想要的,要么就是皇帝能给的,别人也能给。

想到这里,他似乎明白一些脉络了,本来对于历史上的王允诛董,皇帝只知道王允、吕布和董卓这三个当事人,可经过这么些天的观察,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要知道董卓身为朝廷重臣,手握重兵,要想除掉董卓,绝不仅仅只是刺杀掉就完事的。在刺杀前如何团结各方,在刺杀后如何迅速稳定朝局,安抚军心,王允背后一定是有一个密谋团队来替他出谋划策,完善刺杀计划。

在其中,尚书仆射士孙瑞、尚书杨瓒、侍中杨琦、司隶校尉黄琬等人都是他的盟友和谋主,在对抗董卓的问题上,王允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可谓是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这样一个庞然的刺董团队,所定下的计划自然是万无一失的。借杨琦之口和自己的猜测,王允最早会在今晚让轮值宿于尚书台的士孙瑞与杨瓒撰写讨董诏书,然后连夜送交吕布手中,明日一早董卓将入宫庆贺皇帝病愈,在董卓入宫的路上,必然是埋伏重兵。而如果想要事先埋伏兵马,就必须要得到守卫那个宫门的司马全力配合,而董卓明天入宫要走的宫门,正是盖顺负责的北宫门!

皇帝顿时对盖顺没有多大期望了,但他不肯轻易放弃,他厉声道:“盖顺,你是朕的臣子,还是王允的臣子!”

盖顺听了大惊失色,赶紧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陛下何出此言?臣自然是陛下的臣子。”

为了威压盖顺,皇帝特意用上了撰写诏书时才会使用的自称:“既然是朕的臣子,又何故听命王允,谋害朝中大臣?”

皇帝这话在盖顺耳中简直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他忍不住反驳道:“董卓专擅朝政,滥杀臣民,王司徒替陛下伸张,诛杀董贼,何错之有?”

话一说出口,盖顺脸色便登时变得煞白,他到底是年轻,三言两语就入了皇帝的套;“果然有这么回事,王司徒未经允许便让尚书台下诏诛杀大臣,此等行径,与董卓又有何区别?”

见盖顺口拙,一副想为王允辩解又临时找不到措辞的模样,皇帝冷笑道:“嘴上说的好听,是为朕解忧,其实做的还不是争权夺利那一套,你能参与其中,想必王允是许了你好处的吧?你自诩忠臣之后,也不想想这么做又将至朕于何地!”

“陛下,事已至此,臣无话可说。只是董卓大逆,不得不除,还请陛下深思!”

“我自有决议。”见盖顺已被说得方寸大乱,皇帝如何不知乘胜追击,就此拿下的道理?他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盖顺说出了自己的谋划;“你有所不知,侍中杨琦与尚书杨瓒早已在前日便投效于我,王允等人密谋诛董,虽功在社稷,但矫诏仍是不赦之罪!我有意在诛董之后亲临政务,还天下太平,届时念及王允有功,可既往不咎。尔等忠烈,自当拔擢显要,助我中兴汉室。”

“盖顺,王允能在事后给你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若能跟随于我,我绝不负你!”

第十四章丨风雨前夕

“邑犬之吠兮众所怪也,曲突之早谋客之害也。”————————【愁霖赋】

汉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夜。

汉家制度,尚书台在宫中建礼门内,为了及时应对非常之事;如军情灾患、皇帝急颁诏令等突发事件,自尚书郎以下都要留宿中台,每人轮流直宿五夜。作为朝廷中枢机构的官员,尚书诸官在值夜时会享有超格的待遇,比如中官会发放青缣白绫被、通中枕、帷帐等床上用品;还有少府会安排太官、汤官供给食物汤饼做夜宵。最特殊的,还会给值夜的尚书郎派指使和女侍史各二人,红袖添香,暖衣叠被,好不快活。

皇帝这个穿越众在第一次听到尚书台还有这种加班福利的时候,实在忍不住腹诽,封建官僚制度真是腐朽至极!这让后世的加班狗们情何以堪?

在寻常时刻,尚书台根本犯不着让尚书令、尚书亲自值夜,只是明天是关键时刻,王允不敢怠慢,便寻机让尚书仆射士孙瑞与尚书杨瓒二人坐镇,以便于在第一时间掌握中枢。两人此时也无暇去感受尚书值夜的香艳待遇,要知道明天将是决定大汉国运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在最后放松警惕,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两人就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士孙瑞倒还沉稳,他人情练达,资历丰富,倒是杨瓒一副紧张心虚的模样,几次站起又几次坐下,想拿笔写些什么,却又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

“好了!你这样像什么样子?万事俱备,明天只需依计行事,你为何临了连坐都坐不住?”士孙瑞看不下去,忍不住责备道。

杨瓒被士孙瑞训了一顿,面色有些羞恼,他肩负的压力岂是士孙瑞能懂的?士孙瑞只需忧虑吕布刺董能否得手,若是不能,大不了身死族灭,在青史留下一段忠义之名;若是得手,就按他们和王允商议的那般,一起匡扶社稷。杨瓒本也是如此,但他却偏偏被杨琦说动,接受了皇帝抛去的橄榄枝,为了弘农杨氏的长远发展,选择带着在朝的杨氏亲族倒向皇帝。

现在事到临头,自己却患得患失,明日事成,他将与王允划清界限,届时朝政攻讦,杨氏将卷入漩涡之中,很可能将好不容易安定的朝局再起波澜。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他杨家?为了一己私欲,投靠皇帝背盟忘义,算计功臣,这像什么话。

实在是失算!杨瓒懊悔于自己轻易上了皇帝的贼船,他有心反悔,但皇帝给他的承诺与反悔的代价深深的刺激着他。中途退出,他将受到两方抛弃,但若是事成,杨氏将再出一个三公。不仅如此,皇帝为了掌军,选用杨琦建议的人选,让曾在盖勋编练京兆虎牙营时为其征辟的原鸟击都尉杨儒为虎贲中郎将,谒者仆射杨众监关中诸军。

只要帮助皇帝夺得大权,杨氏可一跃成为朝野第一,曾与其并驾齐驱的汝南袁氏也将匍匐脚下。这么大的诱惑,让杨瓒如何不心动?就连光禄大夫杨彪等杨氏嫡系都跃跃欲试,杨瓒更是无法拒绝。

“诶!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今晚还会有变故。”杨瓒压低了声音,重新做回席上,隔着烛光看向士孙瑞。“也不知明日过后,朝中当是何等光景。”

杨瓒早就打过士孙瑞的主意,要知道今后杨氏可能树大招风,非得拉拢士孙瑞这样的关西士人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对抗王允及在朝为官的袁氏门生。所以他今天寻到了两人独处的机会,好让他将当天在城门没能说完的话说完:“士孙公,恕我冒昧,不知你可有想过诛董以后?”

士孙瑞本来恹恹欲睡,此时打起精神,郑重的反问道:“孟奇,你这话是何故?”

“属下只是心存疑惑。”杨瓒想了想措辞,小声说道;“敢问仆射以为,王司徒是怎样的人。”

“司徒忠直刚正,王佐才也,其德行操守,非我能及。”扬长避短,士孙瑞很公正的评价道。

杨瓒点点头,说:“仆射所言甚是,然王司徒虽出并州,却常仰慕关东群族,曾有意在诛董之后,征袁氏等人入朝为官,共匡社稷。届时,却不知道我等将置于何地了,弃凉之论,可言犹在耳啊。”

孝安皇帝永初四年,羌人侵害凉、并二州,朝廷难以兼顾。谒者庞参便向当时辅政的大将军邓骘建议放弃凉州,并将边郡百姓迁移到三辅居住,好专心北边。这在朝廷引发公议,对于出身南阳豪族的邓骘来说,这既可以收缩防线,集中力量打败敌人,又能借此让三辅变成抗击羌族的前线,以军事压力,打击关西世族在朝堂上的势力,可谓一举双得。

但这么一来实在是寒了凉州人的心,后来这个建议虽然被郎中虞诩力谏废止。但此事依然随着羌族时叛时附,而引发不少的议论,这也是关西豪族与关东豪族在政见上难以消弭的仇恨。

此时拘于形势,不得不联合起来共抗董卓,但在事后,谁又能保证以王允为代表的关东豪族不会对他们过河拆桥?

见士孙瑞陷入沉思,杨瓒趁热打铁,紧跟着说道:“士孙公!我等与王允他们终究不是一家人,此时董卓势大,为情势所逼,不得不联合朝臣共除奸贼。可明日即将功成,盟誓已矣,仆射不该想想之后的事情吗?”

士孙瑞本来弓着的身躯霍然挺起,目带不满,杨瓒浑然不惧,与之对视。良久,终是士孙瑞败下阵来,杨瓒所言,他何尝不知,只是他威望,权势都不及王允,哪怕是有分庭抗礼之心,也没有那个实力。而且王允若是真能借此统合关东与关西士族,当是一桩伟绩,可士孙瑞看王允的气量性情,却倍感忧虑。

他正想说些安抚杨瓒的话,紧闭的门扉却在此时被人叩响。士孙瑞脸色一变,对外头说道:“是谁?”

第十五章丨夜见中台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说苑·正谏】

“侍中杨琦,还有奉车都尉王斌。”听门外的人自报家门,士孙瑞放下心来,只见杨瓒带着笃定的笑容,起身前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的却不止是杨琦与王斌两人。

杨琦一脸严肃的迈步入内,见屋内就只有士孙瑞和杨瓒二人后,也不继续往前走,反而往旁边侧身一站。士孙瑞等人正在惊奇,只见鬓发苍苍的王斌亦步亦趋的紧随着一个孩童走了进来。这孩童穿着一身宦官的衣服,脸上稚气未褪,眉宇间隐然有股超乎同龄人的自信。士孙瑞认出对方身份,立即站起,小跑着迎上前去。

皇帝为何这般打扮,大半夜的到尚书台来!

“尚书仆射臣瑞、尚书臣瓒叩见陛下!”

皇帝展开笑容,亲切的将两人拉起;“快起来,夜里地上凉气重。”

待几人起身后,几人各自落座。为了掩人耳目,皇帝特意穿上了尚药监穆顺的衣服,而穆顺此时正战战兢兢的代替皇帝‘安歇’在宣室,他比皇帝稍大一些,是故皇帝穿着这身不合体的衣服,身材显得更为瘦小。虽然觉得宽大的衣服有些碍事,但皇帝依然自信从容的坐在主位上,案上还摆放着几封未加盖印玺的尺一诏。

虽然蔡伦改进造纸术已有多年,但汉代朝廷的诏旨仍旧沿袭先秦的传统,以一根竹简当做诏旨,也称诏版,天子的诏版长一尺一寸,故称为尺一诏、尺一版。皇帝捡起案桌上的几根尺一,借着烛光好奇的看了两眼,内容不过是寻常的官方辞令,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于是他又将其放下,对士孙瑞说道:“夤夜到访,未有通传,打扰了二位休息,这是我的不是。”

皇帝这几日行迹迥异,虽然言行被有意遮掩,但宫里流传的风声却处处透露着皇帝的不凡。这让士孙瑞愈发不敢大意,何况皇帝在这个关头乔装驾临中台,让他应对时更加小心:“尚书直宿宫省,就是随时以备非常,此乃臣等之责。只是陛下今夜鱼服简从,不知有何要事?”

“仆射是聪明人,难道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吗?王司徒轻我年幼,不愿相告,难道仆射也是这般认为的?这事情明日就将有个了结,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却让我置身事外,最后一个得知诛董的密谋,岂不可笑?”

士孙瑞是扶风平陵人,少传家业,通达博闻,是关中名士,其家族世代是经学传家,与扶风‘班马耿窦’四大豪族关系匪浅,可以说是除了当朝太尉马日磾以外,关西士人的领袖人物。

早先杨瓒已对士孙瑞进行了一番言语试探,士孙瑞尚未反应过来却又遇到皇帝的质问,纵是如此,他仍不紧不慢的答道:“陛下既然知晓,也应当明白王司徒与臣等都是为了天下社稷着想,只是事干重大,臣等实在不忍让陛下涉险,还请陛下宽宥!”

皇帝冷笑道:“我何尝没有宽宥,诸位大臣为国为民,我若是不分清白,妄加指责,与那古时昏君有何区别?应使仆射知晓,我本欲托大任于王允,谁知他处处轻视于我,想总摄朝政,这要我如何信他?谁能担保日后朝局不会再度反复?我身为刘氏子孙,汉家天子,肩负万民,中兴社稷,责无旁贷!岂能委任于他人?”

二人再次伏地告罪,杨瓒知道皇帝意在收服士孙瑞,乐得闷不做声,静观皇帝举止。而士孙瑞的心境则与杨瓒不同,他原已听过关于皇帝的一些传言,只不过都是将信将疑,但现在他已完全信服,如今诛董即将功成,对皇帝和王允来说,诛董只是朝争的开始,而掌握发布诏令等大权的尚书台,便是其中最为关键之处。

士孙瑞不是迂人,他看得出王允的性格注定了不是可以长期结好的盟友,只是碍于朝中无人,这才不得不与其合作。如今皇帝向他展示了雄心抱负与过人的才智,再加上有意笼络,士孙瑞没有过多考虑。因为他也有他的私心,在不违背朝廷利益的前提下,作为臣子为自己考虑本就无可指摘:“臣瑞智谋浅短,陛下欲兴大业,既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

“好,好,我又多一良助!”皇帝抚掌而笑,王斌与杨琦两人走上前去将士孙瑞等人扶起,好言慰问,重新见礼,各自定下帝党亲信的关系。皇帝复又温言说了一阵话,让士孙瑞与杨瓒慢慢的将王允与他们早先制定的计划和盘托出。先是出其不意在宫门刺杀董卓,然后赦免从犯安定人心,又让吕布统率军队,计划可谓万无一失。

士孙瑞已按王允的吩咐,拟下数道制诏,内容是董卓大逆不道,特让吕布等人诛杀问罪,其余人等皆得赦免,并且长安附近的军队交由吕布统领。而皇帝正是为了这事来的,他开口道:“我正要与你说这兵权之事。”

话毕,皇帝对王斌使了个眼色,王斌见了,退到门边,将门外的人带了进来。士孙瑞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北宫门司马盖顺。

盖顺一身戎装,从门外浓如漆墨的夜色中进来,他先是向士孙瑞瞧了一眼,接着才向皇帝纳头拜倒:“北宫门司马臣顺叩见陛下!”

皇帝点点头,让盖顺起身后,对士孙瑞说道:“董卓自兴乱以来,吞并诸军,任用私人,北军五校徒有职名,虎贲羽林编制废弛,所谓攻取者先兵权,如今在京畿驻扎约有万余部众,由中郎将徐荣、胡轸、杨定等人分别统率。我欲将徐荣手下三千兵马编入羽林,以徐荣为羽林中郎将,盖顺为羽林监。胡轸等人手下六千人马,编入虎贲,原京兆虎牙营鸟击都尉杨儒为虎贲中郎将,奉车都尉王斌迁北军中候,谒者仆射杨众监关中诸军。二位若是没有意见,就代我拟诏吧,刚好今晚印玺就在尚书台,也无须特意寻符节令了。”

第十六章丨万事俱备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君有六玺,皆玉螭虎纽,底下铭刻的是‘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和‘天子行玺’等铭文,皆以武都紫泥封之。不同的印玺有不同的作用,只能盖在相对应的制诏上,如果盖错,便视为无效。比如皇帝信玺就只能用在发兵调兵的诏书上,这六枚玉玺加上自秦朝流传至今的和氏传国玺,便是天子七玺。

当年洛阳宫中大乱,象征着皇帝正统意义的传国玺失落,但具备皇权效力的六玺却被董卓安然的带到了长安。由于王允等人约好要在夜间直宿时撰写制诏,是故早已说通了符节令借来皇帝印玺等一应事物暂放尚书台,没想到此时到给皇帝提供了便利。如今用来封拜官员的皇帝行玺就放在一侧的箱箧里,但士孙瑞显然还不想去动它,虽然皇帝对盖顺的重用让他心动,但他还有别的顾虑。

他稽首道:“臣明白陛下欲早成大事之心,正所谓‘欲速则不达’,臣等早先依王司徒之议,拟写制诏,命吕布统领长安诸军,若是这厢又依陛下所言另拟,两诏冲突,怕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制诏已经下给吕布了?”

杨瓒接话道:“是,半个时辰前便由太师府长史刘艾取去宫外。”

“明日一早,依旧按王司徒与尔等商议的那样,由盖顺在北宫门配合吕布预先布置伏兵,待亲眼见到董卓伏诛之后,即刻赶来宣室,与王斌驾车出南宫门。徐荣驻军正在南城,离南宫门最近,王斌与盖顺届时径直入营,宣布赦诏与调令。”皇帝顿了顿,继续说出了自己这些天想的破局之法;“胡轸、杨定的部队都在北城,按路途远近,兵数多寡,吕布不可能先去南城宣诏,只得先往北城去,再往南城来。”

说到这里,士孙瑞已经明白了大概,无非是打个时间差,先造成既定事实,把较容易掌握的徐荣手下三千人得到手。至于和吕布手中制诏内容迥异的情况,皇帝看上去自有打算,这就不是士孙瑞能劝阻的了的。

当士孙瑞一一写完制诏,加盖印玺,交给王斌贴身保存之后。他不由看向了面色平静的皇帝,能在短短时间在身边聚拢王斌、杨琦等一帮人,并且想出收权的计策,处处显现出皇帝心思缜密和过人的才智,这样的皇帝,对天下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呢?不知不觉中,士孙瑞心里跟杨琦产生了同样的忧虑。

天色已晚,皇帝在士孙瑞等人的连声催促下打着呵欠返回宣室安歇,待一干人等走了之后,士孙瑞与杨瓒相对无言,寂寂对坐。杨瓒心里有鬼,不敢主动开口,倒是士孙瑞长叹了一口气,半是感慨半是无奈:“真是多事之秋!”

士孙瑞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今天这事,尚书怕是早就知道了吧?也不知道这滩浑水蹚得值不值。”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杨瓒抬眼瞥了士孙瑞一眼,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上了皇帝的贼船,就不能半途而废,皇帝是个有手腕和大抱负的人,杨瓒相信他不会愚笨到在汉室倾颓的时候只知道争权夺利,这也是他下定决心投效的重要原因。而且他认为,士孙瑞应该也是这般想的。

果然如杨瓒所料,士孙瑞收敛了笑容,严肃的说道:“陛下龙章凤姿,有中兴之才,我等辅佐明君,自当无愧于心。”

这是在为自己背弃王允他们的同盟关系而找借口了,端的是冠冕堂皇,臣子辅佐臣子,说上去不伦不类,而臣子辅佐明君,却是天经地义。杨瓒佩服于士孙瑞转变之速,与士孙瑞一唱一和的应对道:“是矣,陛下虽是冲龄继位,但一无太后听政,二无外戚将军,三无遗诏辅臣。董卓独擅大权都要攀附为董太后亲族,王司徒若是要总揽朝政,没有这些名义,怕是很难立足。”

“诛董功在社稷,王司徒名望权能俱在,要总揽朝政想必无人不服。”士孙瑞继而说道,像是感慨:“只是谁又能想得到陛下久居禁中,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王司徒以后在朝堂,怕是要受委屈了。”

杨瓒闻言一笑,不再多话。

此时太师府旁的军营中,吕布正与刘艾交接制诏。刘艾生性谨慎,得了制诏出宫后故意等了一段时间再去寻吕布,没料到吕布心急,见刘艾晚到,忍不住责备道:“刘长史何来之迟也!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天明,到时人马调动,你我交接会更为麻烦。”

刘艾心知此时正是要依赖吕布,开罪不得,只好忍住心头不适,强笑道:“是我贻误了,还请君侯恕罪。这是尚书台发出的制诏,君侯明日可借此号令三军,诛杀奸臣。今后封侯开府,全在这一遭了,艾在此先恭贺君侯功成!”

吕布连忙夺过制诏,略略扫完后,顿时喜形于色;一来是多日谋划隐忍,终于可以杀死董卓出口恶气,二来是憧憬日后手掌重兵,威风赫赫。刘艾堂堂皇亲,又是士族文人,此时给足了吕布面子,吕布不是笨人,如何不知敬我一丈回你一尺的道理?他压低了声音,对刘艾说道:“好,好!我等大臣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届时汉室中兴,匡扶天下,还要我等一齐协力才是。”

刘艾听出了吕布的弦外之音,心下虽是极为瞧不上吕布这等背主求荣之人,面上却与他虚与委蛇,极为顺服:“君侯说的是!今后朝野内外,定然少不得依仗君侯大能!”

两人把手叙谈,一下又说了半个时辰。吕布此人一旦欣喜就会言语无状,他见刘艾对自己态度恭顺敬服,十分得意,忘形之下竟要和他兄弟相称,把刘艾唬了一跳。还好骑都尉李肃带着秦谊、陈卫、李黑等十余个帐下亲兵前来请辞,说要按计划去北宫门与盖顺接头,换下卫士服守掖门,等待明天一早董卓经过,然后趁机发难。

骑都尉李肃与吕布同出五原郡,曾与他一同在执金吾丁原手下听命,后随吕布为董卓卖命,对吕布亦步亦趋,唯命是从。这十来个亲兵都是从五原桑梓带来的老人,无论忠心还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选,吕布相机说了几句明日要小心谨慎的话,又对众人许下厚赏,便让李肃带人退下了。

刘艾不愿久留此处,在李肃走后,也借机告退。

此时的太师府内一处客舍同样是燃起灯火。白天里被主簿田景赶出去的臭道士此时再度出现在了田景的房间,正推开窗子观望星象。

“辅星明近,所以佐斗成功,此丞相之象也。”他口中喃喃自语,醉心神游于黯淡的夜空。

田景闻言喜道:“我听说‘辅星明,则臣强。’你适才说这天象有异,是在说明日太师必当再进一步了?”

那老道尚未答话,见田景自圆其说,沉浸在自己的解释里,也不点破。只是那冷漠的神情与白天畏畏缩缩的样子判若两人,而田景恍若不觉,他来回踱着步子,心里百转千回。董卓对尚父之称,公爵之封早已心念已久,作为董卓身边最亲近的老部下,田景非常清楚董卓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伊霍不是他的目标,安汉公王莽才是董卓真正的追求。

想到董卓这几天为了走王莽封公居摄的老路,不惜编撰流言诽谤皇帝有假,用以逼迫王允等人屈服。没料到王允在这方面立场却是坚定无比,让董卓碰了钉子。但即便如此,董卓依然打算明天在朝堂发难,逼迫朝廷诏封。田景内心热血澎湃,作为董卓身边最坚定的支持者,在王允不合心意,屡屡违逆的情况下,明天过后,他必当成为董卓真正倚重的大臣。入尚书台,拜九卿,皆无不可。

至于王允,他自作清高,非要给汉室陪葬,被太师记恨而不自知,今后有他的苦头吃。

想毕,田景见老道依然在看着天象出神,一点不像要离开的样子,他忍不住说道:“天色不早,你先回去吧,这几天少出门,免得沾惹祸端。”

老道这才警醒过来,点头哈腰,又恢复了白天畏畏缩缩的模样,对田景道了谢,领了赏后便退了出去。待走到一处无人的小巷,老道面前突然涌出一群身形矫健的人,这伙人早已在此守候,老道显然是知道此事,面上未有丝毫惊讶。为首一人走上前来,对老道抱拳道:“先生,那狗官留你这么久所为何事?”

“无非是在痴人面前说梦话,让他高兴高兴。”老道负手而立,又抬头看起了星象。今天这星象让他特别疑惑,前几天由于阴雨多云,他未得一见,如今天气晴朗,他这一看,却是大感惊异,说是天象大乱也不为过。

为首之人知道这老道晓知星历、风角等占卜之术,术法高绝,令人信服。见老道一脸严肃,他忍不住问道:“先生,这今天这星象怎么了?”

老道看了那人一眼,道:“辅星明,弼星黯,明日将死大臣。这本是多日前的推断,只是这紫薇星陡然大放光芒,倒是我始料未及,其中更不知出了多少变数,真是天机难测。”

第十七章丨一波三折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尚书·太甲】

汉初平三年四月二十三日。

太师府在董卓迁都长安后被扩建改修,这原是新朝皇帝王莽的潜邸故居,董卓特意挑中此地当做太师府第,其意不言自喻。

这时千余步骑具甲列装,整整齐齐的排在太师府门前,声势不凡,太师府中文官之首刘艾与武官之首吕布各带人分立两侧,恭候董卓出行。只见董卓穿着一件宽大的朝服,虎目睥睨,左手虚扶剑柄,缓缓行至。

吕布等人随即见礼,董卓点点头,神情肃穆,刚往前迈出一步,拉车的骏马却突然受惊,往后退了几步,马蹄践踏到泥坑水洼里,将几滴发黄的泥水溅到董卓的朝服上。董卓脸色登时就变了,若这不是他平日最爱的马,早就下令让人杀了。几滴泥水败坏了上朝的大好心情,又不好发作在爱马身上,于是便迁怒他人。

“都在这等着!”

老苍头急急忙忙的跟着董卓回府重新沐浴更衣,董卓去而复返,一个年轻的妻妾立即迎了上来,在听了这事后,犹豫的劝道:“那马跟了太师也有些年头了,从无像这般不稳重的时候,我看这事也奇怪,今天倒不如别出去了吧?天子病愈,左右不过是说些寻常辞令,没什么好去的。”

董卓心里正烦躁着,听了这话,立时呵斥道:“朝廷大事,你一个妇人懂个什么?”

那妇人好心相告,却受到责骂,眼泪登时涌了出来,一副委屈欲泣的模样。董卓愈发不耐,把她赶了出去,老苍头见势不对,也跟着好言劝道:“夫人说的也在理,今天实在是有些奇怪,太师若是要去,还请带上老奴,老奴虽不堪大用,但也愿以命相报。”

董卓备受感动,自觉此事不过小事一件,没料到身边人都是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忍不住笑道:“你们呐!好,你与我同去,并把甲胄拿来与我穿上。我倒要看看今天这朝会,到底是什么个花样!”

于是老苍头又将董卓换好的衣服再度脱下,另寻了一件轻便的甲胄给董卓穿在内侧。这下耽误了好长一顿功夫,在门外后等候的吕布生怕错过朝会时间,鬓角都急出了汗。只田景在一旁隐隐觉得那里不对劲,但也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片刻,董卓重新换好了朝服,这回那马倒是安分,不退也不避,由吕布恭敬的扶着董卓壮硕的身躯上车。见董卓坐稳了,吕布与刘艾顿时松了口气,众人也一齐翻身上马。董卓在老苍头面前虽然不说,但这时心里有了警惕,出行也愈发小心,不仅陈兵夹道,左步右骑,将自身周匝护卫的水泄不通,更让吕布率军在前。

一行千余护卫侍从浩浩荡荡的前往未央宫,待见到宫门时,吕布刚松了一口气,董卓车前那马又出了幺蛾子,无论董卓怎么鞭策喝骂,那马就是原地踏步,踟蹰不前。

这马曾伴随董卓纵横西凉,出生入死,情谊非比寻常,万物皆有灵性,就好比家养的狗会在察觉危险时半夜狂吠,这马定然是察觉到什么危机,才会在今天做出这么多不寻常的举动。想到此处,田景内心的不安愈发强烈了,他立即趋马上前:“太师,今日颇多怪异,似乎不利出行,依属下看,倒不如暂且回府休息,这朝贺不去也罢。”

这实在出乎吕布、刘艾等人的意料之外,如果董卓听从了田景的进言,这么多天所布置的一切岂不都白费了么?任凭拖延下去,夜长梦多,保不齐董卓发觉出什么来。见董卓明显有些意动,吕布故作冷静的上前劝道:“太师既已召开朝会,今又无故缺席,难免会惹来不必要的是非。”

“这朝贺可是王允一力促成,太师只是顺势而为,哪里是其本愿?太师要是想晾着,哪里有人敢说什么闲话?”田景乜了吕布一眼,阴阳怪气的说道;“倒是某些人一听说太师临时不去,立即跳了出来,真是怪事一件。”

“我何尝说非去不可了?此次朝会是司徒倡议不假,太师去是给他们面子,不去也无不可,大不了让司徒颜面尽失罢了。”吕布换了个说话方式,有意把话题往另一个方面带。

董卓遇到这种怪事心里本就存了些不去的想法,但听了田景和吕布二人这么说,他心里反倒冷静了下来。自己不去,固然没人敢说什么不是,但对于王允的声望却是一个打击,搞不好还会让人产生误解,以为两人失和,王允失去董卓的宠信。虽然董卓近来确实有些不满王允,但也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动作来,再加上今日朝会他还要逼迫群臣加封自己,看在这个的份上,他也不得不去。

而且田景此时极力阻拦,在董卓眼里,无非是想借机陷害王允,又是凉州人对并州人的一次攻讦。

“都够了!”董卓竖眉作色,喝止道;“吵吵闹闹,像什么话?”

两人见董卓发作,纷纷告罪,闭口不言。看着手下一文一武两个股肱,董卓有意打压田景所代表的凉州派系,抚慰吕布这些并州人,于是对田景责备道:“朝会岂是儿戏,我既是汉室臣子,哪能说不去就不去?况且这都到宫门了,先前不见你说这话,偏偏这时拿来说?你真是糊涂透顶,下马,给我走着去!”

田景无奈,只得听命下马。汉制,军旅非诏不得入宫,此时宫中卫士多是董卓刻意调配的老弱,他自恃有猛将吕布护卫,全然无惧,将护卫散在四周屯驻休息,独自与吕布等人策马进入北掖门。

董卓刚一进去,便从宫门卫士中认出了乔装打扮的李肃,他惊异道:“李肃?你何故在此?”

李肃也不说话,举着长戟便向董卓划去,董卓虽然体型发胖,但曾经也好歹是员纵横沙场的武将,只见他敏捷的躲过了这一击。李肃那长戟未能捅中董卓要害,仅仅划伤了董卓手臂,只抵到衣内坚甲便没了力道。这时秦谊、李黑等人持长戟从两面夹击,去叉董卓的车,有的去叉拉车的马。董卓顺着翻身躲避的趋势,从车上狼狈的摔了下来,一边拔剑一边回头寻找吕布的身影,并大呼道:“吕布何在!”

像是听到了号令,吕布双腿一夹马腹,顺势上前,拿出藏好的制诏,居高临下的说道:“有诏讨贼!”

第十八章丨有诏讨贼

“健子婴之果决,敢讨贼以紓祸。”————————【西征赋】

董卓立即明白了,起身大骂道:“庸狗,你竟敢谋害我邪!”

吕布哪有时间听他废话,手中长矛如迅雷闪电般探出,董卓躲闪不及,被长矛刺中。吕布神力,长矛直接刺透甲胄,透体而出。董卓吃痛大叫一声,正想唤门外护卫,怎料李肃见吕布得手,紧随其后,挥刀将董卓的头颅砍了下来。

这一系列动作看似很久,其实不过发生在数息之内。

待董卓头颅落地,田景这才反应过来,他怪叫一声,想叫卫士来给董卓报仇,然而董卓先前责令他下马步行,所以他只得甩开步子朝门口跑去。这时刘艾驱马上前,拦住了田景,他拔出宝剑朝田景头上作势劈下。田景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头上冠冕被剑锋削落,刘艾从来都是一副温和谦让的模样,何曾像今天这般面目狰狞?

田景见宫门已被人堵住,也不再挣扎,绝望的惨笑两声,折身返回董卓身边,被追上来的刘艾拿剑刺死。

那老苍头也早已跳下车去,与另一个奴仆扑向董卓的尸体,还未做出什么反应,‘主公’二字刚刚脱口,便被李肃等人杀死。吕布等人连杀三人,毫不留情,余者皆惊骇万分,旁观的众人再也无人敢上前。宫门内外诸军惊肃,一副人心惶惶,不知所措的样子。

见大局已定,小人已死,吕布这才高举赦诏,大喊道:“陛下有诏,董卓残暴不良,祸乱朝纲,有悖人臣之理,有篡逆之心,今即诛之,以告天下。余者皆受胁驱使,本无过尤,谅尔等无罪。若有敢为董贼不平者,一概处死!”

说完,又使人手持此诏,策马行驰于大道,高声传颂制诏内容。这下宫陛内外士卒全听得清楚明白,士卒知道自己没有受到怪罪,吕布杀董卓又是奉了皇帝诏令,哪里会有不满?纵是有些西凉死忠,也被吕布、李肃等人当场格杀,再无反抗之力。士卒们一个个皆称万岁,呼声震动内外。

城中百姓饱受董卓暴戾,苦不堪言,此时听说董卓死了,顿时全城沸腾了起来,人人都从家里走上大道,几于万人空巷,填满衔肆,大路虽宽,却几乎有人满之患。城中数十万百姓歌舞于道,庆祝奸贼伏法,长安士女更是卖掉珠玉衣装,购买酒肉相庆。

满城士民军兵咸呼万岁,声音汇聚成一层又一层音浪,不停的冲击着长安城最高的建筑,龙首山上的未央前殿。

尚药监穆顺与北宫门司马盖顺藏匿在北掖门附近,待亲眼见到董卓堕车身死,这才小心跑到一边的宫道上,马不停蹄的赶往宣室向皇帝禀告这一喜讯。

吕布未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派人持诏通告全城之后,火速带领李肃等一干人等,拿着手中另一份赦诏赶往城北胡轸扎营处。杀死董卓只是第一步,只有真正掌握了长安人数最多的胡轸部,才算得上是大功告成。

宣室殿内,皇帝与杨琦、王斌等人对坐无言,彼此无话,他们面色看上去沉静从容,其实内心极为忐忑,哪怕是穿越者的皇帝也在暗自担心自己的蝴蝶翅膀是否会改变董卓被杀的结局。

忽地,只见北宫门司马盖顺与尚药监穆顺二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穆顺气喘吁吁的说道:“成了、成了!董卓死了!”

众人先是大惊,然后都长出一口气,其中杨琦为人稳重,确认道:“是你亲眼所见?”

“奴婢与盖司马躲在北掖门附近,亲眼见到中郎将吕布杀了董卓!随行的卫队听到吕布宣告的讨贼制诏,动也不敢动!还一个劲的山呼万岁,夸陛下圣明!”

“那就是了。”皇帝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如今董卓已死,他短时间内再无生命威胁,声音也按耐不住心底的激动,“舅父!”

奉车都尉王斌带着北宫门司马盖顺、谒者仆射杨众、还有坐于末尾的杨儒立即站起,对皇帝行礼告辞。

几人走出宣室。径直登上备好的车驾,王斌亲自驾车,这车全无平日出行的雍容仪态,像是逃难似得驶出前殿。身后更有近百名卫士,这些卫士有的是往日与王斌交好的奉车郎,还有一些跟从盖顺值守北宫门,被李肃替换下来的宫门卫士,这些人骑着奉车郎从车驾上卸下的骏马,在王斌身周驱驰奔跑,不说其他,单是这声势就足以震慑旁人。

车驾一路驶到南宫门,宫门司马见到奔驰的车驾与身后的百余骑兵,本欲拦截,但看见平日同僚盖顺高举着半截露出锦囊的制诏,隔着老远就大喊着:“有诏!速速退散!”

宫门司马知道事情紧急,连忙带人散开,竟是拦都不敢拦。

出了宫门,没多远又用同样的方法跑出了城门,不多时,便看见了一片营帐接连的军营。这是长安城外少数几支屯驻的军队之一,兵员大部分是由原来盖勋编练的长安虎牙营组成,并不是董卓嫡系,统领这支军队的,是中郎将徐荣。

徐荣,幽州玄菟人,孝灵皇帝于中平五年八月召集天下精兵良将入洛阳,组建西园八校尉,徐荣因边功选在其中。后来董卓入洛,重组打散洛阳各禁军,徐荣顺服制诏上命、又出身边地,与士族绝缘,很快就获得了董卓的信任,几次领兵击败曹操、孙坚等关东军的进攻。

军功强大的结果必然是引来小人嫉恨,徐荣既非凉州派,又非并州派,势单力孤。董卓迁都长安后,派兵劫掠、抵抗关东的差事自然也没能轮到他,让他带着三千人守护长安,也只是董卓看在他只服从诏令,也就是董卓命令的缘故。

徐荣是个惟诏是从的人,对朝廷权威仍心怀畏惧。而且他也不是董卓嫡系,更不是凉州人,犯不着为董卓赴死。等穆顺拿出诏旨,宣告董卓就戮,皇帝开恩,只诛贼首,不诛从犯以后。在惊诧之余,徐荣立即反应过来,带领军中几个校尉爽快的接受了诏旨,交出了军权,没有丝毫的抵制与不满。

第十九章丨长安惊变

“楚子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息,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左传·宣公十四年】

在这乱世之中,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回军权,谈何容易?盖顺等人在来时,就已设想过此行必然凶险万分,怎料见到徐荣如此恭顺听命,这让盖顺等人大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愈发佩服起皇帝识人断事之明来。

其实皇帝之所以这么笃定,并不是因为了解徐荣有多深刻,而是在他后世的记忆中,王允诛杀董卓之后京兆附近并没有什么剧烈的动荡,由此逐一排除推断,才得出这么个结果。

没想到却让盖顺等人折服,这倒是意外之喜。

见徐荣如此识趣,盖顺投桃报李,立即将皇帝的封赏也拿了出来,除了拜徐荣为羽林中郎将,还赐封都亭侯,让徐荣大感欣慰。有了徐荣的全力配合,全军三千兵马按皇帝的意思重新分配了部署,全军编入羽林,徐荣仍担负统率之责,盖顺则为羽林监,充做副手,统领骑兵。

徐荣心知自己虽为中郎将,但真正主事的还是盖顺,所以样样都由盖顺做主,加上这三千人大部分都是盖顺父亲盖勋的老部下,上下配合,很快就整编完毕。集合校场,在听闻董卓伏法,余等不深究的制诏后,众将官士卒更是尽皆高呼万岁,声震云霄。

徐荣与盖顺站于台上,知道这呼声代表着军心的变动,从今往后,皇帝将重新掌握一支忠心勇武的军队。

盖顺站在台上,年轻的脸上浮现骄傲激动的神情,仇人当权,他本应碌碌一生,没料到皇帝还记得他先父对大汉朝廷的忠诚,让他担当重任,短短数日又让他做了六百石的羽林监,手握精兵。

这是前所未有的宠遇,皇帝立志要中兴汉室,混一寰宇,自己在其手下必能光耀敦煌盖氏门楣,就像云台二十八功臣一样!

想到此处,他深觉责任重大,待山呼结束,便迫不及待的点起刚收服的兵马,往城北开去。

哪怕他明知吕布此时在城北收揽胡轸等部,哪怕皇帝与王斌曾暗示过不用去城北,但盖顺到底是年轻,没有经历过困难的挫折、领教过上位者的心机,只觉得徐荣面对圣旨都如此干脆的交出兵权,那胡轸即便手握六千兵马,面对圣旨还不纳头便拜?

至于吕布他即便手上也有制诏,但深究起来,谁的制诏更为正统,还不是一目了然?

王斌没料到盖顺在收编徐荣部三千人后有些飘飘然,竟然打起了胡轸等人的主意,碍于杨众与杨儒二人在场,他不好明说,只是不断强调军心才安定不久,不宜调动。

怎奈盖顺主意已定,再加上一旁奉诏监关中诸军的谒者仆射杨众与得封虎贲中郎将的杨儒见盖顺已经名实两得,自己只是空有一个名头,不禁眼红的催促盖顺快快点兵。

三人一个想超额完成任务,为皇帝多尽一把力,另两人只盯着那看似唾手可得的六千兵权,竟是一概无视了王斌国舅的身份,一意孤行的领兵赶赴城北。

王斌又是不安又是期待的跟着队伍前去,他本想着吕布再是如传闻中的轻狡,也不至于公然反抗皇帝制诏。可在见到吕布听闻盖顺宣诏后露出的惊怒与不屑的神色后,他就知道,事情坏了。

尚书台。

蔡邕身为左中郎将,执掌宫中左署郎卫,在群臣朝贺这样的日子里,自然是一大早就入宫布置了。可今天不知为何,一向看不惯他的王允突然传他到尚书台去,两人在休息用的厢房相对而坐,刚开始还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到后来王允索性闭口不言,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王公!这朝贺即将开始,我肩负宫禁之责,本不该延误至此,若是王公有何要事,倒不如说来。”

“要事?”王允抬眼看向蔡邕,冷笑道:“你马上就知道了。”

蔡邕眉梢一抖,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很快,太师府长史刘艾急匆匆的赶来,传告了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太师董卓篡逆不法,已被中郎将吕布奉诏诛杀于北掖门!

初听到这个消息,本跪坐于榻的蔡邕登时挺直了身子,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允,见王允神色玩味,蔡邕何尝不明白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政变?

他没想到素来恩遇自己的董卓骤然被杀,更没想到与自己有私怨的王允将独揽大权,自己在朝堂好不容易借董卓安定下来,今后又要兴起波折了么?

蔡邕心念急转,既是感怀董卓,又是为自己今后的前途担忧,一时情动,不由感慨出声。

王允正等着蔡邕犯错,他语气不善,道:“蔡中郎得知董贼死讯,未有欣喜则罢,又何故喟叹?”

未等蔡邕解释,王允又冷哼一声:“董卓乃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祐,神人所同嫉。你身为汉臣,世受汉恩,国家危难之时不加报效倒罢了,董贼授首,竟还要为他嗟叹?我看你是食惯了董贼之禄,心里竟连一点忠君的念头都没有了。你这等人,实在是枉称大儒,我若不把你治罪,又将至国法于何处!”

“来人!”王允知道蔡邕辩才了得,自己敌他不过,在扣下数道罪名后,竟是不给蔡邕任何开口辩解的机会,传唤道:“把他送交廷尉狱,严审治罪!”

尚书台内端坐的尚书、尚书郎们面面相觑,他们好不容易才消化掉董卓身死的消息,还没来及雀跃,就看见蔡邕被人拖了出去,一时间都不清楚王允和蔡邕在房间里发生什么事了:“王子师!你要借机惩治我,又何必多作饶舌!因言降罪,你所为与董卓又有何区别?”

王允紧随着走到门口,当着中台诸尚书的面骂道:“解下他的印绶冠带,此等不忠不义之徒,还敢妄议朝廷大臣!”

这时司徒长史、同郡族人王宏急匆匆的走进尚书台,他面色焦急,似乎带了不好的消息。王允眉头一皱,转身进入内室,王宏也跟着走进,并掩上门,草草行了一礼,便道:“王公,事有变矣!”

第二十章丨诏旨相违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尚书·大禹谟】

王允听了这话,道:“不是让你与他人去城中各府衙、城外各军营传达诛董的赦诏么?发生什么事了?”

“是陛下。”王宏是王允族人,说话耿直,毫不见外,他将自己探听到的见闻都说了出来;“陛下在得知董卓身死之后,立即派奉车都尉王斌、北宫门司马盖顺、谒者仆射杨众等人手持制诏,赦免了城南的中郎将徐荣等三千兵马,并将其编入羽林,以徐荣为羽林中郎将,盖顺为羽林监。”

王允坐不住了,他本来的设想是让吕布替他掌握长安诸军,先安定三辅,再进取图谋牛辅等董卓余孽,没料到小皇帝不动则已,一出手就拿下了长安近半的军权!

他站了起来,对王宏说道;“到底怎么回事!”

“吕布手持制诏去董卓部将胡轸、杨定的军营,刚安抚不久,正准备去徐荣处,没料到徐荣与盖顺带兵前来,说要奉诏接管胡轸等人的六千西凉军,将其编入虎贲,由谒者仆射杨众监关中诸军。”王宏直起身子,双臂撑膝,仰看王允;“吕奉先自然不乐意,司徒给他的制诏说是让他来统管长安诸军,如今两道制诏里圣意相违,两方对立,谁也不肯先让,也不肯说对方是伪诏。”

他们彼此自然不敢说对方是伪诏,一旦说了,他们所做的都将站不住脚。

“胡轸等人的军心如何?”王允沉声问道。

“还算安定,本来是已经顺服于吕布,现在看到徐荣投靠了皇帝,时间一长,难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王允满面肃容的走了两步,心念急转,现在的情况是吕布与徐荣在城外拥兵对峙,所有人都看得出刺董联盟内部出现了分歧。虽然众人还不知道其中一方是皇帝,但董卓刚死,内部就有人忙不迭的争权夺利,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

气恼归气恼,王允却并没有真的把皇帝的出尔反尔当回事。毕竟当日在石渠阁,别看皇帝与王允约定的好好的,其实心里都没把对方的承诺当真。彼此心知肚明,在没有利益担保和实力保证的前提下所做的任何承诺,都是空口说白话。

但无论如何,王允由于轻敌而被皇帝摆了一道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王允必须想办法改变这一被动的局面。

想到制诏,又想到负责撰写制诏的尚书台,王允顿时驻足,问道:“盖顺他们的制诏哪里来的?我未曾吩咐尚书台发过此诏,如果不能说出缘由,当是矫诏。”

王宏稍移了下位置,正对着王允说道:“王斌与盖顺不过微末之官,岂敢矫诏?窃观陛下近日所为,大有坐观司徒诛董,事成之后介入朝局的意图,所以今日之事,跟陛下绝逃不了关系。”

“那制诏呢?陛下纵有此意,若是没有我的准许,尚书台岂会下这道……”王允突然语塞了,他突然想到小皇帝确实有让尚书台为他私下拟诏的可能性。

王宏尚在等待王允说完,结果片刻没听见下一句,抬头一看,只见王允衣袂飘飘,几步就走出了门。

尚书台内分批坐着若干尚书与尚书郎,桌案上简牍堆积如山,今天事发突然,董卓死后,尚书台要一时间写出大量的诏书发告关中各地甚至是天下各州,日常公务也来不及处理。

尤其是出了蔡邕被脱去印绶,押出尚书台的事后,诸尚书的心都不在拟诏上了,纷纷窃语讨论今后朝廷王氏独大,汉室将何去何从。

这会见王允一脸戾气的走了出来,更是纷纷把头低下,生怕王允找自己的麻烦。但王允没空理这些心惊胆战的鹌鹑,径直走到了一个人的桌案前。

那人正持一根彤管笔,在一根粗不过指宽,长有一尺一寸的竹简上拟诏。见到王允过来,他气定神闲的搁下笔,避席拜倒:“下官杨瓒,见过尚书令。”

在尚书台,自然要称呼王允兼任的另一个官职,尚书令。

这本没有错,但听在王允耳中,却格外刺耳:“你我同谋,诛董之后,正是我等携手,中兴汉室,还天下太平之时。本该一心,你又何故谋我耶?”

“下官虽然愚钝,也不敢谋算尚书令,这本无从说起,还请尚书令慎言。”杨瓒抬头说道。

王允被气得胸口发疼,不仅因为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背叛,而且是眼前这个背叛他的人还如此理直气壮;他一副没有错的样子,难道是自己错了?

他定了定神,现在董卓已死,在皇帝亲政、合法掌握权力之前,朝野内外属他王允最大。他既已拿下蔡邕,也不介意再拿杨瓒开刀,替换一批自己平日在尚书台看不惯的官员们;“下发给城北胡轸等人的赦诏,老夫记得是你毛遂自荐,亲自拟写,对么?”

他这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的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不仅是尚书、尚书郎们小心观察王允与杨瓒的言语交锋,就连尚书仆射士孙瑞也皱眉搁笔,面色复杂走到两人之间,他对杨瓒说道;“杨尚书先起来说话。”

王允怒视着士孙瑞,他知道士孙瑞与弘农杨氏有世交,前京兆尹盖勋编练长安虎牙营时,又曾被征辟为鹰鹞都尉,可以说盖勋对士孙瑞有提携之恩;再联系到被皇帝提拔为羽林监的盖顺是盖勋的独子,王允似乎明白了这其中的脉络。

明白归明白,也不妨碍他因为两个重要的尚书台盟友背叛自己而大发雷霆,要知道这两人可是他当初在董卓跟前一手提拔举荐上来的;“如此看来,那份制诏,是尚书仆射授意的?”

“杨尚书本来是按尚书令的吩咐,撰写了诏旨,可后来我又接到陛下的传谕,便让杨尚书重新改写了制诏。”士孙瑞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垂手立在王允身边,“按理说应该事先知会尚书令一声,但事情紧急,所以只得先发诏,再通告尚书令了。”

“糊涂!”王允沉声骂道:“天子年未及冠,才智不显,他的传谕未经我等商议,岂能草率书诏?士孙君荣,你任职多年,难道还不明白这个规矩?老夫看你是有意如此,要扰乱朝纲!”

“敢问尚书令,陛下未亲政时,说的话就不算话了吗?发布的诏令他就不算诏令了吗?”士孙瑞把袖一挥,侧过身去,竟是不愿与王允说话。

王允铁青着脸,哪怕碍于弘农杨氏的情面,他也可以抓住这个把柄处置杨瓒,但若是要将在关中享有名望的士孙瑞与杨瓒一同处置了,恐怕会直接造成士人集团的内部动荡,在董卓刚死不久,朝政人心未稳的情况下,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第二十一章丨暂缓急难

“赏有功,罚有罪,而不失其人,方在于明者也,非能生功止过者也。”————————【韩非子·说疑】

他强息怒火,正欲发话,只见黄门侍郎射坚打门外走进,看到尚书台内王允与士孙瑞剑拔弩张的模样,微微一愣,道:“王司徒,陛下听说董卓就戮,甚为喜悦,特让你去宣室殿庆祝。”

“这事,确实值得老夫为陛下贺。”王允盯着射坚一字一句的说完,然后转身就出去了,与其在这里跟士孙瑞等人浪费口舌,倒不如去宣室殿找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射坚好生奇怪,故意落在后面,对士孙瑞和杨瓒见了礼,皱眉道:“司徒这是怎么了?”

尚书台人多眼杂,士孙瑞有些不愿多谈,随便说了两句便打发射坚回宣室了。

射坚只得跟在王允车驾的后头,紧赶慢赶的到达宣室,刚一进门,便听到王允对皇帝的质问:“陛下既知两道制诏里圣意相违,不利于朝廷施政,更不利于国家威信,又何故另外使人拟诏?更何况,陛下年未及冠,此时干涉尚书台,实在是不合体制。”

“你前一句话说得对,制诏旨意矛盾,会让臣子们不好办事,但这也好解决,把其中一道制诏撤销追回就是了。”皇帝身穿玄色的燕居常服,端坐榻上,不紧不慢的回复道;看见射坚站在门外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皇帝冲他点了点头,示意射坚入内就坐。

皇帝看射坚就坐后,复又说道:“至于哪道是符合圣意,哪道是不符圣意的,王司徒自己还不知道吗?我今年十二,的确尚未及冠,可如今天下崩坏,正非常之时也,当行非常之事,何必拘泥礼法。更何况,我大汉从未有过幼君不能执政的规矩,倒是常有外戚权臣假借皇帝年幼,擅操君威,不顾王命,这本是乱政,没料到这便成了司徒口中的体制了。”

说到这里,射坚哪里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了,他本以为董卓今早被吕布奉诏杀死已属惊世骇俗,没料到在诛董一事背后还有皇帝与王允两人的争斗。他想起前些日子奉车都尉王斌对他的示好,并暗示日后定有提携,那时他便觉着奇怪,如今看来,倒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厢皇帝与王允的争执还在继续,王允面带悲愤,索性免冠叩首,道:“自董贼擅专,逼死弘农王,《礼记》曾说‘父之仇,弗与共戴天。’何况君父?臣等以此为大耻,枕戈为得礼,用尽心思的谋划,乃得有如今奸贼授首的局面!臣若有私心,又何至于此?陛下今日此为,难道就不怕让天下人寒心吗?”

皇帝确实怕让天下人寒心,但历史上王允在诛董之后十分专横,目中无人,不仅一意孤行杀了大儒蔡邕,寒了朝臣之心,更轻视李傕、郭汜等董卓余部,不肯赦免,最后酿成大祸。

有后世的经验教训,皇帝如何能放任王允在朝廷施为?至于是否让天下人寒心,只要皇帝力保蔡邕,那时就不是寒人心,而是得人心了。

只是现在骑虎难下,王允说的前后两道制诏相违背却是不争的事实,对此皇帝早有了打算,他本就没想着能全然收下长安附近的军队,在这个事情上与王允硬顶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能拿下徐荣的三千人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下诏收胡轸等人六千兵马,则是为了在起冲突时,能抓住一张好牌来与不知情的王允演一场戏。

于是皇帝主动退了一步,他在射坚讶异的眼神中郑重的表示了歉意;“司徒所言甚是,我本来是想着帮司徒一把,解决董卓余部,提防有人起兵闹事,如今看来,到是我多此一举。”

何止是多此一举,皇帝这一下子等若是和王允撕破了脸,任谁都能看出君臣不和,这在那些投机者看来,无疑是好事一桩。幼君和权臣,听上去是权臣说了算,但终归到底,皇帝才是权力的来源。

没有名分而掌握大权,宛如无根之萍。

王允清楚自己的劣势,他不过是仗着诛董之威,以及皇帝未及冠不得理政的由头在今后把持朝政。他既不是外戚又没有遗诏,就好比暴富的土豪一夜间修起了违制的高楼,看似豪奢,其实只要一道政令就能勒使拆除。

所以他也不好逼迫太甚,见好就收,毕竟他与皇帝之间显然不是这一下子就能分胜负的:“老臣叩谢陛下,城北两军对峙,时间长了,怕会惹来变故,还请陛下让尚书台下诏,从中解围才好。”

他只字不提徐荣那三千人的归属,显然是默认了被编为羽林军的既定事实。皇帝也顺水推舟,主动放弃了掌握胡轸等六千人的意图,虚心道:“那依司徒之见,杨众、杨儒二人该置于何处?”

皇帝根本没想过会得到胡轸等人的六千人,不过是拿他来做钓王允上钩的饵。而对杨儒等人的诏命不过是张空头支票,皇帝借此用来得到杨氏的支持,至于能不能兑现,全在于王允,而不是皇帝。

弘农杨氏势力庞大,谁去用它都是把双刃剑。皇帝既想引为助力,又不敢放心大用,处处提防。此时他巴不得王允直说诏书作废,让王允与杨氏彻底交恶,把杨氏推倒皇帝身边来。

与其说是不给皇帝面子,倒不如说是替皇帝打压弘农杨氏,给皇帝扮黑脸。

王允想通了关节,自然犯不着做这个傻事,对于他二人的去留,他在来时的路上就有了一个想法:“不然以杨儒为护羌校尉,屯驻郿县,谒者仆射杨众可使其监虎贲。”

皇帝之所以要与王允作对,仅仅只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诉求,以王允的强势,在诛董之后皇帝绝不会有任何施展拳脚的机会。所以皇帝心里哪怕再是欣赏王允,也得出手为自己争取一丝话语权,避免在杀了董卓之后依然是牵线木偶的命运。

“至于奉车都尉……”

皇帝立即摆手打断了王允的话头,坚定的说道:“王斌是我的舅父,本朝历代先帝恩遇后族,我拜王斌为北军中候,是全我孝顺之心,司徒切莫谏阻。”

见皇帝拿孝悌的名义来压他,而且态度坚定,不肯让步。王允心里虽然不愿见到外戚势力复起,也只得咬牙暂时同意了这项任命。

第二十二章丨孤臣忠直

“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待解决了兵权分割的事情后,王允还未有告辞的意思,他仍坐在宣室,一言不发,似乎在静候皇帝的意思。

在董卓伏诛以后,该派谁来稳定朝中局势,是皇帝亲临政务,还是另选大臣。抑或是对诛董功臣的一应封赏又该如何,对朝局有什么想法,王允都需要知道皇帝的态度。

这放在今日之前,完全是难以想象的。

射坚自始至终都坐在宣室里,这时早已坐立不安,他不过是恰好在今天侍奉皇帝,又恰好被皇帝点中给王允传诏,再恰好被皇帝特意安排进殿陪听了一场君臣博弈。

这么多恰好加起来,那就不是恰好,是刻意为之了。射坚慌乱之下并没有细究这个,反倒是战战兢兢,为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而后怕不已。

“射坚?”

“唯!臣在。”射坚猛地回过神,大声的回道。

皇帝略一扬眉,似乎有些惊异射坚回复声音太大,就连王允都忍不住看向射坚,这让射坚更为慌张。

不过皇帝并未因此怪罪:“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去尚书台传诏,司徒王允为国诛贼,扶持汉室于危乱,立有大功,前既已封温侯,今特增食邑二千户,并前所封共四千户,使录尚书事,总朝政。尚书仆射士孙瑞拜尚书令,尚书杨瓒迁仆射,中郎将吕布拜奋武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王允还未表态,射坚心里畏惧,不敢接话。

皇帝心里不悦,强打笑容,说道:“诛董的后续事宜,也一并交由司徒处置。不知司徒意下如何?”

这些封赏不是皇帝不愿就能不给的,如今王允身负大功,哪怕皇帝不给,也自会有人上奏‘请’皇帝给。所以倒不如顺水推舟,一并给了,顺便夹带私货,扶植士孙瑞等人来掣肘王允。

何况让王允一家独大也正是皇帝心中早有的打算,他正是要借王允功成后固执刚正的性格,将朝中一大批不服他的人逼得人怨沸腾,然后他再出手收拾局面。

不然的话,皇帝在提前亲政的路上必然困难重重,那些大臣都想斗倒王允掌握朝政,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乐意见到皇帝掌权。

这个决议正好与王允心中的预案大致相符,尤其是自己总朝政、以及对吕布的封赏更是让王允满意。

王允瞥见射坚向自己投来的征询的目光,沉着的说道:“臣鄙陋无能,敢受任命!”

皇帝点了点头,于是吩咐射坚:“莫要愣着了,赶紧下去传诏。另外,今日的朝贺取消,具体什么时候,过两天再说。”

射坚忙不迭的领命告退。

王允对董卓势力的清算在皇帝的全力支持下正式开始了,他先是派遣谒者张种作为使者前往关东宣慰各地诸侯,宣告董卓已死的消息,希望各路诸侯安分边境,共奉天子。

除了派遣使者以外,又拜御史中丞皇甫嵩为征西将军,带兵千余,与护羌校尉杨儒前往郿坞招降纳叛,奉诏夷灭董卓三族。

皇甫嵩这几年来饱受董卓羞辱,听闻董卓被诛,激动的连甲胄都未穿戴整齐便策马奉诏赶往军营,带着杨儒与一千余当年随他镇守关中防备羌乱的老部下,当天就赶往郿坞。

其时董卓之弟、左将军董旻,侄子、侍中董璜,以及宗族老弱都在郿坞。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际哪能聚齐力量守郿坞?最后被皇甫嵩带兵半日内攻破,族人全部斩杀。

董卓势力在京兆三辅被连根拔起,最高兴的莫过于那些袁氏的门生故吏,在初平元年的时候,袁绍举兵叛乱,董卓迁怒于在京的袁氏一族,将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及其家连同襁褓在内五十馀人尽皆杀死。

这些门生故吏在董卓活着的时候敢怒不敢言,董卓一死,便个个跳脱了起来。不仅将袁氏一族改葬重新发殡,场面盛大隆重,还将董氏全族的尸身在袁氏墓前挫骨扬灰,祭告亡灵。

又得到王允的默许,将董卓暴尸于东市,这几日天气转热,董卓素来壮硕肥胖,身上的脂肪被太阳暴晒后流了出来。在晚上的时候更被守尸吏当做蜡烛在肚脐处点了灯,种种事迹,可见董卓民怨之大。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皇帝都不由得侧目,不仅仅是作为后世人不习惯这些行径,而是这些曾被董卓残虐过的世家豪族对董卓的报复之酷,让皇帝忌惮不已。

等到五月初,皇甫嵩率军返回长安,皇帝特意在宣室殿召见了他,殿中有黄门侍郎射坚、侍中杨琦二人作陪。

皇甫嵩字义真,凉州安定人,前度辽将军皇甫规的侄子。曾以郎将持节,讨平黄巾,为汉室立下汗马功劳,后与董卓西征羌乱,率大军镇守三辅。

此人给皇帝的印象最初来自于三国演义中征讨黄巾的三大将,但在这一世听杨琦等人细说之后,才知道皇甫嵩不过是一流的军事谋略,二流的政治才智,三流的人品。

军事谋略这自不用说,无论是平黄巾还是剿羌乱,皇甫嵩毫无疑问是东汉有数的名将。

至于说政治才智,当初董卓初入雒阳,关东四处烽烟,为防当时统兵三万驻守扶风的皇甫嵩、盖勋,与袁绍等人东西呼应。特意征盖勋与皇甫嵩二人入朝,盖勋秘密与皇甫嵩商议起兵,却被皇甫嵩拒绝,奉诏前行,手下长史梁衍劝他对抗,依然被其拒绝。

最后盖勋因自己兵力弱小,孤掌难鸣,也不得不跟着去雒阳。

到达雒阳后,董卓忌惮皇甫嵩在军中的威望,想借机除掉他,期间被皇甫嵩的儿子以及众人搭救。董卓顾忌军心,徒斩皇甫嵩会引起动荡,于是借坡下驴,将皇甫嵩调任虚职。

若是皇甫嵩当初听从谋士之言,发兵东向,又何至于有今日?但他也足够能忍,跟盖勋刚直耿介,与董卓硬刚不同。皇甫嵩在董卓面前装了三年孙子,就连董卓回长安让他率众臣跪迎,这样的侮辱他都能以笑迎合。

直到王允杀死董卓,让皇甫嵩带兵族灭董氏,他才得以报仇雪恨,将董氏百余口人全部处死,就连董卓九十多岁的母亲在当时走至坞门求绕过一命都被斩首。

正所谓‘君子不禽二毛’,汉代以孝治国,对高龄老人一向优待,哪怕是犯了罪,该夷三族也应是从轻发落。皇甫嵩不分老幼尽皆处死,可以说是假公济私,虽然皇帝不在乎这一条看不见的人命,但还是从心底鄙夷皇甫嵩的人品。

要不是皇甫嵩唯诏命是从,效忠朝廷,有不争权夺利的本性,十分符合皇帝心中对后世职业军人的印象,皇帝还真不一定会对这个政治低能的名将万般拉拢。

奈何皇甫嵩经历事故,多次政坛跌宕起伏,从死亡边缘走出来的他早已习惯了服软认怂,哪还能硬起气来帮一个看似无权无势的小皇帝对抗权势滔天的王允?

皇甫嵩在诏对时与皇帝虚与委蛇,绝不表态,让皇帝十分无奈,想他接连说服杨琦、王斌、士孙瑞都是申明大义,剖析利益关系后,各人无不臣服。

而在皇甫嵩这里,皇帝却是第一次品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不过皇甫嵩拒绝投向皇帝,并不代表他会投向王允,恪守中立,是目前皇帝退求其次的一个结果了。

“廉颇也有老的时候啊。”皇甫嵩走后,皇帝对侍立左右的杨琦、射坚二人说道:“当年黄巾蛾贼被剿灭之后,皇甫嵩领冀州,为民请命,上表陈辞、劝谏共达五百多次,都对朝廷有所补益,还奏请蠲免冀州田租,以赡养饥民。中常侍赵忠家宅规格逾制,仍不惧权势,奏疏弹劾,抄没其宅。这是何其忠直,何其贤能!而你们看看他现在,像什么样子!”

“国家息怒,皇甫嵩于朝廷之忠心,昭彰可鉴。只是多年蹉跎,才逐渐消磨了当年锐气,国家如若不嫌,臣愿为前去,以忠义激其奋发,为国家效命。”黄门侍郎射坚的弟弟射援与皇甫嵩的女儿订立过婚约,两家同气连枝。他虽然支持皇甫嵩在皇帝与王允之间保持谨慎,不肯站队的做法,但并不代表他就愿意见到皇甫嵩遭到皇帝的不满和猜忌。

皇帝虽然对射坚亲自去说服皇甫嵩并不看好,但也没有直言拒绝,他缓和了语气说:“当初梁衍劝其起兵反董,他却弃之不用。依我看来,他眼里只有自己的身家性命,心中全无社稷,这不是摄于诏令而屈服退让,实在是内心退怯,如此之忠,又何足贵?盖京兆难道就不爱惜身家吗?但他先于社稷为重,敢面折权臣,不惧一死,而我可有亏待他后人?”

说起盖勋对朝廷的尽忠,确实是皇甫嵩比不了的,正是因为如此,其子盖顺近来才风头无两,简在帝心。

射坚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知道皇帝这几天对忠臣后代的态度十分优渥,凡是对朝廷立下大功的臣子后裔,无论是在凉州对抗羌乱而殉国的傅燮之子傅干,还是段颎族人,曾经亲附董卓,如今已经表示投诚的中郎将段煨,都受到了皇帝的封赏。

同样是凉州三明的亲族后人,皇甫嵩成名还比段煨还早,身家比段煨还清白,为什么就不能得到皇帝的青睐呢?射坚出于自己和皇甫嵩的利益考虑,深感不值。

“你去给我带句话给他,就说‘爱身家者未必能保其身家,而不爱其身家者,正是所谓既能善保其身、又能善保其家者也’。”

第二十三章丨书策舒愤

“仆诚以著此书……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报任安书】

窗外蝉鸣不知道闹多久了,仿佛约好了似得一齐从地里爬出来,一夜之间在树上完成蜕变,高兴的拉着长调,连续折磨了人们一整天。阳光透过稀疏的竹牗洒进室内,驱散了室内阴冷之气。

这是廷尉狱环境最好的一间牢狱,两个人各自坐在草席上,其中一人三十来岁,发须修的很整齐,身体修长,其貌不扬,却有一双睿智深邃的眼瞳。

在他对面则是一个六十岁的老者,面容枯槁,眼睛却极有神采,正对着他侃侃而谈。

这老者正是关押在此的蔡邕,在他对面则是因为刺董卓未遂,而比他早来牢狱半年的黄门侍郎荀攸。

荀攸的大名,想必没有人不知道,他曾与议郎何颙等人谋划刺董,后来事情败露,董卓将二人下狱,何颙在狱中忧惧自杀,而荀攸言语自若,饮食如常,置生死于度外。

由于荀攸等人刺董只处于密谋阶段,尚未付诸实际,董卓抓不到证据,碍于颍川荀氏之名,不敢加以迫害,只好一直关在狱中。

知道董卓身死,王允下发赦诏,其中就赦免了那些被董卓迫害关押的忠直之臣。

荀攸其实早就可以出狱,但他见自己素来倾慕的大儒蔡邕被打入狱中,于是赖在蔡邕的牢房中,向他请教学问。而蔡邕自知时日无多,不愿所学失传,便乐于相教。荀攸机敏,蔡邕博学,两人在狱中相谈甚欢,狱卒和外间的亲友连着催促了几次,荀攸都不愿离开。

这天两人谈了会经学,话题开始往乐曲的方向引去,荀攸说起蔡邕在烈火中取得良木,削斫成琴,是为焦尾,言语中不加掩饰的赞叹。

听荀攸说起琴,窗外蝉声恰好让蔡邕想起了一段趣事,说与荀攸听:“老夫昔日居陈留,有一日邻居以酒馔筵席召我,我因故去的迟,到的时候,其家已经开席。有客人在房间里弹琴,我不便推门打搅,便立于门外静听。”

荀攸不知道这段往事,好奇的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便从那琴曲中听闻出了杀意,我当时想到,许是仇家上门,要设局害我。于是我便悄悄的来,悄悄的走了。”蔡邕笑呵呵的捋着颔下白须,陷入了回忆;“谁知我刚出门便有下人告知邻居,说我才来一会就走了。那家主人追上我详问缘故,我将去因如实相告,你道那弹琴者如何说?”

“定然是没有要加害蔡公之心,只是这杀意又是如何说起呢?”

“是啊,他说刚才弹琴时看见一只螳螂靠近一只鸣蝉,那蝉欲飞未飞,螳螂随着那只蝉的动作忽前忽退,他担心螳螂捕蝉失手,是故在不经意间,将杀意托于琴音了。”

荀攸拊掌称道:“妙,此人弹琴之技艺着实高绝,蔡公辨音识色之能也是不凡。”

蔡邕似乎很得意于这个起伏跌宕的故事,捻着胡须呵呵笑了。

两人笑了片刻,气氛开始沉寂了下来,荀攸一副郑重的对蔡邕说道:“蔡公蒙受冤屈,我实在是为你而感到心中不平。”

“老夫这辈子遇到过很多不平之事,幸有贵人相助,屡次逃过。但躲得过第一次,却躲不过第二次,老夫年已耳顺,将知天命,死则死矣,无复多言。”蔡邕不再用笑来掩饰内心的悲痛,一副认命的模样。

荀攸见蔡邕已有死意,顿时大惊,正欲出言劝导,却听门外传来人声:“大志未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含冤而死,你真的甘心吗?”

只见一老者长身卓立,从门外走了进来,他面容坚毅,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蔡邕。

荀攸认清来人,连忙站起行礼:“攸见过太尉。”

来者正是关西大儒、太尉马日磾,他曾与蔡邕、卢植、杨彪等人在洛阳东观编撰《汉记》,期间互相交流才学,点评时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次前来,正是要设法搭救好友,使其免于一死的。

马日磾对荀攸遇赦不出,执意留在牢狱陪伴蔡邕的事迹有所耳闻,很受感动;又知道他敢于涉险刺董,对荀攸的胆识也是极为佩服。

像这样有情有义的杰出才俊,马日磾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冲他回了一礼以示感激。只是夸赞荀攸的话容后再说,眼下当务之急,则是打消蔡邕心里存着的死意。

“亏我还曾夸你是饱学之士,太史公迁的《报任安书》你白看了?”马日磾厉声道,又背诵了几句来鼓励蔡邕;“……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马日磾背一个人物,蔡邕那无神浑浊的眼珠便亮堂几分,像是一团火在这老人的躯体里重新燃起。

“你不要说了!”蔡邕挥手打断,他对马日磾郑重的行了稽首大礼;“翁叔乃知我者也!”

话毕,蔡邕伏地痛哭,声音悲恸,令人动容。

马日磾避而不受,辞道:“既已明白,何不上表认罪,我等愿为你联络大臣,减免死罪,只求修完《汉记》,以慰前人之灵。”

荀攸见状,也在一旁应和,对这几日为了奉听学问而故意在狱中拖延表示惭愧,如果要长久在蔡邕门下,应当立即出狱为其奔走,而不是贪图这一时。

在向蔡邕告罪之后,荀攸做出保证,将立即出狱与马日磾一起为蔡邕奔走,一定要为后世留下一部完整的史家绝唱,不让后人遗憾。

这已不是立场利益之争,而是为了延续儒学,要知道当世巨儒,能与蔡邕比肩的不过是卢植、郑玄等人。但蔡邕死后,哪怕是郑玄都为之叹息,遗憾今后无人可写汉史:“汉世之事,谁与正之!”

在这些人的支持鼓舞下,蔡邕在狱中当即写下辞表,让马日磾代为转交王允,表示愿意服软,不求无罪,只求改判黥首刖足之刑,饶他一命,以留残躯完成百多年来数十位大儒未能完成的修史伟业。

第二十四章丨一拍两散

“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庄子·徐无鬼】

马日磾亲自将蔡邕的奏章转交王允,从旁劝说道:“蔡邕旷世逸才,并且熟知两汉故事,应该让他继续修史,以成一代大典,全历代先皇及儒士之愿。而且蔡邕素来以忠孝著名,也没有犯什么大罪,贸然诛杀只会寒了士民之心,还请王公为天下计,宽赦蔡伯喈。”

自从遭到士孙瑞、杨瓒等人的背叛,王允对关西士人再无好感。自然也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决议指指点点,王允对马日磾的话不以为然,道:“当年孝武皇帝不杀司马迁,导致司马迁修撰谤书,流于后世,败坏武帝声誉。方今国祚中衰,戎马在郊,我难道还要这等佞臣执笔修史,让陛下翻阅,而后令吾等一起遭受谤议吗?”

马日磾顿时心就凉了一半,他听明白了王允的意思,这是担心蔡邕逃过死劫后修史带有私心,对王允多加诽谤,毁坏其身后之名,同时也担心皇帝长大后看了蔡邕修的史书,人云亦云,对他产生偏见。

若不是蔡邕是马日磾好友,同为三公的他哪里愿意低头来求王允网开一面?没想到王允软硬不吃,言语之中又处处显露出对关西士人的敌视,这让马日磾羞愤难当。

“司徒!”马日磾严厉道:“当初我们可没说,一定要惩治蔡伯喈!”

这话里带着对王允擅做主张,以私怨而针对蔡邕的不满。

王允早就自觉被关西人摆了一道,此时迁怒马日磾,不怒反笑道:“当初也没有说不惩蔡邕,何况蔡邕阿附董逆,难道不算罪过?你不仅要赦免他,还想要他入兰台修史,有过不罚,反倒还要施与恩赏,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马日磾大怒,他不是不知士孙瑞与杨氏众人投靠皇帝的事情,只是为了大局着想,一直未有对皇帝的暗示拉拢表明立场。此次代蔡邕前来求赦,一来是为了帮好友解脱牢狱,二来也是想恢复以往和谐融洽的关系,再不济也不至于剑拔弩张,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如今知道王允心意已定,再难挽回,马日磾自此断绝了修好之心,既然不能为友,那便只能成仇。其实这也在马日磾的预想之中,他不似士孙瑞那般天真,还曾以为王允会不偏不倚,将关西与关东搓成一股绳。

任何敌对的势力为了针对另一个敌对的大势力,都会暂时修好。等到打倒了共同的敌人之后,松散的联盟就会立即分散,开始各自争夺权力。后世的国共是这样,如今的关东与关西士族也是这样。

离开尚书台后,转变心意的马日磾回到太尉府,对前来探听消息的人说:“纲纪,是由德行高尚者维护的;典籍,则是由编撰史书而得来的。王司徒灭纪废典,怕是不能长久于世了!”

这话等若是代王允宣布了蔡邕的死刑,也等若是公布了自己对王允的不满,堂下众人大惊失色,有人跺脚大骂王允苛责蛮横,公报私仇;有人见蔡邕挽救无望,当场哭泣出声……

“王允专断无礼,不听良言,所作所为与董卓有何两样!”

还是太尉掾第五巡知道马日磾的心意,上前说道:“太尉应有所知,王司徒近来酬功封赏者不是同乡同郡,就是门下亲友故交,其次就是关东豪族。眼看朝中又将出现一个董卓那般的人物,太尉,当此之际,我等不仅是要救蔡公于水火,更是要挺身而出,铲除权臣啊!”

堂下众人有的都在诛董事件中出过力,对王允厚此薄彼早有不满,经此一挑拨,此时纷纷出声附和,吵吵嚷嚷,宛如闹市。

马日磾知道王允已经渐惹众怨,心中已有定计,正欲喝止,只听一人朗声说道:“事情尚未步入绝境,诸位何苦自暴自弃?”

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排开众人,径直走到马日磾面前,他其貌不扬,身材瘦小,显得弱不禁风,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小小的身躯里藏有渊博的学识,当初蔡邕听说此人到访,倒屣相迎,夸赞说:“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

马日磾认出这少年是王粲,其曾祖父王龚,祖父王畅,都做过三公,家世显赫,是山阳郡大族。王粲年纪虽小,但有异才,博物多识,记忆力出众,看书能过目不忘,写出来的文章也是一流,假以时日,必能像他祖宗一样名列公卿。

王粲少年成名,此时上前,马日磾也没有把他当小孩看,郑重其事的问道:“何故有此一说?”

“回太尉,依小子看来,王司徒强则强矣,这权位终究是杀臣子同僚所得,得来不正。更何况董卓死后,朝中不仅未曾平静,反而较之以前更为诡谲复杂,这正是我等回护蔡公的大好时机。”

马日磾深知朝局诡谲之处,士孙瑞、杨琦、杨瓒等人在诛董当天率然背盟,站在皇帝一边与王允作对。当时他还以士孙瑞等人视为背义之徒,嗤之以鼻,可随着局势的发展,王允有失众望,马日磾是深服他们三人的先见之明。

见王粲有的没的说了一大通,第五巡对此不屑的反驳道:“这又如何?放眼朝廷,论权势,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王司徒?淳于司空乃袁氏门生,一直是向着王司徒,在这个事情上不会说一句好话;皇甫征西倒是颇有威名,但他遇事不敢出头,我等前去劝说也无动于衷;至于太尉与尚书令,大家也都知道了王司徒的态度。这时机虽好,却无人襄助,奈何!”

“谬矣,你还忘了如今还有陛下!”王粲到底是少年傲气,全然不顾对方年长,直言道:“陛下虽是冲龄,但聪慧沉稳,处事有度。自董卓伏诛当日即可看出,陛下胸有城府,饶是王司徒也不能全然招架。既然朝中公卿说不动王司徒修改成命,我等何不求陛下出面?”

第二十五章丨北阙甲第

“恩莫隆于姻戚,义莫重于朋友。”————————【祭妻弟何少嘉文】

汉代长安城,光是未央、长乐等宫殿群就占了全城一半的面积,剩下的则划分为一百六十个闾里,使一般民居能拥有的空间十分窘促。

高等的权贵、宗亲邸宅都在未央宫北阙附近,即所谓‘北阙甲第’,次一等的则都聚集在城东北宣平门附近,即所谓“宣平之贵里”。除此之外,普通的吏民就只能住在城的北半部或城门的附近,比如穷里、孝里等。

前太师董卓便是住在北阙甲第中最大的一座宅院里,现任司徒王允蒙获董卓恩遇,也住在这附近,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当今皇帝的舅父,诏拜北军中候王斌的宅邸也在此处。

庭院安静了半晌,休息够了的夏蝉又开始无休止的鼓噪,烈日当空,将地面烤的灼热,偶尔吹来一阵风,也是带着热气,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有两人坐在庑廊的蒲席上,王端手持白子,将其敲在棋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该你了。”

对手细细一看,发觉己方在棋枰上被逼入死地,再无转圜的余地。他想设法挽救,却一时难寻生路。天气炎热,连带着他的脾气也变得火爆起来:“不下了!越下越热,这才四月,就一点风都没有,真是妖异。”

“奸贼已除,圣天子当朝,哪来的妖异?你再乱说,就给我抄书去。”王端将棋枰上的棋子一一拾起,收回棋盒里,沉稳的说道。

其弟王辅连输六回,觉得这棋下得实在是没劲,于是推枰而起。

看着兄长王端一个个清出黑白棋子,气恼道:“兄长你也是沉得住气,阿翁深受国家恩宠,官拜北军中候,眼见就要跟前朝那几位外戚大将军一样临朝辅政。这个时候不去结交名士公卿,壮大声势,反倒闭门自守,真是让人想不通!”

“你想不通的事多着呢,又不止这一件。”王端收拾完棋,接过童仆递来的凉茶,轻抿一口,忽然叹道:“何况现在还不是时候,国家尚且忧虑如何自立,我等岂能先为自家谋算?”

“阿翁领军职多少天了,在国家面前一句提携我等的话都没说过,小弟我今年十五,倒还不急,兄长你却二十三了,又是国家的表亲兄弟,连黑绶都没戴过,这还算什么天家贵戚,说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

二百石以上官吏皆佩铜印黑绶,王辅这是讽刺其兄身为贵戚却孑然白身。

王端没有吱声,默默地看着庭院里的桑树。一阵热风袭来,风声中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

一奴仆从远处走来,王端暗自心奇,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门外有两位公子求见。”说完,那奴仆递上了两封名刺。

“山阳王粲,扶风士孙萌。”王端缓缓念出这两个姓氏,还未有所反应,一旁王辅却高兴的跳脚。

“兄长,王粲可是少有的年轻才俊,士孙萌更是尚书令独子,他二人前来拜会,显然是为结好我家,此等名士,可不能怠慢了!”王辅性急,巴不得立即打开中门将王粲二人放进。

瞧弟弟这急不可耐的模样,王端心里更是烦乱,王粲名气甚大,他固然是要见,但也不是要带王辅这等毛躁直率的人去见,若是在席上说了不该说,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打定了主意,王端冷言道:“这两人我来接待,你也是时候去读书了。”

王辅大惊,连声道:“大兄!你为何不让我见他们,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乱说话。”

其弟本性散漫,当兄长的王端如何不知,这等话他可信不得,他唤了一个老仆,对他吩咐道:“你这就备车,带辅弟去宣平里找栾公读书,切莫让栾公久等了。”

王辅立在烈日下,见兄长故意要自己回避,也不气恼,反倒嬉皮笑脸的对王端说道:“好好好,我这就去找栾公读书,你别气。但你千万记得这两人咱家不能得罪,一定要好好结交才是。”

说完,王辅还郑重其事的向其兄拜了一拜,弄得王端好气又好笑:“得了,安心读你的书去,这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分寸。”

访客马车就停在门口的一棵大树下,大树枝杈的影子与金块般的阳光铺在车盖上,像是染上了好看的漆纹。

王斌长子王端带着几个奴仆才走到车旁,车内的两个年轻人便赶忙走了下来。

其中一个是王粲,另一个则是士孙瑞的儿子士孙萌,士孙萌年仅十六,少有才学,善做文章,他与王粲二人关系密切,是至交好友。这次来拜访,士孙萌借着父亲士孙瑞与王斌同为一派的关系,充作中间人将王粲引见给王端。

三人入府登堂,宾主落座,王端语带歉意,说:“实在不巧,家尊早上奉诏入宫,至今未归。”

王粲与士孙萌相看一眼,俱是苦笑,冒着烈日赶来,却扑了个空。

士孙萌性格像其父一般谨慎老练,试探性的发问道:“我等冒昧前来,实属要事,也不知北军中候何时回来?”

“这我到不知道了,这几日国家要点校北军,家尊总是很晚才回来。”

北军五校共有四千余人,兵少却尽是精锐,董卓在时将北军抽调分配给亲信部下,只留千余老弱充填其中。王斌担任北军中候,掌握的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而已。

王允正是由于了解北军的底细,才会勉强同意

皇帝对王斌的任命。拿了这么个鸡肋,皇帝也不气馁,反而让王斌加紧整顿,裁汰老弱,并从六郡良家子中招募健儿。

这几天北军虽然尚未满编,王斌却忙的脚不沾地,很少有机会回家。也是趁着皇帝这两天要点校部队,王斌才有机会在家里小住几晚。

士孙萌尚未有所表示,一旁王粲却先声夺人:“敢问足下可知左中郎将蔡公。”

这话等若是将来意给说清楚了,王端肃容答道:“蔡公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某虽不才,未能朝夕聆听蔡公纶音,实在可惜。”

“既然如此,足下可知蔡公危在旦夕!”王粲离席上前,冲王端躬身一拜;“司徒强势,杀意已决,满朝公卿无人能救,唯有贵府尊德望具备,蒙遇帝爱,才能施加援手。小子斗胆,还请足下慎思!”

“不敢身受大礼。”王端避席还礼,起身道:“兹事体大,我不敢自作主张,而且家尊不过六百石,公卿尚不得成,家尊又岂能担负众望?”

王粲说了救蔡邕之义,士孙萌跟着说起了利:“足下何出此言,且不说蔡公名望隆重,为士人拥戴;就说是司徒自诛董之后,不听良言,专行朝堂,我等也该挺身矫枉,岂有闭门自晦的道理?”

救出蔡邕,不但能获得大批士人的感激,更能挫败王允的锐气。若是在从前,王端想都不会想这个事,王粲也不会真的为了个外戚的身份来请他解救。

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无非是因为皇帝近来的种种表现引人注目,让人们在无法凝聚起来抗衡王允之际,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王端自然明白这些奥秘,利弊都被王粲二人说的清楚明白,王端没有拒绝的理由,当晚便将这件事以及自己的看法转告给了家父王斌。

王斌脱下繁琐的朝服,穿着件单衣,坐在池边的庑廊上乘凉。听了这件事之后,大为意动,他说:“蔡公名满天下,我若像以前那般无权无势,苟且自保则还罢了;如今得受国家厚爱,既然能说得上话,自然要为他抗争。这不是为了个人名利,而是为了延续圣人绝学,这是让后世千载铭记的大功绩。”

“是!孩儿也是这般想的,这事说到国家哪里,以国家才智,不会想不到这点,一定会倾力援救。”王端双手撑着膝盖,半身前倾,积极的劝说道:“若是能解救赦免蔡公之罪,国家与我等声望大涨,便是王司徒也不敢小觑。”

但是王斌想的比王端更深一层,蔡邕若是在皇帝与自己手中解救成功,声望固然大涨,但是王粲与士孙萌二人以白衣之身,奔波相助的德行,无疑会传遍天下。

正所谓名士名士,有了名,才会成为士。无论这件事成或不成,王粲二人的名已经有了,今后在仕途上光是凭借着拯救贤良的名声,位居公卿也不是梦话。

“孔子曾言:‘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老夫信以为然,不愧是名家子弟啊。”

说完这话,王斌不禁忧虑起来,他自认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仗着是皇帝生母的亲兄长,还能有一定权势。但王端、王辅等人与皇帝只是有亲无情,自己死后若是出了什么变故,皇帝未必会保住他们。

他又看向自己这循规蹈矩、中上之姿的长子,还有那个不爱读书,只爱斗鸡走狗的次子。自家的儿子一个比一个的要差,更遑论跟别人家的英才相提并论了。

今后王氏一族要想长守富贵,除了凭借子嗣能力优秀以外,就只能靠皇帝矢志不移的恩宠了。

王端见父亲有感而发,也随声附和道:“听说那王粲年不过十五,士孙萌也不过十六岁,两人与辅弟一般大小,却才德迥异。我想让辅弟以后多与他们结交,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他们在一起,也定能让辅弟长进一些。”

这话本出自王端想让弟弟学好的好心,却让王斌联想到了别的地方,让他茅塞顿开。

第二十六章丨别有所图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论语·学而】

王粲与士孙萌虽然说动了王端,让王斌以外戚之尊劝皇帝出面解救蔡邕,但谨慎的士孙萌还是觉得不保险。于是两人约定,由士孙萌继续联络皇帝近来亲信的臣子,冀图这些人能给皇帝施加影响,而王粲则驾车前往蔡府,向如今蔡府的当家人、蔡邕的从弟蔡谷告知现况。

蔡谷孑然白衣,虽然其从兄蔡邕颇受董卓信重,但为了避祸避嫌,他从未为自己讨过官身,在府中终日读书不问世事,德行被人称赞。王允对他也没有恶感,蔡邕入狱没有牵连到蔡谷,反倒让蔡谷能更从容的联络各方。

王粲被延请入府,此时府中另有一人在等候,王粲见了,旋即向此人行拜大礼:“见过赵侍中,一切皆如公所言,我等未能见到北军中候,其子王端虽有主见,但能否说动其父实难预料,我不得不请教赵公下一步该如何?”

此人是侍中、江南亭侯赵温,是前将军、郫侯赵谦的弟弟,赵谦此人曾与王允在董卓的支持下同列三公,又有独自领军出击白波黄巾的经历,掌握家乡蜀地招募来的数千叟兵,深得董卓信任。

董卓死后,王允让吕布收束京兆各路军队,除了皇甫嵩原属旧部,徐荣依附皇帝没动以外,唯独没有理会赵谦手下的叟兵,导致这支军队成为了京兆地方上独立性很强却被人忽视的军事力量。

赵谦能屈能伸,董卓就戮,他虽然不满,但这只是不满于王允将他置之事外,刻意将刺董这么重要的事瞒着他。

这不仅是不信任,更是出于王允对赵谦的忌惮。不然以他当年敢于诛杀董卓所爱的车师王子以及遣击白波贼有功的威名,在诛董之后,与王允分庭抗礼甚至是凌驾朝臣之上也不是难事。

但王允偏偏让众人谋划时忽视掉了赵谦,宁可选择同乡吕布做军中外援也不肯选择赵谦。这让赵谦万分恼怒,气急攻心,竟生出了病,这些天索性闭门不出,静观其变。

赵温知道兄长气愤不平,于是自告奋勇,与其谋划了这一场营救蔡邕的好戏来。能不能救出蔡邕并不在两人的算计之内,只要王允坚持在这个事上与朝臣发生决裂,就已经达到赵氏兄弟的意图了。

王粲等人尚不自知,还将赵温视作恩人,待各自坐定,王粲将近日所得知的消息一一相告,如马日磾代蔡邕上呈罪疏被王允驳回、自己依从赵温之计轻车前往王斌府上却只被其子接待的消息简单的告诉给蔡谷与赵温。

蔡谷才智拙浅,面露忧色,王允就连太尉马日磾的面子也不给,可见蔡邕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赵温却面带从容,不紧不慢的说道:“事情倒还有所转机。”

蔡谷宛如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忙道:“敢问计将安出?”

赵温反问:“听闻蔡公有二女,长女昭姬适河东卫氏,如今休宁在老家;而次女贞姬颇受蔡公怜爱,不知可在府中?”

“是、是。兄女尚在府中,由内人照料,得知其父有难,这孩子茶饭不思,日夜垂泣,谁见了都觉得可怜。”

“善!此女可谓纯孝,不愧是蔡公之女。”赵温抚掌道:“我近日照料家兄,未能常随帝侧,但也曾闻陛下追怀后族勋臣余烈。王斌不显德名,却以官爵厚之,足以见陛下仁孝。是故可让贞姬伏阙上书,将蔡公冤情上达天子,让陛下仲裁。”

见王粲与蔡谷皆露犹疑之色,赵温左右环顾,笑道:“天子虽幼,却非寻常蒙童,且看这几日收服徐荣、整顿北军,又岂是一个稚子能做出来的?”

王粲近日在太尉马日磾府上为蔡邕奔走,对当今朝局颇为了解,知道皇帝种种不凡的行迹,也知道皇帝与王允僵硬的君臣关系:“确实如此,王司徒性格刚愎固执,执掌大权,又听不进旁人善言,唯有陛下才能纠正他的决议。除此之外,别无他想,朝中更无一人可以阻止司徒。”

“缇萦救父的典故我虽然听过,却从没有想到过这个法子。若是能让兄女上书陛下自然可行,但王司徒总摄朝政,各类奏疏皆收归中台,陛下不能全览,又如何得见呢?”蔡谷忧心的提出了疑问。

“老夫提议让蔡公之女伏阙上书,岂是让陛下知道蔡公之冤?非也。”赵温不得不剖析原委;“蔡公之冤,陛下若是有心相助,便是不知也知;若是无心助之,那便是知也不知。如今陛下要大有作为,又与司徒君臣失和,司徒为人虽然施政过于刚正,但处事遵循礼法,毫不暴虐,陛下想要立威,非得有一个契机不可。而伏阙上书,正是再好不过的一个理由。”

赵温指点道:“如今王司徒亲党把控朝野,若是前往宫门上书,不知要何时会送到陛下面前,更不要说可能会被尚书台截下。只有让贞姬写好奏疏,由我携带入宫,转递陛下,才得万无一失。”

臣子私下奏陈是一个极为特殊,又不失为简捷的法子。但若是径直绕过尚书台给皇帝奏疏,这是不合规矩的事情,很容易引起尚书们的嫉恨。

赵温能不顾全自身,衷心为蔡邕打算,这让蔡谷备受感动:“不必如此!我知道王生与尚书令家儿郎交好,若是让贞姬上书陛前,大可请尚书令代奏,尚书令深得帝心,又与北军中候王斌交好,由他代奏,正是一举两得。”

赵温未料到迟钝的蔡谷会想到这一点,眉头一扬,道:“汝不知矣!你怎忘了董卓伏诛当日,尚书台发出两道圣意相违的诏书,惹得司徒不快的事。最后虽与陛下交涉,各让一步,让事情得以解决。可如此一来,司徒对士孙瑞的忌惮一日甚于一日,哪怕陛下诏拜士孙瑞为尚书令,但偌大个尚书台,依然被司徒亲党掌控,士孙瑞在其中只是徒有其名罢了。”

左右无法,蔡谷只得同意了赵温的计划,命人唤来蔡贞姬,讲述缘由,蔡贞姬泫然允诺,对赵温等人的舍身搭救连连道谢。

蔡贞姬师承其父,无论文采还是书法都是一绝,简牍呈上,不一会儿便草就一篇奏疏,赵温看了不住点头:“好,陛下喜好八分楷体,常令黄门侍郎张昶教习文字,有这么一份文采卓然,字体精妙的奏疏在,事情又能多几分胜算。”

蔡谷心知这是赵温的安慰之辞,但他还是大为感动,在这个群臣噤声,往日堂上好友宾客尽皆作鸟兽散的时期,素无往来的赵温敢伸出援手,雪中送炭,实在是患难见真情。蔡谷暗自决定,若是从兄蔡邕得救,一定要回报赵温的大恩大德。

赵温自是不知蔡谷心思,他带着计划得逞的笑容,将奏疏收进袖中,完成此事后,便准备告别。这时士孙萌叩门拜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称尚书令士孙瑞、尚书仆射杨瓒、侍中杨琦等人愿意在朝会时上书,请皇帝轻判蔡邕。

这些都是皇帝亲信,有他们作保,说服皇帝的可能性便非常大了。

蔡谷、王粲俱知这是一大转机,个个喜形于色,反倒是赵温笑得十分勉强,他原以为士孙瑞等人在王允的强压之下动弹不得,没想到却私下沟通,酝酿了这么一出。

如今朝堂之上的局势隐隐分为三派,一派是以王允为首、并州、关东人为主组成的士人集团,他们盘踞朝堂,外有关东联军作为声援,内有公卿大臣掌权,声势壮大,就算皇帝一时也无可奈何。

另一派则是在皇帝的支持下,亲近皇帝的大臣,以尚书令士孙瑞等人为主,而太尉马日磾为代表的关西士族目前虽未表示效忠,但由于士孙瑞的关系对皇帝很有好感,假以时日,关西士族投靠皇帝是件毫无悬念的事情。

第三方势力则是以赵谦为主的边地士族臣子,他们不比关西与关东士族具有天然的优势,想要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就非得借助别的契机不可。

赵温本想借由蔡贞姬的奏疏在皇帝面前露个脸,挑动皇帝出面收拾王允的,一来可以为卧病的兄长赵谦出口恶气,二来可以在皇帝面前留个印象。

此时马日磾进谏王允不成,营救蔡邕的行动落入低谷,正是赵温出手的最佳时机,可没料到士孙瑞等人串通了这一出,倒显得他这两天所做的都是多此一举了。

不过还好,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赵温手中这道蔡贞姬写的奏疏不仅可以试出皇帝对蔡邕的态度,这尤为重要,而且还可以成为一个引子,掀起在朝会时对蔡邕翻案的帷幕。

只要运作得当,未尝不能按他与赵谦所设想的方向前进,没准有了这次士孙瑞等人的突然出手,事情会变得更为顺利。

思绪万千,赵温揣着袖中重如千斤的奏疏,回到了前将军府。

第二十七章丨整军经武

“盖士有未战而震慑者,马有未驰而疫汗者,非人怯马弱,实不习之过也。”————————【武经总要·卷二】

汉初平三年五月初六。

未央宫白虎殿。

艳阳高照,辽阔的殿前广场并没有几棵成荫的大树,并没有几棵成荫的大树,虽说是出于防备刺客的安全考虑,但却造成了广场上热浪滚滚,石板烫脚的现象。

按以往,宫里的宦者和侍卫都会尽量靠边上墙荫里行走,甚至几个胆大的,会躲在宫殿的飞檐走角下纳凉避暑。但是现在,广场上却站满了人。

“侯折,你说这伙人在太阳底下能站多久?”站在白虎殿一侧的阴影里的虎贲郎王昌擦了擦脑门的汗,小声问着。

“这些都是从三辅六郡招募来的良家子,久习弓马,自然要比原本的那些老弱要强些。不过到底是新添进来的,再站一刻钟兴许就撑不住了。”羽林郎侯折执戟而立,冷眼瞧着底下的队伍说道。

“嘿,说起原来的那伙人,也好意思说是北军五营的。我记得当天也是在这样的太阳底下站着,不消半个时辰就倒下一百来个,翻遍射声营找不出一百架完好的弩。你是没见到那几个校尉的脸色,红的白的绿的都有,像抹了胭脂似得。”王昌回顾当天的场景,忍不住揶揄道。

侯折笑也没笑:“我没见过北军五校尉们难堪的样子,我只知道当日我等羽林骑随屯骑、越骑等营被徐中郎将拉出去绕城跑了一圈,等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马上的不及两百人。这要是放在我们羽林军,中郎将早就拿鞭子抽了,饶是如此,他也阴着个脸,回去和盖羽林监一商量,把我们操训了一顿。说是要我们引以为戒,不能懈怠,混成北军那个样子。”

“哈,合着你们倒是替北军受过了。”王昌笑得更开心了;“你们可真是冤枉。”

“也不冤枉。”侯折仰头看着天空的一片阴云,无不感慨的说道;“十余天前,我们羽林跟北军是一个德行,老弱混杂,一千七百多人每日就为了混口吃食,直到新任中郎将与羽林监来了之后,清退老弱,补充精锐,才让羽林有了新的气象。”

侯折乃良家子弟,是羽林孤儿出身,父辈都是征讨羌族叛乱,为国牺牲的烈士。侯折自幼进入羽林,打心底就有一颗封狼居胥的志愿,并且不断的为之努力,哪怕是天子流离,权臣当道,南军、北军建制废弛,他也不改其志。

王昌颇为羡慕的看了侯折一眼,他家也是世受汉禄,何尝不是有如侯折一样的心愿?只是相比之下,王昌多了些为人处世的投机圆滑罢了。

如今皇帝少年英姿,朝气蓬发,近日来对羽林、虎贲以及北军的雷霆整顿让王昌等底层郎官深切的体会到了皇帝整军备战的决心,王昌是侯折幼时好友,见到侯折整日里兴奋操练的模样,自己也受到感染,跃跃欲试的想闯出一番事业来了。

有徐荣这等沙场宿将,又有盖顺这样的名臣之后,羽林何愁不兴?反观虎贲,虽有谒者仆射杨众奉诏监军,但杨众毕竟是书生,裁汰老弱到还好,若论练兵,又如何比得了徐荣?

这是让王昌每日里对侯折既羡且妒的地方,皇帝对羽林骑的重视超乎各军之上,侯折弓马不弱,一表人才,出身又好,受到赏识提拔只是时间问题,而自己身在虎贲,想要获得侯折一样的境遇,就得花费更大的努力。

但这没有让王昌气馁,在杨众奉诏整顿虎贲时他积极的表现很快引起了杨众的注意,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混出头来,和侯折一起实现儿时的目标,并肩作战。

王昌哈哈笑道:“如此岂不正合吾辈心意?国家意欲奋发,我等决不能像往日那般苟且活着。你看着吧,等北军整顿好了,我虎贲也该换个得力的将军统率,到那时就是我等上阵立功的时候了!”

“你说的是!”侯折回过头附和道,不过,他又疑惑说:“你刚说换人统率虎贲是何意?你可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王昌嘿的一声,冲侯折神秘的说道:“我也是听那些郎官们聊起过,说是国家认为谒者仆射不晓战事,不该守武职,但一时没找到合适继任的人选,所以就这么将就着了。不然的话,国家为何不直接让谒者仆射转任虎贲中郎将?”

侯折眉峰一聚,若有所思。

白虎殿内空阔阴凉,从外面炎热的气候中走进来的徐荣乍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他毕竟是武人,区区凉气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与身侧的盖顺伏地稽首,道:“羽林中郎将臣荣、羽林监臣顺叩见陛下!”

“快快起来!”皇帝摆手让穆顺的拉起徐荣等人,忍不住上下打量着,徐荣身体颀长,孔武有力,年龄约摸是在四十五、六岁。他的双手大如蒲扇,多是老茧,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徐荣颔下留有几缕胡须,给他平添了几分儒将的气势。

皇帝越看越喜,最近南北各军的整顿之顺更是让他对徐荣大为满意,他当即笑道:“将军何来之晚也!”

徐荣一脸惭愧,抱拳说道:“太师擅权,臣听信乱命,未能侍奉于陛下左右,实在是臣失职,便是论罪入狱,臣也毫无怨言。岂料得陛下饶恕,又加以大任,大恩大德,臣纵然是万死也难报其一!”

“徐中郎将曾在辽东对阵乌桓,又曾奉诏携精锐入京组建西园八校尉,先帝信之任之。董卓以诏书胁迫,实属无奈之举,如今能拨乱反正,效命国家,足以见中郎将一片忠心。”一旁的北军中候王斌捻须笑道。

眼前这弱不禁风的老人让徐荣不敢大意,他知晓王斌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自然是不敢得罪。他眼皮也不抬一下,悄悄的扯开了话题:“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如今陛下要有一番作为,臣食汉禄,但有诏命,定当竭力拥护!”

第二十八章丨校场点兵

“伏见幽州突骑,冀州强弩,为天下精兵。国家赡核,四方有事,未尝不取办于二州。”————————【谏用三互法疏】

这几日的观察让皇帝深刻了解了徐荣的本性,无非是谁做主就听谁的,为诏是从的一个人,这样的人只要自己一直保持权势,就不怕他另投他主,可以说是极为好用的人。皇帝索性笑道:“你本该执掌羽林,这几日又要你帮北军中候整顿北军五营,真是辛苦你了。”

徐荣连忙跪下:“臣不敢当!”

“当得,当得。”皇帝说:“前些天裁撤了北军的老弱病幼,我已命京兆尹寻无主荒地分给其中无依无靠者,任其自生。令武库令、考工令重新置换、打造兵械;也让太仆手下未央厩令与长乐厩丞新进了马匹。我又使尚书台下诏调羽林健儿及招募六郡良家子入充北军,如今总共是有多少人了?今天这一场操练下来,情况又如何?”

今天正是各郡良家子、健儿应征入伍的时候,徐荣刚带着屯骑、越骑的新兵测试归来,此时先是看了王斌一眼,毕竟王斌才是北军的长官,于情于理都应该他先说话。

“回禀君上,董卓在时,北军兵员屡遭缩减,人数不过两千余,整改裁撤后,只余一千人。前日各郡陆续有健儿应诏入伍,直到今日,由冯翊等地羌族、匈奴应募充入的长水营有一千五百人,由羽林骑调入、各郡良家子补入的屯骑营、长水营各有一千人,其余二营共一千多人。”

皇帝点头道:“如今国事蜩螗,北军作为我汉室精兵,朝廷倚重,兵员自当多多益善。三河等地多出骑士,可派人员前去招募,编入屯骑营。冯翊、扶风多亲附朝廷的羌族、匈奴,若有意愿,可编入越骑、长水营。屯骑、越骑、长水各二千五百人为定额,其余二营各以一千人为额,你北军中候也自领五百,凑足一万之数。此后若还有良家子、健儿应募者,一概编入虎贲。”

王斌有些犹疑的说道:“这个,钱粮恐怕是个问题。”

皇帝突然抬高了声响,不容置疑的说:“董卓搜刮了那么多的钱粮在郿坞,京畿三辅又是历年防御凉州羌乱的前沿重地,何谓无粮?你只管征募兵马,交由徐荣等人操训,钱粮的事用不着你担心。”

王斌知道皇帝自来就很有主见,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是没有将话说出口,只是隐隐觉得钱粮这个东西不会那么容易要到,皇帝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是有了别的法子?

这时皇帝已转向徐荣与盖顺:“我身体大好,但还是过于虚弱,太医也常说要多多行走。当年太祖与世祖皇帝马上得天下,首先靠的就是马上的功夫与强健的身体,是故我想学一些武艺,你们在操训各军时,可从中挑选身世清白,武艺优越的人来随侍。”

徐荣与盖顺对视一眼,他二人都是惯于听命的,只要皇帝的要求不是太有违常理,他们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也是武夫与士人的区别。

皇帝与众人走出殿外,又叫来了底下的屯骑校尉姜宣,越骑校尉王颀,步兵校尉魏桀,射声校尉沮隽等人,除了此时尚在奉诏赶来的路上的长水校尉张猛以外,北军五校尽皆到场。

北军五校,是汉代守护京城的五营禁军部队,分别是屯骑、越骑、射声、长水和步兵五营,兵甲坚利,朝廷以此震慑四方,由于屯驻京城北部,故称北军,以北军中候监任。

五营兵除长水校尉领兵一千四百人以外,其余校尉各领兵七百余人,曾在皇甫嵩的带领下讨平黄巾,立下赫赫战功,后来董卓入京,收编京城各路兵马,将北军编制打散,精兵调归牛辅等亲信手下掌握,其余老弱则收入北军充数。

这一偷梁换柱的行为彻底让北军与羽林、虎贲等禁军一蹶不振,原有的精兵被裹挟在牛辅等将军手中,中央朝廷再也没有足够的精锐力量震慑有异心的臣子。

但这种情况自董卓死后有了很大的改善,尤其是皇帝借徐荣、盖顺掌握羽林骑,大肆整顿了羽林虎贲以后,又将目光放在了北军头上。

北军五个校尉都是士族出身,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皇帝让北军中候王斌召集北军当面操训了一番,然后理所当然的大发雷霆,将校尉们骂了一通,又顺势下诏将那些不合格的老弱给裁撤了,并开始招募新兵。

几个校尉基本上没有处置,皇帝手头也找不着合适的人选来取代他们的位置,仅仅只是裁撤了实在不堪大用的射声校尉、并诏拜黄门侍郎张昶的弟弟张猛为长水校尉,以示皇帝不忘于国有功的名臣之后。

算起来,这是皇帝第二次正式接见他们,上一次接见还是皇帝故意大发雷霆,下诏训斥众人荒废军备,并借机裁撤北军的时候。

如今相见,情形大不相同,除了长水校尉与射声校尉被褫职以外,其余的校尉们依旧坚守原职,只是北军内部诸如司马、都尉等基层武官都被北军中候王斌借裁撤的名头予以调换,取而代之的则是王斌这些年来所结好的奉车郎们。

尤其是招募新兵,重定编制之后,这些以奉车郎们组成的中下层军官已经牢牢的代王斌掌握了北军,这些校尉们虽然有心施力,却见效甚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北军幡然一新,失去掌握。

皇帝的眼神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目光锁定到一人身上,点名道:“齐卿,你看这次的北军与当日的北军,有什么不同?”

魏桀,字齐卿,右扶风杜阳人,乃大儒刘宽的门生,素有清名,曾为皮氏长。

盖勋为京兆尹,重新编练虎牙营时曾上表启用士人为都尉统带军队,尚书令士孙瑞曾经就是盖勋帐下鹰鹞都尉,还有如今的护羌校尉杨儒,曾经也是盖勋帐下鸟击都尉,其余三人,如长陵第五儁,京兆杜楷,桂阳魏桀等人各有仕途。

董卓出于要特意安稳虎牙营军心,故而拔擢魏桀为越骑校尉。

步兵营由于保存着大量虎牙营精锐,魏桀不愿故主一片心血白费,时常演练军旅,故而在前次裁撤中,步兵营是北军五营中裁员最少的一支部队。魏桀也由此被皇帝另眼相看,再加上有士孙瑞、杨儒、盖顺等人的关系,魏桀自然而然的被皇帝视为了自己人。

皇帝问询,魏桀不敢怠慢,他上前一步揖道:“回陛下,适才在殿外,臣察步兵、射声等营,军容整齐,锐意正盛,就此论之,臣以为可称强军。”

一旁的年轻校尉不服气的说道:“站得直算什么强军?陛下若是能拨给臣足够的弓弩箭支,臣一定会让陛下看看什么才是强军!”

第二十九章丨三河五校

“夫主将之法,务揽英雄之心,赏禄有功,通志于众。”————————【三略·上略】

这年轻校尉名唤沮隽,冀州广平人,今年才二十二岁,以高超的射术被选拔进入西园八营之中,后来西园军制被废除,他又转入北军射声营,成为待诏射声士,据说他能在黑夜闭目,寻声射箭,每发必中。

当日王斌在检阅北军,裁汰各营时发觉除了步兵营勉强得力以外其余兵马都该清退。消息传到射声营,沮隽当时就不服军令,带着一干射声士面见王斌,声辩称射声营之所以积弱是因为没有调配足够的弓弩,如果能发给良弓劲弩,则犹未可知。

王斌当时对这个年轻人大为惊奇,在徐荣的建议下,王斌让沮隽带人挑选好的弓弩轮番射击,果然在准备清退的人中又重新挑选了数十个虽然手疏但技艺仍在的射声士。

沮隽因此在北军声望大涨,皇帝也特别欣赏这个年轻人,直接让他做了射声校尉。看到沮隽老调重弹,又说起他心心念念的弓弩,皇帝不以为忤,笑道:“你急什么!我前日早就下诏给考工令,命他募集工匠,多铸铠甲刀弩,等铸好了就立即送来。步兵营缺少刀剑,一时可以拿木棒代以训练,你们射声营可以先从扎马步、练目力做起。”

“唯!陛下前日口授练兵之法,臣日夜研习,已有所得,誓要练出一支强军精兵,为朝廷效命,以不负国家厚爱!”沮隽中气十足的答诺一声,便不再多话。但他性情豪爽耿直,浑然不觉自己刚才的话已得罪了魏桀。魏桀对沮隽颇有微词,但顾忌着沮隽此时深受皇帝恩宠,不便发作,只得按捺住心头火气。

所谓的练兵之法无非就是皇帝在前世见识过的军训操练流程,诸如正步、军姿等基础动作,在冷兵器时代这些动作对于上阵杀敌或许没有什么用处,但对于初次成军的部队来说,却是一个短时间内提高凝聚力和执行力的方法。

魏桀等人怎么也是知兵之人,很快琢磨出了优缺点,改进之后便施加到新招募的北军士兵身上,效果卓著。

说完了步军,皇帝又提起骑兵;“屯骑、越骑、长水三营骑士如何了?”

长水校尉张猛不在,这问的显然是屯骑、越骑两个校尉,只见屯骑校尉姜宣与越骑校尉王颀互看一眼,其中较为老成的姜宣出身说道:“陛下,六郡良家子这几日陆续应诏入京,臣也私下遣派家仆携书信前往冀县,说服亲族,只是凉州久经战乱,青壮甚少,所以应募者多为三辅健儿以及亲善朝廷的羌胡骑兵。”

王颀也随声补充道:“刚才徐中郎将已带着我等三营骑兵于上林苑驰马操练,声势较之以往大有改观。”

姜宣出身凉州本地大族,他能进入北军担任要职,是董卓专权以来,着意拉拢凉州系的结果。自董卓伏诛,王允等并州人咄咄逼人,凉州人在朝中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

他只不过是凉州人,并不是董卓的亲信,在朝中逐渐传出对凉州人不利的风声的情况下,皇帝无疑是姜宣要紧紧抱住的救命稻草。

而王颀则不同,他是并州太原人,是王允的亲党,在王允的运作下得以成为越骑校尉,是王允用来制约王斌的重要棋子。

但迫于北军五校有四个都归顺皇帝的不利形势下,王颀不敢有任何过度的举动,饶是如此,他也是被刻意针对,手下越骑营兵马是裁撤打散的最多、最彻底的一支。

对皇帝来说,王颀在整改之后的北军中,影响力实在是微乎其微,不足为虑,只要他不搞小动作,听奉诏书,皇帝也不会急着在王允失势前将他罢黜;“记得董卓在时,西凉韩遂、马腾就敬献过降表,想必不日就要到长安觐见。凉州平定指日可待,届时大可安定民生,招募三河精骑,重整汉军威武。”

所谓三河,是指黄河上游干流、赐支河与湟河。这些地方民风剽悍,水土丰饶,百姓多善骑射,汉代征兵多半从陇西三河等地征募,便是到了后世隋唐,关陇集团赖以起家平定天下的军队也是出自陇西,可谓是一个优质的征兵源地。

“等北军步骑、羽林、虎贲都练好了,我的骑术应该也差不多了。到那时都随我摆驾上林演武,重现我汉军之威!”

自北军中候王斌以降,羽林中郎将徐荣、羽林监盖顺,以及校尉魏桀、沮隽等人无不拜服称是。

北军大刀阔斧的整改很快吸引了外界的注意,人人都知道皇帝这是要借机掌握禁军。

在董卓死后,皇帝对朝政保持鲜见的克制,从不轻易表态,这让王允一开始很是诧异,直到皇帝将手伸进了禁军,王允这才明白皇帝的用意。如今的朝堂,可谓是王允一言九鼎,在其没有犯错的情况下,皇帝贸然对其出手无疑是正中王允下怀。

而禁军就不一样,这里不是王允的基本盘,除了吕布以外再无其他将领听命于他。所以皇帝趁着董卓死后军心混乱,再加上军中暮气无能等理由对禁军进行整改,让王允无力还击,甚至还处于下风。

皇帝攻其所短,一旦手绾兵权,王允的处境就将非常不利!

早在董卓死后当天,皇帝打算让杨众监关中诸军,王斌领北军,盖顺、杨儒分掌羽林虎贲的时候,王允就隐隐察觉出了皇帝的意图,在其中他虽做出些许动作,比如让杨儒转任屯驻外地的胡羌校尉,暗中吩咐王颀以抵制外戚为由,串联五校等种种布置,却被皇帝一一瓦解。

杨儒奉诏驻扎郿县,募民招兵,兴办屯田,很快就拉起了一支两千人的屯田兵。北军更是被皇帝一次突袭演练,搞得几乎被全部裁撤。

眼见皇帝就要拉起数万人的大军,王允感到如芒在背,他认为皇帝如此做就是刻意针对自己,他不能再放任皇帝这么搞下去。在苦思数日后,他终于利用自己的权柄,寻到了反击的由头。

第三十章丨粮秣军需

“大小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於庙堂。”————————【上宰相书】

“近年来三辅歉收,黎庶不丰,朝廷粮草不济,若是骤然组建大军,恐怕会给百姓带来负担。况且……”新任尚书右丞赵戬抬头看了眼皇帝,直言道:“三辅已有奋武将军等人,麾下兵马共计数万,完全可以保全关中安危。如今羌乱渐弭,董贼已死,而徒增新军,臣愚钝,未有见其必需之处。”

皇帝伸手摆弄了一下桌案上的简牍,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来驳回诏版的?尚书台诸人都是这么想的吗?”

王允无法明着阻拦皇帝裁汰禁军,便想了这么个法子,打算从钱粮上入手,遏制住皇帝军权的扩张。

这也是王斌一开始面对皇帝下诏扩军的忧虑,他没想到王允没有一开始就明确拒绝皇帝编练新军的想法,反倒是趁着近万新兵入伍,数千老弱被裁撤,粮草、兵械等抚恤无一不要巨大开销的时候,突然暗使尚书台掌钱谷财用库藏等事的尚书右丞赵戬以府库不盈的理由卡住。

要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皇帝和王斌若是拿不出抚恤与犒赏的钱粮给那些士兵,那么士兵必然闹出祸端,届时皇帝的威信一落千丈,王允再从容出面收拾全局。此消彼长,皇帝还能拿什么跟王允抗衡?

赵戬是王允故吏,又是大儒赵岐的侄子,起初因强项而被董卓贬为平陵令。如今王允得势,为了在尚书台安插亲信,示好颇负盛名的议郎赵岐,故而将赵戬重新提拔回了尚书台,特意让他做了掌握财权的右丞。

王允让赵戬担任尚书右丞的用意再明白不过,尤其是在王允对皇帝大肆整顿禁军的事不闻不问后,赵戬更是心领神会。

在尚书台收到皇帝诏版,要求下诏给少府与大司农拨给北军时,赵戬拒拟诏书。在与尚书令士孙瑞、仆射杨瓒等人争执一番后,在王允的暗示下,拿着皇帝草就的诏版就敢来面折廷争了。

“禀陛下,司徒公奉诏录尚书事、总朝政,曾在尚书台屡屡有言国用不足,时常为钱谷之事嗟叹,朝廷重臣如此,陛下整顿军旅,岂能不顾百姓之苦?”

“你在骂我是穷兵黩武的昏君?”赵戬是王允死忠,皇帝也不跟他客气;“北军不过万人之众,能花朝廷几分钱粮?上个月皇甫嵩在郿坞诛灭董氏亲族,缴获有金二三万斤,银**万斤,珠玉锦绮、奇玩杂物堆积如山。更不用说董卓修建郿坞,积谷为三十年储,其曾言:‘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终老。’如此钱粮,你全做不见,不知是另做他用,还是入了某人的私囊!”

“如今奸贼授首,朝廷千端万绪,百废待举,宫室、城墙处处都要花钱修缮,更遑论劝流民返乡屯垦,这些无一不是要花费巨万,王司徒更是忧心今后西凉或有变故,硬是扣着这笔钱谷以备不时。还请陛下念及臣子体国之心,莫要被阿谀之辈诓骗了!”赵戬深知自己等人行事端正,面对皇帝话语里的威胁,他全然不惧的说道。

赵戬与王允兴趣相投,都是性格刚正,不卑不亢的人物,而赵戬又足智多谋,言语必引论诗书。任皇帝恫吓威胁,赵戬也坚持不松口,见这件事在赵戬处讨不了好,皇帝也不再多费口舌,只是继续传口谕给尚书台拟诏,理所当然的被王允拒绝。

只是这么一来,尚书台内部便产生了不一样的意见,两派剑拔弩张,饶是王允也没想到皇帝会有这么多的支持者。

等事情发酵后,皇帝打算开始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这一日,皇帝摆驾上林苑,观看北军集中操训,壮足了声威,便让人传唤大司农与少府。

大司农周忠与少府田芬两人登上皇帝派来的车辆后,只听奉车郎轻轻挥鞭,车子便向前开动了。

车行不久,田芬对周忠苦笑道:“这麻烦看来是躲不开了。”

两人虽然位列九卿,但在这地方离心,中枢虚弱的时代,原本最为吃香的国家税收储蓄部门便成了鸡肋。皇帝这次召他们,无非是打算绕过在此事上坚守不退的王允,径直给他们下诏。本以为大神斗法,小仙看戏,谁知这风波说来就来,还使得无辜的妖怪遭了秧。

周忠摇了摇头,在皇帝与王允的博弈中,他显然比田芬想的更深一些:“王司徒不早不晚,偏偏在北军急需钱粮的时候使人反对,无非是想给陛下一个脸色看罢了,可见朝野传言陛下与司徒两人君臣失和,实属不虚。”

田芬出身河北豪族,与袁氏交往密切,是王允天然的盟友,自觉有义务为王允声援:“王司徒对国家一片赤心,关中屡遭兵燹,正是要爱惜民力的时候。可如今陛下大肆练兵,放眼天下,近无乱贼,远无叛族,陛下这会子练兵是针对谁,大司农难道还不知道吗?”

“知道又如何?陛下连番让尚书台拟诏,别看王司徒与赵右丞等人几次严词驳回,其实是色厉而内荏,任谁都知道陛下是势在必得,之所以闹出这个动静,还不是两方都想看看各自虚实?尚书台自士孙尚书令以下,听附陛下的人虽然不多,但也是司徒不容小觑的劲敌。”周忠缓缓说道。

田芬连忙道,“陛下这次召我等前来,无非是想逼我等就范,可那钱粮是万不可轻易拨付,练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一旦拨给,以后定是一项多出的开支。当年孝灵皇帝编练西园军,徒耗资财,所练兵卒尽皆被董贼裹挟为乱,无益于国。那时朝臣不知劝阻这且不说,如今轮到我等,可不能缄默不言!”

周忠确实想缄默不言,他是扬州庐江人,地域上虽属关东,但与颍川、汝南、河北等地豪族并无太深的往来。目前虽然看似是依附王允,左右不过是暂且依附其权势立足,其实他与前将军赵谦一样,都是相对中立的一派。

第三十一章丨钱谷甲兵

“使主是财者,知其不出于己,而不敢以私予。”————————【平戎十策】

到了上林苑,隔老远便听见呼声阵阵,二人下车步行片刻,只见一队数十名袍甲鲜明的年轻骑士伏在马上,在昆明池旁奔跑驰骋。

当先一人身材瘦小,身着华丽合身的武弁服,在马背上摇着马鞭,兴奋的大叫着,其余数骑都是紧张无比的趋近在那少年身周,注意力全放在那少年身上,生怕他有丝毫闪失。

周忠眼尖,当即认出了那少年的身份,他失态的大叫一声:“陛下!”

那少年听到声音,流利的调转马头,往周忠等人骑来。待到近前,马速已然放缓,少年原本苍白病态的脸经过这几天的锻炼调养已逐渐呈现健康的麦色,嘴角间勾起自信的笑容。

少年端坐马上,整个身躯被衬托的高大威武,这莫名的气势让周忠等人呼吸一滞,最终还是在穆顺的提醒下跪伏拜礼。

“大司农臣忠、少府臣芬叩见陛下!”

皇帝满头的大汗,却不见丝毫疲惫,反倒是精神奕奕:“都起来吧,仓促之间,来不及让人传告,我也没有沐浴更衣。就这么接见二位,实在失礼了。”

身后的羽林监盖顺带着一票骑兵分散走开,远处更有中郎将徐荣带着数千骑在列阵奔驰,甚或有千余步兵在校尉的带领下呼喝操练,整个上林苑就像个错落有序的军营。

田芬越看越是胆战心惊,没有想到皇帝年纪轻轻就能组建起这样一支兵马。周忠一旁的也有同感,他甚至在想,皇帝有如此能耐,不仅可以在短时间内整顿老弱的北军,更让徐荣等宿将心悦诚服,受其指使。

王允再是智谋了得,胸有城府,面对这样一位有手腕的皇帝,他还能招架多久呢?

北军中候王斌亲自将皇帝从马背上扶下来,皇帝把手一招,径直往昆明池边走去,周忠与田芬几人连带着数名羽林郎亦步亦趋的紧随其后。

皇帝慢悠悠的走在昆明池边上,这池子曾是孝武皇帝为伐昆明国,特意使人开凿用来练习水战的,后来逐渐变成泛舟游玩的场所。自王莽篡国、就都洛阳以后,昆明池鲜少维护,导致泥沙淤积,水域面积逐年递减。

但往日威风仍在,时至今日依然是一片茫茫大泽。皇帝看着池中央的一片陆洲上残破的殿宇遗迹,吹着风,不时地偷眼打量着身旁两人。

二人掌握国家税收工矿等等大权,各自有着截然不同的面孔。大司农周忠面容清峻,看上去正直不阿,但眼睛里却藏着精明算计,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反之少府田芬则长了个马脸,目光不及周忠镇定,举止表现忐忑。

“前些日子有人说董贼授首,天下已然太平,不需要另练新兵。”皇帝边走边说道;“可他却没有看到,河南、颍川尚有董贼余部数万人未曾归顺;河东郡的白波谷还盘踞着数万蛾贼;更何况凉州之乱屡屡不平。那些人整日里劝我寝兵,精简部众,也不知是鼠目寸光,还是在背后替别人着想。”

周忠立刻说道,“陛下,万余部众,犯不着做此想。如今国用确实困难,郿坞的钱谷甲兵虽说不少,但陛下也说了,四处都有叛贼,朝廷一旦动兵,一日所耗巨万,这钱粮便是再多也捱不住。”

皇帝不置可否,问向田芬,道:“少府也觉得如今国用不足,连北军正常的配给之需都满足不了么?”

少府负责专供皇室一切采需,算是专门为皇帝服务的管家,此时说满足不了宫室用度,岂不是失职么?但田芬却表现的十分狡猾,把皮球又踢回给了周忠:“回陛下,少府内中虽有库存,满足宫用之需尚可,但北军所费还是要由治粟内史调拨。”

治粟内史就是大司农的旧称,周忠见枪头又指向了自己,道:“尚书右丞管辖钱谷度支,臣……”

无论前世今生,皇帝最是反感这种相互推诿的官僚作风,他大为皱眉,在一只大石鲸前停了下来,向王斌施了个眼色。

王斌会意,接下了话茬,对周忠两人说道:“尚书台诸人意见不一,自然要以圣意为准,尔等久食岁禄,难道连这个都分不明白吗?”

周忠还是有些推脱,迟迟不敢贸然答应下来。

王斌威胁道:“北军经过新募与裁汰后,如今已有万人,若是因为钱谷一事而损害朝廷威严,你们谁也吃罪不起。”

“这……”周忠为难的看了眼身侧的田芬,王允的打算他们多少也明白一些,无非就是想这么耗着,耗到北军因为迟迟未见钱谷而生出变故,到那时再由王允出面救场,既能挫败皇帝的威风,又能得到一支军旅,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计划。

“你们的想法我明白,王允的心思我也明白,只是你们要知道。”皇帝转身对周忠等人说道:“我不动赵戬,是还不想与司徒为敌,但你们就不一样,若是真把我的话视若无睹,你们可就要小心天子之怒。”

在皇帝的威势之下,周忠屈服了。

其实这也很好选择,王允在朝中的权势虽然首屈一指,但终归到底比不上董卓,除他以外,朝中还有太尉马日磾、尚书令士孙瑞,以及与其相善的司隶校尉黄琬等人,论在军中的声望,征西将军皇甫嵩与前将军赵谦都在其手下吕布之上。

王允看似风光无限,其实身周暗流涌动,一个不慎就会分崩离析。

反倒是皇帝,身边既有弘农杨氏的倾力支持,又通过尚书令士孙瑞与关西豪族出身的太尉马日磾等人暧昧不清。更重要的是,皇帝手腕了得,得知董卓死时,好不慌乱,甚至还能迅速做出反应,抢下徐荣所部兵马,占据优势;革除北军弊害时,更是果决明断毫不留情。

通过种种表现来看,皇帝无疑是中兴之主。在这种情况下,除了王允等人以及别有用心者仍然冥顽不灵以外,还有谁会与皇帝作对呢?

第三十二章丨臣操权柄

“天子之言,得制于省部之手,太阿之柄几于倒持矣。”————————【元代奏议集录·选法】

田芬气愤于周忠的临阵倒戈,虽然不忿,但他没有赵戬那般敢面折皇帝的胆量,只得咬牙退下。没想到田芬才回少府不久,便有诏旨传来,迁田芬为兖州刺史,即刻赴任,另拜黄门侍郎张昶为少府。

这一突如其来的任命让田芬又惊又怕,自己违逆圣意,皇帝明显是借故支走他,但他没想到会给他外放一州之长。据说兖州如今正遭黄巾荼毒,自己手无寸铁,贸然前去恐不济事。

思来想去,他前往王允府上问计,王允很快便接见了他,在得知周忠倒戈支持皇帝后,王允没有多做表示,反倒是对田芬赞赏有加。

田芬心里惶恐,却听王允说:“你既负诏命,不如先往冀州拜谒家祖,我听说袁冀州尚在邺城,你不妨找他问计。兖州地处中原,北至青冀,南达徐淮,位置紧要。朝廷坐镇关中,与关东各州相比,正所谓‘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君当慎思也。”

听着话倒像是田芬之所以就任兖州刺史,全是王允一力促成似得。其实说起来也有些关系,自从王允得知周忠奉诏调拨钱谷给北军时,他就知道自己在这一阵中输掉了,田芬不听诏令,是迟早要被清算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当做是王允与皇帝之间的一场利益交换。

用张昶取代少府、王允不再干涉皇帝整顿军旅为条件,换取田芬出任兖州,作为王允地方上的外援。

冀州牧袁绍及其袁氏在地方任职的门生太守,再加上兖州刺史田芬,关东诸侯都将成为王允无形的政治筹码,用来壮大自己的声势,不至于被皇帝一击擒拿。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罢了,所谓关东诸公谁也不会将王允视为自己在朝堂上的代言人,因为在某些人眼中,长安朝廷,尤其是皇帝身份的合法性都有问题,更遑论听命了。

王允走进岔路,为人利用而不自知,田芬也是同样不明就里,唯唯答谢后便收拾行装往冀州去了。

这一日皇帝打上林苑回宫,在路上与王斌同乘一车。整顿北军的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皇帝在大司农周忠与新任少府张昶的全力配合下,将董卓屯于郿坞的钱粮还有兵械一起拣选出来分发给北军、羽林以及虎贲等将士,甚至连身边的护卫都换上了本属于他们的禁军武装。

当钱粮不在成为掣肘军旅整顿的问题后,北军的训练、招募开展得热火朝天。

王斌至此由衷的佩服皇帝运筹帷幄的本领,车驾行驶在漫长的宫道上,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对皇帝说起蔡邕的事情了。

在王粲等人过府拜访已有两天,王斌口头上虽然同意出面搭救,但还是对此抱有一丝顾虑,担心会因此事给皇帝带来麻烦,在见识到了皇帝的手腕后,王斌再无顾虑,打算趁此跟皇帝说个明白。

“蔡中郎的事,你不说我也打算做些什么。”皇帝思量说道;“我知道马太尉私下在王司徒那里因此事碰壁,若我无动于衷、作壁上观,那蔡中郎势必难以挽回性命。我出面自无不可,但是这个时机要把握好,过晚则来之不及,过早则难以成效。”

王斌知道皇帝这是在对他耳提面命,赶忙虚心受教。

皇帝这也是对着至亲之人王斌才会表露出自己的心意,蔡邕他是一定要救的,无非是想在此事件中使自己的利益扩大化而已。搭救蔡邕,在马日磾等人看来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阿附声名,至于救不救得出则不是他们特意在乎的事情。

为了彻底俘获马日磾等人的效忠,皇帝就得拿蔡邕的事大做文章,逼马日磾以及那些阿附声名的人来求自己去救。

只有到这个时候,皇帝手中既有兵强马壮的军队,又有关西豪族的倾力支持,王允再是强势也要靠边站了。

王斌不善权谋,但他有个优点就是为皇帝着想,这也是皇帝最为信重他的缘故。只听他将自己从王端一句无心之言得来的启发告知皇帝,皇帝听了大为动容:“你说得对,王粲、士孙萌等人都是年轻才俊,又是名臣之后,与我也差不了几岁。若是能找机会将他们聚集在我身边,一起读书,增进感情。既可不使这些才俊流失于外,又可让其遍览秘府藏书,深厚学识,更可笼络臣子之心,可谓一举多得。”

其实皇帝还有话藏着没说,让臣子家族优秀的儿子入宫侍奉皇帝,不仅可以笼络臣子,给自己打造一个未来的亲信班底,还可以进一步给自己打造一个智囊团。

就像是尚书一开始不过是给皇帝掌管书籍的官员罢了,只是由于孝武皇帝为了与强势的丞相等外朝相抗衡,这才逐渐加重尚书的权力,从参谋顾问、到拟旨决策,渐渐以尚书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内朝。

直到光武皇帝为了加强皇权,事归台阁,导致如今的尚书台权力甚重,再加上有个强势的王允坐镇,皇帝想要做些什么总得想法设法的去商量、去妥协。

好比这次北军的钱粮兵械,一件既简单的事情,只要皇帝下诏,尚书拟诏,官员承诏就可以了。可偏偏就有人在其中不服圣命,借故强项,虽然事情最终还是得到了解决,但依然让皇帝好不痛快,如鲠在喉。

如果有个能绕开尚书台决策、发号施令的新‘内朝’,一切问题不就都能迎刃而解了么?

皇帝越想越是觉得可行,就在他仔细琢磨该找个什么由头来促成此事时,车驾已停驻在宣室殿阶前。

有一人正候在门口,见到皇帝,他稽首道:“侍中臣温冒死进谏陛下!”

“你有什么话,非要弄出这副阵仗不可?”皇帝觉得莫名其妙。

赵温从袖中抽出一根简牍奉上:“臣要说的都在这里了,还望陛下垂鉴。”

皇帝拿过简牍展开一看,心头狂喜,脸色却故意沉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丨御临中台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资治通鉴·周纪一】

“这么要紧的事,为何我从未在尚书台呈递的奏疏中见到过?”皇帝面沉如水,带着明显的怒意说道。

赵温心思急转,配合说道:“陛下,非臣有意僭越尚书职分,而是蔡氏早已上奏书于中台,只是事情迁延,经历数日仍不得呈于陛下案前。蔡氏心焦似火,担忧其父生死,故而求臣代为转奏,有越权情事,臣甘愿赴廷尉认罪。”

皇帝没有理赵温,他唤来王斌问道:“我记得按我朝的规矩,天下臣民奏疏都递交北宫门,由公车司马令驻守北宫门收集整理之后,一概运送至宣室,由我批阅了再递送尚书台拟旨。可是如此?”

王斌硬着头皮答道:“这……确是如此。”

“那为何我每日看到的奏疏都是尚书台批阅好了的?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所有的奏疏都得他们先看一遍,然后挑出对自己有好处的给我看,对自己不利的就藏着?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

赵温瞅准机会在火上添了把柴:“陛下,臣斗胆进言,董卓在时,认为陛下年纪还小,于国事尚且不熟,所以就由录尚书事的三公以及尚书们代为处理,然后再……”

“放肆!”正在进言的赵温被这一声怒喝给吓愣了,只见皇帝眉峰倒竖,大为不满,他的手抓着那根奏疏,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陟黜大权,操之于上。他们这么做,有先例么!”

赵温故作不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有先例的,若是溯源起来,臣记得本朝孝和皇帝、孝安皇帝以降,历代皇帝都是幼年登基,那时要么是太后临朝,大将军辅政;要么就是遗诏有辅政大臣……”

“现在既无太后,又无大将军,更没有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那他们有什么资格敢夺我的批奏之权!”皇帝‘霍’的一下转过身去,对奉车都尉刘璋下令道:“摆驾,去尚书台!”

王斌不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发怒,心怀揣揣以外,却有些期待,因为每当皇帝这么发怒的时候,都会带来巨大的改变。

是的,他知道皇帝此时假怒大于真怒,无非是要借着发怒一改往日温和的模样,多行雷霆之事,让臣子知道哪些是皇帝极为重视的事,绝对碰不得。就好比上一次皇帝这么动怒,不顾劝阻下令裁撤北军,一口气黜退了两个无用的校尉。

盛怒之下,就是王允也拦不住皇帝执意改革北军的决心。

这一次王斌假意劝谏几句后,便立即吩咐人准备车驾,打算直接带皇帝去尚书台问罪了。

宣室殿前才到不久的黄门侍郎和侍中们听到动静,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才走上去却又赶着下来。就只见皇帝在穆顺的服侍下从陛阶大步走出,脸上怒气未消,不知道被什么给气着了。

黄门侍郎钟繇赶紧往台阶上走了两步,正欲开口,却被穆顺抢了先;“国家摆驾尚书台,命侍中赵温骖乘!”

不仅是钟繇,就连站在对面的侍中杨琦也是一脸惊讶,皇帝出行让侍中骖乘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杨琦还是在里面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好端端的,皇帝为什么突然要去尚书台,还特意让平日里与皇帝交流甚少的赵温骖乘。

带着满心的疑惑,杨琦与众人登上后面的副车,一路浩浩荡荡的赶往尚书台。

行了不知多久,在车内,赵温悄悄抬头看了眼皇帝,发觉皇帝面沉如水,一副阴云密布的样子,他赶忙低下眼帘,心里却是怦然作响,在狭窄的车厢内清晰可闻,而皇帝恍若未觉,仍闭着眼睛。

一路上两人各有心思,皇帝没有说话,赵温心里有鬼,也乐得当聋哑人。

就在车内气氛沉闷尴尬的时候,金根车陡然向前一倾,奉车都尉刘璋在外说道:“禀陛下,尚书台到了。”

尚书台,也叫中台,因为常在宫里的中台办公,故以台命名。

自孝武皇帝设立内朝,光武皇帝事归台阁以来,尚书台便成了国家的中枢机构。皇帝诏书、政令皆由此发布,三公录尚书事以及尚书令更是总典纲纪,无所不统,俨然是另一个丞相。

此时虽无常朝,但尚书台六曹尚书还是要每天到台阁办公,批改奏疏。尚书郎潘勖正拿着一根朱红的彤管笔起草文书,那是一封很简单的任某某为某地县令的任职书,他的工作就是将其拟定之后与其他人批阅过的奏章一起交由皇帝御览,然后盖印颁发。

想到最近尚书台阴沉紧张的气氛,潘勖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自从当日司徒王允与尚书令士孙瑞、尚书仆射杨瓒因为北军钱谷的事当场抗辩以来,中台各尚书是个人都知道双方反目,如今尚书台根据各自的权势、地籍、亲友等关系隐隐分作两个派系。

其中更是以司徒王允为首的一方占得上风,尚书台绝大多数的尚书都倒向王允,导致士孙瑞等人在尚书台大感掣肘。

潘勖不过一个小小的尚书郎,无缘参与尚书台及朝中大臣们的争斗,所以甘于做随波逐流的一员,谁当权就听谁的,这也是很多背景不强的官员心声。

只是这几天尚书台内部越来越奇怪了,先是皇帝突如其来的整顿北军,尚书令士孙瑞毅然遵命拟诏,引起王允极大不悦,认为皇帝做事不经问询大臣意见,很容易造成乱命。

士孙瑞据此与王允争辩了许久,最后事情也不了了之。只是事后王允借口尚书台良莠不齐,又藏有董卓余孽,故对尚书、尚书郎进行逐一排查审核,不合格者一律清退出去,其中大部分都是关西士人。

王允手段强硬,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只是他既占着理,又有总朝政的权力,做这些也无人敢直言反驳,潘勖由于是关东人才得以留在尚书台。自此之后,尚书台便基本上听命于王允,甚至暗中嘱咐下来,朝中奏疏需要先清点之后,再择选紧要的送达宣室。

至于什么是紧要的诏书,还不是由负责清点的尚书郎吴硕决定的?

吴硕素来好谄媚事上,再加上对王允马首是瞻的尚书右丞赵戬,有这两人在,哪怕王允偶尔不来尚书台,都能让众人不敢擅做主张,再也不会出现类似于当初皇帝一句话,尚书台立即拟诏的情况。

潘勖叹了口气,他在想皇帝不乏是一个英主,王司徒也有名臣之风,闹得这么僵,对社稷又有什么好处?

“上御中台,诸官出府,恭迎陛下!”

第三十四章丨官无常法

“古者。立天子而贵之者。非以利一人也。曰:天下无一贵。”————————【慎子】

尚书台外突然有人高声喊道,台阁之中,众尚书,尚书郎等官皆是一愣,纷纷搁下手中事务按次序走了出去。只见数辆安车、立车拱卫在天子御驾的周围,更有羽林郎、虎贲郎乘骑执戟,护卫陛侧,这数百人凭借仪仗组成的威势令众人呼吸一滞。

士孙瑞、杨瓒、赵戬等人伏地稽首,一起山呼道:“臣等叩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皇帝在穆顺的扶持下缓缓走出车驾,在众多郎卫的拱卫中,皇帝柔弱的身躯显得异常高大,他点了点头,穆顺便代皇帝冲地上跪着的尚书们喊道:“制曰‘起’!”

尚书们谢恩起身,自觉的站立在两旁。

皇帝看也没看他们一言,径直走进了尚书台。皇帝进去后,南阳宛人,尚书文祯赶忙拉住跟随在后的黄门侍郎、沛国人丁冲,小声问询道:“幼阳,陛下今日是何故造访中台?”

“陛下与我素不亲善,我又何尝知道?”丁冲心里郁闷,自从当日皇帝命王斌骖乘,自己冷脸相对以后,皇帝好似听信了王斌的进言,越发的不待见他。他心里很无奈,低声叮嘱道;“只是陛下心性不同往日,此番动怒,必有大事将作,待会应对千万小心。”

说完丁冲便跟着同僚进了尚书台,文祯等人无法,也只得跟在后头走了进去。只见皇帝倨坐在正中本该属于尚书令的位置上,尚书令士孙瑞与仆射杨瓒二人垂手立于左右。

见尚书们依次走进,皇帝朗声问道:“我记得王司徒录尚书事,总朝政,怎么今天没有见到他来?”

几个尚书们互相看了看,遂推举了一个资历最老的尚书上前应答,那尚书约莫五十好几,须发皆白,是冯翊大族出身,名叫郭溥;“回国家,司徒身体染恙,今早刚使人递了奏疏过来。”

“那奏疏呢?我为什么没有看到?”皇帝问道。

“禀陛下,奏疏在此,臣等已代为阅过,确有其事。”皇帝事出突然,王允又恰好不在,赵戬为了防止皇帝要横生什么枝节,对此特意留心,他自作主张,从一边翻捡出奏疏,趋近几步呈交给穆顺。

郭溥干咳一声,耸拉着眉眼看向士孙瑞,然后便识趣的退下了。

今天这事太反常,在看清楚局势之前,就连士孙瑞都不愿意主动出面说话。

皇帝从穆顺手中接过那份奏疏,也不打开,就放在手上握着。嘴上噙着一抹冷笑,说出来的话让众人大吃一惊;“看来我得下旨赏赐尔等了,诸卿不嫌我年幼德薄,才智鄙陋,不足以理朝政,故而代我批奏,实在是忠心可嘉。”

尚书台顿时舆情大哗,毕竟这个事起初是老早以前就留下的惯例,董卓死后,虽然士孙瑞曾建议过还政给皇帝,但王允却借口皇帝年幼,坚持要遵循以往的传统。

所以奏疏不得第一时间上达天听,也怪不得底下这些负责拟诏的尚书们。

此时见到皇帝怪罪下来,众人纷纷七嘴八舌的为自己叫屈。

“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臣等忠心事上,未尝有一日懈怠。此事定有小人进言,离间我等君臣,臣请将其议罪!”

穆顺听不下去了,自觉有责任维持秩序,出声喝道:“肃静!陛前喧哗,成何体统!”

这一声倒是入了赵戬的耳,他本还在想该如何挽回局势,若是任由此发展,王允的权力将大大缩水,这可不是他们乐于见到的。

此时穆顺的挺身而出,无疑是给赵戬一根救命稻草。

他有意将火引到穆顺头上去,做出阉宦复炽的假象,几个尚书本来没有注意到穆顺,这回顿时以为是穆顺从中作梗,怂恿皇帝对付士人。于是纷纷对穆顺怒目以视,都将怒火转移到穆顺身上,要求皇帝下旨严惩穆顺。

而事件的始作俑者赵温静立一旁,冷冷的观看着局势,他想知道皇帝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这决定了他们兄弟今后在朝中的立场和走向。

反倒是穆顺这下是怕了,脸上冷汗直流,不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关西人和关东人虽然不和,但面对可能复起的阉寺,口径却是出奇的一致。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就这么了结的时候,皇帝开口说话了;“刚刚谁说要下旨的?”

穆顺脸刷的一下就白了,赶紧匍匐在皇帝身边,又惊又惧的说道;“陛下……”

“你怕什么?”皇帝用极小的声音对穆顺说道。

穆顺顿时安心了,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身上,只求皇帝的威势,大到能撑住这片天地。

赵戬走上前去,做出一副忠直为国的样子说道:“禀陛下,阉寺之患,甚于洪流,如今我大汉民生凋敝,皆是历代先帝宠信阉寺之故。陛下若要匡扶社稷,振兴朝廷,须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有道理,看来你也是通晓大义的。”赵戬将造成天下大乱的黑锅全扣在宦官身上,还说的大义凛然,让皇帝不由得侧目。赵戬有急智,皇帝不愿意任由他这么说下去,他要拿回主动权:“既然你知晓大义,那我就要问了,你身为臣子,知道臣子应尽的本分是什么吗?”

“荀子有言‘主道知人,臣道知事’。”赵戬想也没想,张口就道。

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主的本职是选用贤人,臣子的本职是处理职责事务,两者各有分工,互不僭涉。

这里就隐隐的表示了赵戬的寓意,是在提醒皇帝尚书台是处理国家政务的,而皇帝只负责任用贤能来处理政务,希望皇帝不要僭涉。

赵戬历任宦职,人情练达,皇帝自进来后开口第一句话他就有了不好的念头,虽然不知道皇帝的来意,但拦住皇帝对尚书台指手画脚总是没错的。

“嗯,你既然说了臣子的本分,那我作为天子,就不得不说一下天子的本分。”皇帝点头道,众人也都没有异议,垂手表示恭听,皇帝便清了清嗓子,道:“弱其强而治其乱,伸其屈而直其枉。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皇帝就是要亲自治理天下,让元元众生得享安宁,岂能独居一室,垂拱无为?”

第三十五章丨诏旨夺权

“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韩非子·和氏】

众人没想到皇帝小小年纪会有如此过人的见解,侍中赵温更是眼前一亮,皇帝那‘一人治天下’的话句似乎来自于法家慎到的理论,如果不是对皇帝这一身份观察透彻,谁能说出这种精炼的话来?

底下的尚书们忍不住小声惊叹,纷纷讨论皇帝的言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里面藏着的关键,赵戬隐隐觉得皇帝是有的放矢,但他拘于学识,还没有转过弯来。

唯有侍中杨琦和黄门侍郎丁冲俱是皱起眉,两人心有所感,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默契的移开眼光。事到如今,皇帝的企图难道还不明显吗?

但皇帝说的话里出现了一个漏洞,丁冲不愿见事态被皇帝牵着走,出声言道;“国家对为君之道的见解精深,是臣等所不能及。然古时帝王,垂拱而天下治,是故无为,也是帝王之职。”

赵戬这才反应了过来,知道皇帝这次是想要干预尚书台的决策,所以用君王和臣子的本分开头,想堵住他的嘴。赵戬哪里舍得放弃手中的权利?于是立即反应过来,赞同丁冲的话,并举出上古帝王的例子强调无为而治。

本来事情要成了,却被丁冲横插了一杠子,皇帝很不满的瞥了丁冲一眼;“老聃曾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所以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天子依据已有的礼法制度,顺势而为。”

丁冲还想再说,却被皇帝出言打断;“君臣各有本分,互不僭涉,以前董卓在时,假借董氏外戚之势,代为辅政,自无不妥。如今斯人已矣,我欲亲预朝政,有何不可?还望诸卿能恪守臣分,毋要阻拦!”

话说的已经很严厉了,谁要是敢阻拦就是不守臣分,想做权臣架空皇帝。一时间谁也不敢接话,但也不说同意,就那么尴尬的僵持着。皇帝看向站在两侧的士孙瑞、杨瓒,仿佛知道皇帝在看他们似得,两人一齐抬头,目光炯炯的与皇帝对视。

皇帝心里有底了,他故作生气,冲穆顺喝道;“拿笔墨和诏板,我要写旨。”

“陛下。”赵戬已悄悄派吴硕前去通知王允,不消多时就会赶到尚书台,在此之前赵戬试图用缓兵之计先稳住皇帝,于是他拱手说道:“陛下心有大志,欲再兴社稷,臣等食君之禄,岂敢贪权?只是陛下欲要亲政,按例当在冠礼之后,如今陛下年未及冠,怕是于礼不合。不若等王司徒来了,或常朝的时候使群臣共议不迟。”

这时皇帝心存怒意,话里毫不掩饰:“没有亲政的皇帝就不算皇帝了?那我距亲政还有两年,这两年谁来给我管理天下?你别给我举孝和、孝安皇帝的例子,我只问你,如今太后何在?大将军何在?遗命辅政大臣何在!”

太后,大将军,辅政大臣这三者都是幼君在位,暂代皇帝理政的人,具有公认的合法性。但现在皇帝的情况很特殊,名义上的嫡母、太后何氏、实际上的生母王美人以及外戚大将军何进都已经死了,而孝灵皇帝更没有留下辅政大臣,所以理论上谁也不能代君理政。

董卓依仗权势代为掌国,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董卓身死,王允势力又没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这正是皇帝要抓住的漏洞和机会。

皇帝提出的一连串问题,赵戬一个也不敢回答,他独自一人承受着皇帝的怒火,头都不敢抬起来。

其余人等也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威势给吓到了,皇帝不给他们思考反应的时间,趁胜追击:“拿笔墨诏板!”

穆顺想也不想就知道皇帝是在命令自己,他刚才亲眼见证了皇帝是怎么在咄咄逼人的尚书们面前,凭借一问一答,须臾之间就使局势大变,甚至还稳占上风。

他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敬佩,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最近的一张桌案上抓了一把空白竹简,与笔墨一起摆放到皇帝案上。

皇帝拿起彤管,正欲下笔,一时却犯了难。

他这几天学习汉朝礼制,知道皇帝下达的命令分四种,分为策书、诏书、戒书和制书;每种都有其各自的功能和使用范围,比如制书是除了玉玺以外,还需加盖尚书令印,此时尚书令印早已被录尚书事的王允寻机从士孙瑞手中收走,一来一回不仅耽搁时间,还会出现意外的变故,所以不可取。

而策书又是用来下发诸侯王和三公的,功能上不适用;戒书则有告诫之意,无法完全体现皇帝要拿回批奏权,正式干预朝政的意图;所以思来想去,皇帝还是选择了用诏书的形式。

想好措辞之后,皇帝在长约一尺一的竹简诏板上写下他穿越以来的第一份诏书。穆顺随后从符玺郎祖弼手上接过皇帝行玺,加盖之后,这份诏书便成了具有合法性的正式诏令。

尚书台的尚书们见此,知道事情已经难以挽回,此时他们想的是该怎么面对皇帝以后可能会对他们进行的报复,这种事情往好了说是为君解忧,往坏了说就是擅权揽政。

是好是坏都得看皇帝的意思,更何况除了皇帝,得知此事的王允必然会对他们进行更为严厉的训斥,这是让所有尚书都头疼不已的事情。

穆顺受到允许,拿起皇帝刚写好的诏书大声读道;“告司徒、录尚书事允、太尉日磾、司空嘉,及诸卿各府。凡臣民奏疏,事无巨细,令无缓急。或亲拟诏旨,或交由台阁,概由钦阅,皆为朕决。往事已矣,朕不咎其过,而卿等务自省也。”

大致的意思是说以后所有的章奏都要先给皇帝过目,然后再移交尚书台依皇帝的意思拟旨,以前做的事情皇帝不会追究了,只是要各位大臣心里清楚,知道反省就可以了。

这诏书可谓是宽宏大量,尚书们都放下心来了,知道起码有这份诏书在,皇帝这边是不会怪罪他们了。

穆顺读完之后,皇帝立即指派侍中杨琦与穆顺一同出去,到三公九卿等官员衙署宣读这份诏书。必须在今天之内,要让满朝文武知道皇帝不会甘心循规蹈矩的熬到成年再掌权。

这道诏书一下,等于是正式宣告皇帝走在台前,今后无论是关西还是关东、亦或者别的什么势力,行事谋划,都不能忽视皇帝的存在。

第三十六章丨萧索宫道

“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桐叶封弟辩】

尚书台至关重要,牵涉各方,这是皇帝不能降罪的原因,但他总得要像个办法立威立德,不然无法揭过这章;“尚书令士孙瑞拟诏。”

士孙瑞一愣,他本在沉思皇帝的那份诏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身边的杨瓒拉了拉袖子,发觉皇帝和众人的眼睛都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趋到旁边的桌案上拿起彤管,竖着耳朵准备听皇帝的旨意。

“公车司马令,本应传章奏于朕躬,今该官未有奉诏,擅移章奏于台阁,雍塞朕听。”听到这里,士孙瑞哪里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这公车司马令算是要倒霉了,他下笔如飞,简洁明了的将皇帝的意思写了出来:“正所谓,有为之君不用无能之官,朝廷正当进取,不该任蠹虫自生。今宜罢之,望诸卿引以为戒。”

将皇帝批奏权被夺走的罪责全揽在公车司马令身上,不仅能立威,还能让众人安心,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众人没有异议,谁也不会把公车司马令的前途放在心上,小人物有时候就是用来给领导背锅的。皇帝前世深明此义,用起来十分顺手。

诏书写完,皇帝略略扫视了一下,确认无误后就让人去宣旨了。

罢官是立威,赏官就是立德。

对于公车司马令这个职位,皇帝看的很重。这个位置不仅享有六百石的俸禄,掌管收集、移交章奏和四方贡献,更有掌管宫中司马门的警卫和夜间巡逻的职责。

皇帝为了防止底下的官员阳奉阴违,不听诏令,得选个忠心的人去做这个位置,保证以后的章奏能第一时间交到他手上。

“拟诏,北军中候王斌办事得力,又为朕母舅,故封都亭侯,食邑五百户。其子王端,性情宽厚,仁敏爱学,可为公车司马令。”

王端无官无爵,起步便是六百石的公车司马令,靠的不是什么性情宽厚,而是他那皇帝表兄的身世。众人知道这一层关系,加上又有历代皇帝加恩后族的先例,所以这诏书也毫无阻拦的写成了。

这一系列的变故着实出乎赵温的预料,仔细想了想,赵温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别看皇帝这次仅仅只是夺回了奏疏批奏大权,实际上是削弱了王允的执政权柄。

这个口子一开,皇帝日后可以像个真正的成年天子那样处理朝政、颁布诏令、赏罚大臣,王允即便是有个‘总朝政’的名头,也毫无用处。

面对这样的局面,以王允的性格,岂会甘心退让?皇帝越是如此,王允便越是觉得皇帝一旦掌握大权,就会变得肆意妄为,据此王允就要坚持抗衡,而皇帝面对王允强势的行为,就会越发不满,这就是两人之间逐渐发展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兴许有旁观者看得清,但又有谁敢说出来呢?

更何况,当局者未必迷。

皇帝也没有忘记蔡邕这档子事,但他不打算一口气解决,当然这个事是王允的逆鳞,想要妥善解决并非易事。皇帝只想借蔡邕这个案子好生运作一番,将自己处理朝政的权力给坐实,这样无论他是否加冠成年,都不妨碍他亲政。

他从袖中抽出蔡贞姬书写的奏疏,拿起给众人示意。

“左中郎将蔡邕因罪入狱,其女以为罪不足以论死,故而伏阙上书,谁知诏书屡入中台,皆遭人有意遮掩,难以递送御前。”皇帝不紧不慢的说道,眼睛盯着人群中的赵戬;“欺上瞒下,你们可知是什么罪过?”

众人再一次惶恐的跪下告罪,皇帝这回没有让他们起来,他说:“这件事我不再追究,日后若是再有发现,以欺君论处。”

“谨诺,臣等奉诏。”听到皇帝不追究这个事,赵戬在人群中不禁松了口气。

今日之事可以说是他应对失措,如果开始回答狡猾一些,不让皇帝抓到话柄,皇帝哪能那么快就扯到臣子和君王职分上去?本来好好的正在对阉寺口诛笔伐,他却耿直的被皇帝带着走了。一会等皇帝离开,赵戬少不得要被王允责备一通,连带着尚书台的人都会对他心生怨气。

“至于蔡邕之事,此案事关紧要,廷尉不可轻下断语。是故……”皇帝看了赵温一眼,赵温见状,立即走到正中跪下听命:“令侍中赵温为使者,持节赴廷尉狱,将蔡邕暂时移交黄门北寺狱。朝会廷议之时,再论不迟。”

在返程的路上,是由尚书令士孙瑞骖乘,皇帝闭着眼,安然的坐在车上。

宽大的袍服罩着瘦弱的身躯,随着车子行驶在不甚平整的石砖路上而颠簸晃动。两道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又像是被这摇来晃去的车子弄得心神不安,全然不见刚才在尚书台力压群臣,大权得握的喜悦。

良久,待车子悠悠转过一个直角弯道。皇帝突然开口说话了:“你知道为什么这未央宫道都如此颠簸,路面不平么?”

“回国家,自光武皇帝以来,我朝历代先帝虽屡次赴长安郊祭,对未央宫内诸宫殿大体修缮,然此地终究不是国都之处,不能徒耗钱粮,所以有些宫道和小殿未有整修也是应有之意。自国家迁都至此,这三年里虽然有过动工,但规模甚小,用度拮据,更无暇于道路了。”士孙瑞略一迟疑,但还是选择了更为谨慎的答法。

显然,皇帝并不满意,他把背靠在车壁上,在减轻了部分颠簸后表情未有轻松多少。却见他话语中带了几分不满,生硬的说道:“答非所问,我问的难道就只是宫道而已么?你既然知道我问你的是什么,为什么还要把我当个孩子来糊弄?”

“臣惶恐!国家英明聪慧,臣哪里敢糊弄!”士孙瑞大惊失色,赶忙伏身拜倒。

皇帝没理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嘴里哼着一首士孙瑞熟知的曲调,语义中对士孙瑞像是失望又像是期望:“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簪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第三十七章丨早释猜嫌

“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战国策·燕策二】

“陛下……”士孙瑞听清了歌词曲调之后,跪伏在地,泣不成声。这曲调是乐府里的《行路难》,虽然句词从未听过,应是皇帝自己现做的,但意思非常的清楚,大致是说燕昭王礼贤下士,君臣相得,成就大业的故事。

他却觉得这是在讽刺自己不如诗中的那些贤士,面对君王的虚心请教,不知报答,居然还惺惺作态。

天子要做贤君,可惜士孙瑞这等贤士说话还拐弯抹角、藏着掖着。士孙瑞正在那里惭愧的时候,皇帝哼调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他本来打算把李白的这首诗背完的,结果发现自己忘词了。

尴尬之余,见士孙瑞伏在地上,知道达到了预期效果后,才叹道:“如今正是危亡关头,稍有不慎,社稷便有倾覆之难。我欲礼待贤臣,亲操权柄,奈何臣不信君?”

这话一说完,士孙瑞身子抖了一抖,仿佛也被皇帝这话打动。

皇帝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对我一直有所成见,王司徒本性不坏,就是人顽固了些,他诛杀董卓,功在社稷,我却偏偏要与他作对。与他相比起来,我才真的像个视社稷于不顾,一心只想独揽大权的人。我做的这些若不都是有利于朝廷的事,想必你们早已将我视为昏君,又何谈真心辅佐?”

“臣有罪……臣无颜以对陛下厚爱……”士孙瑞话带哭声,伏着身子不肯起来,声音哀切。

他确实如皇帝所说的那般,对皇帝有很大误解,如皇帝所说,他一开始确实是认为皇帝只顾着亲政而不顾王允一片忠心,但后来王允逐渐表露出来的专横让士孙瑞分清对错,由此才算是真正归附皇帝。

在此之前,无论是皇帝想借士孙瑞在尚书台的影响力抗衡王允,还是别的动作,士孙瑞都是推诿再三,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帮助皇帝完成的。如今皇帝发自肺腑的说出这番话来,士孙瑞再也不敢隐瞒,痛心的哭了出来。

王允这些天实在是让人失望,也正是如此,士孙瑞才从一开始的亦步亦趋渐渐对皇帝真心拥戴,只可惜双方似乎都心有芥蒂,如今幸好皇帝开明,直接说了出来,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样子。

这时,车子停了下来。刘璋把马勒好,从车上走了下去,穆顺也来到车边说道:“陛下,柏梁台到了。”

“嗯。”皇帝回了一声,看向士孙瑞,此时士孙瑞已经坐起身,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都是红的;“自己整理好仪态,下车之后不要让人看出什么来了。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从今往后,很多事我都还要仰仗着你呢。”

“臣谨诺。”士孙瑞说完便拿袖子擦拭干净泪痕,整理好着装后便从车上下去了。

穆顺眼尖,只一眼就看到了士孙瑞的面色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伸手去将皇帝从车上扶持走下:“刚有内谒者前来禀告,说是太尉马日磾请求觐见。”

皇帝点点头,准备让马日磾到柏梁台来见他,却见穆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还有什么事?”

“还有……”穆顺愤愤不平的说道:“听人说,侍中去廷尉狱奉诏准备移送蔡邕,却被廷尉宣璠带人拦了下来,如今两拨人在廷尉狱门口对峙,谁也说不动谁。”

“好大的胆子!”廷尉宣璠虽非凉州人,却是董卓走狗,曾经在董卓的授意下弹劾掉多位大臣,董卓死后他见机得快,立即投入王允门下,如今敢拦着代表皇帝的使者赵温,背后一定是出于王允的授意。

皇帝心里怒极,他实在没想到王允的人会敢这么强硬:“赵温带有诏书,又持节,他凭什么拦着?”

“据说是廷尉以为黄门北寺狱都是关押宦官的地方,蔡邕作为士大夫不该屈身于哪里,这是于礼不合,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好、好。董卓一死,众多大臣个个都变得强项起来了。”皇帝气笑道,赵温奉诏宣命,身边按规矩都会伴随着羽林郎,他完全可以凭借武力硬闯,之所以没有,还不是打着顺水推舟把事闹大的主意?

这恰好契合皇帝本意,强行救下蔡邕除了让自己与王允彻底撕破脸,斗得两败俱伤,让别人看笑话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做做样子,表现出皇帝有宽宥蔡邕的意愿就是了,剩下的,就该轮到那些真正急于营救蔡邕以达到自身目的的人表现了。

柏梁台高达数十丈,在未央宫西侧,靠近宫墙。其源可以追溯到汉孝武皇帝时期。当时府库盈余,财物积累之多以至于无处存放,所以才有了柏梁台的兴建,用以彰显富强、追求仙道。

在柏梁台上,向西可以将上林苑和建章宫的风物一览无余,向西南和南方又可以远眺昆明池和沧池,又与东南方的未央宫前殿等建筑群落遥遥相对,更可以往东、往北俯察长安坊市民居。

此台地势居高临下,位置可谓是得天独厚。可惜建成没多久就遭遇了一场大火,以香柏为梁的各类建筑被焚烧殆尽,后来又经历战乱,只剩下断壁残垣和西北角的一根承露盘铜柱矗立在斜阳里。

一行人走到柏梁台西边,此时的太阳正逐渐西移。上林苑里到处生长着乱草杂木,皇帝依稀可以看到那些被肆意生长的植物遮盖住的破败离宫殿宇,只是不知道哪一处是种满奇花异果的扶荔宫、哪一处又是千门万户的建章宫?

上林苑里如星斗般四散分布的大小池沼在阳光下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像是一块块被熔化了的金子镶嵌在地上。

其中最大的一块便是有三百二十五顷的昆明池,皇帝等人站在柏梁台上远眺昆明池,只见池上金辉灿烂,波光粼粼,池中的豫章台及三丈长的大石鲸漂浮在水上,宛如仙境。

清凉的湖风从昆明池吹来,一直吹到柏梁台上,使人衣袂翻动,心旷神怡。

皇帝第一次看到这么动人的景色,不禁动容,感慨道:“虽是遗迹,然而后人凭吊于此,仍可追想当年盛况。”

第三十八章丨柏梁台上

“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高数十丈。宫室之修,由此日丽。”————————【史记·平准书】

连忙赶来的太尉马日磾上前说道:“陛下乃明君之相,今日决议亲理政务,批阅奏疏,诏书既下,臣等无不奉命,只望陛下励精图治,选贤任能,那么重现武帝的盛景也为时不远。”

士孙瑞也紧跟着说道:“《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愿国家之志始终如一,如此才不负天下黔首。”

皇帝好好品味了一番两人的话,目光带着一丝深意,他笑道:“两位说的极是,但光是靠我一人还不行,还得要诸卿勠力同心,尽职辅佐,才能助我光复祖业。”

“臣等遵旨。”两人躬身说道。

侍中和黄门侍郎向来是皇帝的亲信近臣,服侍在皇帝左右,轻易不能远离。但皇帝此时有话要说,特意将他们远远的支开,于是偌大一个柏梁台西侧,只剩下皇帝、士孙瑞和马日磾这孤零零几个人。

看到身边就连穆顺都走得远远的,皇帝这才开口说道:“赵温在廷尉狱门前受阻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如今这朝局实在纷杂,王允有大功于社稷,我狠不下心来去苛责他。久闻马公的盛名,不知可有何教我?”

太尉马日磾乃关西大儒,朝中关西士人的领袖人物,王允刺董,与关西士人的合作是他一力促成。谁知道王允事后封赏明显偏心,而且刚愎自用,不听善言,让马日磾大失所望。

在蔡邕一事上,马日磾为其四处奔走,除了存着保全当年兰台好友以外,还有试图借蔡邕一事,树立自己在朝中的威名。

最近他的作为大有成效,就连颍川豪族出身的荀攸都接受了太尉府的征辟,为其出谋划策,比如这次力劝马日磾积极向皇帝靠拢以解救蔡邕,就是荀攸的手笔。

在得知皇帝在尚书台诏旨夺权,又使赵温持节移送蔡邕后,马日磾就知道自己该向皇帝表示什么了。皇帝成全他救助好友、保全文脉的名声,他自然要代表关西豪族认可皇帝的权力,这是双方不需直言就明白的默契。

马日磾斟酌道:“司徒性情刚正嫉恶,初惧董卓权势,故肯折节屈身,缓缓图之。董卓伏诛后,其在私下常谓天下大定,只待关东奉表称臣而已,故而每每待人都无悦色,秉正持重,不愿权宜委婉,是以朝臣多有微词。蔡邕入狱,朝野士民皆以为罪不至死,臣亦面见司徒陈说利弊,奈何司徒心意已决,难以转圜。”

见皇帝面露沉思,马日磾继续说道:“司徒有功于社稷不假,但越是如此就越要爱惜名声,这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陛下试想,蔡邕若是无故判死,朝廷既失一大儒,司徒又损其名望,实为不智。陛下既亲临政务,决断万方,岂能坐看司徒陷于不义之地?还请陛下睿鉴,蔡邕一案,宜慎之又慎。”

马日磾很巧妙的将皇帝出手干预蔡邕案,说成是皇帝不忍心见王允一错再错,特意匡正。话里话外都占尽了理,皇帝心理焉能不喜,他顺着话头,轻轻一叹:“时事多艰,朝中这才安定多久?我实在不愿再起波折,可今天若是没有你为我解惑,我恐怕还想不到蔡邕一案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

“陛下重整北军,裁汰无能,提拔良才,正是英主所为。今日又昭告群臣,亲临政务,待过几天,侍中侍郎传扬出去,天下臣民将皆知陛下为中兴之主。届时忠臣烈士为国效命,汉室中兴可图,这些都是陛下如今建立的人望所致。”士孙瑞从旁插话道。

“治水之功,岂能独归夏禹?当与尔等同心协力,才能克定天下,复兴祖业。”皇帝好言宽慰了几句,眼神随意的掠过侍候在远处的侍郎们,复又说道:“那按你们以为,蔡邕案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马日磾答话道:“蔡邕曾在狱中上书,言称自己确实有罪,恳请陛下改判其黥首刖足之刑,饶他一命,让他以戴罪之身修撰史书。”

轻判是题中应有之意,但修史却要另行商榷。

皇帝突然不说话了,几人就这么屏息静气的站在那里,远处的侍中和黄门侍郎也同样在偷偷张望着这边,不知道天子独自和马日磾等人在谈论着什么。黄门侍郎丁冲对身边的钟繇使了个眼色,钟繇却摆了摆手,看向了与侍中杨琦站在一起那一伙人,表示不愿在此时讨论。

于是整个柏梁台上,空旷安静的只有远处池上吹来的风声。

“马公。”皇帝回头说道:“你可知道以王司徒的脾性,这件事若以势压之,他可能会宁折不弯。另外,修史意义重大,影响后世,有司马迁的先例在前,我必须要慎之再三。”

马日磾心里一颤,言之于此,他已经知道皇帝的底线。心里稍有失望,脸色却是如常道:“是故,臣以为当将蔡邕一案付诸朝廷公论,以理服人。若是朝臣皆以为蔡邕罪不当死,王司徒又岂会一意孤行?”

“朝臣都是这么以为的?”皇帝问道。

马日磾不知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士孙瑞见机得快,立即答道:“蔡邕才学出众,又确是不该致死,不仅是臣等这么以为,就连王司徒身边也有为蔡邕鸣不平者。”

皇帝像是来了兴趣,问道:“这么说王司徒身边那些关东人,也不满其对蔡邕太过苛刻?”

“正是。”

夕阳渐已落山头,柏梁台上的风也逐渐变的寒冷了,马日磾与士孙瑞皆已告退,穆顺也几次想开口劝皇帝起驾回去,可一看到天子那思虑的神情又不敢打扰。

正在穆顺犹疑不定的时候,皇帝终于开口了,他长长的叹了气,感慨道:“朝局纷扰,直到今日,我才看清祸乱之由啊。”

皇帝这话像是自言自语,更没有指名道姓的说给谁听,穆顺缩着脖子,不敢贸然回答。

谁都不是真心实意的想营救蔡邕,马日磾看似公正无私,其实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打着营救蔡邕的旗号,四处串联同情蔡邕的朝臣,营造舆论,让皇帝不能坐视不理。

最狠毒的就是,马日磾提出让蔡邕修史,就连司马迁在编史的时候都会美化李广,又何况出了这档子事的蔡邕?让蔡邕修史,虽然不会明着黑王允,但难保不会给马日磾在史书上写好话。

那赵温更是如此,假借皇帝给的节与诏书,在狱门前至而不进,故意与廷尉宣璠造成对峙的局面,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这一步步走下来,那里是在逼迫王允就范,其实都是在看准了王允宁折不弯的脾性,让他骑虎难下,最终酿成大错。

无论蔡邕能不能逃脱死罪,王允自诛董之后建立的声望大跌,几乎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到那个时候,他还够资格担起‘录尚书事、总朝政’的权责吗?

王允要是在朝中一蹶不振,倒下了,借助营救大儒蔡邕所形成的名望,马日磾可以迅速将王允取而代之,赵谦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

可这么一来,要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皇帝不想在解决牛辅、董越等手掌数万精锐的董卓部下之前先让自家乱成一团,而且他也难以预料马日磾和赵谦的品性会不会抱成一团,架空自己,这些都是需要时间去一一打磨的。

皇帝虽然自一开始就存了保全蔡邕以获取朝臣拥戴的心思,但如今看马日磾与赵温等人的表现,他知道自己还是不能把王允一棍子打死。

良久,皇帝说了一句让穆顺惊叹的话:“是非难定,忠奸难判。董卓进雒阳的时候未必就想着扰乱朝纲,可能还真存了伊尹、霍光的心,只是在后来因人因事,才步步走错。如此看来,王允、马日磾也都未必……”

皇帝的声音渐渐的被风声遮盖,穆顺一时也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只知道眼前这个天子突然没了谈性,随即吩咐人去传唤远处的侍中、黄门侍郎以及奉车都尉,打算起驾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皇帝特意让王斌随驾骖乘,但皇帝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像是累了,又像是在独自沉思。

在抵达宣室,皇帝准备走上台阶,让侍中们散职离去的时候,他才开口当着众人的面对王斌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这车子行在未央宫道的时候,都是如此的颠簸不平了。”

第三十九章丨无猜心事

“玉人贪睡坠钗云,粉消妆薄见天真。”————————【忆江南】

王斌一头雾水的离去,前脚刚走,掖庭令苗祀就过来了,他站在殿门边,往里探看,时不时打量皇帝的脸色。

皇帝这时正好抬头,一眼就看到鬼鬼祟祟的苗祀,心里正觉得奇怪。

反倒是穆顺大迈一步,走到苗祀跟前。他素知苗祀人情练达,善于保全,自己又与苗祀起过龃龉,此时不知道对方是在打什么主意。但还是让穆顺心里非常警惕,说道:“内谒者掌内外传旨通报之事,掖庭令要求见陛下,为何不先由内谒者转告?还弄得如此古怪?”

皇帝没有说话,也拿探询的眼光看着苗祀,并在等待他的回答。

以前穆顺还在尚药监时,对自己处处阿谀奉承,如今仗着皇帝的宠信,居然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了。苗祀心头不悦,斜瞟了穆顺一眼,为自己抗辩道:“奴婢有急事要求见国家,却一时没寻到内谒者,还以为陛下不在宣室,便想先来看看。”

穆顺有意报当日之仇,假意责备道:“既然你已看见国家了,那刚才何不进殿?反倒是探头探脑,形迹可疑。”

这简直就是得理不饶人,苗祀在心底冷笑一声,不再理会穆顺,索性把头埋了下去,尽显委屈,一副请皇帝主持公道的样子。

见苗祀态度不恭,让穆顺有些着恼,本来自尚书台夺权一事之后,穆顺见宦官势弱,故而打算与苗祀摒弃前嫌,联合对外。在此之前,他便想着先敲打敲打苗祀,好让他知道宦官之中将以谁为主。

哪知苗祀根本不怕穆顺的敲打,还摆出一副有理的样子。如此一来,倒显得穆顺仗势欺人了,碍于皇帝在场,他一时发作不得,只得咬牙记下这笔账。

团聚宦官共抗士人,那是穆顺的一厢情愿。苗祀虽然在身体上是个宦官,但他曾经也是士人中的一员,天然的就对士人有好感,如何会支持穆顺的打算,再者说,他又岂会乐意让一个小辈骑在自己头上。

皇帝对穆顺狐假虎威的做法视而不见,甚至有意扶持穆顺去制约心向士人的苗祀。宦官是把双刃剑,既能维护皇权,制衡士人;又能危害社稷,造成暴政。

见火候差不多了,皇帝示意穆顺让开到一边,给苗祀自辩的机会:“你有什么事情,可如实说来。如果是又是那些话,就不用说了,我这几天没有心思,不想去掖庭。”

当日苗祀也是为了请皇帝临幸掖庭,中途却因穆顺的事情搅了局,那次皇帝正在跟苗祀杠上,事情便不了了之。没想到过了几天,苗祀又来了。

劝谏皇帝多临幸妃嫔,好为皇室诞下子嗣,这是掖庭令的职责所在。但重点是,首先皇帝得要有这个能力啊,一个十二岁的童子鸡,和妃嫔躺在床上睡一觉就能生孩子了?

皇帝表示能不能不要这么绿。

抛开皇帝个人身体硬件不达标以外,皇帝本人其实是对宫里那些十四五岁的萝莉提不起兴趣来,想玩养成又没有时间,更何况现在是搞这种事的时候吗?

苗祀看也不看穆顺一眼,稽首道:“是,国家忧心社稷,兼以大病初愈,实在不宜操劳。可是宋贵人最近几天夜难安寝,茶饭不思,说是想见国家一面。”

“请太医了没有?”皇帝问完,脑海中立时浮现出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在宛转的庑廊上不停的奔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这是皇帝本身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

皇帝也受到身体原主人的情绪感染,挂念道:“确实是很久没有去找她了。”

说完皇帝便立时有了动作,他连衣服也没有换,径直往门外走去。苗祀紧跟着皇帝的脚步走下殿阶,但始终落后一两个台阶,他躬着身子说:“已经请了,太医诊断说是忧思所致,只要国家前去探望一下,便可治愈。”

穆顺知道皇帝要去哪儿,赶紧先跑下去预备车马和鼓吹。

但凡在宫中任事的人,就没有不知道宋贵人的,贵人名叫宋都,是扶风平陵人、故常山太守宋泓的女儿。

三年前皇帝在雒阳被立为帝,董卓想在士族当中选一批女子进宫,鉴于董卓往日劣迹,士族又对风雨飘摇的皇室没多少信心,都不愿意将家中女儿送进宫里。

只有不其侯伏完和故常山太守宋泓愿意把女儿送进宫中,于是双双得封贵人。

这两个贵人中,伏贵人自然就是历史上的伏皇后,忠厚老成,不为皇帝所喜。而宋贵人年纪比皇帝还小一岁,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活泼好动,很讨皇帝喜欢,是皇帝最亲近的玩伴。

皇帝坐在銮车上,脑中回忆着这具身体与宋贵人的种种往事,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触动了皇帝来自后世的灵魂与心弦,在他穿越之前,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于他幼时的记忆中。

车驾很快出了前殿,从一旁的宫道直接行使到了前殿后面的掖庭。

得到消息后,宋都带着若干侍女宦官出殿迎接皇帝,宋都虽然年纪小,但毕竟出身豪族,有板有眼的行完礼后,皇帝便让众人退下。

这个时候宋都的小孩心性就表现出来了,她捉住皇帝的手,又是担心又是埋怨的说道:“皇帝哥哥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找我呀?宋都知道你病了之后,每天都在担心你,可皇帝哥哥连一句话都不让人带过来。”

说完,她竟蹙起了眉尖,眼角流下两行泪来:“皇帝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了,以前你可是天天都陪我玩的。”

皇帝本能的伸出手去捏对方的鼻子,笑着哄道:“最近事情太忙,我实在脱不开身,这不得了空就过来了么?听掖庭令说你最近几天茶饭不思,说是想见我?”

宋都的鼻子不知是被捏的还是哭的,有些发红,她别扭的说道:“哪有茶饭不思,掖庭令尽在哪里乱说。”

“哦?”皇帝看着对方傲娇的样子,心里泛起一丝喜爱,忍不住捉弄她:“既然没有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宣室了。”

宋都当了真,立即着急了起来,连哭都不哭了:“啊,不要!我、我、哎呀!我头好晕!”

皇帝哈哈一笑,这么多天骑马锻炼所付出的汗水终于有了成效,他将吵着闹着的宋都一把抱起,往殿内走去。

宋都又羞又怕,手挽着皇帝的脖子,把头埋在皇帝胸前不敢抬起来。

皇帝今天刚在上林苑骑完马,回来后又立即赶往中台训斥尚书,这一路马不停蹄,虽然事前更衣沐浴,但身上还是有些许汗味。宋都轻嗅着皇帝身上的汗味,脸顿时就红了。

两人来到殿内,皇帝将宋都缓缓放下,各自坐好,皇帝问道:“这几日我不在,你都过得可还好?”

听到这里,宋都立时从少女的憧憬中回过神来,嗔道:“一点都不好!皇帝哥哥就知道忙,都不来找我了。”

见皇帝正欲解释,宋都立即说道:“我知道董太师死了,现在是陛下做主,事情忙些。但陛下也不能一刻都不来看我呀,陛下不知道宋都一个人在这里有多没劲,几次都想跑去宣室找你,可都被掖庭令拦着了。”

皇帝奇道:“不是还有伏寿么,她不愿陪你?”

“她?”宋都吐了吐舌头,“寿姐姐太没劲了,做什么事都要讲规矩,闷得很。”

皇帝笑了,伸手从案上拿过一只杏子,在手上把玩着,心里想到;‘伏寿的性子沉稳有度、落落大方,不如宋都跳脱,这段时间自己没来掖庭,她一句怨言也没有,能识大体,在这个年纪的女子中已经很了不得了。’

“好了,我也知道你在掖庭憋闷的久了。过些时日等我空闲下来了,再带你去上林苑如何?到犬台宫骑马也好、或者是在昆明池乘船、若你喜欢,还可以去扶荔宫等处摘新鲜的杏果。”皇帝近日常常去上林苑,对上林苑的遗迹景观如数家珍。

宋都的眼眸亮了下:“真的吗?可是我听说,上林苑早在一两百年前就烧干净了。”

“那只是离宫殿宇在王莽、赤眉之乱的时候遭到了兵燹,化为焦土。”皇帝拿着杏子,在手上转来转去,就是不吃它:“但是上林苑的昆明池、果林等景物都有留存,我们去了就回,不留宿,也自然就不需要离宫落脚。”

“好呀。”宋都高兴的说道,她把肘撑在桌案上,身子半倾,一双有神的大眼睛看着皇帝,忽闪忽闪的、灵动极了。“那皇帝哥哥什么时候才有空闲带我去上林苑?对了,皇帝哥哥也要把寿姐姐带去,她像我祖母一样,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出来,再这样会发霉的。”

皇帝呆呆的看着宋都连珠炮似得说话,宋都机灵、跳脱、纯真的个性深深感染到了他。这是皇帝穿越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这样一个不以他是皇帝而心存畏惧、刻意讨好;不以身在宫中而磨去棱角、故作成熟。

他现在算是真的明白,为什么每当回忆起这局身体原本的主人与宋都在一起的记忆时,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感到快乐。

因为她是刘协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第四十章丨掖庭贵人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袪兮。”————————【诗经·郑风】

椒房,是皇后所居殿名,亦称椒室,处于前殿之北,是名副其实的后宫。它与前殿、宣室位于同一条中轴线上,两侧去羽翼般分布着数十个尚且完好的宫殿,这些宫殿宛如臂腋,环抱椒房殿,这整片宫殿群便称之为掖庭。

如今中宫未立,皇帝身边仅有伏寿、宋都两个贵人。在身边奴仆宦者缺乏的情况下,为了节省资源,两个贵人都安排在了椒房殿的东西两阁。一来可以互相照顾,二来也能交流往来,不至于独居寂寞。

椒房殿东阁中,宋都正与皇帝说说笑笑,看着宋都被自己的一个笑话笑得花枝招展,皇帝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舒适惬意。自从穿越以来,总是忙于应付接二连三的大事,很少有这么全身心放松的时刻了。

两人坐了不多久,住在西阁的伏贵人在得知皇帝驾临椒房后,也赶过来觐见。

皇帝立即召见了她,只见伏贵人款款而至,她长的一团和气,眉宇端庄,没有宋都那样的灵气。虽然才十三岁的年纪,但一举一动无不遵循觐见的礼制,像个刻意装成熟的小大人。

“你来的正巧,刚想让太官令他们送膳食来,我们三个干脆就在一起用。”皇帝笑着招呼道。

伏寿嘴角牵起一抹微笑,随即拜谢道:“谢陛下。”

皇帝觉得无趣,面上的笑容逐渐淡了几分。

宋都见了,立即缠着伏寿道:“寿姐姐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果脯?”

“在陛下面前,不许胡闹。”伏寿毫无威慑的小声责备道,最终还是在宋都的嬉皮笑脸中败下阵来:“我哪的果脯都被你吃完了,现在只给你带了蜜饯,你若是不愿意吃,那便算了。”

皇帝在一旁沉默的看着伏寿与宋都二人如姐妹般嘘寒问暖,尤其是伏寿,自始至终都是温言细语,态度和善,像个温柔的大姊,丝毫不以宋都偶尔犀利的言辞动怒。

他细细观察了之后,发现伏寿虽然外表老实忠厚,但并不愚笨,与宋都说话时率真情深,是个秀外慧中的人。

夕阳在窗棂上洒下一抹红艳的余晖,太官令孙笃这时带着人送来了膳食,三人无声的将各自的羹汤用完。

饭饱之后,伏寿的脸颊似是被灯火映照,浮现出一抹红色。她比大大咧咧的宋都要细心的多,适才悄悄观察,她发觉皇帝的气质、谈吐都与以往不一样,浑然是孩童一夜之间长大,变得成熟稳重。

她有十三岁了,入宫之前没少受过母亲的‘教导’,此时正出神的想着女儿家的心事,竟是不曾发觉宋都连声叫了她好几次。

“啊,什、什么?”

宋都仔细盯了伏寿好一会,说道:“寿姐姐你刚刚在想什么?你以前可从未这么走过神。”

伏寿像是做坏事被人撞见,支支吾吾,一时想不出合理的说辞来搪塞。无意间又撞上皇帝投来的眼神,那眼神深邃沉静,让伏寿愈加不知所措。

这时穆顺从外面走进来禀报:“万年公主求见。”

伏寿这才从窘迫中缓过来,见皇帝与宋都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她悄悄松了口气。

皇帝正想说些什么,便只听一阵玉石交击的叮当声从门边传来,一位身披袿衣,装扮华丽的女子走进殿中。她发梳堕髻,眉目姣好,长着一副瓜子脸,肤色白净,模样与皇帝有几分相似。既不似伏寿那般拘谨、也不像宋都那样活泼,整个人显得落落大方。

只是神情太过冷淡,倒还不如宋都叫人亲近。

万年公主对皇帝行过礼后,也不坐下,便往那一站,饶是宋都嬉笑惯了的,此时也规规矩矩的坐好。

皇帝知道她是孝灵皇帝的长女、在历史上籍籍无名的万年公主刘姜。她比皇帝大四岁,心智早熟,在后宫没有太后、皇后主持大局的情况下,万年公主刘姜俨然是掖庭的半个主人。

“隔着老远就能听见这里头的笑声,也不知你们在谈些什么。”刘姜看了眼故意装乖乖女的宋都,平静的说道:“是有什么好笑的故事么?”

皇帝心里头其实是有些敬畏刘姜的,不仅是因为刘姜拿得起主意来,更是因为刘姜在这三年里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气氛逐渐僵硬,皇帝干笑道:“不过是几个笑话罢了,不值一提。皇姐可曾用过膳?”

刘姜面色稍缓,回道:“来时已用过了,多谢陛下费心。”

有刘姜在,就连宋都也没了说话的劲头,四人之间说番话总要冷几次场。伏寿还在为先前的念头而忐忑,见天色渐晚,心里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最终还是害怕占据了上风,草草说了几句后便借故告退。

这下可苦了宋都,她不像伏寿,身为客人,推辞一番就可以走。如今众人都在她的居所,她有心躲避刘姜,又能躲到哪里去?见刘姜还没有走的意思,宋都脑中灵光一现,想出了一个赶人的点子。

她用手捂嘴打了个哈欠,露出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很快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停下话头,关切的说道:“时候不早,你快些安歇吧。”

说完皇帝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去:“我下次再来找你。”

这可出乎宋都的意料之外,她本来只想借瞌睡让刘姜识趣离开,没想到刘姜还没动作,皇帝却要被她哄走了。宋都心里极为后悔,恨不得立即抱住皇帝,不让他离开。刘姜平日里最不喜欢有人玩弄心计,如果知道了宋都是在装困,还不知道要怎么责备她。

眼看着皇帝就要走了,宋都又是后悔又是不舍,表情十分复杂。

皇帝还道是宋都舍不得她,像兄长怜爱妹妹似得,特意伸手揉了揉宋都的脑袋,随即转身离开。他这一走,刘姜也跟着起身,淡淡的看了宋都一眼,那眼神让宋都不寒而栗,仿佛知道了什么一样。

椒房殿外的宫道上,皇帝与刘姜并肩走着,初升的月亮将光芒撒在宫宇槛瓦上,照出了亮堂的路、也照出了墙角的影。中黄门、卫士及郎卫们吊在后头、或持着灯笼走在前头,刻意留出一段距离给这对嫡亲姐弟谈话。

“陛下这几日倒像是换了副模样。”刘姜侧过脸来看向皇帝,意味不明的说道:“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我刚才还以为认错了人。”

皇帝心里明白这个姐姐的城府与手腕,能在这几年皇室的风波中保全到现在,除了她本身就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公主以外,自己明哲保身的能力也是原因之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朝廷尚且今非昔比,更何况于人?”

刘姜目光一缓,将视线移到两人跟前的影子上,说道:“陛下能有今日这样的变化,对汉室、对朝廷来说都是件好事。只不过,董卓在时,司徒王公曾对我等颇多维护,对朝廷也是尽心尽力。陛下这几日的行径,虽不说是错的,但未免对王公太过苛待了。”

王允曾经对皇帝与刘姜二人百般维护不假,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要顾念这个恩情,去容忍王允在朝廷上的一家独大。而刘姜毕竟是一个女子,不懂什么政治斗争、帝王心术,只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像皇帝在董卓一死立即就与王允作对的行为,在刘姜眼里无疑是过河拆桥,是她所不喜的。刘姜刚才就想跟皇帝说这些话,只是碍于伏寿与宋都两人在场,只好把话憋到了现在。

在得知董卓被杀的消息后,刘姜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平时对自己千依百顺的皇帝,让他重重的封赏王允,既能奖励诛董之功,又能报答回护之恩。

因为在刘姜的认知中,皇帝虽宽爱仁厚,但缺少主见,不是一个平天下的料子,既然如此,何不索性把朝政全托付给王允,让他为汉室效命?王允既有能力、又有名望、对朝廷忠心耿耿,有霍光辅佐昭帝的典故在,汉室复兴岂不是指日可待?

刘姜的这个想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的,也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在王允的忠诚与能力得到保证的前提下,适时的放权,确实能够很好的保存汉室高高在上的威严,同时也能使皇帝处于一种超然的地位,让所有威胁都不会直接波及到皇帝。

而现在皇帝不是那个有德无能的刘协,自然不会甘心做出刘姜的选择,因为他有自己认为的路要走:“这天下,说到底还是我刘氏的天下。如今四海之内民不聊生,我既为天子,自当由我还复天平,岂能交由他人之手?”

皇帝停下了脚步,站在掖庭与前殿交接的门阙下,转身看向刘姜:“王允即便忠于国家,但他所为若是与我背道而驰、或是对我横加阻挠,哪怕他有诛董大功,对我等有回护之恩,朝廷之大,我也容不下他。”

“那陛下为何就不能给王公一个机会。”刘姜脱口道:“陛下与王公若是能君臣一心,岂不是万民之幸?”

“我倒是想给他机会,可他偏偏一意孤行。更何况……”皇帝喟然叹道,语气里流露出遗憾与慨然,甚至有些讥讽:“有人未必愿意给他这么个机会。”

看着皇帝逐渐走远的身影,刘姜伫留在原地,因刚才那一番话而陷入了沉思。

第四十一章丨寒宵独坐

“夙夜所为,得毋抱惭于衾影;光阴已逝,尚期收效于桑榆。”————————【围炉夜话】

未央宫秉持着前殿后寝的格局,前面小殿和中殿路寝是皇帝进行大朝、常朝的地方,后殿宣室殿则是皇帝退朝后生活起居之所。宣室殿地方阔大,按前堂后室的格局建造,中央的大堂仍可作为视事之用,也可以处理政务、发布诏令。

旁边还有另外的小室和小堂可以单独召见臣子以及宴饮,宣室殿的后面是皇帝每日休息睡觉的地方,被称作正室或正处。

宣室殿可谓是皇帝最私密的地方了,为了保证安全和**,皇帝自打董卓死后便开始整肃宫纪,将所有身居宦职的士人以各种名目改任他职,并清除了阿附董卓的宦官。

尔后又让小黄门穆顺随侍陛前,将一批新招进的中黄门排除在外,不得进入正室。只在皇帝身边留下了几个从雒阳来的、皇帝还是陈留王时就开始侍奉着的亲信黄门,力求忠心可靠。

穆顺对皇帝的这一系列命令求之不得,他走马上任后,借此大力排除异己,整肃宫中宦官队伍。他也确实有手腕,短短时间内便让未央宫焕然一新,再也没有什么士宦不分,皇帝一点风吹草动就闹得内外皆知的情况。

而皇帝为了防止穆顺势大,以及安抚士人之心,特意让苗祀主省中诸宦,来制衡穆顺。

董卓死后的这几天,日月清净,天气晴朗,夜间微风不起,气温舒爽宜人。

穆顺悄无声息的从室外走进来,虽然他很快就关上了门,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发出了一丝响动。

皇帝一个人还坐在桌案后,右手撑着下巴,偏头看向左手拿着根展开一半的竹简。不过他的心思显然没放在书上,目光涣散,眼皮低垂,像是快要打瞌睡了。

在就他要入睡的当头,突然被穆顺进来是发出的声响弄醒,他意识从混沌中醒来,揉了揉眉头:“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二刻。国家,明天还有常朝,不如先去安歇吧?”穆顺走上前来,大着胆子从皇帝手中接过竹简,做好标记后,将其卷好放置一边;然后主动帮皇帝揉起额头来。

穆顺未经允许就做出了这一系列的举止,放在旁人眼里都习以为常,就连皇帝也没有怪他擅自做主的意思,可见皇帝对穆顺的宠信。

竹简上的字虽然是汉隶,皇帝凭着这具身体的记忆勉强还能识得,但书上没有句读和分段,这些都得靠自己去辨认断句,再加上一些不认识的典故,皇帝看的头都要大了。

在油灯下长时间看书极为伤眼,皇帝闭上酸胀的眼睛,虽然今天又是上林骑马、又是中台诏对、还去了掖庭,忙的脚不沾地。此时仍不愿去就寝,任由穆顺在眼角处揉动,借此疏解疲倦。

像是没听到穆顺的话,皇帝自顾自的说道;“那个偷东西的奴婢,南北卫士令和左右都候可逮到了?”

穆顺手上动作一滞,他没想到时过三天,皇帝竟还记得这琐事。

董卓死后,人心震动不安,再加上穆顺新官上任,要重新整肃宫中宦官,导致几个新招进来的奴婢趁着宫中混乱,偷了掖庭宋贵人的饰品。正在他们准备逃出去的时候,在司马门被巡视的都候给当场拿下。

其中有个贼见机逃窜,藏匿于宫中,宫卫花了三天时间也没抓到。让皇帝大感恼火。

这毕竟是穆顺刚上任就发生的恶**件,无疑是在打穆顺的脸,穆顺知道皇帝对此事十分关切,不敢马虎,连忙保证道:“还请国家放心,奴婢会督促掖庭令和卫士令严加查找,绝不扰乱国家和掖庭诸贵人的安宁。”

这几天他也差不多摸清了皇帝的性情,知道皇帝心底十分没有安全感,所以很在意自己的安全和私密。

如今宫中不知哪个角落里躲着一个偷盗的奴婢,虽然他未必有胆量闯入前殿,但老让他躲在宫里,迟早是个隐患。但未央宫虽然占地广大,那贼子就算再能躲也不能好几天不吃不喝吧?

卫士令和掖庭令的意思,是要守住膳房和库房,那奴婢受不了饥饿,迟早会铤而走险,将其抓获。

没想到皇帝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不屑的说道:“守株待兔,他们忙活了三天,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未央宫那么多殿宇,为什么不逐一排查,偏偏要用那么个蠢方法。那奴婢要是走投无路,劫掠宫人、放火烧殿或是惊吓到万年公主和两位贵人了怎么办?我看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找!”

穆顺汗颜,这法子虽然不是他想的,但他也是同意了的,如今皇帝骂想这个办法的人蠢笨,岂不是把穆顺也给骂了?

他苦着脸说道;“国家有所不知,这未央宫城少说也有上百座殿阁,除了侍从值守待诏的承明庐和尚书台,宦官署、尚方和少府衙署,还有这前殿、掖庭有人常住之外。剩下的都是些空置殿宇,那奴婢估计是躲在哪个偏僻的小院里去了。宫中兵卫人手不足,所以找起来很麻烦。”

皇帝陡然睁开双眼,目光如电,直刺穆顺,话语中带着一丝怒气;“你当了几天小黄门,看来收了不少好处,竟然开始在为他们而辩护了?”

皇帝突如其来的不满,吓得室内所有侍奉着的黄门伏身在地,稽首不起。穆顺跪在一旁,低声告罪道:“这些都是卫尉府的主意,奴婢也没办法,还望国家恕罪……国家若是不欲让兵卫去寻,那是否要传旨光禄勋,让郎卫们来找?或者直接让羽林监入宫来寻?”

两汉以降,护卫宫殿者主要有郎卫和兵卫。光禄勋率虎贲、羽林、五官等郎官为郎卫;卫尉率剑戟士为兵卫。郎卫负责宫殿警卫,保护皇帝和后妃的近身安全;兵卫负责昼夜徼巡、守卫皇宫。

再加上执金吾巡视京师、护卫仪仗;北军五校拱卫京城,镇守三辅,这些犹如一道道保险,组成铜墙铁壁,全方位保障着皇帝的安全。

而此时光禄勋邓渊出身南阳邓氏,卫尉张喜出身汝南张氏,都是关东士族在朝廷里的代表,是王允的铁杆支持者。想要彻底掌握军权,就非得要先从身边的军队抓起。

“此事还不能让郎卫们参与进来。”皇帝想也没想就脱口说道,他侧过身看向跪在地上的穆顺,正色道;“这奴婢一日未被缉拿,我心中一日不安,若是被他躲进哪间殿宇,扰了先人,我作为汉室子孙,更是难辞其咎!你以后不要管这事了,我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另有计较。”

第四十二章丨月晕础润

“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秋声赋】

穆顺心头一惊,皇帝的城府他早已见识过,董卓伏诛当天尚书台前后发出两道圣意相违的诏旨,以及皇帝与司徒王允争抢军权的事情闹得朝中人尽皆知,虽然事后还是皇帝做出了退步,撤回了一道诏书。

但穆顺还是越想越是觉得其中有诸多疑点,要知道皇帝自大病后性子变得沉稳镇定,喜怒不形,更是将在朝堂混迹多年的尚书侍中们摆弄得团团转。

试想这样沉稳聪慧的皇帝,又怎么会因为王允的几句言语就轻易让步呢?

他似乎明白了皇帝此举背后的不怀好意,他也相信很多人比如尚书令士孙瑞、侍中杨琦都知道皇帝的用心,就算是王允本人应该也清楚明白,但碍于各自的立场和性格,一方是看破不愿意说破,一方则是看破不屑于说破。

朝政的事,穆顺自觉还得多观察观察,在学习这些门道之前,最好还是少发表看法为妙。

而这一次缉捕宫中罪奴,恐怕皇帝也是有深远的打算。

未等穆顺回答,皇帝突然掩口打了个哈欠,由于盘腿坐的时间太久导致小腿发麻,试图从榻上站起来时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穆顺赶紧起来扶住皇帝的手臂,并试图牵引着皇帝去脱衣睡觉:“国家,时候不早,您今天又是检阅北军、又是呵斥尚书们也乏累了,不如就此安歇吧,明日还有常朝呢。”

“时候还早着呢,不就是个常朝么,又不是大朝会。”

最近这两次的朝会都是王允的一言堂,朝堂之上遍布王氏一党,哪怕有士孙瑞与杨瓒等人为皇帝张目,也难敌王允势大。皇帝虽然不赞成马日磾等人试图击败王允,取而代之,但对于削弱王允的势力还是乐见其成的。

穆顺权当没听见皇帝随口说的埋汰话,他将皇帝扶至床榻边,自有几个久候多时的中黄门上前帮皇帝宽衣解带,皇帝也不阻拦,闭着眼睛展开双臂,任由他们服侍。

趁这时候穆顺俯身把床榻上的被褥抚好,帷帘也放下了一半,且听皇帝说道:“这两天舅父家府上应该很热闹吧?”

穆顺铺好被褥,侧身对皇帝说道;“蒙国家的恩赏,国舅既是执掌北军,又得封都亭侯,这两天他们家门口尽是些想要拜访的人。不过国舅把大门紧闭,除了几个日常来往密切的好友以外,其余人都一一谢绝了。”

皇帝闭着眼睛,像是在一边听一边假寐,他点头道;“我这个舅舅,别看他没当过什么高官,可这为官之道,不比那些卿臣们差。办事得力,又为我省心,若是朝中大臣都如他们这般该有多好?”

“国家说得是。”穆顺将皇帝服侍到床榻上躺好,掖好被角,避重就轻的答道;“国舅一家办事牢靠,恪职尽守,到也不枉费国家这一番提拔……”

呼——!

一阵狂风突然吹开了一扇窗户,木窗吱呀一声在墙上拍的砰然作响,冷风在室内旋绕一圈,顿时吹灭了所有的灯火。室内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吓了一跳,本来半睡着的皇帝此时也翻身而起,坐在床上警惕的往窗口张望着。

穆顺又惊又怒,气得不顾仪态,对那些战战兢兢的中黄门喝道:“是哪个混账没把窗子关严实!”

“够了。”皇帝此时睡意全无,就穿着件白色单衣,赤着脚走到窗子边上往外看去。

未央宫前殿建在龙首山上,前面小殿、中殿路寝以及后殿宣室如台阶般依次升高,位于宣室殿后的正室更是居高临下,高达数十丈,再加上夜间守卫,几乎没人能爬上来。皇帝表面上很镇静,但直到亲眼在窗边瞧见了正室与地面的高差后才彻底放下心来。

“今晚谁关的窗,以后不用来跟前伺候了。”

“唯。”穆顺走到皇帝身后,将一件外衣披在皇帝身上,看着皇帝单薄的身子,有些心疼;“国家的病才刚刚好,窗边风大,小心别又着了凉。”

皇帝心知这具身体太虚,禁不起夜里风吹,不然他还真想趁夜出去走走,比如到柏梁台去风乎高唱,咏月而归。他意犹未尽的看了看天上的那轮皎月,今夜群星隐蔽,唯有一轮孤玉盘飞悬于天际云端。完满的月亮四周有一圈淡淡的光晕,月光皎洁,下照四方,照亮了黑黢黢的未央宫以及整个长安城。

大风自南来,层层黑云趁着夜色逐渐靠近天上的明月,像只伺机噬月的天狗。

“要变天了。”皇帝喃喃自语道。

穆顺刚刚不慎走神,没注意皇帝说了什么:“啊?”

见穆顺发楞,皇帝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今晚是何人在尚书台和承明庐值守?”

穆顺闻言,心知皇帝这回是真的睡兴全无,要找人彻夜长谈了。常朝又称外朝、日朝,每五日一朝,这是从孝宣皇帝开始就逐渐形成的制度。自历代皇帝逐渐加强尚书台的职权后,常朝便只是臣子对皇帝例行朝见,一般不会讨论什么重大机要的国事,只会在朝会后由皇帝召集亲信官员在宣室召开小朝会商议机密,又称内朝。

尽管如此,皇帝也得卯时起床,在辰时前赶到中殿路寝会见朝臣。皇帝今天要是晚睡,明天穆顺估计得好一阵折腾才能把皇帝哄起来,说不定还得受比平常还大的起床气。

皇帝平日里脾气温和,从不无故责罚奴婢,心情好时哪怕一个中黄门都能和他开几句玩笑,深受宫中宦官宫女的爱戴。但皇帝就一点不好,那就是有起床气,这是他从前世带来的习惯,没料到这一世的皇帝身上也是有这个毛病。每当皇帝没睡好就被叫醒时,发起火来,那才让穆顺等近臣见识到什么叫天子之怒。

想到这里,穆顺更是有苦说不出,皇帝威信益重,日渐成熟,绝不能当孩童去哄,他只得如实道:“禀国家,按轮值名册上的安排,今夜在承明庐内值宿的是侍中刘艾,黄门侍郎射坚。尚书台哪里,则是尚书郎吴硕和潘勖。”

第四十三章丨夜分乃寐

“人不相信,由政之不平也,政之不平,吏之罪也。”————————【亢仓子·政道】

依汉制,除了尚书台需要每夜留人值守以外,承明殿两旁的庐舍内也要安排侍从大臣每夜轮守,以备传召。

在这四个人里,除了黄门侍郎射坚因为王斌的关系,得以被皇帝亲近以外,其余三人,皇帝只是粗略的知道他们的履历而已。比如刘艾,河内人,原是陕令,因为交结董卓得以成为太师府长史,备受亲信。由于脱身得早,又参与王允诛董大计,为其传达情报,立下汗马功劳,董卓死后,其侄子侍中董璜被杀,王允为了酬功,同时也是为了监视皇帝,特拜刘艾为侍中。

皇帝虽然不喜欢王允在身边安插亲信的任命,但出于麻痹王允,让其自大,多方树敌的目的,他还是捏着鼻子认了下来。而刘艾低调谦逊的作风,和深厚扎实的学识,很快就博得了皇帝的好感。在皇帝眼中,刘艾在怎么也是汉室宗亲,当初委身事董的时候都不忘本心,敢于刺董,这回虽然投身王允门下,只要找着机会,未尝不能拉拢一二。

至于两个尚书郎,尚书郎吴硕,为人狡诈,好投机钻营。董卓得势,他就投入董卓门下。王允诛杀董卓后又立即倒向王允,谄媚逢迎。当初蔡邕下狱,尚书台摄于盛名,无人敢拟诏,唯有吴硕亲自拟写了将蔡邕下狱论罪的诏书,并将此当做了给王允的投名状。

与之相比,另一个尚书郎就正直多了,潘勖,字元茂,荥阳中牟人,是尚书台二千石曹下侍郎,参预司法诉讼等事务,聪敏有才,又通晓国朝典章故事,又正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可谓是年轻有为。

内谒者令李坚在殿外一传就到,他掌管内外传旨通报之事,凡是皇帝召见大臣,都由其传达引见。穆顺一人得道,过往相识鸡犬升天,各获官职。李坚比穆顺年长二十余岁,曾是孝灵皇帝的西园鼓吹,擅长《鞞舞》,孝灵皇帝喜欢文艺雅乐,西园鼓吹就是他常在西园游玩时组建的一支乐队。

后因遭乱,他随洛阳余宦迁往长安,由于在穆顺危难时对其多有照顾,穆顺发达后将其视为亲信,向皇帝举荐为内谒者令。

他从外面小趋着近前来,跪下稽首道:“国家唤奴婢有何吩咐?”

“我见着月色还不错,起了些兴致,想找人说说话。你去承明庐和尚书台传旨,宣黄门侍郎射坚,尚书郎潘勖二人来见。”皇帝看在王允的面子上,觉得不能太冷落吴硕,免得吴硕在怀恨谮言;“尚书台不能无人值守,尚书郎吴硕值宿中台,劳苦可嘉,让太官令孙笃送些膳食过去。”

承明殿在未央宫北,距石渠阁不远,历来是著述校对经典的地方。而承明庐是承明殿旁边的小屋,专供值宿的侍臣居住。黄门侍郎射坚还处于睡梦之中,在以往皇帝从未深夜召见过值宿侍臣,所以这让射坚在接到传旨时有些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更衣梳洗,小心不吵醒隔壁房间的侍中刘艾后,跟着李坚来到宣室,见到皇帝正在与尚书郎潘勖相对而坐,不发一言。

射坚很不适应此时尴尬的气氛,他赶紧近前,在离皇帝还有几步远的地方跪下稽首:“黄门侍郎臣坚叩见陛下,奉诏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尚书郎潘勖比射坚早来一步,所以皇帝与他先说了会话,聊得也不是别的,正是近来引起各方关注的蔡邕案。

正在与潘勖说到关键之处的皇帝注意到了射坚,他嘴角含笑,神采奕奕。

果如内谒者令李坚所说,皇帝确是失眠睡不着,想找人说话:“承明庐距宣室少说也有段路程,就算乘车也得花费一些功夫,何况我又是深夜宣召,你来的迟些也不打紧。你且起身,近前说话,刚才潘郎与我说起蔡中郎入狱一事,以为其虽有阿附董贼之实,但未犯大罪,不该论死。你是怎么想的呢?”

内外皆知,董卓被诛之时,蔡邕正与司徒王允对坐,在得闻董卓死讯,蔡邕为之而叹,神色动容,有缅怀不忍之意。王允与其素来有嫌隙,此时公报私仇,将蔡邕收付廷尉,不日问斩。

蔡邕是闻名天下的大儒,哪怕董卓专横,遇到蔡邕也要礼让三分。而王允竟敢犯天下之大不韪,以小罪而论重刑,要置蔡邕于死地,满朝公卿都怜惜蔡邕之才,纷纷进谏,劝王允网开一面。怎料越是如此,王允便对蔡邕越是忌惮,对蔡邕的杀心就越重。

射坚身在朝中,自然是知道这个事,蔡邕名满天下,他的入狱虽让射坚叹惋不已,但如今皇帝要问他在对此事的看法,反倒让射坚越发的谨慎起来。他没有忘记自己与安定皇甫氏亲密的关系,他的表态在旁人看来,无疑可以视为是皇甫嵩的决议。射坚不相信皇帝会忘记这一点,那么先前这一问,与其是问他,倒不如说是皇帝在借他之口问皇甫嵩的意见。

但皇甫嵩早已对他有言在先,在皇帝与王允之间坚决的表示中立,不干涉两人之间的争斗,连带着射坚也不能轻易的表露心迹。对于皇甫嵩的庸碌无为,不敢进取的态度,射坚心里是大为鄙夷的。他年纪不大,还未能理解皇甫嵩经历宦海沉浮后的老到,只觉得自己既然深受国舅王斌的青睐,那么皇甫嵩还要拒绝皇帝招揽,这已实属不智,再加上自己当日受皇帝耳提面命过府劝服,也未能说动分毫。

可见皇甫嵩畏畏缩缩,难成大器,连带着射坚在皇帝面前的地位都摇摇欲坠了。所以在蔡邕的这件事上,无疑是皇帝给皇甫嵩与他的第三次机会,若还是执迷不悟,皇甫嵩不好说,射坚的仕途恐怕就要到头了。这几日皇帝逐渐在朝廷占据上风,射坚考虑再三,这回终于不愿再听从皇甫嵩的意见,打算自己做决定了。

射坚往皇帝哪儿趋近了几步,一直走到皇帝面前,再次稽首跪伏:“董卓擅专朝廷,满朝谁不屈节侍奉?若是要以此问罪,则半数朝臣都该入狱,又何必只加刑于蔡邕一人?更何况蔡邕未有背国不忠之行,折节之罪,何至于死?臣知国家乃有为之君,还请彰显圣明,饶他一命,以继汉史。”

一旁潘勖顿时有所动作,也走来并排跪伏在地,用上了亲近之臣才会叫的称呼,齐声道:“黄门侍郎臣坚、尚书郎臣勖,伏请国家圣裁,网开一面。”

第四十四章丨维王不豫

“近年以来,议论繁多;言词激切,致干圣怒。”————————【节寰袁公传】

次日一早,气温骤降。果然如皇帝昨夜所说的那般,下半夜的时候就开始落起了大雨,雨声搅人清静,夜里更加的寒彻。皇帝体念潘勖和射坚两人回去不便,特意让人在宣室找了个偏室供其休憩。直到清晨,雨势才渐渐的小了起来,但空气中仍飘洒着濛濛细雨。天色晦暗阴沉,未央宫前殿的台阶、广场都被雨水淋湿,铺砌的石板都变作了墨色。

汉制,无论大朝抑或常朝,百官都得先在殿前两侧的走廊上等待,三声钟响之后方可上殿。此时走廊上各站着一批身着朝服的官员,他们才来不久,但清早的细雨却很快浸湿了人们的朝服,甚至有些人的胡须和鬓角都被雨水沾湿一片,清风微凉,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等候着上殿的钟声。

站在众人前列的有三个人,其中一名老者苍髯皓首,头戴三梁进贤冠,内着玄色朝服,外罩一件绛色纱袍,腰间佩戴着金印紫绶,此人正是三公之一,济南国人,司空淳于嘉。他微微睁开眯缝的双眼,对站在后面的一人说道;“已经去催了么?”

那人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与淳于嘉相似,区别只在于他戴着二梁的进贤冠,腰间佩的是银印青绶。此人现官居九卿之一的卫尉,唤作张喜。他是汝南细阳人,先祖为赵王张敖,曾祖是孝和皇帝时大臣张酺,故司空张济是其兄。这个张济不是现在西凉军中的将军张济,而是孝灵皇帝的老师,为皇帝讲习儒学。中平年间,曾和刘宽、杨赐、刘陶等人共同上书请求治理太平道,被皇帝所看重。

单论官爵,卫尉张喜比不过司空淳于嘉,但若是论家世,出身汝南大族的张喜完全不是济南人淳于嘉可以比拟的。但在这公共场所,张喜还是没有拿大族的架子,对淳于嘉揖道:“已经去催了。说是陛下早起时偶感不适,先传了太医令过去,是故有些耽搁。”

淳于嘉眯着眼仰看数重台阶上的殿门,殿上整齐的站着一排虎贲,心里有些疑惑:“陛下的身体不是已经痊愈了么?这几天甚至能躬亲批奏,与侍臣们议论经学,赴上林与将士们骑射,怎么病情又起了反复?”

张喜却笑了,凑到淳于嘉身边小声说道:“这正说明这几日的事情都是虚言,陛下病情反复,如何能正常理政?我等不如上书请陛下好生静养,这批奏之权,不就又能回归台阁了么?”

真有如此简单?淳于嘉沉吟不语,前几天皇帝从未宣召过任何一个公卿大臣,每日都只是与那些内朝侍臣们在一起。但在尚书台一事后,皇帝当即在柏梁台见了太尉马日磾,谁也不知道君臣几个讲了什么话。

淳于嘉老成持重,出身也不容小觑,虽然祖上未曾出过高官,但青州淳于氏,代代出儒生。以经学传家,在士人中颇有威望,虽不属于朝中关东士人的核心阶层,但也有着独特的地位:“批奏之权本非臣子所有,如今朝廷情况特异,国家又殊为英睿,收回去也并无不可,我等何必强求之?强求而不得,徒为他人笑耳。”

张喜皱了皱眉头,显然是不认可淳于嘉的话,但他碍于身份、场合,不敢与其抬杠,只拱了拱手,便不再言语。

这时候,太尉马日磾也朝他看来,两人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二人身后各自站着一批官员,籍贯以关东关西为界,中间是一条很宽的走道。在这两批人外,还站着以前将军赵谦为首的第三方势力,人数稀少,大都是曾经委身事董的。无论关西还是关东士人,都与其保持着若有若无的一段距离,隐隐有排斥之意。

看着这对峙的三方,司空淳于嘉默然一叹,这时,他竟然看见王允对太尉马日磾打招呼:“马翁叔近日可还安好?”

马日磾不矜不伐,冲王允回了一礼:“劳司徒挂念,朝中无大事,老朽近日能食能寝,一切安好。”

王允神色微微一动,像是没有察觉到对方话里有话:“陛下昨日手诏下发公卿,太尉应当知道了?”

“老夫自然拜读过陛下手诏,以前批奏之权暂摄于台阁公府,那是因为国家年幼,故作权宜之计。如今陛下聪慧,朝野共知,由陛下批览奏事,老夫以为并无不可。我大汉如今便像是人染沉疴,非英主不能治之,天子明断,躬亲批奏,正是我汉室之福,王司徒应该也是乐见于此的?”马日磾笑着反问道。

王允没有在这个明显不占理的地方纠缠,他心里虽然恼恨不悦,但还是大方的拥护了皇帝的举动:“自当如此,陛下年纪尚幼,虽然少年聪慧,但亲政还是太早了些,如今批阅奏疏,熟悉政事,倒也不晚。再有我等从旁辅佐,汉室再兴昭宣之治,指日可待。”

马日磾听出了王允话语中的暗示,知道他仍然不甘心将大权交还皇帝,想当初王允密谋诛董,是多么的大义凛然,到如今却不愿看清形势,走进了争权夺利、不听谏言的怪圈。他话里有刺,道:“陛下英睿,固然是昭宣之姿,但满朝公卿,却未见有如霍氏者。”

王允面色一僵,只得讪讪地住了嘴,虽然他早已自比霍光,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不至于到那么狂妄的地步。

马日磾有意在今日朝会依仗皇帝之势,给王允一个教训,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欲与他多费口舌。而王允也知道在蔡邕案上,自己断然拒绝马日磾后伤透了他们的心,导致他们联合皇帝。如今缓解无望,王允也只能在朝会中走一步看一步,与马日磾等人好生斗一番了。

此时从殿中出来一批人,走到廊下无意间缓解了逐渐尴尬的气氛。

为首的是小黄门穆顺,在他身侧并肩站立的则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身着外绛内玄的朝服,头戴二梁进贤冠。

廊下众人识得此人正是太医令脂习,一大早就进了宫去给皇帝瞧病,如今出来,想必是诊完了。于是有几个人凑了过去,七嘴八舌的问道:“脂太医,陛下如何了?常朝可还继续?”

黄门侍郎丁冲更是不客气的问道:“这究竟是何缘故,昨日我于柏梁台随侍御前,陛下气色可还是好好的!怎么才过了一晚就变了样?”

众人吵吵嚷嚷的围在脂习旁边,想从脂习口中求得消息。

被众人忽视的感觉让穆顺很不悦,这些人眼里只有同属士人的脂习,根本没有把他放眼里。穆顺假意咳了一声,作色斥责道:“肃静!诸公久居庙堂,难道还不知宫门仪制吗?大殿之前,尔等不屏气以待诏命,反聚论会谈,这是做大臣的样子么!”

在场众人那个不是出身世族?被宦官当面呵斥,那些围在脂习身周的人气得差点原地跳起来:“穆顺!你不过是个六百石的小黄门,有何资格呵斥朝中大臣?”

穆顺听了大怒,朝那人望去,却是个当日在尚书台骂他的老熟人,尚书右丞赵戬。他强忍住心头火气,道:“吾虽宦寺,但也知朝廷规矩,相比之下,你在未央宫前殿大喊大叫,倒是失尽了礼数!”

“你!”赵戬被穆顺反驳的说不出话来,指着穆顺的手都被气得发抖。想他们这些朝中士人,自袁绍诛杀宦官以来,那些余孽见到他们无不是毕恭毕敬,何时受过这种气?

这才过三年,阉宦又要死灰复燃了么?

不仅是赵戬的同僚,就连起先站在一旁笑着看热闹的关西士人这时也是神情严肃,显然是想到一处去了。

在对付宦官这一根本问题上,士人们的枪口可谓是出奇的一致。但现在的情况对他们颇为不利,在殿前聚在一起高声谈论的是他们,目无仪制的也是他们,这让那些道德君子们很是憋屈。

这个时候他们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正在两难之际,倒是王允沉声道:“朝臣心急陛下,失礼也情有可原。而你不过六百石,哪里敢呵斥大臣?莫以为有陛下宠信,就可不惧狱卒之威!”

身后的卫尉张喜知道王允有意杀穆顺的威风,收士人之心,上前一步,站在王允身后:“兵卫何在!”

随即挥手让属下都候召来了几名兵卫,将穆顺给围了起来。

穆顺又惊又怒,大叫道:“宫禁之中,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先将他押住看管,待老夫禀明陛下,再做处置。”王允说完,便再也不看穆顺一眼,他与马日磾等人几步迈到脂习身前,说了最为关心的问题:“元升,陛下圣体如何?还能主持今日常朝么?”

太医令脂习,字元升,京兆人,为人慷慨仁义,通晓经学杂说。中平年间被公府征辟,举高第,除太医令。见穆顺这个皇帝身边的亲信都被王允给捉拿,他不敢怠慢,拱手答道:“回明公,据陛下身边的中黄门所说,昨天夜里起了大风,把帝寝的窗户吹开了。陛下一时不防被冷风侵体,所以早起时有些着凉。下官亲自查看过,没有什么大碍。”

马日磾知道王允对宦官深恶痛绝,此时无论是出于立场还是本心他都不愿搭救穆顺,索性当做没看到:“国家无事便好,只是我等还要过多久才能进殿?”

脂习看了被人押下去犹在挣扎的穆顺,心有余悸道:“现在就可入内,诸公久候了。”

第四十五章丨赞拜稽首

“今世之官,自九卿、百执事,外至一郡县吏,非无贵官大职可以行其道也。”————————【上范司谏书】

大朝是皇帝先入殿等候群臣,常朝则是群臣先入殿等候皇帝。

三声钟响过后,路寝殿里便传出皇帝升座奏乐的声音,然后再是一声高声叫喊:“吉时到,陛下临朝。”

像是得到了信号一般,众人依次步入路寝殿,却发现皇帝已然在里面等着了。虽然有两名谒者早已放下帘子用来遮挡御容,但还是依稀可见皇帝样貌,他头戴通天冠,身穿上玄下纁的朝服,外罩绛纱袍,内着皂缘中衣,上衣以象天,下裳以象地。虽然身子单薄,但他正襟端坐在御榻之上,剑眉上扬,凤目微张,隐隐然透出一丝君王气象。

五个常侍谒者分别站在两旁及御前,负责监察朝会礼仪,他们齐声传道:“趋!”

这时侯官员们无论大小,都将两手下垂合拢,配合着旁边乐府官员敲击的音乐,低着头小跑至皇帝面前,然后依次下跪稽首,将冠冕靠在手掌上保持一会时间后,缓缓起身。谒者依次从大到小向皇帝高唱百官的名爵,比如‘司徒、录尚书事王允、太尉马日磾、司空淳于嘉叩见天子。’

这种朝觐礼节叫做赞拜宣名,皇帝坐在上面看着朝臣伏身稽首,声势恢弘,让皇帝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气,为君者,便当如是!

趁着谒者赞礼的功夫,皇帝尽量把朝臣的名爵和样貌统统记在脑海里,以备问询。

在乐府和谒者的引导下,百官再次稽首伏地,一齐发出声如山呼般的唱颂作为朝会行礼的尾声:‘某官臣某叩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苗祀此时已走到皇帝身侧,见不是穆顺,皇帝略有惊异,知道出了事故,但他不能为了一个宦官而扰乱常朝秩序,于是冲中间一名常侍谒者点了点头,那谒者便向前高声宣道;“制曰:起!”

这一声犹如洪钟大吕,响彻路寝殿,就连刚才五个谒者齐呼都未必有他一个人的大。别说底下的官员们,就连皇帝都为之动容,这一嗓子都快比上后世的高音喇叭了。

谒者本是国君左右掌传达政令的近侍,有奉使出行、监视等责。历来选拔谒者时除了品德学识以外,还要求个人仪容端正,说白了就是只有既长得帅同时又是学霸的人才能当谒者。

是故当那名谒者传旨完毕,转身稽首时,皇帝眼前顿时一亮。这人不仅声音清越,身材更是高大,而且形貌昳丽,实在是一个邹忌那样的美男子。

“他是谁?”看着那名谒者转身走回了官员队伍,皇帝对苗祀悄悄问道。

“这是征西将军的从子,常侍谒者皇甫郦。”苗祀小声提醒道。

皇甫嵩的侄子?皇帝点点头,默默将此人记了在心里。

稽首宣名之后,百官谢恩,按官职高低依次就坐于席上。最前面是三公的座席,太尉马日磾、司徒王允与司空淳于嘉并列而坐,王允肩负录尚书事、总朝政等实权,故坐于中间,坐席略微靠前。而在三公之后,九卿之前,则另有一排单独的座席。

汉时朝会,百官都是接席而坐,唯有尚书令、司隶校尉和御史中丞三人在朝会上享有单独的座席,号称‘三独坐’。不仅显示皇帝对他们的特殊礼遇,更是有在朝会时监察臣子、凌驾九卿百僚之上的权力。

此时尚书令由士孙瑞坐于中间,席上御史中丞桓典和司隶校尉黄琬对坐。余者九卿及下属臣僚、议郎、博士等官都列坐在后。

就如同后世开会一样,甫一开始,皇帝得先讲几句场面话:“昨夜不慎着凉,今天早上头脑昏沉,故请太医令前来诊断,耽误了常朝的时辰,让诸卿久等了。”

众人皆告罪不敢。

趁着底下臣子谦让的功夫,皇帝又道:“以往听近侍说起民生如何多艰,黔首饱受饥馑,常常易子而食,苟全性命于乱世而不可得。我还以为是夸大,直到近来看了奏疏,又召臣子问询,才知道果真如此。如今国事蜩螗,区区不贤之躯,难以济天下,还望诸卿勠力同心,矢志辅佐,兴祖业,除弊事,还百姓太平。”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来,皇帝把拿回批奏权的目的解释成了体察民生,要致天下太平。有些本不坚定的臣子顿时就动摇了,如果皇帝夺回批奏权是为了一己私欲,那誓死也要一争,可若是为了治理天下?

难道臣子还想拦着皇帝治国不成?

‘不贤之躯’什么的都是谦辞,因为这场面话放在以前,任何一个中人之资的皇帝都说得出来。但其可贵之处就在于这番话出自一个长于深宫之中,登基不过三年,无人教导学识和治国方略的小皇帝。小小年纪能有这种过人的见识,实在是让人惊叹。就连司空淳于嘉都不由的暗自点头,看来内朝官从宫里传出来的流言是确有其事,当今皇帝不仅聪慧早熟,还怜悯苍生疾苦。

有了皇帝这句话,再加上马日磾奉表称颂以示拥戴、王允暂且退让,批阅奏疏干预朝政的事很快便让大多数朝臣无话可说。

这时张喜出声道:“禀陛下,卫尉臣喜昧死进言。”

皇帝面色不变,微微颔首。苗祀会意,代为说道:“制曰:可。”

“陛下欲兴祖业,臣虽愚钝,亦知忠君为国。但陛下虽才智过人,却未曾理政,甫自批奏,难免有所缺漏。且臣民奏疏之中,涉及广博,如某地布施教化如何、每年岁收如何、山川形势如何、奏中用典及措辞又是如何,便是能臣也需积年方才熟稔,况乎陛下耶?”这话带着说教的意味,像是长辈劝导后辈一样。当然,在张喜眼中,皇帝就是个不谙政事的孩子。

一旁侍中杨琦几乎是下意识的出言反驳道:“照卫尉所说,陛下就只能垂手而立,看着臣子如何施政,如何批奏了?”

“不敢,批奏之权本是至尊所有,臣下万死不敢僭越。”听了皇帝起初的开场话,张喜已经不再抱有重夺批奏权的念头了,他曾与王允私下商量,既然批奏之权被皇帝收去已成既定事实,倒不如退求其次:“只是臣敢请陛下在批阅奏疏时,常询近侍,或选拔大臣教习辅弼。如此,陛下方能渐渐熟知政事,振兴祖业。”

一旁尚书右丞赵戬、侍中刘艾、城门校尉崔烈等人纷纷附和:“是矣!自董卓伏诛以来,关中太平,百姓安乐,全赖司徒匡扶社稷之功……”

马日磾凛然,立即反应过来,这是群臣借机推举王允,想让王允当摄政大臣!他两手握住笏板,准备等这些人说完再马上代皇帝表示反对。不料这些人说的用意虽与马日磾所想一样,但内容却大相径庭。

“如今陛下年已十二,正当延请大儒教授典籍,如孝元皇帝故事。”

听到这里,皇帝、王斌等人脸色刷地变了。孝元皇帝的老师是名臣萧望之,是孝宣皇帝驾崩前亲自指定的遗诏辅政大臣之一,王允做不了外戚,得不到遗诏,只能退而求其次,博得一个帝师的身份,以堂而皇之的辅政。只要做了皇帝的老师,不仅可以辅政,还可以站在老师的身份上对皇帝的所为大加批判,皇帝便是再反感,也要顾忌师生名义。

这就是王允与张喜等人暗地商议的定策,皇帝可以干预政事、批阅奏疏,但作为让步,王允需得到让自己真正总朝政的名义,从而改变如今这么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局面。只要有了帝师的名义,王允就可从容的号令群臣,真正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于皇帝是否亲政,当初昭帝与宣帝都已成年,霍氏不照样辅政掌权,让皇帝在一边‘垂拱而已’?

“咳!”就在这时,王允开口了:“老夫学识浅薄,才德不堪,恐难教授陛下学问。”

“司徒过谦了,君世为州郡冠盖,经学传家,正是一时之选……”

起哄阿谀之声满溢朝堂,很快就将王允的自谦之辞给盖了下去,在这附和声中,王允表现得非常无奈,像是在逼他做不愿做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一样。

没有人在乎皇帝的想法,或许在有些人眼中,皇帝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但皇帝哪能让朝会的节奏被王允把控,作为过来人,这段时日更是恶补汉代礼制典故,虽然王允等人所为出乎他的意料,但他还是想到了反击的法子:“卿等所言甚是,只是王司徒录尚书事,既要操心国事,又要教授学问,一心岂能二用?延请帝师一事,宜当慎之又慎,徒有一人恐难成事,诸卿熟悉名士,当纵其所言,各有举荐。”

士孙瑞为人机警,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图,延请师傅跟皇帝亲临政务一样都是无可阻拦的事情,既然如此,与其让王允一人为师,倒不如多找几个德望才能都不逊于王允的人来分担影响。而且皇帝话里已经表示的很清楚了,当了帝师,就只能一心教授学问,而不能分作他用。

“臣昧死进言,太尉马日磾,少习明经,注释经典,为世所称,臣荐其为师,以教习陛下学问。”

皇帝对士孙瑞的提议表示认可,但他似嫌不够:“我前日听闻龙亢桓氏,以《欧阳尚书》传家,世习经学,桓荣祖孙三代皆为帝师。御史中丞桓典曾谋诛宦官,不惧权势,忠义炳著,正直清白,又有家学,亦可为师。”

这是临阵点兵,拿桓典来与王允顶缸了,王允有诛董之功,桓典也有与何进谋诛宦官之功,王允有才学,桓典更是经学传家,世代出帝师。再加上颇有德望的马日磾,王允在帝师的候选者中顿时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第四十六章丨骑虎难下

“朝廷一黜陟不当,一政令未便,则正论辐凑,各效其忠。虽雷霆之威不避也。”————————【西畴常言】

张喜以为自己鼓动同僚定能逼迫皇帝就范,没想到皇帝三言两语就解决了,还给王允带来了一个好大的难题。

想做帝师,就得面对权力缩水的困境,既想做帝师,又想牢牢把握权力,就得甘心让其余的帝师如马日磾等人与其平摊辅政的权力。

正当张喜左右为难,正想办法为自己开脱时。

王允适时解围道:“陛下,臣才德鄙陋,实在难以胜任帝师,还请另选名士大儒,教授圣躬。尚书令士孙瑞德才兼备,沉静有雅量,臣昧死举荐。”

皇帝知道王允是打算将有名无权的帝师位置给士孙瑞,好让尚书令这个重要的位置空出来留给关东士人,他自然不能让王允得逞:“卿等所举之人皆有可取之处,兹事体大,我得好生参详,仔细考虑一番才能下诏决定。今日朝会过后,诸位可上书进言,此事先暂且搁置,不要再提。”

一场由卫尉张喜引发的危机在皇帝与士孙瑞等人的配合下轻松化解,场面渐渐得以控制,朝会的主动权开始转移到皇帝手中。

王斌此时起身:“禀君上,北军中候臣斌昧死进言。”

这一声只有皇帝亲戚或元老大臣才能叫的‘君上’称呼,让旁观的淳于嘉心头一震,连道不好,知道皇帝这是要反击了!

王斌是皇帝的舅父,此时他出声发言,便是皇帝的语气都温和了不少,他没有让苗祀代为垂询,亲自说道:“但讲无妨。”

“臣要劾奏卫尉张喜用人不当,办事不力。其属下两宫卫士令及左右都候自三天前奉诏搜捕宫中窃贼以来,查无所获,更使宫室不安,臣请朝臣会议卫尉等失职之罪。”

此言一出,舆情大哗。

几天前未央宫从民间新招入的一批宦官不守规矩,盗窃御物,虽然被巡视的卫士及时抓捕,但还是逃了一人,藏在宫中迟迟未被寻到。

这种消息群臣只是有所耳闻,但具体情况却少有人知,毕竟事涉皇室颜面,再加上时局纷乱,卫尉府便没有过于声张。

本以为皇帝会拿蔡邕一案大做文章的王允,顿时手脚大乱,因为宫中窃贼,他从张喜口中略有耳闻,但张喜只说是万事无虞,他便不放在心上,没料到张喜担心事情做大,对他极尽敷衍。

这一会被王斌在朝堂上捅了出来,以马日磾为首的朝臣顿时群情激愤。

“宫中出了窃贼这等大事,为何没有告知中台以及三府?”尚书仆射杨瓒义正言辞道:“陛下,臣请治卫尉隐瞒不报之罪!”

很快,新任少府张昶、大司农周忠、侍中杨琦、黄门侍郎射坚等朝臣都一齐指责卫尉张喜办事无能。

“陛下,按北军中候所言,宫中窃贼已三日未曾捉获,可见卫尉府上下官员办事颟顸无用,实在是有负圣望,臣请下旨严议!”说话的正是侍中赵温,他先前一直缄默不语,就是为了等到现在,此时他的话无疑代表了前将军赵谦的态度。

口诛之辞,接二连三的如潮水般向张喜涌来。

皇帝在帘后轻咳一声,苗祀立即喝道:“朝堂之上不得喧哗,肃静!”

待众人静了一会儿后,皇帝带着胜利者的眼神打量着张喜良久,声音刻意保持着平静:“卫尉可要自辩么?”

“陛下容禀!臣之所以隐瞒此事,完全是为了朝廷颜面!试想,若是此事传至民间,岂不是被百姓贻笑?臣对陛下一片赤诚,未能及时捉获窃贼本就于心有愧,如今更是遭人谮毁,臣实在是无颜以见陛下!”张喜带着哭腔稽首叫屈,额头放置在交叠的手背上,迟迟没有抬起来。

皇帝像是认可了张喜的理由:“你说的对,此事干涉朝廷颜面,确实不宜声张。但一个窃贼这么多天都没能伏法,尚匿身宫中,让我寝食难安,这也是你不可推卸的罪过。”

“是……”张喜汗流浃背,知道自己酿成大错,伏地说道。

这时候司隶校尉黄琬及时应对道:“捉贼一事,主要是由卫尉手下南北两宫卫士令及左右都候负责,如今贼捉不到,多半要追究他们的罪责。卫尉虽难逃关系,但罪有可原。”

黄琬,字子琰,江夏安陆人,祖辈历仕公府。论才学,他聪慧善辩,不输赵岐,论正直敢言,他曾不惧权势选拔贤能,不逊王允,论政绩卓著,任豫州刺史时曾平定盗贼,威望胜于士孙瑞、马日磾等人,可谓是朝中举足轻重、在关东与关西士人两方皆有声望的名臣。

司隶校尉旧称卧虎,监察司隶各郡,三公以下,无所不纠,又可以参与司法,被誉为雄职。

所以黄琬的话让皇帝不敢小觑,再加上他有意分化王允的势力,知道王允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故而显得特为重视:“依黄公之见,这事该如何定论?”

“臣以为,当下诏申饬,责令卫尉府上下限期缉捕,务求克成。”

皇帝自然不乐意就这么放过张喜,他大费周章,借题发挥所图的是什么?还不是想借张喜来引出蔡邕的案子?既然张喜犯了欺君、渎职的罪过都能得到宽宥,那蔡邕不过是同情董卓,又何至于死?他把这件事踢给了廷尉:“廷尉以为如何?”

话说完,皇帝便朝九卿列座中的一人看去,皇帝不知道廷尉长什么样,但他知道廷尉穿什么服饰。

秦汉两代习惯用冠、佩和绶来区分官员品秩和职能,通俗的说法是文玄武绯,文官多半戴进贤冠,穿玄色朝服,以冠上梁的数目区分等级,武官则戴武弁冠,穿绯色朝服。

比较特殊的还有侍中戴貂蝉冠,在殿旁敲礼钟的乐人头戴建华冠,宫殿门吏、仆射戴鹊尾冠,卫士戴却敌冠。

而御史和廷尉等负责司法和监察的执法官一律戴獬豸冠,此冠又称法冠,高五寸,样子类似獬角,很容易辨认。

廷尉名叫宣璠,本是朝廷不入流的一个小官,却被董卓赏识,顶替了挂印出逃的袁绍,一跃成为了司隶校尉。迁都长安时,在董卓的授意下,上书以灾异罢免了反对迁都的司徒杨彪等人,后来改任光禄勋,持节拜董卓为太师,深受亲近。

王允诛董,宣璠不知施了什么手段,不仅躲过了株连,而且还能参与进诛董案与蔡邕案等一系列重大事件中。

昨日侍中赵温持节,奉诏移送蔡邕入黄门北寺狱,宣璠摆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实则仗着王允的权势堵住狱门,闹得赵温与皇帝颜面无光。此时面对皇帝的发问,他理所当然的答道:“司隶之言甚是有理,臣璠附议。”

话音刚落,赵温便不客气的接话道:“实在荒谬!卫尉渎职失察,罪不容恕,仅仅是一个申饬就可了结的么?那蔡中郎不过得闻董卓身死,发出喟叹,便以党羽论罪,非处以重刑不可。判决之轻重,全在廷尉一人之言,试问汉律何在?陛下,臣要弹劾廷尉宣璠包庇党羽,公心私用,并昨日阻拦臣持节奉诏,目无朝廷之罪!”

“确是如此,卫尉张喜渎职失察,若是仅得轻判,那蔡中郎何以至死?分明是有人借机陷害仇敌,报解私怨。”王斌趁机附和道:“臣请君上彻查!”

眼见局势失去掌控,朝臣正跃跃欲试,要为蔡邕博得一线生机,王允急道:“蔡邕阿附董卓,毫无忠义之心,行为大逆,非重罪不能伸张国法。而卫尉不过一时失策,许其戴罪立功,正可彰显朝廷宽宥之心,两者岂能混为一谈!”

前将军赵谦此时说话了:“董卓在时,朝中诸卿谁不忍辱负重、委身屈节,以效越王尝胆发愤。别说蔡中郎迫于权势,折腰侍董,就连司徒你,当初不也是董卓府上之宾,相亲相敬?司徒可有想过,若真以阿附为由,大肆追究,那今日朝廷之上有一半人都得下狱论罪。而董卓就戮当日便有赦诏传达京畿,众人得赦,为何偏不赦蔡中郎一人?”

“前将军所言甚是!”太尉马日磾紧跟着说道:“臣以为王司徒夹带私心,有悖国法,廷尉宣璠司刑毫无根据,任意妄为,实不可让其负责此案。理应暂时移送蔡邕入北寺狱,另选臣子持节审理。”

群情汹汹,素来强势的王允一时间也无话可说,此时他非常被动,在蔡邕这件事上,就连黄琬都不支持他,更遑论其他想借援救蔡邕以博出位的关东士人了。

就在皇帝等人以为胜利在望,正当一鼓作气解救蔡邕、顺便将王允手下张喜、宣璠两员干将打落下马时,殿外忽传军情奏报,王允瞅准机会别开话题,让人入殿。

随吕布出兵弘农讨伐牛辅的校尉魏续趋入殿中,大声传告捷报:“奋武将军于陕县击溃牛辅、董越军,其胡赤儿等部将率残部千余人投降,余者尽皆逃散,获金宝无数,末将携二人首级先行一步报捷,奋武将军领兵,午后即到长安。”

朝中一时寂静无声,王允猛然涨红了脸,胸脯大起大伏,很是激动的模样。出击牛辅乃王允一手策划,如今得到胜果,让他底气大增,有吕布手下并州雄军,再加上足以奠定关中局势的战绩,王允本就洪亮的声音此时更是平添三分底气。

“奋武将军立有大功,非厚赏不足以慰劳将士,还请陛下诏准臣等议论赏赐!”

第四十七章丨先兵受挫

“夫将不心制,卒不节动,虽胜,幸胜也,非攻权也。”————————【尉缭子·攻权】

时间回到六天前,即初平三年五月初一。

奋武将军吕布与骑都尉李肃等人在董卓身死,安稳长安诸军之后,奉王允之命率军赶往弘农讨伐董卓之婿中郎将牛辅。

吕布等人在行军途中与原左将军董旻手下降将吴匡一同收纳诸县散卒,除了屯守华阴的中郎将段煨奉诏收兵回长安另有任命以外,在抵达弘农县时,吕布手下军队已近两万人。

抵达弘农之后,吕布先是派人说降驻扎在陕县的中郎将牛辅,然而先后派遣数位使者,如泥牛入海,皆得不到回应。吕布知道牛辅是绝无投诚之心,想负隅顽抗,他倒也不惧,修整一日后,亲领大军压后,遣立功心切的骑都尉李肃等人领兵三千充作前锋,率先向牛辅展开攻势。

牛辅自知徐荣、段煨等边缘人物能降,唯独自己身为董卓亲族,是断不能降的。在得知段煨等人遇赦之后,自己毫无侥幸赦免之心,反而立即使人联系领数万大军出击颍川的李傕等部将,并且紧锣密鼓的准备随之而来的战阵。

但李傕等人的消息尚未传来,反而是三辅弘农诸县各将没有如预想中的那般抵抗,纷纷望风而降,反让吕布行军神速,先一步打了过来。

牛辅在慌乱中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在得知吕布前锋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李肃后,立即做出了一系列布置,并把将军队开拨出城,在陕县西南的苍龙涧设下埋伏。

李肃一路赶来受降军旅,从未遭遇一战,志得意满,对牛辅的埋伏毫无防备。在通过苍龙涧狭窄的山道时,队伍立时被突然涌出的牛辅军击溃。李肃稍作抵抗,便带着陈卫、李黑等数百骑慌忙逃遁。

牛辅则在李肃身后派遣心腹、月支胡人赤儿衔尾追击,他手下尽是当年随董卓纵横西凉的羌胡义从,弓马强劲,数里追赶下来,李肃等人尽皆狼狈不堪,伤亡惨重。

在一处溪涧边,李肃明白,如果不找人断后,他们所有人都将死在这里。于是他打好主意,做出一副再也受不了被赤儿如牛羊般驱赶的窝囊气的样子,命人将旌旗插在地上,以示决不后退,又唤来并州亲勇、当初一同参与刺杀董卓的假司马陈卫:“贼兵势大,我等奔波疲惫,恐怕再难支撑,我命你即刻带人去弘农,找奋武将军求救,我来为你抵挡追兵,不然,我等将尽皆死于此地!”

陈卫急忙道:“不可!天下哪有属下弃主将于不顾的事,要断后也应该是我等,还请都尉速速带人撤退!”

李肃心中一喜,面上却突显怒色,冲着陈卫叫道:“你这是想让我做懦夫吗?我军令已下,你竟敢抗命不成?”

军司马李黑也跟着劝道:“事情紧急,那胡人马上就要追过来了,还请都尉为大局着想,不要推辞!”

说完,两人便招呼属下将李肃的马夹在中间,李肃半强迫半顺从的越过旌旗,一边疾呼大骂一边策马向西而去。

这时赤儿率领羌胡义从突然出现在路尽头,余下的两百多名骑兵们还未来得及上马便各自逃散山林,任凭陈卫、李黑冲锋在前,大声嘶喊也无动于衷。慌乱之中,赤儿率先将李黑从马背上捅下来,首级都没割,就被身后的马蹄给踩成肉泥。陈卫见状大骇,也不再组织抵抗,拨马便跑。

赤儿纵兵四散杀虐逃卒,看着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散兵丢掉武器,或是跪地求饶、或是累倒在溪涧的浅水里大口喘着粗气等死,心中十分畅快。

吕布的援军便是在这个时候赶来的。

率先进入赤儿视野的是三百余步兵,这支军队人人精悍,装备齐整,铠甲斗具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散发出灿烂的光芒,但丝毫感觉不到暖意,反而是透骨的杀气让赤儿心颤。

这正是吕布手下并州军精锐,先后得到董卓、王允厚赏恩遇,用大量原属朝廷禁军的甲胄所装备而成的陷陈营!号为每所攻击无不破者,在都尉高顺的带领下,全然不惧赤儿手下分散的义从羌兵,将羌兵杀得节节败退。

赤儿不敢相信区区步兵就能杀退他手下千余骑兵,他立即收束手下,聚成一团发动突击,怎料骑兵还未冲入陷陈营中,只见陷陈营迅速让两边退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随着一阵密集的蹄声,大股骑兵在骑都尉张辽的带领下突袭出来,有备算无心,再加上赤儿所部又是参与埋伏又是长时间追击早已疲惫。此时遭遇强敌,赤儿不敢顽抗,急忙带着人往原路折返逃去。

张辽与高顺只暂作追击便停下脚步,此时前军惨败,军心不稳,不宜继续赶往陕县。在得到后方吕布的回复后,两人随即领军带着李肃、陈卫二人返回弘农县。

夜风凉爽,明月高悬。

在弘农县城的临时府邸里,奋武将军吕布正端坐主位,余者部将或站或坐,分列两边。

中间跪着李肃与陈卫二人。

陈卫的处境倒还好些,他拼死断后的勇气让他在吕布心中获得了一个不错的印象,从而逃过一劫。反倒是盲目自大,误入埋伏,甫一接战便弃大军于不顾,狼狈逃窜的李肃则被人用绳索捆缚,衣甲不整的跪在地上。

“我并州儿郎,随我起兵以来,从无受降逃窜者!今日你领军失察,遭遇埋伏再先,不思抵抗,弃伍败退在后,实在是败坏我军士气!”吕布蚕眉倒竖,冷言喝问:“你说!你该当何罪!”

“将军饶命!属下只是一着不慎才会中牛辅奸计,还请将军暂留罪身,让属下在阵前效命!”

“哪有这么轻易!”吕布拍案道,李肃自诩有诛董元功,在军中多行跋扈,大肆扩张党羽势力,就连同是并州亲勇,参与诛董的军司马李黑都投靠于他,这让吕布感到莫大的威胁。这次好容易抓到李肃犯错,不趁此杀了他以除后患,更待何时?

“高顺!”吕布打算让高顺去做这个黑手;“若是你掌军法,你当如何?”

“败军之将,当斩首示众,以励将士用命,不敢心生怯意!”高顺面无表情的说道。

第四十八章丨筮短龟长

“禁巫祝,不得为吏士卜问军之吉凶。”————————【三略·中略】

帐中诸将如侯成、宋宪等将纷纷求情,以为处罚太过,但吕布心意已决,再加上高顺不讲情面,很快便传帐下吏秦谊要将李肃拖出去。

李肃虽知败军之责难以洗脱,还以为凭借往日情分能绕过一命,戴罪立功,没想到吕布竟然早起了杀心,他惊怒交加,破口骂道:“吕奉先!我在北掖门斩杀董卓,立有大功,就连王司徒哪也是记得我名字的!你凭什么杀我?你忘了当初是谁甘冒风险替你四处奔走,辛苦筹划的吗!如今不过一场败绩你就要杀我,无义之人,你一定不会长久的!”

吕布闻言大怒,不愿李肃再这么搅和下去干扰军心,连忙叱道:“将死之人还敢乱语,宜禄!你还等什么?把他拉下去!”

秦谊赶忙应了一声,为避免李肃乱吠不停,他先一拳将其打的满嘴碎牙,让他说不出话来。然后再与另一个护卫将其拖了下去,不消片刻,李肃的头颅便送了进来。

李肃好说也是跟吕布密谋诛董的亲信,如今因为威胁到吕布的地位,便被寻衅斩杀,帐中诸将人皆凛然,言行不敢造次,生怕引起吕布的不满。

吕布将诸人的神情看在眼里,伤感道:“李肃随我多年,我不饶他,是因为军法无情。但他到底是我等袍泽,死后应当厚葬,其在长安的家人由我抚养,定然不会亏待他们!陈卫,你断后有功,败军之罪,全责皆在李肃,与你无关,你且起来吧。”

陈卫如逢大赦,赶忙起来谢恩,吕布又好言劝慰,当场将他擢为军司马,以安其心。

众人见状,心里这才好受了点,一齐抱拳称颂。

“本想不动兵戈,携大军之势逼降牛辅,奈何出了这等事情,足以见牛辅不服王命,执意反抗。明日一战势所难免,不知哪位愿做前锋?”

如今敌我悬殊,牛辅军中精锐尽皆调派给李傕等人出击颍川,难以回返。据李肃所言,今日埋伏是牛辅亲自带队,兵马不过五千,而吕布等人除去李肃折掉的三千人,尚有一万余人。对此众人都以为明日过后将再无大战,于是都不把牛辅放在眼里,纷纷请命。

张辽也有些跃跃欲试,但他终究不属于吕布嫡系,仅仅只是由于同为并州人,又曾一起在并州刺史丁原手下任事相识的缘故,在董卓死后归吕布帐下。像是当援军深入险地,作前锋开路这等累活向来由张辽来做,而明日攻打陕县这等唾手可得的功劳,吕布在假意斟酌后,还是选择让自己的姻亲魏续做前军,自己与成廉、魏越等人率大军在后,而张辽则留守弘农,看护辎重。

是夜,就在吕布斩杀李肃,以为陕县不过五千人的时候,一支约有万人、神色慌乱的军队从陕县东门行来。得到消息,牛辅立即派人收拾空余营地安置兵马,并派赤儿亲至城门迎接。

为首之人端坐马上,尚未开口,赤儿抱拳道:“见过东中郎将,将军已安排酒宴,请东中郎将过府一叙。”

陕县,中郎将牛辅府邸。

白日里大胜了一仗,本是高兴的事情,但牛辅却仍愁眉不展。吕布大军压境,又有天子诏命,董卓死后,手下人心惶惶,谁也不愿意背上一个反贼的名头。

牛辅虽然仗着羌胡精兵与苍龙涧的地利,打了李肃一个措手不及,但对于事后如何应对吕布的大军,牛辅对此毫无头绪。

派去通知李傕、郭汜的信使久久没有消息,这更让牛辅惴惴不安。在这个时候,东中郎将董越及所部万余兵马的到来,无疑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但牛辅素来恇怯懦弱,自得闻董卓死讯,他心中十分不安,有时更是难以入寐,经常担心属下会有人像吕布那般刺杀自己。是故对陕县仅存的六七千人的兵权看得格外珍重,常把兵符握在手中,不肯轻易予人。在接见属下时,他还将用来腰斩犯人的刑具‘鈇锧’放到身边用作威慑,还派相师去观看来者是否有反意,又让筮人占卜来者吉凶,只有来者既无凶兆又无反意,才得以接见。

种种荒诞行径,全都是为了稍稍减轻他心中自董卓死后的不安与无所适从的感觉。

在得知东中郎将董越带军来投,牛辅第一时间是很高兴的,不仅派人收拾营地来安置军队,还派亲信赤儿代他迎接。但在这时,他仍条件反射地、或者是对董越不告而来心生疑窦,让手下筮人亲自占卜董越此来对牛辅来说是吉是凶。

“兑下离上。”筮人摆弄着从火中取出的龟甲,又用蓍草作出进一步的起卦:“火胜金,外谋内之卦也。”

“外谋内?”牛辅心中起疑,因吕布带来的压力本就使他愁闷不已,如今得出这么一个凶卦,更是让他不由得恼怒:“是什么意思?有个外人要来谋害我吗?”

“然也。”筮人惜字如金。

董越姓董,但他并不是董卓亲族,只是因为恰好姓董而阿谀攀附而已,跟牛辅这个董卓女婿的身份比起来,董越确实算得上外人。再加上董越带兵夤夜造访,从渑池到陕县,也算是由外入内。

牛辅越想越是可疑,他素来迷信筮人卜卦,可谓是言听计从。今天若不是因为筮人卜卦得出伏击必胜的结果,牛辅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主动出击埋伏。如此一来,牛辅对筮人现在卜算出的结果深信不疑,再加上前面的推断,牛辅已经坚信董越此行就是想借机谋夺他的兵权,要拿他的头给长安朝廷当投名状。

“赤儿!赤儿!”牛辅大声唤道。

赤儿没有答话,只见堂下另一个健壮的月支胡人亲兵跑了上来,说:“赤儿已奉将军之令前往城门迎接东中郎将,将军不知有何吩咐,属下愿为驱使!”

于是牛辅立即指派人手设下埋伏,务要出其不备,杀死董越。筮人在一旁看着,心中窃喜,他与董越素有仇隙,董越常妄言其占卜不实,还常动辄鞭笞,筮人怀恨在心,在今天终于找着机会一雪前耻。

第四十九章丨见利忘义

“大愤不收,褒衣无带。多言寡诚,抵令事败。”————————【煌煌京洛行】

牛辅不知道筮人龌龊的心思,他尚以为董越真有反意,却未曾怀疑到筮人头上,筮人见牛辅安排妥当,便悄悄退下了。

董越在同样不知内情的赤儿的引导下,来到牛辅府上,见所来途中一切如常,他心里想的是‘太师被杀,又未见赦诏,军中人心不安;我等与王允素来不和,此时朝中并州人当权,他定饶不得我等。见面之后,当说服牛辅出面,让他以太师女婿的身份,收束余下兵马,倚仗兵势,兴许能逼王允下发赦诏,与我等谈条件。’

刚一进门,两侧突然涌出大批羌胡义从将董越按倒在地,董越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被人按到锧座上。鈇刀冷锐的锋芒让他回了神,董越赶忙大叫道:“你们是谁?我是东中郎将董越,你们想叛乱么!牛将军呢?”

他看向站立一边的赤儿,赤儿脸色发白,目光怔忡,似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董越便认定是牛辅军中胡人叛乱,牛辅怕是早已遭遇不测。

正这样想着,一旁按着董越的胡人开口说话了:“奉将军令,东中郎将董越不思为太师报仇,反而勾结吕布意图不轨,着即拿下,处腰斩之刑!”

“你说什么!”

董越几欲挣扎,可在强力的胡人手中,又如何得脱?只觉腰上一寒,剧痛传来,董越登时被一刀两断,他犹不肯死,手扒着台阶往上攀爬了几下,直到看见牛辅残忍的笑容,方颤着声音质问道:“为……为什么?我等……都曾在太师帐下……”

“想谋害我?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人物,死去吧!”牛辅一脚踹翻董越,董越上半身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还没滚到下面就没了气息。

牛辅乜斜着眼睛,眼角闪现着疯狂,他对愣在一边的赤儿说道:“搜出他身上的兵符,立即出城宣告死因,拿下董越手下部将的兵权,将其并入本将军麾下。”

赤儿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般的说道:“属下遵命!”

牛辅哈哈大笑,转身回去,在他看来,能如此轻易的斩杀董越,吞并兵马,简直是有神人相助,之后少不得要封赏筮人。只要手下有这近两万精锐,哪怕吕布再是勇猛无敌也无计可施。

但事情并没有牛辅想的那么顺利,在董越营中,赤儿等人刚一宣布完董越勾结吕布,意图犯上作乱的罪名后,顿时引起了董越亲兵的不满。赤儿仗着勇武连杀数人方才稳定局势,可没想到他们才回去向牛辅复命没多久,被并入牛辅军中的董越余部便开始出现士兵叛逃,大量士兵在董越亲兵的鼓噪下纷纷逃窜,并且四处惊扰夜宿的军士。

不明真相的士兵还以为是朝廷的军队打了过来,顿时惊慌失措的跟着逃跑,城外几处大营闹将起来,像是有人蓄谋造反一样。牛辅在城中听到城外动静,吓得从床上跳起来。

“赤儿!”牛辅连叫几声,赤儿方才闯入房间半跪下答道:“属下在!”

“你是耳聋了不成?每回都得多叫你几次才会应我!”牛辅心里急躁,朝赤儿狠狠肩上踹了一脚方才解气:“城外出什么事了!”

赤儿硬受了这一脚,心里恼怒,想‘我好歹是军中都尉,你竟拿我当你家奴才使唤?’,话里却恭恭敬敬,一五一十的说了个清楚:“将军莫急,好像是董越的亲兵不满,在营中鼓噪闹事,属下这就带人去平息掉。”

“不,你听这声响,分明是有人起兵谋乱,试图害我。如今城东、城南具有杀喊声,他们定然是全都背叛我了,你若是此刻去军营,绝逃不了一死。”牛辅把事情往极坏的方向想,越想越觉得自己由于杀了董越,弄得众叛亲离,加上有心人的挑拨,要谋害自己。

赤儿此时也没了主意,急忙问道:“将军,那我等该怎么办?如果真是士卒叛乱,那不消多时就会攻进城了。”

牛辅强打精神,想来想去也只有趁夜逃走,以求苟全性命了:“你素去打点行装,我们翻城墙出去,只要逃回西凉老家,便再也不怕有性命之忧了!”

于是吩咐赤儿等五六个平常所亲近厚爱的心腹打点行装,又分给众人财物以示笼络,自己却带着二十余饼金、大白珠璎,满满装了一大行囊背在身上。赤儿初见时还不知是何物,想伸手帮忙,却被牛辅一掌打回:“都收拾好了么?我们走那边更安全?”

赤儿手刚摸到行囊便被牛辅打下,手背像是被蜂蛰了似得疼,他忍着怒火,对牛辅说道:“回将军,城北已安排好了马匹,将军随我等前去,便可躲过此难!”

牛辅大喜,当即与赤儿等人登上北城,用绳索绑住自己的腰,将自己吊了下去。赤儿等人紧跟其后,在牛辅下去时,赤儿突然偷偷对同行几个胡儿使了个眼色。那几人与赤儿都是月支胡人,见利忘义,在知道牛辅失势,绝难再起时,都看上了牛辅随身带着的财物,想着既可借着财物安身,又可借着牛辅的头立命。

几人悄悄议定,赤儿突然发作,在牛辅离地还有丈许的时候,用刀把绳索给砍断了。牛辅未有防备,从城墙上摔下去,把腰给扭了,腿也摔断了,他痛苦难行,此时哪里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爬地而走,没走多久便被赶上来的赤儿等人压住身子,嘴巴被人捂住,脖子上又被抹了一刀。

只听赤儿在牛辅耳边低声说道:“庸狗,你素日拿我等当奴才指使,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牛辅话也说不出来,只干瞪着眼,死死地盯着赤儿,像是要活吃了他。几人随后脱下牛辅死抓着不放的行囊,又拿刀将牛辅的头割了下来,在将金饼玉珠和牛辅首级收拾好了之后,几人便将牛辅尸体推入护城河。寻了事先找好的马,一路往西南去寻吕布去了。

吕布半途得报,急忙叫来辨认首级,知是牛辅无误,喜不自胜,立即派校尉魏续带首级快马赶回长安报讯,自己依旧带兵前往陕县收拾乱兵残局。

赤儿等人在一旁看吕布发号施令,仍旧没有做出对自己的处置,赤儿心里焦急,上前问赏。谁知吕布等人听了他们的话,众将皆是大笑不止,让赤儿冷汗直流。陈卫看着当日对自己穷追不舍的赤儿落得今日这般模样,心里甚是痛快。

吕布看着赤儿惊慌的神色,冷笑道:“见利忘义之人,还有脸来讨赏?来人呐,把他们拖下去埋了,赏他们一个全尸!”

第五十章丨能断取舍

“和以处众,宽以接下,恕以待人,君子人也。”————————【省心录】

陕县的捷报着实打乱了皇帝与马日磾等人的配合,王允绝地反击,在朝堂上为吕布大肆请封,以自己功德不配为由,将董卓赏的温侯爵禄转给了吕布,还拜吕布为卫将军。

卫将军与奋武、破虏等杂号将军不同,这可是正经的重号将军,可以置官属,总领京城各军,掌握禁兵,预闻政务。

吕布手中本有前赴弘农在沿途收降的万余人马,再加上牛辅、董越的乱兵,返程之时,将近有三万精兵。赵温与马日磾等人迫于军威,一时噤声,皇帝手中虽也有不少军队听命于他,但都是新兵,在吕布庞大的军事压力下,也不得不同意了王允对吕布的嘉赏。

至于濒临死地的卫尉张喜等人也由此被王允强行压下,在当天朝会上再也无人敢提及。

张喜与蔡邕的事虽然被压了下去,但不代表不会有人提及,这才消停了几天,待吕布战胜牛辅的热度消减后,卫尉张喜再次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原来是皇帝昨天夜里准备临幸掖庭宋贵人,在宫道上撞见行迹诡异的盗贼,惊吓到了御马,奉车都尉刘璋不能控御,从辕上掉了下来,銮驾差点倾覆。幸好当时皇帝并不在那辆车上,不然岂不是就要酿成大祸。

但出了这事后,皇帝自然是大发雷霆,当即下令让直宿的羽林、虎贲等郎卫在宫中四处搜捕,最终还是在沧池边上捉到了盗贼。

次日一早皇帝负气罢朝,并带北军、羽林、虎贲出上林苑。以太尉马日磾为首的大臣纷纷弹劾卫尉张喜有失臣责,应当问罪。

奏疏上报给皇帝,皇帝不加批复就扔给了尚书台,尚书令士孙瑞又将其转交给王允,并附上了自己的意见,也就是按正常程序,让卫尉张喜自己谒廷尉自辩。

官员失职,导致小人冲撞圣驾的行径,放在历朝历代都是重罪。

王允正在休沐,得报后立即将张喜叫来家里问话:“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我还在陛下与公卿面前替你作保,让你立功赎罪,没想到今天又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你真是让我失望!”

“我一介微陋之躯,蒙司徒之恩,屡获保赏,如今出了这个事,实在是有负司徒。事犯圣怒,恐难以保全,还请司徒早做决断,在下的妻儿,还望司徒照拂了。”此时张喜早已没有前些天的意气风发,在皇帝与马日磾的刻意打击下,他显得格外委屈,连说话都带着一丝托付后事的意思。

王允听的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张喜的为人,务虚避实,善于伪装。宫中出现盗贼可能确实是他一开始没有重视,故意隐瞒,就连王允都不知情。等到事情闹大,王允给他做了担保,他能力有限,又不是干这个的料子,是故迟迟不见成效。

这回见不好收场了又跑过来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想让王允再次施以援手。

现在这个难题再次摆在王允面前,有吕布担任卫将军掌握京城附近的军队,留着一个犯下重罪、又被皇帝使人架空的卫尉,显然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王允很快做出了决断,他从不吝于对自己亲近和欣赏的人加以提拔,但如果这个人不仅犯下国法,还试图诱骗自己去搭救,更是触犯了王允为臣守正的原则。

“我等大臣,自当秉公办事,你犯了国法,还来找我做什么?你赶紧去廷尉府自辩,等候公议,不用到我这来了。”

这个情况大出张喜的意料,原本还有转机的一件事,在他一再失误后变得异常棘手,他这才发现自己失策了,在王允手下,犯了错不该立即找王允庇佑,而是应该自觉的认罪,这样兴许王允会想办法给他宽大处理。可如今他却着急忙慌的跑过来让王允徇私,这样做又与王允素来厌恶的那些佞臣有何区别?

张喜是个聪明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并且试图挽救,但这时候心怀不满的王允为了避嫌已经不再见他了。张喜还是执迷不悟,四处托人,想让在王允面前说得上话的司隶校尉黄琬代为说情。

黄琬当初敢于得罪权贵,坚持秉正选举人才,如今又怎么会答应给张喜帮忙?但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到王允府上来一趟。

第二天午后,暑气蒸腾,黄琬顶着烈日,在仆人苍头的带领下行色匆匆地走进王允宅邸后院。王允怕热,在园中的池畔特意让人栽了一片竹林,还在竹林中搭了一座竹亭。

微风从水面拂来,穿过竹林,枝叶摩擦发出一片沙沙声响,整座竹亭通透来风,挂在四周的竹帘不停的翻动。

王允坐在亭中的席上,隔着帘子,静静的听着竹林间的鸟叫声。

黄琬到来时,身上不住的流汗,往日保持的士大夫风度此时也尽化作了喘息,反观王允巍然端坐,泰然自若,让黄琬有些讪讪。

“昨天上午他才来寻我,被我说了回去,没想到今天就把你请来了。”王允亲自给黄琬倒了杯茶,讥讽的说道:“这人面子还真大。”

“与其等他找别人,与你闹出不愉快,倒不如我亲自来一趟,好断了他侥幸的心思。”黄琬知道王允的性格,若是等到别人来求情,王允定会与他发生争执,在这个紧张的时候,内部一定要保证稳定和谐。

王允冷哼道:“我已经给他指了明路了,他自矜名节,畏惧廷尉大狱,不听我劝。落到如今这副下场,又能怪谁?”

“本来让他自己去廷尉谢罪,这样哪怕受罚,也不失臣子风范,这也算是朝廷给臣子留的体面。可他迟迟不去,这两天躲在家中,还四处找人请托。陛下余怒未消,直接诏侍中赵温带执戟郎把张喜与卫士令、左右都候等属官一并用槛车缚送诏狱,这下子连一点颜面都没有了。”黄琬似乎是在为张喜感到可惜;“一时糊涂,酿就大错!”

张喜的下场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以说是王允袖手旁观所造成的,所以当黄琬转告这个消息时,王允仍有些感到可惜,他叹道:“皇帝的心未免也太狠了些。”

“子师这是什么话?”黄琬大为不解;“这一切都是张喜咎由自取,陛下与我等未尝没有给他改过的机会,是他自己不珍惜,怎么能说是陛下心狠?”

见王允没有答话,黄琬又将这几日心里的疑惑给说了出来:“子师,我看陛下不是庸主,若是得以亲政,必有中兴之望。你又何苦处处阻挠,将自己与陛下对立,反倒让他们钻了空子呢?”

王允与皇帝之间的怨怼和冲突实在太多,到如今已经成了一个难以解开的结。

他不愿在这个时候拉下脸来侍奉皇帝,不仅是他的顽固强硬的性格不允许,在他身后那一批别有用心的士人们更是不允许。可这些事情又如何说与黄琬听呢?

黄琬是个纯臣,与关东士人没有多少瓜葛,反倒是在仕途中多次受到弘农杨氏的提携,这样的人,又怎么方便知道王允与关东士人之间的利益相关呢?

“陛下确实聪慧胜于常人,但孝灵皇帝好学多思,不可谓不聪,只是拥蔽于左右,不得伸张才智。”王允缓缓说道,别过头不去看黄琬:“陛下到底还年轻,容易被财色所惑,若是没有得力的臣子从旁辅佐,哪怕再是聪明过人,也是无用。所以我才想奏请陛下延请大儒就学,先熟悉政事,过两年等陛下及冠了,再亲政不迟,只可惜陛下太急切了。”

黄琬默然叹了口气,此时他也不知皇帝与王允两方谁对谁错,其实两方似乎都已陷入了偏执的怪圈,到了再难挽回、谁也不肯服软的地步,只是还留着一丝体面而已。

“张喜这个事情,皇帝显然不会让廷尉插手,看来是注定保不住他了。”王允看着帘外的竹林,忽然转过头来说:“吕布身为卫将军,掌握禁军,乃职责所在,宫中禁制本该森严,如今闹出这么个事,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我已让吕布上书请汰换宫中兵卫,再遴选将士精卒入宫,得保皇帝万全。”

黄琬顿时一凛,这无疑是在皇帝身边安插人手侍卫,王允这么做是想干什么?他接话道:“陛下锐意改革军制,是绝不会同意的。”

“精兵强将入南北军,与陛下改革军制没有冲突,还能顺应陛下心意,整顿卫尉及北军、羽林、虎贲,陛下没有理由拒绝。”王允断然说道。

黄琬知道王允之所以让吕布直接出面而不是自己,纯粹是想借吕布及其身后的军队暗示皇帝,给皇帝压力。但王允这样做,与董卓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且皇帝如今羽翼渐丰,在这种事情上,未必会给吕布面子。

他还没开口说出心中疑虑,只见王允又说出了一个让他更为惊诧的消息:“董卓余部李傕、郭汜等人收聚残兵,会于陕县上书请赦,被我拒绝了。”

第五十一章丨风起微末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新五代史·伶官传序】

校尉李傕、郭汜、张济等人都是中郎将牛辅的部下,曾受命带数万兵马至中牟,与行车骑将军朱儁交战,击破朱儁后,转而进军陈留、颍川等郡,大军所过之处,士民被掳杀一空。

等到他们见到牛辅信使,返回陕县的时候,牛辅已经身死贼手了。众人无所依托,惶惶之间,只得上书朝廷请求赦免。

皇帝不愿重蹈历史的覆辙,对这件事的看法是比照徐荣、胡轸等人的待遇,对他们进行赦免,宽大处理。

而王允却表示反对,坚持要解散李傕等人的军队,如不听命,大不了派吕布前去讨伐,既然牛辅、董越都能手到擒来,其手下的李傕自然不在话下。

关于这件事,皇帝在宣室特意举行了内朝会议,尚书台众人以王允、士孙瑞两人为首,各执一词。

尚书令士孙瑞说:“凉州人一向忌惮袁氏,且畏惧关东诸军。如今若是一旦接触李傕等人兵权,则必人人自危。军中将校多凉州人,可以让出身凉州安定的征西将军皇甫嵩屯驻陕县,直接收纳李傕等人,以安抚军心。然后再慢慢与关东诸军通信,以观其变。”

没料到王允直接拒绝了,他宁可将李傕部众解散,也不愿见皇甫嵩代表关西士人掌握兵马:“不然。关东举义兵者,都是我辈同道。若是使人距险屯驻陕县,虽安凉州人之心,却使关东诸君生疑,实在不可为之。”

“如此步步紧逼,万一李傕等人狗急跳墙,聚拢残兵西向,反攻长安怎么办?”这时皇帝插话了。

“这有何惧?卫将军吕布骁勇善战,手下兵马强劲,不输李傕等人。更何况我堂堂之师,其惶惶之众,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自吕布侥幸打败牛辅后,王允便对吕布的谋略与手下军队产生了一种盲目的自信。再加上他当日能在朝堂力挽颓势,继续保证现在的地位,完全是由于吕布在战场上的胜利给王允提升了威望。

所以现在王允巴不得与李傕交战一回,若能再打赢一次,自己的地位水涨船高,皇帝也要忌惮几分。

基于这个看法,王允的态度强硬的出乎皇帝的意料,另外还有不少袁氏的门生故吏难得的联合起来,为王允摇旗助威。

皇帝虽然生气,但这次不同以往,他不能像前几次那样凭借一道诏书就让众人信服接受。

因为颁发赦令的形式不是诏书,诏书主要是皇帝用来告诉某官某事可,某事不可;只要皇帝愿意,可以随时写就,盖上天子印玺即可。但撰写赦令的文书叫制书,也叫制诏,凡是制书都要有印、使、符三者具备,需要皇帝印玺与尚书令印双重封印才能有效。

而赦免罪臣有关的制诏更需要皇帝召集三公一起到朝堂正式接受制书,然后再用司徒印封,这样才能下发。

这个制度放到后世也是一样,就好比是‘决议’与‘决定’、‘通知’与‘通报’,两者词义相近,但在国家机关文件中却代表不同的意义和用途。若是用错,不仅会造成极大的政治影响,还会扰乱政治秩序。

皇帝就是因为熟知制书、诏书、策书与诫书这四种‘帝之下书’所代表的不同用途与使用方式,所以才没有强行使用皇权用诏书来代替制书去赦免李傕等人,这样会显得不伦不类,而且不会得到承认。

“这等贼子,戕害陈留、颍川等地士民百姓,为祸一方,死不足惜,岂能说赦就赦?陛下不知人心,一味迁就,只会让那些人越发放纵,越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亭子里没了风,顿时就变得闷热起来,王允忍着热浪,对黄琬说道。

黄琬对此事仍有疑虑:“可我听说陛下已经让尚书台拟制书了。”

“五月初十,朝廷便已下达制书,大赦天下,一年之中岂有一赦再赦的道理?”内朝议论赦免李傕是在大赦之后,王允有心讨伐问罪,故而在大赦的制书中刻意没有提及李傕等人,这也是让皇帝恼火的缘故。

王允又道:“但凡制书赦免,按规矩都得由三公受命,司徒盖印,方准施行。如今我已说服淳于司空与我一道,这样三公有两个不受命,我只要坚持不盖印,陛下就算是有心想赦李傕、郭汜这等鼠辈,也无计可施。”

只是这样一来,皇帝与王允之间的隔阂便越来越大了。

黄琬忧心忡忡的看向王允,他知道王允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给自己惹来祸端,但王允现在刚愎自用,很少能听进别人意见,黄琬几次张口想要劝说,却都生生的把话咽了下去。

他知道王允这么强硬,除了出于公义,还有个人的私怨在里头。据传闻军中还有数百名并州人,在得知董卓被杀后,李傕等人迁怒到并州人的头上,将这些人全部杀死泄愤。

消息传来,同样激怒了王允,在李傕见牛辅身死,向朝廷屈意求饶时,不肯加以赦免,非要将其置于死地不可,而朝中也由于王允的态度,渐渐流传出一些不好的风声,说王允打算杀光在朝的凉州人。

这导致在关中本已打算投诚的凉州将校皆拥兵自守,更在私下里互相传告说:“丁彦思、蔡伯喈只是因为被董公亲近,就都因罪入狱,如今既不赦免我等,又打算解除我等兵权。今日一旦解兵,明日就当为人鱼肉了!”

朝野人心惶惶,这不安的局面比董卓在时还要让人忧心,关中就像是个火药桶,没了董卓的压制,并州人与凉州人互相仇视,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场大战。

这些闲言碎语传到王允耳朵里,被其置若罔闻,他仍觉得局势尚在掌握。

而黄琬作为局外人,看得却十分透彻,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口吸气,胸闷的厉害:“若是李傕当真造反,子师你就这么有把握能派人平定?”

“那是自然,朝廷军威之下,谁人敢反?就算李傕胆大,可如今关中有吕布手下兵马近三万,再算上前将军赵谦、征西将军皇甫嵩、陛下手中的南北军、还有散布商县等地军旅,共有五六万人,兵精粮足。而李傕手下不过四万余,各不统属,如同散沙。人皆惶恐不安,士气低落,粮草匮乏,怎么跟朝廷作对?”王允显然对此早有过预估,自信的说道。

黄琬突然想到一事,说道:“那吕布有勇无谋,任之命之可也,但若是与其像我等这般共商大事,还是要谨慎再三。”

王允冷笑道:“不过一匹夫而已,好似我门下剑客,需要时保驾护卫,不需要时,门下侍立而已。他上回来寻我,想说服我赦免李傕他们,其实还不是想借此谋夺兵权,既然这么多人都看中李傕手上的兵,倒还不如一并解散了,谁也得不到的为好。”

黄琬摇了摇头,他对吕布的印象也很不好:“听闻吕布自矜诛董有功,大肆张扬,对朝政得失乱放厥词。这实在不是一个武人该做的事情。”

王允说道:“所以他才是个匹夫罢了!这一仗我不过是仰他勇武,给我增添威势,要与他共商朝政,平起平坐,那是想都别想。”

“既不喜他,又要用他,这如何可行?再说用兵打仗,最重要的还是得上下一心。”黄琬喝了口茶水,对局势很不乐观,他着重点出了‘上下’二字。

王允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他摆头看了一眼四周茂密的竹林,没头没脑的说:“这片竹子虽然幽静,别有雅趣,但每到春秋总有竹笋落叶,钻破石径,掩盖道路。还不如趁这几天无事,砍上十来棵,也免得阻拦了清风。”

黄琬一凛,他知道王允夙愿是做霍光,但是这么多天的观察下来,王允愈发狂妄,此刻竟是连昔日结好的吕布都能因为对他可能造成掣肘而加以杀手。而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他心头隐隐感觉不安,假作没有听懂王允话里的意思,换了个话题:“子师若是不同意下发制书赦免,而陛下若是也不同意征讨李傕,却又如何呢?”

“这种事情不可以像蔡邕的案子那样僵持到现在,非得立即做出决议不可。”王允摆了摆袖子,挥动出一阵风来:“陛下到底稚嫩,以为把事情僵着,就总会有人做出让步。这种事情做得了第一次,可做不成第二次。”

黄琬不敢像王允这般肆意点评皇帝,所以保持缄默。

王允说:“既然赦免绝不可行,那就只有备战一途,以免久则生变。我已嘱咐吕布,让他带军驻扎霸陵,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

黄琬大吃一惊,这简直就是在事情没有得到决断的情况下,公然违抗圣意!

“请司徒三思!”

王允像是没听见似得,只是望着亭外的竹林,喃喃自语道:“这竹林长这么好,若非不得已,谁又忍心去伐它呢?”

竹林里再次起了凉风,枝叶之间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黄琬额头上的汗流到眼睛里,让他忍不住眯缝着眼。

王允此时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就像一蓬枯草,佝偻的身躯也不复往日的笔直,像是突然间衰老了似得。

“你可知道,陛下让尚书台拟诏,要重设秘书监,诏选公卿及名臣之后,与陛下年岁相若的才俊为秘书郎,与陛下一同观阅学习朝廷收藏的秘书典籍。”

“秘书郎等若是天子陪读,奉书秉笔,当年尚书,也是做得这个活计。”

第五十二章丨突遭恩赏

“有令谳而后不当,谳者不为失。欲令治狱者务先宽。”————————【汉书·景帝纪第五】

日落时分,长安的殿宇官舍、坊市民居都罩在一片灿烂的夕阳之中。

自董卓西迁以来,长安除了多了一位至尊,多了一批公卿以外,既没增添别的建筑,更没有给本地带来成为国都后应有的繁华。

几次反复的羌胡叛乱,让长安三辅这些帝国腹地变成了烽火边境。在夕阳里,残破陈旧的殿落,宽阔无人的街道,整齐错落的民居,显得非常苍凉空廓。

在暑气退却,晚风微凉的时刻,廷尉正法衍坐在庑廊下乘凉。

他一介微末之官,最近却深陷朝局斗争的漩涡,难以自拔。

昨日他还是名声不显的廷尉左监,可不知为什么,一朝便代替兼任廷尉正的黄门侍郎钟繇,被拜为主决疑狱的廷尉正,还特许参与蔡邕等案件的审理。

朝中人尽皆知,廷尉宣璠屡屡违逆圣意,皇帝极为不喜,只是碍于王允作保,一时无法罢免。

自己在廷尉府的异军突起,无疑是皇帝特意安排,想借此弱化宣璠的权力,法衍既惶恐又不安。

王允敢为人所不能为,毅然诛董,法衍是极为敬佩的;蔡邕德才兼备,士人翘楚,他的下场也让法衍极为惋惜,这让法衍倍感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诶……”他看着悬浮在远方城墙之上的一轮红日,悠悠的叹了口气。

“阿翁在为什么事烦心?”儿子法正走到廊下问道。

法衍苦笑说:“区区不才,未料能为天子看中,授以重任,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这有何难,秉公办理就是了。”法正不假思索的回道。

“秉公办理?谈何容易。”法衍怕他不清楚其中关隘,主动解释道:“陛下拜我为廷尉正,让我与宣廷尉,赵侍中一同审理蔡中郎和张卫尉两人的案子,若是秉承国法,未能发觉盗贼,事后又抓捕不力,视为不能胜任本职,应当自长官以下,尽皆免职。再加上这件事牵涉到陛下,张喜还要罪加一等。”

法正知道其父精研律法,不住地点头道:“那蔡中郎呢?”

“当初大将军梁冀跋扈,朝中三公尽皆附之,后来梁氏被诛灭,太尉胡广、司徒韩演、司空孙朗等公皆论处阿附之罪。”法衍叹道:“只是当时梁氏专横朝堂,手掌大权,弑杀孝质皇帝,与董卓无异。胡公等人迫于权势,无以抗辩,不委身阿附,如何立足朝堂?不立足朝堂,又如何从中保全社稷?”

“这听上去跟司徒王公、尚书令士孙公他们很相似。”法正说道。

法衍看了儿子一眼,缓缓说道:“只是他们没有像王司徒这般敢于反抗,乃至于诛杀奸臣,这也是乃翁我钦佩司徒的缘故。”

“那、孝桓皇帝诛灭梁氏之后,因一时权宜而阿附梁氏的胡公等人是怎么处置的呢?”法正补充道:“按道理,蔡中郎应该也要跟胡公他们一样,处以相同的罪行吧?”

“他们被判处阿党之罪,剥夺爵禄,减死罪一等,免为庶人。”

法正说道:“这就有例可循了,既是按律判决,又有胡公等人的先例。阿翁照这样判,想必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谁知法衍摇头道:“那有你说的这么容易,先例是先例,可如今形势大为不同!在王司徒眼中,蔡中郎非死不可,他也不止一次透露过对其的杀机,我若是给蔡中郎减罪,如何能让司徒满意?陛下与太尉马公等人都想宽赦蔡中郎,在朝会为此争论过多次。乃翁我这次被提拔为廷尉正,看似是要在宣廷尉与赵侍中之间安置一个两不相干的人,其实我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可谓是身在泥淖,举步难行。”

法正哪里还不明白自家老父两方都不想得罪,又不愿沾惹麻烦的逃避心情?他打小聪慧机敏,平日里通过与法衍的闲谈,对朝政局势有很深的见解。

此时他作为人子,不能直截了当的说出自己的想法,只得委婉的说道:“请问阿翁,无论是卫尉还是蔡中郎的案子是个什么结果,争这些东西,可有益于耕战?可有益于兴复汉室?”

这话倒是出乎法衍意料,他有些发恼:“申明律法,可以收束人心,安定社稷。官员明法,可任职论事,牧守百姓,将军明法,可使士卒用命,何谓无益?”

法正叹道:“可是自孝和皇帝以后,宦官、外戚接连掌权,士族大臣耽于名利,或是攻讦宦官,或是阿谀外戚,又有几个是真正关心时务的?如今朝廷疲弱,黎庶流离,关东争战不止。此时若还不申明律法,重振纲纪,不消数年,怕是社稷难保。”

还好左右奴仆早已退了下去,法衍先望向四周,心里稍稍安定,转而叱道:“竖子!才读了几天书就敢对国事大发议论,你是要给我家带来灾祸吗?”

法正跪下忙道:“阿翁!如今在您面前已经无路可走了,想要在蔡中郎这个案子里居中转圜,左右不得罪人是万万不可能的。要么就依从司徒,给蔡中郎判死,要么就依从赵侍中,按胡公等人的先例,减死罪一等,免为庶人。”

“依儿子看来,王司徒执法夹带私怨,又听不进旁人良言,数次忤逆陛下,败亡只在朝夕之间!阿翁既为陛下提拔,何不报效陛下,救下蔡中郎。”法正见法衍默然无语,继续说道:“只要阿翁有意,那么本次负责审讯的三个主官中,赵侍中与阿翁都是倾向宽赦,廷尉纵是再强势,也总不至于甘冒大不韪。这既不失阿翁明法的本意,又不失帝心,是一举而两得的好主意啊。”

法衍素来知晓自己的这个儿子聪慧非常,但还是没有料到他能想的这么长远,惭愧的同时,却又暗自得意。但在儿子面前,他还是要表现出沉稳淡定的模样来:“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我扶风法家不比弘农杨氏、汝南袁氏,家门兴衰皆在我等,所以凡是都得慎之再慎。”

“儿子谨遵教诲。”法正拱手表示受教。

法衍点点头,复又站起身来:“你好生在家看书,我去找你鲁世叔商量一下,他常年在尚书台任事,可以从他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才打好主意,就有苍头跑来说尚书左丞鲁充造访。法衍大喜,连忙前去接见。鲁充本为二百石的尚书令史,皇帝诏旨夺回批奏之权,为了保证章奏能按规矩递送御案,除了让表亲王端担任公车司马令在北宫门收集奏疏以外,还让尚书令士孙瑞举荐自己人担任尚书左丞。

士孙瑞一直欣赏鲁充的才能,此时得了机会,便让鲁充做了尚书左丞,主掌吏民章报及驺伯史,总典台中纲纪,无所不统。

第五十三章丨尊长之训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周易】

鲁充与法衍同是扶风郿人,又是西州豪族出身,与法衍门第相似,有通家之好。是故得知法衍拜为廷尉正之后,出于好友情谊,第一时间便赶来拜会。

两人见面后,鲁充笑嘻嘻的说道:“充给廷尉正贺喜了!”

法衍苦笑道:“你可别说笑了,我正准备去贵府上找你呢,可曾用过饭?”

鲁充谢道:“来时已用过了,不劳季谋兄费心。”

于是法衍请鲁充上座,说道:“你久在中台,处枢机之要,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关于我为何突然拜为廷尉正,参与蔡中郎等案,若有方便告诉的,还请不要吝啬。”

“这事倒也不奇怪。”鲁充清了清嗓子,说道:“陛下嫌廷尉宣璠对王司徒一味阿附,心里不喜,而蔡中郎一案事关重大,是故派了赵侍中持节参与审讯。”

法衍说道:“是这样没错,但又如何把我牵扯进来,我平日里可从未在陛下面前说过什么出奇的话。”

鲁充说道:“季谋兄昨日不是奉诏与赵侍中一同逮捕了卫尉张喜么,赵侍中担心自己疏于律法,招架不住宣璠。所以看你是关西人,为人安守本分,不屈节阿附的份上,向陛下推荐了你。”

法衍这才恍然大悟,没想到事情的起因出自这里。虽然他知道赵温在短短时间凭借倾力搭救蔡邕,在朝中声名鹊起,很快得到了皇帝的信任。

但让他奇怪的是,赵温的圣眷难道已经到了仅凭一面之辞,就能让皇帝不加考察便任用所荐之人吗?

鲁充对此也很疑惑,他说起了今天早上拟诏拜法衍为廷尉正之前的事情:“记得陛下知道你的名字后,特意让人来尚书台取你的籍册文书,又问了些有关于你家世、亲族的话,这才让人过来宣诏。”

法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也是无果,索性不再琢磨它,说起别的来:“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做?”

鲁充说:“我看陛下行事,绝非庸主,此时命你参与审理大案,正是天赐良机。季谋兄若是想振兴家业,在本朝留下一份功绩,在下劝你行事多与赵侍中一道,尽力救出蔡中郎。若是并无此念,那就秉持公义即可。”

想了想,鲁充他又补充说:“不过你也不用太过忧虑,赵侍中也是克己守正之人,陛下在对待蔡中郎之案一直不急不躁,似乎早有打算,你只需从中亦步亦趋,以观其变就好。”

法衍点头称是,但暗自想,可是这么一来,皇帝派谁来做审讯的第三方不是都可以么?为什么要把这个不费力就能得到好处的事情交给他,难道赵温的面子就真那么大吗?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法正见两人谈的差不多了,便带着苍头进来点灯,并更添茶水点心。

看到年仅十六的法正不卑不亢的冲自己行礼,鲁充突然问道:“贤侄最近在读些什么书?”

长辈发问,法正如实答道:“最近在看《公羊春秋》。”

鲁充突然说道:“《公羊春秋》原是微言大义,只是百年以降,内容逐渐繁琐,且推崇谶纬之学。钻研春秋,当以《春秋左氏》为主。”

法正唯唯受教。

鲁充起了考校的意思,拈须问道:“你虽不在朝中,但也能借尊君的爵禄得窥朝局。我今日不与你说三家《春秋》,只想与你谈谈这局势,你不妨试着说一下。”

纵谈天下,是时人最喜欢一种聊天风尚,法正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如今朝廷在王司徒治下,虽不说吏治清明,府库充足,但好歹做到了奸佞绝迹,百姓安定。依小子浅见,王司徒若是能外抚诸侯,内联朝臣,潜心经营关中,不消十年,则朝廷威望必胜于从前。”

鲁充不住的点头,兴致盎然的问道:“你这说的这是如果,但实际上呢?”

这个追问不是那么好答,对于法正来说,也不是答不上来,他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实际上王司徒做事自有主张,蔡中郎一事导致人心大失,臣下不附,再加上李傕等人聚兵虎视陕县小子很担忧现今的局面,以前也曾不止一次劝过家君,早早回家自守,远离风波。”

鲁充早就知道法正从小就有不凡之处,他双手按在膝上,半身前倾,问道:“听你这么说,你现在可是改主意了?”

“是,因为没料到陛下聪明有为,所以想到这会是个转机,故而适才也在劝说家君与赵侍中一同主张宽赦蔡中郎。”法正坦然道。

鲁充哈哈大笑,转而看向法衍:“当年孝桓皇帝始置秘书监,用以典司秘府藏书。如今陛下重设,虽依然归属太常,典司图籍,但除了秘书令由黄门侍郎射坚转任以外,余下郎官,皆从公卿名士家年轻才俊中择取,典书是假,伴读是真。族中子弟,若是能入秘书监,不仅能一窥秘府藏书,增进学问,而且还能与陛下自幼长大,培养君臣情分。是以近来京畿诸郡世族大家,无不重视。”

法衍不知道鲁充好端端与法正说话,突然会跟他说起这个,他莫名道:“这事我自然晓得,却不知与我有什么干系?”

鲁充以手抚股,激动道:“令郎才智不凡,国家今年十二,令郎年方十六,相差无几,何不如趁此机会,让令郎去试一试?”

法衍一怔,显然是没想过这个事情:“这、可是我听闻这次是要在公卿世族,及名臣之后择选,我不过区区廷尉正,恐怕不够资格。”

“此言谬矣。”鲁充移席就近,到法衍面前说道:“我听到传言,陛下有意放开范围,六百石官员皆可举荐子弟,各郡守亦可举荐优秀童子,此次择选,务求公正,五日之后所有举荐的子弟都将在承明殿一同参与策试,择优录取。”

“未见得,名门子弟有祖上恩荫,父辈庇护,陛下若是尽择寒微无名之士,怕是公卿们也不会答应。”法正忍不住自言自语,未料到声音太大,被法衍二人听到了。

长辈说话,晚辈置喙是件极为失礼的事情,法家自法正祖父玄德先生通传儒学以来,对礼制甚为看重。此时法衍面带不悦的瞪着法正,欲要发作,法正脸上一红,急忙告罪道:“小子失礼,还望恕罪。”

第五十四章丨脱颖时至

“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昌黎集·柳子厚墓志铭】

“不妨事。”鲁充宽宥道:“我是熟知你本性的,知道你向来不好儒经,只喜好兵书,经常寻访藏书之家,搜寻兵书残章对否?”

兵书一直属于**的范畴,朝廷为了维护统治,禁绝民间私自收藏,违者将处以重罪。只是这几十年来法令废弛,朝廷无力管控此事,只得听之任之,于是有些民间世族多口授抄录兵法,视为家学,从不对外传告。

法正嗜好兵家学说,不为其父所喜,屡屡阻拦,后来见世道大乱,朝廷频繁用兵,儒经不足以拯乱世,于是便默许法正在不耽误家学的前提下,研读兵书。此时被鲁充提起,显然不是问罪的意思,法正如实道:“是。”

“这就是了,兵书到底属于**之列,民间虽多有流传,但篇章不全,大族又不肯示之于外。”鲁充看向法衍,又看了看法正,心知法正早慧,要想说服他参与承明殿试,首先就得投其所好。

于是他说道:“而朝中秘府藏书,都是迁都时由王司徒从洛阳兰台带来,其中所藏可谓是天下一绝,但凡经文、图籍、百家之学无不总揽。你若是有心精研,而今所能涉及的到底太过狭窄,倒不如让你参与五日后的承明殿策试,万一得选,入侍秘府,宫中藏书皆可披阅,不比你现在四处搜寻兵书残篇要好?”

法衍在得闻自家在可以举荐的资格范围内,早已动了心,如果能让儿子与皇帝打小一起读书,结下情谊,那日后名列公卿,自然不在话下。

这实在是一个光耀家门的好机会,并且毫无风险,只需让儿子法正去考试一场就好。他跟着说道:“你世叔说的确实有理,你也素爱兵书,宫中藏书甚多,不如去试一试。”

见两位长辈都殷切的看着自己,十六岁的法正又是年轻气盛、不肯服输的年纪,也很想去承明殿试一试,顺带看看自己跟别人公卿名门家出来的子弟相比到底如何。

他点头答道:“既然阿翁有愿,儿必不负所托,誓要在承明殿考一个秘书郎回来。”

法衍没料到儿子如此坚决,怕他万一未中,心里落差太大,连忙道:“我自知吾儿聪慧,但凡事还得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鲁充在一旁却突然叹道:“若吾大儿尚在,就能举荐他与令郎一起了。”

法衍知道他年过而立,膝下子嗣皆未长大便不幸早夭,如今仅存一子鲁芝也不过两岁。此时见他思念亡子,气氛渐渐变得悲伤,法衍不愿让友人伤心,故意打趣道:“六百石官员才可举荐子弟,你不过四百石官,哪里敢发大言!”

鲁充顿时假作不满道:“好啊,你岁有六百石,便可瞧不起我了。罢,既如此,那我走便是,不敢登高门大堂!”说罢,便准备起身回去。

法衍连忙拉住他,笑道:“玩笑耳!君又何必当真?”

“我这也是玩笑,君又何必当真?”鲁充回头看着拉着他袖子的法衍,揶揄说道。

气氛又复变得融洽起来,几人说了几句闲话,法正突然想起一事,发问道:“倒是不知承明殿的策试都要考些什么?”

儒家的《孝经》等书都是汉代传习百年的官学,皇帝要读书,自然是要通晓这些官学的子弟伴读,对此法衍理所当然的说道:“应是与童子郎试经一样,那些年幼的孩童,无不是要考察通晓儒经的学识,譬如《孝经》、《尚书》等,往日让你研读经书,如今当可考校你是否用功了。”

但鲁充却有不同的回答:“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自董卓伏诛以后,陛下几乎日日都要去石渠阁读书,勤学好问。我已帮忙打听到了、其实也不需要刻意打探,这事在宫中人尽皆知;陛下最爱读的不是经书文学,而是史书。”

“陛下在禁中常言其有‘三鉴’。”

鲁充娓娓说道:“‘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是陛下曾说过的话,可谓是精炼无比,内臣无不称善。是故五日后的承明殿策试,除了必要的经学,定然会论史。经学的题目,是诏诸博士拟定,再由陛下从中挑选合适的;而史书的题目,不出意外,应是陛下亲自拟写。”

法衍惊叹道:“想不到陛下如此重视这次策试,只是陛下的年纪,由他出题……”

话没说完,法衍立即自觉的闭上了嘴,他这句话有失臣子的本分,居然质疑皇帝学识水平,不够出题的资格。

鲁充装作没有听到法衍刚刚说的话,对法正说道:“陛下年纪虽小,但不可以孩童视之,他忧心天下,认为读史可知来者,如果我所料不差,陛下应该会考校你们对某件时事的看法。毕竟你们今后不仅仅是要陪伴陛下读书,长大以后更是要担负重任,或为朝中公卿,或为地方牧守,只知经典,不知治事,那是断不可行的。”

这话里带有浓浓的告诫与期望,法正听得心潮澎湃,凛然受教。他只知道如今未央宫里的哪位小皇帝年幼聪慧,但拘于见识与年龄,他一时却没有想到秘书监会有这么大的前景,寄托了皇帝如此厚望。

渐渐地,他对五日后的承明殿策试充满了斗志,恨不得现在就开始策试,尽快通过,好早点见到那位让他好奇不已的皇帝。

鲁充坐了一会儿后便告辞离去,这副场景在长安许多官吏家中不断上演,皇帝要收伴读的事情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传遍了三辅诸地。

人们都对承明殿策试这既新奇又有例可循的选拔方式瞩目不已,更多人只会想到皇帝要用这个方式挑选自己心仪的陪读,好在身边栽培成得力股肱,但只有极少的人从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第五十五章丨密谋颠覆

“不见灞陵原上柳,往来过尽蹄轮。朝离南楚暮西秦,不成名利,赢得鬓毛新。”————————【临江仙】

汉初平三年五月十三日,霸陵原。

卫将军吕布根据王允指示,带着并州兵与凉州降人组成的军队,一共三万余人驻扎在长安东边的霸陵以密切关注屯留陕县的李傕等军动静。

吕布本想将军队移驻在华阴或是弘农县,既能给李傕保持压力,又能就近防守,不至于将霸陵与陕县之间数百里的地方统统作为军事缓冲区。

但王允的态度很坚决,跟李傕这些鼠辈比起来,他更需要吕布手上的军队能留在京兆给他助威,再加上诸县凉州将校听闻流言说王允要杀光凉州人,尽皆改变风向,拥兵自守。所以吕布不得已只好屯驻霸陵,将霸陵与陕县之间若干县邑交给那些半割据的凉州将校戍守。

这几日无事,中郎将胡轸与杨定约好去霸陵原上打猎,他们都是凉州大人,地方豪族,董卓死时又见机得早,老老实实的投降王允。王允为了安他们的心,仍让他们掌军,此次更是随吕布驻扎霸陵。

霸陵原位于长安以东,地势自东南向西北倾,居高临下,便于兵马回旋,西汉时此地曾是北军长水校尉屯兵之处,作为长安东部最近的一处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

此时的霸陵原民户殷实,荆峪沟谷内草木旺盛,正是大军驻扎、士族游猎的好地方。

二人带好数十名部曲家兵,穿着轻便的戎服,弓箭搭在马鞍两侧,一行人白日纵马原上,叫嚣呼喝,将在长安备受拘束的窝囊气都撒了出来,好不快活。

他们看似漫无目的,信马由缰的从原上跑到河边,又从河边跑到山林里,每个人的马屁股上都挂着满满的山鸡、野兔之类的猎物。

在山林里,他们有意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前行,最终到达一处不知的山涧,这正是灞河的一道支流。他们在湍急的山涧旁边下马休息,有的跑去树下乘凉,让马自己去饮水、有的把马牵到水里刷洗身子、有的还到林子里拾柴准备生火炙烤猎物充饥。

此时正是午后,日头渐渐偏西,光线依旧很毒辣,只是有头顶树叶的遮蔽,水边的林子里还是很凉爽宜人。

胡轸带着杨定有意与众人拉开距离,两人各自相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胡轸知道此地不仅远离军营,还能完好的避开吕布的耳目,是一处绝好的密谋地点。

他对杨定说道:“整修,你我相契,又同在太师手下效命,论交情,在朝中,我没有比你更让我信得过的人了。所以有些话,我自认有必要跟你说。”

杨定表情一肃,他知道胡轸城府深沉,这次特意将他邀出来游猎,绝不仅仅是为了玩乐而已。此时见胡轸一脸认真,他也打起精神来:“文才,你有话就说,我们俩之间你还要扭捏什么!”

“好!那我可就说了。”胡轸看着杨定,左手似若无意的摸着刀把上镶嵌的宝玉:“你觉得王允此人待我等如何?”

“哼!我等与王允那伙并州人素来就互相看不惯,若不是太师死了,我等无所依靠,谁会乐意在他手下做事。”一提到王允,杨定便是愤愤不平的样子:“他对我等凉州人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直恨不得将我等全部杀绝。李傕他们乞求赦免,被他一口回绝,我们那些在陕县的弟兄们眼见就要得不到一个好下场,你还问我王允待我等如何?”

胡轸满意的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没错,王允老儿瞧不起我等,把我等归顺朝廷的举动看成是屈服于他的权势。如今竟还想着让我们凉州人去打李傕他们那些军中袍泽,简直是妄想!我且问你一句,你是愿意继续在王允手下供牛马驱使,还是愿意跟我办一件大事出来,接替太师,让朝廷继续掌握在我们凉州人手上。”

杨定大惊失色,他连忙回头看向分散四周的部曲们,这些家兵的忠诚他自然毫不怀疑,只是做贼心虚,他还是下意识的怕旁人听到两人的密谋。

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杨定的肩上,不轻不重、显得很是亲热的捏着杨定的肩,胡轸沉声说道:“整修你且放心,咱们的部曲都是从西凉老家带来的,绝对信得过。我刚才说的,你认为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跟着你干了!”杨定在凉州好歹也是在一方摸爬滚打过,此时如何不知胡轸话语中淡淡的杀意,他故意装出激动的样子说道:“兄弟不知,我早已受够了在王允手下的窝囊气了。在他手下领兵,既不能放纵军士劫掠,又不能饮酒作乐,天天过着苦日子,哪有董太师在的时候舒服?你有什么计划,尽管说出来,兄弟不是智谋见长,一切都听你的。”

胡轸冷冷一笑,缓缓收回搭在杨定肩上的手,摸着刀把的手也移到了膝上。

他说出了他预谋已久的计划:“如今你我加起来不过六千兵马,要造反的话,还远远不够。徐荣打仗厉害,但他惟朝廷诏命是从,我等指望不上他。段煨虽是我同乡,但他族兄是段太尉,自诩于国有功,不肯与我等为伍,近来又被皇帝加恩名臣亲族的诏旨给迷了心智,高高兴兴的做他的建义中郎将,更不会掺和我等的大事。”

杨定顺着话陷入沉思,胡轸接着说道:“所以我思来想去,身边这伙人都靠不住,咱们只得把眼光放远点,把主意打到李傕他们身上,他们手中少说也有牛中郎将留下的四万精兵,一路过来只要收束各县散兵、强征青壮,便可得十万人,再加上我等作为内应,到时候在阵前倒戈,诛杀吕布,何愁大事不成?”

“可是李稚然他们看上去一味的恳求王允代朝廷赦免,皇帝似乎也有宽赦的意思,若是皇帝强势些,说服王允将李稚然等人赦免了。”杨定忧心道:“那他们岂会听从我等之言,再行反叛?”

“所以,这就是我们现今要做的事。”胡轸眸光一闪,低下声音,略为得意,又故作神秘的说道:“‘王允当悉诛凉州人’,这个最近在关中盛行的流言,你可曾听闻?”

“什么!”杨定诧异道:“这是你散布出来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不是为了咱们!”胡轸的面色因为激动而显得狰狞;“你试想,若是李傕那帮人在咱的带领下打败王允、吕布,掌握朝廷,届时凭借军中声望、家世,凉州人当推谁为主?”

“我、我们?”杨定想了半天,终究得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结果。

胡轸笃定道:“那是自然,李傕出身边鄙,郭汜盗马之辈,樊稠庸儿无能。他们之中有哪一个比得过咱们?到时候咱们凭借这一计救了数万将士性命的恩德,李傕等人还不对咱们服服帖帖?如今只需要我刻意传出王允要杀尽凉州人的流言,让李傕知道投降无望,到时候再设法劝他造反,简直易如反掌!”

杨定怔怔的看着胡轸说不出话来,他想不到胡轸短短几天就瞒着他酝酿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阴谋,不啻于初次听闻王允诛董那般让自己心神动荡。他一时间没有主意,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流言已经开始传了出去,最近各县的凉州将校都对朝廷产生恐惧,各有心思,我也已派人去商县联络樊稠等待时机,现在就差派人去李傕那里了。”胡轸想了想,补充道:“至于你刚才说皇帝有意宽赦,这大可放心,太师在时,皇帝尚无什么作为。如今王允掌权,我看他不比太师弱势到哪里去,皇帝想做什么事,还得多吃几年奶再说。”

见胡轸如此看不起皇帝,杨定终于找到机会能说教胡轸了,不然他一直被胡轸耳提面命,以后论资排辈,岂不是要落了下乘?

“你莫要小看皇帝!”杨定回忆道:“你忘了太师死的那天,吕布与盖顺都自称奉诏,要我等归顺他们各自,这足以说明皇帝与王允两个人之间不对付,以及皇帝意欲干涉朝政的心思。如果皇帝真要与王允对着干,王允说不,皇帝偏说是,并借此提升声望的话。那么赦免徐荣、宽赦蔡中郎是一回,赦免李傕则是另一回。我们要谋图大事,就不得不考虑到皇帝。”

似是没想到杨定也会有如此心思缜密的一面,胡轸不由得高看一眼,他心里暗自起了些许提防之意,但如今正是双方合作的关键时刻,不能生出嫌隙。

是故他面色如常,沉吟道:“整修说的是!皇帝年纪虽小,但不可不放在心上,这样说来,他在太师在时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太师死后,王允自诩忠臣,他便出面干涉朝政,也算是个明白形势强弱、知道权宜的人物。”

“不过也不必担心,我正有一招,准备给这对本就不和的君臣添点麻烦。”胡轸阴测测的笑道。

第五十六章丨白龙鱼服

“自长桥以至大街;鳞次栉比,春光皆馥也。”————————【秋园杂佩·兰】

汉初平三年,五月十五。

长安,北焕里。

北焕里位于城北夕阴街附近,西南不远处就是有名的长安九市,顺着夕阴街一路走去能直接出雍城门,在那里可以直接看到上林苑的风景、西渭桥的船只。

这里一直以来都是平民聚居之处,闾墙不高,民居修建的破败不堪,一间紧挨着另一间,像相互搀扶才得以勉强站立的老叟。

自从长安重新成为帝都之后,朝廷百官及家眷、还有十几万雒阳、河南人都迁移至此。为长安带来病态的繁荣,同时也使这里更为拥挤不堪,大量流民聚集在城外,由于缺少赈济,几乎每天都有上百人因饥饿死去。

巷弄里人声嘈杂,窄窄的巷子里还到处丢弃着生活垃圾,人与牲畜的粪便淤塞在水沟里无人清理。无忧无虑的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在空隙里追赶打闹,对这里的脏乱臭早就习以为常。

北焕里的闾门太小,再加上里面道路被扩建的民宅棚屋蚕食得十分狭窄,导致辎车行驶到这里便进不去了。驭者只得将车停在里门外,留下几人在原地照顾马车,从车厢里走下几个人,身后跟随着持短兵的护卫,依次进入闾里。

按汉朝‘一里百家’的规定,北焕里共有一百余户人家,约四百多人。由于离北阙甲第等勋贵聚居区较远,董卓死后所造成的些许混乱并未对这里造成太大波及。

此时正是百姓进饔食的时候,辰巳之间,也就是后世九点到十一点左右。这时候里内炊烟袅袅,宅门内飘出一阵香气,碗筷桌椅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妇人们吆喝贪玩的孩童回家吃饭的叫声。

平民百姓吃东西不讲究规矩,或是箕坐、或是盘腿,更有甚者还端着陶碗蹲坐在门槛上,一边吃一边好奇的打量这群新面孔。

这群从未见过的新面孔中,有面色温和、噙着微笑的老人,也有板着脸、面带不屑的中年人。在这群人中,有一个少年最为打眼,他穿着长袖深衣,肤色白皙,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新奇的观察着四周。

这少年隐隐被人护在中间,外头还围着十来个持短兵的护卫,相比于中间少年轻松的神色,这伙护卫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警惕着里内所有的风吹草动。

不同于城中青石板铺砌的大道,里内的路都是由黄土夯成的,昨天晚上刚下完雨,不少低洼的地方都积了水。路面高低不平,泥水混着秽物,散发着阵阵恶臭。

在这条泥泞的路上走了没多久,众人的布履与那些泥水只隔着一层鞋底,间或还有泥水溅到衣摆上,看到这里,板着脸的中年人只感觉一阵恶心。

“公子。”他忍不住对那少年说道:“这里污秽满地,黔首又不识礼数,实在不是个值得来的去处。您若是想看长安风物,大可去宣平里或是北阙甲第,何必要到这里来?”

“你不懂。”那少年开口了:“勋贵大族人家的宅第有什么好看的,他们家有的,我家难道没有吗?我要看的是这些贫苦百姓的生活,看他们平日里是怎么劳作、怎么糊口的。稼穑是否艰难,余粮能否够用?肉食者鄙,那些人看不到也不屑于去看这些东西,单凭一张利嘴就说苍生如何如何,我若不亲眼看看,又怎知他们所言真假虚实?”

中年人正是赵温,少年则是微行出宫的皇帝,他实在耐不住宫中枯索的日子,趁着停雨后天气凉爽,借口体察民情把赵温几个人连哄带骗的弄了出来。

皇帝原以为长安城里该是饿殍遍地,三辅民不聊生。没想到这一路过来,皇帝看到长安城里的百姓虽然日子过得苦,但起码能保持最低生活水平,只要好生治理,不消多久就能振兴关中,恢复长安曾经作为帝都的荣耀。

随行的杨琦此时附和道:“公子说的是,正所谓‘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只有亲近百姓,才能算是真正了解民间疾苦。当年孝宣皇帝养于掖庭,也常常出宫游历三辅,得以知晓百姓不易,后来登基,凭借往日民间所历,辨别奸邪,探查吏治,终成中兴之业。如今公子效仿宣帝故事,正是仁主之相。”

皇帝笑道:“平日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正直的一个人,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身旁的百姓离得比较远,听不清他说的什么,纵使听到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是故杨琦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几人便在这闾里闲逛着,皇帝也时不时的回头与杨琦、赵温等人说些闲话。

北焕里虽然是百姓杂居的闾里,但里面除了民居以外,还有一些售卖日常杂物的店铺。闾里中间,更是有几间卖饼的饼铺和食肆,虽然人人都习惯于在家吃饭,但里内也有些殷实之家或是单身汉,偶尔会拿些闲钱来享受。

皇帝这时肚子也饿了,顺着空气里传来的香气找到了一家店面还算干净的饼铺,对随从说了几句后便抬腿准备进去。

“小的斗胆,敢问几位尊驾来蔽店是公事,还是私事?”见到这么一群人,饼铺老板忐忑不安的迎了上来,这些衣着华贵的人看着就像来自官府豪门,如果是寻常小吏的敲打剥削那还好说,可若是纨绔存心找茬,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不是公事,我家公子饿了,要到你这铺里吃些东西。”刚被皇帝从牢狱里开释出来的穆顺心里头正憋屈着,见被老板拦在门外,他极为不耐:“还愣着做什么,你不想做生意了?”

“啊,做、做。”老板尴尬的笑着,两手往块发黄的墩布上不自觉的搓着:“几位尊驾里面请……”

看那为首的少年长得不像是性格乖戾的人,只求这些人真的只是吃饭而已吧,老板心里一横,侧身把众人迎了进去。

第五十七章丨良将所归

“逆命而利君谓之忠,从命而利君谓之顺。”————————【荀子·臣道】

这是最普通的饼铺,从来只接待底层百姓,哪里来过皇帝这些贵人?老板带着他的婆姨用四面大竹帘从屋梁上垂了下来,隔出了一个私密的空间,里头摆放了半新的桌案。

一个八岁多的小姑娘和比她稍小一些的男孩用稍白一些的粗布将桌案碗筷抹了又抹,生怕皇帝等人不满意。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我若是嫌这里脏,根本就不会进来,所以你们用不着太拘谨。”皇帝看那对兄妹紧张笨拙的擦拭着用具,试图舒缓一下气氛。

那对兄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擦拭的动作越发的笨拙了。穆顺有些看不过,将两人赶了出去:“都下去吧,擦个物什都擦不干净。”

穆顺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素绢,仔细将桌案的边角都擦了一遍后,才让皇帝等人在席上就座。

“公子,可是要吃些什么?”穆顺问道。

皇帝看到随行的护卫分坐在四周,说;“饼铺里都有什么好吃的?如果能吃到宅院里没有的就好了。”

“公子说笑了,宅院里什么没有,若论食物精细,甚至还要比外间更胜一筹。”赵温说道。

古时候人们的饮食种类不多,菜式的腾飞时期至少要到唐宋之后了,汉代的烹调方式说来说去无非就那么几种,只是宫廷里的更精细、做法更好一些。

皇帝也明白这点,若是说来到汉朝的最大的遗憾,其中恐怕就是吃不到后世琳琅满目的食物了:“那就上碗汤饼吧,包括我那些护卫,每人都来一碗汤饼,不够再添。”

见皇帝请客跟他们吃一样的东西,那伙护卫受宠若惊,一齐站了起来,对皇帝抱拳道;“谢公子赏食!”

这场面把那老板吓得够呛,抱着妻儿连声应诺着,跑到后厨去了。

皇帝伸手拿起桌上的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是从井里打上来的,带着一股子土腥味,皇帝闻了闻,怕里面不干净有寄生虫什么的,没敢下口。

穆顺见状,知道皇帝习惯喝晾过的开水,于是将那杯水和陶壶拿出了去,把水泼了,另外烧了壶水,晾冷了再拿进来。还未进隔间,竹帘便被人由里掀开,露出杨琦的半张脸,他面无表情的对穆顺说:“国家要见张辽。”

穆顺一愣,顿时愤恨不已,没想到杨琦太不把他放在眼里,刚才那语气简直像是随口吩咐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

旅贲令张辽才二十三岁,是一个昂藏七尺,孔武有力的并州汉子,他笔直的站着,犹如一杆标枪插在地上。甫一进来就占据了隔间不少地方,使这里顿时变得有些拥挤。

皇帝很欣赏张辽孔武有力的样子,他在后世就曾听闻张辽五子良将的名声。是故在吕布上表请求选派将士入宫的那天,皇帝犹豫良久,终于在张辽这等猛将的诱惑下接受了王允的提议,将其还有同样耳熟能详的高顺一并钦点入宫,还特意重新恢复了光武皇帝裁撤的旅贲令让张辽担任,以便时刻亲近。

他有意拉拢道:“张将军当日百骑便可冲赤儿敌阵,解救袍泽,实在是勇武不凡。”

“这一切都是手下用命,卫士令高顺在其中也出力甚多,是故末将不敢居功。”张辽目光炯炯,略看了皇帝一眼便迅速转到他处。

“你们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今后朝廷欲求复兴,必将四处用兵,届时少不得需要你们亲冒矢石,为国效命。”皇帝毫不掩饰他将以武力谋太平的雄心,对张辽说道:“你与高顺是我钦点入宫,不要觉得做了卫士令与旅贲令后就失去了上阵杀敌的机会,我与尚书台诸人商议过,有意在月底的时候,命羽林、虎贲、北军五营、还有宫中兵卫们一同前往上林苑演武。”

看着张辽微微惊诧的神情,皇帝笑道:“届时我将一一评点你们的领军之能,配不配得上我对你们今后寄予的重任。文远,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皇帝这两天有意无意的带张辽、高顺观看南北军的训练,尤其是被皇帝下令整顿后的北军五营的训练场景,千军万马步调一致,如臂指使,就连对练兵颇有心得的高顺都赞叹不已。皇帝既有雄心,又有能力和权势,缺的就是张辽这样的猛将。

听了皇帝的话,张辽激动莫名,他曾见过皇帝跟前两个同样年青的将领,论智谋,他自诩不输于盖顺、论勇武,他自诩不逊于张猛。

但这二人一个是羽林监,一个是长水校尉,他们从未上过战场,能有今日全是靠着皇帝的信任。如果张辽能在皇帝面前崭露头角,凭他的智谋勇武,还怕会屈居他人之下?

今天皇帝微服出巡,不带旁人,偏偏带上张辽护卫,皇帝以性命相托,这其中的意思他难道还不清楚吗?

吕布收留他,只是顾及乡人情面和他手下千余兵马,但从未当他作为一个嫡系看待,而皇帝却是实打实的看重他的军事才能,要委以重任。他若是还不知道在皇帝与吕布之间如何抉择,那他还凭什么在乱世摸爬滚打?

张辽心悦诚服的拜倒,郑重的说道:“末将必不负国家所托!”

皇帝大为高兴,张辽不比高顺,他刚归顺吕布不久,还没有为吕布死心塌地的想法,在历史上吕布就戮后,他也是很轻易的就投降了曹操。

而高顺则不一样,他目前是个对吕布一味顺从的人,与其多耗口舌将精力浪费在高顺身上,倒不如先把张辽拐到自己身边来。若是之后张辽能代为说服高顺,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这便是皇帝打的主意,他这几天也一直是按这个想法行事,如今终于见到了成效。正想说些鼓励的话,加深君臣感情,只听帘外传来了老板的声音:“几位尊驾,汤饼来了。”

在得到准许之后,那老板举着盛放陶碗的小案,身后跟着同样举着小案的妻儿走了进来。他们不仅给皇帝端来了汤饼,还送了碗酱菜、胡饼和生鱼刺身、还有炙肉。

虽然皇帝事先说过所有人都吃汤饼,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不顾礼仪,那老板是熟知规矩的,在给皇帝和赵温等人准备了汤饼之余,还特意添了几道小菜,并用鱼肉的数量大小以区别尊卑。

张辽顾忌着安全,端着吃食到外面和护卫们一起吃去了。那老板也跟着下去,带着妻儿给那些护卫们端完汤饼后,逃也似的躲到后厨,只盼着这些人早点吃完走人,别找自己的麻烦。

男孩好似不明白为什么抱着他的父亲身子在打颤,抬起头天真的问道:“阿翁,你很冷吗?”

老板摇了摇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女儿在妻子的怀里高兴的说道:“那些人的衣服好干净呀,他们吃完了会给阿翁很多钱吗?”

“肯定会啊,阿翁可是连我们家养在井里的鱼都捞出来给那个哥哥吃了。”那男孩嘀咕道:“那鱼可是我们从城外鱼市里买来放井里养了好久的,连大父大母都舍不得吃呢。”

大父大母就是指祖父母,他们早被老板提前喊到屋子里躲着去了。在古代一般平民家只有老人才能吃肉,就连小孩都是很少能吃到,这次老板为了讨好皇帝他们,可是付出了很大代价。

看着这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正在讨论皇帝他们会吃剩下多少汤饭,两人该怎么分配时,老板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外面突然走进来两个人,为首的正是穆顺,他也不嫌后厨脏乱,径直走了进来;“到前面去把东西都撤了,顺便去我家公子哪儿,有话要问你。”

第六十八章丨闾里民生

“国政陵夷,民生困敝,其危不可以终一哺。”————————【訄书·商鞅】

老板没有动,悄悄给递上一根妻子的银簪,壮着胆子问道:“敢问尊驾,贵府主人可是要问些什么?小的不会说话,怕会扰了贵府主人的兴致。”

“嘿,你这话说的伶俐。”穆顺乜斜了银簪一眼,笑着收下了,说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我家公子宽爱下人,不会刁难你的。”

老板这才安下心来,招呼妻子儿女走到前面去收拾碗筷,自己则跟着穆顺掀开竹帘,走到皇帝等人身前,跪下道:“小的见过贵府诸位尊驾,小店鄙陋,若是汤饼不合口味,还请诸位莫要怪罪。”

刚才的汤饼可以说是后世面条的原型,里面除了几条青菜和面饼以外,就只剩清汤寡水了。皇帝吃着感觉没什么味,混着酱菜和生鱼片吃到还勉强凑合。

只可惜这时代没有辣椒,不然的话就往汤饼里舀一勺辣椒酱,那吃起来才够味。

皇帝等人正在用刚晾凉了的开水漱口,在心里正憧憬着辣椒的滋味,听到老板这话,一时都有些惊异,就连板着脸的杨琦都露出了讶然的神色。

赵温忍不住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会说话的,以前可读过书?”

“里内有位先生,擅长观星和风角,听说是从山东来的单家,客居在此,喜欢在闾里乡野到处游历。我们不知道唤他什么,只见他常骑青牛,故叫他青牛先生。他有时到小店里吃汤饼,吃饱了也不急着走,常拉住小的儿女们或是识字、或是说神怪异事。小的在一旁偶尔听听,也记了些。”老板如实说道。

“青牛先生?”皇帝奇道,没想到陋巷之中也有隐士奇人,听老板的说法,这青牛先生精通道术和医术,据说已有百岁高龄,但看上去却才五十岁不到,在长安各里的民众中间有着很高的声望。

一旁的杨琦突然冷言道:“不过云游方士罢了,乘骑青牛,莫非是想效老子不成?”

老板不知该如何答话,倒是皇帝体贴的岔开了话头,继续问道:“你这饼铺开在闾里,恐怕生意不如开在市里的好吧?”

“如果是以前的话,自然是比不上九市里面的铺子,毕竟很多来往商旅,游学士子都愿意往那里去。”老板是个明白人,对杨琦的插话置若罔闻,有意不提青牛先生的事,顺着往下说:“只是现在都差不多了,听说关东到处都在打仗,盗贼阻绝了道路,东边已经很久没有商旅过来了,所以九市与这里的生意都不怎么样。”

皇帝知道此时李傕等人刚肆虐完颍川不久,曹操还在兖州打黄巾,袁绍正与公孙瓒争夺河北,相比之下,关中还算是比较安静的。

不过这安静也不长久,因为用不了多久的时间,李傕、郭汜见遇赦无望,就会在贾诩的劝说下发兵西向,届时关中生灵涂炭,自己在朝中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皇帝克制住心里郁闷的心情,打起精神道:“你还开着饼铺,就说明这里内的人家都还有些钱粮。那收成呢?这两年的收成怎么样?”

“小人家里没有闲田,开饼铺也是时常要靠亲邻接济才得以为生。”说到收成,老板顿时苦着脸:“以前倒还好一点,最近几年雨水不足,去年还险些闹旱灾,所以这收成也只能勉强度日。”

老板怕皇帝有官府的背景,话只敢说一半,至于另一半,不用说皇帝也能猜到。

除了灾害困扰着百姓以外,汉末繁重的课税也是一大主因,比如说三十税一的田税,孝灵皇帝却每亩要加征十钱,口赋的起征年龄也从七岁降至一岁。诸如此类,再加上各地吏治败坏,严重增加了民众的负担。黄巾起义被平定后,各地仍是起义不断,就足以证明百姓所受的剥削之重。

皇帝又继续问了些坊间琐事,比如养育子女的负担、远离城镇的乡下百姓的现状等等,所得到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让皇帝愁眉不展。

杨琦见状,赶紧让老板退了下去,对皇帝说道:“近来多灾多难,百姓难以为生,各地情况皆是如此。陛下心存社稷,忧心之余,更当勤于政务,选贤与能,告布仁政,使百姓安乐,天下太平。”

“你说的是啊,只是如今陕县李傕、郭汜指日必反,大战将至,这关中三辅怕是又要遭受一场兵燹。还天下天平,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皇帝叹了口气,突然问道:“派人去送给李傕的密诏,这时候应该到了吧?”

“算算日程,这两天应该到陕县了。”杨琦说道,在与王允磋商无果,一时奈何不了的情况下。他很担心皇帝让尚书台私拟诏书赦免李傕的行为,是否会得到当初私拟诏书赦免徐荣一样的成功:“李傕虎狼之辈,怕是不会轻易信服,再者说,王司徒事后得知,若坚持不认,岂不是有损朝廷颜面?到时怕是又会出别的乱子。”

“我本也不想如此,奈何时不待我,王允当初诛杀董卓,让尚书台私下拟写赦免的制书,可曾按三公当场受命的规矩来?可见规矩不是一成不变,他能权宜变通,我为何就不能?若不是看在他尚未犯下大罪,又于国有功、得黄琬、吕布等臣子将士拥戴的份上,这朝堂哪里还有他说话的地方。”

“与王司徒论事必要顺其心意,顺则悦,逆则怒。这几日在他手下的朝臣多有怨言,此次更是绝陛下与诸大臣之请,孤行一意,非要按他的法子处置李傕不可。长此以往,我担心司徒会愈发刚愎。”赵温时刻不忘攻讦王允,突然接话道:“陛下以雷霆手段,拿下张喜,实在是大快人意。”

皇帝目光闪烁,暗自得意,却不便表露:“卫尉的案子证据确凿,不容反复,你持节理狱,要尽快给他定罪。廷尉正法衍近来与你关系如何?”

“法衍近来多次表示要宽赦蔡中郎,还举出孝桓皇帝时对阿附梁冀的胡公判决案例,请判蔡邕处以阿党之罪,剥夺爵禄,开恩减死罪一等,免为庶人。”

“庶人?”皇帝也没想到会判的这么轻,他旋即说道:“这样也好,先就如此判,王允哪里定然不会甘心,尔等与宣璠讨价还价后折中办理,务必保全其性命。”

第五十九章丨其深次骨

“人之怨之,亦必次骨,以其掩人所不备也。”————————【迩言】

赵温唯唯应下,他近来对皇帝委以的安排无不尽心,很快就成为皇帝手下继王斌、杨琦、士孙瑞之后的亲信臣子。他这么做除了听从兄长、前将军赵谦的吩咐要报复王允以外,还有为自己打算的意图。

这次张喜下狱,卫尉是一定会空出来的,加上皇帝一直有意整顿身边禁军,包括兵卫、郎卫。是以卫尉一职定会被皇帝安排亲信,并授予大权,这也是赵温一直努力的目标。

这时门外突然走进来一群人,服饰都做底层官吏打扮,为首一人年纪轻轻,头戴竹皮帽,眼睛里透着精明狡猾的神色。

他站在门边,往饼铺里扫视了一圈,在看到那一群护卫时,脸色突然一变,刚迈出去的脚立时就收了回来。还没看清那竹帘后头坐着的是什么人物,这年轻人就如见鬼似得退了出去。

他这一举动顿时把其他人惊住了,连忙跟着走了出来,有一人问道:“亭公怎么了?为何如此惊疑?可是看到什么了?”

“你还问我?里君,难道你就没注意到里面那些人穿的衣服么?”被称作亭公的年轻人像是被眼前人欺瞒,一脸怒意的质问道;“那是襦袴,是军中士卒骑马作战时穿的戎服,他们就算不是兵也是豪族的部曲。这种人我们碰都碰不得,而你却骗我说他们是一群不明身份的外来人,你是故意害我吗!”

两人口中的亭公、里君分别是亭长和里正的尊称,汉时十里一亭,号为乡亭。而大城里也有亭,设于城内,管理城区部分闾里的被称为“都亭”,设于城门的则称为“门亭”,均置亭长,权力与乡间亭长一样,负责治安警卫,调和民事。

这年轻人名唤王忠,扶风人,曾在扶风都尉手下的雍营中担任都伯。后来董卓撤销扶风都尉,将雍营收编,并安插亲信,把他清理了出去。他借着家里的关系,在长安城当了个交道亭长。

这交道亭在长安城西北,不仅管着孝里、北焕里等居民区,还管着长安九市中的交道亭市、交门市以及孝里市,可谓是位卑权重。

王忠平日里虽然喜欢占些商家便宜,但从未故意刁难过闾里的百姓,一来是这些百姓本就贫苦,刁难了也没好处、二来则是王忠心里尚存着一丝良知,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去搜刮他们。

平常的时候他更喜欢带着几个亭卒在交门市里闲逛,那里靠近渭桥,风景殊异,又聚集着很多顺渭水而来的商人在此售卖货物,是个捞油水的好去处。

可今天他正在市里逛得好好的,突然就被北焕里里正告知了一个消息,有一群来路不明的外人进了闾里!

亭长负责治安,里正要对闾里的所有生人进行监视和登记,稍有可疑就得押送官府处置。

对于辖区百姓的身家安全,王忠不得不谨慎对待,要知道这时候长安城北等远离未央宫与宣平里的地方几乎遍是贼寇,他仗着有几分武力,再加上有一帮同从军营里退下来的老兄弟们镇场,跟盗贼肆虐的城东北相比,城西北的治安还算好的。

所以一听到自己辖区里进了批外人,王忠下意识的就以为是流窜的盗贼,然而当他到现场一看,却发现情况跟里正说的完全不一样。

印象中的盗贼没见到,倒是看到了一群达官贵人,自己那么贸然的冲进去,也不知道有没有犯忌讳,如果影响到仕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此刻他的心里又是惊惧不安,又是备受羞辱。

不管里正是不是有意在欺瞒他,自己这次丢了那么大脸,事后一定要让他好看!倘若不把他给收拾了,以后这七里三市的人会怎么笑话他?

“你们聚在这吵嚷什么?”从王忠身后传来了一个冷漠的声音,却是张辽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故而派了兄长张泛前来打探。

王忠狠狠的剜了里正一眼,对张泛低声下气的说:“在下是交道亭长,听说诸位尊驾到访北焕里,于是特来一见。如果扰了尊驾的兴致,我等这就退去,还请勿怪。”

张泛狐疑的看了王忠一眼,就像是打量一个有刺探军情嫌疑的士兵。

王忠被他这眼神看的火起,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一时间不好发作,那饼铺老板适时的跑了出来给王忠解围,微微喘着气,话语里带着惊讶:“原来是亭公!今天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喜事,好教亭公到小人的铺子里来了?”

“你认识他?”张泛对老板说道。

“是,他是咱们交道亭的亭长,平日里多赖亭公照顾,才得以使我们这些人少受盗贼之苦啊。”老板看出这其中恐怕有误会,出面为王忠辩解道。

张泛为人谨慎守成,此时也没了主意,沉吟道;“待我回去禀告,尔等先在此等着,不得擅离。”

王忠被这人蔑视的语气激得脸色涨红,只恨不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对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护卫而已,居然敢欺负到自己这个亭长头上。他想起当初在雍营做都伯的时候,只有自己欺负别人,哪里轮到别人欺负自己?

身后的亭卒们也是群情激愤,他们以前跟随王忠在雍营里的时候,哪个不是什长、伍长?怎么受得了一个护卫的腌臜气?

“大兄,这人实在是放肆!”

里正突然插口道:“亭公,这人不过小小一护卫,居然敢对您不敬,要不要我等进去收拾了他们?我看他们人数不多,只要咱多找几个人,事后做成盗贼劫掠的……”

这话让所有人心头一动,都觉得这方法大为可行。那伙人衣着华贵,身上肯定带有不少财物,事情若是成了,必然有一大笔好处,大不了落草为寇,或者跑到别的地方去当兵谋生计,也好过在这里当个亭卒整天混日子。

众人都是蠢蠢欲动,有几个性急的都开始撸袖子了,看的饼铺老板在一旁又惊又惧,腿都吓软了。

“都噤声!”见身后的亭卒被里正几句话撩拨了起来,王忠心里恼恨,都这时候了,他如何不知里正这是打定主意要害他?一个看似寻常的护卫都是衣内着甲,这里面坐着的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世族大家。而且那护卫个个精悍,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真起了冲突,自己绝对讨不了好。

王忠不能眼看着自己这些人往死路上走,连声喝止道:“这些人都是军中锐士,我们惹不起。诸位就算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你们就不想想自己家人吗?”

那些人知道自己刚才太过冲动,此时听了王忠的话之后都陷入了沉默,也不再提找回场子的事了。王忠见稳住了手下后,就想在人群中找里正,可这时哪还有里正的身影?王忠被人算计,气得满腔怒意无处发泄,心里更是隐隐觉得不妙。

他正想离开,没想到此时张泛去而复返,对王忠说道:“交道亭长,你遇到幸事了,我家公子要见你。”

王忠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后,转身对手下抱了抱拳,然后跟着走进了饼铺。他没有进到竹帘后的雅间里去,只被带到竹帘前站着。

王忠不知道里面人的身份,既不跪,也不干站着,单是行了个军礼:“小的王忠,忝为交道亭长,不知帘内是哪家贵人,若有冲撞,还望海涵。”

张辽正准备呵斥王忠的无礼,却突然被帘内一个稚嫩的声音抢先,语气带着莫名的惊喜和激动;“什么?你说你叫黄忠?”

第六十章丨见困豫且

“守职而不废,处义而不回,见嫌而不苟免,见利而不苟得。此人之杰也。”————————【素书】

王忠没想到跟他说话的人这么年轻,听声音像是个孩子,一时间倒没注意到对方语气里的不敢置信:“不是,小的姓王,叫王忠。”

“哦,这样啊。”那语气不知为何突然冷淡了下去,兴致缺缺,搞的王忠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

紧接着帘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几个人在里面小声谈论什么。很快,一个清澈的声音从帘子里传来,听上去年龄跟王忠相差无几:“我乃黄门侍郎韦端,奉诏令巡视长安,体察民情。这一路走来,所见城北纷乱,官不能治,唯有此处盗贼势弱,闾里安定,想必都是你的功劳。”

王忠可不信里头最大的就是这个黄门侍郎,按刚才那孩子冒失发言却无人指责的情况来看,里头坐着的肯定是个比黄门侍郎还要尊贵的官员。

想到这里,他心思立即就活络了,倘若能借机交好贵人,自己将会有一个比交道亭更广阔的舞台。

韦端字休甫,司隶京兆人,名著三辅,前几日受到举荐,从郎官中提拔上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京兆人金尚,字元休,两人顶替了迁职调任的原黄门侍郎张昶、射坚的职务。他二人与同郡人、字文休的太尉掾第五巡,号为“三休”。

这回他奉命与王忠攀谈,已事先得到授意,说话都是有的放矢,王忠也绞尽脑汁的与其搭讪,说些坊间趣事,从中夹杂着自己的履历,隐隐有货与贵人家的意思。

韦端与王忠说话很有分寸,既不让人感到生疏,也不让人感到过分亲近,他故作读不懂王忠明里暗里的自荐,浅尝辄止的与他说了会儿话。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韦端觉得皇帝应该没什么想要知道的了,自己身为黄门侍郎,能跟王忠这等身份的人说这么久已经算是极为亲民的表现了。

做足了里子和面子,韦端正打算让王忠退下,再劝皇帝回宫时。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似乎有群人在外吵嚷叫骂,还伴随着刀兵交击的声音。

帘内众人脸色顿时一变,听这声音显然是有人持械作乱。在这种时刻,最能表现一个人的心理素质,皇帝在最开始的惊讶后很快就安定了下来。

他甚至有空观察身边人的神情,跟一脸慌张的穆顺、韦端等人比起来,杨琦与赵温沉稳的样子更值得称赞。

这个时候皇帝不能在干坐着不说话了,他对候在帘外的张辽说道:“外间都是些什么人?”

张辽早已派人去门口探查,此时回禀道:“禀公子,外面来了一群持械的盗贼,想要冲到铺子里来,跟门口的亭卒们起了冲突。”

听到盗贼这两个字,王忠心里顿时警醒,他好像察觉到此事绝非想象的那么简单,眼下盗贼冲撞饼铺的情形,与刚才里正怂恿自己纠合群盗的计划不谋而合。

王忠一时没理清楚其中关系,但这也不妨碍他在此事中撇清嫌疑,甚至是抓住这个机会表现自己的能力。

他当即说道:“此处乃下官辖地,诸位尊驾遇到这等事,实属下官治理无方,还请几位尊驾让下官出去交涉,告诉他们有尊驾在此,不得造次。凭下官在城西的几分薄面,定能让他们退散离开。”

韦端根本没把一个小亭长的话当回事,他突遇此事,有些失了方寸,想也不想就说道:“我等出行毫无预兆可循,却还是遇到歹人,这必是对方早有预谋。此地不宜久留,宜派卫士在前冲杀,我等则护送陛下从后门退避。再传令羽林、虎贲中郎将及北军中候等人,让他们赶来护驾,如此可护万全。”

“在里门有留下看护车马的卫士,如果察觉到了此间动静,必会策马求援,北军中候在城外难以及时赶来,如果是徐中郎将他们的话,赶到此处也不过是几刻钟的时间而已。”赵温意识到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赶忙进言;“现在敌情不明,贸然出去恐怕落入埋伏,不若就留在此处,有张辽率兵卫在此,定能挨到援军到来。”

王忠在外头只听到里面似乎在争执什么,声音愈演愈大,最后被一声轻响终结了争论,好似有人敲了下桌案。待帘内归于平静,那个孩子的声音再度传来,带着上位者的姿态做出了决断:“交道亭长王忠。”

“小的在。”王忠听对方声音如此年轻,没有以下官自称,反而将姿态摆得很低。

那孩子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外面的情况,一字一句的说道;“看样子你很熟悉那伙盗贼,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出面安抚他们。正所谓‘先礼后兵’,如若不成,便让张辽带人出去将群盗剿灭,不过要记得留下两个活口。”

张辽仿佛接到军令一般,恭敬的行了一个军礼。王忠似乎被张辽的行为所感染,也同样行了个略显生疏,但一丝不苟的军中礼节,他好似回到了过去枕戈待旦,防备羌胡的生涯,内心澎湃不已。

当下再不多言,王忠几个箭步走了出去,并顺手拔出了腰间的短剑。一出门便瞅见个穿着破烂,却面带悍色的盗贼正在挥刀欲砍自己的手下,那是曾经与自己同在军中的袍泽。

王忠也不说话,直接将剑刃从对方左胸肋骨处刺了进去,然后他手腕一转,把剑抽了出来,一脚将那人踹倒在地。

短剑身窄刃薄,那匪徒胸腔就算是被刺穿,一时还死不了,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呼痛,一只大脚便狠狠的跺在了他的胸口处。

“啊——!”街口顿时响彻了匪徒惨叫的声音,正在打斗的亭卒与盗贼们被这惨呼吓得一惊,不由的都停了手。

借着这一愣神的功夫,那几个亭卒见机跑到门口,聚集在王忠身边。那伙盗贼看到王忠这个领头的出来了,也不急着冲,反倒是把散开的盗贼给聚了起来,黑压压的一片,约有一两百人,把饼铺给团团围住。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这些啖人贼!你们平日在乡下捉人食肉倒还算了,今日居然还敢跑到城里来作乱,真是不知死活!”王忠在一看到那为首头目时心猛地沉了下去。

如果是一般的小毛贼倒还好说,借着平日里的威望,王忠还能将他们斥退。可这些啖人贼一个个都是由乱兵和悍匪组成,通晓军阵,又有兵器,根本就不怕王忠这个亭长。

他们之中有的是属于无处可去的羌胡叛军、也有的是牛辅死后流窜的乱兵。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回归军旅,反倒是组成了一个个小团体,横行京兆,心狠手辣,时常劫掠商旅百姓,有粮食吃的时候就吃粮食,没粮食吃的时候就吃人,所以被称为啖人贼。

可今天实在是蹊跷,一向游离乡间的啖人贼居然敢冒风险进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且以往数十人的啖人贼今天竟然聚集了上百号人,显然是冲着饼铺里的人来的。

王忠只觉得此事格外的棘手,他可不是低估己方实力,要知道对面可是杀人成性,熟悉战事的啖人贼,放在军队里那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他手下的这伙袍泽决计不是一两百多个啖人贼的对手,但是如果加上饼铺里面那三十来个精锐护卫的话……

王忠往后看去,只见张辽与那批护卫站在厅堂里,刀剑出鞘,每个人的衣服里都穿着甲胄,眼里带着浓浓的防范,似乎是认为王忠与这群盗贼是一伙的。

王忠心里虽然恼怒,但也知道这些盗贼来的太过蹊跷,如果不是事先串通实在难以解释,所以也能理解张辽的举动。

那头目似乎懒得答话,长臂从旁边一伸,像捉小鸡似得抓来一个瘦猴子模样的人,却是先前那个里正,他这时已然换了一副面孔,嚣张的说道;“亭公!你开始若是听了我的话,此刻站在这里的就包括你了。但现在后悔也不晚,毕竟这本不干你事,不若让开道路,放我等进去。我等绝不为难你们,事后或许还会分你们一些财物,你们以为如何?”

亭卒们都有些意动的看向王忠,显然他们都不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付出性命,而且对方也说了,什么都不做,只需让开路就能有一笔财物拿,何乐而不为?要不是碍于王忠的声威,他们恐怕早就做鸟兽散了。

王忠被他们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然而这并不是让他最为担心的事情,自己手下这些兄弟他最了解了,平日里虽然喜好财物,但都是以他马首是瞻,如果他坚持不同意,这些人心里纵然不甘,也不会反抗他的意思。

但真正让他如芒在背的,则是身后那一道刺人的目光,不用回头也知道,肯定是张辽在盯着他。

不过,张辽这个名字,他总觉得最近在哪儿听过。

第六十一章丨群虏寇攻

“爪牙背义,介胄无良。独标忠勇,率御有方。诚贯皎日,气励严霜。怀恩感报,抚事何忘。”————————【陈书·鲁广达传】

王忠将这些杂念都抛到脑后,出这么大事京兆尹和长安令不可能坐视不理,自己只要坚守在这里就是大功一件,他定了定心神,想起了对帘内人身份的猜测,里正的话在他看来也不那么诱人了。

王忠往地上‘啐’了一口,与其是做给里正,倒不如是做给后面的人看的:“枉我以前与你同为僚属,没想到今日你竟敢背善从贼,残害乡民!你一人自甘卑贱到也罢,我王忠出身良家,岂能与你同为一类!”

里正老脸一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身边的头目神色不耐,把里正赶到一边,上前说道:“想不到交道亭长还是个义士,我以前未能与你结交,实在是憾事。既然亭公心意已决,那兄弟我就只能成全亭公你的义名了。”

眼见这场厮杀一触即发,王忠握着短剑的手竟有一丝颤抖,他已许久未上战场,此时心里沉寂已久的热血再度沸腾了起来。

不只是他一人有这种感觉,当王忠决定不退的那一刻开始,其余的亭卒也都全神戒备,脸上布满了激动、兴奋、甚至还有一丝紧张的神情。

那头目狞笑一声,当即就准备下令动手,可他眼睛在不经意间瞥到一个身影,顿时就愣住了。

“张、张辽?”

王忠猛地一个警醒,突然明白为何觉得张辽这个名字如此熟悉了,虽然他久不在军旅,但近来吕布和牛辅在弘农发生的一场大战可是传的沸沸扬扬。

他在闾阎中也常有耳闻,知道张辽与高顺两人以数百人的援军在苍龙涧迎击牛辅部将赤儿上千人的追军,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这里遇见了,而且看样子他还是里面那个贵人的护卫!

张辽从身后走上前来,冷着脸说道:“原来是你,当初在苍龙涧好心饶了你,没想到你不知趁此潜逃回乡,还敢流窜到三辅作乱!”

面对昔日险些在苍龙涧置自己于死地的人,这头目脸红一阵青一阵的,羞愧莫名,但很快他又恢复到先前模样,抬头道:“你当初未有追击我,不过是你自己不济事,与你好心何干!”

牛辅!这伙人是牛辅手下乱兵!

王忠本以为这伙人只是普通啖人贼,没想到其中还夹杂了大量的西凉乱兵,这些人自牛辅、董越死后群龙无首,很快就被吕布给收编,其中还有一部分流窜在外,大多选择潜逃回乡。

可这伙人又是为什么明目张胆的到长安来,铺里的人到底是谁,值得让这伙丧家之犬如此兴师动众?

这头目色厉内荏的说完,竟是往后退了一步。张辽的武勇,在苍龙涧的时候他再是熟悉不过的了。所以这次他打算不急着动手,先让请来的帮手打前阵。

毕竟大事要紧,不能有丝毫耽误,他是这次行动的联络人,连他在内还有其余数十个同伴,都是牛辅身死后落草的士卒,为了区别,这些人都将袖口挽了起来,在一群衣衫褴褛的啖人贼中特别明显。

头目与啖人贼的首领们吩咐了几句,又用事成之后的财帛作为利诱鼓舞人心,便驱使着一百多个啖人贼持着刀兵棍棒向王忠等人冲了过去。

王忠也不甘示弱,不等张辽下令,大吼一声,带着亭卒们与啖人贼冲在了一起。

一场混战,便在这片狭窄的街巷铺肆里拉开帷幕。

王忠与手下一干弟兄虽是出身雍营,但这两年来每日都是上市里头闲逛,早已荒废了武艺。相比之下,啖人贼每日里刀口上舔血,杀人如麻,仗着一身血悍把这些亭卒杀得叫苦不迭,不消片刻就有好几个亭卒丧命。

看着一边倒的战事,王忠急的两眼通红,奋起手中短剑,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接连杀了好几个啖人贼。

可王忠再是骁勇,面对一群嗜血好斗的啖人贼时也无济于事,很快就有几个啖人贼头目盯上了王忠,一下子带着十几个精壮将王忠团团围住。

王忠独木难支,逐渐招架不住,他有意将大部分精悍的贼子引到一边,对站在门口的张辽大声疾呼:“张辽!事急如此,你还有闲情观战,难道是不敢赴死吗?”

张辽一直观察着饼铺门前的狭小地形以及敌我差距,百多个人一窝蜂的挤在一起,毫无阵法可言,再加上王忠又有意将大批主力吸引到左侧,使得中部空虚。他心下大定,暗地有了一个主意,就看王忠懂不懂配合了。

他当即对身后二十多个护卫鼓舞道:“亭卒尚能在前奋命,我等食君之禄,有何颜面安居其后?”

“虎!虎!虎!”

当下就有二十多个护卫拔出武器,斗志昂扬的从铺子里涌了出来,在门口排成一个锥形阵,像楔子一样冲进了混战的人群之中。

猝不及防的攻势让啖人贼阵脚大乱,那骇人的气势和滔天的战意,让贼众在丢下十几具尸体后纷纷往四周退散,根本不敢直面其锋。

几个啖人贼头目站在外围,气势打扮与旁人迥异,此时见了这等情况,又惊又喜,互相打了个眼色,偷偷聚起道:“趁他们缠在一起,我等不若亲自带人冲到铺子里去,一旦擒下铺中之人,则大事定矣!”

怎料他们迎上去时,张辽早已做好了布置,让人提前关了饼铺,更在里面用横木之类的抵住大门,不许任何人进出。贼众被冲散之后,张辽也不敢远离,只是收束部众,带着手下边杀边退。

那几个啖人贼带着人杀过来时,张辽则是已经率人聚在饼铺前,做出了背水一战的架势,他将手下分作两批,长兵远距突刺,短兵近身补刀,两者配合无间,把住阵脚。

任凭贼人如浪拍礁石,一连冲击了几次,不仅不克,还损兵折将,不得不减缓攻势。张辽更是几次孤身杀入贼众,每次都能斩杀数名贼寇,所向披靡,己方护卫见了,无不欢欣雀跃,士气振奋。

战场的注意力一时都被张辽转移了过去,极大的减少了王忠这边的压力,他知道张辽在为他创造机会,也不与其汇合,只带着人在外围掩杀,时不时的冲击侧翼,让贼众首尾难顾。

很快,以张辽率精锐的护卫正面对抗,王忠和亭卒们在旁游斗的作战模式在两人默契的配合下形成了。虽然在人数上仍是处于下风,但凭借着张辽等人的武勇,战局开始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

第六十二章丨毕力平险

“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礼记·中庸】

这些贼众虽然大部分出自军旅,但彼此之间却互不信任,只是因为生存而团聚在一起。对主帅没有丝毫忠诚可言,更不用说在战场上赴死的决心了。

遇到顺风仗还好,若是一遇到挫折,这支杂合的队伍就会暴露出致命的缺陷。两百多人的部众,差点被张辽带着二十来个护卫的一次冲锋给击溃,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就在贼众胆寒,推诿不前的时候,只有一些操着河东口音的啖人贼与牛辅乱兵们在坚持作战,那些想后退逃跑的无不是被前者杀死。

这时饼铺大门突然被人从内打开,两个负责守在里面的护卫站在门边,左手上各拿着一个包裹,两人一边将包裹里的东西往空中抛洒,一边大声叫道:“财帛在此,汝等想要便尽皆拿去吧!”

上百枚黄灿灿的金饼被扔向天空,成一道抛物线在众人头顶落下。状况突发,场下众人皆是一愣,都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头的刀兵,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金饼像下雨般稀里哗啦的掉落在地上。

“是金子!”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大喊了一声,紧接着所有的啖人贼都忙不迭的低头去捡金饼,全然不顾还愣在当场的张辽等人。

他们此时的眼中只有那些金饼,随着金饼源源不断的被当头洒下,他们很快就发生了哄抢,彼此之间也不管昔日有什么交情,为了眼前利益,有的竟然还开始拔刀相向。

原来是在铺子里的皇帝见贼人势大,担心张辽抵挡不住,故而想出了这么个计策。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历史上张辽八百人便敢击溃孙权大军,此时张辽手下护卫又是跟随作战多年的精锐,面对两百贼众,又有何惧?

抛洒完金饼的张泛带着留守铺中的剩余的护卫,走到张辽身边,沉声说道。“国家有令,贼势已乱,可趁隙杀敌!”

此时已是乱哄哄的一片,张辽如何不知这是一个机会?而王忠此时离得不远,恰好听到了那名护卫的话,眼中震惊之色一闪而过,连忙压抑住了心中对这些金饼所产生的贪念,更是约束手下不得参与抢夺。

如果里面坐着的真是国家,也就是今上的话,那朝廷的援军用不了多久就会赶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誓死一搏,到时候因护驾之功而得到的封赏将比这些金饼要厚重十倍、百倍!

两人也不多话,仅用眼神对视便已知晓各自心意,很快便汇合一处,对着早已自乱阵脚的贼众们发动最后一击。

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任凭头目们再三呼喊也于事无补,单靠着他和仅剩的几个手下完全不是张辽等人的对手。张辽大步上前,手持大刀,接连砍翻数人,有的手上还抓着到手的金饼不放,竟拿不起刀剑来反抗,场上很快就成了一边倒的局势。

只见张辽一步步杀倒贼人,向头目走来,那头目曾经在张辽手下输过一次,此时更是心惊胆战,毫无战意,转身欲逃,却被张辽一刀砍倒在地。

眼见事不可为,那几个剽悍的啖人贼头目不约而同的带着亲信四散逃走,但还没走多远,便只听街头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百名骑兵从街头转眼间就冲到饼铺门前,好像疾风骤雨,势不可挡。

骑兵迅速杀到,一头扎进了混战的人群中,啖人贼们士气全无,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随着一声扯呼,所有人如同鸟惊兽骇,转身溃逃,来不及逃的就被人一刀砍翻,倒地上被人践踏致死。

见援军到来,张辽面上仍是沉稳从容的模样,仿佛久经战阵的沙场名将,哪怕是胜利就在眼前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对跑在最前面的一名校尉喊道:“陛下有诏;务必生擒头目,不可放跑一人!”

那校尉身手矫健,听到张辽的话,他浓眉微挑,也不继续持刀砍杀,而是从鞍上取下一把硬弓,弯弓搭箭,半身直立在马上,单靠双腿夹住马腹,稍一瞄准,便是连射连发,须臾间就射中了三四人的股肱。

张辽惊叹于对方骑射,待回过神来,饼铺前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除了少数几个头目还在负隅顽抗之外,剩下的不是逃窜就是已经死在地上。

那校尉勒马返还,左手持缰,右手擎弓,两人对视一眼,还未说话,就有又有数千人或是骑马,或是奔跑过来,将北焕里内外全部围住,一时鸡飞狗跳,百姓哀嚎。

数匹马上下来几人,他们有的身子颤巍、有的则是稳稳当当的从马背上落下,张辽只瞧了一眼,便立即放下那校尉,走到这几人身边去了:“在下旅贲令张辽,见过诸位尊驾。”

这些都是接到消息后赶过来护驾的官员武将,颤巍的老者正是北军中候王斌,他身子本就不好,听到这事又立即骑马从城西跑到城北,一路奔波让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死死地抓住张辽的手腕,断断续续的说道:“国家、国家怎么样了?”

“国家平安无事,尚在铺子里面。明公既率援军赶来,不如先进去看望,那些逃散的贼子便交给在下负责追捕。”张辽手腕吃痛,没想到眼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人情急之下居然还能有这么大的手劲。

另一旁的京兆尹司马防则是气度从容,在环顾了周边情况之后,方才缓缓说道;“旅贲令说的是,吾等还是先进去觐见,问候国家是否安定。至于此处,北焕里各闾门都已被围住,定然不会放跑一个贼人,剩下的事就交给将士们去处理吧。”

“好、好,就依建公你说的办。”听到皇帝相安无事,王斌心情也渐渐平复,他对尚未离开的那名校尉吩咐道;“叔威,此事还需烦请你与姜校尉等人带兵配合旅贲令追击残敌,这些叛逆贼子,敢在陛前兴刀兵,实在是该死,要把他们全部抓起来问罪,一个也不能放过!”

第六十三章丨贼势甫定

“刑威不加,则人无所畏;赏庆不明,则人无所慕,二者不可偏废也。”————————【元代奏议集录】“

王斌这回是真动了肝火,十分急躁易怒,往日修身养性所凝练的气度在此时荡然无存。

对这些啖人贼,他恨不得把他们全部碎尸万段,皇帝外甥要是有丝毫闪失,别说王斌全族,就是整个大汉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在司马防与随行而来的徐荣、盖顺等人的好言劝慰下,王斌总算恢复了一丝常态,以国舅之尊,在对北军五校以及羽林、虎贲等郎将略微嘱咐后,便整理衣冠与京兆尹一同走进了饼铺。

张辽仿佛这才注意到那个被唤作‘叔威’的校尉,此人弓马娴熟,勇武不凡,但眉目间隐隐有些桀骜。

“在下张辽,字文远,并州雁门人,敢问这位壮士如何称呼?”张辽好奇此人身世,所以自报家门。

羽林监盖顺仿佛与那骑士颇为熟悉,听到张辽发问,他在一旁笑道:“他叫张猛,字叔威,弘农人。”

王斌等人步履稳重的走进饼铺,率先进入眼帘的是瑟缩在墙角发抖的老板一家子,然后再是那个被竹帘围起来的隔间。

隔间里面安静如常,仔细听,仿佛还能听见里面传来杯盏落于案桌的声音。

外面打的要死要活,里面的那位居然还能静下心来喝茶?

王斌等人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诧色,皇帝到底是临危不惧还是心大?

当然,以皇帝平日的表现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多一些,王斌等人暗自佩服皇帝的气度,一起走到帘前。

“北军中候臣斌、京兆尹臣防叩见陛下!臣等救驾来迟,让陛下身涉险地,请许臣等事后自行谒廷尉述罪。”顾不上饼铺老板震惊的眼光,王斌等人对隔间跪下稽首道。

隔间正面的一道竹帘随即被穆顺拉了上去,显露出正坐在里面喝茶的皇帝等人。

“休甫,你看被我料中了吧,第一个赶来的果然是舅父无疑。”适才皇帝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故意和潘勖等人开玩笑猜测第一个赶过来的援军会是谁,结果正如皇帝所想的那样,最在乎皇帝的人往往才是来的最快的人。

王斌的到来在皇帝的意料之中,但京兆尹司马防与王斌同至于此,倒是出乎皇帝意料之外。

韦端苦笑道;“国家庙算深远,臣不及也。”

杨琦将这话题岔开,仗着资历对司马防问道:“司马京兆,外间情况如何了?可有捉获贼首?”

这是所有人都关注的问题,就连皇帝也不跟韦端说笑,都把目光汇聚到王斌等人身上。

哪怕他们刚才表现的多么安之若素,但十几步外就有一群啖人贼在与护卫拼杀,说是心里不害怕那是假的。所以当王斌带援军来了之后,众人性命无忧的同时,也迫切的想知道外面的具体情况。

“蒙陛下天恩佑护,将士用命,啖人贼众不敌军威,已经尽皆逃窜,为首几个头目也被擒获,现在正缚于门外。”司马防本不愿说话,却见杨琦发问,只得稽首将外面发生的情况大致都转告给了皇帝。

在说到张辽与王忠配合无间,连挫贼众攻势,杨琦等人面露赞许之色,张辽果真如皇帝所说是一员良将,临危不惧,有勇有谋,此战过后定能成为皇帝倚重的心腹大将。

而王忠则更是让人吃惊,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亭长也能有如此胆略。整个过程跌宕起伏,情况迭出,让闻者心惊肉跳。

尤其是王斌听到皇帝还能想出用金饼诱敌的妙计,派人将随行带着的金饼尽皆抛出,扰乱贼众军心,惊叹之余,纷纷称赞皇帝自始至终都临危不惧,有英主的气概。

皇帝经不住夸,乐呵呵的笑着说了几句谦辞,便问起王斌是如何赶来的,京兆尹又如何参与其中。

原来当时被皇帝留在里门看守车马的几个护卫在看到一大群啖人贼聚集往北焕里走来时,便已察觉不妙,当即便分作两拨,一拨往宫城方向跑,索求援兵,一拨往里内跑,向皇帝通风报信。

结果往里内跑的那拨人被人中途截杀了,而往宫城跑的护卫则是故意绕了一段路,在甩开追兵后,那护卫最后居然一头撞进了距他最近的京兆尹府衙。

司马防刚好就在那里办公,听说了这件事,立即派人通报王允,然后亲自去找了奉诏在城西上林苑练兵的北军中候王斌。

等司马防见过王斌之后,王斌不知具体情况,立即叫来了羽林中郎将徐荣、羽林监盖顺,再加上北军五校共数千人浩浩荡荡的往北焕里而来。

听说数千名北军营兵与羽林、虎贲已经包围了北焕里,皇帝备受感动,在来到这个时代后一直无依无靠的心境终于兴起波澜。他亲自将王斌与司马防二人扶起,好言宽慰。

这时候负责收尾工作的张辽与盖顺等人走进来复命了,只见盖顺一脸憾色,抱拳道;“禀国家,街面都已打扫干净,此役共杀死啖人贼六十人,抓获一百余名啖人贼,剩下的包括罪首皆从里墙逃出在外。臣无能,未能捉住罪首,还请国家恕罪。”

皇帝问道:“护卫的伤亡怎么样?”

一提到护卫,张辽面上就忍不住浮现一丝沉痛;“参战二十七个兵卫,连带着交道亭长王忠手下十余个亭卒共三十人,如今尚有二十余人,其中亭卒只剩四人,兵卫剩余十九人。”

“伤亡将士一定要加重抚恤,他们以性命护我,我决不能薄情寡恩。”皇帝对潘勖吩咐道,“你回去之后记得拟诏,令少府前往赏赐,若有敢上下克扣抚恤的,一并处死,决不宽贷。”

“臣谨诺。”潘勖应道。

“还有那群啖人贼,这次出行实属机密,而这些乱贼却能寻到所在,简直太过蹊跷。定是有人在背后组织谋划,回去后将这些奸猾之徒押送狱中,再下诫书训斥黄琬,这些盗贼来自三辅,所以不仅是京兆尹失察,连带着他这个司隶校尉也有责任!从即日起,以赵温为卫尉,带人搜捕长安群盗,务必缉拿真凶。”

这种情况下长安确实需要掌握在一个信得过的人手中,皇帝趁着这次遇刺,把赵温安排到卫尉的职位上。

这个做法谁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赵温如愿以偿,心里十分欢喜。

虽然皇帝出于九卿不审九卿的规矩,不再让他继续参与前卫尉张喜的审讯事宜,而是让谒者仆射杨众负责,但他目的已经达到,已然不再关心蔡邕死活。

几人商讨了一阵,外间的尸体和俘虏也都收拾干净,这时候征西将军皇甫嵩、光禄勋邓渊、甚至是抱病在身的前将军赵谦都带兵赶来,跟着一起的还有司徒王允、太尉马日磾等三公九卿接连赶至护驾,一时间几乎近万人马充盈闾巷,挤在北焕里,四处嘈杂不断。

皇帝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他匆匆的见了王允等人之后,便乘上辇车,在重重护卫之下驶离北焕里。

待众人走后,闹哄哄的闾里总算安静了下来,王忠带着几个幸存下来的兄弟站在里门,望着远去的车驾出神,似乎还没从刚才的场景里反应过来。

就这么完了?自己花了那么大的代价,甚至有好几个袍泽死在这里,结果那人见都没见就走了?

王忠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心里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突然,他把头戴的竹皮冠扯下,狠狠的丢在地上,并踩了几脚,对着被踩烂的竹皮冠骂道:“这狗屁亭长,我还不稀罕当了!”

他只顾着低头埋怨,却没看到远去的队伍里,紧靠着皇帝车驾担任护卫的骑士中返身折回一人,倏忽之间,便驰到王忠身前。

那人正是张辽,他老远就目睹了王忠刚才的行为,心里表示理解,嘴上却戏谑道:“怎么,你这亭长是当腻了?”

第六十四章丨谦退辇毂

“谬以商丘之木,遂比舟楫之材;燕岱之石,混同瑚琏之器。”————————【艺文类聚】

“旅贲令还有何事吩咐?”王忠正在气头上,不客气的说道。

张辽听了这话不以为忤,王忠也算是与他患难与共,同时他也很欣赏对方的勇武。见王忠脾气恶劣,他不再开玩笑,直接说明了来意:“王忠,国家不是忘恩之人,你既然有大功,就一定会得到赏赐。国家特意吩咐过了,这亭长之职你若是当腻了,明天一早就去找卫尉,他手下正好缺一个都候。”

都候属卫尉辖下,分左、右都候两名,秩为六百石,手下直接掌管有七八百名剑戟士,负责督率他们护卫宫禁,夜间徼巡,并奉诏与使者或是廷尉收捕贵戚大臣入狱。

王忠知道都候一职极其重要,既担负着宫禁安危,又可以参与捉拿大臣。而且听张辽说现在的卫尉是前将军赵谦的弟弟,皇帝的心腹臣子,自己在他手下只要尽职尽责,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提拔。

他的心情立即由阴转晴,激动莫名,仿佛看到一条大好前程摆在自己眼前。

都候可比他现在做的亭长要好百倍,以前在雍营做都伯时手下不过才一百人,如今一步登天,能掌管近千人,而且还是最为精锐的禁军兵卫!这让王忠如何不喜?“国家信重如此,忠必恪尽职责,敢为其效死!”

皇帝闾里遇刺,很快就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此时尚未到常朝的日子,但群臣的章奏却宛如雪片一般飞到皇帝的案头。内容大致都是委婉的责备皇帝不该微服私访,身涉险地,还有的则是指责京兆尹和长安令等人治理无力,援军救援不及时。

虽然事后京兆尹和长安令都上奏引咎辞职,但还是无法让所有大臣满意,部分臣子甚至指责羽林中郎将等人,隐隐有让他们也跟着免官的态势。

这些人背后出于谁的授意,皇帝难道还不清楚?但皇帝岂会让他们如愿?

遇刺第二天,皇帝压住所有弹劾的奏疏,既不批复,也不发给尚书台,反而接连召见当日护驾功臣,大肆犒赏,比如王忠由一个小小的交道亭长擢升为右都候,莅任不过几天的旅贲令张辽转眼就封为关内侯,北军中候王斌与各校尉、羽林、虎贲中郎将等人各有赏赐。

在压住劾奏,犒赏功臣的同时,皇帝也特意召见了京兆尹司马防,只要说服了司马防不引退,那其他人也就都没什么过失了。

司马防,河内温县人,前颍川太守司马儁之子,今年四十三岁。

皇帝特意查过官员籍册里关于司马防的简短出身,知道他以前做过治书侍御史,后来跟着董卓迁都长安,凭借着一直低调处事的作风和家世,被董卓提拔为京兆尹。

对于动荡的朝局,他什么都没有做,既不反抗,也不阿谀。阖门自守,不爱结交朝臣,即使不去办公上朝,也没有人弹劾他,无论是董卓还是王允都对其很放心。

“京兆尹临危决断,处事周详,援军能这么快赶来,你居功至伟,我应当重赏你才对。”皇帝盯着司马防缓缓说道。

司马防一丝不苟的回道:“此皆是王中候调配之功,臣不敢擅专。”

“不必推辞,你们都有功劳,绝不会少了赏赐。”皇帝不依不挠,似乎想和司马防拉近关系,体贴的问道;“听说司马公你有腿疾,很少上朝,就连京兆尹都不是很常去。我知你有经国之才,只是受拘于腿疾难以报效,前些天还上了辞表,实在可惜,不然明天就叫太医令去贵府上,可否?”

“臣的腿疾是积年老病,时好时坏,药石无用,不敢劳烦陛下挂念。”司马防想也不想就回绝道。

“时好时坏?那怎样才算好,怎样才算坏呢?”司马防狡猾的回避了皇帝,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皇帝也不气馁,反而更加直白的追问道,“换句话说,我要怎样,才能让司马公收回辞呈,到宣室、到中台里来呢?”

此话一出,不仅是司马防,就连随坐的侍中杨琦顿时难掩震惊之色,他没有想到司马防竟会如此受皇帝看重,司马防就算是在救驾时办事稳妥,值得嘉奖,但按皇帝平日里表现出的对关东士人的偏见,怎么也不应该有将其收为亲信的想法。

河内司马可是士族豪门,与关东士人关系错综复杂,难不成是皇帝想要开始制衡了么?

虽然司马防目前不想牵涉进皇帝与王允的纷争,但如果想兴旺家业,又不得不寻找一个值得依靠的对象。王允刚愎自用,羽翼丰满,此时投效他不过是锦上添花。

但皇帝就不一样了,年轻英睿,身边的亲信不多,无疑是个最合适的人选。他很快从一开始的震惊平复了心境:“臣无能,常为疾病所累,身为京兆尹,却导致长安盗贼横行,黔首不安,还让陛下遇险,但求无罪则已,岂能进图封赏?”

他早已看出了皇帝心思,隐忍了这么多年,自己也有投效的想法,只是出于谨慎,还是打算以退为进,留出可供操作的空间,观察一番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皇帝故作不悦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你与王斌有救于我,我不能厚此薄彼,即便是你有失职的罪过,也一样该赏罚分明。我便在尚冠里赐你一栋宅院,以酬你今日之功。至于京兆尹一职,你暂代理京兆尹,将功补过。我一向会给人两次机会,张喜不知珍惜,是故锒铛入狱,你要引以为戒。”

同样是惊扰圣驾,卫尉张喜被皇帝严厉处置,而京兆尹司马防却特许戴罪立功,皇帝为了避免他人非议,特意找了个勉勉强强的理由。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这都足以让司马防为皇帝的回护而感激:“臣防叩谢陛下恩遇。”

安抚了司马防,皇帝突然想起一事:“卿家有几子?现在何处?年齿几岁?”

就如同当初知道法衍的名字,借此打听到其子是颇有大名的法正,皇帝在知道司马防这独特的姓氏后,同样对他的儿子产生了兴趣。结果向杨琦等人打听,司马防确实有个儿子叫司马朗。

董卓西迁,司马防忧虑董卓不会长久,故而派司马朗带家属回乡,结果被人告发捉拿到董卓哪儿,司马朗当时不过十九岁,面对暴虐的董卓,他从容应对,得以脱险逃生。

这件事在当时传遍朝野,皇帝此时知晓,也是啧啧称奇。故而对司马防其余的几个儿子,尤其是司马懿大感兴趣,此时问起司马防的家属来,除了是打探以外,更有表示君臣关系亲近、有意笼络的意思。

司马防的心突地一跳,好似想到了什么:“臣家有三子,皆在河内老家,长子朗今年二十有二,次子懿十有三岁,幼子孚最劣,敢与陛下同龄。”

“从温县到长安,如今道路阻绝,少说也得半个月才能来。”皇帝略为惋惜:“昨日在闾里遇事,将本该在今日举行的承明殿策试延期至明天。即便如此,卿的两个儿子尽管合适,也来不及参与秘书郎的选拔了。”

在知道皇帝有意让他的两个儿子参加秘书郎的策试,司马防心里大为激奋,若不是关中局势未安,他早就派人写信让家属来长安了。只是错过得以随侍陛前,与皇帝培养情谊的大好时机,让他有些懊悔。

皇帝捕捉到了司马防脸上转瞬即逝的悔意,补充道:“但也无妨,等过些时日,你再让他们来长安与你团聚,届时我再亲自考察才能,若是确实不凡,再行补录也不晚。”

分明是皇帝迫不及待的想收司马懿入麾下,此时倒是让司马防千恩万谢。

皇帝为他做到了这个地步,司马防心里其实已经站好了队,只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皇帝也通过他的态度心领神会。

遇刺事件在皇帝与王允两方人的暗中推动下愈演愈烈,借着常朝未至,皇帝接连下发了几道诏旨,不仅让赵温接替张喜成为卫尉,暗中分化卫将军吕布的权责。

还正式开始整顿兵卫,比照北军五营的模式,将宫中兵卫的老弱残幼尽皆裁汰,招募三辅良家子或健壮流民充任,更新甲兵。

短短时间,便建立了一支满编三千人的兵卫,其中卫士令高顺统兵八百,旅贲令张辽统兵五百,左都候李固,右都候王忠各统兵六百,公车司马令王端带其手下令尉、各宫门司马共统兵五百。

至于羽林、虎贲,则各在其羽林中郎将徐荣、羽林监盖顺与谒者仆射、监虎贲军事杨众的整顿下,编练成四千兵马。

再加上早已整顿完毕的一万北军,共计一万七千余人,虽然大多都是新兵,论作战能力不及吕布手中的三万部众,但足以对关中造成一定威慑,对朝局形成一定的影响。

就同王允不肯赦免李傕的态度一样,皇帝改革禁军的态度也是无比坚决,再加上在朝的以杨琦为首的弘农杨氏,马日磾为首的关西士人的支持下,禁军整顿顺利进行。

第六十五章丨殷勤探看

“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油葫芦】

皇帝不愿让自己遇刺的消息传到掖庭,让宋都她们担心,是故严令掖庭令苗祀保守消息。可没想到宫禁虚设,拦不住流言,还是让人知道了。

椒房殿东阁内,宋都叫住了廊下嚼舌根的宫女们,好奇的问道:“你们刚刚再说什么?我好像听到你们再说皇帝哥哥。”

宋都弯着眉眼,双手背在腰后,像审讯犯人似得打量着她们:“说,你们是不是在讲皇帝哥哥的坏话?”

“贵人冤枉啊,国家对我等向来宽厚有加,我等哪里敢私下说国家的坏话。”其中一名宫女叫屈道。

宋都料她们也不敢这么做,无非是要吓唬吓唬她们罢了,好出一出平常她们拿自己当小孩哄的气。宋都俨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确实算是个孩子,她扬起下巴,道:“那你们说,你们刚才在议论什么?”

边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愿意出声。

宋都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她虽然单纯,但也不傻,这两天宫里发生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比如万年公主刘姜几次来看她的时候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比如掖庭里的黄门、宫女们较以往更爱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

“你们说呀!”宋都顿足道,这回她是真生气了:“是不是皇帝哥哥出事了?”

那几个宫女也不答话,就一齐低头跪在地上,安静的像排木偶。

贴身服侍宋都的采女郭氏看不下去了,俯身劝道:“贵人休要乱想,国家乃天子,自有苍天保佑,怎么会出事?”

“那为什么她们都怕成这个样子?你们肯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宋都瞪着郭采女,说道:“她们不敢说,那就由你来告诉我,不然的话我就找寿姐姐、找公主去。”

这已是一个十一岁的宋都所能说出的最威胁人的话语,郭采女悄悄给宋都身后跪着的宫女们打了个眼色,那伙宫女如蒙大赦,拈起裙角悄无声息的跑了。

“这个事万年公主也知道,国家就是怕贵人们担心,所以才不许我们私下流传。”郭采女比宋都高出许多,为了避免宋都长久仰视,她特意蹲在宋都面前好言劝道。

宋都突然委屈道:“可你们这样却让我更担心了呀,皇帝哥哥又是好久不来看我,我每回想去宣室,掖庭令都要拦下我。到现在你们有事都还瞒着藏着,我听人说当了贵人说什么话在宫里都有人听,可你们偏偏把我当小孩子!”

郭采女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冒着风险,在宋都耳边说了几句。

果不其然,宋都听了大惊失色,连声道:“那、那皇帝哥哥有没有事?如果没事为何不来寻我?”

郭采女轻轻叹道:“我说过国家自有苍天保佑,哪里会有什么事,不过虚惊一场罢了。只是此事一出,朝廷内外都乱作一团,国家抽不开身来掖庭,自然也就不愿让贵人平白担心。”

“我要见皇帝哥哥,我好想皇帝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宋都低头垂泪,拉着郭采女的袖子苦苦哀求道。

郭采女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此事既然已经告知宋都,事后若是掖庭令得知,必然少不了追究。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带宋都去宣室见皇帝,以皇帝宽和的脾性、以及对宋都的宠溺,多半不会生出什么触犯圣怒的事来。

而自己这回帮了宋都,一来能让宋都对自己更为倚重,二来宋都对身边人十分友善亲热,日后有人怪罪下来自然有宋都出面保全。

想到这里,郭采女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掖庭令苗公不许掖庭嫔妃擅入前殿,这也怨不得他,因为这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祖制,谁也不能轻易逾越。”

“我知道,可是我想……”

“是,贵人,我明白贵人心里很想见国家一面。”郭采女小声哄道:“我听说以前的嫔妃不是没有进入前殿的特例,贵人如今担忧国家现况,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特例。”

见宋都还不甚明白,郭采女一字一句的说道:“贵人可以偷偷的去宣室。”

“啊?”宋都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她赶紧捂住嘴巴,紧张的说道:“这、这如何能做到?”

“很简单,我们只要走到椒房殿的正殿阶下,出了宫门,从后阁往南就是宣室殿。到了哪里之后,即便是有中郎、侍郎们在阶上,他们也不会将贵人拦回去,只要国家知道贵人你来了,必然会见你一面。”郭采女脑中立时绘出了一副路线图,并将它详细的说与宋都听:“接下来该说什么,就不用我说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后,天色逐渐昏黄,只见悠长的宫道里有点点灯烛在缓缓移动,却是郭采女与宋都二人执手持灯,往宣室而来。

长长的甬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这是宋都入宫以来第一次走到掖庭外面,她发现原来除了她住惯了的椒房殿以外,未央宫里居然还有那么宽广的天地。那众多的古朴的楼阁、庄严的殿宇,让她目不暇接。

走过这一段路后,前方豁然开朗,宋都睁大了眼睛,再次见识到了另一番壮观的景象。

高大壮丽的门阙,饱经沧桑的殿阁。

未央宫建于龙首山上,坡上有主殿四间,依次是前殿、中殿路寝、宣室殿以及更衣后阁。四间殿宇由南往北逐渐升高,一重高过一重,一望无际,好像直通天界。

宋都在郭贵人的搀扶下站在前殿的石阶下,她仰望着这座连绵的宫殿群落,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

与掖庭不同的是,未央宫前殿很少有宫女出没,郎卫在陛前持戟站立两旁,井然有序。

“站住!尔等何人,敢擅闯前殿。”

郭采女被吓了一跳,壮着胆子说道:“这位掖庭宋贵人,因事求见国家。”

“宋贵人?”那执戟郎中狐疑的看了宋都二人,由于皇帝闾里遇刺,就连宫中这几日都是戒备森严。执戟郎中见是两个弱女子,心里稍微宽解,但还是公事公办的向上级通报。

不多时,只见小黄门穆顺远远的走下阶来,看到娥眉微蹙,因受累而发这虚汗的宋都时,更是加快了脚步。

穆顺几个大步迈到宋都面前,恭敬的说道:“奴婢见过宋贵人,还请贵人随我入宣室,国家正等着贵人。”

宋都与郭采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几人拾级而上,很快就来到了宣室殿前。

穆顺推开了殿门,让宋都进去,留下他与郭采女在外。

宋都小心的走了进去,听见隔间帷幕屏障之后,隐隐有万年公主的声音。

“陛下未免太不知事,如今天下尚未太平,外间遍地都是匪徒,陛下这个时候微服,可曾考虑过后果!”宋都没有想到向来超然物外、从容淡定的万年公主刘姜居然会如此动怒,毫无顾忌的将皇帝责备了一番:“若是京兆尹他们来的稍晚一些,那岂不是、岂不是……”

刘姜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仍旧气愤不平,皇帝在一边真真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得任由刘姜在哪里不停的埋怨,一会说小黄门穆顺阿谀教唆,一会说侍中赵温他们不加以阻拦,反倒任由皇帝施为。

说来说去,其实都是在暗里说皇帝的不对,皇帝不敢反驳这个在他心中高冷威严的姐姐,赔笑道:“是、是!皇姐说的是极。经此一遭,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贸然出行了。”

刘姜冷哼一声,气也消了不少。看到皇帝一副卖乖讨巧的模样,她习惯性的伸出手去捏了捏皇帝的脸颊,皇帝心智成熟,身体却还是十二岁孩子的身体,虽然经过将近月余的骑马训练,身体结实了不少,但脸上依然是又柔又软,让人舍不得放手。

皇帝突然被人这么一弄,顿时僵住了,刘姜回过神来,也觉得这样不太对,立即把手收了回去。

这是姐弟之间当年嬉戏打闹时极为常见的举动,如今随着皇帝几次与王允扳手腕而不落下风,他在宫中与朝中的威权益重,就连刘姜都不敢做出这种轻浮的举动了。

皇帝知道刘姜这纯粹是出于维护皇帝的面子与威严,而并不是担心会触怒他。尽管如此,皇帝心里还是有些失落,慢慢成为一个孤家寡人的感觉,并不是那么让人好受。

他打起精神,抓起刘姜的纤手往自己脸上凑,腆着脸说道:“皇姐,这回确实是我不对,我本意是想着亲访民间,察看百姓疾苦。哪知时机不对,遭遇了这种事情,你便原谅我这一回吧?”

刘姜看着皇帝故意做出撒娇的样子讨她开心,又好气又好笑,把手从皇帝手中抽了回来,无奈的说道:“你呀,还真是让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宋都在幕后悄悄看着,心里想到,别看皇帝这几日变得成熟稳重了些,其实心里还是跟她一样畏惧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万年公主。

看到皇帝被刘姜捏着脸撒娇的模样,宋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是谁?”

第六十六章丨女之耽兮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诗经·氓】

宋都被抓了个现着,怯怯的走了出来,她知道自己擅自跑来宣室是犯了错,但怎么也没想到会直接在宣室撞见万年公主。

刘姜脸上缓和的表情渐渐冷淡下来,平静的看着宋都。

皇帝若无其事的说道:“我还道穆顺怎么去的这么慢,原来是你躲着偷听呢,快过来坐。”

宋都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绕过刘姜,坐在皇帝左手处。经过这么一打岔,原本在心里有许多话要说的宋都,此时如鲠在喉,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见她不说话,还以为是在害怕,于是笑着把宋都拉入自己怀中,和颜悦色的说道:“你倒真是长大了,还晓得偷偷跑出掖庭,就不怕皇姐知道了训斥你吗?”

一听到这里,宋都立即照着来时路上郭采女教会她的说辞重复了一遍:“我听说皇帝哥哥你在民间险些遭遇不测,心里放心不下,所以想来见你。”

“你想来见我,倒不是不行。”皇帝问道:“为何不经过掖庭令,反倒要私自觐见?”

说到这里,宋都立即就委屈巴巴的哭了起来,她叫屈道:“掖庭令说什么也不让我出来,我好久没见到皇帝哥哥了,想见一见你又有什么错?皇帝哥哥你可知道,在听到那件事后我吓得饭也吃不下,实在是担心死了。”

宋都这话里照搬了郭采女的授计,里面不可避免的夹带有郭采女的私货,有中伤掖庭令苗祀之嫌。

皇帝不置可否的说道:“不许你随便出入前殿,这是掖庭令的职责所在,你若是知道这个规矩,就不该对其有所怨怼。若下次你想来见我,需先知会掖庭令,切不可像今天这样擅自出入。”

“是……”宋都低着声应下了。

刘姜略带不满的插话道:“你应当说谨诺,哪能像平民百姓家一样应答称是。”

应答之时,缓应曰诺,疾应曰唯。上对下或是同辈之间一般只用‘诺’,卑对尊则用‘谨诺’。皇帝素来宽待旁人,有时别人单用一个‘诺’字来回复也无不可。

此时刘姜心里本就因为宋都擅做主张而不舒服,便抓了个空子有意教训一下宋都。

宋都被刘姜责备了一通,抽噎着道:“是……啊不,谨诺!”

皇帝笑了,忍不住回护道:“好了,下不为例就是。”

刘姜无奈,起身说:“天色不早,臣先回去了,还请陛下早些休息。”

说完,刘姜便站在那里看向宋都,用意不言自明。

宋都还不想就这么回去,她好不容易见着皇帝,有一肚子的话没说呢,哪能就这么走了。再说了,就这么跟刘姜回去,路上必然少不了一顿说教。她只顾低着头不说话,两只手揉着裙带。

刘姜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宋都忍受着头上来自刘姜目光的灼视,心里不住的念叨着;皇帝哥哥怎么还不说话呀,快把她哄走啊。

“罢了,她也难得来一次,就让我跟她好好说次话。如果时候不早了,就干脆在这里睡下也无妨。”

“陛下……”刘姜对皇帝打着眼色。

皇帝另有打算,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刘姜只得将口头上的话又咽下肚去。

“我让穆顺送皇姐回去。”

甫一出门,刘姜便遇到了郭采女,顿时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冷笑着问道:“是你把宋贵人带到前殿来的?”也不待她回答,刘姜顾自说道:“你可真是会出主意。”

在没有太后、皇后的情况下,万年公主刘姜就宛如孝昭皇帝时的鄂邑盖长公主一样,暂摄后宫,担负着照顾皇帝的重任。

由于母妃并不得宠,幼时也不受重视,养成了刘姜通达人情世故,待人冷淡的性格。在宫中虽不直接管辖郭采女这些人,但通过对掖庭令苗祀的使用,依然让众人对这个把握不住喜好的公主心存畏惧。

宋都纯真,跟老实的伏寿相比最是招人喜欢,可偏偏是性子软,容易听信旁人的话。这次为了顺她的意,郭采女稍稍一唆使,宋都就敢擅闯前殿,那以后若是愈加得宠,身边进谗言的小人多了,岂不是要害人害己?

郭采女冷汗连连,急忙道:“殿下,奴婢岂敢自作主张,只是看到贵人忧思,奴婢实在不忍心……”

她不敢将责任推卸到宋都身上去,索性全揽在身上,做出一个忠仆的模样。

刘姜却偏偏就吃这套,她想;若是母亲在病笃时身边也有这么个忠仆,又岂会因为皇后何氏的阻拦而贻误就医?

想到这里,刘姜语气软了些:“你就在此候着吧,若有下次,定饶不了你。”

皇帝并没有如刘姜想的那般少年开窍了,他虽然喜欢宋都,但对宋都的感情不过还是兄长对妹妹一样的怜爱。这回将宋都留下过夜也并没有什么犯罪的想法,无非是看在他经常不去掖庭,想趁此机会多跟宋都说说话罢了。

宋都倒是没有想多,躺在皇帝的床榻上兴奋莫名,连自己来这里是为了看望皇帝、劝皇帝以后少微服出宫的目的都忘得一干二净。只一个劲的跟皇帝说着说那,比如掖庭令苗祀不许她嬉闹玩耍,什么都要讲规矩、比如伏寿不过大她两岁,老爱装大人,但宋都却忘了万年公主也不过十六岁的事实。

整个谈话过程中,皇帝都是听得多说的少,时不时的应和几句,偶尔会旁敲侧击的问一下掖庭的情况以及众人的秉性。

比如苗祀在皇帝眼中就是身为宦官、心为士人,并不讨皇帝的喜欢,只是为了制衡穆顺才留着他。没想到在宋都眼中,苗祀虽然呆板,但处置下人都有理有据,宋都虽然不喜欢苗祀的严厉,但对其也没有过多的憎恨。

看着宋都说到好笑的事情时弯着的眉眼,皇帝忍不住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子,宋都把眼一眨,让皇帝就这么刮了下鼻子。

“皇帝哥哥。”宋都最后没了精神,打了个哈欠。

皇帝还在等她的下文,见她半天不作声,发现她已经睡了,于是翻过身去替她掖了被角。

宋都在睡梦里嘟囔着什么,皇帝顿了顿,屏息静听。

只听宋都说道:“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上林苑骑马啊。”

待到次日,宋都一觉醒来便不见了皇帝的踪迹,一问得知是到承明殿去了。宋都心里有些郁闷,此时郭采女从外面走进来,要服侍宋都梳洗更衣。宋都看到郭采女时,心情这才好了些,笑着说道:“皇帝哥哥昨天跟我说了好多话。”

郭采女一晚上都在外面,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忍不住笑道;‘等你长大了之后就不会觉得和皇帝在床上只说话不干别的是件好事了。’心里是那么想着,嘴上却奉承道:“是啊,国家很喜欢贵人,贵人不知道,国家早上走之前还特意吩咐,说不要把贵人吵醒了,这还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遇见皇帝这么疼爱一个人。”

宋都羞涩的笑了,安安静静的坐着,任由郭采女在身后给他梳理头发。

突然,宋都‘哎呀’的叫了一声,然后极懊悔的说道:“我忘记问皇帝哥哥何时带我去上林苑骑马了!”

郭采女被她吓了一跳,无奈的摇了摇头,哄道:“以后日子长着呢,贵人何必急于一时,还怕国家不带你出去?”

宋都听了觉得也是,等皇帝忙完了这段时间,以后想带她出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只是。”宋都情绪又有些低落了起来;“我们等下就要回椒房了么?”

“谨诺。”郭采女说道:“等奴婢给贵人梳洗打扮了,就回椒房用早膳。”

宋都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过身来,看着郭采女:“那岂不是说这段时间,皇帝哥哥都不会常来看我了?我也不能像昨天晚上那样偷偷到这里来了?”

郭采女点了点头,只见宋都立即急道:“这可不行,我要是天天都能呆在皇帝哥哥身边就好了。”

这怎么可能?且不说皇帝以后长大了,必然要广纳妃嫔、就连寻常人家的夫妻天天见面也会腻烦,对付男人,总得要一拉一推,保持距离才是正道。

郭采女虽然也不大,但好歹出身民间,类似两情相悦、男欢女爱的事情见得多了。她有心告诉宋都,却又怕此时单纯的宋都接受不来,便想着以后再告诉她。

可现在又该怎么答复宋都?经过昨晚那件事后,宋都俨然已经把郭采女当做是出主意的智囊了,郭采女不能在这时显得拙计,要想一个好说辞来巩固自己在宋都心中足智多谋的地位。

“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郭采女有意卖个关子。

宋都还以为又是类似于偷偷跑到前殿来的法子,摇头道:“不不,我答应皇帝哥哥以后下不为例,再也不乱犯规矩了,你可得给我出个正经的主意来。”

“这就是个正经的主意!”郭采女急忙道:“贵人可知道皇后?只要贵人成了皇后,以后就能随时出入宣室,根本不需要经过掖庭令。”

“真的吗?”宋都惊笑道:“只要做了皇后,我就可以天天到宣室来看皇帝哥哥了?”

不待郭采女回答,宋都便兴致勃勃的下定决定:“难怪入宫前,阿翁他们就反复叮嘱我,让我努力讨皇帝哥哥的欢喜,这样就能做皇后了。没想到是这个缘故,既然这样,那我就要做皇后。”

郭采女心里一惊,没料到宋都竟会如此直白,正准备给她浇点冷水,怕她四处招摇,却又想到皇帝对宋都的宠爱冠绝掖庭,他日若是要立皇后,不是宋都又会是谁?即便被几个人听了去,难道他们还看不清局势,会闹出什么干系来?

想到这里,郭采女一味的顺从道:“国家那么喜欢贵人,而贵人又这么好看,以后一定会是皇后的。”

看着宋都高兴满意的模样,郭采女又添了一句:“只不过贵人切莫跟别人提及此事,尤其是万年公主与伏贵人,让她们听去了可不好。”

宋都正在兴头上,这些叮嘱十句能听进去一句就不错了。

第六十七章丨意见相左

“凡通经术,固当修先王之道,何可委曲求俗,苟求富贵乎!”————————【汉书·儒林传】

太尉府。

马日磾端坐后室,能进入此间的,只有他身边的几个亲信。

侍中马宇是马日磾本家,素来与马日磾亲近,此回赫然在座,向马日磾禀告昨夜宋都偷偷潜入前殿面圣的事情。

“宋贵人昨夜确实是留宿宣室?与陛下一起?”马日磾确认道。

马宇作为皇帝身边最为低调的一个侍中,除了偶尔说几句话给杨琦挑挑刺以外,并没有做出多余的举动。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引起皇帝的过多在意,却并不知道自己在皇帝的心中已经上了考察名单。

此时,他答道:“确实无误,陛下与宋贵人一同留宿宣室,今日早晨方才离开。”

见马日磾沉吟不语,马宇急促道:“在下昨晚值宿,如今偷得闲暇出宫特意向马公言禀此事,正是要请马公预先有个打算。”

“陛下从未留掖庭中人在宣室过夜,莫非是有了册立长秋的打算?”一旁的太尉掾第五巡出口猜测道。

“也不是不可能。”马日磾捋须沉吟道;“陛下行事,好谋定而后动,想必昨夜让宋贵人留宿,应当是刻意为之,好向外间放出一个风声来。”

叨陪末座的韦端此时说道:“投石问路?宋贵人之父乃原常山太守宋泓,与太尉俱是扶风人。陛下若有意立宋贵人为后,一封诏书立下,我等无不服从,大可不必如此。”

韦端是司隶京兆人,与第五巡、金尚闻名京兆。皇帝下诏访求贤能,其实也是给马日磾一个扩充势力的机会,韦端因为第五巡的关系,得以受到马日磾的举荐,与金尚成为黄门侍郎。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第五巡弄不明白了:“总不会是真的一时兴起,留宋贵人宿于掖庭吧?”

马宇撇嘴道:“陛下到底是尚未及冠,少年心性,这样做也说得通。”

“无论如何。”马日磾看向马宇等人,缓缓说道:“陛下既然要亲政,这身边也确实该立一位皇后了。”

众人悚然警醒,顿时明白了马日磾的意思,如今皇帝与马日磾已经达成一致,决议联合起来寻机罢黜王允。待到王允被免,马日磾深孚众望,自然是要顶替王允的位子。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防止皇帝对马日磾生出对王允一样的忌惮,在皇帝身边拥立一位亲近关西士人,尤其是扶风豪族出身的皇后,就显得尤为重要。

“只是,以现在这局势来说,议立皇后未免也太早了些。”马宇进言道:“就说那伏贵人,家世也不比宋贵人差。此时若是提起来,怕是很难争得过别人。”

伏贵人的父亲是不其侯伏完,伏完是孝桓皇帝的女婿,又是关东经传世族出身。于情于理,王允只要全力支持伏贵人当皇后,再分割一部分权力给伏完,借助伏完外戚的身份为自己站台,便可在朝中挽回颓势。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时机一旦选择不对,那马日磾等人的想法无异于给他人做嫁衣了。

“王司徒权谋了得,不会不知道此事会给他带来的偌大好处。他有意不提,只是看在皇帝正式亲政前必立长秋的规制,不肯让陛下拥有亲政的名分。这就如王允无辅政大臣等名义而摄政朝廷一样,陛下也有同样的困扰。”马日磾一语道破王允心中的考虑,淡淡说道:“陛下想必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才有意留下宋贵人留宿宣室,用来提点我等。”

“意思是,陛下在暗示我等上奏,建议陛下立中宫?”韦端问道。

“蔡伯喈入狱已有半月,我等为其奔走始终无果,上一次老夫与陛下登临柏梁台,面受圣训。知道陛下要出面援救蔡伯喈,非得我等出力不可,看来应该就是立后这个事了。”马日磾看向韦端,上次皇帝特意下诏举荐贤能,可谓是投桃于己,这回留宿宋贵人,自然是暗示自己报李于彼了。

当日在台上,两人并没有这么开诚布公的谈条件,因为真正的政治家从来不会把利益直接放在台面上讲,跟西方的政客为了利益公然讨价还价相比,委婉、低调、彼此心知肚明是两千年来中国官僚体系传下来的默契与潜规则。

十二岁的皇帝想提前亲政,非得先立皇后以示自己成年不可,而想要立后,就必须得到一部分臣子们的同意,甚至是要有人主动带头请皇帝提前成年亲政。

这也是皇帝答应出手援救蔡邕的原因之一,而与马日磾做出的利益交换,也是马日磾出于自身考虑,有益无害的一次交换。

就如同商业交易一样,皇帝安插马日磾的人手入尚书台,这是让人验货,马日磾请皇帝立皇后、提前亲政,就是预付款,而最后解救蔡邕、罢黜王允,才真正是两人取得互信之后,只有合伙才能吞下的大生意。

如今皇后的人选中唯有伏、宋两位贵人,而立场偏向伏贵人的王允有意装聋作哑、视而不见,那就只有马日磾挺身而出,为皇帝张目了。

在这个时候,王允同样在为了如何解决自己有权无名的困境而苦苦思索,正如皇帝亲政先成年、成年先成婚的正常流程,王允想要名正言顺的辅政,堵住皇帝与其余大臣的口,就必须有一个无可反驳的名义。

孝灵皇帝驾崩时王允尚未成势,遗诏辅政大臣是不可能了;王允又没有女儿,当外戚也同样不可能;最后明眼人都知道剩下给王允的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跟孝元皇帝的老师萧望之一样去做辅政大臣。

“当年萧望之以帝师辅政,威权重于天下,如若子师也能成为帝师,佐帝辅政,哪怕陛下提前亲政也无妨,当初孝元皇帝登基时都有二十五岁了,成年亲政,也未见黜免萧望之等辅政臣子。”

在王允家中,司隶校尉黄琬苦口婆心的劝道:“这便是以退为进,请陛下立伏贵人为皇后,提前亲政。以此作为交换,便是让子师你来做帝师,与陛下共理政事。”

见王允端坐着默然不语,一旁的司空淳于嘉也赞同道:“正是,陛下即便聪慧,但到底经验浅薄,不可能将朝政全部依仗于杨氏他们,这绝非人主所为。是故只要陛下亲政,司徒拜为帝师,便可合则两利,再无嫌隙。”

“没错,只要伏贵人为后,其父伏完可为外戚,一如当年外戚史高与帝师萧望之共同辅政。有孝元皇帝故事在前,朝臣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黄琬趋近王允身旁,恳切的说道:“司徒,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再不决断,以后恐怕再难有反复之机!”

王允思虑许久,终于开口了:“二位所言,老夫如何不知?只是外戚梁氏、何氏为祸,殷鉴不远。如今好不容易阉宦肃清,外戚失势,朝中唯有我士人独大,关东诸公在雒阳起事之初难道不都是抱着此念么?老夫岂能重蹈外戚前车之覆辙?”

黄琬听了实在是恼恨不已,怎料到了如此关头,王允还是那么固执刚愎。

索性道不同不相为谋,黄琬也无意再随王允深陷其中了,他起身怒道:“老夫好言相劝,王子师你屡屡不听,就准备坐而待亡吧!”

“子琰,子琰!”淳于嘉急着呼喊道,却见黄琬头也不回的拂袖离开,显然是和王允分道扬镳了。

淳于嘉回过头看向王允,语气里带着责备:“子师!好歹相交一场,你怎么不拉着他?”

“一时低头固然是好,就怕的是一直低头下去。老夫平生所愿,乃是匡济汉室,要匡济汉室,务必得革除沉疴,像是外戚、宦官这些过去专权乱政之源,在雒阳就已被根除掉,如今要我将其重新扶立起来,那是妄想。”王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但任谁都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一定因为黄琬的离去而十分沉重。

他声音低落,喃喃道:“岂能为一时功名富贵,弃我心所守之道?”

淳于嘉沉默不语。

第六十八章丨贤师良士

“元亨利贞,运行不匮者,智之功也。”————————【中说·问易】

等到第二天,司空淳于嘉亲自上奏,请求皇帝择立老师,早日接受经学教导,也好早日亲政,奏疏中暗示王允当为帝师,不期然被皇帝留中,这无疑是个默认的信号,像是夜里水面上的灯,不仅吸引飞蛾,更是吸引水下的鱼。

很快,在上朝的时候,太尉马日磾紧接其后,请求皇帝择立中宫。一时间朝臣纷纷附和,请皇帝早日成婚,延请大儒,尽快亲政。

一切似乎都在向皇帝看好的势头前进,可偏偏事与愿违。

王允在这个时候摆了皇帝一道,他在朝会上直言道:“当年孝昭皇帝同样是在十二岁册立孝昭上官皇后,臣愚见,此次册立中宫,当依孝昭皇帝故事。”

汉昭帝刘弗陵在册立皇后前是个傀儡,册立之后说是亲政,其实政权还是把持在霍光、上官桀的手中。王允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立后可以,借此亲政不行!

皇帝当时就气得不行,他原本以为王允已经默许和他达成一致,以王允为师,延续他的政治生命,为皇帝制衡势将崛起的马日磾一党;并以此交换,让自己正式亲政,处理朝政。

既然王允不守规矩,任意妄为,那就不要怪皇帝不客气。

在官场上,若是有人不知变通、不知妥协,那他的下场只有被淘汰。

朝会过后的当天下午,皇帝便下发诏书,称立后之事非同小可,宜缓慎议之,短期内将此事搁置不提。

然后又与士孙瑞等人商议一番后,迅速决定了帝师的人选,诏拜御史中丞桓典、议郎赵岐二人每日入金华殿授业,虽然没有让他们有辅政的职权,但让他们可以随时出入省中,可谓是极高的荣誉。

而且,这也彻底断绝了王允渴望成为帝师的希冀。

金华殿。

皇帝正在召见他亲自选中的两个授业老师,这两个人可以说是皇帝反复考虑许久才决定的人选。在皇帝看来,要做帝师,必须得符合三个条件,名望、学识、派系。

议郎赵岐字邠卿,京兆长陵人。赵岐少习明经,多才多艺,是有名的经学家、画家。又是大儒马融的侄女婿,太尉马日磾的姑父,只是由于马融是外戚豪家,赵岐自视清高,不与融相见,是故两家关系冷淡。

再加上他的侄子赵戬投身王允门下,更划清了两家界线。

皇帝挑中赵岐为师,既可不过于刺激王允,让王允未能诏拜帝师而给予稍许安慰,又能让马日磾借此机会亲近一向中立的赵岐,最好能影响赵戬的立场,好分化王允的势力。

如果说赵岐算是给予马日磾与王允双方未能直接成为帝师的补偿,那么御史中丞桓典则是皇帝对弘农杨氏的补偿。

为了平衡,皇帝不可能再让杨氏出一个帝师,但又为了不使手下杨氏众人寒心,皇帝斟酌再三,最终选择了桓典来作为帝师。

桓典字公雅,家传《尚书》,以其书教授颍川,有门徒数百人。为人刚正不阿,不避权贵,曾任御史期间,宦官秉权,桓典执政无所回避。令京城畏惮,由于他常乘骢马,更有童谣曰:“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

当黄巾贼乱四起,桓典奉使督军荥阳,破贼而还。后来累迁羽林中郎将,与大将军何进谋议诛宦官有功,特拜御史中丞,赐爵关内侯,钱二十万,诏拜其从弟桓晔为侍郎。

桓典出身龙亢桓氏,乃帝师专业户,祖上出过三代帝师,除了没有出过三公这样的人物以外,家族声望甚至可以比肩汝南袁氏。

龙亢桓氏与弘农杨氏素来交好,桓典的曾祖桓郁是名臣杨震的老师,杨震后人、孝灵皇帝老师的杨赐也曾在其祖父桓焉门下就学,已与王允分道扬镳的、当今司隶校尉黄琬的祖父太尉黄琼也是桓焉的弟子。

可以说是桓典也如同赵岐一样,既与关西士族的代表弘农杨氏有很深的羁绊,又与朝中的关东一系的名臣黄琬有香火情。尤其是皇帝在得知黄琬与王允散伙之后,更是抱有了借桓典拉拢黄琬的打算。

王允倒台之后,在朝中的关东士人必然一蹶不振,为了不至于让关西士人一家独大,皇帝必须在其中扶植一个领头的人物来。

这其中司空淳于嘉身上的袁氏烙印太深,不予考虑,而司隶校尉黄琬文武双全,曾讨平寇贼,安定一州,政绩为天下表率,又与袁氏等士族交情不深,正是皇帝心中取代王允、制衡马日磾的最好人选。

挑选帝师这样的大事,皇帝一道诏旨也未必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有这么多的因素在里面,就连王允都因为赵岐的缘故而表示默认。

赵岐与桓典俱是垂垂老矣,但都恭敬的向皇帝行礼如仪,表示要竭尽所学,让皇帝在经术上有所成就。

他二人都是宦海沉浮数十年的人精,哪里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哪怕他们有心想退,其背后也有人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皇帝自然谦虚客气了一番,他说:“诸公也都知道明天就将在承明殿举办一次策问,专以考校朝中公卿及地方举荐子弟,择其优越入秘书监。”

三人互看一眼,纷纷点头,自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能入秘书监者,无不是未来的良臣俊贤,若任其随我于石渠阁自行翻阅经典,岂不浪费其才?是故我想着,等明日确定秘书郎人选之后,便让他们终日与我一起,在诸公门下听讲受学。”

这本是一道诏令就能解决的事情,可皇帝偏偏要大动干戈,让人忍不住去想其中深意。

要知道能在赵岐、桓典两位大儒手下就学,哪怕是公卿子弟,也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他们二人本来是只教导皇帝,可如今皇帝为了让那些秘书郎更好的成才,特意请他们连带着一起传授学问。

如此恩情,必将让那些明天选入的秘书郎,尤其是出身寒门的秘书郎对天子感激涕零。

能从臣子间纷杂的人际关系中挑选赵岐与桓典为师,基本上保证任何一方的利益与势力不至于因此独大、又能以只言片语而获得未来亲信的人心。

桓典突然觉得,自己除了经术以外,仿佛没有别的什么能教导这个聪慧天成的皇帝了。

第六十九章丨劳心治事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滕文公章句上】

在送别了桓典与赵岐之后,皇帝转头又叫进来一人。

此人正是新任侍中荀攸,皇帝前些日下诏令公卿荐举贤能,目的只是为了给马日磾一个扩充羽翼的机会,没想到马日磾在举荐名单上倒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后世谁不知道荀攸是曹操手下谈兵论战的“谋主”,与主管内政的荀彧并称二荀。

皇帝没想到荀攸此时竟然不在曹操身边,反倒因为蝴蝶效应,接受太尉马日磾的征辟,为营救蔡邕而出谋划策。这么一个牛人,皇帝岂能轻易错过,当即让他取代射坚调任秘书监后空出的位置,成为随侍陛前的侍中。

如果不是有荀攸从旁剖析臣子之间、以及士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皇帝也不会这么容易的挑选出合适的老师。只是荀攸素来低调,而皇帝也未有意宣扬,导致旁人都以为这是皇帝一个人的手段。

“这几日倒多亏公达费心了。”皇帝说道。

荀攸谦虚道:“一切都是由陛下决断,臣不敢居功。”

“只是。”荀攸迟疑道:“如今陕县情势紧张,如果陛下还不能团结众心,恐怕等叛军到来时,长安会很难守住。”

皇帝点头道:“所以得要在事先与你所有定计,李傕既不蒙赦,势必不会坐以待毙,很可能会纠集部众,反攻朝廷。这是我在朝会时就提醒过了的,偏偏王允固执己见,错失良机,将朝廷陷入险地。”

“此间情况,王司徒不会不知,他所仰仗着,应该还是卫将军吕布。”荀攸推断道:“籍吕布骁勇,士兵精锐,再来一次陕县之胜,足以挽回王司徒此时在朝堂之上的不利局势。”

皇帝对吕布能否战胜李傕并不乐观,虽然他已收容了段煨、徐荣等将,又组建出一支稍可驱使的军队,此消彼长,使朝廷的实力比历史上的还要强一些,李傕等部比历史上的还要弱几分。

但是战场对阵,并不是单纯的以军队数量论胜负,还纠合着领军之人的谋略与武勇,甚至还包括地形、天时等等。

只听荀攸说道:“依臣看来,击败牛辅实属偶然,当初若不是其内部自乱,出现可乘之机,吕布未必能那么轻易的获胜。可惜王司徒不通军略,又被吕布奏表中极尽自夸的言辞所误导,自信可以同样击败身为牛辅部将的李傕等人。如此一来,王司徒哪里还会担心李傕会不会反攻朝廷,恐怕李傕等人反攻朝廷,也在王司徒预算之中。”

皇帝听了荀攸的分析,默然不语,良久,他叹道:“这天底下的事,哪里能样样料事必中?”

他对此有深刻的了解,想当初刚穿越过来时,皇帝也是迷之自信,自以为穿越者高人一等,还想着靠几句话就让王允拜服,可没想到王允却给了他当头棒喝。

皇帝尚未彻底清醒过来前,那次精心布置的朝会,原以为有自己,还有杨琦、马日磾等人的支持下必将万无一失,可谁也没想到陕县的大捷会瞬间扭转局势。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皇帝正是深深了解到自己的不足,才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开始步步为营,力求考虑长远。而王允却自从诛董之后便志得意满,行为自大,以为天下皆在掌中,殊不知低估了别人,也高估了自己。

“前些天我已派谒者段训私下前往陕县,许下高官厚禄,务求能说服李傕众人归降。”皇帝忧虑的说道,似乎自己都对这件事没有太大把握:“如今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多半是无果了。”

“唯,为今之计,当是尽快上下统合一心,收束部众,共抗外敌。”荀攸说道:“既然王司徒坚持己见,对陛下的示好漠然无动,哪怕王司徒有功于社稷,陛下也不能因此而心生怜惜了。”

“总得等他做错了事,我才好对付他,不然天下人都将以为我苛待功臣。”皇帝摇头道,他知道王允爱惜羽毛,很少行差踏错,除非是等到吕布与李傕交战时战败,到时候人情汹汹,王允再怎么也逃脱不了追责。

在荀攸面前,皇帝不好明着说,只好轻轻点道:“吕布乃虎狼之辈,李傕也不可小觑,二者对阵,其结果犹未可知。”

荀攸眼眸一沉,立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沉吟道:“如今朝廷不能只靠卫将军一人御敌,还需对北军、羽林、虎贲等军严加整备,以待来敌。至于王司徒,既然陛下顾念功臣声名,自当缓缓图之。”

皇帝此时还不能确保王允倒台后自己不被马日磾等人架空,这几日有意拖延,无非是给自己争取一个最佳时机罢了。眼下时机未至,他怎么也不会出手:“在一切都准备好之前,也只能这样了。”

荀攸点点头,只听皇帝复又说道:“在此之前,我想派公达与常侍谒者皇甫郦替我去左冯翊一趟。”

“可是左冯翊的羌胡?”荀攸立即答道。

“正是,我听说左冯翊有羌人群居,而李傕军中又有羌人义从,此次为防其被李傕招募从贼,我有意让你与皇甫郦前去冯翊一趟。以金宝财帛说其来归,可助长我军实力。”皇帝淡淡说道。

皇甫郦是皇甫嵩的侄子,安定皇甫氏在关西羌胡人心中素有威望,由皇甫郦前去既可事半功倍,又可借此提拔皇甫郦,间接拉拢皇甫嵩。而让荀攸随行,则主要是看中他的才智。

相信以皇甫郦的家望,荀攸的才智,此去冯翊当有所收获。

羌胡人以利为先,只要出得起足够的钱帛,便能任意驱使,历史上李傕与郭汜相斗于长安,曾假借天子诏命换来数千羌胡骑兵为其助威,后来献帝听从贾诩之计,给予财帛,羌人便尽皆遣散回家。

如今朝廷威望尚在,又有大批董卓聚敛的财宝,皇帝并不担心这群唯利是图的羌人会转而投靠一穷二白、死亡风险极大的李傕。

第七十章丨图窥朝政

“笼中之猿,踊跃万变不能出于笼;匣中之虎,狂怒万变不能出于匣。”————————【化书】

长安出了那么一件大事,有意进取的吕布虽远在霸陵,在得闻后也急忙带着亲信骑马赶到长安,见到新任卫尉赵温带着兵马满城搜捕,吕布心中嫌恶,抄近道来到王允府上。

王允没有将吕布带到后院竹亭里会面,而是选择在前堂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来接见吕布。

暑热难耐,婢女苍头端来井中冰镇的水果和酒水,吕布也不客气,抓起水果大吃起来。王允眉头一皱,嫌恶的看了吕布一眼,趁着吕布喝酒的功夫,他问道:“将军亲自从霸陵赶过来,可是陕县哪里出了什么变故?”

吕布面色一沉,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凉州人,他便是忧心不已。自他杀死董卓后,便与凉州人结下死仇,凉州将校手下军队的精锐程度如何,王允或许不清楚,但吕布难道不清楚么?他虽与凉州将校交恶,但在心里还是对凉州人带有一丝畏惧。

抱着这样的心态,在王允初次提议要赦免董卓部曲时,吕布就多次劝说,尽量连带着牛辅等人一同赦免,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

但王允却以为这些人没有罪,不过是阿附董卓而已,如果以罪名特赦了他们,岂不是会让他们起疑心,认为自己真的有罪?这是王允一开始的想法,但随着事态的发展,王允从不赦亦等若赦,变为了不赦亦解其兵。

吕布擦了擦嘴上汁水,对王允说道:“朝廷不予赦免的消息还未传到陕县,只是李傕等人聚兵四万余,我担心他们若是听到朝廷不予赦免,要解散兵众后,会如陛下说的那样狗急跳墙。”

王允淡淡道:“彼等恶逆,横行诸郡,不过倚仗董卓威势而已,便是牛辅都畏惧朝廷之威,弃军潜逃,李傕等竖子又哪里敢提兵犯上?即便是真出现了那种情况,以将军之勇,难道还会怕这些丧家之犬吗?”

吕布欲言又止:“既然如此,司徒何不依我之议,将董卓郿坞之财分赐给公卿将校,好振奋军心?”

王允摇头道:“这些都已收回府库,是朝廷之财,眼下不仅要招募流民开荒屯垦,还要修缮宫舍民居,处处都要花钱,哪里还能随便赏赐公卿将士?”

他这是怕吕布借此邀买军心,故而百般不愿。

吕布知道王允对一件事下了决议后便再难松口,索性不再提及,只皱着眉说道:“陛下在闾里遇刺,京畿皆闻,我这次前来拜访,主要是想得知具体的情况。听说那伙贼人不是偶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你屯驻霸陵,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这事牵扯甚大,不是你所能插手的,还是少管为好。对你来说,眼下防范陕县动向才是要紧事。”吕布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让王允顿时有些不悦,但现在还是用人之时,他还是劝慰道;“不让你涉足朝堂,也是为你着想,朝堂不比战场,处处暗箭,让人防不胜防。你只要在战场上立下大功,将陕县那伙人给完好的解决了,何愁朝廷不会大加封赏,予以重用?”

“是,司徒说的在理,布谨受教。”

尔后王允派长子、侍中王盖代其将吕布送到门口,并嘱咐他尽早回去,不用担心长安的事,要多在意陕县。

吕布对这个年龄与自己相差无几的王盖的态度,就不如在王允面前那么恭敬了,他漫不经心的答应着王盖——其实也是王允的嘱咐,翻身上马,略一抱拳便勒缰离开了,徒留下一脸铁青的王盖杵在原地。

吕布并没有依王允的吩咐返回霸陵,在往东走了会儿,又折返回到章台大街,顺着道路来到位于长安城西南的西安门。

此门北边正对着未央宫南宫门,前汉定都长安的时候,由于皇帝从此门出城最为方便,故称便门,一般百姓不能通行。而吕布却以卫将军的身份畅行无阻,在南宫门前呆了没多久,吕布很快便等到了要见的人。

卫士令高顺全副戎装,大步流星的走来,向高坐马上的吕布行礼道:“卑职高顺见过将军!”

吕布见只有高顺一人,诧异道:“怎么就你一个?张辽呢?”

高顺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他支支吾吾的说道:“张文远身为旅贲令,需要时时在陛下身边,随銮驾奔走。现在这个时候,陛下通常都会去柏梁台观景,所以张文远……”

“好了!”吕布冷硬的打断高顺的话,不满道:“他当了旅贲令,又得封关内侯,得以随侍天子,指不定那天就能被天子看中。论前途光景,自然比跟着我要好。不愿来就不来,我也不强求他,不过人各有志罢了。”

高顺心里清楚张辽跟他、魏续这些人比起来不过是个半路入伙的外来户,董卓死后,借着并州同乡的身份归入吕布手下。

与众人交往不深,吕布不信他,提防他也是情有可原。但高顺却不同,上次李肃中伏大败而逃,牛辅部将赤儿率军追击,气势汹汹,吕布众将都不敢前去支援,唯有他与张辽敢带兵出击,也就是这场合作,才使得两人逐渐相识。

以至于后来卫尉张喜入狱,吕布上书要挑选将士入宫保护皇帝,皇帝亲自挑选了高顺与张辽入宫,两人凭借在同处为官的机会,关系日益亲近。

此时见吕布对张辽心生不满,高顺下意识的就想代为回护:“将军!张文远不是这样的人,他与我共事时经常说起将军当日念及桑梓之情,对他多加维护。张文远沉稳有雅量,此次是真的有君命在身,难以面见将军。”

对高顺,吕布心里一直是又嫉又爱,既嫉妒高顺出色的练兵打仗的能力,又爱惜高顺对上级的忠诚。

他虽然不信高顺这套说辞,认定了张辽是见异思迁,攀附皇帝之后就将自己踢开,但面上还是不能表现出对属下的偏见来:“是这样吗?那倒是我错怪他了。”

说完吕布便转身下马,与高顺一同登上西安门城墙,漫不经心的巡视着。吕布走到城楼下,转身对高顺说道:“你也算来了两天了,宫里的情形如何?那位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顺如实说道:“在我等来之前宫禁便由羽林、虎贲等郎卫接管,无论是徼巡还是防务,都秩然有序。都说徐中郎将善于用兵,我这才算是见识到了。”

吕布突然觉得奇怪:“既然有徐荣布置宫禁,那前些日子怎么会连一个蟊贼都抓不到?还让他冲犯帝驾?”

“除非是有人在暗中保护这个蟊贼。”高顺说出这几日的推断:“不然我实在想不出为何一个小贼,能在深宫中躲藏那么久,不仅能活下去,还能逃脱兵卫的缉捕。”

“呵。”吕布突然笑了,他问道:“你说,王司徒知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窍?如果他知道的话,那事情就真的好笑了。”

高顺接话道:“即便司徒有怀疑,他也查不到实证。而恶意揣测天子可是重罪,他不敢冒这个险,只能自认倒霉。”

“他岂是会轻易服输的?”吕布突然叹道:“这不是前脚走了张喜,后脚就把你与张辽弄进宫里去了?张辽归属我才不久,我与他没什么交情,走便走了。但你不同,我本没有将你的名字写在推荐入宫侍卫的名册上,也不知陛下从何处知道了你的名字,钦点你做卫士令,若非如此,我还真不会让你入宫。”

“也许是陛下从捷报里看到了我与张辽率兵救援李肃的事迹,故而点了名。我原来便曾听闻陛下的种种事迹,入宫之后得以近身观察,才知道传言不虚。”高顺像是想到了什么,接着吕布开始的问题回答道:“陛下温和宽仁,又很聪敏,假以时日,必是我大汉另一个光武皇帝。”

“你这么看好哪个小皇帝?我记得国家今年才十二岁,小小年纪,禁得住你这样夸赞?”吕布知道高顺是从不说大话的人,能让他对皇帝做出如此评价,想必皇帝一定是在某一方面折服了高顺。

想到这里,吕布似乎明白了张辽为什么在短短入宫几天就要与自己划清界限,身边就有一个掌握至高权力、能让自己建功立业的英主,谁又会乐意在吕布手下做一个不被当成嫡系的将军?

若是吕布站在张辽的立场,怕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不知道高顺在面对皇帝时,会不会跟张辽有一样的想法,或许他也曾犹豫过。

吕布带着一丝怀疑的眼色看向高顺,对方似乎未曾察觉,抱拳说道:“将军是知道的,卑职从不说大话,陛下确实是个值得效忠的明主,若不是将军深受司徒恩遇,卑职都想劝将军另做打算了。”

吕布目光一闪,顿时沉下脸来,故意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王司徒待我等不薄,又是我等乡人,在朝中离了他,又有谁会照拂我等?这话再也不准提起,否则休怪我无情。”

高顺赶忙拱手道罪。

吕布这才脸色稍霁,道:“你与我共事多年,彼此是什么样的心性,难道互相之间还不了解吗?哪怕今后司徒难以倚靠,那也当是我等尽力挽救不果的情况下,再另谋生路。我等都是并州人,在朝堂势力孤弱,必须同进同退。”

第七十一章丨承明策问

“又有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宏达,于兹为群。元元本本,周见洽闻,启发篇章,校理秘文。”————————【西都赋】

汉初平三年,五月十八日清晨。

未央宫,承明殿。

承明殿在前汉时候是专门用来提供朝臣休息的地方,皇帝暗弱时,这也是太后和权臣们用来召集官员议事的场所,功能无异于是小宣室。

王允处处以霍光自居,诛董后更是效仿霍光,将承明殿当做自己的理政之所,仗着‘总朝政’的权力,让尚书诸官与公卿都谒承明殿找王允接受政令。这种情况直到皇帝自诏旨夺权后,开始处理朝政而有所缓解。

这一天承明殿里焕然一新,皇帝端坐正中,帝师桓典、赵岐与侍中、黄门侍郎共八人,分列坐于两侧,司徒王允坐在皇帝下首,被特许观看策试。

考试方法采取‘对策’和‘射策’两种方式,‘对策’是将政事或经义方面的问题写在简策上,发给应举者作答;‘射策’类似于抽签考试,由主试者提出不同的问题,书之于策,覆置案头,受试人拈取其一作答。

这是汉代皇帝对被举荐的的吏民进行‘策问’而后按底等高下授官的一种选拔方式,问题的内容多是以经学为主,辅以时政或皇帝另外喜好的学术问题。

可谓是察举与征辟制的一种补充,是后世科举制的滥觞。皇帝当时提出考试取秘书郎时还小心翼翼,生怕会被这些受益于察举制的士族门阀横加阻拦,没想到早在汉代就有考试取才的方式,只是范围太小,未及推广罢了。

以前的皇帝没有想到‘策问’的用处和对士族垄断官位的巨大破坏力,不代表现在的皇帝不知道。

在隋唐以后,尤其是宋代,单一士族对朝政和皇帝的影响力越来越少,再也不会出现一个士族大家就能左右朝局的情况。可以说士族政权的崩溃,全都是由科举制,也就是‘策问’这种考试取才的选官模式引起的。

这次承明殿策试,往小了说是为了给皇帝选拔秘书郎以供陪读,往大了说是皇帝为了以后推广科举制的试验田。

承明殿下,约有二十多个经过各方推荐的十八岁以下、十岁以上的年轻才俊按年龄排好。

此时惠风和畅,广场上种植的桑树都迎风展叶,簌簌作响,投到地上的树影也随之摇晃。一团团白云在蓝天中或缓或急的移动,在承明殿高高的屋脊之后时隐时现,在场者无不感叹。

王粲站在士孙萌的身边,冲其耳语道:“想不到两百年未作天子居处,未央宫还有如此风度!”近来蔡邕的处境在众人的奔走下越发好转,王粲的心境也随之释然许多,对皇帝在此事表现的运筹帷幄更是大感佩服。在得知诏选秘书郎的消息后,王粲听从蔡谷的建议,更是自荐入选。

他接着笑道:“想到今后要在此就学,秘府藏书尽皆得览,实在是让我激动莫名。”

士孙萌苦笑道:“仲宣,学识文章,我都比不得你,你有把握射策登庸,我可没有。以后若是寻到机会,为我口诵数篇秘府文章,我便感激不尽了。”

王粲自负才学,没有谦虚,反而笑了出声,旁人纷纷侧目。

因年龄最大而排在队伍前列的杨修皱着眉往王粲处瞧了瞧,有些不大高兴。

杨修是光禄大夫杨彪的儿子,弘农杨氏的子弟、门生遍布宦署,杨琦、杨瓒、杨众与杨儒等人都是皇帝手下重用的臣子。门第煊赫,是故杨修得以认识诸多拜访家门的公卿,也顺带识得他们的子弟优劣。

他自负才高,认为公卿家晚辈中能比过他的十中无一,更遑论那些寒门子弟。

杨修常以为,自己与王粲相比最大的劣势就是名声,他潜心在家修学,是故声名不显,而王粲只是得蔡邕夸赞,就早传盛名,这让杨修如何会服气。

索性这回承明殿策试,两人都要登殿应答皇帝的策问,若能在此获得皇帝青睐,无疑能让自己的声名迈上一个更大的台阶。在旁人只想着侥幸登庸,得选秘书郎的时候,杨修、王粲等人却在想着如何让皇帝与大臣另眼相看了。

在场众人大都是出自名门,杨修收回放在王粲身上的目光,无意间瞥见其身旁站着一人,此人其貌不扬,未曾相识。杨修好奇问道:“敢问足下姓氏?”

“不才扶风法正。”那少年答道。

“喔。”杨修想起来了:“你是廷尉正的儿子。”

哪知一句无心之言,竟触动了对方敏感的心弦,惹得对方大为不满:“怎么,你是瞧不起家父,还是瞧不起廷尉正?”

“不、不,我绝无此意!”杨修赶忙解释道:“只是在场多出公卿之家,我一时惊奇……”

这解释更是让法正愈加恼怒,他家虽然也算地方豪族,但跟大汉顶级豪族弘农杨氏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法正自小除了矢志报国以外,更还有光大门楣的愿望。此时被杨修无意冒犯,法正被刺伤了自尊,碍于场合,他冷哼一声,索性不再理会。

杨修难得以求饶的语气跟人解释,没料到对方心气竟如此狭窄,一时下不来台,也有些恼了。两人就那么杵在地上,谁也不理谁,跟场中其余三两结伴的人比起来极不协调。

未过多时,殿中悠悠传出一声深远高昂的声音:“制曰:诸生进殿!”

队伍立即安静了下来,按照谒者台官员的事先教导与家中长辈的叮嘱,众人有条不紊的进入承明殿。趋进宣名,稽首叩拜之后,便依次坐在殿中早已预备好的单个案席上。

为了这次考试,皇帝特意扩大了范围,朝中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少说也有百人,再算上士族名门的子弟,各郡推荐的童子俊彦,怎么也得有两百多人应试才对。

可皇帝坐在当中,看着眼前近三十个年轻人,心中很不是滋味。固然,能有机会看秘府藏书、并在皇帝身边陪读,在仕途上和学术生涯上都是一个士人梦寐以求的终南捷径。

但很多关中豪族和朝中公卿未有将子弟荐举进来,其中原因,不用深想皇帝也知道,无非是担忧目前的朝中局势,害怕李傕等残部率兵反复,王允势大难制,皇帝会成为纷争的中心。

这些人不愿意送或者只送旁支子弟参加策试的行为,皇帝虽然不喜,但心里也是表示理解。

但除了忧心局势的以外,还有一些人将宝全压在皇帝身上,比如弘农杨氏、还是最近因为马日磾的举荐而在朝堂声名鹊起的京兆韦氏,他们推举的都是家中嫡子,本族的未来,这无疑让皇帝很是宽慰。

见众人都进来了,皇帝就说道:“自迁都以来,文教衰落,风俗靡靡,贤才流离于江湖,高士隐逸于山林。德教不兴,至于万民不安,要拨乱理烦,除了修武备,肃文治以外,德化文教也必不可少。诸位都是年轻俊彦,当以兴复汉室、解民倒悬为己任,精研经术,学以致用。”

杨修等人皆肃然称是。

于是便先是统一作答的‘对策’,侍中杨琦开始叫人分发题策,每人的案头上都摆放着书写用的缣帛、笔墨等物。题策下来后,杨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何谓‘要君者无上’?”

这话出自汉朝官方经典《孝经》,全句是‘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主旨是强调不孝之人的罪过等同于目无君上、非议圣人。而这里特意将‘要君者无上’这句话单独拿出来作为考题,其用意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王允瞥见题目,心里也是震惊不已,立即就明白了皇帝选这个题目的意思。

满朝公卿,谁是皇帝眼中的那个‘要君者’,难道还需要多问吗?这个题目不仅能为皇帝筛选出一批与自己政见一致的秘书郎,更能借此向朝廷释放出一个对王允极为危险的信号。

在少府田芬外调、卫尉张喜罢官等王氏羽翼渐被削弱之后,皇帝终于将矛头指向了王允!

底下众人或皱眉思索、或奋笔疾书,气氛十分紧张,王允的心里也是同样的不平静。好不容易熬到‘对策’结束,众人开始依次上前抽取倒置在案上的十根射策。

这些射策依据难度大小分为甲乙两等,排成两列。有把握的比如杨修、法正、王粲等人都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抽取甲科,而没有把握的比如说士孙萌等人则选择抽取了乙科。

众人纷纷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选择甲乙射策答题,皇帝出的题策殊为奇特,有涉及到兵事的‘试许尔兵三千,何以救耿恭于疏勒?’,也有些关于治民的问题‘凉州地贫,何以兴之?’,更甚有关异族的‘何以治羌?’。

这些问题跟皇帝要出史论题的传闻大为不同,部分人盲信传闻,全心钻研史书,没料到皇帝临了摆了众人一道。只有杨修、法正等人自负才学,从没把希望寄托于一时恶补史论上,应答时与其他人比起来尤为得体。

皇帝看着众考生脸色不一的神情,便已经知晓一二,他心里冷笑,自己身边近侍口风不严,已经成了常态。

往日他们在私下说皇帝如何英明,出于蓄势,皇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皇帝早在臣子心中建立了英明的形象,早已不需要人刻意宣扬。

为了自己的**不被人窥探,也出于政策的保密性,他自觉有必要对这种风气加以整顿。

董卓在时,为了拉拢士人,侍中与黄门侍郎不仅可以随入禁中,在皇帝卧榻之侧侍奉,还被赐予了省尚书事的权力。

要知道两汉以来,外臣插手尚书台,都有录尚书事、领尚书事、平尚书事、省尚书事、视尚书事等名号,领、录尚书事指兼管尚书职事务,权力相当于丞相。而其余的则是指参与尚书事,有这个头衔的臣子可以跟尚书一样在皇帝跟前议政。

由此一来,加上侍中、黄门侍郎本来的权势,他们一下子可以与三公比肩,无疑间增加了权力。

直到王允诛董之后,为了提防杨琦等与皇帝亲近的近侍,借口与尚书台职权重复,实则是在皇帝的默许下剥夺了侍中们省尚书事的权力。而侍中、黄门侍郎依然可以进出禁中、出现在皇帝的卧榻这样私密的地方,甚至妄传秘事。

这让皇帝很是恼火,打算借此机会好好整顿一下近侍,不许侍中与黄门侍郎随意进出禁中,三令五申,恢复侍中们止步省中的往例。

第七十二章丨黄巾余孽

“其小帅孙轻、王当等,各以部众从燕,众至百万,号曰黑山。”————————【三国志·卷八】

汉初平三年,五月十八日午后。

在宣室殿旁的一处厢房里,皇帝正在黄门鼓吹与乐府官员敲击钟磬的音乐声中进食吃饭,皇帝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礼法,就连日常吃饭都得伴随着相应的音乐进行,什么时候喝汤,什么时候开吃,都得跟着乐章的节奏来。

一顿饭下来得走很多程序,一步都错不得,所以有时候当皇帝并不是一种享受,反倒是一种折磨。

谒者仆射杨众的到来让皇帝找到了借口,他立即斥退了膳食及音乐,召杨众近前说话;“杨公,审讯结果如何了?”

杨众身为谒者台长官,谒者台也称‘外台’,与御史‘宪台’、尚书‘中台’并称‘三台’。负责宾客赞礼,兼领宿卫,以及临时外出差遣监军、督河工等要务。

由于接近皇帝,升迁道路尤为顺畅,故与御史台、尚书台相提并论。杨众是汉代名臣杨震的曾孙,是侍中杨琦、光禄大夫杨彪的堂亲兄弟,也是弘农杨氏的嫡脉。

由于弘农杨氏此时以杨琦、杨瓒为代表投靠了皇帝,杨众为了家族的长远利益,也是拜入皇帝门下。

在侍中赵温转任卫尉,不再担负处理蔡邕、张喜等案后,谒者仆射杨众便顺理成章的接受这一任务,只是原来负责监虎贲军事的职权被皇帝出于别种目的给收去了。

杨众的样貌与杨琦相似,但性格却比较阴沉,此次他不但负责参与审理蔡邕案,而且在张喜案了结之后,又被托付了皇帝前些日子被刺一案。

他回答道:“是,经过廷尉严刑审讯,可以得知那伙贼人分为三部,一部是京兆流窜郊野的啖人贼,早已在官府录备在案;还有一部是牛辅残兵,从陕县聚众而来;另一部,据说是河内来的黄巾。”

“哦?”皇帝有些惊奇,这三支明显风马牛不相及的队伍居然会聚集在一起,而且还能探知自己微服私巡的踪迹,并布下埋伏。这背后一定是有高人布置,而且肯定在朝中有内鬼。

皇帝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不动声色的问道:“那可有问出是何人主使?他们又是如何得知我外出行踪的?”

“这一切都是出自黄巾蛾贼的谋划。”杨众肃容道:“这伙黄巾蛾贼首领分别是王当、孙轻,其中王当逃出闾巷,尚不知踪迹,孙轻被张校尉射中股肱,当场擒拿。此次听闻孙轻所述,他二人乃河内黄巾小帅,下有蛾贼千余,由于匈奴单于於夫罗在河内境肆虐,加之河内太守张杨派兵剿灭,几人只得带着数十力士往关中而来,如今已蛰伏三载有余。”

“三载有余。”皇帝沉吟道;“岂不就是说,他们是跟着迁都的队伍一齐来的长安?可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他二人无论是投黑山抑或是白波,都能有个出路,又何必到关中来?”

“此事确实蹊跷,臣也亲自问过,说是他二人本想投黑山黄巾张燕,但却被一人说服,这人通过董卓太师主簿田景的关系,得以庇护二人余众,抵达长安。”杨众看到皇帝问询的眼神,补充道:“此人即是王当、孙轻也不知姓名,只知道他是逆贼张角弟子,张角死后,常混迹于黑山与白波之间,因多智谋而受群贼敬重,外号青牛角。”

“青牛角、田景。”皇帝越听越觉得此事错综复杂,不仅牵涉黑山军等黄巾余孽,似乎更与董卓隐藏在朝中的死忠有关联,这等祸根若不及时除掉,迟早要惹来麻烦。

“陛下,臣听说侍中刘艾原是董卓府中长史,与田景曾是同僚,如今田景已死,不如唤刘艾前来问对,兴许能获知内情一二。”杨众建议道。

当事人田景已死,青牛角又不知所踪,皇帝只得点头应允,派人去传召刘艾。

且听杨众继续说道:“据孙轻所说,这青牛角时常出入田景府上,试图依附董卓之势,给黑山、白波谋取名位。然而董卓、田景接连死后,按理说这些人应当回河东,但青牛角却偏偏蛰伏,直到不久前有人传讯,说陛下不日将微服莅临北焕里,要他们欲图大事,当早做准备。牛辅手下残兵本是想各自潜逃乡里,谁知被此人联络,与青牛角汇合,而青牛角出重金赂得里正、啖人贼,于是当天才会发生……”

能够联络上牛辅手下残兵,并让他们俯首听命,除了董卓余部以外不作他人想,再加上这个青牛角曾频繁出入田景府门,几乎已经坐实了这件事是由董卓余部意图报仇而想出的诡计。

如今朝中所剩的董卓余部在经过王允筛选后所剩不多,既是死忠又有一定智谋,且还要有足以得知皇帝出行的地位官职,这样的人实在不多见。

徐荣、段煨绝非董卓嫡系,素来唯诏是从,皇帝平日里对他们恩赏有加,其断然不会做这种毫不利己的事情。

至于中郎将胡轸、杨定,这二人现今远在霸陵,刺驾一事偶然性与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他们即便有心,时间上和空间上也来不及与青牛角即时联络,故而可以暂时排除。

只是这样一来,朝中便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对象了。

皇帝忽然问道:“廷尉宣璠在审讯他们的时候,表现怎么样?”

杨众立时明白皇帝意思,如实答道:“廷尉施刑狠辣,手下毫不留情,与审讯张喜、蔡邕等人情形绝然不同。若非臣就在一旁看着,怕是要在狱中闹出人命来。”

皇帝‘嘿’的一声笑了:“这伙人犯下谋反大罪,又牵涉到董卓余部,宣璠曾是董卓手下,不做出一副狠劲与他们划清界限,又如何能洗脱自己?”

“这么说,宣璠此人……”杨众偷眼看向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皇帝把手一挥,打断了杨众的推断:“此事不可妄加断语,这才半月不到,朝中便已撤换卫尉、少府二卿,若无真凭实据,我还不愿意动一个廷尉。”

第七十三章丨时候未到

“为儒皆可立,自是拙时机。”————————【寄从叔】

杨众心里想的明白,无论是不是宣璠在背后谋划,只要把这盆脏水泼向宣璠,那他便是洗也洗不清,连带着当初力保宣璠的王允都要受到牵连。

一旦如此,顺蔓摸瓜,王允的名声将一落千丈,严重的还会下狱问罪。

这是继关西士族马日磾之后,由弘农杨氏领头的对王允的攻讦算计。

但对皇帝来说,现在并不是一个罢黜王允的最合适的时机,因为他还需要拿王允去继续吊着马日磾他们。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尽心的站在皇帝这边、为皇帝出力。直到他们放弃对皇帝提出过多的利益需求,心甘情愿的接受皇帝对于朝廷权力的分配,王允才算是彻底失去他的存在价值。

王允的倒台是大势所趋,如今要看的就是谁先熬不住,谁先出头倒王允,谁就失了先机与谈条件的机会。

皇帝自然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再过几天就会出一件大事,那才是皇帝等待的良机!

现在这个时候,他不愿顺着杨众的话头把事情往宣璠、王允的头上引。

刘艾刚好在此时奉诏前来,待杨众对刘艾复述了刚才的话后,只听皇帝说:“你以前曾在董卓府上,可有见过田景与一化名青牛角的人来往密切?”

“臣在董卓幕府三年,未曾听闻有此人物。”刘艾沉思了一会,小心斟酌道:“眼下依据贼首孙轻的供词,无非是青牛角与一人暗中密谋,联合啖人贼、牛辅残兵在闹市谋反叛乱。青牛角如今暂不知去处,但凭这几日长安关防死守,再加上其人性格谲诈,想必此时还潜伏城中,另待时机。”

“孙轻口中的青牛角确实是一个非常人,心思多变,又有远见。此刻长安四处戒备,要想出城简直是困难重重。”杨众在一旁插话道:“如果青牛角真如侍中所言,尚在城中,臣以为其人应在那人府上寻求一时庇护,毕竟两人同谋,绝不会坐视青牛角不管。”

“那依你之见?”皇帝挑眉问道。

“可使孙轻口述青牛角形貌体态,绘成图版,先往朝廷大臣中本是董卓手下的府邸逐一查探,既是董卓余部、又有资格探听到陛下行踪的无非就那几人,不消多时就能得出幕后主使。”杨众看似出自公心,其实还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臣以为廷尉宣璠无论跟此事有没有干系,都应当上表避嫌,不该参与此案,以示公允。”

皇帝已有言在先,在没有真凭实据的前提下不会将此事扩大到王允身上,所以杨众在此当面提及此事,暗示宣璠嫌疑,无非是说给刘艾听的。

刘艾与王允关系亲密,若是能从他的口中得到什么蛛丝马迹让杨众借题发挥那就最好,若是不能,也可借刘艾之口传告王允,依王允的政治怪癖,以及对待张喜的先例,廷尉宣璠说不定又是一枚弃子。

此事一旦闹大,无论王允对宣璠是放弃也好、力保也罢,都会对王允的名声造成一定损害,到那个时候舆情汹汹,就算是皇帝无意如此,也不能等闲视之。

皇帝也不答话,示意刘艾先说:“陛下,臣愚以为此事不可大肆声张,如今李傕、郭汜等人拥众四万盘踞陕县,其人非坐而待亡之辈,见朝廷迟迟未发赦诏,难免不会铤而走险,酿出祸端。再加上关中凉州将校、朝中董卓余部因近日‘杀尽凉州人’的传言而人心不稳,此时再兴大狱,逐一过府,岂不是表明朝廷对其的不信任?若是有旁人挑唆,关中必将大乱以应李傕、朝廷亦将自绝于凉州,此殊不可为也。”

“你说得对。”皇帝沉默良久,从榻上站了起来,负手在背,四处走动,缓缓言道:“此事关系重大,又正处非常之时,不能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所以此事只能有审案人等、以及你我得知,若是事情传到他人之耳,可别怪我不讲情分。”

杨众、刘艾俱是一凛,纷纷拜服称是。

跟杨众的心有不甘比起来,刘艾却是大松了一口气,皇帝不愿在此事追究下去,将事态扩大化虽然多半是出于稳定局势的需要,但还是不可否认其对王允的一丝回护之意,看来王允还是在皇帝心里有一定分量的,两者之间的斗争或许没必要到你死我活的那个地步。

“杨众,你带我的话去一趟廷尉府,传告宣璠与法衍。”皇帝点到,把案子定下了一个基调:“尔等即日上奏,就称该等贼子乃黄巾余孽,勾结乱兵匪徒,意图劫掠长安市民,误打误撞遇见了我微服在外,所以才会发生刺驾的事情。此事没有人暗中传递我的行踪,更没有事先定下诡计,你们私下商量好,不要说错话。”

杨众知道此事就算板上钉钉了,而且刘艾适才说的也在理,此时把事情扩大确实会把倾向朝廷的凉州人推倒李傕阵营里去。

在想清楚之后,杨众将其藏在心里,以待时机成熟的时候再拿出去,到时没准还是压垮王允的最后一根稻草。

“尔等既已定罪,便挑选时日,将该等贼人处死,至于那青牛角,我会让京兆尹等人暗中查访,你们就不要声张了。”

皇帝这厢定好决议,只言刺驾一案乃黄巾余孽偶然发作,但对于黄巾为何不去东西市,反而要跑去北焕里劫掠市民并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朝中众人心里对廷尉宣璠与谒者仆射杨众、廷尉正法衍三人联名上奏的内容都表示将信将疑。

在这种时候,依王允的个性,见到如此含糊不清的奏疏,少说也得上奏谏言,比如将负责审案的法衍斥责一番,再不济也得占据道义劝皇帝收敛行踪。

可是王允一直保持沉默,兴许是刘艾当日过府与其长谈起了作用,或许是因为陕县传来的事情,让这位司徒录尚书事焦头烂额,无法分心。

第七十四章丨彼欲何为

“么么鼠子乃敢尔,是何鸡狗何虫豸?”————————【度辽将军歌】

汉初平三年,五月十八。

夜,长安。

坊关市闭,三更鼓钟过后,长安的街上便不得有一个人影。这是大汉朝几百年传下来的祖制,当然,守城门的司马、城门候还是得在夜里值守。

五月里的天已经是深秋了,夜里的风已不再似三月中的寒冷,透着些清凉,呼呼的吹着。这样的晚上,云都很少,半边月亮黯淡的悬在天外,照着模糊的光。几个巡逻的步兵营士卒的脚步声在这空寂的夜里,无人的街上,显得格外响亮。

他们本来并不负责在城内值守巡防,只是由于目前皇帝尚无意设置执金吾,便临时遣派步兵校尉魏桀每日夜命士卒与城门校尉崔烈一同负责城中安防。

最近局势紧张,关中各地凉州将校聚众自守、陕县李傕大军随时可能西向,再加上皇帝前些天闾里遇刺,这一切就宛如海底的火山地震,震荡波及到最边缘的鱼虾。

这些士卒也知道近来不太平,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不过是吃军饷的,哪里还会去想别的念头?该换班的时候就换班,上峰让他们与谁作战便与谁作战,只要头上的汉家天子依然给他们饭吃和钱花,那就付出忠诚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忠于天子,很多底层士兵百姓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刘氏享有天下四百年,天命所归已牢牢占据世人的观念,或许忠诚也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罢了。

接着,只听见一阵急促的“嘚嘚”的马蹄声响起,在这寂静的暗夜里格外的令人心悸。

马蹄声非常急,不时还抽来几道重重的马鞭声,马痛苦的嘶鸣着,只是因为好像马嘴里衔着东西,才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到万分火急,哪一个爱马的骑士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坐骑?众人尚未回过神,长街尽头的骑士不出数息便奔了过来,他在马上显得身形高大,一脸的杀气。

这骑士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他冷冷的瞧了眼这行拦路的士卒,待还有二十几步的时候,他才吐出一声,“滚!”

一行士卒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向路两旁让开,那骑士手中马鞭一抽,从士卒中间飒然而过。

他一路策马赶至司徒府前,翻身下马,汉时司隶校尉以及地方州郡县府衙门侧都有门亭,设长一员、吏卒若干,掌管府衙正门,纠合访客礼仪、通报诸事。后来禁制松弛,以至官宦人家都有亭房,供门亭长与寺门卒居住。

那骑士敲开大门,待门亭长开门,未待人出声问询自己就抢先说道,“速带我去见司徒,陕县有变!”

门亭长被扰了好梦正想破口大骂几句,谁知一个“陕县有变”让他浑身一个激灵,睡意顿时消去无踪。他是知道轻重缓急的,这种事若是耽误了,依王允的脾气,一顿收拾是跑不了的。

“快随我进去!”

不消片刻功夫,王允披着件单衣出现在前堂。那骑士正焦急的等待着,一见王允出来,立即起身,单膝跪下,抱拳说道:“末将乃卫将军帐下吏秦谊,奉卫将军之命,自霸陵星夜前来禀告司徒!牛辅手下李傕、郭汜、张济等人聚众四万余,于陕县誓师为董卓报仇,不日即到弘农!”

“混账!”王允近日正心烦意乱,听到这消息顿时怒不可遏,他心里自忖李傕绝不敢反,没料到事实给他了一记耳光。

虽然有吕布以及强军在侧,他到不怕什么,只是一想到自己给凉州人一条生路,让其解散部众各自归家,算得上是网开一面,谁知这等贼子毫不领情。

他想起当日皇帝对他说李傕若不赦免必然造反,自己还嗤之以鼻,等明天这消息传扬出去,不知多少人要在暗地里嘲笑他王允狂妄自大!

王允羞愤难当,他疾声喝道:“你现在立即回去,让吕布明天带胡轸、杨定二人入城来见我!”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吕布便带着惴惴不安的胡轸、杨定二人进入长安城,王允简单的跟吕布说了几句后便得到诏令,说是皇帝要当面问询吕布关于陕县的具体情形。王允送走吕布后,又令人将胡轸、杨定叫入府中。

王允义正言辞,不假温颜,道:“老夫不请奏陛下诛杀李傕、郭汜等贼子,已属法外开恩,彼等鼠辈不知解散部曲,各归桑梓,今在陕县聚众起兵意欲何为邪?难道真的是要与朝廷兵戎相见,自寻死路不成?”

胡轸、杨定对视一眼,只听胡轸说道:“禀司徒,朝廷年不再赦,正是我大汉制度,司徒又不是没有给其生路,奈何其顽固不听,本欲提请司徒,愿以往日同僚薄面前去说情。谁知道李傕等人不思体恤,反而起兵叛乱……”

“你们也算是有心,谁知那些鼠辈罔顾朝廷法令,着实该死!”对于胡轸的话,王允是半信半疑,胡轸、杨定二人俱是西凉大族,在这关键时刻,他纵然是有所怀疑也不能随意处置,只得好言安抚。

这时杨定上前说道:“司徒如若不弃,付以信重,我等愿孤身前往李傕军中,说其负荆投诚。”

这话说的让王允十分心动,如果能光凭遣使就能说其归降,无疑是上兵伐谋。

只是……王允忍不住打量起面前恭敬有加的二人,凉州人久染羌胡风气,不尚德化,见利忘义、朝三暮四的性情在王允心里是对几乎所有凉州人的评价。

胡轸和杨定虽然对王允无比谦卑,但谁知道这会不会是狮子要逃出牢门而特意惺惺作态?

“彼等既已反叛,便就是存了再无活路的心思,朝廷这时再派使节赦免,岂不是让朝廷向他二人低头服软?如此朝廷威严何在?”王允厉声拒绝道;“竖子无谋,朝廷有精兵数万,无所惧之,我还求他们作甚!”

胡轸见王允态度坚决,就坡下驴,道:“司徒所言甚是,这等贼子既已反叛,意图扰乱朝廷,从此以后便不再是我等袍泽,若是战场相见,我等定然不会手下留情!我等蒙获司徒信重,得以掌兵,当此之时,正该奋发报效朝廷、司徒赦免我等罪孽之恩德,还请司徒允准我等领军进击来犯,以表忠心!”

一旁的杨定也紧跟着附和胡轸,两人都作出一副国之忠臣的模样。

王允在心里仔细思索道,认为此二人出身凉州豪族,传习经书,知晓忠义,与李傕、郭汜等莽人武夫全然不同。所谓用人不疑,当下朝中凉州人心惶惶,若是能派胡轸等人出兵,既可人尽其用,又可安抚朝中凉州人心,甚至还能让朝廷欲杀尽凉州人的传言不攻自破。

另外胡轸等人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王允若是再推辞,岂不是坐实了朝廷不信任凉州人的流言?而且还容易打击胡轸、杨定二人的一片赤诚。

思来想去,王允终于还是做了自认为正确的决定,他点头道:“既然如此,我这便上奏,命尔等随吕布领兵三万出征,务必要将李傕贼子击败于京畿之外!尔等既效忠朝廷,不与贼子为伍,老夫定然会向天子请求嘉赏,此战事关重大,切莫辜负了朝廷与老夫的信重!”

虽然不是让他二人独自带军,反而以吕布为主,胡轸等人如何不知王允在其中的一丝提防?

无论如何,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经让胡轸等人大为满意,只要能带兵出城,在两军对战时如何作为还不是得由着他们的想法来?吕布再是骁勇善战,怕是也难当腹背受敌。

于是二人感激的下拜称谢,王允见状,稍稍缓和颜色,好生劝慰了几句。

两人出了府,并辔行在长安的大街上,杨定得意道:“都说王允乃智谋之辈,其实也不过如此。”

“王允得以杀太师,无非是凭借着他敢于作为,又善于联合众人的才智。”胡轸慢条斯理道:“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介士人罢了。”

适才两人一言一和,成功获取到了王允的信任,得以带兵出城,接下来的事只需跟暗中已取得联系的李傕等人里应外合,在拿下吕布后一起合兵反攻长安,则大事可成。

想到此处,两人志得意满,一行人也不急着赶回去,于是他们信马由缰,一路来到了北焕里。

杨定看着北焕里经历一场战斗后破败的坊门,驻马道:“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倒不如去见一见他?”

胡轸摇头道:“这有什么好见的,他已没了用处,再者说,与他联系的又不是我等,被捉到也与我等毫无干系。如今长安遍地耳目,还是少生事端的好。”

杨定点头称是。

第七十五章丨遇赦无望

“有名分则上之欺凌压制,下之干犯反攻起矣。”————————【大同书·辛部第十三】

初平三年五月十六日。

在收到牛辅发来的回师军令前,李傕、郭汜、张济等人刚带着四万人马在中牟县击败行车骑将军朱儁,朱儁难以抵抗,只得率领残兵屯在雒阳周围关隘附近坚守不出。

众人无法径直向东,便引军南下攻打颍川,豫州名义上是袁术所表的刺史孙坚所领,实际上由于刘表与袁术反目,孙坚奉袁术之命南下讨伐刘表后豫州既无重兵、又无良将,导致颍川被李傕等人轻易攻破。

颍川乃富饶之地,李傕等人率军在此大肆掳掠,杀略男女,所过无复遗类。

随后李傕又带兵往东,绕过朱儁镇守的关卡,大军长驱直入兖州,攻打陈留,当时驻守在兖州的还是兖州刺史刘岱和陈留太守张邈。他们又要防备东边流窜入境的青州黄巾,又要应付李傕手下的百战之师,两面夹击之下,根本不是李傕等人的对手,除了紧守重镇以外,其余小县皆放任李傕等军肆虐。

见颍川、陈留皆无人可挡,众人志得意满,于是由各个校尉、都尉分兵四散于颍川、陈留,大肆掠夺,杀戮百姓。就在众人劫掠正酣之时,牛辅自陕县发来的军令,告诉了众人一个宛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太师董卓被王允、吕布等人杀死了!

等到李傕等人聚起部众,好容易赶到陕县时却得知中郎将牛辅、董越已死于乱兵之中。

这下众人仿佛彻底失了主心骨,无处依托,一时再也不敢兴反抗之心,只求朝廷法外开恩,苟全众人性命,于是他们派遣使者前往长安认罪,乞求赦免。

哪知道王允固执己见,坚持不肯赦免众人,再加上来使回复消息时称长安遍传流言说王允欲尽诛凉州人。

此时董卓遇刺,牛辅身死,能够独当一面的人都不在了。众人得知这个消息后恐惧不已,于是军中自校尉以下尽皆聚于李傕大帐,商议众人后路。

陕县大营。

数百颗人头,有男有女,被一齐绑在几根柱子上,从远处看像个串起来的葫芦。

这些人都是军中的并州人,由于王允刺杀董卓,往日里军中并州人与凉州人之间的矛盾顿时爆发,李傕、郭汜等人盛怒之下,便把随行军中的并州士兵连同家眷数百人尽皆处死。

帐中主位被刻意空了出来,汉代尊右而卑左,故而校尉李傕坐在右首第一个位置上,在对面则坐着手下兵马仅次于他的校尉郭汜,底下则依次坐着贾诩、张济等人。

只听李傕目视众人,凝声说道:“太师遇刺,董氏族人尽遭殄灭,而王允老儿托辞不赦我等,如今形势危急,还望诸位能想个办法出来助我等渡过难关。”

“如今朝廷是王允掌权,吕布骁勇善战,我军士气低落,难堪一战,不若各自解散部众,走小路返归乡里。在凉州联络羌胡部众,待他日关中有变,再择日起兵。”校尉郭汜说完,底下张济等人都是纷纷附和,他们在得知董卓死后就已经内心惊怖。

如今众无所依,全军上下皆恐惧朝廷降罪,所谓兵无战心,将无战意,就算手头有数万强军,又能如何?

李傕眉头一皱,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结果,他已通过胡轸派来的信使熟知朝廷内情,知道朝廷不过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罢了。这时正应该团结起来对抗王允,而不是逃散四去,让人各个击破。

军中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他有意在军中树立威信,故而有意隐瞒了胡轸等事,好让众人以为是自己一力筹划了这系列大事。

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讨虏校尉贾诩,知道此人向来谨小慎微,从不肯轻易对一件事表态,虽是文人,但凭着超人一等的智谋,助众人破朱儁、下颍川、攻陈留,事后却不贪功揽财,在军中声望隆重,尤其是张济叔侄更是对其钦佩有加。

李傕想了想,打算听听贾诩的意见,看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妙计良策:“贾公!”

贾诩四十有五,德才名望具备,确实当得起这句尊称:“你与我等俱是凉州人,平日又多智谋,军中上下无不服膺。如今贾公你也不在朝廷赦诏之内,我等生死牵于一发,还请贾公为我等想出一条生路来!”

众人本来意见各一,有的想继续向朝廷请求赦免、有的想潜逃回乡、极少数人像李傕那样想起兵反抗。众人谁也不服谁,一时拿不定确切的主意。听到李傕的话后,众人纷纷不再作声,屏息静听西凉军中少有的智者贾诩有何高论。

贾诩为众所瞩目,却还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模样,仿佛对所有的事都漠不关心,又仿佛所有的事都尽在把握。就好似当年在回乡路上遇见叛乱的氐人,他在惊慌失措的同行人中间谎称自己是段颎族人,那泰然自若的神情唬住了氐人,从而饶过了性命。

这回也是一样,在众人恓惶、担忧生死的时候,他依然表现的云淡风轻。

“长安、京兆等地皆传朝廷有意杀尽凉州人,不知各位可有所耳闻?”贾诩环顾众人,也不待人出言附和,自顾自的点头说道:“诸君心里恐惧朝廷天威,想抛弃部众,单骑潜行,这本无错,何况天下谁人不自爱性命?然而诸君可曾想过,若独自潜逃,那么路上一介亭长就能将诸君捉拿,寻朝廷换赏,这又何苦来哉?”

见众人纷纷陷入沉思,贾诩继而言道:“依我浅见,不如我等合兵向西,当日太师在关中诸县散布诸兵以备关东,我等一路西去,在路上随时随地收束兵众以及汇合往日凉州同僚,其虽兵微将寡,但若是聚集一处,便可得十万之众。届时我等欲攻长安,为太师报仇,则攻向长安,事成之后便奉国家以正天下。若是不成,尽可绕过长安径直归凉州,不仅犹未晚也,途中又有谁人敢拦?”

贾诩的观点与自己不谋而合,李傕大悦,积极附和道:“贾公所言正是此理!朝廷既不赦我等,我等丈夫也不必屈节求饶,当率众以死决之,显我凉人壮烈。依贾公之计,若攻下长安,可继太师遗愿,掌握朝廷,掌握朝廷便等若掌握天下;若是天不佑我等,我等便抄掠三辅妇女财物,率众西归乡里,与马腾、韩遂等人联合,尚可保命。”

众人皆以为然,纷纷表示要举兵一处让朝廷好看,于是歃血结盟,派人联络各地袍泽同僚,准备即日起兵。

第七十六章丨狡性难改

“孰有过于狡虏妖莲、及叛将悍帅篡王之突如来者乎”————————【大司马节寰袁公家庙记】

是日夜,将士皆已还帐休息,唯有李傕帐中灯火通明,有人语窃窃。

李傕未解甲衣,端坐于主座,这时两名帐下督、外甥胡封与侄子李利两人中间夹着一文士站在李傕面前。

“你说你是朝廷派来的使节,可有什么凭据?”李傕说完,李利便主动递上一封缣囊。

李傕从缣囊中缓缓抽出一根尺一,才瞥见开头几字,他便如触摸到炭火一般将简牍收了回去,再也不看。那几个字触目惊心,尤其那个‘赦’字,宛如一把尖刀利刃刺入李傕的心口。

那人见李傕看过诏书后依旧是浑不在意的神态,顿时有些慌了,董卓手下嫡系部队残暴不仁,不服王命,他久在朝中也有所耳闻。

此时深入虎穴,那人还是强作镇定,沉声道:“我乃谒者段训,天子知晓尔等不过董卓从犯,特遣我奉诏赦免尔等,还望众将约束军士,为国家镇守疆土。”

“哼!”李傕冷哼道:“司徒既已决议弃我,国家今又私发赦诏,这一来一回,也不知朝廷到底是谁做主?”

“你、朝廷当然是陛下做主。”段训被李傕冷漠的眼神看的十分心虚,底气不足的说道。

李傕讥讽似得笑道:“既然是陛下做主,那这赦诏为何不是制书,反倒写在了诏书上,还偷偷摸摸的派你私下前来?我虽然不甚明白朝廷体制,但制书与诏书的用途我还是分得清的。”

“说!你带着份不合体制的诏书来到陕县,究竟意欲何为?若是不说实话,我便让人拿热油泼了你!”李傕突然收敛讥笑,厉声喝道。

董卓在时,每逢击败关东联军,所俘获的士卒皆以布包裹缠绕,头悬于地,用滚烫的油从上往下灌入,活生生的将人烫死。

段训知道董卓对付他人的种种劣迹,如今听到李傕有意将此用在他的头上,顿时被他吓得浑身瘫软在地,脸色苍白,两股战栗:“不、不!还请将军饶命,在下真的是国家派来的使者!国家知道将军不该蒙受司徒偏见,只是拗不过司徒强势,只得出此下策!”

“叔父,这人形迹可疑,恐是朝廷的缓兵之计,诏书不可信。”李利在一旁说道。

段训连忙道:“将军若是怀疑此诏是否真切,大可不必如此!国家来时吩咐了,只要将军奉诏归顺,国家一定会说服司徒寝兵罢战,届时关中诸军各屯其地,朝廷还复太平,此皆是将军之功!”

这话若是早些来说,李傕说不准就真的归顺了,可如今刚与众将商议起兵造反,紧接着就来了赦诏,这让他如何自处?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

对这封不伦不类的赦诏,李傕心底其实是极不认同的,他久在关东,尚不知道当初少不更事的皇帝如今俨然已成为可以左右朝局的人物,对小皇帝的认知还停留在过去。

在他看来,这封赦诏绝对得不到目前实际上的掌权者王允的同意,今天就这么突然出现,有可能正是入李利所言是朝廷的缓兵之计,用以麻痹众人;也有可能是谁畏惧众将之势,唆使小皇帝前来招降。

若是前者,那此诏绝不可信,若是后者……

且无论是谁在背后借着小皇帝的名义拟发的赦诏,此时箭在弦上,李傕绝不会就此罢兵,现在接受赦免,最多不过是保全目前的地位罢了,哪里及得上事成之后的权位?

他心念急转,打定了主意不想谒者段训造访军营的事散播开去,所幸见到段训的都是李傕亲族,想要隐瞒消息倒也容易得很。

想到这里,李傕脸色一狠,拍案道:“朝廷一会说不予赦免,还要杀尽我等凉州人;一会又说赦免我等,要予以重用。我到底应该听谁的?你们这些公卿士人是拿我李傕当孩子哄吗?”

说完便不待段训叩首求饶,嘱李利将其拖下去‘安静无声’的处置了。

李傕依然独坐榻上,他对着眼前的一缕灯火凝神片刻,终又摸出那只缣囊,缓缓抽出了那根不合礼制的赦诏。李傕仔细看完了上面的内容后,便将其伸在灯火上,火舌将竹简舔舐灼烧,很快就将其燃成灰烬。

段训被杀后,李利、胡封赶来复命,他二人虽然听从李傕之命杀掉了段训,但其好歹也是朝廷派来的使者,又是派来赦免他们的,就这么杀掉了,难免会有些疑惑不安。

李傕仿佛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出口解释道:“跟为人犬马相比,现在有一场更大的富贵就在眼前,尔等愿与我一同谋夺天下吗?”

李利立即表态道:“叔父,无论是杀天使造反,还是归顺朝廷,我等都听你的!”

外甥胡封也紧跟着附和,李傕大喜,要想在乱世起兵谋图一方事业,首先要仰仗的就是眼前这些亲族,他假以令色,好言劝慰众人,当即安排李利、胡封以及李暹等子侄为都尉、司马,替他牢牢掌握军队。

此时陕县聚集有四万大军,以李傕、郭汜、张济等人分别统领。李傕手下兵员最多,约有一万八千人,郭汜也不差多少,麾下有一万三千人,在此之后就是张济有七千人,贾诩虽是校尉,但他不能上阵杀敌,故带兵最少,只有两千多人。

李傕心里盘算的好,等到依贾诩之计进兵弘农、京兆,打出为董卓报仇的名号,四下收拢董卓散布诸县的兵马,再加上沿途抓些百姓凑数,勉强可得八、九万人。

在其中,李傕大可趁此机会大肆吞并、扩充部曲,成为凉州诸将的领头人,名正言顺的接替董卓的位子。

至于胡轸与杨定,他二人名望虽然高,但在这个时候,兵强马壮者才能让人服气,彼等出身凉州,倒把这个弱肉强食的定则给忘了个干净。李傕在心中冷冷思量,在事成之后彼等若有自知之明,便授其高官笼络,若是执迷不悟,利益当前,可就不管什么恩义了。

第七十七章丨鸿门倒戈

“可谓智力孤绝,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六国论】

待到第二天一早,大军开拔,黄昏时抵达郡治弘农县。

李傕等人在此稍作安歇,次日正准备出发,便等到了董承带兵前来汇合,他之前受牛辅军令屯驻河东以备白波黄巾,在牛辅与吕布交战时他对牛辅派来请援的军令视而不见,选择作壁上观。

本以为牛辅这些董氏亲族首恶都死了之后朝廷就会对他们这些小喽啰开恩赦免,没想到等了近半个月也没有这风声。

这时正好听说李傕等人在陕县举兵造反,董承思量再三,自觉已属董氏余部,再加上河东郡的白波黄巾气焰复炽,于是便带着手下四千兵马于弘农县追上了李傕,要与其共图大事。

李傕等人大喜,遂与其合兵,众人一路行过华阴、抵达郑县时,关中屯驻诸县的凉州将校纷纷响应李傕打出的为董卓报仇的旗号,开城相迎。

尤其是在董卓派遣屯驻在商县、上雒等地防备荆州的校尉李傕、李蒙等人万余兵马加入后,李傕等诸将共有七万多人。

在抵达新丰时,诸将兵马再加上途中强征的民夫,总数将近十万,此时军中上下兵强马壮,士气高涨,声威赫赫。

初平三年五月二十日。

鸿门,位于京兆尹下辖的新丰县,由于城东十六里处的黄土原由于常年被雨水冲刷,在北端形成一个缺口,状如门道,形似鸿沟,故名鸿门,当年惊险万分的鸿门宴便发生在这个地方。

此地乃河谷出山后的冲积平原,地势起伏小,土地平坦开阔,最宜驰马。其北边不远就是渭河,在山原、河流之间的这小块地方,是连接长安与弘农的军事要道。

西风烈烈,旌旗漫卷,马啸长空。

大汉卫将军、温侯吕布率手下中郎将胡轸、杨定等将共三万兵马刚抵达鸿门不久,便立即让手下搭阵,预想凭借左河右山的地势迎击敌军。

大军备好不过片刻功夫,李傕便带着十万人威震天下的军队,卷着沙尘滚滚而至。

吕布见对方旌旗鲜明,双腿一夹马腹,上前骂道,“尔等身为朝廷重臣,不思镇守疆土为国效力,反而勒兵回京,你们岂不知造反之罪吗?”

为首的李傕立即回道:“真是滑稽,奸臣贼子居然还有这等说辞!太师乃朝廷重臣,尔等不经国法,擅杀大臣,滥赏名器,更是欺侮天子年幼,把握朝政!你甘为王允走狗,领兵抗我等勤王之师,我看你才是要造反!”

吕布怒不可遏,他心里尚存有一丝理智,知道自己手下这三万人跟对方作战有些吃力,为了提升士气,他单枪匹马挺身出阵,在两军阵前喝道:“尔等竖子可有胆量暂且退兵,让我等在马上交手,一决胜负!”

李傕尚未答话,只听阵中有声大叫,他定睛看去,只见一骑飞策而出,马上之人,正是校尉郭汜。李傕大笑,向左右吩咐道:“给他擂鼓助阵!”

“且看你今日有何能耐!”吕布挺身而出,拿枪便刺。

郭汜跃马迎战,他曾在凉州,以盗马为生,马背功夫了得,与吕布交击数回,显得毫不吃力。但时间愈久,便渐渐有些吃不住劲,每一个交击,对方从枪上传来的力气都让郭汜虎口发麻。

见吕布面色不改,郭汜顿时心生怯意。吕布瞅准了郭汜一时走神,收枪再刺,这一下便刺穿郭汜左臂,顿时血流如注。

吕布将长枪向后一挑,将郭汜膀上一块肉给带飞了出去,身后大军见状,直呼威武。

李傕不愿见郭汜被斩,急忙带精骑前来搭救,吕布手下成廉、魏越等将见状,也尽起麾下之师杀上前来,两股兵马宛如洪流般对撞在了一起。

早在董卓时期,手下军队里的凉州人与并州人便互相敌视,此时两者仇人见面,更是分外眼红,双方在战场上杀的死去活来。

吕布手下兵马俱是精锐不假,但人数与西凉军相比较为寡少,其中又有胡轸、杨定在暗中出声不出力,所以很难凝聚起来。若不是吕布的亲信兵马在其中苦苦支持,恐怕这一次冲锋就要军势瓦解了。

反观李傕等人兵马,大都是董卓当年招募的羌胡义从、凉州健儿,作战骁勇无比。但由于先前郭汜贸然出阵与吕布斗将,导致险些被人斩首,不仅损了己方士气,还涨了他人威风。虽然李傕等人率麾下兵马凭借勇武和人数优势将吕布军逐渐压至下风,但情况也不是很乐观。

只见吕布带着成廉、魏越等数百骑驰突军阵,在乱军之中来回穿梭,不知击杀了多少士卒,李傕手下都尉、军司马试图阻拦,却都不是其一招之敌,每每斩将而出,一时间竟无人可挡。

吕布带着骑兵在军中突来突往,就连李傕从弟李桓也被其在马上斩杀。李傕看了心急如焚,亲自拍马迎上前去。

见主将亲至,吕布在军中知道李傕勇武之名,立即抛下了身边小卒,持枪往李傕这边杀来。

李傕抢先一步,借着马势一刀砍向吕布,吕布摆动长枪格挡,将李傕的刀震了开去。吕布见对方臂力也是不凡,顿时收起了心中最后几丝轻视。

两人经开始一招试探过后,彼此都有了底,短暂的停留对视过后,像是约好了似得,两人同时出手!

李傕手中长刀挥舞的只看得见片片白光,吕布的长枪也因为极高的速度被分成了数个黑色枪头,白与黑两道光芒在两人之间彼此碰撞,偶尔擦出一丝火花,甚是激烈。李傕虽然武艺不凡,但到底不比吕布,很快就要像郭汜那般败下阵来。

就在这时,吕布眼见就要将李傕斩落下马,听到身后喧哗,下意识的往四周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原来刚才趁着吕布带着精骑突阵,凭一人之勇独抗李傕的时候,胡轸、杨定故意落在军后,趁机下令部曲倒戈,在背后狠狠的突击了吕布的军队。

成廉等人哪里会想到胡轸叛变?一时毫无防备,兵马立即被打散。郭汜、樊稠见状,大喜过望,两方将吕布的部曲围在了中间。眼见大事不妙,吕布哪里顾得上李傕,只得虚晃一枪,转身拨马就走。

李傕一枪被人荡开,见人转身逃走,急忙带着骑兵去追,却一时被吕布身边数百步兵给拦了路。李傕定睛一看,发觉这队步兵人数虽少但甲胄整齐,人皆露悍勇之色,是一支不可多见的精锐。

他还未有多想,只听眼前统率这队步兵的长官突然叫道:

“陷阵!陷阵!”

第七十八章丨各奔东西

“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庄子·山木】

紧接着这伙步兵便毫无畏惧的撞上了李傕手下的骑兵,一时人仰马翻,生生遏制住了李傕追击吕布的攻势。

自高顺奉诏入京担任卫士令后,手下这数百名陷阵尽皆被吕布扣下,交给了与自己有外内之亲的魏续统率。此时正当危急时刻,吕布不再保留实力,责令魏续带陷阵营断后,自己则与成廉、魏越等骑校都督聚集起千余骑兵,准备突围。

北方是滔滔不绝的渭河,东方是李傕气势汹汹的十万大军。

吕布此时腹背受敌,他思来想去,立即下了决断,率领部下往西冲击。胡轸、杨定手下不过数千人马,适才趁着双方混战突起一击,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此时吕布一马当先,带着手下一路所向披靡,往胡轸等人而来。

胡轸畏惧吕布之勇,吓得拨马便走,吕布睚眦俱裂,怒视胡轸,在马背上喝道:“胡轸小儿休走!”

当初胡轸曾与吕布在董卓的安排下同处一军,一起担负进击孙坚的任务,哪知在军中凉州人与并州人矛盾激发,导致功败垂成,双方差点兵戎相见。

两人既有宿怨,吕布这次本就不乐意让王允安插胡轸、杨定随军出战,谁知道王允既要示信于胡轸等凉州将校,又要在军中制衡吕布,非要如此作为。此时闹出这等事故,吕布心中不仅后悔未能早些提防胡轸,而且连带着怨恨起了王允来。

吕布在后头一边喝骂,一边手杀数人,胯下赤兔神骏四蹄恍若离地,如飞一般迅速拉近了他与胡轸的距离。这时胡轸已与杨定带着步骑退守在一个小坡上,居高临下,一时难以攻下。

身后头紧跟着数万大军,不敢久留,只得朝上胡乱射了几箭,便引军退走了。

李傕等人得此一胜,哪里肯放?于是一边派人去招胡轸、留下普通士兵与伤兵在后,一边与郭汜从弟郭浦带着两万精骑去追,一直追杀了十余里地,斩首数百,打下新丰县,这才勒兵不追。

吕布一路跑到霸陵这才缓过气来,事后经人通传禀报,此战折了骑督魏越,军司马陈卫,损伤万余,至于辎重更是难以统计。

“胡轸、杨定这两个狗贼,朝廷待他不薄,他二人竟敢阵前倒戈!”吕布吃了败仗,气急败坏的叫道。

成廉、魏续、宋宪、侯成等亲信将校面面相觑,其中魏续无不愤恨的说道:“这两人背弃我等,迟早有一天要让他们尝到厉害!只是现下我军残破,接下来该如何,还请将军示下。”

吕布看着手下仅存的数百步骑,沉吟不语,适才为了逃出重围,他忍痛将高顺留下的最为精锐的陷阵营断后,如今跟着逃出来的十不存一。

想当初出征时三万兵马士气高昂,如今回来时只剩数百人,这简直让吕布心如刀绞。

他记起出征之前,皇帝曾单独召见,对他耳提面命,暗示他小心提防胡轸、杨定。可笑他没有听进高顺的话,当时只把皇帝当孩子看,没有把皇帝的提醒当真。

此时吃了这顿败仗,不仅无颜回去见皇帝与王允,而且还可能会受到朝廷发落。

“此时长安虽还有三四万兵马,但大都是天子新募得来,成军不过于旬月,能不能杀敌尚犹未可知,何况他们要面对的是李傕等人手下的十万强军?”

吕布其实心里早有打算,故意做出为难的神色,忧心道:“我等虽然武勇能战,但手下不过数百骑,恐无济于事,倒不如我等往关东求援。我常听司徒说关东豪族起兵向来以解救天子为己任,断不会坐视不理,诸位以为呢?”

魏续闻言附和道:“将军说的是,如今敌强我弱,我等必须得稍避锋芒。待我等在关东凭借袁氏等豪族之力,编练军马,倘有机会,一定要重整再来,以雪今日之仇。”

长安一时无颜、也不敢回去,众人别无他想,只得纷纷以吕布为首,同意了抛弃朝廷、独自率众东奔的意见。只是在东奔的路线上,众人意见不甚统一:“如今李傕大军屯驻新丰,我等不得东出函谷,要想东去,唯有渡河北上左冯翊,再往东去河东、河内等郡;或是往南走蓝田、上雒,走武关往南阳。”

太原人宋宪建议道:“如今关东豪族以袁氏为盛,董卓昔日在京城殄灭袁氏一族,将军如今又亲手将其斩杀,既为朝廷得报国仇,又为袁氏报了家恨。袁氏兄弟必将对我等倾力报答,将军若是带我等东去,大可仰仗袁氏。如今袁绍雄踞冀州,地广兵多,左冯翊宋翼是末将乡里族亲,若是北上渡河,到了冯翊后,一路上可畅通无阻,直达冀州。”

袁绍手下谋臣良将如云,冀州又是人烟阜盛之地,若是能到冀州休养生息,凭借自己对袁氏的大恩,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整旗鼓。

吕布被宋宪说得心动不已,正要做出决断,只见手下同是太原人的侯成此时却持不同意见:“不可,左冯翊积攒有大量粮草,而新丰与高陵(左冯翊治所)只隔一条渭河,谁知道李傕会不会派兵前去攻打?若是把我等半途截了怎么办?”

“那依你之见,是要往南出武关,投南阳袁术了?”吕布问道。

“正是,袁术乃袁氏嫡系,袁绍不过一庶子而已,又过继外房,哪里比得上袁术嫡子尊贵?依我看,袁氏一族多要以袁术为主。此外,我等若是选择北去投冀州,这一路上困难重重,不仅会有李傕派兵拦截,途中更可能会遇上河东白波黄巾、上党等地黑山余众、以及匈奴、羌胡部族。若是南下走蓝田、上雒、商县,径出武关,途中危险实在可以不计。末将浅见,还请将军慎思!”

吕布看着不再说话的宋宪,知道对方已默默接受了侯成的意见,于是再无犹豫,道:“好,既然如此,那我等立即收拾行装,出武关去寻袁术,诸位以为如何?”

几人都不说话,显然都已默认了这个计划,唯有魏续开口道:“王司徒与我等同为并州人,这些年也待我等不薄,若是就这么走,留他一人在长安,这恐怕……”

魏续这话出于道义,让吕布不得不仔细思考其中得失,若是一声不响的就走了,对王允见死不救,日后传起来吕布必将千夫所指。但此时正处于生死关头,往东逃走已是无可转圜的定局了,所以吕布无论是出于往日恩情还是对朝廷的道义都应该派人去长安通报一声。

这人一旦去了长安便有可能会就此羁留,然后与朝廷同生共死,所以这派谁去就成了一个问题。

第七十九章丨事不可为

“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论语·宪问】

魏续是吕布妻族,也是他身边最亲近信任的手下,轻易离开不得;而成廉乃吕布麾下骁将,善用骑兵,常以少击多,冲阵勇敢无畏,此去关东非得仰仗其勇武不可;侯成、宋宪也都是吕布旧部,又是有主意的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吕布看似犹豫不决,其实心里已有了一个人选,只是碍于往日情面,非要等他主动开口才行。

这人不知是见机识趣还是另有所图,爽快的出声道:“将军如若不嫌,不然命属下前去长安传讯,属下位卑职轻,想必朝廷也不会苛待于我。而将军与诸位大可自行离开,南下武关。”

吕布见帐下吏秦谊主动请命,大喜过望,他伸手拍着秦谊的肩膀,以示亲热:“好,好!当日出征之前,就连国家都说胡轸首鼠两端,李傕阴狠谲诈。是故此战之败,罪不在我等,乃胡轸、杨定小儿背信忘恩,图谋叛逆所致。我这就写下奏表,你尽管拿去上呈国家,让国家与司徒亲裁,务必告知我等不得已东去之缘由,非是苟且贪生,而是要为朝廷请来关东援军。”

秦谊心里报以讥笑,面上却一副赞同的模样,他之所以选择代众人向朝廷奉表,除了不得已,形势所迫以外,更多的还是舍不得自己留在长安的家眷,其妻杜氏美艳无双,秦谊才与之结亲不久,几乎夜夜**,欲罢不能。

此时让他抛弃新妇,随吕布颠沛流离,过那寄人篱下的日子,秦谊是想也不敢想的,索性如吕布所愿,主动出面揽下这个任务,还能展示自己的胆魄与气节。

吕布见秦谊一一应下,毫无推脱怨怼之意,更是感动,接着说道:“你此行前去,可寻卫士令高顺、旅贲令张辽,他二人曾经与我等共事,都有一份往日袍泽情分在,而且我听说他二人近来颇受国家赏识,若能让他们从中进言。以国家之开明睿鉴,应该不会追究我等败军之罪,那我等终有再会之时;若朝廷执意追究,我等也无颜回朝,我等妻子就请宜禄你代为抚养,我必感怀于心。”

众人知道此行抛妻弃子,纷纷效仿吕布向秦谊托付家室,以示信重秦谊。秦谊也不敢怠慢,尽皆应下了,此事告一段落。

这回众人再无异议,于是在霸陵大营里各自补充了粮草军械,吃饱喝足后便往蓝田去了。而秦谊则独自带着两名骑士,骑着快马赶往长安通报军情。

吕布等人走的轻巧,却让王允陷入极为不利的局面。

“哼!”王允将奏疏摔在案上,面沉如水,怒斥道:“匹夫误我大事!”

赶来报信的赵戬将奏疏从地上捡了起来,问道:“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无用,还请明公早做补救之计。”

王允怒气未消,看了那封奏疏一眼,道:“还能如何?你让秦谊去北阙,将此奏疏呈送陛下。”

这等若是任由皇帝处置了,赵戬惊道:“难道就无别的法子了么?”

王允冷笑道:“怎么?皇帝迟早是要知道此事,你还想瞒着不成?早一些交代,我倒还能以退为进,接下来就看陛下对当前局势的考量了。须知眼线的局势虽然危机,倒还离不开我。”

赵戬大概明白了王允的意思,嘱咐秦谊将奏疏谒北阙呈上。皇帝非常重视这件事情,亲自召见了秦谊,然后不置一词,将奏疏原原本本的转交给王允。

这个消息很快流了出来,顿时在暗流涌动的朝廷掀起了惊涛骇浪。

三万精兵死伤惨重,尽皆折损于新丰,朝廷一时再也组织不出一支强大的精兵以对抗凉州诸将。

当初在议论是否赦免凉州诸将时,王允的固执己见在如今看来简直愚蠢盲目至极,相较之下皇帝当初对李傕等人的谨慎宽大与事后的预言,无不显示皇帝的先见之明。

新丰一败,王允的威信一落千丈,根据数百年传下的官场规矩,他在接到由侍中刘艾奉诏转交给他的军情奏章后,很快就明白了皇帝的暗示。

若是就此请辞,他倒还能在皇帝跟前留几分颜面,但他却偏像一个赌徒,不到最后决不罢手。尽管有皇帝的暗示,他还是选择了闭门自守,而不是上表请辞。

就这一点来说,他与当日存有侥幸之心的张喜别无二样。

王允不置一词,倒是他的亲信、司空淳于嘉却在积极上书,在朝中扬言如今这个紧要关头,当不计过尤,让王允出来主持大局,将功补过。

陷入恐慌的长安更是在散布流言,说王允若是倒下了,满朝上下难道要靠皇帝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去对抗李傕等人手下的十万大军吗?

舆情一时甚嚣尘上,皇帝知道这是由于马日磾、赵谦等人尚未发声的缘故,而他们保持沉默的原因很大部分在于尚未摸清皇帝的心思。

经过这么多天的了解,马日磾等人都明白皇帝对王允又恨又爱的复杂感情。如今吕布战败而逃,没了军队的支持,又犯下大错,想彻底整治王允只需要一道诏书即可,在此之中,皇帝的态度就尤为重要。

皇帝若是还想保下王允,借助他残余的声势,暂且联合早已分裂的朝堂共御外敌,那马日磾等人上书自然就是另一幅说辞;若是不想保下王允,那便就是默认众人对王允穷追猛打,非要将其跌落尘埃不可了。

时不待人,从新丰到长安行军只需两天,皇帝不能再沉默下去,再加上王允等人还妄想着跟李傕做最后一搏,万一得胜,便能继续掌握朝政,东山再起。

这让皇帝对王允彻底失望,他很快命尚书台下发了一道制诏:‘罪臣左中郎将邕,虽有阿附董逆之嫌,而无乱政祸民之失。念其竭诚佐命,传习圣学,特降书减死罪一等,剥夺爵禄,免为庶人,如孝桓故事。’

一场双方博弈、拉锯旬月,涉及无数人的蔡邕案终于在皇帝与王允各自权势的此消彼长中,以蔡邕的赦免出狱落下了帷幕。

这道制诏不仅宣告了蔡邕最终的裁决,也等若是公开宣告了王允的死刑。

第八十章丨轩波撼岳

“辨谗谤,判忠邪,上不损朝廷事体,下不避怨仇侧目。”————————【书简·与孙威敏公】

初平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未央宫石渠阁,渠流清水,习习风凉。

秘书郎韦康从中蹑足走了出来,一路来到旁边臣子等待宣召的廊房里。廊房里等待的众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韦康一眼扫去,太尉马日磾、前将军赵谦等人皆是满脸期待。

“实在是让诸公久候,国家刚看完书,正打算休息。”见众人着急,韦康立即补充道:“诸位若是有事,不如写就奏书,由我转交给国家。”

众人没有料到皇帝会对此事异常冷漠,纷纷交头窃语。倒是马日磾与赵谦对视一眼,显然是早在意料之中,须臾过后,马日磾将一份联名奏疏交给韦康,非常坚决地说道:“我等在此恭候陛下圣裁。”

听这口气,看来今天非得要让皇帝给出一个结果才肯罢休了。

韦康不敢顶撞列座公卿,只好迈着步子又返回石渠阁。

他悄悄打开门扉往里探头,准备看看情况,眼前却突然被一道身影挡着,秘书郎王辅的声音在跟前说道:“元将,国家问你为何在门外不进来。”

王辅的突然出现顿时把韦康吓了一大跳,同样是待人接物,王辅根本不如其兄长王端那样谦和有礼,反倒是常常喜欢让人下不来台。

韦康躲在门外的小动作被人发觉,此时赧颜进去,看到皇帝一边拿着书,一边喝着水,小黄门穆顺站在身后摇着扇。底下坐着秘书令射坚、秘书丞王凌,再往下分两边各自坐着秘书郎王粲、王辅、杨修、法正等年纪平均十五六岁的少年。

这些人再加上韦康自己,便是朝廷新设的秘书监所有成员,也是三天前的承明殿策问表现优异,被皇帝精心挑选后,得以随侍省中,与皇帝一同读书、谈论时事,地位与侍中、黄门侍郎相差无几的秘书郎们。

他们才学、眼界俱是不凡,可以说是同龄人中的精英,自从得选为秘书郎,便开始日日进宫随侍。这三天的相处中,逐渐被皇帝平易近人的脾性所感染,各自都熟悉了起来,再无一开始的生疏。

皇帝将这些秘书郎视为自己的人才储备、亲信班底,平日里都是温言细语,但这时他见韦康进来,头也不抬,直接说了句:“他们都还没走么?有让你带什么话吗?”

韦康被皇帝的未卜先知吓得心跳加快,这几日相处的经历告诉他皇帝这会的心情并不愉快,他小心翼翼地把马日磾等人联名的奏疏递了过去。

皇帝放下书,一只手中仍然拿着茶碗,乜斜着眼,空着的另一只手往卷着的奏疏轻轻一拨,将其打开。径直扫视几眼名单后,皇帝将茶碗放在案上,问向在座众人:“尔等以为,王司徒可有罪乎?”

虽然早已知晓马日磾与赵谦带众臣来石渠阁的意图,但在亲耳听到皇帝这句话后,向来镇定自若的射坚,藏于袖中的手亦是止不住的震颤发抖。

见众人都不答话,皇帝面不改色,面上浮现一丝和煦的笑容,这是他平常最喜好做的姿态:“朝中大臣自太尉马日磾以下,皆联名上书参劾王允屡抗圣命,赏罚无道。在对李傕等凉州诸将事上,更是进退失措,独断专行,酿就如今大祸。依我之见,王司徒难逃其咎。”

秘书丞王凌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堕冰窟,他从席上起身,移到一旁对皇帝稽首拜伏道:“司徒虽处置失当,行政决策多有偏颇之处,但他对朝廷却是一片忠心,还请陛下念在司徒定策诛董,有匡扶社稷之功,对其网开一面。”

王允固执专横,朝野皆知,但王凌却不能在皇帝面前说他的不是,只因自己这秘书丞是靠王允提携才得到的,只因王允是他的亲叔父。

“彦云。”皇帝叫着王凌的字,看似是寻常的问话,实则话中的分量重逾万钧,压的王凌喘不过气来:“你的才干,这几日我都看在眼里,秘书监制度草创,又少先例可循,全赖你与射文固费心维持,建立章程。你既是王司徒的亲族,又是我欣赏的臣子,我自认有必要问一问你,如今朝廷因他的缘故随时可能倾覆,他即便诛董有功,我又该如何给王允网开一面?”

王凌只觉得呼吸一窒,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马日磾、赵谦等人与王允之间的争斗已经在皇帝的刻意挑拨、引导下,到了你死我活、彼此难容的地步。王允刚愎自用,在朝堂上大肆封赏亲信,在扩张自己势力的同时,又一味地遏制皇帝的政治诉求以及其他人的势力,在重要的事件上寸步不让,不容丝毫商量。

不仅皇帝无法在朝堂上做到君权独尊,就连太尉马日磾、前将军赵谦也无法让其族内子弟、党羽插足。

王允总以冠冕堂皇的言辞阻绝了他们的以权谋私,俨然忘却了当初共谋诛董时许下的封赏诺言,而另一方面则让自己族中的子弟、党羽安置入朝。

比如让长子王盖担任侍中,让王凌出任秘书丞,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又让故吏赵戬为尚书右丞,同郡乡人王宏、宋翼为左冯翊、右扶风,掌控朝政与京畿三辅。

这倒还罢了,关键是王允自己屡出昏招,自以为借着皇帝给予的‘总朝政’名头就可任意施为,殊不知被皇帝算计,利用蔡邕、张喜等大案引起多方不满。

太尉马日磾、前将军赵谦,无一不视他为眼中钉,就连其盟友、司隶校尉黄琬都对其大失所望,一直保持中立的征西将军皇甫嵩,也在射坚的不断劝说以及朝中局势逐渐清晰明朗的情况下,开始向皇帝靠拢。

王凌虽然是初次涉入朝堂,但是很清楚目前的朝政局势对王允十分不利,也正是因为清楚,所以当他面对皇帝的发问时才会显得异常不安。

如今王允闭门自守,不在宫中,如果皇帝有心铲除王允,不用说一句话,只要将这奏疏下传给尚书台,尚书令士孙瑞、尚书仆射杨瓒自然会领悟圣意,积极接手查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王允及一干党羽拿下。

他胆战心惊的低下了头,只觉得嗓子干涩异常,哑着声说:“臣无话可说,但凭国家决断。”

第八十一章丨计熟事定

“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未免於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晁错论】

说完这句话,坐在下面的秘书郎王辅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他行事向来但凭心中喜恶,再加上是皇帝的表亲兄弟,此时陛前失仪,只要皇帝不开口,谁也不会主动说他。

王凌知道王辅虽然年仅十五,学识不堪,但是性情孤傲,不拘细行,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如果不是皇帝看在他是自家表亲的份上,哪里还能容他出现在秘书监?谁又会对他百般忍让?

虽然王凌心里对王辅颇为不屑,但还是清楚王辅的态度一定意义上也代表着皇帝的想法,见王辅对自己的回答投以嗤笑,他心里愈发惴惴,不知是担心王允,还是担心自己的仕途从此将受到牵连。

面对这等大事,除了当事人王凌、以及亲信射坚、外戚王辅以外,其余人等要么年纪太小,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么就是如秘书郎杨修、法正这般不敢轻易发声,刻意保持沉默。

皇帝也没有继续问询、为难旁人的意思,他嘴边噙着一丝冷笑,怎么看都是高深莫测:“让太尉和前将军二人进来,其余的人都打发回去。”

这话显然是对依然站在正中的韦康说的,韦康年纪虽然才十四岁,但身高八尺,旷达有雅量,相貌伟丽。他与其父黄门侍郎韦端在皇帝面前获得信任的时间尚短,秉持着少说多做的原则,唯唯遵命,退出石渠阁去寻仍在等候的马日磾和赵谦。

廊房的朝臣们尚未离去,得闻皇帝召见,马日磾与赵谦告别同僚,整理衣冠,随韦康进入石渠阁。

阁中原本坐着的秘书监官员都已退避,韦康见状,也识趣的站在门口不再进去。

皇帝好整以暇的坐在榻上,眉眼含笑,注视着马日磾二人走进来稽首拜伏。

“太尉臣日磾、前将军臣谦叩见陛下!”

“此事我已知道了。”皇帝沉声说道,稚嫩的嗓音带着一些尖利。

从面上看来,皇帝像极了他的父皇与母后,相貌英俊、气质儒雅,但皇帝的才智与手腕却远胜先帝太多太多,先帝虽然资质聪慧,但没有破除沉疴的魄力,又耽于美色财物,最终误了天下。

眼前的这位皇帝却能熟练的运用权术驾驭臣子,而且还能通过利益交换与分享,短短时日,就将大批观望的朝臣拉到自己的战车上。

就如同皇帝的名讳一样,刘协,协和万方的协。

“胡轸、杨定等人临阵倒戈,卫将军吕布不敌叛军,溃众东逃。我这两天一直在忧心这件事,凉州诸将手下十万大军不日即到长安,长安一应防务诸事尚未有所定论,而你们却先要弹劾王司徒失当之罪。”皇帝看向马日磾二人,眼神深邃,让人捉摸不定皇帝的真实想法到底如何;

“在危急关头,往日恩怨、政见之别,都该暂且放置不谈。当务之急,乃是朝廷上下一心,共御外敌不是么?”

赵谦身子不太好,长期居府不出,与皇帝接触的机会也很少,对皇帝的印象仅仅来自于其弟赵温的描述。在赵温的描述中,皇帝聪慧睿智,有远见卓识,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散发着令人忍不住折服的气质,常常让人忘记他的真实年龄。

虽然赵谦极相信自家兄弟的判断,在历次大事中都无遗余力的跟随皇帝的脚步。但说到底,赵谦对皇帝还是缺乏一个直观的形象,在听到皇帝的话后,第一时间误以为皇帝心软,不忍心处置王允。他毕竟老练,明智的选择不作声,打算让马日磾去接这个茬。

“陛下说的是,当务之急确实是要整顿城防,诏北军、羽林、虎贲等军备战。但兵者乃国之大事,臣愚见,以为凡事需事权一统,才能减轻掣肘,从容应对一切叛乱。如今王允失职,难以录尚书事、总朝政。加之其顶撞陛下、任人唯亲、不听良言,其罪过深重,非入狱严审不得息朝中人怨,还请陛下睿鉴!”马日磾义正言辞的说道。

皇帝良久不言,显得左右为难,最终还是语气坚决的说道:“王司徒毕竟于国有功,我今日若寻衅罢之,恐有亏待功臣之嫌,天下士民以后将如何看待朝廷,以后还会有忠臣义士为国效命吗?在击败凉州叛军之前,此事不得再提!”

说完,皇帝便从榻上起身,准备挥袖离去,就在这时,赵谦惊骇的看着马日磾向前一扑,伸手捉住了皇帝的衣袂。皇帝也是大吃一惊,他稳住心神,厉声骂道:“放肆!你这是在做什么?”

听到皇帝的呼声,外间登时闯进若干黄门、郎卫,以及等候在外的侍中、黄门侍郎、秘书监众人尽皆涌入,目瞪口呆的看着马日磾跪在地上,拉着皇帝的衣袂苦苦相告:“还请陛下明断,发诏羁押王允,再传赦旨于李傕、郭汜等凉州诸将,他们只为求生,造反实属逼不得已,只要陛下赦诏一到,其必拱手而退,届时则关中定矣!”

“马日磾,注意君前言辞,不得失礼!”侍中杨琦直呼其名,冲其怒喝道。

马日磾终于回过神来,赶紧松开手跪伏在地上不住的道罪。

皇帝神色冷然,将发皱的衣袂亲手抹平,再又挥走了众人,阁中再度仅剩马日磾与赵谦两人。

经过了这一场变故,赵谦已经完全理不清向来持重的马日磾为何会突然如此激动、也理不清皇帝的真正意图了,如果真不想拿王允怎么样,又何必将他二人单独召见;如果存了罢黜王允的心思,何必还不松口?

直到皇帝沉吟良久说出的话,这才让赵谦大为释然:“太尉这是要我诛晁错啊!”

“不诛晁错,何以解当下危局?”马日磾再度恳求道:“请陛下三思!”

皇帝不发一言,突然看了赵谦一眼,似乎在等他表态。不知为何,那双明亮澄净的眼瞳里却有股逼人的寒气,让赵谦感到压力倍增,他福至心灵,赶紧跟着附和道:“臣请陛下三思!”

话到这里,赵谦如何不明白皇帝适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惺惺作态!

罢黜王允虽然会引起朝廷一时动荡,但最起码可以稳住内部军心,让太尉马日磾、前将军赵谦等肩负重责的朝中大臣团结一致抵御叛军,同时也能让李傕等西凉叛军失去一个造反的旗号,让对方师出无名。

权衡利弊,皇帝不会想不到罢黜王允所带来的种种好处。

更何况,让王允罢官的想法皇帝不比他们任何一个人要少,此时正是全力一击的时候,以皇帝之明,怎么会做如此妇人之仁的举动?

马日磾比赵谦接触皇帝的时间要久,也就更能明白皇帝此刻既想罢黜王允,又想做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的深层用意。

在皇帝心中,日后在史书上记载此事,只能是太尉马日磾与前将军赵谦联袂上书,逼迫皇帝处置王允,而不是皇帝急不可耐的拉着马日磾等人打击诛董元功,给皇帝在后世的形象抹黑。

正如当年袁盎劝孝景皇帝诛晁错一样,皇帝心里哪怕再怎么想处置王允,也需要一个臣子来主动替他说出这句话。

所以马日磾才会失态般与皇帝演出这场闹剧,此事一出,所有人都将知道皇帝罢黜王允实在是迫不得已,而马日磾事后也能捞一个秉持公义、注重大局的名声,也不算太亏。

皇帝重又坐回到榻上,待他平复心情之后,方才缓缓言道:“当年孝景皇帝迫于诸侯形势,诏诛晁错,虽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却以为处置过甚,故每每听闻,常深以为憾!王司徒虽有大错,姑念其往日功勋,罪不至死,诸公应当从轻发落,以示朝廷宽宥之德。”

两人知道这是皇帝的底线,他们也没有想过置王允于死地,于是一齐应道:“臣等遵旨。”

第八十二章丨五刑之属

“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孝经·五刑章第十一】

大计略定,两人立即各自出宫准备行动,太尉马日磾当场被诏拜录尚书事,参与朝政决策,虽然明面上是要与前将军赵谦、征西将军皇甫嵩商议长安防务。

但实际上谁都看得出王允一党在朝堂已经摇摇欲坠,廷尉宣璠、尚书右丞赵戬为此连夜赶到王允府上询问对策,他们一进府,便看见王允正捧着书简在认真的读着。

赵戬率先拜倒:“明公!事急如此,您如何还看得进书?”

王允身着宽大舒适的燕居常服,鬓发在烛光的映照下较往日更加苍白,他神色平静的看向二人:“是老朽无能,不仅未能安定天下,反倒连累二位了。”

赵戬眼角含泪,说话带着哭声:“天下未安,国家尚幼,黎庶且待朝廷还其太平,明公又何苦说出这般话来!”

“国家年虽十二,但英明果决、仁慈聪慧;马翁叔博学多才、德操名望具备,所谓君明臣贤,此乃中兴之象,尔等可尽心辅佐。”王允缓缓放下书简,像是交代后事般向二人嘱咐道。

在获悉蔡邕被开释后,王允便知道自己这两天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作云烟散尽,皇帝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他已经准备好迎接没有王允在的朝堂,全然不惧之后的大臣会在他伸张君权的路上带来多大的阻力。

与皇帝彼此斗争、彼此利用的关系终告瓦解,在见识了皇帝的决断之后,王允又是遗憾、又是感慨。

王允要专擅朝堂,自然要打击异己,而皇帝也需要王允替他将马日磾等人逼到自己旗下。

皇帝对王允最大的算计,就是利用王允与马日磾等人互相争斗,将其逼入死路,好让马日磾等人拿不出更多的利益条件与皇帝交换、合作。皇帝便可如同买方市场的买家,能从容的掌握定价权,从而防止在彻底扳倒王允后出现如杨氏等豪族崛起、尾大不掉的隐患。

而王允这边即便看破了也无济于事,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绝无与关西豪族和解的可能性,再者他背后的关东豪族支持者们也需要王允以此作为最大的底气,来对抗关西群臣。

这也是双方在激烈的勾心斗角中,没有彻底撕破脸皮的缘故。

对王允来说,只要自己不犯大错,争取时间树立巨大的威望,便可获得最终的胜利。

新丰之战就是王允押上自己全部政治筹码,一意孤行所策划的战争,在其中所付出的代价、对皇帝的让步,只有王允一人知道,但他并不在乎。

只要吕布战胜了在他眼里的十万乌合之众,自己的声威将会在朝廷上升到一个顶峰,届时他就能一口气解决马日磾等所有反对势力,并将皇帝束之高阁。

可是现在事与愿违,王允像是个输尽身家的赌徒,意气风发的他顿时憔悴万分。

他知道如今皇帝已不需要他了,因为李傕等叛乱的凉州诸将带给朝廷的压力,完全可以取代王允的作用将臣子们逼到皇帝的阵营里。

就像现在这样,马日磾、赵谦彻底倒向皇帝,皇帝真正得以独揽大权、说一不二。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苦苦挣扎?倒不如在君臣之间留下最后一丝情面,皇帝不用沾上走狗烹的恶名,自己也能保全名节。

一旁赵戬早已泣不成声,他想起自己在来之前恳求自家叔父、议郎赵岐上书为王允申辩。赵岐是海内巨儒,在朝中颇有名望,尤其是他乃大儒马融的侄婿,而马日磾又是马融的族孙,两者可谓是有姑侄之亲。

在赵戬看来,若是能说动赵岐出面,凭借他在两方人之间的威望,兴许还能有幸挽回些许局面,不至于大厦倾颓。但赵岐当年鄙夷马融外戚身份,不与他相见,两家关系断绝,如今要赵岐低头去求马家,这如何做得到?

再者说赵岐历经三朝,什么纷乱的朝局都经过了,此时如何看不出王允党羽已经回天乏术,哪里还肯施加援手。不仅拒绝了侄子的苦苦恳求,更是三令五申,老早就劝说赵戬不要涉入太深,免得受到牵连。

王允对赵戬有提携之恩,对赵岐的好话根本听不进去,此时既是痛恨自己无能,不得为王允助一臂之力,同时也怨恨朝廷与皇帝,明知王允不是董卓那样危害社稷的奸臣,还非要百般迫害。

廷尉宣璠似是不甘心的说道:“孝景皇帝诛晁错,被后人非议这么多年,今上明断,未必会重蹈前人覆辙。事情兴许还有转机,明公切莫消沉。”

汉室历代有大作为、大功业的皇帝,有几个是以王道治人的?哪里还会在乎这点虚名?

王允心里哂笑,他早已心灰意冷,此时也懒得追究宣璠口中对汉室先帝的言语不敬,他顾左右而言道:“如今只是来了你们两个?”

说到这里,宣璠便是一脸气愤不平:“城门校尉崔公托辞如今城防紧要,要时刻看守,不得擅离,所以不能来。至于尚书郎吴硕,更是直接说不来,依我看,他现在应该在尚书台阿谀太尉呢。”

王允也早料到如今树倒猢狲散的局面,他未有动怒,反而为他们说起话来:“崔公深孚德望,此时此刻当然是城防要紧,老夫与他只是往日同僚,他不来也罢。至于尚书郎吴硕,人各有志,且随他去吧。”

“那黄公呢?”赵戬不忿道:“黄公当年好歹与明公同谋诛董,彼此得契,如今竟来府上看望一眼都不愿。”

王允摇头道:“子琰不来,才是对老夫最大的恩情。”

说完,王允又拿起书简,以示送客,赵戬等人无奈,只得黯然离去。

在临出门前,赵戬再次回头看了昔日长官一眼,看到王允眼边垂下一丝白发,两片薄唇巍巍战战的轻声诵读着书上的一句话。

那句话口出无声,简直如雪落地、轻不可闻,赵戬却鬼使神差般的听得清清楚楚,这分明是当日承明殿策问诸生子弟的题策:‘要君者无上’!

第八十三章丨连根拔起

“内剪群凶,崇朝大定,外诛巨猾,不日肃清。”————————【请移都表】

初平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太尉、录尚书事马日磾在尚书台召诸尚书议事,在尚书令士孙瑞、尚书仆射杨瓒的全力支持下,很快就对司徒王允的处置意见达成了一致。

随即常侍谒者皇甫郦持节,将策书送至王允府上,宣告上意,让王允自行谒廷尉狱。王允被免职等待发落后,其长子、侍中王盖则被勒令罢官归家,王氏族人不经允许,不得擅自出府。

其余党羽,比如廷尉宣璠不屑于效仿尚书郎吴硕再次改换门庭的行径,在谒者传诏来之前便在家中自杀。他曾经是董卓手下,蒙王允不弃,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如今恩主倒下,他再也无颜苟活于世,与其在廷尉狱被往日下属审讯羞辱,倒不如一死了之。

马日磾得知消息后大为动容,表示要向皇帝请示,往日罪责一笔勾销、不再追究。

除此之外,还有王允的同乡,左冯翊宋翼与右扶风王宏。两人各据京兆左右,兵谷富实,马日磾与赵谦担心此二人不服朝廷决议,割据作乱,特意派兵护送使者征召二人。

王宏,字长文,并州太原人,少有游侠豪气,不拘小节。初为弘农太守,在郡中兴起大狱,将所有向宦官购买官爵的人,一共数十人尽皆拷掠收捕,下狱论死,威震三辅,是个极有主意和决断的人。

他接到诏书,正如马日磾等人所料,不愿就此入京,特本想遣使赴左冯翊寻宋翼,试图说服他与自己一同拒不奉诏,坐地观望,好让朝廷投鼠忌器,不敢对王允施加重罪。

可如今李傕大军旦夕即到,左冯翊被叛军隔离在外,就连朝廷的诏书都不一定得到,又何况是王宏的信使?联络不到宋翼,王宏一人也独木难支,再加上皇帝时常在上林苑演练诸军,而上林地近右扶风的治所槐里,重兵在侧,朝廷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出动少量兵力闪击试图割据的王宏,再回师防御叛军。

无奈之下,王宏只得服从朝廷征召,免除一切官职,与王允一起押入廷尉狱。

这场风波就连司空淳于嘉也未能幸免,以阿附之罪一同下廷尉狱待审,短短时间,王允党羽几乎被一网打尽,三公一日倒了两个,引发朝野人心惶惶,无疑是一场政治地震。

但其中也有幸免,比如司隶校尉黄琬,由于关西豪族对其观感不错,为人正直,平常又未曾阿附王允做什么事,故而免去牵连。

至于王允的亲信、尚书右丞赵戬,赵岐到底还是舍不得让自家侄子陷入囹圄,在他的奔走下,选择低头请马日磾为其说情。而赵戬得知后,为了报答王允的故主情谊,还是坚决辞官。

另外就是秘书丞王凌,本来他也该与王允长子、侍中王盖享受同样待遇的,只是由于尚书令士孙瑞事先得了皇帝吩咐,出面保下他,这也算是让王凌远离了这场风波。

有了黄琬、赵戬与王凌的例子,足以表示皇帝不愿将王氏党羽连根拔起,于是朝中人心渐渐平复下来。

以皇帝洁身自好的性格,自然不会亲自下黑手翦除于国有功的重臣,他在事先下发口谕令太尉马日磾与前将军赵谦负责此事后,便一清早就摆驾出城前往上林苑,提前开始了准备在月底才进行的演武。

这次演武由羽林、虎贲、北军五营、还有宫中兵卫参加,一共有一万七千余人,步骑兼备,弓弩强劲,单论气势,就足以称得上是一支精兵。

在拿出从郿坞缴获的财物犒赏三军将士,各有提拔之后,众军士气高涨,将校拥戴,迅速将李傕等十万大军压境所带来的不利影响给消除到最小,并且稳定了军心。

等到身在上林苑的皇帝处理完了军中的一切,得到马日磾命尚书台下诏对付王允的消息后。他立即连夜赶回长安,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惊愕模样,但这时候王允党羽早已尽数入狱,诏旨已发,不可追回,只得默认事实。

一场自董卓死后便引发的朝堂争斗,终于在这两天尘埃落定,胜负立分。

王允倒台,朝廷在皇帝的主持下开始论功行赏,以前将军赵谦为司徒、与太尉马日磾并录尚书事;以光禄大夫杨彪任光禄勋,顶替了南阳人邓渊,为皇帝掌握郎卫;其后又迁廷尉正法衍为廷尉,专司王允案。

不久朝廷又调整官吏,将光禄勋属下羽林、虎贲两支郎卫分割独立出来,成为与北军五营一样的编制军队,各自扩充兵额,共六千人。同时也分离出了谒者台,将谒者台正式从名义上获得与御史台、尚书台等同的地位。

这样做一来扩充了军队,方便将羽林、虎贲直接归皇帝掌握,另外也能提高谒者仆射杨众的地位,算是变相的酬功于杨氏。

最后诏拜征西将军皇甫嵩为车骑将军,并以其为主,北军中候王斌、羽林中郎将徐荣等人为副,统率长安各军负责守卫城池。赵谦为表支持,主动将手下四千益州叟兵交了上去,这支叟兵是由叟人组成的军队,以勇敢善战著名,曾借此镇压白波黄巾。

这样再加上皇甫嵩手下两千余人,建义中郎将段煨手下万余人,以及护羌校尉杨儒招募的三千新兵、荀攸与皇甫郦前往左冯翊以财物说来助战的数千羌胡义从,长安可勉强拉起一支将近四、五万人的队伍。

此事过后,还引起一阵余波,长安市民在甫一开始听到王允被捕入狱后,在有心人的挑唆下舆情纷扰,险些闹出事端。

皇帝为了安定城内百姓,命京兆尹司马防内松外紧,逐一排查,在处决了几个寻衅滋事的恶徒、以及秘书丞王凌改任长安令现身说法以后,长安才逐渐开始安定。

第八十四章丨预先安内

“谒问析辞勿应,怪言虚说勿称。”————————【说苑·谈丛】

初平三年五月二十三日。

未央宫,宣室殿。

气候闷热异常,热的让人心里发慌,凉州诸将自从在新丰大破朝廷三万精锐之后,便再也无性命之虞,行军也不像一开始的仓皇,反倒是好整以暇,就好比恶汉将少女追入死角后,动作也开始变得不紧不慢,将少女的惊慌失措当做是一种乐趣与享受。

对李傕来说,这既是示威、也是报复。

报复当初朝廷当初盛气凌人、不肯赦免他们的姿态,报复他们当初为此惶惶不可终日的心境。

凉州诸将有意放缓行军速度,虽说是给长安朝廷带来了极大的恐慌,但无形之中还是给了皇帝更多的时间以从容应对。

在这段时间里,皇帝联合马日磾、赵谦等人罢黜了王允一党,在朝中形成了以皇帝为核心,太尉马日磾、司徒赵谦等人共同辅佐的利益团体。这个团体能有效团结长安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积极应对叛军。

军情奏章一路呈进未央宫,然后一一摆到了皇帝的案头,皇帝看也不看,这些奏章无非是说李傕今日到了哪里,明日将到哪里,距长安还有多远,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

他又继续翻了下去,看到了京兆尹司马防的奏疏,长安市民在有心人的背后挑唆下,因王允被罢黜而群情汹涌,虽然事后得到了妥善的解决,但皇帝还是十分提防这个始作俑者。

如果在李傕攻城的时候,那伙人在暗地里煽风点火,与城外的李傕来个里应外合,长安再是城坚池深,也将不攻自破。历史上的李傕攻下长安,不就是因为城中内应?

于是皇帝便让京兆尹司马防与长安令王凌暗中调查,如今所上述的结果称,这些人似乎跟前些日子闾里刺驾的黄巾贼有关。

他怒由心生,这伙贼人在城中寻隙滋事,甚至有可能会将他好不容易建立的优势给破坏殆尽,要知道历史上的长安城兵微将寡,朝中人心不齐,各有打算,哪像现在这样朝廷人心如一,兵精将足,士气高昂?

再加上没了段煨等部分将领的支持,李傕手下这十万大军虽然数目跟历史上的一样,但具体有多少强征充数的民夫,有多少能战敢战的精锐还真不好说。

这么好的优势,如果因为这伙藏匿城中的黄巾贼人导致长安有重蹈历史覆辙的危险,皇帝是万万不能忍的。

皇帝蹙着眉头将奏书推在一旁,吩咐道:“去召京兆尹、长安令来一趟。”

侍中杨琦领命,很快就将京兆尹司马防、长安令王凌带了过来。

司马防与王凌一来便兴冲冲的拜倒在地:“陛下!臣等自奉诏暗中查访以来,幸不辱命,终于有所斩获。那青牛角原来早已在北焕里等处游历,其常教习黎庶百姓文字、天时,在百姓之中颇有名声。人们都说他看似五、六十岁,其实是已有百龄的得道之辈。”

“装神弄鬼,还是学的张角的路数,就差广施符水诊病救人了。”皇帝冷哼道,这青牛角如果真是逆贼张角的弟子,应该不至于没有本事画符箓,想必是其认为广施符水太过惹人耳目,为了低调行事这才不得为之。

“诺,黄巾余毒遗患数载,是朝廷疥癣之患,不可不除。”司马防应声道:“坊间百姓问他姓氏,他只言自己字正方,又因其常骑青牛穿街过巷,是故百姓皆称之为青牛先生。”

皇帝精神一振,原来当日那饼肆老板所推崇的青牛先生竟然就是青牛角!

“既然如此,那百姓自当识得官府画的案图。”

司马防与王凌对视一眼,只见王凌尴尬的一笑:“识得是识得,但是百姓都说早在刺驾之前,便有人见那青牛先生离开北焕里了。”

皇帝脸色渐渐冷了下来:“这么说,事情还是毫无头绪?青牛角不知所踪,在他背后的主使者更是遑论缉捕了?”

见皇帝语气中隐隐透着对两人办事不力的责备,好不容易从王允倒台的风波中缓过一口气的王凌,不愿就此失去皇帝对他的微弱信任,急忙说道:“陛下,此案并不能说就陷入死路。要想追捕青牛角背后主使,依臣之见,其实没有必要非得先寻青牛角、再寻主使,而是可以将二者倒置。”

“二者倒置?”皇帝问道:“你说说你的看法。”

“陛下微服出宫,本是极为机密的要事,就连公卿大臣都未必得知,遑论其他?是故臣愚见,以为若是要知道陛下何时微服,其职不须有多煊赫,只需身处机要便可。”王凌自从转任长安令以来,虽然没有以前做秘书丞清贵,但却是一个很锻炼人能力的职位。

在长安令任上他与直系长官京兆尹司马防通力合作,不仅消除了王允倒台在民间引起的剧烈反响,还能使民间毫无一丝战乱前的慌乱。

王凌的才干早在担任秘书丞的时候,皇帝就有所体会,不然王允那么多族人,也不会特意保下他。司马防身为王凌上级,又是长辈,对王凌的能力很是欣赏,这两天还特意向皇帝上书称赞其能。

而王凌却不知详情,还总以为自己如无根之萍,随时可能会被皇帝抛弃、被仇家攻讦,所以做事愈加兢兢业业,不敢丝毫马虎,这也让众人愈加欣赏他。

“是故臣近日思之,陛下若要微服出行,除了随行人等,非得经过奉车郎官、黄门署官、宫门司马以及殿门郎官不可。”王凌一字一句的推敲道:“奉车郎官皆为北军中候昔日亲手训导,品性应当无疑;黄门署官等宦能涉及此事者不过数人,有小黄门与黄门令把关,想必其人也应可靠;至于宫门司马,陛下微服是从北宫门出,该宫门原为羽林监手下,按理也不会做出此事。”

北军中候王斌、小黄门穆顺、再加上卫尉赵温、羽林监盖顺,这几个人都是皇帝手下得力的亲信,随便哪一个都不是王凌敢出言怀疑得罪的。

但王凌为了表示公正,还是要把奉车郎官这些人提到嫌疑的名列,然后尽力为其辩清。至于皇帝信不信、愿不愿意将这四种人一起进行排查,那就是皇帝所需要决断的了。

皇帝沉吟道:“当日出行,奉车郎是单独受到通传,事先也根本不知我要出宫,所以奉车郎官们的嫌疑可以洗清。至于黄门署与宫门司马,届时我已登车,谁也不知道我在车内,又何谈知悉行踪?”

“唯,如此一来,也就只有当日值守的殿门郎官最为可疑。”王凌立即答道;“依制度,凡三署郎官除议郎以外,皆主殿前执戟,宿卫诸殿门,出充车骑。陛下若是突然离宫,可以瞒过宫中众人,但难以瞒过当日值守的郎中们,三署郎不在陛下微行随侍之列,自然可以向外间通传机密。”

“那就先让光禄勋杨彪彻查当日值守名单,逐一排查,优先以凉州人为主。”皇帝有意把‘凉州人’三个字咬得很重。

司马防与王凌两人顿时会意,一齐点头称是,王凌涉足朝政不深,尚未明白,倒是司马防在心里忖道;‘此事机密,让光禄勋彻查本是其分内之责,等我退下后另行吩咐即可,又何必说出来让我二人知晓?’

皇帝这么说自然有他的理由:“司马防,近来京畿有事,朝廷须得全力应付叛军,无暇关注内部。要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可不慎,念你平日任职有方,颇为能干,我即刻拜你为执金吾,招募京兆、扶风等地良家子充入缇骑,专司京城巡察警备、禁暴督奸、并与光禄勋杨彪一起参与彻查青牛角等事。”

执金吾威仪颇盛,手揽京城防务、兼负皇帝出巡安防,非亲信不得任之,如今皇帝将这个重要职位托付给司马防,足以见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之重。

司马防在大受感动的同时心里也在疑惑,他虽然算作是皇帝的人,但也知道自己在皇帝身边这帮人中的排位,且不说恩遇一时的弘农杨氏与即将发达的外戚王氏,就连秘书令射坚都比他更为皇帝亲重。

突然被皇帝授以执金吾,司马防心里除了喜、更多的就是惊,难不成在皇帝的心中,眼下朝廷的权力分布格局,并没有达到他的要求?

河内司马家不过是个地方豪族,祖上既没有出过公卿、又没有出过经学大儒,想要兴盛家业,就必须不断的审时度势,为自家打算。

其实在得闻李傕等十万叛军不日即到长安时,司马防心里就开始打退堂鼓了,要不是因为皇帝能力出众,稳定局势,看似有几分胜算,司马防是绝不会接下这个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险重重的担子的。

而一旁的王凌也接受了新的任务,在新的京兆尹任命下来之前,他这个长安令得以代为执掌京兆尹的权责,无疑是给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巨大的权力与重担。

第八十五章丨议论亡贼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论语·子罕】

昏暗肮脏的地牢里,新任廷尉法衍正在狱吏的带领下走到一处牢房前。看着眼前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宫中盗贼,法衍心中毫无波动:“你说他突然有了新的供词,可是真的?”

“是,这小子本该执行惩处,谁知他竟有梦呓的习惯,旁边的犯人听了觉得事情重大,立即报了上来,企图将功折过。”狱吏恭敬的说道:“属下夜里曾在旁亲耳听见他在梦呓中说‘青牛先生何不救我’等语,因此知道他与刺驾大案的贼首青牛角关系密切,我等将他严加审讯,又带他与刺驾案的黄巾贼一同指认,才得知此人竟是黄巾贼,入宫是为了窥探机密,属下不敢隐瞒,故而立即禀告。”

黄巾贼心不死,这些年居然还渗透道宫里去了,作为大臣,法衍心中憋着一团怒火,他压着气,道:“既然是黄巾探子,那盗窃一事又是如何闹将起来的?”

狱吏说道:“此人虽常在宫中,但由于诸侍中警惕宦人,故而难以探听出有用的讯息,久而久之,外间的同伙估计就抛弃了他。这段时间穆黄门奉诏整顿宫宦,他唯恐被裁撤出去后寻不到同伙,想在临行前捞一笔,所以纠合一干人盗窃御物,没成想被卫士撞上,这才发生了宫中盗窃一案。”

“他在宫中躲藏数日,卫士四处搜寻而不得,可见其善于藏匿。”法衍缓缓说道,突然心里一凉:“他既然躲得好好的,又为何会跑到陛下的宫道上冲撞御驾?难不成是宫中还有人在背后唆使,意图刺驾?”

“下官也曾就此问过他,哪怕是施加重刑,他也依然说当天只是无意撞见,并无人在背后指使。”狱吏答道。

法衍心里存疑,面上却未有表示,他又问道:“那他可知青牛角等人往日盘踞之处?”

狱吏摇摇头:“他只说在北焕里,但那里我等已经查过数次,一直都没有收获。”

线索似乎在此就中断了,青牛角依然查无所获,甚至连其背后联系的凉州将校是谁都尚不清楚。

法衍并未因此气馁,在得到这个最新的消息后,他很快将此上奏给皇帝。

皇帝此时正为解决了王允而暗自高兴,然而见到这个数日悬而未决的疑案,好好的心情不免削减了许多。

在石渠阁里,他看了一旁正在陪同读书的法正,笑道:“你父亲给了我一个好大的难题啊。”

别看皇帝是用的玩笑的语气,但实质内容却能理解成是在批评法衍作为大臣,不知为皇帝解忧,反而遇到难题都想着让皇帝解决。

座中如秘书郎杨修、王辅等人无不揶揄的看着平时心气极高、却又被皇帝青睐有加的法正,想看看他怎么应对。

只见法正放下书简,从容应道:“无论是处决罪犯、还是审理疑狱,臣子难以处置时,自然要禀告陛下,这是历代传下的常例。”

借着说话的空当,法正想了想,知道自己的父亲自升任廷尉后,蔡邕出狱、张喜罢黜、宫盗被擒,手头上的案子大致都已裁定,所剩下的无非就是闾里刺驾的贼首尚未捉获,皇帝要说的难题怕就是指的这个。

父子之间荣辱与共,若是法衍在皇帝心中有了一个不会做事的坏印象,那他这个秘书郎纵然再得皇帝青睐,也难保廷尉不会换人。

虽然有些麻烦,但捋清思路后,法正也不难回答:“陛下可是在为青牛角的行踪犯愁?”

别看法正才十六岁,在谋略上已经初现锋芒,皇帝在前世看演义的时候就对法正有个不错的印象,此时听到法正的话,立即做出一副认真的模样:“廷尉奏陈前些时日被缉捕的宫中盗贼与刺驾的黄巾贼有密切联系,甚至都是青牛角在幕后指使,只是这青牛角搜捕不得、难觅踪迹,长此以往,朝廷颜面何在?”

“陛下说的是,眼下叛军将至,朝廷全力应付之时,更要处处小心在意城内的黄巾余孽。若是变乱起于城中腹里,朝廷如今好不容易建立的大局必将立时倾覆,后果难以设想。”法正起身言道。

一旁的杨修冷不丁的插话道:“孝直说的虽然颇有条理,但在座众人有谁不知?陛下要的是解决之道,若是孝直心中并无良策,说这些也是无益于事。”

法正性格睚眦必报,杨修也不是气量宏大的人,自从当日在承明殿前两人有了龃龉,便一直互相不对付。

皇帝虽有意调解,但一个心气极高,一个气量狭小,哪那么容易化干戈于玉帛?像是杨修这样偶尔对法正挑个刺,已经是家常便饭,众人都习以为常了。

“那是自然,刺驾一事过后,各城门便有北军、羽林接管,城防森严,自李傕等叛军即将兵临城下之后更为尤甚。这青牛角不过是个会观风角、识星历的妖物,欺瞒些市井小民倒还罢了,哪里能在上万禁军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法正扬起眉头,笃定的说道:“此人必然还在长安城中,他之所以还能如此沉得下心来,定然是有所凭恃,依我看,这个凭恃不在民间,当在朝廷!”

话一出口,在座众人都是智力不凡的才俊,纷纷陷入了沉思。

就连皇帝也是惊奇不已,青牛角等黄巾余孽勾结朝中的董卓余部的事情只有廷尉法衍与谒者仆射杨众等寥寥数人知道,法衍为人虽然迂腐,但也不至于把这么重大的事情告诉儿子法正,所以法正适才所言完全是出于他个人的推断。

小小年纪就能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到这一步,实在不容小觑。

一旁的杨修在思索过后,立即否决道:“这不可能,朝中大臣持正守节,哪里会做出勾结黄巾蛾贼的事情来?”

“那又如何?当初黄巾贼起事前,不还是勾结内臣封谞、徐奉、以及宫省直卫郎官?”法正往杨修哪里乜斜一眼,悠悠说道:“这次青牛角勾结叛臣,意图倾覆朝廷,也不是讲不通。”

“法正。”皇帝制止了二人眼见就要开始的意气之争,淡淡说道:“你且留下,其余人等都先散去吧。”

第八十六章丨按兵不动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野田黄雀行】

杨修知道这一阵是自己稍逊一筹,皇帝看似还是被法正的观点说服,但他又哪里知道,皇帝其实心里早就有了想法,无非是看到法正处处与他观念契合,在后世又有个谋士的名声,这才留下他,准备在一会儿接见杨彪等人的时候做个意见参考。

不用一会儿,受到传诏的光禄勋杨彪、执金吾司马防两人联袂而至。

在这之中,杨彪且不用说,弘农杨氏在皇帝的恩待下权势如日中天,门生子弟遍布朝野。

相比起来,执金吾司马防在朝堂上的异军突起无疑更引人注目。按常理来说,一直在韬光养晦、不问事务的京兆尹司马防在遇到辖内皇帝遇刺一事后,不仅逃过清算与追责,反而得到皇帝谜之赏识,一再升迁重用。

众人都只以为这是皇帝看重司马防的某些能力,或者是为了提拔一些边缘人物以制衡不断壮大的弘农杨氏,但是谁又知道司马防能有今日,全靠的是他那尚未显山露水的次子。

这是只属于皇帝自己的秘密,但并不妨碍外人对此的妄加猜测,尤其是司马防本人也是惶恐心虚,不知道自己哪一点被皇帝看上了。

因为不知道自己哪一点被皇帝看中,他就无法投其所好,所以在为皇帝做任何事时都会谨慎再三,生怕哪里做得不对。

此次召见,他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臣等自昨日奉诏以来,夙夜不敢懈怠,在查阅当日值守名册、以及当面问询宫门司马以后,当日值守郎官之中,郎中尹忠的行迹极为可疑。”

“此人自陛下微服出宫后不久,便立即寻机外出,尔后又仓皇返回,几乎可疑确定就是此人向外间传递机密。”杨彪精神内敛,沉稳有度,浑然不似其子杨修那般恃才傲物、举止轻浮。

皇帝立即说道:“真是如此?看来在他身后还有人为他出谋划策,想必这个人就是宫盗、刺驾等事的罪魁祸首。”

此时杨彪等人也都已从皇帝处得知法衍在狱中审讯的最新结果,司马防虽然没有因为刺驾一案被皇帝计较,但他心里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他说道:“如今叛军不日将至长安,为免尹忠与叛军有内外相应之患,请陛下准臣下派缇骑前去将尹忠捉拿入狱。”

还是皇帝沉得住气,道:“先不急着去捉,尹忠不过一个郎官,往日智谋不显,又未受董卓生前看重,哪里能主持谋划这等大事?其背后肯定还有他人。在知道杨公已经着手查阅当日值守名册后,他势必会做贼心虚,去寻求其背后之人的庇护。尔等可派缇骑暗中监视,一路尾随,这样方能克竟全功。”

杨彪与司马防对视一眼,拜道:“陛下睿鉴,臣等遵旨。”

“只是没想到在当下时局,竟还有人想着颠覆朝廷、危害社稷。”皇帝无不感慨:“李傕等人十万叛军将至,朝中不知有多少人蠢蠢欲动、三心二意,也不知有多少人是董卓余党、如尹忠这般心怀不轨!”

见杨彪几人在自己旁边毫不避讳,法正虽在心里早有猜测,但甫一听到朝臣勾结黄巾贼的事情属实时还是震惊不已。

皇帝既然在众多秘书郎里唯独选择留下法正,显然是期望于他能提出些什么有用的见地。

法正再如何也不能让皇帝失望,在一旁认真的分析、绞尽脑汁的想了一会后,他脑中灵光乍现,还真被他想出一个法子来。

“如今李傕等叛军势大,朝廷又在新丰输了一仗,许多人对即将在长安城下发生的一战并不看好。”在得到皇帝允许后,只见法正缓缓说道:“眼见凉州人翻身做大,当初被迫蛰伏在朝中的董卓余党此时必然会忍不住闹出动静,好让那些叛军将校们知道他们的能耐,日后在朝堂上也能有立足之地。”

“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确实在暗地里闹腾的厉害。”皇帝赞同说道:“当初王司徒入狱,引发城中士民不安,这背后何尝没有他们在推波助澜、想借此扰乱局势、好声援城外叛军的用心。”

受到鼓励,法正更有劲头了:“既然如此,倒不如给他们一个冒头的机会,就说朝廷不满诸将叛乱犯上,要派遣使者持节前往叛军军中示以天威,勒令诸将退兵。那些蛰伏在朝、盼着与叛将通消息的人势必会争相自荐,请求派往叛军军中。这样一来,无论是董卓余党还是三心二意者,都将主动跳进朝廷彀中。”

这一招引蛇出洞确实出彩,哪怕并不需要靠这个方法捉到刺驾的幕后主使,也能趁此机会将朝中的投机分子与藏匿下来的董卓余党给一网打尽。

谁跳的最积极,跳的最高,谁就最有嫌疑。

杨彪不由得侧目,法衍平时不显山露水,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一个多谋善断的好儿子。他不禁拿法正与自家儿子杨修做了个比较,最终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除了文采和学识,杨修还真没什么比得上法正的。

看来扶风法家不仅后继有人,而且也将因此昌盛了。

杨彪抛开一丝浮现心头的忧虑,沉吟道:“秘书郎说得有理,臣以为如今趁着李傕等叛军还未到长安,待他们踊跃自荐后,大可以寻机扣下,等战事一了便另行查办。”

司马防在一旁却有不同的看法:“好是好计,只是愿意出使者,朝廷如何得知谁是三心二意之徒,谁又是忠贞为国之辈呢?若是将义士与宵小一概入狱,岂不是有违国家本意?”

法正在提出这个计策时根本没有想到过这点,他毕竟年纪还小,处事不甚周虑。

虽然对皇帝表示歉意,但法正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等到朝臣自荐出使以后,尹忠等人想必也落入法网,只需两者对证,看他们平日之间可有往来、再以尔等品性加以甄别,要区分出义士与宵小其实并不难办。”

说完以后,法正看着皇帝似笑非笑的神情,本是自信的他心里也不由得打鼓。

虽然司马防指出了不足,但他依然认为这个方法是十分可行的,而且,他其实有句话并没有说出来。

那就是朝中有胆气的人早在董卓专权的时候就冒出来了,何须等到这个危急关头,朝中剩下的那些大臣,还真不一定有像这样的人物。

皇帝知道法正不确定的神态只是出于对自己是否采纳的犹疑,而不是对他所提出的计策的不自信,于是做出了最终决定,先下诏旨招募自愿出使叛军的臣子,然后使司马防派缇骑暗中监视尹忠,以顺藤摸瓜,捉获幕后主使。

第八十七章丨岂能脱祸

“譬如猎人终日驰驱践蹂于草茅之中,搜求伏兔而搏之,不待其自投于罗网而后取也。”————————【策别十七·去奸民】

长安城东北,宣平里。

在一处小小的府邸门前,神色匆匆的尹忠自马车上走出,在小心观看四周形势后,他亲自上前叩响门扉。

门很快被打开,见到来者,开门那人顿时一惊:“不是说让你少来么?”

“实在是事情紧急,不然我也不会叨扰先生。”

那人不好将尹忠拒之门外,且放他进去了。

这间宅邸并不大,正对着门口的就是主屋,屋后连接着左右廊房,一边是厕所、一边是牲棚。尹忠走在庑廊上,隐隐听见几声悠长的哞叫,似乎在棚子里圈养着一头牛。

此处似乎比上次来时多了些陌生人,尹忠小心的看着四处逡巡的精悍人士,虽然明知这些都是自己人,但还是不免有些胆战。

尹忠一直以来都反对跟黄巾贼搭上关系,这无异于是与虎谋皮,只是那人执意如此,尹忠也不好说什么。

屋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文士气定神闲的跪坐在榻上,手中正握着一册书,在他身前则跪坐着一名老道。

这老道正徒手捧着一只圆形铜壶,这铜壶名唤钟器,也就是所谓的‘万钟于我何加焉’的钟。老道将这个钟内盛着的黄酒倾倒在案上放着的一只犀牛尊内,那酒还冒着腾腾的水汽,好像是刚烫热不久。

文士在一旁暗暗惊奇,想不到这老道看上去又老又瘦,竟然能徒手拿起发烫的钟器而面色不改。他开口夸赞道:“天下奇人异士,各怀技艺,像你这样徒手捧发烫的器皿,还能游刃有余的,无论是看多少次都是这么让人惊奇。”

“这只是小伎俩而已,何足道哉。”老道从犀牛尊中舀了一勺酒,倒入自己面前的漆碗里,小口啜饮了起来。

“青牛先生可是大贤良师的亲传弟子,哪里是只会小伎俩的人物。”文士慢悠悠说道。

自从闾里行刺失败后,青牛角便带着手下四处躲藏,后来在官府的步步紧逼之下,他只得放弃了原本的据点,全部藏进眼前这个文士的居处。

听到对方话里有刺,青牛角心里不悦,想着自己好歹也是得到过大贤良师的嫡传,又曾是董卓手下亲信的座上宾,哪里能让一个背主弑主的小人讥讽?他当即说道:“彼此彼此,都是累累若丧家之狗罢了。”

“哼。”那文士怫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若不是我给你提供托身之所,你现在恐怕已经在廷尉狱吃尽苦头了。”

“整日待在这里,门户不得出入,与囹圄牢狱有何区别?”青牛角说道:“你信誓旦旦说胡轸将带大军至长安,到时候劫夺天子,把控朝廷,官爵名禄少不得我们。但现在呢?自打他们在新丰胜了一仗之后,毫无进取之意,在霸陵逡巡而不敢进,我看他们心里还是畏惧这小朝廷,仍然有侥幸之心。”

这番话其实早在那文士心中盘桓数日,若是有侥幸求饶之心,在胜了一仗后,应当立即奉上降表给朝廷,可是叛军却毫无动静。

若是执意要攻下长安,可每日行军速度却比乌龟还慢。文士饶是自诩多智,面对这种情况仍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

青牛角接着说道:“你说只要照胡轸他们的安排,扰乱朝局,等到大军来时,必将各有封赏。就是因为信了你们的胡话,当日在北焕里不知折损了我多少手下,这倒也罢,我等蛰伏起来等大军攻城就好。谁知你忍不住趁着王允被免,暗中兴起风浪来,闹得如今寸步不能出的境况。你说,我是该恨你,还是该对你的收留感激不尽?”

文士一时语噎当场,无法作答。

所幸有人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替文士解了围,那文士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尹忠,立即不再与青牛角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放下手中简牍,定了定神,刻意保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轻声说道:“虽说早已嘱咐过你,但既然来了,便进来喝碗酒吧。”

尹忠如蒙大赦,道罪之后,走到那文士跟前坐下,看到案上摆放着两只漆器酒碗,还有一碟肉食,显然是主人在招待客人。但很明显,尹忠并不是主人要请的这个客人。

想到自己的来意,尹忠哪里还有心思惦记着喝酒,噗地一下拜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哀求道:“先生请恕我冒昧前来,在下方才听闻,执金吾和光禄勋正在查询当日殿前值守的名册,这件事情怕是瞒不了多久。在下知道先生多有主张,还请念在往日情谊,救我一救。”

这件事顿时出乎那文士意料,他与青牛角互看一眼,皱起了眉头,道:“你说光禄勋杨彪他们已经开始着手查你了?”

“正是如此,还请先生救我!”尹忠拜倒道。

文士尚未答话,对面的青牛角却已搁下酒碗,站起身来:“你是朝廷官员,他们便是来寻你,没有证据也不会对你怎样。你本应安坐家中,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就好了。可你偏偏跑到这里来,岂不是要害死我等!”

尹忠顿时手足无措,道:“这、这是怎么一说?”

那青牛角也不跟他废话,抬脚就走出门去,唤了王当与剩余几个精壮的黄巾贼过来,准备不辞而别。

“正方。”那文士此时也坐不住了,上前劝道:“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为何要走?”见这文士死到临头,还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模样,青牛角气愤的顿足道:“我若不走,一会就都走不掉了!”

文士心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但在青牛角面前依然要摆出一副镇静的样子,他牵强的笑道:“这话说的有些严重了吧,朝廷未必能查到……”

他话未说完,脸色刷的就白了。

“把此处围起来,一个都不准逃了!”

屋外忽然传来阵阵兵甲摩擦、马蹄踏地的声音,似乎有一支精兵将府邸团团围住。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文士再也保持不了平静的士人风度,惊慌失措的大喊着,他忽然扯住了同样六神无主的尹忠:“是你引来的对不对?你害惨了我啊!”

青牛角见到瘫软在地的两人,心里没有一丝怜悯之心。他用充满恶意的眼神看了两人一眼,周围护着他的黄巾贼立即会意,纷纷涌上去把尹忠等人像背麻袋似得背在肩上。

几人像是保护似得将尹忠等人围在当中,几个踏步便飞跃过低矮的墙头,饶是有人肩头背着尹忠,动作也毫不阻滞。

很快,墙东头便传来阵阵疾呼:“他们在这里!莫要跑了贼人!”

也不顾墙外阵阵刀兵交击的声音,青牛角顾自走到后门,屏息静听了稍许,嘴角轻蔑的一笑:“果然如此。”

然后青牛角又走到棚房里,将一头壮硕的青牛牵到后门,正对着门口,这是他行走河北、关中的坐骑,如今不得不舍弃他了。

青牛角无不怜惜的摸了摸牛耳,又将手凑到牛鼻子下。那牛不知吸了口手心里的什么东西,本来温驯的青牛陡然发起怒来。只见那青牛拱起腰背,低头往后门一冲,径直撞开了大门,在人群里四处顶撞。

埋伏在门外的数名缇骑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被这疯牛撞飞,鲜血与脏腑飞溅在空中,又落回地上。

青牛角在东墙吸引了大部分敌人精力,又在后门引发混乱,这才悠悠然从西墙翻了出去。西墙正对着的巷弄里安静一片,青牛角挥洒衣袖,翔行舒步,翩翩然如谪世仙人,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了。

“尔来尚可,孰来杀我?”

第八十八章丨先事虑事

“备豫不虞,古之善教也。求而无之,实难,过求何害?”————————【左传·文公六年】

宣平里的这场伏击,最终以尹忠二人被捕,青牛角只身逃脱告终。

说实在话,得到这个结果皇帝是不满意的,他没想到出动这么多人力,费了这么多心思,竟然还是没能克竟全功。

当日负责围攻府邸的正是旅贲令张辽的兄长张泛,由于张辽的关系,皇帝特意让张泛担任执金吾缇骑,还将这个几乎唾手可得的大功交给他去办。

可张泛没能对得起皇帝的栽培,初出茅庐的第一阵就被青牛角摆弄了一道,这让他在皇帝心中的能力大打折扣。

果然名将不是遗传的,做弟弟的是良将,做兄长的可未必。

皇帝正在发着感慨的时候,廷尉的审讯也有了结果。

原来在尹忠背后出谋划策的人是朝中的一个博士,他有个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名字,叫李儒。

博士是学官,而不是后世的学位,自汉以来,但凡精通《易》、《书》、《孝经》、《论语》中的某一学问者,在通过考核后皆可拜为博士。

职责主要是掌管图书,通古今,以备顾问,有参政议政的权力,秩六百石,为太常属官,员额多至十人,只是如今朝廷几经波折,剩下的博士只有六七个。

李儒就是其中的一个。

听到这个在后世三国迷心中无人不知的名字,皇帝深深吐了口气,心中暗道:“怎么会把你给忘了!”

李儒,字文优,左冯翊郃阳人,少习经学,经故郃阳令曹全举荐成为博士。董卓进京后,李儒曲意逢迎,很快就讨到董卓的欢喜,在初平元年,李儒身为弘农王郎中令,受董卓的指派亲手毒死了弘农王,也就是少帝刘辨。

在皇帝原本的认知当中,李儒是《三国演义》里不输贾诩的毒士,阴险狡诈、作恶多端。自穿越过后,皇帝的思路仍有一部分局限于小说剧情,还以为他在董卓死后就跟着死了,是以不曾顾及到他;而王允则忙于巩固权势,更无暇顾及这样的一个小人物。

多方忽视,再加上李儒刻意低调隐忍,居然让他苟到了现在,依然还在勾结胡轸等人兴风作浪。

听了法衍的描述,这个李儒不过是董卓的一个枪手、董卓党羽中的一个边缘人物而已,论及历史地位,也就比杀死曹髦的司马昭帐下督成济兄弟要高一些,根本就没有小说中所说的那样厉害。

李儒功利心极重,见董卓得势,他便立马前去攀附,甚至不惜以亲手毒弑少帝为投名状。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弑杀少帝成了他仕途上最大的污点,要不是董卓保住了他、让他继续得以做博士,李儒早就死于士族臣子的攻讦之下了。

士为知己者死,在李儒看来,董卓如此信他任他,不遗余力的庇护他。自己就应该为董卓尽上最大的一份心力,所以哪怕董卓死了,他也要找到机会联络胡轸等旧部,图谋复仇。

只可惜李儒智疏才浅,没有演义里那么大的能耐,只能像个跳梁小丑一般惹人发笑,然后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场。

皇帝心里讥讽,这李儒对董卓倒是如演义中的那样忠心耿耿,可他又怎么会想到,若是他在董卓眼中真那么重要,董卓也就不会让他去做弑杀少帝这么脏的活计。

说白了,李儒在董卓眼里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让他继续留任博士,应该是随手施为、随后就忘。

到这里事情的脉络无疑很清晰了,胡轸为了扰乱朝廷视线,好方便与李傕勾结造反,特意指使博士李儒与郎中尹忠联系黄巾贼寇青牛角等人,准备在长安闹出动静。

没想到尹忠偶然得知皇帝微服出巡的消息,李儒临机决断后立即将计划改成了刺驾,他明知皇帝身边护卫重重,不是青牛角那几个蟊贼就能刺伤的,所以便有恃无恐,只想借此闹出大动静来。

“这伙人胆大包天,罪不容恕,暂且先押入狱中,等朝廷解决叛军之后,再一并处置了。”

听了皇帝的吩咐,法衍心里明白,至少是在朝廷那些三心二意、以及私通叛军的董卓余党跳出来后,才能对李儒等人进行处决。

待法衍奉命离去后,皇帝正独自思忖着,只听门外头有中黄门细声细气的禀告:“太尉、司徒求见。”

穆顺奉命出去将二人迎了进來,大热的天,太尉马日磾居然广袖深衣,神色自若,而司徒赵谦却是满头的虚汗,喘气不已。

两人年纪相仿,只是赵谦常年任职地方,曾亲自率军攻打汝南、白波等地黄巾,也曾奉董卓之命攻打益州牧刘焉。多年征战早已累垮了赵谦的身子,乃至于年纪大了,旧病缠身,体格没有马日磾养尊处优的好。

皇帝打量了两人的神态,命人将赵谦等人扶到席上安坐,又让穆顺奉上冷饮,取来羽扇扇风。

马日磾为皇帝的心意所感动,看着皇帝那张稚嫩的脸上表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稳重,霎时间,他居然觉得本该出现在成人面上的表情出现在一个孩童的脸上,显得十分妖异。

他被这念头吓住了,赶忙定了定神,道:“臣等不负陛下所托,适才已与赵司徒前往蔡邕府上,说明来意,在知道陛下有意让他续编《汉记》后,蔡邕感激不已,说是要上表称谢。”

皇帝说道:“蔡邕才学出众,又有编撰《汉记》的经历,此时让他续编也无可厚非,只望他谨记‘齐太史之执简,晋董狐之直笔’的典故,议论人物,要不偏不倚,不得因相恶而污蔑、也不得因相善而修饰。”

马日磾知道这是皇帝对他的提醒,他谨慎的应了下来。

一旁的赵谦用穆顺递来的缣帛擦了擦汗,缓了口气,开口道:“据军报所述,叛军距长安不过二十里,这几日长安各处城防皆已安排妥当,不知陛下是否另有庙算示下?”

击败李傕叛军,是王允冀图绝地反击、凌驾朝堂的最好机遇,只是新丰那一场仗让王允一败涂地、锒铛入狱。

而对皇帝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机遇?

如今他面临着跟王允一样的处境,赢了,自然没有话讲,从此君威大盛,皇帝在朝中的权力绝对要远胜于他那便宜老子;若是输了,虽不至于像王允那样彻底终结了政治生命,但以后若是还想有如今这样的权势,怕也很难做到了。

皇帝缓缓点头,道:“我不通军略,城防一事,我相信司徒与车骑将军的能力。”

赵谦表示不敢,马日磾适时插话道:“臣以为,朝廷宜派使者前赴李傕军中,说清利害、晓以大义。彼等只为复仇、求赦而来,如今王允入狱、赦诏已下,彼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话正好与皇帝早上跟法正等人的企划不谋而合,他面上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道:“非也,太尉曾说彼等只为董卓的死讨个说法,在我看来,这无非是当个幌子。在最初,我还信他们是没接到赦诏、迫不得已才起事。可直到他们轻易获胜,便自以为看透了朝廷虚实,此时心里多半想的怕是真的要把控朝廷、制御天下。”

见马日磾无言以对,皇帝又想起了一事,近日朝廷中屡屡有人提出请皇帝诏关东诸侯领兵勤王的建议,他知道有不少人跟关东豪族暗通款曲,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去一一清除掉,此时索性将其定论,免得还有人在这个话题上饶舌:“远水解不了近渴,关东各地牧守皆在千百里之外,要想解决叛军,只能靠我们自己。”

马日磾与赵谦对关东豪族没有如王允那般的亲热,而且他们也对外兵入朝抱有顾虑,所以对皇帝谨慎的态度都表示赞成。

赵谦当初颇受董卓重用,熟知凉州将校各自的品性,此时接话道:“叛军之中心思不齐,既有一心谋逆之徒,便定有侥幸求饶之辈。所谓上兵伐谋,将其分化瓦解,不失为一条好计。是故臣以为太尉的意见颇有可取之处,只是朝廷不能全依赖于此,还需要另做准备。”

皇帝这时才拊掌赞同:“说得对,敌有十万之众,虽良莠不齐,但好歹也有几万可战之兵。所幸其群龙无首,只因求生而团结一致,如今彼再无性命之虞,正可将其分化拉拢,各个击破。遣派使者自然是要做的,关键在于派谁去,这个人必须既忠于朝廷,有苏武之才,又能让李傕等人信服。”

于是商议过后,便以马日磾的名义让尚书台拟发诏书,不到半天便有数人自荐。

皇帝亲自从中择选,结果却无一人得到允准,但他们也不是别无所获,皇帝虽然没有任用他们出城为使,但为了嘉奖他们的胆识与操守,特意将他们提拔为光禄大夫或中散大夫,归光禄勋杨彪直接管辖。

众多人选无论自荐还是他人荐举,一概都不符皇帝心意。思来想去,马日磾觉得除了蔡邕,便再无第二人想了,再加上他也有意提携蔡邕重返朝堂,此时将其举荐出来,正中皇帝下怀。

“好,我素知蔡邕忠义有才干,此次出使,他是最好人选。他若是愿意为朝廷效命,尚书台可即刻下诏拜为兰台令史。”蔡邕对汉室的忠诚,皇帝是毫不怀疑的,而且蔡邕在凉州将校中确实很孚人望,让蔡邕出使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只要蔡邕能说服李傕、郭汜等众将弃军入城,便是大功一件。”

君臣诏对,一言一句无不得仔细推敲,听到皇帝只说弃军入城,而不是率军归降。马日磾眉眼一突,似乎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没有做声,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八十九章丨登城临战

“苟能知利害之本,谋以御敌,虽有百万之众,可不劳而克矣。”————————【虎钤经·先谋第十五】

李傕、郭汜等叛军终于还是到了,按皇帝的话说,使者还是要派,只是无论如何都得先打一仗再说,不然一开始就遣派使者,会显得朝廷心虚。

赵谦、马日磾对此皆以为然、并无异议,同时他们也都认为,吕布之败,败于胡轸、杨定临阵变节,若是拼死交战,朝廷未必会输的那么惨。

当日下午,叛军抵达长安城下,李傕有意示威,特让精锐的士卒排在前面,将孱弱的民夫藏在后面,造成一副十万精兵的假象。

这瞒得过皇帝派来查探军情的外行人谒者仆射杨众,却瞒不过老于行伍的车骑将军皇甫嵩。看着底下旌旗招展,步骑陈列,皇甫嵩笑道:“彼无谋之辈,不足为虑!

“这是如何一说?”杨众茫然道:“还请车骑将军示下,我好回宫禀告陛下。”

皇甫嵩不敢拿大,如实说道:“仆射莫被这些小儿辈蒙骗了,董卓手下亲信部曲不过三万,其中大多是朝廷兵马,其余的都是并凉匈奴屠各、湟中义从。眼下这十万大军,看上去气势很足,气势不过是强征民夫拼凑出来的。”

杨众放眼望去,看见敌阵两旁游骑策应、衣着打扮和武器制式截然不同的异族军队,而在更后面则是手无寸铁的民夫青壮。

他点了点头,道:“我记得当年大将军何进被宦官杀于省中,其手下部将吴匡由于素来与车骑将军何苗不合,于是率大将军手下兵马攻打、并斩杀何苗,以至于雒阳城中大将军手下部曲无人统御,最后都归附了董卓手下。想必眼前这些人里,有许多都是当年的雒阳禁军。”

“是啊,孝灵皇帝组建的西苑军、还有原来的北军、羽林、虎贲、以及大将军何进、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执金吾丁原手下兵马一共四五万人,皆因董卓假借诏命收入麾下。其顺者编散充入部曲,其不顺者则裁撤逐出军旅。”皇甫嵩叹道:“说到底,这场仗不过是当年的雒阳禁军与如今的长安禁军之间的战争。”

“诶……”杨众心情抑郁,无话可说,在了解完城防已经敌军情况后,他立即赶赴宫中向皇帝复命。

皇帝在听了杨众的汇报后,并没有如他那样心情低落,但感慨还是有的,底层禁军出于对皇帝、对朝廷的服从,以至于不分好恶,唯诏命是从,将守法则守法,将暴虐则暴虐。

其实说到底,这并不是士兵的问题、也不是掌兵将领的问题、而是制度与思想的问题。只要有个严谨合理的领兵调兵制度,在士兵中树立家国与忠君的思想,哪怕再遇上一个暴虐的长官,他们也会知道对错,至少不会盲从。

现在说这个还太远,军队建设的问题皇帝打算在此之后慢慢调整修订,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城外的叛军。

别看眼下十万叛军声势浩大,其实为首作乱的也就李傕他们几个,底层的士兵只要朝廷给条活路,又有几个敢造反?

就皇帝现在所知道的情形,这十万人里有大部分都是当年守护雒阳、忠于朝廷的禁军。只要控制住了叛乱的将领,斩断将领与士兵的联系,昔日的雒阳禁军自然会重新跟着朝廷的诏旨走,就像当年董卓侵吞禁军的路数一样。

要知道此时的汉室朝廷还没有经过历史上兴平年间颠沛流离、威严扫地的光景,也没有建安年间任人摆布、束之高阁的境况。

汉室数百年的权威仍在,百姓依然对刘氏数十代天子不断有意塑造、强化的人间神格心存敬畏。

此时还没有‘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口号,若是唐末武夫当道的时代,王允在诛杀董卓后哪里来的底气敢对手握兵权的李傕颐气指使?李傕等人一开始又哪里会如丧家之犬般惶惶不知终日,向朝廷摇尾乞怜、恳求赦免?

想到这里,皇帝的底气更足了,自己与马日磾等人制定的请君入瓮、诛杀首恶的计划成功的胜算也愈加大了几分。

只是这计划能否顺利实行,还得先看这开头一仗打得怎么样。打赢了,能挫败叛军锐气,在之后蔡邕的出城谈判中朝廷就将更有底气的开条件。打输了,或是没占到便宜,那么皇帝所绸缪的一切就将再次充满不确定的因素。

战鼓擂动,旌旗飘摇。

车骑将军皇甫嵩亲自登上城头,督军与叛贼奋战。北军五营旬月的操训此时终于显现出成效,射声校尉沮儁与步兵校尉魏桀配合无间,防守长安城东北战事最为激烈的宣平门,几次打退敌军攻势。

而长水校尉张猛、屯骑校尉姜宣、以及羽林中郎将徐荣、羽林监盖顺共率具装骑兵数千,策马出城,在叛军中酣战厮杀。

其中长水校尉张猛表现得最是勇武,他自持甲坚马快,率部冲入叛军中乱砍,一连砍倒了十余个人,身上到处流淌着鲜血,叛军士兵慑服,纷纷不敢靠近。

只是叛军后续支援越来越多,出城的突骑逐渐抵挡不住,于是聚兵一处,开始往叛军西部薄弱地带杀了出去,李傕未有料到如此,来不及阻截,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往长安城南的西安门撤去。

大队骑兵在驻守西安门的护羌校尉杨儒、卫士令高顺等人的接应下顺利入城,皇帝在未央宫北宫门的宫城楼上特意让太官令孙笃等人发放饭食慰劳他们。

旅贲令张辽看得眼热,主动请令要出城一战。皇帝见士气可用,当即允准,命张辽带所部登城,助皇甫嵩协防长安,见机行事。

李傕等将虽聚拢十万大军,但各自为战,没有一个高效统一的指挥中枢,十成的力气只发挥了两三成不到。反观长安城头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士气高涨,屡屡打退进攻,局势愈发对城下叛军不利。

第九十章丨军心鼓动

“天子者埶位至尊,无敌於天下。”————————【荀子·正论】

己方攻城之师,又人多势众,这种情况下城内守将都敢派出骑兵主动出击,而且还几次得手,这让李傕大为光火。

很快,在皇甫嵩再度派出骑兵突击阵营、打击敌方士气、以缓解城上压力的时候,李傕受到教训,立即派出手下最精锐的羌胡义从前去拦截,张猛未料到敌军反应会如此之快,猝不及防之下被陷入重围。

北军三营骑兵多出自三河六郡善于骑射的良家子弟或是从亲善朝廷的羌胡部落里应募而来的胡骑,只要稍加训练,协调阵型便可成军,这也是皇甫嵩会放心将其几次派出城执行冲锋任务的原因。

如今见三营骑士被围,皇甫嵩不愿承担张猛全军覆没的后果,当机立断,派出经验丰富的羽林中郎将徐荣领羽林骑前去解围,在城头的旅贲令张辽见机请缨,皇甫嵩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徐荣与张辽带着三千骑兵自宣平门冲出,李傕围点打援,立即派胡轸迎敌,双方在城下迎面交锋。

只见张辽一马当先,手持长槊策马与敌军对冲,胡轸手下士兵一旦靠近,他就借着战马的冲力,用长槊猛地将对方扫落下马。徐荣老成,并不舍身在前,反而从容的带领手下左右突击,如此往来十来个回合,胡轸手下折损严重,不愿再战,引兵往一旁退去。

就在这时,只听城头一阵冲天的欢呼,数万人齐声高喊‘万岁’!

李傕惊骇万分的看着城头布置鲜明的帝王依仗,以及那杆汉字大纛下,犹如群星拱月般站立的年轻人。

皇帝亲自驾临城头观战,瞬间把军队士气提升到了一个巅峰,城头上万余守军齐声喝道:“皇帝在此,何人敢迫近至尊!”

看见皇帝不着片甲的站在城楼上,叛军登时停滞不前,他们虽然是被将领蛊惑,为了求生而造反,但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皇帝。

在场众人都开始犹豫不敢上前,甚至有些原本出身雒阳禁军的士兵都不由自主的放下了举起的刀剑,松掉了拉满的弓弦。

城下的叛军连同李傕等将领在内都沉浸在震惊之中,无暇应对,攻城的一方一时没有动作,守城的一方也在皇帝的严令下更是不敢趁机反击。

唯有在城下身陷重围的张猛等人,趁着众人发楞的功夫,奋起一击,带着骑兵冲出了包围,与徐荣汇合。

李傕眉头一皱,回过神来,正欲叫醒众人前去追击,这时贾诩凑上前来,在他耳边说道:“至尊在上,不可再动刀兵。如今军心浮动,实不宜继续进击,不如暂且收兵,免得再出变故。”

这里的变故是在担心自己手下那些原雒阳禁军士兵会在皇帝与城头故将的感召下反戈一击,临阵变节的事李傕已经在胡轸等人身上经过一次,李傕自然明白其会带来怎样颠覆性的结果。

经贾诩这么一提醒,李傕连忙派人收兵回营,再做打算。

皇帝手扶城墙,在城上俯身看见李傕等人连声呼喝退兵,略有些遗憾,原本他还打算命全军喊劝叛军、尤其是叛军中占多数的原雒阳禁军们弃暗投明。

见李傕等将校约束部曲,散而不乱的退回后,皇帝便知道自己是没有这个机会了。不过他还是有所收获,因为他此次登上城头,虽说有些冒险,但还是通过此举探明了叛军内部其实还是有大多数士兵在心里是对皇帝抱有敬畏的。

只要对朝廷、对皇帝尚心存敬畏,那么皇帝派人翦除李傕等叛军中的死硬分子所遭遇的士兵反抗就会微乎其微。

皇帝心情愉悦,看到徐荣等人登上城头,便把他们叫了过来。看着在阵中进退有度、沉稳从容的徐荣;当敌制决、靡有遗失的张辽;以及冲杀数次、仍精神抖擞的张猛,皇帝一一将他们扶起,拍着他们的肩膀,道:“有将如此,天下何愁不平!”

李傕等人从皇帝登城临战的事件中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在离长安数里远的地方扎下营寨,不敢靠近。

这举动在皇帝与马日磾、皇甫嵩等人眼中,无疑是内心怯弱的表现,兵无战意、将无战心,所谓十万之师,不过圈里羊羔罢了。李傕召集郭汜、樊稠、张济等众人来帐中讨论今日战事,众将都说各自手下士兵被皇帝唬住,明日出阵恐怕会很成问题。

毕竟在这个时代,寻常士兵,哪里有胆子会像梁冀、董卓一样敢于弑君?

“我从军数年,从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李傕拍案道:“明日我等不如分兵,四面围攻,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同时出现在四面墙上!等到咱们打下了长安,将皇帝送回宫中,届时看谁还会扰乱军心?”

众人一听是个好办法,纷纷表示同意。

只是贾诩仍对今天的事心存疑惑:“陛下不过总角稚子,何来胆量敢亲上城头?今日之事,或许另有隐情。”

“哼。”李傕不屑的说道:“定然是那王允惧我军势大,故而将皇帝逼上城头,想以此吓退我等。如此行径,实在是奸臣所为,我等明日定要晓谕全军,让将士奋发登城,务必诛杀奸臣,救陛下于险地。”

李傕狡猾的将皇帝主动登城说成是受王允这样的奸贼所迫,自己登城作战成为了正义之举,这个说辞无疑能迷惑所有内心动摇的士兵,明日若是皇帝再次登城,恐怕就不会取得像今日这样的效果了。

见众人摩拳擦掌,无不赞同李傕给出的理由。贾诩微微一叹,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发慌,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在他的意料之中,让他特别不踏实。他仔细回想起今日看到的那一幕,年轻的皇帝坚定的站在城楼上,并无一丝被胁迫的模样。

如果真的是王允逼皇帝登城,那么,王允当时在哪里呢?

想到了这里,贾诩悚然一惊,他发觉自己少算了一种可能性,那是一件极不可能又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李傕帐下军吏宋果前来禀告:“长安城里出来一队人马,说是朝廷派来的使节,扬言要见诸位将军!”

第九十一章丨磐石生纹

“傕、汜小竖,樊稠庸儿,无他远略,又势力相敌,变难必作。吾乘其闲,大事可济。”————————【后汉书】

朝廷委派的使者以兰台令史蔡邕为主、议郎种劭为副,二人携带金帛绸缎、玉器珠玩等物正滞留于营门之外。

种邵是太常种拂之子,为人坚忍果毅。这不是他第一次奉诏出使,当年大将军何进后悔私召并州牧董卓,于是派他前往董卓军中宣诏,命董卓返回驻地。

谁知董卓不愿,还派军士拿刀威胁种邵,种邵当时全然不惧,高举着诏书大声呵斥旁人,于是士兵纷纷不敢上前,董卓因此辞屈,于是还军夕阳亭。

近来朝中屡屡有人响应为持节出使,虽然有心怀叵测之徒,但也有像种邵这样忠贞之辈。

皇帝在得知这个故事后,特意将其遴选出来,担心蔡邕不够硬气,便让种邵充当副手。

此时种邵身负皇命,等候许久,还不见有人出来迎接,知道是被人故意冷落,于是心头大怒,上前骂道:“尔等真的是要做乱臣贼子,竟连天子派遣的使者也敢不敬了吗!”

军中有不少是在当初亲眼见识过种邵不惧强兵在侧,敢于当面指责董卓的人,见到这队使者中有种邵,纷纷变了脸色,赶忙进帐通传。

不消一会儿,校尉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人揭帐而出,见到当初董卓亲近的蔡邕后,众人不失热情的将其迎入帐中。

李傕等人将蔡邕奉上主座,蔡邕也知道此时不是客套的时候,顺势就座,种邵坐在他的身侧。

“自东都一别,蔡公愈发精神了。”李傕刚一说完,就有人从旁附和道。

“是啊,是啊,我等听说蔡公入狱,本来还在担忧,如今看到蔡公安然无恙,我等就放心了。”

看到西凉诸将一个劲的亲近蔡邕,刻意忽视自己,种邵也不动怒,只冷言旁观着。

众人客套完,便打算进一步的言谈。

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明日交战的具体事宜,谁知道情况突变,长安朝廷主动释放了和解的信号,让他们大为惊奇,不知道朝廷在如今军心士气高涨的情况下,还派使者来做什么?

众人各执一词,最终还是在贾诩的建议下出帐迎接,毕竟天使都到门口了,无论如何都得先接触一番,了解虚实再说。

李傕环顾众人,有意装出一副主将首领的样子,沉声说道:“蔡公当年在太师手下任事,可以说是自己人。”

刚从狱中释出的蔡邕眉眼一突,在心里骂道:‘谁跟你这等逆贼是自己人!’

他忍不住瞥了眼神色冷淡的种邵,心里惴惴,生硬的别开话题:“老夫素知诸位将军忠义,此番起兵无非是迫不得已,并非执意要与陛下、朝廷对抗。”

这顿时引起了众人的话头,只见耿直的樊稠在榻上立起身子,大声说道:“蔡公说的是极!要不是王允老儿看不惯我等凉州儿郎,非要拿一年不再赦的规矩来置我等于死地,谁愿意与朝廷作对!”

樊稠话音刚落,他手底下的王方、李蒙等人纷纷随声附和:“是啊,我等也是迫不得已,还请蔡公在陛下面前替我等好生转圜,赦免我等之罪。”

叛军内部早在弘农聚兵时便开始分作两派,一派以牛辅旧部、实力雄厚的李傕、郭汜等人为主,他们的打算是一鼓作气拿下长安,彻底掌控朝政。

另一派则是董卓旧部、实力一般的樊稠、董承等人为主,他们跟随造反本是迫不得已。直到新丰大胜之后才逐渐尝到好处,此时在长安城下受挫、攻城无望,赦免的事情又看似有了转机,几人的心境又开始动摇了起来。

李傕见情况有点不对,急忙插话道:“朝廷当初要是早些下发赦诏,或许我们还能改过自新,如今罪孽深重,恐怕早就难以回头了。”

这时种邵眉头一竖,反驳道:“怎么就无法回头?正所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当年韩遂因朝廷一时失当,跟随羌胡叛乱,攻打郡县,对盖京兆的说辞不也是这个吗?他哪里是无法回头,还不是舍不得手下兵马,执意要与朝廷作对!”

这话简直指桑骂槐,说得极不客气,李傕脸上被气得涨红,他正欲发作。

只见蔡邕立即打起了圆场:“也不是这么说,韩遂即便从贼造反,但也心存社稷,上个月不还呈上降表,请求陛下赦免其罪吗?知错就改,为时不晚,如今朝廷有宽恕之念,诸位若真有归顺之心,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如若不然,朝廷的军威诸位也都看到了,自然知道对抗的下场。”

“韩遂等人当真投降朝廷了?”李傕等人惊疑不定的说道。

这本是机密,蔡邕却一五一十的说道:“这事岂敢乱说?韩遂、马腾等人不仅上了降表,还说要带军来长安请封呢,算算时日,也就这几天了。”

凉州以马腾、韩遂为首的叛军几次三番侵犯三辅,李傕等人曾在董卓手下与其打过好几次硬仗,对各自实力都有所了解。如果连韩遂这样的人都投降了朝廷,而且还要带兵来长安,那这场仗就很难打了。

长安城里的兵马虽然上阵的次数较少,但是进退有序,兵马强壮,上至将校,下至士兵,无不奋勇杀敌,这是在场众人今天都看到了的,做不得半点虚假。

更何况长安城还有皇甫嵩与赵谦等人带着一干身经百战的老兵镇守,尤其是皇甫嵩,他的威名整个天下几乎无人不知,要想从他手下抢夺长安这座雄城,不知道要花费多少血汗。

如果韩遂等人投降朝廷的事是真的,那这场仗还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么?

别看如今叛军手下有十万之众,按现在这个形式,没十天半月根本打不下长安,若是韩遂等人带兵来了,城中的禁军与外来的韩遂等人两面夹击,那时众人就连凉州老家都要回不去了!

众将皆惊疑不定,显然在很多人的心中,拿下长安已经不是一个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一个做不做得到的问题。

尤其是在出了今天皇帝亲登城头,引起叛军内部军心动摇的事情后。哪怕李傕再怎么绞尽脑汁的稳定军心,但明眼人都知道,这看似强盛的十万大军,其实早就变作一盘散沙,再也聚集不起来了。

樊稠听了蔡邕的话,大喜过望,也不顾李傕、郭汜等人难看的神色,追问道:“敢问蔡公,不知我等若是就此归顺,朝廷将如何安置我等?”

“来时陛下便有明言示下,说是过去的事不仅一概既往不咎,而且还会下发封赏,以嘉诸位不惧乱命的气节。只要诸位继续为国效力,便依然是我大汉的将军。”蔡邕说道。

众人以樊稠为首,纷纷喜笑颜开,从此再也不用担心变作叛贼,而能继续做大汉的将军了。

唯有贾诩在一旁听得不对劲,朝中如今不是王允当政么,怎么不该是‘王司徒有明言示下’,而是‘陛下有明言示下’?另外,这个‘不惧乱命’的乱命,是指不惧王允的乱命么?

这怎么也不像是掌握朝政的王允该说的话!

第九十二章丨拔刀相向

“始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懽,怒则反目以相噬。”————————【吕惠卿责授节度副使制书】

这时突然有两人并肩走进大帐,冷笑道:“诸位莫要被此人言语蒙蔽,什么既往不咎,王允老儿是那种会轻易向我等低头的人物吗?当初三辅遍传‘朝廷欲杀尽凉州人’的言论难道诸位都忘了吗?朝廷现在是由王允这伙并州人把持朝廷,我等与并州人向来不和,此次突然转变,要我等归顺,谁知道这会不会是王允的阴谋!”

蔡邕抬眼一看,原来正是当初导致朝廷在新丰战败的罪魁祸首胡轸与杨定,看到这两人,蔡邕顿时没有好脸色:“我道是谁,原来是辜负皇恩的奸贼小人!”

“死公,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胡轸顿时大怒,往前走了两步,右手看似随意的伸向腰间。

胡轸表面上做出气恼的模样,其实心里冷静非常,此时就等着蔡邕再次出言不逊,他就好借着发怒砍杀对方。因为他知道在场所有人都可以赦免,唯独自己与杨定不能,所以他就必定要置蔡邕于死地。

只要蔡邕一死,便等同于彻底断了众人归顺朝廷的路,不得不随他一起与朝廷死磕到底。

蔡邕还未说话,一道身影便起身拦在了他的跟前,这人正是樊稠:“胡文才,你可再试着往前一步!”

樊稠手按着刀柄,毫不示弱的对胡轸怒目而视。

出了这等事故,帐中众将纷纷站起,董承、李蒙、王方等将立在樊稠周围,杨定、郭汜等人则站在胡轸身后。两方人马剑拔弩张,仿佛随时会发生火并。

樊稠与董承等人是董卓的部曲,而李傕他们则是牛辅的部曲,按地位来看,樊稠、董承与牛辅是一个层次的,都是直属于董卓手下的将校。

按道理,在场众人应该以往日在董卓手下亲近程度来排地位高低,谁知在众人聚兵以后,樊稠等人因为兵少而不得不屈身于李傕之下,这让他们早就心生怨气。

况且他们本来就没想过起兵造反,只是因为被朝廷对凉州人冷漠的态度以及关中流言所影响,不得不加入李傕的阵营,但其实众人心里都是想着寻机归顺的。

如今朝廷主动放低姿态,还派了让众人平日信服的蔡邕做使者,这么好的机会就在眼前,樊稠哪里肯让胡轸的意图得逞?

看众将内部开始有分裂的趋势,依然坐在榻上的贾诩开口说话了:“诸位都是军中袍泽,如此敌对,可是要让天使看了笑话?”

贾诩在军中素有威望,以前军中将校凡是出现争执,无不是由他来当和事老,每每都能令双方满意。此时见他开口,樊稠很是干脆的给了贾诩面子,第一个坐回了席上。樊稠一回到座席,他身后的那帮人也都回去坐下,把挡着的蔡邕露了出来。

樊稠也不担心对方会猝然发作,毕竟众人能有今日,全是由于贾诩当初的提议,等若是贾诩一言救了十万人的性命,是故谁也不能不给贾诩面子。

果然,素来倾慕贾诩的校尉张济是胡轸背后第一个返身回座席的人,接着便是郭汜,最后再是一脸阴沉无奈的李傕,徒留胡轸与杨定在场上。

贾诩也不管胡轸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径直向蔡邕问道:“在下有几个问题,还请蔡公解惑。”

蔡邕刚从那一场紧张刺激的局势中回过神来,此时见到是贾诩发言,立即打起精神应对,这可是临行前皇帝点名要重视的人物,不可丝毫马虎了:“不敢,讨虏校尉有话尽管说,只要不涉及朝廷机密,老夫知无不言。”

“其实也不是什么机密。”贾诩捋须笑道:“在下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何蔡公刚才自始至终,但说国家,却只字不提王司徒?”

看着众人都是一副紧张关切的神情,蔡邕哑然失笑,道:“原来是这样,是老夫一时糊涂,倒忘记跟诸位说清了。”

“王司徒因为屡出乱命、违抗圣意,经太尉马公与前将军赵公联名上奏,陛下允准,遂将王司徒罢黜。”蔡邕补充道:“如今朝廷已经是由陛下亲政,太尉马公与新任司徒、也就是前将军赵公录尚书事。朝中形势大变,再也不是如诸位所言是并州人掌权,有意敌视凉州人的局面了。朝廷如陛下所说,已经拨乱反正,愿意改正前过,诸位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帐中一片寂静,良久之后,樊稠不可置信的说道:“王允、王司徒、被罢免了?”

蔡邕点点头,表示肯定。

不仅是樊稠,就连李傕也是目瞪口呆,在他们眼中,王允权势正炽,朝中无人可匹敌,没想到短短一个月,王允说败就败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傕不可置信的说道;“论权势,朝中还有谁能敌过王司徒?你说太尉马公,难道是马日磾?这不可能,你一定是在蒙骗于我!”

胡轸冷眼瞧着李傕的失态,冷静的说道:“不论王允是否真的下狱,须知我等起兵一是为了求朝廷赦免,二来是为了给太师报仇。试问蔡公,太师匡扶社稷、有功于国家,因犯了何罪,敢让王允不告而诛?”

“董卓与王允各有功过,如何定论,自有朝廷决断。”种邵说道。

“无论如何,太师未经审讯,无故被杀,足以证明王允藐视国法,肆意弄权。此等奸贼,不明正典刑于天下,难以彰显朝廷之明。”胡轸此时索性不再去想王允的倒台究竟是不是阴谋,他只想尽可能的阻止西凉军中的分化以及朝廷对军中骑墙派的拉拢。

对此,他想了个自认为让朝廷很为难的条件:“若是朝廷能斩杀王允,宣告其罪,我等自然再无话讲。”

“没错,要我等归顺也可以,先杀王允,不然我看不到朝廷的诚意!”李傕补充道。

无论归顺与否,只要朝廷杀了王允,便是如去一臂,不仅对其声望还是实力都是重大打击。

在这个事上,樊稠毕竟与董卓有恩,也同意两人的意见。

贾诩在得知朝中局势变化之后,继续陷入沉思,其实心里的立场早已开始逐渐转变。

种邵在一旁大怒,在他看来朝廷主动提出赦免已经是法外开恩,这伙人不思体恤,俯首认罪倒罢了,居然还敢提条件?

还是蔡邕老成,他拦下了种邵,缓缓说道:“兹事体大,须得让老夫派人回去与陛下商议才行。”

李傕以为是要回去找马日磾或者赵谦做主,爽快的答应了下来,同意让种邵独自回城,却把蔡邕等一行人名为招待、实为软禁的留在了营中。

第九十三章丨夤夜造访

“我朝含弘,录功忘过,能早自归,必取将相。”————————【元史·列传第五十】

深夜的军营中一片寂静,月色清凉如水,蔡邕干脆吹灭了灯火,坐在的帐中,沉浸在这皎洁的月光里。他的怀里抱着一根牦节,轻轻地用绢布擦拭着,郑重的目光像是在抚摸自己的生命。

贾诩的深夜造访,打断了蔡邕这一富有仪式感的举动,他看了看蔡邕手中的节,笑道:“听说苏武啮雪食毡,持节不屈。看蔡公这副模样,可是在追怀古人?”

“难怪陛下说讨虏校尉是聪明人,果不其然,老夫正准备去寻校尉,没想到是校尉先找过来了。”蔡邕两手握着节,示意贾诩入座。

“鄙人姓名竟有幸为天子所知?”贾诩坐在蔡邕对面,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的说道:“陛下可真是非常之主。”

“陛下英睿明断,言谈举止处处有人主之象,讨虏校尉只有在以后亲身体会过了,才会相信老夫今日不是在说空话。”蔡邕说完,抬眼看向贾诩;“贾校尉夤夜前来,怕不只是要来说苏武的故事的吧?”

贾诩点点头,说:“确实有几个疑问想不明白,想请蔡公解惑。”

蔡邕背往后挺了挺,正襟危坐道:“但说无妨。”

“如果在下所料不差,朝廷此时应当是陛下掌权,太尉等人不过虚有其名而已。”贾诩从容的直视着蔡邕的目光,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为何蔡公不向众人明说,反倒任由他们误解为是太尉掌朝政?”

蔡邕说道:“如果说这一切都是陛下所为,他们信吗?就算是老夫在狱中时,也不信当今天子小小年纪会有如此手腕,精心策划罢黜王允,短短时间便令群臣俯首、众将听命。”

贾诩默然不语,这件事情其实在他心中早就想明白了,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冒着风险来找蔡邕。

“以贾校尉才智,这些问题其实早有答案,无须再问,也无须再答。”蔡邕淡淡说道:“依老夫之见,贾校尉到这里来只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想知道朝廷究竟欲何为。”

就像是谈论明天的天气一样,贾诩轻描淡写的点破皇帝等人想出来的计划,脸色轻松,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为提议叛军反攻长安的筹划者,也在入城‘受赏’的名单里。

“以陛下的手腕,意欲何为,已经很明白不过了。樊稠他们自以为得赦,高兴的准备入城受赏,可谁知道他们入城之后会不会成为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蔡邕面色不变,他来时早已在皇帝面前得到提点,贾诩虽对朝廷心存忠义,但向来以自家性命放在首位。此时贾诩虽然揭穿了朝廷赦免众人背后的计谋,但蔡邕知道贾诩不去跟李傕说这个事,反倒来他这里,显然对方心里是倾向朝廷的。

“天子有意赦免诸将,这绝不是虚言。”蔡邕信誓旦旦的说道。

看见贾诩怀疑的目光,他补充道:“但你说的也没错,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入城之后,确实会被朝廷清算。像是胡轸、杨定这般反复叛主之人;李傕、郭汜这等谲诈阴狠之辈,朝廷如何能将其赦免、任其留于军中?王允不赦诸将,这确实是朝廷理亏,但他们经次一叛,尝到了甜头,日后朝廷若是有诏不利于他们,岂不是要再叛?”

“所以陛下的意思是?”贾诩轻轻问道,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

“既要施之以德,又要树之以威。”蔡邕将皇帝的计划和盘托出,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若不是皇帝对贾诩的性格剖析入木三分,头头是道,若不是贾诩今天的表现,蔡邕还真不一定会按皇帝说的去做。

贾诩是叛军中的智囊与灵魂人物,这是蔡邕今天到叛军之中才发现的,而皇帝以前从未见过贾诩,又是从哪里得知贾诩这个人物?又是如何底气十足的认定贾诩是此次计划的关键呢?

撇去蔡邕心中的疑惑不谈,贾诩在听了蔡邕的话后略感吃惊,杀鸡儆猴,除掉一批不老实的,赦免那些老实的,以让他们在心中敬畏朝廷,不敢造次,并对朝廷感恩戴德。

这不是一味的诛杀镇压,也不是一味的妥协服软,杀抚并行,分而化之,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只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简简单单的就告诉他了呢?

蔡邕想借此拉拢贾诩,想借贾诩的地位说服军中如樊稠这样的求和派。这一点说得通,但就连足智多谋的贾诩都没想明白的是,凭什么蔡邕连一丝试探都没有就将计划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了。

为何他们就那么笃定贾诩会帮助朝廷?

他们怎么知道贾诩不是跟着李傕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呢?这么做的根据又在哪里呢?

这是贾诩心里真正的疑惑,就连蔡邕都一知半解,推脱说日后见了皇帝,自然会有个合理的答案。

又是那个小皇帝,贾诩在心里腹诽道,这个小皇帝在雒阳时看不出有什么能耐,没想到一直在隐忍,等到董卓死后就掀起了如此风浪。

见贾诩沉默不语,蔡邕说服道:“贾校尉何必犹豫?试想此战若是李傕等人攻下长安,把控朝政,凭其暴虐秉性,又有大军在手,届时还会把天子和朝廷放在眼里么?到那时候,天子安危将置于何处?朝廷威严将置于何处?关中百姓将置于何处?校尉身为汉臣,难道还要继续助纣为虐吗?”

“到底曾经共事,我实不忍见其一步步走入死地。只是朝廷这边……这让我十分难办。”贾诩摇了摇头,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

蔡邕哪里不明白贾诩话里的意思,能毫无顾忌的提出举兵造反、攻打京城的人物,岂会顾念哪一点军中旧情?这不过是故作忸怩,要看李傕、郭汜他们这些垫脚石能把自己垫多高罢了。

他心里冷笑,看破也不说破,索性放出了撒手锏:“校尉可知,早在数日之前,陛下就已私下派遣谒者段训奉诏赶赴陕县,打算赦免诸将?”

这回贾诩是真的愣了,他毫不知情:“陛下早已派过赦诏?为何我从未听人说起过?”

第九十四章丨夜漏未尽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诗·行露】

段训好歹是朝廷使者,身负诏命,到了陕县却什么动静也没有。显然是被人暗中瞒了下来,意图就是不想让众人知道朝廷已经赦免了他们,从而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观众人这一路上的表现,这人是谁无疑很清楚了。

贾诩心头一阵恼火,自觉聪明一时,没想到却被平日最瞧不上的李傕等人利用与欺瞒,本可以接受赦免,却被人强行架上造反行列,甚至还诱使自己做主谋,这让后人如何看待他?

他内心极为气愤,这可真的就是助纣为虐,为奸人所乘了。

只听蔡邕继续煽动道:“我适才在帐中不提,是因为可能已死无对证,徒然说出,反倒会让李傕反诘。由此可见,傕汜之辈岂能成大事?你跟随起兵,只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圣天子在位,立志中兴,拔举皆以德才;又不计前嫌,打破一年再赦的往例,允准如校尉这般尚存忠义之心的人改过自新。”

蔡邕把上半身往贾诩方向半倾,做出亲密的姿态来:“校尉大才,陛下早已知之。来时陛下就说过,若是能促成此事,诏拜尚书、位列九卿,不在话下,何必非要佐此辈为乱?博乱政之功,而弃匡济之道,岂是人臣所为?”

这话说完,贾诩再也不再拿捏姿态,说道:“原本以为获赦无望,故行此逆乱之举,如今陛下圣明,原宥我等。诩区区不才,何益于国,能得陛下看重?若陛下不以诩微贱,诩愿随其左右,供其驱使。”

“好、好,贾校尉此举解朝廷危难于一时之间,有大功于国,何谓无才?陛下果然没有看错人,主明臣贤,汉室中兴有望。”蔡邕激动的将怀里的节小心放置一边,冲贾诩一拜。

“不可!不可!”贾诩赶忙离席推辞,道:“蔡公名望、年齿皆胜于我,在下当不得此拜。”

“老夫只知经书大义,不通智计,今日能至于此地,皆赖陛下耳提面命。接下来要该怎么做,陛下只提了大致的方略,具体的还请贾校尉从旁助我。”

两人客套推辞一会后,复又重回席上,贾诩捻须沉吟道:“不知陛下的打算是什么?”

“陛下的原话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这样,就可以把敌人缩小到最少,集中对付冥顽如胡轸等辈。’这其中,胡轸、杨定是陛下钦点不赦之徒,其余的如樊稠等人,倒是值得笼络。”蔡邕说道。

贾诩眼前一亮,心中赞道:“陛下此语虽然粗疏,但也不失为一条至理。与孟子‘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之语不谋而合。”

看来小皇帝确实如蔡邕所言,有非常之智,有如此明主,贾诩岂能不抓住眼前这个机会?

他仔细为蔡邕分析道:“如今军中已如蔡公所见,分作两派,一派以李傕等牛辅旧部为主,他们兵马强盛,不愿意就此罢手,重新受朝廷约束。这等人,大可以依陛下之意,赚入城中之后,伏兵杀之,以儆效尤。其部兵马,或是裁撤,或是收归朝廷,皆有圣裁。”

蔡邕点了点头,算是认同贾诩的看法,当然,这也是早已算计好了的。

贾诩接着说道:“另一派则是以樊稠、董承等董卓旧部为主,见李傕等人伏法以后,必对朝廷心生惧意。彼等官职、地位虽曾高于李傕,但兵马稍弱,就算失了兵权也无妨,左右朝廷不会失信、亏待降者。”

“朝廷恩威施于海内,刘氏安坐四百年江山,岂会失信于人?我既然奉命来此,便是朝廷最大的诚意。”蔡邕说道:“只要他们肯降,一律保留兵权,官升一等,哪怕是李傕、郭汜,陛下也愿意暂时虚与委蛇、加官赐赏。”

“这么一来就好办了。”贾诩屈指叩了下桌案,倾身说道:“他们举兵来此,无非是要保全性命,自新丰一战后,诸将性命无虞,便想进一步谋求高官厚禄。只要陛下不计前嫌,不吝爵赏,我能为蔡公说动众人接受招抚,弃军入城。只是入城之后再有什么变故,可就与在下无关了。”

蔡邕明白贾诩这是不愿沾上坑害同僚的骂名,对此表示理解:“这是自然,在临行前陛下已授我便宜从事,只要凉州诸将愿意入城,便是骠骑将军,陛下也给得起。只是在胡轸等人授首后,朝廷将派人接管此间兵马,到时候唯恐出现军心变动、有死忠者教唆反抗,所以非得贾校尉出面斡旋不可。”

贾诩点点头,突然想起牛辅旧部中,校尉张济往日与己亲善,今后一旦入朝,若无军队外援,恐会势单力孤,倒不如趁此为自己预留一股军中势力。

至于为何不选同样信服于他的樊稠,则是因为樊稠有勇无谋,常出口伤人而不自知,不如张济沉稳。

为了防止皇帝把牛辅旧部都划到不赦的黑名单上,贾诩自觉有必要搭救一下张济:“校尉张济颇有胆略,平日也多信服于我,若是能得其相助,弹压军队,此事将更为顺利。”

蔡邕知道他这是在给张济做担保,而张济并不是皇帝指名道姓必须要死的人,所以他也乐于做个顺水人情,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性命无虞,日后前程可保,贾诩再无顾虑,开始一心为皇帝打算:“今日城上军威,人所共见,再加上陛下亲临城头,声威震慑之下,众将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有些胆怯。所以蔡公此行正是时候,要想劝服他们就此归顺,倒也不难。”

蔡邕没有答话,只听贾诩继续说道:“只是难就难在,让他们弃下部众,孤身入城受赏。有董卓前车之鉴,要想说服李傕他们怕是要多费心思。”

“这正是一大疑难。”蔡邕叹道:“他们个个狡诈,不肯轻易松口,非得见王允身死方可罢休,种申甫已经回城禀告了,也不知道陛下会怎样决断。”

贾诩似乎早有预料,虽然没有见到如今长安城中的小皇帝,但他自觉已逐渐摸清了对方的脾性:“若是诛晁错能退七国之兵、杀王允能罢十万之众。以陛下之明,当不难做决断。”

蔡邕是知史之人,对此更是忧心忡忡:“就怕他们以为朝廷软弱,一味求和,生出轻视之心。”

“他们若是不轻心大意,又如何会入陛下毂中呢?”

第九十五章丨分化瓦解

“故其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瓦解云散矣。”————————【汉书·匈奴传上】

汉初平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李傕、郭汜等人的要求终于有了回应,凉州诸将勒兵城外数里,见到长安城门朝他们缓缓打开,一行数十人的队伍缓缓而来。

为首的是当朝卫尉赵温,在他身边则是昨夜入城汇报情况的议郎种邵。此时种邵一副悲痛难耐的模样,让众人的心弦顿时紧绷,脸上浮现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李傕等人预感到了朝廷此次招抚的决心之大,樊稠等人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在宣告了王允于狱中自裁的死讯后,胡轸第一个跳出来表示不信:“你说王允死了便死了?谁又能作证!”

种邵忍无可忍,怒目而视:“奸贼!你不信则罢,还真以为朝廷会怕了尔等不成!”

说完种邵便转身准备负气离去,这场谈判也将昭告l失败,樊稠见种邵行为不似作假,突然走上前来拉住了他,好言说道:“议郎莫要怪罪!所谓眼见为实,这关系到朝廷与十万将士安危,万万不可马虎了,不然,我等派几人入城一看究竟,到时王司徒下场如何,不就都知道了么?”

胡轸没想到樊稠也有如此粗中有细的一面,不免多看了他几眼,说道:“好,既然你说王允自杀,那你便把他抬出来让我看他一看,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死者为大,岂能不敬?”种邵态度坚决道:“要看,你自己入城去看!”

“种议郎说的没错,死者为大,不宜随便惊动。”赵温出面转圜道;“不然诸位选派几个以往见过王司徒的人,随种议郎入城一见?”

胡轸极不情愿接下这个任务,他并不相信王允就这么死了,万一对方的目的是赚自己入城,到时候恐怕是被杀了都没处说理去。

他不开口,一旁的杨定也不作声,李傕也不好强求两人入城,毕竟这两人名望身份都摆在那里,不能随便使唤。

思来想去,李傕环顾众将,道:“诸位兄弟有谁愿意入城?”

李傕手下没有几个人见过王允,就连他们几个牛辅手下校尉当初也只是与王允有数面之缘,可是此刻胡轸、杨定叫不动,自己与郭汜不敢轻易入城,樊稠那帮子人又信不过。

实在没办法,只得把主意打在了张济身上,张济在军中是老好人一个,谁也不得罪,即便是打苦仗硬仗也不推辞,在李傕眼中只是个很好使唤的跟班,而不是像郭汜、樊稠那样是值得提防的对手。

张济硬着头皮应了下来,没想到这个麻烦居然落在了他的头上,他表面上是万般不情愿,但其实心里却突地一跳。

今天清晨贾诩便独自造访他的营帐,跟他说清利弊,劝他随樊稠等人归顺朝廷,不要随李傕一条死路走下去。

张济兵马微弱,继续打下去本来就对他不利,更何况是他平日最为推崇的贾诩亲自劝说?

李傕丝毫不知张济已经改换门庭,暗中跟随贾诩投靠朝廷,还道是张济与他是一条心。

见张济装作不甚情愿的答应了下来,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正以为无事,只听樊稠不满道:“只让你们那边的人进城?我看不行,我们这边怎么也要派人跟着去,免得有人空口说白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济不满道:“我难道会哄骗你们吗!”

“这可难说。”樊稠随口说道,无心之言,让张济更为恼火。

樊稠不曾计较张济难看的脸色,自顾自的寻找他认为合适的人选,很快,他找到了:“董承,你与太师是本家,太师生前与你亲近,你也见过几次王允,这次就麻烦你进城如何?”

董承嘿得一笑,爽快的说道:“不就是长安城么,进就进,怕个什么!”

赵温面带笑容,静静地看着眼前诸将泾渭分明,变作两派,心里鄙夷竖子不能成事,也为之后要进行的事增添了信心。

他开口道:“既然诸位商议好了人选,那就请随种议郎入城吧,我等不如趁此机会,好生说一说诸位接受赦诏之后的封赏。”

“尚且不知王允生死,谁要跟你谈封赏?”胡轸排斥道;“再说了,我等何时说过要归顺朝廷了?”

在胡轸看来,王允被杀掉的可能性非常大,既然如此,索性撕开脸皮,让朝廷空忙活一场。朝廷遭此羞辱,绝对会放弃招降,到时候樊稠他们无路可走,只能随着胡轸继续攻打长安。

赵温倒也不恼,只是饶有兴趣的问道:“哦?此事可由你一人而决吗?若是众位皆奉你为首,毫无异议,那我等此行便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背后捅刀的人,哪里配做让我等奉之为主?”樊稠不满的接话道,他实在是心直口快,一天之内不仅得罪了老好人张济,就连胡轸、杨定都被他骂了。

胡轸对此事本就不悦,当初他算盘打得响亮,意图借助自己对李傕等人的救命之恩、临阵反戈之功,获得众将拥戴、成为董卓第二。

谁知道新丰战后李傕、郭汜对他的态度都是表面恭顺,其实心里都很抗拒胡轸试图主导全军的动作,至于樊稠等人更是瞧不起胡轸临阵变节这样不光彩的行径。

期望与现实造成的巨大落差,让胡轸近几日很是烦闷,不仅兵马不如李傕,甚至连威望都不足以号令众人,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虽然现在他为了保持现有的地位和今后的权势,不得不改变策略,对军中势力最强的李傕虚与委蛇,李傕也投桃报李,给予足够的尊敬。

但他还是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放弃朝廷的正当官职不做,要去唆使李傕等人造反?

此时听樊稠提起胡轸痛处,胡轸顿时气道:“当初要不是我,你们哪有那么容易打赢吕布?如今性命得保,倒都不认账来了!”

第九十六章丨名爵作诱

“故令往购募爵赏,科条如左。”————————【檄吴将校部曲文】

“你这是说得何等话?”李傕不满道,看着赵温等使者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他实不愿意让朝廷的人瞧见军中内部的不合与分裂,打着圆场说道:“都是袍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大家一路走来都是一起商量,哪里有什么谁做主、谁为首的?今后谁还说什么有人敢踩我们头上,我李稚然第一个不饶他!”

樊稠脸色这才稍霁,往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

而胡轸却是听出了李傕话语中对他的警告,胡轸心中早已对李傕不满,想到哪怕造反成功,自己不是李傕嫡系,所能得到的好处未必比当初选择继续跟朝廷走到底的好处多,如此一来,他哪里肯继续蛰伏下去?

“好!既然这样,那咱就等着看王允到底死了没有吧!”胡轸环顾众人一眼,说道:“到时候,我跟着大家的意思走,如何?”

“这样才像话!”樊稠不阴不阳的说了句,弄得胡轸又是心头火起,幸好有李傕在一旁盯着,这才没有闹出大的动静来。

一行人以董承为首,张济为副,各带着十几个亲兵随议郎种邵进入长安城。

赵温则留下来与蔡邕一同等待消息,李傕本欲让他二人还帐休息,尽少与旁人接触,免得扰乱军心。

怎耐樊稠、王方执意要设宴款待,贾诩也在一旁附和。

李傕怕他们私下搞出什么名堂来,只得留下盯着。

樊稠对李傕、郭汜的在场毫不为意,他虽然鲁莽,但为人也算厚道,从始至终都自觉是在为军中诸将谋一条生路。哪怕李傕等人反对归顺,但在樊稠心里,只要大家一致同意归顺了,便是李傕再强势也得跟随众人一齐进退。

就像是当初军中在新丰获胜后一致决议进攻长安,樊稠虽然心里不甚乐意,但还是选择服从多数人的意见一样。

“太尉马公与司徒赵公已经达成一致,待众人上表归顺之后,便各有封赏。”赵温慢条斯理的看了热切的樊稠一眼,道:“将军通晓忠义,有勇有谋,朝廷准备拜将军为扬威将军、赤亭侯。”

樊稠眼前一亮,哈哈笑道:“朝廷果然待我不薄!”

如今朝廷未有流离播越之难,中枢之威仍在,不像历史中为了保命随便给投降的白波军授以征东、征北将军的职位,此时的军职仍以中郎将、校尉为主流,将军职还是比较贵重的。

李傕和郭汜在一旁吃味的看着樊稠兴高采烈的模样,嘴上虽然不说,但其实心里也各自都想知道自己在朝廷心中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官位。

赵温仿佛没看到似得,说起了同样有意于归顺朝廷的将领去留:“王方、李蒙等校尉皆拜中郎将,诸位得到封赏之后,所部兵马一概保留,仍归其主,只是今后要由朝廷调拨粮草军械,不得肆意劫掠。”

归顺朝廷,自然要服从朝廷管辖,见朝廷敢让他们约束队伍,明显是极有底气。

而且谈判的条件、内容十分详尽,完全不像是敷衍应付的样子,倒真的像是朝廷自上而下的法外开恩,而不像是为李傕等人的军势所屈服求和。

樊稠等人粗莽,没有什么心计,见朝廷如此煞有其事的开条件,各自都觉得朝廷这是认真对待。

就连李傕和郭汜心里都开始动摇了。

保留军权,坐拥高位,又可以任意调动部曲。这已经跟众人所想的打下长安之后所得到的好处差不多了,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这么多好处,又何必跟朝廷打一场胜算不大的仗呢?

今后若是有什么不满的或者后悔了,大不了再起兵一次,无非是把这几日走的路给重走一遍罢了。

赵温知道李傕等人心动了,也不在卖关子,说道:“二位校尉各有武勇,正是朝廷今后的依仗,故而朝廷有意拜李校尉为扬武将军、甘亭侯;拜郭校尉为扬烈将军、戏亭侯。”

李傕虽然心动,但面对诱惑,仍然表现的很是谨慎,他与郭汜对视一眼,点头说道:“这事先不急,一切等董承他们回来了再说。”

赵温也知道不急于一时,笑着岔开了话题,尽说些让樊稠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去了。

一旁李傕则与郭汜悄悄借故离开大帐,寻了个僻静的地方,两人开始商议起来。

“稚然!我看朝廷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如果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就此降了倒也不算是坏事。”郭汜转着眼珠子,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左右朝廷也动不了咱几个的兵权,等归降之后,咱好生窥探朝廷虚实,到时候再做打算也不迟。”

李傕沉吟道:“话是这么说不错,但这么一来,总觉得太简单了。”

可不是太简单!

本以为要经过一番苦战,少说死上万把人才能拿下长安,没想到却是朝廷主动服软,甘愿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向一伙叛将乞和。

这怎么说都不太容易让人相信,可事实就摆在眼前,李傕心里虽然仍有顾虑,但也不得不相信。

“不管这里头有没有问题,今后一旦入朝,我等必须得抱成一团,才能与那伙公卿们较量。”郭汜轻声说道:“谁实力最大,谁的声音也就最响亮,这放在哪里都是通用的。咱俩手底下兵马数万,朝廷笼络还来不及,哪里还担心他算计我等?该担心的,是樊稠、王方那些人吧。”

“你说的不错,如果马日磾真的甘愿以王允的性命来换取我等投诚,但足以说明此人不过尔尔,不足为惧。”李傕分析道,眼乜斜了郭汜一眼,心中暗道:‘郭阿多盗马之辈,兵马不逊于我,心里恐怕也是打着入朝后拥兵自重的主意,想跟我一较高下。’

李傕暗自提防着郭汜,表面上却无比坦诚:“太师曾言朝中诸公,皆是庸碌之辈,没有几个是不惧刀剑斧钺的。如今我等大军在手,还怕他何来?郭兄弟,你我今后当同进退,共富贵才是!”

第九十七章丨董氏外家

“幸联戚畹之贵,秉旄继世,抑造物之报,啬此而丰彼欤?”————————【宋史·列传第十六】

董承等人甫一入城,便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安排了上好的屋舍、歌姬招待。

负责接待的侍中杨琦等人不矜世家身份,亲自劝酒讨好,张济这几日提心吊胆,唯恐遭到朝廷报复,在军中哪里顾得上尽情享受,很快就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了。

唯有董承城府深沉,刻意保留了一丝清醒,他倒是不怕酒水中有毒,毕竟他与张济放眼叛军之中不过是个小人物,犯不着让朝廷如此大动干戈。

事出反常必有妖,见杨琦迟迟不提去见王允的尸首,董承心里越发起疑了。他倒是也沉稳,知道静观其变,想看看朝廷接下来想玩什么把戏。

很快,待张济还在沉迷酒色与吹捧的时候,一个小厮悄悄将董承请到了一处偏僻的屋舍。

一个董承从未见过的老者头戴梁冠,身披纱袍,端坐在主位,就连脾性耿介的议郎种邵此时也温顺的坐于下首。

“将军有所不知,此人正是天子生母的兄长,朝廷的北军中候。”种邵在一旁介绍道。

见种邵的脾气浑然不似在叛军之中的那样暴躁,让董承心里更是惊疑不定,通过介绍他已经认出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皇帝的舅父王斌,当初奉诏来京后不过是个奉车都尉,没想到董卓一死,其人立即就翻身做了北军中候,看上去还很受信赖?可是朝中大臣不都是很反感外戚掌权的么?马日磾为什么要特意将王斌安排到北军中候这样重要的位置上去?

不待董卓多想,王斌却已温和的跟董承打起了招呼,他为人和气,从不摆外戚的架子,在朝中大臣心中很有好感。

此时与董承说话也很有分寸,也不说如今的战事,轻轻绕开双方敌对的身份。单就与董承说些家常闲话,董承知道对方是有的放矢,也不急,乐得跟对方说些有的没的。

到底是王斌沉不住气,他轻轻咳嗽了几声,突然叹道:“君上襁褓失恃,年幼失怙,自登基以来,又遭逢大乱,实在是苦难多磨。”

董承不明白王斌的意思,只得顺着他的话接道:“是,古来贤明之君多遭险阻,晋公有流离各国之厄、越王有卧薪尝胆之苦,但他们最后都成就霸业。国家虽然饱受磨难,也可说是天将降大任。”

“说的是啊。”王斌显然很喜欢董承的这番比喻和说辞,赞同道:“我等身为朝廷臣子,深受国家信重,岂能不尽心竭力,为其效命?君上当年失恃,若无董太皇太后尽心抚养,君上何至有今日?老夫虽为君上母族,未能在君上幼时多加照顾,实在惭愧。君上是家姊遗孤,董将军又是太皇太后内侄,于情于理,还请受我王氏一拜。”

董太皇太后是孝灵皇帝生母,今上刚出生时其母王美人便被当时的皇后何氏害死,为了保护刚出生的幼子,孝灵皇帝特意让当时的太后董氏抚养长大。

董太后不仅对皇帝悉心照料,将其拉扯长大,更有意为其争取太子之位。抛开个人私利不讲,董氏对当今皇帝可以说是恩重如山,皇帝长大后也将董氏视为自己的外家,等同于母族王氏。

在董卓干政时,董太皇太后早已死于跟何氏之间的斗争,为了获得专权朝廷的合法性,董卓假托自己是董氏族人,对董太皇太后的亲族大肆封赏,其中就有董承得以掌兵,随牛辅坐镇一方。

但这些事都伴随着的董卓亡故而烟消云散,朝中谁还会去认董承是皇帝的外家?就连王允也一棍子打死,有意将董卓一并归入道凉州将校中去,不许这个外戚露头。

谁知道被王斌此刻再度提了起来,虽然嘴上说是为了报答当年董氏的养育之恩、又惭愧于王氏不能在当时襄助皇帝,其实还不是为了拉拢他?可是眼下朝中不是马日磾与赵谦两人掌权么?王斌有意提及自己的外戚身份又是什么意思?

由于不明情况,董承还以为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一时惊诧,竟忘记了回避的动作,生生受了王斌这一拜。等回过神来,董承连忙摆手说道:“我无德无能,岂敢当此大礼!”

“太皇太后抚养陛下长大,可谓是有功于国。”一旁的种邵插话道:“如今董氏在朝中只剩下将军一人,国家今后必然倾力报答,现在这不过是王公个人的致谢,将军有何担不得?”

“这……如今国家经事不多,年纪还小,这报答一事。”董承故作犹疑,看了眼种邵,试探道:“太尉马公与司徒赵公难道就不会有意见吗?”

“将军有所不知,如今是君上亲政,大权皆在君上手中,恩赏后族,本是历代传下的规矩,太尉等人又怎么会有意见?”王斌笑呵呵的说道:“别说是此事,就连当初允准赦免城外众人的提议,都是君上所做的决定。不然将军以为王司徒何以倒得那么快?朝局几经跌宕,何以安稳如山?”

董承想起了当日临危不惧的站在城头观战的年轻人,想到马日磾经学传家,总不至于胁迫皇帝登城鼓舞士气,除此之外,那就只有一个解释,皇帝是自愿登上城墙的。

能有如此胆量和气魄登上凶险万分的城墙,这样的皇帝确实符合王斌口中的谋略深远,胸怀锦绣的形象。想到如今朝中并不是马日磾等人执政,而是背后的皇帝掌权,董承心里突然炙热了起来。

且看王斌才能不过中上之姿,不会领兵,未临军阵,仅仅因为是皇帝的母族便爬到了北军中候的位置。而自己征战多年,论才能绝不逊于王斌,又是对皇帝有过大恩的董氏后人,怎么就不能坐上更高的位置了?

董承心念急转,他本来就想着跟樊稠一起归顺朝廷,此时心里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若是一门心思跟着李傕,事后哪怕打下长安,掌握朝政,那也是靠各自手下兵马是否雄厚来论资排辈,而自己手下不过数千,能得到的好处绝没有李傕的多,反而还要在人面前忍气吞声、低头做小。

而一旦归顺,自己就会走上外戚大将军的路子,所获得的权力将比跟着李傕等人继续反叛所得到的更大,不仅是将会参与朝政,还能将城外那十万大军收入麾下。

孰轻孰重,该选哪条路,董承显然不需要再考虑了。

第九十八章丨钻营冀望

“侥幸恩赏之蕃庶,冀望非常之盛典。”————————【齐东野语·嘉定宝玺】

虽然如今这个小皇帝看上去颇为聪慧,但到底年纪还小,必须得依仗外戚来替他掌权、替他制衡豪族出身的大臣,这是几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再说了,一个小皇帝哪怕是有些聪明胆识,又能如何?终究不过是个孩子罢了,这是董承当前的想法,但他转念又想到自己虽然也算是外戚,但到底比不得王斌与皇帝更为亲近,今后若是要做大将军,王斌就一定会成为他的劲敌。

董承虽然应下了王斌与种邵所提出的要求,全力促成此次让凉州将校归顺的事情,但他看向王斌的眼神中却隐隐带着一丝敌对:“不知众将归顺以后,我等将如何安排?”

“李傕、郭汜、樊稠三人各拜将军,封亭侯,其余诸将拜中郎将、校尉若干。”王斌答道,停顿了一下,与种邵两人对视一眼,复又说道:“至于将军你,则暂时拜为辅国将军,与李傕等人同列。”

怕董承不满,王斌立即补充道:“将军且放宽心,若是将军高出他人一等,难免会使众将不服,所以还请将军委屈一下。”

董承假意不悦,道:“这要委屈到什么时候?”

“待众军安稳之后,将军自然就会得到陛下追恩董氏的封赏。”种邵代为解释道,见董承仍面有疑色,他想起皇帝的叮嘱,虽然不愿,但还是狠下心来说道:“将军虽是陛下外家,但关系到底疏远了一些,不知将军家中可有适龄女眷?如今长秋未立、中宫空虚,将军不妨稍作考虑?”

董承家中确有一女待字闺中,与皇帝年纪差不到哪去,他眼前一亮,顿时被种邵这个建议所打动:“董氏与汉室早有姻亲,如今虽然疏远,但为表国家恩泽,当亲上加亲。我正有一女,年纪十五,虽无国色,但也堪称贤惠,正好可以入宫侍奉国家。”

“好啊,好啊。”王斌全然不觉这么做会有损自己今后的权势,皇帝对权力的渴望到了怎样的一个地步,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就连王允这样的权臣皇帝都不允许他出现在朝堂,更何况是一个要比王允还强势的外戚大将军呢?

董承把女儿送进宫,虽然可以借此获得进身之阶,但若是想借此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那是想都不要想。

王斌并不认为董氏女入宫会给自己造成影响,但他的附和在董承眼中倒像是迫于形势的示弱:“既然如此,不如就由我等代为上表,待此间事了,便纳将军之女入掖庭。以后择立中宫,老夫当尽力相助。”

董承还道是朝廷有求于自己,希望自己去说服李傕等人来降、并且想借助自己约束军队,所以才会做出这么多的让步。

他欣喜之余,哪里还能想到此中的疑点?譬如为什么蔡邕没有跟李傕照实说朝廷是皇帝当家、为什么在王斌口中那么聪慧的皇帝会允许让自己做大将军。

这些都是需要仔细琢磨的疑点,而董承现在心里只有梁冀、窦武这些前辈的辉煌往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

辞别了王斌与种邵之后,董承便回到自己的房舍中,此时他兴奋莫名,怕人看出端倪,故而无意回到前厅与张济一起作乐。

他安坐在房中,努力静下心来思考该怎么提升自己的威望,好迅速折服朝中大臣,为其所用。

身为董太皇太后的侄子,曾经的外戚之家,他当然知道自己想要把握住权势,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那就是军权,没有军权的权臣就是无根之萍,王允没了吕布手下精兵的支持,转瞬间被诏旨撂倒,就是最好的佐证。

自从答应王斌等人的要求之后,王斌也适当的向董承说了些蔡邕刻意曲解隐瞒的朝中要闻,在王斌的口中,王允就是因为吕布在新丰大败,手中无兵,再加上平时在朝中积怨已久,所以才会被马日磾、赵谦等人联合罢黜。

皇帝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仅仅只是从上林苑赶回未央宫主持大局,默认既成事实,并且稳定朝堂人心而已。

如果皇帝只有这点能耐的话,那董承就不怕他了,他所需要担心的就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太尉马日磾、司徒赵谦为首的朝中大臣,这类人很好应对,只要掌握军权,设法让皇帝立自己女儿为皇后,正式成为大将军,就可以轻易将不服从的臣子罢免。

另一类人则是李傕与郭汜二人,他们对朝政大权早有觊觎之心,又桀骜不驯,董承要彻底掌握军政大权,这二人就是一个阻碍。

劝凉州诸将归降朝廷,这是董承必须要做的事,而且要想办法做出一副自己从中斡旋、出力极多的样子以示好那些归顺派。

而且他也已经打算好如何分化凉州诸将了,比如樊稠、张济这类人,就用名爵去笼络;至于像李傕这种有野心的不安定份子,就应该想办法清除掉。总的来说就是打击异己,拉拢中立。

董承的想法渐渐的与皇帝不谋而合,若是知道皇帝的做法将比他更为决绝,不知会作何感想。

就在董承正被皇帝算计、甘愿被其驱使而不自知、还以为是在为自己打算的时候,只听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董承对未来独掌大权的憧憬。

原来是酒饮微醺的张济,看见董承一个人在屋内,张济奇道:“外间那么热闹,你坐在这里是做什么?”

张济喝了些酒,加上本性宽和,说话随意了些。董承微微扬了扬眉头,虽然彼此在军中的分量都差不多,但被张济这么不尊敬的一叫,还是让已经做好大将军准备的董承有些不悦。

董承沉着脸,木然道:“就是因为太闹了,所以想寻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会。你酒也该喝够了,若是因醉耽误事情,便是你在军中人缘再好也是无用。”

第九十九章丨迷途知返

“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张济嘿得一笑,他有点醉意,没有听出董承话语里的不满与批评,还道是在羡慕他人缘好:“这几日我等担惊受怕,一次好酒好肉都没尽情享用过,如今得赦在望,像是心里的一块巨石落地,怎能不多喝几杯?朝廷这回真是实在,照以往来说,那些豪族大臣有几个会陪我聊天喝酒?”

董承冷言瞧着张济得意自满的模样,心里头鄙夷,豪族出身的大臣哪里看得起这些边鄙武夫,无非是现在势不如人,才不得不向他们低头罢了。

他看破也不说破,径直道:“你来寻我,可是记起来要去办正事了?”

张济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不过还得劳烦你再等我一等,我这一身酒气,不便去见逝者,还容我先去冲洗一番。”

既然要冲洗过后再去,为何不洗完了再来通知他?董承心里着恼,强忍着不发作,挥手打发张济去冲洗了。

既然已经从王斌这里得到了归顺之后的天大利好,董承愈加笃定了归顺的心思,自然没有功夫去仔细看一个死人。何况他本来就与王允见面不多,又在河东与白波黄巾打了两年多的仗,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

张济在冲洗过后仍旧有些醉意,他走到尸首跟前,装模作样的看了几下,疑惑道:“这确实是王允吗?我怎么看着觉得有些年轻。”

一旁随行的种邵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堂上一片寂静。

“人死之后脸色发青发白,自然会显得年轻些。”董承不耐烦的看了张济一眼:“你是死人见少了,还是刚才的酒喝多了?”

“啊,那就是王允无误了!”听了董承的解释,张济立即确认道,他老实的一笑:“也没喝多少,就是有点迷糊。”

在与如释重负的种邵等人简单说了几句后,见没有什么问题了,董承便与张济等人出了长安,回到城外军营向李傕复命去了。

在骑马出城的路上,一直低头保持沉默的张济突然抬起头,对董承说道:“我适才喝了酒,怕军中那伙人笑话,一会儿复命,能否请兄弟代劳。免得我一会儿说话,被人闻到酒气。”

董承略一思索,在马上‘嗯’了一声,算作答应。

面对董卓的倨傲表现,张济不以为意,和善的笑了笑,又把头低下去了。

谁也没有看到张济低头之后,眼底转瞬即逝的一抹精光。

城外营帐中,在董承向众人告知了王允的确切死讯后,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樊稠、王方等人都是放下了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自此对归顺朝廷再无顾虑,就连李傕与郭汜二人都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跟随大势,尝试着归降。

唯有在座的蔡邕听到王允的死讯后,未有欢喜,反倒流露出一丝悲戚。

赵温则是恍若无事一样,仿佛王允的死跟他没有造成一点影响,在他看来,王允如今无论生死,都是他咎由自取。赵氏兄弟对王允将他们排除在诛董密事之外,一直耿耿于怀。

如若不是当初皇帝的异军突起,让他们看到了扳倒王允的希望,赵谦恐怕早就凭借当初与李傕私下相好的关系,在朝中掀起风浪来了。

以赵谦的老谋深算,所带来的危害恐怕要比李儒等人还大。比如让手下叟兵打开城门,迎接叛军,这是历史上已经隐晦证明过了的。

今时不同往日,赵谦顺利的扳倒王允,又得以与马日磾共同辅政,政治诉求基本得到满足。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会出现勾结李傕、大开城门的事情。

赵温不动神色的看了众人一眼,心里哂笑不已,待众人欣喜之情稍稍过去后,道:“王允屡出乱命,以州郡之偏见,阻塞忠臣良将报国之路,人所不服。如今既已伏法,诸位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傕仍有不平,自己好不容易合兵十万,不仅可以横扫关中,就连关东诸地都是无人敢当。没想到在长安打了一次不痛不痒的仗,全军近半的将校都同意归降了!

这让李傕心里很不服气,就像是儿子犯了错,父亲执意不肯原谅,于是儿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和父亲拼了一拳,正准备再来一拳把他揍服帖,没想到倔强的父亲却突然和颜悦色的跟儿子说刚才是我的不是所以我原谅你那不孝的举动了,以后你还是当我的乖儿子吧。

这节奏不对啊!事情发展怎么看怎么透露出一丝诡异!

偏偏所有人被朝廷的退让与封赏迷住了双眼,他们在朝廷面前本来就心存敬畏与胆怯,此时见到朝廷如此‘真诚’的表示既往不咎,又哪里愿意继续跟朝廷打下去?

在这些支持归顺的人里面,除了樊稠这个愣子以外,其余的如董承、王方等人都是手下兵马不过数千的小势力,他们没有像李傕、郭汜等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野心与实力。

只要能守住自家现有实力、保全性命富贵,他们并不介意在如今勉强算是顺风局的情况下接受招抚。

而反对归顺的人中,都是如李傕这样作用数万军队的大势力,他们既担心会被朝廷解除兵权,又不甘心就此失去把控朝政的机会,所以反对的态度坚决。

如今叛军以李傕所部最多,有三万余人;其次是郭汜手下两万五千人;再之后则是樊稠一万,胡轸、杨定合兵一万。张济、董承、王方等人各拥众数千,共有十万余人。

其中排除三万多沿途裹挟而来的百姓,有七万可战之兵,再排除当年西园、北军雒阳等禁军,所剩下的只有两万多董卓征讨羌胡的原班人马。

别看同意归顺的樊稠等人手下只有三万多的兵马,要知道朝廷派来使者赦免的可不仅仅是这些将校,而是包括所有士兵在内。

蔡邕等人的一举一动虽然被刻意限制,但随着蔡邕、赵温万众瞩目、接二连三的到来,朝廷打算赦免众人的消息还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在军中肆意传播。

如果李傕一意孤行,执意破坏招抚,凭他现有的薄弱威望,他绝难镇压麾下士兵的埋怨,搞不好会惹来一场兵变。

见大势已定,李傕虽然早已与郭汜达成一致,但得到这个结果,仍旧有些不情愿的说道:“朝廷宽宏,肯赦免前过,不与我等计较。我等愚妄,又岂能不知悔改,徒惹后世骂名?”

第一百章丨开门揖盗

“以身试祸,岂不痛哉!若迷而知反,尚可以免。”————————【三国志·魏志】

汉初平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宣平门位于长安城东最靠北的位置,得胜凯旋之师多从此门入城,故称‘宣平’,因门两边远望为青色,在民间也称青门。

其上建有门楼,叫做宣平楼,城门直通东西向的宣平门大街,附近的宣平里是仅次于北阙甲第的富贵人家聚居区。宣平门是汉长安城东的重要门户,历来军队从东面进攻长安,往往首攻此门,并从此门而入。

宣平门在赤眉入关推翻王莽统治的战争中遭到焚毁,由于此门位置重要,后来光武中兴,特意经过几次大的修复和改建。如今巍峨耸立在护城河边,下开三个门道,远望则像是一只巨兽,正张开大嘴将一支队伍吞噬入肚。

李傕一马当先,与郭汜等人行于队伍之前。在宽阔的护城河前,他勒住马,皱眉仰望着高大的城楼,复又收回目光,平视那深邃幽暗的门洞。他的心砰然作响,是那么的真实有力,而眼前的这一切却又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自己纠合十万之众,浩浩荡荡的从陕县杀来,结果就只在新丰打了一场毫无技术含量的遭遇战、以及在长安城下短暂的兵刃交接后,就这么拿下长安了?

李傕仍仿佛活在梦中,在他看来朝廷守军尚有可战之力,自己手下虽然兵多将广,但是对城中的小皇帝仍有畏惧之心。这一仗若是再打下去,其实胜负很难预料,事后哪怕胜了恐怕也是惨胜。

他预想过这场战争的无数种可能性,可偏偏没有想过会如此轻易!

哪怕是与众人亲善的蔡邕亲自前来劝服,哪怕是罪魁祸首王允已经伏诛,哪怕是自己与郭汜早已做好打算。

李傕心里仍然对此事抱有一丝疑虑,可他怎么也没有想清楚心里那丝不安源自何处,在此之前他曾夜访贾诩帐中,希冀贾诩能给他提点有用的意见。

贾诩却道:“如今军中众人,除了胡文才、杨整修以外,都选择臣服朝廷,愿意就此罢兵入城安享富贵。将军一人之力,岂能独违全军之意?”

“可这未免太过简单了,我怎么瞧怎么觉得不对劲。”李傕忧虑道:“若是彼在城中埋伏兵马,请君入内,我等岂不是都要折在里面?”

贾诩知道李傕狡诈精明,行事比樊稠等人要想的更为周详,如今李傕与郭汜两人在军中兵马最数强壮,胡轸与杨定这两个凉州豪族也略有威望。

这四个人若是执意不肯入城,而且还在樊稠等人入城后在城外搞些吞并的勾当,对朝廷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威胁。

所幸李傕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而且军中上下都知道朝廷已经赦免了他们,继续跟着李傕造反的可能性也很小。

贾诩心思急转,想清利弊后,方才安然的坐在这里设法打消李傕的顾虑:“将军,我等起兵,无非是为了迫使朝廷开赦、惩治王允,如今朝廷低头,这两者俱已达成,而且将军等人也不需舍身赴死,即可得获名爵。将军还有什么担忧的呢?”

“至于将军所虑,无非是担心朝廷在城中埋伏兵马,这大可不必。将军试想,若是朝廷真有此意,能有这般权谋的除了王允,还会有谁?”

李傕闻言深思,沉吟道:“说的也是,王允的权谋,就算是太师也是佩服的。其余的人,我并未有从太师身边获得过什么好的评价。”

“难不成、”李傕突然灵光一现,说道:“王允没死?”

未等贾诩接话,李傕便自顾自的否定道:“不可能,董承、张济都已进城看过了,断然不会蒙骗于我。所以说,这王允一死,朝中便不会有人想出此计来了?”

贾诩说道:“我等拥兵十万,贸然在城中伏杀我等,难道就不怕全军哗变?即便是有这等人,放眼朝中,也无人有那般威望能弹压兵变。”

李傕依言想了想,发觉贾诩说的在理,朝廷有这威望的唯有皇甫嵩一人,但皇甫嵩老了,胆子也变小了。局势有利时还能硬气三分,如今局势明显不利于朝廷,皇甫嵩断然不会出面做这弹压之人。

如此想来,倒是自己多虑了,李傕抬眼看向贾诩,开口笑道:“哈哈,既然这样,那我等就入城领个封赏、去见一见小皇帝便是。等各自受了官爵印绶,再出城回营,谅朝廷也不敢对我等施以奸计。”

贾诩立即做出一副为李傕尽心谋划的样子,赞同道:“将军说的是,如今是朝廷势不如人,哪里还会出此下策?将军如若仍有顾虑,不如将李利等人留在军中,为将军看好军营,若是有事,也可立即率军入城营救。”

李傕正有此意,于是立即带贾诩到大帐之中与众人商定,同意入城,独留亲信族人李利等人守在军中。

蔡邕、赵温等一行人见李傕被贾诩说服,心中俱是安定不少,胡轸、杨定等人见状,也知事不可为,只好随从大众。

见胡轸和杨定面带忧色,贾诩出言安抚道:“二位本是不愿见王允执意迫害忠良,故而新丰倒戈,本属义举,何错之有?朝廷如今既然深明大义,自然也就不会追究二位的过错。”

赵温此事不愿旁生关节,附和道:“贾校尉说的是,朝廷已经表示既往不咎,待会二位在太尉等人面前只需稍稍谢罪,此事便可揭过不提。”

胡轸、杨定这才面色稍霁,心里放下一块大石。

一行人以李傕、郭汜、樊稠、董承等将为首,各带亲兵百人数十人不等,再加上赵温等使节护卫,共有千人入城。

李傕最后看了眼黝黑的门洞,终于下定决心,昂首策马进城。

在城中迎接的,是李傕等人的老熟人,曾与王允一同被董卓引为臂膀的司徒赵谦。

李傕是认得赵谦的,当年赵谦在为司隶校尉时,董卓所宠信的车师王世子因为屡次犯法,被赵谦诛杀。董卓大怒,但由于赵谦平素深得董卓敬重忌惮,故不曾加罪,后来还独自领军攻打白波黄巾,与王允同列三公。

听胡轸说赵谦由于王允谋划诛董时将其排除在外而心怀不满,郁郁不得志。李傕本还想借机拉拢赵谦,让赵谦学胡轸一样临阵倒戈,开城门迎接大军。

可惜现在赵谦是人臣之首,已经不是李傕能拉拢的对象了。

第一百零一章丨萧墙刀兵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五代史·伶官传序】

按照已事先商议好的行程,众人先去太尉府接受将职封赏,然后再入宫觐见皇帝。

在此之前,蔡邕与赵温两人联袂入宫先行通传,向皇帝汇报结果。

在知道李傕、郭汜、胡轸等人都已入城后,皇帝立即振奋了起来,这是他多日以来与荀攸商议密谋许久的结果,在示敌以弱,假意诛杀‘王允’之后,利用李傕等人对蔡邕的信任,以及对朝廷的侥幸,实行请君入瓮。

如今西凉叛军中几乎所有有实力的将领都已入城,是时候开始第三步计划,关门打狗!

皇帝看了看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荀攸,向众人吩咐道:“张辽、王忠,你二人即刻带兵赶赴北宫门,待李傕等人入宫之后,除樊稠、董承等人以外,其余人等就地格杀!”

“唯!”旅贲令张辽、右都候王忠立即领命。

“魏桀、张猛。”皇帝对站立在一旁,垂手以待的步兵校尉魏桀等人说道:“李傕等人带入城中的护卫定是亲信精锐,其中不乏死忠者,李傕一旦被杀,其余部必然生变。尔等可带两千北军士兵,赶往宣扬朝廷但诛首恶,对余部赦免之意,若还有反抗者,则一律处死。”

最后,皇帝又看向在场的车骑将军皇甫嵩,虽然皇帝不是很喜欢皇甫嵩见风使舵的性格,但此时论及在军中威望,要出面弹压城外十万叛军,就非得需要皇甫嵩出力不可。

“皇甫公,城外的叛军就交给你了!”皇帝缓缓说道:“我会让贾诩、董承、张济等人前来城门与你汇合,他们可以助你安抚军心。”

皇甫嵩应诺时与张辽等人渴望借此建立功业的激动语气全然不同,他沉稳的说道:“臣谨诺,只是此事慎重,臣区区不才,一人恐难以济事,还请陛下另派羽林中郎将与羽林监领兵,随臣一同赶赴城外。”

这番话足以表现皇甫嵩精明老到的性格,他自诩是半途上船,不是皇帝嫡系,比不得盖顺从一开始就唯皇命是从。所以出于谨慎,他不敢独占收服城外叛军的大功,有意借此提一提盖顺。

皇帝心里正有此意,见皇甫嵩如此上道,也不拒绝,说:“那我便将羽林、虎贲连同交付与你,待收服叛军之后,接下来一应行动,俱如荀侍中事先计划的那样进行。”

“诸位!朝廷是否能就此中兴,我等身家性命能否得以保全,成败皆在此一举!”皇帝朗声道,做出最后的动员:“事若克成,我必不吝勋爵之赏,还望诸位勠力同心,共襄大业!”

“臣等敢不效命!”

于是众人开始按部就班的开始行动,皇甫嵩等人奉诏各去布置兵马,尚书令士孙瑞与尚书仆射杨瓒坐镇尚书台,卫尉赵温与光禄勋杨彪、执金吾司马防各自带人在城中戒备宵小,北军中候王斌亲上城头督军,侍中、黄门侍郎等人持剑侍立殿外,戒备非常,通传情报。

身边的亲信臣子们人人都身负重任,唯有侍中荀攸一动不动,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宣室殿中。

皇帝长吁一口气,起身走到荀攸身旁,若不是有这个人,自己恐怕还无法一时间调动这么多资源,花费这么多精力想出、并完善这个计划。

“此事多亏了公达。”皇帝郑重的向荀攸行了一礼。

“不敢,李傕死后,尚还要陛下出面收服军心,重整朝廷。尤其是董承,事先既已给出答诺,其后势力渐长,该如何约束,这还需陛下筹划。”荀攸不敢居功,将身子挪到一边,俯身拜倒。

“我不是那种功过不分的人,你大可不必自谦。”说完皇帝便叹了一口气,想起给董承开出的条件,心里竟想起宫中某个灵动的身姿:“只是麻烦事,我这还刚开始呢。”

李傕等人各领封赏后,依例要入宫向天子谢恩。

在临行前,太尉马日磾说道:“朝廷已在未央宫南安排好了营地,须知兵甲非诏不得入宫,诸位将军的部曲可暂且屯驻于此。”

意思是让李傕等人彻底舍弃兵马护卫,赤手空拳的入宫。李傕、郭汜等人鉴于董卓死因,百般不愿,正欲推辞,只见得封辅国将军的董承率先响应道:“正是此理,圣天子不曾见过刀兵,我等可别冲撞了才是。”

一旁得封安集将军的张济也附和道:“是,我等既已归顺,自当尊奉朝廷制度。”

李傕皱起眉头,以探询的目光看向贾诩,且听被拜为尚书的贾诩淡然说道:“理当如此。”

扬威将军樊稠立即叫嚷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索性都进城来了,不过是入宫一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李傕也不好反对,只得无奈接受了这个要求,跟随先导赶赴未央宫。

未央宫,北宫门。

负责带李傕入宫的先导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路上对李傕奉承有加,却不显谄媚。李傕到底是粗人,很快便对此人产生好感,心想自己今后若是要在朝中施加影响,怎么也得扶植一些像这样的人当自己在朝中的口舌耳目。

“本将军看你很会说话,不知你唤作什么名字?”李傕侧过半张脸问道。

那人展颜一笑,将李傕等人引入宫中,走过了北宫门后,方才答道:“在下乃长安令王凌,奉陛下诏旨,特来接送诸位将军。”

“王凌?”胡轸闻言,面露思索,突然惊道:“你是王允的侄子!”

“家叔正是王公。”王凌这时已策马与众人拉开距离,他不说王司徒,单说王公,但这已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王允不是被马日磾等人弹劾罢免,被判处死罪了么?身为他的族人,为何还担任着朝中官职?

胡轸越想越是阵阵心寒,他哪里还敢往前走,径直拨马回头,想跑出宫去。

只见贾诩、张济、董承三人站在门洞里,北宫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关闭,其身周护卫着百多名执戟卫士,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

第一百零二章丨凶顽授首

“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春秋繁露·精华】

“……你们!”胡轸心里掠过一丝不好的念头,他勒住身下焦躁不安的坐骑,向四周叫道:“朝廷既已赦免我等,又何故出尔反尔,难道就不怕城外十万大军吗?”

“胡轸、杨定,你二人临阵背叛朝廷,阿附逆贼之时,自当想到会有今日。还有何颜面乞求朝廷赦免?”旅贲令张辽带着数百人团团围住了宫门,冷冽的说道。

此时李傕等人身后有王忠带兵堵住门口,身前又被张辽围住,四方墙上排列强弓劲弩,可谓插翅难飞。

此时他再怎么愚钝也想清楚了事情原委,可他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贾诩会背叛他,暗自投靠朝廷。

似乎看出了李傕心中所想,贾诩朗声说道:“李稚然,起兵之前,朝廷便有派使者携赦诏到陕县,陛下既早已赦免我等,为何你私下隐瞒消息,胁迫我等随你造反?既然你不义在先,就别怪我负你在后。”

此话一出,不仅是身旁的郭汜,就连贾诩旁边的董承都是一脸错愕,而张济显然是被贾诩提前告知过,冷眼瞧着当初连哄带吓的骗他们造反的李傕,往地上啐了一口。

“樊将军!”贾诩说道:“李傕、郭汜、胡轸、杨定等人皆为朝廷钦定不赦之徒,陛下念你武勇,未曾参与主谋,又主动归顺有功,特饶你不死,官爵如故。快到我们这里来,免得一会被流矢伤了你。”

樊稠的心情从一开始对朝廷的惊怒交加,到听贾诩说出的事情之后转而对李傕的怨恨,还道自己深受连累,以为必死。直到听了贾诩这话之后,他的心思再度活络起来。

见身边樊稠也被说动了心,本想假借勇武的樊稠杀出宫外的李傕急道:“樊稠!我等可是军中袍泽,你切不可听信小人之语!”

樊稠虽然莽撞,此时也知形势,当即冷笑一声,拨马就要往贾诩那里跑去。

“你这竖子!”李傕大怒,追上去拔刀便砍。

樊稠听闻身后动静,赶紧侧身躲避,同时拔刀相抗。

张辽见状,立即下令众人持盾将李傕等人团团围住,让城墙、阙楼上的士兵弯弓放箭。

“李将军!”早已躲在张辽身后的王凌冷笑道:“一个多月前董卓便死于此地,尔等既自诩为董卓余部,忠义当先,大可就此随他而去,以旌壮烈。”

李傕等人不甘就戮,但也敌不过万箭穿心。

待他们死后,王凌一面使人往宫中报信,一面让董承、樊稠等人亲自砍下李傕等人的头颅,以做投名状。

贾诩则与张济、董承带着李傕、郭汜等人的首级,赶赴未央宫南。

未央宫南司马门与西安门之间的狭长过道上驻扎着简陋的营寨,李傕等人带入城中的亲兵就临时居留在此。

此时这千余部曲正被北军步兵校尉魏桀等人带兵堵在街头街尾,射声校尉沮儁与卫士令高顺各自带兵守在两侧的宫墙、城墙上。

这群部曲被四面围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樊稠等人来后,也不说话,只各自叫走了自家亲信,独留下李傕等人的卫士仍在包围圈内。

李傕的从弟、都尉李维站在人群中,看着樊稠等人各自的亲兵被一队队叫出严阵以待的包围,心里焦急万分。

看到贾诩正与魏桀交头接耳说些什么,李维冲贾诩喊道:“贾公!敢问是出了何事?”

贾诩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点齐了樊稠、董承等众人手下后,拨马便走,把李桓等人丢在原地。

一丝不祥的预感浮现在李维心头。

魏桀见状,即刻说道:“李傕、郭汜、胡轸、杨定等人意图作乱,谋逆叛上,罪不容赦!今奉有天子诏,特命我等领兵讨伐从贼,愿尊国家者,跪地免死!不服王命者,格杀勿论!”

在去往宣平门的路上,董承与贾诩并辔而行,听得身后隐隐传来的李维等人殊死反抗的声音。跟一脸灰败,战战兢兢的樊稠比起来,董承无动于衷,甚至还有闲暇跟贾诩说话。

“贾公当初信誓旦旦,言反攻长安,奉国家以讨不臣。如今不知又是何时攀附上了朝廷,倒真是让我惊奇。”

董承当初久在河东,未有如李傕等人那样亲身体会到贾诩的智谋,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小看贾诩对叛军将士的影响力。

本来他还以为贾诩作为提议反攻长安的罪魁祸首,定然逃不过此次朝廷的伏杀,没想到贾诩不知怎么取得了朝廷的信任,不仅逃过一死,而且还要代替朝廷安抚城外大军。

既然贾诩暂时死不了,那倒不如趁此将贾诩收入自己麾下,借他在军中的威望,让董承更彻底的掌握城外的十万大军。

贾诩微微点了点头,看着一旁樊稠、王方等人同样投来探询的目光,他认为有必要做个解释:“李傕私杀朝廷天使,明知朝廷已经赦免我等,却隐瞒不报,哄骗我等叛乱。此等贼僚,即便是袍泽,又岂能与我等共事?此外,蔡公奉命招抚,朝廷诚意昭彰,我等何必与李傕赴死,而舍弃眼前富贵?”

“贾公说的是,如今朝廷睿鉴,赏罚分明,正是我等大丈夫卒功立业的时候。”张济唯贾诩马首是瞻,立时附和道:“当初在陕县,贾公救了我等一回,这次贾公依旧是救了我一回。若说是为一己之利,背弃袍泽,应受唾骂的是那李傕!而不是贾公!”

樊稠与王方、李蒙互相看了一眼,在甫一开始的心慌意乱后,此时终于静下心来想清了前因后果。确实,若不是贾诩刚才出口搭救,樊稠恐怕早就跟李傕一个下场了。

更何况贾诩说的也没有错,自己何必辛辛苦苦的为李傕做刀子,用自己与将士的性命来满足他个人的私欲?

见樊稠等人对贾诩都逐渐面带感激,董承心中警声大作,他没有贾诩那样三言两语就能收服人心的本事,在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拿出自己最大的优势出来。

董承感慨道:“今早我入城查验王允尸身,事前与皇帝的舅父、北军中候王斌见了一面,他说我以外戚之尊,甘为叛贼,实属可惜!又言尽利弊,说我反正。我当时便想,我等十万将士若是能好生安置,各有一个前程,那么就此归降又如何?何况我等本是朝廷兵马,不是李傕等人的走狗,何必丢了自己的性命,成全他人的功名?”

说到这里,就连贾诩都忍不住侧头多看了董承两眼,目光中透着一丝审视。

董承像是受到了鼓励,继续说道:“我等受人哄骗,无奈从贼,为诸位将士的身家性命着想,我当时就与王斌商定合计,赚李傕等人入城受死,以保全三军!”

“承蒙仗义,承蒙仗义!”樊稠大为感动,没有想到平日交往不深的董承会为了他们做到这种地步。

见贾诩继续无动于衷,反倒是愈加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董承咽了口唾沫,心道;‘这回非得将你收服不可!’

“诸位且放宽心,我董氏对今上有抚育之恩,可谓功莫大焉。王斌已代皇帝答允了我,为表亲亲之义,此事过后,我家小女便要入住椒房。”董承看到变了众人皆变了神色,就连贾诩的表情都凝重了许多,得意道:“届时我为大将军,诸位与我同为袍泽,何愁会少了富贵?”

樊稠自以为看清了形势,投机的快,与王方、李蒙二人当即在马背朝董承拱手行礼道:“我等谢将军保全之恩,皆愿以将军为主!”

董承‘哈哈’一笑,转而凝视着默不作声的贾诩,一旁的张济也不说话,似乎在等着贾诩表态。

贾诩突然笑了,温和有礼的答道:“诩在此要提前恭贺大将军了,还望大将军念及袍泽情分,不忘提携我等。”

张济立时有了动作,跟着贾诩表示顺从。

董承这才放下心,只要掌握了绝对的实力,他不相信贾诩会生出什么别的念头来。

第一百零三章丨帐中竖子

“想当初有忧呵同共忧,有愁呵一处愁。”————————【救风尘·醋葫芦】

长安城外,中军大帐。

“来!张兄弟不至于才这么点酒量,再喝一碗!”

张济的侄子张绣箕坐于地,手中拿着一碗酒,既不喝,也不放下,红着脸对一头的李利叫道:“你们都是一家子,合起伙来灌我不是?”

“张兄弟,大家都是事先说好了的,一人喝一碗,我们喝的也不比你少,怎么就成了故意灌你了?”李傕的另一个侄子李暹说道。

李傕的外甥胡封在也在一旁煽动道:“莫不是你自己酒量太差,喝不下了,故意找我们当借口?”

“胡说!”张绣把酒碗往案上一放,溅出半碗酒水,他朝众人瞪眼道:“就这么点酒,老子如何喝不下?老子分明是看咱几个光喝酒,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才没心思喝。”

郭汜从弟郭浦同样是势单力孤,比不得李氏亲族人多势众,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眼看就要倒下了。他心里不服,有意替张绣吆喝道:“就是!我看倒不如派人去附近乡里捉几个姑娘来,让她们给咱倒酒助兴,岂不美哉?”

众人一听,顿时色心大起,纷纷意动。

张绣心中谨记其叔父张济临走时的嘱咐,此时连忙说道:“不可不可!诸位可别忘了,我等已经归顺朝廷,自然要守朝廷法度,当日在蔡公等人面前有言在先,不得扰民。诸位兄弟即便心痒,也要多想想长安城中的自家长辈,切莫惹来麻烦。”

李利嗤笑道:“那又何妨?若是朝廷降罪下来,左右也不过是再反一遭,看那小皇帝有没有胆子责罚我等?”

“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我等还是不要玩得太过。毕竟我等奉命守营,一会儿将军们回来了,看见我等沉迷酒色,恐怕少不得一番斥责。”胡封是众人里面难得清醒的一个,他话一出口,其余人等都兴致全无。

朝廷他们可能不会放在眼里,但自家长辈的威风,还是让他们心存畏惧。

“不然,我唤人进帐舞剑助兴如何?”

张绣这个提议一出,众人尽皆叫好,于是张绣两手一拍,冲外头叫道:“车儿!”

只见一高鼻深目,体格高大的胡人揭帐进来,他拿眼环顾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张绣身上。

胡人车儿冲张绣点了点头,抱拳见礼后,随即拔出剑来,在帐中肆意舞动,剑光如雪,寒冽逼人,又宛若一泓秋水,浩浩荡荡。

众人没料到张绣手下这个胡人擅长如此精绝的剑舞,一时都着了迷,不住的喝酒,并拍手叫好。

这时,李傕手下军吏宋果跑了进来,说道:“将军他们回来了!”

李利等人这才惊醒,他们都是一副醉态,此刻听见有人出城回来,互相搀扶着,欲要起身出帐迎接。

宋果站着没动,迟疑道:“只是,从城里出来的只是樊将军、董将军和张将军他们,在下未曾见到李、郭等几位将军。”

听到这里,张绣如何不知城内发生了什么?他心中狂喜,却装作不解,起身快步走到宋果身前,问道:“这是为何?李将军他们为何没有跟着出城?”

李利此时揉着发胀的额头,在胡封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在此间的李氏族人中数他年纪最大,军职最高,众人便以他为主,先听他讲:“城中想必是出了什么变故,不然为何我叔父没有跟着一同出来?来人啊,杨奉!”

他叫了半晌,李傕手下都尉杨奉便揭帐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副从容淡定的贾诩。

贾诩是军中首推的智者,众人皆是晚辈,在贾诩面前不敢托大。不管是喝醉了倚柱半躺在地上的郭浦,还是受人搀扶才得以站立的李利,都恭敬有加的行礼道:“晚辈见过贾公!”

见礼之后,李利随即问道:“贾公可知城中出了何事?为何樊将军和董将军他们都安然回营,唯独我家叔父与郭将军他们不曾出城?”

“诸位且放宽心。”贾诩如同往日一般平静淡然的语气,让众人不由得静下心来;“太尉马公执意要代天子宴请李、郭诸位将军,朝廷情面,难以辞却。李将军虽然应下,但忧心军中无人看管坐镇,便先让樊将军他们回来告知诸位一声。”

李利心里想了想,深觉这很符合自家叔父精明算计的作风,有樊稠等人领军在外,就算马日磾摆的是一出鸿门宴,也得顾忌城外大军。

众人向来对贾诩深信不疑,此时又是酒意上头,哪里还能想到其中是否可疑?

见没有什么事,自家长辈一时也不会回来,众人又开始开开心心的畅饮起来。

贾诩对众人好言安抚了几句,便留下张绣与众人继续在帐中饮酒,借口退去了。李利等人也知道贾诩不爱酗酒,也不在意,只继续吆喝车儿舞剑助兴。

这边厢,樊稠、董承、张济已偷偷带着李傕的首级聚在贾诩的帐中,正准备最后一次的事前密谋。

“李利、郭浦等人已酒醉不省,如今能统带李傕、郭汜等人手下兵马的,唯有部曲将宋晔、杨昂、杨奉、伍习四人。”贾诩淡然的分析道:“此四人中,杨奉本是白波黄巾出身,归降李傕时日尚短,除了其本部兵马以外,遇到事情,绝难调动李傕手下兵马,所以不足为虑。宋晔、杨昂贪爱财货,当以利诱之。”

“而伍习此人,虽是郭汜心腹部将,勇则勇矣,却无才智,可用军令将其哄来诛杀。”贾诩说完,轻轻扫视了众人一眼,道:“待杨奉、伍习二人受制以后,诸位将军则领兵围住李傕、郭汜等人部曲,张绣与车儿会在帐中宣告李傕等人死讯,趁机杀死李利等人,然后迫使军士投降。”

董承接口说道:“李傕、郭汜、胡轸、杨定这四人手下共有兵马六万余人,我等合兵不过四万,虽然相较之下兵力悬殊,但他们主将已死,无人坐镇,又无战心,绝不是我们的对手!诸位只需暂时围住他们,城中皇甫嵩见到动静,将会带兵四万赶来支援,届时以多对少,大事可成。”

第一零四章丨连坐者众

“其骈死,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狱中杂记】

樊稠、王方等人心中彻底安定下来,再无反复之意,朝廷兵马再加上他们各自部曲共有八万多人,这八万人对付六万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的队伍可谓是再简单不过了。

众人商定,先以军令招杨奉、伍习二人前来,不论他们归不归顺,都要暂时扣押。然后再以樊稠、张济为一部,合兵两万余,负责包围实力最大的李傕军营、董承、王方为一部,合兵一万三千,负责包围实力稍次的郭汜军营。

而贾诩则带着本部两千多人,连同李蒙部曲一共八千多人,赶赴大营外围,一面负责接应皇甫嵩,一面负责威逼或顺服或胁迫从朝廷叛离不久、军心最不稳定,编制最为杂乱的胡轸、杨定所部。

中军大帐里的宴饮仍在继续,李利等人越喝越醉,车儿的剑约越舞越快。

李利犹自不觉死到临头,只模模糊糊的听见帐外传来高声喧哗,众军惊骇慌乱的声响。

他艰难的抬起昏沉的头,口齿不清的问道:“外间出了什么事!”

军吏宋果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大声叫道:“不好了!李将军、郭将军都死了,樊将军他们投靠了朝廷,要拿我们问罪!”

“你在胡说些什么?”李利茫然的举目四望,见郭浦等人都醉的不省人事,唯有张绣神态自若的端坐在席上。他冲张绣笑道:“你瞧瞧他说的什么混账话,连我叔父死了的话都说得出口,真是太放肆了。”

这时车儿停止了舞剑,笔直的站在中间,眼神不善的往李利等人身上瞟来瞟去。

张绣拿着酒碗,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清明,除了双颊醺红以外,再无一丝醉酒的痕迹:“他说得对,你的叔父、还有郭汜都已死了,你们一会也要去陪他。”

李利猛然从趴着的桌案上站起来,身子踉跄的往后倒退了几步,堪堪站定,惊慌的看着张绣。

“你、你……”

车儿这时已返身将不知所措的宋果杀死,正提着剑缓缓向李利走来。

“都说了让你多喝点酒,醉倒了岂不是一点痛苦都没有了?偏偏你酒量那么好。”张绣将手中酒碗里的酒全数倒在郭浦酣睡的脸上,面色露出一丝不忍。

毕竟都是军中袍泽,将领子弟,彼此私下里相处也不算坏,若不是因为自己最为敬重的两个人,张济、贾诩都选择归顺朝廷,从此立场不同,他也不会痛下杀手。

或许这也是张济和贾诩见他本性优柔,缺少杀伐果断的气质,而特意给予他的一次磨炼。

李利不再多话,转身就往帐后跑去,帐外是他叔父留下的近两万兵马,如今李傕死了,他就是理所当然的领袖。只要他安然跑出去,就可以号召全军起兵,那么局势就仍在控制之中。

车儿到底是月支胡人,身高腿长,几步便迈到李利身后,挥剑便往其背后砍下。

李利被砍倒在地,忙不迭的求饶:“张兄弟饶命,饶命!我愿意归顺朝廷,我愿意归顺朝廷!”

“晚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身披甲胄,带着若干李利从未见过的士兵走进大帐。

张绣见到那人身旁毕恭毕敬的叔父张济与神态自若的贾诩,立即迎上前去见礼。

“叔父、贾公。”张绣恭敬的说道:“我已按贾公之计,将他们统统灌醉,如今都已倒地不起,再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做得好,如今朝廷已经派大军出城了,李傕、郭汜等部皆已被我等控制,今后全军上下都将奉朝廷诏旨是从,再有言反叛作乱者,定斩不饶!”张济冲背后一挥手,立即跑来十几名士兵,将醉倒在桌上的李傕、郭汜亲族们杀死在了睡梦之中。

李利看着这一切,心中悲恸万分,惨然道:“我叔父往日视尔等为兄弟,他有何错,你们竟然要反目背叛?”

这时那当中陌生的年轻将领开口说话了:“李傕等人目无天子,为一己之利,哄骗忠良起兵作乱,对抗朝廷,难道不该死么?张将军等人心向国家,受贼人胁迫,如今是归顺反正,岂能说是背叛?”

贾诩看了眼那员年轻武将,冲张绣介绍道:“这位是羽林监盖顺,是故京兆尹盖公之子,你既已立下大功,今后若是有机会,得多亲近亲近。”

张绣知道贾诩这是在为他今后的前途指路,心中大喜,赶忙向盖顺亲近问好。

在车儿将再无话说的李利杀死后,长安城外这十万叛军,算是再也没有一个有实力有野心的人物能挑起这造反的大梁了。

如今的形势是樊稠、董承等一干归顺了叛军将领各率部曲镇守着李傕等人的余部,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皇甫嵩则带着羽林、虎贲以及叟兵等四万多人在叛军营寨外围,不仅是对李傕余部,更是对樊稠等人进行威慑。

片刻之后,军中对李傕等人的死忠分子尽皆被清除干净,樊稠、王方以及李傕部将杨奉等人看清局势,自觉向未来的外戚大将军表示效忠,而郭汜的心腹伍习等人却是心向故主,选择壮烈赴死。

董承在宋晔、杨昂、杨奉等人的支持下吞并了李傕的兵马后,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得知郭汜的余部已经被事先带千余羽林骑入营的盖顺在张济等人的配合下收编。

本来这十万叛军都该是他的囊中之物,董承自然是不乐意见到朝廷出手分一杯羹,如今贾诩已经凭借他的手段收服了胡轸、杨定等部近两万人,再加上倒向代表朝廷的盖顺的郭汜所部,还有张济、贾诩所部,一共有将近四五万人不受他控制。

哪怕董承已经获得了樊稠、王方等人的归顺效忠,手下兵马也有五六万人,但与他事先所设想的三军听命,一呼百诺,将十万大军引为朝中凭恃的计划显然不能相提并论。

张济向来是对贾诩言听计从,如果贾诩倒向朝廷,以董承目前的实力,将很难在朝中一手遮天。

第一零五章丨将士归顺

“胜则人慑吾威而庇吾势,利害迫于前而祸福怵其心,故说易行而从者顺。”————————【乾坤大略】

就在董承苦苦思索该如何应付贾诩,不求将其收入麾下,只求结为盟好时。领兵在军营外的皇甫嵩派人进来传话,让董承等人立即准备搭建高台,因为过会皇帝要来检阅三军。

他知道皇帝聪慧有胆识,敢于亲登城头鼓舞士气,可董承万万没想到皇帝还敢亲自到刚归降不久的十万叛军中来!这可不比有重重护卫的长安城头,只要稍微有个奸贼教唆起来,局势就又得天翻地覆。

可皇帝偏偏就那么过来了,不仅带来了长安城留守的所有军队,更是带着司徒赵谦、车骑将军皇甫嵩等一干文武大臣进入帐中,当仁不让的接受了董承这些新附将领的朝拜。

也正是这种胆气与豪气,无形间震慑住了还有些跋扈的将校们,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跪伏拜倒。

众人根据常侍谒者的唱喏依次起身,董承位居前列,壮着胆子偷偷打量了皇帝几眼。

只见皇帝端坐主位,小小年纪便渐有龙章凤姿,眉宇间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皇帝气度沉稳,哪怕尚未说一句话,光是坐在那里就给众人一种莫名的压力。

皇帝突然朝董承看了一眼,董承不愿低下头去,就那么直愣愣的与皇帝对视着。除了让自己显得很有底气,更有意给身后的樊稠、王方几个做出一副不惧皇帝的姿态来,助长他们跟随自己的信心。

对于董承这些人的处置方案,皇帝心里差不多已有了腹稿,眼下朝廷的军队加起来将近有十五万人,每日不知要花费多少钱谷,这对如今偏居长安的小朝廷来说是个极为严重的负担。

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如果都集中在少数人、尤其是曾经在董卓手下任事的旧部的手里,哪怕是皇帝,也会寝食难安。

要解决这个问题,当务之急就是精简军队。趁着叛军新附,无所适从的时候,先以军威震慑宵小,再以势逼人,大棒加萝卜,才能事半功倍。

皇帝没有因为董承与他十分无礼的对视而发怒,他看着董承,温和的笑道:“表舅!崇德殿一别,如今已经快四年未有相见了吧?”

三年前皇帝由陈留王登临帝位,董承作为皇帝祖母的亲族,得以有幸与冒认外戚董氏之名的董卓一同上殿。董承在为皇帝庆贺的时候与其远远见过一面,没想到三四年过去了,皇帝还记得他。

董承转念一想,何不在此时试探一下皇帝,看看王斌评价皇帝‘谋略深远,胸怀锦绣’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

“臣鄙陋之躯,有劳君上挂念。”董承小心的措辞道:“如今大事已定,君上安坐宫中即可,剩下的事大可交由臣下来做,又何必亲自驾临一趟?”

皇帝将目光从董承身上移开,扫视众人,接口道:“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实在坐不住,如今朝廷之军已有十五万人,每日耗费粮草军资无数。关中无事,朝廷又实在供养不起这么多人,故而我想,趁着今天大家都在这,从军队里裁除些老弱,好生精简部众,既可增强实力,又能减轻负担。”

这个决议显然赵谦、皇甫嵩等人都已事先熟知内情,并未有太多反应。倒是贾诩一如既往的从容淡然的模样,让董承忍不住猜想这件事是不是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裁军肯定是要裁大头,对于军中实力相对较弱的贾诩、张济来说,裁军伤及不到他们的根本,反倒是董承、樊稠这些人万般不愿。

“君上。”看着樊稠投来的焦急的眼神,董承自觉要代表自己这一边的人说些什么:“十万之军新附朝廷,军心未定,仓促行事,臣下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不如暂缓议行,或是命众将各自屯驻他县,就食当地,这也能减少朝廷开支。”

屯驻他县,就食当地,俨然就是军阀割据的做派,皇帝不能允许这件事发生:“凉州马腾、韩遂等人已进上降表,现在凉州、三辅除了些许匪患以外,再无兵事。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朝廷不需要维持这么多兵马。”

“陛下!我等手下将士供朝廷驱使多年,征战不断,即便未有立下功勋,也付出过血汗!”樊稠涨红了脸,突然叫道:“我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归顺朝廷,就是为了能再为朝廷效命,可不是为了让陛下一句话就下诏裁撤的!还请陛下体悟军心!”

樊稠说的合情合理,贸然裁军,确实会让一些曾经在凉州战场上为国杀敌的老兵寒心,一旁的张济似乎有所触动,心里不由担心起自己麾下士兵的前途来。

张济到底是没有主见,拿不定主意,目光转向贾诩,见贾诩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张济便立即打消了出言附和的念头。

皇帝良久没有说话,他看了看这些凉州将校,缓缓言道:“你们都想错了,裁军只是要裁除老弱伤病等不能上阵者,这些人若不裁撤掉,浪费钱粮不说,日后上了战场更是让他们白白送死,这岂是尔等所愿?”

赵谦咳嗽一声,搭话道:“尔等为手下人着想,难道就没想过陛下在裁军中的深意?这些人到底于国有功,被裁掉之后,朝廷岂会放纵不管?”

董承等人俱是一脸讪讪,赵谦原为前将军时,深受董卓敬惮,何况他们这些小辈?如今赵谦威风仍在,在与皇帝两人一言一语说完后,董承一时也没了话讲。

樊稠依然是那耿直的性格,脱口问道:“那这些人被裁撤之后,朝廷又将如何安置?”

董承在一旁听了,气得只想骂他让他闭嘴,现在都还没答应裁军的事,樊稠就说什么裁军的后续事宜,这岂不就是默认了么!

赵谦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接口道:“陛下上个月整顿北军,裁撤了北军老弱,陛下担忧他们的生计,特意命大司农在京兆寻觅无主荒地,命他们屯田,是为民屯。若有眷恋军旅,身体矫健,只是由于伤残而被裁撤者,则归入军屯,闲时操训,必要时亦可返回军中效命。”

“这次裁撤众军,不仅是尔等,就连皇甫将军、羽林等部都要重新安排兵额。所裁撤下来的兵员,一概由朝廷授予田地屯垦,朝廷将为此设置典农中郎将、典农校尉等官负责。”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也都想明白了。既然裁撤的都是些没什么用的老弱,那他们留着除了数字上好看些以外其他的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就此裁了,只要不动他们手中实实在在的兵权就是。

第一零六章丨三军听命

“夫用兵之要,在崇礼而重禄。礼崇,则智士至;禄重,则义士轻死。”————————【三略·上略】

经过一番软磨硬泡,恩威并施,众人终于接受了裁军的诏命。

为了表示朝廷一视同仁的理念,皇帝先是命赵谦公布了北军、羽林等部的整编方案。

北军在长安守城一战中损失最多,一万北军只剩下八千多人,尤其是骑兵损失最为惨重。对此皇帝将北军重新调整,恢复了中垒营的编制,由北军中候王斌直接统领,每营定额为两千五百人。

再从荀攸、皇甫郦在冯翊说来助战的羌胡义从、以及从归降的叛军之中,主要是胡轸、杨定等部择选出精锐忠诚之卒加入北军,不仅弥补了北军的损失,还使北军增加到了一万五千人的规模。

而总数六千人的羽林、虎贲在此战中损失了一千余人,皇帝有意将羽林、虎贲的士兵数量跟北军对等,特意从叛军之中择选出七千原雒阳禁军出身的士兵补充进羽林、虎贲,两者共凑足一万二千之数。

赵谦的四千叟兵被其主动交了出来,作为对弘农杨氏的示好,被拨入护羌校尉杨儒麾下。加上杨儒在郿县等地招募的三千新兵,经过裁汰整编后,兵员调整为五千人,驻守右扶风陈仓县。

建义中郎将段煨手下万余人直接裁撤近半,仅留下五千兵马,驻守华阴。

经过这么一轮裁撤,朝廷手中只有北军、羽林、虎贲等三支实力强大的军队,再加上卫尉手下的三千兵卫,建义中郎将段煨,护羌校尉杨儒等手下兵马,共计四万人,其中留守长安的只有三万人。

朝廷手下兵马强干,将士一心,又主动裁撤了近两成的军队,董承等人自然不能没有表示。

十万叛军中,除了作战造成的损耗,还包括三万多李傕等人沿路裹挟的无辜百姓,至于剩下的六七万人里,在裁撤了老弱伤病,并择选出部分当年雒阳的禁军精锐补充到北军等处后,还剩下五万人。

这五万人里,董承、樊稠、王方等人抱成一团,拥兵四万,其中有两万是董卓当年征讨羌胡的原班人马、嫡系部队。

董承手下有四万兵马,比驻守长安的皇帝手下兵马还要多出一万,为了在朝廷、在京畿附近的军队中有更大的主动权和优势,张济所统率的那剩下的一万人,就成了关系双方实力对比的重要因素。

皇帝出于自己的考虑,也有意增强董承在朝中的影响力,别看皇帝如今在朝堂之上几乎能一言左右局势,可若是在关乎众人利害的事情上,比如皇帝意图开展科举、改革官制、盐铁专卖等一系列针对约束世家豪族的政策,一旦公布出去,必然会获得所有人的反对。

虽不至于众叛亲离,但足以让皇帝成为孤家寡人。

对此,就必须要有一个‘王莽’似的人物,替皇帝勇敢担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改革重任。

朝中自大将军何进、常侍张让等人所各自代表的外戚、宦官势力灭亡后,便开始出现了以士人当朝,彻底杜绝外戚、宦官干政的主流舆论。董承武人出身,不为士族所看重,皇帝越是有意突出他的外戚身份,越是提拔他,那些士族大臣便会越是敌视他。

只需如同皇帝刻意挑唆王允与马日磾等人的关系那般,挑唆董承与朝中士大夫的关系,为了实现个人的野心,董承势必会按皇帝给出的计划走。

所以董承在皇帝眼中,就是那个改革破局的‘王莽’似的人物,不仅能帮他抵挡几乎所有的攻讦与暗算,更能代替他向士族下黑手,好让皇帝看上去显得超然世外,从而拥有更大的腾挪转移的空间。

任何一个王朝中的改革行动,无不是皇帝暗中允准,然后由某大臣亲自主持。若是改革顺利,则国家富强,皇帝与大臣共享盛名。若是改革不顺,触犯利益,那自然是大臣背锅,而绝无让皇帝背锅的道理。

较出名的人物中,范仲淹是如此、王安石也是如此、张居正更是如此。

这是皇帝一开始就有的打算,除了王斌隐隐有所察觉以外,谁都不知道皇帝优待董承的背地里包藏的祸心。

面对董承对张济屯驻长安的排斥,皇帝假意不允,最后还是装作不情愿似得的做出让步,命张济屯驻安定郡,与护羌校尉杨儒防备羌胡。

对于这个决定,贾诩没有表示什么异议,以他对皇帝城府的了解,在完全可以留下张济以掣肘董承的情况下,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无非是有别的理由,需要董承在长安附近的军权上压过朝廷罢了。

贾诩有心置身事外,在未有看清局势以及皇帝的打算之前,出于谨慎,他一时还不愿牵涉其中。

经过这么一轮的清洗裁撤,共有六万多人退出军队,这六万多人要在这些天内由指派的典农中郎将、以及典农校尉们带到关中各地开展军屯,为朝廷提供粮草军需。

自此之后,除了尚未来朝的马腾、韩遂等凉州叛军以外,三辅之地再无可以颠覆朝廷的隐患。皇帝手绾大权,名义上听从他的军队共有九万人,他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放心去实行以前他想做却又做不得的事情了。

草草搭建的校台之上,皇帝与司徒赵谦、车骑将军皇甫嵩、新晋卫将军董承等人分次站定,共同检阅大汉朝廷的北军与羽林、虎贲。

只见一队队衣甲鲜明,精神抖擞的军队在北军各营校尉的带领下,呈方队列阵,缓缓进入临时清理组建的校场。

这是皇帝近两个月以来,从募兵到练兵,从粮饷到军械,几乎是一手创建的北军五营。他们有的是来自关中各郡善弓马射箭的良家子弟,有的是扶风、冯翊等郡应募而来的羌胡、匈奴义从,也有的则是从雒阳随朝廷迁来的移民青壮。

他们有的久习弓马,只需稍加训练便可成军;有的身强体壮,来自底层,因为饭食之恩而效忠于皇帝。

论单兵作战,北军或许还不如董承等人手下身经百战的队伍,但若是论及军心士气,却犹有过之。

在北军之后,则是数千骑策马而来的羽林骑兵,他们本就是徐荣手下曾统带的雒阳西园军精锐,无论是精锐程度还是士气都远在各军之上。

有皇甫嵩这等威望巨大的宿将在,又有一支精神抖擞、甲坚剑利的强军,再加上贾诩等人的全力支持,整整十万新附的叛军之中,饶是还有心存侥幸、不屑之人,此时也都暂时息了反复之心。

年轻的皇帝站在高台之上,身穿华贵合体的武弁服,腰间悬佩宝剑。虽然样貌年轻稚嫩,但他巍然站立在前,在十几万人的瞩目下面不改色,在身后众将与仪仗郎卫的烘托下,无形之间,有一股上位者的气势蔓延开去。

这便是皇帝,大汉的皇帝!

“诏曰——!”皇甫郦与其余常侍谒者在高台上扯着嗓子叫喊道。

皇帝的口谕通过这些人传到底下的将校耳中,又分批次逐个通传了下去,晓谕三军。

“逆贼已诛,念朝廷有好生之德,不予株连,余者一概赦免,既往不咎。尔等皆我大汉将士,本该一视同仁,今后无分凉并,无分内外,望众位竭尽忠能,开疆扩土,捍卫朝廷!”

许多士兵当日在城下尚未窥见完全,如今虽仍是远远的看见一个身影,但无疑比当日离他们近了许多。

更何况台下众多士兵心中都以为自己有反叛之罪,侥幸得赦倒还罢了,偏偏皇帝还丝毫不嫌他们曾是戴罪之身,亲自前来看望,这让更是许多人激奋莫名,感动不已,虽不至于死心塌地,但对国家的忠诚度无疑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他们既有蒙获赦免的庆幸,又有对皇帝不嫌他们曾犯下罪行的感激,当此之时,无不奋臂呼喊。

“万岁!”

“万岁!”

众人的欢呼直冲云霄,本来当兵吃饭,在他们看来,董卓也好,李傕也罢,只要谁能带他们安然无忧的活下去,他们便不介意以谁为主。

既然董卓、李傕这些人都死了,自家性命又能得以保全,那么奉谁的命不都可以么?

如今这支军队在董卓专权之后,再度回到朝廷的手中,而朝廷也成了这支军队新的主心骨,有皇帝一视同仁的言语在前,又有皇帝亲临赦免,表示既往不咎的行为在后。哪怕是李傕复生,看到这个场面也会明白,这支军队几乎是再也不会有何反叛之心了。

炫耀了一番朝廷武力以后,在众将的支持下,裁军的诏令有条不紊的实施了下去。裁撤之后既有田地可分,又有一笔抚恤可拿,朝廷待他们可谓是仁至义尽,是故轮到被裁的时候都毫无怨言,皆心甘情愿的接受。

这件事情由皇甫嵩与董承、贾诩等人负责,一直从六月初忙到六月中旬,在城外屯驻的十几万军队才逐渐被调走、散去。

第一零七章丨灞桥折柳

“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故人**散,满目山川多。”————————【请告东归发灞桥却寄诸僚友】

汉初平三年六月初一。

长安城,灞桥。

长路尽头,一行车队缓缓驶来,停在枳道亭边。枳道亭再往东边一点就是灞桥,过了灞桥,就算是彻底远离长安了。

灞桥在长安东,始建于秦穆公霸西戎,将滋水改成灞水,并横跨灞水作桥,是为灞桥。在汉时屡经修缮,时人送客,常至此桥而止,折柳赠别之风,也自汉时而起。

王允喝止了车马,往日高大的身躯,在经过政治倾轧之后变得佝偻瘦小,在儿子王盖的搀扶下,他巍巍颤颤的下了车。

不禁回头张望长安城,高大的城楼阙宇在地平线上隐隐可见,遥想当年与众公卿入长安,心里盛装着全是大汉天下,夙夜图谋,只为诛董之后还复太平。

他与皇帝殊途同归,只是他偏要选择走自己的路,就因为这样,所以他就不容于朝廷,所以他就错了么?

回想这两个月的风波迭起,从诛董之后声望一时无两,到如今车马返乡无人问津。

望着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长安城,他心中突然涌出数不尽的酸楚,却无人可以倾诉。

当年与他并辔而行的公卿们,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了。

只有故吏赵戬仍感念当年提携之恩,坚持弃官,要送王允一路回并州。

“王公,时候尚早,我等何不到霸陵了再做歇脚?”赵戬下马问道。

王允放眼望向长路尽头,口中喃喃道:“再等等。”

赵戬凝眉,顺着王允的目光向西望去,心里说‘王公一大早就催促动身,正是不愿让人送别,也不愿让旁人看笑话,可现在怎么又盼着人来呢?’

突然间,有数骑从路尽头跑来,赵戬看见当头一匹黄骠马上,有一个年轻人身着便服,鞍桥两侧挂着一只酒囊。

王允同样也望见那人,那人追上王允,终于放下心来与之微笑。

他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那人正是他太原王氏的后起之秀。

王允的三个儿子,王盖、王景、王定纷纷迎了上去,只见王凌翻身下马,带着张泛走上前来。

“叔父!”王凌在王允身前拜倒,道:“何去之急!小侄险些就要追不上叔父了。”

“你得天子信重,托付长安之令,你如何能擅离职守?”王允嘴上不悦,其实心里欣慰不已。皇帝在朝中留下王凌,无疑是念及情面,给太原王氏一线之机,今后兴王氏者,定是此人。

王凌面容一肃,道:“叔父平日待我不薄,教导照顾,犹如亲子。如今叔父白衣归乡,小侄无论如何都要来送你一送。”

王允慨然一叹,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赵戬见机,打岔道:“此处人多,我等莫要占着往来道路,不如入亭一叙。”

枳道亭长得知王凌是自己的直属上官,连忙出亭参见,又得知其身旁老者是大名鼎鼎的原司徒王允,更是跪下参拜,极力邀请众人入亭说话。

王允知道久立此处,容易惹得外人观瞻,便顺水推舟,随着王凌等人进入枳道亭中。

枳道亭长殷勤的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布置上座。王凌摆出长安令的架子,与其好言说了几句,便让其心满意足的下去了。其余王氏亲族见状,知道叔侄两人有事要谈,都默契的退避。

座中除了王允、王凌叔侄,唯有赵戬奉茶作陪。

王允刚才看着王凌与枳道亭长说话,言语分寸把握得当,没料到他任事宦职一月不到便有如此风采。王允不由欣慰道:“我本来还不甚放心你年纪轻轻,难以担当大任,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是,若不是叔父昔日谆谆教导,于民事上多有提点,小侄初任令长,怕也不会如此顺遂。”王凌谦虚几句,又似若无意般,开口提及道:“再说天子冲龄继位,乃有如此威势。这才是真正的天赐聪慧,相比之下,小侄实在不算什么。”

王允下意识反驳道:“你早已及冠,心智成熟,所缺不过行事处政的阅历与经验罢了。而天子尚未元服,少年心性不定,能有今天已是汉室祖宗保佑,谁知他日如何?”

“叔父!”王凌皱着眉头,沉声道。

王允知道自己刚刚这番话不过一时气话,犹如失败者的牢骚般不值一文。他叹了口气,虚握右拳,轻轻捶了一下大腿,复又抬头道:“朝中近来如何?我自出狱以来,闭门自守,只知道叛军已除,事后封赏调动,倒是不甚明了。”

赵戬知道王允功名之心未死,也在一边附和道:“王公心系朝堂,忧思社稷,若有不需隐晦之事,还请告之。”

王凌早知会有此一问,而且他也想知道王允对近来朝政的看法,毕竟王允久在宦署,任何一个看法都能让王凌受益匪浅。

“太尉马公得封美阳侯,司徒赵公本有爵封,陛下给他增添了二千食邑。”王凌思考了一下,答道:“另外,小侄听说赵司徒有意举荐司隶校尉黄公为司空。”

这也是王凌不甚明了的地方,要知道赵谦素来与王允不对付,此次好不容易扳倒了王允,又上赶着荐举王允昔日的关东盟友做什么?

王允则是心领神会,未有理会赵戬投来的诧异目光,只低声说了句:“赵彦信的病怕是不会好了!”

赵戬、王凌顿时明悟,赵谦出身蜀郡豪族,势力孤单,比不上朝中扶风马氏与弘农杨氏这两大豪族,拉拢出身江夏豪族,同样出身边鄙的黄琬上位,可以引为自家奥援。

再者,黄琬之父与杨赐师出同门,两家交好,赵谦可以借此结交杨氏,共同抗衡势大的马日磾。

要知道赵谦老弱多病,恐怕是自觉将不久于人世,希望能借此恩惠,让黄琬和杨氏在自己身后照拂其弟赵温。

王允此时孑然白身,得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去分析整个朝局,往日里尚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此时都一一想了个清楚明白。

第一零八章丨哀歌路难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第七】

按王凌所言,如今朝中隐然已成三足鼎立的格局,一方是以太尉马日磾、尚书令士孙瑞为主的关西士人集团,另一方则是以侍中杨琦、尚书仆射杨瓒为主的弘农杨氏。

这两派虽同属关西士人阵营,但相对来说弘农杨氏与关东士族交往颇密,与漠视关东士族的马日磾等人有本质上的分歧。

在对付王允这等强敌时,他二者尚能团结一心,待王允倒下后,两方之间的政见顿时不合了起来。

最后一方便是司徒赵谦,他虽然德望具足,但论及门生故吏与家望,到底比不得以太尉马日磾为代表的扶风马氏、和以侍中杨琦为代表的弘农杨氏。

赵谦的势力虽然最为弱小,但赵谦却有足够的权谋心计周旋于朝堂,此刻举荐黄琬为司空,皇帝出于平衡朝中势力的需要,八成会允准。

在此之后,赵谦要为他的弟弟铺路,恐怕还有后手,比如,借黄琬向朝中残余的关东豪族势力示好,促使彼此联合、或是靠黄琬与弘农杨氏之间的恩情,结好杨氏。

王允思忖过后,道:“朝中但有黄子琰在,当不使政有失也,吾辈亦可安心返乡了。”

话毕,王允又问道:“军中诸将如何?”

王凌答道:“自胡轸、李傕等人伏诛以后,陛下裁汰老弱、厉行屯田,得众军拥戴,三辅安定,叔父与赵公应该已知此事。”

见王允与赵戬点头,王凌接着往下说道:“裁军之后,陛下先是奖励有功之将,以皇甫将军为首功,拜骠骑将军,恢复了被孝灵皇帝削去的槐里侯爵禄,还多加了两千户,并赐食邑万户。”

“皇甫义真当年剿灭黄巾,乃获此爵,后因得罪宦官而遭削减,如今失而复得,倒也了却他一件憾事了。”王允说完,想到皇甫嵩宦仕一生,临了还能居如此高位,无不感慨:“昔日皇甫义真牧守冀州,直言抗辩,却落得削爵罢官的下场;此后洁身自爱,对谁都屈意委婉,没想到却还能有今天。”

赵戬在一旁搭话道:“我听说,秘书令射坚之弟射援,前日已与皇甫义真之女成婚了?”

王凌不明所以,回道:“此二人早有婚约,如今成婚,正当时也。”

赵戬哂笑道:“当初射坚亲附陛下,主张宽赦蔡伯喈,那皇甫义真吓得闭门称病,不敢私见射氏,以示无所偏颇。如今射坚为秘书令,典掌秘籍,出入禁中。皇甫义真嫁女,确实正当时也!”

王凌一时答不上话,讷讷无语。

索性赵戬不过是气话,完全是为其故主王允抱不平而已,王允心里有所触动,看了赵戬一眼,说:“马翁叔等人虽与我不和,但都是为了朝廷着想,有他们在朝辅佐陛下,再有皇甫义真领兵。我哪怕不在其位,也不耽误汉室中兴之势。”

“朝廷捐弃能臣,纵使最后得以中兴,也无非是事倍功半与事半功倍而已,岂可同列而语?”赵戬不服气的说道。

“叔茂!”王允突然说道;“幸而你已不在簪笔持囊,否则依你直言快语的本性,我岂能安心留你在朝堂?”

说退了赵戬,王允转头对王凌嘱咐道:“彦云,你既已出仕,便要恪尽臣责,不仅要养育黎庶,还要时刻关注朝野大事。若是朝有奸佞、或是朝堂施政有所失当,你当直言抗辩,不可学皇甫义真独善其身!”

王凌受了教诲,凛然道:“谢叔父赠言,凌断不敢忘。”

趁此机会,王凌正好说一件近来使他疑惑不解的事,以希冀能从王允这里得到答案:“叔父,朝中又有人开始上奏劝陛下早日元服,择立长秋宫了。”

王允眉头一扬,说道:“陛下的意思是?”

“陛下亲自写诏,说‘皇母前薨,未卜宅兆……三岁之戚,盖不言吉,且须其后。’”王凌记忆不凡,脱口背诵道。

王允心里有些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了,说:“陛下已有元服立后之心,无非是想让朝廷追尊生母而已。”

“是,有司已上奏,追尊陛下生母为灵怀皇后,改葬文昭陵,仪比敬、恭二陵。”王凌接口道:“至于立后人选,朝臣大都看好宋贵人,而伏贵人得体大方,宫中府中具有善言,故稍在其次。陛下虽未有明言——”

王凌稍稍倾身靠近,小声说道:“但朝野有传,陛下似欲以董承之女为后。”

“董承?他可是陛下外亲!”赵戬登时不满道:“此人原是阿附李傕起兵为乱,如今侥幸得赦,又非士人豪族,竟还敢图谋外戚之位?”

王允却以为不然,把袖一展,皱眉道:“观陛下行事,皇后之位,恐怕非董氏莫属。”

“王公,这话如何说起?”赵戬道:“如今朝廷强军在侧,兵多将广,本就不惧董承等那帮新附叛军,若是为了暂且安抚,假辞笼络,其实大可不必。”

王允到底曾与皇帝彼此利用、勾心斗角过,对于皇帝善借力打力、驭人制人的本事,放眼朝野内外,没有人比王允更清楚了皇帝的心思了。

如今马日磾与杨瓒等人俨然是朝中巨头,若是要安天下,光靠他们几个倒也勉强堪用。若是要彻底破除汉室百年沉疴,这些人不仅不会出力襄助,反而可能会成为皇帝的绊脚石。

扶植与他们毫无瓜葛,又野心勃勃的董承,不仅符合皇帝在王允心中的处事习惯,更体现了皇帝心中的雄心壮志。

只是当年雄才大略的光武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皇帝小小年纪,能做得到么?

临去前,王允仍有些担心,特亲自写就一份简牍,双手奉交给王凌:“此中鄙夫之言,还请呈递陛下,望有所补遗。”

王凌接下了简牍,只听王允在耳旁悄声说道:“汉室再兴,已是天命所属,尔当紧附陛下骥尾,如此可兴吾家。”

这等若是将太原王氏满门兴衰尽皆托付给王凌一人了,王凌身担重任,感激垂泣,说:“敢不竭力而行!”

既而,王凌又说道:“其实陛下昨日便想亲赴城门来送叔父一程,只是陛下称其虽无愧于心,但毕竟有负叔父,故不忍相见。此中原委,还请叔父体谅圣意,切莫寒心。”

王允听了,登时愣在当场,两眼失神,饶是赵戬与王凌从旁提醒几句,仍是无动于衷。

就在众人着急忙慌准备寻医的时候,王允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皇帝虽然曾与其为敌,还罢黜了他,但到底顾念恩情,饶他一命。而且,王凌代说的那番话,更是申明了皇帝对王允的一片保全之意。

要知道,并不是只有董承才最适合为皇帝背下骂名。

饶是王允心坚似铁,此时也不由得跪伏在路上,对着长安的方向痛哭流涕。

第一章丨兴亡远鉴

“故明君治国而晦,晦而行,行而止。”————————【申子·少辅】

未央宫,宣室殿。

皇帝手中拿着王允由王凌代呈的奏疏,有一下没有一下的,轻轻敲打着掌心。

“臣允稽首上书……今关东饥荒,百姓多卖妻鬻子,法不能禁;凉、并之间,羌胡为乱,积年难平,此乃社稷深忧。愿陛下专顾根本,节约民力,以弭平羌胡为首,以抚恤关东为是……臣允稽首再拜。”

心中默念完这段奏疏,皇帝对坐在下首的王斌、杨琦叹道:“他还是不明白自己输在了哪里。”

北军中候王斌是最了解皇帝心意的人,关东群雄纷起,早就被皇帝视为叛逆。如今未有兴兵讨伐倒还罢了,哪里有张开怀抱逐一封赏接纳,对拥兵攻伐的行为既往不咎的道理?

倒是侍中杨琦眉头一皱,尚不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他在皇帝身边也不早了,虽然礼遇如常,有大事也会找他来问计商量,但他依然觉得自己在皇帝眼中并没有达到推心置腹的地步,甚至还隐隐察觉出皇帝对他的提防。

只见皇帝把奏疏往案上一丢,道:“他所仰赖的世出三公、经学传家的汝南袁氏,如今一个假借说客谋夺冀州,另一个擅居南阳,自立开府。这样的人,哪里有把朝廷放在眼里?如何能像王允所言,忠心辅弼汉室?”

“陛下,当年董卓专权乱政,彼等为兴汉室、清君侧,不得不暂代军权,串联各方以抗朝廷。”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虽有地域之别,却有姻亲之好,此时不得不为袁本初兄弟说几句话。“如若不是董卓顾忌关东之军,朝廷恐怕就不只是封其为太师、相国那样简单了。”

皇帝却不以为然,道:“如今王纲解纽,天下丧乱,各路州牧郡守拥兵自立,犹如古之诸侯,趁势而起!当年袁氏即便是心存社稷,兴起义兵,所谓情随事迁,如今董卓已死,朝中安定,他们再拥众割据,可就心怀叵测了。”

通过王允的奏疏,以及杨琦适才的回话,皇帝可以从中得知朝廷内部仍有很大一批人对关东诸侯,譬如袁绍、袁术等人抱有乐观的态度,并将彼等起兵谋乱的行为视为勤王义兵。

这几日朝中已隐隐有风声,不仅不怪罪他们割裂州县,互相攻伐,反而要对他们加官进爵,予以笼络。

好像是只要朝廷这么做了,他们就会俯首帖耳,对朝廷毕恭毕敬似得。

杨琦等人拘于眼界,不如洞悉这段历史的皇帝知道的更清楚,如今汉室威风丧尽,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一落千丈,诸侯迭起,天下大乱。袁绍等人无不想着逐鹿中原的霸业,谁还会在乎一个偏安关中的小朝廷?

皇帝认为有必要统一内部、尤其是自己人的思想,让他们抛弃幻想,准备斗争。

朝廷众人怎么想,他管不着,只要身边的亲信与他的意见保持一致就行了。

于是当着一干亲信的面,皇帝郑重其事的说起了这件事。

“如今世道更易,若要寻个譬喻,我以为正如平王东迁,诸侯虽仍奉周天子为主,但各自争霸,目无朝廷。”皇帝说道:“要诸侯称臣奉表,何其易也!如今我手握十万之兵,只需兵出河洛,杀一儆百,再赐以余者官爵,天下诸侯谁敢不服?”

皇帝顿了顿,往在座众人看去,见他们俱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皇帝接着说道:“可这么做后,天下虽是臣服,州郡之内,却仍是饿殍载道,民不聊生,与桓、灵二帝在时一般无二。既如此,于国又有何益?”

“陛下。”杨琦起身言道:“抚慰关东,本是权宜之计。待天下暂且安定,陛下布施德政,缓而行之,可成集细流而成江海,积小步而至千里之效。”

杨琦所提的法子在皇帝眼中,不过是做个泥瓦匠,只知道对四处漏风,一场豪雨就能冲垮的屋子涂涂抹抹、粉饰缝补。根本没想过这栋房子早已到了非得拆换腐朽的栋梁,重建地基墙体的地步了。

皇帝知道这些人都是出自豪族,多半是栋梁上的蛀虫,想要他们除害,倒还不如让自己一脚将这破屋踹倒重修了好。

王斌倒是领会圣意,开口道:“君上,关东诸侯,譬如袁绍、袁术等辈,皆割裂一方,自相攻伐,毫无治土安民之心。当年起兵反董,皆为个人名利,顿足逡巡而不敢前。如此看来,所谓匡扶社稷而起义兵,倒不如说是有意扰乱天下而拥众割据,这等人,断不能以忠臣视之。”

底下的谒者仆射杨众似乎有些不服气,反驳道:“朝廷偏居关中,道路阻绝,信使不通。各地刺史、太守很难得知朝廷情况,譬如家里一时没有长君,余者皆惶惶不知所为。朝廷当下要做的就是恢复秩序,遣派使节赴关东,勒令地方不得擅动刀兵,有违者论处。关东诸侯,到底心向朝廷的多,心存异心的少,岂能一概视之。”

这些人里面,哪怕是最了解皇帝心意的王斌都只是认为朝廷要占据大义名分,对关东诸侯分而治之,看来一时间想让这些人转变思路还很困难。

正好眼下关中要修养生息,不宜兴兵作战,所以顺着朝中大多数人的意见,对关东怀柔也不为不可。

等袁术淮南称帝、袁绍攻灭公孙瓒等事情发生以后,就能用事实来说明皇帝的高瞻远瞩。

中国自古就存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传统,想要保全爵禄,就必须要迎合上位者的施政理念。

皇帝如今已经很露骨的做出了提醒,而且提防地方势力做大,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说也不算错。底下的臣子们就算不愿、不解,也得在今后紧随着皇帝的决议。

知道自己今天这番话的基本意图已经达到,皇帝最后强调道:“天下纷扰,不能再以常理常情视之,当初王司徒派使者张种出使关东,如今已有月余,可有州牧郡守奉表来朝?不过谒者仆射说的也是,关东诸人,当徐徐图之,彼能顺者,便予以爵禄,彼不顺者,便兴兵伐之。”

众人无不是人精,皇帝言尽于此,要是还看不清形势,那就不用多说了。

第二章丨乱由治郅

“区区见五代之乱,天下涂炭极矣,常有拨乱反治之志。”————————【陈抟高卧】

今天特意把众人叫来,除了宣示皇帝对关东诸侯的看法、为之后的朝廷决策奠定一个基调以外,还有对今后朝廷主要侧重的方面做一个定策安排:“我近日批阅《汉纪》,鉴古知今,我以为之所以造成如今乱象,无非有三种原因。”

“其一,乃天时不予,近年来频出旱蝗,百姓流离,多因于此。其二,便是凉并羌胡为乱,耗费国力民财,疲惫州郡。其三,乃朝廷处政失措,阉宦专权,贵戚横恣,扰乱社稷之故。”

皇帝说完,一一向在座众人脸上望去,眼神中带着虚心纳谏的谦和,说道:“诸位都是朝中能臣,我的股肱心膂。汉室中兴、还复太平之任,全在我与诸卿肩上,但有良言,还望直抒胸臆,毋须避讳。”

卫尉赵温在心中盘算着;‘朝政处政失措,再如何也得由皇帝先表态,自己身为臣子,不能先提这个事。凉并羌乱主要是以军事为主,自己在行军打仗方面不如兄长,还是藏拙为妙’。

于是打定了主意,想第一个起身回复以博得皇帝重视的赵温,由于这么盘算的一刹那,被尚书令士孙瑞抢了先:“臣以为治国之策,在于强兵足食,兵强,则天下定;足食,则百姓安。商君有垦草之令,故秦人得以兼天下;孝武有屯田之制,故汉军得以定西域,此皆先代之良策也。是故欲攘天下,必先安民;欲先安民,则必先足食。”

士孙瑞跪坐于席上,身板挺直,侃侃而谈;“前些日子,陛下已有诏旨裁汰诸军老弱,为防其闲散滋事,特设屯田中郎将、校尉等官督促开荒,屯垦备粮。如今陛下说到民事,臣以为可效屯田之法,施以民屯,广招流民垦荒。不出三年,当仓廪丰满,百姓安乐。”

赵温不甘心让士孙瑞抢了风头,立即补充道:“近年天多旱时,臣以为当命地方招募流民、或趁秋收之后征集百姓疏通六辅、郑国等渠,以备不时。”

“你们都说得很对。”皇帝很高兴,看来能做到高官的人都有各自不俗的能耐,只是由于历史与个人的机遇,才导致他们淹没在滚滚尘世之中。若是给予合适的舞台与时机,论治政理民,他们未必会比那些名人差到哪里去。

“我有意先在京兆、扶风、冯翊、弘农四地郡县属官增设农曹掾,专司流民屯垦一事,以五十人为一屯,屯置屯长。诸农曹掾虽隶属郡县,但屯田岁入、耕种、仓储皆要听奉大司农直辖调遣。”皇帝手指点了点在座的大司农周忠,说道:“周忠——”

皇帝拉长了语调,大司农周忠赶紧上前听命。

“即日起,大司农府下添设劝农令一职,秩六百石,主劝课农桑、屯田垦殖等事务,由太尉掾第五巡调任。我另外再命五官、左、右中郎将选拔三署郎官,之后统一由尚书台拟诏任命为各地农曹掾。”

听到皇帝特意要挑三署郎官任命曹掾,不仅是周忠,就连杨琦、赵温等人都是惊了一下。

汉代的郎官除了羽林郎、虎贲郎专门负责军事以外,其余的中郎、侍郎等都由德行出众的孝廉或是豪族世家子弟担任,分别由五官、左、右中郎将管辖,被称为三署郎官,隶属光禄勋。

他们日常执戟陛前、随侍殿下,比卫尉手下的兵卫更靠近在皇帝身边,地位也更为重要。

三署郎官会定期接受德行学识的考核,然后其中的劣者黜退,优者选补官职。可以说是汉代官僚队伍中的干部储备和人才梯队,往往都是将来的公卿、牧守之选。

如今皇帝特意让三署郎去地方郡县从基层做起,担任农曹掾,可谓是降尊纡贵、变相的贬谪,但也从侧面表示了皇帝对屯田农垦一事的重视,敢于打破常例,将出色的人才送到地方上去。

周忠只觉肩头背负重担,同时也为身受皇帝信重托付而感到激动,自己当初因为北军粮饷一事上了皇帝的船。事后虽然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但他跟杨琦等人比起来依旧只是个边缘人物,要想真正简在帝心,就必须认真勤勉。

他当即表态道:“臣代国家掌理天下财赋,既受重任,定无不尽心。务必会与劝农令、以及诸郡县农曹掾四处招徕流民,屯垦荒地,休养关中民力。”

皇帝嘱咐道:“屯田所需种子、耕牛和农具等,皆由太仓和地方府库提供。至于屯田所出,使用官牛者,官六民四;使用私牛者,官民各半。屯田之民不得擅离所在,地方豪族亦不可擅自侵占。”

想起历史上的曹魏屯田制在后期被世家大族肆意兼并,良政化为乌有。底下众人多半都是关中豪族出身,侵占民田是常有之事,虽然眼下还不能对豪族世家大动干戈,但该有的警告还是得有,免得有人质疑他不教而诛。

“若有违者。”皇帝环顾在座众人,严厉的说道:“休怪法不容情,届时勿谓我言之不预也。”

皇帝对屯田安民的重视明明白白的表现在众人眼前,再加上预先的告诫,众人都明白屯田是皇帝的逆鳞,谁也碰不得。

王斌坐于皇帝下首,地位赫然远超众人,此时挺身跽坐,往身侧诸人不客气的盯看一会,附和道:“屯田垦殖乃兴国之本,断不容有失,北军中候臣斌谨诺。”

赵温有些不满于王斌说话的语气,倒像是地位凌驾于众人之上似得——虽然目前看来事实如此。

有了王斌的带头,底下众人虽然心思各异,但都一致的向皇帝做出了担保。

看着底下众人唯唯诺诺,井然受命的样子,皇帝笑了,这些人看似恭谨,其实背地里打的主意他都猜得出个大概,他无意插手,反倒是隐隐有坐观其变的态势。

屯田的事安排下去后,该打的预防针也打好了,皇帝这时也掉转了话题,说起了第二件事。

第三章丨御戎之方

“窃以戎狄作患,其来久矣。防遏之道,自古为难。”————————【上书奏北边镇守策】

“正所谓;‘王政修则海内宾服,德教失则夷狄寇乱。’凉并羌胡,自世祖光武皇帝中兴以后,势渐坐大,群种蜂起,荼毒我大汉子民。而朝廷又无防御之道,剿抚不定,导致凉州局势愈发糜烂。”

皇帝所指的三件导致天下崩坏的原因,已经对其中一项提出了解决方法。剩下的两项中,众人见皇帝有意无意的避开最为敏感的‘处政失措,阉宦专权,贵戚横恣’不讲,单提出羌胡之乱,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众人无不识趣的跟着皇帝的话头走,反正这三个乱世的原因,无论是先提还是后提,皇帝既然已经开诚布公,那么要想表达朝廷革故鼎新的决心,就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士孙瑞久在关中,又曾随盖勋防御羌胡叛军,对羌胡的情况最是熟稔不过:“凉州羌人于西陲为患百余年,时叛时降,朝廷一直难以彻底收服。不仅如此,连年征伐,疲惫州郡,前后耗费数十巨万。是以羌胡虽为边疆外患,却是心腹内疾,若攻之不除,等若是养烦疴于膏肓,再难根治。”

王斌点头附和道:“如今朝廷中枢就在长安,眼下大军辐辏、屯驻关中,正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一举解决羌胡之患。”

赵温见王斌只知附和称是,而提不出一个有用的意见,心里鄙夷不已。这么一个资质平庸的人,如若不是皇帝的亲舅舅,哪里能手握北军,与他们共处一室论政?

看着王斌那幅身材瘦削、神情木讷的样子,赵温没来由的一阵嫉妒,心里恨声道:‘待过几日,且看你王氏能有什么气候!’

他这话倒不是虚言,王斌虽然是最早一批跟随皇帝的人,但皇帝除了让王斌担任北军中候以外,似乎并没有任何过于倚重的意思。尤其是在王允被免之后,王斌所得到的封赏也不过是一个博阳亭侯,官秩上毫无升迁。

并且朝中近来风头最盛的外戚并不是王斌,而是司隶校尉董承。

皇帝为了报答昔日董太后对他的养育之恩,不仅拜董承为司隶校尉,封武城亭侯,还准许其开府,纳其女董氏入宫为贵人。

要知道汉代以来唯有三公、大将军才可以开府,而开府就是建立府衙,自选僚属,等若是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官僚班底。让董承开府,虽没有给予录尚书的职权,但无疑是昭显了皇帝有意让董承崛起为朝廷内除了马日磾、杨氏、赵谦之外的第四方势力。

而董承丝毫不以曾为反贼而有一点低调谦逊,反而肆意张扬,对朝政指手画脚。尤其是在立后这件事上,对伏氏、宋氏两位贵人百般挑剔,明眼人都知道其意在让自家女儿为后。

虽然不知道皇帝如此优待董承是为了什么,但此消彼长之下,不仅是赵温,有很大一批人都在唱衰外戚王氏的将来。

赵温回过神来,只听杨琦提出了反对意见:“……如今若是要一举解决羌患,得先以重兵迫之,再施以怀柔。朝廷眼下要做的是安抚关东,恢复秩序,实在不宜在羌胡一事上耗费太多心思。”

杨众也跟着说道:“自朝廷启用‘三明’以来,叛羌气焰渐消,在中平年间,皇甫将军征讨羌乱,斩获无数,凉、并之间,再也无有能兴兵起事者。另外,叛军首领韩遂、马腾早已派人奉上降表,不日即到长安,此二人一旦归附,朝廷便可顺势收服凉州,选派能臣宣示文教。”

皇帝未有表态,沉默的点点头,侧过脸看向赵温,垂询道:“卫尉的看法呢?”

赵温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向自己,他知道皇帝是要综合各方的意见,如今士孙瑞提议将朝廷今后的施政重点放在治羌,而杨氏则提议要朝廷将重点放在抚慰关东。

议事到这个份上,两方与其说是治羌之争,倒不如说是朝廷的政治路线之争。

皇帝无论倾向于哪一方、选择那一条路线当做朝廷今后的施政重点,哪一方都将获得大量政治资源的倾斜。

赵温与其兄长赵谦的势力作为朝中鼎足之一,自然要为己方利益打算。

由于黄琬的关系,近来赵谦与杨氏走的很近,赵温的立场也不例外的倾向于杨氏,他故作沉吟:“凉并羌乱,屡经剿除,如今虽仍有叛逆,不过疥癣之患。所以臣下也同意侍中等人的说法,在地方上要以抚为主,韩遂、马腾之辈,务以笼络为上。”

见大部分臣子都不支持将朝廷的重点放在凉州羌胡,皇帝心里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并没有强求的意思。此时的凉州在经过‘三明’的历次剿除之下,羌胡早已元气大伤,没有一百年的时间休养生息,羌胡根本兴不起风浪来。这是历史已经证明过的事情,无论是马超拥众造反、还是凉州各郡谋叛曹魏,虽然都有部分羌胡参与,但主要参与者还是汉族,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羌乱。

皇帝虽然想派兵一口气灭了那些日后祸乱华夏的诸羌胡种,也得权衡一下成本与得失。如果因为重兵围剿羌胡,而导致凉并异族叛乱不止,威胁到朝廷在关中的韬晦之策、并将军队拖入民族战争的泥淖,从而使关东诸侯势力做大,这无疑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情。

另外,马日磾与士孙瑞等人在朝中势力太大,从政治的角度上来说,皇帝自觉有必要适当压制一下。

斟酌许久,皇帝终究没有选择士孙瑞与王斌赞同的根除方案,打算先用怀柔政策稳住异族,等皇帝至少有了一个安稳的后方,才能腾出手来对付羌胡。

“眼下朝廷正要休养生息,不宜妄兴刀兵,故而对待羌胡,当以羁縻为主,攻心为上。”皇帝缓缓言道,给这件事定下基调:“我有意分出金城、酒泉、敦煌、张掖四郡,其中再从金城郡分割四县,沿鲜海、允谷、盐池等地,建西海郡;再改张掖居延属国为居延郡。此六郡是为凉州,由韩遂任刺史,驻守金城。”

众人俱是一惊,没想到皇帝为了稳住西陲局势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只听皇帝接着说道:“马腾此人应设法束之高位,留于长安,如此二者兵势一分,便再难聚众对抗。”

第四章丨决事省禁

“如皆守社稷,则孰执羁靮而从?如皆从,则孰守社稷?”————————【礼记·檀弓下】

众人这才明白皇帝将凉州叛军分而治之的用心,有朝廷雄军在侧,谅韩遂也不敢肆意乱来。朝廷只消不断派遣贤能之人担任太守、县令,布施德化,不出数年,凉州便能彻底平定。

“至于剩下的武威、北地、安定、汉阳、陇西、武都六郡,设为雍州。其刺史之选,如诸郡太守一般,都等韩、马二人来朝之后再做决断。”让谁去做雍州刺史,其实皇帝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选,那就是黄门侍郎钟繇。

钟繇在历史上为司隶校尉,坐镇关中,节制安抚马腾、韩遂等人,使曹操无西顾之忧,足以见其能。

只不过钟繇的身份有些特殊,他与曹操关系匪浅,又是出身颍川,地缘上亲近关东士人。让这样的一个人替皇帝驻守关系紧要的雍州,并不能让皇帝完全放心,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决定。

在此之前,皇帝得早作预备,以免钟繇真的不堪驱使,导致他手中无人可用。

“雍凉二州的郡守、县令的选任无不得以宽仁识礼、忠良能干为主,尤其要以善与异族打交道为上。”皇帝提出了要求,说道:“诸卿有什么好的人选,可一并报来,日后自当有诏旨下达,命众公卿举荐。”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各自认为的合适人选,但在皇帝眼中,这些人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与缺点,虽然担任郡县之长倒也足够,但是要想做雍州刺史,却没有人能比得上钟繇。

如果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那就只有钟繇了,皇帝开始琢磨着如何去敲打钟繇,使其效命,摆手让众人退下。

哪知这时,众人都置若罔闻,迟疑着没有告退的意思。

皇帝这才恍然,他们是在等自己对兴亡三事中,对‘处政失措,阉宦专权,贵戚横恣’的表态。

他想了想,知道恰好可以拿此事大做一笔文章,于是说道:“让尚书台传诏,明日我要去高庙拜谒。”

众人尽皆离去,唯独侍中荀攸被皇帝留了下来。

皇帝盯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却堪称智谋之士的人,诚恳的说道:“我素知侍中胸怀锦绣,适才所论及凉并羌胡、关东诸侯等事,我想听听侍中的高见。”

在皇帝手下任职是一回事,愿不愿真心实意为皇帝办事却是另一回事。

皇帝还没有自大到因为荀攸在蔡邕、李傕等事上帮了自己一把,而误以为荀攸已经就此真心投效于他了。

站在荀攸的角度来说,早在蔡邕一案了结后他就该自寻门路去蜀郡为官。如果不是看在汉室尚有可为之处,哪会甘愿待在面临李傕叛军的威胁、即将水深火热的长安城中?哪会选择待在皇帝身边?

这两天皇帝之所以没有表现的急不可耐的找荀攸袒露心迹,就是为了等到今天这样一个时机。

他已经给了荀攸足够的时间去考虑、观察,如今正是荀攸选择何去何从的时候了。

如果不愿辅佐,那么荀攸接下来的回答大可敷衍了事;如果愿意辅佐——

“凉并羌胡与关东诸侯,看上去是两件事,其实依臣看来,可以当做是一件事。”荀攸目光深邃,平静的直视着皇帝。

皇帝精神一振,既是欣喜于荀攸不言自明的态度,又是惊讶与荀攸远过常人的智谋:“敢问计将安出?”

荀攸的视线从皇帝脸上移开,目光低垂,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心里适才已做了一个关乎个人荣辱的决断:“诸公先前所议,无非是以为东西之事难以兼顾,欲安关东,则不能多分心力治理凉州,欲定凉州,就只能眼看关东诸侯坐大。然而两者之间或有折中之道,是以臣下才说两者可当做一件事。”

说完,荀攸移开座席,膝行至皇帝跟前,右臂一挥,将一只衣袖摊在桌案上。

皇帝先是吃了一惊,但心里很快放下心来,出于信任,他微微颔首默许了荀攸的行为。

只见荀攸伸出左手对衣袖上的花纹指点道:“关中土地丰饶,百姓殷实,西可收陇右六郡之兵,南可得巴蜀汉中之财。秦人、高祖皆据此而得兴王业,陛下若要据此以制天下,犹可鉴于前人。”

皇帝点头道:“先收凉州,再定巴蜀,潜心休养数载,可兵精粮足,甫出函谷而天下定。”

“可是,”皇帝疑惑道:“若是先收凉州,则关东却不能坐视不理,这又回到先前的问题上去了。”

“陛下睿鉴,光武皇帝曾言‘既平陇,复望蜀。’臣亦有意劝陛下如此,可谓是不谋而合。”荀攸对皇帝的方略表示赞同,复又说:“当年光武皇帝纳新息侯马援,以释关陇之忧,从此专精东伐,四分天下而有其三,陛下不妨效之。此外,陛下与诸公似乎都只盯着凉州,而忽视了——”

他手指点在衣袖正中,往上一移:“并州。”

皇帝顺着荀攸手指的地方看去,在荀攸的解释中,并州南接三辅,西临雍凉,东靠燕赵,是一处必争的险地,对关中的军事意义和重要性丝毫不弱于凉州。

按荀攸的话讲,只要将并州收入囊中,既可以保护三辅不受北地胡人的侵袭,又可以震慑雍凉的异族。最关键的,就是从并州的上党、太原等地可以居太行高山,下临河北平原。

无论是可以时不时的敲打冀州袁绍,还是为了以后能够收复天下,占据并州,对于皇帝来说都是一步先手好棋。

“只是并州的局势较凉州还要错综复杂,乌桓、南匈奴、羌胡等部族杂居一处,纠斗不止。孝灵皇帝以后,并州九郡,唯有上党、太原、西河三郡尚在,余者皆沦为胡人之手!”荀攸沉声说道:“朝臣之所以视若不见,其实都是心知朝廷如今尚苟且艰难,岂有余力伐之?”

皇帝眉头深锁,苦恼道:“凉州倒还好办,只需用心笼络马腾、韩遂二人,可保期年无虞。只是这并州,各族势力盘根错节,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情。稍有不慎,激起各族兵乱,反倒会让朝廷陷入困境。”

“尚书令有句话说的在理,羌胡虽为边疆外患,却是心腹内疾。陛下若要从容东向,须得使关中安稳,绝不许凉并之间再起变乱。”荀攸收回衣袖,说道:“时下正有一人,可为陛下牧守并州,解此忧虑。而且此人一出,正好可以让关东愈加混乱,一时难以威胁到朝廷。”

世上竟还有这种人?

看到皇帝迷茫、惊讶的神色,荀攸提醒道:“刘侍中东出武关,已快有一年了吧?”

皇帝一愣,随即在脑海中回忆出一幅场景来。

第五章丨往事回顾

“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史记·范雎蔡泽列传】

那是初平二年,也就是去年的时候。

同样是在这宣室殿中,皇帝这副躯体的原身正在此小声的啜泣,他小小年纪承受了太多本不应该承受的情绪,背井离乡的忧思、权臣在侧的恐惧、以及宗庙隳灭的伤恸。

“国家肩负万民之望,何故在此……”来人话音突然一顿。

刘协看着来人,突然扑倒对方怀里,止不住的哭泣道:“刘侍中,长安一点都不好,我想回去。”

侍中刘和是幽州牧刘虞的儿子,汉室宗亲,是世祖光武皇帝长子东海恭王之后,算起来还是皇帝的堂兄。

刘和垂目看着刘协,意味不明的说道:“是谁教国家作此想的?”

“我昨晚、昨晚梦见皇兄了。”刘协在刘和怀中可怜巴巴的抽噎道。

刘和一叹,俯下身对刘协说道:“国家如果真的思念东都,臣可以代为筹算一切。”

“要怎么做?”刘协没有哭了,脸上泪痕犹在,期盼的看着刘和。

他虽然不是神童,但也算聪慧,如今朝廷被董卓把控,那董卓连自己兄长少帝都敢毒杀,如果知道刘协想回东都,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

刘和目光流转,像个兄长一样——虽然这两年刘和确实如兄长一般照顾刘协。他伸手擦拭了刘协脸颊上的泪痕,小声说道:“家父乃幽州牧,为人忠正,只要国家有诏,其必然会带兵救国家出长安。”

“可是……”刘协眼珠子转了转,惭愧道:“我识字不多。”

“臣来教国家如何拟诏,国家以后也要学如何去拟写……过些天臣会逃离长安,为国家请来义军,在此之前,还请国家顾自保全……”

于是刘和偷偷潜出武关,去找其父刘虞带兵来救皇帝。哪知途径南阳的时候,被别有用心的袁术扣留,袁术另外派遣别的使者去找刘虞,说要一起派兵西进去接皇帝。

刘虞不听公孙瓒劝阻,贸然派遣数千骑兵到南阳,这数千骑兵一到南阳就被袁术吞没,援兵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以上就是皇帝所知道的详情,当然,刘和出武关之后所发生的事由于道路阻绝,荀攸还不知道其中缘故。但是这已足以让皇帝产生联想,要知道刘和受命东行的事只有皇帝与刘和这两个当事人知道,荀攸刻意提起此事来,难道说……

“刘侍中请援的提议,是你的主意?”皇帝眉头一皱,脱口道。

刘和跟宋都一样,在刘协的心中极为重要,刘和名为侍中,实为刘虞被扣留在朝的质子,年长刘协十余岁,对刘协照顾有加,可以说是亲人也不为过。刘协将他当做兄长一样信任,不然也不会跟刘和说那些私密的事,还请求他去东边寻援兵。

身体原主人刘协的记忆与感受犹如上回宋贵人那般,再一次影响到了皇帝的情绪,荀攸作为主谋,难道会不知道刘和东出请援一事面临着千难万险?

为了所谓的反董大计,不惜利用刘和对刘协的怜惜之情。虽然皇帝心里明知不能因此而怪罪荀攸,毕竟天下何人不反董?荀攸更是在之后以身作则,去谋刺董卓,这让皇帝更加无法怪罪于他。

更何况以刘和的本性,哪怕知道被利用也会甘心被驱使吧?

即便如此,皇帝心里还是为此忍不住替身体的原主人刘协气恼,但他毕竟是个成年人的灵魂、更是一个老练的棋手,不能被情绪左右了自己的判断。

荀攸没有承认此事,显然是不想在这个事上向皇帝邀功——那样只会愈加引起皇帝的反感。

但他也无从否认,只得别开话题,道:“幽州牧刘公,乃汉室宗亲,忠直而有才干。去年还选派掾属田畴、从事鲜于银走小路前来长安奉表。其人又于河北诸地深孚德望,威信卓著,在幽州时,为政尚清静俭约,以礼义化民,怀柔远近,广受乌桓等塞外异族的拥戴与敬重。于忠于能,臣以为没有谁比刘公更适合牧守并州、羁縻各族的了。”

皇帝喝了口茶水,顺着荀攸的话头往下讲去:“记得去年我与董卓接见田畴等幽州来使,听说在幽州,刘公与奋武将军公孙瓒龃龉不断,彼此政见不和,竟生私怨,常以权名制之。而且,公孙瓒与渤海太守袁绍屡次兵戎相见,如无刘公在其后掣肘,公孙瓒未必战止于此。”

‘渤海太守’是朝廷正式给予袁绍的官职,但袁绍现如今鸠占鹊巢,取代韩馥成了未被朝廷承认的‘冀州牧’,此事人尽皆知。皇帝偏偏如此说,无疑表明了皇帝对袁绍此人的观感极差。

荀攸暗自将皇帝的态度记在心里,回答道:“臣之前所言凉并羌胡与关东诸侯,两件事可以当做是一件事去做,正是意在于此。只要朝廷下诏,将刘公转任并州,以刘公之忠,其必能舍土奉命;以刘公之能,其必能徕服羌胡,此其一也。”

“其二,刘公为朝廷牧民守土,一旦奉诏,便驱车来朝,足以树朝廷之威,振奋人心。”荀攸缓缓说到招刘虞来朝的第二个好处。

在荀攸提到刘虞的时候,皇帝就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无数利好,但他还是想听听荀攸的分析,看看对方与自己是否英雄所见略同。

“刘公调走之后,朝廷再诏拜公孙瓒为幽州牧,没了刘公从旁制约,公孙瓒能统合幽蓟兵马,堪与袁绍一战。届时鹬蚌相争,能为朝廷腾出至少三年的时间休养生息。”荀攸说完,抬头看向皇帝。

历史上公孙瓒与袁绍一直打到建安三年才彻底告败,这还是由于公孙瓒以下犯上杀了刘虞,引起幽州本地士族不满、导致刘虞旧部从事鲜于辅等人率州兵及乌桓共数万人随袁绍讨伐,才使得公孙瓒元气大伤。

如果这一世公孙瓒没有杀了刘虞,又能名正言顺的统领幽州,对上袁绍的时候是否会比历史上要坚持的更久一些呢?或者说,公孙瓒与袁绍之间的征伐,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第六章丨高庙罪已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轮台罪己诏】

初平三年六月初六。

诏修长安诸帝陵。

车驾幸长陵,祠高庙,诏诸王公、牧守及以下。

曰:

“……本朝定鼎四百载,列祖列宗,深仁厚泽,奚能缕述?意者汉室之德未有失也,而朝廷之政有所过欤?朕继位三载,虽未能仰绍爱民之政,亦无害民之事,更无殷纣之暴也。何以海内鼎沸,百姓播越?……遭遇此变,实不可解,惟自责耳……诸公若愿为忠良,则当赤心为国,匡朕之咎;若自甘卑鄙,则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

有汉一代,历代皇帝只有在出现重大自然灾害后才下诏罪己,内容都是自谦自省,并不是真的悔过。真正下过异常诚恳、有认罪性质的罪己诏的,唯有孝武皇帝。

如今皇帝这道高庙罪己诏一出,一夜之间传遍三辅,按这个速度,再加上皇帝的暗中推动,不消数月,便可天下皆知。

这道诏书信息量极为丰富,影响深远,意义重大,皇帝是要借此让民间知道朝廷革故鼎新、矢志中兴的决心,并重新建立士族百姓对朝廷的信心。所以没有让别人捉刀代笔,而是由皇帝自己亲笔写就。

罪己诏共分为三个内容。

“其一,是明言,本朝建基四百载,虽德运有改,但仍是天命在汉,不容有疑。”太尉马日磾坐于堂中,向底下府掾、亲信分析着皇帝所颁的罪己诏:“如此可驳‘代汉者当涂高’之谶语。”

尚书令士孙瑞着即补充道:“各地皆以为朝廷微弱,譬如秦末逐鹿之时,便自生齐桓晋文之心,意图争霸,何其谬也!朝廷虽有小人为祸,却无苛政之烈。如今明天子在上,大汉中兴有望,岂能再容宵小生事?”

堂下众人尽皆点头称是。

马日磾略有深意的看了士孙瑞一眼,点头说道:“其二,陛下登基不过三年,受制于权臣之手,哪里有机会匡扶天下?若是全天下皆以此罪于陛下,岂不荒谬?但陛下将朝廷之失,皆揽于己身,这是以退为进的法子,为的就是让天下人看到陛下的坦诚与胸怀。”

“那其三呢?”侍中马宇问道:“我看罪己诏的最后,似乎对我等有告诫之意?是在警示我等公卿,不得务自钻营,要以国事为重?”

马宇与马日磾同出扶风马氏,是马日磾的子侄辈,为人志大才疏,好出妄言。

劝农令第五巡闻言反驳道:“岂是如此?这分明就是指那些关东方伯、州郡牧守,让他们勿相侵害,并以生民为重。若有违此意者,是为加罪于陛下,自绝于世人,陛下便可以堂堂之师,征讨不臣。”

马宇仍不服气,强词道:“我适才所言又有何错?朝廷现今虽俱列名臣,其中也不乏浑噩之辈。诏曰‘朝廷之政有所过’,这过既不在君,便在臣属之中。怎么能说陛下此诏无有警醒我等大臣之意?”

见两人逐渐变为口舌之争,马日磾不得不出言制止道:“好了!无论这罪己诏中是否有此意,我等都要加勉勤励,切不可兴意气。”

“我等自勉,那别人呢?”马宇说道:“桓、灵以来,朝政失措,天下纷乱,是我等士人之罪欤?还不是阉宦、外戚蒙蔽于上,擅权无道所致?陛下前日在宣室召见近臣,曾言兴亡三事,其中流民、羌胡二事皆有定策,而朝政失措却未给天下士人一个交代,也未说如何杜绝,这如何让我等自勉?”

马日磾一时语塞,诚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么多年朝政之所以荒怠无道,全都是由宦官、外戚擅权所引起的。无数党人、士子费尽千辛万苦、舍生忘死才有了如今宦官与外戚势力一蹶不振的局面。

这个时候,正是要一鼓作气,让皇帝重新订立规矩,从制度上明文约束、甚至是断绝宦官与外戚参与朝政的权力以及跻身朝堂的途径,实现真正的君主臣佐,共治天下。

因为朝廷处政的权力就那么多,出于自己的利益,自然不乐意让外戚与宦官来分一杯羹。更何况这两者祸乱朝纲,实在不是什么好货,更不能让他们出现在朝堂之上。所以很多士族大臣都对皇帝翘首以盼,希望小皇帝能亲士人、远小人。

但没想到皇帝心里隐隐然防范着士人,别看主政的马日磾、黄琬等人俱是一时名臣,也别看皇帝虽然宠信小黄门穆顺,但从未准许其干政。

一时如此,不代表一世如此!

这一点,从皇帝舅氏王斌、董承接二连三蒙获重任嘉赏,就可以看出外戚复起之势不远。到那个时候外戚与士族大臣必然会有一战,无论结果是谁先低头。只要二者合流,那么皇帝为了制衡,宦官再起之日也就不远了。

皇帝如今只是用罪己诏稍提了几句,看上去重视无比,其实是轻飘飘的一笔带过,刻意留了一个阉宦、外戚随时可能再兴的口子,让朝中士族大臣如鲠在喉,以至于对皇帝高举轻放的态度大为不满。

“此次陛下颁诏罪己,是我大汉首次自陈历代处政得失,直面过错。若论给天下士人一个交代,没有什么能比罪己诏还要郑重的了。”见马日磾沉默不语,作为关西士人的二号人物,士孙瑞严肃的说道:“伯轩随侍陛前,当慎思谨言。”

马宇不甘的说道:“但是司隶校尉董承自入朝以来,对朝政屡屡妄加非议,这可是……”

士孙瑞人情练达,精明事故,如何不知道这些人心里打着什么念头、唱的什么戏?这伙人自诩忠良,要排斥阉宦、外戚,还大汉政治清明。说得好听,其实走的还不是争权夺利的那一套?

朝中任何人都有各自的政治底线,只有在彼此了解对方政治底线的前提下,两者才能不会撕破脸皮,在彼此容忍的范围内互相试探、斗智、博弈、甚至是利益交换,这才是妥协的艺术,同时也是政治的魅力所在。

就比如司徒赵谦的底线,就是尽全力维护其弟赵温的地位,以保证在他死后蜀郡赵氏依然能在朝廷占有一席之地。所以在针对赵谦时,除非是想与他斗得不死不休,否则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损害到赵温。皇帝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会顺水推舟,同意赵谦提出的让黄琬为司空的建议,好让黄琬今后对赵温多加维护。

投桃报李,赵谦近来也对皇帝言听计从,无不尊奉。

在士孙瑞看来,皇帝的这道罪己诏,无疑就是向所有人公布了他自己的政治底线,那就是‘若愿为忠良,则当赤心为国,匡朕之咎;若自甘卑鄙,则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

皇帝之所以不愿在杜绝宦寺、外戚干政的事上松口,就是要留着这只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猛虎来让臣子们警惕。‘若愿为忠良’,那么皇帝自然不会让宦官这些人来扰乱局面、消耗内部实力。可若是踩了皇帝‘自甘卑鄙’、‘益增朕罪’的底线,那么就不要怪皇帝再度启用宦官和外戚了。

马宇这群认不清形势的人,妄以为说服马日磾,就可以联络朝臣逼迫皇帝表态,实在是愚不可及。当初就连王允都没能越过底线,让皇帝在原则性问题上让步,凭马宇几个人就能做到了?

“伯轩。”士孙瑞竖起右掌制止了马宇的话头,语气带着警告:“须知‘要君者无上’!”

这是当初承明殿策试题里的一句话,引自《孝经》,由皇帝亲自拟定,用以向朝廷宣告自己对王允的不满。

王允正是因为冥顽不灵,执意犯上,所以才成了皇帝眼中的‘要君者’,在之后的短短数日之间从云巅打落至尘埃。

如今士孙瑞用这句话来提醒马宇,让他要以王允为戒。

马宇立时警醒,遂闭口不言。

“只是我等不言此事,不能说明别人不会言及此事。”黄门侍郎韦端在一旁突然插话道:“当年袁氏首诛宦寺,并以此为传世大功。如今陛下态度暧昧,既没有阻绝宦寺翻身之机,就等若是无形之中削减了袁氏功绩。朝中袁氏门生宾客不少,不满之下,必然会出面鼓动。”

韦端为人老成持重,语气态度拿捏的极好,让人不由自主的用心去听:“如果那些关东士人在袁氏门客的唆使下,以正朝纲、绝宦寺为由,上奏抗辩。我等若默不作声,恐怕首先在道义上站不住脚,而且还会遭受攻讦。”

“由得他们闹去。”一直没说话的马日磾此时开口了,他虽然自觉有义务制止宦官再起,但如今皇帝并没有这个意思——他也相信以皇帝之明,不会做这种于国无益的事情,所以他也没必要为那些袁氏门生摇旗呐喊。

马日磾说:“王允不在了,杨氏又明哲保身,这伙人在朝中折腾不出什么来。”

第七章丨中黄太乙

“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魏书】

长安城东。

朝廷赦诏下达后,杨奉再无性命之虞,借着司隶校尉董承的庇护,他得封兴义中郎将,带着手下数千兵马屯驻城东。整日里除了必要的操训士卒,就是躲在营帐中纵情声乐。

这一日,杨奉正在帐中畅饮,忽报有人声称是故人,在营外求见。

杨奉心下起疑,道:“我在长安从未有过故人,这人可曾报过姓名?”

“这人做一道人打扮,没有说姓名,就说他字正方。”帐下吏答道,从怀中掏出一物呈上;“这是那人让在下转呈给将军的,说是将军看了就知道了。”

杨奉打开包裹,里面正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黄绢。

看到这块黄绢,杨奉顿时坐不住了,神色惊恐,抖着手将那块黄绢打开。

那黄绢上写着四个大字,犹如针刺般的扎入杨奉的眼中。

‘中黄太乙’

“那人现在何处!”杨奉一把攥住那块黄绢,焦急的说道:“快领我去见他!”

中黄者,黄中之色也。太乙者,天之贵神也。二者合称中黄太乙,意为身着黄服的天神,是代表天帝的使者,仅次于天帝。同时也是当时民间信仰的道教尊神,是大贤良师张角以及黄巾教众所崇信的神祗。

这面黄绢是神坛上祭祀所用,类似于神主牌位。在黄巾起义之初,张角的诸亲传弟子皆有此面黄绢,统领部众,在虔诚的黄巾教徒中有着一呼百诺的影响力。

杨奉出身白波黄巾,当年是白波军首领郭太的亲信部将,作为黄巾军曾经的中层教众,他如何不识得这面黄绢?只可惜郭太死后,他手中的黄绢不知所踪,没有号令部众的信物,又没有一个足够威望的领军人物,白波残部彼此不服,各占山头,整日里互相攻打。

白波军从此走向下坡路,一蹶不振,杨奉也是在这个时候下山投降李傕。

就杨奉所知,自从张曼成、郭太、张牛角等人战死之后,这世上唯有黑山军褚飞燕尚保有一块黄绢——那还是张牛角死前传给他的,如若不然,褚飞燕未必能在短时间内让黑山军大小渠帅都信服于他。

如今一块黄绢突然出现在这里,让杨奉心里又是惊疑又是警惕,惊疑的是这个神秘道人突然来寻他,定是看中了他手中数千兵马以及他在朝中的地位,想有所图谋。警惕的却是他好不容易才洗白上岸,如今实在不愿再跟这些人打交道,生怕与他们接触惹来猜忌。

现在那道人已堵在门口了,为避免事情不受控制,杨奉心里也抱着一丝好奇,亲自前往辕门迎接。

那道人身材颀长,又老又瘦,像根竹竿似得立在辕门外。他看似刚过半百的年纪,却精神抖擞,双眼明亮有神,气质儒雅不群。

杨奉‘啊’的一声,立即恍然,连忙将此人带入帐中寒暄。

这人正是张角弟子,常乘骑青牛,来往上党、河东等郡。凭其出色的智谋与手段,被黑山军张牛角、白波军郭太奉为座上之宾,常为其出谋划策。杨奉曾受命接待过对方几次,没想到自郭太死后,对方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今天竟在这里见到了。

青牛角呵呵一笑,道:“没想到白波谷一别,杨将军已成朝廷的兴义中郎将了。”

“原来是先生当面,有所失仪,还请见谅。”杨奉惊疑不定的说道:“这两年不知先生云游何处,何故出现在长安?”

青牛角抚须笑道:“怎么,富贵之后,就不肯照拂往日同患难的人了?”

“不敢,不敢。”杨奉口头上这么说,心里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就他所知,青牛角不是爱慕名利的人,反倒是处处尊奉黄巾教义,其手下数百死士无不是虔诚的教徒,与现今已沦为山贼匪徒的其他黄巾军比起来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这么一个清教徒似得人物,绝不可能是为了要和他共富贵,一定是别有企图。杨奉打起精神,自觉要小心应对。

但青牛角接下来的话却让杨奉大吃一惊:“如今世道艰难,整个关中,唯有将军这里还算是安稳。所以不才来投靠将军,还望将军看在‘中黄太乙’的面子上,予以照顾。”

杨奉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问起其他:“先生,你以为大贤良师的那一套到如今还行得通么?”

这个问题对于青牛角来说十分尖锐,当年信奉太平道的第一批忠实信徒除了青牛角以外都已凋零,如今虽然河东、上党、青州、豫州等地仍有黄巾残余盘踞,但打的都是黄天当立的旗号,做的却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越来越多的投机者和亡命徒让轰轰烈烈的黄巾起义变成一场上不得台面的寇乱,这不仅与黄巾的教义、更是与青牛角心中的信念背道而驰,每想到这里他都无不痛心疾首。

如若不是这次走投无路,他也不会低头来找杨奉。

青牛角沉吟道:“一切自有天数使然,我等但尽人事而已。”

杨奉想与青牛角撇清关系,道:“我既然投效朝廷,便已与往日再无瓜葛。今日我念在过去情谊,请你好吃一顿、畅饮一番,以后,还请不要再为难我。”

青牛角脸色变了变,强忍着心中不忿,讥笑道:“我不为难你,难道就没别人为难你吗?别看眼下朝廷一时平静,你仗着董承庇佑,没人针对你。但说白了,你一不是朝廷正经出身的官军,二不是董承手下的亲信,日后一旦有变,且看你如何自救!”

杨奉本是个没有主意的人,被青牛角这么一说,顿时失了方寸,慌然道:“先生这话是何意?”

“长安城最近有流言说,国家曾有言在先,要纳董承之女为后,可如今迟迟未有动静。”青牛角很满意杨奉的反应,做出一副万事在握的神情说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个流言当是董承自己弄出来的,意在造就声势,提醒国家‘守信’。”

第八章丨屈身奉上

“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喻世明言】

董承虽然如愿将女儿送入宫中,但迟迟未被册立皇后。

这事一直悬而未决,让董承心急如焚,误以为皇帝言而无信、卸磨杀驴。所以他才有意在朝廷之上强硬的与他人争辩立后人选,又在私下里传播流言,意图将这件事与皇帝的信用、名誉挂上钩,逼其就范。

这是杨奉早就知道的事情,当初董承要这么做的时候,他与樊稠等人为了尽早让董承成为大将军,无不同意。如今看青牛角的样子,似乎很不看好董承的做法?

“朝中那群大臣不瞎不聋、一个个工于心计,岂会不知董承打的什么主意。之所以不发一言,那是因为他们都在等着看董承倒霉呢。”青牛角凝重的说。

杨奉不明其中的弯弯绕绕,顺着对方的话头问道:“这是何故?”

青牛角用一种经验丰富的语气说道:“你们涉足朝廷才几天,根本就不了解国家的脾气,当初就连王允都不能让国家就范,董承这点伎俩就能成事了?我看现在国家多半是在忍着,或是想给董承一个收手的机会,不然的话,不仅皇后之位得不到,恐怕就连命都要保不住。”

杨奉被对方煞有其事的模样吓唬住了:“这、这应当不至于吧?我等拿赦诏才几天,朝廷就要对我等动刀了?”

“董承好歹是国家外亲,自然不会有事。”青牛角乜斜了杨奉一眼,见其松了口气,立即又嘲讽道;“但一顿敲打是逃不掉的,如果国家有意要敲打董承,必然会从董承的羽翼着手。将军,你说——”

青牛角卖了个关子,明知故问道:“董承手下,有哪些人是他的亲信呢?”

杨奉对青牛角已彻底服帖,再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将军对方是贱民而自鸣得意,他老老实实的答道:“有扬威将军樊稠、中郎将王方、还有我、以及其他原属李傕、郭汜,后来归附的若干校尉如宋晔、杨昂这些人。”

“那、”青牛角又问了:“若论关系亲疏、交情深浅,尔等又如何?”

“那自然是樊将军与其亲密些了!至于其他的,也都差不多……”话说到一半,杨奉突然想明白了,自己在里面,还真不能算得上是董承的亲信。若按青牛角的话说,皇帝如果不是真要置董承于死地,那就不会刻意针对董承的亲信,而是会对付依附董承的旁系。

这样既能起到敲打、警醒的作用,又不至于让董承急红了眼、激起太大的抵触。

若给董承选择,是愿意暂且忍让,任皇帝敲掉与自己不甚亲密的旁系,还是愿意为了这个旁系与皇帝誓死力争?

这是个显然而易见的问题。

杨奉从席上站起,走到青牛角面前稽首一拜,苦着脸道:“在下适才无礼,有冒犯先生之处,还请先生恕罪。”

又道:“在下想先生绝不只是为了说这些话而来,若有良计,还望先生教我,就别绕弯子了。”

见对方这么上道,青牛角偷偷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伸手将杨奉扶起,道:“你如今已是兴义中郎将,难道就不曾想过更进一步?”

杨奉疑惑道:“我现今自保都尚且无力,怎么又谈及更进一步?”

“这也不难,你只需将我引荐给董承,之后的事情就都交给我来做。我不仅保你无虞,还能给你一个大好的前程。”青牛角自信的说出此行的来意。

杨奉听了,半信半疑道:“先生的才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可董承却并不清楚,若是他不愿见先生,又该如何?”

青牛角笃定道:“他已技穷,譬如病重将死之人,有续命良方,便绝无不纳之理。”

杨奉想起青牛角当年游走白波、黑山之间所表现的谋略,不禁信服于他。说不定此人还真能替董承和他解决这次危机,并且逢凶化吉,让他借此在董承眼中更加看重。

但信归信,杨奉心中依然还存有一丝疑惑,青牛角作为大贤良师嫡传,又拥有‘中黄太乙’的黄绢,无论是黑山还是白波,天下间哪里去不得?

为什么偏偏要留在长安,委身投靠于他、为他出谋划策?

青牛角似乎是看透了杨奉的心思,呵呵一笑。以后还有用得着杨奉的地方,与其让他心生疑窦,日夜防备;倒还不如开诚布公,各取所需。

在杨奉探询的目光中,青牛角斟酌了片刻,说道:“献计董承,不过是第一步。我不仅是要帮助将军在董承身边立足,还要借董承的权势,实现太平道布施天下的理想。”

杨奉对那虚无缥缈的‘中黄太乙’一直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心中虽然不屑,面上却是由衷的说道:“那我就预祝先生遂愿了。”

于是便由杨奉引路,带着青牛角来到司隶校尉董承府邸。

董承虽出身草莽,在战场摸爬滚打数年,一朝得拜,谱子摆的极大。门亭长进去传报,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就在杨奉快要等不及的时候,董承才派人带引入内。

两人进入前厅,只见董承施施然从后面走出,他做足了气势,道:“中郎将不在城外操练军队,来我府中可有何事?”

未待杨奉说话,青牛角上前一步,坦然说道:“司隶校尉将临大难,尚不知乎?”

杨奉惊慌于青牛角的直截了当,还未来得及补救,董承便已勃然大怒。

“哪里来的鼠辈,敢在我这里饶舌!”董承叱道:“你找死么!”

“将军且慢、且慢!”杨奉连忙阻止道:“这是在下特意为将军请来的谋士。”

“谋士?”董承冷笑道:“你还会给我找什么谋士?哪个谋士会一来便口出不逊之言?”

青牛角犹自站在原地,全然不惧的说道:“我只是好说实话罢了,你擅传流言于坊市,意图逼迫国家就范,行迹不轨,不日必遭大祸!还真以为这件事能瞒得过国家以及满朝公卿吗?未免太小看人了!”

董承从未遭到过如此不敬,他脸涨的通红,霍然竖眉,手按佩剑,对青牛角怒目而视。

他有意拔剑立斩此僚,但幸而尚存一丝冷静,看对方从容不迫的模样,董承强忍着愤怒,有心听听他有什么说辞:“我虽不堪,但也是朝廷诏拜的司隶校尉,你区区微贱之身,却不知有什么见教!”

说罢,董承冷不丁看了杨奉一眼,似乎有一言不合就将杨奉连带处置的意思。

第九章丨青牛先生

“虽非笃行之君子,然亦战国之策士也。”————————【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论】

这倒把杨奉吓得够呛,连忙催促道:“先生,你不是有良计要献予将军么?烦请直言!”

青牛角顾自在一边榻上落座,虽然装的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其实心里还是极为忐忑。他没有再过于激怒董承,而是平静的说道:“敢问董公,这坊市流言可是真的?”

董承就任司隶校尉、被皇帝认回董氏外戚以来,风光一时无两。平日最爱摆架子,不喜欢听别人唤他的官职,而是喜欢别人唤他‘董公’,因为这样会让他认为自己是继承了董卓的权势,从而沾沾自喜。

青牛角从杨奉处得知这一事情后,此时投其所好,也言称‘董公’。

果然,董承面色稍稍缓和些许,犹豫了会,跟着坐回主座,目光不善的看着青牛角:“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若是假的,在下能让它变成真的。若是真的……”青牛角自信的说道:“鄙人敢断定,这话绝不是亲自出于国家之口、更无明诏可为凭据,这样的话,还不如说是假的。”

董承突然想了起来,当日王斌的原话是‘以后择立中宫,老夫当尽力相助。’这里说的是尽力,而不是说一定会让董氏成为皇后。想到这里,董承已明白自己失了算计,他不愿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含糊道:“我岂会妄言,这自然是有凭据的。”

青牛角不信,但也没有追问有何凭据,给了董承一个面子。心说‘董承为人急功近利、狂妄自大,跟董卓一样,都是不能长久之辈。自己虽是暂且依附,但不可牵涉过深’。

他抬手说道:“董公可知彼一时,此一时也。当初朝廷有求于你,自然满口诺言,便如同民家男子向女子求亲,起初无不是‘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既而成婚,便‘三岁为妇,靡室劳矣’,纵使女有不满、心怀悔恨,可情势更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董承不甚明白青牛角借鉴《诗经》里的句子,但这不妨碍他理解对方举的例子,他知道自己此时就是那个被男方用‘爱情’迷了心窍的女子。皇帝起初‘信誓旦旦’,在获取他的信任与帮助、得到了他想要的之后,便将事先的承诺一概不认账了!

“真是可恶至极!”董承恨声埋怨道:“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劝李傕继续打下去!自己求来的怎么也不如自己打来的踏实!”

青牛角忍不住鄙夷道:“皇甫嵩用兵之能天下皆知,当日城中上下一心、军旅振奋,就凭尔等乌合之众,当真以为能拿下长安?”

“哼!你少说多话!”董承顿时作色,怒斥道:“我还道你有几分辩才,没想到只会乱放厥词,其实也是个没主意的。若是技止于此,莫以为我剑不利!”

青牛角把袖一展,摊出双手,道:“谁说没有主意?我今日来正是要救董公于险地的。”

董承已渐没了耐性,直瞪着他,沉默不语。

“董公初登朝堂,有所不知。在朝廷之中,为官者无不是簪缨世家,务求体面,除了生死之斗,其余因利益而起的纷争,向来是以妥协为主,讲究的是各取所需。”青牛角虽然不曾为官,但当年也曾在张角座下听其分析过朝堂规矩,加之他天生是搞计谋的料,自然要比董承更为熟悉这其中的勾当。

董承这才舒缓了脸色,他当时与王斌等人的密谋,确实算得上是一场利益交换。

可为什么最后皇帝得到了‘所需’的一切,而自己的‘所需’却没能被全部满足呢?

董承看向青牛角,碍于颜面,他不肯低头去问。一旁的杨奉见机得快,主动替董承请教道:“可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先生,这是为什么?”

曾经迫于生计,为了给手下黄巾找条活路,青牛角不得不屈身于田景幕中,为其呼来喝去。后来董卓伏诛,他又游历闾里,穷困潦倒,几次死里逃生、朝不保夕。

如今见到杨奉殷勤的神色,以及董承状若无意般投来探询的目光,青牛角仿佛又找回了当初游走黑山、白波之间,为黄巾渠帅座上宾指点形势的感觉。

他朗声道:“这都是因为董公你能力不济的缘故。”

董承当即讥笑道:“我能力不济?须知我司隶手下就有一千二百名徒兵,又有扬威将军樊稠等凉州将校,尽皆信服于我,兵马数万,哪里能力不济!”

“董公误会了,我所言并不是这个。”青牛角说道:“这就好比二人合谋一虎,本来说好平分虎皮。结果事成之后,一人没那个气力去保有虎皮,试问董公,若你是另一人,又该何为?在朝堂也是如此,别看今日有人许下承诺,可能明日事遂,他见你没能力保有权势,又会食言反口。”

董承现如今已经明白,当初的联合都是虚的,他看上去坐拥数万兵马,其实不过是抱成一团虚张声势,根本不敢再兴反抗。

这样的实力,不被顺带消灭就是好事了,还妄图让皇帝兑现诺言?

“没想到朝中也跟军中一样,不过是吃相斯文了些。”他到底是能屈能伸,很快缓和了语气:“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勿怪。”

青牛角很满意董承的态度,点头说道:“董公须知在朝堂之上,不可以真诚待人。只有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你我对等,那便讲究妥协合作,如若不然,也莫怪别人不守道义。在这件事上,若是董公没这个能力,也别怪国家食言。”

“那、”多日疑惑、恼恨皆因青牛角几句话便予以解决,董承无不佩服,此时已将对方视为谋主,言语愈加敬重:“先生所言虽然在理,但我心中实在不服,不知道先生可有教我?”

“董公欲为大将军辅政,就不得不展示自己具备相应的能力,只要董公有足够的能力,国家见了,自然会乐于扶植。”

第十章丨仕宦郎署

“臣当弱于其君也,乃后臣事君顺之;子当弱于其父母,乃子事父母致孝也。”————————【太平清领书·卷三十六】

正如马日磾所料,袁氏的门生故吏在朝中的反对不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招致了皇帝的不满。

皇帝没有直接针对他们,反而是下了道诏书,痛斥了近几十年来‘举茂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官场乱象。为此特意命谒者仆射杨众转拜五官中郎将,领左中郎将刘范、右中郎将牛亶对所有的三署郎官进行严格的学识与道德审查。

前文已提到,三署郎官是官僚队伍中的干部储备和人才梯队,按规矩,他们只需熬上两年资历,就可外放郡县、内擢尚书,升职加官简直不要太容易。等到他们凭借关系和互相吹捧的‘清名’成为公卿,就能反过来提携那些已经退居二线、曾提携过他们的‘恩公’后人。

如此反复,一代一代,逐渐形成了一个以地域、血缘、师承为纽带的士族圈子。

这个圈子的里面,最为著名的就是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这两个东汉中后期实力最为强劲的顶尖豪门,跟随其后的就是扶风马氏、龙亢桓氏等豪族。这些豪族曾在宦官与外戚的压力下,彼此联姻、交流学问,共同组成了庞大的士人集团。

集团内部以党人自居,互称君子,推崇德行,点评时政。在宦官专权的黑暗时期,他们就是朝野的一股‘清流’。

在没了宦官与外戚这两个共同的敌人以后,本就存在嫌隙的士人内部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分裂,比如马日磾与王允所代表的关西士人与关东士人之争、以杨琦为首的弘农杨氏与背后支持王允的汝南袁氏的斗争、甚至还包括以赵谦等边地出头的士人为博一席之地而挑起的纷争。

也正是由于士人内部激发的矛盾,皇帝才得以游刃有余,从容利用各方势力,好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

如果当初王允懂得退让,封赏公正,对各方势力不偏不倚。以马日磾一开始对王允的好感,完全有机会统合士人集团,到那时就算皇帝手腕再了得也无计可施。

只可惜性格决定成败,而且当时的情况以及王允背后的支持者们也不容许他这么做。

现在皇帝任用杨众去排查、清除袁氏在朝中的残余势力,就是要让杨氏加大与袁氏的隔阂,促使士人的分裂。若有人问,杨氏与袁氏有姻亲之好,不肯相帮怎么办?

如果是以前外戚、宦官还在的时候,大敌当前,杨众确实不会乐意做皇帝的刀子。可现在二者皆已弱不成势,已经到了摘取最终的胜利果实的时候,为了自家的百世荣华,哪里还会顾忌往日的情面?

皇帝早就对袁氏表示过不满,上行下效,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地方,打击袁氏,已成了向皇帝靠拢的‘投名状’。

杨氏也不例外。

在奉诏以后,杨众稍作思量,便选择毫不犹豫的执行下去,但是光禄勋杨彪却及时拦住了他。

“做事要多思量。”面对自家从弟,杨彪谆谆道:“这回清查,你应当高举轻放,稍作姿态即可。最多排除数名不堪的郎官,切莫将事情闹大。”

杨众奇道:“这是何一说?”

说完,杨众便反应过来,对方可是光禄勋,名义上是五官、左、右中郎将以及三署郎的长官。如果自己将清查范围弄大,导致大批人因此罢官,杨彪作为光禄勋会有失颜面。

“你大可放心。”杨众宽慰道:“你才任光禄勋多久?此事与你毫不相干,不会有人说你失职。”

杨彪苦笑不已,道:“我可不是为此忧心,我且问你,一旦有郎官德不配位者,你该如何?”

“陛下诏旨说的明白,无论是谁,一概罢官处置,这放在以往也是如此。”杨众理所当然的答道。

“那、”杨彪接着问道:“这些人学识不精、德行不足,又是谁举荐他们为郎官的呢?若是陛下有意追究,那举荐之人是否也要一并惩处?”

这话让杨众顿时冷汗直流,本以为只是例行考察郎官、顺带打击异己的小事,没想到可能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如果皇帝有意追根究底,那么不仅是这些不合格的郎官,连带着那些举荐者、甚至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彼此结成的圈子都要遭受毁灭性打击。

皇帝兵权在手,威权无两,旁人自然不敢、也不会直接去怪皇帝,要怪就只会去怪这件事的执行者杨众,甚至是他背后弘农杨氏都要为此躺枪!

这个时候哪怕弘农杨氏选择了忠于皇帝、哪怕弘农杨氏有意打压袁氏一系士族势力,他们也不会乐意被皇帝当刀使,并因此而得罪大批士族,甚至背叛自己的阶级。

本来还想在此事上积极表现以获得皇帝认可的杨众,如今存了消极的念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明白了,这次清查,当务求宽大。陛下若有意追究举荐之人,我等当力谏劝阻,绝不可让事情牵连过深。”

“陛下威权日隆,定策之前,尚许旁人畅其所言、提出反对,但只要事情定下来了,便决不允许旁人再做饶舌。”杨彪这段时间摸清楚了皇帝的行事风格,有意强调道:“是故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轻易谏阻。”

这么一说,杨众深以为然,思虑片刻,终于想出一个稳妥的法子:“不如这样,此次清查,以学识为主。须知品性不能以题策考试优劣,如何察之?是故所有郎官,一旦入选郎署,皆可视为德行称位,不需考察。”

学识会因个人的勤奋与否而有进退,这可以通过考试检验出来,并且可以将被清查的郎官怪罪为其自身在入职后放弃学问,而不是在入职之初就不精于学。

这样既能撇清举荐者的责任,又能应付皇帝交代的差事,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善。”杨彪赞同道:“正当如此。”

于是在杨彪的支持下,有光禄勋的背书,五官中郎将杨众行事便再无阻碍。连续三天举行了大小十数次策试,每次都是在承明殿内举办,按规制都有皇帝亲临,策试的结果以及罢黜的名册也都由皇帝御览决定。

凡事都推给皇帝裁决,杨众尽可能的扮演着一个执行者的模样,如此不仅让杨氏避过了这次可能出现的风波、顺带清除了袁氏在朝中的后备势力,而且由于这次尽力控制清查规模和追究力度,还使杨氏在朝中的声望剧增。

清查的结果报到皇帝的案头,虽然并未尽如其心意,但也勉强算是有一个好的结果。至少他因此明白了杨氏在关键性问题上的立场,以及罢黜了所有与袁氏亲近的郎官。

另外通过这件事情,皇帝也知道了士族之间哪怕彼此不和、互相争斗,但在遇到根本利益时还是会选择抱成一团。如果皇帝真想彻底打破士族垄断政治、舆论、经济等种种局面,就只能依靠两种人。

一个是出身于士族、属于既得利益者,但思想却超越了阶级的人物,比如招致所有士大夫口诛笔伐的王安石。

另一个就是非士族出身的权臣来为皇帝做打手,这样的人在历史上有很多,比如臭名昭著的魏忠贤。

这两个人,一个站在国家的利益,愿意背叛自己的阶级;一个则是维护皇权与自身的权力,不惜残暴士族。

而皇帝打心里需要的、欣赏的其实还是第一类人,只可惜目前皇帝还没有观察到一个愿意背叛士族,为他效力的王安石。

不过不要紧,‘王安石’不可求,‘魏忠贤’却多得是。

眼下大力扶植董承的势力,让董承成为皇帝的‘魏忠贤’,无疑是皇帝最好的选择。这样既能让自己与士族之间有一个缓冲,不至于撕破脸,而且还能消耗、掣肘董承的势力,并在关键的时候把董承拿出去当替死鬼,暂时平息众怒。

只不过,如今最重要的是董承此人愿不愿意做皇帝的打手,以及他本人至少要有为官最基本的政治素养和能力。

前者倒好说,皇帝这几天有意在立后这件事上悬而未决,就是为了让支持伏贵人的弘农杨氏等士人、与支持宋贵人的马日磾等士人互相闹腾。等到皇帝直接纳董氏为后,遂了董承心愿的同时,必然会引起其余两方人的不满。

到那时哪怕董承有意与士人打好关系,那些人也不会接受一个叛而复降的、非士人出身的外戚,两者之间的敌对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

但若是董承没有那个政治觉悟,则一切免谈,皇帝也不会让一个政治小白坏了他的大事。那个时候,皇帝在不愿让王斌站在风口上的情况下,也就只能退求其次,去扶植最不愿去扶植的宦官势力了。

所幸,董承在三署郎官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所上呈的一道奏疏充分证明了他确实拥有让皇帝扶植的价值。

“陈言开上林屯田疏。”

第十一章丨垦辟上林

“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人得至焉。”————————【上林赋】

“上林苑地广千顷,经年之乱,荒地尤多。除城西建章等离宫,其余之地尽皆厘清,募民屯田,以所人充粮草,屯得益兴。”在宣室殿里,皇帝拿着董承的奏疏,缓缓说道:“开放上林之禁,分田地、池沼予百姓垦殖,这是孝元、孝成皇帝时就有的成例。”

看着少府张昶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皇帝饶有兴致的问道:“如此德政,怎么还会遭人反对?”

反对的人给出的理由虽然是“上林苑乃皇室园林,不能放任百姓在离宫旧址耕种樵采,有损朝廷威严。”但实际上是怎么回事,皇帝心里其实是再清楚不过。他有意问张昶,主要还是想看看张昶的态度。

张昶官居少府,掌管园池苑囿、山地池泽等税,如何不知上林苑现今的情况?关中上林苑自从王莽之乱以来,荒于修葺,导致上林苑宫苑成为残墟,土地山林池泽皆被私人开垦圈占。眼下除了建章等城西几处重要离宫未有被人侵占以外,其余的土地尽皆为他人所有。

这些人不是旁人,正是扶风、京兆等地豪族,他们侵占上林荒地野林,少说也有十几年。他们知道这是薅皇室羊毛、有损国法的勾当,都不敢声张,就连历任京兆尹都对此视而不见,默认既定事实。

如今董承上疏要拿上林苑的荒地给百姓屯田,用意虽然是好的,却包藏着祸心。

要知道上林苑现在除了城西的建章宫、葡萄宫等几处离宫以外,哪里还有多余的荒地给流民?董承这么做,就是要让皇帝将目光放在这上面,最好给那些私自侵占皇室园林的豪族一个颜色看看。

这件事一经流露,便引起朝中众多大臣的反对,尤其是以马宇为首的若干扶风、京兆士人纷纷上书谏阻,就连太尉马日磾、尚书令士孙瑞都不赞同此事。开玩笑,这事一旦捅了出来,在有心人的利用下,谁知道年轻气盛的皇帝会不会大动干戈。

张昶此时面对皇帝的垂询,有苦难言,只得委婉道:“上林苑多是池泽山林,真正适合开垦为田的土地并不多,耗费朝廷大量的精力人力去择选合适荒地、招募千户流民,有些得不偿失。”

“这没有什么划得来划不来一说。”皇帝不以为然,说:“只要于民有益,付出再多又有何妨?你眼界要看长远,屯田一事,利在当下,功在千秋,不过区区荒地,我留之无用,倒不如一并划拨出去。”

皇帝本有意施行均田制,大力限制豪族兼并,只是不愿在这个时候引起豪族的反对,这才退求其次,选择更为合适的屯田。

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这些豪族兼并土地的气焰,皇帝有意借题发作:“这几日你就把此时办了,上林所剩宫苑,可堪用者几何?不堪用者几何?林地池泽,又荒芜多少?所剩几许?务必一一查清现状,上报于我。”

“不要在乎旁人的意见,尽管去做,有什么事我来替你担着。”他警告道:“但若有纰漏,我唯你是问。”

张昶悚然,不愿得罪马日磾等一干三辅豪族,为其说情道:“陛下,近年来关中百姓流离,苟为求活,多有入上林苑私垦田地者。此次清查上林,还请陛下念在他们生存艰难,从轻发落,以示宽宥。”

“若真是贫苦百姓迫于生计,私入上林,便将其纳入屯田,由劝农令负责。”皇帝看着张昶,与其说是给了他一个面子,倒不如说是给了三辅豪族们一个机会:“若有豪富肆意侵占园囿,限期七日之内,必须退还少府,否则,便以国法论处!”

皇帝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张昶松了一口气,自觉已经为此尽力了,剩下的该如何去做,全看那些人有没有这个觉悟了。

于是董承提议屯垦上林苑的奏疏被皇帝嘉纳,立即下发尚书台拟诏施行。

京兆、扶风等郡豪族兼并上林荒地已有百多年,大批田地早已垦为良田,此时要他们一齐吐出来归还朝廷,教这些人如何肯干?

“明公如今秉政中台,为关中士民所仰望。”原元氏令、京兆新丰人王翊坐于下首,焦急的劝说道:“正该规劝陛下,为我等伸张才是。”

马日磾知道这些人家产富裕,有良田千亩、僮仆成群。如今皇帝要收回他非法侵夺的土地,像是要在他们身上割去一块肉似得。尤其是王翊,为人最是小气吝啬,锱铢必较。此人是太尉刘宽的学生,刘宽死后,其门下诸生纷纷献呈丧仪,而王翊家产颇丰,却只献五百钱。

虽然时人都有藏富露穷以示清廉、在丧仪上不可攀比炫富的习性。但王翊资产丰裕,无人不知,刘宽在世时对他尚且不薄,只献五百钱,委实小气了。

马日磾本不欲跟王翊说话,但此时除了王翊,堂下还有扶风王氏、京兆董氏、冯翊李氏等十几位大小豪族派来的代表,无不在等候马日磾表态、也可以说是,无不在逼迫马日磾表态。

作为老牌豪族,与家族的兴荣比起来,马氏在上林苑兼并的这些田地实在算不得什么。诏旨刚一下发,见事不可为,马日磾立即嘱咐马宇安排僮仆,将上林苑兼并的田地以及连带着依附于马氏的流民一并登记造册,呈交少府,免得惹来麻烦。

但马氏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损失,可像是王翊这些新兴的中小豪族一旦没了这些田地,必然元气大伤。所以他们才会联袂而来,请俨然以关西士人之首自居的马日磾为他们主持公道。

与王翊一同在刘宽门下求学的原尚书令史、左冯翊万年人李弘发言道:“我等知道明公有难处,但此事牵涉到三辅十数家冠族,朝廷若是一旦收回,不知要弄出多少麻烦来。陛下尚且年轻,虽然明睿,到底是不更事,这还得让明公多从旁劝谏。”

‘尔等皆有苦衷,大可谒阙上书,何苦唆使我去劝谏,这不是难为我么?’

马日磾当然不会将这句心里话说出来,他现在左右为难,心里实在不想在这个事上开罪皇帝。又不禁怨恨这些人平日里只知各自兼并,一旦出事了才想起他来。

他无可奈何的说道:“开上林田池之禁,募民屯田,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于情于理,老夫都不该上疏谏阻,诸君让老夫伸张,不是老夫不愿,实在是爱莫能助。”

王翊等人面面相觑,顷刻,有一老者出声问道:“上林之地,既有诏旨允准解禁,那我等屯垦其间便不算违制。朝廷何故要特意收回,另行交付于流民?”

“是啊,让流民去种也是种,让我等家仆去种同样是种,又不是不上呈赋税。”王翊似是找到了进言的理由,积极的说道:“与其让朝廷另外收回,交付流民,倒不如就此分与我们,省的多此一举。”

马宇在一旁讥笑道:“上林苑的那些地是要用来作屯田的,朝廷早有诏旨,屯田所出,用官牛者,官六民四;用私牛者,官民各半。彼等田租参照旧制,三十税一,与屯田所收相比犹如云壤,当真打的好算盘。”

王翊被马宇说中心思,羞恼不已,彼此好歹也是一个阵营,再怎样也不该这么直白,就连马日磾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在这时,那老者突然又抬头说道:“吾等当初其实是不愿见流民无所生计,所以才开垦上林荒地。如今陛下有惠民之策,吾等自当遵从,即日起便将田地分发给他们,吾等不占一分。但屯田的初衷是让无地的流民安居,这有地之民,似乎不宜纳入屯田。”

嘴上说的好听要把田地分给百姓,其实不过是企图借此蒙混。名义上那些田是百姓的,实际上还是归这些豪族掌握,不过是换了个名目罢了。

“郑公!”眼前这位老者是冯翊大族,字文信,是孝灵皇帝时的侍中,与马日磾曾同朝为官,年高德劭,马日磾不得不对他客气几分,好言说道:“上林之禁虽解,但那地依然还是陛下的。诏旨说的明白,甲族冠姓所占之地,交还后便不再追究;但其余占地的百姓,哪怕是为生计所迫,依然算是犯了国法,充入屯田已属轻判,哪里还能讨价还价?”

王翊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

看到这些人犹不死心,马日磾最后说道:“我等在此事上并不占理,陛下心意已决,不容更易。话已至此,诸君还是早做打算、切莫自误!”

见马日磾态度坚决,不肯出头,众人无法,只得依次告退。

只是在他们之间,像是王翊仍还抱着侥幸,生怕自己先主动归还土地之后发现皇帝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并不会追究下去,到那时自己岂不是亏了?

众人在私底下偷偷聚了一次,彼此达成默契,仗着人多势众,就算皇帝也不能干犯众怒,于是谁都没有先出头归还土地。

第十二章丨自谋出路

“强足以济艰难,勇足以断取舍。”————————【贺韩丞相再入启】

到了六月下旬,关中的雨水逐渐少了起来,地上暑气蒸腾,长安开始正式进入炎热的盛夏。

各类大案早已结束,虽然又是议论立后、又是募民屯田、又是解禁上林,一轮接一轮的事情搞的朝廷上下人人都不得空,唯有廷尉空闲了下来。

廷尉法衍身子虚弱,最不耐热,这天趁着休沐在家,索性躲在后院一处临水而建的庑廊里休憩乘凉。

儿子法正在一旁为其打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父子俩一个是九卿,一个是皇帝最亲近的秘书郎,每天忙得不见人影,能见到的时间并不多。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共叙天伦的时候,却被一不速之客打搅了。

“孟他?”法衍有些讶异,用探询的眼神看向法正,“虽说是旧年相识,许久未见,这时候来寻我做什么?”

法正略一思索,答道:“想必是为了上林的事情。”

孟他与法衍同是扶风郿人,法家潦倒时曾多次受到孟他的照应,彼此有通家之好。

于情于理,对方远道而来,法衍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只得有些不情愿的说道:“若是能帮就好,倘若不能,可别惹上麻烦才是。”

没过多久,只听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庑廊尽头传来:“数年不见,老友可还记得在下?”

来者一头白发,年过半百,瘦削的脸上深陷一双极为精明的眼睛。

法正连忙站起,冲来者行礼道:“小子见过世伯。”

孟他笑盈盈的上下打量了一会法正,称赞道:“不错、不错,年纪虽小,却有卿相之器,不愧为‘省中八秘’。”

这是近段时期开始流传出来的说法,指的是皇帝身边法正,傅干,韦康,王粲,杨修,桓范,士孙萌,裴潜等八个秘书郎,这些人无不是年少英睿,一时才俊。

他们久在御前,与皇帝作伴读书,时常或有高论,让外人惊叹不已。有好事者将最出众的八个秘书郎拎出来评议,称为八秘,又因为他们常在省中,故曰省中八秘。

至于同样作为秘书郎的王辅,由于他不学无术,跅弛不羁。虽是皇帝表兄,但未被士人看重,故不在八秘之列。

法正谦抑道:“都是坊间虚言,世伯说笑了。”

复又问道:“何不见孟兄?”

说起儿子孟达,孟他不经意的皱了皱眉头,挥袖道:“莫要提这驽材,当日老夫让他温习学问,准备参加承明殿策试。谁料这小子口出狂言,竟是不看好秘书监这门职事,说什么也不来。这下子估摸着是心里后悔了,整日里闭门读书呢。”

法正对此心知肚明,不看好秘书监的与其说是孟达,到还不如说是孟他自己不看好此事,把责任推卸到儿子身上罢了。

要知道当时正处于皇帝与王允斗争的白热化阶段、加上李傕等叛军在陕县虎视眈眈,确实让许多人不看好朝局,不愿将子弟送来。

现在看起来,除了杨修,士孙萌这类父辈早就站队皇帝的人、以及傅干、王粲这类被皇帝重视名臣之后。像是法衍、韦端、裴茂这类不算是特别出众的士人,都因为法正等晚辈的备受帝信才得以逐渐走入朝廷的核心圈子。

这让那些当初畏首畏尾,犹豫不决的士族们后悔不迭,像是吃了黄莲一般。

法衍当初在好友鲁充的建议下,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没想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巨大回报。此时志得意满的笑道:“令贤侄颇有辩才,误了承明策选,倒也无妨,要知大丈夫终有成名之时。”

这话在孟他耳中只觉是在挖苦嘲讽,他此时有求于人,倒不好发作:“人各有命,犬子没有这个福气,怨不得别人。”

几人宾主落座,闲话一番后,只听孟他突然叹道:“本来呢,这一次只是想与你共叙乡土人情,并不想登门求事。只是眼下有道诏令牵涉自身,老夫久离庙堂,今日特意来寻求老友你的意见。”

“可是为上林一事而来?”法衍问道,其实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孟他如实道:“前些年关中不甚太平,流民聚散乡野,老夫不忍见其就此饿毙,故让人领着他们在射熊观附近开垦荒地聊以生计。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朝廷会迁都长安,以往被刻意忽视的上林苑会突然被皇帝看重,予以丈量清查。

法衍抿了抿嘴,知道对方这话不过是粉饰之辞,不好说破,只得委婉道:“圣意已决,岂可违逆?”

“若不是司隶校尉董承上疏,国家岂会如此?”孟他说道:“董承不知上林内情,一味媚上,实乃小人也。”

法衍干咳一声:“你言重了,董将军虽然行为不拘礼法,但他所提清查上林之疏,深孚国家屯田之策,有益于民,我等不可妄自非议。”

对方言语谨慎,不肯顺着孟他的话头走,孟他讪讪的一缩头,不再敢轻易搭言了。

法正心中一动,看了眼自家老父,没有说什么。

父子二人私底交流的时候格外谨慎,法衍从不过问宫闱密事,法正也从不提及皇帝言行举止。是故法正比其父更了解皇帝的想法,依法正看来,皇帝有意继承汉代的政治传统,将外戚董承扶持为制衡马日磾等士人的一股势力。

解禁上林既是董承展现能力的投名状,也是皇帝用以试探士族底线的工具,士族反应的强烈程度可以说是决定了皇帝下一步该如何施为。

可现在听外间传说,对于此事,关东士族、包括弘农杨氏无不选择作壁上观,而利益相关的三辅等地士族却没能说动选择明哲保身的马日磾出头。

看到这种情况,作为皇帝最亲近的秘书郎之一,法正隐隐已经猜到皇帝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见两人闷着坐了一会,法正有意缓和气氛、又想拉一把这个通家之好:“当年世伯豪气英风,好结交游侠才士,一日耗费千金。怎么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竟吝惜起家财来了?”

孟他与法衍闻言,先是一愣,二者对视一眼,忽的一齐大笑了起来。

法正见状,也跟着笑了。

他的话里其实有这么个缘故:当年孟他为了攀附权贵,不惜散尽家财用以交好中常侍张让的监奴,导致事后别说没有换来官身,就连自己都变得穷困潦倒。众监奴看到孟他为了贿赂他们而导致家业衰败,惭愧之下,答应为孟他做一件事。

这正中孟他的下怀,他当时说:“我只是想让你们对我行一次拜礼罢了。”

众监奴自觉一次揖身拜礼就能将恩情一笔勾销,倒也不亏,便一同答应了他。

在当时,无数人为了高官厚禄,带着千百辆装载钱财的车辆拥挤在张让门前,不得进入。孟他在此故意挑了个人最多的时候,孤身来到门前,理所当然的被门亭长拦住,令其排队。

这时候早得到吩咐的监奴便带着府中苍头出门迎拜孟他于路,犹如迎接贵宾一般簇拥着孟他的车驾入门。

见到这一幕的宾客无不惊奇,私下相传孟他与张让关系匪浅,于是都争着用珍宝贿赂孟他。孟他不仅借此恢复了家产,还慷慨的分出大部分赠与张让,又奉上一斛中原少见的蒲桃酒,张让大喜,遂以孟他为凉州刺史。

孟他发迹后,见凉州日益混乱,便弃官归乡,大肆购买、兼并土地,家产渐丰,经营数年才有现今这般光景。

两人笑完,只见孟他退席站起,郑重的对法正长身一揖:“没想到人老糊涂,今天倒是让小子点拨了!”

一旁的法衍见事情不仅得以解决,自己不用沾上麻烦,而且还能还清孟他往日照拂法家的人情,不禁抚须含笑,很是得意的样子。

“趁现在还没人张口,老夫这就上奏国家,将我家在上林、扶风等郡的田地一并献给朝廷,以作屯田之用。”孟他知道这跟当年的情形很相似,如果舍不得现在的富贵,又如何换取将来的荣华?

孟他是一个精明的人,只是一时被眼前富贵迷了眼,此时被法正点醒,自然不难做出正确的决断。

“世伯果真豪气!”法正笑着附和道:“小子佩服。”

“哈哈哈。”孟他心中大石落地,得意的笑了会,心里不禁羡慕对方有这么个好儿子。

如果当初执意让孟达入宫参与承明策试,必能得中,有他为自己揣摩圣意,今天又何必走这一遭?

想到这里,孟他忍不住偷偷拿法正与孟达作比较,不服气的得出一个结论:‘吾家良驹,也不比人差!’

第十三章丨不密失身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周易·系辞下】

孟他回去后,立即谒阙上疏,表示自愿献上田地用以屯田、安置流民。

收到这份奏疏,皇帝很是高兴,他表示出千金买骨的用意,对孟他大肆奖赏夸赞了一番。不仅诏太官赐食、赏玉具剑、命乘安车代步,还收其子入宫为郎官,这可算是孟他的意外之喜了。

诏旨下达,孟他立即乘着皇帝赏赐的安车、腰悬玉具剑,意气风发的回了扶风,着手准备与少府官员交接。

甫一回府,孟他便让人叫来了今年十七岁的独子孟达,说道:“乃父我给你谋了个好前程。”

孟达举止有度,言行娴雅,他早先已收到家书,自然知道其中原委,此时不缓不慢的说道:“这事不值得张扬,不然外间传出坏话,又会污了我家名声。”

“不消担心这个,你看太尉马公扯袖犯上、强谏黜王,可知国家比谁都爱惜羽翼!”

孟达想了想,却也是这个理,反正在这件事上,皇帝有意拿他家当个标榜,自然就不会让他家沾上恶名。

“明天我便会将家中多余的奴仆遣散,再把田地、以及委身于我的农户将一并造册交与少府属吏。从此我家再无余财,今后若要兴复,皆要指望你的成就。”孟他盯着孟达,说道:“切莫让乃父失望。”

孟达知道当年父亲也曾散尽家财,结果换来一个凉州刺史,打造出了一个扶风孟氏。如今孟他故技重施,显然是要让孟氏更上一层楼。前人给自己铺好了路子,打下了基础,本就才智了得的孟达自然斗志昂扬,慷然答道:“阿翁放心,小子一定光大我扶风孟氏!”

“好,我知道你自小聪慧,论才智,不比别家人差!”孟他想起了年纪轻轻的法正,不由拍了拍孟达的肩膀,鼓励道:“你要把握住这次入宫为郎的机会,留心经营,在国家面前多表现表现。国家也是年轻人,正当有所作为的年纪,与你会有许多话说。”

对于孟他的嘱咐,孟达一一应下。

只听孟他又说起道:“当今廷尉与我最是契交,你幼时也曾见过他,他家郎君小你一岁,如今成日里与国家一同读书,专典秘籍。我看他才智超群,今后少说也是班亚三司、秉政中台的人物。你入宫后得与他多亲近亲近,彼此提携是再好不过了。”

谈起法正,孟达眼前顿时浮现幼年相识的影子来,当初若不是家父要观望局势,拦着不让他去承明策试。如今他恐怕早已在宫中侍奉皇帝,与法正等年轻俊彦谈经论典了吧?

虽然现在起步相比之下差了些,但奋起直追还是来得及的。孟达想起与法正打小比试的场景,不服输的劲头顿时充斥全身,直盼着今早入宫与法正再次一较高下。

年轻人之间的竞争,暂且不提,但说是有了孟他的带头,其余保持观望的豪族无不闻风响应,他们没有孟他那样的气魄,只是将各自在上林苑侵占的土地纷纷归还朝廷。

这些田地在豪族手中早就经过了十年、数十年的开发利用,个个都是上等的良田熟地。

田地造册到皇帝手中,大致一算,差不多有将近万亩,虽然跟实际数目相比肯定还有不少缺口,但也足够让人满意。

至于那些仍然抱着侥幸心理的豪族,皇帝也不再跟他们客气,直接诏命司隶校尉董承配合少府张昶,逐一清查,将仍不归还土地的士族处以重罪。

有些士族譬如京兆王氏、冯翊李氏,在面对前来清丈的官吏,仍摆出其家长前尚书令史、元氏令的架子,试图阻挠清丈。清丈的官吏也不客气,直接回报司隶校尉董承,董承随即便派兵将其全数捉拿,投入廷尉大狱。

只是这样一来,利益受损的人却不高兴了。

他们聚在太尉马日磾府上为民‘请命’,宣泄不满,马日磾迫于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寻机与皇帝委婉的说了这件事情。

没想到却招来了皇帝的不满:“太尉此来,这是要给他们做说客了?”

“臣下不敢。”马日磾稽首道:“只是臣下以为,彼等开垦荒地、收纳流民,也算是为地方减轻负担。纵然有过,朝廷也不至于抄没家资,阖府入狱。”

“你是说我用刑太过了?”

看着马日磾低头连称不敢,皇帝立即认定说:“那你就是指责董承用刑太过了,既然这样——”

皇帝忽然冲外头喊道:“李坚!”

内谒者令李坚立马从门外趋进殿来,叩道:“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去把司隶校尉叫来。”

待李坚离开,皇帝这才看向低着头不说话的马日磾,缓缓言道:“等董承来了,你二人当面对质,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用刑太过。”

董承这几天狐假虎威,仗着诏命四处拷掠京畿豪强,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如今皇帝强行认定是马日磾不满董承用刑太酷,而不给马日磾丝毫辩解的机会就让董承过来对质,这哪里是对质、这分明是有意挑拨他二人,让他们互生嫌隙!

此时马日磾心里七上八下,无比忐忑,他实在不愿平白为此多出一个政敌来。

皇帝的手段他是知晓的,他既无王允那样的权势,又如何能揽下这档子祸事?眼见皇帝要借机敲打他,马日磾有苦说不出,反倒是硬撑着,兀自做出一副正直不阿的模样来。

既然躲不过去、势成骑虎,索性就好生展现一番士人的风骨,与他辩上一辩。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司隶校尉董承迈着方步,赳然而至。

“司隶校尉臣承叩见君上!”

皇帝看了马日磾一眼,突然说道:“董承,你可知罪!”

董承大吃一惊,他还以为皇帝是知道他暗地里私传流言,特意寻他来问罪的了,他装着糊涂:“恕臣愚昧,还请君上明示!”

皇帝淡然说道:“太尉说你近日拷掠侵占上林的豪族,用刑太酷,你可认罪?”

第十四章丨智不均使

“智均不相使,力均不相胜。”————————【申子】

董承闻言瞪了马日磾一眼,心里却是镇静了下来,如果是为了这个事的话,那倒还好说。毕竟董承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依据青牛角的谋划,秉承上意去做的。他如果认罪,岂不是代表皇帝有错了?

故而董承否认道:“绝无此事!依据律法,彼等侵占上林之地,肆意开垦,本该论处。更遑论京兆王氏、董氏等豪族,罔顾国法,将上林苑中宜春苑、鼎湖宫、长杨宫等处园囿梁柱砖瓦拆下,用以修建庄园舍宅。此等大逆,抄没田产已属轻判,何言其过?”

马日磾反驳道:“上林苑两百年间几经兵燹,苑囿梁柱无不焚毁、朽烂,哪里能被拆下另建舍宅?至于砖瓦样式,民间所用大抵类似,又如何能辨出是上林所用?司隶校尉恐怕查证不实,遭属下蒙蔽了。”

董承一时口快,没有想到这一茬,好在他早有一番说辞,此时回道:“梁栋可以被焚毁朽烂,但是砖瓦不会!敢问太尉,这‘上兰醴泉’、‘鼎湖延寿’字样的瓦当,是寻常豪族能用的么?”

看着马日磾顿时僵住,一时无话可说,董承心中大为得意,乘胜追击道:“我家营造府邸,都只用些‘长生无极’、‘永受嘉福’的祈祥瓦当。这些个豪强骄纵恣睢,仗着家世,居然直接把上林的御用瓦当拿去私用,这不仅是逾制,更是目无国法!”

马日磾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兀自坐在一边,竟是再也无法为那些胆大妄为的豪强辩解一句话来。

“好啊。”一直旁观的皇帝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看着马日磾,出言嘲讽道:“朝廷若不是迁都长安,再过几年恐怕都有人要拆掉未央宫的梁柱砖瓦来修私宅了!”

“太尉!”

皇帝一声清喝,将马日磾从神游中惊醒,他看了看一副胜利者姿态的董承,又看了看皇帝,茫然无措。

只听皇帝接着说道:“你说,这些人该不该严惩?”

这个时代的建筑材料与规格并没有如明清那般有着严格的限制,就连‘千秋万岁’这种在后世如同大逆字样的瓦当,在眼下的寻常人家都能使用。无论民间宅邸还是皇室宫宇,所用瓦片大抵都是一个样式,颜色也都是青灰,除了做工精细些,花纹多些,两者在一起其实很难区别。

所以这些京兆豪强为了一时虚荣,趁着国都东移,甚少关注长安,私挪上林砖瓦用以营造田庄的事已成陋俗。士人彼此之间互相隐瞒,倒也相安无事,反正这类建筑材料都一个样式,真有人追究,也不能一口咬定是出自上林。

但最让马日磾痛恨的是,这些豪强骄纵惯了,拿上林的寻常瓦片也还罢了,没想到居然胆大到去拿瓦当,而且是拿镌有宫名的瓦当!

今天被董承借题发挥,捅了出来,也合该是他们遭此报应。

只是难为了马日磾,要为此蒙受无妄之灾。面对皇帝的质问,他苦于撇清关系,急忙道:“这些人目无国法,确实该问罪惩处、以儆效尤。臣一时失察,还望陛下恕罪!”

“你分明是糊涂!”皇帝知道马日磾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大错,毕竟偷拿上林砖瓦的又不是他扶风马氏,所以他有意责备了几句后,便挥手让两人离去了。

马日磾如蒙大赦,仓皇而去,但董承就此领了诏命,却不急着走,仍是杵立一旁偷觑着皇帝。

皇帝见了,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心里不禁冷笑几声,出口道:“你这几日办事得力,我都看在眼里,你且放心,我不会负了你的!”

董承这才满意的一笑,如获恩赏,像是得到了某种承诺,作揖离去。

马日磾回去后,心里越想越是羞愧,没几日就病倒了。

尚书令士孙瑞、侍中马宇、劝农令第五巡这三个亲党特意寻空前来看望,只听太医令脂习说:“太尉这是心火导致的心悸不宁、少寐多梦,这几日不宜过劳,要安心静养。”

“那可是要进补些什么汤药?”身为马日磾亲族,侍中马宇关心道。

脂习摆摆手,说道:“正巧这时节莲花盛开,可采些新鲜莲子,熬煮成汤,给太尉服下。”

待马宇送走了脂习,马日磾正艰难的从床上坐起,苦笑道:“这可好,连我都病了。”

加上早已缠绵病榻的司徒赵谦,这回三公一下子病了两个,还都是录尚书事的重臣,等若是皇帝手下再无一个可以限制他伸张皇权的相臣了。

思及前因后果,马日磾蓦然叹道:“真是悔不当初啊!”

众人皆低头不语,当初劝马日磾入宫为那些豪强‘说情’,这些人都有一定的责任。

尚书令士孙瑞皱着眉头,责备道:“我当时便已劝你,清丈上林是要为关中屯田张目,屯田又是国家尤为重视的大政!你当着国家的面议论此事,为那些人说情,致干圣怒。如今槌床悔恨,又怪得了谁?”

士孙瑞有才谋,博达无所不通,是关西士人中的谋主,马日磾很大程度上都要仰仗他来出谋划策。当初皇帝寻求外援制衡王允,马日磾犹豫未决,还是士孙瑞替皇帝说话,这才说服众人与皇帝合作,一步步走到今天。

不仅如此,士孙瑞还在其他几派之间也颇孚人望,就连赵温、杨彪这些人都对他十分敬重,可以说是派系之间的友善人物。

虽然心里不愿承认,但马日磾其实是很嫉妒对方的。他本就不是很喜欢士孙瑞,被对方这么一说,自觉丢了颜面,强行给自己寻了个理由:“我本意是想借此打击一下董承的气焰,不让这人仗着外戚之名、为乱政之由,岂会料到他们狂妄到挪用上林砖瓦?”

“是啊,眼下无论哪一方都在争论长秋,各有人选。若这回让董承起了势,那可真成就他外戚之实了,这对我等士人来说,岂不是多年辛苦,毁于一旦?”马宇为之辩解道。

“即便是如此,也不该在这件事上寻国家的不痛快!”士孙瑞固执道。

见士孙瑞坚持为皇帝说话,指责自己的不是,马日磾意气难平,喘着说:“依你之见,那就是我做错了?”

“是非对错,马公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吗?”似是知道自己不该对一个病人如此说话,士孙瑞语气软了下来,轻声道:“朝廷本来就在为国家立后的事争执不休,如今你与司徒接连卧病,杨氏近来又刻意韬晦,不肯出风头。董氏独大,几乎要成定局了。”

马宇为马日磾抚着胸口,缓解了憋闷,只听他说道:“司徒赵公眼下最看重的是身后之事,处处与国家合契,以保权位。立后这事他们未置一词,显然是在等着附和国家的决议。他们倒还好说,只是这杨氏满门得国家恩遇,又是为何不肯站出来?”

“你还没看清么?”马日磾重又躺回了床上,感慨道:“这才是见机勇退之道啊!”

第十五章丨趋于歧途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文选】

坐在底下未发一言的劝农令第五巡闻声应道:“那我等今后?”

第五巡身为新设的劝农令,负责募民屯田,如果马日磾有意在立后的事上与董承相争,他大可借此在上林屯田的事上做文章。

士孙瑞听懂了第五巡的暗示,急忙阻止道:“不可如此!”

马日磾慢了一步,也跟着说道:“国家为了募民屯田、修养生息,特意新设劝农令,此职何等重要。你既非亲信,能担当此任,难道还不明白国家的用心么!”

“屯田这个事情,做得好,是文休你的本分。”马宇与第五巡屡有口角,私下龃龉不断,此时鄙夷的说道:“做不好,从而误了大事,你以为只会牵连到文休你一人身上么?”

第五巡字文休,与金尚、韦端三人号为‘三休’,好歹也是名著关中。

此时被马宇这个声名不显的人用表字来明里暗里的讽刺,第五巡是又羞又恼,同为‘三休’,眼看着金尚、韦端俱是黄门侍郎,日日随侍皇帝左右,很得皇帝赏识。

尤其是韦端,不仅长子韦康成了秘书郎,前途无量;就连他自己,据说不日也将外放郡守,位两千石。

而第五巡自己呢?虽然京兆第五氏没少出过公卿名臣,但自己蹉跎太尉掾属经年,除了熟知案牍和朝廷内情,其余的可谓一事无成。到如今,自己竟然连最基本的谋算都忘了。

在汉代,士人面对公府州郡的征辟,无不是慎之又慎,考虑再三。

因为这一旦答应了征辟,出仕为对方僚属,就等同于是建立了某种主从关系,这种关系深远持久。哪怕被征辟者因缘际会成了比征辟者还要大的官,在两者见面时,被征辟者依然要行臣属礼节。被征辟者的政治立场,同时也在一定意义上代表着征辟者的立场。

这也就是为什么有汉一代,许多士人对外戚大将军、权臣的征辟敬而远之,因为他们不愿意为此沾染上恶名。

第五巡自己是太尉马日磾征辟的掾属,已经打上了马日磾的烙印。哪怕他已成了大司农属下的劝农令,但在别人眼中,他的一举一动依然是代表着马日磾的态度。

皇帝特意选他当劝农令,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让第五巡以及马日磾一派,不得不为关中屯田这件事尽心竭力、少说闲话,这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阳谋。

而第五巡却偏偏没有看清,他惭愧的低下了头,向马日磾深深拜伏,稽首不语。

第五巡罕见的没有与马宇反唇相讥,倒是让马宇稍觉讶异,他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道:“看来是要让宋泓失望了,的亏他这些天四处奔走。”

“扶风宋氏好说也出了两位皇后,却无一善终。”士孙瑞叹道:“这回未能让其如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作为扶风宋氏的当家人、原常山太守、如今被改拜中散大夫的宋泓,看到自己的女儿宋贵人深受皇帝宠爱,老早就到处联络与宋氏交好的扶风士族豪强,想让自己女儿成为皇后。

扶风宋氏虽出过孝章、孝灵皇帝的皇后,但这两位皇后都死于宫斗,导致扶风宋氏虽因此烜赫一时,但到底没能奠定长久的基业。宋泓只知道自己身负振兴家业的重担,却全然无视了自己家族的这个诅咒。

马日磾虽然与宋泓在此事上有过合作,但如今杨氏韬晦,赵氏兄弟唯皇帝马首是瞻,马日磾又不能理事、主持大局。皇帝要做任何事都不会有阻力,既已预料到了立后结果,他自然不会再去理会满心期待的宋泓将如何大失所望。

他微阖着眼,缓缓说道:“只可惜我等苦心筹算,眼看就要功亏一篑了。”

“那董承能有今日,还不是仗着樊稠手绾兵权,为其张目?”马宇不平道:“不说董卓,就连当初王司徒,也是凭恃吕布手下精兵,不然他二人何来的底气在朝堂专断独行?”

士孙瑞听着不对,微微皱眉,抬头瞧了马宇一眼,他正欲出口劝说,却被马日磾抢了先:“你说的很对,就连国家也曾说过‘攻取者先兵权’我等虽不为叛逆之事,但如今天下纷争,也需结好军中将校。”

“马公!”见二人的想法越来越危险,士孙瑞忍不住插话道:“董卓仗着麾下军兵,暴戾恣睢,至于死无葬身之地。董承如今狂妄,与董卓一般无二,我看迟早要步其后尘。这且不说他,单就王公昔日临朝,并非是仗兵权欺人。马公只知国家曾言‘攻取者先兵权’,却忘了下一句‘建本者尚德化’,我等大臣自当务求德义端正,不可追逐外道。”

马日磾终于找着机会批评士孙瑞,他不满道:“此话何其谬也!世异事变,时移俗易,国家都说今后处理关东诸人,都要先礼后兵。我等既为辅政之臣,我又是身居太尉,与将校结交,正是为了社稷着想。”

平日里两人相处倒是彼此谦让,只是眼下马日磾得病,心火本就旺盛,而商议的又牵涉到关西士人今后的行事方针,所以马日磾对士孙瑞的怨怼才显露了几分。

士孙瑞从话里听出了几分不对劲,知道无法挽回,当下也不再相劝,暗自想着若真走到哪一步,在他们触犯圣怒之前再行阻止不迟。

见素有智谋的士孙瑞也不再说话,马日磾自以为扳回一城,气色也好了许多,得意道:“正好凉州叛军之首马腾、韩遂不日即到长安请封。那马腾据说也自称是我扶风马氏后人,待他来了,若其祖其父对的上谱牒里的姓字,我与其叙亲自然无可指摘。”

士孙瑞倒是没想到马日磾会把主意打到马腾头上,如此一来,既能为朝廷收服叛军、羁縻凉州,又能有军中依仗,这总比刻意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去亲近将校要好得多。

马日磾舒缓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想到,自己这伙人中,要说结交将校,士孙瑞是最方便、也是最有机会的。单不说他与北军步兵校尉魏桀曾在盖勋手下共事的经历,就说如今新任的虎贲中郎将盖顺,在其微贱之时就曾多受士孙瑞的照顾。

正是因为如此,马日磾才不愿意让士孙瑞去接触这些将校,那样只会壮大士孙瑞的威望与实力,而不是自己的。

所以思来想去,马腾有叛乱的恶迹,但他好歹是马日磾的本家,这无疑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

众人在榻前定策,决议派人联络马腾,并商议好近期不再与董承在立后一事上交锋,也不在上林屯田一事上与皇帝交恶,保持克制。

有了马日磾的前车之鉴,朝中再无一人敢在此时出口为那些京畿豪强说情。至此以后,三辅境内凡是侵占上林土地不归还的豪族,无不被积极表现的董承捉拿问罪、予以重判。

一时间皇帝手中所掌握的上林可垦的田地、以及抄没的豪族土地,共计数万亩,再加上那些豪族手中的财帛、耕牛、种子、还籍为民的奴仆等等不计其数。

有了充足的人力物力,皇帝终于可以大施拳脚,开始他的屯田大计了。

第十六章丨于嗟女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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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河中之水歌

早朝发生了件很让人的事情,前几日还对朝政典章礼制不甚熟稔、甚至闹出笑话来的司隶校尉董承,在今天的常朝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得。不仅懂得了规矩,关键是还明白了要在朝廷立足就必须学会的利益交换与妥协。

董承一改常态,没有再提立后的事情,反倒是公事公办的交代了自己负责的上林苑清丈一事后,旁敲侧击的说起了奉玺绶与河南尹骆业前往雒阳、为皇帝生母迁陵改葬的侍御史裴茂。董承认为裴茂此行彰显皇帝仁孝,应该在他临去之前加官行事,以示郑重。

皇帝不由得侧目,没想到董承不傻,还知道通过这件事来提醒皇帝不要忘了当初答应的事情。

要知道当初皇帝为表孝道,在群臣提议亲政之前开出的条件就是要给自己的生母一个名分。如今他的生母王美人已经追尊灵怀皇后、仪比敬、恭二陵,姿态都已做足,接下来就该商议亲政的事了。

而亲政同样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让群臣心系不已的立后。

皇帝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在心里感慨,别以为穿越了就了不起,不要小看这个时代的人物。就连名不见经传的大表哥王端都能在公车司马令任上干的井井有条,毫无差池,就可想而知能在史书中留下姓名的,还真没几个是泛泛之辈。

看着董承如有神助似得在与太尉马日磾等别的大臣们七嘴八舌的讨论该给裴茂什么样的封赏,皇帝默默看着这一切,自觉的没有插嘴。底下这些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有所指,显然是都在等着皇帝发话。

立后一事拖到现在,也是该有个定论了。

皇帝其实心里早就想好了人选,但事到临头、话到嘴边,却一时梗住了。

他两眼放空,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带着少女的天真烂漫,一点一点的拨弄着皇帝的心弦。

那娇小灵动的身姿在眼前越发的清晰,皇帝差一点就要在脑海里浮现出她的轮廓。

只听这时

“司隶校尉臣承昧死进言。”一句话突然打断了皇帝的思绪,董承突然举起手中的笏板大步跨到了中庭,他身为三独坐的雄职司隶校尉,自然有这个冒犯圣听的底气:“当年孝昭皇帝立后加冠,年虽十二,却建中兴之绩。君上聪仁英睿,犹有过之,自当效孝昭故事,早日亲政。”

皇帝打了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他正襟危坐,目光打量着四周,底下一大帮公卿俱沉默不言,显然都是在心里赞同董承的话,只是不想自降身价去附和罢了。

“灵怀皇后是我生母,所谓慎终追远,掘陵复土一事必当郑重。”皇帝缓缓说道:“侍御史裴茂,可命持节、行司空事。临行前先来陛见,我有话要交代。”

侍御史裴茂闻言从底下人群中起身走出,拜倒称是。

“至于长秋的事,我这几天也想过了。”皇帝话音刚落,底下瞬间变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了皇帝的决定。

皇帝微微阖上双目,毫无感情的说道:“贵人董氏,良家淑媛,有关雎之风,母仪之德。宜配偶,入主掖庭”

之后引起的动静皇帝已经不想在去留意了,大局已定,旁人的谏阻自有董承主动替他拦下。皇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还想用心细听刚才那阵银铃般的笑声时,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皇帝一直闷闷不乐,在从石渠阁返回宣室殿的路上,小黄门穆顺体贴的问道:“陛下,今天天气倒也凉快,要不去柏梁台吹吹风?或者带羽林去上林苑骑马?”

一番好心,在皇帝耳中被联想到了别的:“不去上林苑,摆驾去掖庭。”

话刚说完,皇帝就后悔了,他此时实在不愿意去掖庭见那个人,尤其是在刚下了那道伤人的决定后。虽然未有对她做出什么承诺,但皇帝心里依然还是觉得辜负了宋都的一片真心。

此时穆顺已经吆喝了人掉转车头,皇帝也不好让人看出他心虚胆怯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前往掖庭。

侍中等近侍官不许出入禁中,是故到了掖庭宫门,随从者便只剩了几个小黄门。

自从袁绍屠戮雒阳诸宦,宫里老资历、能干事的黄门本来就不多,掖庭里的黄门更是十个有九个皇帝都认识。

只是随着皇帝的威严渐重,那些黄门以前见到皇帝时还敢在墙边耳语、做小动作,孰为不敬。如今见了皇帝,或是低着头跟在身后、或是在路上跪伏迎接,不敢吭声。

跟皇帝住的前殿一样,椒房殿也是保持着前殿后寝的格局,皇帝走过殿门来到庑廊下,看见一群黄门、宫女正低头俯身、或是跪趴在地,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皇帝眉头一皱,刚要发作,却发觉脚下好似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只金步摇。

“找着了!找着了!”一名低着头的宦官没顾得上瞧那只脚的主人,一个劲的叫道。

“放肆!”穆顺走前一步,抬声骂道:“掖庭令怎么教你们规矩的!”

他知道皇帝虽然宽以待人,但内心还是很反感下人逾矩,正好掖庭令苗祀与穆顺不对付,所以穆顺干脆借此在皇帝面前给对方上点眼药。

皇帝皱了皱眉,很快把这事放在脑后,他依稀记得宋都也曾带过这样的金步摇,一时以为是宋都遗落的,所以才这么大张旗鼓的使唤人去寻宫里也只有她才做得出这种事来。

步摇下端是金做的山题,铸成细小的桂枝模样,十分精巧,便是后世工艺也不见得能做出这等东西来。

皇帝想着自己寻回这个东西,刚好能哄宋都开心。

刚把它捡起,正准备收入袖中,没想到跟前走出一个人来,她身材高挑,容颜俏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嘴唇有点薄,使其多了几分尖刻。她像是刚沐浴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发丝传来撩人的香气。

皇帝一时愣了,这个宫里从未见过的新面孔,根据她的气质与年龄,皇帝立即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臣妾董氏,叩见陛下。”董贵人缓缓下拜,身后跟着反应过来的掖庭宫人。

皇帝拿着金步摇,低眸看着她。

贵人叠手置腰侧,抬眼瞧着他。

第二十章丨有道而辅

“明君治国,三寸之箧运而天下定,方寸之基正而天下治。”申子君臣

这是贾诩第一次来到宣室殿,也是他第一次正式单独觐见皇帝。

说是单独觐见,其实旁边还是有一人作陪的,贾诩轻轻瞥了眼在座的侍中荀攸以后,从容的对皇帝下拜稽首

“尚书臣诩叩见陛下。”

“且起来吧。”皇帝冲贾诩微微颔首,道:“军民屯田一事,已由尚书台昭告天下,自有大司农去处理但军屯不同民屯,其长官除了要有治民之能,还要熟悉军旅。所以我新设典农中郎将一职,专司关中军屯,驻守弘农,以段煨任之。我担心他从此脱离战阵,心有不愿,听说你与段煨是同郡乡人,特来想请你私底宽慰一下他。”

贾诩知道段煨虽然外宽内嫉,对朝廷诏令却是无不遵从,皇帝让他退居二线,负责做类似于后世生产建设兵团的工作,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少不得会心生怨怼。可若是段煨就不一样了,皇帝仍给了他五千精兵,还封赏了爵禄,可谓是恩遇非常,段煨自无拒绝之理。

可若这么说,哪里还需让贾诩亲跑一趟?

再说了,贾诩与段煨根本就没什么交情,皇帝以这个题目召见他,肯定是有别的事。

贾诩不动声色,说道:“臣谨诺。”

“秦据关中,乃制六国高祖据关中,乃有天下。关中乃龙兴之地,荀君建议我经营关中,暂抚雍凉,先收并州,徐图巴蜀。不期十年,可得天下。”皇帝盯着贾诩,问道:“贾公以为如何?”

贾诩眼前一亮,不经意的看了荀攸一眼。荀攸不苟言笑,两眼规规矩矩的望着地面,似乎感受到了贾诩的视线,荀攸回望了他一眼。

虽然没有说话,短短的眼神交流,两个当世顶尖的智谋之士便已互明心意。

贾诩有意在皇帝面前表现,这有点自荐于人的意思:“陛下既有中兴之志,臣岂有不倾心辅佐之理?若是听臣微见,可从容经营关中、凉并,再图巴蜀。坐观关东诸侯征伐,等时机一到,便可兵分三路,一路出河东,走井径入河北一路过弘农,出函谷入中原另一路发上庸,顺汉水入襄阳。万民心向汉室,如今既有明天子在上,强军在侧,天下可传檄而定。”

“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贾公所言,与荀君之策不谋而合。”皇帝看看荀攸,又看看贾诩,很高兴的说道:“我有二位,犹如高祖有良、平,天下何愁不定?”

这是要拿二人当股肱之臣看待了,荀攸与贾诩对视一眼,双双拜倒:“臣等敢不效命!”

皇帝亲自将两人扶了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待遇,让二人心生感激。

“时候还早,两位随我去一趟上林苑吧。”

上林苑?

贾诩微微讶异,这几日有关于清丈上林土地的事在朝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这个由董承一人挑起,由皇帝坚决贯彻下去的政策,短短数日就将大小豪强十数家一打尽。

下手之迅速,过程之激烈,令关中豪族侧目,那些本以为皇帝是个宽仁开明之主,只需阿谀圣明就可以蒙混过去的人,在见识到了皇帝狠辣果决的一面后,纷纷改观,再也不敢轻视。

清丈上林的行动已接近尾声,无数流民扶老携幼,在劝农令第五巡的统筹下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此时并不是谷物种植的时令,第五巡也没有让这些人闲着,他组织起数万流民在京兆尹与长安官府的资助下,营造房屋、烧荒垦地、挖渠开沟,准备着来年的春耕。

皇帝带着众人一路朝城南而去,那里有上林苑所属的宜春宫遗址。

连绵整夜的大雨才清晨才停不久,众人甫一出城,便被一道纱屏似地濛濛细雨障住视线。透过纱屏,呈现给众人的是一幅繁忙的图景。原上挤满着农夫、牛马和各种车辆,他们正在屯长的带领下奋力劳作,将沟渠田块修理得十分齐整。

沟洫、野径、垄亩分明,拥有各自的界线,连成一大片空阔的原野。原野上人们在号叫着、吆喝着,牛马也在嘶鸣着,运送泥土、粮食和工具的车辆也老远就发出吱吱呀呀的不堪重负的声音,

这些人无不是原先散布关中的流民百姓,面带菜色、体弱不堪。哪怕如此,他们依然挥舞着锄耰,都希望能快一点,尽早地挖好沟渠引水、尽早地平整属于自己的那块屯田土地。

“原本荒芜的上林之地,能有如今气象,劝农令功不可没。”随驾骖乘的荀攸透过车窗看到外面忙而不乱的景象,点头夸赞道:“早听闻第五文休少有学识,闻达于关中,如今一见,可知传不虚也。”

皇帝微闭着眼,身躯随着车驾晃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对荀攸说道:“你少说也做过将近旬月的太尉掾属,到底是曾与第五巡共处一室,知根知底,你的话,我是最信服不过了。”

荀攸难得闹了个红脸,他本是无心之言,念在与第五巡好歹共事过的情谊,这才在皇帝面前说几句,没料到皇帝并不领情。

“屯田一事牵涉数万流民生计,不可不慎。”皇帝状若无意的说道:“你带我的吩咐,去将劝农令和上林苑令唤来,我要嘱托他们一些事情。”

荀攸一愣,按理说这等传唤的事情自有随行的内谒者令李坚去做,虽然侍中偶尔也会担负传召大臣的任务,但以荀攸现今的身份地位,根本不需要、皇帝也不会让他屈身去做这种事情。

而皇帝现在偏偏指派了他,很显然是借故要把他暂时调开了。

荀攸离去后不久,贾诩很快就被皇帝叫到了车上。

贾诩,字文和,武威姑臧人。汉阳阎忠谓诩有良、平之才,历史上关于他的事迹,无不佐证了此人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战略家、谋略家之一。

其实扪心自问,皇帝对贾诩的看重远甚于荀攸,这并不是皇帝认为荀攸不如贾诩,而是因为贾诩出身寒门庶族,而荀攸家里世代簪缨。身世背景的不同,决定了贾诩与荀攸考虑问题的方向和政治立场。

皇帝若是要谋夺天下,那贾诩与荀攸都是他不可或缺、同等重要的左膀右臂,可若是要削弱士族豪门,荀攸不仅不会替他出谋划策,反倒还可能会对他多加掣肘。

因为任何既得利益者都不会轻易背叛自己的阶级,哪怕他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物。

相比之下,不属于世家阶层,寒门出身的贾诩无疑是皇帝最需要的谋士。

第二十一章丨才不从命

“窃惟皇上念天下之计,至大至重,思得良大夫主之,故寤寐阁下之贤,复有此拜。”与省主叶内翰书

只不过贾诩太精明了、太执着于明哲保身了,皇帝要想彻底收服他,为己所用,非得有一个绝妙的说辞不可。

“董卓在世曾言但杀二袁儿,则天下自服矣,这是真的吗?”皇帝看着贾诩,缓缓说道。

皇帝近来对肆意侵占上林之地的三辅豪族进行不遗余力的打击,看上去是有意抑制豪强,但是又对杨氏等士族百般优渥。这让贾诩一时摸不透皇帝的想法,这时又听皇帝提及汝南袁氏的两个当家人,出于谨慎,他答道:“董卓在世时,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回复很有抓不住重点的意思,皇帝不得不强调道:“我问的不是董卓有没有说过这句话,而是天下自服这句话是真的吗?”

贾诩避之不过,只得答道:“臣见关东诸人,强者唯有袁氏兄弟。袁公路自负意气,志在四海,而勇而无断,不足为虑。袁本初好务虚名,虽以宽厚得众人之心,实无魄力得以驭下。关东各地方伯大都仰赖袁氏,若此二人束手归朝,天下自无不服。”

皇帝笑道:“朝臣不免都对袁氏等人抱有幻想,希冀他们献义输诚,你倒是敢说话。”

不是敢说话,而是不得不迎合上意。

见贾诩没有应答,皇帝也没有说话,直到车驾到了宜春宫旧址,皇帝带贾诩登上废弃的高台,对贾诩说道:“东边这块地界在前朝被唤作宜春下苑,孝武皇帝每每游猎过后,常在此暂歇。特有宜春禁囿令丞,不许百姓私自闯入,禁绝樵采渔猎。只是你看”

顺眼望去,只见一条弯曲的河水,滋润着两岸阡陌纵横的田地,菽麦渐黄,农人在上面辛勤的劳作着。

皇帝叹道:“映水轻台,缘堤弱柳,当年这里曾是何等风光。”

他转身看向陷入沉思的贾诩,缓缓说道:“若不是这次清丈上林,又怎知这二百年间,堂堂上林禁苑,都化作了他人的垄亩田庄。”

贾诩淡然答道:“据臣所知,此处曾为京兆王氏所侵占,如今王氏被董司隶拷掠入狱,家产抄夺。这方田地又回归朝廷所有,今被陛下用以安置流民、推行屯田,以为兴盛之基,不负祖宗留下的这块宝地。”

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话,皇帝盯着贾诩,非得要逼他表态不可:“这天下侵田占地的豪强还少了吗?若不是他们肆意兼并,暴虐地方,各州郡会有那么多百姓流离么?他们说祸乱朝纲的都是那些阉竖,殊不知他们才是国之巨蠹!”

“陛下!”贾诩赶忙冲皇帝拜了一揖,小心张望着四周,发觉穆顺早已将闲杂人等赶得远远去了,心里这才稍安:“万不可说此语,光武得天下,全赖豪强之助。如今满朝公卿皆是一时名士,陛下欲兴祖业,哪怕有约束之意,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行背离之事。”

“任何事都有轻重缓急,我自有分寸,只是心里郁郁不平,非得与你倾诉一番不可。”皇帝摆摆手,制止了还想谏阻的贾诩:“宦竖当权,董卓擅专之时,天下士民皆呼讨贼。于是几年间大兴义兵,名门大族,富室豪强,不远万里奔赴一地。”

既然皇帝想说,贾诩也不再拦着,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思索该如何回复。

“酸枣盟后,兖豫之师战于荥阳,河内之兵屯于孟津,以致朝廷西都长安。这个时候关东诸人又在干什么?他们逡巡不前,还相吞灭,各自攻伐。”皇帝淡淡看了贾诩一眼,问道:“贾公,依你之见,何者是天下纷乱之源?”

答案已经十分明确了,但贾诩仍有些犹疑,这比如何取天下要难回答的多了!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虚与委蛇,别看皇帝对士族豪强满心恶意,但谁知道皇帝对削弱豪强的决心有多大?当初光武度田,也是存着削弱士族的心,结果使好不容易安定的天下再次纷乱,度田一事也变得虎头蛇尾。

以光武的雄才大略都不能彻底抑制豪强之势,皇帝虽然聪敏,再度中兴倒也不难,只是未见得能做到光武都做不到的事。到时候乘兴而起,半途而废,遭殃的还是他这个谋士。

董承如今不就是这样么,为人刀俎而不自知,看似风光,其实关中所有豪强对他极为不满,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

这才是贾诩一直犹豫搪塞,不肯擅自表态的缘故。他既已提前预见了董承今后的下场,自然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再说了,好生辅佐皇帝安定天下,捞一个绘图云台的功绩还不够么?何必要学商鞅去得罪权贵,趟这摊浑水?

在分析了付出与回报、以及其中所蕴含的难度与风险之后,贾诩明智的选择了拒绝,他委婉的说道:“天下之乱始于朝廷失政,朝廷失政始于幼主临朝。万机决于帷闼,阉竖蒙蔽圣听,名臣贤士不得跻身于庙堂,以致祸乱滋生。”

“真是如此么?彼等豪强亲亲相隐,藏匿民户,兼并田地,把持选举,还自诩为当世君子,结党自守。虽有肃清宦竖之功,但也有割裂地方,不尊朝廷之过。”皇帝咄咄逼人,说:“天下黎庶皆心怀汉室,拥戴天子,反观这些人,可谓是兵民未叛,而吏士大夫先反。”

“陛下。”贾诩突然跪伏在地,态度坚决:“臣微贱之身,才智鄙陋,恐难以为陛下授受大事。”

皇帝虽然很失望,但他并没有灰心,贾诩的顾虑未有出乎皇帝的预料之外。对于皇帝来说,董承是随时可以拿来作交换、暂且安抚士族情绪的弃子,而贾诩在皇帝心中则应该是谋篇布局、无可替代的人物,不是董承这种可有可无的角色。

眼下还不是对士族豪强图穷匕见、大动干戈的时候,贾诩顾虑太多而不敢投效,皇帝这也能暂时接受,想着只能用别的方式来迫使他低头了。

第二十二章丨治国治民

“后世狂夫小子狡猾不道之人,或假其名以资盗,窃其器以售奸。”任臣策下

皇帝冲穆顺招了招手,示意让等候已久的荀攸等人走上来。

荀攸微皱起眉头,他私下里并不认为贾诩是什么光明磊落、忠贞为国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身家性命而唆使李傕举兵造反,若不是他与皇帝精心算计、提前做好布置,那次就差点让贾诩将好不容易安稳的朝廷政权给颠覆了。

这样一个只顾私利而罔顾纲纪、后来凭借出卖李傕等人而侥获恩遇的人物,给荀攸带来非常差的印象。

若不是皇帝力排众议、近乎偏执的欣赏对方的智谋若不是贾诩在安抚叛军的事中出过大力、此时还需他笼络凉州将校,荀攸早就进言皇帝将他给冷落了,又哪里会耐着脾性跟贾诩共事一主?

英雄所见略同?

除了谋略确实让荀攸高看一眼外,其余的人品,还真不能让荀攸甘愿与之为伍。

这回皇帝有意支开荀攸,单独宣见贾诩,让他隐隐察觉到了一些威胁。但他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一边偷眼打量着贾诩,一边静听皇帝对劝农令二人说的话。

“劝农令,你既负责募民屯田、劝课农桑等任,不知这旬月以来可有成效?”

“唯。”第五巡急促的应道,他此来匆忙,未有带来屯田图籍民册。幸而他这几天一直在忙于这件事,对此聊熟于心,足堪应付。他极具条理的禀告了三辅等地的情况,表示荒地都已经清查完毕,各郡县招募流民、田册等事也梳理清楚,各项准备工作皆已完备。

见他说的十分详尽,皇帝首次对他提出赞扬:“辛苦你了,关中沃野千里,地广民少,听闻河东等地流民有数万户,不知道如今招募的流民有多少?”

第五巡想了想道:“朝廷屯田诏下发郡县不过旬月,流民闻风而至尚需不少时日,如今三辅、弘农四郡收纳流民不过才四、五万户,其中京兆最多,毕竟是朝廷所在,远近仰望,有三万多户。”

皇帝问道:“前些日子司隶校尉抄没三辅豪强,那些归附彼等豪强、私自开垦上林的百姓你算进去了?”

“陛下问的是流民,所以未曾计入。”第五巡有些迟疑,道:“若是算上这些,大概能有六万户。”

“地够用吗?”

“禀陛下。”一旁的上林苑令突然插话道:“光是此次清丈上林就可得数千顷垦田,整个关中约有数万顷,可垦之地完全够用。”

上林苑令倒是机警,以为皇帝不记得他的名字,赶忙接口道:“臣乃上林苑令胡邈,为司隶校尉所荐举,参与清丈上林等事宜。”

皇帝不由多看了他两眼,立时想起了这号人物,胡邈,字敬才,是地道的凉州人。由于董承得势,急于建立自己的班底,加之又有笼络凉州将校的需要,所以对凉州出身的士人特别关照。

据说这胡邈为人善于阿谀,很是讨董承的喜欢,所以才把原上林苑令以纵容豪强罪褫职,并举荐胡邈做上林苑令,好让他借此捞一把政绩出头。

被人抢了话头,第五巡略带不满的看着胡邈,气不敢出。

“你说屯田所用的土地够用,那我且问你。”皇帝毕竟还是要顾忌着第五巡的面子,有意为其伸张:“如今关中各地仍有流民未附,除了屯田推行时日尚短,远些的流民尚未获知以外,彼等不曾应募也是其中因由,你有什么法子?”

这本是劝农令第五巡的职责,而不该是上林苑令胡邈该答的话。

若是寻常人知道抬举,自然会识趣退至一边。

可胡邈自诩结好董承,偏偏不把第五巡放在眼里,此时误以为是皇帝有意提拔他这些天皇帝对董承的优待,胡邈都看在眼里,自然会产生这样的幻想。

“如今关中流民凡数万户,或遍布乡野、或聚于城邑、更有举家合族匿迹深山,消息难通。”胡邈自信说道:“故而臣以为,可从郡县以下分摊需招募的流民户数,按屯田之效分批嘉奖属吏,以聚流民。”

“实属谬言。”第五巡抓住空子,冷言说道:“若有奸吏耍滑,把有地百姓当做无地流民,强行纳入屯田,若是引发民怨,恐怕有违陛下屯田的本意。”

这确实是胡邈没有想到的地方,他顿时失措,战战兢兢的看着皇帝。

皇帝面无表情,随意的摆手道:“你下去吧!”

胡邈不禁长吁一气,收起了卖弄之心,连忙退下了。

皇帝冷言瞧着胡邈离开,对第五巡说道:“他说的不足挂齿,而你是劝农令,正当其任,如今朝廷有良策,除了三辅、弘农有流民归附以外,河东等地流民却未见应募,对此你有什么方略吗?”

这就是真正的考校了,幸而第五巡早有准备,要不然他还真不知道面对这个问题该如何作答:“流民之所以不敢应募,有两个因由,一是河东黄巾裹挟流民,使之不得南下弘农,再有匪徒盘踞于途,民不敢至、二是关中匿民成风,流民宁可居于深山,也不愿躬耕沃土。”

“嗯、不错,我早已遣派虎贲中郎将盖顺等人带着兵马赶赴各地,以战代练,剿灭那些裹挟百姓、盘踞山野的山贼盗匪去了。至于河东的黄巾贼寇,不日也将派发大军征讨。”皇帝点头说完,复又好奇的问道:“但你刚才所说的匿民成风,这是何意?”

第五巡打起精神,说道:“孝灵皇帝光和年间,关东有张角兄弟谋叛,关中则有妖道骆曜教民缅匿法,助其隐蔽踪迹,逃亡郡县,官府追之不及。”

这个缅匿法虽然口口相传是道家的隐身术,其实听了第五巡的描述以后,皇帝很快就知道这个缅匿法不过就是教人如何遮掩行踪,将自己藏在深山或是某处不被人发现。他深究了缅匿法的功能与用途后,不由得对这个道人骆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分析的如此周详,可有什么良策?”皇帝问道。

第五巡为难的说道:“这个涉及朝廷财赋,关乎百姓生计,臣未有周详之策,不敢妄言。”

“你但说无妨,在此地的无不是朝廷桢干,你说出来集思广益也好。”皇帝好奇的说道。

“臣窃以为,彼等流民之所以宁可居于深山,主要还是因为朝廷的税赋太重。”第五巡也不卖继续关子,直接点到了关键。

“税赋?”皇帝疑惑的看向荀攸等人,说道:“我记得本朝三十税一,虽偶有增添,但也不是常例,难道说是别的税?”

第五巡点头道:“赋税之重,不在田租,而在算赋。按定例,凡十五岁到五十六岁的成年男女,每人每年交纳一百二十钱,称为一算。除此以外,还有口赋,自七岁起征,每人每年二十钱。可自孝桓、孝灵皇帝以来,屡有增添,甚至从襁褓开始起征口赋,以至民生子不举,甚至生子则投水溺亡。”

皇帝知道汉代田租很轻,但是其他的赋税却很沉重,汉末的时候民怨沸腾,也跟沉疴的税赋有关系。

“陛下效前代屯田之制,虽有益于朝廷,能充足军需、安抚流民,但其官六民四的租税对于百姓来说,着实太苛。因为他们既要担负算赋等其他的赋税,又要承担十税四的田租,是故臣以为这并非长久之计。”第五巡小心翼翼的说道,毕竟屯田可是皇帝心头第一大事,妄自批评,一个不好就会带来麻烦。

“募民屯田,利在当下,绝不可废。”皇帝再次定下论调,但他也知道屯田的缺陷:“但我想的不周全,还道是彼等流民全无生计,只要给他们田种就不怕他们不会云集影从,没想到竟是有这样的顾虑。”

皇帝看了眼第五巡,说:“这倒也好办,我本来打算就税赋一事诏少府、大司农商议,既然你先在屯田的政策上发现了问题,现在弥补倒也不晚。回宫之后我便让尚书台下诏,凡屯田之民,算赋减半、口赋蠲除,其余税赋一概减免,由贾公你来拟诏吧。”

贾诩一愣,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但不过是拟个诏,这本是他尚书分内的事,他旋即答道:“陛下睿鉴,此举将使关中诸郡流民,皆蒙雨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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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丨以告同行

“下之人观瞻感发,各有以兴起其同然之善心,而不能已耳。”朱子语类卷十六

汉初平三年六月二十六。

此时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对于长安城底层的百姓来说,一天的劳作已经开始了但对于北阙甲第、宣平贵里的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个时候还正在好梦酣睡呢。

田畴、鲜于银并辔缓行于街上,看着沿途寒家屋舍,安宁祥和,复又想起近日关中生机勃勃,百姓逐渐安定,远离战祸。

鲜于银感慨道:“长安令不愧为王公从子,不过月余,便将长安治理得井井有条。”

“他能有今天,岂是王公之德?”田畴说道:“无非是国家会识人用人罢了。”

鲜于银叹道:“据说国家迟迟未有任命京兆尹,就是为了让王凌一展身手。看来这人能干到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有人赏识。”

这话触及了田畴的心事,他想起自己与鲜于银此行的使命因各种缘故迁延到现在,实在心里有愧,哪里对得起幽州牧刘虞的一片赏识?

“侍御史裴公与我等从无交情,不知今日是何故相唤?”鲜于银问道,见田畴默然不语,顾自神游,面色艴然,有些不悦。

两人一路无话,各自揣着不同的心绪来到侍御史裴茂的府邸。

裴茂得到苍头通传,将手头的书收了起来,招呼道:“两位用过早膳了没有?”

鲜于银到还有些忸怩,田畴却是仗着年轻气盛,直言不讳:“一早得蒙传唤,还未来得及。”

裴茂哈哈一笑,立即让人端上几份早膳,歉然说道:“倘若不嫌,那就随我一同用了。如不是急着要入宫,我也不会让你们这么早就赶过来。”

这时已有苍头将豆粥、酱菜一一奉上,田畴与鲜于银对视一眼,各自谢过坐下。

田畴尚未动箸,闻言说道:“急着入宫?这是怎么回事?”

裴茂说道:“朝廷近日下发诏书,拜幽州牧刘使君为监军使者、领并州刺史,国家念我与刘使君有旧,特让我做使者前往。我看你二人都是刘使君手下从事掾属,特来唤尔等同行。怎么,看这样子你们还不知道?”

鲜于银苦笑道:“此等机密,我辈不过州郡佐吏,如何能预问其间?”

“这就奇怪了。”裴茂深深看了田畴一眼,说道:“子泰,朝中太尉等三公都很赏识你,曾连发征辟,难道就没有人与你说吗?”

初平元年的时候,朝廷迁都长安,幽州牧刘虞欲使人赴长安展示臣节。田畴时年二十二,被众人推荐,与鲜于银仅带二十名勇壮家客,在长城外,沿着阴山间道来朝。

当时满朝皆感佩此人忠义勇敢,不仅当时的三公同日征辟,就连董卓都指示尚书台下诏拜他为骑都尉,田畴以天子蒙尘,不应荷佩恩宠为由,一一拒绝。

如今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朝廷形势天翻地覆,让作为旁观者的田畴目不暇接,当初征辟、欣赏他的三公,淳于嘉、王允都被罢官返乡,仅剩下的马日磾也罹患疾病,不问朝事。

别看田畴当初刚来的时候风头无两,那是因为董卓需要拿他给关东的州牧、太守们树立标榜,而结交他们的公卿也不过是贪慕名声,想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罢了。

等风头一过,谁也没再把他们俩当回事。

这正是田畴的尴尬之处,他一脸古怪,委婉的说道:“那都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如今时移俗易,马太尉又病着,若不是裴公今早相请,我原本还与鲜于从事打算,等道路清宁之后就返程回幽州。”

裴茂哦的一声,想明白了其中原委,失笑道:“这倒是我的疏忽,我适才已经说过,朝廷要调刘使君治并州,我向国家请求让尔等随行,国家也同意了。本来以为会有掾吏预先知会,没想到他们办事这么糊涂。”

“这就是说。”鲜于银年长田畴一辈,向来遇事沉稳,只不过他与田畴羁留长安岁余,若不是道路阻绝,他们老早就回去了。如今遇到这个返乡的机会,而且还是身负皇命,风风光光的回去,语气难免带着激动:“我们今日是要向国家辞行了?”

“迁延了这么多些时日,也该动身了,不然到幽州的时候都快入冬,回来风雪兼程,更加耽误。”

“什么时候启程?”鲜于银问了个最想知道的问题。

“就在今天。”裴茂拿起了筷子,食不言寝不语,他们刚才只顾着说话,都没有开始动筷。

裴茂轻声催促说道:“快吃吧,今日就得出城。你们才知道消息,陛辞之后还得回去收拾呢。”

当下几人再不多话,匆匆吃完各自的早饭,然后便随着裴茂家的车驾一路往上林的方向去了。

似乎看到了田畴眼里的疑惑,裴茂说道:“国家勤于兵事,昨夜宿于细柳观。”

田畴恍然,再无疑虑,他到底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比不得三、四十多岁的裴茂、鲜于银沉稳内敛。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近来在三辅被称为中兴之主的皇帝,一颗心不由得暗自砰然跳动。

一行人来到上林苑,细柳观是孝武皇帝追忆周亚夫的功绩,特意命名,另外择地使人建造的苑囿,同时也是此时北军越骑营的驻地。

细柳观旁是波光粼粼的沣水,河堤上栽满了柳树,柳条轻柔的摆动,带来阵阵清爽的凉风。

堤旁被人平整出了一大片土地,用以驰骋骏马,两千五百名骑士伏在马上,沿着弯曲的河堤驱策奔腾。自从碌碌无为、不善军事的越骑校尉王颀被王允牵连罢官之后,在因功授任越骑校尉的张辽的带领下,越骑营每日精心操练,练习奔袭、骑射等军事技能。

一个月的时间,便将同为骑兵的屯骑、长水等营给比了下去。

裴茂等人在穆顺的引见下走到堤上新建的一处凉亭里,此处凉风习习、柳树荫蔽,年轻的皇帝正坐在里面一边喝着冷饮、一边看着远处张辽带人操练,身边跟着泰然自若的侍中荀攸。

第二十五章丨案验户口

“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易经

未央宫,尚书台。

在女儿册立为后的当日,如愿以车骑将军录尚书事,处理朝政的董承,将手里的简牍拿到眼前,上下扫视着奏疏里的内容,脸上慢慢露出自轻蔑的笑容。

尚书令士孙瑞坐在他右下侧,皱眉看着董承,虽然对方脸上带着笑意,但士孙瑞却只觉得他目光清冷,毫无喜悦,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在装腔作势:

“这么说来,上林清丈的事情已经大体完成了?”

尚书吴硕立于堂上,恭恭敬敬地回答:“上林所存良田、可垦之地的数目皆在奏中,只是应募的流民不多,以至于地多人少,许多荒地尚无人耕种。”

见对方有的放矢,故意引出自己想要的题目。董承眯起眼,转向士孙瑞:“陛下对屯田的重视,我想不必多说。如今地有了,却未有足够多的流民来耕种,依我看,应当将屯田纳入地方上计,以作鞭策,君荣觉得呢?”

士孙瑞在朝中深孚德望,一般人见了,大都要尊称他一声公,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叫他的表字。

如今被董承随随便便的说了出来,让士孙瑞倍感轻视,他脸上顿时浮现怒意。正在这时,他察觉到坐在对面的尚书仆射杨瓒的目光,杨瓒神色严肃,冲他极轻微的摇了摇头。

士孙瑞深吸了口气,道:“应当如此。”

所谓上计,其实就是一种源于战国、兴于秦汉的地方官吏政绩考核制度,地方长官每年都要将境内户口、赋税、盗贼、狱讼等项编造计簿,亦名集簿,遣吏逐级上报,奏呈朝廷,朝廷据此评定地方长官的政绩。

将屯田的成效与否纳入地方官吏的政绩考核,无疑是对地方太守、县令,尤其是对那些农曹掾形成制度上的督促。这本来是件提高行政效率的好事,却很容易夹带别的用心。

董承点头道:“吴子巨身为三公曹尚书,主年末考课州郡事务,大可负责这件事。”

吴硕正自出神,听到自己的子巨两个表字,猛地一凛。

士孙瑞深深看了吴硕一眼,他知道吴硕喜欢投机钻营,阿附权臣,无论是董卓、王允、还是马日磾,他都屈节讨好。这回他眼见董承外戚得势,压过庸懦的马日磾一头,于是便投向了董承的阵营。

吴硕倒也是运气好,所遇到的人无不是看重他身居尚书的作用,想借吴硕扩大在尚书台的影响力。不然像他这种屡次背主的人,如果遇到的新主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老早就把他排斥了。

此时士孙瑞突然想到,董承此举会不会是特意要针对那些发放到郡县的农曹掾?

以往的郡县掾属可都是由太守、县令自行征辟,但这回可是朝廷首次向地方直接派送掾属,为了表现对屯田的重视、为了达到皇帝欲加深中央对地方掌控程度的预期,朝廷特意从作为中央官员储备的三署郎官里选拔干才。

这些选派地方任职农曹掾的郎官们,无不是各方派系在朝堂未来的栋梁。如果某人要在上计考核里故意做出不好的评价,其危害,不亚于是对哪方势力釜底抽薪。

士孙瑞严词谏道:“地方上计向来是有司徒领衔处理,三公曹虽负责考课,但在这件事上,未免太过职轻了。”

董承不以为忤,揶揄笑道:“君荣,莫忘了,司徒赵公尚在病中。这不到半年就要上计了,你忍心让赵公拖着病躯为此劳累吗?”

“那此事也不该由车骑将军一人而决,应请陛下裁断。”

董承看了看一脸尴尬的站在正中的吴硕,面色沉了下来,说:“那就在此疏具列条陈,呈交陛下。”

让对方碰了一个钉子,士孙瑞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相反,他的心里愈加沉重了以董承近日在朝堂所表现的张狂脾性,能让他暂且退让的,肯定是有别的更大的图谋。

只见董承继续说道:“说起地多人少,除了地方流匪肆虐,让流民不得安心应募以外。我倒是想起另一批百姓,可以充作屯田记得是初平元年,朝廷迁都长安,当时随驾入关的百姓应该有数十万户吧?让他们充入屯田,一来可以解决屯田人少的问题,二来也可以解决他们的生计,可谓一举两得。”

听到董承将主意打到这些被迫西入关中的雒阳居民头上,士孙瑞眉头突地一跳,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未来得及答话,对面的杨瓒先坐不住了:“彼等百姓在西迁路上深受饥病冻累,又遭董卓车骑驱赶,死者累积于道。最后抵达关中的十不存一,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人大都已有屋宅田地,朝廷一旦将他们纳入屯田,岂不是再施暴虐吗?”

董承心里哂笑,大不以为然,虽然这些百姓在路上确实死伤惨重,但根据府中幕僚在私底下的估算,最后抵达关中的百姓至少在十万户左右。

这些人初来乍到,衣食无着,又没有赖以为生的土地,董卓只管将他们带来,根本不会用心赈济,导致这些人或死或逃,更多的则是变为当地世家大族所隐匿的户口,从账面上死掉了。

弘农杨氏正是趁机吸纳户口的大头之一,所以杨瓒才会比士孙瑞更着急的提出反对。

尚书台诸人神色大变,凡是关中豪强出身的尚书、尚书郎们面上皆浮现出慌乱的表情。

董承很得意于众人的表现,他微微一笑,没有理会杨瓒,反是对士孙瑞示威地问了句:“君荣以为如何?”

士孙瑞脸色极为难看,冷言道:“陛下诏行屯田,本是为了招募流民,不使其断绝生计。而彼等在关中安置已有三年,并非流民之属,朝廷一旦将其纳入屯田,本来地少的倒还好说,地多的却未必情愿,若是强令施为,恐怕会闹起民怨。”

董承有些失望:“此事真不可为?”

“此事断不可为!”

众人一愣,纷纷向门口看去,只见年过半百的太尉马日磾正巍颤颤的站在门口,一脸不悦。

第二十六章丨仗义抗辩

“自天地权舆,民生攸始,遐哉眇邈,无得而言焉。”均圣论

董承带众人起身相迎,说道:“马公的气色不错,可是病好了?”

“多劳费心,好的差不多了。”看着把自己气病的罪魁祸首,马日磾面色不善。

马日磾与董承虽是并录尚书事,一来要讲究本职轻重、二来要讲究先来后到、三来要讲究声名德望,是故马日磾当仁不让的坐在主座,董承则坐在原本士孙瑞的位置上。

见马日磾来了,士孙瑞如释重负,虽然他是尚书台名义上的长官,但论及权势,还真比不上录尚书事的马日磾、董承他们。

如果说尚书令是代表内朝官对代表外朝官的三公权力的侵夺,那么三公录尚书事,就是外朝官对内朝官权力的侵夺。当然也可以这么认为,外朝官录尚书事其实是内朝台阁逐步转到外朝机构,两者合流的开始。

从理论上来说,录尚书事的外朝官与尚书令共掌尚书台的权力,彼此权力无大小之分。

但尚书台的权势与至高无上,体现在它控制了外朝官向皇帝上奏的渠道,就是这种垄断,才给尚书台带来事无不统的权势。

而录尚书事却保证了外朝官可以绕过尚书令独自行使上述权力,录尚书事的外朝官拥有了完整的上行下达的权力链之后,上能接天却下不着地的尚书令便无事可做,相当于是被架空。

所以话说回来,士孙瑞其实根本无法阻拦董承提出的决议,除非二者在皇帝面前对辩。只是这么一来,以皇帝的性格,难免不会支持董承,对这些西迁来的户口下手。

清丈上林苑已经让许多豪强宛如割肉削骨、更有甚者还被抄没家资。如今再来清查户口,岂不是要关中所有豪强的命么!

幸而这时候马日磾来了,有他在,至少不会让士孙瑞一个人上前顶着。

众人排位坐好,只见马日磾说道:“尚书令刚才说的在理,若是激起民怨,岂不违背了陛下安民的心意?”

“我听说陛下有意调整算赋,清查户数,这些都是有益社稷的好事。”董承说道:“西迁百姓既已来到关中,自当按时缴纳赋税,若不清查出一个户数来,又如何催征?”

“彼等百姓好不容易安定,朝廷又兴清查,如此扰民,难道就不怕引起民怨么?”

董承斜睨了马日磾一眼,似笑非笑:“恕我愚昧,不知是怕违背了陛下安民的心意,还是有人怕无法庇护那些大族?”

“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马日磾勃然怒道。

董承立即变了脸色,拍桌站起,冷哼一声,道:“这事不用查我也知道,当初雒阳附近数百万人随驾西入关中,即便是在路上死了一些,也不该是十不存一这般酷烈!如今关中所存的西迁民户到底有多少,怕是只有那些帮着隐匿户口的豪强冠姓们知道了!”

“将军应当慎言,若是无有凭据,我便要参劾你污蔑之罪!”这时候就连杨瓒也站在马日磾一边,为其伸张。

董承心里十分恼火,他想不到自己如今已是国舅,参录尚书事的外戚,这些人不折身侍奉他倒也罢了,居然还敢和他顶缸。看来不给这些士族一点颜色瞧瞧,他们还真当自己好欺负了。

“是不是如此,查了就知道。”

“要查,也得是陛下允准。”马日磾说完,看向杨瓒。

董承在清丈上林的事上尝到了甜头,这次打定主意要进一步巩固权势,打击这帮清高的士族。他知道皇帝看重屯田,眼下有能将十几万户纳入屯田的机会,如何会不答允?听到马日磾有意找皇帝,董承自命得计,当即答道:“这事自然要请陛下裁夺。”

盛夏的光景,阳光炽烈无比,马日磾与董承。连带着代表尚书台的仆射杨瓒在宫道里还没走几步就冒出一身热汗。众人心里本就不悦,此时被这骄阳烤的愈加烦躁,一个个沉着脸,好不容易来到前殿。

一名年轻健壮的羽林郎执戟在殿前驻守,见他们一行过来,远远的迎上前,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董承抢了先:“张绣!劳你进入禀告陛下,就说太尉与我等有事求见。”

安集将军张济月初奉诏,领兵一万,与护羌校尉杨儒驻扎安定,防备羌胡。出于其他的原因,张济的侄子张绣未能随行,反倒是被皇帝拜为羽林郎,一来以示笼络、二来则有充作质子的意思。

张绣相貌英武,弓马娴熟,为人豪爽大方,很快就跟羽林郎们打成一片。再有尚书贾诩的暗中帮衬,就连皇帝都很赏识他,不仅让他侍卫御前,就连去上林骑马都让他跟在身边,再过几年俨然是又一个如盖顺那般冉冉升起的将星。

此时的张绣被董承无礼的呼喝着,面色不改的走了回去,不多时便有小黄门穆顺出来通传引见。

马日磾等人在外面各拿出手绢抹了把汗,整理了衣冠鬓角,方才鱼贯而入。

甫进宣室,便是一阵湿气袭来,原来是皇帝为防酷暑,特意嘱咐人在地上洒了井水,又在墙角摆了几个盛装井水的大铜壶。众人留神看时,只见桌案上摞着一堆简牍,右下方坐着侍中荀攸,在他对面则是尚书贾诩。

难怪刚才没在尚书台见着他,原来是到这来了,贾诩此人立场捉摸不清,跟我不是一路人,得小心应付了。董承首先便看见贾诩,眸色一沉,心里如是想到。

皇帝身着宽松的燕居服饰,白净清秀的脸上,有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像一泓深不可测的潭水。平静闲散的姿态,却无时不散发出上位者的气势,任谁都会自觉忽视掉他的年龄。

就连董承都忍不住心里一颤,对皇权那与生俱来的敬畏此时油然而生,他与马日磾等人一起下拜稽首:“太尉臣日磾、车骑将军臣承、尚书仆射臣瓒叩见陛下!”

第二十七章丨朝盈夕虚

“愿君勿怨,请于市论,朝而盈焉,夕而虚焉,求在故往,亡故去。”风俗通穷通

马日磾大病初愈,又经过刚才这番乍冷乍热的温度变化,身体遭受不住,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都起来。”皇帝关切的说道:“太尉这才刚刚病愈,现在朝中的事情不多,你大可多休养些时日,不必这么早进宫来。就连司徒哪里我也是这么说的,国事虽然要紧,但身体也很重要。只有养好了身体,才能更好的办事不是?”

马日磾心说赵谦如今一日三咯血,眼见是活不过这个秋天了,自己要是还不来的话这朝野内外就再无人能制得住董承了。马日磾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董承之所以跳得这么欢,还不是有皇帝在背后的放纵?

说不定这一次董承提议清查西迁户数,就跟清丈上林一样,是皇帝的默许?

当初一时失着,在与董承交锋时败下一阵,如今他无论如何也得小心应对了。

“臣蒙陛下优渥,心里感佩莫名,只是今天实在是有不得不直言之事,非得面陈陛前不可。”

“哦?”皇帝心里好奇,他看了眼底气十足的董承,说道:“是什么事?”

董承当即抢话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朝廷迁都,由雒阳随驾而来的数十万户百姓吗?”

皇帝放下手中的书卷,点了点头。

“臣听说此等人俱衣食无着,又无生计,故而想着能否让这些百姓纳入屯田,这样一来能”

“你且慢着。”皇帝不客气的打断了董承话,全然没有在乎对方是他的老丈人,他转而对马日磾说道:“太尉,董卓在时,朝廷失政,但幸有王允与尚书令等一干人在,不至荒怠,对否?”

董承话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心里头憋闷,但到底是不敢出言顶撞,只得不满的退至一边。

“唯。”皇帝的态度让马日磾突然振奋了起来,也不顾他与王允的过节,大声说道:“董卓虽然暴虐,但有王允与尚书令等人,对朝政常有所匡弼,不使三辅之民有所伤。”

要清查雒阳迁来的户口并不是皇帝的本意,其实如若不是董承提醒,他早就将此忘在脑后了。此时想起来,也确实蹊跷,历史上董卓迁移雒阳附近数百万人入关中,史书上不仅没有提朝廷如何安置,更是在之后连下文都没有了,实在是让人觉得奇怪。

眼下其中大部分民户都成为关中士族的隐匿人口是无需证明的事实,跟这种事比起来,那些侵吞上林的京兆豪族不过是小打小闹,诸如马氏、杨氏才是吞没这些人口的大头。

但皇帝选择默然无视,不愿在这个时候把事情闹大。使得董承这回可以说是玩脱了,因为皇帝不但不会遂他的意,反而会帮着马日磾打他的脸。

“那这么说来,这些从雒阳随驾迁来的百姓,都安置妥当,各有归宿了?”皇帝问道。

这话让马日磾与杨瓒似乎看到了转机,如果是存着无论如何也要将西迁百姓纳入屯田的心思,又如何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日磾当即说道:“唯!朝廷迁都已有三载,彼等百姓早已散居关中各地,安其生计。”

“如此一来,倒是不好做此等扰民之举了。”皇帝看向董承,缓缓说道。

董承眼见事不可为,急忙说道:“陛下何不问太尉,彼等百姓在关中尚存多少户。”

皇帝没有说话,只跟着拿眼看向马日磾,马日磾一愣,随即迟疑说道:“此间情况,臣亦不明其详,户数田亩的籍册,向来是由司徒、大司农保管。”

他本想为此推脱,没成想皇帝却较了真:“正巧,我刚才与荀君他们商议了一件事,正打算唤大司农,索性现在就一并诏来吧!”

马日磾的脸色有些凝重,他有些摸不清皇帝的意思,反倒是杨瓒心领神会,出声说道:“臣久在中台,对此倒是熟知一二,当年西迁入关的雒阳百姓,经过冻馁疫病、千里之行,最后到达关中得以安定者唯有六、七万户。”

皇帝叹道:“我上回翻阅汉记郡国志,记得在孝顺皇帝永和五年的时候,河南尹约有二十万户,人丁一百余万。如今才过了五十年,河南尹人口滋生,即便有些灾祸,到孝灵皇帝时也当相差无几,没想到如今只有不到四十万人,真是令人扼腕。”

“臣听说当年董卓奉朝廷迁都长安,迁河南雒阳之民是为了充实关中,以为兴旺之基。只是”董承说道:“臣虽不才,就职以来,于三辅坊间舆情略有所闻,知悉当年董卓为尽快安置百姓,结好关中诸豪族,特意默许”

“绝无此事!”

“够了!”

马日磾急于辩白的话抢在了皇帝前头,此时无比尴尬,他羞惭的低下了头,装作可怜的咳嗽了几声。

皇帝没搭理他,将董承喝止后,厉声说道:“这多半是不明事故的村野妄语,岂能当真?你无半点实据,仅凭风闻就想讦告了吗?”

董承这是第二次被皇帝打断了话,不服气的说道:“臣以为这正是刁滑之处,譬如上林一事,如若不是屯田需要,诏旨清丈,又岂能知道竟有如此多的蠹虫侵占兼并?”

皇帝心里着实有些气恼,董承跃跃欲试的要一查到底,可他又能怎么查?难道是挨门逐户的去听每家人是不是雒阳口音?又或者是跑到士族豪强的家里去盘问有没有隐匿户数?

本来以为董承政治智商还算过得去,没想到竟然这么会来事,这么不会搞事!

而董承心里也是正在疑惑不解,按照他与府中一干人等的推测,皇帝应该是防备、甚至是有意削弱士族的,怎么到今天这么好的机会,皇帝却视而不见呢?

“陛下,臣昧死进言。”本不作声的荀攸突然开口说话了。

皇帝摆了摆手,说道:“但讲无妨。”

“关中久经战事,饱受兵燹,以致三辅之民不过十万余户。以往虽为了抵御羌乱,朝廷都要移民屯垦,使冯翊、扶风等地钱谷殷实,不缺军需,但也是地瘠民疲。”荀攸从容说道:“陛下开屯田,是为了修养生息,使流民有所生业。而彼等西迁百姓已然安居,实在不宜再作处置,还请陛下念及生计艰难,听之任之罢。”

见皇帝身边最信重不过的亲侍,也是自己曾经的掾属荀攸为自己开口说话了,马日磾心头狂喜,一块大石也跟着落了地。

“你说得对,既然这都是虑国裕民的事,便不必拘于一法。”皇帝说道:“此事以后不许再提。”

“臣谨诺!”马日磾喜形于色,愉快的回道。

一旁的董承心有不忿,勉强答道:“臣谨诺。”

今天征求了编辑的意见,打算更换书名,毕竟已经有许多书友跟我反映过现在的书名有些劝退,所以在此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不知道献帝纪、献帝春秋、献帝天下,这三个书名那个好一点?或者有什么更好的书名,大家可以在百忙之中抽空在书评区,或者本章说里发表一下看法。谢谢啦

第二十八章丨议征白波

“谗人罔极,险陂倾侧此之疑。”荀子成相

董承愤懑的回到府中,当即将上林苑令胡邈、青牛角等亲信文士叫了过来,把自己怎么同马日磾争辩、皇帝怎么有意偏帮、马日磾一伙人怎么抵触说了个清楚。

他气仍不平的拍了拍桌子,说道:“我想不明白,陛下分明是在提防那伙人不然也不会让我处理上林那事,把侵占禁苑的豪强狠狠整治了个遍。可为何这次这么好的机会,陛下还要站在太尉那边拦着我?”

胡邈迟疑道:“会不会是国家见此事太棘手,怕闹大了不好收场。”

“我看不像,陛下年轻气盛,哪里会惧怕这些?当初清丈上林的事难道闹得还不够大?不照样给办了,连太尉的求情都不允。”董承摇头道。

青牛角心说,你听信胡邈之言,要清查西迁户籍,须知这可是一下得罪了马氏、杨氏两帮人,几乎将三辅有名的大族全给针对了,皇帝岂会容许你胡来?

董承瞥见沉默的青牛角,突然问道:“正方,你有什么看法?”

青牛角捋了捋胡须,矜持地一笑,说道:“我才智浅薄,想不出其中奥秘。只不过,眼下有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尚需我等应对。”

胡邈很不喜青牛角故作玄虚的样子,不满道:“还请直言。”

青牛角很若无其事的说道:“凉州马腾、韩遂要来了。”

“那又如何?”董承不以为然,轻蔑的说道:“彼等几次与朝廷作战,哪次不是把他们打得弃甲曳兵,仓皇而逃?”

“这回他们可不是要与朝廷开战,而是请降。彼等手下少说也能纠合数万部众,一旦归顺朝廷,便又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青牛角淡淡说道:“另外,我听说其中这个马腾,是扶风茂陵人。”

“扶风人又怎么”

“董公!”胡邈省悟过来,提醒道:“太尉也是扶风茂陵人。”

董承这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了,因为扶风不会有第二个马家,他惊呼道:“这个贼寇竟然出身扶风马氏!”

胡邈有意抢青牛角的风头,他本身智谋也不算太差,抢先分析道:“太尉乃扶风马氏的当家人,若是承认马腾为家族余枝,那么太尉一系便有兵权的倚仗,以后我等怕是很难对付了。”

对付的影响力上升与之带来的是自己的影响力下降,马日磾得关西士人拥戴,在朝廷上的势力本就比董承要大,董承只是凭借皇帝的支持与军队的威慑,才勉强与马日磾等人扳手腕。

如今马日磾将有自家人马腾领兵充作外援,自己最大的威慑眼见就要没了。董承极不情愿,又不甚相信:“马腾投敌为寇,作乱凉州,本非忠良所为。太尉享世人清誉,岂会认这等人为本家?”

“时移俗易,以前可能会顾忌声名,不与结交。可现在有了董公在侧,为壮声势,他们也不是做不出来。”青牛角慢悠悠的说道:“彼等归顺,朝廷也下过赦诏,等若是免了过去罪行,以往的劣迹自然不算什么了。”

董承突然想到了自己这些人,同样是有过造反的劣迹,怎么自己归顺之后没有受到马日磾等人的待见与接纳,而马腾这些叛乱数年的贼寇就要被马日磾包容?

他越想越气,越发觉得这些士人为了私利,不惜双标的行为实在可恨。

“有什么话就说,就算不能拦着马腾归降,我也不能让他们太过遂心!”

胡邈很不愿就这个题目发表看法,因为他自己还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此时碍于青牛角在场,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太尉结交武将,凭恃军势,陛下不可能不会在意此事。依我看,最该提防的应该是陛下,而不是董公。”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一旁静观其变?”董承有些不满道:“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那不如、不如、”胡邈一时慌了神,本来在心头的话一时全给忘了,支支吾吾的说道。

青牛角此时说道:“马腾、韩遂归顺来朝尚还要些时日,在此之前,董公欲有作为,当先博得一场大功。”

“陛下已不许我再提议清查西迁户口,以后若要再对关中士族动手怕也是不可,却不知这功从何来?”董承问道。

青牛角忍住心里的得意,淡然说道:“马腾手下乌合之众,岂能与董公手下精兵相比?只要董公率军打赢一场胜仗,自然就能在声势上盖过太尉一头。”

胡邈先是一惊,旋即说道:“白波军有众十余万,又联合南匈奴於夫罗,连破太原、河内等郡。董卓在时,先后派牛辅、李傕连番征讨亦未能克成,我们”

董承冷哼道:“白波军贼首郭太在时,确实是铁板一块,进退有序。只是郭太已战死于李傕之手,余者皆乌合之众,不相统摄。我去年率军驻守河东,得窥虚实,白波军虽声势浩大,但堪战之兵却不过万余。如若能趁此讨平,的确是大功一件。”

只不过董承还有话没说出来,自己手下将领杨奉就曾是白波军的一员,而青牛角又是杨奉推荐的人,要说青牛角跟白波军没有联系,董承是一点也不信的。

这个时候提出去讨伐白波军,青牛角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青牛角知道董承的顾虑,他不禁一笑,说道:“董公多虑了!不过此时倒也不着急,反正盖顺等人尚在蓝田剿灭山贼,朝廷就算要出兵河东,也得等他们回来再议。”

这其实也是在提醒董承,此时若还不下决断,等盖顺得了战功回来,出兵河东恐怕就轮不到他了。

董承有些为难,但到底还是心中的顾虑占了上风,没有立即答应青牛角的提议。对胡邈使了个眼色,而后装作有其他的事要处理,便打发两人回去了。

胡邈会意,与青牛角出门后分道扬镳,却是偷偷绕了路,不多时又回到董承的府邸。

董承为示亲近,特意在后院接见了他。作为第一批投效于他的士人虽然只是个小豪族出身,但总比青牛角那种来路不明的人要可靠得多。

在听了董承对青牛角的猜忌后,胡邈心里暗喜,说道:“属下也觉得此人存心不善,他来投效董公,必然是有自己的筹算,而且此人又与黄巾扯不开干系,董公切不可与其走得太近。”

“你说得对。”董承也同意胡邈的观点:“这人藏得深着呢,虽然他智谋比不上陛下身边的几个亲侍,但这心计却是了得,我不能不防着他。先前他提议我出兵河东,我正是顾虑这点,不仅是担心他,更是担心杨奉。”

胡邈边听边想,眼前突然一亮,自以为得计,激动得朝董承一拱手,说道:“以属下浅见,出兵河东,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意。”

董承先是一愣,不解其意:“你这里是有什么说道不成?”

“如今盖顺即将建功归来,彼又是陛下心腹,又是尚书令故主之子,此战必有爵赏厚赐。若再让他出兵河东,董公今后在军中的声望迟早要被他压过去。”胡邈说道:“是故这次决不能让其领兵,而应该由董公亲自上阵,奠定声望。”

在手下面前瞧不起对手,是提高自身实力,长自家士气的一种方式。董承深谙此道,对盖顺的评价充满了不屑:“盖顺这小子没什么领兵的能耐,全靠其父的余荫和故吏,还有陛下的赏识才得以成事。我领兵数载,岂会输了这个娃娃?”

“董公驻兵河东,期年之间,使白波不敢进犯,可谓是用兵有方。区区竖子,怎能及得上董公?”胡邈吹嘘了一番,继而说道:“此外,即便这人与杨奉私下有所图谋,或与白波勾结,我等早有防备在先,难道还会中计吗?”

见董承面露思索,胡邈接着说道:“依属下之见,最坏也不过是与白波私下交通,效仿当日胡轸临阵倒戈、大败吕布的故事。”

“看来杨奉这个小儿没安什么好心思啊,若我军真是如此战败,白波一路西进,足以威胁关中。”这本不干杨奉的事,却因为他推荐的青牛角,故而董承也把他给算进去了:“不过有心算无意,我届时将计就计,白波军早已困顿不堪,我兴许能趁此破之。”

这正是胡邈想说的话,他附和道:“董公高见,这可比盖顺剿匪之功要大得多了!”

“好,既然如此,趁着这几日马腾他们还没来,我先请奏陛下,出兵河东。”董承凝视着胡邈,说道:“届时你来随军,我分你一份战功!”

胡邈大喜,他本就因为那次诏对时言语失措,惹得皇帝不悦而暗自懊悔,此时若不抓紧讨好董承,恐怕今后连上林苑令都要没得做了。

他再接再厉,道:“至于马腾等人,董公暂且不用放在心上,当年马腾、韩遂等人起兵十万,还不是被皇甫将军一举击溃?如今还能剩多少可战之兵?等董公得胜归来,彼等若是识时务,自然会知道谁强谁弱。”

近期尽快解决青牛角!

第二十九章丨峣柳青泥

“出川陕即入楚,出楚即入川陕,层峦叠嶂,四路可通。”圣武记

汉初平三年七月十二日。

京兆,蓝田县。

“到了。”虎贲中郎将盖顺眼看着一片黑压压的群山离自己越来越近,在马上挺直腰杆,挥鞭指道:“为山九仞,就差这最后一篑了。”

盖顺自打在六月八日领受诏书,当夜就点齐兵马,率军离了长安。二三十天以来,接连在新丰、高陵、万年等县击败匪徒、以及作恶的羌胡聚落,斩获无数。

他与羽林中郎将徐荣拟定的战略是分兵进击,一东一西,徐荣带着羽林骑兵负责剿灭冯翊的流贼与作恶的羌胡盖顺则带着虎贲负责剿灭扶风郡的匪徒。

两人约定好从北往南,在剿除冯翊、扶风全郡的流贼匪徒之后,汇合于蓝田,一同收拾盘踞京兆南部的匪患。不仅手下士兵得到战火的淬炼,越发精锐,就连盖顺自己也由于亲身经历过战场,获得到了许多行军作战的经验,这些都是兵书上没有的,让盖顺受益匪浅。

并辔而行的羽林中郎将徐荣一日行军早已疲惫,此时抖擞精神,冷冷地望着东南边黑黢黢的群山众岳,谨慎的说道:“泥水出蓝田谷而为溺水,变蓝田谷为山脊、以蓝桥河为愉源。蓝田谷中山、峪、涧错杂分布,平地甚少,最适合藏匿匪徒。”

盖顺这几天也见识了许多关中地理人情,他当即说道:“再往东南就是峣柳城,其城正当着谷口,为武关道所必经之处,乃蓝田重镇。今天时候不早,我等不如就在峣柳扎营歇息,明早再进山不迟。”

“不可。”徐荣断然说道,又扫视一眼逐渐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群山,有些焦急的说道:“过峣柳后再往南,随山道走不远就是峣关。那是秦朝就设立的关卡,与南边的武关一南一北,扼守山道。我记得樊稠等将本屯驻于此,后来举兵北上汇合李傕”

说到这,徐荣偷眼瞧了盖顺一下,只可惜在暮色中未能发觉盖顺的脸色有什么变化。

徐荣顿了顿,撇开这个话题,继续说道:“如今峣关已无一兵一卒,其地又易守难攻,贼首刘雄鸣闻我军赶至,必然据守此关。所谓兵贵神速,不可少停,我等应连夜行军,抢占此关,方能万全。”

在打仗这种事上,盖顺对徐荣的筹划可谓是深信不疑,他想了想,说道:“王昌!”

盖顺近来最为赏识的虎贲郎王昌立即策马赶来,中气十足的抱拳道:“属下在!”

“你挑两、三百个夜里视野好的,放弃辎重,顺武关道走到前头去,先把峣关给我占了!”盖顺嘱咐道。

“喏!”王昌当即应道,正准备转身回去,却被徐荣一时叫住。

徐荣知道王昌近日作战颇为得力,很是入盖顺的眼,盖顺想借此提拔他当做亲信,在徐荣眼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事关重大,徐荣为避免引起对方不快,只能尽可能的委婉措辞:“羽林军多是骑兵,不便在山道作战,故而此战必以虎贲为主。老夫手下近来发现有一人,生性谨慎,很合老夫的脾性。只是还未录功,不知能否与之偕行?”

盖顺为人淳朴,没能领悟到徐荣这是不放心年纪轻轻的王昌,反倒把对方的婉谏看做是为自己赏识的人谋军功这与自己选王昌打前阵的意图不谋而合了。

他乐于做个顺水人情,当即答道:“好,徐将军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就让他与王昌带兵过去。”

徐荣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皇帝对他多次重用,但他依然自觉并非亲信,常有忧谗畏讥之心,这一路上都是尽心附和盖顺,以其为主。幸好盖顺虽然年纪轻轻就登此高位,前途无量,除了性格有些年轻人常有的骄傲以外,在其他的方面还是能做到礼贤下士、善于听谏的。

当下策马紧赶慢赶,终于在薄暮冥冥,月出东山的时候赶到峣柳。

且说王昌领命之后,得着这一立功的机会,欣喜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想起了同在军中,却因故留守未央宫的好友、羽林郎侯折。王昌与侯折是军中袍泽、情同兄弟,但私下里也抱有争强好胜之心。

侯折每日操练无不尽心,弓马娴熟远胜王昌,此次若是出战,必然能斩获大功,外调地方军中为校尉、都尉也不是难事。可惜运气不好,议定留守长安的一千羽林郎里面偏就有他的名字。

本来王昌想帮他打点,跟别人交换这本是极容易的一件事,毕竟总找得到不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士兵,而且代替出征还能换一笔钱来补贴家用。谁知侯折说什么也不乐意,固执的像块石头。

结果是王昌随军出征,获得了不少战功,还得到了中郎将盖顺的赏识而侯折却只能留在未央宫,整日里站在殿前的台阶上执戟,偶尔陪皇帝去上林骑骑马。

眼见王昌又将立得一次大功,这次大功在他看来简直轻而易举,只需快些走,占领一座无人看守的关卡就是了。虽然有些为好友侯折感到可惜,但这也都是各自的命,以后等他王昌当了校尉、或者在盖中郎将面前说得上话了,再找机会抬举他吧。

王昌办事很快,不消多时便点齐三百多人,放下辎重,只穿着轻甲,拿着把刀,很快就把大军甩到后面去了。

在他们之中还随同着一个年轻的军候,此人面白无须,相貌端正,气质有些儒雅。王昌本来还想与他打好交道,结识一番,却只看了这么一眼就不敢再继续套近乎了,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可不是一般人能经受得住的。

从随他一起来的几个羽林郎口中得知,此人名叫徐晃,原是河东小吏,后来不知怎么投到了白波军杨奉的手下。然后几经辗转,随着杨奉归顺朝廷,因为善弓马骑射,被编入羽林。

在知道对方的出身之后,王昌顿时就没了结交的念头了,他好歹也是父死子继的世袭虎贲郎,家传渊源,怎么能同做过黄巾贼寇的人为伍呢?

凉州那批人归降这么久,徐晃终于找机会上线了

第三十章丨蓝田雄鸣

“敌欲坚阵,我则突其不意敌欲直冲,我则备其所从。”虎钤经军谋

一路无话,众人在山道上赶了几刻钟,顺着山道转了一个弯,眼前山势陡然间变得异常峥嵘,有的地方群山起伏,宛如怒潮有的地方老树参天,惊猿夜啼有的地方河水冲出、幽谷夹道。

王昌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队伍前头,汗水浸透了内衬,又被夜风吹得发凉,他回头张望队伍,吩咐后面跟上,小心看路。又叫过来本地乡人,问道:“这里离峣关还有多远?前头的山路都是这样难走么?”

那乡人说道:“绕过了这个山路,再往前走路就宽了,哪里有条荒了的河道,路比这里好走多了。顺着河道往里不远就是峣关。”

“向后头传令,要他们快跟上,马上就要到平地了!”王昌对旁边人吩咐完,又行了数步,对跟在身边的乡人若无其事的问道:“我听说,刘雄鸣在你们这被称为仙人?”

那乡人一愣,旋即说道:“他?我识得,这人年轻的时候跟我一样在山里采药打猎,不过他无父无母,一直住在覆车山下的草庐里。覆车山还在峣关的后面,山里头有许多云雾,他每天在雾里走,从来没有迷过路。所以见到的人就说他能兴云吐雾,或是在山里有仙人指点他。”

“前些年凉州胡人闹关中,蓝田县有不少人跑过去归附他,没想到却让这小子成了势。”那乡人嘟囔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来后,王昌便摆手让他走到前面领路去了。

在满是荆棘碎石的山路上,王昌盯着那乡人走在前头的背影,对旁边一直安静听着两人对话的徐晃说道:“我还以为此人真会些兴云雾的术法,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缘故。”

“这就是以讹传讹,越传越错的道理。”徐晃四处打量周围静悄悄的山野,面无表情的说道:“刘雄鸣本就聚有数千人,这段时间我等接连剿灭大小贼寇,离得近的大都落逃于此。我料其军势虽然大增,但粮草却未必足用”

王昌点头道:“只要我等占了峣关,大可耗上几日,便可以等着他们自行瓦解。”

徐晃看也没看王昌一眼,依然警惕的打量着四周的动静,嘴上说道:“这想法虽好,但却不甚妥当。他们若是有聪明人,大可率众顺着武关道往南走,一路跑到南阳去又或者在这里死捱,我军花几天工夫,倒也能轻易拿下。只是”

王昌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只是什么?”

“只是无论哪种结果,都少不得要在此花费数日。我等身为禁军,本该所向披靡,如今却为此迁延时日,这让国家心里会怎么想?”徐晃轻飘飘几句话说了出来,将王昌闹了个脸红。

虽然徐晃说的是这个道理,但王昌依然有些不高兴,自己可是世代守卫天子的虎贲郎。这人全程都没正眼瞧过自己一次,不就是个管百来号人的军候么?以前还当过黄巾贼寇呢,哪来目中无人的本钱!

王昌心里压着股气,等打仗的时候非得让他见识自己的能耐不可。

众人走到半路,前面斥候回来传报消息,说是峣关上已燃起了松枝火把,刘雄鸣的人已经抢先占领了峣关。

王昌气急败坏的骂道:“混账玩意,我等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让他们抢了先!”

徐晃右手摸上刀柄,沉吟道:“峣关拥水夹山,仗着地势,我们不过三百多人,不好打啊。”

他复又问道:“彼处关墙如何?”

那斥候答道:“小的近前看过,峣关像是许多年没有修缮过了,上头的城垛都垮了几个,有些地方还有缺口。”

“真是如此?”徐晃陡然来了精神,又叫来本地乡人向导仔细问了几遍,反复确认后。这才得知原来武关道上常年只有商旅往来,峣关早在许多年前就失去了他的军事价值,无人维护,如今残留的只是一段两百年前的关墙。

王昌开口道:“眼下应当立即向盖将军通报此事,我等在此扎营歇息,等待后方军令。”

说完,竟是不待徐晃同意便顾自招来一名虎贲郎,派他沿路返回传信去了。

对于王昌想急于证明自己在这伙人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心思,徐晃是再明白不过了。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目睹着这一切,直到那虎贲郎走了之后,徐晃这才开口道:“若是仅此而已,我等此行便得不到什么战功。”

“他们都已经占了峣关,我们还能拿到什么功劳?”王昌反驳道:“总不至于就凭我们这些人,趁着夜色去跟那几千人抢关吧?”

“抢关”徐晃望着峣关的方向,若有所思:“也不是不行!”

“你说什么?”王昌的声音不由大了些,险些惊起林中的宿鸟,他反应过来,压低声音,严厉的说道:“你不要命了!我们才三百人,还没有穿甲胄,就凭人手一把刀、几十把弓,能抢下峣关?你别做梦了!”

徐晃没有答他,反而是再度叫来了刚才的斥候,问道:“关城上的守卫如何?可否穿甲?”

“大概有千把来号人,都没有穿甲,连衣服都是烂的。”

徐晃这才点了点头,对王昌说道:“以我往日剿贼所见,彼等贼寇,不通谋略,更不晓军事。今日刘雄鸣能想到派人占据峣关,在贼寇中间算得上是有些智谋了。但贼寇终究是贼寇,若说是其能料到我等趁夜奔袭至此,我却是断然不信的。”

“想必在刘雄鸣等人眼中,我军今夜应该扎营峣柳,最快也得明天才能进军。”这时徐晃已与王昌走到山坡的一处高地,借着茂林与夜色的掩映,小心偷觑着对面的峣关。

王昌也不是蠢人,见徐晃说的头头是道,虽然心里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很自觉的认可了对方的观点:“你是说,今晚他们不会认真去防守,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我等这时已经到峣关了。”

“这就是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时正是夜袭的好机会。”徐晃终于认真的看向王昌,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从容不迫,他用商量的口气说道:“不知有无兴趣随我冒一次险。”

感谢大家的建议!我看了评论,主张献帝纪的比其他的要多些,所以暂且就定这个名字了。我这就跟编辑申请改书名的事,这两天应该就会有结果,希望大家到时候不要误删,那样我就要吐血啦。

第三十一章丨急击勿疑

“将离士卒,可击心怖,可击。”吴子料敌第二

峣关位于溺河以南,在峣、蒉两山之间。

夜色深沉,关墙上的守军大多已经懈怠,躲在隐蔽处睡觉。

墙上燃烧的篝火也因无人看管而逐渐熄灭,篝火能照亮的范围愈来愈这给了徐晃极好的机会。他领着两百人暗藏利刃,摸着黑一直走到关墙附近,寻了个稍大一些的豁口,依次钻了进去。

没料到这动静惊醒了一名守军,他下意识的摸向身边的兵器,大声喝道:“干什么的!”

徐晃眼疾手快,一刀劈死那人,引着手下人齐声大喊,一直往尚未反应过来的守军杀去。较为机灵的守军大惊,一边大声鼓噪,一边围了上来,刀枪乱舞,死命挡住徐晃等人进攻。

“敌袭!快去告诉刘将军,剩下的人跟我来!”守军中跳出一人,身上还穿着些许甲胄,手里拿着一把大刀,显然是个军中头目,瞅准了就往徐晃的胸口砍去。

徐晃冷笑一声,站在原地不动,等到劲风扑面,那把大刀离自己不过一尺距离之后。才往旁边一躲,手起刀落,那名头目惨叫一声,立刻倒地身亡。

其余守军大惊失色,纷纷丢下武器作鸟兽散,徐晃也不追赶,急忙命人四处喊叫,做出一副朝廷大军入关的假象,又让人四处纵火,驱赶守军往关后跑。

峣关大乱,守军纷纷逃窜,正在酣睡之中的刘雄鸣被人从好梦中叫醒,接报大惊。他无比慌张的说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当初就说了朝廷之师接连剿贼,不可得罪,你们偏不听我!”

那部将此时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稍晚一刻,我等皆死矣!”

刘雄鸣无奈,只得点齐剩余兵马,看到身边聚集着千余人,胆气稍稍足了些,与部将试图往关门处杀去。就在他们要杀奔关门时,忽然路上窜出数十敌军,手里引弓搭箭,对着就是一顿乱射,好几人立时死于箭下。

这时远处山上突然出现无数火把,遥相呐喊,又听这身边呼声,似乎真是朝廷大军连夜赶来了。刘雄鸣顿时失了方寸,大叫一声,转身便跑。

守军看到刘雄鸣慌然远遁,也不抵抗,纷纷四下而逃。

徐晃也不管山上做疑兵的王昌是否赶到,立即带着人乘胜追击,试图就地歼灭刘雄鸣。突然,只见前面传来一声呐喊,正在逃跑的敌军突然有百余人扭头冲杀回来断后。

徐晃立即应战,他此刻的脸上再也不见一丝沉稳气度,举刀大喊:“活捉刘雄鸣!”

他此行带来的羽林郎与虎贲郎在混战中大显身手,很快将敌人杀散。不管来犯之敌如何为刘雄鸣拼死卖命,但毕竟是疲劳乏累,再是勇猛也抵不住徐晃的冲杀。

徐晃持刀左杀右砍,吼声连连,紧追着那个为首的头目不放。那头目见刘雄鸣已然远去,便忽然弃阵逃脱,徐晃哪能让他就此离开,往前一奔,冲其后背,顺势便是一刀看下。

头目被砍翻在地,徐晃眼瞅着刘雄鸣已追之不及,只得留在原地收兵,整顿部众,并狠狠地对左右说:“把他捆起来!”

徐晃就地坐着,后面王昌也正好带了人走过来,两人一并审问。

王昌起初由于心中对徐晃夜袭的计策尚存疑虑,是故借故充作山上疑兵,不愿攻城,没料到错失大功,心里实在悔恨。此时他不明具体情况,看到眼前人浑然不似传言中兴云吐雾的仙人模样,不禁问道:“你是刘雄鸣?怎么像个种田的。”

那个头目顿时骂道:“你说老子是,那老子就是!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反正都是一刀子,要杀就杀,尽说些什么废话!”

王昌大怒,心说你不是刘雄鸣还在我面前硬气什么?他忍不住往徐晃看去,也有些埋怨他未提前告知,害他出了这个丑。

徐晃这时提着刀,站了起来,把这个头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点头笑道:“你倒是个有种的,我现在问你,你们军中是谁提议占据峣关的?”

“自然是我家刘将军!”

这句有种的在王昌耳中倒像是在骂自己,王昌登时发作道:“反贼就是反贼,什么狗屁刘将军,你给我好好说话!”

“你撒谎。”徐晃冷冷说道:“就刘雄鸣今天奉头鼠窜的样子,就不像是能出这个主意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我家将军能兴吐云雾,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有什么计谋是他想不出来的?”

徐晃说道:“刘雄鸣招揽流民,据险对抗,你还为他这样效忠,真是愚不可及。”

头目冷哼一声,不屑说:“刘将军若不接纳我等,带我等在山下垦荒耕作,我等恐怕早就死了,为其效忠,又有何不可!”

“若是别的人这么说,我倒还信几分。”徐晃看着头目的手,道:“但看你这一身的匪气,显然就是从别处流窜来的贼人,而刘雄鸣手下大都是普通流民,哪有像你这样的?快老实招了吧,抢占峣关,到底是谁的主意?”

那头目像是被说中了心事,犹疑了几下,仍固执的不肯说。

一旁的王昌看怒了,一脚将其踹倒,不住的骂道:“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装强项?老子告诉你,管那出主意的人是刘雄鸣还是谁,今天过后都得死!”

徐晃皱了皱眉,被王昌这么一搅和,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一刀挥去,砍断了头目的脖颈,将他了结。

他四面眺望,只见东方逐渐发白,峣关上下的死尸也被整理干净。虽然他有心仍想追赶刘雄鸣,但对方的部众已经杀散,也不知道他连夜逃了多远。

徐晃心里觉得后悔,叹口气说:“未能克竟全功,实在可惜。”

众人歇了段时候,徐晃准备将此地战况回报后方的盖顺,却一时被王昌给拦下。

他怂恿道:“虽然我等拿下了峣关,但到底是让贼首跑了。眼下对方遭此一败,肯定人心惶惶,如此只要再趁势追击,便可迫其归降,如此岂不是大功一件?”

徐晃哪里不知王昌心中所想,迟疑道:“我等又是山路跋涉,又是奋战一夜,已成疲师,恐怕难以追击。”

王昌立即说道:“我手下正好有一百人,先前充作疑兵之用,未有参战,此时大可让我领他们做前锋。”

徐晃暗自分析完利弊之后,当即答应道:“我领剩下的一百多人当做后队,把关内存放的旗帜拿走,在山道上以为疑兵。只不过在临去前,还得先派伤兵留守,再让人回去禀报才是,”

“这倒不急,不如待我等迫降刘雄鸣之后,再一并上报。”

“好。”

我发现自己写战争情节真是个废

第三十二章丨覆车悟真

“步壁垒之常制,识旌旗之所停。”怀亲赋

刘雄鸣带去峣关的两千多精壮死伤倒是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在一夜之间惊慌逃散,随他一起回来的只有百余名亲信,十分狼狈。

拂晓时分,刘雄鸣终于回到覆车山上的营寨里,手下虽然还剩余数千人马,但大都是手无寸铁的老弱,接下来要如何应对朝廷官军,已成了刘雄鸣心头最大的烦恼。

覆车山上有座浮图祠,据说是天竺番僧东来传教时兴建的,里面的桑门早都跑光了,如今已成了刘雄鸣的个人居处。

小院里有一棵大桑树,树荫遮地,树下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刘雄鸣端坐其上,愁眉不展的看着北面,此时正是清晨,漫山遍野都是布满了乳白色的雾气。

在云遮雾绕的山林之中,隐隐可见无数旗帜藏匿其间,刘雄鸣曾有幸见识过大军出征,知道朝廷军队都有其固定编制,上到将军、下到都尉,都有其固定的军旗用以统合部众、指挥作战。

斥候往往窥探敌情,也常用数军旗的方式估算敌军数量。

刘雄鸣在心里默数着树林里的旗帜,得出一个对方至少有三四千人的结论,据说朝廷为了清剿三辅流贼,特意牛刀小试,让羽林、虎贲两支禁军参战。树林里的这支从昨夜突袭一直追击而来的军队,恐怕就是朝廷的虎贲或是羽林吧?

他正为此出神,一伙人便走了过来。如今遭此大败,众人究竟是退是降,都要在今天之内做出一致的决断。

众人刚围着刘雄鸣坐下,正要开口商量,只见一个部将走了进来,抱拳说:“禀将军,山下有人说是将军的旧识,带了十个人要见你。属下已叫他们在下面等着,要不要带他们上来?”

“这八成是来劝降的。”刘雄鸣并不觉得意外,他扭头看向坐在一旁身着皮冠黄衣的中年道人:“骆先生,你觉得呢?”

这中年道人名唤骆曜,熹平年间,妖贼大起,他首先在三辅广施符水,蛊惑百姓。光和年间,关东有张角兄弟率太平道黄巾作乱,汉中有张修以五斗米道聚集信徒,而骆曜则是在关中教百姓藏匿身形的缅匿法,在深山中躲藏官府追捕。

随着朝廷的军事实力在关中愈加强盛、统治日渐稳固,骆曜不得不低调处事,带着手下人马与刘雄鸣汇合一处。

他看中的并不是刘雄鸣有什么领袖风范,而是刘雄鸣经营覆车山数载,粮草充足、聚众数千,大营的位置又远离重镇,易守难攻。骆曜试图借刘雄鸣这面旗帜招揽流民,北据峣关、南守武关,中间以覆车山为基业,图窥关中、南阳,以为万世之基。

只是没想到官军用兵神速,还没等他们稳固峣关城防,便趁夜抢关。如今兵临城下,可着实是难办了。

骆曜虽然善于隐匿,但也只能带人在山里借助地形躲起来,可现在手下数千老弱,目标那么大,山里又没吃没喝,如何躲得过追击?

正在犹疑之时,下首一人没有等骆曜表态,一跃而起,骂道:“这些狗贼夜里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还敢前来送死!我去宰了他!”

刘雄鸣把右手一举,道:“王当!你简直胡闹!你真想让我们回不了头吗?”

那名叫王当的汉子一脸恶相,丝毫不给刘雄鸣面子,犹自吼道:“我等聚众自守,本就是与朝廷对抗,哪里还能回得了头?此僚身边才几个人就敢上山劝降,分明是瞧不起我们。我非得宰了他,以振军威不可!”

刘雄鸣气得脸色发青,他对骆曜说道:“骆先生!瞧你手下的人,端的是没个样子!”

“你说什么?要不是你没守住峣关,我等何至于此?到还有脸说起我来了?”王当一步迈向刘雄鸣,面带不善。

这话正巧说到刘雄鸣的痛处,他本就因此事而威严尽失,正愁没法子掩饰弥补。没想到此时却被王当不留情面的揭了出来,身边几个健壮的亲信立即站起来,围在刘雄鸣身边,两方人立时拔刀相向、怒目而视。

其中人数虽以刘雄鸣这方占优,而论凶悍则是以王当一方为盛。

迟迟不发一言的骆曜开口呵斥道:“王当,你退下!给将军道不是。”

王当终究不敢违逆骆曜的话,极不情愿的对刘雄鸣道了不是,便带着人退下了。

刘雄鸣见状,也挥手让身边人都散了下去。他为人大度,此时也不再与王当计较甚么,稍稍平复心境后,说道:“当初先生劝我据峣关自守,以待时变,或是进取关中、或是退往南阳,只要手中有兵,天下何处去不得?这话可是先生说的,对否?”

骆曜知道对方这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有的放矢,只是他预判形势失误,这才语气让步:“本以为远离三辅,又处在群山之中,朝廷务求修养,当不会为我等劳师动众。就算来了,我等先行占据峣关,修葺固守,彼等也奈何不得。没想到,还是我料错了局势。”

“朝廷兵锋非我等可挡,听说羽林军要来,我当时便召集众人,预备归降。”刘雄鸣缓缓说道:“可你们偏偏不愿,说动我的那些部属,非要与朝廷对抗到底,如今把我推到虎背上,下无可下。”

骆曜苦笑道:“这次是我的不是,我向你”

“不、不必如此。”

刘雄鸣不需要对方的道歉,他虽然性格懦弱,贪生怕死,但并不蠢笨。骆曜不远千里,携众投奔于他,打得什么主意他心里大致也明白一些,本来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但到了这个存亡关头,他不得不与对方开诚布公:“我刘雄鸣一介山野匹夫,不想做王侯将相,只是不愿见那些追随我的流民饱受苦难,这才带着他们藏于覆车山,以逃避这乱世。”

骆曜闻言动容,拱手说道:“将军仁义,能得蒙众人衷心拥戴,在下一直都对此敬佩不已。如今处于危难的时候,正需要将军这样的人出面,带领我们闯出一片生路。”

“先生说笑了,我哪来的智谋能做到这一切?”刘雄鸣直盯着骆曜,沉声说道:“我不清楚先生的底细,但我清楚先生与我是同一类人,只是我心里想着只是这山上数千人的活路,而先生则想的更多。先生是有雄心,是有大抱负的,我刘雄鸣比不得先生,但是还请先生怜惜这些老弱,毕竟他们可帮不了先生实现抱负。”

骆曜明白刘雄鸣的意思了,他深吸一口气,放弃了继续说服对方聚众顽抗的想法,转而答道:“那这一次,便就如将军所愿,只希望最后的结果,不会太坏就是了。”

书中的浮屠祠就是现实中的悟真寺,该寺在西安市蓝田县,其历史可追溯至西晋以前。隋开皇十四年公元594年,高僧净业奉诏兴建,正式称名“悟真寺”。隋唐时代,善导大师正是在悟真寺开创了净土宗,所以这里是是闻名中外的净土宗祖庭。寺依终南山北麓,岩崖峻峭,曲水回环,茂林幽篁,流云飞瀑,自古即有“圣坊仙居”之称。

第三十三章丨日出星逃

“故守善道者,凶路自绝,不教其去而自去守凶道者,言路自绝。”太平经己部之七

刘雄鸣松了一口气,自从军中的主战派差不多都死在峣关了以后,只要劝服了骆曜,便等于是再也无人有那个实力,能对他打算投降的决议提出半点质疑。

于是他当即叫人把山下的使者带了上来,那使者正是带王昌等人进山的向导乡民,的确是曾与刘雄鸣一同在山中采药的旧相识。

那乡民本来以为此行危险重重、九死一生,却没想到刘雄鸣这么好说话,十分干脆的就答应了归降,只是开出的条件是不得伤害无辜。乡民与随行的几名护卫闻言大喜,带着这个不是条件的条件赶忙下了山,两方开始正式接触,商议归降事宜了。

而这时骆曜已经回到他的住处,叫来亲信王当等人,说道:“此处不宜久留,你们若是想求个安生,可跟着刘雄鸣他们下山归降,以后或是屯田养家、或是在军中任职,都比以前的日子要好过。若是不愿意,便立即回去收拾,我们等会就从后山离开。”

王当急道:“这是为何!好端端的走什么?底下哪怕真的有数千人,我等凭借山势与营寨,未尝不能坚守下去。”

“眼下人心不齐,此处已成死地,即便坚守又能守多久?”骆曜已收拾好道士常穿的皮冠黄衣,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着,他斜睨了王当一眼,道:“倒不如跳出去,另谋一条生路。”

王当不禁骂道:“我就知道刘雄鸣是个怕死的懦夫,这样的人都有人追随,真是瞎了眼!”

他走前一步,在骆曜身边小声道:“我等不是没有机会,就这么走了,对得起青牛先生的重托么?”

王当本来与好友孙轻一样,都曾是河内黄巾小帅,后来追随大贤良师的弟子青牛角来到关中,行刺皇帝未果后,孙轻被腰斩于市,唯独他与几个力士还跟着青牛角。

一个月前以董承为首的凉州诸将归顺朝廷,长安城禁制解除,他这才受到青牛角的嘱咐,带着人与信件来寻骆曜。虽然骆曜并不算是太平道众,但彼此也算有几分交情,骆曜看了信件,立即聚集手下,与王当一同来到覆车山。

“关中沃野千里,有天材地利,是少有的形胜之处,更是王霸之基。”骆曜示意其他人下去收拾东西,单留下王当,他满满踱步至窗边,看着窗外绵延青山,轻声说道:“正方这个人做的一手好筹算,先是利用杨奉获取董承的信任,然后再是唆使他出征白波。我料白波一定不战而降因为这都是他与白波诸将计划好了的。”

骆曜回首看向呆若木鸡的王当,轻飘飘说道:“到那个时候,关中就不再是他汉家中兴之地,而是太平道再度强盛之基。”

“覆车山离蓝田不过数里,蓝田离长安更是犹如榻侧,只要据守此处,等白波军降而复叛,长安乱作一团的时候,我等立即率军出谷,就能奠定大局。所以我们就更不该走!”王当眼中一片炙热,已为骆曜口中远大的前景所打动。

他自以为完全体悟了青牛角派他来此的用意,没料到骆曜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我都说得这般清楚了,你还没看明白么?你以为他派咱们来这里是为了暂且蛰伏,静待良机吗?他分明是要拿我们做饵,诱使朝廷派军剿灭。”骆曜冷笑道:“我们在这里越是顽抗,皇帝手下的盖顺等将就越是抽不开身,到时候朝廷无人领兵,他就可从容的说服董承去收服白波军。”

看着王当一脸震撼,骆曜轻蔑的说道:“我们只不过是被他算计的弃子而已,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再怎么算计,你口中的青牛先生也早已经输了。”

王当犹自不信,道:“此话怎讲?哪怕我们在这里挽不回大局,那白波军上下可都是说好了的,我们最后还是会得到关中!”

骆曜笑了,似乎是在笑对方竟然还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他手头上正慢慢地收拾行装,目光仿佛沉浸在过去,那一段波澜壮阔、每每回想都让人激动不已的过去。

只见他缓缓说道:“这世道变了、人心也跟着变了,就算他还留有我不知道的后手,我也敢肯定他一定得不到他想要的。因为他揣摩错了人心,现在早已不是当年大贤良师靠几碗符水、几句谶语、或是几个得意弟子私下里勾结豪强显宦,就能振臂一呼,让天下大乱的时候了。”

王当没听懂骆曜突然的感慨是什么意思,他向骆曜投以疑惑不解的目光,只是骆曜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想法了。

骆曜没有让王当想多久,自顾自的收拾好了东西,径直走到门口,对他说道:“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我”虽然不甚明白骆曜刚才说的话,但王当自从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弃子以后,便再也没有继续为青牛角卖命的心思了。而且再逞匹夫之勇,也不过是白白搭上性命,与其如此,倒还不如跟着骆曜一起走。

王当没什么好收拾的,跑回去拿了些干粮与衣物,腰间挂着一把刀。然后到路口追上骆曜,问道:“先生,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骆曜没有答话,他站在原地,感受了一下山间吹来的凉风,抬脚便往一处小路走去。

王当知道此人与青牛角一样善于占风角,候四方四隅之风,以卜吉凶。

其实在古人看来,此举玄之又玄,但若是后世穿越过来的皇帝看到这里,一定会知道这所谓的风角,不过是感官灵敏的道人根据风的湿度与方向、甚至是气味来辨别某地吉凶而已。比如风中水汽足,附近又没有池沼,道人就可据此判断未来有雨,或是风中闻到细微的臭味,便可得知风源处要么死人要么有不干净的东西,由此判断该处不吉。

这种迷惑人的方术在后世其实不算特别高明,但在王当等人眼中,此举简直与仙人无异了。

“去汉中。”骆曜一步当先的走在前头,身后跟着王当与十数个亲信,他的声音清越,有力的透过密林,惊飞山鸟:“有个故人还在等着我呢。”

本书不会出现任何玄幻,和超出合理性的情节,书中所出现的观星、缅匿、风角都是古时候的道术,观星就是古代天文,这没什么好说的。至于缅匿法,在作者看来就如同特种兵用迷彩服等工具隐藏身形一样,骆曜只是擅长教百姓如何藏匿在山林里,以躲避官府的徭役赋税。另外风角,本章已经解释过,这里就不提了,这些东西只要解释清楚了就没什么奇异之处了。另附骆曜百科:典略: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曜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

第三十四章丨冒功邀赏

“夫有功不赏,为善失其望奸回不诘,为恶肆其凶。”资治通鉴汉纪

此时的覆车山下,刘雄鸣携众人下山归降,待他们见到徐晃等三百不到的军队时,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只是现在他们都已放下兵器,为首的几个头目更是在徐晃的要求下跪地自缚,可以说是毫无反水的机会。

刘雄鸣从一开始的震惊很快平静了下来,坦然的接受现实,不再有任何反抗的心思。

看到刘雄鸣等人俯首帖耳的样子,徐晃与王昌并未因此放松警惕,而是愈发小心的加派人手,将眼前这数千老弱分别监视,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直到看见盖顺带着虎贲军的千余先锋赶到现场,两人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公明。”王昌异常的做出一副亲近姿态,对徐晃笑着说:“此战你功劳不小!我定会在盖将军面前保举你,但此刻还得有劳你配合刚来的兄弟们,好生看管这些人,切莫惹出是非来。”

徐晃看了王昌一眼,此时赏识他的徐荣未至,王昌怎么说也是此行的主将,于情于理,都该由王昌向盖顺面陈战事经过。所以徐晃只稍作犹豫,便应了下来,带着人配合虎贲军看守降兵去了。

看着徐晃转身离去的背影,王昌得意一笑,在心里整理出一幅说辞之后,他随手借来一匹马,骑上它沿着河溪寻盖顺去了。

盖顺正带着一群人骑在马上,沿着河边观察着覆车山下的一片河滩平地。

这片平地是群山中少有的一块坦途,由于地近覆车山,刘雄鸣带着流民将此地开垦,面积大约有数百亩。

一行人走到河边一块大石头的时候,盖顺翻身下了马,坐在大石头上,脱了鞋,把脚泡进水里。

他惬意的说:“这地方人迹罕至,山谷清净,凉风习习,河水潺潺。你又能带领流民,开垦整治出这么一片田地,实在是了不得。我看你不适合打仗,反倒适合在县里当个农曹掾。”

一直步行跟随在旁,气质文弱的刘雄鸣立即笑着回应道:“在下区区山野鄙人,受人蛊惑,抵抗朝廷王师,本属大罪。如今归顺得活,已属万幸,又岂敢觊觎印绶?”

“你既已归降,我总要给你一个安置,若是随便给些财帛,当庶民打发了,今后谁还愿意归降朝廷?”盖顺语气不急不慢,不容置疑的说道:“你有带民屯垦的本事,我想,屯田司马或者是农曹掾这些到很适合你。”

“谨诺。”刘雄鸣知道盖顺这是要将他与手下一同归降的流民纳入屯田,能有一块安生之地,临了还能捞得一官半职,刘雄鸣心里已经很满意了。

“这条河叫什么?溯流往上又是什么地方?离武关还有多远?”

面对盖顺一连串的发问,刘雄鸣恭敬的答道:“此河名叫蓝水河,顺着河谷往上走就是蓝桥驿,几百年前就建有一座木桥,因为其地遍生蓝草,故得此名。以前朝廷定都长安的时候,身负诏命的使者往往从此处南下,必经蓝桥驿,再过二三十多里的山路就能到武关。后来光武中兴,朝廷定都雒阳,这条路除了商贾,便再没什么人走了。”

盖顺没有说话,拿眼望着蓝桥驿的方向,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骆曜此人,你在覆车山上可曾见过?”

轻飘飘一句话,在刘雄鸣心头恍若重击,他知道骆曜是绝不会归顺朝廷的,所以他也只是劝服对方不要干涉自己带人投降。至于骆曜的去留,刘雄鸣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带人走了。

毕竟骆曜此人名气说大也大,说小也朝廷应该不至于一追到底。

此时被盖顺亲口提了出来,刘雄鸣感觉事情不妙,似乎朝廷对此人的重视远过于他的预估。刘雄鸣还没有想好如何措辞,解释自己是无意放走骆曜,尽力摆脱干系的时候。

王昌骑马赶来了,他老远就翻身下马,在通报之后,一路小跑着来到盖顺身边。

“你来的正好,我有话要问你。”盖顺久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不经意间带了些皇帝的说话习惯。只是他年纪轻轻就登此高位,阅历太少,不及皇帝两世为人的城府,是故语气多了些倨傲、少了些温和。

王昌赶紧垂手而立,洗耳恭听。

“关中有一妖道,名唤骆曜,蛊惑百姓藏匿深山,不仅使地方户口流失,更增添了几分隐患。”盖顺冷硬的说道:“据探子来报,骆曜早在多日前就带手下来到覆车山,与刘雄鸣负隅顽抗。”

盖顺也不顾刘雄鸣就在一旁尴尬的站着,自顾自的说道:“上个月我接到诏书,国家在诏书明言,务必捉拿骆曜。如今覆车山上数千人皆已归降,为何唯独不见骆曜的影子?”

王昌本来邀功求赏的心此时一下子就没了,为求补过,他当即说道:“属下这就带人去山上搜,不捉到骆曜,绝不下山!”

“骆曜善缅匿之法,介象蔽形,郡县官府缉捕多年都未见踪迹。更何况这莽莽群山,你到何处去寻?”盖顺把脚从溪水中抬了起来,直接湿漉漉的套上鞋履,起身走到马边。

刘雄鸣在一番思虑后终于在个人富贵与哪点浅薄的交情之间做出决断,他快步跟上,走到盖顺身边,说道:“将军,这越过群山,往西南正是汉中,在下曾听骆曜说他与益州牧手下别部司马张修有旧,张修乃五斗米师,彼二者应该有什么联系。”

盖顺没有上马,他静静地摸着辔头,陷入沉思。

在场没有人比他更为了解关中周边的局势,汉中太守苏固早在初平二年的时候,就被益州牧刘焉派别部司马张修与督义司马张鲁二人杀害,在此之后张鲁不知为何又设计杀死张修,吞并部众,从此据守汉中,断绝了关中与益州的来往。

“照这么说,骆曜没有理由走武关往荆州跑,或许真是去汉中了。”王昌在一旁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盖顺这时已经翻身上马,他勒住缰绳,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说道:“汉中离此地太远,我等追之不及,且由他去吧,日后自当有机会捉他。只是这回没能捉获骆曜,此战便不能称作克竟全功,你今后遇到这种事得多用点心,不要再犯。”

王昌也跟着上了马,在盖顺身边落后一个马头,应承道:“唯!此战若不是将军运筹帷幄,属下哪里能抢关夺寨、说降贼寇?”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所有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也不觉得脸红,反正此战大部分人都是与他相善的虎贲郎,事后问起来也不怕出岔子。至于徐晃,给他一个先登关城的功劳就够了,还想奢望更多?

徐晃就算事后不服又能怎样,要知道,就连看好他的羽林中郎将徐荣在自家将军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说上一句硬话。再说了,军中冒功的事情多了去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军候,徐荣哪里肯犯着得罪自家将军的风险为其伸张!

盖顺信马由缰,眼神望着两边的青山,全然不曾理会王昌在一旁唾沫横飞的吹嘘自己在此战中的英勇表现。在他看来,此战首功必是王昌无疑,所以他没必要去在意王昌的吹嘘,反倒是将思绪拉远,想起了别的事。

五斗米道、太平道,这些曾经让人谈之色变的名字,似乎并未随着黄巾起义的失败而远去,反倒是潜伏在各处,仍旧如林中猛虎在暗中窥探、试图动摇汉室的根基。

彼等蛾贼为世人所不容,只是不知道作为汉室宗亲、朝廷方伯的益州牧刘焉,为何会接纳、任用昔日叛贼呢?

这是盖顺心里如何也想不明白的疑惑。

刘雄鸣在历史上其实是个很戏剧性的人物,魏略记载:刘雄鸣者,蓝田人也。少以采药射猎为事,常居覆车山下,每晨夜,出行云雾中,以识道不迷,而时人因谓之能为云雾。郭、李之乱,人多就之。建安中,附属州郡,州郡表荐为小将。马超等反,不肯从,超破之。后诣太祖,太祖执其手谓之曰:“孤方入关,梦得一神人,即卿邪!”乃厚礼之,表拜为将军,遣令迎其部党。部党不欲降,遂劫以反,诸亡命皆往依之,有众数千人,据武关道口。太祖遣夏侯渊讨破之,雄鸣南奔汉中。汉中破,穷无所之,乃复归降。太祖捉其须曰:“老贼,真得汝矣!”复其官,徙勃海。

第三十五章丨洒扫役使

“舆服导从,光满道路,群僚之中,斯最壮矣。”汉宫仪

汉初平三年七月十四。

虽说早已入了秋,可这长安城的天气却丝毫没有见凉的意思。难得几场暴雨也都是特意捉弄人似得一会下一会停,秋老虎肆虐关中,放着一轮红日挂在天上,晒得地皮起卷。长安城的道路像拿火烫过似得,一瓢水泼上去便会腾起一阵白汽。

午后焦热的温度,灼得人心烦躁。

“快!再泼一瓢水!”

孝武皇帝当年专为求仙而修建的明光宫,如今已成一片废墟,除了几处门阙与台基以外,全无一处可以看出这是当年两千燕赵美人所居之处。

在得知皇帝要择日驾临的消息后,长安令王凌老早便征召周边民夫,打扫废墟,临时在高大的台基上搭建简陋的屋舍。

直到今天一早,万事俱备,王凌又与当地亭长、里正把跸路要经过的街道,洒扫清净。只是在这个骄阳似火的天气,青石铺砌的道路上要不断的让人洒水,保持润湿。不然,俟车驾经过,会扬起漫天的尘土,有损颜面。

那些洒水的夫役,是长安府衙临时征发的,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身边放着一只水桶,手上拿着瓢,不断地舀着水往路面上洒去。洒水不是一泼就能了事的,既不能把砖缝里的泥土给冲出来,也不许在地上留下空隙,要洒得均匀干净。

最重要的是在銮驾来之前洒水的动作不能停顿,地面不能恢复干燥。这是件极其吃力、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但其中有个身材魁伟的青年却不以为苦,干得比什么人都起劲。他所负责的路面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湿润,而且没有积水和泥泞,比任何人的都干净。

深青色的石板路被他冲洗的发亮,仿佛能倒映出天上悬浮的云彩,以及青年坚毅沉稳的面庞。

这个青年名叫鲍出。

“文才,到底是你有力气,这一上午,若是你弟弟,恐怕这时候连手都抬不起了。”身边一个干瘦的老头一边毫不费力拿瓢盛水泼洒,一边笑着对鲍出说道。

“鲍成身子弱这回更役恰好轮到了他,我家没钱,只得我来代役了。”鲍出盯着自己负责的路面,沉着的说道。

“想当初鲍成还围着我转,要我给他打枣子吃呢,一转眼就长这么大咯。”老头是鲍出的老乡,也是从附近的新丰县征发过来的夫役,他追忆往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拿眼瞅着鲍出,打听道:“我听说,你这几年一直都在外地”

“时辰要到了,都干好自己的活计,不要在这里说闲话!”负责此次清扫的长安北部尉秦谊穿着干净的鞋子走到路边上,趾高气扬的说道:“你们今日有幸,得以接近天子大驾,一会子都跪伏在地上,谁也不得张望!”

鲍出忍不住皱起眉头,似乎很看不惯对方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倒是一旁的老头老老实实的泼洒路面,对此熟视无睹,像是看多了这样的人。

“把我的脚印给冲干净了!”秦谊沿着路挨个吩咐了一番,最后撂下这句话便走了。

被这么一打岔,老头把想要打听的话收了回去,不再多言。

鲍出也乐得清闲,一面洒水,一面想着心事。只是他不停的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几乎都快有些厌烦了。

终于,当道路上刮来第一阵凉风的时候,只听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列队伍从路的尽头走来。

鲍出见机得快,赶紧泼出最后一瓢水,然后与众人跪伏在路边。

一个身着绣衣的郎官,领着四名朱衣坚甲,腰悬弓箭的骑士,骑着高头大马,在路上疾驰而过。鲍出伏在地上,悄悄的看向路面上有意泼洒的积水,那积水映照出这五个骑士的衣冠,他们的头上的冠左右两边插着鹖尾,以青系为绲,在颔上打了一个结。

鹖属鸷鸟,凶狠暴戾,二者互斗,往往至死方休,所以用其尾插于冠的左右以表示勇敢,朝廷的三署郎官、虎贲、羽林皆戴此冠。

鲍出知道鹖冠向来为武官所戴,此时见到这伙人,便知道这是皇帝大驾的先驱,代表銮驾已经在后面了。

整个道路上片刻间便变得肃静无声,只有一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先是壮丽非凡的缇骑开道、再是威武整齐的兵卫清道、身份高贵的郎卫则簇拥在銮驾前后,最里面的则是由宦官直领的黄门冗从。

这些队伍连同数辆安车、副车,共同组成皇帝的卤薄,一拨一拨的经过,马蹄踏地如雷,将路面上的积水震出阵阵涟漪。

鲍出等人头一次见到这么壮观的场面,大气也不敢出,他偷偷的打量着那滩积水的倒影,直到奉引车驾的卫尉与长安令相继出现,这就意味着鲍出他们这些力役要挨个退场了。

清脆的马蹄声中,混和着士兵们的脚步声、还有衣袂甲胄的摩擦声,“唰、唰、唰”地发出极为匀整和谐的节奏与韵律,鲍出已渐渐走远,虽然早已看不见这副壮景,但也能通过这声响想象。

走出好久,鲍出才回过神来,他先是去长安府衙了结此次差役,拿了凭证之后,又迈步往附近的宣平里走去。

先前那支壮丽的出行队伍在他脑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衣着华丽的执金吾缇骑,整齐有序的羽林郎,这一切都让他神往不已。有朝一日,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高头大马、衣锦还乡?

以前鲍出到还不觉得安于清贫有什么不好,直到今天因缘际会见到这副大场面,才明白以前的想法实在是太幼稚了。

才走到宣平里门口,还没进去,一个里正便从门亭里走了出来:“站住,你哪儿来的?找谁?”

鲍出猛然惊醒,从幻想中回过神来,顺口答道:“我找李义。”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宣平之贵里!整个长安城除了未央宫和北阙甲第,就数这里的显贵多,你刚才说的李义,我从未听过有这号人。”里正不客气的摆手说道,看向鲍出的目光顿时变得警惕起来:“说老实话,你是干什么的?”

这几章都是为了给后面的剧情做铺垫,所以看上去会觉得乏味,在此向大家道歉,还请谅解,这绝不是无意义水文。

第三十六章丨闾巷布衣

“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彊於世者,谓之游侠。”史记集解

鲍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起初入城服役,曾经身上最为看重的剑交给了好友李义代管。当时李义只跟他说要取剑时便来宣平里找他,没想到会遇到这种结果。

在里正愈发怀疑的目光中,里内小跑着过来一人,适时地给鲍出解了围:“里君!”

来人身上穿着青色的麻衣,腰间系着根粗绳,脚穿草绳编就的履鞋,这身简单的打扮叫做缌麻。古代对丧礼极其讲究,规定了五种不同的丧服,按照血缘的亲疏远近穿不同的丧服守孝,这也是后世五服之内亲的滥觞。

缌麻在五服中列位末等,一般都是疏远的亲属服丧的规制。

李义微喘着气,对里正客气的说道:“里君,这是我的好友鲍出,家就住在新丰。他早先在我这寄放了一样东西,特来找我取来着。”

里正看了一眼李义的打扮,恍然道:“原来你是郑家的远亲,也难怪我不曾记得里内还住着叫李义的人物。既然这样,那就进去吧,不过我得报备,这是规矩。”

“都说宣平里数年无盗,全是里君之功,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里正心中喜不自胜,面上却故作谦虚的摆摆手,极为沉着的冲李义说道:“快进去吧!”

李义应了一声,这才带着鲍出走入宣平里,一边走一边说道:“自从两个月前北焕里发生了刺驾的事情,整个长安城各个闾里无不是关防严禁,只要有陌生人的面孔,亭长和里正就得上前盘问,及时报备。你也别放在心上,里正也不过是按规矩办事。”

“我知道,这是几百年前就传下的规矩,只是近年来禁制松弛,导致闾里滋生匪患,让市民不安。”鲍出说道:“直到现在的长安令莅任以来,收杀盗贼,匪类绝迹,长安百姓无不悦之。我在新丰都听说过他的名声,都叫他小王公。”

“这话可别乱讲。”李义立即提醒道:“听说朝廷有人很忌惮这个称谓,而且就连长安令自己也曾屡次提起,不许旁人这么叫他。”

鲍出看着李义,大大方方的说道:“这犯何等忌讳了?当初王公谋诛董贼之后,上到公卿将相、下到市民百姓,无不欢庆。如今王公不在了,称赞一下他那贤能的侄子都不行了?”

“诶!”李义无奈说道:“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好,何必放到嘴上去说,徒然给自己惹来祸端?”

鲍出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也不愿继续拂了对方的好意,只是心里仍然为王允感到不平。

像他这种底层的小民,并不清楚朝廷高层之间的权力斗争,只知道王允杀了暴虐成性的董卓,那就是值得称道的好官。至于他在后来处政失措,引起董卓余部反叛一事,在百姓看来,那完全是吕布不会打仗的责任,以及胡轸临阵倒戈所致,跟王允的决策无半点干系。

民意如此,饶是皇帝当初准备了许久,在罢黜王允的当天,依然没能妥善处理好百姓的反应,在李儒等人推动下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李义不愿继续这个敏感的话题上,便强笑着说:“今日可算是亲眼见到天子大驾,心里觉得如何?”

鲍出不禁回忆起先前所见,老实说道:“让人敬畏,但也让我神往不已。”

像是怕对方误会,鲍出紧接着解释道:“且不说那些羽林、虎贲,单就是那些缇骑,衣甲壮丽,气势不凡。跟他们比起来,我什么都不是,真是愧甚。”

李义不以为然,道:“执金吾缇骑持戟,车骑甚盛。光武皇帝微时,在雒阳求学,不也有仕宦当作执金吾之语?这没什么羞赧的,只是文才,你可是动了出仕的心思了?”

鲍出抿着嘴,认真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一介田民,岂敢衣着冠带?”

“切莫菲薄。”李义劝道:“舞阳侯樊哙早年也是以屠狗为业,最后不还是成了开国功臣?如今朝廷修习武备,勤于王事,正是我等建立功业之时!”

“家中老母尚在,此时不急。”鲍出随口敷衍道,其实已经心动了几分。

两人拐了个弯,隔老远便听见一阵阵哭泣哀嚎的声音,间或有在车辕上缠绕麻布的车驾从路口出现,身着不同规制丧服的族人在门口接来送往。

鲍出皱了皱眉头,说道:“想不到曾经秩比二千石的郑公,门第清贵的冯翊郑氏,如今都落得这般景况。”

李义是左冯翊东县人,家境贫寒,常为人家办理丧事,以此为生。他品性敦厚,在冯翊郡有不小的名气,当地桓、田、吉、郭等豪族都很赏识他,乐意与其结交。

这其中故侍中郑文信对李义尤为恩重,只是由于他放纵家人侵占上林之地,在上个月被董承杀鸡儆猴,拿下大狱,未等审讯便因身子虚弱而一命呜呼。

董承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特意减免了对郑氏的刑罚,大事化了。所以李义赶来长安,主要是为了处理故人的丧事,与郑家人一并护送棺柩返乡。

想起郑文信对李义的厚待,李义慨然道:“郑公虽犯国法,但平日里毕竟待我不薄,如今深死囹圄,诚然可叹。这两天把一应事宜打点好了之后,我便与郑家人送棺柩回去。”

郑文信再怎么对李义有恩,终究是犯了国法、证据确凿,所以鲍出虽有心安慰,也不能说什么偏帮的话来。他伸手拍了拍李义的肩膀,说道:“孝懿,你我最是契交,郑公于你有恩,便是如同于我有恩。我自当与你一同回冯翊,好送郑公一程。”

李义刚要出口拒绝,却被鲍出不容置疑的说道:“我素来重诺守信,你可别让我不义之人。况且,你不是说近来严公仲勤于剑术吗?此行我正好能找他讨教讨教。”

严干是李义好友,性情淳厚,两人都是冯翊单家,相交莫逆。鲍出作为游侠,常行走三辅,结识许多像李义、严干这样的义士。

这次寻严公仲讨教剑术是假,随程照看帮衬是真。李义心里感动,几番推脱之后,终是拗他不过,只好应承了下来,约定三日之后在宣平城门相会。

第三十七章丨游侠胆气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少年行

李义让鲍出原地稍等,自己回去取了剑,过来交还给鲍出,又坚持要再送鲍出一程。

两人走到宣平门下,正欲作揖告别,身后城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鲍出转身看去,只见一员中等身材的武官伏在马背上,身后扬起滚滚黄尘,正扬鞭策马,往城门处奔来。

寻常人走几十步的距离在那匹马飞扬的四蹄之下仿佛只有咫尺,转瞬之间,便将要冲入城门。城门附近要出城入城的人都知道这是传达军情的武官,不到地点是绝不会停下的,若是有人拦在路上不及时避开,撞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但如今这武官若还不减速,他前面的一位躲闪不及的老妪就将没命了。

老妪浑身被犹如飞来的马身阴影笼罩,眼见就要命丧蹄下。她不禁双腿一软,竟是倒在一人的怀里,这人将老妪一把抱住,双足一蹬,堪堪脱开了落下的马蹄。那马却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一惊,那武官骑术也是高超,马缰扯得坐骑前蹄空踏也没有坠下。

“好身手!”众人回过神来,立即喝起了彩。

这彩当然不是为那骑士的骑术而贺,而是为了那出手相救的人。鲍出将老妪带至路旁扶好,关切的问道:“没受伤吧?”

老妪惊魂甫定,只拍着胸脯,嘴里不住的说道,“多谢这位恩人了”

话尚未说完,只听一声冷喝,道:“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拦着报军情的快马,是要寻死不成!”

说话的正是那坐于马上的武官,他长得酷似猴子,一脸怒容像是泼猴发脾气一样,众人见了直忍住笑。

“在下新丰鲍出,就算你有军情禀告,也不该如此视人命如无物!”鲍出全然不惧,他左手虚按剑鞘,右手握着剑柄,似乎随时会拔出剑来。

那武官打量了几眼鲍出,见对方身形魁梧高大,步履轻盈,虽然穿着粗布衣衫,但站在那里,却宛如平地杵着一座铁塔。他的腰间悬了一把剑,手臂有意无意的去触碰那剑柄,仿佛随时会拔剑出鞘,任谁都知道这是个身手不凡的剑客游侠。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鲍出此时若是真杀了这骑士,大不了一走了之,官府也不一定追捕得到一个游侠儿。

那武官显然明白这点,但他也有毫不畏惧的底气,他在马上挺直腰背,对城门口的守军说道:“我乃虎贲郎王昌,奉虎贲中郎将之命,特来长安报捷。军情紧急,懒得与你计较,若下回再遇见,我必不轻饶!”

鲍出见对方无一丝愧疚,狠声说道,“你小心着些,我这剑可识的你了!”

剑已认人,这是当时游侠私斗最常说的一句话,意思是这回虽不杀你,但下回遇见无论何情何由都要格杀勿论。果然,王昌脸色一变,念及此次捷报牵涉到自己今后的爵禄,断不能延误了,于是便不再纠缠,拍马就走。

“新丰鲍出,我记得你了!”

见王昌走远,李义舒了口气,忧心道:“这回得罪了朝廷的虎贲郎,你最近还是别来长安了,别被他找到机会报复。”

鲍出浑不在意,豪气说道:“他适才连马都不敢下,能奈我何?”

话是这么说,其实鲍出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没想到他刚见过虎贲郎等人排出的阵仗,没过一会儿就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一名真正的虎贲!

虽然王昌言语不逊,但他全副武装,气势昂扬的骑在马上的神态,依然让鲍出隐隐产生些许畏惧。只是在好友身边,他不能表现出来让对方太过忧心忡忡。

为了以安李义之心,鲍出补充道:“待我回去见过家母,再去枳道亭等你,我与你同去冯翊,正好可以避一避风头。那人也不过一介虎贲郎,难道还会找到冯翊来?”

李义见他说的在理,当下只得不再去劝,只得道:“你说的也是!他只知你是新丰人,但却不知你早已举家迁居长安东边的饮马桥,纵然是有心报复,也断然寻不到你。”

想到这里,鲍出似是想起了心事,面色一沉。他老家本来住在新丰县下的戏亭,家有兄弟五人,还有一个年迈的老母,本来还能勉强度日,谁知李傕等凉州将校起兵造反,裹挟了新丰民众,连带他家都未能幸免。

当时鲍出正在冯翊约见好友,在得知这件事后花费将近旬月的功夫去寻找,最后好不容易得知自己兄弟被朝廷安排到长安东边的饮马桥屯田。本来他们家也没多少亩地,此时不仅有了足够的田地以供耕作,还给减免了沉重税赋,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但鲍出并不这么看,他向来是自由自在惯了的人,而屯田之民又不得擅离田地,如今要把他束缚住,那是想都别想。所以鲍出并没有正大光明的回家,只是偶尔回去看看,并不算是屯户。

这时听人群中有一人操着异地口音,说道:“想不到关中也有如此壮士!如若不嫌,我这有一匹驽马,愿供壮士驱使!”

鲍出定睛望去,只见是一个健壮的客商,嘴里带着凉州口音。他打量了下对方口中的驽马,发觉这马姿态雄健,精神抖擞,简直就是一匹不可多得的神骏。他心里一惊,立即拒绝道:“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这马想必是你行走关中的坐骑,我可不能要。”

那客商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与鲍出结交,豪爽的笑道:“刚才壮士出手救人,在下已是敬佩万分,区区一匹马,壮士不要推辞!”

鲍出为人正直,虽然这匹马比他刚才见的那些缇骑的马还要好,但这并不足以让他背弃原则。

那客商见鲍出态度坚决,只好放弃了赠马结交的打算,他依然是笑道:“我有意与壮士交个朋友,如若想寻我喝酒比剑,尽管来东市寻我。”

鲍出也不是个忸怩的人,当即说道:“好,敢问尊驾大名?”

“我姓成公,单名一个英字。”

今天加更!一来是感谢这些天书友宇宙书客、辉煌武懿、春乱花来、纯白茶几、武神无敌1、狂客123、一直书荒的老白、南部山区人民等人的不吝赐赏。二来也是感谢纯白茶几、斯卡雷特、君易尘等书友这几天帮我做的友情推荐,非常感谢!让我这么短时间突破了千收,本来想去你们发的帖子里感谢的,结果我刚申请的账号不能发言,所以就在这里一并感谢了!最后是因为这几章是为了后面的剧情做铺垫,所以为了防止读者们等得心急,所以一并发出来好了。

第三十八章丨啖人贼众

“不染礼教,心痛意发,起于自然,迹虽在编户,与笃烈君子何以异乎?”魏略勇侠传论

饮马桥就在长安城东,稍显平坦的地上,有收割后的阡陌田地,还有几处宽阔的沼泽池塘,夏荷已败,秋莲正结,不知谁家的几个童子撑着个木筏,在水中纵横来回,用竹篙勾采莲蓬。

鲍出远远的瞧见家门口站着四个人,识得是自己兄弟,急忙喊道,“大哥、二哥、四弟、五弟!我回来了!”

大哥鲍初、二哥鲍雅、四弟鲍成、以及年纪幼小的鲍家五弟正急的焦头烂额,此时看见鲍出回来,如同见到了主心骨一样,急忙迎了上去。

鲍初抢先说道:“你可算回来了!阿母被人掳走了!”

“你说什么!”鲍出惊道。

原来是家中两个哥哥在屯长的带领下去田地里耕作、两个弟弟外出采摘莲蓬给鲍母作食,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有几十个啖人贼将鲍母和隔壁家的妇人一起抢了去。鲍初几个闻讯,追之不及,又担心自己几个去了不济于事,只得叫人先去告知乡里游徼和屯长,并托人去寻鲍出。

鲍出听完,气骂道:“哪里的贼人这么霸道!敢捉我的娘,我定要砍了他的头!”

几个兄弟怕鲍出发狂,皆出口相劝。

五个兄弟中性子最沉稳的老二鲍雅也是一脸焦急,说:“我们已经报了乡里游徼还有屯长,但他们说得等典农司马同意,才能答应调屯兵过来。”

老四鲍成在一边叫道:“嘴上说的好听,他们就只知道催我们种田,根本就不会管这个事!”

鲍出当即怒道:“放他的屁!等他们过来,我阿母早就没命了!如今阿母被贼人从家里捉了去,将要被他人煮来吃了,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自己不去救,还等着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去救吗?”

于是鲍出二话不说将手臂衣袖挽起,露出两条粗壮结实的胳膊,拔剑出鞘,准备独自去追。

最小的老五此时拿起一根木棒,跟着道:“三哥,我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我也要去救阿母!”

“好!这才是我的弟弟!”鲍出喜道。

剩下鲍初鲍雅等人面面相觑,终究咬了咬牙,道:“我等作为兄长的今天倒是被弟弟给比了下去,真是惭愧!”

鲍雅手指某处,道:“你们两个且先往南边去,我听说那些贼子住在东边的林子里,我等兄弟去拿棍棒在你身后跟着。”

鲍出不禁哈哈笑道:“我等兄弟齐心,何愁贼人不破!其纵有千人百人,能挡我等兄弟乎?”

说完便带人向南追去,这回只走了二三里地便远远见到了几十个啖人贼,贼人中间围着两名中年妇人,其中一位蓬头散发、身形枯槁,不是鲍母又是何人?

鲍出气发丹田,声音洪亮,老远就吼道:“狗贼!还不给我站住!”

那些个贼人远远望见一个汉子带着人气势汹汹的向他们跑来,毫无畏惧,为首一人更是讥笑道:“刚想说这两个老东西肉不好嚼,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好货上门了。”

他们彼此是杀惯了人,吃惯了人肉的,生性残暴,互相达成默契,极为熟练的冲鲍出排了一个军阵。

鲍出面色不改,右手抓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剑,径直冲进贼人的军阵中,只见那剑光入一道银华匹练,所至之处皆是喷涌的鲜血和人头。

身后跟着的鲍家兄弟也各自拿着锄耰,仗着一身气力杀入阵中,虽然他们没有鲍出那般武艺了得,但靠着舍身救母的意志,反倒是有模有样的与啖人贼打了起来。

见鲍出越战越勇,为首的一人向同伙打了个眼色,其余那些贼人见状,突然散开了阵列。

鲍出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伙人,绝非普通的流民盗贼那么简单,他们可能曾经是训练有素的兵!这念头一闪而过,那些贼人便纷纷从四下里涌来,转眼便包围了鲍出。

就在鲍出正与啖人贼交战的时候,未有参战的鲍家老五偷偷溜到鲍母身边,几兄弟早已在路上合计好,鲍出和兄长负责吸引敌人注意,老五负责暗中带走鲍母。

眼看计划将要成功,那贼人却分出了两拨人马,一拨去拦着鲍出,另一拨则是带鲍母远离。

那贼首见老五拦住了去路,欺负他年幼,道:“你个娃娃,快些闪开!”

年纪方才十二三岁的老五气得涨红了脸,突然双手抓紧木棍,将其高高举过头顶,大叫着向那贼首冲了过去。那贼首躲也不躲,只一伸手便捉住了老五的手腕,他右手用劲一拧,老五吃痛,棍子登时便掉到了地上。

鲍出眼睛余光瞧到这场面,左手抓到一人衣领,手臂肌肉贲起,一个使劲便将其朝贼首甩了过去。

那贼首听到背后风声,回过头来一看,见一物冲其扑来,贼首躲闪不及,登时被撞翻在地。

鲍出这时已杀散了围着他的贼人,几步冲了过来,这才看见鲍母和邻居老妪被一根绳子贯穿相连,那绳索贯穿了人的手掌,只要一牵动绳子,人若是不想疼就只得乖乖老实的跟着走。

看到母亲受到如此待遇,鲍出长啸一声,复又冲入贼阵奋力击杀起来。

那贼首本只是军中伍长,虽然知道些战法,又如何是鲍出的对手。只得脱口说道,“壮士想要什么,尽管带去好了,只是还请饶了我等性命。”

“你们残害百姓,以人为食,我非得除了你们不可!”鲍出骂道。

“天下人食人已成常事,灾荒年月,哪里只有我们食人?壮士仁义,还是饶了我们吧。”贼首与剩余的人聚在一起,纷纷哀求道。

“如今朝廷推行屯田,不是没有法子养活你们,你们自己吃惯了人肉,还敢拿这些当借口!”鲍出狠狠骂了一句,他有意将这伙人全部留下,但顾忌着身边的几个已经负伤的兄弟以及年迈的鲍母,这才打消了念头,道:“此乃我母,尔等若是识相便速速放了,莫等我亲自动手!”

“多谢壮士,我等这就放了令堂。”贼首连声答应道,于是解开了鲍母的绳索。

一旁怒目瞪着的鲍家老五见了,立即将鲍母拉到身边,生怕啖人贼反悔再抢了去。

“阿母,你没事吧?”鲍出问道。

鲍母脱离虎口,欣慰的看着鲍出鲍成,笑着说道:“我没事,你们来了就好。”

忽然像是记起一事,鲍母朝已经趁机离开的啖人贼中望去。原来鲍出隔壁家的老妪并没有被解开绳索,她眼里噙着泪水,似乎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几个恢复威势的啖人贼呵斥着行走。

“好歹是邻居一场,你救了我,何不也去把她也救下来?切莫让人笑话我鲍家只知道保全自己。”鲍母终是不忍见多年陪伴的邻居被人掳去,出言劝鲍出出手去救邻居。

鲍出那里敢不听鲍母的话?当下不再多言,复又跑上前去挥剑将一名呵斥得最凶的啖人贼砍翻在地。

见鲍出去而复返,贼首大怒道:“已经把你娘还给你了,为什么还要杀我们?别真以为我们好欺负!”

众贼立即将鲍出团团围住,直恨不得与鲍出拼个鱼死破。

鲍出全然不惧,右手仗剑横于胸前,左手又指向邻居:“这是我的嫂子,你们也一并放了。”

这明显是托词假言,如果真是其嫂,为何不在放鲍母的时候一起说出来?贼首知道鲍出本意,但摄于对方威势,只得认了倒霉,踢了身边人一脚,道:“还不快放了他嫂子!”

于是啖人贼掳走的两妇皆被释还,贼首见了,不耐烦的喝道:“还有什么事,没事我们可走了!”

鲍出冷冷环视了众人一眼,不在言语,竟坦然的将背对着贼首,转身就走,仿佛根本就不担心有人会从他身后砍他一刀似得。那贼首也是讶异鲍出的胆气,竟然愣在当场,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去。

兄弟几个见母亲安然无恙,都是大松了一口气,一个个上前问候关心,鲍母连声答道:“我没事,今天可多亏了你们,要不然我可就没命了。”

兄弟几人脸色均是面带愧色,他们险些因为自己的胆小懦弱而失去母亲,此时听到鲍母感慨,再也忍不住,一齐跪下泣道:“是儿子不孝,让阿母受苦了。”

鲍母忙将人一个个拉起,好言相劝,鲍初等人这才愧色稍退,顾自唏嘘不已。

自始至终,鲍出只远远望着啖人贼走去的方向,没有说一句话。鲍初以为他还要追上去,不由出声劝道,“三弟,如今娘已经被救了回来,你也就放过他们吧。”

鲍出长叹了口气,谁也不知他刚才所想的是其实那些由乱兵组成的啖人贼,这些啖人贼虽然单个的武力比不上鲍出,但当那个军阵一排出来,就险些将鲍出困住。

这就是军队的力量,他们这些游侠厉害的虽说可以十步杀一人,但面对真正进退有序的军队,是绝无还手之力的。鲍出由此又想起今天见过的那支壮丽的天子大驾、骑高头大马、衣甲华丽的郎卫,还有城门口那不可一世的虎贲郎王昌。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的威势,自家还会沦落到这般境地么?

鲍出的眼神突然炽热起来,就连王昌这样的人都能当郎卫,自己为什么就不行?若是能博得军功、授受军职,今后还有谁会敢侮辱他、欺负他家?

从军的念头一起,便如野火般肆虐燃烧着鲍出整片心田,他转头对几个兄弟说道:“当今世道不宁,我们能保我们家一时,却也难以保全一世。依我看倒不如趁着我等年轻,还有些力气,去在战场上搏个功勋如何?”

“好!”鲍雅刚拊掌叫好,却立时忧虑道:“只不过我们都被纳入屯户,要想从军,就得先从屯兵做起”

既然想好了从军,心气极高的鲍出自然不会选择从地方郡县的小兵做起,在他心里,要做也得去做羽林郎、虎贲郎这样的精兵。可是入选羽林等兵要么是羽林孤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要么就是六郡良家子出身。

而六郡指的是凉、并二州的部分边郡,京兆偏不属于六郡之列,所以严格意义上讲,鲍出要进羽林是完全没有机会的。

这着实难住了鲍出,他皱着眉头,心里暗自想着可行的门路。

对了忘记说了,本书已经正式改名兴汉室本来想了好几个书名结果都被人占了,所以只能用这个了。下周可能会换封面,到时候还麻烦各位留下心,千万不要误删了

第三十九章丨风起微末

“崆峒小麦熟,且远休王师。请公问主将,焉用穷荒为。”送高三十五书记

长安府衙位于城北洛城门附近,门前立有单阙,后面重楼廊院,都是悬山木榫结构,坐北朝南,甚是高大轩敞。同样是一县之衙,长安府衙就比其他地方的县衙还要气派许多。但是在这天子脚下,且不说那些三公府衙,单是跟司隶校尉、京兆尹等处衙门比起来,还是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京兆尹的职位自从司马防迁任执金吾以来,皇帝迟迟没有安排个人来接替,起初还有人上书荐举,等到皇帝有意搁置几次后,众人方才明白皇帝的心思。这是看长安令王凌年轻有为,刻意锻炼他啊!

年纪轻轻就能能将长安治理的井井有条,还能分出精力来兼管京兆事务,不愧是王允的侄子。

外间因此而产生了许多流言,有说皇帝不忘王允诛董之恩,王凌只是身受荫蔽也有的说王凌还能在朝任事,并得以重用,或许太原王氏还有再起之机。

种种揣测,无不暗藏祸心,王凌忧谗畏讥,办事愈加谨慎小心。虽然皇帝让他暂理京兆事务,但他为了避嫌,依然选择在长安令的府衙里办公,并且隔几天就上疏请皇帝尽快任命京兆尹。

王凌处心积虑的想躲避风头,低调的熬资历,可还是拦不住麻烦事主动缠身。

前两天饮马桥那里的亭长送来文书,称该地有一伙啖人贼流窜入境,抢了两户人家的老妪,结果当地典农司马还未有动作,便被老妪的家属,一个游侠给解决了。

这件件都是匪夷所思,又证据确凿的事情,而且任何一件事,落在有心人的手里,都足以掀起大风大浪来。

王凌拿着文牍,皱着眉头,忽然朝外面喊道:“宜禄!”

早在门下等候多时的长安北部尉秦谊赶忙进来,说:“明府有何赐教?”

秦谊本来是吕布军中的帐下吏,当初吕布战败而逃,他因为舍不得家中娇妻,故而请命留下,为朝廷传报敌情。王允当时自身难保,无暇顾及到他,但为了表示亲近,还是让他在自己门下当御属。

所谓御属,其实就是录事之类的小官,跟秦谊以前的工作差不多。直到王允被免遣归,他的侄子王凌被拜为长安令,苦于没有个得力的人手帮他维持京城治安,所以王允便将稍懂一些军略,上阵打过仗的秦谊推荐给了王凌。

在汉代,由于京城人口繁盛,治安难度比一般县尉承担的要大,所以分为四部,设四部尉,比如曹操就做过雒阳北部尉。

北部尉虽然只是秩二百石、月奉三十斛的小官,但掌管整个长安北城区治安捕盗之事,秦谊仗着曾跟随吕布四处征战得来的领兵经验,带着手下几个亭长、里正维持治安,比昔日在军中还要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这个鲍出是什么来历?但凭一己之力,连杀十数名啖人贼,如此武艺,为何我以前没听说过?”王凌问道。

秦谊事先打听过鲍出的履历,一五一十的说道:“此人乃三辅有名的游侠,好结交义士,行踪不定。虽为剑客,平时却很守王法,对其老母也是极为孝顺,若不是这次啖人贼捉了他母亲,此人未必会动手杀这么多人。”

王凌指了指身前桌案上的一堆简牍:“他们家既然是屯户,又没人做过兵卒,为何分到了军屯里去了?”

秦谊在一边小心偷觑,插话道:“这个我就不甚清楚了。”

其实他清楚得很,只是这里面牵涉得太多,他人微言轻,不敢说。

王凌也不愿深入讨论这个话题,摆了摆手,说道:“他这是孝举,又是杀的贼人,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说完,王凌又叹了口气。

京兆出了这么个舍身救母的孝子,按以往的成例,完全可以举荐鲍出为孝廉,这可是给整个京兆、乃至长安都脸上贴金的事情。秦谊不明白,为什么王凌还是一副烦闷的样子:“京兆有如此孝子,阖郡该与有荣焉,明府这是何意?”

王凌抬眼看了秦谊一眼,悠悠说道:“我是在想,这伙啖人贼是哪来的。”

秦谊反应迟钝,顺口答道:“这伙啖人贼要么是战场逃兵、要么就是乡野流匪嘶”

他突然想起了前些天御史台的邸吏所公布的通奏报,那传抄至底下郡县亭乡的通奏报上写的清清楚楚:虎贲中郎将盖顺与羽林中郎将徐荣历时月余,奋大小数十战,终于全部剿灭关中各地匪徒。

如果盖顺他们真的将这些匪徒全部剿灭了,那为何就在长安、就在天子眼皮底下还会有数十个啖人贼打家劫舍,甚至敢劫持军屯家属?

秦谊好歹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几年,对这里的弯弯绕可谓是门清,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对王凌说道:“这伙啖人贼如果不是因为打仗时一时疏忽,造就的漏之鱼那就只能是说,有人虚报战功。”

虚报战功,说大也大,说小也就凭盖顺在皇帝面前的恩宠,就算说出来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关键在于,皇帝为了尽可能的扶持盖顺在军中的地位,才让尚书台下诏大肆封赏盖顺等将士不久,立即就出了这档子事。这不是打人的脸么?

“不如我们将这件事压下去?”秦谊小心翼翼说道:“又或者是修饰一番,就说这只是一两个流贼,外间所传的数十个啖人贼尽是虚言乱语。”

“这件事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王凌沉着脸,缓缓站起身,看着秦谊,说道:“这可不是虚报战功的事情,更涉及到屯田民户,往大了说,这可是会掀起大案!”

王凌在原地踱步,有心按秦谊所言,将此事置之不理、按下不表,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可这么做,跟那些庸碌之官又有何区别?他想起当日王允临行前对他的谆谆嘱咐,朝有失政,当直言抗辩,岂能独善其身?

可眼下他与盖顺都是皇帝赏识、重用的臣子,在外人面前视如一党,他要是把这个事情捅上去,岂不是让别人看窝里斗?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往司空黄琬那里走一趟,黄琬身为现存的关东士人领袖,又与弘农杨氏、赵氏兄弟交情匪浅,隐然是朝中雌伏的另一方势力,虽然不比马日磾他们几巨头,但也不可小觑。

王允走前也曾让王凌有时候多去请教机宜,黄琬以长辈之尊,对王凌也有爱才之心,往往用心指点。不然单凭王凌如今尚且稚嫩的手腕与资历,随时会行差踏错,哪里还能如此一帆风顺的管理整个京兆事务。

第四十章丨曲突徙薪

“故陈资斧而人靡畏,班爵位而物无劝。”资治通鉴汉纪

黄琬其时也在为此事烦恼,当然此时他还并不清楚鲍出杀啖人贼救母的事情,这种事情看似传播范围很大,但若没有一个通畅的渠道,其实很难传到黄琬这样的高层耳朵里。

他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眼下屯田制度初建,虽有历代皇帝屯田的往例,但毕竟时过经年,又事移俗易,情况不同,根本不能原样照搬。”座中黄门侍郎钟繇抬首看着黄琬,说道:“别看如今关中屯田办的如火如荼,其实屯户籍册混乱,军屯民屯互相侵占屯户,以图成效。”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黄琬缓缓言道:“当初李傕拥众为乱,裹挟弘农等地百姓数万人充军,后来朝廷裁军,将彼等百姓或是遣散回乡,或是就地安置。就因如此,便生出了一个问题,彼等百姓到底算是军屯,还是民屯?若说是民屯,他们不说是否自愿,到底是参与过叛乱,应划归军屯可若说是军屯,他们以前又都是寻常百姓,岂能他们从此受军法束缚、身不由己?”

钟繇应声答道:“就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纠扯不清,各执一词,所以彼等才会各自争抢屯户。”

黄琬盯着钟繇,说道:“你今日来寻我,想必就是为了劝我上疏陛下,厘清此间关隘了?”

“明公睿鉴。”钟繇虽然出身颍川豪强,属于关东士人的中坚分子。但在同样是高门贵第、甚至家望犹胜钟氏的黄琬面前,钟繇不敢摆架子,态度异常恭谨:“近来朝中都在为车骑将军提议出征白波一事,而闹得意见分歧,一时无人注意到此事,若是明公就此上疏”

钟繇没有把话说完,黄琬大致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这是建议他趁此在皇帝面前露个脸,表现一下自己。要知道他可是唯一一个没有录尚书事的三公,而且又是赵氏兄弟与弘农杨氏示好、各方势力妥协才得以上位司空。

在许多人眼中,这个所谓的关东士人的领袖,说出去是名望日隆,其实不过是个毫无影响力的花**,皇帝用来充数的三公。

这在那些亟待恢复实力,迫切需要有所作为的关东士人看来,实在无法接受黄琬韬光养晦的行为。

黄琬也知道一味蛰伏韬晦只会让人以为己方软弱可欺,他也一直在等待时机,眼下这个事情正好可以做一个题目。

还未等他说什么,恰好王凌过来了,黄琬想着此人恰好管着京兆民事,又蒙皇帝赏识,最适合为他打个前站,投石问路。

“彦云难得来我府上一趟,今日是如何得了空闲?”

黄琬发问,王凌依言作答,将鲍出舍身救母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其中更附上了自己的看法。

一番话说完,黄琬与钟繇俱不作声,皱眉沉思。

钟繇捻须道:“盖顺近来风头正盛,我等实不该触其锋芒。”

众所周知,盖顺可是皇帝重点培养,用来在以后取代皇甫嵩的将才,虽然谋略一般,但胜在对皇帝忠心不二。如今正是捧他的时候,谁还敢上去找不是?

“话是不错,只是依老夫看,这些啖人贼流窜乡野,行踪不定,或许是漏之鱼,盖顺剿贼时未有注意罢了。他好歹是盖勋之子,当不至于做出虚报战功的事情来。”黄琬沉吟道。

听得对方这样表示,王凌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追问道:“那这件事到底是置之不理,还是”

“这当然要管,无论如何,这都是盖顺剿匪不力,乃至于京畿之地,仍有此恶贼。”黄琬说着,又看向钟繇:“不仅如此,那典农司马手下的屯户家属被人掠走,竟不管不顾,这是严重的失职!”

钟繇心中一动,很快领会到对方的真实意图。

现如今遍布关中各郡县负责屯田、农耕的农曹掾可都是从朝廷空降过去的,原本都是前途无量的三署郎官,各方势力倾力栽培的后起之秀。这些三署郎官本来只需在中央好好熬几年资历,不说是进位九卿,至少都是郡守县令。

而眼下却被皇帝一股脑的派往地方,从今往后这些三署郎若还想出头,那就只能劳心任事,在农曹掾的位置上干出一番成绩来,不然的话,谁也不会厚颜提拔他。

这么一来可比直接熬资历要难多了,以至于当初皇帝做出这个决定时,引起了朝廷内部许多人的反对。结果是皇帝命五官中郎将杨众借口裁汰了一部分不合格的三署郎,并作出顺蔓摸瓜,牵连举荐者的意向,狠狠的唬了众人,这才与其达成妥协。

下放郡县的农曹掾当中有部分都是黄琬等人的门生、或是关东出身的年轻士人,他们或多或少的也参与过跟军屯争抢屯户的行为,黄琬这次直言批评典农司马,显然是想借鲍出一事发挥,给那些负责民屯的农曹掾们一个捞政绩的机会。

“明公莫急,话要平心静气的说!”钟繇说道:“依我之见,盖顺等人剿贼不力,已经是证据确凿,那游侠鲍出杀贼救母,不出多日就将传遍京兆乃至三辅。彦云若是视若无睹,不曾上奏以闻,那便是有失觉察,所以此时一定要开诚布公的说出来。”

说与不说,王凌都会沾上一身麻烦,他在来时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与其因为失职而受责,倒不如直接将此事亲自捅出去,就算事后遭到盖顺的怨恨,那也是成全他王凌持节不屈的声名。

“谨喏。”王凌应道,正想好生表明一下心志,却见钟繇又开口道:

“但是”原来钟繇卖了个关子,他止住王凌的话头,扭头看向黄琬,似乎探询对方意见:“此事毕竟关乎陛下颜面,即便是不可隐瞒,非说不可,那也不该由我等出面。”

黄琬眉头一挑,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董承?”

钟繇的这个思路让黄琬大为动心,董承早在盖顺班师回来前就吵着嚷着要亲自带兵东征白波。皇帝哪怕有意扶立董承的势力,也不会纵容对方势力增长至脱离掌控,所以借口京城防务空虚,执意不肯,为的就是等盖顺回来休整一段时日后,再把盖顺派出去立功。

董承现在已经是车骑将军,除了骠骑将军皇甫嵩,朝中将职就属他最大,更何况董承还录尚书事,参预朝政。如果让他打白波得胜,回来论功叙赏,岂不是要加封大将军?

这无论是对皇帝还是对他们来说,都是件有弊无利的事情。

董承为了博战功,定然会在这件事上抓着不放,极力贬低盖顺的能力,不然董承自己就很难得到出征白波的机会。只是这样一来,皇帝心中就会对董承生出猜忌乃至不悦,对于士人来说,这无疑是个挑拨君臣关系的好机会。

第四十一章丨开达理干

“盖精微听察,理析豪分。规矩可则,阿保不倾。”艺文类聚

黄琬这时在心里想道:到时候董承与盖顺一个深受忌惮,一个才不堪用,剩下够资格能领兵出征的,唯有皇甫嵩。

在打白波这件事上,无论派谁去,黄琬他们都得不到半分利益,所以此时的重心应该放在民屯与军屯长官私下争夺屯户的问题上。

钟繇点了点头,两人在无声之间,用眼神达成了默契。他巧妙的转移话题,对仍坐在一旁,茫然无知的王凌问道:“我记得负责京兆军屯事务的是典农校尉王承?”

负责军屯的将校多半是由凉州将校里裁汰的武官,或是主持关中军屯事宜的典农中郎将段煨的旧部。

这个王承本来是胡轸的手下,后来改换了董承的门庭。在董承查办侵占上林的三辅士族的时候,王承由于拷掠残酷,办事得力,逐渐为董承赏识,提拔为典农校尉,专司京兆及长安等地的军屯事务。

王凌这会儿还在思索为何要让董承去干这个事,就只听钟繇的发问,他回了神,赶紧应了一声:“唯,京兆的军屯一直是由王承负责,不过此人对典农中郎将都不甚尊敬,于我便更无交集。”

长安令与黄门侍郎同样都是秩六百石的官员,只不过一来黄门侍郎随侍陛前,比其他同等官职无形之中要贵重许多二来则是钟繇成名已久,是王凌的长辈,是故在应答之时,王凌选择了极为谦虚敬重的姿态。

钟繇微微皱起眉头,说:“听说王承此人积财吝赏、贪功诿过,没想到他仗着背后有董承为其声张,连长官都不放在眼里了。”

王凌异常机警,他从钟繇的话里听出对方无意间透露,有问责王承的打算,再联系一开始黄琬的态度。两相对照,很容易就能得出二者想借此整治一番军屯,将那些被王承强行纳入军屯的普通民屯户口,重新交还给当地的农曹掾。

他所求的就是这个机会,毕竟民屯办得好不好,也与他的政绩挂上钩,但不出则已,一出就得克竟全功。

所以这时王凌保持冷静,沉着说道:“王承此人为求一时之绩,放纵下属苛待屯户,此次鲍出之母遭掠,而该管之人却无施援手,可见此人不善治事。”

黄琬点点头,说:“在董承上疏之后,陛下定然会找你问询情况,你在回复的奏疏中,要将鲍出家中景况,细细的说明白,绝不能有丝毫纰漏,影响圣断。”

王凌醒悟明白,当即答诺,在黄琬面授机宜后,王凌对此事心里有了把握,道谢之后,知晓黄琬与钟繇还有事要谈,于是只坐了会,便告辞离去了。

钟繇看着王凌离去的背影,突然说道:“此子之才已远胜同侪,再过两三年,恐怕就可属大事,执一方之政了。”

黄琬闻言叹道:“那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命,王公一走,他在朝中可谓是孑然一人,我等虽能在旁照拂一二,但终非长久之计。王氏门楣今后是盛是衰,全靠他自己了。”

钟繇想起王凌应对时不卑不亢,言行举止颇有一些王允的耿直,眼神里却又时不时的透露出精练。他感慨道,语气里夹杂着遗憾:“这就是王氏的才俊,也不枉王公临走时,对他抱以厚望。”

黄琬看了钟繇一眼,如何不知对方是触景生情,钟繇今年已过四十,连续有过几个儿子,至今都没能活到成年。如果有侥幸活下来的,现在应该也有王凌这么大了。

“且不说他了。”黄琬强笑道:“就说元常你吧,听闻这几日宫里传来风声,陛下有意拜你为雍州刺史、守土安民。等到诏旨下达,你可得邀我去府上一叙。”

钟繇的心思被对方牵动,不禁想到,雍州新辟,羌汉杂居,那些部族的酋长渠帅个个都是桀骜不驯的主,自己要想在哪里干出一番成绩来,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也真不知道皇帝这是故意调走他,还是有意观察他的能耐。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着,但这话可不便说出口,若是说了些扬长志气的话,倒像是晚辈在长辈面前打包票,这对要强的钟繇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可若是不接话又不行,像是自己怕了这件任命似得。

黄琬就坐在那里温和的笑着,看着钟繇正思索着该如何回复,反倒将先前羡慕王凌年少才俊,心忧丧子的情绪给驱散了。

“马腾、韩遂这帮人自打五月的时候就呈交降表,说要来长安觐见,现在都七月了,却还没个动静。”钟繇想了个折中的说法,道:“我看他们毫无诚意,并不是真心请降,我这雍州刺史,恐怕只是外人闲谈,当不得真。”

黄琬轻轻吁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说道:“太尉对此事却很是上心。”

“都是一家人,又能分董承之势,如何不上心?”钟繇冷笑道:“董承这次急着请命东征,多半也是因此缘由不过,这些事眼下与我等没有干系,让太尉与董承斗去。”

黄琬对钟繇选择作壁上观的立场不置可否:“陛下提拔董氏外戚,我一直对此事颇有微词,饶是与彼等有地域之别,政见之分,但终究同为士人。以后若有相帮之处,当不吝援手才是。”

钟繇心里不以为然,想当初马日磾联合杨氏、赵家兄弟等人,与皇帝一同设计罢黜王允、清算关东士人的时候,可曾想过彼此都是同为士人?如今自己这些关东出身的士人在朝堂上被其压制,苦无出头之日,还不是拜他们所赐?

碍于情面,钟繇还是表面上附和道:“这是自然,不说别的,就说若是那闲谈属实,我一旦授任雍州,就少不得与当地望族交往。所以即便彼此有过龃龉,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共御外敌,不能计较私利。”

黄琬极为认同钟繇的话,他说:“接下来要做的,不仅是太尉,就连杨氏、司徒那边,都是利益攸关。如若没有这么一条彼此心知的成规,我们又怎么聚在一起来促成此事?”

第四十二章丨军容观盛

“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上书言兵事

这一天皇帝带着若干臣子以及侍中来到上林苑,期间却听到一个故事。说是虎贲郎王昌在蓝田打仗做先锋,在峣关已被敌人据守的情况下,王昌在山上布置疑兵,鼓舞士气,亲自抢关夺城。待敌人落荒而逃后,王昌又当机立断,派人追击,最后以两三百人,迫降了麾下数千的刘雄鸣。

随行的秘书郎法正听了不禁赞叹道:“他用的是当年留侯兵出蓝田的故计,此人深谙用兵之道,以少制众,实在了得。”

法正是一干秘书郎里面最懂兵法谋略的,连他都出言夸赞了,其余的人无不跟着附和。

皇帝骑在马上,听罢,冷笑道:“能出此计者,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将材。”

众人听着皇帝语气不对,面面相觑,都没弄懂皇帝此刻的心思。

“王忠。”皇帝对一旁说起这段故事的旅贲令王忠问道:“这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王忠接任张辽留下的职缺,拜为旅贲令随驾奔走的日子还没多久,对皇帝的性情一知半解。此时不知道皇帝的心思,谨慎的说道:“听说是虎贲军中传出来的,都说蓝田一战,若无此人运筹,绝不会这么轻易拿下。”

皇帝没有答话,如果不是看到了盖顺叙功请封的奏疏、看到了排在王昌之后的那个熟悉的名字,他还可能真以为自己捡到宝了,以为王昌是什么被历史埋没的将才呢!

本来心里还有一丝不确定,现在听了这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皇帝再也没有疑虑了。

越是世代沿袭,就越是了解这个体制内的规则与约定俗成的陋习,这个王昌的父祖皆为虎贲,自然深谙其道。这种人即便有一定军事技能,堪为一时精兵,但日久天长,一定会败坏军中风气。

如果不早些预防,把这股歪风刹住,皇帝手下这支好不容易练成出来的精锐之师,就要变成乌合之众了!

虽然上林苑许多地方都被拿来屯田,但为了方便皇帝时不时的出城游猎,检阅军队,还是特意保存了些有重要功能和意义的宫殿遗址,比如建章宫、宣曲宫,这些遗址大都分布在长安城西,于是也被称为上林西苑。

细柳观就是皇帝经常来检校部队的地方,由于皇帝经常到这个地方来,所以善于做事的上林苑令胡邈便在原址上搭建了简单的殿宇,花费了一两个月的功夫,才修葺的像模像样。

皇帝等人骑马赶至时,上至北军中候王斌,下至中郎将徐荣、盖顺,以及北军若干校尉们,无不出营奉迎。这里虽说是细柳观,但却不是真正的细柳营,这些将领也不是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的周亚夫。

然而眼前的这一切让皇帝如何也提不起兴致来,倒不是他对这些人太过高要求,其实他对王斌、盖顺这些人的期望很低,不求他们能征善战,只求他们忠诚听话,替他牢牢掌握军队就是了。

可盖顺偏偏就不知事,不管他是蒙在鼓里也好,还是有意纵容、提拔王昌也罢,此事都是在责难逃。他的所作所为也让皇帝无比失望与后悔,到底是自己当时太过急切,为了尽快掌握禁军,将年轻没什么历练的盖顺一下子从宫门司马扶上秩比二千石的虎贲中郎将高位。

本来以为有用兵老道、善于做人的徐荣在一旁手把手教着,应当不会有多大问题,如今看来,却是起了拔苗助长的效果。

下马走上临时搭建的高台,皇帝身着武弁服,腰悬宝剑,表情赞许的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列阵站好的禁军。

一旁的旅贲令王忠完全没想到皇帝的脸会变得这么快,刚才还是一脸不悦,似乎对王昌抱有成见的样子,这会子一下就变得温和亲近了?

他那里知道,皇帝这是在心里憋着一股气,虽然盖顺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这也并不会影响到皇帝一如既往扶植他的策略。皇帝哪怕有心追究盖顺的过失,要好生敲打他,在这么多禁军将士的面前,还是得给盖顺一个面子。

看见皇帝被人群簇拥着,站在高台之上,站在底下的羽林、虎贲、北军等禁军皆在将校们的带领下站着对皇帝持兵作揖,山呼万岁。

将士甲胄在身,在宫外觐见皇帝时可许不拜,只以军礼相见,这是皇帝为了提高禁军地位,而特意在禁军推行的恩遇。

几个月的整合、训练下来,眼前的部队终于将重新归顺的雒阳禁军、以及新募之兵彻底融合,此时可谓是士气高昂、甲坚兵利。

无论是看多少次,皇帝每见到这个场景总是会忍不住热血澎湃,他没有按例训话,说些忠君报国的套话来激励军心因为这是不现实的,此时的士兵文化素质太低,思想觉悟本就不高。要想抓住军心,说再多还不如保证战前战时的粮饷军械、以及战后封赏公平、抚恤及时。

偌大的围场上,只听一声令下,旗帜飘扬,战马飞驰,金鼓阵阵。人人精神抖擞,喊声震天。

古代的阅兵不过就是排演军阵、骑马射箭,皇帝本来还想着将后世军事演习的规矩给照搬过来,可只是稍想一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军事演习的操作性和技术要求太高,没有客观的第三方和可靠的规则用来计算人员伤亡与胜负,再好的设想也只会流于形式。

皇帝看了会军阵操演之后,招手将北军中候、兼中垒校尉王斌、羽林中郎将徐荣、虎贲中郎将盖顺,以及越骑校尉张辽等若干校尉们叫来说道:“所谓军贵在治,平常就要申明法令,熟悉金鼓,这样在战场上就会进退有序,最重要的是,为将者得赏罚分明。”

见盖顺一脸坦然受教,毫不心虚的模样,皇帝眉头微皱,把话说得再明白了几分:“排军布阵、骑马射箭,这是练兵的根本。但作为一军之将,必须得善于率下安众,临危制胜。正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四十三章丨检校谈兵

“圣王以天下耳目为视听,故能无不闻见。”后汉书刘陶传

皇帝亲近的叫着盖顺的表字,盖顺不敢托大,抱拳道:“陛下说的是,为将者负三军存亡、一战成败,非能者不可任。”

“看来你这一个多月在三辅剿贼,也算是颇有心得。”皇帝看了看徐荣,又看了看站在徐荣后头的张辽等人,说:“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你们以后是都要单独领兵,征战在外的。刚才检校的是底下的兵众,现在我要检校你们这些当将军的谋略。”

众人听了这话,都没有什么异议,他们老早就羡慕盖顺与徐荣剿除三辅群寇的战绩,此刻都摩拳擦掌,想着在皇帝面前好好表现,不说担任主帅,但随军出征白波也不是不可以争取。

“臣谨喏。”众人里唯有北军中候王斌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道:“不知君上要如何检校?”

这里的将校要么就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要么就是家中传习过兵法,自身满腹韬略。就王斌一个是门外汉,此时一听皇帝要检校谋略,心里顿时就虚了起来。

“当年新息侯马援聚米为山谷,为光武皇帝指画形势,使凉州诸郡城郭、地形、兵力尽在眼底。”皇帝对此早有打算,毕竟王昌冒领军功只是他个人的猜测,无凭无据,他若不找个合适的由头,还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就偏偏认定蓝田一战是徐晃的功劳。

于是皇帝便让人事先做好一个简陋的沙盘,此时让人抬了上来,根据沙盘的地形,由他自己设置敌我兵马的数量、种类、精锐程度以及天气等条件,专用以考校这些人临机决断、行军打仗的能力。

但沙盘毕竟限制了地形,所以有时候皇帝也会抛弃沙盘,选择一些历史上出现过的经典战争当做题目。

比如对张辽的考校问题是:“若此时敌以十万之师,兵临城下,敌众我寡,尔为主帅,该当何如?”

张辽没有立即作答,他壮着胆子反问道:“敢问陛下,此乃坚城否?”

不是坚城就很好回答了,要么弃城打游击、要么就战略性撤退,另寻关隘要道据守。可这么一来问题就太过简单了,皇帝揶揄说道:“自然是坚城无疑了。”

张辽这才答道:“彼等十万之众,可战之兵想必不过三万,其余应该多是民夫,充入军中,是要造势诈我。所以我军应当拣选精锐,以大义激励士卒,披坚执锐,趁彼等尚未整阵、立足未稳之时,率兵突袭。”

徐荣听了,忍不住反驳道:“即便得逞,也未能伤及根本,彼等依然会围城。”

张辽一见是徐荣,便直接反驳道:“此法确实不能让彼等退兵,但若是得胜,便能夺其军心、败其士气,而且还能安定我军之心,自此之后,便可从容固守,修习守备。”

“那不就成了围城苦战?”法正突然说道。

见众将都扭头看着他,法正毫不胆怯,朗声说道:“彼等十万之军,若是日夜攻打,就算有坚城也守不了多久。”

张辽知道秘书郎法正是皇帝身边的年轻俊彦,不可以像刚才反驳徐荣那样无礼,他缓言道:“陛下先前已言,此时敌众我寡,两军士气又经过我带兵突击而彼降我涨。且不说是否有援军,就说对方十万大军,整日粮秣所需何止千万?而我军据守坚城,想必粮秣军械,以及守城之物都是不缺。只要坚守下去,不出半月,彼等必无劳而返。”

“那时我再挑选精兵,衔尾追击,可一击破敌。”

皇帝点点头,没想到张辽年纪轻轻就如此了得。他刚要出口赞扬,却只见法正俨然将自己带入了角色,不服气的说道:“那我若是故意撤军,在一路预留精兵埋伏你呢?”

张辽哈哈一笑,复又正色道:“十万大军,调配起来何其艰难,岂是想撤就撤的?到时候上情下达,稍有阻滞,便会引发混乱。那个时候,恐怕诈退就成了真败。至于伏兵,我既是守城之将,岂会不知该城附近何处是险地、何处是坦途?”

法正脸色一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书生点兵的毛病。皇帝见状,适时的为他解了围:“你们两个的见地都很独到,张文远,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假以时日,你必当是朝廷大将。”

这简直是对他莫大的肯定与夸赞,张辽喜不自胜,比得了什么都高兴,连忙谢过。

“孝直。”皇帝鼓励了张辽,这才对法正说道:“你禀赋出众,长于军略,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凡事还是得亲身体会。”

法正虚心受教,皇帝没有因此批评他好胜心强,已经是给了他很大面子了,而且皇帝那句亲身体会似乎有别的含义,让法正不得不在一边多想。

皇帝环顾四周,刚才他已经通过这种方式考校了除王斌以外的所有将校,此时正该准备训勉几句,然后打道回宫。可他偏偏看了盖顺一眼,饶有兴致的说道:“正言,你带兵在蓝田剿除刘雄鸣的时候,麾下似乎出了一员将才?你的奏疏中说他仅带三百人便抢关夺城,说降数千贼众,我记得这人可是叫王昌?”

一旁的徐荣此时眉头微皱,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这件事情徐晃曾私下里找他质疑过,他不敢得罪盖顺,只能好言相劝,说服对方暂时忍让,毕竟以后立功的机会多得是,犯不着为此得罪盖顺这样的军中新贵。

此时见皇帝又提起此事,看上去是好像很赏识这个有勇有谋的王昌,准备大肆提拔。王昌本就因为此战录功,提拔为虎贲侍郎,比四百石,如今眼见皇帝又要格外加以恩赏。这看在徐荣眼里,实在是为徐晃鸣不平。

王昌如今所获得的种种功绩,本该都是徐晃的,当初如果他跟盖顺直接挑明。现在被皇帝表彰的应该就是徐晃,而不是什么王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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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丨兵以攻弱

“夫地势者,兵之助也。不知战地而求胜者,未之有也。”将苑轻战

徐荣想起自己坎坷一生,先是在辽东与乌桓部族生死相搏,一路摸爬滚打,不仅要面临着异族的威胁,还要应付上官的盘剥。他受尽委屈,好不容易在四十多岁的时候熬出了头,被当做边关骁将,选入孝灵皇帝新建的西园军中。

可好景不长,后来董卓入京,掌握雒阳禁军,对不服者一概裁汰,服者一路升迁。徐荣好不容易熬到现在,难道就要因为董卓横行霸道,就甘愿被他贬斥回乡、再度一无所有吗?

幸而董卓还举着汉室大旗,在董卓手下任事也可以当做是间接的为汉室效命,这是一直以来徐荣不断在心里的自我安慰。

直到董卓死后,皇帝亲政,徐荣再一次担惊受怕,以为自己就将当做余党清算。结果皇帝不嫌他过去劣迹,对他付以极大的信任,这才有了徐荣的今天。

徐晃与他年轻时一样,都是有勇有谋,都是遭遇了类似的经历。

当年徐荣只身投军,军中无人照应才备受欺凌如今徐晃有他赏识,难道还要让对方重蹈覆辙吗?

这样想着,徐荣心里突然对当时婉拒了为徐晃伸张的举动而感到愧疚,一个从来不敢有过的、大胆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让他放弃了往日明哲保身、低调谦让的作风,开口说道:“陛下”

“怎么?”皇帝似乎知道徐荣要说什么,不动声色的打断道:“难道你麾下也有良才,想要举荐吗?”

徐荣一愣,瞬间回过神来,背后立时吓出一阵冷汗。

他刚才真是疯了!差一点就要祸从口出,他算什么?跟名臣之后,得蒙皇帝、士人青睐的盖顺相比,他不过是一个有污点的将军,受皇帝大发慈悲才得以掌军,就连自己的位置都不甚稳固。哪来的资格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一个小军候伸张正义?

幸好刚才皇帝打岔,才让他冷静了下来,不至于犯下大错,否则不单是徐晃,就连他都可能自身难保。

见徐荣犹疑忐忑的模样,皇帝循循善诱,温言问道:“若是你麾下也有良才,大可举荐过来,趁着我还有些兴致,将他与王昌一同在我跟前言说军略。至于是不是将才”

皇帝环顾在场众人一眼,缓缓说道:“尔等无不是善战之将,自当由你们来评定。”

众人连说不敢,毕竟这要上来的可是盖顺看重的亲信,盖顺是什么人,他的面子能不给?等会只要王昌稍微表现出一半他在峣关之战里的谋略,众人即便不会屈节奉承,也不会故意挑刺。

徐荣正打算拒绝,忽然转念一想,没准这会是一个成全、弥补徐晃的契机。

“臣麾下确有一人,晓畅军事,临阵敢战。如若陛下有意,臣愿为荐举,供陛下”徐荣说完,又看了看其余诸将:“以及诸位检校。”

盖顺从徐荣一反常态的言语中察觉出丝毫异样,他倒不是担心对方荐举的人会抢了王昌的风头在他看来,王昌能立下蓝田那样的大功,就足以证明他的军事能力。

他担心的是,皇帝与徐荣这不寻常的举动,可能会给带来他意想不到的麻烦。

很快,层层军令传递下去,王昌与徐晃接到传召后,一齐在台下汇合。

徐晃待人接物本来就不苟言笑,此时见了王昌,脸色冰冷,连半分笑意都没有。

王昌没想到会在台下见到徐晃,他强定心神,仍然相信盖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以及徐荣胆小怕事,不敢出头的个性。

在心思平静后,王昌犹如老友相见一般笑道:“公明!这么些天未见,不知近来如何?”

王昌有意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并以此佐证自己的猜想。

谁知徐晃没搭理他,竟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胜利者对失败者总是带有极大的宽容与优越感,王昌碰了个钉子,倒也不恼,心里却越发镇定了。

皇帝见了二人,首先便为两人的外貌所吸引。王昌倒不必再提,人长的十分精瘦,双眼炯炯有神。

而徐晃强挚壮猛,规正的国字脸,威严而有肃容。

皇帝点头道:“听闻你们各自都是虎贲、羽林军中的佼佼者,颇多智略。今日正好检校诸将,顺便看看你们到底是不是将才。”

王昌心里蓦地一跳,下意识的就要拒绝:“臣微薄之资,侥得战功,实在担不起将才二字。”

在旁人看来这是谦虚识趣,在皇帝眼中却殊为可笑:“无需如此,不过是考校一番罢了。”

“能得陛下检校,臣与有荣焉,即便答得不如人意,那也是臣自己智略浅薄。”徐晃突然开口的一句话,瞬间将王昌摆到一个尴尬的境地去了。

王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盖顺疑惑的盯了他一眼,王昌这才硬着头皮应诺下来。

皇帝好整以暇的问道:“敌众我寡,若是路上相遇,为之奈何?”

这与先前张辽答得题目极为类似,众人心里不解,这么一来岂不是将这俩人与张辽相提并论了么?

王昌皱着眉头,绞尽脑汁的思索对策,一回神见众人无不看着他,显然是在等着他回话。

其中尤其是法正的眼神最为期待。

“若是如此,当寻可乘之机,进击来犯。如果太过悬殊,那当以保存实力为好。”王昌说了个自认为最稳妥的法子。

王昌话一说完,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见众人都是一脸古怪,法正更是惊诧莫名,毫不客气地瞪着王昌,两片薄薄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有话要说。

这个法子并不算错,只是刚过及格线,跟王昌在蓝田设置疑兵、夜袭关城、劝降贼首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有失水准。

皇帝忍不住笑了,他也没去说王昌讲的好不好,也没给其他人这个机会。这就算是照顾盖顺面子了,毕竟再过一会,谁都能瞧出这里面有问题。

“徐晃,你来说。”

徐晃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他向来谨慎,遇到这种问题,跟张辽一样,都是不急着作答,要把认为重要的东西搞清楚:“敢问陛下,敌我相逢之时,所在地形如何?”

皇帝想了想,没答话,拿眼神向法正示意。法正一开始还在其他人面前夸赞王昌用兵了得,如今看王昌这番对答,法正都为其觉得脸红。

更别说还有与他素来不对付的秘书郎杨修在一旁揶揄的看着他了。

法正心里羞恼,实在不想跟这些人搭话,奈何上有圣意,只好干巴巴的问道:“若遇丘陵、大泽,你该如何?”

徐晃一丝不苟的答道:“敌众我寡,当疾行而去,不可逗留。”

第四十五章丨有失朕望

“尚可稍赎前愆,倘再仍前玩忽自问当得何罪,决不能稍为宽贷也。”乾隆实录

这个回答与王昌所言没什么区别,众人听了,也不觉得有何出奇之处。就连一边竖着耳朵听的王昌,此时也放下心来,悄然松了口气。

法正撇了撇嘴,轻蔑的退了回去。

这时徐荣心里暗道不妙,实在忍不住坐见大好良机溜走,出言问道:“那若是在高山深谷,又该如何?”

徐晃感激的看了徐荣一眼,果然没有让对方失望:“深谷之中,绝不能贸然后撤。若是猝然相遇,当摇旗擂鼓,壮士卒胆色,再排弓弩于前,且射且击。我再观察敌阵,若是有乱,当即刻进击。”

众人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没料到事出突然,徐荣与徐晃二人像是说好了似的一问一答。若不是这是皇帝临时出题,断无串通的可能,他们差点就要怀疑这两人私下有过交流了。

张辽此刻突然来了精神,他出声说道:“你可别忘了,敌众我寡。”

“深谷之中,再多的兵也排不出成型的阵仗,譬如壮汉入窄巷,空有膂力,反倒还不如羸者灵动。”徐晃并不因为对方是北军越骑校尉而收敛几分,自信的回道。

本来志趣恹恹的法正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再度问道:“你若进击,如何确保得胜?”

徐晃转向法正,说道:“狭路相逢,勇者胜!”

“善。”皇帝拊掌说道:“一鼓作气,长驱直入,古之善用兵者,也不过如此吧。”

这可是除了对张辽的评价以外,今天皇帝所说的最高评价。众人不由侧目而视,没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候竟然还有如此谋略。

在之后的事就很简单了,皇帝并没有对王昌质疑、怪罪什么,更没有对徐晃说什么偏向性的话。

直到二人离开,犹未反应过来的王斌这才好奇的问道:“君上似乎很看好这个军候?”

“哪儿有什么军候?”皇帝反问道,接下来的话也让徐荣瞬间安心,知道自己这些心思没有枉费。

“这是我未来的上将军!”

几乎所有的将校一时间都在羡慕徐晃,有这么一句话在,今后想不一飞登天都难。

“徐荣。”皇帝吩咐道:“让他做骑都尉,带两千羽林骑。你可得好生栽培,切不可埋没了他!”

回过神来的徐荣立即喜道:“臣谨喏!”

这段事便告一段落,虽然皇帝并没有明说,甚至丝毫的暗示都没有,在场所有人,不仅是禁军诸将校,就连随驾的侍中、秘书郎等亲侍都能从皇帝突然考校徐晃与王昌这两个小角色的行为中,察觉出一丝异样。只要他们联系到王昌与徐晃都是蓝田之战的先锋,再想到这场考校所展示的各自智略,便不难明白这里面发生了什么。

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已经通过非常委婉的方式对王昌贪功冒绩的行为作出了警告,盖顺若还有些许进取之意,想必痛定思痛,将会大力整顿军中风气。

王昌的军职虽然不会被撤,但已经没有机会再往上进一步了,虽然他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至于徐晃,虽然他在蓝田的战功不可避免的给了王昌,但他有皇帝刚才的高度评价作为补偿,又是一个简在帝心的人物,以后在军中自然会顺风顺水,用不了多久就会崭露头角,所以王昌盗取的这点功劳还不还给他,已经无关紧要了。

回去的时候,皇帝没有骑马,而是改乘銮舆,为的就是让盖顺骖乘,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随驾么?”

盖顺跪伏在狭窄的车厢里,愧疚的说道:“臣未加甄别而误信人言,险些埋没良材,此皆臣不察之过。”

“你以为你的过错就只有这些?”皇帝终于忍不住骂道:“你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话一说完,皇帝随即从袖中抽出一份随身带着的、董承弹劾盖顺的奏疏,将其丢在盖顺面前:“这是今早弹劾你的奏疏,你自己看!”

盖顺将奏疏捡起来,快速的扫视一遍,随即大惊失色,再次伏身说道:“请陛下恕罪!”

“说得轻巧,你教我怎么恕你的罪?”皇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痛心疾首的说道:“朝廷不日就要出兵征讨白波,你知道我对你寄予了多少厚望?”

皇帝在盖顺身上付出多少心血,盖顺心如明镜,征讨白波,是他们君臣二人老早以前就议定好了的计划。为了这件事,皇帝特意预先派盖顺外出剿除贼寇,一来是积累经验,二来是增加声望,不至于到时候反对的声音太大。

可现在出了这么几件破事之后,盖顺的能力一定会遭到质疑,短时间内只好将他冷藏,不可能再让他有单独领兵出征、或者是参加大战的机会了。

“王昌的事倒还好说,你只是受其蒙蔽,不算主犯,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底下的那些人也不会乱讲话。只要你及时整肃军纪,把其他几个冒功邀赏的人给办了,你依然可以做你的中郎将。”皇帝气仍不平,警告道:“但倘若还有下次,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唯,臣敢以性命担保,此事绝不会再犯!”盖顺信誓旦旦的做出保证,这个事也将他多日以来建立的自信与骄傲土崩瓦解,让他在今后戒骄戒躁,算是一个宝贵的经验教训。

皇帝没再说话,盖顺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大打折扣,毕竟不会有哪个领导会喜欢给他找麻烦的无能下属,如果盖顺真的教而不改,那他就准备回去当一辈子的宫门司马吧。

銮驾到了宫门,皇帝下车之后,再也没看盖顺一眼,径直回了前殿。留下盖顺极为尴尬的站在原地,冲皇帝离去的身影深深一拜,作揖离去。

法正等人见到这副景况,无不明白是什么回事,他们不敢在这件事上多言,只好簇拥着跟在后头。这时公车司马令王端走上前去,在皇帝身边小声说道:“司空刚才亲谒北宫门上封事,臣不敢自作主张,特来呈交陛下。”

听了这话,皇帝停住脚步问道:“他又有什么事?”

所谓封事就是密封的奏章,是孝宣皇帝首创,奏疏用皂囊封缄,一旦呈递,就是录尚书的大臣、或是尚书令都不能擅自启封拆看。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奏疏中的内容泄露,相当于是清朝的密折制度,是防止臣子欺下瞒上,加强君权的一个措施。

皇帝拿过王端递来的封事,亲自拆开,草草看了两眼,突然无不嘲弄的笑了:“这手段可比王允高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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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丨各取所需

“上思帷幄臣,乃使使召先生入赞戎枢。”袁节寰晋大司马奉命乘传锦还序

自始至终,黄琬给皇帝的印象其实是比较好的,且不说他过往的优秀履历,单说他自从王允手中接过领袖关东士人的旗帜,专心韬晦,静候时机,从不跟风头正盛的马日磾等人争长短,足见谋事之深。

这一次他看准机会,奏上封事,同样是鲍出的事情,董承只看到了京畿仍有匪徒,盖顺未能克竟全功,言而不实。他却从另一个角度出发,指出了军屯与民屯长官彼此的屯户之争,顺便批评了当地典农司马见死不救的渎职之罪。

这正是一张给皇帝送上门来的好牌,典农校尉王承是董承举荐的亲近,这次便是他仗着权势,与京兆农曹掾争抢屯户。皇帝若要彻查,最多不过是厘清屯户的性质,追责也只是到王承则止。如果董承死咬着盖顺不放,那皇帝大可借题发挥,把这个问题攀附到董承身上去,让他投鼠忌器,不敢妄为。

想到这里皇帝心里平静了许多,虽然黄琬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但他这次投石问路好歹也算是为君分忧。至于黄琬想要的是什么,说来说去也不过那么几个,皇帝心里简直洞若观火。

黄琬挺着腰,脚步轻盈,快速的趋进宣室殿。像他这样的外朝臣,如无录尚书事的职权、或是皇帝特意召见,他是不能随便来的。这次他因故至此,心里虽想好了说辞,但总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他深知皇帝是极精明的一个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所以他得拿出真材实料来。

“司空臣琬叩见陛下!”

“司空身子看着倒还健朗,不知年齿几何?”

“已是知天命之年。”

“果然是齿德俱增。”皇帝点点头,若有所思:“你与司徒、太尉他们年纪相仿,可身子却比他们要好得多。”

黄琬心里不禁揣摩道:司徒赵谦久病缠身,难以恢复。太尉马日磾前些日子也生过一场大病,虽说痊愈,但精力已经不胜从前。二者都是录尚书事的宰辅,皇帝好端端的说起这个来,难道是想让自己取代赵谦死后的位置?

他试探性的答道:“唯,司徒等人为国处事,心忧劳累,臣才浅职闲,自然比他们二公要多些时候调养。”

“人总得要多看重自己的身子。”皇帝点头道:“就如我当初身子孱弱,常多疾病。自打五月开始练习骑马射箭,身子逐渐康健,再无大病,这才得以有精力御临政务。”

黄琬奉承道:“高皇帝与光武皇帝都是马上得天下,陛下勤于武艺,精习骑射,正是朝廷之幸。”

皇帝笑了笑,显然对此回答极为满意,他能让黄琬在赵谦之后录尚书事,参与朝政而黄琬则是能够保证带领朝中的关东士人支持皇帝的战略,同意对关东采取马上得天下的军事行动,而不是一开始他们坚持的绥和立场。

两人在非常委婉的前提下,几句话便互相确认了各自能拿出作交换的利益条件,就像谈生意一般,谈妥了,就可以说起当前需要合伙的正事了:“李傕当初叛乱所裹挟的那数万百姓,到底该归置何处,农曹与典农双方各执一词,都有道理。却不知道司空是如何看待的?”

“臣以为,京兆典农校尉王承所言,实属谬论,彼等皆是良善百姓,纵一时被李傕等逆贼充入军中,岂是自愿而为?若是将其视若军籍,未免太不妥当。”黄琬说道:“而且军屯以军法来治理屯户,较民屯要多出许多限制,大量本是良家百姓的屯户不堪约束,纷纷逃散,长此以往,恐非朝廷之福。”

“那依你之见?”

“自然是归入民屯,农曹掾都是朝廷选派的三署郎官,一时俊彦,自然比那些典农校尉、都尉们要善于民事。”

看黄琬对答如流,颇有条理,皇帝频频点头,感到满意。他想询问黄琬关于出征白波选谁做主帅的看法,但是在心里迟疑了一下,盖顺至少现在已经不值得皇帝再为之付出太多利益来交换领兵机会了,于是他改换了一个话题,说:

“这个鲍出可堪孝烈,有侠者之风。但若不是该地典农司马、亭长办事颟顸,鲍出也没有这个成全声名的机会。”

黄琬见皇帝语气有些不悦,附和的说道:“该地典农确实糊涂,完全没有体会丝毫陛下爱民之心。不知将多少如鲍出一家,本是民屯的却编入军屯。若是不将其查办,恐怕难以聚敛民心。”

皇帝沉吟片刻,点头道:“此僚侵夺民屯在先,见死不救在后,应付廷尉论罪。”

“陛下睿鉴,臣以为鲍出一事,正当”

皇帝这时扬了扬下巴,隐晦的说道:“勿因小失大。”

黄琬立时警醒,这是在告诉他不能老拿鲍出的事做文章,用鲍出的事情攻讦京兆典农校尉王承依仗董承之势,肆意抢占屯户虽然非常可行。但无疑也会因啖人贼的事,附带对盖顺的伤害,在平常人眼里,这可是同时开罪皇帝与董承。眼下对于势力孱弱的关东士人来说,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臣谨喏。”黄琬说道:“确实该点到即止,另选题目。”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这才说道:“厘清屯户的事情,军屯那边,由典农中郎将段煨负责,他办事也是个极小心忠厚的,至于民屯这边,便由你来挑起担子,与少府一同跟段煨接洽。”

段煨在朝中没有根基,在面对咄咄逼人的王承时,哪怕对方是自己名义上的下属,他也碍于董承的权势,不敢对王承做出处置。眼下王承即将遭到清算,段煨为了避免被牵连,肯定会尽快脱手那些个被侵夺来的屯户,一股脑的全交付给少府和郡县手下的农曹。

这对于黄琬来说正中下怀,得此职权后,当即领命告谢。两人合计完,黄琬便不再久留,正欲行礼告退。

只听皇帝忽然说道:“司空要走,我让皇甫郦随行送你出宫。”

黄琬诧异的看了眼皇帝,见对方神色如常,黄琬不敢拒绝,率然应下。

第四十七章丨分说事理

“且夫卿必有军事,是故循车马,比卒乘,以备戎事。”韩非子外储说左下

皇甫郦本来是常侍谒者,专负责朝会礼仪,传闻他由于声音洪亮,容貌伟丽,在朝会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这才改任黄门侍郎,随从左右。许多人只觉得这个过程太过戏剧性,而且不免有人腹诽皇甫郦是以容貌幸进。

但这种说法并不占主流,大多数人都知道皇甫郦本人头脑灵活,应答时能随机应变,有专对之才,这些方是他备受赏识的根本。

最重要的是,他能得受重用,与其叔父骠骑将军皇甫嵩也脱不开关系。

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他的言行举止,无不得谨而慎之,因为这都有可能是未来朝政的风向标,是臣子揣摩圣意的最好参照。

黄琬不难琢磨出皇帝这次是有的放矢,在路上,他领会皇帝的暗示,投石问路,特意寻皇甫郦搭话:“你叔父近来身子如何?”

皇甫郦不觉有他,老实答道:“有劳明公挂念,叔父身子向来康健,前些天还在军中与那些年轻将官比试骑射。”

黄琬抚须笑道:“皇甫义真骁勇不减当年,果有廉颇之风矣!”

他作出一副故交旧识的姿态,感慨道:“当年皇甫义真初为郎将,奉诏征讨黄巾,以寡破众,可称良将。后来老夫牧守豫州,境内虽有流匪,但无巨寇,此皆皇甫义真之功。”

自家叔父被黄琬这样的名士夸赞,皇甫郦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慢慢开始警惕起来。黄琬与他叔父并无深交,此时对方如此吹捧,一定有缘故。

见皇甫郦含糊其辞的故作谦虚,黄琬不禁暗叹此人果真机敏谨慎。他索性换了副说辞,直言道:“不知足下以为,朝廷征伐白波,当以何人为帅?”

“这是陛下与明公等人的事,我不该置喙。”皇甫郦有点吃惊,同时想也不想就谨慎的选择回避。

虽然如此,但无论怎么说,皇甫郦心中其实是倾向于让自家叔父领兵出征的,一来是皇甫嵩确实有这个能耐,二来是他心里实在瞧不起年轻才浅的盖顺与志骄意满的董承。

不过这话只能放在心里去说,黄琬再有名望,终究与他们不是一起的。

“这个说辞可不行。”黄琬并不买账,摆出架子批评道:“足下身为黄门侍郎,时刻接触朝廷机要,同时也有备受咨议的职分。朝廷大事,岂能置身度外?”

这个批评让皇甫郦被逼的十分无奈,他只好说道:“听说虎贲中郎将剿贼有方,三辅为之一清”

黄琬立时截住,说道:“足下还不知道,此事绝非如此,而是另有隐情。”

由于董承今早才上呈弹劾奏章,消息一时还没有彻底流传出去,所以黄琬便把因鲍出救母而引出来的种种事迹转告给了皇甫郦,听得对方一惊一乍。

消息不对称所造成的内心震撼,让皇甫郦一时无暇多想,同时也显得此刻黄琬在皇甫郦眼中是极为沉稳,似乎早有成算。

“这个事情、不知道陛下?”皇甫郦想起适才黄琬与皇帝在宣室的单独诏对,下意识的就误以为是在商讨这件事。

皇帝根本没有对黄琬就此事表达什么态度,只是根据他对皇帝的了解以及刚才言行的流露,大致能猜到一些。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陛下曾言:诏书下达,凡涉军事,务求真实,不得粉饰战功,虚言太平,有失臣民之望,你道这是为什么?”

“陛下所见极是,恐怕这是为了有一说一,不能捏造战功蒙骗士民。”皇甫郦说完,眼底仍有一丝疑惑:“可虎贲中郎将毕竟是名臣之后,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过,当不至于严惩。”

黄琬叹口气道:“小惩而大诫,盖顺此次可谓是大失众望。”

皇甫郦突然明白了什么:“明公指的是,出兵白波,就此与他失之交臂了?”

“黄巾蛾贼盘踞河东,纷扰不平已有数载,朝廷如今终于能聚齐精兵,一击破之。可奈何”黄琬稍停一下,忽然忧心忡忡的盯着皇甫郦俊伟的面孔,轻声问道:“此事一出,朝中还能有谁足堪重任,领兵东征?”

皇甫郦早有耳闻,白波军看似拥众数万,其实早已人困马乏、粮草不济、兵力疲敝。东征白波虽是一场大规模的战役,但也是一场难度足够功勋又足够大的战事。

极小的投入能换来巨大的收益,以至于眼下朝中不论谁能参与此战,不说主帅、哪怕是随军偏将,事后都能获得殊荣。毕竟这可是朝廷除开小打小闹的三辅剿匪,自彻底安定以来,主动发起的第一场大战。

但谁都想去,不代表谁都能去,由于此战对主帅的军事才能要求不是太高,所以选派标准便主要是看彼此的博弈了。

盖顺本是无可争辩的主帅人选,这场征伐白波的大功显然是皇帝预留给他的进身之阶。

只要盖顺老老实实清剿完三辅流贼,积累了些许经验和声望,皇帝就能顺理成章的依旧以盖顺为主、徐荣为副的组合领兵出征。到时候打赢了白波,就能一举奠定盖顺在军中的地位,坐实他后起之秀的名头。

可现在听了黄琬这么一说,盖顺被有心人抓住了尾巴不放,显然是没有资格东征了。所以除开盖顺,既有权势、又够资格的就只有车骑将军董承以及他手下一帮能征善战的董卓旧部。

至于同样身为皇帝亲信的王斌,虽然其地位犹在盖顺之上,但他唯一的不足就是太老了,即便得了这么大的战功,又能帮皇帝在军中撑几年?而且王斌作为外戚,领受这么大的军功,也很容易引起董承的嫉恨,导致两个外戚内斗,从而让士人作壁上观,这是皇帝不愿见到的。

话说回来,皇甫郦心里很是焦急,跟盖顺相比,他更不愿见董承获得主帅的机会。此时不再需要黄琬提醒他也明白了对方用意,放眼朝中,唯一能代替盖顺,与董承争抢东征资格的唯有他的叔父骠骑将军皇甫嵩。

只是皇甫嵩胆小怕事,不愿牵涉朝堂争斗,这次议定东征人选,他连一丝争取的想法都没有。虽然身为骠骑将军,却处事极为低调,从来未让人觉得他位高权重过。

“家叔整日不是留迹军营,就是在府中注释经书。在下也常与其讨论过白波战事,但每一提起,家叔都要顾左言他。”想起皇甫嵩极力韬晦的消极模样,皇甫郦无奈的说道。

黄琬跟着叹了口气:“这确实是一大疑难,不过事干重大,东征白波,非皇甫义真不可。足下不妨当面问一问他的意见,记的责以忠义,让他以国事为重。”

皇甫郦点点头,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肩头的担子是何等的沉重,并担心皇甫嵩不愿意在此事上开罪气势正盛的董承。想起这些年皇甫嵩逐渐变得畏首畏尾、胆小怯懦,再不复当年气概,皇甫郦不由叹道:“但愿如此就好了。”

第四十八章丨竖子与谋

“应用之妙,成乎一心,变化之机,莫可窥测。”史论

送走黄琬,皇甫郦心里思量不定,便决议偷跑去石渠阁找秘书令射坚。射坚的亲弟弟射援是皇甫嵩的女婿,算起来两人还是连襟,在朝中互相照应,彼此相熟。

射坚身为秘书令,执掌秘书监,熟知不少内情。

“盖顺这次确实是铸就大错,不仅自损前程,更是伤及陛下颜面,最重要的是”秘书郎射坚悄悄将皇甫郦拉到石渠阁一处偏僻的角落:“陛下心里的筹算被全部打乱,纵然有补救之法,一时之间也是仓促难行。”

“补救之法?”皇甫郦纳闷道:“是说东征白波么?此时若是还让盖顺领军,恐怕难以服众,朝中有人也不会答应。”

“盖顺经此一遭,声望剧减,非得好生修养一段时日不可。”射坚小声说道:“你可知陛下近日在看什么书?”

“我不甚了了。”虽然黄门侍郎是皇帝的近侍,但近侍也根据离皇帝的距离远近而分三六九等,以往是侍中最为亲近,现在则是秘书郎最接近皇帝,其次就是侍中,最后再是黄门侍郎。

尤其是皇帝看书向来在石渠阁与秘书监诸人一同翻阅,以供随时辩论经义、研习学问。是故就连皇甫郦若不刻意打听,也不太清楚皇帝最近在看什么书:“陛下不是爱看太史公书、汉书和汉记么?想必近来也无出这几篇。”

“陛下近来在看的,是汉记窦宪传!”

“啊!”皇甫郦惊呼一声,随即压低了声音,连忙道:“可是带兵北击匈奴、勒石燕然那一段?”

窦宪以外戚之尊亲,领兵出征,获得实打实的战功,可谓是两汉以来头一遭,就算是前辈霍光、王莽都没有过。

如今朝中能被称之为外戚的,抛开宋泓与伏完这两个贵人家属以外不提,就只有车骑将军董承、北军中候王斌,这两人刚好都有兵权。前面已经提到,王斌做主帅是弊远远大于利的,皇帝真的愿意为了遏制董承,选择这个歼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吗?

他明明有别的选择不是么?比如说,皇甫嵩。

皇甫郦觉得这事很诡谲,只是偷眼瞧见射坚一脸真诚,并无蒙骗之意,心里越发的不确定了。

“此事还得早下决断!”射坚冷静的分析道:“皇甫公怯事避患,便是你我也很难劝服他与董承相争,陛下想必也是知道其中关隘,所以才不敢托付期望。”

“司空黄公适才与我说过。”皇甫郦道:“要我尽力相劝,晓以大义。一会宫门落钥,还请射君与我一齐到府上与叔父当面分说。”

射坚知道自己与皇甫氏同处一个阵营,荣辱与共,皇甫嵩能够答应出征,获得战功,对他射坚来说也很有好处。于是他没有推辞,点头说道:“那我再叫上舍弟,让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前去。”

到了傍晚,皇甫郦依旧制对青琐门作揖拜别后,转身走向在车边等候的射坚。

“让射兄久等了。”

射坚摆摆手,表示无碍:“夕拜青门,是国朝传下的成例,我多等一会也无事。”

两人对揖后联袂上车,彼此相顾无言,皇甫嵩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一旦坚持己见,便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想到此行的难度之大,以及皇甫嵩近年日益消沉的变化,皇甫郦不由得喟叹出声:“若是坚寿还在就好了。”

射坚闻言一愣,眼底抹过一丝惋惜:“坚寿若在,皇甫公当不至此,我等也不需要苦心运营了。”

皇甫坚寿是皇甫嵩的独子,为人聪明质朴,既孝且诚。董卓掌权后诏拜皇甫嵩为城门校尉,征辟是假,谋害是真。皇甫坚寿由于与董卓素有交情,听到消息后立即赶往雒阳,在董卓为其置办的酒席上,皇甫坚寿晓之情义,为求其父一命,当场叩头流涕。

董卓于心不忍,再加上确实有了些悔意,便在众人的请托下半推半就的放了皇甫嵩。皇甫坚寿因此而得名,只可惜后来天不假年,其辞拜侍中后不久就病故了。皇甫嵩因此受到极大的打击,中年丧子,这让其日益颓唐,再也不见当初平叛黄巾、击溃羌胡的胆略豪气。

此时两人提到皇甫坚寿,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皇甫坚寿尚在人世,且不说皇甫嵩还会不会这么谨小慎微、怯懦怕事,就说有德才出众的皇甫坚寿在,也定能说服皇甫嵩领兵出战。

只是如今皇甫坚寿已经成了皇甫嵩的心中隐痛,射坚感慨完,忍不住提醒道:“想归想,切不可在皇甫公面前提起他,免得多增哀思,又少了进取之念。”

皇甫郦同意这个说法,点头称是。

车马转转悠悠,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在皇甫嵩的府邸前停驻。

两人在偏厢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射援夫妇,见礼之后,射援夫妇先进去拜见高堂。

射坚与皇甫郦在外等了一会,只见射援一个人走了出来,小声说道:“都进去吧,明公气色不错。”

皇甫郦说道:“叔母呢?”

“已随拙荆到后面去了。”

皇甫嵩穿着一身宽松的燕居常服,正站在窗边,负手而立。

见到他们进来,皇甫嵩头也不回,淡淡说道:“今老矣,无能为也已。”

这句话既是引经据典,又是直抒胸臆。当初王允被免,李傕叛军将至城下,危在旦夕。那个时候为何没有想到盖顺?今日之事,仿佛昔日,倘若不是无以替代,又有谁会想到让他皇甫嵩上阵?

只不过皇甫嵩引述的那句典例还是让皇甫郦等人看到一丝苗头,心下俱是一喜。

“叔父何出此言,廉颇虽老,尚能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叔父乃军中柱石,起先为了不与晚辈争功,故而谦让,如今事情起了变化,再袖手谦让下去,只能让旁人坐大。”皇甫郦见机得快,立即说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射坚也跟着说道:“如今虎贲中郎将遭劾,已失上阵之机,明公若还不有所作为,岂不是徒然将东征之功,拱手让与车骑将军?”

“让给他?”

在座都是自己人,说话时也没了几分顾忌,皇甫嵩嘲讽道:“盖顺倒还好说,那是陛下刻意栽培的人物,又是盖京兆故人之子。老夫让他,也算是顾全了陛下对他的厚望、以及还了故人的恩情。而董承算什么货色,叛军降将,以外戚之尊而登高位的庸才,也值得我让?”

不好意思哈,刚刚在火车上,山路没信号,不好发文。

第四十九章丨佣才缘心

“卿所谓铁中铮铮,佣中佼佼者也。”后汉书刘盆子传

“唯,叔父说的正是此理。”皇甫郦说道:“叔父何等权重,在朝堂本不与这些人等争锋,故而一再退让。但此时既有大功于前,又有众望在后,确实不该再做忍让。不然,岂不是愈发让车骑将军轻视了?”

皇甫郦的口才确实出色,这几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一来是将皇甫嵩在朝廷上胆小怕事称赞为自持身份,不与旁人勾心斗角二来则是说皇帝与臣子都寄予厚望,给皇甫嵩戴高帽子。

几句话说下来,皇甫嵩频频点头,当初烛之武再怎么埋怨,最后还不是上阵退秦了?这可是为了朝廷大义,而不是计较个人私利,起点就比盖顺他们高许多。

“司空与你分说的那些话,”皇甫嵩忽又说道:“你还真以为是发自公心?”

“当然不会。”皇甫郦说道:“但若是看在叔父极有机会领兵东征,想示好、笼络却又不像。”

“为何不像?”皇甫嵩饶有兴致的说道:“攻取者先兵权,陛下说的这句话可谓箴言,是故太尉极力主张招纳马腾,杨氏更有族人出任护羌校尉,而司空他们呢?他们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到更像是要笼络明公了。”说话的是射援,他虽是白衣,未举孝廉,但才情却不逊于其兄射坚,此时他说道:“在这个时候,举荐明公领兵,正好引明公为倚仗。”

“他一个关东人,何时瞧得上我等关西武人了?像我皇甫氏世出良将,于国建功,最后还不是几经波折?”皇甫嵩有些忿忿,也正是因为这样,为了能融入士族圈子,自他叔父皇甫规那一代开始就钻研经学。皇甫嵩更是因此起家,做过议郎,尽管如此,皇甫氏依然不被接受,游离在士族圈子边缘。

“那这又是为什么?”皇甫郦忍不住问道。

“你们不要见他处事公允,看似不偏不颇,其实权谋也是十分了得,不容忽视。”皇甫嵩看着这些年轻的子侄辈,一一为其分析道:“鲍出这件事起因在长安,长安令王凌以晚辈礼事于司空,是故此事一出,第一个知道的便是司空那一帮人。”

射坚久在陛前,整日里又与秘书监的那帮俊彦在一起,对朝争也算是略有心得。此时听了皇甫嵩的提示,他琢磨道:“既然司空是第一个知道此事,既然他有公允持正的声名,又为何没有当即上书弹劾盖顺?反倒是等了这么些天,却是董承第一个上书?”

皇甫嵩击掌叹道:“你说的对!”

继而又问向众人:“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无非是想借董承之手,使虎贲中郎将无有领兵之机,其父对尚书令士孙公有提拔之恩,士孙公对虎贲中郎将也多有照拂,倘若其得获功勋,士孙公在朝堂上会愈发强势。”接话的依然是射坚,他说:“如此一来士孙公与太尉马公俱有倚仗,关西势大,彼等便再难起复。”

皇甫嵩赞许的看着射坚,说:“彼等再是刚直,也不敢直接得罪陛下与尚书令,故而只能借由董承之口。而董承却不自知,他这劾奏一出,不仅是盖顺,就连自己的领兵机会都没了。”

这一下皇甫郦等人都听得明白,纷纷点头,只见射援说道:“这么一来,反倒是成全了明公你,所以他们才急着相告,想事先交好?”

见射援又绕回去了,皇甫嵩啧道:“董承岂会甘心替我做嫁衣?这事儿肯定还有的扯皮,只有朝廷起了波澜,他们才有机会。不然各方各守其职,朝局稳固,彼等哪里还能兴起风浪来?”

“提议让叔父领兵只是为了搅乱视线?”皇甫郦不可置信的说道:“他们好大的算计,难道其他人不知道么?”

“事已至此,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皇甫嵩缓缓说道:“盖顺不可能不被处置,我不可能不得罪董承。司空录尚书事,这势头不是偶然,而是精心算计过的谋划,早在当初赵司徒请议黄琬为司空,交好杨氏的时候,就已经可以预见了。”

司徒赵谦即便有卫尉赵温继承他的政治遗产,即便皇帝有心扶持,但权势缩水已是必然。所以早在一开始就想着与杨氏联合,共推黄琬为三公。

两家联合,杨氏又不愿暴露锋芒惹来猜忌,想谦逊低调,所以便打算让势力孤单的黄琬做双方的代言人。

反正此时关东士族各自为政,不能选举人才入中央,补充壮大关东士人的势力,再加上黄琬不算纯粹的关东士族,所以这也是杨氏等人放心的缘故。

这件事未免太过惊骇,太尉马日磾的关西势力一枝独秀,而现在又要算上以司空黄琬为首的两派联合体

“陛下难道就未曾察觉?”作为皇帝的亲信,射坚很自觉的为皇帝的处境感到担忧。

“你忘记董承了?”皇甫嵩半阖着眼,垂眸深思:“这才是未雨绸缪,真正的明思睿鉴。”

射坚想起当初赵谦举荐黄琬从有实权的司隶校尉拜为无实权的司空的同时,皇帝就开始对董承予以重用,让他接替了黄琬的位置,成了司隶校尉。然后就开始了董承清查上林,对抗关西士人,而杨氏等人始终袖手旁观的道路。

现在回想起来,如今发生的一切几乎都在很久以前就有过苗头,牵涉朝局的巨大政治交易,各方居然就在一两个月前的任命中达成了默契。

“陛下年纪轻轻,却是天纵圣明,是汉室中兴之主。”皇甫嵩半是感慨半是叮嘱:“尔等今后行事一定戒急务忍,遇事要多想长远,不仅要想到自己,还要想到别人。”

众人知道皇甫嵩这是宦海沉浮数年的经验,又有刚才的一番说道,于是无不心悦诚服。

只是皇甫郦仍有愧疚,他虽然知道黄琬劝他来说服自家叔父肯定别有所图,但也没想到会图谋这么大。

以前皇甫嵩处处忍让低调,皇甫郦还不甚了解,知道今天才发觉自己的幼稚。他惭愧道:“竖子无谋,让叔父受累了。”

皇甫嵩笑道:“你能明白这一点,也不枉我今日说教。”

“何况,今日这件事,也未尝不是我一直静待的良机。”

这周说好了改封面,还没给我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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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丨西州客商

“街谈巷议,弹射臧否,剖析毫釐,擘肌分理。”西京赋

汉初平三年七月十八。

长安城,横门街。

横门街是长安城八街九陌的其中一条,横门大街贯通南北,北抵横门,南至未央宫北阙。街道中间则是早已毁于战火的桂宫和北宫,在靠近横门的那段街道两边则是长安有名的东西市。在后世,这里可以说是一条商业街和市中心主干道了。

东市附近某坊,除了些店铺之外就是工商业者居住的宅院。一名客商从某个巷子里独自走了进来,在一间府邸门前停下,他轻轻叩响了门,里头很快传来人语,操着一口凉州腔:“是谁?”

“庞柔,是我。”那客商淡淡说道,他长相极为普通,方脸宽额,却有双极富神采的眼睛,顾盼之间不经意的流露精光。

庞柔打开了门,这人身材健壮,开门的手长有厚厚一层老茧,显然是经常拿兵器之类的东西。见到对方,庞柔喉头滚动了两下,终是又不情愿的嗫嚅道:“先生。”

先生这个词向来是称呼有名望有学识的儒者前辈。成公英一介白衣,在经学上又无造诣,凭着些许心术谋略才得以重用,自然不能让郡吏出身、又不是一伙人的庞柔信服了。

不过他并不在乎对方是否心服口服,至少他并不在乎庞柔这等小人物对他的看法。

成公英温和的笑着,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只听一人从庭中笑着迎了上来:“好啊,我在这里闲的发慌,你却出去闲逛,真是不够意思。”

来者是一个英姿绰约的年轻人,高鼻阔目,相貌堂堂,身材高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马健勇。”成公英眉头一抖,走上前去,道:“这可不是我不让健勇外出,而是尊君在我等来时,便有言在先,不许”

“不许在长安惹事,但也没说不能出门吧?”年轻人走到成公英面前,虽然才十六岁,但却比成公英这个成年人还要高,他不满的摆摆手,道:“还有,别叫我什么健勇,那只是一伙交好的羌人替我吹嘘出来的,我现在还当不得这个声名,以后更不需要这个声名。先生比我年长,直接叫我马超就好了。”

马超年少成名,祖母又是羌女,打小就在羌胡部族里厮混,小小年纪就闯出了健勇的声名。如今马超十六岁,正是少年志骄意满,不听管教的年纪。

这次马腾、韩遂商议派人来长安窥探朝局,为了磨炼性子,特意让马超随行。怕他在京城胡闹,途中又是百般叮嘱,没想到这才呆了三四天,马超就受不了了。

成公英苦笑道:“在你的嘴里,我倒像是每日出去游玩似得。”

“难道不是?”马超挑起剑眉,说道:“就说你前天在城门外遇到一名游侠在惊马之下救出老妪,你出言结交,成全一时美名,可有想过我?”

“不就是个游侠剑客,有什么好见的?”成公英边往堂中走,边不以为然说道:“倘若不是这些游侠在当地广结好友,耳目众多,为了在京城多些路,我岂会去结交他们?”

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谁不羡慕自由自在、英略豪气的剑客?任侠之风,就连世家大族出身的袁术年轻时都以侠气闻名,数与诸公子飞鹰走狗。马超向来倾慕这些义士,当即反驳道:“游侠剑客只要秉持正义,又有何不好?总比朝廷里那些虚情假意的公卿要磊落得多。”

他感慨道:“我还只道当今世上,唯有凉州杨阿若、青州孙宾硕二人可堪侠义。没想到在关中还有这等义士,可惜我没能亲眼见识,不然,我定要与其亲近结识。”

成公英闻言瞥了马超一眼,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不过他思虑深远,手抚髭须,表情略有深意的说道:“以后恐怕你多的是机会,不怕结识不了。”

“此话当真?”马超下意识的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立即追问道:“可是打听出什么了?”

说着,马超收起了狂妄不羁的姿态,露出他颇有城府的一面来。他对庞柔使了个眼色,庞柔会意,出去关上了门,并带人守在外面。

“我等今年四月初就呈递降表,当时朝中正是董卓当权,彼自入关以来,便屡次邀我等与其合兵,共谋山东。那时我见天下方乱,遂说服韩将军与尊君投奔董卓,倚仗董卓之势,成就功业。”成公英缓缓说清原委:“哪知后来朝堂发生巨变,董卓被刺,原先商议好的议降条件被王允尽皆捐弃,正在踌躇之际,未过多久,李傕等人又反了。”

马超点点头,道:“正是因为中间出了这么多应接不暇的变故,家尊与韩将军才一直勒兵观望,准备等朝局稳定再做打算。本来都以为此次会是李傕占据长安,毕竟他手下好歹有十万之众。没料到小皇帝比王允还厉害,不仅解决了叛军,还掌握了朝政。”

“而今陛下手绾大权,始亲万机,励精图治。俨然是要再造中兴,如此一来,我等倘若还不知见机决断,恐怕就再难与朝廷开解了。”成公英不似马超沾染胡人习气、自小是没教养惯了的,心里还是对皇帝有一丝敬畏,没有像他那样称呼随便。

经过他这些天对朝局明里暗里的观察,以及来时路上见识过正进行的如火如荼的军屯、民屯,尽管这些在他眼中仍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与不足,但并不妨碍他认定只要屯田略有小成,朝廷绝对会兴兵动武。

关东目前还遥不可及,另外就算要出兵关东,也要解决腋肘之患。能算得上是关中腋肘之患的,只有河东白波与马、韩叛军,而白波军又是近日亟待解决的事情,到那时,除了对付他们这些盘踞凉州的叛军,又会针对谁?

数年前韩遂等人拥立王国,寇略三辅,被皇甫嵩杀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从此诸军争权夺利,互相攻伐,一蹶不振。

如果现在还不做出行动,趁早归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归顺蛰伏。

等到朝廷兵精粮足的时候,第一个开刀立威的,就是卧榻之侧的他们!

孝感动天马孟起

第五十一章丨兼权尚计

“兼权之,孰计之,然后定其欲恶取舍。”荀子不苟

马超纵然有些城府,但到底是年轻气盛,没有见识过当年那场大战的惨烈,以及官军与皇甫嵩的厉害。

此时不以为然的说道:“无法开解那就作罢,反正我等一开始是要借董卓之势,也不是要真的归顺那小皇帝与朝廷。如今董卓、李傕这些人都死了,朝廷里那些公卿的规矩又多、脾气又怪,我想以后归顺了怕也是处处受制、看人脸色,倒还不如眼下快活自在。”

马超说的看上去很有道理,叛军之中也有许多人都像他这般抱有同样的看法,只不过有这种意见的人不多,凭马腾、韩遂的威望还压服得住。但自从得知李傕、郭汜投降朝廷后依然被赚入城中处死,朝廷在这方面的信用大减,就连韩遂的心里都忍不住嘀咕,生怕这次归顺会步李傕的后尘。

只是思来想去,韩遂与马腾二人私底下反复计较后,到底是不愿放弃这次的大好机会。

主要是因为自从他们名义上的领袖王国死后,凉州叛军便分崩离析,除开韩遂、马腾这样相对较大的势力以外,还有许多将领或是羌胡酋长割据混战。

所以他们选择归顺朝廷,一来可以作为第一批归顺的凉州降将,获得较为丰厚的封赏二来也可以名义上归顺朝廷,暂且解决朝廷这方的威胁,然后从容的借助朝廷指派的官爵,统合凉州各路叛军。

等到他们二人解决了这些,整个凉州地面上就属他们的兵马强壮,至于到时候还听不听朝廷的诏令,那就得看双方的实力是否对等了。

于是在这个巨大的前景与利益面前,韩遂、马腾这才抛开疑虑,派马超与成公英亲自带人潜行长安,暗中打探局势。

如今朝中的局势、各派的态度也摸得差不多了,成公英笃定的对马超说道:“朝局别看已然稳定月余,但各方分庭对立,再不如当初一齐对阵董卓、李傕那般齐心。”

“此是其一,其二、则是与你家有关。”成公英说道。

“我家?”

“尊君不一直说自己乃扶风马氏旁支么?”成公英说,语气里带有一丝玩味:“只是尊君早年不为人所重,以为是妄谈。如今太尉马日磾已然在私下承认你家确是马氏出身,正在努力设法,让朝廷尽快联络你家,促成赦免。”

“什么?”马超惊道,他父亲长久以来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如今有了马氏当家人的背书,等若是实现了他父亲的夙愿,想必他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喜不自胜,慨然请降。

只是马超眼下正处叛逆,故而并不理解他父亲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情上心,也对扶风马氏的家名毫无兴趣。

他见成公英语气里隐隐有些嫉妒,应是在为他的主公韩遂感到担忧,生怕以后两人同时入朝,却因为对方有马氏的照拂,而导致自己势不如人。

马超在这方面还是少有的精明:“先生,我家能在西凉有如此威名,那全是我父用性命打下来的,何曾靠过他马氏的名声?这马日磾以前什么话也不说,现在倒冒出来认这门亲,也不看我答不答应。”

认不认亲,是你一个毛头小子说了算的?

成公英在心里腹诽道,只是他明白马超这是在安慰他,他心里稍稍宽解。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将其放在心里,准备回去了再与韩遂商议。

“这些都是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能多说什么。除此之外,我听说朝廷近来正在为了征讨白波一事做准备,光是主将所属,就牵扯了许多人的精力。”成公英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随即稍微提高声音,说道:“我本来尚且犹疑,还担心是朝廷为了诈我而故作此态,直到今天得闻一事,才打消顾虑。”

马超也同样回避了先前的话题,说道:“何事?”

成公英看了马超一眼,意味不明的说道:“这正与那新丰鲍出有关,据说他家老妪当天被数十个啖人贼掠走,他家既是军屯户,发生了这件事,典农司马却漠然无视。以至于鲍出亲自提剑赶至,手杀数人,救出其母”

话还没说完,便被马超兴奋的打断:“善!我就知道此人不凡,不仅侠义,而且还是个孝子。”

成公英皱起眉头,心里虽然不满,语气却保持着平淡,说道:“这件事传到朝廷那帮人的耳中,被有心发挥,引起剧变。虎贲中郎将、本是传言中钦定的东征主帅盖顺,因为此事被车骑将军董承弹劾剿匪无功、并且虚报战绩,导致声望大减,显然是没了领兵东征的机会。”

“早先听你说起过,董承一直在图谋东征主帅的机会,我本以为他不会如愿,没想到会变成这样。”马超说道:“这个盖顺还真不顶事,一下子就被人抓到短处,这么好的机会,眼见就要给别人了。”

成公英讥笑道:“你以为主帅的位置能落到董承头上么?若真是如此,未央宫里的那位就是个庸才,哪里能做的了这么多事。”

见到马超疑惑的目光,成公英也乐于赐教:“董承头上还有个骠骑将军皇甫嵩,论战功,朝廷上下有谁及得过他?眼下盖顺去不成,董承又去不得,最后还不是便宜了皇甫嵩?”

“听人说皇甫嵩打仗厉害,但是骨头软,谁也不敢得罪。”马超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赶紧发表自己的看法:“此次他明知道会得罪董承,又怎么会出头?我看董承他们事先也顾及到了这点,所以才毫无顾忌的弹劾盖顺”

“皇甫义真在过去也是一只噬人的猛虎!”成公英突然感慨道:“虽然这些年他变得庸碌起来,那不过是他在董卓、王允当权时务求保全的策略。董承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还道是皇甫嵩软弱可欺,等他反应过来,便什么都晚了。”

“我就说朝廷里的公卿一个个心思诡诈,倒还不如那些游侠豪放。”马超忍不住鄙夷道,并开口打断了成公英对往事的畅想:“不过话说回来,朝廷既然发生了这么多事,那我等归顺的事情?”

成公英咳嗽一声,说道:“自然是派人回去传讯,让明公他们准备前往长安。不过这动身的时间,为求稳妥,依我看,当以朝廷之军抵达河东的时候,方才动身赶至为好。”

马超细想了想,知道这确实是一个极为万全的策略,到那时就算朝廷有心像对付李傕那般故技重施,也得掂量掂量当时的兵马是否足够弹压得住他们带来的军队。

他们手下的军队可不是李傕他们纠合的叛军,本来心里都或多或少的对皇帝与朝廷抱有畏惧。要知道马腾等人手下的军队可是跟朝廷打了好几年,早就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若是想杀了马腾和韩遂就能让叛军屈服,那也太天真了。

当下马超应道:“正是此理,若论这些运筹调派,我就不及先生的一半,到底还是先生让人服帖。”

成公英摆手,假意谦虚道:“足下才是年少英才,假以时日,必成沙场之上的一员良将!到那时候,老夫也就只能附其骥尾了。”

马超心里明白,别看成公英总是以谋士的身份出现在韩遂身边,其实论及弓马骑射,成公英也算得上是猛将。两人在这互相吹捧,看似和谐融洽,其实心里都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都在提防对方,貌合神离,这就是凉州叛军之间的传统。

他们毕竟不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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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丨不胜愤慨

“争恨小故,不忍愤怒者,谓之忿兵,兵忿者败。”汉书魏相传

盖顺的处罚内容很快就下来了,皇帝念在其父盖勋于社稷有大功的份上,褫夺所有爵位,仍在虎贲中郎将任上。

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经让董承非常满意了。如今搞定了盖顺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只要在东征白波的战争中斩获全功,到时候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利用他。

眼见近来争执不休的东征主帅终于要尘埃落定,谁知道在这个时候异军突起,董承所瞧不起的、在他眼中只知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骠骑将军皇甫嵩,竟然主动上书、毛遂自荐。

这一着实在出乎董承以及他府中若干亲信的意外。

董承啪的一声将茶杯摔在地上,站起身来,急促的来回走动。

胡邈是极为清楚董承的这个脾气,这是董承既气不可遏,又在思考问题的表现。

众人一个个站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突然,董承倏地停下,说:“我本以为陛下最多是让王斌那老儿代替盖顺领兵,那老儿从未见识过阵仗,于军事一无所知,这正是我等事先料好的说辞。可现在皇甫嵩却偏偏跳了出来,要跟我抢,这教我怎么说他?说他胆小怕事、还是没我会打仗?”

底下人话也不敢说,就见董承宣泄道:“你们当初一个个担保,说皇甫嵩是忍让惯了的,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头,跟我过不去。可现在呢?你们有谁能给个说法?真是一帮废物!”

“董公,皇甫将军自打孝灵皇帝在时,受了几次迫害贬谪,才开始忍让小心,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作为董承手下第一心腹,胡邈硬着头皮说道:“是故我等料想其必然不会主动招惹是非,谁能料想、他突然来这么一下啊!”

“说到底还是你们蠢笨!”

胡邈知道,这还是他对皇帝迁城门校尉崔烈为京兆尹的用意的猜测还没被董承知道呢,要是知道了,更要气得发狂。可是纸包不住火,他要是不说,等董承以后知道了,更是要怪罪于他。

所以,等董承发作完了,胡邈才小心翼翼的把事情给说了一下:“城门校尉崔公迁任京兆尹,似乎与此事有些关系。”

“崔烈?”董承气笑道:“一个贪慕虚名的老糊涂,还能跟这事有什么关系?总不会是他私下说动皇甫嵩,让其上疏的吧?”

崔烈虽为一时名士,徒有声名,其实办事颟顸,庸碌无能。在朝中就是个用来装点的花**,就连董承都瞧他不起。

“董公说笑了,他哪有这样的能耐,只是背后另有其人罢了。”胡邈说道:“我听说在董公劾奏盖顺的当天,黄司空就进了宫,与陛下说了好些话,陛下最后还让黄门侍郎皇甫郦来送他。皇甫郦是什么人,董公应当清楚。”

“你是说这又是他们联起手来针对我?”董承有些不信:“你若说是马日磾,倒还好说,马家有个女儿是皇甫规的继室,皇甫嵩也勉强算是马家的侄子。可现在却是黄琬找上了他,两人非亲非故,皇甫嵩何必听他们的话?”

“这里头的事可复杂着呢!”胡邈解释道:“董公应当知道皇甫规之妻马氏?”

皇甫规夫人马氏的事迹极为有名,当时可是传遍京畿,董承自然知晓:“皇甫规的继室马氏,善写文章,颇有才名,而且容貌娇丽。董卓为相国时,爱慕其容才,用百乘軿辎,二十匹马,无数奴婢钱帛作为聘礼,要纳其为妻室。马氏不允,亲诣董卓府门,严词抗拒,最后触怒了董卓,被鞭扑致死。”

“董卓为相国的时候,皇甫嵩正领兵三万在长安,之后受诏入京,更是对此无动于衷,可见其人冷漠懦弱。他看似和马氏俱为一体,实则早已彼此分歧,在关西士人中间也不过是交情凑合罢了。”胡邈说道:“此次司空寻上他,愚以为他们多半是看中了这点,才想着结交皇甫嵩为军中外援,就像太尉近日打算宽赦马腾一样。”

士人内部之间彼此为了利益而临时变节,投靠另一方,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胡邈没能看清局势,反倒是让董承也产生了误解。

“所以说,现今这副局面,就是那伙关东士人说服了皇甫嵩,要跟我争夺军功。”董承很不明白,说道:“这么一来,关东士人又要得势,再加上马日磾那一伙人,我势力孤单,又该如何自处?按这么讲,陛下就更应该让我东征才是!”

董承忽然瞥见一人,道:“正方,你说呢?当初你可是信誓旦旦,极力鼓吹我领兵征讨,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没话说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青牛角正在为此事发愁,皇甫嵩的积极进取实在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现在看似圆满的计划出了变数,这让向来自诩为智者的青牛角阵脚大乱。此时他犹在思索补救之法,哪里能注意到董承在说些什么?

直到董承不悦的连叫了几声,青牛角这才回过神来,仓促的组织语言,回答道:“我不是留侯,没有他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筹算好的事情出了变故,这确实是我的无能。”

“哼!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胡邈冷笑道:“我记得当时要借故弹劾盖顺、并一口咬定皇甫嵩不会出头的就是你吧?现在把董公弄到这般局面,你死不足惜!”

当初劝董承弹劾盖顺,打包票的可不止青牛角一人,胡邈也是其中最为积极的一员。不过他向来针对青牛角,正好将责任全部推卸到对方身上。

青牛角脸色一变,正欲为自己开脱,这时他脑中灵光一现,突然说道:“这件事到也不是没有转机!”

胡邈还未继续冷嘲,只听董承插话道:“那你说说看,有什么理由能让我取代皇甫嵩?”

“皇甫嵩受命领兵,已成定局,再想转圜那也只是徒费心思。”青牛角脑筋转的极快,他的心里有了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此时话语里也不可抑制的带着激动:“事不可入他人之耳,还请董公屏退左右,由在下单独陈说。”

“董公不可,这人已然技穷,无非是做作姿态,哪里能想出什么好主意?”胡邈急忙劝阻道。

“他想不出来,你就能想出来了?”董承反驳道,复又指了指胡邈与青牛角二人,道:“你们两个留下,我倒要知道,现在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局面反复。”

第五十三章丨钦使关东

“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后汉书光武帝纪上

初平三年七月二十。

河南,雒阳郊外。

一片平坦的田地,金色的浪花翻滚起伏,淹没其中弯腰劳作的人影。麦黄粟熟,正是入秋时节。天催吏迫,鲜见丰收岁月。

妇女箪食壶浆,在田埂旁送来当天的吃食,几个垂髫小童丝毫不觉田地被日头烘烤得滚烫,打着赤脚在地上走来走去,很知事的跟在自己父亲,爷爷身后捡拾跌落在地的麦穗。

夕阳西下,余晖落在这片平原和田地,落在这世道罕见的安宁与祥和之上。

海内大儒、天子之师、使持节宣慰关东的太仆赵岐以及侍御史、持节行司空事裴茂新任河南尹骆业等一行车马走上了直往雒阳的大道。

眼见旧京在望,赵岐心中生起万千感慨,当年随帝驾去长安,原以为他这把年纪,是再也回不来了。没想到命途多舛,去时稻麦青青,来时麦粟已熟,一年半载,谁知其中心酸?

赵岐不顾舟车劳累,竟坚持要下车骑马,他要持着天子赐下的节仗,庄重的回雒阳去,这不仅是秉持一个使臣该有的本分,更是要想关东所有人重新昭示朝廷的尊严。

随行的裴茂等人理解这位老人的心思,也不在坚持,只嘱咐骑都尉田畴领着十余骑走在前面开路。

路旁的田野,老农割麦累了,直起身子正想捶一捶酸痛的腰,抬身却立时见到大道上的人马,不由愣住了神。

“阿翁,你在看什么?”儿子发觉出了不对劲,顺着父亲的目光向大道看去。

“这是朝廷的车驾!”老农突然大叫道,把身边的儿子吓了一跳。

“朝廷?”儿子又仔细看了会儿,觉得当先几个骑士在马上甚是威武。这应该是某个将军、或是附近豪强手下的兵马,怎么会是朝廷的车驾?朝廷不是早就迁都长安,两三年都没听着消息了么?

那老农没再理会这个不谙事故的儿子,他早已识别出了赵岐手中持着的髦节,心里愈加坚信自己的猜想。他一把扔掉手中农具,撒腿跑到道旁跪下叩首:“想不到这么多年,今天居然又看到朝廷的天使了!”

刘氏坐守四百年江山,早已成了百姓心里对国家这份虚无缥缈的精神寄托。当初董卓带朝廷弃关东而去,两三年间,中原再也不见朝廷使节,各地征战,百姓痛苦之余,心里愈加的怀念汉室。

此时这老农两眼流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儿子和孙儿等家人闻声赶来,都不明白老农为何哭得这么悲惨,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快,快跪下!”老农见家人发愣,不由得唤道:“这是天子派来的使臣!”

“这是朝廷的使臣啊!”

除了他,道路两旁的田地里耕作的农夫皆跑了过来,激动的跪伏流涕。

赵岐见到这一幕,两眼顿时发酸,险些落下泪来。他没有在此停伫,反而在马背上愈加挺直了身板,他持节东去,心里头只有一句话在脑中回荡。

汉室未亡,人心有望。

雒阳,雍门。

夕阳半沉西天,落霞红云低的仿佛就在西边那几棵大树上燃烧。不多会儿,天开始变得黛紫,天顶更是依稀有几颗星辰出现。这天色已经变得很晚了,在城门等待迎接的众人有些焦急,但谁都不敢率先说话,只得拿眼看向将军长史张超,盼望着他能出个主意。

而张超心里同样是十分焦急,此时却看向了站在他身前的一个魁梧的影子。

这人就是将军朱儁,字公伟,当年朝廷剿灭黄巾、与皇甫嵩齐名的三大名将之一。

当初由于他是军中宿将,董卓不敢对他加以谋害,只得在心里格外忌惮。后来朝廷迁都,朱儁便趁机脱逃,召集勤王之军,收服河南,后来为李傕所败,驻兵中牟。

这时得知长安朝廷将派使者前来,他老早就领兵移驻雒阳,恭候天使车驾。

上一次还是王允派来使者张种传告天下,董卓身死的消息,后来张种还没完成王允交代给他的宣慰关东的任务,就被回师的李傕捉获杀死了。

如今才过短短数月,长安朝廷的局势已然翻天覆地,这次朝廷派来的使臣是由大儒赵岐领衔,可谓是极高规格,足见朝廷对此次出使的重视。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出使,朝廷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追封弘农怀王为孝怀皇帝,以及给皇帝生母王美人追赠灵怀皇后的谥号、并修葺陵寝么?

朱儁闭着眼睛,整个人沉默在黄昏中,身上穿着的绯色武服似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

“来了。”

“什,什么?”张超正准备进言,却被朱儁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到了。

“天使的车驾来了,叫他们准备迎接。”朱儁睁开双眼,直直的望着西边几棵亭亭如盖的大树。

车上悬着的铃铛和配饰碰撞的声音,以及些许马蹄声渐渐传来。张超注目良久,依稀辨别出了从西边驶来的车驾,向身后同僚属官说道,又像是对自己说道:“来了,朝廷的使节来了!”

先行赶来的田畴率二十名骑士分立于道路两旁,天使赵岐持节正襟坐于马上,裴茂与骆业二人分侍两边。待朱儁带众人跪拜天子颁赐的节仗之后,赵岐才下马一一将诸人拉起。

赵岐与朱儁是在孝灵皇帝时期就同朝为官,彼此相识,是老熟人了。

当下朱儁并不客套,大方的拉起赵岐的手向城内走去,甚是活络热情。

“赵公从长安来,不知陛下可好?”朱儁看似关切的问起了皇帝的近况。

赵岐淡瞥了他一眼,脸上保持着温和的笑意,脑子里顿时回忆起皇帝的样貌与才智:“陛下英明聪慧,圣体躬安,将军心系国家,老夫回去定然向国家转告将军赤诚。”

“陛下安好,我这做臣子的就放心了。”朱隽点点头,只道是对方在客套性的夸赞,并没有这话当真。走了几步,他又忽然问道:

“那朝廷又如何了?”

人心思汉,即便是在建安末年,曹丕篡位之前,各地百姓也是心怀汉室。在这个乱世的开始,就更是如此了。附上后汉书:及李傕专政表别遣岐宣扬国命,所到郡县,百姓皆喜曰:“今日乃复见使者车骑。”

第五十四章丨以结同好

“凡我同盟,齐心一力,以致臣节,陨首丧元,必无二志。”酸枣盟辞

赵岐屏退左右,对朱儁如实说了自李傕聚众反攻长安之后、朝廷当下的现况。

朱儁听到这两个月来,政局迭变,先是王允刺董,惊骇世人再是朝廷士人内部分裂,王允被罢黜返乡最后又是皇帝带领群臣降服李傕等十万大军,如今在关中正雷厉风行的兴办屯田、恢复民力。

种种事故,尽皆围绕着皇帝一个人,而皇帝也不负赵岐对其的由衷赞叹,言行举止都是一个明君该有的气象。

“天子果真聪慧,想不到我等还能有重见太平之时。”朱儁感慨道,他这些年东奔西走,四处集结义军,不就是为了兴复汉室么?如今有了这么一位英主,正是天命在汉,也不枉他们的一番努力与。

赵岐神色淡然,说:“朝廷有明睿之君、汉室有中兴之象,本来朝中有过成论,要趁着朝野安定、关中无事,宜速派使者东出函谷,冀图关东各州牧伯解散刀兵,奉职归朝。只不过”

这可是一件大政,如果照此施为,办好了,那就能不费一刀一枪就能重新安定天下。只是见赵岐这番话,似乎是这件大政受到了阻碍、或是未能成行,朱儁好奇的问道:“只不过什么?”

“初平元年,关东各地举兵反董,广陵郡功曹臧洪劝服太守张超,与其兄陈留太守张邈、以及兖州刺史刘岱、豫州刺史孔伷、东郡太守桥瑁、济北相鲍信、山阳太守袁遗、陈相许玚、还有曹操、卫兹等人与酸枣盟誓,共举袁氏为盟主。”赵岐看了朱儁一眼,缓缓说道:“陛下称彼等嘴上说是要匡扶社稷,其实除了乌程侯孙坚、典军校尉曹操之辈敢于进军,余者皆逡巡不前,为祸地方,乃乱政之由。”

“这”

联军在董卓迁都后,在关东徘徊不前,互相争权夺利,袁绍谋夺冀州,在打黑山军和公孙瓒、袁术盘踞南阳,在南下征讨荆州。这个时候,什么国仇家恨、天下兴亡,统统都被他们丢一边去了,丝毫没有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是不争的事实,同时也让朱儁无话可说。

且听赵岐继续说道:“不仅如此,我这一路上还听说,将军与徐州刺史陶谦、前扬州刺史周干等人达成盟誓,再次形成联军,可有此事?”

赵岐说的是第二次关东联盟,作为这个联盟的主导者朱儁,此时面对赵岐的质问,供认不讳:“是有此事,当时李傕、郭汜等人率军撤离河南、颍川,聚众西归、反攻长安。我忧心朝廷难以抵挡,故而倡导各地牧守派兵遣将,随我一同入关勤王。”

李傕等人率军反叛,徐州刺史陶谦等人看中朱儁乃一时名臣、又是员能征善战的大将,足以委任大事。于是便与前扬州刺史周干、北海相孔融、泰山太守应劭、汝南太守徐璆、大儒郑玄等人联名上奏,表朱儁为太师,希望朱儁能带着众人拼凑起来的两万余人,奋力西进,击败李傕等叛逆,迎回皇帝。

这就是所谓的第二次关东联盟,完全抛弃了以袁氏为首的联军,另立门户,同时也因此而得罪了袁氏,此是后话,暂且不提。虽然朱儁被众人推举为太师,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先前赵岐为了避免尴尬,只含含糊糊的称他为将军。

“尔等毕竟是为了社稷兴亡、朝廷安危着想,陛下也没有为此计较。但老夫来时,得陛下垂询,说如今百废待举,天下丧乱已久,各路牧守藐视朝廷。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今后动辄举兵、轻易联盟、以及私相荐举之事,再不可有。”赵岐知道朱儁的为人,之所以要这么说,主要是为了让朱儁起带头作用,因为在他之后,还有更为桀骜的袁氏兄弟。

只要朱儁此时服软,认同朝廷的权威,那接下来赵岐出使冀州,说服袁绍就容易得多了。

“陛下的高庙罪己诏,早已传遍关东,我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句话:诸公若愿为忠良,则当赤心为国,匡朕之咎若自甘卑鄙,则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朱儁表情严肃,低沉的复述了一遍:“我既为汉臣、食汉禄,自当忠君之事,为朝廷效命。”

“善。”赵岐拊掌笑道:“有公伟这句话,陛下托付给老夫的重任就算完成一半了。”

接着,赵岐便让裴茂、骆业,以及朱儁身边大小官员进来,依次站好。然后拿出尺一诏,当众宣读诏书策命。

诏命的内容大体是皇帝赞扬了朱儁聚集义师、勠力勤王的功绩,特诏拜为前将军,增食邑千户,并以前钱塘侯五千户,一共六千户。这是继槐里侯皇甫嵩食邑万户以后,食邑最多的封爵。

除正式的官职、新增的食邑以外,皇帝还特命朱儁持节督河南诸军,与新任河南尹骆业一同开设屯田、招募流民垦殖。

这个任命给了朱儁极大的权限,等若是将整个朝廷对函谷关以东的防务都交给了朱儁。有朱儁带兵镇守河南、雒阳,就不怕任何人能西进关中,进而还能与即将收复的河东郡配合,形成对冀州西、南两个方向的战略钳制和军事威慑。

皇帝对朱儁莫大的信任,不仅是朱儁,就连赵岐都感慨不已,他叹道:“陛下识人之明、知人之忠、任人之当,简直无有过之!”

他向众人,主要是对朱儁一方的部属解释道:“陛下近来专心兵事、革新军制,譬如北军、羽林等禁兵调动,除了诏旨以外,还得由陛下亲颁兵符,方能成效。如今陛下命前将军镇守河南,授予临机决断之权,可见信任之深呐。”

这话其实是吹捧居多,皇帝颁行这项政策的时候,用意就是更进一步的控制军队,让调兵权与统兵权分离,将关中各路军队收入掌中。只是兵符制度施行下去,除了禁军以外的那些将领们乐不乐意遵守,那就不知道了。

朱儁性情耿直,又不明白实情,自然被赵岐说动,心里对皇帝又心生许多感激之情。

第五十五章丨言中事隐

“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德之报。”易系辞下

赵岐这次奉命出使,有这么几个政治任务:第一是给孝怀皇帝、灵怀皇后以该有的仪制迁陵改葬第二是为了向天下人宣告皇帝亲政、尽量消除王允的被免对关东诸侯的影响力第三是体现皇帝一直以来的宗旨: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打击一切必须打击的,拉拢朱儁这样的忠臣,让他们以身作则,为王前驱。

在获得朱儁的拥戴之后,赵岐便准备与副使裴茂分道扬镳,由裴茂北上,去找袁绍、刘虞和公孙瓒等人而赵岐则在办完迁陵一事后,便亲自南下,去找刘表和袁术。

赵岐的观点与皇帝不同,他一直以来都是绥和关东这个政治观点的坚定支持者,对于皇帝视关东牧守为诸侯、为大敌的态度有些不以为然,甚至认为皇帝在这件事上太固执了。依赵岐之见,只要自己好生动以忠义,以朝廷之威,未必不能说服他们重新奉迎天子。

皇帝几次想说服赵岐,却碍于对方是帝师的身份,一直不好把话说重。索性这次出使需要用得着他在海内的名望,刚好让袁绍、袁术这些野心家用实际行动告诉赵岐,甚至是朝中所有还对关东抱有希冀的人:这世道已经变了,礼义纲常已经不足以约束这些人的野心了。

说完了对朱儁的任命,赵岐方才试探性的说道:“听说公伟次子皓,少有才行,可堪当世俊彦。只是到如今都未曾出仕,实在可惜,若是不嫌,不如由老夫代为举荐?”

朱儁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朱符,现为交州刺史,只是性格暴躁,名声不好。而次子朱皓年少时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才华,知书达礼,最受朱儁偏爱,这么些年时时带在身边,耳提面命,用心培养。

听到赵岐的话,朱儁如何不懂对方的暗示,他想自己手绾兵权,镇守在外,确实要有个儿子留在京城充当质子,让朝廷放心。当初刘虞任幽州牧、刘焉任益州牧的时候,不都是把儿子留在京城为官了?

这是朝廷约定俗成的规矩,朱儁问心无愧,自然不会拒绝,也不会在自己这里搞特殊化。

“犬子才智浅薄,难成大器,如今有劳赵公提举了。”

“好说、好说。”赵岐温和的笑道:“老夫忝为帝师,在陛下面前好歹也能说得上话。不说别的,秩六百石的秘书丞,老夫还是能为令郎君请到的。”

同样是秩六百石,也会因为职权不同而分高低贵贱,就好比刺史、北军中候就比将作丞、祠祀令等小官要权重。

秘书丞也一样,自从王凌调任长安令以后,这个位置就一直空着。随着秘书郎在皇帝身边的逐渐被重用,秘书监的地位也跟水涨船高。朱儁听赵岐说起过秘书监与日俱增的权势,这回让他那从未出仕的儿子在官场的起点就是秘书丞,可以说是待遇非常优渥了。

而赵岐也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而已,他之所以敢打包票,无非是皇帝早就有言在先,此时借自己的口说出来,一是为了市恩于朱儁,毕竟这段时间他都要在朱儁的配合与保护下办事二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权势,让对方不会小觑自己。

赵岐人老而精,在这方面的小心思极多,借着天使的威望与自己大儒的声名,在朱儁主办的宴会上略施手段,便将众人折服。

朱儁当即表示,为了全力支持朝廷的屯田政策,将上表请任命自己的亲信张超此张超不是张邈的那个弟弟张超为典农校尉,与朝廷派遣过来的河南尹、农曹掾一起,仿照关中屯田之法,在河南全面推行。

底下这些人里有朱儁自己的部署,也有徐州刺史陶谦、荆州刺史刘表等人听闻赵岐要来,特意派来观望的使者。

朝廷威望尚存,再加上赵岐的威望与朱儁的背书,在听到赵岐对朝廷、对皇帝的介绍与态度之后。过了几天便纷纷告别离去,表示要劝服各自的使君明府,让他们重新奉迎朝廷。

宴会结束之后,赵岐与裴茂再次见了朱儁一面,他介绍道:“这是侍御史裴茂,别看他是此行副使,其实陛下为了增其威望,特意让其行司空事。说起来,他的职权倒是胜于老夫。”

“不敢,赵公谬赞了,赵公德望俱全、名实兼备,在下区区不才,一切都得以赵公为主。”裴茂谦逊道。

两人互相谦让,目的就是为了让朱儁连带着重视起裴茂,不能真的拿他当个副使看。

朱儁心里有数,缓缓说道:“河北局势纷乱,倘若裴君欲往幽州去,其间恐怕会遇到许多关隘。”

这个关隘自不是地形上的阻碍,而是指人。

“渤海太守袁绍因缘际会,得韩馥相让冀州,奋武将军公孙瓒因事与袁绍结怨,二者在界桥等地连番大战。”朱儁担心裴茂不明情况就往北走,特意提醒道:“除此之外,还有黑山军、匈奴流毒东郡等地。裴君若要前去,当小心为上。”

“黑山军于毒、白绕、与匈奴於扶罗等人不是在去年就被曹操击败么?”赵岐插话道:“我记得袁绍特为此上表拜曹操为东郡太守。”

“却是如此,只不过於扶罗等人作为流寇,在东郡等地四处窜逃,不可不小心戒备。”朱儁解释道:“不过在河南等地尚可放心,有我在,担保一方无虞。”

赵岐点头赞道:“公伟是朝廷良将,真乃汉室翼辅。”

“那不知赵公接下来要如何做?”朱儁问道:“在下虽然不才,也愿尽绵薄之力。”

“这也得麻烦公伟派精兵护送裴君北上,只要到了邺城,有袁绍在,当不至于让朝廷的使节受委屈。”

朱儁仔细考虑了一下,拍板道:“徐州刺史陶谦曾遣兵三千予我,其中不乏丹阳精卒,我从中调选锐士,再从麾下选派亲信,凑成一千,交付裴君。”

裴茂急忙拒绝道:“这可使不得,前将军眼下正当安定河南,专务民生,若无精兵坐镇,岂能威慑宵小?况且在下此去是代天子宣慰,而不是领军征伐,切不可带这么多人,免得让人疑心自危。”

朱儁一想也是,如果为此而闹出误会,耽误了朝廷出使的任务,那不就是他的罪过了?

于是朱儁改口道:“我正巧要给故人送些东西、慰问起居。这路上不靖,怕出意外,不然将这三百人与裴君的队伍合在一处,或是在后面随着,彼此之间也能互相照应。”

赵岐也很赞同这个折中的方案,他眼前一亮,道:“不错,多年不见,我也有意慰问这位故人的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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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丨汝南袁氏

“振一郡之卒,撮冀州之众,威震河朔,名重天下。”三国志魏志袁绍传

汉初平三年八月初五。

以大儒赵岐为主的朝廷使团抵达雒阳,敕封朱儁、宣慰天下的消息很快便四处流传,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离河南最近的冀州、颍川等地。

太仆赵岐当着各州遣派来观望的使者的面,宣读了数道诏书,比如流传甚广、却未有在关东明确公布的罪己诏对追尊皇帝兄长弘农怀王刘辨、生母王美人的诏书、以及朝廷近来的一系列变动与改革,让所有人应接不暇。

在一个吉日,赵岐隆重的举办了孝怀皇帝刘辨、灵怀皇后改葬迁陵的仪式,当时围观的大小官员、军兵士民不知凡。这个仪式的告成,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昭示着皇帝正式继承兄长的皇位,拥有汉家统续无可争辩的合法性。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赵岐亲自将裴茂等人送到黄河边上。赵岐在整个天下士人眼中具有极高的地位,听说他到对岸,袁绍与曹操亲自带兵到岸边结帐迎接,以示尊重。

赵岐本来不打算过河,此时盛情难却,只得亲自渡河宣慰,好言申明了一番大义后,便返身回去了,留下裴茂、田畴等人随袁绍的队伍前往邺城。

冀州,邺城。

冀州自古以来便称为九州之首,土地肥沃,民众百万。在初平二年的时候,渤海太守袁绍借公孙瓒的兵势、迫使韩馥相让冀州之后,袁绍的实力便突飞猛涨,几次与强势的公孙瓒用兵而不落下风,隐隐然有河北第一诸侯的态势。

当然,若是没有奋武将军公孙瓒,袁绍便足以担得起这个名头。要知道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名动天下,除了弘农杨氏能与其比肩以外,袁氏就是大汉朝一等一的士族豪强。

想当年为了抵抗阉宦,袁杨一体,彼此结亲,可谓声势惊人。如今杨氏选择在中央博出位,与袁氏在地方上建立势力的观点早已产生分歧,在短期内,杨氏在朝中几经波折,势力大减,袁氏在地方上称雄,问鼎天下,以至于后世人重读这段历史时只知汉末的顶级豪强有袁氏,而不知有杨氏。

但从长远来看,杨氏才是经过时间考验的最后赢家。由于杨氏的立场也随着皇帝的态度以及朝政方针的变化而转变,对袁氏敬而远之,没了杨氏在地方上与袁氏争风头,汝南袁氏可谓一家独大,关东莫敢与之争锋。

而作为袁氏最孚盛名的后继者,哪怕袁绍得到冀州的过程有些不道义,他所在的州牧府依然汇聚了无数人才,文臣武将,各列一行,甲士精锐,气象不凡。

此时的袁绍方才四十出头,姿貌威容,仪态不凡,头戴着当下王公名士之间最盛行的幅巾,颔下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他的上嘴唇搭着下嘴唇,耳朵长且软薄,在面相上正是做事优柔寡断,耳根子软的性格。

当然,袁绍行事厚道,好结交名士,这种性格在前期为其打下河北这个偌大基业起了一定作用。但是在最后,麾下谋士一多,派系斗争剧烈,若是没有主见和魄力,极易导致挫败。

而现在,袁绍以及归属势力显然还没有这种情况,能听良言,能处善断,还算是一个优良的性格。

眼下州牧府内文臣武将都已聚集一起,交头接耳的不知在说些什么,袁绍端坐在正中主位上,微阖着眼,悄然沉思。终于,见火候差不多了,他轻咳一声,很快止住了场面的纷乱。他目光清亮,将场中诸人的脸色都扫视了一遍后,便将眼神放在眼前几个文人身上。

“朝廷天使已安置在城外军营,诸君以为,该如何应之?”

关于皇帝刘协的名分,以袁绍为主的关东士族一直保持着摇摆不定的心理。一开始袁绍等人是承认皇帝继位的合法性,然而到去年的时候,借口皇帝年纪幼受董卓胁迫西迁,如今道路阻绝,也不知道皇帝是生是死。所以让颇有名望的宗室长者、幽州牧刘虞当皇帝。

袁绍等人让刘虞当皇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为了方便自己封官揽权、以及避免让朝廷用大义的名分来挟持他。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单是皇帝隔得太远就要另立新君这个借口显然不能服众,所以当时渐渐的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当今皇帝刘协不是孝灵皇帝的亲生骨肉,就连袁绍、韩馥在给争取袁术支持的信中都信口雌黄,说皇帝无血脉之属。

另外,河北等地也出现了各种祥瑞,为刘虞继位造势,可以说万事俱备,只要刘虞点头,他就能立即当上幽冀之主。

可是刘虞忠厚,死活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宁可逃亡大漠也不愿意做汉室的罪人。再加上曹操、袁术等人的表态拒绝,袁绍等人这才停止劝进,想着暂退一步,让刘虞领尚书事,承制封拜这同样能让袁绍拥有合法封拜官员的权力。

但刘虞依然不肯,当然他也没有彻底得罪袁绍,为了约束愈发跋扈难制的公孙瓒,刘虞还是选择了与袁绍合纵。

如今否认皇帝权威与合法性的袁绍另立朝廷不成,众人尚还没有个新的对策,就迎来了朝廷正经的天使。

在黄河岸上的那次接待,可以解释成是特意为了对赵岐这个名士大儒表示尊重,但现在声名不显、而且还是正式的朝廷使臣的裴茂来了,他们自然不能再像接待赵岐那样含糊逃避的。

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几乎决定了袁绍一派在今后的重大战略决策。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一致的保持了缄默。在座的都是聪明人,都清楚的明白,像这样的大事方针,袁绍这话问的对象显然不会是他们,而只是站在前面的那几个人而已。

果不其然,袁绍话音刚落,便有人出声说道:“今汉室倾颓,朝廷西迁。太仆赵公持节出使,追尊帝后,驻守雒阳,有居中调配之势。又有侍御史裴茂随行来邺,授以为,当是国家有宣慰天下、劝各州牧守自相安静之意。”

说话的正是冀州从事沮授,广平人。初仕前冀州牧韩馥,曾向韩馥进谏打算阻止袁绍反客为主图谋冀州的计划,结果不为韩馥所重视,之后冀州果然易主。

沮授为人长于谋略,又多远见,袁绍很是倚靠。见其他人都点头便是赞同,袁绍颔首道:“那不知沮君以为,该当如何?”

这封面真的是一股浓浓的暴君种马风格。

第五十七章丨造端倡始

“诱引后世阐提之党,背觉合尘,同人恶道,罪萃阙身。”护法论

“使君生于宰辅世家,以忠义匡济天下。如今天子流离,宗庙隳败,宜奉迎国家,以正统续。”沮授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承认皇帝的合法性与地位,只是他这里才开了个题,还未说及利好,就被旁人出声打断

“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员绯色袍服的武官从旁出列,夸夸其谈:“国家与朝廷远隔关塞,经年无讯,听说四月底的时候,国家身罹重病,期日之间,乃得瘳愈。”

此人正是淳于琼,字仲简,颍川人。是孝灵皇帝任命的西园八校尉之一,与曹操,袁绍等人同列,后来追随袁绍起兵,征战河北,成为其麾下一员骁将。

淳于琼自忖着是跟随袁绍起家的老人,凭靠着与袁绍在雒阳的交情和身份,又因其胸中有几分韬略,故而凡事喜欢进言献策,隐然压着冀州本地士人一头,袁绍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任由施为。

只听他淡淡讲道:“之后国家便表现的洞察,心胸远见甚于常人,更有传言说”

“住口!”

淳于琼顿时一愣,回头看去,只见一人约莫三四十岁左右,方脸浓眉,直鼻深目,脸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态。宽大的玄色袍服只勉强罩住他矮胖的身子,此人迈着步子上前一步。

他正是冀州别驾田丰,字元皓,钜鹿人。性情正直刚强,好出奇谋。在冀州颇有威望,是袁绍得到冀州之后倾心笼络的谋士。

“国家就在长安,天使就在城外,此等大逆之言你也敢说,是要给使君招致祸端么!”田丰毫不客气的指责道。

淳于琼脸一阵红一阵白,不忿的说道:“如今汉室失道,天下叛乱迭起,国家为贼臣董卓所立,又不知是何所出,是否尚存人世还不知道,单凭裴茂说几句空话,就能让我等竭力拥戴了?”

“此皆村妇闲言,你也当真?”田丰驳斥完,复又拜向袁绍,说:“荀子曾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使君声名震世,为天下士人之表,自然不会听信这样的话?”

袁绍知道田丰这是与沮授一样,都是在暗示他承认皇帝与朝廷的合法地位,放弃拥立刘虞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便袁绍心里早有了这样的成算,但在听到田丰不甚委婉的话以后,心里依然还是隐隐有些不悦。

在给袁术等人的私人信件里可以随便诽谤皇帝的血统,但当着众人的面,袁绍自然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举动来,他故作深沉的点头说道:“彼等闲言,无凭无据,付之一哂则罢。我等身为汉室臣子,岂能信此讹传?”

见淳于琼一脸受挫的走回了行列,袁绍转头看向田丰,客气的问道:“却不知元皓有何高见?”

这其实是在问承认皇帝的地位会给袁绍带来什么好处了,田丰看了沮授一眼,顺着对方想说的话往下说:“现今各地州郡牧守以兴义兵为名,行兼并之实,无一人做到安静地方、抚宁百姓的职责。唯有将军,坐拥冀州,兵甲充实,足堪担负重任,做天下表率,奉迎大驾。”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一时间言论纷纷,就连袁绍都忍不住连咳几声,方才压制下来。他仔细端详着田丰,心里一时没弄明白对方的意思,坦然问道:“若说拥戴国家,敬重天使,这倒也好说。只是元皓出于何故,要我迎回大驾?”

“关中几经羌乱,早已残破不堪,距中原又有崤函之途。使君何不上疏,请朝廷迁回雒阳,或是在邺城另建宫室、以为新都?”田丰慨然说道:“朝廷无论是在邺、还是在雒,都将受使君之制。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蓄兵马以讨不臣,到那时,还有谁能抵御使君之威!”

“关中几经羌乱,早已残破不堪,距中原又有崤函之途。使君何不上疏,请朝廷迁回雒阳,或是在邺城另建宫室、以为新都?”田丰慨然说道:“朝廷无论是在邺、还是在雒,都将受使君之制。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蓄兵马以讨不臣,到那时,还有谁能抵御使君之威!”

田丰这一番话说的沮授连连点头,深以为然,就连袁绍都为其说动,热血沸腾,似乎看见了一桩名垂青史的霸业将在自己手下完成。

他刚要点头首肯,只听淳于琼不满道:“汉室衰败已久,即便国家有过人之姿,但要振兴也不是件易事。再者,当今天下英雄并起,各占州郡,聚众上万,又有何人会听从天子号令?”

聪明人都知道现在的天下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乱天下易、治天下难。各地诸侯都已习惯了威福自专、割据称霸的日子,现在让他们重新奉迎汉主,这可不是一道诏书就能做到的事。

既然汉室威名已堕,那么皇帝这面旗子的重要性就微乎其微了。

淳于琼看自己这句话让众人全都静默不语,陷入思考,顿时自得起来。

袁绍本来坚定的心此时也开始动摇了,他并不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而且他心里也认为淳于琼说的没错,汉室的威势已经不同往昔,再去辅助似乎也没什么利益可图。

更何况,袁绍本来就对刘协为帝很有偏见,出于个人利益,他更倾向于让刘虞为帝。一则刘虞贤名在外,为人温和宽厚,又是汉室宗亲,登基之后会很有号召力。二来刘虞还领着幽州牧,麾下步骑十万,若是两家合并,凭着幽冀精兵,别说河北,天下都可去得。

这不比奉迎自己不喜欢的刘协好多了?

只可惜刘虞忠心汉室,恪守本分,公孙瓒又在旁极力阻挠,这才导致袁绍的打算落空。尽管如此,袁绍也还是对长安城里的那个所谓的天子没有一丝好感,刘协是董卓立的皇帝,当初他们兴起义兵就是为了反董,既如此,眼下又何必要听董卓立的这个天子的号令?

帐下谋士郭图见袁绍开始犹豫,立即见机说道:“淳于仲简所言在理,这正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现在接来天子,以后动辄就要上书奏闻、方准成行。服从则受掣,不服则抗命,诚非良谋。”

第五十八章丨单见浅闻

“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传习录

“说的是呐!”袁绍点头附和道:“不如我等遥尊朝廷,仍奉国家为主,遇事则上表以闻。等天下安定,寇贼殄尽,再扫除雒阳宫室,迎回大驾不迟。”

田丰当即一愣,刚才袁绍的表情明显是心动了,没想到却因别人这么几句话而立时转变。

沮授心知田丰一时无法劝服袁绍,只得退而求其次,帮衬着说道:“既然请天子迁回关东非是宜时,使君作为天下士人的表率,雄震一方,当首先申明大义,礼敬使臣,如此可不失民望,天下才士方可归心。”

袁绍新得冀州不久,民心未附,确实需要做这么一出,来安定冀州各郡。

郭图素来嫉妒沮授之才,又善于察言观色,此时趁热打铁,说道:“河东裴氏也算是当地姓族,裴茂又是天使,我等自当不能怠慢。如能说其代使君向朝廷请托,说明事由,让朝廷正式诏拜使君牧守冀州,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袁绍眼中精光一闪,极其虚伪的叹道:“我能得韩文节亲送印绶,献让州郡。此皆我临危受命,肩负一方民望,为御外境寇乱的缘故。只望朝廷能深知事由,不怪我侵并才是。”

沮授无奈,又不愿被郭图这些颍川人抢了风头,只好跟着说道:“连赵公都盛赞国家乃明主,只要上表详述此间经过,朝廷定会明白使君暂代冀州的苦衷。除此之外,更可让裴茂代为上疏,授使君开府、辖制关东等权。这样既能遥尊朝廷,又能手绾大权,不受掣肘。”

袁绍嘴角扬笑,没有说话,但显然是默认了。

事情谈得逐渐妥当,袁绍不动声色的扫视了眼手下坐在两边,泾渭分明的谋士们。对于以田丰,沮授为首的冀州本土派和以郭图,淳于琼为首的豫州外来派两帮势力的明争暗斗,他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保持放纵的态度。

本土派向来有着天然的政治优势,袁绍要想在冀州扎稳脚跟,不被底下人架空,就只能利用外来人士来打压制衡,以保证自己的权威,牢牢地把握住冀州这片基业。

虽然这么偏帮对田丰来说有些不公,但是,平衡各方,一直是上位者不失权力的重要手段,袁绍这么做也无可厚非。而且两方为了获得袁绍的信赖,纷纷出谋划策,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竞争导致效率的提升。但这也有坏处,不好的竞争,也会导致自身实力的内耗。

只是袁绍手下整个集团保持着一副良好向上的态势,所以目前袁绍根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见淳于琼等人与田丰他们互相龃龉,彼此不满的情绪也挑动的差不多了,袁绍这才开口说道:“便依诸君所言,遥尊朝廷,奉迎天使,借机为我牧守冀州求得正名。”

“此外”袁绍复又环顾众人,说:“让天使出面,命公孙瓒罢兵一事,可成否?”

不久之前,奋武将军公孙瓒在巨马水打败袁绍手下大将崔巨业,击杀八千多人,事后又派田楷与刘备追至平原,如今两军僵持不下。袁绍新得冀州不久,民心未定,军队又不及公孙瓒手下精锐,处于守势,情势对于袁绍来说十分危急。

这件事情正好在当日赵岐与袁绍、曹操三人的会见中略微谈到过,赵岐表示各地牧守自当保卫疆土,岂能互相攻伐?有意做中间人调停双方。

袁绍当时苦于没法在此战中脱身,于是顺水推舟,趁此想让赵岐出面,说服公孙瓒退兵,以求喘息之机。

赵岐正有此意,要知道他与裴茂此次东行,皇帝出于妥善起见,不许向世人提前告知朝廷将调刘虞改任并州牧的事情。所以裴茂等人想要去幽州,就不得不另寻理由,打着和解的旗号北上,与刘虞、公孙瓒等人接触,无疑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如今袁绍把这话再次挑起来,并不是怀疑赵岐的用意,而是在询问这件事的可行性。

倘若裴茂真能说服公孙瓒退兵,那就证明朝廷的号令仍然管用,袁绍大可对朝廷保持一定的尊重倘若不能说服公孙瓒退兵,那朝廷的号令在这些诸侯的眼中就真的没什么用了,袁绍的态度就会另说。

这是强势的地方诸侯对朝廷威严的一次试探,足以影响今后的格局和汉室在各地诸侯心中的地位,所以在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窥伺、等待结果。

淳于琼不以为然,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公孙瓒向来桀骜,连幽州牧刘使君的话都不甚遵从,哪里还会在乎一个小小的裴茂?”

田丰看不过去,心直口快的说道:“既然我军与公孙瓒相持不下,身处弱势。若想挽回局面,非得有足够时间休养生息,收纳民心不可。依我之见,裴茂好歹也是朝廷使节,谅公孙瓒也不敢公然违诏。届时我等便趁机休整,待来年再行交战不迟。”

“哼,方今天下,除了升迁封赏的诏书,还有谁会奉诏?”淳于琼不屑的说道:“田别驾言过其实了。”

田丰毫不客气的驳斥道,丝毫没有顾忌淳于琼的面子:“若是不成,我等也没有丝毫损失,反正再过一两个月就将入冬,公孙瓒粮草不济迟早会罢兵回去,我军的目的照样能够达成。可若是成了,谁还能说天子的号令无用?”

“你!”淳于琼语塞,被田丰的话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袁绍此时选择偏帮田丰,他把手一挥,结束了这段对话:“就依此言,明日我便亲迎天使!”

众人散去后,沮授悄然来到田丰府邸,他献计未受袁绍重视,又遭到小人排挤,于是特来感谢田丰出言相助:“今日多亏了元皓。”

“秉公直言罢了。”田丰耿直的回道。

沮授微微一愣,接着便苦笑着从袖中拿出一份帛书,递给了田丰。

“这是什么?”田丰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是你那族侄送来的家书?”

沮授点头道:“他现在可了不得,年纪轻轻已经是北军射声校尉了。”

“沮隽的脾性刚烈正直,与你很像。”田丰回忆说道:“我记得他本是待诏射声士,以他这脾性登此高位,必是有贵人扶助。”

沮授有些自得:“这信是他托裴茂带来的,里头说他是得陛下重用,不仅如此,还”

“话说到这就可以了。”田丰表情淡漠,摆手制止了沮授的话头:“他再有成就,也最好与你无关。你若是想保全沮氏在冀州的基业,就最好与他断绝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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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丨 恭而有礼

“币重而言甘,诱我也。”左传僖公十年

沮授立时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我这就烧了它。”

田丰看着沮授将那帛书放在灯上燃烧,逐渐化为灰烬,突然叹道:“诶,你这里倒是出了个良材的,我哪里却”

说着,他竟摇了摇头。

沮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可是为了田芬?他不是已经前往东郡,正式莅任兖州刺史了么?”

“我宁可他不去!”田丰长叹道:“曹操非久居人下之辈,如今他倚仗使君兵势,供其驱使。有朝一日,若是别有契机,定然不会像现在这么老实。”

少府田芬是王允与皇帝的一次斗争用作交换的筹码,皇帝当初让他做兖州刺史自然是不安好心,想借刀杀人,让曹操把他排挤掉。

但田芬是冀州大族,其族亲田丰又是袁绍手下得用的谋主。曹操即便心怀怨愤,人在屋檐下,也只得捏着鼻子接受了田芬,自甘下手。

“若是一般人,岂会将一州之地平白相让于人?”沮授说道:“此人委身事上,能屈能伸,不为眼前之利所误,真乃大丈夫!”

田丰心中一动,拿眼瞥向沮授。

“啊!”沮授反应过来,赶忙解释道:“我绝无讽主之意,实在失言、失言!”

田丰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你我契交,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你看曹操如今带兵四处征讨黄巾,兖州诸郡多半是他亲族,田芬一人留在东武阳,空顶着一个刺史的名号,谁还会在乎他?此人手段如此高明,汝南许邵难怪会对他作出那样的评语。”

邺城,袁绍府邸。

天使舆至,奉诏述旨臣子下迎,莫敢不恭。

“臣绍拜见天使。”袁绍走到门前,躬身向天子使臣、当朝侍御史裴茂行礼。

“冀州牧且快请起!”裴茂朗声说道,连忙上前将袁绍扶了起来。

这一声冀州牧让在场之人听得清清楚楚,裴茂身为天使,所说的话自当代表朝廷以及皇帝的意思。他这一句话,等若是直接承认了袁绍的身份。

袁绍暗自欣喜,面上却惶恐道:“绍本不才,得韩使君托付州郡,只为暂守一方,以保黎庶安静。如今朝廷既诛奸臣,关中安定,自当另遣俊彦,绍何德何能,敢受此大任?”

裴茂笑道:“何出此言!袁使君得韩公相让,足以成为一桩美谈。朝廷也明白其间缘由,也知晓使君门第显赫,世代忠烈,辈出名臣。才名又广为天下知,正该担当此任,替国家牧守一方。”

直到裴茂拿出制书诏命,诏书是由尚书台授命拟写的,汉代诏书不像后世明清那样有大量华丽的辞藻堆砌,简洁明了,几句话便读完了。

在裴茂当众宣读,拜袁绍为冀州牧以后,袁绍心里一块大石这才落了地,跟着笑道:“天使辛苦,还请入府一叙。”

裴茂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到雒阳时便听闻使君治下百姓殷实,民生安乐。这一路走来,见天下间还有此处乐土,实在是感慨颇多。”

“天使谬赞了。”袁绍从容的说道:“此皆府中贤士之功,我不过垂手待治而已。”

说罢,袁绍便认真的给裴茂介绍起府中成员,如田丰、沮授、审配?郭图等人。

裴茂自持使者身份,态度不卑不亢,恰到好处的与众人一一见礼。

此时的大堂内,无关紧要的,以及身份地位不够的人都已识趣的退了下去。留下来的几个人,则是袁绍手下最为信重的谋士文臣。

一时静默,在座诸人都在盘算说辞,没一人率先开口。

淳于琼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天使此行冀州,除了宣读诏旨,不知还有何打算?”

裴茂眉头略一扬起,这话像是自己出使只是充作传声筒似的虽然他的任务也确类似于传声筒:“朝廷迁都已有三年,此次出使,自当宣慰天下,使各地牧守尊奉国家,上表贡奉。”

袁绍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他端正的坐在主位,未曾开口,倒是郭图在一旁代为说道:“朝廷播越,我等身为汉臣,自当恪尽职守。只不过天使有所不知,如今冀州北有公孙瓒为祸,西有黑山军张燕肆虐一方。冀州能有今日,全赖袁使君苦心经营,还望天使能明白缘由,代为向天子陈说。”

裴茂心说:袁绍以下犯上,侵夺州郡,拥众一方,朝廷未曾怪罪已属不易,他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一个冀州牧只换来了句口头上的尊奉,虽说这已经达到了皇帝将其作为利益交换的基本要求,但在裴茂看来,这是远远不够的。

“袁使君首倡尊君,为天下方伯之表率,只是听闻奋武将军与使君同为汉臣,却攻伐不断,倒不知是何缘由?”

这句话其实是在批评袁绍私开战衅,本就有过,何谈进一步的封赏?

袁绍脸色顿时变了变,尴尬的解释道:“公孙瓒窥伺冀州富有,仗着剿除黄巾的威名,屡屡南侵。幽冀百姓为此饱受苦难,我既为牧守,自当保全百姓,不得不与之为敌。刚好天使在此,还请天使向朝廷奏陈,诏令公孙瓒勒兵休战,如此造福一方,岂不美哉?”

裴茂面色不改,笑道:“太仆赵公在来时已有请托,务必调停使君与公孙将军之间的战事,至于个中因由,我还得先行赶赴幽州,听完公孙将军陈说之后,再做打算。”

这种事情双方都理亏,谁也不占理。袁绍声望日隆,士人翘楚,而公孙瓒不过一介边地豪强,按正常的逻辑,裴茂的立场天然的就应该偏袒袁绍。可现在对方偏偏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来,这着实让袁绍感到有些被动。

田丰皱起眉,暗觉不妥,素闻公孙瓒跋扈嚣张,若是威逼裴茂,利用裴茂使节的身份做出一些不利于袁绍的举动,那岂不是他的过错了?要知道这调停之计可是他一力坚持的,于是他插话道:“天使身份尊贵,边地凶危,岂能涉险亲临?不然以节相招,命公孙瓒来邺。”

公孙瓒不能会亲入虎穴,最多派几名手下当使者过来,田丰之所以如此说,无非是想让公孙瓒给裴茂留下一个坏印象,干扰裴茂的判断罢了。

“奈何赵公有言在先,此次宣慰,我还得亲自去一趟边地,不然如何能将朝廷劝抚之意广告天下?”裴茂干脆的拒绝了田丰的好意,坚持要往幽州去一趟。

众人无法强求,又不敢拉下脸来硬留,只好任其来去。

第六十章丨三明俪踪

“固行兵之要,务揽英雄之心,严赏罚之科。”将苑

在裴茂辞别袁绍,启程北上幽州的时候,以骠骑将军皇甫嵩为主帅的两万余大军已经抵达陕县。

崤函古道背靠群山,面临黄河,沿着河岸延绵曲折,是沟通东西的最大要道。陕县就建在崤函古道最大的一个转角处,其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是滚滚黄河,南边又是向北突起的陕塬群山、险峻异常,形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格局。

弘农太守刘艾,与屯驻陕县、督关中军屯事宜的典农中郎将段煨出城来见。

虽说刘艾曾与王允谋刺过董卓,但皇帝念在对方是汉室宗亲,本身又有几分才能,在后来的朝争中及时脱身、属于边缘人物的份上,给他的处置只是由侍中外放太守。

看上去是升了官,但跟能日日伴随皇帝,参与政事的侍中比起来,这无疑是被调离了政治中心。有些人认为刘艾不过是靠着汉室宗亲的名头才得以逃过一劫,只是再想返回中央已是无望了。但其他人却不这么看,比如说皇甫嵩。

从战略的角度来讲,没有谁比皇甫嵩更清楚弘农郡是何等重要,它不仅是出征河东、更是防备关东的最前沿。皇帝没有直接将刘艾罢黜贬谪,而是放在弘农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显然是有继续观察,留待后用的意思。

皇甫嵩城府深沉,出于这一层面上的考虑,根本没有摆骠骑将军的架子。他手持马鞭,指着川流不息的黄河,转头看向刘艾:“刘府君曾为陕令,在此地治理多年,应有所知,这河对岸想必就是茅津渡了?”

弘农郡治所本在弘农县,皇帝看在陕县位置紧要,特意将郡治挪到此地。刘艾重回故地,治理起来得心应手,一边招抚河东、河南等地流民一边由段煨领兵征讨、收编匪徒,两人配合默契,互不越权。

跟京兆等地发生的互相侵占屯户的丑闻比起来,弘农郡算得上是屯田效果最好、政绩最突出的地方了。

听到皇甫嵩发问,刘艾点头答道:“从陕县渡河北上,必经茅津,此乃水陆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晋公假道伐虢,即由茅津渡河秦晋交战,晋国也是由茅津渡出奇兵,败秦军于崤山。”

皇甫嵩极目远眺,只见长河滔滔,远上云端苍山簇拥,险如锋刃。让人不由顿生胸廓万里、豪气风发之感,一扫多年来心中郁气。

他勒马停在岸边高地上,看到眼前这副宏伟壮阔的景象,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河东被山带河,四邻多变,乃天下之要地。秦据此而攻伐三家,就是取其居高临下之势。而沿岸渡口,便属这茅津为最。”

说罢,皇甫嵩复又问道:“却不知此处渡河船只搜集的如何?”

刘艾说道:“自奉诏以来,艾便已派人去沿岸征集,如今整个弘农郡征集的大小船只已聚在岸边,约同时可载数千人渡河。”

皇甫嵩放眼瞧着远在岸边停泊的船只,点点头,忽然道:“我听说段中郎将与段太尉有亲,同出一家。当年段太尉威震东西羌部,赫赫武功,谋略了得,令羌胡闻之丧胆,诚然可叹呐。”

段煨谦虚道:“这是长辈风姿,足堪追忆。当初段公剿平东羌,斩获无数,在下也是靠着段公之勋,得以诏拜为郎。”

“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皇甫嵩看了眼与自己差不多大的段煨,同为三明之后,自己与他的境遇却全然不同。

当初段颎虽有赫赫战功,但是却亲近宦官、对羌族大肆屠戮,与士人主张的招抚政策相违背,是故不为士人所喜。故而段氏在这么多年间始终未得大用,段煨不是没有智谋,只是很大程度上被段颎连累,直到董卓入朝,才渐有起色。

皇甫嵩对段煨说道:“你也是骑射了得,有一身胆略,只是命途多舛,跟错了人,又未能立功。如今职勋也很平常,你知道是为何?”

这话说到段煨的痛处了,他跟他的族人段颎一样,一个投靠宦官,一个投靠权臣,事后都遭到士人及当权者的反感。他之所以没有在董卓死后遭到清算,主要还是皇帝为了拉拢他手上的军队,不让他和李傕混到一起去,并不是真的信任他。

后来他因此拜封典农中郎将,那也还是皇帝在加封盖勋、傅燮、皇甫规、张奂等名臣子嗣之后,为示公平,才对他做出的处置。如果真的是看重段煨,就不会让同样阿附过董卓的徐荣都领军奋战在一线,而却让他退守地方屯田。

段煨赧颜道:“董卓入朝的时候,在下当时不过一介虎贲,彼有诏命在手,我人微职轻,不可违逆,更有何话可说?没想到一时失算,误己误家!”

皇甫嵩见段煨的胡须斑白,眼角间流露出看透世事的谨慎与多疑。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杀胡如麻的段颎,段颎在羌胡中的杀名,哪怕是在如今都让羌胡闻之胆怯。只是没想到,当年威风赫赫的段颎段太尉,其后人竟变成这般模样。

“忠明,你这几个月在弘农带那些屯田兵剿除贼匪张晟,陛下很是欣慰。所以我特为你讨来一个差使,你若做好了,就不用再做这个典农中郎将,今后兴复门楣也犹未可知。若是做不好,那就不止是夺职,就连我也会颜面无光。”皇甫嵩盯着段煨,半真半假的说道。

段煨立即反应过来:“是征讨白波的事吗?如果是要我上阵杀敌,我死也无憾!”

话刚说完,段煨心里不由得纳闷道自己与皇甫嵩素不熟识,这么好的事,他凭什么会想到我?

皇甫嵩看出段煨疑惑的神情,感慨的说道:“段太尉用兵布阵,弭平羌患,可是常常让我神往不已啊。”

段煨这才想到,段颎对叛乱的羌胡毫不手下留情,每战尽皆屠戮,而皇甫嵩也不是心慈之辈,当初平黄巾的时候他手上不知杀了多少蛾贼,尤其是杀死张宝之后,更是将俘获的十余万人全部屠杀,并筑成京观。

可以说皇甫嵩与段颎在对待战场敌人的态度与手腕都是极为相似的,皇甫嵩若是出现在当年对阵羌胡的战场上,或许会和段颎惺惺相惜也说不定。所以皇甫嵩推崇段颎,由此特意照顾后人也是说得通了。

想明白了此间关节,段煨再不犹疑,慨然应诺道:“若蒙君侯看重,以在下为先锋,此战必除白波,不将李乐、韩暹等贼首砍下,绝不回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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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丨茅城津渡

“即夜遣三校衔枚先渡,渡辄营阵,会明,遂以次尽渡。”百战奇略

皇甫嵩哈哈一笑,说道:“这不过就是杀贼的事,彼等闻我军前来,恐怕早已丧胆。不过如今是要你带轻骑先行渡河,据守闻喜,严密防备白波谷动向,若是能打下头功,我担保你一个前程!”

说完这些,皇甫嵩又从后面唤道:“叔威、文远!”

长水校尉张猛与越骑校尉张辽闻声赶至,皇甫嵩欣赏的看着张猛与张辽这两个年轻后辈。尤其是张辽,跟性格暴躁的张猛比起来,沉稳有度、智谋出众的张辽才真正算得上有大将之风。可以说是南北禁军之中,除了皇帝青睐有加的徐晃以外,最有前途的年轻将领。

他冲段煨介绍道:“张叔威是度辽将军张公的季子,这你应当识得,李傕犯长安时,就是他带手下骑兵出阵破敌,挫败敌军士气。”

“这我自然识得,当日我就在城头,亲眼见此子雄威,此子颇有乃父之风,假以时日,必是朝廷的一员大将!”段煨不吝谀辞,大肆夸赞道。

“这位是越骑校尉张辽,颇有军略,武力过人。”皇甫嵩特意提到:“文远原来是陛下跟前的旅贲令。”

段煨当即恍然,合着这是要他带队,为皇帝锻炼后进!张猛、张辽都打过仗、有谋略,缺的就只是功劳与战绩来证明自己,所以在出战的过程中,完全不需要段煨有什么计谋,只需要将他们带出去就是了。

而段煨转念一想,打前锋本不需要什么资历,完全可以单独派张辽二人去,完全不用搭上自己。皇甫嵩刻意抬举,恐怕是真的要给自己谋一场富贵。段煨性格多疑,此时终于下定决心,判断无误,再次应诺也是铿然有声。

皇甫嵩在岸边看着段煨等人整军离去,眼神意味深长。

当天傍晚,段煨带着张辽、张猛二人,共五千骑兵渡河来到黄河北岸,此时宽阔的黄河与南边的群山大地都融进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天穹之下,万籁俱寂,唯听见黄河水声哗哗,终不停歇。

稍作歇息后,三人聚在一起商议,张辽说:“茅亭太容不下我们这么多人。沿着黄河往东就是大阳县,我等不妨在哪里歇脚,明日一早,便带兵北上,赶往安邑。”

张猛听了,却持有不同的意见:“夜色已深,星光黯淡,诸军不识路况,连夜行军恐怕不妥。”

“东边就是大阳,沿着黄河边上走就是了。”

“说得轻巧,河岸曲折,万一走到水里了怎么办?”张猛抬杠道。

段煨连忙打圆场道:“可以让最右边的人在右手拿着火把,照耀地面,只要反光的就是水,如此可以避免走错。”

皇帝视南北军如禁脔,向来宠命优渥。像张辽和张猛这样的北军将领,彼此之间或许没什么差距,但在段煨这等负责屯田的二线部队将领面前,哪怕段煨秩比二千石,官职比他二人要大,在见到张辽他们的时候也得小心进言。

张猛看了段煨一眼,到底还是给了对方一个面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段煨不禁松了口气,有这么两个大佛在,看来这个差使也不见得哪里轻松了。

待到第二天下午,五千骑兵正式抵达安邑,稍作休整后,众人又带着兵马赶往东北处不远的闻喜县。

在郊外,他们终于遇上了此行的第一批敌人。

张辽一马当先,手中高高举起马槊,这无疑是一个信号,身后越骑营见了,纷纷照往日训练那般提枪策马,踩着干燥松散的黄土,向敌方冲去。霎时间尘土飞扬,蹄声如平地惊雷,声势浩大。

在对面的正是白波渠帅之一李乐,看到这么一伙剽悍的骑兵向他们冲来,胆怯之下,立即对身边人吼道:“快!到坡上去!”

步兵遇到骑兵最好的应对方式应该是团聚在一起,结阵自守。可李乐手下虽说有万余人,但多是衣不蔽体的流民青壮,仅凭着简单的木质盾牌,如何能抵挡越骑营的一次冲锋?

所以李乐选择跑到坡上去,希冀借着山坡的地形来减缓对方骑兵的优势。

只是这么一来,就等若是将后背暴露给了敌人,张辽在马背上左手持弓,右手从箭囊中抽出羽箭,搭在弓上。他也不瞄准,只略微对准了方向,便立刻引弓射箭。那箭快得看不见,只见一点白羽飞掠而过,登时将人群中大呼小叫的一员小校射倒在地。

后面的越骑跟了上来,从张辽两旁绕出,这些越骑看到混乱不堪、争抢着上坡的蛾贼,不需要张辽再做什么提示,很自觉的分作两支,组成两把尖锐的利刃直插入敌军之中。

此时的白波军早已没有了刚才整齐行军的队势,在山坡下没来得及上去的众多蛾贼,就像是经久失修的堤坝,登时被骑兵组成的洪流给冲溃。只有跑到高地上去的李乐等人才能幸免于难,李乐见到坡下的人不断的惨叫、溃逃,后怕不已,赶紧叫人组成方圆的阵势,并朝下方不断射箭。

张辽带着越骑楔入敌军阵中,并没有选择深入、也没有过分靠近坡底,只是不断的迂回冲锋,一股脑的穿过敌阵,跑开一段距离后再度穿插进来。

如此往复数次,坡底的蛾贼再无还手之力,要么纷纷逃窜、要么放下武器,跪地求饶。

张辽吩咐手下人将降兵收拢,带到一边安置看管。他则独自带着几名亲兵策马走到一处高地,抬头仰望山坡上的李乐等数千兵众。

李乐同时也在往底下张望,待他看到整齐有序、杀气凛然的越骑营时,心里顿时没了底。这场遭遇战他已经彻底的输了,现在该做的就是等张辽派人上来招降,按照多日前青牛角与他们的谋划,遇到朝廷的军队,只要配合的打一仗就好,然后便可以保存实力,下山受赏。

可让人奇怪的是,这次出征的主帅似乎与预定的不一样,底下那个带兵的将领似乎也没有派人招降他的意思。

是哪里出什么变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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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丨一班鼠目

“群邪项领,膏唇试舌,竞欲咀嚼,造作飞条。”后汉书宦者吕强传

朝廷这回为了彻底剿除白波军,将整个北军共一万五千人全数托付给骠骑将军皇甫嵩指挥,不过除此之外,随同参战的还有扬威将军樊稠等手下兵马,共有两万余人。

樊稠等人的随军,是皇帝对董承不能担任主帅的补偿,毕竟这么大的功劳全给皇甫嵩和北军了也说不过去,总得给董承一点甜头。

董承手下如果只是为了分一杯羹,皇甫嵩倒也不会放在心上,可他们偏偏要指手画脚,倒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

“天下百姓皆是陛下子民,我军开赴河东,是为了清宁地方,而不是大肆杀伐。”樊稠不善言辞,所以便由中郎将王方代为说道:“眼下关中地多而人少,屯田成效不著,我等务当体会陛下爱民之念,对前来降服的蛾贼多加招抚,以不动刀兵为上。”

众将大老远的带兵过来,就是为了好好打上一仗,捞个丰厚的爵赏,这王方把嘴一张,竟是连打都不想打?

既然想着要招降,那他们到这里干什么?就是为了特意去河东看汾水吗?

诸将听了这道命令,不禁面面相觑。

王方看到北军将领们疑惑不解的样子,说道:“车骑将军自对河东用兵以来,贼首伏诛,白波军士气萎靡,人心瓦解,粮草军械又不足使用。朝廷对此战筹划已久,眼下正巧有屯田大政,与其杀伤贼众,倒不如将其收降,归入屯田。”

“你一个中郎将,如此决断,可曾问过骠骑将军的意思?”脾气耿直的射声校尉沮隽扬声道:“我劝你把位置看清楚,到底谁才是此战主帅!”

王方却未着恼,不阴不阳的说道:“沮校尉,你恐怕连自己的位置都没看清楚吧。”

“在下也只是提个建议,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能够说降贼兵,让彼等望风投拜,成在俄顷,不也是大功一件,何必累死累活的去打这一仗?”

樊稠突然插话了,在座众人,除了骠骑将军皇甫嵩,就属他这个扬威将军官爵最大:“朝廷对此战绸缪已久,如今兵临河东,无论招降是否成行,都理应遣使劝服,一来也有示威之意。”

皇甫嵩发话了:“老夫已派越骑、长水两营先行赶往河东,算到如今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在闻喜与蛾贼交战了。”

樊稠一惊,在营帐中张望了一眼,这才发现帐中果然不见张辽与张猛二人的身影:“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皇甫嵩淡淡的瞥了樊稠一眼,说道:“这是我昨日下达的军令,此事难道还要先知会樊将军一声吗?”

为了争夺头功,最大程度的让北军获利,皇帝与皇甫嵩之间早已达成默契。一旦抵达弘农,便先让张辽、张猛这两个最优秀的北军将领当前锋,尽量不给樊稠沾上军功的机会。此外,皇甫嵩也会因此得到他想要的,在皇帝的允许下扩大在军中的影响力。

既然皇甫嵩选择了要在朝廷进取,自身就必然要有一定的势力来对抗董承的反击。只是投靠马日磾、黄琬等任何一方都不是皇帝、也不是皇甫嵩所乐意接受的,对南北军的将领、他更是不敢笼络结交。

皇帝对他划下了这样多那样多的限制,皇甫嵩想要有自保之力,就只能把眼光放在段煨这样的边缘将领身上。

只是没料到昨日才让段煨带张辽等人北上,今日军议时就出现了这等波折,现在想起来,昨日那一着倒是无心之举了。

这话说的重了些,樊稠变了变脸色,说道:“这种事情至少要先付诸公议,哪能私下决断,将军做的可有些不妥。”

他仗着背后有董承,自然不会把皇甫嵩放在眼里。

而皇甫嵩也不会给樊稠好脸色看:“出征之前,陛下就已托付临机决断之权,樊将军若是不服,大可上疏弹劾。”

“至于这劝降一事,若是不先予以痛剿,哪里能让对方知晓我军厉害?一仗不打就降了的,要么是实在软弱可欺、要么就是别有所图,不可不防。”皇甫嵩环顾众人,气势十足的说道:“白波军哪怕是乌合之众,也有数万人,这一次不先给打服了。日后若降而复叛,那丢的可不是北军的颜面,而是朝廷的颜面!”

沮隽就等着这句话,当即应诺道:“喏!末将也是这般以为,总得先重挫锐气,才能说劝降的事。不然朝廷单派一使者就已足够,何必让我等辛辛苦苦跑来一趟?”

“传令下去!大军立即开拔,黄昏之前,务必抵达安邑!”皇甫嵩竟是不再理会樊稠难看的神色,径直下令道。

北军诸校也轰然应诺,俨然一副以皇甫嵩唯命是从的模样,樊稠与王方等人看在眼里,又气又怒,碍于势不如人,只得忍了下来。

等到樊稠等人回了各自营帐,樊稠先声埋怨道:“这个张正方到底出的什么屁主意!不动刀兵就想劝降蛾贼?呸!要真这么容易,当年牛中郎将兴兵征讨就不会劳师无功,太师也就不会顾忌腹背,抛弃河南的基业,迁都长安!”

董卓早已被定性为逆贼,樊稠尽管归降了朝廷,却也依然改不了口,在私底下仍是以太师相称。

王方皱了皱眉,幸而樊稠还算有点理智,帐外无不是亲兵看守,也不怕他这番话流传出去。

“他人呢!把他叫出来,我要当面问他!”樊稠骂道:“这厮蒙得了董承,可蒙不了我,我倒要知道他是什么个打算,劝降蛾贼?哼!我看他们就是一伙的!”

“将军慎言!”王方急忙说道:“将军难道忘了,那人一早就走了,说是要先去白波谷为将军疏通。”

“这个贼厮可不是什么好人。”樊稠冷哼一声,说道:“要在军议上提出劝降白波军的法子,我可是照着董承说的办了,皇甫嵩和那帮北军校尉们不听我的,你也都看见了,日后说起来可不能怪我。”

“喏,这都是当初说好了的,将军代董公领兵,中间说服他们劝降蛾贼,若是能够劝服,将军就是此战全功。若是不能,那也不打紧,这军功在战场上打下来的也一样,不过是小些罢了。”王方躬着身子,说道:“这不过是一场交易,该应承的将军也都说了,接下来大可依着自己的法子来,谁也不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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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丨安老怀少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

众人领兵到了安邑,在知道皇甫嵩率军到来,河东卫氏、裴氏、范氏等地方豪强纷纷赶至拜见。

段煨、张辽等人来时,他们自恃身份,不肯出面,只派了几个小辈应付一下粮草军需。直到皇甫嵩这等有名望的宿将来了,河东的士族豪强才派有名头的过来商议大事,这才是地位对等。

为首的正是河东卫氏,名唤卫觊,以才学见称,只是年近四十,仍旧白衣,未曾出仕。

“君侯今日领兵至安邑,将讨贼寇,河东百姓无不悦之,犹解倒悬。”卫觊长身而立,作为河东数一数二的望族,在面对成名已久的皇甫嵩,依然毫不胆怯。

“这一切都是国家心忧黎庶之故,老夫不过担负诏命,领军出征而已。”皇甫嵩淡然道:“白波蛾贼肆虐河东数载,朝廷屡剿未平,倒是让诸位受苦了。”

卫觊等人无不是在乡里建有庄园坞堡,私募部曲家兵,武器精良,彼此之间又同气连枝,一旦有事便能聚起上万兵马,就连白波军都不敢轻易招惹。

河东之地本来就因为战乱、天灾等缘故,百姓流离失所,地方贫瘠。白波军首领郭太在时,还知道让手下妇孺老弱种田,不至于将劫掠的主意打到豪强的头上,但自从郭太死后,李乐、胡才等渠帅互相攻伐不断、日益困窘。为求生计,据坞堡以自守的豪强便开始遭了殃。

起初被攻破的都是一些小豪强的庄园坞堡,后来李乐见有利可图,胃口大了,便不断威胁到了势力较大的豪强。尤其是家在河东闻喜的裴氏首当其冲,裴茂出使前几次代表河东豪强上疏,恳求皇帝早日派良将平定白波,如今终于迎来了皇甫嵩。

卫觊先是问到最为关心的一件事:“不知朝廷有意诏拜谁治民河东?”

皇甫嵩答说:“据说是北地王邑。”

卫觊这才放宽了心,回首与底下其他豪强交换了眼神,若有探询之意:“听说此人是昭烈侯的门生?”

昭烈是先太尉、逯乡侯刘宽的谥号。在汉代,臣子在一般情况下是没有死后官方追谥的习惯,而刘宽是一代名臣,又是孝灵皇帝的老师之一,他死之后享尽哀荣,是孝灵皇帝时期为数不多有官方谥号的大臣。

刘宽的门生众多,较为出名的也很多,除了王邑以外,壮烈殉国的原汉阳太守傅燮、现北军步兵校尉魏桀、甚至就连奋武将军公孙瓒都曾在他门下就学,以学生自居。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学生,为官者遍及朝野地方,在当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一个大儒就有这么强的能量,像是袁氏、杨氏、桓氏这等经学传家的豪强,屡出儒者,分布在天下的势力就可想而知了。

卫觊自然不是在向皇甫嵩发问,坐于下首的安邑地方豪强、曾同在刘宽门下就学的凉则,此时出声答道:“王文都当初就学之时,在下曾与之契交,其人性情宽厚,仁爱友善。后来担任离石长,布施仁政,用刑务宽,广受吏民爱戴。”

“如此说来,此人确实才干了得,有此大贤莅任河东,实乃本地之幸。”卫觊听了凉则说的评语之后,顿时对关西人王邑担任河东太守表示满意。

皇甫嵩好歹也是做过冀州牧、亲自治理过一方百姓的,此时见两人一问一答,如何不知两人对其余豪强士人传达的潜台词?

所谓受吏民爱戴,关键在于吏,只要对当地豪强布施仁政、用刑务宽,那么是谁都会给他一个这样的评价,任何一个本地豪强都不会拒绝这么一个性情宽厚的长官。

只不过

王邑此人,皇甫嵩虽然不甚熟悉,但可以想见,要在胡汉杂居的西河郡担任一县之长,而且还能有不错的风评,除了要安抚本地豪强以外,也要使羌胡顺服归心。能同时游走在各方之间,让各方都心服口服的人,这种手腕,可不仅仅是性情宽厚那么简单。

皇甫嵩忍不住看了凉则一眼,表情有些玩味,凉则曾与他同为议郎,彼此共事过一段时间,对方是什么性格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作为王邑的师兄弟,他不可能不知道王邑的手段,这次他极力说服卫觊等豪强接受王邑,想必也有他自己的算计。

看来河东这盘乱局,不仅仅只有白波蛾贼的问题。

当然,这些都只是皇甫嵩个人在私底下的揣测,他这次来,只负责解决明面上的问题,那就是白波军。至于王邑到任后会发生什么事,能否处理好河东豪强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那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说完新太守的事,卫觊干咳一声,试探性的问道:“不知君侯此来,打算如何弭平蛾贼?”

皇甫嵩眉头一扬,避重就轻的回答道:“兵凶战危,哪有什么万全之策?无非是见机行事四个字而已。”

卫觊知道皇甫嵩对他们有所防备,不肯将这等军事机密全盘托付,连忙开口解释道:“君侯此来,是要解蛾贼之患、保我河东太平,我等皆为汉室臣民,岂有不输诚奉献之理?”

皇甫嵩没有接话,只拿眼盯着卫觊,想看看对方在玩什么把戏。

卫觊有些尴尬,一时竟不好再往下说,这时有一人解围说道:“君侯欲剿叛逆,我等愿供给一应粮草,还望君侯莫要推辞。”

皇甫嵩定睛一看,刚才接见众人时都有递过名帖与自我介绍,皇甫嵩认出此人叫做侯选,本是县里的一个小豪强,与同县李堪、程银等人彼此联合抱团,趁着天灾战乱,各自聚集了数千家流民,在河东郡算是一股较强的势力。

平常时候,侯选这样的小豪强根本不够资格与本地望族卫氏、裴氏出席这样的场面。但如今多事之秋,他手头有一定实力,众人为了一致对付白波军,也只好让他叨陪末座。

“这是何故?大军出征,朝廷自有军需调派,哪里还要地方奉献?”皇甫嵩摇摇头,下意识的拒绝道。

侯选颇有胆识,在这等场面之下也能侃侃而谈:“当初牛辅、董承征讨白波,劳师无用,如今幸而有君侯来了,所以我等彼此私下商议过,除了支应粮草以外,打算各家选派部曲,随君侯出征。”

皇帝为了防止给这些豪强加重负担,免得他们又将损失转嫁到百姓头上去,特意拨付了大量粮草。没想到在河东,这些人居然上赶着要给大军送粮送兵,这如何不让皇甫嵩心里起疑?

卫觊适时说道:“蛾贼闻君侯已至,都聚集一处,我等只需进袭白波谷,便可克竟全功。我等部曲都是本地人,熟悉地理敌情,君侯带着他们,想必会事半功倍。”

这么一说,皇甫嵩就明白了,他想起了段煨不久之前送来的战报,说张辽在闻喜县遭遇了正打算与胡才等人汇合的贼首李乐,以两千五百余骑击破万余贼寇,还当场斩杀李乐。

想必是尚在观望的豪强看到此战,发觉了朝廷剿除白波的决心与武力,于是纷纷投效,打算趁机捞些好处。

魏略:时又有程银、侯选、李堪,皆河东人也,兴平之乱,各有众千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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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匈奴骑踪

“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孙子兵法九变篇

除了多方面的考虑,皇甫嵩还是选择了接受这些豪强的好意,毕竟战功就那么大,参与这场战争的人越多,分出来的蛋糕就越小。当然,他与北军将军们分得的蛋糕一定会是最大的,只是势必会委屈了某些人而已。

不接受这些部曲是不可能的,不仅是出于结好河东士人的这份人情,更是出于这场战争的安全考虑。皇甫嵩绝不会容许自己在与白波军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还有一股可以威胁到他全军生死的势力在他背后观望,哪怕他们看上去是自己人。

只是皇甫嵩还留了个心眼,面对这些部曲他不是来者不拒,而是有心加以甄别,一看家世是否出众二看部曲是否精壮,若是些充数的老弱则一概拒绝。挑挑拣拣之下,只有卫固、范先、侯选、程银等人的部曲得以选入。

即便是这样,仍然不可避免的降低了全军战斗力,皇甫嵩一时也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好将他们与北军的精锐们隔开。为了方便调度,让他们跟在大军后面,无形之中也壮大了声势,使得大军抵达闻喜县与段煨汇合时,全军上下已有了两万多人,不失为一支受命征伐的浩荡大军。

皇甫嵩没有入城扰民,径直将军队带入段煨事先布置好的大营中。没等诸军整顿完毕,皇甫嵩便雷厉风行的在中军大帐召开了校尉以上级别的军事会议。

在会议中,段煨与张辽特意带了个不曾见过的年轻人进来。

皇甫嵩一眼便瞧见这个样貌出众的年轻人,此人高大威武,两臂粗壮,看上去颇有勇力。

经过一番介绍,皇甫嵩得知眼前这名汉子叫毌丘兴,是闻喜县本地豪强,此次仰慕张辽一击破敌的威名,特来率部曲前来报效,以求博取功名。段煨正要在闻喜扎稳脚跟,把闻喜当做讨伐白波的大后方,此时见毌丘兴主动来投,求之不得,于是自作主张将其接纳了。

皇甫嵩在一路上接纳了数家部曲,此时自然不会怪罪段煨的举动,再加上毌丘兴样貌出众,皇甫嵩用言语稍作试探,发现对方确实是有勇有谋,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这时皇甫嵩环顾众人,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他问道:“张叔威何在?”

段煨突然有些尴尬,出言答道:“张校尉追击敌军,已先带长水骑兵赶赴绛邑了。”

似乎是担心皇甫嵩会因此责备张猛,并因此连带到他身上,段煨解释道:“张越骑本来准备招降李乐余部,当时却有斥候在远处发现了匈奴骑兵,张越骑担心腹背,所以不待招降,径直斩杀了李乐。”

“匈奴骑兵?”皇甫嵩郑重其事的说道:“可打听到是谁的部众?”

这由不得他不谨慎,中平年间,朝廷正面临着黄巾起义、而居于并州的南匈奴也同样是不平静,匈奴贵族担心朝廷为了剿灭黄巾而对匈奴大肆征发军队,故而以下犯上,杀死老单于羌渠,开始内讧。

贵族拥立的须卜骨都侯与老单于的儿子左贤王於夫罗争夺单于权位,於夫罗内部权力斗争失败,只得率众赴朝廷申诉。朝廷当时由于孝灵皇帝驾崩,没有人理会他。

直到过了一年须卜骨都侯被杀身亡。於夫罗欲回故地,却得不到准许,于是只得带着支持者流窜中原,此处寇乱。

只是南匈奴一直没有再立单于,而是有几个老王共管,很少过问并州以外的事情。难道这支匈奴骑兵是於夫罗的手下?或者是南匈奴的韬晦策略有了意外的变化?

皇甫嵩作为朝廷的骠骑将军、武职第一,自然有那个远见和责任去关注朝廷周边的一切敌对势力。不仅如此,身为此战主帅,他更要小心战场上出现的突发因素。

“张校尉就是为此才出发赶往绛邑。”当时张猛眼红张辽斩获头功,所以不听段煨的劝告,独自带兵前往,说是追击那伙匈奴人,其实未尝没有要跟张辽一较高下的心思。

不过这种事情,段煨如何敢说出来?只好借着匈奴骑兵来掩饰了:“据其传报,那支匈奴骑兵正是匈奴右贤王去卑的部众。”

“匈奴右贤王?”皇甫嵩思考着,说道:“他不是左贤王於夫罗的叔父、老单于羌渠的幼弟么?怎么到河东来了?”

“当年於夫罗与白波贼合兵一处,进犯太原、河内等地。后来於夫罗带兵前往河内太守张扬处,参与讨董,以求朝廷颁赐单于之位。”段煨解释说道:“只是不知何故,去年的时候於夫罗叛离袁绍,与其交战后南下兖州,其叔父去卑可能就是这个时候与之分开。”

“张叔威做得对。”皇甫嵩点头道:“确实要提前侦知动向,如果彼等真是蛾贼请来的援军,其手下的匈奴骑兵在外游走,到时候会牵扯我军大量精力。”

“末将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张辽突然张口,又觉得这样很唐突,毕竟皇甫嵩是成名已久的老将,自己的想法对方不会想不到,这会说出来恐怕有班门弄斧的嫌疑。

见是说话的人是张辽,皇甫嵩不以为忤,他心里悄然转过一个念头。看在皇帝对张辽的赏识份上,他打算趁机卖个人情,让张辽在这种场合上露个脸。

于是皇甫嵩特意做出一副温和的态度,像是长辈考校晚辈一般:“怎么说?”

“若彼等真是为蛾贼所诱,在当时何不趁在下围攻李乐时,在我军背后进击?”张辽提出了一个疑问:“虽然末将当时已有防备,但若是为其进击,末将也得分兵去拦阻,而李乐说不得能趁此逃脱。可彼等偏偏无所作为,游弋在外,眼看着我军斩杀李乐。”

皇甫嵩神色不变,依旧含着笑容,只微微点头,似在附和张辽的判断。

这副举动让张辽愈加镇定,他继续说道:“而彼等若心向我军,又何必迟疑不前,不肯助战?是故末将以为,去卑一定在观望我军与蛾贼成败,好从中牟利。”

“此诚良言。”皇甫嵩拊手赞许道:“去卑定然是想做渔翁牟利,在开战之前,我等应当派人前去说情利弊,劝其归附。切不可坐视其为蛾贼所乘,成我军之患。”

“君侯如若不嫌,在下愿寻去卑,当面陈说!”站在末尾的毌丘兴突然说道,脸因为激动而涨的通红。

“你?”皇甫嵩迟疑道。

“去卑此人经常往来河东、河内等地,在下没少与其打交道,对他的性情再了解不过。”毌丘兴大声的说道,这是他主动在皇甫嵩这样的大人物面前征求机会,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所以他的语气异常坚定:“还请君侯首肯!”

皇甫嵩沉默了没多久,立即决断道:“好!无论能否说动胡寇,你都是让我见识到了河东男儿的本色胆气。”

第六十五章 白波垒筑

“搴旗陷阵,将军事也,长算远略,老夫事也。”容斋续笔名将晚谬

从闻喜北去白波谷,不足百里日程,皇甫嵩等人第二天一早行军,大半天时间就到达绛邑,汇合张猛之后,再徐徐北上。

白波谷坐落于汾水西岸的一处巨大台地之上,这台地幅员辽阔,一面靠山,其余三面临着河沟。台地周围无数冲沟纵横盘错,土质色泽发白,故谓之白波谷。

当初白波军首领郭太目光如炬,之所以选中白波谷,一来是此处面积广阔,能容纳数万人在此休养其次是台地周围冲沟既便于隐蔽,又宜于战守最重要的则是此地平缓,水源充足,不仅可供部众食饮之需,更可用来灌溉耕种。

郭太当初占据此地,经营数年,修建白波垒等坞堡,可容众数万,以为黄巾兴复之基。

可惜世事难料,郭太骤然战死,未曾留下一个接班人,导致部下纷争不断,好好的白波垒由于内斗也被破坏的不成样子,最后为势力最大的渠帅胡才所占。其余的小帅为了避免吞并,纷纷逃亡,另立山头。

直到最近这段时间,听闻朝廷再度派遣大军征讨,这些渠帅这才想起白波垒的功用来,一齐尽弃前嫌,团聚在一起,以备敌军。

“白波谷在临汾以北,处于汾水谷道正中,沿此道北上,可直通太原。”在一处高地上,皇甫嵩持鞭指着远处山塬:“占据此处,既可北遁,又能南下,攻守皆在于彼。朝廷无论是收取并州,作长远之计还是安定河东,为当前之策,都务必击溃此地贼寇,方可成行。”

策马在一旁的张辽与张猛抱拳受教。

皇甫嵩看向远处白波谷的目光格外深沉,口中悠悠说道:“若彼有雄兵良将,此处还真不好打。但他们如今将无斗志,兵无战心,仍妄图凭恃壁垒,拒我军之势,实乃妄想。”

“毌丘兴回来了?”皇甫嵩久久凝视着山上残破的壁垒,和一群与流民无异的贼兵,忽然问道。

张辽赶紧答道:“还未有消息,匈奴骑兵游弋四处,毌丘兴或许尚未寻到踪迹。”

“那就不等他了。”皇甫嵩淡淡说道:“谷口正处我军背后,位置重要,为防上山时遭遇不期之敌,我有意让北军中垒营在后压阵。”

中垒营是皇帝在整编禁军及李傕等受降兵马时,在北军五校的基础上,重新增添的一个编制。

它原是前汉北军八校之一,负责北军营垒防御,后为光武裁省。如今被皇帝重新恢复,无论是人员还是兵械,都是北军第一,是所谓精锐中的精锐。之所以这么优待,主要是因为这支部队直属于皇帝的舅父、北军中候王斌。

现在王斌留守京城,中垒营被皇帝调派给皇甫嵩当做中军使用,张猛此时听闻皇甫嵩有意让这样一直精锐留守后营,直觉得不可思议:“若是将军顾忌着河东那些人带来的部曲不堪足使,为了防备匈奴,大可让扬威将军去。”

张猛还有话掖着没说,让樊稠等人留守后方,那么此战樊稠便得不到多少军功,作为上阵的自己就能多得一些。

他的这点小算计瞒不过皇甫嵩,只是皇甫嵩依然不为所动,低声提醒道:“留他们在后面守着,且不说他们会不会服气,就说你上去杀敌时能放心?”

张猛立时惊醒,面对谋略、地位比他出众的人,他倒是不敢嚣张自负,歉然道:“是末将糊涂!”

“莫要因为一时小利,而误了大事。”皇甫嵩知道张猛武勇敢战,只不过脾气太过冲动,为人又极为自负,若是不加限制,很可能害人害己。出于好心,皇甫嵩还是忍不住提点了几句:“天下岂有一人独占之功?非得与旁人分去少许,用心笼络,才能有更大的成就。”

历史上张猛就是因为不肯分享权力,与人合作,这才导致他身败名裂。只是人的性格一旦养成,就再难更改,张猛听了皇甫嵩的谏言,只唯唯诺诺,也不知道放在心上了没有。

皇甫嵩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身边的张猛身上,暗道一声可惜。对方谋略、武勇都还不差,稍微锻炼些年就能独自领兵作战,只可惜他的性格决定了此人只能止步于猛将的行列,一生都将与大将无缘。

相比之下,张辽无论性格、谋略、还是武勇都远胜张猛一筹,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皇甫嵩心里极为赏识,表面上却平静淡然,就连语气和目光都跟对着张猛时一般无二,以示毫无偏颇:“你上回斩杀李乐,所俘获的蛾贼可都放了?”

张辽精神一震,抱拳道:“自从接到将军传令,末将便依命选了两百名平民出身的蛾贼放了。事先还与他们陈说利害,只要他们能重返白波谷,在蛾贼军中散布朝廷屯田募民的大政,劝服其他被裹挟从贼的流民归顺,动摇军心,事后朝廷自会封赏官爵、良田美宅也绝不会少。”

“这些人若是胆怯不前,半路逃了,反倒坏我军大事。”皇甫嵩说道:“没个领头的可不成,你都安排好了?”

张辽答道:“都安排好了,不仅用重金说服了其中一个小头目,更是委托家兄带数十名亲兵混入其中。末将与家兄约好,在入谷的路上垒石为记,表明家兄确实得以入内。”

其兄张泛,本为执金吾缇骑,由于在奉诏捉捕青牛角以及李儒、尹忠等刺驾主谋的过程中,因为一时疏忽而致主谋之一的青牛角逃走,功亏一篑,让皇帝大为失望,从此再不重视。

张辽不忍见其兄因此无望仕进,于是找尽关系,甚至走了北军中候王斌、执金吾司马防等人的路子,终于让张泛走内部程序,调入北军,编入自己麾下,以求寻到机会,让他斩获战功,重新得到皇帝的垂青。

皇甫嵩对张辽的办事周详很是满意,点头道:“这就好,必要的时候,这些人可起奇兵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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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解衣趋镬

“貌合心离者孤亲谗远忠者亡。”素书遵义章第五

白波垒。

平台之上草草搭建着几座简陋的庭院,白波渠帅胡才所在的最大一处院落里,两排持刀着甲、头裹黄巾的蛾贼,在院中的大道两旁挺胸站立。在院子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口两人合抱的大锅,锅底燃烧着熊熊烈火,锅里滚水沸腾,不住的翻涌着气泡。

柴烟、水汽、热浪混合在一起,让这个冷清的庭院变得无比闷热,身在此中的人完全没有感觉到如今已是天气渐凉的初秋。

青牛角看着眼前故弄玄虚、装腔作势的排场,心底冷冷一笑,他好整以暇的正了正衣冠,径直绕过那口沸腾的大锅,坦然的走入厅堂。

他知道,眼前这套不过是当初郭太用来烹煮心怀不轨者的刑罚,后来被胡才等人沿袭下来,成为每次会议必摆的规矩,并不是真的针对他。

所以青牛角心里十分有底气,全然不惧,一见面,就像故友重逢一样问候:“诸位久违了!一别两年多,诸位还是有如此虎威,武勇不减,真是让在下佩服啊。”

青牛角热情洋溢的一边说道,一边偷眼将坐在堂内的众人尽皆瞧了个遍。除了胡才、韩暹这等郭太在时就已手握重兵的渠帅以外,堂内少了几张熟面孔,多了几张生面孔。

“李乐呢?”青牛角仍旧笑着,问道:“李兄弟虽在翼城,路途遥远,但都这么久了,皇甫嵩都已至山下,他为何还没来?”

青牛角来时是先到绛邑,再直接北上白波谷,他本来想直接叫屯兵翼城附近的李乐随他一起去的。只是从翼城去白波谷,得先往西抵达绛邑,然后才能折向北去。

为了不耽误时间,当时青牛角选择了径直北上寻胡才,然后借助胡才的威望与自己手中中黄太乙的黄巾,号召诸人聚集白波。

没想到就因如此,李乐便死在带兵赶往的路上了。

青牛角不知详情,脸上仍挂着自信的笑容,可是他自顾自的说了半天,在座众人的反应十分冷漠,没有一个人愿意接他的话茬。

他察觉事情有些不对了。

五大三粗的胡才黑着脸,突然厉声说道:“李乐死了!”

青牛角敛了笑,脸色沉了几分:“怎么死的?”

胡才冲底站着的一人,把手一挥:“你去问他!”

那人正是张泛,他伪装成李乐手下头目,带着人扮作逃兵,混进了白波谷。由于众贼首想拿李乐的死来责问青牛角,所以张泛便被带到堂上,以供证词。

张泛编了一套谎话瞒过了胡才等人,本来以为就此而已,没想到却听见胡才要把一个人请来当面质问。那人有个让张泛心念不已、怨恨已久的名字,青牛角!

就是这个刺驾的妖道,让张泛一辈子只能做个表面光鲜、其实再无晋升之望的执金吾缇骑。

见青牛角正面向他望过来,张泛狠狠按捺住心中想把青牛角抓起来暴打一通的冲动,低头说道:“小的名叫聂泛,是李将军麾下。”

青牛角大致能猜出李乐可能是遇到了敌军,所以才惨遭不测,只是他有件事想不明白:“李乐没有请降?”

张泛口中说道:“没有,李将军一直在持刀奋战。”

他本认为这句话可以夸赞一下李乐,让众人对李乐的壮烈感到敬佩,从而给予自己这个冒认的亲信一些便利。

可谁知无论是胡才,还是青牛角,对他口中的话都嗤之以鼻。大家都曾在一起打过仗,彼此什么性格不清楚?李乐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没准是想逃跑的时候被人杀了、或者是中了暗箭,反正不可能是张泛所说的那样光彩。

青牛角认为张泛这话是再给他的故主李乐脸上贴金,所以不再理会他。回首看向胡才,面露不解:“当初便已说好,皇甫嵩一来,我等只需稍作抵抗,然后下山投诚。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长安,我等都有隙可乘,共造大业,何必殊死顽抗?”

此话一出,张泛在一边听得惊骇异常,有隙可乘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早就打算好了投降,并且借此图谋不轨?

“说得好听,皇甫嵩当初俘杀我黄巾十万教众,就算派了使者来,我也信他不过。”胡才气笑道:“再者说了,他也毫无劝降的意思,明摆着是要把咱们人头当军功了。”

坐在胡才旁边的渠帅韩暹的语气倒是正常,不过意思却是十分直白了:“先生反复说此战会是董承领兵,而董承那边又有你与杨奉从中转圜,我等兄弟归顺以后照样可以保持兵众。以后就算是随你咳,也不是不行。”

韩暹及时住口,没有把他们内部的图谋全抖出来,他转而说道:“眼下董承未有领兵,而皇甫嵩俘杀降兵在前,斩杀李乐在后,绝非善类。到底是战是和,我看得重新筹算才是。”

“还跟他筹算什么!”胡才抢话道:“还不是得跟他打一仗!当初我等连败牛辅、董承等将,打的董卓忧惧终日。不过是皇甫嵩罢了,一匹老马,年轻时再威风,现在也未必跑得动道!这回正好收拾了他,看朝廷还敢不敢再派兵来!”

胡才极为骄傲自得,青牛角在一旁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答,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至于你,这次拙计导致我军判错形势,身在险地。”胡才冷冷注视着青牛角,说道:“你自己说该如何赔罪?”

青牛角本来的设想是随便打上一仗,然后利用劝降之功诱使樊稠,提议接受白波军投诚。在此之后,七八万白波军即便遭到裁撤,至少也会留有一两万精锐随军返程,到那时便趁夜发难,很容易就能将这支朝廷为数不多的精锐解决掉。

然后青牛角就可以彻底抛弃董承等人,带着胡才他们从河东一路南下,闯入空虚的关中腹地。朝廷那时只剩万余南军和董承旧部,根本难以抵挡,他们可以率众攻取长安,最终自立一国。

这个时候,哪怕青牛角的算计出了许多岔子与意外,青牛角仍然自觉尚存希望,只要他能说服眼前这些人:“你们难道真要固守弹丸之地、举兵顽抗?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皇甫嵩不是董承那个废物,只要他一声令下,我黄巾的基业就亡了!”

“黄天早就死了!”胡才睚眦俱裂,忽然拍案而起,道:“大贤良师的弟子又如何?你少拿那块黄绢吓唬我,除了郭首领和张燕,谁还会把你当回事!”

“你们不听我的,那就等着自取败亡吧。”青牛角脸色十分难看,他转过身去,往门口走:“看来院子里的锅是给我准备的,既如此,我无话可说,请就汤镬。”

“诶诶诶。”韩暹立马站了起来,一把将青牛角拉住,他回头对胡才说道:“你这是何必!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事还没闹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韩暹将青牛角拉回座席上,说:“咱们呢,也没说不降,只是胡老兄也说得对,皇甫嵩有杀俘的声名,咱们不可不防备着。总得先打一仗,一来不让他小觑了咱,二来若是胜了,再凭势投诚也不为不可啊。”

两人这番夹枪带棒、连唬带吓的动作,让青牛角无话可说,只好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好!就依你们!”

想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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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遭际险衅

“见兵皆老弱不堪,遽易之反生不测,此亦非旦夕事也。”西征随笔

秋日的阳光暖暖的斜照在山坡上,使这片大地披上一层金色。

胡才、韩暹、青牛角等几个有名的渠帅头目站在高处,向下俯瞰着皇甫嵩的大营。

青牛角脸上像是笼着一层冰霜,神情忧郁对于这支军队、以及自己的处境,青牛角看得很清楚。皇甫嵩无意招降至少是无意在未曾严重削弱白波军的前提下招降,樊稠以及其背后的董承对皇甫嵩的影响微乎其微。

不动刀兵就能获得全胜,这可是上兵伐谋的最好体现,青牛角原以为皇甫嵩哪怕看不清这一点,也会给董承一点面子。没想到皇甫嵩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突然病虎发威,连董承都不看在眼里,这也让青牛角的筹算出现了极大的失误。

如今失了先手,兵临城下,无论如何都是要先死战一番了。

“却不知右贤王那里,可有派人前去?”青牛角问道,他看向皇甫嵩大营后方,目光幽幽:“若是能在激战之时,匈奴人从皇甫嵩背后发起突袭,这仗还有转圜的余地。”

“右贤王陪我等劫掠倒是没话讲,但要他与我等同生死、对抗朝廷军队,估计未必肯答应。”韩暹知道胡才与青牛角两人关系僵,只得自己出面解释道:“他们一直不是希望朝廷给予名分,让他们回并州继承单于的位置么?哪里会为了我们得罪朝廷。”

“名分?”胡才忍不住冷笑道:“他们四处劫掠汉人,还想奢求朝廷会给予他们单于的名分?”

青牛角说道:“他们未曾祸害豪强,只抢些商旅小民,在朝廷的那些公卿看来,这些匈奴人未尝不可一用。兴许这右贤王就是看中了这点,才没有在河东闹得太过。”

“我从来没指望过别人,凡事还是得看自己,以及手下那帮子兵。”胡才朝青牛角蔑视的一瞥,意有所指。

青牛角脸色微变,不欲再待下去,转身就走。

就在这时,底下皇甫嵩大营突然传来数阵喧嚣之声,只见李堪、侯选、程银等人身先士卒,带着几千家丁部曲从营中冲出,往山上杀来。

这个行动是皇甫嵩等人早就计划好了的,先派这些私人部曲打头阵,探一探敌人虚实,试一试白波军在首领郭太死后还剩下几分能耐。

壁垒后头的白波黄巾骤然看见对方大队人马,挥着长刀,大吼大叫的冲了上来。一个干瘦的小头目立即喊道:“放箭!射死他们!”

这些黄巾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引弓射箭。他们这两年跟着胡才、韩暹互相攻伐,荒怠耕作,导致军需不足,不仅粮草短缺,就连必备的军械都难以补充。

这回他们齐射而出的箭支杂乱无章的乱飞,才飞出不远就无力的落下,根本没有给程银等人带来多少威胁。

程银甘冒箭矢,红着眼睛第一个冲了上来,这黄土夯实的壁垒看似坚固,其实多年风吹雨打下来,早已生出裂隙。程银带着侯选等人跑到一处土墙下,一人持盾顶在头上防备箭矢,另外几人踩着裂缝、顺着粗糙的墙面开始向上攀爬。

韩暹见状,立即带着亲信冲了过来。他们虽然高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穿着破败的甲胄,但众人依旧悍不畏死,一拥而上。

双方就在墙边展开一场混战,程银虽然顺利的带人突入白波军的一道垒堡,因未能斩杀主将,犹不满足,他对身边的李堪说道:“李兄弟!咱俩一起杀了这厮,把北军的头功给抢了如何!”

“这种好事岂能少得了我?”侯选拿刀过来,说道:“咱们一起去!”

于是三人便率兵直往韩暹的位置发狠冲杀,韩暹难挡其锐,不住的往后败退。

皇甫嵩在底下沉着的看着战局,久久不语。

北军步兵校尉魏桀急了,连声催促道:“将军!他们人少,不能长久抵抗,还是让步兵营上吧!”

皇甫嵩没有答话,反倒是看了樊稠一眼,按常理说,攻破垒门之后就应该是一边倒的作战,以樊稠的性格早该请战了,可他偏偏无动于衷。皇甫嵩不经意的看了对方一眼,颔首道:“有诈,让他们收兵。”

程银、李堪、侯选三人配合默契,杀得韩暹连连败逃,离敌人中军越来越近。就在这时,一支千余人的骑兵从侧后方斜插进来,这是胡才等人各自花费重金,用跟匈奴人交易换来的马匹打造的心头肉。

他们个个身着皮甲,手拿长刀,依靠着精湛的骑术,猛地催动战马,登时便冲散了程银等人队伍。

不断有人试图拦截,拿刀准备去砍马腿,有的骑兵及时提高马速、左右挥刀将人砍杀,有的骑兵则来不及回护,嚓的一声被人砍断马腿,整个儿人从马背上翻下来,被人紧接着杀死。

可惜的是,即便程银等人的部曲训练有素,这出乎意料的突袭仍旧动摇了军心。程银看着四周尽是死去的部曲,再也不敢继续追击,带着残兵往回跑去。

“该关门了。”青牛角站在高高的台上,淡淡说道:“皇甫嵩必然知道咱们这坡上平地开阔,足以跑马,所以才不肯派精锐上来。”

胡才对皇甫嵩的营盘看了好些会,这才不舍的说道:“可惜了。”

话音刚落,身边就有传令兵摇动旗帜,早有准备的韩暹随即命人堵上垒门。

“你他娘的让开!”程银与众人挤在门口不得出,情急之下,伸手随便一捉,将身前挡着的人往后丢了出去。

那人正是李堪,他摔倒在地,一脸不可置信:“你这是做什么!”

程银看也没看他,他只听见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心里愈发焦急,甚至抽出刀来胡乱砍杀自己人,生生的砍出了一条生路。

待跑出门后,程银回头对才刚站起来的李堪说道:“得罪了兄弟,你的家我替你照看着,绝不会亏待了!”

说完,便只见大队黄巾兵将门口堵住,李堪被围在敌军里,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再是发出一声极为惨烈的嚎叫。那声嚎叫里不知带有多少痛恨与绝望,只是在强烈的情绪,最终也戛然而止。

“程银!”

第六十八章 乘间袭我

“环寇之师且十万,递胜递负,无寸尺功。”中兴叙略上

程银等人下山之后,此战便草草落下帷幕。

起初上去的人共有四五千,如今只剩下千人不到,其余的主要的不是被对方突然出现的骑兵杀死,而是在逃散之时无路可去,被敌军围而歼之。

大帐之中,程银衣甲带血,脸上的血迹汗渍尚未抹去,加上一副怒容,显得极为凶悍。他此时心里是又怒又恨,这并不是惋惜他失去了一个好友李堪,而是在心痛他那战损的部曲,悲愤之下,他竟连君侯的尊称都不叫了:“将军眼见突发异变,何故按兵不救?”

“我早已在山下鸣金,倒是你们充耳不闻,却还怪老夫?”皇甫嵩随意瞥了程银与侯选一眼,道:“两位此战立下苦功,老夫必然向朝廷上疏请封,绝不会亏待两位,还有战殁的李将军。”

见皇甫嵩提起李堪,程银眉头一皱,只得狠狠地压住心头那口气,兀自言道:“我等部曲遭此惨败,一时之间恐不能再上阵,还请将军明鉴。”

皇甫嵩点头同意道:“可与中垒营一同守护后营辎重。”

暂时安稳住了程银等豪强部曲的军心,皇甫嵩这才说道:“早知白波谷坡上开阔平坦,可以放马奔驰,可老夫还是没有料到他们竟拼凑出一支骑兵,这却是老夫的过失了。”

众将可不敢把这话当真,就连河东卫氏派来的族人卫固都忍不住在心底揣测皇甫嵩的意图。今日单看开头一战,程银等人拿下白波垒十分容易,如果对方不曾有骑兵,那么此战军功的大头就会是程银他们的。

如果皇甫嵩看出了这一点,那就绝不会让程银等人上去,而是应该让自己的亲兵或是北军上阵,等破开垒门后再让程银他们跟在后头捡便宜,这才是正确的安排。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这就足以说明皇甫嵩可能早就知道白波军可能有后手、早就知道此战不会那么顺遂。

河东卫氏与裴氏交好,侍御史裴茂屡次派人回去传过朝中的最新动向,关于最近的朝廷屯田大政、以及皇帝对豪强若即若离的态度,卫固都略有耳闻,甚至比程银这样的小豪强知道的还要多。

皇甫嵩这次既是拿程银等人去试出了白波军所有的手段与伎俩,而且还能趁此削弱程银这样的小豪强在地方的实力,向皇帝卖个好。之所以没有让卫固他们上阵,恐怕还是顾忌着河东卫氏的颜面吧。

面对着不仅打仗有一手,就连为官做人都很了得的皇甫嵩,卫固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低调处事,尽量不招惹他才是。

“将军不需自责,我等也未曾料到白波军人马困顿,却还能凑出一支骑兵。”张辽出言宽慰道:“今日之战虽然太过突然,但好歹没有太大损失,我军至此有了防备,接下来就更容易些了。”

“确实如此。”皇甫嵩也没有多少自责、愧疚的神色,接着张辽的话头往下说道:“蛾贼并不可惧,当初牛辅和董车骑接连进击,却屡屡无功,却是为何?他们正面应敌,从无一败,只是要么在山谷遇伏,要么则是夜半遇袭”

樊稠反应过来,咋呼道:“他们今晚会来夜袭?”

皇甫嵩点头道:“他们久在此地,熟悉路径,何况今晚月色尚明,彼等更能易于辨识。另外经此一胜,他们未必会乐意坐守死地,有牛辅等人覆辙在前,故技重施也不为不可。”

夜过三更,胡才与同样志骄气盈的韩暹,不顾青牛角的百般劝阻,极度自信的带兵摸出营寨。此时的坡下一片沉寂,皇甫嵩的大营逶迤数里,点点星火、以及半轮弦月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光芒。

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千人在胡才的带领下,离对方大营越来越近了,他们甚至能听到对方营地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号角声和击柝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让人的一颗心剧烈的跳动着。

这时,胡才再也忍受不住心里的紧张与兴奋,他佝偻着腰摸到营门前十几步的距离,突然挺起身子,尖啸一声。

身后的黄巾顿时从黑夜里冒了出来,有的点燃火把、有的拿起明晃晃的刀剑,纷纷跟随者胡才、韩暹等渠帅的身影,呼啸着、呐喊着,像潮水一般冲向大营。

一支支火箭如流星般飞射过去,营帐里顿时燃起熊熊烈火,映红了谷底,他们再也不担心夜不视路,冲进营帐,已经准备好了将四处奔散的官军全数杀绝。

胡才见突袭成功,极为振奋,大喊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杀啊!”

他心里并不相信这个口号,但他知道在黄巾军中,这就是能凝聚人心的旗帜,能极大程度上的提升底层教众的士气。

果然,黄巾贼一边喊,一边奋不顾身的向皇甫嵩的中军大营冲去。

可当他冲进去之后,才发现那顶中军大帐里竟然是空无一人!

胡才有些发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在这个时候,周围各营突然响起了一阵阵沉闷有力的击鼓声,随着鼓声,紧接着从四面八方传来如浪潮般的呐喊,前、左、右三面突然跑出一队队训练有素、毫不惊慌的敌军。

万余军队铺天盖地的围了上来,把胡才等人的兵众分成几块,团团围住了。火光之中,精神矍铄的皇甫嵩骑在马上,身边簇拥着张猛、张辽等骑将:“胡才、韩暹!你们这些蛾贼打仗还是老一套,这么多年了,没一点长进!”

胡才并不答话,带着人怒吼狂叫,舞刀杀去。皇甫嵩把马往旁边一拨,却不接战,反倒是张辽、张猛二人策骑而出,指挥众人把胡才等人围了起来。

他们只想赶快冲出包围,但是胡才无论走到那里,眼前总是一片刀墙枪林。韩暹早已满身是血,却还是拼死力战,好不容易又杀死一名敌兵,回头一看,自己身边只剩下几个人了。

韩暹大惊失色,连忙对胡才说道:“再战无益,我们还是降了吧!”

胡才还未答话,只见张猛在马背上冷笑道:“现在想降?晚了!”

“你看咱们的营垒!”韩暹突然惊叫道。

胡才往后一看,发现白波垒早已燃起比现在还要大的烈焰,无数人在火光中惊慌失措的乱跑,间或有敌军拿着刀四处砍杀。帐篷木屋燃烧之后的飞灰在夜空中四处飘散,然后慢悠悠的落到谷底,空气中尽是一股浓郁的烟味。

看着身边尽是自家亲信的尸体,听着远处被甲士层层护卫着的皇甫嵩传来的阵阵笑声。胡才心灰意冷,突然发出一阵疯了似的狂笑,他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决绝之辞,不要命的朝皇甫嵩的方向杀去。

张辽正欲有所动作,却见身边的张猛突然策马抢先迎了上去,一刀挥下,干脆利落的斫下胡才的头。

他犹不满足,还准备骑马去杀韩暹,这时只见一支箭矢倏的掠过,正中韩暹面门。

张猛回头看去,只见张辽手中正擎着一把空弓,面带微笑的看着他。

第六十九章 私心杂念

“是故外静而内动者,摇思而损性奔走而逐利者,劳力而害名。”亢仓子顺训道第七

青牛角扮作小兵模样,打算趁乱逃走,在他看到底下那场混战以及突破垒门闯进来的北军步兵营和射声营士兵以后,立即就知道大势已去了。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往东北方向走,只要翻过河沟,他就能顺着汾水何故往北去太原,然后绕路找黑山军。

只要自己不死,黄巾就有希望!

“先生这是要往何处去?”

青牛角猛地转身,倏然看见那名叫聂泛的李乐手下头目,正堵在小路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来的正好。”青牛角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他故作冷静,说:“白波垒要完了,若是不想死,你可随我一起前往黑山。张燕与我有旧,一路上你若是护我周全,我当保举你一个渠帅。”

张泛笑道:“我们这么多人,先生就保举我一个,未免太不厚道。”

青牛角悚然一惊,正在缓缓后退的他突然发现周围冒出了十来个身强体壮的士卒,他们虽然都做黄巾兵的打扮,但他们那健壮挺拔的身形、彼此窃笑私语的口音,无不让青牛角发现了一个绝望的事实。

“聂泛!你是朝廷的人?”

“我不叫聂泛。”张泛收起了笑,冷冷说道:“我姓张,舍弟正是北军越骑校尉。”

那些人像是得了指示,立即捉住了青牛角,将他按在地上拿绳子绑了起来。

“还记得当初在宣平里吗?”张泛蹲下身子,犹如猎人注视着猎物:“当初让你逃了,以至我未能克竟全功,如今终于逮到你了,也算是天遂我愿。”

这时候白波垒越来越嘈杂混乱,张泛站起身,吩咐手下人把青牛角藏起来后。复又带着人返回白波垒,四处制造混乱,并高声宣布皇甫嵩的军令,招徕普通士卒流民投降。

这一仗打得十分惨烈,整个白波谷尸横遍野,山坡山底尽是烧毁的残垣断壁。白波军死伤两万余人,四万多老弱精壮被皇甫嵩收编,剩下的则往北方逃窜,贼首胡才、韩暹死于乱军之中。尤其让人意外的是,当初闾里刺驾、逃脱在外的主谋青牛角在这里被张泛捉获。

众人从夜里杀到天亮,直到天际发白,战马仍在嘶鸣,手持刀柄的士兵犹自在战场上寻找装死的敌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终于停歇,皇甫嵩命人打扫战场,清点伤亡,派张辽等人带骑兵去沿着河谷追击残兵。

“你就是当初谋图刺驾的青牛角?”皇甫嵩让人将青牛角带了上来,饶有兴致的问道:“黄巾称你青牛角、时人唤你青牛先生,而你的真名又是什么?”

“山野村夫、将死之人,何敢留名于世。”青牛角仍旧笑着,不减风度:“久闻将军大名,今日能死在将军之手,倒也不差。”

“你是朝廷的钦犯,自当押送廷尉狱,老夫不会杀你。”皇甫嵩说完,便让人将青牛角带了下去,之后又对张泛吩咐道:“听说此人会妖术,可得看牢了,切不可让其脱逃。”

张泛答道:“此人若真会妖术,又岂会为我所擒?将军尚且宽心,末将自会严加看管。”

皇甫嵩点点头,他大致晓得张泛曾在青牛角手上栽过跟头,殷鉴不远,这次应该不会出现疏漏。

这时卫固忍不住说话了:“不知君侯打算如何安置降卒?”

皇甫嵩眯着眼,不紧不慢的笑道:“足下有何良计?”

看到这副神情,卫固连忙摆手,干笑道:“在下哪有什么良计,只是想到这数万降卒,若是尽皆带回长安献俘,路上不知要耗费多少粮草,是故有此一问。”

皇甫嵩做出一副了然的模样,点头说道:“老夫无意如此,若说献俘,那也只会将那些积年贼首给带去长安。其余人等,或是从军日短、或是受裹挟的百姓,不如就地安置。”

一旁的范先听了,面色一喜,正欲说话,却被卫固用眼神拦了下来。卫固精明,知道皇甫嵩还有话藏着,是故没有贸然接口。

果然,皇甫嵩沉静的盯着卫固,缓缓说道:“朝廷已有明诏,要在司隶广施屯田之政,如今京兆、扶风、冯翊、弘农、河南等地皆已奉诏,河东即日归顺,自当依此而行。”

卫固犹不甘心,追问道:“在下听说朝廷屯田之政,分为军、民二屯,各有长官,皆由陛下拟任。却不知这人选”

皇甫嵩这时深切的感受到了来自范先与卫固两人炙热的目光、以及眼神里的暗示,他沉吟道:“朝廷一时只安排了郡守的人选,至于诸农曹掾与典农将校,老夫来时,尚未得知。”

当然,即便朝廷已经有了人选,负责军事的皇甫嵩也没理由去关心这种琐事。但他这话无疑给了卫固极大的信心与期待,他拱手道:“凡刺史、郡守莅临州郡,无不征辟当地贤才入府为掾,这是由于彼等熟悉本地情势,易于辅佐使君治民。”

这就话里有话了,皇甫嵩装作没听懂,似是而非的说道:“主君征辟掾属,这确实是沿袭数百年的成例。当初陛下破例为之,旨在便于屯田之政能上下通畅,指挥便利,并无侵夺之意。”

“如今有赖君侯武功,弭平大患,但河东百姓仍处困苦之中,期年之内,恐难以恢复。”卫固在坐席上直起身子,直言道:“在此之前,河东已四年无郡守,以前的郡守,无不凭恃权宦,急征暴敛,弄得百姓窘迫不堪,以至黄巾一来,纷纷聚众叛乱。君侯别以为我扯远了,其实这才是河东致乱之源,也是我等不得不结堡自守、护一方生民的缘故。”

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为自己开脱,而且还暗带警示之意。

皇甫嵩知道他们有意争取郡农曹掾的位置,好按自己的想法安顿屯户,但这事不仅是他、就连新太守王邑都做不了主。

为了不让对方误以为自己不乐意帮忙,皇甫嵩身子向前倾了一下,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夫不是不耐烦听你说此间详情,只是这等事,自有朝廷处置,我不好置喙。顶多代为奏陈,请陛下因时因地,有所变通了。”

得到这么个结果,卫固也不强求,只好连声告谢。

这时,帐下吏进来通传,说久不见踪迹的毌丘兴带了一堆匈奴骑兵回来了。

皇甫嵩立即下令迎接,只见风尘仆仆的毌丘兴揭帐走进,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魁梧、高鼻深目的中年汉子。这汉子一身异族打扮,在见到皇甫嵩时,他熟练的行起汉人的礼节,瓮声瓮气的说着流利的汉语:“匈奴右贤王去卑见过骠骑将军!”

毌丘兴也跟着行礼道:“在下幸不辱命,已说服右贤王带兵归顺。”

皇甫嵩鼓励了毌丘兴几句,然后对去卑说道:“右贤王何来之迟,竟错过了一场大功,实在可惜。”

没能在最后关头出兵帮皇甫嵩一把,这确实让人可惜,但跟这个比起来,没有贸然站到白波军一边与皇甫嵩为敌,已经让去卑大感庆幸了,他抱拳说道:“此战让小王得见上国兵威,也不虚此行了。”

皇甫嵩哈哈一笑,正色道:“却不知右贤王游离河东,既不归并州王庭、又不随河内左贤王,是为何事?”

“小王得知朝廷迁往长安,本欲朝觐,望天子施恩,更立单于,解我王庭之乱。奈何路经河东,为白波贼寇所阻,难以前行,只得徘徊此地,还望骠骑将军恕罪。”去卑看上去是个莽汉,其实粗中有细,几句话便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皇甫嵩没有计较对方的话,虽是询问,语气却是不容拒绝:“右贤王既有此意,倒不如随我军回师长安,想必天子与朝廷诸公,都会乐见朝觐。”

去卑正有此意,立即应诺道:“多谢骠骑将军厚爱!”

第七十章 钓台风凉

“感衣裳於楚赋,咏忧思於陈诗。访群英之艳绝,标高名于泽芝。”芙蓉赋

汉初平三年八月十五。

未央宫,沧池。

沧池阔及千亩,是前朝在未央宫南部开凿的人工湖,正对着前殿,符合依龙首山、面沧池水的格局。水来自城外泬水,从章城门引入宫中,水道入宫后称为明渠,渠水由西向东注入沧池,又向北流出,经前殿、掖庭诸宫、以及天禄、石渠两阁,流出宫外。

钓台就在沧池的旁边,与东山台遥遥相对,其上有建有亭榭,是西汉皇帝在此钓鱼游乐的好地方。

大司农周忠、少府张昶、廷尉法衍、御史中丞桓典几个外朝大臣在钓台已经等候了近半个时辰,他们奉诏之后,彼此极为默契的、老早就过来了,也不觉得劳累,也并不是为表示恭敬。

而是沧池这个地方,碧波万顷,北边就是龙首山,前殿就建在这上面、西边就是食池、东南二面皆是宫墙。数座台阁,如东山台、果台等建筑点缀在沧池周围,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在仲秋之季,天犹炎热的时候,沧池无疑是除了清凉殿与柏梁台以外,未央宫里最好的避暑胜地。无论是什么风,只要从沧池上掠过,都会变得清凉无比。

清凉殿位于禁中,外臣不得入柏梁台荒废许久,没什么看头。

是故众人宁可借着恭迎圣驾的由头,提早来这钓台吹风赏景,也不乐意各自待在衙署一边受闷受热、一边去处理那些繁杂枯燥的公事。

众人无不是外朝大臣,除了御史中丞桓典以外,其余的无不是秩中二千石的高官,能到这个位置上的,都各有各的城府与为人处世的能耐。

周忠闲适自在,在栏杆边上散步观景。法衍、桓典一个资历浅薄、家世不著一个正直清白、不苟言笑,都只跪坐席上眯眼假寐。

唯有张昶,虽然年纪大了,但精神依旧很好,他拉着在一边陪坐着的秘书郎王辅絮絮叨叨的说着闲话:“草书讲究的是一笔所成,气脉贯通,而畅达腴润。所谓一笔飞白,便是如此。”

张昶尤善草书,在书法上的造诣不比他已逝的兄长、草圣张芝要差。此时他坐在席上,说起自己所擅长的领域,神采奕奕:“行字之间互为连属,若要有所成,首先得”

王辅知道当初要不是他父亲王斌屡屡相劝,还是黄门侍郎的张昶未必会那么快下定决心投向皇帝,如今张氏兄弟一个是少府、一个是北军长水校尉,门庭煊赫。在王辅心中,张氏能有如今,与他父亲的提携是分不开的。

所以看着张昶平易近人的模样,少年心气、十五岁的王辅不愿与之在言语上周旋,微笑着打断道:“张公书法精绝,就连国家都夸赞不已,时常拿张公的书帖临摹习字,并交与秘书监众人传看。小子有幸见过,今日聆训,实在是受教了。只不过”

张昶正颔首带笑,这时听见王辅还有下文,忍不住追问道:“只不过如何?”

“只不过小子近来习练书法,练的是八分楷体,于草书一道,实无所好。”

张昶一愣,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半天,白费口舌不说,王辅非但不领情,还拿话揶揄他,让他尴尬不已。

周忠人情练达,这会子他走了过来,笑着解围道:“都说王郎才行高远,不可羁系,本是最适宜习练草书不过。没料到却如陛下一般,钟爱八分楷体,字字端正,倒是与性情不符了。”

这话明着是在夸王辅有骐骥不羁之才,其实是在暗骂王辅为了迎合皇帝,违背性情去练楷书,无形之中替张昶出了口气。

张昶感激的看了周忠一眼,反倒是王辅脸上依旧带着自得的微笑,根本没听懂周忠话里带刺。

北军中候王斌有两个儿子,长子王端为公车司马令,为人敦厚守礼,恪尽孝悌次子王辅为秘书郎,性格与王端截然相反,仗着皇帝是他表亲,轻世傲物,在秘书监几乎无人与其相善,他犹不自知,还越发轻狂。

张昶与其弟张猛能有今日,确实该感谢王斌的提携之恩,所以他才会屈尊下交,好加深与外戚王氏的联系。此时碰了个钉子,张昶心里不喜,虽然有周忠替他开解,但到底还是有些郁闷。他没在亭边坐多久,吹了会子风以后,便借口体弱,到一边拉上帘子躲清静去了。

桓典冷眼瞧着周忠看似随意而为的解围,知道他这是想借机示好张昶,他也不说破,侧身对一旁的法衍说道:“听说那闾里刺驾的妖道青牛角,已收押入廷尉狱了?不知此僚依律该如何量刑?”

法衍的脸色忽然有些凝重,点头说道:“与李儒、尹忠一样,谋反之罪,理当弃市。”

桓典注意到这点细节,追问道:“可是有何窒碍之处?”

“不、不。”法衍连忙说道:“我只是想起了此人当日逃脱时,驭使青牛的法子。”

其实桓典心里并不相信法衍脸色忽然凝重的缘故是因为这个,然而涉及要案,他不好再问下去,只好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接着对方的话往下说道:“此事殊为特异,我也时为心奇,却不知是何缘故。”

桓典是帝师,法衍瞒着对方本就有些心虚,见对方识趣,避过不提,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说是事先在手中涂抹药粉,只要牛一舔舐,就会发狂乱撞。此人当日便是用此法致牛发狂,顶撞缇骑,引发混乱,然后趁机脱逃。”

“喔。”桓典应了一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反倒是在一旁竖耳偷听的王辅颇为好奇,出声问道:“这药听起来颇为奇特,不知有无方子留下?”

桓典作色道:“王郎!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妖道迷惑世人的术法,知道缘故即可,又何必追究根底?”

皇帝很早之前就有诏命,让所有秘书郎陪同他一起在赵岐、桓典门下就学,桓典也等若是王辅这些秘书郎的老师。王辅再是轻狂,也不敢在桓典面前摆架子,他一改先前年少不羁的模样,恭敬的低下头:“是小子莽撞了。”

桓典脸色稍缓,正欲出言训导,只见一人走了过来,其人虽状貌不扬,身体瘦弱,但一双眼睛亮若繁星,整个人文质彬彬,倒掩盖了平凡的相貌。这人正是秘书郎王粲,他先是一一向众人行礼,然后再开口说起来意。

他语气温和、语速适中,让人听着非常舒服:“国家已出更衣中室,让诸公久候了。”

这才是公卿名门之子该有的风度。

众人心里无不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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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复升台榭

“内治官府,外收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仓廪府库,此其分事也。”墨子非乐上

没过多久,只听远处传来阵阵黄门鼓吹在行走时用乐器发出的音乐,周忠等人知道皇帝要来了,一齐走出钓台之外,垂手迎候。待皇帝出现在众人面前,桓典率众人稽首拜倒:“御史中丞臣典、少府臣昶、廷尉臣衍、大司农臣忠等叩见陛下。”

“都起来吧!”皇帝穿着一身宽大舒适的燕居常服,没了衮服冕旒的衬托,少年比往日减了些许威严,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他看着眼前几个股肱大臣,爽朗的笑道:“虽说是入了秋,但天气还是要再热几日,而我整日又在宣室、石渠阁这些地方待惯了,想换个新鲜。正好听穆顺说起沧池里的景色不错,风也凉快,这才把诸公唤来,有些大事,留着去了渐台再说。”

渐台是池中央的临水之台,除了建章宫太液池、上林苑昆明池以外,在沧池中央也有这么一处平台,上建楼宇,是为沧池渐台。小黄门穆顺早已叫人备好的船,将众人载到沧池中央的渐台上去。

登上渐台四处远眺,前殿巍峨矗立,前殿两旁数处殿宇宫阁,参差衔接,在水光潋滟之中若隐若现。

皇帝与众人步入一处亭榭,与众人依次坐下。

穆顺使人放下亭榭周围的竹帘,挡住呼呼作响的凉风,好让皇帝的声音更为清越:“积贮储蓄,乃天下之根本,仓廪实而财帛足,则何事不可为?何为不可成?今募民屯田,正是使关中末技游食之民,转耕南亩,假以时日,必畜积足而人乐其所。”

屯田的政策是皇帝首倡,一力推行的朝廷大政,可以说是与皇帝本人的文治挂钩。听皇帝这么说,少府张昶立时以为皇帝这是在自夸自得,他出言道:“臣闻: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古贤君治天下,至纤至悉,专顾根本,故其畜积足恃,户口殷盛。”

张昶善于为人,尽管他因一时胆怯,错过了当初投靠皇帝的最佳时期。但通过事后补救,以及其弟张猛的渐受重用,这才得以保证自己在朝廷的权位。在此之后,张昶便成为了皇帝最贴心的臣子之一,认真贯彻着皇帝给予的每一道诏令。哪怕他在上林屯垦一事上曾对关西世族有过一丝畏惧,但在见到皇帝与马日磾的博弈获胜之后,便再也没有一丝顾虑。

卫尉赵温虽然也是像张昶这般支持皇帝,但赵温是有条件、有目的、有限度的支持。因为他背后有其兄赵谦交给他的赵氏基业、有庞大的关东势力给他充当后盾,所以赵温有足够的资本,能在某些时候拒绝皇帝的要求、甚至能与皇帝做交易。

而张昶却不行,他以前只是董卓仰慕其父张奂的威名,于是恩赐般的给了他一个黄门侍郎的位置,他在朝堂没有任何游走各方的能力,是远离中心的边缘人物。为了保证张氏的富贵,他只能选择无条件的支持皇帝、唯皇帝之命是从、甚至于阿谀外戚王辅。

古往今来,在朝堂政治中有这么一条定律,那就是无望升迁的边缘人物,一旦得以进入权力中心,就必然会对权力的来源产生绝对的敬畏与服从。

这一招无论是今世还是后世,都是上位者掌控权力、扩张羽翼亲信的最优方式。这种边缘人物跟那些一生下来就能走进权力中心的人比起来,可以说是毫无根基与名望,是故一旦被提拔上来后,直接就是铁杆亲信。因为他只有依附于提拔他的人,才能继续保持所获得的权力。

皇帝就是这个权力的来源,张昶就是这么一个边缘人物。

他是皇帝在朝堂上颁布每一道政令的鼓吹旗手,此时也不例外:“屯田之政,正合贤君治民之术,宜推之海内、施之天下。此乃当世良政,伏愿陛下惜之,不可荒怠。”

同样身为边缘人物的法衍此时也开口说道:“屯田之政,利国益民,此次皇甫骠骑破白波,获降卒数万,正可归入屯田,以安一方。”

皇帝笑道:“在河东屯田,这是早有的成算,我心中已有相应人选,等见了皇甫嵩,得知河东情势再做决议。今天在这就不提了,我们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须得诸卿商议。”

大司农周忠从皇帝这话里体察出一丝不对劲来,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他偷偷观察着在场众人,眼神从侍中荀攸、尚书贾诩等人的脸上一一掠过,他发觉这些皇帝最赏识的亲信无一例外都面色凝重,像是知道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三辅民庶炽盛,兵谷富实,近百年来皆是抵御羌胡的首当之要冲,朝廷历来在此囤积粮草、军械无数。”皇帝借着先前的题目,依旧说起了储备:“此外又有董卓搜刮财富,聚之郿坞,上述积蓄如何,大司农心里可有个准数?”

这是在临场考察周忠是否称职了,周忠不紧不慢的答道:“臣谨诺,近年以来,董卓接连对关东用兵,所耗甚巨。朝廷今年又是征募新兵又是营缮椒房等宫,举办亲政、册后大典又与与李傕、匪徒、白波几次大战,以致钱粮几经调拨,虽仍有谷十万余石,但若不加以节省。恐怕、难抵今后之需。”

皇帝点点头,说道:“眼见就要秋收了,除了开征租税以外,朝廷还应多购余粮,一来平准市价、二来充实仓廪。我有意在长安城北新修太仓,用以存储麦粟,以备饥年。大司农,此事交由你,还有太仓、平准令去办。”

周忠小心应道:“臣谨诺。”

如果仅是如此的话,倒还好说,可皇帝似乎还有话说:“为了吸引流民,减轻屯户负担,一个多月前,我便让中台拟诏凡屯田之民,算赋减半、口赋蠲除,其余税赋徭役一概减免,单只用缴纳垦地所出。”

“却不知如今的成效如何?”皇帝问道。

周忠与张昶对视一眼,说道:“陛下此诏一出,不仅是关中、就连凉州、并州等地流民得闻,皆云集影从。上月以来,劝农令合计民屯屯户约增数万户,其中以京兆为多。”

皇帝很满意这个结果,点点头,看向少府张昶:“所谓八月算人,每到八月,少府、大司农都要开征各地口赋、算赋。而朝廷现如今这般的情况,你们也都知道,可有什么对策?”

青牛角正式告一段落啦,昨天忘记补充这个角色的原型,他其实是两个历史人物的结合体,算是我个人开的脑洞吧,虽然饱受各位诟病:青牛先生:东汉末贫者。字正方,山东太行山以东人。晓知星历、风角、鸟情。初平中客三辅,人谓百余岁,貌如五、六十。建安十六年211,三辅乱,入汉中,后又入蜀。青牛角:自黄巾贼后,复有黑山、黄龙、白波、青牛角、张白骑之徒,并起山谷间,不可胜数。

第七十二章 头会箕敛

“朕忧其然,故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其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汉书文纪

朝廷名义上统御天下,其实诏令出函谷关以后能有多大号召力和威严还真不好说,张昶与周忠都明白如今朝廷能收的上来的赋税只不过区区三辅和弘农等郡,外加残破不堪的河南尹与河东郡而已。

但为了朝廷的体面,张昶自然不会把这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实情说出来,而是避重就轻的说道:“今年关中安静,百姓归心,税赋开征宜照往例而行。”

皇帝轻飘飘的说道:“关中数年遭逢羌乱,岁乱民饥,黔首流离,四处就食,导致户籍极为杂乱,难可分简。不若因时因地,重新编户造籍,令籍贯得实,赈恤周全,也方便朝廷开征赋税。”

饶是张昶以顺服皇帝为要,此时也不由得惊了一惊,这不就与当初董承所提出要清查雒阳迁入关中的户口一样么?且不说那些隐民、占民的豪强会不会同意,就说此事也不该是由皇帝亲自提出来,两边没了转圜的空间,只会把事情闹得不死不休。

“怎么?”皇帝面对大臣时,似乎永远都是在笑着,此时的笑容里却仿佛带有别的东西:“户籍混乱,自当重遣良吏精检,勿使遗漏。若是户籍不清,朝廷又如何开征赋税?难道要随意摊派吗?”

皇帝想起历史上三辅又是羌乱、又是旱灾、又是兵祸,光是逃离到荆州的都有十余万户,益州牧刘焉更是借关中逃亡至此的数万百姓组成东州兵。细细算起来,关中至少还有一百多万人,这还是除开那些隐户的数量。

作为与黄琬、杨氏都有交情的桓典此时坐不住了,他插话道:“虽有流民失地而走,但三辅、弘农等郡每年都有计吏算民造册,即便有董卓擅专,此事也未有断绝。若要确保赋税开征,陛下大可命尚书台送来计簿,查阅历年户数,可为佐证,无须劳吏烦民,耗费时日。”

皇帝看着这个以清正刚直著称的老师,问起了一旁的贾诩:“中台确有此事否?”

尚书贾诩立即配合,想商量好了似得:“依照中台计簿所载,三辅、弘农等地除开军、民屯户,共有二十三万户,一百一十万余口。”

“户数年年都有增减,各地上计必须查验精确,不可虚报。”皇帝这才点头说道:“今岁赋税,便以此为凭据开征,不可多,也不可少。”

皇帝从善如流,很轻易的不再提清查户口的事,这让众人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泛起疑问:像这样扯东扯西,时不时出言诈唬人,到底是在隐藏着什么用心?

“孝文皇帝时,算赋每人为四十钱,口赋每人为二十钱。之后朝廷屡有加征,使岁赋增加十倍。尤其是口赋,本是七岁起开征,如今却降至襁褓即开征口钱,以至民家产子而心不悦,甚或有产子则投水溺毙的情况。”皇帝也没有让人失望,前面铺垫了那么多,终于要说起了重点:“廷尉掌狱多年,应该遇见过许多这样的案子。”

一旁坐着的法衍没想到还有他的事,赶紧回道:“唯,关中自羌乱以来,户口大减,贪吏奸胥又借阉宦之势,肆意凌虐。地方催征,急于星火,乡野小民贫乏愚昧,宁可溺婴杀子,也不愿纳口税。”

“遇到这种事,廷尉与地方都是如何决狱的?”

这种案件非常棘手,若是依法处置,又有些不近人情若是放任自流,又会滋生歪风邪气。法衍想了想,谨慎的说道:“孝景皇帝曾有诏曰:欲令治狱者务先宽,是故但凡遇见此类,皆使地方郡守县令以孝经大义相劝,命其反省改过。”

醉翁之意不在酒,皇帝说道:“这些并不全是他们的过错,而是朝廷赋税订立太过严苛,未有照料到百姓生计之故。”

汉代的财政收入主要分为赋与税两大类,税主要是租税,两汉以来讲究轻徭薄赋,除了非常时期有过增加以外,其余的时候都是三十税一。而赋则是口赋、算赋等人口税,还有更赋这等代替徭役的代役税。

东汉以来,为了支持朝廷在凉并的平羌之战,以及满足皇帝个人的私欲,在租税不能增添的前提下,朝廷只好对人口税屡屡加征。如今各类沉重的杂税导致百姓生活艰难,为了逃脱重税,有的选择做士族豪强的隐户,有的选择起义造反。

张昶听出皇帝话里有话,又联系到皇帝对屯户在人口税上的优惠政策,福至心灵,立时明白过来,抬声应道:“如今关中疲惫,亟待恢复,陛下减免屯田百姓之口算,百姓无不诚心拥戴。本朝列位先帝也曾对此酌减或蠲免,陛下欲经营关中,布施仁政,宜爱惜民力,重订赋税之规。”

周忠比张昶想的还要深远,他发现今天到场的人无论是随驾前来的尚书右丞鲁充、还是他与张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掌管着朝廷的财赋粮储。

至于法衍与桓典为何会在场,周忠的理解是,皇帝不仅是要在原来的赋税基础上修修补补,而是要以律法的形式重订赋税。

重制赋税,这可是关乎国本的大事,非得要那几个录尚书事的秉政大臣讨论出一个结果,然后付诸博士、议郎等大臣公议,最后才能正式确立。可怎么看皇帝今天这做派,像是要绕过这些繁琐的程序,直接让他们执行下去了。

桓典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也没有料到,皇帝这几天低调沉寂,突然就毫无预兆的想搞出这么大的事情。前面的话无论先是以建设仓储为题目,带出今秋赋税的题目,还是又假作要清查户籍,敲山震虎,都是在为此事铺垫。

新税法这个事情,恐怕皇帝与贾诩、荀攸等人早有了预案。只是桓典不明白,为何皇帝不愿走正常的程序?难道皇帝认为仅凭他不再提清查户籍这件事,就能让士族们接受按皇帝意愿新订的税法了吗?

对不起刚刚两章发错顺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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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唯官山海

“愿罢郡国盐铁、酒榷均属,务本抑末,毋与天下争利。”汉书

水面上吹来的凉风掀起亭榭边上的竹帘,白茫茫的天光水色从帘下显露出来,亭子里安静异常。

皇帝刚才已经明确提出了,为了增加关中人口,恢复民力,就不得不修改算赋与口赋的起征年龄与税额,通过调节人口税来鼓励生育,不仅是后世,就算放在以往都是有相应成例的。

所以桓典等人无不接受了皇帝的建议免除孕妇、老人的算赋,将口赋的起征年龄提升到十岁至十五岁,算赋每人每年四十钱,口赋每人每年十钱。而且皇帝还独树一帜的提出当妻子有孕时,丈夫当年的算赋也予以减半,甚至免除丈夫当年的徭役与更赋,以鼓励生育。

这些都是皇帝意图通过税收来调节生育的措施,等到以后他的权柄扩大,手头上有足够多的国有土地,他就可以推行均田制。用土地来刺激百姓多生,生下来的孩子分家之后政府便拨给田地耕种。只有归朝廷直接掌握的自耕农与户口越来越多,朝廷才会有足够的兵源、财源,国家才会越发富强。

当然,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功夫是很难见到成效的,皇帝也不怕等,不过未雨绸缪而已。

将人口税的事情吩咐下去后,皇帝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神情庄重,眸子里还带着一丝坚定:“河东解池,在安邑、解县之间,黄河之水遇山东流,遂成一大曲,这边是盐池。朝廷如今既已安定河东,为修养民力,自然要在这方面下功夫。我有意效孝武皇帝时的成例,重修盐法、设立盐官。再于三辅经营设立铁官,经营官输,重定盐铁之法。”

“陛下。”周忠心里一慌,赶紧说道:“这可是要施行天下之策,不可不慎,宜先下公卿议论才是。”

在河东搞官盐跟他没什么关系,就连在三辅、关中搞盐铁官营也跟出身扬州庐江的周忠毫无利益瓜葛。但天下迟早是要重归一统,此时若不加以遏制,等到那时政策推行下去,他庐江周氏也会受到损失。

桓典见周忠神色焦急,知道他有难言的苦衷,因而率先说道:“古之天子不言有无,诸侯不言多少,钟鼎之家不与百姓争利,这是先贤治民之道。若是盐铁归官,则黎庶穷怨,百姓不安,实在有悖陛下爱民之心。”

“盐池乃天资地货,地近京畿,理应由朝廷爱而护之,遣官经营。”向来低调的尚书贾诩,此时突然说话了:“如今四境多事,府库罄竭,而天下各州,除司隶以外,余者牧守皆无奉纳税赋之意,就连各地上计之吏,都有三年未见。敢问诸位,陛下欲兴大业,安定天下,所需钱粮应从何而来?”

皇帝有意重开盐铁官营的经济制度,增加赋税,削弱豪强在经济上的垄断地位。这件事情没有人支持他是行不通的,之所以不让董承出面,是担心盐铁这块肥肉如果让董承从豪强口中抢过来了,皇帝势必要与其利益共享。

然而屯田的前车之鉴已经清楚明白的告诉了皇帝,董承确实是条会咬人的好狗,但他却管不住手底的人。如果让董承的手伸进盐铁官营里头去,过不了多久就会养出一片蠹虫出来,到那时候不仅无益于朝廷,更是给豪强们树立了一个攻讦的标靶。

东汉时期不是没有推行过盐铁之政,但仅仅只维持了数十年便不得不在多方压力下废除,这其中除了孝和皇帝君权不振以外,更多的是盐铁官营中负责的官僚贪腐横行、所出的盐铁质量太差,引起民怨的缘故。

皇帝相信自己的权威是与日俱增的,所以就只需要防止奸官猾吏混入新的盐铁官营中去,以免遭到他人的攻讦。

他知道在抛开董承之后,在这件事上,自己与士人们再无缓冲,他将面临整个朝堂对他造成的巨大阻力。所以三辅与弘农不好妄动,而新收服的河东虽是豪强林立,在朝中却无多少根基,又有产量丰富的盐池,正好可以给皇帝当官营改革的试点。

桓典不满的看了贾诩一眼:“如今关中安定,各地推行屯田,假以年月,必然人口滋生,府库丰盈,又何须另专盐铁?”

“桓公。”皇帝对自己的老师还是表现的很客气与尊重的:“朝廷如今唯仰关中捐输府库,实在入不敷出,若是有了盐铁之利,一年之中,当有数百万钱。而况河东近在畿甸,朝廷若置之不理,犹如再失。”

“孝和皇帝时虽罢盐铁之政,但朝廷仍在各地郡县设置盐官、铁官,不过是将制盐、贩盐交付商贾,单只收纳税赋。”周忠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皱着眉头,接口道:“此政既免经营之功,不与民争利,又尽得盐铁之税,充实府库。陛下若要开源,大可依孝和皇帝故事,专营之事,臣以为殊不可行。”

皇帝听罢,从座席上缓缓起身,踱步走到竹帘边。透过竹帘的间隙,他感受着阵阵凉风,看着碧波万顷的沧池、以及那巍峨的未央宫。

渐渐的,他平复了心绪,转过身去,看着一干等着他发话的臣子们,再度露出笑容来:“昔孝武皇帝时,海内安静,府库充盈,犹创盐铁官而加以课税,这不是与民竞利,而是担心盐铁巨利扰乱世俗。孝和皇帝之后,朝廷屡有征伐,财源枯竭,皆为罢盐铁之故。”

孝武皇帝开设盐铁专营的初衷就是补充国库,方便他对匈奴开战,可到了皇帝嘴里,却被拔到这样一个高度。桓典一脸惊诧,而皇帝却微微仰着脸,丝毫不为自己的言过饰非而脸红。

张昶思索再三,在心里反复掂量着,终于作出决断:“当年孝和皇帝罢盐铁之政,是因为有吏多违上意,盘剥黎庶,引起物价沸腾,百姓怨望。可罢了之后,此事依旧未能杜绝,可见非制度之错,实乃奸吏之过。”

这无疑是要对当年废除盐铁专营翻案,看似很公允,其实已经是在为皇帝说话了。

少府掌管天下山海池泽之利,私人无论是采矿还是煮盐,都离开不开少府的首肯。有了少府张昶的表态,周忠心里越发焦急了起来,但他到底不敢跟皇帝直言抗辩,只得把求助的眼光看向桓典。

桓典当仁不让,道:“若是如此,朝廷大可派使者监盐官,一来确保盐税,二来也能杜绝胥吏奸猾。”

“那若是使者监守自盗呢?”皇帝反问道:“难道又要另派使者去监使者?”

桓典这时伏在地上,稽首说道:“国有奸猾,是臣子之过。但盐铁之政,非得有中台之诏,诸公议论不可!”

皇帝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反正今天只是表明一个态度,并没有想过会一举成功:“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第七十四章 外宽内深

“将用民能者,则授官不可不审也。”管子权修第三

众人依次行礼告退,看似劝阻成功了的桓典与周忠脸色未有欣喜,反倒愈加凝重,他们知道皇帝不会就此罢手。这只是一个试探,接下来还会有更深层次的博弈。

皇帝依旧站立在栏杆边,他今天特意绕开董承,亲自出面接见外朝大臣以宣明改革税制的决心,是有充足的把握的。从孝武皇帝开始,外朝的权力便逐渐被内朝侵夺,导致尚书台权柄过大,背离了设立的初衷,成为新的政府中枢,录尚书事的大臣也成了另一个意义上的丞相。

为了防止这一现象,皇帝就不得不采取分权的措施,要么将尚书台拟诏、决策的权力交付新的秘书机构要么就将尚书台原本侵夺的权力,分还给外朝。

皇帝同时在做这两者,秘书监未来的功用自不用说,但是倚重外朝,逐渐加大九卿的权力,这件事情早在王允尚在朝中的时候就已经有端倪了。周忠、张昶、法衍这些人无不是皇帝倚重的九卿,而皇帝每次几乎都是绕开权重的尚书台诸曹,而直接对有相同职权的九卿发号施令。

这一次也不例外,皇帝打算再次让征发税赋的权力尽数交还给大司农与少府,并以此作为权分外朝的政治信号。

可惜皇帝到底是低估他们在盐铁利益上坚定的态度,以致于将内朝权力交还外朝公卿这样的好事都无法打动他们。

皇帝望着沧池思虑了许久,仿佛不胜感叹。良久,他才转过身来,对侍立在一旁的尚书贾诩、侍中荀攸二人说道:“比起盐铁之利,我今天的举止,倒像是示之小惠了。”

“倒不如”侍中荀攸头一个说道:“让一步?”

他解释道:“当初陛下也说起过盐铁专营也有大弊,朝廷若要重置,亦不可一味照搬往例。陛下曾提出的补救之法,臣等皆以为得当。如今既然推行受阻,何不以此晓谕众人,权做让步了?”

皇帝不置可否,他本就打算将盐的生产与销售的权力分开,官府负责生产,商人负责采购销售。同一个地方设置不同的盐场和盐官,在相同销售价格的前提下,商人自然会选择采购质量更好的盐运出去销售。而产盐质量差的、份额没有达到预期的盐官,则会依据相应的政绩考核制度来问责督促,以提高质量。

如此既能防止盐的质量下降,又能确保政府的收入,再根据皇帝以后对平准、均输等官的改革,把握市场行情,根据不同地方的状况予以不同的采购价格。比如西北盐泽的出产价比荆州的要低,荆州商人为了逐利自然会到西北来采购,他们来的时候必然会带着货物特产在西北贩卖,这样就能促进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地域之间的交流。

这是政府通过有形的手来调节市场经济与商品价格的方式,也是皇帝心中对盐铁乃至于对今后社会经济发展的初步设想。

“过了今天,朝中要议的就不仅是盐铁。”尚书贾诩委婉的说道:“陛下这时候要让,那就是示弱于人,不仅不会让彼等服膺,反倒会”

“你说得对。”皇帝立刻听出了贾诩的弦外之音,想不到贾诩在这方面要比荀攸更胜一筹:“这已经不是盐铁的事了,且先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应对吧。”

荀攸觉得这般处置有些将矛盾激化,上升到朝堂斗争的意思,他冷眼瞧着贾诩,不知道对方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皇帝走了第一步,就等着对方接招,此时也似乎轻松了许多。他走出亭榭,身后跟着贾诩二人,说道:“盐铁的事情这几天就会有眉目,到时候推行地方,大概又会兴起波折。尤其是河东,这个地方若是安置不好,盐铁之政就只是有名无实。”

“朝廷费尽心力弭平河东匪患,总算重获蒲阪盐池,这都是少府私财、朝廷资赡所在。”荀攸跟在后头说道:“若是治理无功,岂不是白费了骠骑将军的苦心?”

皇帝深以为然,接着荀攸的话,对贾诩问道:“王邑这个人,才华是有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担起这份重任。”

王邑作为凉州人,在朝中并无多少人脉根基,又因地域的关系而饱受偏见。如果不是这次贾诩的举荐,王邑根本不会出现在皇帝的眼前,更遑论为皇帝所用了。

作为王邑的荐主,贾诩笑着回道:“王文都在西河郡能使胡汉融洽相处,百姓拥戴,足以见其才。只是河东郡不比西河,现在又有盐铁大政。他能否担起重任,除了他本人,更多的还是在于陛下的看重。”

“只要他能把此事办好,我不仅会看重,更会重用他。”皇帝笑着说了一句,贾诩在这段时间在利益的驱使下,立场终于有所松动,对于皇帝执意削弱豪强这一难度巨大的事业,贾诩不再像最初那么畏之如虎,反倒偶尔会给皇帝出主意。

虽然贾诩肯定留了一手,但皇帝依旧很满意对方的转变,他随即敛去笑容,叹道:“河东那个地方,他若是真做出成绩了,那就是真了不得。”

皇帝心知王邑在河东不仅要办盐铁,还得忙于恢复生产、推行屯田,更要花心思应付那些豪强,与他们虚与委蛇。千头万绪,任何一件事情做不好都会导致身败名裂,贾诩莫名的信任王邑,而皇帝却对这个没有多少印象的历史人物不抱什么信心。

众人走到岸边,正准备上船,却见皇帝站在原地不动,愣愣的出神。

站在船边的穆顺小心翼翼的唤道:“陛下?”

“我刚想起一件事。”皇帝暗中舒了口气,回过神来笑道:“河东郡百废待兴,各地县令、农曹掾、典农将校等官缺的可不是一个两个,本来是想着该地县令,在任上的、继续留任缺县令的、由朝廷调派。其余等官本该是如此,现在想起皇甫嵩当日面陈的河东局势,却发现还是我想简单了。”

荀攸皱起眉头,与同样不明所以的贾诩一起看向皇帝。

“这回皇甫嵩在录功奏疏里说”皇帝笑着眯起眼睛,这是他每逢心里有了一个好算计时,都会出现的表情:“河东卫氏、范氏等皆奉派部曲,助力此战,颇获战功。既然如此,朝廷不如就地赐封,以卫固为河东郡农曹掾,范先为河东郡典农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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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病染膏肓

“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谏论

入秋之后,司徒赵谦的病情就开始每况愈下,以前倒还能偶尔下地走动,现在只能虚弱的躺在床上以米汤度日。

小黄门穆顺一进赵府,就察觉出院子里紧张压抑的气氛,来来往往的苍头仆役脸上都带着哀戚的神色。人们似乎都在酝酿着一股情绪,就等着病榻上那个人撒手人寰,然后好放声恸哭。

赵谦的几个儿子都在蜀郡,只有兄弟赵温侍候在身边。

穆顺刚一进来,就急匆匆问道:“赵公如何了?”

赵温本也是心机深沉人物,此时也不由红了眼圈:“以前还有精神让人给他听,今天却一直在昏睡,连水米都进的少。”

“脂公呢?”

“在。”太医令脂习就在旁边,闻声应道。

穆顺瞅了他一眼,问道:“赵公久病缠身,医药调养,可一直是由脂公料理着的,如今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生老病死自有天数,赵谦本就是因为长期劳累而引发的恶疾,积重难返,再好的良药也是无效。可听穆顺这话怎么倒像是赵谦还没死,就已经指定要脂习负责任了?

脂习心里大为不满,虽然明面上不敢得罪这个皇帝跟前的宠宦,但语气不由得冷了些:“穆黄门,赵公年纪大了,本源已亏,平日里全靠膳食养着。本来想着入秋后天气转凉,会对赵公的身子好些,没料到这几日骄阳炎曝,阳气上升”

“你就说怎么办吧!”穆顺听不懂这些医家术语,不耐烦的问道。

脂习皱起眉,抬眼瞧了沉默不语的赵温,说道:“现在还有几天热的时候,只要赵公这几日忧烦不增、胃口不减,等到天凉,定会有起色。”

这话听上去像是个好消息,但在穆顺听来,这显然是宣告了赵谦的死期,他怕是很难熬过这几天了。

穆顺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惋惜的说道:“几个月前赵公还精神十足,与国家商议朝政,没料到现在却诶!国家知道赵公病重,特让我带了些药材来看望。国家有谕,但凡缺了什么,可一并知会,国家将尽力满足。”

赵温听罢,立即做出感动的神色来,他知道穆顺此行主要是探视赵谦的病况,于是将穆顺带到后厢赵谦的病榻前。

此时赵谦眼窝深陷,面色黯淡,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衾,却几乎看不见一丝起伏,短短这么些天,他居然瘦的不成样子。

穆顺暗自将赵谦这副形态记在心里,眼底却挤出几滴泪来,口中发出一声叹息:“诶”

这一声不小心惊醒了赵谦,昏睡中的赵谦动了下眼皮,赵温见状,立即俯下身子唤道:“大兄,穆黄门奉诏来看你了。”

赵谦的眉头皱了下,像是梦魇般,很艰难的醒不来。穆顺瞧这样,也不忍心打扰这个老人,但谁让他身负皇命而来,不得不与赵谦说上几句话:“赵公?”

这一会的功夫,赵谦挣扎着张开了眼睛,艰难的动了动喉头,嘴巴一张一合,把目光落在穆顺身上:“穆黄门。”

穆顺点点头,没有说话,先任由赵温使唤奴仆给赵谦擦了脸,再奉上温热的汤药,让赵谦饮了几口。见赵谦缓过劲来了,穆顺这才说道:“国家一直都惦记着赵公,说当初若非赵公理政中台,处理机务,朝廷和关中怕是很难才能安定下来!”

赵谦刚喝了几口汤药下肚,此时正依靠在枕头上,任由赵温揉弄着胸口,好久方才长长的吐出一股腹膈之间的浊气。赵谦神色木然,有气无力的说道:“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穆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仍笑着说道:“小子哪敢用这话诓骗赵公?这可是国家让小子带来的原话,还特意嘱咐我不得更改一字。”

赵谦这才像是确认了什么事一样,枯槁的脸色增添了几丝颓废,他缓缓问道:“敢问陛下可还吩咐了什么?”

这态度就越发奇怪了,按常理,病重的大臣遇见皇帝派来探视的内臣,不该是要说些感激圣恩的官样文章么?怎么到了赵谦这里,反倒这么不在乎皇帝的礼遇?

若不是看在对方是皇帝殊为重视的大臣、又是奄奄一息的老人,穆顺早就摆脸色看了,此时他忍着不忿,照实说道:“国家说了,让赵公安心静养,屏绝忧烦,等病好了,再与赵公商议大政。”

“静养?”赵谦露出一丝苦笑,竟是没理会穆顺的话茬,自顾自的说道:“老夫中平元年为汝南郡守,历职宦署,在朝日久,这蜀郡父老、宗祠祖茔,已近十年未曾见过了啊”

“等汉中道路通畅后,我再随大兄返乡。”赵温眼含热泪,悲戚道:“现在大兄先把病养好才是正经。”

穆顺不喜欢在这个悲伤压抑的环境里待下去,见话已说的差不多了,便找个机会准备告辞。

赵谦吃力的拦住了他,激动的说道:“请穆黄门代为转告,陛下殷殷之情,老臣铭感于心,断不敢忘!”

穆顺越发觉得奇怪了,弄不懂赵谦为何是这般反应,他年纪还城府心机都还比不得赵谦这些人,自然不会明白那几句寻常对白中的寓意。

“这几天出什么事了?”穆顺走后,赵谦半靠在榻上,两眼放空,问向赵温。

“也没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皇甫嵩击败河东白波,得胜归朝”

赵谦看向赵温,不满的问道:“你还在瞒我?若只有这事,陛下今天何故让那不知世事的小黄门来看望我,又何故带这话来?”

“这些事情都有我照看着,吃不了亏,太医令说了,大兄现在要静养,不能增添忧烦”赵温还未说完,就又被赵谦打断了。

“这忧烦又是谁能躲得过的?”赵谦长叹一声,说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不过。你也莫要瞒我了,趁我还活着,多给你、给我们蜀郡赵氏出些主意,博得立身之地才是最紧要的。”

赵温听着这些犹如决绝的话,心中一痛,背过身去瞧瞧抹了把眼泪,将近来弄得沸沸扬扬的几件事都说了出来。

在听到皇帝打算重设盐铁专营,遭到几乎所有人的劝阻后,赵谦喃喃自语道:“不,一定还有别的缘故,陛下不会这么莽撞。”

他低着头思量着,没多久头脑又开始晕眩起来,赵谦难受的问道:“皇甫义真弭平祸乱,班师回朝,可有什么封赏?”

“这事倒也奇怪。”赵温亲手拧了一条毛巾敷在赵谦的额头上,小心的观察着赵谦的神色,说道:“无论是樊稠、还是段煨,就连以部曲随军的河东卫氏、范氏等人都因功受赏,作为主将的皇甫嵩却没有任何赏赐下来。”

他想了想,复又补充道:“不仅如此,皇甫嵩未有一句怨言,入宫面陈陛下之后,闭门自守,谁也不见。反倒是太尉他们反复上书,要给皇甫嵩封赏。”

“黄子琰他们是怎么说的?”

第七十六章 启聩振聋

“贤士大夫主持风教,固宜默握其权,时与厘定,以为警愦觉聋之助。”论戏剧之有益

“他们说,都依大兄你的意思。”赵温有些不忿的说道:“其实他们也是这个打算,虽然不像太尉那样露骨,但听说杨侍中已经几次在陛下跟前提起过,要给皇甫嵩加封了。”

“皇甫义真如今已是骠骑将军,本又是食邑万户的槐里侯,是所谓官无可加,爵无可封。”赵谦沉着脸,缓缓说道:“陛下总不能让他做大将军。”

当初派皇甫嵩领兵征伐河东的弊端,在这时就呈现出来了,皇帝虽然成功遏制了董承实力上升的势头,但现在却不得不面临着如何封赏皇甫嵩的窘境。

其实皇甫嵩很好安置,毕竟留给他的选择不多,真让他做大将军,且不说别人,就他自己都不会乐意。

而且众人心里也大致都能猜出来,皇甫嵩最终的归属只能是放弃兵权、出将入相,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只是目前唯一的问题就是,某人愿不愿意给皇甫嵩挪位置。

“他们都在盼着我死啊。”虽然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赵谦仍旧有些心痛。

赵温迟疑了下,小声说道:“陛下其实可以推恩,将封赏分给皇甫嵩的亲族。虽然皇甫嵩无嗣,但还有个从子皇甫郦”

“子柔,不要再说了。”赵谦缓缓摇头,眼前这人是他再亲不过的兄弟,他说话也不再藏着掖着:“谁也不会乐见我与黄子琰在朝堂并立,无论是陛下、还是马翁叔、抑或是杨氏。”

赵温怔怔的问道:“杨氏是担心你与黄司空争风头,可陛太尉又是为何?你若与司空不和,岂不是正中其心意?”

“兄弟阋于墙。”赵谦深深的看向赵温。

赵温明白了,接口道:“外御其侮。”

太尉马日磾与尚书令士孙瑞两人就是如此,虽然彼此在内部有过分歧与算计,但并没有摆上台面来,更没有因此耽误关西士人的整体利益。如果赵谦还继续在这个位置上,那他和黄琬的相处模式也会是这样。

赵谦难得说这么久的话,赵温怕他支撑不住,想劝他休息,却被赵谦摆手拒绝,他接着说道:“杨氏、桓氏,那个不是百年经传,豪强大姓?若不是我身子实在不好,又没什么门生故吏可以留给你的,最后也不至于跟他们走到一起去。你以后万事都得小心,不可盲听盲从,要多为我赵氏打算。”

赵温也是个善机谋权变的人,此时眼含热泪,心乱如麻,无论赵谦说什么他都一概应下。

“现在陛下欲推行盐铁,受到多方拦阻,正是要我等出力的时候”赵谦突然猛烈的咳嗽了几下,赵温又是拍背又是抚胸,还扶着他起身向盂里吐了口痰。这么一番动静折腾下来,再躺回床上时,赵谦头脑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他揣摩出皇帝今天特意派亲信黄门来见他大概是什么意思,是想暗示他因病离职,把三公的位置腾出来让给别人。可这么做,皇帝开出的条件又是什么?总不至于妄想着让赵谦白白送出权位吧?

除此之外,皇帝正陷入因盐铁而导致的不利局面之中,正是寻求在朝中说话尚有分量的赵谦支持的时候。在这个时候暗示赵谦退出,若无别的理由,那简直就是招臭棋。

以赵谦对皇帝的了解,对方一定在事先开出了极为优渥的条件与暗示,否则绝不会这么做,更不会借穆顺的口来提醒他。

赵谦努力思索着自己是否错过了某件极为重要的讯息,他这些天卧病在床,整日昏睡,早已不曾过问政事。此时他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纰漏,只得继续问道:“陛下在提议重设盐铁之后,还做过什么事?去过什么地方?下过什么诏书?”

他知道皇帝做事喜好步步为营,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都会酝酿出极大的变化。这样做的好处是深思熟虑,旁人看不透皇帝布局,只能感叹圣心难测,由此愈加敬畏坏处却是让支持者很难判断、解读皇帝背后的用意。

皇帝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每次要么是当面暗示,要么是若有若无的作出提醒,就比如今天派来的穆顺。

赵温身为卫尉、外朝官,平常无事根本不能出现在皇帝左右,再加上皇帝对自己的看管极严、不许近侍乱传,所以哪怕是与他相善的秘书郎王粲,也不能毫无顾忌的告诉他全部。对此,赵温只得从自己伴随皇帝的几次出行中找寻蛛丝马迹:“陛下这些天除了去上林苑练习骑射以外,也没去什么地方对了,陛下前天去了明光宫。”

“明光宫荒废两百多年,破砖烂瓦,有什么好看的?”说到这里,赵谦又补了一句:“陛下这是去第三次了吧?”

赵温说道:“喏,哪里本来荒芜一片,直到陛下这次去了之后,京兆尹崔公和长安令王凌才征役清理,打算在原来的台基上修间小殿。”

“这是劳民之举。”赵谦说道:“若是无人反对,则必有蹊跷之处。”

“是了!”赵温突然想起一事,拊掌道:“陛下数日之前,让太常种公去了趟宣平门。”

宣平门就在明光宫附近,赵谦深觉这二者有什么联系,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尽量提起精神说道:“种拂?这是做什么?”

“三辅及弘农等地近来举荐了六十余儒生,陛下让太常去宣平城楼当场策试,择优录入为官。”

“可有说授予何职?”赵谦追问道。

这只是很寻常的举动,也没有皇帝直接参与,所以被赵温无意间忽视。他这时咂摸出其间滋味了,说道:“上第者拜为郎中,次第者为太子舍人,至于末第者,尚未安置。”

紧接着,赵温迟疑道:“这好像是”

“太学的岁试之法!”赵谦顿时激动的抢话道,说着便喘起了粗气,好半会才难受的说道:“无论是让太常种拂做主试人,还是对参与者安排官职,无不是仿照以往朝廷对太学生岁试的成例。”

太学在董卓迁都长安之后,就已经名存实亡,难道陛下此举有兴复太学的意思?

还未等赵温反应过来,手腕突然被赵谦狠狠攥住。

只见赵谦虚弱的喘着气,眼神难得的凌厉:“你这几天一定要看准时机,代我上书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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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雅歌投壶

“夫投壶者,不使之过,亦不使之不及,所以为中也。”投壶新格

出了赵谦府邸,穆顺不敢耽搁,直接回了未央宫,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忙着找皇帝复命。

此时皇帝正在石渠阁外与一众秘书郎露天宴饮,玩着投壶的游戏,投壶起于战国、兴于秦汉,是当时的儒者士大夫之间宴饮助兴的活动。

大约是上个月,秘书郎王粲和杨修教会了皇帝这种游戏,皇帝很快上手,并且乐此不疲。几乎只要一宴请秘书监众人用膳,就定然会玩上几局,不过皇帝准头太差,十矢九不中,所以没回都是让秘书郎们玩,自己在一旁过眼瘾。

穆顺来的时候,一圈下来,正好轮到法正投壶。只见法正坐在席上,手上拿着根没有锋镝的箭矢,眯着眼盯着中央的一只腹大口小的铜壶,磨蹭了好一会,就在他终于有所动作,举手投矢的时候。

杨修在一边刚好说道:“每回投壶,就属你最”

当啷

法正手腕一抖,箭矢偏离了目标,堪堪擦着壶身而过,掉在地上。

他脸色顿时一沉,忍不住看向杨修,杨修表情一愣,自知失言,立即侧过脸去装作不关我事的样子。

法正虽然失手,在座众人都是受过君子教育的,并没有任性起哄。王粲、士孙萌在一旁神色淡然的看着桓范、傅干的嘴角略微扬起的笑容还未散去裴潜、王辅则是轻轻摇头,替法正这一次感到可惜。

唯有王辅敢想敢说:“这回不算,孝直再投一次!”

法正感激的看了眼王辅,脸色立时缓和了些许,只是他不会再丢一次丑了。

裴潜这时笑道:“该我了。”

他随手拿起一根箭矢,略一打量,便信手一投。箭矢准确的飞向铜壶,正好打中壶腹,铜壶原地摇晃了几下,倾倒在地上,把铜壶里原来插着的箭矢尽皆倒了出来。

“好啊,没投中也罢,倒把壶也给弄翻了。”皇帝这时也笑着发话了:“文行,看来你也不适合玩这个游戏。”

这话一说完,所有人纷纷跟着皇帝起哄。

裴潜倒也不恼,笑着说道:“人各有所长,左右不过是一个游戏,潜既然不善此道,以后不如和陛下一起旁观。”

他出身河东裴氏,是侍御史裴茂的儿子,为人不拘小节细行,不为其父所喜,给他取字文行就是希望他能懂些规矩。没想到入宫之后,裴潜愈发放纵天性,难得与王辅、法正等几个性格古怪的人玩到一起去了。

这次裴潜再明显不过的为法正解围,皇帝见了,倒也不以为怪。秘书监九个秘书郎,性格、家世、才学各异,在父辈的影响下很容易各自组建成小团体,比如杨修与桓范、傅干三人感情好王粲与士孙萌最为契交王辅与裴潜性格相投。虽然他们私底下也会有敌视,比如法正与杨修这对冤家,但整体上还是一个皇帝为核心,紧紧围绕在皇帝身边的秘书班子。

皇帝此时注意到了安静侍立在一边的穆顺,他招手让穆顺上前,问道:“何时回宫的?”

“就在刚才,奴婢不敢打搅国家的兴致,便在一边候着了。”

皇帝随意的应了一声,目光不经意间扫视在座众人,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不见:“赵公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这话一出,无论是秘书令射坚,还是秘书郎杨修、士孙萌等人尽皆屏息静听,刚才还充斥着的轻松愉悦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众人虽然脸色未变,看向穆顺的目光中流露出紧张的探询。

“诶,太医令说很难熬到秋凉时候。”见皇帝没有屏退众人的意思,穆顺索性开诚布公,一五一十的说道:“赵公形容枯槁,说话都没什么力气,整日昏睡,以米汤度日。”

“真有如此严重?”皇帝认真的问道。

“这种事,奴婢可不敢乱说。”穆顺将自己去赵谦府中拜访的前后经过抛去细枝末节的部分,在皇帝面前详述了一遍,皇帝这才红了眼圈,伤心的说道:

“上一次见到赵公,还是在我亲政的大典上,那时候他虽然抱恙,但精神还不错。我本以为让人替他分担点事,无案牍劳形,他就会把身子调养回来。谁知道他竟然”

“赵司徒志在中兴,屡行良政,如今一旦不豫”杨修见皇帝两眼含泪,随即作势一叹,说道:“宜早做打算啊。”

最后这句话的语气透露出杨修心里的紧张与忐忑,这是他首次以近臣的身份向皇帝进言,并试图干涉朝廷大事。

皇帝低着头,一只手在桌案下漫不经心的揉搓着衣袖的布料,过了一会儿,方才抬头含糊的道:“德祖说的是,一切就等太医令的脉案呈进,然后再做打算了。”

这时皇帝也没心思继续和秘书郎们说说笑笑了,他趁此放了他们提前出宫,好让他们尽快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家里长辈。

皇帝坐在石渠阁里,对着窗外阳光,突然想起当日赵谦与马日磾联袂觐见,逼他罢黜王允。那时候自己还故作姿态,利用他们保全自己的声名,此后赵谦便一病不起,对皇帝事事迁就,鼎力支持。

他想起这个印象还不错的老臣子,又想起被他利用完、罢黜回乡的王允,还有那批忠心耿耿、却与他政见分歧的马氏、杨氏等士族大臣。这些人没有谁不忠于皇帝、忠于汉室,但他们的忠诚,不过是朝廷在能满足他们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有选择的忠诚。

一旦不能满足、或无法满足,要么就会仗义执言、为民请命要么就如同袁氏趁着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下降,割据一方,图谋不轨。

作为大汉朝的皇帝,早在赵岐等人通过外交手段,威服袁绍等方伯重新承认天子法统以来,他其实已经可以慢慢的通过温水煮蛙的方式,利用行政手段和权术,尽可能少的发动战争就能重新让海内臣服。

可是这么一做,朝廷还是那个暮气沉沉、争权夺利的朝廷,世家豪强依然把控着这个国家的经济、政治和舆论,甚至还有军事。用文的手段固然可以事半功倍,但却让这个国家真正的敌人由外入内,继续堂而皇之的站在朝堂之上。这些豪强摸透了朝廷的政治规则,如果真让他们渗入朝堂跟皇帝来文斗,皇帝未必能赢,最后还是会撕破脸。

既然一开始就没想过当光武那样跟世家妥协的君主,皇帝这一世自然不会选择听信那些朝中大臣的话以仁德招徕诸侯归顺,他要用拳脚,而不是用口舌来收复天下。

回过神来,皇帝突然说道:“穆顺!”

“奴婢在。”

“去尚书台,诏贾诩来见。”

第七十八章 监观民瘼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诗经大雅皇矣

贾诩一直在随时待诏,不是他未卜先知、知道皇帝要找他做什么,而是他心里明白,在这个时候,他是皇帝最需要的人。

“尚书臣诩叩见陛下。”

皇帝伸手虚扶,见贾诩起身坐好,这才道:“赵公的病况,你知道了吗?”

“朝野都在盛传,臣大致听了几句。”贾诩神情冷然:“听说已在弥留之际。”

皇帝慨然叹道:“赵公心思多变,长于权谋,我能有今日,多赖其襄助。没想到这样精明强干的人,也难逃一死。”

贾诩脸色微变,他听出皇帝的话中含着几分如释重负、更多的则是一种警告。

他不能在皇帝身边继续扭扭捏捏,立场摇摆不定了。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他揣摩皇帝对士族豪强的感情非常微妙,既依赖又痛恨,既忌惮又无奈。依赖的是皇帝此刻还需要豪强大臣助他治理朝政痛恨的是这些豪强沆瀣一气,聚众乡野,目无朝廷而忌惮的是豪强士族势力盘根错节,威胁到了皇帝的权力无奈的是皇帝面对着庞大的士人集团,常常独木难支,有心无力。

如今天下几乎都知道长安朝廷有了个才智出众的君主,汉室看上去有了些兴复的希望。似乎只要皇帝带朝廷东出函谷,还都雒阳,天下便能传檄而定,四海臣服。那样的话一切将重回正轨,天下依然是汉室的天下,皇帝再忌惮世家,左右不过是孝桓皇帝那样的人物罢了。

可皇帝显然不想走这条看似坦途,其实仍旧积重难返的道路。

贾诩也不想,那样他只会被家世出众的士人排挤掉,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是秉持着以武力夺天下的观点,这也深得皇帝器重。至于皇帝对世家的态度以及在此事上对贾诩的拉拢,贾诩在一开始的保守拒绝后,终于出于自身的权位考虑,点头答应了。

“臣谨为陛下贺。”

“贺什么?”皇帝深深的看着贾诩。

“赵公一死,不仅朝局动荡,人事更迭,陛下大可施为而且赵公临去前所上遗疏,定会为陛下排解当前忧难。”贾诩抬眼看向皇帝:“这难道不值得为陛下贺?”

“放肆!”皇帝冷然道:“你好大胆,这话你也说得?”

贾诩全然不惧,直言道:“在别的地方,臣不敢说,但在陛下身前,臣理应说得。”

听了这话,皇帝面色顿时缓了缓,如雪消冰释,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你不敢说,别人倒敢说你。”

他伸手在桌案上拨开一堆简牍章奏,用手指挑出一份来,说道:“侍御史侯汶弹劾你不修操行,悦主媚上,任尚书时屡有纰漏,你怎么看?”

贾诩知道皇帝这是在玩弄权术,于是坦然应道:“一切自有陛下裁夺。”

皇帝本来还想敲打几句,然后出言搭救,好让贾诩对自己心怀感激。没料到贾诩这么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他觉得没趣,干巴巴的说道:“盐铁专营,打到了一些人的七寸。他们不敢直接说我的不是,也不敢指责荀公达,就只好拿你撒气了。”

见贾诩无动于衷,皇帝轻声说着,像是在为他抱不平:“微人浅见,不值一哂。”

“陛下睿鉴明辨,臣不胜感激。”话已至此,贾诩不得不表态了:“臣才智鄙薄,确实难以胜任尚书一职,既有弹劾,还请陛下准许辞退,以做保全。”

贾诩本来就有怂恿李傕、郭汜率军反叛的污点,再加上以一边鄙之人,入中台秉笔,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嫉恨这也是他退无可退、归无所归的窘境,他无法与那些士人走到一起去,就只能和皇帝靠在一起。

如今有了盐铁之议,贾诩登时成了众矢之的,皇帝这次能保下他,下次却未必。而且贾诩确实不适合在尚书台,他应该被安排到别的去处。刚好皇帝有心,贾诩有意,此事就这么定了。

“同样是六百石,转任大司农属下平准令,也不算亏待你。”

平准令原本与均输官负责打击商人囤积居奇、平抑物价。光武中兴后,删减官职,废掉了均输。没了均输为平准调拨来天下各地商品,平准令也就没有足够的货物放到市场上平抑物价,犹如没了牙的老虎。虽然平准令最终得以保留,但只负责掌知物价,再也没有调控市场商品价格的功用。

如今皇帝显然不是要把贾诩放到一个闲职上,他问道:“你可知平准令是如何掌知物价的?”

“在东西市设官,候时监管。”

“这还不够。”皇帝睨着贾诩,浅浅一笑:“平准令不仅要监管当时物价,还要收集、调查、统计一切影响物价的信息,并据此推算未来的物价,好让朝廷适时作出调配。比如说粮秣、盐铁,这些都是国之大事,必须严密监控。”

贾诩越听越惊讶,他本不是商业之才,还想着可能会做不好平准令。没想到皇帝接下来的话对平准令的职责进行了新的诠释,要知道任何一件事都会影响到物价,所以平准令的监察范围囊括无数领域,跟情报组织一般无二。

不过平准令在明面上主要还是对市场物价、商品经济、社会发展现状等进行统计分析、预测和监督,为朝廷制定经济政策而提供实时市场物价信息和咨询建议的职位,并不是为了搞秘密监察的机构,这一点贾诩心里还是明白。

“平准令以后就如尚书、侍中一样,虽名属九卿,但实属于我。除了定时将粮秣等市价信息告知大司农以外,其余的事,你可直入省中,上禀于我。”皇帝打算将平准令改头换面,旧**装新酒,弄成后世调查统计局一样的机构。

要知道现代国家所有的情报几乎都来自公开信息的搜集和分析,就职人员大多是来自各个专业的普通人,主要工作是用数据趋势和异常数据来预判某件事情的发生。

洞察局势、分析预测对手的下一步行动,这是贾诩的专长,他本来就对人心的观察有其独到的一面,此时让他掌握情报机构,无疑是如虎添翼。皇帝放心让贾诩担此重任,一来是看中他的能力、二来则是贾诩为人谨小慎微,无党无派,也不随意结交大臣,最适合做情报机构的长官。

贾诩很喜欢这样的位置,既不用出风头、藏在暗处,又能窥觑机密、手握大权。这可是当年绣衣直使江充的权力,但隐蔽性可比江充要强,风险也小得多,他欣然受命:“臣谨诺。”

“你现在要做的是短期内掌握长安的舆情,让我知道谁在做什么、说什么,民间黎庶又是过得如何,切不可使我耳目壅塞。时机成熟后,再着手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皇帝对情报机构的期望很大,也是不遗余力的支持:“钱的话,少府会足额调拨至于人手,不管商贾、流民、还是游侠,只要能为你所用,大可任之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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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祸福同门

“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礼记学记

暮色降临,安坐在庑廊下假寐的王斌突然打了个喷嚏,他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睡眼朦胧的茫然四顾。

对面并肩走来一对年轻兄弟,弟弟稍矮兄长一头,紧随其后。兄长王端沉稳有仪容,风采动人,每走一步都像是量好了距离似得而其弟王辅却散漫得很,跟在王端身后明显想走快些,却又不敢超过他,只得耸拉着肩小步趋着。

王斌远远注视着,目光深沉的点点头。

“阿翁”二人一齐来到王斌跟前,恭恭敬敬的给王斌行礼。

王斌看着王端,说道:“这阵子你收的奏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

“是有不少,不过送到尚书台拟诏批复的却不多。”王端与王辅一左一右的坐在席子上,据实答道:“有许多奏疏都被压下了。”

“想必都是反对盐铁的奏疏。”王斌淡淡说道:“这件事闹得太大了。”

“盐铁专营的事情,众说纷纭,太尉马公与司空黄公都同时发声,君上再有雄心魄力,恐怕”王端着,收回了最后一段话。

王斌看着他最为满意的长子,松弛的眼皮略微抬了一抬:“你是担心君上招架不住”

虽是没有答话,但王端的神情无疑已经表明了自己心中的忧虑。

“你整日跟在君上身边,读的书、见的人、知的事应也不少,你怎么看”王斌乜了王辅一眼,例行公事般问道。

王辅正两眼四处打量着来来往往给庑廊、房间点灯的婢女,眼神都放在婢女曼妙的身姿上了。这会子陡然听见父亲的问话,恍然回神,见王斌面色发青、以及兄长王端一脸无奈的表情。

他讪讪的笑道:“阿翁刚才可是问我”

“哼”王斌冷哼一声,面色不善。

同样是他王家的种,长子温和老成,年尚及冠就是六百石的公车司马令,掌吏民上章,四方贡献,在士人中又有不错的名声,可谓前途光明。而这个次子王辅,不学无术,狂傲不羁。本以为他进了秘书监,跟那些公家子弟在一起,会近朱者赤,有所长进,没想到秘书监几乎没人待见他,总共九个秘书郎,那些士人却唯独把他剔除开,编排出省中八秘,而不是九秘。

这个八秘犹如前朝的八顾、八厨等士人君子的称号一样,有这个称号的就算没有登位公卿,也能是一时名士,在合适的时机能将名声转化为政治资本,可惜这么好的机会,王辅偏偏错过了。

王斌被王辅这举动勾起了怒,忍不住又想起八秘的恨事,顿时气上心头,指着骂道:“你这个驽才整日让你就浑身不得劲,就知道厮混玩乐。老夫好不容易把你送进秘书监,不奢求你学君上的明算睿鉴,只盼着你能多和那些公家子弟打成一片,学学他们的才干可你呢你在秘书监都胡混些什么”

这一串劈头盖脸的痛斥,把王辅骂的抬不起头,他委屈的反驳道:“我哪有胡混且不说别的,廷尉法公和侍御史裴公的儿子都与我相善,这难道还不是打成一片”

“你”

王端皱着眉,看着不服气的王辅,说道:“你别把他们抬起来替你分说,法正与裴潜都是年少英才,脾性古怪些、高傲些都在情理之中。可你除了性子与他们相符,其余的才干可有学到几分”

“怎么没学到了”王辅偷眼瞧着仍在气头上的王斌,轻声说道:“他们在君上面前说的,我都懂就连私底下说的,我也懂。有时候众人在一起分析朝局,有些人的想法还不如我呢。”

“还有人不如你”王斌气笑了。

“当然有。”一提到这个,王辅顿时信心满满的说道:“比如那个士孙萌,他除了会写几篇好文章以外,对局势还没我看得透彻。王粲此人也是一样,我原以为好歹也是名家之子,会有什么卓见,没想到嘿”

王端敏锐的觉察到一个细节,皱着眉顿时舒展开去,认真的问道:“私下里说的你探听到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见王端认真的神情,王辅收起了散漫的态度,仔细想了想,答道:“好像是说君上这次要夺生民之利、处政失措,盐铁是断不可行的。且不说河东盐池各有其主,且都经营了近百年,君上一纸诏命就想收回来,未免太过简单了。”

说完,王辅又恢复了轻率的模样,不屑的说道:“所以我说这两人徒有家世遗泽,只通经书、善属文而已,对旁的可谓是一概不知。诗经都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山林池泽之利皆归少府,盐池自然也是一样,都是君上的私产。什么各有其主、经营百年那不过是君上开恩准许他们管着的,就像君上特许黎庶入山泽渔猎樵采一样,准他们办,那是君恩不准他们办,那是王法”

王斌有些讶异王辅竟然有这样的观点,看来对方也不是愚钝不堪,只是聪明劲用错了地方:“你这话,说是这么个理,若是真办起来,还是阻碍颇多。就拿百姓入山樵采来说,官府是管不了的,只得让他们以时入山林,以所获上缴税额而已。”

“可天底下盐池就那么多,朝廷想管还管不得了”王辅两手一合,理所当然的说道:“盐池本来就是君上的私产,若真按国法来,他们还敢强占不成”

王端摇了摇头,不想与他解释这其中的关隘,他问道:“他们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就提了句外朝臣工上疏谏阻,君上却寝其所奏,故而要找时机据理抗辩。”王辅随口答道。

“据理抗辩难道要在常朝的时候”王端边想边说。

“今日就是常朝,君上因赵司徒病重,故而罢朝不上。下次常朝却是五日之后,他们等得起么这事一拖下去,最终还是对他们不利,所以我才说王粲他们”

“就这两天。”王斌突然冷不防说道。

王端、王辅登时打住要说的话,诧异的看向父亲。

“据理抗辩”王斌沉闷地哼了声,他垂下眼睑,神色渐渐凝重起来:“还是有人看君上年幼可欺啊。”

第八十章 翻覆靡定

“会同难啧有烦言莫之治也。”左传定公四年

凉风微起,枝叶在树冠上摩擦摇动,发出哗哗的声响。秋高气爽的日子就要来临了,树叶也开始掉进泥土里,准备腐烂成来年大树复苏所需要的营养。

落叶随风飘落,径直击打在庭院中紧闭的门扉上。

在这座屋宇中,太尉马日磾、尚书令士孙瑞等人正分列而坐。

前来拜访的黄门侍郎钟繇说道:“当初明公与王允合谋诛董,辅佐幼主,屡平大乱。如今明公乃当朝巨擘,受百官敬仰,盐铁之事,还请明公务必申诉。”

“司空哪里都已说好了”马日磾问道。

“太尉录尚书事,秉政中台,有明公在,彼等中二千石以上、博士、议郎的臣工无不欣然允诺。”

“明日事关成败,还望彼此勠力。”

马日磾笑着接待了钟繇,对明天要进行的群臣北宫门集会,几番作保、表示义不容辞。直到钟繇走后,马日磾的笑脸登时就垮了下来。

刚才那句话是黄门侍郎钟繇代司空黄琬过来游说,主要是想最后一次确认明日的行动,可马日磾却察觉出了一丝异样,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各方临时合作,可钟繇这么一来,倒像是生怕自己会不去、并想让自己领头似得。

“司徒病入膏肓,已经上疏请辞了。”马日磾一双极为有神的眼睛环顾着在座众人,目光最后停留在下首的士孙瑞身上:“陛下按规矩和成例,拒绝了两次,下一次,恐怕就是下诏允准了。”

士孙瑞闻声,也不答话,微微侧过身去,看向太医令脂习:“元升,司徒的病当真不会好了”

“也不能这么说,近来这天气有些转凉的样子。”脂习谨慎的说道:“若是真的凉下来了,病情应当有所好转。”

“那就是还有一线生机。”士孙瑞说道:“在这个时候,司徒当不会这么急着退下去。此外,黄子琰那边的态度似乎很微妙,钟元常这一次的言辞也不对。”

“是啊。”马日磾捋须叹道:“他们前几次来,都说是要两厢联合,在明天的时候共执一辞。可现在却打算把我推到前面去,恐怕人家已改了主意,临退前还想让我上前顶着,成全他们的一片公心。”

最开始皇帝毫无预兆的召集少府、大司农等人宣布重办盐铁专营,让众人实在措手不及。可没料到皇帝此后就没了动静,虽然没有强制推行,但也没有理会臣子的谏阻。

他们既然不能随便入宫见皇帝,上疏又得不到回应,于是索性就在公车司马门聚集中二千石以上的官吏以及博士、议郎,打算以公开公平的一种形式就盐铁专营进行讨论,这也可以看做是追忆先贤的盐铁之辩。

众人真正对盐铁利益攸关的只占少数,坚持反对的也只占少数,而无非是想借势让皇帝做出妥协。如果不让皇帝受到一点阻力,那以后皇帝岂不是可以随时绕过重要的大臣和尚书台,商量都不打,就能径直吩咐九卿改革体制了

当初皇帝看似莽撞和不合情理的找少府宣布办盐铁,是对尚书台权威的一次挑战这次马日磾等人联合起来反对,并不真的为了盐铁,而是为了保证自己的话语权,在今后的改制中不被皇帝一脚踢开。

皇帝要办什么大政,得先寻他们这些大臣商量,有了主意直接去找底下的人,算什么回事

所以众人才打算联手在明天对皇帝示威,这也是臣子对皇帝威严的一种试探。成了,以后办事都得君臣商量着来不成,那以后就是君进臣退的局面了。

“司徒能甘心辞位,必然是为他事打动。而司空对我等屡屡温言假辞,实则另有心思。我等若是无有预备,明日一早,我们在北宫门自说自话,反对专营之政,彼等却反口支持陛下,那我等可就处于不利的局面了。”士孙瑞想了想,补充道:“而且是与董承一起。”

这次的事情不仅有马日磾与杨氏等人的参与,董承出于对皇帝的不满,也表示出要与马日磾和解、一同行事的态度。三方联合,既能给皇帝带来压力,又能不至于显得互相结党。

然而,马日磾深深皱起了眉头,士孙瑞分析的没错,本来都就此事达成一致,要同进退,可对方却为了别的利益中途退出。自己若是没有察觉,到时候岂不是变成了他与董承勾结合谋,造势阻拦陛下

“哼”马宇不忿的说道:“他们想的好算计”

双方本就是彼此利用,临时合作,对方因故退出,确实没有事先告知的义务与责任。至于依旧怂恿马日磾继续秉持着先前的计划,在北宫门仗义执言,那就是黄琬和杨氏顺水推舟,针对马日磾的一个圈套了。

明天若是没人衬托,又怎能显示出他们对皇帝的一片忠心与拥戴呢

在北宫门聚众讨论,辩驳皇帝的主张、让皇帝下不来台,又和董承同气连枝最重要的是,杨氏和关东士人在一边为皇帝说话,一副义正辞严、赤诚无比的样子

马日磾光是想想,后背就是一阵冷汗,现在当务之急就是立即跟杨氏一起转变立场,让董承一个人去跟皇帝唱对台戏,这样还能顺手挑拨董承和皇帝这对翁婿之间的关系。

可在此之前,马日磾得先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杨氏改了主意、让赵谦甘愿辞位。

“元升,当日穆顺到司徒府上探视,可有说了什么”士孙瑞问道。

脂习仔细回想起来,不确定道:“都是正常的探视之语,劝赵公安心休养之类,也没什么出格的话。”

“那就是在很早以前就有暗示了。”士孙瑞凝神静思,他一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利益能比让皇帝妥协,从此君臣共治的利益大。赵谦的退出,士孙瑞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对方势单力孤,即便这事成了,他也捞不到好处。可杨氏却不一样,还有什么利益能让杨氏改主意呢

这张修修改改,没想到还是不尽如人意,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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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径情直遂

“夫义,节欲而治礼,反情而辨者也。故君子径情而行也。”鹖冠子著希

宣室内,皇帝一手拿着没有锋镝的箭矢,一手轻轻抚摸着柔顺的箭羽。心思全然不在手头的箭矢上,他噙着一抹笑意,讥讽的说道:“真是一群狡猾的狐狸。”

北军中候、领中垒校尉王斌不似皇帝那么成竹在胸,他还不知道皇帝早已做足了准备,此时有些紧张的问道:“要不派兵卫过去?若是兵卫不堪用,老臣手下的北军”

“你这是做什么?”皇帝被对方郑重其事的样子逗乐了,笑道:“他们不过是在北宫门集会,论辩朝政国策,又不是造反,你拿什么名目派兵过去?保护还是驱逐?”

“可他们这是逼宫!这是臣子该做的么!”王斌难得露出几分怒容,在知道这事之后他第一时间就赶来觐见。随时准备听候皇帝的指派,只要皇帝下诏,他哪怕担负恶名也要给这些人一个厉害瞧瞧。

哪怕这些人无不是朝廷中二千石以上的公卿、哪怕这些人无不是张嘴就能引经据典的博士议郎、哪怕这些人无不是世代簪缨的豪强。无论是谁,都不能威胁到他皇帝外甥的权位!

王斌甚至在想,如果皇帝下不了这个狠心,他不介意当这个恶人,大不了事后引咎认罪。

这样想着,王斌苍老浑浊的眼中不禁流露出愈来愈浓的杀意。

皇帝被惊了一惊,他知道王斌非常维护他,但也没想到会为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无论是此刻的皇帝,还是原身的刘协,都是非常重情义的人。只是随着皇帝威权日重,他的性情也逐渐变得冷酷,即便如此,皇帝心里仍然也有感性柔软的一面,无论是对宋都、还是对王斌。哪怕提拔王斌照样能起到董承的作用,他也不愿意让王斌千夫所指,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阴沟里翻船,更别说保护王斌了。

见到王斌的言行,皇帝心里备受感动,就在他缄默不语之时,一旁的兰台令史蔡邕抬眼看了下杀气腾腾的王斌,伺机说道:“百官集会北宫门,聚众论道,说起来也算是朝廷的成例。”

蔡邕降服李傕入城有功,被皇帝赋予编续汉史、整理典籍的重任。几乎日夜都待在重修后的天禄阁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利用皇帝给予的有关权限,埋头翻阅皇室档案以及重要经书典籍。根本无暇关注政事,此时若不是马日磾事先相请,他可能还蒙在鼓里。

皇帝收敛了情绪,霎时又恢复了往日的镇静,他看向蔡邕,明知故问的说:“朝廷何时有这样的成例?”

“这叫做廷议。”蔡邕赶紧答道,他这次之所以没有去北宫门跟着闹腾,主要是经历了太多事,实在不行再掺杂进政斗党争中去。此时他是担心马日磾等人会触怒年轻的皇帝,闹得不可调和,所以才想着打圆场:“每逢国临大政,历代贤君明主,无不召集群臣、或直接诏令有司廷议决事。”

“没有我的诏许,臣子也能自发组织廷议?”皇帝反驳道。

“能。”蔡邕迎上皇帝的目光,以示心怀坦荡,他援引故事:“当年罗侯邓骘为大将军,就曾以凉州羌胡等事,主动召集群臣议论。”

王斌冷哼一声,语气不善:“不止如此吧,废立天子,不也是臣下廷议么?”

臣僚主动发起廷议时,要么是皇帝驾崩,没有子嗣,就需要外戚大将军主持廷议,从宗室选择旁支继位要么是幼主在上,权臣强势,兴廷议以挟舆论。

前者一开始还好,霍光扶立孝宣皇帝,成就汉室中兴可到后来却单纯变成外戚为了巩固权力,只收幼君的恶劣行为。蔡邕刚才好不容易寻到个擦边的例子,此时被王斌一语道破,脸色一变,立时说道:“陛下乃命世之主,事权一统,岂能一概而论?”

皇帝抚摸箭羽的动作突然停顿下来,沉着脸对此事下了个论调:“太尉、司空、车骑将军、还有光禄勋、以及其下博士、议郎、谏议大夫等聚集北宫门,当众辩议,的确符合廷议之规。无论是孝昭皇帝的盐铁酒官之辩、还是后来孝哀皇帝的换币之议、抑或是孝章皇帝复盐铁官、孝桓皇帝改铸大钱等议,都是为了便于朝廷制定国策,以冀利于万民。”

看得出皇帝为了这个廷议的定义做过不少功课,翻阅过不少前朝档案,蔡邕正在一旁听得直点头,却听皇帝话锋一转。

“只不过”皇帝将手沿着平滑的箭杆,从箭矢两端移向中间,慢悠悠的说道:“他们事先不上疏递请,堵在北宫门高谈阔论,不知道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天子?”

“陛下!”蔡邕稽首拜伏,道:“容臣说句实在话,太尉等人未得允准,擅集大臣公议,此举虽然不甚妥当,但还请陛下好歹顾惜彼等一干名臣宿儒,素有清名,将此事揭过则罢。倘若真要闹大了,陛下的声誉怕也会受影响。”

“就此揭过?”

皇帝冷笑一声,突然将手中把玩已久的箭矢往外一投,那根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完整的弧线,正好打到了庭中一只铜壶圆滚滚的兽面腹。

当的一声清响,箭矢弾落在地上,铜壶也倒在地上。皇帝的准头果然很差,瞄了这么久都还没中。

虽然有些尴尬,但王斌与蔡邕谁都没心思在意这事,他们恭敬的一站一跪,分列两侧,低头等候着下文。

皇帝右手没了把玩的物件,习惯性的虚握着,他面色如常,说道:“这事我若是忍让揭过了,那以后但凡国政疑难,彼等皆可谒阙集会,自行公议了?”

哪怕此时天气逐渐凉爽,蔡邕也是汗流浃背,他最后一次壮着胆子,语气微弱的恳求道:“臣听说陛下常自诩世祖光武皇帝,那便当有、光武皇帝从善如流的雅量。”

将自己塑造成中兴汉室的第二个光武皇帝,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宣传造势,就是想让百姓能对汉室抱有希望,重新凝聚人心。没想到这成效还没看到,却被蔡邕以尔之矛,攻尔之盾了。

皇帝沉闷的嗯了一声,像是默许,又像是随口应和

“既然太尉他们非得要用廷议来辩论盐铁之政,那就让他们议吧!舅父!”

“臣在。”王斌沉声答道。

“你去传诏给王端,命他打开北宫门,请诸位公卿百官入承明殿。除此之外,再让传侍中、黄门侍郎、及尚书台、秘书监及以下各官,尽皆赶赴该处,一体参与辩论。”皇帝索性把事情闹大:“我们就在这等着,看他们会谈出个什么结果好了。”

早已准备好带兵驱逐他们的王斌此时接到这样的诏命,顿时有些发懵,尚不解其意。他不由扭头看了蔡邕一眼,却发现对方面色煞白。

蔡邕顿时明白了,原来皇帝早已有万全之策、并且已经预见了结局。否则又怎会安之若素的坐在这里,还让他们光明正大的入内辩论!

果不其然,这场由太尉马日磾、车骑将军董承等人发起的百官聚议在承明殿只持续了两个时辰,刚开始还是以董承为首的一系列官员、以及部分籍贯河东的议郎大谈特谈盐铁之弊,谁知马日磾与黄琬等人一接口,便话锋陡转,情况急转直下。

最终以马日磾、黄琬为首的大多数人一致认定,盐铁专营有益于当今、应行之不疑的结论收场。

皇帝则是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获得了胜利。他这些天先是绕开中台,亲自下场,借盐铁引起马日磾等人合作然后再劝服赵谦退让,从而说服杨氏与黄琬,最后再迫使马日磾改变立场,与董承撇清干系。

三方好不容易达成一致,如今骤合骤分,彼此有了隔阂嫌隙,以后若再想互通一气、反抗皇帝可就难了。

议论结果一出来,便当即拟诏下发,皇帝随后将盐铁官重新划归少府属下,归少府张昶负责。此外,又重新订立盐铁之法。

次日,司徒赵谦上疏表态全力支持皇帝推行盐铁之政,并第三次乞骸骨、恳请辞退。

皇帝诏准,迁太尉、录尚书事马日磾为司徒、录尚书事拜骠骑将军皇甫嵩为太尉诏司空黄琬录尚书事增郫侯赵谦食邑二千户。

第八十二章 摇头稾脑

“或小过失,必尽言劝止,不计其怨怒也。”元史杨奂传

董承板着脸回到府上,一言不发,闻讯赶来的上林苑令胡邈、车骑将军长史董凤二人本来还有心劝慰几句,一瞧董承的神色,临时却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了。

可他们不说又不行,总不至于就与董承坐在四面通透的亭子里,徒然吹一夜冷风再回去吧?

董凤字子产,是长安本地的小豪强,也曾在大儒刘宽门下就学,借助师门与同窗的关系,担任过榆次长这类的小官。后来返乡治家,遇上董承清查上林土地,董凤既舍不得田产、又见马日磾代众人申诉无用,索性狠下心来,假借亲戚之名,用重金攀附董承。

当时董承正想着扩充羽翼,于是征辟董凤为车骑将军掾属,直到最近才渐渐为董承重用,升为长史。

董凤人虽然老了,但脑子却很灵活,见胡邈不敢开口,他壮着胆子说道:“今日实在是始料未及,本以为彼此默契,互明心意,在承明殿时,必然会说服陛下退让。哪知道”

话没说完,就被董承截断道:“不要再提此事了,他们敢耍弄于我,让我在承明殿丢尽颜面,我迟早要还以颜色。”

胡邈这时说道:“董公睿鉴,此事虽有失算,但陛下好歹未有追究,也算是幸事一件。此外,因为董公在盐铁一事上执言而辩,河东士人无不感佩董公之德。”

董承轻轻冷笑一声,说道:“若不是还有那些河东豪强的感佩,也不算毫无收获,否则我非得和这帮人撕破脸皮不可。”

“董公犯不着为此怨怒,眼下不过是让他们得意一时罢了。”胡邈说道:“今日唯有董公为盐铁伸张,河东那些人皆愿为董公效力。这不仅是得财,而是得人!”

“你说得对,让他们得意一时,这日子还长着呢!”董承面色总算稍缓,气不由得消了些:“河东这些人到底势单力孤,你看看今天承明殿上的这些人,除了我,谁还会在乎他们那点事?”

出于各种原因,董承与马日磾的梁子越结越大,他本想缓和二者关系,可马日磾既有旧恨在先,又有马腾凭恃在后,在没有共同利益的情况下,根本不需要跟董承合作。至于低调韬晦的杨氏、以及敌视外戚的黄琬等关东士人,就更不会和董承走到一起去了。

为了壮大自己的声势,避免彻底沦为皇帝手中的刀子,董承尽其所能的搜集了胡邈、董凤这样不得志、处于权力边缘的小豪强为己所用。政治边缘人物一旦进入权力中心,就会对权力的来源竭尽忠诚,这个理论董承或许不明白,但并不阻碍他身体力行,通过实践去摸索。

胡邈、董凤就是董承提拔的边缘人物,成效看起来也很明显,只是他们二人的才干还不够,只能勉强维护董承的权势,并不能让其更进一步。

所以他便把主意打到由于白波贼乱,近来在朝中销声匿迹、势力微弱、逐渐被边缘化的河东豪强身上。

董承选择与马日磾等人一齐为盐铁伸张,除了联合一起迫使皇帝低头以外,更多的则是想设法收服河东士人。如今第一个目的虽然没有达成,但马日磾与杨氏等人间接损害了河东士人的利益,等若是自绝于河东,无疑是将他们拱手送给了董承。

这如何不让董承在怨愤之余,又大感欣慰?

同样是安慰的语句,自己说的就被其任意截断,胡邈说的你就能听之信之?

董凤不由皱皱眉头,按下心中不悦,接茬道:“董公精于筹算,属下实在是佩服不已。听闻河东卫觊、毌丘俭、程银等人皆为一时良才,董公何不征辟入幕?”

“卫觊聚河东诸家,为大军贡粮献兵毌丘俭孤身单骑,说匈奴右贤王来朝。此二人确实是河东才俊,我也有笼络的意思,只可惜他二人已被朝廷所征。”董承略微可惜,道:“我虽不能辟其为僚属,但也可以用心结交,引为朝中助力。至于程银等人,倒是可以着手考虑。”

说完以后,董承心里的怨气渐平,知道再多说此事也无益处,于是主动更易了话题:“西凉马腾、韩遂二人再度上疏,已经确认好入朝觐见的日程了。”

这是大事,胡邈、董凤立即竖耳听着。

“就在下月十七。”

“那么久?”董凤有些讶异:“如今才八月廿一,这还有大半个月呢!他们拖延这么久,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是粮草不济,不得不捱到秋收,割麦收粟之后,方能启程。”董承沉声说道:“陛下今日也同意了这其实是马日磾的主意,为了表示朝廷坦诚相待之心,准许他二人各带兵马数千,临时进驻京兆。”

“就怕他们到时候流连此地,停驻不走。”董凤有些忧心。

董承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加起来也不过万把人,又是些匈羌胡种,甲兵都不全的部众,能有什么用?而况以马日磾那胆子,不过倚仗其势则罢了,难道还敢把马腾的官封到我头上去?他若真有这胆略,当初就不会被王允处处压着了。”

“嘿。”一旁的胡邈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什么极为得意的事了一样。

董承问道:“你这是何故?”

“在下是想。”胡邈拱手说道,脸上还留着一丝笑意,故作高深的说道:“他们若能一直就这么待在京畿,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有他们留在京畿,我等才有攻讦报复的名目?”董凤有些明白了,捋须沉吟道:“匈羌胡种,不穿华服,不听教化,也不通圣人之训。本就是不守规矩的野人,让他们留在长安附近,不怕他们不会闹出事端。”

“正是如此!”胡邈不禁讶异的看向董凤,又看向董承:“不仅如此,在别的地方,我等也能运筹一二。”

董承听了胡邈心里想好的谋划后,大喜过望,若能真的按胡邈说的去做,今天丢失的颜面,用不了多久就能在马日磾哪里讨要回来!

“好!”董承忍不住拊掌,不吝夸赞道:“你不愧是能为我排解忧难的股肱,这等智谋,即便是陛下身边的贾、荀二人,也不及你。”

“董公谬赞、谬赞!”胡邈也很得意,笑吟吟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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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设心积虑

“事至则剖晰毫厘,枝分缕解,辨穷万变,而断以片言。”户部员外郎彭君墓表

哪怕董承心里再有埋怨,到了第二天,他还是得在尚书台与司徒马日磾、司空黄琬虚与委蛇,笑着打招呼,做着表面功夫。他们各自带着疏离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像是一团和气的朝廷重臣,这两天的彼此算计、以及承明殿临时变卦等事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似得。

董承心里十分厌恶这虚伪的官场风气,但他却无力改变、同时也身不由己的沾染上了这样的习气:“黄公有拨乱之才,今日入台视事,实乃朝廷之幸。”

黄琬笑着回道:“不及将军,当为黑头公。”

黑头公的意思是头发还没变白就会登临三公之位,听上去是在夸赞,但黑头又与黔首相通。黄琬其实是在话里骂董承出身不好、资质鲁钝,即便身为宰辅,也是德不配位。

董承脸色变了变,他正欲反唇相讥,拿话回敬黄琬一通。这时正好黄门侍郎皇甫郦赶到,传诏让董承去宣室见驾,董承只好忍住火气,冷着脸随皇甫郦走了。

马日磾拿着笔,悬在简牍之上,突然对黄琬说道:“司空希望这次,是好事还是坏事?”

黄琬看向马日磾,说道:“自然是坏事了。”

“是啊。”马日磾似笑非笑,眼看着笔下简牍,却迟迟不肯落笔:“他合该遭此一挫,可若是老夫慢上一分,今天要去宣室的,可不止车骑将军一人了。”

尚书台在座众人紧张的大气也不敢出,尚书令士孙瑞与尚书仆射杨瓒相对而坐,彼此互望,眼神里各带有警惕。他们二人曾因利而合,又因利而分,此时是敌非友,真正交手时谁也不会讲过去情面。

黄琬从容的展开一份摆在案上的简牍,一边轻车熟路的看了起来,一边镇静的说道:“若是太尉慢上一分,或许车骑将军连宣室都没机会去。”

马日磾脸色陡然一变,笔尖蘸饱的墨水凝成一滴,啪的一声落在简牍上。

清脆的声响像是在马日磾心中敲了一记重鼓,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结果。

对自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对黄琬等人来说,则是两个强敌一死一败的结果。

如果当时他真的慢了一拍,依旧和董承选择反对盐铁,廷议的结果虽然会得到改变,但他们将会面临的绝不是皇帝宣布妥协的诏书,而是王斌带来的北军将士。

到那个时候,董承会因涉嫌勾结关西世族、失去了利用价值而被皇帝彻底废弃马日磾虽不至死,但受到牵连之后,此消彼长,肯定再也压制不住逐渐恢复元气的关东士人。

直到现在马日磾才看透黄琬的心思,恐怕对方根本没有想过要全心全意和他、董承三方合力,聚集舆论逼迫皇帝。而是故意借他们三家造势,暗中待价而沽,皇帝不会拿更大的利益换取朝中最为势大的马日磾退让,更不会对董承低头,所以只会向黄琬和赵谦开条件。

如果两方谈不妥,那黄琬等人商量好的计划还是照原样进行,皇帝顾全大局,不会同时对所有朝臣使用暴力,所以最后一定会是皇帝认输。

无论是合力逼迫皇帝、还是中途退出卖队友,最后的赢家都会是黄琬、以及退居幕后的弘农杨氏。

可是现在,马日磾却有了这么几个疑问:为什么对方不选择合力抵制皇帝出格的行为,维护正常君臣之道、如果可能,董承会因为什么理由被铲除、皇帝拿出交换的利益又是什么?

第一个疑问很简单,哪怕这一次打击了皇帝的气势,使其不得不遵循君与录尚书事大臣议论政事的潜规则,但对方依旧是手握大权的皇帝,谁也不知道皇帝会采取什么手段来报复,在这一点上,臣子是斗不过皇帝的。为了争一个微小的名利,而使君臣结仇,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至于第三个疑问,马日磾已有了些眉目,就只需让底下人上疏试探,等待皇帝证实罢了。

而第二个疑问,就在如今宣室中的一对翁婿之间的谈话里。

“青牛角此人,你是真不认得?”

董承跪伏在地上没有起身,也不敢抬头,他一进来就被皇帝这句话吓得心惊胆战,汗如雨出。

他听说过青牛角这个名字,但实在没有将这个谋刺皇帝的要犯与自己府上的那个正方先生联系在一起,董承稳住心神,尽量用平静镇定的语气说道:“臣从见过此人,只知道他是谋图刺驾的要犯、白波蛾贼的一员。”

“那可能是别的名字,比如青牛先生、正方先生之类。”皇帝就那么站着,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放于小腹,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跪伏在地的董承,显露出若有若无的威势:“你真不识得?”

“君上!”董承再也受不了皇帝给他带来的心理上的压迫,情急之下不由得抬起上身,开始大声为自己辩解,殊不知这样更显得自己做贼心虚:“臣从未识得此人,定是有人构陷,意图”

“放肆,这个称呼也是你能叫的?”皇帝突然厉声喝道:“把头低下去!”

董承还是头一次见皇帝发作,没想到君王暴怒起来,气势会如此可怖。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立即把头低了下去,深深的拜伏。

只有皇亲国戚或者是极为亲近的大臣才能称呼皇帝为君上,其余的要么称陛下、要么称国家,就连贾诩、荀攸这等心腹近臣都自矜名节,不愿称呼皇帝为君上。

董承何德何能,仗着是外戚的身份,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也跟着叫君上。皇帝本不介意称呼上的细枝末节,以前任由着他叫了,只是眼下他打定主意要狠狠敲打一番董承,让他长点记性,所以才借题发挥。

“你不识得此人,可他却认得你!”皇帝冷着脸说道:“你可别说他修道有成,没去过你府上,却对你府上平日里来什么人,说什么话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八十四章 掩义隐贼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诗小雅青蝇

“这一定是他明知将死,故而随意攀咬,意图扰乱朝纲、离间我等君臣!”董承又羞愧又愤恨,耳根涨的发红,虽然他已将头低了下去,但可以想见他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如今天下未定,常山、上党等地仍有蛾贼张燕等余孽盘踞山里,此僚定然是想君臣离心,好让张燕等人寇乱河东!还请君陛下睿鉴!”

“张燕可是孝灵皇帝诏拜的平难中郎将,讨董时也出过一份力,他还能与白波蛾贼搅到一起去?”皇帝神色庄重,语气严厉道:“青牛角居心叵测,意图颠覆朝廷,你是我的丈人,不知其身份则罢。若是明知如此,还要去结交,你真当我杀不得你?”

董承神情一时恍惚,对皇帝的话听了却又没有留心,他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青牛角,一切都是有心人构陷。反正没有人证物证,皇帝也不会因此至他于死地。

“他不构陷别人,非得构陷你?”见董承没听懂话,皇帝有些恼火,说:“还不是看你素来骄狂,疏于治下,有可乘之机?你看看你这两天做的都是些什么事?跟那帮儒生博士起哄,陪着他们集会宫门、非议朝政,丝毫没有体谅到我重设专营的用意!”

“唯、唯!”董承总算明白皇帝这是要开始敲打他了,立即点头如捣蒜,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是臣糊涂,受人蒙蔽,不识专营之利,反倒想跟着劝谏陛下。没想到却是臣愚钝,做了蠢事,还望陛下恕罪!”

“我还没治你的罪,你就想着要我饶恕了?”皇帝轻蔑的笑了,他回身到桌案上拿起茶碗呷了一口,又转身看向仍旧跪伏在地的董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想学窦武、何进?也不看看你现在的这一切是谁给的!”

董承心神稍定了些,皇帝要真想杀他,绝不会跟他说这么多话。他重重的往地上叩首,说:“唯!陛下厚恩,臣断不敢忘!”

皇帝正冷笑着,一字一句的说道:“青牛角受不了廷尉刑讯,将他和你的事全给说出来了。即便他言过其实,夹带私货,但也不全是假话。你等会去廷尉狱见他一面,若是识得,你就该想想是如何识得的,准备上疏自辩。不然这供词一旦下发中台,你再想逃过此难,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是给董承的最后一次机会,只要董承回去后把白波军出身的杨奉交出来,将所有的罪责扣到杨奉身上去,说他是青牛角的同党,一起合伙蒙蔽董承,意图不轨。

皇帝杀了杨奉这个替罪羊,再适当剥夺董承的爵禄,就完全可以当做是对董承聚众反对皇帝的敲打,既能震慑旁人,又能借此削弱董承的兵权、捏住他的软肋。

此时的皇帝已经不再是刚驱逐王允,位置尚不稳固的皇帝了。若说是一开始他还迫切需要董承来为他破开局面,到现在为止,马日磾势力大减、杨氏明智的选择忍让赵谦病重将死而董承又渐渐的显露出没有安心供皇帝驱使的自觉。

只是经过这次风波以后,各方人马加起来都不是皇帝的对手,以至于君权大增,朝中已经没有人能强势到阻拦皇帝做任何事。不过这样一来,董承一开始的作用就显得有些鸡肋了,如果不是皇帝还有些大刀阔斧的改革必须要董承去做,恐怕这一次他的政治生命就得彻底终结。

皇帝一边想着董承还有多少利用的价值,一边缓步走出了宣室殿。

荀攸、皇甫郦等一干侍中、黄门侍郎都在殿外侍立,看见皇帝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小黄门穆顺稽首道:“国家可是想去哪儿?容奴婢唤奉车都尉来。”

皇帝仰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以及悬浮着的几团云彩。他想伸个懒腰,疏疏筋骨,正准备这么做时,却一眼瞥见两边关注着皇帝一举一动的近侍们,于是扫兴的打消了这个不合礼节的举动。

他突然很去上林苑,那个地方虽然宫宇荒芜,但他至少能自由自在的骑马射箭、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这个念头一起,便再难收住,皇帝简短的说了句:“去上林苑。”

穆顺先走下去传唤车驾,皇帝漫不经心的走下台阶,准备往上林苑去了,至于董承会怎么做,那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董承回到府邸后,压抑着的怒意登时爆发出来,对着赶来问候的长史董凤说道:“去把杨奉这厮叫来!”

杨奉不知出了何事,很快就赶到董承府上,刚进门就被一群甲士围住,带头的校尉宋晔一脚从背后将杨奉踹倒在地,紧跟着就是数把刀剑架在杨奉头颈之上。

“董、董公!你这是做什么?”杨奉脸色发白,惊慌失措的说道:“属下犯了什么错!”

董承一脸怒容,沉声喝道:“说!你究竟和青牛角有什么图谋?当初为何要将他送入我府中,是不是有意要害我?”

“实属冤枉!属下只是想请他为董公谋划,他有什么打算,属下一概不知啊!”杨奉知道青牛角一定是连累到自己了,急忙为自己开脱道:“还请董公明鉴!属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属下对董公可是一片忠心啊!”

“你们这些蛾贼没一个好货,如今还想诓我?”董承冷冷说道:“到狱中寻你的同伴青牛角去吧。”

“你!”杨奉见求饶未果,索性挑明了利害:“你敢拿我入狱?也不怕我手下”

董承摆了摆手,不屑的说道:“你手下那几千蛾贼,我还不放在眼里。等你入狱处刑之后,朝廷自会派人过去遣散,就地安置为军屯户,这就不消你为他们担心了。”

“当初我等说好荣辱与共,彼此连和,你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让樊稠他们寒心么?”杨奉睚眦俱裂,大怒道。

董承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丝犹疑不定的神色,但是很快他又稳定了情绪,挥手命令道:“把他押送廷尉狱,就说此人勾结蛾贼,意图不轨,被我就地擒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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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斗酒炙犬

“季孙之爱我,疾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恶石。”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康伯!你这是喝药还是喝酒?”侯折难得劝人一次酒,亲切的称呼着对方的表字,张口说道:“痛快点!大口的喝!”

王昌愁眉不展的坐在席上,手里拿着酒碗,犹豫了下,还是一仰脖喝光了。

“这才像样。”侯折又给王昌斟上一碗酒,还未说话,他的妻女就从堂下各自端了用瓦缶盛装的炙肉与酱酢,还有一个小碗,里头放着蒜泥、葱末之类的调味菜。

王昌看着炙烤得暗红、散发出阵阵香气的肉,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

“这是刚炙好的狗肉,侯郎一早去东市买的大狗,你可得趁热吃,不够的话后厨还有,千万不要拘礼。”妻子一边摆放着炙肉,一边笑着说完,便带着女儿下去了。

王昌知道侯折家境贫寒,上有老母、下有妻女,一年只有三百石的俸禄。如今粮价上涨,日子本来就过得紧巴巴的,却还为了他特意买条狗吃。

他眼睛发酸,感动的说道:“这如何使得?我受之有愧啊。”

“还记得我十二岁的时候,家翁战死在了美阳县。”侯折突然说起了往事:“那时粮食又贵,监丞说我家翁死了,不能拿当年的俸禄,只肯给些少的不能再少的抚恤西河郡的老家也遭受了羌人的劫掠,最后家里一无所有,还是你带我去偷狗吃。”

“我知道,那是我家的狗。”王昌夹了块狗肉吃了,跟着说道:“我家先君不舍得杀,我也不敢讨要,就和你一起把狗杀了,装作一副被偷了的样子。可最后你倒好,把狗肉又拿上门来认错,我还是头次见像你这么迂的人。”

侯折面露回忆的神色,说:“那天我很高兴的把肉拿了回去想和我阿母一起吃,我们家那时许久没有食肉了。但是我阿母将我教训了一顿,说再如何我家也是能选入羽林的良家,做了这等有辱门楣的事,以后如何能重返羽林?又谈何光复门楣?所以我那时候便拿着狗肉去你家,并自愿在你家当一年杂役赎罪,就是不愿让阿母、让亡夫失望。”

王昌愣住了,伸出手拍了拍侯折的肩膀,欲言又止。

“自那以后我就明白,不该是我的,我就绝不能拿。更不能因为抱着没人知道的想法,就心存侥幸。”侯折忽然盯着王昌,正色道:“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我又深受尊先君提携之恩,理应照拂于你。人这一辈子,总会犯下过失,要知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先君、尊先君都是指王昌早已故去的父亲,当年他父亲非常欣赏侯折的气节,特意为他疏通关系,以羽林孤儿的身份进入羽林。

王昌深深的看着侯折,把手中的酒喝了一大口,突然摆手说道:“你不懂!”

“我不懂?”侯折低声说道:“就凭盖中郎将对你的赏识,哪怕上次攻打峣关、降服刘雄鸣这些事你都没拿到头功,你依然会受到不薄的封赏。何必跟徐晃争功?”

“一个在河东当过黄巾、造过反的贼,凭什么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他算什么玩意儿,就算从了良,那也是个不入流的军候!我可是良家子,是父子相继的虎贲中郎,世代效忠国家,世禄六百石!哪里比不得他?凭什么要让他得头功!”王昌把酒碗往桌上一摔。

他回想起那次行军,徐晃全程对他漠然无视的态度,忍不住恨声说道:“这次要不是他突然走运,我何以至此!”

“你在说什么?”谈及这种是非,侯折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严峻,语气也很强硬:“事到如今你还不觉得你有错?若不是你”

王昌抢话道:“不就是顶了他徐晃一个头功么?现在已经还给他了,还要我怎样?为何如今他们都说我没在蓝田打过仗、效过死命?像是睡在榻上动动嘴就把别人的功劳抢来了似得,凭什么就因为这件事,而使我原本该得的都成了不该得的了?你自己说,我在这事上有错么?”

“怎么了?”门口传来侯折妻子怯怯的探询。

“无事。”侯折对他妻子笑了笑,说:“再去温些酒来。”

劝走了妻子,侯折又回头看着王昌,因为抢了头功,而导致自己以前的所有功勋都遭受质疑,在这方面王昌确实委屈,但也罪有应得。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是怎么回事,是同情他的遭遇?还是唾弃他的死不悔改?按照他的性格,他本应该在这个时候劈头盖脸的把王昌骂一顿,但话到嘴边,还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你知过能改,下一次可别重蹈覆辙。”

“哪里还有下一次?”王昌声音低了下来,沮丧的说道:“如今盖将军不仅因此失了颜面、还失了领兵之机,河东一战,北军不知多少人封爵加官,就连那个连疯牛都抓不住的张泛都因此成了军司马,这些本该是咱们南军该得的。如今全因为我,什么都没了,这教我以后如何在盖将军手下任事,如何面见那些袍泽?”

“张泛是因为抓获了要犯青牛角、又是张越骑的兄长,封赏自然丰厚些。”侯折深深呼了口气,强压下心底莫名的情绪,说道:“你好歹还在虎贲,无论是国家、还是盖将军,都没有将这事揭开来明说,更没有罚你。无论出于什么意思,都是给了你一个体面,你自当珍重才是。”

皇帝与众位将校都没有明说,但将官之中也不乏嫉妒盖顺的人,流言蜚语在军中的四处传播。弄得盖顺颜面无存,就连本来盛传南军即将攻打白波的消息也告吹了,不说虎贲、就连利益攸关的羽林都因此而迁怒王昌。

王昌每日看上去风光无限,手下带着百把号人,其实没一个服他,每次回去都是借酒消愁,身心愈来愈颓丧。

他连灌了几大碗酒,忽然看了眼桌上早已凉了的炙狗肉,这个即便被全军鄙夷都没哭过的年轻汉子,突然红着眼,捶桌痛哭道:“这让我如何面见先君!”

侯折沉声说道:“你要是真愧见尊先君,就应当知道悔改。”

“悔改?还能如何悔改?难道要我给徐晃叩首认罪不成?这不可能!”王昌把手一挥,强硬的说道。

“你先改改你那油滑钻营的性子、和自诩高人一等的心气再说吧。”侯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王昌,苦口婆心的说道:“你看看现在的南军,羽林倒还好,良家子到底是比寻常招募的寒家子弟要精于骑射,而虎贲呢?六千虎贲有几个还是父子相继下来的?世道变了!”

第八十六章 期于殿门

“感悟思愆,怛若创痏。欲寡其过,谤议沸腾。”幽愤诗

这世道早就变了,三河骑士、六郡良家子早已不是朝廷征兵的唯一优秀兵源,大量来自并州、幽州、冀州、甚至扬州丹阳的寒家子弟被将校招募入军。是他们组成了大汉朝在平黄巾之后,征伐羌族、戡定祸乱的主力。

大量新兴的将官用赫赫军功冲击着老一辈禁军固守的往日荣耀,尤其是在西园军组建后,更是标志着这些非良家子出身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了天子禁军,不仅与羽林、虎贲这些老牌禁军同列,甚至还在他们之上。

身居上层的将军们在乎的是自己的军权被新建的西园军主帅蹇硕分走,又有谁会在乎底层的老牌禁军士兵,因为待遇和地位的下降,从而产生的对未来的忧虑和恐慌?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种缘故,袁绍凭什么能号召本应效忠皇帝的禁军敢犯国法,杀入皇宫?何进真有那么大的威望在死后让这些禁军为他报仇?

作为虎贲父死子继、羽林必出良家这一传统的维护者,王昌自然而然的就看不起有过从贼劣迹、又加入羽林的徐晃。更何况对方也丝毫不以王昌是正经沿袭的虎贲而有所敬意,正如侯折所说,这世道确实变了,可王昌这样的人还没跟得上变化。

以至于他说什么都不相信自己身为世代承袭将门子弟,会比一个小吏出身的徐晃要差。

可事实总是无情的给予他沉重的打击,无论是夜袭峣关、还是劝降刘雄鸣、抑或是在皇帝面前从容的陈说军略,侃侃而谈。徐晃一次次的用行动证明,他就是比王昌这个自幼在虎贲长大、眼高于顶的郎官要强。

“可我不比他差!”王昌反复说道,像是鼓励、又像是自我催眠:“我先君是比六百石的虎贲左陛长,我是比四百石的虎贲侍郎,我、我”

侯折摇摇头,说:“那你就该振作,而不是在此自怨自艾。”

这时院子里传来阵阵急促的拍门声:“侯折!侯折!”

一个羽林郎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进门看见眼泪还未抹去的王昌,鄙夷之色一闪而过。然后他不再看向王昌,扭头对侯折说道:“陛下要去上林苑,诏我等郎卫随行,你快与我去西司马门候驾!”

“我今日休沐,家里还有事。”侯折看了眼别过脸去的王昌,说道:“你们去吧!”

那羽林郎不以为然的瞥了眼王昌,催促说道:“休沐哪有随驾重要?万一你的骑射被天子看中,那可是大好的前程。”

侯折眼前一亮,下意识的回头看向王昌。

“你别带他去!”那羽林郎将侯折拉倒一边,悄声提醒道:“他本来就不招人待见,带他去作什么?何况他还喝了酒。”

“可”侯折话未说完,那羽林郎就着急的出门了。

“你快些收拾,我先去司马门等你!记得,是西司马门!”说完他便急匆匆的跑了。

初平三年八月廿二。

未央宫,西司马门。

天空湛蓝通透,少有几团白云缓慢的悬浮着,时不时有几只鸟展翼掠过,追逐着飞过宫墙,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巍峨高耸的门阙下站着千余名羽林、虎贲。

根据新规,羽林中郎将其下共有一个羽林监、三个骑都尉,羽林监领羽林郎、与羽林骑分三班值宿轮流未央宫,其余的一概驻扎城外操练,虎贲也是一样。每回皇帝预备出宫骑射,都是要先在宫门聚集当日值宿郎卫,然后再出城汇合其余的羽林、虎贲。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冠服,佩戴着一样的武器,有的高大雄壮、有的形貌昳丽、有的威武不凡。这些人大都是从关中、陇右等地应募从军的良家子弟,弓马娴熟,知兵善战,是优秀的侍从武官、甚至可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

侯折就是其中的一员,他父亲以六郡良家子的出身选入羽林,后来战死沙场,他作为羽林孤儿养于军中。如今子承父业,成了皇帝身边随从侍候的一名羽林郎。

二十出头的青年,有过良好的教育和过人的武艺,总是有封狼居胥、为万户侯的豪情壮志。侯折也不例外,与一同长大的兄弟王昌相比,他对于立功建勋的野心,甚至比王昌的还要大。

然而他天生是个沉稳忠厚、不善阿谀的人,属于年轻人的一腔热血被他深埋在心中。唯有见到身边同袍激动亢奋的出征、又兴高采烈的凯旋时,他的心才会有所触动。但这种触动也只是由衷的为他人感到喜悦,并不是阴暗的嫉恨与遗憾的后悔。

他一直在等待着他的机会,可能会在某一时刻出现,也有可能永远不会来。

不仅是侯折,他只是六千羽林军、一万二千南军、三万禁军中所有底层士兵的一个缩影。虽然有许多人像虎贲郎王昌那样为求晋升之阶、选择贪功邀赏,但更多的都是像侯折这样默默无闻、安分守己的锐士。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徐晃那样的好运气,被潜规则了之后,还能凭借几句话获得皇帝赏识,一朝翻身。天子亲自诏拜骑都尉,日后前途无量,与他们这些底层小兵再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想到这里,侯折忍不住想起了酒醉不省人事的王昌,当初他若是真的拿下战功、或是不把事情做绝就好了。

徐晃离宫门老远便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牵着马靠路边步行,他面无表情的平视着前方。

直到靠近宫门时,徐晃的脸上才出现些许波澜,他恭恭敬敬的牵马站在等候着的郎卫跟前,微低着头,以示对未央宫、以及尚未到来的皇帝,表现他该有的尊敬。

侯折看着徐晃高大笔直的身躯,想起对方得知自己的战功被夺后,不仅不闹,反而选择隐忍的做法想起对方在皇帝面前不卑不亢的陈说军略,受到嘉赏的事迹最后又想起在皇帝对他的评价、同时也是军中流传甚广的一句话:

哪儿有什么军候?这是我未来的上将军!

尽管王昌与他关系匪浅,侯折依然忍不住对徐晃投以歆羡的目光,并为徐晃能有今日而感到高兴。良将不被埋没,只要付出了努力就一定会有所成就,这样的人、这样的军队才是他学习的榜样,也是他值得留下效命的地方。

至于是不是良家子、是不是世代虎贲,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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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追逐狐兔

“畋猎之事,古者有之,秋冬顺杀气,春夏保田苗。”玉环记富童谮非

众人没有等多久,西司马门突然开启,沉重的大门向两旁推开,看护门口的兵卫以及宫门司马的神情立时庄重起来,将腰杆挺得不能再笔直。路尽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粼粼作响的铃声那是马脖子上系着的铜铃。

虽然隔得很远,众人还是能清晰的听见这种声响,在严禁随意喧哗的宫中,这种车驾发出的声音传播的异常清亮。

皇帝身着武弁服,被随从簇拥着来到宫阙下,他骑在一匹神骏非凡的马上,周围的仪仗、鼓吹、卫士、近侍无不以他为中心,聚在一起,共同衬托了少年天子该有的威仪。

众人行礼过后,鲜衣怒马的郎官们跟随着皇帝的大驾,组成一支庞大的队伍,自直城门出城而去。

他们昂首挺胸,骑着马行走在城外通往上林苑的大道上,路经过建章宫的废墟,经过太液池。野生的杂木连成一片郁郁青青的森林,池边微风轻拂,林梢摇曳如浪。

天高地阔,碧波和风,令人心旷神怡。

建章宫是孝武皇帝彰显国家富足、国力昌盛而建的最大一座城外行宫,周二十余里,千门万户,宫宇无数。它紧靠着长安城西面城墙,有复道飞阁,与未央宫凌空相连。

只是毁于战火,如今断碣残碑,滋生了无数野草杂木废台荒殿,也成了野兽安居之所。

太液池是建章宫北的一处水泽,其中有三座浮岛,代表海上三座神山。南面流经的河流汇入此地,成就了太液池浩浩汤汤的景色,直到无人维护,泥沙淤积,才导致此地沼泽密布,芦苇丛生。

沼泽中野草滋生,芦苇疯狂的占据着水岸,无数鹈鹕、鹧鸪、大雁栖息在这里,时不时从青黄色的芦苇荡中展翅飞出一蓬白羽。鼠兔在低矮的草丛里钻来钻去、野猪惬意的在泥淖里打滚。至于麋鹿、赤麂等巨型野物更是频频在黄昏时出没于此,它们一边警惕的竖起耳朵、一边小心翼翼的低头喝水食草。

野兽聚集,自然也会引来觅食的狼、狐,以及搭弓引箭的猎手。

羽林骑四处驰骋,鞍旁各挂着盛装满满的箭囊,柔顺的箭羽排成一排,像马身侧的鳞甲。他们除了自行射杀以外,还负责将各类野物驱赶聚集,追逐到皇帝面前,供皇帝捕猎。

“芦苇那有匹鹿!”

“把它赶过来!”

羽林郎张绣策马在前,他身材匀称,英武不凡,自幼在羌汉杂居的西凉长大,弓马了得,能在马上左右驰射。只见他一马当先,头戴青绲鹖尾冠,身着窄袖绯色襦袴,拿着马鞭不住的凌空抽打出声响,试图驱赶那只鹿。

跟随在张绣身后的其他几个人,都是身着同样的打扮,有的在口中不停发出短促的呼喝声、有的正弹动着弓弦,发出射箭的声响、甚或有的趋马上前追逐。

皇帝缓缓趋马,在马背上憋足了气,勉强拉满了弓弦,嗖的一声,箭矢正中野鹿的后臀。那雄壮的野鹿顿时吃痛,发起狂来左突右冲,竟生生让它撞出一条生路来。

场面一时很尴尬,皇帝反应得快,眼睁睁的看着那野鹿臀部带着皇帝的箭飞快的遁去,直到那白色的箭羽在草丛里若隐若现时,方才做出一副考校众人的姿态,说道:“谁能捕杀此鹿的,我把这雕弓赐给他!”

众人呼吸顿时一滞,雕弓倒在其次,以此得到皇帝赏识才是最不容错过的。

羽林、虎贲得到诏命,纷纷策马追去,除了侍中、黄门侍郎等近侍以外,还有徐荣、盖顺两个中郎将,以及骑都尉徐晃、卫士令高顺、旅贲令王忠带着卫士留守在皇帝身边。

“右贤王。”皇帝状若无意的看向被特意邀请来的匈奴右贤王去卑,说道:“听闻你们匈奴骑射了得,这次不妨去试一试?”

“这、上国锐士在前,敝人不敢显拙。”去卑犹疑了一下,下意识的拒绝道。

皇帝笑了一下,不容置疑的说道:“一次游乐而已,去吧,莫要让我失望!”

话说到这份上,去卑不能不知分寸,只得硬着头皮带着数名匈奴骑士跟着众人策马而去了。

皇帝看着去卑等人在马上娴熟的身姿,目光深沉。复又看了看留下来的众人,见到孟达仍平静的侍立在一旁,不由好奇的问道:“子敬,你怎么不去?你不是喜好疆场骑射,纵情奔驰么?”

“臣忝为执戟,自当护卫御前,若众人都去围猎,那谁来护卫国家?”十七岁的孟达如今正是一名殿前执戟郎中,年纪轻轻,却沉着有度:“另外,此乃国家之鹿,臣不敢逐。”

侍中荀攸、黄门侍郎皇甫郦等人不易察觉的变了变神色,对孟达投以好奇的目光。皇帝尤其满意,连说了几个好字,但也不说是哪里好。

皇帝夸完,便不再理会孟达,转身对小黄门穆顺说道:“尚方令不是说把东西造好了么?让他现在就拿过来,正好在此试试。”

穆顺简单应诺一声,仍站在原地,问道:“那考工令?”

“一并诏来。”

去卑与儿子猛孙策马站在一处高地上,眼神如鹰隼般往四下眺望,他们看见逐渐西斜的日头给这片草地覆上一层金黄,还有岸边衰黄的芦苇丛,太液池上翻起的层层金鳞。

风从四面八方刮来,整个天地仿佛都翻涌着黄色的巨浪。

五大三粗的猛孙深吸了一口气,说:“这像是回到了王庭,塞外的草原如今也是这个模样吧。”

“不准乱说。”去卑瞪了他一眼,告诫道:“这里是汉人的地界,说话做事都给我小心着点,汉人可不好对付。”

“我们在河东杀得汉人还少了?哪个汉人村子见了我们不是又哭又叫,要么跑要么求饶,过得多快活。”猛孙不高兴的说道:“可自打来了长安城,处处都要守规矩,连城都出不得,真是快憋死我了!”

“你这不还好好活着么?”去卑冷言道:“咱们住的蛮夷邸,附近明的暗的少说有数十双眼睛盯着,一个不留神,执金吾的缇骑立即就会过来。他们时时都在试探、甚至在唆使我们犯错,因为只有犯了错,他们才好拿捏我们。”

“他们?”猛孙愣了半天,没琢磨明白:“是说那个汉人小皇帝?”

“汉家天子是个极聪明的人物啊。”去卑点点头、又摇摇头,感叹道:“本以为来了这长安,阿谀奉承,表现出谦卑,给足汉廷面子。按他们以往的性子,怎么也会将我等赐金发还,说不定还能将单于的位置重新封敕。没想到呐除了汉家天子以外,所有人都对我等抱有戒心。”

“哼。”猛孙不屑的说道:“咱们匈奴的男儿要走,就凭他们,拦得住么!”

去卑斥道:“当初在河东,你见识了汉廷的北军,如今又见识到了羽林、虎贲。他们有多强,杀不杀得了你,是什么个样子,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你死了到算了,别把祸患带给族人!”

“那还能怎样?在这里一直给人家当孙子么?”猛孙把马鞭往空中狠狠一抽,不忿的说道。

第八十八章 豪气峥嵘

“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吕氏春秋诚廉

晚风静静的从岸边吹到高处,去卑眼望着芦苇中隐隐约约露出的水洼,闪耀着璀璨的金光。他看到几名羽林郎在芦苇丛里手持弓箭,四处搜寻着那匹野鹿的踪迹。

去卑看着下方这一切,平静的说道:“眼下要做的就是保持恭顺,至少要汉家天子和那些大臣们知道我们匈奴尊奉上国,永无叛意,这样才能有机会回王庭修养,坐观天下成败。在此之前,你”

突然间,一阵大风吹过,人高的芦苇陡然伏下,一根白翎箭羽突兀的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那里!”

猛孙怪叫一声,把马一抽,如旋风般冲了下去。

“快停下!不准射杀!”去卑在身后用匈奴语焦急的吼道。

此时猛孙的眼里只有那匹负伤的野鹿,要是这鹿死在他的手下,别说汉家天子手中那把纹饰精美的雕弓、就说他射死了汉家天子都没能射死的鹿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夸耀一辈子了。

猛孙伏在马背上,昔日草原的霸主、匈奴人的血统在他体内沸腾,他神情无比狂热的冲向那匹惊慌遁逃的鹿,展现出他与生俱来的骑射天赋在高速驰骋的马背上挺起了腰杆,奋力拉开了强弓。

只听

嗖、嗖、嗖。

破空声几乎同时从三个方向传来,其中一道尖啸最为独特,那是去卑的祖先匈奴单于冒顿亲自制作、并流传下来的鸣镝所发出的声音。

它比汉军的响箭还要尖唳,在此时非常容易辨认。

那匹鹿在草丛里腾空跳了起来,三根箭矢轻捷地穿过阳光形成的灿烂金幕、穿过了风,沉闷有力的刺进野鹿的身体里。一支射中了头部,两支射中了腹部。

鹿哀嚎一声,立时栽倒在金黄的草地上,殷红的鲜血从伤口里汩汩的流出,染红了草地、流进了水洼。

猛孙策马率先赶至,他看到鹿首的一侧射穿出来的是自己匈奴人独有的骨镞时,不由哈哈一笑。很显然是他给了这匹鹿致命一击,是匈奴右贤王的儿子猛孙杀的鹿!

这时周围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马蹄声从芦苇荡中踏过,水花四溅,数不尽的鸟禽飞上天空。

左边赶来一名羽林郎,手中擎着把空弓,鼓胀的胸膛撑得戎服微微起伏,他额头发汗,轻轻的喘着气。

“是你?”那羽林郎看了眼鹿腹的一支属于自己的箭羽,又看了眼鹿首,无不遗憾的收回了目光。

“你个庸狗!”去卑怒气冲冲的赶了过来,对着猛孙,抬手就是一鞭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谁许你射杀的!”

猛孙躲也不躲,任凭鞭子抽在身上,好似没有感觉似得。他犹自不服,强辩道:“汉天子既已许我们射,凭什么射不得!”

“蠢货,你还不明白,这鹿他们射得,偏就咱们射不得!”去卑用匈奴语骂了几句,复又变了一张笑脸,对那羽林郎极尽热情的奉承道:“这位郎君骑射当真了得,一箭便射杀此鹿,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羽林郎看向这两个匈奴人,克制着心底厌恨的情绪,简单的答道:“侯折。”

“喔,幸会幸会。”去卑笑着说道:“这鹿当为侯郎所有!”

“阿爷,这凭什么!”猛孙顿时不满道。

去卑转头看向猛孙,顿时变了脸色:“你给我闭嘴!”

“致命的那一箭不是我射的。”侯折再次看了眼箭矢的位置,淡然的说道:“按道理,这鹿应该归你们。”

且不说以侯折的性格断然不会做出贪功的举动,就说是要贪功,他也不会接受一个匈奴人的谦让。

去卑心里忍不住骂道这人好不识抬举,他尴尬的笑着,继续怂恿侯折昧下此功,哪知侯折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要。

正在为难之际,另一名羽林郎从最远的地方骑马跑了过来,这人正是张绣。

张绣看了眼鹿尸上的箭创,同样叹了口气:“可惜了。”

猛孙听懂了这句汉话,得意的哼笑一声,像是对方在夸他似得。他对去卑说道:“既然他不要,那这鹿就是我的了。”

去卑没搭理这个愚钝的儿子,他对张绣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说辞,使得站在一旁的侯折大为皱眉。

张绣听罢,眼前顿时一亮,但却不动神色的说道:“可这鹿确实死于头上那一箭。”

“不、不。”去卑连忙解释道:“这三支箭矢同时射中此鹿,不分先后,只是吾儿离鹿最近、这位侯郎次之、唯独张郎你离此鹿最远。这正说明张郎最先发现此鹿,也是第一个射箭,所以这鹿自当归你所有。”

“哼!”猛孙在一旁听了,气得脸色发青,他终不敢违背父亲,用匈奴话低声咒骂了几句后,拨马便走。

“你去哪!”去卑在后面叫道。

“去射兔子!”猛孙说完,气呼呼的策马沿着岸边跑了。

去卑无奈,只得回头继续收拾残局,他看向张绣,说道:“郎君且放宽心,老夫代吾儿替你担保,这鹿,就是你射死的!”

侯折在一旁什么话也没有说,这次可不是通过道听途说,才得知王昌贪功邀赏的事而是又一场私下昧功的行迹,就在发生在自己眼前。最重要的是,他面对着这一切,无能为力,这给他心里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感觉自己多年坚守的底线正在动摇。

张绣不知道侯折是什么想法,见侯折沉默不语,他不禁问道:“侯郎以为如何?”

侯折还能如何?目击者四个人,其中一个人跑了,两个人私下串供。就他一个人,空口无凭,谁会信他?更何况,别看彼此都是羽林郎,张绣是安集将军张济的侄儿,同时也相当于是平准令贾诩的半个学生,而他算什么?拿什么跟张绣作对?

面对着张绣自信满满的表情,以及故意作此一问的态度,侯折心里十分屈辱。

他长期压抑在心里的怨愤突然就发作了,侯折伸手从鹿尸身上拔出了属于自己的箭矢他的箭矢很好辨认,侯折几乎每天睡前都会细心保养自己的兵器甲胄,时间一长,他甚至连每支箭羽的羽毛来自哪种鸟类都一清二楚。

侯折一直在以最好的状态等待着立功时机的到来,可惜上天早已给过他许多机会了。

对王昌来说,世道早就变了而对侯折来说,世道从未变过。

看着侯折牵马离开时倔强的背影,并试图以沉默来表示不满,张绣的脸色顿时变了变,他对有些犹豫的去卑说道:“不必管他!像他这样的羽林孤儿,这辈子都别想着有出路!”

王昌的记载来自于三国志董卓传:“郦裁出营门,傕遣虎贲王昌呼之。昌知郦忠直,纵令去,还答傕,言追之不及。”侯折的记载就更少了,只知道他一开始随汉献帝逃难:“帝乃御船,同舟渡者侍郎王稠、羽林郎侯折数十人。”然后被曹操杀了“诛议郎侯折讨有罪也。”两相比较起来,侯折似乎对汉室更为忠诚,而王昌善于投机钻营,但仍有一丝良知。他们二人没有任何交集,我个人将他们写在一起,并赋予不同的性格,主要想试图通过这两个极端折射出那个时代的小人物,在面临世道大乱的不同选择,但是很可惜,个人的奋斗还是要考虑历史的进程推了一下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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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披坚执锐

“具装明晚野,大旆卷朝暾。”送杜密学赴并州

孟达将双腿牢牢夹住马腹,身体伏在马背上,随着坐骑奔跑的动作上下起伏。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直视着前方,身边一员骑士逐渐落后,耳边只听见呼呼的风声。

在这个时候,孟达尝试着双脚发力,踩在马鞍下面各自悬挂着的铁质马镫上。他的身子缓缓在马背上立起,孟达顿时察觉到自己已经不需要靠双腿加紧马腹才能维持平衡了,他连忙右手执弓,左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奋力拉开,对准前方孤零零生长着的一棵树射去。

这支箭顺风而行,又急又快,噔的一声,箭头便没入树身里去了。

孟达稳稳地坐在马上,像是一座纹丝不动的巨岩,拉着缰绳将马的步子拖缓了下来,在场众人纷纷向其喝彩,为他刚才的表现感到赞赏。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擦完额头冒出的汗水,长长的吁了口气。

一群人犹如众星捧月,簇拥着皇帝来到孟达跟前,皇帝笑道:“看不出你骑术还很了得。”

“陛下谬赞。”孟达拱手道:“臣骑术鲁钝,刚才全赖马镫之功。”

正式的马镫始于南北朝时期,在此之前多是有单边马镫、或是在鞍旁系上皮绳圈。至于真正的战斗时,全靠骑士用双腿夹住马身保持平衡,一手控缰,一手舞刀劈杀,根本无法随心所欲的使用刀剑劈砍。

而且很容易在长时间行军中造成疲惫,在双方兵刃的交击中摔下马来。以至于骑兵的训练难度极大,很少能在短时间内练出一支堪用的骑兵队伍。

皇帝前世也曾与一干狐朋狗友在木兰围场骑过马,这一世虽然年纪小了些,但骑马的技艺还是没忘。尽管一开始由于没有双边马镫的协助,在马背上很不适应,但他对此发觉到了战机,很快便让人开始研制马镫,连带着根据前世的印象对马鞍进行了些微调整,甚至还命人开始研究如何将马蹄铁钉在马掌上。

马镫能让骑兵更好的人马合一,放开手去打仗而不用担心失去平衡,这会使骑兵的训练难度大幅降低。而马蹄铁则会防止马蹄因地面坚硬而磨损马蹄,也能让马在湿软的地面奔跑时更好的抓地。

有了这两样东西,皇帝很快就能组织起一批机动性强、冲击力大的骑兵部队。

“陛下巧思,此法若传于北军诸骑营、羽林骑之中,必大有所为。”羽林中郎将徐荣拱手赞道。

皇帝得意的笑了下,他知道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只见一队甲骑具装的骑兵迈着沉重的步伐,向皇帝这边缓缓前进。这支骑兵人马皆披重甲,身上穿着锃亮的明光铠,手提着长长的马槊。马的胸口、颈部、身体、臀部无不披着护甲,衬里垫上细绢。

就连人的面部和马的面部都有一层铁制的护面,这支骑兵无不身材伟岸,由远处看去,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散发着森然的冷意。

皇帝微微颔首,骑都尉徐晃见状,立即将手中的小旗高高扬起,用力舞动了几下。

像是受到命令,那支慢悠悠像是在散步似得铁骑突然将手中持着的马槊平举,像是一排竹竿突然被同时砍倒,所有人的槊尖都朝着前面。他们发出冲天的吼声,突然向着皇帝策骑冲来,马蹄翻飞,如同山崩地裂一般,让脚下这片大地不住地颤动。

尘土、杂草在铁蹄的践踏之下四处翻飞,很快一层黄色的尘雾就从地上升起来了,在铁骑身后形成一道黯淡的幕布。

这个时候,冲锋的骑兵渐渐地向着中间领头的一人聚拢,形成了一个前窄后宽的锥形。

战骑跑来,尘土飞扬,人呼马嘶,声威震天。

虽然只有十数骑,但却给人带来了千军万马的心理冲击。

众人无不震撼,甚至有人忍不住绷紧了肌肉,准备随时拉开皇帝,跑到前面去试图阻拦这股钢铁洪流。

这时徐晃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小旗往右一挥。

那股洪流在离皇帝还有百步之遥的时候,顿时停滞了步伐,短暂的混乱之后,在为首一人的带领下顺利的转向,拐到右边去了。

皇帝悄悄舒了口气,转身对早已呆滞的众人说道:“十人之势即可如此,若有千人、万人,又当是何等威风。”

“朝廷若有此等强兵,实乃社稷之幸。”率先反应过来的杨琦说道:“只是此等强兵,无论是粮草、还是铠甲具装,无不耗费甚巨。就连能担负重装的骑士与战马恐怕都得从南北军中挑选,勤加练习不可。朝廷如今国用不足,练得多了,恐怕会造成负担练得少了,又不堪足使。”

荀攸接着说道:“此等强兵,与北军屯骑相若。”

皇帝先是一愣,顿了顿,突然笑道:“一语中的,屯骑营本就是人马披甲,不过多是皮甲等物,没有马镫,很难真正达到效用。我正有意将两千五百屯骑换装换马,若有身体不能负担的,则调往他处。”

这等若是要小规模的改革屯骑营了,要知道这种重装骑兵除了骑士以外,还要附带几匹背负甲胄的驽马、以及负责将全副武装的骑士扶到马上的辅兵。零零总总算起来,除了要应付换装的开支,还要多上一大笔额外的支出。

古代的骑兵就相当于现代的坦克,都是威慑力极强、保养成本极高的作战部队,哪怕耗费再多,皇帝也要打造出一支这样的重骑。

在皇帝心中,对今后北军的编制应该是这样的:屯骑营是重装骑兵,越骑营是轻装骑兵,而长水营则主要是由胡人组成、擅长骑射的异族骑兵,三者在战场上相互合作,配合无间。

此外还有专司弓弩射击的射声营,以及轻步兵为主的步兵营、重步兵为主的中垒营。

这就是皇帝对于北军在战场上实行多兵种联合作战的预想,虽然每营除去辅兵,都只有两千五百人,但兵贵在精不在多,皇帝相信有这支一万五千人的精锐部队在手,再加上步骑协同的羽林、虎贲。

放眼整个天下,都将会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的雄军。

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样一支部队究竟需要多少前期投入,皇帝对一旁的尚方令史恃和考工令王稠说道:“两千五百副甲骑具装,还有全军骑兵的马镫、马蹄铁,以及步卒的铠甲兵器、弓弩箭矢等物件,需要打造多久?”

尚方、考工都是负责刀剑等兵器或是漆器等御用器物的官职,此时史恃与王稠互看一眼,面露为难之色。

鲁国人、尚方令史恃扬声说道:“起先朝廷开设屯田,许多屯户需要由官府提供农具,少府一时采办不及,陛下故而诏使我等代为铸造。如今铁器皆已锻造农具,供给地方屯田之用,仓促之间,恐怕很难遂意。”

皇帝摆摆手,不以为然的说:“那是以前,如今各地有了铁官,可以让铁官自行锻造,你们不用越俎代庖了。”

“臣谨诺。”

第九十章 好不废过

“臣闻上主可与为善而不可与为恶,下主可与为恶而不可与为善。”汉书谷永传

“少府已重官山海,各地铁石等物会一应供给,你们要做的是召集工匠,扩大规模。”皇帝想了想,说:“对质量要严密监控,不得粗制滥造。在工匠之间也要开出悬赏,不仅要嘉赏技艺高超的匠人、更要提高冶炼的水准。具体怎么做,你们之后各写奏疏上来。”

皇帝有意让尚方与考工各自负责一部分南北军的兵器铸造,武库令会根据所提供的兵器质量来选择存储和配备,最后根据被选用的数量多寡纳入二者政绩的考核范围,这样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官办军工的质量问题。

至于更好的冶炼方式和铸造之法,皇帝只知道如今盛行的是炒钢法,至于炼钢新工艺的灌钢法虽然依稀记得是源于东汉末,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是什么铸造方式,皇帝也只是一知半解。

若是说皇帝突然发明马镫与马蹄铁的妙用,可以用皇帝时常骑射来解释那么皇帝从未接触过炼铁,突然以外行指导内行,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那就很值得人怀疑了。

既然摸不清楚具体的炼钢流程,倒不如不提此事,以重赏鼓励真正懂行的工匠去摸索,中国最不缺的就是心思精巧的良匠,皇帝只要提供一个合适的发明创造环境,时间一长,自然而然的就会出现新技术。

杨琦突然说道:“尚方、考工向来只造御用之物,前些时日代铸农具,已属不宜。这回若要铸兵锻甲以供三军,陛下还得明定职分才是。”

荀攸看着一直保持低调的杨琦突然积极进言,不免诧异的看了对方一眼。他心里转过许多念头,方才跟着说道:“臣附议。”

皇帝看了看杨琦、又看了看荀攸,从善如流道:“好,设尚方监、考工监,下置令、丞、员吏等职,今后专司铸造刀剑铠甲等军用之物。另诏京兆尹与长安令,让他们在长安附近择地选址,修建作坊,用以安排工匠。”

“至于尚方与考工原有制作御物的权责,一概分付给将作大匠梁邵,今后将作监不仅要担负营造宫室陵寝的职能,还要负责一切金玉木石、织造漆器等御物的制作。”皇帝淡淡说完,又看向杨琦。

这等若是把军工制造与御用制造的职能分开,看上去是将作大匠的档次高些,其实谁更重要、谁的权力更大,还不是得看他们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杨琦没有说话,轻轻往后退了一步,回到了近侍的人群中。

这时大汗淋漓的盖顺走了过来,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向皇帝拱手施礼。

他刚才亲自穿上沉重的甲胄,事先带领同样装束的骑兵在一处空地练习了许久,方才在皇帝面前演示刚才的那一幕。

这本不需要由盖顺以虎贲中郎将之尊,亲身试验,皇帝知道对方是心存愧疚,想尽办法要讨好他,冀图重新恢复皇帝对他的好感。

皇帝不禁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盖顺的时候,为了自己许诺的名利,对方就能轻易脱离王允的阵营。盖顺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并不像他父亲那样正直无私,而是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对名利、对获得认可的渴望。

手底下人有私心,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有些小算计,皇帝心里都知道、也都理解。毕竟人非圣贤,他也不能要求所有臣子都品德高尚,德才兼备。更何况,皇帝也不希望手底下个个都是这样的臣子。

有缺陷、有私欲的臣子,永远比那些清白正直、软硬不吃的臣子要好用得多。君王总喜欢对德行有亏的臣子委以重任,主要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臣子有太多的罪名可以供他拿捏,而那些正人君子则不能让君王随心所欲的施展权术。

这也是为什么君王喜欢近小人、远贤臣的一个缘故,皇帝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对于盖顺,他目前实在看不出继续扶持的价值。除了因为皇帝手下张辽、徐晃这等真正被他起于行伍、归心于他的将才逐渐崭露头角以外,盖顺与士孙瑞的关系也是皇帝心头的隐忧。

虽然盖顺和士孙瑞都很知分寸,没听说过有什么交集,但就冲着盖顺的父亲盖勋曾为士孙瑞的荐主这一点来看,盖顺在关键时刻的立场就不得不让皇帝担心。

既然犯了错,就该老老实实反省、等待时机,而不是上赶着讨好。在马上披着重甲奔走驰骋,弄出一副卖力讨好的样子就想博得皇帝的同情与原谅?这未免也太简单了。

“看来这铁甲长槊对于你来说,也是不堪重负啊。”皇帝看着盖顺说道。

盖顺平复了紊乱的气息,立即答道:“若是能容臣操训勤练,不出数月,定能为陛下负甲奔袭!”

皇帝看了盖顺好一会,没有接他的话,反而笑着说道:“人各有所长,你既非骑将,就不必在这个上面耗费苦功了。”

盖顺顿时愣住了,他正欲再说,可皇帝这时已经走远了。

远处的大石上正放着一匹死去的野鹿,看皇帝专注于他事的样子,显然是不想再与盖顺继续交谈了。盖顺十分沮丧的叹了一口气,失魂落魄的与众人紧随在皇帝身后。

徐荣看在眼里,有心去劝一劝他,可稍一想想便立即作罢,只得无不遗憾的摇了摇头,跟着人群走了。

羽林郎张绣与右贤王去卑正站在原地,见皇帝等人过来,他们齐齐上前行礼。

张绣双手奉上一根箭矢:“羽林郎臣绣,幸不辱命!”

皇帝看了看那根属于自己的箭矢,又抬眼看了看那匹死鹿,在他观察到死鹿身上的几个箭创之后,开口问道:“这匹鹿是你亲手射杀的?”

张绣认真的答道:“唯,此鹿是臣亲手射杀。”

见皇帝将目光移向自己,去卑赶紧说道:“当时敝人也一边追逐此鹿,正要开弓,却没料到被张郎抢了先。上国锐士骑射之精,远胜于我匈奴,敝人今日得见,实在有幸。”

皇帝不置可否,随意看了眼张绣,说道:“既然如此,张绣,你理应受赏。此箭此鹿,还有我的雕弓,就一并赐予你了。望你今后继续精练骑射,将来为我驰骋疆场,建功立业。”

“羽林郎臣绣,叩谢陛下恩赏!”张绣大喜过望,接过了天子御用的弓箭,在地上稽首拜伏。

虽然失手未中的鹿被张绣射杀,勉强挽回了一点面子,但皇帝却提不起兴致来。他环顾四周零散分布着的郎卫、以及身旁等待皇帝发号施令的侍从们,突然说道:

“回銮吧!”

第九十一章 逮下无疾

“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於忧勤也。”诗周南卷耳序

每到午后,在椒房西北处的披香殿总会传来丝竹奏乐的声音,这乐声靡靡,偶尔听倒还使人惬意,但老是听这几首重复的曲调,就算是性子再好也会心生不耐。

更何况,椒房的主人性子并不好。

“整天在哪里吵吵闹闹。”董皇后正摸着一支鹿角金步摇,在鬓发上比划着位置,说:“真以为陛下会喜欢这曲调?”

“都说当今无论是文采、还是书法,都深肖孝灵皇帝。”身边一名御长躬着身说道:“孝灵皇帝也好雅乐,没准还真会喜欢。”

御长是皇后手下女官之首,地位等同皇帝身边的侍中,是皇后的亲信。

董皇后手头动作一顿,继而接着将金步摇缓缓插进了发中:“说的也是,陛下一向很宠爱宋都,这回若真让她投其所好,怕也是个麻烦。”

“那、奴婢去说一声?”御长是董皇后带入宫的娘家人,自然要为董皇后打算。

董皇后对着镜子,似乎觉得不满意,又将金步摇取了下来,放在掌心,静静地瞧着。

她父亲董承最近刚被士人愚弄、又被皇帝敲打了一通,正处于势力的低谷期。董皇后再怎么嫉妒宋都,在这个时候去找对方挑事,并不是个明智的举动。反正她已经是皇后了,至少在表面上要大度些,跟一个贵人斤斤计较,像什么样?

“不用,由着她去罢。”董皇后像是非常珍惜这只金步摇,将其握在了手里,目光柔和:“小女儿的心思都这样,一会要这,一会要那,总坚持不了几天。”

“谨诺。”御长答应了一声,又故意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这是常用的伎俩,心里不方便的有话要说,却非得让人去问,这样答得不好也能减轻她的不是。

“有什么话就说。”

“这些天要么独自留宿宣室,要么就留宿宋贵人、伏贵人那里。”御长小心的说道:“奴婢为皇后抱不平。”

董皇后顿时想起与皇帝新婚的那一晚,忽然笑了,十分不以为然:“这又如何,反正陛下他”

说着她便收住了嘴,皇帝年幼,暂时还不能行周公之礼,这个事虽然人们大致心里都清楚,但这么贸贸然说出来,终归是不好。

董皇后生硬的换了个话题,说:“家里怎么样了?”

御长除了随侍在皇后身边,帮助料理掖庭等事以外,还肩负着沟通中外的责任:“那天车骑将军回去后,大发了一通脾气,将中郎将杨奉叫到府上,当场抓了,给送到廷尉狱,说他曾勾结蛾贼,意图不轨。”

“然后呢?”董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没让本宫替他在陛下身前说说话?”

御长看着董皇后,迟疑着点点头。

“陛下极有主见,几次申明不许后宫干预政事。宋贵人那么娇憨,都没做出什么事来,何况本宫?”董皇后转过身,正对着御长说道:“你寻个机会告诉阿翁,有些不该亲近的,再如何阿谀示好,也不该去亲近。只要他这些天安分些,陛下迟早会念着他的好。”

御长一一答应了下来,可又忍不住说道:“车骑将军好歹也是陛下的亲舅父,董太后又对陛下有养育之恩,按理说,陛下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皇后也不需有这么多顾虑”

“本宫原本也是做如此想,还想与宋都争一争。可后来一想,既然成了皇后,就得有母仪的风范,哪能凭恃家世自作威福。”董皇后缓缓说道,表情渐渐冷了下来:“何况本宫说的话也未必算数,这未央宫北边不还住着哪两位么?她们说话可比本宫要管用多了。”

皇帝在立后的第二天就将万年公主刘姜拜为万年长公主,不要小看这个长字,没有这个字的都是县公主,仪服同列侯。而有了这个字,就地位尊崇,仪服如诸侯王。

刘姜被拜为万年长公主后,不仅仅是地位上升、汤沐邑增多,而且由于她尚未出阁,仍居于宫中,所以对宫廷事务仍有一定的话语权。就像是当年的鄂邑盖长公主一样,在一定程度上,刘姜分走了董绮作为皇后统御掖庭的权力。

除此之外,还有皇帝兄长孝怀皇帝的遗孀、怀园贵人唐氏也与刘姜居住在一起。一个是妯娌、一个是大姑子,任凭谁都要压董绮一头,这让董绮虽为皇后,但真想做什么事却束手束脚。

不过她也不气馁,董绮相信凭自己的才智与姿色,绝不会只做个有名无实的花**。

车骑将军府中,董承在原地踱了几步,对御长说道:“皇后除了这些,还有说别的么?”

御长摇了摇头,复又说道:“就只还说,在宫里有些事情她也不能做主。”

胡邈注意到董承疑惑的表情,主动解释道:“这应该是万年长公主的缘故,此外,听闻大长秋苗祀曾是士人,与朝廷里关东那伙人亲近。”

皇帝默许刘姜时不时的可以插手掖庭事务,又使亲近士人的掖庭令苗祀转任大长秋,显然是不想让董氏在掖庭的权势一家独大。

这让董承很是不满,他最想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拥有进一步的权力、二是希冀自己的女儿能早些诞下皇嗣。可惜他势力受挫,如今就算想做些什么,也只得如董绮所说,先安分低调一段时间才行。

胡邈突然想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出言说道:“过了年,长公主就得有十七了。寻常人家早已出嫁,如今还待在宫中,总归有些不合适。”

董承面露沉思,道:“说得对,而且怀园贵人老住在未央宫也不好,再如何也应当安置在别的地方。”

他对御长说道:“你先回宫,把这话转告皇后,让她自己相机行事。”

“奴婢谨诺。”

等御长走了以后,董承这才对胡邈说道:“这些天樊稠、王方他们怎么样了?私底下可有说些什么?”

董承不分青红皂白,突然翻脸,将依附于他的杨奉捉拿入狱,又在军中搜检跟黄巾有关的中小军官。闹得人心惶惶,为了安抚,董承不吝钱财,几次厚赏宴请,好话都说遍了,这才让他们不再口出怨言。

“杨奉勾结蛾贼,理应入狱,董公将其拿下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他们一开始也只是慌然失措,事后自然也都明白,并不是要针对他们所有人。”胡邈说完,迟疑的看了董承一眼,道:“只是,樊稠说他想与张济一样屯驻在外,不想留在长安了。”

董承立时不满的说道:“他还是在怕我和朝廷,哪天会对他翻旧账。他们要是都有这心思,一个个全屯驻外地了,留我一人孤零零的在长安,以后仰仗谁的军势去?”

“董公也不必为此着急。”胡邈宽慰道:“他们就算想谋求外镇,也得看陛下的意思呢。”

第九十二章 明光故址

“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汉书董仲舒传

皇帝的銮驾在明光宫的门阙前停下,他走下车,双手负在背后,仰头看着左右两侧的高大门阙,似两山对峙。虽然经历三四百年的风雨侵蚀,瓦片梁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但这砖石垒砌的强身,黄土夯实的台基,犹可追忆当年是何等壮观。

在见过荒废的柏梁台与上林苑后,皇帝对这些前朝遗迹除了一丝可惜以外,再无别的情绪。他背着手,慢慢踱步入内,细细打量着,这里类似于未央宫,都是前殿后寝的格局,显然孝武皇帝当初诏建此宫时还想让仙人久居于此。

在台基上草草修建的简陋小殿中,皇帝端坐其上,看着底下一干人等,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四处刀兵,节义陵迟,这正是我时常扼腕拊心、叹风俗不古的缘故。所谓礼政刑兵,皆是国之大事,不可偏废,当并行以俱济。我看这明光宫废弃多年,地方还算宽敞,又有现成的台基,正好可以用来修建太学。”

光禄勋杨彪当即应道:“自朝廷西迁,礼教陵替,颂声不兴。孔子曾叹曰:学之不讲,讲者,习也,不讲则所识日忘,而况乎典籍不传有如此之久?眼下士人渐忘圣人之学,唯闻干戈之声,以致天下崩坏,诚然可叹。陛下在明光宫故址上诏修太学,可谓是物尽其用,不然徒见宫宇荒废,也是可惜。”

太学是汉代最高等级教育机构,全盛时期有三万太学生,不仅为朝廷培养优秀人才、宣扬文化,更是朝廷的舆论前沿、士人集团务求抢占的舆论阵地。

东汉自光武皇帝倡兴儒学以来,经学大盛,而自光武皇帝开始,孝明、孝章等历代皇帝都会到亲自太学讲经、注释典籍,比如著名的白虎通义,目的就是为了抓住意识形态的最高解释权。

拥有了最高解释权,皇帝就能牢牢把握住社会主流思想,控制舆论,巩固自己的权位。

这个想法在东汉前三位皇帝中都被很好的贯彻实行,然而在之后的皇帝由于是宗室继统、或是自身学识有限等其他各种原因,皇帝亲赴太学讲经的传统逐渐沦为形式,再也没有主导社会意识形态的能力,以至于这个权力不动声色的被经学传家的士族所侵夺。

如今雒阳的太学早已荡然无存,董卓知道太学的厉害,所以迁都之后,哪怕最亲近的王允在一旁苦苦劝说,也从不肯在这上面松口。直到现在关中安定,皇帝醉心学问,有意开万世太平,以弘农杨氏为首的经学世家便再度活络了心思,积极进言,试图说服皇帝重开太学。

重开太学是所有士人的共同利益,这几日不光是弘农杨氏、扶风马氏,就连一直攀附皇帝的赵氏兄弟都在为此事奔走。经过多方努力,事情终于见到成效,他们的提议得到了皇帝高度重视,目前看来似乎就只差选址了。

卫尉赵温此时紧随其后,应声说道:“陛下以命世之资,当倾危之运,士民仰望,翼成中兴。诚宜建学设校,阐扬六艺,以训后进,使文武之道,坠而复兴,昭朝廷尊道倡学之风,彰陛下养士取才之意。”

此次随皇帝来明光宫旧址的,除了出行必然随驾的侍中、黄门侍郎,以及负责安保的卫尉、光禄勋以外,太常种拂也赫然在列。

种拂是河南雒阳人,是仲山甫的后人,其父是孝顺、孝桓皇帝朝的名臣种暠他的儿子就是当初与蔡邕一同入营招降李傕等凉州将校、并因此立下大功、转迁谒者仆射的种劭。

作为朝中为数不多的、出身关东的士人高官,种拂自身也颇有能名,曾代荀爽为司空,后来因为地震被策免,改为太常。

太常除了负责祭祀社稷、宗庙和朝会礼仪以外,还掌管着太学、以及博士和博士弟子的考核荐举,所以太常又是培养、拔擢通经学的人才为官的重要机构。

只是自从没了太学,太常也就失去了考核博士、拔擢官吏的职能,成了一个空有清名而无实权的官职。

这种情况下,种拂自然不愿意在太常的位置上被边缘化,所以无论是为了背后代表的士族团体、还是为了个人的权势,他都要极力促成太学的重建。只有这样,他手头的权力才会增加,关东士人才能借此恢复实力,在太学抢先为自己分一大块蛋糕、占领部分舆论的阵地。

有杨彪、赵温两位皇帝颇为信重的九卿在前高论,种拂也主动站了出来,说道:“有虞舞干戚而三苗化,鲁僖作泮宫而淮夷平,桓文之霸,皆先教而后战。陛下若遵循前典,兴复教道,使天下俊彦,并入太学,任大儒教之。不消数年便能德化洽通,君臣义固,天下可垂手而定矣。”

看着底下这一个个说的天花乱坠,皇帝心里冷笑连连,如何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一味的往他头上套虚名、戴高帽?

太学是一定要建的,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只是重建以后该怎么办学、该采取什么样的形式、该读什么样的书,这太学创建三四百年,也该有个变化了。

百多年前,太学是皇帝手中用来引导社会意识的工具百多年后,太学却成为了士族挤压皇权,宣扬自己政治主张的舆论阵地。

士族出身的大儒在太学取代了光武祖孙三代皇帝好不容易抢在自己身上的职责,拥有了意识形态的最高解释权。自此之后,太学生无论是出身豪强还是寒门,都被人为的利用起来,组成清流,营造舆论,抨击权臣。导致士人势力在汉末逐渐做大,孝桓、孝灵皇帝几次党锢、任用宦官都不仅难以禁绝,反而是越禁越强。

在拥有后世灵魂的皇帝眼中,同样是官方的意识形态,经学就好比是当代中国的主义,只有最高领导人才拥有解释主义的权力。

所以这个最高解释权,皇帝无论如何也要寸土必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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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太学新科

“国家以科目取士,以格法而进退之,权奇磊瑰者固于今世无所合,虽复小合,旋亦弃去。”谢教授墓志铭

“太学开一代文风,选贤与能,必须慎之又慎。应选明博修礼之士为师,以隆教贵道,化成俗定。”说了这么久,皇帝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口水,然后继续说道:“现有的太学博士,应当由太常组织考试、筛选方可留任种拂。”

皇帝突然拉长了语调,冲底下随行而来的太常种拂说道:“他们可都来了”

这说的是由太常主持,前天在宣平城楼公开策试的一批由关中诸郡选进的儒生。他们一共有六十余人,按照太学岁试制度,将考核成绩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第,上第赐位郎中,次第为太子舍人,下第者遣归。

种拂起身回答道:“彼等以策试结果的等第,分列立于门外,等候陛下传见。”

“该遣归的下第者也在里面么”皇帝问道。

不知道皇帝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种拂谨慎的答道:“一切都按陛下先前的吩咐,所有人都在外面。”

皇帝这才说道:“眼下暂无太子,何需舍人与其让他们尸位素餐,倒还不如将他们归纳到太学里去传习经书。”

众人俱是一惊,由于关乎自身权益,种拂率先反应过来,起身答道:“太学博士无不是明于古今、学问高深、通达国体之人,此等儒生虽然学识尚可,但若是让他们教授子弟,恐怕难当其任。”

太学自建立之初便以诗、书、礼、易、春秋每经置一博士,故称五经博士,分经教授弟子,员额在十人到三十人之间不等。

在座众人说服皇帝点头重建太学之后,紧接着就是裁汰现有的博士,不仅是因为现有的博士里可能还存在着李儒这样德不配位的人物,更是为了给朝中各大士人势力腾出足够的名额安插自己人。

在这个时代,哪个世家好意思说自家没出过一个两个宿儒没一本家传钻研数代的经书

就算这些都没有,或者是相比之下稍逊旁人,但至少也有亲近的大儒吧

只要将与自家契交的大儒安排到太学里当博士,不仅能以博士以备顾问的权责对朝政、对皇帝指手画脚,而且还能借此在教授学问时夹带私货,潜移默化的影响那些太学生的政治立场。

等到那些太学生结业出仕了,自然而然的会与各自老师背后所代表的利益集团走到一起去。

所以听到皇帝有意直接把博士人选给安排一下,所有人都慌了神,在种拂说完后,纷纷进谏道:“太学博士无不是编撰著述、为天下诸儒之表,不说五经皆通,但也要专精一经,此乃朝廷法度,不可偏废,望陛下慎行。”

见众人异口同声的劝谏,就连皇帝都感到有些棘手了,不过想想也是,他们连分蛋糕、抢名额的准备都做好了,临了却见皇帝蛋糕渣都不打算给他们,这能不急么

好在皇帝这次只是试探,并没有明确说清用意,留了些转圜的空间:“博士之职,非鸿儒不得任,这是汉家制度。适才说留那些考核中第的儒生入太学传习经书,并不意味着让他们直接做博士。”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新的疑问很快就出现了,既然不是让他们做博士,那么把他们安插到太学里做什么

若说洞察圣心,放眼整个朝堂也不过贾诩、荀攸、杨琦、士孙瑞等寥寥数人,但若是说既能体悟圣心,又能毫无顾虑应承皇帝的,眼下恐怕就只有一直在积极表现的卫尉赵温了。

“太学之制,往往是由祭酒主其事,博士传其学,诸生受其道。”赵温侃侃而谈:“此是以往成例,不知陛下若是有意另开新制,彼等儒生又该授以何职”

历代皇帝对士人利用太学造势的行为无不是深恶痛绝、忌惮无比。如今好不容易太学残破,制度荒废,任何一个正常的皇帝都不会在这上面轻易点头,完全可以借口天下未定、戎马在郊,将重建太学的日期无限延后。

可皇帝偏偏早有定计,不仅敢在这个时候兴文教,还敢将太学拿出来做政治交易。盐铁主要只涉及到部分产盐地大族的利益,究其根本,与其他士族毫无关联而太学就不一样了,天下士人谁不想求学为官儒生博士谁不想一呼百诺、传道杏坛

皇帝抓住了臣子的软肋,自然无所不利,他赞许的看了赵温一眼,点头将自己的预案说了出来。按皇帝的想法,太学首先要与后世的大学一样,行政与教学分开,太学祭酒与博士等人只负责教学门生、钻研学术,而太学仆射与学监等人只负责行政管理、监察审批。

二者互不干涉、互不统属,行政与教学分开,虽然这会导致一定程度的学术和官僚化,但却能把握住大方向,及时遏制不好的态势出现。此外,皇帝还打算在太学分五经教学的基础上引进必修与选修、主修与辅修,推行各种教学内容。

在太学除了学习必要的儒家经书以外,还有由皇帝指定的如汜胜之书、夏小正之类的农书、以及算术、律法之类的书籍当做官方教材来学习。不仅如此,还要将他们纳入考核为官的范围。

对此皇帝的解释是:“为官者不知农时、不明律法、不通经济,将何以牧民牧民无术,则仓廪不足,仓廪不足,又谈何教化”

桓典抱有不同的看法:“古之大臣,未有不通农术杂科而无以治民者,臣子只需通习经义,布行教化,劝民各安其事。至于治法量刑、劝民农桑,自有胥吏乡老施为。”

“依你之言,向栩可平黄巾,宋枭能安凉州,他们未有得施所长,皆是孝灵皇帝不知经义之用了”皇帝突然问道。

向栩是孝灵皇帝朝的侍中,通晓经义,曾在黄巾起义时上疏,说只要遣派将领去北边,向张角等叛军诵读孝经,那么叛军将不战而溃,束手就擒。

而宋枭则是当时的凉州刺史,面对气焰炽盛的羌胡叛军,他不思振奋军旅,反倒认为凉州屡屡叛乱的缘故是当地人很少学习儒经,还想让每家每户抄写孝经,意图借此消弭叛乱。

皇帝举出的这两个人可谓是只通经书、不善治事的典例,桓典一时语塞,愣在当场。

赵温权衡了得失以后,立即答道:“桑弘羊贾人之子,乃能治粟富国张汤起于刑掾吏,而敢奉公孤立。此皆非儒士,却能使朝廷富强,故臣以为,太学之所授,不应拘于一经,当博览众长才是。”

皇帝点头道:“斯言甚善。”

说完,又收敛起笑容,面无表情的看向在座众人。

第九十四章 询于刍荛

“虚谈则知以德义为贤,贡荐则必阀阅为前。”潜夫论交际

杨琦等人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开太学纯粹只是皇帝与他们做的一个交换而已,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多让人难以接受的附加条件。当时皇帝为了获得众人在廷议盐铁上的支持,只说要重设太学,却并没说要重设什么样的太学。

按皇帝的设想,朝廷今后除了征辟、察举以外,还要多加一条仕进之途。并且太学今后所培养的人才,将不只是他们用经学教出来的儒生,士族对太学生的影响力将会其他杂科稀释。

如果他们提前知道这些事,当日就未必会那么轻易的倒向皇帝一边,肯定要让皇帝做出更多的让步才是。

可眼下旧的交换已经达成了,即便他们对太学附带的改革措施有什么不满,那也只能与皇帝另外进行新的妥协,而不能埋怨皇帝耍赖、食言。

皇帝没想过让士人势力轻易的重回太学,这一举动,不仅是病中的赵谦倍感诧异,就连一直韬晦低调的杨氏内部都有人感到不满。

在杨琦的府邸,原河南尹杨懿尤为激动,脸涨得通红:“开明经、明法、经济等科,每岁策试,上第者分别入太常、廷尉、少府等官,从吏做起。中第者外放郡县,为各科之吏。”

杨懿看向众人,说:“以往的太学生一旦通过策试,不是郎官、就是舍人,何曾有选派为吏的道理这不是贬谪了么”

座中除了护羌校尉杨儒以外,其余的亲族一干杨氏亲族尽皆会齐,众人不按官爵,各按在家中的辈分血缘依次落座。作为杨震长子杨牧的孙辈、弘农杨氏的长房,杨琦端坐正中,左右各坐着杨彪、杨众,再往下则是杨瓒与杨懿。

“由朝廷派人赴郡县为吏,这在推行屯田的时候就有过先例了。”光禄勋杨彪眼皮也不抬一下,顾自说道:“陛下心思想得远,我等为人臣子,也要随着看向长远。”

“这是什么意思”杨懿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声问道:“派去各地郡县的农曹掾不是特例么难道陛下还想一直在三署郎官里选派人员,赴任地方为吏这怎么能行、这让地方守令以后如何征辟掾属簪缨之家如何举荐子弟”

“三署郎官无不是儒士俊才,让他们去地方为吏,的确是屈就了。陛下也曾说眼下经过裁汰遴选之后的三署郎,皆为一时之选,宜按往例赐官。”杨彪显然已经对皇帝的想法考虑成熟,从容说道:“虽说三署郎不会再度为地方吏,但也不是说陛下就没有另选合适的贤才,任为地方吏的意思。”

“可太学生会乐意么求学数载,到头来却只得了个县吏”杨懿皱眉说道:“除此之外,就说那些簪缨世家也不会乐见此事。”

杨懿曾被董卓荐举为河南尹,后来为朱儁所败,闲居家里,直到杨氏重新在朝堂掌握一定的权势后,他才回到长安,等待族亲为他谋求一个差事。

只是杨懿有奉承董卓、曲意媚上的劣迹又有为人所败、不能守土的罪责。这些无不是政敌抓在手里,用以攻讦的软肋,而且杨氏已经有数人身居要职,再花心思把一个不堪大用的杨懿举荐上去,并不会带来多少好处,反而会给人一种杨氏势大的印象,这与杨氏当前奉行的韬晦路线是相违背的。

自身打铁不过硬,自家人又主动选择将其冷藏,这让杨懿非常委屈。好不容易蛰伏到了现在,听说皇帝要重开太学,出于自身以及家族的利益,他早就对此跃跃欲试,想博一个太学祭酒的位置。

本来杨氏众人也都点头同意了的,甚至杨彪还在看望赵谦病情的时候与对方有过一段交流,表示只要皇帝有心,杨氏不会介意赵温代替种拂为太常。而与此交换,杨懿则得再次复起为太学祭酒。

各方达成默契,杨懿也随时准备着成为太学祭酒,代表杨氏对太学生灌输理念、收拢门生。

可现在的情况是,原太常种拂调任城门校尉,原卫尉赵温如愿成为了太常,而杨懿,则不尴不尬的仍是白身。赵温虽然遵守承诺向皇帝举荐杨懿为太学祭酒,可皇帝偏偏对此置之不理。

杨懿知道,自己哪怕再怎么不情愿,只要自己想做太学祭酒,就必须接受皇帝对太学设定的新规章、接受自己今后对太学的影响力大打折扣的事实。

“不乐意又如何”杨彪心中升起一丝不快,怏怏说道:“朝廷这次不吝家世,有向学之心者皆可就读,是朝廷给了他们接受教化的机会,临了分派,他们有什么理由反驳再说地方簪缨,敢公然对抗朝廷的任命么”

在以往,朝廷只择选太守、令长、及丞尉等官,其下的功曹、掾属皆为守令自行征辟的当地名士贤才。这些人一旦应征,就将和荐主形成一种类似于主忧臣辱的君臣关系,也就是汉代独有的二元君主体制。

这种体制极大的妨碍了皇权集中,也促使生出了一大批利益攸关的团体,彼此组合成巨大的士人集团。不仅如此,还造成地方宗族势力膨胀,阻碍中央将行政权力向地方基层的延伸。

皇帝一直想要加大朝廷对各地郡县的掌控,方便政令上下畅通,并慢慢的改变属吏自行征辟的传统。是故他才想将太学设计成基层官吏培养机构,以后衍生出来的科举策试也只考核选出吏员,而不是如其他朝代那般考核官僚。

按专业分科策试,明法科的学子只能去廷尉、地方刑曹从小吏做起、以政绩升迁,经济科的学子也只能去少府、大司农等处、同样以政绩升迁。

考核内容专业化、科目化,这与真正的科举考试大相径庭,反倒是皇帝借鉴了些后世公务员考试的制度。

坐于杨彪对面的五官中郎将杨众进一步解释说道:“你道陛下为何选中明光宫做太学这不单单是陛下崇文之意,当年明光宫能容数千燕赵美人,地方宽阔,若是改建学舍,容纳万人也不是虚话。这上万太学生一旦学成、通过陛下的分科策试,朝廷必然要将其安置各署各地为吏,难不成还让他们做令、丞”

“可此事未免也太”杨懿依然有些不能接受。

“此事本无错处,无论是推崇教化、还是朝廷治理地方,陛下这么做都没有错。”侍中杨琦直截了当的说穿了杨懿的心思:“你觉得不能接受,无非是侵犯到了你自己,可你现在还不是太学祭酒。”

这话说的让杨懿羞惭不已,他只顾着低头谢错。

杨众是座中最精明狡猾的一个人,他突然笑道:“天下士子毕竟是慕经求义的多,哪有专学杂科的道理等你莅临此位,无论厚此、还是薄彼,都大有文章可做。何必在这个时候伸言反对徒让他人捡了便宜”

东汉经学之风甚盛,多少人负笈求学,就是为了通晓儒家经义。这回太学开设各科,供学子选修,看似将明经与其他并列,其实最后选学哪一科的多些还不是一目了然

何况自祭酒、博士、助教以下的教职人员谁不是鸿儒出身,立场天然的就倾向于明经。等到太学逐渐形成重明经、轻明法、经济等杂科的风气之后,皇帝再想拨动车轮也不可能了。

第九十五章 萍水相逢

“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狱中上书自明

初平三年九月十六。

长安,宣平里。

两三百年前,天底下没有那一座城的人口能比得上长安这样摩肩接踵,没有哪一处坊市的商品能比得上长安东市这样琳琅满目,如果有,那就是长安西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只不过那时许多年以前的盛况了,久远到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长安当年的模样,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帝国正如垂暮的老人一般苟延残喘。羌胡屡掠关中,兵燹天灾不断,又有董卓西迁,奸吏盘剥。

好在董卓、李傕等不安定因素被除去后,关中与长安从此再无战事,朝廷虽然依旧衰弱,但关中的生气却渐渐恢复过来。

时近中午,宣平门附近扰攘纷纭,街上有进城置办家用的农夫、吆喝不断的商贩、挤挤挨挨,吵吵嚷嚷,间或有几名亭卒、缇骑在街头来回巡视。

“我上回来长安的时候,这里可没那么热闹。”一个年仅弱冠,容仪出众的少年站在路边,感慨的张望着人群,说:“想不到这才半载,宣平街就大变模样,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他旁边还站着一位年纪与其相差无几,但身材矮小的少年,他嘿嘿一乐,声音洪亮:“德容,你说雒阳跟长安比如何”

“这如何分辨我又没去过长安。”少年笑了笑,又正色道:“不过听说长安令年才二十,就能将长安治理成这般气象,实在是了不得。”

“家尊说你是方伯之器,以后自然不会比那位小王公要差。”

这两人都来自左冯翊,容仪出众的少年名叫张既,工于书疏,十六岁就是郡门下小吏。另一位随行的少年名叫游楚,其父是左冯翊功曹游殷。

他们二人这次联袂来京,主要是为了太学。

朝廷经过了几天的磋商,各方终于在本月初达成了决议,不仅恢复太学,还在太学的基础上增添了许多新东西,比如科目与策试选官、祭酒与仆射职能分离。

此外,朝廷同时还下发诏书,命各郡举荐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年轻人就学并且不问出身、只要有求学之心,就都可以来长安报名。

张既和游楚就是在左冯翊推举的入学士子,他们拿着官府给发的凭据,一路畅行来到长安。

“小王公”张既哑然失笑,心平气和的说:“你未免太瞧得起我了,我出身单家,如何能比得上太原王氏”

游楚挑了挑眉,正准备再说下去,却听见路边突然传来乐声、隐隐还有人的恸哭声。

“这是怎么了”他刚一说完,便只见路尽头缓缓走来一队披麻戴孝的队伍,紧跟着的有皇帝出行专用的羽葆鼓吹、以及前后四十个手持华丽纹饰的宝剑的武士。

当头过来的是一名御者,手执羽葆在前开路,用以指挥后面的队伍。随后则是弹奏哀乐的黄门鼓吹、以及班剑武士。整个队伍肃穆庄重,隐隐传来抽噎和哭泣的声音,压抑的让人说不出话来。

“让道吧,这是宰辅才有的葬仪。”张既淡淡的说道,随即与游楚让到一边。

游楚看到这里,扭头对张既道:“这、这莫非是司徒赵公”

张既沉默着点了点头,话已至此,说再多都是赘言,那位助皇帝罢黜王允、推行若干新政的司徒赵谦,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秋天。

当葬仪队伍缓缓经过的时候,两人甚有默契地一同躬身作揖,以示对这位已逝重臣的尊敬。

“鼎足缺一,看来朝廷又要乱上一阵了。”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年轻人,虽已是秋凉的时候,他仍然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一个包袱背在胸前,双手怀抱,很是珍重的样子。

张既看他这打扮,不难猜出对方与他一样也是要入读太学的年轻人。他不由带了分亲近,想了想,说:“你知道的太少了,不能这么妄下猜测”

说到这里,张既又发觉自己也未必知道多少,突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中途梗住。

“哦”那人转身看向张既,打量了几眼,说道:“在下贾逵,字梁道,自河东来,于朝中之政不甚了了,一切都是从旁人听说。有什么失当之处,还请尊驾赐教”

“没什么好赐教的,我单家出身,只做过微末之吏,岂能大放厥词”张既微笑着推脱道:“在下张既,字德容,这位是我契交游楚,字仲允。尊驾也是来入太学的”

贾逵少孤家贫,听闻张既的家世同样不显,心里顿时对其有了几分好感,把自己来此的缘故说了出来。

原来他从小就喜好军伍之事,其祖父认为他长大后必然不凡,于是口授兵法数万言。皇甫嵩征白波,贾逵曾想投军效命,可惜无人引荐,最后不幸错过了这个机遇。

后来托故交打算先为郡吏,正好得知朝廷开太学的消息,这才趁着年纪刚好符合要求,打算来太学镀金。

听了贾逵的述说,张既连连点头,很是欣赏,说:“想不到尊驾还有如此志气,实在是让人佩服。”

游楚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知彼此以后都将是同窗,要一起在太学生活数载,若能事先打好关系,彼此照应。无论是对当前,还是今后出仕,都是再好不过了。

他是心思聪敏,嬉笑之下有智谋的人,看贾逵与张既相谈甚欢的样子,露出明亮的笑容,点头应道:“既然我等都是要投书入太学的,何不现在寻个地方好生畅聊一番我请二位吃狗肉,如何”

“赵公一去,国家指定是要罢朝的,这太学估计要过几天才去的成。”张既没有意见,随之一笑,拿探询的眼神看向贾逵:“既然这样,梁道”

贾逵孤身一人,对这种事情正求之不得,何况张既的确是个富有才华的俊彦,值得他花心思去结交。

“固所愿,不敢请耳。”

第九十六章 取士五科

“少以气自豪,出手取科目,随辄得之。”送吴久成序

过了两天,在明光宫旧址上建立的新太学大开中门,在明光宫原有的一对巨大双阙之间摆开案席,安排了若干刀笔吏来记录学子名册。

由于太学处于草创阶段,所以皇帝也没打算招多少人,第一期的学生人数只依照明经、明法、治剧、经济、经营五大科,安排了一千人的份额。

“这明经、明法和治剧,我都明白,只是这经济、经营科又是什么”游楚在双阙之间的广场中间,好奇的看着四周发问道。

贾逵站在游楚身后,这几天的交往让他摸清楚了游楚机灵好动的脾性,此时像个成熟的兄长一样解释道:“听闻陛下在察举四科的基础上,创制太学五科,明经科钻研经术、明法科通习律法、治剧科传习处理政务、经济科学习税赋均输、而经营科,据说跟农桑和水衡有关。”

“农桑和水衡”游楚不出意外的皱起了眉,说道:“难道是教习我们如何采桑播种、营造沟渠这不是工匠和农夫的事么”

“应该是传习一些农时月令、以及择地修渠的法子。要知道为官可不仅仅是通经书,若是不知道农时,如何劝民垦种不知修渠筑坝,如何使一方安乐”张既在得知这五科之后,心里也是感到新奇。

“如何可选好去学哪一科了么”贾逵善于交际,很快通过别人口中了解到了许多情况:“这五科都是一样的,没有贵贱之分,今后也都要参加岁试,然后以成绩等第分次录官,只是策试内容不一样罢了。”

“那岂不意味着我学什么都一样”游楚突然有些跃跃欲试:“我干脆去学经营科吧”

贾逵苦笑道:“仲允,你不要急着下定论,这五科不仅学的不一样,以后做的官也不一样。就好比明法科,以后就只能入廷尉、谒者台、或是郡县刑法曹,专司刑狱案章经营科也是一样,今后就只能在少府、大司农及太仆府、郡县农曹任事。”

“啊”游楚一脸惊讶:“还能这样”

“那就得好生思量了。”张既听罢,微微颔首,感觉到贾逵正向他投来探究的目光,他说道:“梁道可有想好了去处”

贾逵坦然一笑:“理烦治剧,思来想去,也就这个最适合我。”

张既看了他一眼,附和道:“我与你所见略同。”

两人都没读过多少经书,谈经论道根本不是各自所长,挑来选去,也就只有治剧科适合了。于是两人各自得意的笑了起来,游楚待在一边,憋着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仿佛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还是学经营科”

张既与贾逵顿时愣住了,张既反应过来,说道:“你莫要说笑,还是与我等一起选治剧科,这科的内容主授治民之术,不失正统,总比经营科要好。”

“是啊。”贾逵也劝道:“而且我等学习一科,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游楚伸出根手指头摇了摇,引用了孟子的一句话,说道:“你们莫要瞧不起农桑与水衡,若真是要治民富民,就非得善农事不可。”

张既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怎么样,是不是也想与我一起学经营科”游楚嘻嘻笑道。

“但我还是选择治剧科。”张既一本正经的说道。

“”

游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结果还是倏然转身,径直走到经营科报名的地方去了。

贾逵在后头笑着说道:“仲允是真性情。”

“游仲允为人慷慨,好音乐游戏,不工心计,就担心他以后会因此遇到麻烦。”张既负手而立,他知道游楚的父亲之所以将游楚托付给他,就是因为游楚不拘小节、随心而为的性格,很容易会给他在今后的仕途上带来祸端。

所以游楚的父亲看中、并刻意结好当时年纪还小、却颇有才华的张既,就是希望沉稳有心计的张既能在今后帮忙照看游楚。

贾逵内心犹豫了下,终究是不愿与张既一起为游楚今后可能招惹的祸事负责,毕竟他与张既二人才认识几天,还不值得他这么做。于是贾逵在口头上敷衍道:“你是个义士,只是辛苦你了。”

张既却不加理会,径自遥遥的看向游楚。

他忽然说道:“我当年还小的时候,郡功曹游公也就是仲允的尊君,他认为我与同龄人很不一般,故而将我带回家设馔招待。之后又与他谈了几次方略,游公便叫来了比我小一岁的仲允,要将他托付给我照顾,我当时也是固辞不受。”

贾逵奇道:“那后来又是如何改了念头”

“游公一直坚持,不容我拒绝。而且游公在左冯翊素有名望,我实在不能违背令旨,只好接受了。”

这其实有些强买强卖的意思,贾逵不可置信的看着张既,非常相信其中必有别的隐情。

张既眸中亮光微闪,似乎很想向贾逵倾诉:“仲允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最终决定应诺下来。”

“他说什么”贾逵好奇的问道。

“一饭之恩,无以相报,漂母岂望千金之赐是哀王孙之不自食。”

“啊。”贾逵听明白了:“是淮阴侯一饭千金的典故。”

张既平静的说道:“仲允是个聪明人,他不希望我为了其尊君一饭之恩,而勉强接受,这只是一顿饭而已。当然,他还是希望最后能有千金之赐的。”

贾逵哈哈笑了几声,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张既眼神如常,他心里其实知道,在贾逵眼中,自己很可能会被游楚的性格所连累,所以不愿意与游楚、甚至是与自己深交,也在情理之中了。

“仲允哪出了什么事”贾逵眼尖,看见一名高个子的年轻人正在游楚旁边面红耳赤的争辩些什么。

张既沉下脸,立即与贾逵走了过去。

到跟前了才知道,原来那名高个子正在对负责记录的刀笔吏说话,游楚只是站在他旁边看热闹而已。

那名高个子长着一副老实的圆脸,穿着真正穷苦人家才穿的裋褐,他双手还有老茧,显然是经常干苦活累活的。此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读过书的样子和气质,也不像是个能的人,倒像是个放牛的,张既随意看了两眼便不再看他。

只是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和刀笔吏争执起来

“朝、朝、朝廷说了,是、是谁都、都可以来、太、太学。”那个高个子见身边人越围越多,从未成为焦点的他憋红了脸,看上去更紧张了:“你、你为、为什么不、不收我”

无奖竞猜,这个结巴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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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丝恩发怨

“竹头木屑,马勃牛溲咸豫兼收,未尝轻弃。”谢两浙陈运使许荐启

刀笔吏见人围得多,只得沉着气问道:“你年齿几何?”

“熹、熹平四、四年生人,今年十、十七。”

那刀笔吏手往旁边的木牌上一指,道:“按朝廷的律令,年过十五,必须会识字句读,你会么?”

“我、我。”那高个本来就不善言辞,这人都围过来看着他,他反倒越发紧张,舌头都好像打了结,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好了你回去吧!口吃还能学什么书?”刀笔吏不耐烦的说道:“太学不是谁都能进的,别以为是扶风人、又姓马,就敢攀附簪缨家名,你也配!”

那高个顿时脸涨的通红,像条煮熟的河虾,他生起气来,一时连口吃都忘了:“我马钧就是扶风人!扶风难道就只有平陵马氏么?你休要瞧不起我,朝廷选官有那么多途径,也不只太学这一条!”

说完马钧极有骨气的转身便走,这时只听人群中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拊掌叫道:“说得好,你真是个志士!”

那少年排开众人,走到马钧面前,极为随便的拱手说道:“邯郸王辅,愿为结交。”

“你是哪来的小”那刀笔吏正欲呵斥,正眼瞧见王辅衣着华贵,气势不凡,身边还跟着几个奴仆苍头,登时便收住了嘴。

王辅没好脸色的瞪着那刀笔吏,冷哼一声,他是皇帝派来装作求学士子,暗中查访太学招生情况的。此刻遇到这种事,他正好想借势发作,却被随行护卫的旅贲令王忠给拉住了。

“国家有言在先,不宜显露身份。”王忠阅历丰富,一眼就看出王辅心中所想:“此外这马钧也没看出有什么才干,白白让他入了太学,其他人会如何想?何况他这样子,入了太学也会受冷遇。那时候王郎就不是帮他,而是害他了。”

王忠在王辅身边低声说完,分析了一通后,王辅只好点了点头,忍了下来。只是他心里仍有些不服,虽然王忠没有明说,但在对方眼里,自己这就是在多管闲事,王辅感觉被人看轻了,非得证明自己的眼光不可。

他自顾自的说道:“此人能说出那番话来,今后定然不凡,这时候帮他不得,以后我也要助他一把。”

王忠心里又是好气又好笑,他原是一介亭长,后因护驾之功得拜都候,掌卫士巡宫。并借此与同在卫尉系统内的公车司马令王端打好了关系,算是攀上了外戚王氏的门第。

此次他以旅贲令之尊亲自随王辅微服,就是抱着进一步交好王氏兄弟的心思,是故心里再如何不以为然,面上却认真的附和道:“这小子能入王郎的眼,自然有其不俗之处。”

他二人的谈话很小声,马钧也识趣的退后一步,不敢偷听。这时马钧见王辅望向他,他讪讪的笑了,又开始结巴了起来:“在、在下扶、扶风马钧,字、字德衡。”

王辅笑了,他很喜欢在这种人面前摆出一副自己高人一等、予取予求的模样,这也是他喜欢亲近寒微、轻傲士人的缘故之一。

“走,我带你吃酒去。”说完,王辅由不得马钧拒绝,径直拉着他走了。

王辅等人走后,那刀笔吏轻声呼了一口气,看着面前仍围着一圈衣着寒酸的年轻人,顿时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样子,不阴不阳的笑道:“太学这次就收一千人,你们还有功夫在这耗时候?”

张既一听,立即带着贾逵往一边的治剧科的地方快步走去。所幸他有左冯翊功曹游殷发给的郡府公文,是属于太学给关中各郡预留的举荐名额,可以直接办理入学。而一旁的贾逵就不行,他还没遇到游殷这样的贵人。

“籍贯、姓字。”刀笔吏抄写了半天文牍,接待语气有些不耐烦:“还有年齿、读过些什么书,一并告诉我。”

贾逵不敢怠慢,赶紧递上了所在地方提供的、用来在远行通关时证明身份所用的长檄:“在下河东襄陵人,姓贾名逵,字梁道。熹平三年生人,今岁十八,读过孝经。”

其实贾逵最擅长的还是兵法,他自幼便爱将同龄孩童召集起来,当做行军布阵一样游戏。其祖父见了,特为惊异,亲口传授兵法数万言。只是在这个情况下,贾逵并不能说他最擅长的是兵法,毕竟这是太学,到底还是要以经义为本。

“读过书?那我就得考考你了。”刀笔吏搁下笔,从案头拿起一卷孝经,看了其貌不扬的贾逵一眼,现在天凉,寻常人家都多穿了件衣服,贾逵却连条厚点的长袴都没有。

刀笔吏眼里掠过一丝轻蔑与不信,他随手将书翻开看了几下,不怀好意的说:“把庶人一章背给我听。”

“嘿。”游楚不满的发出声,由于寒微之人很少有的机会,所以皇帝给定的规矩是只需要识字就可以了。这刀笔吏显然是认为贾逵出身寒微,却给自己脸上贴金说读过孝经,这才有意借庶人这两个字羞辱贾逵。

张既脸色也有些难看,但他到底沉得住气,适时拉住了游楚。

作为当事人,贾逵神色如常,仿佛不知道对方暗藏的讽刺似得,将那一章流利的给背了出来。

刀笔吏有些讶然,他今天见多了自夸读过书、其实一问就露馅的寒士,没想到真遇上一个有干货的。他又问了几句话的大意,最后实在挑不出错来,只好干巴巴的说道:“这是你的名剌,一会拿它到里头领书和衣服,以后出入太学也要以此为凭,不可弄丢了。”

贾逵接过写有他基本信息、以及样貌描述的竹片,与张既、游楚一同走向太学的门口。按太常赵温与太学仆射潘勖、祭酒杨懿等人商议好的入学流程,各学子要到各科的博士、教习面前行拜师礼,然后献上束脩。

第九十八章 白屋寒门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束脩,就是十脡脯,也就是十条肉干。这是自孔子开始就流传下来的拜师礼,相当于是入学的学费。起初的只是为了表示尊师,毕竟弟子拜师,送上挚礼是应该的,但是礼过重、过轻,都有失中道。所以孔子在对拜师礼的制定上,也表示了中道原则。

十条肉干不是什么太贵重的厚礼,即使一般人家,只要稍作努力,节衣缩食,还是能拿得出这个挚礼的。

只是这种仪式过了几百年,逐渐失去了本来的用意,弟子拜师无不怀带重金厚币,以致攀比成风,贫寒之家难登名士之门。

是故在太学重建的时候,皇帝甚至还打算全免学费,取消这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形式,直接取消寒士入学的物质门槛,怎料却遭到众人的反对,理由是礼不可废。

皇帝当时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毫无付出就让人平白得了知识,只会让知识在另一种程度上遭到贬值,人们也不会对白给的东西太过珍惜。此外,皇帝在太学改制的事上让众人妥协得太多,也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上太过违背众意。

虽然依旧要收取束脩,但皇帝还是留了个心眼,拿出颜回、子路用束脩拜师孔子的典故,效仿古制。豪奢之家可以献羔雁、寒微之家可以献肉脯,而且为了照顾贫寒的学子,并不限制肉的种类、重量和质量,只要不是人肉就行。

尽管如此,束脩依然隔绝了一大批人进学的机会,要知道在这乱世中,粮食都极为精贵,何况是肉?有些人家舍不得、甚至是拿不出束脩,也有些人家为了改变家境,忍痛用粟麦跟猎户、屠户交易肉脯,甚至亲自下河捉鱼来供给子弟。

比如说贾逵,他从不离身的包袱里,装着的就是十条自己亲自捕捉、晒干了的鱼肉。

贾逵对座中的太学祭酒杨懿、仆射潘勖,以及分坐两旁的明经博士韩融、缪斐治剧博士常洽、赵彦等人依次行了跪拜礼。众人也依次还礼,其中治剧博士常洽从桌案上拿起一支彤管笔,由佐吏交给贾逵。

这支彤管笔一直是尚书所用,皇帝将此作为老师对弟子的还礼,无疑是寄托了很大的期望。

贾逵极为珍重的收下彤管笔,与张既等人行礼退下了。

祭酒杨懿忽然对赵彦笑道:“治剧科看来也有不少俊才啊,今日上午应有数十人投剌了吧?”

赵彦眉头微扬,一时没有答话。他是琅邪人,本是朝中议郎,只因有一次向皇帝上疏陈言时策,因此为皇帝看中,被拔举为治剧博士。

当博士可不是件轻松的活计,不仅要随时保持自身德行,也要注重学识修养,不然如何为人师范?本以为自己当上博士之后,今后传道授业,桃李天下,自当成就他琅邪赵氏的声望。

可没想到,兼着明经博士的杨懿自带着弘农杨氏的巨大声望,再加上明经科有大儒韩融坐镇,导致大批慕名而来的年轻学子纷纷选择明经,其余四科犹如闲置。

赵彦所在的治剧科只有寥寥数十人,倒还不是人数最少的。像是经营科,如此长的时间就只录了一个游楚。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今日真的因此造成明经独大、四科式微的局面。那么主张五科并举、因材施用的皇帝,面子上就会很不好看了。

明光宫本来是作为燕赵美人居住之所,也是孝武皇帝用以招待仙人的地方,其楼台殿阁自然是极尽精巧华丽,廊腰池榭无数。太学就是在明光宫原有的基础上修建的,大致保留了原来的格局,使这个未来天下第一学府平添了超然的气势。

虽然大部分的地方还在赶工,但基本的校舍等建筑都草草建立完成,张既与贾逵两人走了些弯路,终于找到了一处矮墙围住的单独院落。

“治剧甲院。”张既看着院门口挂着的木牌,又对照着发给自己的名剌,如是说道:“看来这就是我等以后在太学的住处了。”

贾逵有些兴奋,他与张既各背着书箧,怀抱着一堆衣服,一同走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十分空阔,青石铺路,角落里种植着枣树、桑树。正面与左右两侧各是一间屋子,一个中年男人正低头在院中拿着扫帚清扫地面。

那男子察觉到人来,抬头一看,立即笑着迎了上去:“在下鲍初,是治剧甲院院监,负责清扫本院屋舍、防盗、备火等事。”

张既等人立即自觉的将名剌递了过去,鲍初是鲍出的大兄,在鲍出因救母的孝行而举孝廉之后,他也借此走了不少门路,成为了太学的一个院监。

鲍初不识字,只瞧了瞧名剌末尾盖着的红印,确认无误之后,这才将两人招呼进正中的一间屋子里。

屋子正中摆了几张座席、矮几等物,左手处的房间里靠墙摆着高案、灯台、书箧等物,显然是个写字的地方,而右手处的房间则分两排摆着十张床榻,还有衣箱等物。

鲍初说道:“二位来的正巧,这院子里每间屋子各住十人,一共三十人。你们两来得早,这里的床铺随你们挑,只是这每日的床褥都要自行叠好,屋子里也要由你们负责清扫。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唤我,我住在院门附近单独的一间小舍。”

张既与贾逵谢过鲍初,将其送走之后,便各自挑选了位置好的床铺,安放私人物品。

没过多时,游楚便过来了,他雀跃的说道:“没想到太学竟如此阔绰,不仅发给衣物、还给钱呢。”

“钱?”张既奇道,一旁的贾逵也悄悄凝神听了起来“我为何没听说这事。”

“是我那院监说与我听的,陛下体念寒家子弟求学不易,所以只要提供里长、亭长的凭证,证实家中确实贫困难以自给的,视情况按每半年发给三百钱或五百钱不等。这好像叫做补助?”游楚坐在一张空置的床榻上,对着张既笑道。

“德容,要不你去试试?不过这事得跟你们治剧科的教习说,然后再提请学监确认、同意之后才能发钱,就是过程有些麻烦。”

“我家中尚有余财,还不至于无法自给。”张既摇头拒绝了,他感慨道:“陛下兴太学、倡教化、庇寒家,实在是一位明君啊。”

第九十九章 簪缨子弟

“而世俗以门第相高,往往自矜其阀阅,而轻视他族为小姓。”吴氏重修族谱序

贾逵默默颔首表示赞同,他此行找亲友借了不少钱,只能勉强让自己捱到过年,之后就只能在长安找些抄书的事做。如今有了皇帝给他这些寒士的补助,简直是雪中送炭一般。贾逵感激之余,也打好了主意,一定要好生进学,用自己的才华来报效皇帝的恩情。

不仅是贾逵,许多凭借着几条不入眼的干肉、勉强识得字而进入太学的寒微之士,无不对皇帝心存感激。哪怕他们现在开始已经有些晚了,无论资质还是以后的成就,都可能比不上那些豪强士族的子弟,但他们对皇帝的赤诚与拥戴却是无与伦比的。

这就是皇帝在太学撒下的种子,尽管现在的太学并不尽如人意,只是他与众人博弈、妥协之后的产物。但皇帝相信,总有一天,这些入学的寒微之士,将会成为他最忠诚的拥趸、以及这个国家最坚定的基石。

“对了。”游楚忽然说道:“我住的地方就我和院监两个人,听说我那经营科的人少,等若是整个院子都是我的。等以后安定了,你们就来我那里炙狗肉吃、或者来躲清闲。”

张既想起了门口报名的场景,说道:“经营科人少?看来人还是都往明经科去了啊。”

“可不是,除了明经,就你们治剧科的人多,明法科的人也还行,至于经济与经营科的人,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游楚说完,随手翻了翻张既拿出来的书。

贾逵这时笑道:“毕竟明经科有好几位宿儒,太学祭酒杨公更是兼任明经博士,有这些人在明经授学,也无怪乎他们那些人逐名趋利了。”

“世人慕浮名、不好实务,这风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张既叹道。

“诶。”游楚突然说道:“你们治剧科也要学孝经?”

贾逵说道:“不仅是孝经、就连九章律是五科学子必修的书,此外还要在七经之中另外挑选一门当做选修,至于主修与辅修,那才是五科各自的内容。”

游楚瞠目结舌:“我还以为我只需读汜胜之书、夏小正之类的农书,没想到还要熟悉九章律”

“明法科不只要学九章律这种根本之法,还要学傍章、越宫律、以及法比都目等律令,总共九百零六卷。”门外突然响起一人清越的声音,只见两名年轻人各自带着奴仆迈步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相貌堂堂,仪态从容,十分引人注目。

刚才的话就是他说出来的,此刻他对着张既等人,下巴微抬,带有一丝傲气:“明法科不仅要学,还要能熟记在心,随时运用。可比我等辛苦多了。”

“在下左冯翊游楚,不知足下如何称呼?”游楚察言观色,知道对方定然是出自簪缨之家,少说也是一方名族,为了不使张既和贾逵尴尬,所以自报家门。

那年轻人愣了愣,在身边一人的悄声告知下,方才恍然:“喔,原来是冯翊游氏。”

说完,他便不再往下说了。

他身边站着的那人相貌平平,态度却很是亲善,代为说道:“在下京兆严象,这位是傅允,北地泥阳人。”

北地傅氏?

无论是张既还是贾逵,甚至是游楚都不由得愣住了。

北地傅氏的先祖是孝昭皇帝派遣西域的使者傅介子,以斩杀楼兰王而威服西域,几乎是能与定远侯班超相提并论的名臣。傅氏在近世的后人当中,最为有名的就是当廷驳斥弃凉之论、在抵御凉州叛乱的战争中壮烈殉国的汉阳太守傅燮。

皇帝自掌权以来便屡次加恩名臣之后,如盖勋、凉州三明等人的后辈无不得到皇帝的任用,傅燮的后人也不例外。他的儿子傅干如今已是省中八秘之一,同族傅睿曾为代郡太守、如今起复为右扶风,其子傅巽也被公府征辟,后拜为尚书郎。

傅允年纪十六,正是傅睿的次子,傅干、傅巽的兄弟。

父兄都在朝为官,家里又因为出过被皇帝赞为烈士的傅燮,而殊受皇帝及士人恩遇。傅允小小年纪,虽然家教甚严,自身也很有才华,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养成了待人接物十分傲慢的态度。

傅允任凭同行而来的严象代为介绍,自己却不经意的往屋子里打量了一阵。在看到房间里竟然摆着十张床榻,而且还没有隔间的时候,傅允眼角不由得抽了抽。

“我记得太学建有单独的院舍。”傅允轻声说道。

一旁的院监鲍初躬身答道:“有是有,不过太学现在主要是先建好明堂这些地方,其余的还没开始营造。”

“那我这些天住家里罢了。”说完,傅允转身就准备离去。

“按规矩,所有学子无论贵贱,都必须住学舍。”鲍初站在原地,身子动也没动,冷不防的说道:“这是国家亲自定的章程。”

集体宿舍,是为了培养学子的感情,锻炼学子的生活能力,也是为了给贫寒的学子一个安身之地。至于那些不屑于与人同居的世家子弟,皇帝的对策不是随他们住家里,而是在太学另辟一地,建造单独的小院落供给居住。

院落里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应有尽有,除了家眷以外,还允许自带奴仆入内。按照院落的规格和大以每月数百钱、甚至上千的租金租给这些世族子弟。

这样既能满足那些世族子弟的虚荣心和居住需求,又能用这笔租金当做贫寒士子的补助,等若是皇帝没有花一分一毫,就俘获了一大批寒士的心。

傅允正欲发作,见鲍初抬出了皇帝钦定的章程出来,也不得不泄了气:“也罢,不过是与别人一起住些日子而已。”

他摆了摆手,又说:“收拾收拾。”

身后的几个苍头奴仆立即应命,或是背着太学分发的床褥、或是抱着书箧,分工明确的开始整理。其中背着床褥的苍头瞧中了一处朝南的床榻,也不管那床榻上已放好了衾被,径直走了过去,将衾被掀了起来。

“诶!”游楚突然叫道:“你没瞧见么?这床有人睡的!”

“算了。”张既拉住了游楚,沉着脸将自己的衾被拿了回来,放到另一处空着的床榻上去了。

傅允对此置若罔闻,像是没见到一般,那苍头身为士族门下的家奴,也不盛气凌人,反倒礼貌的笑着,跟张既讲起了道理:“我家郎君年纪小、身子弱,足下年长体壮,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家奴最能体现一个门第的素质与家风,这个苍头的态度客气中带着傲慢,只是他没说什么恶言,反倒说了一番勉强过得去的理由,倒让张既等人想发作斥骂而不得。

游楚到底不敢得罪傅氏,却也待不下去,只好跺了跺脚,气愤的走了。

张既与贾逵互视一眼,也跟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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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碗转麹尘

“客来正月九,庭迸鹅黄柳。对坐细论文,烹茶香胜酒。”客来

初平三年九月二十。

长安,未央宫。

在如酷暑般热了几天后,秋雨终于降下了。末端翘起的飞檐将滴落的雨水聚成一道优雅的弧度,墨色的阴云压在天空,几乎挨到了宣室的屋顶。

雨水噼里啪啦的打在瓦片上、台阶上,让人心烦意乱。偶尔传来几声鸟叫,顺着看过去,会见一只全身翠绿的鸟儿展开翅膀,低空滑翔,从一处殿宇檐下飞进另一处殿宇檐下。

王辅因早晨睡过了头,忙着进宫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赶到了石渠阁,这时秘书监自秘书令射坚以下,都在忙着翻阅书籍。

皇帝前些天颁了诏书,要从石渠、天禄等秘府藏书中,挑选出一些除了兵书、史书、谶纬图籍以及宫廷机密档案之外的书籍,并将其分门别类的整理出来。

这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宫廷藏书少说也有数万卷,要从中按要求遴选出来,哪怕十来个人的秘书监全体开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为此,皇帝还特意让兰台令史蔡邕参与了进来,借助他对各类书籍的熟知程度,减少一定程度的工作量。

为什么要特意整理这些书籍,一是由于这些书自打从雒阳运来以后就一直没管过,不同种类的书混在一起,难以及时查阅。二是由于太学新建,皇帝打算在太学内建一座延阁,专用来收藏诸子百类的书籍,以供儒师学子翻阅。

至于印刷与纸张的问题,这个并不用担心,如今距蔡伦改进造纸术已有近百年,纸张已经开始使用。比如当下最出名的书法家兼造纸家左伯所造的纸张被时人称赞为研妙辉光,件将之墨,一点如漆,用左伯改进的方法造的纸也叫左伯纸。

左伯纸的原料多用麻和桑皮,其实所有含纤维的东西都能用来造纸,只是一个用碱去除胶质的问题罢了。皇帝已经让将作监带工匠去试了,相信很快就能进一步减少造纸的成本、以及增加原料来源。

再就是印刷术,皇帝也通过印章这类物件点醒了工匠,制作起来也只是时间问题。这种没有生产力和时代限制的技术,对当时宫廷御用的匠人来说,不存在什么技术难度,缺的只是一个启发。

印刷术与造纸术的问题逐一得到解决后,现在的问题就只是整理出宫廷藏书中哪些适合拿出去给太学生看、哪些不适合给太学生看的书就可以了,之后的事情就只是交付工匠印刷编卷而已。

王辅对书籍没有兴趣,更没有参与整理的意思,他绕过几个大书箧和散乱在地的书简,走到秘书郎裴潜身边,悄悄问道:“君上何时来?”

“陛下的行踪,岂是我等臣子能探听的?”裴潜咧嘴笑道,直起腰,一手拿着书简,一手捶着腰:“诶这事真累人,还不如坐在席上抄书习字呢。”

“你少来。”王辅低声道,手却自觉的伸向裴潜的后腰,轻轻帮他揉了几下:“今天没过来?”

“这么大的雨,就算是车驾扈从,一路上也不好走吧?”裴潜收起了笑,轻声说道:“你有事要上禀?”

王辅想了想,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喔。”裴潜随即答了一句,很识趣的没有继续问下去,摆了摆手说:“那你可自行谒宣室,反正你也不喜欢整理这些书。”

王辅点点头,正如他来一样,静悄悄的出门去了。

从石渠阁到宣室有好一段距离,王辅赶到宣室殿旁边的庑廊上的时候,裤脚都已湿透。他在廊下跺了跺脚,在光滑的地板上踩出几块湿漉漉的脚印,抱怨的说道:“嘿,这雨还是斜着飘的!伞都遮不住!”

小黄门穆顺见他过来,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来见礼问好,一边使人去拿热汤,一边笑道:“难为王郎冒这么大的雨过来!刚才国家还说如此大雨,干脆就不见外臣算了,可既然是王郎过来,奴婢这就去禀报。”

说完便疾步走回宣室,王辅手捧着碗热汤,在廊下吹着冰冷的秋风,看见羽林郎侯折直挺挺的站着,任凭风雨同样打湿了他的衣襟也不为所动。

王辅心中一动,正要上前与他搭讪几句,这时穆顺又很快跑了回来,笑呵呵的说道:“王郎,国家叫你进去呢!”

在经过侯折时,王辅冲侯折点了点头,临去前又再度看了一眼,忽然说道:“穆黄门,一会给他来碗热汤喝,君上的羽林亲军,怎么也不能冷着了。”

才进了暖烘烘的宣室殿,王辅便听见左边房间里传来皇帝的声音:“是王辅么?快进来!”

王辅连忙应了一声,几步跨进去,稽首道:“秘书郎臣辅,叩见君上!”

说罢,王辅大着胆子抬起了头,只见皇帝正一人坐在铺了软垫的席上,靠着墙凭窗赏雨。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简牍、帛书,旁边放着笔墨砚,还有一只双耳漆木碗,正飘着袅袅热汽。

“近前来坐。”皇帝笑着招呼道,伸手指了指面前那只椭圆形的浅底双耳木碗:“要不要喝口这个?”

说完,也不待王辅的回应,径直说:“穆顺,给王辅倒一碗。”

王辅双手接过穆顺递来的碗,凑到嘴边啜了一小口,一股微涩的温水立即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咳!这,这是什么?”王辅从没喝过这样难喝的饮品,忍不住呛了几口,他低头看了看,发觉朱红色的碗里盛装着淡黄色的液体,还有几片叶子漂浮在碗底。

“这个叫做茶。”皇帝有些自得的说完,复又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字,并将其递了过来。

王辅放下碗,凑近一看:“荼?”

可说完又暗觉奇怪,皇帝这字怎么还少写了一笔,难不成是写错了?

“不是荼字,我将其减了一笔,叫做茶。”皇帝说道:“你喝的这个就是用茶叶炒制之后沏成的。”爱看小说的你,怎能不关注这个公众号,v信搜索:rdww444或热度网文,一起畅聊网文吧~

第一百零一章 乖嘴蜜舌

“捐弃阶资,幸进者不以为奖励之公,而阴喜进取之独巧。”清史稿选举志五

王辅又低头闻了闻味道,这才恍然道:“这不就是荼荈么?臣听说这个东西要先烤焦,然后捣成末,用热水浇烫,还要加些葱姜之类的东西。喝了之后不仅能醒酒、还能提神解困。臣以前喝醉了,常用这个来解酒。”

他不明白皇帝为何要给他这个药,只见皇帝莞尔一笑,转而说道:“我近来连夜看书,为了提神,太医令就进献了你说的这个荼荈。提神倒是有效,就是太难喝,我让太医将这个改了个法子去烹煮,功效不变,味道却比以前要好。”

王辅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里说这个东西比以前还要难喝。不过他转念一想,皇帝对这种小道如此郑重其事,还特意为其创造了一个字,可见皇帝是真的喜欢弄些小东西的。

眼下正流传着这样一个风言风语,说皇帝从骑射而改进马镫、马蹄铁从玺印而得来启发,让工匠研制出了印刷之法又为了方便习字而督促匠人改进造纸术。

虽然每件事都有其因由,不是无中生有,而且每件技艺都于世有益,展现了皇帝对于这种旁门左道有着独特的天赋。但皇帝的这种行为,未免有些太过于注重这等奇巧末技了,甚至与他树立的明君形象有些不符。

古时明君,谁不是忧心国事、治烦理剧,就算有个人爱好,那也只是喜欢音乐、辞赋而已,有几个犹如工匠一般做这做哪的?

王辅为此而感到担忧,他本来打算投其所好,将善于制作的马钧举荐给皇帝,然后顺带引出自己的想法。但是有了这个流言之后,自己要做的事恐怕会很难办。

然而皇帝似乎并没有将流言放在心上,甚至还研制出了茶这种看似毫无益处的东西,可见皇帝是真的对这些小道感兴趣,就像他的生父孝灵皇帝对辞赋书法的兴趣一样。

“唯,君上新创茶字,又改进烹制之法,实乃天赐聪慧,是臣下所不能及。”王辅奉承道。

皇帝得意的一笑,复又正色说:“此小技而已,你冒雨前来,是要说昨日太学的事?”

“唯。”王辅赶紧将昨天所见的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在提到太学报名的情况时,皇帝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说道:“报明经的人还真是趋之若鹜,你可见到报名的人中,是冠姓大族的子弟多些,还是寒微单家的子弟多些?”

王辅回忆道:“一听说太学录生不限家世、束脩又少,是故三辅一带有许多寒家子弟试图登门。只不过有识字句读方可入太学的条件在,最后多是冠姓子弟入学。”

在这个时代能读得起书的最差都是小地主、小豪强,这些小地主豪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寒门,他们除了声望与经济基础比不上那些望族以外,在本质上依然是属于统治阶层的一员。

而真正贫寒的底层人民,要想接触到知识就只能靠运气,最后能出人头地的实在凤毛麟角。

皇帝迫切需要的是一批真正的底层寒门做他的基本盘,只是太学的门槛不能设得太低,总得考虑到士族的意见,所以皇帝只得用别的法子来转进。本次最终能有一批侥幸识字的寒士入学,就已经算是达成皇帝的预期了,至于数量,倒不必太过强求。

“臣在太学门前,遇到了一个人。”王辅小心看了眼皇帝,说道:“此人名唤马钧,因为口吃而被胥吏刁难,不得入学。臣见他家境寒微,品性端正,这才与他结交。没料到此人心有巧思,善于营造雕琢,臣想着君上近来颇好此道,故而”

“马钧?”皇帝微微抬起眉头,有些讶然:“想不到你还能遇见这等人物。”

王辅见状,底气更足了,道:“唯,臣下不忍见此人流落在外,故而荐举于陛前,望君上睿鉴。”

皇帝突然笑了,像是第一次认识王辅似得看着对方。

他知道王辅喜欢投机钻营,只是没想到这次居然撞到了点子上,似乎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皇帝试探说道:“这人声名不显,我如何能用他?你也不像是贸然引荐的样子,应是另有一番说法吧?”

“君上睿鉴。”自己的想法被皇帝看穿,王辅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不知君上可曾还记得鸿都门学?”

孝灵皇帝喜欢书法辞赋以及音乐,于是在鸿都门下设学,募学子习练,并以高第者录官。最后遭到几乎所有士人的抵制与反对,因为苦心钻研经义的人晋升艰难,而研究旁门左道的人却能以此幸进,士人心里自然会不服气。

鸿都门学的开设,除了是孝灵皇帝的个人兴趣以外,无疑也是对纯经学取士以及地主豪强对教育、舆论垄断的一个挑战。虽然他最后还是失败了,但也给了皇帝很大的启发。

皇帝在设计太学新制的时候,就曾考虑过增设工科,专门负责研究发明农用、军用以及民用技术,并借此将新技术推广开去,把生产技术转化为生产力,促进社会的发展。

为了营造研发技术的氛围,势必要提高工匠的地位与待遇,也要给予工科在太学与明经等科相同的地位,甚至还要在相关部门提供职位。

如此一来,就又会陷入鸿都门学遭遇的困境,有前车之鉴,皇帝自然不会重蹈覆辙,而是要选一条更为迂回的法子。比如在传授农业知识为主的经营科就夹杂了些许水利工程的内容,等到经营科未遭受多少阻力、顺利设置之后,皇帝就要准备开始下一步的动作了。

皇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语气有些捉摸不定:“你是说以习练书法、辞赋、琴瑟为主,并以此拜官的鸿都门学?”

王辅低眸盯着碗里悬浮着的茶叶,说道:“唯,臣下的想法是效仿鸿都门学,专为君上钻研巧技。”

他的想法很简单,也很露骨,就是想寻个由头招募巧匠,投其所好,制造或是改进一些小东西来讨皇帝的欢心此外,若是能真的重建鸿都门学,那这些人就将会收录为官,作为提倡者的王辅必然会瞬间拥有大批在朝的支持者,这对于他王氏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这才十五六岁、又未曾在史册留名的王辅能想到这种图谋,还真不枉他整日在秘书监跟法正、裴潜这些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之下,可以说是智谋渐长,皇帝在心里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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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德泽恩被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

“你有这份心,自己在府中蓄养门客不就好了么?若真弄出什么新奇玩意了,你再呈上不迟。”皇帝似笑非笑的说道:“而且,你这想法有跟舅父说么?”

王辅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低下头说道:“未曾。”

皇帝呵呵一笑,挪身站起,闲适的踱着步,王辅不敢继续坐着,跟着站了起来。

只听皇帝说道:“这就是你做事稍欠考虑、毫不周详的表现,你自己在家闭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必搞那么大?你自己回去以后好生想想吧,以后要做什么事,要先问你阿翁的意见。”

见皇帝拒绝了开鸿都门学与太学对立的提请,王辅不免有些失望,但也并没有因此灰心。至少皇帝同意了他可以私自蓄养相关的匠人在府里,还暗示他可以钻研些新奇玩意进献,有了这句话,他至少能确认皇帝对小道还是很上心的。

而且有了皇帝的背书,他回去后也不担心父亲王斌会如何责备他。

“还有,你也别整日袖手无事,秘书监众人都在忙于整理图籍,你身为秘书郎,也得多干些本职正事。”皇帝突然严肃着说:“别尽想着游猎娱乐,多跟法正、裴潜他们学学!”

“唯、唯!”王辅忙不迭的应下,这时肚子却不由得叫了起来。

皇帝莞尔道:“怎么?还没到时候你就饿了?”

王辅赧颜道:“臣今早起晚了,怕误了入宫的时辰,所以没来得及”

皇帝没好气的摆了摆手,道:“你退下吧,去太官哪,让他给你弄点吃食。”

太官赐食是对臣子的恩遇,王辅身为皇帝表兄,时常受到这个待遇,已经见怪不怪了:“臣叩谢陛下恩赏。”

王辅走后,皇帝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开太学只是第一步,之后要建的工科、策试取士等种种有关教育、选官体制的改革才是重中之重,也是最为艰难的一步。

皇帝看着窗外如乱珠四溅的雨滴,出了好一阵子神,这才转过脸对穆顺说道:“去传赵温过来。”

过了很久,太常赵温才冒着大雨赶来,他稽首行礼过后,与皇帝打了个照面,发现皇帝正在窗边借着天光看书。

赵温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忙低下头去:“太常臣温叩见陛下!”

雨水在外拍拍打打,间或有些雨水飞进殿内,皇帝皱了皱眉,让穆顺将窗合上了。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全赖透窗而来的铅色天光,还有几盏灯火照出的微黄温暖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闷,皇帝搁下书,微微叹息一声,说道:“赵公丧仪办的怎么样了?”

赵温眼圈一红,叩首道:“前些日子已经入葬了,只是亡兄有遗志,希望以后能葬回故土。”

“蜀道艰难,汉中又有张鲁阻绝行旅。”皇帝摇了摇头,无不惋惜的说:“我本想因此动兵南下,惜乎再过两个月就要入冬,而且凉州、并州哪里未有克定,一时难以成行只好暂时委屈赵公了。”

听到皇帝为了让赵谦葬回故土而有意动兵南下,不论这话有几分真,光是说出来就足以表示皇帝对赵谦的看重与悼念了。这是莫大的哀荣,赵温顿时泪如雨下,再次伏地叩首道:“臣代亡兄叩谢陛下厚恩!”

他心怀激荡,一时语无伦次:“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这是亡兄生前常说的话。亡兄久在病榻,尝尽病痛折磨,如今一去,也算是、也算是”

“病觉死生真大事。”皇帝深呼一口气,缓缓说道:“你也不要太过感伤,圣人都难逃一死,何况其他?你继承赵公遗志,当勠力辅佐,朝廷早日打通蜀道,赵公也能早早返乡。”

“臣谨喏。”赵温抽噎说。

皇帝假咳一声,说起了正事:“你这几日忙于丧仪,我本想给你几天假,可是太学开办在即,离不得你这位总持其事的,只好委屈你了。”

“不、不。”赵温抬袖揾了把泪,说:“陛下已为亡兄罢朝三日,赠与哀荣,臣感佩至极,只想着今早报效厚恩,岂敢闲居?”

他早知皇帝为何传唤他来,是故有所准备,从袖中抽出一份简牍,双手将其奉在头顶:“此乃太学五科,各自录入的人数。由于陛下已有明诏,命三辅、河东、弘农等司隶七郡各荐举年轻才俊十人入学,故而太学应行自募九百余人。”

“各郡荐举的士子都来了么?”皇帝没有让穆顺去接,径直问道。

赵温保持着双手奉简的动作,说:“除了河南路程稍远以外,其余各郡的大致都来了。”

“五科各录学子几何?”

赵温迟疑了一下,答道:“明经科此次有五百人,治剧科有两百人、明法科有百余人,经济、经营等科共录数十余人。”

殿内一时沉默了,赵温心情经过一番大起大落,此时也镇静下来。他知道皇帝绝不会满意这个结果,但倘若皇帝有意要改变这种情况,那么赵温将会视激进程度给予一定的支持。

“这么多人全让明经科教去了,那我留经济、经营等科的博士、教习做什么?”皇帝把手一招,让穆顺从快举僵了的赵温手中取来简牍,展开看了看:“明经科三个博士、六个教习,忙得过来么?”

“陛下,这些学子无不是自愿投录,他们心向经义、又仰慕韩公等人声名”

“这可不能由着他们。”皇帝把简牍往桌案上一拍,冷然道。

“唯。”赵温立马收住了口,谨慎的说道:“敢问陛下的意思是?”

“调剂。”看到赵温疑惑的神色,皇帝解释道:“太学五科,每科定额两百人,明经科多出来的这三百人一概调到别的科去,这就是调剂。”

赵温讶然,下意识的反驳道:“陛下,彼等学子无不是为了研习经义而报读明经,若是一概调往他处,岂如人愿?而且该调谁、不该调谁,总得有个定规才是,不然恐会有人私下妄议。”爱看小说的你,怎能不关注这个公众号,v信搜索:rdww444或热度网文,一起畅聊网文吧~

第一百零三章 推身致君

“一心齐志,上与等之,下不违令,动从君命。”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

“不遂人意又如何?他们难道还舍得辍学了不成?”皇帝冷笑道:“你直接发太常府的公牍给太学,让明经的几个博士组织那些学子,现场组织行文策试,按优劣排名,两百名以外的全都调往他处。若真有弃学不读的,当真以为太学是想读就读、想走就走的?既然交了凭证和束脩,那就得老老实实完成太学的学业,一切按太学的规矩来。”

说完,皇帝忽又问道:“原本给太学定的几条学规,其中一条是怎么说的?”

太学共有十三条学规,涉及到各方面的内容,比如不得非议朝廷、不得叛逆人伦、不得违法犯事、不得以所学事外国、不得私下聚斗等等,其中就有对擅自退学的处罚。

赵温知道皇帝问的是哪一条,只是他当初与众人跟皇帝一同定下这些基本学规的时候,还道皇帝对擅自退学未免太过杞人忧天,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是皇帝早给自己预留的应对手段。

见赵温哑然无语,皇帝自顾自的说道:“擅自弃学者,以蔑视朝廷、狂行不悖论处。尚书台及各府给该生记档,十年之内不得征辟荐举。”

“这、这是否应先传告祭酒等人?”赵温想说这事应该让利益攸关的杨氏等人参与进来讨论,没料到皇帝却说:

“祭酒管学、仆射管政,彼此两不干涉、互不越权,这是一开始就定好了的规矩。”皇帝直盯着赵温说道:“你只管与仆射潘勖去说,这事杨懿只负责召集博士出题准备策试,其余的不用他管。”

赵温不敢与皇帝对视,立即俯身答道:“臣谨喏。”

“此外,我听说报太学的士子中间,有许多谎报年龄的?”皇帝问道,这是王辅先前对他说的事情,说是有的人为了入太学,十二岁谎称十五岁,相貌老些、身子高些就自称十八岁,结果被查了出来,一一清退了。

此事赵温也有所耳闻,他当时还没放在心上,毕竟谎报年龄的事在以前也不是没有,只要甄别出来就可以了。却是不知道皇帝突然问起这个来是什么意思?

皇帝说道:“德业教化、经义传习,即便是圣人也得少而学之,使道合乎本性,浑若天成。是故蒙童稚子,亦当使入庠序,先识字明礼,尔后再传经义。依我看,这太学之中理应增添童子学,专收十四以下、十岁以上的童子,授以句读认字之法,教习孝经大义。等到了十五岁再统一策试,优者录入太学五科,劣者黜退。”

赵温接着皇帝的话音说道:“这个事情,大可广开地方庠序,任凭地方办学,似乎不宜由太学来做此事?”

“你不懂。”

其实这才是皇帝隐藏在太学背后的真实意图,什么太学五科、分科策试都不过是混淆视听,只要他从寒微之家出身蒙童抓起,时时培养,不消数年便可改变太学豪强士子与寒门士子的比例。

这个时候,皇帝又岂会将开办庠序的事情交给地方去处理?地方胥吏管不管得了是一方面、他手中有没有那么多的优质教师资源是另一方面,所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皇帝是不会把主办教育的权力下交给地方的。

皇帝指了指赵温,正色道:“这童子学,我打算比照羽林孤儿的往例来办,今后但凡南北军将士遗孤、或是臣子遗孤,皆可入学,以示朝廷优养功臣之意。”

“可是。”赵温不是要阻拦皇帝,而是要事先想出别人可能会提出的反对意见,然后在皇帝这里得到确切的回复,这样才能心里有底,帮皇帝推行起来也事半功倍:“太学的博士、教习无不是名士儒生,让他们教童龄稚子,未免有失大体。”

皇帝心中早有成算,此时侃侃而谈:“前些时日让种公在宣平城楼策试儒生,不是分了上中下三第么?如今上第者已拜为太学教习,辅佐博士授业,至于中第者、以及下第者中的年老之辈,正好可以托付给童子学,权做开蒙之师。”

赵温想了下,最后问道:“唯,不知这童子学该是何规制、人数几何、以及入学的条件是否对照太学?”

皇帝这时从桌案上拿出一卷纸,将其展开,内容是将作监的匠人绘制的太学建筑草图。赵温凑过去看了看,发现建成后的太学规格直追宫殿。

门前的双阙是本属于明光宫的旧物,中轴线上是一座礼仪、考试功能的明堂,明堂的左前方与右前方、以及左右两侧俱是教学区。明堂后面的大片区域则是学子居住的学舍、用以藏书的延阁,还有湖泽亭台等休闲的场所。

皇帝指了指太学西北处湖泽的一片空地,说道:“就在此地建造屋宇学舍,童子学今后就叫蒙学,入学童子皆称童生,太学士子皆称学生。蒙学设直讲若干,秩同太学教习,其上设司业一名,直属太学仆射,嗯就由路粹来做这个司业吧。”

路粹是蔡邕的门生,初平中,随车驾至长安,其人善辞赋,年纪与资历也都合适。

如何用人决事,那是皇帝的权力,赵温不敢置喙,点头称是。

“至于人数,先定三百人,我自会诏南北军提请合适的将士遗孤、若还有缺额的,就从民间搜寻适龄孤儿。”皇帝说道:“入学条件很简单,不需要识字,只要年纪适合即可,束脩由朝廷代付。”

赵温奉承道:“唯,陛下厚遇忠良之后,实属旷绝,放诸前世三代亦未有陛下之恩重。如今既有太学五科、又有遗孤蒙学,假以时日,天下何愁不兴?臣谨为陛下贺。”

皇帝笑道:“若无赵卿,此事也不会太过顺遂。此事你可着手去做,尚书台自有诏书予你。”

自从上个月的廷议以皇帝的胜利宣告结束后,皇帝手中的权力大增,已经可以直接绕过尚书台给外臣发号施令、并且能得到外臣的奉行,事后只需再让尚书台补发诏书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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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渭桥踏麦

“多往嬉游,跳掷践踏,颇为喧扰。”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一

萧瑟冰冷的秋雨,在经过一晚上的淅淅沥沥之后,到了近午时分终于渐次停歇。按说秋雨不及夏雨暴烈、也不及夏雨水量充足,可偏偏在一夜之间让渭河涨了几分,险些将渭桥的桥墩给全数没在水里。

渭桥两岸除了来往不绝的商旅行人以外,还有大片来不及收割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末梢还沾着些许雨滴,让麦穗更加沉重。数名农夫挥舞农具,弯着腰在田地里辛苦劳作着,时不时的在无边麦海里起伏着腰背,仿佛不知疲倦似得。

偶尔累了,他们也会直起腰,抹把额头与脖颈之间的汗,看一看渭桥上来来往往的车马、渭河上漂泊着的船只。

数辆马车带着尘土打桥上经过,车壁四角挂着的铜铃轻轻摇晃出清越的响声,音色清亮。

一名年纪约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坐在车中,浑身透着常人所没有的贵气。哪怕经过长途跋涉,身心早已疲惫,他仍然挺直着腰背,保持着士族高门才有的风度,只是从他的眉梢间仍能寻出几分困倦之色。

“公子,过了渭桥,咱们就算是到长安了。”车夫在前头挥了个鞭花,大声说道。

“嗯。”少年轻轻应了一声,低垂着眼睑,也不管车夫听没听见。

许是旅途太过无聊、又或是即将到达目的地,车夫一下子放开了,他坐在车辕上,自顾自的说道:“要不是在路上遇到那场大雨,耽误了功夫,咱们这会早就到长安了。也不知道过了期限,太学还会不会”

“你想这么多做什么?我们有右扶风发给的荐举凭证,而去情有可原,太学不会拒我于门外。”少年不耐的说道:“若真是过期不候,那我们就打道回去,我家也不少那些书读。”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车夫连忙说道:“夫人可都说了,这太学可不仅仅是为了,今后无论是结交宦仕、还是拜访名师,有个太学生的身份都是再好不过的。”

少年正准备再说下去,却听见车后的官道上传来一片马蹄声,马蹄声十分轻快,大约是十几匹马的样子。

伴随着马蹄声的,还有路边的阵阵慌乱之声、以及雀跃的笑声。

“尊驾!求尊驾勒马,莫要害苦了小民啊!”

少年忍不住往外看去,原来是群十几二十岁的青年,正在路边跃马驰骋着,像是纨绔子弟在淘气取闹。他们一会在大道上撒欢奔驰,一会像是控制不住马匹一样,纵马冲入田野之中,践踏麦禾。

田间的农夫不敢上前,只得跪在地上不断的苦苦哀求着。

那些骑士犹自不顾,反倒放任马匹啃食麦穗,嘴里叽里咕噜的说着奇怪的语言。

“这都是羌人。”车夫喃喃道:“长安附近怎么会有这样的羌人?”

“停车。”少年立即吩咐道,待车子停下了,他方才走了出来。

这群骑士领头的是一个骑白马、着锦袍的年轻人,他在马上昂然挺立,手中凌空抽打着鞭花。他看似骄纵癫狂,其实很小心的没有抽到路人,似乎只是想以此为乐,看路人被惊慌驱散。

只见他把两指放在嘴里,朝天吹了一个尖锐的呼哨。这群人便嘻嘻哈哈的策马迎了过来,围着骑白马的年轻人在路边闹腾。

人群中,少年眺目远望,隐约看见那骑白马的青年有张很英武的脸。

他看在眼里,心里暗道:此人虽然身手不凡,但行迹放肆,不知道是哪家的将种。

这群人倒也没有玩闹多久,他们聚在一起往城门而去,每个人浑身撒发着臭汗,马鞍旁无不挂满了野兔之类的猎物,显然是刚刚打猎归来。

少年强忍着恼怒,眼睁睁的看着这群人打他身边经过。

如果现今的长安城尽是这等纨绔的话,那他还真是来错了。

这时,骑士中为首的一人注意到了这个气质不凡的少年,目光忍不住瞥了一眼少年身旁的车驾,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令明。”骑在白马之上的正是马超,他在长安憋了太长时间了,总算等到父亲马腾入城朝觐。拜官封赏之后,他这才得以与众人出城肆意宣泄一番。

庞德仍旧回头看着那车驾,忽然拉住了缰绳,停了下来。

“你识得他?”马超跟着停下,疑惑道。

庞德摇了摇头,眼神紧盯着驾车的一匹驽马:“我不认识,但我识得这马,好好的良驹,居然用来拉车,实在是可恨。”

“良驹?”马超顺着庞德的眼光看去,只见那匹拉车的马通体黄色,唯独那豁着牙的嘴巴是黑色,而且形貌极丑,完全不像是匹良驹该有的样子。

马超失笑道:“你莫要看错了,这么一匹驽马,那是什么良驹?”

身后一干亲兵、羌骑也跟着七嘴八舌的附和着。

马超笑完,见庞德依然不舍以及惋惜的看着那匹马,忽然想试试其父马腾与韩遂平常拉拢亲信的手段,于是说道:“你若是喜欢,我这就去替你买来,料那家人也是个不识货的。”

说着,马超便骑马回到少年跟前,笑道:“在下扶风马超,家父是朝廷平狄将军,未请教足下尊姓?”

那少年上下打量着马超,冷言道:“你就是马腾的儿子?”

“放肆!”马超身后一人忽然叫道:“你竟敢直呼将军尊讳!”

马超向后一摆手,止住了那人接下来的呵斥,同时面色也沉了下来。他心里到底还知道些分寸,要先摸清对方的底细,再看是否发作:“未请教足下尊姓?”

少年全然不惧马超身后的若干骑士,坦然的说道:“扶风苏则。”

马超脸色立时变了变,扶风苏氏的名号往上可以溯源到随卫青击匈奴有功的平陵侯苏建,甚至是之后的麒麟阁功臣苏武都是扶风苏氏出身。可谓是世二千石的世家,若不是之后逐渐式微,扶风马氏未必能盖过他的名头。

他并不怀疑对方的身份是否造假,毕竟车驾可以伪造,但一个人的气质是无论如何是伪装不了的。

马超作色道:“高门子弟,就是这么当着儿子的面直呼其父名讳的么?”

“己欲立而立人。”苏则说完,竟是不愿在待下去,转身上车,吩咐车夫起行。

马超愤懑不已,按他以往的脾性,早将苏则从车上拽下来用马鞭抽上一顿了。可他现在不行,无论是碍于对方的家世,还是由于这里是天子脚下,他父亲刚从良不久,实在不能因此得罪一个世家大族。

再回去的路上,庞德歉然道:“早知如此,就不该为那马驻足。”

马超闻言,有些不满的看了庞德一眼,这眼神转瞬即逝,就连庞德都未曾发觉。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一百零五章 郡邸宿论

“郡国朝宿之舍,在京师者率名邸。”汉书帝纪四颜师古注

长安城,汉阳邸。

邸舍,是指各地州、郡、国、县等地方行政机关派驻在首都的办事机构,用以提供地方上计吏入长安时食宿、并且用来及时观望朝廷局势,这是自秦汉发源的邸舍制度,同时也是后世驻京办事处的前身。

汉阳邸就是凉州汉阳郡设立在长安的郡邸、办事处。

在赵谦死后的第二天,观望许久的马腾、韩遂这才款款而至,他们一来就受到了朝中上下的热情欢迎,皇帝第一时间召见了他们,亲口许诺不咎昔日之罪,并赐下封赏,拜韩遂为凉州刺史、马腾为平狄将军。

朝廷的这番表现让马腾彻底放下心头顾虑,开始放心享受在长安的日子。

马腾的安心自有他的理由,韩遂的忧心也有他的道理。

朝中巨擘之一、司徒录尚书事马日磾早已默认马腾的身份,是属于扶风马氏的旁支。今后凭借马日磾的关系,马腾说什么也能飞黄腾达,而别看韩遂坐镇一方,待过几年,谁家日子过得好还不是一目了然?

韩遂担忧自己今后可能会屈居马腾之下,心中隐隐有些妒忌,看向马腾的眼神也就有些不自然了:“足下承先人遗泽,光耀门第,实在是让小弟愧煞。”

马腾注意到了韩遂在称呼上的改变,乐呵呵的笑道:“若非朝廷宽赦、司徒马公睿鉴,我又何能重返官身,回归宗族?”

韩遂手把着杯盏,若无其事的说道:“是啊,想当初我等起兵,彼此扶持,共历艰难。如今既已安定,足下今后长居京畿,小弟不日就要赶赴金城,以后再要相见可就难呐。”

马腾没听懂韩遂话里的意思,正欲细问,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你又出去乱跑?”马腾厉声道。

话音刚落,却见马超牵着马打庭下经过,身后还跟着十数名同样牵着马的骑士。

“阿翁!”马超把缰绳甩到苍头手上,迈步走了进来,说:“我刚与令明他们去了城北游猎。”

“这里是长安,多得是豪强望族,你少给我惹事。”马腾告诫说道。

“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得,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么?”马超忍不住叫屈,忽然又低声说道:“令明又跟阿翁你说什么了?”

马腾看到他这样子,就知道对方一定是在外面闯过祸,细问之下,原来只是策马外出时踩了农人的麦子:“若是寻常人家的麦,且不用管他,若是寄托在别家门下的,就得遗金致歉。切不可闹出人命,我父子才归顺不久,即便有马氏家名,但终归得谨慎些。”

韩遂见马腾一本正经的以马氏后人自居,全然未曾想过马日磾是不是真心接纳,不免感到好笑:“幸而朝廷未有爱农惜物的律令,不过也无妨,足下门第高贵,朝廷正是倚重足下的时候,再如何也不会罚到足下。”

马腾久居羌旅,虽常自称是马氏之后,但由于出身卑微,又参与叛乱,故而这么些年根本无人承认。直到这次归顺之后,得到了马氏当家人马日磾的背书与接纳,他这才能正式以马援后人自居。

无论是返祖归宗、还是攀附豪强之家,都让马腾的阶层提升了无数个档次,远在韩遂之上,再也不会出现以往与韩遂在凉州平起平坐的情形了。

马腾为名利所惑,还沉浸在重返豪族阶层的喜悦里,一时竟无暇顾及到韩遂话里的讥讽。

韩遂觉得无趣,转头对马超说道:“马健勇这些天还是白身,可以没什么顾忌,等到入学之后,那就得处处时时都要讲规矩了。”

马腾笑脸一收,接着说道:“文约说的是,陛下已经下诏,特许你入太学读明经。太学明经科的学子多是簪缨世家出身,你可得好生结交,绝不能给我惹出事来!”

“太学?”马超惊道:“不该是入宫去做郎官么?庞德都是羽林郎。”

庞德做过郡吏、州从事,不过是凉州南安郡的小豪强罢了,以前跟随在未得到马氏承认的马腾身边,马腾还会高看他一眼。现在自己的身份与形势都不同以往,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自然发生了改变。

“他哪能跟你比?”马腾说道:“入太学后多结识簪缨良俊,过三年无论策试能不能过都不干紧要,我自会给你寻一个军职。庞德成了羽林郎再如何也不过只是征战封将吧?哪能及你?”

马超犹自不情愿:“可那经书我自幼就看不惯,这下还让我学三年当初新息侯不读齐诗,不照样成就功业?”

“你年未及冠,是该读些学问,我家虽出过新息侯这等战功起家的勋臣,但其后还不是靠马南郡以经学传家?”马腾睁着圆目,说道:“就连当今司徒都是博学之士,我也不要你做博士,至少这经书得疏通略懂吧?不然以后别人将如何看待我家?”

马南郡就是指大儒马融,门生千人,卢植、郑玄都是他的学生。扶风马氏就是靠着马援创下的基业,马融光大的声望,这才成为关西数一数二的豪门望族。

话及于此,马超也不好反驳,沮丧地退下了。

马腾见马超离去后,这才对韩遂说道:“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心?”

韩遂笑了笑,没有接话,他说:“令郎得入太学,可以说是足下恩荫。可这庞德他本不过曾为凉州从事,还是足下的一员部将。足下可有想过,陛下是如何得知此人姓名、又是何故拔擢?”

这个问题马腾也曾想过,他对此的解释是:“想必是要分我之势,可庞德非我亲信,不掌亲兵,陛下调走他,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关碍之处,我反倒能将庞德的人收入麾下。”

“没这么简单。”韩遂沉声道:“你手下带来的那几千兵马本就归顺于你,陛下不往里面安插人手,反倒还调走庞德这个外姓,难道真是要分你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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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顽嚣不友

“逮迹其自为,则因循惰弛,罕克自强,措心积虑,甘心为小人,而不以为病。”西畴常言

桌案上摆了酒和一些肉食菜类,伺候的苍头奴仆早已经被遣散出去,屋中唯有马腾和韩遂相对而坐。眼前虽是美酒佳肴,两人却各有心思,都没有动箸的意思。

马腾接着刚才的话,说道:“愿闻其详。”

“这得从司徒马公说起。”韩遂这时拿起箸筷,徐徐轻点几下,道:“马公认足下为亲,在旁人看来,是为朝廷安抚将军。但就我所见,此事多半出自马公的私心。”

“私心?”马腾心里一动,两手按着双膝,身子稍稍前倾,皱眉说道:“是想拿我做军中外援?给他助长声势?”

韩遂颔首道:“正是此理,朝廷三方如鼎而立,车骑将军董承麾下直属有大批将士,这暂且不说,就连杨氏都有亲族担任军职,虽为护羌校尉、驻地遥远,但也不容小觑。司徒马公看似势大,其实身在泥淖、举步维艰。”

“所以马公就得仰仗我?”马腾嗤的一声笑了:“我手下不过四千多人,论精锐、论甲兵,都比不上樊稠等人的部众,更遑论南北军了。他若真要假我为势,那就该拿出本钱来,一个马氏的家名,还不足以让我用身家托付。”

韩遂冷笑道:“这还由不得你从壁上观,就你这点本钱,哪够与人商量?”

“你这是何意?”马腾目光霍地一跳,吃惊地盯着韩遂,道:“我不愿给他助长声势,难道他能还强逼我不成?”

韩遂仍是揶揄的笑着,刚才刻意保持的奉承与恭敬此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副看好戏的语调:“你还不明白吗?自打你接受马公的认亲、承认自己是他扶风马氏的一员开始,你就等于是做出了选择,今后无论如何都要站在他一边了。更何况陛下还在后面推了一手,把庞德调走,让你手下兵马彻底成为你的亲军,也彻底成了马氏的亲兵。”

“这时候要反口、要撇清关系,别人信么?”

马腾听了这话,恍若遭受雷击,雨后如此凉爽的气候,他竟然惊起了一身冷汗。

韩遂说的没错,自打他入朝开始,他就面临着马日磾给他开出的条件,那就是认回马腾这个马氏旁支。当时他还以为这是马日磾对他的示好,而且自己正陷入认祖归宗的狂喜与亢奋之中,并没有往深处想。

可天底下哪里有白给的好事,马腾得了这个名,无论自愿不自愿,都将与马日磾紧紧绑在一起。

马腾不能接受自己这个初入官场的小白被自家人欺负的事实,他气得嘴唇发抖:“我看他好歹也是一时名臣,怎么如此不由分说的就”

“名臣又如何?”韩遂冷哼一声,打断道:“王子师不是名臣?黄子琰不是名臣?杨氏等人就不是名臣?朝中名臣多了去了,可该斗的还是会斗,该争的还是会争,这就是朝廷!”

马腾想着韩遂话中之意,不禁深吸一口气,用手抚着胀痛的脑门,也不言语,只是沉吟。

韩遂转了转眼珠,目光深邃,不怀好意的说道:“现在你可是退无可退,以后就留在长安给你本家助声势,若是司徒马公斗不过旁人据说他最近居于下风。那时候你可就要小心了而我呵呵,凉州刺史虽然才六百石,但也够我在金城快活了。”

“文约,你我好歹曾彼此共事,有兄弟之谊,可不能坐视不理!”马腾心知韩遂既然敢这么跟他说,那就一定有自己的计较。

他此时也不去细想既然韩遂早就知道马日磾的算计,为何当初还要坐看他一步步钻进别人的计划里,直到这个时候才跟他说?但马腾只想着尽快摆脱这个受制于人的处境,其他的都已不再重要了。

当马日磾与韩遂同时在算计他的时候,马腾第一个选择的还是与自己同甘共苦、交情匪浅的韩遂,而不是那个陌生的族人。

韩遂抖擞了一下精神,拿起杯盏喝下一大口酒,慢悠悠的说道:“以后我在凉州、你在关中,千里之遥,只能坐视、又谈何相助?你还是去寻司徒吧。”

马腾先是一怔,忙又站了起来,对韩遂躬身一揖,做足了姿态。但在起身时,脸上却是没了笑容。

他的这份表态让韩遂很是满意,韩遂伸手虚摇一下,权做回礼,又伸出右手,道:“快些坐下,这事其实也不是没个说道。”

马腾沉着脸坐下,话也不说的看着韩遂。

韩遂原是凉州从事,也是入过雒阳、见识过臣子之间的虚伪假态的,朝堂上的门道他清楚得很。而马腾这个斫木贩柴的穷苦破落户出身、又一直混迹军旅的将种,除了打仗,什么规矩都不懂,哪里值得让韩遂高看一眼?也活该让他迷迷糊糊地遭人算计。

瞧得马腾的这副表情,韩遂心里也明白对方性子再厚道,此时也有了些芥蒂。但韩遂毕竟世故圆滑,对安抚情绪这种事可谓是得心应手,因而轻咳一声,正色说道:“眼下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便是结好司徒。”

马腾用目光扫了韩遂一眼,道:“他设计谋我,我还要结好于他?这不等若是公告世人,我是真心情愿与他站在一起了?”

“不然你还要与他翻脸不成?到时候你势单力孤,怎么在长安待下去?出了事,谁还保得了你?陛下么?你道他信得过你会与自家人闹僵?”韩遂说着,端起杯盏又喝了口酒,然后放在桌案上,他含笑看着马腾,一副你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马腾顿时气着了,他恼恨的说:“既然如此,那我还不如反”

“噤声!”韩遂立即打断了马腾的话,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瞧了下窗外,说道:“如果不想死,就不要乱说这等妄言,我等可是在长安,不是在凉州!”

马腾深吸一口气,说:“好,那你说,我为何要结交他?”

“此事既然已经无可挽回,那你到不如真就趁此接近司徒。”韩遂缓缓说道:“有了司徒的照应,你好歹不必担心受人诘难,倘若不是什么两难的事,他怎么也会帮衬着你。你也可以趁此索取些好处,比如你军中急缺的兵甲、粮秣之类,只有自己的实力足够,你才能与别人讨价还价,而不是任凭算计。”

第一百零七章 算前思后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牧童歌

马腾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再又说道:“那么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韩遂斜视了一眼马腾,故作腔调的说道:“就得看咱们了。”

韩遂迎上马腾疑惑的眼神,一字一句的解释道:“我空守凉州,朝中无援,终非长久之计。而你同样也有如此困境,倒不如我等联合,彼此互为奥援?”

真正需要倚靠的不是马腾,而是韩遂自己。在得知马腾被马日磾拉拢时,他就知道自己与马腾即将被朝廷分化,那时候马腾有扶风马氏做靠山,而他韩遂却什么都没有。

朝廷若是有一日想翻旧账,要对付的第一个就是他韩遂。

所以无论是出于妒忌马腾从此有了个好出身、还是渴求自保,韩遂都要把对方拖下水,至少要让马腾与自己站在同一条线上。

而韩遂之所以费这么多周章,主要是不想让马腾觉得自己是有求于他这个马氏后人、朝廷新贵,而是要马腾陷入不利,然后掉过头来有求于己。

只有双方地位对等,甚至是自己站于主动,才会让自己更大可能的获利。

马腾到底是厚道人,还不明白韩遂一直是在故意夸大自己将成为马日磾与杨氏政斗的牺牲品,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自危,从而迁怒马日磾,再次与韩遂走到一起去。听了这话,他说:“凉州路远,中间又隔着一个雍州,我等要互为奥援,谈何容易?”

“这倒不难。”韩遂小心翼翼的欠身说道:“雍州刺史钟繇为官那么多年,从未显露过用兵的才能,也只有书法和才学足堪称道。可这些东西,放在关东其他州郡倒还好说而在凉州,这可不是立身之本。”

互为奥援与钟繇知不知兵有什么关系?

马腾忽然觉得事干重大,在这种事上,他可是不糊涂的:“你现在还有那心思?”

他好似忘记自己刚才也差点说出造反的话来,此时义正言辞的说道:“我可不会随你再做那种事,朝廷待我还算不薄,让我因遭算计而叛,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不到最后谁也不想走这一步。”韩遂闭了闭眼睛,瓮声道:“这只是未雨绸缪,若真是遭遇祸事,你我也不能坐以待亡吧?”

马腾在一旁早已听得发怔了,他与韩遂共事也有好几年了,只晓得他老于世故善于谋算,虽然待人和善但骨子里异常冷峻。外表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士人,其实却总表现出一副亡命之徒的架势。

“那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得说当下!”马腾拿起酒壶给韩遂斟满了酒。

韩遂见对方已经上套,忙伸手摸向杯盏以示敬谢,举杯略一浅抿便放下了,他嘿嘿一笑,说道:“喏,就说当下。你结好司徒,这是暂为依附,借其势而自存,若真有那么一天,司徒不慎失算那我就会是你的后路,也是你凭势立命的本钱。”

马腾为人厚道,不工心计,其实并不愚笨。他知道有韩遂在凉州作为凭恃,可以让朝廷在对付他的时候投鼠忌器,而韩遂也是一样。

“好!”马腾下定了主意,掷地有声的说道:“我没这些机谋算计的肚肠,在凉州时我也是与你合谋,许多事都听你的。如今虽说要分隔两地,但却不能忘了往日的交情与彼此扶持。来,浮一白!”

韩遂拿起杯盏,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意。

两人自此以兄弟相称,详谈了一会话,门外忽然来了一个苍头,说是侍中马宇要宴请马腾。

“刚说完就来了。”韩遂笑容可掬地说道:“足下还是去应约吧,多给自己捞些好处才是实实在在的。”

马腾稍一沉吟,便点头应下了。

两人步出庭院,韩遂立在门下,看着马腾翻身上马,客气的一揖作别。韩遂这才回头对缓步走来的成公英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跟着马日磾其实是他最好的出路,如今却被我几句话说的畏之如虎,还选择跟我走到一条道上去。”

成公英是韩遂的金城老乡,能文能武,既是韩遂手下大将,同时也是心腹谋士。他静静站着听韩遂假惺惺的感概完,淡淡说道:“这世道一直如此,马日磾也不可能真把他当作自己人、也不会护他一辈子,他的覆亡是迟早的事,只是看落在谁手里而已。”

他老谋深算,早知道韩遂居心不良,出于利益考虑,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出于道义,成公英心里还是不赞成这个做法的,他欠身说道:“府君毕竟与其同契,他能落在府君手上,也算是了全兄弟情谊了。”

“你这话倒显得我无情无义了。”韩遂有些不满,立时转身走了回去。

成公英跟在他后面,落后半步,平静的说道:“在下没有这么说。”

“可你有这么想。”韩遂带着成公英走到马厩边,驱走了马夫,径自走过去抚摸自己的坐骑:“你知道国家为何只在马腾军中调走庞德,而不从我手下调走你么?”

“无名之辈,陛下哪里瞧得上我。”成公英摇了摇头。

“国家没想着杀马腾,所以只是分了他的兵势,让他以全部身家寄托在马日磾麾下。”韩遂看着正低头吃草料的马,冷冷地说道:“而国家之所以让你继续留在我身边,不仅是想要我的命,还有你的命!”

说着,韩遂刀子一样的目光向成公英扫去,恰与成公英的目光相碰,火花一闪即逝。

成公英思忖了一下,说:“郑伯克段于鄢?”

韩遂缓缓吁了口气,复又看向那马儿,口中说道:“陛下明定国是,说天下丧乱有三大缘故,一是天灾,黎庶失产二是阉宦,朝廷失政三是羌胡,耗资失土。”

“近年关中雨水还算充足,又有屯田、水利等大政,不愁会有流民。此外,阉宦也还老实,外戚董承也不是专横恣睢,一切都在国家的掌握之中。”韩遂给马槽里添了把草料,头也不回的问道:“你说以国家的资质与抱负,是一劳永逸的解决百年羌乱的好,还是彼此相安无事,只要不反就全做无视的好呢?”

这是个在明显不过的答案,成公英抱拳道:“是在下短见了。”

“凉州羌胡是我安身之本,没了他们,我就只能任人拿捏。朝廷若是要施仁义于羌胡,我正好可以代为抚慰,从中取利可朝廷若是要动刀兵”韩遂脸色突然变得狠戾,摸着马首的手猛的往下一按。

“我再如何也要为自己打算!”

这一卷已经结束,明天就开始本书第三卷的内容,也是很多读者朋友期待的关东诸侯,比如大佬杀手刘玄德、唯爱人妻曹孟德、江东萌虎孙伯符等人将依次登场,篇幅将不再局限于关中一地。此外,非常感谢各位读者这些天的大力支持与厚爱!作者会继续努力,尽力提高自己描写战争剧情的水平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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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行道迟迟

“卧病荒郊远,通行小径难。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竟携酒高亦同过

初平三年九月十七。

幽州,范阳。

秋天的雨不比夏天的雨清爽,尤其是北方的秋雨,总夹带着刺骨的寒风,冷冷的像是要浸到人的骨髓里。

在涿郡的某处小道上,一行数百人的骑士护卫着几辆车马,在湿滑泥泞的道路中艰难的前行着。这些骑士眼神坚毅,身体高大健壮,无不是出身行伍。他们头戴斗笠,披在身上的蓑衣遮住了穿着的武服,雨水顺着蓑衣不住的滑下、或是渗入内衬的衣服里。

当先一人说道:“想不到七月出长安,一路上居然迁延了两个月才到幽州。”

他身侧一人与其并辔而行,刻意压低的斗笠遮住了那人深阔的眉目,虽然身着同样的蓑衣,但身材却比说话的这人要厚实得多。

此人正是骑都尉田畴,而他身边半是感慨半是抱怨的却是幽州从事鲜于银。

田畴沉声说道:“这一路又是在雒阳宣诏、又是造访邺城,能在凛冬到来之前赶到已实属不易了。”

“这回总算到了幽州地界,可又突然说要去见卢公,说是有诏旨要宣,这可是裴君从未谈及过的事情。”鲜于银忍不住说道:“虽说我等并非使臣,不该知晓机密而卢公的确身孚人望,裴君奉诏去见也合乎常情可我总觉得有些蹊跷,却又说不上来,像是裴君有意在瞒着我等一样。”

此事确实很反常,裴茂奉使北行,只言有诏给刘虞与公孙瓒二人,却绝口不提是什么事,即便是袁绍旁敲侧击也没问不出什么来。众人只道是例行封赏、以及说和刘虞与公孙瓒而已,没想到刚到幽州涿郡,裴茂便郑重其事的唤来了田畴与鲜于银,说是皇帝另有诏书,要由他亲自颁给隐居在此的卢植。

这一下就让田畴等人措手不及,立时打乱了预备继续北行的部属,随行的所有人几乎都在暗中议论。就连鲜于银都疑惑不解,这会子希冀善于量时度理的田畴能给他一些启发。

可田畴与鲜于银一样,都是使节团中担负护卫的随从武官,哪怕田畴一时受皇帝青睐,拜为羽林骑仅有的三个骑都尉之一,可他到底是不属于使团的核心,裴茂也没有因此而对他有所袒露。田畴连蛛丝马迹都寻不到,鲜于银还指望他能揣测出什么?

田畴在鲜于银期望的眼神中无奈的摇了摇头,他伸手抬了抬愈发低了的斗笠边沿,然后忍不住扭身回望。除开数辆载满礼品的马车以外,当中一辆安车正在数十名骑士的簇拥下,在大路正中缓缓前进着。

安车虽能避雨,却不能御寒。一阵冷风袭来,顺着缝隙钻入车厢,裴茂不禁打了个寒颤,显然是受不了这北地的寒冷。又似乎是嫌这风雨中的旅途太过枯寂,他半是感慨半是抱怨的冲温恕说道:“燕地果然苦寒,同样是九月,河东可比这里要暖和多了。”

骖乘车右的温恕担任涿郡太守数年,早已习惯了燕地的气候,此时很是轻松的回道:“正是因为苦寒贫瘠,所以才能磨炼人的心志,燕地自古才会出那么多坚韧不屈的仁人义士。”

裴茂点头赞同道:“府君说的在理,也正是这种苦寒之地,才有了卢公那样的鸿儒。”

安车缓缓在路上行使着,在车厢这个私密的空间里,温恕迟疑了下,看了看老神在在、平心静气的裴茂,忽然试探着说道:“节下远来燕地,是为了说和襄贲侯与蓟侯之间的恩怨,担负重任,这才是当前首要的急务。可为何弃急求缓,要先拜访卢公?而且这诏书此前从未明发,骤然而出,实在是忍不住让人惊异。”

节下是对持节的使臣与将帅的尊称,而温恕口中的襄贲侯与蓟侯,则分别是幽州牧刘虞以及奋武将军公孙瓒。

裴茂笑着看向温恕,十分坦诚的说道:“卢公名著海内,如今退隐返乡,朝廷自当遣使问候。此次恩诏正在情理之中,届时诏书当面宣读后,天下自知,哪里还需要刻意讲明?”

“原来如此,恕一时不解其意,倒让节下见笑了。”温恕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嗫嚅着住了口。

他与王允同是太原祁县人,两家彼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王允在朝廷大起大落,先是谋诛董卓,掌权不过几天,又因举措失当而被皇帝罢黜。期间原委详情,竟由于道路阻绝而不得尽窥,直到裴茂来了之后,温恕才从对方口中得知朝廷原来发生了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大事。

温恕作为王允年轻时结交的乡友,此时王允被免,他自然心有戚戚,担忧会连累到自己今后的处境。故而对裴茂极尽奉承,招待周到,此时更是以太守之尊,亲自为裴茂骖乘,随对方去乡下寻卢植。这一路上,就是为了深入打探些朝廷的风声动向。

他默然垂首,故作沉思不久,方才叹道:“国家天资仁敏,有光武遗风,汉室诚然是中兴在望啊。”

裴茂抬眼看了温恕一下,没有接这个话茬。

温恕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己往下说道:“朝廷俱列名臣,皆为社稷桢干,只可惜卢公如今身染沉疴,不然还真能辅佐明君,重开治世。”

裴茂不得不开口敷衍道:“国家本就有征卢公入朝的诏旨,可如今卢公病重,怕是不能起行了,只能就地封赏了。”

说到这里,裴茂忽然高声唤道:“子泰!”

田畴听了传唤,立即拨马回到车边,在马上侧了侧身,立即回道:“裴君。”

“还有多远?”

田畴不急着答话,在心中估计了行程,方才回道:“再往前走两里地,就是卢公居处。”

裴茂听了,这才放下心来,瞥了温恕一眼,说:“没想到卢公竟住在这等山野之地。”

温恕生怕对方误解自己怠慢了卢植,连忙解释道:“郡府县衙不是没有延请卢公入城修养,可卢公偏就不允,我等拗他不过,也只好听之任之。”

裴茂状若无意的问道:“听闻袁冀州去年曾请卢公为军师?”

“喏。”本想探听朝廷风声的温恕一直寻不到机会,又不好对裴茂的问题避而不谈,只得跟着裴茂的话头说道:“袁冀州是派人赴上谷请卢公出山,只是卢公托病推辞了,所以此事未能成行。直到今年,卢公在病中思念桑梓,故才返归本地,于乡中修养。”

车外风啸雨急,马蹄在路上踏出沉闷的声响,安车在风雨中岿然不动。

袁绍以下凌上,篡夺上官州郡,实在有悖臣道,作为士之楷模的卢植,定然不会出山为袁绍做事。裴茂心里思忖着,蓦然叹了口气,说:“卢公真乃国之桢干。”

第二章 海内儒宗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国风郑风风雨

风雨渐消,阴沉的乌云终于破开了一道口子。一线金色的阳光从云层里照射下来,将这沉郁的山林镀上一层金边,虽然气候仍旧寒冷,但这阳光还是给了人足够的慰藉。

鸟雀鸣响在山涧,几间茅屋就搭在河边,周遭丛林掩映,翠树葱郁,与山林浑然一体。

一个面带菜色的女子,正携着两个小儿在茅屋前的菜园子里择菜,听得马蹄声响起,不由得抬眼望去。只见一行车马在路边停下,两名文士从马车上缓步走下。

其中一名相貌和善的年轻骑士,操着幽州口音,客气的问道:“叨扰了,敢问这里可是卢公居处?”

见这一行人气度举止,应该不是什么兵痞匪类。妇人心中警惕稍减,颇有礼数的福了一福,并不着痕迹的将两个小儿揽到身后。她似乎心有顾虑,未有直接作答,反而问道:“不知几位来找卢公,是作何去处?”

骑士明显一愣,像是没有料到一个山林里的妇人说话都这么有礼有节,而且应对不卑不亢,显然是很有家教。他尚未答话,身后从车上走下的一个文士朗声笑道:“我乃朝廷使臣,特奉天子诏旨来见卢公。”

朝廷使臣?妇人不由着眼多看了那文士,直到看见那文士手中持着的一根旌节方才反应过来。

这天下除了朝廷的使者,还会有谁能持节?

那妇人这才放下戒备,赶忙拉着两个孩子跪倒在路旁,诚惶诚恐的回道:“愚妇没有见识,怠慢节下,还望恕罪。”

这回惊异的倒是裴茂了,他是没有料到一个山野村妇居然会认出朝廷的旌节,心里有些好奇,伸手作势让人起身:“快快请起,不知”

妇人以为裴茂还在问询卢公的去处,起身答道:“妾身正是卢公儿媳,这是卢公长孙,这是卢公幼子。”说完还将身侧两个年纪相仿的叔侄向裴茂一一介绍。

裴茂下了马,仔细看了看其中一个孩童眉眼,展颜笑道:“老夫记得了,左边这位便是卢公的小儿卢毓吧?当初在雒阳,老夫有幸在贵府上见过几面,没想到这几年相别,昔日襁褓如今成了童稚,实在是时移俗易啊。”

裴茂在孝灵皇帝时担任过尚书令,而卢植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尚书,两人都是尚书台的旧相识。

卢植的幼子卢毓也才九岁多,长得很讨人喜欢。此时听了裴茂等人的介绍,那一双黑漆发亮的眼珠灵活的转了转,奶声奶气的说道:“阿翁有时感念雒阳往事,也常说起过裴公。”

“喔?没想到他还记得老夫,也不知这两年他那两卷文集编的怎么样了?”裴茂热情的牵着卢毓的手,一边走一边问道:“卢公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此话一出,卢毓的面色突然悲痛起来,裴茂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怎么?尊君他”

“阿翁病笃,已经很久未见起色了。”

众人顿时一惊,他们本以为卢植的病情只需调养,没想到竟变得这么重。

裴茂急忙道:“快,带老夫去见卢公。”

几人不敢耽搁,在卢植儿媳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了卢植隐居的住所。卢植的两个儿子得知了情况,不敢怠慢,急忙前来拜见。裴茂顾不得虚礼,径直说道:“尊君何在?快带老夫去见他。”

卢植的大儿子刚刚把裴茂、温恕等人带入房间,一股浓浓的药味便冲的裴茂皱了眉头。

房间内用具简单,就只有一张床榻,一副桌案,墙角叠放着几只书箧。床边的一张矮几上还摆放着一只陶碗,碗里剩着半碗药,没有冒出热气,显然已经冷了许久了。

“阿翁。”大儿子在卢植身侧轻轻唤道:“天子派使臣来看望你了。”

躺在床上的是个年过半百,满头花白的老人,他面色苍白,病骨支离。听得儿子轻唤,他喉咙里咕哝了两声,然后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细细打量了眼前诸人。

裴茂也是四十来岁,此时看到故交沦落这般凄凉地步,裴茂心头一酸,哽咽道:“卢公?”

卢植看清了人,又听了这句熟悉的称呼,眼睛不由睁的大大的,惊道:“裴巨光?”

惊讶之情尚未平复,他随即瞧见了裴茂手中拿着的属于朝廷使者不能离身的旌节,突然激动了,挣扎的欲要起身,并对大儿子说道:“是陛下派来的天使?快,快扶老夫跪下参拜!”

“切莫如此!”裴茂急道,连忙迎上去将卢植扶回到床上,口中说道:“你如此重病,还是不要折腾了,国家也不会在意这点缛礼。”

“这如何使得?这是非礼。”卢植并未领情,固执的说道。

“礼在人心,你还是安心躺着吧。”裴茂劝道,他心里也是不忍心看着这个病痛缠身的老人辛苦的折腾。

想当年,这个人亲率朝廷精锐,平定百万黄巾,是何等的雄姿英发,只可惜命犯小人,未遇明主,一代名臣巨儒,竟落得如此晚景,实在是可悲可叹。

卢植心知没有气力再下床行礼,只重重的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裴茂见对方心情平复,这才为其将来人一一介绍:“这位是涿郡太守,想必卢公也曾见过。”

温恕上前一步,施礼道:“卢公。”

“府君能于理事,治民以宽,涿郡百姓无不心悦。”卢植低语说道:“老夫也是感佩莫名。记得夏天的时候,府君还想让令郎入我门下,可惜我这沉疴痼疾,让我错失良驹。”

“犬子愚劣,岂敢叨扰卢公门下。”温恕心里的确为此感到遗憾,在表面上仍作出大度的样子,摆了摆手,说:“卢公还是将养身子要紧!”

裴茂这时说道:“这位是天子亲封的骑都尉田畴,字子泰,是右北平无终人。”

田畴一脸恭敬的对着这个当世大儒拜了一礼:“晚生仰慕卢公学问已久,今能拜见,实在是平生之幸。”

“老夫听说过你,”卢植扭头看向田畴,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但语气却十分坚定:“当年刘使君要请人代他去长安拜见天子,还是你不惧艰难,领命前去的吧?”

见田畴点了点头,卢植这才赞许说道:“不矜不伐,看来我幽州又出了一个贤才啊。”

刚刚才夸完,卢植便不可制的猛地咳嗽起来,几人大惊,连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抚胸,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

之后裴茂又向其介绍了与田畴同行的鲜于银,鲜于氏是渔阳大姓,卢植虽然有心交谈几句,但此时心力交瘁,无奈之下,也只是随口说几句敷衍了过去。

温恕、田畴都被卢植评议过,并得到了很好的考语,虽然卢植不是许邵那般以考评人物出名,但到底是一代大儒,对人作出的肯定,无疑事最好的镀金。

鲜于银一开始也是跃跃欲试,此时见自己被草草略过,不由得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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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后王斯重

“君子之于忠义,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也。”后汉书卷六十四

雨停风歇,鸟雀趁着这短暂的光景,在山间树林里清亮的鸣叫。带着水汽,冰冷的山风,从更深处的谷地,顺着宽阔的山腹吹来。清新而潮湿的风,从茅屋的墙缝里呼呼的钻进,让本就有些憋闷的屋子,一下子凉快了不少。

待裴茂将众人介绍完了之后,裴茂这才说道:“卢公要好生养病,要知道在关中,无论是太尉马公、还是骠骑将军。就连在河南的前将军也都在惦记着你,望你早日入朝辅佐明主,重开治世。”

“恐怕得要诸公失望了。”卢植脸色黯淡,有气无力的回道:“这身子如何,老夫心里清楚,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了。”

“切莫说这种丧气话。”裴茂本还想劝说几句,但见卢植脸色,顿时叹了一声。

倒是卢植颇为豁达,居然还笑道:“暂时莫谈私谊,天子让裴君来此,可有制诏?”

裴茂仿佛这才想起正事一样,他赧颜笑道:“你看我糊涂的,光顾着说话,居然连正事都忘了!”

说完裴茂便退后一步,等卢植的三个儿子们代为跪下稽首后,方才从袖中抽出四种帝之下书之一的制书。

他将其拿在面前,整肃表情,缓缓读道:“制诏前尚书臣植:朕闻风霜以别草木之性,危乱而见贞良之节。卢公高壮质烈,不畏凶锋,其心可知矣。东观修纂,有利文教。克定蛾贼,功绩尤著。夫名冠天下,当为天下所重。今遣使予印绶,拜尚书左仆射,封临乡侯,食邑二千户,敬之哉!”

“臣植叩谢陛下!”卢植的大儿子代为跪接了制书,将那制书双手接过,转身递到了卢植手上。

卢植老泪纵横,干枯的双手捧着制书,激动的说道:“朝廷没有忘记我啊,远在千里,国家还记得起我这个垂垂老朽,纵是死也无憾了。”

裴茂暗自叹了一口气,看卢植这个情况,尚书左仆射是没机会赴任了。现在只希望这制诏能对方心情愉快一些,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不至于全是阴郁。

他还有话要说,于是侧身对温恕等人使了个眼色,温恕了然,立即带着田畴等人一一退了出去。

窗外斜照进来的天光,将两人的影子倒映在空荡荡的墙上,屋外鸟鸣清亮,檐下滴水叮咚。

裴茂端坐在卢植的榻边,默然无语,而卢植也没了一开始的欣喜,神情闷闷地握着制诏。

两人相顾良久,一时无话。终于,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两个静止不动的身影这才有了变化。

卢植双手撑着床榻,勉力支起半个身子,似乎想半靠起来。就这么一个看似轻而易举的动作,他却是要付出全力。

裴茂见状,赶紧伸手去帮,并拿了枕头垫在卢植腰间。他跪坐在卢植一旁的独坐方榻上,静静地看着卢植缓过气来,心里头百味杂陈。

卢植看了静默的裴茂一眼,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笑着宽慰道:“孟子曾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活得长与活的短,其实都一样,不必过于计较寿数,只须致力修身、无愧于行,方可立命。老夫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研经、平贼、治事、扶持幼主,什么艰难都经历过了,何曾惧过一死?”

裴茂苦笑不已,他知道卢植这是安慰自己,只轻轻摇头,并不说话。

卢植睨了他一眼,缓缓道:“裴君此行,恐怕不单是为了给老夫加官这么简单吧?”

“到底是瞒不过你,”裴茂说完,又拿出一份绢帛出来递给了卢植:“这是赵公的书信,卢公看完就都知道了。”

卢植眼力不济,没有伸手去接,只得由裴茂将其读出来,信件的内容除开问候,实际上说的也就是朝廷里发生的几件事:董卓伏诛,朝廷党争等等。

听完之后,卢植花了半刻时候理清了思绪,然后目光直直的望着屋顶,疲惫的说了句:“陛下可好?”

裴茂正色道:“陛下很好,王司徒虽然被免,但陛下身边依然聚集了许多贤才,无论杨氏、抑或是马氏等人,无不衷心辅佐。南北军经几次改制、屡屡操训,已成强军只是世事艰难,陛下欲有所为,但还是大为拘束,所以时常挂念着卢公,盼着你能入朝。”

“不仅仅是要我入朝吧?”卢植轻轻一叹,似在喃喃自语,复又说道:“裴君来幽州,恐怕也是为了刘伯安。还有赵公,此时应该在四处征辟荐举吧。”

马日磾、董承虽手绾大权,但并不是理政之才,征召外地能臣入朝,吸收一大批优秀的人才,可以辅佐政事,推动政策的下达实施。此外,如卢植、刘虞这样的人物,还能用来平衡朝廷局势。

封给卢植的尚书左仆射就是这样的一个位置,它分走了原属于尚书仆射杨瓒的权力,是对杨氏的一种削弱。

可惜,卢植老了,也无能为力了。

“喏,这次有诏,要将刘使君调任并州。此外不仅是赵公,就连在下,也有持节征辟当地贤才的权力与责任”裴茂语句一顿,说:“朝廷一直有这样的风声,说是关东诸君兴起义兵,是抗击权奸,情有可原,如今宜出使和柔,劝服归顺,不应有动武之心。”

“这都是哪些人说的?”卢植问道。

“哪些人都有,两边总有些人看不清形势。”

卢植心头有些苦涩和痛惜,不禁握拳捶床道:“这些竖子!实在是短视至极!”

裴茂继而说道:“从长安到雒阳、再到邺城、幽州,这一路走来,地方上无不是建垒据守、举众割裂。袁本初野心昭著,袁公路更是悖逆不道,关东各地互相征伐,哪里还有点为国牧民的样子?此等义兵,朝廷还要温辞劝服,有些人真是糊涂!”

“真糊涂的有,更多的却是哪些装糊涂的。”卢植默默说道:“袁绍使说客,威逼韩馥退位献土,这已经不是臣子该做的事了。他去年要我为军师,无非是想借我的声名,为他助势罢了。至于袁术,还有袁氏的门生诶,汝南袁氏竟至于此!”

第四章 轻哀薄敛

“五帝圣焉死,三王仁焉死,五伯智焉死。”风俗通正失封泰山禅梁父

虽然皇帝早在最开始就打了预防针,但是以恩赏和弭诸侯、放弃武力征讨的论调依然在朝廷内部、甚至是民间都很有市场。

一来是天下盼望和平,不想出现刀兵战乱二来是这些关东牧守目前的确没有出现叛国的错事如果起义兵讨董卓也算错的话。

是故尽管有袁绍等人私相开府假职,那也可以说成是为了讨董的权宜之计,朝廷真要追究,那也不至于动武,而是应该责以大义,施以恩德。

这个论调背后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是哪些人在暗中推动,其实一目了然。

关东那批擅自割据,妄动刀兵的诸侯为了保住现有的权势以及防止朝廷秋后算账,是极力鼓吹这一论调的人。其次,就是如赵岐这般,认知还局限于过去,不知世道已变的人。

这其中奥秘,裴茂一开始也不甚了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皇帝才是自始自终都没有被这种论调左右、时刻保持清醒的明白人。

卢植冷笑一声,仿佛不屑于说这些人的不是。他将目光转向裴茂,眼神里透出一丝不可捉摸,突然问道:“陛下可曾怪过我?”

当初董卓统领朝政,意欲废黜少帝,拥立当时还是陈留王的刘协为帝,便召集百官商讨,结果众人都畏惧董卓威势,无一人敢言反对,只有卢植一个人站了出来,为少帝说话。

虽然最后卢植是在蔡邕等人的求情之下才得以免去一死,但还是被罢黜了官职,回到了幽州隐居。

如今曾为陈留王的刘协已是乾坤独断的大汉天子,会不会因为当初卢植的反对他即位而心存怨怼呢?

答案,是否定的。

裴茂摇了摇头,道:“孝怀皇帝早已在雒阳安葬,来时陛下也说,朝廷养士数百年,仗义守节,今唯有卢公一人而已。”

卢植眼前一亮:“陛下当真如此说?”

“当真如此。”

“哈哈哈”卢植突然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却忍不住的咳嗽,但他咳嗽之后仍然继续的笑,如此往复,脸被咳得通红。

卢植缓过劲来,既是快慰,又带着点惋惜的说道:“惜乎哉,惜乎哉!陛下胸怀大义,实在是我朝仁君。只可惜我老之将死,不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看陛下重整天下了!”

裴茂有些明白卢植的心情了,还有什么比得遇明君而垂暮已老让人遗憾的呢?他劝道:“当年姜尚古稀,得遇文王也未道晚也,廉颇老矣,尚能饭斗米,被甲上马。卢公莫要懊恼,安心养病,终有重回君侧的一天。”

卢植缓了缓气,落寞的说道:“仁君在世,何愁大汉不兴?我纵是一死,也无愧去见列祖列宗了。”

他直视着裴茂的眼睛,目光炯炯,透出一丝精芒:“裴君回长安之后,应当如实告知关东详情,切不可让他们人云亦云,养虎为患。现下首要的是振兴朝廷,而不是抱有畛域之见,排斥贤才,因人失政,不然会有大祸啊。”

“呃!”裴茂语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初为了反抗董卓暴政,彼此有过恩怨的东西士人难得的亲密无间,抱成一团。在王允、士孙瑞、黄琬等人的筹划下,最终除掉董卓。

按照正常的演进,两派共患难之后,凭着这段合作产生的情谊,应该继续合作下去,两方共掌朝政,匡扶社稷,开一代君臣共治的局面。

可偏偏不是如此,亲近关东士人的王允,借由诛董首功,独断专横,以他为代表的关东人势力大涨,权压百官。将曾经的盟友一脚踢开,这让马日磾等人怎么能忍?

再加上又有皇帝在背后推波助澜,两方关系彻底破裂,这才有了眼下彼此对立的朝局。

卢植虽远在江湖,却看的透亮,他与马日磾等人的关系好,在地缘上又亲近关东士人。像当初为了对付权宦,士人放弃成见,同仇敌忾,可如今呢?没了外在强敌,就都计较起门户私利去了。

他实不忍见到这种局面,如果他真能重返朝廷,说什么也得试着让两方重归于好。可惜现在他没这个命了,所以卢植只好苦心相劝,希望马日磾能早早醒悟。

然而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他不知道朝廷在裴茂走后不久就发生了因盐铁而引发的巨变,两方隔阂进一步加深,再想走到一起,却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

卢植说了很多话,稍显疲态,语调开始变得有气无力起来,他似乎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径直问道:“陛下要刘伯安去并州治理羌胡,那这幽州,应该是要让给公孙瓒吧?”

裴茂也不瞒他:“朝廷确有此意,让贵门生接任幽州牧。”

卢植频频点头,似乎没有注意裴茂的具体说辞:“好一招坐山观虎!刘伯安一走,公孙瓒在幽州便再无掣肘,实力大增,冀州兵不及幽州兵悍勇,幽州兵不及冀州兵众多。届时为了争夺燕赵,袁本初定是要与公孙瓒疲于征战。这仗一打起来,谁还有余暇关注朝廷,关注天子?等陛下修养关中,养蓄精锐后咳咳,天下何愁不定。”

裴茂点头称是:“这就是为什么在下不先去解决刘使君与贵门生的龃龉,反倒要先来见你的缘故。”

卢植随即明了,道:“是想让老夫去说服我那门生?”

“嗯,刘使君与贵门生互有成见已久,在这个时候,容不得一丝差池,卢公既是天下大儒,又是公孙瓒的师长,定能开解两人。”

良久无言,室内一时安静,裴茂知道卢植要思考,所以并未有催促,他知道此时将卢植拉入刘虞和公孙瓒两人的斗争漩涡中有些不仁义。但,为了社稷,眼前这个老臣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只见卢植呵呵笑道:“没想到老夫病笃将死之躯,还有再为天子效力的机会。裴君,取笔来,替我拟信几封。”

裴茂不敢怠慢,赶紧走到桌案前,执笔待写。卢植理清了思路,说几句便刻意停顿一会儿,等着裴茂写完。就这么断断续续的,伴着卢植几声干咳,屋子内就只剩下沙沙的写字声。

屋外的鸟鸣叫的仿佛更欢快了些,好像是老鸟回巢,雏鸟待食一般热闹。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裴茂写完了信笺,他吹干了墨水,正准备拿起给卢植看,可就待他转身一看,便发现刚才只是稍许憔悴的卢植,此时脸色愈发的枯黄了起来。

“卢公!你这是怎么了!”裴茂感觉俯身问道。

“裴裴君。”卢植刚才一直在强撑着身体,本来他身体早已虚弱不堪,只是今天听到这么多喜事,渐觉天下有望,这才打起精神来。如今好不容易口述完,身体却再也撑不住了。他仍吩咐道:“继续写下去,替我再写一封,老夫还有话要交代给郑康成。”

裴茂将卢植扶回床上躺好,这才重新提笔去写。

待卢毓几个儿子重新进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卢植已经眼皮半阖,气息微弱了。卢毓等人见状,立时扑了过去,哭喊道,“阿翁!”

卢植这时已经筋疲力尽了,他躺在床上,嘴唇轻轻张阖,含糊道:“吾死之后,尔等为我掘出一冢,不用棺椁,薄葬即可。”

几人心知卢植这是要交代后事,都含泪应下。一时间凄凄的啜泣声,不绝于耳,让房间内的裴茂、温恕、田畴等人无不感伤。

“巨光。”卢植手指巍巍的抬起,指向裴茂。

“卢公。”裴茂眼睛发酸,语气哽咽,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他本以为卢植要托他照顾三个儿子,谁知卢植却道:“老夫幼子卢毓,今年虚岁有十,年纪虽但应对有方,聪慧非常。裴君可带去蓟县,我那门生见到他,顾念师生情谊,便再也不会另生事端。”

裴茂心知这是卢植在他们的计划上最后一道保险,心想推辞,但眼泪却啪啪的往下掉,再也说不出话来。

“莫要推辞,这算是老夫为朝廷,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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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蓟县郊迎

“惟有刚毅不挠,虽遇外物而弗为移,始足作社会桢干。”坟文化偏至论

初平三年九月二十一。

幽州、蓟县。

北国的秋天在雨后更添了几分凉意,日中时分,天色澄清如洗。晚飞的候鸟整齐的掠过湛蓝的天空,在深沉寥远的天空排出一个个人字,又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投下清晰的剪影。

山头斜照,天地之间是一片均匀的橙色。

一个个身着玄色、绯色袍服的官员汇集在城外长亭,他们身后各停着形制不一的车马,像是城里的达官贵人邀好了秋游。

精神矍铄、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一袭玄袍、头戴梁冠,立在跟前。官道两旁的山水、尽头的蓝天,犹如展开的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长空雁叫、流水潺潺、还有偶尔呼啸的风声,在他耳中都犹如一般,分外动听。

“多少次来了,这还是首次见到城外有这么一段景致,真是如何也看不厌呢。”他轻轻笑道,随意的挥展衣袖,一枚由紫色绶带系着的龟形金印在他腰间露了出来。

恂恂苗胤,传龟袭紫。

中年男子腰间悬挂着的,就是象征着他公侯地位的紫绶金印。

这正是汉室宗亲,大司马、幽州牧、襄贲侯刘虞。

刘虞,字伯安,东海郯人。族谱上溯东海恭王,名副其实的皇室宗亲,天潢贵胄,响当当的皇代。他素有贤名,既孝且廉,政绩卓著,升迁幽州牧后,在塞外各族之间享有崇高威望。

幽州本是贫瘠之地,但在刘虞的治理下,青徐等州百姓仰慕仁政,不惜远迁幽州以图安居。其天性节约,敝衣绳履,食无兼肉,以身作则,使远近奢靡之风为之一变。

总的来讲,刘虞是个不可多得的一个好官,只可惜他身处乱世之中。

在乱世之中,好官向来都活不长久。

“连日冷雨,如今能有此气候,还得全赖天使的光。”身后浑浊的声音响起,东曹掾、右北平人魏攸说道:“只是这一路上走的也太慢了些。”

刘虞含笑回头:“匆忙而来,那才有失使臣风度,何况该急的也不是我们。”

萧萧风来,遮住了人声,话说的稍微小了点,声音就要被风遮住了。刘虞仍旧是笑着,他偏过头去,对魏攸说道:“你看看,他到现在都还没来。”

魏攸灰败的脸上出现一丝异色,说道:“公孙瓒不知为何,前日亲自引军赶赴居庸,眼下可能不会来了。”

“他当然来不了。”刘虞冷笑道:“他正忙着抄掠我赏给乌桓峭王等部的十六万斛过冬米粮呢,哪会有时候过来接迎天使?”

“十六万斛?”魏攸登时一惊,刚在想刘虞为何对异族如此大方,随即反应过来,可能根本就没有这十六万斛,他低声道:“明公这是诈?”

刘虞眼望着天空中南下的雁阵,悠悠然说道:“他不是自增部众,以至军中少食,又极喜欢做劫掠这等匪类事迹么?我何不成全他一遭,等天使来了,也好当面有个凭据。”

他与公孙瓒不和是幽州官场人尽皆知的秘密,两人政见迥然不同,起初是在对异族的政策上产生分歧,一个穷兵黩武,一个与民休息,彼此互相使绊子。

后来发展到公孙瓒南下讨伐袁绍,刘虞在后方拒绝拨付粮草刘虞接受胡人夷狄的使者,开边市互通有无,公孙瓒却在私下里截杀使者,抢劫贡品。

本来两人就龃龉不断,但是使矛盾升级的却是这么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去年,皇帝曾派刘虞之子、侍中刘和东出请援,路过南阳被袁术扣留,袁术假借刘和信件骗取刘虞发骑兵数千往援。公孙瓒当时看破袁术图谋,严词拒绝刘虞派兵,而刘虞不听。于是公孙瓒索性私下联系袁术,与其合谋共同吃下刘虞发出的精骑。

第二件事则是不久前,公孙瓒在界桥与袁绍交战失利,军队溃败。刘虞觉得公孙瓒穷兵黩武,有意削弱了他的权限。公孙瓒便在蓟县的东南修建了一个小城,与刘虞相近,却从不听宣听调,俨然割据。

刘虞得知后,与公孙瓒的仇怨就更大了。

这样你来我往,两人都在心里的怨恨愈来愈深,刘虞更是想过密谋讨伐,兴兵诛杀公孙瓒,只是却被魏攸及时劝住,未有成行。魏攸那时还试图让刘虞看在公孙瓒文武才力足恃、足以为爪牙的份上,暂且容忍,希望能收服公孙瓒,为刘虞一文一武,守卫幽州。

没料到刘虞心中对公孙瓒的成见如此之大,以至不可调和,不仅让魏攸试图和解二人的企图落空,还让一向待人忠厚的刘虞竟然也会对公孙瓒施这等心计,俨然是要在天使面前好生摆公孙瓒一道了。

不过,这个调虎离山的法子,似乎是别人想出来的

魏攸回首正人群中扫视两眼,把目光投放在别驾赵该的身上。

他转过身来说道:“明公,赵别驾好谲诈之术,善观风气。此非王道,还请明公慎之。”

“君子当行堂堂之地,这诡道算计确实不可多用。”刘虞从善如流的说道:“只是这公孙瓒屡次欺我侮我,我牧守之尊,彼尚且不逊。若要制服他,非得凭借此举不可。”

刘虞是个讲规矩、守贞节的人。不仅如此,他尤其喜欢以身作则,并以此潜移默化的施加给属下。就好比刘虞倡行社会节俭之风、就从自己做起,而不是选择发公文强制执行。

这样做虽然没有明确要求,但底下人无不遵从,毕竟他们这些豪强就在刘虞治下,以后还得仰赖刘虞才能出头。

在这种角度上来说,在刘虞手下任事并不意味着宽松,恰恰相反,刘虞会用他每一个举动和细节来告诉你:这样是对的,那样是错的。

所以没人能理解刘虞对公孙瓒的痛恨与厌恶,因为公孙瓒太不讲规矩了,太与刘虞的理念背道而驰了。

以往他碍于局势,不愿对公孙瓒下手,如今不一样了,天使要来亲裁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刘虞终于有机会斗倒公孙瓒了。

他无不自信的断定天使将会偏袒到他这一边,这并不是因为他是刘氏宗亲、也不是因为他比公孙瓒在士人当中更孚德望、而是因为他一直是对的。

第六章 国之干城

“夫水决捩石,山静出云。大人之道,则元气乘之顾,岂在声色问哉?”国朝献徵录卷十六

“天使何来之迟也!”风翻起了亭边悬挂的竹帘,刘虞看着长路尽头缓缓出现的车队,突然发出喟叹。

魏攸正不知如何接话,幸而见到了路尽头走来的车马,于是跟在刘虞身后走出长亭。

面容清瘦的裴茂没有坐在车中,而是骑在当中一匹高头大马上,他手中稳稳持着旄节,举止皆符合礼制。骑都尉田畴等人分别稍落后在裴茂两边,外围还有百来个骑士紧紧的拱卫着。

临近城外,开道的先头骑士向两边分开,裴茂单骑前来,嘴角保持着使臣应有的高高在上、而又不失谦卑的微笑。他没有下马,也没有说话,就那么坦然然的坐在马背上,但那深邃的眼神却似乎暗示了一切。

刘虞毫不犹豫的领众人稽首拜倒,做足了样子,恭声说道:“幽州牧臣虞,领治下州官拜见天使。”

裴茂在马上轻摆弄了一下髦节,牦尾在节头一动:“诸君快快请起。”

待众人行完礼,依次站立,裴茂这才放下天使的架子,如春风化冰,大放笑颜。

他笑呵呵的翻身下马,非常热情走到刘虞身边。

裴茂与刘虞虽然交情不深,但毕竟在雒阳曾同朝为官,此时相见,更是恰合时宜。

大礼行完,两人执手寒暄。

“自雒阳一别,刘使君的精神可是更为矍铄了啊!”裴茂看见刘虞斑白的两鬓,心下一叹。

“幽州苦寒,百姓困窘,日夜劳心尚不觉过,那里来的好精神?裴君莫要打趣我了!”刘虞似乎很高兴,他紧紧捉住裴茂的手,眼里充斥着莫名的激动。

这时裴茂身后有两人也跟着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冲刘虞抱拳道:“刘使君可还记得在下?”

刘虞定睛看去,只上下一打量便认出对方,他惊讶的说道:“可是田子泰?”

他往后看去,又认出了自己的从事鲜于银。

只见田畴笑道:“正是在下,畴不负使命,终效使君之忠节于国家。只是这路途险阻,来去旷日经年,让使君久违了!”

“子泰有功于国,更有助于老夫,老夫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刘虞哈哈笑道,从当初挑选田畴的那一天起,他就很看好这个年轻才俊,如今不负所托,更是验证了自己的眼光独到。

他侧过身子,也没有冷落了鲜于银:“老夫就知道足下为人持重,如今上京归来,足下当受大功!”

鲜于银面色一喜,像是这么久的付出终于得到一个人的肯定与褒奖,他无不感激的作揖称谢。

刘虞笑着说了几句,算是揭过,然后开始为裴茂等人引见幽州人士。

“这是我幽州从事鲜于铺、程绪、齐周。”

“我等见过天使。”刘虞话毕,鲜于辅、程绪和齐周三人便一同上前对裴茂行礼。

其中鲜于辅趁机偷偷看了鲜于银一眼,略一点了点头。

“这位是我幽州东曹掾魏攸。”

裴茂知道眼下的这些人都是幽州本地豪强的领头人物,万不可怠慢。于是裴茂言语之间多有结交亲近之意,再加上他本来就满腹才学,气质儒雅不凡,很快就给众人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对于先前裴茂款款来迟的一丝不满也烟消云散。

这时后头跟着的车内走下一孩童,身上穿着粗麻制成的斩衰裳,手中拿着一根短短的木杖,脚下穿着菅草编织的鞋屦。

看到这副披麻戴孝的打扮,刘虞不由愣了一下,对裴茂问道:“这是谁家郎君?”

身后魏攸惊疑道:“好似是卢公的幼子?这个打扮”

“卢公前日发病,已然卒逝。”裴茂收敛了笑,换上一副肃容:“卢公临终前托以大事,故嘱此小郎来蓟。”

“诶”刘虞长叹一口气,他虽然与卢植不熟,但好歹同朝为官,彼此都是忠贞之士。如今卢植病陨,他由彼及此,不禁想到自己,两眼登时落下泪来:“朝廷又失一干臣啊!”

身后魏攸、赵该、鲜于辅等人无不表现出悲怆的神色,其中赵该在人群当中附和着叹惋,眼睛却忍不住放在卢毓的身上。

众人临场惋惜了一会,刘虞说道:“我家中虽无余财,但也愿为卢公略备丧仪。待此间事了,当亲赴涿郡祭奠。”

卢毓懂事的向刘虞一拜,以示感谢。

裴茂这时环顾四周,仿佛才反应过来,这迎接队伍里仿佛漏下了什么人,他问道:“久闻奋武将军骁勇不凡,可谓是刘使君麾下股肱。在涿郡未能得见蓟侯,还以为是先行赶至蓟县,怎么今日也没有见到他?”

这话正中刘虞下怀,他微微侧身,像是茫然不知的样子,命赵该代为答道:“明公知道天使要来,早已命我等将公牍下发各地,使郡守赶赴奉迎。至于蓟侯是何故不来,在下也不甚了了。”

“哼。”刘虞冷声道:“公孙瓒罔顾州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日老夫顾念着彼尚有保境之勇,倒还容着他。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还不肯来,这是要置天使于何处!”

裴茂沉着脸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自刘虞以后,幽州大小官吏对公孙瓒的抱怨与指责。

魏攸干咳了几声,见裴茂的眼神向他望来,于是对裴茂拱拱手,道:“蓟侯虽有这般不是,但到底是朝廷诏拜的奋武将军实不宜在这等地方公然”

裴茂点点头,对刘虞说道:“朝廷久闻蓟侯越境侵民、使君与蓟侯不睦等事,就连陛下也为此忧虑。此次出使,我担负重任,非得厘清这一段是非不可。”

他为这事下了个论调,将自己摆在中间人和裁判的位置上:“城外景色虽好,但不是个畅谈的地方,我等还是先行入城,再说正事不迟。”

“谨喏。”刘虞心中一喜,带人让开道路,以奉裴茂前行。

幽州上下以刘虞为首所表现出来的礼遇让裴茂顿生感慨,喜的是这边陲之地竟然还有心存汉室之人忧的是如今这幽州未免太不平静,刘虞与公孙瓒的仇怨,似乎比他来时所想象的还要严重。

他不禁想起卢植留两个大儿操办丧事,执意让小子卢毓代为说和的用心,兴许在卢植心里,裴茂并不会那么轻易的成事。

刘虞是个老实人,但是11

第七章 公孙伯圭

“扬鞭骤急白汗流,弄影行骄碧蹄碎。”卫节度赤骠马歌

薄暮冥冥,天色暗沉如墨,唯有一轮明晃晃的秋月悬在天空。

蓟县城北的群山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数十匹快马在山道上快速奔驰着,这是一支精锐的骑兵队伍,装备精良,人皆白马。

白色的骏马在月光的照射下发出淡淡的微光,当先一人虎背熊腰,身姿矫健的骑在马背上,不停的催促着。

“驾!”

公孙瓒双腿一夹马腹,对身旁的公孙纪愤声说道:“我平日还道刘幽州是忠厚之人,没料到他竟诱我北上,使我背离天使,是诈我也!”

今年他和袁绍连番大战,互有胜负,彼此都耗尽粮草无数、士卒疲惫。袁绍坐拥冀州之富,到是很容易恢复实力,而公孙瓒却还得仰赖顶头上司刘虞的供给。

尤其是在刘虞忌惮公孙瓒桀骜难驯的情况下,趁着公孙瓒战败,减少了他的权限与粮草供给,这让公孙瓒的处境愈加困窘。

在听闻刘虞宁肯发给塞外乌桓等部族越冬粮草、也不肯多给公孙瓒补给以恢复实力的时候,公孙瓒更是闻之大怒。在天使将至,与越冬粮草之间,公孙瓒稍作掂量,很快就选择了后者。亲自带着数千骑兵北上居庸,意图把这粮草劫夺下来以为己所用。

公孙瓒本以为接见天使只是例行公事,事后只要及时以北击乌桓为借口搪塞就可以了。但没想到向来厚道的刘虞会在这个时候算计于他,所谓的十六万斛粮草全是诱其北上的幌子更没有想到刘虞会抓住时机,试图在这个时候、以这个理由来攻讦他!

公孙纪是刘虞手下从事,因为与公孙瓒是同姓本家,故而私下相厚。此次他无意间得知刘虞打算在接见天使时,对公孙瓒发难,所以立即假病出城,急忙告知公孙瓒。此时他策马紧跟着公孙瓒旁边,闻声应道:“刘使君不善诡道,这应该是别驾赵该的主意。”

“我管他是谁的主意!”公孙瓒此时怒急,毫不怜惜胯下爱马,挥鞭一抽,说道:“刘幽州欺人太甚!以为仗着天使在,就能整治我了?做梦!”

他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心里明白,这回刘虞已然占了先手,如果不早些回去当面对质,恐怕事情会对他愈加不利。

白马义从行军,向来以轻敏迅捷著名于世,在公孙瓒的带领下,众人不消一会便跑出山道,借由明亮的月光,沿着官道奔至蓟县城门之下。

“开门!我家君侯要进城见天使与刘使君!”

守门卫士不敢怠慢,连忙唤来城门候。城门候与军司马点起武备、高燃松枝,在城墙垛子上往下俯窥究竟。

数十名身手不凡的骑士簇拥着一员体型高大的将领来到门下,他们尽皆身骑白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慑人的气势。

城头上的军司马瞧见城下那赫赫有名、放在整个河北都是独一无二的白马义从,不禁咽了口唾沫,立即叫道:“快开城门!”

“可、可是赵别驾说了,晚上城门落锁,谁也不许开门”

“放你的屁!”军司马一脚将那嗫嚅着说话的小兵踢翻在地,嘴上骂道:“也不看看这城下是谁!奋武将军是一般人吗?你不给他开门,明天他进城第一个就要杀了你,那时候什么赵别驾、张别驾的话都不管用!快滚下去开门!”

“喏、喏!”那小兵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的跑下城墙。

城门缓缓打开,早已等急了的公孙瓒立即跃马而入,他熟练地提起马速,在门洞里奔跑。军司马就守在门下小心恭敬的侍候着,公孙瓒在经过他时,停也没停,如一阵风似得刮过。

只是他手中的马鞭仿若不经意的一甩,啪的一声,响亮的甩在军司马的脸上。

“若耽误了正事,小心你的皮!”

幽州州府。

裴茂与刘虞一东一西坐于上首,其下分次坐着幽州官员、本地名士。堂中灯火通明、酒馔精美,宾主间虚辞客套,劝酒打趣,一时尽欢。

刘虞笑吟吟的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手抚长须,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在这时,突然有苍头急急忙忙的从外面跑了进来,在堂下跪倒:“明公,公、公孙将军来了!”

“公孙瓒不是去居庸了么?”鲜于银不明情况,侧头向族亲鲜于辅低声问道。

鲜于辅抿嘴不言,把目光投向坐在当中的那两个人。

一边的幽州别驾赵该听了这话,惊得筷子都掉在了桌案上,他也不顾汤汁溅到衣襟,战兢地看向刘虞。

魏攸、齐周等刘虞州府亲信无不是沉下了脸,不再说话,都在等着当中那两个人的表态。

只见裴茂神色不改,仍将杯盏送入嘴边,小口啜饮着。

而刘虞则是面沉如水,青着脸,不悦的说道:“此僚怠慢天使,现在还有脸来见?让他回去!”

命令还没传出去,只见公孙瓒推开拦着的苍头奴仆,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

他拿眼极为无礼的盯着刘虞,直到刘虞被他这轻蔑的眼神气得浑身发抖,公孙瓒这才移开目光,看向泰然自若的裴茂,颇为粗豪的笑道:“刘使君宴请天使,尽召幽州诸君,唯独不邀在下,真是奇也怪哉!”

“蓟侯。”裴茂没有被对方故意显露出的猖獗气势所唬住,他将手中杯盏轻轻放在桌案上,淡淡的开口说道。他的声音虽然轻柔和缓,但抑扬顿挫、语调清晰,显得极有气势:“你还记得觐礼么?”

见裴茂对自己有意营造的气势视若无睹,公孙瓒不由得一窒,嘴唇抖了抖,在这个场合,他到底是不敢冒犯天使。于是公孙瓒只得忍住气,当着众人的面,对着正中端坐着的裴茂、以及刘虞,款款伏地,稽首拜倒:“奋武将军臣瓒拜见天使!”

虽然公孙瓒是在拜裴茂,但裴茂就坐在刘虞身边,等若是公孙瓒在拜裴茂的同时,也在拜刘虞。看见公孙瓒不敢造次,折腰屈身的拜倒在自己面前,刘虞只觉心头大快,胸中憋闷顿减,不由暗吁了一口气。

“起。”裴茂坦然受了这一拜,自行做主道:“给蓟侯另置案席、酒馔。”

第八章 怨愤所积

“吾自陷蛮夷,备尝艰苦,肌肤毁剔,血泪满池。”纪闻吴保安

裴茂打量着这个身材魁梧、英姿仪态俱是不凡的汉子,仿佛全然忘记了对方先前擅自闯入的无礼之举。

良久,裴茂才突然笑道:“白马将军的威名,我早有耳闻,就连天子都以未能一睹将军风采,而感慨惜哉呢。”

公孙瓒谦虚道:“不敢当此谬赞,在下为国守边,这些年未能朝觐,本就心存愧疚,岂能让天子挂念?”

裴茂但笑不语,只听刘虞在旁说道:“天使何不问一问奋武将军,何来之迟也?”

不等裴茂答话,公孙瓒立即变了脸色,冷声说道:“那刘幽州何不先说说自己又做了什么!”

裴茂刚才给了公孙瓒一个下马威,似乎这也给了刘虞莫大的底气。

刘虞在最初的慌乱中平复了心境,很快镇静下来,仗着有裴茂这个天使在场,他根本不怵公孙瓒,针锋相对道:“我自不解,还请将军明示。”

公孙瓒额角青筋一跳,他可不会蠢到说这次被刘虞用粮草算计的事,于是换了别的说辞:“使君怠慢将士,禀粮不周,以至如今秋寒霜降,诸军部众仍无越冬粮草,这难道不是使君之过吗?”

“将军麾下之众,老夫早已如数拨与,何来禀粮不周?”刘虞与公孙瓒对视,坦然说道:“不是将军屡违我旨,擅动刀兵、又私募部曲,怎至于粮草不济?”

公孙瓒犹自不服,反驳道:“若不是我募兵征伐,驱乌桓于塞表,扫黄巾于孟津,使君哪里能安坐于此!这又如何成了我的过失?”

裴茂有些看不过去,打着圆场,道:“蓟侯言重了!两位都是国家股肱之臣,彼此共事,何必闹成这个样子?”

他打算晓以大义,利用自己天使的身份进一步说和,最后拿出诏书,各自拜官封爵,即可了事。

没想到公孙瓒与刘虞这两个对头不见倒还好,如今好不容易碰上,彼此心里蓄积已久的怨愤立时就爆发了。

“乌桓期年不曾入塞寇略,境内民悦年登,安立生业,哪里还需黩武滥战?”刘虞自认占理,不肯顺着裴茂的话往下说,打定主意要把公孙瓒趁势拿下不可。

他句句诛心,无不夹枪带棒:“倒是你放纵部曲,暴掠百姓,又擅自劫夺我给乌桓的赏赉,州府频频戒饬于你,却屡不能禁。你到底是何居心?”

说起乌桓,公孙瓒心里就来气,早在中平五年的时候,张纯与丘力居钞略各地,他一路进讨,以战功得获骑都尉。最后他追击叛军在属国石门一战,将张纯打的抛妻弃子,远遁塞外。

本想着乘胜追击,结果太过深入境外,粮草无以为继,结果被丘力居等人反包围在辽西管子城,粮尽食马,马尽煮弩楯,士卒死伤惨重。若不是时多雨雪,叛军亦是饥困交加,不愿再战,公孙瓒恐怕就折在那里了。

若说是对乌桓的深仇大恨,整个幽州文武几乎没人比得过他,他恨不得将乌桓彻底击败于马下,可偏偏他的上司是以怀柔为务、不喜言兵的刘虞。

在公孙瓒灰头土脸的从管子城回来不久,刘虞莅任幽州,很快以他在乌桓人中的声望,对丘力居传檄而定,让乌桓主动献上张纯、张举的人头,不费吹灰之力就平定了叛乱。

人们在事后只知道称颂刘虞在此事所表现出的德望与怀柔的手腕,何曾理会过他公孙瓒在此前对乌桓元气的重创?

没有他先行击败叛军,刘虞单凭名望,哪能让唯利是图的异族低头?

公孙瓒一直就不服刘虞,此时听到刘虞提起乌桓,心绪变得异常火爆:“乌桓虎狼之辈,一时蛰伏,那是势不如我,屡次为我等将士所败的缘故。使君不明其意,只知示恩而忘战,每年赏赉数以巨万,而在下部众衣食不足,使君可曾理会过?”

说到隙起之由,刘虞也不禁动容说道:“乌桓既已颓丧,这正是怀柔异族、安养生民的良机。难道非要倾全州之力,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再受徭役苛赋之苦,就为了供将军北上,与乌桓打得不死不休,才合乎将军之意吗?”

“哼。”公孙瓒强词道:“使君年年赏赉,又大开边市、交易盐铁,殊不知乌桓因此而逐渐恢复。养虎为患,终为大祸,使君难道还不清楚吗?”

“既然如此,何不上奏朝廷、又何不上报州府?这难道就是将军放纵麾下如匪类一般,劫掠百姓以自壮部曲的理由?也是将军劫夺我代朝廷给乌桓的赏赉的理由?”

“朝廷播迁,如何上达奏疏?而使君又何曾理会过在下?”公孙瓒一直都被刘虞的威望所压制,此时不忿的说道:“使君饲肉养虎,乌桓眼见又将成我幽州祸患,我身为朝廷诏拜的奋武将军,自当募兵以预备胡虏。而州府不足额发放粮秣,我部众缺衣少食、军旅疲惫,也只能出此下策!”

刘虞看向公孙瓒,淡淡说道:“将军麾下将士的衣食甲胄,我从无半点克扣,这都有计簿可查。只是你擅自扩充的部曲,非朝廷所有,我也绝无以公府之资、养私人之兵的道理。”

见双方越吵越激烈,裴茂生怕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急忙喝止道:“好了!”

裴茂知道两人之间的恩怨不仅仅是出于政见,公孙瓒只知埋怨刘虞在最后关头踩在自己肩头上摘了平叛的战果,但他却没有想过,刘虞在中平五年上半年一到幽州,便广树恩信,设赏购叛贼之首。成功拉拢了乌桓峭王,分化了乌桓部族的势力,所以才有了年底公孙瓒击败丘力居的战果。

当年那场平叛,其实是两人不知不觉间互相合作的结果。

只是双方各执一词,都认为是自己的主张才得以平定叛乱,互伸己见,这才结下今天的仇怨。

这已经不是全靠一道诏书就能摆平的事了,非得要先与双方合理沟通之后才能彻底解决问题。不然的话,光靠诏书调任,彼此之间也会互不服气。

裴茂强行打断了双方喋喋不休的争论,静了静心神,先将两人都责备了一番:“尔等皆为朝廷疆臣,当庭讦告,像什么样子?”

刘虞与公孙瓒虽然闹得凶,其实都希望借此给裴茂施加压力,毕竟裴茂才是代表朝廷对他们双方谁是谁非的最终裁决者。

见裴茂发话了,两人都乐于给裴茂一个面子,彼此冷面相对,再也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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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焉用彼相

“召而不入,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晋书周浚传

刘虞正伏案书写,魏攸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立在刘虞身旁,有意无意的挡住了窗外照进来的光。

“你挡着了。”刘虞也不看他,手中笔一刻不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绢帛上胡乱写些什么东西,有的是孝经里的一句话、有的是最近要处理的公文琐事的关键词、更多的,则是那公孙二字。

书房里静谧无声,只有笔下龙蛇的沙沙声。

魏攸置若罔闻,依旧那么无礼的站在旁边,执着的将自己的身影投在桌案上,一声不吭。

许是被人挡住了光、也许是绢帛上再无下笔的地方,刘虞终于没再书写,他抬头看向魏攸。

魏攸这才作揖回道:“到底是在下挡着了明公,还是明公挡着了别人?”

“你这是何意?”刘虞拿起一份新的绢帛铺在桌案上,将笔移到砚边:“天使跟你说什么了?”

魏攸弓着背,脸上看不出喜怒:“说是朝廷为了开解明公与蓟侯,打算将二位分开,调明公赴任并州,蓟侯接任幽州。”

刘虞紧抿着嘴唇,眼睛瞪着空白的绢帛,沉默许久,方才低声道:“他任幽州、我任并州,从此就是同秩平级。明明就是他的不是,怎么朝廷这道诏命,倒像是我犯事遭贬了一样!”

魏攸这时让了一下,窗外的光登时照在桌案之上,他缓缓说道:“福兮祸兮,幽州对明公来说本是一处险地,如今奉诏调离,也不可谓不是件好事。”

刘虞猛地抬头,看见魏攸浑浊的眼中隐含精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忽然浮上心头。他能有如今这般地位,主要是由于他擅长怀柔异族、理政安民。从这一点来说,只要朝廷依然重用他,那么他无论是在幽州、还是在并州,都是无关紧要的。

可公孙瓒则不一样,他的根基就在幽州,如今南边的袁绍与北边的乌桓都与他交恶,他哪里都去不得。

刘虞向来对自己在朝廷、在天下人心中的分量十分自信,他不认为朝廷会偏帮公孙瓒。是故朝廷将自己调离,同时又将公孙瓒提拔起来的唯一原因,就只能是捧杀。

“朝廷有意坐观公孙瓒与袁本初之间的成败?”

“听裴君话里的意思,不仅是裴君,就连陛下也对袁氏全无好感。”魏攸说道:“若在下所料不差,天使持节来此,说和恩怨是假、扶立蓟侯,与袁冀州相攻才是真。”

刘虞思忖道:“袁氏野心昭著,横行逆乱,的确不得不防。我若不在幽州,那公孙瓒便再无约束,大可统合幽州之众与其交战,这是鹬蚌相争之法。”

魏攸内心松了口气,把手一摊,道:“明公睿鉴。”

刘虞听了,却冷笑了一声,把笔往桌上一放:“若真是如此,他两家会是谁输谁赢?”

“蓟侯自恃武力,暴虐百姓,又无谋臣襄佐,败亡只在朝夕之间。而相比之下,袁本初深孚名望,坐拥冀州富庶,麾下名士能臣众多,不消数载,便能直指蓟南。”

刘虞面色骤然一变,默默地思索着,方才重重的点头说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是我挡了他的路。”

他站了起来,仔细思索其中的利弊,虽然对不能亲自教训公孙瓒而略感失望,但只要预见到公孙瓒未来的下场,这就足以让刘虞快慰了。

“只不过”刘虞沉吟道:“天使又是为何不当众宣诏?反倒要在私下里暗喻。”

魏攸笑道:“昨晚明公与蓟侯争执不休,天使若突然拿出诏书,恐怕蓟侯会第一个不服。”

其实不仅是公孙瓒,就连当时在气头上、准备将公孙瓒一举扳倒的刘虞也会对这道诏书表示不满。

明明就是一个要分出是非来的东西,朝廷却直接不辨对错,生硬的将两人分开。虽然避免了两人再度交恶,但依然没有彻底解决本质问题。

而且对刘虞来说,自己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使百姓安居太平的幽州,给谁都不能给自己厌恶无比、又暴虐成性的公孙瓒!

如果不是魏攸点醒了他,刘虞恐怕现在还秉持着这样的想法,这也足以看出裴茂的深谋远虑来私下里告知诏书内容,并给双方充分的时间冷静与思考得失,以免得在正式宣诏的时候出现一些尴尬的事情。

“公孙瓒恐怕巴不得我早些离开幽州,岂有不愿之理?”刘虞原地踱步,说道:“他只会与我一样,对朝廷不管是非,一味姑息的做法心有不甘罢了。”

见魏攸似有话说,刘虞伸手止道:“你不用多说些什么,即便有你先前的推测,公孙瓒今后必然落不得一个好下场。可就这么让我将幽州百姓交予给他,眼看着幽州以后会因其遭受劫难,我内心就实在是不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魏攸叹道:“如今朝廷暗弱,一时无力肆意征伐。国家欲要中兴,就必须先设法制衡势大的各地方伯,不让其坐大,然后再徐图革新。调明公赴并州是如此、命蓟侯守幽州以制袁氏亦是如此,都是使地方安静,只是最后的结果不同罢了。”

刘虞仰首长叹道:“若是在十年前,朝廷哪里还需这么做?没想到时移俗易,天下板荡,汉室威严,竟至于此!”

魏攸默然不语,静静地站立在一边,看着刘虞自怨自艾完,方才说道:“明公大可不必如此,朝廷一日有明公这般忠良之臣,汉室便一定会有兴复之日,何况今上乃英睿之主,必能再振人心。这次明公调任并州,远离此间险地,正可以见朝廷对明公的信重。”

“信重”刘虞在心里咀嚼了这个词好久,忽然说道:“我历任地方,身为臣子,自当奉忠献能,只是朝廷会是如何信重于我?最后我又将置于何地?”

这个朝廷自然是指的皇帝,魏攸大吃一惊,还未说话,肩头就放上了刘虞伸过来的一只手。

只听刘虞问道:“魏君与我相处数年,契交已久。不知魏君可愿助我,辅弼圣主,匡扶天下?”

第十章 主人戒宾

“弱甲孱将易以为蕃患,故我欲得之,非闚诸部也。”新唐书吐蕃传上

经过昨晚的那一场争执,裴茂心里就知道,双方关系已经彻底闹僵,想重归于好是不可能了。

而他也不能偏帮任何一人,帮刘虞,虽然合乎情理,却是将公孙瓒逼入绝路,以对方暴虐的脾性,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可若是帮公孙瓒,岂不是要寒了刘虞这等臣子的心?又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

一味的和稀泥也不是个好法子,裴茂在的时候,他们尚且能克制,等裴茂一不在了,没准会立即翻脸。

这时候裴茂才深觉皇帝的决议是多么的契合时下情境,像拉架一般把两人各自拉开,分别站远点,眼不见心不烦,也就不会再生事端。

所以他当时没有做出任何裁决,反倒在私下里通过魏攸说服刘虞、并让田畴说服公孙瓒。只有跟两方妥协、谈好条件之后,他再当众拿出诏书策拜,如此才能表现朝廷威严。

在刘虞的书房里,刘虞对应邀前来的裴茂说道:“老夫任职幽州五年有余,自问上无惭于国家,下无愧于百姓。倒是公孙瓒所为处处与我政令相悖,这等人,如何做得好一方牧守?”

裴茂抬了抬眼皮,不动神色说道:“那刘使君的意思是?”

刘虞理所应当的说道:“策书下达后,自该另有戒书申饬,让其知晓朝廷爱民之心。若是受任幽州后,彼依然残虐如故,那岂不是害了这一方百姓,我又如何忍心弃此间生民,远赴他处?”

戒书,是四种帝之下书之一,专门用来诫敕刺史、太守及三边营官,有督促、告诫、提点地方官员的意思。

刘虞的意思很明了,公孙瓒可以接任幽州,但朝廷得下戒书对公孙瓒穷兵黩武的行为表示批评。这样既能为刘虞出口恶气,又能从官方的立场上肯定刘虞的怀柔政策是对的,而公孙瓒一味打击异族的行为是错的。

这件事虽然仍是要遂刘虞之意,裁定二者谁是谁非,但实质上这还关乎朝廷当前对异族的态度,若是与刘虞的政治立场一致,那刘虞赴任并州之后就不担心不受重用。

若是倾向于公孙瓒,那刘虞就注定是被冷藏的结局,这是他所不情愿的。

裴茂知道自己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也代表朝廷的态度,他略一思索,应道:“陛下与朝廷诸公曾明定国是,对待凉并羌胡,要示以恩信,以怀柔为主,这正与使君之见略同。蓟侯凭恃强兵,以威权压服,实非长远之策。等到长安之后,在下一定上书陈说,请朝廷向蓟侯戒敕。”

“此外”刘虞脸上忽然有些挂不住,好像在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并州羌汉杂居,民皆剽悍好斗,这一路盗贼丛生,不知朝廷可准许我带兵赴任?”

刘虞手下兵马少说也有数万,虽然皆不习战阵,又无良将,但至少都是精壮。以刘虞忠厚的秉性,如果真是为了拥兵自重、割裂地方以作威福,岂会甘愿放弃幽州这片基业,去并州白手起家?

裴茂警惕的问道:“使君想带多少人马随行护卫?”

“三四千足矣。”

裴茂这才放下心来,刘虞显然是想把军中精锐全抽调走,一个甲士都不给公孙瓒留下,以免对方肆意挥霍自己挣下的家底,并得以壮大。

只是这个事可不是裴茂能做主的,他有些为难的说道:“蓟侯恐怕会有异议。”

“道路险阻,他还能拦着我带护卫随行?何况这些都是听命于州府的部众,可不是他的白马义从。”刘虞说道。

裴茂皱起了眉头,只觉得格外棘手。

果然如裴茂所料,公孙瓒对刘虞的提议极为抗拒,在听田畴把话说完后,他当即怒道:“想得到好!”

公孙瓒在堂中来回踱着步子,面色不善的说道:“这些都是朝廷的兵马,是幽州的兵马,不是他私人的部众!还随行调走赴任,他是要做董卓么?”

刘虞的军队虽然实力比不上公孙瓒手下的百战精兵,但好歹也是数万精壮,公孙瓒在得知自己将接任幽州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吞并这些装备优良的部曲。

即便这些人沾染了主将刘虞柔仁的风气,成了一群温顺的羊羔,但公孙瓒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调教,一定能让这支军队改头换面,成为一支虎狼之师。

是故他满心期待着刘虞早些离开,没想到临了刘虞会给他来这么一下。

“此事绝不可行!”

送走田畴后,公孙瓒愈发觉得要彻底断了刘虞的念头,就必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不然他还真以为仗着天使在此,就可以对他施这些小技俩了?

他立即叫来公孙纪、关靖等亲信,仔细分说原由,碰头策划一番后,便各自离去,依计行事。

公孙瓒的态度是在刘虞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相信公孙瓒最后一定会低头,因为只要裴茂一天不公开宣告诏书,他就一天是幽州牧,公孙瓒就只能继续屈身在下。

为了防止公孙瓒做出什么过激反应,刘虞还是很谨慎的让军队守护蓟县,严密保护着自己与裴茂等人。

“这样做实在是不妥,都这个地步了,使君何必争这一时之气,跟蓟侯过不去。”裴茂心说安安心心的出境不好么?若是公孙瓒铤而走险,到时候可以麻烦了。

刘虞自信的说道:“公孙瓒虽然性情桀骜,为人粗犷,但其实精于算计。在幽州与数千精兵之见,他权衡之后,自然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但愿如此就好。”裴茂心里这么想着,其实还是有些没底。刘虞这些天看似压制公孙瓒,但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出于他个人的实力,几分是狐假虎威、凭恃自己的名义,裴茂一时也没能弄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别驾赵该突然从门外闯入,惊慌失措的说道:“事急矣!上谷、渔阳等地屯兵聚众呼啸,鲜于从事前往安抚,结果被乱兵绑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虞面色大变,霍然站起身。

“据说是他们听闻要随明公前往并州,不舍得家宅妻儿,是故都不愿前去”

“我何尝说过要全带他们去了?”刘虞咬着牙说道:“如今闹将起来,他这是想要逼我就范不成!公孙瓒人呢?”

赵该苦着脸说:“蓟侯、蓟侯得知此事,已经立即带人赶赴营中安抚乱兵去了。”

裴茂此时也坐不住了,他缓缓站起身,抬眼看向安置在架子上的牦节。11

第十一章 毋为启衅

“胡风吹代马,北拥鲁阳关。吴兵照海雪,西讨何时还?”豫章行

昌平城外。

公孙瓒骑马匆匆入营而来,他大步走进营帐之中,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上。

没过一会儿,手下公孙范、公孙纪、邹丹、关靖、王门等人纷纷赶到,各按亲疏,分坐左右。他们坐姿挺拔,衣冠齐整,各自落座之后,帐内的气氛立时便肃穆了许多。

公孙瓒刚清咳一声,在座众人便齐刷刷地向他望来。

“鲜于辅可安置好了?”

公孙纪登时说道:“已将其请入后营,与其余将校分开安置。”

“嗯。”公孙瓒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道:“渔阳鲜于氏也是一地名族,今后我等也有需要仰仗于彼的地方,切不可怠慢了。”

“谨喏。”

“关长史。”公孙瓒说道:“吩咐你的事可都办好了?”

长史关靖这时拱手说道:“属下已按君侯的吩咐去办了,如今军中皆已知晓君侯将接替刘使君,牧守幽州。”

“好。”公孙瓒得意的说道:“这件事不仅要告诉上谷的屯兵,还要尽快告知渔阳等地。务必让整个幽州屯兵都知道,刘虞已经不是幽州了,以后我才是统率他们的主官!”

他复又问道:“有没有不服气的?”

不等关靖回复,公孙瓒便顾自说道:“一定是有的,但凡有人敢表露不满,一概以扰乱军心处置!”

关靖答诺了一声,又迟疑着说道:“虽然君侯接任幽州牧已属确凿,可朝廷诏书到底是尚未公之于众。虽然我等趁刘使君手下部众忧惧,暂摄其心,可时间久了,底下要是有人索要起诏书与印绶来”

公孙瓒这时目光一扫众将,他知道所有人都抱有同样的顾虑。虽然他暗中派人鼓吹离乡远戍之忧、引起安土重迁的部众的不满,结果导致兵变。然后趁刘虞反应过来之前,打出朝廷即将策拜自己为幽州牧的名号,假辞劝说,许下愿景,得以成功平息了军心。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裴茂一日不公布诏书,他就不能彻底掌握刘虞的部曲。

“蓟县会派人来与我谈的。”公孙瓒信心满满的应道:“眼下这些屯兵都能供我驱使,加上我麾下原有的两万精兵,共四万多人,足以让任何人就范。”

这时坐在下首的结义兄弟刘纬台阴阳怪气地道:“伯圭如今手握兵权,何必坐守此地,等刘使君派使和谈?不如拥众南下,威服诸君,那时所获跟眼下和谈所得相比,可是要多出数倍。”

公孙瓒宠遇骄恣庸儿,爱与贫贱者结交,其中更是与卜数师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三人定兄弟之誓,互相许配子女为婚。此三人富皆巨亿,常以家财资助公孙瓒练兵养军,公孙瓒把他们视为是自己的曲周、灌婴。

刘纬台以占卜为业,善望气、风角、观星,他是公孙瓒身边最早看出天下将乱的人,并且一直在不遗余力的鼓吹公孙瓒早早对刘虞动手,然后割据自立,进窥霸业。

公孙瓒在与刘虞几次龃龉的时候,险些被其说动,所幸他还尚存理智,知道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而且一旁也有长史关靖时刻在提醒着他。

“袁本初海内名士,也因迫使韩文节献冀州而遭人不齿。何况刘使君德行名望,乃天下之巨。”关靖素来看不起公孙瓒身边这些庸碌的贫贱之交,每次他们一提出馊主意来,总是关靖第一个提出反对:“平息战端,安定军心,这是功拥众南下,仗势凌人,这是过。还请君侯慎行,切莫因此而陷入不义之地。”

“是啊,如果既能坐拥功名而尽收幽州士、卒之心,大可不必行此险招,败坏声名,徒成他人话柄。”公孙纪虽已投靠公孙瓒,但好歹为刘虞所征辟,不忍见两者闹到那种地步,也在一旁跟着说道:“当初君侯得以仕进,全是以忠奉上,如今岂可倒置?”

公孙瓒当初在太守刘其手下任事,刘其犯法被征,公孙瓒诈称侍卒,一路服侍刘其到洛阳。世人无不称赞其慷慨,回来后便因此事而被当地举孝廉,从此走上了仕途。

可以说公孙瓒最初积攒的声名是对上官输诚尽忠,这是时下士人无不推崇的德行,而此时刘纬台却怂恿公孙瓒以下犯上,这就与他塑造的声名相违背了。

公孙瓒正是因为还顾忌着弑上的罪名,所以才对刘虞百般忍耐,历史上之所以杀了刘虞,那是因为二者已经撕破了脸皮,以及刘虞先下手想要他的命导致的。

刘纬台自诩为公孙瓒心腹,轻蔑的看了关靖等人一眼,说道:“这又如何?只要得到了天使手上的节,就能封拜名爵,那时候还怕征辟不了地方贤才、笼络不了部曲之心?”

众人顿时被刘纬台的想法吓了一跳,愕然注目着对方。

虽然如今朝廷播迁,天下大乱,确实是秦末逐鹿的乱象,即便如此,谁也不敢率然出头。毕竟没有足够的实力,敢这么做的人都会被群起而攻之,所以这种事情也只能心照不宣,互相侵并,却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做。

像是刘纬台这几句话无疑是扯掉了这块遮羞布,让众人寒毛直乍,关靖一下子站起身来,首先呵责道:“荒谬!夺节僭逆,你是要君侯为天下之击么?”

“这、这、”刘纬台脸色白中透青,犹自狡辩道:“君侯如今手握强军,只要制服蓟县,拿到本该封给君侯的诏书,便可号令幽州上下。当初君侯手下兵马三万,袁绍都只能勉强堪战,如今君侯聚幽州十万兵马,天下还有谁能敌君侯之锋!”

“住口!”公孙瓒终于说话了,他第一句就开始骂道:“你不知谋算则罢,竟然还目无忠义,你若不是我契交,我非得将你治罪不可!滚出帐外,以后不得入内议事!”

刘纬台一脸诧异的说道:“伯圭!”

公孙瓒霍然站起,喝道:“滚!”

刘纬台见公孙瓒真的动了气,这才灰溜溜的走了出去。

“我既为朝廷策拜,秉持忠义,就断不能行此僭逆之事。”公孙瓒看着在场众人,既是表露心意,又是安抚关靖这等谋士,坚定的说道:“今后谁也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否则休怪我不容情面!”

公孙瓒心里如何不知按刘纬台的想法进行下去,会有多么大的回报,但刘纬台却高估了公孙瓒对手下军队的掌控能力。如今公孙瓒即便暂时掌握刘虞手下部分屯兵,但并不代表他就真的能放心驱使。

刘虞在军中素有恩信,颇得军心,公孙瓒不过是借了一个由头引起群情激愤,方才暂时慑服。等到军队都冷静下来了,还是会顾忌着刘虞这个上司,到时只要刘虞派人一说,军队就会立即对公孙瓒倒戈相向,何况对方还有一个持节的天使在。

在对方掌握名与义的情况下,公孙瓒此时除了继续当个朝廷忠良,借由平息兵变的大功与刘虞等人谈条件以外,就只能趁势而起,举兵谋乱。

可一旦这么做了,他就从一个平息兵变的忠良转变成图谋叛乱的贼子,即便事后如愿得到了幽州,本地豪强、士族也不会给予他任何支持,甚至还能会阻碍到他。

想到这里,公孙瓒又微微蹙眉,忽然想起了裴茂来时一直拿在手上,从不离身的髦节,虽然那不过是一截饰以牦尾的竹杆。但这根竹杆不仅仅是代表着天使的身份,更是调动兵马、封拜官员的权柄,特殊情况下,甚至可以直接斩杀不法的地方大臣。

如果这个节在他手上就好了。

第十二章 师友相从

“半渡上辽津,黄云惨无颜。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白马绕旌旗,悲鸣相追攀。”豫章行

数十名骑士护卫着一辆车驾,在蓟县城北的河边轧轧行驶,渐渐起势的西北风刮起一阵寒意,携着落叶与尘土肆无忌惮的在原野上呼啸,时而将河水吹起阵阵觳纹,时而汇聚在颠簸不平官道上,把车驾与护卫随行的骑兵一齐裹在秋风里。

黄云惨淡,人心愁烦,这秋风虽然不猛烈,但冷彻地吹在身上并不让人感到好受。

单调而枯燥的马蹄声在坚硬夯实的黄土道上重复着极有规律的声响,伴随着车外河水缓缓流淌的哗哗声,听得人恹恹欲睡。

此时距离上谷等地兵变已过去两天,刘虞对手下兵马几乎一夜之间失去了控制。在有心人的背地教唆下,刘虞这回要带他手下这数万人去并州,且不说并州羌汉杂居、民族形势比幽州还恶劣,就说并州天高路远、地产贫瘠,戍守他乡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回来。

种种不利的消息与恐慌的情绪在军中蔓延,让士兵们对并州之行产生抗拒,最后在人的暗中鼓噪之下,遂聚众成了一场有预谋的兵变,希望籍此迫使刘虞让步。

刘虞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申饬公孙瓒,虽然毫无凭据,但在刘虞心中,这件事除了公孙瓒就再无旁人能做的出来。就在他气急败坏的时候,裴茂适时的拦住了他,好不容易稳定了对方的情绪之后,这才派遣田畴等人赶往昌平县与公孙瓒谈条件。

骑都尉田畴担负护卫的责任,骑马走在队伍前头,车内坐着的则是十岁不到的稚子卢毓、以及一名中年文士。

这中年文士名叫高诱,涿郡涿县人,是卢植的老乡。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在卢植门下与公孙瓒、刘备、刘德然等人一同就学,诵读经义。

虽然他的成就与学问比不得卢植门下的其他弟子,但论及对师长的授学之恩,高诱并不逊于旁人。

不知是长途乘车的缘故还是心里仍旧沉溺于悲戚,卢毓的眼圈有些发暗,清澈的眼瞳中带着一丝忧郁。他这一路上都是这么茫然的样子,从涿郡到蓟县、又从蓟县准备到昌平屯兵之处去。

高诱看着恩师的幼子,目光中透露着怜惜与不忍:“这本不该让你来的。”

卢毓隔着车窗看向外边苍黄的天空与清澈的河水,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先父遗命。”

对方的早熟出乎高诱的预料,他怔了一下说道:“公孙瓒是卢公曾经的学生,一会到了那里,知道要怎么说吗?”

“知道。”卢毓清楚明白的答道。“要让他晓以忠义。”

说的轻松,其实谈何容易

高诱不愿灭自家威风,只得点头说道:“虽然不知卢公到底是出于何等筹算,让你一个孩子家来出头露面。小小年纪,倒真是辛苦你了。”

卢毓看向高诱,在窄小的车厢内勉强对高诱施了一礼,然后便不再说话。

他所表现出来的谈吐与气质,让高诱不由得将他当成人一般看待,他有些渐渐明白卢公为何选择了卢毓,而不是另外两个年纪稍长的儿子了。

光大卢公家门者,必此人也,高诱在心里暗道一声,看向卢毓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许。

从路上冒着萧瑟秋风,田畴等一干人等终于抵达昌平县外的屯兵大营,令他大吃一惊的是,这里虽然已经被公孙瓒鸠占鹊巢,但公孙瓒却没有因此而张狂倨傲,反倒率领着诸多亲信赶到辕门下迎接,做足了姿态。

田畴翻身下马,走到车边迎下高诱与卢毓二人。

公孙瓒见到他们两个,先是一愣,然后对高诱说道:“来的如何是你们?”

“伯圭,天使知道你我系出同门,特意邀我代为叙说。”高诱上前一步说道。

公孙瓒忽然有些不高兴,他从未指望过裴茂会亲自过来,那样等若是把节送到他手里一般。所以公孙瓒一直以为从蓟县来的会是魏攸这样的名士,到没想过会是自己的同门与恩师的儿子。

“我起先就想问你。”公孙瓒掉头看向卢毓,换了一个温和的语气说道:“卢公病逝,我这几日就当赶赴涿略表丧仪。而你作为人子,理应在家守丧,为何参与到这事上来?”

卢毓极为得体的行礼道:“先父说君侯脾性暴烈,过刚则易折,不忍见君侯德行有亏,是故临终有言,要小子特来当面转述。”

公孙瓒脸色稍霁,叹道:“卢公诚为良师啊。”

他又问道:“先师在时,可还对你说了什么?他又为何指派你,而不是你的兄长过来?”

卢毓摇摇头,说:“小子不知,先父说君侯看到我,自然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公孙瓒皱起了眉头,忽然问道:“你今岁几何?”

“十岁。”

“原来如此。”公孙瓒长吁一口气,说道:“我当年拜入卢公门下,也正好是十岁。卢公为我开蒙,授读经书,虽然其后几年我又拜入刘公门下,但我心中最尊敬的依然是卢公。”

卢植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知道以公孙瓒的脾性迟早会酿成祸端,尤其是天使的到来,比如会催发刘虞与公孙瓒之间压抑已久的矛盾,那时候很可能会导致局面失控,坏了朝廷辛苦筹划的大事。所以他才未雨绸缪,打算借助自己与公孙瓒之间的师生情分,在最后关头劝服公孙瓒。

公孙瓒也是重情义的人,不然也不会为了与他出生入死的士卒而对乌桓视如仇敌,也不会因为与刘纬台等人相交莫逆而处处恩遇。

他本就没有继续与刘虞等人作对的念头,此时又有卢植的临终遗愿,公孙瓒不能不给恩师一个面子,此时正好借坡下驴,不再为难,将田畴等人带入帐中。

各自落座后,公孙瓒说道:“这些天上谷屯兵得闻将赴并州远戍羌胡,因不舍家宅妻儿,故而聚众闹事。我眼下已经出面安抚说服,幽州已无兵变之虞,谅来子修你也受过天使的嘱托了,到不知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君侯此次立下大功,解祸患于忽微,裴君必然要向朝廷上表,为君侯请功。”高诱与卢毓的任务已经达成,剩下的就该由田畴负责商榷:“裴君还说,君侯骁勇有谋,胆识过人,国家将幽州托付与君侯,正可见国家识人之明。”

公孙瓒眼皮一抬,目光盯着田畴,喑哑着嗓子说道:“这些都是应有之意,除此之外,我倒还想问问,天使就没有别的话了吗?”

田畴面无表情,木然地反问道:“君侯还想要什么话?”

“此间屯兵皆不愿前赴并州戍守,我为了安抚军心,已做下承诺。”公孙瓒虽然不打算做出哪一步,但该争取的利益还是得争取,他微微一顿,说道:“还望刘使君多多体谅。”

“幽州地处边地,戍守同样重要,刘使君本无意带全部屯兵西行,只想带数千人随从护卫罢了。”田畴漫声说道:“倒是不知道是谁走露风声,故意夸大,以致军心变动。”

“是谁在私下流传,这我不得而知,有朝一日,我定会将其搜寻出来,严惩治罪。”公孙瓒黑红的脸膛油亮发光,他不以为忤,呵呵一笑说道:“至于护卫一事,我与刘使君好歹共事数载,既然他担心路途不靖,那我就派义从随行护送,就不必特意拣选士卒了。”

“裴君也有此意,能得君侯遣军护送,这一路便再无可虑之处。”田畴说道。6

第十三章 剖符宁境

“遭时反覆,不离兵凶,秉节持重,有不可夺之志。”后汉书伏湛传

年初的时候,由于朝廷大乱,终于对地方失去掌控,地方又各自攻伐、不务民事,导致沉寂已久的黄巾开始活跃起来。除了白波、黑山等地黄巾以外,还有青州黄巾再度聚众百万,肆虐诸地。

之所以说是再度,那是由于他们在初平二年的时候就叛乱过一次,那次他们聚众三十万攻打渤海郡,打算自东向西,与黑山黄巾会师。结果被公孙瓒率步骑两万人击败,斩首三万余,俘虏七万余人,损失车甲财物无数,成就了公孙瓒威震河北的赫赫武功。

所以这一次青州黄巾死灰复燃,即便聚众百万,声势更胜从前,但有前车之鉴在,他们也再不敢北上找公孙瓒的麻烦。只得沿着黄河一路向西,很快攻入兖州,济北相鲍信抵挡不住,率败军投奔刺史刘岱。

此战过后,青州黄巾越战越勇,很快又攻下东平国、任城国,杀死任城相郑遂,兖州牧刘岱仓促迎战,结果战死疆场。

此时曹操因讨黑山黄巾有功,故而被袁绍表为兖州东郡太守,到任之后,他便与当地的豪强望族,如陈宫、王思、薛悌、郤嘉等人结交,这些人也在刘岱死后,兖州人心惶惶之际,为曹操四处游说,称颂曹操的武功。

最后由陈宫、鲍信等人说服兖州豪强,共同推举曹操为兖州牧。

曹操临危受任,他整顿兵马,摩拳擦掌的准备与青州黄巾决一死战,数月之内,奇伏迭出,昼夜会战,终于快要完成他对兖州豪强的承诺,将黄巾贼赶出兖州。

这些都是都是初平三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如今已是十月孟冬,黄巾军已退至济北,这个兖州最东边的一个郡国。经过一个多月以来对黄巾的剿抚并重,曹操见冬天粮草断绝,敌军多日逃亡,人皆疲惫,这才遣使招降。

此战共收降黄巾降卒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口,曹操从降兵中拣选精锐,号为青州兵。

兖州,济北国。

自入秋以来接连的几场豪雨过后,当天气放晴时,济北国的人们一觉醒来惊异地发觉,不仅这天变得愈加寒冷,北风呼啸就连城外盘踞的黄巾蛾贼也被新州牧降服了。

曹操从陈旧破败的济北王宫缓缓走出,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营帐。

此时的营帐中,有三个文士,一立二坐,正在谈论着什么。

坐着的人中间,其中一个中年人脸色苍白,虽然身子看上去异常孱弱,但眼神却十分锋利而在他对面,则是一个年近而立,仪表伟美端庄的男子。

唯一站着的人是年纪最大的,约莫有五十来岁,身材伟岸,身高八尺三寸,胡须浓长,双眼既小且狭,气质刚烈外露。

这三人分别是曹操手下谋士戏志才、别部司马荀彧、寿张令程昱。

曹操与三人打了个招呼,款款在主位上坐下,说道:“济北王刚才唤我,说是凛冬将至,请我拨付些许粮草以资国用。”

荀彧略一沉吟,便开口说道:“兖州刚遭兵燹,四处残破,我军粮草本就支应不足,有时还需仰仗冀州哪里能拨付粮草给济北王室。”

“若不是当初蛾贼攻破济北,大肆劫掠,济北王也不至于连过冬都成问题,还要找我这个外臣来接济。”曹操说着说着,忽然间笑了:“我已让其寻田芬去了。”

戏志才咳嗽几声,说道:“田芬未必肯为其措置。”

“那就与我无关了。”曹操两手一摊,嘴角噙着笑:“当初刘使君战殁,在兖州声名胜于我、比我更适合暂代州牧的人不知凡几。可我实在没料到,我好端端的一个东郡太守,怎么把我推举为兖州牧去了?这不是乱命么?若不是当时州吏万潜他们说州郡列官、豪强大姓都已决定了,兖州也确实处于存亡之际,我才不得不接任此职。”

他得意地笑道:“如今到好,正式的刺史已经来了,我也不贪恋权位,辞让给他就好了。所以我现在不过是东平相、行奋武将军,他济北国的事可轮不到我来管。咱们这田使君要是不肯商借,那就只能委屈济北王自食其力了。”

曹操本来是兖州名士在危难之际拥护的州牧,本来他打算弭平黄巾之后,将兖州视为自己成就功名的基业。可没想到好不容易稍稍击退黄巾,结果朝廷就任命了一位新的刺史来摘果子。

若是其他不相干的人物,曹操说不定还会私底下动些心思,比如使人扮作流寇、或是直接说服流寇伏杀新刺史。

可偏偏来抢他位置的人是田芬,无论是看在他作为袁绍手下亲信谋士田丰的亲族、还是冀州数一数二的豪强出身,都是曹操目前不敢招惹的对象。毕竟他眼下还需要在一定程度上仰仗袁绍的势力,不能因为一个田芬而得罪冀州本地士人。

所以朝廷亲自策拜的正牌刺史田芬的到来,让兖州牧曹操的身份顿时变得非常尴尬。

幸而袁绍还顾及着曹操的颜面、并且有意压制冀州本地的士族势力,故而默许了曹操将田芬逐渐架空的动作。甚至作为补偿,在夏侯惇依旧为东郡太守的基础上,还表曹操为东平相。

这样再加上与之相交莫逆的陈留太守张邈,还有毛玠、吕虔、满宠等几个州中从事,曹操等若是自上而下掌握了兖州一半的权力,无州牧之名、而有州牧之实。

袁绍很满意这个制衡的手段,曹操势不如人,对此也无话可说,只是当事人之一的田芬,却不满于只做个有名无实的刺史。

由于曹操征伐黄巾的粮草,除了兖州地方豪强捐献以外,一部分还来自于袁绍在冀州的支持。

所以田芬为了制服曹操,树立自己刺史的威权,时常利用自己手中的刺史权力、以及与田丰的关系来插手军需粮秣的供应。虽然不至于让曹操的部众衣食无着,但也不会让曹操在征战过程中太过称心。

曹操得知此事后,大感约束,是故这次济北王索取过冬粮草的事正好被他利用了起来,如今粮草除了要供应曹操、还要应付袁绍对公孙瓒的战争,哪里会有余粮给一个不知名的藩王?

可若是不给,万一济北王因此被饿死、冻死了,田芬就极有可能撞到正欲重整威权的朝廷刀口上。

“如今天下丧乱,郡县残破,诸国也无复租禄,黄巾蛾贼篡逆以来,屡有藩王遭贼子劫夺,死于沟壑者甚众。”荀彧语速极慢的说道,神情中带几分静穆哀悯:“济北王是当今的从兄,藩王冻饿交困不是小事,区区王室数百人的越冬之需,不妨托从事代为措置。”

第十四章 相为建计

“才高行洁,不可保必尊贵,能薄操浊,不可保必卑贱。”论衡逢遇

荀彧虽然本性温驯宽和,但从来就不是个悲天悯人、突然会善心大发的人,此时听他这么一说,曹操楞了一下,忽然笑了:“文若这是要我市恩于谁?又或是让谁市恩于谁?”

“这不是市恩,这是作为臣子的本分。”荀彧摇了摇头,一字一句的说道。

如果朝廷还跟历史上那样弱势,曹操自然不会将攻讦田芬寄托在朝廷上,可现在不一样了,太仆赵岐作为朝廷的使者,正持节在河南、颍川等地安抚州官。这个时候田芬出了错,曹操正好可以借此当个题目。

曹操打算让济北王将会出现的冻饿来让朝廷处置田芬,而荀彧虽然与曹操目的一致,做法却显得人道多了。他打算让曹操在田芬拒绝对济北王的救助的时候,由曹操吩咐听命于他的州从事给济北王措置粮草。

要知道如今兖州四个从事之中,毛玠、满宠、吕虔都是曹操在当兖州牧的时候一手征辟上来的。即便如今兖州的主人是田芬,但他们与曹操之间仍有着君臣之义,何况曹操雄才远胜田芬无数倍,他们自然知道该对谁阳奉阴违。

所以有了这些人的襄助,那么最后在这件事上谁做得对、谁多的不对,自然就显而易见了。这么做不仅同样能达到曹操打压田芬的目的,而且还能顺带维护刘氏宗亲的颜面。

在荀彧看来,曹操虽然有治世雄才,有志于兴复汉室,但很容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不择手段,甚至会走上歪路和极端,最后迷失自我。所以荀彧每回在曹操要走极端时,都会尽力查漏补缺,既能达到目的、又能不失汉臣的本分。

曹操对此也从善如流,经过一年多的共事,两人彼此相得,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相处模式。

“臣子的本分。”曹操忽然冷笑一声,说道:“这各地牧守,可没几个人是真的恪守臣子本分。我是一个,除此之外,刘幽州也算一个,身为宗室、名实俱在,可依然拒绝僭逆,实在是让人敬佩。至于那袁家兄弟,嘿,不提也罢。”

程昱这时干巴巴的说道:“赵公在雒阳迁葬帝、后陵寝,以节相招各处方伯。结果没有一个人去,袁术甚至还想让赵公降尊,自己去南阳寻他,真是可笑。”

嘴上说着可笑,其实程昱的脸上毫无一丝表情,他的语气总是这么令人奇怪,看似简单的话语却像是不怀好意。

戏志才皱了皱眉头,他一直都有些不习惯程昱说话的样子,此时也不去看对方的表情,侧头对曹操说道:“若不是明公要忙于征伐蛾贼,脱不开身,不然我等如何也要去一趟雒阳。”

“是啊。”曹操哈哈一笑,无不遗憾的说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过我已派王必赶赴雒阳,陈说缘由,尽力输诚,跟其他人比起来,也不算是怠慢了天使。”

曹操遗憾的是不能借此在赵岐面前露个脸,不然的话,他作为第一个朝觐天使的诸侯,必然能得到丰厚的赏赐。

而荀彧也在一旁露出略带惋惜的神色,跟曹操的夹带私心不同,他纯粹是真的遗憾未能朝觐天使。

“此间事了,若是赵公不急着回长安复命,我年底之前应当可以赶赴雒阳。”曹操敏锐的注意到了荀彧的神色,立即安抚道:“到那时候,文若不妨与我偕行,我等一同朝觐天使,以示臣节。”

荀彧很快收起了情绪,他并没有把这当做是曹操对他的市恩,反倒是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样:“谨诺。”

曹操见了,暗地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早已渐渐察觉眼前这位本属于他的子房自打听闻关中朝廷这些个月来发生的事后,心境就已经开始变了。

所有人都知道,董卓倒行逆施、悖逆不法,身死族灭那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就连曹操一开始都猜想的会是外臣或是拥兵的将校诛杀董卓虽然事后证明确实是全程出于司徒王允等人的谋算。

但他们都没有想过,皇帝在之后居然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不仅名正言顺的黜退了首功王允,而且还完美的处理了李傕等人的叛乱,收回了早已旁落的君权,表现了出一副中兴之主的气象。

天子明睿,汉室将兴,这固然是曹操心中所愿,只是由此导致了荀彧从一开始的辅佐曹操匡扶汉室,逐渐转变为积极向朝廷靠拢。这种身心上的变化,却是曹操所不愿见到的。

稍稍振作了一下精神,曹操另起题目,对荀彧说道:“黄巾降众都安排的如何了?”

“百余万黄巾降众,都已按明公所言分置东平、济北以及东郡等地,效仿朝廷在关中推行的屯田之法,编成了屯户。”荀彧从案头拿起一份简牍,一丝不苟的递给了曹操。

曹操拿起简牍大致翻了翻,状若无意的说道:“枣祗在得闻朝廷屯田之政后,大为激奋,常跟我说这是治乱良策,几次建议我推行下去。所以我打算如朝廷屯田的规制,表奏他为典农都尉,专司屯田。对了,还有任峻,若不是任伯达居守后方与田芬应付扯皮,我军粮草未必能供应充足。”

他一口气说完,把简牍卷了起来,轻轻握在手上,看向荀彧,像是在询问对方的意见:“屯田这件事,不如就交给他与枣祗去办,这样我军今后也不至受制于人,文若以为呢?”

程昱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看了看曹操、又看了看荀彧,在心里面如是想着:

这段时间都是荀彧在忙着处理安置降众的事情,如今好不容易忙完了,曹操却一句话就将后续工作转交给了旁人。虽然曹操说是为了保证自家的粮草能自给自足,防止田芬再拿这个掐他的脖子,但无形中也是削弱了荀彧的部分权力。

当然,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揣测,至于曹操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那就只有曹操本人知道了。

程昱想完,不由得插话道:“文若适合高屋建瓴,洞观全局,亲自去做这等琐事,实在是屈才了。明公这么做,正好人尽其才、各奉职守。”

“说的是极!”曹操开口笑道,对程昱话里带着的维护之意表示赞同:“文若是王佐之才,若是做这等琐事,天下人岂不是要笑我曹孟德无识人之明?”

荀彧笑了笑,他永远都是那么从容不迫,对谁都是一副彬彬有礼,态度温和的样子:“正好彧也不愿琐事缠身,劳累形体,如此便谢过明公了。”

“明公。”这时部将陈宫从外走进,手中拿着一份绢帛,对曹操说道:“袁冀州派人传告,望我们速速领兵北上,配合臧使君兵伐刘备、单经。”

对刚才的机关算计和民政治事一直插不上嘴的戏志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抬头问道:“袁冀州不是和公孙瓒在天使的调解下说和了么?怎么又开始动兵了?”

陈宫皱着眉,似乎也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天使裴茂赴幽州不单是为了说和二人,而且还带了朝廷的诏书,封拜刘幽州为并州刺史,公孙瓒接任幽州牧!”

“什么?”曹操不免诧异道:“天使还暗携密诏?”

“是啊!且不说公孙瓒接任幽州后,河北局势将如何变化,且说刘公随使节南下,刚到冀州,就遭遇了贼军。”陈宫一口气说道:“虽然刘公和使臣都没有事,但这次贼寇行刺震动河北,公孙瓒诬陷是袁冀州唆使的贼寇,所以才使刘备屯高唐,单经屯平原,以逼迫袁冀州。”11

第十七章 暖殿温室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诗经氓

董贵人是董承独女,娇生惯养,并不怎么畏惧皇帝,甚至还敢偷眼打量。

皇帝深肖其母,样貌俊秀,虽然养尊处优,但近来又是研读经书、又是去上林骑马,天生贵胄之外,更是平添了一股英气与儒雅。

董贵人久在闺中,何时见过这样的人物?她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情窦初开,只这一眼便将皇帝的样子印在脑海里,一颗心砰然作响。

皇帝一时没有叫起,她乖乖的跪在地上,语气似娇似嗔:“这只金步摇是家母所赠,意义重大,所幸被陛下拾得,不然臣妾都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

这金步摇下的山题乍一看像是桂枝,这会拿到眼前仔细看原来是鹿角,皇帝知道这是认错了,十分干脆的叫董贵人起来:“既然是你母亲所赠,那就好好收着,不要再弄丢了。”

“诺。”董贵人大大方方的起身,先于穆顺伸出手,从皇帝伸出的手掌中拿走那只金步摇。

董贵人的指尖仿佛不经意间在皇帝掌心短暂停留,柔嫩的触感让皇帝眉头一挑。

“陛下不如去臣妾哪里歇息?太官令刚送来一些糕点。”董贵人殷勤的邀请道。

皇帝拒绝了董贵人的一番好意,转身就走:“不用了。”

“陛下”最后两个字含在喉头,董贵人瞪着空荡荡的庑廊,很不高兴的抿起了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还没有说臣妾的名字。”

身侧采女正站在边上,悄悄低声禀告:“陛下去的东阁,好像是宋贵人的居处。”

“啪!”

董贵人突然打了那采女一巴掌,凌厉的气势全然不似在皇帝面前做出的乖巧模样,她训斥道:“我难道看不出来吗?还要你告诉我?”

看着皇帝离开的方向,董贵人转身回望椒房殿高大的正殿,由于还没有正式举行立后大典,椒房殿正殿被人封闭。哪怕是她与宋、伏几个贵人,都只是暂时住在椒房殿里的偏阁里。

不过,从今以后,椒房殿就只能有她一个主人。

董贵人凝视着高贵华丽的椒房殿,不由握紧了掌中的那只金步摇。

皇帝来到东阁时,立即发觉了一些不对劲,东阁里的宫女、宦官,无不屏息静气,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正在心里起疑时,阶上一名中黄门快步走到跟前说道:“万年公主说,陛下若是来了就请直接进去,宋贵人身子不好,不能出门相迎。”

“这是什么道理?”穆顺不满道,哪怕对方是皇帝的姐姐,这么做未免也太失礼了。

“好了。”皇帝把袖一摆,看来刘姜早就得了消息,特意在这里等着他呢。

把穆顺等人留在原地,皇帝一人推开门,走了进去。

以往来到这里总是能听见宋都的欢声笑语,此时除了静默以外还是静默。

皇帝心里一沉。

他看见万年公主刘姜端坐主位,旁边坐着伏寿,却不见宋都的身影。

刘姜与伏寿都是一丝不苟的人,彼此性趣相投,最为合契,此时都是有一丝忧愁凝于眉间。

这个的样子让皇帝心里感到不妙。

看到皇帝来了,刘姜声音清冷,对伏寿说道:“你先回去休息,移宫的事,我自会寻人告知。”

“诺。”伏寿平静的起身行礼,语气与她往日一般无二,只是那眼底的一抹红色,却深深刺痛了皇帝。

原来她也曾为此哭过。

原来皇帝不止伤害了一个人的心。

在经过皇帝时,伏寿稍稍顿了顿,偷眼看了皇帝一下,眼中掠过莫名的神色。

皇帝忍着没有看她,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一个更需要他安慰的人。

刘姜直直的看着皇帝好一会,方才说道:“陛下是个聪明人,这些天你做的任何决断我都别无他顾的支持你,后来事实也证明你确实是对的。但这一次,我不得不说,你错了。”

皇帝沉默了,虽然很不忍,但还是坚定的说道:“我自认我做的没有错。”

刘姜没有搭话,先往一帘之隔的卧室里看了一眼,眼神复杂的说道:“在朝廷上,陛下确实是个明君,但是在别的地方,你依然是错的。”

她伸手拦住了皇帝要说的话,头微微下垂,带着对往日的追忆,道:“当年孝宣皇帝诏求故剑的往事,陛下作为刘氏子孙,不妨仔细想想”

这是在用汉宣帝不惧霍光权势,执意立糟糠之妻许平君为皇后的典故来暗讽皇帝。

“今时不同往日,我这么做有我自己的用意。”皇帝低声说道。

刘姜顿时不满道:“现在你是大权在握的皇帝,朝野公卿谁人不服,我不明白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非要让你用皇后之位来交换?跟当年的霍氏比起来,董承什么都不是、又能帮皇帝做什么!”

面对刘姜的叱问,皇帝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色:“就因为他一无是处,所以我才会看中他。这天下的事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平定天下也不是诛杀几个逆臣贼子就可以了的。光武皇帝虽说是中兴大汉,但他不过凭借个人的能力给大汉续了一命,并没有留下一个完整的制度以及典章,后世偶尔出几个明君来维持现况已属不易,更谈何根治恶疾?”

刘姜沉默了,她一个弱女子不是很明白这种事情,迟疑的问道:“你说的恶疾,是什么?”

皇帝停顿了会儿,几番考虑之后,方才下定决心,倾身靠近刘姜,在其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他、他们?”刘姜难以置信,惊骇的掩口道。

皇帝语重心长的说道:“历代先帝,但凡有为有德者,无不是倾力在这方面下功夫,与他们勾心斗角。这几日我会让人将历代帝纪整理出来,供你诵习。皇姐看了,自然就会明白我说的绝不是虚言。”

这个时代的女子并没有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尤其是名门冠族的闺秀,更是自小就学富五车,经义皆通。

见皇帝说的郑重,刘姜认真的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皇帝用真诚的眼神看着刘姜,缓缓道:“刘氏乃天命所归,身为高祖血裔,此时正是百年难逢的良机,我岂能不趁此了结历代先帝的夙愿?”

“所以说、”刘姜苦笑道:“到底还是我小气了。”

“这也怪不得你,没有人能随心所欲,即便我是皇帝,也会身不由己。”皇帝闭上双眼,十分肯定的说道:“我会补偿她们的。”

第十八章 兴师问罪

“商歌向秋月,哀韵兼浩叹。寤寐怨佳期,美人隔霄汉。”秋夜作

刘姜看了皇帝一眼,虽然接受了皇帝的决定,但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弥补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的遗憾。

但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国之君,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实属不易了。

刘姜的气消了些许,叹息道:“伏寿与宋都都很不错。我虽然疼惜宋都,却也不得不为以后多多着想。皇后这个位置,我属意谁,你应当知道?”

皇帝听懂了刘姜的意思,现在第一任皇后还没正式册立,她就开始提议第二任皇后的人选了。

伏寿端庄有仪容,确实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历史上也证明了这一点。但这并不是皇帝心里想要的,他侧身看向帘子里的卧室,知道宋都就在里面休憩。转过身来,对刘姜说道:“如有机会,我不能再辜负了她。”

刘姜心里想说你辜负的何止是一个人,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她缓缓离席起身,在皇帝的扶持下走到门边,轻声说道:“你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还很多,所以你不用太顾忌她们,她们很明事理、分得清轻重,不会怪你的。”

皇帝没有说话,冲刘姜露出一分笑容,他的笑容洋溢着少年独有的自信,连刘姜冷冰冰的脸色都因此和缓了几分。

刘姜走到屋檐下,忽然想起一事,对皇帝说道:“苗祀已经把唐姬接进宫来了,但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住处,所以我让她与我一起住在园子里。”

皇帝声音一滞,说道:“这些年她还好么?”

“一直在守节,誓不再嫁。”刘姜语气有些悲伤,似乎想起了一段灰暗的往事。她很快收起了这负面的情绪,振作道:“现在好了,陛下不妨给她一个身份,也不枉她这些年苦苦捱着。”

“也好。”皇帝说道:“我过些天再去看你们。”

送走了刘姜,皇帝生怕吵到休憩的宋都,入殿时刻意放缓了脚步。

锦帐丝被,躺着皇帝穿越以来、在融合两世记忆后最为珍视的人。

宋都和衣而卧,紧闭着眼,发出细微的呼吸声。

皇帝就这么一直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宋都的睡颜。

宋都似乎睡得很仓促,连发丝间的金步摇都没来得及取下。她的呼吸时轻时促,惹得金步摇的桂枝不住的抖动颤栗。

皇帝叹口气,俯下身去,用手指拂去宋都眼角的泪痕:“别装了,你鞋子都没来得及脱。”

眼睫微微一颤,宋都立即张开眼,眼泪不受控制的沿着眼角迅速滑入鬓发,她格外委屈的看着皇帝。

皇帝看得一阵心痛,伸手抚摸那张被泪水润湿的脸颊,自觉俯身让宋都伸手环住自己的脖颈。

“以后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皇帝在她耳鬓轻声作着承诺。

“我不在乎什么皇后,我只想天天都能看到皇帝哥哥。”宋都哽咽着说道:“可她们说,你有了皇后之后,你就不会常来找我了”

“不会的,我会一直来找你的。”皇帝肯定的说道。

宋都把头在皇帝脖子旁蹭了蹭,说道:“皇帝哥哥,我想去上林苑。”

皇帝抬头看了眼天色,说:“改天吧,天色不早了。”

“那你今天留下来陪我。”宋都退求其次。

“好”皇帝看着宋都,突然低下头吻住她的额头。

安抚好了宋都,伏寿自然也不在话下,她一向懂事,尽管不明白,但也并不耽误她对皇帝表示理解。

册立皇后的典礼十分繁琐,皇帝有意减省,却拗不过董承与董贵人,只得任其所为,犹如木偶一般完成了整个流程。

晚间,皇帝理所当然的留宿椒房殿。

董皇后很是殷勤的招待皇帝坐在床边,她突然想起母亲对她说过的一些周公之礼,双颊顿时发热。看着皇帝一副木然的样子,董皇后还道是对方害羞,鼓起勇气伸出手去,帮皇帝脱下衣服。

等到还剩一件单衣时,皇帝突然伸手捉住董皇后纤细的手,皇帝扭头盯着董皇后,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一丝与火热。

“今天忙了那么久,早些睡吧。”皇帝拍了拍董皇后的肩膀,径自爬上了床榻。

董皇后眉头一挑,也跟着躺在皇帝旁边,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些不甘:“陛下是不是忘了什么?”

皇帝侧身看向董皇后,本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因为妆容而更显成熟的韵味。皇帝看痴了一会,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起对方问的什么,有些窘迫的说道:“我还小。”

有那么一刹那,董皇后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想到在一向从容不迫、英武聪睿的皇帝居然也有害羞红脸的一天。董皇后心里愈加欣喜了,因为全天下就只有她才能见到皇帝如此私密的一面。

跟平日高高在上,冷漠镇静的样子相比,皇帝这番人性化的表现愈加吸引了她。董皇后看着皇帝转过去的背影,弯起了好看的眉眼,忽然觉得心里充斥着温暖的阳光,一种莫名的情愫犹如蔓草在心里疯狂的生长。

董皇后倾其上身,在皇帝耳边吹着如兰般的香气,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诱惑与玩笑:“也是呢,陛下还什么都不会。”

皇帝倏然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看了董皇后几眼。无论前世今生,对女人,皇帝很难生出气来,此时他十二岁的身体条件就摆在那里,有心无力,这能怪他吗?而且听说过早房事容易折寿,皇帝可不想为了一时性福而中年驾崩。

“来日方长。”仗着对方听不懂,皇帝忍不住污了一把:“日后多得是时候,何必急于一时?快睡吧。”

在每个少女都梦寐以求的新婚之夜,这么重要的一个时刻,董皇后岂会那么容易睡着?

她到底是不敢打搅皇帝的睡眠,在一旁躺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侧过身子,在皇帝耳边轻声说道:“虽然陛下早已知道臣妾的名字,但臣妾还是想亲口跟陛下说”

“臣妾叫董绮。”

第十九章 厝火积薪

“死生异路兮从此乖,奈何茕独兮心中哀。”诗女史纂

皇帝在册立董氏之后,随即给宋都与伏寿分配了新的居处,一个是披香殿、一个是鸳鸾殿。这两个地方保存的最为完好,相隔又近,很适合两人私下往来。

做好这些之后,皇帝便动身前往万年公主的居处。

才下銮舆,便见万年公主刘姜与另一位年纪约在二十三四岁的秀丽女子并肩而立,站在阶下。

“皇姐。”皇帝与刘姜打了招呼,把头看向另一边,犹豫了一下,说道:“皇嫂。”

唐姬捏紧了手绢,一声皇嫂让她眼圈登时红了起来。

“好了,有话进去说。”刘姜说道,便带二人进殿。

唐姬是废帝弘农王刘辨最宠爱的妃子,在弘农王被李儒献酒毒杀之时,两人曾歌舞相和,场面凄婉无比、令观者泪下。

弘农王死后,唐姬就此返归乡里,其父想让她改嫁,唐姬以死相逼,坚决不允。后来李傕劫掠颍川,看中唐姬的美色,想要强娶,唐姬坚决不允。后来由于忙着反攻长安,李傕一时无暇顾及他事,这才避免了昔日皇妃受辱。

直到李傕就戮,贾诩在听闻唐姬在军中之后,立即上疏将她请回宫中,这样才算是结束了唐姬提心吊胆的经历。

按道理来说,唐姬不过是废帝弘农王刘辨的一个妃子,还不是皇后,刘辨身死国除,她更是与其他宫女一样被遣散回家,不能以一个王妃自居。此时她虽然被请回宫中,但她的身份依然很尴尬,如果说她是皇妃,那么刘辨就该是正统,从而就会削弱皇帝的合法性。

如果不承认,那么唐姬的待遇恐怕免不了要再度被遣返回家,给刘氏做个没有名分的媳妇。

但现在看来,唐姬这些天的忧虑总算可以消解了,就凭皇帝刚刚那一声皇嫂,最起码可以表明皇帝心里还是承认她的身份的。

唐姬到底该给个什么样的名分,这不仅是唐姬需要担忧的问题,更是让皇帝感到棘手的问题。

说句不好听的,皇帝得位不正,缺乏正统合法性。他只是孝灵皇帝的庶子,之所以能有今天,全都要感谢董卓篡逆弑君,将他扶上了皇位。在那些士大夫眼中,皇帝是踩着其兄长的尸体上位的,哪怕这并不是皇帝的本意、哪怕董卓死了,皇帝依旧存在着政治污点。

就因如此,很多关东士族,出于别的政治诉求,坚决质疑皇帝的合法性,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袁绍谋立刘虞为帝,直接导致了中央与地方的分裂。

东汉末年,许多关东诸侯都不承认朝廷的威权,很大一部分原因都跟皇帝的合法性与正统性有关。

现在皇帝比其他人看得开,他不在乎那些诸侯对他有没有虚无缥缈的尊重,既然你不承认我是皇帝,那就打呗,皇帝正愁找不到理由说服那些仍存有尊王攘夷思想的朝中大臣对地方州牧开战呢。

要知道战争,永远是摧毁既得利益阶层的神兵利器。

对待唐姬,皇帝来时就已想好了:“皇嫂暂且在这住几日,这几日我会与太尉他们为皇嫂商议出一个名分,以慰皇兄之灵。”

“不、不。我”唐姬心里着慌,她本是个极为贞烈的人,不然也不会以死反对改嫁。面对皇帝给出的恩遇,她本能的想出口拒绝,刘辨已经死了,还留她一个名分做什么?想到这里,她心里愈加悲痛。

“当初皇兄待我姊弟不薄,你久在身边,又不是不曾见到。”刘姜沉稳的安慰道:“如今你身为遗孀,又肯为他舍身守节,陛下自然不会亏待你。”

皇帝心存别的想法,有意借题发挥。故在宣室举办的内朝会议上,皇帝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董卓祸乱朝纲、危害天下,在此期间,朝中不乏忠臣义士,以死相抗。如今逆贼伏法,朝廷应该对那些被董卓残害的臣子有所表示,恩荫子孙、赠与哀荣,以示朝廷不忘忠臣。”

赵谦这些天卧病在床,眼见就要不行了,朝中很快就要由三足鼎立变为马、杨之争,谁知道这时候皇帝横插一脚,力排众议,册立董绮为后,拜司隶校尉董承为车骑将军。

虽然还未录尚书事,但董氏外戚在朝堂异军突起,与士族分庭抗礼之势再难阻挡。这意味着什么,无论是马日磾、还是杨氏众人、更或是时日无多的赵谦,都心知肚明。

太尉马日磾本就因为这件事对皇帝心存不满,此时司徒赵谦因病缺席,座中就属他官阶最大,皇帝有所垂询,他不得不第一个说话。

虽然皇帝提议的是件有利于士人的好事,但马日磾的回答依然有些敷衍:“陛下仁义,是臣等所不及。”

皇帝将马日磾的搪塞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越过了尚书令士孙瑞、仆射杨瓒,径直问向特许陪听的外朝官赵温:“卫尉有何见解?”

尚书仆射杨瓒与侍中杨琦两人对视一眼,眼底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卫尉赵温似乎早有预料,从容的应道:“眼下关中安静,臣私下里也曾与司徒商议,要对荀司空、盖京兆、伍越骑等舍身维护社稷、仗义抗董的忠臣予以追赏。怎料陛下宽仁,臣还未上疏,便把话说在了前头。”

这话比马日磾的要真诚、用心许多,皇帝欣慰的点点头,道:“司徒老成谋国,这件事还得问询他的意见,你回去后寻机说与他听,何人该赏、如何封赏,你代其上疏与我。”

这无疑是将一个收买人心的绝好机会交给了赵温,马日磾在旁见了后悔不迭,要是早反应过来这是皇帝给士人没有立世家皇后的补偿,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皇帝意气用事!

尚书令士孙瑞看着马日磾只顾一时得失、抿着嘴难受的模样,在心里很失望的叹了口气。

杨琦想的尤为深远,皇帝这是有意要示好赵谦一系,希望借此来排挤马日磾,让士人内部不谐。至于对杨氏杨琦想起皇帝刚才的态度,可能是不想针对太多,也可能是近来杨氏立场表现低调,所以皇帝只是暂时冷落,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了。

皇帝没有兴趣去思索这些人的心思,很快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弘农怀王是先帝嫡长,未有失德于天下,而董卓倒行逆施,废帝弑君。我本庶次,却因此而居帝位,内心实为不安、愧见父兄。”

看着底下众人一副惊疑不定的神情,皇帝沉着的说道:“我有意恢复弘农怀王的帝号,追谥为孝怀皇帝,诸君意何如?”

这本是为刘辨正名,维护正统的好事,可马日磾、士孙瑞、杨琦等人的脸上偏偏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哪怕是在一旁跃跃欲试,随时准备附和皇帝的赵温此时也皱着眉头,犹疑不定。

皇帝发觉自己是没讲清楚,引起了众人的误会,让众人以为自己这是在试探朝臣是否心怀故主,所以才一个个小心谨慎。

他理了理思绪,说的不能再直白了:“我听说关东诸侯反董之时,有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等人盟誓,称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纵害,祸加至尊,虐流百姓。话里只说董卓弑杀吾兄,绝口不提如何翼戴新主,恐怕在有些人眼里,我这个由逆臣拥立的皇帝,并不算是真正的皇帝。”

“陛下,这可能是只言之误,彼等应该没有这个意思。”马日磾罕见的为关东世族说起话来。

皇帝看了马日磾一眼,知道对方主要是在安慰自己,至于是不是真的有为关东世族说话的意思,那就不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从席上起身,在原地踱步,道:“不论他们有没有这个心思,如今朝廷偏居长安,远离关中,不通舆情。是时候要昭告天下,朝廷将拨乱反治,追赏受到董卓迫害的忠臣义士。”

“弘农怀王已追谥为帝,以后我一旦有子,当择一过继。最重要的是,”皇帝转身正对着众人,严肃的说道:“如今斯人已矣,我才是孝灵皇帝唯一留存的血脉,肩负汉室中兴,继任大统,我当之无愧、义不容辞!”

众人俱是凛然,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的听皇帝说道:“若以后还是有人胆敢质疑,不尊朝廷,休怪我心狠!”

“唯!”第一个应答的是最会钻营的赵温,他奉承道:“所谓国有礼敬自强,陛下首倡孝悌,以身作则,为臣民表率,黎庶皆服德化,不借刀兵而以仁义得天下。”

说完,赵温又恍然想起近日盛传唐姬入宫,受到皇帝与万年公主厚待一事,立即把此事作为一个极好的表现机会。

“弘农、”赵温改口道:“孝怀皇帝虽未立后,但其妃嫔唐氏本性节烈、恪守贞洁,朝廷应当彰其贤德。臣请陛下诏,重新修葺孝怀皇帝陵园,使唐姬居之,以贵人礼相待。”

“善。”赵温说的处处都是皇帝心里想的话,可谓是契合圣意,皇帝大感欣慰,如果手下臣子都是这么善解人意,办事妥帖就好了。皇帝在心里感慨了一下,这算是将赵温彻底纳入亲信的范畴,准备在赵谦死后重点扶持的对象。

“正好要派侍御史裴茂前往雒阳,为灵怀皇后迁陵,孝怀皇帝的事也就一并办了吧。”

第二十四章 强词夺理

“故君者择臣而使之,臣虽贱,亦得择君而事之。”晏子春秋集释

外间热浪滚滚,凉亭里却十分阴凉,裴茂与田畴等人甫一进入,身上的汗便去了大半。

“侍御史臣茂叩见陛下。”裴茂带领二人稽首跪伏,对皇帝行礼。

“这么热的天还劳你们出城来陛见,实在辛苦了。”皇帝放下碗,侧身对穆顺吩咐道:“去给侍御史他们倒碗冷饮。”

“臣谢陛下赐。”裴茂赶紧答道。

以往的冷饮,都是冷酒、冷果浆之类。

而此时穆顺给裴茂等人端上来的,却是依照皇帝近来提出的新颖法子,让少府属下的汤官丞提前用水将乌梅、山楂、陈皮等物,再加上沙饴一并煮了,置于井水冷却后的饮品。

这种冰镇酸梅汤冰凉振齿、消暑解渴,刚一推出就广受公主、皇后、贵人们的喜爱与追捧,称之为梅煎。

好吃的宋都更是随着天气逐渐炎热,每天都要喝上一碗。

往年盛夏,朝廷都会把凌室中的藏冰赐给大臣消暑。只是由于朝廷迁都以来,用度窘迫,已经有数年没有赐冰了。

皇帝现在当然也没有冰能挖出来赏赐大臣,所以便用这种冷饮来代替,没想到广为追捧。由于酸梅汤原料简单易得,故而很快就成为了上至朱门,下至寒家的夏日饮品,只是根据是否加糖而有所区分。

裴茂也曾喝过几次梅煎,此时天气炎热,一碗下肚,真是浑身舒泰。

“本来打算是让赵公去幽州,毕竟他与襄贲侯有旧,在关东士人中间有深孚德望,一路上可畅行无阻。”皇帝开始说起了正事:“只是他年纪大了,山长水远,幽州苦寒之地,怕他受不住,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

“唯。”裴茂已放下碗,随声应道:“赵公年事已高,确实不宜远行劳累,陛下思虑周详,体念大臣,实在是让臣佩服。”

皇帝摆摆手,道:“你本应负责去雒阳给灵怀皇后和孝怀皇帝迁陵改葬的,但是事情出了些变化,这又打算让你赴幽州宣诏。几件事凑一处,我担心你分身乏术,所以想着让赵公与你一同前往,由赵公负责迁陵与抚慰关东等事,你就放下这些担子,直接北上幽州。”

“臣谨诺。”知道皇帝这是为他分担,裴茂不敢提什么意见,附和说:“奉命出使,赵公年高德劭,臣当以其为主,效尽全力,不敢辜负陛下厚望。”

“好,今日你们走的时候,我让荀侍中去送你们。”荀攸在朝中深受皇帝赏识,让他亲自来送可谓是皇帝另一种形式上的礼遇。

裴茂这才看向在旁不发一言的荀攸,直到裴茂看向他,荀攸才与之对视。

他突然想起来朝中近日里对皇帝身边两个新晋亲信的评价,侍中荀攸办事周详可靠、尚书贾诩行策多谋内敛。在朝中人看来虽然二者品性宛若云泥,但性格都是习惯谦逊低调,不爱出风头,也不爱往自己身上揽功。

据说皇帝近来许多政策,其背后都有荀攸与贾诩为其出谋划策的身影,只是他二人都不自矜功劳,所以鲜为人知,以为是皇帝一人之智罢了。

看着荀攸普普通通的模样,真难想象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到底是颍川荀氏。

这时裴茂心里突然一杵,想到皇帝既是让荀攸来相送,绝不只是表示礼遇这么简单虽然赵岐是皇帝的老师,由亲随侍中相送是师徒情分的表现。

但于理来说,肯定是皇帝有什么不可放台面上说的私密事,需要心腹荀攸代为转告,只有这样才合乎情理。

另外裴茂还想到,颍川荀氏声望巨隆,自家虽为河东著姓,但也不是能与之比拟的。以荀攸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裴茂自觉这是一个亲近的机会,心思百转之后,他冲对方微微颔首,露出几分笑来,语气既不显得阿谀,又不显得疏远:“有劳侍中了。”

荀攸笑着点头回应,没有答话。

在裴茂与皇帝交谈的整个过程中,除了荀攸保持沉默以外,裴茂身后的两人也是一言不发。

荀攸是能说话却不想说话,而田畴与鲜于银则是想说话却不能说话。

像他们这种州郡的从事佐吏,严格来说并不是朝廷正式的官员编制,而只是州郡长官私下聘任的僚属,一开始等同于后世的临时工、编外人员。只是随着刺史制度的常态化,从事、别驾这样的佐吏才得以久任常设,成为地方官僚体系中的一员。

田畴二人身微职轻,所以皇帝没有点名发问,他们是不能主动开口的。

本来裴茂叫两人来就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皇帝却注意到了他们,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田畴的缘故。

跟诚惶诚恐、紧张焦虑的鲜于银相比,身体颀长,眉目深阔,气质儒雅又不失勇武,在天子面前也能面不改色的田畴可谓是让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想必你就是田畴了?”皇帝指名道姓。

“幽州掾属臣畴叩见陛下!”田畴中气十足的说道。

“真是一位燕地豪杰!”皇帝不由得夸赞,紧接着话锋一转,道:“你当年以朝廷播越,拒绝封赏,可如今朝廷已立足三辅,安定关中,骑都尉一职,你应当没理由拒绝了吧?”

田畴迟疑道:“臣不才,忝为刘使君看重,托付重任,如今尚未复命,已属惭愧,又岂能另受他职?”

“你不用这么急着推辞。”皇帝自信的说道,他也是相信田畴在历史上表现的才华,不然也不会费心拉拢他:“你可先领骑都尉职,随侍御史一同赶赴幽州宣诏,待回来后再到徐荣手下掌监羽林骑不迟。”

骑都尉属光禄勋,秩比二千石,掌监羽林骑,无定员。在汉代前期算是个较高的军职,只是在中后期的时候由于朝廷多处用兵,武职泛滥,导致原本煊赫一时、只执掌羽林骑的骑都尉逐渐沦为普通军中执掌骑兵的官职。

田畴本来也是以为皇帝只是将他任命为普通军中的骑都尉,没想到却是这么重要的显职,就连鲜于银都忍不住向他投来艳羡的目光。

第八十七章 萍水相逢

“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狱中上书自明

初平三年九月十六。

长安,宣平里。

两三百年前,天底下没有那一座城的人口能比得上长安这样摩肩接踵,没有哪一处坊市的商品能比得上长安东市这样琳琅满目,如果有,那就是长安西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只不过那时许多年以前的盛况了,久远到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长安当年的模样,眼里看到的只是一个帝国正如垂暮的老人一般苟延残喘。羌胡屡掠关中,兵燹天灾不断,又有董卓西迁,奸吏盘剥。

好在董卓、李傕等不安定因素被除去后,关中与长安从此再无战事,朝廷虽然依旧衰弱,但关中的生气却渐渐恢复过来。

时近中午,宣平门附近扰攘纷纭,街上有进城置办家用的农夫、吆喝不断的商贩、挤挤挨挨,吵吵嚷嚷,间或有几名亭卒、缇骑在街头来回巡视。

“我上回来长安的时候,这里可没那么热闹。”一个年仅弱冠,容仪出众的少年站在路边,感慨的张望着人群,说:“想不到这才半载,宣平街就大变模样,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他旁边还站着一位年纪与其相差无几,但身材矮小的少年,他嘿嘿一乐,声音洪亮:“德容,你说雒阳跟长安比如何”

“这如何分辨我又没去过长安。”少年笑了笑,又正色道:“不过听说长安令年才二十,就能将长安治理成这般气象,实在是了不得。”

“家尊说你是方伯之器,以后自然不会比那位小王公要差。”

这两人都来自左冯翊,容仪出众的少年名叫张既,工于书疏,十六岁就是郡门下小吏。另一位随行的少年名叫游楚,其父是左冯翊功曹游殷。

他们二人这次联袂来京,主要是为了太学。

朝廷经过了几天的磋商,各方终于在本月初达成了决议,不仅恢复太学,还在太学的基础上增添了许多新东西,比如科目与策试选官、祭酒与仆射职能分离。

此外,朝廷同时还下发诏书,命各郡举荐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年轻人就学并且不问出身、只要有求学之心,就都可以来长安报名。

张既和游楚就是在左冯翊推举的入学士子,他们拿着官府给发的凭据,一路畅行来到长安。

“小王公”张既哑然失笑,心平气和的说:“你未免太瞧得起我了,我出身单家,如何能比得上太原王氏”

游楚挑了挑眉,正准备再说下去,却听见路边突然传来乐声、隐隐还有人的恸哭声。

“这是怎么了”他刚一说完,便只见路尽头缓缓走来一队披麻戴孝的队伍,紧跟着的有皇帝出行专用的羽葆鼓吹、以及前后四十个手持华丽纹饰的宝剑的武士。

当头过来的是一名御者,手执羽葆在前开路,用以指挥后面的队伍。随后则是弹奏哀乐的黄门鼓吹、以及班剑武士。整个队伍肃穆庄重,隐隐传来抽噎和哭泣的声音,压抑的让人说不出话来。

“让道吧,这是宰辅才有的葬仪。”张既淡淡的说道,随即与游楚让到一边。

游楚看到这里,扭头对张既道:“这、这莫非是司徒赵公”

张既沉默着点了点头,话已至此,说再多都是赘言,那位助皇帝罢黜王允、推行若干新政的司徒赵谦,终究是没能熬过这个秋天。

当葬仪队伍缓缓经过的时候,两人甚有默契地一同躬身作揖,以示对这位已逝重臣的尊敬。

“鼎足缺一,看来朝廷又要乱上一阵了。”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年轻人,虽已是秋凉的时候,他仍然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一个包袱背在胸前,双手怀抱,很是珍重的样子。

张既看他这打扮,不难猜出对方与他一样也是要入读太学的年轻人。他不由带了分亲近,想了想,说:“你知道的太少了,不能这么妄下猜测”

说到这里,张既又发觉自己也未必知道多少,突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中途梗住。

“哦”那人转身看向张既,打量了几眼,说道:“在下贾逵,字梁道,自河东来,于朝中之政不甚了了,一切都是从旁人听说。有什么失当之处,还请尊驾赐教”

“没什么好赐教的,我单家出身,只做过微末之吏,岂能大放厥词”张既微笑着推脱道:“在下张既,字德容,这位是我契交游楚,字仲允。尊驾也是来入太学的”

贾逵少孤家贫,听闻张既的家世同样不显,心里顿时对其有了几分好感,把自己来此的缘故说了出来。

原来他从小就喜好军伍之事,其祖父认为他长大后必然不凡,于是口授兵法数万言。皇甫嵩征白波,贾逵曾想投军效命,可惜无人引荐,最后不幸错过了这个机遇。

后来托故交打算先为郡吏,正好得知朝廷开太学的消息,这才趁着年纪刚好符合要求,打算来太学镀金。

听了贾逵的述说,张既连连点头,很是欣赏,说:“想不到尊驾还有如此志气,实在是让人佩服。”

游楚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知彼此以后都将是同窗,要一起在太学生活数载,若能事先打好关系,彼此照应。无论是对当前,还是今后出仕,都是再好不过了。

他是心思聪敏,嬉笑之下有智谋的人,看贾逵与张既相谈甚欢的样子,露出明亮的笑容,点头应道:“既然我等都是要投书入太学的,何不现在寻个地方好生畅聊一番我请二位吃狗肉,如何”

“赵公一去,国家指定是要罢朝的,这太学估计要过几天才去的成。”张既没有意见,随之一笑,拿探询的眼神看向贾逵:“既然这样,梁道”

贾逵孤身一人,对这种事情正求之不得,何况张既的确是个富有才华的俊彦,值得他花心思去结交。

“固所愿,不敢请耳。”

第八十八章 援手之劳

“墙有耳,伏寇在侧。墙有耳者,微谋外泄之谓也。”————————【管子·君臣下】 功曹张时知道此事与他的故友杜畿无关,立场自然的就偏向了范先:“正是此理,听闻那杨沛用刑严苛,这几家人若是捱之不过,胡乱牵扯,对我等来说也是个麻烦。”

“是这个道理!”范先合掌说道:“不仅要将这几家人缓释出来,还得给杨沛这些人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河东是谁做主!”

祝奥跃跃欲试的准备接话,只见这时郡丞卫固说道:“将他们弄出来倒也容易,就怕是与杨沛等人斗下去,会耽误了袁冀州的大事。”

坐在次席的许攸淡淡一笑,不以为然的说道:“若是不争,倒才显得有所图谋,让人生疑。”

卫固蹙眉道:“话是如此,可我等到底要在何时行事?杨沛等人背后有王邑、有朝廷撑腰,长此以往,我等很难招架得住。”

“弘农与冯翊,这两处联系上了没有?”许攸先没有答他,反而问向范先:“还有校尉程银、都尉侯选这两人,可有回应?”

范先两手按膝,从席上站起,一边走一边说道:“程银与侯选两个当初随皇甫嵩攻打白波,出力过甚,反倒被皇甫嵩拿去跟白波精锐硬拼,死伤惨重。可朝廷事后却只给了个校尉、都尉,而皇甫嵩却受拜三公,这让他们二人如何能服气?这几个月以来虽然是恢复了些部曲,但心里早已对朝廷抱有成见,我只消派人一说,他二人便无不服从。”

门外偷听的李义这下倒真的有些讶异了,他没想到堂堂河东卫氏都与范先等豪强勾结在一起,谋图叛乱,且不知这究竟是卫固一个人的立场,还是出于卫氏当家人、黄门侍郎卫觊的授意?而河东士族向来以卫、裴两家为首,如今卫氏已摆明车马,那裴氏的立场又是什么呢?在朝为司隶校尉的裴茂是否知道河东背地里涌动着的暗流呢?

此外还有程银、侯选这两个掌握河东数千郡兵的将校,再算上典农校尉范先手下的屯田兵,各家的部曲,少说也能组织起三四万人来,让这些跋扈的豪族掌控地方军政会有何等的危害,难道朝廷在一开始就不知道么?光是河东一地就已是这样了,弘农、左冯翊这两个郡又有哪些豪强牵涉其中?

李义在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与疑惑,始终不得其解,只想着等听完了再回去寻鲍出一问究竟。他把耳朵往门上凑近了些许,试图分辨房里的声音。

这时范先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座席中间的过道上,腰上挂着的环佩叮当作响,他左手拇指轻按着剑格,忽然止住脚步,拉长了语调:“至于冯翊与弘农——”

突然,一道寒光如同闪电般从范先手中探出,他的身影矫健的冲到门边,动作十分利落的一手拨开门扉,一手持剑如甩动匹练,在众人来不及惊呼之际,霎时间冲出门外。门外那人身法灵活,大袖翩然,动作极为潇洒的避开锋芒,几步退至庭中。

众人这才惊起,纷纷走到门边,只见那人穿着件极不合身的破旧衣袍,神情却像是穿着世间最华贵的衣服一般,他傲然伫立,仿佛脚下生根。

“公道!”祝奥呼吸一滞,仿佛突然之间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一样,他惊骇道:“你来这做什么!”

祝公道冷冷的说道:“我有事要先行离去,故而来寻主人家告辞。”

说完,祝公道又看了一眼仍在拿剑指着他的范先,若无其事的夸赞道:“范君好剑法。”

范先的神情有些激动,气息起伏不定的盯看了祝公道好一会,目光凌厉,如刀刃般直逼祝公道的眼睛:“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祝公道直言不讳的说道。

祝奥吓了一跳,在一旁赶紧解释道:“公道是我从子,向来不爱理会这些琐事烦剧,只喜好结交游历,所以我也不曾将此大事托告于他。这次得闻密事,定然是出于无意,乃一场误会。”

范先看了祝奥一眼,在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之后,他这才将剑收回鞘中:“公道既然不是外人,这回便罢了。只是此事牵涉你我数家上千条性命,祝君且好自为之吧。”

祝奥煞白的脸这才缓和了些许颜色,他暗中对一旁的许攸做了个眼色,从袖子里伸出几根指头搓了搓。

许攸会意,心里也觉得祝公道不至于出卖自己的家族,于是在范先身后慢悠悠的说道:“此处不便谈事,我等还是换个地方吧。”

范先见状,这才不再继续追究下去,便准备带着众人移步离开。

在经过祝公道时,范先稍停了一下脚步,在对方身边轻声说道:“希望有一天能见识到公道的剑术。”

祝公道闻言,但笑不语,侧身让过众人,脸上饶有兴趣的神色却越来越浓。

待众人走后,祝公道这才缓步来到房子外的一根柱子下面,头也不抬的说道:“下来吧,都走了。”

李义这才像猴子一样从柱子上滑下来,他整理了下身上凌乱的衣服,拍了拍手,这才对祝公道作揖道:“适才多谢祝兄相助!”

祝公道站在原地直愣愣的看着他,冷不防地叹道:“看来你与严兄弟来这里都是别有用意,讨生计不过是瞒骗我的虚辞罢了。”

李义见祝公道语气不对,连忙解释道:“祝兄,假辞隐瞒是我等的不是,但我等身负重任,不得不……”

“不要跟我说这些。”祝公道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抬起脚转身欲走:“你尽管做你的去吧,此事与我无关。”

“祝兄!”李义不禁在其身后唤道。

“诶!麻烦呐,真麻烦!”祝公道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两只宽大的袖子一上一下的摆动着,像是两只如影随形的大布袋子。

李义看着祝公道离去的背影,久久伫立在原地,蓦然,他朝祝公道离开的方向深深揖拜,似是感谢又似是告别。

他心里想到,自己要失去一个朋友了。

第八十九章 委巷浮说

“将欲下笔,宜明有凭证,细而观之,无非率尔。”————————【唐语林·文学】 “祝公道是真义士啊。”鲍出在房里小心擦拭着剑,一边在听了李义的叙述后感慨道。

“虽然事出有因,但我到底是瞒骗了他。”李义叹道:“我对他有愧!”

“祝公道宽宏待人,想必不会往心里去。”鲍出宽慰道:“兴许以后他还会成为我等助力也说不定。”

“此话怎讲?”

“我也说不好……”鲍出刚才的话全凭一时直觉,根本没有任何凭据:“只是私以为祝公道不至于如此。”

李义回想起祝公道临走时在嘴边重复的两个‘麻烦’,不禁对他们之间这段眼见就要断绝的友谊再度燃起了信心。毕竟自家亲友都牵涉进了这场祸事,祝公道再是不愿,也得为亲友考虑,他所言的‘麻烦’,恐怕是在纠结到底该选择帮谁吧?

鲍出仍在擦拭他手中的剑,目光专注的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孝懿最后还探听出什么没有?”

“没有。”李义坐在鲍出对面,摇头说道:“他们有所防备,我不好再继续跟下去。如今只知道校尉程银、都尉侯选二人牵涉其中,河东那些有名有数的豪强也大都参与谋乱。此外,冀州牧似乎也参与其中……”

“冀州?”鲍出想不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他沉声说道:“可有说具体的谋划么?”

“没有。”李义淡淡说道,他看了眼横放在鲍出膝上的长剑,眼角突的一跳:“我有件事不明白。”

鲍出抬头看向李义,神情认真,手头的动作却是不停:“什么事?”

“眼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主谋与部分附从的身份,为什么不现在就派人去捉拿?”

这是李义心里最想不明白的地方,既然平准监知道范先要造反,他也通过探听亲身确认了,为何不将这些人都抓起来,严刑逼供之下,还怕不知道幕后主使以及其他同党?

鲍出的手微微一顿,沉着地问道:“你知道他们在冯翊、弘农联络了哪些人么?”

“不知道。”李义遗憾的摇头说道。

“他们有亲口说要发起叛乱么?”鲍出又问道。

“没有。”李义否认道,眉头却是忍不住皱了起来。

鲍出幽幽叹了口气,将剑举在面前,仔细端详着剑身上的花纹:“空口无据,谁会相信我们的话?就算是严刑拷问,谁又会知道这是屈辞还是真话?谁又会不会私下揣度,说这是朝廷刻意构陷,意图针对他们这些豪强?”

“哪也得让人早做提防!”李义情急道:“不然等到一旦起事,岂不是一场大祸?”

“孝懿,你以为朝廷没有提防么?”鲍出的目光从剑锋旁射了过来,带有一丝锐利:“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不只是朝廷,恐怕连河东郡守也早就防着这一遭了。”

“那为什么还……?”李义忽然想起了来时所见的种种异象,宽阔平整的道路、残破老旧的城墙,他脱口说道:“朝廷难道是早就知道了?”

“这只是我个人的揣测。”鲍出将剑收回鞘中,又把剑横放在身前的桌案上:“至于朝廷有什么打算,我一概不知,我们只需要做好上头交代的事就好了。”

李义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看来我还得回去,至少得按先前商议的那样,知悉他们的谋划,以及弘农等地到底还有哪些豪强涉及其中,才好做处置。”

“嗯。”鲍出点头道:“此事我会先上报王府君,剩下的还是要麻烦孝懿你了。”

说着鲍出又叹了口气,道:“都是我的不是,你们本来都是安贫乐道之人,要不是我有事相求,岂会让你们牵涉到这种事里去?临了还险些和祝公道这样的朋友生分了。”

“你切莫这么说,这是兄弟义气,若是遇见难事却不寻我,那才是真的见外了。”李义早抱有功名之心,不然也不会光靠一个侠义就这么勤勉尽力的为鲍出做事,这一次他无非是假侠义之名,各取所需罢了。

“对了,严公仲呢?”鲍出好似刚想起来似的,笑着问道:“这小子能言善辩,居然还俘获了范先府中一女子的芳心,眼下怕是沉迷其中,无心他事了吧?”

“他啊,整天将自己是个读书人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李义笑着说道:“且由他去吧,难得遇见自己喜欢的,这件事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鲍出笑着看了李义一眼,没有说话。

初平四年四月十二,河东郡丞卫固趁着郡守王邑巡视各县的功夫,自行下令要求决曹杨沛缓释手中的几家罪犯。杨沛与刘琬拒绝奉命,随后有狱吏私相开释,将几家人放了出来,转由功曹张时负责审理案情。

杨沛受到冒犯后,寸步不让,与卫固等人就此展开激烈的斗争,就在河东郡的局势逐渐复杂紧张的时候,关东一带也并不太平。

后将军袁术派驻陈留的部将刘详在遭到朱灵与平东将军曹操的联手进击之下,节节败退。而袁术的主力在预备与曹操开展之前突然遭受匈奴於夫罗的反戈一击,大军一路溃败。

前将军、领豫州刺史朱儁窥得战机,趁势出兵南下颍川,而此时荆州牧、镇南将军刘表也紧跟着遣派大将进兵南阳郡。

袁术在北、南,西三面受敌,元气大伤,就在袁绍一方阵营以及朱儁等人都认为袁术即将落马于此的时候,袁术突然死中求活,毅然决然的选择放弃南阳以及豫州的部分根基,带着军队逃往扬州。

这一跳直接让他跳出险地,从此在淮南、扬州等地海阔天空,得到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

至于袁术留下的基业则被曹操、刘表、朱儁三方各自瓜分,有朱灵驻兵陈留以控河南。袁绍在南边一时再无隐患,而东边自从吕布得到袁绍支援后,凭恃武勇接连击破田楷设置的阻拦,顺利抵达北海,与孔融完成交接。

中原的战火刚刚平息,眼看青州又将因为吕布的到来而再度燃起烽烟。

第九十章 华山崩裂

“灾异示人,前后数矣,而未见所革,以复往悔。”————————【后汉书·张衡传】 初平四年六月初七。

今年第一天便出现的日食异象似乎昭示着初平四年是极为不平凡、乃至于多灾多难的一年,在日食过去的两个多余后,长安宣平城门外便出现屋自坏的异象。

太学祭酒杨懿对此的看法是天有示警,朝廷应当按日食的处理办法,依礼迁咎司徒。而与之针锋相对的则是灵台令刘琬,认为这预示着将有战乱,朝廷需对东北方加以留心。

灵台令刘琬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宗亲,由于司候天时星辰,颇有精准之处,故而极受皇帝赏识。他对于屋自坏这样敏感的政治事件的发言,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皇帝的授意。毕竟如果真按杨懿等人的说法,司徒马日磾将重蹈皇甫嵩的覆辙,朝廷不到几个月再行撤换一位三公,无疑是件极大的震荡,对于想让朝廷保持平衡与稳定的皇帝来说,这是不能接受的。

此外,有了刘琬的言论之后,即便他做出了东北方将有战事的预警,但在众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托辞,为的就是保下马日磾。所以马日磾一方的人虽然附和支持,却并没有人因此往深处去想,而另一方人则赞同杨懿等人的意见,双方熟悉灾异的臣子各抒己见,寸步不让。

双方争执不休却没能得出一个压倒性的结论,甚至在皇帝的操控下,杨懿等人的观点还隐隐占据上风。这不仅让马日磾倍感危机,着实敲打了他一番;而且还很好的转移了视线,起到了掩盖预兆战端真相的作用。

屋自坏事件就这么一直争论、一直拖延了下去,直到五月份的时候再度出现异象: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没有云,却突然炸响轰鸣的惊雷声。紧接着到了六月,右扶风刮起大风,急剧降温,天降冰雹,原本这可以当做自然灾害,可这场冰雹在消停不了数日,弘农郡又传来一个消息,让众人都坐不住了——

华山崩。

“日食、屋自坏、无云而雷、大风雨雹……还有这两天发生的华山崩裂。”皇帝正一份又一份的看着堆积在案上的奏疏,他看的速度极快,眼神自上往下的一扫就能大致知道写的什么内容。

汉代由于尚未正式普及以纸张作为奏疏的载体、仍是以竹简缣帛为主,故而臣子都惜字如金,很少在奏疏上多写废话。而且此时风气古朴,不像后世动不动就是千字万言的‘请安折’,或是从开头到中间都是阿谀圣恩的奉承话、套话,直到结尾才会提及正事。汉代无论是皇帝诏书还是臣子奏疏很少有这些铺张词藻的官方辞令、官僚格式,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这也造成了皇帝批阅奏疏时的高效率。

当然,皇帝十行俱下、浏览迅速,另一方面还是由于这些奏疏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皇帝又看了一份借华山崩裂而发表意见的奏疏,终于没了继续往下翻的兴头,无奈叹道:“今年才过去一半不到,就发生这么多灾异,终究还是我德行有亏啊。”

平准监贾诩斟酌着词句说道:“陛下神明德厚,才智不下五帝,亲政以来,关中黎庶安定、盗贼绝迹。方今执事之臣,皆天下之贤士,然未有能燮理阴阳者。恐怕这就是屡出灾异,有损盛德的缘故,愚臣不自度量,窃为陛下议之。”

皇帝这时将一份奏疏丢在案上,把身子往后一靠,倚在坐榻的靠背上,悠悠说道:“司空识量不凡,才干了得,登朝鼎辅以来,屡有良政。且不说其在豫州任上克己奉公、就说是最近的一次,关中军、民屯的屯户不分,长官为求政绩,互相侵夺。还是靠司空详进方略,才得以厘清,如此能臣,竟也逃不过天咎?”

平尚书事、侍中荀攸一听就知道这是马日磾等人在借华山崩裂一事弹劾司空黄琬,在经受了一个多月的恶气之后,司徒马日磾终于等到了机会,借由这次灾异给了黄琬一个有力的反击。

这一次华山崩裂对黄琬带来的压力比马日磾当初经受的还要大,毕竟屋自坏与华山崩不是一个量级的事件,如果说由屋自坏来归咎司徒有失人道,未免有些牵强的话,那么华山崩裂就是实打实的天谴了。

所谓‘山陵崩阤,川谷不通,五谷不植,草木不茂,则责之司空’。

黄琬逃得过年初的日食,却逃不过这回的山崩。

荀攸叹息一声,他没有贾诩那样剑戟森森的城府、也没有皇帝那样的铁石心肠、更没有所谓的妇人之仁。只是听皇帝欲抑先扬的一句话,竟要将黄琬打落尘埃,即便这是为了全力应付河东即将出现的乱局、避免因袁绍对关东士人的浸透而造成作为宰辅的黄琬立场缺失,对皇帝带来不必要的掣肘。

而且皇帝要在河东与袁绍扳手腕,就不得不依靠关西士人在背后的支持,对此用黄琬的位置来做一个交换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如今华山崩裂、扶风雨雹,正是天降警示,而三公未有匡救之策,我寤寐永叹,不得不顺应天意,委屈黄公了。”皇帝拿起笔在诏版上写了几个字,交给荀攸:“去尚书台传诏吧。”

荀攸忙躬身接过草诏,还未来得及细看,只听皇帝主动说起道:“司空的位置由尚书令士孙瑞接任,至于尚书令……仍由其署理着吧。”

士孙瑞受拜三公,关西士人必然势力大涨,将再次压倒黄琬以及杨氏等人,黄琬等关东士人苦心孤诣、好不容易才恢复的元气、建立的优势立时瓦解。

“臣谨诺。”荀攸自然知晓其中的关碍,此时抬头看向皇帝,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惊讶,旋即又低下头去,沉声答诺,转身离开。

“这才是防患于未然。”皇帝只看了荀攸离去的背影一眼,便转而对侍坐一旁的贾诩说道:“哪怕平准监没查出什么来,先让他们栽一个跟头也是好的。”

皇帝的这个决策实在是出于多重的考虑,如果黄琬有在暗中勾结王允或是袁绍,那么这次让他远离权力中心,既是皇帝为了防止他们帮袁绍在朝廷捣乱,又是将黄琬等人覆灭之前的一个预演;如果黄琬对袁绍、甚至是王允的事毫不知情,那么这次退避恰好能躲过河东战后的清洗余波,起到保护的作用,毕竟黄琬跟皇甫嵩一样是无罪而黜,只是暂时剥夺了权力,还有起复之机。

无论是立威、还是市恩,皇帝都能因此而让马日磾与黄琬双方畏威怀德,这个手段是荀攸能够理解,也是贾诩乐于接受的。

贾诩沉默了一下,惭愧的说道:“臣下无能,若是能探听到司空与冀州究竟是否有联系,陛下也不至于如此。”

第九十一章 声色显露

“当遁迹潜形,翦蔓除根才事稳。”————————【飞丸记·园中落穽】 皇帝冷笑一声:“不论查不查的出来,都会是这么个结果。你应该听到什么闲话了吧?华山崩裂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所有的矛头都将指向我。”

贾诩知道这里所言的难题还是归结于华山,皇帝要修整长安至华阴的道路,方便日后行军,这个目的不便宣示于外,所以官方宣称的是要统一修整关中所有的道路,不独是长安到华阴这一条,只是事分先后罢了。尽管如此,修整道路的事不知怎么被以讹传讹,在民间被传成了皇帝要巡幸华山,所以才预先派人征伐徭役、修建道路。

这个流言还没有来得及查出根源,紧接着华山就骤然崩裂了,对应起当时的天人感应说,再加上士民的看法,这次上天示警明显是冲着皇帝来的,随时可能变成皇帝昏聩的实证,不是罢免一个司空就能了事的。

舆情与人心向来是浮动频繁、难以掌握的,就算是皇帝目前也只能是用权力强行压下去,不管这闲言碎语跟黄琬有没有关系,都要按程序将其罢免,把华山崩裂的罪责引到黄琬头上去。再是给马日磾一派尝些甜头,获得一定的支持,另外重申朝廷修整道路的本意,以冀澄清流言。

贾诩微微扯了嘴角,说话声四平八稳,不带任何情绪:“胆敢擅传此等流言,放眼朝中,臣尚未寻得有这般人物,唯有关东诸侯方才有此胆气。不过,也仅此而已,经此一遭,他们安插在关中的底细,臣已一览而尽。”

他的话似有魔力,一下子抚平了皇帝胸口烦闷的情绪,他放下心来,不禁抬眼缓缓地看向这个胸有沟壑、心有城府的平准令。皇帝顿了顿,皇帝先一笑开口,语气逐渐缓和的说道:“在背地里上蹿下跳,扰乱舆情的都是些什么人?”

“陛下可还记得吏治科的那帮人?”若说揣度人心,贾诩还是自认为不输任何人,即便是皇帝也在经验、阅历等方面不如他。见到皇帝面露沉思,贾诩极迅速地补上一句话:“太仆赵公等人当初持节出使关东,曾在关东各地征辟士子贤良,随行入朝。这其间,就夹杂着甘心为人效犬马之劳的袁氏门生。”

皇帝吸了口气,沉声说道:“我原本就对这些人心存防备,当初设下吏治科就是为了有个门槛,不让他们直接入朝授职,败坏朝廷风气,也好让他们知难而退。结果吏治科没能劝退几个人,反倒让他们都留了下来,虽未入朝,但还敢在暗中造势。”

“吏治科开在太学,彼等大多又是成名已久的士子,不同一般学子。如若让其与太学生长久相处,臣恐怕会闹出更多的麻烦。”此时就皇帝与贾诩二人,故而贾诩像荀攸在时一样藏匿心迹,有话直说:“甚至会影响太学浮华虚荣、好发大言以议朝政的风气,这实在有违陛下重设太学的本意。”

皇帝的脸色这才变了变,禁军、屯田、盐铁、太学是他心头最看重的四件事,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这些事还要重大,前两者是皇帝的立身之本,盐铁是国家财富的源泉,而太学则是皇帝培养寒门人才、逐渐推行新式教育的基地。任何人都不能打这些事的主意,如果真让这些混入吏治科的小人在有心人的背后唆使下,把太学的风气搞成孝桓、孝灵皇帝以前的样子,那皇帝撕破脸皮的心都有了。

“杨沛等人在河东清查屯户,却被人指责为争权夺利,与地方豪强勾心斗角。我要在关中修整道路,却被人在暗地里组织流言,恶意中伤我是劳民伤财的昏君。这些人尽给我出些难题,我看还是得给河东添把火,不然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能翻过天去。”皇帝冷笑着说道:“给王邑传信,河东的事让他自己寻机处置。”

贾诩低声应道:“谨诺,如今杨沛等人已在河东与范先等豪强积不相容、有如水火。只需一个契机,等到鲍出查到实据,或是杨沛占据上风,便可立时突发雷霆。等河东战后,陛下必然威震朝野,大可顺势株连,绝无人敢迎头犯谏。”

皇帝的神色变得凝重而又威严,他站起身来,双眼狠盯着案头堆着的、论述华山崩裂的奏疏,忽然说道:“若不是非得需要一场大胜,若不是非得需要一个干净的河东,我又岂会忍耐至今!”

“唯!”贾诩说道:“彼等宵小无非就会玩弄这些伎俩,只知墨守成规,怎敌陛下深谋远见,胸怀天下,乃是真正的开一代太平之正道。”

“这也是你我恪守的正道,愿与君共勉之!”皇帝这时走到贾诩面前,目光闪烁着意味不明的神色,大方且磊落的说道:“三月的时候吏治科便经过策试,结果选出来的不过寥寥十数人,如今所剩的人里头,想必除了是在才不堪用、名不副实的,其余的则都是彼等派来的宵小,意图在京中谋事。贾公大可派人入太学,逐一摸查,不仅是针对吏治科,就连整个太学的风气如何、学生品性如何,都要一概探知,随时上禀,不得有丝毫疏忽。”

贾诩眉头一抖,平准监派人进驻坊市探听舆情倒还可以说是调查市价,可平白派人进驻太学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他迟疑道:“此事,是否要与祭酒等人商榷?”

“不用商榷。”皇帝摇了摇头,摆袖说道:“今年九月,太学要再招一批生员,你可直接从平准监中挑选年龄适中、才学尚可、家世贫寒的吏员,让他们以太学生的身份入学读书。”

想了想,皇帝复又提醒道:“此事不得与任何人提起,就连荀君哪里也不要说,荀君心里条条框框太多,谋事总有这样那样的顾虑,让他知道了,反倒不美。”

贾诩平静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来,他及时移席下拜,很好的掩饰了脸上得逞的笑容:“臣谨诺。”

皇帝看着贾诩对他言听计从、常站在他的立场上谋事坦诚的样子,面色沉静,右手在垂下的衣袖里微微收拢,眼底流转着贾诩伏身而未能得见的深沉目光:“吏治科里的那些宵小可等不到九月,你私下去与兼管吏治科的王斌商议方略,尽量在河东乱起之前把每人的身份都摸清楚。”

第九十二章 议论钱货

“善为国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轻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虚荡其实。”————————【盐铁论·力耕】 未央宫,宣室殿。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皇帝也由原来的温室殿搬回宣室,朝廷的权力中心也随之而变动。

穆顺双手稳稳的托着一只黑底朱雀纹的漆盘,盘子里堆着数十枚零零散散的铜钱,这种铜钱又轻又薄,颜色黯淡,表面粗糙,边缘轮廓不整,正面印着的五铢两个字样糊成一团,连正常的偏旁都看不清,简直丑陋得不成样子。

皇帝皱着眉,伸出手去,五根细长的手指轻轻从盘中摄起一把钱,在手心掂了几下,不由轻笑了一声:“这种东西——”

他露出不屑的神色,一边说着,一边五指聚拢,简单的一握,随即摊手往盘里一放,只见十数枚造成不同程度弯折的铜钱噼里啪啦的掉在漆盘里:“也算作钱?”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穆顺将漆盘端下去,这才对底下依次坐着的司徒、录尚书事马日磾;太尉、录尚书事董承;司空、领尚书令士孙瑞;以及侍中、平尚书事荀攸、杨琦二人、少府张昶、大司农周忠等人说道:“董卓为饱私囊,更铸小钱,夺百姓之财,实在是死不足惜。”

出于种种缘由,指责董卓的各项暴政现今已成了朝廷的政治正确,但凡提及董卓,众人无不同仇敌忾。司徒马日磾当仁不让,首先发言道:“董卓败坏钱法,剥削富室,致使关中钱贱而物贵,谷一斛至数十万。物价沸腾,钱货不行,百姓弃钱不用,以物易物。一朝逆施,竟乱百代之政,朝廷今后不能不早做修复、并以此为戒。”

他一见今天这样的场面就大致知道皇帝要做什么,无非的重铸五铢,恢复被小钱搅乱的民间经济而已。这是一项良政,马日磾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他刚尝到皇帝给的甜头,如何也要给予支持——虽然士孙瑞与他有些竞争,但好歹是关西士人占了两个宰辅之位,在朝堂上一家独大。

太尉董承虽然是继承了董卓的部分政治遗产,但在这种场合中,屁股还是得坐正:“董卓乱政,纵一死难辞其罪,现今朝廷税赋多以谷帛为主,而谷帛不比铜钱,不仅存储不易,且转运不便、成色不齐。给少府、大司农清点财物带来极大的麻烦,也大为减少了朝廷的岁入。”

皇帝挑了挑眉,且不说马日磾的投桃报李,但说董承这是继清丈上林后再一次与皇帝的意图不谋而合,这份难得的政治嗅觉与默契让皇帝有些感到意外。他有心考校董承这半年秉政中台学到了几分本事、究竟长进了多少,于是刻意问道:“存储不易、转运不便倒好理解,这成色不齐与岁入减少又是如何一说?”

董承一身干净利落的朝服,端正的跪坐在席上,系着龟纽金印的紫色绶带从腰间轻轻垂放在腿上,不动分毫。单这么看上去,倒颇有几分堂堂三公的仪态。

听到皇帝发问后,他徐徐拱手,算是全了礼数:“譬如去年岁终,少府、大司农征收税赋,诏旨特许以谷帛代钱纳缴,期间便有奸猾之民欺瞒税吏,故意浸湿粟麦以增其重、扯薄缣绢以减其量。以至这些湿谷薄绢收入府库后,计簿上说是价值万千,其实折半其价而不止。此外,湿谷易霉、薄绢难缝,根本就不值一钱。”

皇帝闻言,微微一笑以示满意,心中却有了几分感慨,看来董承生受了这几次的教训,总算有些合格的政治家模样了。

不过,能识清一件政务的弊处及其背后的弯弯绕绕,这只是一个官员洞察世务、不受下属欺瞒的基本素养而已。真正的能吏不仅能找到弊政在哪,而且还能提出相应的解决之道。

“那依你之见?”

董承沉声应道:“自孝武皇帝始铸五铢以来近四百载,我大汉五铢便流通天下、甚至畅行西域外邦,风靡不绝。成色好的五铢,面文穿上半星、横廓、或是四决文,无不是轮廓深峻、文字精美。而如今董卓更铸小钱,败坏钱法,以至民间弃钱不用,是以依臣之见,为今之计只有破而后立,废除小钱,重铸五铢!”

皇帝闻言,神情多少有点捉摸不透,笑着说道:“重铸五铢倒是可行,但若是直接废除百姓手中小钱,使其手中的小钱不再值钱,那不就是再次剥削、加害于民了么?”

“这……”董承一时语塞,他只在想皇帝会如何做,自己该如何做,全然没有想过百姓会受到什么影响。

司空士孙瑞这时说道:“铸钱之后,由朝廷议下章程,譬如小钱大凡重一铢半,可定为四枚小钱兑一枚五铢,再使郡县允准百姓持小钱兑换。待民间小钱收上来之后,将其熔化重铸为五铢。如此来回、兑换年余,民间便可小钱绝迹、五铢再兴。”

皇帝刚才掂量过小钱的重量,一铢半换算成后世的单位就是一克,四枚小钱就是四克,而五铢却是三克多一点。按士孙瑞所言的兑换比例,等若是百姓用四克重的没有价值尺度和流通功能的小钱换成三克重的正统五铢钱,循环往复,朝廷还能从中赚得一笔差价。

董卓铸的小钱如今只是流通于关中这块地方,冲击的也只是关中、关西这一块区域的货币体系。至于关东等处货币体系崩溃的原因则不能归咎于小钱,而是经年累月的战乱所导致的经济衰败、商旅不行、百姓购买力下降等因素综合导致的结果,当然,其间早已兴起、并在乱世中得以保全的自给自足、鲜少与外界互通有无的庄园经济也是促使汉末经济体系崩溃的一个重要因素。

如今关中平静,屯田、减赋、水利等安民之政被有条不紊的推行下去,无论是经济还是社会生产都在不断的恢复,不消多时便能使关中重新焕发出当年的活力。朝廷用新五铢回收小钱仅仅只需局限于关中一地,用不了多久就能在关中重建货币体系、恢复经济秩序,为朝廷征税、兴商、开通西域夯实基础。

“想不到司空还有经济之才,”皇帝两手一合,表示赞叹,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末座的少府张昶与大司农周忠二人身上:“孝武皇帝时收天下郡国铸币之权,设水衡都尉、上林三官铸造五铢,发行天下。直到王莽篡逆之时,方使朝廷铸币之权分还于郡国,中兴以来,铸币之权便一直交由各地郡国衡官、督铸钱掾等吏掌管……”

第九十三章 研桑心计

“书到,自今以来,独令县官铸作钱,令应法度。”————————【居延新简】 铸币权相当于是后世货币的发行权,等若是财富的源泉,能够直接变现成实际的权力。所以两汉铸币权的更移,背后其实隐藏着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之间的博弈,在孝武皇帝乾纲独断的时期,中央以绝对的威势压服地方,垄断铸币权近一百多年。直到王莽改制,出于各方面的原因,尤其是为了取得地方豪强对其谋朝篡位的支持,从而将铸币权放归地方以示结好。

就如同盐铁专营、平准均输等经济政策被废止一般,铸币权一旦下放地方,再想收回中央就很困难了。

光武皇帝既没有孝武皇帝的气魄,又是靠着南阳、河北豪强起家,根本无力削弱各地豪强。只得沿袭王莽创制的成规,允许郡县自行铸造货币,虽然在太尉属下设立金曹,用来专供钱布,负责管理地方铸造货币。但只是进行宏观调控,并不直接参与具体的铸造。

而光武皇帝又与其后的历代皇帝都倡兴经术,选官皆重儒生,以致于东汉一代鲜少有桑弘羊这般经济之才,能够直观的看清铸币权对一个国家刺激经济发展、调控市场、平稳物价的重要性。

上至皇帝、下及百官,皆不通经济之术,也不重视货币的铸造与流通,甚至在一段时间内还视其为洪水猛兽,比如孝章、孝桓等皇帝屡屡行‘封钱’、‘禁铸’之令,断绝货币铸造。这就是为什么东汉在历史上唯有儒学兴盛为后世称道,而经济等方面的成就却不如西汉耀眼的缘故。

少府张昶听着皇帝将两汉铸币权的更移变迁娓娓道来,刚开始还只觉得这不过是历代沿革,稍后才蓦地反应过来,皇帝这是要效仿孝武皇帝收天下郡国铸币之权于中央?

皇帝说着说着,目光在大司农周忠与少府张昶二人之间游移了一下,然后紧紧地盯在张昶身上,如今张昶掌握禁内财货、山川池泽之利、百工商贾之税、甚至还手握盐铁大权。虽然张昶向来唯皇帝马首是瞻,但皇帝鉴于后世央行与财政部分权的原则,这一回铸币权即便收回中央了,怕也是不能交到对方手上。

少府张昶会错了意,还以为皇帝这目光是有所重托,心里突地一跳:“禀陛下,如今钱法败坏,货币不行,若要以钱为主、以谷帛等物为辅,开征赋税。则应新铸五铢,重定钱法,使百姓再度用钱市易。而历来铸钱,皆放由各地郡县,所铸五铢形制好坏、轻重厚薄皆参差不齐,以至钱币混乱,不如前代精妙。愚臣浅见,此次铸钱,当以朝廷为主,而不该继续任由郡县各行其道。”

中央朝廷只有一个金曹是直接管理铸币事宜的权责部门,虽然它以往并不直接参与具体的铸造,只负责监控地方铸币的成色。但如今皇帝有意收回铸币权,铸造五铢,那么铸币的权力交付金曹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倘若如此,那么金曹的权势飞涨、伴随着金曹的直属上级、太尉董承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

当年邓通受孝文皇帝宠爱,赐铸币之权,得以富甲天下,如今董承与董凤恰好坐在这个关键的位置上,怎能不为此而打算?这本是董承与手下由车骑将军掾属转拜为金曹掾的董凤这些天一直在谋图的事情,然而看张昶的样子与皇帝的态度,似乎是想让铸币权如同盐铁一般统统交由少府?

这可不行。

董承深吸一口气,插话道:“君上,臣以为钱法不行,首要在于规制不整,理应新定五铢钱范,统一铸造。臣属下金曹本主货币、盐、铁诸事,而陛下新开专营,使盐铁之要分归少府,故金曹现只供钱布,掌历代钱范。眼下要新铸五铢,为求事权如一,理应由金曹襄办。”

他话里话外既是为金曹的权力屡次被少府削夺而叫屈、又是在提醒皇帝少府手中的权力已经够大了,即便是出于权力合理分配的角度,也不该再给更多。

张昶仗着自己与皇帝的真国舅王斌交好,是故并不怎么怕董承这个天子丈人,而且他心里认为铸币权归少府已是圣心默认的事情,容不得董承置喙。于是他不以为然的说道:“金曹从未铸过钱,手上只有几个钱范,却无合格的工匠,贸然托付,恐怕难以成事。”

“马公曾任太尉时,少府从金曹收了盐铁等事权,那时我便有所微词,只是不在其任,不便言事。如今我既为太尉,岂能坐视少府再夺金曹主供货币之权?若是如此,光武皇帝设金曹的用意何在?”董承怒睁双眼,挺起腰杆看向张昶,他久经行伍,身材高大,这么一来显得气势凌人。

饶是张昶背后站着王斌的势力,此时也被董承的气势压的眼神不由畏缩了一下,只听董承字字诛心道:“少府掌握禁内财货、盐铁商税,如今还想着铸币,这揽权侵职之举,未免太过了!”

久坐不语的司徒马日磾没想到董承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心里觉得好笑,忍不住瞥了对方一眼。无意间他忽然窥得下首的侍中杨琦与荀攸都是低眸沉思的模样,这才发现他二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缄口不言,仿佛来这里只是为了充场面的。

荀攸谦逊低调、而且长于军事,疏于经济,在这种场合下选择藏拙是合情合理的。但杨琦治烦理剧,经纶世务多年,不可能对这件事没有意见发表,而且重铸五铢是多大的利益,就连马日磾都动了心,杨氏会不在乎?

难道是最近黄琬的黜退给了杨氏一个不小的打击?可黄琬不过是代皇帝受过,迟早是会起复的,杨氏也没有伤筋动骨,怎么这么一副畏畏缩缩,比以往更加不敢出头露面的模样?

想到这里,马日磾那跃跃欲试的心思骤然冷了下来,也就是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马日磾脑子里已经将最近的事宜仔细回忆了一遍,堪堪回过神来,便听得张昶略带惊惶的声音。

第九十四章 钱谷本末

“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地广。”————————【管子·治国】 此时张昶已被董承的声势给吓了一跳,不过他也算是有几分急智的,当即移席站起,小步趋到中庭,对皇帝拜伏道:“臣只想着为朝廷排解忧难,早些定下铸币大政、平衡财货,绝无揽权之意!还请陛下睿鉴!”

“重铸五铢,修复钱法,无论是于国、于商、还是于民,皆为一大便宜之政;也是眼下当务之急、刻不容缓的事情。如今收各郡自行铸币之权,归于中央,不仅是为了事权一统,更是为了统一规制,彻底杜绝钱币良莠不齐、币制混乱的现象。”皇帝未有表态,先是夸了董承与张昶二人:“这一点,二位说的都很对,与我不谋而合。”

张昶胆颤的神色这才缓和少许,董承面色一喜,还未说话,只见皇帝把脸转向坐于次席上的侍中杨琦,开口说道:“杨公可有高见进陈?”

杨琦似乎早有预备,不慌不忙的说道:“臣以为,当今之忧,不在于钱货,而在于民饥。积年以来,稻苗毁于蝗螟,机杼劳于催征,民所患者非是钱币之轻重,而是饥无所食、渴无所饮、居无所处。”

“是啊。”皇帝明白杨琦话里的意思,虽然对方此时此地说这种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正符合对方仗义执言的秉性,而且也的确是苦口良言。皇帝听了不能不有所表示,他目光忧郁起来,叹了一口气:“民以食为天,黎庶可以一辈子没钱,但决不可以一天不吃饭,故而农桑才是至急。”

本来众人正在讨论铸币,太尉董承与少府张昶都为铸币权的归属而争执不休,可好端端的杨琦居然说起了农桑,似乎并不把新铸五铢当做极为要紧的事情,尤其是对方看上去丝毫没有因为黄琬的黜退而有所收敛本性。

皇帝想起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为了尽快笼络近侍、好提前布置,他特意向侍中马宇探听了杨琦的底细与品性。正是由于他得知了杨琦敢当着孝灵皇帝的面,拿虞舜与唐尧作比,来嘲讽他与孝桓皇帝两人都是半斤八两的事迹后。皇帝由此认定杨琦是个不可多得的强项忠直的人物,所以当时才下定决心,对杨琦大胆的表露心迹。

最后也不出皇帝所料,杨琦论忠论能,都是一时之选,为皇帝联系各方、共同抗衡乃至于扳倒王允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是人以利合、以利分,当初的盟友们纷纷随着王允这个强敌的离去而各自为营、分占权力,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皇帝层出不穷的改革措施,由一开始的清丈上林、到募民屯田、甚至到盐铁专营,逐渐触及到各方的深层利益。无论是马日磾、黄琬、还是杨氏;无论是为了门户私计、还是出于稳健保守的政治立场,众人无可避免的互相疏远、对立,再也不复当初的亲近。

这就是为什么马日磾与杨氏等人一开始如胶似漆的团聚在皇帝身边,到后来却分道扬镳、互相算计的缘故了。他们对皇帝本人不是不忠、对同僚的德行不是不敬,仅仅只是秉持的理念、坚守的利益不一样罢了。

“农桑乃朝廷之要、农殖为生民之本,理应专重,而眼下却多言铸币之便。臣以为,即使现行小钱败坏钱法、扰乱市价,朝廷宜议良策处之,但也不该矫枉过正,有失所重。”杨琦神色肃然,抬眼环顾四周,宣室殿里坐着的尽是录尚书的三公、专管其事的九卿,包括他还有两个平尚书事、算半个宰辅的侍中。

这么大阵仗在以往都是用来讨论决定事关国运的政务,可现在为的却是议论铸币这种次要的事情,这传出去势必会将铸币这一项政务抬升到一个不该有的高度,甚至有可能盖过朝廷对农桑的重视程度。要知道在去年,皇帝议立屯田、重兴农桑的时候,也不过是召集了这些人而已。

所以在杨琦心中,皇帝完全可以单独唤相关臣工、或是诏命群臣议论,犯不着郑重其事的把宰辅们都叫过来,就好比后世为了讨论是否让钱币贬值而专门召开常务会议一样,实在有些小题大做。

杨琦刚才刻意做出这么个扫视众人的动作,用意也是十分的明确直白:“孔子曾言:‘割鸡焉用牛刀’,臣请陛下思之。”

跟外表正直、内里圆滑的执金吾司马防相比,杨琦才真正算得上的是耿直强项,即便如今杨氏因为黄琬的黜退而遭受波及,杨琦依然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为朝廷打算,该说什么就说什么,绝不会为了明哲保身而委曲求全。

这就是杨氏子孙,这就是强项之辈。

马日磾虽与杨琦立场不同,但心里还是极为叹服对方的人品,此时抚须看向杨琦,轻轻颔首。至于董承则是不以为然,为对方耿直的表现而感到轻蔑,他心里想着,都这个时候了,保持沉默或是曲意逢迎不好么?非得耍强项的性子博取声名?

不过想归想,董承到底是没有插话,他看得清楚,在皇帝发表看法之前,自己最好在一旁察言观色。

“入春以来,朝廷连发数道诏书,督各地郡县务必以生民为重、农桑为要。此外,更有整修水利、推广新农具、开荒屯田等策正逐一推行,这正是专重农事的表现。”皇帝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小题大做,他一脸认真的看着杨琦,说道:“如今百姓大抵安定,朝廷于去岁减免了税赋,今年百姓手中当有余财,正是为自家购丝做衣、添置农具之时,若是此时钱币不行、交易不畅,岂不是累及百姓?”

杨琦一愣,从没想到皇帝会从这个角度来辩驳他,他竟有些不知该答什么了。本想下意识的说百姓物物交易沿袭成风,可以直接让百姓照往常一样以物易物,可这样一说却又显得今天谈论的事情十分多余。

正在他组织语言的当口,皇帝接着说道:“我这半年在石渠阁浏览史书,发现但凡百姓叛乱,无不是贫苦无财的流民所致,鲜有家境殷实而造反的。管仲曾言:‘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何也?百姓有了家资,就会为了保全家资而遵纪守法、安居乐业。而若是百姓贫困无财,便会铤而走险、生起犯禁之心,如此则难治。”

杨琦转过弯来了,迟疑着说道:“陛下的意思是,如今朝廷有诸多重农之策,百姓不愁生计。所以新铸五铢,是为了钱币畅行,使交流货物,充裕黎庶家资?”

“正是如此。”开元盛世的时候天下‘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百余年间未灾变’,正是国强民富,从而大治无乱的缘故,皇帝鉴古知今,对管仲的理论深信不疑:“治国必先富民,然后治之。”

杨琦跟那些为了反对而反对、只知道索取声名的人不一样,他只不过是提出自己的意见与看法而已。如今皇帝说得算是在理,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召集这么多人来究竟是不是大费周章,但已经委婉的表示皇帝对铸币的看重,是值得让他召集这么多重臣商议的了。

第九十五章 铸山煮海

“选贤建戚,则宅之于茂典;施命发号,必酌之于故实。”————————【三月三日曲水诗序】 在中间插入了杨琦这一茬后,宣室殿内议事的节奏有些被打乱,竟有些往讨论农商本末的方向去了。皇帝作为会议的主持者,自然得设法将话锋扭转过来:“刚才已经申明铸币是兴民的关键,是眼下不可贻误、当速议急行之政。”

皇帝本就没有将铸币权交给少府的意思,既然有董承的话在先,那他也正好借着这个由头直抒本意。事后张昶要怪,也只能怪到董承头上:“少府兼事烦剧,禁内财货、山林池泽之税、如今还要管着盐铁,样样都是紧要之事。若是再许以铸币……我担心张公精力不够,别累坏了身子。”

张昶年纪近五十岁,在这个时代已称得上是高寿,虽然年纪大了,但精力充沛与身体硬朗,各方面都还算不错。但此时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张昶也只能‘行也不行’了,他语气不由得弱了几分:“臣叩谢陛下厚爱!”

他话一说完,便在皇帝的示意下走回自己的座席,脸色有些沮丧。没想到不仅没给少府抢到铸币权、反而还开罪了董承,自己身居朝廷最有油水的职位,身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经此一遭,必会有人从皇帝的决议与董承的态度里揣摩出什么,从而对张昶进行算计。

董承冷眼瞧了下有些后悔不迭的张昶,心里暗自得意,面不改色的对皇帝拱手道:“君上,这新铸五铢,臣请以金曹……”

“我有意重设水衡都尉,专管铸币、供金银皮帛等事,官署建在上林苑。其下再设钟官,技巧,辨铜三官,一应体制,皆如孝武皇帝时故事。”皇帝像是没有听到董承的话,自顾自的说道:“水衡都尉原掌造船、治水等事,仍旧交付都水使者,设都水监,以此划清职权。”

董承有些惶然失措,本以为这是件十拿九稳的事情,谁知道皇帝另有打算。他不敢想针对张昶那般气势凛然,当下只得抬出光武皇帝来,支吾着说道:“这、那金曹岂不形同虚设,有失光武皇帝设立金曹的本意啊。”

他想拿光武皇帝来压皇帝,却不知道皇帝根本不在乎什么祖制,而汉代也根本没有像明清那般对祖宗家法盲目尊奉。

皇帝不以为然的说道:“太尉本主兵事,手下管着兵曹、尉曹则还罢了,却兼管财货,还管着主持民户、祠祀、农桑等事的户曹,这未免有些不伦不类,我看还是趁此精简了吧。”

同样是作为三公,太尉府的属官却比司徒、司空的范围要广。这是由于东汉的太尉要尊于西汉的太尉,在有丞相的时候,西汉往往将太尉的属官转归于丞相,而在东汉则相反。故而光武皇帝改大司马为太尉之后,在权力分配上,太尉的职权逐渐加重,于军事顾问之外,还综理军政。

皇帝虽然还没想过要改动官职,但适当的对职权作出相应的微整确实可以的,这样能使权责更为明晰,办事效率更加高效。

“今后太尉府管军不管民,比如邮传、军吏升迁奖惩的评议、辎重粮草等事。而凡涉及民务的曹掾,则一概废除,以明定职司。”皇帝淡淡的看了董承一眼。

但他也没让董承丧气太久,毕竟董承今天的表现也算是差强人意,皇帝怎么也得给点鼓励,让对方在以为没有希望甚至受到挫败后,突然蒙获恩赏,这样才是恩威并施、收放自如,令人敬畏:“大司农周忠,即日起转拜水衡都尉,秩二千石;尚书左丞鲁充拜技巧令、太尉府金曹掾董凤拜钟官令,各秩六百石,归水衡都尉统属。中台在策书中要写明铸币事关重大,不可疏忽,下个月我要见到新铸的钱范与五铢样钱。”

鲁充是扶风郿人,在关西士人中间属于不亲不疏的一类人物,并不在马日磾等人的核心层。而且由于他同时也是廷尉法衍的桑梓好友之一,故而在立场上要跟法衍以及法衍身后的皇帝更为亲近。

技巧令主刻钱范,钱范就相当于是后世的印钞版,在主鼓铸的钟官令、主原料的辨铜令等上林三官中间属于至关重要的位置。

皇帝等于将印钞机交给了鲁充,他相信有法衍跟对方的情谊,再加上自己这次突如其来的优待,鲁充这个边缘人物自然会知道该走什么样的路。

在皇帝的调派下,铸币的事情各方都有一定的参与,彼此牵制,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虽然水衡都尉在皇帝眼中要在今后当作央行来使用的部门,非得全安排自己人才放心。可谁让皇帝真正亲政掌权才一年不到,看似位高权重,其实根基还很薄弱,根本比不上马日磾、杨氏等人数十年的经营。

真正属于他的帝党亲信不仅不多,而且除了北军中候王斌、侍中荀攸、平准令贾诩、廷尉法衍、少府张昶等人以外,能够拿的出手、独当一面的人也实在太少了。

何况这些人都各有紧要的位置,不能轻易离开帮他去管铸币,而作为皇帝人才储备的秘书监以及基本盘的太学等人又都很年轻,还来不及供皇帝使用。

亲信人才的缺少是皇帝当前的一大软肋,而且是不能一蹴而就,非得熬时间才能解决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再有大权、再有好的改革政策,终归到底也得安排得用的人去实施。

在自己人尚不足以掌控全局的时候,允许各方参与其中,采取利益分摊、共享共建的方式成了皇帝的首选。

皇帝说完了这话,该有所反应的人却没有表示,他不由得放眼看去,发现坐在底下的大司农周忠身子僵立,恍若雷击,好像是被这个突然的授职惊吓住了。

“大司农的位置,由侍中刘和接任。”皇帝轻轻笑了下,也不理他,径直说道,只是声音有意放大了些。

侍中荀攸不经察觉的瞥了坐在他旁边犹自走神的周忠一眼,不着痕迹的将手放到身侧腰间挂着的一组玉佩饰,悄悄拿起一块玉璧,对上面的一块玉珩敲击了一下。

轻微而清脆的环佩声与皇帝清越的声音顿时将周忠惊醒,他立时移席,走到庭中拜倒:“臣忠浅薄,得蒙不弃,惟有竭尽才智,以谢陛下!”

第九十六章 荫任子弟

“吏二千石以上,视事满三岁,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汉官仪】 既然要重铸五铢,除了自身的铸造工艺与原材料合格以外,还需要严防民间盗铸、磨边剪凿的情况。为此,皇帝命尚书台诏行关中各处郡府县衙、以及函谷、散关等地隘口,等五铢新钱铸好之后,各地都要放置百钱当做样品。并以此为标准,在城门处查验商旅所携钱币,只有检查合格的才准携带入内,否则一概没收重铸。

历朝历代的百姓常常将铜钱的边缘剪掉,然后把剪掉的铜收集起来熔化换钱,而剩余的部分则可以继续当做钱来交易使用。这是一种偷奸耍滑的手段,这种钱也被称作为剪边钱。

是故在城门、关门处厉行严查,能够有效的防止质量不合格的盗铸钱与形制残缺的剪边钱流入市场、紊乱经济。除此之外,皇帝还能借此把控关东与关西两方的商贸流通,避免良币外流、劣币流入。

作为光武中兴以来,朝廷第一位再度专责铸币的水衡都尉,周忠只知权责重大,顺着皇帝的话头提出了几个应对之策。比如在五铢发行之后,规定一个适应期限,期限过后便严禁使用小钱以及旧钱;负责管理此事的官员若是放任不禁、置之不理,则以停禄半年、三年不得升迁作为惩处。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司空士孙瑞与侍中杨琦等人在一边细听之余,亦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对盗铸钱币者该采取什么样的刑罚、该如何解决目前缺铜的难题等等,都提出了一些有用的建议。

等到众人终于行出未央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的暗淡下来,一轮满月缓缓爬上了东边的宫墙。苍穹呈现黛紫色,无云也无风,清冷的月辉洒满整个大地,未央宫厚重的黄色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留下了一片漆黑如墨的阴影。

初夏的夜晚仍有些清寒,周忠年纪大了,又是南方人,禁受不住这一阵阵的凉气,甫一出宫门就有等候着的苍头奴仆迎上前来,体贴的为其披上厚厚的大氅。他站在自家的车驾边,没有急着上车,反倒是顺着长街望向道路两旁以及尽头处的灯火。

如不是情非得已,寻常百姓家也不会在晚上燃起灯烛,是故在夜里还点灯的,左右不过是些权贵豪富。

周忠看着灯火阑珊的街道,蓦然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对前途的迷茫与忧郁。今天实在是事出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他这个陪坐走过场的居然会被皇帝点中,授予水衡都尉的要职。虽然跟大司农比起来在品秩上差了几分,但在大司农的权势从盐铁开始就不断遭到少府侵夺的今天,大司农还不如重设的水衡都尉权重,可谓是明降实升。

这么紧要的职位,为何偏偏就选中了他?

这是周忠最为疑惑不解的地方,他是扬州庐江人,其父周景曾与光禄勋杨彪的祖父杨秉同朝为官,彼此一起刷新吏治、议立孝灵皇帝继任大统。而其祖上周荣则曾为袁安征辟、为其腹心,庐江周氏与当今最为煊赫的两大顶级世家都有极深的历史渊源,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皇帝怎么会选中他呢?而且这也不像是杨氏从中运作过的样子。

就在周忠怅然独立的时候,荀攸悄悄来到周忠身旁,两人见礼过后,荀攸顺着周忠的目光向街道看去:“宫门附近嫌少人居,一会车行至北阙甲第,就会见到灯火宛如星辰。”

周忠略带审视的看着荀攸,随口应道:“富贵豪奢,长安才安定多久,便又兴这种风气。”

荀攸带着一脸温厚的笑意,别过话头,对其说道:“周公若不嫌弃,不妨与我共载一程?”

周忠的马车就在身边,哪里还用得着荀攸相送,只不过周忠恰好想听听荀攸这个皇帝最亲近的侍臣的真实想法,于是对他含笑说道:“多谢荀君美意,正好老夫也家住宣平里,这一路寂寂,正缺一人畅谈同行,如此便叨扰了。”

荀攸目光沉静,闻言,只轻轻笑道:“承情之至,请。”

车子缓缓行驶在青石板路上,感受着淡淡的寒意从车壁外透入,荀攸坐在一边,微微抬头时惊讶的发现周忠在对面佝偻着身子,面容苍老,像是在肩头压着重担。

周忠的儿子周晖为董卓所杀,中年丧子,老来独居长安、茕茕孑立,让荀攸心里莫不感慨。车驾走了有一会,荀攸方才开口道:“周公一人在长安,何不传信江淮,招子弟前来亲近?依制,周公贵为二千石,在大司农上三载有余,正可择子弟入朝为郎。”

“道路不靖,豫州、江淮匪患严重,纵然书信能达,这一路上也不安宁。索性就不让他们来了,免得在路上横生事端。”周忠神色一动,抚须轻叹:“家中几个子侄倒还年轻,让他们闭门耕读,及年长、或是天下天平以后,再让他们出来为陛下效命不迟。”

“陛下冲龄早成,特设秘书监以求伴读,司隶校尉、武都太守之子皆在其内。其间执金吾的次子不惧艰难,自河北来京,陛下亦嘉其才。可见陛下对此是何等看重。”荀攸缓缓说道,眼中闪烁着熠然的神采:“周公有经济之才,族中子弟当也是个个俊彦,若能来京,且年纪合适,必能受拜秘书。”

荀攸所提的几个例子无不是近来朝中父凭子贵的典例,周忠想起司隶校尉裴茂原本不过是一个侍御史,因为其子承明策试得过,入秘书监受到皇帝赏识,故而推恩于父,授予出使关东等重任,回朝后直接一跃成为三独坐之一的雄职,风光无二。更别说武都太守韦端有两个儿子在秘书监,他本人也由一身白衣,在半年之内完成了黄门侍郎、武都太守的跨越。

秘书监有那么多秘书郎,每人身后都有显赫的家世,比如杨修、士孙瑞等。荀攸偏偏提出裴茂等人的例子,再加上司马防的次子司马懿的事例,恐怕是在暗示周忠,若想跟裴茂他们一样蒙受重任,让子嗣入宫伴君是对皇帝表示亲近的最好方式。

难道对方这是绕着弯的替皇帝拉拢自己?

就如执金吾司马防与廷尉法衍一样,虽然在地域上各自属于东西两个阵营,但由于其子嗣都在秘书监,故而两人的立场跟关东、关西比起来有着很大的相对独立性,甚至可以直接算作是皇帝的人。将子嗣的前程与皇帝的利益绑在一起,再通过他们影响父辈的立场,这就是秘书监设立的初衷之一。

周忠在心里权衡着利弊,如今皇帝强势,年轻有为、四方战乱,惟有关中安定。无论是为身前计、还是为身后计,将家中子弟带到长安来发展,是件极为有利的事情。只不过扬州离关中实在太远,路上的盗贼可不会因为你的家世而手下留情、抛弃家宅田地来长安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思来想去,周忠还是在风险与机遇之间,选择了稳妥起见:“家中小儿辈顽劣驽钝,不能随侍天子,这是他们命数使然,虽然可惜,但也强求不得。”

话毕,他又给自己留下余地,补充说道:“若有机会,当遣信使相招,只是能否前行,却犹未可知。”

“唯、唯。”荀攸对周忠的做法表示理解,笑着说道:“彼等晚辈,谁不是家中后起才俊、百年基业所在?千金之子,的确不宜亲涉险地,合该慎之。”

第九十七章 杖履相从

“土相扶为墙,人相扶为王。”————————【北史·尉景传】 这时车驾刚拐过一个弯,轮毂碾在一颗石头上,车身颠簸了一下。

周忠正自矜的笑着,此时身子随着车身一震,恍然惊醒——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若是要跟法衍等人一样选择依靠皇帝、站在皇帝的阵营,周忠早在一年前就有这个机会了,何苦捱到今日?

那是在王允诛董之后,皇帝为了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与王允就新编北军一事展开博弈。原尚书丞赵戬阴受王允之命,对北军的钱粮百般克扣,皇帝求而不得,选择绕过中台内朝,径直向他以及少府两个外朝官下诏调拨。前少府田芬由于婉拒了皇帝的要求,被外调刺史;而自己却因为当时看好皇帝这一方,故而倾力支持。

有这么一个渊源在,可以说周忠是最开始的一批有机会亲近皇帝的大臣,只是他的立场倾向于杨氏、黄琬这一边,故而在王允被免之后,便开始与皇帝疏远。不仅如此,他还曾在盐铁专营的事上公开与皇帝唱反调,可以说是与皇帝的政见并不一致。

以放弃自己的利益需求、放弃杨氏与黄琬等政治盟友为代价去投靠皇帝,中途上车,这明显不是件划算的买卖。

自己与皇帝之间的立场并不是那么容易调和的,这一点相信皇帝心里也清楚,可怎么荀攸还是找上自己了?

周忠端详着荀攸,心里忽然想到一点,如果对方不是代皇帝来拉拢他,那就只能是荀攸借着皇帝的幌子——

想为自己打算。

周忠想起适才自己因为突然蒙受调任而陷入震惊,还是荀攸在一旁暗地提醒了他,才不至于失礼。

联系起因果事由,周忠心里愈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迟疑着说道:“今日议事,本以为老夫只是随堂备问而已,谁知骤然得了陛下委派,担当重任。实在让老夫惊骇莫名,若不是有荀君在一旁提醒,老夫恐怕就要为人贻笑了。”

荀攸轻轻一笑,身子随着车驾行使的幅度而摇晃着,面上隐隐现出自得之色。

周忠见了,心中一动,忍不住张口问道:“莫非荀君……?”

“不错。”荀攸大方的应下周忠即将问出的话,笑着说道:“正是我在此前向陛下举荐了周公。”

周忠的神情有些许恍惚,旋即不解的望向荀攸。

荀攸这时调整神色,语重心长的肃容道:“如今陛下伸张君权,削夺臣下,黄公、杨氏等人因此而势弱,不能长久。今后若一旦有事,周公又将置于何处?”

周忠听了微微蹙眉,黄琬这一次因为华山崩而为皇帝替罪受过,继任司空的不是关东人而是关西人士孙瑞就很能说明问题——皇帝有些对关东士人不满了。

虽然他敬重士孙瑞的才干与德行,并认为对方足堪受任司空,但在立场与利益面前,他还是感到了一丝危机。

荀攸继续说道:“周公虽然广智多闻,年高而德劭,名隆而望重。但一直在司农任上,而司农职权侵移、渐重少府,除农桑以外,竟无他事,沦为虚职。若要有所伸张、使群僚敬从,不妨由水衡开始。”

“荀君……”周忠与荀攸对视着,目光显出少有的凌厉,似乎想借此看透荀攸的内心。

可对方眼睛澄澈,如幽幽密林之间藏匿着的深邃潭水,冰冷沉静、又深不可测。

周忠想从荀攸的眼神中看出什么来,但荀攸掩饰得很好,让他无功而返。他接着叹道:“实在是高看老夫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车驾已缓缓行到宣平里附近,周忠不曾想到荀攸向皇帝举荐他为水衡都尉,居然是为了让自己做荀攸的羽翼。在朝中名望才干皆备的大臣并不多、权位低微、性格弱势的则更在少数,其中周忠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与江夏人黄琬一样都是从边郡走出来的名臣,地域与派系上勉强属于关东的一方。

荀攸正是看中周忠身上所具备的这些特征与烙印,所以才有意和周忠结为盟友,就像是黄琬的背后有弘农杨氏,周忠的背后也能有颍川荀氏。

黄琬有了杨氏的支持,加上其个人在关东士人心中的名望,能够坐上司空、录尚书事的位置。而与其在家世、资历等方面相差无几的周忠同样能在荀氏的支持下,坐上三公的位置,甚至还会取得比黄琬更大的成就。

原因无他,就凭周忠背后即将站着的是颍川荀氏,就凭荀攸的才智,以及……皇帝的纵容。

毕竟对皇帝来说,臣子的派别内部出现势力分化,更有利于集权与平衡。

“周公何必菲薄?”荀攸不失时机的说道:“庐江周氏与江夏黄氏比起来也不遑多让,陛下曾于私处言议三公之选,论及九卿之中,除了太常、光禄勋以外,就属周公最为堪任。”

太常赵温追慕名利、热衷机关,事事以奉上为主,有失大臣秉性,若让他做三公,其德岂能配位?至于光禄勋杨彪倒是资历足够,但杨氏现今内耗严重,对于究竟是锋芒毕露还是韬光养晦始终没有一个决断,也没有一个领袖般的人物,短期内恐怕很难选出一人走上台前。

周忠心里冷冷的辨析着两人的优劣,最后竟得出自己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差一个契机的结论。

他心里不由得被这个结论惊了一惊,眼下这荀攸递过来的,岂不就是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要自己把握好了,势将成为继其父周景以来,庐江周氏的第二位三公。

不管怎么说,虽然周忠对于汲汲钻营没有什么兴趣,但机会就在眼前,自己决不能迂腐守旧,坐失良机。

“老夫见陛下施政,看似要再效光武皇帝、中兴汉室;其实,学的都是孝武、孝宣皇帝的做法,霸道过于王道。而荀君与平准监贾文和常为陛下筹划,我还以为荀君……哈哈,真是没想到。”从长安西南的未央宫到城东北的宣平里虽然要花上一番功夫,但周忠每日都要走这条路,对路上所需要花费的时间早已了然于胸,如何不知道车驾正在有意兜圈子?

周忠挺身张望了一会窗外寂静的街道,旋即将目光收回,集中在荀攸身上。

“没想到如何?”荀攸不以为然的回了一句,言语里难得有一点玩笑的意味,他稍稍缓和了气氛,轻飘飘一句话却仿佛带着一丝沉重:“贾令有他的路要走,我又何必随他?”

荀攸镇静地看着周忠,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有我的路要走。”

听得荀攸如此笃定的语气,周忠忍不住扬起眉头,微微一笑,冲其颔首道:“荀君到底是荀君,果然正当其称!”

两人突然开怀大笑起来,一个中气十足、一个克制低沉。

车厢里蓦然传出的笑声立时盖过了滚滚的车轮声,回荡在车身后对街道上,跟着传进了比平民所在闾里还要灯火璀璨、仿佛两个天地的宣平贵里。

周忠笑着笑着,思绪不由得飘到遥远的庐江郡,自己的儿子虽然死了,但至少还有人能继承家业。

颍川荀氏尚欲有所作为,如今该是时候给老家写封家书了——周忠心中做下了这个决定。

第九十八章 昌潍原平

“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潍、淄其道。”————————【尚书·禹贡】 初平四年夏,五月初七。

北海国,都昌县。

青州的夏天比关中来的还要热情澎湃,仿佛只是一觉醒来,昨夜的料峭春雨便无影无踪。这些时日一直离不开身的轻裘夹袍再也穿不住,人们纷纷换上了轻便的衣裳,开始迎接夏天。

河岸上的绿色仿佛一瞬间青绿起来,大片大片的草地、杨柳树将河岸染成了一袭织锦绿绒般的地衣。

若不是那从河面上吹拂而来的湿润暖风,吕布还会以为关东关西两处的夏天都跟家乡五原郡的一样炽热干燥,没想到却是别有一番味道。

这么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在潍河河畔,一处残破的道路边上伫立着一支衣甲不整的队伍,人数大约有一两百人。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将军如山似得一动不动的坐在马背上,他正是朝廷新拜的安汉将军、守北海相吕布。此时的吕布正触景生情,思念早已离去的故乡,而他对面的那一员文士此时的感情与吕布类似,不过他是即将要离开哺育他的青州故土,远行千里前往长安。

此人便是朝廷诏拜的新任议郎孔融,其少有才气、名重一时,曾因直言忤逆董卓,故而被贬到黄巾贼寇最为炽盛的北海为相。孔融到郡以后,收容士民,起兵讲武,很是励精图治了一番,结果因为不善军事而被黄巾所败,只好带残兵退保朱虚县。

虽然孔融领兵不行,但他在聚集流民、更修城邑、建立学校、举荐贤士等方面的成绩做得非常突出,颇受北海士民爱戴,被尊称为‘孔北海’。但是好景不长,今年年初的时候,接连遭到公孙瓒、曹操挫败的青州黄巾在本土死灰复燃,寇略诸县。孔融领兵迎击,结果被贼首管亥所败,困守于都昌。

就在管亥兵临城下,孔融等人束手无策、亟待求援之际,新上任的北海相吕布带领精兵突然从贼军背后杀到,不仅击退了管亥,解决了北海之围、而且还挽救了孔融等人的性命、更重要的是,吕布这个新北海相因此迅速俘获了北海国士民之心,得到了百姓的拥戴。

这让本想寻义士去求外援的孔融在大松一口气的同时,既是感激、又是感慨。

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的猛将,孔融五味杂陈,心里感激的是吕布出手相助,感慨的却是饱受战乱的北海看似终于迎来一位熟悉军事的长官了。使北海安定一直以来都是孔融心中所愿,如今有了吕布在此,以对方当日在城下所表现的武勇,解决北海贼患也不是难事自当为北海还复太平。

“将军奉诏前行,积年蛾贼,一朝显戮,此乃将军之功。忠义所感,百姓无不倾心,老夫也是感佩至极。”说着,孔融便向吕布行礼答谢。

吕布立即翻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紧的扶住孔融,意气风发的说道:“我既已授职北海,安定诸县,自然是我分内之事,孔公何须多礼!”

孔融点点头,虽然吕布曾经有背主求荣、舍身投靠董卓的劣迹,但吕布好歹在最后迷途知返,与王允合谋诛董,如今对他又有救命之恩。是故哪怕他心里再不齿吕布的本性,此时还是得假以辞色,不过语气里仍不可避免的带了些指教的姿态:“北海久经患难,百姓疲敝,望将军修武备战之余,多庇生民,施以德教。尤其是要戮力奋进,勤劳王事。”

“喏、喏。”吕布有些不耐,漫不经心的敷衍道:“时候不早,还请孔公尽早上路吧。如今管亥虽然为我所败,但手下亦有不少贼众仍随其游离县邑,若是天晚了赶不到剧县,夜宿在外可就麻烦了。”

孔融心里苦笑,看来吕布即便曾经做过主簿一类的文事,但骨子里还是个猛士武夫,对治民之事仍不太上心,自己盼着他能施政宽惠,无异于缘木求鱼。

只求对方能保境安民就好了,至于民事,孔融心里想着,抬眼看向吕布身后的那一员文士,吕布身边有董昭这样的能吏在,想必也不是什么问题。

“既然如此,那老夫便不再久留。”孔融简单的告辞之后,便转身走进备好的马车。

在队伍将行之前,吕布忽然上前,在队伍即将离去之时,伸手拉住了随行的一人,语气认真的说道:“子义,你当真不留下?”

这一路上负责随行护卫孔融的队伍是由吕布调拨的两百来名北海郡兵,尽皆衣甲不整、老弱混杂。虽然这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吕布不愿意派遣精锐护送,但孔融对自己手下这些郡兵的德行知根知底,也不好多说什么,索性他除了书以外别无他财,不怕贼人惦记。

在队伍的前头,立着一匹特别高大、鬃毛和尾巴都修剪的十分整齐的骏马,马浑身深灰,带着白色的花斑。吕布伸手拉住、并出言挽留的,正是如今骑在它身上的年轻骑士。

那骑士是个英气非凡的汉子,年纪约在二十六七,宽背窄腰,颧骨隆起,高鼻、深眼、浓眉,有着青州人独有的硬朗强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前方,似乎正在专注的思考问题。

他就是在青州颇为有名的东莱太史慈,曾经因所供职的郡府与州府发生龃龉,于是领命前往雒阳拦截先行向朝廷告状的州吏,成功毁掉章奏,做到了自己与举荐他的郡守之间的‘君臣之义,然后潜逃辽东。孔融授职北海期间,感于太史慈的义名,时常对太史慈的老母进行接济赡养。

这一次孔融被管亥所困,太史慈为母报恩,特意前来相助。当他以精妙的箭法慑服贼众、趁机脱逃去寻刘备援军的时候,正好在路上遇见吕布的军队。吕布得知太史慈智勇双全的壮举之后,大为叹服,当即命太史慈为先锋,击败管亥。

自从张辽、高顺不在身边,吕布这才明白手下没有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将是多么的不便,虽然他手下也有魏续、宋宪、侯成这样的骑将,可都是勇武有余、智略不足;即便是他在同乡张杨的支持下,在河内招募了郝萌、曹性等将,统统加起来也难望其项背。

恐怕只有张辽、高顺两人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吕布见太史慈沉默不语,还以为对方是在犹豫,他接着说道:“青州虽地狭民疲,贼匪成群,但建功立业却在须臾之间,正是大有可为之处。子义一身胆略,徒然西去长安,也只是空耗时日而已,又不能博得功名,何苦来哉?不然留下助我弭平蛾贼,这也算是你为家乡父老尽一份力。”

他从功、利、义等各方面出发来劝太史慈留下,一番口舌可谓是费尽心思,可太史慈虽然有所动容,却始终不移其志:“慈乃东莱之鄙人,承蒙府君厚爱,托以大任。只是孔北海赡养家母、于我有恩在先;此行我又受过家母嘱托,也曾当面应承过,要护送孔北海安然入京。如今若是为了府君而辜负承诺、失信于人,岂不是令天下人笑?”

第九十九章 嗟乎义士

“义士非礼不动,不为贫而易操,不为贱而改行。”————————【列女传·楚接舆妻】 信义算什么东西?人生在世,熙熙攘攘,谁不是以利为先?有些人最多只是吃相好些,打着义的幌子,其实干的还不是逐利的事。

吕布心里不屑,他出身边鄙之郡,看惯了异族的狡诈与强者为尊,从来没把信义两个字当回事。正欲再劝,可一看到太史慈坚毅、沉着的眼神,他却不由得住口了。

或许,这世上还真有人笃信敦义。

又或许,自己不该打搅别人做梦。

“也罢。”吕布叹了口气,手往后一招,只见魏续驱马上前,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吕布拿着那只布包,在手上掂了掂,复又递给太史慈:“这里是二十金,子义带在身上,以备不时。”

太史慈下意识的就要拒绝,却被吕布牢牢的抓住手臂,他挣脱不开手臂上的那股大力,只好任凭布包硬生生的塞到手中。

“拿着!”吕布语气坚定,不容拒绝的说道:“算我吕奉先交你一个朋友!”

太史慈这才半是无奈半是感慨的收下了布包,郑重其事的对吕布抱拳行礼,然后调转马头,带着等候已久的队伍沿着残破的道路、往西边迤逦而去。

队伍已经逐渐远去,吕布仍旧骑着马,在潍河边上注目凝神的翘首望着,那神态分明像是在等候什么人。他心里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太史慈能回心转意,掉头来与他在齐鲁大地上并肩作战;可同时他又有些期待太史慈别回来,甚至希望太史慈能一直秉持着他恪守的信义,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毕竟那是太史慈能做到,而吕布却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西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群山,在山前那一条蜿蜒的道路上行走着一批将要看不见的队伍,模糊的人群中,吕布却一眼能看到那人高马大的身躯,吕布忽然觉得,他这一去就是永别了。

“府君,他们走远了。”董昭驱马过来,在吕布身后低声说道。

吕布久视不语,直到片刻之后,方才开口说道:“公仁,你知道我为何要留太史子义?”

董昭长着一副马脸,整体的相貌不算是有多出众,但那双眼睛黝黑发亮、炯炯有神,透着一股子精明。他听完吕布的问话后,不假思索的说道:“此人乃义士,无论是武略、胆识、还是智谋都样样不凡。若是能收入府君麾下,可为我军一大助力,扫平青州也愈加轻易。”

跟着吕布转战千里的姻亲魏续此时也插话道:“太史慈一身胆略,不能为君侯所用,实在是可惜了。”

“是啊,太可惜了。”吕布回头看去,眼神意味不明的盯着董昭:“公仁也觉得很可惜么?为我而可惜?”

“自然是为府君而感到可惜了。”董昭坦坦荡荡的与吕布对视,眼睛里是一片赤诚:“袁绍与张邈情谊断绝,我又因舍弟在张邈手下任职而饱受猜忌,若不是有府君一路庇护,我恐怕早已被袁绍治罪了。”

“我本还以为袁氏兄弟何等英才,临了也不过如此。”吕布听了,不由哂笑道:“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董昭是袁绍手下参军、钜鹿太守,可谓是亲信腹心,仅仅是因为袁绍听信谗言、为人构陷就跑到吕布这里来,而且离开袁绍的借口还是帮助吕布安定北海。

这让吕布怎么放心他?

如今吕布看似虎踞北海,其实手下的兵大都是袁绍给的,很难保证对他的忠诚。何况袁绍又是上赶着送兵送粮,请他去青州赴任,这里面的用意谁都看得出来。

可吕布不接受也没办法,若是不接受,他就只能屈居人下,难有出头之日;还不如暂且忍耐下,等到了青州,拥有独立的事权,再慢慢排挤掉身边袁绍的势力。

这就是吕布为什么要留太史慈的原因之一,敬佩对方的信义武略是一方面,想借青州本地将士平衡袁绍安插在他身边的势力则是另一方面。等他有了足够的实力,大可将袁绍派来的兵将一脚踢开,再也不用受人指使。

吕布那句‘因祸得福’让董昭听着有些刺耳,他将姿态放得很低,讪讪的说道:“袁绍外宽内忌,不能容人,今幸赖府君庇护,昭自当供牛马奔走。”

“君以忠事我,我自当以诚待君。”吕布朗声笑道,说着便拨马往回走去,众人紧紧随着吕布信马由缰的在河边漫步。他一边打量着两岸青翠的景色,一边问道:“公仁既为主簿,自当助我治理郡国,不知现今北海情势如何?”

董昭微微一笑,道:“我曾与孔公聊过,北海国底下有十余县,本有十五万八千余户,计八十五万三千余口。可数十年来灾旱频繁,百姓饥荒,流散四野;江湖之人结为盗贼,劫掠郡县。路上随处可见饥者成群裸行,以草木为食……”

“青州六郡,光是北海国就有八十多万人?”吕布仿佛没有听见董昭后面的话,因为他被这个人口数字所震惊住了,要知道他的故乡五原郡在全盛时也不过才两万多人:“那整个青州岂不至少有三百万人?”

董昭侧着头看向吕布,见对方表情中的惊喜雀跃,忍不住挑了下眉:“青州全盛之时的确有三百多万人,不过这么些年频发旱灾、饥荒,黄巾蛾贼更是聚众造反。前年北上冀州、以及去年西进兖州的黄巾蛾贼无不是裹挟数十万人为贼作乱。如今青州尚存的黎庶,除开逃离山野、或沦落为贼的,也不知还有没有百万。府君手下仅有的东安平、都昌、平寿、剧县等邑,尚不及北海国的一半,治下不过数万人,其余县邑,或是由当地豪族自立自保,或是为盗贼殄灭。”

吕布听了,立即面露忧色,他本来还想在此地招兵买马,扩充实力,没想到北海竟然残破到这个地步。

他沉声说道:“我前次已击退管亥,挫其锐气,如今我既为北海相,各地诸县自当遣使归服。只是待我弭平境内寇贼之后,接下来又该如何?”

董昭点点头,继续说道:“北海郡唯有张饶、管亥等蛾贼寇乱,看似势大兵众,其实早已衰弱不堪。府君大可凭恃武勇,先败其军,然后遣客说之,可劝其来降。再从其部众抽选精锐为兵,余者可就地编户屯田。”

“谁可为我说之?”吕布问道。

“北海徐幹,为人颇有才干、善属文,可堪此任。”董昭想也不想就说道。

吕布听罢,为难的说道:“此任确有声名,我也派人征辟过他,但他总是称疾不就,我也奈何不得。”

拉拢本地名士,以获得豪强支持,这是董昭一开始就向吕布提出的策略,吕布也深以为然。刚来北海他便四处遣人征辟,只是效果不一,有的看重吕布有平定祸乱的勇武,欣然接纳;有的反感吕布的粗鄙,闭门不受。

“此人坐作声价,不过是摆架子而已。”魏续似乎为吕布感到不快,在一边说道:“何不将他绑来瞧瞧,看他究竟有没有病!”

第一百章 本心初试

“若真能学者,如明镜在悬,凡物之来,妍媸立辨,岂为彼物所移,何能坏人心术?”————————【朱舜水集·答安东守约问八条】 魏续的话根本没有将所谓的名士、豪强放在眼里,甚至隐隐怂恿吕布杀人立威。

吕布心里同样对彼等假义逐利的豪强看不上眼,但他到底比魏续多了份理智,知道如今正是依靠豪强的时候,断不能与其交恶。他在心里已想好了说辞,但仍有余暇转过头去观察董昭的神情。

董昭在马身躬着背,平静的目视前方,脸上波澜不惊,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只是拿着马缰的手却难以察觉的攥紧了。

“少在这里乱放厥词!彼等名士不愿投我,是我自己无德,不能与其结纳,又与他们何干?”吕布作色斥道:“你以后不得再有这样冒犯人家的想法,否则我决不轻饶!”

当着董昭的面,吕布有必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是魏续好歹是他的姻亲,心腹中的心腹,这话说出来其实有点过了。

吕布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了,刚才吕布惺惺作态为太史慈的离去而感到惋惜的时候,魏续心里就已经在发笑了,若真是敬慕信义,当初张辽、高顺二人受诏拜官的时候怎么不见吕布出言挽留?反而一副巴不得他们走的样子,如今对着一个才认识没几天的太史慈就知道舍不得了?

魏续假意唯唯连声,不再答话,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凡事只要有利可图,吕布哪里还会管他什么背景、什么信义。如今只是利益驱使,需要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伪装来邀好豪强;等哪一天不需要了,该杀该打,吕布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董昭略微舒展眉眼,朗声说道:“徐幹不慕名利,为人清高,不愿委身俗务,倒也合乎其志。青州各郡吏民即便饱受残虐,但志士贤才亦不在少数,除徐幹以外,尚有他人可为府君驱使。”

由于豪强自作清高,跟吕布一介鄙夫没什么好说的,故而这些天一直都是董昭出面替他招待豪强,招抚各县。此时听董昭说起,吕布来了兴趣,追问道:“还有谁?”

“剧县滕胄、滕耽兄弟博学善属文,可堪效命。”董昭如数家珍,将本地有哪些可以结纳的豪强士人都说了个清楚,话里话外都是一副为吕布打算的样子:“还有左承祖、刘义逊等人,此皆清隽之士。本为孔公府中掾属,孔公受征入朝,彼等便留于此地,府君正好亲近笼络。”

吕布点点头,不假思索的就全盘接受了董昭提出的人选,表示出了极大的信任,像极了一个从善如流的、合格的主公,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此外,他又像是不经意的问道:“我记得大儒郑公就是北海高密人,现今正在徐州避难,如今北海即将安定,不如遣人相邀,壮我声名?”

董昭仍旧是不紧不慢的说道:“还是府君想的周全,在下正要说起此事,听闻黄巾蛾贼中也不乏尊贤之士,仰慕郑公大德,故而约束部众,自觉回避。高密县乃郑公桑梓所在,竟从未受过黄巾抄掠,可见郑公德望。府君不若先使人修葺郑公故居,待克平北海之后,再派人敦请,如此可全府君之名。”

一百个徐幹投靠吕布,都比不上一个郑玄接受吕布的礼遇。

滕胄、左承祖等本地士人投靠吕布,也不过是帮助吕布快速扎稳脚跟,立足北海而已。但郑玄若是能接受吕布的厚待,那以郑玄的声名及其门下上千学子所组成的庞大政治资源,都将让吕布混入以郑玄为代表的士人圈子,他的势力与声望也将因此而发生质变、上升到一个现在看来遥不可及的台阶。

就连吕布都能看出郑玄对他的重要性,董昭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如果董昭真是为吕布着想,就不会只将目光放在北海徐氏、滕氏等小豪强的身上、更不会对郑玄这么重要的人物视之不见。

可如今对方虽然没有主动提及,但却是顺着吕布的话头、支持他礼遇郑玄。这就让吕布有些捉摸不透董昭的真实想法了,他看着董昭一脸诚恳,心里犹疑不定,难道对方只是来不及说?

当然,这只是吕布一人的想法,董昭却心里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郑玄既然避难徐州,在家乡安定之前是根本不会回来的。

所以董昭大可许下口头承诺,一步步的获取对方的信任。反正吕布的存在价值也就这两年,这两年青州注定会不平静,郑玄也注定不会接受吕布递来的橄榄枝。

吕布按捺住了心里的疑惑,有意进一步试探道:“我等自平原来北海时,路上遭遇田楷等人率兵拦截,当时虽已将其击退,但此仇不报,我于心不平,待安定北海之后,我想兵发齐国、乐安,届时还望公仁助我。”

发兵齐国、攻打田楷,等若是直接与公孙瓒为敌,虽然正中袁绍等人下怀,但站在吕布的立场上来说却并非好事。而吕布突然主动提起这事,还心甘情愿的做马前卒,其用意未免也太明显了。

董昭未有犹豫,当即反对道:“不可!如今青州情势复杂,乐安、齐国既有田楷、刘备盘踞县邑;又有海贼郭祖、蛾贼徐和、司马俱等保山为寇。且公孙瓒势力强大,一旦击齐,必然会引起齐国、乐安等郡各方震动,府君根基未稳,断不可如此。”

这时吕布的神色终于变了几下,似乎为董昭流露出来的赤诚所打动,他张口道:“齐国既然暂且去不得,那我等该如何做?”

“安定北海之后,府君何不领兵征东莱?”董昭解释道:“北海、东莱除了蛾贼管亥以外,还有海贼管承,以及王营、从钱等豪强拥众数千家为乱,孔公在时,便有东莱贼屡屡进犯北海。更何况还有辽东公孙度遣兵将越海侵民、据守县邑,此等贼匪逆事,府君身为安汉将军,自当为朝廷平定祸乱。”

“东莱郡滨山海,外有公孙度越海占地,内有黄巾、地方豪杰叛乱……”吕布在心里想了想,说道:“这情势比起齐国、乐安还不遑多让。”

“虽如此,但也不可不图。”董昭认真的说道:“北海位于东莱与齐国、乐安之间,可谓是左右受敌,府君若要自立,必得逐一破之。而东莱背临大海,若收得东莱,府君身后便再无外敌,可从容向西进取,又能坐收东莱渔、盐之利,以为军资。”

吕布动心了,他不仅是为东莱渔盐之利所打动,而是对董昭改变了观感。他本来想着,董昭若是接下他的话支持他与田楷,及其背后的公孙瓒交恶,那么董昭的立场与忠心就很值得让吕布怀疑。可董昭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为吕布打算谋划的样子,即便吕布再多疑,此时也不由得对董昭产生了几分信任。

只见董昭继续说道:“公孙度远隔大海,兵发难至,其在东莱所驻之兵势成孤军,只消遣将击之便可无虑。至于管承等贼寇,本为良民,并非生而乐乱者,不过是习于乱而无法回头。若是逼人过急,彼等恐惧之下,必然并力与战。如此未必轻易取胜,即便胜了,也会伤及吏民,贻误战机,让田楷有所动作。不如由府君遣人说之,喻以恩德,可不烦兵而定。”

“善。”吕布伸手抚上董昭的背,真正的将他当作了自己人,语气亲近的说道:“我有公仁,何愁不能成事!”

董昭犹自笑着,也不说话。

第一百零一章 兵连祸结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孙子·计篇】 安汉将军、守北海相吕布领兵五千进驻北海不久,便频频对北海各县豪强发出示好的信号,大量征辟本地豪强滕氏、王氏、周氏等杰出士子为官,与主簿董昭一同管理北海民政。

待送走前北海相孔融之后,吕布正式招募部曲,算上其从河北带来的五千余人,凑成万人,以魏续、郝萌等人为将,分兵进击黄巾蛾贼管亥。吕布领兵善于将骑陷锋突阵,手下既有成廉、魏越等骑将,身边又有出色的谋士董昭辅佐,没有耗费多少时日便大破管亥,收复了北海国下密、淳于、壮武等县,做到了孔融没有做到的功绩。

旬月之间,吕布威名震于青州,在安定北海不久,他又乘胜追击,跟着管亥进入东莱,击杀辽东太守公孙度私自设立的营州刺史等官员,于海滨斩杀管亥。随后吕布便由董昭出面,逐一安抚了海贼管承等人,招降纳叛,许诺校尉、都尉等职。

解决了后顾之忧,吕布当即向朝廷上表,陈述辽东太守公孙度擅自侵犯它郡、私设官吏等不法情事;以及自己越境攻伐的正义性,顺便为自己夸耀了一番武功,并提请让手下魏续代为东莱太守。

这已经是六月末、七月初的事情了,在吕布以其过人的武力与胆略横扫北海、东莱的时候,袁绍突然带兵北上常山讨伐黑山军张燕。

冀州主力北上,造成了东部防御的薄弱,也为幽州牧、镇北将军公孙瓒寻到战机,趁袁绍与黑山军战事焦灼、无法脱身,他立即带着这些日子整合、裁汰过后的三万步骑南下渤海。

初平四年七月初三。

青州,平原国。

公孙瓒本以为自己这次气势如虹,必能一战而下,可他没料到他这次的对手臧洪是多么的难缠。

青州刺史臧洪为人贤明,在莅任的短短时间里便将平原治理的群盗奔走,百姓安乐。是故当公孙瓒兵临城下的时候,城中将士吏民无不竭力助阵,生生将公孙瓒的大军拦在了城下。

“如今这打得是什么仗!”公孙瓒怒气冲冲的揭开帐门,右手在腰侧扣着兜鍪,大步走了进来:“臧子源像只龟一样缩在城里,真是让人无从下口。”

长史关靖从旁劝道:“君侯莫急!如今田楷与刘备正带兵攻打济南,等济南一下,我等两相合兵,定能攻破平原。”

公孙瓒的结义兄弟刘纬台虽然在上一次的军议中口出狂言,被公孙瓒骂了出去,并责令不得再入帐议事。但公孙瓒为人粗豪随意,对刘纬台这些老友给予极大的宽容,这回刘纬台堂而皇之的入帐议事,公孙瓒也没说什么,权作默认。

此时刘纬台说道:“如今袁绍西击黑山,冀州空虚,可谓是实实在在的事,可见邺城并无埋伏。既然平原一时难攻,伯圭何不兴兵入冀,攻其腹心?”

公孙瓒一开始之所以不趁虚而入冀州,主要是担心袁绍这次打张燕是虚晃一枪,故意给公孙瓒设置了陷阱,好请君入瓮,所以公孙瓒不敢冒这个险。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没有闯看似空虚、实则潜藏危机的冀州,而是另辟战场,出击青州,以攻其必救,企图打袁绍一个措手不及,重新抢回这场战争的主动权。

然而袁绍这一次大张旗鼓的率兵讨伐黑山,大胆的露出腹心,其实是摆的‘空城计’,结果成功的唬住了公孙瓒,使其因为顾虑而不敢进犯。从而按照沮授等人的预想,让公孙瓒以为有机可乘,一头陷入了青州这滩战场泥淖。

直到围城数日后,公孙瓒方才后知后觉的得到了袁绍是真的攻打张燕,而不是故弄玄虚的消息。所以刘纬台在全军对平原久攻不下的时候,适时的提出了这个建议,希望能大军掉头,放弃平原去打冀州。

关靖没好气的看了刘纬台一眼,像是嫌弃似的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对公孙瓒说道:“平原难下,难道邺城就易得了么?若是此时退兵,臧洪即便不出城追击,也能在我军离开之后,反身攻打田楷。届时我等在青州的布置不仅白费,而且将彻底孤立于北地,以后也再难打通要道,与徐州互通声气了。”

青州对于公孙瓒来说极为重要,是联络他与徐州牧陶谦、乃至于后将军袁术的纽带,若是青州被袁绍一方的臧洪、吕布等人掌控,那么公孙瓒将孤悬北地,与南边的盟友断绝来往,很容易被各个击破。所以他轻易不能舍弃此地,现如今只能苦苦僵持。

公孙瓒阴沉着脸说道:“不是说刘玄德在平原为相的时候外御寇难,内丰财施,深得国内人心么?怎么臧洪才来平原不到一年,就能让吏民效命了?我看这里面肯定有虚饰,相较之下,我更信玄德一些,他呆的久些,总比臧洪要多得人心。”

关靖明白了公孙瓒话里的意思,拱手说道:“君侯的意思是,臧洪能让吏民登城助战,其实并未自愿?”

“是不是就看这两天了。”公孙瓒按剑而坐,威势凛然:“这两天给我连番攻城,我倒要看看城里究竟是不是军民一心!”

帐内众人见状,立即高声唱诺。

这时帐外忽然走进一名帐下吏,在帐门初稽首说道:“禀君侯,田使君急报!”

一听是田楷的军报,公孙瓒立即让人取来查看,他快速浏览了上面的内容,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真是可恶!”公孙瓒将军报往地方一掷,拍案叫道:“吕布小儿,竟敢犯我!”

众人面面相觑,大致都能猜出是什么,想必就是吕布在得到东莱之后,犹不满足,领兵进犯田楷后方。

刘纬台壮着胆子走下去将军报捡了起来,拿起一看,发现果然是这么回事。

原来吕布在董昭的帮助下,带领大军连战连捷,接连扫平威服贼寇。志得意满之下,听信了董昭的进言,企图趁公孙瓒与臧洪鹬蚌相争之时,染指齐国、乐安,甚至是吞并济南、平原,彻底将青州收入毂中。

田楷等人未料到吕布平讨东莱的速度会如此之快,始料未及之下,得知后院起火,顿时阵脚大乱。

第一百零二章 燕处危巢

“前日看花心未足,狂风暴雨忽无凭。”————————【惜春三月】

公孙瓒虽然听过吕布的武勇,但并没有与其实际接触,而且吕布初来乍到、实力算不上有多雄厚,所以他丝毫不担心吕布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威胁。

真正让他为难的却是徐州的陶谦。

随着田楷一同传来的消息除了吕布袭击齐国以外,还有说是身为盟友的徐州牧陶谦为了响应公孙瓒在青州的军事行动,与下邳贼阙宣私下合谋,怂恿阙宣聚众数千人,自称天子。并主动借道给阙宣,使祸水东引,让阙宣北上攻打兖州泰山郡,又西进攻略任城国,替公孙瓒牵制平东将军曹操可能带来的威胁。

陶谦的举动是公孙瓒在南下的时候就彼此提前沟通好了的,本来是一出精心策划的团战,但公孙瓒此时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自从知道袁绍主力西进,冀州空虚后,公孙瓒便萌生了改变既定战略的想法。只是他眼下最大的顾虑就是,自己若是调兵跑冀州去了,那么青州、徐州的部队与盟友将孤掌难鸣,而自己也未必能在冀州取得较大的战果。

此时一朝预判失误,导致公孙瓒困于得失、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啃平原这块硬骨头,以期能早日与田楷等人合兵击退吕布,待稳固青州、联通幽青徐三州之地后再做打算了。

初平四年七月初六。

兖州泰山郡,费县,祊亭。

祊亭历史悠久,在周代被称作祊邑,是天子赐予郑国用来祭祀泰山汤沐邑。而如今的祊亭位于泰山郡费县东南,是靠近琅邪国的最大的一处驿亭,其西接武水、东连临沂,水陆交通便捷,在太平年间是两地商旅南来北往的必经要道。

如今虽然灾祸连年,祊亭也受到波及,即便如此,祊亭还是因为他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而保持着不小的规模。

连日大雨,使得亭外原本缓缓流淌的武水陡然汹涌澎湃起来,河水水量暴涨,登时淹没了低洼处的滩地、甚至要漫过年久失修的河堤。

暴雨如注,夜色如漆。

一阵大风吹来,豆大的雨珠细细密密的从天而降,像是有人打翻了一盘珍珠,一气儿滚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这狂风暴雨中,祊亭后面用来招待贵客的庭院里隐隐约约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时或还有女儿家的娇笑声穿透雨幕。

无数水花在院子里盛满水的两只大缸上溅起跳跃,黄色的烛光映照在水珠上,像是一颗颗璀璨的金珠。雨珠垂直的打在屋顶和院子中的石墁地上,檐下与石缝里很快就有了细而急的水流。

堂内的歌舞仍在继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极为华丽的衣衫,一脸富态的坐在正中。他怀里正抱着一个丰腴的侍妾,一只手隐入侍妾衣衫的高耸处,不知在做些什么动作,让侍妾娇羞不已。

这老人手里玩着、怀里抱着,却还不满足,犹目不转睛的盯着堂下轻歌曼舞的婢女们。

下首坐着的一个年轻人有些不自在,轻轻挪了挪身子,对那老人说道:“阿翁,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招摇了?又是舞婢、又是奴仆,这一路上光是家资就有上百辆辎车随行,如今我等不是该尽快回家么?理当轻车简从才是啊。”

“这些财货是我家几代经营,按你的意思,难道是要全部丢弃了?真是不肖。”老人不悦的说道:“我们不是逃难,是返乡。吾儿孟德现为平东将军、督兖州军事,威震中原,只要打出旗号,路上有几个贼匪会不开眼?何况现在已到了泰山郡界,郡守应君早先得了吾儿的信,过两日就会带兵来迎。我等只需待在祊亭静候即可,你还想那些没用的事做什么。”

要不是我等在琅邪国待不下去了,担心陶谦迁怒加害,又哪里还会匆忙收拾细软‘回乡’?说起来不还是逃难么,不过是走得从容些罢了。

当然,这只是曹德心里的腹诽,当着父亲曹嵩的面,他到底是不敢这么说的。

早在曹操反董的时候,曹嵩便忧虑讨董前景,带着家产与幼子曹德避难徐州琅邪。此时的琅邪国地域广大,属县众多,都城坚固。未经多少战乱,局势还算平静,琅邪王刘容又在国内士民心中颇有威望,在他的关照下,曹嵩在琅邪国内过的还算安稳。即便是陶谦与曹操敌对,在明面上也不敢冒着得罪琅邪国的风险拿曹嵩怎么样。

只是好景不长,就在今年春末,曹嵩的靠山琅邪王刘容得病薨逝了,对曹嵩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恩人的逝去,更是代表着他所在的琅邪国将不再安全了。

徐州与长安远隔千里,朝廷一时尚无诏旨下达,是故刘容的谥号尚未定下、王太子刘熙也不能擅自继位。在这种情况下,趁着琅邪国内无人主持大局,陶谦抓住时机,派遣骑都尉臧霸率兵进驻国都开阳县,很快就击败了琅邪相阴德,接管了琅邪国。

还好曹嵩见机得快,早在刘容重病的时候他便与曹操传去家书,期望回去路上能有个接应。并在臧霸来之前,便火速收拾家当,马不停蹄的琅邪国西边的泰山郡赶去。

曹操得到家书,也敦请泰山太守应劭前来接应老父,此时阙宣正在泰山、任城附近寇乱,随时可能会发生不测,而曹嵩一抵达属于泰山郡的祊亭,就像是再无后顾之忧了似得,也不急着赶路,反倒一边避雨、一边好整以暇的等待应劭来迎。

这一切被曹德看在眼里,心里久久的不能平静,虽然曹嵩说的也算在理,但总有一股子不安萦绕心头,好像是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一样。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而沉闷的声响,曹德眉眼一跳,当即推案站起:“阿翁,你听这声音。”

曹嵩侧耳倾听了一会,随即不以为然的说道:“是远处在打雷吧。”

“不对。”曹德迈步走到门边,再度仔细在嘈杂的乐曲声与雨声中分辨那一阵阵声响,并不像是雨夜闷雷滚动天际,反倒像是有一支骑兵在践踏大地。

“好像是骑兵,阿翁留心,孩儿去前面看看。”说完,曹德便提着剑往前院走去。

曹嵩这回总算开始神情严肃了起来,他推开侍妾,脸色深沉的吩咐道:“随我到后面去收拾东西。”

第一百零三章 祊亭失命

“相聚偷生,若鱼游釜中,喘息须臾闻耳!””————————【后汉书·张纲传】

祊亭门前,曹德独自一人,长身而立。他是曹嵩侍妾所生,与曹操同父异母,不仅是年纪、就连样貌、身材都与其大为迥异。二十来岁的曹德长得颇为英朗,浑身上下散发着年轻人独有的朝气与锐气,跟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曹操比起来,这也是曹嵩更喜欢曹德、从而舍不得让曹德随曹操上战场的原因。

曹德站在门前,眼望着前方黑漆漆的一片夜色,透着沉重的雨幕,他仿佛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雨声、风声,乃至于隐隐约约的人声、呼吼声、马蹄声,天地间仿佛无数嘈杂的声音同时交织在一处,吵吵嚷嚷,让人心烦意乱。

他‘铮’的一声拔出长剑,一道闪电也在此时划破长空,照亮了无边的夜色,照得他手中的长剑发出凛冽的寒光,照得前方道路上突显一片熠熠生辉的刀光。

敌袭!

那短短的一瞬间,曹德看不清雨夜中有多少骑兵,或许上百、或许上千,总之是来者不善。如果他现在有十数骑,那么出其不意的突入敌阵,杀伤几十个而后从容撤退还是有把握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曹德双手持剑,手心尽是冷汗。他活了二十多年,养在父母膝下,从未上过一次战阵,虽然他时刻准备着这一天,但还是不可避免的犯了新兵的毛病。这一次若能全身而退,应该能让父兄改观,允许自己领兵征战吧……

这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稍纵即逝,那支冒雨赶来的剽悍骑兵便带着无比的冲力撞开了大门,马刀全力斩落,一下就砍死了门边一个仓皇来不及逃离的护卫。

“弓箭手!”曹德忽地低声道。

“在!”

居前的一排弓箭此时纷纷拉弓搭箭,只听曲长一声大喝,数百支羽箭瞄准了同一个目标,纷纷离弦而去,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向了骑兵阵中。

身材高大的骑兵无惧这些被雨水泡软了的弓弦所发出的箭,他们挥舞着刀剑,将软弱无力的羽箭打落在地。

曹德脸色一变:“射……”

这一声没有完全出口,尾音变得虚弱无力,几近呻吟。最前方手持弓箭的护卫们组成的防御阵型被训练有素的骑兵一冲即溃,护卫们被一群群的砍倒,敌骑列队冲锋,像是把梳子,每梳理一次人群,就会留下几十具尸体。

人们哀嚎着、尖叫着四处躲避,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

“不要跑!你们是我曹家的人,要有骨气!”曹德一边咆哮着一边挥舞长剑,试图以自己的勇武挽回早就崩溃的护卫。他的发髻散乱,衣服上尽是自己与别人的鲜血。他常为自己的剑术与勇气而感到骄傲,即便面对蜂拥而至的骑兵,曹德仍旧凶猛像只猛虎,面对豺狼不停的冲杀。

直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的倒下、逃离,他已经被豺狼包围,这时他手中紧紧握着长剑,吼声渐渐变得嘶哑。

骑兵冲入庭院后,分兵往后院杀去,四处都是杀喊声、尖叫声。曹德一人根本拦不住,他也没有能力去拦,此时的他浑身带血,踉跄的后退,倚靠在柱子上。

层层骑兵如浪潮般往两边分开,一员高瘦的骑将缓缓走出,居高临下的看着曹德,眼里带着仇恨与厌恶的目光:“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你……是谁?”曹德费力的抬起剑,颤抖着的剑尖直指着对方,他勉强睁大眼睛,试图认清对方的身份。

张闿带马停住,没有答他的话,反而冷声问道:“曹昂是你什么人?”

曹德仍瞪着张闿,那坚毅的神情与决绝的眼神让张闿分外熟悉,像是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

“算了。”

说完,张闿又摇摇头,像是没有兴趣问下去了似得,他复又正面朝着曹德,本来冷静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凶狠:“你是谁都无关紧要了,只要是曹家人,都该死。”

一声闷雷在天空炸响,惨白的电光照亮天地,院中靠柱而死的少年浑身的血迹都被雨水冲洗干净了。他安静的半躺在哪里,像是沉沉的睡着了,全然没有被周围的惨叫声所惊醒。他就像那一掣而过的闪电,在天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转瞬即逝,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是他手里的剑,还紧紧握着。

张闿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曹德的尸体,忽然一脚踢开了对方手中的剑,残忍的笑道:“你要是曹昂就好了。”

“将军。”一个都伯从后走过来,抱拳说道:“除了几个趁夜跑掉的苍头,其余曹氏亲族都死了。”

“曹嵩呢?”张闿问道。

“他想从后院逃跑,被我们的人追上去杀了。”

“看来曹家也不全是硬骨头嘛。”张闿讥笑道。

都伯咽了口唾沫,迟疑着说道:“将军,我们还在后院发现了很多、很多财货。”

“有多少?”张闿来了兴趣,他收敛了笑容,回头说道。

都伯是张闿身边的亲信老兵,在张闿还是盗贼的时候就追随左右,对财货的贪念一点也不比张闿的要少:“除了后院、还有附近的房子里都有财货,大概有一百多车,不是金银就是缣帛,全是值钱的东西。曹嵩这老儿把全部身家都带来了,难怪走这么多天才走到这里。将军,这么多钱,咱们不如……”

“嗯……”在听到有这么多财货的时候,张闿就已经动心了,不过他想的比手下还要长远。这一次带兵截杀,完全是出于陶谦的暗中授意,意图在之后嫁祸到正在寇略附近的阙宣头上,但这件事是纸包不住火的,作为直接参与者,自己极有可能会被陶谦灭口。即便不会,在曹操兴师问罪的时候,陶谦一旦无法抵抗,会不会将自己的人头拿出去谢罪?

何况这里还有如此多的财货,若是带着回郯县复命,这些财物自己又能留下多少?会不会都被陶谦没收?

想到这里,张闿做出了当下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带上钱财,趁曹操来之前南下投奔袁术。

此时袁术刚被曹操所败,但实力依旧强劲,张闿如今杀了曹操的父亲,借此当做投名状去投奔袁术,不愁不被接纳。

“把财货都收拾好,跟我南下!”张闿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神色,断然道:“徐州要乱了,咱可不能把命折在这里,让曹操和陶谦两人打死打活吧!”

第一百零四章 青徐播乱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北征】

平东将军曹操的父亲曹嵩在泰山郡界遭遇一队徐州骑兵的突袭,全部遇害,随行的上百辆财物辎车也被劫掠一空。在公孙瓒与臧洪争斗青州的紧要时候,曹嵩的死无疑是引发了另一场大战。

虽然陶谦的解释是叛贼阙宣派人杀害的曹嵩,而且为了给曹操一个交代,陶谦甚至还在阙宣返回徐州后将其谋害,兼并其众。但这并不能平息曹操的愤怒,在七月中的时候,曹操带着曹仁、于禁等将从定陶出发,南征陶谦,连下十余城。陶谦不能自保,急忙向公孙瓒求援,而齐相刘备在得知此事后,正愁无法在吕布手下脱身的他立马带兵南下,与陶谦一同阻击曹操。

徐州彭城,傅阳县。

“阿兄,梧县、甾丘、吕县等地皆已为我军所得,不知该作何处置?”内着甲胄、外披麻衣的别部司马、行厉锋校尉曹仁进帐问道,随军参战的曹昂也跟在后面。

“何必多问?自打入徐州以来,你我原先怎么做,现在还是怎么做!”同样披麻戴孝的曹操坐在主位,手上拿着一封简牍,抬起头来看向曹仁,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的平静:“腰斩、坑杀、掘河,总之要杀得干干净净,不留活口,鸡犬亦尽!”

曹仁一愣,当初即便是对恶迹斑斑的青州黄巾,曹操也是颇为宽爱,而如今这些人都是良善百姓,为何却这么残忍?

他正想开口劝阻,却被曹操一挥手打断了话头:“就这么办!不这样做,难解我心头之恨!”

曹仁迟疑了一下,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时再怎么劝也无济于事,于是大声应道:“谨诺!”

随后曹仁便走了出去布置军令,帐内仅留下曹操、曹昂与戏志才三人。

曹操复又看了看手上拿着的简牍,那是泰山太守应劭给他的最后一份信件,应劭由于没能及时接应曹嵩,心中自愧且恐惧,故而在写了这份调查性质的信件之后,便弃官挂印,投奔袁绍去了。

信件里详细的叙述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在阙宣率兵寇略泰山、任城等地的时候,有一股骑兵趁机在祊亭截杀了曹嵩父子。应劭没能查出主使者是谁,但据应劭的观点,阙宣是最有嫌疑的人。

但曹操却不这么看。

“阙宣当时正转战任城,哪里会特意遣派骑兵去祊亭?而且他一介草寇,又何处得来的骑兵?”曹操不屑的说道:“分明是陶谦借着阙宣的声势,在背地里行此毒手,意图在事后将罪责嫁祸到阙宣手上。如今阙宣已死,再无旁证,陶谦端的是好手段!好一个谦谦君子,就连应劭都帮着他说话!”

戏志才此时还算冷静,他平淡的说道:“当初陶谦再倡义举,与琅邪相阴德、彭城相汲廉、北海相孔融,以及应劭、徐璆、服虔等人,拥戴朱儁为太师,意图讨伐董卓,声势一时无两,即便是袁冀州也忌惮妒恨。如今阴德避难、应劭逃遁、汲廉已死、孔融受征,这第二次联盟已分崩离析,正是趁机进讨之时。故而这次不论祸首是谁,伐徐都势在必行。”

“说的没错,现如今公孙瓒、田楷与臧子源、吕布等人鏖战青州,我等既有盟誓,自当连兵互保。此次进讨陶谦本是应有之议,只是谁料是因为这个缘故……”曹操话还没说完,抬眼瞥见一旁静听的曹昂,忽然沉着脸问道:“子脩,你是不是以为我让子孝屠城的做法,太过残忍了?”

曹昂闻言一怔,似有几分明白,却面露迟疑,明显很不赞同的说道:“请恕儿子直言,即便是为太公报仇,那也只需讨伐陶谦一人足矣。至于屠戮无辜,未免有些……过份。”

曹操僵硬的脸色扯出几分笑来,问向戏志才:“志才呢?也是觉得我做法残忍,有失仁道?”

“吊民伐罪,古之令轨。”戏志才撇撇嘴,无可无不可的说道:“残其部属,虽然有些过了,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曹操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拿着简牍敲击了几下桌案,说道:“此战是为父报仇,这是真的,但迁怒屠城,那是吓唬陶谦老儿的!我之所以每过一地,便施残戮,就是为了示威于徐州!”

他看了看但笑不语的戏志才,又盯看着一脸疑惑的曹昂,谆谆教导说:“我领兵以来,常申军令:‘围而后降者不赦’,徐州百姓比兖州殷实,不比青州、豫州等地黎庶久经战祸,故而比青豫之民还要畏死。此次屠戮,不过以一警百,使徐州吏民畏服。若是陶谦继续顽抗下去,必失民心,其部下也各生犹疑……我料这老儿支持不了几日了!”

曹昂虽然没有妇人之仁,但也是一个行事讲究光明磊落的年轻人,何时接触过这种阴险的算计?听了这话直觉得如芒在背、心底生寒:“可是……如此一来,恐遭天下士人非议,说阿翁……残害无辜,有损声名。”

“但以太平还复天下,我便已无憾,又何必在乎天下人如何看我?那些人也就只会动些嘴皮子而已,真要平定天下,还是得要我们在马上打出来!”曹操大笑着说,但笑声很快停住。

曹昂的话其实也有一定的道理,屠徐州必然会打击他本就不好的声名,也会使他失去徐州民心,不便于以后治理,而且此战过后,兖州士人又将如何看他?曹操想起了当年关东诸侯会盟时,他和好友袁绍谈起了日后的打算,袁绍说:“据黄河,阻燕代,以戎狄之众争天下”。而他却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袁绍看重的‘势力’,而曹操看中的是‘智力’,他能有今天,也全靠的是程昱、陈宫、荀彧等人的智力。也正是这些人的‘智力’,让曹操势力猛增,在与青州黄巾、袁术、陶谦等人交战时连战连捷。可人一旦得势,往往就会得意忘形、内心就会变得残忍……

曹操赶忙镇了镇神,虽然隐隐有了些悔意,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改变既定的策略。他看向一身正气、英姿勃发的曹昂,心里没来由的想起了死去的异母弟曹德,如果曹德还在的话,想必会与曹昂很合得来吧?

通过那晚仅存的几个活口的叙述,曹操十分敬佩曹德英勇的死法,他当时很想向众人宣告他曹家没一个孬种,并借此激励众将。可一想到其父曹嵩难以启齿的死因,曹操又只得生生的将其埋在心底。

“明公报仇兴师,虽然手段酷烈,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戏志才察觉到了曹操神色微妙,咳嗽一声说道:“这是明公性情如此,何况陶谦屡侵兖州,此次也算是还施彼身,日后自然会有人理解明公所为。”

曹操抿了抿嘴,又看向戏志才:“你我之间,最是合契熟识不过,可别人却未必这么看。”

戏志才神色一黯,他自然知道曹操口中的‘别人’是指谁,此时也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他总会想明白的。”

“但愿吧。”曹操缓缓说完,忍不住皱起眉,伸手揉了揉发胀的眼角:“但愿他能想明白……”

“阿翁,你的头风又犯了?”曹昂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他看见曹操以手抚额,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走上前一看,突然发现曹操被手遮住的眼圈突然红了一片,隐隐还有泪水在眼底打转。

他当时就愣住了,转眼却见戏志才正识趣的闭目沉思。

原来一直如猛虎般的父亲,也会有伤心的时候……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曹操派于禁、李乾等将分兵北上骚扰阴平、昌虑、合乡、兰陵等县,吸引陶谦主力,最后双方在傅阳城下展开决战。

徐州与青州遥相呼应,成为初平四年第一场大规模的诸侯会战,参与者有公孙瓒、臧洪、刘备、吕布、曹操、陶谦等州郡方伯,双方共计出动了十几万人。整个青徐都为之动荡不安,百姓流离播越,县城残***处哀声不绝。

与此同时,就在公孙瓒陷入青州的战争泥淖难以脱身的时候;就在曹操誓师南下伐徐、正式开辟青徐战场的时候。冀州牧袁绍已在常山击败了麾下精兵万余、骑数千的张燕,并开始衔尾追击,半是追击半是驱赶的将张燕往西而去。

而在大汉另一边的河东郡,此时也在酝酿着一场影响力远胜青徐的危机。

第一零五章 吝财忍弃

“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论语·卫灵公】

初平四年六月十八。

河东郡,安邑。

范先看到手中的书信后,愤然将其攥在手上,他不自觉的拧起两道粗眉,语气不满的说道:“怎么回事?事情又要拖宕?”

他深吸了口气,平复了情绪后,方才对许攸说道:“如今青徐之间不是已经乱起来了么?按许君早先说好了的,待袁冀州解决周边掣肘、引起青徐动乱之后,便可提兵从容西进,接应我等在河东起事。如今却为何还不见消息?要知道王邑这些天一直在找我等的罪证,稍不留神就会被其拿到把柄,事情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今东方大乱,强敌袁术南避江淮、整顿实力;公孙瓒陷入苦战、脱身不得,至此袁绍三面再无威胁,于是可以从容的讨伐张燕,局势正一步步往他所预料的方向走去。惟有河东,随着杨沛、刘琬等人的到来而使范先等人的计划进展遭受了大小不一的阻碍。

“眼下还不是时候。”许攸捏着下巴上的一绺胡子,皱眉劝道:“如今袁君尚未彻底击败黑山贼,若是我等先一步动手,袁君恐怕很难支应河东的战事。”

“现在不动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许攸好歹是袁绍派来的特使,这些天来除了对他们指指点点以外,就是授受各家财货,范先虽然心里瞧不起这人,但看在他背后站着袁绍的份上,还是给了足够的尊敬,不过语气里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了些急迫:“王邑这些天仗着有杨沛、刘琬这些外地人替他拿权,愈发强势了,上次卫固才将那几家侵屯田的人放走,王邑一回来就又给全捉回去了。这明摆着是要摸查到我等头上,许君不是河东人,自然不在乎其中利害,倒是我等深陷其中,若是不早先下手,等他们寻到罪尤那可就晚了!”

许攸眯着眼不答话,范先说的正是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最大疑难,袁绍还没有将黑山军追赶至壶关、匈奴单于於夫罗在袁绍的帮助下回到王庭后也迟迟没有动静。若是在这个时候发起河东叛乱,根本得不到任何一方的响应,恐怕用不着朝廷派来军队,光是并州就能立即派兵南下干扰冀州一方的计划。

这么想的话,恐怕於夫罗也有自己的打算,在等着河东叛乱吧?

许攸轻摇了摇头,抛开了这个想法,单从当下来说,且不论向来软弱忍让的王邑到底是何来的底气,想靠着杨沛等几个人就能削弱、并把河东豪强逼入墙角,就说是即便范先等人的利益在此之前有所损失,那也与许攸无关。站在许攸的立场来看,此时并不是举兵起事的最佳时机。

“黑山贼唯有张燕才算得上强敌,但跟当初的白波贼相比也不过尔尔,这几天常有战报谍情传来,我料张燕撑不过这个月了。”许攸将眼光望向范先,轻声说道:“范君乃河东豪杰,难道就这么几天都等不及了么?”

范先微微吁了口气,似乎还有话要说的样子,却被许攸紧接着抢了先:“区区河东算什么?范君今后是要裂土一方的人物,岂能为了眼前这点小利而乱了大谋?攸请范君暂且忍耐,至少等袁冀州到了壶关,或是我等与临郡同道约定谋事后方可行之。”

在许攸的半哄半劝下,范先慢慢了然,唇边几根胡须微微颤了颤,声音里的情绪也逐渐平定了一些:“临郡的事到不用担心,这半年来我等不都是在为此耗费心智么?弘农陕县尉张琰是当地豪强,因盐铁专营而失利、渑池典农都尉张晟原是山野贼寇,蒙受官职后依然野性难驯,不甘农事。如今皆已为我等说服,投书输诚,只需约定时日,便可同时举兵……”

“那冯翊呢?”许攸抢先问道:“弘农倒还好说,冯翊豪强除了当年一致对抗权宦,其余的时候可都鲜少与关东合契。虽说去年有些豪强在朝廷清丈上林的事情中遭到严惩,但此时实力大减,即便笼络了,想必也没什么助力吧?”

“许君何必考我。”范先说道:“那些豪强是怎样心思我不敢说什么断语,但是左冯翊羌胡杂居,胡人好利,应当不难说服?”

听他说出来,许攸便也不再卖关子,略颔首道:“是了,我就是这个意思,左冯翊的豪强能拉拢则罢,不能拉拢也不必强求,我等首要的还是那些羌人……范君可有派去说和的人选?”

“有。”范先自得的笑了起来,合掌道:“关中游侠最喜四处交友,冯翊羌人归化日久,虽未被豪强看重,但与这些游侠的关系还算融洽。这些天我四处结交侠士,有两个来自冯翊的正好可为我所用,他们既在冯翊豪强中间颇有声名,在羌人之间也有不浅的交情。”

“能力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否可信。”许攸淡淡说道。

范先说道:“有祝公道做担保,相信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提起祝公道,范先又忍不住讥讽着说道:“这小子口头上说不想搀和这些事,其实我一旦向祝奥提出结交冯翊侠士的意向,他还不是立即就帮祝奥、也就是帮我找来了这两人?可见他再怎么狂傲淡泊,也逃不过一个‘亲’字。”

范先一向看祝公道不惯,此时忍不住摆出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却没有许攸那样多的心窍。许攸在一旁思索良久,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料想有祝奥这个自家人与他们绑在一条船上,祝公道总不会做那种大义灭亲、引狼入室的事来。

于是许攸这才稍许放下心来,沉着的点点头,说道:“祝公道好为人排解忧难,性情洒脱,不喜欢与人斗心机。但遇到这种事情,也容不得他逍遥事外,最终还得选好立场,站到咱们这边来。”

“没错,这几天我也在一旁观察久了,那个叫李义的肚子里主意太多,又不爱财好色,我一时也拿不住他。幸而另一个叫严干的,老实木讷,没什么主见,比李义要更好笼络亲近。所以我打算这两天找机会对严干示好,表露心迹,从而将其拿下。”范先侃侃而谈的说道。

许攸脑中骤然浮现出李义与严干二人的形象来,深觉范先的评价恰如其分,人越聪明就越不好被外人的言语影响,反倒是心思单纯朴实的人更容易被言语利益蛊惑,并甘愿给人效命。

“那,范君可有想好如何笼络严干?”

第一零六章 成人之美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礼记·礼运】

范先的坞堡内部四通八达、稍不留神就会迷路,严干跟着苍头颇费周章地钻进一条走廊,那走廊曲折缦回,旁边的院子里种植着低矮的灌木。

走廊的尽头是一间轩室,在灌木竹丛的掩映下显得幽静雅致,与严干这些侠士们所居住的前院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苍头敲开了门,侧身让严干独自走了进去,只见东面下首已有人铺设了茵席,范先一身闲适的长衫安然就座。严干见了,立即浮现惶恐的样子对其伏身一拜。

拜罢起身,又用严干那独有洪亮的嗓音说道:“鄙人无德,有劳范君拨冗相见!”

范先笑呵呵的邀他坐在自己对面,与严干把酒寒暄,他的酒量甚宏,酒过三巡后,逸兴特豪,像是遇见了至交好友一样。而严干则是受宠若惊的样子,语气刻意奉承。所以二人相互酬劝,纠缠不已,一壶酒喝了好些时候才算是说道正事。

严干酒劲上来,也不再拘谨神态,对着范先把爵笑道:“其实我来奉敬范君,是因为有一事相求。”

“喔?”范先眼神清醒无比,他此时也不喝酒了,放下铜爵,很爽快的说道:“什么事?你先说!”

像这样的有事相求,而且对方还是个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大人物,严干却丝毫不觉有什么冒昧之处,反而坦然自若的笑着,先让对方觉得他极有信心,然后再从容的说出了他的请求。

他的不情之请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出乎范先意料之外,却也在其意料之中。

“范君府中有个乐伎,姓郭名昱,在下心慕已久,还望割爱。”

范先到底是楞了一下,毕竟郭昱在他府中也算得上是极为样貌出色的女子了,如今被人索取,虽然心里有些不乐意,但他还是知道作何取舍的。

他随即笑了,大方的挥了挥手,说:“这算什么事,你等既有情谊,我岂能不成人之美?不过,公仲倒是好眼力,郭昱这女子可算是我府中最为可人的了,如今被你索了回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怨我不公!”

“多谢范君成全!”严干无不感激的笑了,本来就圆的圆脸此时变得更加圆润了起来,他无不直白的表露心迹,道:“我不过是个读书人,平日只是读读书、种种瓜。如今能得范君看重,在下无以为报,只得以性命托付、愿为君走牛马填沟壑!”

范先心中霍的一动,暗暗在想,照此光景,他只需继续示好,就能彻底收获这个憨汉的忠心,为己所用。这个念头才刚一转完,范先便欣然举爵,高声笑道:“如此美事,当浮一大白,来!”

严干也跟着举爵,诚恳的说道:“多谢!”

“你也不必称谢,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范先把酒说道:“你得到郭昱之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这……”严干放下酒爵,挠了挠头发,很勉强的说道:“恕我冒昧,在下实在没想过范君会这么爽快,故而也未曾想过以后。”

“哈哈哈。”范先笑了,也不知是在笑严干的老实,还是在笑对方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说道:“郭昱出自我府中,那我也勉强算作是她娘家,就由我来替你想吧。若是成婚,至少得有聘礼吧?婚后也得有宅地置业吧?成婚之日,不得安排酒席,宴请两方宾客?这些你都做得到吗?”

严干一个种瓜的穷小子,自己都居人篱下,哪里做得到这些,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家有片瓜地,有间屋子,足够两人生计了。至于聘礼,在下曾经仗剑游历本郡,认识诸多羌胡豪帅,想必可以从他们那里商借。”

范先眉头不由得一抖,脸上的笑意更盛了:“这到底是我汉人的婚事,怎能求到那些胡人头上?平白让人笑话。”

他大手一挥,慷慨道:“我好人做到底,干脆都帮你措置了吧!”

表面老实可欺,内里机警敏锐的严干很快就猜到几分,却不敢肯定,想一想还是继续装出一幅耿直的样子,慌乱的摆手道:“岂可如此,岂可如此!我得受范君割爱已是厚恩,岂可再受重赐?”

“这是我的一番好意,切莫推辞。”

严干见状,只好唯唯称是,感激得无以言状。

范先看了,内心窃喜,适时地叹了口气。

严干装作不解,陪笑道:“范君可是有什么难事?还请明示。”

“都说羌胡无义,但我看并不尽然,比如当年羌乱,盖京兆为乱兵所夺,参与反叛的句就种羌的滇吾平素与盖京兆交好,不顾敌我,舍身救之。”范先遗憾的说道:“我这不是在为叛军声辩什么,只是想说羌人之间也有心存大义的人,想我此生交游广泛,唯独不得见此异族义士,若是能得相识就好了。”

果然,范先这么亲近他不是没来由的,其实是存着勾结冯翊羌胡的心思。严干猜到了范先的本意,内心震撼之余,却又想到范先豢养的几个弘农籍的侠客,会不会除了冯翊之外,弘农当地也有人与范先串通上了?

好在他与李义等人事先就有所猜测,这回投石问路,恰好从范先口中套出了实情。

严干心念急转,表面上却大大方方的说道:“这有何难!在下尝与羌胡豪帅相结,后来即便归耕于乡野,也时常会有豪帅来与我畅饮。若是范君不嫌,在下愿为从中牵线。”

说吧,他小心的试探道:“不知范君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

“也没什么话!”范先心里还是抱有一丝警惕,没有对刚收入心腹的严干坦诚相待,他挥一挥手,表现得十分无所谓的说道:“无非是一些问好的话,就说若是有机会来河东,我愿意宰牛烹狗与其宴饮作乐。”

严干闻言一笑,他心知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能得知这么紧要的消息已经是最大的收获了,甚至比这些天李义在半夜到处出去乱窜要好得多。

第一百零八章 一波三折

“鯸鮧愤悱,迎流独逝;偶物一触,厥怒四起。”————————

到了第二天,严干与一众宾客在门口送别了范先,在亲眼看见范先的队伍远去后,严干便与一旁静立的李义对视一眼,开始准备分头行事。

严干小心避开众人,独自往一处僻静的地方走去,旁人看到他,或是友好、或是恭敬的对他打招呼。坞堡里的人谁都知道严干刚被赏赐了美貌的女婢,是范先身边新晋的红人,别人看到严干往后面园子里走,心里都是以为严干这是要去与郭昱幽会,于是心照不宣的互相交换了眼神后,便识趣的避开了。

时或有几个胆子大的走过去搭讪,问严干准备干什么去,严干这时就会挑起眉毛,露出男人都懂的笑来:“你说呢?”

这样就更没人在意严干的去向了。

郭昱所说的那间书房正在庄园的西北角,当严干走过去的时候,屋舍外的走廊上有七八个人在巡逻看守,虽然都是便装,但是他们腰间所佩的刀剑却很轻易的暴露了身份。他们都是范先手下精锐的部曲,会盘查任何一个试图靠近书房的可疑人物,他们威严的在这里来回走着,就连奴婢们都宁愿绕远路也不敢往这附近走动。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接着便是一道极快的身影从众人眼前掠过。

“什么人!”部曲首领低喝道。

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的伎俩,一个个接连去追那道身影。

没过多久那道身影又独自回来了,身形轻快的严干不知用什么方法甩开了追捕,他悠悠然走到书房门口,伸手一推,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

房内静谧无声。

几株大桑树投下的阴影将庭院的地面遮的严严实实,偶尔有几阵和风吹来,夏蝉躲在树上嘈杂的叫嚷着。

河东太守王邑手里捧着碗茶,他对卫固等豪强从来都是温言细语的老好人模样,可如今脸上的神色却让人很是琢磨不透,像是骤然间变了个人似得、又像是撕下了伪装,让坐在底下的郡丞卫固战战兢兢。

卫固抬眼望向对面坐着的好友、郡督邮杜畿,寄望于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然而杜畿始终保持着低眉垂首的姿态,根本没有理会卫固紧张探询的目光。

“范先还没到?”

“典农校尉住在城外自家的田庄里,来回有几里路,这恐怕是在路上遇到什么事耽误了。”卫固下意识的接话道。

“喔。”王邑轻轻应了一声,看了看卫固、张时,又看了看杜畿、杨沛、刘琬等人,旋即将茶碗放在桌上:“那就一边说一边等吧,我们先谈谈卫君你的事。”

卫固脸色沉了沉,强作镇静的说道:“我的事?”

“卫侍郎已经把他所知道的事情,都向国家坦白了,只是有些细微之处尚不得而知,所以还得劳烦卫君你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的只有心跳声,院子里的蝉陡然之间叫的更响亮了。

平整宽阔的道路上,一行车马正缓缓前行着,范先与祝奥两人端坐在车内,祝奥抬声说道:“按这速度,我等恐怕要晚至了。”

“晚就晚些,还真把他王邑当做一郡主君了?若不是这次郡朝,我还真不会给他面子。”范先扯了扯领口,坐在车内的他只觉得胸口发闷,情绪没来由的有些急躁:“这天怎么这么热!”

汉代去先秦未远,虽然制度变更,但许多政治规矩依然有着其强大的惯性、流传至今。比如太守为一郡长官,不仅可以自行征辟僚属,与僚属达成‘君臣之义’,而且还能在特定的时日召集属官、举办朝会,宣布政事,类比封国之君。虽然历代皇帝都有裁减削弱这些政治沿袭的动作,但大都没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和强有力的政策,所以皇帝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打算在河东了结之后再准备着手处理。

范先这回要去参加的就是郡里朝会,但他有意摆出一副不把王邑放在眼里的高傲姿态以及自己与众不同的地位,有意让人慢些走。可这一路上本来并不太热,范先心里却总是觉得空落落的,烦躁莫名,像是一步步踏入陷阱的狐狸。

‘啪嗒——’

只听身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范先尚未反应过来,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往车壁倒去,祝奥则像是控制不住似得往他身上扑了过来。整个车子由于一只车轮陷在沟里而翻倒在地,范先在车厢内被摔得七荤八素,他费力把祝奥往旁边一推,狼狈的从门口钻了出来。

“范君!”

“主公!”

一群家奴、宾客纷纷围绕在范先身边查看情况,范先又羞又恼,待问明了情况后,他当即怒道:“那个车夫——给我抽死他!”

祝奥这时在身后也跟着爬了起来,晕乎乎的问了一句:“范君,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范先回头怒视着刚才差点将他压的喘不过气来的祝奥,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属下递来的缰绳,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没好气的说道:“自然是回去了!难道还要这副模样去见王邑么?”

道路上的这支队伍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很快重新变得井然有序,他们缓缓的掉头,朝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来时有刻意保持慢条斯理的风度,而回去的时候却是一个个策马扬鞭,像是范先不愿在那个丢脸的地方多停留一阵似得。

严干偷眼看了一下地板上倾斜着的树影,他估摸了一下时间,知道等这树影移到桌案边上去的时候,门外的护卫们就会和另一班护卫换防。这是他趁机溜走的最好时机,时间非常重要,丝毫不能有任何差错,他必须在此前完成一切,将这些范先与袁绍、豪族们往来的信件抄录在缣帛上。

他手上拿着的笔飞快的在缣帛上移动着,只有在这个时候,严干才深觉草书与行书对于一个想奋笔疾书的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可惜他一直对这类书法不感兴趣,这会子总算有机会借此实现自己在书法上的进步了。

严干小心的翻阅着,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声音,幸而他有蝉声这个最好的掩饰,无论是他翻动竹简的声音还是下笔的‘沙沙’声,都一概被高音的蝉鸣所掩盖。屋外的护卫坚守本分的站在门口,丝毫没有察觉屋子里的动静,像是在给严干望风。

快了,就差这一份了。

严干快速的浏览、速记着,这开头好像只是一份极为寻常的问好叙旧的信,严干对这类信件看得多了,有些开头的内容简直能默写出来,往往对此只需要看看作者是谁就好了……他的眼神在上面匆匆的一瞥而过。

刚开始到还不觉得什么,下意识的就准备落笔抄写,怎料却突然像是被蛰到了一样,急忙再回过头去,一脸不可置信的重看了一遍写信人的名字:

‘孝廉、太原昶顿首范校尉足下’。

严干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将这封信看完,便听到外面传来的接二连三的叩拜声:

“主公回来了,还不快下阶奉迎!”

“叩见主公!”

第一百零九章 自取弃捐

“今子远适千里,会面无期,故轻行相候,以展诀别。”————————

太阳逐渐移往天穹正中,炽烈的阳光无复遗余的洒在地上,原本还算暖和的晨光此时变得炎热难忍。夏蝉在树上高声鸣叫着,像是在高兴这即将到来的盛夏,更像是在为底下烦躁的人们而感到幸灾乐祸。

今天是初平四年六月二十,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在范先突如其来的折返、并撞见偷窃密信的严干之后,原本平静安宁的范氏坞堡立时变得犹如鼎中沸水。

范氏坞堡沸反连天,四处都是人们的奔走跌撞声、吵嚷叫喊声,就连夏蝉的风头都被这些杂音盖过。

“走水了!走水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救火!”

“先捉住严干!不许叫他跑了!”

这只夏蝉似乎对自己的鸣叫被人打断盖过而感到不满,似乎是担心书房的大火会殃及到自己身上。于是它将背后轻薄的蝉翼展开,振动出极快的两道虚影,极有灵性的往后面较为安静的地方飞去,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那是一处府中女婢们居住的单独院落,空阔的院子里打满了晾衣的竹竿,女婢乐伎们花花绿绿的衣服各自搭在竹竿上,在暖风的吹拂下轻轻摇动,从远处看就像是傍晚的彩霞。

夏蝉悠然的落在一棵茂盛的桑树上,刚一落脚,正准备一边吮吸树汁一边鸣叫,却又被树底下忽然传来的争执声给打断——

“我为何要与你一起走?”郭昱身着轻薄的罗衫,体态婀娜的站在树下,笑盈盈的说:“你是朝廷派来的人,得罪范先的是你,又不是我。”

严干看着身前让他迷了心窍的女人,尽管理智告诉他现在立即逃跑就是最好的选择,可偏偏在紧急关头,不由自主的跑到这里来,就只想带着她一起远离这个杀身之地:“我不放心你留在这里,毕竟范先知道你与我的关系,我怕他事后迁怒到你头上。”

“这又有什么办法?既然我当初选择委身于你,自然料到会有今天。”郭昱刚一说完,便听见院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与男人的呼喝声,平常的时候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粗鲁的男人跑到这里来——

“他们追来了,快跟我走!”严干说完便伸手拉着郭昱往小路里钻,郭昱挣脱不开,只得一路跟着他跌跌撞撞的跑到小院不常有人的侧门。

“你松开!”郭昱不知哪来的劲在最后关头甩开了严干的手,她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精心扎好的发髻此时有些凌乱,姣好的容颜因为剧烈的跑动而变得愈加苍白,但这一切在严干眼中并没有什么瑕疵,反倒增添了几分异样的美:“亏你还算聪明人,也不想想,这世上哪有带着女人逃命的?”

严干站在阳光下,他一脸轻松的笑了起来:“谁说没有?我不就是么。”

郭昱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曾经好歹也是出自世出二千石的高门,岂会甘心一辈子给范先这种豪强充当乐伎?从郭昱第一眼看到严干的开始,她就知道严干这个人注定会有大成就,她接近对方也绝非什么情投意合,而仅仅只是打算给自己谋条生路。

可为什么自己明知道对方身份敏感,却还是要一次次的帮他?为什么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候了,自己还因为不肯拖累对方而不肯一起走?

她郭昱什么时候是为别人打算的人了?

身后的追兵转眼即到,现在已经容不得她感慨这复杂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了。

严干再一次握住了郭昱的手,眼神坚定的看着对方:“跟我走!”

他拉着郭昱的手刚一迈出门外,手上立即被人咬了一口,他吃痛松开,猛地回头,却看见郭昱毅然决然的关上了门。

严干听见门闩拴上的声音,平淡镇静的表情头一次变得慌乱惊恐起来,他狠狠的敲打着门,不住的说道:“阿昱!开门!”

郭昱背靠着门扉,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喊声,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来,语调悲切的说道:“你带着我跑不了多远,与其一同赴难还不如让你自己去做你们男人该做的事情,若是成功了,就再回来找我。若是我不在了……就劳你替我找到我那几个不知流落何处的弟弟妹妹,记得告诉他们,说当大姐的没用,照顾不了他们……”

“你在乱言些什么!”严干着急的拍着门,此时他几乎能听见追兵的脚步声已经接近后门了。

郭昱说完了该说的话,便提着裙子,将脸弄花,顺着原路返回,故意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跑进同样慌乱的人群里去了。追兵没有理会这些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婢,径直排开乱哄哄的人群,往后门跑去。

“公仲!”这时李义骑马急匆匆的赶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一匹马:“还在等什么?快上马!你想都死在这吗!”

严干这才回过神来,倒退数步,木然上马,像是最后的诀别一样,目光复杂、深沉的看了院门一眼,随后策马离去。

“你说的对,王府君根本没指望我们能搜寻出什么罪证来,他们早先不急,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我们动手去逼范先,用心已经很明显了!”李义在马上一边抽打鞭子,一边飞快地说道:“鲍文才说他在南边的驿亭等我们,咱们这次不去安邑,先渡河去左冯翊,然后再去长安!”

“那河东呢?”严干喃喃问道。

“你烧了范家坞堡,范先说不得要铤而走险,王府君手上兵力不足,不过他也算是给自己预备了后路。”李义说道:“这些你都不要管了,河东注定要成为焦土!”

“焦土……”严干有些失神落魄,他空洞的眼睛缓缓凝出一股迷茫,在马上他忍不住回身看去,只见在他身后逐渐远去的坞堡正弥漫在一场因他而起的大火里,浓烟冲天,热浪滚滚,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亲手把一个不能割舍的人丢弃在那场大火里了。

一场大火,以范先书房为核心,将诺大一个范氏坞堡烧掉了将近一半。范先脸色阴沉的站在原有的地基之上,手里倒提着一把剑,臂弯处的伤口流淌出殷红的鲜血,在高温的烘烤下变成一道干燥的血迹。

严干……

范先想起刚才一打开书房就迎面而来的剑光,虽然他当时反应的快,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创伤。范先没想到那个憨厚耿直、老实可欺的严干居然会有那样的身手与凌厉的神色,直到现在,他一想到自己竟然是被貌不惊人的严干所伤,心里就不寒而栗。

“主公!我等已派门客骑快马去追了,料他们也逃不了多远。”

祝奥看着眼前断壁残垣,心里百味杂陈,他这第一次发现朝廷的势力竟然发展成了这般无孔不入的程度,他不知道范先身边的这些外地门客有几个还是足以信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家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人被朝廷收买、或是自始至终都在为朝廷做事。

事到如今,自己难道只能一头撞进越来越看不见光明与希望的道路么?

“我小看了这个人呐。”范先冷冷的说道,挥手将前来通报的下属驱走,对祝奥、以及闻讯赶来的许攸说道:“他装的太像了,谁能想到这么个人居然会作出一副好色多情的模样骗取我的信任,谁能想到他会趁我不在偷窃机密。事发时还全然不惧,敢对我挥剑……”

他抬了抬受伤的手,像是在给严干高超的剑术作证明:“最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临走的那句话,你们知道他说了什么么?”

许攸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看着范先,虽然这么一遭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不是不可挽回,所以他仍然做出一副气定神闲、万事皆在掌握的模样。而祝奥则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看着范先,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且将尔等首级寄于项上。”范先盯着许攸与祝奥两人的神色,尤其是瞪着祝奥,一字一句的说道:“留待国家亲取。”

第一百一十章 自取其叛

“汝窃据太原,称孤道寡,偷生一隅,亦已足矣,奈何谋逆不轨。”————————

卫固垂眸看着那碗极为苦涩的茶水,这种在长安逐渐风靡、甚至在士族中间隐隐有代替酒水趋势的新式饮品,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褐色的茶水将他的眸色染得幽深,他缓缓抬起头来:“府君这是什么意思?”

王邑摆了摆手,胸有成竹的笑道:“就是劝你弃恶从善的意思。”

杜畿此时在一旁说道:“仲坚,你可知这些天我与府君巡游诸县,有多少人曾告到我这里?说你奉诏减免黎庶赋税,却将数十家豪族计入了免税之列,此外又与范先、程银等家四处侵占田地、放贷钱货,让朝廷失信于河东。就连你重整道路,增设驿亭,也只是为了自家与豪商方便,如此种种,卫君难道还不知错么?”

卫固尚未接话,只见决曹杨沛阴阳怪气的说道:“这算什么,河东豪族历来同声共气,若不是有卫君从中操持,朝廷下达的屡次大政举措,未必能如此通畅贯行。”

这几人一唱一和,言辞直白露骨,卫固的脸色越来越沉,看来今天会很难善终了。

功曹张时不敢怠慢,忙起身说道:“诸君这是说哪里的话,我等无不是先审度法理而后方敢行事,岂有谋私……”

“够了!”杨沛突然变脸,拍案喝道:“尔等谋图叛乱,其罪当诛,若是还不肯如实坦白,小心身死族灭!”

场面一时僵了下来,王邑端坐主位,淡然的笑看着底下众人青红不一的神色,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卫固心里顿时一沉,他怎么也没想到千算万算,最后主动泄密、出卖他们的人竟然是自家人!亏他曾经以为筹划周详,无论是串通弘农部分小姓还是与袁绍派来的代表商榷机要,在场参与的都是自家最亲最信的自己人。

他本还想着有卫觊在朝中做黄门侍郎,代为通传朝中时况,交结大臣,等袁绍带着他们大功告成之后,卫觊代表河东卫氏登临中台简直轻而易举,那时候就连主谋范先所得的利益也比不上他。

卫觊本来是他们安排在朝中的耳目,以为万无一失,谁料到竟然是卫觊第一个背叛泄密。究竟是从一开始就借此演戏、以骗取范先等人的信任;还是突然察觉了什么危机、主动坦白以求宽待,这些在眼下都已不重要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卫固的抉择,虽然他的抉择已经改变不了家族的命运,但却能改变自己的命。看着王邑波澜不兴的温和面孔、以及面无表情的杜畿,卫固沉默了片刻,方才从席上站起,走到中庭行大礼跪伏,掷地有声的说道:“卫固有罪,勾结外镇谋图作乱,今已悔恨愧甚,愿将详情如实相告,请府君降罪!”

王邑并不接话,一时间场面静默了下来,他伸手将茶碗拿在手上,轻轻看了早已呆若木鸡的张时一眼。

“咳。”虽然鄙夷张时与卫固的图谋作乱的秉性与人品,杜畿好歹念彼此往日好友的份上,故意提醒了一下。

张时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走到卫固身边,诚惶诚恐的展袖跪下:“张时亦有同谋之罪,愿将详情如实相告!”

杨沛与刘琬忍不住对视一眼,他们俩这些天与卫固等人斗智斗勇,在对方施加的压力下苦心维持,谁也不能理解他们二人对这些豪强的怨恨。如今好不容易旗开得胜,这时是再难保持风度,终于志得意满的笑了起来。

王邑淡然一笑,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只见主簿凉则步履匆匆的从门外走来,在中庭站定后,对王邑略一拱手,说道:“文都,范先造反了。”

卫固骇然的张大了嘴,眼神发直,像是得知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样,而张时听到这个消息后,则像一块烂泥似得瘫倒在地。

他们二人心里此时除了震惊以外,更多是一阵后怕与庆幸,还好自己坦白得早,不然就真的成共犯了!

不过,卫固心里仍有一丝疑问,那就是范先本来跟他们说好了要等袁绍击破黑山、或者是并州匈奴起兵时再动手,怎么好端端的,突然选在这个时候造反?

更让卫固疑惑的是,此刻听到范先造反的消息后,最该惊慌失措的王邑等人却毫无动静,刚才似乎只有卫固与张时两人惊呼出声。而杨沛等人都是一副总算等到‘大戏开场’的释然模样,就连身为河东主君的王邑也只是‘嗯’了一下,半是感慨半是惊叹的说道:“不愧是贾君亲手栽培的平准监,鲍孝廉这批人果真不得小瞧了。”

杨沛等人闻言,尽皆默然,他们本来在得知王邑与贾诩私下的安排后,最初都对平准监的真实能力有所质疑。如今从凉则口中得知范先一步步落入算计,所发生的变化与平准监一开始的计划几乎分毫不差,这才纷纷叹服。

想必经此一遭,默默无闻的平准监将以此作为成名之战,要为天下人所知了。

此时,王邑复又问道:“他们还有多远到安邑?”

“从组织部曲、到整军进发,其间需要耗费不少时候,何况事出突然,未有提前预备,故而耽误的时间会更久。”凉则丝毫不避讳卫固与张时两个外人在场,直白的说道:“如今探子已来传讯,言其已经召集手下部曲、以及安邑附近由原来归降的白波蛾贼所收编的屯田兵,共计万余人,正准备往安邑赶来。”

此时卫固失势,作为堂下权位仅次于王邑的杜畿此时缓缓站起,面容肃然的行了一礼:“如今范先既已叛乱,而安邑城墙残破,我等兵微力弱,粮草匮乏,不可据守,理应依计速退。”

王邑点了点头,从善如流的说道:“那就走吧,再拖延一下,我等恐为他人之囚了。”

话是这么说,但王邑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他淡然自若的喝完了碗里的茶水,然后将其稳稳的放置在桌案上。

当他站起来准备与众人动身离去时,忽然对犹自半跪半趴的卫固两人说道:“老夫来河东之前,还是存着融洽相处的想法,从未想过要与哪家哪姓做对头。可是尔等屡违大政,非要将老夫握在掌心里才肯罢休。老夫虽然愚钝,却也不能为了河东一时之安稳,而视朝廷百年大计于不顾,更不会为他人左右!”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祸机殃流

“怀张汤之辩诈,兼卢杞之奸凶,诡变多端。”————————

初平四年七月初。

长安城西,上林苑。

皇帝有半年没有来上林苑了,上半年由于正是生灵哺育、万物生长的春季,故而皇帝为了以身作则,暂时放弃了甘之如饴的游猎活动。好不容易捱到盛夏,皇帝总算可以在上林尽情策马驰骋,肆意发泄着年轻人身上整日被礼制束缚压抑、无处可发泄的活力与精力。

十三岁,是古人所谓的舞勺之年,雄才伟略的孝武皇帝在这个年纪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太子、王霸道杂之的孝宣皇帝还是个斗鸡走马的游侠、而作为中兴之祖的光武皇帝这时候还在南阳乡下放牛。

如今的皇帝已经十三岁了,名义上掌握着整个汉家天下,实际上牢牢把控着上至朝廷、下至关中等地权柄,在经过一年的勾心斗角与政治倾轧之后,他终于成功遏止了自孝章皇帝以来君权逐渐旁落、式微的趋势,使权不下移,事不寝废。在同一个年龄段,皇帝的成就已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列祖列宗,虽然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以让前辈们汗颜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湛蓝的天上,湖上泛着碎金一样的颜色,湖畔的草地、灌木、行宫尽皆被染成了一片黄灿灿的景象。

微风从湖上吹拂而来,带着些微的凉气,在炽热的阳光下愈加清爽。

与其他正值青春的少年一样,皇帝也很喜欢这样灿烂、热烈的阳光,他微仰起脸,半眯着眼享受般的晒着阳光。这时候他在马上再怎么大幅度的展臂扩胸,也不会有人要求他保持仪态,毕竟这里不是未央宫,而是皇帝视为最让人放松身心、无拘无束的上林苑。

这里没有烦人的赞礼官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提出规定、也没有前呼后拥的宦官近侍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上林苑可谓是最不用守规矩的地方,也难怪孝武皇帝喜欢上林苑,甚至在此修建了恢宏无比,规模直追未央的建章宫。

他身下骑着的是一匹白马,这马是武都太守韦端代氐族人敬献的神骏,高大雄壮、威武不凡,浑身纯白就如高山上的初雪,性情也被驯服得极为温顺,最适合做皇帝的御驾。

刚一见到这马时,皇帝便一见倾心,被压抑了一整个春天的游猎之心也忍不住发作起来,当即招呼羽林、虎贲等郎入上林开始了本年的第一次游猎。

皇帝舒展双臂,深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仰头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一片流云正在半空慢悠悠的飘着。他顿时清醒了许多,轻轻用手指梳理着马鬓,低头看向身边人说道:“在未央宫里待久了,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而现在一出来就灵台清明,看来还是得多出来走走啊。”

“唯。”贾诩永远是第一个准确领悟上意的人,他低声应道:“这天下之大,八方寰宇,盛景美物数不胜数,人若是只囿于一处,岂不是辜负了天地造化?何况,臣也未见身居一处,狭于眼界,而得有旷世之大功名者。”

荀攸也在一旁难得的附和道:“虽然君子应以养心修德为重,但也不该忘了射、御等技艺。陛下正值年少,的确该多活动筋骨,以康健身体。”

皇帝乐得一笑,拊掌说道:“说的是啊!都说身为天子,享有四海,可我自打出生以来,从未有外出游历过,当初从雒阳迁都长安,一路上也只是匆匆一瞥。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等以后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了,我什么也得回东都,或者去关东看看。”

“陛下说的是。”贾诩接着皇帝的话头往下说道:“眼下不就有个‘行万里路’的机会么?”

荀攸怔了怔,向贾诩看去,贾诩低垂着目光,似乎感觉到什么一样,几乎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荀攸心里这才有了底。

看来河东已经传来消息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皇帝低头看着胯下白马,手持马鞭,末梢在马耳上轻轻摩挲着,看着马耳朵像是驱赶蚊虫似得抽动,这才好笑的说道:“本来让韦端去武都,是想让他充作先锋,好为图蜀进凉之计做打算。谁料河东却先成了亟待解决的地方,风向天定,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只得让韦端在武都多熬些时日了。”

“今年开春,平准丞鲍出奉命赶赴河东,现今已查明河东豪强范先、祝奥、程银、侯选等人违抗朝廷盐铁、屯田等国策要政,并对郡守王邑心怀不满,于是勾结外镇,谋图造反。”贾诩一一数落道:“如今罪证确凿,而据鲍出所言,范先已然在河东举兵,具体如何尚不得而知,只得等河东或是冯翊派人传讯佐证后,方可宣示朝堂诸公,昭告臣民百姓。”

河东叛乱,虽然早有准备,但仍是出乎荀攸意料,又在贾诩意料之中,就连皇帝对此都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他一向秉持的观点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怕王邑在逼卫固伏法之后、不能和平解决河东豪强,皇帝也不怕这场叛乱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危机。

但荀攸心里却觉得不对劲,因为按照原本的设计,河东应该在杨沛等人的主持下,提前挤破河东的脓疱,将危险扼杀于萌芽,这样就能将影响范围缩小到河东一地,既能满足皇帝清算河东豪强、推行各类大政的初衷;又能在大敌当前防止事态扩大化、将追究仅仅止步于河东豪强。所以河东叛乱只是最坏的一个结果,根本就不在荀攸的计划中。

除非……

荀攸看向贾诩的神色逐渐有些怪异,心头隐隐恼怒起来。

除非是有人故意算计,逼范先造反。

尽管他相信以自己与贾诩的智谋,皇帝的英明决断,以及南北军的精锐,坐拥关中,完全不虚任何来犯之敌。

虽然他同时也相信贾诩这么做一定有万全之策,但荀攸真正怕的却是对方在这件事背后,对豪族暗藏的祸心。

只是在这之中,皇帝又是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是默许,还是纵容,亦或是跟荀攸一样被蒙在鼓里?

“鲍出昨日单骑赶至,其间千里奔驰,想必再晚也晚不过今天。等军情到了,纵然非我本意,但也不得不兴师动众了。”

只此一句,皇帝便戛然而止,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前方追狐逐兔、有意表现自己勇武的一面的羽林郎张绣,表情意味深长,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贾诩与荀攸二人各怀心思的骑马侍从在皇帝身旁,在他们身后,在周围保护皇帝的郎卫、兵卫们身后,一名骑士与一名文士高举凭证,正急匆匆的策马赶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帝命急宣

“兵贵神速,今千里袭人,辎重多而难以趋利,不如轻兵兼道以出,掩其不备。”————————

“尚书郎臣巽叩见陛下!”傅巽容貌瑰伟,看上去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身形却十分干脆利落,他翻身下马,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只不过他来的匆忙,此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在地上冲皇帝稽首说道:“陛下,大事不好!”

“先起来说话。”皇帝把马鞭移到左手上拿着,空着右手对傅巽做了个托起的动作,由于有名臣傅燮为国牺牲的壮烈之举,皇帝对傅氏一族一直是宠命优渥。

虽然目前傅氏最高只有一个右扶风傅睿是二千石,但所有人都知道,简在帝心的傅氏在未来将会不可限量。

“做任何事,都要处事不惊,这才是大臣风范。你这么慌乱的样子像什么话?”皇帝笑盈盈的说道,那副成竹在胸的气度让本有些慌张的傅巽顿时镇静了下来。

“陛下教训得是!”傅巽伸袖抹了把汗,整理了一番说辞,道:“陛下!河东急报,河东典农校尉范先、郡尉程银、侯选拥众数万造反,现已攻下安邑,郡守与诸曹掾属退守皮氏、蒲坂。”

“宵小也敢行此逆事?”贾诩沉着脸说道:“还有什么没有?一并奏来!”

傅巽应了一声,如实说道:“诺!除了河东以外,弘农都尉张琰、张晟亦举兵响应,攻打县邑。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傅巽虽然渐已平静,但提起此事依然有些后怕:“匈奴於夫罗不知何时,间道潜回并州匈奴王庭,勾结匈奴诸部起兵反对右贤王去卑监国,如今恐已兵至太原。”

皇帝的脸色这才有些凝重,他两眼沉静地望着北方,苍茫的大地上似乎得见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东南风轻轻的在背后吹来,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推着、催促着。

“陛下,兹事体大,宜早作决断。”贾诩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皇帝回过神来,立即掉转马头,往北骑去,口中吩咐说道:“摆驾!去细柳观!”

羽林郎张绣时刻关注着这里的动静,看到皇帝与其他人聚在一起,他立即舍弃了将到手的猎物,仗着皇帝平日对他也算与众不同,悄悄骑马走了过来,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随时等待着皇帝可能会有的吩咐。

此时听见皇帝下令,他快速瞥了贾诩一眼,有力的应道:“唯!”

于是在场所有羽林、虎贲等军快速集结,一前一后的护卫着皇帝等一行人赶往上林苑北边,靠近渭河的细柳观。

屯驻细柳观的如今已是北军中垒营,北军中候王斌与中垒校尉高顺预先收到消息,急忙带人出营奉迎。

只见当先皇帝昂然坐立于骏马之上,顾盼之间,威势不凡。在皇帝身边毕恭毕敬的侍立着的依次是平准监贾诩、侍中荀攸、羽林中郎将徐荣、虎贲中郎将盖顺等人。

王斌早已得到皇帝的事先知会,故而这些天连吏治科都不去了,从早到晚的坐阵军中,衣不卸甲,随时待命。

此时他孱弱的身子上穿着一件最轻的甲胄,郑重的对皇帝行了大礼:“北军中候臣斌叩见君上!”

“舅父快起来!”皇帝仍坐在马上,话刚说完,张绣便识趣的翻身下马,为皇帝将王斌扶了起来。

皇帝瞥了身旁坐在马上,正一手拿着根诏版,一手在诏版上奋笔疾书的傅巽,对王斌以及出来共迎大驾的中垒营诸将官士卒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有河东逆贼,攻掠郡县、又有匈奴异族,叩关太原!百姓有难,地方危急,正是尔等将士奋命立功之时!今特诏北军中候王斌,持节督北军六营及京兆、冯翊郡兵,为先锋渡河入冯翊,以观局势,临机应变!”

“臣等谨诺!敢不效死命!”中垒营大致听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虽然对皇帝亲自来宣布诏命有些纳闷,但此刻既受君命,眼前又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自然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此时傅巽已在马背上快速草拟了一份诏旨,然后将其递给了皇帝,皇帝接来一看,随意浏览了一下,便满意的说道:“真是倚马可待啊!”

他复又说道:“用印,赐节。”

皇帝对符节印玺这类关键事物看得极重,除了在一定时间内送交尚书台给诏书盖印以外,其余的时候都让符节令祖弼带到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

祖弼向来恪尽职守,勤于王命,在他还是符玺郎的时候,就敢跟着皇帝赴尚书台,助其夺回批奏大权。后来他也据此得到皇帝赏识,拔擢为符节令,为皇帝掌握具象化的‘权柄’。

当初他既然敢在尚未掌权亲政的皇帝所写的诏书上印玺,如今自然也不会考虑这种调动军队、部署战略的诏书是否要经过三公们的同意。

祖弼很爽快的拿出该用的玉玺盖好之后,亲自将其与节交付给王斌。

王斌与高顺走近前来,结果诏书后,皇帝下马捉住了王斌的手,小声说道:“河东之事,暂且交付,我随后便带大军前来。”

不等王斌回应,皇帝便对高顺说道:“张文远曾多次在我面前称赞你的才略,但你这次要以稳为先,不可轻敌冒进。”

高顺跟张辽不同,他们一开始在皇帝身边的起点都是一样的,一个是旅贲令,一个是卫士令。但张辽因为闾里护驾有功而获得皇帝青睐,从此步步高升,而高顺则一直默默无闻,好像被皇帝遗忘了一样。

如今他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而且还是接替王斌掌管北军最重要的中垒营。这可是自王斌开始,北军中候亲自兼任的部队,在北军众人的眼中得到这个位置的要么是现任北军中候,要么就是下一任。

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高顺,幸而高顺一向克己奉公,严律军纪,这才打消众人的质疑。

此时他听了皇帝话里的嘱咐,明白这是要他保持稳健,并且要不遗余力的保护王斌的安危:“末将谨诺!”

皇帝这才放下心来,再次骑上马,说了几句话后便带着众人折返回城。

途中,盖顺小心翼翼的向他请令出征,却被皇帝一语拒绝:“你急什么?这次出征河东,绝不差封侯之赏!”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亲临兵革

“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

“数日之间,并州、河东等州郡烽火遍地,难道是真如他们所说,这是朝廷处政失措的缘故么?”在清凉殿,面对底下依次坐着的一干重臣们,皇帝缓缓说道:“一群乱臣贼子,趁势作乱,竟也敢说是为民请命?”

“君上,彼等贼子叛逆,扰乱州郡,合该遣派重兵弭平战祸。”太尉董承沉着脸,主动请缨道:“臣愿领军征讨,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心里不由得冷笑,他筹划了这么久的战事,除了他自己,谁还能全然领会自己的意图?又岂会将这个事情让给别人去做?

“陛下,光禄大夫熟知战事,屡建功勋,又曾在河东剿蛾贼有功,熟悉地方情势。”司空士孙瑞有些忧心的看了皇帝一眼,他沉思一下,出声说道:“此战,不妨由光禄大夫为主,再由北军中候从旁辅之?”

士孙瑞说完,便对司徒马日磾使了个眼色,虽然马日磾与皇甫嵩关系很僵,但跟董承比起来,他更愿意让皇甫嵩做这次主帅去立功,而不是让董承借此立势。

“皇甫义真颇有智谋,正是一时之选,臣附议。”尽管如此,马日磾仍有些私心,他接着说道:“此外,平狄将军马腾久经战事,其人自归附以来,未立寸功以报效朝廷,常以此为恨。这次平乱,马腾亦有上疏请战,陛下念在其人忠心可鉴,不妨准其所奏?”

“马腾新降之人,其心不明,其能未知,就凭他以前做乱军时打过几场烂仗,就能说是久经战事了?”董承在一旁冷笑道:“司徒决事未免太草率了些,可别因为是自家亲族,就别的什么都不顾了!”

马日磾脸色一红,恼羞成怒道:“太尉这话是什么意思?河东叛乱是何等要事,我岂是不分轻重之人?”

接着,他又嘲讽道:“若说降人,太尉以前也光彩不到哪去,更别说领兵打仗了!”

这话顿时说中了董承的痛处,也是他一直视为污点的丑事,这一年来他好不容易养成了大臣风范在此刻荡然无存,他站了起来,指着马日磾说道:“马日磾,你这是瞧不起我么!”

马日磾见状,立即冷笑一声,也不再与董承作口舌之争,反而及时的对皇帝深深拜伏。

皇帝没有理会马日磾的拜伏,他像个局外人似得,轻声笑问道:“都吵完了?”

董承这才反应过来,吓得往后倒退一步,又立即跪下拜伏谢罪:“臣一时情急,以至陛前失仪,还望君上恕罪!”

“若是吵一架就能平定叛乱,那索性就让你们吵个够好了。”皇帝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语气里却冷冽的让人如坠冰窟,这会子不仅是马日磾和董承这两个当事人,就连士孙瑞、杨琦、荀攸等人也尽皆跪伏请罪。

“臣等不敢。”

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隐没了下去,重重的冷哼了一声,董承自知有罪,吓得头也不敢抬。

“此事不用再议了,我已经想定了,这次我要亲征河东!”

话刚说完,杨琦便霍然抬头看向皇帝,杨氏在弘农地方上可谓是一只庞然大物,在弘农的地界上几乎很少会有什么事能瞒过杨氏,张琰等人私下里搞的小动作杨琦大致也知道一点。虽然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参与,但张晟与张琰等人的串联,杨氏一直保持着不闻不问、甚至是纵容的做法。

这么做是看在皇帝威权与日俱增,虽然目前对豪强依然是态度温和,但还是让杨氏感到一丝不安。所以杨氏才打算像当年光武皇帝在全天下推行度田、清查田地户籍,最后引起各地叛乱,导致光武皇帝不得不向豪强妥协退让、改革的良政也由此半途而废一样。希望借这次河东豪强的反叛,让皇帝知难而退。

当然,杨氏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威胁皇帝,只是想让范先等人给皇帝展示继续对豪强这么做下去将会带来的危害而已。所以范先在杨氏眼中注定是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当它从水面上溅起时就已经发挥完应有的作用了。

是故一听说年轻的皇帝要亲征,马日磾、士孙瑞等人都大吃一惊,本来老神在在的杨琦此时也不淡定了,杨氏只是想让皇帝受挫,可从没想过让皇帝犯险!于是他膝行数步,来到皇帝近前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他十分坦荡且无惧的与皇帝对视:“京畿重地,理应由陛下坐镇中枢,万不可轻离。范先、程银、张琰,彼等宵小之徒,既不通军略,手下又尽是些乌合之众,虽然看似势大,实则只需朝廷遣派良将精兵,则旬日可定。朝廷并非没有大将,何劳陛下轻出?”

“是啊。”董承急忙接话道,以前最大的竞争对手盖顺如今迟迟不见重用的趋势,而皇甫嵩在此事上却罕见的默不作声,故而他本以为这场仗的主帅注定是要落到自己头上,谁知道居然是皇帝要与他争。他对此毫无准备,一时口不择言道:“君上轻出,万一稍有失利,反而助长了彼等气焰,这岂不是——”

“你住口!高庙、世庙,哪一个不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如今四方有事,关东纷乱,正是朝廷用兵、将士奋命之时,我岂能一直安坐长安?”

士孙瑞陡然想到皇帝很久以前就说过的一句话‘攻取者尚兵权’,此时听了,顿觉皇帝亲征已是难以挽回的局面。但还是恪守本分,忙进前来劝谏说道:“当初即便是高皇帝与光武皇帝,亲上战场之时也都是不得已之举,如今局势仍在朝廷掌中,范先等人各自作战,行事毫无章法,并不须必须亲征。”

皇帝之所以让王斌先行带北军离去,就是在借此暗示众人自己做好了决定,可如今见他们一个个都来劝阻,心里顿时有些不高兴。

这时侍中、平尚书事荀攸一反往日的沉稳,激动的说道:“陛下睿鉴,范先等人虽是骤然叛乱,但见河东、弘农等地互通声气,并州亦接着发生匈奴叛乱,这显然是早有预谋,此事背后或许另有主使,不可不慎。而此时陛下亲征,必将大长我军士气。依臣之见,陛下亲征,是一举成功之道!”

“听听这话,只有荀君才是真正体悟了我的心意。”皇帝指了指荀攸,出声夸奖道。

杨琦听到荀攸的话后,难得有些心虚的看了他一眼,而马日磾却是明白了什么,态度也不再强硬。

唯有董承仍是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不过此事大局已定,他独自一个人,再如何也挽回不了什么了。

“就这么办!”皇帝最终拍板道:“羽林、虎贲、卫士明日与我出征,侍中荀攸、平准令贾诩等人随军听用。我不在长安的时候,平常的事皆有诸君商议着办,若有疑难未决,或是军国大政,则派快马赶赴军前,交由我临阵决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兼弱攻昧

“治军之政,谓治边境之事,匡救大乱道,以威武为政,诛暴讨逆,所以存国家安社稷之计。”————————

继青徐之间的大战开始之后,在神州西北的冀、并、司隶之间同样爆发了一场规模不小于青徐的战乱。先是河东豪强范先、程银等人反抗朝政,驱逐太守王邑,举兵五万,造反。随即不久,弘农张晟、张琰也闻风响应,攻打郡治。战衅一开,朝廷立时陷入下风,在河东以西的左冯翊部分豪强与散居的羌胡部族也有些蠢蠢欲动。

按照事先在私底下的谋划,弘农张晟等人四处寇略,攻打华阴、陕县。范先则在基本拿下河东的前提上,与程银兵分两路,程银带兵三万,与侯选攻打蒲阪。而范先则带两万人进入上党,试图与袁绍大军会合。

大兵临境,上党郡陈氏、冯氏等豪强请求郡守骆俊、张辽等人组织兵马将叛军拒于郡界之外,其中别有用心者还试图怂恿骆俊调离壶关守军。然而骆俊既没有指挥张辽的权力,更没有在这个事上犯糊涂,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上党各县邑残破不堪,就凭上党万余杂兵和张辽手下数千精兵,很难在范先的攻势下守住本郡,何况在壶关的背后,还有一个比范先更需要戒备的对手。

是故骆俊支持张辽将郡兵与屯兵调入壶关,任由整个上党暴露在范先叛军的面前。

壶关夹峙在两山之间,是一座高耸坚固的雄关,关上旌旗招展,精兵沿墙巡视,无数民夫正爬上爬下,背着木石忙碌的加固城防。张辽默默的立在女墙边上,背着双手迎风眺望,夕阳斜照着他挺拔的身姿。他就那么孤岸的站着,远远看去,整个人就像是一只站在悬崖峭壁上的雄鹰。

“将军保境一方,如今上党危急,百姓倒悬,正是将军解除忧难之时!却何故聚集大兵,扼守关城?”从河内温县老家逃难至此,后为太守骆俊征辟的郡掾属常林在壶关见到张辽,焦急的劝说道:“在下殊为不解!”

“如今黑山蛾贼数万人溃败西逃,正沿着山路往壶关而来。”张辽身着甲胄,手按刀把,锋利的眉宇一扬,如深邃的眼睛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我若是弃关西去,且不说能不能凭靠这些郡兵击败范先,就是击败了,回头发现黑山军将壶关抢下了怎么办?那时候不是刚诛虎豹,又进豺狼?顾此失彼,这可不是用兵之道。”

“那将军何故将郡兵全部调往壶关?”常林皱紧了眉头,他避居上党时曾深受上党豪强们的接济与恩遇,如今眼见好不容易安定的上党将再受兵燹,心里很是不忍,说道:“眼见上党百姓遭受刀兵,难道这就是将军所愿么!若是朝廷知道了,将军又该何以自处!”

“上党豪强大姓,无不是坞堡坚固、部曲精良,府君已经四处聚集各家部曲了,想必范先一时也奈何不得。”张辽冷冷的把脸转过来,看着常林急切的面孔,静了一会儿,忽地笑了:“冠族们经受屡次大乱,能留存至今,定然是都有各自的凭仗。你犯不着为那些高门冠族担心,身为郡府掾属,你该担心的是那些无辜的黎庶。”

常林心里恍受重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几颗汗珠从额上划下。一直以来,他都不由自主的将豪强与百姓划等号,从而有意无意的忽视了最底层的黎庶,在他看来,为政者应当首重豪强,只要豪强安定了,那么黎庶自然而然的也就安定了。可如今被张辽这么一说,常林觉得以往信奉的准则忽然发生了动摇。

张辽没在理会常林心里复杂的情绪,转过头去再度看向莽莽群山,悠悠说道:“骆府君当真不来壶关?”

常林低声说道:“府君说守土有责,身为一地长官,应与治下黎庶共存。”

说完,常林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即向张辽一揖到地,说道:“愿将军凭关退敌,一战功成,在下告辞。”

“怎么,你不留下?”张辽眼神变了变,诧异的问道:“你若是呆在上党,恐有性命之危。”

常林执着的摇了摇头,然后退身离开了。

夕阳残照,常林的身影显得异常决绝,竟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意味,张辽看着常林孤身离去的背影,忽然嗤笑了一声。

张辽据守壶关不肯支援的决定,即便是颇有声名的常林亲自劝说也无功而返,上党豪强只得对此死心,纷纷做出各自的选择,有些人举家前往壶关避难、有些早与范先联系上的豪强见张辽没有入套,便跟着起兵响应反叛、至于那些既不愿离开又不愿委身叛军的,则是在骆俊的组织下据守自保。

随着时间的推移,骆俊与张辽等人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冀州牧袁绍以手下大将颜良、张郃等人为先锋,领兵数万,终于在七月初的时候彻底击溃盘踞上党郡、太行山一带的黑山蛾贼的精锐主力。黑山贼首领张燕率领部众顺着山径一路往西败退,有的退至并州太原,给并州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更多的则是在袁绍的衔尾追击之下,既无奈又不由自主的往壶关退去。

袁绍以追击穷寇、除恶务尽的名义,不顾上党太守骆俊的警告,强行带兵跨过州界,追至壶关。存亡之际,穷途末路的张燕命儿子张方带着当初孝灵皇帝诏安黑山军时赐予他的平难中郎将印绶入壶关,请求典农中郎将张辽开关收容。张辽担心是计,扣留了张方,不仅拒绝接纳,反而在壶关严阵以待。

张燕恼恨非常,在试探性的攻打壶关未果之后,便狼狈的转向逃亡莽莽群山。本以为这已经结束,谁知袁绍带军抵达壶关时,一口咬定张辽包庇张燕,要求进关搜查,为张辽拒绝后,袁绍当即上表弹劾张辽与骆俊失职之罪,然后命颜良等人强攻壶关。

这是范先叛乱所引发的连锁反应之中的一个,此外还有於夫罗潜回并州,召集一批不愿归顺服从的匈奴部族发动叛乱,并州刺史刘虞只好调集郡兵防守,至于护匈奴中郎将夏育手下的匈奴兵也因此不敢妄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重兵陈列

“又列铁骑五千为十重陈,精光耀日,贼益震惧。”————————【魏书】

初平四年七月初十,袁绍兵临壶关,听闻河东叛乱,上表请求率军入河东为朝廷平乱,奏疏传达,被皇帝当场拒绝,并下戒书严斥其安守本分,不得擅动。袁绍不听,又再次上表,言辞愈加恳切,一般人见了,还真以为袁绍是公忠体国的勤王之臣呢。在打出助朝廷平乱的旗号后,袁绍便以张辽窝藏蛾贼,私通匪徒的名义,下令对壶关发起进攻,以期能早些击破兵力不多的张辽。

与此同时,原河东郡尉程银、侯选正全力攻打皮氏、蒲阪等城,以期拒黄河天险而守。

在力排众议,决定亲征之后的皇帝,终于在数日之内带领南北等军共计四万余人赶到左冯翊临晋县,与蒲阪隔河相望。之所以能这么快做出应对、并且迅速的赶往河东,全赖于皇帝对南北军狠抓不懈的操训、以及为人诟病已久的从长安整修至华阴的宽敞官道。

在黄河对岸,程银手下两万多人已在蒲阪县旁的河岸边扎好大营,设下防线,并派骑兵斥候沿岸巡视,以防朝廷派兵渡河。

双方的初次交锋,就在蒲阪展开。

“哈——”一名待在箭楼上的守卫打了一个哈欠,他时刻不停的盯着河对岸的动静,从半夜守到中午,难免会感到些疲乏。

“来,吃饭了。”这是另一名士兵提着布包攀爬着梯子上来了,他身材瘦小精干,与这个守卫似乎很熟的样子:“大目,你这大半天的看到什么没有?”

那个被称作‘大目’的守卫名副其实,有一双极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看上去炯炯有神。他接过布包,将其揭开,里面装着的是三四块烤得坚硬如石的胡饼:“妈的,又是这个东西。”

“有的吃就不错了。”精干的汉子微微叹了口气,拿起胡饼,用牙使劲咬下一块,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再拧开随身带着的水囊,对嘴喝了一大口。将一团湿润的、毫无半点味道的胡饼和水咽了下去后,他再次问道:“我刚问你,这半天瞧见什么没有?”

“瞧见什么?”大目嘴里叼着块饼,冲旁边努了努嘴,说道:“我都快被对面给闪瞎了。”

“什么?”那汉子嘟囔一句,不经往对岸看去,这处箭楼极为高耸,视线能穿过滚滚黄河,直接看到对面朝廷军队的大帐。

只见对面的大营里也正在埋锅造饭,除了那数十根象征着天子亲临的大纛以外,最引人瞩目但还是那一队队穿梭行走在军帐之间、威武不凡的甲士。明媚的阳光下,甲士身上穿着的甲胄简直锃然发亮,夸张地讲,就像是一面面镜子把光照在箭楼上。

那汉子望着对岸整肃有序、装备精良的军队,面色变得有些青白,感觉自己浑身没来由的一寒,刚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因为他怕,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的发抖,更怕自己会在之后的战场上以自己身上的薄衣去挡敌人的铁甲。

他不由喃喃嘀咕道:“这仗打得过么?”

“你说什么胡话呢?”大目好笑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管他打不打得过,吃了程家几口粮,你还真把自己当程家的兵了?打不过就跑呗,在战场上,金子都没有自己的命要紧。”

“你说得对。”那汉子偷偷咽了口唾沫,他与大目都曾是白波黄巾的一个小头目,当初白波贼被皇甫嵩剿灭后,所收降的数万部众有的老弱青壮被分为屯田兵,而有些老兵则被程银、侯选所吸收,以弥补他们二人在征讨白波时所造成的损失。

想起自己跟着韩暹等人与皇甫嵩作战,可是亲身实地的见识过北军的厉害,只是当时的北军也只是甲胄齐备而已,没想到这才过去一年不到,却变得越加精锐无当了!

他自然不会想到这些甲士仅仅只是北军精锐中的精锐、中垒营才有的待遇,至于步兵、射声等营都只是轻甲。而当初讨伐白波那一战,中垒营镇守辎重,并没有亲自上阵,所以才给了他一个北军进步飞速的假象。

那汉子心有余悸,还以为北军都是换装甲胄了,到底是忍不住说道:“不过我听说,为了讨平河东,这回是国家亲自带兵……”

“你怕什么,咱又不是头一回造反。”大目瞪着双眼,吃力的将最后一口胡饼咽了下去,然而喝了口水,拍了拍手,说道:“轮到你哨望了,我先下去休息了。”

就在黄河对岸,却是同样有人在打量着程银的营地。

“看到了么?”皇帝骑在马上,一脸轻松的看着对岸搭建得十分草率简陋的军营,对身边众人冷笑说道:“一群乌合之众!”

北军中候王斌在旁边捻须观望了一阵,进言道:“此战并不难打,唯一忧心的只是过河。”

这是个外行人都能看出来的战局,是故众人都识趣的不接话,默契的将这个难得能在军略上发言的机会让给王斌。

“都水监从渭河、黄河等处搜集到的船只到还堪用,足以渡河。”荀攸接话道:“兵家有云‘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臣以为,军队渡河容易,在对岸扎稳脚跟,不使叛军侵袭得手,才是重中之重。”

皇帝皱皱眉,看了荀攸一眼,淡淡说道:“先让中垒、射声二营渡河如何?但凭中垒坚甲、射声强弩,也不怕过去后有叛军来犯。”

“陛下睿鉴。”荀攸点头赞同道。

“去传高顺、沮隽。”皇帝吩咐完,复又对贾诩问道:“河东乱起,周边弘农、上党、并州都有不小的动荡,就连左冯翊的羌胡也有些不安定——幸而羌人好利,朝廷待他们不薄,也不至于生乱。至于河内与河东、上党毗邻,如今各地有事,怎么河内偏就没有消息?”

“禀陛下,恐怕张杨也在犹疑两难,试图观望局势。”贾诩面容平静,不假思索的说道:“彼既不愿受制于人,又不愿夹在两方之间,势力孤单,故而始终摇摆不定。想必此战过后,张杨也该做出决断了。”

皇帝听了,尚未答话,只见荀攸忽然出声说道:“前将军朱公奉诏镇守河南,可命其带兵入孟津、中牟,以备河内、陈留之军。”

荀攸这话说得很巧妙,这个时候弘农境内有张琰、张晟二人肆虐为乱,要想传命朱儁,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弘农。

“典农校尉吴匡在华阴组织的屯田兵荀君也见过了,足以与叛军一战,张琰等人其势还不如范先,没准弘农还要比河东更先平定呢。”皇帝听懂了荀攸的话,轻声说道:“而前将军熟悉战阵,当此之时,他该当如何,自然会做好预备,并不需要朝廷另外传诏。”

听了皇帝的前一句话,尤其是‘势还不如范先’这句后,荀攸总算是明白皇帝此刻对弘农的态度了。

这时候中垒校尉高顺、射声校尉沮隽披甲挂剑,双双联袂而至。荀攸代皇帝向他们下达了军令,又补充了一些细节上的事情后,两人便下去开始召集士兵登船,准备拉开一场战斗的序幕。

第一百一十六章 坚不可摧

“兵驰骑突前,郑兵严阵当之,屹然不动;俱以团牌自蔽,望之如堵。”————————【明季南略·卷十一】

黄河滚滚流淌,数百艘大船横渡而来,一时间,仿佛平地惊雷,船头的战鼓骤然间炸响,大批身着精良甲胄的中垒营士兵从船上走下,整齐有序的组成简单的防护阵型。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营地里同样响起了震天的战鼓声,数百骑兵在程银的带领下奔出辕门,往岸边跑来。阳光之下,一面‘程’字大旗迎风招展,程银身着玄甲红袍,手持一条长槊,在数百骑兵的簇拥下竟是勇迈非凡!

以骑对步,又是半渡而击,若是对上一般的部队,以程银手下数百精骑,能一战而胜。可惜在他对面的却是北军最为精锐、皇帝费尽无数资源打造的中垒营,他的原身也就是中垒校尉高顺曾经所带的陷阵营。

但听一声高昂的号角声响过,随着隆隆的行进鼓声,一个披甲持盾的步兵方阵很快便在河岸边组成。中垒营全员黑衣黑甲,队伍整肃,手中所持的长刀像是一片闪闪发亮的森林。

程银见状,心中顿时凛然,他高举长槊,先断然高喝道:“杀——!”

数百名由程银耗尽无数家财所组建而成的精骑跟着大喝一声,列成冲锋梯队,宛如海上的层层巨浪,呼啸着向黑色的中垒营阵地席卷而来。

高顺全然不惧,沉着的命人紧紧聚在一处,保护着中间一部分提前下船的射声营弓弩手。中垒营面对着数百骑兵奔驰而起的骇人声势,没有喊叫口号以振奋士气,也没有手足无措的紧张发抖,他们不动如山,鸦雀无声。直到对面的骑兵浪潮堪堪扑到面前,中垒营身后的战鼓声这才再次响起。

第一道高大的盾牌墙后面顿时站起层层叠叠的一批弓箭手,只听沮隽一声令下,箭支便如骤雨飞蝗,劲急啸叫着射向高速袭来的骑兵。短短瞬息之间,只听见人喊马嘶,大量骑兵纷纷落马,这股势拍岸礁的巨浪骤然间停滞、紊乱!

射声营的强弓硬弩没有丝毫停息,校尉沮隽手开硬弓,接连发箭,每回都能将一名敌骑射落马下。密密麻麻的箭雨封锁了整个骑兵的冲锋队形,在对方骑兵被这凌厉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时,一阵浑厚的号角声突兀的响了起来。

高顺带着数百名中垒营披甲重兵,手持长刀,呐喊着从盾牌墙后杀出。以三人一组,对早已阵脚大乱的敌骑分割厮杀!骑兵被步兵冲乱队形分开缠斗,便难以相互声援、组成攻势。而中垒营步兵却恰恰相反,他们纵跃灵便,分工合作,一人用枪捅击骑士,一人拿刀去砍马腿,另一人则在左右呼叫掩护,格外默契。

程银大是烦躁,对身边骑兵吼道:“向后头传令!全数压上来!”

那名护卫急促的说道:“对面箭雨凌厉、甲士锋锐,我等不宜久战缠斗。”

程银心急胸闷,见他竟敢顶撞,不由大怒:“我看你是没胆!还不传我令去!”

护卫脸色铁青,只好从怀里掏出令旗,对后方大营使劲摇了摇。然后便拔剑大吼一声:“杀——!”

竟是不顾自己护卫之责,一马当先的冲杀了出去,似乎是要程银看看自己究竟是有没有胆。

程银一时有些呆滞,眼睁睁的看着那名雄赳赳的护卫在策马过程中,才来得及砍伤一名敌军,身下的坐骑便被人一刀砍断了腿。程银反应过来,赶忙拍马过去,替他杀退了敌兵,在马上俯身说道:“快起来再战!”

那护卫被生生压在马尸之下,口角流血,腰间早已受了一刀,此时惨笑着对程银说道:“主公!我可有胆没有!”

程银默然不语,比起这名护卫的胆气壮烈,自己发自内心的有些惭愧。

后方大营接到传讯,很快便反应过来,两万多人登时如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时间才过半刻不到,程银手下数百骑兵便折损大半,为了避免全数折在这里,他只好丢下百来具人马尸体,暂且后撤了。

中垒营在和骑兵搏杀中始终和后方大阵保持着不远的距离,此时也都在高顺的指挥下只杀眼前落单的骑兵,根本没有追击的打算。见程银暂且后退,中垒营立即见好就收,缓缓退到盾墙之后,严阵以待。

这就是高顺一直以来秉持的战术,一击即退,渐次杀敌,绝不恋战。

此时,鼓号齐鸣,程银带着两万多人再度杀回,誓要将中垒营赶到黄河里去。一时间便真如巨浪翻涌上岸,团团包围了中垒营组建的方阵,在盾墙的掩护下,中垒营将士手持刀枪从盾牌的缝隙、上方不断捅出刺杀。身后的掩护着的射声士也奋力拉起强弓硬弩,向聚拢成阵的敌军疯狂的射出密集箭雨。

程银手下的精锐部曲并不多,如今这两万多人大都是原先的郡兵以及投诚的黄巾蛾贼,根本说不上什么忠诚,跟着打顺风仗到还可以,可一见中垒营与射声营配合无间,来势汹汹的样子,接战没多久便有大量的士兵逃走。其中便以刘石与李大目两人最是显眼——

“他娘的,我就知道撞上这些甲士准没好下场!”李大目这时亲眼见到一名身着普通皮甲的士兵拿刀看在甲士身上,仅仅只是在对方的甲胄上划下一道火花,紧接着那名士兵便被神情冷漠的甲士一刀砍翻。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刘石带着几个早先同为白波黄巾的弟兄聚集在李大目周围,着急的说道:“现在还不趁乱跑了!”

他们在见识到中垒营甲士的实力后,明智的选择保命要紧,只是他们一伙人开始溃退了,其余的也跟着有样学样,战场上开始出现大股大股的逃亡。

程银见状,立即派亲信在后督战,当场砍翻了十几个人。

“都不许退!全数压上!”

“程银这个贼厮,自己打不过,还不让别人逃命!”李大目看着逃在前面的几个人被督战的亲信拿箭射死,登时也止步不前,一脸愤恨。

“那现在怎么办?逃也逃不得,继续打也打不得。”刘石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想了想,忽然小声说道:“要不,咱们装死?”

“装死?这里上万人跑来跑去,你怎么知道会不会踩死你?”情急之下,李大目心里也被激起了一股戾气,他恶狠狠的说道:“反正退也是死,进也是死,还不如回头去试试那些铁甲兵到底有多厉害!”

战场上人喊马嘶,叛军之间互相践踏,一片混乱不堪。但程银一方到底是人多势众,高顺、沮隽等人虽然骁勇善战、属下精锐无当,但还是被逼成一团,艰难支持。

就在这时,程银身后突然闯出一支杂乱的兵马,原来是据守蒲阪城的河东太守王邑看到情势胶着,带着为数不多的郡兵赶来助战。而这时的河岸上又起了新的变化,对岸的长水营趁着两方交战、无暇他顾的时候,趁势渡河,从侧面突入叛军阵中。

程银面如死灰,瑟瑟发抖,慌乱之间,好半天才嘶声大喊道:“退——!”

叛军顿时像是泄了气,蜂拥而来、四散而去,高顺没有追击,继续坚守阵地,而校尉张猛则带着长水骑兵一路衔尾追击。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戎机伏莽

“福生于微,祸生于忽;日夜恐惧,唯恐不卒。”————————

张猛一马当先,带着两千余名长水营骑兵纷纷鞭策战马,朝着惊慌散乱的叛军追去。马蹄践踏着平地上的青草,扬起数不尽的黄土尘粒与草叶,伏在马背上的人随着马身上下起起伏伏,就像是弓背跳跃在马群之上似得。他们被叛军的仓皇后退所激励,一个个发出尖利的怪叫声,或是拉起弓远远地朝敌人背上射出一箭、时不时地射死几名倒霉的叛军。

自重建以来,长水营便恢复历代传统,大都由羌胡骑兵组成,其间夹杂着少数汉人骑兵,这些胡骑主要是当初荀攸在李傕反攻长安之前,与皇甫郦亲自前往左冯翊招募的羌人义从。这回河东反叛,冯翊羌胡之所以没有牵涉其中,很大程度上也正是由于他们部族因为长水营的缘故而得到了许多优待,所以没有替人卖命的理由。

更何况这次是皇帝亲征,左冯翊那些本有些蠢蠢欲动的豪强以及试图观望形势的羌胡一见到兵甲齐整、威武雄壮的南北禁军时,尽皆死了那份浑水摸鱼的心,果断义无反顾的参与到朝廷征讨河东的行列里来。

这回长水校尉张猛抢占先机,宜将剩勇追穷寇,其统带的两千多名以羌胡兵为主的长水营个个耀武扬威、斗志昂扬。被他们射中的敌人翻滚在地上,长水胡骑看也不看,径直踩踏过去,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染红了鲜绿的草地。

李大目腿上中了一箭,渐渐被叛军落在后面,身边几个曾经所谓的黄巾袍泽也早就大难临头各自飞,唯有刘石一人还在挽着他的背吃力的逃亡着。

“兄弟,听我说……”李大目虚弱的在刘石耳边说道。

“你给我闭嘴,我现在没工夫跟你说话!”刘石气急败坏的喘着气说道,他手里提着刀,另一只手紧紧挽着李大目,说话时还不忘回头去看追兵还有多远。

就在这个时候,刘石两脚突然互相一绊,与李大目猛地摔倒在地上。刘石的头刚好撞到一只铁制兜鍪上——那只兜鍪估计是程银手下哪个头目在逃难时丢弃的,刘石两眼霎时闪烁金星,头脑也不禁晕眩起来。

他还来不及呼痛,又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再去试图拉李大目。

这时候他们已经彻底被身边的同伴甩开了,李大目一掌打开了刘石伸来的手,斥道:“你快给我滚!自己的命才要紧!”

“你忘了咱两从村子里出来跟随大贤良师时说的话了么?做兄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如今大贤良师不在了、黄巾不在了、我们的村子也不在了,我现在只有你了!何况你曾经还救过我的命,难道你要我以后做一个无义之人苟活下去么!”刘石嘶声吼道:“用命欠下的债,就要用命来还啊!”

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执没有持续多久,就在刘石将李大目脚步踉跄的扶起时,身后的一个胡骑在马上稳准的射出一支箭矢,这支箭准确无比的射中李大目的后背,锋利的箭簇瞬间从他的胸膛穿刺出来,带起一朵血花。

“大目!”刘石目欲眦裂,嘶声叫道。

李大目惨然的笑了笑,然后身子一软,无力的倒了下去。

刘石见李大目当场殒命,顿时勃然大怒,拿着刀转身发狂似得、一边叫喊一边迎着追来的长水胡骑跑去。高速奔驰的骑兵根本没有因为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有所停滞。当先一名胡骑在马上侧伏着身子,手中马刀探出,在刘石尚未来得及砍杀的时候,胡骑的刀锋便轻松的平切脖子,刘石的头颅被完整的割下,带着惯性抛向空中。

鲜血像是喷泉一样从脖子里喷涌约有三丈高,发出滋滋的声音,而刘石无头的尸体居然仍保持着拿刀的姿势,直到被经过的骑兵给撞到、践踏。

刘石的头颅旋转的飞在半空,在他那苍白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苦笑。

还以为,自己能砍翻两个人呢。

他们二人的死去仅仅只是这场追击战的一个插曲,张猛骑马跑在最前面,在追击的整个过程中他从未有弯弓搭箭的举动,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程银。

自打开战以来,程银的人头便是张猛在心里给自己预定的军功,也只有这个军功,才能盖过与他同期领兵的张辽如今身为中郎将,走在他前面的嫉妒、才能让整个北军都知道,自己比半途入伙的高顺更适合做具有特殊政治意义的中垒校尉!

张猛打马而前,一路穷追不舍,他们跟着逃亡的叛军一起跑到了一处小坡,这时候程银突然分兵,一部分全都跑进了旁边的一片树林里去了。那树林顺着坡度向上绵延生长,渐渐的止于陡峭的岩壁之下,而头戴兜鍪的程银却一直跑向深山的山谷之中。

叛贼跑进没有退路的林子里,显然是要掩护程银逃亡山道,对方手下尽是步卒,士气已丧,即便是夹击也断然不是手下长水胡骑的对手,只需留心防备就好了。

张猛如是想到,于是他也把兵马分作两拨,一拨带人进入树林驱赶残兵,他自领千余骑追入山谷。

山道上本来也有不少树木错杂生长着,但经历这几次战事,许许多多的枝杈被人为砍伐、丢置在一边了。骑兵的马蹄踩在散落在地面的树枝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长水校尉张猛跑在前面,他今天骑着的是一匹青黑色的战马,这马还是他父亲张奂当年镇压羌乱、从羌人叛军中缴获的神骏所生下的后代。神骏天生有灵,加之以张猛骑术精湛,二者人马几乎合一,配合的十分默契。虽然此时已有了马镫的帮助,但张猛依然下意识的两腿夹住颤动的马腹,在马上立起腰背,弯弓射箭,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瞄准的本是程银,可对方偏偏非常灵活的骑马左拐右拐,导致张猛几次射出去的箭都射到了杂兵身上。

就在他追击正酣时,胯下青骢突然嘶鸣了一声,张猛不假思索的急忙勒马,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就在这时,一阵阵冲天似得的高喊从两侧坡上传下,随即便是成千上万的叛军挥舞刀剑如浪潮般冲了下来。

“退!”

张猛急忙下令,其实也用不着他下达命令,身后的胡骑自然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涑水解虞

“今宜共戮力以备贼,幸无外难,而内自相击,是避坑落井也。”————————【晋书·褚翜传】

此时的山谷下正展开一场混战,虽然张猛仗着骑兵的优势,但在狭窄的山道中实在难以转圜,只得一路且战且退。

掉转过来的程银手指夹着一支箭,一下射出,正中一名胡骑的马腹,紧接着他又搭上一支箭矢。正拉满了弓弦,却不料一支箭从右边飞过来,程银慌忙拿弓去挡,箭簇正好打到了他的雕弓上面,将弓给打折了。

程银吓得一身冷汗,赶忙丢下弓,拨马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乱飞的流矢,再也不敢靠近前面。

在远处的张猛心有不甘的放下弓,终于打消了最后一丝斩将破敌的念头,带着众骑聚在一起,往身后薄弱的包围带全力冲锋,途中手刃数人,方才勉强退出山谷。

所幸山谷外留着追往树林里的骑兵尚未遇到埋伏,张猛这才好带着余部既愤懑又不甘的撤离了。

程银重振雄风,一扫刚才被紧追不舍的烦闷之气,带着侯选以及数千叛军追出谷外,象征性的追击了一阵,这才振作旗鼓,回到原来的山道上。

许攸身着青衫,不着片甲,风度翩翩的骑在马上,对过来的程银与侯选说道:“这张猛徒有其父威名,却不知他在家斗鸡走马的时候,我早就在关东随袁君讨伐董卓了。在战阵上,我见过的敌将比他杀过的人还要多,不过一场伏兵便教他仓皇退却,可见其也不过如此能耐罢了!”

作为袁绍的故友、谋士,随之经历了关东会盟讨董、以及与公孙瓒交手的龙凑、巨马水等几次大战,虽然许攸所出的计谋大都被田丰等人盖过,没有什么较突出的、决定胜负的战绩。但他见过太多比这个还要惨烈的大场面、和变化多端的策略了,此刻自然不会将这场小小的山谷伏击放在眼里,反倒在心有余悸的程银、以及跟随许攸作为援军赶来的侯选面前显得风淡云轻、成竹在胸。

程银对许攸抱拳说道:“多谢许君救命之恩!”

许攸略微正色的看了他一眼,那双三角眼毫不掩饰的流露疏离,他稍稍点头说道:“将军客气了。”

程银也不以为意,随即对侯选同样说道:“也多亏侯兄弟及时赶到,不然,我可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你我兄弟,向来都是互持相帮。道义之下,岂能坐视败亡、弃之不理?”侯选摇摇头叹道:“李堪倘若还在,想必也会与我做同样的决断。”

程银、侯选、以及李堪三人都是家有余财,趁着河东近年大乱,故而肆意招募流民、扩充部曲,并借此一跃成为河东地界上稍有实力的新晋豪强。由于阶层抬升太快,底蕴不足,在延续至少百年的大豪强眼中仍旧是一夜发迹的乡下地主而已。为了增加声势,他们三人彼此之间同气连枝,相交莫逆,私底下甚至结契为兄弟。

直到去年皇甫嵩征讨白波黄巾,他们三人为博军功,身先士卒,却被皇甫嵩算计成炮灰、以及微不可察的借此对皇帝表明自己对削弱地方豪强的态度。

李堪的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一直以来,程银与侯选二人也将皇甫嵩乃至于朝廷视为仇恨的对象。在他们眼中,朝廷不仅借机削弱了自身的实力、辛苦付出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而且还永远失去了一个兄弟。所以在许攸、范先等人的唆使、怂恿下,他们很快就同意加入反叛的行列。

侯选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反叛的理由主要是因为李堪的死而报复朝廷,但只有程银知道李堪真正的死因在于自己的见死不救、落井下石,而不是什么遭人算计。但他不能说出来,只能跟着侯选将罪责怪到别人身上,白波贼已经覆灭了,那么自然是由朝廷来负这个责任。

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此时被侯选在无意中提及了李堪,联系到侯选的仗义相助以及自己的无情无义,程银心里潜藏已久的惭愧突然冒了上来。

他随口敷衍感慨了几句,便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转而问向许攸:“许君,禁军兵甲精良、势大难当,如今虽然稍退追兵,但我等依然处在危急之中。而袁冀州又迟迟未下壶关,河东局势已不利于我等,该当如何,许君可要想个良策出来才是。”

许攸沉吟道:“袁君如今尚在壶关与张辽鏖战,即便有范先率军夹击,一时之间也很难得手。而河东陷入今日这般的局面,也着实是出乎我的意料……”

“哼。”侯选这时冷哼一声,说道:“本来都说得好好的,谁知道范先等不及,非要提前起兵,连带我们行事都有些仓促。落得如今这般境况,他范先要负一半的责任!”

许攸禁不住皱了皱眉,当日若不是严干表明了朝廷的身份,致使他们的谋划暴露,范先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先发制人。虽然乍一开始起事还算顺利,他们迅速的按计划所设想的那样接管了河东,并四处征发青壮,准备据此等待袁绍攻破壶关。

可他们到底是算错了,一是没料到朝廷出兵会如此迅速;二是没料到王邑在皮氏、蒲阪等重要渡口县城早有防备,使得他们久攻不下;三是没想到张辽居然没有为上党的局势所困,不顾上党豪强的死活,毅然决然的选择固守壶关。

选错了反叛的时机、那么前期做了再好的筹备工作也是无用,许攸到现在其实已经有些不看好接下来的战事了,毕竟光靠程银等人的部曲绝对不可能是南北军的对手——何况还是失了黄河天险的情况下。

不过许攸到底是不会说那些损害士气的话,反而依旧是淡然的说道:“这有何难,如今二位将军手下尚还有两万兵马,沿途征集青壮后,可有四、五万人,我等暂且退往解县。那里是蒲阪通往安邑的必经之处,山河相济,足以凭险持要,以御敌来犯。”

他看了眼仍有顾虑的程银,补充说道:“此外,我也派人传讯与范君,请他领手下两万精兵返归河东,与我等合兵一处。届时河东可有七万可战之兵,据城而守,南北军虽然精锐,但朝廷也不至于舍得让他们蚁附登城吧?我料其后必然是围而不攻,僵持不下,以期我等不战自溃,等到那时我再见机行事不迟。”

“即使如此,我等也拖不得太久。”程银不擅军谋,只听许攸说得算是有理,心里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很快问道:“若是范先还没来,我等便支持不住了怎么办?朝廷可能舍不得让禁军附城,但王邑手下好歹也有数千郡兵,足以效死。”

许攸不以为然道:“范君得闻传讯,知晓河东危急,必然快马行军。河东的道路在王邑手下修的平整畅达,兼之有涑水连通闻喜、安邑、解县等地,水陆顺遂,不消数日便可赶至。将军当无须忧于此时,何况即便真的危急,我等可以借由涑水北去安邑。安邑城墙虽然残破,但其高其阔、城中粮草,远非解县可比,这才是我等最后据守的地方。”

程银这才彻底放下顾虑,与侯选收拢军队,一路往解县退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稽功思文

“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以败;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以胜。”————————

战场初步打扫干净之后,对岸的南北军主力便依次渡河,皇帝在卫士令王忠以及羽林郎的护卫下,乘坐最大的一艘舰船缓缓渡河而来。沿河驻防的羽林、虎贲、北军等禁军,见到天子仪仗从船上接连而出,便知道是銮驾到了,于是皆在将校们的带领下站着对皇帝持兵作揖,山呼万岁之声响彻连营。

皇帝没有休息,他骑在御赐名号‘骕骦’的高头大马上,一手按着剑柄、一手拿着马缰,在听了高顺的汇报后,得知己方以极少的代价斩获数千叛军、俘虏无数的时候,心里大为振奋,脸上却是果不其然的样子,说道:“当真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此战皆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区区宵小,何足以对阵我南北军精锐!”随驾前行的高顺一板一眼的答道。

接着皇帝沿途巡视高顺在岸边临时搭建的布防工事,虽然时间仓促,整体形制有些简陋,但鹿砦壕沟却样样不缺,把整个军阵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皇帝不由得赞叹一声:“卿有治军之才,但说用兵谨慎,张辽在这方面也比不上你。”

高顺在马上欠身回答道:“这不过是为将者应有的能力,当不得陛下如此谬赞。”

“出师行军,以整为胜。”皇帝淡淡笑道:“你有大将之风,临阵决胜后又能不骄不矜,实在难得,今后自当更有作为。”

这是极高规格的夸奖了,饶是高顺素来不苟言笑、面无表情的脸上此时也不由得动容,他想起中垒校尉是北军中候的接班人或兼职的传言,心里更是激动道:“承蒙陛下厚爱!”

“我且问你。”皇帝一边看着粗糙而不失章法的营垒,一边问道:“如何才算是强兵?”

“虽历百战而不改其志,胜不骄、败不馁,熟悉军阵,听于号令,纵然甲胄不齐,亦可称为强兵。”高顺说道。

“说的在理,我当日也曾见过陷阵营的模样,无论气势、还是士卒个人的武力,都远胜于南北军。”皇帝颔首道,复又问说:“那依你所见,眼下南北军可算是强兵?”

陷阵营是高顺一手打造的心血,如今被裁撤编制,归入了中垒营,故而高顺爱屋及乌,对北军的重视以及评价也是极高的:“南北军上下事权一统,兵甲、士气等种种皆为精绝。何况陛下眷爱将士,特使太学开教化一科,以传将士学业。不仅使底下将士更好熟识军阵与旗号,而且益增其报效奋战之心,末将以为,古来强兵,精锐绝无如南北军者。”

南北军经过几次重整、裁汰、编练,无论是士卒的身体素质还是装备的精锐程度,都是当世少有。虽然二者加起来不过三万人,但几乎可以做到以一当十,此外,在南北军装备等硬件齐备以及身体强健的基础上,皇帝还使太学每个月选派才识出众的学子按时赴南北军,为寒微之家出身的中低层军官、以及日常训练成绩突出的士兵们提供扫盲教育。

为了不耽误白天的训练,故而学习教育选在晚上进行,参与学习的军人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算是太学属下二级学科的学生,官方的称呼是教化科,取‘教以效化’之义,但南北军底下那些大部分从寒家出来的粗人们并不认可这个既正规又拗口的称呼,私底下将其称之为‘夜学’、‘夜校’。

教化科的学习内容极为简单,与太学属下的蒙学差不多共用一样的授读书籍,大都是以扫盲识字、普及基本法律、朝廷政策为主,其中最为主要的还是宣扬忠君爱国、天子即是国家的理念。

身体、装备上的精良伴随着思想上的进步,使得南北军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便焕发出蓬勃的生机,跟京畿驻扎的樊稠、马腾等杂牌军比起来,皇帝直属的南北军从各方面都超人一等、将其余各军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听到一手打造出陷阵营这等精锐的高顺亲口夸赞,皇帝也不免有些得意,他说道:“孟子曾说梁惠王‘执梃可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我以为,孟子并不是真的说只要手持木棍则可以抵御坚利了,应当说的是若人心齐一,就算是拿着木棒与那些坚甲利兵为敌,用这些人亦能取胜,是这个道理么?”

荀攸、贾诩等人与皇帝相处的时日久了,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皇帝见识远超常人,胸中可以说是藏有万千锦绣。尤其是这一年多在大儒赵岐、桓典等人的教导下、以及石渠阁上万卷藏书的资源支持下,凭借着前世的见识与思考方式,皇帝经常能说出一些发人深省的话,比如那天诏旨夺权那天与中台众尚书争辩的‘天子之责’、以及今年春天微服城郊所言的‘学以致用’等语。

虽然语言大都浅显,但往往仔细一想,却总能令人大有所悟。而刚刚皇帝所说的那句话,看似在表面上否定了孟子之言,实则是对孟子所说的提出了更深一步的解释。

荀攸心里却是极为震惊,要知道孟子的那句话在世人眼中,概括起来无非就是‘仁者无敌’四字,而皇帝却另辟蹊径,作出了别样的解释。在旁人看来这或许不算什么,但荀攸家传渊源,如何不知道皇帝这轻描淡写的口吻,分明是在讲解,说严重一点,那就是在给做注!

在这个时代,不是谁都能随便给经书做注的,若非名家大儒,即便是做了也只是贻笑大方,不被世人所信服。

但皇帝偏偏就做了,而且是如此随意的语气,虽然皇帝说的是,并不是、、等经书,但已经可以看做是皇帝对注释经书的一个试探了。今天能注,明天岂不是要注?而且以皇帝当前的威权,加之其对经书的确有着极深的造诣与个人的理解,以后由皇帝注解的经书,推行天下,成为官方注释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要打破士族对意识形态最终解释权的垄断,也是在撼动士族安身立命的基本,荀攸迟疑了一下,不由得看向贾诩,但见贾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并没有打算发话。

高顺为人寒微,没读过多少书,不会像那些儒生一样到处引用子曰诗云的话,故而他引用以往的成例作解:“人心齐一,确实能抗击强敌。当年陈胜反秦,以锄櫌便可抗击强秦剑戟,非兵之利,实人心一也。”

第一百二十章 柱石之坚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

“众力并则万钧举,人心齐则泰山移。”皇帝说道:“如何凝聚人心,这可是一项大学问。我之所以命太学在军中宣示教化,除了使人敦睦道理以外,更多的还是要他们知道当兵打仗不仅仅是为了糊口度日,也不仅仅是建功立业,而是为了要保境安民。一饭一衣,皆由民出,为兵者岂能不悯百姓艰难?”

高顺听着渐有些糊涂,他只是个校尉,这些道理他大致都懂,可却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跟他说这么多。

皇帝一直有意抬举高顺,不然也不会将他放在中垒校尉这个职位上,很显然是打算让他接王斌的班的,于是他顿了顿,复又继续往下说道:“我早先以降过诏旨,南北军的将士待年长退伍之后,可按其当时军职,分别选派为贼捕掾、五官掾、或是亭长等官。在教习科学过律令的可直接依功按职授任,没有学过的,先在教习科学一段时日后再行分配。”

贼捕掾与五官掾都是郡县府中专司负责缉捕犯人、掌盗贼等事的部门官吏,类比于后世的刑侦,而亭长也是负责管理地方治安、盗贼的基层单位。由退伍士兵担任地方治安长官,既能避免习惯于刀口舔血的士兵返乡后无法接受苦累的农事,从而被豪强收为打手扰乱治安,还能加强基层治安管理,在一定程度上保障皇帝的政策与律令能上下通达。

士兵退伍之后不仅不用重新去种田,而且还能得到一官半职,从参军到退伍的这一切待遇都是皇帝给予的,由退伍士兵转化而成的基层小吏自然会对皇帝抱有寻常官吏所没有的忠诚与拥戴。等到这项制度形成良好的循环和运转之后,皇帝绝不会担心自己的政策会被底下的人阳奉阴违,从而还会加强中央对地方基层的掌握,保证皇权下乡。

这是皇帝根据后世的经验而复制修改的军人退伍以及军转警制度,他将这个要言不烦的告诉给高顺,其实是对高顺寄予厚望:“这一次征讨河东,南北军少不得会有兵员减损,若是有战死的,一律按禁军的抚恤规章来办,给钱、赐田、免赋役、收其子弟遗孤入军就学。若是有因伤致残而不能再复从军的,则依退伍的章程来办。”

皇帝注视着洗耳恭听的高顺,看着他清白正直的模样,恍惚间竟想起了舅父王斌苍老而不失忠直的神态,他没来由的一叹,当着众人的面对高顺说道:“舅父老了,军中的这些琐事,你身为中垒校尉,得多替他分担分担。”

皇帝这番话等若是直接敲定了高顺的前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王斌卸任之后,高顺就将会是下一任的北军中候,为皇帝执掌北军。

上一个被皇帝托付如此信重的还是虎贲中郎将盖顺,可惜他因为一次行差踏错,而至今前途暗淡。有前车之鉴在,其他人遇到这种事,大都应该谨小慎微,再怎么也得谦辞几句,以免得最后万一打了包票却没有办到也不至于摔得太惨,这才是正确的为官做人之道。可高顺却毫不推辞,一股脑的答应了下来,谨然奉命道:“唯!末将必竭尽智忠,为陛下走牛马、填沟壑!”

“陛下有此良将,何愁天下不平、汉室不兴?”贾诩在一旁适时笑着插话道:“臣谨为陛下贺。”

身边跟着如侍中荀攸、尚书郎傅巽以及跟着来长见识的秘书郎法正等人皆出声附和,皇帝选中了一个在他眼中比王斌更适合、以及同样值得信任的人将会掌握北军之后,长期担负着为皇帝掌握北军大权这一政治任务的王斌,将不再为北军中候这个位置所束缚。今后他将被安排到一个怎样的位置,对朝局将发挥怎样的作用和影响,都是他们这些人以及背后的利益相关所需要考量的事情。

跟荀攸这些人面不改色、心中盘算计较比起来,护卫左右的一伙将校如羽林中郎将徐荣、步兵校尉魏桀、屯骑校尉姜宣等人则是大都将心思写在表面了。射声校尉沮隽性格刚烈正直,与高顺颇为投缘,此时见到高顺俨然已是简在帝心,除了羡慕以外,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激励。

而在北军资历最老的步兵校尉魏桀则是心有不甘,他无法接受才来北军没几天的高顺这么快就要爬到他的头上,至于虎贲中郎将盖顺看向高顺的眼神则更为复杂了,倒像是一种过来人看后来人的感慨万千。

皇帝淡然一笑,将这些人的神色尽收眼底,随即目视远方,忽然换了个话题说道:“也不知张猛追到程银没有,若是贼首就擒,河东便算是平了一半了。”

“程银手下少说也有万余残兵,即便围攻皮氏的侯选带着手下万人及时回援,二者纵然侥幸逃离。最后合兵据守,那也不是南北军一合之敌。”荀攸缓缓说道。

他的预料很准确,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见长水校尉张猛带着一票胡骑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自从出了王昌侵占军功的事件之后,虽然这件事没有刻意张扬,但皇帝还是另外找寻机会狠狠整肃了南北军的风气,是故张猛即便战败,也不敢弄虚作假。因为他知道自己输了不打紧,隐瞒不报却是重罪,所以当他心虚的如实禀报战况之后,皇帝果然动怒了,但也没有做出让张猛感觉最坏的举措。

“你乘胜进击,追亡逐北,本是一场顺风顺水的仗,怎么就不知道多仔细着些!”皇帝在马背上盯着单腿跪在地上的张猛,严厉的说道:“如果你早些发觉不妥,提前做好防备,程银他们能逃走吗?你身为一营主将,虑事不周,功亏一篑,这叫我怎么说你!”

皇帝的话还没说完,张猛已经羞惭的无地自容,亏他自诩为北军名将,没想到却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这教他以后如何面对一直跟他暗地较劲的张辽?他十分委屈的看了皇帝一眼,颤声答道:“末将办事不力,让贼首程银趁机逃走,无可狡辩,只求陛下治罪,以诫三军!”

“错已铸成,治你的罪又有什么用?”皇帝把话说完,便不再看他,对荀攸、贾诩等人说道:“眼下应是要赶快议论,程银将逃往何处,这次伏击无论审明时势、还是布置兵马,背后必然是有人在出主意,不然以程银等人的才智,断不至于此。不把他擒拿到手,河东未必会那么顺遂的拿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弃旧图新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左传·宣公二年】

这时荀攸、贾诩等人尚在思索设计埋伏张猛的究竟是谁,一旁默不作声的盖顺突然翻身下马,抱拳说道:“陛下!此战未收全功,致使陛下忧心如此,所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臣看在眼里,实在深以为咎!还请陛下准许,臣愿带麾下六千虎贲,寻踪觅迹,定要将程银、侯选等人的首级献上!”

“说得倒轻巧,你知道程银往何处去了么?”皇帝不为所动,瞥了盖顺一眼,淡淡说道。

“臣来之前便已事先打听了河东地理,蒲阪处在涑水流入大河的交汇之处,若沿涑水往东北去,则是解县。其地背山靠河,横隔在安邑与蒲阪之间,位置紧要,程银此时甚少粮草,必然是要先赴解县休整,然后方可图下一步归路。”盖顺做足了功课,对河东的山川情势如掌上观纹,让在场众人无不侧目。

皇帝也有些惊奇了,但他仍不松口,只轻声吐出了两个字:“难得。”

“陛下!”盖顺由单膝跪下改为双腿跪地,他伏地稽首道:“臣自认曾经有过不少骄矜之气,致使犯下差错,这一年以来无不是羞惭愤懑,若先君仍在,非得痛骂我这个不肖子弟不可!臣一直欲雪前耻,还请陛下念在臣以往薄有微功,开恩允准!”

盖顺此话说得十分动情,也十分恳切,皇帝看着盖顺情急之间所流露出的期盼与悔恨,心里不由得一阵发热。他恍然间像是看到了去年王允谋杀董卓的时候,盖顺的神情也是这样的决然坚毅,耳边也不禁回响起自己当日为了拉拢盖顺而对其许下的承诺。看样子,对方真的是痛定思痛,要改过前非了。

皇帝按下心中复杂的思绪,看着盖顺还跪伏在地上,便开口说道:“起来吧,堂堂一个虎贲中郎将,大庭广众之下哭什么?可别丧了士气。”

盖顺答诺一声,脸色有些灰败的站了起来,神情低落,垂首不语。

这时只听皇帝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能知道自己错在哪,敢于更正,也算是‘善莫大焉’了。即便不念在你我昔日的君臣情分上,我也得看在尊先君盖公的份上,再给你一次机会。毕竟是忠烈之后,再如何也得有些优待,何况我向来都会给人第二次机会。”

盖顺猛然抬头,眼睛里再度燃起炽烈的光芒,他再度抱拳,对皇帝坚定的说道:“臣谨诺!”

“徐荣!”皇帝已不再看他,突然招呼道。

一直旁观着的羽林中郎将徐荣听到皇帝发话,突然怔了一下,下意识的应道:“唯!”

“还按去年那样办,依然是你们二人带羽林、虎贲领兵进击。”皇帝看着徐荣,眼神又紧接着移到徐荣身后一人身上,哪里正打马坐着徐晃:“一万两千名南军,水陆并进,要日夜兼程,尽快赶到解县去。我这次说是御驾亲征,其实具体的战事还得靠你们替我去打,等你们到解县之后,若是能攻拔其城则罢,若是不能也不必勉强,我自会带着剩下的北军前去与尔等合兵。”

说着,皇帝看向早已跃跃欲试的盖顺,忍不住又叮嘱道:“正言,这一次你可不能再出差池了。”

“臣谨诺!”两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不过一个声音沉稳克制、一个声音却是激动得发颤。

“陛下,那末将……”张猛此时抬起头,同样带着希冀,迟疑着说道。

他本来也想趁此让自己跟着盖顺一同去打解县,好将功赎罪,没料到皇帝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他:“你?前次你随军征讨白波,因斩将之功而得封的关内侯爵禄,这时候就因过相抵,予以褫夺了吧。”

“啊?”张猛一愣,没想到将功赎罪的事情没捞到,反而被提醒了皇帝追究他的罪责,这让张猛顿时有苦说不出,只得苦着脸应道:“唯,谢陛下宽宥!”

“对了。”皇帝瞧见张猛吃瘪的样子,无声的笑了笑,忽然招了徐荣近前来,小声说道:“你把那人带上,替我瞧瞧他的能耐。”

“唯。”徐荣答应着,心里却不免有些吃惊,如今南军分为羽林、虎贲两部,各有六千人,全部驻扎在城外,虽然保证了南军日常训练,但却无暇顾及到郎卫最初的职责。除了轮流派人入宫值守以外,皇帝还另外组建了五百人左右的殿前羽林与虎贲,专门担负起传统的护卫宫廷的职责,虽然名义上属于同一个南军体系,但实际上已与城外的正规军是两个部分了。

这些殿前羽林郎与虎贲郎要么是祖上沿袭的将门子弟,比如侯折;要么是某些外将留在京中的质子,比如张绣、更或者是那些个人武略才智突出,被皇帝视为未来的将才,从而常留身边以施加影响,比如此时已从羽林郎任上外放并州的庞德。

皇帝刚才所提的那个人,在徐荣看来,并不属于以上三类,反倒因为在恰当的时机做出了恰当的事而颇受怀疑。

瞧他的能耐是什么意思?难道皇帝不仅信任他,而且还想重用他?

再次担负起为皇帝提携后辈的徐荣一边想着,一边领受了兵符凭信,带着踌躇满志的盖顺出发了。

皇帝骑马站在一处坡上,目送着徐荣等人带兵离去,这时正值下午,天空晴朗无云,涑水在坡下缓缓的流淌着,如一条飘动的绸带从天尽头的群山之中连绵到此。岸边草色青青,微风拂来,水波荡漾、青草摇曳,皇帝的目光顺着看过去,看到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笔直的与弯曲的河道并列,一弯一直,就像是巨人将弓遗弃在大地上。

“陛下。”这时贾诩在身后轻声唤道。

皇帝回过了神,转身看去,发现羽林郎孟达正站在远处,似乎有要事禀告。

“是王邑要请见么?”

贾诩点了点头,早在程银带兵与高顺鏖战的时候,王邑便带郡兵从后方参与助战,此时过去了这么久,王邑早就想请求觐见,当面汇报河东的情况了。

“这里风景怡人,正好是一个谈话的所在。”皇帝微微一笑,忍不住再次看了眼那笔直宽阔的道路:“传他过来吧,我有好些事要与他说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他乡遇贵

“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孙子兵法·谋攻篇】

骑都尉徐晃带着十来个亲兵巡视在解县城外,他是河东杨县人,与解县离得不远。作为本地人的徐晃,这一路渐次行来,总免不了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原本热闹繁华的县邑村落,大都成了断壁残垣,颓圮的墙垣静静地矗立在路旁,像是死而不倒的树仍在期盼着春来复苏。

他年轻时曾到过解县,那时候能看到许多由蒲阪津渡河而来,又沿河北去的商旅和士子们,他们有的在腰间悬着美玉和宝剑,有的故意穿着寒酸、不愿露富。那时候人们都在路上谈笑向前,欢声笑语中彰显着略为清平的世道。可眼前的一切,却再也不是徐晃记忆力的故土了。

“原来此城曾被白波蛾贼攻破过,那时我还在本郡做小吏,解县城破后,当时的解县令被蛾贼杀死,我也被迫从贼。之后此城虽然稍作修补,但时日尚短,仅仅只是堆土为城,看上去光鲜,其实南城有一处地方却是极大的破绽。”徐晃在马上遥望解县,眼神里闪烁着追忆昔年的光芒。

他身旁站着两名二十多岁的羽林郎,同样骑在马上,稍稍落后徐晃一个马头。这两个羽林郎,一个其貌不扬,方面大耳,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实人样子;而另一个身长八尺,姿颜雄伟,虽然穿着普通的羽林郎甲胄,但整个人却是有种英姿飒爽的风度。

侯折一丝不苟挺直腰背,随着徐晃的目光朝解县南城看去,发现那城墙的一侧的确有一块明显的新旧痕迹,而且也比旁边的旧墙要低上许多。他心里突地一跳,似乎有话要说,可一见到徐晃宽阔坚实的背影与不怒自威的神态,侯折竟生出一丝胆怯,毕竟自己属于殿前羽林郎,与徐晃并不相熟,而且他对自己所想的谋略并不自信。

就在这么犹豫的一会功夫,在侯折身边无论是样貌还是精神都比他要出众的另一名羽林郎此时开口说话了,说的也正是侯折刚才想说的:“从此处登城虽然不难,但难却难在城中两万余叛军,这一回是要克竟全功,而不仅是拿下解县。若是登城破敌后,让程银再度逃窜,反而不美。”

那羽林郎正是在冀州带领子弟兵解救刘虞于危难,并随之一路前往长安的赵云。赵云在后世可谓是妇孺皆知,就连皇帝在前世都极为喜欢这个人物,何况他又有救援刘虞的义举,这更值得让人欣赏。

如果是别的原因,在赵云刚来长安的时候,皇帝不说立即予以重用,至少会给予徐晃等人一样的待遇慢慢栽培。可偏偏赵云跟刘虞遇刺的事情有关,无论是刘虞还是荀攸,就连贾诩都因为赵云本属公孙瓒、当日又巧之又巧的出现在冀州、并且及时解围的举动表示怀疑。

有人认为当日唆使黑山军围困刘虞的没准就是公孙瓒,从而怀疑赵云当日的行为很有可能是公孙瓒指使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陷害袁绍,给公孙瓒一个南下冀州的口实。

尽管赵云在后来的问询中表示自己兄长去世,故而背离公孙瓒回乡办丧事,结果办完之后路遇刘虞遭难,这才出面援助。这个说法看似无懈可击,但在朝中那些人精眼里还是有很多值得多想和疑虑的地方。

所以哪怕皇帝再是相信赵云的人品,也不得不多考虑旁人的看法。而且皇帝手下良将已经差不多够用了,就连马超都被他丢到太学里冷藏了,何况一个赵云?

当然,皇帝也没有舍得将赵云放之不用,而是拜为羽林郎,一来是奖赏他救援刘虞的义举、二来是放在身边培养感情、最后也是为了让贾诩等人就近观察,等他们见了赵云的品性后会主动打消疑虑,用不着皇帝违逆众意。

好在赵云为人厚重温良,在做羽林郎的这半年内很快使大部分人对其的看法发生了转变,故而这次出战可以说是他最后一次入职考验,他在这场战争中所表现的成绩几乎能预见他今后所能达到成就的上限。

徐晃‘嗯’了一声,表示肯定,他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不破城也能破敌。”

说完,徐晃好似想起了什么,他回头颇感兴趣的看向那名羽林郎,赏识的打量了几眼,突然问道:“关长生近来如何?还在齐国相手下吗?啊,我忘了,他现在已经改字‘云长’了。”

徐晃与关羽都是河东老乡,很久以前就曾互相结识,当初关羽在老家犯了事,还是时为郡吏的徐晃给予了方便,纵其逃亡河北。此时徐晃睹物思人,又想起赵云曾在刘备手下任事过一段时间,故而问起了这个旧友。

听见徐晃熟络的称呼关羽的字,赵云立时明白徐晃与关羽二人的交情匪浅,于是答说:“关君现为齐国相手下别部司马,与张飞分统部曲。齐国相常与其二人同寝共卧,恩若兄弟,感情甚为合契。”

“你道齐国相此人如何?”徐晃问完,又径直说道:“我听说,此人年轻时好交结豪侠剑客,有游侠之风?”

赵云不由想起了自己从刘备身边离开时,刘备拉着自己的手依依不舍的模样,忍不住笑说道:“据齐相本人说,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如今的齐相宽仁弘雅,实乃敦厚君子,处政平原国的时候,远近黎庶尽皆爱之。”

“也难怪长生会随他奔走。”徐晃很少称呼关羽在逃亡时改的字,仍不自觉的称呼对方旧字,他感慨道:“这一别数年,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赵云识趣的没有说话,侯折在一旁更是默不作声,他们等徐晃感慨完了之后,赵云适时问道:“不知将军所言,‘不破城也能破敌’是何意?”

“解县虽然位置紧要,据有险地,但城小池浅,储粮不丰。”徐晃看着解县城头来回逡巡的叛军士兵,轻声说道:“程银手下叛军加上县内百姓数万人,每日要耗费多少粮草?光靠解县粮储供应是远远不够的,非得要从安邑运粮不可。”

话说到一半,赵云立即恍然的‘啊’了一声,见徐晃目光带有探询之色的看了过来,赵云接口说道:“这么说来,的确用不着登城苦战,这些天我军大可围而不攻,另派精骑扰敌粮道,如此,对方便可不战自溃。”

侯折听得连连点头,深深觉得这一趟出来真是大开眼界,本来在刚才听见赵云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还以为赵云与自己相差无几。没想到到底是比不过这些英略之辈,看来自己在战场上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没有如王昌一般对家世不如自己、能力却远超自己的人心怀妒忌,反而是带着‘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观念去接受这一切,这也是侯折比王昌要强的地方。

“只听说你颇有武勇,敢在万千蛾贼当中对刘并州施以援手,没想到你在军谋上也有所长。”徐晃淡淡说道,全然无视了另一边的侯折,他此来巡视不仅是受到了徐荣的嘱咐,要他在私下考校赵云的能力,就连他自己都很想摸清楚赵云的底细。如果赵云的武略能入徐晃的眼,那么徐晃也不介意看在关羽的面子上对赵云搭把手。

通过刚才这一番问询,徐晃对赵云待人处事皆不卑不亢的态度、以及所表现出的智谋十分满意,在回去的路上,他特意拉住赵云,对他说道:“此战你就跟在我身边吧,你既与长生相熟,那你我之间自然也不要见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祛衣受业

“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江表传】

接连几仗下来,虽然程银等人先败后胜,勉强挽回了些许士气,但程银还是损失惨重,如今退至解县,手头上却只剩下两万人马,再加上从沿途搜集以及城中强征的青壮百姓,人数上倒还有三四万人。

跟程银等人底气稍壮比起来,许攸对当前濒临的绝境心知肚明,他心里有些慌乱,饶是他智计百出,此时也无他法可想。正好在这个时候,范先派人送信过来,说已经带着两万援军从上党回返,而弘农的张琰也传信说已经攻下陕县,可以随时固守退路。

这两条消息像是给许攸吃了颗定心丸,使得他再度振作,这在程银等人眼中,更像是智珠在握的模样,无形之中也稳定了军心。许攸知道解县对安邑的重要性,在袁绍击破壶关之前,他必须在此拖延时间。于是他立即下令,加紧巩固城防,从程银、侯选等随从叛乱的豪强部曲中挑选了两三千弓箭手,隐蔽在女墙后头,严阵以待,打算与朝廷的军队决一死战。

张猛遇伏逃归后不久,皇帝当即指派羽林、虎贲两军北上,进逼程银,羽林中郎将徐荣引一万二千步骑日夜兼程,沿河赶来解县。南军以徐荣为帅,盖顺为副,一路上鸣鼓进发,旗帜飘扬,兵甲耀目,军容盛极一时。

此时南军已兵临城下,他们远远的瞧见解县城墙,不动声色的在徐荣的主持下安营扎寨。等到了第二天,诸将校在大帐集会,一个个斗志昂扬的向徐荣请战,似乎前些日子长水营的遇伏受挫并不伤他南军的士气,反而正因如此,他们在有些幸灾乐祸之余,更加的想打一个好仗给北军瞧瞧。

徐荣估算着皇帝带着北军大概还要三四天才能到,又见羽林、虎贲士气正旺,而程银新败,兵甲不齐,还是据守矮城,身处绝境。是故他也想趁此机会,一战而下程银,涨一涨南军的威风。

虽是如此,但他嘴上却说的是:“程银身边不乏能人,非寻常贼寇可比,诸位切不可有轻敌冒进之心。南军乃朝廷精锐,若是为了一个解县而折损过多,最后即便得胜亦不光彩。”

这时徐晃将昨日所见的情形如实相告,盖顺听了,沉吟道:“我军兵少,不宜分兵堵住四门,何不齐聚于解县城南,以求成效?等到虎贲登城临战,打开城门,再使羽林骑一冲,就不信程银能抵挡得住。”

徐荣不动声色的问道:“若是敌军败逃,又当何如?”

盖顺早有打算:“我昨日登箭楼瞭望,发现叛军大都防备在南城,可精锐却尽在东城。依我看,这其中必然有诈,或许是对方早有退意,可使人伏兵东门渡口处,期间更可使骑兵断劫粮道,扰乱叛军军心,逼其自乱。”

坐于下首的徐晃这时忍不住抬头看了盖顺一眼,他原以为能赏识王昌这样的人定然是个平庸之辈,谁知道盖顺谋事也算缜密,这样的一个人,最初怎么会看重王昌呢?

不待徐晃感慨之余,徐荣却是神情严峻,捋须道:“解县往东既可乘船北上安邑,又可南下走茅津渡入弘农,不可不防。盖郎将布置妥当,既如此,明日先请虎贲军登城出战,若是顺遂则罢,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大不了两军对峙,看他城中的粮草能吃几天。公明——”

“属下在。”

“你带所部两千羽林骑,自行游击,务以截敌粮道、监视援军为主。”徐荣打仗向来以稳为主,务求付出最少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战果,他叮嘱道:“陛下有言在先,此战要的是无一漏网,程银、侯选以及附和的叛逆豪强在蒲阪逃得了一次,逃不得第二次!是故行事务必周详,宁可围而不攻、致其逃脱,也得聚歼全敌于此。”

如今虽然还是像以往那般,以盖顺为主,徐荣为辅,但盖顺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敢小看这个对谁都没脾气、忧谗畏讥的徐荣。要知道徐荣能一步步从军中底层爬上来,又能渐渐洗清自己曾经身为董氏余党的烙印,稳掌四分之一的禁军精锐,可见对方为人处世的手腕远不是盖顺一个毛头小子能比的。

是故这次北上,盖顺一改前愆,对徐荣执子侄礼,真正做到了事事以他为主。

徐荣这话说的够有分量,虽然他已经逐渐获取了皇帝的信任,身家性命也不再想一开始那样岌岌可危,但谨言慎行的习惯还是依然保持着。是故,他还是转头问向盖顺这个名义上的主帅:“盖郎将以为呢?”

盖顺笑着说道:“自当如此。”

于是徐荣传令各军稍事休息,命全军中午饱餐一顿,然后再由盖顺组织好养精蓄锐的虎贲军,准备朝解县南门发起冲锋。盖顺威风凛凛的立马阵前,看见虎贲侍郎王昌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跟那些普通的虎贲郎站在了一起。

盖顺眉头一抖,竟是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拨马便走了。

王昌轻轻叹了口气,不知在想些什么。像他这样牵连了盖顺,误了盖顺前程的罪人,哪里值得再让盖顺另眼相看。

随即只见令旗挥处,攻城的军令正式下达,六千虎贲顿时齐声啸叫,往南城那曾经的破口处冲去了。

城头上的程银等人连忙带人防守,只见四具云梯被虎贲高举着向低矮的新墙重来,轰的一下搭在女墙上。城头上的叛军这时也反应了过来,有的拿着长杆试图去推翻云梯,有的在城头上不住的射箭,将双手攀爬梯子的虎贲射倒。短短数息之间,双方在南城都倾尽全力,互相厮杀在一起,弓箭漫天乱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程银以为朝廷有个北军中垒营已经实属难得了,没想到这南军虎贲竟也如此悍勇,他久经训练,都知道在云梯倒下时要保护自己自己的头部等重要部位;尤其是跳入城头的更是难缠,他们三三两两的聚集一团,各持刀剑盾枪,分工合作。

在城墙之下,还有人正在用铲子去挖徐晃事先指示的地方,那段本来就草草修建的泥墙登时就被挖得千疮百孔。

程银一刀砍散一组虎贲,只见那剩余的两人又再度与别人组合一起,他举着刀高叫着:“把他们赶下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明争暗斗

“战事从来似弈棋,举棋若定自无悲。”————————【十月战景】

在徐荣领兵攻打解县的时候,皇帝在路上正好收到了并州、弘农等地传来的消息,内容还不算太坏。弘农太守刘艾及时组织郡兵,在杨氏等忠于朝廷的当地豪强支持下,顺利收复陕县。贼首张琰带着数千残兵东逃渑池,而另一位在军中好骑白马,故被称作‘张白骑’的张晟则被弘农典农都尉吴匡当场斩杀。

弘农的战事乍一看像是热锅滚油,到头来却只是一群虚造声势的乌合之众,驻守河南的朱儁还没来得及考虑是否入关就被刘艾的郡兵给平定了。弘农一定,河东的叛军就等若是斩去一臂,河内的张杨也因此老实了许多,开始勒使手下眭固等人把军队调往朝歌一带。

只是并州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在南匈奴因内斗而死伤惨重的今天,整个南匈奴上下无不需要一个领袖来使他们过上安定的日子,先来的是南匈奴监国去卑,虽然去卑带领大批心慕汉室的匈奴贵族移居太原,得到了一片安身之地。但毕竟受限颇多,许多地方都不比原来自由,故而当於夫罗回到并州时,凭借对方的血统与地位,很快就召集一大批不愿归附的匈奴贵族反抗朝廷。

刘虞手下虽然有护匈奴中郎将夏育等名将,但一时间也是左支右绌,难以援助河东。

当然,并州境内尤其是太原等郡豪强坞堡林立,部曲剽悍,绝非当下的匈奴人就能轻易击败的,所以皇帝也只是在心里稍微忧虑,却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来。

此时皇帝坐在轩敞的武车之中,在武车前后是结实的运粮厢车,这些厢车经过改造,随时可以首尾相连,形成一道简易的防御壁垒。而武车四周则卫士、旅贲、御前羽林郎,在外围则是高顺亲领的中垒营,然后再是射声、步兵,以及长水等骑。皇帝处于里里外外的多重保护之下,有如此强兵护卫,即便是敌有大军冲锋也能确保万全。

车辕之前,羽林郎张绣与孟达二人分列左右,两人穿甲带胄,手持长鞭,不时地挥舞着,小心控制着马匹时刻跟随在帝驾左右。

相比于其他护卫身上穿着的札甲铁铠,张绣两人穿着的铠甲很有特点,胸前有两只圆形的护心镜,在眼光的照射下锃然发亮,几乎能晃花人眼。除此之外,还有配套的护肩护膝,以及保护头颈的兜鍪。这是汉末军中渐渐开始出现、并开始普及的明光铠,只是这种明光铠在很多方面都不怎么完善,皇帝综合了众多熟悉战场杀敌的将领意见,使尚方监、考工监对其形制加以改进,使其构造更加成熟。

明光铠在去年一经铸出,皇帝便命人在上林苑试验,结果无论是马战还是步战都所向无前,被称之为铁猛兽。

此铠在试验过后,很快就引来了南北军将士的艳羡,众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种新式铠甲在防护上比以往札甲要更为优越,将士若是能穿上这种铠甲,在战场上不说胜利、就说是活命的几率都将大大增加。故而无论是南军的中郎将还是北军的校尉,无不是渴求换装明光铠,只是明光铠工艺要求太高,一时间很难形成大规模铸造,只得优先拨付给中垒营和屯骑营,此外再就是赏赐给亲信将校。

皇帝坐在车厢里,从张绣等人身上收回目光,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前一副黑白分明的棋盘上。

“都说王邑在河东一事无成,你看这道路多平坦,队伍走了半天,一个棋子都没跌出来。看来他在河东不仅是做了事,而且还做到了紧要之处、也做得很好。”

贾诩看着眼前微微颤抖着的棋子,轻声说道:“若是王文都能当面听见陛下夸赞,不知会生出何等感激。”

皇帝抬眼瞧着贾诩,乐呵呵的一笑,在宽敞的车内对另一旁的荀攸说道:“听听,原来贾公也会为人说好话。”

荀攸但笑不语,伸手往棋枰上落了一子。

皇帝接着说道:“王邑在河东到底做了些什么事,不仅是我们,其他人也都看得清楚明白。即便不说这些,光是他管束豪强不力,指使河东混乱,这个罪责就逃不掉。我在蒲阪当场严斥他,也是理所应当,虽是如此,事后不还是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也该感激知恩了。”

“唯。”贾诩歉然道:“是臣糊涂。”

你若是糊涂,那天下就没有清醒的了。

皇帝深深的看了贾诩一眼,如是想到。

河东要想成为皇帝未来布施改革良政的试验田,前提是必须要有一个干干净净的河东才好大展拳脚,所以动手清理那些跋扈不法的豪强就成了皇帝与荀攸、贾诩三人谋事的共同目标。

在这个基础上,荀攸的原则是不想搞得太过,只想局限于以政治斗争的方式对付范先等人,所以他极力推荐杜畿、杨沛等外来户去帮助、甚至是半强迫的让王邑对范先动手,将叛乱扼杀于萌芽。

而贾诩却想玩一场大的绝户计,搞大破大立,逼范先造反,甚至在可控的范围内牵动上党、并州、乃至于弘农。

这也是为什么平准监在河东以刺探之名、行逼反之实,而与杜畿、杨沛等人像是各行其事、没有一个统一的部署的缘故。因为他们各自所代表着不同的一方,荀攸与贾诩也借此在河东博弈了数次,现在看来,还是贾诩略胜一筹。

河东等地既偶然、又必然的发生了叛乱,看似烧起了一场大火,其实皇帝与荀攸等人早为这场大火未雨绸缪、设置了隔离带与防备措施,这也是贾诩不担心失控的底气。

对于他们私底下的斗法,最终还是瞒不过皇帝,虽然皇帝也只是大致察觉了些蛛丝马迹,但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毕竟无论是那个结果都对皇帝有利,臣子之间的交手那是臣子们的事,他犯不着亲自下场拉偏架,只要事情不偏离预定的轨道就好——尽管皇帝的立场是倾向于贾诩一方的,但他仍要照顾荀攸的感情,不能太过露骨,所以对此也是听之任之。

话虽如此,只是贾诩有意唆使王邑与平准监挑起叛乱这一点,仍让皇帝心里有些疙瘩。贾诩也知道自己的错处,故而在一开始说的那些话与其是为王邑,倒不如说是为自己谢罪。

幸而皇帝话里的意思也是既往不咎,这让贾诩宽慰不少。

棋枰上摆放的黑白棋子虽然不至于掉落,但还是在车驾行驶过程中不住的抖震,皇帝低头看着在棋盘上逐渐发生位移的棋子,忽然笑着说道:“这回看来是荀君棋差一招。”

“许久未曾手谈,倒有些技艺生疏了。”荀攸把手上的棋子随手丢到棋盒里,两手规矩的叠放在膝上,淡淡说道:“本不该至于此的。”

贾诩不曾说话,手里把玩着一颗润泽光滑的黑子。

第一百二十五章 秉要执本

“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墨子·亲士】

“解县最新传来的军报称,盖顺奋勇当先,每战先登,杀敌无数。只是碍于敌众我寡,徐荣不忍虎贲精锐损失过巨,故而暂时勒兵。”皇帝不再看那盘乱作一团的棋子,兀自说起了军报:“另外,徐晃这两日带着羽林骑屡次劫夺粮道,想必等北军兵临解县之时,程银等人恐怕就要粮尽了。”

贾诩插口说道:“程银等人已然逼入末路,眼下最要紧的是范先可曾回援。”

“河东乃范先根本之地,若不从上党抽身返归,岂不是要坐待我军进发上党,与骆孝远合击于彼?”荀攸摇了摇头,说道:“范先不是短视之辈,必然会回师河东。”

“嗯。”皇帝忽然想到了一个计谋:“不然拿解县作饵,以围城打援?”

围点打援虽是一个新鲜词,但语义极好理解,贾诩与荀攸稍一想便将其与围魏救赵联系起来了,不过这办法好是好,就怕——

“就怕程银他们撑不到那个时候,就急着要突围逃遁了。”荀攸笑了笑,忍不住说道:“城中无粮,只有拼死一战,岂有坐以待亡的道理。”

“这倒也是。”皇帝讪讪的笑了,看来自己还是不能在不熟悉的领域指手画脚,很容易就闹出笑话来:“倘若彼等拼死一战,徒增我军伤亡,反倒非我所愿。还是依原计行事,先殄灭此贼,再引兵迎击范先,以各个击破为上。”

“唯,此战宜从速,如今南北军精锐皆在河东,合该以雷霆之威扫除祸患。若是稍有贻误——”荀攸忍不住说道:“臣担心并州那两处会支持不住,无论是袁绍以平叛之名突破壶关,兵进上党、河东;还是匈奴人沿汾河南下,河东都将比现在危急万分。陛下乃万乘之君,岂可乘危而自轻?”

如今河东就是一个‘结’,若能在袁绍、匈奴有所突破之前解决河东叛乱,那么这两者很大概率上会自行退兵。尤其是袁绍,毕竟他要面子,现在只敢打着为国平叛的旗号,还不敢公然造反。

可若是不能及时干脆利落的解决这个主要矛盾,那么光凭皇帝手下三万余人马,很难在保证皇帝安全的前提下击败来犯之敌。

皇帝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匈奴这回进犯太原,涉及自家危亡,彼等大姓豪强于公于私都理应奋命。太原坞堡林立,匈奴人穷困潦倒已久,光凭一身勇力,如何能破开局面?何况在壶关,我更是放心张文远。”

荀攸有些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这么盲目的相信张辽能靠几千兵马拦下兵锋正盛的袁绍,要知道张辽在目前为止也就打过那么几次仗,而且都没有表现出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智谋。即便荀攸知道皇帝有识人之明,但这心里还是有些没底。

皇帝看着荀攸、又看了看静观棋局的贾诩,有心解释道:“你们可别小瞧了张文远,他平常看似老成持重,其实心里却藏着一只伺机而动的猛虎啊!”

荀攸与贾诩静静的听着皇帝的话,不发一眼,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张辽平静沉稳的气质之下所暗藏的锋锐,与皇帝的考语互为印证。

“袁绍能勾结河东,自然也能勾结并州。”贾诩意有所指:“如今上党有张辽死守壶关,若冀州不下死力,定然是难以攻下的,故而该处看似危急,其实暂时无虞。除此之外,最该担心的是太原豪强究竟可不可靠,这才是要严密防范的事情。”

“袁绍若能说动并州豪强,又何必唆使於夫罗叛击太原?”荀攸冷眼瞧着贾诩,对他话里话外表露出来的意思有些不高兴:“必然是太原诸人不愿为乱,甚至是根本不知袁绍真实图谋,所以袁绍才退求其次,助於夫罗潜归并州,以牵制并州军力。”

“喔。”贾诩淡淡的回应道:“这也不能怪我多想,我实在是担心,万一彼等支持不下,与匈奴合流,那河东可就真的危险了。”

皇帝这时轻声问道:“鲍出提供的各家串联谋逆的信件、罪证,可有来自太原的?”

荀攸一颗心悄悄提了起来,只见贾诩缓缓摇头,否定道:“据鲍出所言,那日严干将范先府中密信全数抄录了出来,里面只有河东、弘农,以及上党几家豪强,并没有跟太原有所联系。”

贾诩不会在这个事情上说谎、更不会在皇帝和荀攸面前瞎编乱造,这也说明太原豪强与河东叛乱并无牵连。故而荀攸暗自松了一口气,语气从容的说道:“若是范先每次都阅后即焚,也不至于只处理太原的信件而不管其他的,看来是两方是真的没有联系。”

皇帝不置可否,他问道:“严干此人尚在何处?”

“据说当日范先骤然回府,致使严干、李义二人行踪暴露,仓促逃离。范先派门下剑客追之甚急,严干在将信件都交给鲍出之后,便让鲍出先行回报,自己却与李义留下拦截追兵。”本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断后、彰显兄弟义气、个人勇毅的故事,在贾诩口中却说的那么寡而无味,像是在叙述一个事实:“鲍出走驿道赶至左冯翊不久,河东就开始发起叛乱,严干等人也再无消息,恐怕是落入贼手,遭遇不测了。”

“真是义士啊。”皇帝简短的夸赞了一句,然后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如此说来,王公到底是恪守了他的‘道’,没有越过那条线,也不枉我敬他一场。”

荀攸接口道:“王公好歹也曾是一介名臣,在大是大非面前,必是分得清轻重,有他与刘公相辅合作,饶是太原情势不善,也能为我军多支撑些时日。”

皇帝点头说道:“说得不错,太原如今大敌当前,於夫罗步步紧逼,促使刘公他们二人以及太原豪强抱成一团,这可不是於夫罗能骤然击破的。”

说罢,皇帝垂眸深思,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后,又回到最初的问题:“眼下关键之处仍在河东,河东既平,则大局可定。去给徐荣等人传令,让他们不要再怜惜损伤,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只要拿下解县,就是他的大功一件。我这一路上已经给了盖顺两天时间了,若是还打不下解县,那就靠边,让北军去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困蹇虎穴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

河东,安邑。

那轮皎月不知在云里躲躲藏藏几回了,盛夏夜空该有的满天星斗此时尽皆隐没,天穹之上只有这么一轮月亮,像是孤单寂寞的小女孩独自在云层里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可仔细看去,月亮一直都在那个位置,真正聚散无常的却是那与夜空融为一色的云,一会把月光遮住,让大地陷入黑暗,一会又将月光从云边泄出,在夜空形成一道道白光。

到底是云在玩弄月亮,还是月亮在玩弄云?

整个晚上李义都在想这个问题,他也不是真有这个闲情逸致,而是实在没有别的事可做、也没有别的事可想了。一开始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很多,还很有兴致的在想鲍出是否顺利将消息传递了出去,会因此获得怎样的封赏、朝廷的军队是否已经派往河东,又是如何用兵,派谁用兵。

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便再也不想这些对他来说实在遥不可及的事情了,反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环境上。比如庭院里每到晚上都会吵闹不休的虫鸣、比如偶尔在头顶停留的雀鸟、或者是天上那一轮追逐云层的明月。

李义这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世间除了让他向往的高官厚禄以外,竟还有如此怡然、让人内心平静的景物。现在想起来,这些天经历的一切倒还不如以前与严干两人耕读田间来得自在,只可惜这个简单的道理,李义知道的太晚了。

院子里有一口枯井,井口处被人盖上了一只沉重的车轮,周围的轮廓被长钉牢牢钉在地上。这是一个简易的囚室,李义背靠着井壁,默默地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月光斜斜的透过车轮照亮了半个井底。

当日他们得到罪证,并将其交付了鲍出,没过多久追兵赶至,为了避免全都交代在这里,严干与李义选择留下断后。尽管二人剑术不凡,但到底寡不敌众,结果被擒回范氏坞堡。

范先当时质问他们:“我待尔等不薄,奈何谋我邪?”

李义只知命将不存,于是说道:“再多恩惠,也不改你这逆臣贼子之心!”

范先大怒,当时就想杀了他们,结果为祝奥以当务之急是尽早起兵、而不是顾忌琐事为由劝阻,并且出了一个在范先看来比直接杀死严干等人还要解气的主意——那就是效仿孝成皇帝时的酷吏尹赏修筑‘虎穴’来困杀跋扈游侠的法子,将两人投入枯井,以期活活困死严干与李义。

再后来由于河东战事频频,范先本来想着折磨李义两人一段时间后再行杀害,也因为随着局势的日趋紧张而将其抛在脑后。

月亮再次隐没于云层之中了,李义低下头去,手指轻轻扫过严干凌乱带血的发鬓,对方脸上的温度跟自己的指尖一样冷。

在狭窄的井底,两人不得不相互倚靠,由于严干在对阵追兵的时候受到剑伤,此时正虚弱的半靠在李义的怀里。他侧首微鼾,身上黏着半干的汗水,被夜间的冷风一吹,顿时打了个寒噤。

严干动了动嘴,像是梦呓般说道:“我可是个读书人……”

李义嗤的一声笑了,忍不住轻声骂道:“瓜瓤子,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说这话。”

说罢,李义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低低地说道:“你若真有读书人的进取之心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自愧……”

严干没有理他,口头禅说到一半便把头歪向一边去了,喃喃道:“好热啊,渴……”

李义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把手摸上严干的额头,他的额头热得烫手。

“是热病!”李义吃了一惊,忽的立起上身,像只受刺激的豹子,对着井口外大喊大叫道:“外面有人没有!应个声!”

庭院里顿时静了一静,然后又开始不慌不忙的传来夏虫的鸣叫声。

李义心里愈发焦急了,他连声叫道:“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救火!”

云层里的月亮像是被他惊动了,好奇的从云边露出一角来窥探究竟。

时间慢慢的过去,严干嘴里开始说胡话了,李义心里也越来越凉。他紧紧抱着严干的头,感觉那发烫的温度似乎灼热了自己的心。

“公仲……公仲……公仲……”李义呆呆的念着严干的字,这个身姿轩昂的汉子头一次那么的慌然失措,当初就连范先以刀斧加身都全然不惧的他,此时竟然像个懦夫一样痛哭流涕,大声地哭喊着:“严公仲!”

他们彼此单家,一直相依为命、情同手足,可这个时候严干伤病缠身、半昏半醒,李义马上就要眼看着这个最亲的兄弟死在自己的怀里了。他紧紧抱着严干,像是溺水者在水里抓住一根稻草,像是这么做就能减缓严干的病痛。

泪水打在李义的手背上,他心里一颤,这么多年来就算是再大的困苦他都能笑着面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今天他却哭了,嚎啕大哭,因为自己很快就要失去一个亲人了。

他在严干耳边哽咽着,像是从内心深处对自我进行拷问:“对不起……公仲……你说得对,我答应鲍文才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兄弟义气,就是为了博求出仕……因为我受够了这样清贫单家的日子,虽然我嘴上不说,但你不知道每回门前有轩车经过,我都会翘首去偷看……你以为我是真的喜欢给那些冠姓大族办护丧事么?我那是为了结好他们,不然谁会乐意给他们装孝子孝孙……为了出仕、为了能让我一身才能得以施展,我策划了那么多……可我最不该……最不该的是把你牵扯进来……”

“公仲……”李义知道严干虽然经常将读书人挂在嘴上,其实只想做个安贫乐道的隐士,偶尔仗剑出行,替人打抱不平,其余的时候就守着家中那几亩瓜田。要不是因为鲍出作为友人,有事相托、要不是李义自己热衷名利,极力怂恿,严干此时应该还在冯翊乡下打理他的瓜田,或者在树下偷懒睡觉,根本不会牵涉到这个复杂的局势中来,也根本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境况!

李义起初还以为严干跟自己一样心里也想着出仕,只是没有个机会,所以才半是强迫的将严干拉下了水。如今看到严干这副模样,心里悔不当初,语无伦次的在严干耳边道着歉。如果能从头再来的话,他宁可与严干一辈子都做个虽然清贫但是逍遥快活的游侠,而不是为了名利失去眼前这个兄弟!

“我……我都知道。”严干被李义这番动静搞的一时清醒了过来,像是一直在装睡,语气却又是真的虚弱无力,他勉强笑道:“我是自愿来的,这不怪你。”

李义心里愈加悔恨,他无声的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诶。”这时忽然在井口处传来一声叹息,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感慨着说道:“想不到在我们之中,严公仲才是真的义士啊。”

李义身子一抖,顿时被那人吓到了,他霍然抬头:“是谁!”

只见一人背对着月光,面孔与身形隐在阴影里,让人分辨不清样貌。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极不合身的破旧袍衫,两只肥大的袖子在夜风的吹拂下起起伏伏,就好像是两把软绢织成的宫扇在扇着风。

“是我。”那人的声音沉稳有力:“特来救你们两个的小命,诶,麻烦呐,真麻烦。”

第一百二十七章 轻车介士

“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荀子·荣辱】

“公仲、公仲!你看看我,快睁眼看看我,我们逃出来了!”李义不住的拍打着恹恹欲睡的严干,试图让他保持清醒。

严干皱起眉,似乎在噩梦里挣扎着逃脱。

“你不是说这事过去了就要带郭昱去找她失散的弟弟妹妹,现在咱们出来了,你可以去找郭昱了,你快醒醒啊!”

“阿昱……”听到这个名字,严干终于有了动静,躺在床上神智不清的说道。

李义这才轻吁了一口气,回过头去,看见祝公道端着一碗药站在门口:“醒了?让他把这药喝了,这城里的医者都被捉去随军了,幸而我游历沛国的时候,遇见一位老翁给了我药方,专用来治身热头痛。”

看见李义投过来的目光,祝公道不由好笑的解释说道:“你放心,那老翁的医术之高是我生平仅见,倪寻你认识吧?我们当年还一起比过剑来着,我亲眼瞧见他与另一人同时得了身热头痛之症,那老翁却能分析凑理,各自开了两种不同的药,结果尽皆痊愈。虽然不知道公仲这病到底是发于内还是发于外,但想必无非就是用发汗药或泻下药两种,一个不行就用另一个,以那老翁的药方,总能治好严公仲。”

李义明显迟疑了下,但还是伸手接过,他先是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再扶起严干,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喝。

祝公道意味不明的站在原地,待严干喝完药了之后,方才说道:“你们就暂且在此休息,若是有人找来,就把床板揭开,下面有一个土窖,里面有些水和干饼。”

说完祝公道便转身准备离去,李义在其身后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还有正事要做,你以为我整天闲着?”祝公道背对着他,淡淡地说道。

“你的正事,不就是来救我们的吗?”李义将严干扶回床上,小心的给他掖好被子。然后手里拿着药碗站了起来,一脸肃容的盯着祝公道的后背:“祝奥是怎么想的?”

“你这话说的……”祝公道转过身来,两只广袖飘然起伏,不经意的在腰间露出一只剑柄,他无奈的笑道:“他怎么想,与我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还以为我和他一同谋叛?”

“河东除了毌丘与凉氏、裴氏等家,其余大小豪强尽皆参与谋乱,你们祝氏也不例外。”李义直盯着祝公道的眼睛,似乎想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什么端倪来:“你虽然不爱这些俗事,但祝奥再如何也是你血亲,你不可能不顾家名,而任由自己逍遥事外。”

这似乎说到了祝公道的隐痛,他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摆脱祝氏对他带来的种种桎梏,什么都不管,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任侠,四处结友。可他越是享受这样的日子,就越是要靠着家族给他的财力人力。没有祝氏给他提供田宅奴婢,甚至是上层人脉,祝公道就只能是严干这样的贫贱低下的游侠,根本没有能力交游广泛,各道通吃。

既不愿接受家族给他带来的好处,又离不开家族给他的支持。所以祝公道长期纠结于此,也最是喜欢强调个人主义,也最恨别人将他个人的命运与祝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们要造反就任由他们去,我等好歹契交一场,救你们是我自己的事,跟祝奥、跟祝氏又有何干!”

“你以为范先将我们二人丢在枯井里,每天经受暴晒,这就是他所说的‘比死还大的折辱’了么?你错了。”李义忽然冷言说道,他没从祝公道眼中看出什么别样的情绪,但他并不失望,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已经足够让对方心神动摇了:“光是把我等困在这个枯井里,这算什么折辱?范先当日说的不仅是要日头暴晒,更是要人每天在井口对我等拉屎撒尿,这样才算是对我等视名节如性命的剑客最大的羞辱!可后来偏偏没有一个看守做这个事情,反倒是每日饭食不断,而‘虎穴’这个主意又是祝奥亲口提出来的,你还敢说这里没有你们祝氏的功劳?”

祝公道站在原地看了李义好久,终于,他低下头叹道:“我那大兄真是……做什么都要给自己留条路,说他是狐狸,却又犹豫寡断,倒像是只兔子……”

他自顾自的在一边感慨起祝奥万事留一线、一旦见机不妙便立即安排退路的做法,既像是欣赏、又像是不屑。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正色说道:“你说的没错,你身边的那些看守都是我祝氏的私人,国家御驾亲征,范先等贼子败亡只在旦夕之间,我大兄已经开始惦记着范先的人头了。”

“呵。”李义笑了,这一次不是苦笑,而是如释重负,他终于听到这几天以来最好的消息了,这是他从枯井中逃生之后所知道的第二件喜事。河东叛乱马上就要结束了,就连叛乱者之一的祝氏都开始忙着跳下那艘破船,李义等人不仅不会死,而且马上就将迎来前景远大的未来!

他那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在此刻又一次跳动了起来。

“诶,我祝公道的友人为何尽是多智权变之辈啊。”祝公道看着李义的神色,很是无奈的说道:“真想交个心思纯净的友人,可惜这样的人我已经很久没遇到过了。”

“在这个世道,恐怕只有童龄稚子才有那样的心地了。”李义淡淡说道。

“应该吧。”祝公道随口道:“反正我还是那句话,这次来救你们,既是他的事,同时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要分清楚,即便没有我那大兄的吩咐,我也依然会来救你们。”

“这是当然,谁让你是祝公道!”李义拿起墙角摆着的一把剑,将它抽出看了看说道:“走,办正事去!”

“什么?”祝公道怔了怔。

“以你那大兄的才智,绝不会仅仅只让你来救我们这么简单吧?救下我们,只是他想顺带给朝廷卖个好,这城里肯定还有一件比我等性命还重要的事,那才是他给朝廷准备的大礼。”李义此时已然恢复了往日自信满满的模样,他拿着剑,像是又重新变成了以前那锐气逼人、亟待在这乱世之中建功立业的剑客:“安邑坐镇河东之中,交通四方,没少囤积粮草吧?”

“就凭我们两个?”祝公道眉头扬了起来。

“就凭我们两个。”李义知道对方肯定有别的帮手,但此时他不愿破坏气氛,也不愿显得太露骨,所以恳切的解释道:“范先辱我,又致使公仲落得如今这般境地,我若不给他施以报复,怎能立于天地之间!”

或许祝公道根本没有别的帮手,但那也没有关系,李义忽然想起在他们准备渡河来河东的时候,严干就对他说过:‘做事哪有处处万全的?我等既为剑客,本就该有一去不回的觉悟’——那是他第一次以剑客的身份自居。

可是那个时候,李义他只想着尽早干完这一桩在当时看来并不算难的事,然后借此入仕。却忘了那时候天上微微落着雨,以及与他并肩而立的严干脸上意味不明的神色……

“匹夫之勇。”祝公道低低的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恍惚迷离,像是呢喃细语,让李义一时没有听清:“功名这个东西,有多少人是借着大义的理由啊……”

祝公道的视线越过李义,看向仍躺在床上平静的沉睡着的严干,然后对李义用力点了点头。他知道李义是对的,这世上的功名就如同河里的游鱼、天上的飞鸟,本不属于任何人,只看谁愿意去争取。那些所谓平淡是真的话语,困窘的时候拿来说说就好了,更多的时候、更多人还是会将目光紧盯着功名的啊!

他主动直视对方的眼睛,而那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

“走吧,让我们放一把火,把他们百年的积蓄全给烧个干净彻底!”祝公道低低的说道。

他带着李义大步出门,屋外是一片如墨般浓稠的夜色,饶是月光也无法照亮这人世间。祝公道的衣袂飞扬,翩翩然像是先秦时代肯为大义与信仰而付出生命的豪侠。

李义注视着那个背影,只觉得有些恍惚,他竟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了给严干报仇的大义,还是为了给自己的前程谋算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汾曲之阳

“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答苏武书】

太原郡北,阳曲县。

阳曲县位于山河之间,其地沟壑纵横,东、西、北三面环山,南部较低。自古以来都是晋北要冲,距郡治晋阳不过三十余里,乃太原门户,在它之后除了盂县可堪据守以外,便是一片坦途,可任由骑兵来去。

此时的天空湛蓝无比,河水充沛、从东南吹来的暖风温和宜人,这本该是一个盛夏当中最好的日子。以往的这个时候,城中的冠族大姓会拖家带口的出城,在乡下的庄园坞堡里待上一整个夏天;无畏寒暑、永远也坐不住的少年郎则会穿着方便的短衫,背弓跨马,呼朋引伴的出城狩猎;而乡里的农夫会两手背在腰后,在长满麦粟的田间信步走着,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少年郎的锦衣裘带,然后继续埋头做那些一辈子也做不完的农活。

每年的这个时候,张卜都会登上城楼俯瞰这一切,看着在他治下的子民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人生,知道他们生活尚且无忧,作为一县之长的他就会格外的满足。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唰——!”

阳曲长张卜从记忆里回过神来,忍不住抬起头,看见城头树立着的大纛正随东南风在那个男人的头顶上滚动着,如一卷翻涌不息的波涛。

天穹之下,匈奴单于於夫罗所带的三万骑兵按照各自归属的部落,组成大大小小十数个方阵队列。从城头往下看去,他们就像是一群雨前的蚂蚁,缓缓移动在田野之上,那田野本来是黎庶辛苦一辈子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一片杂乱肮脏的营地,尚未成熟的麦粟此时也大都为胡虏饱腹。

张卜不忍再看下去,他小步走到伫立的那个男人身边,多年来养成的气度让他说话的语调不高不低、十分轻柔:“夏将军。”

护匈奴中郎将夏育正站在墙边俯瞰,同样是窥测敌营,张卜就像是普通人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猛虎,战战兢兢、而夏育的神情就像是一只站在山峰之巅的苍鹰,冰冷无情的注视着地上的猎物。

夏育身材魁梧,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站立的熊,他立在女墙边上,目光从敌营一直打量到远近的山势。他其实早就感到身后张卜的到来,只是一直懒得回头搭理。直到这时听张卜出声说话,他才慢条斯理的转过头来,用上级对下级的语气问道:“都办完了?粮草、滚木等物都备好了?”

张卜不以为忤,态度温顺的答道:“这些都是常备之物,大战在即,筹措起来也不难。”

军需之物并不常用,平时若是没有刻意准备的话,根本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筹措好,而张卜却筹措的那么快,显然是对此绸缪很久了。大战在即,夏育不认为张卜会拿这事糊弄他,反倒意外的抬了抬眉毛:“那各家部曲呢?”

“郭氏已经带头交出所有部曲,郭府君说夏将军是征战多年的宿将,将部曲交给将军手上,他放心。”张卜口中所言的郭府君正是雁门太守郭缊,因为於夫罗带着数万匈奴骑兵走雁门南下,郭缊不敌,只得一路败退至阳曲老家。如今桑梓有难,他便说动各家一起献粮献兵,尽全力支持夏育防守阳曲。

“他啊……”夏育感慨着说道,这个名字让他记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语气无不讽刺:“当年要是这么大方就好了。”

在孝灵皇帝熹平六年的时候,破鲜卑中郎将田晏贿赂宦官王甫,怂恿孝灵皇帝对鲜卑开战,与当时还是乌丸校尉的夏育、护匈奴中郎将臧旻兵分三路讨伐鲜卑,结果大败而归,三人都被下狱处分。后来的人只知道那场虎头蛇尾的战争完全是出于孝灵皇帝好大喜功、以及宦官擅权的缘故,而为人所不知、或是刻意被忽视的却是这场战争为什么会失利。

不过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大敌当前,夏育在心里再怎么怨恨,也能分得清轻重,不会在这个时候对郭缊进行什么报复。

待此战过后,如果能侥获战功,兴许能为往事昭雪翻案吧……

夏育正在一边如此想着,张卜在一旁还是忍不住看着底下那群气势汹汹的匈奴军队,心里很是没底:“夏将军,典农校尉还有多久到阳曲?”

“算算路程,若是快马行军,少说也得明天早晨才能到。”夏育说道,此次匈奴南侵出乎并州所有人的意料,在大敌当前,上至刘虞下至豪强无不团结一致。夏育抢夺战机,只身带着数千豪强部曲组成的郡兵北上阳曲,而典农校尉庞德则带着担心受到清算的右贤王去卑等归附匈奴兵作为第二梯队,防守南边的盂县。

阳曲城池狭小,兵微将寡,此时遭到数万匈奴人的围攻,实在很难坚持下来,唯有依靠庞德带来的援军及时赶到,在战事胶着之际突然杀出解围。

张卜还有些不放心,小声嘀咕道:“若是在西河郡的度辽将军能带兵来就好了。”

“糊涂,让他来做什么?”夏育面带不善的看向张卜,他最讨厌这个庸懦的县官,眼界只放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及自家治地的得失上,全然不顾大局:“段忠明驻守离石防备的可是匈奴屠各,那可是屡屡叛乱的匈奴部族,不比於夫罗要弱。若是离石失守,屠各便可径直南下河东,与范先等贼合流,一同扰乱关中。跟河东比起来,阳曲又算得了什么?岂能因小失大?”

“唯、唯。”张卜畏缩的接受夏育的训诫,心里却是在自我安慰道,有夏育这个成名已久的宿将在,阳曲再如何也能撑到明天吧?

随着一声嘹亮的号角,敌军开始缓缓聚拢,像是一只悠闲的鹤将双翼收拢起来。庞然的军队缓缓汇成一条长带,朝阳曲城进发。此时在敌军之中,突然领先策出一骑,摇着旗子,说着含糊不清的汉话:“我家单于有令!念在夏公是个大丈夫,特许尔等投降!不然大兵所至……”

夏育矫健的身形突然动了,他拿起弓、搭上箭,稍一瞄准便倏然射出,将那名大言不惭的匈奴骑兵钉死在马上。

他这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张卜在一边目瞪口呆。

“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城头上的士兵高声欢叫道,与底下敌军霎时的慌张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快,匈奴兵调整了过来,开始放弃劝降,拿着简陋的攻城工具成群结队的进攻同样简陋的阳曲城墙。

夏育不慌不忙的下令,城头上的军队登时反应过来,在并不宽敞的城头上展开防守,弓弩手在阵前散布成一线,中间混杂着手持制式不一的武器的轻卒,他们或是拿刀或是拿剑。在此之前他们都不过上世家保卫坞堡的部曲,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战阵,此时所有人都能清楚感觉到脚下微微的震动,即便夏育刚才那一手提升了不少士气,但依然免不了心惊胆颤。

城头上很快陷入激烈的混战,饶是匈奴不善攻城,此刻也凭借着人多势众抢登城头。震天似的喊杀声在城头不断的响起回荡,而在阳曲城中却诡异般的安静,那道简陋的城墙像是坚实的壁垒,将所有狂风暴雨都拦在屋外。

人们紧张的呆在家里,盼望着那位曾在太尉段熲麾下以少胜多,大败东羌的夏育能够再现当年的威名。

“阿翁!放我们出去,我也要上城头!”几个少年被关在密室内,使劲的拍打着门扉。

“若不是城外的坞堡被击破,若不是匈奴人的马快,我也不至于让你们待在这种险地……”郭缊在门外自言自语的说着,然后振作精神,大声斥责道:“都给我在里面待着!我阳曲郭氏的血脉不能就这么断绝在我手上!”

“阿翁固然成全一人之名,可曾想过我等做儿子眼看亲长赴难,是何等不孝!”

“哈哈。”郭缊笑了,笑容却并不轻松:“当年壮节侯傅公在冀城殉国,同样是怜惜子嗣,将儿子傅干遣送城外,又有何人说过他?如今我虽无才,但也总算可以效仿先辈了。”

“伯济,你还年轻,要留待有用之身,将来为朝廷、为国家安定天下!”郭缊把手放在门扉上,全然不顾里面带着哭声的哀求,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你听听,夏育开始上街召集青壮了,看来我等的部曲到底是不堪受用,若是给他一支精兵,又何至于此?”

城头上战鼓不停的擂动,那密集的节奏就像是人们紧张跳动的心脏,在这个时候汉人的杀喊声越来越弱,城头上的匈奴语越来越大。无数匈奴人开始爬上城头,而那个高大的身影却始终在大纛之下如山岳一般屹立不倒,任由惊涛骇浪向他拍来,他也一概将其击个粉碎。

年过半百的郭缊提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他遥看着城头上那高大的身影,恍然想起了当年那三支意气风发、出塞征讨鲜卑的军队。

“这么多年了啊……”郭缊低低叹息,眼里盯着城头上的故人,不知道是敬佩还是鄙夷:“你还是这么狂妄。”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同为覆没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吊古战场文】

“夏将军!城要守不住了!”张卜焦急的在夏育身边喊道:“我们带百姓撤吧!”

“撤?”

夏育冷冷说道,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威压盖住了四周嘈杂的声响,大纛不住的翻滚着,纛尾上的丝绦飘扬在夏育眼前。丝绦起伏之间,夏育一动不动的盯着敌军阵中。

“我这辈子随前太尉段公征讨羌逆,历大小战阵无数,从来都是一路冲杀到底,生平只守过两次城!一次是在畜官,我被韩遂等羌胡叛军围困,那次我作战不力,致使前来相援的盖京兆遇难,败坏大事!这一次再如何我也要与城偕亡,不然死后,又有何颜见段公于地下!”

夏育抬起头,忽然觉得这面大纛是那么的熟悉,当年站在这面大纛之下的那个男人,那个他一生追随的背影,已经远去了啊。

“你若是想逃便逃吧……但愿这不是我最后一战,羌胡未平,我还不想那么快见段公啊。”说完这一句,夏育唇边最后一丝冷笑也隐去不见,他紧握刀柄,手心中全是热汗,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因征鲜卑无功而被废为庶人、重新起复后的再一次全力以赴,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越来越多的匈奴人蜂拥般登上城头,汉军在城墙上节节败退,夏育从容的迈着小步踏出,就那么一小步,却带着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威势,众人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匈奴人知道眼前这位是当初杀得东羌险些灭族的将军夏育,段颎杀神的威名至今仍在他昔日的部将身上得以延续。

夏育面无表情,手腕一送,长刀反射的阳光宛如一泓秋水,场面顿时静了一瞬。紧接着夏育便脚步加快,几步迈到墙边,一人一刀,却仿佛劈山斩岳,将人头如割草般切下!

两军的将士这才反应过来,一霎时战鼓齐鸣,声震云霄。

“好!”张卜突然拔出腰间佩剑,跟在夏育身边,瞅准机会刺死一名敌兵。

夏育一刀斩退来敌,不由惊诧的看着他。

“你有你要追随的人,我也有我要背负的责任!我不懂什么天下大势、也不通什么军略战阵,当年朝廷微弱、没有刺史、也没有郡守,我既是朝廷诏拜的曲阳长,牧守此方上万黎庶,我就是他们的天!我自然要全心为他们打算!为了能让他们在秋收时不受劫掠,我可以对羌胡屈膝供奉、为了能让他们有田可垦,我可以对豪强服软讨好、只要能让他们在这世道上活下去,你们背后骂我张卜张玄机是小人也好,是懦夫也罢,且都由你们!我只想带着他们活下去!我这么做又有什么错!”

张卜歇斯底里的咆哮道,这么多年来压抑在他心底的郁气在生死关头,顷刻间爆发了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挥剑砍杀,杂乱无章的剑法看似凌厉,其实很快便被人从身侧劈了一刀。

夏育眼疾手快,抢先将那人砍翻在地,一手将情绪激动的张卜拉到身后,冷冷的说道:“废话真多。”

“是啊,在你们眼里,只有蠢物才会说这么多无用的话。”张卜低声道:“可你呢?拿着故人的旗帜、握着故人的刀、还想着做故人没有做到的事,你也一样,跟我一样……都是个蠢物!”

他猛地大喊着扑向夏育,夏育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躲,只见张卜拉开他的身子,直面迎上了一道偷袭的刀光。

一片死寂。

“张玄机!”

夏育扭身一转,借着腰力,长刀破风而下,一片雪亮的刀光闪过,将那人拦腰砍成两段。

他趁机将张卜扶到墙边,看着满脸血色的张卜,冷漠僵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个蠢物,曾经与我并肩同行的袍泽们都不在了,唯我苟活于世,我还妄想着承继他们未竟的事业,去报复当年……”

张卜口齿渗血,紧盯着夏育的眼睛:“郭府君当年没有错。”

“一次又一次的灾变、一场又一场的叛乱,将好端端的天下闹成这个样子,太多人都以为自己没有错。但是……”夏育双目如炬,悄然低语:“有时候并不需要对错,只需要一个存在的理由!”

夏育霍然转身,掌中长刀化作极快的刀影,他纵声咆哮着杀入敌军中,仿若巨神一般,每一刀都尽全力,遇甲破甲,遇人杀人,像是真的能劈开山岳!

城楼上的战鼓突然传来最后一声震响,敲鼓人用最后一击将鼓皮敲破,然后也拿着刀冲向了战场。无数人在城头上为夏育的壮烈所激励,声嘶力竭的呼喝着、咆哮着,发出这方天地的最强音。

张卜靠在墙边,看见夏育腾挪之间稍有滞涩的身姿,以及鬓间散落的几缕白发,突然悲哀的发现:原来这个当年在征羌战场上宛如狮子一样的男人、这个在敌阵中让人闻风丧胆的男人,到底是老了!

他吃力的抓着墙缝爬了起来,佝偻着腰,沿着墙壁艰难的往城楼处走去。他身子本就瘦小,弯起腰来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更是不易引人注意。他好不容易爬上城楼,越过那只被敲破了的大鼓,径直走到窗边,窗下就是城门洞,大量匈奴兵便从他下方的城门里蜂拥而入。

城门楼内安静非常,城里四处传来的喊杀声却充盈在张卜耳内,他扶着窗框,平静的远眺正对着的黑压压的大片敌军、以及被无数人群践踏的田野阡陌,他再度低头看向身下,往窗外探出大半个身子。像是一颗石头跌入洪水,想要将洪水拦截一般,张卜单薄的身躯从城楼上跃下,似乎要堵住那宽阔的城门。

日薄西山,一轮红日斜挂山头。

每到这个时候,深受黎庶爱戴的曲阳长张卜最喜欢登上城头俯瞰、眺望,一直到日落西山,夕阳的余晖在城外照出一条归路,指引那些马屁股上挂满野雉、狐兔的少年郎们满载而归;一直到那些农人带着疲惫的身子回道自家的破屋;一直到城门落锁,喧闹的街道陷入沉静,张卜才会慢悠悠的下城回府。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

在战争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南方的大道上突然扬起烟尘,一道灰蒙蒙的烟幕在平地上升起,千余骑兵组成的先锋终于姗姗来迟,援军的将士们看着城头惨烈的一幕,驻足惊愕。

“将军!”

“阿翁!”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这样嘶哑的声音,在此时发出这样呼喊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而他们的声音在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中简直微不足道。

曲阳城里有人死,有人活,死的人抱憾而逝、活的人却将背负着故人的信念与血海深仇继续活下去。

第一百三十章 殉身守义

“有微言;深可说。兔死狐悲;伤类声凄切。”————————【苏幕遮·看送孝】

大股大股的逃兵从城中突围,向着涑水四散离去,到现在还愿意跟随程银、侯选的只有他们培养多年的家族亲兵,寥寥千余人护着程银等人一路逃向涑水。

这个时候追击在后的羽林军开始在马上不紧不慢的放箭,只要是还拿着刀剑顽抗的一律被射死在地,有些人见了,急忙丢下刀剑跪地求饶,羽林骑便不再理会他,径直打马过去。逃兵有样学样,整个战场上开始纷纷出现跪伏的降卒,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徐荣骑马跟在军中,看见四下伏尸遍野的惨状,心里毫无波动,反倒叫人从地上拉起一名投降的叛兵小头目问道:“程银等贼子往何处去了?”

“往、往城北去了。”

“命人往城东突围,是诈我也,其实是带着少量人马走北门而逃。”徐荣点头说道:“彼等军中果然有能人。”

盖顺适时说道:“贼兵已溃,既已知晓动向,若遣骑兵追击与河畔,彼等贼子必为逃命而争先渡河,如此人马挤踏,我军可大有斩获。”

“我早已派公明领兵去了。”徐荣不以为然,淡淡说着,复又问道:“盖郎将也想博一博追亡逐寇的功勋么?”

盖顺眉头一抖,甚有深意的看着徐荣。

这个‘早已’是什么时候?是战前的预备还是刚才临时下令?为何他从未听过徐荣有过这个安排?

当然,此时不是计较这个时候,盖顺自是不愿将自己与徐晃放在同等位置,也不愿自降身价跟徐晃争夺追击的战功,而且他与徐荣是这场战争的主持者,不需要亲自斩下敌首也能分润功劳。

所以徐荣想用这种方式给亲信徐晃立功,那就由他去吧,盖顺心里如此想着,何况此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不必了,还是留待此辈破敌吧。我等当务之急,应是清理战场,收束俘虏,以待国家亲临。”

程银与侯选往涑水仓皇的跑着,身后隆隆的马蹄声紧随在后,当他们焦急的跑到岸边时,看见河上雾蒙蒙一片,芦苇荡中孤零零停靠着几艘小船,脸上俱是一喜。

可他还没高兴多久,便见一群群乱兵朝那几艘船只涌了过去,他们纷纷争抢着,甚至不惜对昔日的袍泽拔刀相斫。程银大怒,不住的呵斥道:“都给我住手!不准抢!”

凭借往日的威势,他这声吼一时镇住了众人,但随着身后雷鸣般的马蹄声夹杂着滚滚尘土,向着暴露后背的残军袭来,众人再次开始混乱了。程银与许攸已经先行登上了船,小船只能载十几个人,但此时谁也不管那么多,都一个劲的往船上挤去——

“让我上去!我还没上呢!将军,让我上去!”

“别开船,先别开船!”

“都给我滚下去!撒手!”程银站在船上,状若疯魔,手上拿着刀不停的砍在船舷上,将扒在船舷上苦苦哀求着的逃兵手指齐刷刷砍断。逃兵被砍断了手指、手掌,尽皆跌倒在浅水里痛苦的哀嚎挣扎,如此往复,竟再也没有人敢往程银这边的船上跑来,反倒是去攀附别的船只。

旁的船上有也效仿程银砍斫人手,有的则一时不备,竟被人从一侧把船掀翻,整船人都跌落在水里挣扎着。场面吵嚷混乱,突然之间,千余名骑追了过来,倏然间奔至乱兵当中。

“大兄!”程银在船上着急叫道,侯选本来已跑到岸边,见到追兵甫至,又听到程银那声情急之下的叫喊,顿时犹豫了下,对程银惨然一笑,叫道:“你们先走!”

说罢他便转身,拿着斫刀往回走去,面对着如狼群般奔来的骑兵,他大喊道:“来来来!败则败矣,侯选在此,谁把我的头拿去,保你一桩大功!”

当先有侯折、赵云二人挺矛持剑,跃马而来,赵云骑术稍胜侯折一筹,跑在前面。侯折见状,也不管赵云与徐晃有多亲近,下意识的在马上弯弓搭箭,‘嗖’的一下射出,那箭矢凭风势借马速,很快便超过了赵云,一箭正中侯选额头。箭羽犹在抖动不止,赵云紧接着赶至,顺势挥出一剑斫下了侯选的头。

侯选没有头颅的尸体仍直挺挺的立在那里,赵云等人不再理会,径直大马从身边经过,同后面追来的骑兵一齐践踏在浅浅的河滩上冲杀残兵。

程银怔怔的看着侯选的无头尸体立在原地,然后被追来的骑兵绊倒,践踏得血肉模糊。他恍惚间想起去年他在白波垒为了逃命而抛弃李堪,在关闭的垒门里面,李堪想必也是这样在绝望之中被敌军砍斫致死吧?

为什么他们三个人,就他一个做了最懦夫的事情呢?

许攸此时站在船上,再也没有往日刻意流露的淡定从容,他见程银站在船头发楞,鼓起勇气说道:“程……程公,敌军势大,我等还是速速开船起行,暂且退避。等到了对岸,寻到范君等人的兵马就好了。”

程银返身一掌将许攸打翻在船板上,万念俱灰,像是喝问,又像是质问自己:“你还想往哪跑!”

许攸身子往旁边一扑,脸顿时埋进了刚才被程银砍下的手指堆里去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堆手指,感受着几十根冰冷的手指贴着他的脸,那个所谓‘见过的敌将比对方杀过的人还要多’的许攸‘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程银见了这废物模样更是来气,忍不住一刀砍了上去:“都是你这个庸狗!若非是你,我等兄弟安能落得如此境地!”

“庸狗!庸狗!庸狗!”

战败落逃的悔恨与失去兄弟的悲愤、还有那潜藏在内心的愧疚一时间全涌上心头,程银面目狰狞,疯了似的拿刀乱砍在许攸单薄的身上,只把对方砍得面目全非这才恢复了些许神智。

他红着眼睛盯向瑟瑟发抖的船夫以及剩下的几个亲兵,嘶声道:“把船开回去!”

此时战场上已再无叛军的影子了,他们要么是四散逃去、要么被杀死、要么是跪伏请降。徐晃卓然立马当前,他朝身侧摆手,止住了手下人抬弓放箭的动作,与赵云、侯折等一干人注视着程银的船只向岸边划回来。

“在我军中,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就算是我也不能任意侵夺。”徐晃适才目睹了赵云两人斩杀侯选的全过程,虽然他无论公私,都要找机会栽培赵云,但他的性格却不容许他做假公济私的事情:“侯折,你的功劳我记着。”

侯折面露喜色,抱拳称谢。

徐晃点点头,他瞥见程银上岸后手里仍旧拿着刀,必然不是上岸请降,而是带有死志了,于是随口说道:“至于他,念在他最后也算是勇义之士,死于乱兵反倒不美,就由子龙去送他一程吧。”

解县一战最终以涑水河畔,程银、侯选等叛贼全军覆没而宣告结束,盖顺终于没有辜负皇帝给予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一战而克竟全功,收俘过万、斩首数千,贼将程银、侯选皆没。

就在徐晃开始打扫河边战场,准备派人回去报功的时候,皇帝带领的北军这才姗姗来迟,抵达解县城郊。

而与皇帝一同到来的,还有几份从太原、安邑等地传来的战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慎终追远

“今王即命曰:‘记功,宗以功,作元祀。”————————【书·洛诰】

初平四年七月十五,匈奴於夫罗拔阳曲县,雁门太守郭缊、护匈奴中郎将夏育、阳曲长张卜死于难,典农校尉庞德领兵退守盂县。

“都是英烈之士啊。”皇帝到解县城外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便收到这份并州来的军报。他将军报轻轻放在桌案上,盯着那份军报发了半会子的呆,心里头五味杂陈。他想过这场战争或许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伤亡,但没想到会这么惨重,尤其是夏育的战死,当初之所以选他除了要安抚皇甫嵩以外,还看重他在羌胡中建立的威信。

如今夏育死了,待并州平定后,还有谁够格坐上护匈奴中郎将的位置?张济?庞德?皇帝一一考虑着可行的人选,阳曲的失陷带来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太原危若累卵,虽不至于颠覆局势,但也已经影响到了皇帝用人、用兵的计划。

“彼等为朝廷尽忠效死,陛下当降旨抚慰,以旌壮烈。”随军听用的尚书郎傅巽因此事想到自家的族亲傅燮,当年也是在羌叛中舍身殉国,如今又是一则与城偕亡的事例,这让他心里有些感伤。

“封侯、赏赉、荫子。”皇帝一连说了几个名目,简短的说道:“具体的仪制就由你来拟定吧,拟好后再呈上我看。”

“谨诺。”

皇帝此时在心里转过许多念头,方才斟字酌句的说道:“自高皇帝肇基立国以来,前有孝宣皇帝供像麟阁以铭功绩、后有孝明皇帝绘图云台以昭勋劳。历代以降,无不是显彰臣子德义忠贞,为使百代以降,知其功名,又使志能之士,感其奋发,报效智勇。想我大汉建业四百载,英烈伟士、忠节能臣不计其数,又何止于麟阁云台所述?”

荀攸沉思了一下说道:“麟阁、云台所记莫不是中兴之臣、或有匡时之勋,寻常臣子饶有大功也难以入内。臣不是要违逆陛下追尊忠烈的心意,而是听说‘尊人亦当用功大小为序,大功受大名,小功受小名’,如此才能名实相符。譬如夏育、郭缊等人,虽以身许国,死而后已,但若是使其与云台诸臣并立,恐未见此等之尊、反见彼等之贬。”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麒麟阁的暂且不说了,那纯粹是孝宣皇帝为了纪念往昔辅佐他有功的臣子;而云台可不一样,里面无不是辅佐光武皇帝开国、再兴汉室有功的勋臣,从规格和影响力上比麒麟阁还要高出一个层次。如果皇帝有意纪念夏育这些大臣的勋劳,那就应该注意规格,不应该过分拔高到云台的位置上去。

皇帝知道荀攸的提醒主要还是出于‘名实’的理念,名实不符很容易会遭人非议,即便是后世七宝山都要排号,何况是极为看重功名的古代?

他沉思一下,说道:“荀君所言甚善,彼等大臣忠存社稷、义在亡身,诚朝廷之所惜、百姓之所叹。然功有厚薄、名有轻重,确实不可任意为之。我的本意是另建一处,忠烈而死国者、节义而不屈者,皆绘以图像供奉,位在云台以下。这不仅是对夏育、郭缊等人追尊优待,更是对那些无数像傅公、盖公这样忠臣义士、无数对汉室效命死节的大臣的恩赏!以示朝廷不忘其名,刘氏不忘其忠。”

傅巽一愣,眼里蓦地冒出泪花,他起身离席,走到中庭跪伏哽咽说道:“尚书郎臣巽,代壮节侯傅公叩谢陛下!”

皇帝对傅燮的追尊不仅仅是傅燮一个人的事,更是涉及到整个傅氏的声名,可以说北地傅氏在朝廷能有如今这般的地位,大半都是仰赖傅燮的遗泽。如果不是皇帝对傅燮、盖勋等人的尊崇,傅巽等人根本不会那么为皇帝看重,故而皇帝对傅燮越是尊崇,对傅氏也就会越是赏识。

这是一个很容易分清的因果关系,也是傅氏当下屹立朝堂的最大的政治优势。

贾诩瞥了傅巽一眼,悠悠然说道:“臣听说崇贤旌善,乃王教之所先;念功载劳,是德恩以追远。故而太史常秉笔述策,勤记忠义,不使有失。陛下昭勋著绩,正是此意。以臣愚见,不若以麒麟阁为基,记历代名臣图像、功绩于其上,与原有麟阁名臣并论,同受供奉。”

这一串话说下爱,皇帝先还是漫不经心的听着,至此不禁乐得一笑:“善,待回长安之后,再使群臣共议历代名臣之功过是非,依功绩大小排列,补录麟阁。至若无功而有节者,则建昭勋馆,规格次麟阁一等,同样绘图奉之。再将沧池中的渐台加以修葺,绘开国诸功臣如留侯等人于其上,与云台中兴之臣并立。除此以外,彼等开国、中兴之臣,其功绩昭著甚巨者,还理当配享庙庭,列于铭飨,如此才显尊崇。”

迄今为止从未有过外臣入宗庙配享的成例,即便是如张良、霍光、邓禹这样的名臣也没有入过皇室宗庙,他们不是没资格,而是根本就没有人想过。毕竟宗庙再如何说那也是刘氏自家的宗祠祖庙,哪有随便摆外人神位的道理?可作为刘氏当家人的皇帝偏偏做主对外臣放开了这条途径,等若是今后皇帝祭祀列祖列宗的时候,这些配享的臣子同样能受到朝廷官方祭祀的待遇。

这可是无上的尊荣,在座众人就连一向淡然沉稳的贾诩与表情漠然的荀攸都呼吸急促了起来,他们虽然刻意保持着往日的风度,但他们热切的眼神与嗫嚅的嘴唇已经暴露了他们此刻激动的心境。

追尊勋绩,既示刘氏不忘当年之功,又能激励后来者为汉室奋力之心。皇帝对先辈们做出优待之后,自然不会放过笼络当下臣子人心的机会,他沉声说道:“留侯有辅佐建国之功、高密侯有克成中兴之绩,何等昭著?如今又是汉室再兴之时,我自诩不让光武,誓要做出不逊光武的功绩,尔等皆为我的股肱、干臣,以后无论是宗庙、还是台阁,都会有尔等一席之地。”

在后世朝代都是视祖宗家法如天大,导致当时的皇帝权威还不如死去的皇帝,甚至难以对祖宗先帝的弊政进行革除,不然就会被称之为不孝。但汉代却还没有这个陋习,虽然尊奉祖宗,但祖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依然要予以批评,这从汉代历来皇帝有美谥就有恶谥、对庙号的追尊极为吝啬就可以看出来。

所以皇帝的这番话并没有什么问题,反而流露出一股要另开新天地的雄心壮志,让贾诩等人热血沸腾。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名动人心

“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至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左传·鞌之战】

荀攸忽然稽首说道:“上古贤君明王,未有如陛下优待臣工之厚!若此议能晓谕天下,士民将无不荷恩戴德,以效死命!”

贾诩虽是慢了一步,见荀攸说在前面,自己倒也不急着说话了,只缓缓点头。

配享庙庭、绘图麟阁对所有臣子来说都是一件百里无一害的事情,也是他们成就身后名的最高荣耀,故而没有一个人会傻的反对这件事。皇帝听着在座众人一一奉承赞同的话语,心里暗自得意,一个臣子,要有什么样的功勋才算是能绘图台阁?要有什么样的伟业才算是能配享庙庭?

只要判断这一切的标准掌握在皇帝手上,在不失公允的前提下,皇帝就能以名作饵,诱使天下俊才熙攘而至,为汉室的再兴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这是独属于皇帝个人的权力,旁人无从效仿,其作用几乎不亚于科举收士人之心。他含笑着点头说道:“尔等任职以来,兢兢业业,心存忠谨之念、从无逾制之言,堪为臣子楷模。如今天下亟待中兴,倘大业克成,尔等即便入台也不是难事,愿勉之励之。”

他这番话说的语重心长,傅巽感动之余,忽然想到皇帝适才说的是‘入台’,而不是‘入阁’。照皇帝先前所言,辅佐皇帝治国有功的臣子只是入阁,而参与开国的臣子才是入台。难不成皇帝还有想做自太祖高皇帝、世祖光武皇帝以下,汉室的第三个‘祖’?

傅巽本来也只是保守的认为皇帝最多是有个‘宗’的庙号,从没想过会另立宗祧。

不过这么想想也是,如今天下板荡,正如新莽末年,皇帝若是能再兴汉室、开辟盛世,凭其功业,像光武皇帝一样另行称祖也不是说不过去。

傅巽博学多闻,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愈想愈觉得自己摸到了皇帝的野心,反观一旁的贾诩、荀攸都是一副不以为奇的模样,更是以为如此。他心里烘得一热,又是激动又是担忧,激动的是自己或许能在皇帝身边见到汉室焕然一新、一派太平盛世的到来;担忧的却是怕自己德才不足,不能在死后绘图台阁、甚至是配享庙庭。

他手心已冒出一阵热汗,顺着皇帝的话语稽首说道:“陛下爰降圣恩,敬爱功臣,其寄尤重。臣等仰承规诲,岂能不效牛马之劳,不敢有负睿鉴。愿陛下天威早日克复四海,使百姓重沐清化之世,臣能得见汉室重兴,死亦无憾。”

皇帝看了傅巽一眼,笑道:“我去年在柏梁台上,就对司徒等人说过一番话,今日也原样在对尔等说一遍;‘治水之功,岂能独归夏禹?当与尔等同心协力,才能克定天下,复兴祖业’。”

说完皇帝便摆手让傅巽起身归位,复又对贾诩等人正色说道:“历来为国立功、捐躯、赴难者何其多也!不说臣工,单说吏民将士便有数万之众,往往都是籍籍无名、史不载传,诚然可叹。以往之名尚不得而知,但即今日起,凡我军兵有死于战者,皆记功刻名于碑,立于上林,其中另建武庙,使历代名将享于斯。以时祭之,愿其有灵,能继续佑我汉家天下。”

贾诩略有讶然的看向皇帝,见他诚挚恳切的神情,抬声说道:“陛下降恩至此,三军将士必无不感激效死。”

人最看重身前身后名,皇帝不仅要用名来制服士人,更要用来制服最普通的军兵。在上林苑修武庙和烈士碑林、准许配享庙庭只是第一步,在之后他还准备建立更多的荣誉制度,比如随葬皇陵、对其所在故乡予以恩惠、或是以其姓字给新辟之地命名等等。

皇帝用这种方法可以获得士民的极力拥戴,也能通过这种方式将其转化为对皇帝权力的自觉维护,从而助长皇帝的‘势’。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是皇帝专有的政治优势与权力,而皇帝的做法,也已经渐渐脱离了‘术’的窠臼,接近于‘势’的概念了。

话题到此为止,这时只听羽林郎孟达在外面说徐荣、盖顺追击叛军结束,前来复命。

皇帝看了看荀攸、贾诩,又看向稍坐其后的傅巽、法正等人,淡淡说道:“看来盖顺这回是得胜归来了,正好,这里有件事还要托付给他。”

最新得来的军报中,除了并州危急以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安邑大火,范先等人囤积于安邑的粮草泰半被付之一炬。从上党跋涉赶回的范先等叛军尽皆骇然,再加上这回是皇帝亲自临兵,更是导致军心涣散,当天就有数千人离散四野。范先派人去追捕,谁知道派出去的人也跟着跑了,无奈之下,只得聚集剩下的万余部众守在安邑,在搜刮到足够的粮草之前,再也没有任何动兵的想法。

所以对付残余的叛军,这就是皇帝给盖顺准备的第二件军功,连带着还有对徐晃、赵云的扶植。当然,如果盖顺这回没能斩获程银等人,那么这回讨伐安邑的就该是徐荣带队的以徐晃为首的羽林军、以及张猛那几个北军校尉,至于盖顺、则再也不会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了。

盖顺欣然受命,带着才休整没多久的南军北上安邑。

南军在徐荣、盖顺的指挥下接连立下大功,与其并立的北军却不乐意了,他们跟着来河东拢共就打了一仗,其余的大头全给南军拿走了。长水校尉张猛、步兵校尉魏桀尤为不满,他们不敢对皇帝说,只得在私底下跟王斌吹风。

“君侯!”魏桀苦口婆心的劝说道:“多想想咱北军吧,自打来了河东,北军六营就渡河的时候打过一仗,其余的什么军功都没捞着。再这样下去,咱们可就都成了羽林、虎贲的陪衬了!”

张猛在一边接话道:“是啊君侯,南军打完解县,现在又去打安邑,这整个河东几乎全是他们打下来的。照这样看,我等来此是给南军押运粮草的么?”

“听你们的意思。”北军中候王斌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的说道:“好像是在说君上偏心?”

第一百三十三章 泾渭之流

“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龃龉而难入。”————————【九辨】

“我等不敢!”这是个大帽子,谁也不敢接。

王斌轻轻哼了一声:“还有你,张叔威,我北军这一路都是护卫君侧、保卫国家安全,你说什么押运粮草!”

“属下一时情急,口出乱语!还望君侯恕罪!”张猛不由暗骂自己的燥脾气,竟是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了,他赶忙顿首道:“属下的意思是,北军不比他们南军差,这场大战,我北军理应有所作为,而不该在人后旁观。”

王斌虽然不善兵事,就连一般的排兵布阵、安营扎寨都不是很懂,以往虽然兼掌着中垒校尉,但具体的事务都是在当时交由张辽等人襄助。即便如此,王斌在北军依然有着强大的威望,这威望不是靠军略武勇折服众将得来的,而是靠着他独有的人格魅力与治下手段得来的。

当然,这也与他外戚的身份是分不开的。

“是么?”王斌皮笑肉不笑,他看了看另外几个校尉,说道:“你们的意思呢?”

中垒校尉高顺说道:“用兵治军,一切全凭陛下决断,属下不敢妄言,听命则是。”

接替张辽的新任越骑校尉田畴,刚从南军羽林骑都尉的任上调过来不久,还没来及融入新环境,故而在许多北军将校的眼中仍算是半个南军人。此时他自觉身份尴尬,更不敢抛头露面,只简单的应道:“属下附议。”

张猛是少府张昶的弟弟,与王斌可以说是关系匪浅,在北军中向来是以王斌马首是瞻,本以为靠着自家与王斌的关系,少说也能接下中垒校尉、甚至是王斌未来留下的北军中候的位置。可谁知道高顺的空降打破了他的幻想,这让他心里一直抱有不满,这会子口不择言,竟不忿的说道:“某人好歹打了场首战,哪还担心此战会无功而返?”

“说起来,张君不也打了场首战么?”射声校尉沮隽与高顺性趣相投,此时针锋相对的回护说道:“难道是输的还不够?”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猛被人揭了新伤疤,立即怒道。

沮隽年纪虽然比张猛小,在军中的背景也没对方大,但他刚直的本性却丝毫不怕对方:“国家用人任事自有法度,该派谁打仗、打什么样的仗,岂是我等臣下可以揣测的?此时难道就唯独河东有乱?眼界也不放长远些!”

“沮射声也莫要只说这些话。”魏桀悠悠然插口了:“谁可用、谁不可用,谁背后有些什么人,想必国家心里都清楚,不然,此战何故要厚此薄彼呢?王公可是国家的亲舅父,咱北军有王公坐镇,再如何也不至于弱了盖顺他们才是。”

沮隽神色一变,冀州牧袁绍手下监军、奋武将军沮授是他族叔的事情在整个南北军中都不是秘密,他自诩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皇帝不说什么,他也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何况沮隽从来就不是那种忧谗畏讥的人,只是此时听魏桀不怀好意的暗示,似乎是要把北军不得出战的缘故怪罪到他头上?

“我自无愧国家,何故时时辱我!”他霍然站起,手不由得摸上了剑柄,似乎随时能拔出剑来为自己正名——至于是怎么给自己正名,已经有无数先辈的前例在了。

王斌急忙伸手拦住,急道:“休得意气用事!”

旁边的高顺趁其不备,立即上前夺下了沮隽的剑。

“都是北军袍泽,哪有阋墙内斗的道理?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王斌怒其不争的看着魏桀,皱眉说道:“魏齐卿,你也算是北军的老人了,怎么还不知轻重?”

魏桀脸色一红,作为大儒刘宽的弟子,在很多年前他就是三辅名士,曾在盖勋手下的虎牙营中任职都尉,后来辗转入北军,可谓是资历深厚。当初王允在时,为了抵御王允在北军安插的校尉王颀,他与王斌两人合作也还算是相得益彰,但在王颀被罢免之后,他就开始在北军中倚老卖老,凭仗着资历与名望,有时就连王斌也要敬他三分。

此时好不容易被王斌抓到一个错处来敲打他,魏桀只知理亏,若是再闹下去,沮隽怕就要以死明志了,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态度诚恳的向沮隽低头认错,好说歹说,才算是让沮隽暂时消了气。

北军六个校尉,其中步兵校尉魏桀与士孙瑞等人亲近、屯骑校尉姜宣出身雍凉,虽然与王斌关系不算亲近,但好歹也听奉他北军中候的命令、而越骑校尉田畴与射声校尉沮隽也是只听军令的、只有中垒校尉高顺,长水校尉张猛才真正算是王斌的亲信。

虽然目前就魏桀是北军中唯一的刺头,而且也会在诸事上服从自己的命令,可王斌知道除了高顺与张猛以外,这些人之所以顺服自己,都不过是顺服于自己手上由皇帝给予的权力,彼此之间并没有一个真正能让所有人服气的领袖人物——若是此时张辽还没有调走的话,勉强能算一个。

每当想起自己万一离职,继任的无论是谁,倘若既没有他这样的声望、又没有皇帝的倾力支持,恐怕都很难压服这些目高于顶的将校。

如今王斌也只能慢慢将北军的事情托付给高顺,希望能借此树立他的威信。在此之前,光是敲打魏桀怕是还不够,之后还得再另寻由头请皇帝将其调离,以免给高顺带来掣肘。

至于张猛……王斌此时才深觉皇甫嵩去年对张猛的评价可谓是切中肯綮,此人性情急躁,只顾一时之利,断然不会有其父张奂那样的成就。幸而皇帝也看透了此人的秉性,故而不肯托付大任,只把他当做猛将来用。可惜张猛却不自知,还以为靠着王斌的关系就能坐上一军主帅的位置,岂非可笑?

王斌沉声说道:“刚才沮子材说得对,你们不要只把眼界放在河东一地,如今上党、太原皆有战祸,亟待平定。此等战功岂是南军就能独占的?我在此给诸位透露一句,待河东战后,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大功!那才是我北军用武扬威之时!”

“可是入上党救援张文远?”张猛闻声应答道,张辽还在北军的时候他就经常与其一争高下,此时若能带兵去救张辽,张猛心里最开始由于不能打安邑的哪一点不快也烟消云散了:“听说他在壶关防守艰难,我等合该相援,不然让人突破壶关可就危险了。”

沮隽此时已坐了下来,刚平复的心境又随着上党的战事而又起了波动,如果袁绍在壶关的话,沮授应该也在那里吧。若是北军要去壶关,那自己会不会特意被皇帝留下来呢?

他闭着嘴不说话,一边的高顺却是说道:“匈奴进犯太原、西河,情势同样危急,而此处不比壶关有天险凭恃。相较来说,太原才应是先救之地。”

王斌见众人的心思都被朝廷下一阶段将派北军去太原还是上党所吸引、将原本的不满尽皆抛在脑后,心里微微有些得意,笑着说道:“此事倒还未有定论,总得等南军先拔安邑再说不迟。”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材力侠气

“不赞醉饱为顽仆,愿效昆仑作侠奴。”————————【风筝误·嘱鹞】

盖顺与徐荣带着南军万余人北上安邑,途中以徐晃、赵云等羽林骑为先锋,正式打响了平定河东的最后一仗。范先勉强支应大军迎战,鏖战之际,祝奥突然带自家部曲在叛军背后倒戈,这一下兵败如山倒,叛军好不容易凝聚的士气一下子土崩瓦解。

安邑城外,羽林骑策马驰骋乱军阵中,射杀斩首无数、虎贲军步步稳健,手起刀落,杀得叛军毫无招架之力。

“撤、撤、撤!”

范先爆出一声怒吼,他命身后跟随的传令兵扬旗示意,可此时的战场之上人人自顾不暇,还有谁会在意他的旗号?他顾自掉转马头混入乱军之中,趁小路往涑水河边跑去。大势已去,范先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驻扎北边闻喜县的张时身上。可惜他却不知道,张时正被蛰伏许久的闻喜本地豪强毌丘氏带领部曲围攻,很快就要兵败而降了。

涑水河畔,范先看见茫茫一片的河水、随风摇动的芦苇,心里不禁想到:‘不若将自己的铠甲给别人穿上,教他往别处去,追兵见了,定会以为是我’。

于是范先回顾四看,此时在他身边确实跟着一名义气为先、悍不畏死的剑客,他也不辞让,当即穿上范先的甲胄,但范先对腰上挂着的那把玉具剑十分不舍,那可是他的某代祖先蒙受皇帝恩遇,特意赏赐的佩剑。范先视若珍宝,此时犹豫再三,还是选择自己戴着,何况他也需要拿剑防身。

那名剑客穿戴好了之后,立即带着剩余的士兵往另一处跑去了。

范先装作一个普通逃兵的模样跑到河边,恰巧见到一艘横在岸边的小船,船上有个脸上盖着斗笠、躺船上晒太阳睡觉的船夫。说来奇怪,离此地不远正发生一场死伤无数的大战,这个船夫却跟个没事人似得晒着太阳。

“快起来!送我到对岸去,不然可别怪我剑下无情!”

那船夫根本没有睡着,只是在斗笠的遮盖下,让范先瞧不见他的神色罢了。此时那船夫两条手臂交叉枕在脑后,一只手上拿着剑,他微微抬起下巴,从斗笠下露出半张惬意、轻傲的脸来:“想过河?得有那命才行呐。”

范先霍然张目,往后跳开一步,饶是如此,他也没能来得及彻底躲开那船夫倏然拔出的剑光。

“铛——”

范先手中那把精致的玉具剑只是微微颤抖着,而船夫手中的剑却是多了一个缺口,他抬手打量了一下剑身,轻声叹道:“到底是御赐之物啊,你拿天子御赐给范氏的玉具剑,举兵造天子的反,不觉得愧于先人么?”

“祝公道,你休要挡我的路!”范先破口骂道:“国有奸臣屡出乱政、蒙蔽幼主,我这是清君侧!不像你与祝奥,最是性情奸猾反复的小人之辈!”

祝公道听了眉头微皱,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说什么来着?家名这个东西就像是炮烙,除非你连皮带肉的给割了,否则印在身上是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李义提着剑从一边的芦苇丛中缓缓走出,站在范先一侧,三人成对峙之势。

“你还活着?”范先没想到李义会出现在这里,惊讶后又是恍然:“好啊,原来祝奥这厮打一开始就有异心了。”

“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看不清大势所在。”李义冷冷的看了范先一眼,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府中的郭昱何在?”

“她?死了。”范先表情残忍的说道:“想知道如何死的么?”

“不想。”祝公道打断了这段话,对范先说道:“范君的剑术不错,今日可有幸一试高下?”

“是你想杀我,还是祝奥想杀我?”范先忽然轻蔑的笑说道。

祝公道眉头皱的更深了:“这都一样。”

“这不一样。”

说完范先便沉下了脸,就在李义以为对方准备放狠话的时候,范先突然向前一冲,二话不说便往祝公道挥剑而去!

祝公道这回没有在当日范氏坞堡中一样留手,他左脚微抬,稳稳一个弓步踏出,剑身向右一摆,轻轻巧巧的便挑开范先锋利无比的剑刃。紧接着,趁范先剑刃向一旁震开,胸口大开,祝公道想也不想,手中长剑径直对准范先胸膛刺去。

范先无可闪躲,凭着冲劲一下生受了这一剑,剑身‘噗’的一声贯穿而过。范先像是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似得,手中的玉具剑再也拿不住,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没想到他这一生被门下剑客夸赞无数的剑术,在真正的剑客面前,也不过是一招。

范先惨然笑了,他看着祝公道,像是死到临头还看见极为可笑的事情了一样:“你是……祝公道?”

祝公道表情肃然,握着剑柄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不、你不是祝公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祝公道……”

祝公道狠狠把剑一转,伤口拧动带来的剧痛让范先立时说不上话来,随即祝公道抽出剑来,一脚把对方踢翻在地。

范先仰面倒在地上死了,死的时候脸上犹自带着最后的那丝惨笑,像是在讽刺。

“他的首级我要拿走。”祝公道沉着脸站在原地说道。

李义知道对方要把这首级交给谁,只是他不好再说,以免刺激到对方:“我知道,这是约定。”

这既是他与祝公道的约定,以报答祝公道的救命之恩;又是祝公道与祝奥的约定,以回报祝奥对其做的一起。

祝公道不说话了,只默默的砍下范先的头,当他看见范先凝滞的笑容时,手中的动作仍有些微颤。待他慢慢做完这一切,擦拭完剑身上的血迹后,将其插回剑鞘后,李义又问道:“接下来你准备去哪?”

“到处走走吧,河东我不想待了。可能会去一趟关东,幽燕多悲歌慷慨的侠士,我想去那里看看。”说完,祝公道便提起裹好首级的布包,准备离去。

在和煦的阳光下,祝公道一身简练的船夫打扮使他看上去是那么的精神抖擞,他头戴斗笠,右肩背着长剑,左手提着布包,像是刚刚打渔归来,又像是打点完行装准备离去的游侠。

“诶。”李义忽然在他背后唤道。

祝公道转过侧脸看向他。

“……你不穿宽袖大袍还挺好看的。”

祝公道没说什么,他这回是真的走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幽赞微言

“辛伤伊何言,怵迫良已多。”————————【代空城雀】

河东,安邑,卫氏坞堡。

整个河东尽皆残破不堪,在这场风波之中就连保持中立的豪强都难以独善其身,范先对不愿依附自己的豪强下手十分狠辣,比如凉则家的历代经营被叛军洗劫一空。但范先到底是念在卫固的关系,没有对卫氏坞堡做出什么攻击举动,是故卫氏庄园得以独完,也得以成为皇帝驾临安邑之后,首选的一处驻跸。

坞堡内原有的卫氏苍头、奴仆等尽皆被驱逐出去,安防由王忠带领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卫士接管,而皇帝的日常起居则是由随军的小黄门穆顺,带着一批从宫里跟来的宦官们负责。

用过午膳之后,皇帝在后面的庭院里休息了一会,空阔的庭院里生长着一棵苍劲的柏树,柏树的树冠肆意伸展,其树荫近乎覆盖了一半的空地。

皇帝坐在庑廊下,懒洋洋的晒着午后的太阳,眯着眼打量着那棵柏树粗大的树干,轻声说道:“这柏树似乎比温室的还大。”

“据说当年卫氏先祖无论何时何处都不忘教诲子弟,在以儒学受征入朝的路上,每回歇脚都要背靠大树,为子孙授习。这棵柏树据说就是当年卫氏先祖在安邑附近的山道里歇脚时所背靠的树,后来卫氏子孙追慕,便将其移种于此。”秘书郎王粲瞥了这棵柏树一眼,说淡淡道:“温室里的那几株古柏少说也有数百年,不是这一株能相比。”

“也差不到哪去。”皇帝眼睛仍盯着那株柏树,口中说道:“人活百年尚且不易,何况是草木?你一会传话给荀君,让他拟诏,凡民间、高门,一围之树、若无明令特许,不得滥伐;百年之树长成不易,亦不得采伐、移种,若有违者,一概笞三十、城旦舂二十日,不许以钱赎免。”

在古代,尤其是秦汉时期,北方山里多得是千年、百年的大树,富丽堂皇的阿房宫、未央宫、建章宫等殿宇之所以比后世的故宫还要宽敞高大,就是因为秦岭有着几乎随处可见的巨木。直到南北朝、五代等乱世的到来,以及中原战乱的破坏,这些千年巨木因此在北方绝迹,以至于明清时期为了修建宫殿甚至找不到合适的楠木当主柱,都只能到云南的原始森林里找。

皇帝一直讲求‘斧斤以时入山林’的理念,如今这么做,保护自然环境是一方面,借此限制豪富之家擅自修建不合规制的奢侈宅邸、大规模炫富,则是另一方面。

什么样的人该住什么样的宅邸、屋上用什么样的瓦当、门前该不该立阀阅、允不允许有望楼门阙,这些至今为止都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并没有非常严格细致的区分,而现在不一样了,皇帝是时候要划清它的等级了。

“臣谨诺。”王粲也随着皇帝的眼神朝那株柏树看去,口中接过自己刚才讲过的、而皇帝没有接话的题目说道:“卫氏经学传家、儒术精通,卫侍郎熟悉国朝典章、制度,又好古文、鸟篆、隶草,无所不善,也是当世名士。”

他收回目光,小心瞧了眼皇帝意味不明的神色,继续说道:“卫侍郎明晓政务,曾说‘盐乃国之大宝,宜如旧制,置使者监卖,以值购买牛、犁,供给黎庶耕作,以丰殖关中’。卫氏家中虽有不少盐池,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仲宣。”听着庭院里的鸟雀啁啾、晒着温暖和煦的太阳,皇帝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很多,他笑吟吟的说道:“你今天不该说的话有些多了。”

王粲背后一凉,赶紧稽首道:“臣失言。”

“王仲宣本性纯善,向来好奔走说情。”秘书郎裴潜突然插话道:“上回我与他去了趟宣平学市,道口有人拿鞭赶驴,驴叫怆然,王仲宣听了不忍,当即把那驴子给买下了,整日拴在后院里听驴叫。”

“哦?还有这事?”皇帝这下是真的被逗乐了,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平日最爱听驴叫,却没想到你竟然喜爱到了这个地步。”

王粲喜欢听驴叫,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裴潜特意拿此事来打岔,众人为了不让王粲沾上麻烦,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皇帝矜持的笑着,眼神一一从王粲、裴潜、法正、傅干等随驾的秘书郎们脸上掠过。他心知王粲这番话不是无的放矢,这几日王邑在他的支持下对河东豪强展开大规模的清算,程银、侯选、范先等主犯家里的田宅、资财充公,嫡系亲族一概处死,余者废为庶人,流放武都郡服役。

平准监拿出来的名单几乎囊括了河东有名有姓的所有豪强,这些豪强刚经过一番动乱,此时正处于极虚弱的状态,皇帝便趁着大军坐镇安邑,命王邑一概惩处,丝毫没有任何手下留情、宽大处理的姿态。就连及时倒戈、投降的张时与祝奥两人,皇帝也只是饶了他们的命,但还是罚没了一大半的家财与田地。

张时、祝奥都是这般下场,而一开始便向皇帝坦白的卫觊与卫固的下场就很危险了。卫固不知道卫觊究竟是什么时候告知的皇帝,他只知道卫觊在河东事发当日便自行谒廷尉请罪,直到如今都没有放出来。所以他只好四处求告,先是求了王邑,王邑拒而不见,然后再是去寻杜畿,杜畿好在念及旧情,也感激当日卫固没有让范先派人在他们来河东的时候暗杀他们,于是便指使卫固找上了王粲。

王粲与卫觊俱通文采,在卫觊入朝做黄门侍郎时便与王粲因文章结识,二人甚是投契。而且在王粲看来,眼下河东才稳定不久,正是要安静人心的时候,皇帝对河东豪强的手段实在太酷烈了,所以于公于私,王粲都自觉有必要跟皇帝说情。

可他却不知道卫觊早在杜畿等人空降河东、以及平准监派人前往河东不久,就敏锐的感到不寻常,尤其是杨沛与范先等人发生龃龉之后,他就果断选择向皇帝坦白了河东将生的变乱,自愿配合皇帝对河东的一系列措施。而且向皇帝靠拢,全力支持盐铁专营的国策,并自愿献出家中盐池以换取卫氏的存续。

而之所以将卫固蒙在鼓里,除了避免泄密以外,更多的是因为早在卫觊作下抉择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将卫固送给皇帝立威了。

皇帝满带笑意,眼底却无不可惜的看着王粲,原来一个人知道的太少,会让人看上去这么的无知可笑。

“去传王邑、杨沛他们过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机不可失

“仰认睿智,深惟匿瑕,其如天道人心,难以违拒。”————————【上石敬瑭表】

秘书监众人除了裴潜以外,其余的都识趣的告退了,随着王邑、杨沛二人过来的,还有负责代天子奉迎传诏、叨陪末座的黄门侍郎毌丘兴。

几人在庑廊下稽首行了礼,穆顺受命在院子的草地上摆好席榻,让这四人相对而坐。皇帝自己则坐在正中的庑廊里头,身后摆着一道漆木屏风,此时日头渐渐西斜,皇帝的大半个身子裸露在阳光下,面部则隐藏在庑廊的阴影里。

皇帝已经开始进入变声期了,说话的声音不再像以往那样清脆嘹亮,而是带着一丝略微低沉嘶哑的声音开口道:“幸赖将士用命,河东的战事差不多业已平定,只剩些乱兵流贼仍在上蹿下跳,不足为虑。如今河东该做的主要是两件事,一是立即劝散失流民回归乡土、恢复生息;二是追定贼首之罪,以儆效尤。你们二人一个是河东郡守、一个是河东决曹,职分所在,理应有所裨益之策献上。”

这样的场合,第一个说话的该是太守王邑,他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准备好了筹算的,为了不显得他早早窥见君心、有备而来,他谨慎的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入春以来,朝廷连发数诏,督各地以生民为重、农桑为要。其中‘国以民为本,民以农为先’之语,臣以为实在是切中肯綮。”

他先是背了一段皇帝的诏书,拍了下马屁,然后说到正题:“军兴以来,河东田芜廪虚、百姓流离。若要劝民回归,勤务农桑,当以屯田为重。不若重设农曹,使之招亡纳叛,至于如何畴量田土、如何分判宅地,自可一概委之,料想事权一统、政务必当练达。”

这是老生常谈,皇帝听了不觉得新鲜,只是敷衍似得点了点头:“嗯,黎庶归乡而务农,兴屯田之要,资以廪赡,必得利百倍。”

屯田是皇帝在去年为了收纳安民休息而提出的法子,遇到这种问题,合格的官员都知道该如何投其所好,但这仅仅只是‘合格’而已,并不能表现出跟寻常官员有什么不同来。

王邑敏锐的察觉到皇帝平淡的态度,心里有些发慌,他通过贾诩口中得知皇帝准备在河东郡布施新政,一旦有所成就,就会立即铺陈天下。朝廷势必会对河东倾斜大量资源、心血,这些不仅包括政策、财货上的支持,人才培养上也会紧随着跟进,河东将会是未来官员晋升的快车道、镀金地。

不然的话,区区一场豪强作乱,皇帝至于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御驾亲征、至于要将河东盘根错节的豪强们斩草除根么?

皇帝对河东越重视,就代表河东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越重要,河东是注定青史留名的地方,而作为可能成为首任新河东郡守的王邑,河东也是他本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的地方。

尤其是皇帝新进提拔杜畿担任郡丞的举动让他心里很不安,所以他得紧紧抓住这次机会,贾诩已经给他铺垫了那么久的路,接下来能不能继续待在河东为皇帝主持新政、博得功名,就全靠他自己了:“臣以为,河东南临弘农、中原,北视并州,西顾关中,东望冀州,乃天下之要地。若能恢复,今后无论是北击匈奴,还是东灭寇贼,河东必成朝廷资粮之地。”

他这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今后朝廷不管是打冀州、入中原、还是伐漠北,都需要河东作为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借助水陆运输为军队提供源源不断的供给。虽然南边的弘农郡同样能起到相似的效果,但是从长远来看,弘农并不值得皇帝为其付出太多心力,而且弘农也做不到河东这样干净。

皇帝虽然知道王邑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大抵是贾诩对其透露了机密的缘故,但还是提起了兴趣,毕竟这就是信息不对称造成的优势,刚才王粲不就是因为知道的太少了所以才把错了脉?

关键信息知道越多,就越能抢占先机,中央要出台什么新政策的时候,消息灵通的早在好几个月前还是形成草案的时候就知道了,不灵通的直到新闻大白于天下才后知后觉。这一个时间差与信息差就是成败与否的关键,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要结识上峰,毕竟上头有人是真的好办事。

皇帝上辈子是做惯了这种事的,对此不置可否,轻声说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勤耕积粟,可以丰殖。河东一地关乎紧要,不可不慎,除了屯田,你还有什么尽快休养生息的方略,可一并进陈。”

“谨诺。”王邑略低一低头,说道:“臣愚见,治理河东,可盐铁、屯田两策并行。其间盐铁可分为两事,一者是盐,河东郡下可设盐曹等官,专司煮盐贩盐等事,其所得之利,可供来附黎庶安居之用;二者是铁,铁官乃农器所出,不可寝废,可使其造犁、锄、镰等物,以售黎庶。用盐利当做给归乡黎庶的安置钱,黎庶再用此钱寻铁官购置农具、或是赴市购牛。等若是使钱在外流了一圈,又重归府库,还能使民间再兴转输、启用新钱,在外黎庶得知,必扶老携幼、日夜竞还。”

王邑这套治河东的策略涉及到屯田、盐铁、甚至还有新钱,不仅说的有理有据、极为可行,而且样样都说到皇帝的心坎上。

皇帝这才有些动容,他在乎的不是王邑恰到好处的说到了他最为看重的几项政策,而是对方所提的意见隐隐符合‘货币流通’的理念。他按下心中惊异,抬声问道:“你是通儒刘公的门生,理应学些欧阳《尚书》、京氏《易》,怎的还读过《管子》?”

王邑一颗心突地一跳,禁不住答道:“唯,臣少不知事,只读过几篇。”

“这怎的叫少不知事?”皇帝不以为然,笑着说道:“《管子》有治国之论、经济之策,昔年管仲相齐,使齐会盟诸侯、称霸天下;如今治国者亦当研习其中道理,以冀有所裨益才是。不然,还真以为对叛贼授读《孝经》,就可降服天下?”

皇帝对《孝经》与《管子》二者踩高捧低,让王邑有些不敢接话,皇帝也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些不妥当,及时补救道:“《孝经》倡行教化、伦常,是治民之道;《管子》燮理阴阳,则是治国之术,二者不可偏废,应当并重。我也不是说《孝经》的不是,而是说治国有道,不可拘泥一处,要因时而变。什么样的法对应什么样的事,总不能黎庶饥饿,为官者却教他习书就学;边境战乱,为官者却教民勤务耕织吧?”

“唯、唯。”王邑知道此时的重点不是这个,他也不是迂腐的人,只一个劲的点头称是。

古人大都将《管子》归纳为道家的书籍,在皇帝看来这完全是错的,要知道《管子》一书涉及到了大量后世的经济学理论,比如货币职能、计算货币流通量、宏观调控、财政政策等,可以说是一部划时代的经济学著作,可惜后继无人,其理论也遭到埋没。皇帝还是在石渠阁对那些只说空口大道理的儒家经书看得厌烦了,故而查阅先秦其他百家典籍时,无意中得窥一见。

若是能将《管子》的经济理念糅合到现今的治国政策,何愁不能兴盛?只可惜皇帝手下已遍寻不到精读《管子》的大家,即便将《管子》一书钦定为太学经济科的必读书目,但光是教习都未曾彻底吃透此书,更别说教会学生了。

对此,皇帝甚至还考虑过以后到太学开经筵,向博士、太学生讲授道理的时候,是不是要先别去动那些轻易碰不得的儒家经书,而是先把不为人所重视的《管子》给注释一遍?以皇帝在前世商海沉浮的经验以及丰富的时代阅历,由他注释的《管子》,势必将成为这个时代、甚至是一千年以内的经济学权威。

而且有皇帝的身份加持,后代皇帝们治国断然不会将其绕开,多多少少都会受其影响,这是项改变后世千年历史进程的举动,皇帝每当想到此处便心情澎湃。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得考察王邑究竟有几分成色。

可惜让人遗憾的是,皇帝从《管子》里面摘出几句考校王邑,王邑虽然都答上来了,但回答的都很勉强,显然对方所言少不知事的时候略读了几篇不是虚辞,而是真的没有精通。

皇帝微微有些失望,还以为在这个儒术昌明、百家齐喑的时代,自己找到了个精通经济之学的大家,没想到对方只是读杂书而不专精。虽然有些不太满意,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略懂经济的王邑的确适合继续留下来做河东太守。

而且经此一遭,以王邑善‘投其所好’的本性,回去之后仔细研习《管子》,成为一代大家,也不是不可以。

想到这里,皇帝缓缓说道:“河东农曹掾掌司屯田、农垦诸事,你属意谁?”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是职乃决

“劝农业,缓刑罚,理狱讼,卑体下士,务在於得人心。”————————【汉书·儿宽传】

王邑心头顿时狂喜,他知道皇帝这么一说,就说明已经定下他还将是河东郡守了。他有意在河东打下属于自己的亲信班底,自然要对关键部门加以控制,由是也举贤不避亲:“原议郎、河东主簿凉则,其人颇有干能,足以擅管其事。”

“嗯,河东凉氏也算是为数不多的、不曾附从叛贼的本地高门,这也算是酬功吧。”皇帝点头同意,忽又正色道:“屯田乃朝廷首要之政,不可怠慢,如果还像以往那般玩忽,你可要仔细着些!”

“臣谨诺!”王邑心神凛然,赶忙应道:“臣等智力短浅,蒙陛下不弃,岂可相与寝默?”

说完了这些事,皇帝便抬眼看向末座的杨沛,神情不由得肃然了几分:“杨孔渠?”

“河东决曹臣沛,叩见陛下!”杨沛不敢像二千石郡守王邑那般与皇帝坐而论道,他极守礼数的起身离席,走到中庭向皇帝稽首。

杨沛颔下蓄了须,他这人长得本来就刻板端正,一身玄色袍服更是平添了几分威严稳重。

这样貌一看就是那种一丝不苟的性格,皇帝对此十分满意,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即日起,为河东郡督邮,巡行各县,纠察乡里豪强之不法者,并负责审讯范先、程银等谋叛之事。”

督邮是郡守属官,位轻权重,平常的时候都是四处巡视地方,专司负责教令的宣达、并纠察属吏有无不法情事、以及还有案验刑狱、检核非法的职责。即便是一地县令都不敢小觑,工作形式类似于后世巡视组,但权责却比其大了不知多少。

本来审讯范先等大案,并不是什么疑难的案件,只要摸清皇帝斩草除根的态度,将其明正典刑就是大功一件。何况还是提拔为郡中权力几乎不弱于郡守、郡丞的督邮,这对杨沛来说,已经算是极大的恩赏了。可杨沛却没有一丝高兴的神色,甚至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干巴巴的说道:

“臣不敢奉命。”

此话一出,不仅是皇帝微感讶异,就连座中的王邑、裴潜、毌丘兴等人都是大惊失色。

皇帝威权益重,多少人渴求皇帝授予大任而不可得,杨沛却偏偏拒绝了。

杨沛为人执法公正,虽然王邑与其没有相处多长时间,但王邑打心里并不喜欢这个凡事都要依法办事的刺头,同样是非嫡系的下属,他宁可与虽然有些恃才傲物、但是只要用自身才能折服于他就能得到支持的杜畿共事,也不愿意有个杨沛这样软硬不吃、自有一套处事原则的下属。

何况杨沛与杜畿在当初都是荀攸举荐、安插到河东的人,这也是让王邑警惕的地方,所以他抓到机会,便忍不住对杨沛挑刺。

“杨君。”王邑抬了抬眉毛,悠悠说道:“此乃君命,岂可擅自违逆?你得说出个缘由来才是,不然,是以藐视陛下。”

黄门侍郎毌丘兴此时也是一副紧张的样子盯看着杨沛,对于河东闻喜豪强出身的毌丘兴来说,针对范先、程银等豪强的审讯,最好是从严从重,只有这样,他毌丘氏才能将因此脱颖而出。

想清楚了其中关隘,毌丘兴觉得由杨沛这种人来负责执法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而且这里面也有他自己的利益考量,于是他为其开解道:“杨君当不至于此,应是有别的缘故,或是有所疑难?”

皇帝没有说话,正襟危坐于当中,安静的看着杨沛。

只听杨沛慢条斯理的说道:“臣岂敢沽名?只是臣愚见,范先、程银等逆贼罔顾国法、勾结作乱等事,其罪之重之大,已非区区一郡督邮、决曹即可量刑定罪。陛下若要按律究办,以为后来者戒,则当下廷尉、司隶等朝官公开审定,甚至是廷议治罪,而不可由决曹等地方小官裁断。”

要表现范先等人叛乱的恶劣程度,就必须要将其抬高到一个层次公开审讯,按杨沛的说法,仅仅是由地方司法的官吏来审理这个案件,的确有些不合适,而且无法突出这个案子的重要性来。

“你说的很对,这是上升到国法的大罪,地方官员的确不好插手审理,你倒是提醒了我。”皇帝摆了摆手,说道:“看来得给你安排一个廷尉正才好办事了。”

这话说的像是杨沛嫌督邮职位小了似得,他连忙俯首说道:“臣不敢!臣只是担心名实不符,不足以彰显陛下对此案的看重。”

“不过……”杨沛这时又抬起上半身,缓缓说道:“若是陛下不嫌愚臣浅陋,许臣行廷尉正之权,则决案必将事半功倍。”

皇帝瞧着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笑着说道:“好,你仍旧领受督邮的位子,再让你守廷尉正。此案若是办得好,你就随我回长安,今后就在法公手下任事。”

杨沛听懂了皇帝话语里的意思,欣喜的说道:“臣谨诺!”

“我给你一个准绳。”皇帝有意看看这个历史上留名的酷吏到底会发挥出怎样的能耐,由是说道:“此案要依法、从严、从重。不要顾忌有什么牵连,一应惩处的措施,此前针对范先等人采取的流放、抄没等事,可以算做成例借鉴。如有什么进展,可随时入内报我。”

杨沛一一应下,这时只听皇帝招呼道:“子兴。”

毌丘兴一怔,旋即回道:“臣在。”

“你是本地人,杨孔渠在治案决狱、厘清豪强关系的时候,若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你得在一旁多帮衬着。”

毌丘兴心里一突,知道皇帝这是有意树立他毌丘氏在河东的名望,也算是报答他闻喜毌丘氏不曾阿附叛贼的功绩。

待遣散了众人之后,皇帝叫住一直充当摆设,不发一言的裴潜,说道:“听闻卫氏藏有一卷《尚书》,里面有篇孤本,卿可与我一观。”

裴潜不动声色的跟着皇帝走到后面的书阁,只见皇帝果真从书案上拿起一卷书,递给了裴潜:“这是卫伯觎手书,他的字当真写得好,可以称为大家了。”

“卫君善书,一手妙笔闻名河东,我一直未曾得见。”裴潜笑着翻了翻,应付似得看了两眼说道。

“他也算是有才,若是就这么没了,倒也可惜。”皇帝负手而立,背着光,目视着比他只大两岁的裴潜,幽幽说道:“文行,你是怎么想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众行贿免

“其车既载,乃弃尔辅。载输尔载,将伯助予!”诗经小雅正月

“臣人微权轻,不足为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裴潜把书简卷起,向前迈了一步,双手将书放回到案上,嬉笑着对皇帝言道:“一切但凭陛下决断就是。”

“少来。”皇帝笑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裴潜不拘细行,无论说话还是行事,跟寻常那些总是有意无意端着架子、摆世家风度的人比起来,可以说是天然去雕饰、世家子中少有的一朵奇葩,而且跟同样性格古怪的法正、王辅等人臭味相投,在秘书监里与杨修、桓范等传统、矜贵的世家子格格不入。

皇帝虽然性喜安静,但跟喜欢拿捏姿态的杨修等人比起来,他还是与裴潜更合得来一些。不然的话,自己身边尽是些风度翩翩、放不下姿态的君子,皇帝迟早会闷坏的。

裴潜知道皇帝喜欢他这样的性情,私底下也不怎么拘束,反倒笑得更欢了:“使陛下难相与,这是臣的错处,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轻哼了一声,缓步走到窗边,窗外正是一片阴凉遍地:“你是怎么想的?”

“这得看陛下想要什么了。”裴潜直截了当的说道,难得正了神色,俨然切换成了一个大人模样。

“千金易得。”皇帝用眼神示意了桌案上的书简:“一书难求。”

“是了。”裴潜立即接话道:“家翁得知陛下诏使崔公搜求天下图籍经书,编撰皇览,认为这是堪比东观校书、以宣文教的大事,故而也想出一份力。”

裴氏与卫氏在河东世代交好,如今卫觊陷入困境,裴茂说什么也得尽力捞一把,这是出于道义的事。何况卫觊及时自首、检举有功,于情于理都不应受到范先他们一样身死族灭的待遇,何况此时外敌当前,这也是裴茂敢于下水捞人的底气。

当然,这一切说到底还得看皇帝对卫氏是什么态度,如果态度决绝,那裴茂等人也犯不上把自己搭进去。所以在裴茂以及一干人上疏请赦卫觊、正式出手之前,便由人微言轻的秘书郎王粲先投石问路。这样做一来裴氏等人也好有个回旋的余地,不至于沾惹是非二来也是看在王粲与皇帝关系还算亲近,皇帝犯不着因此事而影响秘书监众人的和气。

对于底下这帮子士族小心翼翼的试探之举,皇帝心里既得意又觉得好笑。其实卫觊在他心里并不是罪无可赦的人,之所以还关在廷尉狱,无非是做个样子,想看看别人愿意开出多大的价码赎他。

田宅、资财,这些东西在河东遍地都是,那些曾经全属于豪强之家的财富,很快就会通过杨沛对这些人的正式判刑,而统统收入皇帝手中。真正能打动皇帝的,如今也只有书了,只是皇帝也没想过,这份代价裴氏竟也愿意承受?

“哦?”皇帝有些惊讶了,他意味深长的说道:“裴公想怎么出力?”

“家翁说,编撰皇览,这是文教的盛事,不可敝帚自珍,要号召各家献书以充实秘府。尤其是卫君,家翁念在往日情谊,去廷尉狱探视,据卫君所言,彼愿上呈家中所藏,以成陛下修书大业。”裴潜淡淡说道:“臣家中也有一二卷前人遗书,愿将其抄录之后,献于陛下。”

“你河东裴氏,就只有两卷书?”皇帝不信。

裴潜这时不再维持一副正经的样子,反而有些赖皮的说道:“臣岂敢欺瞒陛下?说句实话,臣家里有的书,石渠阁里都有没有的书,石渠阁里也有,有些篇幅甚至还不如陛下宫中的藏书保存完整。这样的书即便献上来,也只是显得多,对陛下来说,又有何益?”

“好,你说两卷就两卷。”皇帝知道要他们把书全给吐出来是不可能的,除非像他现在这样拿刀架在卫氏的脖子上,只不过这种事代价太大,不可能每次都让他得手。他无奈的说道:“反正我也不会去你闻喜老家一卷卷的查。”

“若陛下要驾临寒舍,臣愿做箕帚之使。”裴潜一本正经的说道。

“说的是什么话?”皇帝被他说的话给逗乐了,他指着裴潜假意骂道:“我还想着让你多跟王辅亲近,好教他上进些,没料到你却越来越像他一样放肆了。”

裴潜立即低下了头,垂首做出一副聆听圣训的模样。

皇帝不轻不重的斥责完,又笑了会,这才收敛笑容,缓缓说道:“也难为蔡公煞费苦心。”

裴潜一愣,忍不住抬头看去,看见皇帝只身站在窗边,窗外是一片逐渐暗沉的天空,皇帝身上穿着的那件玄色燕服也似乎融进了如浓墨化开的夜色里。

想搭救卫氏的不仅是裴茂,还有蔡邕。

王粲与蔡邕交情深厚,两人更有一段救命之情,而蔡邕的女儿蔡昭姬嫁给了卫觊卫伯觎的弟弟卫仲道。虽然卫仲道早死,但两家恩义仍在,蔡邕这回无论是出于以往两家的交情,还是看在女儿夫家的关系上,都要伸出援手,因为救人也是救己。

卫氏若是颠覆,蔡邕就可能会受到牵连,而蔡邕背后又站着马日磾。此外,董承曾经也刻意拉拢过以卫觊等一干河东世族

可以说只要皇帝有意,卫氏能成为所有人的把柄,朝堂之上谁都有与袁绍勾结的嫌疑。

为了避免这个事件的影响扩大化、避免皇帝在平定战乱之后接机拿人开刀,救出卫氏,撇清嫌疑,是蔡邕以及他身后一干人急切要做的事。

皇帝这些天刻意做出的举动就是效仿光武皇帝,命手下将校每到一处必搜求典籍、查集图册,而很快,长安留守众人的表态通过奏疏的形式从长安送来了。

蔡邕与马日磾等人各上了两类奏疏,蔡邕等人的奏疏只字不提卫氏,而是对皇帝搜求典籍、尊重文教的行为表示赞同,愿意献上各家珍藏,以促成皇览的编撰至于是不是献上了全部,那就见仁见智了。

而马日磾、董承等三公的奏疏却是参劾范先等人,意见一致的支持皇帝动用重典、绝不姑息的行为。这等若是在保全卫氏的前提下,支持皇帝用酷烈的方式对河东那些中小豪强进行大规模清洗了。

两方人一唱一和,皇帝也一一作出了表态,以示有来有往:先是命新任秘书令荀悦收下各家献上的书籍,并诏侍中崔烈与秘书令荀悦、兰台令史蔡邕等人参与修撰汉记、皇览。

这是第一次小规模的献书运动,虽然其质量和数量并没有满足皇帝的要求,但皇帝相信此例一开,以后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大规模的献书、搜书运动。

就在盖顺等人彻底克平各地乱兵游匪、王邑带人清查抄没各家财货田宅之后不久,负责审讯的河东督邮、守廷尉正杨沛与黄门侍郎毌丘兴联名上疏给范先、程银等主从各家正式判下罪行。这些人无不是被罚没家资、或死或流,但在这之中,卫觊、卫固因为及时自首告白,未曾真正参与叛乱,故而宽大处置,只将卫觊、卫固废为庶人。

大致解决了河东一团乱麻、稳定局势之后,皇帝便开始考虑起了另一个问题,也就是匈奴与袁绍之间的主次关系。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当务之急

“非上之信有以结其心乎?此又权于缓急轻重之间,而为不得已之计也。”日知录卷七

自从拿下安邑之后,太原与上党的消息便更为直观的呈现在众人眼前。

一路追击黑山军、打着为朝廷平定河东叛乱的冀州牧袁绍,在请求入关被张辽拒绝之后,义正言辞的n张辽收容黑山贼张燕的儿子张方、并拦截地方平叛大军,意图不轨。并站在道义的制高点,带着手下四万余人围攻驻守壶关的张辽叛贼多日。上党太守骆俊几次投书,言河东叛乱只有朝廷做主,不需要袁绍越俎代庖,言辞恳切,袁绍却对此置若罔闻,反而围攻的势头愈加急迫。

“袁本初其性最是叵测,当年孝怀皇帝在时,他就敢带兵攻入南宫,擅杀宫人,可见其目无朝廷、自立之心久矣。此儿今至壶关,打着为朝廷平乱的名头,意欲何为,真当我不知道么?”在卫氏庄园里的一处高阁之上,皇帝凭栏而坐,身前各自坐着北军中候王斌、侍中荀攸、平准监贾诩、尚书郎傅巽,以及特许旁听、增广见识的秘书郎法正、司马懿二人。

在见到上党太守骆俊发来的具体文书之后,最是体悟上意的王斌此时接下话头,作色道:“朝廷这些年威权不振,对各地牧守失于管束,倒教人越发放肆了!许攸虽然死了,可范先与袁绍、与各家私通的信件却还在,这就是罪证!不若将此大白于天下,看彼等还有何颜面自称汉室桢干。”

王斌的态度永远代表着皇帝的态度,何况这场叛乱明显就是出于袁绍的指使,此时趁火打劫、或者说浑水摸鱼的行为在众人看来也是殊为恶劣。简直与谋反无异,不过是样子做得好,在不明真相的人眼中,还真以为袁绍有着一颗拯危济难的心呢。

有王斌为皇帝定下了这次议事的基调,荀攸与贾诩等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说话,荀攸先说道:“袁绍反心昭然,天下有识之士皆共睹之。只是臣愚见,将其罪证与行迹公布天下,可则可矣,但这公布的时机,却要商榷一番。”

“臣附议。”贾诩跟着说道:“若是这个时候传知内外,朝廷必得对冀州倾力用兵,以振威势。而此时青徐混战、并州胡乱、关中才安静不久,尚未修复,若是一味与袁绍死斗,即便得胜,也恐为人渔利。”

王斌虽解其意,仍不禁皱眉问道:“那如何才是最好的时机?”

荀攸淡笑不语,贾诩也抚着须不说话,反倒是侧过头看向端居末座的法正、司马懿两人。

随着皇帝与王斌等人的眼光一齐望来,法正两人如何不知这是一个特意给他们表现的机会?当即跃跃欲试,准备放言高论,可法正到底有些矜持,他忍不住把目光看向司马懿,只见司马懿谦抑的一笑,微微抬起右手示意,大方的将这个机会让给了法正。

法正感激的回之一笑,在席上挺了挺脊背,略微往前倾了些许,抬声说道,既是回复王斌、又是回复皇帝:“小子以为,至少要等青徐之战有所定局、或是并州匈奴得以击溃之后,方才是最好的时机。到那时再布告袁绍之罪,命青、徐、幽等诸州方伯共讨叛逆,朝廷则可居太行之高以临冀土,拥虎狼之兵以窥时局,待众皆疲惫,朝廷再以逸待劳、一举破敌。”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而后又看向司马懿,期待这个比法正的年纪还却在声援裴茂的事件中颇有智声的秘书郎在这件事上有什么高见。

在这些权重的近侍亲贵面前,司马懿虽然毫不怯场,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有些失望:“法君所言甚善,臣附议。”

法正微微有些讶异,他刚刚特意没有把话说全,故意留了一手,就是不想欠人恩情、想以此报答司马懿谦让之举,让彼此同受众人青睐。谁知道司马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让他有些捉摸不定,想报答的举动也落了空,而贾诩、荀攸的神色则更是有些意味深长。

皇帝似乎早有预见,司马懿这不仅仅是藏拙,而是故意让法正欠人情,恐怕这次议事结束后,法正会因此与司马懿好好说会话,然后司马懿就顺理成章的增进彼此情谊

他认真的看了司马懿一眼,淡淡说道:“嗯,一应人证、物证皆在我手,谅他也无从辩驳。这些天若是贸然拿出来了,公孙瓒、吕布、曹操诸人未必会因此响应朝命而休战,也不会那么快放下仇隙携手对敌,反而可能会彻底激使袁绍走投无路、做出不智之举。将其留着不发,也能起到让袁绍投鼠忌器的效用,至于其他的且待青徐等地的消息吧。”

话毕,皇帝又吩咐道:“公悌,你来拟写诫书,要严斥袁绍无故擅离辖境、攻打邻郡的举动是为越权,并言河东已定,命其速速退兵,不可稍有迟疑。”

尚书郎傅巽立即倾了倾身,答诺应下。

“陛下睿鉴,为今之计,是先制匈奴、再退袁绍。”荀攸陈计道:“一者匈奴胡人残虐百姓,攻打州郡,无论于民于国,都应先击退外贼。二者,太原、西河在河东、上党之北,若是朝廷遣军至壶关先击袁绍,而彼等皆为匈奴所据,则背后必将受敌,不利于战。三者,张郎将用兵稳健,麾下有兵马数千,凭恃壶关天险,一时也不必忧心变故。”

“上党的情势看似危急,其实甚是稳固。”皇帝点头说道:“不过壶关那里粮草、军械可还足用?这次王邑从各家抄没的资财、以及这几次交战缴获的辎重颇多,可先使人押送过去,一来壮其师旅,二来也向上党郡守骆俊等人宣示朝廷在河东的胜况,激励人心。”

王斌这时忽然说道:“上党多山径,不利骑乘,可使虎贲调兵二千、再从河东降卒拣选三千青壮,凑足五千人。既是押送粮草、又是派遣援军。”

把南军调出一部分去守上党,等若是将其排除在接下来北上并州的战事之外,皇帝知道王斌这是在为北军争取出战的机会,心里也正有此意:“可,余下的南军便随我在安邑休整,北击匈奴的事,就全交由北军了。至于怎么个打法,还得要诸君群策群力了。”11

第一百四十章 离石屠各

“大胡自来邪?其众大小复如何?”晋书刘曜载记

西河郡,离石县。

城外草色青青,正对着离石北门的阡陌之上,密密麻麻的簇拥着两三万余骑兵,这一支兵马人人胡服虬髯,与汉人装束迥异。这支匈奴兵马正是以匈奴屠各部为首聚集的杂胡、羯人等小部之兵。

“屠各、又称休屠各,在孝武皇帝的时候,匈奴浑邪王挟休屠王部众归汉,屠各由此散布于并州、凉州等郡。”在离石县的城头之上,匈奴监国、右贤王去卑对度辽将军段煨再一次提到:“数百年来,屠各部在西北逐渐滋盛,成为王庭内部最为豪贵的部落,即便是单于都对其敬畏忌惮。”

“郑公曾对董卓说天下强勇,百姓所畏者,有并凉之人,及匈奴屠各、湟中义从、西羌种,所言诚是,近年匈奴国内困顿,还能有如此声势的部落也就只是屠各了。”度辽将军段煨悠悠叹道,他身材短小精悍,颔下蓄着胡须,显得有几分儒将的风度。

在段煨身旁站着一个文士,手摸着残破坚实的城墙,望着底下正准备着再一次进兵的屠各胡兵,轻声说道:“再是如何强勇,前日那一仗下来,终是拿不住右贤王麾下的千余骑。”

这一声淡淡的夸赞让去卑受宠若惊,他惶然说道:“崔君谬赞!一切都是段将军指挥周全、麾下将士不惜性命所致,而且,若是没有刘使君发给的刀剑,光凭勇士肉躯,也难挡锋镝尖锐。”

这名被称作府君的男子名叫崔钧,字州平,是侍中崔烈的儿子,董卓擅权时曾在西河起兵响应袁绍等关东联军的叛乱,为董卓所忌。只是由于其父崔烈为董卓下狱威胁、加之以河东白波黄巾肆虐,道路不通,致使崔钧的起兵无功而返。

如今朝廷振兴,皇帝亲政,崔钧又不像袁绍那般有很大的野心,很自然的接受了朝廷遣派来的度辽将军段煨。而且出于他所在的西河郡安全考虑,接受段煨及其背后朝廷的支持无疑是个最好的选择。

“他们又要开始了。”崔钧在城头往下说道,他在西河做了许多年的郡守,对四周匈奴、鲜卑等胡的了解不比去卑要差多少:“彼等没有攻城器械,光凭几架梯子,打到现在也算是不易了。”

“於夫罗手下若不是突然打造出了攻城器械,蚁附攀城,曲阳何至于猝然陷落。”段煨两眼阴沉的盯着底下乌压压的一大片屠各军队,语气冰冷的说道:“定然是其麾下有我汉人的工匠。”

崔钧想了想,说道:“兴许是於夫罗纵行中原,在内地抢来的。”

“或许吧。”段煨始终皱着眉头,凝视着屠各军:“於夫罗前一次还在陈留为袁氏供牛马奔走,突然一下就出现在了并州,回来的实在太轻易了。”

崔钧心头一动,回头看向段煨,只见段煨眉头深锁,像是没有注意到崔钧的目光似得,自顾自的说道:“幸而屠各部与於夫罗彼此不和,不然若是对方也有攻城之物,单凭离石数千人马,将难逃曲阳之祸。”

在归化汉室的南匈奴内部,屠各部既是兵力最强、同时也是最不听管束的部落。早在孝灵皇帝中平四年,也就是六年前,屠各便举兵寇乱西河,攻杀并州刺史张懿,又与南匈奴左部胡人联合,杀死老单于羌渠,拥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老单于的儿子於夫罗因此有家不能回,只好带领部属流离中原,祈求汉室助其平乱。

然而当时孝灵皇帝驾崩,宦官与外戚之间的权力斗争趋近白热化,根本无暇顾及并州的局势。时任并州牧的董卓也在勒兵观望雒阳朝局,丝毫没有赴任并州平叛的想法。导致并州局势愈加崩坏,刺史悬而未决、边远郡县数年也不见长官赴任,豪强只得筑坞堡自守,黔首黎庶要么纷纷投身依附、要么就被胡人劫掠为奴。

崔钧外无强援,独木难支,能依旧把守着离石不失已经很不容易了。

“将军!屠各又要攻城了,在下愿意领兵出城,与其再战!”去卑突然抱拳请命。

段煨缓缓转过头来,与崔钧对视了一眼。

於夫罗已在几天前攻下曲阳,如今正在一路猛进,攻打盂县。而屠各王却一直顿兵在离石寸步难进,这让他心头非常窝火。如果今天还是打不下,自己的颜面何存?

年轻的屠各王对面前站立的丘林右骨都侯狠声说道:“右骨都侯!单于帐下有从中原带来的工匠,为其修筑云梯攻城,自然能轻易将阳曲拿下,而我面前的却是离石!这座坚城不知阻拦了我屠各部多少次南下,城中又有段煨和那叛贼去卑拥兵据守,单于一不派工匠过来,二不送攻城之械,就知道催,教我如何去打?让马儿跳上去?”

骨都侯是匈奴官职名,是单于手下大臣之首,辅佐执政,右骨都侯就类似于汉人的右丞相。而丘林则是姓,丘林氏是匈奴内部除了单于以外,最尊贵显赫的四个姓氏之一,眼前的这个丘林右骨都侯正是单于於夫罗派来催促屠各部加紧进兵的。

丘林右骨都侯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敬畏的神色,奉承道:“那段煨可是段颎的亲族,手段自然不会差到哪去,大王能与其对抗至今而不落下乘,即便是东羌也要汗颜。”

段颎屠羌数万的杀名,并凉诸胡谁人不识?虽然城头上的不是段颎,而是段颎的亲族,但凭对方这些天守城用兵极有章法来看,也不是个易与之辈。屠各能在杀神段颎的亲族手下坚持这么久也算是值得吹嘘了,屠各王虽有些自得,但还是咬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少说这些话,再如何,没有攻城之器,教我拿命填城,那是万万不能的!单于不惜我麾下勇士的命,我可舍不得!”

他其实是眼红於夫罗军中的那批会造攻城器械、会锻造优质铁器的工匠,故意磨蹭,非得要从对方手下咬下一块肉来不可。

“我也知道大王的为难。”丘林右骨都侯苦笑着说道:“可大王要知道,那些攻城云梯实在笨重,这一路上即便是要运也得花费不少时日,就算送来了也是耽误工夫。料想大王麾下数万勇士,并不值得”

“是我麾下勇士的命不值得吧?”屠各王冷笑说道:“单于还在提防我。”

丘林右骨都侯赶忙说道:“大王说的是哪里话,我等同出一种,单于乃匈奴各部共主,岂有提防一说?”

现任单于於夫罗本来与屠各部有杀父之仇、夺位之恨,可若不是他回归之后,亟待需要支持者承认他的单于之位、若不是匈奴国人扶立的单于须卜骨都侯在叛乱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身死人亡,需要有人来整合这一盘散沙的匈奴以抵御逐渐强大的乌桓、鲜卑等族、若不是为人许诺了南下后的种种利好、若不是被朝廷封为监国的右贤王去卑从南匈奴王庭拐走了万户青壮,损害了不愿受南下朝廷羁縻的老王们的利益

若不是因为这种种因由,且不说於夫罗,就连屠各部都不乐意这次双方的合作。

这一对仇人的合作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如果屠各部不拥戴声望、血统更具有优势的於夫罗继位单于统领南匈奴,那么匈奴各部就会都跑到去卑的帐下,这无疑会影响到屠各部的地位。

尽管两方都捐弃前嫌,一致对敌,但谁都没有真正的信任彼此,无论是粮草应援,还是攻城上都是各自为战。

“哼!”屠各王冷笑一声,也不答话。

就在这时,军中一名且渠,也就是中低层匈奴军官进帐通报:“报!有一股汉人援军,正往南边过来。”

“有多少人马?”既不想贸然登城增多损伤、又正愁找不到机会表现自己的屠各王立即追问道。

“六七千人,都是步卒。”且渠说道。

“好!”屠各王从胡床上起身,雄壮宽厚的身躯像是一头熊占据了半边大帐,他兴致勃勃的对丘林右骨都侯说道:“且看我屠各部的勇士们如何破敌!”

第一百四十一章 边城鸣镝

“十万羌胡今已破,不烦天子六飞来。”破虏凯歌六首

离石城头。

看着去卑略有不情愿的走下城墙的身影,崔钧注目良久,直到对方的身形消失在眼前,这才沉吟说道:“将军不信他?他这几日出城鏖战也算是竭尽全力,而且他与屠各部有深仇,不似作伪。”

去卑手下的千余骑兵本是护匈奴中郎将夏育从归附的匈奴部落中抽调的青壮,由于夏育要防备的是於夫罗,担心这些归附的匈奴骑兵会在战场上军心不稳,而且也担心他们留在太原后方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将其调入离石帮助防守。

这么做主要是看在这些部落以往都是饱受屠各等大部落压迫欺凌,去卑与屠各王又有深仇大恨的缘故。而且在见识过朝廷禁军实力的前提下,作为接受汉室诏命、篡夺单于之位的逆臣去卑临阵投奔死敌屠各王或者於夫罗的概率微乎其微。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前一段时间虽不说是主动出战,但凡段煨有所指示,去卑皆尽心竭力,仿佛是要一条路走到黑。

直到曲阳失守的消息传来了以后,段煨明显的就察觉到去卑的态度有些变了。

段煨点了点头:“人心叵测,眼看局势不利,自然要另寻脱身之地。若不是於夫罗起兵打出的旗号中有一条是恨他窃国,若不是他与屠各部有宿怨,去卑兴许早就献城了。”

“胡人异种异心,不得不防。”崔钧在西河郡治理多年,最是知道胡人不讲礼仪、只说实力与利益,若是对方的优势再大一些、或是於夫罗再有什么进展,去卑或许会比今天更加积极。这么想着,崔钧愈发觉得段煨的多疑不无道理:“他这次主动请缨,应是别有所图,将军不到最后,切不可答应他。”

“我早已为他安排好了营地,周围也都有精兵驻扎,从旁看护,不怕他有什么动静。”段煨为人处世向来慎思多疑,何况去卑非我族类,他更是从未对其放心过,此时轻声说道:“何况不到出战,我也不会给他们发放箭矢皮甲,就凭他们手中那几把在部族用烂铁打造的马刀,根本不足为虑。”

“将军不愧为段太尉的亲族,用兵果然周详。”崔钧由衷说道。

段煨神色微变,像是被什么所触动了一样,遥想他先辈段颎一世威名,还不是靠着东羌的性命杀出来的?这一次对阵匈奴,是他第一次单独领兵面对的大战事,自然要仔仔细细把所有的环节都考虑清楚,非得要在这离石城下,拿屠各胡的人头杀出属于自己的威名出来,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他武威段氏的声名?

“城下是怎么了?”崔钧突然看着城外,疑惑的说道:“攻城如何还要集结这么多骑兵?”

段煨心里一惊,随之举目远眺,只见城下上万名屠各胡骑集结完毕,在各自当户、且渠的指挥下形成一股洪流绕城向南而去。

他准备开口发问,这时只见一名传令兵喘着气从城墙上骑马跑了过来,通报道:“南城外来援军了!”

崔钧又惊又喜,这是他这么久以来得知的最好消息了:“多少人?领兵的人是谁?快把他们放进来!”

“大概有七千多步卒,打的是北军的旗号。”传令兵一脸汗涔涔的,颤声说道:“他们没有进城,反而在城外赶走了几个屠各斥候之后,便就地结阵了。”

崔钧这才联系起城下的异样,他心里不禁胆颤,即便援军人数较多,但在屠各骑兵的冲击之下,恐怕也很难保全。若是这支来之不易的援军在城下被屠各消灭了,局势可就真的危险了。

“步卒就地结阵?还不急着入城?”段煨疑惑的自言自语道。

崔钧此时渐渐冷静了下来,觉得此中疑点重重:“难道是早有预备,为的就是等屠各来攻打他们?我久未入朝,难道现下朝廷的北军已如此精锐了么?”

“北军从来都是精锐,这些年讨平黄巾、征伐羌叛,那一次不是出动的北军?如今的北军更是如此,不仅包括原有的老兵、更是新增了不少各军精锐,由陛下亲自整训,装备齐整,绝非等闲。”段煨还记得去年随皇甫嵩征讨白波贼,在军中见识过北军的精锐程度,故而在一开始得知城外胆大扎营的步卒是北军后,他便不怎么心急了。

“既如此,我还得去南城看着,以防不测。”崔钧没见过北军的厉害,只知道北军在孝灵皇帝建西园军的时候就有些暮气沉沉了,所以即便段煨如此说了,他仍有些不放心。只见他左手下意识的摸上腰间挂着的剑鞘,凛然说道:“还请将军给我军令,必要的时候我得带兵出城襄助。”

段煨眯着眼打量着崔钧,点头道:“好,府君且去城头观战,我暂留于此,以观城外剩下的胡兵可有异动。等战机到了,我亲自出城迎击!”

离石城南的一片高低起伏的小丘之上,沉闷的号角缓缓吹响,上万名的屠各骑兵在马上尖利的啸叫着,手举马刀,杀气腾腾的往前方那一支列阵以待的步卒冲了过去。

七千五百名北军士兵布下一片黑压压的阵型,在阵型的最前方是一排由中垒营甲士组成的铜墙铁壁,他们用盾牌抵抗着胡兵从马背上射来的、密密麻麻的箭雨。

在中垒营甲士的身后,保护着的是轻装轻甲的射声士,在敌人第一波箭雨之后,他们乘隙冒出头来,拿着nn反击。

骑兵对阵步兵,尤其是对于马背上的异族骑兵来说,最理想的战术就是利用马速,凭借游牧民族流淌在血液里的骑射技艺,在步兵阵列附近游走抛射,慢慢将对方分割消灭,打击对方的士气,让他们自行崩溃。

但对方不过才七千多人,带着一万多骑兵的屠各王根本不屑于用这个耗磨功夫的战术、而且周围是一片丘地,也不适合发挥骑射的机动性。但这些都不是问题,屠各王有信心直接踏平眼前的方阵,他要让身后的丘林右骨都侯、让城头的段煨等人看看,他屠各勇士的威武!

他高高举起马刀,游走在北军前方四散骑射的骑兵们终于停止射击,当先便有两支骑兵分开向着汉军两翼袭去。

上万骑兵的集体冲锋,带来的威势如同洪流奔腾,震动九霄。

但与此同时,北军的军阵中霎时爆发出猛烈的呼喊,无数长枪透过盾墙的缝隙穿透出来。那是与中垒营相对立的步兵营,他们的武器只有随身配备的刀剑与长枪,此时中垒、射声、步兵三支风格迥异的部队组成了一支密不透风的阵型,这阵型在上林苑操训了不知多少遍,几乎每个人都熟知接下来的动作以及各自所占的位置。

他们就像是大海上的礁石,露出狰狞的嵘角,无惧任何巨浪。

就凭这些还不够

崔钧站在城头遥遥看着远处的战况,心里感慨之余,不禁又有些疑惑。

当屠各胡发觉阵型中探出的枪矛丛林的时候,那密密麻麻的长枪长戟已经排开了阵势,间或还有射声士不断的射出箭雨。前头的骑兵狠狠撞上了北军的盾墙枪林,尖锐的长枪瞬间刺破了马腹、有的则刺进了屠各人的胸膛。一霎时战场上血肉横飞,尽是人仰马翻的嘶吼。有些灵活的骑兵侥幸绕开长枪,可刚一近前,迎面而来的则是中垒营士兵的刀光

一簇又一簇的骑兵冲击了上来,像是海浪不停的在礁石上拍得粉碎。倒下的屠各骑兵以及他们的坐骑,被后面前仆后继的骑兵浪潮踏成肉泥,鲜血从小丘上汇成一道道水流缓缓流下。

北军的阵型在巨大的冲击之下承受了强大的压力,随之而来的还有仿佛无穷无尽的大潮,三营将士们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鼓足气力,用血肉之躯捍卫着阵脚。但骑兵冲锋所带来的冲击,还是使得阵脚岌岌可危,几乎每一个呼吸间都有人在盾墙后被撞得吐血而死,有的则是不慎被马刀砍下头颅。

两军惨烈的吼叫声响彻四野,双方杀红了眼,此时阵型终于在骑兵的几次冲击之下出现了几丝破绽,屠各骑兵很快就如水一样流入了磐石的缝隙之中。

快了、快了!

屠各王看着即将被撕裂的北军士兵,心里涌出异样的n,虽然死了那么多勇士,但好歹是要赢了!

而城头的崔钧则是紧握双拳,睁大眼睛盯着底下的惨烈的战况,如不是段煨站在他身后拦着,他早就带人杀出去了。

“屠各王还留了人在后面防着我等,此时不宜出战。”段煨冷静的说完,复又宽慰崔钧似得说道:“不过也快了。”

崔钧尚未来得及答话,只觉地面再一次发生剧烈的震动,蓦然间,在崔钧远眺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浪潮般蜂拥的骑兵,那高举的汉字大旗,在阳光下肆意的飘扬着。11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乘胜讨逆

“大节轻多难,深言究远图。收功太原守,谈笑视羌胡。”滕达道龙图挽词二首

北军六营共一万五千人,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战术精准的伏击了屠各王手下的匈奴骑兵,随后又有段煨亲自带着右贤王去卑等千余骑兵从城内杀出,彻底击溃了围城数日的近三万屠各骑兵。

屠各王带着数千骑仓皇北逃,由于在黄河边上来不及寻到船只渡河,又被追来的越骑校尉田畴等人再次击退。数战之后,屠各王白天潜藏、晚上行军,最终带着百来名骑兵逃奔上郡,从此并州再也不复听闻屠各之名。

此战过后,汉军斩首六千,俘虏近万人,随军牛马羊等牲畜共十万头,财货无算。

面对着近万匈奴俘虏,度辽将军段煨的做法很有段颎的风格,打算将其全部坑杀,以儆效尤。只可惜这时候离石县内权力最大的人不是他,而是北军中候王斌。

他虽然不赞成杀俘,但也不像以往士人稍微劝慰几句大义就放虎归山、或是择一地任其安居,而是提出了一个较为新颖的法子,就是将其打散原有的部落编制,比照关中汉民,编户屯田,就地充作军屯。这样既能严加监管降卒的一举一动,又能提供充足的粮草与兵源,还能恢复西河郡残破的农业。

“这也太便宜他们了。”段煨有些不忿,他一直对段颎s东羌的政策奉若圭臬:“彼等残害我汉地多少百姓黎庶,一旦战败,还给田发牛,使其农耕?若是伺其在此修养数载,又会滋生壮大,胡人毕竟野性难驯,到时候难免不会再生事端。而且西河郡已无足够粮草,仅剩的一些也要支持接下来北上的战事以及来年春耕、抚恤,依我看,倒不如尽皆杀了为好,还能起威慑之用。”

“你以为让他们归入军屯就是享福了?”王斌老神在在的看了段煨一眼,段煨不敢与其对视,有些气弱的低下了头去。王斌见状,这才满意的颔首说道:“段将军,你也是办过屯田的,自当明白,军屯不比民屯,其一年田地产出,抛开屯户用度以外,剩下的一概要上交府库。寻常时候还要担负修整道路、开挖沟渠的劳役,必要时也能当兵打仗这就是陛下对军屯所定下的生产与建设两个要求。”

从孝武皇帝开始的屯垦戍边的军屯政策,是后世生产建设兵团的滥觞,它不仅承担着移民垦边、开发当地经济、缓解流民压力的任务,还具有寓兵于农的意义。

皇帝无论是出于后世的见识还是前人的经验,都有义务将其完善并且发扬光大,所以在派王斌带北军来西河郡之前,皇帝就想好了这些俘虏的去路。全部坑杀固然大快人心,但会随之让定居并州的乌桓、鲜卑等部族在警惕畏惧之余,也生出兔死狐悲之心而且并州人口不足,皇帝也需要充足的劳力为他开发本地经济。

此外,让匈奴降卒加入军屯,也是皇帝在之后对异族布施汉化政策的第一步。

“河东、并州等地盛产石炭,此物既可冶炼、又可用作寻常人家料理饭食、取暖。”王斌淡淡说道:“如此材物,岂能因人力不足而任其露置野外?总而言之,要让他们在并州以劳役赎罪,为并州修整道路沟渠、为各军提供粮草、为民间提供石炭等物。这才是国家所言物尽其用的真意。”

“王公所言极是,一味刚猛残杀并不可取,有时还得以柔制之。西河郡地广千里,可最繁盛时也不过十三县,全郡只有五千六百九十户口,汉民总共起来才二万多人。如今全郡汉民不过数千,不及中原一县,若是再无人开垦荒地,西河郡便是真的形制废弛了。”崔钧在一旁附和道,他身为本地郡守,以后自然是要负责这一块的政务,西河郡能恢复生机也是他今后的一份功绩。

“此事也是国家所深虑,等并州乱象弭平之后,朝廷自有兴复的良政下来。”王斌忍不住打量了崔钧几眼,值得欣慰的是,对方的性格与能力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崔烈,看来是个值得托付重任的人。

段煨虽有些遗憾,但也不是不懂这样做的好处,在王斌与崔钧都同意的情况下,他只得点头称是。

在解决了俘虏的问题之后,北军中候王斌便与西河太守崔钧留守离石,着手处理将屠各俘虏打散建制、编户屯田的事宜。而段煨则带着不再有侥幸之心的右贤王去卑,以及除开中垒营以外的其余北军五营火速北上,按照荀攸与贾诩等人制定的围魏救赵之计,不去援救太原,而是直接奔向只剩下少量青壮与大批老弱妇孺的南匈奴王庭,西河郡美稷县。

南匈奴在经过几次外部天灾、内部叛乱、以及新兴崛起的乌桓、鲜卑等部族的接连打击之下,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只有十几万户的人口。由于游牧民族都是全民皆兵,於夫罗与屠各所带着六万多骑兵可以说是匈奴几乎所有的青壮。此时的匈奴王庭除了一支万人的骑兵组成的留守部队以外,再无别的抵御力量。

段煨与张猛等人很快击溃了这支留守部队,成功完成了直捣王庭的壮举。其间让段煨等人既惊喜又愤恨的是,当他们打下美稷的时候,在匈奴人的部落里发现除了其他异族奴隶以外,更多都是汉人奴隶!他们都是朔方、五原、上郡等地的汉民,由于历次战乱被羌族、乌桓等族剽掠为牧奴,并在各族私底下当做财货贸易。

“我等拷问了匈奴几个留守的老王,以及派人前往周围部落大致清点了一番。”越骑校尉田畴停顿了一下,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恨,他沉声说道:“光是匈奴就在王庭附近蓄养了七、万汉人奴隶,而盘桓在雁门、朔方等郡的鲜卑、乌桓等族比南匈奴更为强盛,其手下拥有的汉民定然比匈奴的还要多。”

“哼!”张猛拍案怒道:“并州数百年之赤子,尽沦为猪狗,这些胡人个个该杀!”

一旁的射声校尉沮隽此时也满脸涨红,罕见的附和张猛的态度。

见火候差不多了,居于主座的段煨环顾帐内诸将,冷声说道:“我从未闻胡人有良善之心,即便是南匈奴归顺我大汉多年,也会干出剽掠汉民为奴的恶事,何况其余?先太尉段公也曾明言狼子野心,难以恩纳,势穷虽服,兵去复动。唯当长矛挟胁,白刃加颈耳。”

他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确了,张猛、姜宣等将岂有嫌斩首足够了的?他们虽然一时义愤填膺,嘴上说的是为汉民雪耻,但其实并没有真的将这些黎庶放在心上,仅仅只是借着这个由头给自己、以及各自麾下士卒多一份首级充当战功罢了。至于是否会伤到去卑的感情,就凭他手下几千骑的实力,还不在众人的考虑之中。

于是众人纷纷起立抱拳,轰然应道:“全凭将军吩咐!”

在没有王斌从旁节制的情况下,对胡人一贯态度强硬的段煨与有意扩大战果的张猛等人将犹在顽抗的匈奴老弱尽皆屠戮,只留下万余青壮与数万名失去丈夫的寡妇孤儿,以及数十万头牛马羊等牲畜。

为了节省时间与精力,在田畴的建议下,他们从解救的数万汉民中挑选出了万余精壮,并发放马匹与武器,简单的编练成军,在田畴的组织下负责看护俘虏与战利品。而段煨等人则是留下田畴在后方协助押送俘虏辎重之后,便立即点齐剩余北军兵马渡河往东,准备择地迎击於夫罗。

屠各部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围攻盂县的於夫罗耳中,在得知北军突袭美稷王庭之后,全军上下无不担忧留守的妇孺幼小。于是无心恋战,匆匆弃城而去,走时连费心打造的攻城器械都没顾得上拿。

并州刺史刘虞知晓此事后,立即命守城的典农校尉庞德带兵衔尾追击,一路颇有斩获,趁势收服了曲阳、以及雁门郡广武、原平等县。与此同时,一直在雁门、定襄等郡观望成败的乌桓、鲜卑等部族见大局已定,这才跟着响应刘虞的号召,加入了nn的队伍。

只是兵法有归师勿遏的说法,本以为只是一场顺风仗的乌桓等部族,完全没想到会与归乡心切的匈奴叛军在雁门等地展开殊死缠斗。各方损失惨重,乌桓、鲜卑等部族铩羽而归,於夫罗南下太原时的三万胡骑,在杀出重围时仅剩万余人,就在他们军士疲惫、准备渡河的时候,早已从美稷转了一圈回来的段煨等军适时适地的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师老兵疲的匈奴叛军早已人马困顿,在面对养精蓄锐的汉军的时候,即便是归师勿遏也不代表归师必胜。单于於夫罗被急于立功表明立场的去卑当场斩杀,於夫罗的弟弟呼厨泉率数千残部投降。

并州本来危在旦夕的局势在短短数日之间反转颠覆,在壶关久战无功的袁绍在得知此事后,立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怨望而返

“顿兵相持,坐而须老,使北贼得计,非算之上者。”绝盟好议

上党,壶关。

这是进入月以来,壶关的第一场雨。

一片灰霾的天空,如直线垂落的豆大雨珠重重的淋在森林的树梢上,平时最爱在两山之间飞来飞去的鸟在此时都躲在树丛中,在雨中收敛了翅膀,神情专注的注视着峡谷山道中蔓延数十里的军营。

高大的骏马立在辕门处,时不时在雨雾中打着响鼻,马蹄偶尔刨一下湿滑的泥土。身材健壮的年轻骑士在马背上挺直了腰杆,他身上穿着一套军官才能穿的鱼鳞札甲,结实的肌肉恰到好处的将铁鳞撑了起来,像是一只长满鳞片的怪物,显得格外的有威势。

他旁边也不乏有同样装束、身材甚至比他还高大的骑士与其并辔,但其他人穿着札甲仅仅只像是个斩帅夺旗的将军,而这个年轻骑士却更像个指挥三军的主帅。

冰凉的雨水顺着札甲的缝隙渗入,贴身的衣衫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这个年轻骑士犹自岿然不动,他仍望着远处在濛濛雨中若隐若现的壶关关城,眼神沉着而富有睿智的光彩。

雨势逐渐加大,骏马突然低下头,伸长了脖子,狠狠甩了一下马鬃上的雨水。年轻骑士心疼爱马,这才拨马回身,口中说道:“走吧,这么大的雨,路上湿滑,谅他也不敢像上次那样出城。”

“但愿如此。”身旁一人不由得想起他们第一天到壶关,还未来得及安营扎寨,冀州牧袁绍听从沮授的建议,特意派使者入关详谈以拖延时间。哪知张辽大开关门,径直带领数百骑兵冲了出来,冀州军猝不及防之下,险些崩溃。幸好有这个年轻骑士及时带人在前面顶住,并灵活的运用步兵以及周围的地势,逐渐缩减了张辽的活动范围。

即便如此,张辽仍旧带着骑兵返回了关内,并在走之前将袁绍派去的使者丢到地上。

“袁氏犯我疆界,已非朝廷人臣,还弄这些忸怩姿态做什么!”

“要战便战!”

随后的几次作战中,张辽也曾想故技重施,只是那时候冀州军早有防备,沮授等谋士也为此设下了圈套。谁知张辽见机不妙,结果还是让他从容退去,壶关也仍旧稳如泰山。

年轻骑士微微仰起头,看向两旁的青山,当日张辽在关下意气风发的喊声似乎仍旧在此处回荡。每当想起那天的场景,骑士就不由得心情激动,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恨不得再找机会与张辽大战。

“张将军,使君传你入帐。”

这年轻骑士立即清醒了过来,于是拨马赶往中军营帐的方向。

无论什么时候,袁绍极其讨厌这种阴湿的天气,加之近来不顺的战事,他简直烦透了。

程银未能抢下蒲阪津,据守黄河,反倒被皇帝御驾亲征的大军给打败范先放弃了与自己前后夹击的策略,返身回援,结果同样被羽林、虎贲击溃。本来那个时候,袁绍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那就是并州的匈奴。可谁知匈奴也接连惨败,如今北军虽然仍在并州未还,河东只有南军与卫士共一万人,但袁绍所面临的压力已经很大了。

到底是范先、程银这些豪强与匈奴的兵马太弱,还是皇帝手下的禁军太强?

这是袁绍一直也想不明白的事,在他尚未考虑清楚之前,东边的战况也随之传来了:青州刺史臧洪终究不敌公孙瓒的猛攻,带领残兵撤往东郡曹操放纵手下青州兵劫掠徐州,遭到徐州牧陶谦与刘备的狙击,最后粮尽退回兖州,与臧洪一同防御公孙瓒的兵锋而公孙瓒在拿下平原之后,立即带兵与吕布在济南、齐国等地展开大战。

虽然此时还没有分出胜负,但最终谁胜谁负无疑是件很明显的事情。

当初以区区几个策士就挑动了整个青徐大战、河东叛乱,自己从容的领兵西进,击败黑山,兵临壶关。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与长安、与朝廷是如此的近,似乎只要迈过壶关这道高墙,自己不仅能立于不败之地,甚至能进窥执掌天下的nbn。

可是他,冀州牧袁绍,如今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空旷阴冷的中军大帐里,看着外面绵延不绝的阴雨,悲慨叹惜。

外面的细雨越发让人心烦意乱,袁绍索性不再看它,回身走到桌案前。桌上规规整整的摆放着几份公文,一张纸铺在桌上,砚台里盛满了刚磨好不久的浓墨。

刚一坐下,袁绍就闻见了一股墨香,这墨香让他烦躁的心境顿时平静了下来。这时监军、奋武将军沮授适时从帐外走进:“明公,一切都安排好了。”

袁绍抬眼看着对方,没有说话,沮授也略有些尴尬,顾自坐到一边的席位上去,等到人们接连到齐了,袁绍方才开口道:“顿兵城下,久战无功,如今勒兵返归,我实在不甘。”

座中数人俱是一惊,心说昨晚好不容易劝服了袁绍,怎么今天又改主意了?

“明公,公孙瓒击破吕布只在旦夕之间,冀州乃我军根基之地,不容有失。大军在外,每日耗费无数,也宜早些回师为上。”田丰将昨天早已分清了的利弊又说了一遍,他知道袁绍好名,有时候也会犯犟。打了这么多天都没能打下壶关,而且还是败在籍籍无名的张辽手下,万一觉得有失颜面,非得死磕下去,那可就不妙了。

说罢,田丰复又瞪了一眼静默不言的郭图,郭图正准备接口说话,此时受到田丰的眼神暗示,心里霎时有些不悦。他想,自己这时候若是说话了,岂不是低了田丰一头?于是他尽管也不愿让袁绍在此拖下去,此时却打消了说话的念头。

郭图不发一言,只好由淳于琼代为进言了:“眼下时不利我,见机勇退,也不失为大将善断之风。”

袁绍面色稍稍缓和了下,他说道:“我也不是要改主意,再打下去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不是不知道,该如何退兵、往何处退兵,一应由昨夜商议好的去办,只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听到袁绍只是发发牢骚,田丰等人这才放下心来,只见沮授说道:“张辽不过略有勇计而已,前些天不还陷入我军重围,最后折兵而返,之后再也不敢出城搦战。可见其人不过凭恃勇武,不足为明公所虑。等此次回军,击退公孙瓒,收拾幽燕、青徐,即便张辽再勇武,也难挡我关东之劲旅强兵。”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为山止篑

“庙算有余,良图不果降龄何促,功败垂成。”晋书谢玄传论

沮授身为监军、奋武将军,默然无声的坐在袁绍手边第一位,他不由对上袁绍满是打量的目光,静静地垂下了眼睑,不再说话。

袁绍笑了一声:“我乃朝廷封拜冀州牧,守土有责,这次若不是在剿灭黑山军的同时,听闻河东有乱,有心为朝廷、为国家排解忧难,我又何至于兵临壶关,与张辽发生龃龉?幸而河东一干竖子不足成事,并州胡乱业已平定,朝廷至此安稳,我也再无进兵的理由,这次退兵,也是奉公敬诚之意。”

郭图听着有些不对劲,袁绍这话把自己当作一个忠诚而又心存社稷的臣子,看着他郡不稳,便上疏请求为朝廷带兵平乱,谁知道朝廷雷霆手段,不待他援便一举荡平内乱,让袁绍的举动稍有尴尬。但这一切扯开来讲都是有理有据、合情合法跨境用兵这事谁没做过?袁术、陶谦,甚至是在幽州的公孙瓒当年不也是隔着一个冀州,擅自跑到平原打黄巾?

除了知道内情的人以外,谁也挑不出错来,即便是朝廷有意苛责,也不过是高举轻放,难道还能因此否定臣子忠君卫国之心?或是一竿子将这些人全部处置?

可当着他们这些自己人的面,有必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这是让郭图殊为不解的地方,也是让别人暗自警醒的地方。

田丰说道:“本以为世道大乱、朝廷衰弱,正需地方扶持倾危。没想到董卓就戮方才一年,朝廷便能再度振作,真乃汉室之幸。”

袁绍笑着应答说道:“这天下间,你我没想到的事可多着呢。”

田丰惊讶的抬起头,霎时想明白了什么,立即对袁绍顿首道:“在下措置无能,本以为朝廷暗弱、尚未恢复,并州、河东等地亦犹未稳,若遭战端,必然要我等臣子为国奉忠,戡平内乱。却未曾料到朝廷尚且如此强势,乃使明公陷入两难之境,实在是在下之罪。”

当初看在朝廷刚从混乱中稳定不久,各方势力在驱走王允之后互相勾心斗角。而那传言中光武第二的小皇帝即便再有能耐,那也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摆平固执强势的王允全靠的是马日磾等人的支持拥戴,皇帝在其中出了多大的力外人谁也不知道。谁又能料定皇帝会那么快把各方势力再次拧成一股绳?抑或是将早已衰败的南北军再度锤炼出来?就连光武刚起兵的时候也未能有如此心机,何况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不谙世事的小皇帝?

“时不利兮,我等已尽人事,落到如今这般景况,是我袁本初无德无能,也是天不我与,我又岂能怪罪田君?”袁绍状若无意的摆摆手,大度的说道。

郭图明白了什么,借机插话道:“所谓知己知彼,朝廷这次出兵之快、决断之速,实在惊人骇闻,而且范先与程银等人不遵定计,提前谋乱,几乎败坏我军布置,事情也殊为蹊跷。这里面若非朝廷早有预备,在下是断然不肯相信的,时至今日,到底还是我等对朝廷知之甚少,判错形势所致。”

田丰顿时一噎,此战所有的计划表面上都是田丰主持的,郭图等人不过是完善了些细节,其实却是他与沮授两人共同的谋划。但袁绍只见到他一人的动作,所以此次没能达到预期的战果、预判错了局势,袁绍心里也只会迁咎田丰。

在一开始的推测中,众人以为朝廷内斗不休,又是突然得知叛乱,从手忙脚乱到团聚人心、从互相扯皮领兵人选到筹措粮草、制定战略,至少需要月余的功夫才能办好。那时候以有备算无备,程银早已稳据蒲阪,凭恃黄河天险,等朝廷的军队来了,要想攻破这道津渡也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到的事。

所以袁绍至少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从容征伐,只要他们能在此之前与范先联手击破壶关,壶关一破,上党、河东便唾手可得。然后稍微对并州豪强让出利益,尚未并州的刘虞自然也就不在话下。袁绍谈笑之间便能将河东、并州收入掌中,最后以重兵据守蒲阪等黄河要津使於夫罗驻守上郡、西河再以势压人,逼迫河内张杨站队,与自己对抗朱儁。

这个时候他就能从容上表,为自己擅自平乱的行为作出解释、恳请降罪。凭届时的兵威,自己大可将王允重新扶回台上,若是他不愿屈从,朝廷也总会有人对自己伸出橄榄枝、将自己当做外援助力。只要在造成既定事实的情况下满足朝廷面子,便能名实兼备、皆大欢喜。

等袁绍声望隆重、坐拥二州、遥制中枢,公孙瓒即便赶走吕布、抢下青州了又如何?曹操、臧洪等人自然会看清形势,与他一起对付公孙瓒。至于袁术,他远在扬州也跳不了多高。

这一系列描述未来的美好蓝图深深打动了袁绍以及其麾下所有心腹谋士,对当时的袁绍等人来说,这是一个扭转局势的博弈也是一个拓展后方纵深、借机威压朝廷、掌握主动的最好最快的法子。不然等朝廷恢复实力,刘虞在并州扎稳脚跟,自己就再也没有染指的可能了。

可谁也没想到,有七成胜算的他,最后会输的这么彻底。

这绝不仅仅是张辽的缘故。

郭图有意将责任推卸到田丰头上,田丰自然不愿一力承担,他阴阳怪气的说道:“是啊!当初郭君也说,此战若成,进可入朝,为国家居摄理政退可结援诸公,在外承制封拜。只可惜顿兵于此,许攸未能控驭范先、程银,自己也不知所踪,就连并州那里也毫无动静,错判形势,又何止于此?诚然可惜啊。”

此次由田丰主持的军事行动只是明面上的,其实在暗地里还有政治上的举措,这却是全由郭图等人制定的方略。比如说派遣许攸前往河东串联,指挥作战与杨氏、黄琬等人初步接触,为他们驻兵河东之后将手伸向朝廷的行动而预热甚至是与太原王氏的联系也都是郭图等人一力促成。

可现在的结果却是许攸不仅寸功未建、自己都生死未卜杨氏等人对他们的接触虽然未有告发,但一直都保持着置之不理的态度就连一开始热衷于借袁绍之势的王允,这时候也与他们几乎断绝了往来。

被田丰夹枪带棒的这么一说,郭图心头气恼,转头看向田丰说道:“那些策士说客再是能言善辩,说到底还是得依仗身后的实力,如今眼见大事难成,任谁都不会倾心托付,何况是漠然置之?”

“战事不利?”田丰霍然张目,作色道:“当初我便说了,宜早进壶关,是谁说张辽无名小儿,不足为虑?许子远贪财德薄、而无深谋大略,又是谁说他熟知兵法、经历战阵,足以驭使范先、程银等短谋之辈?”

“好了!”袁绍适时打断了两人互相推诿的话,他本来就心里烦躁,以往看见两人斗嘴都会有些欣慰的他,此时却皱起眉头,淡淡说道:“世上岂有生而知之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到底是留侯才有的本事,我等俗子难以设想周全也不足为怪。如今朝廷有力平乱,我等臣子理应庆贺,不宜再顿兵于此。至于其后会有什么戒书,那也是应得的,我于心自知无愧即可,无关诸位的事。”

袁绍这话让众人有些惭愧,一时纷纷顿首谢罪。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有不测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礼记中庸

袁绍手底下这批谋士也不是蠢人,谁家背后没有一份祖宗创下的基业?以往是看在汉室倾颓、天下崩坏,而袁氏素有声望的份上甘愿供其驱使。如今遭逢大变,中枢再度振作,还会有几人乐意随他继续跟朝廷做对?

他的眼神若有若无的在分坐下首的田丰、沮授、郭图、淳于琼等人脸上扫过,虽然一个个都是面容沉静,态度诚恳,与往常面对时一般无二,但袁绍知道,这些人里,肯定有人变心了。

这是个无中生有的猜测,却让袁绍心里尤其信服,他并不认为这是源自于他在壶关下折戟沉沙、真nn识到了皇帝的权威之后,一时心虚后怕并推及度人所导致的疑心。而是认为这是早有预谋的算计,如若不然,为何自己顿兵壶关这么久都无计可施?为何朝廷上布置的暗子没有对皇帝御驾亲征作出半点暗地里的阻挠?

袁绍认为自己手下肯定有人起了异心,兴许还跟朝廷互通声气,不然凭他们的才智,绝不至于此。

当然,这些都是空口无凭的事情,袁绍内心里再是忌惮猜疑,外表上也得是一副宽厚待人的模样。而且现下也不是找内鬼的时候,首要的是先稳定人心,给自己接下来继续割据地方、抵触朝廷的举动找寻一个能说服人的理由,把他们都拉下水。

不然的话,田丰他们大有退路,可以转头追随皇帝,而自己趁朝廷衰弱时犯了许多错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回头的:“欸!”

他故意做出一副惋惜的神色,十分慨然的叹道:“天子年少英睿,一年之中便已振作局势,最早我还真以为这是天不弃汉室可是,我最近听闻关中发生了几件事,联系起从前,心里却实在放之不下,甚至有些疑惑。”

田丰等人惊住了,隐隐察觉袁绍此言必将非同小可,念头急转之下,纷纷直起了身子,以示恭听。

袁绍眼珠转了转,忧心忡忡的说道:“诸君可还记得今年岁旦的日食?”

“岁旦日食,各地黎庶都惊骇莫名,明公现在提起来,尚且犹在目中。”郭图与田丰等人早已因此陷入沉思,而淳于琼却尚未琢磨出什么要点,单只是配合的接话道。

袁绍点点头,叹了口气:“我听说天子事天不孝,则有日食星移。往年也曾有日食于正朔,三光晦暗,五纬错乱的故事。故而自孝顺皇帝以来,国祚就一直不兴,孝冲、孝质等皇帝频频冲龄早夭,恐怕这就是天咎的缘故。”

沮授微微睁大眼睛,张了张嘴,良久,方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明公的意思是,这次日食也是天命昭示?我看当不至于如此,即便孝章、孝明皇帝在时,也曾有过日食,何况国家也已按制度罢黜太尉,想来也已无事了。”

“真是如此就好了。”袁绍意味深长地看着一直不出声,这个时候才开口说话的沮授,闷闷的说道:“你想想这些年的灾异之多,警示之彰,可是以往能比的?”

不待人言,袁绍便顾自一一列举道:“初平元年二月壬辰,天有白虹贯日。三月乙巳,也就是朝廷迁都长安,国家第一次幸未央宫的时候,天下大雨,白昼如夜。十一月庚戌,镇星、荧惑、太白合于尾。初平二年六月又有地震。九月的时候,蚩尤旗见于角、亢之间凡此种种,不得不让人多想。”

郭图脸色变了变,面对这种事,即便是一直以袁绍唯命是从的他,此时也有些犹疑不定的说道:“那时候董卓谋逆作乱,败坏朝政,这应该是天咎于彼,不一定是国家之罪。”

“我也是如此想,但这到底是国家登基不到两年,生出的灾异便远胜前代,我以为,恐怕不只是董卓一人的事。”袁绍看了郭图一眼,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又继续说道:“若仅只是亲政以前就有,亲政以后灾异绝迹,到还好说是天命汉室,可是今年呢?岁旦日食,三月的时候,长安宣平门外有屋自坏。六月的时候还听许攸传讯来说扶风大风,夏天居然还下起了冰雹,从未有事的华山也在这个时候崩了,预示大乱的天狗星也往西北行。”

众人纷纷凝眉语塞,此时他们如何不知袁绍话里的意思?这三四年发生灾异的频率远超于从前,以前的皇帝几年都遇不见几次的灾异,在现今这位被传为光武第二、有中兴气象的皇帝身上却几乎一下子就凑齐了星变、日食、山崩,天灾等预示着衰亡的异象。

前两年到还可以拿董卓乱政为理由解释,可这一年是皇帝亲政,手下的公卿无不是深孚德望的名臣,发生了灾异,还能怪在谁的头上去?

虽然田丰等人对这些神秘莫测的灾异是发自内心的畏惧,但并不代表他们完完全全的相信这些东西会有什么预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道理,每个人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大致信服。

要让他们赞同皇帝德不配位、遭上天厌弃的想法,从而与袁绍继续跟朝廷做对,除了灾异这个堂而皇之的借口以外,更需要实际的利益才能打动人心。

袁绍也知道这一点,在抛出一段开篇之辞后,这才进入正题:“若求治世,明君贤臣,二者不可独立,如何才是真正的治世之道,诸君心里也比我明白。国家亲政以来看似行了许多良政,可一经详述便有诸多错漏。比如任能臣、却使降逆董承登临大位,更择其女为中宫在关中开屯田、却擅夺豪强之地兴太学、却设经营、经济等末学与经学并立增国用、却重开盐铁专营,这可是孝武皇帝时的弊政除此之外,国家生性寡情,王司徒诛董有功,却遭受罢黜其手段也甚是酷烈,且不说李傕等降者如何就戮,但说河东范先、程银等人经次一叛,下场如何,也不言自明。”

袁绍是打算用灾异来质疑天子的威望,然后再暗示皇帝多次施政的手段,俨然是冲着抑豪强大族的路子上去的,现在是重开孝武皇帝时的盐铁,那以后呢?告缗、迁豪毁了多少大族,皇帝现在没这个打算,谁知道以后?皇帝的行为太不可控、也太让人觉得危险了。

如果皇帝以后威权独揽,真要这么做,那他们是否能有像今天这样的实力,团聚起来对皇帝予以反击?以皇帝现在表现的能力与手段,到时候自己未必能够保全家业。

如果真要反击,为何不趁现在去做?

“国家无人君之象!”11

第一百四十八章 凄风苦雨

“山路萧条,愁云千里,苔荒藓败,情扬魂销,不可谓无忧也。”物妖志木类柳

时过午后,雨势渐消,豆大的雨珠也变成了随风飞舞的雨丝,阴霾的层云终于露出鱼肚似得白底,天光大亮,让人的心情也开始变得好起来。

随着年岁渐长,袁绍很喜欢这样安静的雨天,但这几天接连发生的烦闷心事却让他一时改了喜好,在立于帐内看着濛濛细雨的时候,在看着神情木然的士兵来来往往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怀念曾经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的纵马射猎的日子了。

在众人退下后,袁绍独自呆在帐中等待着沮授等人安排妥当然后出发,年纪轻轻的高干不知何时来到袁绍身后,揖道:“舅父。”

“你们两个来了?”袁绍转过半边身子,看着外甥高干与长子袁谭。

高干与袁谭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两人样貌迥异,高干长得很好看,高鼻阔目、唇红齿白、长而黑的眉毛,无论是谁看了都会第一印象认为是个俊儿郎。而与之相比,袁谭长得就很普通了,尖尖的下巴,低垂的眉眼,一副泯然众人的样子。

扪心自问,袁绍其实更喜欢外甥高干,而不喜欢长子。原因很简单,长子既没有自己年轻时好看,又没有自己年轻时的风采。

但无论如何,心里再不喜欢那也是自己的亲儿子,跟外甥高干一样,他们二人都是自己身边比郭图还要亲近的人也是目前自己最值得依靠的人。

由于尚未出仕,故而没能参与到适才的军议中去,此时等众人走了,他们这才从帐后走出来。本来袁绍让袁谭与高干随军,是为了找机会给他们分润军功,可此时久战无功,袁谭一脸不忿的说道:“阿翁!就这么退了,儿子有些不甘心。”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袁绍不耐烦的摆摆手,说道:“我已让郭公则为后军都督,让他与张郃商议断后之事。张辽若是胆大,敢带兵袭我,郭图自会与张郃设伏谋他,没准还能趁机夺关。”

“诈退诱敌?”袁谭刚一说完,便立时想到,这或许是虚实相合的法子,既是真退,故意设计迷惑张辽,使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又是诈退,诱使张辽立功心切,出关追击。他接着夸道:“郭君深通兵法,此计虚虚实实,我军不仅能保无虞,更能以退为进。”

袁绍打量了袁谭一眼,他知道袁谭平日里与郭图相善,此时说话向着他也是应有之意。至于袁谭本人有几斤几两,袁绍心里也都清楚,虽不是什么治世大才,但也堪用州郡。袁绍忽然想起了退守东郡、平日里让他深为忌惮的臧洪,兴许能趁着这个机会,将臧洪的青州刺史转给袁谭?再给他派几个能手过去,想必也能替他接下青州。

有些紧要的东西,还是拿在自家人手里才安全,外人终究是外人这是袁绍在此战中得到的最大一个收获。

高干却是想到了别的,说道:“明公适才设立三都督,分掌诸军,可是信不过沮监军?”

袁谭这时候也跟着望了过来,似乎与高干想到一处去了:“沮监军的族亲沮隽现为北军射声校尉,南北军境况如何,他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可为何此战下来,沮监军绝口不提此事?若是早知南北军有如此精锐,我等怎么也得修改现行的方略。”

“这么多天我都有派人盯着,他们二人早已断绝往来,不可能有私下交往。若是真让我发现了端倪,这一仗还会那么信重他?你真是糊涂。”袁绍有些不高兴的说道,沮授在很久以前就提出为了便于商议,打算移居袁绍府中,袁绍也欣然接纳了,可谓是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在袁绍的掌握,根本没有外人联络沮授的可能。

袁谭此时一句话就像推翻袁绍的判断,让袁绍有些不悦,他怫然道:“这不是信不得他,而是这些人都不能全信,沮授监理三军,权势过重,我在这个时候主动削他职权,而不是等郭图的中伤,那是对他的保全,他是个明白人,自会知道我的用心。至于郭图、淳于琼等人领受都督,得以掌军之后,也会因此恩服于我恩威赏罚,这才是驭下之道,你们得多学着些。”

“小子谨诺。”高干与袁谭服膺道。

“等这次回师降服了公孙瓒,我就派你去青州,高览等兵马也一并拨给你。”袁绍淡淡说道。

“青州?”袁谭早有独立建功之心,虽然听了大为狂喜,但仍保持着一丝清醒,忍不住问道:“那臧使君与吕布呢?”

“臧洪另有安置,至于吕布”袁绍适才已经与众人打好了主意,为了防止吕布以奉诏为名来争夺青州,他怎么也得先下手为强才是:“他已经没有用了。”

吕布一开始只是为了替他打破公孙瓒在青州的布置,并为他抵御公孙瓒,给袁绍进击并州争取时间。如今袁绍即将返归,为了扩充实力,青州必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此外还有兖州的曹操,也得趁这次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说完这话,袁绍忽然想起这一战的前期布置,眉头登时萦绕着一股忧虑。

高干瞥见袁绍的神色有些不对劲,还道是在为此战未能达到预期目标而不满,出声说道:“如今人心已定,我军锐气未丧,而且此战击破了为患多年的黑山贼,也不算是无功而返。”

“是么?”袁绍淡淡的说完,复又转过身去重新看向雨景:“元才。”

高干立即应道:“在。”

“你替我跑一趟淮南,给公路捎个口信,兄弟阋墙这么久,也该闹够了。”



中军大营的空地上立着的大纛突然经风一吹,刷的招展起来,抖落了无数细碎的雨点。

高干听完了袁绍的嘱咐,惊讶的说道:“这、这未免也太”

袁谭也有些不可置信,他到底不敢忤逆袁绍的意思,婉转的说道:“这么大的事,要不与郭君他们商议一番,再做打算?”

“我袁家的事,还用得着跟他们商议?”袁绍登时不满的说道,眉头皱得更紧了:“就按我说的去办,回去后我再有书信给你。”

“谨诺。”

“使君,张将军来了,正在帐外求见。”

袁绍此时没有兴致接见任何人了,他摆了摆手,说道:“让他去找郭图,你们也都下去吧,走的时候再来寻我。”

高干与袁谭无奈的对视一眼,只好恭敬的退下了。

偌大的帐中,袁绍一人长身而立,他此刻的脑海里不断的回想着从一开始田丰的献计、到郭图的附和,然后再是沮授、荀谌二人的表现,最后又想到吕布、曹操,以及这场虎头蛇尾的大战。起初倒还未曾留意的他,此时猛然间品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了,凉风飒然,从帐外忽的吹进,让袁绍浑身上下凉了个遍。

“这一仗太蹊跷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兵退告成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诗小雅伐木

壶关之外的冀州军已经后军变前军,有条不紊的撤退了,此时尚且扎营不动的,只剩下最靠近壶关的张郃所部。

张郃低头打量着坐骑,嘴里哼唱着一首河间老家传颂的歌谣,口中吐出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股白雾。作为袁绍便于指挥、分权而在麾下新设的三个都督之一,郭图并没有将身为宁国中郎将的张郃放在眼里,他骑在马上,看似与张郃并辔,实则在不经意间超过了对方半个马头。

郭图得意的抚着唇髭,眼看着在烟雨中静默矗立的关城,轻声说道:“凭他这些天表现的能耐,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张郃目光深沉的看了那座关城许久,缓缓吐出一句话:“很难讲。”

“很难讲?”郭图抬了抬眉,看向张郃,有些讶然于对方不卑不亢的回答方式,似乎并没有将自己这个后军都督当做上官:“你以为张辽不会出关突袭?”

“我军分批撤走,每军皆有都督、中郎将指挥调配,看似散乱,实则进退有序,毫无阻滞。”张郃神情淡漠的说道:“张辽兵少,又有守城之责,断然不会眼见我军退兵齐整,还来犯险。”

郭图心里有些不乐意,因为他请命断后就是想最后布置一番,看有没有机会借退兵的时候将张辽诈出来,若是能借此夺得壶关,当不失为大功一件。如今被张郃一口断言,郭图很不自在,感觉在对方面前落下颜面:“你与张辽曾经相识?”

“不曾。”张郃拱手道:“因为这次在战场上见过几面,故而对其作风有些熟悉。”

“哼,见过几面,就敢擅发妄言了?”郭图冷笑着说道,然后拨马便走:“先命本部兵马丢下旗帜杂物,做出仓皇而退的假状,以诈他出城。彼年轻气盛,见大功在前,有机可乘,岂能不出来袭我?”

张郃没有理他,任凭郭图传令下去以证明自己的能力与计谋,他依然站在辕门处,看着雄伟的关城在斜风细雨中若隐若现。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壶关城下,下一次与张辽见面,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其实郭图说错了一句话,并不是非得长期相处相识才能说透对方心性,这世上有一种人,尽管以往没有任何契交,但只要接触几次,便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

他与张辽,是一类人。

当郭图期待许久也不见壶关有什么动静的时候,张郃意料之中的勾起了嘴角,无声之中像是得意于自己准确的猜测。

郭图有些没面子,迁咎似得瞪了张郃一眼,而后与张郃带着剩下的人马撤退了。

此时的城头上,张辽也正望着张郃等军远去,看着敌军散而不乱的队形,张辽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

“幸而将军没有下令追击,不然可就麻烦了。”常林有些惭愧的说道。

张辽轻笑一声,转过身来,说道:“张燕等一干黑山军尚未平定,还是留点力气吧。”

“听说国家准备招降张燕他们?”常林问道。

张辽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张燕的儿子张方现在还软禁在壶关:“张燕好歹也是孝灵皇帝钦封的平难中郎将,在黑山军声望很高,黑山蛾贼如今虽然破败四散,若是能招降张燕,由他出面,也能为朝廷收徕数万户百姓。让这些黎庶比照白波蛾贼投降后的规制,留在上党、太原等地屯田,总比盘踞山上做贼的要好。”

“常公,你这一趟过来,上党可还安好?”

常林这次奉骆俊之命,特意与粮草辎重前来壶关,并详述上党的情况:“骆公与诸家部曲退守屯留,如今河东贼乱业已弭平,境内已无显患,只剩下些许盗贼,不足为虑。”

说罢,常林又忍不住叹道:“只是可惜了那几家豪强,世代簪缨,断绝于乱贼之手。”

上党本就残破疲敝,经此一战后,更是田野荒芜,仅有的几家豪强,除了跟随骆俊退守屯留以外,剩下的要么参与范先叛乱,在河东被南军一概剿灭要么就是来不及撤离,甚至还妄想凭借声名来保持中立,让范先却步,没想到被缺少军资的范先派兵劫夺。其中上党陈氏、冯氏两家豪强对常林有恩,此次也都家破人亡,死于兵乱。

“是啊。”张辽对这些豪强的兴亡没什么感触,不冷不热的回应道:“骆府君治民很有一手,此事过后,上党彻底安定下来,百姓黎庶也将真正恢复生息。”

常林忧郁的点了点头,虽然他的立场已经有所转变,不再把治理豪强等于治理黎庶当做准则,但此时上党消亡了那么多豪强,往日受豪强荫蔽的流民、佃户一时都无所依归,数万人亟待安置。这让他有些怀念那些豪强还在的时候,若是豪强仍在,这些黎庶也不至于流散各地。

如今上党豪强式微,治理流民,休养生息,也只能靠以骆俊为首的上党郡府了。

河东、并州等地的接连大胜,不仅震惊西北,更是震动了整个天下,逐渐被世人遗忘的北军六校、羽林、虎贲等禁军的威名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此战最让人瞩目的还是年仅十三岁的皇帝以过人的胆魄御驾亲征,不仅每战皆克,还重拳整治了河东大小数十家豪强,真正让人刮目相看。

在袁绍引兵退回冀州,弘农、上党等地也跟着平定的时候,为了庆祝此次大胜,皇帝于初平四年月初十,率随驾众臣以及河东郡大小官员于安邑郊祀上帝,并大赦天下,正式改明年为建安元年。

皇帝在安邑改元建安,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光武皇帝改元建武,建安、建武两者之间的相似,以及皇帝当前所做出的的功业,很大程度上迷惑了世人,并让他们感到鼓舞,他们很多人都认为皇帝将会是大汉第二个光武皇帝,再度中兴汉室。而很少有人会想到皇帝只是打着光武第二的幌子,要做的却都是孝武、孝宣皇帝的功业。

改元之后,便是对立功将士们的犒赏,这是赏有功。

首先是击败范先、程银等河东叛贼有功的羽林中郎将徐荣拜宁胡将军、封解侯,食邑百户,带兵驻守雁门马邑县虎贲中郎将盖顺未有加官,只是诏封丰乐亭侯,食邑五百户骑都尉徐晃转拜步兵校尉,封关内侯其下还有赵云、侯折等人各有封赏。

而北击匈奴,犁庭扫穴,立下不逊于南军的赫赫之功的北军将士们也各有封赏,先是度辽将军段煨受封美稷侯,正式屯驻定襄郡曼柏县,也就是历来度辽将军所屯驻的地方,并重建度辽营,与宁胡将军徐荣一东一西,共同防备鲜卑、乌桓等异族再是步兵校尉魏桀,此次为王斌借此机会将其调离北军,拜为豫章太守。

其余人员或是升任它职、或是封侯,皆量功而赏,皇帝又从抄没的豪强家财之中拿出三百万成色较好的五铢钱以及若干金银,用来赏赐三军。最后随着用以记叙功劳的上林苑武庙、烈士碑林以及昭勋馆等制度的公布于世,更是让三军将士无不激奋感动。

就在河东等地一片喜庆忙碌的时候,一行车马带着使命,极为低调的离开了安邑,一路往北,朝着太原而去。

以河东为中心而形成的漩涡,在河东平定之后,其余波仍在不远处荡起了浪花。11

第一百五十章 知我罪我

“穷途知己谁青眼,歧路伤心已白头。”梦怀长公郭侍御五竺崔舍人

一阵冷雨淅淅沥沥的落下之后,四野的景象突然就阴凉了起来。

马上就要入秋了。

夕阳斜照,道道阳光从从青山一侧斜射出来,给青山镀上一层金边,又给天空添上一抹亮色。放眼望去,整个原野仿佛一张巨大的金色毡毯,在毡毯上突兀的冒出几株青翠的树冠,不肯因阳光灿烂而放弃本来的颜色,像个固执的近乎可笑的老人,极不和谐却又格外协调的立在夕阳中。

“王公固执所见,动辄专意,得势时丝毫不肯委婉屈身,死咬一个理字,这让何人能与之共处?而且他这个理也未必是对的此人尊奉的治国道理处处与国家迥异,何况他还涉嫌与冀州虽无实据,但国家不明示其过,反赐其恩荣,已属宽宏赵公你真是我还能骗你不成?”

谒者、加谏议大夫赵咨疲惫的靠在车壁上,手中持着一根髦节,淡淡的想起了来时,秘书郎司马懿在私下里说给他的话。

阳光透过车窗的窗棂,斜着照入车厢内,赵咨眼看着窗外的夕阳逐渐落下,心里忽然有些后悔接下这个苦差事了。

“王公是对汉室有功的人,虽然为人有些固执、冒犯圣颜,但国家有容人的雅量,还是可以宽恕的”在私室里,赵咨对司马懿如是说道。

“赵公又如何知道国家的真心!”司马懿看了他一眼,赵咨与司马氏同是河内豪强,彼此有通家之好,面对着这个精通典籍、多学爱士,却不懂阴谋诡谲的长辈,司马懿忍不住叹了口气,依然用晚辈的语气说道:“赵公难道忘了国家当日命盖顺领兵进击程银时所说的话了么?国家向来都会给人第二次机会!而王公的第二次机会,早在他去年离开长安的时候,国家就已经给他了,是他自己偏要一意孤行,如之奈何?”

这话赵咨其实都知道,可他仍是不能理解皇帝对王允的仇怨竟已到了非杀不可的地步,在他看来,即便王允可能与袁绍内外勾结,但并没有牵涉到河东叛乱。如果真是与范先有勾结,并州何不早早举兵叛乱以响应范先?何况王允无论是私德还是名望,亦或者是对汉室力挽狂澜的功劳,都是值得彪炳史册的名臣。

就连皇帝私下也曾说过:“没有列位臣工共谋诛董,汉室何至于有今日。”

皇帝虽然隐去了王允的名字,但也没有抹去王允的功劳,为什么到现在却还要去杀一位功勋卓著的大臣?

当他问出这番话的时候,司马懿冷笑了一声:“如果做臣子的都去学王公,那还了得?”

车厢突然颠簸了一下,赵咨立即回过神来,只见外面的天空早已黑了,护卫周侧的骑兵也燃起了火把。

前面骑马赶来一名骑士,在车外说道:“赵公,已经到祁县了。”

赵咨尚未答话,只听那人继续说道:“祁县王氏有个叫王机的人递剌请见。”

“祁县王氏?”赵咨下意识的就想出口答应,可一转念却突然想起司马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来

“赵公可不要为此误了自家性命。”

他深呼了一口气,镇了镇心神,手中不由得握紧了那根代表天子的髦节,像是有了最大的底气与凭恃:“不见。”

说罢,赵咨又语气坚定的补充道:“这一路上,谁也不见。”

太原郡,晋阳。

位于郊外的庄园里,围着池子新栽了一片苍翠的竹林,微风从水面拂来,清凉的水汽穿过竹林,伴随着鸟雀的鸣叫,枝叶间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一片竹林无论是规模还是样式,都像极了长安某处宅邸的后院,唯一不同的就是竹亭换成了简易的竹屋,始终不变的是此间的主人仍然是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王允。

纸与帛在青铜盆里以不同形式的燃烧着,缣帛缓缓烧成一团黑色的污垢,而纸张则是被烧成灰烬,上升的热浪带着纸灰缓缓飘出窗外。王允坐在席上,若有所思的看着那盆燃烧殆尽的火焰。

火焰里烧着的东西,有的涉及到他与士人就如何谋诛宦官而交换意见的信件、有的是他与黄琬等人商议谋刺董卓的计划、也有的是他自己这些年的心得然后,再是他今年与袁绍交往的信件。

说来也好笑,他本来与袁绍联合的起因还只是想借袁绍的助力,联合刘虞等人,这样虽不能重返朝堂,但也能够遥控朝堂之上的关东势力,继续推行自己所奉行的施政理念。可谁知道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自以为志同道合的盟友们在别人眼中全是笑话。袁绍利用他混淆视听、掩人耳目,黄琬等人坐视不理,眼看着他步入深渊。

王允天真的幻想直到他得知河东豪强叛乱、袁绍趁势叩击壶关后骤然破灭,他惊恐又羞愧的发现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给人耍猴戏,原来所有人都在利用他、原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的笑话、原来所有人早就不需要他了。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这间竹屋如今已是空荡荡的了,只剩下桌案上的一卷书简,安静的摊开在桌案上。王允坐在桌边,伸出手摩挲着将竹简一个个串联起来的熟牛皮绳,由于经常性的翻动,再坚韧的牛皮绳子也有磨损断裂的一天。他看着那些发旧的绳子,又不nn向书简上刻着的几行字。

口中喃喃的念叨着这番话,身后迅疾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了,却戛然止步于屋外。王允向着门口瞥了一眼,将那卷孟子仔细的卷好,再用绳子绑定,把书简伸向仍旧燃烧着的火盆上方。

他这回是真错了么?

自己只是想将汉室扶回正道上去,担心幼主治国太过操切,所以才不甘寂寞,想重回中枢发挥余热。他没有图谋n、没有参与叛逆,仅仅只是想借尸还魂,再度复起,可就因为这样,所以他就错了么?

或许他本没有错吧。

火焰里的纸张缣帛已经变得焦黄,恍然间王允有种错觉,他这一盆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信件与要文,更是他这辈子坚守的理念。他想起自己在长安居住的那间府邸,那个院里的竹林,如今是不是已经有竹叶开始盖满路径了?

“还是留着吧!”他叹息一声,把书简收了回来,无比珍惜的抚摩着,走出门外,将它交给了门外的来人:“老夫没什么好给彦云的,就把这个给他。”

长子王盖接过书简,随即回话:“天使来了。”

王允挺了挺背,他身材本来就高大,此刻竟是比拱肩缩背的儿子王盖还要高一些,像只假寐的老狮子突然警惕的爬了起来,准备迎接进入领地的客人:“他见完刘伯安了?”

“喏。”王盖被王允突然显露出的威势所镇住,他有些胆怯的和盘托出:“刘使君守土有功,天子增其食邑六百户,赏钱二十万,黄金五十斤,又赐安车驷马、及玉具剑等物。”

“嗯、嗯。”王允轻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他这回赢了,这是他应得的,下一次可就未必了。”

以厚道著称的刘虞这一回成功隐忍,采取与王邑同样的欲擒故纵的计策,扳倒了最大的掣肘王允,从此以后他就能在并州尽情的施展,并以此为踏脚石,前往更高的地方。只是刘虞自身也有致命的缺陷,现在还不明显,但在王允的眼中,这将可能会使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那、那咱们呢?”王盖不明白这些,只知道自家已经因为私下结党串联而陷入危机,他忍不住说道:“天使这次来会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老夫谋算一生,谁知看错了袁氏小儿,为人算计,落得这般境地,都是我应得的。”王允落寞的叹了口气,对王盖说道:“告诉王文舒,他们没有下一回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公不见吏

“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无戮辱。”治安策

在河东大乱之后,后知后觉的王允在羞愤之中大病了一场,辗转病榻之间,他利用自己在太原的威望,使各家豪强全力支持刘虞对抗匈奴的战事。既是为了保护桑梓、也是为了挽回自己不利的处境。

自己费尽心机的弥补错失,只要自己没有参与叛乱,仅仅只是勾结外臣这样尚无凭据的事情,皇帝也不会对他施加重罪。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族亲王昶有一天会突然惊慌失措的跑来向他坦白,说是他奉父命,与范先私下传过书信。

“王季道真是糊涂至极!这是要害死我家啊!”当时仍在病中的王允气得捶床呼道:“起先我就与尔等说过,不要理会河东那些小儿辈,他们成不了事!尔等偏却不听,私下谋事倒还罢了,如今祸到临头,还想着要我帮你们?”

虽然对外同样是宣称太原王氏,但内部却分为晋阳王氏与祁县王氏两门,王允与王凌是晋阳王氏出身,王昶则是祁县王氏,两家祖上同为一系,但子孙绵延至今,已经形同两家,彼此之间有着竞争的关系。

毕竟太原只能有一个王氏。

当然,这只是私下里的竞争,在明面上,两个王氏是亲如一家,尤其是袁绍派人伸出橄榄枝,两家更是因此展开合作,所以才有王昶代表两家拜访初来乍到的刘虞。但在合作的背后,两家的分歧也逐渐产生,祁县王氏想借袁绍的势力彻底压倒晋阳王氏,所以事事奋先,他们本以为绕开了王允可以独占全功,却没想到掉进了河东这个大坑里去了。

王允想起了前因后果,又想起了如今两家人岌岌可危的处境,王昶等人自作主张的事若是揭露出来,要说是王允在里面没有半点干系那是谁也不会信的,最终倒霉的只会是他们所有人。他越想越是苦涩,心底也越发的生寒不仅是往日的朋友,就连身边血浓于水的亲人都想着坑害他。

“晋阳王氏与祁县王氏,到底同出一脉啊。”

不待王盖接话,他背着手,走出书房,神色淡然,慨然长叹,然后后迈步走了出去,口中吟诵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王盖不由拿起王允给他的简牍,上面写着的正是这一句话,他眼圈一红,默然无言的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走出竹林的时候,王允骤然停步回头:“这片竹林留着,不要伐它。”

“谨喏!”王盖险些撞上王允,堪堪停步,急忙应下。

王允难得温和的看着红了双眼的长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哭。”

他笑了笑,闲庭信步的走着,像是在饭后消食,悠悠然走进了竹林外热烈的阳光里。

“让天使久等了。”王允将赵咨迎上正堂,歉意的说道:“老夫自打回了家,便有午睡的习惯,耽误了些许功夫,实在过意不去。”

“不敢。”赵咨忙在席上欠身说道:“来得仓促,未有提前知会,这是我的不对。本想着忙完对并州各官的赏赐宣诏之后,再来拜会,奈何身负帝命,不得不奉命而来。”

“我知道。”王允点头表示理解,突然转了话题问道:“国家可还安好?”

“国家身体康健,文治武功,样样都好。”赵咨一五一十的说道:“在我来之前,国家便郊祭上帝,改明年为建安元年。”

“建安”王允忽然想起初平这个年号还是皇帝刚登基、自己被董卓器重进入中枢辅政的时候定下来的,可以说整个初平年间的朝廷除开董卓,就是他王允一人的身影,那是打上了属于他个人烙印的年号。如今被皇帝废弃了,是在昭示着什么吗?

赵咨见王允莫名其妙的陷入沉思,心里有些迷惘,愣怔了一会才想起来说道:“国家很思念王公,说是若非琐事缠身,他如何也得北上太原来亲自见王公一趟。”

“啊,这可不敢!”对方辞色虽然平和,但话语里的寓意却有着重若千钧的分量,王允惊得浑身一震,顿时觉得如芒在背,再也坐不住,连倾起上身说道:“国家万乘之躯,岂可为了我一介老朽而远离中枢?”

赵咨脸上没有带着笑意,语气有些沉闷的说道:“王公乃诛董元功,深孚海内人望,得天子优待也是应该的。听闻王公前些日子病了,国家心里挂念,本来还想让我送牛酒以为慰劳。可后来一听王公病愈,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饶是早有准备,王允的心里还是登时沉了下来,赐牛酒,既是两汉以来皇帝对生病的大臣表示慰问的一种方式,又是皇帝不便于将大臣明正典刑、让大臣自裁的暗示这也是给大臣最后的体面。

可最后听赵咨把话说完,他又觉得好笑,这牛酒本来是赐死大臣的,怎么在皇帝眼中,反倒还真以为这是慰劳臣工的东西?

想完,王允那一颗本已寒彻的心,又再度燃起一丝侥幸的火花。或许

“国家托我给王公带的东西,我已经带来了,王公最好看一下。”赵咨从席上站了起来,冲王允拱了拱手,准备告退:“有些事我不能明说,还请好自为之。”

王允怔了一怔,就这么走了?

赵咨似乎真的只是代表皇帝看望退休老臣的,任凭王允如何挽留,坚持要走。王允派王盖代为相送,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庭院里,赵咨忽然站住了。

“赵公?”王盖不明其意,轻声问道。

赵咨没有理他,也丝毫不在意自己突然停下要走不走的样子是件失礼的举动,他抬头眯眼看着太阳,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今天的太阳可真暖和啊,一点也不酷烈。”

正堂里,王允看着眼前一只黑漆朱纹的盒子,愣愣的出神。

这是皇帝赐给他的食盒,里面据说是装了糕点,但王允紧张的眼神却像是这里面装着毒药似的。

他颤抖着将食盒打开,里面空无一物。

王允顿时犹如被抽去了脊梁,瘫软在地上,脸上挂着惨然、以及如释重负的笑:“果然,这才是陛下,这才是陛下!”

他身为颇有名望的老臣,按照汉代义不受刑的风俗,皇帝为了维护皇权,大臣为了保留体面,一般都会选择赐牛酒以暗示s这种方式。如此皇帝也不会继续追究下去,然后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这是汉代即便在政治斗争的最后关头,也不会因此伤了君臣和气与体面的模式。

何况王允心里也笃定,无论皇帝有没有真凭实据,都不会将其大白于天下,不然的话,诛董功臣、匡扶社稷的老臣王允居然涉嫌参与谋反,这件事会给天下士人带来何等的冲击,甚至可能会撼动他们心中坚守的道义。要是世人敬仰的忠臣都是私下篡逆的乱臣贼子,那这个世道还有救么?这个影响天下人心的结果,是皇帝所不愿见到的,所以王允只能自觉的s。

而之所以不是送牛酒来暗示,主要是因为牛酒的象征意义太明显了,很容易引起闲言碎语,对皇帝的形象也不好,所以只能选择这个别开生面的方式。

既想维护颜面,尽量不沾上杀功臣的恶名,又不想明正典刑,引起人心动荡,皇帝可谓是煞费苦心。

不过只有这样,才算得上是王允心中的皇帝!

在拔剑横在脖子上的那一刹那,王允脑海里回忆起了去年在石渠阁觐见皇帝的时候,皇帝站在窗边,眯起凤目仔细认读着书简上的小隶,阳光洒在苍白的脸上,身上一袭深色的燕居服,衬得身子越发瘦小不堪

那认真、好学的模样却深深印在王允脑海里,成为了他终身难忘的画面。

那是皇帝给他的第一次机会,也是他这辈子最糊涂的一次

“陛下”王允高高的身子无力的倒下,眼前不断的回放着当初的一言一行,他嘴里喃喃说道:“老臣无能”

“赵公?”王盖在庭院里正准备再说什么,却听见身后一阵尖叫,他立时慌了起来,转身便往回跑去。

赵咨仍旧昂然的站在原地,他所站的位置靠近府门,当年孝哀皇帝赐死丞相王嘉的时候,所派的使者也是这么气势张扬的站在门口。

他抬头再一次看着太阳,沐浴在阳光下的他全然不曾理会周遭的喧闹,赵咨感慨万千的说道:“今天的太阳可真暖和啊。”11

第一章 画沙垒土

“定作卅二人,十四人作墼,九人画沙,九人累土。”————————【居延汉简】

汉初平四年八月二十。

左冯翊,万年县。

午后的时候,都伯吴子兰正在指挥着三十来个手下挖土筑沟。本来修筑营垒是军队的分内之事,以往也只需搭好营寨、鹿角、望楼、土灶即可,可最近这段时间却有了许多新变化,主要是由于皇帝在御驾亲征的过程中在军队里发现了许多弊端,并予以修正。

“我真想不明白!”一个士兵把沟里的土铲了一锹,翻了上去,口中低声抱怨道:“要方便的话随便找个角落不就得了?咱在外头当兵打仗的,有必要像富家大户里一样特意挖个茅厕?这要是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挖一个,得多麻烦啊。”

“嫌麻烦就别到北军来。”吴子兰一下就听见了底下的抱怨,说道:“尚弘,要不是看你们这些降兵都还不错,不然你们哪来的机会混进来?现在让你挖个茅厕你就这么多功夫,是不是要我把你赶出去当屯田兵?”

那个叫尚弘的登时一怵,他很有膂力,在白波军寇乱河东的时候从贼,成为一员力士,后来跟着残兵归降,变成郡尉程银手下的兵马。安生日子没够多久,他又稀里糊涂的被带着参与叛乱,然后又再次归降朝廷。

这一回皇帝大规模调整并州的军事部署,从南北军中抽调了万余人马分配到徐荣、段煨、张辽等人手下以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此后又顺理成章的开始小型扩军,重新下诏征三河骑士、六郡良家子入南北军,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到了三万八千人。河东降兵在归入军屯以外,还有一部分精壮被拣选出来补入禁军,尚弘由此莫名其妙的完成了从一个白波蛾贼到郡兵,然后从叛军降卒到朝廷禁军的转变。

不过他只是名义上的北军一员,其实是个专门负责营造壁垒工事的辅兵,距离北军的正式编制还远着呢。

尽管如此,能侥幸从一个贼寇混进待遇最好的北军,尚弘是说什么也不会跑去做屯田兵了,当下也不再埋怨,低头连续铲了几下,身子快速的起起伏伏,没过一会儿地面上就被他堆起了一个小土堆。

吴子兰有些吃惊的瞧着尚弘表现出来的臂力与耐力,他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在想着:听说北军与南军都要设一个辅兵营,专门负责看管物资、运送辎重、以及修筑营垒工事。虽然辅兵营干的都是杂活,但军官品秩与待遇都跟别的一模一样,而且训练也比其他营兵要轻松得多。自己若是动些人脉,少说也能到辅兵营混个军司马,而这个尚弘,没准能把他提拔成自己的帮手。

正在这么想着,吴子兰竟没有发觉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敢问这是在修什么?这沟壑不修在军前,修到这里有什么用?”

“你不认识么?这是茅厕。”吴子兰顺口回道,猛然间顿时醒悟过来,他转身一看:“你是谁!”

只见那人年纪约在二十六七,宽背窄腰、高鼻深目,长得英气非凡,吴子兰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军中哪个年轻的将校、或是皇帝跟前的羽林郎。可仔细一听他那青州人的口音,又知道不是——因为南北军中以关西人居多,上头的将校也大多是关西出身,很少听说过有将校是青州人的。

吴子兰面色不善的打量着对方,军中突然混进来了这么一个人,虽然对方身无片甲,但也足以让人心生警惕。

“在下东莱太史慈。”那人愣怔了一下,知道引起误会,连忙解释道:“是随议郎孔公入朝的护卫队率。”

吴子兰想起今天早上大军抵达此处的时候,在此地迎接的正是弘农典农校尉吴匡,他一是来当面禀报弘农寇乱的平定情况、二是带着从北海相任上受征入朝的议郎孔融见驾。想到这里,他眼里的警惕这才削减了不少:“话虽如此,但军营重地,你没有发给凭证,不要到处乱跑,免得被当成谍贼细作。”

“唯、唯,多谢提醒。”太史慈表现的态度非常谦逊客气,又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看,让吴子兰十分受用。

他自忖这也不是什么机密的物事,于是自夸似得开始介绍,那神情就像是介绍一件家传的宝贝:“这是茅厕,军中规定,每个曲都必须要有一个茅厕,里头用土墙木板隔开,至少要能同时容下三十人如厕。你看那旁边正在筛的黄土,这些挖出来的土被筛成细末后会放在筐子里,每人如厕之后再挖一抔黄土盖上,这样免得有臭气,也不怕滋生蚊虫。”

太史慈惊讶的看着尚弘等人热火朝天的挖沟,那副认真的气势像是在挖掘一条阻拦敌军的战壕,谁知道居然是在挖茅厕。其实军队里并不是没有茅厕,在士人以及士人出身的将军的口中,它有一个更为雅致的称号,叫‘圊溷’。只是这种茅厕在军中向来都是将校等军官专属,寻常小兵只能随地拉撒——除了军官帐门口不准解决以外。

他上一次进入军营还是到典农校尉吴匡的军中,吴匡原先是大将军何进的旧部,也是带兵多年的老将了,可他管理的大营仍然有些杂乱无章,虽不至于是遍地黄金,但军中仍然随处可以闻到臭烘烘的气味,以及嗡嗡乱飞的蚊虫。

至于太史慈在青州曾经到访过的吕布军营,那就更是不堪入目了。

人口一旦群居,就很容易滋生疾病,何况是大规模的部队调动,而且古代行军很少关注士兵的个人卫生,恶劣的卫生情况往往会使一支军队发生大范围的疫病、霍乱,导致军队减员、士气不振、战力下降。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军队亡于疫病,历史上着名的赤壁之战,蔓延的疫病在军中失去控制,也是导致曹军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所以在古代,不仅是防御工事布置得当,而且内部卫生环境也好的军队往往都可以称之为精兵,其领兵之将也向来都被称为有治军之才。

“我算是明白南北军为何能在旬月之间,就能殄灭十万叛军了。”太史慈起先还对朝廷在河东的进展势如破竹而感到疑惑,如今窥一斑而知全豹:“朝廷有此强兵,天下何愁不平?”

“那是自然,咱北军可是天下第一强兵!”吴子兰自豪的说道,有意无意的省略了南军。

“不知是哪位将军治兵?”太史慈仰慕的说道:“还望能得知姓字,以为标榜!”

“不是哪位将军。”吴子兰挺了挺胸脯,恭敬的说道:“是陛下。”

第二章 见微知著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老子·第六十四章】

在军中强调卫生环境建设的确是皇帝提出来的建议,也是他这一次随军出征,在军营里微服巡视时所发现的问题之一。皇帝所在的中军是由卫士令王忠负责,一应卫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保证不会影响到皇帝以及若干臣子。可当皇帝走到外围的营盘时,却很快见到了这些脏乱的景象。

正愁在军队里不能指手画脚、无用武之地的皇帝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召集南北军众多将校,在班师返程的途中开展了一次轰轰烈烈的茅厕运动。并定下规章制度,不管是南北军还是其他的杂号军,都要按军队规模修建茅厕,保证营地卫生环境,以免滋生蚊虫,感染流行疾病。

此外,皇帝还在军队建设上提出了其他有用的意见,比如在汉代军中本来就有的军医系统上加以改进,要求不仅在平常的驻地,在战时也要搭建庵庐,按部曲分配若干医者,随时防控疫病、诊治伤员。随军医者、军营基础设施、还有以后世工程兵为标准而设置的辅兵营、建立在部曲上的夜校,皇帝在军中待了不过才一个多月,便给禁军带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就差安排辅导员了。

虽然皇帝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没有身先士卒杀过一个敌军,但他在军中的威望已经上升到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吴子兰眼里流露出崇敬,对太史慈絮叨着皇帝对南北军是多么的优待、南北军的军营建设是多么的详细周到,正在感慨之时。太史慈敏锐的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不由得侧身望去,只见一名年轻的小将正面无表情的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吴子兰回头看去,这又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不过他这回通过对方身上的鹖尾冠以及青丝绲识别出对方是个郎官,而且他还看到了对方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色领巾,当下再无迟疑,抱拳道:“北军步兵营都伯吴子兰,参见军司马!”

太史慈愣了一愣,从吴子兰的称呼中,很明显他不知道对方叫什么,既然如此,又是怎么准确的判断对方是军司马而不是都尉?一般情况下,看见这种装束打扮的人,不该是笼统的称呼为‘将军’的么?

他却不知道这是皇帝刚在南北军推行下去的制度,从都伯、也就是从百夫长到伍长这几个低级军官,两边的肩膀上各自要缝上青色的肩带,并以肩带上横线的数量代表军职。比如最小的伍长就只是一条青肩带,而都伯则是三条横线,吴子兰的肩膀上就是三横青带。至于都伯以上,从曲长到都尉这几个中级军官为了便于在军队里指挥,则是在脖子上系着红色领巾,颜色由浅到深。

至于校尉、中郎将、将军这些级别的军官,则是戴着特定的头盔兜鍪以便于区分。

青肩带、红领巾,这些都是皇帝对军职识别标志的统一定制,有利于在混乱的战场上快速找到领头人,及时汇聚,不至于溃散。这一系列制度被作为军队建制的基本章程,逐渐推行到其他各军。

来者正是侯折,他因为斩将有功,被徐晃在功劳簿上记了一笔,呈到皇帝面前,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羽林郎拔举为军司马。他脖子上戴着鲜红色的领巾,就像只一只威武雄壮的公鸡颔下的肉冠。

侯折冷漠的看了太史慈一眼,又看向吴子兰,轻声说道:“你倒是挺会说的,再多说几句,北军的底细都要被你在外人面前说光了。”

“属下不敢!”吴子兰低头说道。

似乎是见吴子兰没有一个认错的态度,侯折接着说道:“口无遮拦,泄露机密,按军规是要挨鞭棍的。”

吴子兰唯唯答诺着,面上虽然很惧怕,但心里却很有底气,毕竟侯折一个南军的军司马怎么也管不到他北军都伯的头上。但是侯折一丝不苟的样子,却让吴子兰突然想起了他的新长官,步兵校尉徐晃。

然后他又惊骇的发现,侯折好像就是徐晃保荐上来的……

“我记下你的名字了。”侯折看着吴子兰胆战心惊的模样,仍旧是淡淡的语气:“晚上我会去寻徐校尉,在此之前,你最好主动找他请罪。”

说完,也不管吴子兰怎样煞白着脸,侯折径直趋马靠近太史慈的身前,说道:“东莱太史慈?”

军司马这种官职在太平年间是含金量很高的武官,但在如今这个世道,战事频繁,在关东各地诸侯的麾下,就连都尉、校尉都是一抓一大把,军司马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军职。太史慈在吕布军中,以及路径兖州,与孔融留宿于曹操派来护送的军队里的时候,不知见过了多少军司马。

但太史慈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发觉军司马的权重与威风,他想着,眼前这个军司马,放在关东就算是做个校尉都绰绰有余了吧?心里如此想着,他也由此认真肃然的回答道:“谨诺,在下正是东莱太史慈。”

“找你很久了,跟我来。”侯折看了太史慈一眼,点了点头,然后拨马便走。

侯折的马速并不快,太史慈也不多说什么,迈开步子跟了上去。两人走了一段路后,侯折看着太史慈,张口欲言,他当普通的羽林郎当惯了,一时有些不习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跟人说话,刚才教训吴子兰那也只是一时需要,平常的时候他对手下都不怎么摆架子。

这回对太史慈也一样,他从马上翻身下来,持辔与对方并肩走在地上,边走边说道:“南北军关防严密、制度森严,不是外间那些杂军,你一个外人不要乱跑,也不要因为好奇而随意打听。”

“……多谢赐教。”本来还没有什么,但在看到禁军非同一般的气象之后,有所触动的太史慈突然为侯折把他当做一个‘外人’而感到不满,这样的一支军队,任是哪个有志从军报国的男人都不会乐意于让自己只作为一个外人和过客吧?可他现在又确确实实是个外人,这是他无可辩驳的一个事实,所以他只好闷声问道:“敢问我们这是去哪?”

“国家听说了你在北海的义举,特传我来寻你。”

听了这话,太史慈那颗波澜不惊的内心立时砰然作响。

第三章 东州名儒

“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后汉书·郑玄传】

中军大帐内,皇帝端坐主位,底下依次是陪坐的侍中荀攸、尚书郎傅巽,以及从青州远道而来的议郎孔融、大儒郑玄。

据说判断一个人的心性,除了观察言行以外,还要看他的眼睛。所以皇帝盯看了郑玄的眼睛好一会,但结果令他失望,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目光澄澈,眼瞳黑白分明,看起来非常睿智,当然,这个老人本身就是个天才。

“郑君一路辛苦。”皇帝主动放弃了继续与郑玄对视这个不礼貌的做法,他将视线转移到了别处,感慨的说道:“若非卢公,我不知何时才得见郑君一面。”

古人对名称极为看重,年高位尊者便称之为某公,德隆贤明者则称之为某君,其下则以尔、汝称之。只是这种称呼并不严格,很多人往往因为地位和权力的悬殊、或者是互相奉承,对人多以公、君称之,渐渐地失去了其本来的意义。而且这些人都是表面上尊敬,其实心里并不服气,当面称呼为公、君,私下称呼为尔、汝的人并不少见。

卢植德高望重,深受皇帝的推崇,尤其是他在死前为皇帝做了许多事,比如调和公孙瓒与刘虞的矛盾,顺利解决幽州当时的困境、以及拜托裴茂转交信件给郑玄,请他入朝。这一切都让皇帝感怀于心,不仅尊称为卢公,而且在听闻卢公死讯之后,特使人赠赙钱十万以治丧事、追谥贞侯——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赐予谥号的大臣。

皇帝对一个人的称呼能够表现出那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而且也不能随便称呼,就像是皇帝称呼贤能而有德名的荀攸为‘荀君’,称呼年高老成的贾诩为‘贾公’一样。郑玄在儒林的名望胜于卢植,德高望重、齿德俱尊,无论怎么尊称都不过分,只是跟‘公’比起来,皇帝称他为‘郑君’更能显现尊崇。

郑玄今年六十七岁,老得眉毛都白了,但他的脸庞仍旧丰润饱满,显得神采奕奕。他穿着一件普通儒士常穿的衣服,头裹缁巾,笑起来很像个慈眉善目的邻家老翁:“不敢劳陛下挂念,是老朽见关东凋敝,无所依归,所以才随孔北海西入长安,以求在圣恩之下,托庇余生。”

“世道艰难,天下何处不苦?唯有夙夜匪懈,还复太平,以解民之倒悬。”皇帝轻声说着,见郑玄无动于衷,突然直接问道:“郑君此行路上,所见所闻,可有赐教于我?”

“天下纷纭,皆是人心丧乱、世道不古的缘故。”郑玄很含糊的说:“陛下幼冲继位,却睿鉴高远,聪慧天成,可见德运虽有更移之数,但天命始终在汉。只要施以王道,敦行教化,天下自然重归太平。”

郑玄本来准备一直在徐州隐居注书,不问世事,谁知时移俗易,发生了两件事,让他不得不改此夙愿。

一件是曹嵩死于兵乱,曹操为报父仇进兵徐州,导致原本算是一方安宁之地的徐州惨遭兵燹。郑玄当时就正在考虑移居的事情,正好听闻孔融在北海任上时常命人修葺郑玄老家的故居庭院,于是郑玄当时就动了心,打算就此回乡。只是北海同样有兵贼横行,孔融不知兵事,郑玄贸然去了也未必能得以保全。

正在犹疑之时,好友兼同门卢植死前交给裴茂的一封遗书,也经由各方辗转,终于到了郑玄手中,这就是第二件事。

卢植在信中殷切敦请郑玄无论如何也要代他往长安一趟,即便未能觐见天子,也能观察朝廷风闻,据此推定汉祚是否可以延续。若是可以延续,那就是天命在汉,而已经逐渐陷入窠臼的经学就可能会绝处逢生。

“我亲政以来,拜赵公、桓公为师,使其为我讲授经义,又披览史籍,究察典纪,可以说是身体力行的去敦行教化了。”皇帝眉头一扬,像是自夸功绩、又像是别有用意的说道:“整顿三署、重建太学以来,尊儒以劝其业,贵学以笃其道。想必这就是郑君所言的施以王道与敦行教化了吧?”

皇帝这话犹如抛出去的饵,郑玄很快就接住了,毕竟他虽然博闻多才,但到底只做过些乡佐县吏这些小官,并不谙熟为官之道。而且皇帝礼贤下士、温文尔雅的模样给了郑玄很大的好感与自信,所以他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老朽以为,朝廷经纶事务,必要以教养为先,自朝廷迁都以来,典籍遭焚,经义杜绝。虽有陛下矢志恢复,重设太学,不过……”

说到这里,郑玄故意踌躇了一下。

皇帝抿了下嘴,没料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去接饵了,他心里对郑玄极为看重,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天把事情挑明说清,好给这个鸿儒委以重任。所以他也不计较这些细末,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问道:“不过如何?郑君大可直言,我年纪虽小,但还是听得进诤言的。”

郑玄垂着眉眼,轻声说道:“太学伸圣贤之绝业,教养天下之士,的确是维新文教、以厉风俗的好事。但陛下岂不知辟雍成于《周诗》,泮宫显于《鲁颂》?”

他虽然没当过几天官,但就如何将心里的意思隐晦的用话语、典故表达出来,好让对方明白,对钻研经学文字数十年的郑玄来说,并不比那些臣子们差。

《礼记》有云:‘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在这里是借指太学。而《周诗》与《鲁颂》都是诗经里的篇目,在这里是借指官方教学的书目。

他那番话的意思是,周代的太学无不是重视经义道理,如今太学却五科并重,压缩了经学的生存空间,并与经济、治剧这些杂业并论,有舍本逐末之嫌。所以即便皇帝再怎么有意兴复教化,那也是南辕北辙。

郑玄说到了朝中所有人都不敢说的地方,那就是太学已经旧瓶装新酒,不再是以前拥有上万太学生、鸿儒士子云集的太学了。

早在皇帝重设太学的时候,朝中就有人在暗中抵触五科的设立,只是那个时候朝中拿的出手的大儒名士就寥寥几个,而且都牵涉到政争。皇帝当时又是借由盐铁廷议一事力挫百官,威权无两,这才强行将太学五科定制下去。

尽管如此,太学祭酒杨懿仍采取了一种讨巧的法子,在明经科的下面又分了好几种学官,分别用来讲授《尚书》、《易》等经书,所以明经科相比于其他科目,所拥有的博士是最多的。往往都是比照五经博士的成例,一份经书配一个博士,而其他的科目最少的只有一个博士。

明经科因为上有太学祭酒杨懿背书,下有许多成名已久的博士坐镇,导致明经科成为太学最显赫的科目,太学生皆以入明经为荣。不仅如此,每每开课,常引起那些被强行调剂到其他科的士子们跑来旁听,明经科由此也被称为太学中的太学。

底下的执行者走迂回的路子抵触皇帝的政策,虽不至于明面抵抗,但这也让皇帝极为不满。但他也没有办法,毕竟他手上一时没有能挑起大梁、能孚众望的御用大儒,所以撤了一个杨懿,换谁上去都一样。这是风气问题,而移风易俗,更改固化已久的意识形态,却又是这世上最难办的事情。

皇帝一开始还想着在太学祭酒与太学仆射之上设立太学令,把郑玄摆到这个位置上去,让他统筹太学所有事务,借助他名着海内的威望与远超当代的学识,能把风气扭转到皇帝所预想的方向上去。毕竟从郑玄融汇古今经学与百家之长的成就来看,对方绝不是一个泥古不化的人,没准能被皇帝说服,认同皇帝五科并重的观点。

可现在从郑玄的态度中,皇帝发现,原来思想再开明的人,也有他的局限性。

第四章 坐而论道

“然骚人之辞,怨刺愤怼,虽援及君臣教化,而不能拈洽持论。”————————【樊川文集·序】

尚书郎傅巽有些紧张的看了看老神在在的郑玄,又偷偷瞧了眼皇帝,他倒不是认为皇帝会因为这句话而拿郑玄怎么样,他只是在紧张的等待皇帝会如何应对郑玄的话。

因为皇帝将要说出的话,很可能会成为朝堂上新刮起的一股风向。

“孔子曾言:‘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皇帝从一开始就有了夺回意识形态最高解释权的意图,所以早在亲政的时候就苦心钻研经书,并且在身边大儒赵岐、桓典等人的辅导下,对经学大义的见解虽然还欠些火候,但至少也能在与人坐而论道的时候,对一些句子信手拈来。

这句话既是复述,又是设问。

作为孔子的后裔,儒经可以说是孔家的家学,议郎孔融对此最为熟稔,乍一听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就是学以致用。不然一个人即使把诗三百全背下来,真让他去从政为官,也治理不出好成绩来。

皇帝一直尊崇学以致用的理念,这一点无论是荀攸还是傅巽都是了然于心,孔融却是第一次知道皇帝设立太学五科的背后还有这样的用意。

他心里暗暗惊奇,但并不觉得这就是皇帝开太学五科,挤压经学正统的理由,于是忍不住插话道:“《诗》可以验一地风俗之兴衰、知施政之得失,譬如言农事富民之道,在于《豳风》;接待诸侯臣工,则在于《大小雅》。臣以为周有《诗经》,今有乐府,其设必是为此。常习诵之,虽不能一定通达政事,但也能熟知治乱。”

孔子这句话的意思很直白,根本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孔融这完全是强行解释,博人眼球,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已经违背了这句话的原意了。皇帝随意的瞥了孔融一眼,他知道孔融善于文辞,颇为自负,但他的学识又支撑不起相应的傲气,想起孔融在历史上质疑子女对父母的孝道,皇帝心里暗自摇了摇头。

皇帝仅仅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任何表示,这让准备好一番说辞以表现才华的孔融略微失望,他从北海国来到长安,不仅仅是为了摆脱青州那个险地,更是看在明天子在位,希望能在朝廷里大展拳脚。现在皇帝看样子没有把他当回事,使得向来自傲的孔融在失望之余,心里不由起了好胜之心。

郑玄抬了下眉,知道皇帝在等他答话,他不急不慢的反问道:“敢问陛下,《诗》从何来?”

皇帝不假思索的说道:“从民间来。”

郑玄点了点头,那幅作态像是老师很满意学生的答复,当然,抛开身份不谈,两人之间的年龄也的确像是师徒之间的问话:“那孔子又是何故,要将其编撰采集?”

这个问题皇帝明显就慎重考虑了一下,他到底不能否认《诗》的地位,缓缓答道:“自是为了有利于国。”

“不学诗,无以言。”郑玄这才说道:“故常诵习者,必达于政而能言也,只是这个达,是明达事务。而若是要使人通达政务,就得需要时间在任上磨合,譬如适才孔北海所说,《诗》能知施政之得失。牧民之官可以不通《诗》而为官,但为官者必知《诗》之大义。”

郑玄这话有些涉及到理论联系实际的意思了,皇帝深觉惊异,干笑着说道:“是这个道理,我一直秉持‘学以致用’,世间穷经皓首者何其多也?然则皆能从政以达吗?我看不然,治民者当学治民之术,执法者当通晓律令,治书者钻研典籍,这才是各得其所,若是混为一论,岂非方枘圆凿?”

此时正是经学逐渐没落的时代,再过几十年,曹丕代汉将给四百年的天人感应学说带来冲击,再过百多年,华夏大地将会被外来异族的铁骑肆虐,到处都是人间地狱。当传统的儒家经学不能提出有用的济世方案以解决困境的时候,佛教、道教、玄学由此接连兴起,挤压了儒学的生存空间。

也正是因为儒家地位的下降,所以隋唐科举取士时才可以将明经、明律等科并行不悖,而皇帝现在正处于经学衰微,死而不僵的时候,儒学仍占社会意识形态的主流,还没有经受历史上的那几次冲击。他现在想搞五科并举,遇到的阻力可比隋唐的时候要大多了。

不过,再大的阻力他也要去做,毕竟这是有益于后世上千年的东西。紧接着,皇帝与郑玄就太学是否开专科教学、且与明经并重的话题展开了争论,郑玄博闻强记,不愧是两汉古今经学的集大成者和‘郑学’的开创者,每每都能从五经中提出自己的观点。即便皇帝有着来自后世的深厚阅历,一时竟也处于下风,苦苦坚守着自己的论点。

两人争论了有半个时辰,不仅是孔融还是傅巽,就连荀攸都是面露惊异,他知道皇帝虽有善辩的名声,在除开以势压人,旁人轻易不敢与之争论的原因以外,更多也只是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想法和角度,在一开始的时候很容易让对方措手不及。可若是谈的深入一些,涉及到具体引用的论据,则根本不可能是郑玄这样的大儒的对手——除非皇帝抛开儒学的桎梏,自己创造一家学说出来。

情况也确实如荀攸所料,皇帝的观点虽然精妙,但是缺乏足够的经学理论作为支撑,被郑玄辩倒只是时间问题。可是皇帝却能在郑玄的面前论道这么久,这也实在是让荀攸大为惊讶。

若今天的事情传了出去,不知将会引起多大的反响。

“郑君的学问高深,实在是让人佩服。”虽然在石渠阁待了一年,皇帝读的书到底还是太少了,而且大都是囫囵吞枣,根本没有达到精通的地步。亏他私下还以为自己光靠这些就能这副这个时代的儒生,没想到在真正的、敢于在皇帝面前折颜论道的大儒面前,自己何止是嫩……

皇帝两手叠起,郑重的对郑玄执了一礼。

郑玄赶紧回了礼,无不感慨的说道:“再过几年,陛下可以为人师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皇帝淡淡说道,他刚才通过与郑玄的论道,明白自己的统治思想不管是外儒内法、还是儒法并重,其根本都应该是儒学,不应该得此弃彼,就如同后世的官员政绩再好,也不能脱离‘主义’两个字:“太学仍以五科并重,但其余四科要在熟知本科学业之外,至少能通晓一经。如此才契合郑君适才所言‘牧民之官可不通《诗》而为官,但为官者必知《诗》之大义’。”

第五章 得行道焉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皇帝的想法是把由他裁定的经义当做最高意识形态,所有人只要是入学、入仕都要去研习它,类似于后世的马喆,虽然对专业学问没什么用,但却是绕不开的一个关卡。

而郑玄其实也并不是特别抵触皇帝通过太学五科,对专业官僚人才进行培养,恰恰相反,他对于皇帝所言‘术业有专攻’、‘学以致用’等语很是赞同。之所以与皇帝争论,仅仅只是反对皇帝将经义丢在一边,以至于轻经义、重旁科的做法。在他看来,若是选官皆从旁科选举、或是旁科出来的官员更容易晋升,那么长此以往,世上将再也无人主动去研习经义——圣人之学就要断绝在郑玄这一代人手里了。

在郑玄这类纯儒眼中,这是一件比死还可怕的事。

所以他必须得争,他既无爵禄、又无显赫的家世,争起这件事来比朝中任何一人都要毫无顾忌。但他也知道说话的分寸,就着刚才的话题与皇帝辩驳了几句,在互相明白各自的底线之后,两人终于达成了妥协。

“陛下钦明文思,欲开一代宏业,老朽得遇治世,莫不幸甚。”郑玄说道:“陛下设办五科,是取‘为政得人’之意,但老朽窃以为,得人固然重要,但‘为政以德’也必不可少。人臣有德,才能爱人治人,使先王之道,光大于明时。”

这其实是将经义与德行素质挂钩,说到这里,郑玄等若是委婉的同意了五科并举的理念,只是他的立场是,要将经义最基本的道理贯彻到其余四科中去。他这个想法其实与皇帝不谋而合,皇帝也知道,郑玄一旦入朝,将会使沉寂已久的朝堂就太学一事引发纷纭。有郑玄这个巨儒给马日磾他们当主心骨,皇帝对太学的改制虽说不会倒退,但至少很难进一步发展。

幸好皇帝提前跟郑玄打好了交道,也早就为此绸缪了退让的余地,此时不紧不慢的说道:

“太学在设立之初,我便定下章程,每科都有必修、选修、主修和辅修等课。主修与辅修是其所在科的具体书目,必修则是《孝经》、《九章律》,至于选修,则是在《尚书》、《易》等经之中另选一门研习。这四类修习学业,当以必修、主修为重,如此既不耽误各学所长,也不妨碍精通圣人之道。”

皇帝这是将后世大学里的制度搬了过来,在学习专业知识之时,也不能忘记意识形态的灌输。只是《孝经》虽然包含君臣父子的伦常,但并不能完全解决皇帝的需要,只能凑合着用。所以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就是找一个、或是创立一个符合皇帝这个统治者以及这个时代需要的思想理论。

“陛下睿鉴。”郑玄此时只是同皇帝解决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今后太学依然会是五科并举,但明经将会贯彻到所有科目之中。在这个基础上,郑玄准备进一步跟皇帝说些经义分支上的意见,比如将迟迟未有长期、正式加入太学博士行列,也就是官方学术的古文经学。

怎料郑玄刚提出一个话头,一直静候在帐门边的小黄门穆顺便适时的打断道:“陛下,典农校尉他们来了。”

这自是皇帝有意为之,他着即点了点头,说道:“郑君先回去暂歇,以后你我论道的时日还长,不必急于这一时。”

郑玄无奈,只好与孔融退下了,两人退出帐外,孔融正巧看见跟在典农校尉吴匡身后的太史慈。趁着皇帝尚未传唤,孔融悄然拉着太史慈问道:“子义来此多久了?”

“约有一刻钟。”太史慈如实说完,不禁问道:“怎么了?”

孔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也不理他,径直丢下太史慈,迈开几步,走到郑玄的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陛下言辞犀利,语句老练,每每让人深思。”郑玄低眸看着脚下的路,像是自言自语:“就是读的书太少、太浅,桓公雅与赵台卿虽精于一经,却不善旁引,一直这么学下去,陛下的天资岂不就白白浪掷了。”

孔融接口道:“桓典家传《欧阳尚书》,历代授**王、赵岐精于《孟子》,据说其中大义最得陛下推崇。此二者虽与我等道理龃龉,但也不是一时就能驳倒的。至于郑君,你今日与陛下辩驳有些过激了,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一时不想与我谈两家经学的优劣,这我知道。”郑玄此时止步,在他面前是一个人为挖出来的小土坑,他站在坑边,凝视着被阻绝的道路,心里一点也不急:“所以我才与陛下谈论太学五科的得失优劣,只有这样,才会为人所重。”

为‘人’所重,这个人不单单是指同为古文经学的大家马日磾,更是指奉行今文经学的杨氏等人。

郑玄的名望与才识是有目共睹的,作为马融的学生,他这次带着大批门生弟子入朝一定会受到司徒马日磾等人的厚遇,而他与皇帝在太学五科上引发的一次争执,更会被其他人利用起来当做敲击太学现行体制、甚至是在朝廷掀起新一轮斗争的枪口。

“这么做可就要有大朝争了,郑君即便能因此借势发扬古文,但也将成众矢之的,稍有不慎,恐怕会……”孔融忧心道,他一直都很尊重郑玄,此时也不免为郑玄将会陷入政治漩涡而感到担忧:“这是谁给郑君出的主意?”

孔融猜的很对,这的确不是精于儒术、疏于权谋的郑玄能够想出来的,但对方没有直接答他,反而侧过身说起了别的:“老夫很久以前就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孔融一愣。

“一旦入了朝堂,便由不得自己。”郑玄的眼中满是饱经世事的沧桑,像个宦海沉浮已久的老吏,他感慨道:“当初卢子干就是如此,老夫那时还笑话过他,可没料到现在轮到我不得独善了……孔君,你也得好自勉之啊。”

“既然早知会如此,郑君当日又为何同意随我入朝?青徐之间虽然丧乱,但江东还算太平,若真是为了避难,大可远走江淮,何故随我千里走一遭?”孔融皱眉道,心里隐然有一丝后悔,若是郑玄因为两派政争而无法保全,那他可就要愧死了。

“这既是卢子干的遗志,也是老夫生平宏愿!古今经学等各家之说,争执数百年,多少大儒为此皓首竭力,穷其一生也只能拘于一家之言,难寻大道。如今既然天子多智,有意开辟新气象,圣主难逢、治世难遇……”郑玄大义凛然的说道,此时他已经跳出了学派之间狭隘的桎梏,迈向了更高一层的境界:“我何不能糅合两家,一举了结这场纷争?”

“天子虽然奋发有为——”孔融惊疑不定的低声说道:“你又如何断定?”

“孝武皇帝有《春秋繁露》、孝章皇帝有《白虎通义》,我今日观陛下谈吐举止,断定其绝不甘只做守成或中兴之主,若果真重开盛世,岂能没有一部旷世经典?”郑玄面露激动之色,一双老眼流露出精光,胡须也因此不住的颤抖着。

“难、太难了。”孔融虽听得心潮澎湃,但仍存了一丝冷静:“郑君还是先操持现在的麻烦,再论其他吧!”

“卢子干当年即便再危难的时候,都不忘了注释经书。”郑玄语气里满是对故友的怀念与悲伤,兴许他这次来除了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卢植:“人这一世不过数十年,总得有个什么执念在心里,让你一直走下去,不然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苍天?”

说着,郑玄手脚麻利的迈开步子,从身前这个小土坑上跨了过去,全程甚至不需要孔融的扶持,动作流畅的像是年轻了十岁。

孔融看着郑玄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虚握双拳,也跟着迈过了土坑。

第六章 吴牛喘月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战国策楚策四

皇帝在帐中接见了太史慈与吴匡,太史慈出众的仪表让皇帝眼前一亮,在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皇帝便伸出了橄榄枝道:“如今天下板荡,正待有识之士匡扶汉室,你武略出众,不知可愿意入军中效力?若是愿意,可先在我身边做殿前羽林郎,留待后用。”

在皇帝身边做郎官,整日得见天颜,以后一旦外放军中,那就是实打实的简在帝心的人物。比如说赵云、侯折,庞德等人都是殿前羽林郎出身,如今都在各军中担负要职。不仅如此,在皇帝身边担任羽林郎,还能够近距离接触国政,熟悉朝廷的大政方略,这也是一个极为宝贵的经验。

太史慈在刚才见过南北军的不同寻常之处后,早就有所意动,如今更是坚定了留在长安的心思,当即应承了下来。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殿前羽林郎是皇帝身边比卫士还要亲近的护卫,无不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将才,把这些人长期带在身边,耳濡目染,不仅能培养感情,还能向他们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以及朴素的民族主义。这些羽林郎将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一个个的外放到军中,假以时日必将成为军队里的中坚力量,为皇帝牢牢把握住刀把。

太史慈能亲自受到皇帝的接见已是殊遇荣恩,得了皇帝封赏之后,他便自觉的待在一旁什么话也不说。而皇帝此时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弘农郡典农校尉吴匡的身上。

吴匡,兖州陈留人,曾是大将军何进的部将,在何进死后,他在悲痛之下受到了当时的奉车都尉、董卓之弟,董旻的教唆,举兵杀害与他有宿怨的何进之弟,车骑将军何苗。然后在董卓入京,将禁军收入麾下的过程中立下功劳。尽管他付出了这么多,出于各种原因,董卓始终没有把他当做自己人看待,在军中的地位连徐荣都比不上。

幸而也正是如此,他最终躲过了王允对董氏余党的清算,被皇帝一体赦免,甚至还调任典农校尉。

有徐荣、段煨这两个曾依附董卓、如今却镇守一方的成例在前,吴匡心里同样是抱着向皇帝尽心报效的想法。不仅在弘农任上对军屯一事处理的极为妥当,与郡守刘艾相得益彰,而且还在弘农张琰、张晟叛乱时挺身而出,以麾下数千屯田兵击破了上万贼寇,保护了皇帝在河东平叛时的侧翼。

徐荣、段煨之所以能在皇帝手中得到信重,主要是因为徐荣在历史上早有名声、段煨有清白家世以及皇甫嵩的保健,这也是皇帝敢信敢用的原因,饶是如此,也是对他们二人闲置观察了很久才使其有现在的地位。

吴匡虽说表现还不错,但他擅杀上官何苗,间接帮助董卓掌握雒阳禁军这一点,皇帝就不是很喜欢。当然,这并不是皇帝现在关注的地方,皇帝关注的,是吴匡背后的家世:“听说你的兄弟与益州牧私交很好?他如今尚在何处?”

这话让吴匡措手不及,他心里也明白,皇帝既然都这么问了,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再隐瞒不仅没有益处,反而会招致祸患。于是他没想多久,便坦然答道:“禀陛下,臣兄确与益州牧刘使君交好,当初孝灵皇帝重开州牧,益州有黄巾贼寇马相等人,聚民数千,杀官攻城,破坏三郡。臣兄担心刘益州孤身入蜀,恐遭险难,故而带全家以及部曲随之。”

“听说当初随刘焉入益州的朝官、士人不止一个两个,云集景从,看来刘焉很有声望。”说到这里,皇帝嘴唇突然有些干,于是一手拿起茶碗,另一手用衣袖遮住半张脸,一口气把茶水喝掉一半。

皇帝轻描淡写的神情和语气让吴匡有些慌张,刘焉当初听董扶说益州有天子气,所以才放弃了远遁交州的想法,打着平马相叛乱的旗号求得了益州牧。当时陈留吴氏与刘焉交好,眼见天下丧乱,不仅同样是看中了益州有天子气的话,更是看中了刘焉汉室宗亲的身份,想效仿邓氏随光武入河北的故事。

可谁知道时过境迁,衰微的朝廷居然挺过了狂风暴雨,在皇帝手中另开一方天地。这让吴匡想起来更是为当初自己家人的选择而感到后悔,此时见皇帝似乎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他有些心虚的说道:“唯,据臣所知,当时除了家兄因通家之好,故而入蜀以外,还有侍中董公。不过董公本就是益州广汉人,年岁已高,当时是顺路结伴。”

皇帝手里把着茶碗,神情有些冷淡。

吴匡眼神一抖,立时补充道:“此外,好像也有些蜀郡士人,或是思念桑梓,或是忧心家乡遭遇兵燹,故而与刘益州同行。”

“汉中米贼作乱,隔绝巴蜀,以致朝令不得通达。”荀攸在一旁适时的发话道:“校尉有什么方略进陈?”

吴匡深知皇帝已经开始怀疑刘焉有不臣之心,在当前这种情况下,是辅佐皇帝匡济社稷,还是跟随刘焉割据作乱,已经不是一个值得费心思量的问题了。荀攸的这话,也是代皇帝给他自己以及给他陈留吴氏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想到这里,吴匡吸了口气,壮着胆子,躬身答道:“臣才智鄙陋,不通谋略,只知道上阵杀敌。陛下若有意伐汉中张鲁,臣愿请命为先锋!”他趁机偷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面无表情,心里一慌,又接着说道:“臣兄尚在益州,若是战端启衅,臣愿在战前修书蜀地,请家兄说服刘使君,与朝廷南北合击张鲁。”

他以为这么说就能打消皇帝的猜疑,怎料口不择言,必是祸从口出。

“哦?米贼割裂汉中,隔绝关中与蜀地的往来,校尉还能修书给蜀地亲友?”荀攸好奇的问道。

吴匡登时被吓出一身冷汗,他强行解释道:“可以遣家仆扮作商旅、或是流民入蜀。”

“哦?”荀攸仍是好奇的样子,继续发难道:“既然如此,那直接派人暗带诏书,潜入蜀中宣诏就是了,又何必劳你修书,还要特意去说服刘益州出兵?难道是你心里以为,刘益州不经说服,是不会出兵配合朝廷的了?”

吴匡再也狡辩不了,扑的一下跪倒在地,口中说道:“绝无此意!是臣下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好了。”皇帝身体斜靠在榻背上,刚才有郑玄这个恪守礼节的儒士在,皇帝一直是正襟危坐,此时座中没什么敢于就此事进言的人,他索性找了个舒服的坐姿。

只见他将手中捧着的茶碗轻轻放下,轻声打断了荀攸的诘问:“念你是无心之失,此事便算了。何况我也没有说要伐蜀,你自己却说了一大通,下去后得自己反省是为什么。”

这番话软中带刺,高举轻放,着实把吴匡敲打的七荤素,他忙不迭的应了下来。只听皇帝摆手说道:“除了荀君,你们都下去吧。公悌去拟诏,即日起,拜郑玄为太中大夫,吴匡为北军辅兵校尉,太史慈为殿前羽林郎。”

傅巽默默记下,然后与另两人起立辞别。

临出帐时,皇帝又突然叫住太史慈:“明日启程,你跟着我的銮驾旁边,不要走远。”

这是莫大的荣幸,太史慈再次稽首称谢。

众人走后,皇帝便缓缓起身,张开双臂,旁若无人的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对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荀攸说道:“荀君,听说万年县附近靠着白渠,不妨叫上一些羽林郎,随我出去走走?也好察看一下河工。”

荀攸正低头思索着什么,冷不防的被点到,稳了稳神,语调平缓的说道:“臣谨诺。”11

第七章 淤塞难免

“若敕政责躬,杜渐防萌;则凶妖销灭,害除福凑矣。”————————

白渠是孝武皇帝接受大夫白公的建议而开挖的渠道,位于郑国渠之南,泾河之北,曾泽被田地数千顷,养育生民无数。因西汉末年政事废弛,光武定都雒阳,经济中心也跟着转移到河南、南阳等地,而泾河泥沙量大,各渠久未经营,常年淤塞,早已随着宫宇园林一起荒芜壅塞了。

直到去年下半年的时候,解决了朝堂上的掣肘,腾出手来的皇帝这才开始下诏募集流民,重新疏导关中旧渠,白渠、郑国渠自然也在其列。不过这等大渠往往蜿蜒绵长,皇帝要的不仅是彻底翻修以恢复旧貌,还要扩大它的灌溉面积,绝不是随随便便的只要通水就能交差的。

地方郡府在仓促之间组织不起太多的民力,也不好耽误农时,所以只能从郑国渠这等大渠开始一段一段的修,中间还因为春耕秋收停过很长时间的工。

皇帝虽然知道修筑河渠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心里仍有些急迫,毕竟水利工程对促进农业发展有非常大的作用,要想使关中恢复到当年能支持秦汉争天下的实力,水利是必不可少的。

刚好大军停驻的地方就是万年县,离白渠也不远,趁这个机会,皇帝带着荀攸等一行人策马出来,一是想借此巡察河工,毕竟奏疏上的东西写得再好也不如眼见为实;二也是想体察本地的民生民情,看能不能运气好,发掘出一个被埋没的大才。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皇帝怕自己一旦回了长安,就代表着他又要长期待在森严肃穆的未央宫里了。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皇帝一行人来到白渠边,看见枯竭荒芜的白渠突兀的横行在原野上,干涸的渠道像是人给这片土地留下了深深的创伤。渠道里常年沉积,早已浅的不成样子,不及成人的膝盖高,里外长满了衰草杂树,时或还有野狐灰兔‘噌’的一下从这头的草丛里蹿到白渠对面。

皇帝心中暗自惊异,他凝目眺望远方,那里在白渠上面架了一座很有些年头的石桥,看来是以前供人来往的,可惜已经没什么人走了,毕竟白渠干涸枯竭,哪里都是路,普通黎庶没必要与那些体面光鲜的本地豪富在桥上对着走。

在桥的下面,有几个衣不蔽体的孩童骑在牛背上,慢悠悠的在白渠的渠道里走着,任由牛去啃食渠道里生长的杂草。那几个孩童结伴而行,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也分辨不出男女,有个小童甚至胆大的站在行走的牛背上,松开裤子,露出半个屁股迎风撒尿。

“真是文教不宣。”荀攸眼角抽了抽。

一地官员若是修身备德,那么其治下的百姓也会跟着沐浴教化,改掉陋习,变得知礼懂事。反之,若是地方官德行太差,或是无能打理民事,也会影响一地的民风。

皇帝看到这里,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羽林郎张绣会错了意,试探性的说道:“要不臣过去把他们赶走?免得污了陛下视听。”

一旁的太史慈刚收到分发的服饰便赶过来随驾,这是他第一次随皇帝外出,还不知道皇帝的脾性。听到张绣这么说,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还以为皇帝经常让手下人这么做。这可不是仁君爱民之举,想到这里,太史慈有些犹疑的看向皇帝的背影。

“他怎么你了?”哪知皇帝勃然作色:“我若连这都看不入眼,那还观什么民情?去把万年令叫来!”

“唯!”张绣脑门冒出一层冷汗,羞愧的像是被那孩子尿到头上了似得,他忙不迭的应道,拨马便往回走。

“慢着。”皇帝忽然叫住了张绣,他来时所经行的道路都是宽阔平整,可一旦到了这里,同样是主干道,道路却是残破不堪,马走上去嫌硌脚。皇帝想起自己早就下过诏,要求各地整修道路,此时不由气笑道:“让他走过来!”

太史慈见状,一颗心这才是真的定下了。

王斌不解其意,在一旁稍作宽解道:“黎庶未经教化,本就如此。当务之急,还是得让黎庶吃饱饭,再能论及其他。”

“本就如此,而不是本该如此。”皇帝心里有些不痛快,叹气说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生计艰难,民间教化不宣,到底是我等肉食者的错处。”

他摆了摆手,止住了王斌的话头,手指着荒凉的白渠说道:“我记得光武皇帝下过诏书,要时常定期翻修沟渠,看来地方长官是没放在心上。”

“白渠、郑国渠都在左冯翊境内,朝廷虽说有修河工的诏令,但何时修、如何修、哪一处先修,还得看各地的详况。左冯翊鲁公刚好随在驻跸,不若诏来一问?”荀攸担心这里面有什么误会,闻声说道。

“不用了,那些人做没做事,有没有用心做事,这我还是看得清楚的。若真是有心为民,万年令就该先将此地大致清理完善,这样等轮到万年县开始修渠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开工,能省去许多麻烦。可万年令偏偏无动于衷,百姓也面有饥色,他这个官当得好啊。”皇帝嘴上说的是万年令玩忽职守,其实暗地里是在责备左冯翊鲁旭不会统筹。

鲁旭是扶风平陵人,家世二千石,传习,其祖鲁恭官至三公,与马日磾等扶风大家走得很近。当年随朝廷西入长安,官拜太仆,后来王允倒台,其安排在三辅的党羽左冯翊宋翼和右扶风王宏也被牵连入狱。皇帝当时手上没有合适的亲信去接替,又有李傕大敌当前,出于笼络、团结士人的需要;以及作为对马日磾支持罢黜王允的交换和敢于背锅的酬劳,皇帝慷然接受了马日磾荐举的人选。

其中北地人、傅燮的族人傅睿被征为右扶风,扶风人鲁旭也从太仆的位子上调任左冯翊。

想起鲁旭的身份背景,荀攸心中一动,皇帝这会子不像是无心之举,倒像是有的放矢。经此一遭,等河东叛乱与袁氏勾结的罪名公告天下后,本来就强势的关西人必将借此机会彻底压过黄琬、杨氏,何况这时候还有一个声望隆重的古文经大儒郑玄来朝,太学也将掀起波澜。站在皇帝的角度来说,这不仅是出于平衡的需要,而且还是预备应对措施和反击的手段——

抓住吏治的把柄,让对手在太学的事上有所顾忌,至少不能闹得过分。

荀攸思考过后,很快就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他没有接过皇帝这话,反而另起了一个题目:“前些天鲁公在觐见时说,左冯翊辖下十三县城,曾有三万七千余户,计十四万五千人——但这都是以前盛时的数字。其实左冯翊几经羌乱灾祸,户口减损,就连万年县也只剩千余户,长公主的汤沐邑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了。”

皇帝略一沉吟,读懂了对方的暗示:“是啊,这还是长公主的汤沐邑。”

他别过头看着荀攸,轻声说道:“冯翊北边就是西河、上郡,羌胡炽盛,郡内也有大批羌人部族。得从别的地方迁些百姓过来充实地方才是,弘农参与叛乱的那些豪强和贼寇,上次尚书台商议的处置是就地归入屯田,我看还是得改一改,先迁三千户到万年县来。荀君以为如何?”

这看上去是对弘农豪强的削弱,其实是对杨氏点到即止的敲打,在接下来,马日磾会彻底替代杨氏和关东士人,成为皇帝主要防范的对象。而且将弘农的大户百姓迁移到万年县,也未尝不是皇帝对日后实行‘迁豪’的一个预热。

荀攸自无不可,低声说道:“陛下睿鉴,只是迁移百姓,琐事繁多,稍有不好就会酿成民变,这万年令……”

第八章 杜渐防萌

“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史记穰侯列传

“自然由能者居上。”皇帝点头说完,复又突然问道:“舅父,你可有什么人选?”

王斌身上还兼任太学吏治科教习的职务,手下有一批人数虽少,但质量远超太学五科的士人,随便拿出几个都能干出实绩。当初派往河东的杜畿、刘琬等人就是吏治科出来的第一批人,虽然他们各有各的立场,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们已经与王斌拉上了关系,成为王斌的潜在政治资源。

此时经皇帝问起,王斌在脑海中想了想,说道:“平原人华歆,为人清正,资深历久,可堪此任。”

华歆本来是朝廷尚书郎,随驾西入关中,因为不愿屈身事董,故寻机潜逃南阳,求袁术进军讨卓。结果袁术逡巡不前,华歆大失所望,正准备离去。恰好那时赵岐奉诏宣慰关东,将华歆荐举入朝,然后又进入吏治科熟悉政务,来长安已有半年了。

吏治科的成员名单,皇帝早就看过了,里面诸如梁习、司马芝、刘放、赵俨,几乎个个都是青史留名的人物。皇帝虽然心痒难耐,但也知道这些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大肆启用,什么时候用、用到哪里去,皇帝心里都要有一根准绳。

此时听起王斌举荐的人是清高守节的华歆,而不是经常讨好他的邯郸商,这让皇帝心里有些讶然,但也没说什么,点头道:“嗯,华子鱼渊清玉洁,可以变一地风俗,就他吧。”

说到这里,平准监贾诩骑着马从后面姗姗来迟。

贾诩对皇帝见礼之后,起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个意料之中的消息:“王公病逝了。”

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众吃一惊,无不张嘴嗫嚅着,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想放声去哭,却担心会引起皇帝的不满想奉承迎合,却也莫不清楚皇帝真正的态度。

无论是出言惋惜王允、还是踩他一脚,都得先知道皇帝的心思,不然只要说错一句话,就将万劫不复。

所有人都半真半假的做出一副震惊的缓不过神来的模样,其实都在等待皇帝的表示。

唯有荀攸面无表情,神色平静的看着皇帝。

而皇帝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似得,呆滞在马背上,老半晌方才从胸中缓缓吐出一口气,仍不可置信的说道:“何至于此!”

他其实是在问怎么死的,贾诩也知道对方的意思,语气平淡的叙述道:“说是担心城破会为匈奴侮辱名节,因而罹患心病,忧虑而死。”

以忧死!

这是个并不鲜见,但又非同一般的死因。历来史载以忧死的,无不是高官权贵,至于到底是不是因为忧虑、忧惧过甚而死,在当时已经没有人在乎了。

“陛下,王公曾有功于社稷,功大于过。既遭贬谪,如今一朝亡故,朝廷理应有所赙祭”荀攸淡淡的说着,抬眼看了下皇帝,似是提醒:“死者为大。”

皇帝茫然四顾,看见身边众人无不是忐忑的等待,他缓缓说道:“朝廷不可因小过而菲大功,诏赐赙钱十万赠安车,择其子弟一人为郎。”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赠安车与恩荫后人都是朝廷对德高望重的老臣所给的待遇,但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司马懿单薄的身子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立即就明白了少的是什么,跟卢植相比,王允没有谥号。尤其是在听到恩荫子弟这句话后,司马懿心里更是笃定

这事还没完!

贾诩这时凑到皇帝身边,即便是王允去世这种大事,他脸上仍旧轻松自如。只见他冲王斌摆了摆手,王斌会意,立即轻咳一声,带着众人远远地散开了。

干涸的白渠堤上,就剩下皇帝、贾诩、荀攸三人。

茫茫天地,三人看着无边无际的原野,各怀心思。

皇帝心中没来由的有些烦燥,想起最开始的时候,王允要是低头服个软,真正把他当个成年的、可以托付共谋大事的皇帝看待,又何至会出现这种局面?

他再一次长叹道:“何至于此!”

荀攸尽力保持平淡的语气,稳稳重重的说道:“生死无常,陛下追尊隆重,王公若是底下有灵,也当无憾。臣以为,如今还是要以活人为重。”

皇帝听了这才稍稍纾解,毕竟王允的死是他一手促成的,这会子酝酿一下情绪,回朝后在悼念一次就好了。有了荀攸的宽慰,他借坡下驴,说道:“王公情有可恕,袁绍在罪难逃!我返归时便有诏书下传,公告袁绍勾结范先,图谋叛乱之罪。命袁绍入朝述罪,河内太守张杨为冀州牧,如今可有什么消息?”

荀攸有平尚书事的职权,在皇帝亲征在外的时候,他便是皇帝身边权力最大的宰相。往来所有的奏疏与诏令都会经过他的手,这些天他也一直在关注关东的动静,此时说道:“昨日收到冀州传来的奏疏,袁绍上疏自辩,称是许攸路径河东时,为范先等人钱财所诱,故而甘为其谋,甚至假借袁绍、冀州之名。其言辞恳切,倒真像是受了冤屈。”

“定然是出自陈琳的手笔,他倒是有颜面去为人写这些曲义粉饰的东西。”皇帝不悦的说道:“袁绍此僚叛逆不法,其罪当诛!立即传诏,命张杨统河内之兵入冀州,诏公孙瓒督幽、冀、青三州军事。至于曹操让他做兖州牧,尔等以为如何?”

“关东传讯来说,曹操之父曹嵩,在泰山郡死于乱贼之手,曹操认定是徐州牧陶谦指使,故引兵屠城泄愤”

这些皇帝都知道,他明白荀攸话里的意思,摆了摆手说道:“为父报仇,虽说是天经地义,但庶民无罪,他这么做的确不妥。但朝廷正处用人之际,曹操又与袁绍有旧,此时实不宜与其交恶,将其推到袁绍那边去。”

“唯。”荀攸说道:“臣也是如此以为,兖州地处二袁之间,天下之中,四战之地。曹操有雄才,朝廷正需要他镇守此处,隔绝南北,以免二袁联结声气。”

“兄弟阋墙,外御其侮。”皇帝没有即刻回答,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以前天下唯独此二人争雄,彼二者大可一较长短,可如今时移俗易,若真是摒弃前嫌,也不是不可能。”11

第九章 合纵连横

“纵横间之,举兵而相角攻城滥杀,覆高危安。”淮南子览冥训

关于袁绍接下来的行动,皇帝早已与荀攸等人做了推演,无非是从此忍气吞声,专心与公孙瓒死斗,等河北在手之后,再来跟皇帝扳手腕。此外,随着朝廷的重振雄风,原本反目成仇的袁氏兄弟或许会暂且联合,共同应敌。

要知道在最初的时候,袁绍坐拥冀州,袁术手握南阳,都是天下最富盛的州郡,实力强劲,若不是历史上这两人兄弟阋墙,天下早就姓袁了。此时朝廷振作,要清算地方不羁之臣,面对着共同的外敌,袁绍或许会做出退步让利,以换取袁术的谅解合作。

若是两人重归于好,那么朝廷将会面临的就是从冀州、兖州、到豫州、扬州这一条贯通南北的政治军事联盟,皇帝即便再有自信,再想通过战争来削弱士族实力,也不会坐视这种强敌的诞生。所以,合纵连横、远交近攻,才是最好的破局之道。

“方今袁绍气挫,袁术必然声威大涨,二者一起一落,情势更移。袁术既与袁绍有隙,几个月前还为袁绍指使的曹操、朱灵等人击败于封丘,逃窜扬州。若真要化解恩怨,出手相帮,恐怕没那么容易。”荀攸对形势保持乐观的态度,说道:“袁绍至少得做出极大的退步才行,而这个退步,他不可能承受。”

“以防万一。”皇帝考虑了下,沉吟道:“你们看,给袁术加官如何?彼二者既然不和,倒不妨先用名利稳住袁术,待收拾冀州之后,再作图南之策。”

“袁术既已为后将军、假节、成武侯,坐拥淮南、豫南诸郡,兵马数万,雄视一方。”荀攸陈说事理,对皇帝的意见委婉的表示同意:“爵薄、则彼不以为意禄厚、则恐养虎之患。依臣浅见,不若诏其为扬州牧,江东诸郡不乏水贼陆匪,其兵锋转南,应一时不得窥北。”

这其实是有些低估了袁术的实力,历史上袁术只派孙策领孙坚旧部就平定了江东,剩余的时间全放在徐州的争夺上,根本没有为江东付出太多精力,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北方。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可行,日后孙策叛出自立,也能够在背后作为一支牵制袁术的力量。而且皇帝眼下也实在拿不出什么能打动袁术的东西,加食邑没有用,人家已经是后将军,总不会直接给他车骑将军吧?若是前脚受了车骑将军,他后脚就跟袁绍走一起去了,或是打着车骑将军的旗号在南方发展壮大,那皇帝岂不是亏了。

皇帝点头说道:“循序渐进,先命他以后将军领扬州牧,容后再观成效,若是未有与袁绍亲近,再行加封不迟。”

“陛下睿鉴,臣也正有此意。”荀攸拱手道,他知道皇帝并不放心袁术,于是顺着他的意思,在袁术身后多加了些刺:“荆州牧刘表毕竟也是汉室宗亲,曾与袁绍夹攻袁术,二人交恶已久。臣以为,当派使者南下荆州,劝之以君臣大义,在朝廷与袁氏面前,彼于情于理,都应该做出表率。”

“上回岁旦朝贺,他派了娄圭入长安奉献,我也只是升其为荆州牧、拜镇南将军,跟旁人比起来委实薄了些。如今袁术都有节、侯,我也不能弱了他的风头。”皇帝思量着,很快答道:“这次就派使者过去封他为阳翟侯吧,正好也借此做个名目。”

笼络亲近刘表,提前预算孙策,使二人成为袁术后方的两根刺,不使其有余力北上与袁绍合兵,这是皇帝对袁术的牵制,是合众弱以攻一强的表现。

关于天下今后的格局,本来按荀攸与贾诩的想法,袁术再如何也不会甘心交出权力,任朝廷宰割,很有可能会在袁绍大幅让利的前提下与之合流,共同抵抗中央。

如此一来,朝廷就将直面拥有冀、兖、豫、扬四州的袁氏集团的军事压力,针对这个可能出现的最坏的结果,荀攸在继续坚持最初给皇帝定下的修养关中、收服并凉益三州而后徐徐出兵的战略不变的前提下,提出可以在袁氏背后采取笼络曹操、刘表这些小势力以弱攻强、以小制大的策略。

刘表是用来牵制袁术的一根刺,公孙瓒则是袁绍背后的一根刺。

若能在北方另外组建一个以公孙瓒为首的幽、青、徐三州军事集团,与袁氏对峙,那么朝廷就将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与应对时间。等朝廷拿下益州,彻底收服雍凉,便能成为一个横跨并、司、益、凉四州的政治军事集团。

三个纵穿南北的军事集团,将形成一个川字的格局三分天下,这就是未来可能发展的局势当然,皇帝所在的势力必然会处在高高在上的姿态,坐视另外两方鹬蚌相争。

“据传报,北海相吕布已为公孙瓒击败,远遁东莱。若不是要应付袁绍回师冀州,想必公孙瓒已经彻服吕布,夺得青州。”荀攸对自己提出的三分局势,仍表示出了极为谨慎的态度,他捻须说道:“吕布的主簿董昭颇有智略,不然也不会助吕布月余之内平定北海黄巾,更收取东莱。故此前兵败公孙,非谋之过,实乃手下兵不如人。待公孙瓒收精兵回返,单凭田楷之智,留守之兵,绝非吕布的对手,青州局势恐怕会再次反复。”

皇帝不以为然的说道:“即使如此,吕布遭遇此败,兵力大损。短短时日内,要想再夺青州,光凭董昭之智是断不可行的。”

“我若是田丰、沮授之流,必当陈兵冀北,以拒公孙瓒,再遣偏师入青州,既是扩宽势力,又能截断公孙瓒与青徐的联系。”荀攸说道:“公孙瓒看似兵众难当,能有此威势,全赖其一人之功,而手下既无得力的大将能为其单独领军、又无高才为其运筹帷幄,势不能长久。反观袁绍则不然,手下麴义、张郃等将无不是能独当一面,彼大可亲自带兵盯住公孙瓒,不使其妄动,另使良将侵扰。”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荀君所言彼二者该如何为之,那是他们之间的事,轮不到我们来操心。”皇帝觉得话题有些被带远了,于是试图挽回道:“若是袁绍入青州,或是吕布得青州,那自然是以后的另一番局势,眼下尚不足虑。”

“说说曹操和陶谦吧。”皇帝忽然没好气的说道:“曹操屠城固然不对,但也是陶谦指使手下杀人在先,同样不是什么好货。”

“曹操劾奏陶谦与贼寇阙宣举兵谋乱,阙宣自称天子,也是陶谦在其后暗中怂恿。”荀攸早在很久以前就收到了荀彧的书信,徐州之战的因由知道的很详尽:“阙宣叛乱后,用兵的行迹也太过蹊跷不往富庶的徐州进兵,反倒要攻打残破的兖州,这里面不可能没有陶谦的授意。若真是如此,陶谦指使阙宣n、又遣将截杀曹操家人,其罪属实,其罪不小。”

提到这个,皇帝也有些无奈:“这两人都该惩处,若是对他们犯下的罪行不闻不问,朝廷好不容易重新树立的威信何存?若是要问罪,他们二者是牵连在一起的,那就得一起问,没有什么偏袒的道理。可眼下,偏偏就问不得!”

第十章 推刃之道

“臣不讨贼非臣,子不复仇非子。”春秋公羊传

此时不是让臣子揣度君心的时候,皇帝说完,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让自己感到为难的地方:“先说曹操,我适才也说了,为父报仇乃天经地义,本无可厚非,但他迁怒无辜,这确实有罪。朝廷一向伸张爱民之意,曹操擅自妄为,我本该严加惩处,可如今正处用人之际,若是太过切责,曹操索性去投奔他的旧友袁绍,如此二袁连接声气,中间再无阻碍,届时该何如?若不闻不问,对其恩遇亲近,那又置王法于何处?

除了刘表、公孙瓒以外,处在袁氏兄弟中间的兖州,也就是曹操的立场,对皇帝来说同样至关重要。他们也是皇帝合众弱的争取对象,只是他们二人之间龃龉,不太好办。

“唯。”荀攸说道:“臣也是如此以为,曹操、陶谦各有大罪,但时局如此,倘若朝廷对彼等稍有失当之处可就不止罔顾王法那么简单了。兖州地处二袁之间,天下之中,四战之地。曹操有雄才,朝廷正需要他镇守此处,隔绝南北,以免二袁联结声气。即便是要定罪,那也得等到以后再谈及此事,而不是现在。”

贾诩曾认为皇帝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为了掌握权力,他可以狠心铲除、甚至是逼死王允为了制衡朝局,他可以让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成为皇后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雄心壮志,他可以放弃去学光武得天下的成功案例,毅然选择最大的难度、不惜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在为徐州百姓的惨死而感到惋惜,甚至想将始作俑者曹操、陶谦两人绳之以法。古往今来,要想争夺天下,谁会有这些妇人之仁,谁又会把这些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贾诩自己也知道,真正明智的做法就是不去管曹操等人犯下多大的罪过,该给兖州牧的给兖州牧,该用名利拉拢的就用名利拉拢,只要暂且收拢他们的心,能为自己所用,最后平定天下就好了。

给黎庶伸张王法,在这个世道中论是非,说起来是多么的可笑,但皇帝似乎还是想在利益与公道之间选择一个平衡点,这还是那个冷漠无情的皇帝么?

贾诩看着皇帝微皱的眉头,心里不由涌现出一种很复杂的情感,而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秋后算账,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皇帝接受了荀攸的这个方案,他手里拿着缰绳,目视远处,那几个在干涸的渠道里放牛撒尿的牧童正躲在桥下,对着皇帝这一行衣着光鲜的贵人们好奇的指指点点,时或传来一阵哄笑,似乎有个小孩大言不惭的立下了丈夫当如斯之类的宏愿。

在这个时代,有的人一出生就拥有世间的一切,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给前者做牛做马,有的人死了会有千乘万骑前去吊丧,有的人活着那也是待宰的羔羊。

世道就是这样,皇帝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他若是真的自私,大可不必这么麻烦,与士人共治天下就好了,死了之后轻轻松松就能得到一个美名。

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活着就是要试着挑战那些可为却难为的事情啊。

皇帝轻轻别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言的贾诩,笑道:“贾公可有什么良策?”

贾诩恍然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随即答道:“兖州关系紧要,曹操收降青州黄巾降卒,颇有武功。若是能使其投效朝廷,足以拦住袁氏兄弟合兵,让朝廷有机会各个击破。若是任其自至,则关东南北一体,将愈加难制。”

他并不在乎曹操屠城是否有失仁义,他只在乎的只是利害这两个字:“曹操即便有违仁义,那也是陶谦有过在先,朝廷稍加戒书斥责即可,绝不能严惩贬抑。”

这是早先议定了的事,不过是复述了一遍而已,并不是贾诩真正的想法。皇帝点点头,眼睛仍旧是盯着贾诩看。

贾诩垂眸避开了皇帝的直视,眼中光芒闪动,状若无意的说道:“陛下有意维护朝廷威权,自然责无偏待。既如此,天下以身试法的方伯可不止曹操、陶谦二人,公孙瓒当年擅自带兵越境,南侵冀州,其罪不小。孙文台擅杀州官,肆意攻伐,其人虽死,亦不能就这么算了,不然王法何以立?”

皇帝脸色顿时变了变,竟是没想到贾诩会这么说话。

“大司马吴汉当年挥军入南阳,所行也是多遭残戮,光武皇帝可有降罪?麾下之将尚且如此,何况其余?”贾诩也不管这话有多么的惊世骇俗,自顾自的说道:“再者说,曹操为父报仇”

贾诩有意无意的看了荀攸一眼,接着语出惊人道:“未必有罪。”

荀攸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恍惚间,他想起了郑玄。

“曹操为父报仇,到底有没有罪,臣以为不如先下廷议,定议之前,不宜论罪。”

场面沉默了很久,久到桥边那伙牧童都觉得无趣而离开,久到荀攸都有些心慌的时候,皇帝说话了

“可。”

贾诩得意的笑了,果然,在这个事情上,皇帝依然是那个刻薄寡恩的皇帝,只是他对臣子是无情,对黎庶是有情。

万年令在收到传召之后,先是不可置信,反复确认几次后,方才在张绣的催促下从县衙走出来。他生的身材肥大,走起路来步步生风,很有一副官相,但这种仪态未能保持多久,便在坎坷的道路上荡然无存。

他走了老半天,张绣骑马跟在旁边,一脸的不耐烦,心有怨气的他根本不愿意将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缘故告诉万年令,这让万年令心里愈加惶恐不安。

好不容易走到了,张绣前去通传,没多久就回来了,万年令以为这就可以见驾了,谁知道张绣却带了皇帝的一句话:“让他怎么走来的,就怎么走回去!”

万年令走过来又走过去,哪里不知道自己定然是惹恼了知道皇帝,所以才借机惩治他,既然如此,何必继续留任等待真正惩罚的诏书?倒不如就此离去,也好显得自己不愿受辱、并借此博名。

于是他想到做到,当天晚上就挂印离去,没想到这正中皇帝下怀,他早已选中了接任者,又哪里会在乎这个万年令?

等到第二nn帝启程时得知了消息,当时就气笑了:“真是一出高风亮节!”

“我本只想将其降官黜退,好歹全其颜面。可他如今这么做,倒显得我是错的了?”皇帝冷声说道:“去传杨沛,把这人抓来,明正典刑!”

荀攸在一旁看着不说话,心里却是想着,恐怕这一切都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这个万年令注定要成为荡起波浪的第一个石子。

大驾还没返京,他已经可以预见长安将会掀起多少风浪了。11

第十一章 斯言既发

“君反其国而私也,毋乃不可乎?”————————【礼记·檀弓下】

就在皇帝移驾左冯翊,在万年县郊率众告祭太上皇陵,并诏命迁弘农郡战俘家属、涉嫌叛乱的小豪强等三千余户充实万年公主汤沐邑的时候。冀州牧袁绍也早已率军回到了冀州,收到朝廷申饬的戒书后,袁绍不为所动,直接将其甩给了文士陈琳,命其写了篇文采华丽的表奏呈上去敷衍了一番。

连朝廷的戒书都没有被袁绍放在眼里,更遑论原河内太守、现冀州牧张杨手中拿着的封拜诏书了。

张杨本来只是瞅准时机,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了站队,却没想到被馅饼砸了脑袋,朝廷给他的回报会如此之巨!冀州!户口百万,谷支十年,专出强弩精兵的冀州如今是他的了——至少是名义上。

即便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朝廷驱狼吞虎的阳谋,常年被袁绍压制的张杨一时也控制不住自己,选择了打着奉诏上任的旗号,出兵朝歌。他到底是谨慎的,等他带着万余人抵达冀州与河内的边界朝歌县的时候,张杨又驻足不前了,因为他知道袁绍这时候要忙着将公孙瓒赶出冀州,两虎相斗,他不妨隔岸观火,乘机取利。

“张稚叔若是真有胆略,敢犯冀州,大可直接到邺城来,我与他一决死战!他赢了,我把冀州让给他又何妨!现在倒又作那市侩姿态,逡巡不前,等着捡便宜,也不怕为人笑话!”袁绍站在楼阁之上,手里抓着一根详述军情的简牍,犹如抓着一柄锋利的短剑,威势凌然:“义渠!”

身前一名面色沉稳的汉子从容有度的走了出来,声音低沉浑厚,语调平缓,让人听了不由得安心:“属下在!”

袁绍麾下诸将,若说战功显赫,无人能及麴义;若说巧变识计,无人能及张郃;若说勇冠三军,无人能及颜良、文丑。但若是论及用兵稳重,临危不惧,则以蒋奇为先。

这个姓字叫做蒋义渠的汉子,历史上他是袁绍在官渡战败后第一个选择投奔的将领,也正是他,在军士离散的乱局之中,为袁绍招徕残兵败将,迅速收束部众,这才使战败的袁军勉强恢复实力,不至于彻底崩溃——这也是曹操不敢乘胜追击的缘故之一。

如今同样是面临着危机的境况,袁绍也是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手下这个沉默寡言的将领:“我给你三千兵马,你即刻南下前往荡阴,不急进击,先坐观其变!”

给自己带三千人不是为了防守荡阴,而是要去进攻兵马万余人的张杨?这个‘坐观其变’的意思,难道是指张杨军中会有什么变故不成?蒋奇虽是不明白,见袁绍没有解释的意思,也不再去问,顺从的接下了军令:“奇必不辱命!”

袁绍大步上前,鼓励似得的拍了拍蒋奇的肩,在他身旁轻声说道:“此战把眭元进带上,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河内郡南可入雒阳、西可入河东、北又与上党隔绝丛山,更是邺城南部的屏障。若是不在袁绍手里,则根本无法让他放心,对此他早已在河内郡、在张杨身边布置多时,就等着哪天有个合适的契机,能为他一举拿下河内。

“公孙瓒已兵至脩县,不日即至广宗。冀州百姓眼见又将受贼子残虐,诸君多为冀州人,如今这个时候,即便不是为我,也应当为故土竭尽智忠。”袁绍面色一沉,忽然作揖拜倒:“我袁本初不是贪恋权栈之人,朝廷既不信我,收我印绶,本不该继续留居州牧。可张杨是什么人?当初大将军派他去上党募兵,他却攻郡守于壶关,又寇略诸县,所过尽皆残破,这样的人能牧守冀州?朝廷识人不明,由此可见!”

“明公有匡时之才,资望夙着,方今之时,近有公孙瓒强敌进犯,远有张杨聚兵虎视,冀州不能无明公!若非明公,谁又足堪就位州牧?”沮授飞快的看了袁绍一眼,抬声说道:“愿奉明公为主,请朝廷收回成命。”

袁绍想不到这个时候竟然是脾气刚烈,不讨人喜的沮授第一个为他说话,尤其是沮授被他削夺了权柄的情况下。这他有些欣慰,此人到底是恪守君臣之义,关键时候还是向着自己的,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却断然说道:“不可!”

他仍旧是那么的温文尔雅,不慕名利:“韩文节当年以冀州相让,是盼我能安定冀州,匡扶社稷,如今我实在有愧于他,更有愧冀州百姓!待驱逐公孙瓒之后,我自当辞退各职,前往长安请罪。至于冀州牧一职,实不该交由张杨,而应由诸位另举贤能,共上表朝廷以闻,若天子有知,自当许诺。”

这是袁绍的惺惺作态,不仅是做给田丰、沮授等在场的本地士人看的,更是给整个冀州士民看的。他这一番话,先是说了张杨不配做冀州牧的原因,再是解释了自己继续留任的原因仅仅只是为了完成对韩馥让位的承诺,以及击退强敌公孙瓒,最后又怂恿、暗示冀州士人在事后‘选择’一个贤能做冀州牧,就如当初兖州人选曹操为州牧一样。

既保证了自己继续留任的合理性与正当性,又为之后凭借驱逐公孙瓒的‘功绩’而被重新推举张目,而且显得是那么的大义凛然。一番话条理明晰,名实具备,除了袁绍自己的筹划以外,也与郭图、逢纪等人在私底下的襄助密不可分。

危急之时,袁绍难得的雷厉风行,从容啸咤,让众人无不为其所表现出来的威势慑服。田丰等人镇了镇心神,互相交换了眼神,心里转着念头;袁绍说得对,张杨一个并州云中郡出来的老革,又有残害豪强的劣迹,岂能做冀州之主?而公孙瓒横行霸道,屡犯冀州,又岂能容他继续为非作歹?

说到底,当前的危局不仅是袁绍一人的困境,更是整个冀州的困境,冀州众人也只有借助袁绍的魄力与名望,才能团聚人心,共抗强敌——袁绍成功的将自己与整个冀州的存亡绑在了一起。

郭图看着部分冀州本地士人的脸上,从犹疑不定转变为坚毅的神情,得意的笑了起来,不禁回头看去,恍然得见荀谌也在拿眼望向他。两人浅浅的对视一眼,便各自移开目光,又恢复到平静如常的神态。

作为如今冀州士人的领头者,田丰不得不说两句以表忠心,他轻咳了一声,正欲说话,只见一人突然站了出来。

“明公,公孙瓒犯我州土,害我黔首,属下愿请命击贼,还望明公允准!”

袁绍定睛一看,原来是他手下从事牵招,冀州安平人,是个有名的义士,曾为保护老师的棺柩不为贼人破坏而声闻河北。袁绍入冀州之后,征其为从事,并使其统领乌丸突骑,可谓信重。

牵招此人允文允武,又颇得袁绍敬重,尽管如此,他仍未有在袁绍手下得到什么重要的实权。原因无他,他是刘备的刎颈之交,而刘备又是死敌公孙瓒的同窗,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就注定不会得到大用。

此时他一下跳出来请命,袁绍虽是心里得意刚才那番话的效果,但仍不可避免的有一丝疑虑,他若无其事的往田丰身上瞟了一眼,似乎误会了什么。

“好!”心里想归想,袁绍面上还是做出一番欣慰的样子:“我冀州有如此勇义之士,何愁不能保卫冀土,击退来敌!”

“明公,军情紧迫,当依来时定计行事。”田丰生硬的说道。

“不错。”袁绍收敛了神情,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一回得给公孙瓒一个教训!”

第十二章 算我师旅

“军无众寡,士无勇怯,以治则胜,以乱则负。”————————【武经总要】

冀州,广宗城外。

公孙瓒自从破了吕布之后,得闻袁绍返师,急忙给田楷留下万余人马固守城池,自己则带着两万余人以及从幽州调拨过来的万余援兵,共三万步骑连下平原、甘陵等郡国,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在广宗城下,他才算是遇见了冀州的第一道抵抗。

袁绍手下大将麴义早已带着万人在城下设营建阵,摆好阵势,一杆高高的大纛在广宗城头肆意飘扬着——

‘袁’!

公孙瓒紧盯着城头的袁字大纛,又狠狠看了眼营寨中树立的‘麴’字军旗,这两人无不是他刻骨痛恨的对象,一个曾戏耍于他,利用他威胁韩馥、从而兵不血刃的拿下冀州;另一个则是在界桥以步卒大败他手中骑兵义从,差点让他精锐尽丧。

如今他手握两州,精兵数万,乘胜而来,而袁绍又刚受挫败,这正是报仇雪恨的时候!

三万步骑在公孙瓒的身先士卒下朝着麴义的大营冲去,他们早年吃过麴义的教训,此时再不敢一头扎进正中,反倒是分作两翼,呈左右夹击之势。

“崔巨业!你这次若还是守不住,你就趁早回去看星星、别来打仗祸害自己人了!”

身材精悍的汉子端坐马上,眼里望着气势汹汹的幽州军,耳旁却是回想着适才麴义在发号施令前对他说的嘲讽。想他好歹也是袁绍亲奉的座上宾,如今却屈居麴义这个西凉人的麾下,若不是他当初在巨马水被公孙瓒打的丢盔卸甲,他哪里会被麴义呼来喝去?

这一次袁绍给了他机会,让他重新上阵,崔巨业不由握紧了刀柄,深觉此战对他意义重大。

看着敌军越来越近,崔巨业再也按捺不住,提刀跨马,大声说道:“冀州安危,在此一战,杀!”

敌军一拥而上,登时将左翼的防线冲出一个缺口,公孙瓒手下亲将文则身先士卒,带领众人冲杀在最前面。他与一名都伯打扮的冀州兵展开近战,灵活的身姿让他躲过了对方的攻势,文则抓住一个漏洞,狠狠一刀砍碎了对方的肩胛骨。怎料肩胛骨把刀狠狠咬住,太深了一时拔不出来,那都伯则一手抓住肩头的斫刀,一边大声惨呼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拿刀向文则砍来。

文则不慌不忙,单手用力,用刀压着那人肩膀,将其生生跪在地上,再抽出腰间另一把短刀格挡,趁其惨痛着失手,迎上前一刀将其补杀。

解决了一个都伯之后,他只顾抽出刀来,作为军官,他身后自有人会为他砍头记功。

就在这时,他瞄见左手边突然闯来一名骑士,那骑士身材瘦小精悍,手中拿着一杆长长的马槊,正朝他刺来。文则来不及闪避,迎着冲了过去,崔巨业凭借马力,手中马槊正好顶到文则腹部的铠甲,那铠甲倒也坚硬,竟然未有被刺穿。饶是如此,文则仍然被强劲的马力顶飞了出去。

文则倒飞了数丈方才落地,他被摔得七荤八素,刚一回过神便见到一杆长枪往他身上刺来,他连忙往旁一滚,堪堪躲过。那冀州兵见刺了个空,正想抽枪再刺,但文则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欺身上前,用左手撩开冀州兵身侧皮甲,右手的短刀就从空隙里捅了进去,顺着肋骨往左横切,一腔热血便从胸口处喷薄而出。

这时文则的亲兵也纷纷赶到,文则换了把新的斫刀,他见崔巨业正骑马朝他这里赶来,惊惧后怕之下,赶紧往后退到自己的队伍中喘气,并指挥后续的将士继续往前冲。

两军在左右翼僵持了一会,几乎是势均力敌,谁也无法将对方彻底击溃,但麴义这边到底是兵少,厮杀数合之后,冀州军的左右翼逐渐被公孙瓒手下精锐步骑压过,呈现不利的局势。由于体力消耗过大,很多将校在半途会像文则这般选择替换到后方稍作休息,以便于他们有时间抢回伤者和割取首级。

尽管如此,双方仍然互相撕咬着,谁也无法脱离对方。

冀州军都尉焦触看的心急,他对镇静无比的麴义说道:“将军,两边都快顶不住了,何不派援军过去!”

“若连那些个杂骑辅兵都顶不住,崔巨业还是趁早滚回去观星吧!”麴义不为所动,他同样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蜡黄的面皮紧紧贴着他高高的颧骨,上唇长着一绺短须,显得精明干练。

“杂骑?”焦触隐隐有些吃惊,他难以想象对方这么猛烈的攻势居然只是对方的杂兵造成的。

这怎么可能!他们手下这些人也是冀州的精兵,这么会被公孙瓒的杂兵打成这样!

“公孙瓒的精兵早在界桥就被我杀完了,这一年来,他即便吃了刘虞的老底又如何?刘虞手下的兵一仗都未曾打过,从这些人里抽调的兵也叫精锐?那叫青壮!”麴义不屑的说道,他们麴氏一族当年远迁凉州,能在羌胡滋盛的西平打下一片家业,靠的就是几百家丁部曲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见惯了所谓精兵悍勇之后的麴义,此时还真没有将眼前这些人放在眼里。

当然,为了安属下的心,麴义还是对焦触解释道:“刚才带头破阵的的确是公孙瓒的精锐不假,但这时候阵营已破,却迟迟未有杀至中军,显然是公孙瓒将这些精兵收回去了,只留些杂兵诱我分兵援助左右。只要我中军稍有动静,公孙瓒的精骑必然会朝我突击,没想到此人倒也不算太过愚笨,还想了些制我的法子。”

“那,那我等怎么办?若是迟迟不派援兵,公孙瓒见此计不成,又使精兵攻我左右该如何?”焦触心里虽然佩服,但仍未因此放下心来。

“他要来,我难道还怕他不成?”麴义冷笑一声,右手往斜上方猛地一抬。

这时在他身后突然有数十人举着令旗左右奔跑起来,作出一副调兵遣将的姿态。公孙瓒遥遥见了,立时笑道:“计止此尔!”

从前方左右翼抽调回来的精锐如文则等人收到军令,纷纷扶鞍上马,一个个叫嚣着往麴义看似空虚的中军冲去。

就像是一只拳头,重重的打在对方袒露出来的胸口上!

第十三章 重蹈覆辙

“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国语越语上

公孙瓒亲自带着万余步骑往麴义中军冲来,他手下尽是燕地良马,转瞬间赶至,此时麴义的中军也纷纷从盾墙的后面冒出头,焦触带着亲兵站在最前排指挥部众,他们手里提着明晃晃的长枪或是斫刀,身上的札甲整齐精良。

麴义说的没错,公孙瓒正是在等待麴义分兵的这个时机,很快两军就不过一箭开外了,对面骑士在马上的叫啸声几乎都清晰可闻。焦触紧紧凝视着公孙瓒的铁骑,恍然间听到麴义在身后开怀大笑:“公孙瓒,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光靠骑兵就能纵横天下了么!”

猛然,一声尖利的哨声响彻中军,前排上千名步兵立时后退,这千余名步卒几乎在一瞬间骤然丢下刀剑,不知从何时拿出了藏好的强弓硬弩,也不待人下令,立即排成阵势向聚拢成阵的骑兵猛烈的射出密集箭雨。

箭雨落入敌军之中,虽说不时有大批人从马上射翻下去,但那也只是浪涛里一朵朵微不足道的浪花,整支骑兵却依然有条不紊的向前冲锋。麴义放眼一看,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原来公孙瓒带着作为前锋的千余骑人皆身着甲胄,手上持着小盾,虽然在马上的行动有些迟缓,但却很好的拦下了先头的一批箭雨。

“想拿来撞我的阵?”麴义忍不住回头看向城头上的那杆袁字大纛,僵硬的笑了笑。

这是公孙瓒在接手刘虞留下的幽州府库后,从中挑选出的千余坚甲,虽然一时未能训练成军,但足以靠着他们当做移动的盾牌,只要冲开了麴义的阵型,展开贴身近战,后续的身着轻甲的步骑自然不会怕对方平射的弩箭。

为了一雪前耻,公孙瓒想了很多法子来克制麴义,诱使麴义分兵,露出空虚的中军,又使前锋穿上箭矢难以穿透的甲胄当做盾墙。当然这并不是他的全力一击,他还留了一支精兵在营中,随时防备袁绍可能会从城中出来突袭。

公孙瓒腰悬箭囊,身背长弓,手中拿着长长的马槊,呼喊说:“杀!”

麴义这时也命人挥起了另一面旗帜,他手下的士兵一个个同时竖起了长枪,像是平地上突然生长出一片茂密的森林,锋利的枪头从盾牌的上头露出,幸而公孙瓒手下的骑兵都被事先蒙上了眼,不然这一下就得在马群中引发混乱。当初麴义打败公孙瓒的时候就是这样,突然出现的nn与精兵将他引以为傲的精兵吓得惊慌失措,但现在过去这么久,公孙瓒已经不会让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了。

比之公孙瓒手下狂喊狂叫的军队,麴义带的军队却显得沉稳淡然许多了,他们一个个冷漠的像是不知道恐惧和战栗,有的手中抓着枪杆,有的拿肩顶着盾墙,有的则是在不断的发射箭矢。

在这样狂热紧张的气氛中,麴义轻松自如,就像是回到了多年前与羌胡在凉州西平郡厮杀的时候,在公孙瓒等人冲至盾墙的时候,他站在台上,忽然想起了在并州一战成名的中垒营,还有那名不经传的高顺。

也不知何时才能遇上啊。

就在此时,公孙瓒的步骑精兵与麴义的枪矛丛林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之中猛地撞击在了一起。犹如巨浪拍击礁石,汹涌澎湃,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或者迟滞。这是精兵与精兵之间的对抗,身后的步兵纷纷涌上前去,后头的轻骑也有些跃过盾墙枪林,可刚一落地就接踵而至的士兵乱刀砍死。

无数人疯狂的呐喊着、怒视着、有的手持长枪、有着紧握刀剑,就在他们撞在一起的瞬间,原本鼎沸嘈杂的人声很快便小了下去,刀剑相撞的声音、剑刃刺入人体的声音纷纷扰扰。

两方人正面厮杀、纠缠到一起后,两军接触的阵线还算齐整,并没有很快扭曲或是混合糅杂,沿着这个阵线从左到右,马上的骑士拿着马槊在往下戳击、捅杀着,底下的士兵死死咬着牙,口角流血,双脚斜踏着地面,肩膀仍顶着已经受力向后倾斜的盾墙。刀剑互相对击、枪杆碰撞的声音闹哄哄的响作一团,所有人都机械的做这同一个动作,像是波浪持续不停的冲刷着岸礁。

公孙瓒穿着厚甲,拿着马槊在人群中左右狂刺,他借着众力压垮了一段盾墙,带着人顺利冲进了阵中。胸口遭受重击仍披甲上阵的文则紧随左右,他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战场四周,希望能找到那个将他顶飞的崔巨业。

在公孙瓒的指挥下,大批部众紧跟着冲了进来,用刀剑在身边不住的挥砍,力图打开一个豁口。麴义招手指挥令旗,立时便有数百人扑了过去,对着公孙瓒等人攒集锋刃,枪槊乱捅。

公孙瓒从来就不是个合格的主公,他更像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他手下军队的每一场胜利几乎都是他亲手打下来的。正如这次突击麴义的大营,尽管麴义狡猾,未有如他所料分兵援助左右翼,但他依然凭借着前锋的坚甲撞开了大营。他知道自己在吸收刘虞的家底之后,靠着自己练兵的手段打造出来的新劲旅,不可能打不破麴义。

只是让公孙瓒感到疑惑的是,为什么战争进行到现在,广宗城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在战争胶着的时候,城里的军队不该趁机出来突袭公孙瓒的侧翼么?

他抬头仰看着广宗城上的那杆大纛,谁都知道那杆大纛在冀州军中的位置,它往往代表着袁绍亲临军中。公孙瓒也正是据此判断袁绍的主力就在广宗城,可此时的那杆大纛之下除了部分守城士兵之外,却没有袁绍的身影,就连其他将领的身影也没看见。

一丝不安逐渐笼罩在公孙瓒的心头

他身前的敌军突然像海浪一般朝旁边分开,露出站在高台之上的麴义,麴义身材没有公孙瓒生的雄壮高大,但他从容的仪态让公孙瓒莫名的心慌。

袁绍手下有六万多兵马,除去镇守各方的部队以外,能随时调动的也不过三四万多人,可如今在广宗城下就只有麴义的万余人马,剩下的人又去哪里了?

“麴义!”公孙瓒按下心头的不安,沉声问道:“袁本初呢!他为何不出来!”

“公孙瓒,你勇则勇矣,奈何愚也!”麴义极为狷狂的哈哈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没想明白么!”

公孙瓒脸色煞白,怔忡了半刻,方才猛然醒悟。

袁绍根本没想着在广宗城下与他决战,麴义只是打着袁绍的幌子,故意在这里拖延时间,而袁绍则肯定是带着他手中的主力北上突袭幽州去了。公孙瓒自从兼并刘虞的数万部队以后,经过一年的整编,耗费幽州全州之力,打造出了一支六万人的步骑。这次他为了应付青州、冀州等地的战事,抽调了幽州近四万的部队,剩下的都是些防守乌桓的留守军队。

如果袁绍趁虚而入,公孙瓒在幽州的基业就可彻底完了。这个时候公孙瓒只能尽快回援,若是继续打下去,且不说他要花费多大代价才能吃下麴义的军队,就说是城坚池深的邺城也不是他就能轻易拿下的。

“这岂能由着你?”麴义见公孙瓒没有选择撤退反倒是继续向他冲杀过来,面色一沉,心里明白了对方这是要以进为退,于是冷声道:“放箭!”

第十四章 勉为厌难

“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庄子徐无鬼

公孙瓒一开始占据着些微优势,但听闻后方有难,自己眼见难以攻下邺城的情况下。凭恃着武勇与手下步骑的精锐,在一阵冲杀过后终于带着两万多人杀出重围,麴义兵少,又因为士众疲惫,所以也不敢离营追击,眼睁睁的放着公孙瓒离去。

崔巨业一身是血的走了过来,把手上提着的首级往麴义脚边一丢,那颗头骨碌碌的滚到麴义的脚边停下,面孔朝上,正好是公孙瓒部将文则的首级。

麴义低头略看了一眼,像是踢球似得将其踢到一边,若无其事的说道:“嗯,崔将军这下不用观星都能与袁公共饮食了。”

四周忽然传来一阵讥笑,崔巨业善于观星,袁绍经常以此问他天象等事,有时起兴,还会拉他同吃同喝,待遇超然,甚至在最后把他安插在了军中带兵。冀州军中尤其是麴义的部下都很瞧不起崔巨业,何况当初界桥之战麴义击败公孙瓒主力之后,袁绍便以为公孙瓒即将败亡,便临阵换将,使崔巨业接替了麴义去围攻公孙瓒。

结果崔巨业带数万大军都未能攻下故安,反而粮尽南归的时候被公孙瓒率部队追上,在巨马水大败,战死七千人。

这被崔巨业视为最大的耻辱,很长时间在军中都抬不起头来,袁绍这次既是为了暗中防范麴义、又是为了再给崔巨业一次机会,特意让他参与了这次牵制公孙瓒的战斗,幸而他这次没有失误,甚至还斩下了敌军一员将校的头。他将首级丢到麴义跟前就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能力,本以为这就能让自己扬眉吐气了,没想到麴义浑不在意似得,还刻意取笑他。

崔巨业脸色涨红,好半天才说道:“笑什么笑!此时不整顿军旅,还在等什么!”

这些人里面大都是麴义亲手带出来的私兵,根本就不怕崔巨业这个外将,仍旧在哪里低声讥笑着。

在城中留守的袁谭与高览这时也走了过来,看到这副场面,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麴义微眯着眼,手轻轻一摆,像是关上了闸门,四周的笑声这才消失不见:“都听见了?”麴义往四处张望着,视线所到之处,所有人都肃穆着神情,低头不语:“全军休整两天,确保公孙瓒的确是往幽州而去,然后再拔营。这时候派人去南边的东郡传讯,请臧使君收拾部众准备nn,我与他两路并进,只要收复了渤海、平原,公孙瓒的手就再也伸不进青州。”

袁谭有些不悦,他代袁绍执掌大纛,按理说他才是这支部队的主将,可麴义却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他有意发作,却碍于麴义当下的威势,一时奈何不得。

毕竟麴义是当前冀州军中首屈一指的大将,当初曾是冀州牧韩馥麾下,因不满韩馥太过软弱而叛乱,最后与袁绍结盟,既为袁绍夺得冀州,又为袁绍在冀州扎稳脚跟,重挫公孙瓒。在冀州军中战功赫赫,性格蛮横专断,有时就连袁绍都指挥不得。

故而袁谭与崔巨业等人心里再是愤恨,也只好强行忍着,留待以后。

公孙瓒一路快马加鞭,奔袭返程,准备走河间大路回易县,路上却为关靖及时劝阻:“袁绍若真的进攻易县,难道不担心我等会从后杀到?这其中必然是围魏救赵,恐怕袁绍趁虚进攻易县是假,诱我等回军,在路上伏击是真。此行切不可走正路,不妨走渤海绕行北上。”

“若是非你所想,袁绍当真围击易县又如何?”公孙瓒问道。

“易县经营多年,堪比广宗,又有王门等将镇守,短短数日,绝难失守。”关靖笃定的说道:“若是袁绍当真围城而击,我军大可与王门内外合击!”

“好!”公孙瓒此时也没有旁的办法,立即采纳了关靖的意见,绕道从渤海郡北上渡过易水,顺利抵达易县。袁绍的确听从了沮授的建议,并在他的安排下在河间北上易县的要道上布下伏兵。此时听闻公孙瓒绕道,失望之下,只得悻悻然的收兵鄚县,与公孙瓒南北对峙,正式卡死了公孙瓒再度南下的道路。

“幽州亦不乏能人,公孙瓒在危急之时还能明智果决,选择绕路北归,这也是我等不曾预料到的事情,怪不得沮君。”看着沮授略带歉意的神色,袁绍好言宽慰道:“沮君不要在忧心于此了,下去收束部众,我等过一会就班师回去。鄚县就交给张儁乂,他正好就是河间鄚县人,熟悉地理人情,由他守着是再好不过了。”

“谨诺。”沮授这才躬身施了一礼,缓缓告退。

袁绍看着沮授离去的背影,蓦然将视线放在了一旁坐着的田丰身上,脸上似笑非笑。田丰头脑清醒,反应过来后,也立时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去。

“诶”房间里就只剩下袁绍一个人,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低头感慨着说道:“都是聪明人啊。”

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阴影处,有个干瘦的人突然冒了出来,对袁绍执礼甚恭:“明公。”

“陈君,你观我今日情势如何?”袁绍问道。

此人又瘦又高,坐在席上就像是折起的竿子,他名叫陈逸,是孝灵皇帝时的太傅陈蕃之子,也是袁绍的汝南老乡。陈蕃当年与大将军窦武共同谋划诛杀宦官,后来事败被杀,陈逸也因此受到株连。幸而陈蕃的一个友人将陈逸藏匿于冀州甘陵,方才使其幸免于难,直到后来黄巾蛾贼n,孝灵皇帝为了团聚士人,不得不解禁党锢,陈逸也因此蒙获官职。

只是陈逸的父亲为了汉室鞠躬尽瘁,最后却被朝廷害死,这让他一直就对宠信宦官的孝灵皇帝心存怨恨。故而在中平四年的时候,他与术士襄楷造访冀州刺史王芬,与一干名士密谋废帝。

最后事情泄露,陈逸也与许攸等人逃到袁绍门下避难。若说是对朝廷的忠诚,陈逸经历了家破人亡之后,那是半点也无,他一直想着的是如何推翻朝廷,至少是不能让孝灵皇帝的血裔继续做汉家天子。所以他也一直是袁绍身边最坚定的支持者,很多连田丰都不可说的事情,袁绍都会与陈逸商量。

“此次连番大胜,冀州再无近忧,明公也算是可以稍松一口气了。”陈逸答道。

“全赖将士用命,但他们出死力到底是为了冀州,还是为了我,却不得而知。”袁绍语气有些沉重,尽量不去想这些事情,他转而说道:“陈君,我引你为腹心,眼下有件事,非你替我去做不可。”

陈逸福至心灵,他虽然才学不及他的父亲陈蕃,但论及计谋却远胜其父:“可是为了那件事?”

这件事早在几年前两人就为此商议过,并且敲定了许多细节,只是中途经历了许多波折,时机又尚未成熟,这才一直寝废搁置。如今见袁绍似乎有意提及,陈逸突然就兴奋了起来,他的脊背挺直,像是一棵劲竹。

“嗯。”袁绍简短的应道:“此地去博陵不远,你到那里之后,将他们请来,记得沿路潜行,不得声张。”

第十五章 温生绝裾

“观其所以结物情者,岂徒投醪抚寒,含蓼问疾而已哉?”三国志蜀书裴松之注引

广宗之战虽然不至于让公孙瓒伤筋动骨,但也标志着公孙瓒的势力退出冀州,并在一段时间不能南下。毕竟眼下已是深秋,若是再启战衅,难免会鏖战到酷寒的冬天,到时候两败俱伤,是双方都不乐意见到的。

袁绍在冀州的一系列胜利巩固了他自壶关返回、接受朝廷戒书后摇摇欲坠的地位,冀州士人以田氏、沮氏、审氏等豪强为首,纷纷上表朝廷,言张杨残暴害民,不堪就任。又请念在袁绍守土护民有功,继续署任冀州牧。袁绍在得知此事后严词拒绝,在从河间返师时得知消息的他,邺城也不去了,直接带兵跑去了渤海郡,拿出了董卓曾经给予他的渤海太守印绶,暂时当起了渤海太守。

这个作态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其中最感压力重大的就是在公孙瓒的帮助下重新上任的青州刺史田楷,他不仅要时刻防备着北海相吕布在东莱的nn,还要准备调兵遣将应付他的死对头臧洪与袁谭、麴义、高览等将兵重返平原的战事,尤其是在袁绍兵临渤海,他更是对袁绍麾下的两万多精兵心惊胆战。

尽管袁绍在渤海主要是为了防止北边的公孙瓒会南下救援田楷,但田楷面对着吕布、臧洪、麴义等人已经是左支右绌,他不是什么军谋大才,不然也不会一直被人欺负到现在,所幸他还有一个昔日的下属可以依靠。

豫州,小沛城外。

“听闻沛相袁公准备归隐南下,想必玄德公很快就要接替此位了。”说话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眉宇间有着燕赵男儿特有的英气。

在他身旁并辔而行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嘴唇宽厚,上下皆蓄有胡须,两只耳朵又大又招风,身材属中等,手臂却格外之长。这正是齐国相刘备,数月之前陶谦因曹嵩一事而陷于苦战,公孙瓒作为他们这一系的领头人,不得不指使刘备前去援助。几番交战下来,刘备虽未能击退曹操,但曹操到底是因为粮尽退兵,也算是刘备完成了应尽的任务。

按理说他这时候也该回青州去了,可由于此时阙宣身死、张闿潜逃,陶谦麾下一时没有倚靠,只好极力挽留刘备屯驻小沛。不仅拨给了四千丹阳兵以及大批辎重,更是暗示会为他争取到沛国相、兼某中郎将的位置。

刘备当时正愁着找不到理由从青州那个各方角逐的凶险泥淖脱身,而且公孙瓒在冀州的战事无功而返也让他看清了袁绍与公孙瓒之间的虚实。于是他对陶谦的请求欣然允诺,何况陶谦手下的徐州比幽州富庶百倍,能提供给他的资源也比公孙瓒多得多,这让刘备更不愿再回去遭罪。

投靠陶谦是刘备的一次政治投机,跟年富力强、羽翼丰满、勇而无谋的公孙瓒比起来,麾下有精兵富州而无强将能臣、垂垂老矣的陶谦更适合刘备团队的发展,这是明智的选择。但听对方这么一说,倒显得刘备有些因利而背义,他脸上挂不住,摇头说道:“我等南来只是为陶公施以援手,解徐州百姓倒悬之危,窃图他郡,非我本意,而况袁公清正有名?”

“曹操业已退兵,此间事了,徐、兖之间短时日内再无大战,而青州又将再起波折,玄德公与我同是田使君属下,何不随我一同回返?”田豫的笑容有些揶揄,再次做出邀请道。

“曹操是因粮尽退兵,而不是因战不利,锐气未挫,安知彼不会再来?而且徐州北有泰山群寇、西有豫州黄巾、南边的袁术据称也有谋徐之意,陶公老矣,手下没有良将,陶公于我恩情深重,我不能不为他操这份心。”刘备不认可这句话,眉宇间萦绕着忧虑:“自然要助他顾虑周全。”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田豫展颜笑道,笑容里洋溢着自信与欣慰,像是在得意于自己看人的眼光:“青州乃兵危之地,东有吕布,西有臧洪,北有袁绍,田使君麾下万余兵马也难以支绌。玄德公是要成就大事的人,岂能为一个区区青州所牵绊手脚?玄德公安心留在此地,待我助田使君安定青州之后,你我各带兵马西进,共逐袁、曹。”

那不知要多久以后的事了

刘备心中默默想着,他深知田豫有州郡之才,也是这些年来第一个主动接近他的士人,他身边就缺这种能为他策划军略的谋士,可他在收到田楷求援的信件后却执意要走,这让刘备看向田豫的目光更是难以割舍,口中再三劝道:“国让何不留下助我?我等可共成大事!”

“田使君与我有亲,于情于理我都要过去帮他。”田豫抿着笑,态度坚定的摇了摇头:“况且徐、豫诸州英才辈出,玄德公又深受陈公、郑公、孔公等人赏识,公驻沛以来,四处征辟,陈群、刘琰、袁涣等豫州名士皆为掾属陈登、麋竺等徐州士人无不倾慕。麾下能人无数,豫一介边鄙之人,去便去矣,何足记挂于心?玄德公不必再言了。”

“诶、诶!天下贤才,我恨不得都与之结识共事,一同匡扶汉室,岂有嫌多而不嫌少的?”刘备也知道劝不住,只好把手送田豫又行了一段路,直到田豫的身影渐渐在林间小路里消失,他仍意犹未尽的张望着。

“田国让去意已决,倘若兄长吩咐,我当为兄长将其捉来。”说话是是个体格魁梧的大汉,面容粗犷,有一把浓密的美髯,他与刘备恩若兄弟,说起话来自是没有顾忌:“我听说兖州名士边让不服曹操,拒绝征辟,结果被曹操派人杀死,而后兖州群士慑服,不敢稍有背离。田国让通晓军略,远胜陈长文等人,就这么走了,实在可惜。”

刘备没有理会关羽话中的寓意,眼神意味深长,慨然叹道:“去年子龙也就是这么走的,说到底还是我不能留人啊!”

他知道田豫是为了援助田楷这个本家故而返回青州,但这只是其中一层原因,另一层原因可能就是田豫坚持为公孙瓒效命,并且在心里抵触自己趋利避害、去楷投谦的行迹。这等若是从公孙瓒的麾下转投陶谦,虽然在当今这个世道,这本是无可指摘的事情,再仁义的人也要懂得如何做才能符合自己的利益、才能让自己走得更高更远,但田豫依然会有些不乐意。

“赵子龙回冀州那是另有要事,这倒尚有可说。田使君不过是他亲族,他便能犯险相助,可他走时却不肯为兄长多设一谋,哪里有将昔日交情放在眼里?”关羽最看不得士人自以为神机妙算的模样,轻慢的说道:“此人看似为了道义,其实并不坦诚,心里还藏着自己的一套算计。”

“田君也有他的苦衷。”一旁的张飞开口说话了,他的语调很慢,也是一语中的:“他的宗族都在幽州,即便再是亲近兄长,也不会舍家来投。”

关羽听明白了张飞的意思,刘备一直依附于强者的羽翼之下,名望、势力到底是太微弱了,而且连个长久稳定的基业都没有。即便他志向不凡,格局甚伟,但有幽州牧公孙瓒这个本土的大势力存在,田豫根本不值得为了刘备舍弃家业,随他奔走。

所以只能可惜了

关羽轻轻摸着腰上挂着的剑柄,虽然他很想为刘备留下田豫,哪怕是强留也好。但他心里也明白,强留田豫,固然能成全其最敬仰的刘备的心愿,却会违背他心里的正义,所以他一直很矛盾、纠结于此。

“来人!”刘备突然抬声说道。

关羽摸着剑柄的手与他的心登时一紧,凤目微张,露出一丝寒光。

“给我把这片林子砍了!”

张飞心里松了口气,不解的问道:“好端端,砍树做什么?”

“因为它拦住了我看田国让的背影啊!”

说罢,刘备忍着泪,决然的打马转身,扬鞭离去。

关羽紧握着剑柄的手方才缓缓移开,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心早就冒出了一层细汗。

他想起自己在河东杀人之后逃遁幽冀,随刘备一路走来,经历了不知多少艰难困苦。关羽仍然记得第一次与刘备上战场就遭遇了败绩,那时候刘备身边还跟着一干乡里豪侠,他说“即便身死沙场,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与我不离不弃、并肩作战”。那时的刘备正如现在这般豪气果决,也正是那一次让关羽真正认识到,这个人的身影值得他追随一生。

刘备不是舍不得田豫走后会使他少一个军事上的谋士,他是舍不得在赵子龙之后,身边又失去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诶!这林子还砍不砍了?”张飞看见关羽也跟着刘备骑马走了,留在原地大叫道。

“还砍什么,回小沛!”远远地,关羽的声音居然有一丝颤抖。

第十六章 变生不测

“备豫不虞,为国常道。岂可以水未横流,便欲自毁堤防。”贞观政要

三人带着部曲回到小沛城外的军营里,刘备遥遥的就看见一个年轻文士,身着深衣,仪态雍容的站在营门之前。

“长文。”刘备眸色一深,随即换上一副笑颜,哈哈一笑,翻身下马:“你来也不和我说一声?”

他热情的捉住陈群的手,脚步不停,将他拉入帐中,边走边说:“你应我的征辟已是让我感激不已,用不着真的过来,在郯县照料陈公,陈公的身子要紧。”

作为颍川陈氏的子弟,陈群能接受刘备这种人的征辟,并与他产生君臣之义,按平常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陈群之所以同意应征,主要还是他父亲那一辈人的缘故。

陈群的父亲陈纪曾为平原相,在平原的时候就与刘备结识,后来迫于黄巾贼乱、公孙瓒与袁绍争夺平原等多种原因,故而将平原相的位置让贤给刘备,自己则避难于徐州陶谦处。在郑玄与孔融联袂同行入朝,经过徐州时,曾在徐州见过刘备,刘备的恩师卢植与郑玄是同门师兄弟,按辈分来讲,郑玄是刘备的师叔。

孔融敬重郑玄,又与陈纪、陈群互为契交,而陶谦对郑玄持师友之礼,连带着刘备与这些人都沾亲带故。

一个小小的沛国根本不在刘备的眼里,他愿意留在徐州的真正原因,主要还是因为有如此复杂、如此强大的人脉圈的存在。这个人脉圈让他得以正式踏入士人阶层,郑玄很是青睐刘备这个晚辈只身赴援徐州的义举,并与孔融、陈纪等人将其推上了徐州的政治舞台,并且互相在私下里达成了一个外人所不知的默契。

刘备是郑玄这些人刻意扶植出来以实现自身政治诉求的势力,今后若是皇帝再兴汉室,那么刘备就会被郑玄他们拿来与皇帝作利益交换、或者是天下不可避免的继续往崩坏的方向发展,那刘备也值得让他们加大投资。而刘备也有意利用他们对自己的扶植,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价值,这是互相利用,彼此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唯一让刘备担心的就是田豫走了,手下这些新征辟的人在现阶段会难以制衡,尾大不掉。

虽然陈群作为豫州年轻士人的表率,首先应征为刘备掾属,但他与刘备只见过几次面,很多时候都在郯县照顾老父。这时得见,还有些不适应刘备亲密的与他手拉手,他很沉得住气,从容的说道:“冒昧前来,是我的不对,但上承父命,有件事不得不亲口相告。”

“何事?”刘备把陈群拉到自己的主位上,要他与自己左右并坐。

陈群受宠若惊,连忙推辞,而刘备却一直坚持,言辞恳切,陈群也只好从了。

他坐在刘备身边,稍微侧着身子,有些无奈的笑道:“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刘备含笑不语,目光炯炯,认真的看着他,陈群甚至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说道:“朝廷褫夺袁绍冀州牧之位,另命河内张杨为冀州牧的事情,府君想必都知道了吧?”

何止是这件事,小沛靠近兖州,就连袁绍上个月将公孙瓒逐出冀州,驻兵渤海的事情刘备都知道的不比陶谦他们少。他知道陈群所来必有要事,不由挺了挺背,沉声问道:“愿闻其详。”

“张杨本来屯兵朝歌,窥视冀州局势,但在听说公孙瓒败逃之后,再不敢进图冀州,勒兵返归。”陈群用手在桌案上指指点点,虚划出了一副地图,叙述说道:“就在返师途中,张杨部将眭固叛变,与袁绍派去河内的部将蒋奇、眭元进合兵攻打张杨。”

“什么?”刘备向来沉稳,得知此事后虽是依然面不改色,但其实心里已经生起惊涛骇浪。他没想到袁绍能在应付强敌公孙瓒的情况下,还能分出余力来对付张杨,这让他愈加惊叹袁绍的实力,但他很快想到一个关键:“眭元进?他与眭固是什么关系?”

“是本家兄弟。”陈群显然把事情的原本都打探清楚了:“眭固本是黑山贼,曾与于毒、白绕等人寇略东郡,后为袁绍剿灭。于毒等人身死,眭固率部投降张杨。当时我还好奇,眭固何不径直投诚袁绍,原来是有这一层关系在里面。想必黑山贼败亡那么快,也是有眭固这些人的功劳,袁绍手下到底不乏能人啊。”

“那后来呢?张杨如何了?”刘备问道。

“张杨没有防备,死于乱军之中,其部下杨丑带着残兵在获嘉、修武等地打出为张杨复仇的旗号与蒋奇交兵。”陈群淡淡说完,便拿眼注视着刘备。

刘备乍一开始还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袁绍即便教唆起了河内叛乱,那也只是让他惊叹一下袁绍的实力而已。毕竟河内离他那么远,打的再乱也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陈群何至于这么郑重其事的告诉自己?

“难道?”刘备脑中闪过一丝灵光,好似明白了什么。

“河内生乱,正处其南的河南尹岂会无动于衷?”陈群点出了关键:“前将军麾下两万人屯驻雒阳,若是动兵北向,那陈留的袁绍部将朱灵势必会西进河南尹,袭扰前将军侧翼、或是南下颍川。而与之相结的兖州曹操,若是既不愿随朱灵进兵,违逆朝廷又不愿在朝廷与袁绍之间为难,该如何处之呢?”

如果曹操不愿意在二者之间掺和,或是还不想那么快表明立场,就只能从别的找个借口,以示自己没工夫掺和河内那场战事。而坐观曹操四周,南有袁术设置的豫州刺史孙贲,他一时还犯不着再次与袁术全面作战东面的青州乱做一团,想必他也不会去搅浑水也就只有徐州,只有这个跟他有杀父之仇、且实力弱小的徐州,于情于理于势,都是曹操用兵转移自身视线的不二之选。

“曹操要再攻徐州?”刘备沉声说道:“如今小沛虽有万余部众,但既有陶使君拨给的丹阳兵,又有我从青州带来的旧部,一时混杂,操训时短,恐难以抵御曹操。”

陈群笑了笑,凝声道:“府君莫急,如今已至深秋,北方各州无不是刚经战事,部众疲惫,粮草不济,要打,也不过是河内有稍许战事。但等到明年,必然会因袁绍而有一场大战,届时各方云动我在此要问一句,府君将何去何从?”

刘备虽是奇怪陈群为何突然问这个,但他还是毫不迟疑的说道:“吾乃汉室宗亲,替国家牧守一方,倘若朝廷有诏,备必当尽臣子责!”

“善!府君不愧为朝廷忠臣。”陈群眸中精光一闪,又很快低下头去,拱手道:“如蒙府君不弃,群愿为府君往兖州走一遭。”

“去兖州?”刘备不解。

“曹操粮草不济,并非是真的想要动兵。”陈群淡淡说道:“东平相荀文若与我相善,可以代为叙说。”11

第十八章 指通豫南

“意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闪舞小说网”答黄鲁直书

似乎是由于尴尬、或是刚才与郭嘉吹胡子瞪眼未来得及收住,朱儁的面堂泛红,而且颜色比一般人还要深,久久不曾消退。这从后世医学的角度来说,这种病理性的脸红一般是高血压,联系朱儁此时的年纪以及他在历史上的结局,皇帝若是在此,想必很容易就知道朱儁为什么在历史上会被气死了。

性格刚烈,不愿失节是一方面,自己的身体原因则是另一方面。

朱儁干咳一声,摆手招呼道:“都来了?且先入座。”

说完,他忍不住瞪了郭嘉一眼,郭嘉识趣的一笑,手往美婢背上轻轻一拍,那美婢便自觉的站起来收拾好衣服,低着头走出去了。

杜袭、张超等人这才向朱儁行礼,而后依次坐下。

“在下颍川徐府君属下掾吏刘翊,奉府君之命,特来拜会君侯。”虽然有刚才那一段小插曲,刘翊心里对朱儁的尊敬依然不减。

朱儁对颍川,是有恩情在里面的。且不论此前黄巾之乱,朱儁率军在颍川长社击退蛾贼波才,单就说是今年,朱儁率军从袁术手中夺回了颍川,使得颍川至此重归朝廷治下,不再受袁术割剥。朱儁对颍川先后两次的大恩,是刘翊等一干本地豪强士人所不能忘记的,所以在朱儁以豫州刺史的身份抵达颍川的时候,郡中大小豪强纷纷示好,并应征幕府。

郭嘉就是在几个月前应朱儁征辟的。

“徐孟玉在颍川还好么?汝南的孙贲、孙香等人可有什么动静?”朱儁伸手将其唤起,沉声问道。

颍川太守徐璆曾与朱儁一同在宛城剿除黄巾,后来徐璆迁任汝南太守不久,袁术便指使部将孙香为汝南太守,兵发汝南,徐璆不敌败走。在朱儁收复颍川、抵达豫州的时候,想起了当年讨伐黄巾的往事,不由思念旧人,遂打听到徐璆的行迹,举荐他为颍川太守。

“翊正为此事而来。”刘翊挺起腰背,正要说话,却被一旁的杜袭打断

“君侯。”杜袭环顾众人,问询道:“此间既是议论军政,何不将骆府君唤来?”

朱儁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合该如此。”

说罢,他便吩咐张超遣人去寻河南尹骆业,复又对刘翊说道:“在骆君来之前,我们可别这么干坐着,你说你的,等骆君来了,在复述一遍就是了。”

杜袭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也知道朱儁办事就是这个风格,骆业为人还算是好相处,所以他也没想那么多。

郭嘉皱了皱眉,有些闲不住,径直抓了把棋子在手上,低着头一颗颗的数着。

“谨诺!”刘翊适才被打断了话,此时好不容易才再次整理好了措辞,缓缓说道:“据探报得知,盘桓在汝南郡的汝阳、上蔡等地黄巾蛾贼,近来似乎有聚兵的意图。闪舞小说网彼等蛾贼渠帅何仪、刘辟、黄邵等人,众各数万,不可小觑。府君担心蛾贼有北犯颍川之心,特来派我传讯,并请君侯早做决断。”

“坏事都赶到一起去了啊。”朱儁淡淡说道,抬眉看向沉默不言的郭嘉,说道:“当初在颍川的时候就该把这些逆贼杀绝,留到今天却成了一个祸害。眼下河内有乱、颍川不安,陈留的朱灵也不是个谨守本分的人,我军三面迎敌,若要各个击破,总得有个先后缓急才是。”

“孰先孰后,君侯心里难道还没有个定数?”郭嘉笑了,他的声音清润温和,却带着一丝明显的嘲弄。

朱儁竖起眉头,有些不满的说道:“郭奉孝,说正事!”

“好好,谈正事。”郭嘉极为随意的将手中的棋子让棋盘里一撒,瞬间打乱了弈者好不容易铺垫的局势,待做完这一切,原本散漫轻傲的他立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得,眼神锋利:“袁术当初在豫州的时候,汝、颍之间的黄巾就与其交往紧密,如今袁术远遁淮南,更是要依仗他们与孙香、孙贲等人镇守豫州。二者连结声气,此次刘辟、何仪等人在汝、颍交界聚兵妄动,背后未尝没有袁术的授意。”

“但杀二袁儿,则天下自服矣。”朱儁冷哼一声,说道:“董仲颖这话倒是说对了,当初天使宣慰关东,袁术还知道屈身奉好,袁绍却敢胆大妄为,如今关东一片乱象,都是这一对袁氏兄弟惹出来的。他们心里头就没有装着朝廷,更没有装着陛下!”

“如今河内兵变,汝南有事。”杜袭有了一个不好的联想,忧心忡忡的说道:“这也太巧了,像是早有预告一样。”

“河内是雒阳的屏障、颍川是雒阳的门户,都不能落入外人之手,若是河南有什么差池,老夫又如何对得起国家大恩?”朱儁摆了摆手,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森冷,这回他可不是刚才为了吓唬郭嘉而故意作色,而是真的发怒了:“老夫不管互为仇敌的这两个兄弟是如何重归于好,也不管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谋算。只要敢忤逆叛乱,我就要他们汝南袁氏瞧瞧老夫的厉害!”

“此时无论如何,都要详表呈上,好让朝廷有所预备。”郭嘉没有理会朱儁的怒火,这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他深知这个老将的脾性吃软不吃硬,越是发怒就越不能劝。于是他径直问向刘翊,道:“孙香、孙贲二人可有异动?”

刘翊不懂军事,本以为尽到了传递军情的义务就可以在一旁装木头柱了,却没想到郭嘉会向他发问,他楞了一下,说道:“未曾听闻,不过,据称袁术在扬州四处动兵,攻打九江、庐江等郡,此时理应固守郡县才是。”

孙香与孙贲分别是袁术留置的汝南太守、豫州刺史,他们也都是孙坚的亲族,负责接替孙坚留下的职位、为袁术镇守豫州。

郭嘉勾起嘴角,轻蔑的笑道:“袁术好逞能而无能,亲贤又妒贤,现今孙氏为其把握豫州,而扬州诸郡一时难下,袁术心里恐怕已经着急了。”

果然,朱儁见郭嘉没搭理他,很快就自己消了怒意,而且也为郭嘉的观点吸引住了:“这是如何一说?”

“袁术图谋颍川,何不派孙香、孙贲领兵,反倒要暗使黄巾蛾贼作掩耳盗铃之举?”郭嘉无不笃定的说道:“要么是庐江等地久攻不下,亟待孙贲南下相援要么就是袁术不肯将此任托付给孙氏,以免孙氏独大难制。”

“也有可能是故意试探,不肯直接与朝廷交恶?”朱儁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袁公路不是这样的人。”郭嘉很有把握的说道,他根本没见过袁术,但他却好似在对方身边待了一辈子一样:“他不像袁本初,袁绍做什么都要先想着颜面、声名,而袁术则不然,他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颜面、声名,这些在他兄长看来视若珍宝的东西,在他眼里不值一文。我料定他这次使黄巾北上,一者是趁河内有乱,我军不得不救之际,进图颍川二者是想借机调走孙香,削弱孙氏。”

“如此一来,事便易耳。”郭嘉身子前倾,注视朱儁:“蒋奇用兵谨慎,不爱奇兵巧计,说不好听些就是为人迂直。何况彼等手下才三千人,算上眭固的部众也不过五千。明公大可亲自带兵一万,走孟津北渡河内,杨丑早已心慕将军威名,起先是念在张杨有功于朝廷,故而没打算动手。没料到让袁绍抢了先,不然河内尚犹未可知。”11

第十九章 制胜之策

“昔称汝颍多奇士,故非谬也。”旧唐书卷十七

郭嘉轻描淡写的说着,语气随便的就像是在谈论棋盘上下一子该怎么走似得,而且全然不顾旁人在场。张超与杜袭等人在一旁听得惊讶万分,面面相觑,听对方这话,原来杨丑早就在暗中投靠朝廷了。若这次不是袁绍安插在张杨身边的眭固发起兵变,那么下一次,等到张杨可能对朝廷产生威胁的时候,发动兵变的就会是杨丑。

总之无论如何,张杨的结局都会是被属下杀死,做主公做到众叛亲离,实在是令人唏嘘。

“河内是当前首要用兵之地,哪怕颍川将起兵事,也要暂时搁置。”朱儁不再拿河内与颍川二者孰先孰后的问题继续考校郭嘉,自行说了起来:“只是我带兵去河内,汝南黄巾又该如何退之?”

“徐府君当初讨伐过黄巾,也算是知兵之人。君侯大可点选两千精兵,与刘子相共赴颍川,晓谕各家豪强,聚集部曲郡兵之后,可得兵马数千,足以御敌。”郭嘉自信的说道:“至于退敌之策倒也简单,不仅能剿除黄巾残党,更能为君侯拿下汝南全郡。”

“哦?”朱儁饶有兴致的问道:“黄巾拥众数万,猖蹶作逆,但凭数千之兵,何以破敌?”

郭嘉伸出右手,左手手指在掌心轻轻点着,说道:“黄巾蛾贼最喜裹挟老弱,一旅之中,老弱便占多半,这数万人看似多,实则青壮甚少,此其一也。蛾贼青壮之中,足堪精锐者,甲胄刀剑具备者则更少,即便有袁术暗中支持,可他连自家部将都不甚信,又如何会放心黄巾?为了便于钳制,必不会提供太多军械,此其二也。”

杜袭在一旁看着郭嘉自信不疑的神色,浑身散发着每个人在自己极为熟悉、擅长的领域都会有这种将一切把握在手中的魅力。不由得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刘翊,二人默契的对视一眼,心里同样都是想着:郭嘉有如此谋略帷幄之才,即便是不拘细行,又何足怪哉?也难怪脾性暴烈的朱儁会在郭嘉这个年轻人面前放下姿态了。

“此外,君侯可莫只知汝南有寇贼,而不知汝南亦有义士。”郭嘉说完,右手轻握,将左手的手指我在掌心,脸上似笑非笑。

“喔、喔。”朱儁边点头边应声,捏着胡须说道:“老夫记起来了,几个月前我军至颍川的时候,汝南郡有两个叫李通、陈恭的游侠,手下聚集了数千部众,算是颇有军势,曾派人向我投书,想率众归附于我。可后来据说是陈恭被他的妻弟陈郃所杀,自相混乱,所以这事情也就耽搁了。”

他目光炯炯的盯着郭嘉,如何不知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心里打什么主意:“那李通一介游侠,能在寇贼当道的汝南聚集部众,安静一方,很有几分手段,其为人也算明白时务、忠心朝廷。这时候凭他的能耐,因陈恭而起的叛乱想必也平定了吧?奉孝你是想让李通在黄巾进犯颍川的时候,从背后袭扰?”

“不仅是他。”郭嘉在颍川潜居经年,对豫州地方上的知名人物都了如指掌:“何仪、刘辟等蛾贼聚众西平、召陵一带,而李通聚众朗陵,正好在其西南方。若是仅由李通一军,即便能击溃蛾贼,也难克竟全功,若有一军能从蛾贼东北处进兵袭扰,与李通并进,那么就能趁此一举弭平汝南黄巾、断袁术一臂。汝南黄巾一灭,孙香、孙贲又被袁术南调,届时汝南皆将为君侯所有。”

“不是为我所有,是重归朝廷治下。”朱儁表情严肃的纠正道。

“谨诺。”郭嘉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神采,认真的瞧了朱儁一眼,这目光稍纵即逝,所刻意保持的敛容屏气的正经模样也随之消逝不见。很快,他又变成了那个嬉嬉笑笑的郭嘉:“在下的意思是,汝南本属豫州,君侯乃豫州刺史,其重归君侯治下,也不算错。”

“嗯”朱儁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些,他虽然自问无愧于朝廷,但作为领兵在外、镇守一方的重臣,这些容易犯忌讳的话还是少一些为好。不仅自己要谨言慎行,身边人也要如此,郭奉孝虽然不拘俗礼,但也该知道说话的分寸。

杜袭将两人的神情都默默记在心里,不动声色的接口问道:“敢问除朗陵李通以外,汝南还有谁堪称义士,携部众相助?”

郭嘉望向杜袭,脸上挂着轻佻的笑容,可那目光深处却是毫无半分笑意,像是看透了杜袭的想法:“与汝南相近的沛国谯县,不就有个倒拖牛尾,淮、汝、陈、梁间,皆闻而畏惮的豪侠壮士么?”

“许褚?”朱儁想起了这个牵扯牛尾,倒拖耕牛行数百步,吓退上万汝南葛陂贼的猛士,半是感慨的点了点头:“此人不比李通,从未对朝廷有过示意,未见得会出手相帮。”

“天下纷扰,正是英雄奋武之时。放眼中原,唯有君侯背倚朝廷,手握大义,君侯又早有威名在外,各方义士岂有坐守坞壁、不相投效的道理?”郭嘉说道:“只要君侯舍得印绶,遣使携文书相告,李通、许褚等豪杰必欣然起行。”

郭嘉分析的很对,朱儁背后站着整个关n廷,他就是皇帝从函谷关伸出来搅动时局的手,虽然只有河南与颍川二郡,但谁也不敢小觑他真正的实力。何况朱儁有大义的名分,投靠他就是投靠朝廷,对李通、许褚这些豪侠来说,若想完成从豪侠到军功士族的转变,就没有比投靠朝廷还更好的出路了。

“若是彼等来投,与老夫共襄汉室,老夫又何以吝惜区区将、校之职?”朱儁知道自己的优势,慷然说道。

“徐府君虽知兵谋,但不善上阵作战。”张超突然插话道,他身为河南典农校尉,本来还以为这是加官,可熟悉了以后他才发现,朝廷的典农校尉、都尉、司马等军职,无不是给那些老将、庸将、伤兵甚至是投诚的盗贼头目安排的。自己虽是军官行列,但已经属于朝廷的二线部队,正常情况下根本没有出战的可能,他一直懊悔非常。此时有了机会,急忙请缨:“君侯若是不嫌,不若由我领兵?”

“你若是带兵南下,中牟那边怎么办?”朱儁担心分兵之后,陈留的朱灵会趁机西进河南。

杜袭忽然说道:“在下愿为效命。”

“君侯不必过虑,分兵以后,河南还剩千兵马,算上屯田兵也能补足万余之数。”郭嘉眯起眼说道:“君侯曾在中牟经营良久,只要固守城池,不轻易出兵,朱灵再是多谋,也一时难进。”

杜袭善于调度,郭嘉善于谋略,有他们二人在河南,自己可以放心争夺河内,想到这里,朱儁方才点了点头。

“子相,待我回府以后写好征辟李通等人的文书,再与印绶等物一同托付与你,徐孟玉那里,还劳你代为传告今天的军议,颍川也就全靠诸位了。”朱儁对刘翊吩咐道。

刘翊正欲应下,却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什么全靠诸位啊?”

第二十章 遗策何算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诗小雅鹿鸣

众人一愣,像是刚发现他们都快议论完了,作为本地长官的河南尹骆业这才姗姗来迟。

骆业长着一副很正派的模样,无论对上还是待下,都是彬彬有礼的温和态度。他一进来便向众人告了罪:“琐事缠身,故而来得迟了,还望诸君恕过。”

“不敢,不敢。”对方可是朝廷钦派的河南尹,与九卿一样都是秩中二千石,权位比同级的郡守还要大,整个河南、豫州地方上也就只有位在公下的前将军朱儁才能与之相提并论,张超、杜袭等人哪里敢接受骆业的道歉,皆发婉辞。

骆业极有风度的一摆宽袖,翩然坐下,对众人一一颔首,眼神从他们各自的脸上掠了过去,最后看向了朱儁:“在下没来晚吧?”

“事情也都议的差不多了。”朱儁坦白道:“子相,把你的来意、还有我等适才商议的结果跟骆府君说一下。”

“谨诺。”座中便数刘翊这个颍川掾吏的职位最低,自然是由他陈述。

骆业脸上挂着笑,侧耳听到一半,便抬手止住,道:“这么说,事情都议完了?不知在下可有什么能为君侯效劳?”

河南尹与前将军从品秩上来说都是一样,只不过朱儁身上还有豫州刺史的官职、以及钱塘侯的爵位,是故骆业将自己放得很低,在朱儁面前自称在下。

平常听他这么说倒不觉得,可杜袭此时听上去,却觉得有一丝不对劲,总认为骆业脸上温和的笑容里还藏着什么别的情绪。

“正有一件大任托与府君。”朱儁将制定的战略大致相告,然后吩咐说道:“大军一动,一应军资还得有劳府君居中调度。此外,河南的防务,也就由府君与杜子绪、郭奉孝一同担待了。”

“善。”骆业不住地点头,笑着说道:“有君侯克定四方,实乃朝廷之幸,俟大驾返京,君侯即便入相也不是难事。”

朱儁哈哈大笑。

郭嘉不喜欢有外人在自己私人的地方待得太久,适才让朱儁在此议论已经是给足了他面子了,何况此次也无他事,郭嘉便把棋盘一清,鼓动着朱儁继续手谈,做出一副不留饭待客的姿态。骆业等人见了,也都识趣的告辞离开。

“奉孝。”朱儁执黑往角落里布下一子,口中说道:“你好像不喜欢骆业这个人。”

郭嘉这回倒是没有叫美婢过来躺着,也跟着在棋盘上落了一子,若无其事的说道:“本性如此,我跟谁都合不来。”

但是,他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无论喜怒,脸上永远带着笑的人,最值得提防。”

朱儁听了这话,垂眸不语,手中把玩着棋子,良久才往棋盘上放:“他至少心里放着朝廷且不提他,你刚才似乎还有话藏着没说?”

郭嘉抬头看了朱儁一眼,好笑的说道:“我都说完了,张超带兵在颍川御敌,李通、许褚等人率部从后袭扰,一举破贼。而后趁势南下,在袁术做出应对之前,将汝南收入掌中。难道君侯还以为我有隐瞒?这可就是不信我了啊。”

朱儁摇头说道:“老夫平生最恨那些人故作姿态、自视清高,其实半点用都没有。奉孝的脾性甚合我意,虽然才相处不到半年,但老夫早已将你视若故友,岂会不信?”

“那君侯适才所言,又是何意?”即便是得知朱儁这样的大人物都将他视若故友,郭嘉依然神色不改。

朱儁正色说道:“许褚在沛国谯县,虽然带兵在路上拦截黄巾退路确实可行,但相比之下,颍川附近其实有更好的选择。而奉孝先前却有意避开了,从不提陈国二字。”

“只要李通、许褚二人之中,有一人愿意相助,此战便能得胜。既如此,又何必考虑陈王?”郭嘉笑着说道,有些不以为然:“我这可是为君侯着想,此战若是让陈王搀和进来了,可就不好办了。”

“陈国地处陈留、汝南之间,颍川之东,无论发兵何处,都能左右战局。”朱儁露出一丝忧虑:“陈王颇有武勇,当年黄巾贼乱,陈国有nn数千,远近皆闻陈nn名,故不敢反叛,陈国由此也是豫州唯一一个没有被黄巾侵犯的郡国。董卓悖乱朝政,各地州郡牧守起兵讨董,陈国也不例外,当时陈王亲自率兵屯驻阳夏,观望天下局势。”

“诶。”朱儁当时就在朝中,亲眼目睹了四方兵乱,以讨董之名,行叛逆之实,就连有实力的藩王都生出野心。如今想起来,朱儁仍是有些无奈:“陈nn武,陈相许玚清正,十数万百姓欣然归之老夫如今担忧的不是陈王会不会出兵,而是陈王若是出兵了,又该如何。奉孝当以此事教我,而不是别过不提。”

“辅汉大将军嘿嘿。”郭嘉记起陈王在讨董时给自己打出的旗号,不屑的笑了,就从他当初只起兵而不进兵这一番举动来看,无非是为了虚造声势,想引起各路诸侯的注意。若是哪家实力强劲的诸侯看上了他的价值,兴许就是第二个更始皇帝,再往前进,没准还能做光武皇帝。

只可惜当时联盟内部矛盾重重,各路人马心怀鬼胎,势力强劲的诸如袁绍正忙着图谋冀州,手上也有刘虞这个更好的人选而袁术早有自立之心,更是不屑于与陈王接触。由此一来,陈王大造声势的起兵很快就虎头蛇尾、遭受冷落。

郭嘉回忆原委,回过神来,发现朱儁正目光炯炯的期待着他的答复,他笑了笑,说道:“陈相许玚是汝南平舆人,是名士许靖的从兄,对汝南地理、人情知之甚深。若是彼有心匡佐陈王,必然会引兵南下,以帮助君侯讨伐黄巾为名,争夺汝南。”

“是啊,到时候国家降诏下来,我又如何辩解?”这正是朱儁忧心的地方,他最怕的就是和陈王扯上关系,再宽宏大度的帝王都会对此心生猜疑。

“君侯多虑了。”郭嘉信心满满的说道:“陈国岂是只有一个陈相?袁术在豫州时,心慕陈国富饶,对其府库中的粮草可是惦记已久,故而派遣汝南本宗袁嗣担任陈相,如今屯驻陈国武平县。内患未除,陈王岂敢擅动?何况许玚此人,有虚誉而无其实,才不堪任,绝非袁嗣的对手,想要他辅佐陈王开拓施为,左右局势,谈何容易。”

朱儁这时醒悟道:“我险些忘记这号人!亏我尚且忧心陈国,原来是本不足虑。”

郭嘉笑眯眯的打量着才下了个开头的棋盘,棋局上只有寥寥数子,在这个时候,棋子越少,可以做的选择以及将会产生的变化也就越多,每一步棋子都有无数的可能性。朱儁要走的棋路永远是那么一条,郭嘉早早就看透了,所以有时尽管任他悔棋,也改变不了预定的结局而朱儁之所以永远也赢不了,不是因为郭嘉的棋路高深,是因为郭嘉根本就尚未确定自己的棋路该往何处去。

作为谋士,他给朱儁提供了无数个选择,可朱儁偏偏置若罔闻,认准了一条路,这也徒呼奈何。

朱儁走后,郭嘉独自站在书房中,手中拿着一份写在缣帛上的信件,内容是久为逢面的故友之间最寻常不过的问候,无论是措辞、还是落款,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字体流畅见字如晤,郭嘉眼前不由浮现出了那人伟美端庄的仪表。

“都深陷泥淖了,不想着脱身,竟还想拉他一把?”

“曹孟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啊。”

空旷的屋子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名美婢正安静的站立在屋外,似乎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了一体。

第二十一章 鸡鹜争食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庄子山木

出了郭嘉的宅邸后,张超与刘翊二人要去收拾行装,点齐兵马,故而先行离去。为了方便办公,河南尹与雒阳令的官署挨得近,骆业便与杜袭顺道同行。

“听说子绪在颍川有许多同好,不知如今都在何处?”骆业随意的发话问道。

杜袭不敢怠慢,他二人并辔而行,缓缓骑马走在道上,此时微微侧身答道:“有的都去了长安,也有的蒙君侯不弃,征为掾属。”

“君侯手下真是人才济济啊。”骆业感慨了一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像是发自内心的欣慰。

杜袭心里越发惴惴,有心宽解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骆业遂闭口不言,直到走回自己的衙署之后,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桌案上堆积的案牍尽数推开,无数简牍登时噼里啪啦的散落在地。骆业一脸阴沉的坐了下去,全然没有适才半点翩然的风度,他咬牙笑道:“老革荒悖,竟敢欺我!”

他好歹也是中二千石的河南尹,按制他也有奉朝请的特权,属于外朝官的一员。朱儁也不过是个与他品秩相同的前将军,最多封了个爵位,凭什么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次说得好听要叫自己过去一同商议,可自己才迟来了一会,便等也不等自己,擅作决定。一来了就交代事情,根本不给自己有个提意见的机会,把自己当做是掾属了么?张超是老人,刘翊是外人,郭嘉是亲信,这些人不好为自己说话倒也罢了,直属自己的雒阳令杜袭却为何不发一言?难道他们都是些不通世故的庸人么?

骆业是冯翊人,是朝廷钦派到河南的地方长官,本该是与朱儁一军一政,左右手互相配合。怎料他来到这里后,随着许多颍川士人进入朱儁幕府,他与朱儁之间的势力便此消彼长,不仅民政大权为典农校尉张超挤去一半,就连他自己在河南地方上的话语权也越来越低。

无论朱儁是有意无意,许多颍川人出身的县令、邑长都听从前将军的调遣,时时向朱儁请命决事,排挤骆业都是既定的事实。骆业早就对朱儁心怀不满,而朱儁又全不在乎此事,在他看来,自己既是前将军、领豫州刺史,又有持节的特权,骆业这个地方官在自己之下,听自己调派是极为正当的事情。

朱儁只当骆业在闹无谓的情绪,他认为像是骆业这种既无太多才华,又喜欢装出一副名士腔调的人不值得他费心思去沟通,更无必要去设法解决二者之间的嫌隙。

一个怨怒不及,一个无动于衷,导致两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加上出了今天这档子事,骆业深觉要是在这么下去,自己在河南就更加没有说话的权力了!何况朱儁势大,对朝廷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还是出于对朝廷的公心,骆业自觉有必要打压一下朱儁。

他想到做到,立即捡起跌落在地的刀笔与尺牍,伏在案上费心刻下了好几行字,除了开头与结尾,几乎每句话都是在说朱儁手握重兵,在河南是如何的只手遮天、越职揽权、难以约束骆业要借此在皇帝面前劾奏朱儁!

骆业刚一刻完,正准备检查有无错字,一时却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做,挟私报复的意图未免也太明显了,而且朱儁即将出征河内,朝廷未必会为此治朱儁的罪。

如果这道劾奏没有起到该有的用处,不仅白费苦心,反而会公开与朱儁决裂。骆业暂时不愿承担这样的后果,他果断将这根尺牍给掰折成数截,静静沉思了一会,又重新开始写一封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奏疏。

那奏疏的内容甚是有理有据,是言随着河南流民返乡,原本荒废的城墟县邑也开始恢复生机,朝廷应多派任能吏担任县令。在举荐了几个与自己相熟的关西士人之后,骆业又从中提到前将军朱儁在河南等地无论治民治军,都是功绩卓著,皇帝宜下诏封赏才是。

由于关中与河南之间的驿道尚未完全开通,骆业心情急迫,特意使人从黄河乘船,逆流而上,在极短的时间内呈递御前。

“河南尹原有县邑、户数几何?”皇帝拿着骆业的奏疏看了一遍,出声问道。

“有京、密、中牟等县共二十一城,永和五年时,有二十万千户,计一百万人。”司空士孙瑞博闻强记,应答道:“自朝廷西迁,雒阳、河南百姓大半随驾迁入关中,人民单尽,n四散。如今民户稍实,虽不及昔年十之二三,但县邑缺员,也是实情,朝廷宜早派能吏,推行良政。”

“这么说,河南尹其下确实是要派人过去了。”皇帝心里想着,河南尹曾内掌帝都,外统京畿,豪门大族盘踞乡里,势力庞大,当年光武皇帝欲度田河南而不可得。如今河南又是董卓之乱,又是经受兵灾,其本地早就没有什么强势的士族高门这种情形就跟如今的河东一样。

皇帝本来想着将地方改革的试点放在河南尹,因为河南土地平坦,易于大量开垦田地,不像河东只有一个汾河平原,农业的发展潜力有限。而且河南又是曾经的京畿,现在不趁着它一穷二白的时候大操大办,等以后河南恢复过来了,那就跟现在的京兆尹一样,再下手可就要考虑很多窒碍了。

只是河南四周外敌环伺,与关中交通不便,不利于皇帝时时刻刻的插手调整,所以皇帝当时便放弃了河南,选择了河东。

不过随着朱儁收得颍川,眼见又要拿下河内、汝南,河南即将从边界转为腹地,皇帝一开始的心思又随之活络起来。

“河南尹及下属诸县,旧有员吏九百二十七人,如今制度败坏,县邑残废,河南尹仅有员吏三百余人。”司徒马日磾探得口风,赶紧说道:“去年年底上计,河南尹奏陈,在初平三年七月至十一月间,辗转返乡的黎庶以及招徕屯田的流民便近万户。今年河南无事,屯田也颇见成效,想必归来民户应比去年还多。臣以为,准河南多加吏员,重设县邑,益于官府组织修复民力。”

当初商议河南尹的人选时,皇帝直接排除了关东士人这个选项,采取以西制东的策略,是故同意了马日磾的荐举。骆业是关西士人在关东的势力延伸,他的壮大,不仅能跟朱儁手下渐成气候的颍川士人分庭抗礼,更能助长朝中关西士人的势力。

而且马日磾也理解骆业独木难支的苦衷以及迟迟无法打开局面的窘迫,有心帮自己人一把。

皇帝垂下眼睑,顾左右而言他:“河东郡也是二十城,最盛时有九万多户,五十万人,这么多年下来,前次又有一番大战,也不知道还剩多少。河东、河南,两个司隶之郡皆是如此,再还有一个正处动荡的河内诶,民生多艰!”

第二十二章 睹冰知寒

“君子视微知著,见始知终,祸无从起,此思虑之政也。”便宜十六策思虑

马日磾一愣,倒是没想到皇帝会这么说,反而是士孙瑞很快反应了过来,接口说道:“唯,当是时也,正宜拣选贤能以治事,以德教为本,则吏民可得久安。”

“话虽是如此,但臣以为,河南凋敝已久,户口稀少,重设县邑除了新添官吏以外,并无益处,反而使百姓散布而居,更不易治。倒不如效仿光武皇帝的旧例,裁并河南各县,使返归百姓迁居一地,待人口繁盛,再另行恢复县邑不迟。”太尉董承持有不同的意见。

“河南吏员短缺,即便不重设县邑,至少得多派干员过去。河南乃中原腹心,越早恢复,也能就近为前将军支持粮秣。”士孙瑞坚持说道。

皇帝下意识的看向荀攸,对方正在众人末尾垂首端坐,像个局外人似得不想说话,只好说道:“这样吧,现下河南户口不丰,设置太多县邑也没什么用,但相应的郡丞、曹掾等吏不可或缺,朝廷当从三署郎中策选一批派任。”

“臣谨诺。”马日磾伏身谢道,他身为司徒,策试三署郎是他分内之事。

“朱儁在河南着实劳苦功高,等这回河内平定以后,再一并nn。”皇帝忽然提起骆业奏疏中的另一层内容。

马日磾与士孙瑞有些惊异的交换了一下眼神,一齐应了下来。他们二人心里清楚,骆业在奏疏里夸赞朱儁根本不是出于真心,反倒是在从旁暗示,让皇帝对朱儁有所警觉。可皇帝看上去并不吃这一套,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哪怕朱儁其人再是值得信任,必要的分权与牵制也是该有的吧?

经过了那么多事以后,王允自裁,黄琬退隐,就连杨氏也呈现颓势,放眼朝野内外,就属司徒马日磾与司空士孙瑞两人为首的关西士人如日中天,何况有了大儒郑玄及其一干门生的到来以后,关西士人声势高涨。如今自然要巩固权位,把关东士人彻底踩在脚下,不使他们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是从私心来讲。

从公心来说,将河南乃至于豫州的军政大权全部交到朱儁一个人手上,并不是个明智之举。人是会变的,谁知道朱儁会不会被权力侵蚀,生出异心?所以站在朝廷的角度,马日磾等人作为宰相一级的大臣,与骆业保持同样的看法。

“陛下。”马日磾低垂着眉眼,义正言辞的说道:“如今南北军有三万千人,平狄将军马腾、扬威将军樊稠与中郎将王方等人手下兵马也有三万多人,京畿之地,共有近七万兵马。而三辅盗贼弭平,外无兵祸,长安城附近实不需屯驻如此重兵”

董承忍不住插话道:“司徒,陛下在河东时才下诏增添南北军兵额,征六郡良家子、三河骑士入军。如今诏书下传一个月都没有,边郡良家子尚未来京,你这就想着裁撤军旅了?”

皇帝面色不改,将骆业的奏疏往案上一丢,语气有些随意:“是像太尉所说的这样么?”

“老臣绝无此意。”马日磾不慌不忙的说道:“臣的意思是,自去年年中到现在,朝廷剿灭关中贼寇、讨伐河东白波、今年又再平范先等叛贼,屡次大战,耗费甚巨,何况又有陛下亲政、大婚、岁旦朝贺等大典、以及给内外臣工、各地封国、羌胡使者的赏赐、还有布施屯田、招募流民等费”

跟浸淫官场已久的老臣议事永远是这样,总是要铺垫一大段前言才能进入正题,皇帝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好了,要言不烦,你想说什么就说。”

“府库空虚,关中凋敝,京畿之地实在难养、也不需养十万之兵。”马日磾见皇帝张口欲言,语速立时快了起来:“臣不是要奏请陛下裁兵,而是想着,关中一时既然用不着这么多兵马,倒不如分兵出去。譬如这次前将军征讨河内、汝南,显得有些将兵不足”

董承这时像是刚反应过来似得,接着说道:“是啊陛下,前将军在河南不过两万兵马,既要防卫雒阳,又要分兵讨伐叛逆,这实在是捉襟而肘见,纳履而踵决。倘若从关中派遣兵马赶赴河南,一来也能缓解关中粮草不足的窘境,二来也能助前将军一力,替他分担。”

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帝如何不知这两人在唱什么双簧?无非就是董承看到河东一战,南北军几乎所有人都深受封赏,而自己的部众却只能待在京城养老,故而眼红,也想将自己的嫡系放出去捞战绩。至于马日磾,恐怕也是抱有同样的想法。

关中凋敝已久,各项利民政策有的才推行不到一年,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京畿屯驻数万大军,确实给朝廷的财政与粮草储备带来不小的压力,董卓当初储备在郿坞的粮食与财货,以及朝廷历年为了防备羌胡而囤积在左冯翊、右扶风的粮草军械,都随着这一年来大大小小的仗、朝廷的各种花费而消耗得七七。

皇帝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本来他就想着等南下益州的时候将樊稠等人带去,让他们在攻坚的苦战中消磨实力,不然全靠南北军的精锐来攻打崇山峻岭的益州,打完之后恐怕也会有极大损失。

打完益州之后,再将各军进行一次拆分、抽调,或镇守南中、或调至并州,这样整个京畿都只剩下南北军,才算得上高枕无忧。此时听董承这么说起来,他虽然觉得将董承的兵马调去朱儁手下是个好主意毕竟这么做一来能在朱儁身边安插势力,防止做大二来也能削弱董承在京畿的军事实力,加大对关东的影响力。

但是恩出于上,在于皇帝想不想给,而不是臣子想不想要。

再者说,董承与马日磾默契的合作,虽然可能是出于共同的目标和利益诉求,都想将自己夹带里的人外放出去立功,并没有真正联手的意思,但这也已经让皇帝保持足够的戒心了。

在没有把事情弄清楚之前,皇帝不能随便做决定:“马上就要秋收了,关中这一年屯田开垦之地何止万顷?再有河东豪强之家抄没来的粮草,若无战事,这些都是够用的。等到了明年,朝廷另有用兵之处,到那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臣谨诺。”马日磾见皇帝没有把话说死,就知道这件事尚有回旋的余地,于是也不急于一时,爽快的应下。

而董承虽有些不情愿,但也明白兵权这个事不能跟皇帝顶缸,所以也讪讪的住了嘴。11

第二十三章 便起告陈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诗豳风鸱号

皇帝便再也无话,他让众人依次退走后,唯独留下了杨琦。

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杨琦心里有些忐忑,这并不是因为皇帝突如其来的诏对给他带来的感受,而是一种按捺已久的期待,像是在黑暗中隐忍多日,饱受非议,终于迎来了第一道曙光。

这是他杨氏浴火重生的契机。

“我不在的时候,朝廷有赖杨公与司徒他们费心操持。”皇帝柔和的目光打量着杨琦清癯的样貌,还有那鬓角丛生的白发,认真的说道:“苍老了许多,可见真是有劳了。”

杨琦心里不能说是感动,但起码得做出一副样子来:“陛下矜遇之厚,古今少比。臣虽不才,亦当勠力奋发,岂敢任意玩忽、有违恩遇?”

“能说出这番话的,都是臣子而能做到这番话的,才是大臣。”皇帝说道:“这两天朝廷可有什么新鲜事?”

皇帝有平准监作为耳目,即便远在河东也能对长安朝廷发生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他之所以这么问,主要是想给杨琦一个主动开口的机会。

“听说郑公前几日微服入太学,想窥见太学景况。”杨琦低声说着,带着一丝笑意:“结果被人认出来,引起了一场骚动,太学学子们不去,纷纷跑来见郑公。郑公也从窥见太学、变成被人窥见,不得已之下,郑公在太学讲了一个时辰的经义,这才得以脱身离开。”

“郑公名闻海内,经学鸿儒,有此声望也是我预见之中的。”皇帝淡淡的说道,他忽然有些不耐,索性站了起来,几步走到窗边,亲手把窗子给一把推开,这宣室殿没种太多树,就只有三株代表三公的槐树间隔疏远的长在庭院里。他看着槐树苍翠的枝叶,心里无由头的有些奇怪这明明已经秋天了,叶子怎么还没赶紧落下去呢?

杨琦悄悄起身跟在皇帝身后,他笔直的站立,也跟着将视线越过皇帝的肩膀往外望去,接着说道:“蔡公上疏称,一人之力,编撰汉记有所不逮,况其年长,精力衰竭、两眼浑浊,有时候更是难以济世,所以想请陛下允准郑公与他一同入天禄阁编撰。”

“这很好,郑公与蔡公都是当世巨儒,有他们二人合作编撰,这汉记绝不比太史公书与汉书要差。”皇帝伸手摸着窗沿,说道:“料想马公当年也是编撰汉记的大儒,若不是他担着录尚书事,这回少说也得让他跟着去。”

杨琦听懂了皇帝的意思,他也知道马日磾不是那么好动的,所以只把目光转到士孙瑞的身上:“司空少传家业,博达无所不通,彼曾为尚书令时,臣还想荐举他参与编史,怎料骤升三公、录尚书事,这倒不好上疏开口了。”

想扳倒士孙瑞?皇帝不禁侧目看向杨琦,见对方神色如常,又不禁将头缓缓转了回去,重新看着那三株槐树。

当初为了顺利平定河东叛乱、击退袁绍,皇帝一直在着手提防着朝廷内部的关东士人以及杨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皇帝宁可借着华山崩裂一事,罢黜关东士人与杨氏的代言人司空黄琬,也要扶持关西士人的二号人物进入中枢,让关西士人做大。这个利益交换所带来的结果就是皇帝出征河东时,能保证后方朝廷政局稳定、同时得到关西士人对他亲征、以及严惩河东豪强的全力支持。

如今事随时迁,在杨氏与黄琬等人的刻意忍让与低调的衬托下,马日磾等关西士人在朝中几乎是一家独大,皇帝本来就对此心存警惕,何况随着大儒郑玄、名士孔融等人的到来,更是助长马日磾的声势。再加上今天董承与马日磾异口同声的谏言也给皇帝提了醒,尽管皇帝在心里不愿承认,但他最终还是在杨氏等人的暗示下,将矛头转移到马日磾的身上去了。

不能再这么纵容下去了。

这是皇帝心里唯一的想法。

王允以死谢罪、弘农牵涉叛乱的小豪强也都因为荀攸的谏言而被强迁到左冯翊,这些都是杨氏与关西士人因涉嫌与袁绍牵连而该有的处置,也是关东士人自愿作出的交换,一个给皇帝、给朝廷的交代。

上一回合的斗争已随着河东叛乱的结束而结束,如今该得的敲打都有了,也该轮到逐渐膨胀的关西士人了。

皇帝接着杨琦的话说道:“司空曾与诸公合谋诛董,多有定策,也是元功之一。我记得皇甫公、黄公等人诏拜三公的时候,他们尽皆辞让给司空,可见其声望隆重。如今正是国事蜩螗的时候,让这样一个人去编史,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传扬出去,旁人岂不是要说朝廷不会用人?”

“可汉记关乎本朝二百年事务,上至先皇、下至臣子,所经事迹、朝廷典章,都需一一敲定,以为万世之规。”杨琦不急不缓的进言道:“光凭蔡公一人之力,恐怕不够。”

汉记记载了从光武皇帝至孝灵皇帝之间近两百多年历史的官方史书,著作于东观,故而也称东观汉记,与太史公书、汉书并称三史。它的作者不是一个人,而是前后由班固、伏无忌、崔寔、马日磾、蔡邕、杨彪、卢植等当时名儒共同编撰。代表着官方意识形态对东汉一朝历史的态度,对以往帝王将相的盖棺定论,一个字都马虎不得。

可惜后来遭逢董卓作乱,大驾西迁,很多典籍经书都被废弃散逸,汉记的编撰工作不仅陷入停顿,更是因此而毁坏大半。好在蔡邕重入天禄阁修史之后,凭着往日的记忆开始了慢慢的修复工作。

皇帝对此事一直都很看重,他希望能通过诸如蔡邕等权威人士的编订,将汉记的正史地位确定下来,他的主见一直都是:历代天子不能由任何人污蔑诽谤,要在保证天子尊严的前提下,论述是非功过。

这个要求就给了蔡邕很大的编撰难度,尤其是他主要编撰的是孝灵皇帝的本纪,这就更让他在字句上不断斟酌,导致进度缓慢。

“不是说让郑公也跟着参与进去了么?他与卢公是同门,在经学属文上应有独到的造诣。”皇帝点头说道:“光禄勋曾经不是在东观参与过编撰么?杨公回中台传诏,让光禄勋也参与编史。”

蔡邕与郑玄到底与关西人走得近,让他们主持编史难免会造成一定的偏袒,皇帝为了安杨氏的心,让杨彪也跟着参与进去。

“臣谨诺。”杨琦倒也不急,反正他已经与皇帝在对付马日磾的事情上达成共识,之后就等事情发展就好了。

“士孙公既为司空、录尚书事,又是尚书令,职务繁多,难免会有不济之处。”皇帝叫住了正准备退下的杨琦,吩咐说道:“杨公也一并传诏,拜尚书仆射杨瓒为尚书令,尚书吴硕迁仆射。”

杨瓒得迁倒还好说,是皇帝重新扶持杨氏的一个开始,也是向外间释放的一个信号,表示杨氏在皇帝心中仍旧是不可或缺。至于吴硕,可以说是尚书台的不倒翁,先是阿谀董卓、后来依附王允、王允倒了以后又赶紧去拜谒马日磾,等到董承以外戚之尊强势崛起,他以为董承这个外戚压倒马日磾是迟早的事,故而有投靠董承。

期年之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尚书郎爬到尚书台二把手的位置,杨琦心里虽然有些鄙夷,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在钻营一道上的能耐。

更让杨琦多想的是,皇帝这回提拔吴硕,似乎别有用意。

第二十四章 调和鼎鼐

“以乱,犹治丝而棼之也。”左传隐公四年

杨琦走后没多久,很快便让尚书台送来了几份刚写好的草诏,皇帝看过了,方才将其发回去,由符节令出玺用印,然后尚书台再将其正式下发。

流程虽然繁琐,但却能让皇帝牢牢把握住发号施令的大权。当然,皇帝有时也觉得麻烦,很想让身边人直接拟诏下发,不过这个改动容易招致整个尚书台的不满,还需要一个契机。

皇帝一边想着,一边从宣室步入更衣后阁,在房舍里换好衣服,这才再坐回桌案边。在他离开朝廷的这段时间里,即便每天都会有马日磾等人不便决断的奏疏乘快马送到军前,尚书台里依然积攒了很多政务亟待皇帝亲裁。才回长安没两天,除了批阅奏疏、接见外朝官员、还要忙着会议论事,中间夹着跟底下一帮大臣们勾心斗角、准备收拾局面。

在场的时候尚且打起精神一一应对,尚且还不觉得如何,这时候人都走了,一静下来,心里就开始怅然若失,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回事。

皇帝正在望着奏疏出神,小黄门穆顺悄悄的走进来说道:“禀陛下,皇后派人来说,想与陛下一同进膳。”

“我这里还有好些奏疏没有批阅,让她不要等了。”皇帝摇了摇头,他现在一想起皇后每次与他单独相处时那炽热的目光,就忍不住心里发毛。宫里的三个女人且不说别的,漂亮是漂亮,可自己的身体还没到那个时候,只能看着不能动,不仅解不了馋,反倒更让人郁闷。

皇帝亲政成婚以来从未真正临幸过一个人,这在宫内宫外都不是什么秘密。众人也都知道皇帝身体上还没长大,也都不急,也不敢催促,都在静静地等待,也正因如此,后宫也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争端,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谨诺。”穆顺答了一声,复又让人多拿了几盏灯过来,亲自布置在角落里,又走近前挑了挑桌案上的灯芯,好让灯光更亮一些。

“你好像有话要说。”皇帝看着他做完这一切,忽然说道。

“唯。”穆顺跪下说道:“前些个月,陛下要奴婢去查宫中是谁在背后乱传长公主婚配的谣诼,如今已经有眉目了。”

皇帝看了眼桌上摆着的奏疏,没有伸手动笔:“哦?”

“那些宫人最初都是从披香殿传出来的。”

披香殿是宋贵人的居处,议论长公主婚嫁的消息居然出自宋贵人那里,这个结果让皇帝大为意外。他本以为这个消息应该来自于皇后,因为皇后与长公主这一对姑嫂之间相处的不是很好,并且对她颇多牵制,想把她送出去、然后独占掖庭也在情理之中。

可偏偏是宋贵人。

皇帝觉得这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他不动声色,说道:“这事到此为止吧,你自己私底下多留意着些。”

“谨诺。”穆顺心知此事重要,遂移步站在一边,不再说话了。

皇帝这时心里想着马日磾的事,一时又想起杨氏,又念及王邑不知道对河东的改制有什么成效或者建言没有,转念想着朱儁此时应该到河内了吧?这次他堂堂一个豫州刺史,未经请示便擅自动兵河内已经引起朝中部分人的不满了,战后到底该如何处置?还有那个郭嘉,这个演义里的鬼才没有投曹操反而应了朱儁的征辟,这是让皇帝诧异的一件事,看来他跟荀攸一样,都不仅仅是擅长军略。

想了一通纷扰的局势,他看了看桌案上堆放着的奏疏,头一次对这些政务感到索然无味,还是叹息一声,一手拿过一份简牍,一手拿起笔看了起来。

连着看了几份都是关中各郡奏报这几个月的雨水阴晴,这是皇帝为了预防洪涝旱灾而特意命各地官员留心注意的措施,皇帝最后又看了看灵台令刘琬汇总的晴雨表,今年除了六月时扶风出现了一次冰雹,其余的时候还算风调雨顺,今年若是顺遂,秋收估计会有大熟,至于最后能收上来多少,还得看大司农的统计。

皇帝有些不放心,今年是好,但明年怎么样却未见得,小冰河时期不仅是气温骤降,旱灾也是颇为频繁,他不能不防着这个。于是在奏疏上批了几句话,吩咐继续留意气候变化。又另外写就草诏,让尚书台下发各地郡县趁秋收之后,百姓冬季无事,多组织黎庶劳役开挖沟渠。

写完之后,又看向下一份奏疏,是琅邪国相阴德在任上最后发来的奏疏,内容说的是琅邪王刘容于今年春天病薨,由于距离遥远、一路上盗匪丛生,导致这个消息知道秋天才到长安。

由于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琅邪国内早已天翻地覆,其国相也早已不是阴德,而是陶谦署任的臧宣。此人是臧霸的亲族,一伙以臧霸为首的青徐豪强驱逐官吏,几乎霸占了琅邪国,而相邻的泰山郡守应劭也因为没有接应好曹嵩,担心为曹操迁怒,是故弃官逃往河北。

这等若是在青州与兖州、徐州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势力真空,一时都还没有人前去填补,皇帝打算让吕布南下,不单单是借他影响青州的局势。

负责管理宗室事务的宗正刘松在后头上奏疏请派使者前往琅邪主持葬礼、并追赐谥号,作为琅邪王刘容的弟弟,太原太守、阳都侯刘邈也跟着上疏,请立王太子刘熙早继王位。

皇帝自然诏准,并因为琅邪王刘容作为第一批在朝廷迁都后遣使贡献的郡国,特意给了顺的谥号。

琅邪国让皇帝联系到了陈国,那个历史上留下好名声的陈王如今没有骆俊与他君臣相得,看来在袁嗣的压力下过的不是很如意。陈王刘宠也算是汉末诸王里少有的贤王,只可惜皇帝的位置注定了不会给这个同宗太多的发展空间,他已经打算好了,等汝南平定以后,再另外调派一位陈相过去,并让陈国将太子送入朝廷,这样豫州便有一半在皇帝手里。

但这样的话进展未必有些太快、太顺利了,甚至走向有些失去了皇帝的控制,这让皇帝心里有些犹疑不定,毕竟用战争的手法摧毁关东有名有数的世家豪强,破坏他们的政治、经济基础。可现在发展的这么迅速,倒是出乎皇帝的意料,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陛下。”穆顺忍不住说道:“要不先用膳吧?皇后还在椒房等着呢。”

“她还在等着?”皇帝有些惊讶:“不是让她别等了么?”11

第二十五章 椒房佩环

“小样龙盘集翠毬,金羁缓控五花骝。绣旗高处钧天奏,御捧先过第一筹。”宫词

掖庭,椒房殿。

董皇后不喜欢黑夜,所以每到晚上,椒房殿里都会点满各种样式的灯烛,有跪坐的宫女、修长的青鹤、健壮的羚羊。像是灯会一般,将偌大的椒房殿照得灯火通明,驱散整个黑夜。

虽说如今朝廷国力衰微,但凡用度都该节省一些,而董皇后却不以为然,偏就让作室铸造了许多灯台,每天晚上都按时点亮。在黑漆漆的夜里,椒房殿就像是一盏灯,随时等待着在漫长的宫道上为皇帝指引方向。

即便是习惯了后世灯火璀璨的皇帝有时也觉得椒房殿灯点的太多了,甚至还有安全隐患,好几次都向董皇后提过要求,可董皇后却振振有词的说:“非壮丽无以重威,如今关东不听诏命,正是因为有人不尊汉室。若朝廷不修威仪,为了节省而越加让日子过的寒酸,那外人便更无敬畏之心了。”

皇帝当时想起历史上正是由于袁术见到汉天子颠沛流离、威严扫地的凄惨处境,所以才生出了篡逆之心。觉得皇后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有时候ns和面子工程还是得要有的,这是一个朝廷和皇室该有的尊严体面,去年招待各地藩王宗亲与州郡使者的时候,不就铺张了一次么?再者说了,崇祯穿了那么多年补丁衣裳,节省到何等地步,不也照样没能救国。

节俭能兴国,而不能救国,当一个国家要亡的时候,光是节俭是无法根治痼疾的,这是皇帝的理解。

总之,董皇后难得违逆皇帝的话,不知怎么说动了皇帝,于是皇帝再也不管掖庭每个月要耗费多少斤灯油,而董皇后也明白事理,自觉减省了许多不必要的灯烛,帝后两人相互理解,给外人塑造了一个夫妻同心的形象。

“每到你这里来,总感觉到了白天一样。”皇帝迈着步子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间的一丝凉气。

董皇后立即迎上前去,弯膝给皇帝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拉住,她也顺势站起,笑吟吟的说道:“陛下若是不喜欢,我再撤些灯台就是了。”

“别撤了,只多派人留心着些,莫要燃起火来了。”皇帝说着,一边看着董皇后。

不知是一直如此,还是知道皇帝会来,董皇后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她没有穿繁琐华丽的皇后礼服,单是穿了件红色的曲裾深衣,上面绘着白色的连理枝。宽袖紧身,白色的下摆绕腰转折,呈现出喇叭花的形状,然后用绸带系束,勾勒出美好的曲线。

董皇后头上挽着堕马髻,发髻偏垂于一侧,似堕非堕,鬓间极为单调的插着一支鹿角金步摇。

“谨诺。”皇帝一直注视着董皇后,这让她有些得意,她很自然的伸手拉过皇帝,半扶半引的带到内室桌案边:“虽然国事为重,但再如何,陛下也得爱惜身体才是。”

秦汉沿袭分食制,内室里摆放着两张漆案,案上摆着一个漆耳杯、五个小漆盘,还有用来盛放羹汤的漆鼎、取食的漆勺。每样漆器都是黑底红纹,庄重典雅,十分符合汉代人的审美,有的漆器上还书有君幸食三个字。

“也不是经常如此,反倒是你,自己先进膳不好?非得要等我。”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让穆顺拿着漆匜在皇帝的手上浇水,另一人则用漆盂接住。

“不这样,陛下又如何会来见臣妾?”董皇后抿了嘴,狡黠一笑,也在一旁任由长御为其服侍着洗手:“陛下不许臣妾无故到宣室去,难道还不许臣妾心里挂念?”

皇帝神情默然,也不答话,两人都行完饭前的沃盥之礼后,他便说道:“用吧。”

两个在后世都只能算是没长大的孩子,在这个视礼制如天大的汉宫里,作为世上最尊贵的男女,就这么一板一眼的用着膳。食不言寝不语,只有箸或勺偶尔磕碰到食具上发出的声音,有时候再好的东西,一旦拘束起来,就会寡淡无味。

皇帝觉得这些饭食一点也不好吃,甚至比不上他当初微服在闾里时吃的汤饼酱菜,他知道这不是食物的问题,而是环境的问题。

随便吃了几口之后,皇帝见董皇后动箸的频率越来越慢,便知道对方也吃够了,于是放下了箸,一直观察着皇帝的董皇后见了,也很规矩的停止用膳。

说起来董皇后今年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在皇帝面前却规规矩矩像个小大人似得,这让皇帝很不习惯:“又要到年底了,等过几天气候暖和,我带你们到上林苑玩一会去,整日待在掖庭难免拘束。”

他有意待众人出去无拘无束的玩一会,省的整天沉沉闷闷的,顺便还能实现以前对宋都的诺言,一举两得。

岂料董皇后并不领情,她轻轻地笑了:“我听说上林苑许多离宫荒废,掖庭郊游怎么也要清扫打点、劳动吏民,此时正是农忙,还是少征发劳役的为好。另外,这恐怕会也耽误陛下处理政务,国事要紧,去上林苑一事不如留待以后吧。”

宋都的嘴里几乎藏不住秘密,皇帝对她的承诺几乎整个掖庭都知道,董皇后拒绝郊游自然是有她的小心思在里面的。

“也行。”皇帝微微靠着,两手垂放腹间,无可无不可的说道。

“臣妾有件事,正好要说与陛下。”董皇后咬了咬唇,忽然说道。

她热切的迎上皇帝的目光:“听说陛下特许长公主随时得入石渠阁,虽有怀园贵人在旁陪读,但难免会遇到缺漏疑惑之处,臣妾的意思是,不妨从郎官中拣选通儒教导长公主?”

董皇后的本意是从世家大族里挑选出与自家亲近的年轻郎官,不给老师的身份,只让他们经常跟随在长公主身边当个宾客,提前培养感情,好为接下来的长公主择婿打好基础。

皇帝却想的更为直接:“礼记有言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你这是想为皇姐准备婚事了啊。”

按秦汉的风俗,女子在出嫁前三个月要由人教授如何侍奉夫君的道理,但皇帝这个联想未免有些太过跳跃,除非是知道了什么。这让董皇后心里微微吃惊,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笑答道:“臣妾可没有这么说,倒是陛下心里急了。”

“我急什么?”皇帝好笑的说道:“大汉朝的长公主,难道还愁嫁?”

“自然是不愁的,可长公主毕竟有十七岁了,马上过了年就要十岁。”董皇后看起来一心一意的为刘姜打算道:“女人一辈子最好的年纪无非就这几年,陛下再如何舍不得,也得多为长公主考虑。”

皇帝沉默了,他这一世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姜的婚配因为她的身份而注定不会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朝廷里年龄、身份、家世合适的年轻人不是没有,可一个个细究起来,却又总觉得这样或那样不好。可时间却拖不得,刘姜可以性情冷淡无欲无求,但皇帝却不能这么想。

看着皇帝沉默不语,董皇后知道有戏,于是更进一步说道:“不然,此事先不急着宣扬,让臣妾私下里打听打听?”

“也好。”皇帝点头应道,他也想知道董皇后及其身后的董承会挑出什么样的人选来。

第二十六章 襄王有梦

“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神女赋

说起董承,皇帝突然问起道:“尊君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你入宫以后,可有派人回家探望?”

董皇后犹豫了一刻,说道:“有的,阿翁说他出行乘车,很久没有骑马,以致腿上髀肉复生,每每见到,都深感可惜。”

“刀剑无眼,他留在朝中也是对他的保全。”皇帝说着,复又笑了笑:“他年岁大了,却连个儿子都还没有,这可不行,皇后为人儿女,私下里也应多劝劝,让他纳几个年轻的妾室,早生后嗣。”

董皇后心说这哪还用得着特意叮嘱,董承入朝任职以来没少收过妾室,整天趴在女人肚皮上,结果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这也只能怪老天不给,收多少良家女都没用,但当着皇帝的面,她还是高兴的应谢。

正伸出手准备倒茶,却被皇帝突然按住:“我来给你倒。”

董皇后讶然的抬眼,正对上皇帝倒茶时低眉垂眸的神情,她想起前朝的京兆尹张敞作为一个大男人,每天早晨都愿为妻子画眉,可见夫妻情深,而皇帝身为一国之君,亲自为她沏茶,想来心里应该是有她的,只是碍于颜面不好表达罢了。

她在哪里自顾自的臆想着,心头火热,却不知这只是皇帝从前世遗留的绅士风度,只是一个很正常的举动,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愫。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把对方所有行为深刻解读成彼此有情,然而每一个暧昧的误会,都会有一个悲剧的收场。

皇帝拿过她的杯子,提起茶壶,为她斟满了淡黄的茶汤。

漆案那只杯盏却很大,椭圆宽厚,托在女人纤细的手掌心,透出一阵暖意。董皇后低头嗅了嗅茶香,却不急着饮。放眼整个未央宫,她是唯一一个跟皇帝一样懂得如何喝茶的人。

茶香缓缓的弥漫开来,夹杂着董皇后身上的香气,微微有几分湿润,就像是盛开里的花丛淋了一场春雨。

殿外的宫道里传来几下击柝声,隐隐约约,像是被隔在天边。

“陛下可还记得这支金步摇?臣妾一直都戴着。”董皇后轻声说着,像是没话找话,又像是要借此提到两人初遇的时候,顺便打开话匣。

皇帝随意看了一眼,像是不记得了:“嗯,简单别致,很好看。”

两人间重又沉默起来,静得有些不自在。

隔了许久,董皇后似乎想起什么了来,一颗心砰砰的跳,睁大眼睛看向皇帝。

“歇息吧。”皇帝点头。

宫人们都自觉的、无声的退了出去,四周的灯烛被一盏盏的吹灭,唯独留了一尊宫女造型的铜灯,在角落里保持跪坐的姿势,宽大的袖子里护着一豆灯火。

董皇后站了起来,微弱的光线从她背后照来,朦朦胧胧的勾勒出她高挑曼妙的身材,她今年十七岁,正是女人这辈子最美好的年纪。透过微弱的灯光,皇帝能看见她此时脱去了外衣,身上除了亵衣以外,还披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素纱襌衣,那襌衣薄如蝉翼、轻若烟雾,若隐若现的给人十足的撩拨。

“陛下。”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皇帝有所动静,董皇后心里有些失落,但她到底是放得开,见皇帝半躺在床上无动于衷,她主动钻进被子里,靠了过来:“陛下,臣妾有点冷。”

刚才殿内点了数十盏灯,尚有余温,椒房的宫墙又是经过特殊处理过的,你怎么可能会冷?

不过也是,穿那么少,是谁都会冷。

皇帝深吸一口气,压住了心里的慌张,即便是受到了如此的视觉冲击,他依然没有半点男人该有的反应。说到底他还只是个虚岁十三的男孩,眼下的这种局面完全出乎他应对能力之外,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度过这个尴尬又难熬的夜晚。

平日里在大臣面前展现出来的从容不迫与智珠在握此时全然不见,他就像个害羞不知事的男孩一样直挺挺的躺在被窝里。

怎么办?难道还要把当初说过的那句话再说一遍么?真丢人。

墙角的更漏要是能滴得快一些该多好?

早知道就不来了。

皇帝以前去伏寿她们那里的时候从未有过这种事情,毕竟她们也都是不懂事的孩子,面皮也薄,彼此也只是躺着睡个觉而已,那像是在皇后这里。成熟年长的董皇后可不是伏寿她们那些小女孩,知道夫妻之间该做什么,也敢于壮着胆子主动这也是皇帝不怎么敢来椒房殿的缘故。

“陛下”就在皇帝心神恍惚的时候,鼻子里忽然吸进一缕女人身上独有的香气,董皇后好整以暇的看着皇帝,像邻家大姐姐未经人事的小弟弟偷吃禁果。恶作剧一般把上半身挨过去,她甚至能够听到皇帝的心突然跳的更快了。

董皇后依偎在皇帝的怀里,皇帝虽然年方十三,但是由于经常在上林苑骑马锻炼的缘故,身子比以前要结实许多,虽说不上强壮精悍,但也不似董皇后原来想象中的那般瘦弱。董皇后伸出柔若无骨般的藕臂,轻轻放在皇帝的胸口,感受着对方有力的心跳。

她的手缓缓的在皇帝身上移动着,声音全然不似平常的那般端庄严肃,反而是无限柔媚,吹气如兰:“让臣妾好好服侍陛下”

皇帝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无力,像是喝醉了酒似得,眼前的世界被颠倒错乱,他像是穿着祭天的朝服,手持圭璋,一步步走在漫天散发着白光的云间,准备去朝觐天帝又像是回到了未来,他站在公司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远处的高楼大厦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格外的渺身后的秘书扭着小猫似得步子、开着极低的领口向他弯腰请示会议几点开始。

最后这一切又都消失了,眼前出现的是他前世的妻子,正系着围巾在厨房忙东忙西,而他正在桌边挥毫泼墨。

是的,挥毫泼墨,他的眼中似乎只有那一张嫩滑细腻的白纸,纸张饱满而富有弹性,像是随时可以揉成一大团丰腴之物。

亢奋、、激动等情绪接踵而来,像是一道洪流瞬间摧毁了堤坝,他拿着毛笔在白纸上面肆意宣泄着这道的洪流,像是在完成一幅旷世巨作。他酣畅淋漓的挥洒着、笔尖扫过之处白纸都会忍不住敏感的颤抖,他按住那张纸,像是按住一个正在挣扎的女人,像是从背后掐着一个女人的脖子将其上身按在桌上。

皇帝仍以为他是在挥毫写字,没曾想那张白纸一样的女人在桌上缓缓转过了身来,肤如凝脂、黑发如瀑那是个极美的女人。

“啊!”

皇帝动作一顿,完成了最后一笔。

身边沉睡着的董皇后闷闷的呢喃一声,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陛下?”

她看见皇帝半坐在床上,两手放在被子里,像是在摸什么东西。

“没什么,做了个噩梦。”皇帝一头的热汗渐渐变冷,两眼失神,似乎仍在回味刚才那一瞬间的n。好半天,他才转过头看向神色关切的董皇后,语气有些虚弱的哄着她:“我去沐浴更衣,一会就要上朝了,你再睡一会。”

很快,在董皇后反应过来挽留之前,皇帝爬了起来,开始招呼起殿外侍候的宫人,不一会便走了。

董皇后有些纳闷,为何皇帝明明做了个噩梦,走的时候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甚至是轻松愉悦的样子?

此时她也睡不着觉了,见时候还早,她索性又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像个孩子一样把身子移到皇帝刚才躺过的位置。那个位置还尚存着皇帝的体温,她躺在那里就像是躺在皇帝的怀抱里一样,董皇后闭上双眼,甚至还能回忆起昨天晚上皇帝突然睡着了、她偷偷凑近皇帝身边所闻到的味道

“这是什么?”

董皇后忽然感觉下腹凉冰冰的一片,伸手一摸,手指好像被什么给沾湿了,她忍不住凑到面前来看,两根修长的手指微微搓动,指尖似乎散发着一股从未闻过的气味。11

第二十七章 决机省闼

“少年游乐,而今慵懒。春光不可无人管,花边酌酒随深浅。”忆秦娥甲戌赏春

“奴婢为皇后梳洗。”长御带着几个手捧盆、巾的宫女走了进来,站在丝织罗帐的外面。

董皇后仍躺在床上,仰面望着床帐的顶端,脸上露出温情的笑容。这笑容在素来威严端庄的董皇后脸上是很罕见的,她身边的长御知道,只有在想起皇帝的时候,董皇后不假温颜的脸上才会浮现出这般神情。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长御才敢跟董皇后开几句玩笑:“皇后的气色真不错,看来昨晚啊睡得很好!”

她有意拉长了音调,好让话里的意思透着一丝不可描述,董皇后听了,也不着恼,反而轻轻一笑,别有一番韵味,倒像是真的被皇帝临幸了似得。她柔软无力的伸出手,长御连忙从罗帐外探进手来握住:“扶本宫起来,再把博山炉里的香燃上。”

董皇后懒洋洋的在服侍下缓缓起身,窗外的天光正好照在董皇后未着脂粉的面容上,那两道娥眉、微阖的双眸、半敞的,这个风姿绰约的贵妇丝毫不介意春光乍泄。

她把手虚握着,收回到袖子里,随口问道:“陛下走了?”

“国家在东殿沐浴更衣后,用了早膳就走了,好像今天有常朝。”长御扶起董皇后,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在其身后抹平床褥上的褶皱,这本是随手整理的一个举动,却让她的手一下摸到了被子上的那片湿处:“咦,这是什么”

董皇后突然转过身来,适才眼里的慵懒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假象,假寐的狮子露出了本来该有的威严:“少说话!”

她紧紧抓住那名长御的手腕,将其拉到自己身前,周围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跪倒一片。

董皇后在长御耳边低声说道:“你把被褥撤换了,就说是本宫将水倒在了床上,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即便你是与本宫从小长大的婢女,本宫也不会饶过你。”

“唯、唯。”长御脸色吓得发白,支支吾吾的说道:“可是、这味道”

说完,长御又拿眼瞧了瞧四周跪着的宫人,她与董皇后一般大的年纪,宫中的宫女下人们别看一个个年纪但对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什么东西是什么样的这些事上,即便没亲眼见过,也大抵在闲言碎语中知道的清楚明白。

董皇后脸色稍霁,放开了抓着长御的手,也跟着看了宫人们一眼,她知道这一番动作是瞒不过有心人的,与其欲盖弥彰,倒不如防患未然。

想到这里,她特意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的说道:“你们闻闻,这是什么味道?知道的说给本宫听,说对了,有赏!”

谁敢贪这个赏?

无论明白还是不明白,众人皆急忙答道:“奴婢们哪里知道呀!”

董皇后脸色一变:“不知道就少乱讲,谁要是多嘴多舌,笞杀!”

众人都吓得身体直打哆嗦,有人甚至不由自主的捂住了嘴、有人则把头靠在地上,恨不得把头埋进去。

不久,董皇后便由长御搀扶着,步入椒房主殿,准备用膳之后接见伏、宋两位贵人。她的神色恬静平和,像是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只是她在私下里吩咐了长御:让她抽空出宫去董府一趟。

皇帝总算能行周公之礼的事情目前还只是个秘密,董皇后要趁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之前,先拿下皇帝的身心。

每个女人都会对自己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刻骨铭心,反过来说,男人也是一样。

对皇帝本人来说,他隐约知道自己首次梦遗不仅仅是代表着生理上的成熟,更会带来一场风波,这场风波会搅得原本平静的后宫不得安宁,同时也会引起前朝的风起云涌。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他尚且无暇关注此事的后续,而是将心神全放在了河东郡守王邑呈交的封事上。

“这是王邑的封事,荀君与贾公都先看看。”汉代兴起的上封事是晚清密折制度的滥觞,只有皇帝才能第一个拆看,就连平尚书事的荀攸也无从得知封事里的内容。

在荀攸与贾诩将盛装封事的皂囊打开来看的时候,皇帝在一边说道:“河东范先等案虽已了结,但战境多虞,府藏罄竭,租税无复可收,凡事皆仰朝廷拨付,宜早做修复。而河东地近冀、并,既望中原,是一处兵家要地,理应劝农积谷,为灭贼之资。”

“王邑、杜畿、刘琬等人皆一时良吏,只要服勤农桑,仰仗盐池之利,经纶期年,必有资财以供军国。”荀攸把封事转递给贾诩,说道:“至于郡守王文都于封事所言迁异地民人充实河东一事,臣以为实不可取。天下纷扰,又不止河东一地,若迁三辅、弘农之民,则土地空虚,征役不息,耗资甚巨。若是这时候突发兵事,又何来军资御敌?”

荀攸一口气说完,身子微微一侧,看向贾诩。

“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皇帝随口说了孟子里的一句话,悠然说道:“荀君说得有理,我本也不打算诏准其议,只是王邑的奏疏里还提及地方改制一事,这才我等君臣今日议论的要务。”

汉代的地方制度只分为郡县两级,其上的州只是一个官方划定的监察区,刺史起初也只是负责监察地方郡县的六百石官员,其管辖范围也只有刺史六条。但随着形势的更移,刺史权限扩大,逐渐变为郡县长官,这便是设计之初所未能预料的事情了。州郡县sn地方制度依然有留存不易的必要,皇帝也没想着去搞一个省出来,所以他在这里借王邑的封事发挥的,则是具体的地方部门。

就如皇帝手下有三公九卿分门别类为其处理政务一样,州郡县的长官也需要各种掾属为他们处理具体事务,比如州有别驾、治中、簿曹等从事郡有功曹、仓曹、兵曹等曹掾乃至于县也有类似的掾属。

这些职能在治理地方上的专业性和分工程度倒是都做到了,基本能满足治理地方的需要,但依然存在着两个弊端。一个是州郡县长官自行征辟僚属,而且属吏皆用本地士人,这就导致地方政务通常被豪族把持,长官若是不与地方豪强合作,便很可能会被架空,陷入当初王邑初至河东的窘境。

对于这个弊端,光武皇帝采取的是妥协怀柔的做法,直接以户口耗少、官多役烦为借口裁撤了四百多个县级机构,连带着还减省了关东、河北各州郡县的吏员编制,有效的缩减了豪强晋升的势力。

光武皇帝当初那么做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而皇帝则不然,他此时的法统、权威可比光武皇帝要强多了,自然不用担心那些掣肘,手段也更为果决。光武皇帝好歹只是n约束,而皇帝却是把擅自征辟掾属的门给直接堵死了:

“郡县五官掾、功曹等俗党典选举,皆授用本国人,无用异邦人者。这是地方陋习,不仅给豪强大开方便之门,更使郡县割裂、生畛域之见。”皇帝一针见血的说道:“河东今后自郡府曹掾、至各县掾属,乃至于小吏,概不得擅相征辟。郡丞、县丞、曹掾等官皆由朝廷经太学策试、或从三署郎官中择优调派。至于小吏,也应仿照朝廷策试之法,由郡守组织射策,分派各县为吏。”

第二十八章 谋夫是与

“嵩使京师,天子假嵩一官,则天子之臣,而将军之故吏耳。”三国志刘表传注引傅子

二重君主观是从先秦沿袭、至汉代形成的特有政治风气,类比于后世领导与秘书之间的关系,秘书为领导谋事办事,秘书外放为官,在一定程度上依然会对老领导效忠,以此类推,从而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链和政治团体。

放在古代也是一样,宽松的征辟僚属制度,使得臣子的掾吏不是君主自己的掾吏,尤其是在士人对刘氏皇帝逐渐失望的情况下,愈加使得他们不再忠于皇帝、转而忠于举荐自己的主君,这也就是诸侯与谋士之间主公等具有依附性质的称呼泛滥的由来。

权贵豪族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对朝政时局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严重的甚至能威胁中央集权,其中最大的就属汝南袁氏与弘农杨氏。

袁氏兄弟之所以能有这么大的势力,有那么多人愿意供其奔走,乃至于袁氏曾经的故吏韩馥甘心将冀州拱手让给自己的下属、往日的荐主袁氏,其一多半还是因为那些人视袁氏为君,在行君臣大义的本分而已。

这也是皇帝一直以来只能不断削弱、敲打,而不敢将朝堂之上的杨氏、马氏等人连根拔起的缘故。若真那么做了,且不说会引发关中统治秩序混乱,好不容易建立的局面瞬间bnpn,更会让皇帝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今皇帝从河东叛乱一事上寻到契机,以严惩河东豪强、为儆效尤的由头,把河东当做试点,先废除河东各级官员自行征辟掾属的权力,等到时机成熟后,再逐一推行天下,成为定制。这不仅是断绝了豪强把控地方的门径,更是从源头上阻绝了君臣之义的形成,掾属由朝廷指派,府官不能私自征辟,那么掾属自然不会对府官效忠,两汉以来诞生的二重君主观念也将就此绝迹。

荀攸很罕见的没有在这上面反对皇帝的决策,毕竟作为一个位在中枢的官员来说,中央加强对地方的集权,也是他的利益诉求,他沉吟道:“郡县丞、尉,皆由朝廷选派,此乃本朝制度,推之于曹掾,臣以为不无不可。只是征辟之举,譬如茂才、贤良、方正等,则应许郡官自为,而不该断绝河东士人晋升之途。”

“这是自然,察举征辟,乃朝廷选人用人之法,不可寝废。”皇帝理所当然的说道:“只是河东所辟、举之人,宜先策试,尔后方能录用,免得名实不相副,求贡不相称,徒然丢了朝廷颜面。”

荀攸心里一动,皇帝适才所言的名实不相副,求贡不相称这句话像是在哪里引用的,让荀攸有些莫名的熟悉,敏感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一旁的贾诩开口说话了,他将王邑的封事看完之后,也不放下,而是拿在手上,像是拿着笏板:“孝顺皇帝的时候,尚书令左雄改制察举,凡郡国所举孝廉、茂才等,皆由公府策试。公府考毕,再由中台复试,若是名实不副,则予免黜。陛下将此法施行河东,也是有例可循。只是臣以为,单是黜退荐举士人,不足以彰朝廷用人法度之严。”

策试之法本来除了用于弥补察举制的不足以外,还是士人用来针对那些阿附权宦的低劣豪强,将权宦的羽翼摒除、筛选在朝堂之外的政治工具,但施行没过多久便受到重重阻碍,不仅是权宦不喜欢,就连有些徒有虚名而无干才的士人们也不接受,于是策试便逐渐名存实亡。

如今皇帝这一朝既无权宦,又无借助低劣豪强以充作羽翼的需要,更不会将那些徒有虚名之辈放在眼里,自然要坚定的推行下去。而且策试也是后世科举的滥觞,皇帝没有将其弃之不理的理由,皇帝眼前一亮,盯看着贾诩说道:“贾公有何高见教我?”

“无论察举、抑或征辟,都是由人荐举。荐举者必当对被荐举者的品性、才干有所识辨,然后乃敢荐举于上。若是荐举者自身品性不端、收受贿赂、或是人情比周,致使劣才驽士荐举于朝,岂非荐举者之过?”贾诩拿着封事冲皇帝躬身一拜,沉着的说道:“愚臣浅见,以为朝廷铨选任官之法,不宜有所偏护,除了黜退士人以外,理当追究荐举者。”

“臣附议。”这是整顿吏治的必经途径,以往这些豪强大都依附于权宦,或是凭恃家里资财、私相贿赂荐举。荀攸对此陋习早已看厌,此时自然同意贾诩的建议:“数十年来,廉能之士无以上进,奸邪之徒负资钻营,世风败坏,也是该收拾了。”

手下两个重要谋士都意见一致,皇帝也没什么话说,早在去年的时候他就下过诏书,痛斥了近几十年来举茂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官场乱象。为此还特意命五官中郎将杨众带左右中郎将对所有的三署郎官进行严格的学识与道德审查,并打算借此顺蔓摸瓜,将荐举者也一并拿下,可杨氏不愿为皇帝背这个得罪众多既得利益者的黑锅,果断将其化解,追究也止于被荐举的士人身上。

当时出于种种原因的n让皇帝不得尽如所愿,如今找到了河东这个切入点,自然允准推行:“那即刻拟诏下去,朝廷用人,以能为先、以德为重。现以河东郡为天下示范,但凡河东有茂才、孝廉等被荐举者,皆由公府、中台策试,方准授职任官。倘有滥竽充数、鱼目混珠者,不仅黜退被荐举者、三年内不得任官为吏,还要下诫书追责荐举之人,严查是否有贿赂营私等不法情事,依律治罪。”

“臣谨诺。”荀攸答道。

贾诩在此事上却还有话讲:“朝廷选派能吏良才赴河东任上,为防州郡相党、曲从私情,理应重申三互之法。本地士人不得就任本地、婚姻之家及两州人士,亦不得对相监临。”

荀攸神色微诧,忍不住多看了贾诩两眼。

皇帝忽然笑了,像是开玩笑的说道:“贾公,你真该做典选举的吏曹尚书。”

往日只是偶尔在关键之处插话进言的贾诩,今天居然在察举一事上屡有建言,这不仅是让荀攸,就连皇帝都很惊奇。

贾诩从容答道:“此乃朝廷大政,臣既有谏言,自当言无不尽。”

第二十九章 避籍任官

“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其后官制渐定,自学官外,不得官本省,亦不限南北也。”明史选举志

虽然皇帝这话是在暗示贾诩身为平准监,却对自己本职之外的选官任官一事妄加议论,有越俎代庖之嫌。但贾诩却我行我素,继续提出建议,要在河东选派官员的时候,严格遵循三互法的原则。

三互法是最早的官员籍贯回避制度,其初衷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员利用职权之便,为宗族徇情营私、在地方结党自立。只是到后来回避范围越来越大、禁忌也越加严密的情况,导致官员选用艰难。逐渐的便不再墨守这个规定,只是保持着本地人不得任本地官的基本要求。

皇帝默然,如今朝中其实并没有严格的贯彻执行三互法,最为明显的就是本地人韩遂担任凉州刺史、作为韩遂的幕僚、金城人成公英却在做金城太守,当然,朝廷对于地处偏远、羌汉杂居、又被豪强把控着的凉州实在是鞭长莫及,采取凉人治凉的策略也是无奈之举。

贾诩重提三互法,不仅是针对河东,若是真的细究起来,首当其冲的凉州上至刺史、下至县令等一系列官吏都将遭受撤换,连带着关中各郡也要遭受波及。

一下子要推翻现有的政治格局,破坏马日磾等关西士人的根基,这就是贾文和的手笔么?

荀攸眉头紧皱,上回算计河东豪强的时候也是这样,贾诩似乎一向都喜欢采取激烈、狠辣的手段来对付豪强,全然不计后果。荀攸看向皇帝,发觉皇帝面露沉思,似乎在慎重考虑贾诩话语中隐藏的深意,他自觉要说些什么了:“陛下,三互法交错繁复,施行严密,昔日三府选举,逾月不定,以至部分州郡长官久缺不补,不利于朝廷选官任事。”

“荀君说的是,现在追究起来,朝野动荡,终究是不好。”皇帝眼神从未在贾诩身上离开过,贾诩感受到皇帝审视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去。

贾诩在打什么主意,皇帝心里大致明白一二,只是他并未与贾诩有过事先交流,重新提出三互法来打压愈加膨胀的关西士人的主意完全是贾诩一人的想法。

荀攸似乎察觉到皇帝并不赞同贾诩这次过激的手段,趁热打铁道:“本郡人任职本郡,的确易有乡党包庇、徇私钻营之嫌。回避之制确有可行之处,只是需稍作改动,至于现有郡守、县令,则要顾念情势,不可一概而论。”

皇帝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临时改口道:“还是荀君老成,三互法今后只需回避籍贯、亲属即可,至于什么甲州人为乙州官,乙州人为丙州官,而丙州人不得为甲州官这样的条例未免太过苛刻,予以免除了吧。”

贾诩对此没有意见,反而表示支持,像是根本没打算掀起朝野震荡似得。

在皇帝与荀攸、贾诩三人商议之下,新的三互法也就是官员回避制度被大致敲定了出来今后无论是刺史、郡守、还是县令,甚至是他们属下的从事、曹掾等部门官吏都要遵循籍贯回避制度。虽然范围扩大了,但回避的细则较以往却宽松了许多,县令一级的官员除了本县人以外,可以由本郡人担任郡守一级的官员也是一样,其中依然严格禁止跟当地有亲属关系的官员任职。

为了避免三互法推行之初会出现许多不成熟的地方,所以暂定只在河东郡施行,等河东郡培养出经验了之后,再逐一推广。

这样一来,河东郡守王邑肩头的担子就更大了。

“河东如今可以说是一片白地,王文都在河东既要修养生民,又要布施新政,实在是任重而道远。”皇帝说道:“我等既有定计,以后但有所新政,皆先施与河东,以观成效,而后再推行四方。是故河东必是朝廷首重之地,依我看,不如给河东郡守增秩中二千石,以向世人表示河东与弘农等他郡之与众不同,以及朝廷之重视。”

除了京兆尹与河南尹情况特殊以外,其他郡守基本上都是两千石的品秩,按照皇帝从后世角度的理解,给予河东郡守跟京兆尹、河南尹同样的比同九卿的中二千石待遇,不仅是对王邑的嘉赏,更是提高了河东的政治待遇,将其拔高到直辖郡的地位。

“王文都治下不严,本是戴罪之身,受如此嘉赏,若还不能为陛下办好事,那就真要严惩治罪了。”贾诩淡淡说道。

“我这不是给他一个人的,今后所有的河东太守,皆为中二千石,他若惶恐,那就愈该勤勉为政。”皇帝轻笑一声,说道:“不要让我失望。”

贾诩默然不语,好像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三人就王邑的封事商议完了之后,皇帝打算再说说划清、设置地方职能部门的事情,却被贾诩一时拦下:“曹掾属吏乃地方制度,沿袭数百载,一旦更易,是不是要先诏司徒等诸公,一并议事?”

“不用,马公等人虽然德高,但太过墨守成规,不会变通。到时候各执一词,争执起来愈发难断,还不如由我等先议定,再发给中台商榷拟诏就是了。”皇帝轻描淡写的说着,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等以往不也是如此商议要事的么?像是河东新政、或是对关东的筹划,哪样不是我等商议好了,再另行颁诏的?不必多虑了。”

贾诩若是真有异议,早在开始的时候就提出来了,何必等到这时候?听了皇帝的话,他很快便不再纠结于这么做合不合乎流程,也不再担心自己身为一个六百石的平准令、以微末之官参与国策的越权行为。

荀攸在一旁安静的看着这一切,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皇帝一直以来都有分尚书台权势的意图,有意重新设立决策机构,将尚书台当做纯粹的执行机构,分权与集权,是每个合格的皇帝都会做的事情,这是帝王制衡的手段。不管以后是尚书揽大权、还是变成侍中决策、尚书实行的模式,只要荀攸保证自己的权力不被分走就是了,哪里还会顾忌到别的。

由平尚书事、侍中荀攸与平准令贾诩议定的事很快就通过口谕的形式传到尚书台。

除了三互法、策试三署郎、太学生入河东等政策以外,更有皇帝对河东郡县改制的内容从今往后的定制,郡府官署称为曹,县府官署称为掾,按照职能各分为主司法刑罚的决曹掾、负责基层官员策试选派的五官曹掾、负责各级学校的曹掾,以及负责掌管驿站道路以及巡视诸县的督邮等等。

与他郡不同的是,这些曹掾部门与中央九卿等官对接,就如决曹掾归属廷尉,五官曹掾归属五官中郎将,曹掾归属太常等等,几乎中央各官每一个都在地方上有相应的职能掾属,变相加强了中央的权力。

这些政策本来是件好事,但对于司徒、录尚书事马日磾来说,让他不能接受,却不是这个新政本身。

第三十章 台阁生风

“光武皇帝愠数世之失权,忿强臣之窃命,矫往过直,政不任下,虽置三公,事归台阁。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已。”后汉书仲长统传

未央宫,尚书台。

如今内外朝官之中,就属司徒马日磾最为权重,在中台辅政理事时,他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此时他指了指案上放着的几分由平尚书事荀攸草拟的诏书,神情冷淡的说道:“这可不合规矩!”

“怎么?”太尉董承转眼看看草诏,又端详着马日磾,状若不知的说道:“诏书有问题?”

“自孝武皇帝设尚书参预机务、光武皇帝事归台阁以来,朝廷大事哪样不是出于中台决议?我等既为录尚书事,为陛下辅佐政务,自当尽心竭力,图效牛马。”马日磾望向董承,直接表示了不满,说道:“尚书台若仅为承制写诏,那从太学唤几个善属文的太学生过来就好了,又何必劳烦台省诸公!”

他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皇帝这么做已经是削夺了尚书台参政议政的权力,只把尚书台当做一个写诏书的部门,尤其是在大司农、少府等外朝官愈加权重、而六曹尚书不断势弱的今天,尚书台连一个执行部门都算不上了。如果任由此事发展下去,那他们这个录尚书事的头衔便毫无价值,马日磾本以为最是爱慕权力的董承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怎料他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司徒这话我不赞同,尚书台设立之初,不就只是为了承旨写诏的么?”

马日磾听董承话里有揶揄的意味,脸色早变了,却硬着头皮说道:“如今尚书台已经不是最初时候的尚书台了,台阁枢机,这是朝廷制度。太尉要知道情势,如今也是为我等打算!以后若都是如此,那我等还算什么辅弼之臣?”

董承毫不避讳,点头道:“司徒的意思是,又要与陛下来一次抗辩。”

皇帝绕过尚书台进行决策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要么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要么就是紧急的事情需要即刻下诏,众人也都忍了。可这一次明明知道录尚书事的三公都在尚书bn公,却不肯派人来传他们去宣室商量,这可是变动地方制度的大事,皇帝居然就和两个近臣其中的贾诩还不算近侍,商议了一会就拍板决定了。

这未免太把朝廷大事看作儿戏,也未免太草率,太不把尚书台的职权放在眼里了。

尚书台自司徒马日磾以下,即便是与马日磾等人形同陌路的新尚书令杨瓒,在此事上也与马日磾有着共同利益。他们既是不想让皇帝那么草率随便、不经大臣商量就变动制度,同时也不想眼看着自己手头的权力遭到削弱,都想着借此提出n。

可董承的那句话却让众人都尴尬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当初皇帝也是绕开录尚书事的三公及中台决策,径直召集外朝官打算推行盐铁专营,那一次同样招致了几乎所有臣子的反对,甚至掀起了一次皇帝登基以来最隆重的廷议。

结果如何,所有人都知道了。

众人想起那次风波之后的结果,本来底气十足的他们一时都泄了气,有些后怕的互相张望,即便是马日磾本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董承看到这里,心里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马翁叔,就你还想学黄子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在黄子琰手上吃过一次亏,难道还会再跟着你吃一次亏么?

众人一时陷入僵局,心里既是担忧聚众n的成效,又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中台的权力就这么被皇帝更移到别处,这可是皇帝夺走尚书台批奏之权、将行nn移归外朝官以来,对尚书台的第三次削弱了!再削下去,尚书台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时,司空士孙瑞见场面冷了下来,突然大笑起来,凑着打圆场,拿话岔开道:“陛下与荀君重订三互法、收河东的郡守县令开府征辟之权,定下由朝廷选派干吏赴任河东为曹掾属官的规矩,甚至是厘清郡县属下各曹各掾的职事,使之直隶朝廷各卿臣,便于统辖调派。虽有些许窒碍之处,但样样都是良政,只需稍加修饰,便可拟诏发往河东。只是”

他有意拉长了音调,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与他打久了交道的尚书令杨瓒此时心里也生起了好奇心,忍不住朝士孙瑞看来。

董承知道士孙瑞在关西士人中的地位不亚于马日磾,此时也提起了兴趣,含笑朝对方看去:“只是如何?君荣,有话就说,可别在这玩弄玄虚。”

一直以来,董承都是这般无礼的称呼士孙瑞的表字,若照往常,士孙瑞根本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但眼下只见士孙瑞冷然一笑,捋须说道:“侍中荀君好歹也有平尚书事的职权,说来也算与我等同样是辅弼之臣,陛下寻他商议要事也不为过。只是这平准令贾诩不过是大司农属下六百石官,何德何能,可以参预此等国事?”

众人脸色霎时变了一变,饶是杨瓒也不由得在心里为士孙瑞暗自叫好因为对方敏锐的抓住了一个可以发挥的题目。

“国家有事,不问大臣,反求小吏,我从未听闻还有这样的道理。”马日磾好像领会到了士孙瑞的意图,立即抢过话头:“这贾诩不通经义,本是罪臣之身,幸逢陛下恩遇,在朝中任事至今。如今竟还越俎代庖,谋议大政,非得劾奏不可。”

马日磾想借此n贾诩,毕竟贾诩一个监理市场物价的六百石官员,是真的没有资格与皇帝议论这种级别的大政措施的,即便皇帝再赏识他,也不能违反朝廷沿袭数百年下来的政治规则。

这次是皇帝不占理,马日磾有十足的把握能将贾诩n落马,只要贾诩遭到了贬谪,马日磾再与自己曾经征辟的僚属荀攸好生谈一谈,凭着他与荀攸之间保留的一点君臣之义,加上以荀攸的才智,其以后必然不敢一个人与皇帝商议大政。到头来皇帝身边没有个贴心的、能出主意的谋士,还是得回到尚书台,与录尚书事的三公们坐而论道。

n贾诩,众人不是没有做过这件事,当初皇帝提出盐铁专营,众人便将矛头指向贾诩,纷纷呈上劾奏,使皇帝不得不将贾诩从尚书台调离出去。如今若皇帝还要冒着引起众人愤慨的情况下保住贾诩,那就得掂量这笔买卖合不合算。

得一人而失众人,看上去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选择,只不过刚才尚有些提起精神的杨瓒此时不禁兴致缺缺了起来,若马日磾只想到这一层的话,那还真没必要跟着掺和。

以贾诩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么?

就连董承也谨慎的没有起声附和,杨瓒拿眼瞧着士孙瑞,似乎在期待这个关西士人中的智囊,曾经与他、还有黄琬一同合作,为王允筹谋诛董大计的士孙瑞会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可能计止于此。

果然,士孙瑞摆摆手,说道:“河东一战,除了陛下天威、南北军将士奋战以外,全赖其手下平准监在事先探得敌情、烧毁叛军粮草,贾文和本人更是屡出良计,可谓居功甚巨。如此大功,旁者皆蒙酬锡,勋高者受爵,功卑者获赏。而贾文和仅赐金银缣帛,未免太过微薄,今又念彼有治国之能,如此大才,我等岂能不请陛下拔擢宠赐?使其重归中台?”

杨瓒突然像是感慨、佩服的叹了口气,这才正色道:“司空果然博达明智,在下实不如也。”11

第三十一章 谁谓不庸

“公护名节,胜于功名。善刀而藏,见机勇退。”节寰袁公传

商议完怎么做了以后,时候也差不多了,董承第一个退值回府,紧接着的是司空士孙瑞与司徒马日磾,他二人并肩往尚书台附近的建礼门走去,哪里停靠着车驾,准备送他们出宫。

两个年岁相差无几的老人在宫道里慢慢的走着,夕阳跟在他们身后,用余晖把他们的道路染成鲜艳温暖的橙红色。两人看着地上各自拉长了的影子,一步一步像是踩着它们的脚跟走路似得。

“你知道我最讨厌贾诩哪里么?”马日磾轻声问道。

“贾诩性情阴郁,不喜与人打交道,入朝一年多以来,身边也就王邑、张济这几个朋党。”士孙瑞不由想起贾诩深邃沉静的眼神,说道:“他是只茕茕孑然的狐狸。”

“不错,此人到底与咱们不是一路人。”马日磾说完,又忍不住埋怨道:“当初他在尚书台的时候,施政理事便与我等屡屡相违,好不容易借着盐铁之议将他劾奏出去,你适才何故又要举荐他入尚书台?而且,你还不事先提醒我,反教我一时难堪,在外人眼里,倒像是我等彼此不谐。”

士孙瑞瞥了马日磾一眼,见他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心里冷笑,表面上却是不以为然,说道:“刚才哪有事先商议的时机,还不是凭恃才智,各抒己见?”

分明是借机要我出丑,反倒怪起我来了?

马日磾心头不悦,忍住了气,强笑道:“那你又何故举荐贾诩接替吴硕留下的位置,让他做三公曹尚书?三公曹主年末考课州郡事务,如今将至年关,各地郡县的上计都要先由三公曹考评,位置紧要,你如何能交到他手上?”

“这可未必。”士孙瑞淡淡说道:“我且问你,陛下遇事不询大臣,反而私见六百石官,这是朝廷的体统么?”

“当然不是!”马日磾义正言辞的说着,脊背忍不住往后一挺,地上的影子登时跟着偏移了几分。

“这不仅不是朝廷的体统,更说明陛下这是不信我等辅弼之臣。按常理,君不信臣,我等不应贪恋权位,而该自行请辞,请陛下另求贤能。”士孙瑞幽幽说道。

“可这样就等若逼宫,即便陛下最后让步挽留,我等君臣之间也会另生嫌隙,尚书台也会愈加遭受冷落。”马日磾想也不想就摇头否定道:“至少要先行抗辩,若抗辩不成,再自请辞退不迟。只是,其他人未必肯与我等同进退。”

他其实说错了,如今皇帝几次三番绕开尚书台决策,已经很大程度上侵犯了他们这些秉政中台的宰相们的利益,而且皇帝这番举动明显就是信不过马日磾他们。君既然不信臣,臣子但凡有些骨气,都会主动请辞,哪里会继续留下受辱?而马日磾若真的以此相要挟的话,皇帝说不得还真会妥协,至少以后会收敛些、遇事做做样子询问大臣的意见天子疏远贤臣名士的恶名,他可不愿承受。

但马日磾一来是猜不准皇帝的态度,当初的廷议时王斌打算兵戎相见的风闻至今让他后怕二来又是舍不得拿名爵和身家犯险,即便这回赢了,难道还能一直压着皇帝不成?他虽是个视名节权势为生命的人,但他性子又软弱不敢抗争,所以明明知道有一个见效快的法子,可偏就不敢与皇帝硬碰硬,只能在那里生闷气。

从这一点看,他就比王允少了几分魄力。

两人无法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这让有心以退为进、以三公有两个重臣请辞迫使皇帝退让的士孙瑞独木难支,恐怕陛下早看出来马日磾的手段只会那几招,是个不中用的花架子,绝不敢贸然请辞,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

可惜,却忽视了他士孙瑞。

士孙瑞一时气结,站在原地,侧身看向马日磾说道:“你有颜待在朝堂,我可没有!明日我便向陛下乞骸骨回归乡里,你就继续做你的司徒、录尚书事吧。”

“你走了,那我还有何颜面待下去?”士孙瑞主动提出请辞之后,马日磾若是不跟着请辞,必然会遭人诟病,说他贪恋权位。可这样一来马日磾势必会为了名节而与士孙瑞一同请辞,然而这又与他的初衷相违,他有些不满,道:“你这是逼我跟你一同进退。”

身后的常随见两人边走边聊还挺融洽的,突然就剑拔弩张的对峙,那一高一瘦两个当朝重臣的威压,让后头的常随一个个都站得老远,谁也不敢前来搭话。

士孙瑞心里想着,难道还要与你同进退才是对的么?他到底是顾忌着这是未央宫里的宫道,没有与马日磾当众吵起来,只好放下姿态,拉了拉马日磾的衣袖,让他偏过身与自己继续走着:“翁叔!”

他苦口婆心的说道:“你就听我一回劝,我何时料错过?这一回光是咱们退尚且只是让陛下为难,要真想保住天子与枢臣议事的体统、保住你我录尚书事的大臣该有的权势与名节,你我退的同时,还得让他进。”

“他?”马日磾本来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此时却被士孙瑞的话引起了注意,神色稍霁:“贾诩?”

“贾诩虽然颇受陛下赏识,但到底是根基浅薄,放眼朝野乃至天下士人眼中,我等与贾诩,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士孙瑞胸有成竹的说道:“保大还是保料想陛下英睿,最会权衡利弊得失,不难做出决断。”

士孙瑞的意思等若是要皇帝做一个选择,是要贾诩入尚书台,把他们这些大臣丢到一边,以后玩小圈子还是挽留他们,并申明天子与大臣议论国事的体统,将此前与下臣私议的责任推给贾诩皇帝自然不可能认这个错。

“可你这么做,到底还是有逼宫之嫌。”马日磾知道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但还是顾虑重重:“陛下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么?王子师因何黜退、堂堂诛董元功自裁后连一个该有的谥号都没有,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朝廷大臣,若是天子有过,必得据理不饶,岂能因怜惜名节而顾自保全?”士孙瑞义无反顾的说道:“何况不逼一次,又怎能让陛下以后再不轻视我等大臣?”

这本是中枢大臣不肯被远离权力中心、边缘化的一次抗争,却在士孙瑞口中说的那样义正言辞,马日磾看着士孙瑞圆目怒睁、眼神坚毅,瘦小的身躯却凛然有威,让他霎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士孙瑞见马日磾迟迟未曾说话,又见建礼门越来越近,等会出门各自乘坐着由宫中奉车郎驾驭的马车倒不好说话,于是缓缓放慢脚步,好言劝道:“陛下犯不着为了一个贾诩而出昏招,依我之见,彼定然会留下我等,重申朝廷议事的体统,然后再让贾诩入尚书台,如此一来可谓两全。”

只要贾诩入了尚书台,那么以后皇帝再和荀攸、贾诩二人议事就绕不开尚书台,士孙瑞就能借此将他们与贾诩nbn成一个整体,从而保证尚书台以及录尚书事大臣们的权势不被弱化。这就是士孙瑞的本意,以进为退,然后再主动与皇帝妥协,采取折中的法子。既给了皇帝面子,又保住了自己这帮人的权势,也难怪他刚一说出举荐贾诩的时候,杨瓒会敬服不已了。

“但愿如此吧。”马日磾蓦然叹了口气,虽未明说,但他的语气已经表示与士孙瑞同进退了。他平视前方,目光不由得下移,落在两人连成一体的影子上。

士孙瑞刚一松了口气,就听马日磾接着说道:“结果还是便宜了贾诩。”

“是么?”士孙瑞随口应了一声,他看了看两人投在地上佝偻瘦小的影子,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亲切:“翁叔。”

他唤着马日磾的表字,感慨的发问道:“你说,咱们这样赶得上影子么?”

“这如何赶得上?”马日磾瞟了一眼两人交错的影子。

“咱们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它是咱们的追随者,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知为什么,士孙瑞突然饶有兴致地谈论起一件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为了不让这些追随咱们的影子赶到自己前头,咱们就得一直朝着光走,只有我们朝着光走的时候,影子就永远在咱们的后头。”

两人此时走到建礼门下,士孙瑞停伫车边,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马日磾,最后说道:“翁叔,你要是还不明白,就注定要被身边的影子丢在后头。”

第三十二章 吉往凶归

“众将未及齐其锋芒,臣崇未及尽其愚虑,而事已决矣。”汉书王莽传

关于河东改制的诏旨很快由尚书台下发,一时间河东郡以及特增秩中二千石的郡守王邑成为了朝野内外瞩目的焦点,他们不仅是关注由贾诩一手提携、其治下历经了一场叛乱却仍屹立不倒的王邑这个政坛新星的崛起,更是随之关注着由王邑主持的一系列河东新政将会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在此之外,即便皇帝对河东的重视以及政策引人侧目,也没有因此掩盖平准令贾诩的锋芒。

就在河东改制的诏书下发的当天,司徒马日磾、司空士孙瑞、太尉董承为首的录尚书事的三公,以及尚书令杨瓒、尚书仆射吴硕等官联名共荐,言称平准令贾诩前有说李傕逆贼归降之功、后有定策平河东贼乱之勋、今有议论河东新政之绩,从政有迹,录功记劳,不宜久在下位,请拜为尚书。一是宠赐功臣,二是使名实相副、不再出现六百石平准令参预国事的违制局面。

公卿保奏共荐某人为官的先例不是没有,但往往这些人无不是声名远播却隐居江湖的宿德大儒、或是遗落草莽的俊才贤士。而贾诩无德无名之辈,凭什么能得到朝廷所有权臣的保荐?

就在众人猜测的时候,紧接着,司徒马日磾、司空士孙瑞以才不堪任为由上疏请辞。

这无疑又是一个重磅n,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将关西士人的两个领袖辞位与贾诩荐举入尚书台的事情联系起来,风头顿时盖过了众说纷纭的河东新制。

皇帝似乎一开始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几乎是辞退的表奏刚到手上便下了言辞恳切的挽留诏书,但马日磾与士孙瑞似乎是态度坚决,表示自己才德不足以辅佐皇帝,祈求卸任返乡。

看上去贾诩这个后进要踩在这两个关西士人的巨头的肩上崛起,只是在底下百官知道原委后,纷纷开始为秉政辅国的马日磾、士孙瑞感到义愤填膺,认为皇帝与小臣商议几句后便草草决定国事,未免太不尊重大臣。于是朝野也开始以关西士人为首刮起了一股上疏请求皇帝挽留二公的风浪,连带着劾奏贾诩的章奏也接踵而至。

这段时间马日磾与士孙瑞都没有入宫理事,太尉董承终于短暂的实现了他大权独揽的目标,但他没有任何的志得意满,反而在见到士孙瑞与马日磾等人所展现的智谋与果决、将皇帝逼得看上去手足无措之后,心里一阵阵后怕。

旁观者尚且心有余悸,站在风口浪尖上的贾诩却是泰然自若,像是无事发生似得每天按时入大司农衙署办公。他那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有些出乎他年轻的直属上官、大司农刘和的意料。

刘和虽然他忠于皇帝,但并不是皇帝的每一个举动他都会奉若圭臬,他也有他的政治取向。皇帝议论改制度这类要事的时候不询问老成谋国的大臣意见,反而问了两个亲近后就草草决断,在得知这件事后,好脾气的他即使不曾参与到这种政争之中,但心里其实是很不赞同皇帝的做法的。

“贾公。”刘和轻蹙眉头,思量了片刻对贾诩说道:“我听说臣子受劾,不说属实与否,理当上疏自辩,无过则罢,有过则当自谒廷尉请罪,以求宽贷。可我观贾公却满不在乎,这似乎于礼不合,而且国家也不好保全贾公。”

跟他父亲刘虞相比,刘和的仁厚才真正算得上是表里如一,即便贾诩是他下属,刘和依然以晚辈的身份尊称对方。

贾诩临出门前忽然听刘和这么一说,不禁笑着摇摇头,他如何不知刘和这是在提醒自己早些自辩,免得陷入被动,最后又被扣上一顶不尊王法的帽子。他将迈出门槛的一条腿收了回来,向眼前这位大司农揖了一礼,道:“鄙人何德,有劳大农挂念。此事说起来倒也简单,我若是真的上疏自辩了,那才是给陛下添麻烦。”

诚然,贾诩若不自辩,等到士孙瑞和马日磾上第三道辞表的时候,他们就会在辞表里真正表态,皇帝也会借此与他们各退一步,以贾诩入尚书台、士孙瑞等人不再坚持请辞为条件,换取皇帝从此以后不再疏离、绕过大臣行事。

但这并不是贾诩真正想要的结果,因为这个结果是皇帝为了保全他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与让步,以皇帝凉薄的性子,难免会挂记在心上,成为贾诩的隐患。

至于到底该怎么做,贾诩早已经打算好了,只是不方便告诉刘和罢了。

他微笑着对仍有些茫然的刘和点了点头,然后告辞离去。

“贾公、贾公。”刘和还欲再说,可贾诩却没有理他这个所谓的直属上司,头也不回的走了。

“刘君在国家身前的恩遇不比这个贾文和要差,他若是向刘君说几句好话,说不得刘君你还会出手帮他脱身,可惜他这人未免太自视才高了。”灵台令刘琬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与刘和并肩站在门边,有些不满意于贾诩这副无所谓的态度。

刘和无奈的叹道:“诶,虽是父命,但我却是真心结交,可贾公却不愿与我沾上关系。即便是我下属,除了公事以外,平日里也是极为疏远。”

似乎是熟知刘和赤诚的心地,刘琬也不觉诧异,顾自说道:“此人太谨慎了,甚至谨慎得有些过了头,无论好的坏的,但凡是他不需要的,他都弃之如弊帚。我相人之术也算有成,可偏就看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反正此人注定要使天下大乱、世间纷争。”

“你还说我此生颠沛流离,没有福相呢,但现在呢?我身为中二千石的大司农,难道还不算福相?可见你相人之术还不到家,却尽在哪里吹嘘。”刘和想起了今年年初皇帝召集宗室宴饮之后,在宫门处遇到刘琬时所说的话,不禁笑骂一句,转身便走:“你还是回去看星星吧,国家要你编纂的历法还没着落,你却有时间跑到我这里来闲谈?”

“嘿!相人之术三分靠天,七分靠人,你只能说是命中贵人改了运势、可不能说我判的有错!”刘琬与刘和甚为熟悉,此时有些讪讪的追上去强辩道。

贾诩走出大司农衙署的大门,门外早有家奴苍头驾车等候,他刚一来到门边,那苍头便小步赶了过来,低声说道:“小郎君今日到长安了。”

“伯雍?”贾诩轻唤着长子的表字,说道:“我不是写信回去了,他还来做什么?”

“说是事情急迫,非得到京来与主公亲自叙谈不可。”苍头欲言又止,把头侧向一边,盯着道旁的一个人。

那人身材精瘦,暗黄脸皮,一双黑漆的眼珠不住的转动着,像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如果不是那人头上戴着武官或是近侍才能戴的鹖冠,身穿襦袴,是朝廷里的人,光凭他这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大司农府的门亭长早就把他赶走了。

“阁下是?”贾诩微眯着眼,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贾公贵人忘事。”那人连忙凑了过来,自来熟的谄笑道:“在下右扶风典农校尉杜禀,当日与贾公同在西凉军中。”

贾诩记起了这个人物,心里不免好笑,看来今天什么事都正好撞上来了。

第三十三章 赂遗金钱

“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论语子路

贾诩家的苍头身形矫健、鞭花耍的炸响,一看他坐在车辕上的架势就知道他是个御车的好手。此人曾是安集将军张济帐下的一员亲兵,因为打仗时被箭射中了右腿,落下残疾,被张济拿来送给贾诩看家护院。与之伴随着的还有北阙甲第的一间宅院,都是张济为贾诩筹备的,羽林郎张绣也经常登门拜访,并执子侄礼,两家关系之亲近,可见一斑。

出了未央宫北宫门,折返不远就是勋贵重臣所居住的北阙甲第,长安城首屈一指的贵人区。驾车的苍头在张济帐下的时候就很懂得察言观色,此时早在上车的时候他就偷偷看明白了,贾诩丝毫没有将这个攀交情的典农校尉带回家中做客的意图,于是苍头心领神会,故意带着马车走上横门大街,马蹄嘚嘚踏地,节奏感分明,其实在路上走的极慢。

杜禀久经军旅,察觉得出车马的动静,也知道贾诩的意思,有些讪讪的笑道:“去年若不是贾公带我等投诚,我等如何会有今日这般地位?说起来此等再造之恩,我竟没有向贾公答谢,实在是失礼,所以今日趁着入朝叙职的机会,特来寻贾公叙论旧谊。”

贾诩皱了皱眉,有些不大高兴:“此事都已过去了,何必再提。”

“不、不。”杜禀似乎没有注意到贾诩语气里的变化,很有兴致的说道:“恩情还是要谢的,不然岂不是要我做无义之人?”

说着他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拿出一块布包,布包有意露出一点口子出来,里面盛装着黄灿灿的金饼,他双手捧给贾诩:“这里有金七斤,还请贾公收下。”

贾诩冷着脸,没有伸手,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瞧着杜禀。他知道杜禀曾是李傕的旧部,后来因为胡轸、杨定里应外合,帮了西凉叛军大忙,而这两人都是凉州大人,在李傕等西凉将校中很有威望。杜禀当时认为今后无论叛军还是朝廷都将会是以胡轸为首,所以早早逢迎,胡轸也乐于分化叛军势力,欣然接纳。

但好事不长,胡轸与李傕都被朝廷诛杀,他无依无靠,费尽心机得以挤进董承的门路,但也只是被编为典农校尉。如不出意外,这辈子恐怕都要和田地打交道,杜禀年纪轻轻,擅长钻营奉迎,哪里会安于现状,此行估摸着是求贾诩给他挪个位置的。

贾诩心里澄澈,却明知故问:“足下此来到底是为了何事,还请直言。”

“呃。”杜禀两手捧着金子,放在膝上,正色道:“在下听说贾公深孚圣眷,不日将登台入阁,所以,还请念在我与贾公曾同患难的微末情谊,允我一事。”

说着,他上身不由得往贾诩倾了几分,把声音压低,道:“听闻朝廷有意派兵入河南、豫州,随前将军征讨不臣。贾公别看我不懂什么军略,但上阵杀敌却是一把好手吴匡当年带兵杀了车骑将军何苗都能从典农校尉的任上入北军,我不过为贼人裹挟反叛,既已投诚,为何不能立下一番功业?所以,我想请贾公为我说个情,只要事成,今后但有差遣,必无所不从。”

“太尉对西凉宿将颇为笼络,此事你何不去找太尉说情?”贾诩谨慎的问道。

“论才高德望,太尉何能及贾公。”杜禀谄笑道。

看来是没有在董承那里寻到门路,所以才来找自己。

贾诩的眼神不由瞥了下杜禀膝上的那包金子,心里顿时明白了董承为何不给他一条出路。

杜禀尴尬的笑了笑,没有做出解释。

贾诩忽然伸出手,从杜禀膝上的布包里拿出一枚金饼,这枚金饼只有人的掌心那么大,正面鼓起,背面由于金饼在滴铸过程中而产生凹陷。汉时的金饼不作为流通货币,没有流通职能,只用于贮藏、赏赐、馈赠、进贡、赎罪等,绝大部分都有工匠的戳记。这枚躺在贾诩掌心的金饼也不例外,它除了凹面刻有工匠的名字以外,其正面也有一行规规整整的文字。

杜禀见状,不由得把头低了下来。

只见贾诩又伸手从布包里拿出另一枚金饼,在看到正面的文字后,从鼻尖哼笑了一声。

阳翟郭、长社钟。

拿自己从颍川劫掠的豪族家财用以贿赂,真是一举两得。

“足下前两年在颍川守土保境,熟知当地地理,按理说应是随军的最好人选。可如今要想重回颍川,恐怕没那么容易啊。”贾诩讽刺道。

盗贼在自己家烧杀抢掠,临了还要请这些盗贼为自己保卫桑梓?任何人在感情上都不能接受,何况是如今在朝中以侍中荀攸为首、渐成气候的颍川士人。

“可不是么。”一提起这个,杜禀就有些愤愤不平的抱怨道:“我当时也不过听命行事,李傕、郭汜这两人都已伏诛,那些颍川人何必记恨到现在?我听说上个月,安定郡的典农校尉宋晔贾公当也识得,彼曾与我同为李傕部下,因为裁军被安排到安定屯田。他想与安定郡守郭贡打好关系,好让上计考成不至于太差,于是怀金馈赠,岂料郭贡看到金饼上刻着的荀氏铭文,不仅拿金饼砸破了宋晔的头,把他赶了出去,还上疏纠劾他贿赂之罪,最后直接弃市”

他正说得津津有味,岂料贾诩已不愿再听下去,他将两枚金饼抓在手里,金饼磕碰出一声清脆的声音,那是黄金成色十足的表现,他沉着脸说道:“够了。”

“贾、贾公?”

“你下去。”贾诩说着,屈指敲了敲车壁,车驾很快就停了下来。

“贾公这是何意?我、我等好歹共过患难,还请”杜禀有些慌了,开始言语无措起来:“我那还有十斤”

“下去。”贾诩将手中那两枚金饼丢到杜禀膝上的布包里,像是往他膝盖上丢了块石头。

车门哗的一下被打开了,苍头面色不善的站在车外。

杜禀只好走了出来,站在地上看着贾诩的车驾缓缓驶入高楼深院的北阙甲第,这是长安城除了未央宫以外最贵盛的地方,甚至有好些宅第门前竟还竖立门阙,阙下家奴侍立,一个个冷眼瞧着他。

“呸!你等着瞧!”杜禀脸色又青又红,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脸愤愤的转身走了回去。

“主君。”苍头加快了车速,在得知刚才的经过后,不由得问道:“连我都知道这种钱要回炉重铸才能用,他好歹也是个校尉,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是啊,他连回炉都懒得做。”贾诩淡淡说道。

一个校尉,从何得知自己与荀攸不和,从而断定自己会同意他的请求?

但看他今日表现,不像是与人合谋,倒像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为人怂恿利用,这人到底是谁?

看来自己这两天以身犯险把水搅浑,还真搅出不少大鱼出来。

“可是。”苍头又说了:“他私相贿赂,主君为何不借此劾奏他?难道还真是念往日旧情?”

“不急。”贾诩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前因后果,说道:“我还得靠着他脱身呢,不然真让我入了尚书台,岂不是拿我在火上烤。”

第三十四章 遭慈亲忧

“中夜悲兮当谁告,独收泪兮抱哀戚。”思亲

“主君,我们到了。”

正在闭目养神的贾诩此时缓缓睁开眼睛,眼底罕见的流露出一丝伤感。

他刚下车,迎面便瞧见长子贾穆正在门下焦急的转悠,贾诩目光一凝,心里瞬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仍旧有些不悦的抬起眉头,闷闷的说道:“不是说了我过些天就回姑臧,你还跑来做什么!”

长子贾穆今年及冠,长得一副老实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让人难以留意的平庸,看上去没有继承到父亲贾诩一丝一毫的精明。无论是在雒阳、还是长安,贾诩从来都没将其带在身边。父子两人感情一般,贾穆在贾诩面前虽明显有些犯怵,但还是焦急的说道:“阿翁!祖母、祖母亡故了!”

“你说什么?”贾诩勃然变色,快步走上前去,紧紧抓住贾穆的手,语气里带着悲恸大于震惊,他再三确认道:“上次不是来信说只是体感微恙么?怎么这么快就病重了?”

“前些时候还好,阿翁从长安请去的医者都说再过些时日即便不能大好,精神也会好些。可医者不知武威地理,没有料到武威的天气多变,一夜之间会骤然转凉。祖母久病缠身,此番诊治不及,就这么去了。”

贾诩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老弱多病,寻常的药石根本无用,再好的医者也只能延续病痛而已。所以他早已在心里做好了打算,这些天一直在心里压抑着的悲戚,在听到长子确切的传报之后,连带着不为人知的愧疚与未经孝道的悲恸,终于发泄了出来这个素来被人称喜怒不形于色的狐狸,此时当街跪在自家门口痛哭出声:“阿母,儿子不孝呀,我该早些回武威看你一眼呐!”

这时候儿子贾穆、连带着苍头、府中的奴仆们也跟着都哭了出来。哭声传到街上,一时惊动了左邻右户。

没到第二天,这个消息便传到了皇帝耳中,他先是震惊,而后又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贾公也有哭的时候。”

他话说到一半又紧接着改口,他是想不到贾诩会用这种方式跳出纷纭,不仅能借此止步于尚书台之外,更能一举扭转不利的形势,让自己从容脱身。就好比是有人在房子里点了一把火,把所有人都困到里面了,而自己却安然无恙的循着早已备好的小路离开。

但这到底是意会即可的事情,皇帝也没有说破的必要。

穆顺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隘,顺着话头说道:“是啊,听说贾公在家门口当街痛哭,就连住在隔壁的中散大夫都惊动了,还跑出来安慰了几句。”

“中散大夫?住在北阙甲第无不是达官贵人、或是中二千石,这个中散大夫是谁?”

中散大夫是光武皇帝所置,掌论议政事,人数有三十人,上朝时站的又远,平常也只偶尔上疏发表议论,皇帝对这些人都没认全,一时竟不知道这等六百石的散官中,还有谁住在寸土寸金的北阙甲第。

“是宋贵人家的大人。”穆顺察言观色,细声说道:“陛下册立皇后的时候,不是还给了两位贵人的家人赐了宅邸么?”

“喔。”皇帝记起来了,宋都的父亲宋泓原是常山太守,因年老返乡,在册后之前他就给赐了中散大夫的职位,那时还引起了朝野揣测,以为他要立宋都为后呢。

皇帝注意到穆顺眼底的疑惑,解释道:“当时中台敬献嘉赏外戚的奏表我也看过,记得是给他与伏完各赐是戚里的宅邸,倒是没想过他会住在北阙甲第。怎么,戚里的宅邸不好住?”

戚里是汉代外戚聚居的地方,故名其里为戚里。

“据说是戚里荒废百年,破的连里门楼亭都没有,里面早已为寻常黎庶分居而住,不太安静,长安令也不好强迁。而宋家正好在北阙甲第有间宅邸,其世交好友也大都住在那里,所以为了交往寻友方便,便搬到那里去了。”穆顺说完,到底是看在宋贵人的面子上代为解释了一通:“这不是看不上陛下的赏赐,据说宋家正在出资修缮里门、宅邸,准备过些时日再搬进去住。”

“随他去吧,反正舅父也住在北阙甲第,戚里也没说一定得要外戚入住。”皇帝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却是有些不高兴,人家伏完倒是可以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他宋泓就不行?

穆顺有些捉摸不透皇帝语气里的意思,也不知道这个舅父到底是指王斌还是董承,反正皇帝在心里不太乐意就对了。

他默默将此事记在心里,也不说话。

“你继续说,贾公哭的时候,宋泓上前安慰,都说了些什么?”皇帝接着问道。

穆顺对此事打听得清清楚楚:“也没说什么,就是些寻常辞令,夸贾公纯孝至诚。”

“是么?”皇帝抬眼瞧了下穆顺,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敷衍似得应道。

等到第二天,贾诩请求回乡为母守制的奏疏一经呈上,朝野原本对贾诩的或好或坏的议论登时缓解了不少,毕竟死者为大,而且众人也都勉强达到了他们的意图贾诩至少在一年半载的时间是不能重返朝堂、影响皇帝了。

事情本该就此结束,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随着又一道劾奏的呈上,似乎把准备将最后一只脚迈出泥淖的贾诩,再度拉了回去。

那是御史董芬的一份劾奏,其言李傕、郭汜当初在陕县得闻董卓伏诛之后,人皆惶惶,都想着解散部众,各自逃窜。本无叛乱之心,全是贾诩从中怂恿,对李傕等人说了种种诸如不如率众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长安、为董公报仇,幸而事济,奉国家以征天下,若不济,走未后也等大逆之语。

也正是因为贾诩的缘故,导致一盘散沙、群龙无首的董卓余部集结大军,险些颠覆朝廷。如今李傕、郭汜等首恶已诛,而贾诩堪为祸首,却留任至今,朝廷不可不罚。

这道劾奏再次引起了波澜,贾诩在凉州叛军中素有威信,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但他们却不清楚其中竟还有这等隐秘,毕竟无论是亲近贾诩的张济、还是樊稠、王方等人,都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对此事闭口不谈,如今不知怎么被人揭举了出来。

怂恿叛乱与附从叛乱是两回事,此道劾奏一出,原本有些停歇的局面又开始蠢蠢欲动了。11

第三十五章 綦局逞巧

“伏愿去萋菲之牙角,顿奸险之锋芒。”续世说直谏

九月中旬的时候,长安的天气依旧是一片火热。

即便是暮色降临,那灼热的余温依旧将室内的人蒸烤出汗,夕阳血红的余晖斜斜的照在桌案上,将案上的几份书简照得耀眼夺目。

荀悦正伏案书写,时或运笔如飞,时或停下笔,动手查阅简牍。

他极为认真的做着抄书、编书的琐事,全然没有留意到屋外廊下传来的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荀攸双眼微眯,站在门口拱手行礼:“叔父。”

“公达。”荀悦停下了笔,转身见到荀攸,开始热情的招呼他进来:“今日不用值宿?”

“黄门侍郎皇甫郦近来被国家新拜为侍中,替了刘司农留下的缺,新官上任,一开始总得多忙几天、熟悉事务。”荀攸穿着一身寻常的燕居深衣,走到荀悦的案前坐下。

他随手翻动了一下桌案上的简牍,发现这些都是班固的汉书,上头还有朝廷秘府的钤印。

“怎么把秘书监里的书都带出宫来了?”荀攸看向荀悦写到一半的纸张,不由问道:“叔父这是在私下编史?”

“私编国史可是重罪,我文采又不比班公,哪里敢妄自编修。”荀悦拿起桌案上墨迹已干的素白纸张,将其递给荀攸:“国家喜好,他觉得汉书无论辞藻还是笔法都很好,就是文繁难省,只利于析,不利于学。所以才让我依照春秋左氏的文体,按编年纪事,简写成汉纪,供国家参阅。”

荀攸看了看荀悦的文稿,发觉里头的内容跟他所知的汉书相比并没有改动多少,只是大幅度的简写省略,剔除不紧要的辞藻,更便于理解了。

“叔父如今是秘书令,掌管秘府,地位清贵。”荀攸想了想,将文稿放回桌上,轻声说道:“等这汉纪编完之后,我想叔父也快要入天禄阁跟蔡公、杨公他们一同修史了。”

“是啊。”荀悦提起笔,想接着在纸上写些什么,却一时断了思路,只好讪讪的再度把笔放下:“这汉纪不过就是照抄汉书原文,不过是将其删略改编而已,朝廷臣工,名儒大家甚巨,何故非得轮到我们荀氏?这是国家给我的恩典。”

“著史非一日而就,太史公书花了十四年,汉书花了两三代人的心血,不知叔父预备要多久能编完汉纪?”荀攸假作没听懂荀悦的问题,别过话头。

“我只是在前人的遗作上删改编撰,不需要那么久,但汉书卷帙繁多,简写不易,而且这也毕竟是给国家御览的,字字句句都得斟酌考究,我想总得要两三年吧。”荀悦淡淡说完,两眼突然看向荀攸,目光幽幽的说道:“这书编完了就要跟蔡公他们编撰真正的汉记,那才是国之重典,能有幸参与其中,无论于国、于家、于己,都是荣耀后世的功绩公达也不想我那么快编完吧?”

荀攸沉默了一会,勉强笑道:“叔父这是说的哪里话,早日编修国史,这是对我荀氏大有利处的一件好事,我如何会不想?”

“时机未到,你只是不想那么快出风头。”荀悦移开目光,看向桌案上杂乱无章的摆放着的汉书,莫名其妙的说道:“司徒他们老啦,就像这些人物列传,就差一个结尾考评了,一旦写好,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发挥的余地。而你过几年早晚会顶替他们在朝堂的位置,大可慢慢等着,等文若、友若、还有郭奉孝、陈长文这批人入朝以后,那才是我入天禄阁编史的时候。”

“年前之时顺口一提,没料到叔父还能把小侄这句闲话记在心里,小侄真是惶恐。”荀攸嘴上是这么说,其实已经是默认了荀悦的说法,这正是他给自己,以及颍川士人预谋好的一条道路,只等旧事物倒下以后,他们作为新事物才能款款走上台前。

“贾文和比你还不想出风头,你与他是一时良、平。”荀悦直截了当的说道:“可你这回却偏偏把他推了出来,投璧于道,引人侧目,此人可被你害苦了。”

“叔父这是什么话。”荀攸否认道:“我与他从无过节,这回朝议我可一句话也没有说,谈何害他?”

“是么。”荀悦明显不信,嘴上却是说道:“那就是有人太过不智了,敢招惹贾文和。”

荀攸笑了笑,深深的看了自家叔父一眼,说道:“贾文和不是那么好摆布的,叔父只以为这次是有人借机害他,为何就没有想过,贾文和本人,是乐见于此的?”

“乐见于此?”荀悦不明白。

荀攸说道:“唆使李傕叛乱的事情在樊稠、张济那些将校之间不是秘密,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捅出来,与其等到以后不知何时会被人拿出来大做文章,倒不如趁着现在把罪行洗的干干净净。至少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出于何等因由,国家都不会让贾文和受委屈。”

这却是荀悦未曾料到的事情,他只知道荀攸与贾诩表面上和谐共事,私底下暗箭不断,但没想到两人的博弈会如此之深,如果只是随便哪个人与他们作对,恐怕死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等此事一过,除非是国家有意,不然,贾文和身上便再也没有大的把柄让人攻讦。”荀攸感慨地说道:“这人太油滑了,因势利势,这一回虽然走得不干净,但以后再想抓住他可就难了。”

荀悦皱眉不语,以他这些天的观察来看,此事最初是司徒马日磾和司空士孙瑞不满皇帝绕开大臣,与近臣决定国事故而以辞任为要挟,逼皇帝回归重视尚书台,保住他们几个大臣的nbn。

为了不让君臣关系闹僵,士孙瑞等人特意留下回旋余地,荐举贾诩入中台,这样皇帝以后就是再找贾诩与荀攸商议要事,也依然算是在尚书台的范围内。至于起先群臣n贾诩,那也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劾奏,只要皇帝让步妥协,成功挽留下了士孙瑞,这些n自然就烟消云散,贾诩也能顺利入尚书台虽然是带着一身不好的名头。

这本是君臣之间彼此试探底线、表明态度的博弈,可一牵扯上贾诩,事态突然就变的不可捉摸了。

“贾文和自己知道,经受劾奏之后再入尚书台,对他来说害处大于好处,何况这么做就等若是陛下为了他做出的让步,帐也会算到他的头上,以他的个性,如何会犯这个险?”荀攸一语道破贾诩的算计:“他当天还特意问过陛下此举会造成什么后果,可见他是算定了会有今日的。是故母丧,理应也在他的庙算之内,这也是他脱身的时机。”

“那董芬的劾奏呢?”荀悦沉下了脸,他是正统的儒家士人,贾诩利用母丧给自己布局的做法让他很反感,即便是他的老母真的无药可医,那也不是用来算计的理由。想到这里,荀悦语气冷淡的问道:“你说他要借此把自己唯一的把柄除掉,难道这个也在他的预计之内?”

“那是自然。”荀攸点头道。

“可董芬又是何人指使的?”荀悦又问道,眼神带着试探。

“听说是右扶风典农校尉杜禀是李傕的旧部,与贾诩有隙,故而告诉了董芬。”荀攸一副事外人的模样,缓缓说道:“董芬是御史里头难得的一个正直刚烈的人物,眼里只有对错,知道此事后也不管情势,径直劾奏了。”

“我记得这个董芬是弘农人?”荀悦问道。

荀攸点了点头,看到荀悦试探的目光,他苦笑道:“此事到底与我有无关系,叔父都不要再问了。”

这时,荀悦突然叹了口气,再又拿起了笔:“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们,谋略运筹已经是当世殊绝,这为官之道怎么也如此了得?”

荀攸顿了顿,沉吟道:“战场与朝堂,看似迥异,其实是不分彼此的啊。”

“诶,我还是继续编我的书吧,你们的事,我掺和不了。”荀悦无奈的说完,低下头开始写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事未遂矣

“卿等居持衡秉鉴之任,宜在公平以辨别贤否,毋但庸庸碌碌充位而已。”典故纪闻卷三

静谧的尚书台,与往日大不一样,太尉董承本以为自己应该渐渐习惯马日磾、士孙瑞两人接连辞去,只有他一个人在尚书台秉政理事的日子,可他还是错了。

朝野的这场大纷争看似吵闹,但也只是关西那一伙士人与皇帝只见的博弈,与董承毫无关联。他虽然也不太乐意皇帝的做法,在心里偏向于士孙瑞等人,但在这种事上,他到底是不敢跟皇帝唱反调士孙瑞他们也不喜欢董承跟自己立场一致。

三公要是集体辞职,其中一个还是皇帝的丈人,皇帝恐怕会翻脸吧?

凡事要有个度,官员彼此哪怕是敌对也要有一份默契。

这么些天以来,董承一直在冷眼旁观,在府中的时候他就从董凤的口中得知此事会造成怎样的结果、会引起怎样的变化,其实扪心自问,虽然他不喜欢马日磾这一帮人,但他却希望这一次是皇帝输。只有皇帝输了、或是妥协退让了,他才可以不劳而获的与马日磾等人分享胜利的果实。

当然,即便是皇帝赢了,他也能作为皇帝的打手,对马日磾等人好生收拾一顿,照样从中获利。

与他抱有同样一个想法、一同作壁上观的,还有此时此地与他一同在尚书bn公的尚书令杨瓒,及其身后的杨氏等一干关东士人。

杨瓒正抬手拿着茶壶沏茶,神情怡然自得,像是大鸿胪、太常府这种闲散部门里混日子的老吏,丝毫没有任何尚书令该有的样子。

可尚书令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董承自己也说不清楚,毕竟从他录尚书事的时候开始,皇帝就已经把尚书台提前批阅奏疏的职权收回去了,至此以后尚书令及以下各官,只有写诏、执行的权力,再难参政议政。或许这一次风波,也是他们积怨已久的爆发吧。

感受到董承投来的目光,杨瓒手头的动作顿了顿,笑着解释道:“按以往的惯例,若是今天的奏疏不多、陛下批阅的快些,还有一个时辰才能送到。”

意思是在皇帝批阅完奏疏,在奏疏里下达指示、发给他们拟诏之前,杨瓒可以偷个懒。

“那以前呢?”董承看着杨瓒无所事事的模样有些想笑,不禁好奇的问道:“以前是怎么样的?”

“以前啊。”杨瓒捧着茶,面上浮起追忆往事的神情:“我记得孝灵皇帝的时候,奏疏除了臣子的封事以外,都先送到中台,由录尚书事的大臣们和尚书令先行处理,拟写好了意见之后,再呈递陛下裁夺。如今回归往例,奏疏先移交宣室,由陛下一人而决,幸赖陛下英睿,身边又有荀公达等几个侍中在,处理政务也没有太大纰漏,遇到疑难未决的事也会另传我等过去。只是这么一来,也就是我等清闲了些、陛下劳累了些。”

“尚书台本是为君解忧,可如今职权更移,陛下年纪轻轻便日益劳形,我等既为大臣,碌碌充位,有何颜面继续”董承话说道一半突然止住了。

杨瓒正笑吟吟的看着他,眼神似乎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这老货!

董承心头大怒,自己差一点就被他带进去了,刚才那话在外人眼中,简直就是自己在抱怨皇帝的做法,并赞同马日磾等人辞任的行为这要是传到皇帝耳朵里去,那他好不容易保持的中立优势可就没了。

“哈哈。”杨瓒边人畜无害的笑着,边把茶碗放下,马日磾等人不在尚书台,他也就只能和董承斗智了。

董承压住了气,正想着如何扳回这一城,抬眼却看见专司吏民章奏,四方贡献的公车司马令王端提前来到了尚书台,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吏,两两抬着堆放如山的奏疏简牍。

像是料到皇帝会有这么一番表示似得,杨瓒面上并未显露过多惊异之色,客客气气站起来迎了过去:“王郎今日何来之早?”

他看了一眼盛装在锦囊里的简牍,明知故问:“陛下这么快就将奏疏批阅完了?”

一旁跟着过来的董承也拿眼看着王端。

“董公、杨公。”王端不苟言笑,规规矩矩的执礼道:“君上有诏,今后但凡臣民奏疏,除封事密奏以外,一律先发由尚书台,拟定方略、陈辞,而后进呈君上允准。”

尚书台众人屏息听了这一出话后,霎时犹如云开雾散,一个个喜形于色。这等若是皇帝将当初从尚书台收回的批奏之权,重新还给了他们,这对于尚书台来说,已经称得上是一个胜利了。

当然,批奏权的放归,当初的皇帝之所以要收回批奏权力,完全是想从王允的严防死守中撕开一条干预朝政的途径,而如今时移俗易,皇帝已经不需要靠着牢牢把控批奏权来掌控朝政了。所以将其还归尚书台,不仅是一种妥协的姿态,反倒是得以从闲杂事务中解脱,把精力放在其他关键的地方。

“君上还说了,关于御史的劾奏以及平准令的辞表,以及近来的河东改制等事,君上想问问董公与杨公的意见。”王端似乎为尚书台内的情绪所感染,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

杨瓒正指挥着人将奏疏搬进去,闻言不由得一愣:“那劾奏”

“杨公,请吧。”王端侧开身子,让出路来。

看来这事还没了结啊杨瓒忍不住看向董承,赐还批奏权,那是给马日磾与士孙瑞两人做出的退让,想必过不了多久他们二人就会回来。而杨瓒与董承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得了这么个便宜,自然要在接下来的事情中配合皇帝,扮演一个好角色。

三人之中,杨瓒年纪最大,心里又想着事,于是腿脚走得很慢,其余两人都耐着性子跟着旁边。

“琅邪顺王的丧事,听说陛下有意让王郎随行副护?”杨瓒任由王端搀扶着走下台阶,若无其事的问道。

“唯。”王端如实说道:“君上想要我去关东走走,沿途见识一番。”

“那、可有说何时动身?”杨瓒又问道。

王端正眼看向杨瓒,似是不明白杨瓒为何突然会问起这个,这时候不该趁机问问皇帝对董芬n贾诩的态度么?他心思转了几转,留了个心眼:“这事连杨公都不知道,小子又如何明白?”

“喔、喔。”杨瓒颔首道:“是我糊涂了。”

琅邪王刘容的谥号、丧葬仪制、册立新王等等流程都早在马日磾等人还在尚书台的时候就定好了,可偏就未有定下具体的出行日期,灵台令刘琬说最近不宜遣使远行,但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皇帝恐怕打算在这个事上借题发挥。

没准,等到这次风波结束之后,就要接踵而至了。

第三十七章 皆赞所见

“通命达旨,赂往遗来,解忧释患,使无所疑。”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

宣室殿内,皇帝正坐在席上走神,紧蹙的眉宇间透着一丝不耐烦,杨瓒与董承走进殿来,刚要行礼,皇帝便朝他二人摆了摆手:“贾诩母丧,上疏请求回乡受制,偏就这时候董芬n他当初图谋反叛。你们议一议,该怎么说。”

两人没想到皇帝会这么直接,一时有些犯难,对视一眼后,还是由官爵最大的董承先开口:“臣以为,李傕、郭汜等首恶已诛,陛下前次既有赦诏,此时不该追罪才是。”

“这才像话。”皇帝站起来走了两步,表情仍未放松:“既已赦免,哪有再翻旧账的道理?若是再闹起来,他董芬负的起这个责任么?此人未免太迂腐了!”

“唯!”这一次董承也是心有戚戚,若是贾诩因为这件事被清算了,那他们这些同样跟随李傕造过反的恐怕哪一天也会遭受这样的攻讦。所以尽管董承不喜欢贾诩,也要为了自己而保下他:“董芬妄自劾奏,罔顾圣意,若不惩处,如何安定人心?”

皇帝听了,没有表态,只将目光从董承转移到了杨瓒身上。

杨瓒心头微颤,低头答道:“董芬为人耿直,虽然此举失措,但究其本心,也不算大过。臣以为,将其除职即可”

“除职?我记得他是弘农人,弘农郡要迁移有罪豪强充实万年县,他私底下还为此发过议论”皇帝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或许是想到董芬这个人以后还会有用,或许是想到了别的什么,让他一下改变了主意:“也罢,将其褫职回家。”

“臣谨诺。”杨瓒立即应道:“平准令母丧,理应返乡守孝,朝廷不妨赐下丧仪,以安人心。”

直到这个时候,贾诩才算依然是平准令,而不是受劾待罪之身。

“嗯,这个我会另寻贾公,我有话要与他当面说。”皇帝草草解决完贾诩这档子事后,说道:“你们在尚书台都收到奏疏了吧?”

“唯。”董承赶紧应道:“蒙君上不弃,臣等必竭力尽心,辅佐政事,为君上分忧。”

皇帝此时已走到董承面前,不置可否的说道:“今天的奏疏就先送交尚书台,从明日开始,但凡臣民奏疏,一律送到承明殿去。承明殿恰好离宣室、温室等殿不远,来往请示也方便。录尚书事、平尚书事的大臣、尚书令、仆射等官以后直接去承明殿代我批阅奏疏、处理政事。随后将应对的意见、措施上报于我,我允准了以后,再发给尚书台拟诏施行。”

杨瓒心里一突,这不等若还是将决策权从尚书台转移了么?只是他们这些大臣依然保存了决策议政的权力,而其余的那些尚书却仅仅只有拟诏、执行的权力了:“那、中台诸尚书”

“我正要说起这个。”皇帝打定了主意要将决策权从尚书台剥夺出去,如今虽然不难明目张胆的更改四百年沿袭下来的制度,但换个温和的手段倒是可以的:“尚书台除了令、仆射以外,有丞二人、尚书六人、其下有侍郎三十六人、令史十人、剧曹三人,合计六十五人,这还没算上尚书郎。人员冗繁,耳目众多,如何能商议国事机密?若有泄密,谁又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尚书台自令、仆射、及六曹尚书以下,几乎被关西、关东士人分割完毕,每个尚书都能对各自职能对应的奏疏提意见。董承在尚书台势单力孤,能力有限,好几次都无法让那些尚书服从自己的决策,话语权被大大削弱。

如今按皇帝的意思,今后只有董承、侍中平尚书事荀攸、杨琦、尚书令杨瓒以及尚书仆射吴硕五个人才有权在承明殿批阅奏疏、商议制定国策,这跟以前十几二十个人一起为一份奏疏争执不休、无形之间削弱董承权势的情况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此外,有资格进入承明殿的尚书仆射吴硕又是董承的走狗,为其马首是瞻,这相当于他能在初步决定国策、批阅奏疏时能做一半的主。

这情况可比以前要好太多了!

当然,要是马日磾和士孙瑞两人不回来就更好了。

董承琢磨完了之后,心里陡然亢奋起来,不由联想到前些日子自家女儿派人出来传信,难不成是皇帝开窍了,懂得爱屋及乌,倚重丈人了么?

他当即说道:“君上睿鉴!当年大将军窦武等人谋诛宦官,其奏疏何等机要,却为一宦者偷看,以致事泄身亡。可见尚书台人员冗杂、关防不谨,一份奏疏,早上才至中台,晚上就传到里巷去了。历代以来,世务蜩螗,以致四民难以将息,汉室衰弱。此非国无贤君明主、名臣能吏之故,而是议事者众,各执一词,难以决断,这才是症结所在!”

“太尉所言都是孝灵皇帝朝的事了,未免有些失实。”杨瓒皱起眉头,说道:“陛下去年便屡下严诏,禁侍中、黄门侍郎、秘书郎等近侍擅传省中机密,尚书台也不例外。如今中台虽然人员繁多,但也知道不言温室树。”

“太师孔公执掌机要的时候连温室有几棵树都不愿告知旁人,那是孔公一人的德行高洁,岂能推之于所有人?”董承听了不服,理直气壮的反驳道:“臣以为有备而无患,尚书等官拟诏、理政可也,批奏、议事却不可为,此事当人越少越好。”

“是啊。当初孝武皇帝身边的尚书也不过寥寥数人,哪里像如今这般五六十人?人多眼杂,不是议事论事的所在。”皇帝下了基调,语气坚定:“议论国事,还是得靠诸位大臣,彼等尚书、尚书侍郎们资历终究尚浅,不是说不能再议事务,而是这参与决策机密,还得再多多磨砺才行。”

皇帝说的在理,杨瓒也无可辩驳,而且议论机密由十几个人变成几个人对他来说也算是增加权势,既然保证了自己的权力不旁落,其余的末节也不需要再多做坚持:“臣谨喏。”

“那此事就这么定下了,还有给贾诩的诏书,杨公一并拟写下发,再给马公他们发给诏书。”皇帝说到这里,面色沉了几分。

董承见状,忙将头低下去,装作没看到,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让太医令跟着去马公府上,看看他的腿疾好了没有,朝廷可不能没有他们这些大臣啊!”

这几日的风波终于有了一个了结,以司徒马日磾与司空士孙瑞二人联手组织的辞职行动终于迫使皇帝做出妥协,不再像以往那样无所顾忌的把大臣丢在一边,与个别臣子商议国事了。

承明殿议事的规矩早在大将军霍光辅政的时候就有过,王允在时也效仿过,如今被皇帝重新提起来,虽然还是变相削弱了尚书台的权力,但已经从制度上保证了皇帝不会再绕过大臣决事,已经算是一个进步了。

至于皇帝接下来将六曹尚书按职能改名为吏、刑、户等六部尚书,并在此之外增添了几个新部尚书,以安抚尚书台人心。随后作为河东改制的后续工作,各部尚书与河东郡诸曹对接等等规定,也没有遭受太大的抵触,顺利达成了这个交换。

毕竟,只要皇帝选择让步、马日磾与士孙瑞能回来,这种妥协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第三十八章 陟罚臧否

“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前出师表

初平四年九月二十一。

未央宫,宣室殿。

“公悌随我一同从河东返归,路径左冯翊时,我曾命人拿下办事不力的前万年令。”皇帝看着接替吴硕留下的位置、原尚书郎、新任吏部尚书傅巽,缓缓说道:“此人渎职玩忽,现已被送交廷尉狱严审治罪。”

“谨诺。”傅巽这是尚书台改制、受拜吏部尚书以后第一次觐见皇帝。虽说他与皇帝相处过一段时间,但对于这个实际年龄比他要两倍,举止令人生畏的皇帝,他还是不敢大意:“前万年令疏于农桑、不治道路、贻误白渠动工,罪不容恕。”

“那你可知道廷尉议定是什么惩处?”皇帝桌案上摆放着一卷蔡邕与杨彪重新整理出来的孝明本纪,自从把奏疏转交给董承、杨瓒、荀攸他们了以后,皇帝只需要最后拍板决定,往日繁琐沉重的工作量顿时大减,以前只能挤出时间看书,现在几乎是随时都可以翻书来看。

“臣有幸得闻,据说是以其罔顾诏书、渎职贪名等罪,予以处死。”

皇帝垂首看着书卷,半晌,方才抬头盯着傅巽说道:“你认为他该死么?”

“臣以为廷尉量刑得当。”傅巽似乎从皇帝的话语中捉住了什么,欠身答道:“陛下曾言治民先治吏,朝廷吏治败坏已久,是该拿此人以儆天下守、令。”

“看来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何事了。”皇帝抬手止住了傅巽要表示谦抑的话,径直往下说道:“吏部的原名是三公曹,主诸地方州郡的年末考课,底下这些郡守、县令,就连刺史、州牧,他们一年干得好不好,有没有认真将朝廷的诏令推行下去、有没有让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朴,这些都是由三公曹、也就是由你这个吏部尚书考成评定。”

傅巽唯唯应下,知道皇帝还有话说。

“陟罚臧否,政绩好,则是升迁、嘉赏政绩差,则是贬黜、申饬。”皇帝不动声色的说完,又似若无意的用手指点了点桌案上的书卷,似笑非笑:“朝廷到底要留下什么样的官治理地方,百姓到底能不能得到一个好官,这些都是你负责的事情,你任重而道远。”

“臣蒙此大任,惶恐。”

“我且问你。”皇帝一字一句的说道:“孝明皇帝整顿吏治,杀了几个二千石?”

“陛下!”傅巽伏下身,不敢妄议先帝,只好梗着脖子说道:“郡县守令考评好坏,理应分等而论,依律办理,不可随意杀人。”

孝明皇帝整顿吏治,法令分明,政察奸胜,在位时期狠抓吏治,司隶校尉、河南尹这样的高官说杀就杀,百官无不竦然兢惧,以至终其一朝,政治清明,百姓安定,与孝章皇帝并称明章之治。

皇帝今日特意借此说与傅巽,就是为了要他这个吏部尚书有整顿吏治的决心:“乱世当用重典,若不是吏治败坏到必须下猛药的时候,若不是像万年令这样的人实在该死,我又岂会轻易杀人?上回驻跸万年县,你想必也看到了,万年令阳奉阴违,一味逢迎邀好,却罔顾河渠、农桑等要政。最后竟还敢心生埋怨,弃官挂印拿我沽名钓誉!”

他恨声说道:“吏治到今日这般地步,不开杀人是不行了,像这个万年令一样的郡守县令,关中不知有几许,天下也不知有几许!就是这些禄蠹败坏朝政,此番趁年底上计,不杀一批人以收拾吏治,谈何中兴?傅公悌,我为何要你做这个吏部尚书,你想想壮节侯的秉性方格,好生思忖去!”

壮节是傅燮的谥号,他品性正直不阿,以忠君为上,没有皇帝对傅燮的哀荣,就没有北地傅氏一族如今的显赫。皇帝拿他来说给傅巽,既是提醒,也是警示。

傅巽也不知明白了什么,心里拿定了主意,答道:“臣谨诺!如今离岁末上计还有两个月,臣下去以后,将重订考课之法,务求严密细务,以正吏治。”

“考课之法本有前例,无须过分删改,你只需将近年朝廷所行的盐铁、屯田、驿道等诏令纳入其中即可。”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补充说道:“关键在于严防郡县虚造政绩、nspn。”

说着,皇帝忽然想起了后世一种全国某部长集中开会的会议形式,索性把它抄了过来:“这样,你回去后先拟诏,将三辅、弘农、河东、河南以及并州等郡的吏曹也就是以前的功曹,一并传至长安。先由你主持会议,申明朝廷整顿吏治的决心,再让他们回郡之后以同样的形式转告属下各县吏掾,若仍有弄虚作假的,就别怪朝廷言之不预。”

这等若是允许傅巽能自主组织部分臣子会议,这可是三公那些宰相才有的权力!傅巽仿佛被电击了,浑身震颤了一下,接着脸色涨红,简直就像是被皇帝授予了三公一般兴奋:“唯!吏部尚书臣巽,必不辱命!”

“每年朝廷主要关注的政务都会有些变化,譬如去年主要放在招徕流民、今年主要放在休整驿道。为了确保考课成效,这个会议,每年的十月,都要由吏部主持,以使朝命得以传达贯彻。”皇帝见傅巽这样子,跟着添了一句。

吏部眼下虽然除了考核地方官员的政绩以外,还有考核中央各级官署政绩的权力,只是中央其他官署目前还没有能与吏部对接、归其直辖的分部,不太好掌控。皇帝打算一步步来,先让吏部把各地方的吏曹掾抓在掌心,再设法在中央其他九卿官署、甚至是三公的官署里安插有吏部权能、归吏部管辖的职司。

就如后世遍布地方、各部厅局、直属最高领袖的傥组织部一样,吏部的定性,也就是皇帝手中的组织部。在不远的将来,它还要被授予全国全员的考察任免的权力,只是眼下,先看看它能在傅巽手下发挥多少潜力再说吧。

傅巽的肩头背负着沉甸甸的重担,怀揣着兴奋与激动,兴致勃勃的走了,他要在前人的考课规范与条例的基础上,再全部按照皇帝的意图,连夜修订出一部官员政绩考课法出来。若是详尽可行、行之有效,那么就足以传之后世,他傅巽的名字也将为后世所有吏部体系的官员谨记。

皇帝依然是坐在宣室殿里,看着傅巽兴高采烈的走出殿门,本来嘴角挂着笑意的他,此时突然隐去了笑容。

整顿吏治是皇帝一直想做的事情,也是治理、兴复汉室所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但凡是所有的政策,无论好坏,只要牵涉到政治,它背后的动机就注定不会单纯,还会伴随着各方利益团体的博弈。

贾诩、荀攸这样的近臣对皇帝的秉性看得清楚明白,皇帝很多时候都是个胸怀宽广的君主,你可以顺着他的意思来,也可以直言犯谏,只要说得有理,皇帝都不会放在心上但绝不可以强迫他。

须知,要君者无上。

关西士人凭借长期积累的势力主动出击,看似赢了第一局,可也暴露了底细,紧接着他们就将迎来皇帝的反击,一场更大的风雨正伴随着傅巽的离去而酝酿,饶有智谋的士孙瑞已经开始忧心如何应对,暗中窥伺的黄琬正筹划着跟杨氏一起配合皇帝的行动。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贾诩,却已经从容脱身,准备向皇帝告辞了。11

第三十九章 尽释疵咎

“夫为其君动也,君若宥而反之,夫犹是也。”————————【国语·齐语】

这是皇帝今年在宣室最后一次召见贾诩,他命穆顺在自己跟前摆了张桌席,请贾诩坐在对面。桌上摆放着茶饮点心,俨然一副送行的模样,贾诩见皇帝如此隆重相待,逊谢良久,方才稳稳地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皇帝在专心摆弄着几个圆口杯子,打算沏茶,贾诩一双眼睛看着皇帝熟练地坐着这一切,眼底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他深知皇帝的脾性,有些事情不用他开口,皇帝自己会主动说出来、只不过是借一个由头。

“贾公。”果然,过了一会,皇帝把茶碗放在贾诩面前,开口招呼道:“把这茶喝了,等离了长安,再想喝可就没有了,武威可没有这个东西。”

“臣谢陛下。”贾诩双手拿起茶碗,轻轻吹走了漂浮的热汽,将微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皇帝没有动自己面前的茶,反倒是认真的看着贾诩喝完,见他将茶碗放下,再又带着埋怨的语气说道:“贾公弄出这么大的事来,挥挥衣袖,走得倒是轻松。”

“臣惶恐,不明白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皇帝逼视着贾诩,缓缓说道:“你要是不知道,早就辞官守孝了,何必等到董芬劾奏于你。当初在万年县的时候,你恐怕就知道我的意图了,这几天不过是顺水推舟,给我一个题目而已。”

贾诩眼皮一跳,欠身刚要答话,却被皇帝摆手止住了:“这其中原委,你我最好都心照不宣,你想借此机会洗清当初说服李傕反叛的污名,我不怪你,也不要你谢罪。你毕竟是我最得力的股肱,自然不能亏待了你。但我想说只有一句话,你不要在心里存个什么‘忧谗畏讥’、‘明哲保身’的念头,那才是会让我失望!”

皇帝想整治日益势大的马日磾等人的念头,早在驻跸万年县的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了,不然何必借题发挥整治前万年令、何必耗费口舌跟郑玄说那一通道理?

河东一战过后,皇帝已不需要靠着马日磾等关西士人代他稳定朝局,随着原本能与马日磾分庭抗礼的关东势力开始弱势,主次矛盾的变化,也让皇帝收拾马日磾等关西士人的举动势在必行。

贾诩只不过是在其中顺势而为,为皇帝提供了一个启衅的机会,顺便给自己谋算了足够的利益而已。

“臣不敢!”贾诩低下头,目光盯着桌案上的朱漆图案,口中说道:“臣昔日不过是从贼之人,董芬所言也是实情,当初臣为了一己性命,又恨王允滥杀凉州人,于是唆使谋叛,险些酿就大祸。陛下不因此而罪诛于臣,予以赦免、还简拔在侧,不吝重用,如此厚恩殊遇,岂敢不为陛下供牛马奔走!”

“贾公。”皇帝淡淡一笑,只要臣子对他竭尽忠能,即便私下有些小算盘他也都是能够包容的。唆使李傕反叛的事是贾诩的政治污点,如今有了董芬的前车之鉴,朝廷内外再不会有人提及此事,而皇帝也想趁此把话说开了,将两人之间最后哪一点窒碍消解掉:“管仲当初还险些射杀齐桓公呢,最后不还是辅佐桓公称霸天下?贾公有军国之才,难道我就做不得齐桓,与贾公再来一次君臣相得?”

贾诩先是惊愕的望了望皇帝,即使通过对皇帝性格的观察,知道皇帝在刻薄之外也有宽宏的一面,但直到亲耳听见皇帝这番话后,还是为皇帝的胸怀感到惊讶。颠覆社稷、谋害性命之仇,可不是谁都能原谅的。贾诩心里上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习惯了隐藏情绪,依旧是神色如常:“能为陛下克平天下、中兴汉室,臣纵使身死亦无怨了。”

皇帝敏锐的听出了贾诩语气里的一丝变化,满意的笑了一下,而后说道:“贾公这次回乡除了守孝,可还有想过别的打算?”

被皇帝猜中了心事,贾诩如实说道:“陛下睿鉴,臣想趁这次回武威,顺带为陛下观察雍凉的情势。”

皇帝抬了抬眉:“不是与荀君都说好了,先不动雍凉,明年预备伐蜀么?”

“未雨绸缪,早做防范到底是好的,谁又能料定那么久之后的事呢?当初臣与荀君不还商议着朝廷要先伐蜀、然后定河东么?后来还不是为范先等人搅乱了筹划。”贾诩淡淡笑着,似若无意的说道:“荀君的平分关东、各方制衡之策也是同样,观如今的情势,恐怕到最后也难如人意。”

皇帝脸色微变,沉吟良久,方才说道:“看来贾公也注意到了啊。”

“前将军领兵渡河,在河内击败袁绍部将蒋奇,蒋奇领手下兵马全身而退,屯驻荡阴,河内已是朝廷的囊中之物。而谋叛张杨的部将眭固已为前将军所杀,其长史薛洪、缪尚等人也皆为俘获。”关东的军情战报早在前两天就送入宫,由于那时正处于朝野争斗的激烈时期,故而鲜为人知。

“薛洪、缪尚二人以下犯上、谋叛投敌,我准备明天召太尉他们下诏,让朱儁将此二人,以及其他谋诛张杨、参与叛乱的一概处死。”皇帝目光盯着炉火上烘着的水壶,斜靠在凭几上,轻描淡写的说道:“比照河东范先、程银的例子,诛杀首恶、抄没家资,听说河内有许多豪强往上党避难,这回索性将那些罪人的宗族子弟就近迁至上党好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贾诩继续。

“至于颍川,河南典农校尉张超在当地集结豪强部曲,又得汝南李通、沛国许褚等任侠豪族相助,不仅击溃了何仪、刘辟、黄邵等黄巾蛾贼,还趁势东下汝南,如今正与袁术所置汝南太守孙香在平舆、葛陂等地交战。”贾诩低声说着,话语里带着暗示与诱导:“等前将军安置河内以后,很快就能南下汝、颍,截断袁氏兄弟的联系——这可不合荀君对局势三分的推定。”

朱儁不愧为汉末名将,凭着手下两万当初由陶谦等人东拼西凑的杂兵,竟然还能打出如今这般局面来。只是这样一来,无疑是打乱了皇帝与贾诩、荀攸三人制定的计划,他手中有足够的实力,但根基还很薄弱。

本来荀攸所提出的三分局势是最符合皇帝期望的战略,他希望一步步稳扎稳打,等到关东各豪强消耗实力之后,再慢慢收服天下。最起码有一个巩固的大后方便于他施政,而不是甫一出兵,一仗未打就天下归服。没有破坏原有的经济基础,又如何推行新的上层建筑?

可这条道路现在为止似乎并不如人意,皇帝没有想到郭嘉投入朱儁麾下后,二者配合会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郭奉孝真乃奇才也!”

“此子扰乱局势,若按任其施为,今年年底可得豫州,明年便可使刘表、陶谦共击袁术,袁术一灭,东南便重归朝廷所有。曹操、陶谦也会服从号令,北击袁绍。”贾诩目光幽幽,沉声说道:“不出三年,便能天下大定,但豪强依旧盘踞乡里,若不服朝令,又会复叛——这不过是重效光武故事而已。”

见皇帝面露沉思,贾诩进言道:“臣以为,不若将郭嘉征入朝中?”

第四十章 远近仰望

“今四海汤汤,未知所底定,先生之辙迹将安之乎?”————————【凝道记·终胥符】

当初光武皇帝依靠豪强,期年间灭王莽、平赤眉,没花多少力气便统一天下,四海宾服。这么做使得地方豪强势力大量保存,光武皇帝后来想度田限制兼并,用内部斗争的方式抑制豪强,最后也只能惨淡收场。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皇帝便采取了与光武迥然不同、难度更大的一条道路。放眼中国数千历史,每一个开创盛世的朝代,无不是从前代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没有经过一番彻底的动荡与破坏,后继者就只能背上前人留下的包袱。就如清得天下以后,全盘继承了明代的弊政,开国初年就有乱象,即便有英主改革,也依然没有改变明朝沿袭下来的吏治问题。

皇帝敢这么打算,最大的底气就是自己的身份以及汉室的名望,还有手下这帮良将谋臣、自己作为穿越者的见识。

但他无论再怎么想稳扎稳打,放缓统一的步子,他身周的臣子、天下的大势、以及历史的洪流也会推着他往前走,他不走,就会有别人走,这就是历史的进程。皇帝本来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设法想过应对的方式,比如先下益州、恢复关中民力,囤积足够的粮草,再打稳仗。

可当历史的进程到来之时,皇帝依然会选择跟随潮流,而不是阻碍、倒退。

历史的进程在影响着皇帝的个人奋斗,只是皇帝现在通过贾诩却发现,这背后似乎还有人在加速统一的进程。

他们自然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他们可能纯粹是出于自身的利益诉求与抱负,自觉与不自觉的参与到了历史的进程中去了。

“征郭嘉入朝?”皇帝认真的思索着贾诩的这个建议,不禁摇了摇头,狠心压下了一睹历史名人的想法:“郭嘉乃是朱儁幕中军谋掾,将他征调入朝,难免不会让朱儁生起别的心思,以为朝廷这是在针对他。何况眼下朝廷又应了骆业所托,要派干吏赴河南任事,还有河内、汝南郡守、陈国相等职也需安排……实在不宜多事啊。”

“当初陛下与臣等相商,荀君的先下凉益、稳固关中的三分之策,理应是告诉前将军了的,却不知彼等何故置若罔闻。进颍川倒是好说,前将军乃豫州刺史,守土之责,可他北收河内,压迫袁绍;东收汝南,进逼袁术……”贾诩偷眼瞧了皇帝一下,轻轻说道。

“你的意思是袁氏这两兄弟若联起手来合击朱儁,朱儁未必敌得过。”皇帝说道:“到头来还是得朝廷派兵援助,只是这样,局面就会不可收拾。”

贾诩点点头,复又说道:“荀君所提三分之计,臣从未以为然,不过是搪塞之用……”

皇帝摆手打断了贾诩的话,忽然不胜感慨的说道:“顺势而为吧,让郭嘉待在朱儁身边,更能人尽其用。”

“嗯?”贾诩怔了一下。

“我等得起,黎庶可等不起,荀君那番话只是应付我,他真正想的恐怕还是想早些安定天下。”皇帝已然换了一副神色,目光炯炯的看着贾诩:“早些克定天下也好,如若真有平定天下的机会,朝廷也不能因此错过,此事终究是拖不得。”

抑制豪强向来是皇帝最大的愿望,若是没有让豪强经过战争的削弱就一统天下,那时候推行抑制政策很容易引起二次叛乱。而利用战争消耗豪强的实力,之后自然就不会再有多余的力气反抗皇帝的政策。只是眼下他发现自己走入了一个误区,不能一味的延缓统一的进程,还是要根据情势的改变相应的调整才行。

贾诩虽是不明白皇帝态度的转变,但还是低头应道:“臣谨诺。”

荀攸那一伙颍川士人想靠着朱儁发展政治势力,早早在安定天下后步入朝堂,这是今后将会取代黄琬等关西士人,甚至是杨氏的一股力量。而作为荀攸对头的贾诩,他又会将自己的势力放在哪里呢?

皇帝打量着贾诩,亲自为贾诩倒了碗茶:“雍州诸郡豪强遍地,朝廷即便派遣官员,到了当地也只得听从大姓摆布。比如什么武威颜氏、张掖和氏、酒泉黄氏、西平麹氏、郭氏,每家手中都有私兵部曲、奴仆数千,朝廷一时难制,为了暂时安抚雍凉,只得打破三互法的限制,让成公英这样的本地人担任郡守。”

“唯。”贾诩自觉的改了话题,接口道:“雍凉绝非孤例,河东、并州仍历历在目,地方豪强势众,官府治不好民、收不上赋税,到头来还会弱了朝廷、苦了黎庶。”

皇帝如何不知这些?他点了点头,说道:“平准监在雍凉的人手得多布置一些,现下先不动他啊,今后会有大用。贾公回乡守孝虽然要紧,但也还请快些回来才是,我身边可离不得贾公。”

“守丧长则三年,短则百日,臣也想尽早回来为陛下谋划。”贾诩说道。

皇帝忽然说道:“平准令我还是为贾公留着,只是贾公回乡守孝,这平准监得交由一人代管。贾公可有什么好人选?”

贾诩想了想,毫不迟疑的说道:“平准丞鲍出,正直纯孝,守成之人,年初曾亲赴河东,筹划刺探等大事,可堪一用。”

皇帝听过鲍出杀贼救母的孝行,既是平准监的人,又是贾诩荐举的人选,自然点头同意。但也觉得贾诩掌握太多‘机密’,用他信他已是宽典厚恩,再继续用他保荐上来的人,难免会把平准监发展成贾诩自己的势力。皇帝心里不免有了别的打算:“鲍出到底是年轻了些,又无资格出入未央宫,不便传达议事。我让穆顺去帮衬他一把,让穆顺做个中间人。”

随着平准监收揽的探子遍布关中、甚至触及并州、雍凉、乃至于益州与关东等地,权势的增长势必会引起皇帝的忌惮。贾诩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在皇帝征求意见的时候,他也只象征性的提了一个鲍出,主动引起皇帝分权的想法,有备无患:“臣谨诺。”

这时小黄门穆顺正好从殿外迈步走了进来,被皇帝瞧见了,立即把他叫了进来:“穆顺!贾公不在的时候你就暂领着平准监,好好做事,过来见一下你的长官。”

穆顺先是一惊,随后便是一喜,皇帝自打亲政掌权以来,即便是穆顺在一边旁敲侧击,皇帝也从未有过任何重用宦官的举动。本以为自己一时不会再有任事的机会,没想到机会突然就来了。

“奴婢穆顺叩谢陛下!”穆顺先是给皇帝行了一礼,然后转过来跟贾诩低下了头:“见过贾公。”

贾诩眯眼打量了穆顺一下,如果说鲍出二十来岁还算是年轻的话,那么十七八岁的穆顺就更算不上老成了。

左右是皇帝的一个托辞而已,贾诩也不在意,只略略点了点头。

穆顺是进来提醒皇帝用膳的,皇帝这便笑道:“贾公也别急着出宫,用了膳再走吧!”

第四十一章 芋魁豆饭

“安贫乐道,恬于进趣,三辅诸儒莫不慕仰之。”————————【后汉书韦彪传】

孝里位于长安城西北,是靠近城墙的一处闾里。平民闾里,闾墙低矮,最是嘈杂喧闹,里内民宅拥挤,一间挨着一间,原本可供车马行使的干道也被路旁的民居侵占成一条两人并行的小道。

日上三竿,此时正是黎庶用早中饭的时辰。几缕灰白的炊烟从院落里袅袅升起,到处都是鸡叫狗吠的声音、农人背着农具在回来的路上结伴说笑的声音、以及妇人在门口叉腰叫骂顽童回家吃饭的声音。

只有到这个时候,原本冷清的孝里才会到处充斥着一股人间烟火的气息。

一个年纪四五十岁的老人负手站在门边,身上穿着的长衫虽然简陋,但与四周穿着粗麻短褐的平民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像个局外人似得站在自家屋门口,眯着眼睛观察着这一副众生百态。

“栾君,别在那里看了,快过来用膳。”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妇人端着食案在廊下招呼道,她身材又高又瘦,穿着破旧衣裳,神情带着几分不耐。

“喔、喔!”老人短促的应了两声,眼睛仍盯着从对面的大院子里传来的欢笑声,那个大院里住了好几家人,每每吃饭时都聚在一起,各自分享各家的菜。男人们会高声谈论着哪家市肆的酒醇、等忙完秋收后再约着去喝一碗;女人们则讨论着谁家女儿即将出阁,新妇该置办什么妆箧。

普通百姓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也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礼仪约束,有些家里桌案不够的,几个人挤在一桌共食都是常事。其间种种被主流士人视为黎庶‘无礼’的行为,在栾姓老人的眼中是那么的可爱,他仍站在原地,直到妻子催促了几遍方才恋恋不舍的转身离去,走时嘴里还念叨着两句《诗》:“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栾规慢吞吞的走到堂上,原本编织精美的蔺席经过长期的使用已经出现了磨损,几个较大的漏洞被人缝上了一块麻布,显得丑陋不堪,而栾规也不介意,缓缓坐了下去。

桌案上摆着孤零零几个陶盘陶碗,盛放着菜葅、盐菜、还有一小碗脱粟饭。

菜葅就是后世的腌菜、而盐菜则是盐渍后的蔬菜,脱粟指的是仅脱谷皮的糙米。菜葅粟饭,偶尔添个酱汤豆羹,这就是汉代寻常百姓家的主食。

栾规没急着动箸,先是看了看自己的那一碗粟饭,里头还夹杂着豆类。如此简陋的饭食,他却高兴的点头说道:“善、善!‘夫子陈蔡之厄,豆饭菜羹,不足以接馁’,老夫今也算是与夫子吃同样的东西了。”

坐在对面的妻子有些无语,只是丈夫没有动箸,她这个做妻子的也不能动,故而抬声说道:“可以动箸了吧?”

“好、好。”栾规说着拿起了箸,刚一下箸,却看到坐在对面的妻子案上只有两碗蔬菜,没有饭。他不禁问道:“家里没有粟麦了么?”

“我前日就说过家里的粟麦要没了,可你何时将此事放在心上?”妻子冷声说道。

栾规欲言又止:“那……”

“各家的都借过了,现在秋收还没完,谁家也挤不出余粮来接济咱们。”妻子将一块盐渍的萝卜放入口中,嘎吱嘎吱的嚼着:“栾君你是当家人,你得想个法子才是,不然等冬天到了,一没冬衣二没柴炭,咱俩可怎么熬?”

栾规没有急着应答,反而是皱着眉头,有些嫌弃的看着妻子嚼盐渍萝卜:“你吃东西的时候能不发出声音么?”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妻子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厉声说道:“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比六百石的博士么!现在谁还每个月给你发五十斛米、三千多钱?整日里光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有个什么用!”

栾规倒吸了一口气,怒视妻子,却被气势汹汹的妻子给怒瞪了回去。两人对视片刻,最终到底是妻子略胜数筹,栾规别开目光,口中低声说着:“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

“你还‘乐’?”妻子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接着长叹道:“别人受穷,是因为他们没机会攀上权贵之家,你呢?你是有也不要!天子的表兄弟啊,多了不起的人物,随便一句话就能让咱家过上好日子,你说不认就不认。还特意躲着他们,从宣平里搬到孝里来住,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栾规沉默了好一阵,方才说道:“李文优是我乡党,曾与我同师受业。”

他与李儒都是左冯翊郃阳人,曾为郃阳令曹全一并荐举入朝,累迁博士。李儒善于钻营,很快就得到了董卓的赏识,参与了毒杀少帝等一系列事情,栾规不齿于此,与李儒分道扬镳。后来朝廷西迁,妻子在雒阳经营的家宅田地一夜之间都没了,到长安之后靠着往日亲友接济,也还算过得去。

直到后来皇帝的舅父王斌到长安以后,要给王端两兄弟找个老师,由于当时董卓擅权,许多人不敢与王斌搭上关系,王斌寻来寻去,最后寻到了栾规。

有了王氏的照拂,栾规便在宣平里住下,直到后来接连出了董卓身死、李儒谋刺皇帝被诛杀、外戚王氏开始门第显赫等事后,栾规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也是不想让外人觉得他是攀附权势的人,故而搬离了宣平里。

“那又如何?”妻子反驳道:“毒死皇帝、谋害天子的人是他,又不是你,你什么都没有做,还怕什么牵连?再说了,有王家兄弟在,谁还敢把你请到廷尉狱去?你就是迂!”

“好好好。”栾规被她说的没法,一边拿起自己的碗,将粟饭赶了一半到妻子的碗里,一边好言相劝:“先用饭吧,家里粟麦柴炭的事,我来想办法。”

妻子半是生气半是受用的看着栾规,如若不是栾规待她尚还不错、如果不是栾规背后还有一条显赫发达的希望,她又哪里会继续待在这里?她没好气的说道:“你还能想什么办法?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六岁大的孩子都要下地捡麦,谁家会把孩子交到你这里读《诗》?”

“那我上山捡柴,拿到孝里市去卖。”栾规想了个法子,也为此想到了一个好先例:“当年孝武皇帝时的朱买臣,四十多岁的没有产业,也是上山砍柴为生。”

“栾君你还是歇歇吧。”妻子打量了栾规体弱的身板,说道:“这时候山上狼多,可别让狼把你捡了去。”

栾规有些不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妻子就等他这句话,她眼珠一转,抿着嘴笑了,接口说道:“我当然是有法子了。”

“先说好,我不会找他们的。”栾规瞅见对方的神色,立即把话说死。

妻子不免‘啧’了一声,转而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想说的是,你不是把那些书上的东西都记住了么?既然都记住了,又何必还留着……”

说完,她拿眼瞥了瞥墙角堆放着的几个装书的书箧。

“不行!”栾规立时变了脸:“你拿我这条命,也绝不能卖书!”

“栾文博你这迂脑子!”妻子气骂道:“守着这些书有什么用!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我不管,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准信,要么就去找王家那两个公子,要么我明天就给你把书卖了!”

第四十二章 访求故老

“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尊严而惮,可以为师。”————————【荀子·致士】

两人正吵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呼喊道:“这里可是栾公居处!”

妻子耳尖,听到外间隐约的铃铛声和邻居艳羡的惊叹声,心思立即活络了起来:“诶!就是这了!”

她连忙站了起来,小步跑到堂下,看见邻家几个小孩围着几匹骏马跑来跑去,那骏马一个个精神抖擞,披挂着精致的鞍鞯、马脖子下挂着镀金的铃铛。

十来岁的少年衣着华贵,端坐马上,嘴上挂着轻蔑的笑,低头看着那几个围着他转悠的穷孩子,右手擎着马鞭,拿鞭稍的那一撮毛就像钓鱼一样,逗着底下的孩子伸手去抓。

“王辅!”栾规妻子失声叫道,很快发觉自己失言,赶紧拿手掩住了嘴,又轻声说道:“王生。”

王辅转头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师母,栾师在家么?”

他翻身下马,也不待人来迎,大步迈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票苍头奴仆,肩挑手提了一堆礼物,有缣帛、漆器、以及金银饰品。栾规妻子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话都说不出来了。

栾规目不斜视,正慢悠悠的在嘴里咀嚼着盐菜。

直到王辅来到栾规身前,朝他恭恭敬敬的下拜行礼:“学生王辅,见过先生。”

栾规这才慢条斯理的将口中的盐菜咽了下去,淡淡的看了王辅一眼:“老夫虽然打过你,那也是为了让你用心进学,你又何必拿着这些东西来折辱我?”

“学生曾经不懂事,不爱读书,先生打得对、骂得好。国家也曾说‘严师出高徒’,学生从未埋怨过先生,反倒是时时谨记先生传道之恩。”这世上能让王辅怕的人并不多,除了皇帝、父亲以外,就只有眼前这个老师了。在栾规面前,王辅不敢造次,将面上轻傲的神色收敛了起来,温顺的说道:“先生何故要对旁人说先生回了冯翊乡里,害我派人找了一年多都没有寻到,没想到就躲在长安。”

“老夫想去哪去哪,还用得着躲你?”栾规厉色说道:“老夫用得着躲自己学生么!”

“唯、唯。”王辅像是回到了当年在栾规身前就学的时候,一个劲的点头哈腰,佝偻着跪坐在栾规面前,头都不敢抬起来:“先生说得对!先生性情高洁,自然去留随意。”

跟着过来的司马懿在一旁啧啧称奇,王辅一向是疏放不羁的秉性,就算是面对皇帝,王辅也能跟他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可司马懿从未见过王辅会在别人面前像个孙子似的,而反观王府家奴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司马懿心里更加确信了:眼前这个隐世宿儒,在王辅心中有着极高的威严。

“你好端端的耍什么威风!”妻子一手叉着腰,另一手还摸着绣着繁复纹路的朱色缣帛,在一边训道:“人家王生好不容易来见你一次,就不能给个好脸色!”

“你给我闭嘴!”在外人面前,栾规难得的雄风大振,对着妻子呵斥道:“谁许你插话了?出去!”

“你!”妻子气结,一时又不好发作,只好对着王辅换了一副笑脸,热情的说道:“王生稍坐一会,我先给你们倒水去啊……”

说完又狠狠的瞪了栾规一眼,眼神里的寓意不言而喻。

栾规恍若未见,他狠盯了王辅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把背挺直了!如今都是侍从天子的秘书郎了,怎么还是没个坐相!”

“谨诺!”王辅大声应道,像是被将校在帐下点中的士兵,立即把背挺直了,嘴角习惯性的勾起一抹笑,迎面直视着栾规。

王辅长了一副机灵的模样,不住往四处乱瞟的黑亮眼睛、又高又挺的鼻梁、以及那一抹似乎永远挂在他嘴角、自信阳光的笑容。他规规矩矩的在栾规面前正襟危坐,那熟悉的动作与神态,让栾规恍然像是回到了三、四年前,第一次见到王端两兄弟时候的场景,那时候王辅就是这么跪坐在他身前,表面上恭顺,两只眼睛却不住的打量着周围,心里不知在转着什么鬼主意。

当初就是看着王辅心思灵动、极不安分的样子,让栾规将他与心底更深处的那个身影莫名的重合在一起,由此也让他生出怀念而忌惮的复杂感情。

往事从心底被翻了出来,栾规在心里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

场面一时有些冷了下来,站在旁边的司马懿适时的暖场说道:“栾公用餐简朴,足堪为士人之表。”

“不知足下?”栾规闻言,扭过头看了司马懿一眼。

“晚生司马懿,字仲达,河东温县人,见过栾公。”司马懿不敢怠慢,对栾规行弟子礼。

王辅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仲达与我同是秘书郎,其尊君乃是当朝执金吾。”

“尊君是司马建公?”栾规问道。

“正是,栾公认识家君?”司马懿好奇的看了过去。

“他曾经做尚书右丞的时候,见过几次。”说是这么说,但栾规并未因此而缓和脸色。

“原来还有这段情谊在里面!”王辅很是高兴,没想到让司马懿跟过来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他冲司马懿挥了挥手,示意他也跟着坐下,那架势像是要司马懿与他一同给栾规下跪。

司马懿眯了眯眼,到底是顺从的在王辅身边跪坐,并以晚辈的身份朝栾规行了一礼。

“有什么事就说,说完了就走,把东西也都带上。”栾规面无表情的说完,又补充道:“如果是要我出仕,你就别浪费唇舌了。”

“先生不慕名利,学生岂敢违先生之志?”王辅收起了笑,一本正经的说道:“学生是在读书时,有个问题想不清楚,所以想来请先生解惑。”

栾规不信对方以现在的权势还找不到大儒替他解惑,这里一定还有别的事,于是随意的点了点头。

“《春秋》有言‘子不复仇,非子也’,故而为父报仇,是圣贤都以为对的事咯?”王辅恭敬的问道,做足了一个学生对师长请教时该有的姿态。

“这是自然,夫子也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栾规心里隐隐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王辅接着说道:“那,臣子理应忠君爱国,也是圣贤以为对的事吧?”

栾规这时深深的看向王辅,没有答话,静静地等着对方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

果然,王辅也不卖关子,与司马懿对视一眼,只见司马懿几乎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王辅这才说道:“那伍子胥作为楚国的臣民,为父报仇,带着外邦人攻灭楚都、鞭尸楚王,又是对是错呢?”

第四十三章 矜能负才

“夫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高悬,去将安所。”————————【后汉书·逸民传】

“孺子考我?”栾规轻笑着说道:“伍员向国君复仇的是非早有定论,是国无道、君无义、臣无罪,故不得已而为之。太史公也曾赞其‘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

栾规熟读《诗》、《欧阳尚书》,是今文经学的大家,对提倡大复仇的《公羊春秋》自然不会陌生,同时也对伍子胥向昔日国君报仇的做法表示赞同。

这正是王辅与司马懿两人的来意之一,但稳妥起见,王辅还是谨慎的问道:“那仇一人而戕一国,可乎?楚王与伍员有仇,而楚人何罪?两国交战,死的还是楚人。”

“迂腐!因为担心杀残余辜,父母之仇就可以不报了么?依你之见,官员有罪,伏诛即可,又何必祸及家人?”栾规这话有些议论时政的意味了。

王辅在一边连忙摆手道:“先生、先生慎言!这岂能一概而论?”

“高皇帝入咸阳时,便曾约法三章,‘杀人者死’就是其中一条。”栾规手捻胡须,习惯性的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那些为父为母报仇的孝子,岂会不知杀人全家是多大的罪过?可为何偏偏有那么多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们明知这样会触发律法,也依然要去复仇,这是为了孝义!一个人连孝义都做不到,又如何立于天地之间?至于其后入狱待诛,你可曾见过他们后悔过?”

这一连串的问下来,王辅一时不知该回答哪个,他挑了个相对简单的问题答道:“大丈夫行事,当一往无前,岂能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有些人一生恐怕都做不到大义,也只能做到最根本的孝义了,为此即便多遭杀伤,对他来说又有何妨?《周礼》有言‘此不共戴天者,谓孝子之心不许共雠人戴天,必杀之乃止’。”栾规目视着王辅,笃定的说道:“我知道你来是想问什么,你是想问曹操因为父仇而报复徐州,是对是错。”

近来太学里为此而展开的一场论战很是博人眼球,就连隐居孝里的栾规都有所耳闻,太学祭酒杨懿与博士韩融等人在面对郑玄的时候屡战屡败,时不时会有高论通过宣平学市流传开来。栾规有时听得心里火热,也会跑到太学去,只可惜他没有郑玄那么大的名望,太学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王辅这一系列的问话,俨然是剑指这场论战,栾规心里想着;莫不是这小子要劝自己去太学辩论?

“唯,先生高见,还请教我。”王辅低下了头,诚恳的说道。

“老夫与你说了那么多话,你竟还不知对错?”栾规眯起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曹操为父报仇,罪是一定有的,却不能算错。汝南陈公思当初为叔报仇,杀人之后,主动赴郡府请罪。当时的汝南郡守、也就是之后的太傅胡公,认为陈公思追念叔父,手刃敌仇,是义举;自归公府,是知法,于是便未有治其罪,只是将其遣归。”

听这话的意思,栾规认为曹操即便做法有些过了,但也是可以像陈公思那样得到谅解。王辅惊讶的挑了挑眉,他早知道自己的这个先生对经义有着独到的理解,教书授学也都与别人不同,但没想到他会如此口出惊人——看来此行是来对了。

“复仇取仇,犹不失仁义。”司马懿突然插话道:“郑公他们也不是说曹操为父报仇是错,而是在讨论曹操为父报仇,迁怒徐州百姓、屠城泄愤的做法有无罪过。”

“伍员因何而伐楚?”栾规突然问道。

“自然是欲报其仇。”王辅抢着说道。

“吴国虽是夷狄,但好歹也是一方诸侯。”栾规转头看向王辅,说道:“诸侯不为匹夫兴师,何况伍员自己也说‘亏君之义,复父之仇,臣不为也’。最后吴国之所以伐楚,是因为楚人以私求不得而擅自攻蔡,是为无道,所以吴国才借此大义兴师,伍员只是顺势复仇。”

王辅在一边尚未琢磨明白,一旁的司马懿却是拊掌说道:“善!楚王杀无罪之臣,是为无义;楚人因私事而攻蔡,是为无道,无义之君、无道之人,伍员即便攻灭楚都、残杀楚民,那也是秉持大义而为之。”

司马懿堂而皇之的这一番道理,说得王辅哑口无言,合着不仅是陶谦无义,就连徐州百姓都是助纣为虐的无道之民了?这司马懿还真是什么都敢想啊。

王辅到底还记得自己的来意,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先生有此高论,就没想过入太学授业么?”

“太学有那么多大儒博士,难道还少了我一个?”听到王辅让他出仕的请求,栾规脸色有些冷了下来。

王辅循循善诱道:“郑公就住在太学附近,时常与杨祭酒等人论战,彼可是当世硕儒,难道先生就不想寻郑公请教一二?”

“这……”栾规沉吟不语。

他这一辈子皓首穷经,能有几个跟郑玄这样的大儒交流辩论的机会?这一次若是去了,即便是输了也无憾事,反倒能得偿所愿,接触到更精妙的学问。

只是这么一来,他势必要重新搅入名利场,这可与他避世隐居的想法背道而驰。

就在栾规为难、纠结的时候,司马懿在一旁适时说道:“能与郑公这样的大儒研讨经义,又是这样的一个题目,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栾公要慎思啊。”

司马懿今天说的话很少,但每一句话都直击要点,栾规不由得对这个外表温润谦和的少年高看了几分。

“话要先说好。”栾规的视线越过王辅两人的身子,径直看向妻子食案上孤零零摆放着的碗,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释然的说道:“我只知如何教习子弟、研习经义,别的一概不会。”

“唯、唯。”王辅紧接着应下,高兴的说道:“我素知先生不慕名利,更不会为难先生。只是小子家业渐成,为人学生,岂能眼见先生久于微贱。”

“嗯……”栾规淡淡应了一声,看了看王辅、又看了看司马懿,便不再说话了。

在回去的路上,司马懿与王辅并辔行走路上,两人闲聊了几句,王辅突然无奈的笑道:“师道尊严,没想到在栾公面前,我还是那幅心虚的模样。”

司马懿稍稍靠前,他把头扭到一边,正脸看向王辅。王辅像是没有留意司马懿这一扭头的怪异,他的马不由加快几步,赶上了司马懿,司马懿的头也跟着摆正了:

“天生万物,一物克一物,就譬如是我怕栾公,栾公怕师母。”王辅在马上伸了个懒腰,像是被压抑许久:“也不知我这回请栾公复出,会不会给我苦吃啊。我可是自在惯了的,这回怕是要在国家、阿翁以外,再多个管教我的人了。”

郑玄在太学与众人之间的辩论渐有古今文之争的趋势,皇帝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打算着手下一步。于是派王辅等亲信搜寻几个平日里籍籍无名、有一定的经学功底、并渴望建立功业的宿儒,对其灌输自己的理念,充作御用儒者。

这些人不仅能在现在代替皇帝下场与郑玄打一次试探性的论战,而且在以后无论是引导社会舆论、为皇帝把握喉舌,还是按皇帝的设想改造意识形态、抓住最高解释权,都需要靠这些儒生为他打下手。

毕竟皇帝本人的经学造诣并不高,也不会为此付出太多钻研的精力,所以这种事情还得需要有个专门的研究小组替他从经学本义的基础上创新理论、创造一个符合皇帝需要以及这个时代需要的新思想。

王辅虽然不知道皇帝究竟想做什么,但也知道儒生能提高他所依附的势力的声望,作为时刻准备着的外戚王辅,他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向皇帝推荐了自己的老师栾规,让其参与到这个可以一战扬名的辩论中,对他王氏也是一大利好。

司马懿的目光在路尽头的旗亭、里门上游移,轻声说道:“其实你并不怕栾公。”

王辅不屑的撇了撇嘴:“你眼不拙,怎么尽说些瞎话?”

司马懿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又抬头看向王辅,目光如鹰一般锐利,直透人心:“你的确不怕栾公,你只是在享受那种‘怕’的滋味。”

王辅盯看了司马懿好一会,直到他嘴角挂着的笑容尽皆隐去,眼神变得十分冰冷。司马懿坦然的与其对视,直到王辅率先移开目光,‘嗤’的笑了一声,说道:“仲达,你爬过山吗?”

不待司马懿回答,王辅便自顾自的说道:“我家乡赵国邯郸附近有座山,叫紫山。春天的时候,我家常登山游览,那时候不仅是赵王、就连邯郸城里的大小豪族都会接连出城登山。登山的时候有人爬得快、有人爬的慢,越在前面的人,他身边的伙伴就越少……最后爬到山顶的时候,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仲弼身子灵活,一定是最先爬到顶的。”

王辅毫不自谦的点点头:“是啊,可是爬到顶后,俯瞰天下,胸中纵然一时快意,但心里却很孤独。”

“孤独?”司马懿复述了一遍,面露沉思。

王辅不胜感慨的说道:“人呐,站得越高就越孤独,你看看国家,有那么多人为他做事,又有几个是能说真心话的?国家之所以那么看重我父、赏识刘和、宠爱宋氏,是为什么?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太孤独,想让自己过的如常人一般……怎么,想不到吧,仲达,从来都是威严庄重、心智早成的天子,竟然也会在心里希望自己有些时候是个常人。”

“难怪你在陛下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洒脱不羁的神态,而陛下也不以为意。”司马懿想起了皇帝在秘书监与众人在沧池边钓鱼、玩投壶、唱乐府诗时说说笑笑、无拘无束的神态。那时候的皇帝虽然一举一动都很得体,但眉眼间永远是一副极为享受、并乐在其中的样子,就像是孤僻独居的少年邀请了一帮同龄人在自己家玩乐解闷。

可每到有突然的要事不得不去处理的时候,皇帝轻松惬意的神情会立即消逝,再度换上一副冷峻的模样去召见大臣。

他突然有些心疼皇帝了。

王辅眼望着前方,自信且坚定的说着:“我以后可不想那样,一个人就一定要有喜恶、一定要有惧怕、身边一定要有人陪着。只要有了这些,人才不会孤独,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人……我不想站在高处之后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想有个人能与我并肩俯瞰天下。留个能让我感受到‘怕’的人在世上,可以让我时刻警醒。”

在司马懿眼中,王辅这个纨绔虽然有心计,但智谋也不过是比王粲那等人强上一些罢了,可没想到他这番话比司马懿想象的还要狂妄。他所表现出来的野心与自信也着实让司马懿吃了一惊,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对王辅愈加的感兴趣了。

“仲达啊,你说我为何要跟你讲这一番话?”王辅轻描淡写的说着,平静的眼底却暗藏着波涛。

“因为我能与你并肩,而且……”司马懿悠悠说道,再次一语中的:“我也能让你‘怕’。”

“诶——你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王辅突然长叹一声,无奈的说道:“有时候我也在想,留你这么聪明的人在身边当朋友,到底是对是错呢?”

第四十四章 昭示後昆

“心气宽柔者,其声温和。”————————【逸周书·官人】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王辅走后的第二天,便有使者来到孝里,代天子诏拜栾规为太学明经科博士;紧接着,负责太学行政事务的仆射潘勖也派人来到孝里,言说太学内有专供博士、教习等职员居住的宅邸,敦请栾规移居。

王辅在皇帝面前如此说得上话,实在是出乎栾规夫妇的意料,相较于妻子的欣喜若狂,栾规更为显得忧虑重重。既担心这不仅是一场简单的论战,更担心王辅作为外戚的政治影响力,毕竟王辅对权势的热衷和钻营,跟他的师弟李儒简直是太像、也太值得防范了。

就在他暗自思忖如何让这个学生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他竟已走过了北宫门。

“栾公。”公车司马令王端一边用眼神示意属下的丞、尉退下,一边走到栾规身边执弟子礼,笑道:“虽说彼此熟识,栾公也是奉诏前来,但这公事还是得办的,学生得看看你的门籍。”

“喔、喔。”栾规回过神来,赧颜道:“老夫一时失神,让你见笑了。”

王端浅笑着颔首,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值庐旁,从北宫门司马手中接过门籍,从最后面直接翻到了新添上去的栾规的个人信息。

汉制,每个守护宫门的司马手中都有一块长二尺的竹简,里头记载着朝中所有公卿百官的年龄相貌,号曰门籍。不在门籍上的,有什么情况只能谒阙上疏,没有出入宫中的资格。

王端例行公事的看了两看,将门籍还了回去,对栾规说道:“光禄大夫与赵博士他们都已经先入宫了,栾公初入宫省,有些地方不熟悉,还是让学生送一程吧。”

栾规正好有话要说,于是便任其扶着上了车。

师徒两人坐在车内,栾规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说道:“听说你过几天要与大鸿胪去琅邪国?”

王端抬眼看了下栾规,复又低下眼睑,反问道:“此事尚未有所定论,栾公这是听谁说起的?”

见他避而不谈,栾规便知道这是朝廷机密,不由捋须叹道:“除了仲弼,还能有谁?昨日我向他问起你,他原原本本的告诉老夫,你不日就要去一趟关东。”

“这混小子,当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王端眼底闪过一丝恼意。

琅邪王刘容薨逝,按规章制度,朝廷应该派大鸿胪前往吊唁、并封拜王太子继位。办护藩王丧礼,是件毫无难度、又意义重大的事情,尤其是在当今刘氏衰微的情况下,只要把忠于朝廷的琅邪王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就能起到当初赵岐奉诏在雒阳置办灵怀皇后、孝怀皇帝陵园一样振奋人心的作用。

这是个简单易得的功劳,王端作为皇帝的表兄,趁此机会出去公干、顺便镀个金,回来了就能升任他职。

只是不知道为何,皇帝早在多日之前就定下了琅邪王刘容的谥号以及丧仪,可偏是迟迟未有定下出使的主要人员、乃至于出使的时间。这让太原郡守、刘容的弟弟刘邈心忧成疾,几次上疏都没有下文。

栾规压下心头疑惑,苦口婆心的劝道:“仲弼的性情最是乖张难驯,旁人容着他的脾性,那是看在他是国家表亲的份上。你是做兄长的,得多管束才是,到底不能让他太恣意。”

他顿了顿,复又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你们王氏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可不要一时行差踏错。”

似是回忆起皇帝的生母灵怀皇后当年遭人鸩杀,远在赵国的王氏非但没有因为皇帝的缘故受到半点恩泽,反而处处受到何氏外戚的苛待,直到皇帝登基了也是不断的遭人冷落白眼。王端一直认为弟弟王辅能有今天这般叛逆的性格,跟他当初的成长环境有着莫大的关系,由是在心里叹惋着,嘴上同时应道:“学生明白。”

王端温和沉静的气质与王辅简直大相径庭,在栾规眼中,正是因为王氏有王端这样知礼懂事的人,以后才有可能不会衰落。

栾规欣慰的看着这个他一直都很赏识的年轻人,轻声说道:“老夫倒是不担心你,国家对你的安排恐怕在心里早有成算,每一步都踏得很稳,不像以往的那些外戚,年纪轻轻,一出仕便是什么城门校尉、河南尹,根底浅薄犹如芦苇。而你们王氏不一样,老夫看得出来,国家对你们很是上心。”

“谨诺。”王端深以为然,点头道:“君上对我父子三人宠渥殊异,我等自当勉励为事。”

栾规张了张嘴,犹疑着说道:“老夫有一事不明……若是有关机密,你大可不必言说。”

他先起了个头,然后说道:“大鸿胪与你迟迟未曾出京,是不是与这次太学辩论有关?”

王端抿了抿嘴,沉吟片刻,方才确认说道:“前往琅邪国的路上要途径兖州、徐州等地,故而在此之前,君上需要太学议论出一个足以向天下人交代的定论。”

果然如此,这就是皇帝迟迟没有决定出行日期的原因,也是皇帝真正给王端铺好的路。

栾规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却是追问道:“什么定论?曹操学伍员兴师复仇,本没有错,但徐州之民未必如楚国那般无道。”

他也知道自己的论点有些站不住脚,昨天只是强行在王辅面前圆上了、司马懿顺水推舟,没有戳穿而已。如今他即将面临的对手是大儒郑玄,而且又将面见皇帝。所以想来打探王端的看法,希冀能从中窥知皇帝的态度。

“栾公说的是。”王端还以为栾规这是在考校自己,遂如实答道:“君上也曾与学生说过,曹操为父复仇,目的没有错,但他却放纵部下滥杀,这便是罪,此次无非是要个如何判罪的议论而已。”

“喔。”栾规这才放下心来。

不一时的功夫,车驾便行至前殿,王端下车送别以后,栾规便独自一人走了上去。

内谒者令李坚早已在门下等着,见到两人到了,急忙走下去,先是谄笑着对王端打了个招呼,再是热情的带着栾规一路走到宣室殿。

由于要同时传诏接见,故而先来的人都在殿旁的偏庐内等候。栾规进去的时候,里面正坐着四五个人,按品秩从高到低分别是侍中崔烈,光禄大夫伏完,御史中丞、帝师桓典,明经博士韩融、缪斐等人。

崔烈精通《京氏易》,伏氏与桓氏都是家传今文《尚书》,韩融擅长辩理,缪斐博览经传,这几人都是皇帝所看重的今文经学的大儒。相比之下,毫无名气的栾规就是个野路子出身,只是通过王辅的关系而加进来的一个添头,皇帝虽然想从中挑选合适的充作喉舌,但也并没有把栾规看做此次论战的主力。

几人各自有着不同的阵营,但面对古今经学之争的时候,无不是连气同声。栾规以前在朝廷做过博士,与崔烈、桓典等人算是有一面之交,彼此互相客气的寒暄了几句。没过多久,李坚便一路小跑出来,气喘吁吁道:“陛下有诏,请诸君入内!”

第四十五章 五典克从

“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诫子书】

正如皇帝登基继位要讲究名正言顺一样,每个朝代在兴替之初也会面临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正统,也就是合法性问题。

比如汉高祖皇帝原本只是一个亭长,比六国贵族不知低贱了多少,凭什么最后是他坐天下?又凭什么是刘氏世世代代为天子而不会轮到别人?

当然,普通的底层黎庶是不会考虑这些事的,他们在乎的只是皇帝与臣子能不能让他们太平安生的过日子,但他们也需要一个永永尊奉刘氏的理由。而且治理一个国家首要的还是知识分子,越聪明的知识分子就越比普通黎庶要难说服,所以在汉代建国之初,刘氏就一直在急于寻找一个合适的理论,用来解释上述的两个关键问题。

这个问题只要一直存在,刘氏的皇位就不能说是万年永固。

幸而在孝武皇帝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人,他所提出的理论不仅解决了刘氏的燃眉之急,更是妥善的解决了封建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建立的合理性、以及刘氏受命于天,治理万民的合法性问题。

那个人的名字,叫董仲舒。

他将先秦传统儒家学说与法家刑名之术、阴阳家思想结合吸收,重新打造了一套以《公羊春秋》为中心的所谓的新儒学,也就是今文经学。里面所包含的‘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三纲五常’等理论迎合了孝武皇帝的需要。今文经学也由此成为汉代官方的主流思想,从此开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学术局面。

但是随着西汉末年社会矛盾尖锐,今文经学自身开始出现偏离了经文微言大义的道路,变得繁复而空洞,已经不适用于治理天下,再加上王莽篡位改制的理论需要。已经渐成气候的古文经学开始走上政治舞台,与今文经学分庭抗礼,争夺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权。

而且大多推崇古文经的都是关西士族、通习今文经的则是关东士族,古文经学之争,由此也演变成了关东关西两方政治集团与学阀的较量。

这一争,便是两百多年。

对于皇帝来说,只要符合当前时代的需要,古今经学那个占主流都无所谓,而曹操有罪无罪,也全在皇帝一念之间。之所以要搞出这么大的议论,其实还是想借此机会试图改革贯穿汉代四百多年的古今经学的分歧,将其融会贯通,成为一个新的儒学。

所以在见到众人之后,皇帝开门见山:“太学如今是什么个议论,诸君都知道吧?”

众人互相看了看,默契的点了点头,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只有等皇帝亲口为此事定下基调才是最重要的。

“曹操为父报仇,初衷是好的,但过程未免太过酷烈。”皇帝语气不急不慢,目光放在众人脸上一个个的看了过去:“申饬的一定要做的,但若如郑君他们所言,曹操滥杀无辜,该入狱等事,我看还是不必。其实诸君心里也明白,此番议论曹操兴师复仇不过是一个题目,真正要议的,其实还是各家之见。”

“谨诺。”崔烈最是奉迎上意,抢先说道:“两家之争,皆由《春秋》而起,《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今师徒相传,又无其人,岂能奉为一经?而《公羊》言简义深,乃孔子师徒所传,堪为正统。此次议曹操伐徐州,愚臣浅见,当依《公羊》所言伍子胥伐楚复仇之例,许以宽待。”

话音刚落,明经博士、颍川人韩融便出声说道:“臣附议,上古有明君贤臣,相得而天下治,是以君臣的言行要述旧合古,若是不符《五经》之义,那就是叛离经道。《费氏易》、《左氏春秋》二学师承不详,《左氏》又有失载十四事,与史相悖,焉能为经?”

这两人之中,崔烈自从提拔为侍中、主持搜集图书、编撰《皇览》以来,一直都以皇帝马首是瞻;而韩融既是当时大儒,又是颍川人,背后站着什么人,一目了然。在他们两个表明态度了之后,皇帝便把目光看向了与杨氏有世交、家传《欧阳尚书》的桓典。

对于这些祖祖辈辈都钻研一经、几乎垄断了一部经书的解释权的士族们来说,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新学说的崛起将撼动他们固有的地位,毕竟谁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祖宗世代沿袭下来的经书被人批判的一无是处。

“春秋决狱,向来是以《公羊》为主,如今议论曹操复仇之事,理当照章办理。”桓典说话滴水不漏。

崔烈见机说道:“至若郑公,臣以为彼不过为太中大夫,常去太学谈经,有些不妥,恐会扰乱学子修习。此事了结后,不妨将其斥退,安分本职。”

这个说法让人惊异,饶是耿直的桓典都不由侧目看了崔烈几眼。

“理不辩不清,道不辩不明。”皇帝反驳道:“郑君学贯古今经学,通习各经,是当世少有的通儒。若不借此一辩,如何得知孰优孰劣?而且太学是教授道理、研习学问的地方,焉能将郑君这样的大儒拒之门外?”

崔烈本来是揣度圣意,想迎合皇帝的,没料到会错了意思。他把话强行圆了回来,支吾着说道:“唯,陛下说的甚是,正如当年孝宣皇帝于石渠阁、孝章皇帝于白虎殿召集诸儒议论一般,总得采集众议,兼听则明。”

“正是这么个道理。”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当初孝宣皇帝召集诸儒,试图论定五经同异,以求殊途同归之法,奈何众说纷纭,难以统一说辞。直到孝章皇帝亲临裁决白虎观会议,这才勉强将二者融洽,如今轮到我辈,岂能不继承先贤遗愿,博采众长,将古今两家汇为一经?”

“这……”

众人没有料到皇帝没有打压古文经的想法,反倒是想将二者融会贯通、结合成一家的理念,这让他们先前对古文经的肆意批判显得十分尴尬,相比之下,还是桓典会说话。

古今经学并不是不能兼容,好比郑玄既精通古文经,又通晓今文经,是两家经学的集大成者,可以看出在东汉中后期的时候,古文经学已经有融合的苗头。皇帝想做的,就是破除了过去古今经学的桎梏,由自己主导古今经学二者合一的历史进程,并从中添加自己的思想。

这次议论只是个开始,想必郑玄那一边也是有这么个想法,不然他也不会眼巴巴的跑到长安来,还亲自为马日磾等人张目、推动这一场因曹操而起的辩论。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皇帝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正所谓‘微言大义’,有繁复虚饰则删,有不合时宜则改,当年光武皇帝删改五经章句数十万字,以定经传。如今正逢诸大儒在朝,何不趁太学议论,再编撰一部继《春秋繁露》、《白虎通义》之后的经传出来?“

第四十六章 嗟彼后人

“故夫宽柔敦厚者,大雅之风也;慷慨劲正者,小雅之文也。”————————【御试制策】

皇帝重视文教,有意统一、糅合古今经学,甚至是想创造新的一个理论出来,这虽是件好事,但皇帝从中流露出来的雄心与壮志让伏完委实感到不小的压力。

带着一肚子的想法,伏完一回到家,尚未休息多久,儿子伏德便从后室走了过来:“国家难得诏阿翁入一次宫,竟这个时候才回来,可曾肚饿?儿子这就去唤人准备吃食。”

“不用,陛下在宫中与我等赐了膳食。”伏完摆了摆手,指着下首的席位说道:“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谨诺。”

伏完看着儿子,十九岁,正是不上不下的年纪,既进不了秘书监、也进不了太学。至于举孝廉入仕,伏完也觉得不该那么早步入仕途,故而终日只让他闭门读书。只可惜书没读出什么样,人却越读越老实,老实的有些憨傻。

他坐下后第一句话便是:“阿翁入宫可见到小妹了么?”

“她如今身为贵人,我岂能想见就见?”伏完瞟了伏德一眼,不悦的说道:“你真不知规矩。”

“陛下未免也太不近人情,阿翁你到底是陛下的丈人,难得入宫,怎么也得让父女相见才是啊。”伏德不满地说道。

伏完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不耐:“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宫禁之时,外臣不得宿内。你是要陛下破例么?”话音刚落,伏完便忍不住说教道:“你凡事得多想想,不要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看到哪里不好,便怪罪到整个人身上,丝毫不考虑周全,也不想想为什么。”

“唯、唯。”伏德讪讪的低下头,老老实实的应了下来,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诶——”伏完从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完全看不到伏氏的未来,他不免有些忧愁的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浑浑噩噩,还整天盼望着出仕为官,教我如何放得了心?”

伏德好歹也算是皇帝的大舅哥,跟王氏兄弟比起来虽然疏远了些,但也算是一门亲。如今眼见与皇帝同辈的那些外戚当中,王氏兄弟已经开始掌握权势了,而他却一事无成,伏德一向自诩才高,遇到现实,难免让他有些怨怼。

“孩儿倒不这么想。”伏德自信的说着,神色闪过一次不屑:“阿翁你看王辅,经书没见他精通多少,身为皇戚,却终日与那些匠人混在一起,行迹不端,为士人所不齿。这样的一个人,还不是因为他是陛下的表兄,如今已是秘书郎。孩儿虽然资质鲁钝,但若是出仕了,未必比他差。”

联系起王辅放浪不羁的行迹,伏完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忽然有种依伏德的性格,若是循规蹈矩的做个官,没准会比王辅走的更稳的感觉——不对,他为什么好的不比,要跟坏的比?

“你这是什么话?”伏完立即反应过来,说道:“王辅不过是个飞鹰走狗、辱没士风的纨绔子弟,还拿他作比,你怎么不说王端?”

伏德居然还认真想了下王端平日里的行迹和作风,发现对方无论是人品还是性格、学识都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只好蛮不情愿的说道:“此人离群索居,交游没我广泛。”

“……”伏完深吸了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只见伏德抢白道:“阿翁此番入宫,是为何事?”

虽然不太看好这个平庸的儿子,但伏完依然愿意向他适当的讨论些政事,以望能熟悉些官场之事,不至于那么老实:“是为了太学那场论战,你把我家的《尚书》、《公羊》等书都一起翻检出来,我等今夜考究典章,尽快写一份文章出来。”

“意思是阿翁要与郑公他们一辩高低了?这可是扬名一时的好机会啊。”伏德也算是明白事理,激动的说道。

“若是办好了,何止是扬名一时啊……”伏完喃喃说道。

忽听得与所在庭院只有一墙之隔的巷道上,不知怎么突然变得车马辚辚、人语鼎沸,夹杂着奴仆吆喝搬东西的声音。

伏完心里奇怪,旋即站起,走到廊下侧耳倾听,疑惑道:“我记得隔壁住着宋大夫,他不是嫌戚里鄙陋残破,举家搬往北阙甲第了么?”

“正要说与阿翁。”伏德也跟着站了起来,立在伏完身后:“孩儿派了家仆去打听,听说是宋家人不是不住,而是要等人将其修葺完善,这会子修缮妥当,自然就搬回来了。”

“不是还说戚里清闲,宋大夫很早就想回来住了?”伏完目光幽幽的看着隔壁灯火通明,嘴上挂着一抹笑意。

“啊,正是这么说的。”伏德有些不明其意。

“戚里虽然残破,但我家与他家的宅邸都是灵台令派人选址,少府出都内钱修缮,虽然算不上华贵,但也不是不能住。即便要再加修缮,这一年来就算宫室都修好了,他还不想着回来,不就是要跑到北阙甲第亲近马氏那一帮人么?”伏完说着便转过身走了回去,嘴里自言自语似得念叨着:“如今赶着回来,想来是有了什么打算。”

“阿翁,什么打算?”伏德跟上去好奇的问道。

伏完脚步一顿,回头盯了伏德一回,突然笑了:“你想知道?”

“唯,孩儿想不明白,还望阿翁相告。”伏德用希冀的目光看着父亲。

“那你现在过去敲门,当面问问就知道了。”说完,伏完便敛了笑,转身便走了。

“啊?哦。”伏德愣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子不由得朝隔壁的方向转了半分,有些犹豫。

伏完这时已在案上铺好纸笔,俨然是准备写份长篇大论,看到伏德的样子,不由得骂道:“庸儿,你还真想过去敲门?还不过来给我搬书!”

父子俩正准备挑灯夜战,而在伏家隔壁,刚搬回来的扶风平陵人、前常山太守、现中散大夫宋泓,却是在大发怨气。

“伏完都被陛下钦点了过几天的太学会议?”

“喏。”侍中马宇特意赶过来就是为了告知宋泓这件事,马氏与宋氏同出扶风,在很早以前两家人就走到了一起,如今马日磾想保证权位,宋泓想有所作为,彼此之间的关系更是紧密。

宋泓想起女儿宋都在宫中受到的恩宠,又想起自己不过是个中散大夫,甚至还比不上光禄大夫伏完,心里极不平衡:“陛下待我,未免太过不公了。”

“此乃怨望,宋公可不能乱说。”马宇眯着一双小眼睛往四处看了看,复又说道:“论恩宠,整个未央宫就连皇后也不及宋贵人,伏贵人更是不足以言。宋公家望再兴,可计日而待。”

“马侍中就不要再与我玩笑了。”一说起这个,宋泓就有些惆怅,当初议论立后时,宫里就只有宋、伏两位贵人。以那时皇帝与马日磾等一干关西士人的联盟关系,宋贵人为后几乎是可想而知的,可随着后来与王允的博弈、以及凉州将校的归降,从半道杀出的董皇后立时打破了宋泓的幻想。

不仅让宋氏失去了一个后位,更是让宋泓与伏完这两个外戚被董承压得死死的,手上没有半分权势。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可皇帝却看重伏完!

当着马宇的面,宋泓转动着念头,故意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可恨我家所学不为帝喜,陛下好像更爱古文,不然此番论辩,陛下当站在我们这一边。”

“既然是论辩,那就要说个是非,陛下自不该有所偏颇,不然岂不是失望于天下?”马宇听出了对方的小心思,主动提出了主意:“太学光有伏完那批精研古文的大儒,今文却唯有郑公一人,为表公正,今文至少也得举荐几个大儒对阵才是。”

“侍中的意思是?”

“马公刚回中台,一时不好多言。宋公若是有意,不妨自行向陛下陈情上疏,马公会从旁转圜一二。”

第四十七章 朱紫不谬

“然情存今古,世踵浇季,而策名就列,或乖大礼。”旧唐书太宗纪上

“宋公答应了明早上疏,除了自荐以外,还会向陛下举荐其他人参与太学会议。”马宇从宋泓家中告辞,趁宵禁之前回到马日磾府上。他又说:“宋公称明公待他甚厚,这一年多来全赖明公恩泽,今后若有机会,是一定要酬谢的。”

马日磾身着锦服,在灯光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随口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在下说,这是有利经学的要事,我等理当出力,不敢受谢,也不敢接酬劳。”

“你倒是会避实就虚。”马日磾想也不想,脱口说道:“这样说倒也不失稳妥,宋泓毕竟是外戚,明面上,我等还是少和他有瓜葛为好。”

“谨诺,在下只是不甚明白,明公此次不仅重返中台,还得掌大权。推举大儒参与经学议论、以成其名,彼等事后必然感激,届时明公声名俱增,何故让宋泓相授?”马宇疑惑不解的问道。

马日磾脸上浮现一丝自得的笑意,虽然这事是出于士孙瑞的提议,但旁的人都不知道那天宫道里的密谈,还以为这是出于他二人的共识,于是纷纷赞扬马日磾与士孙瑞仗义高节。

面对众人的赞叹,马日磾自鸣得意,也不说破,颔首道:“你只看到举荐儒生对我等的利处,可曾想过其中之弊?国家喜欢今文经的那一套说辞,自然会偏向那一方,此番我等若跟着举荐敌手,岂不是再度与国家作对?”

他自诩这是老成保身之道,可马宇却不以为然:“这可不是旁的,而是经义之争,明公当也知晓此次会议有何等重要,安能坐视?而且,明公前几日不还为了义名,与陛下抗礼?”

“这岂能混为一谈?”马日磾脸上有些挂不住,马宇虽然机智,但办事虑事到底少了几分稳重与全面:“有些事不能得寸进尺,你忘了万年令的事了?万年令死后,陛下又下戒书申饬了左冯翊鲁君,你以为这只是一次例行的追责?”

鲁旭是扶风平陵人,祖孙三代皆为二千石,他是马日磾保举的左冯翊,万年令渎职就戮,他身为上级责无旁贷。本来只是一次例行的申饬,在旁人看来,却无疑是敲山震虎。

“陛下难道这是在敲打明公?”马宇转念又否认道:“也不对,陛下还曾让傅巽重订考课之法,诏诸郡吏曹入京议事,看来是要借整顿吏治之名报复明公?”

马日磾幽幽叹道:“老夫正是忧虑如此,故不敢在此番露面,只好借宋泓之手,为己博利。”

“前几天贾诩得闻母丧,在家门恸哭,宋公耐不住出去看望了两眼。后来为陛下知道了他没有住戚里,反倒是住在北阙甲第结交显贵,随口埋怨了几句。”马宇眼底掠过一丝不屑,轻声说道:“小黄门穆顺看在宋贵人颇为得宠的份上,特意托人出宫提醒,不然他还会一直住在北阙甲第呢。此人野心不我等与其谋事,当防其后来居上。”

“宋氏也只能靠女人了。”马日磾冷笑一声,如今关东士人有伏完、董承自己就是外戚,马日磾若还不找个门径,等以后皇帝长大了,能亲近女色了,他岂不是要失了先机?若不是看在宋泓以后或许会有凭借宋都而飞黄腾达的机会,他又如何会降尊纡贵的提前去结好?

想到这里,他说道:“宋泓此人虽是出身名门大姓,但功利之心太重,又无甚才干,不足为虑。”

“此事让他去说最好,一来看看陛下到底是什么个态度、二来也借此看看宋泓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即便是惹到了陛下,看在宋贵人的面子上,他也不会有什么事。”马日磾思虑周详,缓缓说道:“陛下要以吏治整治我等,即便因此扫掉几个不中用的旁支,那也算是为我涤清积弊。只要是郑君他们胜了,老夫就能扶郑君他们那一帮人,劣去优来,也不算亏。”

“可我看郑公似乎另有心思,未必是真心襄助我等。”说起郑玄,马宇仿佛想到了什么:“郑公向来是不慕名利,此番朝廷又未曾征辟过他,随着孔文举说来就来了,光是凭孔文举待他的那点情谊,这恐怕说不通。”

“据说是卢君临去之前,给他寄了封信,想请他出山辅佐国家。裴茂那里也能佐证其事,这封信还是他代写的。”马日磾不以为然的说道:“郑君与卢君师出同门,也都是我马氏门下,恩情深重,来朝之后,不帮我又能帮谁?”

郑玄与卢植都是大儒马融的门生,而马日磾又是马融的族孙,算起来郑玄等人与马日磾也算是师叔侄一场。马日磾也由此笃信郑玄来长安之后无所依靠,于情于理,都只能投奔于他,故而从不相信郑玄会有什么小心思。

而马宇则比马日磾多了几分轻狡,直觉告诉他郑玄并没安什么好心,只是一时找不着理由,只好问道:“那明公可知卢公的信中写了什么?”

马日磾看了马宇一眼,摇头说道:“私人信件,郑君不说,我又能从何得知?总不会跑去问裴茂吧。”

“既然不知道,那就更要提防郑公的来意,谁知道彼等是不是要借机生事。”马宇有种一副警惕的样子,进言道:“郑君也不只马公一个恩师,他拜入的门庭可多着呢!京兆第五公、东郡张公,都是他的恩师。”

“不如此,郑君何以名冠天下?这才是真正的纯儒,其胸中虽有沟壑,但行事向来堂堂正正,不是那种玩弄巧计的人。他若有事,那也是他与卢君之间的私事,断然不会因此而算计老夫。再者说,此次是经学的大事,郑君即便学过今文,那也不过是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罢了,不会分不清轻重”见马宇张口欲说,马日磾有些不耐的摆手道:“你不用再说了,老夫相信郑君。”

“谨诺。”马宇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是空口无凭的事情,对方不信他也正常。只是见马日磾态度坚决,对郑玄抱有极大的信任,不知怎么就有些心慌。

现在想想,除开马日磾自身就是一个大儒以外,他身边此时也聚集了许多大儒,比如在天禄阁校书的兰台令史蔡邕太仆、帝师赵岐还有太中大夫郑玄。这一个个都是分量十足的名士,更遑论他身后还有一大帮子门生高徒,当初即便是王允,恐怕在儒生当中也没这个声望。

算上马日磾今时今日的权势,陛下如何还能再容忍他到现在?

马宇突然被自己脑子里的想法给吓了一跳,他赶紧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想道,如今马日磾权势虽盛,但也不是跋扈,也没什么错处。皇帝整顿吏治也只能趁此翦除羽翼,根本抓不着马日磾的漏子,可若是真有狠心,以皇帝的手腕,又岂止于此?11

第四十八章 荐可黜否

“人主执虚,后以应,则物应稽验;稽验,则奸得。”————————【商君书·禁使】

看完宋泓的奏疏,皇帝知道自己召见伏完等今文经学大儒的举动,让马日磾那些人坐不住了。

皇帝长长地舒了口气,事情正一步一步按他所设想的走着,对付马日磾没有必要像对付王允那般赶尽杀绝,断其一臂,让杨氏等人互相牵制就行了。毕竟这些老牌的政治势力还有存在的必要,可以替他卡住后面的新势力,所以在时机到来之前,皇帝还暂时不急着重新洗牌。

“太学的事,这些日子以来也该有个定论了。恐怕就连曹操本人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引起这么大场论战吧?古今经义、公羊复仇,白虎观会议过去百多年了,是该好好重新辩一辩……”皇帝指着桌上的奏疏说道:“中散大夫的这个奏疏,你们都看过了?”

“唯!臣等已经仔细看过。”马日磾当仁不让的答道:“一家之谈,难免会有偏颇之处,宋泓想多举荐声望隆重的大儒参与辩论,也是有‘博采其辞,乃择可观’的意思。这是有益经义、清源正本的好事,还请陛下肯准。”

“准是自然要准的。”皇帝扫视了几眼宋泓的奏疏,宋泓此次信心十足、又自作聪明,以为不需要明言,皇帝只要看见了自己的奏疏,就能明白自己的暗示,让自己也跟着与会——这就是不荐而荐。可皇帝偏偏没有这一层的想法,顾自拿笔圈了几个人的姓名,又在末尾附带众人意见的一根竹简上写了个字,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凡事要以公心为用。”

马日磾不知道皇帝忽然冒出来这句话有何意义,他心里暗暗揣测着,只毫无表情的答了一声:“臣谨诺。”

议完这事之后,士孙瑞又忽然提起了太原郡守刘邈:“琅邪顺王薨逝,刘邈上疏恳请陛下早早遣派使者告奠,以安国人之心。”

皇帝不置可否,循声问道:“我听说刘邈与琅邪顺王兄弟情深,得闻丧讯后忧思成疾,不能视事?”

“唯,刘邈的奏疏后面另有陈说,想请陛下准其辞归故国,为琅邪顺王奔丧。”士孙瑞一五一十的说道。

“他在太原郡处事有方,就这么走了,朝廷从何处寻合适的人代他?”皇帝摇摇头,说道:“他这只是忧思过度,是心病。就准他三个月假,让他归国一趟,待办完了琅邪国的丧仪,他的心病想必也会好了——只是他走之后,太原郡让谁暂时署理着?”

他将目光放在尚书令杨瓒的身上,杨瓒稍一思忖,便立即会意,迎合道:“晋阳令司马朗才堪其任,不如使其暂代郡丞,处理郡中事务。”

士孙瑞想不到杨氏这么快与皇帝一唱一和,他之所以提出这个话题,其实是为了引出别的心思:“既如此,不妨早定归去之期。”

王端将要随行出使,前往琅邪国办护丧事的消息没能瞒住有心人,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皇帝要给自家表兄王端铺路,但让众人都不明白的是,这事明明越早去越好,可皇帝为何迟迟没有定下出发日期?

士孙瑞隐隐约约的明白王端除了办护丧事这一份功劳以外,看皇帝的意思,恐怕还给他准备了说和曹操、陶谦两家的机会。这么一来,王端势必会带着朝廷对曹操复仇的最终判决出京,王端等人也将等到太学论战出结果了之后再出发,而这个结果,正是古文经的这些士人们所不愿见到的。

想要改变这个结果,除了将希望寄托在郑玄身上以外,士孙瑞还打算另辟蹊径,抢先在太学论战出结果之前把王端等人送出长安。这样王端也就不会被托付什么代朝廷处置曹操的重任,皇帝不能借这个机会栽培王端之后,兴许会重新考虑自己在这个论题上的立场。

士孙瑞打算的很好,本想借刘邈对琅邪王的感情至笃,点出皇帝对藩王薨逝的丧仪都这么久拖不决、以及对宗室凉薄的弊处,从而让皇帝不得不早早将王端遣派出去。

可皇帝偏偏不为所动,反而拿出了非常正当的理由来搪塞:“灵台令刘琬说这几天不利出行,这才十月初一,倒也不急。先诏刘邈入长安修养,那时候再让他们一同前往琅邪。”

士孙瑞一时语塞,皇帝却不想再就此事议下去了,草草的遣散了众人,皇帝很快自己从席上站起身来。

穆顺吓了一跳,皇帝一起一卧那样不是要他这个近宦伺候,此次皇帝毫无预兆的自行起身,这让他很是惊惶。皇帝动了下胳膊,摆开穆顺伸来的手,顾自走到中庭。

“传驾,去天禄阁。”

“谨诺。”穆顺忙走上前去,亦步亦趋的跟在皇帝后头,并给身边的一个中黄门使了个眼色。

皇帝边走边问道:“你这两天去也去过了,你说说看,平准监是个什么样?”

“奴婢哪里懂这些?人人干事都很得力,也没有偷懒耍滑的,跟奴婢去过的其他衙署那股子浑噩劲不一样。”穆顺偷偷瞅了皇帝轻松的神色,表现的极为自然的伸手扶住了皇帝,与其迈出了殿门。似若无意的说道:“但若要说具体如何,奴婢也不清楚平准监整日都做些什么事,不过是过去打打下手,帮平准丞给陛下传话而已。”

“鲍出与你处的不好?”皇帝听出了穆顺的弦外之音。

“平准丞是个很踏实、很本分的人,又颇有孝义之名,整个平准监除了贾公,人人都服他。”穆顺想起鲍出在得知他以宦官的身份代理平准监的那幅恶心的表情,心里虽然恨他,嘴上却不敢明着中伤。先是点到即止的暗示了下,又另外宕开一笔:“除了他以外,那个长安市丞李义办事也很机灵,奴婢听说河东范先勾结谋叛的罪证就是他搜寻出来的呢。”

想不到穆顺这么快就明白了自己要他去平准监的意图,按现在的趋势,平准监势必会成为贾诩手下的一个庞然大物。所以皇帝也得在此时未雨绸缪,想着如何先埋下钉子,好到时候将其拆分——不然这柄双刃剑用不好会伤了自己。

皇帝对穆顺打算孤立一派、扶植一派的主意很是赞赏,脱口说道:“侠义之士无非都是以义为重、以利为先,若是没记错,这鲍出与李义彼此契交,你若想与他们打好‘关系’,可得多花些心思。”

“奴婢谨诺,谢陛下提点。”穆顺低下了头。

皇帝不再说话,登上车驾,一路往天禄阁而去。

第四十九章 人侍帷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战国策·赵策一】

他本来是想找兰台令史蔡邕,与他交代一些事情之后,径直去对面的石渠阁,并传唤秘书监众人过来读书。岂料蔡邕没有见着,反倒是在天禄阁见到了万年长公主刘姜和怀园贵人唐姬。

今天刘姜少见的穿着宽袍大袖,头上戴着珠钗螺钿,给往日清丽的容颜增添了几分艳色。

皇帝心中一动,一边坐下,一边招呼着唐姬不必拘礼:“皇姐不是向来在自己的居处看书么?怎么到天禄阁来了。”

“书上有些不懂的地方,想找蔡公请教。”刘姜好看的眉睫微颤,目光往空阔阁子里扫了一眼,淡淡说道:“我才来不久,可惜蔡公今日不在。”

“蔡公今日何故未至?”皇帝沉吟了一下,话头顺着刘姜说了下去。

唐姬这时在一旁笑着插话道:“蔡公的女儿来长安了,正好轮到休沐,故而回家陪女儿去了。”

“女儿?是蔡琰?”皇帝眉头一挑,‘文姬归汉’的故事他在前世就有所耳闻,只是蔡琰自从丈夫亡故以后,便退居老家,一直不曾得见:“何故这么晚才来?”

皇帝话说出口顿时觉得有些不对,连忙补救道:“蔡公如今在长安为官,她本该早就来了,这一年却为何不曾听闻此人的消息。”

蔡琰虽有令名,但终归是个女子,皇帝对她如此上心,不由得让刘姜想了想,说道:“去年袁术进军陈留封丘,道路不宁,蔡昭姬再如何也不会犯险。而袁术退兵之后,陈留郡守张邈素来尊爱士人,蔡昭姬这才得以来长安。”

“陛下来寻蔡公……”刘姜皱着眉,突然有个难以置信的念头:“难道是为了蔡氏女?”

“什么?”不仅是皇帝,就连一边的唐姬都一副惊诧的样子:“皇姐说笑了,我寻蔡公是有正事。”

“是么?”刘姜眼神明显带着不信。

皇帝简直哭笑不得,正好这时穆顺从外间走进来,说是皇后有事相请,皇帝也不管其他,借着这个机会走了。

刘姜不动声色的看着皇帝来去匆匆的背影,心里愈加认为对方是做贼心虚。

“想来也是。”刘姜手里握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轻轻抚摸着,口中轻叹了口气:“那人既通诗书、善属文,还精于乐律。性子也还不错,可以说是样样都与陛下般配……”

刘姜独自在哪里推敲着,但在唐姬看来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毕竟皇帝刚才那番话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她拢了拢袖子,忍不住解释说道:“蔡公的女儿昭姬少说也有二十岁了吧?又未曾入过宫,陛下如何会记挂这么个女子,长公主可能是多想了。”

不知为什么,唐姬近来一直觉得刘姜自打喜欢看书之后,性子就变了许多,若说是以前到还有一些少女故作成熟的青涩,现在可以说是愈加的有城府了。

“我可没说是蔡昭姬。”刘姜低垂着眼睑,好似回忆起了什么事,又好似在心里盘算着什么,语调极慢极慢的说道:“蔡氏的女儿可不止一个。”

在回去的路上,闭眼假寐的皇帝陡然睁开双眼,用极认真的神色说道:“不对劲!”

陪坐骖乘的黄门侍郎金尚被吓了一跳,非常大胆的愣怔着瞪向皇帝。

皇帝眼角余光瞥见十分好奇的金尚,脱口而出的话也被他咽了回去:‘刘姜向来喜欢素雅的服饰,今天却戴了如此多的头饰,来见蔡邕需要这么打扮?’

“穆顺。”皇帝把穆顺唤了进来,金尚自觉的缩在角落里,看着皇帝在穆顺耳边小声吩咐道:“你去石渠阁找王辅,让他平日多留心些……”

穆顺唯唯诺诺的应了几声,紧接着便下车走了,皇帝这才转过头来看向躲在角落里尽量不去偷听的金尚,那股既好奇又胆怯的神态让皇帝忍俊不禁:“金侍郎,角落里如何伸得开腿脚,坐近些。”

金尚字元休,是京兆人,与韦端、第五巡俱著名京师,号为三休。他去年曾与韦端一同被马日磾举荐给皇帝,被任命为黄门侍郎,当初皇帝身边的黄门侍郎如今已有的被提拔为侍中、有的则被外放。老一辈的黄门侍郎现今也只剩下他和一个叫邓昌的,邓昌出身南阳邓氏,勋臣贵胄之后,金尚并不知道他为何没有得到皇帝的赏识与重用,但他却知道自己的。

自己曾经与马日磾走得太近了。

他没有韦诞、韦康那样的好儿子能与皇帝打小培养感情,自然也不会有韦端那样好的运气为皇帝所看重。

以往骖乘的无不是那几个亲近的侍中、侍郎,根本轮不到他来骖乘,可那些人无不是在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如崔烈忙着搜集整理图书;荀攸、杨琦这两个担着平尚书事的侍中在承明殿理政;还有皇甫郦告假,巧了似得都不在近前。而毌丘兴那几个新晋的黄门侍郎自觉资历太浅,谦让于他,甘心坐在后面的副车上,由此才给了金尚这个机会。

金尚这是第一次离皇帝如此之近,一颗心忐忑不安地跳动着,慢慢往前挪了一下。

“我记得金侍郎是名门之后,祖上是孝武皇帝时的大臣金日磾?”皇帝语气温和的询问道。

说起家世,金尚半是自豪半是谦抑的说道:“唯,微臣不才,忝为金氏后人。”

“金氏世代以忠孝为名,金日磾当年佐孝武、孝昭两朝,功劳卓著。”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后来入汉为臣,对汉室忠贞不二,可以说是汉化胡人的典范。虽然金尚与关西士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皇帝实在不忍心就此放弃这个活招牌,只得悠悠叹道:“京兆金氏也可以算是与国同休的世家了。”

自金日磾以下,金氏再也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大儒或是名臣,家望全靠祖宗金日磾一个招牌撑着。本来在前汉的时候倒还有人念着金氏的功绩,时不时给予照顾。但到了光武中兴以后,虽然是延续汉祚,但已经没什么人在乎这些落魄的家族在前汉的时候有多么荣耀了。

如今京兆金氏积累底蕴,好不容易与在当世显赫的韦氏、第五氏搭上了关系,共同组了个‘三休’的名号。虽然听上去很厉害,其实不过是‘八顾’、‘八骏’之类的跟风附会,出了京兆,未必有人会认这个名。此时听到皇帝这么一说,光是那一句‘与国同休’,就足以让尽显颓势的金氏家名再度振作一二了。

金尚顿时红了眼圈,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竟被皇帝一句话给弄得喉头哽咽:“金氏世代为汉室走牛马、填沟壑,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今有陛下这番话,金氏祖宗若是有灵,必大感快慰。”

同休有一层意思是同享福禄,金尚以为皇帝这是在借着追念先贤,想趁此拉拢他。他内心激荡之下尚且保持了一份冷静,很快想到了‘凉州三明’的后人、盖勋的后人、傅燮的后人及亲族,甚至还有耿氏在皇帝手下的待遇。这些无不是名臣英烈之后、或是祖上有功于汉室的旧贵族。

早在一年多以前,皇帝就开始给历来的名臣勋贵予以哀荣,并对其后人多加照顾,量才为官。这些因为长辈亡故而逐渐被疏远在朝堂边缘的人物,一旦重新受到提拔,不仅使皇帝迅速获得了一大批人的忠心拥戴,扩大了基本盘;还使得这些边缘化的旧士族重获生机,对二者来说是双赢的结局。

可大汉建国四百年,不断的有士族崛起、衰亡,等待重新走上政治舞台的实在是太多了,也不是谁都有那个被皇帝看中的机会。所以无论是谁遇到了,都不会轻易的坐视其溜走。

现在该轮到他金氏了么?

第五十章 以夏变夷

“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孟子】

“并州一战,段煨等人犁庭扫穴,致使南匈奴死伤殆尽,匈奴单于去卑与左贤王呼厨泉今已带数万落归附朝廷。”皇帝淡淡说道,做出一副问计的姿态:“虽大都是些孤寡,但如何处置他们,以防再叛,也是一大难事。众说纷纭,西河郡守崔钧疏陈,请比照军屯之法,编户屯田;而刺史刘公却想以怀柔为主,分设各部,划地安置……”

金尚不敢大意,边听边在心里思索着,果然,皇帝话锋一转:“侍郎可有何良策进陈?”

“愚臣浅见,岂敢扰乱圣听?”金尚假意谦虚了几句,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表现的机会,皇帝也没有当真,饶有兴趣的盯看着他。于是金尚半倾着上身,两手按着膝盖,垂首说道:“刘公的主张,臣不敢苟同。当年南单于归降,朝廷只是允其移居并州,并遣护匈奴中郎将监之,其后百年,不仅叛多于附,使黎庶遭乱,还使西河、上郡等郡县不复为汉地,俨然成了他族游牧之所。”

刘虞父子深孚皇帝厚遇,金尚当着皇帝的面批判刘虞的主张,其实是有很大风险的,但他一方面是的确不赞同刘虞的主张,另一方面其实是在赌——赌皇帝与他抱有同样的看法。

在皇帝身边跟了这么久,察言观色,若还摸不清皇帝的性情与办事风格,那金尚这个黄门侍郎简直就太失职了。如果皇帝真的赞同刘虞对待匈奴的主张,又何必酝酿这么久?何况崔钧所提的建议也并不是他一人提出来的,王斌当初带北军入西河的时候也或多或少的参与过纳匈奴人屯田的决策。

金尚在心里结合皇帝的性情,又比照刘虞与王斌二人的地位后,很快做出了应对:“臣以为,既有前车之鉴,如今朝廷断不能再重蹈覆辙,对彼等归附异族放任不管。”

“这么说,你是赞同崔州平的看法。”皇帝频频点头,这番话很符合他的心意,刘虞在治民理政、跟异族打交道这些事务上都很有一手,唯独在对待异族的态度实在宽厚,让他不是很喜欢。过度的怀柔只会让异族愈发骄纵,如今好不容易将并州的毒瘤之一,匈奴人给击败收复,若是依着刘虞的主见,过不了多少年,不用担心被鲜卑、乌桓吞并的匈奴人便会在朝廷的庇护下死灰复燃。

对异族该采取什么样的政策,是皇帝与刘虞之间最大的分歧,皇帝甚至否决了对方提请开放与异族互市的奏疏,还屡屡下诏陈说,可这依然没有让固执的刘虞收敛多少。毕竟这是刘虞花费多少年得以塑造的政治形象,要想推翻重来,刘虞一时也不会习惯。

“陛下可曾见过驯马?”见皇帝未曾答话,金尚顾自一人说道:“刚捉来的野马、或是成年后的马驹,在给它加上辔头的时候殊为暴烈,连踢带咬,常人不敢近。这时候就要将马栓在木桩上,以防逃窜,然后鞭笞痛打,即便马挣扎得力气全无,跪伏在地,也要继续打下去。这时候只要一举棍子,不需打下,马就会浑身颤抖冒汗,惊恐嘶鸣。如此,马就可以说是‘服’了,就能供人驱使骑策。”

金尚这个比喻让皇帝会心一笑:“我听说野马驯好了之后,即便放之散养,日暮时也会自觉回栏,而且亲近主人,性情温顺,孩童妇孺皆可乘骑鞭挞,其习性、作息与其余野马截然不同。”

“臣以为,驯马与驯胡两者之间,道理是一样的。异族不知教化,野性桀骜,类于野马,如今陛下已将其鞭笞痛打,百十年内,匈奴定然畏不敢叛。这个时候,朝廷就得给彼等加上辔头鞍鞯,羁縻约束,为己所用,而不是再将它放任自如。”金尚本意是想附和崔钧的建议,将‘编户屯田’当做异族身上的‘辔头鞍鞯’,只是他忽然转念想到皇帝适才说的那句话,似乎品出了别的意思。

“将匈奴逐一编户,纳入屯田,固为一时良策。”金尚偷看了皇帝一眼,试探性的说道:“臣记得陛下去年召见单于去卑时,也曾言说‘彼等既已归附,便当皆如我汉家制度,一体俱同,不可偏废。地方令长理应视其如汉民,鼓励通婚,督劝农桑,缴纳税赋’。如今匈奴既已顺从,可行之以教化,使其化胡为汉,此后便再无匈奴之名,朝廷也将无异族之患。”

“这是当初将归附匈奴划分五部时制定的策略,眼下只施用于五部,如今匈奴全族来降,这五部也自当裁省,一体如编户屯田例。”皇帝说到这里,忽然提到:“你知道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么?”

金尚面露惶恐,沉声道:“臣愚钝。”

“孔子之作《春秋》也,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你虽是匈奴后人,这数百年以来,衣食住行、言谈举止,那样不是我汉人风俗?谁又会把你当做匈奴人看?”皇帝说道:“夷夏之辨,古来有之,即便是汉民不知世俗,不通教化,那也与野人无异。而胡人若是衣深衣,说汉话,读经书,知晓忠孝节义,那他便可视之为汉人,便与我大汉子民无异。”

‘夷狄入中国’之语其实是韩愈所作的注解,非孔子原话,皇帝将这句话提了出来,其实是在给《春秋》掺私货,但金尚没有荀攸那么敏感,只以为皇帝这是随口为之,故而不甚在意。

“陛下睿鉴,如今匈奴大族多习汉话,知汉俗,若有牧守导习之,必能推广教化于匈奴下民。”金尚说道。

“善。”皇帝在与金尚交谈了一会之后,发觉对方很是熟悉汉匈掌故,对治理异族的看法很多都与皇帝相契。这让皇帝很高兴,拊掌说道:“雁门太守郭缊亡故后,雁门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继任。今日与你一席话后,甚有启发,倒是觉得你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金尚还是忍不住身心一震,颤声说道:“臣……叩谢陛下!”

“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知恩义,此乃彼等天性。”皇帝神情严肃的说道:“雁门郡除了归附的万余匈奴,还有乌桓、鲜卑等族,汉胡杂居,前次又经过一场大乱。你不能与刘公一样,抱着宽厚共处的心思,对彼等要敢下狠心。你与匈奴算是能祖上溯源,由你来主持推进改革,正好能减少许多阻力。”

金尚唯唯诺诺的听着皇帝对他的耳提面命,知道皇帝这是要他走跟刘虞不同的一条道路,故而一句话都不敢漏掉:“对匈政策,除了编户屯田以外,最为首要的就是改姓易服、移风易俗。”

听到这里,金尚问道:“愚臣鲁钝,还请陛下明示。”

“顾名思义,就是匈奴人上至贵种,下至牧民,一概使用汉姓,无论私下还是明面上都不准再用匈奴旧姓。匈奴有所谓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兰氏等国中四姓,以及当于等贵姓,一路按谐音改为汉姓,如呼延改姓胡、须卜改姓卜、丘林改姓乔。”皇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自得的说道。

第五十一章 分醪之惠

“性不安于道,智不周于物,其所以事上也,惟欲是从,惟利是务。”————————【汉纪孝哀皇帝纪】

“禀陛下,匈奴酋豪皆以部落为姓,世代相袭,朝廷可择其一字、或以谐音改为汉姓。”由于家传的缘故,金尚熟悉匈奴的风俗民情,侃侃谈道:“至于寻常的匈奴人沦为附落,鲜有氏姓。如若要更改汉姓,则当另赐姓氏。”

“那就以花草木石这些寻常之物为姓,具体如何改换,交由底下郡县守令来做。我只有两句话,一、不准以刘氏为姓;二、尽量寻些生僻的姓氏,免得与当今的大族同姓,引起不快。”皇帝伸出两根手指,淡淡的示意说道:“改姓易服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不出一年半载即可见到成效,但移风易俗却非如此。”

金尚答道:“谨诺,寻常匈奴人一生都未能有一姓,朝廷此举无疑是莫大恩典,相信政令推行下去,底下的那些匈奴人必然感激涕表。至于说汉话、随汉俗,匈奴人久习胡风,未必会那么轻易的改掉。故而臣以为除了官府强令以外,不然以利导之,诸如每家但有一人熟悉汉话、汉俗,则减免赋税徭役;若期年之内仍固守旧俗陋规,则处于重税劳役。胡人逐利畏威,如此必能使其竞相改换。”

很少有人会懂得税收的调节作用,皇帝不免对金尚多看了几眼,目光中带着欣赏:“韦诞有州郡之才,我原以为他已是殊为了得,没料到侍郎也有过人才资,看来‘三休’之名,实不虚也。”

金尚心中一动,忽然拜道:“臣不过读了些杂书,忝与彼等同列‘三休’。单论起来,韦甫休有州郡之才,劝农令第五文休善于经纶,皆为臣所不能及。”

第五巡可不比金尚、韦端两人与马日磾关系疏远,他曾是马日磾为太尉时所征辟的掾属,二者情谊深厚。现在虽然只是一个六百石的劝农令,但掌管着整个关中、并州等地的民屯事务,权势不容小觑。

皇帝做不到像信任金尚、韦端那样提拔第五巡,此时不由沉下脸来,责备的盯着金尚,也不说话。

金尚自知失言,他还没与皇帝真正打好关系就急着引荐亲朋,不仅人举荐不成,反倒会引起皇帝对他的反感:“还请陛下恕罪,臣……并没有别的意思。”

“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你们是何等样的为人、何等样的秉性,我都看在眼里。而况选人用人,我心中自有权衡,也用不着你来提醒。”皇帝面无表情的说道。

金尚冷汗涔涔,话不敢出。

就在这个时候,车驾到了,金尚这才松了口气,在路旁目送皇帝穆顺等一干黄门步入掖庭。

穆顺虚扶着皇帝,弓着腰超前半步,为皇帝引路。在经过一个拐角时,皇帝却忽然止步了。

“陛下?”穆顺有些诧异的看着皇帝。

“皇后有何事要见我?”皇帝站在庑廊中间,若无其事的打量着经过董皇后督促翻修的椒房殿。

“奴婢哪里知道呀,是皇后身边的长御说有要事。”穆顺讪讪的说道。

“这个时候,也该进膳了……”皇帝张望着宫墙之上渐深的天色,心里犯起了嘀咕,董皇后是个聪明的女人,不会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眼下专挑这个时候,一会聊几句话,刚好就到用膳的时辰,皇帝若是抛下皇后走了,外间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而皇帝用膳又要遵循冗长的礼仪流程,用完之后天都黑了,皇后大可顺理成章的安排就寝……

穆顺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皇帝的脸色由淡然自若变为进退两难,不知道皇帝为何因‘进膳’而感到烦恼。这时只听皇帝忽然轻笑一声,好似算定了什么主意,吩咐道:“穆顺,你一会去宋贵人宫中,就说我晚上去她那听她弹琵琶。”

“谨诺。”穆顺不由想道;陛下到底是对宋贵人情有独钟,也不枉自己亲近宋氏一场。

穆顺在皇帝进椒房宫了以后,即刻前往宋贵人所在的披香殿,宋都身边的郭采女听了,霎时便喜道:“好、好,有劳穆黄门,我这先记下了。”

郭采女是宋都身边最信任的宫女,她的话几乎可以为宋都做一半的主,有了这句话后,穆顺便笑着告辞。郭采女起身相送,随手附赠了几块金饼,低声道:“平日里椒房有什么事,还请穆黄门多为我家贵人留意着些。”

“好说、好说。”穆顺掂着金饼,满意的走了。

待穆顺走后,宋都有些纳闷的说道:“你不说我琵琶还不到火候,一时拿不出手么?怎么这就急着应下了?”

郭采女脸色变了几变,笑着答道:“国家难得过来,总不能将其推开吧?”

等到了晚间,郭采女便在门口张望了好些时候,宋都在一边失望的说道:“会不会不来了?”说完,她又有些庆幸:“还好,不用丢丑了。”

“一定会来的。”郭采女十分有底气的说道。

“这是为何?”宋都好奇的问道。

郭采女看了宋都一眼,皇帝若真是不来,又何必在去皇后宫里的时候,半道上特意让穆顺过来陈说?这里头肯定有一个缘故,再联系到那天她在织室取秋衣时偶然听到的交谈,心里愈发笃定了。

“贵人且先不要问。”郭采女跪坐在宋都身边,认真的说道:“今夜请贵人务必要讨得陛下欢喜。”

“皇帝哥哥在我这里一直都很高兴啊。”宋都疑惑的蹙起眉头:“你很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话瞒着我?”

在宋都的催促下,郭采女只好勉强将事情告诉了她:“奴婢那天在织室听见椒房殿的两个宫人说话……”

“啊?”

事情果然如皇帝所料的那般进展,就在皇帝用完膳之后,宋贵人身边的郭采女如期而至,代宋贵人来请皇帝。

“宋贵人托你来请陛下?”董皇后脸色有些不愉快。

郭采女谦卑的说道:“谨诺,陛下早先派人来说好了,要听贵人弹琵琶。”

这句话一语双关,看似是回答董皇后,实则是对皇帝提的醒。

皇帝哈哈一笑,道:“既然有约在先,那便不得不去,皇后早些歇息吧。”

说罢便毫不拖泥带水的起身离去。

“宋都欺人太甚!”董皇后气得头上的鹿角金步摇止不住的颤抖,她厉色说道:“本宫未曾与她产生过节,平日互不相犯,她竟还敢与本宫过不去,真当本宫是好惹的么!”

宋都从她身边抢走了男人,不啻于横刀夺爱,这口气如何能让董皇后咽的下去?

“宋贵人颇得陛下宠爱,殿下切莫生这一时之气,伤了身子可不好。”长御在一旁说道。

“你懂什么?”董皇后嗤笑一声,她心思深沉,想的比长御要深远得多,宋都身后站着的是关西士人,向来与她父亲不对付。近来马日磾等人的所作所为,就连久居深宫的她都略有耳闻,依她对皇帝性格的了解,此事断然不会那么轻易的结束。

报复马日磾这些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如此一来,何不瞅准机会,在宫中响应宫外,趁此给宋都一个教训?

想到这里,董皇后微阖凤目,很快冷静了下来,悠悠说道:“宋都任性惯了,本宫身为正宫,总得要教她点规矩才是。”

第五十二章 随人作计

“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拨一毛而身为之变,然则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成都大悲阁记】

眼见关西人金尚得拜二千石,自己荐举的若干儒士也得到皇帝的肯准,被允许参与太学会议,唯独宋泓本人却什么也没得到。这让宋泓心里很不乐意,他感觉这是为马氏做了嫁衣;同时又觉得委屈,自己的女儿那么受宠,皇帝为何不爱屋及乌,给他多一点恩泽呢?

“是长公主。”第二天下午出宫的郭采女如是说道。

这话使宋泓瞠目结舌,他刚才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郭采女竟还真煞有其事的回答了:“如何会是长公主?”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平日里是否得罪过刘姜,嘴上问道:“是不是长公主说了什么话?”

“宋公不是托穆黄门带话给贵人么?说戚里太残破,住着不方便,所以昨夜里贵人特意拿此事与陛下说了。”郭采女停了一下,说道:“陛下当时也同意了,说只要宋公乐意,可以住北阙甲第,陛下到时再赐宋公一间宅邸。”

这明显是皇帝哄宋都的托辞,宋泓知道皇帝对他当初擅自搬到北阙甲第、结交大臣而有所不快,如今哪里敢再搬回去?

他连忙摆手道:“陛下的好意老夫心领了,你回去后也莫要让贵人再提此事。”

“奴婢也是这般想的,只要贵人一朝得宠,宋公便迟早会得受大用,譬如夜里的火烛,立在那里便会引人过来,何须主动靠近?无端还落了下乘。”郭采女抿着嘴笑了。

郭采女向来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这话说的也很有道理,宋泓不由叹道:“贵人不谙世事,她身边有你照顾着,老夫倒也放心了不少。”

说完,宋泓复又许诺道:“你虽是侍女,只要服侍好了贵人,不愁没有幸进之机。”

郭采女脸色一红,她其实很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作为普通民家出身的采女,往往到最后都是白首空归,郭采女素有野心,自然不甘于此。要想避免那种情况的发生,她就只有引起皇帝的关注,所以她昨晚才会眼巴巴的盼着皇帝,只可惜皇帝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半分——或许下次得换件明亮点的衣服试试。

宋泓瞧见郭采女这般模样,便知道自己这许诺已经打动对方了,于是复又问道:“你继续说,这事如何跟长公主牵扯上关系了?”

“唯。”郭采女从臆想中回过神来,沉吟了一下,很谨慎地说:“这事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被人告诉了长公主。长公主今早说了贵人一通,拿明德马皇后约束外家的例子来说教,后来好像又去找了陛下。”

“找陛下说了什么?”这件事有些古怪,披香殿按理说该都是自己人,怎么会混进告举的?宋泓心里疑惑,倒想听听接下来是怎么样。

于是,郭采女有些为难的答道:“奴婢来时问了穆黄门,说是长公主为此提醒了陛下,说宋公你……”

“说我什么?”

“虚饰无才,不可大用。”郭采女刚一说完,又急忙说道:“后面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宋泓大感意外,而且心头雷轰电掣般,一下子闪过好几个念头,不可置信的说道:“长公主是这般看我的?”

郭采女低着头没有说话,无疑是默认了。

“是了,长公主向来不喜欢贵人,嫌她不稳重,连带着也对老夫抱有偏见。”宋泓在原地踱了几步,如是想到,只要皇帝依然喜爱宋都,长公主再如何也说不了什么,毕竟她在宫里待不了多久。末了,他又伫步问道:“陛下这些天可曾留宿掖庭?”

“有的。”郭采女答道:“大多都是留宿披香殿。”

“我家女招陛下怜爱,料想也该是如此。”宋泓自得的说道,又叹了口气:“可惜陛下到底还小。”

郭采女听出了宋泓语气里的遗憾,紧接着说道:“正要告诉宋公此事,陛下能行房中之事了。”

说着,便将自己那天如何遇见椒房宫人,如何偷听对方谈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啊!”宋泓急忙说道:“这可是件大喜事!你可得劝说她把握机会,切莫让别人拿下头筹。”

“还早着呢,贵人连葵水都还没来,如何行得了房事。”郭采女苦笑着说道。

“诶,也是。”宋泓忽然有些危机感,自己的女儿幼小,而皇后与伏贵人皆已长成,如果皇帝知晓敦伦之趣,难免不会见异思迁。他抬起头看了郭采女一眼:“此事还有谁知道?”

郭采女如实答道:“除了贵人与奴婢以外,也只有皇后宫里的人知道。”

“这是关乎国本的大事,董氏却知情不报,着实可恶!”宋泓话是这么说,其实也不愿意将其告知于外,他话锋一转,嘱咐说道:“太医吉丕平日与我相善,如今宫中尚无女医,你但且寻他问几个法子,多看顾身子要紧。”

“对了。”宋泓适才正为长公主刘姜的事烦恼着,此时脑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改了将其继续隐瞒的心思:“你回宫后,不妨将此事传出去。”

“啊?”郭采女不解的说道:“皇后身边的人都未曾声张,可见此事紧要,我等将其说出去也毫无益处。”

“你不懂,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此事不仅是伏贵人、就连长公主、怀园贵人也都要知晓。”宋都心里打好了主意,郭采女见他神情笃定,也不好说什么,只当是宋泓浸淫官场多年,有些事想得比她要周详些。

郭采女虽然年轻,但办事效率却很高,很快,被董皇后压了近半个月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未央宫。所有人得知此事后无不是面带喜色,毕竟这的确是一桩大喜事。

唯独董皇后心头大恨:“你私下里去查,到底是谁在背后乱说话,把他拿出来整肃宫规!”

“谨诺。”长御答应着,小心看着董皇后面色不豫:“已经有些眉目了,最开始是披香殿传出来的风声。”

“宋都?”董皇后不屑的嗤笑一声:“她还会想出这种主意?此事流传之快,绝非无意为之,其身边必然是有人告诉指点。”

“那咱们怎么办?陛下本来就常去披香殿,这会子,恐怕……”长御担心的说道。

“什么也不用做,这又不是冲着本宫来的,该留心的是她……咱们在背后还得帮着推一把。”董皇后在长御耳边小声吩咐了什么。

很快,皇帝梦遗的事情从宫内传至宫外,那些本来担心皇帝子嗣的大臣们无不感到安慰。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中散大夫宋泓的一封奏疏,其言皇帝既已长成,作为兄长遗孀的怀园贵人唐姬,就理应避嫌,出宫别居。

第五十三章 参商之虞

“人或毁不疑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特毋柰其善盗嫂何’!”————————【汉书·直不疑传】

庭院里喧嚣了整个夏天的蝉声,终于开始逐渐衰弱,虽然声音微小,却仍在发出生命中最后的余音。

阳光斜照在水池中,凉风越过水面,刮起了层层鱼鳞般的细浪,水纹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像是浮在水面上的金子。

池子里的荷花早已不再盛开,水上空余几枝荷茎,末端结着饱满的莲蓬,低着头随风摇晃,却无人采摘。沿岸种植的桂树枝叶间簇满比芝麻还小的黄花,此时正散发着浓郁的馨香,沁人心脾。

香风阵阵,吹动着池边水榭栏杆上垂落的帷幔,以及来往宫人的裙摆。

水榭正中的床榻上,正侧躺着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如蝉翼般轻薄的纱衣搭在她的身上,更衬出了她优美动人的曲线,像是给一座的秀丽青山蒙上一层薄雾。

年纪二十出头,容貌同样美丽的唐姬穿着合体的宫装,正规规矩矩的坐在一边的榻上,她神情平静,一会去看池子里的残荷、一会又看向榻上熟睡的丽人。

她不禁想到;也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你才是个柔和温顺的十七、八岁少女,而不是往常那刻意保持着高高在上的万年长公主刘姜。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这样的日子都让你觉得很累吧?所以才做出这般模样,只是为了在深宫中保护自己。可这样的日子终究是会到头的,而我以后的日子,可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啊。

唐姬怔怔的出神,想着自己今后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不禁感到浓浓的悲戚。这时一个宫女拨开了帷幔,探出半个身子,先是往榻上看了一眼,然后对她轻声说道:“贵人,皇后来了。”

宫女正愁着不知如何唤醒榻上的刘姜,好在刘姜睡眠很浅,很快就被这动静弄醒了。

刘姜起身坐在榻侧,怔忡着看向池子,发了好一会神,方才说道:“让她先候着。”

她简单整理了着装,洗了脸,又顿时恢复了寻常那清冷的模样。

“皇后妾身董氏,拜见万年长公主、怀园贵人。”董皇后恭谨的行礼道。

唐姬回首看了看刘姜,刘姜说道:“可。”

董皇后依言而起,自觉的坐在唐姬对面的席上,仪态从容,落落大方。

刘姜又说:“近来在忙些什么?”

董皇后答道:“在吩咐宫人奴婢打扫掖庭,入秋之后,宫道上尽是叶子,初时倒还好看,待过几天雨水一来,就会腐烂败坏,到底是不美。”

“椒房、披香等殿失修已久,这一年来也难为你将其打理出一番模样来。”刘姜的语气平淡中带着询问:“陛下喜欢看宫道上落着黄叶,说‘秋日黄叶堪比春日红花’。皇后只需将主道上的留着,其余的都打扫就是了。”

“谨诺。”董皇后轻盈地笑道:“说起黄叶,我记得宋贵人宫里就栽有几株白果树,那还是国家诏上林苑令从扶荔宫旧址移植过来的,现在想来,宋贵人宫中当是金黄一片。”

“那是南方的佳木,是孝武皇帝当年建扶荔宫、所收集的南方奇草异木之一。宋都宫里的只是年份不到数年的小树,真正几百年的大树现如今都还在扶荔宫,陛下命人尽心看管着、不许人移植樵采,说是再过几天,便带我等出去瞧瞧。”刘姜若无其事的与董皇后说着闲话,好像在比谁更有耐心。

“据说陛下初见此树时,脱口便称‘银杏’,底下那帮好事者以为陛下嫌‘白果’两个字不好听,也跟着改口。”董皇后笑着摇了摇头:“可我倒觉得白果好听些,银杏却是有些俗气。”

“左右只是个名号而已,名字中带个‘银’,未必就有金银那般贵重。”刘姜很含蓄的说道:“终归到底,也不过是棵树。”

董皇后脸上的笑容一僵,神色登时冷了几分。

唐姬见这对姑媳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忍不住出来打个圆场:“即便是树,那也分高低贵贱,白果树既能入药,又能食用,还能种在院中观赏,当得上是树中名种。”

刘姜低下头去,仔细盯着握在掌心的那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而董皇后则是一脸漠然的笑着看向刘姜。

唐姬有些尴尬,仍顾自说道:“我也不奢求住什么好地方,只望那个地方能有好看的花草供我打发时间就是了。”

“贵人要搬出宫?”董皇后作出一副诧色,说道:“贵人是孝怀皇帝的遗孀,陛下的阿嫂,好端端的,怎么说这种话?”

刘姜这时抬起头来,冷笑道:“她有说要出宫么?”

董皇后一时怔住了,讪讪的笑道:“啊,许是我听岔了。”

唐姬倒是不以为意,笑了笑说道:“合该如此,我虽是孝怀皇帝的遗孀,但已经不属于宫中之人,实在不宜久居宫中。以前陛下年纪还小,倒也无碍;现如今陛下他……咳,即便是在民间,叔嫂尚且不能同处一室,何况皇室?那些外朝官们说得在理,我也是该避嫌离宫了。”

“上林苑的景色好,也没那么多规矩可讲,我会说与陛下,届时拨一处好的宫苑给你。”刘姜语气淡淡的,很有自信的说道。

唐姬爽快的应下:“那就先谢过陛下与长公主了。”

在深宫中待得越久就越寂寞,她早巴不得离开这个风口浪尖的地方,即便出宫之后依然是独自一人,但至少比未央宫里自在。

“陛下既已可以敦伦,你备位椒房,理当担起皇后的职责来。首要的——”刘姜突然顿住,停了一下又说:“就是持中守正,早些诞育皇嗣。”

董皇后明白了,长公主自知自己不久后也将步唐姬的后尘,所以才预先提点她。

“唯!”一想到长期压在她头上的姑嫂即将搬离出宫,到时整个掖庭除了皇帝谁也不能对她指手画脚,她将做个真正的‘皇后’!想到这里,董皇后心头快慰,干脆利落的应道:“我既为陛下的发妻,位居中宫,自当处好伏、宋二位贵人的关系,早些为陛下诞育皇嗣。”

长公主跟着唐姬一同离宫,这是大势所趋、板上钉钉的事,董皇后认为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强留。可她却没想到,刘姜不仅大大方方的选择离去,甚至从别的地方给她使了绊子。

“不止伏、宋这两位。”

董皇后顿时警惕起来,略感意外的看着刘姜,心中浮现一丝不好的念头。

刘姜全然不顾董皇后不情愿的神色,郑重其事的往下说道:“这两年掖庭唯有你与另两个贵人,不仅冷清,也不像个样子。如今陛下身体既已长成,是该采选良家女,以充实掖庭了。”

“这……陛下到底还小。”董皇后推脱道。

“也不小了。”刘姜深深的看了董皇后一眼:“如今国事艰难,早生皇嗣,就能早些稳定人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董皇后没有办法,再拒绝下去就要担上‘妒妇’的恶名了,她只好退求其次:“这事总得问陛下的意见,如若陛下准许,则交由掖庭令。按以往的前例,总得等到开春的时候再行。”

这种大事,刘姜到底不会擅自做主,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第五十四章 一举多得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史记项羽本纪

“我听刚才那番话,难道长公主也要离宫?”唐姬有些沉不住气,出声问道。

刘姜缓缓从榻上站起,走到栏杆边,低眸俯视着池子里一片残荷,脸上的神情未见得有多少释然和解脱,反倒有些怅然若失:“你都要走了,我还能在这里留多久呢?”

唐姬一时听不明白,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刘姜背后,体贴的给她披上一件秋衣。

刘姜单手拢了拢肩上的秋衣,回首露出精致的侧脸,浅笑着看向唐姬:“有些人是冲着我来的啊。”

随着皇帝逐渐长成,不仅作为嫂子的唐姬不便与小叔子同居,就连做姐姐的万年长公主刘姜,也不适合继续住在未央宫。何况刘姜年岁大了,再不嫁出宫去,难免会引来风言风语。

所以这一次明着是针对唐姬,实则等唐姬一走,紧接着就会有人把刘姜拿出来说事。

宋泓的真正意图,是想让刘姜出宫,使得对方不便于在宫里指手画脚,从而一解心头怨愤。可他这么做,却不经意间被人利用,不仅是当做驱离长公主的一枚棋子,更是给了一些人攻讦的口实。

“董氏。”刘姜自语似得说:“我真小看你了。”

此事与皇后有何相干?唐姬看着刘姜抓着衣领的手,她心里纵然有这样那样的疑惑,但还是很知分寸,不再往下追问,也知道问亦无用,倒不如自个在一旁琢磨。

看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刘姜不想说实话,又不想瞒哄她,想了想还是模糊的答道:“陛下亲政成婚的时候,掖庭新招了大批采女宫人,她是皇后,自然要从中调派。”

“也就是说,披香殿的宫人?”唐姬欲言又止,如果宋都身边的宫人早有董皇后事先安插的人手,那这两天发生的事岂不都是出自于董氏的密谋?

刘姜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反倒是看了会景色后,兀自去找皇帝了。

出乎刘姜意料的是,皇帝对明年采选宫人的事情并没有表示赞同,反而有些抵触

“如今天下战乱,户口凋零,男多女少,正是劝百姓繁衍生息的时候。我岂能为一己私欲,开幸进之门?”过早房事会导致年寿不永,而且皇帝也对那一帮十五六岁便算成年的女子有心理障碍,所以皇帝义正言辞的拒绝道,其实内心比谁都虚。

刘姜略感意外,睁大双眼,楞了好一会才说:“这像什么话?百姓繁衍生息是重要,但为汉室留下皇嗣难道就是小事了?本朝有多少先帝是断了统嗣,随后殷鉴不远,陛下何不戒之在心?”

她没有皇帝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只知道早婚早育,寻常百姓家的年轻夫妻,十五岁就儿女双全了,即便是讲究一些世家大族,也不会坐视自己的女儿过了十岁还不嫁。只有那些严格固守周礼的才会遵照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的规矩。

“我知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日子还长。”皇帝的心境与刘姜迥然有别,东汉一朝,除了光武、孝明两个皇帝以外,其余的皇帝没一个活过四十岁,即便是古代死亡率高,但对于聚集了全天下最好、最多资源以及生活环境的皇族来说,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同一个时代,有活过七十岁的农夫、乃至于士人,却少有六七十岁的帝王。

皇帝不愿意用无端的猜测去怀疑身边的人,但对自己的饮食起居却是无比上心,加上坚持不懈的身体锻炼。皇帝相信自己能成为继高皇帝与孝武皇帝以外、第三个活过六十岁的刘氏天子。

所以固守元阳既是皇帝作为一个后世人的道德节操、更是在这个时代能更好更久生存下去的基本原则。

可这种毫无凭据的事情,根本说服不了刘姜:“孝武皇帝十五岁的时候就有一干妃嫔了。”

“但孝武皇帝也是十岁才有的卫长公主。”皇帝用很清楚的声音说道:“我既为天子,矢志中兴,若得苍天不弃,自不会福薄于我。现如今宫中已有皇后及两位贵人,不急着增添采女,此事容后再议。”

刘姜拗他不过,又不愿放弃这个掣肘董皇后的机会,只好放弃陈说那些诞育皇嗣的堂而皇之的理由,直接与他说清利弊:“陛下心里想必也明白,这件事看似是对着唐姬,实则是将矛头指着我。待唐姬离宫之后,他们又会接着说我年纪稍长,不适宜继续留居未央宫,连带着也会议论我的婚事光是宋泓一人,岂能掀起这般多的风浪来?”

“他们恐怕一直都抱有这个心思,只是找不到一个由头提出来罢了。”皇帝淡淡说道,这次不仅是宋泓,其背后的关西士人也在一旁跟风。天子长成,确实不适宜与长姐、寡嫂同居,这是个正当的理由,就连杨氏也跟着附和。

臣子们都打着为皇帝声名考虑的旗号,做着为己牟利的私事,就连皇帝也不好明着n,只得在顺水推舟、促成此事的前提下,在接下来的一段事情中展开报复。

听到皇帝这番话,联想起前因后果,虽然她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料得如此深远的,但她到底是警觉的快,隐隐察觉出皇帝在这件事里头同样扮演着要将她与唐姬请出宫去的角色。

刘姜的脸色不由得就像夏季的天气说变就变,她忍住气,冷冷说道:“现在你把这由头给出去了,大臣们的反应想必也在你的庙算之内了?”

“什么由头?”皇帝笑了,装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当初故意隐瞒自己梦遗的事实,一方面是由于不想那么快为人所知,到时候引来一群人像刘姜这样的逼自己未成年就生孩子另一方面则是将这个题目丢给了董氏,想看看董氏会拿这个做什么文章,试试对方的应对能力。

他对此最坏的预期也就只是董皇后私心自用,将此事隐瞒下来,替皇帝省去麻烦。而另一个预想的结果,则是像现在这般,长公主在n的压力下离宫、待嫁。

于公于私,皇帝都不希望刘姜老是待在宫里,反而是想让她出宫,为皇帝发挥更大的作用。

“少在这里装糊涂。”刘姜面色不豫,她想说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梦遗对一个男人的重要性,只是她身为女子,羞于出口,只得加重了语气说道:“皇后邀你去椒房殿的那天、你半途折返去找了宋都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打算好了该如何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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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达士徇名

“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上皇帝万言书】

在刘姜炯炯双眸的逼视之下,皇帝不能不答,而且也不能瞒哄,因为瞒哄也无用,以刘姜的才智,她会自己推演查证到事实,如若那样,就难为情了。无可奈何,皇帝只好这样答说:“光靠董承,还想不出这样的法子。”

刘姜明白了,这件事背后不仅仅是针对她这个长公主,毕竟她这两年在宫中一直沉默寡言,从不插手朝政,在朝堂上的存在感微乎其微,没有与任何一方真正交恶。这一次她可能只是刚好在风口浪尖上,宋泓造势逼迫她与唐姬离宫兴许只是为了报复一时之怨、并给自己的女儿宋都在宫中减少束缚。

而与其异口同声的杨氏、董氏以及关东士人们多半是不怀好意的在暗中推波助澜。

他们跟着起哄的目的不是刘姜,而是始作俑者宋泓背后的关西士人。请唐姬与刘姜离宫的声势越大,刘姜与关西士人之间的关系就会被挑拨的越厉害——任谁站在刘姜的角度,都会对提议将自己赶出宫门的人心生怨恨。

以皇帝与刘姜之间的姐弟感情,多半会为此迁怒叫嚷得最凶的那一方,这也难怪皇帝会一直在背后默然无视、甚至是保持着乐见其成的态度,对方早就想对关西士人下手了。

“司徒与司空犯不着跟宋泓一同起哄。”刘姜想清楚了原委,轻轻摇头。

皇帝脸上掠过一丝不屑的神色,很快接口:“这可由不得他们。”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不然拖到以后,又会有人怪咱们正当其位之时,该谏不谏,徒然背负恶名。”在马日磾的府中,侍中马宇急躁的嚷道:“大不了事后再上奏疏以作补偿,请陛下念在长公主昔年对其照顾之恩,从……从弘农迁移民户过去,多增些汤沐邑。”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马日磾嗫嚅道,神情有些惶然无措,也说不出什么好的法子来。

“宋泓此人做事太轻浮了!”说完了正事,马宇气仍未平的埋怨道:“亏他做了那么几年的郡守,一点谮语谗言都经受不住?而且此人未免也太仗着宋贵人的得宠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外戚就了不得了?竟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贸然上疏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最后责任还是由我们来承担!”

马日磾也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附和道:“此人的确太不自重了,他恐怕尚且不知,他自己所做的一举一动,实则在外人看来,并不只是代表他,还有我等的授意。”

说完他便住了口,因为他眼角的余光突然发现,在一旁的士孙瑞在此时竟已闭上了眼,像是在睡觉。

“他知道。”士孙瑞佝偻着腰,半垂着黑白杂生的头,虽然仍闭着眼,但语气掷地有声,显得他的态度很是认真:“扶风宋氏从壮武侯宋昌辅佐孝文皇帝继任大统的时候开始,便沿袭至今。数百年虽未再出过什么名臣儒士,但好歹显贵过几次,自然有他们的处事之道。”

“这种给自己人招惹麻烦的‘处事之道’,我看也高明不到哪去。”马宇冷笑着嘲讽道:“整日里就想着靠女儿光大家门,他也不想想,耕读传家才是正道,我家由武功转经学,数百年乃得以有如今这般家世!宋氏创业比我家还早,临了到头却还是这般妄图女子幸进的模样,一朝煊赫有什么用?在宫里被人害死的宋氏女难道还少了么?”

他这话顺带提及了宋氏在朝堂立身的风格,也不知从那一代宋家人开始,宋氏便不甘于苦研经书熬出头,将歆羡的目光看向了当朝那些声势煊赫的外戚。在他们眼中,家中女子一朝选在君王侧,而后立即泽被家人,这无疑是一条见效快、收益大的终南捷径。

于是宋氏虽然依旧在走经学传家的主流,但实质上已经开始舍本逐末,往别的地方钻营了。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扶风宋氏通过共出了两个皇后,一个是孝章皇帝的贵人,由于她生下的皇孙刘祜后来继位成了孝安皇帝,故而被追封为皇后,只是在那之前,她就已经因受宠而遭受谮毁而死;另一个则是孝灵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同样也是死于宫廷斗争。

接连两个皇后的毙命,导致扶风宋氏旋起旋灭,骤兴骤亡,既没有留下什么好处、也没有落得什么遗泽。如今宋泓竟还想着走前人的老路,虽然宋都比前辈更得圣宠,与皇帝感情更深,看上去有那么一丝希望。但在马宇眼中,这种想法仍旧幼稚的好笑——尤其是在没有他们的帮助下,就更加犹如痴人说梦。

士孙瑞睁开了眼,倒是没顾得上看他,反而是转眼看向了马日磾,语气里带着规劝:“他想领头,你让着他就是了,左右不过是一个招风惹雨、没半分益处的名头,留着又有何用?你看杨氏现如今可曾在乎?一直忸怩,反倒还让对方闹出情绪来了。”

话锋轻轻一绕,居然落到马日磾原本就不愿透露的心事上来了,而且这规劝里头批评的意味占得多些,马日磾听了更是不悦,暗地里不由得说道:‘你没有占着这个名,你自然说的轻松自如了’。

心里这么想着,说出来却是另一番话:“我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如今中宫稳固,未有失德;宋贵人又没有诞育皇嗣,现在说起这些,未免太早。”他自嘲的笑道:“可惜他既是误解其意,也太过操切。”

士孙瑞知道他是借此闪避,如果他真有此意,那还会闹出这种事来?于是轻笑了一声,想到这么多大事合起来将带来的后果,一颗心顿时冷了几分,挤压已久的怨气忍不住冒了出来。士孙瑞目光微变,连忙换了个题目开口道:“吏部尚书傅巽已经开始着手去查左冯翊河工与道路的进展了,华子鱼的奏疏上的太是时候。”

“确定要整顿吏治了?”马日磾没有注意到士孙瑞态度的变化,认真的说道:“我本以为这事情只到万年令伏法为止。”

前万年令因失职、渎职、荒怠等罪名被皇帝杀鸡儆猴,马日磾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倒霉鬼刚好撞上了刀口,后来新的万年令华歆对万年县的政务一言不发、未曾落井下石,也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想。

可惜他这回猜错了,平原人华歆一直在等待着时机,选在皇帝对关西士人的不满情绪愈来愈大,彼此斗争的关键时候突然来这么一遭,把上任的所有荒政全部抖落出来,连带着还揭露了临近其他几个县邑的状况。成功获得了众人的目光,并成为了皇帝拿来向左冯翊官场开刀的借口。

士孙瑞不禁忧心忡忡。

第五十六章 快马一鞭

“少年壮志思绝尘,只今作计常后人。”————————【送刘晋卿】

汉初平四年十月初三。

汝南,平舆。

平舆是汝南郡治,位于澺水之北,地势平坦。其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形,使之在战国时期就是楚国的北门锁钥。

大地的西方矗立着龙脊似得的山影,如同首尾难顾的长龙蜿蜒天地之间,龙脊之上抹着暗红的晚霞,将天空晕染上浓郁的秋意。

再过几刻钟,天就要彻底黑下来了。

马蹄踏在坚硬的土路上,这支从东边来的队伍顶着冷肃的秋风,三四人呈扇形分散,向着远方的黑压压的山脉驰去。他们踏上了一重伏起的斜坡,眼前豁然一亮,那看似触手可及的群山像是活的一般,此时悄然退了一步,与他们挪开了一道距离。更大的一片的平原山林在他们面前铺陈开来,一条虽然宽敞但是破败不堪的小道像巨蟒一般穿行。

山还是那么遥遥无际,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把屁股放下!不准翘!”其中一个领头的中年男子蓄着浓密的胡子,少了一只眼睛,凶神恶煞的对着身旁离他不远、正紧紧抓着缰绳的一个少年传授骑马的经验:“对,把身子压低,两腿夹紧!”

这一番语意不明的对话,知道的是在骑马,不知道还以为是在骑什么呢。

少年咬紧牙关,死死地抓住缰绳,身子竟随着马身的起伏而渐渐保持了同一个频率。

“哈哈哈,我会骑马了!老子会骑马了!你们看见没有,老子会骑马了!”少年清秀的脸上自小伪饰出来的斯文矜持顿时被狂喜冲灭,露出了本来粗鲁豪放的性子。粗鄙的言语与他清秀的外貌毫不相称,但在此时看去,却有那么一丝和谐。

“阿蒙,好样的!”一名斥候向他握了握拳。

“给我闭嘴!”独眼大汉压低了声音,表情仍是恶狠狠的:“让你跟着偷跑出来已经不像样了,若是还没个斥候的样子,你就趁早给我滚回去,看谁以后还敢带你出来!”

少年顿时闭了嘴,但那股兴高采烈、急欲向全天下人宣布的喜悦却写满了脸上。

“阿蒙,要是你姐夫怪下来,你该怎么办?”独眼大汉被这孩子气的模样看得好笑,不由问道。

“怪我也没办法,我就是喜欢打仗!当兵打仗多好,比整日里逼我读书轻松多了,他老说这不好那不好,我偏要给他打出一个好来!”少年意气风发的说道。

“说得好!也不枉我带你出来一趟。”这时也不见独眼大汉有什么动作,在他身前的三个骑兵自觉的分散开去,默默无闻的在前方履行着斥候的职责。

独眼大汉冲少年坐骑的屁股上轻轻抽了一鞭子,轻喝道:“还不去学着点!”

对斥候这一项刺激的军事行动新奇已久的少年,得了吩咐,立即高高兴兴的跟着去了。

身后骑马追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满眼赞许的看着少年,对那独眼大汉说道:“这小子第一回骑马就如此上手,一路随我等跑过来还没摔着,以后保不齐是个将军!”

“十五岁,也不小了。”独眼大汉缓缓放慢了马速,无比欣慰的看着年轻的后生兴奋的涨红了脸庞,激动的把他们甩到后头,一骑当先。

年轻人与独眼大汉并辔而行,无不感慨的说道:“可惜邓都伯一家人都舍不得这个小舅子,听说他家有几卷从雒阳石经上抄下来的书,视若珍宝,想让这小子从里面读个前程出来呢。”

“屁的前程!”独眼大汉脾气火爆,‘呸’的吐了口唾沫,扭过头来,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盯着年轻人,不屑的说道:“再大的道理,也没有手上的刀管用!尤其是这世道,能活下去的只有咱们这些拿刀的,那些饿死、病死在道旁的士子,你在来的路上见得还少了?”

“你这次带他偷跑出来探视敌情,小心回去了领军法。”年轻人轻描淡写的说道。

这话对独眼大汉毫无威慑力,他撇撇嘴,说道:“宋定,你少拿这个威胁我,就算都伯事后要罚我,那我也认了,不就是二三十个军棍么?能有刀子看破我额头的时候疼?”他那只紧闭的眼皮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下,紧接着说道:“这小子是个当将军的料,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开始杀人了,都伯一家还把他当孩子似得养起来……我是真舍不得这么好的苗子。”

“那也用不着你一个伍长操心。”宋定翻了个白眼,无奈的补了一句:“又不是你成当的小舅子。”

“我操心不得?”成当瞪起仅有的一只眼睛,做足了凌厉的气势。

“可惜你操错了心。”见成当脸色不善,宋定赶紧说道:“你以为带他做一次斥候,回去了就能得到都伯的改观了?想得倒美,都伯早就知道你这次会把他带出来,所以故意给你指了这条路。你好好想想,张超的军队就在西南,我军行进,按理也要往西南派斥候,何故单是要把你往西北指派?”

“这里是驿道,往这里派斥候也是小心起见,我等此来解平舆孙将军之围,一路上当然要各方面都关注到。”成当越说越没底,他从来都是对上级的命令坚定不移的执行,可现在却隐隐有一丝不确信了起来,毕竟这条道虽然是通往颍川的捷径之一,但未免太偏僻了些,真的有必要在这里撒斥候么?

“今天我等提前了一个半时辰出来探视。”宋定眼睛盯着远处在马上越发熟练的少年,语气有些苦涩的说道:“全军上下就咱们被都伯勒令提前出营,而就在咱们出来后不久,军队所有人就开拔南下,现在估计已经要袭击到张超的营盘了。”

“少将军怎么想的,我军才不过一千人!”成当不可置信的说道。

“张超手底下也不过六七千人。”宋定想对比出数量并不悬殊,临了又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只好另行说道:“咱都是当年破虏将军的旧部,以一当五不成问题,何况张超也没什么名气和能耐,我看这计谋可行。”

他们本来是破虏将军孙坚手下的老兵,孙坚死后,他们被袁术收编,直到这一回孙香、孙贲在汝南受挫,孙坚的儿子孙策才得以请回父亲旧部,北上援助。经过昼夜潜行,众人掩人耳目,好不容易赶到这里,要想解决平舆之围,就只有出奇兵偷袭张超大营。

成当不是质疑这个正确无比的军事行动,而是质疑为什么要特意绕过他们。

“这就是都伯的意思了,他可是想尽办法不让这个小舅子上战场,故而特意向那人进言,想要在战时另外派人探视西北,以有备无患。”宋定这么说着,忽然间成当的目光可怖,心底不由泛起一阵寒气:“不要这么看着我,我当初偷听都伯与军司马提起此事、并被他发现的时候,可是已经受到都伯的警告了。”

“可恶!”想到自己与大功擦肩而过,成当便怒不可遏,一时脱口而出:“早知道就不跟那小子亲近了!”

“后悔了?”宋定揶揄的笑道。

成当静下心来想了想,说道:“这倒也不至于,以后又不是没仗可打,就是被都伯算计了,心里难受。”

宋定无奈的笑了笑,正打算出口劝他凡事要往好的一面看、跟这小子打好关系,以后都伯自然不会少他们的好处。可话刚一到嘴边,忽然听见前头的那少年正大呼小叫,并带着另外三个斥候着急忙慌的骑马跑回来了。

“怎么了?”成当突然警惕起来,浑身肌肉顿时绷紧,像只随时戒备着的狮子。

道路尽头突然追出来了数十个骑兵,身后扬起滚滚沙尘,人马嘶鸣,根本辨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成当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怎么可能……他们、他们哪来如此多的骑兵!”

第五十七章 舍身相代

“感慨杀身者易,从容就义者难。”————————【近思录】

作为斥候不仅要有丰富的打探敌情的经验,也要有遇到突发事件及时应对的方法。伍长成当等一行六人当机立断,在策马狂奔过了来时的一道山坡后,紧接着离开大路,弃马躲进了密林深处。

然而身后的人越追越近,很快林子里便到处都是搜寻的兵马。

少年没有一丝被吓坏了的神情,反而打量着身遭的树木、地形,脑子里快速转着无数个念头。

“你给我老实点。”成当一手将少年的头按在草丛里,这里是林间的一个小土包,他们两人正躲在土包的背阴处,那里长满了枯黄的杂草和灌木,正好荫蔽了两人的身形。

至于宋定以及另外三个斥候,则由远到近的躲在其他的地方。

按照刚才的观察,成当这次撞上的不是一支斥候小队,而是一支近百人的开路先锋。这种先锋往往承担着探视前方路况、随时应对遭遇敌军、防备伏兵的重任,距离他们不远的身后,定然尾随着军队主力。

一般这种前锋的数量与大军主力有一定的规律,如果军队近万,那么此次的前锋就该至少有千人才对,可偏偏不过百骑。经验丰富的成当在心里很快估算了一下,得出一个结论:这支军队的数量最多不过两三千。

但这并没有让成当轻松多少,因为从这一支前锋不仅人人都是装备精良,坐骑也无一例外都是高大雄壮的西凉马。那种马往往都是匈奴、羌族等部精心培育的良马,在中原极为稀少,就连成当也只在当年破虏将军孙坚还在的时候、见过他身边的几个部将骑过,没想到这一支小小的前锋竟然人手一匹良马。

成当又妒又惧,这支突然闯出来的精兵倒是什么来路,他一个小小的斥候伍长想破脑门也想不出。可他却明显的知道一点,若是不提前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军情传告给自家正准备、或是已经开始偷袭张超的主公的话,这一场本来稳操胜券的袭击战,就会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伏击战。

“这里有一个!”成当左前方的林子里突然伴随着这句吼声发出一箭,那箭矢不容人有丝毫的闪避,登时扎进了茂密的草丛,箭羽犹在草叶尖上抖动。

只听‘呃’的一声闷响,一朵血花喷溅出来,染红了周围的草丛。那名斥候眼见行踪暴露,立时站了起来,往成当等人相反的方向跑去,刚迈出几步,紧接着便又是几箭将其射翻在地,其中一支箭射中了喉咙,眼见是活不成了。

“那是……唔!”看见平日里对自己照顾有加,把自己当子侄看待的长辈死去,少年差点惊叫出声。好在成当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死死地压在身下,不然这少年没准还会跳起来找人家拼命。

就在两人这么一番动作的当口,接连又有两个斥候被人找到杀死,这时候在成当身下的少年已不再挣扎,反倒是突然想通了,莫名的冷静了下来。甚至还发现眼前这些人手持弓箭,目光犀利的四处扫视的架势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倒有点像经常逐鹿射兔的猎人。而他们,就是藏起来的兔子。

“王都伯有令,不得射杀,要抓活的!”林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这么一声中气十足的军令。

这声军令响彻林间,成当顿时就知道脱身的机会来了,身下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的动了动,成当赶紧像是捉猫似得将其按住,然后慢慢抬起头,往藏在右手边一丛灌木里的宋定使了个眼色。

多年的默契让那丛灌木的一根树枝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下。

紧接着,宋定突然从灌木丛中蹿了出来,像是埋伏已久的豹子,趁着一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其一刀砍翻在地。这动静顿时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数十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但射箭的人此时都有所顾忌,准头都没有瞄中要害,而且在密林之中,这些箭矢也大都被树木给挡住。

宋定见状,愈加有恃无恐,持刀大骂道:“哪里来的庸狗,敢追你家爷爷!”

说着,他便把身子一缩,弓着背,往远处跑走了。

一部分人跟着宋定求追不舍,还有一部分人担心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谨慎的选择留下继续搜寻。

成当这时叹了口气,低下头凑近少年的耳根,语气急促的轻声说道:“你仔细听好了,他们的口音不是河南那边的,倒像是凉州、关中地方的口音,多半是关中来的军队,大概有两三千人,可能步骑参半……”他想了一想,直接选了最坏的一个猜想:“不,可能全是精骑,我们之中必须得要有人活着回去,而且要先于他们回去报信……”

“成叔,咱们一起走!”少年由于被人用力压着,靠着地面的一边脸都变形了,几棵小草伸进了他的鼻子里,嘴巴也不由得嘟成了一个圈,显得又狼狈又好笑。

成当把手上的力气稍稍松了些,伸手拨开了少年嘴边的那几棵草,只听少年接着说道:“要同进退!”

“蠢货,你以为这是陪你玩?”成当低着声音,嗓子有些沙哑:“你个子小,易于在林间躲避,等一会我跑出去后,你再瞅机会溜走。记得来时咱们走的那条小路么?那条小路是个捷径,你能走,但他们的大军却走不得。你得抢在他们前面跑回咱们之前的营地,哪里应该会有人留守看护辎重,你找他们要匹马,去南边寻少将军,把这里的事都告诉他。”

“我不……”少年难受的拒绝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吕蒙。”成当的独目陡然柔软了许多,他不再以长辈的身份说起少年的小名,而是将其看做是一个同等地位的人:“你不是坚持要入行伍,当上比邓都伯还大的将军么?要当将军,就得学会听从军令。”

吕蒙不再说话了,他痛苦的闭上了眼,遮住了眼里的血丝与即将涌流而出的泪水。

成当点了点头,两腿朝地上一蹬,朝左边跑了出去。仗着对方顾忌着要留下活口的军令,成当身形矫健接连砍倒数人,很快便带着一部分人跑得远远的。

吕蒙保持着趴伏的姿势,半人高的灌木杂草、以及土包的凹陷处很好的遮蔽了他瘦弱的身躯。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不远处刀剑相击的声音,两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双拳,将一把草根生生的揪了出来。等到身边那些人的声音小了许多后,他便睁开眼睛,眼神中不再有刚开始孩童一般的天真活泼,而是深深的果决与坚毅。

他暗自期望着这些人即便杀红了眼也要遵守军令,那样宋定与成当两人兴许还能活下来。

抱着这样的幻想,吕蒙小心翼翼的探出头,看了下周遭安静的环境,弓腰驼背的往林间的一条小道快步跑去。

第五十八章 乘势拏下

“讥二名,二名非礼也。”————————【春秋公羊传】

“怎么了?”前进的队伍突然停滞,将身子半躺在车壁上假寐的年轻人惊醒,他长得十分俊美,身体瘦弱,脸色苍白,可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却炯炯有神,让人无法直视。

“郭祭酒,前锋发现了敌军斥候,我担心附近有埋伏,故而暂且勒兵观望。”一名披甲带胄的年轻武将驻马车旁,像是一个忠诚的护卫,可他的品秩偏就比里头的那人要高。

这武将正是北军六校之一,越骑校尉田畴,他从上个月的时候获得诏命,带着越骑营三千余骑兵,从关中出函谷关,来到河南。与其同行的还有由弘农郡守任上调任汝南郡守的刘艾、新任陈相种劭、一大批应河南尹骆业所求空降的河南尹属官,以及皇帝给前将军朱儁的诏命。

诏书中对前将军朱儁领兵北上平乱的功绩做出了肯定,并正式拜为车骑将军,持节督关东军事。与此同时,皇帝也开始从手下的亲信将领中间选派部分人前往关东,调入朱儁麾下,美名曰为其‘分担压力’。

此外,皇帝还直接越过了朱儁这个顶头上司,直接提拔了定计解难的军谋掾郭嘉,为其新设了一个‘军师祭酒’的官职,祭酒一词在是指祭祀时为祭酒开席的尊位,后延伸为主管的意思。军师祭酒意味着郭嘉是朱儁手下军事幕僚的领头人,皇帝对其的定位是,既能为朱儁设谋画策,也能直接与尚书台手下的兵部沟通。

常人当时只见到朱儁圣宠优渥,却很少有人见到这一系列人事任命中,皇帝对朱儁的分权与制衡。朱儁对汉室、对皇帝的忠心,皇帝是深信不疑的,但作为一个统治者,他不能让任何人一家独大,失去控制,这既是为了朱儁好,也是为了自己好。

在受到诏书之后,郭嘉便与田畴带着三千多骑兵南下汝南,帮助久战不下的张超拿下汝南。

“刘府君呢?”郭嘉不假思索的问道。

“刘府君知道了此事,说他不善军谋,故想请在下与祭酒定夺。”田畴从前头刘艾的车驾旁告诉消息,又紧接着跑到后面郭嘉的车驾旁传递消息,心里头有些无奈,自己好歹也是个秩比二千石的校尉,怎么一下变成两人之间的传令兵了?

“是么?刘府君倒是懂得躲懒。”郭嘉眯着眼笑了,眼神里透着一丝寒意,他没有理会田畴心里复杂的感受,转而认真讨论起了当前局势:“张校尉不会打硬仗,进入行伍这么多年,打得都是些黄巾蛾贼、山林盗匪之流,前些天与李通、许褚等豪强合兵击溃汝南黄巾也不过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在罢了。而一遇上孙贲与孙香这样的精兵强将就无计可施了,从击破汝南黄巾到现在过去这么多天,还是顿兵平舆城下。”

典农校尉张超是朱儁的老部下,郭嘉也算是朱儁提携的新晋幕僚,如今却当着田畴的面不遗余力的贬低张超,即便是田畴身为一个外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但他一想到郭嘉任性直率的脾性,顿时也就释然了,于是田畴试图将话题拉回来:“张校尉好歹也将孙贲二人逼入平舆城中,这几日都不敢出城接战,可见这斥候是平舆城派来的,而应当是彼等的援军。”

“是何人领兵?”郭嘉好奇的问道。

“捉到了两个活口,已经着人去审了……啊,他来了。”田畴突然看着远处。

只见一名二十来岁的中年人自远处走近,他样貌普通,仿佛扔在人群里便再也找不着,只是唯独他的目光深邃,让人无法忽视。此时郭嘉已经从车内出来了,散漫的坐在车辕上,悬着的一条腿一上一下的晃着,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人对田畴以及自己恭谨的行了一个军礼,掷地有声:“都伯王子服拜见张校尉、郭祭酒!”

“王子服?”郭嘉轻轻念着这少见的双字名,有些明白为何他年纪轻轻,身上就有那么一股子狠戾、坚韧的气质了——这得在最底层饱受多少冷嘲热讽以及无数挫折打击,才会练就出这样的气质。

为王莽改制所影响的东汉时期,向来是以单名为贵,双名为贱。故而以王子服的身份、名字,郭嘉就敢初步断定对方以前是个地位低下的庶民。因为也只有不知礼数的庶民,才会起双字名,当然,这里也有例外,入马日磾、苏不韦、王延寿等,但这些人命名的格式无不是模仿先贤或者能臣,不能当做时下起名的主流。

都伯王子服抬起头看了郭嘉一眼,还以为对方是在问话,于是说道:“这些人是破虏将军孙坚的旧部。”

看到郭嘉豪不惊讶的神情,王子服又补充道:“彼等口风甚严,属下问了很久也没能问出什么事,只知道彼等现今的主将是孙坚的长子孙策。”

“区区斥候,怎么跟死士一样?”田畴奇道。

“孙文台忠烈武略、颇能用人,既然这些人是他旧部,感怀恩重,不愿吐露实情也是应该的。”郭嘉淡淡说道:“这么一支援军,又是孙坚曾经的旧部精锐,看来张超有难了。”

王子服自觉没能从成当等人的嘴中撬出东西而有些懊悔,故而争取表现道:“若是能给属下一点时间,属下必能从他们嘴里探听出消息来。”

郭嘉挑了挑眉:“你准备怎么做?”

“把他们拿绳子绑在马后,将他们拖着走。”王子服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

郭嘉眯了眯眼,忽然对田畴说道:“天色不早了,还是速速启程为好。”

田畴立时会意,他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似乎不太赞同郭嘉的建议,但对于敌人他从不报以妇人之仁,所以他冷着声音对王子服说道:“你都听见了?反正是大军起行,就按你的法子带着他们吧,也省了看管。”

看着其貌不扬的王子服领命离开,郭嘉方才笑着打趣道:“看来不仅是北军甲胄、精锐,就连随便一个百夫长,都是一时之杰,让人赞佩不已。”

“郭祭酒说笑了。”田畴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岔开话题:“郭祭酒适才那话,似乎是以为这孙策会攻打张超?”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郭嘉随口念了句兵法,自信的说道:“他们来了,那也是该在平舆城东南方,可如今偏就出现在平舆的西北处,可见他们并不急着入城与孙贲等人汇合,而是想乘人不备,偷袭解围。”

田畴也是知兵之人,稍一思索便肯定了郭嘉的猜测,并立即提出了应对:“既如此,我等便可为黄雀,趁着各方混战之时,引骑兵突进,可一战而克竟全功。”

这完全就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而他们就是黄雀,可郭嘉并没有田畴那么激动,反而甚是遗憾的说道:“太晚了,早半个时辰都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田畴愣怔了一下,旋即说道:“不是太晚,而是彼等选的进击时机太准。”

郭嘉闻言,顿时收敛了半分笑意,认真的看了田畴一眼,正色道:“我算是明白为何北军六校,人皆将才,朝廷却偏派子泰过来了。”

田畴说的很对,对方选择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进攻时间,就是在太阳落山的这一个时辰内。在这个时间段,既能保证对方有充足的时间、以神兵天降的突然性、打张超一个措手不及,再与城中的孙贲、孙香两相配合,不说全灭,至少能让张超大败而逃。虽然一个时辰后即将天黑,给了张超逃跑的机会,但也给了对方一个很好的夜色掩护,防止有另外一支军队突然加入战场做最后得利的渔翁。

按现在的速度,就算田畴带骑兵全力奔驰,等到了战场时不仅分出胜负,天色也已经黑了,那时再进行夜战对彼此双方都不利。

第五十九章 因敌制胜

“因形而措胜於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太白阴经】

“我只知道孙文台打仗了得,可没听说他的长子孙策在兵法上有如此高的造诣。”郭嘉仔细回忆起了孙策这个人物,发觉自己对这个人所知道的信息少得可怜,只得不确定的说道:“孙策、孙伯符,他不是以交结友人贤士而知名江淮么,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就连郭嘉也不清楚,田畴就更是闻所未闻了。

但无论是孙策确有其才,还是其背后有人筹划,这都不妨碍他两人就事论事,讨论接下来到底该怎么走。

“无论时间够不够,当务之急,我等还是要急行南下,以助张校尉脱困。”田畴微皱着眉,有些忧心的说道:“若是让孙策得手,好不容易安稳的汝南局势又要反复了。”

“汝南局势尚有可为,张超也不会输的那么惨。”郭嘉刚还在说张超打仗不行,这会子又说对方不会输得太惨,说辞前后矛盾,田畴不由得侧目而视。郭嘉有话藏着没说,意味不明的笑道:“这里头有个渊源,等到了平舆之后,子泰就知道了。”

郭嘉有许多怪脾气,好色、嗜酒、又有点恃才傲物,田畴在与其短短接触几天后发现,对方的性格还有点自来熟。明明两人交情不深,郭嘉却一口一个‘子泰’的叫着,既让田畴有些不习惯,又无法拒绝——毕竟与郭嘉打好关系,也是皇帝私下里的授意。

“那现今又该如何?”田畴忽然来了兴趣,很想知道这个皇帝见都没见过、却推崇心慕已久的颍川谋士有什么妙计良策。

“王子服不是说彼等有六个斥候么?死了三个,捉了两个,还有一个不知所踪,想必是趁乱逃了。”郭嘉脸望着一边,摸着下巴分析道:“我以前来过汝南访友,知道这附近有条捷径,不过人走可以,大军通行却极为不便。王子服在随后派去的人马既然没有在大路上看到他,那么对方兴许是走捷径了。”

“若是走小道,那孙策当提前知道我等的行踪,也就能先有防范之心,我等也就起不到奇兵之效。”田畴点点头说道。

“正是因为有了防范之心,他们知道我们来了,必然不会把兵力全放在张超身上,这也是张超的一线生机。”郭嘉此时已不复往日的懒散,虽然依旧是嬉嬉笑笑的神情,但却透着一丝认真与正经:“我要是孙策,知道有两三千人游离于战场之外,不仅要分兵防备,还根据今晚的月色判断是不是要伏击——而我们,则只需要以逸待劳。”

几乎是同一时刻,平舆城外的张超大营已是烈焰腾空,火光照映了半边天。

河南典农校尉张超只带了两千精兵入豫州,其余的六七千人尽皆是颍川各家的部曲、汝南等地如李通、许褚支持的家兵、以及良莠不齐的黄巾降卒。顺利以少胜多、打败汝南黄巾之后的张超有些志得意满,不仅没有及时整编、聚集军心,反而就那么乱糟糟的将各色部队混在一起,初降的黄巾、新附的部曲,给了孙策一个极大的破绽。

几乎只是短短的一次冲击,就将当时正在准备埋锅造饭的张超军打的溃不成军,他们对这支突如其来的军队始料未及,仅仅只是一个照面,有些胆颤心虚的降卒便转身逃跑。

城外军营的混乱很快引起了城中孙贲、孙香二人的注意,在确认了孙策派人传递的消息属实之后,立即由孙贲点齐兵马出城。张超突然遭遇袭击,手足无措,又难以约束众人,只好在李通等人的保护下且战且退。

一员魁梧大汉手提斫刀,先是挥刀劈死了一个敌兵,而后拉着身旁一个身形同样高大,但只略逊几分的男子说道:“事已急矣,阿兄可先带着家中子弟与宾客们护送张校尉逃离此地,待整肃兵马之后,再战不迟!”

“仲康,要留下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留下,哪有留着弟弟断后的道理!”兄长许定断然说道。

“事情还不至于如此地步,凭我的武力,难道还怕杀不出去?兄长且在后头稍待,我随后就来!”许褚向来死板的脸庞此时露出几分笑意。

许定怔怔的看着许褚的脸,那是一张宛如岩石般坚硬的脸,每一根线条与轮廓都像是被刀劈斧凿过,现在这些线条中满是溅上去的血污,在火光的映照下,即便是笑着,也狰狞得可怕。

“阿兄,我可是能倒牵牛的人,就凭他们,还拦不住我。”出乎许定的预料,许褚那张石刻一般的脸上微微浮起了揶揄的笑容。

许定原想过对方会有很多个理由说服自己先行离开,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耿直,耿直到不给自家兄长的面子。

“好!”许定大声的说道,他知道自己跟弟弟许褚之间的差距,也明白现在不是他逞能的时候:“我也不与你争,你给我明白一点,要保全性命!”

许褚咧嘴一笑,也不说话,带着几个武艺高强的剑客,提着斫刀便往人群里冲去。天色渐尖黯淡,即便四周有火光照耀,也一时难分敌我。尽管如此,许褚依然有他独特的辨认方法,只要是那些操着扬州口音的、三五结对、个子相对来说不高的,一概视为敌军。

他犹如猛虎冲入羊群,一时无人可挡,众皆骇退。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伍长进入了许褚的视野,他是少有的能接下许褚一刀而不手抖的人。

许褚没有停顿,也没有如人所预料的那般开口说话,他的刀就像是他本人一样,静时沉默无声、动时山石崩裂。

徐顾只堪堪招架,却毫无还手之力,他咬紧牙关,心里想着的却是当初成当在山里遇见老虎的时候,究竟是靠什么才能仅留下一只眼睛而保全性命的?眼前这个彪形大汉简直就是一只猛虎!

可惜他再也没机会去思考这个多余的问题了。

只见刀光一闪,许褚手中的厚背斫刀一下便砍断了徐顾的兵刃,眼见那刀光追至身前,一道锋矢‘铛’的射在刀刃之上。

许褚停下了身形,没有再去理会躺在地方半死不活的徐顾,反而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紧盯着不远处的一名骑士。

那是个年纪约在十七八岁,身姿挺拔的年轻将军,一阵清凉的夜风撩起了他兜鍪下的几丝鬓发,火光照耀着他楞角分明、俊朗潇洒的面容。

他身下的坐骑是匹难得的深紫色良骏,英武的少年骑士丢开左手的雕弓,右手同时也拔出剑来,他似乎认为许褚足以作为他的对手,于是大大方方的对许褚自报家门:

“吴郡孙策,孙伯符,前来讨教。”

第六十章 短兵相接

“两阵既立,各以其将出斗,谓之挑战。”兵筹类要

“孙策?”许褚一边警惕的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边若有若无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你要与我斗将?”许褚看似粗犷无谋,其实心思细腻,此时他想好了主意,似笑非笑的说道:“在马上?”

军前斗将的传统古来有之,例如项羽邀刘邦军前决战。然而即便是万人敌,在这种进退有度的军队之中也招架不住。

虽然这种武将相互挑战的模式并不是战争的常态,更多的是那些士兵之间根据阵型组合而成的战斗。

当然,这还得看将领的作战风格,那些依赖于军阵、智谋的将领如高顺、麴义等人会选择坐镇军中调度,轻易不出战阵,对方的将领即便再猛如虎,也会被组织严密、互相配合的士兵给困死。

而那些自信于武力,喜欢一力降十会的将领如吕布、公孙瓒等人,就喜欢亲自带着军队冲锋陷阵,甚至与人斗将。

孙策就是这么一个人,在袁术麾下的时候,除了跟随过父亲的老将程普等人以外,尚且无人是他对手。此时难得看见一员猛将,孙策见猎心喜,在战局偏向己方的情况下,他跃跃欲试的准备翻身下马。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握住了孙策的手腕。

即便是戴着兜鍪,也难以掩盖那人过人的风采:“速战速决,莫要横生枝节。”

“好!此人堪能与我匹敌,我就知道你不会拦着我。”孙策将战场的指挥权交给那人爽快的从马背上翻下来。

眼看着孙策的独自朝许褚走了过去,一直护卫在孙策身周的同族孙河,杀散逃兵,拨马来到那人身旁,眉眼间萦绕着一丝忧虑:“子衡,你为何不拦着他?身为一军主将,岂能以身犯险?”

“那也要拦得住才行。”吕范摇了摇头,显然是熟知对方的脾性,苦笑着说道:“不过孙郎的武艺不凡,这种场面,你无需过多担心。”

“子衡与伯符恩若至亲,连你也拦不住”孙河意犹未尽的说道:“那也再无旁人了。”

吕范凝目看着孙策挺拔的背影,顺着孙河的话往下思索着,突然说了句:“或许,有个人可以让他收敛些。”

两人短短的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带着部曲往两边加入战场,与许褚手下的一批剑客以及残留的敌军交战。

只是他们作为护卫孙策左右的亲将,在厮杀之余,还要分出一部分心神关注在孙策身上。

此时孙策与许褚已经你来我往的交击数合,孙策手中长枪舞动,闪起点点寒光,许褚不进不退,大吼着带起斫刀,直面迎上对方数十点寒芒,只听铿锵数声,寒芒全部激射四散。

在许褚格挡的短短一瞬间,孙策守不住枪上传来的对方的怪力,往后倒退了数步。许褚见机得快,平地跃起,那庞大的身影就像一头巨熊从高空落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斫刀狠狠的向下劈落!

孙策当机立断,丢掉手中的长枪,白蜡木的枪杆挡不住许褚全力一击,瞬息之内他无法闪避,只能寄托于父亲遗留下来的精钢宝剑。

那剑是孙坚自雒阳宫中拾到的御物,无论是锋利、坚韧还是美观,都远胜寻常兵刃。

他把手摸上剑柄,深深的吸了口气,而后猛然发力!剑刃擦着剑鞘内壁滑出,发出铮的一声剑鸣。

许褚忽然感觉自下而上的一股凛冽杀气,多年打打杀杀的经验告诉他,对手并没有被他的气势所慑服,反而极为罕见的以攻代守。

两人这番动作、思考只在短短一瞬,许褚转念间便扭动手腕,将斫刀改变方向,朝着孙策刺来的剑尖砍去。

千钧之势下,兵刃交接,两者之间传出铛的一声,而后各自退开。

孙策虎口微张,犹自不定的颤抖着,许褚的力量太大,刚才那一招,孙策简直以为自己是撞击礁石的浪花。自己虽然成功身退,但手中的剑却被对方震落。

“好!”许褚干脆利落的把斫刀往身旁一振,表情看似轻松,实则心里的震撼并不比孙策要少到哪里去,他放声大喝:“不愧是孙文台的儿子!”

孙策面色一变,正欲回话,只见孙河、吕范二人见孙策对敌不利,立即着急忙慌的策马赶来。

许褚适才的武勇不仅扼住了这一小股敌军的攻势,甚至还稍稍团聚了身边的军心,此时已有数十名士兵聚集在许褚身边,与孙策等人对峙。

“伯符!”吕范一直来到孙策身边,看到对方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心。

许褚打量了周边局势,经过刚才那么一段时间的拖延,对方奇兵的效果正不断的减弱,已经有许多人反应过来,在许褚的表率下返身接战。

虽然依旧没能改变不利的局势,但也足够给许褚争取更多的脱身时间了。

趁着孙策上马的空档,许褚带着人转身疾走。

“拦住他!”孙策喝令道。

孙河立即带着人在身后策马追来,许褚脚步越来越快,在途径一辆燃烧着熊熊火焰的辎重板车时,他脚步骤然一顿,探出一只手,抓住车辕,使劲往后一甩。

沉重的板车朝着孙河等人飞来,孙河赶紧勒马躲避,那车子重重的砸到地上,迸出无数火星,一时拦住了他们的路。

待孙策等人赶到的时候,许褚等人已经跑到火光照射不到的夜色中去了。

“可惜。”孙策懊悔的说着。

吕范接口道:“跑了他一个倒也无妨,反正今夜战局已定,不仅平舆之围得解,汝南亦能重回我军手上。”

“我不是可惜未能可竟全功。”岂料孙策并不是可惜这个:“我是在可惜,我竟不知这个壮士的名字。”

吕范与孙河面面相觑。

他二人之间的短暂交手业已结束,而四周的战斗也开始进入尾声,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旁边走了过来,在孙策等人面前说道:“程将军已经带人追上了敌将张超。”

“好!我就知道程叔不会让我失望!”孙策喜形于色,脱口说道,却看见那人面带为难。他沉了沉气,问道:“怎么了?”

“程将军遇到了点麻烦,说是不便处置,还请少将军过去一趟。”

吕范面色顿时有些凝重,对孙策说道:“是该做出打算了。”

待孙策等人来到战场的另一边的时候,放眼所见大部分都是自家的兵马,唯有一处角落里团聚着数百人的部众。

他们还没走到跟前,便听见敌方阵中有一人的声音在夜间异常洪亮,语气里带着嘲讽与愤慨:“程德谋!多年未见,你就是这么对友人打招呼的么!”11

第六十一章 临阵语旧

“天下反覆未可知,相与州里,今虽小违,要当大同,欲共一言。”后汉书董卓列传

但见一人样貌普通,穿着一身合体的甲胄,在一干将校的簇拥下,犹如众星拱月一般站在最中间。

不用想,孙策便知道这个三四十岁的将领就是河南典农校尉,此次南下汝南的军队主帅张超。

孙策在张超身上打量了几眼,没有发觉什么新奇的地方,只是在他身边还紧随着一名年纪二十多岁,身材颀长、体格精瘦的男子。那人没有刻意绷紧身子,仅仅是随意提剑而立,却让人难以忽视,甚至误把他当做主帅。

“那人是谁?”孙策边走边悄声问道。

孙策的堂兄孙贲在一边迎上前来,抬头顺着对方的目光看了那人一眼,低声道:“江夏李通,在朗陵一带颇有侠名。”

“看起来是个难缠的人物啊。”孙策这时走到程普的身边,不用仔细去听两人之间的对话,孙策心里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说起来这张超与他的父亲孙坚有过一段交情,当初黄巾作乱,朱儁受拜为中郎将入颍川平乱,时任下邳丞的孙坚被朱儁表为佐军司马,在朱儁麾下征讨黄巾,收复宛城。而张超在那个时候也是朱儁帐下司马,二者有过一段袍泽同僚之情,连带着程普、黄盖这些孙坚部将也与张超相识。

“程叔感到为难?”孙策问道。

程普年长,颔下留了几绺长须,样貌端正,颇得军士爱戴。他很久以前就曾随孙坚征伐各方,攻城野战,身被创夷,为孙氏建有卓绩。孙坚死后,又跟着孙策在淮南,忠心不二。他用欣赏优秀子侄辈的目光看着孙策,眼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口中却是淡淡说道:“什么友人?无非是危急关头,想拿此事攀交情呢,当年征讨黄巾,彼此争功的事可没少做。何况,即便是有故人情谊,如今各为其主,老夫也不会为了私情而坏了大事。”

“那又何必如此麻烦?”孙策早已知道程普与张超之间的关系,在来时的路上吕范也曾为他分析过利弊,此时他心里虽有了主意,但还是想试试这些亡父旧部们的态度,于是他着意问道:“一鼓作气,进击破敌就是了。”

“认不认他这个故友,讲不讲当年情谊,这不在于我。”程普随口说了一句,接着便正一正脸色,说道:“而在于你,伯符。算起来他是破虏将军昔日的同侪,也是你的叔伯辈,现下兵戎相见,该由你来做决断了。”

程普善于应对,颇有计略,此时他轻飘飘的将话题抛给了孙策,将情势掉转成他在试探孙策的态度了。

孙策抬起好看的眉眼,朝张超的位置看去,故作沉吟。一个张超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张超背后的前将军朱儁、乃至于朱儁身后的朝廷,却不容忽视。今天他们若是对张超下了狠手,等若是孙策不顾其父与朱儁的交情、与其公开决裂,连带着孙氏当初凭恃讨董而博得的些许汉室忠臣的名声也将一夜殆尽,转而成为朝廷的敌人。

在当前朝廷强势、威严仍在,而袁术又尚未在淮南彻底打开局面的情况下,过分得罪朱儁、彼此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对孙氏来说并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所以吕范与程普所说的打算与决断,表面上是看在彼此交情的份上放张超一马,其实是在谋划孙氏的长远。

孙策有些沉不住气,没有试出程普的心思,反倒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个干脆:“彼既为我尊先君旧识,如今战场相遇,自当给彼留些情面才是。”

“是这个道理!”程普宽慰的说道,其实孙策无论做出什么决断,他都会念在孙江当年对他的深恩厚遇的份上给予倾力支持,但是于公于私,他都还是希望孙策能选一条正确、有利的道路。

“既然如此,那我就过去与他叙叙旧罢。”说完,程普就准备挪步上前。

这时在后头突然走来一名士兵,其身旁跟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少年。

“怎么了?”孙策看到这个样子,不由好奇的问道,一边正打算上前的程普也兀自停下脚步。

那士兵深感事关重大,不敢声扬,想凑到孙策耳边单独禀告。孙策对此没什么意见,反倒是吕范迈开一步,挡在二者之间,神情冷淡:“有什么不方便宣扬告诉的,你先说与我听。”

他担心孙策的安危,故而先拉着那名士兵探听消息,待听完之后,吕范原本平静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他抬头看了孙策一眼,快步走了回来,孙策、孙河以及尚未离去的程普也围了过来,几人听着吕范低声说着什么。

“他们在筹划什么?”对面的张超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侧首问向旁边的李通:“文达,你说的这法子,他们会答应么?我与程普他们虽然的确在前将军麾下共事过一段时日,但交情太浅,我若是彼等,绝不会念着这么点情谊而纵任我等脱身离去。”

李通的眼睛很并不是很亮,却深得特别,仿佛一潭古井,就连火光与月色都照不进最深处。他心里有些看不起张超的才智,如若不是朱儁声名昭著、又背靠朝廷,李通也不会上赶着率众投奔,甚至还在张超的麾下出谋出力。此时他正在漫无边际的想着事,听见张超的话,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到让他想起了另一端往事。

当初他与同郡人陈恭起兵于朗陵,称霸一方,与一个叫周直的豪侠相合。那时候他们三人何曾不是称兄道弟、一团和气?可实际上彼此之间互相忌惮、憎恨,直到李通设计杀死周直,并与陈恭带兵清除了叛乱,吞并周直部曲。弱肉强食,本来就是在乱世里生存的法则,只要你挡了路,没有谁会为了情谊而放你一马。

就连后来陈恭都被自己最亲的亲人给杀害,何况是张超与程普这对交情浅薄的同僚?

李通在给张超献上此计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对方会真的因为情谊而开一面,之所以那么笃定,是因为他相信利益动人心,放走张超对彼等来说利大于弊。

“文达,文达。”见李通没有立即回话,张超面色有些不豫。

李通回过神来,看了张超一眼,收起了眼底的一丝不屑,十分坦诚且无奈的说道:“军心惶惶,难以从乱军之中脱身,要想保全实力,眼下也唯有如此。至于彼等会不会念及旧情,却不是通能料定的事了。”

站立一旁沉默寡言的许定想了想,开口作出承诺:“校尉暂且宽心,即使不能成事,在下也要拼死护送校尉杀出重围。”

“真乃义士、义士啊。”张超此时隐隐有些后怕,适才若不是李通与许定等人舍身相救,恐怕他早就死于乱军之中了。早知道当时就该多谨慎着些,此番战败,将先前击破黄巾的功劳顿时化为乌有,也不知道回去后能不能功过相抵

正胡思乱想着,张超忽然发现对面没了动静,反倒看见程普几个面色凝重的在商议着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呢?”

李通凝眉看去,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突然一亮。11

第六十二章 苞笋落箨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鹧鸪天

“你所言当真属实?”孙策指着吕蒙,最后又问了一遍。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吕蒙此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衣服上尽皆挂了彩,显得十分狼狈。一想到这个军情是成当等人拿命换来的,吕蒙就心揪着似得痛,无比悲愤的说道:“小子敢拿人头担保,句句属实!”

“这下就麻烦了。”孙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转头看向程普:“张超那些人一时不好解决,若是拖到彼等骑兵赶至,恐怕会颠覆局势。”

程普知晓事情严重,神色严肃的冲孙策抱拳,而后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来到阵前,方才朗声说道:“张超!故友在此,何不出前一叙?”

孙策虽然没有转身去看,但仿佛能听见对面紧绷着心弦的人无不齐声松了口气。

吕范唯恐此事传出去会引起军心动摇,只得放低了声音说道:“敌军走不得小路,若是从大道过来,到这里至少还要一刻钟。我等不需等张超撤走,可先派人在北边路口布下鹿砦围栏,将军中nn手集中一处,待敌骑来时,可迎头进击。”

“子衡妙计。”孙策知道吕范多谋,正欲下令筹备。

这时孙河有些疑惑地问道:“敌骑既至,我等理应速速入城,据城而守,何故要正挡其锋?”

“现下人员冗杂,不仅有我等带来的一千旧部,还有孙豫州的兵马、对方的降兵。蜂拥入城,调度困难,耗时绝不止一刻、两刻钟的功夫,待那时若是敌骑赶至,我等恐有覆亡之危。故而此番只能先派精兵与之对阵,以期挫败敌骑之后,再从容入城不迟。”吕范解释道。

李通目不转睛的看着程普与张超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叙旧,像是本来就不怎么熟的两个人非要从往昔的共同记忆中掰扯出一份情比金坚的友谊,既尴尬、又敷衍,不过是为了接下来的举动做出顺理成章的解释。

对方顶多是想要汝南郡,不可能会往死里得罪朱儁以及朝廷,所以临阵释放张超就是一个绝好的台阶,能让彼此双方留下一个可以商量的余地,不至于彻底撕破脸。

看对方现在这态度,李通心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时,许褚喘着粗气,带着两个剑客不知从哪里挤了出来,唤道:“阿兄。”

正在带着忧虑的心情关注张超与程普二人谈判过程的许定霍然转身,一脸欣喜的看着弟弟许褚,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高兴的说道:“好、好,我就知道就凭那几个杂兵,如何能拦得住我家仲康!”

他这话勾起了许褚脑海里的回忆,似乎是想起了某个英武矫健的少年,许褚对杂兵两个字不以为然,但也没有说什么。闪舞小说网

李通饶有兴致的转过头来,对安然无恙的许褚盯看一眼,突然笑道:“许君猛力如虎而作战痴狂,可谓虎痴。”

此话一出,李通身后的几个部将如吴霸等人尽皆附和称赞,许定也是眼前一亮,欣喜的说着:“虎痴,虎痴!这个名号不错!”

许褚倒是极为平静的看向李通,与之视线相对,虽然对方掩饰得很好,但许褚仍从李通的眼底看出了些许锋芒。他突然发现这个体格精瘦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像外间所传言的那般慷慨大义、平易近人。

虽然彼此都是豫州豪侠、各有声名,但在此前并无互通往来,反倒是各自刻意保持着距离。李通虽然派人来结交过几次,但都被许褚拒绝,论及其中原因,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谨慎、防备着什么。可能是在得知李通的合伙人周直、陈恭等人一个接一个的被他们视为亲近的人杀害,李通吞并各家部曲,独霸朗陵以后,许褚就一直对他默默抱有戒心了。

许褚心里一动,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李通,而是一只食人的老虎。

“到底是昔年共剿蛾贼的同僚,情谊深厚。”张超喜形于色,轻松自如的走了过来,像是卸下了肩头无形的重担:“彼等答应了放我等离去,待我等沿路收拢败兵,退回上蔡之后,再做打算。”

李通心里有些疑惑,虽然这一切都在他对人心变化的把握之中,但他仍有种说不上来的疑惑。可饶是他颇有智计,也断然不会想到郭嘉、田畴等人率领的三千越骑营兵马,正往脚下这方战场赶来。

都伯邓当虽然只是一副中等身材,但结实有力,走的每一步都很稳健。此时他没有往日那般踏实的步伐,一边招呼手下搭好鹿砦,藏好弓手,一边呼唤道:“吕子明,吕子明呢!”

吕蒙仍穿着那件被树枝荆棘挂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在看见邓当的第一眼,他好不容易因仇恨而坚硬起来的心登时软了起来,像是在外被人欺负了的少年回家见到了能为他出头的兄长,语气可怜又恓惶的说了一句:“姐夫”

待看到吕蒙后,邓当眼底闪过一丝喜色,随即便换上一副愤怒的神情,他大步向前迈出,一脚将吕蒙踹翻在地。

吕蒙被踢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小腹间传来的剧痛让他把说了一半的话吞了回去,他两手捂着肚子,额头冒出豆大的汗水,牙关咬得死死地。

“你以为这是你在乡间跟人玩骑牛打仗的把戏么!”邓当俯下身,一手抓住吕蒙的衣领子,将他上身扯了起来:“这是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几次三番的警告过你,不要擅做主张,你可曾把我的话当回事!想做大将军?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不等吕蒙回复,邓当已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吕蒙,冷冷说道:“成当他们五人的命记在你头上,你现在先给我滚到后面去,打完了我再收拾你!”

“不、我不走!”吕蒙立即激动的从地上爬起来,吃力的站在邓当面前,倔强的说道:“成叔要我走,那是因为军情只得由我才能传出去,所以我才会走。但现在不一样,我不能走,我得留下给他们报仇!”

“你个”邓当气急,正想说你若有个闪失,教我回去后如何面对你家姊?可他一看到一向吊儿郎当的吕蒙此时无比悲愤坚毅的神情,却又说不出口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让眼前这个半大孩子开始产生蜕变。

“好。”在吕蒙的目光逼视下,邓当无可奈何的妥协道:“你一会持刀跟在我身边,不得擅离!”

吕蒙笑了,身边一群默默围观的军士们也都笑了,一个个上前夸赞吕蒙的义勇。

邓当眼看着这一切,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竟然还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

只是这么做的代价,他却不愿意承受。邓当边想着边看着挤出笑容接受旁人鼓励的吕蒙,看着吕蒙低头拿把刀在手中掂了掂,他忽然有些疑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臭小子连沉重的斫刀都能提得起来了他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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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审知彼己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孙子·谋攻篇】

在临时搭建的鹿砦围栏后头,有几人正警觉的竖着耳朵,往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张望着什么。

这个时候的天色已经暗沉下去,夜色就像一张巨大的幕布,掩住了一切,唯有路尽头还若隐若现的浮现着一层暗红色的霞光,一轮满月从云层间钻进钻出,照得地上一会亮堂一会昏暗。

排在最前列的士兵们躲在鹿砦后头,身子不由自主的挤在一起。自打入秋之后,夜里就开始渐渐有些冷,他们出征很急,没有准备足够的秋衣,只能靠单衣御寒。

“都两刻钟了,怎么还没来?”吕蒙手上紧抓着刀把,静静地眺望着路尽头的暮色,只见林木鸟兽皆静悄悄的毫无异状,他既觉得心安,又不免有些遗憾:“难道是……”

“子明放宽些,不过是一场仗,何况我等早有预备,彼等又全然不知。”伍长徐顾走了过来,他的胸口被布条简单的包扎着,适才他与许褚短暂交手,虽然被震倒在地,但胸口仍被其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见吕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出口宽慰道。

“徐叔……”吕蒙回头看见徐顾,对方与成当、宋定两人都是一个乡里出来的袍泽,情谊深厚,平日里待他也真如叔伯长辈对待子侄一样。如今成当与宋定生死未卜,而徐顾也遭受创伤,他嗫嚅着嘴唇,有话要说,却一时哽在喉头。

“跟你没关系。”徐顾拍了拍吕蒙瘦削的肩膀,叹了口气:“我们仨出来入伍的时候就料想到会有今日,苍天待我等到底不薄,还让我们杀了好些人,赚够了本。”

“徐叔。”吕蒙仰头看去,眼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当兵?”

“为什么?当兵还有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一口饭?”徐顾不禁哑然失笑,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从吕蒙这个自幼衣食无忧的小子嘴里说出来没什么不对:“你家里虽不算豪富,但也是殷实之家,哪里知道这世道艰难,多少人当兵做贼,不过是为了博一条活路。当然了,也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志士男儿,想学霍骠骑……”

“我不想做霍骠骑了。”吕蒙摇了摇头,神情十分落寞,话音近乎微不可为:“我不想当将军了。”

这时一只树上的夜枭叫了一声,盖过了吕蒙的自言自语,徐顾一时没听清,脱口问道:“什么?”

吕蒙已把头低了下去,垂眸看着刀把。

徐顾也不说话了,或许每个人在年少时都会有这么一阵迷茫的时光,这是成长所必经的路程,待走过了这段时期后,回头再看,就会发现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无病呻吟,只不过……他当年的这个时候是在迷茫什么呢?好像是在发愁自己这辈子难道就要跟田野耕牛打交道,好像是与成当、宋定几人趴在田埂上目睹了一列整装华丽的骑士经过,回去后心里的那股怅然若失。

“将军有令,严加戒备,注意左右!”

“攻破营寨的有多少人,你看清楚了没有!”吕范有些焦急的看着一名从后方营寨逃来的士兵,眼前这人本是留守后方的营地,负责看护少量辎重与粮草的。他们此行只带了一千多人,辎重与粮草并不多,所扎下的也只是临时营地,吕范本以为对方不会放着自己这边的人不管,跑去突袭战略意义不大、价值又小的营地。

却没想到对方用兵的手法会如此诡异,即便对方拿下了那个临时营地又如何?能挽回这边的局势么?能救出张超么?

“夜里太黑了,小的、小的没看清,大概有一两千人,而且全都是骑兵!”士兵吞吞吐吐的说道。

“彼等的主将未免太过不智,放着这里的‘黄雀’不做,跑去打那个没什么好处的营寨?”孙策不屑的笑了笑,俊朗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风采,语气里有些可惜:“白费了那几千骑兵,如若在我手上……”

“不一定。”吕范突然低声打断道:“彼等或许是故意绕了路。”

“绕路?”孙策不解道:“战机稍纵即逝,彼等还特意绕路?”

“不然何以解释?”这时吕范早已不复最初的平静淡然,神情在月光的映照下有些惊惧,又……有些亢奋:“汝南何等重要,前将军断然不会派几个庸才领兵为援,彼等定然是算准了我等会放张超全身而退、或许也料定我等来不及退守城中,会选择守在路口埋伏。是故才不急不慢,选择离开大道,先绕路踏破营地。而我等在此久候苦等,又迟迟不见彼等到来,军心定会懈怠,那时他们再驱骑赶至,出其不意,从侧方进击……”

“彼等不可能算得那么准。”孙坚昔日的旧将之一、别部司马韩当瓮声瓮气的说道:“他怎么知道我等会如何做?要是我等选择回城了呢?那他们岂不是徒然无功,只是踏破了一座小小的营寨?”

吕范重重的叹了口气,微闭上眼,说道:“我特意选在黄昏时动兵,就是算准了时机,不然完全可以等到白日里张超攻城的时候,再从旁突袭。彼等主将完全可能从此推敲,获知我用兵的习惯,绝不会明知时间不够而仓促入城,给人可乘之机。故而彼等才会算定我等举动,并依此定计……此人才智,远胜于我。”

“那眼下该如何?”程普本就多计,此时信服了吕范的说法,发问道。

“此时退入城中已是来不及了,只有继续坚守才有不败之机。”吕范的语气有些虚,这是他头一次对自己的谋划不自信,对方已经通过一点细节就洞察了他用兵的风格,而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这让他感到非常无力:“若彼等攻破营寨只是‘顺路’的话,那我等就该尽量调整鹿砦围栏,将兵马从西北处集中到北边去。”

“手下兵马本已各在其位,摆好了阵势,一旦调动……”程普谨慎的说道:“一则会使阵型紊乱,二则也来不及设下新的部署。”

“没时间了。”吕范有些无奈的说道,他此时隐隐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把作战时间卡得这么死,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一点转圜变通的余地都没有:“如今首要的是侧翼,只要守住侧翼,不使彼等突袭得手,我等还有可战之机。”

孙策点了点头,在这个时候,他只能相信吕范的判断。于是他立即下令,在北边尝试着搭建简陋的鹿砦,并从自己以及孙贲的麾下调集了两百多弓弩手,以步兵手持刀盾戈矛掩护。箭上弦,刀出鞘,随时准备迎战,又赶派了夜里眼力好的斥候到前面去探望,等候过程中不准肆意出声或走动,违令者立斩。

似乎预见了此处将发生一场大战,月亮难得的从云层间探了出来,皎洁的月色一时间照亮大地,即便是在夜里看不清物事的人们此时也能分辨出周围的环境。

这是个对彼此双方都有益处的天时,而吕范骑在马上,脸色却有些晦暗不明。他往西边的林子里投以探究的目光,似乎那片安静的林子里藏着什么鬼怪,可能是他想多了,对手怎么可能在击破己方营地后分兵包抄?这中间所花费的时间根本不够,他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应是多虑了。

或许就算是真的,他也分不出多余的兵力两头兼顾,他不能冒这个险,只能把所有筹码压在北边,他就算定了对方绝对会从北边全力攻来。

吕范静静思索着计划,突然叹了一口气,心里在想,此次若能安然回去,是该为伯符寻个合格的谋士了。

第六十四章 胜而不骄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吊古战场文】

战斗部署尚调整到一半都没有,就只听一阵阵闷雷平地惊起,一列人高马大、旗帜鲜明的骑兵高举着火把,从北边的道上直冲而来,很快排开了冲锋阵型,一时间人喊马嘶,瞬息便至。

阵前防备的这些人本来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此刻又是频繁调动,一个个早已精神懈怠、睡眼惺忪。他们先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等回过神来,不由得惊傻大喊道:“骑兵来了!”

这一喊全军人皆凛然,纷纷拔刀挽弓,只是他们没能来得及组成防御的阵势、鹿砦围栏也没有搭好,几乎处处是破绽。就连向来沉着的吕范此时也不由得心下惴惴,担心手底下这些人抵挡不住对方的进攻。

越骑营的称号从孝武皇帝设北军八校尉的时候就开始传承下来,流传了近四百年,如今更是成为皇帝费心打造、重整的北军六校之一。

骑非越人所长,越骑并不是指南方内附越人的骑兵,而是指材力超越者组成的骑兵。跟如今注重打造为甲骑具装的屯骑营、以擅骑射弓马的羌胡骑兵为主的长水营比起来,越骑更偏向于轻捷迅猛、灵活多变的战术。

他们人皆披挂轻甲,手持骑枪,马镫、马鞍等骑具齐备,讲求的就是一个‘快’字,只要能在敌人来不及组成防御阵势之前,如尖刀般插入敌人心脏,就能一击破敌!

徐顾顺手将吕蒙揽在身后,浑身紧绷,眼看着前方道路上被骑兵扬起浓密的尘埃,像是一层黄雾升空而起,尘土在半空滚滚流动。数不尽的骑兵穿过黄雾,远处传来类似雨前闷雷似得响声,就像是有神在云间敲击着夔牛皮制成的鼓。

声音越来越近,最前面的一排骑兵奋力将手中的火把扔了过去,火把在半空转了几圈,刚摔在地上,转瞬便被跟来的马蹄踩踏出无数火星。

“架盾、架盾!”吕蒙听着邓当与徐顾等几个都伯、伍长在大呼小叫,他们虽然大部分是江淮、江东人,但大都是曾经跟随着孙坚征讨羌胡、讨伐董卓的老兵,多年征战的经验使他们学到了如何对抗骑兵的办法。此时不消军官们多说,许多人在短暂的惊骇后反应过来,试图聚拢成阵型应对骑兵的冲击,弓弩手开始引弓射箭、步兵开始拿着厚盾、戈矛准备在前御敌。

但散乱的阵型卒难整合,越骑营来势汹汹,他们裹挟着沿路的尘雾一起蜂拥而至,在最前面的几个都伯的带领下,成数条纵队灵活且迅速的穿透进军阵的缝隙之中。

由于临时更改了既定部署,加之军阵散乱无章,数百骑兵刚一冲杀进来,内里的数千步卒皆难以招架,纷纷避开骑兵朝两旁躲闪,无不望风惊溃。这使得蹈阵的越骑营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从北往东,在对方军阵中绕了个弯,打算穿阵而出。

眼见己方就要被分割四散,徐顾大急,对身边的吕蒙吩咐说道:“我护不住你了,你好自为之,莫让我失望!”

说完他便拔出刀来,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大迈步跨了出去。他个子不高,在乱军之中极为灵动,几番挪步皆避过了冲撞过来的骑兵。他将刀放置盾前,腰杆一扭,两手用力往前一推,刀刃瞬间划破了马肚。里头的肺腑心肠一下子倾泻出来,徐顾闪避不及,半边身尽是淋漓的鲜血,看上去狰狞的可怖。

徐顾脚步不停,一刀砍死了那名被压在马下的骑兵,再起身喘了喘气,回头看去,发现吕蒙也在效仿他的做法,转盯着敌骑的马腿劈砍。虽然吕蒙的力气不大,但胜在身子灵活,没多少工夫就有好几匹马被他砍伤。

骑兵爱惜坐骑,只要他们舍不得坐骑受伤,下马步战,那就是咱们步卒的天下了。

徐顾深知这个道理,刚才也拿这个教导过吕蒙,他是个粗人,懂得的道理并不多,许多道理都还是他在战场上、在生活中领悟到的经验方法,所以他很渴望能与吕蒙这个晚辈分享经验。此前不仅将步战对骑兵的方法传授给了吕蒙,而且还立即得到验证,这让他大感慰藉。

他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吃力的呼着气,刚才那一下似乎将胸口的创伤给扯得撕裂了,但他只是皱了皱眉,紧紧抓着手中的武器,还不忘用赞赏的目光看了下吕蒙。

打完这一仗,阿蒙就可以算是真正的兵卒了。

就这么一走神的功夫,敌方突然蹿来一名骑兵,徐顾打算故技重施,一边用盾防御,一边两手并用,砍向敌骑的马肚。可想象中划破肚皮的感觉并没有从刀刃上传来,反倒是一阵刺耳的铁器刮擦声,让他回过了神。

那名骑士显然不同于其他普通骑兵,此人不仅身上,就连坐骑的要害部分都挂着轻甲,这是个军官!

徐顾刚反应过来,迎面便看见一道寒光,那是骑兵惯用的杀人手段——将身子往旁边半倾,用手将刀横向伸出,只要马力足够、手握的稳,就能借由马速沿途收割人头。

“徐叔!”吕蒙在一边似乎惊骇的喊叫着什么,可徐顾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吕蒙几步跑到徐顾身边,跪趴在地上,抱着徐顾焦急的哭喊着。

刚才徐顾发觉寒芒逼近,下意识的举刀格挡,以至于没有被对手一刀枭首,脖子上被砍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居然还留了半口气,他的瞳孔逐渐涣散,眼中神采也开始散去,嘴里咕噜咕噜的像是有口痰,含糊不清的说道:

“我们家阿蒙……可是要做霍骠骑的人啊……”

说完,他便在吕蒙的怀中垂首死去了。

吕蒙的脸上像是下了场暴风雨,压抑已久的悲愤和无助占据了他胸口每一寸位置,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了下去,这个活泼、细腻的少年不再刻意保持成年人那样的冷静坚强,而是像个孩子那样趴伏在徐顾身上嚎啕痛哭,瘦小的身躯无法承受失去至亲的悲痛,他哽咽着说道:“我不想当将军了……”

哭了没一会,他茫然的抬起头,刚才他这么一番不理智的举动,足够让后面冲来的骑兵将他一刀带走。可现在他呆呆的看着敌骑跑来的方向,此时却没有一个骑兵的影子,先前冲过来的数百骑兵原来并不是什么先锋突骑,而是对方的整支骑兵部队。

不可能,成叔明明说对方至少有两三千骑,绝不可能只有现在这么点!

吕蒙站起身来,此时的他灵台无比清明,脑子一时间转的飞快。

他在思索这一因素将给战局带来怎样的变化,如果北边来的骑兵确实只有这么多,那就是说——对手要冲破己方的主力在另一头!

吕蒙霍然转身,只见刚刚砍翻徐顾的敌骑军官正打马回来,在他的肩上各缝着一条青色的肩带,上面有三道用意不明的横杠。除此之外,吕蒙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眼熟,因为他的姐夫邓当也穿着类似的甲胄,对方是个都伯!

越骑营都伯王子服不急不慢的策马走了回来,阴测冰冷的目光锁定在吕蒙身上,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他刚才既已杀了一人,此时自然不介意将一个软弱的哭包添上自己的功劳簿。

第六十五章 策马平舆

“左险右易,上陵仰阪,车之逆地;深堑黏土,车之劳地。”————————【通典·兵十二】

吕蒙看着近在咫尺的敌骑都伯挥刀砍来,本能的举手格挡,可他忘了他刚才已将斫刀丢在地上,此时的他手无寸铁,呆呆愣愣的站在那里仿佛吓傻了一般。

王子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判定吕蒙是个初经战阵的新兵,像这样的废物,就该好好教教他战场的残酷。

他加快了马速,将马刀从一旁横着伸了出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呆愣着的吕蒙突然往地上一扑,不仅躲开了斩首的那一刀,而且还在地上眼疾手快的抓起一把被人遗弃的半根长矛,往轻甲未能覆盖到的马肚子下方顺势一捅。

胯下坐骑陡然哀鸣一声,前蹄踏空,挣扎着将措手不及的王子服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啊——!”王子服痛苦的哀嚎着,他刚摔在地上,紧接着右脚跟便被落下的马蹄踩了个正着。

“我记得你的声音,在树林里带人追击我与成叔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吕蒙捡起刀,站在原地漠视着王子服,一字一句的说道:“成当、宋定、徐顾,徐州下邳人,很多年前便跟着破虏将军四处征讨。他们是我的叔父,是我的长辈,是我最亲近的人,他们教我骑术、教我打仗、教我去做我想做的事,而你却把他们全都给夺走了。”

吕蒙语气顿了顿,复又说道:“你说你该不该死。”

“原来是先前逃掉的那个小斥候,事后一路都没找着你,还以为你当逃兵了呢。”王子服趁着吕蒙陷入悲痛的回忆,跛着一只脚,强撑着站了起来,警惕的看着吕蒙。

“我不是逃兵!”吕蒙像是被激怒了,挥刀向着王子服的脖子砍了过去。

王子服勉强举刀挡过,刀锋传来的震动让他心头一惊,倒是没想过此子膂力挺大。不过能进越骑营的无不是材力超越之辈,材力也指勇力、膂力,王子服能入越骑营,自然也不光是骑术了得。

此刻两人不过咫尺的距离,吕蒙这时才十五岁,少年身体尚未成熟,在力量与技巧、经验等方面远不及成年的王子服,只是因为王子服从马上摔下来腿脚受了伤,行动不便,两人这才堪堪打成平手。

便在这个时候,王子服手下的百名骑兵见主官没有跟上来,急派了二十骑回程来寻,远远见到正在搏斗的两人,一个个催促坐骑,疾驰而来。

吕蒙也不是鲁莽之辈,见事不可为,果断转身便走,他故意留了个心眼,在王子服追上来的时候倏然转身,把刀抡圆了向王子服的脖颈上砍去。岂料王子服早有防备,架刀防住了这一击:“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把戏?”

他下意识的伸腿去踹,稍一用力,右脚腕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就这么一分神的功夫,王子服背后突然被人砍了一刀,那刀从他的后脑勺直往右肩,把他的兜鍪都打掉了。王子服恍受重击,来不及惨呼便往一旁倒了下去。

王子服倒下去之后,吕蒙这才看清那人正是他的姐夫邓当,他心里大为感动,又看了眼还在喘着气的王子服,下意识的就想给他补上一刀。

“够了!再不走敌骑就追来了!”邓当抱住吕蒙的胳膊生生的往后面拉去。

那二十骑赶来之后,只有一人下马验看王子服的伤势,并将其扶上马背,其余的十九骑则脚步不停,径直往吕蒙等人追来。

“杀了他们!”一名肩上同样缝着青肩带、但只有两条横杠的敌骑大喊道。

耳旁的风呼呼的吹过,吕蒙只觉得自己脸上凉飕飕的,似乎有水从面庞划过。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猛兽在不住的嘶吼咆哮,一颗心有力的砰然跳动着,沸腾的血液让全身上下都炽热了起来,他扭头对邓当叫道:“为什么不让我继续给他一刀!”

邓当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带着吕蒙一路狂奔,直到他们越过一架鹿角,跳到一道长堑里的时候,他方才松了口气,说道:“你马上就能报仇了。”

吕蒙这才发现邓当身上满是鲜血,胸口被人砍了极深的一道伤口,头盔也不知道哪去了,整个人披头散发,狼狈的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

似乎察觉到吕蒙关切的目光,邓当故作镇定的说道:“现在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了?”

吕蒙很快就知道了。

当那十几骑策马冲来的时候,躲在长堑壕沟里的兵卒纷纷冒了出来,他们似虎狼狂奔,配合默契,有的用弓矢射马和骑手、有的用长矛和刀盾拦截格挡。箭矢不多,却鲜有落空,以至于那些来势汹汹的敌骑不断的中箭伤亡。虽然有些己方士卒被箭矢误伤,但也无关大局,这一场临时安排的伏击战很快就将猝不及防的骑兵击溃。

时下的吕蒙根本想不到打仗还有这种技术性的手段,他原以为打仗不过是凭恃个人勇武,奋力击杀,最多与同伴互相配合,却没有想过混乱的战场上有这么多门道,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蕴藏着凶险的杀机。

“你以为这是你在乡间跟人玩骑牛打仗的把戏么!”

“这是打仗!是要死人的!”

“想做大将军?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

邓当的话在他脑海里再次回荡,吕蒙看着邓当奋勇杀敌的背影,目光先是流露出迷茫的神色,随后又逐渐坚定起来,像是在浓雾之中找寻到了前进的方向。

这场小规模的伏击战在战场上并不是孤例,来袭的敌人只有数百骑兵的情况很快就为孙策、吕范等人探知,他们一面由程普、韩当等人指派精锐试图缠斗、困死这数百骑兵、一面提心戒备着其他的方向,随时准备在城中孙香的接应下撤退回城,既然敌人的主力不在这里,那就是说任何方向都可能会跑来骑兵。

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无人注意的静谧的林子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紧锁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

“即便有所防备,这时候也抽不开身了。”越骑校尉田畴低沉的声音从林间缓缓响起:“派去的人已寻到张校尉,不消多久,李通、许褚他们就会带尚能作战的私兵部曲返身过来。”

林子里传来咕咕的鸟叫声,胆小的宿鸟不敢回巢,一只只站在树杈上低头凝视着某一处黑暗的角落。

没有人接话,只是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像是一个亡魂在林间反覆伤感,那声感叹有种棋高难逢对手、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还以为是个能人,岂料……计止于此。”

“太无趣了。”

话音刚落,就像是有人在黑暗中下了指令,紧接着便有两千多骑兵从林间飞奔而出,这才是越骑营的主力,他们早在一开始就分兵两路,一路八百人负责踏破孙策后方的营寨,吸引火力;另外一路则在后路包抄,在关键时候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第六十六章 益增主禄

“女子公主,为列侯食邑者,皆配之印,赐大第室。”————————【二年律令·赐律】

“长公主是先帝的独女,也是我的皇姊。”皇帝对事理早已了解得很透彻,却不漏话风,平铺直叙的说话,声音里没有流露任何异样:“安危休戚,理应同之。”

“唯!”士孙瑞一口气答说道:“陛下登基之时,年少幼弱,全赖长公主居于宫中,躬亲抚育,方得长成,一如当年盖长公主之于孝昭皇帝。如今朝廷渐安,陛下及冠,长公主宜于宫外建府别居,由朝廷嘉赏。臣等的意思,就是要请陛下钦定府邸、新增汤沐邑,以睦人伦。”

“那是我的皇姊。”皇帝强调道,语气不容置疑:“怎么,她也要跟怀园贵人一般避嫌?”

“陛下既已亲政及冠,后宫之中,确实不该有其他女眷。”士孙瑞不为所动,简短的说道:“这是为了皇室的清誉。”

说到这个份上,皇帝这才打算借坡下驴,只是他不能表现的太容易受人摆布,故而沉吟着不作声。

“长公主有长公主的住处。”士孙瑞像是没注意到皇帝的神色,复又一板一眼的说道:“请陛下俯念汉家的体统——”

“好!”皇帝不耐烦看他这副秉公持正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既提到我汉家的体统,我不能不允准。只不过,你也别忘了,‘以列侯尚公主’,这也是我汉家的体统。”

士孙瑞眼底闪过一瞬讶然,仿佛被皇帝猜中了心事。

他与马日磾等人商议过,既然以众议迫使长公主出宫乃大势所趋、不容更移,为了避免进一步交恶皇帝最亲近、同时也是唯一的直系血亲,关西士人就不得做一番动作以弥补关系。比如以朝廷的名义赏赐宅邸、财货、甚至是增加汤沐邑,这些都只是修复关系的一个零头,真正的重头戏则是长公主的婚配。

只要找到合适的契机,用心经营,从关西士人中间挑选一个合适的迎娶公主,不仅能化解这次无中生有的恩怨,而且还能得到一大助力。

这是件稳赚不赔的买卖,不知多少人紧盯着公主夫婿这个位置,可到皇帝这里,轻飘飘的一句‘汉家体统’就给推掉了。

“公主的夫婿,无论是家世、样貌、才识、官爵,都得是上乘之选。”皇帝慢条斯理的说道,极为认真的为自己这唯一的亲人斟酌人选:“现今的列侯虽多,但可选的却很少,有的年纪太大、有的其貌不扬、难得找到称心的,却已有了家室。婚姻大事,不可轻慢,我想,既然一时难觅,索性就慢慢找,左右也还不急。前朝公主十八岁才出嫁的尚且有之,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可循,你们说呢?”

长公主现在十七岁,按皇帝话里的示意,长公主的婚配最晚的期限不会晚过十八岁,也就是明年。士孙瑞想了想,觉得此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定下来的,逼得太急了没准会起到反效果,倒不如先缓缓,自己私下里先商议好人选、详密筹划。

于是,士孙瑞冲马日磾看了一眼,只这一瞥,对方立时会意,出声说道:“臣等谨诺。”

皇帝如愿以偿,既对刘姜所提出的‘晚婚’要求有了交代,又成功借势顺势,把刘姜诏令出宫,开始他对朝堂势力的布局。心里油然的高兴,接着往下说道:“长公主建府之后,一应官署如私府长、食官、家令等皆应齐备,此外,更要有傅一人、员吏五人、仆射五人。”

前面的官署倒还好,都只是长公主属下管理家务或汤沐邑的寻常官吏,虽然有六百石的俸禄,却连奉朝请的资格都没有。可后面的傅、仆射就不一样了,他们可都是长公主的宾客幕僚,皇帝若是只想让长公主安安静静的过这一生,又何必给她这么个配置?

一时间众人惊疑不定,欣喜有之、忧虑亦有之。

“说起长公主的封邑。”皇帝似若无意的联想到刘姜的汤沐邑,厉声说道:“近来华歆在左冯翊所表露出来的事情,未免也太不干净了!那群庸官胥吏只知沽名贪利,拿了朝廷的钱粮,却从未把河工与驿道等要政放在心上。若不是华歆敢说话,左冯翊的这些事估计还要被人捂着,来年若是发生旱洪等灾,冯翊还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乱子!”

他的话越说越严厉,隐隐将矛头指着现任左冯翊鲁旭,鲁旭家世清明,与马日磾是扶风同乡。只不过鲁旭家传《鲁诗》,属于今文经学,与马日磾等古文经大家有着学术上的分歧。尽管如此,彼此到底同属一个阵营,就连同样精通今文经学的第五氏,家中也有第五巡投身马日磾手下做掾属。

学术之争跟畛域之别其实没有很紧密的结合度,当主要矛盾是古今经学之争的时候,政治派别就不分关东与关西的地域派别;当主要矛盾是畛域之别的时候,古今经学之争也能放置一边。

政治势力的变化是活性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利益会引起不同的斗争焦点,从而引起不同的政治立场与利益考量,所以无论是上位者还是身处其中的官员,都不能用固定的眼光给一个人定性。

马日磾认为此时正是畛域之别大于学术之争的时候,鲁旭是关西士人中间少有的名望才识具备的人物,他好不容易将其从太仆的位置运作到左冯翊的实权位置上,此时断然不会让皇帝借题发挥将他拿下。

更何况——

“当初左冯翊宋翼在任时,其郡便弊政丛生,民皆纷扰。至于鲁君视事郡县以来,治烦理剧,夙夜勤劳,不过岁余便使郡县稍显安定,流民归附。”马日磾不动声色的为鲁旭推卸掉责任,并将黑锅甩到前任的头上:“至若郡府其下各县令长,虽大多是前任宋翼所举荐,但鲁君性情宽爱,念在彼等略有清名,故而托以信任,没料到……”

马日磾顿了一顿,意有所指:“宋翼遗毒未清,其昔日属官、以及所荐举者竟也沾染上同样习气,致使今日之弊。”

宋翼是王允的并州乡党,当初跟着王允一同被罢黜清算,如今王允已死,其党羽或隐或死、或是改换门庭,再也成不了气候。马日磾有意祸水东引,其实并不是在针对早已覆灭的王允残党,而是指向关西士人。

因为宋翼除了是王允乡党以外,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现今雍州刺史钟繇的弟子。也正是由于这层身份,让他在出狱之后很快洗白上岸,重新通过州郡征辟登入仕途,成为雍州刺史府手下主簿。

第六十七章 威刑加诛

“苟於积敝之末流,因不足任之才,而修不足为之法。”拟上殿札子

皇帝没来由的冷笑一声:“宋翼遗毒?他在左冯翊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一手遮天?去年的时候为何不见你提?”

司空士孙瑞正欲再说,却被皇帝挥手打断:“鲁旭任职也有岁余,连手底下各县令长是什么情况、河工等要政推行的成效都不甚清楚,必然是鲜少出郡治,所以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难逃干系,说不准,此人到左冯翊之后,经受不住宋翼遗毒,学起前任来自作威福了!”

这可是诛心之语,士孙瑞急忙抢白道:“陛下,鲁氏祖孙三代皆有清名,岂会做出有辱门庭的事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帝私底下派平准监查过鲁旭,其人在治理民政琐事上,鲁旭信奉的是以道德教化黎庶的那一套,以身作则试图感化百姓,是故不任刑罚,致使奸吏欺上瞒下、从中取利而不自知。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太学教书,根本不符合皇帝心中对治民官员的标准,他唯一的亮点恐怕就只有清廉、宽爱了。

皇帝这是在质疑鲁旭的本性,这对于一个士人是莫大的侮辱,司徒马日磾坐不住了,言语有些激烈了些:“陛下!臣愿为担保,左冯翊此人纯良谦退,为官多年,绝无半分恶迹!”

“鲁旭当真名士,既然有司徒与司空同时为他说话”太尉董承插了句嘴,不怀好意的说道:“那何不派人去查,证其清白?只是此人办事颟顸,这个罪责是逃脱不掉的!”

鲁旭操守不错,但能力太次,这一点就连士孙瑞等人也无法回避。闪舞小说网

“这、此事如若大办,必使得内外瞩目,恐引起物议。”素来多智的士孙瑞一时也没了主意,他们此刻也只能抓住鲁旭品性纯良这一点,但品性再好,也依然改不了鲁旭在左冯翊玩忽职守的罪责!思来想去,他还是想尽量将此事的影响压至最低,以免闹大了不好收拾:“光凭华歆一人之言,不足为凭,不若先让鲁旭上疏自辩,两相作证才好。”

“华歆也是名士,也有清名,怎么他的话就不足为凭了?”董承冷笑一声,左冯翊如今就是个烂摊子,只能藏着掖着、装饰门面,一旦被揭开来,那就是一桩丑闻,顺蔓摸瓜下来,地方上不知会有多少郡县官员、令长遭受追究,对关西士人来说,这是对他们在关中的基本盘的倾覆性打击。

士孙瑞等人知道此事的严重性,绝不会在这个事情上让步,而董承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机会从掌心溜走,他特意加强了语气说道:“司空,你这是袒护!”

董承一直有意带动话题,对方在这件事上表现的越坚决,皇帝心里就会越不高兴,这是他这一年多来摸索出的经验。一旁的尚书令杨瓒也跟着说话了,言语比董承更犀利,要言不烦的说道:“臣记得,鲁旭又太仆任上改授左冯翊,好像是出自司空的荐举。”

鲁旭任职左冯翊其实是出自司徒马日磾的保荐,杨瓒故意说错,是为了引马日磾主动跳出来:“陛下!”

果然,当事人马日磾不得不说话了:“鲁旭当初是臣举荐,臣当时是念在他家世清名,为人正直,这才”

“事到如今,你还要顾全他人的体面?”皇帝冷不防说道。

马日磾顿时被这话噎住了,他初听以为这个他人是指鲁旭,他作为荐举人,应该避嫌才是。可转念一想,皇帝这分明指的是士孙瑞!杨瓒一句话便把他与士孙瑞扯在了一起,一个荐举失察、一个袒护乡党,这下子他两人就真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我看你们是在家休养了几天,连性子都变了。”皇帝的声音很有力,当下的朝堂看似光鲜亮丽,其实就是一个烂摊子,两百年积弊沉疴,一朝难改。他要把这艘江河破船修理成远洋战舰,难度比那些白手起家的君王要大得多,因为他要面对的不仅是外部的敌人,还有内部的对手。

打破关西士人在关中本地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获得纵向的政治空间,这是皇帝自罢黜王允以后一直在绸缪的事情,从河东平乱回来的路上就开始布局了,若不这么做,皇帝做事就永远也绕不开本地豪强出身的官僚。上次马日磾与士孙瑞等人请辞何尝不是在展示肌肉,这也愈加让皇帝坚定了决心。

如今河东豪强已经被用来以儆效尤,司隶、并州等地局势安稳,弘农杨氏沉默隐忍,关东士人被压制到极限迫切的需要与皇帝合作展开反击。皇帝通过一系列的动作再度聚起了势,又有事先在埋在左冯翊的伏笔当名目没有什么有比现在还要好的机会了。

“左冯翊的事情藏不住,朝廷也没必要藏着,索性把它从里到外的翻出来晒晒,狠狠整治一番。不是说宋翼遗毒么?那就看看我大汉的京畿郡府,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

皇帝把话刚说完,董承就抢先应下,不给马日磾等人反对的机会:“臣谨诺!”

接着,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尚书令杨瓒、尚书仆射吴硕也随声附和。

士孙瑞看得透彻,知道当下的局势险恶,怎奈于情于理,他都不好再说半个字。既然一时难以挽回皇帝的心意,更不能愈加激怒了他,此时就只能委曲求全,等过两天的太学议论开始后,n的焦点不在左冯翊、而集中在太学论战的时候,方能将此事低调处理。

只是他低估了皇帝的决心,他不加掩饰的吩咐道:“让吏部尚书傅巽去一趟左冯翊,再由华歆从旁佐着,这一年半载,左冯翊到底有没有将朝廷的诏令推行下去、推行到什么样子、有何等成效,都一一查清。还有那些县官、功曹、掾吏,品性能力如何,也交由吏部铨选。总之今年的政绩考课,由左冯翊始,其余各郡,皆视其为典范。”

“如今天下民疲田芜,杼轴空匮,皆因官吏贪鄙无能。”朝堂斗争与整顿吏治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皇帝不仅要收拾关西士人,还要借此整顿关中的吏治:“左冯翊鲁旭及其下各曹、县令长官一概停职,留待傅巽逐一考成。”

“秋收在即,若是左冯翊郡县官府皆弃事不理,恐会耽误朝廷税赋。”站在朝廷的出发点上,杨瓒一时有些犹豫。

皇帝赞许的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劝农、典农等官是去年新设,今年的税赋暂由他们接手,朝廷这里另外派一批得力的郎官、臣子过去。”

朝堂斗争的前提是不耽误正经事,显然,杨瓒很准确的摸到了皇帝的喜好:“臣谨诺。”

“天下百姓属望风政已久,积敝之后,易致中兴。”皇帝突然说道:“诸君可不要忘了为臣子的本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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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响我明德

“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素问天元纪大论

初平四年十月初四。

未央宫,北宫门。

天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雷鸣,随后又很快沙沙地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水泼打在赵温的车盖上,刚伸出头的他很快就缩了回去,一时默然无语的瞪着阴沉沉的天空。

这几天天气闷热,丝毫没有下雨的征兆,可今天这雨说来就来,赵温毫无预备的被淋了一头,狼狈之余,浑身还打了一个哆嗦。

公车司马令王端验看了门籍之后,很快递来了一把竹簦。

赵温连忙使人接过,亲口道谢说:“让王郎费心了。”

“不敢。”王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站在檐下。

赵温与对方交情不深,皇帝传唤,他也不敢耽搁,只好点了点头,放弃了这个攀谈的念头。

太学论战在上午已经结束,相信王端马上就要跟大鸿胪赶赴关东,博得一番功绩了。王氏有这么个低调谦逊的后人,门庭当不会衰微,过上两三代人,便又是一大簪缨高门。

赵温在马车上一边慢慢想着,一边漫无边际的打量着悠长的宫道。他所乘的车不是全方位封闭的安车,而是中二千石、二千石皆乘的皂盖车,这种车只在左右安置着朱红色的车轓,刚好挡住乘客的半边身子,在车前则有一个车当作为遮挡。

坐在这种车里,随时为路人与旁经的车辆所观瞻,所以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端正的坐姿,这样才不失士大夫的风度。

赵温挺着脊背,目不转睛的盯看着路上的黄叶被雨水淋湿,路过的几个小宦官似乎在道旁窃窃私语,言语里带着一丝惊恐:

“听说了么,早上有个宫女去井边打水时,看到井水冒泡,像烧开了一样!”

“与永巷令说了么?”

“说了,永巷令带人查看的时候那口井里什么事也没有,所以没当回事。”

“你说,会不会是井里有”

赵温正留神听着,可一时雨声太大,把两人的悄悄话给掩盖了过去,他不免有些可惜,却也不怎么太当回事。毕竟未央宫到现在已快有四百年的历史了,死在这里头的人数不胜数,老宅子难免生几个怪力乱神的事,这不算什么。

今天的天气倒也奇怪,明明是一场暴雨,却不见一丝一毫的风,雨水几乎是笔直的落下,很少有飞溅到赵温身上的。不过这样子也好,还省去了许多更换衣物的功夫,赵温在殿前甩掉了沾着的雨珠,稍微整理了一番,方才步入宣室。

“太常臣温叩见陛下!”

一旁负责传告的谒者代为说道:“诏曰:起。”

皇帝正在案边借着窗外的天光看书,看见赵温来,他把简牍半卷,摆手让身旁的谒者、侍中等人退下之后,方才舒展身子,换了个舒适的坐姿,依靠在身后的凭几上看着赵温。

赵温一时有些读不懂皇帝的目光,带着赏识、欣慰,又藏着几丝烦恼。

“太学议论如何?”皇帝问道。

太学的论战结果一出来,皇帝就知道,只不过那是平准监代为打探的消息,正式的官方渠道还得从太常赵温这里获得。

赵温心里不知怎么松了口气,从容答道:“太学诸博士、宿儒一致以为,曹操为父报仇,于情,符合春秋之意,而况徐州牧陶谦纵兵杀掠在先”

“也就是说。”皇帝打断了赵温的话头:“公羊赢了。”

“陛下睿鉴。”说起这个结果,就连赵温都不敢相信,对方可是有大儒郑玄坐镇,郑玄的学识可以说是冠绝天下,古今经学大家无不钦服,可谁知道他竟然

皇帝好整以暇的问道:“你是在惊奇郑君何故中途改了论调,在论战时选择支持公羊?”

郑玄的临阵倒戈一直在皇帝的意料之中,因为郑玄根本就不是纯粹的古文经大儒,他学贯古今,是将古今文经融会贯通,集各家所长,自成一派的人物。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死守着一家之言的窠臼,他的思想开明,敢于接受新事物、并敢于根据情势做出修改,以迎合统治者的需要。

从当初见到郑玄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个不慕爵禄,却千里迢迢赶过来当官的郑玄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无非是想在董仲舒、班固之后,做第三个集儒家经传之大成者。

西汉有春秋繁露、东汉有白虎通义,到皇帝这一朝,也是该有一部用来解释皇权与nn合法性的最高意识形态的著作了。

这是皇帝与郑玄两人各取所需,彼此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早在万年的时候,两人就达成了默契。而对于赵温,甚至是对于马日磾等人来说,这简直让人不敢置信。

赵温抬眼看着皇帝,很期待皇帝能为他解惑。

“郑君治学博览众长,从不偏袒任何一家,只是世人见他多为古文伸张,便以为彼乃古文大家,何其谬也。”皇帝没有说太多紧要的事情,只简短的解释道:“郑君支持的不是公羊、左氏等任何一本经书,他支持的是自己。”

赵温在心里咀嚼了会,似乎有些明白了。

“论战结果出来后,太学生有什么反应?”皇帝转而问道。

赵温想了一下答道:“虽是出乎意料,但郑大夫学识深厚,言辞精妙,很快让众人心折。”

“算上九月新招的太学生,一共两千人,都争着去听大儒讲经。”皇帝似笑非笑的说道:“看来有这些大儒在,把太学的学制定为四年制,让他们多学几年,也不会有人不情愿了。”

按以往的惯例,太学生学满一两年就能参与五经策试,然后随才叙用。到上个月的时候,皇帝却破天荒的开创了四年的学制,还定下了年级的制度,只有学满四年的太学生才有资格进行策试,量才录官,至于录为什么官,皇帝却没有说。其余的时候则是按时对所学进行考试、测试,按照不同的教学进度制定不同的教学安排。

严格的教学方案无疑n了原本太学轻松、的风气,所以这个政策刚一出来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在反对,尤其是利益相关的太学生及背后的势力,若不是因为这段时间为那一场论战吸引了目光,反对的声浪恐怕还会更大。

“研学,的确不该急于求成,有些太学生年轻,性子难免有些浮躁。”赵温颔首,复又说道:“年末的考试是太学第一次办,臣以为这不同于以往策试,想请示陛下的意思。”

“这一次讨论的经学,是明经科涨了风头,此时也该让他们收收心了。”皇帝想起了后世的期末考试,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年末的考试要从严,务必以各科所学为主,大致的章程我已经下诏予你,你自行体会后,再具以详情奏陈。”

说完,像是联系到了什么事,皇帝把话题拉了回来:“司徒他们是怎么个反应?”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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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水波纹动

“主道知人,臣道知事。”荀子大略

赵温压抑着心头的得意,如实说道:“司徒很气恼,说郑君辜负了他的信重,司空却是没说什么。”

“马公长于治学,性情固执,认定了一个事就不会轻易改变看法。”皇帝轻描淡写的评价道:“到底不如士孙公沉稳。”

马日磾对郑玄赋予厚望,就希望能借此为古文经学扬眉吐气,没想到临了却遭受背叛,反倒是士孙瑞似乎从中预感到了大难临头,心境却是平静了很多,已经开始思索退路。

想起来士孙瑞这个人的学识、才干也算了得,只可惜被马日磾拖累了。

“臣也是如此以为。”赵温小心提示道:“司空老成谋国,博达无所不通,无论是当年谋诛董逆,还是辅佐陛下亲政理国,其人都出力不小。”

以马日磾的能力,光靠他一个人留在朝堂上,根本不能对任何一方造成威胁。而士孙瑞就不同了,无论是黄琬、董承、还是杨瓒,都对其忌惮不已。

眼下各方已心照不宣,等左冯翊的事情抖落出来后,先n马日磾荐举不明的过失,再拉上士孙瑞,劾奏他袒护乡党之罪。关西士人中的两个重要人物同时遭受攻讦,其中光是一个荐举不明的罪责并不足以罢黜马日磾,而想要保下士孙瑞就必须由马日磾拿自己的权位做交换。

只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马日磾与士孙瑞之间的龃龉,马日磾会不会愿意牺牲自我、保全大局,其结果不难预见。

皇帝突然轻叹道:“什么叫臣子的本分?”

话题转变的太快,赵温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莫名其妙。见皇帝说完了之后拿眼端详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赵温的回复,好在他素有急智,轻咳一声,说道:“内修封疆之役,外修耕战之备,荒无遗土,百姓亲附,此乃臣之事也。”

这句话出自吴越春秋,是越王勾践的大夫文种所说的一句话,赵温显然意有所指。皇帝扬了扬眉,道:“你这是自比文种?但我可不是越王。”

文种辅佐勾践灭吴之后,很快就被勾践赐死,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类比,但赵温已经想好了说辞:“但为国家故,虽死又有何妨?臣不才,不敢以管、乐自比,只敢效仿文种,为陛下修养生民。何况陛下乃宽仁之君,胸怀锦绣,远胜越王万倍。”

这是在暗示无论怎样都会为皇帝犬马,他很满意赵温的答复,这一关算是过了:“善,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你当年说得了这番慷慨之辞,如今自然要雄飞而起,以应前言。”

赵温想不到皇帝居然会记得他当年弃官时所说的话,感动之余,却不禁细思这句话里头的深意。

他现在已经是九卿之一的太常,还要再往上雄飞只有那几个位置了。

士孙瑞毫无疑问是要被罢黜的,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等士孙瑞走了,皇帝看样子不会继续玩三足鼎立,把空出来的司空的位置留给他人,而是会把这个关键性的位置留给自己人。

赵温想起了自己适才与皇帝的一番问答,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试探性的开口道:“陛下”

皇帝并不曾留意于对方欲言又止的态度,另起话题说道:“左冯翊的重泉令,说朝廷派人下来巡察,是不信任他们这些牧民之官的表现,不堪受辱,所以投水明志”皇帝话说到一半,忍不住慨然道:“太可惜了。”

赵温也不清楚对方在可惜什么,但他隐隐从中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苗头有人在拿重泉令的死,故意渲染恐慌的气氛。

虽然皇帝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左冯翊的上下官吏全部冻结职务,这么做确实有些心狠,但不这么做就挖不倒大树的根脉。对此,赵温是表示支持的:“孔子曾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陛下以诚待人,左冯翊依然闹出了如今这番局面,可见臣子中有人未以忠事君。既如此,陛下又何必宽之厚之?”

“你说得对,身正不怕影子斜,彼等若是问心无愧,又何惧朝廷派人来查?朝廷如今还没定他们的罪,他们依旧是我大汉的臣子,可现在就有些人自觉将自己放在罪臣的位置上,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真有不堪受辱的气节。”重泉令的s在皇帝心里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就连在朝堂之上,除了一帮关西人以外,也没有多少人为其伸张,可见这是士孙瑞那帮人色厉内荏。

皇帝接着冷笑道:“眼下傅巽尚未渡河,左冯翊便开始有官吏竦震,无不望风而解印绶,擅自离去。倘若不是作贼心虚,何必弃官而走?”

赵温在下首唯唯诺诺,他只是一个太常,这并不是他分内之事,所以即便皇帝意有所指,也不敢擅自发表意见。

好在皇帝也没有让他等多久,直截了当的说道:“为防生乱,长水营已经派往左冯翊,此事可大不可无论牵连到谁,都要一体严办!你既有雄飞之志,如今,也当早做筹备了。”

说完,皇帝便深深的看着他。

赵温福至心灵,正欲说话表忠心,却只见小黄门穆顺忽然来到殿门外。

皇帝抬眼看向穆顺,只见对方神色慌张,像是见了鬼似得。

“禀陛下,掖庭、永巷群鼠乱奔、鸡雉哀鸣这、这、这好像是凶兆啊!”

“什么?”皇帝脸色骤然一变,他下意识的往桌案上看去,案上除了书简以外,还放着一碗茶。在这个时候,只见那平静如镜的茶水在皇帝的注视之下,忽然泛起了涟漪。

“陛下快走!”穆顺顿时不顾安危的跑了进来。

不用他说,皇帝想也不想就从席上跳起来,一步跨过桌案,什么帝王风度也不顾了,迈着大步便往外走去。眼前的一切突然出现了重影,房梁上的灰尘开始簌簌的落下,茶碗中的水哗的一下洒了出来,大地开始剧烈的抖震,发出如雷般的轰鸣,伴随着远近宫人的尖叫,场面一片混乱。在经过赵温的时候,见赵温犹自跪在原地发懵,皇帝一顺手就将他拉了出去。

跑出殿外了还不保险,皇帝带着赵温几步走出屋檐,来到宣室殿前的一个平台上。天上仍然下着霏霏小雨,皇帝站在雨中,惊魂甫定的他这时才发现此时的地震震感并不强烈,以后世的标准也只是四五级的样子。四五级的地震连地裂都做不到,最多让一些老房子墙体开裂,皇帝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饶是如此,这种暗含天威的地震给人带来的伤害不是上,更是一种心理上的震荡。放眼四周,那些宦官、黄门侍郎等人毫无安全意识的跪趴在廊下,有的脸色苍白,嘴里念念有词。

宣室殿位于龙首山上,南边正对着的就是沧池,此时的沧池正由中心向四周不停的泛起波澜,像是池底有个怪物要浮出水面。皇帝转身往东边看去,只见房屋垮塌而产生的淡淡白烟从民家闾里之间缓缓上升,他不由握住了拳。

过了没多久,震感便消失了,大地又恢复平静。皇帝低头看着刚才慌不择路从殿上的台阶滚下来的穆顺,想起刚才穆顺忠心护主的样子,心里一暖:“摔着没有?”

穆顺仍后怕不已,此时见没事了,连忙答说:“全赖陛下洪福,奴婢没有伤着!”

说完,便为自己的大话呲了口牙。

皇帝却是没有继续关切下去,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你还愣着做什么?去传北军中候、执金吾、京兆尹三人入宫!”

穆顺心说遇到这种事情皇帝怎么还能静下心来召见大臣?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暗暗佩服,躬身领命去了。

吩咐完穆顺出宫传诏,又派人去承明殿慰问三公之后,皇帝这才回头看向赵温。

能在生死关头还想着救人,已经实属大义,何况这个人还是皇帝!赵温心里受到的震撼不比遇到地震要仿佛多年以来对天子的感情、对君臣的定义都因这场地震而颠覆了。身外的地震已经平息,赵温心里的地震却愈演愈烈,他呆立良久,眼睛里慢慢恢复了神采。

皇帝也不急着说话,他预感到赵温会因此发生改变,这可能关乎到他们俩今后可能会拥有一段非比寻常的君臣关系。好在皇帝没有等多久,赵温突然跪了下来,对皇帝无比郑重的俯首叩拜,他脸上那股心悦诚服的神态是皇帝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臣谢陛下救命之恩。”

“你既是我的股肱、又是我的臣民,遇见这种事,我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皇帝知道他不需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辞令,就凭今天这番举动便已经俘获了赵温的心,他伸手将赵温扶了起来,开始拾级重新走回宣室,蓦然叹道:“而你谢我,那司空就更应该感谢苍天了。”

第七十章 率循人事

“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犹巢居知风,穴处知雨。”汉书翼奉传

没过多久,待在承明殿的三公与尚书令杨瓒、仆射吴硕等人冒着小雨赶到了宣室殿。

虽然在来时就已探听到了消息,但只有他们看见皇帝安然无恙的坐在那里,众人心里才能真正的松口气。

皇帝是汉室复兴的希望,要是在地震中有什么闪失,不仅汉室完了,就连他们也万死莫赎。

由于刚在外面淋了会雨,此时的皇帝已经换了新衣,肩上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跟前烧着一只小炭炉,像是提前入冬了一般。饶是如此,前来问候的大长秋苗祀仍嫌不够,还让皇帝在手里捧着一碗热茶。

“好了好了,我没事,只是淋了点雨,别弄出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皇帝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回去转告长公主和皇后她们,过会我去见她们,此时不用来问安。”

“谨诺,容奴婢去传太医令到偏殿,随时伺候。”苗祀关切的说道。

这不免有些小题大做,皇帝面色不悦:“糊涂,你唤了太医,外间会如何想?”

接引三公等人来宣室的内谒者令李坚看出苗祀有意趁穆顺不在,在皇帝面前表忠,于是刻意在门口打岔道:“禀陛下,司徒他们来了。”

苗祀这才收住了嘴,半弓着的腰微微直了起来,意味不明的斜睨了李坚一眼,那眼神里透着一丝冷淡。李坚想起对方当初做掖庭令的时候,原来是士人出身的苗祀即便因罪成为宦官,也一直坚持将自己与李坚这些宦官划清界限,并对他们百般不顺眼。如今宦官当中是小黄门穆顺颇受皇帝亲近,由此与苗祀分庭抗礼,仗着背后有穆顺撑腰,李坚底气十足,毫不畏惧的与之对视。

他本以为苗祀会说什么话,怎料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行礼告退。

这让李坚有一种被人轻视的感觉。

马日磾等入内见礼之后,皇帝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端详了片刻,司徒马日磾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担忧司空士孙瑞的神色倒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太尉董承则是喜形于色,与马日磾形成鲜明对比尚书令杨瓒的表情却很平静,除了刚才见到皇帝无事之后有些轻松以外,其余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

至于侍中荀攸、杨琦二人的神色就更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皇帝收回了目光,点头说道:“诸公无恙,幸甚幸甚,我也就放心了。”

“臣等谢陛下挂怀。”马日磾迟疑了一下,他尚未从郑玄反水一事中回过神来,又被这次地震彻底搞得心神不宁,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次地动,朝野人心必乱,陛下当尽早下诏不,应遣派干员验查城中房屋。”

听马日磾语句凌乱,语气隐隐有指使皇帝做这做那的意思,士孙瑞心下很是鄙视,颇有一番无力感,趁对方说话一个空隙间,他强打精神,插话道:“陛下,如今急务,一是救助黎庶,彼等多陋居,禁不起此番地动,必然房屋倾颓,宜早做安置二是严防城中有宵小趁乱闹事,宜督促城门校尉、长安北部尉等人,巡视城中。”

只要皇帝以及众人没有开口提及,士孙瑞就依然是录尚书事的司空,他也依然保持着忠于任事的风格,没有因为自己即将被罢黜而敷衍塞责。

皇帝不由得赞赏士孙瑞的气度,也不愿显得吃相太难看,顺着话头往下说道:“司空所虑周详,与我不谋而合。我已遣穆顺出宫诏北军中候、执金吾等人入宫,由京兆尹胡邈与长安令王凌负责查清有多少房屋倾颓,武库、太学、官署、城门楼是否有所损坏,此事关系重大,不可玩忽。若是黎庶贫寒之家,则予以钱粮,帮助修缮。”

武库、太学这些都是重点建筑,其背后都有不同的政治意义,无论哪一个被震塌了都是件政治事故。马日磾至今还对早春宣平城门外屋自坏的事件记忆犹新,那一次险些让他这个司徒谢罪辞职,他心里只希望这一次不会故事重演。

他开口应道:“陛下睿鉴,臣附议。”

皇帝没有理马日磾,看着士孙瑞、杨瓒等人说道:“执金吾司马防这几日多派缇骑巡视城中,谨防宵小寻衅滋事,也不许有人私下妖言惑众。”

“城门校尉种拂,典长安城门屯卫,可与执金吾一同维持城中安定。”杨瓒开口补充道。

种拂是河南雒阳人,也是名臣之后,性情刚烈正直。杨瓒把他提出来,是有意让他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在这个人事大变动的前夕,能够简在帝心的,都会被安排调动。

岂料皇帝像是无视了杨瓒的暗示,一口回绝道:“城中治安暂交付执金吾,城门校尉另有安排。”

皇帝低头啜饮了口微烫的茶水,复又说道:“京师地动,南北军定然也会受到影响,我属意诏拜北军中候王斌为卫将军,稳固南北军心。北军中候的位置,由中垒校尉高顺兼任。”

这个属意其实是不容质疑的决定,没人敢在这个方面忤逆皇帝的意思,除了董承的表情有些不情愿以外,其余人皆无任何反对的意思。

很快,王斌、司马防等人联袂而至,马日磾代为转述了适才议定的决策后,司马防与胡邈紧接着奉诏离去,唯独王斌被皇帝留下来旁听。

“京师地动,自孝和、孝安皇帝以降,屡有发生,次数不下二十起。”皇帝手捧着茶碗,仰面叹道:“这可不是什么吉兆,何况今年乃多事之秋,春夏还有大风雨雹、华山崩等灾异,如今又生发地动真是汉室多艰。”

这话是开始步入正题了,马日磾与士孙瑞默然不语,杨瓒起声应道:“日食之后,必有地动,臣记得孝成皇帝的时候,日有食之,随后夜里,地震于未央宫中。有司未能因此事先绸缪,是臣等之过。”

尚书仆射吴硕忽然接口说道:“此番地动,朝野人心扰乱,无不忧心社稷、陛下。为安臣民之心,臣请陛下明日设朝,宣示内外。”

此话说完,预想中的附和并没有出现,反倒是杨瓒皱着眉盯看了吴硕一眼,似乎嫌他画蛇添足。

难道是会错意了?吴硕有些惴惴,偷眼看董承的神色也是有些不豫,他心里更慌了。

距离常朝原本还有三天,吴硕这回直接打算将它提前,就是为了防止节外生枝。这次朝会不仅是向外朝官宣示皇帝安然无恙,更是要借此发动朝议,依山陵崩阤,川谷不通,五谷不植,草木不茂,则责之司空的规矩,罢黜士孙瑞。

“士孙公,你的意思呢?”皇帝语气冷淡,其实他心里是不情愿以这个形式罢免士孙瑞的,他本来可以按照原本的安排,让士孙瑞以戴罪之身遭免,而不是因为代君受天咎而去官。因为若是前者,士孙瑞便几乎不可能有再起复为官的机会可目前偏就是后者这让人难以接受。

士孙瑞心里正是为此事而感到庆幸,他略松了口气,说道:“臣以为太尉所言极是,理应早开朝会,以安内外臣子之心。”11

第七十一章 无宜追罪

“危言刺讥,构怨强臣,罪辜不旋踵,亦不密以,悲夫!”汉书京房传

皇帝看着士孙瑞的眼睛,良久没有说话,半晌,他才打定了主意,点头道:“可。”

士孙瑞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干干净净的离去,即便不能干干净净的回来,也能保全一个好声名。

他郑重的俯首承旨,杨瓒在心里琢磨了会,也与杨琦等人跟着拜倒。

皇帝似乎没有闲心再继续说下去,露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众人察言观色,都很自觉的告退离去,唯独新授任的卫将军王斌留了下来。

王斌依皇帝的示意,往前挪了几个席位,坐在皇帝身边说道:“君上似乎有些不甘心。”

在自家舅父面前,皇帝不假颜色,直接表露出心底的情绪,将茶碗重重的放在桌案上:“一步步绸缪到现在,却是这么个收场,虎头蛇尾,谁会甘心?”

地动之后朝野人心惶惶,无不关切皇帝的情况,所以越早开朝会越能让众人放心,不至于滋生闲言碎语。否则就凭刚才苗祀那一番如临大敌的动静,明日若还不开朝会,外朝臣还不知要怎么胡思乱想。

“可君上即便拖得几天,又能如何?左冯翊积弊已久,庸官胥吏,坐法贪鄙之事难以胜数,岂是傅巽一朝一夕就能革清的?”王斌这几天一直在旁观朝局,他也理解皇帝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能克竟全功的惋惜,见皇帝负气的模样,王斌拿出慈父的口吻劝慰说道:“士孙公已知天命,马上就是花甲之年,又能与君上捱多久呢?”

皇帝怫然不悦:“若是如此,我何必布局那么多,直接等天降灾异就是了。”

王斌向皇帝微弓着背,温顺的说道:“唯,老臣明白陛下想借此事树立威权,必要时,便是杀人亦不足惜。当初王公在时,关西士人就已经势力庞大,王公走后,更是无人可制。幸有黄公、杨氏、董承等人从旁掣肘,不至于一家独大。如今君上意图振作,自然要收拾那些不听话的,让他们轻易脱身,的确不是君上本意。”

“只是,老臣尚有一事不明。”说完,王斌又疑惑道:“左冯翊的事闹得再大,于马公、士孙公等人来说,也不过是荐举失察、包庇袒护的罪责,彼等大可为己上疏自辩,君上想借此牵连整治,难免会有人心中不服。”

“荐举失察倒还好说,包庇袒护乡党、为大臣者还抱有畛域之见,这难道还是小过么?”皇帝端端正正坐着,淡淡说道:“从查左冯翊开始,彼等便一个劲的劝我大事化若不是有意庇护鲁旭,担心折损势力,何必几次三番的阻拦我?何况三辅是最先推行河工、驿道等政的地方,士孙瑞为尚书令时几乎一手操办。现在因为地动灾异,他为我代受天咎,辞位以后,我再拿左冯翊的事惩他,岂不是显得我不近人情?”

如果灾异与左冯翊的吏治整顿结果同一天发生,或者是左冯翊这边先出了结果,过后几天发生地动,皇帝都可以将灾异与左冯翊的吏治问题联系到一起,给士孙瑞扣上一个渎职包庇引起天咎的帽子,这样既能让他再无翻身的机会,又能避免有人将灾异的原因归咎到皇帝头上。

可惜这地动好来不来,偏就在左冯翊尚未有一个处置结果的时候发生,这下可是乱了皇帝的布局。因为此时士孙瑞渎职包庇的理由都还没有成立,等他代罪辞任之后,人走都走了,皇帝若还拿左冯翊的事来惩罚他这个已经被罢免的大臣,在别人眼里就显得皇帝刻薄无情,丝毫不爱惜大臣,不仅会使旁人寒心,也会有损皇帝的形象。

连带着别人也会担心自己离任后皇帝会不会找他算旧账,从而加深顾虑,影响到今后可能会与皇帝的合作互信。

古代毕竟是个讲情面的社会,像后世的那种离任追责制度放在古代尚且难以让人接受,皇帝目前只得打算一步步做起,先整顿吏治,杀出威权让众人悚惧之后,再从基层官吏中推行离任追责、甚至是终身追责。

“或许此番灾异,真的是应征于司空身上。”王斌没有想到这点,顾自建议道:“不若在明早引发廷议,言说司空治事疏放,所以才引发天咎地动,无关乎君上失德。”

皇帝摇了摇头:“左冯翊的事尚未有一个结果,无论鲁旭还是诸县令、长,此刻都是朝廷的干臣。司空平日办事惟谨,你有什么理由将其与地动牵扯到一起?若是说不清楚,这地动依然是应照在我身上,他依然是例行公事,代君受过。”

“这些也不是舅父烦恼的事,且不提他了。”皇帝摆了摆手,随意说道:“这次留下舅父,是为了禁军的事。南北禁军的将校如徐晃、高顺等人无不是多谋善战之辈,有关日常操训、军务后勤、调动部署等事也皆有章程可循,众将遇事皆照章办理,当无大碍,也不须劳烦舅父分心。”

南北军的各种制度已经逐渐完善、权责也很明晰,皇帝让王斌做卫将军并不是要加一个统率南北军的领导者,那样没有必要,也不符合军权分散的原则,而是要让他发挥别的用处。

王斌打起精神,知道皇帝这是要给他这个卫将军划清职权了,他应声回道:“唯,老臣也是如此以为,兵权不可操于一人之手,何进、董卓等据兵权而擅专者前车之鉴犹在,不可不慎。南北军互不统属,其上不设将职统御,各将直属君上,这正是为朝廷安危计。”

皇帝点了点头,他知道王斌既无野心也无足够的才能,所以才会那么放心的让他管军:“如今京畿除了南北军三万千人以外,尚还有平狄将军马腾、扬威将军樊稠、中郎将王方、李蒙等将手下兵马三万余人。如今樊稠所部与太尉旧部杨昂并两万人已派往关东,马腾身为将军,暂不好动,我先将王方等人连带部曲交付与你,舅父要好好统带。”

董承身边的这些凉州将校一直都是皇帝的心病,虽然皇帝不担心他们会搞什么事,但皇帝并不希望有一支不完全听从掌控的军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所以趁着樊稠带着大部分人马到关东消磨实力,让王斌把留下的王方等人再度裁撤一事便提上了议程。

京畿的军队只能听从皇帝一人的指挥,至于董承,安心当个不掌兵的大臣就是了。

“臣谨诺。”王斌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至于董承会不会为了王方这么几千人而置气,那就是董承的事了。

第七十二章 我暨我友

“朋友之交,至于劝善规过足矣。”问说

地震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犹如天谴,更何况是发生在帝都之内,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名族公卿,人皆惶惶不安。

当皇帝与王斌说了会话,又召王端叮嘱了几句前往关东所需要留心的事宜后,他便趁着天色还早,打算起驾前往石渠阁看会书。

石渠阁也是秘书监所待的地方,此时秘书监众人除了秘书令荀悦、秘书丞朱皓以外,其余人的脸上大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惊惧。他们这些人只知道地震不仅是上天示警,更能坍塌房屋、压死百姓。可若说是对地震有什么恐惧,却并没有多少直观的感受,直到他们今天真正亲身体会到地震之后,才知道地震的可怕。

看到杨修、桓范这几个喜欢装成熟的小大人一个个惊魂甫定的样子,皇帝突然觉得好笑,打趣道:“修身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一次地动,不是什么大震,你们平日里的风度这时候都哪去了?”

杨修等人脸色一红,均有些不好意思的左右张望,谁也不好接口。唯有裴潜仗着脸皮厚,上前嘻嘻笑道:“陛下乃天子,有苍天庇佑,不怕这等灾异。只是臣等微末之身,面临天威,自然是战战兢兢了。”

“是么?”皇帝沉吟道,明显不信裴潜的鬼话。

王辅眨眨眼,跟着说道:“灾异祥瑞,皆为天意,君上既为天子,臣等每日觐见都尚且兢惧,何况是面临苍天?”

“兢惧?”皇帝好笑的看着王辅,道:“我倒不知你见我时心里还存着兢惧。”

“君上这话就是折煞臣了,臣面上不曾表现,其实心里是敬畏有加的。”王辅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道。

皇帝忽然意味悠长的看了他一眼,这目光只有短短的一瞬,旁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便重又变成平易近人的眼神:“你啊。”皇帝无奈的笑了,似乎拿对方没办法:“好好,别整天只知道斗鸡走狗。”

“臣谨诺。”

皇帝缓缓敛了笑,抬头看向众人:“这次地动不强,依然会有家人担忧,时辰还早,我也不留你们了,都回去吧。”

众人此时早已无心,听了皇帝的话,一个个顿时来了精神,向皇帝告辞离去。

临走之前,皇帝忽然叫住了士孙萌:“文始。”

人群之中的士孙萌停了下来,有些意外的看向皇帝:“陛下?”

士孙萌才智中上,也有自知之明,当初承明殿策试的时候,他就对自己不抱希望。而当得知自己的策论打败了若干高门子弟,如愿考中的时候,士孙萌欣喜若狂,一度产生了原来自己并不弱于人的错觉。

直到入了秘书监,接触到杨修、裴潜这些真正的聪明人以后,他才逐渐认清现实,知道自己既没有法正、司马懿等人在军事上的天分、又没有韦康对政务的独到见解、更不比桓范的学识渊博、裴潜的机敏聪睿。算来算去,士孙萌竟成了秘书监垫底的人物,也就比不学无术的王辅以及年纪幼弱的韦诞要强一些。

那个时候他就在想,自己凭什么会和这些精英们在一起?难道是因为自己善属文?可王粲、杨修也善属文,而且比他要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啊,他凭什么会被皇帝看中?

直到他想起那一天,也就是承明策试的前一天,自己在家里忐忑不安的准备着明日的策试,他又不自信,又期待着与其他家的杰出子弟一较高下的时候,自己的父亲士孙瑞在背后饱含欣慰与期许的眼神。

当儿子的永远都希望自己脱离父辈的羽翼,自己闯荡一片天地,当父亲的何尝不是希望如此?所以即便儿子自以为是靠着自己的实力,其实还是靠着父辈的余荫的时候,父亲也不会告知真相,反而会为其自豪,因为这是父亲给儿子的自尊。

士孙萌突然抽噎了下,不由红了眼圈,在秘书监这一年半载,士孙萌见识了许多在家中难以见识的东西,也明白朝廷之上的云谲波诡,他已经知道这次地动会给他的父亲带来什么:“秘书郎臣萌,有一事相求。”

“我正要与你说这个事。”皇帝与秘书监众人之间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他断然回绝道:“学业不能荒废,你今后照常入石渠阁,与以往一般无二。”

罢黜士孙瑞到有理可说,这时候要是应允了士孙萌请辞,那以后秘书监的氛围就要变了,这可不是皇帝所乐见的。皇帝下意识的看了看跟着留下来的秘书郎们,虽然众人面上没有说话,其实眼神已经向皇帝交代了一切。

士孙萌愣怔了下,像是没料到皇帝居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吃惊之余,又有些感动:“臣才智浅陋,岂能常随陛下左右。”

皇帝笑了笑,没再说话,但不容拒绝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众人步出石渠阁,目睹了这一切的秘书郎们初时尚有些默然,待走出几步后,还是裴潜率先沉不住气,拿胳膊肘戳了戳士孙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写的文章,就连杨德祖有时候都在一边偷着看,陛下如此好文,哪里会舍得让你走。”

“好端端的,怎么扯到我来了?”杨修脸上有些挂不住,当即就想否认,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法正的神色有些不善,又看见士孙萌红着的眼睛,话到嘴边,却不自觉的改了口:“我看的时候何尝避过诸君,文行居然还用一个偷字。”

士孙萌笑了,眼里噙着泪花,虽然没有说话,但心底的感激已经难以掩饰的表露在外。

秘书监众人以往无不是泾渭分明,彼此因为喜恶、父辈、家世而分出好几个派系,可面临这种事的时候,却罕见的聚成一团,就连孤僻的法正都在一旁劝说了几句。

半路进来的司马懿在后头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切,心里泛起了一阵别样的滋味。

“如何?”王辅目视着前方,在一边忽然问道。

司马懿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下意识的答道:“不如何。”

王辅听了,神色有些微妙的扭过头来看向他,眼底流露出一股不加掩饰的鄙夷。

司马懿突然隐隐有些后悔,但他却没有收回刚才那句话,反而孩子气似得想要证明什么,补充道:“等过了今天,明天的时候他们该如何,还会是如何。”

“那就等明日再说吧。”说完,王辅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冷笑一声,迈步往前走去,与司马懿拉开了一段距离。

司马懿低下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从未思考过友人这个关系,在他看来,一切都有舍有得,想要建立一番大功业,就越不该有什么友谊,一切朋党不都是靠着利益与权位而投在一起的么?

在他看来,王辅应该会理解他,毕竟王辅是能说出站得越高,就越孤独这种话的人,可惜王辅不明白这其中的得失。

也有可能是司马懿自己不明白。11

第七十三章 凭几细语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

“长安宫室、衙署无一损毁,唯有戚里屋舍坍颓?”杨修回到家中,在见到父亲杨彪老神在在的样子后,心里担忧顿时放下,转而开口提起回来路上打听到的消息:“戚里乃外戚所居,地动哪里不震,偏就将戚里的屋舍给震到了,这岂不是预兆?”

“不过是戚里平民的居处塌了,又不是宋氏。”杨彪看向杨修,虚握右拳,轻轻捶了捶腿关节,悠悠说道:“这个时候,可不能另生枝节。”

杨修醒悟,戚里的确可以拿来做文章,但没有必要,一来是因为这会转移视线,当务之急仍是罢黜士孙瑞二来是因为戚里不光是住着外戚宋泓,另一个外戚伏完也住在那里,所以无法解释戚里屋坏到底预兆的是那个外戚。

“是小子考虑不周,让阿翁见笑了。”杨修在父亲面前很是谦逊,他主动移席过去,为杨彪捶起腿来。

见到儿子关切的目光,杨彪若无其事的说道:“在廊下跽坐久了,膝盖有些疼,不打紧。”

跽坐是指一种两膝着席,上体耸直,臀部压在小腿上的坐姿。这是敬坐的一种,时下但凡知书达礼的士大夫都是这个坐姿,除非是放浪形骸、不加约束的隐士或者乡野村夫,才会怎么舒服怎么来,选择蹲踞、箕踞、胡坐等不敬坐。

杨氏乃世代簪缨的豪族高门,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要保持士人风范,以身作则,只是这样容易引起足痹、抽筋等恶疾。

“阿翁在廊下坐了一天?”杨修知道跽坐等若长跪,最伤膝盖,此时不免心疼的说道:“不是有胡床么?”

“老夫坐不惯那东西。”杨彪把身子往后倾,靠在一张凭几上,稍稍放松了姿势,拍了拍扶手:“有凭几呢,累了可以倚靠,比胡床要好用。”

胡床、胡坐、胡服等胡人习俗是孝灵皇帝当年引起的风尚,京师贵戚无不竞相效仿,但对于一些守旧的人来说,这完全就是夷人陋俗。杨彪对这些新鲜事物没有好感,不像是杨修这样的年轻人,善于变通,乐于接受新鲜事物。

杨修知道父亲的喜好,只是他认为人老了不能长久跪坐,胡床交椅才是最舒适的坐具,他这也是为杨彪考虑,怎奈对方不领情。杨修颇为无奈,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转眼看到了杨彪背靠着的一只三足凭几,那只凭几呈半圈状环绕身后,中间凸起一定的高度,正好可以把脑袋靠过去,两段止于腰侧,刚好可以用来作扶手。

凭几是与席榻配合使用,供人休息凭扶的一种家具。因社会地位的不同,凭几的材质也有相应的区别,杨修在宫里曾见过皇帝背靠的凭几,那是用玉石制成,坚硬温润,冬天的时候还铺上了粗厚光滑的绨锦,华贵且舒适,被称之为绨几。而他的父亲杨彪背后靠着的凭几则是以竹木制成,加以细罽,也就是兽类的毛皮。

杨修像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背靠在凭几之上,杨彪见他久久出神,不由笑问道:“怎么,你也想靠?”

“阿翁说笑了。”杨修回过神来,讪讪的笑道:“这副凭几可是只有公侯才可倚靠,就连大伯都坐不得,小子岂敢妄想?”

杨彪的父亲杨赐是孝灵皇帝的老师,曾被赐予临晋侯的爵位,杨赐亡故后,爵位便由杨彪继承。算起来,要不是因为侍中杨琦是杨氏嫡传的长房长孙、宗法森严,不然光是这个爵位,杨彪就足以做杨氏的领头人。

听出杨修话里意有所指,杨彪不禁抖了抖眉,轻声说道:“等我故去,这临晋侯的位置就是你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心急。

“阿翁!”杨修急道,他刚才不是在觊觎这个凭几所代表的位置,杨彪也不是在拿这个事敲打自己的亲儿子,这一对精明的父子在话语之外谈论的是另一件事

杨修也不再讳言讳语,直白说道:“难道让大伯、或者二伯来坐?可彼等一个是平尚书事、一个是尚书令,本就位居承明殿,得以参议政事,再加一个三公,也不过是火焰上再添一把柴罢了。至于叔父,彼之官职不过五官中郎将,尚在阿翁下属,且名望才识也不如阿翁,岂能越居得位?此位只能由阿翁做,若是如此,我家可就能有三个尚书事了,放之以往,可是谁家都不曾有过的恩遇。”

地动之后,秘书监众人在心惊之余,也很快都反应了过来,知道朝局也必将伴随着地动来一次震荡。与士孙萌对自家父亲的仕途忧心忡忡不同,杨修则是在欣喜的考虑自己的父亲杨彪继为司空之后,杨氏一族该如何显赫。

只是跟他的急功近利比起来,杨彪倒显得老练沉稳许多:“这个位置不是给我等的,也争不得。不仅是老夫,你的那几个叔伯,也都没有坐的念头。”

杨修顿时有些泄气,不情愿的说道“阿翁以前做过司空、司徒,名实俱在,三公位缺,如何争不得?而况此番我等出力不三公之位,陛下难道还舍不得以作酬庸么?”

“放肆。”杨彪不悦的皱起眉,抬手敲了一下桌案:“这是为人臣子该说的话么?亏你常随君侧、饱读经书,竟连一点君臣之道都不懂了。”

杨修自知失言,收回了仍在为杨彪捶腿的手,俯身拜倒:“小子言语无状,一时误语,还请阿翁恕罪。”

“你起来吧。”杨彪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杨修依言起身,杨彪的目光也跟着投过去细细打量。

杨修今年已有十岁,眉清目秀、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长着一副聪明人的模样。杨彪心里很满意这个独子,但一直以来都是摆出不苟言笑的严父形象,为的就是不让对方生出自矜自傲之心,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才高者必自傲,何况是杨修既家世显赫、又才华横溢。

杨修只知道杨氏即将如日中天,可他又哪里明白,此时更进一步,很可能不是海阔天空,而是万丈深渊。

“尔等与陛下平日里相处如何?”杨彪抬眼问道。

杨修心里尚有疑惑不明,却被父亲岔开话题,要知道在以往的时候,除非他主动告诉,不然杨彪几乎从不过问秘书监的事情的,此时忽然提及,让杨修有些莫名其妙,连带着心里将欲言说的疑问也暂时抛到一边:“陛下博学多思,待人宽和,从不厉声作色,对我等是真情款交”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今日皇帝没有因为父辈的事而迁罪于士孙萌,可见皇帝是真心拿他们当朋友。而杨修自己在临出宫时还说话开解士孙萌,宛若契交,回来了却立即算计对方的父亲,这让杨修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晏子有云圣贤之君,皆有益友。”杨彪没有察觉到杨修一瞬间的迟疑,犹自提点道:“但你时刻也不能忘记,陛下乃汉家天子,他可以与你同等视之,而你却不能,谨慎谦抑才是正道,否则如王辅那般的,终会害人害己。”

这是在告诫他不能自以为和皇帝关系好,就可以把自己跟皇帝摆在同等的位置上,更不能讨价还价。同时也是在解释先前杨修心里的疑惑,有些东西,给不给全在于皇帝一念之间,旁人不能强求也不能逼迫而且皇帝也从未明确说过要拿司空的位置交换,杨氏就更不能会错了意,一头撞上去。

杨修悚然,他知道这是父亲为官一生的经验之谈,而且平时他也能察觉得到,皇帝虽然与他们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的在一起写字,时不时的还议论几件政事、说几句笑话。但每当他们欢笑起来的时候,在主位之上的皇帝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格式化的笑,皇帝就像是在人群之中,又仿佛隔离在人群之外。

似乎就是那种淡漠的疏离感,才让皇帝的身影显得高高在上、不容侵犯。

杨修顿时明白了:“谢阿翁指点,小子受教了。”

语罢,他复又问道:“只是这司空之位,陛下若另有打算,又属意谁呢?”

“算算时日,赵公的小祥祭要到了,今年当会有不少人到赵子柔的家中告祭。”杨彪没头没脑的说起了已故司徒赵谦的小祥祭,也就是丧仪中的死者周年祭:“你代我往赵家走一遭吧。”11

第七十四章 经始灵台

“天子有灵台者,所以观祲象、察氛祥也。”诗序

这一次的地震并不强烈,长安城内的主要建筑并没有遭受较大的损坏,京兆尹胡邈上报说只有城北的部分民居因为年久失修,加上被雨水泡过,坍了不少土墙。这个回报结果初时有些出乎杨彪意外,他本以为站在胡邈背后的董承会拿戚里做文章,毕竟以董承的性格不会坐视伏氏、宋氏与他争权,更不会坐视其女儿与他的女儿争宠。

看样子是有人及时劝阻了他,让他把精力集中在一处,而不是无妄的扩大攻讦范围。

在第二天的朝会上,胡邈在报完黎庶死伤后,朝廷象征性的走了一个商议救援方案的流程,其实具体的议论方案都已经在昨日的会议中议定过了,只是多了一项诏令,遣侍御史邓聘审讯诏狱,开释一批轻罪的犯人。这是为了向上天表示诚恳的认过态度,以及与民更始、改过自新的寓意。

赦免轻罪犯人的诏命下达后,紧接着,便开始有人对司空士孙瑞发难了。

地动这类的灾异向来是被引申为是司空的罪责,这一次士孙瑞也干脆得很,说了几句自表惭愧的话后,直接引咎辞职。皇帝叹惜着挽留几句,便当庭策免,最后接任司空录尚书事的,则是太常、江南亭侯赵温。

这似乎昭示着皇帝已经不再满足于各方牵制,而是想让自己的亲信上场,替他直接把控朝局了。

长安城郊,复盎门南。

所谓王者受命而起,所以立灵台,灵台在夏代叫清台,在商代叫神台,到周代始称灵台。早在上古时代就是天子祭祀、朝聘诸侯之所,汉代一开始也称之为清台,后来又被尊儒的孝武皇帝更名为灵台。直到王莽篡逆,关中屡经兵燹,灵台即便位于郊外,也没能逃过兵燹。

此时的灵台在数百年风雨之后,仍有十五仞之高,分为上下两层平台,下层平台围绕着一圈回廊式建筑,是灵台官员日常办公、整理收集资料的衙署上层平台的四周分别建着四栋样式高低一致的房舍,正中间则另立着一栋高出四周屋舍的建筑,是灵台官员观测天象的场所。

蓝天白云之下,五间风格朴素的房舍紧密贴合,浑然一体,柔美中带着雄浑,透着一股苍穹之上的神秘。

皇帝在前世去过天坛祈年殿,跟灵台比起来,无论是体量、样式、气度,灵台都远胜天坛万分。

北风吹来,屋脊上站着的一只相风铜乌,遇风乃动,遥遥见之,仿佛一只鸟雀在屋顶上跳跃旋转。

“这里的屋宇都是本年新建的?”皇帝抬头看着灵台上焕然一新的建筑,出声问道。

“唯,灵台历经战火,土台虽存,其上的屋舍皆遭焚毁,只剩下些颓坯梁壁。”灵台令刘琬在身边应答道:“奉诏以来,匠人便依原样修建,有些样式是仿照雒阳灵台搭建的。”

他发现皇帝仍盯着相风铜乌目不转睛,机敏的补充道:“这相风铜乌,还有上面的浑天仪,都是张君所造。”

刘琬口中的张君是太史令张衡,是汉代有名的文豪,更是杰出的科学家。

皇帝这次有一半是为他而来的:“浑天仪不是在东都么?如何到长安来了?”

他可不相信董卓迁都的时候会记得把浑天仪这个笨重的东西一起运来,王允能分出精力保下兰台典籍就不错了,更不会在乎这个天文的仪器。

刘琬答说:“浑仪既成,长安当时虽非帝都,但也被分铸一只,置于此处。”

“本来还有一只测量日影的铜表,有尺高,长一丈,是孝成皇帝时造的。”刘琬迟疑了一下,说道:“前些年为董逆抬去熔铸成小钱,今已不存了。”

往常皇帝所见的官员当中,对其敬畏不敢言语甚至结巴者有之对其应答自如者亦有之,但无不是谨言慎行,生怕多说多错。唯独没有见过这么话痨的,皇帝眼角余光瞥见刘琬畏缩却又忍不住滔滔不绝的神情,感到很是有趣。

其实刘琬内心也是颇为忐忑,皇帝这次轻车简从,微服出行,在刚开始来的时候当真把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刘琬便开始摸清楚皇帝此行的缘故了。

“你昨日上疏称,地动的那天夜里,有星孛于天市。”皇帝一边拾级而上,一边若无其事的说道:“你在奏疏字斟句酌,引经据典,都要把我绕晕了。若是你的笔下功夫能有你嘴上功夫的一半,我又何至于此。”

“陛下恕罪,那晚天象实在诡异,孛于天市,按理说该是移都之兆,可如今关中太平,关东纷争不停,断无移都之理。故而臣思虑再三,方才从星经中找到根据。”刘琬清了清嗓子,说道:“彗孛出之,徙市易都。守之五谷大贵,入则豪杰起。”

听了这话,皇帝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却故意问道:“日蚀星陨,谪见于天,你所言的这孛星究竟是入,还是守呢?明白回话,无有所讳。”

刘琬吞了口唾沫,答道:“禀陛下,是守,应征我大汉五谷丰登,社稷安宁。”

“善。”皇帝露出一抹笑意,欢喜于这个好天象,有了这个星象,足以抵消京师地动所带来的影响。

随即,皇帝又轻声责备道:“既然是吉兆,你何故上封事于我?里头还说得那么模棱两可、含糊其辞,有失你司候星辰的水准。你今日好生把话斟酌一番,再上一封奏疏交付中台。”

交付中台而不是交付于我,明显是要把这话给那些公卿大臣们看,刘琬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其中的分别,心里连骂自己谨慎过头,当天象处于模棱两可的时候,它的预兆是好是坏,还不是随自己解释?而自己居然还认真的琢磨那星象究竟应征的是什么,导致错过了如此难得的邀功的机会。试想,若是在地动灾异之后,灵台再出一吉兆,不就正好能缓解地动的不良n了么?

好在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刘琬当即应道:“是臣糊涂,如此吉兆,理应公告天下。”

皇帝点了点头,不再提及此事,他手拍着栏杆,健步走到灵台之上,顺口道:“候者观阴阳气候、寻四时节气、查日星晷景,这是尔等灵台的职责交代你的新历法,编撰的如何了?”

刘琬尤善图谶、天文、历算之术,皇帝将他安排在国家天文观测台台长的位置上,也算是人尽其用:“议造新历,非一日之功,前人造历,无不是从数代人观察天象所推算的数字、图籍中归纳推陈。如今灵台新建,起先存放与雒阳灵台的图籍散逸泰半,要想重新观测、推算,非得有数年之功不可。”

历法可以直接作用于节气,准确的历法能指导农业生产和其他的社会活动,在现今小冰河时期,气候失常,本来是惊蛰,春分的时节,大地依然寒彻,这样严重妨碍了农民根据以往的历法与经验进行耕作。不知农时,甚至是误了农时,将会给农业社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比极端天气直接影响的后果还要严重。

皇帝急需一套崭新的,准确的历法推行下去,指导生产,这样才能不误农时,保证生产。但他也知道历法需要日积月累的数据积累和天文观测,如今灵台相当于白手起家,什么基础数据都没有,急也急不得。若是最后催出了一套赶工出来的低劣历法,反倒会适得其反。11

第七十五章 遗学伟迹

“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

“原山阳太守刘洪,善天文术数、候星望气。曾与蔡公一同补续了当中

的,此人在天文一道颇有造诣,孝灵皇帝时,曾为朝廷呈进,虽

然此历只是初成,未及精简研核,但尔等亦可以此为本,更造历法。”皇帝此时已

走到了台上,看着那庞大且精致的浑天仪,感慨道:“历法关乎国本,务得慎之又

慎,博采众长,反复勘合,方能推行四海。”

“臣谨诺。”刘洪是当世最有名的数学家、天文家,是所有钻研术数的人所敬仰

的人物,刘琬没想到皇帝竟如此看重历法,心里既激动又不安。

毕竟刘洪成名已久,若是朝廷把他征辟来灵台修订历法,那自己这个灵台令岂

不得让贤?

似乎是看出了刘琬的想法,皇帝说道:“刘洪来了之后,便会是太学经营科的

博士,负责教习经营科、以及经济科的太学生们术数之道。编订历法的事,他将全

程参与,毕竟是他编的,有那么多年的经验在,有不明白的,你大可以请

教他。”

刘琬松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庆幸的说道:“谨诺,臣必会竭尽所能,与刘

公共编新历。”

早在三四年前,朝廷就特招刘洪进京,准备以为蓝本,改革旧历。只

惜在刘洪来之前,孝灵皇帝就驾崩了,随后紧跟着董卓乱政,时局骤变,朝廷无暇

顾及历法。刘洪在路上止步不前,只好回到泰山郡的老家,而泰山郡的东边正是琅

邪国。所以皇帝便叮嘱了王端,让他在去琅邪国办护藩王丧事的时候,顺便征辟刘

洪入长安。

刘洪对皇帝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对方在天文历法上的成就,更是他在数学上的高

超造诣,作为‘珠算’最早的使用者,的注解者之一,被后世誉为‘算圣’

的人物。有他在太学任职,那么极度依赖于数学基础的,以农时水衡为主业的经营

科、以税赋均输为主业的经济科,都将不再只是纸上谈兵,而将会有质的飞跃。

数学是科学之母,尤其是数学中的几何学对科学和工程制造的影响可是极为重

大。如今将作监、考工令等处不乏能工巧匠,但是他们所会的只是‘技艺’,那是根

据数代人的经验而传袭下来的模糊概念,做什么都只有一个‘手感’,并没有经过科

学的总结概括。如果有‘术数’作为引导,则有可能捅破那张窗户纸,解决一些只凭

经验而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才是皇帝心心念念,想征辟刘洪入长安的真实意图,只是庙算独运,不便直

言,是故皇帝也没有说出来的意思。

皇帝摸了摸浑天仪的轮廓,这台浑天仪直到后面刘裕北伐长安的时候尚且留存

于世,想来因为它不比粗大的铜表,即便熔了也铸不了多少钱,而且又是观星必备

的仪器,这才从董卓等人手下善终。皇帝从浑天仪上收回目光,跟它比起来,皇帝

此时更在乎是另一样让人心驰神往的东西:“从雒阳运过来的候风地动仪现在何

处?带我去看。”

候风地动仪是张衡用以观测地震的发明,距今不过六十年,尚有原物留存于雒

阳灵台。朝廷西迁的时候,董卓不知是看不上还是忘了,将其留在原地,直到最近

一段时间才被皇帝以寻访宫中旧物的名义下诏从雒阳运来。

地动仪的功效众所周知,只是皇帝有些好奇的是,为什么地动仪发挥效用的记

载在史书上就只有一次,随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以及为什么地动仪从历史的长

河中消失。

“地动仪自造成之后只动过一次,随后其内部便开始朽烂,而那时张君已经亡

故,世上再无知晓运转之人。”刘琬向前领路,带皇帝走进中间最大的屋宇内,解

释道:“后来朝廷有人称此物之所以应验,是因为它能引发地动,故而此物便遭废

弃,后遂无问津者。若不是陛下派使者赴雒阳寻访旧物,这件器物便不复留存于世

了。”

皇帝喟然,张衡除了发明家的身份以外,还是一个反谶纬之学的思想家。在谶

纬之学兴盛的东汉,张衡认为‘国谶虚妄,非圣人之法’以及‘此皆欺世罔俗……宜收

藏国谶,一禁绝之’的说法简直是当时人眼中的异端邪说。何况他还因为上疏陈言

时弊而得罪了不少权宦,所以在他亡故后,他的发明、成就大都没有保存下来,更

别说留待后人继承了。

屋宇的第一层是个非常开阔宽敞的空间,室内正中安放着一只皇帝从未见过的

硕大铜器,它果如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以精铜铸成,员径八尺,合盖隆起,形

似酒尊,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六十年过去了,这尊仪器经受了太多风雨侵

蚀,已不复刚制成时的光鲜亮丽,铜锈爬满器身,器身上的八条龙残缺不全,有的

没了龙首、有的没了下颌,口中的铜珠不知去处……

在地动仪的周围孤零零的排列着一两个铜蟾蜍,其余的许是什么时候被小吏监

守自盗,撬去熔铸换钱了。

刘琬察言观色,知道皇帝脸色不豫,立即解释道:“朝廷西迁的时候,局势混

乱,灵台的官员争相抢夺财物。不知是谁在搬他的时候失了手,导致此物从灵台上

滚落在地,所以才摔成了这个样子。”

皇帝没有言语,绕着它走了一圈,在地动仪的背后是一块巨大的空洞,他伸头

往里面看去,地动仪里面的都柱早已不见影踪,只有一些皇帝看不懂的牙机巧制、

还有器壁上的齿轮残余,像是一只巨兽死后被人掏空了内脏,只剩下无用的残躯供

后人观瞻。

由于地动仪的记载极少,更是没有实物流传,故而皇帝在后世跟许多人保持一

个观点,那就是地动仪是古人虚构的存在。可直到现在,皇帝才发现自己犯了历史

虚无主义的错误。同时他又觉得庆幸,自己现在所处的时代与地动仪刚造出来的时

代无比相近,而自己又能调动大量的资源与人力去修复这台仪器。

他本来只是想借地动仪提前预判地震的方位,如果它真有历史上描述的那样神

奇,那他就能提前几天知道千里之外的地动,不仅能预备赈灾事宜,而且还能抢占

先机,用于朝堂上的谋算。

而现在,皇帝心里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感。

“穆顺。”皇帝收回了目光,忽然说道。

跟在皇帝身后,以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地动仪的小黄门穆顺吓了一跳,急忙应

道:“奴婢在!”

“王辅走多久了,还没从太学回来?”皇帝沉声问道。

穆顺一缩脖子,赶紧往门外走去,没多时又回来了,身后还带了两个人。其中

一个正是秘书郎王辅,在他旁边站着一个样貌普通的少年,第一次面见皇帝的他显

得局促不安,走起路来同手同脚,尴尬极了。

“太、太学生马、马钧叩、叩见陛下。”尽管马钧按照皇帝托王辅转授的法子练

习,口吃的毛病已经好了许多,但面对皇帝的时候一紧张还是犯了老毛病。

“都起来。”皇帝摆了摆袖,双手负在身后,召唤道:“马钧,走近前来,看看

这个地动仪,可否修复如初?”

武陵年少时

加更,此处应有小红花比心

第七十六章 务期实用

“假定万殊之物界为实在,而分门别类穷其理者,是为格物学之观点。”

————————

“都起来。”皇帝摆了摆袖,双手负在身后,召唤道:“马钧,走近前来,看看

这个地动仪,可否修复如初?”

马钧作为汉末魏初最出色的发明家,在器物发明上的天赋不逊于张衡,历史上

此人连失传数百年的指南车都能通过典籍的几句样式功能的概括而研制出来,如今

有地动仪原件,皇帝也已打算派人寻访张衡后人,以马钧的才华,应该不难修复。

“臣、臣、臣不知道。”马钧支支吾吾的说道,他忍不住好奇抬头打量了一下地

动仪复杂的内部结构,虽然残缺不全,但他的目光像是被黏住了似得,良久难以移开。

眼前精密的仪器简直是马钧生平仅见,他自问并不如何痴迷巧技,然而一旦见

到地动仪,就不可避免的被深深的震撼到了,似乎在心里有一种原始的情感,告诉

他生来就是做这个的,钻研巧技才是他一生的归宿而不是捧读经书。

皇帝没有料到马钧心里会有如此复杂的情感,更没有预料到这次将会改变一个

人的人生轨迹。

王辅在一边有些不乐意于马钧的回复,责备道:“未经查实,焉能说自己不知道?”

见马钧惭愧的低下了头,目光闪烁,不知在做什么思想挣扎,王辅又掉头对皇

帝说道:“陛下,马德衡此人有巧思、善技艺,若能给他时间,将地动仪观察透

彻,必能使此物修复一新。”

王辅的评价让马钧有些不大高兴,潜意识的认为这个评价是形容匠人的,而且

皇帝选官用人不都看学识经术么?自己这么个匠人评价,哪里还能入皇帝的眼?

皇帝看到马钧局促的样子,忽然想起了年初王端跟他提议过的事情,那时候马

钧成功打造出了曲辕犁,皇帝想给他赏赐,是王端当时建议说让其入太学,原因是

此人曾经求学而不得。

看来此人还在兴趣爱好与理想现实之间犹豫不决啊,也对,他这个年纪正是迷

茫的时候。

没有对一个行业的热情,就不会有多大的创造力,马钧在皇帝心中的定位可是

发明家和设计工程师。如果不能让他坚定对制造的信念,知道这世上除了经学还有

别的出路,即便皇帝让他去做,马钧也不会投入全部的精力和热情,到头来也只是

一个优秀的工匠而已。天下的读书人太多了,并不缺马钧这一个,但优秀的、能够

促进社会生产力进步的发明家却少得可怜。

由此,皇帝深觉有必要给他树立信念,免得他从大流往治学的道路上去了:

“你可曾读过中的篇?”

“读、读过。”马钧立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以为皇帝是要考校他的学问。

王辅则是有些纳闷,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转变了话题。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皇帝简短的说完,下意识的

往身后看了一眼,今天出来的早,荀攸此时尚在承明殿处理政务,故而没有跟着过

来。此时皇帝身边只跟着侍中皇甫郦和黄门侍郎毌丘兴,两人都不是纯粹钻研经学

的儒士,对皇帝注解经书章句的行为并无多少抵触的情绪,也没有荀攸、杨琦等人

那么敏感:“最要紧、也最基本的,就是‘格物致知’四字。”

皇帝侃侃而谈:“什么是格物致知?就是探究天地之间诸多事物何以存在、有

何用处、彼此结合又能如何?所以求知者,务得亲自去实践验证,致使穷究事理,

这便是‘格物’。而后将其归纳总结,获得新知,此即所谓‘致知’。”

马钧半张着嘴,全然没想过‘格物致知’能这么解释,这可跟太学明经科的博士所说的不一样啊。不仅是马钧,就连皇甫郦与毌丘兴的神色都是惊异万

分,反倒是刘琬两手紧握于胸前,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在皇帝的解释中,‘格物致知’就是指是主体对客体有目的、有意识的实践改造

活动,人必须要有实事求是的探究与科研精神,而不应该唯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

“可、可是,郑公有、有注称,‘格,来也。物,犹事也’。”马钧曾在郑玄来太

学论战时顺便‘谈经’的时候,蹭过几次课,对这一节记忆犹新。在认真讨论经义的

时候,他倒是能一口气说出话来了:“格物致知,莫不是说‘知于善深则来善物,知

于恶深则来恶物’么?”

格物致知是最难解释的一个儒家重要概念,也是儒家专门研究‘物之理’的认识

论、方法论。

在皇帝看来,郑玄的解释是错的,不仅如此,就像带队一样,他这个领头的前

人走错了路,后世为其影响的学者也跟着走上歪路,将格物致知的解释发展成‘穷

究事物道理,致使自心知通天理’,往‘良知’、‘天理’这种道德层面上去了。完全

偏离了皇帝所认为的主旨,也影响了中国上千年知识分子对待科学研究的态度。

“中所言‘物格而后知至’,是先有物,后有知。而郑君却将‘致知’置于

‘格物’之前,说成了先有知,后有物,这岂非是因果颠倒、有悖于经义?”皇帝直

言不讳的指出郑玄的错误,断然说道:“是故郑君所言,在这里是错的。”

错的?

郑玄乃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儒,治学严谨、博学多才,不仅学贯古今经学,而且

还融会贯通,隐然有自成一派宗师的趋势,天下绝大多数士子,无不将其在经书上

的所注所解奉为圭臬。可这样一个硕儒对的解释,居然直接被皇帝认

定为是错的。

如果在场有郑氏门生,即便对方是皇帝,也得跳起来跟抗辩维护几句。

然而此时在场的并没有人敢说这种话。

众人都被皇帝的那番话陷入到深深的思索中去了,刘琬等人尚且好些,虽然震

惊,但也沉得下心来,他们毕竟已经成年,具有成熟的思辨能力。毕竟儒家经书讲

究的是微言大义,短短几个字,谁都能解释出一套道理来,即便郑玄对这句话的解

释是错的,那也不代表皇帝的解释是对的。

在讲求道德的当下,皇帝对格物致知的解释虽然新奇,但并没有彻底动摇众人

的理念。

反倒是王辅与马钧这两个半大小子,世界观尚未成熟,像是还没有搭建好的房

子,被皇帝一下子就给踹塌了。

马钧下意识的想辩驳,却又不知从何谈起,心里更是隐隐有一个声音再告诉

他,皇帝说的是对的。无论文王演、还是鲁班造锯,不都是上古圣贤通过对天

地之间诸事物的探究,总结出来的经验道理?如果通过实践就能探求世间的道理、

得授官爵,那自己何必捧书苦读?

仿佛有一条从未见过的宽阔大道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那前途的光明冲破了自己

多年以来抉择的痛苦与犹豫。

第七十七章 一网打尽

“卿等博综古今,义理该洽,考前儒之异说,符圣人之幽旨,实为不朽。”

————————

“地动仪的修复也是一次格物的过程,你姑且试试吧。”皇帝拍了拍马钧的肩

膀,连他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态度着实不像君主对臣子、反倒像是前辈鼓励后辈,

并寄予殷切的期望:“先贤的才智,后辈若是不能继承、领悟,岂不是愧对?”

马钧极为失礼的与皇帝对视了一会,良久,方才下拜,沉着的应对道:“臣谨诺。”

从今天过后,马钧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再口吃了。

“王辅。”皇帝说着,便转身走出了屋舍,准备启程回去了:“你回去后从将作

监、考工监等处拣选一些良匠,把他们组织起来,一同参与地动仪的修复。”

“谨诺。”王辅觉得此时非比寻常,脑中灵光一闪,问道:“是否要有个名目?”

修复地动仪就是名目,王辅明知故问,其实是想更进一步。

果然,皇帝早有这个打算,如今各种时机都已成熟,他便不再藏着掖着了:

“从将作、考工之外新建一处衙署,专以钻研农、兵之用。挂靠在太学名下,就叫

格物院,以‘格物致知’为训,由韩暨来做这个主事。”

“啊?”王辅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没想到这个位置最终没能落在他头上:

“韩暨?”

韩暨是南阳人,少有显名,司空辟而不就,因避袁术征,徙居山野。荆州牧刘

表对其外宽内忌,韩暨惧命,正好那时关中平定,而关东纷乱不止,他便从武关逃

到关中,为亲族、尚书郎韩斌所举为郎。

“就是韩暨韩公至,他对这些技艺很感兴趣、也很有想法,正好尽其才。”皇帝

如何看不出王辅心里的算计,同样是王氏兄弟,对于王端,皇帝是刻意栽培,因为

他温润敦厚,一切行为都很可控;对于王辅则不然,此人太机敏、不拘束,又年

轻,若是不好好磨砺一番,很容易刺到自己。

何况皇帝向来讲求的是步步为营,不会学孝灵皇帝搞鸿都门学,并以此授官为

吏、将经学士人阻绝于外的傻事。格物院的牌子挂在太学之下,就是一个最好的明

证,皇帝只想把它打造成一个新工艺的研究所和实验室,为朝廷提供先进的农业、

军事技术,不会让其彻底撼动经学的理论根基以及士人为官出仕的途径。

很快,皇帝微行灵台,亲察地动仪、并为‘格物致知’做出新解,反驳郑玄的理

论的消息传遍朝野。支持者有之,非议者也有之,大多数人都将目光集中到皇帝与

郑玄之间的理念分歧,而很少有人关注由太学仆射潘勖带头组建、韩暨为主事、马

钧为副手的格物院。

这正好符合皇帝的预期,而且在经过优秀官吏进修的吏治科、基层军官扫盲的

教化科、以及英烈遗孤的蒙学等杂科之后,臣子们已经对皇帝给太学五科之外屡屡

挂靠旁科的行为见怪不怪了。

只是仍会有人觉得奇怪,太学是什么时候开始从纯学术性变为综合性的教育机

构的?

最初的时候皇帝不还明确表示太学要‘五科并举,首重明经’么?

这也是郑玄疑惑的问题,他这些天一直都在思考,无论是皇帝所提出的‘天子

之责’、‘学以致用’与‘人心齐一’、还是最近对于‘格物致知’所提出的新解,这些

都是皇帝对经书的独到见解,不仅反映了皇帝的为政喜恶、甚至反映了皇帝的思想。

郑玄这么久以来都在尝试着了解皇帝的为人、把住皇帝思想的脉络,直到现

在,郑玄才算是渐渐明白了。

皇帝有中兴的壮志,也有相应的能力与实力,郑玄毫不怀疑皇帝统一天下、开

一代盛世只是时间问题。也正是因为如此,郑玄才会选择来到长安,才会选择在太

学论战中帮皇帝唱出一戏,为的就是他来时的初衷,同时也是他与皇帝之间不成文

的默契。

“孝武皇帝有申天人感应之说、孝章皇帝有定五经异同

之理,故每逢太平治世,皆有大论出。”皇帝这回在天禄阁召见了郑玄,在座者还

有太仆赵岐、光禄勋杨彪、御史中丞桓典、侍中崔烈、兰台令史蔡邕、秘书令荀悦

等大儒。他们无不是今文经学大家,身上要么有着教导皇帝学问的重任、或者就是

、等书的主要编撰者。

摆出这副阵仗,任谁都知道今天要议论的是什么事。

皇帝也不含糊,直接开门见山:“汉室中兴,此乃百年间仁人志士所心向往之

的大业,方今天下,首重武功,但与此同时,文治也同样重要。文武并盛,才是治

世之兆,前者所言、皆是文治的菁华。如今朝廷矢志中兴,

武功已经在绸缪之中,这文治也当始议了。诸公可愿为我的董仲舒、班孟坚,为圣

人之学再开一部大典?”

众人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倒也不惊,反而饶有兴致用眼神互相确认了一

番,以无声来对当前的人选表示同意。

郑玄花白的眉毛一动,一双温和的眼眸突闪锋芒,点头说道:“谨诺,陛下有

此鸿志,畅兴经学,臣等岂能不效绵薄之资,共襄大事?”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只是古今文经林立对峙,各承师说,互诘不休;且师传多门,章句杂乱,文理乖

错。若要效仿前人,统合各家之言,删繁就简,实非易事。”

“不仅是删繁就简,更是要推陈出新。”皇帝提出了要求:“以、

为本,十三经为根,综合古今文经,编撰一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典籍,以为大汉万

世太平之基。”

“敢问陛下,何为‘十三经’?”桓典忽然问道。

众人也都疑惑的看向皇帝,在他们的认知中,世间只有孝武皇帝钦定的、

、、、为五经,设五经博士,与之展开的才是汉代乃至于以

后千年的经学基础。可在皇帝口中突然冒出来个‘十三经’,这就不得不问清楚了,

到底是从中添了哪几经。

皇帝解释道:“这十三经,是在原有的五经之外,另行添补,如‘三礼’之一的

、;之中的、、;以及、、

、等书。”

除了是用来诠释名物、学习儒家经典的名词辞典以外,其余的无不是儒

家的重要经传,皇帝此举不仅是将所有的儒家经书混在一起,而且还将古文经争执

最大的三家也划为‘十三经’的范畴之内,统一古今经学、糅合儒家典籍的野

心昭然若揭。

赵岐直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不平静了,他今年八十多岁了,时日无多,没想到自

己既能有幸重见盛世,又能参与到一部旷世巨典的编撰当中。按皇帝思路,这十三

经不仅要统合在一起,更要从各家的注解中挑选最准确、最符合当下实际的部分,

还要从中添加皇帝对于经书的个人注释。

等到此书完成之后,全天下的儒者在注释经书时,必须以此为标准,不许任意

篡改曲解;研读经书时也必须按照这本书的内容进行学习、研究;就连太学策试以

及官员选举的时候,亦必须按此对策,不许自由发挥。

这就是皇帝口中‘放之四海而皆准、以为大汉万世太平之基’的鸿篇巨制!

第七十八章 传续之典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

赵岐精通《孟子》,对于《孟子》一书的理解,可谓天下无出其右者,即便是郑玄在这方面也不如他。只是《孟子》虽是儒家典籍之一,却不属于当世的主流经学,只是‘辅经’。皇帝将《孟子》归纳入正经之列,除了个人兴趣,以及《孟子》的价值类比《论语》以外,恐怕还有对赵岐自身才华的赏识。

想到自己呕心沥血所作的《孟子章句》终于要有用武之地,赵岐便只觉心潮澎湃,他这一生孜孜以求、希望《孟子》一书能发扬光大的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

“此书既成,可为百代之典,却不知定为何名?还望陛下昭示。”赵岐问道。

这个问题皇帝早已想过,他打算照搬南宋朱熹的那部影响后世六百年的著作名称,留个寓意:“既是十三经的综合,那就叫《钦定十三经章句正义》吧,可以简称《钦定正义》或《十三经正义》。书成之后,不仅要镌刻石经,立于太学,还要印刷成册,刊发天下,要使诸求学士子,皆以此为范。”

正义,有明正大义、根本之义的意思,是经书的注释体制之一。再加上‘钦定’两个字,足以表现这部书的学术价值与思想地位。

在座之中不仅是赵岐情难自抑,就连为《欧阳尚书》作注解传家的桓典、杨彪,学究五经的蔡邕、以及各有家传的荀悦、崔烈等人都在暗地里畅想着不远的将来,这部融合了他们各家注释的著作编成以后,全天下的人都将以他们的注释为标准解读经书,他们将为天下士人之师范——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能打动人心的?

只是皇帝统合十三经、并加以校注的想法,说得好听是博采众长,不好听就是一锅烩。不仅是要编出来,还要将其编好,至少要获得绝大多数士人的认可,可谓是搞好了流芳百代,光是这个功绩就足称‘文治’,搞差了就会贻笑大方,连带着他们也会被后人讥笑。

杨彪暗自吃惊于皇帝的野心,忍不住开口道:“古今二经对立已久,各家皆有传典,譬如《易》有《京氏》、《费氏》;《书》有《欧阳》、《古文》;《诗》也有《鲁诗》、《毛诗》之分,更不用说三家《春秋》,颇多繁杂、彼此互异。要将其融为一体,采取精华,非得十数年之功不可,仓促为之,不仅有失朝廷颜面,也会引起天下人非议啊。”

“所以,这才有劳诸公了啊。”皇帝郑重其事的说道,语气里带着蛊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正是我辈要做的事么?如若畏难而不前,愚公何能移山?”

这句话具有强大的精神感召力,饶是在座诸人皆为饱读经书的宿儒,人老成精,听到这话后也一个个愣怔着不动。这句话准确有力的说中了所有士子的内心,他们一开始研读经书,除了弘扬家学以外,何尝不是抱着这‘四为’的初心!素来冷面寡言的桓典更是鼻头一酸,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愚臣不知陛下有此雄心,妄发浅见,实在愧甚!”杨彪移席而起,走到中庭叩拜道。

皇帝紧跟着站起,继续慷慨陈词道:“夸父追日影而死,是不自量力乎?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他是用百年之命,逐永恒之道。人岂能尽知天地之‘道’?无非是做愚公,一代一代的研习,以冀无限的接近‘道’。”

“臣岐不才,愿为愚公,以逐‘道’之所在,为后世遗留典籍,传扬经学!”赵岐当即表态道,他已行将就木,尚且盼着的也就只有汉室中兴与一生所学无人继承,如今汉室有皇帝,不愁不能中兴,所以他就打算将心思全部放在发扬所学上去了。

挑起了众人的一腔热忱,接下来要做的申明主旨了,作为一个后世人,皇帝最是明白统一思想、掌握最高意识形态对于统治者来说是何等重要,如果说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与班固的《白虎通义》是各自用阴阳、谶纬学说解释了西汉、东汉两朝何以立世的合法性、正统性问题,那么皇帝这次要编撰的著作就是要联系结合前两部书,用以解释两个基本问题。

为何是汉家天子刘氏统御四海、治理兆民;汉家天子刘氏要如何统御四海、治理兆民。

这两个基本问题若是解释不好,汉室的统治就如沙上筑塔,摇摇欲坠。

皇帝所提出的要求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本来汉室建国四百年,在皇帝手上三兴之后,汉室统御天下的理念将根深蒂固,他们只需要如董仲舒与班固那样,将天子神化,为汉室找寻一个理论基础罢了。只是,他们没想到皇帝会不放心于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他们——

“考证十三部经,删繁就简、重新注释,不仅是劳烦诸公,我也会在一旁全程参与。”皇帝认真的说着,全然不像是虚辞客套,反倒是深思熟虑后所做的决定:“每编成一篇一章,皆要呈与我看,若有纰漏之处,我也好及时圈出更改。”

这不仅是加大了难度,而且还给这些想往里面添加私货的人们心头加了道锁。

众人敏锐的意识到,恐怕像是皇帝所提出的‘学以致用’、‘格物致知’等新解,在这部著作中所占的篇幅定然不在少数。只是这样一来,皇帝就要直接参与注释十三经,放眼前代帝王,即便是通习经学的光武、孝章皇帝,也没有那么大的自信敢说为经书作注解。皇帝如今才十四岁不到,经书也不知过了一遍没有,就想着注释解读经书了?这不仅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很可能会降低著作的信服力!

杨彪、蔡邕尚且有所顾忌,郑玄倒是不管不顾,直截了当的问道:“陛下也要注经?”

这句话一点也不委婉,很容易被解读出鄙夷与轻蔑的感情,但皇帝不以为忤,坦然自若的说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殊为不可!”

六经是指最基本的《诗》《书》《礼》《易》《乐》《春秋》六本古经,每个人对于经书的解释都不相同,他们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在解释经书的原意,只不过是在借着注释经书,来阐发自己个人的思想与见解。至于六经真正的原意是什么,已不在人们所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皇帝这番话不仅很好的解释了自己要注释经书的原因,更是将自己的用意上升到一个哲学层面,即六经影响了他的思想观念,他反过来再影响六经、使其在不同的时代焕发出新的活力,如此相辅相成,共同发展进步。

能说出这句话来的人,已经算是一只脚踏入注释经典的门槛了,何况对方还是天子。

想起天子亲政以来的种种事迹,浑然不似这个年龄的孩童该有的智谋学识,或许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就在众人思索着如何在同意皇帝参与注释的前提下、防止皇帝随意曲解经义的时候,郑玄不依不挠的说道:“陛下欲为圣人耶?”

场面一时沉默,均吃惊于郑玄的口无遮拦,同时也隐隐期待于皇帝的回答。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重新坐了下来,把背往身后加了绨锦的玉制凭几上一靠,轻笑着反问道:“却不知天子与圣人孰大?”

郑玄同样回避了这个敏感的问题,而况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深觉故友卢植看准了人,自己来对了地方。此时他再无顾虑,稽首拜倒,恳切真挚的说道:“太中大夫臣玄叩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第七十九章 名动人心

“亦以大王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毕集秦庭故也。”————————【东周列国志】

皇帝知道,郑玄已经彻底对他表示归顺了,至于他的年龄问题,眼下到不需要考虑,毕竟他事先已经通过各式各样的试探与铺垫。譬如在长安郊外当着崔烈等人的面说‘学以致用’、在河东战场上对荀攸解说《孟子》‘人心齐一’,以及最近的‘格物致知’。这些铺垫已经让众人充分认识到皇帝的经学功底,还让众人对皇帝解说经书的行为有了心理预期。

既然皇帝有那个能力和才智注释经书,众人也没有拦着的理由,毕竟皇帝才是做这个蛋糕的人,也是决定分蛋糕的人。谁若是不同意,不仅可能会失去获得蛋糕的资格,更有可能面临掀桌的风险——只要皇帝一直把此事拖着,把这辈人拖死了,岂不是谁也得不到?

所以利益共享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们犯不着当恶人,把做蛋糕的皇帝拒之门外。

有了郑玄、赵岐这些大儒的鼎力支持,加上杨彪、桓典、荀悦等人在世家、士人中间的名望,这部《钦定十三经章句正义》尚未开始编撰,便已收获了无数人的注目。

“如此盛事,青史之上足以大书特书,倒是要恭喜叔父了。”小小的别院之中,敞开的轩窗之下,荀攸笑着对荀悦说道。

“这也是我颍川荀氏之幸事。”荀悦语气平静,不矜不喜,很有士人荣宠不惊的风范。他目光深沉的看了荀攸一眼,将手上的笔搁下,随意的翻动着桌案上的简牍与缣帛:“可惜的是我这《汉纪》尚未编完,便又担负了《十三经正义》的编修职事,一事未成,一事又起,就怕的是最后两头都没办好,误了陛下的托付、失了天下士人之望。”

“事有轻重缓急,叔父不见崔侍中这几日忙着整理家中经传注疏,俨然是打算一心放在《十三经正义》的编修上了。哪里记得自己肩头还有一个搜求图书,以编订《皇览》的职事?”荀攸忽然瞧了瞧桌上的那几份尚未整理好的《汉纪》草稿,感慨道:“文治武功,哪一项不是伟业,陛下要两者并举,真是好大的气魄啊。”

“你莫要拿我与那‘铜臭’相提并论。”荀悦并不觉得好笑,他板着面孔,引用《中庸》里的一句话答道:“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

话毕,他复又说道:“蔡邕、杨彪等人尚且编著《汉记》、崔烈正编订《皇览》、还有老夫也在奉诏修订《汉纪》以供御览。更别说秘书监一直以来都在整理图籍,赴民间搜罗图书——前些月还因河东一事,从各家手中收来了大批典藏。陛下所图非小,绝不仅是想做中兴之主那么简单,而是想做创业之主。”

“文治武功。”荀攸回想起皇帝不断推行的新政,以及整顿朝廷百年沉疴积弊的决心,点头附和道:“如若诸事皆成,历数汉室二十余位先帝,恐无人能及陛下之功业。”

荀悦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挤出几分笑意,似乎与有荣焉的说道:“十四岁、十四岁啊!放眼古今,有几人得逢圣主出?且说卢公,如若没有那场病,岂不是……”

“叔父。”士人私下里素有来往,卢植当年在赴任九江的路上曾与隐居颍川的荀悦见过几面,荀攸担心他伤感,及时打断道:“人各有命,不能强求。”

荀悦却是想起,在孝灵皇帝的时候,卢植曾与杨赐、马日磾、蔡邕等人在东观校正‘五经’,刊刻于石之后,四方士子云集雒阳,观瞻摹写,来往车驾日以千计,壅塞街巷。

光只是校正六经文字,熹平石经便成了儒生士子读书研经的范本、标准,而这次《十三经正义》若是编修完成,又不知会引起何等样的轰动。

见他发怔,荀攸不敢打扰,只坐在他对面,无事可做似得盯着桌案上的草稿,试图一个个辨认那倒着的字体。

“近日你应听闻,朝中有不少人自荐,想参与《十三经正义》的编修。”良久,荀悦从未来的畅想中回过神来,对荀攸说道。

荀攸有着平尚书事的职权,在承明殿见过不知多少类似的奏疏,点头说道:“都是想借此扬名,或是传继家学的。”

《十三经正义》的编修工作由诏书正是下达之后,不仅是普通士人们期待着这帮宿儒能通力合作,打破古今经学以及经学世家之间的桎梏,编撰修订出一部儒家的旷世巨作来。就连明经科博士韩融、缪斐,光禄大夫伏完,议郎孔融这些成名已久的大儒都动心不已,一个接一个的上疏自荐,请求献出自家关于经学的注释作参考,加入到《十三经正义》的编撰中,那怕是做个刀笔吏。

毕竟这不仅是关乎自身名利,更是关乎家传,参与编撰的人肯定或多或少的存在私心,会把自家的注释大篇幅的充入其中,这样一来,其余未能充入的别家注释就会被排挤掉、边缘化。等到此书普及天下,成为策试取士、读书育人的官方经典之后,其他家的注释就要被湮没到历史的尘埃里去了。

青史留名,将家学变为官方典籍、国家意志的一部分。

如此大的名利诱惑,即便是已经官居司徒、录尚书事的马日磾都有些动心,何况是其他人。

“这些奏疏里不乏韩公这样的名士大儒,却都被国家扣下了。”荀攸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说准,也没说不准,这种事情,不拿出点真章出来、或是不拿什么让国家满意,即便是再有名望的大儒也别想着参与。”

“国家这是要借此事,一举收天下大儒之心啊。”荀悦颔首说道。

是否同意让其余的儒士参与编撰,这个决定权在皇帝一人手上,旁人无从置喙,只要他拿着分蛋糕的刀,就会有无数的大儒名士上赶着求他分一杯羹。荀悦有理由相信,只要过些时日,等这个消息传到关东乃至于天下之后,海内但凡对名利有心思的名士们,将无不趋之若鹜的赶赴长安。

一辆公车都不用出、一封诏书都不用下,自会有人集于殿下。

“这是阳谋,也是国家所常言的‘互利共赢’。”荀攸此时是越来越佩服皇帝的手段了,他原以为皇帝擅自对经书作解、甚至是否定他人之注,势必会引起其他家的质疑。没想到皇帝居然会选择以自己为主导,召集主要的几家经传士族共同编修注释经书,而且这经书不是传统的‘五经’,而是把其他不受主流重视的《孟子》等书提高到与‘五经’并重的地位,一同归纳为‘十三经’,这让传习此类经书的世家无不感激涕零,恨不得剖肝相效。

君不见,花了一辈子时光注解《孟子》、并为此书宣扬的赵岐在当时感动的都要哭了么?在这个时候,要是有人敢对此抨击一点不好,恐怕不用皇帝说话,那人就将遭到无数人的口诛笔伐。

这就是利益共享的魅力,皇帝善于利用外界的压力逼迫他人跟自己统一战线,也善于使用利益将人聚集在他身边。

“饶是如此,仍有些人在背地里说些怪话。”荀悦忽然说道,眉宇间有些不高兴:“说陛下欲删改经义,成一家之言,而废各家之说,是为专断。”

“他们那是酸的。”荀攸摸了摸袖口上的花纹,不以为意的说道。

“酸的?”荀悦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荀攸想起皇帝偶尔说出来的一句话,仰头看向荀悦,复述道:“他们只知家传微薄,参与编修无望,所以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喔……”荀悦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也不再纠结这个,继续说道:“且不论他们是不是因为妒忌,还是旁的缘故,都不得让彼等阻碍这项‘百年大计’。”

第八十章 尘埃落定

“天下非有豪猾不可制之奸,虏人非有方兴未艾之势。”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

诋毁、非议十三经正义的声音到底只是少数,且不说皇帝的态度坚决,就说是杨彪、桓典、赵岐、蔡邕、郑玄这些人以及他们身后的无数门生故吏,也绝不会纵容这种声音成为n的主流。

所以这根本用不着让荀悦担心什么,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担心这些人能起到什么阻碍作用,无非是滚滚洪流之中的一颗石子罢了。

人们主要关心的是皇帝究竟需要那些名士大儒作出怎样的让步,才会放开编修十三经正义的名额。在这个时候,首先是光禄大夫伏完给众人做了个表率,他向皇帝献出了从家祖伏生以降、历代伏氏大儒注释的今文尚书,以及若干宫中未有的图籍典藏。

皇帝受到老丈人伏完体贴的奉献之后,当即诏拜为城门校尉,许入天禄阁参与十三经正义的编修。

然后众人见了,纷纷有样学样的献出自家典籍珍藏,没想到有些人皇帝收下了书,却并没有给他开方便之门,只是给了钱财之类的赏赐。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除了献书以外,还得自身是个学识渊博、名望能服于人的大儒,最重要的是,得能入皇帝的眼才行。

这样一来,献书的人便立即少了许多,但皇帝依然借此搜罗了千余卷秘府没有的藏书,算得上是一个收获,同时也让博士韩融、议郎孔融等有资历的大儒参与其中。

“从年初开始,我便诏崔侍中用心搜罗各家所藏典籍,充实秘府,校订皇览。一年下来,各家敝帚自珍,自愿敬献者鲜少,所得不过寥寥千卷,还不如在河东时抄录的多。”在宣室殿,皇帝拿着书录提要,对秘书丞朱皓说道:“这一回臣子敬献,算起来,秘府藏书也有五万余卷了吧?”

“谨诺。”朱皓低头想了一遍,细细数道:“崔公搜求图籍所得千卷、河东叛乱诸家抄没所得千卷、朝廷诸公敬献亦有千卷,合秘府原有图籍典藏四万七千卷,共五万余卷。”

“按原来我说与你的要求,除了史书、兵法、谶纬天文等书以外,其余的经书文集一概拣选出来,交由将作监刊印一份,藏于太学。”皇帝一直都很留心这个事,只是要刊印的书籍太多,识字的工匠不足,编排文字的工作也很繁巨,所以这么久以来也没见多大的成效。

对此皇帝已经开始扩大将作监造纸、印刷的规模和工匠数目,并制定了许多优待工匠的政策,如今至少能保证朝廷公卿府衙的日常公文用纸的开销了:“刊印、编书、造册,将作监哪里已有了完整的工序,秘书监只需要整理出来交付即可。现今秘书令要忙着编撰汉记、十三经正义,无暇关注此事,你得多上些心,与将作监、太学等处沟通好。”

朱皓身为朱儁次子,行事颇有其父之风,亦有才行,只是他并不适合待在秘书监这个纯文事的部门,而且在秘书监这些俊彦的光环下显得平平无奇。皇帝让他多往各衙署走动,跟其他官员打交道,未尝不是观其行、知其能的意思。

“唯,臣必勉力从事,不负陛下所托。”朱皓干脆的应答道。

“名利动人心呐。”皇帝看着书录提要上的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书名,感慨着说:“若非这次编修十三经正义,他们哪里肯拿出家传来?”

若是不拿出来交由将作监印刷刊发,这些皇帝连书名都没见过的书籍又将如何传承呢?

皇帝看了眼n一旁的荀攸,按捺住心头的感慨,转而说道:“左冯翊的事,承明殿有何议论?”

待士孙瑞从司空任上被罢免后没过几天,左冯翊的案情也终于有了下文,左冯翊鲁旭因失职、玩忽等罪被罢官归家,其余左冯翊各曹、及诸县令、长等官,也大规模的遭到吏部尚书傅巽的劾奏。

“合该如此,傅公悌这一回办的很好,左冯翊的事就是要给其他郡县做一个典范来,现下的地方官吏,要么见进取无望,而毫无作为要么是玩忽职守,而无一丝为民之心。”皇帝听了荀攸的汇报后,点头说道:“等司隶、并州等郡功曹到京之后,由傅公悌召开会议,重申朝廷整顿吏治的决心。政令上行下达,当会愈加顺遂,底下官吏办事也会更加勤勉。”

“陛下睿鉴。”荀攸拱手称是:“左冯翊尚无人调补,尚书令等人的意思是,种公正直有为,想荐其接任。”

河南雒阳人种拂原来是城门校尉,曾经在做宛令时很有能名,以刚直坚强著称。河南种氏也是一个很有特色的豪强,无论是种拂的父亲、前司徒种暠,还是儿子、陈相种劭,侄子,黄门侍郎种辑,都无不是慷慨忠直之辈。现存的种氏三人在历史上无不是为了朝廷死于战乱,忠诚耿介似乎是他们延续相承的家族风格。

皇帝早有栽培、扶持种氏的意思,之前将种拂的城门校尉让给伏完,也是有另授他职的用意。何况当时他也是与杨氏、关东士人一同合作对付马日磾、士孙瑞,如今司空的位置留给了皇帝的亲信,再如何也得让一些好处给杨氏他们。杨彪成为首批获准编修十三经正义的主要负责人,可以说是皇帝给杨氏未能得到三公的补偿、也可以说是起先合作的酬庸。

而在这件事上,皇帝解除了种拂的城门校尉、却不交代其他职务,其实就是一个暗示,等着杨氏自己提出来。自己主动给、跟别人主动要,二者是件性质不同的事情,彰显了彼此双方身份地位的差距。

“种公是个好人选,据说他为宛令的时候,曾整顿胥吏,颇有令名。如今左冯翊的吏治就需要这样的人前去修整,尚书令荐举的恰如其分,即日下诏吧。”皇帝放下手中的书录提要,长吁一口气。

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在预计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朝廷之上应该不会再有较大的波折,等到自己手下的人真正成长起来,有名望、有资历可以挑起大梁的时候。承明殿里的那些过渡性质的宰相辅臣,除了荀攸以外,其余的就要彻底挪位置了。

眼下朝堂安静之后,皇帝便得以将全部精力转移到关东的战事上去,他看了看一直保持沉默,不敢插话的朱皓,忽然问道:“前将军从河内班师回雒阳了?”

“谨诺,这是上个月的奏报了,也就是几天前,河内平定,陈留一直未有动静。”荀攸思索着说道:“如今唯有汝南的战事尚未完结。”

“汝南?”皇帝奇道,直接忽视了随行的汝南太守刘艾:“不是派了田畴、郭嘉二人去了么?越骑营三千余人,张超麾下也有万人,难道还打不下?”

“臣正要说起此事,校尉张超一时失察,遭遇对方援军袭击,兵败溃退。田畴等人晚至一步,与敌军交战城下,虽在最后多有斩获,但到底还是让敌军退守平舆。”荀攸拿出一份新传来的战报呈上,皱着眉道:“如今张超虽已收拢败兵,但士气低落,田畴手下又是骑兵,不善攻城,所以战事便僵持下来了。”

“再拖一个月就得入冬,冬雪将至,届时就得收兵了。”皇帝接过战报,没有打开看,忽然问道:“对方的援军是何人领兵?”

“是孙文台的长子孙策。”荀攸轻轻指了指战报,意思是上面有提。

“孙策?”皇帝会意,拿起战报快速浏览了一遍,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语道:“那周瑜呢?”

“周瑜?”荀攸复述了一遍,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心里想到,莫不是周忠所提的那个侄子?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八十一章 振师整众

“先事而绸缪,后事而补救,虽不能消弭,亦必有所挽回。”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一

在付出惨重的代价之后,孙策、孙贲等人方才带着两千多残兵退入平舆城中。

郭嘉与田畴也没有指挥骑兵攻城的念头,只是派人通知了张超一声,然后便光明正大的在城下安营扎寨。

大帐之中,汝南太守刘艾端坐主位,越骑校尉田畴与军师祭酒郭嘉在下首相对而坐。此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一名斥候揭帐而入,禀报称已经在后方追上了河南典农校尉张超,并以刘艾的名义劝其收兵返归,如今正在帐外。

此时郭嘉很不像样的斜靠在简陋的木制凭几上,斜睨一眼,说道:“尔等是在何处追上张校尉的?”

“禀祭酒,是在上蔡城郊。”斥候一五一十的说道。

“上蔡?”郭嘉不禁哑然失笑,扭头看了看刘艾与田畴,讥讽着说道:“咱们这典农校尉打仗的能耐未见得有几分,逃亡的本事倒不小。”

郭嘉是前将军朱儁一手提携,可以说是与张超互为同僚,按理说出了这等事,怎么也得为张超说几句好话,为何反其道而行之了?

田畴沉着的思考着其中关碍,尚未发话,在行军布阵期间一言不发的刘艾先开口了,言语之中有些揶揄:“即便是再好的箭手,也会有脱靶的一天,何况张超早年也是前将军麾下剿除黄巾的干将,一时失察,也不是不可原谅。”

“张校尉临阵溃逃,酿就大祸,如不严惩,众将士何以归服?”郭嘉不以为然,义正言辞的说道。

刘艾盯了郭嘉半晌,若不是对方的坐姿与气势太过随意,不似作伪,他倒还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于是刘艾轻点了点头,敛了笑,沉下脸说道:“那就用不着见他了,将其拿下关押,解除印绶,留待朝廷处置。”

如不出意外,这次战后他也将承担一定的军事职责,汝南不比四面安靖的弘农,南边就是荆扬、东边正对着的就是徐州牧陶谦所置的沛相刘备、北边则与袁绍一系的曹操、朱灵隔着一个陈国。若是不先拿张超立威,以后怎么统率手底下的部众?

更何况,刘艾在来时揣摩圣意,认为朝廷既有人不放心将整个关东的军事交由朱儁,那么皇帝的心里肯定或多或少也是有这个心思的。既然自己受皇帝指派来到汝南,就得想办法分化朱儁的势力,以防万一才是。

郭嘉一手拿起茶碗,像是看清了刘艾的想法,笑眯眯的说道:“李通、许褚这两位率部曲来投的义士,刘府君最好还是见上一见。”

“这是自然。”刘艾颔首道,无论是为了接下来的战事,还是为了在战后方便治理汝南,对于李通这等本地豪强,就得示之怀柔。

“谨诺。”斥候听两人下了决断,爽利的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田畴不禁抬头看去,正好与郭嘉似笑非笑的眼神撞在一起,恍然明白了什么郭嘉这是想借张超向朝廷示好!

可他这么做的意图又何在呢?保护前将军朱儁,污身自保?抑或是,保护自己?

今年才二十来岁的田畴并未见识过多少政治诡诈,不禁为此事而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

便在此时,李通与许褚两人揭帐进来了,他们二人此时都只是朱儁授封的都尉,在见到刘艾等人以后,无不执礼甚恭。

“此战多谢刘府君相助,不然我等这次可就危矣了。”许褚声如洪钟,魁梧的身材让众人眼前一亮。

“想必足下就是谯国许褚?果然是倒曳牛尾的猛士,传言不虚,艾今日算是见识了。”刘艾眼里流露出欣喜,亲近的招呼道:“二位先坐,不必拘礼。”

两人分别坐在田畴与郭嘉的下首,甫一落座,李通便出声发问道:“前日军报上说,府君率领的援军要今日才能来,为何是昨晚就到了?”

“越骑营的马好,自然跑得比一般骑兵要快些。”田畴淡淡的说道,言语里带着一丝自豪:“饶是如此,到底是来晚了,不然昨夜之战,当不至于此。”

李通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诧异于越骑营的实力,他刚才在来的时候就已暗中观察过越骑营的骑兵,自然辨得出田畴所言非虚。如果光是一个越骑营就有这样的实力,那么朝廷的南北军又该何如?

看来自己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刘艾有意拉拢自己与李通、许褚二人之间的关系,主动问计道:“如今敌军据守城池,我军士气不振,骑兵难以攻坚。入冬在即,无论是前将军、还是国家,都盯着汝南的战事,若是没个战果,恐怕不好交代。”

许褚面露难色,这个问题他也想过很多次,但一直没有个头绪。前些天张超手下部众整肃的时候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尚且没能拿下平舆,如今又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刘艾似乎也认为五大三粗的许褚拙于军谋,一开始就没把期望放在许褚身上,反倒是目光炯炯的盯看着其貌不扬的李通。

李通下意识的看了眼田畴与郭嘉,沉吟道:“有一事正要说与府君知晓,我等昨夜遭遇敌袭,受困难走。属下那时于乱军之中听见敌将孙策、程普的名号,忽然念及张校尉与敌将似乎有一段渊源,故而便请张校尉代为陈情。这也是无奈之举,没想到程普居然答应了放开生路”

郭嘉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从靠着的凭几上挺起身子,做出一番恍然大悟的模样,好像是刚想起来似得:“张超和程普?啊,我记得了,孙文台曾在前将军麾下为将。”

“可张超如今已经被关押”刘艾面露一丝悔意,犹豫着说道,只是他转念一想,郭嘉在朱儁手下的时日也不短了,如何会不知孙坚与朱儁的关系?可见一开始那么干脆的同意捉拿张超,就是想在这个时候把他再请出来戴罪立功,这样一来,自己的面子往哪搁?

郭嘉似乎没有接触到刘艾意味不明的目光,毫不在意的说道:“战场之上何来的情谊?我也未曾听闻程普与张超相交合契,这回放了张超,多半不是给他面子,而当是心存顾虑,不想把关系弄僵。”

孙氏虽然形同袁术家将,但依然保存着一定的独立性,如今袁术要与朝廷争夺汝南,夹在中间的孙氏定然不想为袁术背下叛逆朝廷的黑锅

“既然彼等有意结好,不欲死战,不若派人入城互通款曲,劝其来降?”刘艾压下心中的怨气,建议道。

“彼若真欲降我,又何必在城下鏖战多日,昨夜又何必趁间袭我?”郭嘉说道,回头看向刘艾,脸上满是坦诚的笑意:“不过是想两面讨好罢了,只可惜张超身在囹圄,不然,可使其从中说和,或有成效也尚未可知。”

在郭嘉目光的逼视下,刘艾好似想到了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果断的语气说道:“不用了。”

“不用?”不仅是旁人,就连郭嘉也是讶异了一瞬,他正色道:“这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府君可得三思。”

“孙文台为何与前将军交恶,郭祭酒莫非不知?要劝其来降,得先将此事了结才行。”刘艾意味深长的看向郭嘉。

郭嘉咧嘴笑了,可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他举了举茶碗,像是略有深意的举起酒爵致敬:“刘府君说的是,那我等就在城下稍待两天,再做打算吧。”11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八十二章 连骑击鞠

“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才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别录

在汉代,虽然已有官制上的文武分离,但文武之间并没有如宋代那般泾渭分明,出身豪强、有一定文化素质的武将可以下马治民熟悉兵法的士人可以带兵打仗。太守也是一样,作为汝南军政要务的首脑,刘艾自然而然的也是张超手下败兵、李通,许褚归附部曲的主帅。

而田畴与刘艾都是朝廷派出的外人,感情上关系更为亲近,所以当刘艾提出在城下顿兵两天,一边休整部众、一边观望敌情的时候,众人稍作思考便都同意了,即便是郭嘉也没有异议。一来是因为刚收束的败兵尚未调整军心,不宜仓促上阵二来则是刘艾与郭嘉两人私下的博弈。

好在城中敌军也已经伤筋动骨,日趋颓败,看着城外日夜逡巡着的越骑,总是紧闭城门,绝不浪费最后一点实力。

郭嘉也不闲着,建议刘艾围而不打,在城外伐木修建箭楼,像是故意挑衅一般。每隔一段时候就命士兵奋力擂鼓,然后从箭楼上居高临下的朝城ns几十支鸣镝响箭,弄得声响很大。当城内敌军忙着准备应战的时候,他却命人扬长而去。

要么,就是让李通、许褚、田畴等人在城下轮流演练布阵、招摇驰骋一番,既是为了展示军威,城中敌军也是为了趁着演练军阵恢复士气。

沉不住性子的孙策有好几次准备带着人马冲出去,但都被吕范、程普等人好说歹说的拦着,只让人在城头往下放箭,然而城头刚有动静,底下的李通等人便迅疾退走。

如此反复几次,到后来,不管城下玩什么花样,城上的守军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这天傍晚,平舆城中的刺史府邸内,奴仆婢女在廊下来来回回的穿梭者,有的端着木托盘,里头盛放着木梳之类的东西有的捧着铜盆,里头盛满了热水还有的则端着折叠好的干净衣服。

温热、乳白色的水汽从窗棂的缝隙中氤氲散出,吕范从院子外面甫一走进,一个苍头便凑过来说道:“主公说,吕君若是来了,可直接进去。”

周公握发吐哺,看来孙伯符礼贤下士在这方面做的倒是挺像模像样。

吕范心里想着,径直推门走了进去。听到开门的声音,坐在澡盆的男人双手扶上边沿,轻轻一撑,干脆利落的从盆里跳了出来。无数水滴在男人精壮的身躯上汇成一道水流,那起伏结实的肌肉犹如丘壑,热水从丘壑沟谷之中流淌而下,在地上聚成一滩水渍。

孙策光着上身,下身穿着一条短裤,他随手拿起一块细葛巾,一边往身上擦拭,一边走了出来,口中说道:“公瑾!城里我脱不开身,不能亲自接你,你可别”

话说到一半,他已掀开竹帘走了出来,看到吕范孤身一人站在原地,不由愣了愣:“子衡,如何就你一人?你没在水门处接到公瑾的船?”

平舆城西、城南就是澺水,城中的军粮辎重都是靠着水路从南方运来。听闻好友周瑜要乘船北上,孙策立即让吕范出城相迎,没想到吕范却是无功而返。

“遇见了。”吕范抿着嘴,似乎有话不知该如何说,他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只是周郎说,他有要事在身,先不忙入城。”

“要事?”孙策正疑惑着,城外忽然传来一阵擂鼓声、其间还伴随着极热闹的喧哗声。

孙策暂时将心头疑问抛开,把葛巾往地上一丢,顺手拿起衣服边穿便往外走:“他们要攻不攻、要走不走,整日里就知道在城下故作声势,这回又弄出什么事来了!”

吕范也不知对手怎么能如此妙想多计,那天夜里若不是天色太晚,乌云突然将月色遮蔽,难辨四野,恐怕他们都难以从混战中当中脱身。如今他与孙策带来的旧部只剩数百人,而城中孙贲、孙香等人的部众也由原来的七千人变为三四千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次的夜战。

只惜吕范至今都不知道对方的谋主是谁,而对方用计的风格又很灵活多变,让人难以捉摸出规律。自己这边知己而不知彼,对方却对彼此了如指掌,这仗该怎么打?

吕范心里忧愁不断,随着孙策登上城墙,程普、韩当、黄盖、孙贲、孙香等人都在女墙边上饶有兴致的往下张望着,当发觉孙策过来,众人皆收回目光,只是那惊讶与好奇的神情却未曾收敛。

“他们在做什么?”孙策走到女墙边往外望着,他看见十数名骑兵在一处宽阔的空地上追赶打闹,时不时的侧倾身子,用手中的木棍抽打地面。干燥的地面扬起阵阵尘土,四周围着一群步卒与骑兵,像看热闹似得拍手叫好。

“蹴鞠。”韩当简短的解释道。

“骑马蹴鞠?”孙策眼尖,从地上的ns尘土当中看到了一直滚来滚去的球,那些骑士正是用手中的棍子击打,试图将球打入对方的门内。

早在先秦时期蹴鞠就是一项民间流行的运动,孙策本人也很喜欢玩这个东西,有时曾放下身份,跟军中一伙蹴鞠高手比试。他也知道,蹴鞠不仅可以用来锻炼、娱乐,还是兵家练兵之法,以蹴鞠排演布阵,培养士卒之间的配合度与默契。周瑜也曾建议他将蹴鞠推行军中,以求练兵之用。

孙策对蹴鞠毫不陌生,可这种骑马蹴鞠的方式,他以前只从父亲的口中听过几句,说是只有关中以及三河六郡的骑士们私下才流行这个运动,如今倒是第一回见。

“马上蹴鞠不比人在地上,骑兵不仅要随时在马背上调整身体,还要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捉紧棍子。眼睛也不能紧盯着鞠,而是要分心掌握马速、方向、对手。”程普在城头上看了许久,算是发现了些许端倪:“平常的蹴鞠只能锻炼步卒,此法若是经常习练,不出数月,骑兵必成。”

“程公,话不至于此。”黄盖面容粗犷,神情坚毅严肃,与程普多计略不同,他最善于养众练兵。此时他凝目看了几下,面色虽有些沉重:“此法虽可以让人熟悉骑术、知晓骑兵阵列,但操练骑兵到底是要靠大队的排演,以及弓、槊、矛等兵器的使用。”

“但也不失为是一道练兵的良法啊,我麾下若有骑兵,也当依如此行事。”孙策随口说道,他自己也明白这只能想想,淮南不产马匹,而且骑兵训练花费甚巨,整个淮南也只有袁术手下有一支骑兵。

“他们这好像不是做给我们看的。”韩当突然伸手指向一处半开的大帐:“看,有人出来了。”

这时对方阵中的那场球赛结束了,一队骑兵簇拥着两个人从营中骑马走出,往孙策等人的方向过来了。

那两人都是做着文士宽袖深衣的打扮,两人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在马上相谈甚欢。其中一个身体瘦弱不堪的文士正伸手拍着另一人的背,一手指着城头上的孙策,似乎在说些什么。

而那名文士至始至终都是气宇轩昂的坐在马背上,嘴角带着礼貌的笑意,目光顺着瘦弱文士的指向,往城头上的孙策看了过来,他眼眸亮如星子,容貌英俊,眉目之间凌然有一股英气。

虽然身无甲胄,但他光是在那里驻马而立,什么都不做,便好像天生就是这个战场的主帅!

“公瑾!”孙策不可置信的看着城下的那个人,看着那个与敌人走到一起、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故人。

孙策猛的转过身来,情绪激动的质问吕范,像是遭到了背叛:

“吕子衡,这就是他所说的要事?”11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八十三章 人心叵测

“草虫鸣切切,乍大乍若远若近,莫可名状。”松风阁记

“周郎雅量高致,逸才不群。”郭嘉坐在马背上,眼神之中带着些惺惺相惜的意味:“此战若周郎是孙氏的谋主,我等还真未必有机会险中逃生。”

“郭祭酒虽然好险,却从未入过险地,何以称险中逃生?”周瑜扬起长眉说道。

郭嘉不着痕迹的瘪瘪嘴,看上去有些不乐意:“休得称我为祭酒,周郎现在虽是白身,待去了长安,指不定要授任何职呢。”

周瑜看见郭嘉这副做作的样子,未免觉得好笑,性情旷达洒脱之士他见得多了,但大都是故作特异,为己搏名,像郭嘉这样自然天生的性情却是首次见到。

他莞尔一笑,换了个亲近的称呼:“郭郎说笑了,但凭此间强兵精骑,汝南可谓是谓唾掌而决,功成之后,何愁不能授受官爵?”

“赐爵可以,授官就罢了,我这军师祭酒可是陛下钦赐,只管出谋划策,别的什么都不用做,正好适合我的秉性。”郭嘉眨眨眼,突然嘿地一笑:“若是调我做一地县令、功曹,那才是折磨我呢。”

他刚才看似还很嫌弃祭酒,这会子又舍不得了,可见此人说话绝不能轻易相信,周瑜暗地留心。

由于政治、生活环境逐渐稳定,关中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朝中许多独身的关东人便开始写信邀家眷入长安团聚。这其中,水衡都尉周忠因为专司禁钱以及新钱铸造,颇受皇帝重视,故而很早之前便往庐江老家写过家书,几次邀周尚、周瑜等人北上。周瑜本来并不想去长安,后来因为天下局势的变化,以及长辈之命,所以一直拖到将近年底才开始动身。

在周忠的家书中,周瑜或多或少的知道一点朝廷里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也知道周忠与颍川荀氏关系密切,私底下所图非小。所以作为荀氏的乡党,郭嘉才会说想做军师祭酒,因为只有继续在军师的位置上,他就不仅能为自己、更是能为背后所站的势力发挥更大的作用。若是在这个时候被调任它职,那确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折磨。

“不过话说回来。”郭嘉转过头来,认真的看向周瑜,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平舆城:“孙伯符深肖其父,勇则勇矣,却智谋不足,既不通经传,家世也不显赫,周郎何必为了此人多费功夫?径直往长安去不好?”

周瑜是周家人,算起来勉强是郭嘉同一阵线的盟友,何况在初次接触时,郭嘉便通过言谈举止而了解了对方的才识卓见,便不再等闲视之。所以在得知周瑜要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敌将说情的时候,郭嘉下意识的就觉得不值,在他看来,扬州就是一个泥淖,周氏自己跳出来已属不易,倒还想再带人脱身?

这副场景让郭嘉不由得想起了荀彧与曹操,前者不就一直想带曹操一起改换门庭么?郭嘉没有经受过这种感情,他无法理解这种情感在一定意义上为何会超脱了冰冷的利益与算计,心里头莫名的有些烦躁,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烦躁到底从何而来。

似乎在冥冥之中,他本该具有这样的情感,却不知被何人剥夺了。

“孙伯符与我同年,情谊深厚,远非寻常亲友可比。”周瑜抬首望向城头,城头上人影幢幢,他却能十分轻易的发现其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也正同样以灼灼的目光遥视着他。

“士族高门多爱蓄养豪情之客,就连我家也有几个如孙伯符那般的勇健之士”郭嘉好整以暇的笑着说道,意有所指。

“郭祭酒。”周瑜的语气忽然冷淡了几分:“我与他恩若兄弟。”

郭嘉愣怔了一下,恍然笑道:“我自然知道。”他也不避讳掩饰什么,大大方方的说道:“我是在羡慕你们呐!”

周瑜莫名其妙的看向郭嘉,这个你们似乎是指他和孙策,他挑了挑眉,听郭嘉继续往下说道:“若是我也有这般至交,我也不至于整日想这些事”

话语里突然带着的低落情绪感染到了周瑜,郭嘉低眸的神情像极了因多智而少友的孤单少年。周瑜有些动容,说起来他与郭嘉都是弱冠之龄,若非家族托付,世道不易,他们又何必违心卷入纷争,与人做那些机关算计。

周瑜轻声一叹,正要开口劝慰,这时郭嘉忽然收敛了低落的神色,好似刚才那神情从未出现过似得,他伸手往周瑜背上一拍,嘻嘻哈哈的说道:“不过,也有可能会让我在这些事上更有劲了。”

“嗯?”这转折让周瑜差点没反应过来。

“周郎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吧?”郭嘉向周瑜倾过身来,一手抚着周瑜的背,一边在周瑜的耳边说着话,两人这副动作极为亲密,可话里头却是冷若寒霜的:“我看得出来,你与我一样,都是个不安分的人。”

说完,也不待周瑜如何回应,郭嘉便遥指了一下城头,道:“请吧,周郎这回若能凭借唇舌,为朝廷说下一城,收回重宝。这不仅是段佳话,入京授职,也就更名正言顺了。”

对方直接说清了利,倒显得自己不只是为了义,周瑜独自趋马上前,心里默然想到,到底是那个旷达洒脱的人是郭奉孝?还是刚才那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孤独与渴望至交的人是郭奉孝?亦或者,在最后用淡漠的语气跟他说话才是真正的郭奉孝?

颍川郭嘉,到底是如何一个复杂的人物啊。

孙策正在喝问吕范,眼角余光却瞥见周瑜孤身一人来到城下,他猛然反应过来,几步便顺着城墙往下走去:“快开城门,我要亲自去迎周公瑾!”

“伯符!”孙贲在后面跟了过来,出声提醒道:“彼等骑兵轻捷如风,倏忽便可至于城下,彼等若是诈我城门怎么办?”

孙策断然否定道:“这不可能是计,公瑾片甲未穿,他不要命了么?”

“但谁也不知他在对方营中说了什么,有何图谋,此等高门子弟,不可不防。”孙贲面无表情的如实说道。

“公瑾不是这样的人。”孙策转过身看向城外,只见对方的骑兵人皆上马带刀,聚在营门,俨然一副随时冲锋的架势。饶是吕范也有些动摇了,他看向孙策,试图也加入到劝说的队伍中去。

“我不知这个周郎与你是何等情谊,但他到底是高门子弟。”作为孙策的堂兄,孙贲加重了语气说道:“高门子弟最爱结交豪侠剑客,以充羽翼,门客蒙获恩义,以性命托付,而彼等却未必如此。伯符,你是我孙氏的希望,做事要多考虑。”

孙策几乎是与周瑜同时长大,他不相信对方只把他当门客、或者是一个投资的对象。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又该如何坚信呢?

自城头往下看去,乘在马上的周瑜身材高大,举手投足之间隐然有股潇洒的风度。他好似注意到了什么,回过身看去,看到郭嘉以及郭嘉身周的骑兵之后,周瑜脸色微变,给了郭嘉一个不友善的眼神。

郭嘉表现很无辜的耸了耸肩,收回了看好戏的心态,把手往后一挥,身后的骑兵们便如潮水般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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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深谋勿疑

“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鹊桥仙届征途

即便是吕范、孙贲仍心存顾虑,孙策也不信他最亲的兄弟会算计他,他决然道:“无论如何,我也要亲自见一见周公瑾!”

以往的孙策都是才略多谋,吕范从没见过如今这么意气,但这又像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吕范想了想,心中转了念头:“好,伯符既然要见,那就大大方方的见!不妨将他领到城头上来,以观军容。”

“我正有此意,公瑾与我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带他上城墙,这才叫坦诚相待,子衡知我也!”孙策喜道,说完,便催促着人开门迎接周瑜去了。

程普等人从后面走来,纳闷不解的问道:“这是何故?”

“我适才想到,若是这周郎也与伯符一般重情义,那他此次过来,应不为攻城,而是攻心。”吕范沉吟着说道:“兴许,还能转圜我等与朝廷之间的嫌隙。”

“你是说,这是个转机?”程普等人面面相觑。

“伯符想必也是料到如此,所以才要下去亲迎吧。”吕范说完之后,回首望向敌军阵中,在简单的辕门之下,那个身材瘦弱的年轻人正骑在马上,似乎在翘首以待。

这几天下来,吕范似乎摸到对方的性情了。

“公瑾。”孙策大开城门,亲自走出去迎接周瑜,他习惯性的牵过周瑜的马缰,将他引入城中。

让周瑜意外的是,孙策并没有带他前往城中的府邸,而是毫不犹豫的直接带他登上了城墙,将城头守备、兵力毫不掩饰的袒露在周瑜眼前。

这是莫大的信任,周瑜有些动容,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伯符直率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

“乱世之中,公瑾还是如此清闲洒脱。”孙策笑了笑,开始向周瑜介绍吕范,孙贲等人。

由于孙坚死后,孙策便离开舒县,周瑜也未正式见过这些孙氏亲族。此时周瑜向众人一一致礼,态度谦抑温和,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全然没有一丝高门子弟的倨傲冷漠。

吕范等人暗暗钦服周瑜的气度,在心里增添了几分好感。

孙策拉着周瑜走上城门楼,凭窗远眺,看了会城下壁垒井然、游骑步卒逡巡其间的敌营。对方有如此强兵精骑,背后又有朝廷作为倚仗,名实兼备,自己无论打不打都会弄得里外不是人。这两天下来就连吕范也未能想出破敌之法,好容易等到周瑜来了,可他又第一时间跑到对方阵营去了孙策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质问周瑜,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生怕影响到两人之间的情谊。

“可是在忧心进退?”周瑜淡淡说道。

“是啊,我本只想报得父仇,做一地郡守,替国家镇守外疆,就已心满意足。可谁知道”孙策顿了顿,突然忿恨的一拍栏杆,说道:“如今谁都知道强臣已死,天子亲政,汉室有望振作。此时对抗朝廷之师犹如反贼,袁公借我之手,要我孙氏在汝南与朝廷作战,分明是要陷我于不义!”

“袁氏早有不臣之心,后将军此为,争汝南倒是次要,让孙氏与朝廷交恶、坐实反贼之名才是本意。”周瑜分析条缕,声音清朗的说道:“张超为前将军视若股肱,此次若是张超战殁,以前将军刚正、固执的脾性,定然会视孙氏为死敌。孙氏也犹如自绝于朝廷,只能与袁氏一条路走下去,即便朝廷有心说降,也要顾虑到前将军的态度。”

“确是如此!”孙策说道:“可若非如此,袁公也不会将阿翁的旧部予我,更不会许我外出征战。我要谋求自立,就必得有兵权在手,所以顾不上可能会与朝廷为敌,先拿到兵权,再临机决断了。”

“还好你前次夜里放了张超,也算是留下一丝余地,不然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周瑜永远都是一副平淡似水的语调,似乎有一种魔力,能让人从焦躁的心绪中平息安静。好似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一切都是那么的从容不迫。

孙策缓缓吐了口气,心中犹如放下一块大石,转过脸来看着周瑜身上那件甚为合体的深衣,目光放在皂色的绣纹领口上:“所以公瑾才会先到彼等的大营中去,待谈好了,再来说与我听?”

周瑜正把眼望向天外,这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笑道:“伯符在怪我未有事先知会?”

孙策赶紧否认道:“未曾,公瑾与我恩若兄弟,并非君臣,自然来去随意,岂有事先知会之理?”

说到这,他想想又说道:“只是,我以为公瑾这回过来是要助我守城,未料到却是早已为我打算好了。”

周瑜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埋怨,不由莞尔笑了一下,然后敛笑正色道:“要想化险为夷,就得拿出诚意。前将军本来对尊先君有提拔之恩,极为赏识,后来是为了什么而生出仇隙,伯符应该知道原委?”

孙策点点头,朱儁为何会对孙坚从一开始的赏识,变为憎恨,主要原因还是出于孙坚自己。当年董卓强迁朝廷百官、河南百姓入关中,孙坚作为讨伐董卓的干将之一,身先士卒,第一批进入雒阳城,修祭陵庙,屯军城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孙坚于甄官井中得到了位于天子六玺之上,具有象征意义的传国玉玺。

在当时朝廷西迁、为董卓掌控的情况下,孙坚自然不可能派人将玉玺送往长安,但他也没有将其交给关东联军,而是见天下大乱,得玺之后生了异心,将其藏匿带往南阳。

此事极为机密,鲜少人知,就算是孙坚的上司袁术也只是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而朱儁却不知从何得知了这个消息,想由自己保管玉玺,借由此物号召关东勤王。于是亲赴荆州寻孙坚索取玉玺,也就在那个时候,朱儁与孙坚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后来事情不了了之,两人便结怨到现在。

“传国玺乃汉室重宝,如今天子振作、刘氏将兴,此物当归还原主才是。”周瑜淡淡说道:“此物对伯符来说毫无用处,反而会招致祸患。何不趁此机会将其献上,一来化解与前将军的私怨、二来以献玺之功,示好朝廷。”

“先君曾与我说过,传国玺迟早一日要还归朝廷,只是当时天子微弱,强臣窃命,故而由我家暂存。”孙策煞有其事的说道,目光真诚的看向周瑜:“如今看来,正是归献之时。我曾担心袁公会趁我不在,借机僭夺,故而一直带在身边,公瑾大可将其拿去。”

“只是”孙策迟疑道:“这似乎不能一劳永逸?”

孙策家眷都在寿春,若要反戈、投靠朝廷,就不得不考虑到家眷的性命安危以及袁术的报复。所以一时之间是不会直接投靠朝廷的,献玺只能保证他与朝廷之间的良好关系,这中间还得有人在朝廷之上为孙氏随时交流搭线、转圜维持。而且此次他们必然是要退出汝南,那时袁术会如何处理他们这些败军之将,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一个法子,就看你舍不舍得了。”周瑜说道。

“我连传国玺都舍得,还有什么是舍不”孙策顺口说道,突然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摆手道:“公瑾,不行,你不行。”

“你刚还说舍得。”周瑜揶揄的笑道。

孙策急叫道:“那是两回事!我有预感,你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11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八十五章 陈情讲武

“夫击轻锐,我不如公;坐运筹策,公不如我。”————————【汉书·项籍传】

微凉的北风迎面吹来,孙策站在栏杆边上,缓慢而用力的,打了一个寒颤。

周瑜不为所动:“此行除了我以外,还有伯父、阿峻等几个周氏族人。我二伯如今做了朝廷的水衡都尉,深受国家重用,在长安几番催促我与亲族早些过去。故而才有此次北上,途经此处,正好替你解围,顺带去对面军中见了刘府君。”

“你家人都来了?”孙策吃了一惊,周瑜给他的传讯只提了自己北上将要经过平舆,那时他还误以为周瑜特意来帮他出谋划策,故而直接忽视了细节,没想到对方什么都打算好了,孙策没来由的一阵失落。

周瑜微侧过脸去,望着城头飘扬的旗帜,不舍与戚伤的感情在他眼光中交替闪烁:“不能随你征讨天下,是我食言了。”

“我等当初不是说好了么?你我兄弟,逢此乱世,就当以天下为已任,以四方清平为毕生之志。你要做我的淮阴侯!”孙策望着周瑜,两眼灼灼的质问道。

“是我料错了局势,没想到德运虽改、天命在汉。”周瑜故意不去看孙策的眼睛,说道:“你心里应该也知道了,汉室逐渐恢复,天下间,唯有袁氏兄弟能与之相抗,但彼二人四周看似围绕盟好,实则强邻环伺,迟早会被朝廷讨平。这天下乱不了多久了,不出四五年,大汉还是那个大汉。我等最初的志向,也要随之更易了。”

“改?怎么改?”孙策问道。

周瑜说出早已做好的打算:“我先去长安,为你探听前路,你暂留后将军麾下,想办法占据江东,静待时机。”

这是周瑜与郭嘉商议好的计策,只要孙策一直心向朝廷,委身袁术麾下,占据江东之后,在时机成熟时背后倒戈,所立下的功劳不比正面战场的要小,而且还能为所有归降将领做个榜样。这个计策比孙策直接投靠朝廷,让袁术内部再无不安定因素要有利得多,而执行的关键则是需要一个在朝廷与孙策之间的沟通互信的桥梁、担保人。

周瑜就是要做这个担保人,先借献玺一事获取朝廷信任,再借郭嘉、荀攸等颍川士人的搭线,促成孙策这个‘间’的身份。

孙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周瑜自愿将他们二人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信重,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若不是我孙氏家眷困于寿春,此番我当与你一同归附朝廷。”孙策说道。

“此非伯符的心里话。”周瑜摇头说道:“如今良将谋臣云集长安,朝廷羽翼既成,国家手下并不缺你我之辈。若是归附,新附者未必能分润多少战功,要想建立大功业,就得行非常事。暂且蛰伏袁氏麾下,设法获取信任,带家眷返归江东,窥时而动,这才是伯符最该做的。”

孙策不是忸怩的性子,在一开始的骤然不舍之后,他很快冷静了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此番我是为援助汝南而来,若是汝南失守,我回寿春后恐怕也难觅战事。”

“刚才已说过,后将军主要是想让孙氏彻底开罪朝廷,从此只能一心归顺于他。这一点,我去雒阳之后,会与前将军互通款曲,造一副假象迷惑世人耳目。”周瑜缓缓说道:“至于汝南郡,后将军早就想将此间兵力撤走南调了,因为相比起汝南,庐江更为重要。”

“庐江?”孙策离开扬州已近半月,周瑜所说的情况俨然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是故有所不知。

周瑜说道:“后将军听闻徐州牧陶公病笃将亡,欲用兵徐州,故而以州牧印下令庐江太守陆府君,索求三万斛米。陆府君说淮南多饥民,坚持不予,于是后将军大怒,表刘勋为太守,使其领兵讨伐庐江。陆府君与吏民共守郡城,刘勋久战不下,兵力微弱,后将军这才想调汝南之兵南下,以期先安庐江,再伐徐州。”

“这的确是一次良机!”孙策深以为然,庐江太守陆康瞧不起孙策的家世,孙策拜访他时,陆康更是做出了让主簿代为接见的蔑视性的举动。二者之间早有嫌隙,按常人的想法,此番孙策若能征讨庐江,不仅能立下战功,更能公报私仇。而孙策却是没有为此事激动过头,他谨慎的分析道:“江淮士民皆知我与陆府君有隙,袁公借我之手征讨庐江,分明是要陷我于不义。”

周瑜激赏的看了孙策一眼,很是高兴的说道:“正是如此,在汝南对抗朝廷,是为不忠;在庐江迫害贤良,是为不义。孙氏只有声名辱没,为士人所不齿,后将军才会真正放心的驱使。”

“可如此一来,我孙氏今后又将何以立足淮南?”孙策不免担忧道,他好不容易靠着周瑜的介绍,结识了许多扬州士人,在江淮一地颇有声名,如今要他坐视袁术将其尽数摧毁,他很是不舍。

“后将军此为,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周瑜化用了一段典故,简单的解释道:“伯符只是后将军手中的剑,你对抗朝廷之师,固然是不忠之举,然则指使你进军的后将军不也是不忠?讨伐庐江也是如此,不义之名确实会有,但后将军同样摆脱不了干系,甚或彼之声名遭毁要远胜于你。”

这就是袁术的短视之处了,孙策彻底明白了,自己只是一把剑,无论做了什么坏事,最后还得算在袁术的头上……想到这里,孙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反应起来,陆康在庐江太守的位置上任职多年,与本地的庐江周氏交情甚密,算得上是周瑜的长辈。这一次虽然事出有因,但陆康在这个时候反抗袁术,时机未免也太巧了些,就像是特意给孙策准备的一样。

他内心不免忐忑,试探性的说道:“那我攻下庐江之后,当少作杀伤,厚待陆府君家人亲族。”

孙策说完便仔细盯着周瑜的面部,发现周瑜的神情果然轻松了几分,只听对方说道:“正是此理,伯符虽是要自污声名,但也不能真的做那不忠不义之徒。”

正如郭嘉所说的那样,周瑜的确不是个安分的人,他不想按伯父周忠的设想,虽然能靠荀氏在皇帝面前的宠信而获得大量政治资源,但却会始终屈居于荀氏之下。周瑜想让庐江周氏有更长远的发展,甚至想让他成为能与弘农杨氏、颍川荀氏的豪族并肩的存在。

所以抢先归附朝廷,占据先机,再利用孙策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以及周氏的影响力,统合江淮名士豪族。由此而联结成的以周氏为代表的江淮集团,将与荀氏为代表的汝颍集团分庭抗礼。这才是周瑜给自己选择的道路,不然等天下统一之后,各种利益集团在朝堂之上占据一方,他周氏就只能依附于他人之下,谈何立身与发展?

虽然说起来有些不妥当,但孙氏确实是周瑜手中的一枚棋,一枚互利共赢的棋子:“丹阳太守吴公是伯符的舅父,等庐江事定以后,可使其故作不敌江东群匪,而后伯符借机请命南下。具体该如何措置,我为伯符荐举一人,其人曾为汝南许公称有佐世之才,若是伯符求之,当能为己所用,与吕子衡一同托付大事。”

吕范虽然办事稳健,但在用兵一事上还是稍有欠缺,孙策正愁不知该寻何人参谋军事,忙说道:“这个人,我好似在哪听说过,却不记得了。”

“淮南刘晔,刘子扬。”

第八十六章 织作文绣

“机用一百二十蹑,六十日成一匹,匹值万钱。”西京杂记

未央宫,披香殿。

“皇后身边的长御太招人厌了。”宋都为郭采女打抱不平:“几次把你叫去训话是什么意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宫规!”

“长御犹如国家身边的侍中,位尊权重,这次是奉了皇后之命宣示宫规。未央宫所有采女、宫人都要去听的,也不只我一个。”郭采女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她心里知道这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董皇后借口称迁都以来,许多知晓宫规的老人都已不在,规矩废弛,致使许多新进的宫人采女无以管束。为了给明年将要新选入的宫人、采女树立一个好风气,董皇后便让掖庭令苗祀以及身边的长御一同负责教导现有宫人规矩,一个月后还要加以考核,不合格者会有相应的惩处,严重的会贬黜宫外。

郭采女入宫有四五年了,为人机敏勤恳,熟知各种宫规。虽然长御对她们这些披香殿的宫人总是抱有偏见,言语里时不时的会讥讽几句,但对老成的郭采女来说,这并不算什么。她也不怕这件事会给自己造成多大威胁,毕竟自己的资历、才干是摆在那的,就算为人算计,宋都也不会坐视不理。

她所担心的,是披香殿其他的宫人。

“长公主将在明年为国家采选宫人,贵人的披香殿势必也要添入一些新人,现有的旧人有些拙劣的会过不了掖庭令他们的考校,被汰选出去。”郭采女说出了她最担心的一种情况:“那时候披香殿人员混杂,不是谁都能信,贵人可不要再像现在这般快言快语,以免被他人听了去,惹下祸事。”

“这话你已说过许多遍了。”宋都随口敷衍道。

郭采女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宋都如今仗着皇帝的宠爱,在宫里向来是任性随心,可寻常夫妻都有不复恩爱的时候,何况是天子?如今是宫中只有一个皇后两个贵人,等明年充进了新一批的妃嫔,宋都这一时的恩宠又能保持多久呢?还不如趁着现在的恩宠巩固自身的权势地位,若能率先生下皇嗣,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一个凭仗。

这本来是很浅显的一个道理,可宋都偏偏无动于衷,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得。想到这里,郭采女苦口婆心的劝说道:“贵人明年可就有十三岁了,玩心也该收一收。贵人这一年琵琶弹得好,国家虽说来的也勤,但也不是特别热衷,是该”

这时从殿外走进几名采女,郭采女适时地打住,望向来人,认出走在前面的是伏贵人宫中的赵采女。赵采女年长,约有二十余岁,性情敦厚,在未央宫的宫人们之间很有人缘。

“这是为宋贵人赶制的冬衣,我家贵人托我送来。”赵采女让身后宫人呈上几件样式朴素的冬衣。

宋都高兴的站起来,拿起冬衣又摸又瞧,说道:“寿姐姐真是有心了,每年的冬衣都这样暖和,比织室缝的还要好。”

郭采女心中一动,织室本来拥有民间最出色的绣娘,除此之外多为官奴婢。但因为前几年朝廷遭乱,织室也不复从前。伏寿因为善女红,故而被皇帝托付了宫中织室,与织室令一同负责管理整个未央宫的采缯锦缎。由于伏贵人制衣喜好简单实用,不爱奢华,久而久之,宫里宫外开始传出伏贵人朴素贤惠的美名,甚至有好事者开始拿喜好穿粗制袍衣的明德马皇后与其对比。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抬眉问道:“国家与皇后哪里可是都有一份?”

“喏。”赵采女答道:“国家与皇后的那份冬衣早已送去了,长公主与怀园贵人的也是。”

郭采女听罢,便开始沉默不语,待赵采女走后,她看着喜滋滋比试着新衣服的宋都,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贵人,你瞧瞧人家!”

“怎么?”宋都不明白,旋即误解道:“寿姐姐缝制的衣服确实耐寒,就是不大好看,要是多一些纹饰就好了。”

郭采女无话可说了。

伏寿缝制的冬衣很快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打量了几眼上头的缎纹,放下手头的简牍问道:“织室的绫机都足用了?”

绫机就是提花机、又称花楼,是汉代用以纺织的机器。通常要用几名织工和提花工合作操纵才能使用,能织出各式各样的花纹,在满足宫廷需求之外,皇帝还打算将其适当的作为官方纺织机构,参与到以后的市场贸易中。

“如今织室已有织工二百余人,每人三日能断五匹,算起来每个月能额,能”穆顺算到一半突然卡了壳。

“行了。”皇帝也不为难他,径直说道:“现有绫机综蹑繁多,丧功费日,你过会抬一架提花机送去格物院,让韩暨和马钧他们都看看,可否有改进之处。另外,再让他们想想,棉花是否也能用提花机织出布来。”

“棉花?陛下说的,可是木棉?”穆顺有些不明白,本土的木棉只用来填充枕褥,哪里能用来织布?

“不是木棉,是白叠子。”皇帝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随手往外面的院子里一指,指着一丛像是长满鸡子大小的白色蚕茧的植物说道:“就是这个。”

白叠子又称棉花,张骞通西域之后才开始传到中原,由于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以及没有掌握利用方法,一开始人们只将它作为观赏性植物,种植在庭院里,成熟时也算是一道景色。而且它的分布范围太民间也只将其与寻常木棉一样当做被褥枕头的填充物。

皇帝这还是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才偶然发现了这种植物,在得知这个时代的人对棉花还不够重视时,皇帝又惊又喜。棉花虽然早在汉代就已传入中国,但等到其推广为人们主要的衣着原料,还得等到宋代以后。

棉花比蚕丝、葛、麻要更能抵御严寒,若是能提前纺织出棉布、棉衣,将其推广至民间,说不准能减少百姓在小冰河时期的冻害。

“白叠子还能织布?”穆顺谄笑道:“奴婢还是头一回听说。”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皇帝想起穆顺刚才连算数都算不明白,好笑着说道:“西南夷的哀牢人知染采文绣,罽缀白叠,织成文章如绫锦。可见以此为服,不是没有先例,你把这棵棉花采下来给马钧一起送去,再给织室送一些。等明年春天的时候记得提醒我,让上林苑令在上林苑开辟一处,用以种白叠子。”

见皇帝心情不错,穆顺继续装傻充愣,打算再说几句,一转眼却见内谒者令李坚走了进来,向皇帝禀报道:“陛下,水衡都尉给陛下送新钱样范来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八十七章 御书钱范

“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史记货殖列传序

“水衡都尉臣忠叩见陛下!”周忠稽首唱诺道。

皇帝这时已坐回席榻,点了点头,身旁的侍中皇甫骊代为说道:“皇帝诏曰可。”

于是周忠膝行趋前,命身后人奉上一副漆盘,口中说道:“自年初奉诏以来,为朝廷新开钱法,稳定市价,臣等夙夜忧叹。苦思数日,乃悟圣意,与钟官、辨铜等令研画钱范,如今终有所成,敢呈上御览。”

周忠说话很是老练,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皇帝也不得不多看一眼,想起汝南太守刘艾传来的奏报,他不由将周忠与周瑜这对亲族联系到一起。再过不了多久,周瑜就要带玉玺入长安了,跟传国玉玺相比,他更想见一见历史上的美周郎究竟是何等风姿,跟眼前这个老官僚周忠比起来,会有什么不同。

“陛下。”穆顺接过漆盘,将其放在桌案上,见皇帝有些走神,故而轻声提醒道。

皇帝回过神来,多少有些恍惚,没有去看钱样,却朝内谒者令李坚说道:“李坚!”

“奴婢在。”李坚在一边随时关注着皇帝的动静,立即反应说道:“国家有何诏旨让奴婢通传?”

皇帝一摆手说道:“去一趟承明殿,传赵司空、荀君二人过来。”

李坚答应一声,刚刚起身离去,周忠忽然陪笑道:“禀陛下,岁末将至,各地赋税将征,若是议论新钱,不妨再唤大司农与少府觐见?”

皇帝这才伸手点了点漆盘上的钱样,知道周忠是误会了他的意图,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为了此事,暂且不用传他们。”

“谨诺。”周忠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皇帝淡然一笑,盯着周忠道:“趁司空与荀君还没来,你不妨说说,这新钱发下去,能革除积弊么?”

周忠一脸茫然,看着眼前的地板不敢抬头,一时间也不敢回话。新钱铸成,按理说次年就要开始投入使用,充作税赋的主要钱币,逐渐代替旧钱、劣钱,改变以往市场混乱、以物易物的现象。

这本来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起先在皇帝召集大臣们商议重铸新钱的时候就已陈清利弊,怎么到现在还要找他问这个问题?

正n间,皇帝见他迟迟不答,也没了去听个细究的意思反正只是随口一问,没话找话而已。周忠想东想西,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那也怪不住别人。

这时候,司空赵温与侍中荀攸两人联袂走进,正要行礼,皇帝摆手道:“不用了,直接入座就是。”

说完,便一指桌上钱样,对穆顺说道:“拣些一样的,拿去给赵公他们看。”

这才对周忠说道:“你虽曾为大司农,但朝廷以往的体制是权归中台,你手里管不到什么事,不通经济也是情有可原。刚才即便是说错了,我也不怪你,但你得知道,我重设水衡监的用意,绝不仅是铸造钱币。经济,就是经营,也是经世济民。”

看周忠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皇帝又看向正认真端详着钱样的赵温以及面容沉静的荀攸,继续说道:“管子曾言,量资币,权轻重,币重n死利,币轻则决而不用,故轻重调于数而止,为何金比银值钱、银比铜值钱?铜钱既不能吃、又不能穿,何以数枚铜钱就能换取较其还珍贵的货物?”

这个时代经学大行其道,家传浅薄的恐怕连管子都只是听过没见过,家传渊博的如荀攸、周忠,也不会对此太过上心。若非特殊情况或者别有用意,很少有人会沉下心来研读管子这类的杂书,更别说像皇帝这样举一反三,提出种种疑问了。

“陛下。”赵温年轻时做过京兆丞,那时候还是地方自行铸钱,所以接触过一段时间的货币铸造,躬身说道:“愚臣浅见,以为钱本无价,令疾则黄金重,令徐则黄金轻。钱是否能流通民间,交换货物,全在于朝廷威严。朝廷若是权重,则吏民皆服,钱自可大行其道。朝廷若是暗弱,则钱法废弛,百姓宁可以物易物,钱也不再是钱了。”

这番话是从国家信用的角度上来论证钱之所以有价值、能为人承认的原因。

皇帝有些意外,没想到赵温在这方面还很有造诣。

周忠这时似乎也理解了皇帝的意思,不着痕迹的看了眼荀攸,见对方微闭着眼,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沉着的说道:“臣也作如此想,如今朝廷渐次恢复,关中百姓无不心向汉室。此番增发新钱,大可以让钱值钱,兴复货殖、方便百姓。”

“二位说的虽好,但尚有不足。”皇帝轻声说着,故意停顿了下。

众人会意,一齐说道:“臣等愚昧,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点了点头,说道:“不仅是朝廷威信影响钱重,朝廷发行钱币的数量多少,也影响钱重。譬如东市,共有货值三十万钱,而整个东市仅有二十万钱,如此便有十万钱的货难以售卖,于是则害损民利,若是水衡监知悉此事,又该何如?”

周忠眉头一皱,下意识的说道:“由水衡铸钱十万,发往东市?”

“可是。”周忠紧接着说道:“这十万钱总不能凭白给人吧?”

“这是自然。”见对方能这么快想到关键之处,皇帝欣慰的点点头,说道:“这十万钱,可由朝廷出面采买货物、或者雇佣民夫来发放东市。”

沉默已久的荀攸这时开口道,目光幽深,蕴藏精光:“然则朝廷未必知晓得如此精确,若是东市缺钱十万,朝廷多发二十万、或是少发五万,则钱多货少,更不益于百姓。”

“这才是我重设平准监的用意。”皇帝说完,拿眼看了下穆顺。

穆顺赶忙说道:“唯,平准监奉诏更建以来,郡县通衢、东西市里,皆有平准吏员监测物价。尤其是城中市丞,如长安市丞,就是直属平准监,每隔十日便会将采集的讯息整理上交,由平准监统一归纳,呈交御览。”

这是平准监明面上的市场、经济统计职责,至于其背后的刺探情报功能,臣子们都心照不宣,此时也不好说破。

“正如刚才所言,区区东市是如此,放之整个天下、民间亦是如此。朝廷即便有平准监,也确实不能精确的知道民间到底需要多少钱,才能兴旺货殖、授利百姓。但平准监所收集到的数字,却能给水衡监铸钱数量提高一个借鉴。”如果说平准监是市场统计调查局和发改委的综合体,那么水衡监在皇帝心中就是后世操控货币发行的央行。

这个时代没有谁会比皇帝还了解货币政策对于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性了,所以此时既然有了平准监,那么水衡监也不该仅仅只是铸钱那么简单。

皇帝目光深沉的看向周忠,认真的说道:“重设水衡监的用意,周公可知道了?”11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八十八章 钱文旋读

“洪炉新样,通行将遍于万方;御笔摛华,神妙互分于八体。”————————【王禹偁诗文选】

“臣谨诺。”周忠本以为自己这个水衡都尉仅仅只是一个铸钱的‘工头’,主要权责是为皇室铸造禁钱、保证货币质量与数量。若是如此的话,那么谁来做水衡都尉都可以胜任。

然而没想到在皇帝口中,水衡监还能发挥如此重要的影响力。想到自己发行货币的数量将影响整个天下的物价、货殖,更重要的是还能因此在朝廷大政方针的决策上拥有一定的话语权。话语权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周忠也明白水衡监的权责经过这次重新定义后,会给他手中的权力带来怎样的增长。

“若按陛下所言,水衡、平准二监相得益彰,彼此补益,足以富国强兵。”事关权位,周忠自然要为水衡监多争取权力。

荀攸看了眼周忠雀跃得有些忘乎所以的神色,轻声说道:“此法虽好,但臣以为,放之一城、一郡、乃至一州之内皆可施用,然则若是放之天下,则未必可行。”

周忠愣怔了一下,接口问道:“这是何故?”

“且不说平准监如何查出一州之地缺钱多少,但若说扬州缺钱十亿,长安便要另铸钱十亿,使之运往?关中距扬州千里之遥,路上耗费时日,等钱运到了扬州,彼州也未必还缺钱十亿。”荀攸一语中的。

这种实际操作上会出现的问题只需想一下就能知道,在古代信息、交通不便的情况下,朝廷很难对整个市场做出充分的了解和及时的应对。即便是平准监无孔不入,监控天下,朝廷也很难相应的做出应对,除非把水衡铸币的权力重新下发地方,但那样的话,却又会是另一种情况了。

皇帝也知道在汉代搞精准的货币政策有些纸上谈兵,但他还好也不是全盘照搬后世的模式,而是有符合这个时代特色的改进。对此,他先是简单回答了荀攸的问题:“扬州若是缺钱十亿,临近的徐州、荆州未必不会是多钱数亿,只需由朝廷下令,让各州之间互通有无,此事不就可以纾解了?”

然后,皇帝继续说道:“天下商贾货殖兴盛之地到底占少数,例如长安、雒阳、邺城等地。朝廷只需在商贸兴盛之处安置平准,监察市价,便能举要治繁、切中肯綮,一地治,而一州治。”

古代其实没有什么全国性市场,皇帝只需要抓住几个商业大都会的市场物价,以点带面,就能撬动这个社会的经济。

“平准监查访市价、水衡监铸钱兴业,如若能加上均输之官,调均谷物等货物。”司空赵温悠悠说道:“平万物之价而利百姓,这便宜之处可就更大了。”

平准均输是孝武皇帝时用以打击富商大贾、调控市场物价的经济政策,起初成效显著,由于后来太过与‘民’争利,以及基层执行政策的官吏贪赃枉法等自身原因,导致惹出民怨,遭到废除。

赵温这番话提醒了周忠,当初皇帝要重开盐铁专营的时候,底下都有一大帮既得利益者起哄反对,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如今若是重开均输,那自己的立场,就得好生掂量掂量。

周忠下意识的看了眼荀攸,经过上回的那次密谈,两家皆为盟好,荀攸的立场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他的决断。

荀攸毫不迟疑的说道:“如今天下未平,四方皆是用兵之处,朝廷若有均输之官,可从容调度各地粮草,以资军用。秋收已毕,今年又是丰穰之年,米谷价贱、农人少利,不若趁此在各地重设常平仓,用新钱市谷,以为粮储军资。至若均输之官,可待常平仓建成之后,再缓议行之。”

“荀君此乃谋国之言。”皇帝此时已将头低下去打量着桌上的新钱,头也不抬的说道:“常平仓的事先交由太仓令处置,均输之官要不要重设、或是只设常平仓不设均输官,这些可先下发承明殿议论——现在不说这些,我们先看看这新钱吧。诸公瞧这几种钱的样式与规制,那一样更为适用通行天下?”

说着便伸出手拨弄了一下,拿起一枚新钱来。

众人这才留心看向面前摆着的几枚黄灿灿的钱样,俱是外圆内方,中有文字,与寻常的五铢钱不同的是,这种钱上的文字不是‘五铢’而是‘建安通宝’四个字。这四个字有的是繁复庄重的篆书、有的是形体方正的八分楷体、还有一种也是楷书,但是笔画犹如铁划银钩、劲瘦淡雅。

赵温、荀攸等人久在御前,见过不少皇帝御书,一眼便认出最后的那一种字正是由皇帝开创的一种字体,被张昶、蔡邕、钟繇等书法大家誉为当世一绝的‘瘦金’。

周忠担心赵温等人发现不了新钱除字体以外的特殊之处,笑着解释道:“赵公、荀君,这里头有个分别,仔细端详,便可看出,有的钱成色不好,颜色黯淡,那是因为这钱里掺了铅、有的颜色赤红,那是因为此钱全为紫铜所铸。诸如此类,此外,其边缘还有一圈围边,外廓高于钱肉,边上则依圣意,压上二十道锯齿,以防奸猾之民剪边盗铜。”

通宝钱是从隋唐开始启用的钱制,到后来逐渐演变成年号钱,在此之前,从汉代至南北朝,都是畅行五铢。皇帝这次将五铢改为通宝,铸印年号,一是为了加强这个国家的特色,二是为了更加美观。至于边上的锯齿,则是皇帝仿照后世的硬币,防止有人将铜钱边缘剪下,盗铜另铸。

“钱重依然是五铢?”荀攸对铜钱的钱文以及边上的防盗锯齿稍觉新奇,应声问道。

“喏,直径、形制、重量都与五铢钱相差无二。”周忠答道。

发行货币,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防伪,皇帝在这上面可谓是想尽办法,除了提高钱币的质量、铸造的工艺以外,还在外观上做出了改进,先是边缘上的锯齿,然后再就是钱文。

皇帝在前世曾于闲暇时学过书法,这一世在蔡邕、张昶等书法名家的辅导下勤加苦练,已经算得上是小有所成。民间商贾要想偷铸盗铸就必须能复刻出钱范,而此时的官方钱范除了铜质、新出现的锯齿工艺一时难以复刻以外,皇帝还添入了自己的字体。

瘦金体在这个时代尚且是一种新奇、且难以摹写的字体,至少在它流传出去之前,寻常的工匠是不能模仿的。

桌上的钱样虽然很多,但其实并不难选择,赵温会意的说道:“钱与文,皆乃先王所造,传承大道。如今陛下亲笔御书钱文,特命通行宝货,暗合先王至意。愚臣浅见,陛下的这枚御书赤铜钱,正可发行天下,稳定市价。”

“董卓滥发小钱,搜刮财货,使朝廷失信于民。”皇帝用手指摩挲着那枚精致华丽的钱币,用自己的手书当作钱币上的文字,并发行天下,让皇帝有种将自己头像印在钱上的成就感。

他感慨着说道:“如今只有重铸好钱,百姓才会愿意去用,而不是以物易物。之后兴复货殖,修养民力,也就容易多了。”

第八十九章 钱法防微

“民之铸钱益少,计其费不能相当,唯真工大奸乃盗为之。”————————【史记·平淮书】

“唯!”赵温笑道:“犹如孝武皇帝创制‘五铢’、通行三百年,这‘通宝’钱正面为年号、背面为‘汉制’二字,可谓开一代钱制之范。今后天下子民,凡有用钱处,皆用‘建安通宝’,汉室之泽亦将随之布施四海。”

皇帝笑道:“不过是利民之举,想不到赵公还能有如此多的说道!”说笑着,皇帝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来,想到以后重开西域,汉朝的钱币沿着丝绸之路流通亚欧,成为这个时代的‘世界货币’,那岂不是能靠着铸造铜钱、任意搜刮各国财货?虽然事情还很遥远,但不是触不可及,皇帝畅想着,掌心捏着一枚精致的铜钱,在原地踱了两步,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盗铸私钱者,依汉法,该处何罪?”

赵温抢白道:“盗铸诸金钱,罪皆死。孝哀皇帝时,还要罚没妻子为官奴婢。”

像铜钱这等散钱,如果不到一定数量,寻常的铁匠根本没有盗铸的必要。要想在短时间内大规模盗铸,就只有一般商贾富室蓄养的良匠工坊才能做到,皇帝伫步道:“补发诏令:盗铸私钱者死,家产抄没,其家室也要流徙并、凉等边地屯田。”

汉代有四种主要的法律形式,分为律、令、科、比。律是由朝廷制定、皇帝批准颁行的成文法,具有稳定性、普遍性、强制性的特点,比如《九章》、《傍章》、《越宫》等律。而令则是皇帝颁发的诏令,他是根据实际需要而随时颁布,其效力等同于律或是高于其上,是‘律’的一种补充,二者合成律令。

皇帝这道诏令等若是补充了律法,拥有法律效力。

汉代一直以来,对盗铸私钱一事都是零容忍,孝景、孝武皇帝时监狱里关押的盗铸罪犯何止十数万人,皇帝只是让家室流放边地,也算是宽待了。只是这家产抄没,似乎听上去很有针对性,赵温与荀攸对视一眼没有及时回话,荀攸犹豫了下,说道:“盗铸私钱者皆死罪,这是明律,然古来已久,为此铤而走险者极多,朝廷杀不胜杀,可见严法未能根除其弊。臣想着,不若换个法子?”

盗铸假币的事件即便是在后世也禁绝不了,何况是制币技术含量低下的古代,皇帝也没想过能根除,不过是防微杜渐而已。

“换什么法子?”皇帝随口问道,又看了看桌案上的钱,突然改了主意,说道:“水衡监在年前先赶铸出一批新钱,发往关中各关隘及诸郡县,命其于城门处置百枚新钱为样品,凡进关者所携之钱,经检查合格,才准携带出入。否则凡有发现劣钱,一概没收熔铸。若有旧钱、则当场折换。”

这倒是个从渠道上禁止劣钱、旧钱流通的好法子,赵温眼前一亮,旋即补充道:“不若再诏各郡县守令,禁绝旧钱、劣钱,有放任不禁者,长官罚禄半年、当年考课不得为‘中中’以上。”

‘中中’、‘中上’是地方官吏政绩考课的级别,属于皇帝与吏部尚书傅巽商议之后定下的地方官员政绩考课制度。该制度被分为记分、分等两种形式,分等就是以行、能、功、过评为四个等级;记分则是根据当年的具体事件来评判。这种记分法与分等法相结合的州县考课制度,从律令的角度保证了对渎职者的惩戒和政绩卓越者的奖励。

官吏政绩总体上分为九品,中上者会有一定的赏赐或是加官进级、中中者守其本任,中下者及以下将会被解任或受到一定的惩处。只是当下的政绩考课仅局限于地方官员,要施行一段时间后,没有问题了,皇帝才能腾出手来将其照搬到中央官员身上。

赵温的这个主意等若是将禁绝旧钱、推行新钱与地方官员的政绩绑定在了一起,若是官员办错了,相当于是这一年的政绩白搞了,势必会引起地方官的重视。尤其这是在左冯翊地方官吏因玩忽职守、渎职懈怠而引起的官场地震之后不久,朝廷治下的地方官吏无不战战兢兢,生怕撞到刀口上。

“如今朝廷只将屯田、驿道、河工等政归入考课之重,此等要政,凡有所误,皆不得为‘中中’以上。”荀攸觉得这么做有些大题小做,建议道:“倘若是禁绝旧钱不利,便不得入‘中中’以上,臣以为,这恐怕有些过了。”

皇帝笑着看了看荀攸,随手将手中把玩已久的铜钱丢在桌案上,说道:“实行之初,就该处以严法,何况此事只需密切关照城门,肯费些心思的都能做到,这可比整治河工、驿道等政要容易多了。若是连这都办不好,便是此官玩忽、无能,他又凭什么不是‘中中’以下?”

荀攸只是认为若是将推行新钱与河工、屯田等政并重,很容易让地方官施政时失去重点、没个章法。到时候几头都兼顾不好,事情都没有落实下去,这才是他所担忧的地方。

他将这个担忧说了出来,皇帝也是深以为然,点头道:“各地郡县,其民情、贫富大有不同。有的郡百姓富庶、境内鲜少流民,那该郡大可以专重河工、或是驿道等弊处,它郡亦然。朝廷虽将河工、屯田等事列为要政,也没有说要地方同时并举,各地郡守县令当根据不同的情况,有所侧重。能这么做的,才是朝廷所需要的能臣良吏不是么?”

荀攸微微动容,他这已不是第一次对皇帝的治国之能表示拜服了:“陛下睿鉴,臣不能及。陛下此言,臣以为当写就诏书,下发各郡明示。”

“嗯。”皇帝转身坐回席上,面色不改,也由着荀攸稽首,顾自说道:“自明年始,司隶、并州等地非通宝新钱不得行!诸郡国府库原所存储之旧钱,皆废销之,输其铜于水衡监。再准吏和近邻告发盗铸私钱者,告发者有赏,若近邻知而不告,则判流徙之罪。”

赵温与荀攸一一应承下来,默记于心。

适才都是皇帝与赵温、荀攸两个录、平尚书事的重臣从严防盗铸转而成为商议政事,周忠本来还想插几句嘴,但看到后来涉及到考课的朝政,他便不敢越俎代庖,一直保持沉默。

如今各地官员早就习惯了以往轻松自如的日子,骤然被朝廷套上名为‘考课’的枷锁,一个个都是敢怒不敢言。赵温适才所提的样样都是招惹众怨的活计,何况这严惩盗铸的诏令明显是针对的那些富商大贾,这些商贾背后谁没有一个豪强撑腰?就连荀攸都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并知道留下余地,赵温又是哪来的胆量,既敢给地方官增添考课负担、又敢推行不利于商贾的立法?

周忠一贯保持着尽少生事的风格,怎料皇帝此刻说完了朝政,又将话头转向了他:“适才我等说了钱的妙用,周公既为水衡都尉,不仅要熟知钱法,还得多看看《管子》等书。过两年,太学经济科就要出一批熟知经济、财货的太学生,那时候会选用一批归入水衡、平准等处,周公可别在那时候还是个只知铸钱的‘匠头’啊。”

“臣谨诺。”皇帝这话里冷不防带着警告,周忠立即回过神来,应诺道。

第九十章 挟铜钲束

“今国家行挟铜之律,执铸器之禁,使器无用铜。”平百货之价

古时铸钱的原料来源有三种,分别是官方经营的铜矿产出、民间采买、以及实物税。由于有官方经营与实物税的存在,朝廷在很大程度上不需要向民间购买原料,这样就会降低铸钱的成本。至于铸钱的劳工可以由刑徒、战犯来代替,劳工成本也可以忽略不计,总而言之,铸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赵温在旁说道:“上林三官储铜甚少,如若要在明年建安元年发行新钱,就得在此时收铜铸造,以备不时。而放眼关中,惟有弘农华阴县、右扶风武功县、鄠县等处产铜。愚臣浅见,不妨照铁官例,往上述三地派驻铜官。”

铜矿专营?

周忠立时就想到了这个,随即大摇其头,关中现有的铜矿几乎都为大族把控。当初董卓滥发小钱,手上缺铜,甚至熔了十个秦朝的铜人,也不敢擅收铜权,赵温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旋即想起自从赵温被拜为司空、录尚书事以来,处处都仰惟圣意,在承明殿与司徒马日磾政见屡有不合,闹了好几次不愉快。难道这里头还有皇帝的授意?

荀攸轻咳了一声:“朝廷似乎从未有铜官的先例,若是比照盐铁专营,倒还得仔细商榷。”

“不是专营。”赵温也知道这里面的水深不亚于盐铁,就算是盐铁专营都闹出了一次群臣、河东豪族死伤殆尽才勉强推行,若朝廷还要打铜矿专营的主意,好容易平息的朝局又将生乱。赵温可承受不起这个反噬:“孝武皇帝时收天下之铜,聚于上林三官,乃有三官钱遍行天下。这铜官设于采铜之地,正好可以就地收聚、驱民开采,由水衡监辨铜令直属,如此也能省去地方转运之费。”

“这样倒也方便。”皇帝对周忠说道:“董卓私铸的小钱在民间何止亿万,虽有四枚小钱换一枚五铢的比例,但折算起来,朝廷依然需要有上亿的通宝钱才行,更别说寻常的小五铢了。若是从今日起开炉,水衡监每月能铸多少钱?”

“若只以通宝钱为例,只要钱范足够,以水衡监现有十二炉,每炉每月能铸钱四十万,一个月能有四百十万钱。”周忠在心里简单算了算,说道:“今年尚余两个多月,水衡监能为国家铸钱九百多万钱。明年正式换旧钱的时候,可一边换旧钱,一边将旧钱回炉销熔重铸,届时朝廷便毋庸担心缺铜。”

这些钱听上去多,其实换算成缗或贯,那也才九千多,跟市面上数十亿的旧钱、小钱比起来,简直是杯水车薪。皇帝犹嫌不足,说道:“设法多开几炉,铜材、工匠、力役等都不用你担心,明年开春,先在京兆一地发放,以观成效,再施放各地。”

“陛下深谋,臣不能及。”周忠奉承道。

皇帝含笑点点头,又对周忠叮嘱了几句样钱封档、严格保存钱范等事后,便让示意他退下了。

看着周忠执揖倒退,既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欢欣雀跃般走出宣室殿。皇帝蓦然叹道:“嘉谋不嘉!”

周忠字嘉谋,虽然他办事老成,预判时局也算机敏,但刚才应对时的表现依然差强人意。说起来,若不是当前水衡监最主要的任务只是铸新钱换旧钱,还没有涉及到货币调控的层次,皇帝也不会那么放心的把水衡监交给他一个外行。好在这人很有眼力,若是回去后听了皇帝的话把管子给读懂了,倒是能不妨一用。

不然,就得考虑王邑了,听说他自打在河东与皇帝诏对一次后,回去了日夜研习管子,等到河东有所成效之后,他或许能升上来莅任水衡监。皇帝这般想着,眼角余光忽然瞥了荀攸一眼,顿时深觉自己是多想了,有荀公达在,哪里还会给王邑机会?

人各有所长,周忠颇有才具野心,经此一遭后,若是聪明,自然就会拾起管子来看,这并不需要荀攸刻意提醒。荀攸只是有些感慨皇帝对管子经济之道的重视,略一定神,方才状若无意的说起另一桩事:“午后,周氏亲族就要到长安了。”

“嗯,周瑜,周公瑾。”皇帝说道,眉宇间隐隐流露出一丝期待:“刘艾、田畴、郭嘉三人联袂上呈的封事我已看了,称此人只身入城,说服孙策等人退出汝南,并奉表称罪只惜这表不能明示中外。此外,孙策也是因战不利而退,非周瑜口舌之功,这些在报捷的表奏上都要写清楚。”

皇帝说出这话,等于是同意了郭嘉等人擅自做主的谋划,这让荀攸心里不免松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退敌之功彼不可得,这献玺之功,窃以为朝廷不可亏待于彼,以免寒了以后东来长安的士子之心。”

“那该如何说?”皇帝随口问道,他知道荀攸想抬举周氏,自己也乐得给他一个机会。

“陛下。”荀攸躬身道:“传国玺失于雒阳,又得于雒阳,不正应天命所归四字么?”

传国玺的事情为人所知的并不多,荀攸这是有意要为孙氏掩盖了,从大局上想,也确实该如此,不然无法解释周瑜如何得到玉玺、孙氏据有玉玺何不呈交朝廷乃至袁术的原因。从另一个层面来讲,知道这段隐秘的并不少,朱儁、刘艾等等,虽然现在为了大局都缄口不言,为孙氏掩盖下来了,以后未必不是一个把柄。

皇帝点点头,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派系,山头是无法禁绝的。只要不是内耗形式的勾心斗角、拉帮结派,他都没有主动去一杆子打翻的必要:“周尚倒好安排,并州定襄郡多年未有太守,此番可以让他去赴任。至于周瑜,立下这么多功劳,年纪轻轻,朝廷又当如何封赏?”

赵温会意,也不说话,拿眼看向荀攸,似乎在期待对方能提出一个好去处。

荀攸摇了摇头:“选贤任能,皆在于陛下,臣岂敢擅专?”

赵温笑了,不以为然的说道:“荀君乃朝廷理政之臣,为陛下划策良多,深荷宠渥,岂能因此避嫌?”

荀攸仍是笑笑,把头低了下去,做出一番沉默的姿态。

皇帝看了一出把戏,这才从容说道:“我本意是想让其入秘书监,可他今岁已然十,同龄的傅干、杨修等人明年都要任官授职,此时再让他入内,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秘书监设立的初衷就是选拔与皇帝适龄的童子为郎,在皇帝身边陪伴。周瑜大皇帝五岁,已经成年,皇帝从年龄上阻绝了他入秘书监的通途,这让荀攸有些意外。

赵温顺势建议道:“谨诺,既如此,不如由臣下举其为茂才,辟为属下掾吏?”

“你这是借机邀才啊!”皇帝笑说道:“举茂才可以,掾吏就不必了,他的去路我已想好了,就拜他为殿前羽林郎,与孟达、张绣等人在御前共事。”

第九十一章 殿前郎卫

“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淮南子人间训

经过皇帝对禁军、尤其是对羽林虎贲二军的整改之后,南军主要由保护皇帝贴身安全转变为出兵作战的职责,他的编制也与寻常正规军一般无二。

由于南军承担了更为复杂的任务,兵员也日益增多,以至于南军不便再继续执行入宫守卫宫禁的职责。为了填补这个空白,皇帝在去年就开始着手,将南军仿照北军的待遇,全部安排出城,不再负责宫禁。

而原来由羽林郎、虎贲郎组成的、保护陛前的郎卫,则由新的郎官们负责。他们分别由羽林监、虎贲仆射掌管,依然被称为羽林、虎贲郎,只是他们的来源无不是选拔于各军推选的优秀中下层军官、六郡良家子等一批大有前途的年轻小将。

这些郎卫人数虽少,但论精锐程度以及军事素质,远超于那些被安排出城的、共享同一个称号的南军之上。

作为殿前羽林郎的新人,周瑜甫一来到未央宫前殿右侧的值房,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

“在下羽林郎太史慈。”身姿卓毅的太史慈身上有着青州人特有的热情大方,主动对周瑜介绍道:“别看咱们人少,算上那些虎贲郎也只有寥寥一二十个,比不上三署郎有上千个郎中、中郎。但咱们的权责最为紧要,咱们要时刻守护陛前,国家移驾到那处殿,咱们也要跟在那处殿,这跟那些固守一处殿宇前的三署郎是不同的。”

“我听说不仅如此,陛下有时与大臣参谋军事,也会唤我等羽林郎上殿观瞻?”周瑜对太史慈很有眼缘,似乎是对方身上的那股子洋溢的热情让周瑜想起了孙策,他挑眉问道。

“喏。”太史慈点头道,其实他也才来不久,但已经忍不住向新人陈说此间的不凡之处了:“陛下有时诏大臣议论军事,或是诏荀侍中等人讲解兵法时,我等羽林郎、虎贲郎都能蒙诏入内,但除非陛下指问,否则只能听不能说,更不得外传。”

御前郎卫本来就是从军中、六郡良家子里面优中选优,一个个无论武艺、谋略都是上乘之选。周瑜细细想到,这已不仅是普通的殿前护卫了,而应该是皇帝有意培养、为未来准备的优秀将官。

看太史慈提到皇帝时脸上浮现的尊敬的神情,就可以想见这一个个在皇帝跟前耳濡目染、被皇帝所影响、且忠于皇帝的将才,在外放到军队之中,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之后,将会成为皇帝最有力的臂膀。

周瑜忽然有些知道那天荀攸过府对他讲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此次凭借献玺之功,不能入秘书监,反倒入了羽林监,也未必是吃亏。

“太史子义,你跟献玺郎说这么多做什么?”值房内有一个青年正拿着块葛布擦拭佩剑,声音有些尖刻:“规矩,自然有邓监过来教他,你可不要越俎代庖。”

太史慈面容闪过一丝尴尬,声音短促的说了句:“文采!”

“不知足下贵姓?”整个羽林监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周瑜已经通过对方的表字判断出了身份,之所以这么做,只是礼貌性的问一句。

果然,那人头也不抬的说道:“武威张绣。”

“喔。”周瑜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张绣把剑仔细看了几遍,确认没有任何指纹、灰尘了之后,这才将其缓缓插回剑鞘之中。他轻轻一拍剑鞘,站起身来,走到周瑜面前,这个来自西北的汉子居然并不比来自江淮的周瑜高多少,这让他有些意外。

“陛下设立殿前郎卫的时候就曾言过,羽林郎、虎贲郎不看家世,首重谋略胆识,凡入御前郎卫者,皆要按兵法上选将的条例。”张绣平视着周瑜的眼睛,后者全然无惧的与之对视:“我不相信陛下会因为你找回玉玺而让你为羽林郎,更不相信你是靠着庐江周氏的身份,但今后若是没有表现出半点好来,你还是自己请辞吧。高门子弟,在哪里都能入仕,没必要赶上这来。”

“文采,文采!”太史慈见张绣说完就走,开口唤道。

张绣往背后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献玺郎是这些天在郎卫们之间流传的称呼,他们不知道周瑜在汝南一战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只以为周瑜是靠着找回传国玉玺而侥幸进入郎卫。像是张绣这样的算是坦诚的了,私底下却不知有多少出自底层的郎卫带着不信任的眼光瞧他。

“张文采的性情向来如此,可能是自小与羌人混久了,看人待事总喜欢计较。以前的羽林郎有个叫侯折的,不知怎么就与他过不去,张文采就瞧不起侯折的家世,后来侯折因功调任,他这才消停了会。”旁边一个青年走了过来,拍了拍周瑜的肩膀,笑着说道:“你不用搭理他,仗着自家叔父是将军就自以为是,也不想想自己的为什么连侯折那个羽林孤儿都爬上去了,他却还是个羽林郎!”

“子敬,我记得张绣一开始也瞧不上你?”太史慈轻笑一声,转而问道。

“还不是在背地里说我什么靠着我家君给国家敬献良田,所以国家才开恩让我做羽林郎。”孟达不屑的说道:“他这人心也不坏,就是瞧不得不平,我那次在国家面前言说军略时他输给了我,从此也就心服了。”

说完,孟达转而看向默不作声的周瑜:“你唤做周瑜是吧?若是有什么才干,尽早露出来给他看看,不然总会有人说闲话。若是只想着混时日,听我一声劝,以你的家世,本不该来此。”

“哈哈,子敬,你这话也不好听。”太史慈笑着为周瑜解围,其实在眉宇神色之间,他的态度是与孟达一致的。

在这种目光下,一直温润如君子的周瑜突然自胸口激起一股热气,他转身看着张绣离去的方向,信誓旦旦的说道:“好,大丈夫当御豪俊,就让你们瞧瞧,我可不是因献玺而来的!”11

第九十二章 丝茧瓜蔓

“权衡在手,明镜当台可以摧邪辅正,可以去伪存真。”续传灯录

孟达细细咀嚼着周瑜的慷慨之言,实在没有将对方这个更像文士的青年跟武将联系在一起。其实无论是他,还是太史慈,心中对周瑜被选入羽林郎是有些微词的,只是他们没有张绣那么不理智,反正推脱不掉,索性大大方方的接纳下来不就是了?哪怕对方没什么才干,但多结识一个高门子弟,日后也是多一条门路。

张绣在别的地方都很聪明,偏偏在这个事上想不通,也不知为何。

至于太史慈是本性使然,还是跟孟达抱有同样的心思,这些都不紧要,在此刻孟达心中的想法,就是多和周瑜这个世家子亲近。

孟达抬眼打量了周瑜一下,此人容仪出众,也不像华而不实之辈。想完,孟达便与太史慈将周瑜带入值房,简单的叙谈了几句,周瑜出色的谈吐与潇洒的风度处处流露着不凡,让孟达等感惊异。

“这个张绣的秉性一向如此?”与二人熟悉了之后,周瑜这才问道:“我听说此人当年在武威,也是一个豪杰?”

“是有这么一段故事。”孟达不禁拊掌,点头说道:“当年边章、韩遂于凉州聚众为乱,张绣时为祖厉长征辟任职。金城麴胜袭杀祖厉长,张绣为报上官之仇,便伺机刺杀麴胜,后来招合少年,为邑中豪杰。”

未等周瑜说什么,孟达忽然看了太史慈一眼,笑说道:“子义当年也曾为上官谋事,不惜以身犯险,毁坏州府给朝廷上的劾章,最后避祸辽东。这么说起来,倒是与张绣杀贼以报上官之仇的所为所举契合。”

太史慈曾为郡府征辟,为奏曹史,有次太守与本州刺史闹了矛盾,难辨曲直,便各自据情上表朝廷仲裁。像这种各执一词的劾奏,往往都是先到皇帝御前的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优势,在当时就正是州府的劾奏先行,郡守担心失了先机,便派太史慈星夜赶往雒阳。到雒阳后,太史慈先是追上了州府派去的属吏,抢在他投递之前撕毁了劾奏,甚至还说服了对方一起避祸远遁。

于法理上说,太史慈此举是故意破坏公文,该下狱论罪。但从当时的义理上来说,太史慈很好的履行了他与太守之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君臣之义,而这份道义,正是当时的士人所推崇的。

周瑜听得有趣,说道:“未料到子义竟如此有勇有谋!”

太史慈一愣,旋即笑道:“或许正是如此,张文采才乐意与我结交。”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周瑜,他笑容忽然敛了半分,问道:“此人在羽林监交友不多?”

“这倒不是。”孟达大口喝了碗水:“此人性情豪爽,在御前羽林郎、虎贲郎中间纠合了一帮好友,关系好的还以兄弟相称,至于待我,就有些平淡了。”

这就有些矛盾了,周瑜沉吟不语,手把着茶碗,不知在思索什么。

见周瑜似乎对张绣很感兴趣,孟达乐得继续说道:“他做羽林郎比我还早些时日,其叔父是安集将军,平准监贾公待他如亲子侄,就连国家也很赏识他。记得国家去年到上林苑游猎,一匹鹿被国家放走,国家悬赏众人围捕,最后被此人猎得,赐了把国家御用的雕弓。若非他叔父,此人恐怕早就被放出去做校尉、都尉了。”

这就有些矛盾了。

按孟达的说法,张绣为上官报仇,以全君臣之分,这是义从一众禁军之中射杀麋鹿,这是勇。此外,他似乎还有区别的对待身边的同僚,有目的性的择友,这已经可以用智来形容他了。

却不知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是性情如此,却有些解释不通。

关于朝中的人事格局,周瑜在刚来长安的这几天便已被周忠所告知,但也仅仅只涉及主要的几个人物。对于张绣,就连周忠自己都不甚重视,更别说告知周瑜了。不能面面俱到、通晓全局的情况下,周瑜也只能靠自己摸索了。

忽然,周瑜问道:“此人与平准监贾公相善?”

太史慈插嘴说道:“安集将军与贾公同在军nn事,又同是武威郡乡人,自然相善。”

周瑜眼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似是毫无缘故的抿唇笑了。

孟达诧异的看了周瑜一眼,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刚才所说的话,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太史慈也皱起了眉,他不知这两人心里在转什么弯子,有心开口去问,却又怕唐突了。

这时值房外走进来两个人,跟在后头的正是张绣,走在前面的一人面容瘦削,双目有神,同样穿着羽林服饰,规格却比周瑜等人高上不少。

周瑜等人接连站了起来,抱拳行礼道:“属下见过邓监。”

羽林监邓飞,是南阳邓氏旁支,曾为虎贲卫士,当初皇帝在闾里遇刺,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跑到城外北军请来援兵,这才化解危机。后来凭借护驾之功,邓飞屡受拔擢,南军与郎卫分制之后,拜为羽林监。

邓飞为人惜字如金,简单的看了周瑜等人一眼,说道:“国家出城阅兵,尔等预备随驾。”

“阅兵?”太史慈讶然,老老实实的开口道:“何故事先不见诏书?”

邓飞瞥了太史慈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就准备离去。

倒是孟达机警,跟着往前凑到邓飞身边,伸手扶了扶邓飞的手臂,笑着说道:“此事未免太无预兆,我等若是茫然无知,又如何把事办好?还望邓监赐教才是。”

邓飞动作僵硬的挣开了手,这才转过身来,不知为何,他僵硬的面色居然有些缓和,话也说得多了:“国家说了,这叫出其不意,倘是预先告知,彼等就会做好筹划,那就等若是演戏,毫无意义可言。”

“原来如此,若非邓监告诉,我等又如何能体悟圣意?”孟达充分继承了父亲孟他为人处事的圆滑,对邓飞说了几句好话,让对方很是受用。

周瑜将孟达与邓飞之间的举动尽收眼底,也不说破,跟着众人走了出去。

皇帝这一次突然检阅军队着实出乎众将意料之外,但他们到底没有惊诧多久,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配合行动。这次检阅的对象除了南北军以外,还有卫将军王斌手下的王方等凉州将校以及在京的平狄将军马腾所部。

检阅的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配合、默契之类的问题,皇帝特意召集众将统一讲训,又依去年的往例单独问对将领兵法。

只是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

第九十三章 零打碎敲

“停久不移,将士懈怠,其军不备,可潜而袭。”吴子论将

南北军在高顺、徐晃等良将的操训之下,对皇帝的突然演练反应很是及时,虽然最初还是有些慌乱,但很快就稳住了阵脚,让皇帝大感欣慰。与之相比,一直被皇帝冷落忽视的平狄将军马腾、中郎将王方等人的军队在此之前从未料想过自己也会被皇帝纳入检阅之列,从未有过准备的他们在刚一得令的时候简直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臣治军无方,有损军容,请君上赐罪!”卫将军王斌颤巍巍的下拜道。

皇帝冷着脸扫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王斌身后众人,没有说话。

王方、李蒙立时慌慌张张的跪下说道:“末将治罪!”

马腾兀自站在一旁,他所带的部曲是这些人之中军容稍稍看得过去的,只是见皇帝面色不豫,他略一迟疑,也跟着跪了下来。

“真是带的好兵!”皇帝冷声说着,也不知在指谁:“你们以为我眼睛直盯着南北军,就不会管你们如何懈怠玩忽了?”

“末将不敢!”

王方等人实在是有苦说不出,他们二人手下不过五千余人,当初皇帝拆分李郭留下的叛军势力,大部分原雒阳禁军精锐都被调入南北军,少部分则被董承、樊稠收去,除开老弱伤残被遣返、安置屯田,剩下所剩无几的普通士兵哪容得了他们几个挑挑拣拣?能勉强保持一定的战力就已不错了,哪里还能对他们严要求。

何况皇帝用兵时从来想到的都是南北军,他们就像是捡来的一样无人问津,久而久之,军中风气便开始荒怠了。

皇帝冷笑一声,道:“不敢?尔等本是降将出身,朝廷恩出格外,给你们第二次机会,你们不知改过自新,像段煨、张济那般对朝廷竭尽智忠,反倒贪图享乐!真以为朝廷赦了尔等一次,尔等就可以有恃无恐了么!”

“陛下!”李蒙不服气的说道:“臣等的确犯下错事,但自归顺以来,向来奉上唯谨。朝廷几番动兵,每每都是禁军先行,末将等何曾不想为陛下奋战,奈何是陛下不给机会,又怎能怪臣等灰心!”

“荒谬。”皇帝尚未及说话,赵温在旁慢条斯理的说道:“行军用兵,自有兵法可循,用不用你,也全在乎陛下一心。朝廷良将众多,难道非得要朝廷用你不成?一旦不用,你到还心生怨怼,这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么?”

“机会是不等人的。”皇帝看了眼故作强硬实则胆怯的李蒙,复又环顾在场的高顺、徐晃、沮隽等众将,然后便是法正、傅干等近侍臣子,缓缓说道:“倘若你平时就勤练军伍而不辍,今日这次检阅你便会脱颖而出,我何尝不会给你机会?又何至于这般狼狈?可见不是我偏袒,是尔等确实无用。”

话虽说得堂皇,其实在场众人心里都明白,皇帝确实是在很多方面优先南北禁军,但禁军是皇帝的心头肉,又的确是有那个被偏袒的资本。反观李蒙、王方所部,既然身上有反叛过的污点,不受朝廷重视,就更应该加倍努力上进才是,何至于破罐破摔,到现在看来连仅有的一点兵权都要抓不住了。

“陛下。”赵温躬身说道:“李蒙于陛前出言顶撞,言行不敬,治军无方。愚臣浅见,宜军法处置,斩首以为后来者戒。”

李蒙与王方都是靠着董承才得以留存的凉州将校,而董承虽是皇帝的丈人,很大程度上唯皇帝之命是从,但依然有着自己的小心思与算计,皇帝用起来依然算不得趁手。现如今有了善于迎合上意、更为忠心、更有能力的赵温,或许董承的地位也该降一降了。

只不过董承近来也没什么错处,皇帝不至于就这么放任左手打右手。

躲在人群中的杨修悄悄观察着众人的神色,忽然想到了近来赵温急于建立成绩的举动,顿时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摸清了脉络:看来是左手自己想掌握更大的力,所以才趁着这次机会,主动去打右手。

现在,就得看皇帝的决断了。

“陛下。”李蒙声音发颤,似是委屈又是愤懑的稽首道:“陛下若要处置末将,末将甘愿受罚!”

皇帝脸色一沉,他有些动容了,旋即一笑,说道:“那就成全你!”

长安,黄琬府邸。

自从因华山崩而被罢黜以后,原司空黄琬便一直退居家中修养,闭门谢客。在外人看来他这是不慕名利、生性淡泊的表现,但有心人却会想到,黄琬若真的淡泊名利,何不在罢官之后回江夏老家,非得要在长安隐居?

品尝过权力的滋味的人,很少有得失自如的,黄琬在府中看似不问世事,其实一直在暗使人默默观察着。

左中郎将刘范带着刘诞、刘璋两兄弟联袂造访,在见到黄琬的第一刻就以晚辈的身份稽首跪拜道:“小子见过外伯父。”

黄琬神情冷淡的点点头,摆手道:“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生疏。”

长兄刘范带头应了一声,随即与刘诞、刘璋走近前来,依次在黄琬下首坐下。

说起来黄琬的父亲黄琼不仅与杨彪的父亲杨赐在龙亢桓氏门下有过一段同学之谊,还与刘焉有一段姻亲。黄琬的姑姑正是益州牧刘焉的母亲,论资排辈,黄琬自然就是刘范等人的外伯父,同时也是刘范等人在朝的唯一依仗。

自从宗室宴饮哪天被刘虞责难之后,刘范一直心神不宁,尤其是他在听闻荆州刘表派来的使者娄圭曾在私下里走访大臣,直言益州牧刘焉私造乘舆车具千乘、图谋不轨的时候,刘范更是心里不安。

所幸刘虞一开春就赴任并州,而皇帝自春耕以来便忙于劝农、推广新式农具,朝廷又有接二连三的几次灾异,战端,看似转移了对益州的注意力,朝廷也没有显露出对刘焉的丝毫不满。这让刘范心里才安定下来,可尚且没过多久,上林苑因李蒙等人引发的事件,又隐隐将矛头最终指向了益州。

“陛下阅兵的事,我已知道了。”11

第九十四章 近而间亲

“夫然,则不下倍上,臣不杀君,贱不逾贵,少不凌长。””管子五辅

“中郎将李蒙以口出不逊、顶撞御前、治军无方等罪,被斩首示众。王方被黜为典农,其下各军皆被裁撤,归卫将军统领。”刘诞两手扶在膝上,将上林苑里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

黄琬眉头也不抬一下,这件事似乎早在他的预想之中:“李蒙等人乃叛军余孽,当初是因形势而不得不降,远不如段煨、张济那般可信、并托付重任。何况京畿重地,若非亲信,陛下如何能放心?即便董承是外戚,心不甘愿,也得在此事让步。”

“可是”刘诞张口欲言,却被兄长刘范用眼神止住。

几兄弟都是为了另一件事而来,刘范谨慎的接下话头说道:“董承到底因此成事,陛下等若是翦除其羽翼,彼等确会让步?”

“陛下主要是为了收服长安兵权,至于弱董承之羽翼,以老夫看,这主要是赵子柔的意思。”黄琬捻着胡须,缓缓道来:“至于董承,彼若是真有远见,或是身边有善谋长远之人,必会知道取舍。”

刘璋不明所以,突然脱口问道:“司空亲善陛下,按理说,应与董承同为一体。何况彼二人以往未有过节,小子不明,此番又是何故针对?”

“这么做。”黄琬毫不经意的说道:“无非是因人就事而已,赵子柔最会揣摩上意,他见陛下有意收服兵权,便有了替陛下弱其羽翼的意见。如若当时陛下不允,赵子柔又会是另一出提议。总而言之,他既为陛下一手提拔,举止自然要以陛下之命是从,尔等想想前次议论铜法,彼不也是附会圣意么?”

“因人就事这四字说的极妙。”刘范看着弟弟刘璋,带着教训的语气说道:“司空善于附会人心,精于计算,此次几番迎合陛下,皆切中其意。料想在改元之后,将会授予重任,或是钱法、或是其他。”

刘璋若有所得的点了点头,黄琬在一旁但笑不语,刘范这是想引出他的话来,故而不肯胡乱附议。只是黄琬尚且有些不明,彼此两家姻亲,还有什么是不能直言的?

“司空是蜀郡人。”刘范风马牛不相及的说起道:“听说王方等部兵马在重新裁撤、新募之后,就会被步兵校尉一同带去武都。”

步兵校尉自是指徐晃,听刘范话出有因,黄琬不由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便即问道:“你是说朝廷有伐羌之意?”

“我不敢这么说”刘范面露迟疑,毕竟这种事他也不确定,所以很担心说出来后会干扰到黄琬对朝局的判断。

“你我叔侄,但说无妨。”黄琬沉声问道。

“那我就大胆妄言了。”刘范慢吞吞的说道:“武都氐、羌等部族与汉民混居,虽时有羌人寇略百姓,可自太守韦公莅任以来,说得氐王输诚供奉,羌汉等族也相安无事。将校即有建功之心,朝廷也出师无名。”

“然而,何以知陛下就不能另有庙算?”黄琬脸色阴沉了几分,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刘范腼腆的笑笑:“小子原就是大胆妄言。”

“阿兄,事已至此,黄公是我等叔伯,一家人正当坦诚以待,还在委婉令词作甚?”刘诞性子较急,不满于刘范扭扭捏捏、瞻前顾后的样子,直接说道:“秘书郎傅干昨日已拜为沮县长,不日即将赴任,其间用意,外伯父一想便知。”

“沮县?这不是汉中之地么?”黄琬哑然道。

“现已被划入武都郡辖下了。”刘范叹了口气,神色依旧平静从容:“沮县扼守陈仓道,是从武都往汉中的必经之途。我等兄弟便是据此臆测,以为陛下拣选部众入武都预备伐羌是假,走沮县入汉中、乃至入川才是真!”

黄琬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问道:“可有说徐晃何时入武都、傅干何时赴任沮县?”

“岁旦将近,朝中忙于招待各州使者,事情烦剧,恐怕要拖到年后。”刘范说道。

看着刘范镇定却暗藏慌乱的目光、刘诞急切无奈的神色、以及低眉顺首的坐在一旁,看着几个长辈商议对策的刘璋,黄琬一时有些沉默。

益州牧刘焉是他姻亲不假,他也知道刘焉当初谋求益州牧主要还是心存妄想、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天子气。可如今时事更易,朝廷振作,作为汉室臣子,黄琬没有责任与义务去继续袒护刘焉。在伐蜀这件事上,他甚至与皇帝是站在一边的,同时也正是因为黄琬有这样忠直不偏私的秉性,所以刘范等兄弟起初才犹豫不决,实在无路可走了才来寻他。

就在刘范等人愈发忐忑的时候,黄琬方才冷声说道:“所以,你们兄弟之间,今日来寻我是什么意思?”

说完,黄琬又稍觉后悔,自己的语气未免有些先入为主的将对方判定成想拉他下水的逆贼,吓得刘范支吾难言,他当时便放缓了语气说道:“关中现今的形势,你们远比在蜀中的刘君郎要看得清,如今好在是汉中张鲁一人为乱,刘君郎尚有立功之机。尔等既身为人子,怎能眼看着令家君背上不义之名?”

刘范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年初宗室,并州刺史刘公便谆谆告诫过我等好自为之前段时日,北军辅兵校尉吴公也曾遣人告诉,陛下似有伐蜀之心。我等当时便传书蜀中,伏劝阿翁早些遣使奉表,莫要抗逆朝廷”

“在之后呢?”黄琬问道,见刘范一副无可适从的样子,他心里浮现了一个答案:“他不听?”

刘范有些沉重的闭上了眼,似是不愿再说,刘诞接口道:“关中至蜀中间隔群山,中间又有汉中阻绝道路,致使关中发生的许多变故,益州都鲜少得知。阿翁本就对此将信将疑,以为我等是被时局所误,又耽于天象,总说益州分野有天子气。我等苦劝不得,实在无计可施,眼下朝廷伐蜀之心不显既彰,再不有所措置,恐怕不仅是阿翁,就连我等也将遭受牢狱!”

“刘君郎真是老来糊涂!祸己害家,此所谓也!”黄琬气愤的捶床说道,若是刘焉不听良言、执意顽抗,那么与之有过牵连的亲族如刘范兄弟、乃至于黄琬,都会在朝廷出兵之前捉捕入狱。

第九十五章 鹤鸣在阴

“人情旦暮有翻覆,平地倏忽成山溪。”梁甫吟

“为今之计,我等该当何如?”刘范这是首次亲身经历这个阵仗,有些手足无措。

黄琬抿紧了嘴唇,说道:“我这就修书一封,托人送往蜀中,望刘君郎能早日醒悟。”

“这、有用么?”刘璋几乎是口无遮拦的说道。

“你们几个晚辈说的话他不信,我说的话难道他也不信么?”黄琬下意识的反驳道,忽然抬眉看了刘璋一眼,只见刘璋那一双圆眼熠熠闪光,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黄琬未及多想,他骤然意识到一事,脱口问道:“既然家书可通蜀中,那关中的商旅、行人自然能通达蜀地,刘君郎如何会不知朝廷近况?”

这倒是刘范几兄弟没有想过的问题,他们一开始就将注意力放在刘焉迷信方士这一点上,只以为益州崇山峻岭、消息本就难通,故而根本没有注意到其间的蹊跷之处。

刘范与刘诞此时不由得皱眉沉思,若有所悟,而刘璋的脸色也立时茫然起来,那双清澈的圆眼也失去了神采。

黄琬将三人的举动看在心里,轻轻点头说道:“必然是有人故意隔绝消息,不仅拦截了朝廷派往蜀中的使者、更使蜀中难以探知外间详情。刘君郎定是为人蒙蔽耳目,故不知天下之事,又遭方士蛊惑,遂不信尔等之言。”

“张鲁!”脾性直率的刘诞突然拍了一下桌案,轻喝道。

刘范跟着轻叹一声,愁眉苦脸的说道:“张鲁修习五斗米道,与太平道渊源颇深,阿翁因为咳,故遣其为督义司马,带兵往汉中讨贼。哪知此人表面温驯,其实是反复之辈,竟杀害太守,据守汉中,隔绝朝廷与益州往来。阿翁一向为国忠贞,从无违逆之举,如今却被奸贼蒙蔽、使朝廷与阿翁生出嫌隙。张鲁此人,合该严刑发落、罪不容赦!”

这里面有个隐情,张鲁一介方士、手下信徒甚广,之所以深受刘焉信任,主要还是因为他的母亲卢氏。其母深通鬼道方术,又姿容艳丽,常借讲解天象云气为由往来刘焉府上,彼此有过一段情缘。刘焉恐怕就是为其美色所惑、又迷信天象,所以才连亲儿子的话都不信。

刘范猜测到其中因果,但为尊者讳,又不能说与黄琬听,只好含糊带过。此外,他也需要将所有的责任与罪过推卸到张鲁头上,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他们全家的性命与前程。

黄琬无暇去想这其中复杂的关系,他此刻与刘范抱着同样目的,眼下自然要先考虑最重要的事情。思索罢,他很快伏案书就了一封信件,又交代门外苍头:“去请敬达过来。”

这一去隔了约半刻钟才回来,与苍头同来的是位二十、九岁的男子,身材中等,态度温和,举止斯文:“来敏见过明公。”

虽然是同辈,但黄琬到底年长来敏二十余岁,又深孚名望,故而来敏不敢在他面前托大。

“此乃内人之弟,义阳来敏,字敬达,是太中大夫来公之后。半年前老夫遣人回江夏寻访妻子,敬达正好随行,刚来长安不久,朝廷尚未安排去留。”黄琬前半句是介绍来敏的身份与家世,后半句则是说明请他过来的用意。

来敏像是这才注意到刘范等人,礼节性的与众人互报家名、算是打了招呼。

黄琬简单的向来敏说明了原委,将写好的信件放入缣囊之中,递给来敏,说道:“这家书之中,所写的无非是些寻常问安、怀旧叙亲的辞令,即便是途中为人暗中劫去看了,也看不出什么要紧之处。”

“明公的意思,在下明白。”来敏一想就清楚了,回答道:“这封家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下。”

黄琬欣慰的点了点头,来敏是个聪明人,自然不用特意嘱咐他在见了刘焉之后要说什么话。

凭着黄琬与刘焉之间的关系,来敏对于刘范等人来说,关系也不算特别疏远。让他作为南下益州的信使,既能放心此事的机密性、又能增添说服力。

刘范、刘诞等兄弟看到这里,终于是放下心来,多日萦绕在胸口的忧愁也如阴云般被阳光纾解排遣。他们一齐站起身来,郑重且感激的向黄琬行了大礼,又说了许多剖肝效胆的话,这才如释重负的告辞离去。

来敏代黄琬送众人离开府门后,转身折返回去,见到黄琬已站在堂下,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刘氏兄弟三人,长兄沉稳有余,魄力犹且不足仲兄急躁轻率,易为人言所激至于季弟,宽柔敦厚,却无甚远略。”来敏言简意赅的点评了一下优劣,语气中带着不屑:“此三人可从旁呐喊以助声势,不可以为大用。”

黄琬负手而立,静静地听完,方才怅然道:“老夫本意也非如此。”

来敏心中一动,笑着说道:“圣主难逢,蒲柳先秋。益州一下,朝廷重并天下之势便无可阻挡,袁氏、公孙瓒、曹操,有胆敢顽抗者皆将化为齑粉。光阴不待人,明公旷达廉能,就此闲居,岂不可惜?何不展悉智才,以酬陛下不世之功?”

黄琬显然也有些意动,他放眼望着天空,迟迟未肯说话,良久,方才做出深思之后的决定:“时候未到。”

来敏眉头一动,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但他还是不解的问道:“司空为了在陛下面前尽显其忠、其能,屡屡迎合上意,凡是陛下所举之政,不假议论,便毅然支持。这回不仅是董承不满,就连司徒、杨氏都心怀怨意。如此急功近利,实非长远之道啊。”

“赵氏这些年声望隆重,赵子柔本人德行不亏,又有能名,只要陛下还信他用他一天,任谁也动不了他。”黄琬微微摇头,低声说道:“马翁叔应当也是做此想的,他们现在在私底下散发怨言,无非是想怂恿董承出面罢了。”

赵温与董承就如同是皇帝在朝堂之上的左右手,地位无可撼动,来敏细想着,也觉得自己刚才想的浅薄了。他缓步走上台阶,默默站在黄琬身边,也不再提及此事。

“辅兵校尉吴匡已经找过老夫了,当时他只是说了心中的担忧,直到现在,才逐渐印证。”像是在闲聊一般,黄琬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刘氏兄弟不能与之谋事,就连吴匡都看得出来。”

来敏哂笑道:“吴匡智谋不足,但眼力尚可,彼是知道明公相比刘范,更能翻覆此间局势,化险阻为夷途。有机可乘,他能有今时今日这般权位,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黄琬目光一闪,悠悠说道:“吴匡之子吴班颇有豪侠勇力,此行他会随从护送你南下,保你路上周全。到益州见到刘君郎后,你若能说其回转心意,那便说,说不通也不必勉力施为。私底下要与吴班多联系在蜀中的吴懿、以及州中大姓,待明年朝廷挥师南下,尔等可立不世之功。”

“再回来时。”黄琬微侧过身去,对来敏说道:“你就不是白身,而当为我助力了。”

“得明公提携,实乃万千之幸也!”来敏不卑不亢的说道。11

第九十六章 费力劳心

“一切税天下吏民訾,三十取一,缣帛皆输长安。”东汉会要

在入宫的路上,大司农刘和偶然遇见了少府张昶的车驾。

“大农,可共载否?”张昶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来。

刘和稍一迟疑,很快点头同意了,作为晚辈后进,他主动走出自己的车子,钻进张昶的车子里去。

张昶的车厢内部有些逼仄,刘和跪坐在张昶对面,二人膝盖都要触碰到一起。

这就有一点造膝密谈的意味了,刘和有些不明所以,静静地屏息听着

“陛下亲理万机,励精为治,我等臣子深受陛下万千之恩,哪怕愚驽垢秽,才质疵下,也无畏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张昶缓缓吐出一句老生常谈的开场白,而后便步入正题:“只是这天下未安,我等手掌朝廷赋税、苑囿禁钱,这账目却时时让我忧心呐。”

刘和摸不透对方的意思,张昶虽说与他同为皇帝亲党,但彼此之间并无往来,这份联系也犹如赵温之于董承那般不够牢靠。他也没多想,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道:“张公说的是啊,如今朝廷名义上统御天下,实则不过关中、并州等区区之地,其余州郡,多窃于强臣豪族之手。我等负责今岁租税,账目不好看,我等的颜面也无光。”

说完,刘和迎面看向张昶深沉的笑容,忽然问道:“小子不知,近日有什么大事么?”

看来这父子性情相承,刘和的性子也如其父一般淳厚,甚至还有过之。若不是有皇帝庇佑,怎能让他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张昶心里轻叹一声,旋即意味深长的说道:“大事倒没有,但承明殿里最近有一人却大出风头。”

指明了方向,刘和便不难想到,他恍然道:“司空赵公?”

张昶手捻长须,点头道:“正是赵司空,此人手段了得,无论陛下要说什么,他都是第一个应声附和。陛下心中虽屡有良政所出,但犹如璞玉,未经雕琢完善,如何能放施天下?赵司空处政未免有失轻重。”

刘和礼貌的笑了笑,所谓同行相嫉,论揣摩上意、对皇帝性情的了解程度,张昶自己就是行家。彼与王氏来往密切,不就是有这一层意思,想借着王氏对皇帝的熟悉程度,从皇帝的只言片语中图窥意向么?如今有个比他更胜一筹、更能及时摸清皇帝心思、并迅速提出应对方案的赵温,自然会有些不满和嫉妒了。

张昶见刘和但笑不语,沉吟片刻,面有难色:“如今能为朝廷缴纳税赋的,仅有关中、并州,以及雍凉、豫州数郡。这其中,豫州唯有颍川、汝南新附,彼二郡屡遭兵乱,政务混乱,长官才莅任不久,今年的税赋恐怕是不指望了,河内郡也是同理。至于雍凉天灾连年,郡县盗贼羌寇横行,有些地方不仅要请朝廷蠲免税赋,还要朝廷倒给他们钱粮难呐,难呐!”

“外间都说朝廷振作、关中安定,又有几人明白研、桑的难处?”张昶叹了口气,意有所指。

研指的是范蠡的老师计研,桑指的是孝武皇帝朝的大臣桑弘羊,二人都是善于理财的人物。张昶拿他们做类比,俨然是想抬高彼此。

刚才就在说国用,中间又n司空赵温,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对于暂时理不清的事情,刘和向来是选择静默寡言。果然,就在车驾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两人将要下车的时候,张昶说道:“今年朝廷出兵河东、敦行河工、整修驿道,多处一齐用钱。虽说朝廷底子仗着三辅这些年的积储、董卓家财以及河东抄没所得,勉强堪用。但朝廷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这点资财,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刘和忍不住奇道:“张公的少府这边,小子虽是不知,但盐铁专营重归少府之后,想必用度也不至窘迫。司农这里,自朝廷兴军民屯田以来,今年可是多征了许多赋税。”

张昶深深的瞧了刘和一眼:“司隶、并州、雍凉等地共有民二百余万口,经陛下诏减、蠲免黎庶算赋、口赋之后,今年只征得三千三百五十二万钱。至于盐铁之税,由于河东盐池经历了一次大乱,故而尚未见得成效。关中商旅未兴,算上工商等税,这些拢共也不过四五千万钱而已。大农可莫小瞧这几千万钱,朝廷公卿官吏的俸禄,皆要从此出。”

其实张昶还少算了两项少府收入,一个是水衡监的铸币,一个是苑囿田池的收入。只是前者新设不久,才铸出数百万钱,尚未发挥真正的效力,后者则是因为朝廷西迁,许多在雒阳的苑囿都遭到荒废,而长安的上林苑等地又被皇帝拿出去当做公田借与流民,故而这两项的收入微乎其微。

“在下记得,少府曾经光是苑囿山林的岁入,最少都有十数亿。”说起本职,刘和跟着叹道:“今日我等就是要入宫觐见,造陈朝廷岁入。依祖制三十税一的田租,今年算上屯田产出,共收得四百十三万石粮谷。跟以往数千万石比起来,我实在是无颜在陛下面前提及。”

“如今并州有将军徐荣等兵马两万五千余、雍凉张济、杨儒等将校万余、河南前将军麾下两万,再算上南北禁军等,共兵马九万。”张昶缓缓说道:“若是平时无事,部众留居营中,每人每年耗粮二十七石,一年就要耗费两百四十三万石的粮草。战时的时候,每人每月要食三石米,算上民夫、转运耗费,这数字恐怕还会更多。这尚且还没算上军饷、甲胄衣物的置办等费,倘是算起来,如若不是陛下兴办屯田,仅凭关中等地,如何支撑得起近十万大军?”

刘和沉默了一下,想要兴复汉室,就必须用武力收服各州诸侯,但这前提却是发展军备,可一旦如此,就势必会对关中的经济恢复产生影响,朝廷岁入降低,又会反过来影响兴复汉室的进程。

这看上去是个无解的循环。

张昶捻了捻胡须,直到刘和的神色变得清明,这才说道:“刘君想必也察觉到近来的风声了,陛下预备征讨武都叛羌及枹罕宋建,步兵校尉徐晃只是一个前锋,后续定然是会派遣北军前去。届时粮草先行,转运艰难,大抵十数倍乃至其一,一个月少说也要几十万石。而叛羌又岂是月余即可讨平?战事连绵,非得数月之功不可。”

刘和等着张昶继续往下说,却半天不见下文,抬头一看,只见对方一脸高深莫测,俨然是在等着他自己想。

第九十七章 年关将近

“身当史局,因事纳规,造膝之谟,沃心之告,有急於编摩者。”答徐甥公肃书

刘和微微眯了眼,脑海中将刚才这一席话简单过了一遍,旋即惊道:“原来如此。”

张昶点头说道:“如今陛下用钱之处太多,若是明年开始修养,两年之后,朝廷当有足够的积蓄动兵征伐。可现在朝廷连年征伐,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泥淖,关中民力又谈何恢复?届时若有万一,国无储蓄,而要与关东大动刀兵,想不加赋都不可能。”说到最后,张昶的声音都高昂了不少。

刘和坐直了身,说道:“陛下英睿圣明,不会对此毫无察觉。譬如水衡监铸造新币,司隶、并州各地开展的军民屯田,还有盐铁专营等政,无不能敛财积谷。只是”

话未说完,两人便对视一眼,心中明悟。皇帝要做的这些无不是在动地方豪强嘴里的馅饼,司空赵温嘴上附和的好听,实际负责执行的他们却是首当其冲,说不得早就被人恨之入骨了。

张昶道:“是以,老夫希望大农能设法劝说陛下,动兵之议,不若暂缓一年。待明年仓廪充实,各项新政发挥效用,直出关东,也不是不可为。”

刘和沉吟了会,忽然笑道:“张公这是畏难啊。”

张昶一怔,随即说道:“这如何是畏难?不过是为国家便宜,要想,赵司空说动陛下新铸通宝钱,清整京城兵将,为的就是来年在武都的那场仗。此战若胜,赵司空固然得利,朝廷积储又将奈何?一旦遭灾,又如何施计?”

刘和看了张昶一眼,心里多少有些犹疑,但他转念又想到皇帝这两年来的庙算独运,却又有些不信皇帝没有预见于此,也不信赵温这等大臣光只顾自己私利,而不知其中艰难。此间多半是张昶拘于眼界才识,不知上位者之谋而做出的无端揣测,或许,还有一些对赵温的嫉恨,自己还是少掺和的好。

他说道:“陛下虽然年轻,但性情沉稳,或许陛下与司空早已有所定计,只是不予宣告而已。此外,铸钱、屯田这几件事纠结在一起,虽然难办,但我等为人臣子,岂有畏难不前的道理?一样的难事,就算往后拖,难道就会变简单了?”

张昶没料到刘和会说出这番慷慨的话来,他一直以为刘和对理财的天赋与他半斤两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没想到他会对皇帝抱有这般信任,反倒显得他保守陈旧了。若不是在其位谋其事,他也不会冥思苦想,为朝廷考虑这么多,张昶看了刘和好一会,道:“既然如此,你我就需得尽早打算。若是无法为朝廷调度财货,大农还好,老夫在长安无亲无旧,说不定哪日就会罢黜遣归。”

清查上林、推行屯田、盐铁等政都是少府张昶一手操办,背后得罪的人不在少数,若是失却了权力,恐怕就不是罢黜遣归那么简单了。

刘和看着张昶,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车子一顿,原来是到北宫门了。

这段谈话到此为止,两人甫一出来,便见外头纷纷扬扬的飘着细碎的雪粒,宫门处两侧的值房屋顶上、路旁车驾的车盖上、道路上都被铺着一层浅浅的积雪。

眼下正是十一月底,本年冬季的第一场雪这才姗姗来迟。

前些日子还有不明事故的臣子上疏称贺,说今冬天暖,贫苦黎庶不至于遭冻而死。刘和当时还觉得好笑,这些个只知经书的臣子有些连基本的天时都分辨不出好坏,如今等了这么多天,终于下了第一场雪,外间的农人们也该松一口气了。

“这雪下的也太晚了。”张昶站在刘和身后,也跟着打量漫天的细雪,口中叹道:“不过下了总比不下的好。”

刘和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同样看着这场飘雪的除了刘和与张昶,还有迁居到温室殿的皇帝。

皇帝凭窗而立,看着细碎的雪从天上缓缓落下,眉宇间萦绕着一丝忧虑,全然无以往那般欣然赏雪时的惬意。

这时候穆顺进来奏陈:“陛下,列位大臣都到了。”

皇帝没有反应,仍目不转睛的看着雪,穆顺有些不确定皇帝是不是没有听见,正想再说一遍,只听皇帝极轻微的说道:“宣吧。”

时近年关,各地郡县的上计掾接连入京,准备接受承明殿、吏部尚书傅巽的考课。朝廷诸多部、署也要依皇帝的诏书,总结一年来的成绩,奏上御览。

今天承明殿诸公、以及少府张昶、大司农刘和、度支部尚书韩斌、水衡都尉周忠等负责理财的内外朝大臣联袂觐见,就是为了向皇帝禀告今年朝廷的岁入与来年的开支,此外还有些许偏远郡县因为实在凋敝,故而请求蠲免的奏疏。

果然,皇帝听马日磾抑扬顿挫的把奏疏当做经学文章般念完后,立即诏准了:“凉州确实残破,百姓生计艰难,我也没打算就此开征赋税,朝廷予以蠲免是应该的。但韩遂在奏疏里哭穷卖惨,说他这一年安抚羌氐有多不容易,我却看不惯这副嘴脸。”

皇帝冷着脸说道:“雍凉原出一州,同为刺史,钟元常到没有表功?可见此人心里对朝廷只是畏,而不是敬,时刻担心着朝廷会对他不利。”

“唯。”赵温说道:“话虽如此,但是朝廷眼下务求西北太平,凉州要想安定,一时还离不得韩遂此人。”

马日磾似乎有些诧异的看向赵温,按他的预想,赵温不是想着要主持征讨陇西宋建的大功么?怎么还为韩遂说起话来了?难道还真如士孙瑞所言,彼意不在陇、而在于蜀?

“羁縻是要的。”皇帝点头说道:“当初在三互法之外特开一例,让韩遂做凉州刺史,本就是权宜之计。反正凉州的确贫瘠,收不上多少赋税,与其任县吏下乡扰民,倒不如蠲免财赋,收获当地人心。不过这口赋与算赋还是要开征,不然何以知凉州一地有多少编户百姓?”

马日磾接口道:“谨诺,陛下天恩,凉州百姓定当心存感激。”

皇帝想了想,又说到另外一件事:“今年租税收上来后,朝廷尚且有多少钱粮?各地郡县仓廪存量又有几许?”

马日磾一愣,支支吾吾的转身看向刘和等人,把责任推卸了出去:“有司当知此事。”11

第九十八章 防患未然

“今为吾主计之,必先预为准备莫待临歧勒马,江心补漏,是臣之愿也。”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这一年半载以来也算雨顺风调,时节分明,黎庶黔首得以安居。”皇帝的声音平静从容,但听起来字字坚决,别具一番威严。他摆手止住了刘和欲言的动作,轻声说道:“不过居安思危,本是你我君臣所为。朝廷的钱粮、各地的府库结余,尔等做大臣的,心里应当有个数才是。”

“唯,陛下说的正是此理,臣等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前次河东豪族谋逆,抄没各家资财无数,都内钱、水衡钱、少府钱都存着不少,这些钱难道要留着生锈吗?”皇帝沉吟了一下,说道:“传诏下去,趁着今年丰收,民间余粮充足,谷物价贱,由大司农、太仓令出面向百姓、黎庶购粮。”

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地主豪强趁着新谷收割,民间余量充足,以极低的价格大肆从农人手中收粮,如果这个时候朝廷从中争利,豪强手中收得的麦粟少了不说,而且还会导致粮价上涨,增加收购成本。当然,部分商贾也可能会将粮价抬高,趁着与黎庶距离更近的优势抢先收购一批粮草,然后打通与购粮官吏的关节,转头以更高的价格卖给朝廷,这样也不至于吃亏。

是故无论是出于自家以及其他豪强购粮成本的私情、还是出于为朝廷着想的公心,马日磾对此都持有不同的意见:“陛下,如今谷价一石百余钱,若是出钱购粮,难保不会有商贾趁机哄抬物价,届时粮价上扬,吃亏的还是黎庶,浪费的还是朝廷的资财。”

董承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附和皇帝,却被赵温抢了先:“彼等富家商贾品质败坏,若敢哄抬物价,就不怕朝廷拿他们问罪吗?臣以为,购粮之际,朝廷可遣派御史随处稽查,但有肆意哄抬者,一概论罪。”

被人抢白的董承心里不满赵温已久,此时不甘居于人后,把要说出的话临时咽了回去,改口反驳道:“若问罪之后,市贾惶恐,民间物价又如pn抑?”说完,他又看向皇帝,道:“上个月陛下便下诏重建常平仓,今岁田租也陆续充入仓廪之中,朝廷一时并不缺麦少粟。故而臣以为,采购民间余粮,宜缓不宜急,总得议论周详,乃敢放诸施行。”

董承自然不敢说皇帝一时脑热就拍板决定,而是在讽刺赵温跟风阿谀,从不加以思索。

赵温心头恼恨,忍不住说道:“谷贱收粮、平抑物价,这都是有例可循的。依汉律”

“好了。”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头,其实皇帝自己也有些为难,大规模的采购粮食,势必会导致粮价上涨。但他却有这么做的理由:“灵台令司候节气,称今冬少雪,恐有灾异。今年这雪,诸公来时也应当瞧见了”

皇帝坐不住,说着便起身踱步到窗边,命人推开窗子,看了看天空才落没多久便要停下的雪势,以及地上连半个指头深都没有的积雪,说道:“若是今冬的雪还是如此,连去年的一半都不到,则土中少水,如何利于麦粟生长?而且这点雪也冻不死土里过冬的害虫,朝廷及民间若是不预作绸缪,来年出了旱蝗又该如何?”

说起灾异,马日磾的眉头就忍不住跳了一下,他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会对民生造成多大影响,而是这会不会再度引起朝局的反复。毕竟这一年下来,关中发生的灾异实在太多了,其中哪样不是引发政治上的动荡?若是真如皇帝所言,明年将有旱蝗,那么这正好应征着五谷不殖,草木不茂,作为司空的赵温,恐怕要收到牵连了。

就在马日磾沉思着,明年的时候该如何借势将赵温重蹈士孙瑞的覆辙的时候,其余如尚书令杨瓒、侍中杨琦等大臣已经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明年的气候了,他们原本只道是今冬的天气有些奇怪,没有去年那么寒冷,根本没有往旱灾的方面去想。毕竟这个时代真正敢于放下身段,观察民间农事的士大夫到底还占少数,如今为皇帝提醒,一个个也都后知后觉起来。

尚书仆射吴硕更是直接说道:“陛下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臣等佩服万分!臣年少家贫,曾居于农家,知道农人稼穑不易,生计艰难。这冬季若是雪少,来年多半会少雨致旱,有旱则必有飞蝗。陛下曾说过民以食为天等语,臣以为这实在切中肯綮,关中若一旦出现旱蝗,朝廷如何能让百姓黎庶不再流离受饿?只有广积麦粟,以备旱蝗。”

皇帝对汉末的历史仅局限于那些个出名的人物与事件,有些典故与先例还都是穿越来了之后自学得来的,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多大范围与影响的一场旱灾,但他知道几乎每个王朝灭亡都会伴随着极端天气所导致的旱涝灾害。身为后来人,又是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他又如何能眼看着汉家黎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让赤地千里、饿殍载道的惨状重现眼前?

到时候不仅会影响到关中正在逐渐恢复的元气,甚至还会影响到接下来的一系列军事行动。

把前后的关节考虑了一会,皇帝在这个事上,直接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朝廷采购余粮的事,命尚书台着即拟诏颁下去,毋庸再议了,想来也不过是物价浮动些许。若是有豪商趁机收粮,哄抬市价,只要不过分,就姑且容忍。但若仍不思朝廷爱民之意,任意剥削,就莫怪朝廷痛下杀手了。”

看皇帝语出坚决,众人不敢再说:“臣等谨诺。”

“此事交由司空去办,大司农从旁佐理,务要责成司隶、各郡长官把麦粟收上来。”皇帝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赵温。

赵温面色一喜,在董承有些不情愿的眼神下,慨然接下了任命。不过,他忽的又想到,若是今天议论的事情传了出去,外间的豪强富商知道明年将旱,岂不是会愈加大肆囤积麦粟,以备来年高价卖出?他刚要开口提醒皇帝,抬头却见皇帝正朝他看来,一股智珠在握的神态让赵温心里一松,转念想到,这或许又是个机会。

其实皇帝倒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此时的豪强无不是占田广大,他们也一定能认识到旱灾会给自家带来的危机,若是能自觉做出预备,其手下的佃农也会少些亏损,朝廷也会少些负担。

当然,这是站在大的角度上来说的,而且光是预备粮食还不够,得从各个方面预防旱灾。想起这两年的水利举措,皇帝用欣慰的语气说道:“幸而这两年朝廷让各郡督办河工,疏通关中龙首、郑国等大小河渠上百条,也有不少陂池积蓄水源、吐纳川流。若是旱灾确实发生,倒是能解一时之急。”

皇帝几次三番的强调水利设施建设,更将其纳入官员考课,仅次于屯田。而且就因为河工一事,整个左冯翊的官场几乎都要被清空了,吏部尚书傅巽甚至得了个郡县悚栗的名头。如果这都没办好,那朝廷的颜面都要没了。17

第九十九章 钱谷出入

“掌判天下租赋多少之数,物产丰约之宜,水陆通途之利。”旧唐书职官志二

温室殿中,皇帝已命人关上窗子,从窗边缓缓走了回来,口中说道:“我听说蝗虫喜产卵于土中,俟天时转暖,便从土中钻出,为祸乡野。如今趁着冬日天寒,黎庶无事,蝗虫又尚未生出,可诏使各地郡县督促百姓在地里挖采虫卵,以备不虞。”

蝗虫不是鱼虾所化的么?

众人心里无不泛起这个念头,就如同腐草为萤一样,这时代的人总对一些不了解的事物妄议猜测。但谁让对方是天子,说是蝗虫产卵生虫那便是吧,众人也没有质问的必要。只是在心里想着,各地郡县的官吏好不容易在考课的督促下忙碌奔走半载,正打算好好窝冬休息,这下子又要不得空了。

赵温窥见皇帝眉宇之间仍带着忧虑,想了想,宽慰说道:“陛下,天灾非人力所能及。灾象一生,便人心浮动,陛下是天下表率,四方仰望,无不盼着陛下振作奋发,还治世于黎庶。”

皇帝点了点头,打起谨慎道:“大司农,少府二人皆在?”

“臣等在。”刘和、张昶齐声说道。

皇帝指了指案上的几封奏疏,悠悠说道:“今岁租税共有麦粟四百十三万石、三千三百五十二万钱,虽然不多,奈何当下时局如此,朝廷上下也只能暂且忍耐艰难了。”

鼎盛时期的朝廷每年岁入都有两百多亿,即便是孝桓、孝灵时期,征羌之战随便哪一次都是耗资数亿。而如今的汉室实力简直衰微到了极点,光是凭着司隶一地与并州、雍凉等贫瘠之处的财赋还不如昔年的一个零头。

朝廷岁入的减少,除了朝廷实际统治区域缩水、民户饱经战乱天灾,死伤流离以外,更还有别的因素。皇帝心里明白,若不是时机未到,屯田与水利能基本解决粮食问题,他早就推行更强硬的经济改革方案了。

看出皇帝脸色阴晴不定,张昶心里一突,赶忙补充说道:“当初孝灵皇帝时,为御羌叛,在三辅囤积了许多钱财兵甲此外,从郿坞抄获的董贼家财尚有剩余以及河东反贼的抄没所得。虽然朝廷比年用兵、募民屯田、征役修渠、整治驿道等等大政要事,所费不止亿万。但好在府库本就殷实,算上今年岁入,朝廷尚存麦粟五百余万石,钱六千余万,各地府库也按往例有所结余。”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去年朝廷由于经历了董贼就戮、李郭反叛等事,我亲政不到半年,各类大政才铺开不久,未见成效,我也没有细问去岁朝廷岁入的去向。今朝正好诸公皆在于此,尔等一个是大司农、一个是少府,都是朝廷理财的大臣,理应畅所欲言,说一说这笔岁入该如何用才是。”

听到这里,张昶倒是没急着回话,反而是先看了身为n官的度支部尚书韩斌,心里头五味杂陈。

起先在尚书台改制的时候,皇帝不仅是将各曹尚书改了个名字,而且还将各曹的权能拆散重并。譬如现今吏部就主要是由负责考课诸州郡政绩的三公曹、以及吏曹的选举职能合并而成而吏曹原有的另一个祭祀的职能,则转给了新设的礼部。此外,皇帝还裁撤了主管土木与苑囿的民曹,将其部分功能分给了少府等官。

但无论怎么改,尚书们的大体职能、权力都是不变的,反而是有些部门因为改制后权力还得到了增长譬如当今炽手可热、连尚书令都要给几分面子的吏部。

至于度支部,则根本不是从原有的六曹分拆出来、或是另外改名的部门。它是皇帝新创立的尚书,职责是长官全国财富的统计、调度、支配,故称度支。

它的权能看上去与大司农、少府有些重合,但细细想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它自创立以来,从来不经手任何一笔财货,但是它却要掌握朝廷所有财货的来源与去向,就算是为皇帝管理私财和负责生活起居的少府,用的每一笔钱也都要经过度支部的审核同意。

如果仅是如此的话,那也只是用钱谷时受些监督、调用财货时流程麻烦一些罢了,可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张昶尚在出神,一旁的大司农刘和先是说道:“禀陛下,百姓赋钱,吏俸皆用其半。如今朝廷公卿及其下官吏众多,地方上的开支却很少,又依制度,凡诸受俸,皆半钱半谷。故而诸官一年需发俸二千余万、麦粟二十余万石。”

“那其他开支呢?”皇帝问道。

这些开支早在来时便与张昶算好,也跟对方通过声气,刘和默记于心,此时诵道:“各军一年需费粮二百余万石,而养兵之费除却粮草以外,还要兵甲衣袍、犒赏俸禄、创伤医治等费,折算之后,亦需一千五百多万钱。此外,各地道路整治、河工、城墙修缮等,耗费也在千万以上,只是这些尚需各地郡县上报调度,故而一时难算。”

说完了大司农负责的军政财务,刘和便转头看向张昶,张昶反应过来,接口说道:“宫中用度、营缮、赏赉等事,所需也在千万上下。”

“这么算来岂不是勉强够用?”皇帝眉头大皱。

去年的时候靠着前代以及董卓的经营积累,家底还算富实,供皇帝在半年之内发起了好几次军事行动、甚至还有屯田、河工等各类花钱的窟窿。几番挥霍下来,皇帝一时竟忽视了朝廷当下还很穷困的事实,一想到明年将会出现的旱灾、兵事,这结余的五百多万能否够用,就成了皇帝心中的愁结。

张昶心中一喜,他借着刘和理财不久,稍显生疏,在与他计算来年开支的时候有意虚报了些,就是为了让皇帝知道国用不足,好顺势进谏明年修养一年生息。何况此时又有了旱蝗当做题目,他心里便更为笃定了,开口欲言道:“陛下”

“陛下素来清俭,未央宫宫室多残破,陛下也只诏准修葺前殿、掖庭、温室等处。而掖庭也仅有一后二贵人,宫人黄门鲜少,这营缮一处又从何开支?”旁边突然有人生硬的打断了张超的话,声音冷冽,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还有这赏赉,非是定规,乃是特例才有,岂能纳入必要的开支之列?”

张昶面色微变,定睛看去,原来这说话的正是他一直在下意识的提防、无端害怕着的度支部尚书韩斌。

皇帝瞧见两方神色,心里顿时亮如明镜,也不顾张昶如何支吾,径直问道:“度支部可有进言?”11

第一百章 度支审计

“每岁计其所出而度其所用,转运征敛送纳,皆准程而节其迟速。”旧唐书职官志二

度支部尚书韩斌出身颍川韩氏,是太学博士韩融的族亲。其本为尚书郎,因为与侍中荀攸、雍州刺史钟繇等颍川人有旧,故而在度支部设立之初便被人荐举。皇帝当廷策试之后,发现对方确有贾人心计,善理财货,遂拜为尚书。

此时韩斌应声说道,冷峻的相貌与他的声音相得益彰:“臣以为,譬如臣先前所举等例,朝廷一年不宜耗费如此之巨。大司农、少府算计失实,宜重新散筹,再做计较。”

然后他又从往例、现实等各方面开始论述、计算出了几个数字,推算出朝廷的开支用不了那么多钱,至少能节省千万。如果不是看在刘和与张昶的面子上,韩斌有所保留,不然这话都可以点出他二人有意虚报开支,徇私舞弊了。

“有司算计支费,为防不时之需,往往都会多算一些,免得急时无余财可用,要另外索取。这是因循之举,无可指摘。”看着惶恐不安、心怀惴惴的张昶与刘和,皇帝没有表现出不悦的神色,反而主动为张昶等人开脱起来。

“唯,是臣等疏忽,失于算计,在此贻笑于诸公了。”见皇帝没有怪罪的意思,张昶松了口气,此刻他已经放弃了起先的初衷,只想着尽快补救:“请陛下容臣等回去后重算支费,交付圣裁。”

话甫一说完,他便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四周,只见除了侍中荀攸、水衡都尉周忠、度支部尚书韩斌以外,其余各人俱是面色凝重,不说司徒马日磾、就连司空赵温的神色都有些不甘像是眼看着一件利器操于他人之手。

果然,皇帝听了张昶的话,不以为然的摇头道:“朝廷明年的支费再度算好以后,尔等且先交付度支部审计,待韩质节确认无误,再呈递御前。”

韩质节就是韩斌,他所负责的度支部在皇帝的设置下,掌管全国财赋的统计和配置,以及财政核算与会计核算、组织审计每年预算执行和其他财政收支情况的权力,是朝廷最高财计部门。

皇帝今天特意召来承明殿的这些宰相,以及少府等负责财政的具体官员,不仅是为了预备来年的灾情,接受财政报表。更是为了将铺垫已久的度支部正式推到台前,在从今往后形成一个财政收支预算审计、制定、监督的流程与规矩,彻底杜绝以往朝廷花钱没有章法的陋规。

“度支部设立之初,便对朝廷各处每一分用度都进行审核,不仅是大司农、少府,连同太仆、太常等官署,凡有所支取,定要详细列出缘由、用处、钱数等名目,交由度支部审查核实。核实无误,便呈递御前,诏准拨付。若是核实不过,大司农与少府等官便不予拨付,如此方能避免浪费钱货。”皇帝悠悠说道:“诸公以为如何?”

一些小数目的钱财调度,比如简牍笔墨用具的花费之类的,皇帝没有那个精力与时间去过问,打算直接授权给度支部自行处置。至于财政预算、或者是大工程、大项目的钱财调度,皇帝就得在度支部审核之后,再行决定是否通过。

至于度支部如何得知官署上报的钱财中哪里存在猫腻、哪里存在漏洞,这就得征辟一些熟知数术、账目的官吏、以及得由平准监提供详细精确的市价等资料了。

马日磾等人相互看了看,犹疑着说道:“陛下睿鉴,只是臣等以为,其中未免有些繁琐,或许会耽误急事。而且譬如一处动工,他官请拨付十万、度支部审计不予,彼此意见龃龉,又该如何?”

“事有轻重缓急,若遇急事,则当按特例办理。”皇帝毕竟是在后世管过一家公司的,熟悉出纳、会计、审计等财务工作、对于底下人报账时做的猫腻也清楚得很。他知道众人心中的顾虑,轻松一笑,应答道:“若是意见龃龉,则以度支部为准,若该官还是不服,可上疏陈情于我。”

这等若是将财政拨款的最终决定权揽在自己身上,虽然官员据此上疏之后,马日磾这些辅政的大臣也能参与议论,但到底比不上皇帝的一言而决。

如今吏部掌管天下官员的政绩考课,几乎卡住了地方官吏的仕途,权势几乎不弱于宰相。尤其是傅巽主持的严苛细致的官员考察条例,让那些习惯了清静无为、以及全靠互相吹嘘的懒散官吏们叫苦不迭,生怕因为政绩考课获差而被全郡、全州批评,有辱声名。一个吏部就已经让地方官吏悚栗不已,此时再来一个度支部监督钱谷需费,而且还握在关东人手上

这让马日磾隐隐有些如芒在背,感觉今后的日子恐怕会不太好过了。

见众人没有别的意见,皇帝就当是彼等默认了自己的决议,点头说道:“往后每年十一月,朝廷公府、卿署、乃至其下各监,具要各自议论、计算次年需花费多少钱财,而后据实上陈,交于度支部。十二月时,则承明殿诸公、少府、大司农、水衡监、度支部,皆入温室会议当年岁入、以及来年用度。形成定论之后,由度支部据此对各官署所上预算进行裁减、添补,再进呈御览,诏告天下。”

按以往的成规,一个部门只有在需要用钱的时候才会上疏,而且一般都是随用随拨,存在很大的操作空间。而且很少有一个具体的计划,譬如今年该做什么、明年该做什么,中央朝廷很长时间都是在被动性的应对各类突发事件。如今皇帝所提出来的预算审计制度已经隐然有计划的雏形,这种有别于以往朝廷政务的处理流程,让马日磾等人耳目一新。

“禀陛下,是否应将度支部效仿吏部,设相应曹、掾于郡县,便于直属?”赵温忽然提到。

马日磾闻言,也面带关切的抬首看向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言道:“吏部之所司职,在以往皆有前例可循,且地方各郡县也有功曹掾等职以供改制。度支乃本朝新设,地方并无此职,更无掾吏熟悉其间事故,贸然推行地方,恐有不便。”

荀攸点头应道:“可待度支部于朝廷推行数载,教习熟吏,再施行地方也犹未晚也。”

如今吏部只针对地方官吏的政绩考成,尚未对中央官署进行考课,是因为阻力还较大。而度支部则主要是专业人员对缘故了,皇帝想着,总得等一批熟悉算数,经济的太学生到位了,朝廷官员都熟悉度支流程与规矩之后,再行推广才好。

众人议到这里,话题渐渐又回到国用可能会不足的问题上去了,荀攸悄悄看了眼水衡都尉周忠,对方会意,立时出声说道:“禀陛下,如今上林三官已有二十余炉,每月能铸钱百余万。如若国家有需,水衡钱能解一时之急。”

“公办事勤勉,我心甚慰。”皇帝其实心里也清楚,张昶等人所说的是全年的预算总和,并不代表要一次性把钱都拿出来,这中间还有很大的余地能挪做他用,只要及时用水衡钱补上就是了。

说罢,皇帝展了展袖子,吩咐道:“今日就议到这里,购求民间余粮的事,司空要多用些心。还有明年的开支、预算等,大司农与少府要算好,递交度支,要给其他人做个典范出来荀君留下。”

这是要准备送客了,众人知觉的应声告辞离去。

第一百零一章 台阁生风

“光武皇帝愠数世之失权,忿强臣之窃命,矫往过直,政不任下,虽置三公,事归台阁。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已。”后汉书仲长统传

未央宫,尚书台。

如今内外朝官之中,就属司徒马日磾最为权重,在中台辅政理事时,他当仁不让的坐在主位。此时他指了指案上放着的几分由平尚书事荀攸草拟的诏书,神情冷淡的说道:“这可不合规矩!”

“怎么?”太尉董承转眼看看草诏,又端详着马日磾,状若不知的说道:“诏书有问题?”

“自孝武皇帝设尚书参预机务、光武皇帝事归台阁以来,朝廷大事哪样不是出于中台决议?我等既为录尚书事,为陛下辅佐政务,自当尽心竭力,图效牛马。”马日磾望向董承,直接表示了不满,说道:“尚书台若仅为承制写诏,那从太学唤几个善属文的太学生过来就好了,又何必劳烦台省诸公!”

他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皇帝这么做已经是削夺了尚书台参政议政的权力,只把尚书台当做一个写诏书的部门,尤其是在大司农、少府等外朝官愈加权重、而六曹尚书不断势弱的今天,尚书台连一个执行部门都算不上了。如果任由此事发展下去,那他们这个录尚书事的头衔便毫无价值,马日磾本以为最是爱慕权力的董承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怎料他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司徒这话我不赞同,尚书台设立之初,不就只是为了承旨写诏的么?”

马日磾听董承话里有揶揄的意味,脸色早变了,却硬着头皮说道:“如今尚书台已经不是最初时候的尚书台了,台阁枢机,这是朝廷制度。太尉要知道情势,如今也是为我等打算!以后若都是如此,那我等还算什么辅弼之臣?”

董承毫不避讳,点头道:“司徒的意思是,又要与陛下来一次抗辩。”

皇帝绕过尚书台进行决策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要么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要么就是紧急的事情需要即刻下诏,众人也都忍了。可这一次明明知道录尚书事的三公都在尚书bn公,却不肯派人来传他们去宣室商量,这可是变动地方制度的大事,皇帝居然就和两个近臣其中的贾诩还不算近侍,商议了一会就拍板决定了。

这未免太把朝廷大事看作儿戏,也未免太草率,太不把尚书台的职权放在眼里了。

尚书台自司徒马日磾以下,即便是与马日磾等人形同陌路的新尚书令杨瓒,在此事上也与马日磾有着共同利益。他们既是不想让皇帝那么草率随便、不经大臣商量就变动制度,同时也不想眼看着自己手头的权力遭到削弱,都想着借此提出n。

可董承的那句话却让众人都尴尬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当初皇帝也是绕开录尚书事的三公及中台决策,径直召集外朝官打算推行盐铁专营,那一次同样招致了几乎所有臣子的反对,甚至掀起了一次皇帝登基以来最隆重的廷议。

结果如何,所有人都知道了。

众人想起那次风波之后的结果,本来底气十足的他们一时都泄了气,有些后怕的互相张望,即便是马日磾本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董承看到这里,心里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马翁叔,就你还想学黄子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在黄子琰手上吃过一次亏,难道还会再跟着你吃一次亏么?

众人一时陷入僵局,心里既是担忧聚众n的成效,又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中台的权力就这么被皇帝更移到别处,这可是皇帝夺走尚书台批奏之权、将行nn移归外朝官以来,对尚书台的第三次削弱了!再削下去,尚书台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时,司空士孙瑞见场面冷了下来,突然大笑起来,凑着打圆场,拿话岔开道:“陛下与荀君重订三互法、收河东的郡守县令开府征辟之权,定下由朝廷选派干吏赴任河东为曹掾属官的规矩,甚至是厘清郡县属下各曹各掾的职事,使之直隶朝廷各卿臣,便于统辖调派。虽有些许窒碍之处,但样样都是良政,只需稍加修饰,便可拟诏发往河东。只是”

他有意拉长了音调,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与他打久了交道的尚书令杨瓒此时心里也生起了好奇心,忍不住朝士孙瑞看来。

董承知道士孙瑞在关西士人中的地位不亚于马日磾,此时也提起了兴趣,含笑朝对方看去:“只是如何?君荣,有话就说,可别在这玩弄玄虚。”

一直以来,董承都是这般无礼的称呼士孙瑞的表字,若照往常,士孙瑞根本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但眼下只见士孙瑞冷然一笑,捋须说道:“侍中荀君好歹也有平尚书事的职权,说来也算与我等同样是辅弼之臣,陛下寻他商议要事也不为过。只是这平准令贾诩不过是大司农属下六百石官,何德何能,可以参预此等国事?”

众人脸色霎时变了一变,饶是杨瓒也不由得在心里为士孙瑞暗自叫好因为对方敏锐的抓住了一个可以发挥的题目。

“国家有事,不问大臣,反求小吏,我从未听闻还有这样的道理。”马日磾好像领会到了士孙瑞的意图,立即抢过话头:“这贾诩不通经义,本是罪臣之身,幸逢陛下恩遇,在朝中任事至今。如今竟还越俎代庖,谋议大政,非得劾奏不可。”

马日磾想借此n贾诩,毕竟贾诩一个监理市场物价的六百石官员,是真的没有资格与皇帝议论这种级别的大政措施的,即便皇帝再赏识他,也不能违反朝廷沿袭数百年下来的政治规则。

这次是皇帝不占理,马日磾有十足的把握能将贾诩n落马,只要贾诩遭到了贬谪,马日磾再与自己曾经征辟的僚属荀攸好生谈一谈,凭着他与荀攸之间保留的一点君臣之义,加上以荀攸的才智,其以后必然不敢一个人与皇帝商议大政。到头来皇帝身边没有个贴心的、能出主意的谋士,还是得回到尚书台,与录尚书事的三公们坐而论道。

n贾诩,众人不是没有做过这件事,当初皇帝提出盐铁专营,众人便将矛头指向贾诩,纷纷呈上劾奏,使皇帝不得不将贾诩从尚书台调离出去。如今若皇帝还要冒着引起众人愤慨的情况下保住贾诩,那就得掂量这笔买卖合不合算。

得一人而失众人,看上去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选择,只不过刚才尚有些提起精神的杨瓒此时不禁兴致缺缺了起来,若马日磾只想到这一层的话,那还真没必要跟着掺和。

以贾诩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么?

就连董承也谨慎的没有起声附和,杨瓒拿眼瞧着士孙瑞,似乎在期待这个关西士人中的智囊,曾经与他、还有黄琬一同合作,为王允筹谋诛董大计的士孙瑞会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可能计止于此。

果然,士孙瑞摆摆手,说道:“河东一战,除了陛下天威、南北军将士奋战以外,全赖其手下平准监在事先探得敌情、烧毁叛军粮草,贾文和本人更是屡出良计,可谓居功甚巨。如此大功,旁者皆蒙酬锡,勋高者受爵,功卑者获赏。而贾文和仅赐金银缣帛,未免太过微薄,今又念彼有治国之能,如此大才,我等岂能不请陛下拔擢宠赐?使其重归中台?”

杨瓒突然像是感慨、佩服的叹了口气,这才正色道:“司空果然博达明智,在下实不如也。”11

第一百零二章 谋主咨诹

“召而不入,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晋书周浚传

在皇帝的印象中,刘焉也就这一两年的活头了。若是趁着明年刘焉病死,内部群龙无首,外有大军逼迫,朝廷就只需要在汉中打一仗,然后便能顺势得到益州全境。只是明年将至的旱蝗却给这个计划笼上了一片阴霾,如果朝廷的军队在地形险恶的汉中陷入僵持,不仅耗费粮草,前方的战况不利也会影响到后方的人心。

战况一旦不利,人心一旦浮动,最坏的结果恐怕就是关中再度盗贼四起,破坏生产,朝廷好不容易打造的中兴势头将岌岌可危。

所以皇帝现在对是否继续坚持原计划攻略益州,而感到犹豫不决,这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他不得不谨慎考虑。

“陛下。”荀攸语调低沉,却咬字清晰:“初平二年中,米贼张鲁据汉中自立,于今不过二载。前太守苏固颇有能名,在其死后,汉中吏民多有为其死难者,是所谓张鲁根基未稳,民心未附之故。米贼所奉行的五斗米道,与蛾贼所奉行的太平道师出同源,此辈极善妖言惑众,张角、张梁等贼首便是其例。如若任其蛊惑黎庶,数载之后,汉中岂可易得?”

荀攸等皇帝静静地想了一会,又缓缓说道:“旱蝗一起,即便朝廷早有绸缪,也会伤及元气。益州沃野千里,百姓殷富,高皇帝因之,乃有汉室四百载基业。若彼时能有益州相助,不仅关中民力可复,朝廷亦能势力大增,睥睨天下。”

听他这么说,皇帝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反而轻轻颔首,显然是知道荀攸为何这么急切的想兵进益州。

张鲁立足汉中不久,民心未附、根基不稳,正是出兵讨伐的最好机会。而朝廷将面临的旱灾不知道会持续多长时间,一个地方连续出现数年旱灾的情况不是没有先例。如果朝廷不趁着明年旱灾之前速战速决,解决汉中的威胁,打通关中与益州之间的联系,那么等朝廷处理好旱灾之后,汉中恐怕就没现在这么好打了。

时局瞬息万变,如果不及时拿下益州,增强实力,数年之后,谁又知关东会有怎样的变化?届时再想图蜀,所需顾虑的外界因素、限制条件将会更多。

当然,这些原因都是从汉室的利益出发,对于荀攸本人来说,必然还有其自身的诉求。

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借着刚才的题目,语气很委婉的说道:“惜乎蜀地崇山峻岭,粮草转运何其艰难,即便运至关中,也是十不存一,杯水车薪罢了。”

荀攸先是一愣,旋即也很干脆:“蜀道艰难,若有所需,却不可不运。昔年孝武皇帝时,关东米粮经漕运转至朔方,路上损耗何止万千,依然是非运不可,毕竟国事为重。”

“荀君说的对,要以国事为重。”皇帝简洁的做出评价,其实是将这话刻意重复了一遍。

荀攸安然一笑,揭过了这个话题:“米贼断道,割据汉中,朝廷师出有名。至若益州牧刘焉听信谗言,错付下属,也是罪不容恕,不宜再任方伯。”

皇帝点头笑了一声,说:“此次除开司隶、雍凉并等州以外,关东各州郡遣使上计的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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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远迄南郑

“黄冠之教,始于汉张陵,故皆有妻孥。虽居宫观,而嫁娶生子与俗人不异。”燕翼贻谋录卷二

益州,汉中郡。

烛光黯淡,灯芯越烧越短,大部分都浸在浅浅的灯油里头。应是盏里的油将要燃尽的缘故,那一豆火苗不停的闪烁着,跳跃着,像是有个人在对着它呼吸、又像是为外间的北风所影响。

窗外的风吹得呜呜作响,院子里的竹丛枝叶摩擦,发出萧萧肃肃的声音。风从竹丛中穿过,像是吹响了一排低沉的笙乐,烛火又好像是惧怕这风一般,抖得愈发厉害了。

朱红与髹褐色的漆案上胡乱摆着几卷散开的竹简书帛,其中一卷竹简上的内容是有名的老子五千言、又称道德经,可以想见其主人应是笃信黄老之学。

这是督义司马张鲁在汉中的府邸,张鲁出身沛国,随祖、父迁入蜀中学习道法,在灾年之中广收信徒,于益州底层民众之中很有声望。刘焉入蜀后,假辞色笼络任歧、贾龙等蜀中豪强,安稳人心,又交好青羌、叟人、巴夷、賨民等蜀中异族,募其为兵,从而才有了第一股制御、打击本地豪强的军事力量。

张鲁与张修便是刘焉入蜀后寻求军事力量时所拉拢、结交的对象,他们既非益州本地人,又有一批死忠的信徒,关键的是,张鲁之母与刘焉颇有往来。

于是张鲁便成功以督义司马的身份代表刘焉进驻汉中,为刘焉唱起了杀害太守、阻绝道路的黑脸。

此时张鲁本人正焦急的在一旁负手踱步,此时的道教徒崇尚ns,故而张鲁俨然做着一副道家打扮,头裹黄巾、身穿褐衣,腰上挂着一枚小巧的黄白玉印,走起路来步步生风。

在他的身旁,坐着一位皮冠黄衣打扮的中年道人,跟略显焦躁的张鲁比起来,他更显得有种超然物外的道家风范。此时他正轻轻的挑起一截灯芯,等灯亮一些后,再低头去阅读那卷老子五千言。

只是还没读下几段,张鲁的影子就来回的晃在竹简上,搅得他眼花。道人只得抬起头来,看到张鲁这幅忧虑重重的模样,不禁皱眉说道:“公祺!眼下再急也是无用,你这样子,怎能体合自然,内外淳净?”

“汉中是我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我不急谁急?”张鲁的声音十分沉闷,却掷地有声,他看了眼故作镇定的道人,说:“骆曜,其实你也沉不住气,一段话反复看那么久,也未见你超脱凡界。”

骆曜老脸一红,立时有些窘迫的放下简牍,也不知是张鲁那一句话到了他,他心中恼恨,嘴上强笑道:“是故我等三尸不斩,终是凡俗。”

说完,他便低下头再去读那卷铺开在桌案上的简牍。

张鲁尚未答话,房门忽然嘎吱一声被人推开,那外头的人尚未进来,屋外的寒风却先打了头阵。



骆曜下意识的用手去拢住那一丝灯火,以防被风吹灭。

张鲁见清了来人,也不再踱步,刚好伫立于中央,像是始终在那静待似得。他换上一副轻松平淡的语气,说道:“王当,可都探听清楚了?”

来者正是当初随骆曜南入汉中的护卫王当,他穿着一身黑衣,魁梧的身躯倒显得有些瘦削。他转身将房门关上,先是往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一百零四章 说是谈非

“肤腠营胃,外疆中乾。精气内伤,神沮脉殚。”愈膏肓疾赋

广汉郡,绵竹。

在来往穿行的入城队伍中,一辆轩车突兀的混迹其中,随着缓缓前行。

轺车是士人出行时最普遍的车辆之一,上有车盖,四周设有屏障,涂以漆彩。乘客坐于车中,上身有一半要露在外面,这就要求乘车者必须时刻保持端正的坐姿与士人的风度。

就是坐久了会很累人。

一路行来颠簸不断,让来敏没法靠在凭几上休息,这会子到了绵竹,他总算是可以背靠一会放松身心了。

车旁的一名头戴赤帻的年轻骑士察觉到车上动静,别过头看了一下,脱口道:“来君,益州牧的人来接我们了。”

来敏应了一声,定睛往城门下看去,只见有一行人身着华服深衣站在门前,身穿短褐的贫苦黎庶有意识的往道两旁走,二者之间隔着的距离虽然才数步,却有如天壤。

为首的是一名年轻文士,他仰面瞧见来敏的车驾,面色一喜,立即迈步走了过来。

来敏在车上远远看见那文士苍白的脸色,也不急着下车,忽然笑说:“元雄,关中已是连日阴霾、北风刺骨,想不到仅一山之隔,益州却会是如此艳阳。”

吴班此时已经翻身下马,见来敏不仅无动于衷,反而跟他聊起了天气,不由莫名其妙的说道:“都说蜀地天府、山川相隔,气象自然迥异于关中。”

“气象如此,人心若何?”来敏手按凭几,撑起上身,从车上走了下来。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尽显名士风度,就连说话都是刻意拿着腔调:“我等今日便好生看看吧。”

想起此行来意,吴班也不由得神色肃然。

他前行几步,步子不徐不疾,既不显得过于热情,又不显得冷漠倨傲。

“小子刘瑁,见过来君。”来敏与黄琬同辈、黄琬与刘焉同辈,何况来敏家世不凡,学识渊博,故而刘瑁在来敏面前执子侄礼。

来敏若无其事的打量了眼刘瑁的样貌,虽然生的还算俊俏,但他脸色苍白,眼神飘忽,走过来时脚步虚浮,身材也瘦弱不堪。当初在江夏郡的时候,来敏便听说过刘焉三子刘瑁身有隐疾的传言,此时亲眼一见,他多半猜出了对方是什么隐疾了。

身边唯一一个儿子不仅没有才华、更是连继承家业的资格都没有,刘焉的那份侥幸之心到底从何而来呢?

见礼之后,来敏嘴边掠过一抹浅淡的笑,亲切的拉起作为晚辈的刘瑁一同上车。二人坐定后,车马便重新启程,来敏看着上书绵竹的城门从头顶掠过,转而问向刘瑁:“尊君可无恙乎?”

“承蒙挂念,家君身子还算康健。”刘瑁想了想,大大方方的说道:“就是近来有些身热口渴,水喝得较多。”

来敏似若无意的眯着眼笑道:“入冬时,每人嘴上都会开裂,多喝水也不是坏事。”

刘瑁显然也是如此以为,他像是难得寻见了一个与他意见一致的对象,紧跟着附和道:“是极!小子一直在说,便是寻常人家也要喝如此多的水,可偏就有人不信还说什么这是毒邪内侵,邪热灼血所致,简直是信口胡吣!”

“这是医者说的?”来敏眸中闪过一道锐利,好奇的问道。

“呸,什么医者。”似乎在刘瑁的眼中,来敏身为自己父亲的表兄弟的妻弟,并不能以外人来论。故而他说话也就没了多少顾忌,不假避讳的说道:“不过是个修习鬼道的妇人,以前阿翁偶得微恙,她便整日里劝阿翁喝符水,教阿翁向神明叩头思过,也不让请医者。若是自愈,就说是信诚所致,若是尚未自愈,那就是心不够诚。一两年下来,阿翁身形日渐消瘦,都是此人惹的祸!”

“刘使君怎能如此讳疾忌医。”来敏随口说了声,又问道:“这是什么一个鬼道妇人,竟将刘使君蛊惑了?”

“还能是谁?是汉中张鲁的寡母卢氏,颇有几分姿色,又能通晓鬼神,阿翁非常信任她,府里都唤她卢夫人。”刘瑁愤愤不平的说道,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骑马跟在车旁的吴班听了半天,忽然好奇的开口问道:“尊君不是向来都钟爱叔玉么?如此妖妇,叔玉何不劝阻尊君远之?”

刘瑁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支吾道:“我、我身为儿子,如何能忤逆父意?何况那妖妇时常离间我等父子,阿翁也由此早已对我心生嫌恶,我又岂能再迎上去讨嫌?”

来敏忽然扭头看向刘瑁,对方那故意做出的一副理直气壮、却从飘忽不定的眼神里流露出心虚慌张的样子,他心里猛地一沉,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刘焉膝下四子,当初入蜀时,他既不挑老成的长子、也不选温厚的幼子,反而选了身子孱弱的第三子,就足以见刘瑁在刘焉心里是何等重要。身为人子,父亲误入歧途,岂有因为担心父子生分、而放弃劝谏的道理?更何况,如果是真的糊涂至极,刘焉确实会一点也听不进爱子之言,但若是神志清醒呢?

来敏缓缓收回了放在刘瑁身上的目光,在这不经意间,他却瞥到吴班脸上一闪而过的鄙夷神色。

时近黄昏,昼市已休,街面上也有些清寂。绵竹城成为益州州治才不到三年,城池狭街道短窄,车驾不一会便来到一座赫赫府第前,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座阙楼,十分显眼。

汉制,凡宫宇、陵墓、宗庙、衙署、贵邸等处皆建阙,不同的等级有不同高度、材质、样式等严格的规定。眼前的这两座阙楼,除了高度以外,其余的样式与材质,似乎与长安、雒阳宫门前的那几座凤阙相像。

“哎呀,郎君回来了。快进去通报主公!”这时正好是入夜掌灯的时候,一个眼见的苍头扭头瞅见才伫立在阙下没多久的刘瑁、来敏等人,立即高声叫了起来,同时迎上前见礼。

刘瑁仰头轻哼了一声,对奴仆阿谀讨好的嘴脸表示出一幅很厌烦的样子,身体却极为受用的任由他们半搀半扶着步入庭中。

提前得知了来敏将至府上,刘焉为尽地主之谊,特意办了场不大的家宴。宴会设在一座厅堂之中,以楠木、柏木充作的栋梁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屋栋之间的墙壁上绘着神女仙人,日月祥云,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黑漆红彩的食案上,摆着五六个各式各样的红漆纹饰的餐具,里头盛放着各色佳肴。

此时刘焉尚未入席,厅堂里各自坐着刘焉的族亲,来敏身为客人,坐在下首第一排的位置上,对面坐着的是刘瑁,其下便是一个中年人,颔下留着三缕胡须,显得风度翩翩,在那个中年文士的对面坐着的则是两个七岁的孩童,看上去像是一对兄弟,容貌上却不怎么相像。

来敏觉得那个中年文士有些眼熟,仔细想了想方才回忆起来,此人乃江夏费氏,是刘焉的姻亲,曾经在黄琬的家中,来敏与其远远见过几面,好像是字伯仁,没想到他们从江夏投奔到益州来了。至于他对面的两个孩子,恐怕也是费氏的子侄辈吧。

费伯仁似乎察觉到了来敏的目光,迎面朝他看了过来,礼貌的笑了一下。

这时忽然从门外趋进一个苍头,佝偻着腰,快步走到刘瑁身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刘瑁讶然道:“阿母不来了?这是为何?”

他这声音不可谓不大,作为刘瑁的母系亲族,费伯仁闻言,当即锁紧了眉头。

来敏正感诧异之时,刘焉便在苍头奴仆的传呼声中缓缓走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火伞高张

“夫地广则骄尊之心生,财衍则僣奢之情用,固亦恒人必至之期也。”后汉书卷七十五

来敏似乎清晰的听见起身相迎的刘瑁从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下首的费伯仁等费氏姻亲此时的脸色也俱是青红不定、表情尴尬,虽然从未在刘焉身边见过这个妇人,来敏却很快从刘瑁等人的态度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个凭恃鬼道与姿容而得以幸进的卢夫人,竟然如此明目张胆了么?

当年隐居阳城山积学教授的贤良名士,如今虽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但他端正清癯的面庞依然保留着年轻时的风姿,就是体型太过羸弱。即便穿着华丽的袍服,也遮掩不住老人身上衰老的病态。

“敬达。”刘焉嗓子有些沙哑,两人虽然年纪相差二十多岁,但却是以同辈相称:“你我有许久未见了,也不知你书读的如何了,左氏还在看么?”

“左氏微言大义,在下一直都在研习。一日未读,便心中痛悔。”来敏说道。

“喔?”刘焉眨了眨浑浊的眼睛,惊讶道:“这有何痛悔之处?”

来敏轻松平淡的说道:“痛悔自己荒废时日,离圣人之道又远了一步。”

“哈哈哈。”刘焉欣慰的笑了,似乎从来敏身上想起了自己当年隐居的日子,笑了一会,他忽然看见坐在一边的刘瑁,脸色倏然就变了,语调略转严厉:“叔玉,你也该多读些书,别整日到处寻人优游,耽误几家人的学业。”

刘瑁这段时间确实喜欢到处拜访广汉郡内的豪强门阀、与其子弟交游,但也不至于疏于学业。此时为刘焉当众说教,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也知道是谁搞的鬼,不着痕迹的瞪了卢夫人一眼,低头称是。

有些老眼昏花的刘焉未曾注意到刘瑁的小动作,点头道:“你这几日也不要出门了,正好敬达在此,彼家学渊源,机会难逢,你得多向他讨教学问。”

这不就是变相的禁足么?刘瑁心里一惊,忍不住急道:“阿翁!”

刘焉此时却已不再理会他,顾自对来敏说道:“当初黄子琰为五官郎将,我曾几番说与他,想请他举贤不避亲。谁知黄子琰却说不急于一时,得多精习学问,我那时尚且不明,今日一见,方知黄子琰之能,远胜于我。”

来敏在座中欠身笑了笑,稍稍客套了几句,然后趁着这个机会步入正题:“说起来,在下此行正是受黄公的托付,有帛书数份,还请使君亲览。”

“使君。”卢夫人开口说话了,与她艳丽的所容貌不同的是,她的声音像是溪水一样干净清澈。听起来十分悦耳,饶是对她心生防备的来敏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非常好听的嗓音:“来君这一路上必是饱受饥苦,家书何时都能看,现在不妨先开席?”

“喔、喔。”刘焉像是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灰白浑浊的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两转,用余光瞥了下卢夫人,旋即说道:“虽然许久未见黄子琰亲笔,心急若渴,但敬达远来也实在劳苦,且先将其放置,你我宴后再说。”

来敏自然谨遵从命。

宴后,刘焉邀来敏走进了书房,刚在席榻上坐好,刘焉便冲卢夫人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卢夫人略微讶然的看了刘焉一眼,但也没说什么,体贴的给两人沏完热水之后,便顺从的退下了。

桌案上摆着几份叠好的缣帛,刘焉却看也没看,吃力的往身后铺着兽毛细罽的竹木凭几上一靠,紧跟着重重的叹了口气:“朝廷到底是如何一个情形?”

“使君不先看看书信?”来敏挑了挑眉。

“缣帛之轻薄,不足以担负使命之厚重。”刘焉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凭几上的扶手,语句清晰的说道:“书信只是幌子,你带来的口信才是重中之重。黄子琰晓得利害,老夫与他多年交情,如何会不知?”

来敏心里顿时一惊,想不到刘焉神智尚且如此清楚,他谨慎的站起身,走到各个窗下探听了会动静,这才不再隐瞒,简单扼要的将朝廷这两年发生的种种大事和盘托出,从董卓就戮、到王允被免从亲征河东、到打压关西本地豪强。一桩桩、一件件,让刘焉如同身临其境,仿佛置身于长安那云谲波诡的朝堂之上,就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沉默了半晌,刘焉方缓缓言道:“陛下圣明,群臣悉力,汉室何愁不兴?”

“只恨我”刘焉忽然情绪有些低落:“要成大汉的罪臣了!”

来敏有些想不明白了,问道:“使君既知朝廷振作,又何不早些奉表?若是早早奉表,朝廷诸公也不至于都对明公心存疑虑。”

“张公祺误我啊!”刘焉重重的拍了下扶手,痛恨的说道。

原来张鲁利用刘焉笃信方士的弱点,经常在他耳边灌输汉室衰微、蜀地将出天子的说辞,刘焉也一直坚信这点,连带着认为朝廷此刻的兴复只是一时间的回光返照。人老了本就固执,何况是迷信鬼神的刘焉,虽然理性已经让他察觉到不对劲,但心理上却根本不相信刘范等兄弟的说辞。

如今从来敏口中彻底证实了刘范等人所言非虚,枉他当年与刘虞、刘表等人并皆海内清名之士,如今声名受辱,简直悔之莫及!

“太平道、五斗米道实乃一丘之貉,太平道张角曾兴起叛兵,妄图颠覆天下,五斗米道又岂是善与之辈?”来敏将来时路上的见闻一一陈说:“张鲁在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不置长吏,皆以祭酒、奸令、鬼吏等官为治,大都与黄巾相似。不到两年,汉中便成鬼蜮之地,不见圣人教化。如此妖人,使君不思擒斩以补过,又岂能纵他妄为?”

“敬达所言,老夫如何不知?”刘焉听罢,沉痛的闭上了眼睑:“只是非老夫不为,实不能也!”

“这是何故?”来敏追问道。

刘焉冲他竖起右手,虚弱的解释道:“老夫当初单车入益州,为了树立威权,最为仰赖的便是青羌之兵、以及张鲁的部曲。数年扶持,张鲁如今雄踞巴、汉,羽翼已成,已非老夫所能制。而青羌好利畏强,见老夫体弱将死,又如何肯出面相帮?若是在此时对付张鲁,益州就将危矣。”

“可是、可也不能什么也不做。”来敏未料到刘焉一直看得清白,只是迫于情势、无力尾大不掉的张鲁或者是在心里仍对天子气抱有一丝期望,故而对张鲁不闻不问、对朝廷如今的气象装聋作哑。

他忽然想起来时黄琬对他授受的方略,要积极联络蜀中豪强,配合朝廷攻略益州,此时既然刘焉有悔改之意,何不寻求对方的帮助?11

第一百零六章 痈疽疔疖

“成败之时,死生之期,有远近,何以度之,可得闻乎?”黄帝内经灵枢

刘焉轻咳了一声,将身子向前一倾,对来敏说道:“敬达到我身后来。”

来敏不明所以,自觉的走到刘焉背后,却见刘焉伸手将身上的华裳一下子拉下,出半边肩膀。来敏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刘焉那干瘦、枯黄的背部上面密密麻麻满是疮疡,有的通红肿大、有的灌满白脓、更有的已经开始溃烂流脓,散发着阵阵腥臭味。

“这、这是、痈症?”来敏只知道刘焉的身体不好,没想到竟然是得了这个恶疾,他想到来时刘瑁状若随口所言的刘焉近来特别容易口渴,喃喃道:“莫非是火毒所致?”

火毒,即热毒,是中医的一个术语,火毒入体,严重者会伴随着全身发热、口渴,导致人患上痈疡等病症。

“火毒内生,已然伤及脏腑。”刘焉这时已经缓缓将衣服重新穿上,待遮住了那些丑恶的创疡之后,他又变成了那个雍容和蔼的老人:“老夫初来益州时,曾患腹泻之症,那时老夫信不过本地医者的医术,故而让那卢氏诊治。卢氏施符水与我,又托辞祷神,居然使老夫病愈。老夫由此也迷上了方术鬼道,对卢氏百信不疑,那知这妇人哼!”

若是刘焉早些保持清醒、看清局势,不再相信那所谓的天子气,恐怕刘焉早就向朝廷奉表贡献,成为黄琬的外援助力了。来敏弄懂了其中原委,不禁痛心疾首:“实乃鬼道妖妇,祸害社稷!”

刘焉冷笑一声,脸上浮现一丝杀气,好似当初那个以托辞斩杀州中十余豪强、慑服巴蜀的益州牧再度回到了这间书房之中:“若是老夫早些时候发觉,也不会至如今这般境地老夫如今的病情,既已药石无医,倒不如多随彼等n、与之虚而委蛇。至于其后的盘算,尔等若是来了,剩下的事,就全留给尔等后来者若是不来,老夫也另有嘱咐托与叔玉,他年岁渐长,学问无所精进,交友广泛也是好的。”

“这、这”来敏坐回席上,此行他料想过许多种场景,譬如刘焉执迷不悟,要冷落驱逐他或是张鲁与卢夫人勾结,将他陷害致死,可他偏就未曾想过会有这般景况。来敏有些失了方寸,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是该钦佩刘焉舍得用自己时日无多的性命来麻痹、稳住张鲁,不使其急着铤而走险还是该说刘焉即便是在最后关头醒悟过来,这心里依然还存着大胆的想法。

此行若是黄琬没有派他来益州,那么刘焉就会对蜀中豪强做出极大让步,以换取刘瑁在他死后继任益州牧,那时无论是借助蜀中豪强的实力抗衡张鲁,继续据守益州、还是在之后归降朝廷,刘焉的后人都能得以保存。

幸而来敏此刻听奉黄琬的嘱托入蜀,刘焉也真切的知道朝廷不可违抗的实力,这才没有将事情往另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走去。

“敬达现在可还以为,老夫什么也没做?”刘焉嘿的一声笑了,像只狡猾的狐狸。他陡然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漆碗,将里头的热水大口饮了下去。然后拿着漆碗尚未放下,砸了咂嘴,目光冲着红漆的碗底放空,久久说道:“以老夫现今的境地,多做多错,倒不如不做。黄子琰遣你入蜀,想必也有他的打算,不然也不至于会有吴班随行。”

说起这事,来敏把脊背一挺,刚要说话,却被刘焉伸手拦下:“敬达你有什么打算,切勿说与我听,老夫有什么绸缪,也不会告知于你,彼此各自瞧着便是。眼下时局不利于我等,为今之计,最好是你我之间互不过问,才能使张鲁等人无从觉察,从而以轻心掉之,有失警惕。”

这番话里,既有为了整体利益而甘愿做出牺牲的凛然,又有对来敏、吴班这些后辈的回护,来敏想起来时在心里对刘焉的算计,不免有些愧疚。

两人说了会话,刘焉便有些体力不支了,来敏见状,也识趣的告辞离去。今天的收获实在太大,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一个人单独思考。

刘焉会客时的习惯就不许有闲杂人靠近,府里的人也都引以为常,只有卢氏静静地侍立在院门之下,心里不免有些惴惴。待看到来敏一脸愁容的走了出来,并用一种怨愤的眼光看向自己时,卢氏心里反倒顿时一宽,报之一笑:“已为来君备好了别院,出门后自有苍头带领,请恕妾身照料使君要紧,无以亲送。”

这人还真把自己当刘氏夫人了。

尽管来敏为了迷惑对方,有意装作一副与刘焉谈事不洽、迁怒卢氏的样子,但见到卢氏这副作态,几分佯怒之中又带了几分真火。

“哼!”

看着来敏一点好脸色也不给,卢氏莞尔一笑,心中不由想到,饶是涵养再好,也不过是为世情所困的泥胎俗物罢了。

来敏在苍头的带领下走在庑廊之中,半途却被穿着一身合体深衣的孩童给拦了下来,那孩童却正是刚才的宴会上,坐在最后面的刘焉姻亲:“小子费祎,叔父素来仰慕来君风采,特唤小子请来君探讨左氏,还望不嫌叨扰。”

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年纪、却气度从容的费祎,来敏有些随意的神情不觉认真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刘焉对来敏等人的态度便开始冷淡至极、甚至是不闻不问,终日都被卢氏照顾着,祭祷鬼神愈加勤练了。吴班有些看不过去,在与吴懿等人畅谈时说了几句关中现今的境况,被卢氏知道了,不知怎么说动了刘焉,把吴班这个世侄从府里赶了出去。

过后不久,卢氏又以刘焉需要静养为由,传刘焉的口令,不许来敏随意走出自己的别院,形同软禁。其实是不许他们这一行人将关中的真实情况传到刘焉耳中,好让刘焉继续活在朝廷衰微、自己身有天命的糊涂梦里。

“却不知是谁在梦中而不自知。”费祎两手捧着漆碗小口啜饮着根据来敏从长安带来的法子、烹煮而成的酸梅汤,酸甜的饮品最受如今还是孩子的费祎喜爱。仗着童稚的身份,费祎几乎每天都要到来敏这里喝酸梅汤,实际上是借此掩人耳目,为来敏传达讯息:“卢氏只会那一些鬼道伎俩,若真欲成就大事,岂有不先控制阖府上下、闭塞内外的道理?可见彼等谋事也不过如此。”

来敏浅浅一笑,也不评价,反而说道:“吴元雄在外头如何?”

自从设计将吴班打发出去以后,来敏便把交通豪强大姓的任务托付给了他,如今想来也该见到一定成效。

费祎忍不住伸舌头舔了舔碗沿,将最后几滴酸梅汤尝到嘴里,方才满意的说道:“任氏、王氏、李氏等大姓都知道朝廷当下的境况,虽然都有些意动,但还无人做出表示。”

“彼等在蜀中经营日久,家业重大,心存顾虑也是应该的。”来敏伸手为费祎倒满了一碗酸梅汤,点头说道。

“张鲁势大,与绵竹之间仅有一个葭萌关与涪县,而朝廷又远在山外。”费祎顺手又捧起漆碗,嘟囔道:“我看彼等是惧怕。”

来敏不置可否,在见识过刘焉的心计之后,他对此时的境地并没有任何失望,反而在暗自期待刘焉到底会怎么走,才会将剩下的事,就全留给后来者。

当然,这一切他谁都没有透露,所以在费祎面前,做足了高深莫测的样子:“时候未到,且坐以待之吧。”

第一百零七章 天感祅灾

“切而调之,从虚去实,泻则不足,疾则气减,留则先实。。”黄帝内经灵枢

一天夜里,来敏才刚睡下,旋即便被人从窗外唤醒。

“来君、来君!”声音急促而坚定,伴随着几声咳嗽。

“喔!”来敏惊醒之后,立即掀开被褥,赤脚走下了床榻,刚一接触冰冷的地板,又嘶的一声缩了回去,他于是坐在床上轻声问道:“是何人在外面?”

“是我,吕常。”

来敏这时已分辨出对方的身份,乃是荆州南阳人,当初刘焉畏惧蜀道艰难,招募义士随从,吕常便应募护送,后来由于道路隔塞,难以回返乡里,故羁留此地,为刘焉身边最亲近的旧人、护卫。

吕常的到来让来敏很是吃惊,心底却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刘焉派他过来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来敏立即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履,身上随便披了件袍子便开门走了出去。今晚难得月色通明,益州牧刘焉身着一件黑色的衣裳,背后披着大氅,整个人站在月光底下,前几日那幅病恹恹的姿态几乎荡然无存,显得格外精神抖擞、威势毕露。

“明公。”来敏直觉这副阵仗有些超乎寻常,他不敢怠慢,忙走到刘焉身前,躬身施礼道。

刘焉略点了点头,他神色淡然,脸上没有半分因为打扰了来敏睡眠而该有的歉意,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老夫让她设坛打醮去了,今晚难得的好月色,故邀你出来走走。”

来敏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顺从的跟在刘焉的身边。于是由吕常一手提着一只铜灯,一手扶着刘焉,沿着庑廊往府邸的西侧走去。吕常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三十余岁的年纪,鬓发却早已斑白,走路时偶尔还咳嗽几声。来敏见两人相互扶持太过吃力,自觉的上前搭起了刘焉的另一条手臂。

刘焉先是饶有兴趣的看了来敏一眼,复又看向前路,似是跟好友聊天一般对吕常说道:“你家那个小子,是叫吕乂?明年该有岁了吧?”

“犬子有幸,能得使君挂记。”说起儿子,吕常不由得笑道:“是有岁了,喜欢,近来对音律琴曲也颇为有意。就是不怎么爱说话。”说着,吕常又忧心的叹了口气。

“讷于言而敏于行。”刘焉赞赏的说道:“汝子有君子之风,你无须有何顾虑。至于学问,敬达就是博学之士,等那天有空,不妨让此子入敬达门下进学?”

来敏一愣,旋即领会了刘焉的意思,说道:“孜孜而好学者,我岂有不纳之理。”

吕常对来敏投以感激一笑,他膝下共有四子,前三子尽皆夭折,故而对这个幼子极为看重。如今家门能否兴旺,全在乎彼一人,能有刘焉这句评价、以及来敏这等阀阅子弟的授学,吕乂长成以后不愁无途晋升。

对吕常许下利诺之后,刘焉突然叹道:“吾儿若是才智堪用”

话说到一半,刘焉便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来敏知道刘焉此刻的心境,忍不住说道:“明公四子,长子伯玉是左中郎将、次子仲玉乃治书侍御史、幼子季玉又为奉车都尉。可谓宦仕不绝,后继有人。何况朝中尚有黄公等昔日故人,代为照拂,屡加庇护,明公大可放心。”

听来敏提及了羁旅长安的三个儿子,刘焉脸上不见轻松之色,反倒眉头微蹙,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有敬达这句话就足够了,黄子琰那里,老夫自然是信得过的。”

来敏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那番话有些歧义,让精明的刘焉误解了,他有心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正讷讷难言之时,一行人正好走到了目的地。

州郡长官的府邸向来模仿着皇宫前朝后寝的格局,府邸前面是办公用地,后面则是生活区。来敏等人走到的,正是州牧府内的仓库区,这片区域鳞次栉比的坐落着大小十数间木制屋宇,吕常走上前去,一一将府库打开,里头有的存放着满竹筐的铜钱、有的放着一箱箱金银珠玉、有的则是堆放着华丽精致的铜器、漆器。

这些都是刘焉在益州通过打击豪强,而逐渐积攒的财富。刘焉像是一个要在客人面前宣示财力的土财主,几乎每个府库都要让吕常打开来看,但每次都是匆匆一瞥,连门都未曾进去。

当众人走到中央的一个巨大府库的时候,刘焉首次带来敏进去了。

府库里整齐有序的排列着一支庞大的车队,当头的是一辆以玉为饰的玉辂车,其后则是朱班重牙的金根车、插有日月大旗的五时安车与立车、饰有矛麾金鼓、羽析幢翳的戎车、以及设有玄黄五色等三盖的耕车。

这支本该只有皇帝才能乘坐的庞大车队静默无声、气势壮观的排列在偌大的仓库内,即便没有挽上骏马,却依然可以让人想象得到这支车队出行时该有何等的隆重威严。

“天子乘舆。”来敏脸色有些发青,原来在荆州的传闻是真的,刘焉果然在益州私造乘舆车具,有图谋不轨之心!

刘焉仿佛没听见来敏语气中暗含的不满,他本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无限向往又感慨的说道:“老夫也就坐了两次,一次是董卓废黜弘农王,引起关东诸公起兵讨董、另一次是朝廷迁播,天子蒙尘,董卓僭越不法。自那以后,老夫便再也未曾坐过了,这銮驾与寻常车驾其实没什么两样,无非是拉的马好些、坐着能看得更远些罢了。何况,老夫乘銮驾的时候,身后不知有多少人在指指点点,还不如乘赤帷车来得自在。”

说完,刘焉无限留念的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弹了弹车辕上悬挂着的銮铃,銮铃发出叮铃的清脆响声,回荡在宽敞的府库内,像是有人躲在暗处发出讥讽的嘲笑。

当年是多么充斥着绝望与希望的一段日子啊,天下丧乱,自己身为汉室宗亲,坐拥巴蜀天险,属下安定且富庶。当初高皇帝从此处北进关中,乃得天下,如今益州又有天子气,自己大可重走陈仓旧道,光复汉室,那是何等让人血脉贲张、激动不已的宏图。他想坐着天子大驾,从绵竹一路驶向长安、雒阳,他想光复汉室!

可未料到时局跌宕,天机难测,这祖宗的基业,看来是轮不到他一个原支宗亲来光复了。

刘焉叹了口气,接着毅然决然的走了出去,将来敏带到了旁边的一个仓库之中,这间仓库里存放着如山的缣帛、蜀锦,总共算起来,最少值数百万钱。

“孝灵皇帝时,王室多故,各地方伯只知割剥百姓、不思报效朝廷。老夫于是建言先帝,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孝灵皇帝从我所议,那时所选的州牧,刘伯安、黄子琰,哪一个不是当世所重的能臣干吏?”刘焉站在蜀锦前,语气有些激动的说道:“老夫如此做有错么?”

来敏迟疑了下,低声道:“没有。”

孝灵皇帝在世时只设了刘焉、刘虞、黄琬等三个州牧,其中两个是宗亲,而且都是有清能之名的官员。他们一旦赴任,便火速平定了当时益州、豫州与幽州的叛乱。州牧只是一时权宜所设,但朝野却隐隐有将天下崩坏的祸源归罪于刘焉的私心上,这让刘焉很是委屈。

“老夫一直想匡扶社稷,还天下太平,奈何时不利我。”刘焉惨然一笑,说道:“老夫身后,或许会有无数骂名吧?可老夫身前的痛苦,又有谁会明白呢?”

说完,刘焉也不待来敏回话,向提着铜灯的吕常招了招手。11

第一百零八章 乘舆荡尽

“凡火,人火曰火,天火曰灾。”左传宣公十六年

古时所谓天火,便是指因雷电而起、或是物品自燃而引发的大火,这种无端而起的火灾常被人被视为上天示警,预兆着国中有难。

就如同今夜里的这场大火,从本该严密看管的益州牧府库开始莫名燃起,先是存放缣帛的府库被烧、然后再蔓延到存放粮草、漆器乃至于车驾的府库,冲天的大火灼热难挡,人们拿着桶、盆等器皿徒劳无功的泼水,眼睁睁的看着这场大火逐渐延及周围的民家。

很快,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几乎到处都是救火的叫喊声、平民痛苦的哀嚎声。

益州牧刘焉从睡梦中被一窝蜂闯进来的苍头奴仆叫醒,在若干忠仆求他出城避险的时候,风烛残年的老人罕见的表现出了强硬的姿态,不仅坐镇府中,而且还有条不紊的指挥官府救火。

州牧没有放弃百姓外逃,给了人们极大的信心,终于,在天亮之前,阖城百姓终于灭掉了大火。

硝烟散尽,空气里仍能闻到焦臭的气息,连夜赶回来的卢夫人惊魂甫定的看着刘焉,有些后怕的说道:“使君无事,真乃得天之佑。”

“天火烧了乘舆銮驾。”刘焉的脸色黯然憔悴,声音无比疲惫,看上去这件事对他来说打击很大:“这是老夫行为僭越,故获罪于天啊。”

“依妾身看,却不尽然。”卢夫人早料到对方会作如此想,在来时就已备好了说辞,瞥了眼刘焉的神色,摇头说道。

刘焉双眼满是迷惑的看向卢夫人,问道:“这其中莫非有何因由?”

“益州乃命主所在,是天赐与使君,以为王业之基。乘舆燔毁,实非天咎,而在有人不利于使君,致使警戒。”卢夫人侃侃而谈,若有所指:“早在前些天,妾身便在使君府中发现一人面相大恶,与使君相妨害。如今证之,使君不可不防。”

“面相大恶?”刘焉知道卢夫人有相面的手段,至此顺着她的话,犹疑不定的说道:“蜀中一直太平,从未曾见过如此灾异,面相大恶之辞也未曾听你说过,想必这人是新进府中的?”

“谨诺。”卢夫人恭谨的答道,欲语还休:“只是这人,妾身不太好说,怕使君误会妾身在离间。”

刘焉也不再演下去,直接说出了答案:“可是来敬达?”

卢夫人微微一惊,旋即反应说道:“正是此人,妾身早先就想说来着,只是念及使君与其好歹算是戚属。妾身一介外人,总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还带着一丝侥幸,以为是妾身看走了眼,谁料到”

“这也是命数使然,既然见不得面,那就不见的为好。府里遭了火,不方便再留客,索性在外头寻个府邸供给居住吧。”刘焉冷笑一声,看向卢夫人,深深笑道:“你说呢?”

卢夫人心里一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也没细想,下意识的说道:“妾身这哪里做得了主啊。”

刘焉仍是笑着,浑浊的眼珠似乎看尽了一切,他用缓慢且坚定的语气说道:“绵竹城内除了官署、府库,还有许多民居也遭受天火。除了来敏以外,老夫先前想来,应是绵竹福薄,担不起天子之气况且天咎之地,何以能为一州之治?老夫已然下令,移州治于郕都,择日迁移官署。”

“嗯?”卢夫人这回着实是吃了一惊,丝毫没料到刘焉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葭萌关与绵竹之间只有二百余里,其间只有一个涪县还算坚城。等明年张鲁起事,大军可乘葭萌关守军不备,一战拿下,随后仅凭一个涪县根本拦不住张鲁兵锋,益州方面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缓冲来应对危局。

但若是将州治迁到郕都,彼此之间的距离就会变成四五百里,中间更是会多出绵竹、雒县等坚城作为门户。尤其是雒县,那可是益州曾经的州治,城坚池深,是从北往南通往郕都的必经之地。届时稍有迁延,赵韪等手掌强兵的益州豪强就会赶来救援,张鲁等人的计划就会有覆灭的危险。

“这会不会有些唐突了?”无论如何,卢夫人都不能坐视此事发生,她试图劝刘焉回心转意,道:“当初使君之所以摒弃雒县、徙治绵竹,不就是因为担心雒县集合豪强,势大难制么?如今郕都深处腹心,蜀中阀阅高门云集,其势尤盛于雒县。妾身私为使君虑,若是移治,恐会有大权旁落之虞。”

说完,她又偷偷观察了下刘焉的神色,见刘焉似乎是一脸认真地在倾听她的意见,卢夫人心里有了底,试探性的说道:“不若移治于涪县,吾儿张鲁为使君镇守汉中,向来视使君为父,有吾儿从旁威慑,谅蜀中豪强也不敢轻视使君。”

对于想要压制蜀中豪强、防止被本地士人架空的刘焉来说,这是个很中肯的建议。在卢夫人看来也是如此,刘焉也无拒绝的理由,然而这一回,她却想错了,以往几乎对她百般顺从的刘焉在此刻十分固执:“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刘焉引用了一句班超的名言之后,不容置疑的说道:“若没老夫镇着,彼等恐会愈加骄纵,而况移治涪县,反倒会示弱于人,非我所愿也!”

卢夫人敏锐的从刘焉的话语中察觉出了关键,紧张的问道:“使君莫非又要假讬他事,惩治豪强?”

“老夫身子不行了。”刘焉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目光复杂的看着卢夫人,道:“老夫膝下四子,有三子皆在长安,唯有刘瑁尚在身边,可他却资质驽钝若老夫不趁还活着的时候,多为他铲除荆棘,以后如何放心托付与他?”

原来是为了刘瑁那个傻儿子,卢夫人这才明白过来,心里冷笑着,转念想到,若是刘焉在死前再狠狠得罪一次蜀中豪强,日后张鲁南下,行军会愈加顺遂。

想到这里,卢夫人也略作动容的点头说道:“妇人浅陋无知,未料到使君谋虑深远,让使君笑话了。”

刘焉似乎说累了,不再理会卢夫人,只极其轻微的嗯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那眼底掠过的一丝冷意被很好的掩饰过去,任卢夫人再是精通鬼道,也不知人心难测。

凭借着刘焉在蜀中的积威,将治所迁入郕都的决策很快就被各级官员执行贯彻了下去,不到短短几天,刘焉以及亲族、州府的核心官员便赶至郕都。于此最高兴的,莫过于是蜀郡的豪强,因为州治的迁移极大的提高了郕都乃至于蜀郡的政治地位,也增长了他们手中的权势。

至于刘焉会不会像当初杀王咸、李权等十余名豪强一样对待蜀郡豪强,蜀郡各家倒是没多少忧虑。毕竟刘焉都这么老了,听说还得了重病,再如何也得为自己儿子的前程考虑。

父死子继的州牧,光武中兴以来还从未听说过呢!

刘焉要想行此大不韪,将州牧的权力平稳过度给儿子,就必须要得到益州豪强的支持与认可。所以刘焉这次移治郕都,绝不是为了震慑宵而是主动向豪强们释放和解的信号、以谋求双方的利益交换与妥协。

就在刘焉准备拖起残躯,逐一召见各家名士的时候,终于得到机会出府的来敏,也在暗地里通过费氏、以及吴懿、吴匡两兄弟的牵线搭桥,与蜀中各家豪强密切往来。

第一百零九章 粮谷居奇

“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达观兮,物无不可。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鵩鸟赋

汉初平四年十二月初三。

长安城,北阙甲第。

刚进入十二月没几天,关中好不容易下起来的冬雪便开始停下来了。

天空仍是阴霾一片,屋檐下不住的滴落着融水,尽管是大白天,轩敞华丽的屋子里也四处摆放着耀目的铜灯。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椒房殿同样喜欢在居处摆满灯火的董皇后不是没有遗传的。

董承站在窗台边上似乎在闭目养神,他背对着京兆尹胡邈与钟官令董凤,让人看不清神色,也无从揣测董承此刻郁结的心情。二人面面相觑,垂手而立,任谁也没有先开口。

“上林三官已经开始放新钱了?”董承忽然问道。

“唯。”董凤顿时一个激灵,徐徐说道:“十一月铸新钱五百万,经司空的奏请,陛下已允准将其发放关中,一来是便于向豪强、商贾们采购余粮二来也好先让百姓在心里对新钱的样式、品相有个好印象,利于来年正式发行。”

“这个月能有多少?”身为理政的大臣之一,董承对这些了然于心,现在像是没话找话。

董凤知道对方心情不佳,不敢有误,如实说道:“本月新开了几口炉,可铸新钱约六百万,等来年的旧钱收上来、以及铜矿开征之后,每月会铸得更多。”

“哼。”董承冷笑一声,转过身来,深衣广袖飘然如风,腰间悬挂的环佩跟着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他沿着窗户徐徐踱着步子,一直走到门边,门前的屋檐挂着一道滴水形成的珠帘,背阴的树梢上还积着残雪。董承看了半晌,方才吐了口气,说道:“除了新钱、还有府库里的旧钱五铢,经手的钱财何止千万。这事若是办好了,名利、功德,那样都有了,赵子柔何愁不得雄飞?”

主持向关中豪强、商贾购买余粮的差事,在董承看来既能从中落得实惠,又能借此赚的功绩,最关键的是,若来年真有旱灾,那如今搜集的这批粮草就是活人无数的珍宝!至于主持这个差事的大臣,也将获得巨大的名望,而名望,却恰恰是董承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若是没有赵温,那么这件差事最终只能落在董承头上。可有时候偏偏就是这样,权与利永远只有那么多,别人分到了大头,自己就只能喝风。

“董公与其本无嫌隙,还是此人率先发难,中郎将如何也是二千石官,不过是有些疏于治军,又非大恶,他竟说动陛下直接将李蒙处死,毫不给董公留情面。”董凤同仇敌忾,眼也不眨的说道:“此人奉上惟勤,若是陛下长信于其,董公势必会遭到冷落啊。此番购粮只是开始,安知以后如何?”

“他不过是看马日磾等人不好冒犯,想靠着踩我一脚,好让陛下知道他的能耐!”董承知道皇帝不是非他不可,用的不顺心了会有许多的替代品,在旁人看来这一次只是赵温得势,而对于董承来说,却是一次必须要打起精神应对的潜在危机。若是没处理好,虽说不至于被赶出承明殿,却有可能会因此失势、不再掌握权力。董承想到这里,顿时有些着恼:“这等手段,也不知如何造作的声名!”

董凤是董承所征辟、也是因其而起复为官,利益攸关,此时也是沉着脸,苦苦思索着对策。

“我看倒不用太过忧虑此事。”在董承左手边站着的是京兆尹胡邈忽然说道。

董承一愣,问道:“这是何故?”

胡邈像是拿定了主意,仰起脸看着檐下的滴水,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没有急着回答董承的疑惑,却随口说起了另一件事:“采买余粮的诏令一旦下发,民间存粮减少,粮价便从百余钱涨到了二百余钱,谷少钱多,二者自然贵贱有分,这是很自然的道理。可司空偏就说彼等豪商哄抬物价,几次发行文与我,让我依令查处。”

“那你听了没有?”董承心中一动,冷着声问道。

胡邈眼皮也不抬一下,动了动身子说道:“被在下寻借口拖住了,年关将近,衙署都要休沐归家,谁还会管这种不讨好的事情?”

“做得好。”董承狞笑了一声,道:“这些天关东各州上计掾吏、羌胡匈奴等族使者来京参与大朝,你身为京兆尹,还要多关注蛮夷邸、郡国邸等处的情形。这些都是关乎朝廷颜面的要紧事,可不能有任何差池。”

“董公说的是。”胡邈侧过半边身,看向董承,跟着笑道:“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岁旦大朝。”

董承嗯了一声,忽然又补充道:“至于谷价,我记得当初君上的原话是只要不过分,就姑且容忍,可见就连君上都是容许涨价的。至于如今过不过分,我看这才涨几十钱,各家都有余粮,黎庶也没说什么怨言。朝廷若要借此整治商贾,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总不能种田的农人是黎庶、贩卖谷帛的商贾就不是黎庶吧?”

谷价上涨的个中缘故,其实众人心里都清楚,粮食大部分被朝廷采购,价格因供求而上涨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更多的,则是许多富商想趁机占朝廷的便宜,有些耳目灵通的商贾知道来年恐会有灾,便更是有意囤积,不想就这么便宜的卖给朝廷。

赵温要想表现自己的才能,就得又好又省的办事,若任由胡邈这么拖下去,商贾们会愈加有恃无恐,而赵温迫于无奈,只能亲自动手。能在关中售粮的商贾,谁背后没站着几家人?赵温的声名当初就是在京兆等地为官时积攒出来的,此时砸了他们的饭碗,这声名还能落得好?

“可司空若是直接遣吏下乡寻农人购粮,又该如何?”董凤问道。

“胥吏下乡,有几个不会多拿多要?”胡邈不假思索的说道:“到时候强卖强取,闹起民怨来,司空这个位置也都别想着去做了。”

董承微微颔首,他相信以赵温的智谋,绝不会犯这种傻事。不过他沉吟道:“他不敢提,不代表底下人不能如此做。”

“董公高明。”胡邈其实早已想到,就等着董承能自己提出来,这样也能避免自己太出风头遭人妒忌:“但如此也需一番布置才行,不然未必能打到司空,反而会受牵连。”

董凤却凝着眉,持有不一样的意见:“我看司空才智不止于此,须知陛下对采买余粮一事极为看重,若是在这里出了纰漏,我等恐怕也”

“就是要先出了纰漏,才能示司空理事无能,不堪承受大任。我等求的只是人走,而非政息,待司空因此事受挫,采买余粮的事才能转交到董公手上。”胡邈一口气说出了全盘计划,眼底带着不屑的看向董凤:“去年董公为陛下清查上林田地,不惜自损声名也要追查三辅豪强,何等清能忠直!如今采购余粮、惩处奸商,也正是需要董公这样的人物,才能把事情办的周全妥善。”

“说的对。”董承心情大好,点头道:“老夫乃天子之舅,这本是我分内之事,不过为赵子柔以谲诈手段抢了去,现在只缺一个契机”

话还没说完,檐下垂直滴落的融水忽然变得轨迹紊乱了起来,水洼里的积水也抖震出无数的水珠,树上的积雪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摇动,簌簌的抖落下大片大片的积雪。三人心中的念头尚未转完,脚下忽然一震,董承上一刻还在得意微笑着的表情立即跟着身子垮了下去,董凤噗通一声跪在坚硬的地板上,胡邈也险些站立不稳,好在他及时扶住了门,这才没有跟着倒下去。

这一阵抖震来得快,去的也快,幸而董承府邸坚固,连一片瓦菲都没有落下,只是隐隐在远处又传来几声模糊不清的哭喊声,显然是城中又有那处贫民的破屋遭灾了。

“契机、这就是契机!”胡邈低头看着仓皇无措的董承,心里的兴奋战胜了恐惧,他大声笑道:“地动了!”11

第一百一十章 数往知来

“感悟遂晚,事往日迁。白璧何辜,青蝇屡前。”————————【雪谗诗赠友人】

汉初平四年十二月初七。

宣室殿西侧的庑廊上,靠着栏杆铺了几张蔺席,清冷的北风从屋脊上掠过,带着隐隐的呼啸声。外侧柱梁间悬挂的竹帘被风吹得前后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庑廊上、墙壁上留下飘忽不定的疏影。

难得的一个晴天。

皇帝身着宽松的燕居常服,手执彤管,正在缣帛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字。

司空赵温坐在一侧,垂首不言,神态与心境较外人臆测的还要沉静从容。

“去年夏天的一段时日里,我常在这里习字。”皇帝打破了沉默,手下笔尖一动,飘逸的在左伯纸上写出这个字的最后一捺。那一笔就像是长龙伸展游走于天,在云间甩动着细长的尾巴。皇帝停下笔来看着自己写的字,开始追忆往事:“现在想来,那还是王公与马公等人密谋诛董的时候。”

“唯,幸赖苍天庇佑,祖宗有德,陛下昧旦昃食,明断庶务。朝廷诸公这才得以除奸扶正,四方之民乃能翕然生息,皆自以为得遇其时。”赵温想也不想,张口便奉承道。

无权无势的时候,什么功绩都轮不上他,如今有权有势了,没做过的都成了他运筹有方了。

皇帝心里冷笑一声,却不是针对赵温个人,仅仅是突发感慨罢了:“你也不用将什么都揽在我身上,是否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诛董一事,朝野群臣都看在眼里,王公才是主谋。而我,只是坐在御榻上摆摆样子,事后不论是王公送来铲除董贼的贺表、还是董卓送来清算王公的劾奏,我也只有一概收下的份。”

当时皇帝智谋不显,确实就是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说好听是皇帝,说不好听就是一个用以参拜的神像。就连赵温与赵谦两兄弟起初也没把皇帝当回事,如今直接被当事人不加掩饰的说破,赵温居然有些过意不去,有心说两句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只好选择俯首贴地,对皇帝端正的行了稽首大礼,想用沉默的姿态、郑重的礼仪,向皇帝表达自己的心境与态度。

皇帝这才把头转过去看他,向他伸手做了个手势,笑道;“你这是做什么?觐见时已经行过一次了,不用再行大礼。”

“是臣无能……”赵温声音沉重的说道。

皇帝的笑容在脸上立时凝固了瞬息,很快又恢复正常,只是把手收了回去:“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形势迫人,谁都是如此,我也从未怪过尔等,只知道尔等忠心汉室就可以了。”

赵温这一句话说的其实是两件事,也知道皇帝听懂了但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于是他便不再提及此番地震的后续事宜,而是静静地起身、正襟危坐,听皇帝追忆往昔。

“那时我无比信重的就是王公了,他教我识字、教我读《孝经》,教我如何才是一个好皇帝。”皇帝似乎忘记了这回召见赵温的本意,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他说真正的明君,就是要善于明辨是非、选贤任能。我那时便想着,若有机会掌权,我必然要用王公为相,因为王公就是那样的贤能。”

说到这里,皇帝的嘴角牵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来,微微有些讥讽:“可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这指的是皇帝与王允之间由最初的恩信到怨怼的一段往事,牵涉到数场风波,赵温也是借此走上朝堂的中心,从中获利。故而作为亲历者之一,他对此熟悉万分。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将故事重提,但皇帝几乎从不在大臣面前做无意义的事,或许是别有用意,赵温不敢妄发言论,明智的保持缄默。

见赵温沉默不语,皇帝复又抬起笔,继续低头写着字:“你可知道,我那时为何喜欢来这里习字么?”

皇帝发问,赵温不得不答:“陛下胸怀天下,宣室又乃未央高处,于此习字,应有登高望远、畅情抒怀之故。”

“无事可做,自然要找事来做。”皇帝认真的写着,笔尖游动不停,嘴上说道:“不趁着闲暇无事多习字读书、熟悉典故,以后何以应付尔等大臣、何以应付天下大事?”

“唯唯,陛下勤学不辍,乃有如今基业,臣感佩莫名。”赵温心里一惊,隐隐猜到皇帝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了。

皇帝冷笑一声,继续头也不抬的说道:“我初次坐在这里习字的时候,栏杆外就是赤红一片的夕阳,杂木荒草遍野的上林苑、满处断壁残垣的建章宫。我那时就在想,我大汉四百年江山,难道就要像这晚霞一样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么?朝中大臣若无一可托付者,我又能指望谁为我匡扶汉室?马日磾?士孙瑞?还是董承?”

“是谁都不重要。”皇帝不等赵温答话,石破天惊的说道:“我亲政以来,虽说是借祖制重设了许多制度,但讲究的依然是‘变通革弊,与时宜之’这八个字。能兴复汉室、能使黎庶安居乐业、能对当下有用的,我一概用之,何曾在乎过规矩?有些规矩合乎时宜,于我有利,那我便用;若是不合时宜,还守他作什么?”

皇帝停了笔,像是终于完成了一篇文章,满含深意的问道:“司空,你说呢?”

“陛下!”赵温表情先是惊喜、复又是深深的惊骇,他有些承受不起皇帝如此厚爱:“陛下还请三思!”

现在是地震过去的第四天,按以往的规矩,身为司空的赵温应该主动请辞,为皇帝代罪受过。可与以往不同的是,皇帝不仅没有允准赵温的辞表,而且朝堂之上除了几个迂腐的经学儒士在旁敲侧击的试探口风以外,更没有别的什么重量人物主动就此事说话。

这导致此次地震不仅是烈度、还是影响力,都远远不及十月份罢黜前任司空士孙瑞的那次地震。

所有人都在装聋作哑,像是地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因为这不仅事关赵温,更是事关皇帝。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孰所致然

“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春秋繁露对策

以前的山崩、地震、日食,攻讦罢黜的都是关东与关西派系里的人,属于臣子之间的斗争,皇帝只是一个仲裁,所以各方反应也比较激烈。但这次却不一样,这次是皇帝的人陷入了漩涡中心,攻讦赵温就等若是直接与皇帝叫板,即便这次有理有据,但触犯天颜的后果,却是谁也不敢承担的。

只是地震又不同于一般的政治事故,何况有前司空士孙瑞的前车之鉴在,这一次皇帝若是要护短,不肯依例罢免赵温,那就是破坏规矩,n上也说不过去。

所有人都在等皇帝的态度,皇帝对赵温无论是护是弃,都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陛下如此深恩厚重,臣感激涕零!”此时,赵温已失却了刚才保持的淡定,苦口婆心的劝道:“臣未有匡救之策,无德无能,如今正是苍头归咎于臣,臣若不引退,岂非贪恋权位?况乃朝廷每逢灾异,三公皆引咎辞退,已为常例,陛下如若不允臣辞位,那士孙公、黄公等人又何如?臣一旦辞位,不足为惜,而陛下却不可因此有损圣德。”

皇帝扭过头来,深深的看着赵温,那目光沉静又锋利,仿佛直刺心底。

赵温被这眼神看的心里发颤,又不敢贸然移开,那样会显得心虚、没有底气,只好硬着头皮勉强与皇帝对视。

“我原以为。”皇帝把目光挪开了,他开始摆正面庞,把后背往凭几上挪了个舒服的位置:“你与赵公一样都是审时度势,精于算计之辈。”

赵温有些不自在的低下了头,他的兄长赵谦的确精于算计,甚至有时候达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尤其是当初李傕郭汜围城,赵谦还在私底下与他商量过万一朝廷软弱,难以相抗,不妨说动麾下叟兵开城应敌,以为晋升之资。当时朝廷的胜算很明显,赵谦也没有再考虑此事,只是顺口一提,以防万一。

此时之所以为皇帝一眼看破,想来并不是这个缘故,而该是皇帝从别的事情上观察出来的。

“你比赵公多了分义。”皇帝淡淡评价道。

赵温受宠若惊:“臣惶恐。”

“其实你也用不着多顾虑什么,有些规矩不合时宜,就该弃绝。前人因这个规矩吃了亏,那是他们运气不好,怨不得别人。”皇帝若无其事的说道,看来是真的打算改变传统:“而况我也没说要彻底弃绝,毕竟我的确是天子、与天感应。只是重归本源,当年策免三公的制度,还是从孝和皇帝开始,在此之前,无不是历代先帝归罪于己”

“陛下!”赵温这回是彻底的急了,又是感动又是慌张,以至于语无伦次,想也没想就说出口道:“臣不值得陛下如此回护!”

他知道以皇帝如今的权势完全可以强行保下他,但这样做只会得不偿失,对他和皇帝来说都会声名受损。以赵温目前所体现出的价值,似乎还不值得皇帝为了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更何况,赵温这次虽然被免,但也不会永远淡出朝堂,只要皇帝心里还记着他,迟早会再回来。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又何必要强留于他?

赵温到底没有因感动而失去理智,转瞬间便生出许多疑惑。

“朝廷每有灾异,便策免三公,几次朝局反复也皆是为此,不仅朝堂不安,连带着下情也跟着不宁。”皇帝的右手轻轻拍打着凭几的扶手,淡淡说道:“他们觉得含冤无辜,我心里又何曾高兴?一项朝政,好不容易议定、指派下去,负主责的大臣却突然要因此遭免,策免了到轻松,那朝政该交由谁来做?”

这确实是事实,东汉中期以后政局混乱,朝廷诏令很难得到长久贯彻,除了宦官外戚以外,隔段时间就因灾异而策免三公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尤其是皇帝隐约记得,小冰河时期与太阳活动有关,而太阳辐射又是影响地球运动的主要能量来源,如今正是出于小冰河时期,除了气候反常,温度下降以外,干旱、日食、甚至是地震等地壳运动恐怕会比以前更加频繁。那时若是隔一段时间便来个灾异,动不动就撤换三公,自己必然要在朝堂维稳的问题上付出更多的精力、牵扯更多的心思,除此之外,还会影响到自己新政的推行。

何况这是自孝和皇帝之后,皇权微弱的皇帝们对付士人的一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将一个士人或是党人领袖从高位踢下去,却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大实际上的损失。

以前皇帝手中权威不够,又正好遇到灾异,是故推波助澜,顺势借灾异罢黜皇甫嵩、黄琬。而如今的皇帝却不需要这个手段了,他有太多更为有效的、少副作用的手段去对付士人,相比之下,这个手段就会有些鸡肋,有时反而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比如上次预备整治士孙瑞,却让其从容退场了一样。

所以正如皇帝所说,一个规矩若是不合时宜,那就该弃绝。

“臣还是侍中的时候,陛下便不嫌臣鄙陋浅薄,屡授重任前次地动,陛下理应先走,却亲手救臣于危急之中如今又是”赵温双眼通红,大受感动的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如果说以前皇帝对他许以情谊都是为了拉拢、都掺了假在里面,那么在前次地震当中,皇帝万乘之躯,完全可以自己逃跑,却非要冒着生命危险把他带出去,这绝不可能是惺惺作态!

赵温以前还想着在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时候,尽可能的支持皇帝,而自从那次地震之后,赵温便已经打算毫无保留的对皇帝效忠了。往前看五百年,有那个君王会在天灾危难之中还不忘带着臣子一起跑的?如今赵温得遇如此英主,自己还有什么顾忌、自私的?所以这也是他为什么在继任司空之后,屡次奉迎皇帝心意,提出激进的改革政策、甚至不惜以得罪董承的代价,清除李蒙等不安定因素,甚至设计拿下了此次采购余粮的真正缘故。

他要做个以皇帝之命是从的忠臣,而不是游走于皇帝与家族利益之间的臣子。

“你既自认是我的股肱,我又岂有捐弃之理?”皇帝看着赵温失态的样子,忍不住玩笑道。说完,他便正视前方。宫墙之外的上林苑中,零零散散的分布着几处离宫别苑,由于那几处都是皇帝常去的地方,故而如今都被修葺的相对完善。在宫苑的附近,昆明湖泛着粼粼波光,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间或有几片积雪藏在石龟的阴处。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干净纯粹,即便如今是深冬,也还是那么的蕴藏希望。

“百年以降,朝廷不仅法禁废弛,上至公卿衙署、下至州郡县府,积弊数不胜数。”皇帝似是看着那些苍凉的景色入了迷,正色道:“我又要革除朝廷内的积弊,又要效仿光武皇帝重新扫平天下,样样事都要我去做。可我曾经说过治水之功,岂能独归大禹?我需要伯益与后稷这样的贤臣辅佐我,与我一同完成兴复汉室的伟业,荀君、贾公等人还远远不够,赵公,我希望你是我的伯益。”11

第一百一十二章 保以尊贵

“故朝不勉力务进,夕无见功。”管子形势

赵温哽咽着唯唯称是,嘴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伸手将桌案上写好的纸张拿起,递给赵温,赵温立即双手接过。

虽然赵温刚才一直很好奇皇帝在上面写了什么,但赵温一直很谨慎的没有去偷看,只是依稀见得那似乎是一封草拟的诏书。

“别不敢看,这本就是写给你的。”皇帝微侧着身,将部分体重压在凭几一边的扶手上,似乎想凑近赵温,与他耳语机密,只是这倾斜的姿势却不怎么雅观了:“这几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彼等也该从地震后的热闹劲中缓过来了。更改规矩的事,如今尚不可急着外传,所以只好先拿你投石问路了。”

“唯、唯。”赵温看完诏书之后,顿时潸然泪下,话不成声。

那诏书上写着:

告司徒、录尚书事日磾,太尉昔者权臣陵纵,祸乱社稷兵寇攻逼,边情波骇。故司徒赵谦,将率文武,尽心固守,保全之功,厥效可书。惜乎天不假年,不得助成治世,感焉兼至。今考其忠概,参迹前踪,宜加丕显,式扬义烈。以本有郫侯之爵,可追崇谥忠,另赐钱十万,布百匹,以旌勋绩。

有汉一代,一向讲究有爵则有谥的规矩。故而在最开始的时候,只要是封侯的官员,死后都会给予谥号。但自光武皇帝中兴以后,历代皇帝便极大程度上减少了赐谥的数量,有时即便是官员得以封侯,死后也没有谥号。逐渐的,对谥号的吝啬,反过来也愈加使得谥号成为士人官员梦寐以求的荣耀。

毕竟官方定谥属于全国范围、乃至于会写入青史留传,而一伙志趣相投、或是生前交情不错的士人偷偷议论的私谥,影响范围就只有一个小圈子,其公正性与认可度更是比不上官方谥号。

赵温亡故的兄长、前司徒赵谦,就是皇帝这一朝,自贞侯卢植之后,第二个被钦赐谥号的士人。

这是极大的殊荣,当初赵谦死的时候皇帝没有给,这一次皇帝补给了他,除了给死者赵谦盖棺定论以外,更多的则是借此对生者赵温表明态度。

谥诏一下,所有人都会明白皇帝对赵温的一片保全之心。

赵温捧着诏书,高兴的连路都不会走了,一路上两只脚老是碰到一起,远远看去,甚是滑稽。

皇帝坐在榻上岿然不动,扭头看着赵温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苍老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前司徒与王允是一样人,君上给个忠谥,未免太过优容了。”

说完,那人推开了皇帝身后掩着的门扉,似乎是侵受到庑廊上的寒气,那人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舅父。”皇帝从榻上起身,一把扶住王斌,没让他坐在通风寒彻的庑廊上,反而将他带往里间:“莫受了风寒。”

卫将军王斌任由皇帝将他扶到席榻上,又是为他披氅、又是为他手里塞暖炉,殷勤备至,倒真像个孝敬长辈的子侄。

王斌笑呵呵的弯着眉眼,心里很是慰藉,嘴上却是说道:“君上给的这个忠谥,旨在勉励赵司空?”

皇帝这时已坐回席上,看着王斌略显单薄的身子,不经意的皱了下眉,点头解释说道:“还是舅父知我心意,赵公毕竟有恩于我,给个忠字并不为过,此外,便是借此勉励赵子柔。”

赵谦总共算起来只为皇帝做了三件事,一件是支持皇帝亲政、罢黜王允一件是与皇甫嵩等人合作,对付举兵的李傕等叛军最后一件则是在死前支持、并帮助皇帝推动了盐铁专营的大政,减少了许多阻碍。

王斌此时回忆起来,无论对方到底有多少是出于私心,但看在恩遇故臣、千金市骨、笼络人心的份上,是该给个忠字。

想完,王斌又忍不住问道:“君上真要更改成规?”

皇帝刚嗯了一声,尚未说话,王斌便紧跟着说道:“前司空士孙君荣,同样是因长安地震而遭策免,如今情形与当日如出一道。君上此为,难免会引起朝野议论、为士孙君荣叫屈。”

“天灾连年,是我德行有亏,我又岂能每每都让三公替我受过?”皇帝摆了摆手,目光炯炯的看着王斌,说道:“从长远来看,与策免赵温相比,他们更会支持我现今的做法。至于为士孙公叫屈,也不过是某些人的牢骚之言,摆不上台面来的。”

王斌一开始便不甚了解皇帝与赵温之间的对话是什么意思,此时细细思索了会,又开口问了几句,这才醒悟过来。

在最开始天人感应的说法里,每遇灾异,都是象征着君王有过,君主就要下诏修德、任贤纳谏。这是臣子制约皇帝的一个手段,而在孝和皇帝之后,这种手段便失效了,并被皇帝转嫁到了三公的头上。如今皇帝重新归罪于己,等若是给臣子一个约束的机会,今后也不再有三公会被牵连罢黜,从长远看,这是有利于所有大臣的事情。

至于策不策免赵温,跟这个比起来,也已经不重要了。

“这、这值得么?”王斌知道后,提出了跟赵温一样的问题,用自己下罪己诏的方式,换取赵温留任,这个交易所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无论是为了政策的连贯性还是朝局的稳定性,亦或者是为了保下赵温这个得力干将,皇帝都要这么做。何况,重新将灾异归咎自身、不再推责大臣,若是n把控得好,兴许还能稍稍拔高皇帝的名望。

所以,“这并非是为了赵温。”皇帝淡淡说道:“数百年来,天人感应之说,于今已有些不合时宜,待到日后时机成熟,我还要另外拣选大儒,以作删改。故而此次只是权宜一时,并非长久之道。”

“臣谨诺。”王斌微微动容,答应道:“赵温荷恩隆重,如若还不知忠勤二字,那就真可谓无耻之徒了。”

皇帝却一笑而过,自己做了那么多,赵温不可能不对他死心塌地:“此事还有的商榷,追谥的诏书一旦下发,若是司徒他们不再置喙于此,我便可以再做准备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市恩不受

“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论语颜渊

“陛下对赵子柔的重视,比我等所想的还要多啊。”马日磾对士孙瑞说道:“也不知是他沾了忠侯的光,还是忠侯沾了他的光。”

“缘由究竟,恐怕只有国家才知道了。”士孙瑞随口敷衍道。

马日磾瞥了对方一眼,这次将对方请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在下为士孙公鸣不平。”马宇主动说道:“同样是京师地震,同样是司空,何故赵公就能得以无恙?”

“依你之见,老夫该有怨言咯?”士孙瑞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马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谦抑的说着,与往常那般直率轻傲的性子大相径庭:“在下想说的是,若是陛下早有此意,士孙公又何至于遭受策免?此时还当是在中台才对。”

话外之意,是马日磾一方仍有意让士孙瑞重返朝堂,只是在这之中需要士孙瑞发表怨言,才能求得皇帝的任职补偿。

这在士孙瑞看来简直无异于是自寻死路,私发怨言、非议朝政,按皇帝的个性,难道还会低声下气的给他补偿?恐怕他要是真按马日磾的话去做,下一步就是执金吾的缇骑上门了。看来自己不在了以后,马日磾、马宇等人便越发看不清局势,竟然连这种主意都想得出来。

士孙瑞气得发笑:“时也命也,老夫当时确是有错在先,若非灾异,恐也难以保全声名。左冯翊事发之后,国家不予追究,已经是深恩厚德,老夫又岂能大发议论?”

马宇眉头一皱,正欲待说,士孙瑞却拱了拱手,打算告辞了:“我大汉开国至今,历代先帝从未有如此回护臣下者,但凭这格局胸襟,今上便远胜孝和、孝顺之流。翁叔若是察于时事,实不该只将心思盯在赵温身上,要放远一点,才能看清利弊。”

说完,士孙瑞便起身走了。

“他这是说老夫眼见短浅?”马日磾冷哼了一声,有些不服气:“他凭何这般说我?陛下要用罪己取代策免三公以应对灾异的形式,老夫如何不知?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替他争取一些权益,他不领情则罢了,竟还说教于老夫?他也不想想,太常这个位置何等重要,自赵温迁任以后便空悬良久,各方都在盯着,是谁能争取到的么!”

“明公暂且息怒。”马宇在一旁好言劝道:“士孙公前次经受一挫,锐气未复,如今不愿贸然为官,恐也是为了声名着想。”

因为发表怨言而求得皇帝补偿、得以起复为官,说出去再如何都是于声名不利。这样即便是当了太常,身上也会有污点,其名望也再难达到当年与马日磾并驾齐驱的高度。而且这会让士孙瑞欠马日磾一个人情,以后将对马日磾再无威胁这也是马日磾为何想让士孙瑞以这种方式起复的缘故。

“也罢,不过是顺手为之而已,他不愿意接受老夫这一番好意,老夫也不好强求。”马日磾故作惋惜的语气说道:“等周文明出使琅邪回来,以其功绩,转任太常也说得过去。”

周文明正是现任九卿之一,扶风茂陵人,大鸿胪周奂,他早在上个月就与公车司马令王端奉诏前往琅邪,为薨逝的琅邪顺王主持国葬以及册封新王。这一趟路程兼带着还要公告平东将军曹操与徐州牧陶谦之间的处理结果,有为王端镀金的意思,副使升官,作为主使的周奂怎么也会相应的沾点光。

“小子听说黄公哪里也有些动静,不知与刘范等人有何打算。”马宇轻声说道。

马日磾不屑的说道:“黄子琰是刘君郎的姻亲,刘君郎在益州不纳赋、不遣使,还让属下张鲁割裂汉中。等朝廷哪天用兵益州,黄子琰第一个逃不脱嫌隙,与其这时候想着起复,倒不如多想想如何保全。”

自从黄琬失势以后,关西士人便失去了主心骨,一度萎靡不振,全靠新进的荀攸、钟繇等颍川士人撑着。马日磾如今的眼里只有杨氏、赵温等人,一时还没有将遭受创伤的关西士人放在眼里。

马宇点了点头,回归正题:“赵司空这回是必然能保住了?”

“嗯。”马日磾凛然的答道:“近年来灾异频繁,指不定哪天会应征到老夫头上,届时朝局跌宕,老夫于心也不甚安。陛下胸怀深阔,矢志担当,老夫又岂能违逆?”

“话虽如此,太尉却未必乐意,赵司空几番挑衅针对,太尉早就想还以颜色,如今大好契机,凭其眼界,恐怕不会乐意。”马宇讥笑着说道。

马日磾不以为然的说道:“董承身边不乏明见之士,不过他若想从中渔利、教训赵温,那就得看他自己的能耐与手段了。”

很快,关于这次灾异,皇帝打算归咎于己,下诏修省,保全赵温的议论越传越甚。内外朝臣虽然对皇帝有别于孝和皇帝,敢于承担天咎的责任大加赞誉,但依然有臣子论述时事,说什么君有过,臣不免有责的闲话。

这箭头自然而然的是指向司空赵温,俨然是不想让他那么轻易的脱身。

议论一出,赵温又羞又怒,立即上疏恳请皇帝不要打破孝和以来的成例,并将一切谴咎归于己身。皇帝受到奏疏后的当天也当着马日磾等人面表示犹豫了,众臣心里一急,虽然知道皇帝这是以退为进,但也不得不按皇帝的意图,对那些说闲话的臣子进行斥责,罢黜。

n暂时消停了一段时日后,皇帝正式下诏罪己、并敦求谏言、诏各地推选贤良方正。这些都是已有的成例,罪己诏下发之后,群臣皆称赞皇帝圣明,一时间将地震所带来的危害降到了最小。

诏书下发后不久,为了保证收购余粮的政令顺利进行,皇帝又亲自召见了京兆尹胡邈。

“王凌说你为了征粮,曾私下授意各县掾吏下乡访村,挨家挨户的采购余粮?”皇帝冷着脸说道:“你倒是会想主意!”

胡邈心里一慌,他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始酝酿好,就被明眼人捅了出来,而且还是自己直属的长安令王凌!此时被皇帝严词发问,他也顾不上埋怨王凌,情急之下挤出一番说辞辩解道:“陛下!臣这也是为朝廷便宜计啊,东西市的商贾以低价购百姓之粮、又复以高价贩于官府。臣实不愿见朝廷损耗钱帛,这才想着绕开商贾,直接以高于商贾征价、低于市面售价的钱帛,采购黎庶粮草。如此既能为朝廷省却一笔资财,又能让黎庶获利,岂非一举两得?”

说完这话,就连胡邈都没觉得哪里不对,皇帝也像是为其打动,顺着说道:“这倒是良策,不过,赵司空要负责整个关中各地的采购事宜,无暇顾及胥吏下乡一事。既然你这般有头脑,那此事便由你担负施行,切勿辜负所托。”

“唯、啊?”胡邈顺口就要答应,却忽然反应过来,胥吏下乡必然会盘剥黎庶,这本来是他给赵温埋下的坑,怎么转到自己头上来了?

“京兆尹奉诏之时,言语无措,臣请陛下治罪!”一旁负责监督礼仪的谒者赵咨立即说道。

“念他献策有功,这便罢了。”皇帝宽容大度的对赵咨挥了挥手。

胡邈尚未反应过来,却见赵咨仍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他不敢再犹豫、也不敢拒绝,毕竟这是他出的主意,自己要是推推诿诿,更容易显得心虚。

在皇帝与赵咨的逼视下,胡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心里已然开始想着要如何约束那些下乡的胥吏,不要惹出事端牵连到他了。11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层叠欺压

“饱食快饮,虑深求卧,腹为饭坑,肠为酒囊。”【论衡别通】

胡邈回到衙署之后,便一直愁眉不展,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如今虽是特奉朝请的京兆尹,但权势仍不及直属的下属长安令王凌。王凌强势而有作为,这段时日为了立威、压住他,胡邈不知对其使了多少绊子。如今被王凌瞅准机会上封事算计了一通,既让他心里愤恨不已,又无计可施。

虽然来的时候他想得到好,要恩威并施,防止那些掾吏下乡之后给他惹祸,可真正实行起来的时候却困难重重。

“府君!”功曹杜骘在一旁察言观色良久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此事,兴许是‘福之为祸,祸之为福’。”

当得知自己照拂过的晚辈杜畿如今已是河东郡丞,杜骘也不觉生起了再度入仕之心,于是他打点关系,通过同窗好友、钟官令董凤的门路,得以征辟入仕。

胡邈既是为了给董凤一个面子,同时也确实是需要有个自己人为他把控京兆的局面,平日里对杜骘也是颇为倚重。

他心中闻言一动,仍乜斜了杜骘一眼,状若无意的说道:“你说我如今就是那失马堕儿的塞翁?”

“喏。”杜骘应道:“掾吏下乡采买余粮,国家仅准京兆施行此事,其余郡国只得先行观望,若有成效,再从容推之。说起来,是国家为政谨慎老成,但究其本源,何尝不是国家为府君准备的考验?”

胡邈心思急转,一时间脑中掠过许多事,他有想过这会是皇帝识察到了他借此谋算赵温的图谋,也想过皇帝是要借此事敲打他以及身后的董承,毕竟在地震后的这段时间里,董承一派都不怎么老实情愿。

“王凌与我不和,这番应是嫌我太过拘住他的手脚,想借此算计我。”胡邈没有对杜骘说心里话,另启话题,说道:“而王凌身后也另有其人,依我看,此事可不只是国家随手而为那么简单。”

杜骘曾在大儒刘宽门下就学多年,对局势的分析很有自己的一番看法,此时凝目思索了一会,道:“无论是国家给府君的考验,抑或是黄公在背后的算计,府君此时都要有个良策脱身,再如何也不能牵扯到太尉身上。”

胡邈脸色凝重,对杜骘说道:“你说,我将此事推给王凌、以及蓝田、上雒、新丰等县邑长官,让彼等遣派掾吏下乡采买余粮。而我就从旁监察,若最后采买的成数足够、民间也无甚怨言,则于我也有功;若是成数不够、底下胥吏贪腐横行,则自当找彼等县邑令长问罪。”

功劳是长官的,苦劳与黑锅则是大家的。

杜骘虽然曾经最高只做过一地县长,但对官场里的这些成规陋习耳濡目染,此时听胡邈这么一说,却也深觉是个好办法。将一大半的责任推卸到底下的官员头上,官员出事,自然要先找该官的麻烦,胡邈作为直属上司,最多只会受到一点连带责任。

“那、长安令?”杜骘忽然问道。

胡邈冷笑一声,说道:“长安既是郡治、又是京都,自然要为诸事先。”

打定主意后,胡邈很快以京兆尹的名义给长安、新丰等下属各县行文,督促遣派掾吏下乡采买余粮。王凌接到公牍时,很快便从中读懂了胡邈既想坐享其成、又想置身事外的打算。他隐隐有些后悔,原以为皇帝在见到他的封事之后,会晓得其中弊害,然后严斥胡邈一通。可没想到皇帝却置若罔闻,还直接指派了胡邈促成此事。

自己到底是年轻,在这方面的经验尚且还比不得浸淫多年的胡邈,此时算计不成,反倒给自己带了麻烦。

但他并没有自怨自艾,反而激起了一番昂然的斗志,想要试图完成这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宜禄!”他冲门外喊道。

长安北部尉秦谊立即走了进来:“秦谊见过明府。”

“掾吏素来贪鄙,若使彼等下乡购粮,必然会有扰民之举。届时惹出民怨,你我都脱不了干系。”王凌平静的说道。

秦谊早从别的地方探听到了消息:“府中的那些掾吏个个都像是被封官拜爵了一样,彼等是如何一个秉性,朝廷岂会不知?就连区区在下,也觉得这政令太欠妥当了。”

他一时没有管住嘴,埋汰了几句朝廷,王凌扬眉看了对方一下,说道:“不是不知,就是因为知道此中之弊,这才议行此令。”

想到朝野中来年将发旱灾的传言,或许这次不禁是皇帝任由黄琬与董承二人隔空角力,更有可能是要借此考验基层组织掾吏的办事能力,并清除一些不安分老实的。

当然,这些都是王凌个人的揣测,他也只是含蓄的提点了几句,便不愿再往深处说了。

“那在下要做的是?”秦谊虽不是很懂,依然打算按吩咐办事。

深思熟虑过后,王凌在秦谊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

秦谊听完后着实一愣,犹疑了一下,很快便答应了下去。

长安的税吏得知消息后,兴奋的凑在一起算计道:“发财的机会来了!”

其中一个掾吏向存忍不住问道:“多少钱买多少石的粮,这些都有定数,咱几个能怎么发财?”

“这你就不懂了。”那个掾吏豁着嘴、露出半口黄牙:“咱几个知道定数,那些乡下的小民这辈子没进过城,又哪里知道个什么定数?还不是咱们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你心肠要是硬点,直接说官府加征,他们也拿你没辙。”

“这也可以?”向存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他本来就长得五大三粗,这时候更显得憨厚呆愣。

“这怎么不可以?我告诉你,虚加赋役这个事,以前就是县令也做过!”那个掾吏不以为然的说道,他得意的拍了拍向存的肩膀,用一种前辈对晚辈的语气说道:“过几日你跟着我,我带你多涨涨见识,等到了村子里你就明白了,那些个农户一个个见了你都得把你供起来。”

向存隐秘的皱了皱眉头,嘴上笑着跟众人打了个哈哈,然后找了个机会偷偷溜了出去。

“都尉。”向存一脸严肃的找到秦谊,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刚才的事情。

“他们钻营的空子还挺多。”秦谊立于廊下,冷笑一声,复又说道:“不过,你做县吏也不容易,出了这个事,彼等以后怕是再也不会与你打交道了。”

“小的知道后果。”向存拱手说道:“当初若不是都尉,小的现在还是个无衣无食的流民,恐怕早死在入蜀避难的路上了。”

秦谊想起当初结识向存的一番因缘,不禁感慨道:“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不过这也无妨,此事过后,你大可不用再做县吏了。”

“谢都尉成全!”向存感激的说道。

秦谊一笑,拍了拍向存的肩膀,转身就走了:“回头去我家喝酒!”

第一百一十五章 措置剩员

“夫兵之冗不难于汰,而难于处。籍其力于强壮之时,而欲去其籍于老弱之后,何以慰其心哉?”【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处冗兵】

因地震而引发的政局波动,最后的解决结果是以皇帝亲自下罪己诏修省为代价,换取了司空赵温继续得以留任三公。各方不仅从此在极大程度上减少了因灾异,而被皇帝推出去背锅的可能性;更是再度获得了一条制约君权的手段,可以说是占了大便宜。在这个前提下,皇帝继续留着赵温,并让赵温与大司农、京兆尹等人推行采购余粮,也再无人从旁置喙了。

“我到底是没有看错王彦云。”皇帝如是说道,把一封奏疏放在桌案的最上面。

就在长安县一伙胥吏意图捞油水的时候,向存的反水让他们直接陷入了死地,有向存做人证,他们百口莫辩,很快便被王凌关在牢狱,准备处死。

胡邈被王凌的这番动作吓了一跳,他也不迟钝,紧跟着便让其他已经派遣掾吏下乡的县邑内部纠察,牵连出一大批的胥吏。

只是两人的手段雷厉风行,互不相让,虽然让民间黎庶大都拍手称快,但却难以掩盖随之出现的一个事实。

“郡县胥吏,大多是因陈沿袭,见晋升无望,便只顾着徇私贪腐。朝廷吏治败坏,则多半有他们的缘故。”皇帝看向侍中荀攸、杨琦二人,继而说道:“如今京兆尹、左冯翊等处掾吏鲜少,我看,除了依往例从当地选才补入以外,也得从其他地方调派过去。”

“从邻郡调派?”杨琦问道。

皇帝摇了摇头,眼光看向荀攸,荀攸细想一会,说道:“夏秋时候,朝廷平乱河东,禁军有不少兵卒伤残,这时候虽多已康健,但大都无能从军。彼等有不少是读过军中‘夜校’的,县邑的掾吏所需也不过是会识字写字、整理公文、知道些计算之法而已。陛下的意思是,用这些空下来的胥吏位置,作为彼等离军之后的退路?”

“陛下治军,待士卒特为优恤慰劳,从军时不仅足衣足食、还择其优者教习读书;无论病时还是平时,也安排医者随时防疫。”杨琦先是夸赞了一通,随即提出了反对意见,语气刻板:“如今兵卒因伤残而退,陛下依成例给田赐谷即可,若是还赐予吏职,臣窃以为优容太过。”

“那些读过‘夜校’的,无不是军中都伯、什长之类,既明道理、又习数算,如何就做不得掾吏?”皇帝不以为然,这种退役转基层干部的方法在此时尚未有人推行,皇帝还是试图让众人理解:“彼等为朝廷出生入死,建立功勋,使其为县吏又何妨?若仅是发给田地,彼等身体残缺,又如何耕种?”

杨琦一时语塞,不是他无法反驳,而是有所顾忌,担心自己若是态度表明的太过坚决,会给自己造成麻烦。

按皇帝的话来说,彼等士卒个个正当壮年,为国效命,一朝因为伤残而不得继续从军,退伍后又没有一个相应的待遇来维持这个落差感。而且任由他们在乡里耽于往日荣耀、日渐消沉,反倒会白白浪费了军队与夜校对他们的培养、以及他们对皇帝的一片忠悃之心。既然这些人有基本的知识素养、与在禁军中养成的良好习惯,皇帝为何不把他们好生利用起来?

见杨琦脸色仍有些犹豫,皇帝补充说道:“等太学规模扩大、太学生学业渐成的时候,再将‘夜校’的规矩推行与徐荣、段煨、张济等军,禁军之外的退伍士卒,也待以后再说。如今先就南北二军读过‘夜校’、立过战功、身有残疾而不得不退出军伍的兵卒,依其军职大小,分别予以安排职务。”

杨琦面色一松,如果这个范围仅仅只局限于三万多人的南北军,那么就可以将其看做是皇帝对南北军的‘殊荣’。至于皇帝所说的日后在准备推行各军,向来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用来安抚徐荣、段煨等外军士卒的。

这个想一想就能知道,如今朝廷兵马有十余万,一场仗下来最少都有数千的损伤,哪怕是最小的一个县,区区县吏都有若干本县小豪强、小地主争抢不断,又哪里能为退伍士卒腾出位置来?可见这一项朝政最后真正实行起来,也不过是施用于南北军而已。

若是最后仅施于南北军、并引为常例,那么就会另外出现一个隐患。

杨琦心念急转,在考虑了未来的‘弊’与当下的‘利’之后,此时也不再提出反对的意见了。

荀攸早在南北军设置‘夜校’的时候,就从皇帝口中收到过暗示。那些真正的豪强根本不会稀罕一个‘县吏’的位置,何况这还是最苦最累的书吏。在没有触动真正的利益的前提下,那些连家名都不显的小地主,自然也就没有被荀攸放在心上了。

皇帝见着两人都没有意见了,再加上始终以皇帝马首是瞻的赵温、以及在关键事情上附和皇帝的董承两个人,整个承明殿的大臣们有一大半都将遵从这个建议。至于马日会不会同意,也已经无关紧要了,想到这里,皇帝趁势说出了心里的想法:“退伍的士卒中,除了要建有战功、读过‘夜校’以外,还得有其他的条件。譬如双手不能动笔拿物的、譬如一些审刑司狱、度支等职,则量能而用。”

这一系列的限制是为了保持郡县掾属的专业性,尽量将这些退伍的兵卒安排到缉捕盗贼、抄写公文、维持治安的职位上去。同时也按照从军时的不同职位,分布给予不同的待遇,譬如都伯转县掾属、队率转游徼、什长转亭长之类。

至于军候转县尉、军司马转郡刑曹、都尉转郡尉;亦或者中高职位的军官转任军屯长官的二线部队的种种措施,虽然在杨琦看来仍有些地方不怎么合适,但似乎也没什么好指摘的,毕竟以后朝廷必然要进行许多战事,以皇帝的本性也绝不仅是统一天下,或许还会有北伐鲜卑之类的武功。到那时,如何安置伤员、剩员,就得在这个时候提前为他们准备一条退路,免得滋生不测。

随着胡邈等人对京兆进行简单的基层吏治整顿之后,南北军的退伍伤员也陆续被安置下去,皇帝也跟着终止了前次命京兆遣派吏员下乡采买余粮的建议。只是出人意外的是,对于市场上不断上浮的粮价,对于府库里不断大量流出的钱财,皇帝对这些小心翼翼的涨价、跟制度打擦边球的商贾,竟有着罕见的容忍度。

当然,这只是初平年即将走到最后的一个小缩影,更多人想看到的还是即将到来的建安元年会有怎样的新气象。

随着建安元年的到来,朝廷内外的新旧制度走上正轨,很多人都从中预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皇帝不会轻易去打破马日、杨氏、董承这几方势力的平衡。内耗的结束,同时也标志着朝廷要真正的放眼天下,最为要紧的,便是关东。

而关东的情况,则是需要大鸿胪周奂与公车司马令王端从琅邪回朝了才能做的具体分析。

第一百一十六章 青徐之间

“是者,奚足以营?于时改辙,立言图功。”【联绵字典】

琅邪国,开阳县。

“宣高,你可得想清楚了,那一千万不仅是钱,还有我等急需的麦粟!”军帐之中,昌瞪着席上一名颇有威严的魁梧大汉,气势汹汹的说道:“送上门来的钱帛,你真的舍得不要?”

那汉子长得高大结实,颔下生长着密密匝匝的络腮胡子,细密的贴伏在颔部周围,像是一蓬蓬杂草。

此人正是徐州牧陶谦手下骑都尉臧霸,他的声音也犹如他那胡子一样粗狂又沙哑:“这是朝廷给琅邪顺王的赙钱。”

“那又如何?如今青徐等地盗贼丛生、流寇遍地,琅邪国无兵无将,拿什么看管如此多的钱粮!”昌听了,大摇其头,不以为然的说道:“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我等既奉使君之命,安镇琅邪,既是保此间百姓、更是保王室安宁。我们将这笔钱粮引为军资,谅彼等也不敢说什么!”

座中除了臧霸与昌以外,还有孙观、吴敦、尹礼等人,他们都曾是泰山郡有名的任侠勇壮。自黄巾寇乱以来,臧霸、孙观随陶谦四处征讨,双双拜为骑都尉。由于都是同乡故友,彼等便收束部众,在今年的时候听奉陶谦调遣,趁琅邪顺王薨逝、国内大乱之际,引兵攻入琅邪国都开阳,逼走琅邪相阴德。

本来他们进兵琅邪,是为了打通陶谦与公孙瓒之间在青州的联系,在如今曹操势大,陶谦再难进兵兖州的情况下,唯有走琅邪入青州,陶谦才能与盟友公孙瓒在青州达成军事上的东西呼应。

后来随着曹操在徐州攻势迅猛,陶谦手下兵马部将节节败退,以致州内士民骚动。尤其是下邳相笮融,畏惧曹操兵势,裹挟黎庶、军资,退走广陵,由因其贪慕广陵富庶,故而设宴谋杀了广陵太守赵昱,纵兵大略后逃亡江东。由此导致了相对稳定的徐州后方起火,徐州最重要的两个郡国纷扰不停,即便是这个时候曹操已经退兵,陶谦仍是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也正是这个时候,昌、孙观等人见陶谦似乎大势已去,一个个本来就对陶谦无所谓忠义的豪强们,不免生起了自立的心思。尤其是昌,他本来就是泰山贼寇,屡次攻打彭城等地,对陶谦只是暂时依附,此时窥见徐州虚弱,很快就打起了坏主意:“有了这笔钱粮,再加上琅邪国,我等兄弟大可扩充部众,编练精卒。那时无论是北进青州、还是南下徐州,皆将有一地为我等所有。”

“曹操刚屠戮彭城不久,笮融便叛逃,祸乱下邳、广陵等郡,徐州损失惨重,听说陶使君为此还大病了一场。”孙观着意看了昌一眼,两人眼神短暂接触了一下,旋即移开,不怀好意的笑着说道:“陶使君今年六十有二了吧?如此大把年纪、老来又遭遇如此多的挫败,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臧霸忍不住皱了皱眉,座中就属他的资历、名望最大,众人也都奉他为帅。这次昌等人说是劝他出手劫夺这笔价值千万的赙钱,其实是在逼他选择叛出陶谦、割据青徐。昌对陶谦没什么情谊,可臧霸却不同,他在起家平黄巾的时候便在陶谦麾下,深受器重,哪怕他心里也有占据山头、称霸一方的想法,此刻也不愿意对故主落井下石。

昌知道臧霸听不惯这些,也不愿逼迫太甚,于是选择了陈说情势:“宣高,就算陶使君身体康健,如今徐州内乱未平、人心不安,西边兖州有平东将军曹操日夜欲报杀父之仇,南边的后将军袁术据说也对徐州有意思。若非扬州九江等郡未定,后将军怎么也不会错过下邳、广陵无主内乱的机会,从淮南进兵徐州。”

“后将军与陶使君曾不是盟好么?”尹礼在众人的势力中最是弱小,一般轻易不敢说话,此时是说到了不解之处,故而好奇问道。

“盟好又如何?一时盟好,岂能一世盟好?”昌立即不假思索的说道,却未曾注意到臧霸看向他的眼神微微变了几分,他继续说道:“后将军自陈留一败,接连丢了南阳、豫州等地,折损兵马无数。如今手中唯有一个根基未固的淮南,若是不想着开拓,那便只能坐守死地。”

臧霸忍不住看了昌一眼,似是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时局观,按往常来说,昌判断时局的能耐可不如他。

“我与诸位兄弟一样,都想着在这乱世之中谋求一片基业自立。琅邪的确是个好地方,东有大海,北、西有泰山,可谓三面险阻,南边的徐州又富庶可得。我等若能据得青徐之地,则富贵可期,这毋庸赘言。”臧霸想了想,先试图稳住这一帮兄弟,而后说道:“只是这钱乃朝廷赐给琅邪顺王的赙钱、是丧仪,且不说我等擅自劫夺有失人道,但说是天使现在琅邪筹办葬礼,我等岂能冒此不韪?”

“朝廷现今偏安关中,即便有所振作,也是对徐州力不能及。就算我等拿了赙钱又如何?朝廷还能派兵来打我等不成?”昌止住了臧霸欲言的动作,无所畏惧的说道:“就算是朝廷有诏邀击,放眼身周,谁家不是各打各的?又有谁会听从朝廷的诏令?”

“是啊。”向来与臧霸友好的吴敦此时也附和昌,出声说道:“朝廷若是当真强力,这笔赙钱又为何不是用的都内钱、水衡钱?”

“你们也莫要为难宣高了。”憨直的尹礼忍不住说道:“陶使君给宣高写了信,说是请宣高约束师旅,来日必有重谢。陶使君待宣高不薄,此时岂能做不义之事?”

臧霸跟着点了点头,沉着脸说道:“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名’字,如今开阳城内除了天使以外,还有不少徐州等地豪强大姓。一时劫夺倒是快意,可得罪了本地豪强,以后我等又该如何立足?诸君还得深思。”

“宣高的意思是?”昌轻蔑的笑了一声,问道。

“明日吊祭礼后,我会亲自去找嗣王与琅邪相,陈说我等军资困难,若是彼等识趣,这钱自然会乖乖送上。”臧霸微微眯着眼睛,斟酌着说道:“若是彼等不愿,陶使君也会给我等主持公道。下邳、广陵内乱未平,想必陶使君也不愿意徐州北面再出事端。”

这是一个折中的法子,并没有真正的将臧霸等人推到陶谦的对立面,与昌等人最初的想法大为不同。可是见臧霸坚决不愿意对陶谦背负‘不义’之名,昌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好作罢。

出帐之后,孙观自然而然的走到昌身边,与他一路攀谈道:“臧奴寇不愿意出头,这事可就不好办了。”

昌面色迟疑了一下,旋即摇头说道:“未料到此人如此看重‘名义’。”

当初臧霸的父亲遭人诬陷下狱,臧霸结合少年勇健劫夺囚车,孙观当时在列,与其一同亡命东海,两人相识尤甚。此时听昌说起来,孙观想起自己与昌所谋之事,隐隐有些内疚,不由得怅然道:“臧奴寇原本就是个气节之士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隐忧未解

“使者治丧,穿作,柏椁,百官会送,如故事。”

“幸而我等未曾将图谋如实托付,不然,他又岂会准我等所请?”昌站住了脚,转身看向孙观与吴敦二人,眼睛里转着精光,叮嘱道:“这事对我等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奈何臧宣高迈不过这道坎。故而咱们得先瞒着他,等事情办好了,再如实陈说不迟。”

孙观与吴敦两人相视一眼,皆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割据青徐,再也不居于人下,从此在一方作威作福,这不正是他们与臧霸这些年来的梦想么?臧霸此刻不愿意背弃他与陶谦之间的‘义’,那么他们这些做兄弟的,也只好私底下做了。吴敦对此事颇为伤心,想了想问道:“那事情要如何才能办好?”

昌说道:“董君说了,琅邪位置重要,要想占据此处,就得排斥国相阴德、把控郡国。尔后才能修养部众,趁机而动。”

“国相乃南阳阴氏、高门大族,虽然军谋非其所长,但处政清明,深得国人之心。我等外兵刚来琅邪的时候,彼等尚知不敌,退避莒县自守,如今天使奉诏而来,徐州名士多有云集,此人又眼巴巴的跑回来了。”孙观有些不高兴,感觉白费了一番功夫似得:“他是瞅准了我等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兵。”

“不是瞅准了我们,是瞅准了臧宣高。”昌冷笑了一声。

吴敦有些不习惯昌对臧霸的这个态度,忍不住皱了皱眉,说:“董君回青州了?”

“交代完事,早几天就回去了。”昌看了吴敦一眼,说道:“既然臧宣高哪里说不通,我等暂且先依他说的办,等葬仪过后,再寻嗣王与国相讨军资。”

吴敦与孙观二人想到董昭的种种许诺,不由得心驰神往,说道:“北海相躬杀董卓,威震夷狄;莅任青州以来,呼吸之间,便连下数郡,横扫贼寇。如今有其引为声援,我等可无虑也。”

吕布算什么,再厉害也不过是袁氏牵着的一条狗,勇而无谋,任由董昭摆布,只有看不清形势的才真会把吕布当做什么能人。昌看着吴敦两个人,心里不由冷笑着,此番且拿他们当做踏脚石,等真正的时机到来,整个青徐都将留下他昌的威名!

等到了第二天,琅邪顺王刘容的葬仪,在空置、等待了半年之后,终于在朝廷使节的主持下开始了。

在王宫之内,正中摆放着一副巨大的棺椁,场上丧服如礼、食奠如仪,琅邪国内上至新王、下至小宗、臣子,皆奉侍左右,垂泪掩泣。徐州各地前来的陈氏、曹氏等人也站在两侧,安静的听着大鸿胪周奂读完最后一段丧祭所用的诔文:“……邦国既和,殊服来同。述论前绩,莫与比踪。”

到这个时候丧礼方才进行到一半,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让做了半年嗣王的太子刘熙,在先王的柩前正式继位,成为封王。

周奂这个时候仪态庄重的迈步走上东边的阼阶,先是向西北面的长安稽首拜礼,然后起身拿出一封策书,当众策拜刘熙为琅邪王。他念完策书之后,琅邪国相阴德手捧印绶,奉给了刘熙。

当看到琅邪王的玉印顺利的放在一个身材瘦弱、神情紧张的年轻人手上时,奉特诏前来祭奠的太原太守、阳都侯、琅邪顺王之弟刘邈心中的一块大石这才落了地。

现今的琅邪王刘熙是他的侄子,琅邪顺王薨逝后不久,国内大乱,阴德不敌臧霸兵锋,退守莒县。本来阴德想带刘熙一同逃难,可刘熙当时惦记着父王的尸体搁置王宫,怕贼人糟践,故而舍命留下。臧霸入城得知此事后,感其至孝,遂勒兵不使部众侵犯王室。由是刘熙声名大振,获得了一个纯孝的声名。

奈何他天性柔弱,畏兵如虎,一时因孝而激起的血勇没过多久便消逝不见,整日里对臧霸担心受怕。尤其是朝廷迟迟未有给他封拜的策书,这让刘熙只能以嗣王的名义留守琅邪,实际上的人身安全则全在臧霸等外兵的手中。

好在如今刘熙历经磨难,终于继位,而臧霸也不是大奸大恶的为人,两者在琅邪国,应当能和睦相处。

这是刘邈心里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本来都已放下心来了,可他一看到侄子手捧玉印、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忽然又忍不住为他考虑起来,想为这个侄子多尽一份力了。

葬仪过后的第二天,琅邪**政实际的掌握者、骑都尉臧霸接到了新王的邀请,来到王宫。

便殿之中重帷低垂,密不通风,殿中仅摆放着一只极大的兽炉,炽炭燃起红焰。这炭的质量也不怎么好,臧霸一进来便嗅到一阵浓郁的烟气,让他忍不住微微皱眉。

殿内正中坐着的是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的新王刘熙,见到臧霸犹如一只巨熊从门外走进,年轻人明显畏缩了一下身子。相比之下,其下坐着的阳都侯刘邈则是一派气定神闲,更有王子皇孙的风度。

各自见礼过后,刘邈先是说起道:“我在长安时,有幸得见天子于上林阅兵,那时我尚且以为天下强兵,也不过虎贲、羽林。怎料这几日见到将军麾下,方知我琅邪也有如此锐士啊。”

臧霸知道刘邈这是在奉承他,本想一笑而过,只是却被刘邈的话提起了兴趣,问道:“不知府君以为,南北军何如?”

“不何如。”刘邈不以为然的说道:“前次河东叛乱,叛兵多不如禁军,饶是甲坚兵利,也打了旬月有余。”

“喔……”臧霸简单的应了一声,心里暗暗对朝廷军队的战力进行评判。

刘邈轻声一笑,先抑后扬:“不过,若说敢战,朝廷的南北军在平定河东之后,旋即北击匈奴,驱入南匈奴王庭,擒杀匈奴数万,这也终算是不落禁军威名了。”

“擒杀匈奴数万?”臧霸顿时哑然,毕竟这件事才过去半年没有,消息从西北传播至东边尚需一段时间,故而臧霸对此事一无所知,只知道朝廷平定了河东程银等人的叛乱、击败了趁火打劫的匈奴单于,可他却没想到朝廷手下的军队会如此强悍,竟然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战果。

臧霸忍不住拿自己手下的部曲跟南北军做了对比,这样的军队都‘不何如’,那他手下的泰山儿郎有何颜面敢称‘锐士’?

“君侯说笑了,朝廷有如此强兵,天下万民,足以祈盼太平了。”臧霸强笑道,此时他如何会不知刘邈是想借此点醒他,朝廷既有强兵劲旅,又有明天子在上,即便现在鞭长莫及,管不到青徐之间的事,但谁也讲不好以后管不管得到。

若是朝廷真有光复天下的那天,臧霸就得事先寻好归附朝廷的门路,而眼前的刘邈又是琅邪国的小宗、又是朝廷大臣,他对臧霸的态度,就取决于臧霸对琅邪王室的态度。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公私图便

“象有齿以焚其身,贿也。”————————【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刘邈故作无意的看了刘熙一眼,见他坐在一边两手紧握、放在腹间,畏畏缩缩的不敢说话,心里就莫名有些无奈,若不是他与琅邪顺王两人兄弟情深,不愿见兄长遗孤在这世道受委屈,自己又岂会主动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暗自叹了口气以后,刘邈复又看向臧霸,虽然时间会证明这一切,但对方到底没有亲眼见到朝廷的实力,仅凭自己的一面之词并不足以让他对朝廷心存敬畏。故而在威逼之后,紧接着就得是利诱,这是刘邈在太原担任太守时与归附匈奴、本地豪强们打交道时常用的手段:“下邳、广陵等郡国遭乱,粮草供给艰难,想必这些将军也已都知道了。”

臧霸点了点头,隐隐猜到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刘邈继续说道:“将军安镇琅邪,保一地平安,功莫大焉。此时军资无济,而琅邪国府库还算充盈,自然要为将军分担一二。”

“府君的意思是?”臧霸扬了扬眉毛。

刘邈很快回应道:“殿下适才与我商议,愿从千万赙钱之中,拨给八百万钱粮,以供将军所需。”

八百万不是个小数字,臧霸知道自己等人攻下开阳时,饶是有不得侵犯先王遗体的军令,昌豨仍带人将王宫、府库抢掠一空。此时新王继位不久,处处都急需用钱,能支出八百万给他已经实属不易了。

本以为自己主动找新王索取钱财会遭遇许多麻烦,没料到对方会如此识趣,不仅大方主动的给了钱,还明里暗里的示了威。臧霸明白此时朝廷余威尚在,自己不能太过大逆不道,能借着新王的关系与刘邈搭上线,对今后来说也算是多一条从良的路。

“多谢殿下美意。”虽然一眼就知道这是刘邈的意思,但臧霸还是识趣的感谢明面上的‘正主’。

“啊。”刘熙没想到对方会忽然跟自己说话,有些没反应过来,抬手便说:“有劳将军了。”

臧霸有些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将目光重新放在刘邈身上。

刘邈轻咳一声,说道:“说到这些,最近将军倒是会遇见一桩好事。”

“好事?”臧霸问道。

“朝廷见琅邪临近泰山、青州寇贼,忧虑国内不安。又知将军颇有勇略,是以诏拜将军为怀义校尉,使镇琅邪。”刘邈捋着胡须,笑说道:“这本该由大鸿胪周公过两日宣诏,但今日时机正好,故而提前告知,将军可莫要怪我唐突了。”

朝廷封拜的怀义校尉,其含金量可比徐州牧提拔的骑都尉要高多了,何况这还认可了他驻兵琅邪的事实。臧霸起先不知其意,很快便转念明白过来,朝廷恐怕是发现了他在哪些方面的价值,所以才想笼络他,想把他当做青徐之间的一枚棋子。不然光是一个庇护琅邪王室这么个理由,还不足以让朝廷重视他这个野路子出身的豪强。

刘邈见臧霸若有所思,显然知道对方这是发觉了什么,没想到臧霸这个外表粗犷的汉子会有如此细腻的心思,看来皇帝选中他并不是没理由的。

“如今袁氏、田楷、吕布三家争夺青州,其中以袁氏占得上风,吕布据有北海、东莱、齐国等地,田楷夹在东西之间,若无公孙瓒伸手相援,随时可能覆灭。”臧霸走后,刘熙迟疑着问道,琅邪毗邻青州,青州的战况或多或少的也会影响到琅邪的局势。如今见刘邈不遗余力的拉拢地方实力派臧霸,心里似乎有些想法:“朝廷是有意让臧霸掺和青州的事?”

刘邈谨慎的看了刘熙一眼,只见刘熙露出探询的神色,眼眸深处似乎闪烁着隐约的光。刘邈话到嘴边,模棱两可的说道:“此乃国家之事。”

碰了个软钉子,刘熙倒也不急,依然是那种糊涂浑噩的语气疑问道:“寡人有一事不明,朝廷既已诏拜臧霸为怀义校尉、驻兵于琅邪,其军资粮秣自然就该有国中供给。王叔适才无论是不是拨钱与他,彼等都拿得到钱财,这样不是多次一举么?”

刘邈收回了在刘熙身上打量的目光,这个侄子是自己从小看到大,是什么秉性自己再了解不过了,向来柔仁温顺,刚才见到的那点锋利说不定只是一时错觉。此时听到刘熙的问题,刘邈心里更是一宽,嘴上却是叹道:“国是国,王是王。”

“喔。”刘熙恍然大悟,朝廷给王室的赙钱属于琅邪王室的私财,相当于‘禁钱’、‘水衡钱’,国相阴德没有支配的权力。刘熙拿自己的私钱去补贴臧霸,是自己单独的示好;而国相阴德另外拨给的钱财,则是本属于臧霸驻军琅邪的开支,两者是不同的概念。

“只是,寡人身为封王,公然币赂国中将校,难道就不会惹来猜嫌么?”刘熙想清了原委,立即看上去有些后怕。

刘邈摇头道:“上千万的赙钱,不仅留之无用,若是遭人惦记,反而不美。何况殿下也留不住这笔钱,倒不如将其拿出去,给臧霸卖个人情。”

“看来是寡人小气了。”刘熙讪讪的笑了下,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紧接着,又亲近的对刘邈说道:“今天多亏了王叔照拂,不然寡人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是这抚军一事到底有些犯忌,王叔如今是朝廷大臣,回长安之后,还望多在国家面前为侄儿说说话,以免招惹是非。”

刘邈‘嗯’了一声,也没细想,顾自说道:“这只是一时权宜而已……”他想说朝廷在这个时候,估计会很乐意见到臧霸能通过刘邈加深与朝廷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受到旁人的猜嫌。但话刚准备说出口,一时又停顿了下,含糊其辞道:“待我回长安之后,自会向国家面陈此事。”

说到这里,刘邈身边的一个苍头忽然走到了门口,侧着身子站立不动,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敢贸然进来打扰。

刘邈正好想从此抽身离去,抬头看向门外,问道:“何事?”

“是府君在阳都结识的故人,想与府君见上一面。”苍头如实说道。

“喔,是他啊。”刘邈答应道:“你且让他稍待片刻,我这就过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别有旁愿

“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文选序】

说完,又向刘熙行礼,辞谢道:“故人来访,我不得不见,让殿下见笑了。”

“王叔有岁余未曾归国,访问旧识也是人之常情。”刘熙此时没了压力与负担,脸上的笑容也跟着自然了起来。

刘邈也不多说话,很快便走了出去。

琅邪王刘熙端端正正的坐在席上,身上虽然穿着由最粗的生麻布所制作而成的衣服,简陋宽大,给他带来一丝弱不禁风的柔弱感。但刘熙收敛笑容之后的样子,却隐然流露出那么一丝贵气,这种贵人的气度就连亲人刘邈都从未在刘熙身上见过。这个名不见经传、因为保护父亲遗体而孝名远扬的新王,这个似乎脸上永远挂着庸懦的微笑、让人一看就觉得软弱可欺的刘熙。

此刻在帷幕重重的殿中,竟显得有一丝深不可测。

帷幕大幅度的摆动了几下,像是一位窈窕的美人蹁跹起舞、飞扬裙摆。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从帷幕之后踱步走出,坐在刘邈刚才坐过的位置上。

“萧君。”刘熙这时已然换了一副生冷的神色,悠悠说道:“王叔曾经、不,他一直都待寡人很好。”

那被称为‘萧君’的年轻男子正坐在下首,饶有兴趣的仰头看向刘熙,安静的听着,一时没有说话。

“寡人小的时候背不下书,父王考问的时候,他便在父王身后张口默言,偷偷提示我。有时候惹了祸,他也每每都向父王说情,他说他膝下亡儿,视我犹如亲子……王叔一直都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刘熙说着说着,自称不由自主的从‘寡人’变作‘我’,放在腿上的手也攥成了拳头,语气沉重的说道:“可他这回是注定不会帮我了。”

“大鸿胪预计还要过一天才动身返程,殿下尚有时间寻阳都侯叙谈。”年轻男子眉头微蹙,轻声说道:“不过话里得要小心斟酌,切不可流露异样,刚才阳都侯必是留意到了什么,不然在最后的话里也不会刻意保留。”

年轻男子名为萧建,字叔直,东海国兰陵县人,祖上乃孝元皇帝的老师萧望之,据说再往前溯源,还是汉初三杰之一的萧何后人。此时的兰陵萧氏尚且没有两三百年后那么声名显赫,反倒是自丛萧望之含冤被诛后便不断的落魄沉寂,到了萧建这一代,兰陵萧氏已经是仕不出州郡的小豪强了。

当初刘熙还是王子的时候,其父为了让他承继琅邪孝王好经学辞赋的家风,特意延请了琅邪国内的一个处士、东莞綦毌君来做刘熙的师傅。綦毌君精通《公羊春秋》,琅邪人赵昱等名士皆乃其门下弟子,兰陵萧氏为了攀上这道交情,也跟着派萧建前往东莞求学,一来二去,刘熙便与萧建互相熟识。

萧建颇有审时度势之能,见黄巾起事之后,天下久乱不止,尤其是孝灵皇帝驾崩后,海内沸腾。他便立时燃起了在乱世之中博取功名、光大家族门楣的想法,这个想法像野草一样在心中肆意生长。很快,他就将目光放在了身子虽弱,但同样有颗不安分的心的刘熙身上。

光武血脉,天潢贵胄,数代琅邪王在琅邪国内养就的清名,第一代琅邪孝王刘京更是有着‘贤王’美称,声名次于东平王刘苍。有着种种优势、天赋的刘熙,在萧建看来,自己何不能效仿先祖萧何辅佐高皇帝的事迹,再开一代太平?

于是两人便绸缪良久,蓄谋着等继承王位之后,借着天下崩坏,许多礼制都遭废弛、州官无以管束的情况下,尝试结交臧霸这样掌握兵权的人物。可谁知琅邪顺王死后,朝廷对此近半年不闻不问,让他们心慌了好一阵,毕竟一个王太子的身份根本没有封王的身份好用。

好在天使来了,与刘熙情同父子的刘邈也来了,不仅成功册立继位,而且还出于照顾的心思,无意之中为刘熙解决了拉拢臧霸的难题。

萧建此时向刘熙建议的是,让刘熙借助刘邈的身份与关系,在朝中为他多谋些便利,最好是能说服他一同谋事。可惜见今日这般模样,刘熙再迟钝也明白刘邈对朝廷的一片坚贞,根本不是他一个晚辈就能说服的。

“不会了。”刘熙遗憾的摇了摇头,“王叔与先王一样,皆是忠心汉室之辈。初平元年的时候,朝廷迁都长安,先王便是第一个入朝贡献的封王,王叔这个阳都侯的爵位,还是那时候册封的呢。这些年来,饶是先王病重,也日夜不忘国家安危,去年听说董卓就戮,先王喜不自胜,不顾病体写就章表,请王叔再度入朝。可见彼等至忠至诚,我等……还是罢了。”

“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地。”萧建甚为理解,既是宽慰、又是勉励的说道:“就连长沙定王,当时也绝不曾料到自己的后人会出一个光武皇帝。”

听到这里,刘熙心里的那一丝惭疚这才宽解不少,紧握着的拳头也悄然松开了。

萧建继而说道:“国相打算荐举我为孝廉,若是运筹得当,我应是能留在莒县。”

“何不留在开阳?”刘熙思忖了一会,缓缓说道:“不若寡人明日与王叔说一声,请他在国相阴公荐举你为孝廉之后,再为你打点一二,拜萧君你为开阳令?如今国相身边无人相佐,急需贤才治理琅邪。你又与其交好,若是从旁陈说利弊,他少不得也要留你。”

萧建点头道:“国相无兵无人,若是不做些什么,恐有为臧霸逼凌之危。”

“臧霸此人,你觉得如何?”刘熙忽然问道。

“有勇有谋,又颇重气节,殿下足以倚重笼络。”这是萧建这些天以来,在暗中对臧霸的观察。

刘熙点点头,复又问道:“那昌豨等人呢?”

萧建面色一改,大为郑重的说道:“此辈票掠宫室,目无尊卑,殿下要小心为是。”

“寡人有萧叔直,何愁大事不成?”刘熙这才绽开笑颜,一副壮志凌云的模样。

萧建也谦逊的说道:“殿下不弃薄才,这才是在下之幸。”

于是,两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在帷幕重重的殿中徜徉了天下局势,又说了些青徐之间在未来将有的变化,只觉得彼此意见相得,成事不远。

可他们却不知道,乱世之中从不缺的就是野心家,任谁都知道乱世到来,任谁都想在乱世中建立功业,可最后有多少人是妄自菲薄、有多少人妄自尊大、又有多少人是笑到最后呢?

第一百二十章 子有良媒

“金珠富贵吾家事,常渴佳期乃寂寥。偶用志诚求雅合,良媒未必胜红绡。”【书红绡帕】

开阳城内的官舍之中,一老二少正坐在厅堂内温酒闲谈,正中摆着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敞开着的大门外是一片低矮干枯的花木。阴霾的天空刮着冷风,云层低的好似能够到屋檐。

冷风寒彻,三人拥着炭火取暖,却迟迟不肯让人关闭大门,这是因为有个识天时到人说,今天会下雪。

三人虽然都带着一颗闲情雅致来等雪落下,可偏就无人真的把此事放在心上。

“路遥天寒,看来今年是赶不及回长安了。”位居次席的公车司马令王端把酒碗放下,感慨道:“我等迁延如此时日,只盼这回去的路上能顺遂平安才好。”

“王君这倒是可以放心,陶使君与平东将军都已说好了,这一路会派兵随行。”王端对面一个相貌儒雅、极有风度的男子也跟着将酒碗放下,开口说道。

这个男子的声音平静柔和,亲近之中而不带谄媚,任谁听了都只觉得十分顺耳,不由自主的让人回以笑脸。他穿着一件极为简单的深衣,上头连寻常的纹饰都没有,与一般的士人无异,举手投足之间隐然流露着一丝贵气。

“有劳麋君费心了。”坐于主位的老者开口说道,他看上去有五十余岁,宽颊大耳,面色红润,是个精神十分健旺的老人。

大鸿胪掌管招待诸侯藩属、主持朝祭礼仪,在九卿之中是实实在在的一个闲职,论权力甚至连太仆都不如,太仆好歹还掌管皇帝的车驾御马和马政,而大鸿胪却位高权轻,仅仅只是比太仆清贵一些罢了。周奂手上的权力不大,又年岁渐长,扶风周氏也不是什么高门大姓,能走到大鸿胪的位置上已经算是多福了,故而在一些事上看得也比较开。

正是由于周奂在朝中与世无争的性子,这才让他借着出行琅邪的由头,平安躲过了长安城内的一场政局跌宕。

这人闻言浅笑了下,说道:“在下忝为徐州别驾,此乃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被称作‘麋君’的自然就是徐州东海人,别驾从事麋竺。若是不知其名,人们还会把他当做一个普通士子,但谁又知道对方童仆上万,家产巨亿,是徐州为数不多的富豪大贾。

这一次朝廷对曹操与陶谦二人擅开战端的处置是各打五十大板,平东将军曹操被下戒书申饬、并剥夺了继承乃父费亭侯的资格;而徐州牧、镇东将军陶谦则因为纵容属下张寇乱,甚至有与自称‘天子’的阙宣共同谋叛的嫌疑,故而被夺回了镇东将军印,仍为徐州牧。

除此之外,由于琅邪顺王新丧,朝廷按以往的规矩应当出赙钱千万,布万匹,而皇帝当时并不想一次性出这么多钱,所以想了个法子,让陶谦与曹操二人共同承担。明面上说的是追缴积年的赋税,实际上是皇帝对地方的摊派。

徐州富庶,兖州贫瘠,最后商量来商量去,还是由徐州承担了近八成的赙钱,其中多半都是由麋竺所代表的麋氏自愿支付。

一次性抛出数百万钱,加上麋竺大方的承担了周奂等人所有的开销、以及私下里给琅邪顺王的赙钱,差不多花了将近一千万,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让在关中过了几年穷日子的周奂与王端二人惊骇莫名,而麋竺也凭借着这块价值上千万的‘敲门砖’,成为了周奂与王端这两个朝廷天使的座上宾。

“今日过来,其实是有件私事,想问问王君的意思。”麋竺知道王端的身份,虽为副使,但有时就连正使周奂都要尊重他的意见,在这次宣布对曹操与陶谦二人的处置、调解二人恩怨的时候,王端更是占据主导的地位。更何况,王端还与天子有着另一层关系,这让麋竺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了王端身上,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王端。

王端是个彬彬有礼,脾气温和的人,见麋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他不由得问道:“麋君但说无妨。”

“在下是想问,王君可曾婚配?”麋竺见王端实实在在的发起了愣,莞尔笑道:“舍妹麋氏,今年也有十七岁了,一直尚未寻到良配。虽然不是绝色,但也算是‘静女其姝’,为人也很贤惠知礼。若是王君不嫌,你我两家不妨可以考虑一番。”

“啊。”王端登时红了脸,脸颊处就像是被铜盆里的炭火灼伤了一样,他们家前些年落魄的时候,根本无人愿意将女儿嫁过来,父亲王斌也不愿随便找个门第低的人家凑合。等到后来家门显赫,王斌又不知怎么的,像是报复性的拒绝了所有前来求亲的高门。这导致他及冠这么久了,一直都未曾许亲,这次骤然听麋竺说起来,他却有些无可适从了:“这未免、未免太唐突了些。”

“唐突之处,还望王君海涵,勿要怪罪才是。”麋竺的眼神朝王端脸上飞快的一瞥,心里顿时有了底,温和的笑道:“实在是舍妹年纪也不小了,本来想好了寻下邳陈元龙结这门亲,奈何对方看不惯我等商贾……”说到这里,麋竺的脸色沉了沉,似乎是想到什么羞辱的事情,黯然道:“是了,我家非是经学传家,自是难攀王君这等家世。”

“不、不,在下没有这个意思。”见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一向沉稳有度的王端此时不知怎么的手足无措了起来,他想了想,试探性的问道:“昨日与其他人家的女眷一同慰问王太妃的,可有令妹?”

王太妃就是王太后,由于东汉一代的诸侯王国土狭小,远逊于西汉,故而王太后也跟着降级成了王太妃。

麋竺心中一动,跟着说道:“正是,穿着一件缥色的衣裙。”

缥色就是淡绿色,在一众绯衣绛袍的人群中极为显眼。

王端眼前似乎浮现了昨日在眼前那惊鸿一瞥的身影,心中渐渐浮上一丝悸动,嘴上却是说道:“在下的家世比不上那些高门大族,令妹若是要许我,我怕会有耽误。”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云集仰望

“指亲托故厮还,趋时附势故相干。”渔樵记

“这是谈何耽误?”麋竺有些好笑,趁热打铁的说道:“王君逸群之资,是我家高攀才是。”

其实早在这次出使关东之前,父亲王斌就跟他说过自己与王辅的婚事,王斌打算等明年皇帝选完采女之后,再请皇帝另赐两个民间的良家女给他们兄弟。王端此时想起了王斌对寒家、豪族的态度,一时又犹豫了起来,嗫嚅道:“婚姻大事,我一人不得做主,还得回去请示家君的意见。”

“说的是,说的是。”麋竺也是知情达理的人,不以为意,说道:“正好使君命我奉职长安,这一路我恐怕将要与王君偕行。等到了长安之后,还请王君多多照顾。”

王端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愣怔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周奂在一边看的有趣,n来别开了话头,不着痕迹的给王端解了围。

等麋竺心满意足的走了之后,周奂看了眼心境渐渐平复过来的王端,揶揄道:“东海麋氏家财亿万,麋子仲也是少有的雍容君子,王君家世不差,倒是与其登对。”

“徐州人杰辈出,小子浅薄之身,何能及也?周公切莫要打趣在下了。”王端平静的对周奂笑道。

听了这话,周奂不知怎么也敛了笑容,颔首道:“下邳陈元龙、东海麋子仲,此皆贤才俊彦,流落江湖,难逢明主,诚然可惜。”

若是一般人遇见徐州豪富麋氏主动结亲,恐怕还巴不得接受,王端虽然是皇帝的表兄,但门第并不如何显赫,跟麋氏比起来堪堪是门当户对。两者一个有钱,一个有权,这种家族联姻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弊,麋竺外表是个仁人君子,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商人,奇货可居四个字是在明白不过的了。

按常理来说,王氏应该不会拒绝麋氏才对,何况王端刚才明显是对麋氏女有心,可他为何在最后偏又把父亲抬出来当借口?

难道王氏如今对于联姻一事有别的想法?

周奂心中转着无数的念头,默默揣测着王氏的态度,耳边却响起王端清朗沉稳的声音:“说起徐州俊彦,这几天来琅邪拜谒的士人可当真不少,其中也不乏良才。”

“是啊。”周奂回过神来,目光仍盯着依旧阴沉沉的天空,用一种半是感慨、半是无奈的语气,怅然说道:“彭城严畯,性情质直淳厚,能成大器、广陵吕岱,才气智谋不凡,可任干职。此外还有东莱刘繇,俱是一时之士啊。”

这一次出使除了办护琅邪王的丧事、调节曹操与陶谦两人之间的仇怨以外,另一个任务就是效仿当年赵岐首次出使关东,征辟、举荐各地名士入朝的往例。周奂刚才所说的这批人中,有本来就被公府征辟、但为了避难而未曾起行的刘繇有周奂、王端得知声名,主动征辟的士人,如精通经学的严畯其余则更多的是入仕无门,主动过来找一条出路的,比如吕岱等人。

“原本只是奉诏征辟刘公及其弟子入朝编订新历、以及颍公、苏公等经学大儒入太学传道授业。”周奂似乎没料到这一次会那么多士人钻营门路,虽然他们不是厚着脸皮祈求征辟,但却是打点关系,想跟着使团一同入朝,也好避过路上的艰难。来的时候算上负责护卫的王忠等部众也才一百多人,走的时候却俨然要变成一支上千人规模的队伍,这是让周奂始料未及的:“没想到会有如此士人云集的景况。”

这也无怪乎他多想,当年随着赵岐一路入朝的士子们,在经历吏治科的学习后,一个接着一个的被安排到紧要的职位上,如今干得最好的两个榜样就是河东郡丞杜畿、廷尉正杨沛。朝廷表现的新气象让饱受战乱的士人们仿佛见到曙光,若是在平时,他们兴许只会动心,并不会千里迢迢赶至西北,但此时王端等一行人来了,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借势的机会。

王端浅笑一声,说道:“周公莫忘了,君上除了要寻访刘公这些贤士之外,还特意嘱咐我等寻访一个叫华佗的沛国人。”

“此人行踪不定,只知道他在下邳、东海一带,具体在哪里却无从寻觅,我等不日返京,恐怕要来不及了。”周奂眼神轻颤,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来不及也要等到此人,这是君上亲代的事,若是未竟全功,我又有何颜面回禀?”王端没有理会周奂言语里的示意,郑重其事的说道。

周奂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多看了王端一眼,犹疑不定的说道:“再等几天恐会天降大雪,届时路上寒彻,路上行途会多有不便。”

见王端没有作声,似乎是在考虑他的意见,周奂紧接着劝道:“这个华佗只是一介寻常医者,我观其声名,也不过是对症下药,治好了几个人而已。既无扁鹊那般的高明医术,也无仓公德才俱备的品行,太医令属下太医无不是一时名医,何必为了此人迁延时日?我想国家应是不知从何处听闻此人有些手段,一时兴起,想延请入宫,如今多半是已忘至脑后了。”

周奂虽然脾气好,易亲近,但立场上还是与同乡马日磾站在一起的,此刻忽然追根究底的问王端这些,多半是有了什么猜测,想从他这里获得验证。

王端想了想,也不多说什么,仍是把皇帝的嘱咐抬了出来:“君上有言在先,我可不敢违诏。”

周奂直直的盯着王端看了良久,这才叹了口气,默然起身往后面走去了。

厅堂之中只坐着王端一人,铜盆里的炭火渐渐烧得只剩灰烬,他伸手轻轻扇了两下,几点火星从余烬中露了出来,散发着微不可查的一阵余温。

风在呼呼的吹着,那个身影却不知怎么出现在了王端的眼前。

麋竺迈着方步走出官舍之后,等候在门下的麋芳很快迎了上来,一边伸手将兄长扶上车驾,一边问道:“如何?”

“王君心有意动,却未有松口。”麋竺在车上端正的坐好,对跟着挤上来的麋芳说道:“我看他心存顾虑,却不知在犹豫什么。”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家富甲青徐,门第比起他们邯郸王氏来也不算差,何况妹妹贤良淑德,他还在顾虑什么?”麋芳向来是口直心快的性子,此时在车上脱口便说道,显然不怎么高兴。

麋竺倒是没有麋芳那么心急,他思忖了会,说道:“我知道的太少,现在还不好断言。所幸事情不急,待到了长安之后,见识过朝中事故,方能知晓一二吧。”11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东海乔木

“昔日之贵,今者之贱,彼此共之,其揆一也。”【南史范泰传】

“我看这次悬得很。”麋芳大摇其头,断言说道:“王氏既然推诿忸怩,我等何必硬要贴上去?就算是国家的表亲又如何,朝廷远在关中,我家根基却在徐州,方今世道崩坏,一时消长,安知以后如何!即便结成亲家了,也借不了多少势,凭白还花了上千万钱……”

“你倒是有颇多怨言。”麋竺瞥了弟弟一眼,弟弟麋芳与他同父异母,无论样貌、秉性还是资质都大不如兄。如今就连眼界都只局限于徐州一隅,兄弟目光短浅,让麋竺略为失望:“钱有何用?现今这世道,若是手中无兵、身后无人,钱帛越多,就越会招来杀身之祸。你没看见袁公路在南阳割剥富室,征敛无度么?南阳那些豪强,谁家没有上百年的积蓄?谁家不比我家富强,可最后还不是为人鱼肉?”

往日鸣钟食鼎,积代簪缨的豪强、大族,纵然有再坚固的坞堡、再显赫的家名,也敌不过乱军手中的刀剑。就如同涂满彩绘的陶俑,看似高贵精致,其实轻轻一碰就会摔个粉碎,其他地方的豪强感同身受,麋芳也不免有狐死兔悲之感。他嘴唇嗫嚅了下,强词说道:“袁公路此为犹如自绝于天下,必然不会长久!”

“他今后如何与我等无关,我等要做的就是保全祖宗传下的家业,不仅是守成,更要将其光大。”麋竺把握住话题的节奏,摇头说道:“你别看朝廷如今偏安西陲,难制关东方伯,其实天子圣明睿鉴,国有强将能臣。依我之见,不消五年,可席卷天下,再兴汉室。到那时,你还觉得此时与王氏结亲无用么?”

麋芳尚有些不确信,凝声问道:“阿兄这么有信心?国家年仅十三、四,便在关中推行了那么多大政,若是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麋竺打断了麋芳的话头,带有警告的瞪了他一眼,这时两人已到了临时购置的府邸门前。麋竺迈步下车,一边走一边对身后亦步亦趋的麋芳说道:“连你都想到的事情,以国家之才,绝不会想不到。”

被兄长当面嘲讽了一通后,麋芳老脸一红,心里虽有些不服气,但麋竺长兄威严,麋芳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有说话。

麋竺抖了抖宽袖,从容的登上三级台阶,进入厅堂之后,在奴仆们的服侍下盥手洗面,而后用手帕擦干。有奴仆还想递上香囊,被麋竺挥手斥退了,这时麋芳也忙完了一系列流程,正拿眼看向麋竺。

“我与小妹去长安后,徐州这里的家业,就全放在你肩上了。”麋竺开始交代事情。

麋芳眉头一挑,心里喜不自胜,长期以来在麋竺的压制下,他一直很难在家族经营的事务中插嘴,如今麋竺将要远行,这麋氏岂不是要轮到他来做主了?他刚准备说话,却见麋竺面色隐隐有些悔意,似乎放心不下,麋芳心道不妙,怕对方中途反悔,连忙岔开话题说道:“阿兄这次出行关东,陈元龙也会跟着去么?”

这话很快让麋竺转移了注意,他如实说道:“如今下邳国民心扰乱,此乃陈氏根基所在,典农校尉挂念桑梓,应是去不成了。”

“喔。”麋芳随口应道,又立即问道:“那刘玄德呢?阿兄你最初不是很看好此人么?”

麋竺深深看了麋芳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以前的确是如此,但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阿妹也就不需要再考虑他了。”

“那刘玄德万一成事呢?”麋氏曾在刘备身上投资了许多,此时突然转向,麋芳有些舍不得这个损失,何况,这里面还有另一个因由:“陶使君的身子很不好,时有咯血,今后徐州这片天,多半要仰仗刘玄德。”

徐州近来的局势随着陶谦日益恶化的病情而诡谲难测,陶谦膝下二子不堪任用,放眼周边,曹操与陶谦有血海深仇,袁术背盟之后对徐州觊觎已久,吕布虽然强力,但并讨徐州豪强的喜欢。挑来选去,也只有跟徐州豪强羁绊最深、观感最好的沛相刘备最适合接下重任。

这个事情麋竺也曾思虑过,当初陶谦与郑玄、孔融、陈纪等人将刘备拉入他们之间的士人圈子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苗头了,如今不过是有人看到时局不稳,刻意想将刘备搬上台面来罢了。

此时结好朝廷的确是一招极具前瞻性的伏笔,但也只是多一条路而已。朝廷即便在未来几年可能再度兴复,在那之前,麋氏在徐州的家业也需要有人照看、庇护着:“我家没有小妹,又该如何结好于他?”

麋竺垂下眼眸,轻声道:“创业之初,谁不需要粮秣钱谷?何况他更是需要这些来稳定军心,到时候你给他奉献一笔足够的钱粮就是了,只要小妹与王家郎君好事既成,刘玄德也不会太过为难我等。”

说完,麋竺发现麋芳没有搭话,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麋芳一脸揶揄,麋竺不解其意,挑了挑眉。

麋芳这时笑道:“阿兄,我忽然发现,你嘴上说着钱帛无用,其实还是认为它有用。”

“钱这个东西,得看你会不会用。”说着,麋竺把手往袖子里一掏,摸出一串五铢钱来,那一串钱共有五枚,坚挺精整,由上等黄金熔铸而成。饶是此刻室内光线黯淡,那一串金五铢仍旧发出黄灿灿的光芒。

金五铢是他们这种等级的上层豪强用以赏赐、馈赠、巨额支付所用的流通货币,功能类似于金饼。在麋家兄弟几个人之间,这特意熔铸的金五铢,有着别样的象征意义。

麋竺轻轻用手指摩挲着金五铢上的精致纹路,淡淡说道:“若是会用,即便把它抛水里,它也会予你返还十倍之利;若是不会用,哪怕你日夜守着、数着,它也不会给他带来一分的用处。‘钱者,无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我麋氏现今最需要的不是钱帛,而是要用钱帛换来的东西。”

第一百二十三章 谨视鸩鸟

“而攀傅假托之端,亦由斯而起。”

王端一个人烤火着,没一会的功夫,刘邈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两人之中,虽然刘邈的资历、声名、官爵都远胜于王端,但在这个场合中,刘邈却鲜见的对王端这个温和宽厚的年轻人保持着一丝恭敬:“华佗已经寻到了。”

“他现在何处?”正在假寐的王端睁开了眼,眼神中的带着探询,似乎是想要证明什么。

刘邈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轻声说道:“就在陶使君的幕府中。”

“这就是人心呐。”王端感慨莫名的说道:“早在临行前,君上就曾嘱咐过我,偏我还要以诚待人。如今为人欺瞒,皆为我不察之故,我这算是违诏了吧?”

“国家宽宏仁厚。”刘邈说着拿眼觑着王端,见他脸色依然和缓从容,全然没有一丝得知遭人欺瞒而该有的气恼,心里不由得佩服起这个年轻人的气度来。又壮起胆子说道:“大鸿胪几次与陶使君叙谈论旧,不可能不知道华佗就在府中。”

“你这也只是猜测,华佗一介无名之辈,就算与大鸿胪相见,周公也未必能认出来。”王端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他随口说道:“而陶使君却不然,他知道华佗是君上钦点要征辟的人物,偏就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无论他知不知道华佗对于君上的用处,他这份心思就不可取。”

“陶谦老矣,早不复当年智略,如何能从细微之间,窥得大事?”刘邈回答得坚决,仍坚持先前的观点:“我看,还是与大鸿胪脱不得干系。”

王端这时已阖上半边眼睑,明确表示不愿再谈下去:“临去之时再行文州牧府,看陶公有什么措辞吧。”

“诺。”刘邈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次皇帝不仅是征辟了华佗,还派人往荆州准备寻访张机,以及其他地方的有名医者。虽然说辞是为了预防关中可能因旱蝗而引起的疫病,其实其内里的用意,很多人都不明白,就连周奂也只是半信半疑。

刘邈身为宗室,做什么都要谨言慎行,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他最好的应对方式是做个木头人,而不是当着王端的面说着说那。只是他心有所托,非得探询出来不可,只是见王端这副谨慎的模样,刘邈也反应了过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近日从阳都来了一行故交,说是担忧在桑梓受到兵灾,故而想与我等结伴同行,前往长安。”

“阳都的故人?”王端好奇的问道。

刘邈笑着说道:“是琅邪诸葛氏,其先祖诸葛丰,在孝元皇帝时曾为司隶校尉。”

孝元皇帝都是前朝的事了,一般来说,若是要溯源祖辈荣光,都会先说第一个最有声名的祖辈,然后再说最近一代的祖辈,很少有只说远祖的。这么说的人只能说是家名不显、底蕴不足,不然,何故只说了两三百年前出了个诸葛丰,其后对家中出了什么人物却只字不提?

王端显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没有点破,只拿起放在铜炉边温着的酒碗,一边喝着,一边仔细思索着诸葛丰的事迹,淡淡说道:“长安民谚‘间何阔,逢诸葛’,原来是刚直有节的诸葛后人。”

刘邈知道这是客套话,点了点头,说起了他与诸葛氏的一段渊源。

原来刘邈在初平元年奉兄长之命前往长安朝贡,由于他是朝廷迁都后的第一批前来朝贡的臣子宗藩,故而特受朝廷信重,被拜为九江太守、封阳都侯。刘邈在九江没待多久,就回了封地阳都,由此在阳都结识了诸葛一族。那时诸葛氏的当家人、泰山郡丞诸葛亡故不久,刘邈作为封侯,与诸葛氏多有往来。

这次曹操进犯陶谦,所过多加杀戮,琅邪又靠近贼匪肆虐的青州等郡,稍有不慎便有兵燹之灾。诸葛氏为了自保,正打算在诸葛玄的主持下南投荆州,正好在这时得知刘邈回琅邪的消息,诸葛玄考虑之后,毅然做出了跟随使团回返长安的决定。毕竟跟荆州比起来,关中更有发展的前途,何况还有一个身为太原太守、汉室宗亲的故友?

“原来是这个缘故。”王端点了点头,反正皇帝给他交代的是征辟青徐士人,此时也不在乎多一个微不足道的诸葛氏,于是他浑不在意的说道:“既然君侯有意,与我等偕行也不为不可。”

随后几日的天气并没有如那个识天时的人所说的那样雨雪纷纷,而是在吹了两天大风之后,突然云破日出,呈现出了晴朗朗的一片天来。虽然在寒冬之际乍暖开阳有些妖异,但周奂等人还是由衷的欣喜雀跃,在琅邪迁延数日之后,立即返程。

几日之后,队伍行至小沛城下,曹操约束部众,勒兵退军十里,以让天使车驾,刘备等人策马而出,在城外恭候天使途径。

诸葛玄身着简单的深衣宽袍,坐于轺车之中,一名年仅弱冠的年轻人持辔驾车,在诸葛玄的身边则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那少年样貌俊俏,目如晨星,与驾车的年轻人有几分相似。

他们在队伍之中,打城下经过,这一路走来,途径琅邪、东海、彭城等郡国。他们看尽了饿殍载道,野无人迹的景况,直到来沛国这才稍稍好转。

俊俏的少年在车上四处张望着,忽然问道:“叔父,亭边的那人是谁?”

“他?好像是沛相刘备,本是幽州牧公孙瓒手下无名之徒,直到这两年才渐起声名。”诸葛玄凝目望去,想了会方才说道:“今年徐州遭难,陶使君四处求援,唯有他一人带兵来助。”

“可他不还是没能挽回败局么?”少年轻声问道。

“他来得太晚了,已经错过了战机。”诸葛玄说完,又迟疑道:“他当时的兵马也不足,总之,有许多缘故吧。”

“既如此,那他为何不撤军?他又不是徐州人,我若是他身边谋士,我就劝他撤兵南下,先占沛国全地,再进汝南,而后往北拿下梁国。这样兵众地广,足以威胁兖州南境,曹操那时再是了得,也不敢放任不理,跑去进犯徐州。”少年曾读过几卷散逸兵书,一眼便看出虚实,轻松自如的说道。

诸葛玄愣怔了一下,他不通兵法,也不知道这少年说得对不对,又不好被晚辈说得哑口无言,正搜肠刮肚间,专心赶着车驾的年轻人像是知道诸葛玄的窘迫一般,插话说道:“因为他答应过陶使君要保卫徐州,之所以不走,或许这是为了心中的仁义吧。”

少年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喃喃道:“仁义?这世间还有这样一个人啊。”

他放眼看向长亭外驻马而立的男人,那男人身材中等,样貌不凡,带着一丝儒雅敦厚,其身侧各自站立着两个彪形大汉,宛若两尊铁塔守护在他身周。

像是冥冥之中有所羁绊,男人目光一动,转眼便与少年的目光隔空对视。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会。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用人疑人

“宁可艰于择人,不可轻任而不信。”论任人之体不可疑札子

沛国,沛县城外。

平东将军、督兖州军事曹操已使人设下筵席,准备招待周奂及王端等一行人。

曹操负手站于中庭,他相貌本不出奇,举手投足之间却委实有一番威严,在一众或是隽逸、或是冷峻的士人中间格外引人注目。

“刘玄德说要来?”曹操呵呵一笑,侧身对陈宫说道:“他倒不怕这是鸿门宴?”

陈宫说道:“天使与会,刘备还怕什么?”

“这倒未必。”曹操眼神微变,有些玩味的说道:“鸿门宴岂是因义帝而罢休?”

“明公莫要开这个玩笑。”陈宫脸色一变,眼睛飞快的往帐门出掠过一下,俯身凑到曹操身边,小声说道:“幸而文若不在,否则又要费口舌了。”

曹操轻笑一声,转身看向陈宫,摆手道:“文若就是在也无妨,他胸怀宽广,心里放的是整个朝廷,而不是一个皇帝。倘非如此,他也就不是荀文若了。”

陈宫眯着眼,含笑点头:“明公说的是,到底是我狭隘了。”

在场的戏志才发出呵呵一笑,一双眼睛明亮清澈,似乎看透了所有世故,却什么话也没说。

“尔等都说,刘备屯军沛国,于我而言犹如背后芒刺、身前荆棘,非除不可。”曹操左手虚扶着剑柄,一边踱着步子,转身走到二人身前细细打量着。尤其是陈宫,虽然他面上一副淡然自若的神色,但凭他与曹操对视时微微闪动的目光,曹操心里就立时有了分寸。这样想着,曹操松开了抚摸剑柄的手,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一抹笑:“可真要如此么?”

“朝廷如今强势,有十万之众,兵锋连指,安河内、收豫南,所向披靡,群贼畏惮。”戏志才敛了笑,认真答道:“当此之时,除了势壮如袁氏、强横如公孙,余者方伯,谁还敢擅动刀兵?谁不是厉兵秣马、静观时局之变?明公才与徐州罢兵不久,若再发兵沛国,则是与朝廷愈加离心了。”

陶谦对曹操的杀父之仇,就算是有朝廷的强制干预,也只能是暂时和解,并不能一劳永逸。曹操之所以对陶谦罢战,除了自身粮草短缺、天时不利的缘故以外,不想开罪朝廷,也是另一个重要原因。

当朝廷曾经势弱时,整个关东的纷乱其实是袁氏家族内部的斗争,一个是以袁绍为首,刘表、曹操、臧洪为盟友的派系另一个是以袁术为首,公孙瓒、陶谦等人为盟友的派系。兄弟两人彼此借助家族名望,远交近攻、互相攻伐,这才拉开汉末乱世的序幕,让许多如刘焉、刘表这样的宗亲或是袁术、公孙度这样的野心家有了乱中取利的想法。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朝廷的重新振作似乎有将乱世扼杀在萌芽中的势头,朝廷对袁氏的态度、并与之而展开的博弈,直接影响到曹操、刘表这些人该何去何从。正如荀彧、戏志才曾经对曹操所说的那样,天下大势已经不是袁氏兄弟之间的内斗,而是朝廷与袁氏之间的斗争。

如果袁氏兄弟肯主动罢兵、重新称臣纳贡,那刘表、曹操这些人也会紧随其后,一切都会回归到孝桓、孝灵皇帝的时候。

可眼下不仅袁氏没有这个意思,就连朝廷也没有表现丝毫谋求和解的实质性意向,就只是派人做些宣慰的表明辞令。如此一来,曹操等人将面对的就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朝廷与袁氏之间貌合神离的关系一旦被撕破后,曹操等人该如何选择站队。

戏志才这番话确实是真心实意为曹操着想,曹操默记于心,面色如常,点头却道:“此乃不伐之论。”

他指出了戏志才有意隐瞒的要点:“却非不伐之因。”

戏志才紧接着说道:“明公睿鉴可知,不消在下另行赘述。”

扪心自问,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实际上,曹操此刻还是倾向于朝廷的,尤其是在接到袁绍给他的那封暗示性十足的信件之后,他便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立场。

不能站到朝廷的对立面,这是戏志才与曹操二人之间早已谈论过的事情。

此时问起来,是为了试探陈宫的态度。

“明公、志才,你们这是打什么隐语?”陈宫笑着问道。

曹操闻言,与戏志才对视一眼,也不说话,俱是哈哈大笑,让陈宫心里疑惑甚深。

待借故让陈宫离开后,曹操蓦然叹了口气,对戏志才说道:“陈公台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在怨我杀了边让!”

“边让此人蔑视明公,恃才而傲物,本来就有其亏长者之名,后因坐事而死,岂能怪于明公?”在这件事上,戏志才也不好说什么有针对性的话,只好跟着叹了口气,道:“陈公台与其有师友之情,为此心伤悲怨也是应有之意。”

“志才,你用不着说这些话来宽解我。其实你也知道,我杀边让也有私心。”曹操摆摆手说道:“若不是边让不服我,瞧不起我是阉宦后人,还非要纠合一帮兖州名士、豪强跟着田芬打压我,我又如何会痛下杀手?于情来说,陈公台合该怨我,他若一点也不怨我,那我到真要怀疑他的心思是否不纯了。”

“明公的意思是,陈宫只是一时意气?”戏志才眉头一皱,有些不信。

曹操略一思忖,点头便道:“陈公台与我契交,边让之死,或许会让我与他今后的交情不复从前。但为我谋事之心,我相信他还是有的。”

戏志才向曹操一拱手,认真的说道:“陈宫到底是兖州豪强出身,此前推举明公入兖州,除了见明公有治世之能以外,更多是为了安定桑梓。如今出了边让之事后,其心必易,明公不可不防。”

“嗯”曹操沉吟道,陈宫作为他跟随起家的谋士之一,虽然私心有些重,但在他心中的地位也等若于程昱。对于亲近、信赖的人,曹操向来是用人不疑只有当一个人的言行反常,值得怀疑时,他才会时刻保有一颗警惕、试探的心,最后到达一定程度后,他就会疑人不用。所以曹操虽仍相信陈宫与他之间的情谊,但有了戏志才这句话后,他也不能等闲视之了。

“这样吧,等过了这年,就让他待在鄄城,与元让一同留守东郡,替我看着田芬。”

这个闲置、冷藏的安排让戏志才心里的一抹隐忧得以宽解稍许,虽然他还有话要讲,但再说下去就有点同僚之间倾轧、构陷的意味了,故而他只好点头说道:“不过说起来,在这个时候陈公台还要南伐刘备,对朝廷来说,无异于是擅启战端,不将朝廷和解之意放在眼里,可见陈公台有意让明n向袁氏啊。”

“袁氏势强,他一直也有暂且依于人下、暗自壮大的想法。”投朝廷、还是投袁氏,这是曹操阵营当中泾渭分明的两个观点,曹操只当是陈宫与自己、戏志才的意见相悖,并没有往深处去想:“我曾经也是作如此想,不过如今思谋要随时局而更易,陈公台也要如此。”11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另辟蹊径

“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庄子应帝王

“如今朝廷虽然振作,但实力未复,仅有并、凉、司隶等贫瘠之地。”戏志才说道:“文若与荀公达自幼成长,对荀公达行事作风格外熟稔。其曾言,当此之时,荀公达定然会向国家陈策献计,在进取关东之前,先发兵入蜀。非此,不足以震慑刘表等宗室、更不足以倚为凭仗。”

“这是效仿高皇帝得天下之策。”曹操点了点头,感慨道:“荀公达屡有奇谋远略,于军阵之事,丝毫不逊于文若。我未能得之一见,实乃憾事!”

戏志才微微笑了下,尚待欲言,却只见曹操心中对人才的叹惋竟有不吐不快之势:“除了荀公达、还有那武威贾文和,用兵老道不弱于荀氏,前将军手下的军师祭酒近来在汝南也屡出妙计。我每次得见荀公达与钟元常的书信,常为此扼腕慨然,朝廷实在是罗天下才干!君臣如此,何愁不兴?即便袁氏兄弟再强,又能如之奈何?”

荀彧一直以来都将荀攸从长安寄来的书信交付曹操,说起来是为了向曹操表示坦荡无私,其实是为了让曹操对朝廷现今的实力有个清楚的了解,从而潜移默化的影响曹操的决策。对于曹操这种人来说,自己主动了解的事情,比被动了解的事情更能让人相信。

跟陈宫那样屡屡详说袁氏如何如何,企图说服曹操站队而引起不必要的猜嫌比起来,荀彧这一招可高明多了。

曹操一开始并不想借助拆阅私信来检验荀彧的忠诚,但是架不住荀彧的执着,以及自己也忍不住想看看朝廷的情况。每当他看到皇帝又推出一项良政时,自己就会忍不住去揣测这项政策背后有什么用意、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如果遇到阻力,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朝廷的一些良策譬如开太学取士、吏治科等等,在感慨皇帝妙算之余,曹操也曾想照搬下去。可惜他手中威权不足,又没有治理兖州的大权,手下的派系又不如关西关东那般分庭抗礼、可以从中取利。屡屡只是刚提出来,就遭人反对,其中,尤以边让等名士豪强为最,而自己哪怕杀了边让,依然无法将其推行。

是故每每在这个时候,曹操就不得不感叹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天子是何等手腕与魄力了,君王如此,自己以后又该如何辅佐呢?

戏志才看曹操慨然神往的样子,知道这一半是荀彧润物无声的本事,另一半则是朝廷确实有其独有的魅力。他也不说破,轻咳一声,道:“明公说的是,如今袁氏确实势大,在朝廷收得益州,整肃兵众之前。明公切不可太过违逆袁冀州,应与之虚而委蛇,以待时变。”

“仗还是要打的,不然明年驻兵不动,他心不安,我心也不安,徒然便宜了公孙瓒。”曹操有些黯然道,无论是率兵攻打皇宫、还是谋夺冀州,派兵插手并州,都不是能轻易饶恕的大罪,袁绍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对曹操来说,劝不住袁绍这个故友步步陷入深渊是一方面,不忍在今后与其兵戎相见却是另一方面。

戏志才眨了眨眼睛,他知道曹操看似冷硬强干,其实对微末时期的故人,如张邈、陈宫等人,永远抱有一丝好意。这也是袁绍敢于拉拢曹操的地方,戏志才想了想,说道:“刘备、陶谦二者不可擅动,我听闻后将军有意北图徐州,等到明年,陶谦的处境也不会太好过。明公若求动兵之处,依在下之见,青州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曹操疑道:“青州如今有袁谭、田楷、吕布三人角力,袁本初坐镇渤海,对其势在必得。我若是再搀进去,岂不是自闯泥淖?惹各方不快?”

“确实如此。”戏志才说道:“在下也不是劝明公进兵青州,而是泰山郡。该郡地接山海,世道纷乱以来,士民多藏窜山野。尤其是前太守应公自觉有失明公托付,畏罪而走以后,更是有数十辈贼人,保山为寇,当地百姓无不苦之。”

曹操之父的死因很大程度上与应劭接应不及时有关,在发生了那件事后,应劭畏惧曹操迁怒,连夜北渡求袁绍庇护去了,徒然丢下一个泰山郡的烂摊子。

泰山郡隶属兖州,正好在曹操这个平东将军、督兖州军事的职权范围之内,此时进取,不仅不会得罪朝廷,还能得一个戡平匪患的战功。而泰山郡毗邻青州,曹操讨伐泰山贼,也是从侧面响应袁谭对济南等地的进军。等曹操打通了兖州途径泰山,抵达青州的通道,青州的主位也应该尘埃落定了。曹操既不用再去青州沾惹麻烦,也能在手中多得一郡之地,进一步压缩兖州刺史田芬的权力。

“善、善!”曹操拊掌说道,边往旁挪了两步,自言自语道:“若得泰山郡,北可进青州,南可入徐州,又能凭恃山险,为我屏障。今后无论时局如何,我也有一片自保之地!”

这时荀彧揭帐进来,手中拿了一封书信,见礼过后,开门见山道:“袁绍之甥高干已从陈留借道南下了。”

此事曹操早已知道,只是在决定最终站队哪一方之前,自己尚不能全盘告诉荀彧有关袁绍给他透露的计划。此时他目光一闪,轻声问道:“此事,文若是从何得知?”

荀彧不疑有他,坦诚答道:“是董访传信与我的。”

曹操得知后,沉吟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是儿品性不足称,最善审时也!”

他指向含糊,却不知具体说的是谁,荀彧与戏志才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荀彧不以为意,轻轻点头,说道:“天使派人来说,大鸿胪远道而来,身形憔悴,急需静养,只能由公车司马令与阳都侯出席了。”

“无妨。”曹操大手一挥,随口说道:“这筵席本也不是为了他周奂而设的!”

略说了几句后,几人便以曹操为首,先后迈步出帐,在中军大帐之前,几人见到了迤逦而来的王端、刘邈等人。曹操略略扫视了王端平和温厚的相貌,很快将眼神放在了其身后的那个男人身上。

沛相刘备跟着王端,神色自若的打量着军中布置,暗自对曹操领兵之道感到惊讶。再发现曹操正在一瞬不瞬的直视自己打探军情的举动后,刘备也不觉得羞赧,坦坦然的回之一笑。

曹操对天使以及他这一行人的态度,无疑是给刘备在即将拍案的决策之中做了一个很好的参考。17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春盘尝新

“岁序已云殚,春心不自安。聊开百叶酒,试奠五辛盘。”————————【岁尽应令诗】

春,正月初一。

长安。

辰时的时候,纸窗外还透着一片阴沉沉的天光,四、五名年轻的中黄门弓着腰,驼着背,小心翼翼登上椒房殿的台阶。

小黄门穆顺悄然从门内踱出,冲这几名中黄门挥了挥手,那几个中黄门颇畏惧穆顺在宫中的威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老实的垂手而立。

穆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走了回去,内里帷幕低垂,右侧朦朦胧胧的站着一抹倩影,那是董皇后身边最信任的长御,饶是穆顺也不大敢在皇后的宫中硬闯。他只好对着帷幕跪下稽首道:“禀陛下,时辰到了。”

未闻语声,帷幕内人影憧憧,长御伸手掀开一角,年轻而有威仪的董皇后与皇帝二人穿着簇新衣衫、绣纹彩履,携手款款而出。

如今乃是正旦,也称元春,为一年之首日,也是后世的大年初一。

按照过年的规矩,皇帝与皇后换上新衣,用葛巾束发,随后坐到桌前,准备进新年的‘膳食’。

穆顺与长御分别侍立于左右,准备妥当,穆顺清咳了一声,向外招了招手。

等候已久的中黄门鱼贯而入,他们身着新衣,手托漆盘,将盘中之物一一进呈上来。

此时庆贺新年的习俗还没有后世那般丰富多彩,摆在皇帝面前的漆盘里盛放着三只漆碗,均以黑色为底、绘有一圈首尾相连、纤细修长的朱红龙纹。其中一只碗里放着一枚生鸡子、一只碗里盛放着几块胶牙糖,也就是类似于麦芽糖的糖类,光听名字就知道粘牙。

最后一碗就是正旦时必须进用的五辛菜、也叫五辛盘,是用葱、蒜、韭、蓼蒿、芥五种辛物凉拌做成的菜肴。

皇帝打量了一下,颜色和摆盘倒是好看,但是这个味道……皇帝不由想起去年过年时的感受,舌尖暗暗发麻。

“陛下,请进膳。”

董皇后神色淡然,看了皇帝一眼,示意对方先动箸。

皇帝沉着的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先将生鸡子拿起来,在碗边轻轻一磕,然后一扬脖将蛋液生吞了进去。这是正旦时的吃法,按当时人的观点,此时生吞一枚生鸡子,可以守身炼形,修炼人体精气。

生鸡子的滋味不是很美妙,皇帝为了压住从腹中传来的那股恶心感,迅速夹起一块胶牙糖放在嘴里嚼了嚼。缓过劲了之后,再动箸将五辛菜各样都吃了一遍。这里的说法是,新春正旦,晨啖五辛菜,可以助发人体内的五藏气,又称五脏气,古人认为五藏气是致病之因,而五辛菜可以助发此气,使人不易生病。

这一系列形式的寓意是好的、药理也不算错,可偏偏味道一言难尽。

董皇后似乎很喜欢默默观察皇帝内心纠结、表面上却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小口咀嚼着嘴里的糖,咽下之后,说了一句让皇帝伤心的话:“陛下,这些都要吃完的。”

皇帝深吸一口气,大早上的,就是铁打的胃也不能空腹吃这些,他忍不住感慨道还好这个时代没有辣椒,不然大蒜辣椒一同生吃……简直人间美味。

总算慢慢吞吞的将三碗年菜吃完,皇帝正想让人倒水来,却被穆顺一时拦住,很快,一盏满满的椒柏酒被送到面前。

穆顺不知好歹似得添了一句:“陛下请满饮。”

椒是‘玉衡’之星精,据说服之令人延缓衰老,柏亦是仙药的一种。椒柏酒是正旦必进的饮品,寓意大于用意,顾名思义,跟五辛菜一样,味道都不怎样。

皇帝无奈的瞪了穆顺一眼,又无法拒绝,只得端起酒盏几口饮尽。

这是上至皇室下至民间,沿袭四百多年的习俗规矩,尽管穆顺明知道皇帝不喜欢这些味道,他也不敢进言皇帝修改这个习俗。且不说皇帝会不会同意,单是外朝那些敏感的大臣们就会立即对他口诛笔伐,穆顺担不得这个风险。虽然他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宠宦,而且还有在贾诩返乡时、代掌平准监的权力,但跟若干前辈比起来,他私下仍嫌不够。

他之所以能将手伸向外朝,是因为皇帝在贾诩离开后寻不到合适的人物替他掌握关系紧要的平准监,但贾诩迟早是要回来的,到那时他势必要将手收回去,重新做一个位高权轻的宦官。

穆顺为此想了很多,私下里也与经验丰富的内谒者令李坚合计过,皇帝是权力的来源,要想把握权力,就得为人所需。可皇帝驭下之术,自孝明、孝章以后,历代鲜有,根本不需要宦官这个衍生物替他左右朝局,就连外戚,皇帝也未曾太过倚重。没有需求,就只能设法创造需求,所以,穆顺明知皇帝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也得装作无辜的接受皇帝幽怨的眼神了。

“奴婢恭祝陛下、皇后益寿延年,长乐未央。”

皇帝这才颔首道:“今日正旦,无需太过拘谨,一会让黄门令、掖庭令赐宫中宦官、女侍每人新钱一百。”

说完,皇帝又问向长御:“伏贵人与宋贵人可都来了?”

董皇后心里微微一动,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旋即又觉得不可能,遂将其抛至脑后。

宋都与伏寿二人在各自的宫中用完五辛盘、椒柏酒以后,很快偕同来到椒房殿,向皇帝与皇后祝贺新年。

众人寒暄了几句,见万年长公主刘姜与怀园贵人唐氏也联袂而至,宋都便急着说道:“陛下,可以燃竹了么?”

她一直期待着这个新年才有的活动,心心念念之下,尚且顾及着场合,对皇帝用了正常的称呼。

皇帝点头说道:“人都齐了,那便开始吧。”

穆顺这时领了口谕,立即带着几个年轻伶俐的中黄门在椒房殿外的空地上烧起了篝火,等皇帝一行人走到殿门处,穆顺便指挥着中黄门将数根粗长青翠、末梢还挂着枝叶的竹竿伸进火堆里。不多时,伸进篝火内的竹竿便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这些竹竿上沾染了硫磺,在空气中不仅发出爆响,还燃烧出了淡蓝色的火焰,与橙红的篝火相映成趣。

“好看,好看!”小女孩最喜欢这种新奇的东西,宋都忍不住拍手叫好,连声催促道:“再让他们多放些!”

若在平常,宋都指不定会被人说成有失礼数,只是现在刘姜等人也在为这道景况而暗自惊叹,一时无暇顾及到宋都。

燃烧爆竹也是正旦时必备的仪式之一,它能够祛除恶鬼邪气,直到火药的诞生之后,才开始逐渐取代这种庆贺方式,但爆竹这个称呼却流传了下来。

皇帝嘴角噙着笑,摆手示意穆顺多放竹竿,颇有些在后世欣赏焰火的兴头。火药的配方他自然晓得,只是这种土方子远达不到真正的军工级别,要想把火药当做武器,而不是一个弄个热闹的爆竹,就必须要有精细化的配比,精密的提纯配方。这样的实验性工作,绝不是仅凭一句‘一硝二磺三木炭’就能做到的。

此外,皇帝现在也不需要火药、更不希望火药提前诞生,这些对他来说都还太过遥远。对于火药,他心里想着的是等到晚年再使人研制,然后将秘方储存,留给后世子孙,等到天下再次崩坏的时候,兴许能将其当做一道底牌拿出来挽救危难。

正想着,爆竹声声炸响渐次缓了下来,显然是烧到了尽头。

皇帝自不会随宋都站在这里看上一天,他还有自己的正事要做。只是见宋都脸上仍有些意犹未尽,便宽慰道:“这东西要晚上才好看,你回去后可将你宫前扫除干净,晚上再让人燃给你看。”

“那陛下会来看么?”宋都忽地问道。

皇帝犹豫了会,答道:“会。”

说完,皇帝便不在此间久伫,在穆顺的带引下离开了椒房,前往宣室准备开始举行正旦的官方礼仪。

司徒马日磾、司空赵温、太尉董承等人早早来到宣室,先是向皇帝庆贺新春,然后由尚书仆射吴硕奉上了几道诏书,皇帝简单看了看,很快予以肯准。

这是皇帝从去年的时候开创的规矩,在新年第一天颁布本年第一道诏书,既有昭庆天下的意思、又有暗示本年度治国重心的任务。

随后皇帝带着众人前往明堂宗祀五帝,复登灵台,观望云物,正式改元建安,大赦天下。

帝有诏曰:“……夫春者,岁之始也。始得其正,则三时有成。比者边内多难,政失于上,民受其咎,皆朕之过……即行改元,以换新年,有司其勉顺时气,劝督农桑,去其螟蛉;详刑慎罚,拯济黎民,夙夜匪懈,以称朕意。”

在提纲挈领的新年诏书之后,紧接着又是嘉奖赏赉的诏令,如诏使各郡国中死罪等囚,减罪一等,发往度辽将军段煨或宁胡将军徐荣等处,屯雁门、五原等郡县,其妻子自随,许以田宅、牛、种以自给。又赐天下鳏寡孤独、笃癃、贫无家属不能自存者,每人粟三斛。

等忙完了这些,朝廷各级官署这才算是正式放假了。皇帝回到宣室后,轻吁了一口气:“一年到头,总算可以歇一段时日了。”说完,他便又笑着对赵温、荀攸等亲近侍从说道:“只是还得劳烦诸君入宫奉职照旧,以备边事不虞。”

“夙夜匪懈,以事一人。”荀攸引用了句诗经里的一句话,淡淡说道:“此乃臣等的本分。”

赵温紧接着说道:“为君为民,臣等不敢懈怠。”

皇帝笑了下,拿起桌案上的简牍,开始说起这几日急需议论解决的政事。

先议论的是平东将军曹操呈上的奏疏:

‘……臣操鲁钝,得蒙赦敕,入司兵校,出总符任。臣以累叶受恩,膺荷洪施,不敢惜命。是以将戈帅甲,顺天行诛,虽戮夷覆亡不暇。臣功无所执,以伪假实,条不胜华,窃感讥请,益以惟谷……臣祖腾,得孝顺皇帝所赐御器。今谨献上四石铜鋗四枚,五石铜鋗一枚,御物有漆画韦枕二枚,贵人公主有黑漆韦枕三十枚……’

前面一段是曹操对朝廷赦免其罪,并授予重任的感激及谦虚之辞,后面的一长串名单,则是他重新敬献给朝廷的宫廷御物。皇帝略扫视了两眼,这些东西在宫中大都齐备,偶尔有几样在迁都之时遗失的小物件,但也不是特别贵重。

皇帝略觉好笑,扬了扬奏疏,说道:“他曹孟德将孝顺皇帝赐给他家的御物重新送还,是什么意思?是以为迁都后,朝廷已落魄到连宫廷御物都遗缺的地步了?”

历史上曹操的确有将家中的御物献给皇室,但那是因为朝廷一路颠沛流离,从长安逃难至雒阳,朝不保夕,导致宫廷御物荡然无存。当时迁都许县的朝廷不仅是御物,穷的连给官员铸造印鉴的黄金都得从曹操的私财里出,可现在的朝廷跟历史上完全不是同一个处境,曹操却做出了同样的做法,不得不让人好奇。

曹操不在,若是一个解释不好,这个做法就会被看作是轻视朝廷。好在凭借着荀氏的友好关系,曹操在朝廷内部有人,故而不怕这会遭人恶意揣测:“陛下既已褫夺了曹氏费亭侯的爵位,彼等自然不能再保有御物,留之有罪、弃之愈加有过,索性奉还朝廷,以示彼赤诚之心。”

“公达说的是,他送的不仅是御物,更是一个态度。”皇帝颔首说道,又将奏疏上‘不敢惜命’、‘窃敢讥请’之类的谦抑辞令再看了一遍,想到这是一代枭雄对他表示伏低做小的奏疏,皇帝心里说不自得是不可能的。在短暂的得意之后,皇帝很快平静了情绪,说道:“可惜这次惩治了他们二者,我再嘉奖曹操,恐有偏袒之嫌,这封奏疏就照往例处理吧。”

荀攸答应了一声,左右此举不过是想在皇帝面前增加对曹操的好感,让皇帝知道曹操忠汉之心,至于赏赉什么的,则无关紧要了。

“曹操要讨伐泰山群寇,这是他任内之事,让他只管带兵去做,粮秣军需,由朝廷下诏责成兖州刺史田芬督办。”他轻声说道,倒真像是让各州方伯俯首听命的、全天下的皇帝;而不是偏安一隅的、小朝廷的皇帝。

此时的田楷迫于压力,遣派田豫说服了吕布,与之达成盟好。虽然吕布不会给予任何军事上的支持,但也不会在田楷与袁谭交战时从背后突袭。在保证了后方的安全之后,田楷得以调动全部军力在乐安一带防守袁谭的进攻。

曹操攻伐泰山,说起来是为了打通从兖州向青州的道路、支援袁谭在青州胶着的战事,但究竟是什么用意,荀攸等人心里清楚,袁绍身边的田丰、沮授等人同样心如明镜。

如若要支援青州,完全可以沿黄河,走东郡入平原国,哪里需要自求险阻、穿越泰山等丘陵?

这就是曹操既不愿乱开战衅,再度得罪朝廷、又不愿按兵不动,惹得袁绍不满,而想出的一个权宜之计。他打算在泰山郡慢慢动兵,静待朝廷与袁氏之间的实力消长,然后再凭借着兖州这一块战略意义重大的要地,为自己沽一个高价。

曹操此刻还不是什么强大的诸侯,在两方之间,他需要不断的审时度势,随时调整自己的既定战略,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姻亲获取最大的利益。皇帝理解他这个骑墙的做法,至于外宽内忌的袁绍能不能忍受曹操这个多年好友在此时对他阳奉阴违,那就是袁绍的事了。

荀攸知道皇帝这是给了曹操一个理由,若是袁绍气量狭窄,怨怒、忌惮曹操的作为,有意让田芬制约曹操,那么曹操便可选择用朝廷下发的诏书予以反击,届时曹操就会是新的兖州刺史,同时也等若是直接与袁氏决裂。

转念一想,讨伐泰山,既是皇帝对曹操应对能力与忠诚、立场的考验,又何尝不是曹操个人对朝廷、对袁绍两方格局的试探?

“至于刘备,他这个沛相还是陶谦私相署任,可谓名不正言不顺。”皇帝说完曹操,又提起了刘备,道:“我不曾一次说过,用人之权,操之于上,左右亲近之臣尚不得僭越,况乃地方州牧?自孝灵皇帝驾崩,天下纷乱以来,各地州官鲜有不署任官吏、表任郡守的,这就是权移于下,以至众人肆行无忌,割裂州郡之故。”

赵温与荀攸相视一眼,有些担心皇帝会对这个事展开清算,那样等若是将曹操、陶谦这类中立的诸侯推到对立面去了。

荀攸出于与曹操等人的关系,不好说这些话,还是赵温接过了这个话头,点头应道:“陛下也常言‘乾纲独断’,臣也以为然。只是,愚臣浅见,还以为凡事当宽则宽,当严则严。朝廷迁播以来,大权旁落,关东无主,世道混乱,郡县有所缺,而朝廷无暇补继。是故彼等各置缺官,乃权宜之计,却非全是有意僭越。”

皇帝无声的笑了下,说道:“是这个道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悉以惠官

“伏蒙陛下亲洒宸翰,铺述三子屯田足食之事,俯以赐臣。火然文”【御书屯田三事跋】

曹操与刘备二人羽翼未丰,对朝廷的态度还算恭顺克制,是故皇帝也没有将其视为死敌,而是看做是可以拉拢、收编的对象。在此之前,皇帝已经见了不少如司马懿、周瑜、法正等历史上的名人,对于曹操、刘备这两人,皇帝心里一直都是很想见上一面的。

他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能见到这两人同时站在自己面前,顺便算上孙权,对自己俯首称臣的样子,那一定会让自己在心理上获得极大的满足。至于如何在朝堂驾驭这两人,皇帝对自己很有信心,也将其当做一个挑战。

既然在此刻的环境下二者尚未真正养成野望,还有一颗算是为国为民的心,那么皇帝也不该恶意的敌对。尤其是刘备,且不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至少在此时,皇帝出于各种政治、利益上的考虑,以及各类事件的发展趋势,他也要对其示以优容。

“如今朝廷振作,想必以后不会再有宵小敢行此违逆之事。”说着,皇帝的笑容有些讥讽,这话连他自己也不太信,他复又说道:“刘备本是齐相,因缘际会,复为徐州牧陶谦署任沛相。如今青州丧乱,路途多险阻、盗贼,再使其返程,也难济其急难。何况乎有吕布在彼?”

赵温与荀攸微微低下了头,静待皇帝的部署。

“即刻颁诏,念刘备劳有前勋,敬守忠义,转沛国相。”皇帝略一思忖,继而说道:“听闻他还是我汉家宗亲,那便再封其为宜城亭侯,朝廷给了他如此优待,且看他要用什么来回报朝廷!”

这似乎有要与曹操彼此既合作、又牵制的意思了,荀攸心中一动,忽然联想到了某个名望卓著的宗亲、以及刘备与大儒郑玄、孔融等人交好的传言,或许……皇帝要在刘备身上预埋暗棋了。

“臣谨诺。”赵温毫不含糊的答应道:“刘备此人声名不显,臣也未闻其有何忠君之事,但观其乃宗亲远支,得朝廷优渥如此,理应竭力尽命,报效于陛下。”

话很熨帖,皇帝也深以为然,想了想说:“还有吕布,他在北海相任上做的不错,又是剿平盗贼、又是安抚百姓、还发现了辽东太守公孙度侵犯他郡、私设州官等不法情事。种种勋劳,朝廷理当旌表,彼让魏续暂代东莱太守的表奏数月前便呈上来了,这会子将其诏准。至于吕布本人,则改拜为安东将军,督青州军事,领北海相如故。”

吕布本来是安汉将军,如今转拜为安东将军,说起来除了有督青州军事的权力以外,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因为在汉代,四征、四镇等将军还未正式形成体制,四安将军还是魏初才开始兴起的,此皆位于杂号将军之列、居于卫将军之下。

荀攸知道皇帝有意拔高吕布在青州的地位,使其能更好的与袁谭抗衡,最好是能与田楷等人达成三方平衡,不使一家做大。作为朝廷布置在青州,防止袁绍将势力往南延伸的棋子,仅给个督青州军事的权力,将军职的杂号改成另一个杂号,似乎还不够。

此外,荀攸知道皇帝早有创新制度的想法,正好借此试一下水。

果然,当荀攸将想法告诉了皇帝之后,皇帝当即拊掌说道:“荀君倒是提醒了我,我汉家肇基以来,唯有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将军才称尊贵。余者杂号将军皆主征伐,事讫则罢,然未有定规,今日正好趁着此事,将其职权详加甄别,以规定制。”

荀攸与赵温闻言,皆侧耳旁听。

“前后左右将军之下,设‘征、镇、平、安’四方将军,取‘真正平安’之意,彼等将军各司其职,其‘征’字将军专以征伐外寇异族为主;‘镇’字将军则以镇守、防患新辟、大乱初定之地为主;‘平’、‘安’则以平息州郡内乱为主,视战事大小,而设将军或中郎将。四方将军以下,便是各杂号将军,战事遣将,依军职分上下。”皇帝轻声说道。

依据不同的战争功能与烈度来划分四方将军的职能,类似于后世的某方向军区司令或者集团军司令,在皇帝的设想中,像是中原这些腹地若是承平、归化已久,境内无事,就不需要设置四方将军。而若是像扬州、荆州这样多生民乱的边地,就需要根据上述规定的条件安排不同的将军守备。

对待域外的土地也是一样,一开始用‘征’字将军承担方面军总领的权责,待土地归我版图之后,再改设‘镇’字将军于当地镇守反叛余孽,随后根据其地的归化程度逐渐削减四方将军的等级,这也是一种将异域变为殖民地、再变为中华固土的过程。

前后左右将军及以上诸将负责屯兵京师,警戒四方;而四方将军及以下各将就负责为朝廷开疆辟土,剿平内乱,当然,这些将军都是权时之制,皆不常设。

荀攸略微思索后,道:“陛下此举确能划清职司,也有循序而渐进之意,只是现有镇南将军刘表,镇北将军公孙瓒二人是否也照如此办理?”

“彼等名号不变,其职权则以我方才所言,依此办理。”皇帝沉吟道。

一句说完,荀攸紧接着又是一句,像是在挑刺,又像是真的在为皇帝仔细斟酌这次不大不小的军职改制:“陛下适才所言,若是新辟之地,则设之以‘镇’,其后该地渐次归化,则降为‘平’、‘安’。愚臣浅见,镇将之权,尤胜于平、安,若有如董卓等逆臣,擅居兵权,不服诏令。假称其地仍有寇乱,不肯降秩又如何?”

“带兵打仗,是为将者之责,至于可否领兵征伐,则以朝廷调派羽檄、符节等信物为凭,此乃调兵与统兵,二者不得叠加。另,粮秣军需等物,皆有朝廷拨付,将校不得擅专越权,足以防范将校豢养私兵。此外将校统兵几何,练兵几何,皆由朝廷从他地调拨,不许自行招募。”皇帝从固定兵额、后勤统管、调兵权与统兵权分离等角度防微杜渐,让荀攸安心稍许。

其实皇帝还有别的法子未有讲到,譬如从禁军调派骨干组成边军,用禁军与边军按批次及一定数量进行轮戍,在军中设置‘夜校’加强忠君爱国思想,利用御前郎卫提拔、笼络年轻优秀将领以掌握军队,以及在保障将领及士兵素质的前提下,施行将兵分离。其中有许多是借鉴后世的军事制度,也有些是皇帝自己摸索创新的产物。

虽然施行起来肯定还会出现许多未曾想到的问题,但皇帝想来,到最后真正用得上这些将军的也只有漠北与西域这两块地方,手下兵马最多不超过五万,再多就得由朝廷另外派前后左右等将军领兵了,朝廷内部的将军,忠诚度至少要比边将要高。何况只要朝廷威严仍在,保证中央集权,内部实力不被削弱,边将就不会生出异心。

赵温对军事一途并无造诣,乐得在一旁偷闲藏拙,见皇帝与荀攸商议讨论得差不多了,他才徐徐进言,将话题又拉了回去:“青州一地,非是袁、吕二家,公孙瓒手下田楷虽弱,但也不可小觑。朝廷既已笼络吕布,许之以督青州军事,则无论是扶立田楷,以成三家并立、抑或是示好公孙瓒,皆为即兴之计。”

皇帝对田楷这个人毫无印象,只是对他手下的田豫挺感兴趣,却不知他这个幽州渔阳人,与自己麾下的越骑校尉、幽州右北平人田畴有没有宗族关系。

如是想着,看在有田豫这个能人辅佐田楷的份上,皇帝就当是下步闲棋,无可无不可的说道:“我正有此意,公孙瓒不是表奏他为青州刺史么?朝廷给他个正式的名分,他身边那个叫田豫的,正好接替刘备,担任齐国相。”

皇帝虽然将政事托付给了马日等一干大臣,但对于军事部署以及战争谋划,皇帝从未大张旗鼓的召马日等人一同商榷,而是只和荀攸、贾诩、王斌等几个人私下里商议出具体的战略,然后再付之承明殿走个流程。马日等人知道皇帝对军权、兵事无比看重,也知道再跟皇帝挣这点外行的权力只会有弊无利,所以除了董承有些不乐意以外,其余的皆默然视之了。

赵温是朝中少有的能与皇帝参与谋划战略的臣子之一,熟知皇帝对关东的总体布局,若是袁氏兄弟迫于朝廷的压力,摒弃前嫌,团结对外,那么最首要的就是阻拦彼二人合流一处,再各个击破。前次属意孙策预伏江东,已为重创袁术留下一步暗棋,这一次若是说和了曹操、陶谦,稳住了田楷、吕布,再加上一半在手的豫州,那么朝廷就能建立一道由兖豫青徐等州郡组成的战线,以阻绝袁氏兄弟合兵的道路。

他在心里想了想,暗暗觉得这道战线的关键就在于豫州,毕竟豫州才是朝廷在关东的最前沿:“豫州今有兵马万余,其中有田校尉麾下越骑营三千五百人,余者乃地方郡国之兵、或都尉李通、许褚等人部曲私兵。朝廷眼下若要制衡关东,除了示以怀柔,还要施以威力。”

“汝南等将,皆各守县邑,不求进取,保境安民足矣。为今之计,还是要集合兵马,预备来年的伐蜀之役。”对于赵温再次派兵进驻关东以威慑诸侯的建议,荀攸有不同的看法,淡淡说道。

起先派兵前往河南,一是为了调走樊稠,好腾出手来收拾王方这些非嫡系的驻京部队;二也是为了让田畴、刘艾等人在关东掺沙子,防止朱一家独大。如今皇帝已经没有这个考虑,对荀攸轻轻颔首,表示赞同:“今年伐蜀是重中之重,务要集结兵力,毕其功于一役,关东有前将军、越骑营,又有郭嘉、李通等人,足以应付不测。”

“谨诺。”赵温也不见惭,坦然应道。

“不过你说道豫州,倒是提醒了我一桩案子。”皇帝忽然抬了抬眉,目光看向荀攸,缓缓说道:“那个典农校尉张超,是怎么回事?他在汝南因轻敌而遭人突袭,弃军而走,刘艾将其扣下是罪有应得。为何押往河南之后,前将军却还要为其说情?”

荀攸知道皇帝看他的意思,主动解释道:“张超乃河间人,是留侯张良之后,有文采,颇善书,曾为前将军麾下司马,征讨黄巾有功。前将军此次念其战时疏忽,虽为大罪,但还请陛下能网开一面,念在其往昔平乱之功、及留侯遗泽的份上,饶其一命,废为庶人。”

“留侯后人?”皇帝笑了,张良的后人经过数百年的繁衍,早不知有多少,他隐约记得蜀汉的一个将军张嶷也是留侯张良的后人。荀攸提出这一点来,多半是暗示皇帝像追尊傅燮、段等先烈功臣一样,对张超这个英烈后人网开一面。

这个不是没有先例,在以往也常有汉初开国功臣之后犯法,遭皇帝特设的故事。可皇帝偏就不为所动,哪怕荀攸在话里又投其所好,提及了张超在书法辞赋上的造诣,皇帝也不打算就此而宽贷他,更是直接说道:“他在狱中的自辩奏疏,我也看了,字写得确实好,留侯后人也确实该有所恩泽,但罪无可绾,朝廷不能因为这些就赦免于他。”

“谨诺。”荀攸轻声答道,语气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像是这件事与己无关。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画无失理

“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为心,则越人易和。”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君臣几个说话的时间并不长,窗外的天色却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忙活了半天的皇帝此时兴致仍然很高。他侧首看着窗外已经擦黑的天色,在森森的阴云之下,依稀可以瞧见提前点灯的宫人们在庑廊上穿梭着婀娜婆娑的身影。

“近来无不是阴云密布,长安已经很久未现日光了。”皇帝顺口感慨道:“过两个月伐蜀时,还望天公作美,不要有什么”

话未说完,却见荀攸忍不住挑了挑眉,皇帝这才后知后觉的补充道:“是了,关中雨顺风调最为紧要。”

皇帝的及时改口让荀攸内心十分熨帖,这说明皇帝不会那么穷兵黩武,而是会在民生与战争之间,选择前者。

荀攸说道:“陛下乃圣明天子,自有苍天护佑。”

皇帝莞尔一笑,别过不谈:“大鸿胪等人还要何时返京?”

由于使团的返程队伍人员庞大,一路上出行不便,于是索性先将一干人等的奏疏贺表抢在正旦之前呈交长安,至于周奂等人的队伍,则还在雒阳休整呢。

荀攸在心里估摸了时日,说道:“从雒阳至长安,若是不急,应还有十余日。”

赵温瞅准了机会说道:“这次大鸿胪与公车司马令祭奠琅邪顺王,又宣慰兖、徐等州,解一方兵祸,功莫大焉。待彼等归朝,朝廷理应嘉赏才对。”

皇帝微微颔首,他忽然问道:“王端于青徐等地征诣的贤士良俊名册呢?何故我不曾见过?”

赵温抬起头往皇帝身前的桌案上看了看,说道:“这几日承明殿所有奏疏,皆在于此。凡奏疏一概按轻重缓急,分类放置,公车司马令所呈名册,应是压在最下了。”

皇帝闻言,在一堆简牍缣帛中总算是费一番功夫翻到了王端的奏疏,他没急着打开,倒是有些无奈的说道:“王端这几日不在,他手底下的人连奏疏都整理不好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赵温稍一想,便附和着说道:“公车司马令掌天下臣民上书、四方贡献、及征谒贤士。虽为六百石,其职权之重,却非常人所能任。”

“嗯”皇帝深以为然,与其一唱一和似得说道:“听说侍郎荣郃的才学、品性不错,待年过了,再诏拜其为公车司马令。至于王端,等他回来后,使其入尚书台为郎。”

“谨诺。”荀攸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得事情若真有这么简单,皇帝又何必让王端大老远的去关东走一趟?

待议完杂务之后,皇帝也不再久留二人,挥手让他们提前出宫回去了。此时的宫中除了承明殿和尚书台还有几个人在轮班值守以外,宫中已经很少见到外臣了。未央宫的宫道沟通南北,呼啸的北风畅通无阻的在宫墙之间掠过,皇帝担心荀攸与赵温这两个股肱在四面透风的轺车上受凉,特意让奉车都尉刘璋等人驾安车送他们出宫。

荀攸伫步在安排给自己的一辆安车前,状若无意的打量着侍奉唯谨的刘璋,侧过头对一旁饶有兴味的赵温说道:“宫道漫长,赵公可愿与我共载否?”

赵温笑眯着眼,手捋胡须,眼角余光也在悄然盯着刘璋,会意道:“荀君若是不嫌,且乘我这边的车吧。”

于是荀攸像是与赵温相交莫逆一般,两人很快前后携手乘上了赵温的车驾之中,刘璋眉峰微颤,什么话也没有说,即便荀攸不在车上,他也依然老老实实的驾着空车在前方引路。

“原本议定,二三月间便要派兵伐蜀。”荀攸伸手虚指了下车驾的前方,悠悠说道:“可方才我等暗示数次,陛下却只字不提,我想这不是有所变故,应是陛下心中对某事尚无把握,故而不愿贸然定计。”

一直以来,皇帝都是在心里庙算完整的方略,待各方面都大致设想好了之后,再提出来与臣子们商议细节。

“陛下常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眼下恐怕是心里未有成算,故而使其搁置。”赵温自是熟知皇帝向来开明的处政手段,此时听荀攸的分析,也不免有些奇怪。只是他狡猾的不肯主动表露行迹,反而问道:“不知荀君以为?”

荀攸也不卖关子,坦荡的说道:“依我之见,陛下应是在犹豫领兵主将。”

“不是皇甫义真么?”赵温刚一说完,旋即便反应过来,皇甫嵩功高卓著,在军中极有威严,皇帝需要打造一支彻底归属自己的军事力量,如何也不会主动去加深皇甫嵩在军中的烙印。赵温如此这般的想着,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另一番说辞:“割鸡焉用牛刀,区区米贼,不过徒据山势,确实用不着皇甫义真亲去。”

可是如此一来,伐蜀又要派谁去呢?

赵温不禁想到,董承是不可能有机会带兵出京的了,卫将军王斌在入冬之后便沾染了寒气,他那副身子骨显然是不能挂帅的。至于其他有资格、有能力的将军如度辽将军段煨、宁胡将军徐荣等人都在并州镇守鲜卑、乌桓等胡,年轻一辈之中将职最高的护匈奴中郎将张辽也在上党。

其余几个颇受皇帝赏识的年轻将校们,如徐晃、庞德等几个人,眼下也只是校尉之职,让他们带兵征讨汉中倒是绰绰有余,但直接让他们做主帅这能力上的出色却难以弥补经验上的不足。

荀攸这时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明知故问道:“赵公以为虎贲中郎将如何?”

赵温轻轻摇头道:“不如其父,在河东那一战,虽然重获圣心,但也不过是差强人意。与以往相比,犹如天壤。”

他其实还有话没有说,最开始皇帝之所以倚重盖顺,是因为当时身边无人可用,只能用盖顺替他把握兵权。然而随着徐晃、张辽、庞德、高顺这些后进小将的逐渐崭露头角,盖顺的能力远不如他们,若是还无改进,今后所能得到的上升空间只会越来越窄。

两人其实心知肚明,如果皇帝有继续坚持扶植盖顺的心思,那么就无需烦恼主帅的问题。

赵温保持沉默,只拿眼瞧着荀攸,希望对方能给出一个答案。

荀攸轻声一叹,主将的人选其实是皇帝该操心的事情,轮不到荀攸越俎代庖,他只是想借此事探探赵温的底细,却没料到对方如此谨慎。斟酌了一会,荀攸复又问道:“陛下诏赵公私下绘制的巴蜀山川图,不知可有眉目了?”

赵温是益州蜀郡人,熟知蜀地风物、道路、舆情,自从得知皇帝有意伐蜀后,赵温连夜将益州的各类情况写成奏疏,以封事密奏的方式呈交给皇帝,知情者只有皇帝、赵温、荀攸、王斌这四个人。皇帝收到那份详尽的如地理志的奏疏后,爱不释手,当即暗令赵温带人绘制成图,已备大军南下所用。

“今日正旦,正好呈与陛下。”赵温点头说道。

“那定然是费了不少心血。”荀攸似乎想证实一件什么事:“听说秘书郎裴潜也参与了绘图?”

赵温不假思索的点头道:“裴潜此人材博nn,陛下曾与他创制了一道绘制地图的法子,叫制图六体。以此绘制的舆图,无论是样式、还是其他,都比寻常舆图要精详完备。”

“哦?竟有这番奇特?”荀攸原以为皇帝让裴潜一个十五六岁的秘书郎参与到这种机密的事情,背后一定有什么用意,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图。

“我不知绘图,只是在一旁指点山川位置、迂直。”赵温略微惊叹的说道:“图成之时,我将其展开一观,只觉巴蜀山川、城池,尽在眼底。若是大军南下时携有此图,不愁蜀地不平。”

听赵温说得惊奇,荀攸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但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见到这份地图,甚至还会在这份地图上为皇帝指点形势、出谋划策。故而,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多少异样,显得沉着无比。

赵温这时却是因荀攸的那番话而联系到了什么,犹疑不定的问道:“总不会是,他?”

车辕上悬着的铃铛适时的响了一下,荀攸抬头看着赵温,缓缓的、不确定的摇了摇头。11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起彼落

“渐渐东风暖。杏梢梅萼红深浅。正好花前携素手,却云飞雨散。”————————【安公子】

宣室内,皇帝正坐在席上逐行看着王端进呈的名册,看着刘繇、吕岱、严峻这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他不住的点头,真有种天下英才皆入觳中的意味。

这些人之中,有一些会安排进吏治科熟悉政务,还有一些会直接给安排职务,皇帝一眼看过去,对这些人大致都有了个安排。他正准备将名册合上,却忽然‘嗯?’了一声。

皇帝径直将名册翻到最后,定睛看去,只见末尾的角落里排着一个让皇帝再熟悉不过的姓名。

“诸葛玄?”

皇帝发出一声轻笑,手指摩挲着那一行名字,嘴里念叨着:“这就有意思了。”

建安元年正月初八。

在宣平里的一处宅邸之中,数十名奴仆苍头正在门口忙着装卸车架上的货物,这间宅邸的新主人麋竺此时正带着小妹麋贞在院子里漫无边际的逛着。

“这院子太小了,也不精致。还说是长安的富贵宅邸,我看几眼也不过是如此模样,还比不上我们家。”说话的正是麋贞,她的个子较兄长麋竺要稍矮一些,身上穿着一件杏黄色的曲裾,上面染着桃花枝落英缤纷,朵朵桃花皆不重样,好似将一副工笔画穿在了身上;在她腰间围着一条藕色的绣带,其末端长长的垂于膝处,裙下露出月白色绫裤,线条流利舒畅。

生性好动的她在素有威仪的兄长身边不得不约束脱兔的性子,一双细绢履轻轻的踱着小步,圆润的脸庞上鬓角如刀裁,七分美貌,还带着三分稚气。

“宅邸规格皆有定制,不是你想修多大就修多大。”麋竺扫视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慢条斯理的说道:“在东海那种地方,本地府君往往拘于情面,也不会太过为难我等。而长安这等帝京则不同,你若是逾制了,那暗中等着你犯错的人会立即将你置于死地。”

麋贞乖巧的点了点头,眼珠一转,很机灵的说道:“既然如此,那阿兄得做个大官,最好是能封侯,这样我们家才能安心的住大宅邸。”

这是少女朴素天真的话语,麋竺笑了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父亲很早就撒手人寰,麋竺小小年纪就背负着不落麋氏家名、并使其愈加强盛的责任。十余年来,麋竺不仅将家业抬升到了富甲徐州的地步,更是已经开始注重培育声名——譬如麋竺费数年心血为自己包装的‘君子’形象。

他打算让东海麋氏在自己手中更进一步,实现由普通豪强向高门士族的阶层跨越。

一想到自己苦心孤诣,这最后一步却可能要落在自家小妹的头上,麋竺便百感交集,迟迟说不出话来。他侧头看向自家小妹,作为一个出色的商人,他没理由会放弃一个可以让自家利益最大化的捷径;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兄长,他又不愿意让自己仅有的妹妹当做一场交易的‘奇货’。

麋竺不经意之间走了神,一旁的麋贞按不住性子等对方回话,自言自语的问道:“奇怪,王君自打到了长安,这几日却是没来寻兄长了。”

“寻我?”麋竺揶揄的笑了,看着麋贞捉弄道:“他来寻我做什么?我与他不过是相逢数面,待这次为兄入朝述职过后,你我便返程回徐州,此后恐怕再难复见了。”

听得此言,麋贞小脸一红,啐道:“什么呀,阿兄不是说要……说要……总之若非如此,阿兄来述职,又带我来做什么?”

麋竺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伫步在一泓池水边,说道:“在琅邪的时候,我就曾与你说过,那王端人品、学识都很不错,样样与你般配。我家如今的情形、以及我的心意,你也都清楚明白,本无须再言……只是这一路上见你二人说话也颇合得来,故而多言问你一句,你对他可有动心?”

王端本来对麋贞只是略有好感,但在来时的路上通过麋竺用金钱开道、说动了一大批好事者在暗中撮合,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两个年轻人感情日笃。麋竺也是看在他们二人的确是两情相悦,心里的那一股愧疚感这才随之淡了许多。

此时麋贞的脸色更红了,像是一颗刚洗净的红樱桃,她别过脸去,小声说道:“阿兄心中既早有定计,又何必问我的心意?”

麋竺心里愈加有了底,静静地看着池水,心里想着接下来要寻个什么理由登门拜访,打通王斌这个长辈的关节。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苍头从前面走了进来,双手奉上一物,对麋竺说道:“这是王君刚才遣人送还的。”

麋竺瞧了一眼老苍头手中的那件物事,尚未反应过来,身侧的麋贞却忽然惊呼了一声。

这几天王端那边却似是出了什么事,自打回长安之后不仅一改先前暧昧亲热的态度,而且还将麋贞私下给他的珠钗送还了回来。送还女子珠钗,这象征着什么,麋竺不想也知道。只是他联系不到王端,只好到处寻人打听。让他奇怪的是,当初随行的严峻、吕岱等几个参与撮合两人的好事者们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个个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在麋竺亲自登门问询的时候也含糊其辞。

最终在麋竺的不懈催问下,作为他的同乡兼同僚,东海人、徐州从事王朗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宛若晴天霹雳:“卫将军不同意这项婚事,更不喜欢有人继续议论。”

看着麋竺哑然失色的神色,王朗加重了语气,解释说道:“吕定公他们乃自荐门庭的士人,按国家在去年新出的规矩,凡是如此荐举受征者、抑或将擢升迁拜者,皆要入吏治科熟悉政事,尔后以策试选官。吏治科的教习正是由卫将军所兼任,彼等在吏治科是否上第,能有个何等的评价,多半要赖于卫将军。如今卫将军亲口说了不喜这项婚事,谁人还敢犯着得耽误前程的危险,替你说情?”

王斌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严峻、吕岱这一批士人今后的仕途,在来时路上,麋竺便已探听到这个消息,并且利用这件事,让严峻等人从麋氏身上看到一条间接攀附王氏的路子。这才让严峻等人热衷撮合王端与麋贞,可如今形势颠倒,这件事却反过来给麋竺带来了弊处。

麋竺本以为这是件十拿九稳的事情,毕竟自己家声名不差,又家财丰富,只要自己的妹妹能嫁过去,几个亿的嫁妆他也不是给不起——王氏虽然是新晋崛起的外戚,但祖上也只出过一个五官中郎将,州郡也没有人做官,跟麋氏比起来,无论是声名还是底蕴,都差了几分。

彼此双方一个有权,一个有钱,自古以来,钱与权都是相辅相成、互利共赢的。对方本没有理由拒绝这门亲,更犯不着拒绝这门亲。

可如今闹成这个样子,又是为什么呢?

麋竺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一个完整的头绪,倒是王朗看得清楚,却瞒着没说,反而哄劝道:“麋氏的声名到底未出州郡,王氏昔日偏居邯郸、又未曾详察各地豪强,不知麋君贤明,麋氏富庶、也是情理之中。卫将军恐怕也正是见之于此,故而不肯结成亲事。”

“倘若麋君有意,在下倒是有一计可以助你。”看着麋竺这个一直风度翩翩的君子,此时愁眉不展的模样,王朗眼角闪过一丝精芒,心里略微得意,轻声说道。

第一百三十章 鱼帛狐声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

王朗的法子很直白,不是猜测卫将军王斌恐怕不知道麋氏有多少家财么?那就低调的炫个富好了,当然,这里头得讲究技巧,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坊间传言说王氏是嫌贫爱富才拒绝了这门亲,这不仅对王氏的声名不利,更可能触怒对方。

于是王朗与麋竺敲定了一番细节之后,径直问道:“敢问麋君此番来京,身边带了多少财帛?”

麋竺在来之前便考虑到长安与东海两地相隔千里、道路不靖等因素,所以事先便带了一批财物,跟着大鸿胪周奂等人的官方队伍来到长安。此番在长安更是打好了长期定居的准备,故而添置宅邸、上下打点,花钱如同流水。

听王朗问起来,麋竺心知财不露富的道理,不肯说实话,报了个虚价说道:“五铢钱太重,携带不便,是故没带几箱。此行带的都是些金饼、珠玉、锦帛等物,算起来也有两三千万。”

饶是早知徐州富庶,麋氏更是州中首富,王朗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麋竺对金钱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同时也不由得想到麋氏既有如此家财,其急于再进一步、挤入上层社会的心思也就不难理解了。

王朗想起来时路上,那随着麋氏跟在队伍里的数十辆车驾,看那车驾的规模绝不止三千万,麋竺明显是有所保留。王朗无意点破,只微微颔首说道:“这已足够了。”

很快,皇帝于百忙之中拨冗召见了麋竺、王必等一行从徐州、兖州姗姗来迟的使者,对麋竺这个人物,皇帝非常的有兴趣,他还想与其多深入交流一些经济上的问题,甚至动了主意想将其留下。但由于这只是一次临时会见,以后还有机会,故而皇帝也没有表现的太性急,至于麋竺则是心里有事、初次觐见心里又有些慌然紧张,更是没有将这个机会把握住。

等到朝觐结束,麋竺便悉索财物,把全部家当都带到车上,让人一路上张罗无数车马仆从,摆起偌大一个派头,浩浩荡荡的出城而去。

长安城里的百姓不是没有见过高门大族出行的队伍,有时就连皇帝的銮驾他们都曾遥遥见过几次,所以即使麋竺的车马很是煊赫,却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唯一值得那些在冬日里闲的无事可做的黎庶们稀奇的是,这一行准备离城而去的车马里面乘坐的不是人,而是一箱箱金银珠玉、缣帛锦绣。

这一下就引发了闾里黎庶们的好奇心了,彼等纷纷猜测,竟不知东海麋氏有如此豪奢。细细一打听,原来是东海麋氏的幼妹与卫将军家的长子王端两情相悦,本来这一回是打算直接成亲,那一车车财货就是聘礼。可谁知道卫将军家不慕财货,不愿接受资贿,是故麋氏便要将这些侍御服饰、金银珠玉尽皆遣归徐州。

那些不明真相的黔首黎庶知道这事之后,一时感动于麋贞与王端之间的深情,同时也为王氏的高风亮节表示敬佩。这些流言越传越盛,把两人之间的亲事传的有模有样,其规模与范围甚至超出了麋竺的预期。

麋竺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特意寻了王朗来问:“我本意只是炫耀家世,好教彼等知晓我家并非寻常小姓。可如此一来,岂非是有逼迫之嫌?”

“无妨。”王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淡然说道:“闾里闲谈,皆是无妄之言。《礼记》曾言‘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卫将军乃明智之人,不会辨不清其中关隘。”

其实说完这话,王朗还是有些心虚,毕竟他在这件事上并不是真心实意的想撮合麋氏与王氏结亲,而是经人背后授意,有自己的算计,为的就是要将王氏拖下水。

想到这里,王朗也顾不得彼此之间的情谊,继续按照既成的谋算往下说道:“为今当务,便是早些造访卫将军府上,向其陈说此间缘由,撇清关系。麋君不是一直想寻个契机登门陈言么?这不就是了?”

麋竺面有难色,但此时也由不得他,想了些会,便缓缓点了点头。

待麋竺走后,王朗轻吁了口气,转身走进内室,内室里正站着一个年纪弱冠的青年,眉清目秀、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长着一副聪明人的模样。

身为客人,那人却在毫不客气的翻动着王朗带到长安来的藏书,有时翻到几卷缺漏经书,他便啧啧出声;偶尔见到一卷难得的好书,他便轻轻颔首,像是很赞同主人读书的品位。

这是何等傲慢的态度,但王朗却习以为常,安静的走到他身后,像个后辈一样,垂首侍立。

“怎么?王君还觉得心中有愧?”那人侧过半边身子,瞧了王朗一眼,复又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简牍。窗外的光从一侧透射进来,照在他半边脸上,显得他的嘴唇很是轻薄:“我等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抬举他东海麋氏一把、为了彼等的前程耗费心力么?能与王氏结亲,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麋子仲就算事后知道了,也不会怨你,反倒会谢你。”

王朗深吸一口气,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泥古顽固的人,恰恰相反,他极善于在复杂的形势之间选择变通,不然他也不会去做这件一时不义、两头得利的事情。他假意叹道:“此事既成,麋氏将一飞冲天,彼不会分不清事理。只是其人素履忠贞,此事本不必瞒他,我夹在中间,倒是不太好做。”

青年抬起头来,露出好看的眉眼,神色自若的听王朗在那里假意诉苦,好整以暇的说道:“事关紧要,麋氏暂且尚不能牵涉其中,等事成之后,王君大可择机相告。所谓‘君子成人之美’,王君这是在行一番名利皆得的美谈,就不用再自艾自愧了。”

王朗深知此事绝非‘成人之美’那么简单,它背后涉及到一场极为深远的谋篇布局以及今后可能会有的斗争博弈。本就危险与机遇并存,既然有更高的人站在他背后顶着天,那他也不用太过忧心,只要保证自己的利益到手就好。

“无须忧虑。”俊逸的青年给了王朗最后一颗定心丸:“这次就连那个人,都站在我等这方,他的智谋与今时的地位,你难道还信不过么?”

一提到那个人,纵然王朗来长安的时日尚短,也知道对方在朝廷上几乎一人之下的权势。王朗这才定下心来,道:“是我多想了。”

青年微阖双眼,一边思索着说道:“王端此人太过老成忠厚,此次退还珠钗,恐非其本意,应是卫将军的责令。而且言辞也麋子仲所长,他这次登门,若无人在一旁帮衬,我看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王朗知道这个青年颇有智计,也不喜欢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便乐得默不作声。

“王君。”青年放下简牍,迈步走了过来,在王朗身边说道:“你听过王辅这个人么?”

王朗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喃喃道:“王辅?”

“卫将军的二儿子。”青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语气里似乎对王辅很是熟悉的样子,描述起他的时候却言简意赅:“他在王氏那家人中,可是个另类。”

坊间的流言传来传去,终于传到了卫将军王斌的耳朵里。他一直与皇帝最为亲近,皇帝对势力庞大的地方豪族高门,以及背靠他们的士人大臣们是什么样的态度,王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虽然不知道皇帝这么做会得到怎样一个结果,但王斌一家的权势都是皇帝给的,没有皇帝,王氏此时连一个地方豪强都算不上,二者可谓是休戚相关。

王斌早在当初皇帝于盐铁廷议一事上,便已想好站在皇帝身边,此时就自然要与那些大族划清界限。对于王端的婚事,本来他都已打算好了,要请皇帝从今年三月采选的良家女中挑一个品性不错的许给王端,谁知王端去了一趟徐州,竟招惹了这么一段姻缘回来。

“你听听外间在说些什么话!”王斌有些恼羞成怒了,他一急就忍不住说邯郸的乡音,大声说道:“这门亲双方连‘问名’都未曾有过,外间却传说什么我家不慕财货,求取佳人?麋氏在背后未有造势,这话也就你会信!”

王端与麋贞两情相悦不假,两家家世又相差不远,再又有给王氏戴了一顶不慕财货的清高的帽子,这在不明事理的闾里黎庶看来,却是喜闻乐见的一桩亲事、足以成为美谈。但这确实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王氏要是不捏着鼻子应下来,不仅其他人会在一旁看笑话,麋氏的处境也会很尴尬,以后更是无颜在长安立足——尤其是皇帝似乎很重视麋竺,近来更是有留其在朝任职的意思。

若是麋氏因此颜面扫地,跑回徐州,始作俑者的王斌又该如何向皇帝交代?

这正是让王斌进退两难的地方,有人准确的掐住了王斌‘勤于王事’的软肋,逼他不得不做出这个选择。

其实王斌也曾认真考虑过这段婚事,出于私心,能与麋氏结亲不失为一项互利共赢、益于长远的好事。但他却深切的知道,若是结了亲,就不单单是与麋氏扯上了关系,连带着麋氏在徐州的亲友、交好的其他世族豪强,也都会间接地与王氏搭上关系。

到那个时候,王氏还会是像现在这般立场坚定纯粹的王氏么?以皇帝的性子,在今后要任用王氏的时候,还能像这样毫无顾忌么?

王端这几日被王斌告了‘病假’,休息在家,因为他在徐州的这一段姻缘,他时不时的就被王斌叫过去骂几句。这会子王斌发泄完了怒火,他便神色黯然的往自己的居所走去。

在一处庑廊的拐角边,一个少年正毫不拘束的坐在庑廊的栏杆上,背靠着廊柱,一只脚踩在栏杆上,另一只脚在栏杆边上不住地悬着晃悠。看到王端即使心里郁闷,走路时也一板一眼的样子,少年本就有些轻佻的眉眼笑得更欠了:“阿兄,走路时可别想着事!”

王端倏然站住了,看到王端没个正形,心里顿时就来气:“看你像什么样!站起来!”

见兄长是真生气了,王辅也不含糊,一伸腿就原地站了起来,软绵绵的给王端行了个礼:“谨诺!”

“阿兄,你看这样如何?消气了么?”王辅把脸凑了过去,一脸笑嘻嘻的说道。

王端没好气的将其一把推开,抬脚便走,不想在这个时候理会对方,哪知王辅却一路腆着脸的跟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只像车轮一样不停转动着的玩意,嘴上说道:“我知道阿兄心里在烦闷何事。阿兄放心,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我可是你的亲兄弟,如何也得多为你考虑考虑。”

“你少惹些事,就是帮了我大忙了。”王端说完,眼角余光不由得发现了王辅手上的那只奇怪的玩意,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喔。”王辅将手上的‘小车轮’拿到王端面前,随口说道:“此物名唤‘风车’,是马钧这些天用竹片做的,一遇到风就能不停的转,我看他挺精巧也挺有趣的,就拿过来玩玩。”

说完,他又像是担心会遭到王端责备似得,添了一句:“这可是国家吩咐做的。”

虽然皇帝常会有些新奇的点子让马钧等人去做,但都是些有益于生产生活的物事,王端仔细看了这个‘风车’半天,实在没看出有什么利于生产生活的地方,有些不信的说道:“国家会使马钧做这种没用的东西?”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部件,国家让马钧想法做一个大风车,安置在一栋房子的顶上。房子再里面放一块磨石,风车在上头随风转动的时候,能将下面的磨石带起来,好像可以用来抽水、磨麦。”王辅一口气说道,忽然反应了过来:“诶,我等先不说这些,说说阿兄你的事。”

见王端仍不说话,王辅叹了口气,把风车收到一边,另一只空着的手从怀里掏出了某件东西,往王端眼前一晃:“阿兄瞧这是什么?”

“珠钗?”王端登时停下了脚步,将其一手抢过,看着珠钗上熟悉的珠玉花式。王端醒悟过来,沉声问道:“你是从何得来的?”

“这就别管了。”王辅一步走到王端身前,两手握着风车,将其背在身后,活脱似个顽童。他促狭的笑着,问道:“我寻到一个法子,不仅能让阿翁回转心意,还能保我家名,阿兄以为如何?”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君急我忧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火然文www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诗经国风周南】

王辅知道他家虽煊赫一时,在长安贵比王侯,但将‘外戚’这个名头抛掉不谈后,他王氏也不过是赵国邯郸县的一个小豪强,往上数最近也就出过一个中郎将。再往前也就只有一个叫王郎的邯郸人名声稍大,但这人名声却不好,是个假称刘氏皇族、聚众造反,对抗光武皇帝的人物。

祖宗没能给王氏留下一片像样的基业,王氏内部更没有出现什么像样的人物。如今好不容易凭借着天赐鸿运,有了一个跟皇帝称亲道故、让王氏一飞冲天的机会,王辅不傻,用不着别人说就知道该如何把握。

这一次听说东海麋氏有意与自家长兄结亲,王辅一开始可是喜不自胜,挺说那东海麋氏家财数亿,跟如今朝廷的府库比起来,那可是真的富可敌国,自家若是得到麋氏这样的良助,何愁无以壮大?只是他冷静下来后却立时反应过来,这事十有**会碰钉子!

“怎么了?”司马懿放下茶碗,轻声问道,王辅的脸色阴晴变化太快,他不难看出来。

王辅有些郁闷的摇了摇头,含糊的说道:“没什么。”

说完,便拿起茶碗仰脖喝了一大口,像是豪饮美酒一样。

自家人知自家事,其父亲王斌不知是为什么,对那些豪强士族一直带有偏见,起先王辅还以为其父只是针对个别人,没想到却是对所有人抱有警惕。搞的王氏权位虽重,在朝中却独来独往,除了少府张昶勉强算是羽翼以外,更是连一个盟友、声援都没有。

在王辅看来,这如何得以长盛!

他起先还问了几句缘由,但王斌见他素来太过轻浮,不足以托告大事,故而语焉不详,只说些何进当年也是阿附士人,最后身死族灭,他王氏如今却不能重蹈这个覆辙。

这个理由为王辅嗤之以鼻,但又不好明说,只得在心里暗暗定下筹算,自己玩自己的,总会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司马懿盯着王辅盯了半晌,忽然觉得王辅虽然才智中人,但样貌却是不差,当年皇帝生母王美人能得先帝宠爱,也不是没有缘由。他心里想着,如是笑说道:“我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

“怎么?”王辅细眉一挑,半真半假的说道:“要嫁给我?”

“有何不可呢?”司马懿今天特意将王辅唤到自己家来聊天,为的就是这些事:“朝中谁不想与王氏攀亲,如今是尊兄尚未成婚,故而无人将念头打在你身上,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我是个趋附势力的俗人,既然与你相善,有这个想法也不甚为奇。只是可惜,我家没有适龄的女眷。”

只要有父亲王斌在一天,只要有人来为自己做媒,必遭峻拒,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王辅撇撇嘴,身子往后一靠,目光正对着司马懿投来的视线,心里蓦地一跳,立时从对方的话里读懂了什么。

他的兄长就是自己的榜样,若是王端听从父意,接受了一个寻常的良家女为妻,那作为弟弟的自己,同样也摆脱不了纳良家女为妻的命运!只有让做兄长的与豪强结亲,有了先例,自己在以后才有机会选择更适合他的‘良配’。

这就是王辅想插手这桩‘闲事’,一腔热忱为兄长谋终身幸福的真实用意。

此时王端仍站在廊下,手上拿着那支珠钗,在心里自语道:‘我真是错承你垂青了么’?

苦思焦虑,黯然神伤,这神态看在王辅的眼中,他就知道进言的机会到了:“我听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知相爱,卓父起初也是大不乐意,可最后还是成了一段佳话。阿兄如今与那麋氏女也恰似当年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既然彼此情意合乎一契,又何必自绝这段姻缘呢?”

“诶,你不懂!”王端有口难言,不禁气急的跺脚道。

“我是不懂,但国家也曾说过‘两情相悦方能长久’,国家也最是倾慕孝宣皇帝与恭哀皇后的故事,可见就连国家也是乐见于此的。”王辅扯起虎皮做大旗,张口就来:“阿兄,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谁都能寻见彼此意合的眷属,你今日若是错过了,老来一定会后悔!”

王端是个纯孝忠厚的人,这些天他的内心一直在孝道与麋氏之间苦苦煎熬着。而有些时候,像王端这样的年轻人无论平时多温顺,一旦初尝爱情的滋味,就会变得执拗。其实说起来这两人之间的感情未必有多深,但越是有人要强行拆散,他们二人就越是要叛逆,这是古往今来的人之常情。

如果王斌知道这一点,大可不必用父权强压,而该是故意冷落一段时间,让两人相处之后,很容易自己就分开了。

王辅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在一旁大加怂恿,王端受不住激,最后竟然被对方说动了。

很快,到了第三天,成功使得王氏兄弟向其倒戈的麋竺,堂而皇之的来到王斌府门,投上名剌求见。

“哼。”王斌此时正在休沐,顺手把名剌往桌案上一丢,大为不快,冷笑一声道:“他这是送‘庚帖’来了!”

“如今全城皆在议论麋氏与我家欲要结亲,若是拒之于门外,恐会有碍声名。”王辅在一边主动说道。

王斌看了王辅一眼,讥笑道:“你是真不懂,让他进来,岂不是坐实了流言?这才是有碍声名。”

说完,他的目光又往王端哪里看了一眼,见到王端面色憔悴,王斌心里一紧,赶快别开目光:“若是细究起来,这个流言或许是彼等刻意传出来的。”

“儿子曾听人说过麋竺其人言行皆有古君子之风,断不会行此鄙陋之事。彼此番过来,未尝没有解释其中缘由的意思,阿翁不是常说‘兼听则明’么?此刻不妨见之,也好证其真伪。”王辅今天是罕见的一本正经,老成、稳重的行事风格让王斌不由得一愣。

“好!”王斌忍不住再度往王端脸上看了过去,这两天王端因为麋氏而茶饭不思,心神不宁,自己面上不说,心里却是很担心。此时既然正主来了,到不妨把话说开,许他几个小利,彻底断了彼此之间的念想,免得以后还牵扯不清:“那就把他请来,让我瞧瞧这个东海君子是何等模样!”

王辅闻言,在心里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其父能让麋竺入府,事情就可以说是成了一半,接下来就得看麋竺的风度与言谈能否说动王斌了。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多年养尊处优下来,麋竺身上自然而然的带着一股雍容大方的气度,何况他常以宾客的身份受邀出席东海王侯的府上。珠履三千的大场面见得多了,也只有在入宫觐见皇帝的时候才深受震撼,其余的时候,比如来到王斌府上,却是面色、内心毫无波澜。

虽然王斌对麋竺心有成见,但光是对方这一份镇静从容的风度,他便不得不暗自佩服。再有一层,麋竺应对周旋,无不从容中肯,相形之下,就连本来有些不以为然的王辅都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倒是没想到麋竺会有这样让人折服的气质。

第一百三十二章 蝶使义形

“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ranwen”【玉台新咏古诗】

“子仲。”王斌对麋竺稍稍有些改观,言语里也不再带着刺,用很清楚的声音说:“近来坊间流言纷纷,有碍你我两家声名,老夫早就想寻你过府了。只是怕你忌讳,或者不愿意说,所以不敢贸然相询。”

“唯。”麋竺不善谋略,心术也非其所长,在商场上养成了以诚待人,谨言慎行的性格,非必要时从不开口。听了王斌的话,他先是伏身稽首,然后抬起身子,动作做得十分漂亮,话也很中听:“君侯再明白不过,像晚辈这种身份,最是容易惹闾里议论。在东海的时候,我家因为比寻常之家富有些许,便屡遭蜚语。在下当君侯是长辈,言语里即便有所忌讳,也不敢不听、不敢不答。”

“你言重了!”王斌的脸色开始缓和了点,觉得麋竺的态度不卑不亢,很有风范:“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在讳言了,坊间都说令妹与吾儿相好,有了嫁娶之约。其实你我都知道并无此事,奈何此时传之愈盛,若无遏制,终究会影响到你我两家的清誉。”

说着,王斌想起皇帝这两天还要抽时间召见麋竺,于是加重了语气,点醒道:“你以后无论是留于朝中任职、还是回徐州桑梓,这硕望清誉,都要看重。”

“谨谢君侯良言。”麋竺停了一下说道:“这次坊间流言,确实是我管教不严,致使府中奴仆妄言乱语,我将其家法处置后,如今已带至贵府,交由君侯发落。”

王斌不耐的摆了摆手,表示不愿听这些虚的,麋竺只好继续说道:“坊间之言,的确是虚妄之谈,但王君与舍妹,又确实是亲如胶漆。这次的话,我不能光拿有无此事这么几句来搪塞,彼等二人之间的嫁娶之约虽还谈不到,但彼此的情谊是有的,君侯也是明白清理的人,何不……”

“怎么?”王斌断然问道:“你是非要结这门亲?”

这话才真的让麋竺难以回答,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而且他也有些糊涂,怎么看王斌这副模样,不像是如王朗所言的那样,对自己家世有所误解?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再回头了,也来不及细想其中蹊跷之处。反而正在踌躇之际的他,忽然醒悟:若要王斌点头,光是说理不行,非得动之以情不可。

因此,他将已说出口的话,又拉了回来:“也不是非要谈到嫁娶之约,舍妹年纪还小,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舍不得这么早让其出嫁,只是看在他二人情深意切的份上,想促成这个机会而已。”

他一面想,一面说道:“而况,君侯有所不知,舍妹自从得知此事后,在家里日夜掩泣,不思饭食,瘦的不成人样。所谓长兄若父,我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忧心忡忡。君侯也是为人父、长,想来也能体谅我的苦心。”

王斌如何会不明白?当初他王氏家道没落,姐姐王荣仅凭家族给她留下的一个‘良家子’的身份,毅然决然的受采选入掖庭,侍奉孝灵皇帝,后来冒死生下皇嗣,不都是为了自家宗亲么?长辈永远要为晚辈操劳,麋竺的话让王斌在心里很是发了一番感慨,只是让他叹惋的是,有些事本就无错,可偏却做不得。

转念再想,王斌又觉得自己未免无私太过,既要帮外甥皇帝斩除荆棘,又要让王氏门楣从自己手中光大,这如何能两全得了?

看着最欣赏的长子憔悴神伤的模样,王斌不免无奈的叹了口气。

王辅看父亲内心有些动摇,于是趁热打铁,决定先表明态度,说道:“阿翁,我看麋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且先不说结亲,不妨使彼等先……”

“你懂什么!”王斌说道:“你少说话!”

这几句话说的近乎迁怒了,王辅长久压抑的情绪立时被激起了:“阿翁总说我不懂,我到底如何不懂了?麋君的家世、人品、才学样样不差,与我家既登对,又与阿兄情投,如何就不能说成这番亲事了!”

麋竺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王辅这话就有些口不择言了,怎么听上去他不是来为妹妹提亲的,却像是上门当女婿的……

好在他也机警,在这种时候明智的选择闭口不言,不由竖起耳朵打算听听王斌到底是为什么不愿意结成这门亲。

此事背后关乎重大,又有外人在场,让王斌有口难言。他本想等王辅真正懂事以后再慢慢相告,此时为王辅的态度给气到,刚刚缓和的心情一下子就没了:“你放肆!”

眼见事情要闹得不可收拾,王端感觉移席下拜,向王斌求情,苦苦哀求道:“儿子知道阿翁在担忧什么,但国家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我家奉上唯谨,以往如何,以后也会如何。人非圣人,阿翁常说国家宽容有度,又岂会因此而怪罪?”

这又如何牵扯到皇帝了?

麋竺越听越觉得自己今天是来错了,更是彻头彻尾的做错了事,看王斌父子的意思,不满意这门亲的不是王斌,而是皇帝?这怎么可能!自己这是首次入朝,妹妹麋贞又没有美艳到天下闻名,皇帝如何会看上她?

此时王家父子一个生着闷气,一个苦苦相劝,还有一个心怀埋怨,谁也未曾留意到麋竺顾自在一旁胡思乱想。

思虑了好半天,麋竺才鼓起勇气,像是在心里作了一番重大的决定:“君侯!王君既与舍妹互表心意,饶是君王有爱,也不得强夺逼让,若有雷霆不测,在下愿以身家一力承担!只是,万不可辜负了这两人的终身啊!”

他看似孤注一掷、不管不顾,其实算盘打得很响,自古以来,后宫无不是勾心斗角、藏污纳垢之所。自己的妹妹既无出色的样貌、又无才智,若真进去了,就凭他一个小小的东海麋氏,如何斗得过宋氏、伏氏等高门大族?更不用说给他家带来富贵了。

“你在说什么?”王斌有些懵,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端兄弟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麋竺察言观色的本领倒是一绝,瞧这情形有些不对,心说难道不是皇帝喜欢自家妹妹,想要横刀夺爱么?

虽然这里面似乎有什么误会,但王斌见到麋竺这个态度,还是隐隐觉得感动。若对方真是彻头彻尾的市侩商贾,误解了这个消息,如何也要把自家妹妹送到宫里去,万一生下一个皇子,日后飞黄腾达,不比跟着他王氏要强?而如今麋竺不改前志,看来是个重情义的人,观其言行以视其前程,有这么一个亲家,似乎也不坏。

就在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内谒者令李坚的到来恰好给他们解了围。

皇帝要召见王斌,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且不说这传得满城风雨的流言,就说是遍布长安各闾里坊市的平准监耳目,王斌也没想过这事能瞒过皇帝。

他本来是想尽快将此事的不利影响降到最小,然后再向皇帝陈情,可现在事情没有办好,反倒又起了波折,这让他在觐见皇帝的时候内心从未有过的惴惴。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送子涉淇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诗经国风卫风

“大冷的天,快些起来吧,这里就你我君臣二人,不必拘礼。”

王斌却不起身,仍是稽首伏身,将额头紧紧贴在叠起的手背上:“老臣愧对!”

本来面带微笑的皇帝勃然而立,将手中捧着的热茶狠狠砸在地上,漆碗做工结实,看上去没有被摔碎,只是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把门外候着的穆顺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往里面探了探首,却不敢进门。

穆顺都是如此,其余侍立在檐下的几个中黄门更是噤若寒蝉,悄悄往后倒退了几步,企图远离这片风波中心。

“愧对什么?我看你是瞧不上那些个良家子!”

无论是这一世,还是穿越之前,皇帝对自家舅父向来是亲敬有加,这或许与刘协本身从小缺失父爱有关、也与皇帝身边无所依靠有关。如今皇帝发了怒,却是让王斌惊吓大于惧怕,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过错在先,只重重稽首,打算先让皇帝消了气,才好再说别的:“灵怀皇后当初即是以良家子选入掖庭,老臣岂敢不敬!”

王斌机智的提起了皇帝的生母,打出感情牌,饶是皇帝两世为人,此时也不得不一时语塞。

“哼。”皇帝冷笑一声,展动着宽大的衣袖,重新坐回席上。面色虽然依旧冷淡,但其实已经缓和许多了:“今日若不诏舅父入宫,不知舅父要何时说与我这段亲事?”

“老臣不打算认这门亲事。”王斌毅然决然的说道。

皇帝的脸上仍旧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他问道:“这是何故?”

王斌却在这时候语塞了,支支吾吾的说道:“老臣麋氏到底是商贾出身,所谓上农除末”

“春秋时的范蠡、孝武皇帝时的卜式都是商贾,也未见得有何不耻之处。”皇帝冷冷的说道:“我听说麋氏在东海颇行义举,慷慨好施,麋竺其人也很有清名。别的不谈,你家与之结亲,正是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

王斌正欲开口解释,却为皇帝一手拦住:“舅父心里是想让我成全你的,对么?”

说完,皇帝便目光炯炯的注视着王斌,王斌从皇帝的目光中品出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他冥冥之中似乎有所觉察这次要决定的不仅是他儿子王端的婚事,更是决定了今后一股大势的走向。

“说心里话。”

皇帝的话让王斌心里一颤,正想摇头继续坚持先前的态度,眼前却忽然掠过了儿子王端憔悴的身形、王辅对士族高门的向往也就犹豫了那么半分,他便脱口说道:“麋氏,的确是良配。”

“是啊”皇帝想了一下,忽然问道:“舅父是何时入朝的?”

“初平元年二月,那时候君上新葬孝怀皇帝,诏求母族,老臣奉命携妻子诣往长安,蒙赐第宅田业,拜奉车都尉。”王斌不知道皇帝没来由的问起这个是什么意思,只好据实答道。

“当时朝议,是想仿照往例,封你为列侯、诏拜侍中。毕竟我幼冲继位,身旁没有体贴亲近的人侍奉,有舅父照顾着,那些大臣们也放心。”皇帝淡淡说着当初的一桩公案,这是他记忆里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或许还掺杂着士人想借王斌来遏制董卓的试探,只可惜那时候的董卓早已不在乎规矩了:“董贼不肯,只是其中一个缘由,而舅父你自己也不愿意,这却是另一个缘由。”

“唯。”皇帝要在这个时候回忆往事,王斌也不得不跟着说道:“老臣当初见董贼势大,只愿保全身家,不愿在朝中太过张扬。奉车都尉一职,是老臣主动谋求,为的却是能借由此职,时刻为君上持辔奉车,侍奉出行这也算是为君上尽忠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切实,皇帝倒有些动容了,王斌一直都不是大公无私的人,他从一开始就在尽量保全身家的同时、兼顾皇帝的安危。此时他在自己的家族与皇帝之间,同样试图做出兼顾的举动,只可惜这个时候,却是王斌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因此,皇帝双目灼灼的望着,久久不能出一语。

“舅父为我尽忠尽职,这些年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皇帝不知不觉的直抒胸臆,略为负气的说道:“我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人,你也不必让自己委曲求全,只要舅父一直保有那颗心思不变,就算是有些为己谋、为家谋的想法又如何?麋氏既是良配,尔也不得无良媒。这一回,就由我来做你家的良媒吧。”

如今n已经骑虎难下,皇帝若是强行棒打鸳鸯,且不说王端兄弟会不会生出逆反心理,就说是外间对王氏、对皇帝的声名也会有极大不利。既然事不可为,倒还不如大方的n之美,给君臣之间留个情面。适才皇帝回顾了一通君臣两个曾经的情谊,这其中的意思,王斌想必也能悟出来。

王斌倒抽一口冷气,愣在那里好半晌,这才泫然道:“君上”

当初他的父亲王章居贫不仕,家境贫寒,王斌与王荣兄妹二人也因此相依为命,即便是后来王荣入宫成了孝灵皇帝的妃嫔,也因为何氏势大而未有得到过任何恩泽。他王氏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的,也就这些年跟着外甥皇帝才过上礼抗万乘的日子,现在想来,皇帝又何尝不是?

他忽然为自己的一时心软而感到懊悔,可能自己今日这么一退,以后就很难再站在皇帝身边了皇帝身边也将再也没有人了。

可现在事情已定,皇帝同意了王端与麋贞的婚事之后,对王斌又恢复了以往那般亲热的样子,嘘寒问暖了好些会,皇帝又亲自站起来扶着王斌走出门外,不仅吩咐李坚细心护送,还让新征辟入朝的太医华佗定期入王斌府上诊视。

在外人看来,舅甥还是那对舅甥,可君臣却再也不是那对君臣了。

皇帝站在门口注视着王斌佝偻瘦弱的身子缓缓远去,直到对方的身子在视野里消失,他这才蓦然叹了口气,向一直侍立在门侧保持沉默的穆顺伸出了左臂。

穆顺看似低垂着目光,其实一直观察着皇帝的举动,见皇帝伸手示意,他赶紧伸出双手扶住。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穆顺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有一丝纳闷,以往从不主动让他搀扶、自立坚强的皇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这么疲惫。

皇帝在穆顺的服侍下走回殿中,开始被皇帝摔在地板上的漆碗仍半侧着倾倒在地,茶水飞溅在地板上到处都是。

穆顺看到这里,正想将皇帝扶回座上,再亲手收拾。没料到皇帝却站在漆碗边上,盯看了半会,竟缓缓弯下腰亲手将那只流云纹的漆碗捡了起来。

皇帝拿着那只椭圆形的漆碗,两手在碗的表面轻轻抚摸着,轻声唤道:“穆顺啊”

穆顺不明所以,应道:“奴婢在。”

这漆碗看似完好,其实在底部却被摔破了一个指头大的口子,皇帝的目光流露出少有的惋惜、伤感的情绪,那语气不像是在心疼这一只在未央宫随处可见的漆碗、而像是在心疼一件再也求之不得的珍宝:

“我原以为,这碗是不会破的。”

殿内的蘅芜香气早已淡不可闻,皇帝甩开穆顺,双手拿着那只漆碗,负在背后,缓缓的往属于自己的御榻上走去。

他的背影是那样的孤独。11

第一百三十四章 良家法相

“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择视可否,乃用登御。ranwen”【后汉书皇后纪序】

穆顺见皇帝兴致有些不高,有心想为皇帝找些趣事排遣烦闷,便在脑子里细细想了想,忽然建议道:“禀国家,奴婢适才想起,今日是长公主在掖庭择选良家女的日子。国家若是此刻无事,不妨移驾一观?”

采选良家女充掖庭,这是长公主去年给皇帝提的要求,今年长公主就要出宫别居,为了不让皇后势大难制,危及宫中安定,所以对给皇后安排竞争者的事情很是上心。

皇帝正郁闷着,尤其是穆顺还无意中提醒了他:王斌曾有意向请皇帝赐一两个良家女给王端兄弟的。

如今这个事是办不成了,皇帝也没心思去看选秀,于是冷眼瞧着穆顺,不耐烦的说道:“你出去。”

“谨诺。”穆顺碰了个钉子后,知道皇帝此时对这个没兴趣,便再不敢进言,怯怯的退下了。

此时的掖庭云光殿从来没有这样人数热闹过,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中黄门、掖庭署、永巷署的宦官。阶下依次站着一批身着统一宫人服饰的女子,年纪范围大概在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她们都是这次新选进宫来的民间女子,因为家世清白、长壮皎洁,故称良家女、又称采女。

这些良家女聚在阶下,一时无人管束,又尚未熟悉宫中规矩,有的是初来乍到,觉得掖庭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叹为观止;有的是佯装镇定,实则是在憧憬着未来的荣华富贵;也有的是胆怯心惊,这些无家世无野心的新人害怕这座古朴庄重的深宫会吃人。

大致说来,三辅、弘农等地的适龄良家子,只要是未曾出嫁的,颇有‘法相’的都集中在这里了。朝廷采选良家女子充实后宫,尽管诏书煌煌有言,要以德为主,以贤为称,仪容姿貌却在其次,只要资质端丽合乎采选良家女相貌标准的‘法相’就有入选的资格。

可人们都彼此心照不宣,入选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颜色!

只是关中灾害连年,吃穿不足,寻常人家有姿色的女子本就不多,此番入宫的采女中若说是出尘绝艳的,却是极为罕见。

站在阶下维持秩序的永巷令大为失望,他是刚入宫不久的宦官,由于宫里头老一辈宦官如凤毛麟角,袁绍诛灭雒阳宦官之后,大小宦署皆由士人担任。宫里宫外都是士人的现象,让皇帝非常讨厌,董卓刚不久,他便让穆顺与苗祀超擢了一批在宫中最底层的宦官,以从士人手中重新接过哪些本属于宦官的职位。

永巷令本来只是个洒扫庭阶的小宦者,机缘巧合之下被提拔为典官婢女的永巷令。平日里难得有当众表现的机会,此时在一干新人的面前,正不断的看来看去,并摇头晃脑,故作姿态道:“我算是明白什么叫一美难求!”

一个没根子的年轻宦官当着一干女儿的面说这般老气横秋的话,底下一群人有的忍不住莞尔发笑。

“怎么?我说错了?”永巷令故意睁大了眼问道。

奈何永巷令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圆脸,这作态毫无威慑,甚至有个采女心直口快,说道:“我身边不就有个美人么!”

说着,那采女便要伸手拉扯身旁一人。

“呀!”一声如黄鹂晨鸣的轻叫从人群中响起:“你别闹!”

永巷令尚未得见其人,但光是这娇声就让他动容了,等到睹见真人,饶是他早已断了根,也不免有些惊异,他问向左右:“这是谁?”

“是从弘农选入的采女,好像叫……”身旁一人回忆着。

就在这个时候,与他分左右而立,站在同阶另一侧、资历比他大的掖庭令却忽然喝道:“什么地方就敢拉拉扯扯,眼里还有没有规矩!拉下去!”

这话像是在指桑骂槐,故意打永巷令的脸,这使得他颇为不悦,心里更是想深了一层,暗道:‘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遮掩!’

看着底下那两个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永巷令大方的伸出援手:“先站后面去,待长公主择选之后,再做发落。”

说罢,又对掖庭令说道:“这里头说不准会出个贵人,我奉劝阁下还是积点善缘才是。”

掖庭令面色仍是青灰色的死人模样,虽然仍是嘴硬,但语气却稍稍缓和了些,明显是把对方的话听进去了:“长公主是何等尊贵,岂会一个个的见,还不是凭画择选。这采选良家女,最重要的,是德仪。”

永巷令冷笑一声,回敬了一句:“即使如此,彼等也要在殿外候着,一个也不得少。”

掖庭令犹未答言,只见对方向身边人吩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上阶入殿去了。不知怎么,对方这个反常的举动让他心里泛起一丝不对劲。

万年长公主刘姜正端坐席上,在她身前的桌案上摆着几只画卷,此时她正伸出纤长的一根手指,将一幅画卷拨开,见那画卷上画着一位样貌出色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画卷上的那个良家女大大方方的走上前来,虽然容貌只有画卷上的七八分,却是笑语盈盈,一丝不苟的向刘姜行礼:“奴婢叩见长公主!”

“你倒很懂礼。”刘姜找了个优点。

“懂礼节就好!”大长秋苗祀在一旁接话道:“宫中最要紧的就是礼。”

董皇后派来做代表的长御此时也怯生生的添了句嘴:“这个容仪倒是不错。”

刘姜不置可否,似若无意的用手指蜻蜓点水般点了点画卷,说道:“是啊,谁让画工有双妙手呢?”

长御面色一滞,随即强笑道:“奴婢倒是以为,这不仅是画工的妙手,还得看其人是否能‘入画’。”

这是她早就备好了的解释,就等刘姜自己把问题提出来,此时正好给她撞上了。

“‘入画’是什么意思?”果然,刘姜好奇的问道。

“回长公主。”长御屈了屈身,解释说道:“人生得形貌各异,即使美人,也有冷艳、清丽、婉丽之分。有的人原本十分姿色,被绘入画中,却只能表现其八成;而有的原本七分姿色,却能在画里表现十成,甚至比真人还美,这便是‘入画’。”

这些画卷里美的就是美的,平庸的就是平庸的,刘姜刚才也看过,的确如此,没有出现什么故意将人画丑之类的低级手段。仅有的几次容颜与画卷不符,那也相差不大,一路看下来,刘姜甚至产生了一种这届没有特别出众的采女的错觉。

其实她并不知道,如果所有人的颜值有高有低,那么画卷所呈现出来的,就是被刻意调整过的平均数。长御只需要让画工单独把几个容貌出色的画得平庸一点就可以了,几个好看的混在一堆画卷之中,能刚好被刘姜翻到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就算不小心出了差池,也可以用一开始的‘入画’来解释。

刘姜即使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也不妨碍她设法选中自己想要的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丰容顾景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五美吟】

掖庭,云光殿。

永巷令小步趋了进来,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刘姜的身边,小声耳语着什么。

刘姜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手往桌案上堆放着的画卷里翻找了起来,过了一会,她用指尖点了点一副展开的画卷,轻声说道:“宣。”

那幅图上画着是一名样貌还算清丽的少女,但跟其他人一比起来,总少了许多特色,很容易让人忽视过去。

站在一侧的长御目力很好,一下子便看清了画卷上是何人物,倏然瞳孔微张,眼底掠过一丝惊异。

刘姜一直留心着长御的举动,此时心里愈发有了底,只见一名女子身着簇新的宫装,一头青丝柔顺黑亮,鬓角裁的整整齐齐,很有几分成熟妩媚的韵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流眄顾盼,仿佛会说话似的,不经意的流露出含情脉脉的眼神,惹人怜爱,或是一瞥秋波,使人内心激奋。

该女子走到刘姜跟前站定,整一整襟袖,随后盈盈下拜,用一种极清脆、如黄鹂鸣翠般的声音说道:“奴婢邹氏,叩见万年长公主。”

“你就是邹氏?”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刘姜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比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是比自己还要美上数倍。刘姜毕竟是心境沉稳,转瞬间便回复了过来,心里已是有了主意。她喝了一口茶,张口问道:“你是哪里人?年齿几何?”

“奴婢是弘农郡陕县人,今年十七。”邹氏躬身答应道,她在陕县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绝色,当初牛辅屯兵陕县时便对她有所耳闻,只是未来得及‘礼聘’便身死人亡,后来李傕等人反叛,也由于人人都仓皇忧心性命,又急于聚兵西进,遂使邹氏再度逃过一劫,再加上后来的张晟反叛……几次与劫难擦肩而过的邹氏族人渐渐发觉,有时候美艳也会招惹祸事。而邹氏几次逃脱不测,兴许在冥冥之中有所定数,是故这次朝廷采选良家女,其家人立即殷勤将邹氏献入宫中。

“倒是与我同岁。”刘姜仔细打量着邹氏的相貌,越看越觉得对方很合自己的眼缘,她满意的说道:“你原地转一圈给我看。”

邹氏一愣,显然是未有料到会有这一茬,不过她也算机警,立即依言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

普通宫人为了便于服侍贵人、收拾物件,所着的宫装最是讲究修身轻便,尤其是那一根浅色腰带,更衬出邹氏婀娜多姿的腰肢;上下流畅的曲线,越发显得秀姿天成、亭亭玉立。

“好、好。”刘姜虽然没有笑,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此时的语气是何等的愉悦,她对大长秋苗祀说道:“让她去伏贵人宫里做采女。”

“谨诺。”苗祀躬身应下,旋即对邹氏挥了挥手,道:“下去候着吧。”

邹氏神色激动的下去后,刘姜便再也没有继续翻动那对画卷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邹氏的画像,其实这画像上除了本人的相貌之外,边上还写着该人的姓名籍贯、年龄家世等个人信息。刘姜刚才之所以多此一问,无非是想在众人面前表示自己对邹氏的重视罢了。

她此时对着那幅画像看了又看,看见左上角写着的一行‘家有薄财,祖为邑长’等几个字,久久不发一言。

场面一时冷了下去,这下子让守在一边的长御大感不安,屏声息气,不断偷窥着长公主的脸色,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刘姜向来深沉有度的缘故,其实她心里正激起无数波澜,有着说不出的感慨与犹豫。她在考虑的是,当初之所以提出采选良家女入宫,主要是为了让皇帝早些诞育皇嗣,更多的是想借由新一批貌美的女子分担伏氏等人从董皇后那里所面临的压力。

如今见到邹氏以后,虽然对方言行、姿态、颜色俱是绝佳,但刘姜却担心对方会盖过所有人的风头,有喧宾夺主之嫌。更重要的是,皇帝年纪轻轻,若是看中了邹氏的美色,沉迷其中了该如何?

隐然之间,刘姜心底有了那么一丝后悔,只盼着她能与皇后平分秋色就好了。

终于,她做好了筹算,只有董皇后对邹氏闹出嫌隙,她所看好的伏贵人才有前进的机会:“长御。”

她问道:“此人容貌绝佳,只惜这画上却不及其半分。”

长御冷静的说道:“回长公主,奴婢适才说过,人生得形貌各异,有的人原本姿色出众,一旦被绘入画中,却只能表现其八成犹未及。这并不全是画工的错处……”

“那也不至于有别如天壤。”刘姜根本不接受对方的解释,冷然说道:“若非这一次我偶然翻到,此人岂不是从此要泯然于掖庭永巷?该画工总归是笔法生疏,你也少拿什么‘入画’的歪理来与我说,我虽不善画,但王昭君的故事,我却是明白的。”

长御的脸色变了一变,仓促的笑道:“宫中谁不知长公主睿鉴、博览广闻,彼等画工,岂敢在长公主面前玩弄伎俩?”

反正如今所有的画卷几乎都是如实临摹,只是每一份都与真人有些出入而已,绝无将美画丑,将丑画美的蠢事。长御相信自己等人做的比孝元皇帝时的那个毛延寿还要周全,真追究起来,顶多是画工的水平不够,没有将邹氏的容貌全部展现出来罢了,而画工最重也是一个除职的惩罚而已,他的损失,自有人补偿给他。

所以她不信刘姜会从这里抓到什么把柄,除非对方刻意要在临出宫前大动干戈,但这么做,刘姜就得掂量掂量这会不会被外朝臣子们视作是为了拖延出宫而无理取闹。

果然,刘姜对此事点到即止,只揪住了画工不放:“苗祀,这个画工太过无用,你回头据此上禀国家,将其黜退。”

“谨诺。”苗祀低头答道。

刘姜略停了一下,又说道:“你去之前,再让其他得力的画工,重新将今日我择选的这几个采女容貌画一遍。尤其是那个邹氏,万不可再有什么‘人画不符’的事。国家近来喜好丹青,这‘入画’一说可以糊弄我,却不能拿来糊弄国家。”

最后一句显然是对长御所提出来的,但对于长御来时,此时的刘姜不敢将此事追究下去,无异于是色厉内荏,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看着长御置若罔闻的样子,刘姜的眸色顿时深了几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谈兵论战

“眼空无物。火然文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如壁。”【念奴娇】

建安元年二月中。

司空赵温缓步走到承明殿,迎头便遇见侍中荀攸、身后还跟着小黄门穆顺,从殿内出来。见到赵温,荀攸也不急着与他寒暄,直说道:“司空来得正巧,陛下在石渠阁诏你我商议要事,我等同路偕行吧。”

赵温点点头,连殿门都没进,便转身与荀攸一同走下殿阶。两人肩膀碰着肩膀,很是亲密的样子,穆顺见状,故意在后头吊着距离,看似给人私密的谈话空间,其实是在竖着耳朵偷听。赵温没有什么顾忌,一边走一边问道:“是议伐蜀?”

“嗯。”荀攸的声音不徐不缓,简短应道:“今年气候暖的快,这才二月,北风就不再强劲了。如此看来,今年确有旱蝗,幸而朝廷早做筹备,不然届时可得乱成一片。”

“所以得在此之前先伐蜀中,不然以后不知何时再能寻觅良机。”赵温轻叹了一声,说道:“得蜀之后,朝廷调派兵马镇守,大可就食当地,以分担部分军需;又得尽力从蜀中调拨粮草入关,虽蜀道天险,耗费甚巨,那时也管不了许多了。”

“还是司空所见甚明。”荀攸在一旁赞许道。

赵温眉头一抖,不由得往荀攸身边凑近了些,低声问道:“既然要议论伐蜀,那么说领兵人选,已然上意钦定了?”

“石渠阁里还能有哪些人?”荀攸笑说道:“若未料错,应该就是他了。”

“可他虽有些许名望,却从未带过兵,这未免也太……”赵温语气有些急了,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下后方的穆顺:“太轻率了!”

荀攸语气平静,不知道是对皇帝、还是对那个人很有信心,只是话到嘴边,却是说道:“且先看陛下有什么说法吧,若是不成,我等再谏拒也不迟。”

看荀攸的神情、语气,显然是有所隐瞒了,这让赵温极大不悦,想他在此事上对荀攸可以说是互表心迹、立场一致,可最后却还是在关键处不被信任。

虽然荀攸不肯坦诚相待,是很合乎情理的事,但赵温还是有些不高兴,他也不再说话,只向侍立在车旁的奉车郎点头示意,便径直登上了属于自己的车驾。

二人一路无话,来到石渠阁后,侍候在廊下的新任黄门侍郎刘繇便抢先走进去禀告,略一停留,才模模糊糊的隔着门扉听见皇帝在里头的声音:“宣进吧。”

赵温一进门便觉气氛有些诡异,皇帝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正座上,而是坐在层层书箧、书架相隔的一处临窗角落里。角落里仅仅摆着一张桌案,此时以皇帝身前的桌案为中心,四周团团围坐着六个人,分别是卫将军王斌、秘书丞朱皓、秘书郎法正、裴潜、司马懿,此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尚未见过的少年,与法正等人穿着同样的袍服,端坐末尾。

除了皇帝以外,这六人几乎都是一脸凝重,像是争执、论战到僵持,碍于皇帝的面子故不敢互相拍案了。

皇帝双手捧着只双耳云纹漆碗,小心的呷着里头的热茶。赵温习惯性的打量着皇帝,只见他穿着件深色的燕居常服,上绣暗色的云、龙等金线纹饰,华而不艳;头上束发冠笄,乌青的头发简单的挽着,插着一支发簪。年轻的皇帝生得一副好面容,虽然眉目棱角之间仍有些许稚嫩,但无疑已是一位大权在握的合格天子。

皇帝缓缓放下茶碗,低垂的目光往上抬起,他的脸色平淡,只是气色不太好,赵温再不敢多看,忙的收回目光,与荀攸稽首跪拜。

“不用拘礼,都起来吧。”皇帝语调平淡,将茶碗放在桌案上,又对坐成一圈的众人说道:“诸君挪一挪,给赵公、荀君让个位置。”

这自不需皇帝亲自吩咐,自朱皓以下,众人纷纷主动往旁边挤了挤,穆顺又往皇帝的左右添了两方席榻,容赵温与荀攸入席安坐。形成了司空赵温与卫将军王斌位居于皇帝左右,侍中荀攸与秘书丞朱皓等人依次下坐的格局。

等做完这一切,穆顺便悄然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子藏在层层书箧的阴影之中。无人关注穆顺的这个举动,唯有荀攸在坐定之后,多看了他一眼。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皇帝指了指铺满整个桌案的图卷,轻声说道:“古来入蜀,有陈仓、褒斜、子午等道,又有骆谷、峪谷等路。陈仓道多山涧河谷,路途绵长,路况险恶,入口离长安也是最远;褒斜、子午道则多栈道,山道却是比陈仓要好上些许,与长安的距离尚可;至于骆谷等处,也各有千秋。”

赵温与荀攸定睛看去,发现案上的那幅图卷正是由裴潜等人依据赵温的描述而精心绘制的汉中地形图,这副地图与寻常的地图大为不同,其一角绘着一个箭头,旁边写着一个‘北’字;其下则是一道横线,线下写着一个里程数字。除此之外,图上的山川也不再仅是平面,而可以从中看出地势起伏、流水曲直。

倒真如赵温当初对荀攸所说,‘巴蜀山川城池,尽在眼底’。

荀攸点了点头,深觉当初赵温所言不虚,这副图的精良程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了,能想出这种制作方法的人……他抬眼看了看秘书郎裴潜,今后定然会有不凡之举。

比例尺、方位、地势、倾斜角、曲直,除了没有经纬线,这副地图已经具备了后世地形图所该有的一切特征,尽管在实地距离上会有很大的误差,但已经足够让人们对着它排兵布阵了。

皇帝将方才几人之间争执的地方说了出来,原来是法正、司马懿等人正在就选择哪一条路南下汉中而争执不休,司马懿看中路况一般,距离长安最近的子午道,此路以栈道为主,中兴以来就是朝廷交通巴蜀的官方驿道;只是这个建议被法正所反对,他的理由是张鲁在子午道出口筑有黄金戍,出兵时又属春季,雨水一来,山路滑塌,极易遭受损失。

法正嘴上批评司马懿的想法风险极大,其实自己的主意也很冒险,他的想法是走骆谷,因为这条路开口离长安相对较近,最主要的是他的路途最短。

“兴势山高峻险阻,只需数千兵马在此扎寨,任你十万士兵,于谷中又能奈其如何?”司马懿往地图上兴势山的位置点了点,不屑的说道:“你还说我犯险,我看你这才是找死!”

“蜀中之民,少有经骆谷而出入者,此地根本不如子午、陈仓等道那般受人重视,知者甚少。”法正也有自己的理由,说道:“而骆谷与子午谷一样,皆多毒蛇、水陆艰险,但其路程却短于子午道,而且更为接近南郑!我料张鲁必将兵马分派至阳平关、黄金戍等地,至于从未有过兵马行径的骆谷,定是鲜少布置,更不用说兴势山这等要隘!”

“你也说过从未有过大军经途骆谷,可见此路不曾有过大举开辟,山道险仄,平时走些商旅小民倒还罢了,如何能调派兵马?”司马懿不客气的质问道。

法正毫不犹豫的说道:“只消数千人,先急行南下,只要夺得兴势山,驻好营寨,我等便能化地利为己用,大军可在后方徐徐而至。”

“你看,你这不是犯险是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抛砖引玉

“不在唇枪舌剑,人前斗,惺惺广学多知。”————————【神光灿】

法正与司马懿是秘书监内少有的知晓兵法的人,彼此私底下的交情尚可,偶尔也会聚在一起讨论兵法。而此时当着皇帝的面推演起来,平常的哪点交情顿时被遗忘在脑后,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皇帝好整以暇的看他二人又开始吵了起来,没有任何出言阻止的意思,反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荀攸,似乎想借此引他这块‘玉’出来。

荀攸知道皇帝的意思,论才智,法正、司马懿等人都是极有天赋的少年,但却在经验、阅历上有所不足,他们作为皇帝身边第二批次的幕僚谋士,紧随在荀攸、贾诩等第一批次的谋臣之后。皇帝在这个时候召集法正这些于兵法有一定天赋的秘书郎参与此项机密,并有意让荀攸在彼等各抒己见后开口总结,未尝不有借此指点培养的意思。

他并不就此而感到威胁,反而出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很乐于见到皇帝身边的羽翼逐渐壮大。

“法孝直、司马仲达其言各有所长,秘书监果然颇多高见者。”荀攸轻声说道。

这些秘书郎们知道荀攸、贾诩二人被皇帝赞为‘良平’,曾为皇帝策划过许多次战役,此次荀攸在场,不仅是一个向皇帝表现的机会,更是难得的一个受教的机会。

本来就有些跃跃欲试的法正与司马懿,此时更有些坐不住了,只是荀攸这话明显是要等其他两个都说完,故而他们也只好坐看他人答话。

裴潜赧颜笑道:“所谓‘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试论伐蜀,在下却是附和孝直的意见,走骆谷入汉中。至于缘由,孝直刚才也都说了,骆谷定为张鲁之所不备,也是我等乘人之所未及。”

这话虽是引证兵书,却无多少新奇之处,但赵温却忽然很好奇的问道:“裴郎曾读过兵书?”

话一说完,赵温便为自己的口直心快而隐然有些悔意,兵书一直属于朝廷禁书,禁绝民间私藏,几乎那些势力强劲的豪强大族都有所藏。尽管这几十年来法令废弛,朝廷无力管控,但这话也不是他能当着皇帝的面来问的。

果然,裴潜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很快说道:“未曾读过,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其诵读百句兵法,故而熟记于心,乃敢大放斯言。”

“原来如此。”赵温巧妙的将话题转了过来:“这与当年留侯得遇黄公授书一般,都是一场难得的机遇啊。”

“不敢,赵公谬赞了。”裴潜借坡下驴,轻声言道。

皇帝在旁默不作声,这年头谁家没有几本禁书?别说兵书了,就连同为禁书的‘私修史传’、‘图谶经纬’也都在士族之间广为流传,俨然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了,却偏要在皇帝面前做这些掩耳盗铃、欲盖弥彰的事,岂不好笑?

见皇帝低垂着眉眼,似乎对此无动于衷,赵温不禁暗松了口气,至少这个时候他能以子知父,知道乃父裴茂在兵法一事上的涉猎程度。

四个年轻人有三个抒发了自己的意见,中间经过了一段小插曲,荀攸默记于心,微微颔首,遂把头转向了坐在皇帝正对面的那个安静、陌生的少年。虽未曾逢面,但荀攸也有所耳闻——皇帝最近不知如何得知了一个从徐州跟团来长安求职的士人,不仅对这个士人特为优待,更是诏拜其侄入秘书监。

荀攸曾想过,若是皇帝有意千金市骨,借此表现其对自关东来朝士子的优待,那也不至于将清贵权重的秘书郎拿来当做由头。何况对方才来不久,便让其参与到这种级别的集会之中,这可不仅是优待那么简单了。

种种疑虑,直到看见这个少年,荀攸心里这才算是有了个初步的答案,这少年的样貌生得未免也太好了,年纪与皇帝一般大,却身材颀长,尽管是端坐于席,其人也比年长于他的法正还要高一个头。两道长眉斜飞入鬓,犹如墨染;一双朗目炯然有神,仿如灿星,正襟危坐,犹如玉树临风不动。

有些人长得好看,却气质猥琐、中看不中用;有的人才华横溢,样貌却是差强人意。荀攸少时在颍川,曾品鉴过许多大族子弟后生,知道能生出这等相貌,养出这等从容气度的人,绝不会是鲁钝庸才。

皇帝这时说道:“孔明适才尚未献策,这时该让他来直抒己见。”

诸葛亮正如当时初入秘书监的司马懿一样,处处保持着谨慎兢惕之心,只是跟司马懿比起来,其心中对汉室、对朝廷更多了分敬畏。

此时得闻皇帝发话,诸葛亮方才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不需刻意太高,便犹如洪钟:“骆谷之地,山道未通,水路短小,谷中又多毒蛇,可谓艰险异常。其险虽与子午谷并列,却较子午谷还要险恶,届时于此路转运粮草,所费必巨,也有不便之处。”

法正也料到这一点,当即回道:“精兵五千,负粮五千,数日可至汉中。兴势山南便是龙亭、安国等地,其人无备无虞之下,突遭我军,必无心御守。汉中近年鲜少灾祸,其地邸阁与散民之谷,足以供我军周食。”

诸葛亮摇了摇头,“此计犹如悬崖危石,不如安从坦道,可以平取必克而无虞,又何必犯险?”

法正眉头微皱,有些不悦,他与诸葛亮只相处了几天,不知底细,此时毫不客气的反问道:“却不知计将安出?”

诸葛亮显然是没有料想到法正会是这种态度,初来乍到,也不知对方到底是妒才还是气窄,反正是自己唐突了。他稍一思忖,便说道:“骆谷道路未开,行军不便;子午谷则凶险艰难,更为不易,至于褒斜道,听闻米贼张鲁入汉中后,‘断绝谷阁’、建城营治,皆在于此,犹如子午谷的黄金戍一般,绝非一战而可得。”

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饶有意味的说道:“陈仓道?”

“陈仓道路途虽远,但与它处谷道相比,却是最为平稳。”诸葛亮略显诧异的看了司马懿一眼,觉得对方能一下子想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来及细想,继而点头说道:“如若朝廷只图汉中,则依法、司马等郎君的意思,简拔精兵走骆谷、子午南下,或许会有折损,但贵在神速。可若是要进取益州,则非数万大军不可,于此,倒不如循陈仓故道,虽然路途遥远,但便于行进大军。”

皇帝瞧了下四个秘书郎的脸色,侧身对王斌不轻不重的说道:“他说到点子上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险难料

“夫人心叵测,险於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五】

此句话与其说是评价,倒不如说是一个提醒,让司马懿、裴潜二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法正,诸葛亮心里一紧,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法正犹豫了下,像是思虑了一番,开口对皇帝说道:“臣以为,可两方并举,先大造声势,言说朝廷将遣兵入子午谷,实则遣一路数千精兵走骆谷夺兴势、另一路数万人走陈仓。若是陈仓之兵先至,则可谓骆谷分担贼兵,反之亦然,定教张鲁首尾难顾。”

说完,法正便一脸认真严肃的看着皇帝,像是等待对方的反应。皇帝同样深深的看了法正几眼,忽然一边摇头一边‘哈哈’笑了几声,拊掌说道:“善哉斯言!荀君、”他对荀攸示意道:“你来点评几句?”

荀攸低垂着目光扫视了桌案上的地图,他的眼神流转,从一条条山川谷道上掠过,像是预见到一支支精兵如川流从山道中行过。只听他淡淡说道:“中兴以来,朝廷常用的仅有褒斜、陈仓、子午等三条入蜀山道。根据谍传,斜谷的栈道已为张鲁焚毁断绝,道路不通;而子午谷的出口又有黄金戍等壁垒,易守难攻。”

他简单说了几句后,开始进入正题:“当此之时,朝廷其实也无其他的选择,唯有陈仓道合适行军,至于阳平关等处险隘难越,想入蜀处处皆险,岂有一览无余的?而骆谷倒也不失为一道奇兵之策,不妨用之。”

赵温也自觉要补充什么,他根据自己在益州生活、游历的见闻说道:“张鲁易攻,我出川时曾过阳平,其城下南北山相隔甚远,猝然之间,绝不可守。”

随后荀攸就刚才司马懿等人所说的一一指点了几句,尽管这些人在以后无不是名重天下的谋臣贤士,此时在成熟而富有经验的荀攸面前,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其中最年长的法正也才十七岁。虽然在各方面都很有天赋、甚至比其他同龄人还要优秀,但还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荀攸对他们的指导实属难得,一个个很是认真的听着。

待议论完了之后,皇帝轻笑一声,说道:“今日的事,不用我说,尔等也当心中警醒。此事关乎社稷,切不可外传只言片语。”

“臣等谨诺。”法正等人肃容说道。

皇帝依旧是眯着眼睛笑着,只是笑容在旁人看来有些形式化,直到让这四人依次退下去后,方才喟然叹道:“彼等年纪轻轻,却大有不凡之处啊。”

荀攸低垂着眼,目光深邃,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顺口说道:“裴文行虽然举止不羁,但遇大事则稳重实在;而司马仲达却不然,他心中的思虑太多……”

“是儿最难测也,不得姑妄言之。”皇帝忽然没头没尾的打断道,转而问道:“那诸葛亮呢?”

荀攸一愣,一丝灵光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未曾捉住。但皇帝这个问句的意思他倒明白,于是也不想其他,既由衷、又配合的说道:“陛下适才不是当着臣等的面试过了么?亦为可造之材,今后可与秘书监众人一较长短。”

“这是自然,若非如此,我又岂会诏其入秘书监?”皇帝满意的笑了,将背往后一靠,手上不知从何处摸来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如意。他拿着如意的末端,用如意的前段似若无意的挠着左手掌心:“自打诸葛亮入秘书监以来,朝中遂有人以为秘书监是谁都能进的,真是笑话,我亲政以来,看人看事,从未有失。这回,可是他们要闹笑话了。”

王斌与朱皓只当皇帝是在玩笑,赵温与荀攸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步出石渠阁之后,司马懿等人迈着步子打算穿过车道,走到石渠阁对面的天禄阁与在哪里读书的其余秘书郎们汇合。在路上,司马懿凑近法正,预先恭贺道:“国家对孝直尤为信重,这次出兵汉中,以孝直之才,或能随军立功,建一番功业回来。”

“仲达。”法正故意与司马懿多走了几步,说道:“此事尚未有定论,还是少说为妙,免得最后出了笑话。”

司马懿‘哈哈’一笑,用极亲近的语气对法正说道:“你适才画策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谨慎,如今傅彦材都已派去做了沮县长,彼可是我等秘书监众人第一个外派出去的,杨德祖据说也有这个动向。孝直你年岁够,才华学识又刚在赵公等人面前一展详尽,也是时候了。”

法正闻言,抬起胳膊拍了拍司马懿的背,这动作看似熟络,其实在不动声色之间借机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早在前年皇帝第一次阅兵的时候,就有曾暗示过有朝一日要让法正外出亲眼见识军阵,今日这一次问计就是一个将要任用法正的预兆,司马懿是明白人,既不想那么早引人注目,更不想就此抢了法正的风头,便乐得随口说说,甘当绿叶,反正以后的机会多得是,没必要急这一时。

至于诸葛亮,由于刚来不久,还不知道其中的门道,这会子明白过来了,心中倒不觉如何懊悔,只是由此想到更深的一层,皇帝当着众臣的面试探法正的谋略,哪里需要他们几个来陪衬?若说是想借机观察他们四个人的言行举止,倒还更说得过去。

其实这个也不难想,诸葛亮也不相信司马懿与法正只看到表面的那一层,尤其是法正,他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看上去是争执不下、差点情绪用事,其实是要借着争论引出裴潜的底子,对其看好的人施手抬举罢了。可见此人虽然气量不大,但对于自己看顺眼的人还是颇讲义气。

正这么揣摩思索着法正、裴潜等人的脾性品格,诸葛亮最后还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司马懿,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从一开始就有些深不可测,精明、狡猾,看似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却有时又显得那么的孤立傲岸。他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和直觉,司马懿绝非今天表现的那样简单。

裴潜不知怎么落在了后头,与优哉游哉的走着的诸葛亮并肩而行,他极没风度的咧嘴一笑:“司马懿待人温善,屡有良行,在秘书监的风评很好,就连心气高的杨修都说他无论是气度还是言行,皆有‘士人之风范’。”

没等诸葛亮点头,裴潜却突然抢着说道:“但我看得出来,孔明你不喜欢他,而他也不喜欢你。”

诸葛亮的身子陡然僵硬了一瞬,他直视着前方,司马懿就不知怎么侧过头来,与他尚未收回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意味深长。

“那你呢?”诸葛亮移开目光,看着裴潜那幅嬉笑的脸,认真的说道:“你喜欢士人之风范么?”

裴潜没有诸葛亮那么多顾忌,很无所谓的耸了耸肩。

第一百三十九章 运筹定策

“逎筹画策,自具於章表;献可替否,总归於笔札。”————————【史通·言语】

石渠阁内,听完皇帝的话,王斌不由莞尔道:“君上才是真正的才情天纵,只有如此,才能驾驭尔曹英杰。若是真的相较起来,彼等秘书郎也并不如何。”

皇帝摇头一笑,跟着王斌的玩笑往下说道:“驭人、用人,这是我的本事;运筹、治民,这是彼等的本事。”他用深沉的目光环顾了剩下的赵温、王斌、荀攸、朱皓四人,说道:“也是尔等的本事。”

“臣等不敢。”赵温等人连忙避席说道。

“都说了地方逼仄,此处不比宣室、前殿,就不要再过多拘于礼数了,动不动就避席下拜,说起话来多无趣?”皇帝一手把住王斌的胳膊,将其搀扶起来,认真地说道:“你我虽是君臣,我却常视尔等如长辈相交,何须严守君臣关防?”

这里头的四个人,前三个都有资格生受皇帝这句话,唯独根底浅薄的秘书丞朱皓却不能,他也想不出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颗心从最初便惶恐不安到现在,直到这时才有机会插上话:“列座诸公皆一时名臣、重臣!唯有愚臣一人,何德何能,乃能参与此议?得受嘉语?今朝南伐,若蒙陛下不弃,愚臣愿以鄙陋之资,引为前驱!”

“汝南许子将曾言‘朱文明善推诚以信人’,如今亲闻,可知其所言非虚。”皇帝说道:“你大可不必如此,前将军为我汉室立有战功无数,用兵之道可谓精深,你身为他的儿子,自然也有你的一手。这次进军汉中,你以南郑令、领骑都尉的身份随行,沿路若有陈策,可畅所欲言。”

六百石的南郑令与四百石的秘书丞之间差距不大,从表面上说只是一个小跳跃,尤其是从清贵权重的秘书监外放到地方做一个县令,对于其他人来说无异于贬谪。而朱皓却偏不以为然,反而由衷的欣喜谢过,按皇帝开玩笑似的话语来说,就是:“秘书监掌司典籍,每日伴我读书,乏味的很。知道你意不在此,一身才识想效于行伍、阡陌,这回外放对你而言,可谓是‘羁鸟入林’吧?”

朱皓自然不可能这么说,赶忙谦辞了几句,皇帝挥了挥如意,往案上一指,道:“前次曾与荀君等人简单商议过一个方略,假借讨伐河西宋建等贼,其实是发兵入武都,走陈仓攻汉中。如今汉中在子午谷口有黄金戍,又焚毁斜谷栈道,至于陈仓方面,听闻有壁垒未及建成。这正是朝廷南下之机,适才法正说的在理,双管齐下,一正一奇,足以见获成效。”

荀攸等人知道,皇帝虽然同意了法正所提出的走斜谷的计划,但此战的重头戏还是陈仓道。

于是他便在此基础上详细的为皇帝补充了细节方面的问题,配合着地图,倒真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了。

皇帝持着玉如意在地图上陈仓道的位置游移,说道:“这次出兵,以步卒为主,虎贲中郎将盖顺、射声校尉沮隽、辅兵校尉吴匡等军,算上前次裁汰王方等部所余兵众、武都等地郡兵、羌胡义从,共两万余人,自陈仓道入汉中。至于斜谷,则由步兵校尉徐晃、羽林军司马赵云等人领兵五千南下。”

座中就属秘书丞朱皓的官阶最小,此时他正拿着笔,快速的往一根简牍上记着。

赵温细想了会,忽然道:“徐晃本是要去武都,陛下这是要更改前策?”

“徐公明足以独当一面了,既已有了斜谷之计,索性就让他尽情施展。”皇帝轻描淡写的说着,从侧面证实了他对徐晃的看重。

他挪了挪位置,把上半身往前微倾,说道:“徐晃曾在羽林军待过些日子,让他自己在羽林军中找些善于步战的羽林郎们,与步兵营凑成五千人。法正谋略不错,就是欠缺点临阵对敌的经验,先下诏,拜其为谒者,等正式出兵的时候,再使其为监军谒者,随徐晃走斜谷。秘书丞朱皓则拜南郑令、领骑都尉,随盖顺等军走陈仓。”

荀攸静静地听着安排,不置一词,因为他知道重点还在后头。

“这次出兵,殿前羽林郎孟达、太史慈这二人也派入徐晃军中,概授军司马之职,以观后效。”皇帝细细说道,他这回是要派出手底下的将才,试图借此将其打磨、镀金了:“陈仓、斜谷等军,我打算由司隶校尉裴茂持节督南征各将,诸君以为如何?”

听到这次出兵的主将不是皇帝的亲信王斌,而是向来低调的司隶校尉裴茂,朱皓不禁大吃一惊,在简牍上笔走龙蛇的动作也不由得一颤,把字都给写飘了。他回过神来,赶紧将错字给划掉,然后重新誊写了一遍。

誊写的过程中,他又不禁在想,为何这么出乎意料的消息,司空赵温等人却无动于衷呢?

可能这就是宰相的气度吧。

赵温看了荀攸一眼,率尔说道:“裴司隶虽有名节、知悉兵法,但未历兵事,猝然授予南征大任,这恐怕……”

“这也是无奈之举。”皇帝叹了口气,说道:“前些天我让太医华佗去光禄大夫府上问候,其言说皇甫大夫入冬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这些月要修养身心,不便操劳。若非如此,我也不好放着名将不取,而委任他人。之所以选中司隶校尉,主要还是看在他掌握雄职,也算是治兵之士。此外,这次只是让他督军,具体的用兵行策,主要还是有他人共议。”

说完,皇帝看向荀攸,说道:“荀君这一次不妨转职参军,随裴司隶等人南下入蜀?”

荀攸眉头一抬,显然是未曾料到皇帝会峰回路转,将话题换到自己身上。按皇帝的意思,裴茂只有一个主帅的位置,而他却可以亲自在旁出谋策划,等若有主帅之权。只是这些对荀攸来说有利有弊,此行固然能立下大功,但他却会在很长一段时间远离长安、远离朝廷,联系到今年贾诩即将守孝期满,荀攸不得不多想。

一旁的赵温却没有想那么多,既然皇帝让荀攸为参军,那就没话讲了,毕竟有足智多谋的荀攸在,南伐汉中、乃至于益州的事都不消担心会有波折,反而会事半功倍。

最后,皇帝将如意往案上一推,正好盖住蜀郡的位置,说道:“裴茂膝下有五子,又有一女婿,今为蜀郡长史。中平六年的时候,次子裴俊随其姊入蜀中,适逢董贼入京,道路隔绝,裴俊于是滞留益州。”

简单的陈述,内含的信息量却很大,荀攸、赵温等人立即就明白了皇帝的话中未尽之意,俱是想到,这次让裴茂领兵,或许还真是恰符其任。

第一百四十章 实情错落

“叹路途千里,日日思亲。青梅如豆,难寄陇头音信。”————————【琵琶记·伯喈行路】

长安,北阙甲第。

裴茂高居席上,对一干假吏说道:“开春未雨,这些天尔等要多走访司隶各县,查明狱案。若有冤屈、可原者,一概上报于我,我再请陛下从轻发落。”

“谨诺。”底下假吏应道。

裴茂思忖了会,觉得再没什么好嘱咐的,便让众人都下去了。他在席上又坐了会,便两手撑着有些酸胀的膝盖,缓缓站起身来,闲庭信步的走到后院。裴茂办事一向认真勤勉,有时候一天公事未有办完,他都会吩咐佐吏带到家中继续处理,虽然莅任司隶校尉不过岁余,但却凭靠着勤勤恳恳,不随意招惹是非,在朝臣之中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能名。

经过程银、侯选那次大乱以后,如今河东豪强高门只剩下裴氏、凉氏、祝氏等寥寥数家。曾经地位远胜于裴氏的河东卫氏如今已一蹶不振,作为幸存的大姓豪强,裴氏比他郡豪强更有忧患意识。尤其是皇帝将他从侍御史一路提拔到司隶校尉的高位上,虽说有安抚河东人心的意图,但这也是出于皇帝的一片栽培之意。

裴茂无论是出于自我保全,还是报答皇恩,都该拿出全部的心力,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勤勉才是。

然而,他的长子却似乎并不知道个人声名与家族荣辱之间的关系。

裴潜盘着腿坐在临水的轩台边,两条臂膀盘在横栏上,饶有兴致的数着池子里的枯荷生出多少新叶。池水引的是活水,有几条河里的鲤鱼沿着水渠游进了这方池塘,围着裴潜在水中的倒影转悠着。

“啊呸!”

一口唾沫突然被吐到了水上,还没飘多久,一条肥大的鲤鱼便误以为是什么东西,立即浮上来一口吃掉了。

裴潜乐了,他小心的往左右看了看,又继续往里面吐着唾沫喂鱼。

四周的仆人皆掩面而走,不忍直视。

一段闲情逸致的时光,世家子悠闲地观鱼看水的景致,瞬间就被人亲自破坏了。

裴潜在水边自得其乐的吐着口水,全然不知水面上的倒影陡然重叠了一层。

‘啪!’

裴潜的后脑勺突然遭受了一击。

他捂着头,疼的呲牙,仰脸往上一看,自家父亲裴茂正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阿翁。”裴潜被抓了个正形,老老实实的站了起来,对裴茂行了一礼。

“很好玩?”裴茂冷声问道。

“还、还行。”裴潜顺口说了老实话,紧接着便后知后觉说错了。

裴茂瞪了他一眼,本想狠狠训斥一番,但看着裴潜一副战兢的模样,一肚子的气忽然就没有了。他转身往轩台上的小亭中走去,坐在席上,发现裴潜还站在原处不动,又好气的说道:“你过来!”

“唯唯!”裴潜连声应道,小步趋进亭中,在裴茂没好气的眼神中小心坐下。

“你今年都要十七了,还不稳重!”裴茂训斥了几句,说道:“你往日在秘书监也是如此的?国家何等端正持重,怎么就容得下你这等顽劣之徒?”

裴潜在心里撇撇嘴,心说皇帝在私底下照样也是个放浪形骸的少年,也就你们这些只能在常朝看见皇帝的大臣,才会以为那个御榻之上的皇帝在任何时候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或许……”裴潜故作不解,说道:“国家是看在阿翁为朝廷恪守职责的份上,故而降恩于小子。”

这话连裴茂自己都不信,他裴氏的晋升过程,分明是先裴潜入秘书监,然后才有裴茂从一众侍御史中脱颖而出,授予随赵岐出使关东的重任。就跟皇帝重视韦氏兄弟,继而启用其父韦端一样,他也是因子而得以显赫。以往向来是父亲在官场上提携儿子,到了皇帝这里,却是儿子在皇帝哪里受到的恩宠、变现成了父亲权位的提升。

皇帝当初设立秘书监的意义,随着韦端、裴茂、法衍等一批边缘人物逐渐进入权力中心,而渐渐露出它峥嵘的一角。

见父亲默然不语,裴潜此时也不再打趣,也想着赶紧换个话题转移父亲的注意力。于是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正色说道:“阿翁,诏书下来了?”

“朱文明奉命先来我这透了风声,让我有所准备,正式的诏命,恐怕还得再等两天。”裴茂低声说道。

裴潜点头说道:“阿翁这次可是任重而道远。”

“任重倒是真的,我从未领兵,一旦托付大军,非得提起全身心力,不敢稍有亏欠,否则屈名是小,耽误了朝廷大事才是真。”裴茂抬眼看向亭外的卷成弯角的嫩荷,悠悠说道:“具体的行军用计,有荀侍中为参军,我也不用太过费心。该费心的,还是如何调和诸将,入汉中时,我难以兼顾斜谷。等到入蜀,如何分兵进取,如何录功叙劳,这却是个难题。”

“一切仰承上意就是了,何况阿翁最是会调解人情烦扰,这两年关中太平,比董太尉任职司隶的时候要安静得多。这多半都是阿翁的功劳,国家想必也都看在了眼里。”裴潜笑着说道。

裴茂半阖上眼睑,忽然想起一事:“奉先最近可有信使传来?”

奉先是裴潜的二弟,裴俊的表字,此时蜀中与汉中等地的道路尚且通畅,故而人虽在蜀中,凭借着他姐夫身为蜀郡长史的关系,常有信使走陈仓等道来关中传讯。

“已有月余未曾见过来信了。”裴潜眯着眼,轻声说道:“上次奉先还说绵竹发生天火,刘益州移动病躯,迁州治于郕都。还有来敏、吴班等人自关中潜行入蜀,拜访刘益州,却遭其冷落。种种事迹蹊跷,尚待下文,这回却是什么都没有传过来了。”

“或者是张鲁有所警觉,断绝了蜀地通往汉中、乃至关中的道路;或者是蜀地情势复杂,奉先还要多做观望。”裴茂推测道:“张鲁才浅智薄,朱文明来时也没说汉中哪里也没什么动作,想必应是后者。”

裴潜回忆了昨天在石渠阁与众人议论时的内容,对裴茂的猜测深以为然,既然皇帝没提,那就说明这件事全在皇帝的掌握之中。说起来,裴潜倒是觉得好笑:“黄公偷偷往益州派遣人手,大概是要借此立功,为自己博得起复之机。可他却未必想得到,我家早已将此事上奏国家,他的这一番打算,估计得落空了。”

“这倒未必,奉先在蜀地人微言轻,光靠他们两个,根本成不了大事。”裴茂摇了摇头,说道:“我想这几日黄公就要给陛下上封事,将来敏、吴班等入蜀之事如实陈述,以助南征。”

裴潜想想也是,裴俊今年才十五岁,姐夫也不过是个蜀郡长史,在益州的人脉根本比不上吴班等人:“那我等在益州的运策岂非无功?”

“岂是无功?”裴茂看着眼前的这个让他又喜欢又好气的长子,反问道:“若非奉先,我岂能将此事上呈封事于陛下?陛下任我督军南征,焉知不是此事之功?”

“唯。”见父亲误会了,裴潜赶紧说道:“小子说的不是这桩事,小子的意思是,来敏等人若是在蜀地成事,则黄公立功,阿翁你应得的功劳就会少去一半。”

裴茂没少考虑这个问题,但他也想不出个如何让裴俊这个次子一力促成益州豪强投降的好办法,跟来敏等人比起来,这实在是太难了:“只盼他这些年有所长进,只要他能与来敏结成盟好,共举大事,即便分他人一杯羹,也不再紧要。”

第一百四十一章 烽举燧燔

“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喻巴蜀檄】

轩台之上,父子二人再议了会出兵的事,其中裴潜对于南下入汉中的种种方略,让裴茂耳目一新,不禁感慨道:“未曾料想,你在这上面竟有此等见解,此番伐蜀,你若是能跟随其中,何愁不得佳绩?”

裴潜毫不自矜的笑道:“左右年纪还小,以后有的是时候立功建业,不急于一时。”

“不骄不躁,这很好。”裴茂难得夸了儿子几句,这个长子自小顽劣,最让他费心,如今见他知晓轻重,又颇受皇帝赏识,于是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他不羁的性格。这样想着,他怕裴潜表面上无所谓,在私底下会多想,故而主动开释道:“朝廷南征看似声势巨大,其实也只是一两场大战而已,顶多在打下汉中之后,再往葭萌关进兵行军而已。有奉先、来敏等人在郕都,只要汉中一下,巴蜀等郡可指麾而定,真论起功来,却是没有多少。”

裴潜想了想,点头说道:“阿翁说的是。”

“巴蜀形势图,多半操之于你手,若非此图,朝廷南征必处处艰难。你有制图之功,事后论起来,不比亲临战阵的功绩要差。”裴茂继而说道:“何况你受国家亲近,国家也不会亏待你。”

裴潜唯唯称是。

说完这些话,亭中的气氛一时冷了下来,父子两尴尬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彼此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裴潜像是觉得这很有意思,对裴茂促狭的眨了眨眼,做足了‘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的礼教规矩。

裴茂干咳一声,本想让这小子少装蒜,脑中却忽然转过一个念头,脱口问道:“王伯方的婚事,可曾邀过你?”

伯方是王端的字,这几日传遍长安的王麋两家的婚事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虽然碍于民间既成的舆论,麋氏没有出一分的嫁妆,只是让麋贞着荆钗布裙,与王端共挽鹿车归家,但皇帝与其他人给予的赏赉、敬献却络绎不绝。尤其是皇帝,不仅赏了厚重的财货,还在这个喜庆的时候命人录述前后功,加封王斌为易阳侯、食千户。

至于年初才因祭祀琅邪顺王而拜为尚书郎的王端,这几日也被拜为河东郡督邮,成婚之后便要赴任河东,巡视各县。以嫁妹、豪富、出手阔绰而闻名京兆的东海人麋竺,则被皇帝拜为新设立的均输令,与平准监互相配合、各司其职,负责继续执行已至尾声的购粮政策。就连远在东海的麋芳也受到恩泽,被拜为典农都尉,驻彭城安集流民。

王、麋两家因为这一场婚事各有封赏,尤其是麋氏,背地里几乎人人都说麋氏好福气,攀上了高枝,从一个影响力仅局限于徐州一隅的东海国豪强,一跃而成为朝堂之上炽手可热的新贵,可以说是让人眼红不已。两家的强强联合,一时间使得各方惊觉,俱知今后的局势将变。

裴潜与王辅在秘书监的关系不错,王辅这次有意造声势,特意事先将裴潜、法正给下了请帖,美名其曰:‘凑热闹’。

“又不是王辅成亲,你去做什么?”提起王辅,裴茂顿时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不容辩驳的说道:“你与王端从未有过交集,还是不要去了。”

“阿翁。”裴潜其实心里有个底,但偏就想从裴茂这里得到具体的实情,他故意说道:“小子不明白。”

“这件事容不得你讲什么情谊,两家结亲,宾客云集,上面不可能不盯着。”裴茂极隐晦的提到:“卫氏颓废,我等已是河东最后一支在朝中有权势的士人,理应比其他人还要明白‘前车覆,后车诫’的道理。”

这是仍有所隐瞒了,在大姓人家之中,像裴潜这样年岁的嫡子足以参与到家族的种种事务、知晓各类机密要事了,可如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裴茂总有些事刻意瞒着他。这让裴潜实在忍不住好奇,要知道就连皇帝有意限制、收回豪强在地方上的权力这种事,父亲都敢与其商议,可一旦深论,却总是含含糊糊的。

裴潜心不甘愿,也不好追根究底,只得应道:“小子谨诺。”

建安元年三月初一。

帝大会于前殿,司空赵温上疏劾奏米贼张鲁割据汉中、击杀郡守、阻绝道路、擅传妖法等罪状,并恳请皇帝发兵进讨,以通巴蜀、解民倒悬。

张鲁不义之人,讨伐他已是朝廷上下一致的共识,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突然。

这个消息很快震动朝野,除了那些能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来窥伺朝政的能人、以及站在顶层,掌握着更多信息资源的大臣们心照不宣以外,更多的人都在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动的无以复加。尤其是见皇帝毫不犹豫的允准了赵温的建议,当庭下达了一连串出兵的调动诏命后,人们才后知后觉,察觉这一切完全是早有预谋的事。

很快,皇帝命司隶校尉裴茂持节、督军走陈仓道伐张鲁的诏命迅速传了下去,大军调动,尤其是裴茂的异军突起,更是让各方诧异不已。而在皇帝颁诏伐张鲁的第二天,朝廷悄然进行了一番小规模的人事调动,譬如治书侍御史刘诞被擢升为宗正丞、左中郎将刘范转拜太子家令、奉车都尉刘璋也被调离原职,担任卫将军王斌幕中长史。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职位,尤其是太子家令,现在连皇嗣都没有,刘范从权重的左中郎将位置上接下此任,注定是要坐冷板凳了。朝廷这次南征,皇帝已经很隐晦的透露了要顺带解决整个益州的意思。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同时也是粮草筹备完毕,大军准备出发的前一天,闲居在野的老臣黄琬以士民的身份谒阙上疏,为皇帝上了一道封事。

在宣室殿内,皇帝手持着那份详述了来敏、吴班等人在蜀地的筹划、以及刘焉幡然悔悟的封事,对正在为皇帝沏茶的穆顺说道:“刚动了刘范兄弟,这个当叔伯的就坐不住了。”

“毕竟不出五服的表亲,总得多照拂晚辈才是。”穆顺笑着说道,两手将一碗半满的茶向皇帝奉上。

皇帝将封事换到右手,他极不体面的斜靠在凭几上,右臂压着扶手,那份封事斜斜的往下垂动着。他伸出左手拿过温度刚好的茶碗,吹走了表面的茶叶,往嘴边啜饮了一口,复道:“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他以为自己私底下做这些事我会不知道?想挟此邀功?呵,没了来敏、还有裴俊、就算这二人都没有,你平准监就做不到同样的事了?”

“说起来,那人也是老资格了,剑法、声名、品性都不错,就是廉颇老矣……”皇帝淡淡说道,瞥了穆顺一眼,夸赞道:“也亏你不知从何处将其寻了出来。”

“国家谬赞。”穆顺谦虚的说道。

“彼等想靠这个来保命、立功?”皇帝敛了笑,把茶碗轻轻往桌上一放,磕出一身细响:“得看尔曹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氐人拦道

“氐羌之种,汉世仍存,其居在秦陇之西。”孔颖达疏

建安元年三月初,裴茂等大军出长安,沿渭水西行,虽然打出的旗号是要与凉州刺史韩遂合作进讨宋建等氐、羌叛军,但其实大军还没走到汉阳郡,便折向改道,走散关入陈仓。

陈仓道属于秦岭山脉,连绵数百里,在盖顺眼中,其雄山峻岭,丝毫不比当初在河东所见到的太行山逊色几分。一个是截断并、冀二州,一个是隔绝关中与益州,正是这处连绵不绝的山川,将关中与巴蜀一刀两段,天堑雄关,使巴蜀自成一块天地,偏安一方。

大军前锋才至武都郡河池县不久,提前在此等候的武都太守韦端便送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氐人塞道?”射声校尉沮隽轻声说道:“韦府君任职武都已有岁余,远近羌胡,皆慕义而归。何故此时还有氐人聚众塞道,阻我军去路?”

“沮校尉有所不知。”突然出了这个事,作为地方长官的韦端此时也有些颜面无光,他解释道:“彼等羌氐素不轻信于人,这一年来,全赖国家英睿、朝廷勃发,彼等乃敢归附。只是彼等当中,衷心称臣、愿为前驱者有之假意归附、实窥时变者亦有之。听闻朝廷这次诏凉州刺史征讨宋建等叛羌,彼等未尝不有唇亡齿寒之危,担心朝廷会趁此将彼等讨平。”

朝廷这次名义上所打的旗号还是征讨宋建,而实际上讨伐汉中、益州的战略意图除了朝廷内部以外,地方上也只有雍州刺史钟繇、凉州刺史韩遂、武都太守韦端这寥寥数人知晓。

沮隽知道对方即便是有意安抚羌氐人心,也不可能将此等机密事务告知于人,既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说辞,那就更遑论让武都郡的羌氐们彻底打消疑虑了。沮隽皱着眉思索了会,忍不住问道:“可我等既已来此,所谓图穷匕见,用意已明,府君何不择一些心向朝廷的羌氐胡帅透露来意?在下以为,这场误会,能说清楚就最好不打,免得刀兵一起,后果难料。”

韦端苦笑不已,当初他初来乍到,武都境内的羌氐部族皆不服他,境内的汉民又贫弱不堪。他通过拉拢弱势的部落、借助背后朝廷的影响力约束强势的部落这一连串的统战手段,再加上其本人博学、谦和的品性,在处理羌族与汉族、羌人内部矛盾中保持公正的态度,总算是让武都渐渐的又重新回到朝廷的治下。

亲善朝廷的都是些部落弱小、或是曾在朝廷手上吃过苦头的羌人,这些人由于都很服膺韦端的人格魅力,同时也在事先就被韦端打好了招呼。所以听闻朝廷派兵,不仅没有表现任何慌乱,甚至主动交出部落中的健儿充作义从与向导。唯独那些势力强大、叛乱成性的氐王,听说朝廷这次派兵赶来,像是戳中了什么敏感的神经,立即就坐不住、也听不进了。

待说清了此间原委后,韦端这才无奈的叹道:“顺其意则蛰伏,逆其意则反叛,这已是雍凉羌氐风俗。彼等羌氐畏强凌弱,朝廷怀柔凉州终只是一时之计,真要长远,我看还得像去年对匈奴那样,灭其势、分其众。”

当初时叛时降,每年还要由朝廷拨款赏赉一亿余钱的南匈奴,如今已经被分崩离析,十数万南匈奴老弱在并州刺史刘虞,以及护匈奴中郎将、太原、西河等郡守的安置下,被编户齐民,强制改姓易服、习汉地风俗、与其他汉人一样为朝廷缴纳赋税。

韦端虽然没有去过并州,但他相信,这种民族政策若持续而不间断的推行下去,不消二三代人,世上将再无匈奴。

咳,沮隽见韦端想的有些远了,假意咳了一声,试图将对方的思绪拉回来,忙道:“我等还是说说此地氐人吧。”

“氐人中间,尤以氐王窦茂最为势强,也最是桀骜。当初彼等听闻朝廷有伐宋建之意,我担心彼心不自安,特为宣喻,谁知此人反心已定,率众万余人,恃险为乱。”韦端会意,说道:“如今窦茂盘踞河池县东南青泥岭,此处位在陈仓道中,悬崖万仞,险恶无比。若要入蜀,非得途径此地不可。”

沮隽原地踱了几步,皱眉盯着案上铺着的地图,目光幽幽,半晌才说道:“青泥岭连接金牛道,北起陈仓,南越沮县,都是故道之巅,沿途众多险象。彼等据守此处,虽是难办,却也不是无法击破。只是我担心时日拖延,汉中米贼闻讯,会有异动。”

“这确是犯难之处!”韦端早已听得入神,他不通军事,只觉得沮隽这个年轻人说的甚有道理,不知不觉的双手按着双膝,沉吟道:“若是让米贼有所觉察,朝廷这次暗度陈仓可就败露了,那时无疑会是一番苦战。”

沮隽一时没再说话,在屋里不停踱步,颀长的身影在窗外斜照入内的日光下,仿佛有个影子般的勇士跟着沮隽在地板上来来去去的走动着。许久,他倏然转身,问道:“大军尚在道上,赶来不及,此时需临机决断。府君可愿助我?”

“你我可共拟一份军报,详述此间事况,传送裴司隶处,也好有个交代。”韦端想也不想就答道:“沮校尉此番领兵,我可保粮草无虞!”

“善!”沮隽咧嘴一笑,健朗的他此时看上去有几分邪气,他转身凑近韦端,眼中闪动着微光。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做前锋打头阵,又是自主领兵,还有可能抢下头功,故而他对此尤为重视,一字一顿的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带我麾下三千五百射声士赶赴青泥岭,为我大军畅通前路!”

“彼等有万人之众,但凭沮校尉麾下三千余人,恐难济事。”韦端似乎有些不安,看着沮隽说道:“武都有不少亲赴朝廷的羌氐部族,可聚义从数千,此战不妨随行,可为引路前导,牵马负粮之事。”

羌氐同源,很难没有互通声气的可能,在这个关头,沮隽其实信不过他们,但任由这些人留在河池县这等后方重镇,他又更不放心。沮隽一时没有答话,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揉捏着下巴,良久方道:“既如此,便拣选二千精壮随军,剩下的留待裴公大军,再做定夺。”

韦端眼光老辣,知道沮隽心里的顾虑,顺口答应了下来,立即准备着手调拨粮秣等事。沮隽见此间无事,也准备出城到军营调集部队,正当他打算拱手告辞时,韦端却忽像是记起了什么,说道:“青泥岭以南乃是沮县,窦茂此人起事突然,沮长一时无措,此时已有数日未曾传讯了。若是沮校尉击破窦茂,得见沮长,还望多照拂一二。”

沮隽刚一听还未反应过来,一个四百石的县长,籍籍无功,如何能让他多加照拂、又如何能让韦端以二千石郡守之尊,亲自向他说情?

“沮校尉自长安来,怎能忘了此人!”韦端见沮隽目露诧异,忙道:“他可是从秘书监出来的。”

“喔。”沮隽看了一眼韦端,舒了一口气,恍然大悟道:“若非府君,我险些犯下错事!”11

第一百四十三章 青泥故道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蜀道难】

傅干是皇帝身边亲信,又是北地大族,丝毫不容有失,如今为窦茂隔绝在外,沮隽肩头仿佛又多了一道重任。

因此,沮隽带着五千余人南下,走出了武都郡河池县与下辨之间的盆地,随着陈仓故道前往青泥岭。未行多远,道路就开始变了,起初都还是平地,后来渐渐变成了凹凸不平蜿蜒崎岖的山路。

青泥岭的山势越走越见险峻,行了十来里地,路径已经扶摇而上,悬在半山丛云之中了。往上看去,两边悬崖几乎合在了一起,像是一柄天斧将一座雄峰砍成两半。

连山缝里吹来的风都寒彻透骨,等沮隽带人出了栈道之后,得斥候传报前方便是敌营,便吩咐人稍作休息,自己则带着数十个护卫爬到一处高地俯瞰过去。

只见那一方稍微宽阔的山道上,零零散散的扎着十来个帐篷,帐篷前立着拒马的桩子,闲散的站着几个氐人。

沮隽望着这样子,心里就有了主意,挥手召来几个人,把计划分配下去,依计而行。

青泥岭大帐角落里燃着十数支松枝火把,除了火把的噼啪爆响以外,一点声音也无。

居中而坐的是一位壮年汉子,颔下胡须乱蓬蓬的就像一窝杂草,身材魁梧的他即便身披锦绣的华服,也像是一头森林里走出来的野熊穿上了人的衣服。虽然不伦不类,甚至有些好笑,但座中却无人敢不敬畏他,因为这个汉子是武都郡势力最大的氐王,窦茂。

“大王!这汉军简直欺人,我等在武都安分已久,虽不曾奉职纳贡,但也未有害过汉民、攻过县城。为什么彼等还要一再的打压我们?这次讨伐平汉王,分明能从汉阳过去,却故意要绕路到武都来,一看就是要打我等的主意!”一个男人愤然站起,他名叫强端,是阴平氐人,因为阴平生存环境恶劣,故而带部族依附窦茂,成为其手下的得力干将。

一个从来都主张与汉廷硬拼到底的粗豪汉子拍案说道:“不管怎么样,咱这次索性打出青泥岭,把武都占了,再联合平汉王,还有金城郡的氐王千万、汉阳郡的白马氐杨腾、兴国氐王阿贵,还有长离诸羌。大家再像以前一样推个凉州名士当头领,聚众造反!”

“是啊是啊。”底下立即有不少人附和道:“我看凉州刺史韩遂就可以,他以前也跟我等混迹过,这时候想从良?也得看朝廷信不信他!”

“不不不,韩遂太狡猾,这些汉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我看这回还是推举自己人合适。”有个机灵的看了座中的窦茂一眼。

窦茂并未出声,而是轻轻摆了摆头,几缕结好的发辫垂在眼前,稍稍遮掩了眼中的犹豫。

眼见情势愈演愈烈,竟有往主动出击的方向前进,有个老成的头目着急的说道:“我等此番聚兵,驻于青泥,就是为了集聚实力、静观局势。若是朝廷真只是借道武都、绕路北击平汉王,那我等也不必攻打县城、与朝廷交恶。若是彼等真有意伐我等……”

窦茂正欲说话,大营北面忽然传来一声震天的呐喊声,就像是山谷之中有万马齐嘶,震撼得营中空地上竖立的大纛都在微微颤抖。营中那些聚众玩乐、偷懒休息的氐人都被这声响动吓得从原地跳了一跳,慌里慌张的拔出刀来左顾右盼,就在这下一瞬间,那喊杀声便已经地动山摇般的席卷而来!

正在议论中的众人一齐愣了,这是有人袭营?

“是汉军!”有人尚未出帐便一个劲的惊叫着,试图煽动恐慌气氛:“他们果然是要来讨伐我等的,还说什么绕路,我等跟他们拼个死活!”

有几个头目听了这话,想也不想便拔出刀来,愤愤然的走了出去。窦茂身为氐王,此时也得做出表率,紧跟着招呼手下人等稳住战阵,准备迎敌。

帐外来袭的敌军个个手持粗劣的铜、铁刀剑,很少有全身穿戴甲胄的,即便如此,他们仍个个悍勇无前,如潮水般涌杀而来!

这些正是由韦端组织,为沮隽做引路前锋的氐人义从,他们身子灵活轻便,趁着敌人尚未反应过来,纷纷合力搬开鹿角,冲毁大门,杀到了营中。大营顿时乱作一团,猝不及防之间,有的氐人连刀剑都来不及拿就被杀得抱头鼠窜,哭天喊地。窦茂看到自己麾下那一伙平日里还算精锐的勇士们被吓得首尾不能相顾,建制大乱。

“不要乱跑!拿起你们刀剑,是勇士的,就随我杀敌!”窦茂在这支氐人部族中间威信极高,在他与强端等几个氐人头目的号令下,那些慌了手脚的氐人这才慢慢定下心来。看着对手的兵刃甲胄都不及自己,心里愈发有了底,一个个都憋着气嗷嗷大叫,誓要把刚才被吓懵的场面给找回来。

窦茂在武都称雄多年,兵强马壮,无论是手底下的氐人还是所配备的兵器,都远胜于其余弱势的同族部落。此刻在他与强端等人身先士卒的带领下,很快便扭转了局势。哪怕此时大营已破,他们也凭借着山势和自身的优势,将来袭的这支两千人不到的氐人杀散。

氐人义从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并未有意深入多少,在窦茂等人刚组织好反击的时候便在几个头目的带领下转身撤退。也不顾身后的同伴有多少被后方的追兵杀死,他们在这山间少有的一块谷底里跑着,一路跑还一路大叫。

窦茂无端端的觉得奇怪,逃跑就逃跑,为何还弄出这副动静,像是在,给人打招呼?

此时的天色已是午后,太阳升到天空的正中,阳光从两山之间投射下来,整个山谷仿佛没有一处阴影。

只有两边的矮草灌木中藏着一支身穿轻甲,手持弓弩的汉军。他们在沮隽的带领下牢牢守住了这处山口,在己方氐人大致经过之后,层层叠叠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为首的正是射声校尉沮隽。

他冷眼看着这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反叛氐人、以及后悔莫及的窦茂,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一扬手,轻轻巧巧地挥下:“杀!一个不留!”

第一百四十四章 箭雨如蝗

“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兵走入保其城。”————————【汉书·张骞李广利传】

随着沮隽的连声大喝,分散在两边的三千多名射声士端弩挽弓,将箭矢射了出去。这阵箭雨扑向了前方急速冲来的氐人士兵,凶狠的扎进了这些血肉之躯中。

不消沮隽再多说什么,训练有素的北军射声营开始了分批射击,不过短短几瞬,第一批猛然冲到伏击阵线的千余氐人就死伤惨重,砍瓜切菜似的倒了一大片。漫天的箭羽瓢泼而下,一地的尸体倒在地上,流淌的鲜血与黄土被人踩成一片污泥。

强端拿着块厚盾挡在头顶,一阵阵如下雨似得‘当当当’声音在盾牌上发出,箭矢强大而持续的冲击力让强端的左臂不断发麻。刚才那几个叫嚣着冒箭雨冲锋的头目此时要么都被钉死在了地上,要么就不知躲到那边去了。在这山谷之中,冲在前面的想转身往后跑,跟在后面的不明情况,还呆愣着往上冲,两方人混杂在一起,愈发的进退不得。

有些被射声营的箭雨吓到的人见跑不回去,大喊大叫着先拿着刀将后面跟上来的氐兵砍杀在一起,后续跟上来的氐兵被这么一挤兑,也跟着刺剁砍杀,山谷中各自为战、自相残杀者不知凡几,再加上被射声营用箭雨射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窦茂拿刀杀死了一个状若疯癫、到处砍杀的乱兵,他此时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背后还插着一根箭羽。窦茂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挺腰四望,只见除了身周还算镇定的亲卫以外,余者皆惊号溃散,乱糟糟的早已经没了再战之心,他不停的大声喝着,声如洪钟,试图让这支失控的军队重新聚拢在他身边。

强端弯腰驼背,小心的拿盾掩饰着自己,正打算弓身走过去,没走几步却被一人拦下。

那人正是与强端结伴从阴平出山,带自家部族投靠窦茂的另一支氐人头目雷定,他二人彼此扶持,关系亲密,此时雷定好言相劝:“别跟过去,他现在就是个靶子!”

强端心头一震,很快明白了过来,他抬眼望去,武都氐王窦茂站在毫无遮挡的平地上,虎背熊腰的躯体壮实的就像一座小山,他手上提着的一根钉满铁刃的木棍能砸破任何人的头颅。

在他刚才暴怒的嘶吼声中,嘈杂的战场似乎静默了一会,渐次混乱的氐人似乎也有那么一丝稳定的倾向。这时强端却不禁皱着眉头,将视线转向两侧坡上精锐的弓弩手,以及在弓弩手之后举重若轻的年轻将领。

那将领穿着精良的甲胄,胸前像是镶上了两块明镜,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宛如天将。

再想想自己这一身皮甲锈盔,强端忽然有些相形见绌起来,他曾经还能拿氐人勇武,不消兵械也不弱于汉人。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在汉军的兵锋之下,原来他一直都只是阴平山道上与野兽厮混的野人!

强端恍然的想着,只见那年轻将领挥了下手中的小旗,那些弓弩手组成的阵营中同时发出一阵‘嗡’的弓弦声,紧接着便是一片由箭矢组成的方形黑云,从山坡上升起,犹如海上的浪潮狠狠的扑向下方的敌军!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小股氐兵顿时被箭雨所射杀,而窦茂更是首当其冲,他庞大的身躯躲不开这密集的箭雨,顿时被射成一只刺猬。箭雨过后,黑云暂且退散,那个像野熊一样的汉子背后扎满了箭羽,仍旧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上,他缓缓转动着眼珠,不知怎么在乱军之中寻到了强端的踪迹。

窦茂看了眼强端,这个在之前还与强端等人欢笑畅谈着要如何击退汉军、进取武都称雄的汉子,这个曾经大方收留了从阴平避难归附的强端、雷定的氐王,他在众人的瞩目下缓缓倒塌,紧跟着的崩溃的,就是这支氐人军队最后仅存的军心。

强端与雷定带着残兵循着西边的山间小径仓皇奔逃,一路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他们选了一条最为崎岖难走的险路,偏就不敢往更为通畅的陈仓道逃向沮县。因为他不知道沮县的底细,所以只能盼着沮隽等人不敢贸然进入山林,等沮隽他们收割首级退兵领赏之后,再从林子里出来收纳逃亡,最后回阴平老家。

在后方的山谷中,射声校尉沮隽与南郑令、领骑都尉朱皓带着人打点战场,看着一名被捆得结结实实却犹自挣扎的黝黑壮汉,沮隽说道:“氐人勇则勇矣,然则不通兵法、不晓战阵,再勇武,又如之奈何?”

朱皓笑了一声,答道:“此战,沮校尉为我大军打通前进道路,不仅是首功、更是大功一件,实在值得称贺。”

“现在还不是称贺的时候,总得到了沮县、到了阳平,我等才能松一口气。”沮隽想到在沮县的久无音信的傅干、以及自己可能一马当先,率尔下阳平险隘,两种情绪既喜且愁,糅杂在一起,让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摇了摇头,回身对腿脚好、擅走山路的传令兵说道:“这时候想必大军已至河池县,你即刻回去告知此间战况,裴公往南行军,大可放心从容。”

就在沮隽转头传令的当口,朱皓此时也在一旁听完了手下的汇报,对传完军令的沮隽说道:“适才听彼等降人之辞,言说阳平关城之下,南北上相隔甚远,军不可守。而米贼张鲁鲜少在此防备,若军突至,或可易攻。”

“这倒是与来前的军议暗相契合。”沮隽心中一动,面上从容的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让随军的义从看住降兵,我等射声营先行南下,等到了沮县再做打算。”

于是立即轻装简从,一路上除了山道艰难以外,再无旁人阻碍,沮隽花了几天的功夫,终于来到武都郡与汉中郡毗邻的沮县。

闭城自守的沮长傅干遥见汉军到来,立即带人挖开堵门的土石,好半天才从城中出来与沮隽相会。

沮隽入城时看到门口残余的土石、城内备好的工事,立时感到了傅干守城的决心。当年其父以身殉国,作为儿子显然是继承了父亲的遗志。

“傅彦材能守其土、进保其身,不愧为壮节侯的后人。”沮隽张口便说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擐甲执兵

“凡与敌战,若有形势便利之处,宜争先据之,以战则胜。”————————【百战奇略·争战】

傅干的面色顿时显得有些尴尬,他其实最初并不是一个为了所谓的朝廷疆土、治内子民而放弃生命的人,因为在他曾经看来,皇帝昏庸无道、贤者不容于朝,这个朝廷并不值得他付出生命去坚守。还不如趁早退居乡里,率厉义徒,等明主出世后再出来兼济天下。

这个说辞没有被他的父亲傅燮所接纳,反而身体力行、用自己的生命告诉他国有乱,人就不该只想着独善其身。

在傅燮死后,傅干就一直退居乡野,并且因为父亲的死,对汉廷始终抱有仇视,甚至想等着这乱世之中出一个非刘姓的枭雄,自己好去辅佐他匡济天下。可直到皇帝开始追尊英烈,并屡屡下诏征傅干入秘书监,以及皇帝逐渐表现的明主气象,让傅干本是坚如磐石的心稍显动摇。

后来在得蒙皇帝封拜嘉赏的傅巽、傅睿、傅允等亲族劝说下,傅干这才勉强复命。

等到他亲自接触到皇帝之后,才明白他父亲当初为何对朝廷是那样的充满信心,为何会在死前慷慨的说出‘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这番话来激励他。

“彦材?”沮隽在一边看着傅干两眼无神,久久不语,还以为自己直呼其表字,让人多想了,于是改口道:“傅君?”

“喔。”傅干恍然回过神来,赧然笑道:“适才失仪了,还望勿怪。”

沮隽是个性子耿直的人,虽然曾在族叔沮授身边学了些算计和兵法,但也没有做到像沮授那些士人一样的心计。他不知道傅干刚才因为他那随口的一句话而想到了很多,跟在一边的朱皓却悄然看得明白,傅燮的死讯传到雒阳的时候,他的父亲朱儁正担任屯骑校尉,作为征羌的后备役,于此知之甚详。

只是害死他父亲的真凶到底是不是该归咎于朝廷,就得看傅干自己是怎么想的。至少现在看来,傅干应是走回了一条正确的路上,不会让傅燮于九泉之下失望了。

“阳平离沮县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我这几日要防备窦茂南下,不敢轻易出城刺探,至于阳平现今如何,倒是不得而知。”傅干听了沮隽重复了一遍的问题,摇头说道。

沮隽心里略有失望,又问道:“那沮县府库尚存粮草几何?”

傅干徐徐答道:“我受命赴任沮县不过数月,如今正是春初,沮县地狭民贫、民不过二千余户,麦粟少缺,恐难支持大军所费。”

他在秘书监与法正等好兵之人待过两年,自身对于兵法也有一定的理解,很快就明白沮隽心里在想什么。虽然他也想趁此机会在张鲁未反应过来之前抢占阳平,但自身的粮草的确是个问题,现有的存粮,不仅不能让沮隽手下的四五千人顺利走完剩下的陈仓道、抵达阳平,甚至让他们在沮县多待几日都很困难。

“在下沮校尉想为国家早日平定汉中,奈何情势如此。”傅干好声劝道:“不若先在此驻守,等在下召集县内富户,劝输麦粟;或是等到司隶校尉等人越险而来,再做计较不迟。”

沮隽沉吟良久,方才开口,语气有些忧虑:“只是窦茂等氐人残部逃散山野,我这一路南行,得获逃卒甚多。陈仓道直达汉中,我担心他们会从山林小道逃亡汉中,让张鲁有所警惕。”

朱皓在一旁插了句嘴,道:“我家在会稽,也是遍布山林,山中虎狼凶恶,鹿兔难捕,人若是不带口粮,只身入山,必是十不存一。彼等氐人逃散山林,且不说他们寻不寻得到山中小路,就是想在这莽莽山中活下去尚且不易,又遑论跑到汉中去,正好让张鲁得知?”

见熟知山野的朱皓都这么说了,沮隽心头的顾虑也随之去了一半。

此间官职最大的便是沮隽,傅干知道对方出于多种原因,有些立功心切,担心他会犯险,故而紧跟着朱皓说道:“即便让张鲁知晓也无妨,彼知我天军已至,必然手足无措。仓促之间,何以建屯结寨、聚兵相抗?”

见傅干与朱皓都这么说,沮隽也不愿一意孤行,何况他刚才听到粮草短缺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打消这个主意了。

射声营在沮县驻守了十余日过后,在后方的司隶校尉裴茂、虎贲中郎将盖顺所领的两万大军终于姗姗来迟,赶至沮县城外。此番连带着被武都太守韦端征役运粮的民夫,共有五、六万余人,城下连营扎寨,旌旗飘扬,甚为壮观,成为这个小县城百年难得一见的风景。

司隶校尉裴茂,虎贲中郎将盖顺,侍中、领参军荀攸等人在城外大营之中听取了沮隽等人的当面叙述之后,荀攸未有按图,很快就下了决定:“盖郎将可立即领八千余虎贲,昼夜前行,迅速赶往阳平。过了这么多天,米贼必然知晓我军行径,阳平城下必有防备,盖郎将得遇敌军,能攻则攻,不能攻且结营驻守,留待我大军后至。”

说完,荀攸象征性的问向裴茂:“裴公以为如何?”

裴茂只比荀攸大上几岁,对方只是出于对他手上所持节、与官位而称呼,给足了一军主帅的面子。他假作思虑了一会,而后缓缓颔首,淡然说道:“虎贲军当年于蓝田谷攻拔峣关、进逼覆车山贼,熟悉山野用兵。此番改为前锋,正合其人,荀君此计甚是周详。”

荀攸听了这话,忍不住低下了头,但笑不语。

盖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发红,但仍是慷然答诺道:“末将领命!”

说完便毫不拖泥带水的退了出去。

沮隽倒是颇为羡慕的看着盖顺,他知道自己前次已经得了大功,而盖顺又是当初皇帝最宠信的年轻将领。虽然这两年风头有些不如曾经,但无论是于情于理,他这次都该将机会让给盖顺,不然一直是由自己领兵做前锋,会让军中其他将领心有不平。

盖顺走出大帐之后,本来因为得获军令而面露喜悦的他,脸色忽然就垮了下来,任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刚才裴茂提起他当年讨伐覆车山刘雄鸣的事迹,绝非是有心夸赞他麾下虎贲军熟悉山地作战,而是在不阴不阳的提醒他不要再犯了当年的错误。

虽然这是个善意的提醒,但听起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好受,反倒像是刻意挖苦。

尤其是当初那个‘错误’至今仍站在他的帐下,让他每见一次,心里就悔恨一次。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扶持相立

“若敌人先至,我不可攻,候其有变则击之,乃利。”百战奇略争战

自虎贲中郎将以下,其军在以往的编制都是比照郎卫的官职如中郎、侍郎、郎中等,在虎贲军剥离了禁卫系统之后,除了御前虎贲郎仍保有着曾经的编制以外,现在的虎贲军则尽皆仿效军中的职位重新授予。王昌曾经因功被拜为虎贲侍郎,改制之后,被授为都尉。

虎贲军共有千五百人,军职不多,所以在召集军议的时候,身为都尉的王昌也有资格参与其中。

商议军谋,这本是王昌最向往、自豪的事情,现在却是他最感尴尬的地方。

盖顺在席上冷冷看了王昌一眼,眼神就像一把刀子似得飞快的剜过。王昌不仅曾让他颜面尽失、还让他从此后失去了皇帝对他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宠信,其实他本可以借着职务之便,随便找个错失将王昌贬谪、惩处。可皇帝却暗中警告过他不要耍这种手段,似乎就是要将王昌留在盖顺身边,好让他时刻知道自己这个污点、懂得警醒。

没办法,盖顺只好捏着鼻子将王昌留在身边,久而久之,他愈加养成了克制隐忍的脾性。

盖顺挪开了放在王昌身上的目光,径直交代了军令:“裴公有令,阳平关位置紧要,我等当急行赶至,不得有误。但我有话要说在前面,射声营已经立下首功,此番前锋接战,尔等务必得拿出虎贲的果敢锐气来,莫要让北军瞧了笑话!若再有奸猾惫惰等情事,坏我军中风气,休怪我不顾昔日情面!”

众人听得此言,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南北军彼此表面和睦,其实在暗地里皆较着一股劲,都想抢夺一个最为精锐的名头。若不是来时不知道有窦茂带氐人聚众谋乱,他们如何也要在一开始就争夺前锋的机会。这次众人眼见机会已经来了,一个个都憋着气,想要把射声营的风头压下去。

“将军说的是!”一个都尉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机灵的应道:“国家曾屡次诏命我等严守军纪、整饬军中风气,所谓凡赏罚,实乃军中要柄。我等既为禁军,自当要做朝廷诸军表率,决不可再有当初那等事。”

这话明显是踩一捧一,众人听了之后纷纷下意识的往末尾的王昌哪里看去,有的揶揄窃笑,直看得王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有心反驳,却又无力反驳,毕竟当初就是因为他而致使全军蒙羞,从这里走出去的步兵校尉徐晃也因为他,而从未对虎贲军念过半点香火情。

盖顺面色平静,曾经他之所以欣赏王昌,除了想借助王昌这种世代虎贲郎在军中的人脉,更好的拿稳军权以外、其余的则是因为当初的王昌跟现在的这个都尉一样善于奉迎讨好。如今有了前车之鉴,盖顺自然不会重蹈昔日覆辙,他轻描淡写的说道:“梁兴,看来你在夜校没少听讲。”

都尉梁兴是安定乌氏人,在初平三年的时候凭借着出色的材力、以及六郡良家子的身份选入虎贲,两年之中靠着本事一路擢升到都尉这个位置,其间由于功绩、表现突出,被推荐入夜校学过几个月的书。

良家子都是在本地有一定资产、家世的小地主,虽然在梁兴看来,夜校里教的书都是最基本的伦理纲常、忠君爱国,有些书他早在家里就翻过只是未曾精深。他并不稀罕夜校里教的东西,他只是稀罕就读夜校这段经历所给他带来的更为便捷的升迁通道。

于是听到盖顺这般夸赞,他喜形于色,答道:“谢将军夸赞!”

军中有一说一,从不搞什么虚伪辞令,即使这让王昌的脸色愈发的不好看了。

盖顺轻瞥了王昌一眼,复又对梁兴说道:“你只知国家有诏凡赏罚,实乃军中要柄,可你却为何忘了患难亦须扶持这番话?”

“这”梁兴面色一窘,顿时语塞。

盖顺知道眼下的局势正好,他并不是为了维护王昌的面子,而是为了别的

“我等虎贲乃朝廷精锐,自当齐心协力,手足一体。”盖顺说着便霍然站起身来,他长得孔武有力,声音清朗,这无疑让他此刻的形象加分了不少:“把心里头的那些计较都收起来,今后不要再让我看到!”

这番慷慨之辞很快俘获了绝大多数军官的心,他们大都是直来直去的年轻军兵、是从军队中下层靠着实打实的战功提拔上来的新鲜血液,本能的反感这些勾心斗角,此时听了盖顺的表态,一个个无不当场叫好称是。尤其是王昌,本来已经极度羞愤的他,在听了这话后更是对盖顺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唱喏的声音比任何人都要响亮。

很快,才入营不久的虎贲军再次打点行装,轻车简从,只带着少量的粮草重新踏上了山路,往东南方的阳平关赶去。

盖顺以及虎贲军中的很多老人早在蓝田的时候就见识过秦岭的险峻,当初他们在蓝田谷剿贼,最远也不过是深入到覆车山,连武关道都未曾走完。这次却是直接翻越整个秦岭,山道四周如野兽般狰狞起伏,有的山道越走越窄,一边是陡峭垂直的山壁,一边则是万丈深渊,悬崖之下有条不知名的河流正汹涌奔流着,在山石上撞出雪白的浪花。

相较起来,蓝田谷倒像是个寻常山岭。

即便是众人在散关入秦岭的时候就见过类似的奇景,此时再度走上去,也依然让人望而生畏,腿脚发软。也就在这个时候,患难亦须扶持这句话也表现出了应有的作用,在盖顺、梁兴、王昌等将校的带头下,军兵们开始互帮互助,走在前头的会提醒后面的小心道路,走在后面的则会主动搀扶脚软的同僚。

在经过一番跋涉之后,千余人的虎贲军凝聚力得到巨大的提升,同时也以极少的减员走出了陈仓道,来到阳平。

只是当盖顺在看到阳平山上搭建的简陋、却颇有规模的屯堡、营寨之后,刚松了口气的他又忍不住把一颗心提了起来。

他对身边的梁兴说道:“是谁说阳平城下南北山相远,不可守御的?”

梁兴这时也是一副诧异的模样,愣了一会,方才说道:“好像是武都郡的那些氐人降兵。”

盖顺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他总不好讲当初司空赵温也同样说过类似的话语,看来赵温不知兵法形势,有些事情还得亲眼所见才行。

见盖顺默然不语,梁兴会错了意,试着说道:“属下看彼等在山上的屯壁乃是新建,应是才立足不久。将军若是有意,不如让属下带人上去试试虚实?”

盖顺悠悠一叹,说道:“他人商度,果然少如其意。”

待他感慨完了之后,这才对梁兴回复说道:“你带百人上山,打探虚实之际,也记得查明对方旗号,是何人领军。若是不可立下,你就马上撤回,等后方大军来了再做计较,免得徒增伤亡。”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尚敢怀贰

“其藏机误敌之妙,使之履危蹈险而不觉,诚如投于水火中。”投笔肤谈兵机第

汉中,南郑。

做一副道家打扮,头裹黄巾、身穿褐衣的张鲁此时再也不是最初的那番意气风发,他的脸上仍是一开始从窦茂残部得闻朝廷大军假道灭虢、突至陈仓的消息时的不可置信与恐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张鲁喃喃说着,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从朱红色的漆案上一越而过,几步走到骆曜的身前质问道:“朝廷兴兵不是为了讨伐陇西宋建么?何故突然来了沮县,不是应当先平陇、复望蜀么?天子就不怕凉州羌胡为乱,威胁进军?”

骆曜此刻正坐在次席上,站在他跟前的张鲁正好用腰部对着他,骆曜不消移动目光就能直接看到张鲁腰间挂着的那枚小巧的黄白玉印。少顷,他轻轻侧首,虽然心里同样因为这个突发事件而慌乱失措,但表面上故意做的沉稳功夫却比张鲁要好上许多:“朝廷用兵奇诡,此番突如其来,险些让人无法招架啊。”

张鲁拂袖不悦道:“你这时候还在摆什么样子!当初信誓旦旦,说朝廷不会南下的是你,这会夸赞朝廷的又是你!”

他与骆曜彼此知根知底,单论兵法,张鲁还更胜其一筹。此刻张鲁见骆曜装腔作势,便懒得给他搭台子,转身又走了几步,对堂下其余坐着的几人看了过去。

此间除了骆曜以外,还坐着功曹阎圃,门客李休、李伏、李庶、姜合等人。

那几个门客都不说话,有的看向骆曜,有的则是看向坐于骆曜对面的阎圃。阎圃好似是天生就长着一副和气的脸,眼睛细两颊圆润,胡须修剪得很短,却很整齐。他捻着胡须,没有一点说话的意思,那张圆脸朝向骆曜,就好像是在笑着等对方献上妙计。

骆曜有些警惕的看了眼对方,阎圃是巴郡士人,机缘巧合之下,被张鲁收入幕府。其人在张鲁的麾下属于一个异类,他并不信五斗米道,也不接受张鲁自创的什么鬼卒、奸令等宗教官职,只肯接受张鲁拜其为功曹。作为一个不信五斗米道的士人,却能够得到张鲁的重视、并予以大用,可见此人在心智与能力上的手段。

之所以警惕阎圃,是因为骆曜自打来到汉中、与张鲁谋划大事开始,阎圃便好几次在张鲁面前说过他的错失,要不是张鲁当时已为骆曜说动,阎圃早就将他的计划破坏了。而且此人最让骆曜担心的是,阎圃在几次劝说张鲁无果之后,便再也不提任何有关的建议,像是心灰意冷了一般。

只有骆曜知道,阎圃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个为了迷惑他的假象,只要机会一到,他便有能力直接掀翻自己苦心孤诣的计划。

见场面有些冷淡,骆曜打算先发制人,他在张鲁身后站了起来,罕见的以一个低姿态对张鲁说道:“师君攻杀前太守苏固、又断绝道路,已属大逆,朝廷此番兴兵,若是得获师君,死罪是绝对逃不过的。所以大军来蜀,师君不可不挡,依我之见,当派遣大将扼守阳平,凭恃险要,就算彼等有虎狼之师,也决计难克天堑!”

李庶、姜合二人长于内学,熟知历数符谶,因为常与张鲁讨论神鬼而成入幕之宾。他们都是武都郡人,最初是为了躲避暴虐的氐人而羁旅汉中,此时这二人早已与骆曜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是啊师君,朝廷这次兴兵伐罪,罪在难逃,与其坐以待亡,不如铤而一击,最不济也能保有这巴山汉水,总比稽首为俘要强。”

张鲁听了,颇为意动,只是却不知怎么有些犹豫,他紧紧皱着眉头,默然不语。

这时另一个门客、南阳士人李休站在中立的角度,出言说道:“如今军情急迫,陈仓道虽然曲折难行,但这些天下来,难保不会另生事端。是战是和,还请师君早下决断,让底下惶惶人心得以安定才是。”

“阎君,你的意思呢?”张鲁这时问向他一直很是倚重的阎圃。

阎圃睁着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对张鲁说道:“属下附议。”

手下最足智多谋的阎圃都这么说了,张鲁便再无疑虑,当即拍板下令:“好,即刻传令,命张卫、杨任二人领兵两万,赶赴阳平拒关坚守,务求让彼等顿足不进!”

李休与阎圃一样,都是不信五斗米的儒家士人,虽然见张鲁做出了抵抗的决定,他也毫不犹豫的为张鲁谋算起来:“关中与汉中有子午、褒斜、陈仓等道,朝廷之师既然已现于陈仓道,那么在子午谷口的守军,要不要调至阳平?”

“不可。”骆曜虽不擅军事,也能知道这其中的不妥之处:“从子午谷出,往西可至南郑、往东可达上庸、西城等地。若是朝廷另遣一军,夺我上庸,又该何如?”

自己的建议不仅被一个方士当场反驳,李休面上并未流露出多少难堪的神色,反倒是闪过一丝意料之外的诧异神色,并且眼神有些不自然的飘向了阎圃。

汉中本地人李伏干咳一声,试图引起骆曜的注意:“黄金戍确乃谷口要地,万不可失,只是如今首重之地乃是阳平。依在下之见,不妨从黄金戍抽调精兵入阳平,以助其势。至于黄金戍,杨昂乃师君手下大将,知悉战阵,有其屯守该处,可保谷口万全。”

张鲁思虑过后,点头说道:“就依此计!”

说完便走回案后,快笔急书的写下一应调令,又解下腰间玉印,一一钤好。张鲁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汉中太守,又有杀害前任太守的劣迹,想在汉中发号施令,一个自命的汉中太守显然不能很好的服众,所以这枚代表五斗米教权的玉印便临时充任着官印的权力。

众人拿到调令之后,纷纷告辞离去,阎圃慢吞吞的走在最后面,目光深沉的看了一眼兀自站在原地不动的骆曜,然后便跟着众人走了出去。

骆曜这才对张鲁说道:“事发突然,我等所谋的大事,恐怕得早做准备了。”

“你还想着大事?”张鲁苦笑着说道:“朝廷都打上门来了,这一下不知道我等能不能抵挡得住,你还想着先前所谋又有何用?”

骆曜却不这么想,“益州就在我等背后,若是刘焉得闻此讯,心生悔惧,要与朝廷两相夹击我等以求将功赎过,那我等岂不是顷刻间将要覆灭?”

他见张鲁露出思索的神色,更进一步的说道:“所以刘焉此时必须得死,一者,只有他死了,益州仓促之间,才不会与朝廷呼应声势再者,他死之后,有我等早先设好的计划,益州可尽在我等手中。有益州之资作为凭仗,师君还怕不能抵抗朝廷之师?退一步讲,哪怕最后朝廷攻下汉中,师君大可退走益州,以剑阁等关自保,亦能成就一方霸业。”

“好、好。”张鲁已被骆曜所描绘的局面打动,连声说道:“这的确是个万全之法,既能为我等除去后患、又能开拓余地。”

骆曜察言观色,此时立即毛遂自荐,作出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若蒙师君不弃,在下愿为前驱。”14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谓之托

“奸狡并起,陷附者众,君执一心,赖无污耻。”巴郡太守樊敏碑

南郑,城东。

骆曜本想早早启程南下,但因为汉中的局势微妙让他难以揣测,尤其是今朝阎圃离去前对他那若有深意的一笑,他深觉得有再留一天,将事情向姜合、李庶等人作个交代的必要,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人都是值得托付的自己人。

因而趁着送行的宴席,骆曜当夜便歇在李庶的家中,并拉下姜合与他作伴。

其时正是月过中天,清光如水,庭间一丛修竹轻轻摇曳,层层叠叠着许多阴影。

身为主人家的李庶温了壶酒,在亮堂如昼的庭间铺了几张蔺席,与骆曜、姜合促膝而谈。

“二位,我明日就将赶赴郕都,临行之前,有句话要交代。”骆曜开口说道:“一是,师君此人有时候温和软弱,好听谏言,我怕他会因为畏惧朝廷大军,而下令开关降敌。是故我想请二位多留心劝说,汉中群山四塞,是一处天赐的险地,若是轻易舍弃,以我等在汉中施教所为,岂能容于朝廷?”

李庶与姜合对视一眼,均是未有说话。

只听骆曜继续言道:“二是,师君身上常佩的那枚玉印,还请二位替我多多留意。”

“这且慢说,骆君!”李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五斗米道听奉的是他张师君的号令,而非这枚玉印,你即便得到手中了也是无用。”

“话不是这么说的,张师君之父亡于光和二年,届时他才十余岁。少不更事,五斗米道的教内事务皆由其母卢夫人与张修执掌。”话说到隐蔽处,骆曜习惯性的适可而止,卢夫人驻颜有术、善于魅惑,她与张修之间曾有段情事。这也导致后来张鲁与张修二人共同领兵入汉中后,寻机杀死张修,除了争夺教权、清除异己以外,与这件丑事也逃不开干系。

骆曜虽不再继续往下言说,李庶与姜合也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彼此会意,只听道:“卢氏一介妇人,发号施令,多有不便,除了外倚张修以外,其余主要还是靠的那枚玉印。”

一直沉默着的李庶抢白说道:“我知道,此物类同玉玺、也类同黄巾道的中黄太乙,拿着它,那些无知的信徒多会俯首听命。”

被李庶抢白插话的骆曜哑然无言,有些不高兴的看了他一眼。

姜合这时方才明白过来,疑惑道:“第一件事倒还好说,我等身家性命攸关,必会勉力为之。可这玉印常随师君左右,时刻不离身,我等如何施为?”

这个问题其实骆曜早已想过了,他如实说道:“我身边有力士王当,他随我一路从关中来到蓝田、又从蓝田覆车山来到汉中,可堪忠勇。我将其留下,具体如何我已尽数知会于他,二位可多与其商量。”

二人这才点头答应,就着温酒,说着说着,又说到阳平的战事,李庶忍不住说道:“这一仗能打得过么?”他摇摇头,很不乐观的说道:“我心里没底!”

“打得过最好,就算打不过,我等也有应对的法子”等骆曜将适才与张鲁之间的对话,讲给两人听了之后,李庶立即表示:“骆君想的法子好,益州无论其土其民,可都比汉中要好太多了。张鲁温驯,无远谋大虑,今后这益州还得靠我等弘扬道法,救济黎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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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内结异心

“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典略

城西是南郑县本地的豪强、以及汉中郡部分豪强的聚居之处,比如南郑赵氏,成固李氏、张氏、陈氏等等。

李伏就是汉中成固人,成固李氏曾出过孝安皇帝时的司空李郃、孝冲皇帝时的太尉李固,可以说是汉中郡数一数二的大族,作为李氏族人,他比任何人说话的分量都要重:“昨日阳平传来消息,言说朝廷遣派司隶校尉率军万讨伐汉中。形势危急,我等如今俱立危房之下,若不早做筹划,岂不要与张鲁等贼偕亡?”

此时裴茂等人已经派氐人义从在阳平城下攻关数日,弄出的动静不汉中百姓几乎一日三惊,纷纷害怕朝廷来了之后会对他们这些曾屈服于米贼鬼道的人算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些人已经开始打起别的注意了,比如李伏,直接称张鲁其人为贼,来表达自己的立场。

“我等这些天已经劝说张公祺抽调黄金戍的守军,如今黄金戍只余四五千人,军械粮草也被调走大半。只不过”李伏迟疑问道:“朝廷真会如你所言,分兵走子午道进军?”

他问的是南阳人李休,其为了逃避桑梓战乱,故沿汉水西上,一路来到益州安居。此人颇有智略,知悉战阵,与擅长内政的阎圃彼此合作,是张鲁的左右手。

李休笑笑说道:“我只是猜测,子午谷离长安最近,道路也不算坏,相较之下,朝廷断不会舍弃近路,而谋求远路。即便是要施假道伐虢之计,行奇兵之效,也不至于将所有的兵力放在一条道上。”

“那你起先说得这般笃定!”李伏大为诧异。

“我这也只是那么一猜,朝廷不乏多谋之士,或许另有良策尚未可知。”李休两手一摊,很是无辜的说道:“总之,无论朝廷有没有分兵间道子午谷的方略,我等为了自己身家所谋,就务必得先做好不虞之备。”

李伏刚定一定神,听了对方这番话,复又忧心忡忡的说道:“如此一来,阳平关可就聚有数万人,朝廷若是一时拿不下来,我等岂不是真成了米贼的帮手了?”

张鲁在汉中废除朝廷官制、推行鬼道,强迫百姓黎庶信从五斗米道,像李伏这样的本地豪强对此是百般不愿,再加上张鲁此前怂恿张修杀害前太守苏固以及本地豪强赵嵩、陈调等人。汉中豪强对张鲁乃至于五斗米道都是怒不敢言,怨恨已久,此次得到了机会,如何也要设法算计不可。

只是李休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你别看阳平关此刻兵马众多,有时候,兵多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李伏有些哭笑不得,他不懂如何打仗,只好温言细语的问道:“子朗,你就把话说明白了吧!”

“校尉杨白,此人尤为善妒,自己没什么打仗带兵的能耐,却瞧不起比他厉害的人物。早在黄金戍的时候,就经常与杨昂过不去,时不时闹出事端来,让张公祺很是头痛。他以为是这二人性情不和,殊不知,杨白此人对谁都是如此。”张鲁曾想让李休做他的军司马,很多军事调度都要询问他的意见、也不避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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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难能济事

“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诗经小雅小旻

益州,郕都。

素来镇静从容的卢夫人在听闻阳平关的战事之后也失了方寸,她第一个问的就是张鲁的安危:“我儿可无事?”

“大母。”张鲁的儿子张富如今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此行也被张鲁派了出来,跟着骆曜来到郕都,出口宽慰道:“阿翁来时有口讯,说关城坚固、汉中无事,请勿要担忧。”

卢夫人伸手将幼小的长孙张富抱在怀里,露出怜爱的神色,既无奈又感慨的说道:“时局变幻、天机难测,我担忧的又岂是你父亲!”

骆曜从汉中一路赶来,思索不断,一直到了郕都这才发现自己还有许多尚未想通的事情,他看着卢夫人说道:“刘君郎移治郕都,这到底是何缘故?”

这件事卢夫人早就派人向汉中传递过消息,此时听骆曜再度提起,不由得纳闷道:“不是说了么?刘焉自知老病无医,想把位置留给儿子,所以要给刘瑁料理身后事。蜀郡豪族团聚,他不打杀一批,其子日后如何示好施恩?”

这是任何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在为继任者准备后事时都要进行的流程,卢夫人当初在将五斗米道大权交给已经成年的儿子的时候,也曾用过这个欲扬先抑的法子。故而对于刘焉想迁回郕都震慑豪强的急迫,卢夫人自诩身为过来人、同是为人父母,还是很能把握住对方心理的。

骆曜一开始就是对此事将信将疑,如今这一路走过来,非但没有见到刘焉有什么动作、更没有见到各地豪强有何惧怕的样子,反倒是对刘焉移治郕都表示支持。他在原地走来走去,倏然停下,说道:“打杀豪强?刘焉自去年岁末迁治郕都,到如今三月,可有动过一刀一兵?我看这里多半是有什么蹊跷。”

卢夫人顿时语塞,想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两年来刘焉对她是言听计从,她便一直以为刘焉老糊涂,可以随意供她拿捏。怎料到了最后关头,却是忽视了这些天来的异常,她想了想,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刘焉自打来了郕都就卧病在榻,整日里就连接见州吏都很费劲。我想他也是有其心、无其力。”

“是么?”骆曜嗤之以鼻,说道:“若是他真为刘瑁打算,刘瑁此时就该替他出面料理州中事务、接触官吏名士,而不是一直待在府中。”

“刘瑁是个什么能耐,连我们这些外人都清楚,刘焉难道会不知道?”卢夫人一想起刘瑁轻浮放肆、总是自诩风流清贵的样子,心里纵然有些慌乱,嘴角也忍不住不屑的哼了一声:“我看刘焉多半是想直接帮到底,替他把事情都料理清楚了,刘瑁到时候直接出来接手就是。只可惜刘焉现在这副样子,怕是一肚子的打算都要沦为空想了。”

卢夫人擅长道家导引之法,今年虽已四十余岁,但仍是驻颜有术、风韵犹存,一颦一笑都带着股成熟的妩媚。饶是骆曜心境镇定,此时也不由得被卢夫人那细微的动作给勾动了一瞬。他一时连接下来该说什么都忘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只得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说道:“刘焉的病到底如何了?他是真动弹不得了?”

“这还能有假?他背上的痈疽一天比一天严重,以前还能勉强坐起来与人说些话、或是由人扶着走两步,如今已是安坐不得、安卧不行,即便没有我等,他也活不了几天。”卢夫人与刘焉关系亲密,有时曾亲自为刘焉擦拭身体,对于刘焉背后那些触目惊心的痈疽,可以说是亲眼所见。

骆曜站在原地想了半天,虽然这里头还是有种种说不出口的诡异,但卢夫人的解释几乎都合情合理,思来想去,他也只能认为是自己忧心多虑了。

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他便将正事,也就是此番的来意给卢夫致说了一遍。

计划早就已经决定好,只不过是知会卢夫人一声,让其配合行事而已,卢夫人也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只能简便流程,于是点头说道:“办法是好的,不过要什么时候开始呢?”

骆曜的眸中似乎闪动着幽幽的光,他阴阴地一笑:“越早越好。”

于是两人筹议,打算在刘焉每日服用的药里多添些剂量,这样既能避免暴亡猝死令人怀疑、又能不露痕迹。

这个事情交给了卢夫人来做,至于骆曜则是主动前往巴郡,说是要提前知会那些賨人、板楯蛮,好早做准备。为了取信于人,骆曜临行前还从卢夫人这里索取她亲笔写的书信,卢夫人不疑有他,在她看来此时双方都在一条船上,没有什么互相怀疑的必要,只能给予信任。

“大母。”骆曜走后,张富便依偎在卢夫人的怀中,他刚才宽慰卢夫人的话都是张鲁一字一句教的。此时旁人不在,他又在一边听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话,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有人来打他们了,遂天真的说道:“有人要打阿翁,我们为什么不用仙法?”

卢夫人张了张嘴,有些哑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个复杂而又简单的问题,只好含糊的说:“凡事要遵循天道,天命所不允的,我们就用不得。”

“喔。”张富乖巧的应了一声,张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又问道:“天命是会站在我们这边么?”

卢夫人答不上来了。

说来好笑,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儿子所带领的五斗米道是天命所在。

当初就连浩浩荡荡的黄巾起义都被汉廷派兵镇压了,张鲁这些人也看清了朝廷死而不僵的情势,一个个只敢趁着官民之间的矛盾,挑唆益州蛮族兴风作浪。以至于在刘焉入蜀的时候,卢夫人甚至力排众议,明智的选择向其靠拢,刘焉也欣然接纳,从此五斗米道开始了洗白上岸、从反贼变成了地方官员。

在骆曜来之前,卢夫人的想法是凭借自己的样貌作为儿子张鲁与刘焉之间的联系,好让张鲁与五斗米道安安稳稳的扎根汉中、巴郡,在益州传承教法,好让五斗米道永永远远的传下去。可骆曜来了之后,不知如何催生了张鲁的野心,竟让他有了进取整个益州的想法。

刘焉对她母子不薄,卢夫人一开始也并不想做得太过薄情,只是她一个做母亲的,到底是无法违背儿子的意愿。

如今计划进行到一半,朝廷就毫无预兆的打过来了,一旦有什么不测,那么不仅是她张氏一族,就连他们祖辈经营数代的五斗米道都将化为乌有。

这么一个脆弱的组织与势力,还想奢求什么天命?

第一百五十一章 高台炎炎

“苟进未克城,退乏粮道,事亦可虞。”续资治通鉴宋纪一

与汉中的一片战云密布相比,仅一条秦岭相隔的长安城,天色却是明媚万里,燥热的让人有些烦闷。

柏梁台上,皇帝穿着一身单衣,举目遥望着上林苑里无精打采的耸拉着枝叶的草木、以及水域缩减的昆明池等湖泊。湖泊水平似镜,倒映着湛蓝蓝的天空,皇帝于是仰头一望,深邃无尽的天穹中高悬彤日,一片云彩都没有。

“穆顺,你说这些天怎么就不下雨呢?”

小黄门穆顺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闻言笑道:“奴婢见这几天热的厉害,兴许是苍天在预备着一场大雨呢。”

皇帝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如今这才三月,雨水便来得少了,等到四月的时候,岂不是要滴雨未有?今年关中的收成一定会不如以往,我也只盼好好下几场雨,让地里的庄稼有条活路。”

“国家是圣天子,既有所求,苍天岂有不答允的?”穆顺配合的说道:“听灵台令说,今日将起大风,晚间便有雨落。依奴婢看,只要来场雨水灌入沟渠、汇于陂池,今年照样是丰穰之岁。”

柏梁台曾经煊赫华丽,建成没多久便被一场大火烧毁,如今几百年过去了,只剩下夯土的高台与石质的附属物。由于皇帝经常来这个地方登高眺远,所以少府便特意将这里的杂物打扫干净,并在此简单的修了个亭子,以供驻跸。

皇帝这时挪步到亭子里,亭子里摆着一副颀长的席榻、一只香炉,亭子里正好遮挡了阳光,温度适宜,就像是来到了暖房里一样。皇帝侧身半躺在席榻上,随手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博山炉,让旁人拿走,这才问道:“今日有雨这件事我都未曾见刘琬上奏言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是这样的。”穆顺站在皇帝边上,见皇帝让人挪走香炉,还以为是怕热,特意从旁人手中接过扇子,一边轻轻为皇帝扇着风,弯着腰笑道:“灵台令前几次司候天气,几次都说依往年时节,于今当有雨,其言屡屡未中,朝廷内外都对其有很多怨气。所以这一次他担心会再次言而未中,是故”

“所以不敢说?”皇帝脸色和缓,心里不知在思量着什么:“与其每每给人期望、又让人失望,他倒还不如不说。天气已经这个样子了,免得迁怒到他头上,他倒是挺聪明的。”

在你手下当官做事,他们能不放聪明点么?穆顺心里腹诽道,有的时候就连他不能说真的摸清了皇帝的喜恶,从外表上看分明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心里怎么就藏了那么多事呢?如今各类政事都有条不紊的推行下去,承明殿内的臣子也大都是精明能干,前方的战事也稳中求进,皇帝到底还在思虑什么?

“得了,与你说话也没什么意思。”皇帝摆弄着宽大的袖口,悠悠说道:“去将赵司空请来。”

穆顺忙应了下来,见皇帝没什么别的吩咐了,便走下去让人去承明殿传了赵温。

赵温对于皇帝时不时的单独召见起初还会诚惶诚恐、如受殊遇,如今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只是当他来到柏梁台的时候,还未登台,便看见皇帝已经身着便装,在一辆普普通通的安车内等他了。

“陛下这是准备出宫?”赵温明知故问道。

皇帝颔首嗯了一声,说道:“南征汉中,有司隶校尉与荀君在,朝廷只要保证粮草供应便不需要再多费心思。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大事,不如趁此机会多出宫走走,也好看看朝廷在民间的施政有没有变样。”

赵温是个惟上是从、很少反驳皇帝意见的人,既然皇帝有意要出宫解闷,那他自无不遵之理:“唯,陛下忧心民间黎庶疾苦,实乃朝廷之幸。”

皇帝直接略过了这段谀辞,顾自说道:“算算时日,徐晃此时应该已经从郿县入斜谷了吧?”

步兵校尉徐晃起先奉命移驻武都,后来由于皇帝在战术上进行了调整,启用他独领一军,在裴茂等人率军启程去武都的时候,他才从武都抵达长安受命,一来一回,却是比裴茂要晚上将近半个月的功夫。如今裴茂已经抵达沮县,徐晃等五千人才刚从长安出发抵达处于郿县的斜谷谷口。

在得到赵温肯定的答复后,皇帝有些满意的说道:“这样正好,阳平一时难下,裴茂在此处要多耗些日子,最好等张鲁调集手下各处部众增援阳平,使它处空虚无备,徐晃这一支奇兵才能起到最大效用。”

说起战局,皇帝又忍不住吩咐道:“陈仓哪里的战报,还是五日一报么?”

皇帝虽然信任裴茂、甚至将兵权托付给了他,但不代表他会撒手不管,任凭施为。有些紧要的军情,即便是远在重山之外,皇帝也要裴茂、荀攸等人定时上报进展,他这不是为了对前线的战事指手画脚,而是想精确掌握军队的一举一动。

赵温知道皇帝对军权的无比看重,在车厢内低着头说道:“阳平的战报还是一如既往,虎贲中郎将盖顺几次带兵攻阳平山上诸屯,艰险难拔,士卒伤夷甚多。荀参军打算另寻小道,走马鸣阁道,迂回其后。”

皇帝听了,没有评价这个方法行还是不行,单是说道:“下诏给荀君,有什么计策,尽管大展拳脚的去做,我既已给他全权,就不会再说三道四,只要记得给朝廷报备就行了。”

赵温笑道:“陛下运筹帷幄、宽容大度,颇有光武之风。”

光武皇帝自从平定河北之后便很少有亲自上阵,常常将兵权托付外姓将领,很有一套驭人的本事。赵温知道皇帝常以光武自比,故以此夸赞,皇帝听了也凑趣的笑了起来:“是么?”

这位城府深沉、睿智明断的皇帝笑了一会,便转了话题,说道:“前方粮草转运的可还方便?韦端负责督护粮道,这两日倒也没见他说粮草的困难。”

他知道历史上诸葛亮几次北伐都失败于粮草的问题,秦岭山道的艰险,皇帝在前世的时候就曾与人驱车行过,那么险恶的道路,若是行军征战少了粮草,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料事洞察,今天刚从武都郡来的奏报,言称自氐王窦茂被擒斩之后,韦端便使人征讨其位于下辨的寨垒,获其谷物数万斛。不仅如此,武都郡内大户、羌氐也纷纷主动献纳粮草,以供军需,算起来,粮草应在十数万斛。”提起这个是,赵温也是由衷的高兴,这些天他既要忙着储粮备旱、又要忙着与马日磾、董承等人精打细算的挤出粮草支应前方战事,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皇帝在心里盘算着,一个士兵平均每月要消耗三石至一石半的粮食,打仗的时候消耗多些,就算是每月三石。如今阳平关下有近两万正规军,三四万的民夫、杂兵,算起来一个月要消耗十几万石的粮草。

这还没有算上运输途中折耗的飘没成本,如今韦端从武都得了笔横财,虽然少了些,但武都与阳平的距离、跟长安与阳平相比少了很长一段路,中间也不需要浪费太多粮食,无异于是给朝廷减轻了很大的压力。

韦端在无形之中给朝廷省下了一大笔粮草预算,这笔预算正好解决了皇帝刚才一直思虑的问题,可以让他拿去做别的用途。11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尺椽片瓦

“迅过俯仰,感今惟昔,口存心想。”赠刘琨

华阳街,也叫横门大街,是贯穿长安城的南北干道,先后经过东西市、北宫、北阙甲第、最后与直城门大街在未央宫北宫门交汇。

一行简单低调的车驾从北宫门缓缓驶出,行至北阙甲第的北边,那里是一处荒废的宫宇残墟,原本的砖瓦木石早在许多年前被附近的黎庶捡走了。这座孝武皇帝用来斗鸡走狗的游戏之宫,如今只剩下几座黄土夯成的台子和断断续续的宫墙,若不是这两年朝廷重新对长安城内的长乐、桂宫等处遗址进行保护与重视,北宫或许还是那些流民寄身之所。

车驾在这里停留了片刻,蔺草编织的车帘被人揭开了一角,似有一双眼睛从中窥视着这座无人看护、也无人敢擅闯其中的废宫。

“北宫、桂宫、长乐宫,算起来有半个长安城了。”皇帝亲手揭开帘子,黑色的衣袖顺着倾斜的胳膊往下滑了几分,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他在车内看着不远处的北宫,轻声说着,眼神中似乎带着无限的追忆和叹惋:“总这么荒废着也不是个办法,左右得像明光宫那般,旧瓶换新酒,另外寻个用处给它。”

当年的明光宫除了被人为拆毁修建新的闾里街坊以外,主要的核心区被改建成了太学。如今的太学已有两千多人,按皇帝钦定的学制与办法,初平三年招收的第一批学子还不能毕业,若是算上今年九月新募的一千人,那就得有三千多人。这三千多人的太学生不事生产,家中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余资,能够极大的带动周边商业、手工业的发展。

这一点光是看宣平里的房价日益高涨、以及太学学市去年缴纳的数十万商税就可见一斑。

若不是现今各地战祸频频、货殖不畅,刚喘过一口气的关中黎庶尚且没有多余的钱财交易,赵温真准备上奏建议皇帝在太学附近增开学市、修建屋宇租赁了。

听皇帝的语气不像是自言自语,赵温心里立即转了几个念头,假意谏拒说:“长乐宫乃我朝高皇帝诏使酂侯,将秦离宫改建而成。历代以降,皆为太后居所,岂可另以它用?还请陛下睿鉴。”

皇帝本来没有想动长乐宫的主意,毕竟这可是汉三宫之一,不比明光宫,可谓是意义非凡。只是听赵温故意牵强附会,思路不禁为其带偏了,他跟着想到:“是了,它起初还是秦朝的兴乐宫,也不知这四五百年,还能否寻见当年砖瓦。”

如此就真是怀古追忆的感慨了,当年强盛如斯的秦、西汉,皆在此地大兴土木,修建起一座座壮丽无比的雄宫壮宇。可最后还是不可避免的化作尘土,这足以作为警喻帝王的兴亡之论,君臣若是配合一下,传出去不枉为一桩美谈,于是赵温想了想措辞,轻声说道:“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便是此意,于今观前朝宫阙,也应慎于前世兴亡之故。”

皇帝乐得与他来这一出,自无不受之理:“历代兴废,的确当为后来者戒。如今四方动荡、百姓不安,二百年沉疴旧弊、世务蜩螗,要想易乱为治,就得有革故鼎新的魄力。但求有所裨益于天下,何必拘于历代沿袭之政?孔子说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虽本意是言个人修身,用于此处,也未尝不可。”

古之士人言谈,最喜引经据典,像是赵温与皇帝之间直接引用典籍,一启一和,是最简单的流程。至于那些玩得深的,就不只是会直接引用,而是会通过隐语、双关、意象等方式引用典籍,从而既能隐晦、深刻的表达自己的意思,还能展现自己丰富的知识储备,俗称掉书袋。

当年孝明皇帝崇尚经学,甚至还亲自去白虎观讲经,皇帝如今做的这些都是有先例在的,何况赵温已经习惯皇帝时不时地对古人言论、古籍经典作出新解了,所以并未放到心里去。

皇帝想改建的其实是眼前这座北宫,在他看来,如今挂名在太学属下的格物院与吏治科逐渐体制成熟、人员健全,是时候让他们单独分出去另立门户了。今后格物院专攻技术的创新与研发、吏治科专注于官吏的政治素质培养、太学则成为一个纯粹的学术中心,培养人才。

虽说北宫的占地面积比不上明光宫与长乐宫那么辽阔,但对于人数本就不多的格物院等部门来说,也算是正好能物尽其用。只是被赵温这么一带偏,皇帝虽不至于打消念头,但也不急着那么早颁诏施行了,总得捱过了这段时间的旱情,国有余财,格物院再干出一些令人瞩目的成绩了再说。

这么想着,皇帝便已经放下了车帘子,光滑的衣袖随着他收手的动作重新遮住了手腕,放诸于车外的目光也跟着收了回来。见皇帝又恢复了在车内正襟危坐的样子,赵温立时会意,出声催促着奉车郎王则继续前行。

颓坯的北宫逐渐从车旁倒退、消失,渐渐地,车辆开始从人迹鲜至的废宫区域驶向热闹的地段。

春晖朝日,路两旁的老树挂满了绒绒鹅黄绿,往远处看,倒像是笼上了一层薄如烟雾的轻纱。微风拂来,临街饼铺、酒肆挂在屋檐下、竹竿上的黄绿旗幡随之微微飘荡,纵然天气有些反常的燥热,路上仍是行人不绝,时或有儿童追赶欢笑语、深巷临轩卖花声。

四处洋溢着一股春日特有的生机。

不知是气氛的改变,还是由于这一路行来解了心中的闷,皇帝觉得此时的心情比适才一个人站在柏梁台上,与穆顺干瞪着眼晒太阳时要舒服多了。他精神一振,两眼转动着往外张望,忽然说道:“这个闾里,我曾经微服去过。”

赵温很感兴趣的看着皇帝少见的活泼样子,于是仔细随着皇帝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答道:“北焕里,这已到夕阴街了。再往北走就是横门,门外就是渭桥。”

他忽然想到皇帝在初平三年的时候微服于此,遭受一伙来路不明的啖人贼的围攻,险些遭遇不测。如今想来,赵温已是阵阵后怕,有意回避这段昔日窘事,却看皇帝一脸全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没了底。

皇帝好笑的看了赵温一眼,大方的说道:“白龙鱼服,虽易遭虾戏,但也能近观民情,知悉民间疾苦。”

话虽如此,但赵温到底是不敢再让皇帝于闹市下车,幸而皇帝也没有这个意思,于是车驾行使不停,一路出了长安后,在城门处转了个弯,停在一处农田边。

赵温跟着下了车,往四周大致一看,心里顿时有了底,这或许就是皇帝今日要亲眼近观的民情了。11

第一百五十六章 犁廉耕细

“每耨稍附根,比盛暑,垄尽而根深,能与风旱。”【汉书食货志】

饶是站在阴凉处,皇帝仍觉得身上燥热不已,他刚才转念之间甚至有心让太学仆射潘勖厉行‘实习’制度,将学录判定的成绩归入到结业授职的考核评定中去。但他知道如果真按这么来的话,且不说对旁人太过颠覆性、以后也将只会有经营科才会涉及到具体的农桑事务,其余的明法、治剧根本不会涉及到这些。

现在让太学生象征性的参与部分农事,已经是让很多自认高洁的士人对皇帝做出太多的退步与忍让了,在马上将要到来的君臣一体抗旱的局势下,皇帝目前还不能较真下去。

否则倒真有可能会出现严苞所说的那样,人才都流失到关东去了的情况。

有时候装糊涂、隐忍不发也是上位者需要拥有的特质,皇帝心知肚明,他只是忍不住讥讽道:“都说现今的太学制度远迈前代,依我看,也不尽然如此。”

游楚有些不悦的挑了挑眉,但到底没说什么,虽然太学对他有教育之恩,但错就是错,他没必要为了太学的名声而故意做虚伪的掩饰。

这时候散落在四周的几个学录聚在远处,对游楚这边探头探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来。

“不用理他们。”皇帝斩钉截铁的说道,他也看到了这几个学录,对刘繇说道:“少做些迎来送往的表面功夫,让彼等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行了。”

游楚眼前一亮,他这人有时就喜欢直来直往,做事弯弯绕绕的并不符合他的性格。‘王辅’这句话倒是说道他心坎里去了,游楚一开始对其的一丝不满也随之消散,对对方有些惺惺相惜了起来。要不是他现在任何一个举动都被旁边这一群人死死盯着、搞得他好不自在,以及担心自己太过热情会有逢迎阿谀之嫌,游楚早就想和‘王辅’称兄道弟了。

刘繇微微倾身,执手揖了一下,很快转身向学录那里走了过去。

游楚偷眼瞧见那几个向来都是趋炎附势、对士族子弟温言悦色、对寒士冷漠挑剔的学录们,此时在见到刘繇之后,无不谄笑弯腰,就像是见到太学仆射了一样。这让还是冯翊普通的豪强子弟、未曾入仕的太学生游楚暗暗心惊,对远在云端之上的外戚王氏的权势,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

“你耕的这块田地,细看起来,倒是与当今时兴的‘代田’有所不同。”皇帝不再去提刚才的话题,反倒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游楚耕作的田地。

‘代田法’始于孝武皇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根据关中农民的生产技术与经验,加以总结、改良、然后推广天下的耕作方法。这个方法主要是在一块方形田地上,利用牛、犁来开挖三条土沟,将种子播种在沟中。待抽叶发芽之后,再将沟两旁的垄土逐渐填埋进农作物的根部,这样便能起到防风抗旱、排水防涝的作用。

由于沟的位置每年都有轮换,所以被称之为‘代田’。

沟的深度往往都是固定的,皇帝一路看过来,除了一些过深过浅的极端范例以外,大抵都是一样。而游楚所开垦的沟虽然都很规整、平直,但却有些浅,所以皇帝才有此一问。

“这是我问过附近的老农之后,他们所传授给我的法子。”游楚性格平易近人,与人交往没有架子,就算是地位最低贱的走卒更夫都能与之洽谈。他因为对农事感兴趣,特意问了负责这块田的农户,打听出了这两年由经验丰富的老农摸索出来的新法子,所以这一次便将其用上了。

这几年气候变化异常,许多农民因为四季的天气、播种的节气跟祖辈传授下来的历书和经验产生错讹,从而贻误了真正的农时,导致农户破产、陷入赤贫,不得不遭受冻饿流离。而在这场残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农人,从中逐渐摸索到了一定的气候变化规律,并通过丰富的经验研究出了适应气候变化的耕作方法。

其实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颖的法子,就是根据土地的墒情确定耕作的时间、耕地的深度,将地表的土块弄碎,形成一层松软的土层,以减少水分蒸发,秋耕深耕、春夏浅耕。

“春夏少雨,天气炎热,土里的水极易晒干,以致禾苗存活艰难。所以才要在春夏挖浅沟、再铺碎土,保持湿润。”皇帝一语道破其中关键,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耕耙耱’技术么?原来是在汉末就有了雏形,后来广泛使用,直到两百多年后才被人总结成书:“你是怎么会想到找老农的?”

皇帝频频颔首,忍不住走到田边,低头看着田里的碎土与垄沟,回头再看向游楚,眼里满是激赏。

“孔子曾说‘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游楚的声音与语速依旧从容,说道:“若论经术、道理,老农绝不如我等士人知道的多,但若论及农桑之事,我等士人就该择其为师。朝廷要我等太学生熟悉农桑,定然是为了我等以后授官任职、治理一方时能以此技为长,教导百姓垦殖。若是我等对于农桑连百姓都不如,又谈何牧民?”

这番话不仅是让皇帝,更是让在场的赵温、刘繇等人吃惊不已,在他们的观念中,士人与庶民是两个世界,想让士人主动放下身段请教老农,简直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游楚却偏不以为意,实在是性格特异。

皇帝轻轻一笑,忍不住对游楚拊掌言道:“你可仕进二千石。”

二千石最低都是一个郡守了,只是这个评价出自于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的口中,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游楚虽然察觉到了周围人看他的目光微微变得惊羡,但仍为太过放在心上,或者说,他没有将以后能做多大的官放在心上。

赵温比在场大多数人都要机警、也最有资格对皇帝首先说话,他早在一旁就默默看出,皇帝对游楚从老农口中得知的新耕作方式很感兴趣,于是适时建议道:“若此法当真有用,不妨以朝廷的名义推广关中,督劝黎庶照此耕作。今岁雨少,大旱在即,此法倘能起绸缪之用,或许能补救一批损失。”

皇帝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向他好奇的张望着的游楚,转头对赵温耳语道:“先派人多问问京郊老农,若真有此效,便趁春耕未毕,宣告关中各地,已耕完了的,尽量督促修整;未有耕完的,就依不同的地情进行耕作。尤其是军屯和民屯,此二者关系深重,你要与太尉、大司农等人酌情处置。”

“谨诺,老臣回去以后便派人查访老农,尽快整理出一套行之而有效的法子来。”赵温聪明的附和道。

“你这是要学赵过啊。”皇帝抬眼望向赵温,眉毛挑了挑,忽然想趁此机会总结时下的农业生产经验,由朝廷编撰出一部像《四民月令》一样的农书,于是他笑道:“这也好,当初赵过制三脚耧车、推行代田之法,至今三辅犹赖其利。你也不妨追效先贤,再弄一套便于农桑、益于黎庶的法子出来。”

赵温低眉顺从的说道:“谨诺。”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旱生螟螣

“去其螟,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火然文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诗小雅大田】

见两人在一边的说着什么,游楚心里大为好奇,却又不敢张望,心里觉得十分憋屈。自打见了这个‘王辅’以后,他发现对方也不是如坊间谈论的那般放浪不羁、轻世傲物,反而很有气度。虽然对方没有刻意摆什么架子,却总让游楚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还有一种让他不敢畅所欲言、十分压抑的气势,这种感觉让他在记忆里似曾相识。

游楚想起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其父是左冯翊的上计吏,曾随其入雒阳拜访过当时的三公,那时候面见上位者的感觉,就跟这时候的感觉一样。

皇帝好像这才回想起来还有游楚在场,正打算转身说些什么,视线在不经意的掠过垄沟的时候,忽的一顿,像是看到了什么。

他指着其中一条浅沟说道:“那土里的是什么?挖来看看。”

众人皆不明所以的往皇帝所指的方向看去,赵温只看见那地方全是黄色的碎土,什么也没有,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而张绣却不管那么多,直接迈步走下了田坎,弯腰搜寻了一阵,很快从碎土之中捡起一个土块走了回来。他有些不确定这个是不是皇帝所要见的东西,那土块的一侧整齐的排列着十几个黄色的、长条形的虫卵,密密麻麻的,令人看了不禁皱起眉头。

这正是皇帝要问的东西:“尔等可知这是何物?”

在场众人如赵温、刘繇等无不是豪强高门出身,就连张绣也不曾闲得去田里乡野看这东西。

皇帝环顾了尽皆茫然的众人一眼,看向刚才站在游楚身后、准备拦着他的那名年轻俊秀的青年,再次问道:“周郎,你也不知道?”

殿前羽林郎周瑜没想到皇帝会亲自对他发问,当即有些脸红,因为他周氏虽然在庐江郡广有田业,但终日里都是出行坦途、起卧高堂,从未亲眼见过此物。想他从汝南奉玺入朝以来,皇帝曾几次亲自召见过他,周瑜钦佩皇帝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智,皇帝赏识周瑜出色的才学姿容,君臣问对,相见甚欢。

如今在对他青睐有加的皇帝面前,连这个都不知道,这让周瑜大感惭愧。但皇帝有话,他不得不答,只好含糊其辞的说道:“此物应是虫类。”

“不仅是虫类。”皇帝在前世曾去过当地农家养殖的蝗虫大棚,亲眼见过这种东西,于是直截了当的说道:“而且还是蝗虫所产。”

“蝗虫?”赵温想到岁前皇帝曾对他们预示旱蝗的时候,就曾说过蝗虫喜欢产卵于土中,当时他还与董承等人一样,都认为‘蝗虫是鱼虾所化’。如今被皇帝使人挖出一块不明物,说这就是蝗虫卵,赵温虽然有些惊异,但仍是半信半疑。

游楚将众人俱是一脸慎重,也知道蝗虫这东西非同小可,一旦引起蝗灾,轻则啃食禾苗,祸及百姓;重则是政教不均,上降警示。只不过,这东西真是蝗虫的卵?不、蝗虫是卵生的?

以往的人生阅历让他并不如何相信这个结论,但游楚见皇帝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还是谨慎的说道:“田间有许多这种东西,即使有害,只要将其从土中翻出暴晒,便可无虞。”

赵温瞥了游楚一眼,脱口便说道:“你又怎知此物非是田间独有、而非处处都是?”

刘繇在一旁看了半天,这时开口说道:“在下听说蝗之所生,必于大泽之涯,还得是骤盈骤涸之处。如幽燕以南、青徐兖豫诸郡之地,湖池众多,一旦因旱而涸,则必生蝗。”

他这番话说的也不算错,在干旱的年份,湖泊水域面积缩小,洼地裸露,为蝗虫提供了许多适合产卵的场所。所以人们经常见蝗虫从干涸的湖岸边出现,便误以为蝗虫是鱼虾所变,等到蝗虫逐渐迁移到低洼易涝的地方消失后,人们又会误以为蝗虫复变为鱼虾。

皇帝现在很难跟这些思维仍局限于‘腐草生萤’的古人解释生物,而且他也没有时间给众人证明蝗虫卵生的这个事实,只好带有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此物现于田野,殊为不祥,宜速除之,使其殄绝灭尽才好。”

“唯。”赵温习惯性的带着恭谨应承的语气说着,一时忽视了还有游楚这个外人在场:“回去以后,可诏……找寻中台发行文于各处,再请国家下诏。只是念在黎庶无知,不信蝗乃卵生,不肯惮勤效力,若是强命,恐增不满,故只能以温诏劝行。”

他此时的注意力全放在皇帝身上,就怕皇帝会一意孤行,在卵未生虫,真正证实之前,认定这个是蝗虫卵,强使关中百姓在田地里挖虫卵,把事情搞的沸沸扬扬、起到反效果。只是见皇帝面色沉静的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之后,赵温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沉了下去,继续说道:“至若军屯、民屯等官田,可发切诏责令各官,认真办理,不可有误。”

“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皇帝悠悠叹道,治国有时就该宜缓不宜急、条理明晰,单从这一点上来看,赵温就是个很合格的宰相。

刘繇根据自己在青徐之间游历的见识,跟着补充说道:“蝗虫既生于涸泽,便是说此物经不得水淹,待田间有水漫灌,此物便必不得生虫。”

看如今这天色,今年必然是会生旱灾了,到那时又会有多少水可用呢?皇帝心里想着,左右是要去看看长安附近的沟渠与河工,不妨就趁此一观,于是他再次看向游楚,说道:“这附近可有翻车等物?”

“有,就在前面不远。”终于在眼前这一场严肃的讨论中得以喘口气的游楚,立即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指向路尽头的某处。

皇帝顺着目光看了过去,说道:“好,给他一匹马,我等骑过去瞧瞧。”

说完,便从周瑜的手中接过马缰,动作麻利的翻身上马,张绣见状,也跟着上了马,并将手中拿着的土块随手扔在地上。那土垮在坚实的路面上被砸个粉碎,黄色的虫卵尽皆裸露了出来。

皇帝正拿着缰绳,低头看了一眼,留下一句话后,便骑马离去:“把这它碾了。”

于是跟在后头的一行人刻意骑马从这些虫卵上踏过,很快便将这些虫卵与碎土与土路踏为一体。

第一百五十八章 源水渠清

“行水潦,安水臧,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荀子·王制】

学田的北边就是川流不息的渭河,此时的渭河清澈干净,水流平缓,只是由于冬春未雨,水位不及平时那么高。

在游楚的指引下,皇帝等一行人信马由缰,缓缓走在河岸的斜坡上。居高俯视,只见十数架槽状的矩形翻车整齐的斜置在水边,下端没入水中,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寻常农夫正用手摇、脚踏等方式驱动链轮,槽内的龙骨叶板不断上升,将河水刮到水槽的上端,流入水沟之中,灌入田间。

虽然这并不是皇帝所熟悉的那种圆轮水车,但其却比轮式水车要简便好用,各有各的好处,皇帝也无可挑剔,满意的说道:“我听说孝灵皇帝时,掖庭令毕岚曾作翻车、渴乌,洒水南北郊路,以省百姓洒道之费。如今将其改为农事,倒也是物尽其用、大有裨益。”

“唯,翻车、渴乌等物以其轻便之故,曾随朝廷迁至长安,如今关中所推行施用的翻车,大抵都是民间据宫中旧物改进仿效而成。”赵温在一旁解释道:“这些早在初平三年,国家开募民屯田之诏,就特使宫中翻检出了此等旧物。”

“喔。”皇帝点头应道:“我记得有这么回事。”

说完,他复又问道:“若是遇见大旱,这几架水车可堪足使?”

游楚此时就跟在皇帝身边,听对方这么关心农事,不由得侧目道:“渭河水泽深厚,自然不怕干涸,怕的就是那些小河小溪、井水池塘一旦水少,那时再多翻车也是无用。”

“说的也是。”皇帝从翻车上移开目光,应对旱灾,除了必要的粮食储备以外,兴修水利、完善农业灌溉体系、改进农耕技术也是防旱的重要手段。

历史上的关中之所以被旱蝗搞的十室九空,主要还是由于当时的朝廷上下失控、无心提前筹备、李郭混战的种种缘故。如今朝廷的凝聚力不仅绝非历史上的小朝廷可比,而且经过两个多月的采购余粮,加上去年的田租与仓储,虽然不至于能保证所有人渡过难关,但起码能借此赈济灾民,稳定关中人心。

此外还有这两年持续不停、为皇帝无比重视,甚至为此整顿一郡官员的大小河工、池塘等水利工程,以及有着抗旱功效的‘代田法’、‘耕耙耱’技术。等真的大旱到来了,皇帝有信心将其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只要平稳渡过了这次大旱,古老的关中才算是真正走上浴火重生的道路。

随后皇帝与赵温等人沿河而下,视察了不少官府翻修、重修的沟渠、陂池。譬如长安城东北处的一处河渠,曾因关中羌汉战乱、经济衰退而失修破败,久被淤塞。直到这两年在京兆尹与长安令的几度费心筹划、调度人力修葺下来,不但尽复旧貌,而且使渠道拓宽了数丈,水深丈余,又开始恢复了其灌溉的功能。

夹岸农田有的已长满青苗、有的才刚翻出新土,农人或荷锄、或鞭牛,煞有活力。

皇帝一路看过来,不禁感慨万千,当初他首次见到这方土地的时候,尚且是暮气沉沉、毫无生机的景象,没想到才过两年便开始逐渐恢复。他看着如此好的一方天地、如此淳朴勤劳的百姓,感觉肩头的责任更重了许多。

“瞧瞧这农桑、这河工。”他轻轻伸手点着眼前的这一切,难得的夸赞道:“王彦云还是有本事的。”

赵温在马背上默然一躬,直到皇帝收回目光,这才稳重的说道:“这都是国家识人之明、使贤才俊彦乃有竭智投效、用才施为之地。”

皇帝敛了脸上似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没有接话,反倒像是忽然才注意到一旁的游楚似得,对他说道:“此间事了,游君且先回去吧,今天多有劳烦了。太学那边,我会使人知会一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游楚一开始还觉得皇帝有些地方很对他的脾性,但随着在他身边见闻久了,越发觉得此人难以捉摸。尤其是赵温、刘繇等人对皇帝毕恭毕敬、宛若君臣主从的态度,让游楚很不习惯,想与其交友的念头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早点脱身。

他今天遇见这等事情,近距离的亲身接触到了朝廷显贵,正愁一肚子的话没处跟人说。听了皇帝的话后,简直是如蒙大赦,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一声,便麻利的从马背上滑下来,急着回去找张既、贾逵等人分享趣事。

但走之前,游楚也还不忘对皇帝客气了一句:“下回若是得见王郎,我炙狗肉与你吃!”

皇帝默然不语,坐在马背上目送着他远去。

直到他走后,赵温才有些不高兴的说道:“即使是不知陛下身份,但知秘书郎奉诏巡视,也该有所恭敬之色才对。此子适才所为,不免有些轻浮放肆了。”

皇帝不以为然,老气横秋的评价说道:“这才是本性使然,开朗随和、热情大方,无论是什么场合他都能吃得开,可以轻松自如的与别人打交道。这是他的优点,但若是遇见执金吾司马公、侍中杨公这般不苟言笑的人,我看他就要吃瘪了。”

其实游楚与王辅的性格有些类似、甚至与裴潜的个性也是大相径庭,只是跟他比起来,裴潜的心思有时稍显沉稳、王辅则多了几分轻傲与做作、而游楚却是比前二者更为真诚。仅仅只是看你顺眼,所以想与你做朋友的那种真诚,是那种毫无目的性与利益驱使的真诚。

像这种真诚的、有个性的人,皇帝不得不说是对他另眼相看了。其实皇帝刚才的行为已经毫无遮掩了,有些话甚至都不是臣子该有的语气,也就是游楚先入为主的把皇帝当做了‘王辅’,这才没有怀疑皇帝言语里的异样——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讲,王辅在京城闾里的名声也的确不如何。

不论是其当真如此,还是有人在背后故意造作舆论、像是故意评议‘省中八秘’一样给王辅的声名抹黑,皇帝也都不免对此上了心。

赵温会错了意,有些讪讪的说道:“陛下说的是,此人倒不失其赤子之心。”

“正礼。”皇帝忽然唤道。

今天随驾微行的黄门侍郎只有刘繇与毌丘兴两个,作为在朝中仅存的河东豪强,毌丘兴素来沉默寡言,若是让人历述现有的六个黄门侍郎,必然的数到最后一个才会想到毌丘兴。旁人都以为这是毌丘兴很少在皇帝面前出头露面、所以才不受重视的缘故。

不然的话,何以当初他助光禄大夫皇甫嵩在河东剿平白波贼,立下大功,如今还只是一个黄门侍郎?何以现场就两个黄门侍郎,皇帝有所指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新入职不久、却稍显活跃的刘繇而不是他?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安乃任

“不是藏名混时俗,卖药沽酒要安心。”————————【西山吟】

毌丘兴宛如一尊木偶坐于马上,静默不语,一旁的刘繇赶紧应道,静候皇帝的指示。

“你去一趟太学,将今日之事大致对潘勖陈说一遍,他知道该怎么做。”皇帝语气漠然的说道,他虽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下狠手,但让太学仆射潘勖利用职权清除几个害群之马还是做得到的。

刘繇听出了皇帝语气里流露出的淡淡的杀气,心神凛然,这便策马回城去了。

“这里有些热,走,去河边吹吹风去。”说着,皇帝便掉转马头,往北来到滚滚渭河的岸边,此时正是日头西斜,光照河面,水面上闪烁着粼粼金光。皇帝看着这副景象,索性放开了缰绳,任由坐骑载着他随意走动着。

他身边仅仅跟着殿前羽林郎周瑜一个人,这是皇帝刻意为之而做出的举动,赵温那一帮人也看得出皇帝想与周瑜这个年轻羽林郎单独叙谈的意思,一干人都极为自觉的跟在后头。

“公瑾。”皇帝勒马伫步河岸,目光深沉的遥望着对岸,悠悠说道:“你骑着马,能否从这渭河上跃到对岸去?”

“陛下说笑了。”周瑜笑着回道,笑容很是洒脱自然,声音让人听了觉得很舒服:“渭河宽有数十丈,臣之所乘既非神骏,岂能轻易跃之?”

“那若是给你一匹神骏呢?”皇帝正独自看着河对岸陷入沉思,听见这话,不禁回过头来,审视了一眼周瑜,看着对方俊逸却不凌厉的相貌,以及眉宇间难藏的那一股英气,凝声说道:“让你跃过此河,你可跃得过么?”

周瑜表情忍不住肃然了几分,不敢轻易答话了,良久,他勉强一笑,说道:“还望陛下恕罪,无论有无良骏,臣都不会跃过此河。”

皇帝一笑说道:“我看你是身在此地,心却早已在了对岸,是故非是不想跃,而是不愿跃。”

“周公瑾,你还在犹豫什么?”

这句轻问像是皇帝在他心底呵斥了一声,让周瑜脸色微变,短短几瞬之间,他的脸上便流露出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间百味杂陈,久久未曾答话。

“你有将将之才,这次南征,本是你一举成名的大好机会。可你知道为什么,同为殿前羽林郎的太史慈、孟达皆已随军前行,而我却偏不予你任命么?”皇帝不等他说完,便已将头转了回去,再次遥望着渭河上粼粼的波光、对岸长着的青草黄花:“就是因为你心底的那份犹豫!”

“你从汝南奉玺入朝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若非局势已定,你心里更想的是随孙策建功立业、尽情施展才智。而不是待在这人杰辐辏的朝堂,稍有不慎就会遭遇埋没,就像毌丘继仁一样在我身边终日碌碌。所以你看似顺服朝廷、任职奉命,其实……心不在此。”皇帝今日像是要把话彻底挑开,蓦然说道:“若非我还勉强有些中兴之资,你恐怕愈会失望。”

“臣不敢!”周瑜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从马上翻身而下,冲皇帝抱拳道:“陛下是圣明天子,乃汉室中兴之望,臣有幸伴随帝驾,岂敢再生二心!”

皇帝刚才一连串说的话简直是句句敲在了他的心里,虽然不全对,但也是八九不离十。他其实并不是像皇帝所说的那样一心想与孙策纵马江东——那是皇帝故意用后世的思维而加以揣测、并且借此施压周瑜。

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彼此都是心知肚明。那就是周瑜一开始的打算,仅仅只是为了庐江周氏今后的发展、顺带还有好友孙策的前程。而不是像赵温、张昶、潘勖、杨沛这般,在顾全家族利益的同时,紧紧的跟随在皇帝身边、做一个以皇帝马首是瞻的帝党中坚。

皇帝对于用人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像是杨琦、刘繇这些人,他不会要求彼等对自己的立场是绝对服从。只要肯付出一定的名与利,这些人都会为皇帝所用,只是他们永远不会成为心腹、用起来也不顺手、更不会让他们手绾大权。

但是像贾诩、周瑜,乃至于以后将要逐一启用的诸葛亮、司马懿等人,皇帝对他们的要求不仅仅是跟自己‘以利合’那么简单,他需要的一支立场始终站在自己这边的忠诚班底,这班底可以在彼此之间、甚至与皇帝有一定程度的分歧,甚至可以在私下里有自己的小算盘、小动作,但他必须是真正的从表里、内外都忠于皇帝一个人。

而不是像朝廷内的关东、关西两帮士人一样,心里忠于朝廷、忠于皇帝,但从未与皇帝真正一条心。

如果这些人做不到,那么皇帝就会像是当初设法让贾诩、荀攸归心一样,先观察一番,再找机会或是动之以情、或是晓之以理的用言语刺激他们。

“我知道你没有二心,自打你入朝以来,我一直对你青睐有加,这你也知道。”皇帝一边眺望,一边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心里也清楚我想要你做什么样的臣子,同样是‘臣’,其实大有不同。你想做哪种,全在于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哪种,你依然是周公瑾。”

这是要周瑜做出决断了,其实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不如做。周瑜也知道皇帝现在只想听他的一句话表态而已,不同的表态,将会有不同的‘反应’给他,那才是决定他个人今后荣辱的大事。

他看着皇帝站在岸边的侧影,西斜的阳光洒在皇帝的侧脸,让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介乎于成熟与稚嫩之间,虽是漫不经心的看着河对岸,但满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这份洋溢着莫大的自信,像是将天下事尽握于手中,像是面前纵然有惊涛骇浪,他也能带着这份自信将其斩破击碎。

这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自信与朝气,周瑜似乎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他欠身说道:“臣远自江淮而入朝,正是心慕朝有圣天子、能开中兴之世。能为陛下竭智奉职,是臣所愿。”

话虽模棱,但含意却十分明白,虽然二者尚未真正开诚布公,周瑜还不知道皇帝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但他自然明白如今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皇帝眼角的肌肉颤了一下,虽然离最后一步尚有些距离,但已经是个不小的进步了,他随即笑道:“善!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说完便低头看向仍站在地上的周瑜:“凉州刺史韩遂进击宋建,久久未平,此人非是易与之辈,朝廷不得不慎。如今有安集将军张济领兵一万驻守汉阳,你即刻代军司马职,与毌丘兴领兵一千前去助阵。”

安集将军张济驻兵汉阳郡,一是为朝廷守护西边的防线、二是与雍州刺史钟繇一起密切监视韩遂在凉州的战事、三是作为一支预备队、给武都郡的裴茂等军看好后方。

如今皇帝明确表示了对韩遂的不信任,并将周瑜与毌丘兴派往汉阳,其用意,周瑜不难猜到。

只是让周瑜想不通的是,皇帝的这个‘反应’,似乎有些没有表现出作为像贾诩、赵温那样的皇帝亲信,到底该要做什么。

第一百六十章 老病将死

“勿谓在屋漏,人见汝肺肝。节义实大闲,忠孝後代看。”【自勉】

蜀郡,都。

当吕常来到静室的时候,刘焉正半躺在床榻上,一个侍女在后头扶着他的背、另一个侍女正捧着碗汤药打算拿勺喂给他喝。

“你且在一旁稍待,我饮药过后再与你细说。”刘焉看了眼吕常,复又皱眉看向那碗黑漆漆的药。

吕常不为所动,径直走了过去,从侍女手中接过了药,冲刘焉示意屏退这些奴仆。

他是跟随刘焉从凶险万分的蜀道上一路走来的旧人了,虽然才智平庸,但也算忠心可靠,刘焉一直拿他当心腹。此时见吕常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他的神情也跟着严肃了起来,待挥退身边闲杂人等以后,方才问道:“怎么了?”

“这是卢氏进的汤药?”吕常一手小心的扶着刘焉的背,尽量避免接触到他背后的那些背疮。

“如何会是她?这么久了,除了饮用符水,就是让我在静室叩头思过,我问她何故迟迟不愈,她只知道说我信道不诚。”刘焉似乎有些疲惫,微微后靠,把身体的重量大部分放在吕常手上,然后轻咳几声,冷笑着道:“说来说去,都是这么几招,这两天说是为我请祷,将我的姓名书在简上,陈说服罪之意。写作三份,亲自拿着它往山上、地里、水中投放去了。”

“巫祷之辞,最不可信,真正说起来,还是药石管用。”吕常干巴巴的说着。

刘焉老脸一红,他知道对方是在借机讥讽他当时鬼迷心窍、讳疾忌医的事情,当下也不好意思再说,只得故作不耐的说道:“把药拿来吧,都冷了。”

吕常轻叹了一口气,先用勺子舀了一勺药,自己毫不犹豫的喝了一口,然后静待数息,身体没什么异常之后,方才一口一口的喂给刘焉。

“本来就是将死的人了,你还怕有人毒害我不成?”对于老手下的关心,刘焉揶揄的笑说道。

话是这么说着,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药,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严重恶化、药石难医,现在无非是早死与晚死的差别而已。只是他还有一些布置尚未完成,若是骤然撒手人寰,会让身后生出许多麻烦。

刘焉几口喝完了药,忍不住露出一副很恶心的表情,他难受的摆摆手,拒绝了吕常递过来的饴糖,说:“让我多尝尝这苦味吧。”

他没有解释缘由,但吕常心里却隐约明白是什么‘苦’让刘焉揪心悔恨。吕常没有说话,等刘焉缓过一阵之后,将其面朝下的伏在榻上刘焉的背部满是灌满脓水的疮苞,轻易压破不得,所以每次寝卧都只能以面朝下,不能辗转翻身,十分难受。

吕常本来也是个精壮的汉子,当初护送刘焉入蜀,不知为其驱退多少虎豹,如今染下病根,身子日渐消瘦。刚才又是用一只胳膊撑着刘焉、又是扶刘焉躺下安卧,就这么几个动作,倒让他出了一身的汗,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你身子也不好,本该赐你些钱财宅地、放你出去做个什么不劳累人的官,让你在蜀地安居……”刘焉伏在榻上,语气微弱、有些抱歉的说道,这一起一卧,让他也不是很舒服:“可若不是我身边实在没有可值得托付的亲信,我也不会强留下你来看顾我。”

这只是一个上位者表示亲近、让手下人自以为很‘重要’的手段,刘焉谙熟权术,用起来得心应手,吕常的表情看上去也是极为受用。他轻吁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笑着说道:“在下没什么才干,也就只能为使君做些奔走传信、照料私隐的活计。何况使君待我不薄,犬子能得拜名师,也是使君给我家的恩惠,我不能不守信义。”

“嗯……”刘焉闭上眼睛,一边养精会神,一面梳理着自己的思绪,轻声问道:“你家那小子近来如何了?”

吕常之子吕自从拜入来敏门下,每日都在来敏府中受业读书,不仅如此,在私底下,小小年纪的吕也是连接刘焉与来敏之间的桥梁,许多州牧府外的事情,都是靠吕代为转述。故而刘焉此次开口问询,问的不是吕的近况,而是来敏等人有无新的动向。

“来君近来频繁拜访蜀郡各家名士、颇得善名,譬如本郡张氏、杜氏,与之来往甚为亲密。依在下之见,来君能有这般成绩,吴氏在其中出力殊多、可谓功不可没。”吕常一五一十的说道。

刘焉轻哼一声,语意不明的说道:“自打吴班跟来敏一同南下,还甘愿为其左右骑从的时候,我就知道彼等会有什么想法了……这并不出奇。”

也许是刚服下的汤药发挥了效用,刘焉此刻觉得身体状态还算不错,后背的疼痒也减轻了许多,手足也不像以往的那般无力。尤其是他头脑很清楚,能够像往常那样对局势进行思考、分析。

他现在已经离死不远了,成天卧床不起,全靠汤药吊着性命,吴氏这些跟随他入蜀、打着从龙心思的外乡人也都已不再把宝压在他的身上。彼等都在与来敏一同串联益州豪强,等着在刘焉死后,趁着益州无主、朝廷派兵南下之际,聚众一心北拒张鲁,迎接王师,为自家、为其身后的主谋者黄琬搏得一个功名富贵。

对于将要发生的一切,刘焉必须要做好充足的打算,不仅让自己洗脱在蜀地‘割据谋逆’的罪名,还要让自己的儿子刘瑁赶上这批北迎王师的队伍。所以他选择主动迁移州治,对本地豪强示好,并且不干涉来敏在私下里的串联活动、甚至提供一定的支持。

刘焉预想的最后结果是,这些豪强在他死后,临时拥立刘瑁暂代州牧职权,与朝廷夹击张鲁,主动打通道路,对朝廷重新奉职纳贡。那个时候刘瑁最不济也会凭借着‘临时州牧’的职权以及献土之功,得到封赏、甚至能保全刘焉膝下四个儿子的性命,若是皇帝性子好一点,身家富贵也不是不可期许。

“还有什么事么?”刘焉把脸侧在软枕上,头上的发髻露出几丝花白的头发,垂在他微阖着的眼皮上,使其愈加显得苍老:“上回你说家那小子,叫揖的,也常往来敬达府上走动?”

揖是河南偃师人,他的父亲是前益州刺史俭,因为被州中盗贼马相所杀,天下大乱,所以才滞留蜀地。这是刘焉当初请命入蜀的因由,如今这个前刺史之子突然冒了出来,虽然揖是个奢侈享乐、花费无度的人,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刘焉不得不谨慎待之。

“就只来了一次,还是听闻来君在蜀郡风头渐盛,特来拜访,后来发现来君待他不过尔尔,也识趣不来了。”吕常知道刘焉想问什么,主动说道:“来君试探过他,此人什么都不知道,观其言行,也不似作伪。”

第一百六十一章 心瘁难为

“谁能辞酩酊,淹卧剧清漳。”【夜饮】

刘焉仍在榻上沉吟不语,像是睡着了一般,仔细看却会发现他眉头微皱,像是在忍着背后复发的疼痛、又像是在为这个看似寻常的小事而感到棘手。

吕常抿了抿嘴,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因为前刺史俭为人赋敛无度、贪残放滥,州中百姓、黎庶无不呼嗟愤恨。其父不得民心如此,何况揖其人才干平庸,声名不显,再如何也成不了事。

只是见刘焉仍是一副忧虑的样子,吕常虽是不解,还是出声宽慰道:“使君难道忘了,当初揖为了不让家财遭贼人惦记,特意向使君敬献数百万钱。使君那时还对在下说‘此人贪财好奢,不足为虑’,故而收容于他。如今不过是在来君府上走动了一次,来君也未有理睬过他,使君又何必多思?”

“揖的确算不得什么。”刘焉终于开口了,他的鼻音很重,有些闷闷的:“只是有人见我把叔玉管得太紧,所以想借此提醒我。他出去的越晚,供他交游各家的时间就越短、在益州就越不好站稳脚跟。”

‘叔玉’说的正是刘瑁,刘焉知道这个儿子向来狂妄、又自以为是,身边围着一帮阿谀奉承的人,被糊弄得终日做着在这乱世中干一番光武皇帝中兴汉室、或者是公孙述割据一方的美梦,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若是早早的把他放出去了,不仅不利于刘焉的计划,反而会让他在有心人的蛊惑下做出什么逆举来。

所以刘焉打算再过几天,确定朝廷已经开始派兵攻打张鲁的时候,就把刘瑁放出去慢慢接触益州豪强,那时候来敏作为交换,会主动帮他联合豪强,临时拥立刘瑁为首。而那时候,刘瑁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找到愿意支持他割据的野心家,无论愿不愿意,都会一步一步沿着刘焉为他安排的路走下去。

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父亲,为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乃至于他全家而精心做出的安排。至于该不该全盘告诉刘瑁,刘焉每想起这个儿子的心智,总会不假思索的打消这个念头,索性让他当个泥塑木偶,到时候任人推着他走就是了。

如果单单只是为了阻止,事情并不难办,如何能镇住底下的暗流、使其安心,又不击碎表面安静的冰层,才是最让刘焉耗费精力的地方。

吕常在旁安静的等待着,他跟了刘焉这么多年,知道对方哪句话是在与他商量、哪句话是自言自语。良久,刘焉方才沉吟说道:“先让孝裕替我麻烦一趟吧,叔玉曾拜他为师,有他出面,几方人都无话可说。”

孟光,字孝裕,是河南雒阳人,是孝顺皇帝时的太尉孟郁的后人。孟光在孝灵皇帝时曾担任讲部吏,朝廷迁都长安,其避难逃入蜀地,为刘焉待为宾客,蜀地士人多慕其声名。有孟光在,多少能为刘焉表明态度、稳住局面,而且刘焉心里并不忧惧揖,论起声名他与俭都曾残害过本地豪强,但刘焉却比俭行事更有分寸、更未伤及普通黎庶。

吕常点头说道:“孟公也曾几次想来见使君,可惜都为人拦下,现在卢氏正往外地为使君投放三官书,不妨由在下将其引入?”

“不了。”刘焉仍是皱着眉头,刚才若说是因为思虑局势而头痛,此刻他便真的是因为短暂的药效过去而有些头痛脑胀了,他难受的咳嗽了几声,摆了摆手,说道:“我这副样子,见了也说不上什么话,你为我转述也是一样,何况孝裕见了来敬达之后,愈会明白原委。”

“谨诺。”吕常应道。

“诶……”刘焉忽然叹道:“来敬达说,黄子琰根据各种迹象推断,朝廷今年会派兵南下,讨伐张鲁。如今已是三月,何故还未得闻讯息?莫不是张鲁有意阻绝?你可得多为我打听清楚,这事可出不得半点差池。”

吕常正欲点头,忽然,他的脑子里恍然记起了什么,有些自责的说道:“啊!险些忘了告诉……”

刘焉头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水,竟没有理会对方张口欲言的动作,与吕常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道:“屋里太闷热了,你去把窗子打开,看能否放些风进来。”

吕常听了,也只好先把要说的话放在一边,缓步走到东边的窗下,伸手将窗子推开。今日的天气有些异样,虽说还是如往常那般明朗,但好像是因为城头笼着一层阴云的缘故,使得阳光淡了几分,温度也显得有些闷热。

不过蜀地的天气一向晴朗、气候适宜,在此生活了三四年的吕常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若是在荆州老家,此时早该春雨连绵、凉爽宜人了。哪像都,前些天下过几场春雨,雨过之后,又复如此。”室内的空气开始流通后,刘焉感觉呼吸都舒缓了几分,缓缓说道:“但不得不说,巴蜀的气候确实是个养老的福地啊……你适才准备与我说什么的?”

吕常正抬头仰望着灰色的阴云,这天看上去像是要下雨,可四周却还是明晃晃的散射着光,让他有些犹疑。远处的城楼之巅似乎传来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人敲起了包着牛皮的鼓,低沉有力;又像是传说中的雷兽夔牛从东方而来,在云端天际独步行走,发出阵阵低鸣。

“吕常。”见吕常老半天站在窗边没有回话,刘焉忍不住唤道,他声音很低,但语气里已经有些不满了。

一阵凉风吹到吕常的脸上,吕常顿时恍恍惚惚的回过神,立即回道:“唯唯。”

说着他便疾步走了回来,跪坐在刘焉的榻前,身子略微低伏前倾,对刘焉说道:“我听说孙校尉说,最近阴平的氐人似乎有所异动。”

刘焉霍然张目,一双满是白翳的眼瞳中满是惊诧:“怎么回事?”

“听说是阴平有两个叫强端、雷定的年轻氐人,几年前曾带部族一起从阴平逃亡武都,寻求武都氐王窦茂的庇护。今年羌氐之中传闻朝廷将伐凉州宋建以及叛羌,武都氐人担心会祸及自身,故而以窦茂为首,聚兵青泥岭,恃险据守。”吕常一边简单的把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一边在心里懊恼这种事情怎么会在这时候说。

见刘焉面色镇静,一时没有怪他贻误的意思,吕常不由放下心来,在开始由散漫柔和、变得迅疾呼入的穿堂风中,徐徐说道:“窦茂后来被朝廷之兵击败,于是强端二人只得带着残兵跑回了阴平,也将朝廷大军轻松便击溃氐王窦茂的消息传了过去,阴平羌氐无不震惊。之后消息传到孙校尉手下青羌、叟兵的耳中,孙校尉由是将此事托付告知于我。”

让两人未曾注意到的是,屋子里忽然间变得凉风习习,天色几乎是瞬间变得昏暗了起来,空中的雷鸣不再隐隐约约,而是肆意的震响着。

刘焉虽然想起这个孙校尉似乎与刘瑁有颇多往来,但却还没来得及就此事而展开细想,便再度阖上了眼。因为他后背上传来的疼痛再也忍受不住了,这已经干扰到了他绝大多数的精力,刘焉只好懒得去想了,勉力说出今天的最后一句吩咐,像是释然、又像是无奈:“让叔玉出府,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沙’

头顶的屋瓦、庭间的树叶一时发出雨水洒落下来的声音,尘土的浊味被清新的雨水掩盖的无影无踪,吕常忍不住往外望去,只见原本整个黄色的田地骤然间变得阴沉,让人耳目一新。

室外热闹喧哗,室内安静异常。

两人一站一卧,谁也没有说话,卧着的那人气息逐渐沉稳,像是一边忍受着疼痛、一边尝试着在嘈杂的雨声中入睡。

“下雨了?”刘焉伏卧在席上,没头没脑的问道。

吕常答道:“下雨了。”

“这时候的江夏也在下雨。”

刘焉这最后一声叹息又轻又低,柔弱的像是一阵被扬起的尘土,很快便被猛烈的雨水压下。

“真好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衣冠枭獍

“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书康诰】

吕常口中的那个孙校尉全名叫做孙肇,为刘焉掌管着数千由青羌、叟人组成的军队,是刘焉麾下将领。刘焉起初之所以能在益州立足,除了靠蜀地豪强赵韪的支持、以及张鲁的部曲以外,更重要的还是靠着孙肇手下的这些青羌、叟兵。

如今张鲁已经不可信任、赵韪与刘焉早已‘以利合、以利分’,故而孙肇便成为了刘焉手中最后一支保证威权、震慑宵小的嫡系部队。

也是他留给儿子刘瑁,使其在接下来的纷争中,保证他能与来敏等人顺利分享利益与成果、而不被中途抛开的资本与保障。

只是他不知道,孙肇不仅与刘瑁颇有来往,而且还是刘瑁坚定的支持者。

待吕常走了之后,刘瑁一下便从席上跳了起来,在得知自己能够随意出府后,他第一个想的竟不是去看望父亲,而是心急火燎的招呼奴仆,说要摆车驾外出。

吕常静静地待在墙角,默默听完刘瑁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愈加灰败了几分:“诶……枉费使君曾经那么喜爱他。”

他捂着胸口沉重的咳嗽了几下,扶着墙一步一步的走了。

坐在车驾上,待冷静过来后,脸色苍白的刘瑁左思右想,有些心神不定。

能跟随刘焉千里迢迢来到这方巴山蜀地,见识过其父刘焉在益州白手起家、从无到有的打下一份基业,作为旁观者的刘瑁自有一套捉摸局势的心思。其父当初突然将他关在府中,或许还能解释为是要他静心读书,少出去厮混;如今又突然把他放出去,怎么看也不像是父亲见他读书有成的意思,其中必有未知的隐情。

这盘旋在心头的疑惑,直到刘瑁秘密来到北城,到了孙肇安置在都的隐秘府邸后,才得到孙肇的解答。在后院的密室内,孙肇有意屏退了左右,无比自信的说道:“看来使君的病情日笃,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啊!”刘瑁顿时大惊失色,连声说道:“可我等此前在绵竹的时候,只与广汉彭氏、秦氏打过交道,从未料想过阿翁抱着病躯,会突然将州治移到蜀郡,这一下使我等前面的布置全都落了空。如今要想扎稳脚跟,就得重头开始联系蜀郡这边的豪强,可是、可是阿翁他……我等恐怕是来不及了。”

“刘君不用怕来不及。”孙肇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皮肤因为常年受风吹雨打,像片枯叶似得干皱发黄。本来平平无奇的相貌,全因他那一双细小却阴狠的眼睛而出彩,他站在刘瑁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一只灰狼拍打着兔子皮毛上的灰尘,他侃侃说道:“如今这世道,再大的仁义、再响亮的家名都不管用,管用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手中的刀!”

刘瑁眼睛一亮,不由大笑了几声,说道:“没错,阿翁当年就是仰仗刀兵,一路杀了不知多少盗贼、豪强,乃有今日这般局面!如今有孙将军为我出力,我又何愁不能为我阿翁守下这方沃土?”

孙肇当初随刘焉入蜀,曾与刘瑁一同跋山涉水、经历艰险,彼此有过一段交情。刘焉在蜀地只有刘瑁一个继承人,如今刘焉眼见就快死了,不趁着这时候支持刘瑁为益州之主,拿下‘拥立’之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至于来敏私下派人与他说的话,孙肇是全然不放心上的,一来是作为亲自一步步走完秦岭山道的人来说,他认为那个孱弱的朝廷即便振作些许,打败了外强中干的氐人,也不一定能打下汉中。而且就算退一步说,即便是打下了,他只要守住剑阁、葭萌等关隘,背靠益州钱粮,也必然能让朝廷在关下铩羽而归。

“刘君且放心。”孙肇冷冷说道:“在这益州,就算是赵韪的私兵部曲也奈何不了我手中的叟兵。”

听了这话,刘瑁自然要给孙肇许下好处,他唇角向上一挑,自信满满的对他说道:“如若事成,你便是我手下大将,整个巴郡都将是你的,你我可共享富贵!”

孙肇配合的抱拳说道:“多谢刘君厚爱!”

刘瑁轻轻‘嗯’了一下,然后静静听着窗外淋漓的雨声,又在室内继续踱了几个来回,凝眉深思,刚才那番说辞似乎并未让其心安。过了好半晌,才听他背对着孙肇,朝桌上灯烛说道:“我这段时日不得出门,不知外间有什么新鲜事没有?比如那个来敬达,我看他此行南下,绝非投奔亲友那么简单。”

孙肇低眸细思,停顿了片刻,方道:“刘君睿鉴,来敬达这个人不简单,他这段时日频频走访蜀郡各家,似乎是在为朝廷做说客,就连我也曾与其接触过。”

刘瑁心中一动,立即转过身来,状若无意的问道:“他亲自来找的你?”

“不是。”孙肇坦诚的直视刘瑁,语气平静的说道:“是吴班。”

刘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径直移开目光,轻蔑的说道:“吴氏向来是趋势附利,当年听说巴蜀有天子气,非要赖着我父来益州。又还想说动我阿翁,把女儿许给我。如今,哼,这门庭倒是换的挺快。”

孙肇淡淡说道:“士族豪强,能立数十年乃至百年家业,就得要有应风而动的本事。”

“是啊。”刘瑁脑筋转得很快,既然不是来敏亲自说项,那就说明彼等在一开始,便对拉拢孙肇这等刘焉手下亲信这件事很不自信,这样想着,他心里就有了底:“来敬达还能怎么做说客,鼓动益州豪强在我阿翁亡故之后,率土归附朝廷?口说无凭,彼等如何会笃定这些享乐惯了的豪强会听他一人之言?如何笃定我等就会听其施为?此外,张鲁在汉中杀官害民,他会愿意拱手而降?”

刘瑁等了片刻,发现孙肇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不由好奇的问道:“怎么了?”

孙肇默然少时,说道:“朝廷已经派兵南下了,前些天已击败了拦道的氐人,如今应是在阳平关下,与张鲁交战。”

“什么?”刘瑁觉得不可思议,更是从未想过会这般突如其来:“朝廷已经派兵了?那为何这些天蜀地一点动静都没有?”

未及孙肇答话,刘瑁便想明白了:“难道张鲁也在等、咳,在等益州出现变乱?”

他及时收了口,虽然二人此时心知肚明,但这个‘也’字直白的说出去未免也太过不孝。

刘瑁见孙肇面色不改,遂补充说道:“当初此人归附的时候我就知道,此人贼子之心,不仅派妖妇蛊惑我父,如今竟还想图我益州,简直死有余辜!”

“这件事瞒不了多久,益州豪强多有派往阴平、汉中行走的商贾,他们只会比我等晚知道几天而已。眼下无论卢氏妖妇有什么图谋,都不重要,只要刘使君还在一日,彼等就不敢有所妄动。”孙肇低声说道:“何况此时此刻,朝廷还在阳平关外与张鲁交战,张鲁就算要图我益州,现在也脱身不得。首要之事,还是刘君要在这些天多寻访名士,时刻不能离刘使君左右,以防有变。”

“好、好。”刘瑁接口说道,临了还不忘嘱咐孙肇:“来敬达那里,你最好还是敬而远之,莫要遭其算计了。彼等所为,我父不可能不知道,之所以没有动静,我想还是病重无力、或者是要留待我日后拿来立威的缘故。”

孙肇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简单答了个‘喏’字,算作回应。

第一百六十三章 谋望成着

“孤棹夷犹期独往,曲栏愁绝悔长凭。”————————【浦津河亭】

蜀地自古以来便是天下首屈的富实之地,畅兴奢侈攀比之风,凡货殖商贾,百姓豪强,无不锦衣玉食,就连出行的车辆都要在不僭越违制的前提下讲究光鲜亮丽。

尽管作为他乡之客,来敏在此也得入乡随俗,往来拜访之际,无不出行轩车、前后扈从骑士。他的这一切行当都是由吴氏提供,这几个月以来,来敏正是利用自己江夏来氏的声名,以及这番高调的阵势,来往于蜀郡各家之中。他也不怕卢夫人会在暗中做什么手脚,毕竟这里是豪强云集的蜀郡,而不是五斗米道信徒众多的巴郡。

轩车载着来敏回到刘焉赠与的府邸,刚换了便服、洗了脸,正打算好些休息,只听得帘钩叮咚作响,抬眼看时,一名七八岁大的幼童打起门帘,站在门边。那幼童不似养尊处优的士人那般白皙,却也是健康正常的肤色,相貌普普通通,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是两颗黑色珍珠。

那幼童抿了抿嘴,迎着来敏的视线说了声:“先生!”

“阿卤。”来敏亲切的唤着对方的小名,对他招了招手:“过来说话。”

这幼童的大名唤作吕乂,是刘焉身边老护卫吕常的独子,自从拜入来敏门下以后,吕乂便经常到府上听候教导。起初来敏收下吕乂只是为了例行应付、给刘焉以及吕常一个交代,可后来却发现,吕乂这个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其实是个内秀于中的人,是块难得的璞玉。

由此来敏愈为上了心,渐渐地把他当做自己真正的学生一样打算倾囊相授,不过可惜的是,他发现吕乂似乎对儒家经义没有多大兴趣,反倒是更喜欢一下《管子》之类的理论。这让来敏有些心情复杂,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强迫他研习经义、还是为他另寻名师,以免辜负了这等禀赋。

“先生,费公来了。”吕乂揭开帘子有些腼腆的往里走了一步,少年清音朗声,宛如室外雨水叮咚。

正说着,两鬓斑白的费伯仁便安闲踏进室内,他这些天常与来敏共车偕行,彼此早已不拘礼数,所以也不在门亭苍头的挡驾之列。费伯仁也穿着一件便服,看到来敏手头正准备拿书来看,轻松的笑道:“如此大雨,还能静下心读书,你倒是清兴不浅!”

“天降大雨,饶是寻常黎庶也都留屋不出、无事可做,何况是我?”来敏将书简放在一边,笑着回答道。

费伯仁脱下湿透了的丝履,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径直走到来敏下首的客席上坐好:“我刚从使君府上来,有些事,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也是才知道不久。”来敏指了指侍候在一旁、正与跟在费伯仁身后进来的费祎交流眼神的吕乂,示意道:“多亏有吕公代为沟通内外,不然,我等想见使君一面都难。”

吕乂不再与费祎纠缠,立即回道:“家君勤劳王事,这些都是应该做的。”

费伯仁刚才旁观了费祎与吕乂这两个孩子之间在大人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着实没料到好动活泼的费祎居然会和沉静寡言的吕乂玩到一起去,他捋须笑看,也不说破。

还是来敏说道:“此间无需侍奉,你二人且先下去休息吧。”

费祎立即应了一声,与吕乂执礼拜谢之后,便拉着对方走了出去。两人一同站在檐下看雨,费祎兴许是身边一直鲜少同龄人,遇见吕乂后直觉特别亲切,何况又都是荆州老乡,于是在他旁边说了好些关于荆州风物人情的话。直到吕乂有些不耐了,生硬的说道:“我要回去看书了。”

“别啊,一个人看书多没意思。”费祎赶紧拦着他,说道:“你陪我出去寻个人如何?”

“我为何要陪你?”吕乂皱着眉头,一直以来他都很疑惑这个事情,他与费祎并不相熟,对方一介江夏豪强出身,要呼朋引伴,何必扯上家世寒微的自己?说起来,自从拜入来敏门下,这些天的确有不少往日根本不会瞧他们一眼的豪强子弟来与他结交,这个费祎也是其中的一员么?

费祎往来敏等人所在的地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吕乂知道对方这是想私下里为来敏等人排忧解难了,来敏虽然个人素有名望,但行事之间惹人注目、仍有许多不方便。如果由他们几个孩子作为初次接触,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便利,于是吕乂问道:“找谁?”

“董公的儿子,董允。”费祎年纪虽小,但性情却十分大方磊落,他好似不知吕乂内心里的活动,顾自说道:“你不认识不要紧,跟我去见一面就好了。董公的身份可不一般,其先祖本是巴郡江州人,后来迁往南郡枝江,这两年又率宗族西迁回蜀。你想必也知道,益州一直都有外地、本地士人之分,这个董公可是两边都能说得上话的。”

费祎年纪虽小,但由于时刻跟随在族父费伯仁身边,耳濡目染,知晓许多隐秘事故,心智自然比同龄者要早熟。吕乂知道费祎寻董允是假、借机试探董和的态度才是真,这段时间经过来敏的努力,已经有不少豪强倾向于他了。董和虽然不是分量最重,但若能说其表态,这也算是锦上添花。

“这么说,朝廷此时正顿兵阳平关外、寸步难进?”费伯仁想了一想,说道:“不过依此前,朝廷大军轻易便击败凭恃山险的氐王来看,朝廷此番调遣而来的将兵皆为精锐,料想这阳平再是险要,克平关隘,也不过计日而已。”

来敏朝费伯仁倾起上身,说道:“朝廷如今正紧着攻城讨贼,我等在蜀地也要抓紧了。”

“正是此理。”费伯仁拱拱手,说道:“却不知这些天来,敬达可有什么进展?”

“蜀郡张氏、杜氏,犍为张氏、费氏、杨氏等豪强闻说朝廷振奋、又知刘使君身体近况,皆早有意动,但兵来之前,也只是观望而已。如今朝廷已经动兵汉中,最多数月便能南入益州,彼等也该做出决断了。”来敏自知大军就在数百里之外的阳平关,底气也足了些:“若还是虚与委蛇、推诿敷衍,以后可就得悔恨莫及。”

“此时却要早些知会彼等,再过几日,汉中的消息传来以后,会有更多人主动上门造访。”费伯仁点了点头,若不是刘焉病体残躯、来者又是堂堂正正的朝廷之军,他也不至于会跟来敏商议着一仗不打就急着望风输诚。

第一百六十四章 阴雨之期

“因其利而利之,俾不失其性也。”————————【南阳文学颂】

当然,这也不算是背叛之举,而是重归朝廷治下,费伯仁毫无心理负担的想着,忽然问道:“倘若朝廷一旦打下汉中,张鲁败亡,益州扰攘混乱,届时仅凭刘瑁一人,恐难以团聚人心,非得有重兵相佐不可。校尉孙肇乃刘公腹心,手绾羌叟之兵,若能为我等所用,足堪弹压局势。”

说到这里,来敏却是有些挫败的说道:“孙肇此人实在冥顽,第一次见过吴元雄之后,获知来意,便再不理睬。我看他要么是另有打算、要么是一心只听刘使君之令。”

“或许是前者居多。”费伯仁深思良久,谨慎的说道。

“什么?”

“敬达有所不知,孙肇此人平日里曾与刘瑁多有往来,交情不浅。若是我所料不差,刘瑁定然已与孙肇有过谋议。”费伯仁说道。

“天下事岂有如此!”来敏想起去年来绵竹时,与刘瑁的一番话不投机的交谈。虽然在事后隐约猜测出了对方或许有不孝之举,但二三十年的儒学伦理却让他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如今被费伯仁委婉的点破,来敏顿时有牢骚要发了:“刘使君怎会生出这般逆子!”

“刘瑁向来狂悖轻傲,此人在家行三,本来刘公一死,益州这基业本轮不到他,可谁让刘公其余三子皆在关中、膝下唯有刘瑁一人。依我看刘公心里也有数,只是念及长安诸子,不得不由刘瑁在其死后出面罢了。”费伯仁说道。

如今为了让刘诞等人能在长安保全富贵性命,就必须要由刘瑁通过完成献土归附之功,以折罪补过。刘焉为了达到这个结果可谓是煞费苦心,先是迁移州治,拉开与张鲁的距离、再派甚有威望的孟光出面说和,主动向豪强低头妥协、最后凭借孙肇的兵力,软硬兼施,让豪强同样刘瑁在其死后暂代州牧。

若是朝廷那时势如破竹,顺利打下汉中,进逼剑阁,那么刘瑁大可凭领头人的身份、与来敏一同率众归附;若是朝廷没能打下汉中,那么刘瑁照样能借此平稳继承益州,他刘氏还能保有这块家业。

真正的政客没有朋友,来敏心知肚明,他与刘焉只是互信互利的程度而已。别看现在刘焉对他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可一旦朝廷没能对益州造成威胁,后继者刘瑁完全会杀了他这一批主和派的头来立威。

虽然来敏与黄琬在一开始也没真心为刘焉打算过,但此时身份互换之后,来敏还是不免有些心寒。

“不行!”来敏忽然说道:“如今不能将全部的念想盼在孙肇一人身上,我等得另谋一条出路才行。”

费伯仁倒是把他的话好好想了一通,叹口气答说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益州坐拥强兵之人,不过汉中张鲁、校尉孙肇、以及江州赵韪。张鲁与孙肇是不指望了,而赵韪也不是个易与之辈,彼态度暧昧、心思难定,又远在江州,就连刘公都调他不动。依我看,此人不仅帮不上忙,我等更还要防着他另生事端!”

“此人不需管他,他远在江州,我等只要控制蜀郡,待朝廷打下汉中,便可北迎王师。王师一到,就算赵韪再有想法也是默然无计。”来敏放低了声音说道:“眼下当务,乃是蜀郡的兵马能否在紧要时刻,为我等所用。但有蜀郡郡兵在手,纵然不能压制孙肇,也能防其独大。”

费伯仁想了一想,忽然说道:“郕都附近兵马,除了驻兵雒县的孙肇以外,还有两支兵马。一支是蜀郡北部都尉高靖手下郡兵……”

“且慢。”来敏皱着眉说道:“若我未有记错,这个高靖,在今年元月就病逝了吧?”

“没错,高靖亡故以后,北部都尉一职始终未曾安排继任,所部兵马,皆由沈弥、娄发二人代领。”费伯仁细细的为来敏陈说道:“而这两人,则皆奉另一人为兄长,那人手下所掌的就是我适才所言、郕都附近第二支兵马。”

“喔、喔。”来敏大为点头,他已知道费伯仁所指为谁了:“刚补为蜀郡丞的甘宁?”

说完,他又有些犹疑了:“可这人向来轻薄无礼、好杀人劫掠,我等能说服他么?”

“凡轻侠者,多好利重义,甘宁此人殊为尤甚,其生性好奢、好放大言,却极守信诺。只要敬达能许下重利,自不难诱之襄助,得此一人,可得半数郡兵、乃至江上盗寇。”费伯仁捋须说完,身子往后一仰,颇有运筹帷幄的气概。

而来敏却正好相反,低着头悄然无语,片刻,方才问道:“然我这段时期,皆是与豪强大姓往来,从未与其有过交集。仓促与会,为人所轻倒是其次,彼若误以为我有意藐视,那可就麻烦了。”

“所以,此事还得仰赖到已亡故的高靖身上。”费伯仁很快、又很笃定的说道。

“可他不是病故了么?”来敏问道。

费伯仁想了一下说,复又说道:“虽已病故,但因为子嗣不在蜀地,故而暂时停丧不葬。前些日子,其子高柔从兖州陈留出发、走白帝而入蜀,于今正好就在郕都预备丧事。现在的蜀郡太守高眹同为陈留高氏,丧事一始,蜀郡无论大小,皆要前往敬奉,聊表丧仪。敬达尽可一去,就算不能借此与甘宁搭上关系,但能结好太守,也算不虚一行。”

“嗯……”来敏这三个月来走访各家,对本地太守也是过府拜访过几次,这个太守高眹拙于智计,一心扑在经义上。在与来敏仅有的几次谈话中,通篇不离他的政绩——在城南翻修重建的文翁石室。

来敏与其沟通后,发现对方确实对除了儒学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只要保他心心念念的文翁石室不受损坏,无论谁来主政益州,他都不会反对。在当初知道高眹的立场之后,来敏也不再打算拉拢对方,将其抛在脑后了,此时费伯仁又将其当做一个继续攻克的关键,这让来敏又再度重视了起来。

他沉吟道:“高府君常与我研讨经义,其族子高柔力行千里险阻,有如此孝行,我如何也要前去拜访一回。”

第一百六十五章 搴帏宾迎

“斩衰裳,苴绖杖,立于丧次,宾客吊唁无不哀者。”————————【说苑·修文】

两汉以降,葬期不一,从收敛遗体到正式下葬中间少则两三月、多则一年。尤其是大抵在西汉末年开始,便屡有停丧不葬之风,其中有许多种原因,譬如时日禁忌、求择吉地、家贫无力治丧等等。

而蜀郡北部都尉高靖病故之后迟迟未葬,则属于另外最常见的一种,也就是因为客死他乡、社会动乱而不能及时归葬。

如今其子高柔千里迢迢,远道而来,这场延迟已久的丧事,终于得以在孝子临场的情况下开始了。

早有预谋的来敏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由吕乂作为童子,随行前往高府吊唁。他只到了一会的功夫,便先后看见了蜀郡有名有姓的几家豪强,几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便一脸肃穆的站在一旁。那幅纷扰沉寂的景象,简直像是在为后面更大的一次丧事进行预演。

不管来时打着什么想法,来敏还是对高柔这个孝子心存敬佩,毕竟不是谁都能冒着沿途战乱、千里赶来迎丧的。看着一脸哀戚之色的年轻人,穿着衰麻,木然的跪坐在灵柩前,来敏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来到他身边,一言不发。

高柔虽然不曾抬头,却也知道身边人的动静,见他不像其他人那样例行公事似得说句‘节哀’便走,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感动。

不多时便有门亭长高声喊道:“州牧之子到。”

来敏微微错愕之际,只见刘瑁脚下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缓步走进奠堂。他是代表其父刘焉过来吊唁的,当众陈说了祭词、奉上丧仪钱帛。行过礼节过后,刘瑁又对起身相迎的高柔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目光却时不时的在来敏身上扫视着:“足下纯孝,竟不顾山险盗贼、跋涉至此,我实在是敬佩万分。”

高柔虽然面色悲痛,待他抬眼看向刘瑁时,却是应答从容:“天下岂有不相见之父子?蜀地虽隔千里,艰险阻绝,为人子者,也不得不往。”

“猛兽不为害,山川不能阻,《孝经》所谓‘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居上不骄,为下不乱’,说的便是文惠了吧?”来敏忽然朗声言道。

在场众人不知道来敏话里的意思,纷纷顺着话头赞叹高柔不远千里而来的孝行,说得高柔连连摆手,神色有些惶然,似乎不想借此搏名。众人也是知道场合,只淡淡议论了几句后,便继续忙着各自的事去了。唯独刘瑁脸上有些挂不住,虽然来敏说的不甚明确,但他还是自觉的代入了进去。

因为来敏刚才所言的下一句话就是‘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这分明是在借此警告刘瑁。

高柔眼底流出一丝异色,饶有兴致的打量了这两人一眼后,便借故离开接待别的宾客去了。

来敏任由对方狠狠瞪着,待高柔借故离去后,他向刘瑁迈前一步,似乎有话要说。谁知刘瑁竟不再看他,转身便走到一边去了,似乎想借机与高柔搭话。但高柔看上去忙于迎来送往,一时无暇顾及于他,这让刘瑁病态般发白的脸色顿时灰败了几分。

“此人太狂妄了,真是糟蹋了刘使君的一番布置。”吴班今天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素色武服,腰挂短剑,在来敏身后凑了过来:“长安城的刘诞、刘范等兄弟,论性情与才干,哪一个不比他强?”

来敏面上飞快的闪过几分鄙夷之色,深以为然,说道:“或许刘公是怕他在朝中惹下祸端,才将其带入蜀地,而不仅是宠爱此人的缘故……”

话虽如此,来敏仍是对刘焉的态度心知肚明,对方是真的很疼爱这个儿子的,不然也不可能在一开始就有传其家业的想法。只是让来敏搞不懂的是,刘瑁无论容貌还是性情都不像其父,也无出彩之处,刘焉难道是眼拙么?

吴班正好看到来敏此刻的神情,正欲再言,忽然又改了口,视线越过来敏望向前门,说道:“他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清脆的铃声由远而来,来敏放眼看去,一个身形雄壮的青年汉子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低调却不失豪奢的锦衣,身后跟着的几人也俱是穿着文绣、做游侠打扮。这名青年汉子的腰间挂着一只做工粗糙、看上去极为破旧的铜铃铛,走起路来叮铃作响,远近皆闻。

“这就是甘宁?”来敏看向吴班,低声感慨着说道:“看来蜀中亦不乏英豪。”

他在初入蜀地的时候,便曾对吴班说蜀地民风绵软,甚少气概。如今见到巴郡人甘宁之后,自觉承认了失言,让吴班未免觉得有些好笑。

“不仅气势豪迈,此人看似粗猛,却熟知分寸、礼数。不错,不错。”来敏听说甘宁性喜豪奢,只穿绣有繁杂花纹的锦衣,乘船出行,皆用缯锦维系,去则舍弃。如今甘宁来参加高靖的丧礼,身上穿着的是暗色的锦衣,衣服上只有少许纹饰,可谓是简单到了极点,表现出了对陈留高氏最大的尊重。

“既如此,那我现在去与他攀谈?”吴班曾经也以豪侠的身份称名于陈留,如今遇上同样好游侠之事的甘宁,心思立时跃跃欲试起来。

来敏点了点头,游侠之间或许有着属于他们圈子之间的共同话题与沟通渠道,由吴班出面先行交涉,可以给他们二者之间留一个合适的缓冲。

这般想着,他便挪步走到另外一边,在那里,吴班的族兄吴懿正在与太守高眹轻声叙谈。说起来,蜀郡太守高眹也是出身陈留高氏,不仅与高柔同族,更与吴懿都是陈留乡人。这次他们两兄弟同时出面,各有所专,就是为了双管齐下。

高眹是个文质儒雅的中年人,年纪约有四十余岁,同在他乡为异客,高眹与吴懿本该有许多话可说,只是高眹对于吴懿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引到当前局势上的行为,常用一句闲话轻飘飘的带过,转而去大谈特谈、他那引以为郡守任上政绩之最的‘文翁石室’,与蜀郡教化的心得。

来敏在一旁听了一半就明白了几分,高眹此人不是不明事故,他是故意耍滑,不肯轻易表态。像这样精于世故的二千石大吏,没有眼见为实的利益,很难让他真心支持。这样想着,原本对今天这件事信心满满的来敏忽然有些没了底,正在犹疑之际,只见吴班一脸失落的走了回来。

“如何了?”来敏心里一沉,看吴班这副神色就知道结果不容乐观。

果然,吴班闻言,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第一百六十六章 匣剑而行

“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说苑·正谏】

来敏于是对高眹告罪而出,带着吴班走了出去,沿着庑廊寻了个僻静处,仔细追问了起来。

吴班这才如实道:“他说‘来君绝无官身,其言不可轻信’,得从长再议。”

“我虽无官身,但我背后却站着的是黄公。”来敏有些不可置信的说道:“那甘宁本是南阳人,江夏黄氏的声名、黄公个人在天下间的威望,他难道还不知道吗?”

“知道,但他说‘黄公不是朝廷’。”吴班面露苦色。

来敏下意识的就说道:“黄公如何不能代表朝……”

话说到一半他便下意识的住了口,是了,黄琬如今闲居在家,无权无势,的确不能代表朝廷。这些天来敏全靠着自己过人的口才、刻意塑造出来的气度、以及黄琬的家世名望,让益州豪强误以为他们此行背负着皇命。其实他此行背负的仅仅只是黄琬指派的使命、而不是朝廷的授意。

这是一次私人筹划的行动,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朝廷被来敏拉着虎皮做大旗,糊弄了不少人而已。如今被甘宁当面戳破,来敏面上有些不自在,但他心里却更为疑惑的是:“他是如何知道的?”

“也不是说如何知道的。”吴班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小心的环顾四周,此时微雨绵绵,四下无人,他这才一字一顿的说道:“他只是想要朝廷给个凭据,譬如事成之后应封何职、该授何官。可来君你也知道,这些东西,我又如何能说得清?我稍微含糊了一下,他就说我等不可‘轻信’了。”

来敏再次惊讶了,他本来以为吴班只是会与对方打好交情,试探一二,等轮到摊牌的时候再由他亲自出面。谁知道吴班一下子把这种话都说出去了,这让他有些着恼:“你与他说了这么多?”

此话一出,吴班脸上也尴尬起来,试图解释道:“来君!不是我要说,而是根本瞒不住。如今司隶校尉裴公率军攻打阳平的事情早已通过阴平道的那些氐人传过来了,甘宁是蜀郡丞、身边又跟着一批消息灵通的轻侠,如何会不知道朝廷南征的事?我这次代来君与他攀谈,他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说完,吴班眼色不由有些鄙夷、忿然的说道:“同样是联合聚势,别人家倒不曾对来君直接问及官爵利禄,都是彼此心知,唯独这个甘宁,竟张口就要官爵,生怕人事后不会给他似得……也不知此人怎么混上的郡丞,到头来还是改不了轻侠好利的习性。”

来敏听了,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失望,怅然道:“诶,这可如何是好……”

他本来只以为甘宁是那种勇而无谋的豪侠之辈,口头许下钱帛就是了,怎料对方心思缜密……如今郕都附近的两支重要军事力量都不支持自己,难道最后真要眼看着刘瑁这个变数依仗孙肇的部众率领州郡?

吴班见来敏心神不宁,心里知道是自己办砸了事,又以为来敏同时也在担心事情泄露,于是说道:“来君且放心,那甘宁也说了,不会将今日之事外传出去,他是个讲信重义的人,不会说谎。”

来敏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一阵微风吹过,终于让他紊乱的心情彻底平静了下来。如果甘宁笼络不住、蜀郡太守高眹这里又不肯松口,那么他也就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只希望结果不会太坏。

甘宁与高靖并无深交,只是看着同僚一场的份上来走个形式,如今丧仪已经送到、礼也敬了,他再留在此处,与那些豪强名士混迹在一起,倒显得很是格格不入了。

他在客席上坐了一会,四周都是轻声细语的交谈声,没有一个人将目光往他这里停留半分,仿佛当他不存在似得;即便是短暂停留了,那也是带着不屑与轻蔑的眼神。这让甘宁很受屈辱,若是寻常长吏敢这么对他,他早就拔刀相向了。然而这里是郕都、不是巴郡小县,在座的都是豪强高门,他即便是头熊、也得在这群白鹅中间好生卧着。

过了半晌,他再也坐不住,起身招呼道:“走!”

候在外间的轻侠随从们如释重负,纷纷聚在甘宁身边,招摇着往门外走去。

甘宁走在一侧狭长的庑廊上、准备绕到正门,迎面却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的走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苍头,身躯瘦弱、胡子拉碴,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短褐,衣服下摆露出两条黝黑结实的小腿。

这个苍头的样子虽然老,走起路来却步步生风,好似有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像是身前有座巨岩,非要靠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开不可。

甘宁走在正中间,这种地位低下的老苍头根本不值得他停步相让,他身边的几个随从也已经开始叫了起来,催促那人让开。可那老苍头却像是耳聋了一样,脚下步子不停,反倒抬起眼睑,与甘宁对视了一下。

那老苍头的眼睛仿若深渊寒潭,表面波澜不兴,底下却翻涌着刀光剑影。

他往腰间虚扶了一下,甘宁这才发现这个老苍头的腰间竟还挂着一把剑,跟他腰间挂着的皮鞘玉饰的剑比起来,对方的剑就像是一条生锈的废铁——但就是那条未出鞘的废铁,让甘宁发自内心的感到惊惧。

“大兄,大兄!”沈弥在一旁说道,将甘宁从失神中唤了回来。

“这老翁不知轻重,竟敢直接冲撞过来,大兄不让我等把他擒下也就算了,又何故把路给让开了?”沈弥观察着甘宁的神色,好奇的追问道。

甘宁此时才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竟站在了庑廊的边上,栏杆外飞散的细雨沾湿了他半边肩膀,他回头望去,说道:“此人是个用剑的高手。”

“高手?”沈弥跟着回头看去,只见那个平平无奇的老苍头正站在厅堂前的小块空地上,像个木头一样垂手而立,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人。

“此人剑术定然精妙,远在吴班那小子之上。”甘宁死死地盯着那个老苍头,然而对方像是没有察觉到这犹如实质般的目光,仍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无奈,甘宁只好收回了目光,说道:“我从未在蜀地见过此等人物。”

“我记得他。”甘宁身边的娄发有个记人的本事,此时顺着甘宁的目光看了过去,开口说道:“他好像是本郡长史新募的护卫。”

“护卫?那就是连宾客都不如了?”甘宁大为皱眉,实在想不通有如此剑术的人怎么会屈尊到一个长史家里当护卫。

娄发忽然指着远处说道:“大兄你看现在从里头出来的那小子,他是本郡长史的妻弟,名叫裴俊,此人就是跟着这个裴俊一起过来的。”

“裴俊……”甘宁看着远处那个年纪十六七岁左右、被老苍头撑伞侍奉着走下台阶的小子,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联系到了什么。这思考没有持续多久,见对方有向自己这边走过来的趋势,甘宁慌也似的吩咐道:“走,先回去再说!”

甘宁等人走了没多久,裴俊优哉游哉的来到这处庑廊下,他的相貌与裴潜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眉宇之间比裴潜要多了几分稳重,看上去很有城府。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看着乱飞的细雨,对着前方问道:“如何?”

“同为剑客,习剑之人,他不可能注意不到我。”身边的老苍头微阖着双眸,平静安详的样子,从外表上看,简直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老人。

“论剑术,天下谁能及得上你?王公可是大方之家,既然王公说彼等已经注意到了,那就是真的注意到了。”裴俊好整以暇的说道:“接下来,就等他亲自上门吧。不然像来公那般上赶着去寻他,反倒会遭人看轻、落了下乘。”

“可他若是不来呢?”老苍头问道。

“不来?”裴俊把双手负在背后,怡然自得的说道:“兵临城下,他还不来,可就赶不上封赏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骆谷行军

“栈云阑干峻,梯石结构牢。万壑欹疏林,积阴带奔涛。”————————【飞仙阁】

高大的乔木在头顶上遮盖出一层厚厚的墨绿深云,在墨绿深云之外更是一片黑沉沉、低压压的天空。风停树静,四周散着灰白色的微光,一行五千人的队伍沉默着在这条被遮蔽得近乎于无的小道上忍受着闷热与乏味,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一般缓缓的前行着。

树林间偶尔会传来几声‘啾啾’的鸟叫,抬眼看过去,会发现一片巴掌大的、青绿的‘树叶’以平滑的轨迹,迅速的从这棵树的枝头飞到另一处的枝干上。仔细一看,原来那‘树叶’是一只全身青翠的鸟儿,站在树枝上,不时地偏头歪脑,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支队伍。

走在队伍前头是一个面容坚毅、相貌端正的男人,他的身子并不是特别壮硕,却给人一种力不能破的气势。此人的每一步都很沉稳,就如他谨慎踏实的作风,在这支军队中拥有极高的声望。

步兵校尉徐晃,自打成为偏师,轻装简从走入骆谷以后,他便始终身先士卒、与前方的向导一同为后方部众斩荆开道,这也是让近半个月以来不见人间县乡的五千部众,始终保持军心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

兵法日行不过三十里,但在南北军内部,却是按照的是皇帝根据后世《武经总要》所定下的‘十里齐整休息、三十里会干粮、六十里食宿’的规矩。即便是在这群山之中,昼短夜长,带兵严整的徐晃也依然执行着这个定规。

他抬眼看了下密不透光的层层树冠,在心里估算了行程之后,利落的把手一摆,说道:“传令休息,除了寻水源的辅兵以外,其余人等不得擅离队伍、更不得私入丛林深处。”

“谨诺。”行军司马孟达略松了一口气,毫不迟疑的应下,旋即转身往后传令去了。

“再派斥候往前看看,还有多远出谷。”徐晃又吩咐完,往林子里环顾了一圈,发现在数步开外的一棵松树下有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石头上爬满了青苔,像是铺上一层厚厚的毡毯。

于是徐晃便带着几个人往那块大青石走了过去,径直坐在青石旁边一条露出泥土的树根上。刚一坐下,这个二千石的北军步兵校尉便毫无风度的把两腿尽情的在地上伸直,并用拳捶了捶腿,嘴里似有若无的嗯了一声,微眯着眼,很是惬意放松的样子。

身边跟着的监军谒者法正知道徐晃虽性情严谨,但相处起来也是个不摆架子的,作为军中权力仅次于徐晃的法正,此时也有样学样,跟着坐在徐晃的下首,舒展了一下发酸的双腿。

“都别站着了,挑个干净的地方坐会。”徐晃这时把两条腿收了起来,半蹲半坐的对剩下几个站着的都尉们说道。

彼等也不客套,径直坐了,随后没过多久,分散在军中各部、曲、营、屯的司马赵云、太史慈等由皇帝亲自指派的年轻将官们闻讯赶了过来。众人围着那一块大青石坐成一圈,见徐晃吩咐人在青石上铺好行军地图,一个个默不作声,静待对方先做发言。

徐晃看了看羽林军司马赵云,又看了看行军司马太史慈、孟达,这些年轻人虽经长途跋涉,仪表疏于打理、面上有些许疲惫之色,有些人比如说孟达,脸上都瘦了一大圈,但还是精气神十足,仿佛只待徐晃下令,便立即能提刀上阵。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皇帝亲自挑选的这些殿前羽林郎果有不凡之处,假以时日,便会是军中砥柱。

“孝直,我看你身子不好,这五六百里的山路过来,倒真是有劳你了。”徐晃看了身形相对来说比较孱弱的法正一眼,如是说道。

“国家曾与在下言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凡事还是得亲身体会’,人常说入蜀之艰险,直到今日亲身见识了,才算是切实体悟,这过程远比读书按图更有效用。”法正轻声说道。

说起来,他曾与徐晃有过一段交集,在初平三年的时候,皇帝出城阅兵,考校南北军大小将官,当时徐晃就与一个叫王昌的人因为讨平蓝田贼刘雄鸣有功,而得被召见。法正那时颇为钦慕屡出奇谋、不费兵卒便说降巨寇的王昌,后来在奉命问过徐晃几个有关于行军布阵、临机应变的问题;以及王昌的底细败露之后,法正便开始转而对徐晃另眼相看。

也正是因为那时候,徐晃从一个名不见经传、险些被人夺功埋没的小军候,一跃而成为皇帝口中的‘上将军’。从此简在帝心,一路顺风顺水,不消一年便成了步兵校尉,如今独领一军,执行奇袭汉中的重任。

“是啊。”徐晃微微颔首,点头说道:“你擅于军略,兵家言语之外,经常还有自己的见解。就只是缺少临阵的经验,不过此战过后,便算是再无缺憾了。”

因为两人之间有这么一番误会、释然、敬慕的事故在,所以法正在军中与徐晃很是合得来,时不时以晚辈的身份向徐晃请教实战临阵的经验,又大方的与徐晃研究兵法。

不仅如此,在他们讨论的时候,身边常有赵云、孟达、太史慈等年轻将官跟着旁听,他们本来就心智远胜常人,亲身听了一代名将与谋士的研讨之后,于行军布阵,各自有了几分独到的心得。

上层将领之间在行军之余还不忘学习兵法,这股风气被法正有意无意的刮往下层军兵。他根据皇帝临行前的嘱咐,以及‘夜校’的成例,在步兵营休息时,特意选拔召集那些在行军途中帮助袍泽、成功应对突发事件的低级军兵,对他们讲授基本的道德伦理和军事常识作为嘉奖。

那些军兵受到教诲之后,转头又将这些传递给其他人,这么一系列动作下去,法正与徐晃一文一武,配合无间,让这支五千人的部众,在莽莽群山之中,未曾因为久不见人迹、长途跋涉而产生心理崩溃等事故,反而让他们更为凝聚。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兴势云雷

“其间乔木夹道,行者遇夜或宿于岩穴间。出褒城,地始平。”————————【读史方舆纪要·陕西五上】

隔着层层森林,山下依然有轰鸣的激流急湍,沿着数万年凭自然伟力开辟的河道,冲击着南下,与汉水相合。

徐晃微微闭上眼睛,静听着仿佛隔得极远的水声,方才说道:“从长安至于汉中,沿骆谷而走,听往昔行人言,路程凡六百五十余里,其谷长有四百余里。如今我等自出发到现在,已走了十五天,出谷在即,越在这时候,就越要警惕。”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图中某处画着的一个像山峰似得标识,说道:“再往前走,就是兴势山,此山横绝道中,将骆谷分为两条岔路,岔路皆可通往汉中。彼等若是有备,可遣一军拦我、另一军绕道于我军之后,使我等前后受敌。故而汝等分布军中,要严密防范前后动静,不可有稍许疏忽懈怠。”

由于时时观看、揣摩,这地图上所绘的汉中地形几乎都被法正记在了心里,他简单的在图上扫视了一眼,对众人补充说道:“列座诸君泰半都出于陛前,蒙国家亲自拔举任用、深受皇恩之重,不消我再多赘言。此次南征,务求克成全功,将来献俘归朝,拜官封爵,不在话下!若还有随意玩忽者,休怪我行监军之权!”

其实毋庸多言,众人也都知晓厉害,他们知道这主要是把话转达给其他中下层军官,于是一时间轰然应诺。

没过多时,被徐晃派到前面去的斥候回来了。

孟达代为问道:“兴势山可有敌兵结寨?”

“回禀将军,兴势山四周未曾发现一兵一卒,山道上全是杂草,无任何被踩踏的痕迹。”斥候言道,徐晃用兵,常将斥候派得比其他将领还要远,为的就是能准确的探知前方敌情,有备无患。这一次斥候更是被派到兴势山后,将两条岔道都仔细查探了清楚,确认无误后方才赶了回来。

“将军。”听了这个消息后,法正立即对徐晃说道:“我军只要一过兴势,再走十数里便可出谷入汉中。如今该处险要无人驻守,正是苍天眷顾我军!当即刻下令,今日务必越过兴势,攻下成固,以行国家既定之策!”

他还有句话藏着没说,若是阳平关下的裴茂等军依然是驻足不前,与张鲁军主力对峙相持的话。那么他们这支兵马足以作为一支奇兵,不仅能完成夺下成固作为据点的既定计划,甚至还能进取整个汉中郡,立下大功!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皆读出了法正言犹未尽之意,要想他们奔波多日,饱受枯燥乏味、山道险恶,为的不就是今日这场大功么?于是一个个再也坐不住了,就连相对稳重的赵云也跟着站起向徐晃请命,想要一鼓作气,杀出谷去。

徐晃仍是坐在地上不发一言,他伸手将那幅地图小心的卷了起来,然后收进了特制的竹筒里。像是有意要耗人的性子,徐晃刻意将这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做得极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向众人展示了什么叫从容不迫、不为外物所动摇情绪的主将素质。

“你们还得都磨磨性子。”徐晃年岁其实并不比赵云、太史慈等人大多少,但说起这番话来,却有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对年轻莽撞的后辈谆谆教导的感觉。众人都服膺徐晃的战绩与能力,也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刚才情急了,于是都有些面带惭愧的把头低了下来,但彼此眼中那对开战在即的渴望,却是如烈火一般,水浇不灭。

‘呼——!’

远处忽然刮来了一阵强劲的山风,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与湿润的水汽。

太史慈吸了吸鼻子,醒悟道:“要下雨了!”

他说话的语气没有任何因为这场雨会给炎热的山林降下温度的欣喜,反而带着惊骇与担忧,他们这一次行军,很少在山中遇见大雨。此时正是春雨连绵的时候,有时候春雨在山中甚至能持续月余,如果他们现在遇到大雨,那恐怕就要困死在骆谷中了。

徐晃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原本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墨绿树冠此时被大风狠狠的刮动着,无数细碎的树枝末与叶子纷纷落下。在树杈之间露出的缝隙之间,徐晃瞪着有些发红的双眼,看到天上正在团聚着又黑又浓的乌云,那层层黑云互相堆积,低的仿佛能触及山峰,带给人莫名的压迫感。

一时风云齐动,山谷呼啸着尖唳的叫声,天色仿佛一下子就要暗了下来。

“要下雨了。”徐晃沉声说道,开始对众人下达命令,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一时竟盖住了几乎无处不在的风声:“大军开拔,务必在雨前赶至兴势山!”

“谨喏!”一声齐喝,顿时响彻山谷之中,犹如云中闷雷。

汉中郡,成固县。

城北的群山之中仿佛有万马奔腾、沉闷作响,这片突如其来的乌云不仅覆盖了兴势附近的山区,甚至覆盖到了不远处的成固县的城头之上。

此时虽然天地黑压压的一片,却还不是关闭城门的时辰,几个信五斗米道的‘鬼卒’瑟缩着聚成一团,躲在城门洞里避风。

当中一个鬼卒说道:“这云都聚了半天了,风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刮个不停,怎的还不下雨?我还等着下雨关门了之后回去收衣服呢。”

“谁让你家里没有婆娘?这么大个爷们了,收个衣服还要自己来?”另一个鬼卒笑话道,他也是躲在这里无聊,所以才拿对方打趣。

“呸!要不是县里的功曹这些天突然责骂城门司马,说咱们以前随便开闭城门,搞的小民出行不易,非要咱几个延长两个时辰才准闭门。不然的话,老子这时候早就回去了,还留在这里吹什么风!”那个鬼卒不满的说道。

“说也奇怪,咱们成固县的那个功曹,本来是什么事也不大管的,这个月是受了哪门子的风,要拿咱几个看城门的出气?”一人奇怪道。

那鬼卒因为这两天制度看管极严,不得溜号回去收衣服,心里正窝着火呢,此时直言不忌的说道:“不过我倒是想不通,咱这功曹的身家好歹是咱成固李氏,听说他祖上还出了个太、太什么来着?”

“傻子,那叫太尉,是顶大的一个官。天子之下,就他,还有另外几个官一般大。”

“就是啊,想想,祖上好歹出过一个太尉,子孙却跑去干个县功曹!”那鬼卒一副饶有兴致的说道:“我听说他以前死活不肯做这个功曹的,就这个月突然急着对县令说想做官了,你们说奇不奇怪?”

有人想不通、也不愿去想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嗤之以鼻的说道:“谁知道他们这些高门百姓的想法?咱几个国号自己的日子就成,等过几天上头松懈了,不再管这事了,咱还是像往常一样,早点闭门。”

“那是当……”这鬼卒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了,指着城门外正对着的黑色群山,突然说道:“那是什么!”

这条夯土的官道正对着一片山脚下的林子,顺着那鬼卒所指的方向,众人看见那片漆黑的林子正快速的朝城门这里移动着。

一道闪电掠过,瞬间照亮这方天地,众人也由此看见了那支移动的‘树林’的真面目。

那是一支军队!

第一百六十九章 鬼兵夺城

“先为不可胜,然后战,追奔争利,士不暇食。”三国志魏书

就在那鬼卒刚惊呼出声,霎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这一场蓄积已久的大雨在此刻犹如天破。

城门口的那些鬼卒们仍不敢相信眼前有一支被闪电一瞬间照亮的军队,此时周遭尽是风声、雨声、雷声,天昏地暗、水流如注,仿佛世界末日,他们动也不敢动,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屏息静听着这嘈杂的环境中,那一声声如排山倒海、低沉有力、气势雄浑的呐喊。



又一道闪电当空掠过,本来刚才还远在路尽头的那支军队,现在居然跑到了距离城门不及数十步的地方。闪电短暂的给他们指明了前路,也照亮了他们一个个狰狞咆哮的面目,这支来路不明的军队浑身上下沾着泥土,像是刚从泥淖里爬出来,给了人极大的视觉冲击。

“是鬼兵!”

在张鲁治下,凡是学五斗米道者,起初皆名为鬼卒,这些鬼卒们深受鬼神思想的影响,见到眼前这副骇人的景象,顿时对号入座,把他们当做是了地府来的鬼兵。虽然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或许是一万、或许是十万,但只见他们神出鬼没的行踪、以及恐怖凶狠的气势,这些人便全无抵抗之心,转身便往城里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因为恐惧而叫喊道:

“鬼兵来了!泉下的鬼兵杀到人间来了!”

墙矮池浅的成固县城顿时被惊动,城墙上的守军也早早目睹了这一切,他们一个个包括守将在内争先恐后的试图从城墙跑下去,守军顺着城墙梯手忙脚乱的往下滚、践踏踩死无数,有些人则吓昏了头、等不及的直接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摔了个半死。

步兵校尉徐晃身先士卒,带着一干年轻小校,如赵云、太史慈、孟达等人,皆身披轻便的皮甲,手持斫刀,带着身后四千多人疯了似的往成固冲去。他们不久之前还在兴势山中,见天色久未下雨、反而雨云有越聚越大的趋势,徐晃便当即放弃了歇息的想法,带领全军一鼓作气,从谷口一路奔袭至成固。

这一路上有数百人因体力不支等原因发生掉队、减员,全军都很疲惫不堪,但徐晃对此视若无睹,他甚至连云梯都未有吩咐人赶制,为的就是趁着雷雨暮色,先声夺人,造就如今这般阵势。

此时徐晃趁着夜空一闪而过的电光,看见城门大开、城墙之上乱成一片,不禁大喜。他首先带着赵云等人杀入城中,在呼啸的风雨声中,他不得不连声大吼,这导致他平日里镇定自若的面目表情也变得狰狞了起来:“赵子龙!太史子义!尔等领后面的人抢占四面城墙,封锁城门!有敢顽抗者,一律处死!”

说完之后,徐晃也不待回应,径直带着孟达以及数百名先行闯过城门的步兵营精锐往城中的县府跑去。

“末将尊令!”赵云与太史慈两人守在城门边,齐声应道。等后续的主力都涌入城门之后,他们便聚众攻上城墙,天空之中频繁闪动着的电光将城墙照如白昼,太史慈瞅准敌军,带兵冲入敌军之中挥刀乱砍,身上尽是湿漉漉的血水,浸入甲衣之内、又从戎衣里流了出来,像是从鲜血中洗了一遍。

赵云担心夜色太黑,恐有误伤,只朝前方胡乱挥舞了几下斫刀,便提醒太史慈等人转身回来,与身后兵马结成简单的军阵,逐渐将城头上的敌兵赶尽杀散。

暴雨之中,后续登城的步兵营越来越多,守军抵挡不住,纷纷败走。这时候开始有人从城门楼里搜出了几百来根松脂火把,还有雨伞、棉被、干粮等军资,于是赵云便让人在城墙上星星点点的燃起了火把,用雨伞遮着,与太史慈分头绕了城墙巡视了一圈。

确认再无隐藏的敌兵之后,赵云便留下尚有余力和精力的人手,分别待在四方城门楼上,一面避雨、一面哨探,剩下的那四千多人,则被安置在了守军原本的营帐里休息。等他们二人制定好各类防务、巡戍、轮休诸事之后,赵云与太史慈连歇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接着又受到徐晃的传令,说是县府已经拿下,今夜情况特殊,务必严守城防、安抚军心,直待天明。

幸而这一夜仅仅只是雷雨交加,没有出现什么敌军去而复返的意外事故,这四千多人在温暖安宁的营帐中好好休息了一夜,次日醒来,城头上几乎到处都是积水,昨晚厮杀过后的血迹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若不是角落里零零散散的摆放着残破的尸体,倒像是昨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可偏是在这悄无声息之间,使得这一方局势发生了彻底的颠覆。

天色晴朗,湛蓝的天空清澈如洗,站在城头往东遥看,那连绵的汉水尽头是一片壮丽的朝霞。

赵云在城头看得出神,他脸庞的棱角在朝阳的照耀下变得有些柔和,像是笼着一层红纱。

“子龙!”身后的太史慈走了过来,喊着他的表字,声音被压得很低,像是不愿打扰这个年轻的羽林军司马走神。

“子义。”赵云转过头来,很快看见了对方那神采奕奕的神色,笑道:“你倒是一夜安眠。”

“可别这么说啊。”太史慈笑道,他比赵云还大一两岁,但对方却是参与过河东平叛等系列大战,论经验、功绩都远胜于他,对太史慈而言是前辈,更何况对方还和徐晃有一份情谊在。虽然太史慈并不喜欢钻营这一套,但能与像赵云这样年轻有为、易于亲近的同龄人结为好友,哪怕是被人在背后议论攀附,太史慈也觉得无所谓了:“没有谁比谁更累这一说。”

赵云眉头一挑,看向太史慈的眼神多了几分笑意,点头赞同道:“说得对,打仗没有谁比谁更累,我等在军中都是一样的。不过”

他转而言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上半夜值守城门,论疲惫要比我更累一些之类的说辞呢。”

“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太史慈心中一乐,赵云与他同样都是在生人面前不爱说笑的人,只有在心里把对方当做朋友,才会说几句揶揄的话,可见,赵云已经把他归入朋友一类了。

第一百七十章 朝日兴蔚

“阴性则阳病,阳胜则阴病;阳胜则热,阴胜则寒。”

两人并肩立于城头,在这寂寥清冷的清晨默然无声的看着天边那轮红日缓缓升起,难得的享受着这一片宁静。太史慈看着远处云兴霞蔚,忽然想起在骆谷的时候,赵云也是经常早起站看日出。

那时候的赵云穿着一身被树枝荆棘刮破了的戎衣,腰间配着一把短剑,皮质的剑鞘磨损的厉害。当时全军上下都因为这破烂的山道而狼狈至极,就连孟达这等豪强子弟在山道上走了几天后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而赵云却不同,同样是衣衫破烂,他却穿出了一种简单利落的感觉,就像是个四处寻访明主却屡屡碰壁、但眼中仍留有希望的剑客。

这个剑客坐在稍微一动就会吱呀怪叫的栈道上,双腿悬空乱摆,两眼聚精会神的盯看着傥骆道上的每一次日出。像是在憧憬着什么人生大事、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过往时光,这个放空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辅兵们开始吆喝着早饭做好,他才站起来拍拍屁股,毫不留恋的离开。

这个疑惑一直留在太史慈的心里,他几次都想开口去问,却又担心这很冒昧唐突,此时机会正好,他终于找到了话头,开口问道:“你很喜欢看朝阳?”

“倒也不是。”赵云轻声说道:“只是这里的朝阳与我故乡常山郡很像。”

他没有详说,太史慈也不好多问,两者之间沉默稍许,他忽然自顾自的说道:“汉中的朝阳未免气魄不足,我家在青州东莱,曾在海边的山崖上见过一次,那里的朝阳才算是真正的壮阔非凡。你虽是站在山崖之上,俯瞰海天,太阳只有你的一个指头大,但你却无比清楚,你比眼前任何事物都要渺小。”

赵云收回了目光,伸手往女墙上一拍,好笑着说道:“望洋兴叹,你这是把我比作河伯啊。”

看着太史慈这个忠直、义气的青州人瞬时发楞的神态,赵云随即摆了摆手,感慨说道:“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看看海边的日出、到底比山中的要如何宏大。”

“会去的。”太史慈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流露着回忆的神色:“我还会回青州去的,只希望他那时……不会与我战场相见。”

赵云有些莫名的看了太史慈一眼,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他正要说话,却见几个军兵从远处走过来说道:“城北来人了,是咱们留在后头的队伍。”

于是二人顾不得闲话,急忙跑到城北,在城下聚着三四百人,皆狼狈不堪、神色憔悴,他们是昨天徐晃带全军奔袭过程中,被甩在后方的队伍。徐晃当时见他们跟不上,又顾及到法正的身体素质不比受过训练的正规士兵,故而将这批人留在后头一边照看法正,一边收束前面零零散散掉了队、跑不动的散兵。

赵云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法正的身影,故而问道:“法监军何在?”

“法监军昨夜淋了雨,如今昏迷不醒!还请赵司马速速开门,找医者诊治!”城下人群散开稍许,在他们中间有一人正背着一个年轻瘦弱的文士,鬓发凌乱,脸色苍白。

太史慈目力极好,放眼看去,见对方的确是法正,于是冲赵云点了点头,放开了城门。

他们两个亲自跑到城门处把法正接了过来,直接将其带到最近的军帐里,刚传唤了军中医者,得知消息的徐晃与孟达等一干人便心急火燎的赶了过来。

法正作为皇帝身边的亲信,此次南征,若有任何闪失,那是谁都承担不起的。更何况对方还是这支军队的监军谒者,要与徐晃一起参议军谋,如今他们已经打下了成固,完成了既定目标,接下来该怎么走,徐晃心里虽然有了个计划,但还是要得到法正首肯的。

徐晃径直走到法正的榻前,紧紧抿着嘴唇,眉头紧皱的样子,立时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站在旁边的赵云等人:“怎么回事?”他表情严肃,厉声问道:“我不是让人带法监军在后方缓行了么?为何还是淋了雨!”

负责留后保护法正的都伯突然跪了下来,战战兢兢的说道:“是监军自己下的军令,他说将军你作为一军主将都要亲当矢石,何况是他?而且这一路走来,也没遇见可供遮雨的民居、驿亭……”

“自己下去领军法!”徐晃不想再听,断喝道。

那都伯如蒙大赦,连忙跑了出去。

见到好友憔悴成这个样子,孟达心急如焚,连忙拉过医者的手问道:“孝直现在如何了?有无大碍?”

“监军从山谷中一路奔波下来,身子本就劳损,如今淋了些雨,受了寒气,故而内外催发。”那医者的手被孟达无意识的攥得生疼,又不好挣开,只好强忍着,表情有些扭曲的说道:“好在监军年纪轻,扛得住,一会给他灌下一碗汤药,发汗之后,兴许就没事了。”

“将军……”躺在病榻上的法正醒了过来,声音微弱的说道。

徐晃与孟达等人立即凑到榻前,关切的看着法正,徐晃开口说道:“孝直,成固已下,几日内再无他事,你好生修养着,待病好了,我等再议兵法。”

“不。”法正有些头痛,在枕上幅度极微的摇了摇头,说道:“将军的想法我明白,如今……既已夺得成固,而阳平鏖战未下。我等便不能坐守此城,而该继续进兵,沿汉水而上,进逼南郑……”

孟达看到这副样子,没来由的有些心疼,赶紧说道:“你现在身子不好,就不要再说了。”

“子度。”法正脸上挤出了几分笑,看着孟达说道:“我不能随军,接下来是你该展露锋芒的时候了。”

孟达忍不住两眼一红,他与法正两家交好,自幼便在一起长大,彼此争来斗去,除了骑射武艺,其他样样都是法正比他强。尤其是当初法正通过自己的能力而成了秘书郎,而他却靠着父亲敬献田地而‘买’了个羽林郎,这让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时刻想与法正一较高下。

然而现在机会来了,可他却没有这个想法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用兵进取

“将知兵,宜听其方略,以时进取。火然文www”【广阳杂记】

成固位于汉水之滨,西边是汉中的郡治南郑,东边就是张鲁重兵防守子午道的黄金戍,越过黄金戍、顺着汉水往下,可一路直达上庸、西城等地。成固县作为汉中连接东部的枢纽、囤积了大量的粮草辎重,如今既已克复,徐晃遂下令全军休整一天,然后认真的考虑接下来的去向。

无论是打仗还是别的什么,徐晃一向的宗旨都是‘先为不可胜,然后战’。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这么一个出路,就是驻守成固县,对南郑造成足够的牵制与威慑,这也最保守的策略。

只是所有人,包括徐晃自己都不赞成,他们跋山涉水,历经艰险,可不仅是为了当个起牵制作用的偏师。既然如今朝廷大军主力尚在阳平关下,那他们何不变副为主,把攻克汉中的大功一口吃下。

太史慈首先提出了反对的意见:“南郑乃汉中之腹心,若我军逆流击之,南郑以西的阳平守军必还师来援,如此,则裴公等军可接踵而进。若是阳平守军不还,则南郑之兵寡少,我军大可趁势拿下。又何必坐守此地,凭白丢失战机呢?”

徐晃沉吟不语,他没有急着发表意见,抬眼看向孟达,问道:“子度,你的意见呢?”

自打法正罹病之后,军中能与徐晃议论军事的就只有孟达一个人了,只是孟达到底在临机应对上比法正要慢了几分,让已经习惯了法正敏捷思维的徐晃有些不太适应。虽然孟达的谋略也不算差,但徐晃跟法正相处已久,再来与孟达共事,就有些滞塞了。

孟达不知道徐晃心中所想,为了显得重视,他很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却不知这副举动在徐晃看来,却像是毫无预备。

只听他从容说道:“军志有云‘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张鲁麾下重兵,首在阳平、次在黄金,南郑虽为郡治,但与成固相比,左右不过是多些守备。如今正是南郑空虚之际,我军大可挥兵破之,有列座将军与步兵精锐在,必得大功。”

“可若是我军西行,东边的黄金戍却不得不防。”徐晃对此颇有顾虑,通过城中降兵口中得知,黄金戍守将杨昂是张鲁手下大将,手下有精兵万余。他们手上只有四五千人,若是全军西向,无异于放弃成固,将后背暴露给杨昂。杨昂要是稍微懂些兵法,和南郑的张鲁来一次夹击,自己这些人可就要折在这里了。

思来想去,徐晃还是决定留下一支兵马镇守成固,一来保证后路和粮草、二来也能防备杨昂。

这时恰好有人来报,说是本地豪强投上名剌,请求接见。成固县也是汉中有数的大县,这回来的还不止一个,七八个人有老有少,其中以姓李、姓张的两个人为首,守在门下。

徐晃不以为然,如今正是议论军情的时候,安抚本地豪强的事再重要也得往后排。他正准备让人将对方打发回去,却被孟达伸手拦下:“慢!将军,我听说汉中成固,有两家人轻慢不得。”

孟达的家里也算是一方豪强,父亲孟他更是前凉州刺史,在座众人,徐晃、太史慈仅做过郡吏,赵云更是连小吏都没做过,故而就属孟达的家世最好。豪强之间都有自己的一套信息渠道和人脉资源,对于各地豪强背景的了解程度,只做过郡吏的徐晃可不如孟达。

“喔?”见孟达都如此说了,徐晃也不得不谨慎了起来,问道:“成固还曾出过什么名士?”

出了名士、名臣,是决定一个豪强是否能被称之为世家大族的标志,最高的就是如杨氏、袁氏那般四世三公,名士大儒辈出,次一等的也得是家里世代二千石,只有上了这个档次,才算是士族。这个时候他们的社会地位与资源就不再是物质财富,而是靠累世积累的名望、人脉。

除此之外,若是家中没有出过名士、大儒或是名臣,哪怕家中蓄有巨亿、奴仆上千,也跟东海麋氏一样,只是个大一点的豪强而已。

蜀地的经济实力不如中原,很少有颍川荀氏那样具有覆盖全国的政治影响力的世家大族,说起来,就徐晃所知,整个益州也就一个蜀郡赵氏算是士族高门,因为彼等累世三公,加上当今的司空赵温,已经出过四个三公了。可他却从未听过汉中有过什么大人物,难道是他孤陋寡闻了么?

孟达说道:“成固张氏倒是不用多虑,彼等祖上虽出了博望侯这等凿空西域的人物,但那已是孝武皇帝的事了,中兴以来,未曾有过什么人物。至于这李氏,在孝顺皇帝朝,曾与蜀郡的司空赵公一同抗衡大将军梁冀的太尉李公,正是汉中李氏出身。”

他所言的汉中李氏,曾出过司徒李、太尉李固,还有一个河南尹李燮。他们本来是南郑人,但由于遭受梁冀的****,家族丧乱,不得已改居成固,后来李燮光复祖业、还家故居,但这成固仍留下了一片基业。

徐晃这才了然,他本来想着的是,对方若来的只是普通豪强,那就暂且晾着,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

“那就让这李氏进来吧,我记得我等入城之时,成固令能干脆的投降、不焚府库,其中也有他李氏说劝之功。”徐晃想起了什么,摆手说道。

于是很快,李伏作为本地豪强的代表,迈着步子走了进来,见了步兵校尉徐晃,他也不摆架子,谦抑的一笑,拱手说道:“将军英武,调遣兵马宛如天降,除灭妖道,成固之民无不心悦,犹解倒悬。”

他在半个月前便与南阳人李休打好主意,要为朝廷天军入汉中的行动中尽可能的提供些便利,以彻底洗白身上的从贼之罪、谋一个反正之功。因此,他们利用本地盘根错节的关系与人脉,不仅说动张鲁几次三番的抽调黄金戍留守的精兵强将,故意弱化东边的防御、而且还在成固这等县城进行了一系列布置。

比如以整治为名,延长关闭城门的时间,就是为了不时之需。只是李伏没有想到的是,朝廷派的偏师不是他们所以为的子午道,而是人迹罕至的傥骆道。

朝廷之兵来得又快又急,让李伏措手不及,幸而他早在几天前就借故回到成固,此时正好第一时间与徐晃搭上关系。

“李君客气了,米贼肆虐,朝廷深知汉中百姓身处水火,我等领兵之人,合该奋力除贼才是。”徐晃看似随意,眼神却是微带探询之色:“我等只善征伐、不善治民,如今成固虽已重归朝廷治下,但新官未到,要安抚民心、筹备粮草,还得有赖于李君等人啊。”

“谢将军厚爱,在下何以德能,敢受此任。”李伏高兴的道,他知道这只是一个甜头,真正的好处还在后头,此时他也投桃报李,接着将自己在张鲁府中的身份说了出来,其间很是委屈的将自己塑造成忍辱负重、委身于贼的形象。此时双方都是互相利用,信或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个理由。

然后,李伏又将他与李休等人的筹划详细陈说道:“如今黄金戍守将杨昂、材质平庸,其麾下仅有数千兵马,守护戍口尚且不足,又何来余力击我军后路?”言语之间,他很快完成了角色的转换,开始一口一个‘我军’。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合集士众

“汉中居秦之坤,为蜀之艮,连高夹深,九州之险也。”栈道铭

徐晃与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未曾料到汉中豪强不满张鲁已久,五斗米道布施蜀地多年,仍还有心向朝廷者。虽然对李伏这等士人为了一时身家富贵、委身侍贼,见势不妙后,又开始谋图反正的一系列行为表示不屑,但当着李伏的面,徐晃等人还是得表现出友善的态度。

孟达意有所指的盯看了皱眉不语的太史慈一眼,示意他不要将情绪外露,直到李伏得到徐晃的承诺之后,心满意足的走了,他这才轻声说道:“也就是说,阳平城内诸将龃龉、各自不服,内乱只在顷刻之间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如果阳平并非铁板一块,那么就容易不攻自破,何况过了这么长时间,以裴茂、荀攸等人的才智,不会发现不了端倪。既然阳平易破,他们要想得到大功,就务必得抢先进发了。

“即刻传令。”徐晃沉声说道:“全军明日上午收拾辎重,将府库里的旌旗等物都拿上,再让李伏收集民夫,这一路上招摇前进,三千多人要给我打出三、四万人的气势来!”

“末将遵命!”孟达、太史慈、赵云等人立即站起,抱拳应道。

他们知道这是故意虚张声势,最好能以势逼人,让张鲁不战而降。只是所有人隐隐有些纳闷,如今全军还有四千多人,徐晃偏少算了一千,显然是要留下镇守成固后方了。

就是不知道是那个人会被看中。

孟达看了看太史慈、又看了看赵云,主动说道:“将军若是信得过,还请许我带百人留守成固。”

“你?”徐晃挑了挑眉,他刚才其实就想着点孟达的名字,毕竟这次进军南郑,需要的是登城杀敌的大将,出谋划策倒在其次,孟达虽然武艺不错,但还是远不如太史慈等人。此时听孟达主动请缨,徐晃却忍不住好奇了起来,想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孟达听徐晃问完,便即说道:“一是,李伏心思难定,不可轻信,在下无弓马之力,随军无用,也只好在此事上为将军分忧。二是,法孝直尚在病中,我留下来也好方便照料于他。”

他总不好说自己与太史慈、赵云等人相比起来,家世能与那些豪强说得上话、又有一定的智谋应对各种情况吧?这样说也太伤人了,孟达已经尽可能的委婉,赵云等人也都听出来了,只相对一笑,不置一词。

于是众人议定,由孟达带百精兵留守成固,其间还制作了大量旗帜树在城头以诈做声势。而徐晃、太史慈、赵云等人则在第二天的中午,带着若干辎重、民夫纷纷扰扰的组成一支声势浩大的军队,往南郑而去。

与此同时,汉中西陲的阳平城下,一场鏖战正在接近尾声。

阳平关城依山而建,山上又有若干壁垒营寨以为掎角,此刻先登土山攻城的正是盖顺指挥的虎贲军,箭矢如雨浇下,朝着仰攻的士兵射了过去,虎贲军经验丰富,无不保持着弯腰持盾的姿势,他们的阵型十分分散,箭雨一时也很难造成大规模的杀伤。

很快又有数百人攻上寨墙,趁着敌军一时没能拉开弓弦,挥刀乱斫,在城头展开激战。都尉王昌身先士卒,像一头嗜血的猛虎,拿着斫刀冲入敌军四处砍杀,身中数十创而浑然不觉。身边的袍泽被他的勇武所感染,也跟着与敌厮杀着。

稍显混乱的敌军很快稳住了阵脚,他们一齐压了上来,试图将这几百人的前锋分割吃掉。

箭雨仍时不时地落下,鲜血沿着寨墙汇成数十道水流缓缓淌下,即使从山下往上看,这副场景也是极为惨烈。

“横山筑城,阳平实乃险隘啊!”南征主帅、司隶校尉裴茂站在望楼之上看了半会,不由感慨着说道:“就连最为精锐的南军虎贲都攻之不下,阳平这一仗,打得着实艰难!我都不知该如何给国家回奏军情了,顿兵旬月,空耗粮草,我实在是有负所托啊。”

“白马寨东望阳平,西北二面连峰接崖,连绵不尽,只有这南面才有盘道。地险守易,虽有精兵虎将,亦难攻克。”荀攸在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山上的草草搭建的营垒,摇头道:“裴公,天色不早,再战无益,强攻也只会多造伤亡,暂且传令收兵吧。”

裴茂对眼前这个局面也是束手无策,他擅长的是沟通、协调众将的人际关系,至于如何攻城作战,还是要仰赖荀攸这个行家。如今既然连荀攸都这么说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点头道:“也好,这回虎贲军可是出了死力,别人可不能再说什么了。”

荀攸闻言一笑,前段时间他们一直都是派遣的羌人义从与郡兵、杂兵登山试探,结果伤亡不军中很是有一阵厚此薄彼的怨言。于是从这两天开始,每每都是由最为精锐的虎贲军打头阵,这才得以消解众人的不满。

大营之中,数十个铃铛模样的钲器被人接连敲响,山上的虎贲听到鸣金声,开始有次序的撤退下来。在敌寨之中,王昌杀红了眼,他一连砍倒了十余人,像是没有听见山下持续不断的鸣金声一样,机械性的挥舞着斫刀,砍杀着任何一个接近他身边的敌兵。

“王都尉!山下鸣金了!”有个好心的虎贲撤退之前打算叫上王昌。

王昌这时两手已经快没了力气,仍双手握刀,用力砍向了一个敌兵的胳膊。敌兵的臂骨登时断裂,只可惜这一刀的力气用尽,敌兵的胳膊仍连带着一丝白色的皮肉,转瞬间被喷薄出的鲜血染红。见到这副惨象,王昌方才回过神来,踉跄着拿刀往回跑,身子灵活的从寨墙上翻了下去,运气极好的躲过了几支游矢。

其中有个跟随盖顺讨伐蓝田贼的虎贲在旁边目睹了全程,神色虽然有些动容,但嘴上仍是说道:“现在知道卖力气了,当初怎么不自己出把力!”

周围其余的虎贲军军官也大都是如此神色,虽然仍对王昌当初贪功邀赏的行径表示鄙夷,但对方此刻的奋勇拼命却深深地让他们有所改观。在潜移默化间,王昌用他的行动,逐渐推翻了所有人心中对他的不良形象。

这一场仗在事后也传到了盖顺耳中,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此事默默记在了心里。他与王昌都是犯过大错的人,当初皇帝给了他一次机会,又何尝不是给了王昌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14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议军谋

“驿道要区,岩石阻绝,架木为梁,以渡人马。www”【名胜记】

中军大营内,裴茂正左手按着一根简牍、右手提笔,在上头一撇一捺的写着什么。虽然这两年朝廷的将作监根据左伯纸的制作方法,研制出了更为节省、质量上乘的纸张,并且一经发出,立即受到了关中士人的推崇,书信文章皆用此纸。但有些守旧的大臣仍旧在写奏疏时,继续沿用简牍的传统形式。

出于谨慎,在朝廷未有明确改革奏疏、公文的载体之前这在裴茂看来仅仅只是皇帝一道诏书的事。但既然皇帝都出于某种考虑没有说,那他也没必要特立独行的用纸撰写奏疏,于是依然选择了用简牍来上奏。

一刻钟过去了,短短的一根竹简上只寥寥写下了几个字,奏疏上的那开头的几句话‘司隶校尉臣茂稽首再拜,上书皇帝陛下’,现在看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

“诶……”裴茂把笔放下,轻叹了口气。

荀攸正好揭帐入内,听见了这声叹息,眼神往桌案上一瞥,很快就知道对方是在犯愁该如何给皇帝汇报此间战况。出征快一个月,伤亡不小,士气大损,任谁看见这雄山险隘都会心生沮丧:“裴公尚在忧心奏疏行文?”

“那里是忧心这个……”裴茂指了指一旁的次席,示意荀攸坐下,苦笑着言道:“这些天呈递国家的军报,内容都近乎一致,甚至只需改几个字便可原样上呈。我只是心怀惭愧,寸土之功未立,反而空耗钱粮,实在有负国家所托之重啊。”

荀攸想了想,说道:“裴公,阳平乃汉中重地,是张鲁的咽喉、腹心,地势险要,天下皆知国家睿鉴,当会体谅裴公的苦衷。旬月以来,国家每回降诏也只是问询粮草、军医可有或缺,从未有一次催促进兵,可见在国家心里也知道此事是急不得的。”

“那我这奏疏又该如何陈说呢?总得有个进取的说辞才好。”裴茂发愁的脸色未有因此而减轻,他轻轻晃着脑袋,如是说道。

他真正怕的其实并不是皇帝,而是那些潜在的政敌,尤其是眼红他此次被皇帝钦点负责南征的董承。这些人可不会管阳平关有多难打,他们只会说裴茂用兵无能,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损伤,耽误了朝廷的南征大计。若是遇见一个年轻毛躁的君主,说不定就会下诏急催、甚至是临阵换将。

幸而皇帝比裴茂想象的还要沉稳,不仅如此,裴茂通过儿子裴潜的家书,知道皇帝为他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临阵换将这种臭棋,皇帝绝不会做,也不可能做,那些人也知道皇帝的性子,之所以还攻讦弹劾不断,无非是想让皇帝妥协,另外加派几员大将赶往阳平支援前线。如果真来了支援的大将,无论是皇甫嵩、还是马腾、还是张济、或者是别的什么人,都会让裴茂在军中的权威大打折扣。

荀攸两眼顿时眯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彼此都心知肚明,没必要挑开了说,如果朝廷真的认定裴茂无能,那么他这个‘参军事’呢?他知道裴茂这是有意提醒自己,他们两个现在是荣辱与共的关系,于是说道:“依在下看,这道奏疏不如留待三天之后再写。”

“改在三天之后?”裴茂下意识的反对道:“这可不行,国家有诏,称前线战事必须五日一报,若是明早不托付信使,这八百多里的路即便是换马换人,走驿道的‘百里加急’也是赶不上……”

‘百里加急’是皇帝去年在翻修关中驿道的时候所定下的新规,按照规定,每个驿站都要预备快马,以方便信使传递重要情报。只是后来经过计算,若是全面铺开,仅关中一地就得花费数千匹良马,这可不是当前的朝廷所能承受的,尤其是那时尚未征讨河东、未曾从南匈奴手中缴获足够的良马,于是皇帝的这个想法被理所当然的搁置了下来。

直到这次南征,皇帝再故事重提,将南匈奴俘获来的数万良马挑选部分出来,布置在长安到汉阳、汉阳到武都、武都到阳平的官道上。这么做一来是为了便于及时的传递前方战报、二来也是当做试点运营,若是行之有效、再据此敲定出一整套详密的制度,推行于整个司隶、并州以及雍凉等地。

“百里加急也依事情轻重缓急,分百里、三百里、六百里、乃至八百里等等之称。”见裴茂还没明白过来,荀攸忍不住解释道:“裴公此番走的加急,由于内容非是急事,故仅为‘三百里’。若是等到三天之后再撰写奏疏,安知不是以八百里飞寄捷报?”

“荀君的意思是说?”裴茂眉头一抖,忽然想起了一事:“已寻到小路,可供我军迂回其后了?”

“正是。”荀攸放低声音说道:“当年淮阴侯渡陈仓道北进关中,历险无数,走得就是此路。只是数百年来,这条路因为山路极险,故无人再走,反而在阳平关外另辟了一条且算平坦的山路。这些日我军遣派本地氐人、向导屡加探视,终于在西北处发现一条古径,其路虽窄,但只要束人系马,亦能通行。”

迂回到阳平背后,的确能给对方造成突然袭击、更能借此断敌粮道,但这条路从未有人走过,贸然遣派部众,裴茂还是选择谨慎的问道:“可有派人亲往试过?”

“射声营派了一百人走了一趟,确实能到阳平之后,回来时还将沿路的荆棘等物给扫除干净,以便于行走。”绕道马鸣阁道是荀攸等人早已商议好的策略,这个阁道是汉中咽喉之处,位于阳平附近,多年失修,人迹罕至,道路也被草木遮盖,若非是本地人谙熟地形,荀攸等人还未必能找出来。

如今不仅是马鸣阁道被重新发现,在射声营派遣的探路兵马返程回来时,还发现了另外一个让荀攸欣喜雀跃的‘东西’:“若是此刻派兵走马鸣阁道,尚且需要两日功夫,等到后日晚上,我军趁夜上山攻拔敌屯,另一军袭扰阳平。只要屯寨一破,阳平守军必然生乱,彼又见我前后之兵,焉能再战?”

“山上营寨虽是木柱栅栏,但依仗山势,非人力可破,荀君这是有何妙计了?”裴茂问道。

荀攸神秘一笑,随即用指头轻敲桌子,道:“裴公暂且宽心,等到后日,且看我为裴公请来数千‘援军’攻破敌屯。”

第一百七十四章 山雾迷茫

“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礼记祭法

山上屯堡依地形错列布置,彼此由远有近,有道路互通,一旦有人进攻,其他各屯也能就近相援,既能避免出现大军挤在一处无法施展开来的窘境,又能照顾到各个险要之处。

当然,虽然这些屯堡各依山势,但无论是对方的羌氐义从、还是杂兵郡兵、抑或是精锐的南北军,首要攻拔的目标还是山路上的这一处由校尉杨任亲自带兵镇守的屯堡。负责正面应敌的他这些天来遭受了巨大的损失,相比之下,扎营在他后方的校尉杨白却是因此被分担了大部分的压力,显得轻松自如。

杨任有些迟钝糊涂,尚且没往心里去,倒是身边有几个自认聪明的却不肯吃这个亏,经常在杨任耳边说些怨言,比如这两天攻防结束后,清点战损,死伤竟有上千人,这比以往的损失还要大:“将军!朝廷虎贲之精锐,无论衣甲、兵卒皆远胜于我等。勉力守御,已属艰难,若是东面那位还不增兵援甲,或是遣人助守,那接下来可就难打了!”

“要杨白出兵?”一个都尉冷笑说道:“他现在巴不得待在自家屯堡里安卧酣睡、就等着山下的官军攻上来与我等难分难解、俱有损伤的时候坐收渔利呢。哪里还会另外出兵助我?”

杨任皱着眉头,很是苦恼的样子,不知是在苦恼杨白作壁上观、有意保存实力的行径,还是在苦恼不知该如何向义愤填膺的下属们劝解。沉吟了半晌,方才徐徐说道:“我等同奉五斗米道,教友信挚,岂能妄生猜嫌。何况这东西二屯,互为依仗,唇亡齿寒,若我等真处于危急,彼等岂会不援?”

“这两日虎贲军几次都翻过寨墙杀进来了,尤其是那个叫王昌的都尉,简直张狂无比!”一人忿然说道:“若不是咱们几个合起力来打了回去,这个屯堡早就易主了。而那杨白一点动静都没有,这算哪门子的唇亡齿寒!”

“够了。”杨任终于找到立威的机会,沉声说道:“他是校尉,阳平附近除了张将军,就属他最为权重。你别一口一个杨白的乱叫,注意分寸,小心被旁人听了去。”

他本意是想提醒对方不要口无遮拦,谁知这却被视为了训斥,被训斥的那人是杨任的亲信,此时不禁哑然无言,好半天才气急说道:“将军!我这可是为咱们着想,当初我等随师君攻入汉中,是将军你带着我等率先拿下南郑,最后却因那杨白侥幸杀了苏固,才得获首功!此人最喜欢看别人费力卖命,然后在关键时候跑出来捡现成的,这种人如何信得?”

杨任见对方似乎被伤透了心,自知失言,刚才好容易塑造的威严形象立马瓦解,低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彼等固然有种种劣迹,但他好歹也是个校尉,你也不能”

“哼!”那人再也受不住,拍案站了起来,他知道杨任糊涂,又不善言辞,容易得罪人。平常的时候彼此亲近,倒也还罢了,在这个时候还拿话挤兑他的不是,偏向外人,这人气愤起来,又如何忍得?

“那将军就等着杨校尉的援兵吧!”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了。

杨任紧皱眉头,忍不住说道:“此人今日未免太过分了。”

“还请睿鉴,彼是见东边的杨校尉将所有小屯、小寨里的驻兵都调集至他所在的屯堡中,这无疑是聚兵自守,不管我等死活,所有彼才心有怨怼。”有人好心劝道。

“他又如何晓得。”杨儒自以为是的说道:“我等此行不过三四万兵马,而朝廷有万之众,纵有天险可恃,也是捉襟而肘见,不得不度力而行。如今阳平关城有兵马两万,山上仅有一万余人,而各处屯堡壁垒不下数十,虽可接连声气,但却会使我等分兵。故杨白将兵马集聚一处,也是为了防止分散实力的缘故。”

见他还不明白,其余几人也顿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念头了,纷纷借机告辞。杨任如此糊涂,也难怪杨白会从阳平关城中移军驻在山上。跟张卫比起来,杨任这些天为杨白顶在前头消耗敌军实力,还无怨无悔,简直是太好欺负了。

想到这里,军中不免有人回想起当初张卫、杨任、杨白三人布置防务的时候,山上本该只由杨任一人带千人负责所有屯堡,可最后没想到杨白与张卫为了争夺主导权,二人失和。所以杨白才带兵负气上山,从杨任手中抢过了安排屯堡、设兵防御的权力。

如今杨任这里若是遇险,以杨白的性情,定会在一旁等着两军杀个你死我活,才会出来以奇兵的姿态扭转战局。至于阳平关城内的张卫,这么多天下来,也不知是张卫太过相信山险难克、还是厌恨杨白,两者之间从未有过任何联动与响应,仿佛山上的死活与张卫无关似得。

三个将军,一个公报私仇、一个心怀鬼胎、还有一个糊涂暗弱,这仗怎么打得过!

有些人心里这般想着,出帐回营往四下一看,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雾,此情此景,不免让人心里更加悲凉。

山中的夜间永远比平地上要寒冷,乳白色的雾气在山间缓缓团聚、弥漫而上,由远处、高处看,会发现这群山皆为雾海淹没,只余下几只孤零零的山头,如岛屿一般错落分布着。雾海茫茫、汽涛滚滚,月光照在这一片雾海之上,那股空寂清远的氛围,宛如人间仙境。

但这种美景若是将视线转移到山中,那就不怎么美妙了。

林间的白雾浓郁的连月光都照不透,两个人走在一起,往往间隔数步就看不见对方的下半身了。山林中的夜间是死一般的寂静、还有在雾中又冷又湿,让屯堡内放哨巡视的兵卒们人人发抖,既是心理上的怕、又是生理上的冷。

“这么大的雾,路都看不清,我衣服都湿透了!”一个放哨的兵卒强打精神,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说道:“我看山下的那批人这时候是摸不上来的了,咱也没必要巡这劳什子的夜。”

“就、就是!这么冷的晚上,无论他们还是咱们,这时候都在被窝里躺着呢,也、也就咱两个”说到这里,回话的小兵畏缩的往四周的浓雾中瞧了一眼,低着声说道:“也就咱几个大半夜的还要来巡视,此时离天明还早,咱两个不如找个地方躺着去?”

还未等到回应,只见那人突然神情严肃起来,把手一摆,止住了另一人将要说的话。

“听,这是什么声音?”

两人屏息静听着,浓浓的白雾之中,不知从哪个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喧哗。两人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转身就像往回走去,可这个时候却发现四周浓雾一片,早已辨不清来时的路了。

也就在这时候,两人紧接着便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脚下的土地开始发生微微的颤动,眼前如帷帐一般的浓雾也仿佛被风吹过的水面,抖出阵阵褶皱。

“好像是”这个兵卒一脸见了鬼似得表情,惊疑不定的说道:“马蹄声?”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野麋闯营

“夜有野麋数千突坏卫营,军大惊。”魏晋世语

“怎么可能?这山道上哪里走得了骑兵!”话是如此反驳,但就连那人自己的语气都不太自信,因为那由远及近、如急雨鼓点似得的嘚嘚声,还有身周微微晃动的抖震,他宁可相信这是地震。

“莫不是山神?”底层的兵卒大都是五斗米道的忠实信徒,对治头大祭酒们所传扬的山野鬼怪之说,向来是深信不疑,周遭任何一个反常的现象都会让他们惶恐不安:“我听说有些山神出巡的时候,都会兴云作雾”

他还没说完,两人的脸色都已是惨白的一片,都快赶得上雾气的颜色了。他们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忘记了身上还肩负着通报情况的职责,只听这密集的蹄声越来越近了,间或还夹杂着许多人怪喊怪叫的声音、野兽嘶鸣的声音。

其中一个兵卒再也忍受不住这莫名的恐惧与浓雾之中的压抑,扯开嗓子大声叫喊了一声:“啊!”

“山神来了,山神来了!”他一边大喊大叫着,一边慌不择路的到处乱跑,很快便穿过浓雾,咚的一声撞死在被浓雾遮蔽的大树下。

另一个兵卒也不管同伴是死是活,把兵器一丢,撒腿就往原路狂奔,嘴里不住的念叨着几句祭酒传授给他的祷词,希望借此去祸解厄。可不知是他自己平日里背的不牢靠,还是这关键的时候心慌意乱,如何也背不完整,到后来他索性也不背了,在嘴里不住的说道:“三官救我、老君救我啊啊啊啊啊”

身后的蹄声已经非常之近了,在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往后张望,只见那浓浓的雾气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黑色的影子,像是四蹄的野兽,其中一物飞快的向他跑来,低着头,冲着这人的腰猛然一戳、一顶。

那兵卒顿时飞了出去,他高高的从林间掠过,一下子扑在屯堡外搭建的木质栅栏上,尖锐的木柱登时将他的身体刺穿。他就这么头朝下的挂在栅墙上,一时没有死透,在生前还能看到眼下这副奇观:

大概有数千匹麋鹿从山雾之中成群结队的朝屯堡冲了过来,它们咆哮着,互相践踏着,有的没看清路一头撞死在树下,有的则被旁边的鹿挤倒踩死。它们闹哄哄的聚集成一股洪流,像是在逃避什么似得,在人的故意引导之下,以极为惨烈的形式撞向屯堡的栅墙。

在身体随着栅墙轰然倒塌之前,那兵卒看见了这群麋鹿四周聚集、跟随着一大批羌人、氐人,就是这些熟悉山林、知道如何寻觅、驱赶兽群的羌氐,通过吼叫、刀箭等各种方式,将这群麋鹿从夜间惊醒,一路带引到屯堡处。

这种驱赶兽群的方法并不罕见,在缺少捕猎工具的情况下,很多原始的羌氐部族,都是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按既定的路线将鹿群驱赶到悬崖边上,逼迫它们跳崖自尽,事后再到崖下捡寻尸体。

这个方法回报率极大,在原始时代屡见不鲜,只是由于生产技术的进步、以及野生麋鹿群逐渐减少,而渐渐不复有汉人使用,也只有在偏远地区、生产方式落后的羌氐部族中间还保存着这个技艺。荀攸便是通过麾下的羌氐义从,以这种原始的方式,将这批由射声营士卒在探路返回时发现的野麋群,当做是山林之中的一次性骑兵,成功撞塌了屯堡的栅墙!

无数的麋鹿一旦跑进相对空旷的屯堡中,立即便分散开来,容易受惊的它们朝着四处疯狂的跑着,屯堡之中的守军有的尚在睡梦当中便被无数经过的蹄子给活活踩死,有些惊醒过来的守军看到眼前这副白雾茫茫、麋鹿四撞的诡异景象,吓得连兵器都顾不得拿,疯了似的到处乱跑。

也就在这个时候,趁着月色、在雾中摸着白天撤退时所作的标记一路走上山的羌氐义从,像是神兵天降,突然从浓雾之中钻了出来。领头的氐人首领趁着月色和大寨中的火光看得清楚,临机挥了挥手,吐掉口中衔枚,对左右大喊:“大汉皇帝陛下有诏,杀敌者无论羌氐胡汉,一概按军功授赏!立功就在今日,都随我冲!”

众人得令,和首领一样,纷纷吐掉口中衔枚,跟着冲了上去。他们手上拿着或长或短的刀剑,嘶声吼叫着,一个个慷慨激昂,却只敢在边上呼喊掠阵,并不敢贸然冲到一片混乱的屯堡之中去,毕竟里头的麋鹿是不分敌我的。

蓦然间,喊杀声震天,又有山谷回声,与之配合无间,像是漫山遍野都是敌人。寨中贼军听见这喊声,心里更是骇然慌乱,雾气朦胧,也分不清对方到底有万还是十万,全部都在四处乱窜,偶尔有几个莽汉不自量力,径往羌氐义从的阵中冲过来,却立时如砍瓜切菜般被人杀死。

杨任带着人好不容易躲过野麋的冲击,从营中跑到屯堡边缘,又得到手下传报,亲眼看见一望无际的白雾之中几乎四处都占满了黑压压的敌军,在雾中看不见的地方甚至还传着阵阵击鼓吹角的声音。杨任当下肝胆俱裂,面如死灰,以为是朝廷数万大军都派到山上来了,遂熄了最后一丝抵抗之心,带着残兵败将往东边杨白所在屯堡逃去。

这时候那些闯入屯堡中的野麋在羌氐义从的驱赶下,被周围的鼓角声再次惊动,跟着杨任往东而去。

东边屯堡里的杨白老早便被这喊杀声吵醒了,他慌忙披上衣甲,尚不知道是什么事,还只以为是官军偷营。静听了一会后发觉这次的阵仗比白天的时候还要大,只惜白雾茫茫,不见方物,他心里想着,若是斥候来报,两军各是死伤惨重的话,那自己这股养精蓄锐已久的部众可就能渔翁得利了。

再听了这愈演愈烈、像是非得有个死活的动静后,杨白微微讶然于官军强攻屯堡之心,然后立即传令全军袒露左肩,准备迎战,免得等会杀进浓雾里了误伤到自己人。

等了一会,派去几批斥候都没有回来复命,像是浓雾里有什么怪物把他们吞噬了一般。看着那安静的、仿佛不曾流动的白雾,杨白没来由的有些心慌,他正欲下令,却见杨任带着一群连兵甲都来不及佩戴的败军朝他这里跑了过来。

“杨兄弟,快些开门!后面有鹿!”杨任一边踉跄的跑着,一边对犹在发楞的杨白说道。

“路?”杨白以为自己是否听错了。

很快,他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一大群有角没角的麋鹿发疯着狂似得撵着杨任往自己这边的营寨冲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叫一声不,便见这股灰黄色的鹿群顶着来不及散开的敌军狠狠撞向了寨门。

那扇木制的寨门看似高大,其实是整个屯堡最脆弱的地方,何况杨白起初打的主意是带兵从这个门出去,根本没想过让人在门后用木柱撑住,甚至连鹿角拒马这些东西都让人搬走了。

随着一声牙酸的吱呀声,那道寨门很快便被撞倒,这群麋鹿再现了一次刚刚在杨任大营里达成的战绩,在屯堡中四处践踏,造成全军恐慌。

杨白不是个能镇住这种场面的大将,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挽回局面,第一时间想的就是逃跑。只是他刚带着一伙亲信跑到林中,雾气里斜刺的跑出一支羌氐义从,一轮冲锋,便将杨白等人击溃。

“慢慢慢!别杀我、别杀我!”杨白赶紧跪下连磕了几个头,求饶道:“我是张鲁手下大将杨白,饶我一命,我可以助朝廷拿下阳平关!”

围着的羌氐义从俱是一愣,没想到这个领军之将会如此没骨气,窃笑了一阵,说道:“像这种敌将的头,值多少钱?”

“来时好像说过,值十金、二十亩田。”有人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讥笑着接口道。

“那不砍头,抓活的呢?”听到这里,杨白的心里冷了,他打了个寒颤,仍在地上扣头,无计可施。

“没说。”

话音刚落,杨白顿时觉得脖颈一凉,旋即便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走投无路

“相公征关右,赫怒振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从军行

就在杨任的大营被攻破的那一瞬间,便有人从山上跑下来传讯:“报!我军大破敌营,据得贼人屯堡,杨任等贼军已溃退散走!”

“善。”彻夜未眠的裴茂转头看了荀攸一眼,与其会心一笑,他面上的表情虽是神色自若,但他心里直到这个时候才终是暗松了口气。

“山上要屯皆已攻没,阳平关城中的张卫如断一臂,他若不想就此势孤,必得出城相援。”裴茂身披黑色大氅,对荀攸说道。

“张卫无谋之人,性情胆怯,而此时雾气浓重,难辨方位、敌我,我料其未必敢出城相援。”荀攸想起这些天的观察,按常理说,像眼前这种山下关城、山上要屯之间的关系,本该是互为犄角,互相支援的。可这些天彼等根本没有任何配合的举动,完全是各打各的,荀攸由此推定,要么是守将无能、要么就是其内部不和。

无论出于那一种原因,都是今晚荀攸采取各个击破策略的前提与基础。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裴茂轻声说道,阳平关比山上诸屯更为险固,如非必要,他不愿意让精锐的虎贲在这个关头造成损伤:“不妨按原定的计策,先于城外设好伏兵,若是城中守军不出,再攻之也不为迟。”

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细节上,荀攸向来是乐意迁就对方的:“还是裴公用兵谨慎。”

阳平关城之中,与山上屯堡一样,其将兵皆已睡下,张卫正做着一场好梦,在梦里,张卫看见他亲自打败了朝廷派来的万雄师,让他们铩羽而归,而杨白那个小子则低三下气的匍匐在自己面前紧接着场景一变,他看见兄长张鲁在南郑给他主持封赏,他伸出双手接过了张鲁递来的木盒。

打开木盒,里头盛装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颗神色灰败头颅他张卫自己的头颅。

“啊!”张卫登时被吓得惊醒了过来,他尚未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但听门外亲兵敲了半天门,猛然闯了进来,大神对他唤道:“将军,山上突然喊杀声不断,似乎官军在趁夜攻打屯寨!”

“那又如何。”张卫看了看外间敞亮的月色,说道:“白天打不下来,他晚上就打得下来么?外间这么亮,彼等还未摸到一射之地就被事先察觉了吧?”

“将军,今晚可不只是有月光啊!”那亲兵见一时说不清楚,索性大着胆子伸手将张卫拉了出去。

张卫起初尚心存不满,待看到这一望无际的大雾后,立时大惊失色,一把抓着那亲兵急忙问道:“山上情形如何?”

如此大的山雾,官军完全可以借此藏匿身形,一路摸到营寨门口。若是杨任、杨白等人没有防备,山上可就真的陷入危机了。

“雾气太大,小的看不清楚”亲兵连忙摇了摇头,回答道。

“快,快!取我的衣甲来,随我上城楼观望!”张卫慌忙放开亲兵,焦急的吩咐道。

未过多时,张卫登上城楼,只见山间白雾迷蒙、如云气出岫,纵然月色将天地照得犹如白昼,也无法照进这方云遮雾罩的山林深处。张卫徒劳无用的看了几下,心里焦急万分,想到:若是山上诸屯被攻破,阳平除了脚下的这方城墙,便再无倚仗,将直接露在官军眼前,届时我该如何?

张卫不需看清山上景况,只需靠耳朵听,就知道山上发生了何等惨烈的战事,他惊惧不已,在城门楼上来回走动着,开始考虑光凭自己,以及自己手下这些人能否守住阳平。

“将将军,山上屯堡遇袭,我等是否要发兵去救?”亲兵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个建议其实早就提过很多次了,张卫却一直都不曾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山上诸屯易守难攻,绝不是对方那种程度的战斗就能拿下来的。何况还有个与他不对付的杨白在,张卫巴不得对方多吃些苦头,以后见面时少自以为是呢。

当然这些都是曾经的想法,此时的张卫很是烦恼的握紧佩剑,脸色阴晴不定,自言自语道:“救?若是官军势大,我便是出城去救,也是无奈其何。可若是不救,在此聚兵固守,那么阳平、乃至汉中尚有一线生机”

张卫环顾左右,见众人脸色俱是发苦,顿时知道彼等与自己抱有同样的心思。当下便再不犹豫,一下拔出佩剑,往城门楼上的栏杆狠狠一砍:“听我号令,尔等即刻约束部众,看守各处城墙,不可懈怠,严防官军进犯!”

这种情况下,山上明显是一块死地,谁也不想糊里糊涂的往山上找死。听了张卫的吩咐后,众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声音响亮的说道:“末将遵命!”

阳平城外,虎贲中郎将盖顺带着数千虎贲奉命埋伏在城外,将身形隐藏在浓雾之中,只见城墙上的人来回奔走,便知彼等已经注意到了山上局势,只是耐着性子瞪了半晌,却不见城门处有什么动静。盖顺心里有了计较,鄙夷过后,这才对身边都尉梁兴做了个手势。

于是虎贲军渐渐得到号令,从隐蔽处走出,摆开阵势,平地里突然齐声呐喊着,往城头攻去。

城上守军正是严阵以待的时候,忽然听到城下那数千人的喊杀声,一时吓了一跳。张卫在城门楼上找了个暗角,往下望去,只见对方兵甲齐整、旗帜光鲜,不是那尤为精锐的虎贲又是谁?

看样子彼等一直在城下埋伏着自己啊。

张卫心里微微有些得意,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出兵,不然连这阳平关都要被人趁势夺下了。他忍不住拍了拍栏杆,心里想到:阳平关可不比山上木头搭的营寨,这可是汉中西陲第一的重镇,背后就是南郑、汉水,仰赖汉中天府,可保粮草不尽、兵源不缺

而这时,关城以东忽然同样传来了一阵混乱的喧哗,张卫心里一紧,立即从城门楼的西头走到东头,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户,视线沿着中轴线似得大街一直望向东边的城门。

由于阳平关城的东边就是汉中腹地,所以张卫从未留心过此处的防务,布置守卫的兵将也少得可怜。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东城的城墙上架起了数架长梯,源源不断的官军正沿着梯子攀援、跳落在城墙之上,与猝不及防的守军们展开一场混战。

这股登城的官军士气高昂,一边忙着抢占城门,一边不住的大喊道:“汉中已平,尔等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这是怎么回事!”张卫冲着清冷的空气怒吼道:“怎会有兵马从东边来?南郑呢?大兄呢?”

他凭空吼了两声,除了嗓子嘶哑以外,无济于事。

像是有所呼应一般,这一边的虎贲军也开始有条不紊的准备攻城了,张卫麾下诸将一时没有得到具体的军令,只好主动履行着各自的职责,在城头上与对方厮杀起来。至于张卫,他本来就不是个有主见的人,此时被突然一下子弄昏了头脑,更是没了主意。

亲兵走前一步,小声说道:“将军,汉中没了,阳平现在也守不住了,要不咱们跑吧。从南边走山道,跑到巴中、广汉去,尚且能有生机。”

“我是一军主将,岂能逃遁山野?”张卫转头怒斥道。

那亲兵赶紧退了一步,以为是对方要下决心与城偕亡了,没想到对方话锋一转,说道:“彼等能从东面过来,定然是汉中不保,我阿兄如今生死不知,五斗米教仅留我一人嫡传我不能就这么亡在这逃亡山野更是不信,这样一辈子都是被缉捕的贼,倒不如降了?”11

第一百七十七章 捍蔽无存

“陈赏越山岳,酒肉踰川坻。军中多饶饫,人马皆溢肥。”从军诗

天明过后,黎明的曙光终于揭开了夜色的帷幕,山间浓雾倏然散去,化作叶尖、树梢上晶莹的露珠。山上那原本据险而守、旌旗招展的屯堡营盘,如今暴露在阳光下,却是满目疮痍,死状极惨的尸首、随处乱丢的兵甲、被失火烧了一半的粮草帐篷。

跟惨重的山上相比起来,稍作抵抗便即投降的张卫给阳平关城提供了极大的保护。经过这一晚的奋战,阳平三万多守军死伤一万余,主要都是山上的守军,至于城中的两万人几乎是毫发无损。

阳平关下城门大开,千余虎贲军列阵于城门处,他们背后就是宽厚的城墙,本来城头插着张字大旗的位置如今也被一面面汉、司隶校尉裴等大纛旌旗所占据。

虎贲中郎将盖顺与射声校尉沮隽率众在城门处迎接南征主帅、司隶校尉裴茂,以及侍中、参军荀攸,沮县长傅干、南郑令朱皓等人正式入城。

张卫被绑缚得结结实实的,跪在前头,他背着光,抬眼看去,只见裴茂等人带着运粮的民夫、羌氐义从、他郡郡兵等部众,大概有五六万人,算上已入城的虎贲、射声,这就是他们一路所号称的十万大军。

看着对方中军抬着的那杆汉字大纛迎风招展、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张卫不由得感慨万分:莫非真是刘氏承天应命,汉祚衰而不亡?

就这么出神的一个功夫,裴茂与荀攸等人已经打马从张卫身边过去了,他们没有下马来给张卫解缚的想法,毕竟一个小小的张卫还不值得他们这么做之所以让张卫跪迎于此,纯粹是为了献俘入城的这个仪式。

入城之后,裴茂着即在府中召开军议,说道:“耗时大半月,我总算能向国家呈递捷报了,这一切,都有赖于荀君运筹帷幄、诸将奋战效命之功。老夫无能,只有一点微薄之力,也只能厚颜跟着诸位分沾勋劳了。”

客套之辞,谁也没有当真,众人一齐笑道:“裴公谦虚了。”

“关城中两万降军,纵然精锐仅有数千,也要严加看管,使将兵分离,不得稍有懈怠。”裴茂摇头一笑,忍不住望向荀攸,若不是对方从麋鹿身上找寻到突破点、以及这半个多月以来不间断的观察月色与夜间雾气,纵然是有马鸣阁道这条捷径可走,其战果也未必会有今天这样巨大。

座中军职最高的中郎将盖顺站了起来,意气风发的应诺道:“末将领命!”

荀攸饱含深意的看了盖顺一眼,这一战过后,盖顺的战绩虽然算不上可圈可点,但也是中规中矩。至于是否能重新获得昔日皇帝对他的那份宠信,一举颠覆这段时间以来高开低走的颓势,就看这次的封赏是否破格了。

如是想着,荀攸一时发现裴茂也在往他这里看,他当即侧过脸,与裴茂互看了一下,方才对众将笑着说道:“我军自陈仓入汉中,一路上山行千里,可谓是履尽险阻,军士劳苦。如今既已克平重镇,汉中再无险隘,我已与裴公商议过了,今日烹羊宰牛,大飨士卒,以示不忘众将兵之劳。”

由于山道艰险,往来转运的粮草都是寻常的粟米、肉脯等物,很少有新鲜肉食运来,如今能从阳平关内收缴的辎重里敞开了供应,足以让三军振奋了。盖顺与沮隽两人出身南北军,其麾下的日常伙食比寻常兵马要好上太多,是故除了对能休息一天表示高兴以外,其余的都很是淡然。

反观那些很少吃到新鲜肉食、甚至是肉脯都绝难吃到普通郡兵与羌氐义从,则是振奋不已,军令传达下去,欢呼声响彻全城。

期间,有人跑来问道:“昨夜驱逐攻屯的麋鹿,能否一同宰杀犒军?”

裴茂当时正与荀攸等人查看从张卫府中搜寻出来的汉中形势图,一边看一边想着,像这种随便画几个弯曲的线条就是山川、一个方形就是城池的地图,跟自己随军带来的地图相比,简直是粗糙至极。不过这图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它上面还有许多地理是赵温口述时所未曾提到的,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听了那人的建议,裴茂头也不抬的问道:“尚存多少?”

那人跟着答道:“昨夜闯营的数千头麋鹿,大半都趁着夜色雾气逃散了,当时我等忙于追击杨任,故无暇顾及。今早清点时,山上仅存千余头麋鹿,其中死的有三、四百头。”说着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希冀的说道:“我等想着,不妨将其宰杀炙烤了,拿来给裴公、荀君、还有各位将军进用?”

站在一旁的盖顺与沮隽听了这话,微微有些皱眉。

“哈哈哈。”裴茂这时忽然笑了,抬起头一看,发觉对方是一个羌氐部族的酋长,遂开玩笑似得的说道:“让尔等吃了城中猪羊,还不满足,竟打起此战功臣的主意来了?”

“这”那人支吾了一下,好在他顾忌着眼前这些人的身份,容不得他说粗鄙之语,将心里本想说的这些不过都是畜生,算不得什么功臣这话咽了下去。

“你下去吧,府库里牛羊众多,够尔等享用了。”盖顺听出裴茂笑语中的讥讽之意,冲那人摆手说道。

裴茂仍是笑着,像个脾气温和、耳根子软的老好人,只是他的话里却透着威严:“那些麋鹿,凡是已死了的,尔等大可拿去若是活得,就给我留着,我另有安排。”

那人暗感失望,早知如此,刚才就该多报一些的,他倒是没想过借着驱鹿闯营的功劳来讨价还价,在见识过精锐的南北军后,这些武都郡的羌氐已经打心底服膺于大汉朝廷的武力,以后就算是返归郡内,也不会敢有什么闹事的心思了。

待那人退下后,裴茂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不见,冷哼了一声:“畏强好利,贪心不足。”

“羌氐之人素来如此,彼居我汉家之域,却不听教化、不服管束,习彼等胡风胡俗,举强者为王。”盖顺在一旁也是不屑的说道,他的父亲盖勋在凉州经常与羌人打交道,对其知根知底。尤其是盖勋死于羌胡之手,作为儿子的盖顺对这些人向来是带有敌视:“若不设法处置,终为一世之患。”

“并州刘公等人已对南匈奴编户齐民,比照汉民纳赋供役,再过几年,彼等王庭也将不存了。倘若国家这个处置异族的法子果有奇效,待汉室中兴,雍凉诸胡,将不再为祸。”裴茂无不敬佩的说道。

荀攸眼睛仍盯着桌上的简陋地图,似乎要把这上面的每一条山水都记在眼里,他嘴上说道:“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我等还是要着重于当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鹿游南郑

“愿得神之人,乘驾云车,骖驾白鹿,上到天之门。”气出唱

“嗯。”裴茂手捋胡须,轻笑了一声,问道:“此战大功,泰半要归于这些山中野麋,若非如此,何能轻易破贼?如今倒还有人想吃了它却不知荀君要如何处置?”

荀攸抬头看向裴茂,笑着推脱道:“裴公既有此问,定然是心里已有了计较,又何必使我现拙?”

“依我看,将彼等放归山林,只留下十数只雄雌健壮的,进献朝廷。”裴茂和颜悦色的说道,顿了一顿,继而说出了他自己的解释:“此番麋鹿闯营,助我军击破山中屯贼,堪称天意,理当使朝廷诸公知之。”

按裴茂的想法,他完全可以在报捷的奏疏中做些笔墨文章,把羌氐义从驱赶麋鹿这一段经历给隐去,直接说晚上有数千野麋闯入敌营,助我军大破壁垒。只要将此事归因于天意,不正好可以说明汉室得天之助?虽说不能彻底抵消这两年日食、地震等灾异带来的负面影响,但若是宣传得力,照样能佐证皇帝的天命所归。

至于隐去了这件事的人为因素,是否会引起羌氐的不满,这大可不必担心,因为彼等羌氐在朝中无人,又不关心朝政,根本无从得知裴茂这封报捷奏疏的内容,只要在封赏的时候多给他们一些金银名爵就可以了。

荀攸听罢,眸色一沉,他没想到对方会有如此过人之处,看来裴氏能从河东那场豪强的劫难中脱身无事,不是没有理由的。只要这件事运作得当,再加上南征的大功,裴氏完全可以从因为河东豪强事件、而势力孤弱的状态中走出来,并且以一个强势的姿态屹立于朝堂。

“当然,除了麋鹿自走入营以外,此战还是要靠诸将奋勇效命。”裴茂略有深意的看向盖顺、沮隽二人,揶揄道:“尔等可不要光顾着歆羡麋鹿啊。”

盖顺与沮隽俱是低头,连称不敢,此番负责攻打山屯的是那些羌氐义从和些许郡兵,裴茂将彼等的功劳进行了弱化,却并没有侵犯到自家攻下阳平的利益,而且彼等羌氐,立下那么大的功,岂不是要把他们给比下去?是故,他们虽不懂裴茂如此做的深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当是裴茂想借此献瑞、阿谀皇帝而已。

荀攸在一旁浅笑不语,这件事有利有弊,全在于裴茂个人的想法,他没有干涉的理由。不仅如此,为了保证军心,他还要尽可能的帮着安抚盖顺他们,毕竟这涉及到军功公平,当初皇帝还为此事整顿过南北军军纪的。

想到这里,他抬眼看了下盖顺,等几人说完了话,荀攸方才开口说道:“过了这么些天,也不知步兵校尉徐晃等人在傥骆道行进得如何了。”

沮隽立时来了精神,他是个聪明人,只是不愿意把聪明劲用在勾心斗角上,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获得认可。此时听到荀攸似乎要提到下一步的战略,他当即说道:“算算时日,彼等理应出谷了,就是不知道彼等可否攻下成固县,完成对黄金戍、西城等地援军的牵制。”

说着,沮隽伸手在制作粗糙的地图上点了点大致位置,按既定计划,成固县要起到一个牵制、震慑的作用,防止在大军攻打阳平、或是围攻南郑的时候,有援军从黄金戍、上庸等地过来。如今他们已经拿下阳平,若是成固已经易手,那南郑就势如孤城,唾手可得了。

“成固那边是如何情况,尚不得而知,如今且不论其他,我等拿下阳平后,就要做好进军的准备。”荀攸目前还未曾从俘虏口中探知什么有用的讯息,按他们的话说,南郑方向的粮草支援都是几天来一趟,彼此消息传递也不是每日都有,所以荀攸不再对徐晃那支偏师是否成功完成既定战略进行猜测了。

“末将愿为先锋!”盖顺与沮隽异口同声的说道。

裴茂哈哈一笑,说道:“这有何可争的?明日一早,我等大军启程,沿路招摇。好让张鲁自己在心里度量,但凭他一个小小的南郑,能否挡我朝廷大军!”

于是到了第二天,裴茂与荀攸等人带着数万大军,诈称十万,一路向东,往南郑而来。与此几乎是同一时间,从成固出发的徐晃等人也是打着数万人的旗号,从东边进军南郑。

阳平、成固皆没,汉中震动,其郡治南郑骤然受到了来自东西两面的夹击,而此刻的南郑县只有部将杨帛统率的万余兵马,根本没有做好充分迎战的准备,这让张鲁此时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又惊又惧,平日里仙风道骨的气度荡然无存。

“张卫、杨白等竖子误我啊!”张鲁召集麾下心腹、宾客,对众人拍案大喝,怒声道:“还有成固,傥骆道不是樵夫猎人才走的险路么?多少年不曾通过商旅了,哪能一下走来数万大军!”

张鲁无论是掌教之初、还是刚入汉中的时候,都没少杀过人。只是这几年他坐稳了势力,又听从了阎圃的建议,对这些人示以怀柔,这才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儒雅敦厚的师君,全然忘了他当年借刀杀人,利用张修杀死太守苏固后、又寻衅杀死张修的冷酷。

此时的张鲁拍案而起,那一身骇人的气势,让在场的姜合、李庶等人只觉得浑身毛孔紧缩、寒气彻骨:“如今阳平、成固已失,南郑再无险可恃。士气挫伤,我等该如之奈何,还请诸君有良计教我。”

座中的李休此时表面平静如常,实则内心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没有人能理会到他此刻激动亢奋的心境,李伏早在多日前就以探亲未由赶往成固,如今若是不出意外,想必已经和傥骆道出来的官军搭上关系了。联系成固几乎未有抵抗便失陷的事情,可见李伏在其中出力不小。

如今同谋的亲友已经上岸,是时候该轮到自己出一把力了。

李休定了定神,故意作出一副真挚、焦急的表情说道:“师君大可不必忧虑!如今黄金戍尚有精兵数千,上庸、西城等地的申氏素来亲近师君,只要师君书信一封,将军杨昂必会带各地兵马来援。此外还有巴郡七姓夷王、两郡五斗米信徒,也可调派数万大军。只要我等坚守南郑,不消数日,便会有兵马来救,届时内外夹击,断绝粮道,彼等必然自败!”

且不说彼等敢不敢过来支援,就说南郑能不能在朝廷大军的进攻下坚守到援军都是个问题,彼等连阳平关这样的险要都能拿下,何况是一个南郑县?他故意夸大其词,为的就是将张鲁和五斗米道的骨干都留在这里,好让朝廷将其一举成擒,免去追击搜捕之苦。

张鲁眼神闪烁了几下,冷哼一声,神色有些不悦。

李休心里一颤,不知是哪里说错了,或是让张鲁起了疑心。但他却不知道,张鲁本人贪图富贵,畏强凌弱,虽然李休刚才提的计策听上去很是可行,张鲁也是极为动心,但若是要把他自己置于险地,这却是万万不能的。

“师君,在下有一计,可保万全。”迟迟未发一言的功曹阎圃起身说道。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逋窜悔过

“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伏虎林应制

张鲁眉头一抖,连声说道:“快说!”

“请屏退左右。”阎圃毫不顾忌的看了李休、姜合等人一眼,意思简单明了。

不仅是李休心惊不已,就连心里有鬼的姜合等人也是眼神飘忽,阎圃将彼等的神色皆收入眼底,不声不响的等着张鲁下令。

张鲁的眉头皱起,似乎也很是烦闷,他把手一挥,道:“尔等都下去!”

接着,他便将阎圃引入内室,对这个自己手下最信任、也最有智谋的功曹说道:“阎公可有良计授我?”

阎圃这才慢慢悠悠的说道:“敢问师君一句话,今时今地,我军真要与朝廷死战不可吗?”

这话把张鲁给问住了,他犹豫了下,模棱两可的说道:“非是万不得已,谁愿与如今的朝廷相抗?”

阎圃抬眼看向张鲁,说道:“在这个关头,师君还要瞒我不成?”

张鲁一愣,接着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干脆的说道:“是,我尚且心存侥幸。不瞒阎公,早在朝廷抵达阳平之时,我便已派骆曜赶往刘君郎处,命其与我母一同布置、谋杀刘焉。等刘焉一死,益州大乱,我再带着汉、巴之兵南下,扶立刘瑁登位。那时即便汉中已失,只要我据守剑阁、白水等处,彼等便只能望关兴叹!”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似乎不愿与阎圃炯炯发亮的目光对视,低下了眼睑,说道:“可谁知道,计策尚未有所成效,朝廷之军便进展如此迅速,不仅攻克阳平,甚至还派出奇兵、断我一臂诶,想我张鲁称雄巴、汉,如今落得此等境地,安知非命啊!”

阎圃静静地听着张鲁说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得张鲁心里好奇,说道:“阎公这是何意?”

“师君。”阎圃看了张鲁一眼,他是巴西豪强出身,与张鲁这个走底层路线发展势力的五斗米道本来没有什么交集,只是谁让他的母亲有一年生了重病,全靠张鲁才得以救治。

后来阎氏由此信奉了五斗米道,并利用自家在地方上的势力为其庇护。阎圃其人也为张鲁当初所勾画的,诸如宽宥犯法者、义舍、少劳役等宽惠的治民蓝图所吸引,甘愿为其效力。阎圃一路上追随着张鲁走到今天,从最开始与其君臣相得、共建起的nn,到张鲁为骆曜画的大饼所迷惑、一步步让这个nn有覆灭之危。

想起最初的一时热血、壮志,阎圃心里再多感慨,也终究化为一声长叹,为其谋划道:“官军既能夺阳平,如何不能夺下剑阁、白水?纵然彼等一时受阻,师君又如何能担保以一己之力,压服益州豪强?这可不比汉中区区一郡,何况我等又是乘败而来,彼等更不会心服,还会引起诸地反叛、拿师君的人头以迎王师。”

“哼,他们敢!我先杀了一批不服的,看谁还跟与我作对。”张鲁临了还是很狂妄。

阎圃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若是刀兵真的有用,师君当初设计杀太守苏固、以及诛杀为苏固报仇的赵嵩、陈调等汉中豪强之后,直至今日,汉中为何仍有不服师君者?”

张鲁一点就透,立马联系起来:“阎公的意思是说李伏?”

李伏早在多日前就借故前往成固,之后便再无讯息,张鲁还以为他已经死在官军攻城的战斗里了。如今经过阎圃这么一点拨,他顿时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连带着李休也被他怀疑了起来:“李伏与李休素来交好,如今李伏疑似投敌,这李子朗看来也有贰心,其刚才劝我留守南郑,恐怕也是不怀好意。”

张鲁脸色极为难看,他此时没有流露出遭受手下背叛的愤怒,反而很是沮丧,像是被人瞬间抽走了脊梁了一样。他治理汉中快四年,尚且还未将这一郡之地的豪强抓在手里,以后若真是依骆曜的话得了益州,又如何能不被那些豪强欺瞒呢?真要把他们杀光么?

就连张鲁自己也知道,杀光豪强完全就是一个做不到的笑话而已。

“在下很久以前便曾说过,骆曜此人,至微至陋,但有小智、不可与之谋大事。”虽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放马后炮来刺激张鲁,但阎圃还是不得不说自己当初为了劝张鲁保持清醒花费了多大的努力,到头来还被骆曜教唆挑拨:“师君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此人多半难逃其责!”

“啊?”张鲁眼睛一瞪,看了看阎圃,说道:“可汉中这情势阎公你也见到了,如今不依骆曜之计,占益州为己用,我等将无路可去了。”

阎圃轻蔑的一笑,对骆曜那个幼稚的想法嗤之以鼻。早在朝廷兵临阳平的时候,他就已为张鲁预想好了后路,就因如此,所以他才对骆曜、李伏等人私下里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如今阳平已陷,师君之弟尚无音讯,不过据逃兵来称,其已为朝廷招抚。可见师君即便有擅领郡县、断绝栈道之罪,朝廷也没有非杀不可的意思。”阎圃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抬眼看向张鲁。

“苏固非我所杀,论起来,还是我杀了张修、为了苏固报了大仇呢。至于攻打汉中、阻绝道路,那全是刘焉一个人的主意,我那时只是其部下一个司马,不奉命又能如何?”张鲁沉吟道,本来拧着的眉头缓缓舒展,眼角带着笑意,当即拍了拍大腿,惊喜的对阎圃说道:“按这么说,朝廷还可能会赦免我?”

“唯唯。”阎圃对张鲁拱手执了一礼,说道:“朝廷之军如山洪奔下,势不可挡,杨昂、申氏等人岂会赴死来救?至若退据益州,更是可笑至极,师君还记得去年南下寻亲的来敏么?至此细思,安知彼等不是奉朝廷遣派?朝廷谋算益州之心久矣,如今唯有一降,才能保全身家,甚至是保全五斗米道,还望师君三思。”

张鲁脸色骤变,尤其是当阎圃提到来敏之后,心里仅存的那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如果朝廷真的布局缜密,那他再顽抗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直接降了朝廷,至少朝廷会像对张卫那样,念在归降有功,留他一命。

只是,张鲁想到,这种种分析,到底是阎圃这几天想出来的,还是在来敏南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打不过官军,于是早想好了让自己现在归降朝廷?

他犹疑着胡思乱想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相信阎圃与他多年的交情绝非李伏那等人可比的,不然以对方的智谋,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害他?但张鲁转了转念头,还是试着说道:“还是阎公才智高绝,如今看来,归降王师,确为不二之选。我这便让人预备”

“且慢。”阎圃嘴唇轻动,又道:“今日若是因势而降,必为其所轻,不如暂依巴郡杜濩等处聚兵据守,然后遣使与王师说情归降,则得功必多。”

“好、好。”张鲁再无疑虑,连声说道:“就依阎公之计!”

于是没等到第二天,张鲁立即召集手下,不顾李休等人抗议,宣布带领余部翻山赶往巴郡。在动身的时候,张鲁忽然拉住阎圃问道:“李休此前献计欲害我,我想除之,如何?”

“不可。”阎圃劝道:“此人既与李伏交好,难保其不会与王师私下有往来,若是此刻斩杀,无异于得罪王师。”

张鲁有些不情愿的说道:“哼,倒是便宜他了。”

见张鲁虽然面色不忿,但好歹听进了话,这让阎圃稍放宽心,接着,又提及一事,道:“姜合、李庶二人近来行迹诡异,恐有预谋,师君得多留心防范才是。”14

第一百八十章 整军待命

“汉中之地,后可据而安,前可恃而进。”宋史

在得闻裴茂、徐晃两军东西并进的消息后,张鲁果断在阎圃的建议下弃城而走,结果还是先出发、行军速度相对较快的徐晃所部率先进夺南郑。

既到南郑,徐晃没有急着带兵入城,而是在城南靠近汉水处扎下营寨。中军大纛一立,第一道命令就是让各都尉、司马约束部下,不准擅自入城扰民,徐晃治军有方,南北军素来讲究军纪,没有哪一个将校士卒敢以身试法。所以南郑城里的百姓,消息不灵通的,一时间竟还有不知道城外连营扎寨的。

扎稳脚跟以后,徐晃立即带着一千人入城,第一步就是接受官署、府库,然后派遣赵云、太史慈等人带兵象征性的追击一下张鲁。直待点收无误之后,方才算是彻底在南郑落脚,等到第二天下午,斥候传讯,言裴茂等人所率大军已在城西不远处。

裴茂等人没想到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盖顺、沮隽等人尽皆扼腕,倒是裴茂豁达,在城下拉着徐晃的胳膊,笑着说道:“傥骆道艰险殊绝,公明能履险而至,立此大功,可见不凡!”

“都是国家庙算深远,料敌于指掌之间,我等不过循计蹈步而已。”徐晃态度不卑不亢,很有觉悟的说道。

裴茂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看向荀攸,右手指了指徐晃,一切尽在不言中。

荀攸在一旁也是浅笑不语,作为参与谋划南征路线的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这次南征,看似是裴茂这方声势浩大,担当主力,其实只不过是吸引张鲁主力,为徐晃这边减轻压力的。

看看人员配置就知道,被皇帝亲口赞誉为上将军的徐晃就不说了,太史慈、孟达都是殿前羽林郎,整日与皇帝形影不离,恩信深重。皇帝明显是将破敌的希望寄托在了由徐晃、法正、太史慈这些心腹亲信组成的偏师上,虽说给这支偏师的军令表面上只是占据成固、形成威慑,其实在占据成固之后的下一步动向,不需明说,徐晃等人自会领悟。

裴茂与荀攸进了城,听徐晃说彼等是如何在山中急行军、在雷雨夜中突袭成固的过程后,裴茂唏嘘不已,捋须道:“若是这雨在山中早早的落了,步兵营岂能如此神速?观彼成固守军惊呼为鬼兵,到是与野麋闯营有合契之妙啊。”

荀攸笑了笑,没有接话,反而问道:“法监军呢?”

他环顾一周,这个军事会议,盖顺、沮隽等校尉以上的人都来了,作为监军谒者的法正没理由不到。

裴茂也注意到了这个事,心觉有异,拿眼看着徐晃。

徐晃尴尬的一笑,很惭愧的说道:“监军谒者在行军路上感染风寒,身体不适,如今正在成固县调养。”

座中皆是一惊,原秘书丞、现南郑令朱皓连声问道:“好端端的,如何会染上风寒?法孝直如今可无大碍?”

作为同出秘书监的朱皓,在座很少有人比他还清楚法正对于皇帝的重要性,如果这个被皇帝看中的少年英才一出师就折损在汉中,且不说将为皇帝带来何等的打击,就对社稷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损失。

“已寻多位医者诊治过了,尚无性命之虞,多休养几天就好。”徐晃见众人都是紧张的神情,自己的语气也不由带上一丝严肃。

“法孝直乃是不可多得的俊才,又为国家所重,断不能有失,成固是谁留在那里?务必让他多费心思照顾。”裴茂吩咐了几句后,便开始布置了接下来的军事布置:“如今汉中以东,有张鲁部将杨昂勒精兵数千,驻守黄金戍、又有上庸豪强申氏聚众数千家,久未见降表。合该遣调将兵,赴黄金戍、西城、上庸等地宣喻王命。”

裴茂正说着,忽的环顾四周,慢慢悠悠的说道:“那位愿领兵前往?”

座中的盖顺、沮隽、徐晃等人皆低着头闷不做声,他们心里都清楚,此时带兵跑到上庸去,必然会坐失随军南下益州的大功,这种因小失大的事情,没有人乐意去做。

沉默片刻,还是徐晃说道:“如若明公不嫌,末将麾下军司马太史慈勇略足备,可独领一军,担负大任。”

在这里,徐晃其实还是抱有私心了的,不然也不会举荐太史慈去上庸捡芝麻,而留下赵云。

裴茂对这个千里护送孔融、郑玄来朝的义士有些印象,笑着点头,说道:“着即拨他二千精兵,顺江而下,东方之事,尽委其人。”

盖顺心里顿时一松,正准备打起精神接受裴茂关于进军白水关的军令时,却听裴茂笑说道:“我等南征,实为讨伐米贼张鲁割据汉中、杀官害民之罪。如今张鲁逃亡巴中,再往南,则是益州牧刘公治下,多年隔绝,不知彼等音讯。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一声,不论是劝其率众剿贼、或是与我等共同进军,都是于国有利。”

“嗯?”盖顺不由惊诧一声,与他一样,沮隽也没有预料到这个结局。朝廷兴起大军,明面上的数字就有十万人,绝不仅仅是为了征讨张鲁,连带着是要拿下整个益州的。怎么到了这个关头,裴茂突然说朝廷没有讨伐刘焉的意思?

难道收复益州,不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么?

“明公!”盖顺不得不表示反对了,若真按裴茂这么说的话,那他们此行的战争目标已经达到了,可以准备班师回朝了,这样一来,还不如在开始毛遂自荐、东去上庸呢:“益州牧治地连年,久不遣使来朝,纵然是有米贼拦道之故,其心也必异。不然,但凡有一次朝觐天子之心,如何不能东走荆州、绕道南阳入朝?可见此人非是心向天子,而当是与米贼互通图谋,明公要请其出兵助剿,末将以为不可。”

“末将附议。”沮隽紧跟着说道:“益州牧心怀异志,不可轻信,兵法有云兵之情主速,若是迟缓军心,迁延日月,恐有妨大事!何况朝廷兴兵十万,若是只讨得汉中而还,岂非令天下人笑,以为朝廷用兵甚慎,割鸡尚用牛刀?”

“公明,你也是如此想的?”裴茂笑眯眯的看着众人急躁的样子,知道他们心里都很不情愿,但蜀中的裴俊尚未有消息传来,眼下确实不是进兵的时候。若是裴俊在书中把事办成了,那么益州可不战而下,若是没有办成,再从容进军不迟。

徐晃谨慎的说道:“无论如何,末将以为,都该先移师白水关,遣使入蜀,晓谕朝廷南征之意。随后观蜀中动静,再做打算。”

“这是老成之言。”裴茂通过这么一番动作,很直观的考察到了三人的性格、心性以及智略,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再看看静坐不言的荀攸,裴茂冲其点了点头,胸有成竹的说道:“只待汉中的消息传到蜀中,用不了多久,蜀地必有大乱,届时不战而降,尚未可知。若能使蜀地少些刀兵战祸,岂非我大汉之福?”

徐晃目光一闪,他早前从李伏等汉中豪强的口中知道些关于益州的辛秘,如今联系起来,这蜀地大乱,多半是出在益州牧刘焉的病情上。他心里有了底,也不再着急,反正只要蜀地动荡,即便是献土归降,也少不得由他们带兵四处戡平宵小起事,战功依然会有。

至于沮隽则是信服军令,既然裴茂信誓旦旦的认定蜀地将会生乱,那他纵然心存疑虑,也无需再多做质疑。

唯有盖顺,仍有些不信的问道:“此前未有预兆,末将不知,蜀地如何会生乱?”11

第一百八十一章 别开新面

“自开元以后,山南西道尝治此,用以北援关中,南通蜀口。”读史方舆纪要

打发众将下去了之后,裴茂坐在榻上,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荀攸料想对方是担心儿子裴俊在蜀地的安危,哪怕有长辈在旁帮衬,但对方毕竟才十五六岁,就让他主持这种大事,也算是难为他了。于是,荀攸开口说道:“贵府家传敦义之风,令郎君虽远在蜀地,纵事不成,但凭才智,足堪保全其身。”

“愿是如此吧。”裴茂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既有王命在身,便当奋力为之,何能心存畏缩,顾己保全?此无状子若是不肖,辜负王命,纵然保下命来,我也不放过他。”

裴茂治家严谨,膝下裴潜、裴俊、裴徽等几个儿子在他的管束下都很懂事明理,有人曾说他裴氏几代遗泽厚积,终究要在他这一代开始发扬光大。

荀攸略为动容,好生说道:“裴公无需多虑!令郎君身边既有其姊夫,老成干练、又有平准监从旁布置。等事起之时,来敬达那边也会主动倾靠过来,两相合力,不愁不得功成。我等这几日,只需要静待消息便是。”

裴茂舒展了几分眉头,轻声问道:“那张鲁呢?五斗米道在巴中广有信众,彼等南逃至此,犹如虎归山林。纵然有来敏、还有吾儿等人从中绸缪,事后怕也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张鲁乃从容而退,非是仓皇而逃。”荀攸不以为然,摇头说道:“若彼等真有顽抗之心,又何必将所积资财粮草等物留于府库?既不焚毁、也不带走,任其壮大我军,可见彼等心里尚存一丝苟且侥幸之心,说不准,还会因势而降。”

裴茂静静地思索了好一会,最终是同意了荀攸的观点,点头说道:“果是如此,那此行南征可就真是如有天助了。”

随后二人商议,打算留下南郑令朱皓,代行汉中太守职权,临时主持汉中民政、至于汉中的军事,则是留给了驻守成固的孟达以及东去上庸的太史慈。至于剩下的众将,则是稍作整顿,以步兵校尉徐晃为前锋,带起精兵两万,以及义从、郡兵、民夫等七万余人,共十万大军,赶赴白水关。

白水关是益州与汉中之间的重要关隘,张鲁是轻车简从,故能选择不走白水关、直接翻山越岭逃往巴中。而裴茂这数万人却是不行,依然要走大路到白水关,以期对益州形成威慑。

当大军紧赶慢赶的来到白水关下时,东边的太史慈传来捷报,言黄金戍的守将杨昂率众投降,上庸、西城等地豪强申氏也派部曲参战、表示归附。于是裴茂传令太史慈领兵驻守上庸,以进窥房陵、及其背后的荆州。直到汉中彻底安定以后,裴茂这才提笔又写了封奏疏,捷报张鲁南逃、汉中等地已指麾而降。

其中又着意详述了徐晃等人出骆谷之后、亲冒矢石的破敌之功并提请皇帝予以激赏,以及早日简拔太守、县令等长官南下赴任。这道奏疏写的很真实,既没有过度夸大徐晃的战功,保证了盖顺、沮隽等人在作战时的功绩,又做到了将徐晃这支偏师的战绩当成一个足可夸耀的亮点。

皇帝接连两天,依次收到攻克阳平、降服汉中的捷报,这让他胸中的积郁一扫而空,就连声音都轻快了不少:“汉中既平,米贼潜逃,如今就只需等进一步的捷报了。”

虽然皇帝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善于察言观色的司空赵温还是听出了皇帝话语里的高兴,他说道:“大军南征以来,屡立战功,陛下如何酬庸有功之臣,还请赐示臣下,以便准备。”

“将士跋涉艰难,奋勇效命,自然要多给恩赏。”皇帝点了点头,说道:“如今且先把功记着,等益州戡平以后,再做封赏,如何?”

赵温自无不可,连声应道:“唯,当年舞阴侯岑公征蜀,nn江关、广汉等地,光武皇帝也先是屡下恩诏嘉之,只待功成之后,再做封赏。如今正可援引成例,先降恩诏于裴茂,以激励三军将士。”

在一旁的太尉董承有些眼红,若皇帝肯让他领兵出战就好了,可皇帝偏就明里暗里的防着他,不仅抽调、裁并了他的部曲,更是丝毫不给他领兵外出的机会。幸而除此之外皇帝依然对他颇为倚重,让他作为朝堂上的一足,制衡关东与关西的势力,不然董承倒真要怀疑皇帝要对他走狗烹了

如今裴茂眼见是要立下大功的,他既然拦不住,将他故意拖着也是好的,于是闷着声音说道:“伐蜀之役,汉中不过一次前锋,何况贼首张鲁未得,终究不是克竟全功,朝廷此刻给予嘉赏,确实还早了些。”

他还想说没准接下来在白水关、剑阁等险隘还要吃几次亏呢,当初岑彭伐蜀,不还是打了好几场苦战么?只不过这话太过晦气,不能在皇帝面前乱讲。

“是这个道理。”皇帝应了一声,权做是同意了,复又说道:“汉中太守苏固身死贼手,朝廷理当旌烈我记得他是扶风人?”

“唯,此人正是扶风武功人,中平年间以议郎转任汉中太守。”司徒马日磾久在中枢,熟悉人事,又是扶风本地人,头一个答道:“除此之外,其门下掾陈调、主簿赵嵩等人,为主而死,可堪壮烈,也应一并嘉赏。”

“此二人若有后嗣,适龄者可使公府辟举,若是幼子,则入太学。”皇帝不熟悉这两个名字,只是随口说道,他此刻的注意力全放在苏固身上,若苏固出身扶风苏氏,那他应该与太学里就读的苏则有些关系才是。只可惜他早先已定好了太学学制,现在还不是放苏则做官的时候,不然还真能借此提拔于他。

待回过神来,皇帝见众人都是静默不语,方恍然笑道:“汉中郡位置险要,前有公孙述称帝蜀中、后有张鲁据险自守,皆是朝廷无以及时掌控、使得其地落入他人之手的缘故。如今汉中重归朝廷治下,自当以往鉴来,有所防范才是。”

“可选拔忠直能干的良吏,任职汉中。”马日磾已经打算荐举人选了。

赵温这些天跟在皇帝身边,隐隐明白对方的意思,说道:“除了选拔良吏任职以外,臣以为,不如由朝廷直属,比照三辅、河东等郡,归于司隶校尉属下。如此,便不当至于任何疆臣之手,蜀中可保无虞,则关中自然太平。”

“我正是有此意。”皇帝笑说道:“即日起,汉中归属司隶校尉,不再交由益州,以王朗为太守、太史慈为上庸都尉。”11

第一百八十二章 犬牙相入

“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磐石之宗也。”史记孝文本纪

古来划分行政区域,讲究的是山川形便四个字,很少不是依大河、山脉走向而划分州郡县界的,例如益州与司隶之间的秦岭,并州与冀州之间的太行山。这样划分的缘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被山川分隔的两个地域之间有着经济、文化、气候土壤上的差别,各个区域之间有着不同的发展方式,所以据此划分会使得官员治理更为便捷。

至于汉中本属于巴蜀,民风迥然于关中,皇帝站在军事、政治的角度,为了消除益州所凭恃的山川之险,打破今后再有野心家敢在益州实行割据的地理基础,防止分裂,所以才将汉中纳入司隶校尉部,也就是归于朝廷直辖。但这从治理、经济的角度来说,这无疑是凭空给司隶增加了治理难度,并不是件好事。

“汉中从来便为益州所有,一旦隶秦,则蜀之险尽失。虽为杜渐防萌,但恐也有违禹贡分州之意啊。”马日磾一方面也是觉得汉中隔着秦岭,难与三辅之地交通往来,不便治理另一方面则是出于畛域之别,不太乐意接受,故而说道。

“禹贡划天下为九州,那是上古之人对当世天下所做的划分,后世之人,就不能因时而变了?若如此,孝武皇帝何故设十三州刺史?”皇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汉中最开始的确是蜀国的,后来为秦国所夺,又与楚国相争数十载,所以混杂了荆楚、巴蜀以及关中之地的文化,不单是蜀地。再说了,就算是把汉中还给益州,他的治理成本就会降低了么?

见大事已定,众人只得说道:“臣等谨诺。”

皇帝这时忍不住往外看去,近处的屋檐与远处的门墙之间隔着一片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高照,本是暮春湿润的时节,却热的像是盛夏。看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不由散了几分,低下头随手摆弄了下桌案上的捷报,轻声说道:“克平汉中,到算是今年头一件喜讯了。”

自从进入四月以来,关中各地郡县便再也不曾报过雨水的消息,旱灾的到来虽早已是意料之中,朝廷上下也为此做了许多如沟渠、粮储等应对工作,但当它真的到来之际,众人仍是不免有些心焦。毕竟天威难测,人力渺所以南征的胜讯,在众人看来,无疑是件可以振奋人心的好事。

太尉董承忽然对一旁的亲信、尚书仆射吴硕打了眼色,吴硕立时会意,说道:“臣听闻汉中富庶,其府库宝货、粮草堆积如山,皆为米贼张鲁多年经营。如今司隶校尉已兵指白水,朝廷再往其军运送粮草,路线绵长,翻山越岭,恐会愈加艰难,况乎近月以来,关中旱情初现故而,以臣下愚见”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皇帝知道他藏着的是什么意思,点头说道:“嗯,你说下去。”

吴硕一时捉摸不清皇帝的心思,只得伏身在地,加重了语气说道:“索性不如使司隶校尉就食当地,一应所需,皆从汉中府库支取,既可保证粮草不断,也可为朝廷节省仓储谷粟,以备旱情。”

皇帝听了,一时没有说话,低头思忖半晌,忽的转脸问向侍中、平尚书事杨琦:“杨公以为呢?”

杨琦盯看了吴硕一眼,在座的都是人精,也知道吴硕打的什么主意,汉中府库在徐晃入城之后就被封藏了,裴茂为了避嫌,也派人严加看守,就怕有在里头动手脚。故而在奏疏中甚至还请朝廷派人南下准备接收与清点,如今将这笔钱粮一股抛给裴茂自行处置,即便裴茂本人清正廉明,也难保底下人不会动坏心思,这终究会是个隐患。

而皇帝特意问杨琦的意见,是想看看杨琦对裴茂的态度,一语道破,会打乱董承的心思,引得对方不满不说话,又对不起自己秉正处事的心,而且,赵温还在一边等着接口呢。

杨琦小心的绕过了这个坑,委婉言道:“用汉中府库以资前军,固然可为,但也应谨防宵小肆意调度,从中取利。不如由朝廷调派一员能吏,前往汉中督粮。”

马日磾抢白道:“前次武都太守韦端,调集百姓,督护粮道,颇为得力。其人虽未有杀敌之功,却有运筹策算之绩,与其另托他人,不如继续使其督办粮草来得方便。”

京兆人韦端当初仕为黄门侍郎,还是马日磾举荐给皇帝的,在他当时看来,这本是一颗闲棋,是他在当时与皇帝达成政治互信的一场简单的交易而已。毕竟韦端的声名不出州郡,祖上的家世也早已落魄,几乎从未进入过朝堂中心,所以马日磾便疏于笼络,对待彼等的态度,也就没有像对侍中马宇、劝农令第五巡等人那般亲近与认真。

谁知就是这么个被他忽视、被打上了关西烙印的人物,居然被皇帝所看重,通过亲近韦端的两个儿子韦康、韦诞,间接的让韦端改变了立场,跳到了皇帝的阵营。韦氏今后前途远大,已是可以目见,俨然不需要再靠着扶风马氏的荫蔽。只不过念在不可割舍的同乡之谊,没有彻底与马日磾断了往来罢了,此番马日磾打算吸取教训,好生巩固与韦端、金尚等人的关系,对这些关西士人,即便是游走在权力场的边缘,他也得用心维系。

关西士人虽仍凭借着主场优势,在朝堂上占据强势,但在外人看来,在士孙瑞被罢官以后,关西就已经开始显出颓势了。马日磾此次趁着最终录功封赏之前,示好韦端,就是为了试图振作。

“武都面临的形势不比益州要简易多少,韦端一面要看护陈仓粮道、抚慰郡民,一面还要与刺史钟繇盯着陇西诸羌的动向,责任重大,再让他入汉中监粮,那武都怎么办?”皇帝摇了摇头,直接否决说道:“不妥当。”

“陛下睿鉴,臣也以为然。”尚书令杨瓒闻声附和说道:“武都郡北接陇西、汉阳,西接白马、参狼等羌,位置紧要,不仅能干系到南征军务、还干系雍凉局势,岂能再委他职于韦端,使其分心旁务?”

皇帝近期正打算子啊凉州给韩遂找些事做,故而在这种时候,断然不会让韦端再分出精力用在南征上:“不都说王朗此人高才博雅,恭俭节约么?如今既已诏拜他为汉中太守,那就让他赶赴汉中后,先点清府库钱谷财货,再与南郑令朱皓一同量入为出,负责南征军需。”

见事情的走向有些不在意料之中,吴硕忧心的看向董承,只见董承面沉如水,朗声答道:“唯,既如此,汉中府库之粮,足以资军数月。以南征诸将之能,这数月间大可为朝廷克复益州。故而,臣斗胆请诏,这一批将发的粮草,不如搁置不发,以待旱情赈济之用。再另遣快骑宣诏于汉中,许司隶校尉自行取用府库钱粮。”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再接再厉

“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养生主

皇帝沉吟了会,忽的问向赵温:“上一批粮草是何时拨给?”

南征的粮草供应在地方上是由韦端、射坚等人负责,在中央则是以司空赵温主持全局,他立即答说:“禀陛下,上一批粮草还是十五天前拨给的,自那以后,司隶校尉等军所需,皆仰赖武都太守韦端征集地方麦粟、以及从武都氐王窦茂等贼营寨俘获的大批钱谷。如今算来,粮草虽所剩不多,但大抵能再济用一些时日。”

董承半是提醒着说道:“君上,既然汉中之粮可用,朝廷也不必再耗十数万的麦粟供应前方。与其将这些粮草在转运途中凭白耗散,倒还不如留待他用,今年旱情已成,若不多备些救济的粮草,恐怕朝廷近年辛苦,会溃于一旦。”

汉中的府库未有经过劫掠与兵燹,仓储钱谷都得以保全,裴茂在奏疏里仅是粗略的估计就有三四十万石,差不多够十万大军用两个月了,这两个月之内,难道还拿不下一个益州?

董承之所以这么说,恐怕是想着宣诏派的是一路疾行的快骑、而新官上任,负责调度粮草的太守王朗紧赶慢赶也比不上轻骑加急的速度。

这等若是裴茂可以在王朗到来之前开府取用钱粮,在这段无人监管的时间内,只要稍有疏忽,就会为人抓住把柄,事后论起功来,也会因此而打个折扣。

明里暗里,董承都是在算计裴茂,但他偏就用的一个取巧的法子,没有影响、危害到全局的利益,理由也很光明正大。对于裴茂来说,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对个人品性与能力的考验,事后吃了亏,也不能说全怪别人。

皇帝认真想了想,觉得即便是要考验裴茂等前方将官的品性,也得做好万全的应对准备。何况,此时相比起来,既然汉中不缺粮草,那这批将要发放的军需大可在别的地方物尽其用,这也是符合优化配置的观点。

于是他点头说道:“便依此议。不过,此次旱情,不仅涉及关中诸郡,并州、雍州等地近来传报也有少雨、不雨等气候。是故,各地都要有充足的储备以应对旱灾。如今武都郡为了应付南征军事,驱役民力,疏于农桑,今岁旱情必然受灾严重。这批粮草虽然不再供给裴茂,但还是依原有的计划,取十万石麦粟,自长安发往汉阳待用。”

董卓求得就是这个,南征是朝廷头一等的大事,分量不比旱情要轻多少,他没有必要、也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暗中派人去汉中做什么手脚,这样只会得不偿失。所以他只能寄托于汉中郡看守仓库的掾吏手脚并不干净,裴茂军中督军粮的人不尽是正人君子。

接着,他转头看向作为末尾、官爵最轻的尚书仆射吴硕,说道:“愣着做什么,去拟诏。”

吴硕连忙应了几声,后知后觉的站起来,走到一边的小案旁拿起笔将刚才议论的事草就了几分诏书,然后将其双手奉上。

虽然吴硕的品性为人所不齿,但他在尚书台多年,熟悉各类文事,对这种诏书辞令最是驾轻就熟,该避讳的、该简述的,他都做得十分妥帖。

这一点,就连皇帝见了,也挑不出毛病来,他将诏书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便用彤管笔在草诏的首部勾了一圈,再递还给了仍在一旁侍立的吴硕,说道:“再添一句,就说这十万石粮,不是让他们拿到了就直接用的,而是要先存放着,随时应急。”

“臣谨诺。”吴硕点头接过诏书,这诏书此时仅仅只算是草拟,只有等皇帝圈红了,才能将其誊抄、润色,再盖印形成正式的诏书,发放该处。

汉阳郡南边紧挨着武都郡,其北部又是安定郡,大军驻扎,人口繁盛,可谓是雍州的核心郡县。将十万石麦粟运往汉阳郡,可以做多种用途,一面能随时接应上汉中的军需,一面能赈济因雍凉旱情而受灾的百姓,此外,还能就近为雍凉的羌事做好预备。

凉州刺史韩遂在朝廷的几次催促下,还是在金城郡磨磨蹭蹭,一下推说钱粮征调不及,一下又说远近羌人不附,总之就是不肯出兵。非得等到这次裴茂攻下阳平关,见汉中局势再无反复的余地了,他这才算是下定决心,带着两三万人去围攻位于枹罕、自称河首平汉王的宋建。临行前,还派使者来长安请求拨给军需钱谷。

韩遂不比马腾,马腾至少还有个扶风马氏的身份,又有马日磾作保,皇帝还可以姑且信之任之。而韩遂一介凉州士人,很早以前就具备相当强的独立性,为人趋炎附势,对汉室没有多少忠诚。像这种无法直接掌控的一方诸侯,朝廷不但不会给他拨给粮草,反倒还会防备他的任何动向。

这一点,在承明殿的几个大臣们来看,几乎已是一个共识了。

“凉州刺史韩遂几次借口违诏,不仅推诿不前,还拥兵两万余驻守榆中,这分明是想观望我军南征局势,借机行事。”韩遂的这个动作瞒不住旁人,赵温直截了当的说道:“臣以为,韩遂的心思就放在南征一事上。若是南征受挫,彼等恐会再次鼓动羌氐作乱,以此进据雍凉若是南征事遂,彼等转向陇西,奉诏讨伐宋建,为时也不算晚。”

榆中是金城郡最东边的一个县城,西南就是宋建所在的陇西郡,东南就是雍州刺史钟繇、以及安集将军张济等人所在的汉阳郡。若是韩遂要从金城出兵枹罕,完全不必借道榆中,而他却借口称要在此等待羌人义从,等大军集合了乃敢发兵枹罕。

“如此行径,实在首鼠两端,非人臣所为。”董承忽然说道:“此战即便讨平宋建,那也是彼等谲诈无情,不足以称之为忠于朝廷。”

陇西宋建虽然势力微弱,当初却是孝灵皇帝年间、凉州羌乱的主谋之一,在河西羌氐之中有极高的威望,朝廷这次诏令韩遂攻灭这个昔日一同反叛的同谋、前辈,一是假道伐虢,为南征汉中而虚张声势、转移外界的注意力,二是给了韩遂一个正式洗白上岸、向朝廷表明忠心的投名状。

赵温眉头一皱,与马日磾、杨琦等人相视一眼,皆是会意,一众默契的不接董承的话茬,反而说道:“无论韩遂心思如何,一旦宋建败亡,雍凉之间必有动荡。如今正多事之秋,安集将军张济理应约束部众,严守边境,不得擅启战端。”

羌氐对战祸最为敏感,宋建死后,必然人心惶惶,这就不得不让临近的几个归附于朝廷、位置关键的郡县长官,如武都太守韦端、汉阳太守射坚、安定太守郭贡等人严加戒备。

作为防羌的前线部队、同时也是南征的后备部队,安集将军张济与护羌校尉杨儒共一万五千人,在汉中已定,益州短期内再无波澜的情况下,也开始要将视线转向雍凉等地。

“韩遂若是奉上宋建首级,为朝廷铲除此等叛逆,哪怕他心思叵测,今时今地,朝廷也该嘉赏笼络。”皇帝对董承跃跃欲试的神情置若罔闻,轻声说道。11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发号施宪

“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进学解

宣室殿里,皇帝与司徒马日磾、司空赵温等几个大臣们仍在会议。

在众人刻意忽视、冷落了董承的诉求之后,议事的话题不知如何又转了回来。

荐举韦端处理南征军需一事被拒,马日磾也不气馁,他抬举韦端,不一定非得要皇帝同意了他的举荐才作数,只要把这件事传入韦端耳朵里,那也不算是白费苦功。

于是他并不强求于此,在与众人答诺之后,继而说道:“汉中经此一战,亟待抚民,无论是为保今后驻军能就食当地,不仰运粮,还是为保此地生息,宜简拔良吏,以督劝农事为重。”

“你的意思是?”皇帝问道,对于同一个臣子的建议,他也不能一味的拒绝、否定下去。若是言之有物,还要适当的给点甜头,才能不让一方势涨、一方势削。所以他想听听马日磾有什么建议,如果可行,那就依他。

“陛下推行关中之军民屯田,成效显著,乃当今治民要务。汉中虽复,张鲁潜逃,但彼五斗米道信众,皆蒙昧无知、又多不事产业者,若是朝廷置其不理,任其来去,恐成隐疾。犹如张角兄弟死后,其渠帅流毒四方,叛乱不断,仍为各地祸患,牧守难制,此便为前车之鉴。”马日磾难得老练的说道:“如此,不妨先罪诛张鲁所设之祭酒、鬼吏等贼首,分散其众,将彼等纳入屯田,以典农都尉、农曹掾等将官治之。一者,可就地勤务农桑,以修养益州民事二者,亦可对彼等信众严加看管,以防私下串联。”

马日磾一口气说完,飞快的看了面露沉思的皇帝一眼,最后说道:“愚臣浅见,不足一哂,还请陛下睿鉴。”

“如此高论,何有浅见一说?”皇帝拊掌说道,五斗米道在益州的势力盘根错节,巴郡民间底层的百姓多是其信徒,张鲁割据汉中时更是大肆推崇五斗米道,半强迫半自愿的让人信教。如果朝廷无法很好的治理这些底层信徒,那他们终将成为一个隐患,会动摇朝廷在基层的统治。

“彼等祭酒、鬼吏等贼首,无论职权大小、罪愆轻重,概由官府逐一缉拿,听候发落。”皇帝顿了顿,拿起茶碗喝了一口,思忖一会,道:“至于其民,田宅无有着落者,可由朝廷设屯田等官,一体治之汉中郡有多少户?”

“有户五万七千余,民二十六万有余。”尚书令杨瓒知悉公文档案,应声答道。

皇帝又问道:“武都呢?”

“有户二万,民万余。”杨瓒有些明白过来了,补充道:“这些都是数十年前的载记了,时移俗易,与今时的民户会有不小的出入。”

“南征战事未决,关中旱情初显,雍凉羌事有警,陛下欲兴大事,不妨待外间安静了,再做计较为好。”杨琦说道。

皇帝确实是想效仿曹操在历史上迁移汉中民户的行径,从汉中迁几万户百姓到武都、安定等郡去,一是增加该地的汉人比例,发展当地的经济,二是削弱五斗米道在汉、巴等郡的势力。历史上的曹操一边在应对刘备的攻势,一边还能完成迁移数万户汉中百姓入关中等地尽管这种移民的方式使得百姓多有怨言,但也说明以当时的国力尚且能应付这种大规模的迁移,如今的朝廷自然也可以。

只不过万事讲求稳中求进,现阶段的朝廷确如杨琦所说的那样,内外局势紧张,在旱情将盛的压力下还支持一场南征已属不易,实在不适合另外兴起事端。何况张鲁、益州豪强未服,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皇帝本也没有这个意思,无非是想先投石问路,给众人透个底,试一试眼前这些大臣对迁民的态度。

现在看起来,反应最大的还是杨氏,毕竟在去年朝廷就已于弘农迁过一次百姓到左冯翊,那次迁移的只是叛乱的张晟等余部,只是个不足为凭的特例。如今皇帝又要迁汉中民户,俨然是要将其作为常例了,他们自然要先延缓下来,试试皇帝的口风才行。

“杨公说的是,彼等信徒皆奉贼首张鲁为师,强行迁移,恐违人意。待贼首降服,与地方黎庶说清道理以后,再做打算吧。”皇帝放下茶碗,看了马日磾一眼,慢悠悠的说道:“汉中不曾推行过屯田之策,于此政的制度、内容、实施,皆不熟稔,放之益州亦是如此。依我看,暂且让劝农令赴汉中督农,与典农、农曹掾等官配合,务求使屯田之政落到实际。”

马日磾闻声一动,他刚才反应慢了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性情耿介直率的杨琦抢了先。此时听到皇帝说话,他如何会不明白刚才那几句话的含义?于是颇为感念的应答道:“臣谨诺。”

“张鲁本为益州牧刘焉麾下司马,这些年来竟做出擅杀郡守、割据自守、推行妖道等种种叛逆之举。张鲁虽为首恶,但刘焉这失职之罪却是难逃其咎,着即诏免刘焉州牧之职,命其奉还印绶,早日归朝。”朝廷南征,对外公开的理由一直是讨伐汉中,只言片语不涉及刘焉,纯粹是为了安稳其心。如今汉中已下,皇帝也不再继续遮掩他进图益州全境的心思,索性解决了刘焉的益州牧职位,给了裴茂等人正式进兵益州的名分和理由。

这一切都是题中应有之意,赵温等人也不觉意外,答道:“谨诺!益州沃土,四塞之地,合应简拔忠直,以授其任。”

“益州刺史的人选尔等荐举几个人上来,容我参详。”皇帝难得的给了众人一个荐举机会,说完,也不待众人如何回应,摆手说道:“此间无事,也都下去吧对了,都水使者孔融,现今在何处了?”

赵温等人正准备起身离去的动作皆是一顿,马日磾回道:“算其行程,现今应在左冯翊察看白渠等河工。”

三月的时候孔融便从议郎的位置上调任都水使者,掌都水监,甫一上任,便被皇帝派出去巡视关中各地的陂池、河渠情况。这两年来,皇帝不停的让地方郡县大规模组织黎庶兴修水利,甚至为了河工而狠手整顿了左冯翊吏治,导致原司空士孙瑞、原左冯翊鲁旭接连被免。朝廷对水利、河工的重视程度前所未有,底下的官员再不敢玩忽懈怠,都赶在去年年底,按时按量的完成了任务。

虽然如此,皇帝仍不是很放心,于是便派了意气直爽的孔融为都水使者,在大旱之前,沿途查验河工,做最后的把关。

“他奉诏在外,查验河工之余,让他分心多关注各地旱情,每到一地,便要上奏陈疏。”皇帝点点头,最后吩咐道。

“臣等谨诺。”

第一百八十五章 计日可数

“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休洗红

走出宣室殿,董承着意与吴硕一同并肩而行,他们走在右侧的陛阶上,而其余人都走在左侧。

“董公,你且看眼司空。”吴硕在董承身边说道。

“怎么了?”董承皱着眉,被这太阳光照得有些刺眼和不耐,他看向左前方的赵温,只见赵温面上带笑,走起路来轻盈无比,腰间的那块司空金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有什么喜事一样。董承心里发酸,当即轻蔑的说道:“这是见南征顺遂,他这个担负粮草的大臣,也能因功受赏了。”

吴硕听出董承言语里的不悦,也不卖关子,说道:“董公所料不差,依在下看,赵公应也是知蜀地不日降服,其兄忠侯能身归乡里,故而欣喜。”

前司徒、忠侯赵谦与司空赵温都是蜀郡大族,当年赵谦病殁,因为蜀地道路不通,故不得不浅葬于京郊。如今益州将重归朝廷治下,道路畅通,赵温这个做弟弟的,大可以将兄长的棺椁改葬蜀郡老家了。

当然,这些只是表层,吴硕要暗示董承的是,曾经在朝堂之上算是势单力孤、不得不在杨氏、关东士人的夹缝里谋求立锥之地的蜀郡赵氏,在蜀地归附以后,势必会成为一大批即将涌入朝中的益州士人们的领头人。算上为南征调度粮草的大功,就连董承也不能冷眼旁观了。

“不过,董公也无需多虑。”吴硕见董承脸色沉了几分,如是说道:“羽翼丰满,身边又有大帮益州士人集聚的司空,陛下用起来,未必会有如今这般顺手。到最后,还是得多有仰赖于董公,毕竟只有董公,才是天子身边最亲的人。”

董承重重的点头,很是赞同吴硕的意见,天子心思多变,最是严防彼等士人抱团结队。哪怕赵温始终对皇帝忠心不二,利益攸关之下,他也不能保证今后在他身边的那些蜀地豪强跟他一样同气连枝,在羽翼与皇帝之间,赵温迟早要做一次选择。而相比之下,没有庞大的士人集团依附的董承,其重要性与优势就开始凸显出来了,所以他此时的冷落只是一时的,今后总有皇帝再度重用他的时候。

就如同两年前,皇帝任他清查上林土地一样,这个得罪人的活计,赵温以后手下的那些人,会跟着赵温去做么?

董承也不是初入朝堂的新人,这两年身居高位,对各类形势看得清清楚楚,城府渐深:“你说得对,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既如此,那凉州?”吴硕松了一口气,若董承真耐不住性子,要在这时候与炽手可热的赵温一争长短,那他的下场可想而知。别看皇帝今天一直对他冷漠无视,其实无时不是在盯着他,等捱过了这一阵,想必就能时来运转。不然,倘若董承今天不听劝告,一意孤行,那他自己也该另谋高就了

“凉州的事暂缓一边吧,韩遂奸猾,陛下早已对其有防备之心。前次已遣派黄门侍郎毌丘兴、殿前羽林郎周瑜赶赴汉阳,多半是已有成算,我等就不要再搀和进去了。”董承虽然能当机立断,但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的,谁让天时人和都不在自己手上,殊为可惜,只好留待以后了。

吴硕宽慰道:“益州之战,刘焉能否畏难而降,还没个定数,白水关、葭萌关、剑阁、雒城等处无不是艰险难越,不逊于阳平。裴公等人行军,不可能总会有麋鹿闯营、雷雨交作吧?这一仗少说得打到夏天,若是再启衅凉州,朝廷两处作战,可是万万不能的。”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是以为有些想不通。”两人这时已走到殿门处,高大的轩车停在门阶前,董承一边说,一边先往车上坐了进去,往旁边挪了个位置给吴硕:“观赵温此人言语,还有杨氏彼等似乎并不担心南征会旷日持久,而不愿在此时谋算韩遂的缘故,却是担心关中旱情。我想,定然有什么事,未有入我等耳目之中。”

吴硕为董承在一旁骖乘,听了这话,不免高看了对方一眼,想不到对方也有这般机敏的时候,不全然是平庸凡才。他不着痕迹的收回眼底流露的一丝诧异,表现出一幅对董承的敏锐习以为常的神色来:“唯,董公说的是。只惜南征一战,自始至终,皆为陛下与司空、司隶校尉等人谋议,哪怕是前方军情,也是以封事上呈,我等不得而见。今日一想,恐怕陛下与司空等人对益州早有绸缪,只是不为我等而知罢了。”

“那杨氏又如何会知道?”董承复又疑问道。

“这。”吴硕语塞了,这却是他未有想过的问题,杨氏与董承、马日磾都未曾参与过南征的谋议,如今董承不清楚皇帝有什么能无视重山险关、轻松拿下益州的法子,看马日磾的言行,对方想必也是不知道的,那杨氏又是通过何等途径明白的?

吴硕忽然有些心慌,像是暗夜里独自走在巷道,明知道风声诡秘,却始终看不见一个人影,更不知那道人影是否已经开始贴到自己后背上来了。

这种时候,还是董承想得彻底,他微微眯着眼,轻声说着:“说起来这蜀郡赵氏祖孙相继为三公、位居中台,也算是益州高门”

吴硕脑中灵光一闪,立即说道:“正是,蜀郡赵氏的声名,可谓是名重益州。”

董承眼看着轩车载着他二人缓缓行出宫道,忽地对吴硕问道:“那即是说,彼等与益州各家豪强,多有往来,甚或交情亲密了?”

吴硕心里已然猜到什么了,赵温的宗族既然在蜀地颇有声望,而皇帝早在去年就预谋着图蜀的战事,那是不是就可以说,赵温已经派人到蜀地预先布置了?有裴茂率十万大军扣关虎视,又有蜀郡赵氏这等地方豪强做内应,益州再是山川险恶,人心不齐,又如何能与之一战?

难怪自打得到汉中收复的消息后,皇帝与赵温便像是预知益州的后续战事了一样,原来是很早以前就开始谋篇布局。

吴硕心里为皇帝等人未雨绸缪的布局手段而感到寒彻,又看到董承凝重的脸色,心知对方与自己想到了一处:“这是自然。”

“难怪。”董承缓缓说道,声音在车子的摇晃中有些飘忽不定:“他会如此高兴。”14

第一百八十六章 水则毕露

“今时平流闸下石渠岸里有一石龟,前人刻以志水者也。”泾渠图说洪堰制度

皇帝一手扶着膝盖,从席榻上站了起来,坐着时倒还不觉得,一旦站起,皇帝才发觉他的腿弯处早已出了一层热汗。这层汗将皮肤与衣物沾在一起,让人湿热难耐。

小黄门穆顺知觉的将皇帝从宣室殿带引出去,通过两侧庑廊,走过一条不长不短的台阶,来到未央宫前殿最高的更衣后阁。

穆顺先将皇帝扶到席上,又奉上酸梅冷饮等物,看样子是不急着服侍皇帝沐浴更衣,而是要先请皇帝暂作歇息了。

“怎么,今日的热汤没备好?”皇帝坐于席上,饮了口酸梅汤,他随口问完,便伸手招呼着随侍的黄门侍郎、侍中们依次坐下,一起进用茶饮。

“今日掌汤的尚未知会奴婢,奴婢怕走了个空,只好伏请陛下稍待,容奴婢前去探看。”穆顺规矩的站在一边,躬身说道。

皇帝没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他正好借这个闲时,与黄门侍郎刘繇、射援,侍中马宇、皇甫骊等人说会子话。当下看也不看穆顺一眼,轻声言道:“那你去吧。”

“谨喏。”穆顺稽首拜礼,随即便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侍中、黄门侍郎从来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侍从官员,除了掖庭后宫等私密不得出入以外,其余的地方,可以说是皇帝在哪,他们也得跟在哪。是故对于皇帝的日常起居、生活习惯、言行举止,他们永远都是第一批获知详况的士人。

一个手握大权的皇帝,他的每一个举动对政策、朝局的影响,不消多说,而作为近侍,也就必须要具有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敏锐能力。

譬如穆顺今天这番与以往迥然有异的举动,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只是这个举动并不能依此揣度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就连侍中马宇,也仅仅只是看了穆顺一眼,暗自留意而已。

“马君,马君!”

马宇回过神来,发觉众人都在看着他,不由得赧颜笑着,歉意的对皇帝、以及唤他的黄门侍郎刘繇拱手行了一礼。

刘繇客气的摆了摆手,平静的问道:“近来这些日子,陛下嘱你每日察看昆明池石鲸,不知有何变化?”

长安以及上林苑有大小池沼无数,譬如昆明、东陂、当路、以及镐池、祀池等,但其中最大、最著名的就是昆明池、太液池、兰池、以及未央宫中的沧池。

由于这些天连日不雨,皇帝担心关中灌溉、生活用水是否匮乏,特意命身边这些侍中、黄门侍郎每日察看一边池沼的水位,然后按时上报。只要上林苑内的水域沼泽不见大规模缩减,那么至少能保证长安附近的百姓基本的生产生活。

适才刘繇、种辑等人已经上报了各自所负责的池沼水位,马宇顿了顿,说道:“七日之前,昆明池水尚且漫至鲸腹,臣今早观之,发觉池水已退后一鳞有余。”

在上林苑的诸多池沼中,许多大的池沼岸边往往都会有巨大的石鲸、石鱼以及石龟,这些东西有的长三丈、高五尺,有的长六丈,体型庞大,雕刻的栩栩如生,尽管经历数百年风雨,身上的每一片鳞片几乎都清晰可见。

这种石鲸、石鱼并不只是用来装饰美观,而且还有测量水位线的作用。在古代这被称之为水则,比如李冰在都江堰放置的三个石人,而放在现代,就是一根根按照一定的间隔,插在江河边上的水尺。

只是跟现代的水尺大同小异的是,这些石鲸的首、腹、足等部位也有不同的刻度,水漫到不同的地方,就代表着不同的水位,朝廷也会根据水位,适度开关水闸,调整水量。所以无论是对洪讯、还是旱情,这些都是极为珍贵的信息。

“再往后退,水就要到鲸尾了。”皇帝听完众人对各个池沼的水位禀报、尤其是得知水域面积最大的昆明池、太液池的水位之后,更是有些发愁的说道:“等鲸尾从水中露出,朝廷就要开始处理旱情、准备赈济灾民了。”

侍中崔烈附会道:“臣听说昆明池的石鲸有灵,一遇雷雨,便常摇尾吼叫。凡遇旱时,常祭其求雨,往往灵验,如今旱情初现,陛下忧心旱情,不妨着人一试?”

祭祀求雨要是有用,世上就不会有旱灾了。皇帝如是想到,若是在大旱的时候求雨,雨至则罢,雨若是迟迟不至,那祭雨岂不成了一场笑话?不仅徒然让人失望,而且还会有损天子的威信。

所以就算要求雨,那也得寻个万全的时机才行,在当下,还是多仰赖人力与实际吧。

皇帝不假思索的摇了摇头,否定了崔烈的建议:“祭神求雨是大事,现在还不急,等过些天再看。”

崔烈也是个知趣的人,见皇帝不赞成,便不再继续坚持。

皇帝又说:“外间的情形,尔等也都知道,如今只是旱情初显,就已炎热至此,等到盛夏滴雨未落,黎庶受苦、朝廷也要受苦。尔等无不是近侍、重臣,自当忧民之忧,办事勤恳才是。就如这观察水则,别瞧它事就不屑于去做,要知这历年水情,皆要由此知之。若是为官者不知此等细微、而必须之事,如何得以治民?”

这是谆谆嘱咐,也是对朝廷内外臣工的宣言,众人皆俯称是。唯有马宇脸上有些过不去,认为这是在敲打他刚才因事走神,明里暗里的指责他没把观察水位这件事放在心上。

马宇脸色发红,有些不忿的说道:“臣等食君之禄,自当忧君之忧。尚书有载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可谓百官之人,各司其职,天下乃能大定。臣等随侍之臣,既要明白轻微之事,也要懂得百官各有其所守的道理。”

他的意思是各官有不同的职能和所擅长的领域,他们这些近臣需要的只是如何服侍皇帝、观察学习政务,并在大的方面对皇帝提出参考,而不该去抢那些微末小官的事做。

这番话于情于理来说,都不算太错,皇帝也不想与他争这一番口舌:“好,你说的有道理。”

他将手上拿着的漆碗磕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你如今在侍中的位置上,果然把本职办妥了,也还好说。若是有朝一日,我调你任于他事,你既办不好,又像今日这般有话说,那可不行!”

马宇知道皇帝有些不高兴了,脸色一变,胸中那一抹郁闷立时消散,苦着脸低头应声。

皇帝也不看他,把目光在座众人之间扫了一圈,如今的近侍之中,侍中荀攸远在汉中、杨琦尚在承明殿,真正敢与皇帝直言谏诤的人拢共也没几个,饶是黄门侍郎种辑性情耿介,此时也不愿给马宇帮腔。

于是众人皆不敢与之对视,一齐低下了头。

皇帝这才舒了一口气。

第一百八十七章 沐浴清汤

“宫人掌王之六寝之脩,为其井匽,除其不蠲,去其恶臭,共王之沐浴。”周礼天官宫人

皇帝之所以把这种观察水位的小事不交给上林苑令,而是交给这些权重的近侍们去做,主要是为了表示自己对旱情的重视。此外再就是为了借这些人亲身认识到旱情的逐渐加重,好反过来影响其背后各自代表的势力,让那些脱离黎庶与田野的重臣们对外间的旱情有所深知,而不是只知道风闻附会。

两汉四百年的吏治,由一开始的朴素实际,哪怕小吏也能以高才实绩,累迁丞相变为非簪缨高门,没有德望清名,不得为三公。

这是自孝桓、孝灵皇帝以来,朝野不断败坏的风气,士人以获名士臧否、有清高德操为荣,以至于往往只要名声高洁,哪怕毫无治民之才,也能由一介白身,登入中台。而那些真正勤于俗务的,却因德薄名微,而终身为人鄙夷,无法迈入权力中心。

这种变化,严重影响到一个国家的政治生态与社会氛围,皇帝必须要试图将其扭转过来,免得发展到最后,变成魏晋时候虚华无实的清谈与坐而论道。

亲以身践,这是皇帝一直以来所提倡的朴实作风,刘繇、种辑、射援这些时刻跟随在皇帝身边的人无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无论是故意假装、还是真心转变。其个人办事作风都逐渐的受其影响,由一开始只知道张口谈经论典,变得开始趋于实干。

这种变化虽然微但却是皇帝所乐见其成的。只要有了这么一个开始,自己再从中选择符合自己利益取向、办事朴素实际的官员,授予大任,其余的官员也都会纷纷开始转变,整个朝堂的风气也会有所改观。

当然,这一切都还太过遥远,现如今,皇帝要全力应对的还是这天气。他忍不住又喝了口酸梅汤,抖了抖手,只觉得手臂上也闷得出汗了。

更衣后阁之外,有一人脸色青灰、看着就觉得阴测测不好打交道的宦人,正在门口左右徘徊着,身边的中黄门都离他远远地,不敢靠近。这人正是在皇后身边跟着的掖庭令,之前在皇帝来的时候,他故意躲在一边不出来见驾,这会子等皇帝进去了,便跑到门口,俨然是要与人期会。

见到穆顺走了出来,他赶紧趋上前去,极亲热的说道:“穆黄门,事情如何了?”

穆顺慢条斯理的踱了过来,这一路走过来,两旁的中黄门皆默契的散开。他与掖庭令走到一处檐下,待对方又催着问了一声,方才斜睨了对方一眼,说道:“人是你安排的,这不得问你么?”

“国家的心思如天高海深的,我哪猜得透啊!”掖庭令说着,见穆顺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顾自己与他其实同是六百石官的平级身份了,低声说道:“我的中贵人,你得给个准话,这事到底能不能成?”

中贵人在汉代,一般是指内官之幸贵,如今宫中宦官虽然较前几年有所添补增加,但权势却不复以往,能被尊称为中贵人的,放眼未央宫,也就只有在御前得受亲信的穆顺一人。

穆顺两眼一瞪,不满道:“这事可是你说要办的,成与不成也都是你说的,如今心里慌起来了,倒还想把事推到我身上来了?”

掖庭令把苦脸一收,尴尬的笑说道:“这是哪里的话!整个未央宫,谁不知道穆黄门服侍国家,最是体贴周全?穆黄门你也知道,国家的年纪放在民间,都可以为人父了,哪会不懂、不盼着男女之事?只是国家威严,一时没人敢给他说破这一层罢了,但咱这些做奴婢的,不敢说,总不能不帮着吧?”

“可你这么一着,可是把国家给算计了。”穆顺两手背在身后,冷着脸说道。

“奴婢确实该死。”掖庭令看穆顺的语气有些松动,假意给了自己一嘴巴,说道:“但为了国家着想,这点罪过也值了,若是穆黄门有顾忌,那就我一个人担着!”

穆顺看到掖庭令的脸就讨厌,但谁叫他是自己的同乡,在宫中权力不以后无论是结伙作伴,还是拉着他一起对坑与自己不对付的大长秋苗祀,都不能把关系弄僵了。于是,他假意作色,其实态度已经彻底缓和了下来:“少来这套,谁不知你的性子,无论见到好的坏的,跑的比千里马都快。”

“穆黄门说笑了。”掖庭令也是能屈能伸的主,他知道如果穆顺真的不同意这主意,早在一开始就拒绝自己了,临阵反悔,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囊,塞到穆顺手里,见穆顺表情有些不好看,又低声说道:“午后有空,到我屋里吃酒去。”

穆顺这才松了口,掂了掂那袋金子,忽的伸手唤来一个长得很机灵的中黄门,径直把布囊抛到他怀里。那中黄门接了布囊,很自觉的把布囊藏在身上,又退回了原处。

他看着不明所以的掖庭令,轻笑一声,说道:“国家洞察明目,有些把戏,可瞒不住他。”

掖庭令知道穆顺这是意有所指,只好讪讪的说道:“唯、唯,国家是什么人,那可是天生的英主。不过这英主,到底也是人生的贵人你想,咱这些人粗皮糙肉,服侍国家沐浴的时候,哪有彼等采女的手滑嫩?国家吃了这一次的好,自然就会想着下一次了,最后若是知悉原委,不但不会有罪,反而还会记功呢。”

穆顺估摸着出来的时间也久了,该拿的也拿了、该敲打的也敲打了,便不再唬他,说道:“采女服侍国家沐浴,是几代前就有的成规定例,按说起来,我等也不算擅自为之。”

“唯、唯!到底是中贵人明白事理。”掖庭令附和道。

穆顺看着掖庭令违心逢迎的神色,心里冷笑一声,这人说了一大通,还不老实交代,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区区几个采女,哪能收买掖庭令为她们奔走铺垫?

若非是看在中宫的面子,就你那几块金子就想让我甘冒这个风险?

“你还来得晚些。”皇帝看着重又回到后阁的穆顺说道:“今日比往日还要磨蹭了。”

“唯,奴婢已经责骂过掌汤的黄门。”穆顺快速的说道:“如今香汤已经备好,奴婢恭请陛下移驾。”

皇帝抿了抿嘴,他现在无论内外都热得很,无论什么事都得先洗个澡再说。所以也不再说什么,让穆顺将他带入另一处房间内,房间内水汽氤氲,里头早已备好了沐浴的香汤、澡豆等物。皇帝进入室内,两手平伸,任由穆顺在一旁动作不停,将皇帝身上繁琐的衮服正衣换了下去。

热汤的温度适宜,皇帝刚一进去,便顿时惬意的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还未开口让穆顺来搓背,只闻见一阵香风从身后袭来,几只嫩滑的柔荑,便轻轻的搭在自己的背上。11

第一百八十八章 澡濯难遂

“卯酉门中作用时,赤龙时蘸玉清池。”————————【渔父词】

身后站着的不止一个年轻漂亮的采女,她们三三两两,各自面带羞怯,有的用手撩起水,轻轻泼洒在皇帝的肩背;有的则为皇帝揉捏着肩上的肌肉。

她们的动作都是无比的小心翼翼,拘束谨慎,皇帝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力度与触觉跟往常有所不同。

“是谁?”若不是自整顿宫禁以后,一直对穆顺以及未央宫的安保持有信心,皇帝此时就该跳起来了。即使如此,他心里仍不平静,只待转过头看见几个怯生生的年轻采女,这才放下了心,平静的说道:“谁许你们进来的?”

这几个负责服侍的采女都是才进宫不久,跟其他被选入的采女一样,学好规矩后,按照姿色、性情、能力、背景,被安排到不同的地方任职。长得好看的,舍得花钱打点的,就会安排到离皇帝近些的地方,而那些姿色不过关的,不舍得花钱,或是得罪了人的,就会安排到永巷这种地方,寂寞无闻的挨上大把韶华岁月。

眼前的这些采女都是第一次被派来服侍,也是第一次面见皇帝,听闻皇帝不带喜怒的语气,都跟犯了错似得跪下稽首。

虽是宫中服侍贵人的采女,但能走近皇帝身边,身上的穿着与姿色自然是远胜于寻常人的,尤其是这一个个怯弱畏惧的神态,更让人我见犹怜。皇帝皱了皱眉,眼神飞快的从这些环肥燕瘦、各有特色、身上因为要帮皇帝沐浴而刻意穿着单衣的采女身上掠过,他不再多看,而后对外间唤道:“穆顺,穆顺!”

穆顺还没进来,一个长相标志的采女突然匍匐在地,抽噎着对皇帝说道:“陛下、陛下恕罪!奴婢们也是听命行事,不是擅行妄为……”

皇帝有些听了,本来背对着采女的他,一下把身子转了过来,这番动作顿时将木桶里的水搅起了一阵波浪,‘哗哗’作响:“有意思,你听谁的命?”

“是、是掖庭令。”这采女生怕触怒皇帝,连连叩首,抬起头时,眼圈都红了一片:“掖庭令说陛下身边照理是要有人侍奉,尤其是这沐浴,照往例都是由采女……”见皇帝有些不信,她又忙说道:“孝灵皇帝当年就是如此……”

她越说越小声,本来一件有理有据的事情,却被她说的像是做贼心虚。

皇帝在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到这里他心里差不多也明白了,这事估计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看来手下宦官们忧君之心,倒是比后妃还要急切些。看着身前这几个十七八岁,战战兢兢的年轻采女,皇帝也寻不到理由加罪惩处,只得摆摆手说道:“都起来吧。”

这时候穆顺在门边探首探脑的,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正好被皇帝看见了:“你在门边张望些什么?”

穆顺一愣,这才讪讪的走了过来,浑似做错了事一般,但脸上却挂着尴尬的笑,这在皇帝看来,他倒不像是自觉做了一桩坏事,而是做了一桩好事、却没有做好。

他一边走近,一边对慌然不知所措的采女们摆了摆手,低声道:“都下去,下去。”

皇帝只待看着那些采女扭着婀娜的步子走了,这才收回目光,对穆顺说道:“这是掖庭令自作主张,还是你与他早就商量好的?”

穆顺知道皇帝不喜欢有人跟他故意卖弄心计,也不遮掩,径直坦白道:“陛下睿鉴!奴婢等岂敢私有图谋,掖庭令调选采女入更衣后阁,更衣侍奉,是依前代的成例……奴婢也只是有所耳闻,不能说是商量。”

“即使如此,何不事先禀报于我?”皇帝心仍有不平,今天能在自己身边随便调动采女,这要他如何信得过自己的人身安全?

穆顺等的就是这句话,先洗清嫌疑,然后再逐步推卸责任。他知道皇帝向来都很重视个人安全与私密,若是不解释清楚,很有可能祸到临头:“禀陛下,掖庭令已经报过了,说是前日里上的奏疏,陛下当时还允准了。”

皇帝一怔,这倒是他所未有料过的回应,不过经对方这么一提醒,他确实是想起来掖庭令上过相关的奏疏,说是新入的采女都已教习了规矩,打算将她们分配到各个地方去,其中还特意请命在更衣后阁、宣室、温室、清凉殿等寝殿禁中调补采女、宦官,以备听用。

当时皇帝尚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径直允准了,甚至还口头吩咐穆顺亲自去挑选一些老实可靠的人来。却是没想到这些人里,会有采女是负责伺候沐浴,早知这样,他当时就该把这个成例给废了,免得像今日这般惹出一身燥火。

看皇帝一脸苦色,穆顺紧跟着说道:“这事也是奴婢的不是,本该将今天的变动告知于陛下,只是想着以往沐浴也是奴婢以及其他采女在场,是故……奴婢失职,请陛下赐罪!”

以前的那些采女无不是姿色平庸,都是董卓在时从雒阳宫随驾迁来的旧人,本也是底层宫人,因为老实懂事,所以才不拘什么样貌,被调到御前听用,哪里比得上今天这些精挑细选的?以后若沐浴都是今天这些人,皇帝真不知道自己能忍到何时去。

此时皇帝不愿承认这是因自己的失误而引发的乌龙,一时不好下台,见穆顺勇于承担责任、未有丝毫推诿,倒是让他的心里顿觉好受了些。

但是尽管如此,这件事的背后定然有着穆顺与掖庭令二人的自作主张,所以该责还是要责的:“我看你近来是无事可做,竟打起我的主意来了,要不要我指使你一个上林苑采樵的职事?”

穆顺心里一慌,他着实没想到皇帝如此介意今天这事,他都委屈求饶了,皇帝竟还要惩处他。难道皇帝还没够亲近女色的年龄?可按宫里的老人说,孝桓、孝灵皇帝这年纪都开始宠幸后妃了,那些引导的宦人也无不事后获赏。可皇帝偏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分明已经开窍了啊!

“奴婢不敢,奴婢已经知罪了,陛下要打要骂,奴婢不敢有任何怨言,就求陛下不要打发奴婢出去……这还不如杀了奴婢呢。”不论其中缘由是什么样,穆顺是真被吓到了,他生怕弄巧成拙,被皇帝从云霄之上摔入泥壤。一边不住的求饶着,一边在心里恨掖庭令恨得咬牙,早知道管他什么中宫的面子,以后还是惦记着自己要紧!

皇帝冷哼一声,这时已把身子转了回去,眼神似若无意的往水中看了一眼,漠然道:“再有下次,定饶不得你。”

接着又说道:“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香草藏衣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离骚】

穆顺大松一口气,赶紧答谢,心里想着下回就把那些老人们叫回来,虽然那些采女样貌平庸了些,但好在皇帝不想今日这般抵触。他站了起来,没急着走,还试图做点什么讨好一番:“陛下若是不嫌弃,不如让奴婢伺候陛下?”

皇帝这时已经准备动作了,此时听罢,不由恼道:“你聋了?”

穆顺这下是真不敢说话了,几步便往门口退去,刚到门边,忽然听门外传来内谒者令李坚的声音:“禀陛下,皇后在阁外求见。”

正主来了。

皇帝眯缝着的双眼微睁,顿时松开了握着的手,对李坚说道:“快去宣进。”

说着,皇帝便从水中站起,简单擦拭了下身子,便穿上一件单衣走了出去。

此时董皇后穿着盛装,朝皇帝款款而来,见皇帝这时已简单穿好了衣服,坐在席上,头发还在湿漉漉的往下滴水。她细长的眉头讶然一挑,也没流露什么,大大方方的敛衽一礼,笑道:“贸然觐见,还望陛下恕罪。”

“这没什么贸然的,起来吧。”皇帝正一手擦揉着垂下的头发,一边偏着头对董皇后笑说道:“皇后难得来一趟前殿,可是有什么要事?”

根据制度,掖庭嫔妃不得擅自出入皇帝与大臣议政的前殿,当初宋都私下跑去宣室见皇帝,完全是靠着宠信,不足以为援例,唯一特例的,就是与皇帝‘同为一体’的皇后。

作为这个天下的女主人,汉代皇后在宫中拥有的权力以及其衍生的政治权力,远胜于后世的其他朝代。当然,这种权力的运用还得有足够强力的外戚、性格绵软的皇帝相辅相承才行,譬如同样是孝灵皇帝朝,宋皇后就因小人谮毁而死,何皇后就能鸩杀贵人。

至于现在的朝廷,皇帝一直以来的强势掌权之下,便是董皇后也不敢随意出入前殿,这次即使来了,也仅仅只是止步于更衣后阁、而不是象征意义巨大的宣室殿。

董皇后特意走近了皇帝身边,极自然的从皇帝手中接过细软的缣布,为皇帝擦起头发来。她没有作声,只是微不可察的轻闻着,皇帝身上的气味干净清爽,没有一丝用过澡豆的残余味道。董皇后再看了眼皇帝上身穿着的轻薄单衣,衣下的块垒肌肉、连带着上面的水珠都隐隐可见。

她心里有了数,故意不答,凡是先笑道:“臣妾是打扰了陛下了么?”

“不,你来的正巧。”皇帝右手支着下颔,刚沐浴完的他此时半露衣衫,随意至极的坐在席榻上散热纳凉,与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我正打算一会去椒房寻你呢。”

“陛下说笑了。”董皇后轻启朱唇,打趣道:“臣妾若是不来,陛下或许又要留宿清凉殿、或是宣室殿了。”

“这是哪的话?”皇帝眯着眼睛,对方此时正隔着缣布轻揉着自己的头部,恰到好处的按摩让皇帝很是享受:“这几日忙,又要布置南征军务,又要预备着地方上的旱情,哪有心思来寻你们?”

不单是这几天,自打这半年来,皇帝一直在有意无意的躲着后宫众人,就连最受宠的宋都也不见得有几次能留下皇帝夜宿,每回都说前朝政务繁忙,可前朝真是如此么?且不说董皇后,就连宋、伏两位贵人都通过各自背后的家族得知,前朝其实有时并不算忙碌。

可她们偏不能将这个浅显的谎言揭破,不然岂不是证实了她们不仅有渠道沟通外朝,而且还能窥视皇帝在前朝的一举一动?所以只好各自装着糊涂,而如今,却是董皇后率先忍不住了。

她仍伸出双手为皇帝揉着头,哪怕此时皇帝的头发已经全干了,董皇后仍是不急不慢的揉着。似乎是不经意的,她青色的宽袖从胳膊上轻轻滑下,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像是被削了皮的细长藕节。一只金步摇在董皇后发上轻轻晃动着,不时垂落在她的鬓角,轻盈灵动。

她是那么的仪态万千、风姿动人,可眼下的这个少年却半阖双目,什么也没瞧见。

董皇后不免有些失望,仍勉强笑道:“臣妾也知晓陛下勤政,是以从不敢有事烦扰。但臣妾想着,即便是田间最苦的农人,一天下来也有休憩乘凉的时候,陛下乃天下之主,也该有劳有逸才是。”

“你这是邀我去你那?”皇帝有些好笑的说道:“往日派长御来寻我,我屡屡不至,这会是要亲自过来相请了?”

董皇后听出了皇帝话里的轻松惬意,趁热打铁说道:“臣妾可未曾这么说,倒是陛下刚才说了打算一会去椒房。”

皇帝轻笑一声,忽然伸手捉住了董皇后的一只皓腕,将其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他侧身坐好,偏头看向董皇后,正好看见这一处未收的美态。此刻的董皇后淡妆薄粉,与以往的妩媚艳丽比起来,更显得少女天生丽质。皇帝轻嗅了下,好奇的问道:“你身上藏了什么香,倒是味浓清雅。”

“就只是寻常的佩兰。”董皇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只做工粗糙的香囊,有些不好意思的递给皇帝,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宫人缝制的佩兰都是往年干草,香气有余,但不够清新。于是臣妾前些天命人采摘回来,正巧那时伏贵人教会臣妾用针线,便索性亲手缝制试试了,香囊不如何好看,让陛下见笑了。”

“既已拿出来了,还藏拙做什么?”皇帝从董皇后假意遮掩的手中拿过这只香囊,随意打量了两眼,评头论足道:“确实不好看,伏寿那么好的技艺,见了你这香囊,都要无颜面说是她教的你了。”

竟也连伏寿也比不得了?

这番直接的话让董皇后面色一僵,好在她反应的及时,很快调整了表情,笑道:“陛下莫要再打趣臣妾了,臣妾就是不敢显拙于大方之家,所以才将其藏于袖中。若非陛下,臣妾还不愿拿出来呢。”

皇帝看了看香囊上的一道不知是未有缝合好、还是故意开着的一道口子,那道口子里有许多绿叶紫茎的兰草,浓郁清新的香气就是从这个口子里传出来的。他在手心里掂了掂这只香囊,心里默默有了计较,顺口说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此物向来用以衬君子之高洁,夏月佩之辟秽,如今佩在你身上,也不算脱俗。”

“谢陛下夸赞。”董皇后高兴的答道,将刚才的那一丝不愉快瞬间给抛到了脑后。

怀情的少女从来如此,一颦一笑,永远都是为了眼前那一个人。尽管其中有着复杂的利益牵扯,但仍不可避免的,有着这单纯朴素的一面。

“待我更衣。”皇帝将香囊放回董皇后手上,起身准备去到另一处:“一会我等去椒房。”

第一百九十章 令敢不从

“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www”【孟子离娄上】

未央宫,椒房殿。

暮色沉沉,斜阳彤日低悬宫墙,难得晚风清凉,驱走一方热气。

皇帝甫一进来时,便察觉到不同:“你这里的灯烛倒是少了泰半,那些花样好看的,怎么不点上了?”

董皇后知道对方是在打趣,接口说道:“如今朝廷处处都需钱粮,那些不必要的花费自当裁省,臣妾主持中宫,也当如此。只是宫中诸贵人,强令恐伤及和气,倒不如先让自己身正了,其余的事,便可不令而行。”

当初喜欢明亮,一入夜便在椒房殿摆满灯台、肆意豪奢的董皇后,如今说节俭就节俭,也不打个正式的招呼,这让那些因她而下效的奢侈、又反应迟钝的如何办?可她这手段偏是冠冕堂皇,无可指摘,饶是皇帝也不得不高看一眼。

他目光深沉的看向董皇后,眼里流转着捉摸不透的意味,当初他故意纵任董皇后每晚都点满灯台,耗费灯油、用度奢靡的时候,除了笼络董氏、不在乎这等细末枝节等理由,其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

往后所受,皆是今日所为。

怎料董皇后的心计比她那平庸的父亲远胜一筹,将皇帝刻意给她弄的劣势,在有意或是无意之中,化为无形。这让皇帝留了心,既定的心思也不由变了几分,他低下眸子,笑道:“你倒是伶俐,若是旁人不曾领悟呢?事后论起来,岂不愈是折煞了她?你既有以身作则、让掖庭众人效仿的想法,这很好,却不许‘不教而诛’,不然便是‘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董皇后不禁抬眼看了过去,对方的唇边虽然带着笑,但眼眸深处却没有丝毫笑意,这让她心里发酸。

皇帝说的公允,但在董皇后听来,无疑就是偏袒宋都。未央宫中谁不知晓,宋都喜好玩乐,不比懂事克制的伏寿,若是董皇后先奢后俭,第一个反应不及的便会是宋都。那时无论董皇后罚不罚她,宋都的名声都要坏,这本是董皇后想的一个法子,只是现在有了皇帝这番话,她却不好再按设想的去做了。

“谨诺。”董皇后眼睫微动,垂下目光,手仍扶着皇帝,打算将皇帝移到席上就座。

言语之间,她轻轻转了个弯,说道:“不过陛下说的未免有些严重了,如今天气炎热,便是夜里也不见凉快几许,阖上门窗,再点多了灯,岂不是要将人闷坏!臣妾想着,哪怕不说,彼等伺候的宫人也会知觉减省灯烛……不过,也怕有不知事的,臣妾一会指使长御前去陈说便是了。”

“掖庭有你在,不知给我省了多少心。”皇帝鼓励似得拍了拍董皇后柔荑似的手,嘴角带笑的与她说道:“你有主意,尽管去做就是了,但凡要记得‘端正’二字。今年有旱,又是天干物燥的,宫里不仅要省着水用,也得多备着水,免得引起火来。”

皇帝本来也没对董皇后寄托什么期待,只是要求她不惹事、不犯事,那么以后自己兴许还能让董氏留个善终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之后,皇帝对当初立后时的‘亏欠’差不多都要消散殆尽。尤其是董皇后这两年的表现除了不喜欢宋都以外,并没有什么错处,皇帝因此也就淡了一些最开始的凉薄心思,打算尝试着用心相处了。

心思与态度的转变,最初很难从一个人的举止上看出来,何况还是皇帝这样心思深沉的人。

董皇后并不觉得皇帝忽然向她提出要求,是对她抱有期望、想长期相处下去的好意。反倒误解为是皇帝在刻意提醒她要处事‘端正’,这不就是在暗里敲打她么?

当下她只‘唯’了一声,便闷着不说话了。

董皇后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自己不喜欢宋都,那单纯是小女儿家的吃醋,自己费尽心思的奉迎皇帝,临了却被说了一通,这让她心里幽苦怨愤、郁结而无处可伸。

“你啊。”耳边有个温和的声音轻轻说道,半是无奈、半是温情。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她的额头,又好玩似得轻弹了一下鬓发间插着的那支鹿角金步摇,发出‘叮叮’的细碎声。

董皇后定了定神,才缓缓抬眼看去,只见那俊逸翩翩的少年,正满眼带笑的望着她:“整个未央宫,就属你心思最多,有时少想些事,心情也都好些。”

她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从未见过皇帝用这种近乎于‘宠’的态度对她说话在以往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用‘相敬如宾’四个字来概括。

董皇后的心情由郁结到欣喜,大起大落,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呆呆的直视着皇帝,一双美眸里波光流转。

看着身边坐着的这位锦衣妇人,唇若点朱,肌肤胜雪。皇帝微微一笑,一手牵着对方,从容站起:“你来,我与你说些体己话。”

妇人抬袖半掩玉容,扑哧一笑,刚才那小女儿的姿态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她依然是未央宫中最娇媚精明的皇后。

“不知陛下有什么体己话,要在衽席床笫之间说?”董皇后优雅的走到床榻边,话音未落,殿中的宦官、宫人全都知趣的退了下去。她旋身撩开长长的裾尾,镇定的与皇帝并肩坐在床沿上,侧首看着皇帝,唇边带起一抹暧昧的笑意。

皇帝此时也毫不畏缩的与之对视,说道:“以后可莫要再往我身边派采女了。”

这话宛如雷霆响彻耳边,董皇后愣怔了半天,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皇帝也不急,他自一开始便铺垫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把这些话一次说明白,不然这宫里想为君分忧的‘热心人’并不少见,以后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如今宋都也渐渐长大,身边也不缺会传告她男女之事的人,所以自己也不能再往她哪里躲着、敷衍过去了。与其每次都由自己找理由阻绝,让自己传出什么‘龙阳’、‘不能人事’之类的名声这在后面会惹出许多麻烦。倒还不如让董皇后这样有一定分量的人,替自己在前面挡住众人的‘热情’。

于是现在的关键就是,该怎么说服董皇后接受皇帝在成年之前不会与人‘敦伦’的事实,跟她解释现代医学肯定是解释不通的,好在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说辞。

“先前来的那一批,虽都是貌体佼好者,但我到底还能忍住,可紧接着你又来了,以你的姿貌,这不是诱我么?”皇帝轻轻把对方的盘算都说了出来,董皇后在一边听得冷汗连连,她身子一软,险些跌落下去,好在皇帝这时挽住了她的腰,使其勉强偎靠在皇帝身边。

哪怕是靠在皇帝温暖的怀里,董皇后身上仍觉得阵阵发寒,她一时有些分不清楚到底刚才先前那个与她相敬如宾的人是皇帝、还是与她温情脉脉的人是皇帝、亦或者,现在这个脸上仍挂着笑,却语气冰冷的人才是皇帝的真面目。

皇帝的下颔靠在董皇后的头上,两人静静的偎依着,在外人看来像是一对恩爱夫妻耳鬓厮磨,谁又知两人之间的这‘体己话’是如此的寒冷彻骨:“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言辞恳切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火然文www”【论语季氏】

“禀陛下……”董皇后本也是个心思坚定的女子,今天被皇帝用言语忽冷忽热的搓揉、敲打了好几次,早就没了脾气,她挣脱开皇帝的搂抱,从床沿滑下来,跪在地上说道:“臣妾昧死进言。”

皇帝抖了抖袖子,将本来搂抱着董皇后的右臂收了回来,与左手叠在一起,放置于腰间。董皇后此时跪伏得极近,皇帝甚至能从对方身上闻到一缕佩兰的香气,他气息平稳,盯看着董皇后洁白修长的脖颈:“但讲无妨。”

“陛下亲政以来,以中兴为念,不好犬马,不湎酒色,所疾唯弊事,所行唯良政。臣妾虽鄙,亦然深信陛下天纵英睿,定可大匡社稷,颓坯重造。”董皇后徐徐说道,这是她早在事先就准备好的进谏之辞,刚好用在了这个时候:“而陛下为孝灵皇帝之独裔,刘氏宗庙之攸赖,合该早出皇嗣,以承国祀。”

皇帝沉着脸,他懂得对方的话,也知道有一个继承人,能很好的安定朝野人心。但要他以十四五岁的年纪,跟宫里那些未长成的小女孩行房事……无论是为了身体健康着想,还是出于后世人的现代观念来说,这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至于年纪已然十八岁的董皇后,考虑到政治因素,皇帝更不会让她生下嫡长子。

“陛下系居宸极,德齿并茂,臣妾才色鄙薄则罢,而宫中伏氏、宋氏,皆一时良人。”见皇帝没有回应,董皇后继续说道。她的语气恳切,话里尽显一个贤后该有的大度、无私的品质,把她故意安排采女诱惑皇帝,说成是为了早些传宗接代的堂皇理由:“若是陛下都不喜欢,今年择选媵御、新纳采女,也大可为之,陛下如何视之不见?”

“你且起来……”看董皇后情绪有些不低,皇帝想先伸手拉起她再说话。

谁知董皇后挣开了皇帝的手,伏在地上,不见面目,话里已带泣声:“陛下不亲妃嫔,不仅是有负于皇祚之重,还是欲将臣妾置于死地!”

这话说的严重了,皇帝不禁变了神色,站起来躬身把董皇后扶起,好生安慰了几句,说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我夫妻一场,视为一体,我何故要害你了?”

董皇后此时不知是真的忧心委屈、还是刻意为之,她眼泪涟涟的哭诉道:“陛下不知,如今宫里宫外,皆因陛下年余未有皇嗣,而说臣妾性好嫉忌,是个妨碍陛下亲近妃嫔的妒妇。可臣妾从不敢独擅圣宠,也不敢有违陛下心意,谮言毁人,臣妾实在是有口莫辩。”

“有好事者乱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若再有人说,你尽管打杀。”皇帝手抚其背,又轻声细语的安慰了几句,在这个时代,丈夫迟迟未有子嗣,责任永远都在正室身上。现在时间尚短,等以后日子长了,董皇后身上所背负的舆论压力将会越来越大,无论这是不是皇帝的本意,一个‘妒妇’、‘妨碍皇嗣’的声名就足以让董皇后的位置岌岌可危。

所以董皇后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都要想办法诱惑皇帝,而既然是诱惑,那自然是得由自己尝试着先拔头筹。

“你别哭,听我说。”在皇帝的安抚下,董皇后很快停止了抽噎,从袖中拿出一块细绢擦拭着眼泪。刚才的一番哭诉让她的妆容都花了,她不想让皇帝看到这丑态,便把脸转了过去,竖着耳朵听皇帝的解释。

见董皇后情绪逐渐安稳,皇帝这才说道:“太医署有一个太医,叫华佗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董皇后对这个皇帝特意从兖徐之地征辟来的太医很有印象,说道:“上个月时,陛下腹泻,诸太医手中常方皆无大用,还是此人将陛下的病祛除。”

那次仅是一次轻微腹泻,皇帝却以此深知华佗‘对症下药’、‘不拘成例’的治病手法。事后整个太医署都对这个半路进来的医者刮目相看,见董皇后也信服他的医术,皇帝点头说道:“此人医术精妙,曾游学徐土,兼通数经,晓养性之术,更能善补导之事……你知道何谓‘补导’么?”

听到‘补导’二字,董皇后不由红了脸,虽然没有接触过这类事物,但此时凡是信仙求道的富贵人家,无不是推崇‘补导’之术,她的父亲董承就是典型的例子。这‘补导’,其实就是取精于玄牝,是一种守生养气的房中术、也称御妇人术。

她没想到华佗这个人竟然还会这种法子,董皇后脸色通红,刚才为她一场哭诉而营造的凄婉气氛,也被这个尴尬得消失无踪了。

董皇后转念一想,皇帝连女色都不爱亲近,还关心人家擅不擅长‘补导’做什么?而她知道,在这个时候,皇帝不可能说无用之言,此话一出,必然会有下文。

果然,皇帝又继续说道:“我读历代先帝本纪,览孝武、光武等君皆年长功高;而孝昭、孝和等君却降年不永,还有那些早夭的幼君,常有一问,不知这是何故?”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深究起来会涉及到许多复杂的辛密,董皇后不敢妄言,只摇了摇头。

“依我看,这其中,必然有过早亲近女色的缘故。”皇帝直接说了重点:“我问过华佗等太医,皆说人少时精元不固,宜固守培养。不然,孝昭皇帝十二岁立后,二十一岁驾崩,孝和皇帝十三岁便宠皇后阴氏,其后年不过廿七。可见过早亲近女色,不仅有损康健,反而会贻误子嗣。”

董皇后想想也是,孝昭皇帝一生都没有子女,孝和皇帝虽然有两个儿子,但长子生有痼疾,次子一岁便即夭折……难不成,真的是男女之间过早敦伦,会影响人寿与子嗣?可这其中谁说不会是有什么政治斗争?而民间十四五岁成婚生子的大有人在,其中不也有长寿多子的?

她将最后的这个疑问说了出来,皇帝立即答道:“所以民间黎庶,鲜有活过三、四十岁的,即便是有,那也算是得天之佑,不足以为常事。”

“那,陛下以为,要何时才最宜呢?”董皇后抿了抿嘴,问道。

皇帝不假思索的说道:“总得年过十八,弱冠之龄方可。”

第一百九十二章 导引禽戏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椒房殿中,鱼鹳铜灯星火闪烁,有清香满室。

董皇后长裙曳地,粉面垂泪,坐立不安。

“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皇帝早已缓和了语气,说道:“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我之间,就多体谅些吧。”

董皇后此时已转过念头来了,如今皇帝明显是深信那个叫华佗的‘方士’所说的话,担心短寿不假,但想养精固元,修习‘补导’等房中之术,这恐怕才是主要意图。既然皇帝主意已定,一时不得劝说回心转意,而又有求于己,想让自己代他安抚宫中议论……何不借此为自己索取好处?

“臣妾体谅陛下,只是谁又来体谅臣妾?”董皇后故作为难的说道。

“你是皇后,谁敢不体谅你?不过二三年的功夫,有人便等不及国储了?”皇帝假意作色道,他稍加思忖,慢慢抚摸着董皇后柔顺的头发,说道:“你尽管放心,但凡有事,皆有我在。”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以后会常来椒房。”

董皇后心里一喜,面上却未露端倪,不管皇帝修不修习‘补导’之术,只要经常到自己身边,未尝不是一个借故亲近的机会。何况有了为皇帝解忧的这一层关系在,不仅宋都那一帮人威胁不到她,就连她父亲董承,兴许也会因此受用:“臣妾谢陛下殊遇,不过,臣妾尚且不知该做什么?”

“孝武皇帝十九岁才有长公主、二十八岁才有太子,你我还年轻,身体又康健,以后不愁没有子嗣。所以只要你不急,别人也就不会急了。”皇帝这时站起身来,拍了拍董皇后的肩膀,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臣妾明白。”董皇后伸手环抱住皇帝的腰,更紧地靠向他胸前:“养精固元是好事,只是臣妾怕的,是陛下会采补仙药仙丹……不是说不可,而是陛下如今年纪轻,倒不必急于一时……”

古来帝王多有寻仙问道的,却往往不如人意。董皇后出于关心,特为嘱咐,这让皇帝心里很受感动,轻轻推开她,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我不求长生,只求康健。那华佗有一技名曰‘五禽戏’,可以强身健体,我要习练的就是这个。”

二人终于达成一致,皇帝算是能暂时卸下肩头担子,不用再往这件事上耗费太多心思了。

等到第二天,皇帝便诏来了太医华佗。

华佗是沛国谯县人,精通医术,常为人治理疑症,在兖豫徐等州广有声名,却一直不曾入仕。多年游历于江淮之间,搜罗病症、采药救人,以至生计艰难,后来得闻朝廷征辟,这才随王端等人入朝为官。

皇帝见了满面红光的华佗,径直问道:“我听说你擅长一术,名五禽之戏,不知可否赐教?”

“臣不敢。”华佗干笑一声,说道:“庄子说‘吐故纳新,熊经鸟申,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也’。人体欲得康健,必得时常劳动,如此,则谷气得销,血脉流通,病亦不生。五禽戏效熊虎鹿猿鸟,引挽腰体,动诸关节,正可起延年之效。陛下欲求之,臣岂有不授之理?”

“好、好。”五禽戏与后世的太极拳同有强身健体的作用,勤练于此,虽不能担保长命百岁,但足以让皇帝健康少病。加上自己在食色上保持克制、注重养生,至少降低患病的次数是没有问题的。历史上的刘协活到五十余岁,皇帝这一世勤练马术、剑法,又习练五禽戏,如何也会比历史上的要活得更久。

他连声说罢,便立即起身,走到中庭要华佗开始传授。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的动作逐渐熟练起来,随着最后一个动作的结束,皇帝轻轻吐了口浊气,只觉得刚才这一番动作让人神清气爽,身上发热。

皇帝擦了汗,抬步往殿外走去,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华佗、穆顺等人,他一路走到檐下的空地上,负手而立:“果然人要时常劳动,不然气血淤塞,终会有碍身体。”

“陛下说的是,体有不快,或心中怏怏,便可起作一禽之戏。待动而汗出,就会身体轻便,增强食欲。”华佗站在皇帝的侧后方,他个子不高,却风度翩翩,穿着一身朝服,倒不像是个治病的医生,反倒像个治事的臣子。

这个时代能够被称为名医的,无不是饱读医书,具有一定的文化素质。譬如现太医令脂习、太医吉丕,其家就是各自当地的豪强,家中藏书无数,可以算作是士人,而不能简单的当一个医生来看待。

华佗也是一样。

皇帝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听说下邳陈公在担任沛相的时候,曾举你为孝廉?”

“……唯、唯。臣那时自觉德薄,比不得同侪贤士,便不肯接纳陈公的好意,开始简装离家,游历江淮。”这是只有青徐等地的人才知道的隐秘,在如今多半是关西、颍川士人的朝堂,几乎不可能有人知道,如今被皇帝一语道破,华佗的脸色当即就有些古怪。

穆顺饶有兴趣的看了华佗一眼,亲眼瞧着这个泰然自若的人突然就变了神色,心里不免有些得意。现在的长安城,很少会有什么事能瞒过平准监的耳目,何况华佗的事看似隐秘,其实根本不消用心去打听徐州人、新任均输令麋竺直接就交代了。

难怪他当时还在好奇,起初一直对仕途敬而远之的华佗,为何突然就应了朝廷的征辟,二话不说的就入朝做了太医,原来是朝中有人。

皇帝将两手背在身后,两眼放空的盯看着远处,像是没有发觉华佗的异常,继续说道:“是么?我听说黄公做太尉的时候,也曾征辟过你,那时你依然是辞不应征。去年我得闻你的医术著名,特诏征辟,还曾想过你或许不会应诏,毕竟有前鉴在……可你却一呼响应,这倒教我受宠若惊。”

黄琬担任太尉的时候,正处于董卓擅专,那时的雒阳朝廷一片混乱,只有人想出去,没有人想进去。华佗也是知晓此行凶险,于是说什么也不敢去雒阳,但这么一来一往,他倒是与黄琬搭上了关系,算是欠了黄琬一个赏识提拔的恩情。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宕开一笔

“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供医事。火然文”

“陛下,臣当初是遭逢不顺,心内畏惮,故只敢明哲保身。然身在江湖,臣一直心存汉室。去年获知圣天子在上,朝廷有为,力图振作,遂不敢遗世独立、退居山林,乃奉诏起行。只期以区区鄙陋之身,能裨益于国家,供陛下驱策。”华佗没有那等城府心智,见皇帝似乎知道了什么,便立即做贼心虚的解释道。

他这副神态看在皇帝里,倒显得有些老实。其实他曾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偶然得知黄琬与华佗、陈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联系,那时他正担心华佗不肯应征,知道此事后,便再也没有顾虑。

而且,皇帝之所以急着征辟华佗、张机等人,也是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

因为无论是当时、还是此时的太医署,都是被以太医令脂习、太医吉丕为首的关西人所把握。虽然这么久以来,他们会做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但那也许是皇帝这两年未曾生过病的缘故,而且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太医署这样至关重要的部门,就更不能让其一家独大。

所以从关东征辟华佗、张机这些名医,安插进太医署,便成了皇帝急需做下的布置,以为不时之需。到时候若生了病,综合来自不同利益体系的专家会诊,总比只听一家之言要好得多。

只是张机尚在南阳,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应征,所以太医署就只有华佗、樊阿等几个外来户在皇帝的暗中支持下,与脂习等人分庭抗礼。为了保险起见,皇帝自己也打算挤出时间,多看看有关医术方面的书,好知己知彼。没想到自己才开始自学,就发现自己对针灸、艾灸等医术上很有天赋,像是生来就是干这个料子似得。

思绪飘远,皇帝摇了摇头,回过神来,这才转身看向华佗,说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有此心,何时效命朝廷,都为时不晚。”

华佗此时也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太急着撇清关系了,倒显得其中有什么似得。心里不禁懊恼不已,黄琬当初担任五官中郎将的时候,选举人才从来都是讲究公平虽然是相对意义上的。但就此论起来,华佗其实与黄琬并没有太深的交情,根本就不怕皇帝这一连串的发问。

只是在去年的时候,黄琬得知皇帝要征辟他,立时想起自己与华佗之间有过这段联系。于是写信劝他应征,而华佗当时见朝廷安定,也想来做一个官,便跟着顺水推舟过来了。

所以这等若是承了黄琬的情,来长安之后,华佗想在朝廷多个倚靠,前往拜访了几次,如今看来,像是被皇帝猜忌起什么来了。

毕竟华佗心里也明白,太医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幸而皇帝好像没往深处去想,这让华佗松了一口气,应声说道:“陛下乃圣明天子,天下贤士,皆将会于朝廷,以助陛下中兴之业。臣不过微贱之身,侥幸先投了而已。”

“不要妄自菲薄,我正有事问你。”皇帝笑了笑,说道。

华佗敛容恭听,他本以为又会是什么让他提心吊胆的问题,没想到却是

“你行走江淮,可曾记得你一年最多救治过多少人?”

“这、臣不曾计数过……”华佗愣了一下,随即笼统的答道:“应有百余人。”

“百余人……”皇帝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这天下间罹患疾病者,何止万千!以你一人之力,救治得过来么?”

“这……”华佗语塞,迟疑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了这个无奈的现实:“臣无能,虽救不得天下病患,但能以平生心力,救济黎庶,便死也无愧了。”继而,他又说道:“陛下也知道,臣奉诏入朝之时,曾有疏上,请许臣供职太医之余,可许臣私下为人诊治。故而这些天来,臣在闲暇之时,也曾治过不少病患。”

“这些我都知道,有御史曾劾奏你没有个臣子的体统,被我给驳回了。”皇帝点了点头,从这一点看,华佗就比脂习、吉丕这些人要多一份医者仁心,也不枉皇帝对他的一番看重。他摆了摆手,制止了华佗将表谢意的动作,复又问道:“你来长安数月,想必也知道太学五科与格物院?”

华佗听了,神色一动,简单答道:“太学新科,使天下无论豪富、寒士皆可入读,此乃陛下的良政善策,臣岂有不知之理?”

“格物院专以钻研农、兵等器之用,以‘格物致知’为训。虽是挂靠在太学名下,但与太学诸儒、诸生从不相容,分歧渐巨。”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下,这话似乎触动了他此时对太学的态度,格物院遭到许多人的抵制也是在所难免,毕竟谁都怕再出一个‘鸿都门学’。

虽然有人心存警惕,但见皇帝似乎没有进一步拔高的举动,尚且都还在皇帝的威权下,保持克制。只是格物院与太学之间水火不容,继续待在一起,对双方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再说皇帝一开始也没有将其长期归于太学属下的打算,如今正好将其分开,彼此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前几日我已遣人将荒废的北宫给探查了一番,其地基、宫墙大都俱在。等年底的时候,我打算派人在此地比照太学的形制,修建屋宇,明年就让格物院搬过来,从此格物院归于少府。”皇帝极为自然的说着今后的政策决断,好像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小小的一个太医,而是某个承明殿的大臣。

且不说那些大臣会不会赞同让格物院从一个太学附庸,开始自立门户,就说是这件事对华佗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敢越俎代庖,话都不敢应一句,所以呆站在那里装傻充愣,权当不是再跟自己说话。

皇帝笑笑,说道:“你说,仿照格物院的形制,在北宫建一个‘太医院’,专为教习、传授学子们医术,使其以后能行医天下,如何?”

太医院教出来的医者不求有华佗这样的高超的医术,只需医术合格,就足以救治天下病患!只不过……

华佗虽然颇为意动,但思考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有些不忍的说道:“巫医乐师及百工之人,皆非良家,是君子所不齿,陛下如此行事,臣恐怕,会引起许多非议。”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皇帝没有打算跟他细说,仿佛这才记起对方不是承明殿的大臣,而是一个小小的、不值得议政的太医:“这件事,你回去之后,可以找人商量。”他提示道:“譬如那些德高智深之辈,承明殿虽大,却有许多贤士遗落民间,不得入朝呢。”

华佗听明白了几分,这是暗示他去找黄琬说这件事,只是找黄琬又有什么用呢?

虽是不懂,但华佗还是恭敬的答道:“臣谨诺。”

皇帝这才‘嗯’了一声,很好的收敛了眼底的一抹锐芒,黄琬为自己的起复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铺垫,倒也难为他一番拳拳报国之心。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他,看他还能与自己玩出什么花样:“南征军报,监军谒者法正在汉中感染风寒,我担心汉中之地没有良医,不得根治;将其运转回来,又怕路上颠簸。”

他看向华佗,说道:“你的医术,我是最信服不过的了,所以还得劳你明日启程南下,替我好生救治他。”

第一百九十四章 舌端月旦

“知行浅薄,曲直有以相县矣。”————————【荀子·非相】

建安元年四月初七。

扬州,寿春。

作为楚国故都,江淮重镇,城门城处几乎天天都是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只是仔细看去,却会发现城下涌入的无不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或是神色忧戚的车队。

在城门楼上,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凭栏而立,看着底下不断涌入的人群,他皱了皱眉,说道:“这些人都是自打徐州来的?”

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文士在旁说道:“谨诺,彼等大都是从下邳国的难民。”

“下邳国乱至今未平?”华服男子微微讶然,侧首看了过来,面带讥笑:“元龙非龙啊!枉费这陈汉瑜对他这独子寄予厚望,连二儿子都不在乎了,到头来,也未见得这陈登有何能耐。”

这华服男子正是后将军、领扬州牧袁术,他身边的那人是主簿阎象。袁术久有异志,在率兵来淮的时候,便有并吞徐、扬之心。

下邳陈珪与袁术俱为公族子孙,年轻时曾与交游。念在往日的情面,以及下邳陈氏在徐州的影响力,袁术为了示好,最初曾任命陈珪的从兄陈瑀为扬州刺史。谁知陈瑀既领州郡以后,去年见袁术被曹操、朱灵等人打败,便立即倒戈,不肯接纳袁术入城,后为袁术所攻走。

尽管遭受过陈氏的背叛,袁术仍不改交好之意,甚至还写信与陈珪,想与对方共谋大事。哪知被陈珪严词拒绝,丝毫不在乎他的次子陈应在袁术手上的死活——在袁术看来,陈珪之所以不在乎陈应,除了不肯营私废公以外,很大原因是看在陈应庶出无才,比不得陈登沈深大略,所以宁可弃子。

此时见底下乱糟糟的一伙来自下邳等地的乱民,袁术当即判断这是陈登虚有其表、好友陈珪糊涂昏聩的表现。

看袁术一脸得意,阎象眨了眨眼,轻声问道:“属下听闻徐州陶恭祖病笃,将不绝于人世,徐州大乱在即,君侯不妨早做打算。”

袁术听罢,先不说其他,冷笑道:“看来幼主辟了华元化,是要了陶恭祖的命!”

陶谦今年已有六十三岁,本是年老多病的时候,又因为开罪了曹操,致使徐州遭屠,于是心忧成疾,幸赖有陈珪与华佗相善,得以延缓寿命,使元气渐次恢复。按华佗的话说,只要接下来不再心忧,在华佗的亲手救治下就可痊愈。可谁知曹操虽然转攻泰山贼,不再进犯徐州、华佗却被朝廷征辟走了。

阎象笑了笑,只好顺着袁术的话往下说道:“君侯睿鉴,属下听闻,陶恭祖本来还不欲放归华佗,故意隐瞒其人行踪。最后不知如何,还是为王端所知,严令催促,陶恭祖无奈其何,遂不得已而任其去留。”

袁术大为摇头,直言不讳的说出其中辛密:“此番入朝,我看多半是有人在背后抬举,不然区区医者,幼主何以知其姓字?还有这陶恭祖堂堂州牧,连个人都藏不住,事后竟还怕王端这个小儿……或者是根本就不信华元化能治‘好’他的病,又不想因强留一人,而与下邳陈氏继续交恶。”

阎象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边奉承边补充说道:“到底是君侯灼见,陶恭祖任职以来,亲任阙宣、曹宏等谗慝之流,以致徐州刑政失和,良善之家多被其害。尤其是在下邳聚众寇钞的阙宣、还有割剥三郡钱粮,作乱逃窜的下邳相笮融,使此地大乱。下邳乃陈氏基业,更是首当其冲,徐州豪强高门不满陶氏已久,彼若还不设法缓和,恐怕其麾下就要群起而叛了。”

“现在想安抚人心?当初又何必任彼等小人加害州内豪强?陶恭祖只知任人而不善用人,老来又糊涂妄为,哪里还有一点年轻时的英气?此人合该遭难。”袁术心里其实是赞同对陶谦任用小人压制豪强的意图,却不屑于对方拙劣的手段。

阎象干笑了几声,又附和了几句,这才说到重点:“陶恭祖一旦亡故,徐州必有大变,其地西有曹操,北有吕布,可谓强敌环伺,谁都想进占此地。君侯若要进图徐州,这下邳可是绕不开的一处,而君侯手下的陈琮、陈应二人,也该早做处置才是。”

陈琮的亲兄长是陈瑀,也是陈珪的从兄弟,曾为汝阴太守。当初陈瑀与袁术交恶之后,陈瑀一时惊惧,遂遣派陈琮向袁术请和,却被正处恼怒之中的袁术所关押。

如今他与陈应二人都是下邳陈氏羁留在袁术手上的直系亲族,阎象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既然陈登无才,不足以成为陈氏高门今后的指望,陈珪等人想必也会转变态度。何况陈珪可以虎毒食子,陈瑀却舍不得他亲弟弟,陈氏内部必然会有一番分歧,那样袁术可以趁机分化了。

听了亲信的话,袁术想了想,又低头看向栏杆外,自己身前正对着的中轴大街。混乱肮脏的流民拥挤在城中大街小巷,许多人都是结跏趺坐,双眼闭合下垂,像是在长途跋涉之后短暂休息。只是有些奇怪的是,许多人都两掌相叠,面上不见苦色,比其他那些仓皇的流民要多了份沉静。

袁术心里隐隐起疑,隐隐约约又琢磨不出缘由,口中说道:“不急,彼二人都先留着,等我再观徐州局势。”

阎象就站在袁术背后,闻言,不禁抬眼深深的看了对方一下,旋即低下了头,说道:“谨喏。”

袁术不像他的兄长袁绍那般优柔寡断、容易听信人言,恰恰相反,袁术主意未定还好,只要打定了主意,纵然有再多好处,也不易更改。阎象最是熟知对方性情,索性不复再言,只是在心里暗暗可惜这一次机会。

“高元才这小子来寿春有多久了?”袁术未曾注意到阎象在他背后的神情,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阎象一愣,想了想说道:“已快有四个月了,君侯故意不见他,居然还能忍到现在,可见此人性情坚定,不急不躁。”

“哼,算他好性子。”袁术冷笑一声,也不搭话,复又问道:“谁在陪着他?”

“是二君在陪着。”这说的是袁术的从弟袁胤。

“他外甥,也是我外甥,再如何,也该去见上一见了。”袁术突然感慨一声,说道。

阎象刚要答应,却见袁术皱着眉往街上的流民们看了一眼,用嫌恶的语气说道:“你一会去寻张勋,要他把城中的这伙流民都赶出去,今后不得放其入内!一群黔首弄得城中烘臭,教我如何住得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脊令在原

“尺布斗粟,犹尚不弃,况于兄弟而更相逐乎?”汉书音义

台阁建于昔年淮南王的王宫别苑旧址,四周挖有水池,风来清凉。

袁术身着华服,高上,持盏自饮。身旁陪坐的正是从弟袁胤、族亲袁嗣,以及外姓人、主簿阎象。袁术身材颀长,若不是这青白的脸色与一双深深的眼袋影响了观瞻,倒是可以算是一副俊逸的仪容。

站在中庭的高干抬眼看去,发觉此人与袁绍倒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袁术多了几分独断、少了几分儒雅。

“高干拜见舅父。”高干躬身施礼,既然对方选择在私室接见,又以亲族作陪,高干为表亲近,不称官职,直接以晚辈的身份自居。

“你的舅父不是在河北么?”袁术喝着杯盏里的酒水,眉眼也不抬一下,毫不客气的说道。

高干不慌不忙的说道:“阿母是袁氏女,与冀州牧、君侯等人同为姊弟,我自然要视袁氏为舅家。冀州的袁公是舅父,扬州的袁公也是舅父。”

“可有何不同?”袁术手中拿着杯盏,欲饮未饮,问道。

高干早知此人心气极高,常人不好相与,但也知对方年轻时多有任侠之风,好爽慷慨。像这种人,只要把话说中了对方的心思,合了眼缘,对方很快就会与人推心置腹,交流起来远比那些心思深沉的士人要容易太多。

至于对方喜欢听什么话,就凭对方这个问题,便不难明白:“方今天下,豪雄辈出,袁氏累代公卿,威名震于天下。舅父是袁氏嫡长,又是朝廷封拜的后将军、成武侯,假节一方。早在雒阳时,在下便对舅父心怀敬慕之情,天下诸侯列公,也唯舅父能成就大事。”

袁术听了这话,心里极为受用,他到底抱有一丝冷静,凝声说道:“你年齿多少?”

这话问的到让人笑话,当舅舅的居然不知道外甥的年纪。

高干神色如常,淡淡说道:“再过些月,便是而立之年。”

“我是你这岁数,早已被举为孝廉,入朝任职了。”袁术轻声说道,随意的语气丝毫不像是在炫耀,他挥了挥空着的左手,示意仍在中庭站着的高干在一旁就座。高干谨然应诺,待他坐于下首之后,袁术又仔细端详了高干一会,越看越觉得此人谈吐、举止都是上乘,怎奈何就跟了那个婢生子?

“当初你若是来投我,如今早已为我授任一方,哪里还用得着奔波劳苦,来人阶下做说客?”袁术摇了摇头,假意惋惜的说道。当初关东各州郡牧守联兵讨董,各以二袁为首,而当初的那些袁氏故吏、豪杰多依附于袁绍这个庶子,就连眼中这个高干,说是他的亲戚,不还是选择了袁绍?

一想到这个,袁术不禁再度气恼起来,不待高干回答,复又说道:“说起来,你当初又是如何要投哪个婢生子?”

场面一时冷如冰窖,阎象、袁嗣等人皆面露尴尬的看向袁术,兄弟阋墙毕竟是家丑,如今闹得天下人皆知,更是惹人窃笑。他们作为袁术身边的亲信没少因此劝说过他,可谁让袁术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谁的话也不理会,两兄弟的关系便一直僵在这里。

这不是个很好答的题目,稍有不妥,便会让袁术对自己的好感全无。

高干想了想,不慌不忙的说道:“舅父于南阳起事,在下本想星夜奔驰,投赴麾下。怎奈家慈有言,说袁冀州与其姊弟情深,不可不助家慈谆谆之命,在下不敢不从,只好任于河北。”

他母亲是袁成的长女,而袁绍又是过继给袁成的嗣子,姐弟两从小关系就很好,相比之下,与袁术这个堂弟的感情就不怎么样了。何况袁绍自小便深得袁氏长辈的喜爱,年少成名,他出仕为官的时候,袁术还在和一帮公家纨绔飞鹰走狗呢。

袁术此时也记起自己幼时确实与高干的母亲感情不深,当年两边站队,高干的母亲自然会让他儿子去帮亲近的一方,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

“诶,听说阿姊近来身子不爽,你南下途径陈留时,可曾看望过她?”袁术缓言道。

直到这时,高干才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经过这么一番交锋,他终于获得了袁术的信任。不过,这还只是个开始,更重要的事还在后面,他打起精神,说道:“家慈诸事顺遂,偶感微恙,有医者从旁调养,料想无有大碍。只是,在来寿春拜见舅父之前,家慈经常与我执手相谈,言及当年在汝南家中兄弟亲爱,甚是感念。”

袁术眼皮跳了跳,冷笑着说道:“兄亲弟爱?”

一旁的袁胤暗道不好,立即出身言道:“公路,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等同出一脉,都是兄弟亲族,一时误会则罢,岂有久为仇敌的道理?如今已有和解之机,何妨”

“何妨什么?”袁术将手中杯盏重重的往桌上一磕,冷声说道:“我是袁氏嫡传,当今汝南袁氏之主!他袁本初一个婢生子,何德何能,敢与我平起平坐?前年他派周昕夺我豫州、去年又指使曹操、刘表夹击于我,迫我放弃南阳、豫州的大好基业,逃往淮南。若真将兄亲弟爱放在心上,他何故会与我做出这等事端?”

高干在底下静静听着袁术大发抱怨,心里想到对方口口声声说自己受到压迫,而袁绍受到公孙瓒、陶谦等人的压力又何尝不是袁术的手笔?兄弟二人拉帮结派、互相算计,彼此谁也不服谁,让天下人笑话。如今袁绍愿意低下头来服软让步,而袁术却偏偏不依不挠,倒显得幼稚无比。

只是这样想着,高干一时又觉得奇怪,在来之前袁绍曾给他一封信,托他转交。到了寿春之后他也是第一时间便呈递了上去,他虽然不知道信中所言的内容,但成是些放低姿态的话。以袁术的性情,见了这信,如何也会喜不自胜、自认为全胜于袁绍,立即接待他才是。

怎么一连两三个多月把他留在府中,没有动静呢?

在高干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座中的袁嗣忽然冲阎象使了个眼色,阎象会意,说道:“方今天下纷扰,关中幼主、四方黎庶,皆望君侯能奋力除秽,革除祸乱。袁冀州既有和解之意,君侯雅量宽宏,又何必计较前过?”

袁术神情冷漠,眼底有似有微芒闪动,没有说话。

这时袁嗣接过话头,继续说道:“凡举事者,无为亲者痛、仇者快。如今幼主暗弱,不听良言,诛戮豪强又因何进、董卓之乱迁怒我等,迟迟不肯下发赦诏、或是追述前功。如此所为,何以慰天下忠臣义士之心?此时当防之要务,非是关东群雄,而是朝廷,若是朝廷视我等起兵为叛逆,我等理应有所应对才是。”

“你也认为我该与那婢生子和解?”袁术双眼圆睁,语气意味不明的问道。14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兄弟既翕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诗经小雅棠棣

高干在一边听明白了,对方这一唱一和,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好抬高身价,奈何有求于人,身受重任,高干也不得不委身道:“舅父睿鉴,冀州袁公心忧局势,又不愿见兄弟相残,特请舅父宽宏谅解,愿奉舅父为袁氏之主,今后一体进退。”

“一体进退?”袁术嗤笑道,面带不屑:“他是擅启刀兵、不听王命的罪臣,朝廷要出兵征讨,那也是伐他。与我有何干系?你记清楚,陛下诛董亲政,遣使抚慰天下时,我是第一批相应的牧守。我身上的后将军、扬州牧的官衔,还有成武侯的爵位,都是朝廷钦封,他一个自封的冀州牧,如何能与我比的?那时候他覆亡了,我照样是大汉的重臣,照样能保我袁氏尊荣。”

高干不为所动,袁氏兄弟早已心怀异志,现在朝廷稍有恢复,便教他们放下一切,重新老老实实的向朝廷称臣。就像是让放归山林、重回野性的猫狗,再度对主人摇头摆尾一样,完全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对此,高干很有底气,甚至出口尝试着压价,好让袁术等会开的条件能有所收敛:“是,倘若舅父真的心向朝廷,便应即时将我锁拿,呈献朝廷,为大义而灭亲,以表忠心,又何须与在下多言?”

袁术老脸一红,像是被揭破了老底,急道:“你这是何意?你也算是我亲族,我如何会拿你表忠心?”

“在下是舅父亲族,那冀州袁公不也是舅父同族兄弟?舅父便肯坐视兄长覆亡,而置身于事外不成?”高干从席榻上站了起来,连声说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舅父必然明白,不消晚辈多言。不仅如此,以舅父之才姿,想必也比谁都清楚秦失其鹿的道理。”

被高干用言语刺了一下,袁术一愣,当即也不再掩饰。他摆手止住了一旁阎象拱手欲言的举动,笑说道:“不错,你说的得体,不过我得先问你几句话,你看我麾下众军如何?”

高干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低着头答道:“小子不敢妄言,舅父麾下俱是精兵强将。”

袁术手下众将,既有孙氏这支讨董精锐也有陈兰、雷薄等贼寇附从还有张勋、桥蕤、纪灵等私兵部曲。零零总总,算起来也有十余万人,如今袁术拥有汝南、沛国的部分,九江、庐江、丹阳等郡。兵多将广,地方殷实,是一支足堪与北方袁绍匹敌的势力。

他现在的情况与袁绍稍有不同,袁绍是骑虎难下,不舍、不能、也不敢投降朝廷。而袁术则是早有自立的野心,他已经打算好了,趁着今年陶谦病故、徐州大乱的功夫,先挥兵徐州,走沛国、彭城等地西攻曹操,尽夺河南之地。若是万事顺遂的话,他大可不必管袁绍的死活,只是

袁术再度拿起桌上的杯盏,从席上站了起来,慢慢悠悠的从主位走下,声音也如他的步伐一般从容淡定:“汉之失天下久矣,方今幼主临朝,不知世事。豪雄角逐,分裂寰宇,此与周之末年诸侯分势无异,唯强者兼之而称雄罢了。如果单凭我一人,要带我麾下众军争夺天下,不靠那个婢生子,你看如何?”

高干眼皮一跳,对方的野心实在直白,如果说袁绍好歹还会拿大义等借口,那么袁术简直就是丝毫不加掩饰。他眼角余光一扫,见阎象、袁胤这些人听了这话都是面露讶色,遂道:“难。舅父不仅要付出数十万人的性命,更要浪掷汝南袁氏数代的清誉。”

“哼。”袁术这时已缓缓走到高干身前,他口中丝毫没有将数十万人的性命看在眼里,只不悦的说道:“与那婢生子联手,就不会浪掷我家清誉了?”

“如若事成,谁又敢乱言乱语?”高干继续不卑不亢的说道。

“好、好。”袁术也知道如今的形势不容许他继续单打独斗,所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只有兄弟联起手来,才有机会与逐渐恢复的汉家朝廷一争天下:“我也不与你绕弯子,幼主心存大志,欲扶衰拯弱,为汉祚续命,其安知汉祚已衰,彼已无力救己灭矣!朝廷今日攻冀州,我若坐视旁观,他日也不会放过我。”

“舅父睿鉴。”高干暗自舒了口气,说道:“如若舅父肯摒弃前嫌,两相和解,冀州袁公愿助舅父成就大业。”

袁术将上身稍稍往前靠去,凑到高干身边,说道:“他要助我成就何等大业?”

高干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袁术,对方那双深沉的眼底似乎藏着熊熊烈火,他小声说道:“我听说,袁姓出于陈,而陈乃舜之后,汉乃尧之后。尧舜相继,乃改命之制以土承火,得应运之次。”

袁术听得心头狂跳,这一番理论他自己也私下里研习过,越研习便越深以为然,尤其是那句“谶语有云代汉者,当涂高也,涂即路途,公即高爵者,舅父讳字公路,岂不正应其涂高之谶?”

他再一次愣住了,汉室将亡之兆,在孝桓皇帝的时候就有过预示,如今正是改天换命之时,大势所趋,那小皇帝再如何力挽狂澜、也不过是徒劳挣扎。只是这话却一直憋在袁术心里,说出来就连袁胤、阎象这些亲信都一时无法接受,如今被高干说了出来,让他大感高兴:

“好,只要他肯奉我为袁氏之主,我就认他这个兄长。”袁术身子站正,将手中的杯盏往高干怀中一送,说道:“他在信里语焉不详,不肯落下口实,想必是有些紧要的话托你转述。你说说,他意欲何为?”

高干有些猝不及防的从袁术手中接过了杯盏,里头盛的是暗红色的蒲桃酒,这种酒产自西域,在中原极为名贵,而袁术却只把它当做寻常酒水。

他拿着杯盏,轻轻嗅着杯中的异香,说道:“当下最为要紧的,便是两家联结声气,结成一片。如今袁公已遣派长子进军青州,明公只要挥兵攻徐,直入琅邪、东海等地,二者便可合兵一处。而后同时西向,则兖豫可得,关东之地,尽在舅父手中。”

阎象虽然很想促成袁绍与袁术兄弟重归于好,但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他不愿意让袁术过早的出头,替袁绍顶在前面。听到高干的计划后,他在一旁忍不住说道:“那冀州牧呢?”

“袁公将应付幽州公孙瓒、以及河内、并州之兵,事关冀州存亡,一身成败,不可不倾尽全力。”高干如实说道。

从地缘关系来说,淮南离朝廷还是太远了些,朝廷一旦出兵,首当其冲的就是河北的袁绍。等两者拼出了死活,袁术早已收拾了徐州陶谦以及荆州刘表这等二流货色,坐拥江淮的他大可从容出击,渔翁得利。

两者之间虽为同盟,却少不得这般算计,袁绍想让袁术在江淮弄出一番大动静,吸引朝廷的注意,袁术却想让袁绍先替他承受朝廷的军事压力。这才是以利合,只有对双方都有利可图,袁氏兄弟之间才有和解的基础。

阎象听罢,这才满意的向袁术点了点头,袁术见心腹也是作如此动作,心里更是确信不疑了。他让高干饮尽杯中的酒,说了番兄弟齐心的好话,便让高干下去休息了,只等些天,就让其回冀州复命。14

第一百九十七章 欲造逆乱

“当衰汉之末,负力幸乱,遂生僭逆之计。”————————【晋书·列传第六十二】

高干走后,袁术接着便召集长史杨弘、谋臣李业,还有自己的女婿黄猗也一并叫来了,算上早在此地的袁胤、袁嗣、阎象等人,袁术手下能为他出谋划策的心腹文士皆在此地了。

期间,袁胤出声问道:“袁曜卿素有才智,彼与我汝南袁氏同出一家,何不唤他一并前来?”

他说的是陈郡人袁涣,由于兖州等地战乱,他一路逃至江淮,托庇于袁术这个‘本家’。此人向来正直敢谏,看不得袁术的许多举动,而袁术偏又顾忌此人声名,不好加罪,又舍不得他的才干,只得敬而远之。

此等重要的密谋,几乎决定着袁术整个势力今后的战略方针,袁涣目前还算不得心腹,不能随便参与进来、更不得走露风声。袁术想也不想,当即摇头道:“此子太过忠直,向来与我意见合不来,又非我股肱,不可与之谋定大事。”

阎象深以为然,袁涣虽然是与袁术同出一脉,但关系到底疏远,就如何夔、刘馥这些因避难而不得已羁留于袁术麾下的宾客一样,寻常政务可以请来问计,这等机要大事,还是要将其排除在外。

他见人都来齐了,轻咳一声,作为袁术手下排的上号的亲信,他率然说道:“徐州陶恭祖治民无方,干戈频繁,臣属背离。流闻陶恭祖年初病笃,如今卧于病榻,残烛将灭,这正是我军图徐的良机。只是一旦挥兵,当不能复经营江东,顾全豫南,况有河南、汝南之兵在侧,不可忽视。”

“朱公伟麾下有兵马几何?”袁术问向一侧的谋臣李业。

李业长期为袁术处理军事要务,对此了然于心:“前将军麾下兵马本有二万,除旧部以外,多为徐州牧陶公、琅邪相阴公以及东海相刘公等人于初平二年所供给,尤其是徐州牧陶公,更是遣有精兵三千资军。不过我料彼等精兵只有五六千,余者皆不堪一战,不然,当初何以李傕、郭汜一来,前将军便兵败而逃?”

杨弘在一旁补充说道:“河南、雒阳一带早已残破,民户无存,前将军手下兵员无从补充,又要分出屯田……去年张超在汝南曾为孙策逆击而败,损伤本就不小,况今又得了河内,要应付河内、河南等地已是捉襟而肘现,如何能再分出精力顾及豫州?”

“是这个道理。”袁术下意识的就想去摸桌上的酒杯,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将杯盏给了高干,而高干在喝完之后就放在另一处的桌案上了,婢女们也不敢进来布置。没有摸到酒杯,他只好顺势将右手放置在桌案上,上身也微微借力前倾,说道:“河内地近邺城,河南又是旧京所在,此地可比汝南更为紧要,朱儁不会犯糊涂。”

“可我听说,朝廷去年已遣派扬威将军樊稠、校尉杨昂等将率兵两万进驻河南,受前将军调派,如今河南可战之兵已有三万余,不仅不是捉襟而肘现,而是有余力应付豫州。”说话的正是袁术私置的陈国相袁嗣,他是汝南袁氏的庶出,按辈分是袁术的堂兄弟。

去年汝南的战事一毕,朝廷便往陈国遣派了耿介忠贞的种劭为相,一方面监视怀有异心的陈王、一方面治理陈国基础较好的民政,与驻守将领防备陈留。所以不仅正牌的陈相许玚被征辟入朝、就连袁嗣这个私相授受的陈相也被腾出空来的汝南太守刘艾派兵驱逐。

如今袁嗣败兵而归,在袁术麾下颇感颜面无光,但他却又是直观的了解过朝廷在关东军事部署的人,此时自觉的将信息予以补全,免得众人有所误判:“这三万余人,前将军无论如何布置,都不可小觑。”

与偏向政务文事的杨弘、袁嗣等人不同,李业是袁术手下负责行军调度的谋士,他家世或比不上阎象等人,但用兵的方略却屡有独到的见解。此时为袁嗣等人抢了话头,他心里有些不悦,又担心袁术会因此误解他不能准确把握情报,于是急忙辩白道:“属下正要说起此事。”

他飞快的看了袁嗣一眼,说道:“对前将军而言,樊稠既是外将,又是董卓旧部,当初纵兵横行京畿,其人罪过不小。前将军素来性直嫉恶,又曾为董卓所妒,安能与樊稠、杨昂等人和平相处?前将军又如何信得过彼等?上下人心不齐,届时不说进军,就是寻常调度都会是一大疑难。”

袁术脸色稍霁,身子往后一靠,手扶着细绢垫着的凭几,轻轻地在上头敲打着。

阎象眼尖,无意间瞥见了袁术所靠着的凭几,那细绢之下隐隐露出的金玉质地,让他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样,飞快的移开了目光。扪心自问,他身为袁氏故吏、袁术所辟举的‘臣属’,见天下纷扰不堪,心里其实也并不排斥袁术有问鼎之意。

只是他不希望在时机尚不成熟、势力未曾壮大的情况下贸然起事,在汉室余威仍在的时候,先出头的人永远会被群起而攻之。可偏偏袁术性急,虽不曾明说,但无论是平常的言行举止、还是日常的吃穿用度,都已经开始向他们暗示了,许多人看在眼里,却什么劝谏的话都不说,反而极尽奉承,搜罗方士来解释谶语天象,仿佛都在期待着那一天。

这让阎象既是深感无奈,又是在心底感到不安,像是有人在一步步的推着袁术走上火堆。

“汝等所言,我心里有数。”袁术似乎没有见到阎象复杂的神色,顾自说道:“据探报得知,朱儁调派兵马,为了防备邺城、陈留等兵马,特在河南、河内等地布置三万人,只给了豫州数千人马。除此之外,再算上李通、许褚等豪强部曲;越骑校尉田畴所部兵马,大致有万余人。单凭这万余兵马,又要分出一部防备陈留,守成尚且不足,谈何进取?”

他自喜已道破朝廷虚实,全然不把豫州方面的威胁看在眼里,自己派兵攻打徐州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侧翼的威胁。

阎象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自信满满的袁术说道:“不知君侯打算遣谁为将?”

女婿黄猗这时出声说道:“阿翁,在下愿往!”

“你从未带过兵,此番随军倒还行,但不能全交代给你。”对自家女婿的战阵能力,袁术心里还是有分寸的,他丝毫不留情面,断然拒绝道。他想了想,又说:“还是让张勋、桥蕤二人领兵前往下邳,先窥探陈氏的口风,若是彼等有所退让,便释陈应等人回去。”

“谨诺。”阎象拱手应下,然后问道:“那么江东?”

“是了,江东还有数郡未附,亟待经营。进图徐州的时候,此地也不能忽视了。”袁术被提醒过来了,他麾下诸将之中能独当一面的说来不多,张勋、桥蕤已准备派去徐州;纪灵等将又要防备沛国、豫州;而陈兰、雷薄又出身草莽,不堪大用,而有资格的,他又顾忌着不肯用。

袁嗣试着问道:“不若……孙氏?”

第一百九十八章 弃犹用疑

“坚之不善基也,使其不得奋于中原以竞天下。ranwen”【何博士备论吴论】

四面环水的台阁中凉风习习,帷帐轻动,终于有个识相的美婢壮着胆子走上来为袁术奉上了酒樽,她得到了袁术的另眼相看袁术轻捏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

待眯着眼看着美婢离去之后,袁术这才把头转向袁嗣,刚才对方的话他听清楚了。若是随便什么人,他倒要思量对方会不会是孙氏的说客,但对方却是他的从兄弟,既然是自家人,那就听听他的解释。

见袁术把眼睛望了过来,一双三白眼很是冷漠的盯看着他,袁嗣心里一抖,又急忙解释道:“孙策奋战数月,已为君侯拿下庐江,驱逐陆康。前次将军指使孙策攻拔庐江时,便许其取而代之,可随后又以刘勋任庐江……在下非是为孙氏伸张诉怨,只是窃为君侯计,孙氏多出将才,孙策又颇有勇力,君侯欲争天下,断然少不得此等臂膀啊!”

“哼。”袁术把酒樽往桌上重重的一放,神情怫然不悦,冷声说道:“孙贲是豫州刺史,孙策的舅父吴景是丹阳太守,他族兄孙香还是汝南太守、加征南将军。尤其是汝南乃我袁氏基业所在,非亲信不得任之,我却将此地交给孙氏,何来亏待一说?彼等还在私下里说我偏废,呸!我麾下众将,任谁都说得委屈,偏就孙氏说不得!”

袁术不像其兄袁绍那般时刻注意着士人风度,恰恰相反,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虚饰的东西,说话任性又直接。袁嗣在底下脸色涨红,对方虽不是在说他,他却仿佛是自己挨了训斥一样。

“你说此话之前,先抚心自问,若再让孙氏出一个太守,我今后何以安眠!”

袁胤与袁嗣同为庶出兄弟,彼此感情深厚,此时忍不住为他出头说道:“既然如此,君侯当初又何故屡屡轻许孙伯符太守之位?言出不诺,失信于人,如今倒让底下众人非议不止。”

这话让袁术立时语塞,当初他是为了让孙氏出力,替他赶走拒绝接纳袁术的陈,特意许下的好处。后来见驱赶陈的过程中孙氏并没有出多少力,便理所当然的给了自己人但在此后他一连提拔了孙贲、孙香等人,也算是补偿了。

如今又许孙策任庐江太守,也是因为袁术深知陆康在庐江素有恩信,绝非仓促可下。所以袁术想让孙策先在庐江城下挫挫锐气、又因攻打名士陆康而声名俱损之后,再让他人代其进攻。

谁知道

“庐江易得,陆康败走,这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啊!”若非陆康忠诚义烈,又与孙策有嫌隙在先,袁术当时还真以为这是彼等商议好的了。他尴尬了一会,倒是很快坦然自若了起来,慨然道:“虽说由此可见‘恩信’不足以固守,但庐江一战而下,却让我为难不已。允其前诺,实非我所愿;食言而肥,却失望于人……”

“君侯不必为难。”阎象适时说道:“孙策乃孙氏之首,轻易不可授付大任,君侯既然忌惮,大可托辞其人过于年轻资浅,还不足以任二千石之重!这庐江太守之位,不是不给,而是为避揠苗之妨、捧杀之害,暂时托与他人,只留待孙策可堪方伯之用时,方可授任。至于人心非议,可仿前例,另外补偿孙贲等旁支。君侯如此为孙氏着想,谁也不敢说亏待。”

“善、善!”袁术拊掌笑道:“就依你此言!”

言罢,他略微思忖,说道:“命吴景为捕虏将军,率所部征讨江东诸郡。”

袁嗣等人退下之后,阎象凑前对袁术说道:“丹阳乃渡江要郡,又屡出强兵,非亲信不可托付,君侯不妨借此机会,另派他人接管。”

“嗯,我有意让继业为丹阳太守,给吴景督粮。”袁术对此事早有决断,只是他所想的人选不是勉强可用的袁嗣,而是默默无闻、能力平庸的袁胤,这让阎象吃了一惊,不过转念一想,他便明白了。

从刚才的一番话来看,袁嗣明显是在为孙氏的遭遇而鸣不平,像这样的人渡江之后,恐怕很难起到制约、防范吴景的作用。何况袁嗣此前在陈国时没有任何尺寸之功,还灰溜溜的败退归来,实在不足以另授大任。

思来想去,袁胤虽然平庸了点,但到底是袁家自己人,用起来放心。阎象轻轻颔首,表示无异议,复又说道:“江淮之人多称孙策有大志,少年儿郎多愿投其门下,窃以为君侯对此人不可不防。最好以后不让其领兵……”

“我如何不知此人心有壮志,不甘屈居人下?”袁术带引阎象来到池边,将四周的舞榭歌台一览无余:“奈何我麾下大将有如孙氏者,实在寡少,就连张勋、纪灵也难比拟……”袁术说到一半,忽的提醒道:“这话我只与你一人说起,切莫外传,恐让彼等不服。”

他总是这样,想法与权衡都是好的,可偏就不曾顾忌后果,本来为了制衡、敲打孙氏,可以有很多隐秘的法子,袁术偏喜欢按自己的喜好来,轻易许下重诺,遇见突发情况后,又不肯兑现,也难怪孙氏得了便宜还依然对他不满。

像是刚才那番评议,完全可以不说,偏用这一下故意表现自己视阎象为心腹手足,画蛇添足不说,反倒可能会影响旁人对他的观感。

阎象心里无奈,也知本性难改,好在袁术除了好大喜功、浮躁自傲以外,其他的都无可指摘,这也让他暂且还对未来抱有一丝信心。

“此子能用则用,若不能用,还请君侯审慎为先!”阎象装作没听见袁术适才的乱言乱语,顾自说道。

孙策轻傲好义的脾性、俊朗潇洒的外貌、还有超人一等的武艺才略,都让袁术激赏不已,常常视其纵马肆意的模样一如自己当年任侠仗义的豪情。年轻时,自己也是如他那般杰出通达,四方贤人皆向往之,若非孙氏一族在自己麾下势大,不得不制,若非孙策野驹难驯,自己如何会时刻畏惮?

饶是如此,袁术仍是一个惜才的人,何况对方又颇得他的喜爱。即便阎象与理智屡屡提醒过他,他仍是不舍得对孙策痛下杀手。

袁术犹豫了下,长叹道:“使我有子如孙郎,死复何恨!”

听到这声感叹,阎象便知道落空了,他也不气馁,索性避开这个话题,另外说道:“君侯即便与袁冀州和解,彼等也不可轻信,如今迫于时势,共抗朝廷可也。待日后彼此并立于世,既是兄弟之间,也必有一战以定归属……此事,君侯越早留心越好。”

“袁本初想唆使我出头,岂不知这正合我意。”袁术收起了郁郁的神色,淡淡言道:“豫州无有大将,仅堪自守、荆州刘表徒有其势,却连荆南都未曾归心、徐州陶谦死犬一条,不足为虑、江东一盘散沙、还有那曹孟德……他也只是我那兄长手下的一条走狗而已。环顾扬州四处,有谁可堪为我之敌?待我坐拥诸州,大势已成,让我出头又如何?”

阎象随着点了点头,忽然想起高干说的那句话‘而后同时西向,则兖豫可得’,豫州倒还罢了,这兖州又是什么意思?兖州如今不是曹操的么?

他将此等疑问说了出来,袁术也是若有所思,半晌,他方才说道:“此间或许有些蹊跷,待明日唤高干来,一问便知。正好,有件关乎朝廷的动向,我也要说与他知道。”

第一百九十九章 参分天下

“反义而谋,倍民而动,未闻存者也。”晏子春秋

待到了第二天,高干一早便受邀来到袁术府上,主簿阎象亲自为其引路。行至内室,与袁术见礼之后,袁术开门见山,径直说道:“当此之时,以同心抗敌,则何事不成?不过这抗敌之后,乾坤重定,又以何人为主,何人为大呢?”

“舅父乃袁氏嫡传,自然是以舅父为大。”高干有些不明白袁术反复的态度,表面上仍是底气十足。

袁术看了阎象一眼,撇了撇嘴,表示不信,说道:“总得有个凭据才好。”

高干沉下了脸,难道是要把他留在此地?可这种事情,嘴上说的再好,都不如各凭实力,袁术怎么也是袁氏英才,如何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他想了想,尽量解释说道:“抗敌之后,冀州明公只求冀、幽、并、青等四州,而舅父坐守河南诸州之地,兵众为天下之盛。依仗强力,比空口竹书要可信百倍。”

等的就是这句话,袁术眉头一抖,好整以暇的问道:“听你这话,我那兄长竟是连兖州都不想要了?”

“舅父既属意于此,兖州拱手奉上也无妨。”高干领会其意,坦然说道。

“玩笑可别开的太过,兖州如今可是曹阿瞒的,刺史田芬可是半点主都做不得。”袁术提起曹操就心内不悦,这不仅是由于去年他被曹操打败,一路逃至淮南。而是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素来瞧不起这个常在袁绍身边混迹的矮个子,那时候他只当是物以类聚,婢生子与阉人子关系亲密,没料到后来居然会让他有这般气候。

袁术因此还想过,与袁绍和解之后,不妨让对方先为自己敲打一下曹操,好表现诚意。但这毕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曹操目前的表现,依然还是袁绍手下得力的打手,袁绍不可能为了他而自折羽翼。

当然,这一切还是建立袁绍对曹操信任如初的基础之上。

这时且听高干理所当然的说道:“这又如何,河内不也曾是张杨的么?”

河内张杨遭部将眭固背叛的事早已传遍中原,各州诸侯无不侧目,眭固的叛变看似无迹可寻,然而明眼人都清楚其中的蛛丝马迹都隐隐指向了受益者袁绍。

不然何以解释那种种巧合?

当然,除了张杨宽纵部署、失察于下以外,这也从另一方面佐证了袁绍对其他势力内部的渗透。

袁术心里微微警惕,看来自己这外宽内忌的兄长对好友曹操并不是那么的推心置腹,只是不知袁绍有心算计曹操有多久了,而这兖州的眭固又是何人?

“好、好。”袁术并未迂回,反而笑着赞道:“我原以为我家兄长太过柔仁,岂料彼还有此等狠绝的手段!”

高干惊讶的看了他一会,有些无所适从,在一边尴尬的跟着笑了会。

阎象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对此也是颇为无奈,能通过计策以下克上、谋夺冀州的袁绍,岂会是宋襄公那般的迂腐不知变通之人?袁术未免太看不起这个庶出的兄长了,不过说起来,如果这不是袁绍用来跟自家弟弟虚与委蛇的托辞,那么曹操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袁绍对他产生防范的?

这时,袁术又说道:“你可知朝廷已派兵伐蜀?”

高干倒是没料到会有这种事情,他去年受命南下,在陈留老家与宗族亲人相聚,一起过了年,方才徐徐南下。到寿春时已是二月初,而朝廷却是三月出兵,这几个月以来他囿于府中,一直不知晓外间之事,如今听了对方一说,顿觉惊讶:“敢问舅父,这是何时的事情?”

“三月间的事,朝廷假称伐羌,实则取道武都,走陈仓入汉中。”说到这里,袁术刻意停顿了片刻,想要就势听听高干表达他的看法,但对方一直怔然沉思,好半天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又继续说道:“如今已过旬月有余,巴蜀遥远,尚且不知战况如何。不过,蜀地天险,其纵有精兵强将,想必也得在雄关之下多耗些时日。”

高干微垂眼睑,倒是不曾流露情绪,他一时想的却不是朝廷用兵益州,不仅会无暇顾及关东的局势变幻,更会让河内、河南等地失去强援,露出破绽。他此时想的却是在年后得知其父死讯、匆忙赶赴蜀郡的从弟高柔,若是益州战事一起,留在蜀地的高眹、高柔等人恐怕会受到波及朝野之中定会有人知道陈留高氏与汝南袁氏结亲的事。

当初若不是高柔要赴蜀地奔丧,高干早就邀他一路同行了,不过高干当时也想过返程时兴许能遇见高柔回来,届时再与其一同赴冀州效命不迟。

“益州形势凶险呐。”高干喃喃自语道。

袁术心下一奇,冲阎象使了个眼色,阎象会意,与愁容不展的高干攀谈了几句。知晓原委之后,袁术方笑道:“原来是这事,无需多虑!且不说朝廷如今能否拿下阳平等雄关、击败张鲁,单说是即便彼等进入蜀中,有尔等高氏子弟在,朝廷绝不得顺遂如意!”

高干不悦的挑了挑眉,袁术倒真是妄想妄为惯了,居然还想让高柔等人在蜀郡设法拖延朝廷行军,甚至不惜一死,即便事成,这又对他们高氏有什么好处?最好的做法,莫过于就此投诚,哪怕不能获得朝廷重用,至少也能为高氏留一条后路,免得陈留高氏全族都跟着袁氏荣损俱同。

他盯看了袁术跃跃欲试的样子,冷硬的说道:“舅父容禀,我等谋议之事,我那从弟尚未知悉。而况益州有战乱之危,既无外援,如何能寄望于彼等甘心舍命?”

袁术不以为忤,反而走下席来,躬身拍拍高干的肩膀,呵呵笑了两声,一脸笃定的说道:“当年秦失其政、王莽篡逆,天下群雄皆纷起而争取之。方今世事纷扰,赤县复有瓦解之势,此实乃英杰有为、各择良主之时。尔等与我袁氏姻亲既结,同气连枝,实为我家心膂,若是看得清时势,必然奋力而为,岂有束手无视的道理?你说呢?”

上了袁氏的船,自当一体同休,哪有同享福、不共受难的道理?

只是他这番话直白的让高干心底发寒,短短两天的接触,高干深刻的见识到了袁术与袁绍之间的差别。袁绍是深沉有心计,表面上温文尔雅,其实心里自有一套算计权衡,无论做什么脏事,都能做到干干净净,就像是不得已而接受韩馥的献土,最后至少还会留点颜面而袁术则截然相反,手段大开大合,只要能攫取利益,他完全可以将虚名踩在脚下。

就像是这一次,袁术毫不遮掩的话语,让高干首次感觉到了惧怕。

“明公”在袁术的灼灼逼视、阎象的漠然相对之下,高干不得不作出表态:“蜀地遥远,在下不敢妄言,料族叔办事老道、从弟自小聪慧,见天下大势如此,理应有明智之举。”

袁术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手负于背后,颇有气势的说道:“如此最好。”11

第二百章 丧将失恃

“谗佞贪浊之徒,屏而去之,此仆之所能。”————————【答罗生书】

就在关中朝廷正紧锣密鼓的进行伐蜀之战、全力应对随之而来的旱蝗等灾、以及雍凉羌胡动静的时候,那些观望局势的关东诸侯们见状,也纷纷在四月的时候开始动作起来。

幽州牧公孙瓒与冀州牧袁绍在涿郡、河间等地从春初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鏖战,就在袁绍率主力应付公孙瓒的同时,平东将军曹操亲自率兵进剿盘踞在泰山郡的贼寇,从西南方面策应了袁绍属下臧洪与袁谭、麴义、高览等将在青州的战事。双方呼应之下,终于击败了公孙瓒所置的刺史田楷,连下齐国、乐安等郡,与北海相吕布对峙。

与此同时,年过六旬的徐州牧陶谦,在见到下邳、广陵等郡国局势糜烂而又有心无力后,终于支撑不住病体残躯,晕死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

东海国,郯城。

老人好容易辗转着苏醒过来,回顾左右,却见两个儿子陶商、陶应跪坐榻侧,垂首流涕,亲信曹宏默默无声的侍立在不远处。

“使君。”曹宏一双小眼睛正四处不停的张望着,很快瞥见了那老人的动静,立即走了过来,躬身说道:“身子可是好些了?”

陶谦吃力的摇了摇头,他适才已经望见门外人影幢幢,知道州中有许多人因他病倒而焦急万分。只是为何而焦急,陶谦不想也知道,他问道:“外间都有谁?”

“东海相和典农校尉都在……还有曹将军也在门外守着。”曹宏留意看了陶谦的神色,见他无动于衷,又忍不住跪坐在陶商两兄弟中间,一手抚床,轻声提醒道:“典农校尉本在下邳安集百姓,得闻使君病倒,立即就乘快马赶了回来。使君,得小心此人会有什么打算啊……”

“唤陈元龙进来。”陶谦没理他,张口便说道。

曹宏顿时一急,忙道:“使君如何要唤他!”说完之后又发觉自己声音太大,陶商两个人都对自己怒目以视,他只得小着声说道:“陈登这些人怀着什么心思,使君还不明白?徐州富庶之地,使君莫非就舍得……就、就不曾……为二位郎君想过么?”

“曹宏,你少在这里乱言乱语,蛊惑人心。当初朝廷迁都,四方断绝,唯有我父遣使贡献。家君忠于朝廷之心,日月可鉴,绝不会做乱臣贼子!”长子陶商站了起来,先是义愤填膺的盯看着曹宏,复又俯身对陶谦说道:“阿翁,官爵乃人主之器,况乎州牧如此高位……儿既无德望、又非刘氏,断然授受不得!”

“是啊,阿翁。”陶应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乜斜了曹宏一眼,跟着在一旁说道:“千万莫听小人之言,毁我陶氏累世清名。”

真要是在乎这点累世清名,那下邳阙宣自称天子造反的时候,又是谁与其一同寇钞境内?曹宏心里不屑的想到,却又不敢在此刻当面挑破,他素来就是陶谦身边亲信任用的谗慝之人,为其充当监视境内豪强的耳目与戕害异己的拳脚。如他这般酷吏,得罪了太多本地豪强,若是陶谦一旦撒手人寰,届时第一个随葬的就是他。

要想苟全性命、继续保持现今的权势地位,曹宏费尽心思的想让陶家人继承州牧之位,可谁知陶家两兄弟没一个有此意向。见到这个情况,他大感为难,两只手不停的互相捏来捏去,苦口婆心的说道:“诶呀,二位郎君这又是何必!事情也不至于此,只要咱们……”

“不要说了。”陶谦有气无力的打断道,态度无比坚决:“唤陈元龙进来。”

曹宏正在犹豫,一边的陶商自行站了起来,径直走到门边去传唤了。

“使君……”曹宏趁陶商离去唤人,又俯下身,背对着陶应,似乎想在陶谦耳旁说些什么。

陶谦却已阖上了双目,无声的叹了口气,道:“念在往日情面,你现在就回丹阳去吧。”

曹宏是丹阳郡歙县人,是陶谦的乡党,当初陶谦召集丹阳子弟成军、入徐州助剿黄巾,曹宏与族亲曹豹双双投于陶谦帐下,供其驱使。自己为陶谦打击本地豪强,可以说是费尽心力、把身家前途都赌上了,可没想临了到头,却要他放弃如今的权势,藏锦蔽帛,夜行还乡?

这如何会是曹宏所愿!

他狠狠的瞪了陶谦一眼,既然对方无意,那就别怪他另谋出路了。

“谢使君庇佑之恩。”曹宏沉声说道,然后便起身往房门走去,这时向他迎面走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许是心里有鬼、也许是深嫉此人,曹宏在快速的瞥过一眼之后,只觉得对方浓眉圆目,俊逸潇洒的面容,那刀锋般的锐利,全部都隐藏在了嘴角温和的笑容之下。

下邳陈登,陈元龙。

“陈君。”陶应在曹宏身后跟着走了过来,见到与他年纪相差无几的陈登,他反而是恭敬的行了揖礼。

陈登淡淡的笑着回与其礼,而后便看也不看曹宏一眼,径直走向陶谦的床榻。

卧室之内,仅有陶谦与陈登二人。

陈登看了陶谦良久,先是笑着开口道:“若是华公仍在此地就好了。”

陶谦睁开眼,深深的看了陈登一眼:“在或不在,终有一死,你不必说那些闲话。”

倘或真在此地,也不过早死晚死罢了。

陶谦本来并不知晓陈珪与华佗之间有着荐举的背景,他去年贪图华佗的医术,所以不肯轻易将其交给朝廷。直到王端数次发来行文,又从他处得知华佗的背景之后,这才开始忌惮此人的棘手,于是也来不及细想为何大鸿胪周奂始终不与他提及此人,只是顺水推舟将其送了出去。

如今病情加深,陈登却还来说这些话刺激他。

“谨诺。”陈登坦然自若的应下,接着说道:“看来陶公是有所决断了。”

室内霎时安静了少许,陈登默默的跪坐在一边的席榻上,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如今徐州的局势很不容乐观,内有臧霸、昌豨等人屯兵琅邪,开始脱离掌控、不听调遣;而下邳、广陵等地被笮融弄得元气大伤,至今未曾恢复。外有宿敌曹操降服泰山郡内贼寇,选其精锐补入军旅,似乎有径直走泰山郡入东海国,绕开陶谦苦心打造的沛县等防线的意图。

至于陶谦昔日结好的盟友袁术,前些日子已经兼称徐州伯,宣示了对徐州的野心。

这一片四战之地,已经是一个烫屁股的火坑,而不是外人所羡慕的徐方沃土。陶谦即便有那个传继家业的心思,也不会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往死路上逼,何况,纵然是他有这份心,一些早已打定了主意的人也不会允许——

“嗯……”陶谦沉吟一声,缓缓舒了口气,说道:“非刘备不能安此州。”

第二百零一章 仰凭仁君

“辕门立奇士,淮水秋风生。君侯既即世,麾下相欹倾。”————————【韦道安】

陈登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早在当初孔融与郑玄打算西入朝廷、途径徐州的时候,彼等便与陶谦、还有寄寓此地的陈纪等人初步商议了一番。都认为刘备弘雅有信义,上显忠义,下除凶害,能行桓、文之事。

当时陶谦尚且康健,他们也只把刘备当做徐州的屏障,可随着后续局势的发展与观察,本来根基浅薄的刘备,在徐州豪强的眼中居然已经深孚人望了,甚至比任何人都适合做徐州之主。

让刘备在陶谦身后接任徐州,是个让徐州各方豪强都满意的结果,哪怕是陶谦本人,也相信刘备跟曹操、袁术比起来,会更好的在各方面照顾他的两个儿子。

未过几日,陶谦召来州中从事、别驾,以国都遥远、路上不静为由,打算将州牧之位让与沛相刘备,又拜陈登为治中从事,率州人赴沛国迎接刘备。待做完这一系列决定之后,陶谦叫来陶商兄弟,当着名士陈纪、陈珪的面,执起陶商二人的手说道:“刘玄德当不负尔曹!”

老态龙钟的陈纪坐在一旁,好似老僧入定,身子动也不动一下,像是置身事外、与此事无关。

比陈纪年轻不了多少的陈珪却是眉头一抖,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诚挚的盯视着陶谦,在旁紧接着表态说道:“刘备宽仁有度,使君深知其人,当无虑矣!”

话音刚落,徐州牧陶谦便眯着眼看向两人,喉咙像是含着口痰似得‘嗬、嗬’笑了两声,然后溘然长逝。

陶谦病逝后,早有筹备的陈登立即请素有威望的陈纪、自己的父亲陈珪、还有东海相刘馗暂时共同主持大局,并留下自己的屯田兵驻守城中,以防生变。

随后,他便带着州中从事、别驾等人,在彭城相汲廉与驻守彭城的典农都尉麋芳的支持下,很快赶到沛县时,要求接沛相刘备入徐州。

众人来到沛县的时候,刘备早已从陈群口中获悉此事,一脸悲戚的在城外接到了陈登等一行人。

当刘备延请众人进入府邸后,众人先是遥祭、哭泣了陶谦一番,刘备双目垂泪,当着徐州众人哭嚎不断,哀恸万分。例行公事的众人本来只有三分悲戚,见状都被刘备的情绪所感染,一个个倒是真的随之大哭了一场。

“自来徐州,使君便以精兵四千授我,又屡屡拨付辎重钱粮。使君待我不薄,而我却寸功未报,最后竟连亲临治丧都不可得!”刘备念起陶谦对他的好来,慨然流涕,道:“是我刘备失信失义于人呐!”

陈登好不容易劝住众人,又扶刘备坐于正席,等稳定了情绪,这才开门见山的说道:“如今天降沴戾,祸及鄙州;陶公病殁,生民无主。而朝廷远在关中,一时莫及,又唯恐有奸贼趁隙而入,害我百姓,故而想请府君暂临徐州州事。”

刘备当即从座席上弹了起来,连声说道:“备何等德薄之人,岂能受此大任……不可、不可!”

说罢,他便往后室逃也似的走去。

陈登也跟着站了起来,一个人跟了过去,追在刘备身后说道:“如今朝廷衰弱、退居一隅,关东兵祸连结,徐州殷富,户口百万,虽屡遭战祸,今仍可为府君聚合步骑十万。府君藉此为资,进可匡主济民,退可割地守境。大丈夫立功立业,当在今日,府君何故犹疑不定!”

刘备躲在西厢庑廊之下,听得面红心跳,只觉得胸膛里一颗心正比任何时候都要砰然作响,心里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只不过,刘备也心知徐州局势动荡、遭四方窥探,但凭他手下万余兵马,要想吃下整个徐州,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算是有陈登、麋芳等本地豪强帮他立足,他又能站稳多久呢?而作为交换,在事后,自己手上又能剩下多少权力呢?

越是这么权衡利弊,他心里便越是逐渐冷静了下来,直到听陈登说完以后,他更不敢随便应这个话了。

在陈登的追问下,刘备支支吾吾的扭过头去,跑到庭间的一棵大树底下,把两手背在身后,衣袖一甩,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乃大汉臣子,又为助陶公退敌而来,岂能无端僭夺徐州为己物?若如此作为,天下人必道我不忠不义,你休得再提!”

陈登不依不饶的说道:“方今有贼寇纵横于境,百姓黎庶不敢安于生计,各地郡国不敢轻释兵甲,若无刘府君这般知兵爱民、忠戴社稷之人,又有何人,能使此方百姓知其有所依归?知其仍为汉室之民?”

刘备这时转过身来,皱着眉推脱说道:“后将军袁公路近在寿春,此君四世五公,名著天下,海内所归;麾下又有兵马十万,良将贤臣无数,陈君何不将徐州托付与他?”

袁术与陈珪俱为公族子孙,少共交游,曾经关系匪浅。即便出过陈瑀拒迎袁术,遭袁术遣兵驱逐,并扣留陈琮、陈应等事,但两家的关系也不是不可修复与缓和,何况还有徐州这么大的利益在前。

陈登知道刘备这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当即嗤笑一声,不屑的说道:“袁公路骄矜纵恣,非治乱之主、亦非忧国忘家者。此人如今虽窃据淮南,看似强盛,实不过冢中枯骨而已,府君不足将其介意于怀!”

刘备仍有些犹豫,尚切把握不住陈登这番话的有几分真假。虽然他与陈登彼此欣赏各自的壮志豪气,但在这个关键性的事情上,还是得抛开主观因素,审慎的考虑一番。

陈登言尽于此,也知道刘备心中的顾虑,倒也不急。以他对刘备的了解,此人虽为刘氏贵胄,但出身实在太低,要想在这世道上闯出一番事业、或是在关中朝廷振作奋发,重定寰宇时能有充裕的实力与足够的空间供他腾转挪移,他就必须得不断的攫取政治资本。

徐州目前虽然位置险恶,但对于刘备来说,却是一个利大于弊的买卖。

陈登已将利好都剖析分明,只等刘备自己想明白——而他并不担心刘备会想不明白。

这时候刘备手下掾属陈群走了过来,见到这副僵局,很快便明白了是什么回事,他走近说道:“府君莫要再谦逊,陶公秉持公义,相让州郡,实乃深情厚谊。徐州地广人稠,又当冲要之区,若是与之而不取,日后恐悔之无及。”

刘备抬眼看向陈群,欲言又止:“长文,你……”

陈群微不可察的向刘备点了点头,作揖道:“还请府君三思。”

刘备顿时眸色一深,像是从陈群的这个动作中读懂了什么,蓦然叹了口气,说道:“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啊。”

第二百零二章 视事未安

“吾周旋陈元方、郑康成间,每见启告理乱之道备矣。”【华阳国志】

得到刘备肯定的答复之后,陈登便心满意足的笑了,他看看刘备、又看看陈群,笑说道:“我就知道府君雄姿杰出,绝非畏难不前、如丘而止之辈!”

刘备苦笑一声,连连摇头,并不言语。

接着,三人再度回到正堂,向刘备麾下众亲信、将官,还有随行的彭城相汲廉、典农都尉麋芳等人公布了这一喜讯,又与彼等一同商议接下来赶赴徐州继任的事宜。

陈登早已算计好了,刘备可以留下一员大将驻守沛县,其余的兵马全部跟随南下。等到了郯城之后,彭城、下邳、东海等郡国的郡兵与各家部曲都会听从刘备调遣。有了这些人在背后支持,刘备再开徐州武库,募民为兵,可扩军数万这些算起来,就是陈登所言的步骑十万。

刘备不愿在此事上表现得太热切,心不在焉的敷衍了几句后,便让简雍招待众人下去休息了。

众人走后,唯独陈群很自觉的留了下来,偌大的厅堂里,两人各坐一边。刘备看了看陈群,几次欲说还休,最后终是叹了口气,起身往后面走去。

陈群随即起身,跟着刘备来到另一间稍小一些的房间里,两人宾主对坐着,刘备方才开口道:“我记得长文本是劝我不入徐州,说此地已是泥淖,任谁都会陷足其中、纵有伟力也无从施展。可如今却是为何更改前计,与陈元龙一同劝我接下徐州?”

“先谢府君信重。”刘备先前只凭他一句话便转变态度,这让陈群微受感动,他先是拱手作谢,然后说道:“如今袁术据守淮南,兵威强势,曹操又驻军泰山,虎视眈眈。而府君若是进图徐州,则袁术必与之争,届时曹操若袭府君之后,岂非倾覆之危?更何况还要考虑到朝廷的态度……故而在下当时便说,徐州牧这个位置,看似光鲜,实则凶险,不如不得。”

刘备镇静的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文长此番一定有个好消息,不然,不足以更改前言。只请问足下,不知是何等破解的妙策?”

陈群心里明白,这是刘备不放心,执意要问的一句话。这句话的意思,不是问怎么应对袁术与曹操的腹背夹击,而是在问陈群这些天游走于东平、颍川、河南等地的成果。曹操到底会不会惦记着徐州这块肥肉、或是听命于袁绍南下争抢;朝廷会不会容忍刘备僭夺方伯的行为?

因此,他想了一下,这样答道:“时移俗易,非人力所能知。去年的情形与今年大为不同,我不敢说有何‘妙策’,只不过周旋各方,为府君谋事而已。”

“唯、唯!”刘备紧接着他的话说道:“还望足下不吝相告。”

陈群顿了顿,忽然提道:“我从前将军麾下军师祭酒处得知,朝廷欲征辟家君为太常。”

“啊,这倒是件喜事,我可要恭贺陈公了。”刘备脸上喜悦的神色,发于内心,现于眉宇。

他是由衷的为陈群、尤其是为陈纪而感到高兴,他与陈纪早在平原国的时候就有过一段交集,那时候他被青州刺史田楷举为平原相,与陈纪这个朝廷名正言顺诏拜的平原相并立一处。本来是尴尬万分的处境,却被刘备轻松化解,他借着恩师卢植的名头,对陈纪执礼甚恭;又在平原外御寇难,内丰财施,很快获得陈纪等一干士人的好感。

以至于后来陈纪见平原将生战祸,不仅主动将平原相的位置‘让贤’给刘备,更是在自己的朋友圈中为本来默默无名的刘备说起了好话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陈纪的好友孔融在北海被黄巾围困,第一个想的就是请刘备来援的因由。

孔融与陈纪父子相交莫逆,刘备‘有仁义之名,能救人之急’这个名声,便是陈纪说与他听的。

陈纪对刘备的提携之情,不比恩师卢植对刘备的栽培要小。如果是卢植只是为刘备打开了入仕的门,那么陈纪就是将刘备带入大汉朝最顶尖的士人圈子之一的引路人,这个圈子里有名士孔融、陶谦、有大儒郑玄、蔡邕……只要刘备有足够的、让人认可的能力与野心,他甚至可以顺着这些人的关系网,打造出自己的人脉、组成以自己为核心的利益集团。

所以陈纪等人走得越高,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刘备都只有高兴的份:“等我到了郯城,必要造膝献贺,为陈公庆祝一番。”

陈群只淡淡一笑,也不言语,但静坐一旁。

刘备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神色很认真:“是说,朝廷也有意通过此举,安抚徐州人心?”

陈群连连点头,说道:“这才是切中肯綮的话。”说着,他抬眼望着刘备:“这些日子我四下奔走,终于探听到朝廷的态度。如今朝廷正开始兴兵伐蜀、修习内政,无暇顾及关东之地,为避免袁氏借机强大,就务得笼络府君、平东将军等仍忠心王室的地方牧守。征辟我父入朝,多半就是对徐州放的风声。”

刘备当然懂他的意思,他心里在想,朝廷既然肯默认以后徐州将起的变故,为何不直接给他名正言顺的位置?要知道,就连袁术都是朝廷封拜的州牧……这些话似乎应该说出来问陈群,却是很难措词。

陈群表面情绪不露,心里盘算了一下,笑道:“汝南袁氏百年清名一时寄托于身,袁术食君之禄、得此名器,当得为君分忧。府君别看此刻袁术为朝廷捧在手中、视为臣子,可若有一丝走错……”

“不仅有负朝廷厚望、更是使袁氏百年清名一朝丧尽。”刘备明白过来了:“今日之忽微,是他日之权重。”

只要刘备先‘不告而取’,再顺势通过陈纪向朝廷递上表奏请罪,朝廷便可授他这份权重。但刘备图他人之州实在是个污点,他只有认下来,才算是授人以柄、取信于朝廷。

既然得知了朝廷暧昧的态度,刘备又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如此说来,曹操也是有心归附朝廷的了?纵是如此,其也未必不会与我争夺徐州。”

陈群眨了眨眼,目光不着痕迹的往他处移动,脸色有几分古怪,他轻咳一声,说道:“自是如此,不过府君也不必太过忧心。曹操这些天来剿除泰山贼寇,彼等贼寇头目多是臧霸、昌等人的旧相识。既有恩情相结,而泰山郡毗邻琅邪,山道多险途,曹操若是至此南下,非得与臧霸等人苦战不可。至于沛县,府君大可留守一员干将,以精兵屯驻,便能无虑。”

刘备将陈群的举动尽收眼底,但他依言细思片刻,却也不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徐州东临大海,其北部与西北方向的防务都在陈群的献策下,有了妥善的安排。鉴于此,他大可整顿兵马,安心与西南的袁术一决胜负。

说到这里,关羽、张飞、简雍、刘琰等人都来到门外,刘备亲自过去开门邀进,众人刚一坐下,他便说道:“云长,我有意留你带五千精兵驻守沛县,你意如何?”

关羽神色不改,从容应道:“羽必不负使命!”

第二百零三章 奔告于事

“刘玄德弘雅有信义,今徐州乐戴之,诚副所望也。”献帝春秋

“入徐州之后,势要市恩于境内豪强、安抚人心……我打算表陈登为广陵太守,麋芳为下邳相,如何?”刘备问道。

“府君睿鉴。”陈群大为赞成,无不服膺的说道:“陈元龙有过人之才,能养耆育孤,视民如伤,有他治理广陵,即可安抚一方、又能为府君防备江东之兵。至若麋芳……此人略有清名,其兄又在朝廷备受重用,笼络其人,大可佐证府君之心胸坦荡。”

他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麋氏祖世货殖,在徐州是后来者居上的豪富之家。这种底蕴不足的豪强,空有财力,却没有名望,所以一直备受世二千石的老牌士族、下邳陈氏的轻视。两者之间的关系虽不说势如水火,彼此却是没有任何好感,刘备让麋芳出任下邳相,多半是出于这一点,玩的一出权衡手段。

简雍、刘琰等人稍解其意,跟着附和称赞了几句。

“市恩之余,兄长也不可忘了立威!”张飞在一边忽然开口说道,虽然他身体壮实,是个实打实的武将,但他此番说出来的话却是一语惊人:“徐州陶公身边有个小人叫曹宏的,整日里进献谗言,戕害了不知多少良善。若是兄长能将彼等捉来当众问罪,而后杀了,既能足以警惕宵小、又能使徐州士人怀德。”

陈群大感诧异,他与刘备等人相处这半年以来,只知道刘备手下简雍等人在智计上多有不足,部将也各有性格、能力上的缺陷,倒没想到看似粗鲁的张飞还会说出这么一层利害。

这是他难得一次看走了眼。

“是这个道理。”刘备点头称是,凛然道:“不消你说,我也要将此等祸乱境内的小人法办。”

就这样一直洽谈到深夜,彼此将事情重新捋顺明白,都觉得再无纰漏。回过神来,才发觉都忘了时辰,天色将白,众人这才依次告辞离去。

临去前,简雍故意单独留到最后,拉着刘备的手说道:“陈长文善变,自从为府君辟任掾属以来,常奔走于外,交游士人,未见亲待。我观其人只是碍于父命、未必彻底归服,府君要多留一份心,若是爱惜此人智谋,总得设法真正收服此人才是。”

他刚才也看出来了,有些事情,譬如颍川士人与平东将军曹操的态度,陈群不仅没有任何详陈,反是避而不谈。

刘备笑容温润,不紧不慢的说道:“有劳宪和提醒,早些回去休息吧。”

简雍点到即止,话不多说,向刘备作了一揖后,便悄然离开。

刘备仍站在门边,目视着简雍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他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漫无边际的放眼四望,最终聚焦到庭院中的那棵大树上。

此地原有的一棵大树在很久以前被黄巾贼砍去作柴,现在的棵树是近几年新栽的,长得虽然笔直高挺,但枝叶间稀稀疏疏,还是一副羸弱未及长成的样子。

刘备眼睛盯着那株树,心思却神游天外,半晌,嘴里喃喃说道:“根扎得浅,要何时才长得茂盛?”

第二天陈登便前来催促行程,刘备遂率张飞、夏侯博等将,合陈登来时所带兵马,一共七八千人,慨然起行。

在行至襄贲县外,恰好遇见了故人田豫,原来田楷兵微将寡,饶是有田豫从旁襄助,也难敌麴义、高览等冀州强兵。又因为北去的道路阻绝、东边的吕布未见得乐于接纳,田豫只好带着数百人护卫田楷南下投奔刘备。可没走多久田楷便病死于途,田豫只好只身带着部曲继续南行,与刘备等人相遇。

刘备正愁身边缺少才智出色的体己人相佐,陈群虽然善谋能断,但心思多变,哪怕是有陈纪的关系在里面,刘备也不敢全信,说起来,到底是不如田豫这样的幽燕故友来的亲热。

于是刘备任命田豫为骑都尉,与其一同赶至郯城,先是郑重的告祭了陶谦以后,然后在众人的拥戴下正式成为新一任的徐州牧。随即,他便接连下达一系列任命,按既定的计划表荐了陈登、麋芳出任地方,拨给臧霸等人财货,又派张飞率军镇守下邳,再是破天荒的征辟了孙乾这个当初为郑玄极力推荐的青州人,做自己的徐州治中从事。

征辟从事这类的僚属,向来是州郡长官征辟本地人,当初刘备以沛相的身份征辟颍川郡的陈群、鲁国的刘琰为掾属已是勉强,若非是陈纪、郑玄的人脉与声望,这根本是办不到的事。更遑论这一次,刘备直接辟举了外州人来做从事,俨然是在强势的宣示自己的立场。

不仅是孙乾这个外州人做了从事,刘备本打算让陈群来做自己的别驾,哪知陈群却拒绝了,理由是自己要随其父陈纪一同入朝。

“长文真不愿留下助我么?”刘备试图挽留着。

陈群去意坚决,回头看了眼陈纪所乘的车驾,没有察觉什么动静,方才说道:“家君年齿已高,路途遥远,入京以后也得有人时刻在跟前照料,为人子者,如何也要尽孝才是。”

“诶,我心知强留你不得。”刘备松开了紧抓着陈群坐骑的辔头,收拳藏于袖中,又重重的叹了口气,甚是可惜的说道:“若没了长文,以后谁又来替我联系朝廷、居中转圜呢?”

陈群轻松一笑,说道:“使君不是写下请罪的表奏了么?可由宪和带着,与我一同偕行,只要入长安陈说使君为了安定徐州生民、弭平祸患,不得不暂居州牧的缘由,并另请朝廷早择贤能。这居中转圜一事,倒也不用那么急切……”他顿了顿,抬眼往刘备身后看去,看了眼刘备身后站着的那名二十来岁、眉宇间有着燕赵男儿特有的英气的年轻人,目光凝了一瞬,继而说道:“何况,使君身边已有人足堪托付此任,倒不是非我不可。”

“诶、也罢。”刘备知道陈群此时一去,再见时就是陌路,心里不免有些可惜。他强忍着不去看他,径直走到陈纪的车驾旁,对里头安坐的陈纪恭敬的行了一礼,说道:“愿陈公此去,一切安好,顺遂如意。”

车厢四个檐角悬挂的铜铃随风响动,车内久久不曾传来回音,顷刻,里头恍若有人悠悠的叹了口气,带着万分无奈的口吻说道:“天下到底是你们年轻人的,玄德姑且好自为之吧。”

老人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便不再多言。

刘备默然无言,对车驾再度行了一礼,陈群脸色稍有些尴尬,很快便上马催促着队伍都了。

陈纪走后,刘备扎根徐州的计划仍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除了礼待陈珪等名士以外,又派人四处搜捕曹宏等若干为陶谦生前亲任的小人,除了曹宏不知隐匿何处,其余的人都逐一被刘备斩杀。徐州士民经过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手段之后,原本浮躁的人心虽然仍是提着,但也不再如以前那样惶惶无措了。

第二百零四章 虎口夺食

“贵不与骄期,而骄自至富不与侈期,而侈自来。”孔传

陶谦身死、刘备徐州豪强的拥戴下火速坐稳徐州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寿春。

“我有生之年,从未听闻天下有刘备。”袁术一把推开了怀中的美婢,随手整理了衣冠,走下来对阎象说道:“他是个什么微末人物,还敢与我争夺徐州?”

阎象似是有些心虚,不敢与袁术站得太近,小小的往后退了半步,进言道:“刘备新得徐州不久,立足未稳,手下兵马可战者不过万余,又有臧霸、昌豨等人心思未定。君侯当趁此时机,以刘备、陶谦、陈登等人擅相议定州牧、私相授受、藐视朝廷法度等罪,出兵讨之。”

袁术阴鸷的看了阎象一眼,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往旁边踱了几步。他今天穿着一件皂色的缯袍单衣,外面罩着一件黑色暗纹的袍子,将他还算健硕的身材撑出了几分气势来。只不过他那阴沉的脸色与面容,实在未见得有多少堂堂正气,反倒显得过分阴毒。

他缓缓走着,眼睛犹如盯视猎物般盯看着阎象,像是在思索阎象所提的这个计谋的可行性、又像是在审视着阎象本人。

阎象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敢与之对视,只好把视线下移,放在袁术腰间,那把黄金错的鱼鳞刀、一对为紫绶所饰的白玉印种种装饰,无不彰显着主人位比王侯的尊贵。

“还看什么?”袁术仍看着阎象,对一旁呆站着的美婢吩咐道,见她好似没个动静,这才将视线转向美婢:“出去!唤李业二人进来。”

“阎君,你且坐下。”袁术目视着美婢慌慌张张的走出去,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席榻,没有坐下,却是在一侧站着。阎象觑视着袁术微隆的背部,那里肯坐,只听袁术背对着他说道:“陈珪这老儿,当年曾与我偕行同游,他的脾性,我是最了解不过。看似忠直,其实最为谲诈,轻易信他不得”

阎象恍然,知道这是前些天他奉袁术之命,试探陈氏口风。那时张勋等人兵临下邳、陶谦将死,彼等豪强的利益将无人保障,在阎象看来,放眼四周,唯有袁术堪称强大,这时不投袁术又能投谁?何况陈氏早在很久以前就与他建立联系,不仅态度诚恳、告知了许多徐州的机密,又许下诸多利好。

这才让阎象信以为真,极力促成袁术与陈氏缓和关系,并劝说袁术释放陈应、陈琮等人回下邳,以示信于人而袁术果真出于种种原因,听信了他的话。

依如今的情形,不消多言,阎象也明白自己是实实在在的被人摆了一道。连带着袁术都备受屈辱,现在只要一想,就仿佛能见到故友陈珪的那张老脸对他露出志得意满的嘲笑。

“是属下失于觉察,致使败坏了君侯大计。”阎象跪伏在地,瞬间理解了刚才袁术为何一副怨毒的看着他。

袁术抿着嘴,深深呼出一股鼻息,低头看着食案,一副将要发作的样子。

正在此时,其手下谋臣李业匆匆赶至,无形之中为阎象解了围

“沛相刘备窃夺徐州,目无朝廷,我身为大汉后将军,理应伐之。”袁术也不废话,径直说道:“即刻点齐兵马二万,我要亲往徐州讨伐刘备!”

“君侯!”李业心里早有筹算,应声说道:“如今广陵无主,民心惶然,我军只要夺得下邳国的盱眙、淮阴二县,便可凭恃淮河,隔绝徐南!”

“善,这是先斩他一臂!”袁术拊掌说道,只要拿下淮阴等淮河下游的要隘,进可威逼下邳、东海等淮北之地,退也可轻松得到广陵一郡:“着即传令,命张勋、桥蕤二人领所部万人,进军盱眙等我大军来了,再一齐攻城。”

阎象心里一惊,忙道:“机不可失,不妨先让张勋等将先攻盱眙,抢占要冲,再不行,君侯亦可另遣大将,又何必亲自领军?”

袁术领兵的实力他可是见识过的,当初输给曹操倒还可以解释为遭遇两面夹击,不得已而败,这回若是一着不慎、输给了刘备

阎象不敢说刘备用兵一定比袁术要强,但在这个关头,一切都要谨慎稳妥为上。

奈何袁术也有自己的考量,乱世以兵权为重,他若不时刻将兵权拿在手里,亲手指挥打赢几场仗,如何得以服众?难道还真要将所有的战事都托付给张勋、纪灵、乃至于孙策他们?

在他看来,刘备只在青州打过几场仗,比不得曹操剿除青州黄巾那样身经百战,正好是一个可以供他拿捏的软柿子。此战一下,凭他以一己之力拿下徐州,自己在军队中的威权会愈加巩固,从而也就不需再忌惮孙氏这些军中的山头。

袁术俯身拿起桌案上的酒樽,面带不屑,俨然是没有把阎象的话放在心上:“张勋手下才万余人,未必敌得过刘备接手的丹阳兵,非得我精兵齐至,一鼓而前才行。”见阎象还与再说,他果断的把左手一挥,另一只手拿着酒樽,缓缓喝完了杯中的美酒,一气说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李业领了军令,立即下去开始调动苌奴、李丰等人兵马。就在几日后,袁术披挂齐整,打算出兵之际,长史杨弘赶来说道:“城外流民聚众鼓噪,欲入城求粮。”

“那个地方的流民!”袁术不悦的说道,当即想起来这些正是前些天从下邳国逃来、又被他赶出城的流民。就一个思索的功夫,袁术很快改了接济的主意,说道:“大军起行,何来的粟麦给他们?把他们赶过江去,笮融不是好佛么?就让他接济这些信徒,少留在这里给我增添麻烦。”

这本是个很合情合理的考虑,那些流民的行径非同一般,确实不能等闲待之、更不能粗线条的放任彼等留在后方。但这话从袁术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那么的暴虐与不近人情,杨弘眉头皱了皱,想起一事,说道:“正有丹阳来的军报要呈于君侯,说是秣陵薛礼死了。”

“薛礼?他怎么死的?”袁术正欲走下台阶的脚步顿时一停,看向杨弘:“是吴景攻下秣陵了?”

薛礼本为陶谦手下彭城相,后因他事,为陶谦所逼,带兵屯于丹阳郡的秣陵县,凭恃秣陵的地理险要,硬生生的阻挡了吴景大军数月之久。如今他死了,可能就意味着秣陵这个桥头堡被攻下,江东门户大开,吴郡、会稽等郡的平定指日可待。

而杨弘的回答却让孙策略为失望:“是笮融,他重施故伎,在宴席上以伏兵杀了薛礼,吞并部署,自称丹阳太守。”

第二百零五章 尔虞我诈

“貌合心离者孤,亲谗远忠者亡。”素书遵义章第五

“世上竟有如此卑劣小人。”袁术极嫌恶的说道,他有时做事虽然也会不择手段,但也不至于像笮融这般恩将仇报、反过头来杀害接纳、救济过他的恩主。他有些动了气,对杨弘说道:“吴景不是带兵征讨江东么?如今薛礼身死,秣陵必然会有nn,何不见他乘隙攻拔?”

杨弘说道:“吴将军倾力攻拔,奈何秣陵城坚,不仅久而未下,反倒折损了许多兵马。笮融还纠集了本地樊氏、于氏等豪强,将吴将军一路nn追击到了横江,差一点就赶回江北来了。”

“荒谬!”袁术右手忍不住按上腰间宝剑,怒道:“他早年跟随孙文台征战四处,多有斩获,又独自率兵征讨太守周昕与泾县山贼,哪里是个不善攻坚的人!一个秣陵县、一个笮融就难倒他了?我看他得闻我要出兵,借机要挟我!”

“君侯睿鉴,吴景信其不得,丹阳太守袁君与君侯同为一家,料想他的话应不会有错?”杨弘继而从袖中抽出军报,呈递了过去,说道:“袁君说吴景一时失察、轻敌大意,这才遭人算计。彼此行是亲临军中,所见具是属实,故而臣下才敢据陈相告。”

袁术狐疑的接过军报看了两眼,袁胤虽然能力不足,但忠心是不容置疑的,直到见了军报,袁术心里的疑虑这才稍解半分。只是杨弘这个人虽然与孙氏没什么往来,但却颇为敬慕孙策豪气,袁术也是一开始见了他,才会下意识的怀疑吴景和孙氏在背地里搞鬼。

只是当下徐州之战迫在眉睫,丹阳郡这个进图江东的前线据点也不容有失,两处都是急需增援的地方。袁术站在阶上,正苦苦权衡着对策,却见袁嗣从外间走了进来,说是孙策求见。

袁术当即瞥了面色茫然的杨弘一眼,打发他说道:“你先下去,将城外流民的事给处理了。”

杨弘愣怔了一下,忍不住反对道:“笮融与彼等流民同为信佛之人,让此等精壮渡江,恐会助长其势”

“你知道什么,我自有计较。”袁术眉头一竖,不耐烦的说道。这时他已见到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与袁嗣从门外走了进来,袁术也不再关顾杨弘,居高临下的招呼道:“孙郎,前来!”

杨弘无奈,只好领命走了下去。

孙策比袁术还要高出一个头,他知道袁术自尊心强,所以没有选择与其并肩而立,而是很懂事的站在袁术之下的一级台阶上,二人高度堪堪平齐,甚至孙策比袁术略低一些。

袁术很满意于孙策的举动,他松开了早先扶在剑柄上的手,不动声色的说道:“孙郎难得见我一次,于今想来,应是有要事相商了?”

孙策干脆的说道:“君侯睿鉴,在下想随君侯北上徐州。”

“嗯?”袁术眼中顿时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这个请求倒是出乎意料,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正常,说道:“你这半年又是为我援助汝南、又是拿下庐江,吃了不少苦,如今士卒疲敝,还是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吧。攻伐徐州并非一战一役,你有的时候立功,不必急于一时。”

“君侯这是信不过我?”孙策语出惊人,抱拳说道:“我素来听闻君侯忌惮孙氏,平日只当笑言,从未听信!因为君侯累加恩惠于我孙氏,何来忌惮、亏待一说?纵然是前几次攻庐江那也是我孙伯符年资浅薄,不能服人,君侯不愿揠苗助长,正是为我着想!我又岂敢因此心生怨怼本以为君侯与我恩若父子,谁知道君侯到底是不肯信我孙伯符!”

他说到动情之处,一双眼睛里竟是饱含泪水,像是有一腔委屈、满腹曲意无处诉说,像是一心为主的忠臣良将在流言蜚语的中伤之下憋屈不已。

袁术不禁动容,他立即伸手搭上孙策的肩膀,不让其转身离去,先是以长辈的口吻作色责备道:“你一个大好男儿,哭个什么!”

待孙策拭泪以后,袁术这才说道:“我与你父情谊深厚,他不幸遇难早逝,留下你们几个年幼兄弟。身为故主,我不能不顾,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我何尝不是将尔等视为子侄看待?外间传些什么忌惮、亏待之类的妄言,皆是要离间我等,你大可不消理会,再有听见,只管来报我就是!”

孙策收了泪,低头谢过:“在下明白,君侯不愿让策随军伐徐,全是出于一片照拂之心,孙策在此谢过!”

这话说得倒是让袁术倍感为难了,他着实是不愿让孙策跟着去攻打徐州,那样但凭孙策以及程普、韩当这些孙坚旧部的本事,不说是他,恐怕就连张勋等人都要变陪衬,到最后还不知是谁成全谁。

可是如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袁术若再不给孙策一点补偿,不管不顾的任由他留在寿春,恐怕在以后更不好安抚这头幼虎。

袁术站在原地思考片刻,只好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宛若卸下肩头重担:“你舅父在丹阳遭遇大败,想必你也知道了,如今笮融勾结豪强据城顽抗,兵势强大。我麾下精兵皆要赶赴徐州,一时难以顾及,为防江东局势愈加糜烂,需得一员大将替我稳住丹阳你可愿为我走一趟?”

孙策眼前一亮,立即应道:“先父有旧恩于江东,若是能许我助舅父进占横江,可募兵三万。退可与君侯共图大业,进可为君侯取得江东诸郡!”

“好、好!”袁术一边高兴的笑着,一边看向袁嗣,下令说道:“孙郎既有如此豪情壮志,我岂能不允!传令下去,着即表孙郎为折冲校尉,行殄寇将军,再拨给你钱二十万,马五十匹!你先父的旧部我已归还与你,孙郎可随意驱使。”

说完他便闭口不言,似乎在等着孙策向他多要钱粮军械,但孙策却没有这么说,只是不断称谢:“策知道君侯讨伐徐州急需粮草,所以不敢任性索取。但有此等资财,策足以为君侯平定丹阳!”

他信誓旦旦的说完,然后便匆匆离去了。

孙策刚走,这几日遭遇袁术冷落的袁嗣便赶紧表明立场,对其说道:“孙策有异才大志,如今群雄纷争,正是进取的大好良机,君侯何故遣其渡江、又以精兵相资?难道就不担心养虎为患?”

袁术脸上和煦的笑容登时冷了下来,与袁嗣一步一步往下走着,口中冷笑说道:“无谋之辈!此子心气极高,若薄待于他,必然内心恨我若厚待于他,凭孙氏之力,转眼必成一派。故当且用且防,我一直将他与孙贲、孙香等人分隔各方,就是不让彼等合兵一处,以防做大。”

“可如今孙策助其舅父吴景攻打横江,已然合兵,丹阳与九江有大江之隔,孤悬东南,不可不虑啊。”袁嗣亦步亦趋的跟在袁术后头说道。

“但凭彼等二人,哪有那么轻易的就能平定江东?”袁术走到门边,转身看向袁嗣,颇为自信的说道:“江东诸郡不仅地势复杂,还有各路人马纵横其间,譬如秣陵笮融、豫章太守魏桀等人,都不听我的号令。还有泾县祖郎、吴郡严白虎等强宗骁帅,山越贼寇,与郡中豪强勾结、n不分。孙策不过数千人,妄想数月之内占据江东,谈何容易!”

袁嗣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在来时偶然听见袁术对杨弘的一个吩咐,恍然明白了什么,说道:“难怪君侯要把那些流民赶过江去”

“嗯?”袁术瞪了他一眼,颇有警告之意。

袁嗣自知失言,懊恼的低下了头。

“孙策到底年少,这个年纪的人,只晓得勾画前程远大,却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袁术半是感慨的说道,随即迈步走出了大门:“等他在江东吃够了苦头,我那时差不多也已拿下徐州,再回转南顾,则鹬、蚌,尽皆为我所有。”11

第二百零六章 从容任策

“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汉书艺文志

袁术大军出寿春,一路上旌旗招展、甲光四射,浩荡的淮河水上、岸上,尽是这支蜿蜒如长龙的军队。袁术手下的这支军队与梅乾,梅成等依附于他的贼寇部曲们不同,皆为袁术当年在占据南阳之后,利用南阳丰富的冶炼业、好不容易积攒的两万家底。

淮河水面上此时只有徐徐清风、哗哗水涛,还有那一只只运粮的舰船连成一片。在这个时候,没有那个不开眼的渔民,敢在这时候跑出来乱逛。

这次出征徐州,袁术的心情极为急迫,一路上不停的催促众军赶路,又有张勋等人立功心切,径直带着所部万余人马为前锋,杀向盱眙。

听闻袁术领步骑三万来攻,刘备手下的数千旧部倒还好,毕竟曾随刘备转战幽州、青州、徐州等地,还没觉得有什么。但是陶谦留下的旧部却有些骚动不安,他们既是畏惧袁术威名、又是惜家爱命,都不肯为刘备出死力。要不是因为这些人的家小大都在徐州本地,刘备、麋芳等人安抚及时,恐怕在一夜之间彼等就能逃光。

饶是如此,也仍有不少人得闻徐州战乱再起,纷纷携家带口,试图往广陵、江东、或是沛国等地逃去。把陈登好不容易整顿恢复的下邳国又变得一团糟,各县邑之间除了豪强屯堡以外,村镇乡亭里鲜少有人,往来的只有行色匆匆的斥候、以及不断调往盱眙的军队。

袁术亲自征讨徐州,动静之大,根本无从遮掩,很快便惊动了刘备等人。刘备也是召集张飞、田豫、简雍、孙乾等亲信商议道:“袁公路众有数万,我等可战之兵不过万余,如何能够抵抗?”

他环顾四望,陈群已经随陈纪西入长安、陈登前日便已收拾行装南下广陵,如今能为他在大的战略上出谋划策、并且还留在身边的人只有田豫一个。刘备将视线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下首的田豫身上,他是个喜欢交朋引伴的人,同时也是最不喜欢别离、却又一直在经历别离的人。

像是牵招、赵云、田豫这些人都与刘备相交甚善,可他们一旦离去,从此天各一方,便可能永无再见之日,所以刘备每次都是那么的依依不舍、涕泪相别。而田豫的去而复来,却让刘备在心里倍感欣慰,也让他觉得像是冥冥之中有所示意

当初那一个个离他远去的朋友,终有一天会与他再复相见,执手共创功业。

“国让。”刘备心中振奋,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毫不掩饰的表达自己对田豫的信重,点名说道:“可有何良计助我?”

在张飞座次之后的田豫皱眉思索了一下,没有急着答话,先是问向坐在对面的从事孙乾:“陈府君南下广陵,选的是那一条路?”

孙乾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沿泗水、走下邳入广陵了,此路顺水而下,行走快捷。”

“恐是要止步不前了。”田豫皱着眉,也知道事关重大,理了理思绪,对刘备沉声说道:“袁公路举大军前来,不攻广陵、反而径向下邳。听闻其先锋张勋已出现在盱眙城外,可见彼等是要攻我盱眙、淮阴二处,隔绝广陵与我等的联系。若是陈府君现在广陵倒还好,大可与我等南北合击,共同驱敌。”

孙乾抢白说道:“计算时日,陈府君于今当在下邳,其得闻盱眙被围,是断然不会再犯险南下了。”

刘备心头一动,脸色愈加严肃,显然,两军尚未正式接战,他就已经输了袁术一郡。刘琰等人虽不善兵事,但也知道情况危急,只不过彼等在这种事上也无计可施,只好屏住呼吸,侧耳静听。

田豫冲孙乾点了点头,笑说道:“陈府君不曾南入广陵倒也无妨,若是其在下邳,当可先与下邳相麋君一同为使君整束部众,御敌在前。”

“曹豹如今身在下邳,这小儿信不得。”张飞突然作声,看向刘备:“兄长可莫要忘了,曹豹与曹宏乃是亲族,前些天诛杀谗佞,唯有这曹宏不知所踪。我那会要去曹豹军营里找,他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可见其心有异。若非这次袁术来战,兄长身边岂能再留此人?依我之见,姑且防他倒还罢了,要使其出兵御敌我可信不过!”

曹豹手下尚存三千精锐,皆是其奉陶谦之命从丹阳招募而来的悍勇之卒,刘备一直畏惮有加,也曾与田豫等人商议过几个法子,试图将其内部瓦解、平稳n。奈何袁术不给他这个铲除异己的时候,再好的计划都只能暂时搁置,不仅不能再算计曹豹,还得小心安抚。

“翼德说的在理。”刘备此时也深以为虑,他手捻着颔下胡须,脸色发愁:“若我军与袁术相战与盱眙、淮阴,而曹豹背刺我军、呼应袁术在后,则又当如何?此子不除,我心不安,但此时又非清算的良机”

田豫笑了笑,从容说道:“使君如若有意,不妨拨我兵马数百,镇守下邳,并许我就近看护,便宜行事。”

“曹豹手下有丹阳兵三千,又有中郎将许耽等战将,但凭你手下那些新募的部曲事若不成则罢,我倒是担心你的安危!”刘备忧心说道。

“使君多虑了!下邳县西北不远处便是彭城、小沛,使君麾下大将关羽便驻守小沛。一旦有事,彼可水陆东下,不消三日可到下邳。”田豫面色不改,语气依然是那么的轻松自如,这副表现在刘备眼里,竟与陈群、陈登等人常日里的风度一般无二。

许是彼等有高才大智之人,都有这般胸有成竹、万事了然于胸的本事。

刘备恍然回过神来,复又问道:“不过,军前定计,谁又能助我?”

这个事,田豫早已为他考虑好了:“陈府君胸有大谋,素来亲近使君,而下邳又为其人桑梓,此番大可任之。”

“嗯,陈元龙湖海之士,足堪助我破敌。”刘备明白其意,很快答应下来,此战有陈登为他出谋划策、又有张飞为其突骑破阵,他那悬着的一颗心便已放下大半了:“不过,这御敌之策,国让还未教我?”

虽然陈登一定会给他出不错的主意,但在听陈登画策之前,刘备还是想先听听田豫对此战的看法。

田豫想了下,说道:“袁术举大军而来,声势壮大,兵法有势不可再之语,又有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的先例。在下窃以为,不妨任其攻城,恃坚城而守,挫其锐气,不当与争锋。待城不可拔,其必懈怠,然后击之,可获全胜。”

刘备细想,深觉有理,正准备照此施行,岂料陈登得知后,却大摇其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14

第二百零七章

“夫攻者不足守者有余今先据城以逸待劳非所以争也。”后汉书冯异传

下邳国,盱眙县。

“如今袁术大军未至,盱眙城外仅有张勋、桥蕤等将兵万余人,我观彼等迟迟未曾进军,一则是顾忌兵少,不敢与战、二则想来是在等待袁术大军,好一齐攻城。”陈登分析完,给出了他的想法:“田国让远在郯城,不曾知悉此间形势,故教使君以逸待劳之计。其实大可不必,使君可趁袁术大军未至,先行破敌。”

从两个智谋之士的口中,刘备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答案,这让他稍微有些犹豫。沉吟半晌,问道:“袁公路等军距盱眙还有多远?”

陈登说道:“应有半日路程。”接着,他又在田豫既定计策的基础上,稍作修改,以打消刘备心中顾虑:“即便不成,我军也可据城而守,盱眙之北便是淮河、泗水,不愁兵粮。袁术客军为战,僵持日久,必然先退。而此时若一战不打,便退缩城中,唯恐有伤及士气。”

“好。”刘备不再犹疑犯难,极有决断的说道:“既如此,翼德!”

“末将在!”张飞起座领受军令。

刘备看着身前身姿矫健的张飞,字句清晰、掷地有声:“给你两千精兵,为我突阵!”

他此行带来了一万部曲,大部分都是跟随刘备身边的老兵,加上陈登、麋芳等人组织的下邳郡兵,共有一万五千余人。一下子拨出两千老兵精锐,可见刘备对此战的魄力之巨、期望之大。

此时正是过午时分,城外大营之中,主将张勋正准备进用午膳,桥蕤低其一等,坐于次席。

张勋看着面前丰盛的粱肉,没有急着动箸,先是轻叹一声,道:“探子来报,刘备今日上午渡江而来,从盱眙城北水门入城了。”

“听说有一万余人?算上城内守军,当近两万之众了。”桥蕤也不曾动箸,跟着说了几句,突然懊恼说道:“袁公也真是的,非得等他这半日,若非如此,我等早已在刘备赶来之前攻下盱眙了!”

张勋看了桥蕤一眼,虽未有附和,但也不曾出口训斥对方的无礼之举,显然在内心是与桥蕤态度一致的。

袁术打着什么心思,张勋比桥蕤要看得透彻,只是他为人下属,终是不好说什么。听桥蕤埋怨几句后,方才拿起筷箸,点了点食案上温热的粱肉,打断说道:“罢了,先用饭吧。左右不过这半日的功夫,等袁公大军来了,我等兵力占优,届时再从容攻城,亦不为迟。”

见主将如此,桥蕤只好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他才刚拾起筷箸,便见一名亲兵从外揭帐而入,口中说道:“禀将军!盱眙守军出城了!”

张勋霍然站起,大步往前一迈,挎着剑就往外走去,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自然。桥蕤紧跟其后,也效仿他从桌案上迈过去的动作,只是他的腿没有收好,一脚跟踩翻了几只碗碟,在地上摔出噼啪数声脆响,他自己也踉跄的险些跌倒。而张勋却不曾回头看他这副狼狈的模样,便往帐外走,便问向目睹了桥蕤出丑全程,试图在心里憋笑的亲兵:“有多少人马?”

“有、有两千人。”那亲兵涨红了脸,见桥蕤向他走了过来,极力保持着平静的语调。

桥蕤听罢,先说起了正事:“我军有鹿角围堑,不妨留营坚守?”

“不过两千人,我还怕了他不成?”张勋怒目一瞪,着即排帐而出,话是这么说,但历经战阵多年的他到底不敢大意。很快,营中金鼓大作,弓箭手纷纷爬上箭楼、或是与刀盾手、长矟兵密布于木栅内准备迎敌。

很快城头也传来阵阵鼓声,那杆刘字大纛迎风招展,带兵出城的张飞也已经排好冲锋的阵势,开始向营寨防御薄弱的左翼发动攻击。

张飞所部主要都是手持刀盾的高大军士,他们排成横排,举盾护卫身前,一起朝营中如潮水般涌来。刚一接入射程,张勋所部的箭矢就如雨点般飞射过来,此时正好刮起了东风,张勋扎下的营寨偏就在盱眙西边,他们射出的箭雨因为逆风,很快就削减了大半的威力。

彼等大喜,很快从薄弱地带突破鹿角,杀往木栅。张勋所部见敌势汹汹,为了保命都纷纷朝后面撤退,就只有躲在高处箭楼的射手仍在坚持不懈的往下投射箭支。

张飞等人乘着n的东风,踏着紧密的步伐,没过一会便已接近木栅,并开始举起火来焚烧。黑烟滚滚升起,高高的飘向天空,刘备在城头遥望,似乎眼见着就要攻入敌军大营了。

“元龙。”刘备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陈登仔细的观察了远处的营寨一眼,只见张勋营盘以南北排列,虽然一处被张飞压制得开始溃退,但真正的主力却未曾有过任何动摇,光只有仓皇的喊声,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摇了摇头,想也不想的拒绝道:“不可,时候未到。”

刘备略微失望,只好继续将目光投放在战场上,希冀张飞能早些攻破营寨。

这时候的张勋正命人打开右翼的栅栏,他适才故意示弱于人,就是为了要将城中兵马引诱出来这是他临时起意,与桥蕤商议好的计策。可惜见这时候对方还没有动静,而己方营寨将要真的不保,只好这才带领精兵准备攻击张飞侧翼,与正面应敌的桥蕤两相夹击。

张勋手下精兵虽然只有数百人,但大部分都是手中持刀、身上穿甲,密密麻麻的躲藏在木栅之下,一旦暴露出来,光是气势就足以骇人失色。张勋手下骑兵倒是不多,只有两百来骑,分在左右两侧,与步军协同前进。

在张飞大声鼓舞全军奋战的时候,张勋突然率兵从南侧冲杀过来,这些精兵迅速入阵,皆决死战斗。张飞手下兵马一时猝不及防,阵型顿时散乱开来,纷纷抵挡不住。

这时桥蕤也趁势而起,带着养精蓄锐已久的中军迎面反击。

张飞见轮到自己的侧翼遭到突袭,连忙掉转马头,回来试图打散张勋这几百人的部曲,再直面应对桥蕤手下那些普通兵众。他平举着长长的马槊,策马向前突刺,一旦接近敌兵,就用马槊或是横扫、或是刺击,随后便是一阵阵血花四溅。锐器刺入的声音、以及遭受致命伤害的惨嚎声此起彼伏。

张勋早在多年前便在袁术麾下效命,论其资历甚至比孙坚还长,后来凭借大小数十场战功以及对袁术的一片忠心,被封为大将。对于袁术谋逆的野心,军中众将早已心照不宣,私下里论资排辈,都称张勋日后必然会是众将之首,新王朝的大将军。

如今这个大将军舍去了遇见的小兵小校,打马飞奔,一心想着与在己方军中耀武扬威、如入无人之境的张飞交手。

不多时,他便从侧面截住了对方。11

第二百零八章 互有胜负

“若非正兵,安能致远?偏箱、鹿角,兵之大要。”————————【唐太宗李卫公问对】

张飞见一敌将轻骑持槊,朝他飞马刺来,转瞬便到跟前。他知道眼前这员大将是个劲敌,而此刻拨马转身已然来之不及了,他索性将马槊插在地上,勒住马不动。待张勋飞骑近身,看准对方本来的方向,突然转了一个错身,堪堪躲过了这一致命刺击。

此时张勋刺了个空,尚未收手,两人的马正好撞在了一起。由于两人此时靠的太近,彼此的长兵无法施展,张飞顺势用左手抓住对方的槊杆,用力往下一掰,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以坚韧的柘木胶合而成的马槊被登时折断,犹如藕断丝连一般尚存些许篾片。

马槊这种武器极为精贵,造价高昂,制造一支槊就要耗时三年,向来只有世家贵族才能拥有马槊这种武器。张勋出身汝南张氏,与孝灵皇帝时的司空张济、为当今皇帝所寻事罢免的卫尉张喜同为本家。张氏向来是袁氏拥趸,为了支持袁术不吝财货、付出巨大。

张飞既是勇力不凡,对上张勋手中由良匠精心制作、就连刀劈剑砍都不会产生太多损伤的马槊,也只能将其勉强折去一半,随后便再无余力。不过这样够了,他腾出手来拽住张勋的手臂,见对方已飞快的抽出腰间的宝剑,就紧接着把右手的槊尖反转,长若短剑般的棱锋准确无疑的刺向张勋的脖颈。

第一下没有刺中,张勋带着的兜鍪、顿项正好挡住了这一击,而张勋此时手握的短剑也已跟着捅向张飞的胸口。好在张飞身上穿着的是徐州府库中搜罗来的优质铁甲,短剑没有划到甲片之间的缝隙。

这给了张飞第二次机会,他把手一挥,半截槊尖狠狠地划破了顿项,在张勋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淋漓的鲜血登时流了出来。张勋受了重伤,仍奋力挥剑乱刺乱划,张飞腹部吃痛,担心铁甲支撑不住,只好暂且放开他。

张勋趁机拨马错开,与张飞拉开了老长一段距离之后,方才隐隐后怕、冷汗连连。若不是最后关头被铁叶子编缀而成的顿项拦了一下,他脖子上可就不止流这一点血。

经历刚才那一番交手,张勋已经不敢再逞强恃勇,只顾着躲在亲兵的后面,呼喝手下步骑、以及涌出营寨支援的桥蕤等万余人围攻张飞。

张飞继续在敌军阵中来回突刺,手杀数人,见屡次不得逼近重重保护之下的张勋,内心气急不已。

情势急转直下,见威风无前的张飞转瞬遭到敌军反击,刘备看得心忧不定,转头对陈登说道:“现在时机到了吧?”

陈登始终观察着城下逐渐混乱的战局,直到见张勋等人倾巢而出、试图将张飞包围起来的时候,这才点头说道:“可放兵矣。”

话音刚落,刘备便亲自走下城头,大开城门,与部将夏侯博等人举兵吆喝一声,遂带着数百骑兵飞奔而出。这是刘备麾下唯一一支堪称精锐的骑兵部队,全是他从幽州转进青州、又从青州转进徐州的乌丸杂胡等族类组成的骑兵。

这支乌丸骑兵有的爱财、有的慕义,杀起人来毫不留情,他们很快闯入军中,在其间驰骋追杀。张勋麾下有许多都是淮南新募的本地人,生平未曾一见北地形貌丑陋的胡骑,见他们凶神恶煞的冲杀过来,一个个骇然心惧,好不容易重新稳固的阵线顿时又开始动摇了。

除此之外,还有千余人的队伍紧随着从城中杀出,跟着刘备杀进张勋军中。张勋抵挡不住,只好带着手下百余精兵退后与桥蕤合兵一处,放弃了包围张飞的计划,企图扎好阵脚。

数息之间,战场上的形势发生巨变,张飞从危机中救了出来,打点剩勇,主动做先锋向张勋发起攻击。

此时张勋脖上的伤口扩大,不得不暂且拿布巾系着,退居后方,不敢再有什么剧烈动作。大军的指挥权便自然而然的交到了桥蕤手上,他此时已带着三四千人正面迎敌,剩下的则下令让其缓缓后撤,退回营寨之内。这样可以赶在刘备主力全军出动、一鼓作气扩大战果之前,将已经深陷混战之中的大部队撤出来,避免覆灭之厄。

东风仍然很强,淮河的水面上甚至出现一层层逆流而上的波纹,桥蕤率兵在刘备一方顺风射来的箭雨下仓皇后撤,他们冒着凌厉的箭雨,全军无论气势还是环境都处于下风,仗打到现在,他们随时可能崩溃。

这一仗刘备占尽了天时、人和,将张勋等人打的节节败退。

就在刘备等人以为大局已定,连张勋都打算逃跑的时候,淮河水面上突然逆风飘来数只大船,船头高高的竖起一支黄色大纛,迎风招展,飘扬出一个张牙舞爪的‘袁’字!

那舰船快速的掠过混乱的战场,径直超到刘备等人后方,从船上跑下来千余人,尽皆手持弓箭。那时东风瞬间变成了袁军的助力,一时箭如雨下,战况再变!

刘备大惊失色,说道:“袁公路何来之速!”

这几日按袁术大军赶来的路程计算,他本来应该在今日黄昏时候到——这也是刘备等人放心出城迎战的缘故,可谁知道袁术不愿露宿在野,突然加快了脚程,赶在这个时候过来。

袁术刚来不久,正好便遇见了麾下张勋等前锋部队与刘备交战的场景,当即命令身边的家将苌奴带兵救援:“快、快!正好趁这个机会击溃刘备!”

他竟是不曾顾及张勋等人的死活,眼里只想着速速打败刘备、尽快克竟全功。

刘备见远处烟尘四起,遥遥可见袁术中军大旗,连忙向前方那道高大的身影唤道:“翼德,回来!”

张飞头也不回的说道:“兄长先走,这里交给我!”

他刚说完话,身边突然窜出一骑,飞也似的越过张飞,带着一队人马挡在了最前面。张飞定睛一看,却见那马上的年轻人正是他们从小沛征募而来的骑将夏侯博,此人出身寒门单家,孤苦无依,而偏是这样一个小子,自投入刘备麾下后,深受刘备重用,很快成为关、张以下的将领。

张飞本来对此人能力不显而多受重视有许多非议,此时见他奋勇当先,心里倒是惊了一阵。

有夏侯博冲杀在前,刘备也跟着拍马过来,与张飞等人纠合剩余的部众,一行人开始且战且退。

他们还没走上几步,见到援军到来的桥蕤等人士气大振,开始试图着重新压回来、挽回局面。这时城中的陈登也不留余力,一次调出四五千人赶来支援。

陈登已在城头临高眺远,早早的见到远处烟尘障天,不多会,彼此几乎同时汇合一起。刘备、张飞等人在损失千余人之后,开始在陈登的接应之下有条不紊的退入城中,而袁术这时也顺利来到张勋中军营帐,他见张勋部下混乱、刘备脱身得早,心内虽有不悦,却只得在阎象、李业等人的劝说下暂且安营。

盱眙城下的这一场战斗局势急转直下,胜负难分,本来尚不明朗的战局,再经过这一遭之后,变得愈加扑朔迷离了起来。双方各有损失,算起来还是袁术较为占优,只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中,双方你来我往,在盱眙、淮阴等地展开多次战斗,饶是袁术手下兵精粮足,一时也拿刘备没办法。

除非另有一支强力突起,否则很难打破此地微妙的平衡,奠定胜负。

第二百零九章 停留枳道

“贤子俱有盛才,一日见顾,今故报礼。”————————【南史·柳惔传】

半个月以来,关中不曾下过一滴雨,四月中旬的长安早早地步入炎炎盛夏。皇帝早早的就搬至了清凉殿,每日里也尽量选在沧池内的渐台办公,或是隔三两天便带后宫诸人往上林苑昆池观、白杨观等处避暑纳凉。

在最热的时候,皇帝还使人开了一次冰井、冰窖,从中取出去年贮藏的冰雪,依次分给朝野公卿。饶是如此,也难解满城燥热的人心。

各家有各家避暑的法子,有些豪富之家嫌长安城酷热难耐,纷纷启程往城郊的庄园里跑。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从长安宣平门通往霸陵原、或是从安门通往鼎湖的大路上,车马一天天的多了起来,等到四月二十日的午后,銮铃玎珰的马车、鞍鞯精致的骏马更是愈发络绎不绝。

长安东郊,一行风尘仆仆的车驾逆着出城的车流、缓缓的驶过灞桥,在一旁的驿亭停下。

路边的桑树枝叶稀少、奄奄的耸拉着,安车的车厢被阳光炙烤得久了,里头变得像是蒸笼一样。有人挑起车帘,让外间的热风能吹进来些许,但热风并不解暑,车内的两个人很快便满身是汗。年纪三十有余、正当盛年的男人,最是容易心内焦躁,此刻背上尽是黏糊糊的发痒,在端坐的老父面前,却是想挠也不敢挠。

坐在他对面的老人鬓发皆白、看样子已年近七旬,老人最是沉得住气、耐得住严寒酷暑。见身前的儿子身上汗如雨下、模样狼狈,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早知关中这般热,一路上也该且行且停、从容趋步才是。”

这两人正是一路东行的陈纪、陈群父子,此时长安近在眼前,他们不愿在入城时显得太过仓促、失了士人风度,所以特在这停留歇息。

陈群苦笑道:“还不是杜子绪称朝廷已有半年无太常,此职下统太学,作用非常,自赵子柔擢为司空,便悬置了半年。满朝公卿无不留意于此,阿翁既获此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路上稍有迁延,唯恐会有小人旁谮。”

“杜袭虽为雒阳令,但雒阳已非都城,他到底不能‘奉朝请’。朝廷远在长安,有些什么动向,他也未必能事事清楚。时局越是如此纷扰,便越不能急躁冒进、听人言事。”陈纪敲了敲车壁,神色严厉,一语双关的说道:“譬如有些事,你就做急了。”

陈群低头不语,知道陈纪指责的是什么,一路上陈纪对他心有怨念,多半是因为如此。

这时候,外间有苍头听见陈纪轻敲车壁的动静,在车门外请示道:“亭长已备好鸡黍、热汤,委屈主公亲幸见顾、暂作休憩。”

陈纪也知车上闷热,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只好收了口,与陈群一前一后的下了车。驿亭就在灞水旁边,时不时湿润清风拂面徐来,整个人都凉爽了许多,让受够了一路上热风的陈家父子顿感身心一轻。

才一下车,亭长便近前施礼道:“参见太常,落脚的雅舍已然备好,还请移步。”

陈纪微微颔首,在陈群的搀扶下,两人缓步往驿亭中走去。这个驿亭是长安通往西方各县的要道,来往商贾几乎都要在此暂时歇脚,由此而使得这方乡亭村里人烟辐辏。

只见道旁两边停驻的车马随处可见,又有华衣男女在远处树荫下、河岸边铺着随车携带的茵席,闲坐乘凉,不时还有箫笛琵琶之声随风传来。

“太常公但请安坐。”亭长是难得接待一回二千石的高官、而且还是久负盛名、正在任上的九卿,对陈纪父子可谓是殷勤备至:“此处是本亭最好的一间雅舍,当年可是连司徒王公都曾在此处休憩过,可是专为接待贵客之用。”

“司徒王公?”陈纪刚刚坐好,闻声问道:“哪个王公?”

亭长刻意提及此事,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对陈纪的待遇比同三公,借此邀好,于是半是得意的说道:“自然是杀董卓的那个王公了!”

“喔。”陈纪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古井无波的面色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亭长在原地站了会,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借故退下了。

陈纪低眉看着桌上飘着水汽的热茶,良久方才说道:“你可知王子师是因何被免的么?”

王允轻慢皇帝、自绝臣僚,最后众叛亲离,遭受罢黜的事已然人尽皆知。陈群虽在徐州,却没少与荀氏他们往来,心里更是明白。此时见父亲将故事再度问起,他先是思量了一番,不知陈纪是什么意思,而后再不确定的说道:“是……刚愎忤逆,不肯听命?”

陈纪沉沉的呼出一口气,似乎不怎么满意陈群的这个回答,他缓缓站起身来,示意陈群带他出去走走。

两人来到灞水岸边,左边遥望便是古老悠长的灞桥,陈纪苍老的脸庞在水面粼粼波光的倒映下,眯缝着眼,慢悠悠的回忆起往事:“王子师是个要立志‘致君唐虞’的人呐。”

“阿翁说的是,‘致君唐虞,拯济黎民’,不单是王公,更是天下有识之士皆向往之的事情。”陈群搀着陈纪的胳膊,不紧不慢的说道。

陈纪瞥了陈群一眼,问道:“以国家的天资,当不得‘唐虞’这样的贤主明君么?”

“自然是当得。”陈群聪明,马上又堵死了陈纪可能要说的话:“只是国家毕竟年少,譬如幼木,未生得凌云蔽日之前,也需要有桩扶柱持,以防风使其折、岩使其曲。”

他与王允一样,都是认为皇帝虽然资质聪慧,但必须得要有人时刻引导他往‘明君’的方面发展。不然即便是再聪明,也会长歪,也会将聪明用错地方。

陈纪冷笑一声,说:“所以曹操就是这样的桩柱,那刘备就不是了?”

“刘玄德虽雅量不凡,但根基太浅、手段不足、名望尚轻。”陈群早在徐州的时候就曾与其父讨论过类似的话题,此时干脆直抒胸臆,把事情说开:“宗室之中,论德望,他不如刘并州、论亲疏,他不如阳都侯。放眼关东之地,就连刘荆州的名望、实力都远胜于他,这样的人,虽值得结交,但不值得倾力相助。”

第二百一十章 将钓取钩

“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左传·成公十三年】

“那曹孟德就值得倾力相助?”陈纪挣开了儿子搀扶的手,走过一道土坡,站在一株桑树下,扭头眺望右手边的远处。

“值得。”陈群站在底下,极为自信的说道:“平东将军麾下兵多将广,既善于兵事、又长于政务。汝南许子邵说他是‘治世之能臣’,其人魄力、智谋远胜刘备,又得颍川荀氏、兖州士人相助。早在谋诛宦官,乃至以前便有不错的政声,若要引为奥援,他可比身微名轻的刘备要更轻易。”

陈纪转过身去,目视远方,陈群见他沉默不语,便接着说道:“儿子私下里也不是有意腹诽,只是觉得,阿翁与郑公他们对刘玄德此人太过看重了。”

“我观曹操用兵,知其性情诡诈、好权谋,而刘备慈仁爱民、亲近贤士……”陈纪默然叹了口气,两手负于背后,轻声说道:“现如今这天下,局势虽渺渺若云雾,实则月明星疏,有识之士,皆知天命所归……所以这世道缺的不是曹操,而是刘备啊。”

“还是那番话,单论宗亲臣工,刘备还差得远。论及天下方伯,他尚且不及平东将军。”陈群心里大不赞同这句话,却不便表露,只好说道。

陈群侍奉老父向来温顺恭敬,很少会这么‘抬杠’,但这是决定了颍川陈氏今后运势与走向,不能单凭陈纪等老一辈人因为‘欣赏’刘备的才德,而将宝压在他身上。无论是出于个人的价值取向、还是出于对曹操个人能力的认可、或是对荀彧等友人的信任,陈群都把支持曹操当做比支持刘备更有价值的政治投机。

而陈纪当初与郑玄、孔融这些忠于汉室的士人相商的想法却很简单,就是扶立与己友善、又有豪杰之姿的刘备在徐州落脚,助其成就一方事业。若是朝廷光复天下,刘备则可以安民之功率土归顺,成为陈纪他们在朝中的政治盟友;若是朝廷无望,那刘备可成光武第二,也不枉他们对刘氏的一片忠心。

可陈群的性格柔中带刚,虽然表面上对陈纪诸事恭顺,听从父命、委身去做刘备僚属,但其实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想法,并在私下里与荀彧、杜袭这些交好颍川好友联络谋事。

他对汉室的感情没有陈纪这一辈那么深厚,既然凡事以利益为先,弃刘投曹并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所以陈群与陈纪抱着同样的打算、做了两手准备,只是他选择的是看上去更为杰出的曹操。

颍川陈氏本该一气同声,父子两人有了分歧,总归有一个人要做出让步。

最终,还是陈纪这个当父亲,被陈群用理智战胜了感性。

陈纪蓦然叹了口气,他今年已六十余岁,郑玄也与他差不多岁数,与他名气俱重的荀爽、卢植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他们这一辈的人如今都已逐渐凋零,世道也开始打破旧有的秩序与观念、出现他们所不适应的变化。

这些天来,陈纪心里一直有个模模糊糊的年感悟;这天下已经不再是他们这一辈人的了,后生永远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他们比自己这些老朽更能快速的适应这多变的世道。而自己确实该有所变动了,或许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所以他才会在徐州的时候不露半点风声。

他最后叹了一声:“是我愧对刘玄德啊。”

陈群见陈纪终于被他说动,放下了当初他与郑玄等人谋议的计策,心里大为宽慰,很快应声说道:“刘备能有今日,泰半都是阿翁以及郑公、陶公的功劳,彼此互相帮衬而已。我等又非是与他为敌,有往日情面在,日后若是得以同处朝中,未必不能再度携手,阿翁言重了。”

“往日情面,终敌不过‘功利’二字。”陈纪乜斜了陈群一眼,嘴角里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你此时既已寄望于曹操,少不得多与其谋划议事,断然没有不使其做大的道理。兖州附近就那些地方,曹操也只能往徐州开拓,他预备何时入徐?你且说来我听。”

这本是陈群与荀彧、戏志才等人商量好了的,在刚出徐州的时候陈群不敢冒然说与陈纪听,现在过了这么久,他再藏着也就没有意义了:“战机飘忽难觅,谁也不敢预测妄断,不过,平东将军试图绕过小沛、径直从泰山入东海等郡进兵的想法却是早已定好了的。”

“扰乱徐州,助长袁术气焰,他就不怕引起朝廷不快么?”陈纪突然想起了什么,反驳说道:“别忘了,他如今还尚未撇清与袁本初的关系呢。”

“阿翁说的是。”陈群答说道:“平东将军只在泰山除寇,绝不会轻易越境。只是驻守琅邪国的臧霸、昌豨等人,本为贼子,因势不利而迫降,如今徐州空虚,彼等未必会坐得住。”

“你我父子,在这个时候还不愿把话说明白?”陈纪知道对方没有把话说完,有些不满。

陈群苦笑一声,方才如实说道:“昌豨乃反复小人,但有指使,如何不会谋图徐州?平东将军届时紧随其后,以此名义平之,既能尽得渔翁之利,又能摆脱与袁氏的干系。”

“袁绍指使昌豨夺徐州?”陈纪心里一惊,袁氏兄弟二人几乎同时试图染指徐州,这份想结成一片的潜在意愿可不是巧合那么简单:“袁本初与袁公路和解了?”

“应是如此,据传,去年袁绍之甥高干回陈留探亲,之后不复往北,反而潜行南下。这个消息非同寻常,而太守张邈却隐瞒不发,这让曹将军很是忧虑。联系到这次淮南袁公路北上徐州、兖州刺史田芬不欲让曹将军越境、袁谭进驻青州以后立即遣使与吕布议和罢战等事,可想而知。”陈群说完,看了一眼陈纪,进一步说道:

“阿翁明鉴,若二袁合流一处,关东局势便急转直下,岂是朝廷所愿见到的?以刘备之能,可堪重任否?”

第二百一十一章 农桑历历

“思致君唐虞,济斯民于涂炭。”与弟书

陈纪久久不发一言,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的认同陈群的决定:“此事,当尽快禀明国家。”

“阿翁说的是。”陈群接口说道:“前将军就在河南,毗邻陈留,时刻关注着该处的任何动静。高干潜行归乡,与朱灵等人接触的事情,早已为前将军所探听得知,如今,当已呈报陛下。”

陈纪侧过半边身,若有所思的看向陈群:“这么说来,曹操是想借此向朝廷做个表率了?不、”他又摇了摇头,再度转过身去,否定道:“大体还是为了强大势力。”

曹操亲自拦腰阻截在二袁之间,不使两家同气连枝,虽是对朝廷最大的示好、间接表示了忠诚与立场。只是这一立场并不坚定,其表现也不如陈纪的意,甚至在陈纪看来其中满是自私的精打细算。曹操打算图谋徐州,主要还是为了让自己坐拥二州,壮大自身,那时无论是袁氏还是朝廷,都不得小觑于他,摇摆于二者之间,向左向右,都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这样算起来,曹操无疑就是个不稳定的因素,也不知荀彧与戏志才他们是否看清了这点,或是早有相应的防备。

“袁氏岂是容人之辈?”陈群听了陈纪的疑虑,自信的笑道:“若袁绍当真信重曹将军而不疑,并予以重用,彼等早已是兖州牧了,又如何会是今日这般受田芬辖制的景况?”

陈纪忽然想起,兖州刺史田芬虽为朝廷所委派,却是属于袁绍阵营,皇帝若要笼络曹操,早就该罢免田芬,署其接任。之所以迟迟不与,多半还是皇帝深知曹操为人,所以在商议合作的过程中,才不肯主动的、过早的授予名位。

朝廷与曹操之间定然要有一人先做出表率,而先做出行动的人定然会陷入被动、成为有求于人的那一方,谈论利益时就会落入下风。互相憎恨的袁氏兄弟不可能在一朝就亲密无间、情同手足,朝廷有足够的实力和机会将其各个击破,不借助任何外力相助虽然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相比之下,最该着急的人是曹操,他没有别的选择,要么跟随袁氏做个深受彼等忌惮的乱臣贼子、要么就做朝廷的治世能臣。只是朝廷不可能主动放低姿态去笼络曹操,两者之间又缺乏必要的互信与利害关系如同去年孙氏与朝廷之间的互信,完全建立在周瑜等人的费心斡旋的基础之上的。

所以陈群此番随陈纪入朝,正是肩负了这样的使命。

只要曹操还是心向朝廷、只要荀彧等人能设法把他的立场转过来,陈纪倒也不再排斥接受此人,想清了这一番原委,他说道:“你说的都在理,家里的事,以后可以都由你来拿主意了。”

陈群不禁动容,连连谦抑了几句。

“致君唐虞,为君桩柱。”陈纪摆了摆手,示意儿子走上坡来,嘴里说道:“为人臣者,皆当如是。不过,王子师覆辙在前,尔等引为殷鉴,时刻自省才对。”

虽不知陈纪是在提醒他要以王允的刚愎为戒、还是以王允的忤逆为戒,陈群都未尝放在心上。且不说他的性格向来是出了名的温和从容,就说是王允的行径,他也不会去学:“谢阿翁教诲,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王公当初便是居功骄妄,由此失道,渐变为孤寡之身。如今荀氏、钟氏、郭氏皆为我等同谋,相助者多矣,必不复王公故事。”

王允身败的原因在陈纪等人看来无非就那么几点,而陈群无论是性情,还是彼等的才智,都不至于犯同样的错误。

他暗自放宽了心,打算从此由得他们这些小辈们施为,自己在一旁看护着就好了。

陈群这时已走到坡上,站在陈纪的身边,放眼远处,瞧见了陈纪刚才一直张望着的景象茫茫一片的农田,成片连块的顺着河流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

这些农田分为不同的主人,有的是当地豪强所有,他们占据着灞水两岸最好的田地,用着最省力、方便的水排、水车等物,只消派几个精壮汉子在上面轮流踩动,便有源源不绝的河水滋养农田。

跟这些豪强毗邻的田地,则是属于本地典农的屯田,屯田的土地向来宽阔平整。皇帝在制定屯田运行制度时也参考了后世农场、合作社的理念,不搞一家一户的单打独斗,而是讲究大规模集体作业。所以虽然屯田的田地很少靠近河水,但他们通过组织屯户,挖掘了许多河渠,从渭河、灞水、鼎湖等地引水,并不担心生产。

官府与豪强的田地在这炎热干燥的天气中,初显抵御旱情的不凡能力,田里的禾苗也俱是郁郁青青。陈群看在眼里,心里想着,朝廷在关中各郡兴办的屯田都如眼前这般,只要泾、渭等河流不枯竭,朝廷便能将这次旱灾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今年这是一场大旱呐。”饶是站在树荫下,陈纪的嗓子都觉得干巴巴的,他皱着眉,仍往田间看着。

陈群的脸色倒是没有陈纪那般沉重,他轻声说道:“是,我等在雒阳见杜子绪的时候便已告陈,言是朝廷早在去岁冬日便给司隶、雍、凉、并州等地下过诏令。要求各地官员巡视河工、修整陂池、出资购粮,未雨绸缪已有半年之久,可见朝廷用心!依我看,各地防旱、备旱已久,这大旱纵然闹起来,也不会太严重。”

“旱乃天生,你不可小觑天威。”陈纪见过大风大浪,虽然像这次朝廷上下一致重视旱情的做法,他以往从未见过,但以往的经历告诉他,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他凝目往西边看去,伸手一指,说道:“看那边。”

陈群定睛看去,跟这边鲜绿的禾苗作对比的是,西边稍远一点的农田里生长的禾苗受暑气蒸腾,全是无精打采的模样。有的农人正在河渠边费力的挑着水,试图把河渠里的水浇灌到有干涸迹象的田里,他们有的劳力不足,只好发动全家老弱妇孺一齐出动,肩挑手抗的运输着一桶桶的水。

“旱情一起,彼等豪强之家可凭恃人力、积蓄勉力渡过艰难,而这些小农又如何做得到呢?届时生计一断,无不是卖儿鬻女、典售田宅,或是自己连带全家给人为奴。不愿为此的,便与人结伴成伙,一起鼓噪为乱,变作官府视为大敌的流民。”陈纪忧心忡忡的说道:“这次旱情若是再酷烈些,尽管朝廷粮储颇丰、准备充足,但庙堂者稍有疏忽,也会使局面出现动荡!”

陈群默默的听着,脸色也跟着沉重了起来,如今朝廷一面还在伐蜀,若是伐蜀之战久而未决,旱情一起,朝廷如何能应付两处的粮草缺口?朝廷诸公难道还看不清这其中的利弊么?

第二百一十二章 草枯水涓

“夫寻常之污,不能溉陂泽。”盐铁论贫富

荀攸三月初便随军南下,出于隐秘,未肯告诉荀彧等人详情。所以陈群只好自己在里头胡乱猜测,他看着远处有几个衣着破烂、浑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精壮农人试图到一处临近的水渠引水,却忽然被守候在此的几名衣着光鲜的人拦住。陈纪耳朵不管用,听不出在争执什么,回头问了陈群。

陈群静静地听了下,说道:“这是本地人家私开的沟渠,不是官府所修,所以这些人不许他人引水。”

这类事情放眼天下都不鲜见,陈纪眉头皱得更深了,问道:“朝廷大兴河工,各地想是皆有河渠,彼等何不从官府修的水渠里引水?”

陈群细细的听着,像是听到了什么,脸色顿时显出几分怒色:“说是用水不足,被人堵了。”

“放肆,这是哪家狂妄的人物?”陈纪被气得不轻。

普通黎庶的生路一断,少不得四处借贷,或是卖儿卖田,最后便宜的还是那些底蕴不深、急需积累产业的小豪强。当今许多高门大族都是这么一路走来的,只不过是在华丽转身成为经学传家、不需要靠土地产出维持社会地位的士族之后,像这种肮脏下作的手段不仅不屑一顾,反而会大力抵制以划清界限。

陈群也是不喜这等行径,他看到刚才接待他们的枳道亭长此时已走到田间,亲自参与说和,很快,那名身着华衣的管家似得人物便不情愿的让人开渠,允许农人自行引水。

那几个农人一脸感激的对亭长跪下叩首,千恩万谢。

陈纪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几许,说道:“这个亭长倒是个明白事理的人物。”

“枳道亭地近灞桥,是长安以东人烟最为辐辏、百姓安乐的乡亭。东西往来皆过于此,不选个正直能干的人,长安令王凌的脸上也不好看。”陈群接口说道。

“不论如何,此事绝非特例,当此之时,朝廷断然不可轻忽。”陈纪重重的点了点头,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说道:“等入朝正式受职以后,我定要上奏此事,大局所关,当防患于未萌。”

于是陈纪便与陈群走回了歇息的雅室,桌上茶壶里的热水早已变得温凉,陈纪也不介意,径直拿来一杯饮尽。随后又与闻讯赶来的亭长说了几句,这回,陈纪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亭长好感倍增,不再冷眼看待了,反而很仔细的问了姓字、家世、学问,让亭长受宠若惊。

待问道适才的情形时,亭长不疑有他,径直说道:“朝廷在各地确实主持建了不少河渠,不说别的,就说是这附近的河渠陂池,在下也是亲自督过工的。但是,太常公睿鉴,河里水就那么多,沟渠挖得多了,水也就分得多。而且这连着一个月没见场雨,天气又热,水干得快,往往流到地里的水也没有多少,所以才会有争水这种事情。”

“这么说来,纵然出现大旱,只要河中水少,这沟渠也是无用了?”陈纪忧心说道。

亭长连连摆手:“这倒不是,朝廷除了修整沟渠,还挖了不少陂池蓄水,别的不说,单是这上林苑的昆明池那叫一个大,听说能装下一整个县城,只要将里头的水放出来,要缓解三辅的旱情倒不好说,但至少能保住京兆。”

他从未去过上林,只是人云亦云、调优加醋的形容着,而且嘴上说的有板有眼,其实自己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把昆明池里的水放干了,皇帝上哪儿避暑游乐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纪倒是深觉可行,他与陈群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有了谱。既然已入朝为官,如何也要一鸣惊人,做出一番功绩出来,不然如何引起世人的瞩目、成全声名?

于是陈纪父子二人休息了会,便不顾亭长的再三挽留,趁着日头当空,轻车赶赴长安。

陈氏在颍川的家业早在几年前被李傕、郭汜率军劫掠一空,纵然后来有他人献金相助,此行来时也未事先在长安购置房产。好在依汉制,朝廷会给为官者按照不同的品秩,免费分配不同等级的住宅,陈氏父子也不愁没地方住。只不过他们在入住时被事先告知,如果陈纪因为调动或者离任退休,到时候还要将官舍退还给朝廷。

这倒是与以往的规矩不同,陈群好奇的打听了一下,得知这是皇帝认为免费分房、永久居住这个福利不太可取,长安城如今虽然地方空阔,居民少,但难保日后不会发展成大都市,届时定然会造成官多房少、无房可分的局面。所以干脆将永久性住房,加上了时限,重新修改了官邸制度。

陈纪听了,倒是不介意这些身外之物,反倒是从这一层更深入的了解到皇帝的才思睿智,心里愈加欣慰了几分。

父子二人刚在新府邸里安顿好,各自沐浴更衣,洗去身上风尘之后,门下便有人递上名剌,说是谒者赵俨候见。

赵俨,字伯然,颍川人,与辛毗、陈群、杜袭四人相交莫逆,名气相若,号为辛陈杜赵。二十出头的年纪,赵俨便早已是颍川新生代士人里头的佼佼者了,当初他避难于荆州,见朝廷有中兴的气象,遂与杜袭等人通过艰难跋涉,一起来到关中,打算入仕。

后来在荀攸的推荐下进入吏治科,成为了第一批在吏治科深造的官员,在去年九月的时候通过策试,因其品性、样貌出众,被拜为谒者,专掌宾赞受事。

此番他闻讯赶来,正是公私两便,既是为了传陈纪觐见皇帝、为其导引,同时也是作为陈纪的晚辈与陈群的好友,特来探问起居。

“可算是把陈公盼来了!”赵俨看看陈纪,又看了看好友,欣喜的说道:“若是再晚上一两天,我恐怕就不得接待二位了。”

“这是什么缘故?”陈群不解的说道。

赵俨脸长得好,既不过分英俊、让人自惭形秽又不丑陋不堪、让人见而生厌。他待人接物总是一团和气,很亲切热情,这也是他在谒者台如鱼得水、在朝中人缘不错、常交官运的缘故:“诏书已经下来了,明日我便将赴任汉中,担任上庸令。”

“啊,想不到我等一来,便听见一件好事。”陈群坐在赵俨对面,面上由衷的露出欣喜之色,为这个故友感到高兴。

陈纪闻言,眉头一抖,说道:“蜀地平定了?”

汉中收服的消息早已传遍关中,虽然对缓解旱灾没什么用处,但无疑振奋了人心。陈纪与陈群在来时便已得知此事,如今想要进一步知道的是益州的战况。

“汉中早已平定,蜀地虽然未复,但依我平日送往,南方战事告捷,应在旬日之间。”谒者台是个消息流通很快的部门,赵俨偶尔有一次充当使者赶赴汉中宣诏,其他时候也通过别的同僚闲谈过此事,信息的准确度毋庸置疑。他低着声说道:“如今旱情初现,朝野内外都有些坐不住,蜀地若正好在旱情正盛之前平了,可纾一时之难。”

陈纪笑道:“如此正好,旱灾一起,百姓不安、黎庶遭难。我正有劝国家尽早止战的意思,一会入宫觐见,还要向国家议论此事呢。”

“善。”见陈纪心里已有了如何表现自己的主意,赵俨也不再追述,笑道:“那烦请陈公与我进宫一趟吧?”11

第二百一十三章 张施帷幙

“对园囿而不窥,下帷幕而论属。www”【撰征赋】

赵俨没有将陈纪带入宣室、或是清凉殿,而是将其带到了未央宫前殿附近的沧池边上。

离钓台还有近百步的距离,赵俨等人便被侍卫御前的羽林郎拦了下来,待见过凭证后,方准入内。陈纪注意到,以钓台为中心的百步范围内,除了垂首立在檐下的一个小黄门以外,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而钓台又近乎三面临水、四面透光,完全保证了议政的私密性。

沧池凉风吹来,让陈纪的心情都爽快了几分。

站在檐下的小黄门穆顺见了赵俨与陈纪,立即小步走上前来,对陈纪说道:“陛下正在与承明殿的诸公一同议事,陈公在荫凉处稍待,容我先去通禀。”

于是赵俨轻车熟路的带着陈纪来到一侧的小轩内,一边吹着风,一边等待召见。

陈纪在栏杆边放眼眺望,只见沧池中央的有一座孤洲浮在天水之间、缥缈隐没在波浪之中,孤洲之上有数座楼阁建筑,古朴庄重,像是遗落人世的仙岛。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听着耳旁的水浪声,就像是来到了东海之滨,光是一个未央宫沧池便有如此壮阔,那传说中的昆明池岂不真的能容下一城?

想起来时已准备好了的措辞,陈纪愈发觉得可行,他漫无边际的想着,这时在水榭中如白雾浮动的轻纱之中,隐隐约约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有老有少、有低沉者、有沙哑者、有尖锐者,其中唯有一人的声音响亮无比,每一个字的字音都是最标准的洛阳雅言,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带着若有若无的一股威势,可听嗓音,却像个还没变完声的孩子:

“有御史劾奏右扶风傅睿,不思蓄水防旱,反擅开沟渠陂池,致使蒸腾无计,祸及百姓。而傅睿又有奏称,说杜阳、陈仓、雍县等地于本年四月以来,滴水未落,此一带之百姓田亩,多遭伤损。调度用水之事,只得即行即令,今年朝廷大军要伐蜀,运粮尽在扶风转运,黎庶辛劳。傅睿体恤彼等,本是爱民之念,如何又为御史所劾奏?”

这语调明显就是皇帝了,陈纪微微颔首,继续听了下去:

“御史所奏,确有实情,如今旱情未盛,灾情不明,徒然放水,只会使洼处受涝,而高处仍旱不得解。陛下曾有言说,何处需用水,何处不需用水、何处用水多,何处用水少,都应一如商贾买卖,精打细算,合理调配,使水真正流入所需之地才是。”这人的声音浑厚,说出的话却让陈纪忽然联想到了什么,不禁微微皱了下眉。

皇帝没有吃这一套说辞,当即驳斥道:“你少拿我说过的话搪塞我!难道非得等旱灾大盛的时候才准百姓调用陂池么?我早已严饬各地官员,要全力抚绥,防旱可便宜行事,无须听奉朝命,务使被灾黎庶,不致失业。怎料竟有御史劾奏起人来了,既然他说傅睿办错了,那就叫都水使者孔融再去一次右扶风,看看该处情形,再来说话!”

“谨诺,是臣一时失言,还望陛下恕罪。”那人把声音低了下去。

陈纪眉头稍解,他就担心皇帝是那种不明底下庶务的,虽然聪明,也容易为朝中官僚胥吏的那一套猫腻所迷惑。如今看来,皇帝不仅聪明,对于庶务也是熟稔于心、处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至于其地应徵钱粮,本已蠲免一年,今该地又有办运军需等项,未免生计维艰。理应再加恩,将建安元年、二年应征田租,概予蠲免。此外,自上月军兴以来,先后已拨解粮草数十万、钱近千万。现今蜀中军务渐竣,而善后事宜,及军前赈恤,尚需费用。而右扶风的仓廪亦应有所富余、以备缓急之需,如今再拨粮二十万,诏书即下,毋得迟缓。”

“臣谨诺。”有人应声领命道。

“这些日三辅、弘农等地郡守都在乞朝廷调遣粮草,以备应时赈恤、免去临时调派之烦。”赵俨见陈纪听得认真,在一旁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此事虽在情理之中,但如今尚无确切的受灾情事上报,陛下也不肯随意调度毕竟益州还要打仗、凉州也要防着,朝廷手中总得有一批粮草才得安定人心。”

陈纪点了点头,继续听赵俨分析道:“陛下这次特例拨给了右扶风傅君,虽不免开了一个口子,让他人能借此索取,但也由此可见傅氏荷恩深重。”

“北地傅氏以义烈闻名,称闻关西,也不枉陛下优待。”陈纪轻声附和道,心里却是在想着这倒是个很好的题目,一会子大可趁着这个话题,将来时所闻一一道明。

为轻纱所遮掩的君臣又议了会旱情,话题渐渐地转到了近来徐州牧陶谦病死、刘备在徐州豪强的拥立之下暂代州牧职,与扬州牧袁术交战等事。

“……袁术此人着实狂妄!起先我见他在太仆赵公宣慰关东之时,率先遣使供奉,还以为彼等袁氏也不尽然出些忤逆贼子,到底是还有个忠良。可谁知此人竟敢阳奉阴违,视朝廷法度为无物,敢挥兵徐州……‘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袁氏四世三公,难道就这么到头了么?”

那个低沉的声音应答道:“袁术大逆,假朝廷所授扬州牧之名、后将军之节,肆意征辟、封拜,败坏法纪。朝廷理应严惩,公告其罪状丑态于天下,好使天下方伯为之诫。”

此人说话真是一针见血,陈纪不动声色的听着,看来当初朝廷明知袁氏兄弟二人心怀叵测,却还要诏拜袁术为扬州牧的用心,便在今日了。本来朝廷打一方拉一方,罢免了袁绍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冀州牧,让他处境尴尬、同时又拔高了袁术的地位,让他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汉室的‘忠臣’。

若是这个‘忠臣’能一直按朝廷给他规划的路线走去,与袁绍决裂,以朝廷马首是瞻。那么以袁术的身份地位,以后绝不仅是一个扬州牧、后将军,只是这样一来,‘名位’便成了约束袁术的枷锁,可袁术又岂是为名所困的人?

袁术此番攻伐徐州,就等若是将朝廷硬给他戴上去的‘忠臣’帽子给踩在脚下,辜负了朝廷信重、目无至尊是一方面;亲手毁了袁氏清名、昭然揭示自己的野心又是另一方面。

倘若朝廷拿‘名位’约束的人是袁绍就好了啊,陈纪突然想到,以袁绍好面子的性格,少说也会投鼠忌器,对朝廷尊敬一二。

但这也有可能是朝廷明知二人脾性迥异,故意为之也说不定,只是这样一来,朝廷的威信又如何保存呢?

陈纪心下纳闷,微微转身看向一侧最大的那间台轩,里头帷幕飘飘,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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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清风铎音

“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旋乾转坤,关机阖开。”潮州刺史谢上表

万丈金光照耀在沧池水面之上,无数碎金块银似得水纹觳皱在临水的栏杆下涌着,屋顶倒映着金色的反光,随着不远处的声音一高一低的进退着。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依臣之见,当初就该审慎用事,不该臣不是有意非议君上,臣的意思是,当初既是朝廷封拜袁术为扬州牧、后将军,如今彼等不仅聚众作乱、侵犯徐州,更是以朝廷给他的权位征辟僚属,全然辜负了君上的一番苦心!此人虽要严惩,但如何照顾朝廷威严,也得慎议才是。”

这声音粗糙沙哑,让陈纪不由得想起了经常在战场上嘶喊大叫的武夫,联系到此人对皇帝独有的称呼,他不难猜出此人的身份。

那少年的声音在周遭的风声、水声中依旧清亮:“你有一句话说得对,袁术此人的确辜负了我一番苦心,他在南阳割剥富室、纵兵劫掠,这些事我都有所耳闻。但念在他袁氏累世清名,不忍加罪,便给他第二次机会,让他悔过自新。怎奈此人冥顽不灵、不识抬举,最后也莫怪朝廷先礼后兵吴硕,将适才这话加入诏书,要写明白,要使天下人知晓朝廷之心。”

“臣谨诺。”一个在此前从未发表过意见的声音应道。

第二次机会这倒是暗合君王仁恕之道,陈纪点了点头,但追述起来,依然掩盖不了皇帝以名制人的手段。

少年的声音在台轩之中回响着,像是有清泉涌于石上、或是有个好学的孩童在一字一句的朗诵经传:“着即罢黜袁术扬州牧一职,夺其假节,惟留常备员吏以供官署,再让其罢兵不要用诏书,用戒书,词句严厉些,要好好的训斥一顿。”

吴硕唯唯应下,没有再说话,显然是在当场拟诏,遣词调句,不敢分心。

只听少年又说道:“至于扬州我听说庐江太守陆康在该处屡施恩义,又乃吴地名士,深孚众望。我看,就由他来署任刺史,替朝廷经营扬州。”

“臣以为不可,依三互之法,陆季宁乃吴郡人,不宜为扬州刺史。”一个听起来很是忠厚的声音说道:“臣举荐豫章太守魏桀,其是右扶风人,素有清名、又曾为北军步兵校尉,知晓兵事,忠于朝廷。若以此人为扬州刺史,足以安集一方百姓、为朝廷牵制袁术。”

“这是司徒马公。”见陈纪面露疑惑,赵俨在一旁轻声解释说道。

原来是扶风乡党,陈纪这才勉强听清马日磾的声音,刚才应是此人在暗地里附和御史弹劾傅睿,想必是私心自用。他心下虽有不齿,但也认为对方此刻的理由确实很充分、跟陆康比起来,也更为合适。

“可,就让魏桀做扬州刺史,到底是从我手上走出去的人物,知根知底,用着也放心些。”少年也不犹豫,似乎忘记了刚才才呵斥过对方。他爽快的应了下来,接着又说道:“诏拜陆康会稽太守、加平南将军、封都亭侯、食邑三百户,再拜其子入朝为郎中。有此二人在,江东之事,当可无虑。”

还是那个低沉的声音:“吴郡都尉许贡与太守盛宪私下不和,未免龃龉生乱,有碍大事,不妨调其为豫章太守?一来笼络江东士人之心,二来以免日后纷争。”

“嗯。”少年说道:“扬州的人事安排完了,也该说说徐州之地,沛相刘备派来的使者简雍,现在何处?”

“尚在东海邸,预备明日传见。”有人如是说道。

少年雷厉风行,当即说道:“不用等明日,诸公今日就在承明殿将其唤来一见,徐州如今是什么情势,还劳诸公先为我探下底。”

简雍没有太重的官身,本就没有直接觐见皇帝的资格,让执政的三公代为接见附和朝廷的正规程序。简雍这一路跟着陈纪的车驾来到长安,陈纪心中有愧,不愿主动去见对方,此时听见皇帝说起简雍的名字、又说要询问徐州的情势,他心里不由得一突。

“臣等谨诺。”众人一齐唱喏,看样子是准备散会了。

“赵公留下,穆顺,去传召陈公。”

陈纪精神一振,适才默默在旁偷听了那么多机密的话,自认为对皇帝的才智性情颇有了解的他,此时不免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他察觉到里头的动静,赶紧站在正中央,恭顺的垂手而立。他所在的小轩与皇帝等人所在的地方由一条庑廊连通着,皇帝的座次应是正对着沧池,背后的来时的路自然不会在此刻让人走,所以马日磾等人皆选择从一旁的庑廊里走出来。轻柔的帷幕被拨动了几下,随即被穆顺给拨开了。

先出来的自然是马日磾、董承等三公,随后再是侍中杨琦、尚书令杨瓒等人。

这些人里头几乎全都是熟面孔,当初董卓把持朝政,大肆征辟名士,陈纪因此而被拜为侍中。所以算起来,他与马日磾、杨琦等人算是当年在雒阳时的旧相识了,只是后来他忤逆董卓迁都之议,惹得董卓不快,这才赶紧接过封拜他为平原相的诏旨,急忙跑出去赴任了。

当时朝廷打算让他担任司徒、后来见他走了,又有玺书追拜太仆,征尚书令。陈纪畏董卓之势,皆不听命,若非有这些故事在里头,他此时少说也是三公宰辅、与马日磾等人并肩而立的人物。

见马日磾等人依次走来,陈纪兀自不动,等他们离自己尚有数步之遥的时候,他这才动了一下身子,作势欲拜。

“慢、慢!”杨瓒连忙跨了一步,伸手扶住陈纪,笑说道:“陈公乃先辈旧齿、德配上公,该是我辈拜你才对。”

“世上岂有三公拜九卿的道理?不可、不可,切莫为我乱了制度。”陈纪不为所动,坚持要依礼下拜。

董承在一旁冷眼瞧着两人虚与委蛇、互相客套,心里很是想说此处自有大汉朝臣,无有名士之分,该拜则拜。但他也知道这么说定会引起众怒,索性改了口,微微有些不耐的说道:“朝廷制度不可废,我等与陈公平揖即可,君上还等着见呢。”

杨瓒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个说法,于是马日磾、董承、以及杨琦、杨瓒等人与陈纪互相拱手平揖,吴硕则是以晚辈的姿态对陈纪拜了一拜。

虚礼过后,陈纪在经过杨瓒等人时,轻声留了句容后叙旧的话语,这才在穆顺的引导下,走进钓台正中。11

第二百一十五章 聘士礼贤

“万乘之主,莫不屈体卑辞,重币请交,此所谓天下名士也。”盐铁论褒贤

钓台四面都围着白色的薄纱,一色的深棕色木地板因为常年走动,显得异常有光泽。钓台有一半的位置建立在水上,四面透风,景色独好,隐秘性也很强,炎夏酷暑的时候最适合来此乘凉。陈纪脱了鞋,光穿着一双袜子踏上去,只觉得连脚心都是清凉沁心。

走了几步,不但身上滴汗全无,反而随着凉风徐徐、脚下水花阵阵,大热天竟还有些寒意。

陈纪不敢东张西望,走到钓台正中,瞅见一少年身着平常的燕居深衣,没有戴冠,只在头上随意挽了个发髻气度淡然的坐在正中。此外,还有一个中年人在一旁陪坐。

他平举双臂于胸前,见到皇帝后,作势欲拜。

“太常臣纪叩见陛下!”

“快起来。”皇帝顾自从席上站起,几步走到陈纪身边,一边的赵温也坐不住,站着跟了过来。

皇帝拉住陈纪拜了一半的动作,亲切的说道:“陈公年高德劭,能应征入朝,是见我鄙德浅才,特来相佐,我岂能再受陈公大礼?”

名士大都虚浮无用,却又不可或缺,名士身上最有价值的就是他为天下所公认的贤良之名。朝中若无名士,放任名士隐匿乡野,则会被视为无道反之,则是有道。有道与无道的差别足以影响到一个政权能否得到士人拥戴,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朝廷都要安排几个名士充作花**、做做样子。

陈纪其人,德大于才,在皇帝眼中就是这样的一个花**,与他相似的,还有同样获虚誉而无其实的崔烈。彼等名士的名望播流四海,若是皇帝稍有轻慢,定会遭到旁人非议,倒不如屈尊把他供起来,这还显得自己礼贤下士。

皇帝显得很是随和,扶起陈纪后,又随意的走了两步,打量着陈纪说道:“陈公还很精神嘛!过些天,我指使两个太医过府诊视,看看有无隐疾,好防患于未然!”

陈纪忙得拜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说道:“臣才智鄙陋,岂敢受此优渥!其实臣的身子尚可,在徐州时便已延请名医看望,陛下每日决断万机,恳请不必为老臣残躯操劳费心。”

他趁机近距离偷看了皇帝一眼,发觉这个当年在他的见证下、战战兢兢的被董卓扶上皇位的孩童,如今已是一个镇定自若、手绾生杀大权的皇帝了。

若不是皇帝清秀的眉眼与四年前没有多大的变化,陈纪还真要认不出来了。

“当年雒阳一别,竟不知何时方能再见。如今见陈公别来无恙,我也就放心了。”皇帝笑着松开了扶着陈纪的手,转身走回席榻,而一旁的赵温赶紧将手搭了过去,扶着陈纪坐于次席。

皇帝在记忆中也曾有这个陈纪的印象,那时候陈纪还是自己身边的侍中,饮食起居,两人之间没少接触。只是陈纪没有荀爽、王允那般矢志杀贼、忠心卫君的智计与胆魄,因为担心得罪了董卓、祸及身家,便仓皇逃出雒阳,任凭朝廷几次玺书征辟都不应。

生与义不可兼得,很少有人会舍生取义,皇帝不愿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鄙夷他人,如何设身处地、换在陈纪的角度来看,他也不会白白的给这个一点也看不到希望的朝廷陪葬。

只是谁让他现在是皇帝,位置的不同,判断某样人物、事物的态度也会不一样。此时皇帝对陈纪的观感确实差了一些,不过表面上仍是亲热有加,笑着说道:“今日本想到乘船渡沧池,到渐台上乘凉议政,但念及着陈公与马公等人身子弱,禁不起风浪,故而移至于此。”

“臣谢陛下厚爱。”陈纪再次答道。

皇帝一笑,寒暄几句后,却是步入正题:“自重开太学以来,各地保荐、自荐的年轻良俊已有两千人进学,只是未及择才施用,而朝廷屡有物议。如今虽是用人之际,但我以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育材养士,非一朝一夕便能成事。所以宁可延长彼等学期,也不肯随意授职,便是此理。不知陈公以为?”

陈纪身为太常,来时路上便听过赵俨为其解说过其辖下太学的情况,以往的太学没有固定的学期与学制之说,都是每年一次策试,考中了按等第赐官,考不中则继续潜心读书。而不是皇帝更改后的这般,五年的学制,中间每期测验、以优良差劣四等评判,五年后策试不过,一概遣归。

这个制度较之以往更为严谨合理,也会使学子读书有足够的积极性,陈纪虽然不太喜欢太学五科的分类,但对于学制却不像那些利益攸关者一样反对抵制,反倒是很支持。

“臣附议。”陈纪连连顿首,说道:“策试之法,古来有之。太学定下五年学制,既使学子得以信步就学,不至仓促,也能使学子不生懈怠玩忽之心,可谓是良政。”

皇帝看了眼赵温,仍是和颜悦色,神清气朗的说道:“是这个道理,来太学就是为了传继圣学,经世济民,岂有终生浑噩度日,在太学混迹无事的?陈公与我所思甚是合契,也不枉我将此位虚席以待那么久了。”

陈纪抬起头,刚想谦抑几句,却见皇帝又说道:“司空赵公曾也在太常任上,这太学也是他一力造就,今日特意留下他来,正是为了这太学一事。”

他正在纳闷,坐于对面的赵温却闻声笑说道:“自陛下创立太学新制以来,朝廷人文蔚起、诸儒并聚,可堪盛景。只是这去年,各地荐举学子人数寥寥,响应者少。我窃想到,这天下之大,人才之众,岂无有心报国、沐浴教化的?这其中的缘故,一是彼等士子畏五年学制,不肯耗费光阴,于是各怀慎重观望之心,宁肯待时以获察举入仕二是衡鉴有别,各地郡县的文学曹掾,拘于学问,难以物色年幼才俊者。”

“赵公的意思是。”陈纪有些似懂非懂,试探着说道:“是要多令地方简拔可造之才,荐举太学?”

赵温笑了笑,习惯性的往皇帝那边看了一眼,只见皇帝正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没有说话表露心迹的意思,显然是要赵温代言了。他有些无奈,只好继续说道:“情势如此,再多急诏严旨,恐也无济于事。所以,我便在此前进谏陛下,不妨减少地方荐举的名额,放宽条件,许民间有志于学者主动投递于太学门下。”

第二百一十六章 重定庠序

“及王莽为宰衡,欲耀众庶,遂兴辟雍,因以篡位,海内畔之。火然文”

“陛下自迁都以来,眼见国废学子之教、家弛劝学之训,心痛不忍。故在朝廷艰难之时,毅然重开太学、振起颓业,不惜每年拨给太学数百万钱,其馆舍、书籍、被褥尽皆供应,还另发钱款,以为寒微子弟助学之用。”赵温先为皇帝表功矜劳了一番,然后徐徐说道:“陛下忧心学子如此,可谓往来之君少有,怎奈何求学之人不加多?反而还有畏葸不前者?”

陈纪的脸色沉了下来,事到如今,他如何还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赵温分明是出于皇帝的授意,要在改革太学五科之后,继而改革太学招生的方式!

果然,只听赵温接着说道

“我以为,这根子,就出在太学入学的途径上。”赵温见陈纪的面色逐渐变得严肃,自己的语气也不由得加重了许多,不再客客气气的将对方视为前辈、名士,而是有种官场前辈训导晚辈的意思:“陛下曾有言在前,太学理当是‘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岂有先将这选拔学子的路径越走越窄的道理?陈公身为太常,当为君解忧才是。”

赵温说完,便复又朝皇帝看了一眼,此时皇帝正喝完了漆碗中的茶,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这碗茶汤。

见对方都闭口不言,陈纪也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他沉吟半晌,谨慎的说道:“自从孝武皇帝开办太学以来,凡四百年,其规模虽屡有变动,但入学的途径,却是如薪传火,代代相承。司空适才所言,无非是许民间有志于学者,主动投递于太学门下,但朝廷本有此例,似乎不宜以此变更入学之法。”

一直以来,太学的确是允许学子自荐门庭,表面上不看重家世,但其实在审核的时候,依然是以家世与学识作为评判标准,而寻常平民人家如何能在学识上比过其他人?被拒之门外,也是理所应当。

士人之子为士人,平民之子为平民,即便有几个家世微贱的寒生,侥幸因为品性、好学、运气而入了名士、贵人的眼,得以改变整个人生际遇的,那也是凤毛麟角、昙花一现。

自西汉到现在,阶层流动日益板结,皇帝不愿意见到太学成为士人的太学,自然要从招生的根源上做出改变:“我固然知道太学入学有许多途径,譬如地方郡国可以自行举荐年龄合适的高才入学。甚至是陈公你,身为太常,也可以亲自挑选年满十八岁以上,仪容端正者为博士弟子赵公当初就如此做过。”

见皇帝提及此事,赵温连忙受宠若惊,惶恐谢道:“臣当时全凭公义,不敢有丝毫偏废。为国举荐博士弟子二十余人,尽皆一时贤良,敢为诸公品鉴。”

当初在前司徒赵谦死前,为了获得赵谦对盐铁专营的全力支持,作为利益交换,皇帝简拔了赵温担任太常。不仅让他一力主持太学从无到有的重建、使之打上赵温的烙印,甚至默许他往太学里夹带了二十多个自家的门生。虽然如今尚未见到成效,但等到三年后,第一批太学生策试授官,赵温即将获得丰厚的收获。

“我又未曾说你,你倒是自辩的快。”皇帝把茶碗往桌上一搁,看见赵温桌上的温茶动也不曾动过,便玩笑似得伸手指道:“君前失言,罚你将它喝了。”

赵温吁了口气,十分干脆的将茶碗里的茶一饮而尽。

他刚才与皇帝这一番默契的配合,无疑是做给现任太常陈纪看的,太学招生的方式肯定是要修改的,至于太常可以自行挑选学子、乃至于利用直属上级的身份影响太学的规矩要不要改,就在两可之间。

陈纪果然犹豫了,他入朝可不是只为了做个清贵闲职的,只是皇帝明显是要借助他的名望,以太常的身份来减轻太学招生的改革阻力,这一番交易到底值不值,他仍在掂量。

皇帝一笑,淡淡地说道:“太常选拔博士子弟、郡国举荐高材、允准自荐,这些我皆无废除之意。不过是要将郡国所举荐者裁定数额,最好是比照各地察举孝廉的规矩来,至于太常无论是陈公,还是陈公以后,皆以二十人为定数。”

这些只是无关轻重的微末,并没有触及到需要改动的核心,陈纪心里隐约有了决断,但他仍精明的不肯主动提起,反倒将这个题目还给了皇帝:“臣谨诺,只是照此办理,似乎不能解决‘求学之人不加多’的疑难,是否要另寻它法?”

说来可笑,陈纪当年做尚书的时候,面对孝灵皇帝都未曾如此说话,如今面对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放低姿态,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了。

皇帝倒是见得多了,神情轻松惬意,似乎全然不曾担心陈纪会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话语,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眼前的轻纱帷幕,直接望向了浩瀚的沧池,心思也随之漫无边际的想着。

在最开始的时候,因为西汉前期的官宦子弟、勋贵后人有其他更方便的入仕途径,并不在乎在当时还属于新生事物的太学。故而以郡国举荐、自荐等方式所选拔的太学生多为平民子弟,很少有官宦背景,对底层人士来说是一个相对公平顺畅的上升渠道。

此时的太学也采取的是这些方式,若是一直保持这种相对公平,皇帝也不会多此一举的去改动。只是谁让这种途径在孝平皇帝、也就是王莽秉政的时候,便发生了变质。

为了讨好当时的知识分子与权贵官僚,王莽特意增加太学生名额,让士人的子弟可以直接进入太学受业,开启了贵族官僚子弟免试入太学的先例。再后来光武中兴,太学的选拔方式又在继承王莽改制的基础上扩大,发展成了大将军下至六百石,皆可遣子就学。

除此之外,在野的名士也能通过评议、推荐,使他人轻易进入太学,这导致在东汉后期,太学人数多达三万,至于学前的能力策试,也无所谓办不办了。

这样导致的恶果,一是使太学从生源到办学,全部脱离皇权的掌握,最终引发孝桓皇帝时几次大的‘雪潮’和‘党锢之祸’,影响深远孝灵皇帝重起炉灶,建立鸿都门学也是急于踢开太学,重新掌握话语权。

另一个恶果是‘游学’、‘名士’推荐的风气造成太学鱼龙混杂,光顾着与‘荐主’、与同学结伴搭伙,导致教育质量下降。东汉后期三万多太学生,真正有用于朝廷的却没有几个。

“如今不是求学之人不加多,而是这太学选才的路子看似繁多,其实越走越窄、越走越偏。致使微末贫寒之民求学无途、报国无门,唯今之计,非得大刀阔斧的整改不可。”

第二百一十七章 试取粗通

“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课,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弟可以为郎中。”汉书儒林传序

沧池池水清冽明净,倒映着烈日蓝天,滔滔波光,涟漪激荡,清人眼目。一些尺余长的青鲤,时不时地在远处水面上跳跃而出,发出扑通的声响,在淡蓝的池面上留下一朵稍纵即逝的白花。

环着钓台四周的岸边种植着水桶粗的杨柳,微风一吹,柳条摆动,婆娑生姿。

这热天,君臣三人正襟危坐于钓台正中,南风熏熏,不觉燥热,凡是浑身惬意。皇帝尊重陈纪这位名士老臣,不肯像以往在私下接见近臣那样,随意斜靠、或是坐于胡床。他一手放在玉质的凭几上,觉得丝丝清凉浸过衣袖、深入肌肤,一时脑中灵光,就连说话都愈加清亮了。

皇帝沉吟着伸出三根手指,说:“要改的有三点。”他漫声说道:“一者,今后但凡自荐、或是太常、郡国、名士推荐者,皆要进行入学考试。顾念贫寒微贱之家,不比豪强大族藏经众多,其子弟也不如寻常士子自小博览群书,能侥幸识得几个字,便是得天之幸。故而,让彼等与士子一同策试入学,倒显不公。”

“臣以为,若是分开考核,难易迥然,倒更为不公。”陈纪忽然反对道,如今的士人群体虽已有阶层固化的雏形,倒还不像三百年后那样,高门瞧不起走卒。

对于寒微之士饱学成材,许多真正胸襟开阔的大儒名士都是乐见其成的,所以陈纪也不是非要拦阻寒士求学之路,而是另有原因:“若是一面策试的难些,一面策试的差些,到最后尽皆步入太学,未免对彼等考过前者的士子有些不公,而彼等尚未过者,也未必真的无才。此外,便是二者同入太学,良莠同室,于博士授学也是诸多不利。”

说完,陈纪便注目看向皇帝,满脸正色,其实心里多有惴惴,担心这位皇帝年轻气盛,在兴头上的事听不进臣下良言。

“听听,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皇帝笑着对赵温说道,似乎刚才的一番话只是为了试探陈纪到底是不是在真心为他设想,而不是一味地虚与委蛇。

说完,他便沉默了会,只用手不住的抚摸着凭几扶手,时而看看正对面的沧池风景,脸色渐渐变得肃穆庄重起来,叹息一声方道:“圣人传道千载,世间又有多少识字者?太学纵然要不分贵贱,量才选人,也不会有单凭识字与否,便让寒微子弟入学的道理。”

见被说破,陈纪老脸一红,歉然说道:“是臣顾虑不周,误解了圣意。”

皇帝不可能一面提高士人入学的难度,一面让寒士写几个字就入学读书,这不仅会影响教学质量,还会动摇自己的统治基础。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皇帝的基本盘都将是这些豪强士族,他可以慢慢的新建一些条条框框,去限制这些豪强的权力、也可以在规则内,以权力斗争的形式清除部分不听话的豪强。

但归根结底,在一个新的阶层出现之前,皇帝都不能贸然敌对现有的主流阶层。

所以陈纪故意抬杠,无非是给皇帝挖了一个陷阱,来试试皇帝的斤两。

皇帝笑了下,端茶喝了一口,此时冷了的茶水像是一口苦药,他不禁皱着眉说道:“陈公当有所知,重建太学后的当年,是以能否背诵一篇章而得以入学。去年则是采用策试,以简单评议经学为主。这个法子对彼等寒微之士来说,倒是稍显严苛了些,故而使彼等一体看待,却为不妥。”

赵温见皇帝皱起眉头,误以为是对方心里不悦,连忙插话道:“陛下的意思,不是要将策试分为难易两等,而是多增太学名额,本以五科各二百人,现多增额度,明经、治剧、经济三科各收四百人,明法、经营二科则各收六百人。策试上第者入明经,其下第则入经营等科。至若因寒微学浅而不得入者,则视之品性,使其得受业如弟子,于太学走读旁听,一年期满以后,另行策试,而后再定去留。”

最开始的太学只有五经博士,其底下的学子只有二百五十个名额,而当时求学的需求远不止这二百五十个名额所能满足,所以就出现了得受业如弟子这个位置。彼等相当于是在正式的博士弟子之外,另行设置的、非正式的,与博士受业如弟子的旁听生。

虽然待遇上与正式弟子不一样,不能享受免除徭役、享受公家拨款等福利,但其后的出路却是与正式弟子相差无几,而且在数额上没有限制。

其实皇帝与赵温看准了陈纪初来乍到,对太学的实际情况无法面面俱到、全盘皆知,所以有意瞒哄了对方一个事实太学根本不存在生源少的问题。

虽然愿意来太学苦读五年方可授官的士子的确比第一年要少了许多,但发现了实惠的黎庶黔首们,却是争着抢着要让自家儿子进入太学。不单是免除徭役、五年内衣食无忧,就是未来随便做个县吏,都足以让全家从黄土地里翻身。而太学的入学门槛又不算高:每年交一份束修当学费,能熟读某一经书,入学时参加考试就可以了。

只是太学人员已有定额,每年只收一千人,所以僧多粥少,皇帝索性就想出了扩招的主意。在新增之后的两千四百名正式博士弟子、太学生以外,再额外招收六百名受业如弟子的旁听生。让他们半工半读,一年后考察成绩,合格者正式入学,不合格者黜退回家,这种竞争的方式,定然能为皇帝汰选足够优秀的人。

“孔子以布衣而养弟子三千,今太学修复,而学子甚少,不妨增学子数额为三千人,以效先贤。”皇帝冲还欲再说的赵温摆了摆手,舒展眉头,对陈纪给出了这样一个理由。

一年征三千,五年学制的太学以后岂不是要一万五千多人?这哪里是追慕孔子三千弟子的样子!

陈纪心里转念一想,一个令人心动的想法忽然冒了出来,他故作犹豫的说道:“臣听司空说,光是如今的太学便每年支出朝廷数百万钱,若真是扩充数额,每年所需岂非千万钱而不止?”

“纵是数千万,但能为国育才,又有何不可?”赵温笑着回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朝夕习业,以教国子。国子者,卿大夫之子弟也。”汉书礼乐志

陈纪有些动心了,他不是对今后这笔上千万的太学经费有什么坏主意,而是想着,作为太常的下属机构,太学的一应开支都要通过他向少府、大司农等官申请拨给。只要手中掌握分配财货的权力,就不愁无法对太学施加影响,使其按照一定的轨道前进。

不过,他仍是故作犹豫道:“如今太学仅有弟子两千余人,博士、教习、学舍等还算足用。待日后弟子上万,光是现有博士,恐会忙不过来。”

赵温即时说道:“新太学建于明光宫故址,地广辽阔,光是正中的明堂便可容上千人,其周遭的学舍、学堂,朝廷一直在命将作监征工修建,大可无虑。”

见陈纪仍面带疑色,赵温只当是对方还不清楚太学现有的师资队伍,故又为其解释道:“太学五科,各有博士数人,光是明经科就有十三经博士,各司一经,譬如韩公、缪公等,共计十五人。余者如治剧、明法、经济、经营等,博士虽少,但也有十余人,算上位于博士之下,专司弟子起居、学业的教习,共有六十人,足可堪用。”

教习是皇帝借鉴后世大学中的讲师、班主任所设的职位,他们皆是有一定学术水平、却又达不到博士这个境界的士人。每个教习分管数十个学生,平日里主要负责一些不重要的杂课,比如为明法科的弟子讲授经书、为明经科的弟子讲授律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博士的授业压力。

每个教习都有机会晋升为博士,所需要操心的只是新一届刚入学的太学生,待他们自己熟悉了日常学习、生活的流程以后,便不需要亲力亲为。

皇帝想着,对太学这种固结横生、牵动各方敏感心弦的衙署,就该像不断的往墨水里兑清水一样,一步一步的去从内部改变它旧有的、不符合皇帝利益的结构。让太学在三百年前逐渐旁落、沦为士人的大本营之后,将这一利器重新收回到皇帝手中,成为不断为皇帝培养亲信的机器。

在这之前,皇帝不介意多作让利,好换取众人对太学逐步改革上的支持:“我听说大儒名士,诸如近代的涿郡卢公、北海郑公,门下弟子何止上千?更别提龙亢桓氏、弘农杨氏等大族门下了。彼等以微一人之力传业千人,尚且可行,太学现有巨儒十余名、博学者数十,只要分门别类、合理调度,数千人也不是教不得。不过……”

皇帝顿了顿,轻声说道:“太学既要扩充弟子,这博士、教习,也应随时由诸公荐举添补才是。”

他娓娓而言,处处都显得理由堂皇正大,陈纪听着听着,脸上疑虑深深的神色已经放松了下来,拱手回道:“陛下睿鉴,臣虽才资浅薄,也窃以为然。容臣这两日熟悉太学事务之后,再将今日之议,据实上奏以闻。”

他这是拖延的一个手段,今日发生的事太过出乎意料,皇帝许下的好处虽大,但他所承受的坏处也很大。别看太学要扩招人员,但按皇帝的要求,大部分都要倾向于给那些出身微寒的年轻人,剩下的数额又如何能满足其他士人的需要?以他的才智,一时尚不清楚是不是要答应下来,索性将其留待回家以后,与陈群、或是过府寻杨氏、黄琬等人商议一番。

皇帝也知道自己给出的利益,尚不足以让陈纪用自己的声望来为他承担改革的压力,他只好接着说道:“许彼等尚有可造之处的微寒之人得受业如弟子之外,太学的诸位博士亦可自行授受弟子,在太学中与其他学子共同受业,到了期末,也可由博士自行推荐若干,参与策试授官。”

这倒是个不错的补偿,陈纪不免彻底松了口气,有这个补偿,他在提议、主持改革的时候,对众人也好有个说道。

博士私招的弟子不算在太学的正式编制之列,自然不需要朝廷出一分一毫,何况皇帝为了防止他们借此喧宾夺主,还有一个后手。

“太学要改的有三处,适才之说了一处,这第二处就是举荐。”皇帝没有忘记这件事,很快说道:“如今朝廷要肃清吏治,杜绝奸猾胥吏为祸一方,而彼等又大都为他人举荐、征辟。故而在去年便另有新规,即日起,凡被举者因事被纠劾,其荐主也要受到牵连,虽不至同罪,也要有所惩处。”

这个是去年查办左冯翊、新设吏部用以推行考成绩效的制度之后,另外与贾诩等人商议的法子。此法施行半年以来,由一开始的因私情旧谊、或者利益交易而不负责任的随便举荐,变为了为官者无不是深思熟虑、严查品性才干后方肯荐举征辟,生怕会在朝廷整肃吏治的时候牵连到自己,被扣上一顶察人不明的帽子,影响自家仕途。

陈纪一开始在想,这个法子虽然严苛,但对于那些真正愿意、且只选拔贤才的人来说,并无什么利害关系。反倒是有效的杜绝了小人幸进的途径、改善了官场上的不良之风,他的政治理念与黄琬的类似,讲究刚柔并济,此时听见皇帝说起处理吏治的事情,倒是比马日磾那一帮人更容易接受。

“所以我想,这个法子也可适用于太学。”皇帝也顺便挪身站起,示意二人走向栏杆边,一边悠着步子,一边说道:“重臣名士、地方郡国所荐举入学的弟子,现在也要照此办理。若是所荐举者入太学以后,学业无成、才识浅薄、其策试的表现当不得受荐之资、或是有别的德行败坏等事。不单是此人要被黜退回原籍,数年不予为官,还要追究荐举者的责任。”

与第一条加大贫寒微贱学子占太学生的比例相较起来,这一条虽看似严苛,但考虑到同样以此法能使朝廷吏治为之改善,采取这个法子,也能使旁人在荐人进学的事上更为用心。

而且有吏部追责荐举的先例在前,陈纪提倡将此推行太学,也不会像上一条那样引起很大的阻力,于是他很快便接受了:“臣谨诺,臣来时据闻,尚书台吏部专司官吏考成,每年皆要品察官吏政事是否未完、是否得获成效。荐举贤士本为地方守、令之责,臣以为不妨依次纳入考成,兴许更为合适。”

“陈公说的在理,陛下也早有此意,已使傅公悌详加计议了。”赵温在一旁笑着插话道。

第二百一十九章 国子之制

“复为功臣子孙,四姓末族,别立学舍,搜选高能,以授其业。”————————【后汉书·儒林传】

皇帝双手负在背后,整个人面对滔滔沧池,胸怀开阔道:“此事就由陈公与赵公二人联名,过两日上奏与我,我再下发承明殿诏诸公集议。”

进一步改革太学是赵温呕心沥血、与皇帝两人反复思量了许久的事情,早已势在必行。如今皇帝惦念着他的苦劳,特意让他与陈纪一同承担功过,他立即爽快的应了下来:“臣谨诺。”

陈纪此来除了新官上任,觐见皇帝以外,还打算着借此向皇帝提出一些有关治理旱情的建议。但谁知先是议论太学改革打乱了他的预料,后续的几经商榷又让他忙于思索应对、寻不着机会另起话题。如今正好把事情都议论的差不多了,他正欲开口,公车司马令荣合从远处走了过来,呈递了一份让皇帝脸色如释重负的奏疏。

“陛下……”陈纪试探着问道。

皇帝正在深思,抬眼看了陈纪一下,有意识的将奏疏收起、放于左手拿着,忽然问道:“我听闻陈太公与邟乡忠侯有过一段荐举情事,可是如此?”

邟乡侯即黄琬的祖父黄琼,因为曾做过孝桓皇帝的师傅,又不曾阿谀梁冀,故而封侯,死后谥忠。黄琼在做司空的时候曾辟选理剧之才,提拔陈纪的父亲陈寔为闻喜长,两家除了有这么一段交情以外,杨赐也颇为钦佩陈寔之德,彼此关系虽很少走动,其实很有一番渊源——这也是刚才为何杨瓒等人与陈纪格外亲近的缘故。

士人内部之间的关系并不私密,稍一打听便可将其人乃至于祖辈的人脉圈子摸查干净。陈纪挑了挑眉,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好说的事:“唯,不仅先辈有交,黄子琰为豫州牧时,也曾与臣相识日久。”

“汝、颍之间多奇士啊。”皇帝莫名的感慨了一声,冲陈纪摆了摆手,打发他说道:“今日得见陈公,实乃幸事。今后陈公在朝,还望多进良言、少计较私人利害。我既为人主,岂能无容人之量!陈公先回去安歇,休息几日,再莅任不迟——穆顺,诏太官赐食。”

陈纪满腹疑窦,又未能尽情详说来时准备好的说辞,虽然他得了不少的利好,但一颗心仍是不上不下,莫名有种被人牵着走的感受。

他只好怀着心事走出钓台,在内谒者令李坚的带引下先是去了承明殿旁边的值庐,得了诏旨的太官、汤官等人很快便送来了精致的御食。陈纪胃不好,原本还在愁着怎么应付皇帝赐给的肉食,却见太官送来的是清粥鱼汤、还有几道开胃盐菜,陈纪诧异的看向太官。

得到的答复却是‘关中遇旱,未央宫上下都要节衣缩食、减省用度’,陈纪微感失望,还以为这是皇帝见他老迈,特意嘱咐的,不过他心里仍是为皇帝的仁德而感到心悦。

今天这一番君臣诏对下来,陈纪早已饥肠辘辘,不过他胃口不大,只吃了小半碗后,遂从容拜谢出宫。

刚一登上马车,侍候的苍头便在一旁报信说陈群一早去了黄琬的府上,陈纪稍作思考,便吩咐人掉转车头往黄琬府上驶去。

因灾异而被免官的黄琬并未继续住在朝廷拨给的官舍,而是住在城北的一个偏僻闾里。宅子虽然宽敞,却没什么风,有些地方只种着低矮花木,在这烈日下看过去,一切都反着黄光。

“……说来便是如此。”陈纪努力眯着眼,试图回避庭间的阳光。

陈群坐于下首,眼神有些微妙的往陈纪、黄琬两人之间看来看去,在他看来,太学只为招纳贤士而设,才高者入、才低者退,本就不该有贵庶之分,彼等寒士进不了太学的门楹,那也只能怪他们学问、品性不够,如何能反过来迁就他们?

他可谓是满腹的言辞要说,奈何在长辈面前,他要体现做晚辈应有的教养。

黄琬细心的伸手示意奴仆将竹帘放了下来,先是沉默了会,而后咳嗽一声,说道:“士无贵贱,文范先生当年也是出身单微,后来不也是天下闻名?国家欲广开求学之门、招纳贤才,我等当幸甚才是。至若太学增加员额、‘得受业如弟子’、荐举者受责,我看俱为良政,公既为太常,何不从其善议,引领上疏?”

‘文范’是陈寔死后由其门下、亲友所上的私谥,世称之为文范先生。陈寔出身陈氏的一支旁支,家里贫寒,直到后来成为海内名士,才成为陈氏的主要人物、为如今的颍川陈氏打下一片家业。

与父亲陈寔渡过家族创业岁月的陈纪,深感寒士出头之苦——当初陈寔从太学读书返乡,县中正好出现凶杀案,仅仅是被曹掾怀疑,便可不顾陈寔太学生的身份,直接逮系入狱、大加考掠。可见像他们这样的单微人家要想出头是千难万难,即便成为了‘士人’的一员,照样会被其他豪强出身的县吏收拾。

陈群甫出生未多久,便被陈寔给予了常人难有的声名‘此儿必兴吾宗’,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他,如何懂得当年的艰辛?

所以,陈纪自然不会像汝南袁氏等成名已久的大世族那般,在家大业大、祖宗荣光声名加持之后就瞧不起普通的士人、寒士。反而在听闻皇帝的种种举措之后,隐然有表态支持的想法,不过他当时顾忌着种种,不愿轻易出声,更是要借此与皇帝、与黄琬等人做一番交易,遂成现在这番景况。

“只是,我听闻国家有意不许州郡长官私辟僚属,今后察举征辟,所得之人,又要先行策试。如此种种限制下来,士人晋升之途倒是越发狭窄了。”陈纪有意无意的说道。

这话倒是试错了人,若是旁人倒还会为士人入仕之途窄而心急,但放在黄琬的身上,却是会心一笑,毫不介意。

毕竟他曾在选举人才上有足够的经历:“昔年光禄选举三署郎官,权富子弟多以人事旧谊得以举入其中,而真正的贫约守志者却以微贱而遗落于世。京师更有谚云‘欲得不能,光禄茂才’,那时我与太傅陈公同心共事,不拘富贵,显用志士。如今国家种种所为,何尝不是暗与我、太傅陈公等辈心志契合?”

“何况、”黄琬顿了顿,状若无意的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陈群,说道:“国家不是说,要在太学之外,另开国子监么?昔年曾有四姓小侯学、又有恩及诸官子弟入太学,如今国家另开国子监,正是爱贤尚能、施恩惠于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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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醉翁之意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国子监’是陈纪在临去前,皇帝对他交代的‘第三处’要改革的事宜。为了防止太学有士人与寒士争抢员额,又为了适时的给利益受损的士人群体一个补偿与笼络,皇帝利用以往‘自大将军以下至六百石,皆遣子受业’的成例、以及孝明皇帝准许功臣之后、四姓小族另开学舍的故事,单独设立一个贵族学校,定为国子监。

国子监设祭酒一名,其余设教习若干,皆取履行清淳,通明典义的大儒来授业,一应体制与待遇比照太学、甚至比太学还要优越,位置皇帝也早已选好了,就定在长安曾经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陈纪重重点头,见黄琬对皇帝所提出的改革方式并无异议,甚至大为赞成,陈纪自己也就不觉势单力孤了。有了黄琬的背书、再加上其身后杨氏的支持,这一次太学改革、国子监新建,不仅将成为他莅任太常以来的首要良政、只要运作得当,更能为他助长在士人中间的声望!

“既然子琰也无异议,不妨在我与赵子柔具事奏陈以后,另行谒阙上疏?”陈纪出于两家情谊、以及平素里对黄琬清望才干的敬佩,好心为对方打算:“你也闲居这么久了,我耳顺之年尚且入朝为官,你不过才知天命,如何不能再为国家尽能效忠?”

他这番话多半是出于爱惜黄琬的才干,想让他再度出仕为国效力、另一个缘故则是希望黄琬在起复之后,能与他同气连枝,成为他在朝中值得互相扶持的一个臂膀。

“是啊,黄公。”冷落在旁的陈群忍不住开口了,他适才在陈纪来之前,便与黄琬闲谈过一段时间,知晓对方绝无‘退居田园’之心,不过是暂且蛰伏,以待良机而已:“朝中诸公,太尉董承粗鲁无能、德不配位;司空赵公虽有清名,却一味奉迎陛下,未见有何匡正之举;司徒马公庸懦而少机变,不敢担当。既有声名,又能为国事有所裨益者,唯黄公是举!”

“尔来长安不过两日,对当朝诸公倒是知悉于心。”黄琬不忙回应,先是笑说道。

陈群讪讪的笑了一下,另一边的陈纪倒是说道:“此子虽居于末座,倒是有好一番话要说呢。”

“哦?”黄琬笑容淡了几分,看向陈群,说道:“愿闻其详。”

陈群与陈纪对视一眼,而后说道:“在下只是有些疑惑,不敢当得大言,既然黄公有所垂询,在下便只好言尽。依适才家君所言,陛下想改革太学,于员额、选士等处多行方便,以广纳寒士。为了表示公允,陛下又允准家君荐举德才着望的大儒添补博士、又新开国子监……而在下却以为,陛下对太学改制,于寻常士人也多有惠及,未必会有太多人兴而劝阻,若单为如此而特加恩惠,未免太过了些。”

他有意避过了此事对身为太常的陈纪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单是说皇帝为了换取士人对扩大寒士入学的支持,特开国子监以优厚士人,这未免太过。要知道在朝的官员虽然多为豪强、大族出身,但像陈纪、黄琬这样相对开明、有一定威望的老一辈士人,甚至会在保证公允的前提下,主动支持皇帝不拘一格培育良才的作为。

皇帝完全可以拉拢这些开明的大臣,以最少的代价换取这次改革的成功,可却为何一来就做出这么多示好?所以皇帝的这一系列做法在陈群、乃至于陈纪看来,都有些反常。

因为皇帝在他临去前莫名的一番问话,问陈纪与黄琬是否有交情,这让陈纪事后心有所感。所以在出宫之后第一个来寻的就是黄琬,认为皇帝问他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在暗示着什么。

如今看黄琬听完之后,未曾丝毫抵触,反而一副早有定计的样子,陈纪便能笃定,答案就在黄琬身上。

黄琬面露沉思,像是为对方这番话而有所触动,他沉吟道:“元方可知,你出宫之前,国家接到的奏疏上所言的是何事么?”

“这倒是我不曾知悉的。”陈纪不知对方忽然问起这个是作何用意,他不禁回忆起皇帝稍显释然、却又未露多少喜悦的神色,迟疑着说道:“但我观国家的神色,似乎是件喜讯。”

他很快醒悟,旋即问道:“子琰莫非知晓一二?”

“若是所料不差,应是益州克复的捷报。”黄琬比初来乍到的陈纪父子更为熟悉朝廷现下所面临的各种事故,由是推测说道:“凉州韩遂正在讨伐宋建,却时刻观望,不肯轻易出力,而旱情一时也未见纾解的可能,所以这份奏疏必然不是为此而来。除去这两件事,也只有益州的战况了,自上月大军攻下汉中以来,蜀地人心动荡,指日之间,便能再度归顺供职,于今已过去旬月,也该决出胜负了。”

随即,他又将自己与妻弟来敏、辅兵校尉吴匡之子吴班等人私下策反蜀地豪强的谋议一一说了出来。当然,在他的有意修饰之下,一番为了自己再度借功起复的私人行为,上升到劝说刘焉迷途知返、身在江湖仍思国事的忠义。

陈纪在旁听得唏嘘不已,固然敬服于黄琬对刘焉的一番恩义襄助,同时也服膺于对方早已打算好了如何起复、并在起复的同时为朝廷解决一大难题。与他抱有同样心思的陈群,此时更为动容,收起了心中的那一抹傲气,真正开始佩服起这些老谋深算的前辈们。

“只是,这件事似乎与长文所言,并无多少关联。”陈纪复又问道:“吾素来知晓子琰之深谋,长于我等,此时莫要虚辞应对,当畅言才是。”

“国家要想办的,绝非太学一事,而在于太学其下所辖之格物院,以及近来偶有风传的太医院。”黄琬如实说道,后者关于太医院的事情,是当初华佗听了皇帝的教训、在南下汉中为法正治病前到黄琬府上所说的。

跟改革太学选士方式、员额等方面比起来,另外开设培养工匠、医生这类非良家子的学校,一经提议,毫无疑问会引起轩然大波。任何人都会从中联想到孝灵皇帝的鸿都门学,这个跳开太学入仕、征辟察举等正式体制的非主流入仕途径,是孝灵皇帝对抗士人钳制的重器!

这也似乎是如今的皇帝,想通过大步让利所要达到的真正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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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深信如初

“经营之日,言听计从,宁廓区夏,遇既隆也。”魏书崔浩传

且不论黄琬如何去思量皇帝这一举动背后的深意、陈纪如何安然的接受这个烫手山芋,但说陈纪走后,皇帝仍在钓台兀自凭风临的轩站了良久。

司空赵温在身后细细看着军报,那封军报很是简短,内容却足堪震撼,倒真如黄琬所猜测的那样:益州平复了。然而这封军报单只是说益州牧刘焉病死,白水、剑阁、葭萌等关数日告破,至于具体的情况却未曾详述。

赵温缓缓吐了口气,不管怎样,益州方面已经不需要再付出太多人力物力、乃至于牵扯精力了,凉州的韩遂听闻此讯,以他狡诈精明的个性,自不会与朝廷为敌。而朝廷也大可腾出手来,从容的应对这场愈演愈烈的大旱、甚至是关东逐渐有些不稳的局势。

他正打算想好措辞,为皇帝好生庆贺一番,只听皇帝悠悠说道:“益州克复,非是胜在战场之上,而在于帷幄之中。”

赵温一愣,旋即说道:“自古行军用兵,皆以攻心为上,今能以画策之谋,得赫赫之功,正可见陛下有用兵帷幄之才、睿鉴烛照。”

“非我一人之力,裴公、荀君,这些人回朝后都是要大赏特赏的。”皇帝看着浩瀚的沧池,双手负于背后,在阳光的照耀下眯了眯眼。

赵温请示道:“不妨先将此奏下发承明殿,大告于天下,再容臣等议功叙绩,先为陛下拟定一个封赏?”

“不是说才拿下剑阁、正在进讨张鲁与赵韪么?”皇帝心态沉稳,倒是不急着将此事大肆宣扬,他状若随意道:“这份军报不过是仓促所作,实情不详,为的只是要安我的心、以及提前邀赏。待过两天益州真正大定了,必有正式的捷报传来,把战局的原本、个人的功过都说清楚了,再议论封赏不迟。”

“唯!”赵温见皇帝从容淡然、不以物喜的气度,心里着实为自己感到汗颜了一番。既然皇帝心中已有计较,他也不便再请示下去,只好答道:“臣请诏命,此等军报,不妨先传告承明殿诸公,好让诸公心安。等南方捷报频频传至,臣等再候旨发落。”

“此事也不需瞒着,要传索性就传开,好提一提被这日头晒蔫了的人心。”皇帝侧过身来看着赵温,再度提醒道:“论功行赏的事,暂且不急着定。”

赵温于是微微俯身,说道:“臣谨诺。”

“益州当地的士人,你看都有几家堪用?”

赵温像是才发现自己离得皇帝太近了,自觉的躬着身子往后退了一小步,谨慎的说道:“益州是臣桑梓,臣不敢言。”

“这叫什么话?”皇帝知道他谨慎有谨慎的缘故,这番惺惺作态也是就连他们君臣之间,仍不得不走的程序。他语气和缓的说道,话里极为大度:“为人臣者,岂不闻举贤不避亲之语?益州克服以后,朝廷势当派公车南下征辟、以收贤才与己用,安抚蜀地人心。你既为我股肱,又生在益州,于该处豪强、名士,总有所闻,可不许在此忧谗畏讥!”

话说到这份上,赵温也不再忸怩,益州重归朝廷以后,该处的士人势必会涌入朝廷。届时作为益州最显赫的门庭之一、身居三公高位的赵温,也势将成为这批益州士人投效依附的核心。让本来在诸多大势力之间显得孤弱的他,实力骤然膨胀,实力的变化以及地位的水涨船高,随之而来的也将会是改变其他人对他的想法。

别的人有什么想法对赵温来说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皇帝会如何看待自己的左右手突然强壮了起来。

如今虽然从皇帝所表现的态度看不出什么,赵温心里仍是定了几分,随即说道:“广汉任安,此人乃蜀地处士,最是仁义直道,流名远播,门下弟子杜琼、杜微、何宗等人俱是蜀中名士、颇有声望。如今若是见察,受任于朝廷,则益州人心可得。”

“我也知道任安的声名!”皇帝自言自语似得说道:“我有意让他做国子监祭酒。”

赵温一惊,下意识的说道:“此职不是让太常荐举?”

“我可未说过此话。”皇帝轻蔑一笑,他将整个身子转了过来,背对着阳光,整张脸都遮蔽在阴影里:“我只说要新设国子监,这祭酒一职须得另外商榷。国子监如此要职,我岂会轻易托与他人之手?只有交给你看护着,我才能安心。”

看来皇帝是真的未有因蜀士即将入朝、而对他的态度有所变化。赵温想到这里,他多日里来既为势力大增而喜、又因受忌而忧的心情,顿时如冰涣雪融,消散了所有的忧虑,只剩下满腹的喜悦:“臣谢陛下提携之恩,微贱之躯,何能蒙此殊遇?必得竭尽智忠,呕心以报。”

说完,他又有些迟疑道:“只是任安此人素来不慕名利,孝灵皇帝时曾屡下公车征辟,其人屡屡称疾不就。臣担心,这会耽误陛下的大事。”

“此人来或不来,就得看你在蜀地的颜面了。”皇帝往前走了几步,赵温立时让开,只见皇帝一边往钓台外走去,一边说道:“他不来也没关系,朝廷多得是大儒名士,左右另寻他人就是了。”

这差别可大多了,赵温如何也舍却不得这块好处,他咬了咬牙,心里暗暗赌咒,说什么也要将任安请出来。

他抬步跟在皇帝身后,为其揭开帷幕、步出钓台。

皇帝甫一走出来,头顶便倒了树似得遮上两顶华盖,顶着一片荫凉,皇帝缓步走到乘舆旁边站立,对赵温吩咐道:“刘备此人勉强当得大用,只是这朝廷名器,不可私相授受。徐州牧的位置他做不得,不然以后像什么话?让他做刺史吧,再传诏给田畴,让他以越骑校尉的身份兼任沛国相,进讨袁术署任的沛相舒仲应,威胁袁术侧翼、声援徐州。”

“臣谨诺。”赵温站在车旁恭敬的说道,适才说好的让承明殿的那些人在明日召简雍,看来只是问个情形而已。皇帝向来乾坤独断,这种军国大事,除了荀攸、贾诩等人以外,他很少问过马日磾等人意见,赵温已经见怪不怪了。

皇帝点了点头,这才登上乘舆,打算就近回前殿的宣室里去。车行到一半,却遇见不知从何处过来的内谒者令李坚,其人拦下乘舆,跪在道旁说道:“长公主入宫来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诸事之由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省试湘灵鼓瑟

“在何处?”皇帝问道。

李坚答说道:“在天禄阁,说是书上有疑难,要请教蔡公。”

万年长公主刘姜现已出宫开府别居,所以每次入宫都会有人来禀告皇帝,皇帝也会视情况去见上一见。此时皇帝略作思索,很快便点头说道:“是有段日子未曾见皇姐了,那就改驾,去天禄阁。”

话毕,他又把穆顺招了过来,在其耳旁轻声问道:“上回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穆顺想也不想,立时就明白皇帝问的是长公主的那件事,这件事可是皇室私隐,穆顺没有真凭实据,不敢在皇帝面前乱说,此时见皇帝问起来,他不得不答道:“有些许眉目了,只是奴婢也不敢断定”

随后他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与了皇帝。

原来刘姜早在出宫之前,由于时常前往天禄阁看书,与秘书监众人所在的石渠阁仅隔着一条路。秘书监内众多秘书郎无论才华、相貌,皆是当世难得的俊彦。刘姜曾远远窥探,竟是对其中一人有所心仪。

皇帝恍然想起刘姜这段时间才开始随身带着、时刻把玩的一块玉石,竟有些不可置信:“是他?”

“奴婢不知,生怕有损长公主声名,故而未敢声张。”穆顺低下头说道。

“你做得对。”皇帝随口说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这可就难办了!”

两人一时无言,未过多时,乘舆便转至天禄阁。

想是中黄门没有事前打好招呼,或是乘舆来的太快,对方一时未曾反应过来。皇帝刚到天禄阁,便听见第三层的阁楼里传来阵阵清脆的琴音,那声音既像是春日河堤上吹拂的暖风、又像是雀鸟在山野中鸣叫、又像是清泉在月光下缓缓流淌。

皇帝不是没听过宫廷乐府乐师弹奏的琴瑟,但那无不都是循规蹈矩,每一个曲调都符合乐理、讲授上古圣贤制此乐曲的道理与用意、尽是些堂皇庄重的调子。他本以为这种单调的古琴声只会让人听着恹恹欲睡,如今却是让他一霎时改观了。

原来这世上没有不好听的琴曲,只是有不会弹奏的人。

兰台令史蔡邕明显是不曾料到皇帝会来的这么快,他匆匆忙忙的与总校五经、负责收录编撰皇览的侍中崔烈,还有几个书吏从天禄阁中走了出来,听到这犹未停歇的琴音,一脸尴尬的站在皇帝身边。

“请陛下恕罪”蔡邕正欲解释,却被皇帝挥手打断。

可这到底还是惊动了弹琴的那人,好端端的一支曲子戛然而止,皇帝好不扫兴。也不理蔡邕等人,大迈步走入阁中,登上三楼,发现中间的屋子里端坐着万年长公主刘姜。旁边的席上空余一条漆案,漆案上摆着一架琴,琴的尾部似乎被火烧焦了一块,一只博山炉正在桌旁冉冉升起几缕白烟。

刘姜的身后摆着几扇屏风,房间内别无其他的出口,见皇帝进来了,刘姜立时站了起来,从容的笑说道:“陛下来了,也不曾遣人知会一声,倒显得这里局促了。”

“适才是何人在弹琴?”皇帝看了一眼屏风。

“是蔡公家的女儿,因为颇同文理,寻常无事的时候也会进宫来帮着整理图籍。”刘姜掩着面笑了,走上前来拉住皇帝的手,说道:“本来是想让她一同与我见驾,怎奈何她却像受惊了的鸟雀似得,倏地躲了。人一急起来,事就越做越错,陛下体谅女儿家脸薄,不敢面圣,就饶了她这次失礼吧。”

“蔡公的女儿?”皇帝记起了这个在历史上身世可怜的才女,说道:“是早年间嫁给河东卫氏的蔡昭姬?”

他早已听说在去年的时候,孀居的蔡昭姬便从陈留老家听奉父命,只身来到长安。这期间,他一直想见见这位才女,但又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名义去召见,后来政务逐渐繁重,他便将此事搁在了脑后。此时听刘姜说起来,他立时起了兴趣。

刘姜拉住皇帝的手,轻轻往门外推去,竟是不想让皇帝进来。她纠正道:“不是昭姬,昭姬孀居在家,不愿出府露面。这是她的妹妹贞姬,陛下忘了?几年前蔡公被诬下狱,还是此女谒阙上疏,请求宽赦的呢。”

经过提醒,皇帝想起来了,当初确实是有过这件事,蔡贞姬的上疏还是赵温代为呈递的。而皇帝在之后能直接驾临尚书台,一举收回旁落已久的批阅奏疏的权力,说起来也多是借由蔡贞姬之力。

蔡邕的两个女儿,次女蔡贞姬的名气、才气丝毫比不上其姊昭姬,若非是在这个时代亲身听闻过,皇帝甚至还不知蔡邕有两个女儿。他记得此事,顺着刘姜使的劲往后退了一步,口中说道:“我记得此事,那时还曾下诏嘉奖过她。怎么,这是要将我拒之门外?”

“此时将她唤出来,岂不是说她畏君如虎、君前不敬?女子清名要紧,彼又是情急之下乃出此昏招,并非有意躲着。”刘姜好生解释道:“陛下纵然不顾于此,也好歹要顾念蔡公的名望,不若装作不知,待下次再见不迟。”

皇帝一时对这个易受惊吓的跳脱女子很感兴趣,纵然心中并无怪罪之意,此时也不好强行要人家出来,不然让对方心存悔疚,传出去说蔡邕教女无方,终是不美。

他点了点头,顺从的跟着刘姜走到另外一处书室内。

两人走后,一个清丽白皙的俏脸从屏风后露了出来,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瞳深处似乎藏着两点晨星,晨星跳跃了几下。确认房中无人以后,身形娇小的蔡贞姬这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先是为自己一开始惊慌失措而犯下的错事懊恼不已,旋即又是一阵后怕,幸而皇帝没有强求她出来,不然事情可就难办了。

“蔡公二女皆通文理,蔡贞姬从小跟在蔡公身边,文辞、典故、琴曲皆为其所长。所以有的时候,蔡公常带其入内整理书籍,或是与我像今日这般弹琴说话。”刘姜怕皇帝多想,主动将缘由说了出来。

官员带亲属入宫中办公并不是件稀罕事,比如黄琬的祖父、孝桓皇帝时的名臣黄琼在其年幼时,便经常随其父黄香出入台阁,习见故事。后来受官任职,由于早年在中台的见识,使得他人情达练,朝堂臣子莫能与之抗辩除此之外,还有太仆赵岐,他直接是生于御史台,所以曾表字台卿。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是很久以前就墨守的成规旧矩,皇帝也知道一二,好在只有那些颇富声望的名臣、或是位高权重的重臣才敢带家属入内,一般人都不敢随便出入,所以皇帝目前也只好听之任之。11

第二百二十三章 情难当对

“预愁嫁娶真成患,细念因缘尽是魔。”用遣妄怀

长公主刘姜与皇帝两人来到另一处书室,里面的陈设倒算简单,推开窗,便能直接看到北司马门。由近及远,视线更能沿着笔直的横门大街,一览无余的看到北边的横城门。

“看陛下的脸色,想必是遇到喜事了?”刘姜与皇帝并肩站在窗边,稍微退了半步,笑着说道。

皇帝侧过脸来,看见自己这世上唯一留存的亲姐姐,穿着件符合礼制的衣服,头上戴着一只步摇。她未施粉黛,却显得清丽脱俗,这个无时无刻不保持着长公主气度的女子,如今在本该悬着黄金辟邪的腰间却佩着一块方形的白玉,圆润光泽,显然主人有时常温养:“确实是喜事。”

他的眼神很快从那块玉上移开,轻声答道:“益州的战事要告捷了,司隶裴公已率军进入蜀地,待讨平张鲁、赵韪等人后便可献俘凯旋。这一两个月来,朝廷上下无不关心着此事,正好此事在旱情炽盛前宣告终结,朝廷也好将精力放在当下了。”

“真的么?”刘姜虽不怎么关心国事,但对这种大事还是有所耳闻,她欣喜道:“刘焉拒命多年,于今终于使益州重回朝廷治下,实在是祖宗庇佑此战功臣,不论是领兵之将、抑或运筹之臣,陛下可都要依次封赏。”

“定然是要赏的,单不说别的,裴茂此战当得封侯!余者如荀君、盖顺、徐晃等人,也皆有爵赏。”皇帝说着说着,忽然略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法孝直他们没有因病而不能随军画策,此战我也会有更大的封赏给他们,可惜啊”

刘姜轻笑了一笑,语气随意的说道:“陛下不是遣派太医南下诊治了么?法孝直此人年轻康健,不会有事的,以后也多得是时候为陛下效力。”

皇帝目视着刘姜,此时的他身体渐壮,已经在身高上超过了眼前的这个皇姐,他略带着俯视的角度看着刘姜,对她脸上的任何一丝微表情都不放过:“风寒这个病,说它难治,一个壮汉闷被褥里睡一晚也就捱过去了说它易治,纵使行伍之卒也难免药石无医。听说法孝直病了,傅彦材在随军入汉中后特意前往看望,谁料到,他也病了。”

“什么?”刘姜神色微变,脱口便道:“他与法正情谊也不算如何深厚,明知风寒易染,何故偏要去探望?”

话刚说完,她立时醒悟过来,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秘书监中,法正心胸狭隘,只有放荡不堪的王辅、与同样性情乖戾的裴潜肯与之相交,像是傅干这等高门之士、英烈之后,自然是不屑于与法正结交的、更不会冒着风险去探望病情。刘姜怔怔的与皇帝对视着,表情由一开始的惊慌转为沉静、懊恼,而后便是一副被抓包之后仍不觉理亏的倔强。

她本来就不觉有错,由此愈加理直气壮了。

皇帝目光平静,稳稳的与刘姜对视了半分,刘姜的眼睛永远像是一口历经沧桑事故的井水,但这时候的井中却不似以往那般平淡,反而隐隐映照着精光像是有块金子掉入井中。

率先败下阵来的是皇帝,他别过目光,转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司马门,似乎那几个在司马门的阴影下乘凉站哨的卫士、于某些方面很是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皇帝不再回头,语气仍是平静淡然,只是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如此大事,皇姐何苦瞒我?想来是把我当做了外人,不好商议私密。”

“不。”刘姜目光流转,眼眶里似有水光,她近前一步,从一侧看着皇帝漠无表情的面色说道:“我早已说过,这事我自有分寸,一时还用不着你费心。”

“我曾说过尚公主当列侯,不是谁都配得上我刘氏女。尤其是像我姐这般清丽出尘、外秀慧中的女子,谁家得了都是天大的福分!”皇帝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傅彦材的先父是先帝赐下的壮节侯,前年我已给他袭了亭侯的爵位,再算起北地傅氏的家世、名望,任谁也挑不出不足来。”

刘姜的眼中仍带有顾虑,似乎并未真正信服皇帝说的话。

果然,皇帝还有话要说:“傅干此人,才华是有的,可他自打奉诏入秘书监以来,始终是态度冷淡。虽不至于不听命、不做事,但举手投足之间,总是对我、对朝廷有所疏离。我知道他心里是在怨我刘氏,当时其父在汉阳郡抗击羌人,兵临城下,其父打算壮烈殉国,傅干当时苦求而不能违”

刘姜眼神抖了抖,忍不住垂下了眼睑,眼睫在阳光下投射出一小片阴翳。她含泪欲泫,心中如何不知当年往事,不论因由,孝灵皇帝宠信宦官、败坏朝政,的确亏待了天下贤士。像是傅干这般对汉家朝廷、对刘氏天子失望、乃至于心怀怨恨的不在少数,有的迫于形势,重归治下、有的甚或还在他人麾下,图谋叛逆。

皇帝往后一步,与刘姜面对面的站着,趁势说道:“这些年来,傅彦材退至乡里,率厉义徒,心里想的一直是见有道而辅之,以济天下。若非我掌握大权、矢志中兴,朝廷有振作之象,彼也未必会应命相佐。”

说起当时,皇帝征辟傅干这个忠烈之后入秘书监,傅干确实是不想来,无奈他忘不了父亲,家中其他人却能轻易忘得。傅巽、傅睿等长辈亲朋接踵相劝,念在家族情义以及朝廷看似恳切诚挚的份上,傅干这才受诏,代表傅氏走进皇帝身旁。

“皇姐,我若将你许给他,天下人将如何看我刘氏?”皇帝伸手拍了拍刘姜的肩膀,入手处就像是拍到一团轻软无骨的棉花。他这是第一次见刘姜露出如此柔弱的一面,无论是皇帝穿越以来的所见、还是脑海中的儿时记忆,刘姜给他的印象都是一个冷静坚毅的女子,也只有这样一个女子,以后才有足够的心志做皇帝的亲党!

“壮节侯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可谓壮烈豪雄。”皇帝收回了拍着刘姜的手,似是不忍见刘姜即将悲伤的样子,转身便往外走去:“不说值不值得,就说他傅彦材,心怨未消,会对皇姐有所心悦么?以后便是同居一处,也不过虚应形势,徒增伤心罢了。”

皇帝并不知道此时的傅干在经历了阳平一战后,在心态上已经有所改观,他只是出于此时的立场,设法劝情窦初开的刘姜早些打消这个念头。

第二百二十四章 深心自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蝶恋花

皇帝下楼去后不久,蔡贞姬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她先是在门边探首看了看,见到刘姜正背对着门口,瘦削的肩背挺得笔直,像是硬抗着无形的重担。

刘姜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的景色,全然不知蔡贞姬走近身边。

“长公主”蔡贞姬只比刘姜小上两岁,十六岁的少女,又是出身高门,在这个时代早已心智成熟。她与刘姜以琴相交,这一年来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彼此的关系也非生人可比。

见刘姜默不作声,蔡贞姬便主动走到对方面前,却见刘姜的右手放置胸口,手中紧握着一块圆润的璞玉。这块白玉通体采用阴刻的手法,中间钻孔,用一条赤绶系着,玉身上刻着几行模糊不清的小字,一时也分辨不清楚。

不过蔡贞姬知道这总归是些吉利的话,因为这东西的名字叫刚卯,上面的字必须要选在一年正月卯日卯时才能动刀雕刻,时辰一过,就得立即停止。按当世风俗,佩戴此物可以鬼怪辟易、百病不侵,所以在两汉时期,人们都会以其作为护身符来佩戴。

刘姜手中的这块刚卯显然是很有年头了,看起雕刻的手艺也不像是宫中所有。蔡贞姬正欲发问,却忽然注意到刘姜低垂着看向那方刚卯目光似有泪光闪过。

她顿时一惊,忙道:“长公主这是怎么了?是出了何事?”

刘姜摇头不语,尽管她闭着双眼,但眼泪却断了线的珠子似得不停往下掉。此刻的她已经撕去了一切的伪装,哭得像个无助的弱女子。蔡贞姬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伸手抱住刘姜,平日高傲的万年长公主此时也顺从的靠在蔡贞姬的肩膀上一抖一抖的抽泣着。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刘姜在蔡贞姬耳边带着哭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悲伤,蔡贞姬也为其所感染,险些跟着落下泪来。只是皇帝还在楼下,车驾也未见远去,她不好与刘姜抱头哭泣,便轻轻的拍着刘姜的后背,安静的听她哭诉:“他总以为自己想的才周到。”

蔡贞姬有些明白是什么回事了,同样都是婚约由人定,诸事不由己,她从刘姜的身上联想到自己的姐姐昭姬、当初听从父亲的安排远嫁河东,结果未过几年便守寡孀居然后又联想到自己不日将面对的遭遇,心里更是悲从中来,也忍不住与刘姜一起小声啜泣。

天禄阁中,两个身世清贵的女子,竟相对饮泣含声。窗外的阳光斜照在她们身上,却像是没有温度一般,在窗外,正对着的横城门大街上熙熙攘攘,东西市里挥袖如云,一派热闹景象。

似有风经过,北司马门城楼上悬挂的铜铃轻轻摆动出一声响,音似鸟雀,像是有只鸟雀在里面寄宿了数百年。

皇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蔡邕与崔烈等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迎来送往。待到天禄阁门口时,皇帝甫一暴露在阳光底下,只觉得胸口没来由的很是气闷,像是有块石头堵住了一样。

他当初将傅干外放为一个小小的沮县长,并不主要是为了预先拿下沮县这个自武都入汉中的要隘,而是想把傅干这个人打发的远远地。皇帝一直以来都瞧不上傅干那幅委屈别扭的样子,像是这秘书郎不是他心甘情愿的要做,却是迫于形势勉强应命而已。

若不是顾念着傅氏在朝中有不小的势力,对皇帝也算有大用,皇帝早想将这个不跟自己一条心的傅干驱走了,岂会让他在省中担当一个秘的名头!

皇帝每次想到这里就来气,虽然他扪心自问,认为依当年的情势,傅燮为了一个烂到根子里的王朝、一个沉溺酒色的皇帝而牺牲,确实死的不值。但这一切又跟现在的皇帝什么关系?皇帝自认为论亲贤下士、论勤于政务,他已经远胜于前面两个皇帝百倍了,就算是父债子偿,也不是这么个道理。

更何况,哪有臣子跟皇帝暗地里含冤抱屈、跟皇帝闹情绪的?

在此之前,皇帝还想着刘姜不管看上谁了,只要家世、才华能入了他的眼,就算还不是列侯,皇帝也能给他运作一个出来。可谁知秘书监那么多人,刘姜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傅干。

难不成真让皇帝赔一个姐姐给傅氏,才算是了结当年恩怨?

且不说傅氏有没有这个面子、这桩联姻对皇帝有没有好处,就说是刘姜的婚后生活,皇帝也不会轻易应承。

这般想着,皇帝深深呼了一口气,胸口的郁结仍未消散,对面石渠阁中的秘书监众人早已得知皇帝驾临,一个个自秘书令荀悦以下皆在身边侍候,似乎是以为皇帝要例行来石渠阁。

只是皇帝这时没了那幅心境,他回头看了眼有三层之高、檐牙雕琢的天禄阁,又看了看与他同站在阳光之下的秘书监众人。忽然开口,对众人说道:“石渠阁本为朝廷藏书之所,不宜频频有众出入。秘书监制度草创以来,始终未曾有正式的府署。当初是见石渠阁典籍杂乱,无人看顾,这才许秘书监伴我进学之余,兼顾整理图籍。”

秘书令荀悦与兰台令史蔡邕、侍中崔烈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俱是不知皇帝突然来这一遭是什么意思。

他们知道皇帝还有话讲,一个个强忍着阳光酷烈,像个泥偶似得缄默不语。

“如今石渠阁、天禄阁之图籍书册业已整顿,而蔡公、崔公、荀公等人又要于此担负编撰修史等事。撰文修书,图的便是清静,每日秘书监众人诵书论经,难免有所叨扰,于今也当另择一处,以为府署了。”这是皇帝早已想好的主意,石渠阁等处藏有太多的图谶、史传、以及官方私密档案,不适合让秘书监的人看到。

索性趁此机会,让彼等另外换个地方侍候,一来可让秘书监有个正式办公的府署二来也好防止那些敏感性的ns外传于世以后想要有所借阅经书以外的书籍,得先在皇帝这里要条子获准,再去石渠、天禄阁等处索取。

于是,皇帝说道:“孝武皇帝时有待诏金马门,又有玉堂之署。前人故事尤且可追,如今便诏秘书监移至玉堂殿,伴读之外,再权待诏之责。”

这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变动让众人的反应都有些平平,秘书监的性质与当年的金马门待诏相差无几,确实不适合长处石渠阁这等修书藏书的地方。何况既是待诏,便要位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时时准备听候传唤,石渠阁在未央宫北,距皇帝日常所在的前殿,跟玉堂殿比起来确实是远了许多。

而这番变动,却在隐然之中,赋予了秘书监在陪伴皇帝以外,新的一项权力待诏。

待诏,以待天子命也。

这是一个以备顾问、可以与皇帝讨论政事的实权,算上秘书监今时的地位,秘书郎已经可以算是除开侍中、黄门侍郎以外,最为权重的近侍。

虽说皇帝平时也会在秘书监与众人讨论国事,但这并未真正成为一项明文制度。现在皇帝将其钦定了下来,也不知是无心之举,还是别有用意。

蔡邕尚在犹疑,一时摸不清皇帝的想法,也不好拒绝这个冠冕堂皇的诏令而崔烈向来以奉迎上意为要,只有赞成的谀辞,断然没有谏拒的理由。

至于利益攸关的秘书令荀悦以及桓范、杨修、司马懿等秘书郎们,见到自己年纪轻轻便能与皇帝名正言顺的讨论国事、甚至影响国策,就更没有不愿的道理。

皇帝说这些也不是要和他们商量,他的目光深深的从喜形于色的杨修、桓范等人脸上一一掠过,便什么话也不再说,径直上车去了。11

第二百二十五章 贪官图爵

“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书·康诰】

蜀郡,郕都。

天空阴云密布,淅淅沥沥的仍落着牛毛似得细雨,路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打的湿滑无比,人走上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到。多少年前铺砌的石板地砖早已被风霜侵蚀出岁月的痕迹,坑坑洼洼的表面上俱是积着水,每一片水洼都映着一片天,此起彼伏的晃着细细的水纹,而后被过往的人一脚踩碎,碎珠似得乱溅出去。

此时正是建安元年四月初九,陈纪父子尚未入京,裴茂与大军仍顿足关下、静窥良机。就在众将心焦之时,蜀地终于发生了意想中的变故。

“让开、都让开!”

几个表情狠戾的健仆一边与吕常带着的奴仆推搡对峙着,一边不住的呼喝,在他们中间站着一名身着华服深衣的年轻文士,生的还算俊俏,但脸色苍白,身子瘦弱,仿佛被这雨淋上一阵就要倒了似得。

这人正是刘瑁,他此时面色不善的盯看着试图阻拦他们入内的吕常,忽然冷笑了一声,说道:“吕常,你算是我长辈,又不惧艰险护我父子入蜀,有恩于我家,所以我平日里才给你几分颜面,唤你一声‘吕公’。可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不是我刘府的管家,不过是我父念在你又老又残,不堪外任的份上才让你寄于门下驱使。如今我父病笃,他身边就我一个儿子,我家的家事,如何轮到你做主!”

吕常脸色一白,在刚才的推搡中身子半边都沾上了雨,这使得本就身子不好的他,脸色更为憔悴了几分:“我等是奉使君的命守在此处,使君说了,不得轻易让人入内,一切事故皆等病愈再说。还请郎君千万体谅我等,念在老朽当年随供君牛马任劳的份上,莫要让我等难做啊。”

说着,他忍不住朝刘瑁左右两边看了过去,站在刘瑁左右的并非寻常的府中奴仆,而是形貌身形俱迥然于中原汉人的羌人、叟人,他们皆是披甲带剑,帽子一样的头盔上系着一根白色的、由牦尾编织的饰物。他们像护卫一般站立在刘瑁身侧,手按剑柄,似乎随时能拔剑杀人。

刘瑁冷笑了一声,一手指着吕常,厉声说道:“我既为人子,到如今连家君病了都难得一见,这若是传出去,岂非说我不知孝道!单你口中之言,焉知真伪?我非得亲眼瞧我家君一眼不可,给我让开!”

说着,他身边的几个叟人便拔出剑来,缓缓往吕常等人走去。

吕常身边的几个奴仆苍头被那雪白的剑光一晃,顿时就如鸟兽散,只留下吕常一个人持簦站在门前,脸色竟是比刘瑁还要苍白。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血溅当场的时候,一旁的庑廊上突然跑来几名婢女,她们见着刘瑁就叫道:“郎君!夫人这时说要见你。”

“待我先见了阿翁,再回去拜见母亲,杀了他!”刘瑁神色冰冷,不为所动。

吕常两股登时战栗,他曾也是见识过生死的人,不过一旦老年,便愈加惜命,若非是心里一直有个要报答刘焉知遇之恩的念头撑着,吕常早早便让开了。靠着这股气,他硬是岿然不动,俨然一副硬骨头的模样,随后他又听那名婢女说:“夫人说郎君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去寻她!”

“慢着!”刘瑁顿时一惊,立即叫停了准备动手的手下,如今正处关键时期,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杀人闯门,说出去也不好听。非到迫不得已,他心里也不愿冒着寒了手下人心的风险,就此杀了吕常这个忠仆,。

听见事有转机,他立即回身看向那说话的婢女,说道:“儿子要的东西并非寻常,阿母手中怕是没有。”

那婢女早已得知吩咐,话不多说,连忙往怀中掏出一物来,从廊下伸入雨中。刘瑁定睛一看,只见婢女手中捧着的是一方小小的金印,一条紫色的绶带系着其上的龟钮,那只龟钮被铸造的栩栩如生,像是真有一只金龟正昂首望天,在微雨中淌下两行泪来。

金印紫绶,非公侯不得有。

这是刘焉当年入蜀时,被孝灵皇帝封为阳城侯所赐的金印,与刘焉手中的益州牧、监军使者两块官印合一起,就是刘焉身份与权力的象征,也是他掌握益州的‘权’。

刘瑁经常在刘焉身上见过此物,一眼便知真假,虽然这块阳城侯印只是个身份的象征、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权力,但既然侯印在母亲费夫人手中,想必官印也在!定是他母亲费夫人担心父亲刘焉昏迷不醒,被身边的卢夫人乘机偷了去,所以代为保管。

想到这里,刘瑁大步上前,一把夺下了金印,亲自辨识了一番后,遂紧紧的将其握在手中,对婢女呵斥道:“走,带我去见阿母!”

如今官军已经拿下汉中,正连日扣关,刘瑁既未听到刘焉托孤的消息,也没等到刘焉的死讯。为了尽早把控大局,他接受校尉孙肇的建议,带着人先入府中,把州牧的官印拿到手,借口刘焉病重不能理事为由,暂代职权,发号施令。

益州牧与监军使者的官印是为‘权’,孙肇手下的数千叟兵精锐是为‘力’,有了权力,刘瑁这个益州之主自然就易得了。

见刘瑁行色匆匆的带人远去,吕常顿时大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身,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撑着竹簦往内室里走去。

才一进屋子里,淅沥的雨声便小了一半,似乎刚才外间的喧闹与争执并未影响到此间的宁静。吕常小心搁下竹簦,在门下换了鞋袜,踏着地板吱呀一声走近主人床榻。

益州牧、监军使者、阳城侯刘焉神色灰败的仰卧在床上,眉目紧闭,瘦弱的胸膛几乎不见起伏,像是已死了一样。

“使君。”吕常躬着身子站在一旁,仔细端详了一下刘焉的病容,担忧的唤道。

刘焉没有出声,只是砸了咂嘴,仿佛在梦中遇见了什么好事。吕常见状,不由放下心来,可随即,他一颗心却又立时提起——这些天刘焉的身体是一天坏过一天,连汤药都断了,这几日不过是耗命等死,怎的今日精神又好了些?

吕常正在这么不住地往坏处想着,只见刘焉缓缓睁开眼,白浊的瞳孔在四周转了一圈,最终目光停留在吕常身上:“那逆子来过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狐死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九章·哀郢】

“郎君带了几个叟兵,适才想闯进来,在下未能拦住。幸而是夫人遣人给了他阳城侯金印,将其叫过去了。”吕常心有余悸,一字一句的说道。

“果然世道丧乱,人不知礼。”刘焉静静地听吕常讲述着,好似说的不是他们家的事,他简单评述道:“几块金银死物,倒比孝道还大!”

吕常为人本分,本不该在刘焉面前说对方儿子的坏话,但今日这事着实刺激到了他,心头愤慨之余,让他不得不说上一句:“人不知礼,与禽兽何异?”

话一说完,他又觉得不对,正欲解释,却见刘焉面色平常,附和说道:“是啊,与禽兽何异。”

吕常不欲接着往下说,于是另起话头说道:“此次多亏了夫人相助,不然真的让郎君闯进来,事情就愈加难堪了。”

“也多亏了她,老夫临死时才能看清这狼子之心。”刘焉说到这里忽然有些解脱,但神色却显得很痛苦。

作为身边最信任、亲眼见到刘焉全程在幕后抱病布局的人,吕常如何会不知道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心里想着什么。这一回是刘焉给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最后的机会,若是刘瑁不安分,索性就给他想要的印绶,随其胡闹,最后大不了丢下他一个人死,保全刘氏全族。而若是刘瑁安安分分的过来请示探望——那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刘焉不在为如何解救这个逆子而烦恼,心里不觉失望、反倒很是轻松。毕竟狠下心丢掉刘瑁、不再为其打算了之后,刘焉所面临的选择已经很好走了:“张鲁到巴郡去了?”

“唯,听说已集聚了巴郡七姓夷王杜濩、朴胡等人,似乎与江州赵公在暗中有所密谋。”吕常不免忧心的说道:“若不是这几日下雨,山洪冲毁了道路,我看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裴茂尚在白水关外,张鲁等辈只需拿下葭萌、剑阁等关,依然能恃险而守。关中之于蜀中,转运艰难,这场仗势必不能长久,彼等捱过了这一时,依然能称雄一方、去效仿公孙述的故事。”刘焉声音飘忽不定,轻轻吐着气说道:“赵韪此人向来与我面合心异,我料定他非屈居人下之辈,未曾想会与米贼勾连在一起。巴西赵氏向来比不过蜀郡那一支,难得出一个大吏,如今却是颓败可期了。”

“说起蜀郡赵氏……”吕常看了刘焉一眼,说道:“如今郎君品性已是如此,在下愚见,其已无可回头,使君不妨可以做决断了。”

“是啊,也该做决断了。”刘焉突然哽咽了,浑浊的双眼如涌泉般流下两行清泪,他似乎还能想起当年入蜀,刘瑁年纪轻轻便吵着嚷着要来。嘴里说的是‘阿翁尚且不畏艰难,乘险而行,做儿子的岂有不随身照顾的道理’?那时的刘瑁是何等的乖巧懂事、机敏孝顺啊,简直由里到外,处处都像他,为何来蜀地这两三年,竟像是变了个模样。

吕常静默的站在一旁,垂手而立,为人父母,没有什么是比这个还要伤心的了,刘焉临死还要经受这一番打击,看在吕常眼里也是于心不忍。

“你自去寻高眹吧,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也亏得他始终信我。”刘焉说完,便缓缓阖上双眼,再无声息了。

吕常在旁站了一会,见刘焉没有动静,正打算后退离去,依早前二人的谋议行事。刚退了半步,只听刘焉闭着眼,叫住了吕常,说道:“你说,我做错了么?”

“使君为国为家,都料算兼顾,处处周全,已然无错。”吕常眉头皱了几分,说道。

刘焉轻抬了一下手,他似乎是想将手臂抬起了摆动,临了却没有气力,只好微微动弹了一下:“不,我是说我当年听信方士之言,策划入蜀的事。那时候黄巾虽灭、其势犹存,孝灵皇帝又一味的宠任宦官,不思变革。他以为自己在世上一天,便可任性的活着、便可肆意玩乐,日后纵是驾崩,也不过弃天下于身后罢了。”

吕常嗫嚅了几下,说道:“可我听来君说,孝灵皇帝其实是有振作之意的。”

“来敬达又是听谁说的呢?”刘焉沉默了一会,复又道:“纵然有重设州牧、建西园军等政,有心治剧理烦,但终不过是缝补之策罢了。”他顿了顿,艰难的咽下喉咙里的一口痰:“所以我那时便想着,既然政治衰缺、王室多故、天下将乱,我何不避乱离世?正好广汉董公生前对我说,益州分野有天子气。我这时便动了心,光武皇帝以远宗绍承中兴、孝桓、孝灵等历代先帝也是以宗藩继位,我也是刘氏宗亲,如何不能再效一次光武?”

来敏自然是从朝廷哪里说来的,皇帝亲政以来所做的种种事迹,大都传入刘焉耳中。对于皇帝少年有为,刘焉惊诧之余,却颇为不屑于皇帝的某些行径,比如威逼群臣同意盐铁专营、比如执意要以武力讨平关东……

若是刘焉坐在那个位置上、或是皇帝没有亲政的才能、甚至是他入蜀的意图不那么叛逆……

吕常没有说话,这些都是刘焉这几日常说的陈词滥调,似乎是每一个垂死的人都会回顾这短短的一生,懊悔、得意、释然,种种情绪不一而足。但吕常观刘焉现时的情形,一时却把握不住对方究竟是在后悔当初贪图‘天子气’而入蜀割据,还是在得意于当初毅然入蜀的魄力、在蜀地杀伐果断的手段。

或许还有更深的一层,却是吕常未曾领会到的。

那就是遗憾。

“我这几日都在做同一个梦。”刘焉像是梦呓一般,在屋外如蚕食桑叶般沙沙作响的雨声中,语气变得缥缈不定了起来:“梦见幼时的我光着双脚在江夏的小路上走着,天上正落着细雨,四野全是翠绿的稻田。我脚上沾着泥土,身上淋着雨,却还是不紧不慢的走着,嘴里还哼着放牛的牧童才会哼的乡曲野调。”

吕常心里若有所动,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想不到使君曾经还有如此童趣。”

“不是童趣,我幼时从未做过这等事。”刘焉忽然睁开了双眼,眼睛炯炯有神,明亮无比。他轻声哼唱着,不知是不是他所说的那首小调,渐渐的,他脸上竟露出了愉悦的笑容:“我只是曾在马车上见过类似的场景,你可知道我当时看到那个孩童怡然欣喜的在雨中漫步的时候,心里在想的是什么么?”

“不、不知道。”吕常看着刘焉的神色越来越好,眼圈顿时就红了。

“我在想啊。”刘焉的声音越来越轻,若是不屏息静听,简直近乎于无。他眼中的亮光也宛如烛火,在燃尽前发出最后一丝耀眼的光、宛如这个老人在生命尽头的最后一声叹惋:“他为何就不穿鞋呢?”

忽然平静的屋子里传来一声抽泣,好像那老人仍在不服气似得说道:

“我没有做错——”

第二百二十七章 昭德塞淤

“此又皆势处极重必难返者。”万历野获编

出身江夏大族的费夫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看上去并不如何引人注目。其实在早年间,费氏一直是刘焉府中精明强干的当家人,只是这些年来刘焉听信卢夫人蛊惑,疏远亲戚,费夫人这才自晦避事。

作为嫡子,从小深受宠爱的刘瑁并不怵费夫人,何况现今箭在弦上,他行事更无所顾忌。

甫一入内,便开门见山:“阿母,儿子欲成大事,还望阿母体谅才是。”

费夫人正背对着门,坐在木格窗边的席榻上,听见儿子的话以后,她转过头看了刘瑁一眼,语气平淡如水:“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她挑了挑下巴,示意着墙边的一只漆盒。刘瑁脸色一喜,正欲大步上前去取,却听费夫人又说道:“我的儿,在你拿去之前,作娘的有句话要叮嘱你。”

刘瑁停下了脚步,见费夫人面色沉重,想了想,说道:“阿母但有吩咐,直说便是。”

“费氏是你母家,费观、费伯仁兄弟是你的表亲。”费夫人带着略为强硬的语气说道,虽然依如今的她根本无从威胁到刘瑁:“所谓内亲其亲,尔等今后总得相帮相助,不得互为仇敌。”

刘瑁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如同往常,自己所提出某种非分的要求得到父母满足之后的那种千依百顺。眼下这场景恰似往昔,不过费夫人的语气稍待恳求,让刘瑁心中有所触动。他笑着迎上费夫人投来的目光,点头答道:“儿子以后少不得要倚靠伯仁他们几个,阿母不说,儿子也知道该怎么做。”

费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便垂下首不再说话了。

刘瑁这才走到墙边,拿起漆盒,从中拣出两块直径比五铢钱大不了多少的印绶,一块是银印青绶的益州牧官印、另一块是铜印黑绶的监军使者官印。刘瑁面露狂喜之色,从怀中拿出阳城侯的印绶,三块不同材质的印绶同时捧在他手上,他几乎认为自己已然是握住了益州的大权。

在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在母亲费夫人面前做出不会亏待母族费氏的担保以后,刘瑁便兴高采烈的走出去了。空荡荡的房间内转瞬间只剩下费夫人一个人,她仍静静地坐在窗下,甚至连坐姿都未曾变动过。

灰白的天光通过木格窗透了进来,费夫人听着似乎永不会停歇的雨声,心里蓦然响起自己与刘焉当初对刘瑁这个儿子百般呵护、万般宠溺而刘瑁在他们膝下又是如何承欢恭顺,到如今却什么都变了模样。

费伯仁从暗处走了出来,他走到费夫人身边蹲下,说道:“姑母”

“难道就无别的机会了么?”费夫人眼中含泪,哽咽着对费伯仁说道:“他就真这么狠心”

“姑母!”费伯仁忍不住打断道:“事急如此,也别无他法,刘瑁固然是姑母的儿子,在长安的季玉兄弟等人,何尝不是姑母的儿子!”

费夫人语噎,她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女人永远比男人更难做下狠绝的抉择尤其是让一个母亲放任她最疼爱的儿子自生自灭。

可她知道如今容不得她自私任性,无论是为了刘诞那另外几个儿子、还是为了江夏费氏今后的富贵,她都必须在今日做出割舍。儿子的离经叛道以及丈夫的即将逝去让这个豪强大族出来的女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两手捂着脸,狠狠的抽噎了起来

“我如何会有这样一个逆子啊”

当初那个扯着她的裙角,吵嚷着要骑大马的男孩、那个淋着大雨,也要出远门寻亲访故的少年、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担心父母安危,执意入蜀的年轻人他的身影在费夫人的眼泪中逐渐模糊,逐渐远去了。

伴随着她的哭泣,像是应和一样,窗外的雨声中似乎也传来了几声飘忽不定的哭喊声。

就在刘瑁拿到印绶,正准备召集益州群僚议事的时候,府中恰好传来了刘焉的死讯。据说刘焉是当晚痈疽发背,脓水流遍全身,疼痛而死。刘瑁在得知这个死因外,还得知一个不好的风声,说是刘焉除了因病而死以外,还是因为被去年烧毁所有僭越乘舆的绵竹天火、还有刘瑁忤逆不孝等事接连受到打击而死。

既痛其子,又感祅灾,兼受疾病。

很快有人将此作为刘焉身死的三个主因,于是城中风言风语不断,有好事者更在私下传说,言是上天怒刘焉僭越礼制,所以特降天火警示、又赐痈疽之病。如今若还不早点向天子认罪,敬慎修德,恐怕就会祸及全家,乃至于益州也会遭受无端兵燹!

这流言传的有模有样,人心一时哗然,他们都知道刘焉的儿子刘瑁是个性情狷狂之辈,不爱亲贤,偏喜欢与一些游侠走卒厮混。眼下刘焉病故,刘瑁势必会站出来主持大局,倘若他不舍得放下权力,非要与白水关外的官军抵抗,岂非是以卵击石?

刘瑁听了这短时间内遍及蜀郡的流言之后,简直气急败坏,他知道这定然是吕常背地里传出的流言,不然谁又会知道当日在府中发生的事?他立即冲孙肇说道:“先父病笃,我从未有一日得受召见,每每求谒,都是这个吕常百般阻挠!吕常不使我父子相见,又不通告病况,我料其必有奸计!今日非得将其捉来拷问,查清先父死因,以慰泉下之灵!”

孙肇深以为然,立时遣人去拿吕常,谁知那人没过多久便空手而归,说吕常心怀故主,不愿见故主独自魂逝,已于家中自刎,如今在吕常家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此事,皆言吕常侍主之忠贞。

“好、好、好。”刘瑁脸色发青,咬着牙说道:“他本来一副将死的病躯,如今自戕,固然是全其声名,反倒显得我不是人了!”

孙肇看了刘瑁一眼,担心对方会因此情绪失控,于是出声言道:“于今之计,在于安定人心。这满城流言汹汹,背后定然有人唆使,依我看,也不过来敏这几人。只要拿下了来敏,掌握蜀郡,谅彼等也不敢妄为。”

“是这个道理。”刘瑁眼神清明了几分,他强忍着此时派人去寻吕常麻烦的冲动,面色铁青的说道:“吕常既然死了,索性就便宜他好了,让他葬在我先父旁边,以旌义烈。明日停灵,我再去大哭一场,先将这人心稳住再说。”

孙肇眼睛一亮,深深点头,他果然没看错刘瑁,虽然对方智谋并不如何出彩,但这能屈能伸、无所不用其极的气魄却是常人所赶不上的这也是他当初看中刘瑁的其中一点。

于是他当即附和道:“刘君说的是!明日正好有蜀郡大小豪强、名士来府中告祭,刘君不妨先用好言说之,以慢彼等之心。若彼等不同意益州归属,然后我再兵围府邸,则事可成。”

刘瑁一手捏着那只龟钮的阳城侯金印,轻轻的摩挲着,不发一言。

孙肇见他这两日经常把玩着这块侯爵金印,而其他两块更为重要的官印却不见其佩戴,好奇的问道:“刘君倒是很喜欢这块金印?”

刘瑁低头看着那只惟妙惟肖的金龟,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刘焉好不容易在益州扎稳脚跟、翦除豪强刺头后,在府中大摆宴席,期间曾拿此印示之于他,说:此物我暂佩几年,以后终归是你的。那时他深信于此,可谁知后来又是卢夫人在府中窃权,离间他父子二人、紧接着又是来敏与吴班私下说降,他看得见刘焉心中的动摇,也知道刘焉打算违背当初对他许下的诺言!

凭什么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以为他守不住这片基业?凭什么自作主张,就要把他当做一个权力的过渡,享受不了几天万人之上的滋味,便要拱手让人?凭什么直到死,他父亲也不愿意见他?

就因为他担心卢夫人会抢走本该属于他的权势,所以在暗地里动作频繁?就因为他着急的等待接班么?就因为他执迷不悟么?

孙肇见刘瑁这模样,不知是回忆起了哪段陈年旧事。他本是奸猾之徒,不曾体会到刘瑁这般百感交集,又是哀戚、又是畅快的复杂情绪,只是担心这种情绪会影响大事,于是想了想,好言说道:“无论是何种缘故,刘君当要明白,今后刘君将为益州之主,封疆一方,大可尽展宏图,以慰刘公于泉下。”

“你说得对。”刘瑁心中那一丝愧恨终于散去,他声音冰冷,语气逐渐强硬起来:“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刘瑁绝非易与之辈!”

待到俟日,尚在蜀郡的、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来到刘焉府上,上有蜀郡太守高眹等官再有来敏、吴懿等人。刘焉作为益州的最高长官,成名已久的士人,在他过世之后前来吊唁的也大都是与其相伴入蜀的故交、或是他征辟的那些僚属、本地名士。他们面容悲戚,却俱是满腹心思,他们或是独自入内、或是结伴而来,在灵前恭恭敬敬的告祭了刘焉。

刘瑁身穿麻衣、头戴麻冠、脚上穿着竹屐,两眼胀红的忙着带引宾客。在遇到刘焉故交的时候,还会纵声痛哭一番,声音悲恸:“吕公与我先父生死相依,如今以死相随,可堪忠烈。小子打算让吕公葬我先父附近,愿人死后有灵,能继续伴我先父于泉下。”

蜀郡太守高眹笑道:“刘君通晓大义,也不枉先君教诲。”

“是啊,听闻刘君仁义守节,最是知礼。单看刘君如此亲劳丧事、厚待忠仆,便可见一二。”说话的正是蜀郡人杜琼,他少学于大儒任安,是蜀地年青一代的名士。

刘瑁知道这两人给他戴高帽是什么意思,他故意东扯西扯,故意回避关键性的问题,试图拖延时间。

避难逃于蜀中、颇受刘焉恩遇的河南雒阳人孟光个性最是耿直、而且心直口快,他站在刘瑁等人身前,听了这番虚与委蛇的官腔后,直截了当的说道:“叔玉,你当也知道,如今朝廷兵临白水关,矢志讨贼。我等为汉家百姓、益州既为王土,不敢不忠君之事,前次官军进击阳平,我等见刘公病笃,未曾声言,如今米贼张鲁逃窜巴郡,为表忠贞,合该邀官军入关,合兵共讨米贼才是!”

刘瑁面色一僵,好半天才强笑道:“孟公直言,让我辈钦服不已!只是小子无赖,既无官身,如何做得了主?”

杜琼忽然笑道:“这也无妨,我等可暂时拥立叔玉为益州牧,以刘公的官印发号政令。等益州归附以后,由我等联名为朝廷请赦暂代州牧等罪,朝廷追念前功,必然允赦,不仅如此,还会大加恩赏,以光阀阅。无论是刘公泉下有灵、还是叔玉那三个身在长安的兄弟,也俱会感佩有之。”

刘瑁从未将那几个兄弟的死活记在心上,他早就想过,自己一旦割据蜀地,刘诞这几人势必难逃一死。如今还想在他面前讲什么兄弟情谊,用这种理由来说服他,岂非可笑?他嗤的冷笑一声,转身挥袖,坦然大方的走到主位上,径直坐了下去,拿起一旁的茶壶自斟自饮起来。

这一番拿腔作调、底气十足的模样唬住了三人,他们俱是隐隐心生担忧,相互看了一眼。

如今在这间用来客人休憩的房间内,只有孟光等三人,其中孟光是孝顺皇帝时的太尉孟郁的族人,二千石世家,在关东享誉盛名,就连刘焉也常礼让三分。如今他代表着入蜀侨士、高眹代表着本地官员、而杜琼又代表着蜀郡豪强,三人一齐前来游说,是要强行将刘瑁架上归附朝廷的马车。

这一切原本是刘焉生前的打算,但随着形势的改变、刘瑁拒不合作的态度,临了又新生了变故。

高眹见刘瑁默然不语,显然是心里另有打算。他心下一叹,又进言劝道:“叔玉”



刘瑁一把将杯盏丢在地上,登时摔成几瓣,发出一声轻响。

孟光等人暗道不妙,只听刘瑁说道:“你少这么亲热的唤我!”11

第二百二十八章 灵前惊变

“时甫罹大变,众心未一,事机少忽,变生意外。”————————【元朝名臣事略·枢密赵文正公】

来敏与吴班等人在灵堂内一边焦急的等待着,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也不知孟光他们谈判的怎么样了。若是能劝刘瑁幡然醒悟,自己便可上不愧朝廷;下不负黄琬、刘焉的托付,若是刘瑁执迷不悟……那来敏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如今手中的势力只有吴懿、吴班兄弟的宾客部曲可以托付,但这半年奔走下来,也不能说是毫无成效,至少是蜀郡的那些豪强见朝廷兵临白水之后,一个个由观望的态度纷纷转变立场,表示愿意为益州归附出一份力——毕竟眼下似乎唯有来敏一人可以沟通朝廷,哪怕他没有朝廷的正式诏书,但好歹也是前司空黄琬派来的人。

眼下刘焉身死,所有的冲突都将摆到台面上,来敏、高眹、孟光这些投降派正在对刘瑁做出最后一番努力。

可高眹等人与刘瑁到偏室商量了那么久,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来敏坐在角落里,眼神若有若无的四处看着,心神却一直关注着偏室里的动静。

这时吴班挎着剑,从一旁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已经布置好了,半刻钟后,若是刘瑁此人还无悔意,我家藏匿在附近的部曲就会冲进来将其拿下。张氏、杜氏、王氏的部曲则早已安置在城门,与高府君手下的郡兵一同看护守御。只要控制了郕都、刘瑁,孙肇其部数千人马就翻不了天。”

蜀郡都尉高靖死后,其部郡兵便为太守高眹掌握,来敏当初为了拉拢高眹,特意在高靖的丧礼上前往探看,结果毫无成效。可后来兴许是见白水关告急,高眹在前两天突然找到府上,表示愿意出兵相助,这才有了今天的‘先礼后兵’。

不过事到如今,来敏倒仍是心存犹疑,他不是玩阴谋诡计的好手,到蜀中后,心中第一个想的就是只要拉拢了本地豪强世家、行事便可无虞,直到最后才想起要抓住兵权。这次高眹主动来寻他,让他在乍一开始欣然接受以后,也逐渐发觉其中好似有几分说不出的蹊跷,他看着吴班说道:“我这昨夜里心神不宁,也不知是何事,总是觉着这其中会有所变故。”

“来君想必是多虑了。”吴班的眼神看似随意的在众人身上游走着,小声说道:“我等谋算可谓周密,刘瑁一个小儿,安能让他逃了去?”

来敏正想说什么,隔壁偏室突然传来一声摔破茶碗的脆响,随之而来的便是几声吵嚷。

“不好,出事了!”来敏霍然站了起来,灵堂众人也是一个个面面相觑,而在这个时候,来敏才发现一直坐于刘焉灵前的费夫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就连她的亲族费氏也一个都不见了,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来敏心头忽然生出一丝不妙。

偏室内,刘瑁正拍案而起,对着身前或老或少的孟光等人说道:“少在我面前饶舌,我知道尔等的倚仗是什么,望着郡丞甘宁和他手下的游侠亡命?想靠他们来盯住孙肇?尔等知不知道,甘兴霸早在两日前就投效于我了!”

“什么?”杜琼顿时大惊失色,回头看向高眹,高眹身为甘宁的直系上属,当初也是他信誓旦旦的说甘宁愿为其效命。如今甘宁毫无征兆的投靠了刘瑁,这让他们手下再也无拿得出手的兵马,等若是大好局势被一举颠覆。

高眹面无表情的看着刘瑁,目光不曾偏移半分,那幅无神的模样像是被吓呆了。

杜琼又转头看向孟光,作为当初刘焉派来联系豪强人心,与来敏一同串联各方的关键人物,此时也是紧皱眉头,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不过孟光是看着刘瑁而露出失望的神情,像是让他感到失望的不是甘宁的中途易辙,而是刘瑁的利益熏心。

在这时候,偏室附近那些看似寻常的奴仆们突然面露精光,从隐蔽处掏出柳叶似的短剑,有的长兵上还饰有虎纹。

这些人突然起事,闯入灵堂当中,让来敏等人措手不及,来敏等人聚在一起,首先便从对方所持的奇特青铜兵器上辨认出这批人的来历:“是巴郡賨人!”

来敏心思通达,立时面色大变,旋即怒道:“他竟敢勾结张鲁!”

賨人又称板楯蛮,聚居巴郡,素来敬信巫觋,多奉五斗米道为师。

费伯仁等人虽不是益州人,但在益州待了这些年,也知晓益州风俗,只要一提起巴郡賨人,很难不会将其与张鲁联系到一起。尤其是巴郡杜濩、朴胡那几个实力强劲的賨王,几乎个个都与张鲁相善,如今看这些人手上纹饰精良的刀剑,十有八九是与张鲁脱不开干系。

“巴郡賨人?”宾客中有些认出了这些人的身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听说张鲁部曲多在巴西,又与賨王交好,难不成是……”

在人心惶惶之时,刘瑁从灵堂外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被賨人用兵器挟持的孟光、杜琼等人。刘瑁环顾众人一眼,目光在来敏身上停留,来敏心慌意乱,还是强行振作精神与之对视。

刘瑁冷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带着胜利者的语气说道:“汉中太守张鲁得闻先父哀讯,特遣使慰问,又说担心益州无主,恐为奸小所乘,想举我为益州牧。我说我年纪轻轻,如何得以承受大任,但高府君与杜公他们却说——”

他转过半边身子,对杜琼歪歪扭扭的作了个揖,眼底流露着揶揄的神色,说道:“杜公适才是怎么说来着?”

杜琼简直怒不可遏,脸色涨红,正欲发作,衣袖忽然被人拉了几下,却是孟光脸色灰败的目视着刘焉灵位,几乎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杜琼顿时泄了气,势不如人的时候,确实没必要以死相抗:“益州无主,民心不安,我等可暂立叔玉为益州牧,安集蜀地。”

众人哗然,大部分人都下意识的看向角落里的来敏,本来今日要做的事,就是让刘瑁暂时虚居其位,再寻朝廷议归附之事。可现下刘瑁的确是被拥立为益州牧了,但事实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事情突发,让来敏方寸大乱,脸色又青又红,几乎说不出话来。

“小子何德何能?”刘瑁虽是这么说着,但还是一步一步走到刘焉灵前,跪下稽首拜了一拜。而后站起来时,他似若无意的摆动着麻衣下摆,露出三块材质不同的印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不过,益州能有今日这般百姓和乐的气象,皆乃先父宽惠施政之功,如今岂能眼见父辈心血无存?只得依杜公之议,暂担此位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凄风冷雨

“冷暖俗情谙世路,是非闲论任交亲。”————————【迁叟】

灵前摆着的油灯悠悠的晃动着灯火,屋外又落着微雨,灵堂内外幽冷无比。刘瑁的话音落毕,堂下寂静无比,谁也不敢第一个作声,每个人的心都如堕冰窟,不知这局面将如何收场。

吴班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如今朝廷大军就在白水关外,你如此僭逆行事,难道就不怕身死族灭吗!”

他此时的底气全来自于府外的那百十个家兵,这些都是随吴懿入蜀的精锐部曲,如今堂下不过几十个巴郡賨人,到时候火并起来,还不知道胜负在谁手上。

吴班正得意间,却是未曾想过刘瑁既然敢在这时候发难,必然是有法子让孙肇率兵入城。他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去,就只听府墙之外突然传来震天般的喊杀声,那杀声从街头传来,越来越近,很快在一阵杂乱无章的刀剑交击声过后,一支精锐的青羌兵便团团涌入,围住了府邸。

作为刘焉手下的得力干将、负责掌管悍勇的青羌兵的校尉孙肇全副武装的走了进来,他先是对刘焉的灵柩拜了一拜,然后又对刘瑁一揖,恭声道:“校尉孙肇,见过使君!”

“都杀尽了?”刘瑁冷笑一声,往日那些瞧不起他‘狂妄’行迹的士人们如今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竟是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让他心中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畅快。

孙肇阴鸷的脸上挤出一笑,道:“不知谁暗中指使,意图兵围州牧府,密谋作乱。彼等百十人精锐,皆为属下所擒,听候发落!”

“主事之人我已知道是谁。”刘瑁悠悠说道,转头看向来敏,指其道:“彼等自从入蜀以来,屡生灾异,我先父之病,未尝不是由此而愈笃。先父早知其心有异,不过念在至亲的份上,只让其出府别居,谁知其又屡传乱言,弄得人心惶然,今日竟敢谋害于我!枉我家待其深厚,谁料彼等还藏有如此奸计,今日非得在我先父灵前问罪不可!”

孙肇话不多说,朝左右一挥手:“拿下!”

吴班拔剑叫道:“我等身负王命,招徕益州群士,看尔等何人敢上前谋逆!”

他这话唬得住寻常人,却唬不住孙肇手下这批不知王法教化的青羌、氐人。只见一个羌人挥舞刀剑,狰狞着冲了过来,吴班见势往旁一躲,挥剑便砍,他曾也是在陈留混迹已久的游侠儿,身形剑法远胜于寻常士卒,何况是灵堂这种地形并不开阔的地方,更有利他的发挥。

那名羌人一时不防,顿时被砍伤了右臂,他怪叫一声,刚打算用左手去捂伤口,只见眼前的吴懿紧接着一道剑光划了过来。羌人脖颈处的鲜血犹如泉水喷涌而出,吓煞了在场的一干士人,众人又慌又乱的叫嚷起来,有的瘫坐在地、有的试图往外跑出去,却被看护门口的青羌赶了回来。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孙肇见手下不能一时擒敌,连连呼喝,而吴班、吴懿两兄弟互相配合着,在杀退几名羌氐以后,勉强将来敏护在角落里。他们发现这些青羌虽然悍勇强力,但连最简单的军阵也不知道,只晓得凭着热血往前冲杀,而此时堂内的羌氐大都围聚到角落里,刘瑁等人附近开始无人护持,只有一个身材干瘦的孙肇站在旁边。

吴班发现了这个破绽,他冲吴懿试了一个眼色,将来敏交由吴懿护卫,然后独自仗剑意图闯杀出去,只要杀了、或是挟持了刘瑁,事情就尚有可为!

孙肇老于行伍,如何不知对方的心意,他不仅从容的调度手下截杀、甚至还能接受刘瑁的吩咐,分出人来前往来敏等人居住的府邸,想要将吕常的儿子吕乂等人也一概擒下。

州牧府的一场混战似乎未能影响到这绵绵微雨,出了州牧府以后,城中依然是清静安宁的模样,先前孙肇带兵杀入的喊声似乎只是一瞬间。来敏的府中此时也挂满了白幡等物,吕常的灵柩正停在堂中,由于今日满城有头脸的人物都去了州牧府告祭刘焉,故而使得这里门可罗雀。

吕乂穿着单薄的一身麻衣麻冠,面无表情的跪在灵前,瘦弱的身子在冰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他面色苍白,向来木讷的神色此时愈加的冷漠,当初那些士人口口声声称赞他父亲是如何‘义烈’,可真到了告祭这一天,却无一人前来慰问。

天下的士人都是一样,不仅喜欢趋名,更喜欢逐利,一个凭吊、同情死去忠仆而得来的些微声名,哪里比得了在即将改换益州局势的州牧府中捞上的半杯羹?

吕乂打小便跟着他父亲吕常四处奔走,早已看遍了那些士人的嘴脸,表面上看他是刘焉的亲信,敬他几分,背地里又何曾将他们放在眼里了?他父亲吕常生平最大的期望便是光耀门楣,摆脱寒微的家世,借着为刘焉任事的苦功侥幸跻身于士人一列,可费尽心思,却还是无人问津。吕乂早已看透了,而他父亲却到死也未曾明白,他看着吕常的灵柩,耳畔似乎响起吕常死前对他说的话——

‘我身有沉疴旧疾,早已药石无医,与其受病痛折磨而死,倒不如自戕以随刘公。一来谨守机密,二来也好沾上半分声名。’

‘方今天下高门大族,无不是以‘名’起家,我也没什么好留给你的,倒给你一个起家的‘名’吧。’

‘季阳,务必要振兴我家。’

“阿翁!”

吕乂忽然站起叫道,他茫然四顾,如何得见半点人影?冷风呼地灌入灵堂,登时吹灭了所有的油灯,白幡随风舞动,火盆里的灰尘、火星被吹得四处乱飞,吕乂眼前被烟灰迷住,眼泪一时模糊了视线。

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吕乂回头看去,只见费祎撑着竹簦从微雨中缓缓走近,他身后跟随着一个身长七尺有余的年轻汉子、身穿蓑麻,腰间挂着把形制简朴的剑。那把剑毫无修饰,不像是士人佩戴着做装饰之用的宝剑,倒像是一把真正的杀人利器,正如这年轻汉子给吕乂的第一印象一样。

这年轻人其貌不扬、锋芒内敛,但眼底却流露出一丝精光,像是藏于匣中的利剑。

吕乂被这个陌生的剑客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一时竟忘了下阶相迎费祎。

费祎倒也不见怪,走上前来一把拉住吕乂的手,忙说道:“快跟我走,刘瑁、孙肇起兵作乱,包围州牧府,意图捉拿来君,此间也不安宁,你随我先避一避!”

第二百三十章 真相大白

“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晋书乐广传】

吕心里猛然一惊,未及说话,便被费噔噔噔的拉下庭阶,他被雨水一淋,回过神来,立即抽回了手,说道:“我父灵柩在此,我哪也不去。”

费面色登时为难起来,支吾好半天,这才道:“尊先君为刘公殉死,义烈之名无人不知,刘瑁再是狂悖也不会加害遗躯。但你却不一样,若你在此罹难,尊先君在泉下岂能心安!”

听到‘义烈’两个字,吕心中冷笑不已,他摇了摇头,坚决的说道:“不行,你既说是孙肇领兵,那彼等手下的青羌未必识仁义!我身为人子,不能放任我父灵柩不管不顾,纵然有难,不过一死而已。如今多谢你费心相告,你还是自行去避难吧。”

费面色微变,自己与吕算是彼此交好、又有费伯仁有言在先,当此危急之际,不得不出手相帮。只是他再这么劝下去,倒显得是在逼人不孝,有些不好下台了。

正欲待说,身旁那位气质朴素的年轻剑客大为动容,开口说道:“好一个孝子!既如此,我便留下看护你,若有贼子敢惊动尊先君,我亲自为你手刃贼子,以慰尊先君之灵!”

“这位是?”观对方的气质、神色,吕并不觉得对方是个普通剑客,如今听了这话,知道对方也是个侠义之人,遂开口向费问道。

费好似想到了什么,忙介绍道:“这位是蜀郡张任,素有胆勇,今日蒙朝廷之命,特来襄助。”

吕在心中念了两声张任的名字,在蜀郡有名有姓的高门当中没有对上号,看他的穿着打扮,想必也与他一样俱是寒门出身。旋即,他又很快注意到费后面的那句话:“朝廷之命?”

“这事说来话长。”费又拉过吕的手,试探性的往大门的方向拉了一下。见吕如铁柱杵在哪里一动不动,费心下一叹,这才打消劝他逃走避难的念头,很快又打起了别的主意。他很是自然的与吕牵着手回到吕常的灵前,好似他一开始的念头就是想留下陪伴吕。

吕不知费刚才那一瞬的算计,还道是对方不仅甘冒风险的来告诉自己将遇危险、而且还情愿留下陪同自己守灵。他心里甚是感动,一开始冰冷的语气也为之缓和了许多:“究竟是怎么回事?孙肇等人如何会带兵包围州牧府,来公不是与吴君等人在各城门处布置好了郡兵、部曲了么?”

原来,刘焉始终不看好单凭来敏一个书生就能担当起益州归复、保全刘诞等人的重任,尤其是见他只知迷信本地豪强的实力,而不知拉拢诸如高这些关键性人物的时候。便让吕常代他亲自去说合高,原本是打算让助来敏一臂之力,没想到最后却发现高手下长史居然与朝廷南征主帅裴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后来几经接触之后,彼此才彻底敞开心扉,真正身负‘王命’的裴俊从幕后走出,与刘焉一老一少商议了如今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不仅让刘焉踢开了野路子的来敏,直接搭上朝廷的线;而且还让来敏这一行人充当明面上被刘瑁防范的对象,为裴俊等人在暗处提供掩护。

吕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他想起来敏作为自己的师父,学问一流,但论及阴谋诡计,确实是不如刘焉这般老奸巨猾。若不是刘焉病重将死,这益州局势还真未必是如今这般走向,只不过他的恩师来敏却被瞒在了鼓里,更是有可能被刘焉当做弃子,遭遇性命之危,他不由担心道:“那来公呢?来公与刘公好歹是姻亲,总不会至来公于不顾吧?”

费此时尚且年幼,还没有那么多心计,也跟吕一样认为来敏与刘焉之间的关系荣辱与共,并不知道其实刘焉与来敏始终是相互利用与防备的状态。所以他也为来敏感到担忧,不过费伯仁与他说过了:“来公之所以不得预先知悉此事,就是要以防露出端倪,让孙肇等人觉察,就连我族父也不过是在前一晚才从夫人哪里得知详情。”

吕这才放下心来,他看着眼前早已冷灭了的盆火,想了想说道:“这么说,那蜀郡丞甘宁?”

虽然这其中还有很多细节他们尚且弄不清楚,比如来敏背后的黄琬可以在事后保证刘诞兄弟不仅性命无虞、甚至还能继续为官,而刘焉抛开来敏与裴俊合作,却只能保证刘诞兄弟的性命,以后又如何能保证他们能进一步得到富贵?还有今日这场变乱,真正主事的难道就是那个年纪大不了费等人多少的裴俊?

两个心智早熟、但缺少历练的少年彼此相望,眼神里传递着太多的信息,有迷茫、有不解、还有对未来的隐隐期待。

双手抱剑靠着柱子的张任忽然警惕了起来,拔剑便往门口走去,费刚想说话,这时却只听门外隐隐传来几声吵嚷的乱叫。吕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惧怕,费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语气平静的说道:“你不要怕,我也是惜命之人,一会听我的。”

吕转过苍白的一张小脸,回头看向他。

都附近有两支军队,一支是孙肇带领的数千青羌、叟人组成的兵马,另一支则是原属蜀郡都尉高靖的郡兵、在高靖死后,归为颇有勇力侠名的蜀郡丞甘宁统带。

如今孙肇已先期带领三千多人在甘宁的放任下杀入城中,在面对甘宁这个半路入伙的外将,孙肇还留了个心眼,一入城便抢占了城门,俨然是在防备着甘宁。

甘宁当时也不恼,带着一干弟兄回到城中的校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做出一副诸事不问的样子。

“那伙叟兵已经与城中部曲打起来了?”甘宁将碗中酒一口饮尽,问向左右。

“早打起来了,各家的部曲虽然没打过仗,但靠着身上的兵甲,却是能与那伙叟兵打几个来回。”娄发作为军中的二号人物,坐于甘宁下首,大声说道:“平时只知道彼等豪强家中之富,庄园之广,谁知道居然有这么利害的刀剑甲胄!也难怪他们敢挑这时候起事,刘使君单骑入蜀,一二年间压迫豪强,坐稳大位,实在是了不起啊。”

“如今起头的不是我等在以前能随意残杀的那帮县长吏、商贾。”甘宁用勺在青铜酒樽中舀出酒来,灌入碗中,声音沉稳,两眼露出一抹捉摸不定的神采:“他们可都是真正的高门大族,一句话就能决定益州的去留,在他们之上还有更强者,甚至还能决定整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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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雨客衣湿

“伏雨朝寒悉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浣溪沙

“这么厉害?”娄发本是一江上水贼,机缘巧合之下投入甘宁麾下,早年随其在江水纵横,遇见豪富商贾,顺眼的就让其过去,不顺眼就杀人夺货。

不过说起来,这么多年,娄发等人在巴郡还真未见过有名有势的高门大家,如今被甘宁说得愣怔了一下,旋即又奉承说道:“高门也不是生来就是高门,其祖宗不也是寒庶出身,侥幸得了功名,这才子孙受益。大兄今日便能博一个功名,日后也定然不会比这些高门差!”

这话说到甘宁的心坎里去了,大丈夫在世,讲求的就是功名富贵,甘宁生平更是喜欢‘富贵’这一项。他哈哈一笑,向娄发遥举酒碗,说道:“等干完了这一票,咱们兄弟几个要同享富贵爵赏!”

众人一齐喝了碗酒,只听坐于娄发对面的沈弥出声说道:“奇怪,说好的等孙肇与彼等大族部曲交战后,我等便可应讯出兵,怎么到这时候还没过来人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了吧?”

甘宁看着空荡荡的酒碗,一时没有说话,却不知在想什么。

他当初好奇那名在高靖府上撞见的老叟身份,寻着机会找到了裴俊府上,没料到会与太守高眹等人搭进这么一场局中。汉中的战事甘宁打听得很清楚,在他看来,一个益州,在汉中天险已失、大半豪强都选择献城归附的情况下,根本招架不住朝廷兵锋。

此时正好是仰赖他的时候,裴俊又是名正言顺的朝廷暗使、与南征主帅裴茂父子情深。身份做不得假、许下的诺言也不怕无法兑现,比那个狐假虎威的来敏要强的不止一点半点,甘宁自然会做出更合适的选择——踢开来敏这个中间人,直接跟朝廷搭上关系。

只是在事情拍板以后,甘宁心中一直挂念着的还是当初引起他好奇、使他主动入瓮的那个如宝剑自晦的老叟。可惜事后追问良久,裴俊也只说了老叟在孝桓皇帝时就做过虎贲郎,以剑术闻名京师,如今在平准监任职,至于老叟的去向,则是忙于联系益州各地的游侠、乃至于他处要紧事务去了。

正在遗憾未能再见一面的时候,帐外的门帘忽然被风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苍头像是从平地冒出来似得出现在门外,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得像是多天未曾搭理过,微雨清寒的天气,他就只穿着一件粗糙的短褐,衣服下摆露出两条黝黑结实的小腿,脚上连鞋也没穿。

那老苍头也不说话,抬眼往帐内一望,那仿若深渊寒潭般熟悉的眼神,让甘宁差一点就忍不住站了起来。

甘宁及时克制住翻涌不定的心情,悄悄伸手按住桌案,沉声问道:“老翁何来之晚也!”

“正在其时,何谓晚也?”那老叟堂而皇之的迈着一双泥脚走了进来,甘宁最喜奢侈享受,靠岸维系舟船也要用缯锦相结、走时再一齐割弃。所以就连是这军帐之中,他也是铺满了上等的毡毯,如今这些整齐光鲜的毡毯被那老叟印上了一个个黑脚印,像是白玉玷瑕一般。

甘宁将目光从哪些脚印上挪开,他心里并不如何珍惜这些财物,只是诧异于对方的无礼:“现在是要出兵了?”

“刘瑁与孙肇兵围州牧府,此时不战,更待何时?”老叟停在甘宁案前,他身上还往下滴着冰冷的雨水,但他浑然不觉,丝毫没有任何感到寒冷的迹象。

说起刘瑁这个当儿子在父亲的灵前大闹,甘宁心里就是一阵恼火,抛去利益干系不说,刘焉曾也是对他恩遇有加。当年他称雄江上,看似风光,却一直为官府缉捕,后来幸好为新入蜀地的刘焉诏安,这才开始洗白上岸。又因为甘宁颇读诸子,便被举为计掾,后又补了蜀郡丞的位置,娄发与沈弥这几百个僮仆宾客也摇身一变,成为了郡兵。

若不是刘瑁这个小儿太过狂妄,看不起甘宁这个做过贼的,刘焉又在前几日最后的弥留之际给了明确交代,让他不要再顾忌刘瑁,大胆的听从裴俊指派,甘宁说不准就看在刘焉旧日情谊的份上,跟着刘瑁作乱了。

幸而刘焉做事体面,给了他一条出路,让彼此既能继续将甘宁对刘焉恩情移交到刘诞等人身上、又不至于让甘宁夹在报故主恩与前途名利之间难办。这才使得甘宁在最后一刻投入了裴俊等人的阵营,先假意在刘瑁等人面前玩了这一出,而后再反水一击。

“好!我答应你!”甘宁干脆利落的说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那老叟轩眉一抬,朗声说道。

甘宁望向那老叟腰间,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得先与我比上一剑。”

“什么!”堂下众人皆惊,一个个站起来拦阻道。

“大兄!这不可啊!”

“好端端,凭什么要与他比剑!”

“都住口!”甘宁看着中年人,战意沸腾的说道:“当初碰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虽然苍然老矣,但你浑身上下给我的气势就是一把开刃的利剑!你是个了不起的剑客,绝非无名之辈!”

“好,我便与你比上一比!”那老叟闻言,忽然流露出几分豪气,像是一只苍老的狮子被人激发了久违的斗志。他见甘宁已然拔剑走了下来,心知对方也是个用剑的好手,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战意突然被对方激了出来。他转而握着腰间的那把短剑,右手拇指按着剑格,中间三指紧握住剑柄,而剑柄尽处则被他藏入掌中,以蜷曲的小指虚虚约住。

这是一个最易使劲的姿势,也是剑客们比斗最常用的杀招,只要将这一剑前刺,他所用的力量便可由身及臂,再由臂及掌,从紧紧抵着的掌心的剑首贯注到剑尖,一击破敌。

据说当年专诸刺杀吴王僚的时候,因为鱼肠剑太软而不能贯甲穿胸。而现在老叟手中持着硬铁一般的利剑,又用了这样的一个姿势,意味着一动手便是杀招。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三十二章 出入自如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庄子·养生主

娄发自是紧张,眼下正是紧要关头,要是出了变故,岂不是耽误大局?但此时甘宁与老叟俱是起了意,轻侠之间,最是容易出现角斗,若无一场比试,极难压制下来,所以娄发横绝在两人中间,翼护着甘宁说道:“朝廷的大事要紧,我等若是在此先有了闪失,如何能应付接下来的苦战!”

甘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容易被热血冲昏头脑的青年,他起初只是想故意激一激身前的老叟,看看他这副老弱的躯体之下究竟还有多少实力,岂料他竟然无畏,这让他不仅不觉得懊悔,反倒更跃跃欲试了。

老叟却是略觉得失态了,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心冷了半辈子,临老了还会被眼前此人所激——或许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看了看手中的剑,说道:“我这把剑,虽无切玉之利,但敌你的剑,却是足够。”

甘宁胸中血气翻腾,却是未曾理会娄发,顾自说道:“你少说大话,我不过是见你有几分气势,可别真把自己充作高手。”

老叟把手从剑柄上移开,笑得整张脸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处,虽然有王命在身,但此时估摸时间,却并不急迫。他似乎也很想看看甘宁的身手,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更让甘宁恼怒了起来:“所谓高手,就是一只手也能敌你,便称之为高手。”

这便有些嘲讽之意了,甘宁不肯饶他,一把推开了娄发,说道:“我自有分寸,你尽管去调兵。”说着,他便把他腰间挂着的旧铜铃顺着腰带往后一甩,发出叮铃的脆响。然后又把剑拔了出来,长剑才举于胸口,很快便是一剑刺出。

娄发刚被推到一边,便见剑光一闪,那老者往旁边一躲,并很快探出一只枯瘦的手,有力的捏住了甘宁手中的长剑。

甘宁心惊于老叟的那份眼力、手法和速度,却不肯就此罢休,立即抖动剑锋,震开了老叟的手,然后又掉转剑尖,再度往老叟刺去。

那老叟在甘宁凌厉的剑法下左闪右避,他起初的步伐很是迟缓,随后便愈走愈疾,纡回曲折,灵活无比,身形敏捷的宛如一个十几二岁的年轻人。最后他似乎瞅准了什么,身体一侧,举手间便再度捏住剑锋,最后竟试图夺械。

好在甘宁气力大,老叟既是体弱又是要给甘宁留面子,短短瞬息的僵持,时机纵失,这才没能让他空手夺白刃。

“如何?”老叟坦然松开了手,随随便便的说道。

“若你臂力足够,足以夺械,我今日到算是见识了。”甘宁大致看出些许端倪,人老之后气力不足,虽然技艺与经验会超过后辈,但根本不能持久。而眼前这个老叟虽然力气尚存,但终究比不过甘宁远胜常人的勇力,甘宁这才心服,接着神情愈发凝重了:“未闻阁下姓字?”

“不才王越。”老叟正是曾经以剑术闻名雒阳的王越,他本是孝桓皇帝朝的虎贲郎,孝灵皇帝登基后、宦官发兵诛杀窦武,清理朝中窦武的残党。于是王越便从军中退出来,随后游历天下,会见各地轻侠剑客,与之结伴为友,过上了好一段潇洒的日子。

等到天下大乱,那时他正好在陇西一带,一时无法回关东。游荡两年之后,关中安定,他便再度回到长安,没料到透露了行踪,被平准监所知,于是在亲友旁人的劝说下再度入仕。此次入蜀是他再度为朝廷发挥余热的第一件差事,朝廷仰赖他在游侠剑客之中的声望,特意使他串通益州民间的轻侠。

“啊、早听旁人说起益州来了一个豪侠,可那帮人一个个说是已许下了重诺,如何也不肯相告与我。”甘宁脸色一喜,显然也是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王越的名字:“原来说的是王公。”

益州的轻侠虽少有出蜀与王越相见的,但平日里也曾道听途说过王越的声名,这半年下来,王越在犍为、广汉等地结交了许多轻侠,为平准监组建了一批简单的情报网络。

有王越多年来行走天下的经验、再加上裴俊等人的才智,这才有了今日收网的局面,而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去接触近在咫尺、曾经也做过侠客的甘宁,则是裴俊顾忌着刘焉与甘宁的关系,特意留到了最后。

“一介老朽,不敢当。”王越环顾四周,见娄发、沈弥等人俱是对他面带敬畏,他不由说道:“剑客终只是步战了得,若是骑马作战、纵行万军阵中,我是如何也比不过诸位将军的。”

众人以为王越是在说好话,尽皆站起来客套了一番:“王公说笑了。”

王越忽然想到,曾也有两人在他手下学剑,一人尽得平生剑术、另一人擅五兵,也会这入白刃之法。两人俱是青出于蓝,只是都各奔前程,如今在这乱世之中,想必已是别人家将了吧?

短短的比试过后,娄发掀帐出去准备调集兵众,王越浑身的气势又恢复成那个瘦弱老叟,甘宁这时大步走回桌案边上,又准备伸勺舀酒,但够到底了还舀没上来。

他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青铜水牛尊,只见硕大的牛腹内只剩下浅浅的一层酒水,又看了看旁人舀酒的动静,知晓这剩下的酒都没有多少,于是他索性丢开长勺,一把捧起盛酒的青铜樽,将里面的残酒倒入空空的碗中。

沈弥等人敬服于甘宁的豪迈,一个个也有样学样,将铜器里的剩酒倒入碗中。

“今日要办大事,酒可壮胆色,不得不喝、但也不能多喝。”甘宁这时也用娄发的酒樽为王越倒了一碗,看了沈弥等人一眼,正色说道:“如今姑且喝个起意,待拿下孙肇这些个逆贼之后,我等再与王公畅饮一番!”

“善!”众人此前喝的这些酒不仅醉不了人,反倒因为喝的适量,很好的调动了所有人的情绪与状态,无论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别的,都斗志昂然的准备应对接下来要轮到他们上场的战斗。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兴汉室》,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二百三十三章 形影相随

“托地而游宇,友风而子雨。ranwen”

甘宁等人整军出帐之后,娄发、沈弥等人各带兵马重新诈回城门,试图将城中叟兵与城外叟兵分隔开;甘宁则与王越带着手下最为精锐的八百僮客,径直往州牧府杀去。

此时州牧府附近的街巷里到处横七竖八的躺着吴氏部曲的尸体,守在这附近的叟人同时也是最为骁勇的,甘宁身先士卒,带着僮客一队一队的冲杀上去,他们肩并肩,互为援护,交替进攻。就像是当年纵横江上,残虐杀人一样,他们彼此之间情谊深厚,攻守之间默契十足。

羌氐叟人几乎不是对手,他们很快逃到巷口草草搭建的鹿角矮墙之后,试图借着狭窄的地形继续顽抗。奔跑在前的一名僮客见状,立即在巷口不到数步的地方往下一蹲,用尽力气绷紧身体,而跟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僮客则紧随着冲来,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腾空跃起,在空中挥刀下斫。

这一刀准确的斩中了一名叟人的脖颈,劈掉了他的头颅,柱状的鲜血登时从颈部喷薄而出,狭窄的小巷之中顿时下起了一阵腥臭的血雨。

越来越多是僮客通过这种方式跳过叟人用桌椅搭建的矮墙,他们杀人的手法甚至比这些叟人还要残暴,很快,守在此处的叟人便吓得不敢搏命,纷纷掉头逃跑。

甘宁提着剑,踏着血水环顾四望,如今几十人护卫着他,他信步的从死尸中走过,那气势俨然像是一个从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将军。而王越则是紧紧跟在甘宁身旁,他虽然年衰体弱,但凭借着熟练的剑法仍是杀了不少叟兵,这让甘宁在一旁暗暗心惊,不免怀疑其对方开始所说的在战阵之中难敌军兵的话来。

这时有腿脚灵便、熟悉路况的传令兵从小路捷径上走来,言称最主要的北门已被拿下,而孙肇大营便在城北,等他们发觉城中有异,想要入城时,就得多花费时间绕路进城。王越听见后,知道这时间足够全部拿下各处城门了,便对甘宁说道:“前面应是再无抵抗了,我等不妨一边收兵齐聚,一边鼓噪前进。”

甘宁面露诧色,说道:“怎么,府中危急,此刻难道不该是急速进军么?”

王越忽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甘宁一眼,冷淡的说道:“放心,孙肇逃不掉,彼等名士若真有壮烈死节、不肯阿附奸佞者,朝廷也不会亏待了他们。”

甘宁立时觉得有异,如今这个局势,若是不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了反攻,没准还真会有些人投机取巧,舍身阿附于刘瑁的武力之下。可是即便如此,只要事后顺从朝廷,也不枉是一次委曲求全,朝廷为稳新附之州,未必会清算他们……

想到这里,他忽然愣住了,饶是这场根本不能给这个健壮威猛的汉子带来丝毫寒意的微雨,他也仍不可避免的打了个寒噤。眼下四处城门都堵了,孙肇等人已是瓮中之鳖,但此时再拖下去,难保孙肇不会狗急跳墙,而州牧府中的那些豪强名士也会……

“你知道我刚从哪里来的么?”王越没有看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我刚从北边策马赶来,最新的战况,统领白水军的都督杨怀已然率关投降,如今裴公大军正赶往葭萌、剑阁一带。你以为孙肇、张鲁、赵韪他们还有机会么?大军过处,即便是益州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我等要做的,是将一个干干净净的益州奉还给朝廷。”

甘宁咽了口唾沫,如果王越说的是真的,那此时也容不得他拒绝,他只能依言行事。在收束部众前往州牧府的路上,他又忽然想起初次见到裴俊的时候,裴俊虽然饶有心机,但年纪轻轻,本性还不至于这么残忍,而且他的任务是减少朝廷伐蜀的阻力、让益州政权顺利平安的交接,像是王越突如其来的打算,并不符合裴俊的利益。

若是王越此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算计,那王越背后恐怕另有他人。

而这个人是谁呢?甘宁一边想着,一边开始隐隐担忧着自己或许被王越拉入一场涉及利害的局中了。

州牧府中,吴班、吴懿两兄弟接连被砍伤擒拿,几个剽悍的叟人将他们两个捆绑在柱子上,来敏则是被人押着,死死地按倒在刘焉灵前。

灵堂内的慌乱很快便被制止住,刘瑁慢慢的踱着步子,满城风雨飘摇的景象、以及在宛如漂浮着的雨幕之中隐隐传来的喊杀声,让他有种诗一样的快意。记得当年他与父亲刘焉为了入蜀,在湿滑的山道上连鞋子都掉了,他们父子两光着脚来到益州,又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刘焉同样是杀了不少敢藐视州牧权威的豪强。

那时候的父亲站在落着雨的庑廊下,想必心里也是与他有着同样的感受吧?

等孙肇手下的叟兵、青羌将城中跟着来敏顽抗的豪强部曲铲除干净,刘瑁便能重走一遍刘焉的路子,踩着这些人的尸体坐稳大位。

他正怡然自得的想着,神色凄惶的人群里突然有一人再也坚持不住这样压抑、紧张的气氛,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噗的一下匍匐在地上,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凄声恳求道:“在下愿奉使君为益州之主!益州方乱,非能人不得为之,使君既有雄才,又乃刘公之子,唯有使君才能安定本州。请使君顾念益州百姓,万勿推辞!”

刘瑁一愣,心里顿时一喜,将眼神移了过去,却见那人正是前益州刺史俭的儿子揖,此人当初在刘焉病重的时候也曾出面打过益州的注意,后来为刘焉警觉,特意让孟光出头稳定了局面。如今揖知道自己希望渺茫,与其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倒还不如抱紧刘瑁的大腿,今后或许还能苟活。

“好、好。”刘瑁心知当初还是孙肇在暗中挑动了揖的野心,不然刘焉也不会因此为儿子以后能否顺利继位而感到担忧,提前将刘瑁从府中放出来。他知道揖是个平庸无谋之辈,于是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如今刚好跳出来为他说话,倒是正中下怀:“若说是为了益州生民,我当仁不让!”

揖面色一喜,随即,在他的带头下,很快又有几个软弱的士人豪强站了出来,表示支持刘瑁继任益州牧。刘瑁也换了副笑脸,与他人好生说了起来,其他人见状,也都有些跃跃欲试。

杜琼脸色铁青的冷哼了一声,把身子背了过去,表示拒不合作的态度,孟光则是重重的叹了口气,刘瑁好歹也是他的学生,学生成了这个样子,他这个做老师的也自觉颜面无光。长得一副老儒生相貌的高则是在一旁面色自若的看着这一切,时不时的还会去看看地上的来敏。

来敏被按在冷冰冰的地板上,见状狠狠的呸了口唾沫,说道:“无耻之徒!朝廷不日即将南下,我倒要看尔等能快活几日!”

揖等人的脸色顿时一僵,气氛又变得微妙了起来,刘瑁见到还有些高门大族的名士依然不曾表态,心里认定这是来敏平日里勾结蛊惑的影响。

他拔出剑来,步步走近来敏旁边,一是为了振作揖这些人的信心,二也是为了让来敏、已经其他人彻底死心,朗声说道:“你少在这里妄想了,汉中太守张鲁如今已经挥军剑阁,江州的赵公也有所响应。张鲁说朝廷粮草不足,武都羌人作乱、拦截粮道,朝廷不消数日就会退兵,你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正说着,他就要先杀了来敏以儆效尤,谁知这个时候,禁闭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只听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从雨中传来。

第二百二十四章 局势跌宕

“体瞬息之不留,识泡炎之必尽。ranwen”【造报德象碑】

“甘兴霸!”刘瑁不可置信的看着来人,见身旁的孙肇也是一脸的惊诧,心知事情的变化俨然已经超出了他们所预想的范围。

甘宁将目光很快的往灵堂中扫视一眼,确认情势还在控制之内,心下稍安,随即哈哈一笑,爽快的说道:“想不到你刘叔玉还有把我放在眼里。”

这个粗犷的汉子在话里对他的讥诮,此刻的刘瑁已然听不见了,他勉强振作精神,色厉内荏说道:“你来此做什么?我如今已继我父之位,是新的益州牧!这不是尔等能来的地方,我命尔等即刻回营!”

甘宁听得觉得好笑,他兀自站在门口,等着身后一大帮人齐齐涌入,这才沉着的发起了进攻:“司隶校尉裴公已率朝廷大军攻克白水,不日便临都!我等当尊奉王命,献诚归附,而刘瑁、孙肇等人悖逆不道,着即拿下,听候发落!”

什么?朝廷已攻克白水了?

众皆一惊,站在前列的揖面上的喜色尚未散去,转瞬又落入一阵凄惶的情绪里。

刘瑁方寸大乱,提着剑的手青筋凸起,不住的发抖,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的惊惧。他慌乱的指使着孙肇和那伙叟兵、人、青羌一哄而上,连声说道:“快、快,快拦住他们!”

孙肇在一旁稍且安定,沉声说道:“焉知不是彼等诈我?使君莫要轻信,就算朝廷攻下白水,还有葭萌、剑阁,还有张鲁与赵韪等人的兵马!”刘瑁下意识的看了过去,但见孙肇语气沉稳有力,但双眼通红,像是个逼入绝路的亡命之徒。刘瑁心里一颤,只听对方说道:“有益州名士在,彼等绝不敢放肆,我等先杀出去,纠合城外部众,再做计较!”

他认定甘宁会顾忌到益州这些名士的性命,打杀起来会投鼠忌器,孙肇便可趁此机会扭转局势。可谁知道甘宁丝毫不顾死伤,带着人杀入灵堂,血溅得到处都是。

那些前来告祭刘焉、却被卷入这场纷争当中的名士、豪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或是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或是吓得抱着柱子大叫、有的还一边叫一边试图逃跑,全然无平日里半点洒脱淡然的名士之风。危急时刻,他们不知道如何拔剑杀人,又偏是站在双方战斗的中心,很快便有几家人不知被谁砍死在地、做了冤死鬼。

在这些慌然乱窜的士人当中,其中倒还是有孟光、杜琼这些生性坚毅、不畏死难的士人足堪镇定,毫不畏惧,拔出在腰间装饰用的佩剑帮助御敌。甘宁手下的僮客们都知道这些名士金贵,也不敢随便打杀,只有实在拦着了才会痛打踹倒,于是任其杀敌。

孟光等人甚至趁着现场混乱,还麻利的砍翻了看守吴班、来敏等人的敌兵。其中有一对兄弟更是积极的扶起来敏,仗剑护卫着众人退避在墙角,由捡到兵器的吴班等人保护着。

来敏被折腾的腰背剧痛,艰难的抬头一看,想见见是谁扶起了他,那知迎面便见到一副丑脸,像是深山里的猕猴。来敏被吓了一跳,手不由的挣了一挣,险些再次摔倒,幸而在另一边及时有人扶住了他。那人却是生得伟岸,相貌堂堂,气度威严:“在下蜀郡张肃,此乃舍弟,我等曾在孟公的宴席上见过数面,来君想是忘了?”

“喔、喔。”来敏这才回过神来,喃喃说道:“原来是君矫兄,让二位看笑话了。”

事到如今,他再如何也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原来在刘焉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一枚吸引多方注意的明棋,真正的杀招,却是甘宁所代表的暗子。只是不知道甘宁背后站着的又是谁,难道真是朝廷派来的人马?他一边与张肃简单的说着话,一边忍不住看向在旁始终面无表情的高。

来敏知道今天这事里透着古怪,如果真是朝廷派了专人潜入蜀地料理大局,那自己此行便等若白费功夫,若要达到自己来时与黄琬定下的目标,眼下就得想法子另寻机会。

只要还对朝廷有用,他在事后就依然能有录功的机会!

那边张松见来敏不搭理他,忍不住轻声哼了一下,虽然是弟弟,但他长得却比兄长还要着急。此时他也不去扶来敏,径直提着剑往灵堂中心张望着,再也不去看来敏一眼。

几岁大的张富连蹦带跳的跑回房中,对祖母卢夫人说道:“不好了大母,前面又打起来了!”

刘瑁平日里当着众人的面与卢夫人不和,其实早在这几天便结成了同盟,刘瑁需要张鲁当做地方上的外援、卢夫人需要刘瑁给予张鲁支持。两者互帮互助,于是在今日联手促成了这一局面,眼见大功告成,刘瑁与张鲁可暂时携手共御外敌,往后在慢慢勾心斗角。

正在高兴之余,卢夫人忽然又听见前面刀剑相击的声音,她连忙伸手抱住了张富,凝声问道:“前面怎么了?”

“有个腰间挂铃铛的将军带着人杀进来了,说是要砍刘瑁他们的头!”张富虽然懵懂,但大致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忍不住问道:“大母,我们要不要跑啊?他们还说朝廷已经派兵来了。”

卢夫人侧耳听了听前面的喊杀声,只听那些青羌、叟人呼喊的声音逐渐式微,变晓得大事不好。她刚急匆匆的带着张富出门,四个彪悍的人、同时也是最虔诚的五斗米道信徒走了过来,说是刘瑁被砍伤了一条腿,不知跑哪去了,现在局势危急,应当今早撤退等语。

在得知最大的倚仗消失之后,卢夫人也没了主意,六神无主的任由这几个人带着她往后院走去。

待几人走到转角处的一个庑廊下,迎面却撞见了身着蓑麻、早早退出灵堂的费夫人以及费伯仁等人。

“卢氏与我家夫君好歹也有几分情缘,不为我家夫君披麻告祭几日,就这么急着走,我家夫君恐会泉下难安。”费夫人面色清冷,平庸的相貌眉宇之间隐然流露出一丝威严。这些年来因为卢夫人的缘故,导致她与刘焉感情疏远,恩情不再,就连刘焉的死、儿子的叛逆也跟眼前这妖妇脱不开干系。

如今隐忍已久,终于盼来了翻身的时机,费夫人看着卢夫人的眼神也显出几分怨毒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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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狂疾物故

“大同乎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火然文www”【庄子在宥】

人们是在墙角水缸的后面寻到刘瑁的,他当时以为那水缸能挡住他的身子,在被人从水缸后头拉出来的时候,他还笑嘻嘻的对捉到他的人鼓掌叫好:“抓到啦,抓到啦!”

刘瑁半疯半醒,他浑浑噩噩的回到灵堂,被人按跪在刘焉的灵柩前,此时刘焉的棺椁在经历了几场恶战之后早已面目全非,上面尽是刀斫剑砍留下的痕迹,像是有人在上面泼了一盆血似得,至今还在不停的滴落着。堂堂益州牧、阳城侯,生前是何等权威的刘焉,如今死后连一副庇身之处都无法保存。

费夫人等人带着卢夫人与张富再度来到这里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在见到刘焉棺椁受损,费夫人仍是失控了般扑上去捶棺痛哭。周围的人看到这幅场景,似乎是终于想起来现在还是刘焉的葬礼、又似乎是感同身受,被今天所发生的事所感染,同时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亲友们而潸然泪下。

众人一时泣不成声,灵堂总算有个灵堂的氛围了。

看着那幅伤痕累累的棺椁,又看了看四周沾染鲜血的白幡、残破的尸体,又看了看甘宁、来敏这一干得胜者冷漠的表情、母亲费氏痛哭流涕的伤恸。刘瑁忽然觉得这些时日的苦心孤诣是那么的可笑,同时又是那么的可悲,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玩弄的老鼠,多次以为能逃脱被安排的命运,却每每被猫一爪拍住。

这时从外间走来了裴俊等一行人,众人立即迎了上去,裴俊也不说话,先是与高柔等人对刘焉灵柩恭敬的行礼,又好言宽慰了费夫人、来敏、杜琼等人,这才将目光移向刘瑁。

甘宁这才像是想起什么,走上前,伸手在刘瑁的腰间一扯,紫色的绶带登时绷断,那三枚不同材质的官印被恭敬的送交到裴俊手中。

刘瑁感觉腰间一动,下意识的往前扑,伸手争抢道:“我的!那是我的!”

甘宁一脚将对方踹开,骂道:“放肆!这都是朝廷的官印!”

“是我的!阳城侯的印是我的!”刘瑁被一脚踹开,后背猛地撞到柱子,却好像没感受到疼痛一样,仍反反复复的在哪里嘟囔着:“我父亲是阳城侯,我也是阳城侯……他说要把这个给我的……”

费夫人红着眼睛含泪看了他一眼,忽然哭得更大声了。

“他这是怎么了?”裴俊好奇的问道。

甘宁赶紧答说:“属下们在后院寻到他的时候就已是如此,想必是心境跌宕,致使得了狂疾。”

“狂疾?”裴俊看着刘瑁呆滞的模样,恍然说道:“倒有几分相似,我幼时曾与河东听说过有一人得了狂疾,认一块青石为母,竟然连家都不认得了。”

费夫人听了,更是感同身受,痛哭不已,她忽然尖嚎一声,拉长了一道细细的尖声,而后委顿倒地。

众人吓了一跳,费伯仁赶紧上前搀扶着,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汤,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裴俊自知失言,上前深深的作了一揖,说道:“夫人,适才是在下多有狂悖,还请见谅。”

“此、此等逆子啊!”费夫人拊心哀嚎道,深感家门不幸。裴俊听了一半,便把头扭了过去,却听费夫人又说道:“先君在时,便说此子不中留,如今真是祸延我家……”

裴俊于是走到刘瑁身前,模模糊糊间像是在刘瑁耳边询问什么,但刘瑁什么也不想听,也不想回答,他现在的心境平静的厉害,甚至还能毫无波澜的与母亲费氏对视。他呆呆跪坐在刘焉灵前,双眼放空,脊背挺得笔直,就像是刘焉才训斥过他要有个坐相。

见到这种情况,裴俊微微叹息,转过身去,正好瞧见甘宁仍站在他身后,双手捧着三枚官印。裴俊环顾了众人,这才轻轻笑道:“小子才薄,虽为朝廷指使,于蜀地谋划归附等事,忝居大任。但我到底年少、既无官身,德望也不足以服众,这官印我收着不妥,还是交由高府君代掌为好。”

蜀郡太守高身子一动,看向与裴俊同来的高柔,二者交换了眼神之后,这才道:“索性王师指日便到蜀郡,老夫也只好暂挂其印了。”

本来按刘焉与来敏、裴俊等人最初的期望,益州牧的位置应当留给刘瑁暂代,如今刘瑁不甘受人摆布,矢志叛逆,落了个疯癫的下场,这益州牧的官印自然是不能交给刘瑁保管了。所以往下推及,在其中出过大力、位置又足够合适的高便成了最好的人选。

来敏在一旁颇为感慨的看着高,这才深知原来平日里看似最低调、最无害的人,关键时刻却是有如此大的能量。

他正在犹疑着不知该如何上前跟裴俊打招呼时,忽然裴俊走了过来,对他执晚辈礼说道:“来公乘危入蜀,虽事未谐,但终究是有功于国家,此间蜀郡各家豪强、高门亟需安抚,广汉等郡也需尽早得获消息,献城归降。我年纪小,不便出头,来公在蜀地交游广泛,不知可否为我助力?”

来敏眉头一抖,他想不到对方还能看清楚自己的劣势、以及来敏尚存的利用价值。的确,为了掩人耳目,裴俊很少在各家之见走动,而且年纪尚浅、德望不足,说是朝廷使者,也恐难让广汉等其他郡的豪强、官员心服。尤其是如今益州的继承人不是刘瑁而是高的情况下,真正要让各郡听命归附,困难不小。

而来敏正好可以为裴俊解决这一难题,他在蜀地的人际关系上经营了不少时间,有他带着结识的费氏、吴氏、董氏等人出面,各地人心会迅速安定,各郡归附的速度会加快这也是一个不小的功劳。

他本已想好此事,闻言更是心喜,只是面上仍是淡淡的说道:“勤劳王事,裨益国家,我绝不敢辞。”

“善。”来敏拊掌,眼神还是忍不住往地上那些死去的名士身上扫去,这些名士有的他还能叫出名字来,都是蜀郡有名的豪强,如今却惨死在这里,像是在间接地为刘焉殉葬。他盯看了刘焉的棺椁一会,复又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孙肇、然后再是甘宁。

甘宁面不改色的看向他,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裴俊深深的叹了口气。他早已叮嘱过甘宁对这些士人要关顾着些,没想到刀剑无眼,最后还是造成了死伤。如今若不依靠来敏的名望好生安抚,谁也不知道这些豪强会有什么抵触的情绪,而且有来敏在,事后他所承担的责任也会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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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攻城拔寨

“忠义关心,奸邪触目,莫非感慨。www”【鸣凤记拜谒忠灵】

裴俊又与来敏、高、孟光等人好生商议了一番,此时各方都有所需、谁也不能全吃下这份功劳,只好通过一番讨价还价,由裴俊占得大头,其余的各有一份利益,皆大欢喜。

对于临时的人事安排,众人的意见很快达成一致,暂时以蜀郡太守高暂代益州事;裴俊的姐夫、蜀郡长史作为高的副手,与来敏一同走访各家,安抚人心;蜀郡丞甘宁为校尉,与严颜、吴懿一同统带蜀郡兵马;至于都的事务,则是交给了费伯仁。

刘瑁、孙肇、卢夫人等一干叛逆人等,被押入牢中,听候发落。

蜀郡在这厢才堪粗定,远在葭萌关的裴茂大军又有了新的动向。

葭萌关下,陡然听得弦振清响,一支响箭尖啸着冲向半空中,躲在林子里的步兵校尉徐晃立即当先冲了出来,挥手叫喊道:“冲!拿下城门!”

关城门下的降将杨怀带着一干投诚的白水军,在放完响箭之后带着人马生生堵住了城门,把关城大开了一道口子。城头上的人纷纷把心都提了起来,他们不知道杨怀这批口口声声说是从白水关败退下来的友军为何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正在迷惑之间,猛然发现前方的山林之中突然跑出来成千上万的军队。

“杨怀!”葭萌关守将高沛在关头怒喝道:“你竟敢投敌,可曾对得起刘使君的一番提携举荐么!”

高沛是越郡的夷人,虽为族中的头目,但却有一颗向往汉地富贵、汉家风俗的心,为此,他甚至不顾其兄长高定的劝阻,带着百来名族中精锐来到都。奈何到了都之后,由于他夷人的身份屡屡遭人菲薄、冷遇。幸赖刘焉重视青羌、叟人等异族军队的组建,又为了笼络越郡势力庞大的夷人,特意将高沛屡加提拔,直至手握强兵、坐到葭萌关守将的位置上。

刘焉对其有荐举的厚恩,即便是夷人出身的高沛不懂得汉人所信奉的‘君臣之义’,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他自然不屑于杨怀这样卖主求荣的行为,见到城门失守,他在城墙上连声怒喝着,不停的催促着身边的兵马前往拦截。

不远处的步兵营很快便从山林之中奔袭过来,他们在关中就日常经过长途奔袭的训练,像是这几百步的距离,从整队到出击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当先跑到最前面的是羽林军司马赵云,身后紧跟着军司马侯折等人,在杨怀的誓死把守下,葭萌关城门大开,关下一片混乱。

赵云、侯折等人加入战场,见到赵云等人犹如漫山遍野、无穷无尽的杀喊过来,葭萌关守军一众大骇,纷纷败退。赵云与杨怀等人奋力杀入城中,沿着城门边上的台阶攀上关城,与高沛等军在城头进行肉搏。

高沛连声呼喝,最后还是不济于事,除了他麾下那些从越郡带来的夷兵仍随他死战以外,其余的人等要么跪地求饶,要么就是四处逃散开去。

杨怀率先登上城头,高沛此时已穷途末路,被逼退在墙角,他见到杨怀,破口大骂道:“汉儿庸狗!亏我以仁义待你,你却是如此下作!”

跟在杨怀后头的侯折皱了皱眉,虽然他心里有些不齿杨怀背主投降、转身又拿同僚的性命做进身之阶的行径,但对于高沛口不择言的一番骂言,他却是听不惯,断然道:“住口,尔等益州之人擅据州土,不服王命,朝廷南征,就是要铲除尔等逆贼!如今不思悔改、不及时献诚戴罪,何来面目说他人是非!”

杨怀听了,心里也是稍作振奋,自己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改换门庭、而是弃暗投明,本无罪尤,倒是高沛这等冥顽不灵、依然要助纣为虐的才是朝廷的罪人!

随即,他为了表示投诚的果决与个人的勇武,当先带人冲了过去。高沛也是吼叫一声,极有血性的举刀杀来,两人刀剑相斫,碰撞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最后还是高沛寡不敌众,被杨怀瞅准机会,抢过旁人一杆长矛,捅中高沛腰腹,再往右边狠狠一划,高沛肚里的脏器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高沛杀红了眼,犹自喊杀不绝,杨怀等人被他这副凶相吓得连连后退,不敢硬抗。高沛提着刀大叫数声之后,终于踩到一根从自己肚里滑出来的肠子,轰然摔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再也爬不起来了。在他死前,眼里倒映过一幕幕往昔的图景,有刘焉对他的厚遇、也有自己背井离乡,兄长高定在身后的留恋不舍。

他再也回不去越老家了。

高沛等一干负隅顽抗的夷人死后,益州北部的重要关隘,葭萌关正式改换王旗。步兵校尉徐晃亲自登上指挥作战的城门楼,取来木槌,‘咚、咚、咚’的擂了三通鼓,于是城中递相传报,欢声雷动。而在不远处的山林中,得闻这阵阵鼓声与欢呼声,开始连续不断的出现黑压压的大军。

大汉司隶校尉、持节督南征军事裴茂;侍中、参军事荀攸;虎贲中郎将盖顺等人带着剩下的万余精兵,以及武都羌氐义从、郡兵、民夫等七万余人,整齐有序的进驻葭萌关。

杨怀奉上高沛首级,裴茂略看了两眼过后,便对荀攸说道:“如今大军行进迅速,所过诸县,无不望风而降。依我看,用不了十日,便可兵临都。如此一来,在都的那番布置,倒是有些多余了。”

荀攸已在心里盘算过了,葭萌守军尚且没有任何知道蜀郡有变故的迹象,而张鲁又在葭萌关的东南侧,若是一味的南下攻打蜀郡,葭萌关的侧翼恐会受到侵扰。于是他谨慎的说道:“其实也不是多余,如今白水、葭萌虽下,但南边还有剑阁、雒县等坚城,而张鲁又在我腋肘,不得不防”

他拦住了裴茂将欲言说的动作,继续说道:“如今蜀郡既有定计,便可暂时无虑,要防之处则在于巴郡张鲁,只要击破张鲁,此战传播益州,剑阁等处也成强弩之末,就算不是望风而降,也会是兵将皆无战心。是故,不妨先留一军于葭萌,派人打听蜀郡可有变故,另再遣派精兵顺水南下阆中,进击张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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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悬军深入

“今若曜威汉中,益州震动,进兵临之,势必瓦解。”————————【晋书·宣帝纪】

裴茂深以为然,环顾四周,于是准备派遣盖顺带着八千余虎贲精锐以及万余羌氐义从、武都郡兵,合兵两万,顺江南下阆中迎击张鲁。毕竟听说张鲁有巴郡夷王相助,兵力雄厚,不可小视,又占有巴郡地利。有八千虎贲精锐在,巴郡的战事就不会兴起什么反复。

但荀攸却不赞同这项调兵的命令,他说道:“不妨就单派步兵校尉徐晃前去,再拨给数千羌氐义从、武都郡兵,合兵万余。”

正准备接令的盖顺动作一停,诧异的看向荀攸。不仅是他,就连徐晃本人也是惊讶不已,虽然如今盖顺有损圣宠,但到底还是最初一批跟随皇帝的将领,如今裴茂刚一开口便被荀攸截了过去,未免让盖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裴茂有些犹疑,看了盖顺一眼,他倒不是为盖顺说话,而是对荀攸的建议有些不确信:“会不会太少了?张鲁手下不说精锐,部众少说也有三万人。若是出兵太少,可别耽误了大事。”

荀攸却是信心十足的说道:“此战无关胜负,徐晃只需守住阆中,待蜀郡局势有变,则张鲁自服。”见裴茂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提醒道:“裴公莫非是忘了汉中府库?”

“啊!”裴茂这才恍然说道:“倒是忘了汉中的宝货仓库,张鲁逃时并不仓促,却不纵火焚毁财货粮草。当时我等尚在议论彼是否已有投诚之心,如今经荀君提醒,倒是深以为然。”

“张鲁如何也是修道之人,岂会不知大势?”荀攸捋须道:“他如今聚众宕渠、汉昌等地,多半还是在坐观局势。如今我军已然南下,从此再无险隘,张鲁既有示好在先,此次当不难决断去向。”

裴茂的思绪被荀攸所带动,着即改变了最开始调兵的想法,从善如流的更改了军令。毕竟盖顺手下有八千多人,而徐晃只有三千人,为了保证南下的战事顺利,留盖顺在身边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被忽视的盖顺此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但脸色未免还是有些难看。至于荀攸,则是向盖顺投去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

调兵之后,还没等到徐晃奏捷的胜讯,剑阁方向主动派来了使者,说是益州牧刘焉病殁,蜀地豪强又得闻官军南下,特遣人投诚。

裴茂一开始还表示疑虑,以为有诈,后来得知来者身份后,才知道不是虚言。

来者正是平准监王越。

裴茂是见过王越的,早在去年王越受命南下寻裴俊,配合他谋议归附之事的时候,裴茂就曾将王越请至府中,不仅嘱他劳心国事,更是私下托他照顾儿子裴俊的安全。王越当年在雒阳成名已久,对于王越的身手,裴茂是深信不疑的,有他做出的承诺,饶是益州的计划不遂,也能保证裴俊的性命。

“前些天刘益州病殁,其子刘瑁、旧部孙肇等人阴谋叛乱,已为我等调兵平定。”王越骑马从郕都北上,数百里奔波,又要沿途安抚各处县乡长官,以州牧公文及外在形势迫使归顺投诚,好不容易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到剑阁。刚准备休息,紧接着又听见葭萌失守的消息,然后便跑来了,他此时早已疲惫不堪,但军情如火,他仍要将当时的情形简单的复述出来。

“如今益州已为蜀郡太守高府君暂代职权,义阳来敬达、南郡董幼宰皆出面为其安抚人心。得闻官军破关南下,蜀郡、广汉、犍为等郡国皆贡表请降,越巂、牂柯、永昌等郡地处偏远,使者未及,不曾传来消息,但只要裴公进军郕都,益州诸郡,便可不战而下。”

听王越把话说完,荀攸心里不由讶然,尤其是当他听到刘瑁叛逆的消息后,更是如此。他心里如是想到,看样子来敏到底是没能救得了刘焉全族,只看这回刘焉的功劳有多大,能够抵消他往日的罪过。

至于黄琬,听朝中传来的风声,这一回纵然来敏没占到便宜,也有资本复起了。

杨怀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刘焉死了,益州一夜之间易主、重归朝廷治下,自己幸好投诚的早,立下一些微薄之功,不然赶在后头可就连汤都喝不着了。他心惊之余,立即对裴茂拱了拱手,奉承道:“令郎年纪轻轻,便为朝廷立下大功,日后必不可限量,裴公教子有方,有一个千里驹啊!”

裴茂不善战阵,所以向来都是空顶着一军主帅的名分,用兵的事都交给了荀攸。在此之外,他最擅长的就是跟军中诸将打好关系,让他们在自己手下服服帖帖的,这是他的本事。他知道杨怀作为一个降将,在军中仍属外人,心不自安是肯定的,此时当顺着一些,以免让他觉得生分排挤了。

于是裴茂捋须笑道:“犬子无才,幸有国家庇佑、蜀地名士相佐,方成此事,当不得大功。”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的心里仍是有些不高兴的,好好的一次政权过渡,非得弄出这么多幺蛾子来,还搞出了兵变。王越虽然没有说,但想也知道当时在灵堂中死了多少无辜的士人,就算裴俊不辱使命,完成任务,也不算是克竟全功,没有让裴茂满意。

一旦益州士人损伤过多,益州人出身的司空赵温又将如何看待自己这个一军主帅呢?

杨怀倒是未曾从裴茂的笑容中看出这么多心事,他见主帅搭话附和,心中窃喜,不住颔首,知道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没有他插嘴的份,于是乖觉的坐于下首,不再进言。

“巴郡是怎么回事?”裴茂开口问道:“驻守江州的赵韪如何就反了?高府君能否再派人联系、晓谕一番?”

王越轻吁了口气,沉声说道:“赵韪乃本地大族,早有反心,刘益州在时,他便久不服其政令,如今更是起兵造反,与张鲁结成一气。我看他心意难改,不是几个信使就能说其来降的。”

言罢,王越看了眼荀攸、最后又看向正中的裴茂,缓缓说道:“依在下之见,赵韪既然顽抗,我等倒不如与他打几场硬仗。一来也好绝其反复之心,二来……也好震慑不服。”

“谁是不服?”裴茂忽然提声说道。

第二百三十九章 偏将涉巴

“将至所居,自后垣乘虚而入,径及庭中。”————————【去笈七签】

裴茂虽是一介文士,习练过几年剑术,但此时端居上位,却流露出一丝让王越不敢轻视的威压。他隐约发觉对方有些动了怒,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口中说道:“越巂、牂柯、益州等地,有诸如高氏、雍氏等夷王。彼等割裂一地,刘益州在时便不甚归服,如今益州动荡,朝廷若不彰显武力,在下担心他们会潜心不服。”

“治理彼等异族,朝廷自有良策,你入朝得晚,尚未知悉,这倒不怨你。”荀攸见状,轻轻的别开这一话头,忽然问向王越说道:“我记得这赵韪是巴西人?”

“荀侍中说的是,赵韪原来是朝廷的太仓令,跟着刘益州一同入的蜀。”杨怀接口答道。

其实想也知道,当初赵谦担任前将军的时候,董卓曾派其率兵南下,联合益州从事贾龙一同讨伐刘焉,如果赵韪跟蜀郡赵氏有血亲,没理由会不支持赵谦的军事行动、更没理由在这个时候起兵顽抗。

“巴郡果然是地广兵众啊。”荀攸随口说了一句,低头想了想,对裴茂建议道:“为今之计,当先占梓潼,而后调精兵顺梓潼水一路南下,拿下德阳县。赵韪若要挥兵入蜀郡,必得溯江而上,而德阳乃必经之地,若是德阳已失,便退至广汉县。而我等可率剩余兵马火速南下,先进郕都,蜀郡一得,益州便可大局皆定。”

“数路进军,这用兵是否有些险了?”裴茂看向荀攸,神色有些复杂,他们本来的打算是兵分两路,一路有徐晃阻击侧翼的张鲁,另一路主力南下剑阁、梓潼。如今益州有变,南边的这些地方都不再是拦路的险要,而赵韪却远在江州,山远水长,未必有他们在平地上行军快。这时候再分一军,是否划算可行,裴茂有些想不通。

荀攸直盯着他,摇头说道:“就是要趁彼等不备,打个出其意料!如今盖顺应与张鲁接战,而赵韪远在江州,如何得知我军进兵之速?彼一定以为我等仍在剑阁,顾忌着腋肘的张鲁,不敢分兵。如今偏要趁其不备,兵法有云‘多算胜’,这就是要比他们多算得一筹。”

“我军远来,利在速战。”裴茂考虑良久,终像是被对方所打动,一字一句的说道:“如今蜀地天险已失,所过之处皆为平地,谅彼等也无奈我何!”

于是裴茂指使众将打点行装,留下千余辅兵守住葭萌,带着剩下的五六万人一路南下。屏退众人之后,他独留下荀攸,说道:“蜀士之劫!王越虽未明言,但彼等名士大儒、蜀中文气怕是深受重创。杨公、任公等人苦心经营,数十年在益州推行教化,所行之功怕是尽然捐弃了。”

“益州光复,首要的是休养生息。”荀攸也是略有些头疼,虽然他不喜欢在无凭据的情况下胡乱猜测,但此间发生的事情未免过于蹊跷。

要想使益州的权力顺利过渡,刘焉可以采取很多方法,甚至还有时间在死前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投诚朝廷的决策。根本不至于落得刘瑁兵变夺权、郕都连遭兵燹的境地,这种近乎报复的行为只能用失智来形容。可刘焉又是为何非要在死前不管不顾的杀一批士人?难道纯粹是为了要拉这些素日不听管束、威胁他昔日权力的豪强与他陪葬?

或许是有人在背后教唆、许下了利好。

看来还得到了郕都,与来敏、裴俊等人接触之后再做打算了。

荀攸如是想到,他心里隐然有个很奇异的感觉,不是被那人扳回一局的懊恼,而是忽然在心底冒出了一个问题:

‘自己来益州,究竟是为何而来’。

这个问题让荀攸走了神,以至裴茂在一旁说了几声才听见:“荀君!”

“喔。”荀攸回过神来,歉然道:“是我失态了。”

“倒是很少见荀君想的入神。”裴茂大方的笑笑,为他端上一碗茶,说道:“适才说,拿下蜀郡等地后,益州首要的是休养生息。不过这休养生息,却非我等职守,我的意思是,既然益州局势已定,不妨这就上疏报捷,并请朝廷选派能员南下接收。”

荀攸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声应道:“是该如此,益州若要安定,宜尽快有一干吏才是。”

难得见素有主张的荀攸支持了一次自己的决定,裴茂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待第二天收拾部众南下,这一路上简直顺遂无比,所过之处无不是开城迎接王师。大军来到梓潼后,由于赵韪不比张鲁尚有不战而下的可能,所以裴茂便派跃跃欲试的中郎将盖顺带领虎贲军沿江南下,分兵迎击赵韪。

随后数日之间,不仅大军连下涪县、绵竹、雒县等地,更是沿途收束部众,竟达七八万人,声势浩大,消息传来开去,整个益州无不震动。

便是远在巴郡充国的张鲁也是心神动荡,在得知裴茂等大军破关南下、郕都的一系列布置失算以后,尤其是得闻母亲卢夫人以及独子张富身陷牢狱,他便立时慌了手脚,连忙唤来了阎圃问计。

“骆曜这个贼子!我当初实不该轻信与他,如今兵败气亡,他竟还一心想着要我举兵顽抗!此人害我不浅,我非得斩其头颅不可!”张鲁先是深深的自责了一番,接着缓和了语气说道:“不过,纵然是手杀其人,此间僵局仍是难解,还望阎公教我。”

“光是杀骆曜一人,确实难解。”阎圃坐在席上,半睁开眉目,悠悠说道:“如今刘氏承天应命,德运不绝,历数使然。我等此刻何不顺天奉诚,更待何时?当初在汉中时,在下便劝过师君,如今那些话都忘了么?”

“我哪里敢忘。”张鲁说道,他当初确实是听了阎圃的话,抱着保存实力,好在投诚的时候有足够的本钱跟朝廷讨价还价。但入巴郡以后又见刘瑁为了多位,主动联系了自己,蜀郡局势似乎尚有可为,于是又在骆曜的唆使下起了心思。利用自己在杜濩、朴胡这些盘踞巴郡的七姓夷王心中的威信,组织起一支兵马来,试图慢慢往蜀郡进军。

假使那时候朝廷在白水关折戟而归,自己未必没有机会。可如今看来,到底是自己又想当然了。

他知道阎圃对他的所为有些怨言,此时更是放低了姿态,恳切的说道:“阎公!还请救我一救!”

阎圃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才抬眼看向张鲁,轻声说道:“如今徐晃等军已至阆中,是该如何做,师君还不知么?”

第二百四十章 夜缒还降

“军入散关,则群氐率服,王侯豪帅,奔走前驱。”————————【檄吴将校部曲文】

巴郡,充国县。

张鲁手下大将杨帛看着城外营帐星星点点的灯火,没来由的叹了口气。他随张鲁一路从汉中翻山越岭,逃到巴郡,本以为就此可以将王师甩在山外,于此地得到喘息,谁知道朝廷的军队竟如天兵一般,神速的击破白水、葭萌等关隘,几日夜便又与他们打上了交道。

朝廷官军如此强势,这仗到最后还能该怎么打?

“我看这仗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一个穿着异族服饰、腰间佩戴着柳叶似得兵器的虬髯大汉向他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眉目俊朗的年轻亲随,这大汉竟是无视旁人惊诧的目光,径直说道:“汉天子圣明当朝,但有降服,无不优待。就连张卫如今也在敌营待得好好地,师君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难不成,真以为凭咱们就能再起?”

杨帛无论是个头还是气势都矮对方一头,何况这件事在他心中反复思量了许久,也是倾向于对方的立场,于是语气不由得软弱了下来,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做如此想,不过师君心意难料,我等也不好从旁多言。”

“若非师君待我族有恩义,我如何会带着族人与汉家天子作对!”这人正是巴郡賨人的首领之一、賨邑侯杜濩,因为张鲁曾在賨人中间施行符水、救治百姓,多结恩义,族人也都信服五斗米道,所以这回张鲁有难,杜濩便与朴胡等人带着夷兵前来相助。

不过人情归人情,利益归利益,杜濩等人也不傻,自己麾下的青壮最多也不过是低劣的铁质刀剑,见到城下徐晃所带的步兵营甲坚兵利,如何打得过对方?在这个时候,他当然不会想着与张鲁送死,不过顾念着往日的情面,他还是要为张鲁考虑一下。

他先表明了反战的立场:“几百年前,高皇帝还是汉王的时候,我等賨人便出兵相随,说起来,汉家与我賨人也有数百年的恩义了,期间从未互犯。甚至汉家天子还对我等恩赏有加——我这个賨邑侯还是汉家天子给的呢!”

接着便从怀中拿出一块年代久远的金印,那块金印颜色暗沉,不像是刚熔铸出来那般金光灿烂,系着他的绶带也早已不是原来的那条。跟寻常的侯爵金印所不同的是,这块专用来颁赐给异族藩国的金印样式是一只蛇钮,那条金质的小蛇盘在印上,在火光的映照下,两只眼睛闪烁着光芒,像是活的一样。

杜濩视若珍宝的拿着这块底部镌着‘汉归义賨邑侯金印’几个隶书大字的印绶,在杨帛身前晃了晃,而后说道:“如今官军已至城下,我等若非无计,实在不愿与之为敌。师君也应是如此,不然何故凭白让出阆中县不占,双手奉献给彼等?”

“賨邑侯这是要我去做说客?”杨帛被那条金质的蛇钮看的有些心里发毛,极不自在的别开目光,苦笑着说道。他只不过是一员武将,没有什么打仗的才干,全靠跟着张鲁起家早、又足够虔诚忠心,这才被张鲁带到身边掌握亲兵。如今在张鲁态度暧昧的情况下前去试探……谁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这伙賨人简直没一个老实的!

杜濩其实是巴郡七姓夷王派出的代表,他们这些夷人高层,很多时候并不像底层小民那般对五斗米道狂热偏信,对于神灵他们自然是尊敬,但对于来世,还是今生更值得追求。

他们在私下里早就商议好了,先跟张鲁打个商量,若是张鲁执意顽抗,他们便帮着打一仗,这一仗无论输赢都算是对得起张鲁昔日的恩义了,随后的去向如何,就全由他们。

正这么想着,城墙边上忽然有一人往下举着火把说道:“何人在下面!”

杨帛心里一惊,着即趴着城墙往下看去,周围的士兵也纷纷张弓搭箭、举起火把往下张望。只见城门外用来防夜间偷袭的火盆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那人身材中等,站在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火盆边上,全然无惧的仰头看着城墙上探出来的箭矢。

“我乃阆中程畿,奉命来见张公祺一面,还望城上放下吊篮,拉我上去。”

“是季然公?”杜濩听过程畿的名字,对方是巴郡少有的汉人豪强,素有节气胆识,为汉人、賨人所敬佩。

杨帛知道对方是巴郡的名士、又是对面营中派来的说客,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暗道总算轮不到让自己去第一个试探张鲁的口风了。

于是他立即让人放下吊篮,将程畿拉了上来,杨帛尚未说话,一旁的杜濩便上前一步,抢白道:“季然公无恙!师君正在府中,我这就带人护送。”

说完,他便指向身后那名眉目俊朗的年轻亲随,自作主张的说道:“何平,你带人送季然公寻师君!”

那名唤作‘何平’的年轻人抱拳应了一声,看了杜濩一眼,两人短暂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会意,然后便不等杨帛开口,径直客气的带引程畿下城了。

杜濩很快得意的笑了一下,见杨帛的脸色有些不自然,遂伸手狠拍了对方的肩膀,亲热的笑着说道:“鲁莽之人一时情急,倒是抢了兄弟你的职事,还望勿怪!”

杨帛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极不自在的应了两句。

程畿目光老练,早从细微之中看出了不寻常。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他看了看前后跟随着的护卫都是賨人打扮,心里顿时有了数。他不动声色的问道:“何将军是汉人?”

何平步子走得极慢,他身材颀长,五官分明,样貌种种皆迥异与賨人,这才让程畿有了这样一个猜想。

“在下是宕渠县人,慈母姓何,是当地賨人。因为双亲去世的早,父家无人,所以自小养在母家、随着母族姓何。”何平脸色有些不自然,勉强笑道。

原来是有賨人的血统,听他的语气,倒不像是父家无人,而是与父家有些说不清的嫌隙。程畿心里想到,他像是没看见对方的脸色,仍不知轻重的追问道:“那,你本家姓什么?”

“姓王。”何平脸色已经黑了。

杜畿又问:“可曾读书识字?”

何平抿着嘴,脚下步子忽然加快了,说道:“在下从小就厮混军旅,不曾读过,所识不过十字。”

杜建见对方生得仪表堂堂,却不通字句,不免有些遗憾的说道:“那就可惜了,如若有机会,你不妨更用父姓。父乃一家之君长,传宗承祧,你家可不能因此而绝了后。”他语气诚恳真挚,像是爱才惜才的人一心一意的为何平打算:“待换了父姓,我再口诵数篇《太史公书》予你。”

何平脸色一愣,心中那一股不平之气也随之而去,由于打小特殊的生长环境,他本就是个性狭侵疑的人。如今程畿三言两语的就调动了他的情绪,还给了如此大的恩惠,未必只是惜才。

他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随即委婉的答道:“多谢程公厚爱!待过三日,在下必来讨教!”

三日后就是杜濩、朴胡这些人私底下相约要为张鲁守御充国的最后期限,那时候充国易手,如果程畿还记得这个承诺,何平自然能前去讨教。

程畿听了,心中明白了几分,点了点头,眼见张鲁的府门越来越近,他最后轻声问道:“张公祺可否知悉此事?”

何平当即摇头,说道:“此乃程公与我个人的私事,师君又何须知道!”

程畿把准了脉,比来时还要胸有成竹,他自信满满的走进了府中。阎圃见到他着实楞了一下,一时摸不着头脑,看对方这架势不像是来劝降、而像是直接来谈条件的。

不过他反应还算及时,立即笑呵呵的迎了上去,他是巴西安汉人,两家素日里也有交集。同为士人,对方背后又有大军作为倚靠,故而阎圃说话也极为亲热:“多年不见,季然得无恙乎?”

“仲农,你倒是越发宽胖了。”程畿笑着指了指阎圃的腰带,又敛了笑,说道:“张公祺呢?我奉朝廷之命,特来晓谕尔等。”

他瞅了四周无有旁人,便拉着阎圃的手说道:“刘君郎病殁,益州现由蜀郡高府君做主,如今广汉、蜀郡等地皆已向司隶校尉裴公遣使投诚,尔等大势已去,败亡不过须臾之间!张公祺不过一介道人,背上的罪过不小,你难道真要随他赴死?事到如今,你人事已尽,也该为自己、为你身后全族打算了。”

听到益州局势逐渐明朗,阎圃心中默然,随即笑道:“这我自有打算,来,请先入座。你我许久未见,今夜不妨好好叙谈一番。”

在这偏室之中,程畿不免疑问道:“怎么,你不带我去见张公祺?”

他心里想着,阎圃算是巴郡士人中的一个异类,对张鲁忠心耿耿、甘于任事。当初张鲁才在汉中扎稳脚跟,便派人赴巴郡招徕士人,当时程畿也受过拉拢,但他瞧不起五斗米道,拒不听命,反倒是阎圃只身北上。如今他代表朝廷前来劝降,按阎圃的智谋与忠诚,如何也会急着将自己引见给张鲁,怎么还会刻意留下来拖延时间?

阎圃身体胖、力气也大,他不由分说,一把将程畿拉倒席榻上坐好,然后便笑着说道:“你要求的事,今晚过后便能给你答复,你且好生待着吧。”

“看样子是张公祺已有决断了?”程畿盯看着阎圃微妙的表情,恍然明白了什么。

“师君拥兵汉中、断绝栈道在前;拒关自守、抵抗王师在后。这罪过说起来倒也不小,如今我虽已劝其留下汉中府库资财以结好王师,又退守巴郡聚众为凭,就是想借此让朝廷对师君多些重视。日后便是归降,也有足够的底气换取更多的恩遇优待。”阎圃将心里的打算一一说了出来。

程畿是知道张鲁手下那几个夷王的态度的,想借此当做跟朝廷谈判的资本?岂非儿戏?他不以为然的笑道:“既有大罪在先,单凭此间兵众就想得到朝廷赦免、甚至是优待,未免诚意不足。日后天下人以此为例,纷纷效仿,朝廷又该如何?一律既往不咎?”

徐晃作为裴茂派出去的一支偏师,本无太多权限许下重诺,只有荀攸等人转托给他的几句话而已,所以程畿这回来劝降就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条件了。他们想着的是,如今局势明朗,朝廷胜券在握,张鲁降了,也只是免去其罪而已,要想获得更多的封赏,几乎是不可能的。

阎圃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找出一个替罪羊,把黑锅全扣在一人身上,以后谈起来就有话好说。

至于张鲁麾下那帮賨人的暗流涌动,张鲁虽不知情,但阎圃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不过他没有声张,反倒是在想只要张鲁下定决心投诚,便可借助他的威望团结起这些賨人,只有众人聚在一起,朝廷就不会轻视他们,他们也就能将自己卖一个最高价。

程畿也是明白这点,他瞅了眼门外守卫着的何平,微微颔首,说道:“那,张公祺今晚准备杀谁?”

阎圃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低声说道:“你该问,今晚是谁何人准备杀师君。”

前堂里灯火通明,张鲁大摆宴席,于夤夜招待宾客。

武都人李庶、姜合,南阳人李休尽皆在场。

张鲁突然夤夜相招,他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彼此在座席上坐立不安,想开口问询,但一见张鲁冷漠的神色,却又不敢开口说话。

直到婢女把酒菜上齐,张鲁这才开口言道:“骆曜还不来?”

李休冷笑,意味不明的说道:“许是怕师君摆的鸿门宴,不敢来罢!”他阴阳怪气的说完,又忍不住向张鲁投去试探的目光。

“谁说我不敢来?当罚他一碗才是。”话音刚落,只见骆曜头裹黄巾,昂然挺胸的从外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员大汉——正是跟随骆曜从关中一路逃至此地的黄巾贼王当。

看见来者正是王当,李庶眉头一抖,笑着说道:“来就来,怎么还带了护卫?”

姜合也瞅见王当腰间悬挂着的剑,这才反应过来,咽了口唾沫,假意说道:“是啊,既然带了护卫,不妨让他去偏室饮酒吧,再让几个美婢过去侍奉。”

骆曜冷冷一笑,竟是不理会这两个见风使舵的人,径直对张鲁坦言道:“不说这是鸿门宴么?我身边自然不能没有樊哙。”

第二百四十一章 将功折过

“以功补过,过落而功全;以正易邪,邪忘而正在。”————————【云笈七签·卷九十三】

“你有做高祖的心,我可没有做项王的命。”张鲁冷笑着说出今晚的第一句话,他伸手拿起桌案上的酒爵,却不饮。

骆曜心里凛然,全身炸起寒毛,不自然的往左右看去,正堂四周挂着轻飘飘的帷幔,里头灯光投射,照无人影。这才强打精神说道:“师君,如今朝廷大敌当前,正是一众抗敌之时,我等切不能先自乱。”

“对敌之策,我心中已有定计。”张鲁说道,他见骆曜仍是一副怀疑的样子,表白似得说道:“我儿与阿母皆在郕都,张任那小子如今又不知生死,恐怕已为朝廷所斩。我张鲁罪过深重,朝廷断然不会轻易饶过我等,此时是再无退路,我等自当协心同力才是。”

听了这话,骆曜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这才笑着说道:“是这个道理。”

眼下朝廷已经连破重关要隘,一路势如破竹,底下那批官吏没理由会在益州无主的情况下坚持对抗——何况对方还是手握大义名分的朝廷官军。

郕都光靠刘瑁与卢夫人未必能镇住局面,彼等危亡只在旦夕之间,关于益州的争夺,胜负已分。骆曜自然不会想要继续顽抗下去,他打算的是趁着郕都尚未有归附朝廷的消息传来,先让自己这边成为第一批倒戈投降的,朝廷为了不战而下,必然会将其树为榜样。

但这一切的前提却是,他需要有个人能为他背上所有的罪,更需要作为一支军队投降的主持者,获取更大的利益。如今他已经把事情都布置好了,他联络了几名心怀异志的小势力夷王,只待王当杀死张鲁后便传檄城中,号召投降。

今夜这场宴,还指不定是谁做东。

骆曜轻声一笑,也不落座,缓缓走向张鲁,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一路随骆曜亡命南下的王当:“不知道师君心中是何良策?说起来,在下也有一计……”

“小心!”张鲁最小的一个弟弟张愧忽然在旁叫道,这声音惊破了寂静,他果断跳了起来,拔剑拦在骆曜与张鲁之间,一剑劈落从房梁上射下来的一点寒光。

房梁之上,不知何时藏着两三名身着奇装的刺客,他们衣服的颜色竟与房梁的颜色一模一样,稍不注意根本察觉不到这两人的存在。张鲁看着因为持弩射箭而暴露身形的三名刺客,登时惊呼道:“缅匿法!”

缅匿法是骆曜曾教导流民在山中如何藏匿身形、防止官府追捕的法子,听起来玄之又玄,其实不过是如何伪装的本事。他早已布置好了刺客,不单单只是靠王当一个人。而张鲁却似乎漏算了骆曜善缅匿法这一点,惊慌失措的从席上爬起来,那刻意做出来的一副从容淡定的气势荡然无存。

骆曜把袖一挥,招呼道:“张鲁有悖黄天信义,不配领率信众,着即斩杀!”

说完,便有几名刺客此刻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像是平地而起,李庶、姜合等人怪叫一声,吓得往旁边席榻上一滚。而那几个刺客也不看这几人,径直抽出匕首杀向张鲁。

张鲁连忙往后退,一下撞翻了背后的屏风,手中忘放的酒爵也往地上狠狠一摔:“来人!快来人!”

骆曜本想说他早在院中藏了不少刺客,光靠张鲁身边的几个护卫根本不济于事,没想到他刚露出一份得意的笑容,耳旁忽传来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

“甲兵?”骆曜脸色发白,他知道这些都是张鲁最后的精锐,平日都是放在城头上准备御敌,今夜怎么调到身边来了?

拔刀的声音不绝于耳,府外是一片闹哄哄的喊杀声,府中又是张愧只身一人对抗三名刺客。张愧身子高瘦,剑法居然了得,那几名刺客一时半会还没将其拿下,骆曜有些急了,连吩咐道:“王当!”

他的话音未落,却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动静,原来是府外的战斗接近尾声,一队张鲁手下的精锐鬼卒纷纷涌入,隐然围成半个圈子杀了过来。骆曜只觉得那一双双眼睛仿佛带着森然绿意,他的脸色唰的惨白,知道自己是大意轻敌,与张鲁互相算计了。

骆曜本以为张鲁还会那么轻信他,谁知道忽然就改了性情,此时才觉得自己简直是蠢得将自己送入虎口。骆曜双手颤抖着摆了摆,眼角余光瞥见倒伏装死的李庶、姜合等人,忽然惨叫一声,猛地蹦了一跳,没头没脑的抛下王当往别处跑去。还没跑几步,便一头撞在一根柱子上,顿时浑身瘫软,抱着脑袋倒在地上,蜷缩起来仿佛一支被烫到的虾。

紧接着那队神情凶悍的鬼卒闯进来,连喝着斩杀了刺客,又将悍勇殊死的王当围在正中,不消一会便将其砍死。骆曜不敢睁眼,死死地扯着头顶的裹布把眼睛遮住,像是怕长刀落下,亲眼见到自己的鲜血溅出来。

有人使劲把他拎了起来,一把扯掉裹布,按跪在张鲁身前。

张鲁惊魂甫定,此时的他看了身受重伤的张愧一眼,一脚踢开桌案,质问道:“说,还有谁与你合谋?”

骆曜脸上生受了一拳,鼻青脸肿的看着张鲁,此时他已落败,一脸慌然的说道:“师君!师君饶我一命!念我等同道修习的份上……”

“你不说也不打紧。”张鲁看了看惴惴不安的李庶、姜合二人说道:“左右你也是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师君……”李庶挤出笑来,似乎想要说话。

哪知张鲁脸色一变,断然道:“把他们三个都绑了,明日当众斩首,盛匣投于城外大军,以示我军好意!”

“师君!我等可都是一片忠心呐!”李庶被吓得面无血色,他当初偷偷向张鲁告密,本想着戴罪立功,谁知张鲁过河拆桥,仍要拿他的人头凑数。

张鲁残忍的笑着,不耐烦的把袖一挥,随即便将这三个人拖拉下去。

在场的南阳人李休浑身抖颤,勉强端坐着,他此刻心乱如麻,隐隐约约明白张鲁留下他是什么打算。未待说话,只听张鲁先指着他示意道:“我素知你与李伏交好,如今李伏身在朝廷军中,明日就由你来代我出城。”

李休这才大松了一口气,连忙称是。

看着眼前这群人看着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张鲁深感杀伐果断的快意,只可惜过了今晚,这种感觉再也不会有了。

阎圃与程畿闲聊着天,未过多久,便忽然听得前面府中杀声四起,紧接着又是城中某处大营出现叛乱。好在张鲁提前便摸清了底细,调度及时,很快就将这场参与者不多、布局在阎圃眼中犹如儿戏的叛乱给镇了下去。

城外徐晃听得城中动静,也是一阵调动,隐隐有趁机攻城的意思。张鲁见状,知道捱不过明天,只好现在就杀了骆曜等人,托李休、阎圃出面,与程畿一同开城出去。

徐晃不认识骆曜等人,也不在乎,略看了首级一眼,便对程畿说道:“张鲁是真欲降?”

程畿拱手说道:“时势如此,张鲁既非壮节殉道之人,又无抵御顽抗之姿。窃观其此行实乃出自真心,应当不是诈计,倘若将军不信,不妨再试一试他?”

说完,他便将决定的权力交给徐晃,徐晃想了一想,着人唤来在外等候的李休,说道:“我听说张鲁身边有一块玉印,是五斗米道的信物,若是张鲁诚心归服,此印当奉呈才是。”

李休面色一难,却不好讨价还价,只得退回城中,向张鲁如实说了此事。张鲁也是犹豫不已,这方玉印是他祖父一代就传下来的信物,本来他还想着,等哪一天局势有利,他就派人将这块玉印埋在别人田地里,等那人无意间将其‘挖出来’,这块玉印便可成为他称王的依据。

只是到如今……

张鲁留恋不舍的摸了摸腰间的玉印,而后在阎圃的注视之下,将其解了下来,递给李休。

徐晃得了信物,又从程畿口中得知城中七姓夷王早有归顺之心,于是再无顾虑,当机立断,派手下赵云率兵抢占充国城门,从守将杨帛手中接管充国县。另一边,则是派人收缴城中守军的兵械,划出一地看押,等这一切都做完了之后,徐晃这才带着大军移寨入城。

待好言安抚了张鲁、阎圃等一干人等以后,徐晃又见了杜濩等七姓夷王,他深知分而化之、各个击破的兵法。对张鲁他是不假辞色,对这些在巴郡势力错综复杂的夷王,却是和颜悦色的说道:“堂外那位小校是叫‘何平’?”

賨邑侯杜濩心里一喜,立即将人唤了进来。徐晃上下端详了何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果然如程君所言,是块难得的秀木璞玉!你有多大了?”

“十五。”何平面不改色的说道。

徐晃吃了一惊,不可思议道:“十五就有这般身姿了?”

何平并不健壮,只是身材十分颀长,杜濩接口道:“我賨人向来体长,像他这般年纪,还不是最高的。”

徐晃不知听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变淡了许多,他不动声色的说道:“我听说你本姓王,因为托养母家,这才改姓何。但天下间,岂有子随母姓的道理?我看,你还是把姓改回来,之后入我麾下做亲兵,等年长了,再派你出去。”

步兵营的精锐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何平能入徐晃青睐,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就连杜濩本人也只以为徐晃为了笼络賨人,最多只会将何平收入普通军队之中。

如今何平不知如何混上了这样的运气,就连他本人都有些惊诧了,他不是不愿意回归父姓,只是出于多种原因,想以一种光荣的方式回归,如今徐晃、程畿在前,他当即允诺:“谢将军厚爱!”

徐晃看了看面带感激之色的王平一眼,心里想到,明明是我汉家儿郎,养在賨人家中就是賨人了?

在忙完了这些琐事之后,赵云复又请见,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赵韪今已率大军德阳,江州必然防备空虚,鲜少守御。而我等所在之充国,与江州同处一江之首尾,只需顺江而下,过安汉、垫江,便可直达江州。江州若失,赵韪军心必乱,则裴公军前足以克敌也。”

徐晃笑着看向赵云,他向来欣赏这名年轻而有才智的后辈,如今听他说的与自己所想一致,忍不住问道:“如今才收张鲁降军,若是沿途生变,如之奈何?”

赵云正色道:“可先遣一军南下,此战贵在神速,只要携顺流之势,江州不难克服。”

“善。”虽然裴茂等人没有对降服张鲁之后有何后续计划,但徐晃也不是拘泥守成之辈,战场上时机变幻无常,本不需时刻请命。而况,徐晃背后有皇帝的信任,裴茂也向来敬重他,此战也就无需坐等请命:“既然你有请将之意,那此战便有由你为前锋,你自去抽调五千兵马,其中两千,从新降的賨人里挑。我在你身后督促大军缓行,为你压阵。”

这是难得的一次独当一面的机会,赵云喜道:“谢将军!”

说罢,便下去打点兵马了,而徐晃也开始写就军报,派快马赶赴裴茂军前报讯,虽然已经自作主张,但还是要将此间的详情一概告知主帅。

当裴茂在军前接到捷报的时候,他所率领的主力也正在准备进驻郕都。在马背上,裴茂指着军报,对荀攸说道:“张鲁此僚不过尔尔,却有个好谋士啊。”

荀攸没有看到军报上的内容,只是听裴茂简短的复述了一番张鲁在阎圃的计划下投降的经过,点头说道:“本是戴罪之身,便是降了,也不过赦其罪而已,如今既已将罪推到骆曜头上,却是不得不另做赏赐。”

“这是朝廷诸公该烦恼的事,我等只需将事情报上去即可。”裴茂将军报捏在手中,对荀攸说道:“如今德阳已失,盖顺驻兵广汉县,与赵韪遥遥对峙,我看,得寻个机会速战。”

荀攸不假思索的说道:“充国县正处江水上游,可沿江而下,直达江州。不妨让徐晃带兵南下,夺其后方重镇,江州一失,譬如釜底抽薪,赵韪之气便泄矣。”

裴茂像是捉弄似得,忽然笑了,将手中的军报递了过去:“徐公明与公达你想到一起去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临城而降

“容到彼亲看利害,方敢奏陈。”————————【能改斋漫录·事实】

荀攸一愣,旋即笑道:“到底是国家口中的‘上将军’,用兵果然不凡。”

裴茂似若无意的笑了笑,便把军报递给荀攸,说道:“此番用兵,他布置算是稳重,就由他去吧。早早击败赵韪,益州便能早早安定,犍为、永昌诸郡也不会起什么异心。”

在裴茂的眼中,益州只要再无任何叛逆的军事势力,这一仗就勉强算是圆满成功,而对于荀攸来说,入蜀一战,除了要消灭张鲁、赵韪这些人以外,还有一个战场需要他亲自去安定。只不过对于裴茂来说,这就不是他愿意管的事了。

荀攸微微颔首,随即在郕都城门徐徐洞开,益州上下官员、豪强名士鱼贯而出之时,他再次向射声校尉沮隽重申了一遍入城接管益州的程序。裴茂与荀攸商议了两个要点,一是所有的库藏财货、兵械粮草、图书典籍一律封存,派专人看守,直待清点成册。其二,便是各地官员一律不准擅离职守,照常供职,如果擅离以致政务废弛,甚或引起民变,则以军法处置。

“最要紧的是,民间的秩序,务必保持平静,要使百姓黎庶各安所业。如果引起骚乱,我绝不姑息!”裴茂很是严肃的对前来相迎的蜀郡太守高眹、名士来敏、杜琼等人说道:“这一点,务请诸君特加注意。”

“我理会得。”面对裴茂的警示,高眹也不甘示弱,提出相应的要求:“不过也请裴公传令全军,务必严申军纪,至于大军的粮秣供应,就请来敬达负责。”

这个任务吃力不讨好,来敏颇为畏惮,但此时此地,他又如何能出言推辞?只好不作声表示默认。

安排好了入城的程序以及必要的应对措施,裴茂、荀攸等人这才由高眹陪着,策马进城。众人进入郕都,但见城中街巷交通、市容壮丽,男男女女有些穿着简单的丝衣,依然熙熙攘攘的在街上走动着。城中百业万民各安生计,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兵临城下、人心惶惶的景象,倒使得裴茂对城中人心浮动的担忧落了空。

不过,在惊异之外,裴茂、荀攸等人更多的则是心中快慰,因为皇帝所希望的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之下,顺利平稳的把益州纳入版图。皇帝需要的仍是繁花似锦的益州,而不是打成废墟的巴蜀,荀攸在街上边看边想到,心里渐渐有了一个筹算。

这时州牧府中已有一拨人迎了过来,说是刘焉的遗孀费夫人已经带家人搬了出去、并收拾好了州牧府,只是刘焉的棺椁沉重,也不好随意惊动,所以仍在前堂摆着。这样做难免会有碍观瞻,但费夫人存了借此试探的心机,故而在众人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之下,将这个难题摆在了裴茂面前。

“刘君郎治蜀经年,可谓毁誉参半。”裴茂对费伯仁这些刘焉姻亲说道:“在来时路上,我便听旁人说其此间缘由,深感刘君郎改过之心。于今既有功于朝廷,死者为大,便容其停灵数日,依礼下葬吧。”

费伯仁面色微变,虽然从裴茂的话中可以听出对方并无对刘焉亲族清算追究的意思,但却没有表示预想中的亲近之意,朝廷究竟会如何处置刘焉一族,只有裴茂此时才能说了算数。这么想着,费伯仁偷偷向队伍末尾的裴俊递了个眼色,这是预先说定了的,裴俊得此暗示,在正式交接以后,便只身去见了裴茂。

裴茂正在处理刘焉留下来的诸多公务,又在交代沮隽从严颜等人手中接管城防,忙的不可开交,但还是抽出空隙来见了这个分别多年的儿子:“刘瑁真的疯了?”

“疯也是死,不疯也是死,他又何故装疯佯狂,惹天下人笑?”裴俊恭敬的坐在裴茂身边,轻声说道。

裴茂‘嗯’了一声,仍在专注的研墨,准备构思如何向皇帝呈报军情,一时没工夫搭理裴俊。裴俊在旁坐了会,仰头看着裴茂,见父亲两鬓白霜,不由动容道:“阿翁,这些年你老了许多。”

这让裴茂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看向他说道:“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伸手揉着眼角,不再继续研墨,说道:“想为刘氏说情?”

裴俊虽然性格较裴潜更为沉稳,但这些年来疏于严父教训,其实心内仍是不免有些轻浮,何况是现今立了大功,说起话来也就更志气昂扬了:“费夫人担心的是她那几个儿子,而费氏却只担心会不会因此而受到牵连、影响自家的富贵声名。孩儿不亲刘氏,只是在原本便答应过费氏,降服以后,要多加关照,于今见阿翁未曾明言,是故相问。”

“姻亲之家,荣辱俱存,譬如一条藤上的两片叶,根断了,整株都要枯死。”裴茂比儿子看得透彻,说道:“何况刘氏今后的去向,自有人去绸缪争取,我等实不宜牵涉其中。”

从他的话中,裴俊明白了几分,只是仍有疑惑:“江夏黄氏?可如今来敏劝服益州之功远逊于我,他不过是沾了点光罢了,若是黄公要凭着个起复、运作,儿子窃不以为是件易事。”

“你有什么资格小看前辈?”裴茂忽然说道,他抬头直直的看向裴俊,这个面容与裴潜几分相似的儿子,又想起这回蜀郡虽未有使民间黎庶受到太大的损失,但对于蜀郡豪强来说,灵堂前的那一场混战已让这些家族高门失去了至关重要的领头人。益州士人恐怕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对地方、乃至于对朝廷影响力大打折扣。

对于裴茂来说,自己等若是间接地阻碍了司空赵温的势力在今后的发展,赵温是皇帝最为赏识的亲信之一,他此战领受诏命带兵伐蜀,本就在背后遭人嫉恨,如今若是又因此而得罪了赵温——裴茂都该不知如何为自己谋身了。

这一切的因由在裴茂看来,都是裴俊年轻计拙,不曾在最初就看破刘焉等人对他在背后施加的算计。如今裴俊倒仍是一副立下功劳的样子,还想着为他人说情,这让裴茂心有怨气:“你这两年不在我身边,倒是自认为长了不少见识?”

“儿子不敢这么想。”裴俊赶紧说道,他对此事也是知道发生了才反应过来,这段时间一直是苦思对策:“儿子以为,越是如此,便越应想着如何脱身。现今阿翁大功在手,彼等绝不敢有所妄言,但这入朝封赏,所凭靠的,还得是他人之力。”

裴茂想了想,轻笑着说道:“你刚还说黄公起复不易。”

第二百四十三章 毓秀瓜绵

“细嚼兼收上池水,徐还成沧海珠。”【食鸡头】

“儿子从不敢小看任何前辈。”裴俊笑了起来,他这说话的样子甚至有几分像裴潜。

“那这话是谁教你的?”裴茂一时住了口,忽然问道:“不、这一切又是教你的?”

裴俊抬眼与裴茂对视良久,方才说道:“是一个叫邓芝的兄长。”

“邓芝?”裴茂没听过这个名字。

“他是南阳新野人,听说是高密侯邓公之后。”裴俊赶紧介绍道:“只不过百年以来,南阳邓氏蕃息众多,屡遭兴乱,邓君只是其中一支苗裔。前些年后将军拥兵南阳,大肆割剥富室,邓君遂避难入蜀,因为蜀中士人向来轻视外人,故而未见知待。姊夫念在同乡之谊,收他为门客,这次与刘公定计,谋献益州等事,邓君多有出力。”

裴茂这才恍然,儿子裴俊虽然略有智计,但到底资历与经验不足,本以为这回是靠着他姊夫相助,才建此大功,谁知其背后竟还有他人。他想到,陛下自亲政以来便优待忠烈功勋之后,不仅是近年的忠烈之家,就连前代的旧功勋士族也是屡有封赏。

譬如原度辽将军耿祉,曾是败军之将,后来其罪过不仅一笔勾销,还被封为卫尉。这不单是靠着迎回刘虞入朝的功劳,更是靠着他扶风耿氏的身份。

而与耿氏同为随光武皇帝从龙、甚至更为煊赫的南阳邓氏,自然不会为陛下轻易错过,何况邓芝又确有才华。

裴茂认为邓芝是条尚且蛰伏的潜龙,只要给他个机会便能一飞冲天,这等人物,得趁早交好才是:“他既在此事立下功劳,便要一应上奏朝廷,你此前又何故瞒着?”

“小子不敢瞒功。”裴俊见父亲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前些天派人报功的时候,事情紧急,只能拣些重要的说。邓君与此事中的作为,高府君他们都知道,就等着这个时候将一应功臣的名册奉给阿翁,托阿翁领衔转奏国家。”

“嗯……”裴茂点了点头,复又说道:“你姊夫身体怎么样?”

立下大功的蜀郡长史忽然病倒,不能拜见泰山,这让裴茂心里很是挂念。一方面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少不得他女婿这等熟于庶务的人才、另一方面则是姻亲之情,特加关照。

“姊夫当初在入蜀时便沾染风寒,侥幸得遇名医,这才无恙。”裴俊面色一黯,抬手说道:“只是病根未除,这些时日又忙于安抚各家人心、维持郡内安静,姊夫勉力为之。昨夜里终是撑不住,在书案上咯了血,卧床不起,不仅办不得公事,还见不了阿翁,姊夫这回还让我代为请罪呢。”

“既然病了,就让他多休息会吧。我记得国家曾从长安派了一个名医南下,专为诊治法监军的病情,如今正在汉中。若是法监军病情无恙,我这就书信一封,请他过来诊治。”裴茂说完,又微阖双眸,沉思稍许,终于回到最初的话题,给了裴俊一个答复:“蜀地颇多俊彦,在来时国家便嘱咐与我,要多加举荐。费氏不乏能人,此战功劳不小,我自当秉公处置。”

“谢阿翁。”裴俊俯身拜谢。

裴茂忽然问道:“你观那个王越如何?”

“在任侠剑客之中颇有义名,不过。”裴俊心中一直萦绕着古怪之色,说道:“小子听说当日,甘宁本可以早些赶到灵堂,阻止刘瑁、孙肇残害贤良,却为王越所阻。虽然彼等的理由也算正当,但小子仍以为其中有什么隐处。”

裴茂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而后提醒道,语气带有一丝警示的意味:“这些事你就不要想了,想多了只会有害处。”

“谨诺。”裴俊的好奇心没有裴潜那么重,向来又是裴茂身边最懂事听话的一个儿子不然也不会在兄弟众人当中,就他一人陪着姐姐、姐夫南下入蜀。见裴茂不愿意跟他讨论这等隐秘,他也不再追问,索性将这事就此埋在心里。

裴茂不愿涉这趟浑水,但有人却不得不亲涉于此。

作为南征大军的二号人物、颍川荀氏的子弟、皇帝身边最为亲近的大臣荀攸,甫一入城,便受到各家各人的亲热示好。又由于一场变乱,蜀郡豪强名士损失大半,各家都想向荀攸哭诉,博得同情。

“刘瑁悖乱不法,不忠不孝,他的狂疾无论能否治愈,都难逃一死。与之相随的,还有校尉孙肇等人,残害忠良,意图谋乱,任是国家再仁厚宽爱,也不会轻易赦免。”在河南人孟光的府中,荀攸叨陪客座,与作陪的来敏、闻风而至的张松、张裔等人说道。

张松似乎并不满意这等处置,他率尔开口说道:“荀君睿鉴,揖等人阿附孙肇,甘为叛逆谋事,险些害了我等性命、扰乱益州,朝廷也该惩处才对。”

荀攸眼睛始终望着身前的茶碗,竟是一刻也不曾往张松哪里看上一眼,直到听罢,他这才慢悠悠的说道:“不用等朝廷的处置,揖等人罪孽深重,若是能以一死而快蜀士人心,我着即向裴公请节,押往市中斩首。彼等家产一律抄没入官,变作官市,以为南征军资、也慰各家忠良之举。”

张松丑脸一喜,一笑起来怎么也遮不住他此时雀跃的心情,一旁的杜琼却是轻咳一声,抢过众人的注意,正色道:“揖等人罪有一死,不该由我等置喙,一切只等朝廷公判,我等自不会让荀君为难。”

荀攸点了点头,他这几日为了给刘焉、王越留下的摊子善后,没少在蜀郡各家拜访往来、安抚人心。在一番交往下来,他也深刻的发现蜀地士人各有千秋,其中有贤良忠直之辈、也不乏心思多变,善于谋算之人。若是将彼等久留蜀中,不予任命,朝廷在士人眼中便就说不过去;若要是任用,按皇帝的脾性,又非得是先入吏治科学习不可,这对于彼等士人来说,要想他们接受,恐又是一番口舌。

眼下依然是得与众人打好关系,待讨平赵韪这最后一支反对势力后,再与其商榷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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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益州克成

“薄伐猃狁,以奏肤功。ranwen有严有翼,共武之服。”

徐晃、赵云等人的兵马其实并不需要一路打到江州。

江州就是后世的重,其位于嘉陵江与长江交汇之处,沿着嘉陵江溯源往北,到垫江县则分为西北、东北、正北三条不同方向的支流。徐晃等人带兵出发的阆中、充国县就是沿着中间的这条支流南下,而赵韪等叛军所在的德阳县,则位于垫江县西北的那条涪水。

垫江位于三条支流交汇之处,只要拿下垫江,赵韪便与江州彻底断绝联系,这是赵韪的七寸、也是必争之地。

本来赵韪所设想的是,刘焉死后,益州无主,他与张鲁齐头并进、各自呼应,有张鲁保护自己的侧翼,赵韪大可放心垫江的防务,倾注全力图谋益州。可他万万没想到,张鲁这棵观望风向的墙头草会因势而降,所以等他得知张鲁投降的消息之后,事情已经来不及容他做出补救赵云所带的前锋精兵已经犹如神速的夺下了垫江。

己军的后方完全暴露在敌人的刀锋之下,赵韪大惊失色,忙召来帐下庞乐、李异二将,吩咐道:“如今垫江已失,军中家眷皆在江州,再往前进已是不能。兵法所谓‘归师勿遏’,我军只要返身一战,必能重夺垫江,保我后路无忧。只是不知哪位将军愿为我出战?”

庞乐、李异二人眼前一亮,竟是俱不推诿,争相请战。

“赵公!”庞乐一手拦着将有所言的李异,积极的说道:“在下正是江州人,如今桑梓沦落、家眷遇险,我义不容辞!还请赵公下令,只要许我万余兵马,末将便可为赵公夺回垫江!”

李异看了庞乐一眼,虽然他不是江州人,但此时接口说的话也与庞乐大相径庭,都是为了要报答赵韪知遇之恩、救回眷属家小之类的话语。

赵韪看的很是欣慰,如今兵有战心、将有战意,事情还不算恶化到最严重的地步。他本来还以为庞乐与李异在得闻后方有难,会手足无措,不敢出兵,没想到还是自己平日里对他们的恩结厚遇,到最关键的时候起了作用:“好,既然如此,庞将军明日便随我南下,至于德阳一应防务,则交给李将军负责。”

李异脸色一变,心里转瞬便想到赵韪这是在打算借机逃跑,听说赵韪在江州时常以钱财贿赂荆州南郡、武陵等郡的地方官员。此番他带着精兵南下,待打通了江上水路以后,说不准就会见势不利,立即收拾行装顺江入荆州。那自己带着精兵无存的老弱杂兵,岂不是成了一颗弃子?

赵韪冷漠寡义,好在李异与庞乐早有打算,如今也不能怪是他先不仁了。

“赵公但请宽心!”李异与庞乐不留痕迹的对视一眼,义正言辞的说道:“德阳有末将在,虽不能击溃敌军,至少能为赵公坚守门户。”为了不让赵韪有所疑心,他又假意说道:“末将家小宗族皆在江州,还望赵公尽早拣选精锐,还我军家眷平安。”

赵韪这才宽心不少,只要家眷在自己手上,他就不怕李异在前方会有什么改换门庭的心。就算走到最坏的一步,他也能带着家底逃亡荆州,听说荆南诸郡与荆北刘表素来不谐,他带着一帮将兵出川,兴许能在双方之间从中取利,搏得一块立身之地。这个时候,李异的生死就已经不重要了。

于是他当即下令,自己与庞乐带一万余精兵,出南城水门,以水陆两军南下。李异则带着剩余的两万兵马,驻守德阳。虽然城外的盖顺麾下只有万人,但已经在一开始的接战中就让赵韪见识到了其中八千余虎贲的精锐,身边不留下两万人看守门户,赵韪心里实在无法放心南下。

正在城中紧锣密鼓的筹措时,德阳县外的军营之中,有人与赵韪同样心忧。

只是赵韪担心的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恐会不保,忙着找退路;作为南征军中将职最高的武将,虎贲中郎将盖顺,却是在忧心此战的战功。

校尉梁兴在一旁很是贴心的说道:“当初我军在阳平关外奋力死战,生受了张鲁全力阻击,而徐晃只是独领偏师,便趁虚夺取汉中,位居首功。如今入蜀,大军分兵,各占其功,本不相妨。可他说降张鲁以后,又遣兵南下垫江,插手我军应付赵韪的战事,末将以为,这么做虽是为了大局,但仍未免有些……”

徐晃与盖顺之间有过一段恩怨,当初徐晃被王昌夺取功劳,盖顺虽不知情,但到底是驭下无方。事后败露,盖顺窘于颜面、资历,对徐晃也是颇有微词,本来这也只是个人情感上的喜恶,盖顺也是明于事理的人,不会将其带入到正事上。但此番南征一路下来,几乎都是徐晃立下首功,饶是盖顺心性沉稳,此时也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徐晃又助他拿下赵韪,那自己这一趟岂不尽是作为陪衬了?

盖顺想了半天,看了看急于立功的众人,终于沉声说道:“徐公明既已降服张鲁,自当出力助我平乱,这本是为国家便宜所计,岂能生有私心?”

梁兴一时语塞,低头不语,脸上却不见惭愧之色。

盖顺没见到梁兴低头的神情,顾自说道:“若是真不甘见功劳分润于他人,倒还不如趁此多想想如何尽早破敌,克竟全功。”

一直沉默不言的王昌突然请命道:“将军,在下愿做前锋,为将军登城破敌!”

梁兴见他抢了先,也不甘落于人后,紧跟着请命。

众人也都不是喜欢算计同僚的人,只是看在徐晃的北军步兵营屡立大功,心里有些不平衡而已。此时被盖顺转移视线,一个个都被调动了情绪,纷纷出声请战。

盖顺心里略松了口气,刚准备点将,却听帐外有一传令兵跑来说道:“禀将军,城中有人出来投营,说是李异、庞乐有要事相告!”

原来李异与庞乐见张鲁投降,朝廷入蜀势如破竹,心中早有归降之心。却又见赵韪冥顽不灵、还打算让李异做弃子,这才导致他们二人最终决定发动兵变,与朝廷里应外合,杀死赵韪。

盖顺得知这个消息后,虽是半信半疑,但仍让人在暗地里做好准备,直到派出去的探子得报庞乐确实带着精兵护送赵韪偷偷出城,他这才下令发起进攻。

养精蓄锐的虎贲军没有选择攻城,而是径直往赵韪等军杀来,赵韪猝不及防,连忙催促亲将带兵抵御,自己则试图返回城中固守。而正在这个时候,庞乐临阵倒戈,加入虎贲阵营,与其一同参与剿杀赵韪死忠、亲兵的战事当中。赵韪顾不得恨庞乐背恩,仓皇逃至城下,却如何也叫不开门。

一抬头,这才发现城头的大纛早已换上了凭风飘扬的‘汉’字旗,李异一脸冷酷的俯视着赵韪,并使人往城下抛了几十颗人头全是赵韪留下的军中亲信。

赵韪这才心知中计,心如死灰,仰头对李异叫道:“好、好!我生平不曾亏待尔等,如今功利当前,你就拿我这颗人头讨爵赏吧!”

说完,便在庞乐追上来之前拔剑自刎。

李异心中冷笑,见城外战事已毕,这才大开城门,迎接盖顺等兵马入城。就此过后,益州境内再无任何一支叛乱的军事力量,南征之役也宣告结束。

盖顺如愿以偿,抢在徐晃完全搀和进来之前,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掉了赵韪,勉强使这场仗的功劳与徐晃降服张鲁的功绩平齐。梁兴、张横这些南军众将靠自己得了战功,而不是等徐晃、赵云的接应,对北军步兵营的一丝丝嫉妒也消减了许多,皆大欢喜。

益州平定,裴茂大喜过望,当即下令大飨三军,猪牛羊等肉食酒馔供应不绝。又连夜写就捷报上传,荀攸也紧随其后,将自己近来在蜀地所见所闻一应报上,并请皇帝念在益州人心未附的份上,暂且多加恩待。如此一来,山路南行,直等到五月初的时候,朝廷的诏书这才姗姗来迟。

宣诏的正是皇帝亲信的省中八秘之一、新任给事谒者杨修,年仅弱冠的他与同龄的傅干、法正一样,在开春以后被授予他任。跟傅干他们比起来,皇帝似乎是不舍得让杨修出任地方为令、长,而是让他做给事谒者,专掌宾赞受事,作为使者传诏中外,结识多方名流大臣。

都上至司隶校尉裴茂、下至一介白身的来敏,凡是在南征之战中立过功的人,都纷纷出城迎接。

杨修顾不得寒暄,依次宣了好几份诏书。

第一份是治罪,直接说‘元恶待诛,本属刘瑁,孙肇乃其心膂,今并斩首,示之市朝’,杀了首恶之后,又有恩惠施于蜀人‘衣冠高门,被逼偷生;猛士豪强,暂且苟免。人非尽如大丈夫,况乎人情如此,今赦揖等大过者死罪,改流邛都,余者罚金以为诫’。

那些曾在孙肇等人的威逼之下,曲意逢迎的豪强、士人们听到这里不由大松了一口气。只要朝廷不再追究此事,性命身家可保,这罚金也就算了。荀攸在一旁看到这些人的神色,不免摇头苦笑,虽说这些都是自己尽可能向皇帝争取来的,皇帝虽说接受了他的建议,但还是在诏书中不经意的流露出了嘲弄不屑的态度。

对刘瑁、孙肇等一干作恶者进行‘惩罚’,大肆立威了以后,就是对裴茂、荀攸这些人进行‘封赏’,以怀德施惠。

裴茂因功被封阳吉平侯、荀攸封陵树亭侯,至于一直为大军负责粮草的武都太守韦端则被增秩中二千石,待遇比同九卿这是自河东太守王邑之后,第二个享受秩中二千石待遇的地方郡守。

伐蜀大功,朝廷止步于封侯,并无其他的官职赏赐,而裴茂等人皆心服喜悦,无一人流露遗憾失望的神色。这是由于汉室朝廷在当前的威望仍在,名器尚未泛滥的缘故,所以裴茂等人才会特别珍惜重视,若是在历史中朝廷迁播,皇帝窘迫到要用木头刻印来封官,随意封侯、将军,这些官爵也就无人在乎了。

裴茂等人领受封赏,不日即将班师回朝,而有些人却是要留下来带兵镇守皇帝到底没有忘记盖顺在阳平关下的奋力死战,录功拜其为虎威将军,使之镇守阴平,又封都乡侯、徐晃则为抚军中郎将,镇守汉中,封都亭侯、甘宁也因参与投诚有功,被封为横江校尉,镇守江州。

这三人与上庸都尉太史慈一起,共同掌握整个益州的军事力量,分别防备不同方向的敌人,虽是官职上以虎威将军盖顺最尊,但皇帝并没有明确表示以谁为主,相信在战时,皇帝还会另外指定主将。这么做不知是皇帝仍还不信盖顺领兵的能力,还是皇帝不愿将益州的兵权交到一个人手中,总之各人都有各人的看法。

荀攸与裴茂等人起身接诏,杨修十分敬重的向二人行了一礼,而后往旁一站,代为介绍道:“这位是原侍郎、今益州刺史邯郸公,这位是原万年令、新蜀郡太守华公……”

蜀郡太守高被拜为弘农太守,封关内侯,不日即将与其他蜀地官员北上,新任的益州刺史正好是荀攸认识的,当初在他家隔壁的张昶府中,荀攸曾见过邯郸商与杜畿两人辩论盐政。邯郸商与杜畿本为求告进仕而来,见荀攸不肯松口,只好按照程序进了吏治科。

后来杜畿因为成绩优秀,被选去河东,如今是河东郡丞,在河东甚有政绩,被朝野众人视为是太守王邑未来的接班人。而邯郸商却沉寂岁余,蹉跎了一年才被选入光禄勋属下侍郎,如今到不知是乘了什么东风,从三署郎选调为一州刺史了。

裴茂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开始怀疑这封诏命是否出自皇帝的本意,要知道他从未听过这个邯郸商有什么过人的才能或者声名,一旦被拔擢为一州刺史,而且还是益州这种大州的方伯,这似乎有些不符合皇帝的手段。

这个疑问,直到杨修出口,才算是勉强给了他一个答复:“国家有云,益州刺史不同于他州方伯,只给秩六百石,职权唯孝武皇帝时‘奉诏六条察州’。”

第二百四十五章 暑气蒸腾

“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

。”————————【儿女英雄传】

长安,宣平门。

建安元年五月下旬的时候,整个关中持续了近两个月的干旱,天气燥热无雨,酷热难挡。天空中连块像样的的云彩都没有,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天地犹如蒸笼一般,尚且还不到中午,便有人都热得喘不过气来了。大树下、门洞里,到处都躺满了纳凉避暑的人。

说是乘凉,其实个个都有一身出不完的臭汗,也就只有城北渭河岸边、或是城南鼎湖、城西上林苑这些地方还算是清凉宝地。

钓台之外由远及近、依次侍立着郎卫、兵卫,在门下站着殿前羽林、虎贲郎,门后则是十来个黄门冗从。此时皇帝尚在钓台中,他们这些承担着随时应命、护卫御前的低阶官员们仍在兢兢业业的守护门庭。

两个中黄门站在廊下,正热的口干舌燥,往门内翘首观望着。果然,没过了多久,便有穆顺领着一干太官、汤官走了过来,招呼起张绣这些殿前羽林、虎贲,乃至于其他郎卫兵卫。说是皇帝见天气暑热,赏众人吃瓜、喝酸梅汤解暑。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举动,却十足的抓住了众人的心,他们一面说着感激皇恩,一面走过去准备喝完凉饮。

张绣等几个殿前羽林郎、虎贲郎牢记着使命,不敢上前,倒是穆顺亲手端着送了过来。

“诶!怎么这汤还是热的!”一个中黄门抢先喝了一口,满口的酸梅汤倒像是温热的一般,丝毫不觉得有何冰凉。

发放汤果的汤官一边给人舀汤一边说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冰镇?不信这时候你往井里跳下去,保管那水都是热的呢!”

中黄门听了,有些不甚满意的嘟囔了几句,好在瓜是刚从仓库里拿出来的,汁多皮薄,果丞多给他分了几块,这才让他住了嘴。

“这连井水都热了?”张绣端着酸梅汤,小口啜饮了一下,抬头说道:“凉的!”

“可不是他胡说么?”穆顺笑着站在一旁,看着张绣说道:“张郎不要理会他们,说这些话无非是想多讨几口凉水喝,顺带发发牢骚,这天热得厉害,谁心里都有团火似得。”

说着,穆顺便转过身去,脸色一凛,道:“喝完了就到一边守着去!别再让我瞧见你们还躲在阴处,不然仔细着你们的皮!”

穆顺年纪轻轻,管理那几个中黄门却是颇有手段,早早的便有积威,那几个中黄门听了,一个个再也不敢发牢骚,仰脖一口气喝完了冷饮,便像老鼠似得蹿到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去了。

殿前羽林、虎贲们都是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中低级武官,又是皇帝日常带到身边行走的护卫,低位非同一般。是故他们可以一边慢条斯理的喝着冷饮,一边在廊下轻言细语的闲聊。

张绣拿着半碗酸梅汤站在廊边,靠着廊柱,静静地听着同僚们说话:

“听说孟子敬与太史子义,这回在汉中可算是立下大功了。”说话的是一个彪形大汉,脸上的眉目犹如石刻,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透着山石一样的稳重。

这员彪形大汉正是殿前虎贲郎许褚,他曾带着部曲跟随太守刘艾参与过争夺汝南的战事,汝南一战后,朝廷嘉赏众将,其兄许定被封为汝阴都尉,带着许氏的家兵部曲,与被拜为阳安都尉的李通一同镇守汝南。而许褚因其勇名被皇帝特诏入长安,拜为殿前虎贲郎,一路上由于在汝南被交卸军务等事缠身,竟是晚了周瑜一步入朝,也错过了这次伐蜀。

“是啊。”坐在许褚身边那个黑瘦黑瘦,长得像只猴子似得人物,正是机缘巧合之下通过层层铨选进入殿前羽林郎的京兆杜陵人张横。与许褚平淡的仿佛叙述某件事情的语气相比,他的语气就有些比酸梅汤还酸了:“一个是上庸都尉,一个是虎贲仆射。若是跟着裴公继续南下,攻城夺地,这会子少说也是封侯了!”

张绣在两人背后默然不语,低头看着手中的半碗酸梅汤,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起来,除开孟达、太史慈两人立功以外,近两个月前被派去凉州的周瑜,此时应该也要有大功的消息传来吧?虽然张绣与周瑜并无太多的深交,平常也一直认为对方不过是凭借着献还‘传国玺’而拜为的羽林郎,没什么真本事。但在听说周瑜西去凉州以后,他心里便潜在的、甚至是笃定的认为,周瑜一定能大放光彩。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周瑜是何来的信心,兴许是初次相见时周瑜给他的那幅翩然潇洒、智珠在握的印象让他念念不忘。

在凉州老家的时候,可不曾见过如此风采的人物啊。

张绣心里不自觉的回忆着,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如今这些晚他做羽林郎的孟达、太史慈、乃至于周瑜,都将一个个在外建功立业,而自己呢?似乎从一开始,便就只是个羽林郎,他至今仍记得皇帝当初在第一次见他时,有多么激赏他年轻时为荐主报仇的豪义,他一直以为皇帝是赏识他的。

可随着这两年下来,张绣头一次对这个观念产生了动摇。

难道不是这样么?

“你这就是言重了,封侯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也不看这次南征,封侯的也就只有裴公、荀君他们几个,要是随便立个什么功就封侯,那岂不是太不值钱了?”许褚面无表情的说着,他其实并未有什么情绪,只是他长得就很有种吓人的气势,哪怕是平平淡淡的说出一段话,都让人以为许褚这是在冷言冷语。

张横皱了皱眉头,显然也是误解了许褚这说话的态度,忍不住反驳说道:“我等可是殿前郎官,国家的亲信,出来就是注定成大事的。你瞧那秘书郎法正,也是国家的亲随、心腹,几个月前只是病了一场,国家便急着遣派太医南下,这两日封赏也是不少。就这份重视,可不是谁都能有的,所以我说,若是他们跟着继续南下了,封侯也不难。”

许褚应声说道:“封赏自凭功绩,你只看到法正得拜黄门侍郎,但另一个秘书郎出身的,沮县长傅干,却仍只是转任下辨长。可见我等虽为亲随,偶有优待,但对封赐爵赏一类的要事,国家还是秉持公允的,不然,岂非是让旁人生怨?”

“是啊,你说起这个,我也觉得奇怪。”张横一口咬下一大块瓜肉,清香的果汁顿时顺着他的手滴落在地,溅起几缕灰尘。他一边咀嚼着,一边疑惑不解的说道:“傅干既是壮节侯的儿子,平日里没少受国家的恩遇,此番由他帮着武都太守一同调度军粮,也算是有功,怎么……最后就只做了下辨长呢?”

见张横仍执着于皇帝必然会偏袒亲信、甚至无视最基本的‘赏罚分明’的观念,许褚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也终于看清了此人不可深交的特征,他摇了摇头,低头一口喝完酸梅汤,‘啧’了一声,继而站了起来。

以张绣的个子,在通畅的庑廊里根本藏不住,张绣也没有故意躲藏偷听的意思,只是看似随意的站在一边,不参与这场闲谈罢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甘于籍籍

“而使之昧昧无闻,安得不饮恨于九泉,抱痛于百世哉?”————————【剪灯余话】

许褚看向张绣,迟疑了一瞬,开口说道:“我等本司内职,护卫圣躬,看似没有彼等在外领兵的人显赫,但论及权重,我却以为远胜于彼等。”

张绣站在廊下,本想给许褚让开去路的动作骤然一顿,上下打量了这个汉子一眼,问道:“仲康兄从汝南调入羽林,心中真是作如此想的?”

许褚与张绣彼此都是任侠出身,虽然一个在凉州一个在豫州,从未见过面,但豪侠之间讲究大方豪气,向来不需要繁琐的接触就能互相熟悉。虽然才认识不久,两人的关系却已经到了说这种话的份上了,许褚从汝南战场上征入长安,等若是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失去在外打仗立功的机会,张绣推己及人,深认为对方心里也会有不情愿。

“这本不该由我来劝导你的。”许褚鼓励似的拍了拍张绣的肩膀,侧首看了一眼正在瞧热闹的张横,随后与张绣擦肩而过,说道:“你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

张绣心神猛然一震,面色复杂的看着许褚宽阔的身躯逐渐远去,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确实是比谁都清楚,对贾诩来说,他留在羽林监,比外任为将更能发挥价值。张绣也深知这是叔父张济与贾诩两人商议定下的安排,没有容他自作主张的机会,虽然他始终无有怨言,但作为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还有什么是比征战沙场更让人心驰神往的呢?

“看什么呢?”张横站起身,来到张绣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会错了意:“别看了,放眼整个南北军,估计没人打得过他,就是可惜了。”

他这边假惺惺的为许褚惋惜着,一旁的张绣却没有答话,他仍目不转睛的盯着许褚离去的背影,对方昂然走去的姿态像是最忠诚的卫士,无论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上,他都能踏踏实实的干下去。或许他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子,或许,许褚考虑的比张绣更为长远。

张绣站在廊下想了许久,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得,抬手将剩下的半碗酸梅汤灌入口中,随即跟着许褚的方向,在廊下静静地看护着。

钓台之中,风清浪静。

关中旱情正炙,弘农、左冯翊、京兆尹等地各处都在报灾,河流水位减少,很多地方都用水困难,何况现今还是夏季初盛之时,再过些时日等到了盛夏三伏,关中说不得就要热成焦土。作为承明殿理政的众多宰辅大臣,马日磾、赵温等人早已为此事而忙得焦头烂额,生怕在自己手中出现任何民变。

而皇帝也几次召集众臣商议治灾方案,在得闻有些偏远县乡已经出现衣食无着的流民时,更是当即表示要以身作则,节衣缩食,与百姓共渡难关。

虽然皇帝表现出了极大的亲民之举,但天不下雨,这个消息仍旧没能让关中百姓振奋多少,就在众人忧心忡忡的时候,裴茂战胜凯旋的消息如一场甘霖浇在心头。只要南征胜了,就一切好说,有上下贯彻有力的朝廷一丝不苟的执行救灾事务、有军功赫赫的禁军在旁镇守、又有皇帝勤政爱民的一派表现,关中不愁民心不定。

所以在收到裴茂等人凯旋班师的消息后,知道皇帝最关心的就是这件军国第一要务,来不及写节略,大致商议了一套犒赏的规制便匆匆赶往皇帝时常避暑观景的钓台。

司徒马日磾与司空赵温、太尉董承等人一进来,却见皇帝正与卫将军王斌说话。

“……司隶校尉裴茂、侍中荀攸等臣,虎贲中郎将沮隽、射声校尉严颜、步兵校尉赵云等将业已抵达槐里,明日即可至长安。”执掌京兆军务的卫将军王斌在一旁恭声说道。

“兵符与节仗,让裴茂明日入朝了再做归还,不急于一时。”皇帝穿着一件轻薄的襌衣,头上简单的挽着一个髻,插着发簪,靠在凭几上,手撑着额头,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明日一早,你代我出城相迎……不,太尉来的正好,由你为首,领卫尉与舅父出城,从少府拨钱,照往例颁赐。”

董承一进来就被指派了犒军‘重任’,这让他猝不及防,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尽量遮掩着语气里的不情愿说道:“臣谨诺。”

众人本为庆贺而来,见皇帝已先做好了主,一时有些无从措手,赵温反应得快,接口说道:“南征大胜,朝廷本该按例赐宴,可如今时局艰难,臣等商议……”赵温往身后两人看了看,表示一致的看法:“不如减省?”

少年本就火气十足,最为怕热,皇帝皱着的眉头多半是在不满这闷热的天气。但在赵温等人眼中,却像是在不满他们商议的这个方案,只是君心难测,他们谁也说不准是前者还是后者。

前者倒还好,多搬几桶冰、或是凉水进来就是了,若是后者……

“多事之秋,只好委屈他们了。”幸而,皇帝是个开明的人,他从善如流道:“不过宴席可罢,一应的封赏不可少。”

“臣等谨诺,已吩咐下去,关中各处皆将知朝廷天军之功,断不会让彼等锦衣夜行。”马日磾稽首,应声说道。

“如今益州已定,据裴茂所奏,益州、汉中等地多年无有灾乱,百姓殷实,官府富庶。”皇帝轻抬左手,示意马日磾、赵温等人免礼起身,继续说道:“益州今后想必不会再有战事,唯一可虑者就是南中诸郡,不过如今朝廷目之所及,乃在关东、只要彼等夷王不叛逆作乱,朝廷就暂且容着他们。”

“还是圣虑周全,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皆有缓急先后。为今之重,乃在于关中旱情。”马日磾说道。

皇帝看着对方,接着往下说道:“民之所重,在于粮。现今关中粮草不足,而益州府库多有余粮,我适才说过,益州今后再无战事、又无灾乱,空留如此多的钱粮也是无用,倒不如尽皆运往关中。”

赵温正是一愣,一旁的董承却抢着似的说道:“君上说的是!以益州之有余而补关中之不足,正合治国之道,臣附议。”

第二百四十七章 弱蜀弊益

“而乃使理乱殷之弊民,显荣爵於藩国。ranwen”【管蔡论】

从益州调运钱粮北上关中,一是为了纾解关中的旱灾,确保百姓不至于没有饭吃;二是为了间接削弱益州的实力,只要益州府库没有足够的钱粮,便壮大不了任何人的野心。

先以救灾为名调运粮草,至于在路途会造成损耗多少姑且不问,等到今年的旱灾结束后,从益州转运钱粮充实关中也渐成了习惯,皇帝便可在这个基础上尝试着去触动中央与地方分税的利益蛋糕。只是在眼下,仍然是以援关中、弱益州为主。

“益州刺史邯郸商我见过,别的不说,单是一点,办事就很得力。”皇帝简单点评道,对于邯郸商,他并没什么很满意的印象。当初在召见他的时候就能看得出,邯郸商胆怯懦弱、表面上儒雅优容,实际上自私贪婪,这样一个性格缺陷、又处于权力边缘的小人物,只要给足了好处,就会不遗余力的为提拔他的人办事。

当初为了寻这么个小人物,皇帝可没少费心思,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提起邯郸商,他也说不出什么有何出色的地方来,只好拿一点‘办事勤恳’来搪塞:“这次调运益州钱粮支援关中旱情,就由他来经手,也好看看他的才能如何,以后也好视之授任。”

东汉以降,刺史的权力逐渐扩大,不仅秩二千石、与太守品秩同级,还能领兵作战,干预地方政务。刘焉当年提请重设州牧,其实就是在刺史现有的权力基础上,使其增加了更多明文规定的权限、得以名正言顺的治理属下郡县。

皇帝亲政以来虽然嘴上未曾明说,但对州牧制度却是十分反感的,所以无论是封官还是授任,他都仅给刺史的名号。就连当年身为幽州牧的刘虞千里入朝,也照样被改任为刺史,不过是给了他秩中二千石的超然待遇。

韩遂等人所在的州郡是朝廷的权力目前难以触及的地方,刘虞、钟繇所处的州郡又急需有人领头集权而不是分权,所以他们领着的刺史名位仍是拥有一定的军政权力。与他们的现实情况相比起来,益州无内忧外患,自然不需要军政集权的长官,同时也就成了皇帝触动地方改革的另一个试探。

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邯郸商担任益州刺史,却只给他秩六百石,权责只包括监察二千石等地方官是否秉公理政、是否与地方强宗豪右相互勾结等六条基本职事,把从东汉以降,州刺史逐渐成为一个郡太守之上的行政官员重回到了最初设立的原点,单只负责监察的重任。

这不仅是对益州官僚、豪强力量的削弱,更有可能会重新改写汉代的刺史制度。

然而董承并不在乎这个地方制度的改变会对他有什么影响,他只知道,皇帝无论出于什么心思而力求促成的‘弱蜀’之策,自己一定要全力支持。

“君上所言,臣以为然。”董承看了眼神色复杂的赵温,低着头说道:“益州各地粮草久存无用,多年也无急需,如今关中有灾,倒不如转运北上,以解燃眉之急。至于途中损耗、山行不便,臣以为饶是如此,也不能因噎废食,应着益州刺史审度从事,便宜而为。”

益州刺史的改制,虽然使邯郸商手中的权力大幅缩水,不能随意干涉太守民政,但却使其地位超然,可以为皇帝监察地方,打击豪强,督促行政,比如这一次调运蜀地钱粮,就由邯郸商亲自负责督办地方官员。这一方面能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度,防止益州这种地方再度出现割据势力;另一方面也能对益州的战争潜力与富饶程度有个摸底,做到心中有数。

皇帝‘嗯’了一声,在席榻上忽然坐正了身子,微俯身看着赵温说道:“赵公以为何如?”

“眼下旱情要紧,益州既有余粮,自当捐输以纾国难,岂有畏远吝费的道理。”赵温面不改色的说道,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主动建议道:“益州多豪富,朝廷不妨劝捐,如此,还能再多一笔钱粮。”

“劝捐倒是算了。”皇帝摇头说道:“底下那些胥吏我明白是个什么样,说是劝捐,搞不好最后就会变成强缴,益州可再经不起折腾。何况朝廷如今已无战事,并不缺粮,不必杀鸡取卵。”

赵温似乎早知道皇帝会这么说,想也不想就应承了下来:“陛下睿鉴,是臣思虑不周。”

见赵温很是上道,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刚才刻意敲打,就是要试试赵温的心思。因为很快就将有一批生力军入朝,赵温羽翼丰满、势力膨胀,手下党羽一多,心思也会跟着变样。以后会不会继续唯皇帝马首是瞻,可不仅是今天这么几番话就能看出来的。

“过几日蜀地士人即将随军入朝,来敏、孟光、杜琼等人拜为郎中,董和、张肃等人举入吏治科学习政务,至于费、吕等官宦子弟,先使策试,再依才能决定是否纳入太学。”皇帝忽然说起了益州士人们的去向,对于这些士人,尤其是费这些耳熟能详的历史名人,不用是不可能的。

而且出于‘弱蜀’的策略,皇帝也不能把这些有名望、有影响力的士人放任在益州本地不管,不然邯郸商这些朝廷派去的官员也不好就地开展工作。为了防止他们一次性抱团壮大,皇帝与马日、杨琦等多方势力达成了默契,关东、关西士人罕见的认可了吏治科的功能,打算将他们放进吏治科学习一年半载,到时候分批放出来,众人也好有个适应的过程。

“这些虽是早已议定的去向,但我仍不得不再提一句。”皇帝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赵温,表示重视:“蜀地阻隔日久,彼等士人尚且不甚熟悉我朝新政,不明白我设吏治科的本意。为免彼等又生出当年的是非议论,少些麻烦,还得由赵公这个本地乡人亲去陈说才好。”

这无疑是给了赵温一个联络乡人的机会,他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帝王之治天下,没有不博求众才的,如今益州被举贤良堪治民者有数十人之多,都快比得上赵公当年在关东征辟的俊彦了。”当年朝廷的威势与现在的威势自然不能同日而语,皇帝也只是随口对比了一番,主要是强调道:“我还是那句话,被举之人,无论是直接为官、还是先入吏治科。但凡于任后有不称其职者,所举之官司,亦皆治其罪。”

众人无不凛然,尤其是听在王斌耳中,更是如寒霜侵体,他不知怎么的就联系到了自己,因为这益州刺史邯郸商与蜀郡太守华歆,都是他直接或间接的向皇帝举荐的人物。

第二百四十八章 去其螟螣

“蝗螟,农夫得而杀之,奚故,为其害稼也。www”【吕氏春秋不屈】

“各地蝗虫都扑灭的如何?”皇帝拿起杯盏啜饮一口,随后轻叹了口气,终于说到现今朝政的重点:“还有三辅、司隶等地的旱情,一应通报上来。”

“臣谨诺。”赵温与马日等人对视一眼,尽量拣了好的先说:“自三月下诏各地官府领民搜捡蝗卵,捕杀螟蛉以来,起先百姓黎庶不信蝗乃卵生,只顾着青苗耕种,不肯用心应付,官府不敢强命相逼,仅是出资采买蝗卵。唯有各地军屯、民屯得奉切诏,认真办事,两个月来搜捡焚毁蝗卵无数……”

“官府不敢强命,但可以温言劝勉,我听说有些官员在劝民搜捡蝗卵的事上就很得力。”皇帝抬手打断了赵温的话。

赵温明白过来,着即答道:“陛下睿鉴,地方各官在奉诏搜捡事上,确有不少堪为范则,譬如左冯翊种拂,严于律己,治郡颇有政声,百姓无不心慕而从之;河东太守王邑用盐来换取百姓搜捡蝗卵、呈交官府,据奏报,河东一郡百姓黎庶无不踊跃搜捡,几乎无有螟蛉之忧。待到现今,除开几县偶有蝗群,其余诸地,却是不曾有保灾情。”

左冯翊种拂与河东太守王邑以不同的方式取到了同样的效果,若要分个优劣,在时人眼中,无疑是种拂以道德感化黎庶的方式为上,王邑以利驱民的方式却不易受人重视,这一点,在赵温说起二人事迹的先后顺序就能看出来。

但在皇帝眼中,他却更为欣赏王邑的做法,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种拂他们一样,能以自身的道德修养感化黎庶,治理天下终归到底还是要靠那些专业性的行政官员。而没有经过系统的培训,符合皇帝要求的专业性官员实在是太少了,这些就得靠太学、吏治科等教育机构慢慢的‘百年树人’才行。

“有旱必有蝗。”皇帝无不欣慰的说道:“朝廷修了两年的河渠池陂,又有新的耕作之法、农耕之器推行关中,可谓是备旱已久,即便今年旱灾大盛,年底也不过是粮食减产,只要朝廷免税不征、及时赈恤,黎庶就都有活路。是故,我最忧虑的,就只有蝗群啃食禾苗、让百姓颗粒无收。现在听了你们的话,我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这一切,都是君上运筹帷幄、勤政爱民的结果,臣等不过是忝奉职事,供君上驱走而已。”董承立即阿谀道,还不忘为自己表功:“听说京兆有民不信蝗虫卵生,京兆尹胡邈为了示信于民,与长安令一同不知用什么法子,将搜来的虫卵孵出了螟蛉。黎庶见了,皆深信不疑,由此政令推行,通畅无比。后来传及旁郡,皆效仿信服,难为彼等想出这个法子。”

“先让吏部记着,等年底时再一概叙功。”皇帝点了点头,随口说道。

此时朝廷虽不说政通人和,但经过这么多次的吏治整顿,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具有行政效率的政府,再加上水利完善、府库充盈、又减轻了蝗灾的压力,朝廷完全有能力应付关中这场大旱。赵温、马日这些辅政理国的大臣们办起事来也就从容了许多。

“虽是朝廷早有绸缪,但天威难测,非人力所能胜之。”沉默许久的马日咳嗽一声,终于出声说道:“据奏报,右扶风、弘农及京兆南部等县早已通川燥流,异井同竭,老弱不堪远汲,贫寡单於负水。据说当地已有黎庶为求口粮,卖地卖子,若是朝廷、官府皆束手不管,恐有失人望。”

这一句建言仿佛切中要害,皇帝垂思稍许,沉声说道:“先下诏,免去今年关中受灾郡县所有赋税,再传诏各地,开仓放廪,务使百姓有所生计。”

众人然诺,皇帝又问了些事,遂让他们都回去了。此时正是午后,往常的这个时候皇帝若是无事,会带人前往上林苑骑马游猎,或是与人微服,不过如今既是多事之秋、加上天气炎热,好动的皇帝也没有了优游的心思。

皇帝在钓台坐了一会后,思来想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心内苦恼,面部表情却是控制得极好,一旁的穆顺瞧不出端倪,适时的提醒道:“陛下,今日该轮到桓公讲书了。”

太仆赵岐与御史中丞桓典是皇帝的两个授业恩师,皇帝虽然聪慧,但对于文简辞奥的经书大义仍有不逮之处,是故每日由赵岐、桓典二人轮流为皇帝讲授经书。有时甚至还要多请教秘书令荀悦、兰台令史蔡邕、太中大夫郑玄、博士韩融等一干经学大儒,一天下来,几乎有一小半的时间要放在读书上,这也成就了皇帝好学勤思的美名与日渐精深的儒学素养。

今日正好是轮到桓典来为皇帝讲授《尚书》,龙亢桓氏几代帝师,以讲解《尚书》起家,博学精识,等若是这一学说的权威。桓典为人也一丝不苟,刚介自守,他当年为司徒袁隗所辟举,转任侍御史,常于街头乘骢马而行,京师无不畏惮。后来随朝廷迁都,拜御史大夫、封关内侯,在成为帝师后仍是耿直廉干,为关东士人所信服,与杨琦等人很是交好。

“桓公讲规矩,非危坐不言、非正室不训。”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松,说道:“授学的地方以往都在石渠阁,现在就摆驾过去吧是了,我有话要先与桓公吩咐,让秘书监的人晚些过来。”

韦诞、王粲这几个秘书郎们平常不出意外都是要跟着皇帝一起在名师座下学习的,今日刻意回避,想必是有事要说与桓典,穆顺留了个心思,应诺而去。

皇帝乘车从石渠阁前走下,阁檐下的石渠中水流淙淙,跳跃着金子似得的光芒,阁前的人员、驻跸、卤簿一如既往。石渠阁对面的天禄阁中,负责校勘《汉纪》的蔡邕闻讯赶来,也跟着在车下见礼,这副场景似曾相识,就差当天的那阵清畅如水的琴声了。

回想起那日的情形,皇帝看着蔡邕,玩笑似得道:“令爱还躲在阁中?”

蔡邕额头冒出冷汗,讪笑道:“臣女自知上回有所失仪,故不敢再入宫中冒犯。”

“你教女有方,膝下无不是读书知礼的,上回就当一桩美谈雅事,我也未曾怪过尔等。若是因此而自怨自艾,让长公主失却良伴,却为我的不是了。”皇帝笑着说道,一副宽宏雅量的样子:“听说长公主与令爱交好,常在一起研习经书,若是她不愿再进宫来,蔡公就许她常去长公主府上吧。”

“臣谨诺。”虽然知道皇帝对蔡贞姬确实没有什么恶感,但蔡邕还是弄不清皇帝的意思,有些没头没脑的应承了下来。

皇帝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径直往石渠阁中走了进去。

帝师、御史中丞桓典未过多时便来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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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其敢惮勤

“卿一人处南台,一人处北省,当使天下肃然。火然文”【北齐书宋游道列传】

桓典人过中年,仍旧精神矍铄,同样是耿直强项的性格,如果说身材瘦弱、已显老态的侍中杨琦像是一株苍老有力的劲松,那么桓典就是经受刀削斧砍、风雨不侵的石像。

跟年迈和善的赵岐比起来,皇帝心里其实是更为敬重桓典这个严师的,在将桓典请入阁中以后,皇帝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御史台与尚书、谒者并称‘三台’,桓公位居宪台,掌刑法典章、纠正百官罪恶,位高权重。朝廷百年以降,上下吏治败坏,虽然近年来经过整段,好转了些许,但烂根虽除、顽疾仍在。”

说完,皇帝诚恳的看向桓典,在他看来,刚正不阿的桓典正好适合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可以为他监督百官,一定程度上保持吏治清明:“宪台本为风闻纠劾、肃清吏治所设,桓公既居此位,可当惮勤为上。”

“唯唯。”桓典面色沉静,听了这话,也不管皇帝有没有那个意思,直接下拜谢罪道:“臣平日自认秉公持正,无有错处,若是臣敢有犯法等事,不待他人劾奏,臣先自请严惩!”

“言重,言重!”皇帝连忙伸手劝慰道,对于这一番君臣之间你来我往的流程,他早已驾轻就熟:“桓公办事惟谨、端正,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要使吏治清明,不是光杀几个蠹虫就可以根治的,其最紧要者,唯在于政。这次关中大旱,朝廷是一定要派粮赈济,但又该如何预防底下郡县胥吏不在这笔钱粮中取利,且使其绳之以法,便是宪台的功效了。”

桓典依然是一副不温不火的神情,像是皇帝所说的正好也是他要讲的:“陛下睿鉴,臣也有此打算。御史台位居中央,难以对各地官吏检核问事,既然要对地方吏治有所纠劾。臣以为,不如遣派台中御史,下驻地方,也好就近监察。”

皇帝眨了眨眼,明知故问:“我记得国初的时候,御史台就有这项外任御史的制度?”

像是寻常那般师生之间就某个经义的疑难一问一答,桓典同时也认真的回答道:“秦时便有此制度,孝惠皇帝时曾予以沿袭。”

在汉初的时候,监督地方郡县的主要还是沿用着秦代的‘监御史’制度,郡监与郡守、郡尉平起平坐,各司其职。后来高皇帝创业建国,出于对那些功臣们的信任,并未派人监察地方,使得地方监察制度成为白纸一张。后来也是由于汉初的不事监察,对郡国过分放纵,终使诸侯坐大。

直到孝惠皇帝即位后,方才重新在地方设置了监御史,并且更为明确了监御史的职权。但又出现了众多监御史玩忽职守、与地方官互相包庇的不良事件后,在孝文皇帝时便有了‘丞相史出刺,并督监察御史’的规定,这也是‘州刺史’的滥觞。

秦代‘监御史’制度传至汉代,从不设到重设,从重设到被新事物所替代,经过了几代帝王的努力,最终形成一个成熟稳定、且行之有效的地方监察制度。

“监御史早被州刺史取而代之,其废置也是由于其身不正、失其所设立本意,指派郡监无不与地方同流合污,一同对朝廷敷衍塞责。如今再复启用,也无一个预兆,怕是会有纷纷议论,又提及当年弊处。”皇帝听了桓典的话,显然是心动了,但仍有些由于、不肯下定决心的样子。

桓典见状,如何会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由于刺史在制度上属于丞相的属官,对丞相负责,即便本朝已经没有了‘丞相’,但本质仍是一个处于御史台之外的监察体系,所以刺史一开始出现等若是直接分走了御史台监察地方的职权,二者是相互对立的。而刺史制度沿用几百年下来,逐渐从一个巡察地方的六百石小官变成统属军政大权的一州方伯,俨然已经偏离了朝廷设立此职的初衷。

桓典知道皇帝有意让刺史重回最初的轨道,但此间需要触动的利益之大,就算皇帝也是深感棘手益州刺史邯郸商其实就是皇帝对此举的一个试探,但就效果而言,朝野内外有许多人并不买账。就连并州牧刘虞都曾几次上疏,旁敲侧击的问过几次皇帝对于刺史制度的真实态度。

其中阻力之大,让皇帝觉得与其将已成行政长官趋势的刺史制大破大立,倒不如换个更省力讨巧的法子,另起炉灶,从故纸堆里重新将已成历史的监御史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尘土,重新使其焕发生机。

这么做虽然省事,但无疑会增加御史台、也就是御史中丞桓典的权势,随着皇帝越来越重视吏治,桓典在监督朝廷公卿的事上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若再让他将势力延伸到地方。就算桓典一心为公、耿介刚正,皇帝也不得不考虑他背后所站着的势力。

但这件事于公于私都是利益巨大,饶是性格强项的桓典此时也不得不向皇帝低头,表明心迹:“臣自从步入宪台簪笔以来,于当年之事多有所闻,也颇有心得。臣以为,孝惠皇帝重设监御史本无错处,之所以出现种种弊端,非政之错,实乃用人之过。选贤与能,古今为重,若是选拔皆贤能,得以为朝廷纠察地方,又如何会有与地方私相包庇之举?”

见皇帝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眼神之中似乎还鼓励他继续往下说,桓典默然了一下,只好再次言道:“臣以为,只要朝廷选派干练清廉之人,朝中便不会有话可说。若是还有议论,必是地方官员为一己之私,不愿身侧受人掣肘,此等‘众议’,大可不必理会。”

桓典说来说去,迟迟不肯说出让皇帝满意的‘让利’、‘妥协’之语,这让皇帝像是凭白给人做了嫁衣。但对方偏又吃准了现今的情况,建立地方监察制度势在必行、利用御史台又是最为便利的方式,根本不怕皇帝下大成本绕开御史台。

面对这么个软硬不吃的‘老师’,皇帝如何会遂他的意?

“话是如此,我心仍有忧戚,凡事理当循序渐进,贸然推行并不妥当。”皇帝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改了个主意,让桓典心神一震:“我看各郡的督邮也有检察属吏、案验刑狱、检核非法等职权,监御史的职事,倒不如让督邮来做更为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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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讷而慎行

“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桓典面色变了几变,以往镇静的语气罕见的带有一丝心虚:“陛下,督邮只有纠劾各县属吏、案检非法等责,且为二千石遣吏循行,不得监察郡府。若使督邮行监御史之责,一来无往例可循,名实不副、二来无以纠察郡府,彼又为郡府所举,易与之包庇纵容,岂非重蹈故事?”

皇帝轻笑一声,很快给予了反驳,似乎圣意已决,不容更易:“这也简单,着即诏使各郡督邮一律归朝廷指派,如吏部辖各郡吏曹掾。再拔擢品秩,居郡丞之右,就再不怕郡守挟制,扰乱监察。”

桓典刚想据理力争,脑海里蓦然想起当初也是在沧池,皇帝对着他、侍中荀攸、少府张昶等一干人,毫无预兆的要推行盐铁专营。那个时候他自然是不同意,熟读《盐铁论》的他素来支持废除专营,以‘进本退末,广利农业’的说辞,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本团结一致的关东、关西等士人在皇帝的合纵分崩离析。

皇帝驭下,善于因势利导,这是这两年来朝野大臣在经过数场围绕集中皇权的风波后,所得出的宝贵经验。

桓典并不是愚笨的人,此中皇帝已在言语中透露出重用御史台,使之成为监督中央以及地方的监察系统,只要监御史重设于地方,桓典的官职虽然还是御史中丞,但却已是握着御史大夫的权柄。只是要想做到这些,就必须重新往地方派遣得力的监察官员,这势必会引起地方势力、即当地豪强与郡县长官的强烈反对。

如果皇帝是真的要推行监御史的制度,桓典自然当仁不让的帮助皇帝推行下去,甚至不惜得罪地方上的实权派。可若是皇帝要拿这种大事与桓典做利益交换,以桓典的脾性,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他也不再虚与委蛇,跟皇帝在对方故意抛出来逼他的幌子做无谓的争辩,径直说道:“天下乃陛下之天下,臣忝为职守,日夜惮勤,也是为了陛下之天下!监御史乃便宜之事,何有私利可言?还请陛下睿鉴。”

这等若是公然顶撞了,在一旁侍奉的穆顺顿时大惊,本想出口呵斥,但见对方是皇帝的师父、向来又积威已久,一时愣怔了下。而这时,皇帝却先冷笑了一声:“这也不假。”他顿了顿,眼神越发难以捉摸:“可我听说治人之本,实委公卿及各司曹掾,得其才则政通人和,失其人则讼兴怨结。”

一边说着,皇帝的视线也向桓典看了过来,桓典性子倔强,不肯低头,只肯勉强把视线移到地面一块块斑驳的石砖上。

皇帝见状,心里不由叹了口气,同样是耿直的脾性,他忽然觉得桓典比杨琦还要不好打招呼。或许杨琦在刚直之间,还有委婉变通,而桓典却是有些死脑筋,不肯转弯。

刚才这番言行举止,若是其他什么人,皇帝没准就厉色喝问了,可面对桓典却不行。

谁让他是自己的老师呢……

为了说服这根硬骨头,皇帝语气恳切,放弃了寻常的那些手段,轻声说道:“万世之制固然完备,也敌不过人心。若朝中大臣真是一心为国,何有关东、关西一说?又如何会有政争迭代、吏治糜烂?桓公博闻多知,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以如今的吏治,监御史势在必行,可又如何做到我所言的‘治人之本,实委公卿及各司曹掾’?”

桓典知道皇帝是担心他的立场,会在他权势大涨之后出现影响朝局平衡的变故。他虽然是皇帝的老师,却不是皇帝的亲信,只是刚好坐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其性格、资历、人望刚好又是御史台最合适的掌舵者。碍于种种原因,皇帝也不好冒着风险把他这个众望所归的人调换下去,所以才想事先与他做思想工作,看能不能从他这里换得什么。

既然双方之间已经半遮半掩的把话说开了,桓典也不继续装聋作哑,拱手说道:“臣记得陛下开设吏部时,曾重订官员考课之法,其中有‘若德教有方,清白独著,即加褒陟。若治绩无效,贪暴远闻,登加贬退’等语。臣不才,忝为帝师,而无一日有所助益圣德,如今遭逢此任,臣以声望所加、治国之重,断不敢辞。若有处事不断,臣愿请自裁!”

皇帝瞟了桓典一眼,对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满意,于是没有吭声,只听桓典接着又说道:“御史台一旦监察上下,必然权重,而宪台又位居外朝,与禁中交通不便,不易时时为陛下所制。愚臣浅见,不妨另设一职,以沟通宪台,直达天听。”

“另设一职……”皇帝沉吟道,至此,他也觉得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假意思量一番后,沉吟答道:“我看也无需新设,尚书台同为‘三台’,又有‘中台’之称,沟通中外。自订立、明确各部职权以来,权责明晰,各有所重。若论起监宪台之政,以为督查之任,我看刑部就可以。”

刑部的前身就是二千石曹,掌管司法诉讼等事务,改为刑部以后,其司法诉讼的权力被移交给廷尉,只有一个对重大案件最后审理和复核的权力。这个职权虽然关键,且凌驾于廷尉之上,但跟执掌财货审计的度支部、考核官吏绩效的吏部比起来,这个权力未免太小。

朝廷的权力轨迹自皇帝亲政以来,便有着向九卿等部门分散具体政务的执行权、向尚书台转移督查施政的监察权、以及向承明殿集中大政国策的决策权的趋势。

如今按皇帝的意思,刑部今后要负责在宏观上指导、协调、督管御史台、廷尉等相关部门依法开展工作。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职权,但表述越笼统,其可操作的权力范围就越大。

桓典是个慎思笃行的人,对皇帝有意识的将行政权力一分为三、使朝廷各部门的职权更加明晰的用意当然十分清楚。皇帝早先话里也做过许多暗示,如今说起来,不仅是要他同意,还需要他身后站着的关东士人、杨氏等人对刑部新职权的赞成,并在彼等麾下的御史台权力大增以后还能受到皇帝的掌控。

皇帝关注着桓典脸上神色的变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御史中丞及侍御史等官,执宪中司,内掌兰台,纠察百寮。但彼等终归少府辖下,如今尚书台与谒者台皆已分离自立,御史台位置重要,也当如此。”

桓典神色一动,板着的脸终于有所松动,他拜道:“陛下睿鉴。”

“监御史的事情,且以督促派粮赈济之名,选调廉洁能干的御史发往司隶各郡。等水到渠成,再上疏议论,定成制度。”皇帝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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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饥时理会

“东边遣使去赈济,西边遣使去赈济,只讨得逐州几个紫绫册子来。”【朱子语类卷一零六】

在历次改制之后,执掌监察大权的御史台已沦为少府的一个下属机构,御史台职权与地位的大幅缩水,再加上此起彼伏的宦官、外戚、士人争权,吏治败坏,也与御史台难作为有关。而御史台这柄利器的削弱,与其说是历代皇帝的有意无视、倒不如说是各方忽视的结果。

如今御史台重新被皇帝分离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实权部门,其上又有总司御史台、廷尉等刑狱司法等官员的刑部,显然是要对吏治给予制度上的保障。

待桓典走出石渠阁后不久,皇帝的草诏很快就发到了承明殿、尚书台等处,先是将秩千石的御史中丞增为二千石,使御史台正式分离自立,又诏使桓典选派侍御史分赴关中各地郡县,调查各地旱情、督促钱粮发放。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关中的气候也愈发的炎热,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等郡接连出现了不小的灾情,时或有邻村百姓传来争水械斗的事故。谷价也每日飙升,由一开始的百十钱上涨到数千钱、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万钱一石谷。这种谷还是那种尚未完成脱粒的,等百姓买回家脱粒去麸以后,重量还要下降。

“现在外间的谷价一石值多少钱?”长安令王凌冒着满头的汗从后厢走进,随手从一旁的婢女手中接过葛布,往额头与两鬓随便擦了擦,拿在手心。

长安北部尉秦谊在一旁从王凌手上接过葛布,躬身说道:“听长安市长于东西市里的算筹,城内的谷价已经是一石四千钱,京兆尹治下其余诸县都有五六千钱之多。”

“稻谷尚且如此,那豆麦呢?”王凌摆手支开了婢女,单独邀秦谊入座就谈,说道:“关中推行种稻不久,垦田不足,量少价高倒也说得过去,但豆麦粟粱等物却是百姓主食,去岁乃丰稔之年,于今若是再高,可就是有妖异了。”

秦谊闻言,小心的觑了眼四周,轻轻地说道:“如明府所言,长安豆麦已至一石二千钱。黎庶手中没有五铢大钱,只好拿董卓当年铸的小钱去换,可从官府换来的大钱又买不起足够的粮食。那些黎庶没有法子,不知是谁想了个主意,索性不换大钱,直接拿小钱去讨买粮食,这会子东西市里都乱成一团,长安市长几次劝我过去安抚……”

在汉代,类似于长安、雒阳等大城重镇,皆设市里以供居民商贸,以‘市长’、‘市令’治理其政。长安市长掌长安城东西诸市里的治安、商税及铨衡量度等事,并不同于现今的市长。其下有丞,皆为通明法的士人所补任,直接归属京兆尹管辖,而与长安令互不统属。

所以身为长安令的王凌按理是做不得声的,但他此时却多了句嘴:“我记得长安市丞李义,还挂着平准监的职权?有每个十日便将市里讯息上呈平准监?”

“唯。”秦谊点头答道,这两年来他跟在王凌身边也熟悉了许多事,想事办事的方法也比以前要老道:“长安市丞看似位居市长之下,其实直属平准监,可随时通达天听,位置何其重要。京兆旱情严重,而郡府迟迟不许发放赈济,致使粮价飞涨,黎庶倾尽家产买来几斗米,才吃几天就没了。京畿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地方了,这李义不可能不将此事上呈国家。”

“你这是在提醒我留意?”王凌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颔下特意蓄着的胡须,二十二岁的他为了保持威严、不使上下人等看轻,只好将自己打扮得像是三十岁的模样:“京兆的谷价在上个月才几百钱,一朝涨了十倍,就算没有平准监,国家也不会不知道,此刻多半是记在心里,不消多时便会拿来发作。”

秦谊心里本来是清楚的,这两天京兆尹胡邈借口京兆尚未出现灾民、朝廷又无具体的抑价诏书,不肯贸然开仓放粮。如今听了这话,他却是糊涂了,胡邈办事能力虽然一般,但心思谲诈,算计起利弊来很有一套,如今他眼皮子底下就有一个平准监,如何会看不出这么做的凶险呢?

“巨利在前,谁人会不动心?纵有千万风险,只要心存‘法不责众’的侥幸万分之意,便会有人铤而走险。”王凌似乎看出秦谊的心思,沉着的说道:“谷价沸腾,黎庶无有钱财,只好卖田求活,而这时谁又肯高价收田?最后得利是谁、府君胡公迟迟不肯开仓赈济又是为何,你难道还不明白?”

趁着荒年高价售粮、低价买田,这是全天下所有的地主豪强几乎都会做的事情,也是土地兼并的基本流程。秦谊父亲一代也曾出身农家,自然知道在荒年灾年的时候,各家大户都会大捞特捞。有时候就连官府也管控不住,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彼等到底是乡里大族,不敢侵犯,何况这又是长安京畿,与朝中公卿关系匪浅,府君胡公又如何敢拦?”王凌家中本也是太原大族,然而在王允死后逐渐走向了下坡路,家世不复以往。他又是清正的性子,此时鄙夷的哼了一声,轻笑着说道。

“可是国家乃至朝廷诸公,想必都已知此事,胡公再如何也不会甘冒这个风险。”秦谊在王凌鼓励的眼神下细细思索了片刻,脱口道:“莫非是胡公也有刻意纵容、借故惩治之心?”

秦谊本是吕布军中的帐下吏,略习军阵、粗通文墨,辗转调入王凌属下,一直以来虽说是兢兢业业、勤于职守,但在许多方面仍旧差人一等。如今见他在自己的培养下逐渐有了分析时局的能力,王凌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说道:“单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放心将你举荐外用了。”

他刚一老气横秋的对年长与他的秦谊说完,秦谊尚未来得及继续追问详情,门外忽然走来一名小吏,站在门边说道:“禀明府,朝廷派了侍御史进驻郡府,说要督办赈粮事务,胡府君托在下请明府过去。”

“来了。”王凌拍着扶手站起身,走到一头雾水的秦谊身边,小声说道:“你跟我去一趟,从旁再多学着些,京兆尹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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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孰以显廉

“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火然文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礼记曲礼上】

京兆尹胡邈是地道的凉州人,能从边陲小郡一路爬到现今这个二千石的位置上,运气是一方面,其独运的机心又是另一方面。作为董承的心腹,又是奉朝请、可以在常朝上站位的京畿首长,胡邈并不怕本地那些豪强给他施加的压力。

其实在经过两年前那次清丈上林的事件后,三辅等地的豪强们早被收拾过一顿了。只是随着这两年相安无事、又有旱灾的暴利当前,一时许多放松了戒备的豪强便经受不住诱惑,打算与胡邈合作,拒不出粮,哄抬谷价、打压田价。趁朝廷及时开仓之前,向受灾黎庶贩卖米豆、兼并田地。

他们以为自己给的利益足够多,能让胡邈行文京兆各县、尤其是针对不像最初那样受皇帝重视的长安令王凌,对他们的举动大开方便之门。可却不知胡邈在虚与委蛇的背后,与王凌一样,都抱着相同的一份算计。

大热的天,胡邈躲在衙署阴凉地摇着扇,一边纳凉一边慢悠悠的说道:“京兆的谷价涨的高,其余的地方呢?有了京兆做表率,其余的都是纷纷效仿吧?”

在胡邈的身边摆着一副矮木几,上面摆着凉浸浸的一壶冰镇冷酒,寒气缓缓在青铜雀壶上沉降,器身沾着水珠,像是刚从极深的井水里捞上来。矮几的另一边同样摆着蔺席,一个清瘦的文士坐在一侧,他两鬓早已流出豆大的汗,正小口小口的啜饮着冰凉的酒水,看样子不像是解渴、而像是在借此消火。

听了胡邈的话,这位满头大汗、急需解暑的文士不带丝毫留恋的放下了酒盏,规规矩矩的回应道:“如府君所料,京兆如此,关中等地如何会不闹?只是左冯翊去岁才经受一场动荡,当地豪强战兢、左冯翊种公为人清正,所以其地谷价虽有增加,但还未到黎庶坚持不住、卖地求活的地步。至于右扶风……”

“左冯翊的那帮豪强被朝廷前后杀了两次,敢犯事的早就死了,这会子有种拂在哪里镇着,又有游氏、徐氏这一帮人从旁帮衬着,决计闹不起来!等朝廷调度粮秣、督促赈济的诏旨下来了,左冯翊的民情也就结了。”胡邈把手一挥,手中的扇子随着他的动作摇出一阵清风,他指了指桌上的酒盏,很有气度的对身边这个自制力极强、很少表现得为物欲左右的文士说道:“酸梅汤坏牙,倒不如酒水清冽,梦符可多喝些。”

这人正是京兆丞左灵,青州人士,早年以郎中的身份随朝廷迁都长安。其人与现今尚书仆射吴硕一样,都善于结交权贵、趋炎附势,但他却饶有手段,在各方势力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办事又克制,从未行差踏错。是故虽然如今的地位不如吴硕,但其风评与在朝臣之间的人脉却远胜于彼。

此刻左灵淡淡的往几上酒盏瞥去一眼,眼底流过一丝渴望,却不曾伸手去动,反而慢悠悠的将适才被打断的话重新接上:“至于右扶风的民情,与左冯翊犹如天壤,我听说该处的谷价难抑,几度涨至数万钱一石谷。黎庶卖田鬻子,几有逃荒流离者,郡府不能制。”

胡邈听了这话,眼珠一转,冷言冷语的嘲讽道:“右扶风傅睿不是治烦理剧的一把好手么?孝灵皇帝时还做过代郡太守来着,入仕比我还早,怎么如今连一个灾民都管不好?还‘谷价难抑’?”

左灵投其所好,跟着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思索着说道:“许是抱着与胡公一样的心思,想先故意纵容,而后施以雷霆?毕竟如今远的不说,单是三辅境内的变动,哪怕是草木折伏、风动霜降,居于深宫里的国家也能犹如耳听目见,了然于掌中之纹。三辅物价沸腾,黎庶生计无着,国家如何会不知道?若是已谋而后定,我等地方干员,自然要领悟上意,分君之忧。”

胡邈、种拂等人无不是人精,自然从皇帝长时间对物价飞涨而视若无睹的举动中,看出些许端倪。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如若皇帝真的被下人蒙蔽,那这笔与地方豪强交往的‘生意’就可做可不做;如若皇帝在欲擒故纵,想借此杀一批人俘获底层民心,那他们不仅能干干净净的把自己摘出来,还能为君分忧、充当铲除哄抬物价的奸商的先锋。

这是一个互相默契不言的过程,胡邈与董承早在以前就商议过,在如今董承的权势与恩宠逐渐被赵温分走的情况下,先要做的就是借由蜀士入朝等事,最好让赵温引起皇帝猜疑。然后再利用当前这件事,在皇帝跟前立下一功,再现当年清丈上林的赫赫功绩以证明董承一系仍旧能为皇帝做牛做马。

所以胡邈与董承、董凤等人绸缪了数月,早已布置完全,以至于如今在气定神闲的同时、还能随口点评同级的右扶风傅睿:“但傅睿可做的不干净,一介郡守,连‘物价’都抑不住?也亏得他北地傅氏颇受陛下厚遇恩待,不然这一次非但做不好、反而还会被人拖进去。”

“扶风高门林立,豪族众多,饶是傅公出身显赫,一时也不好强压。”左灵脸色有些古怪的为傅睿辩解了几句,复又问道:“但即便是有人最后要拿他同罪,以陛下对壮节侯的激赏追恩,说不得会……”

“不会了。”见左灵毫不知情,胡邈立即解释道:“若是他被人拖下了水,陛下若是偏心,又有何公允可言?又如何处置其他同罪者?”说罢,他又顿了顿,似乎有话悬在嗓子里不知该不该说给左灵这个心思深沉的人听。

但左灵仍一副诚恳受教的样子看着他,让胡邈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说出了口:“此外,我从董公哪里听见些许风声……这桩事情,说不得能为我等看个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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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简举平当

“自非察访善恶,明加贬赏,将何以黜彼贪怠,陟此清勤也。”【魏书列传第三】

“风向?”左灵头一次从胡邈口中听到这个名词的新用法,他知道这想必是胡邈常在太尉董承身边、而董承又时常靠近皇帝的缘故。所以辗转从皇帝口中听来的新词,逐渐流传开去,左灵已经见怪不见了。此刻因其他注意的,却是胡邈口中的那番话,他进一步问道:“难道说……北地傅氏已经不受圣眷了?”

胡邈刚想说话,转而醒悟过来,一口断定道:“我可没这个意思!”

接着,胡邈又说道:“是非皆在帝心,我等为臣者还是少妄议得好。”

尽管他反应的及时,但左灵还是从对方口中套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何况他最后那句话实在太欲盖弥彰了。

皇帝疏离傅氏不知是何时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起初由董皇后告诉董承的时候,董承等人还不放在心上。认为如今吏部尚书傅巽、右扶风傅睿、秘书郎傅干人人身居要职、典司大权,其年轻一辈的傅允也在太学里小有才气,在旁人眼中这是一个如日中天的北地高门,丝毫看不出有何遭受冷遇的样子。

直到这一次伐蜀之战,皇帝对有功之臣进行封赏的时候,董承才暗中窥出端倪:同为秘书监出身,监军谒者法正被拜为黄门侍郎、担任亲随,而沮县长傅干却仅被转为下辨长。如若皇帝仍对傅氏荣宠不减,即便傅干功劳不及法正,也不至于落得这点薄绩。

胡邈心知在朝堂上的任何一个变化,都会事先在细微之处有所表征,等到事态开始闹大的时候,那才是一锤定音、无可悔改的终局。只是傅干那件事严格来讲,到底说明不了什么,所以董承与胡邈等人商议后都打算静观其变,借由这次傅睿在右扶风任上的失误来观望风向。

看到左灵的神色,胡邈心中其实隐隐有了些悔意,尽管左灵目前是一个他信得过的人,但还远远不到让他接触这些机密的地步。他咳嗽了一声,将扇子放在矮几上,严肃的说道:“这几日朝廷将从御史台派侍御史下放关中各郡、督促赈济,可见朝廷已有了决断。在侍御史来之前,你且先替我出面向杜氏、王氏等豪强陈说,劝其趁早收手,也不怪我不提醒他们。”

左灵讶然道:“怎么、御史台遣派御史的事情,朝廷不是还在争论么?听说司徒马公以为此举是朝廷不信地方大臣,容易使上下割裂,议论了几天终未见下文,如何突然就推行了?”

他到底是不了解中枢的情况,还是要靠胡邈来解释道:“马公岂会不知此政断无寝废之理?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要多争些时日,好为底下那些人脱身功勋士族、累世贵戚,不仅傅睿惹不得,便是朝廷一时也不好妄动。不然,如何对得起国家‘善待英烈勋臣’的名头?”

马日虽然为人清正,但扶风马氏瓜瓞绵绵数百年,人口蕃息,旁支近亲众多,总会有一批鼠目寸光的族人看不清形势、听不进告诫,自以为自家有个身为三公、位居宰辅的大臣,便可以在乡里胡作非为。彼等只知一荣俱荣,借着家世为非作歹;却不知一损俱损,自己惹下的祸事也会殃及全族的道理。

面对一个人口繁盛的大家族,马日应付朝政尚且艰难,如何有余暇能管得住乡里亲族?对于彼等在扶风的所作所为,他即便知道、也管不住,只好视而不见,等到皇帝有意要查的时候,这才设法拖延时间,好让那些人趁早收手。皇帝也是没有将事态扩大化的意思,给了他们时间应对,换取监御史的顺利推行。

左灵会意,也不停留,顾自下去代表胡邈召见京兆杜氏等一批与胡邈亲近的豪强,向他们传递最新的消息。

杜骘亲切的握着左灵的手,热络的说道:“此等大事,多谢左公不忘相告!”

左灵不敢小瞧这位淡出仕途的老者,虽然杜骘无甚才能,但他若是想要结交如今炽手可热的河东郡丞杜畿,还得靠对方来为他牵线搭桥。在任何时候,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总是没错的。左灵任由对方执着自己的手,淡淡笑道:“杜公说笑了,这一次关中大旱,黎庶少食,全赖各家出粮救济。于今朝廷已有明诏放粮、又有御史督查,在下担心生出误会,特请示府君,劝杜公早些明悟,莫要与朝廷夺这济民之‘恩’。”

此等消息自然不会告诉所有人,不然消息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朝廷也会因为捉不到足够的替罪羊背锅而顺延牵连。杜骘精于此道,幸而他借由董凤,与胡邈有这一层关系在,不然朝廷外放御史的事情,他还要被瞒在鼓里。到时候消息灵通的人都跑了,自己却还不知情的在长安大肆高价卖粮、低价收地,那么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左公说的是,但无论如何,今日之恩,老夫必然是断不肯忘的。”杜骘知道消息的可贵,对左灵自然感激备至,心神安定之下,他转念又想到京兆的另外几家:“只是不知,韦氏、骆氏……?”

左灵不动声色的放开了与杜骘握着的手,一边伸手示意与其步入庭下,缓缓说道:“杜公忘了?韦氏自有天恩,何须我等多言?而骆氏,料想彼等才人不乏,应是有自知者吧,我与彼等不甚熟稔,若是上赶着说了,反倒落了下乘。”

京兆韦氏自打武都太守韦端屡立大功,受皇帝封赏以来,其权势水涨船高,隐隐有压过昔日与其平齐的杜氏、第五氏、金氏的风头。杜骘听了这话,知道韦氏肯定是有别的渠道能从容脱身了,于是心里略有吃味,知道听见另一个对头骆氏对此毫不知情,这才欣悦不少。

显赫的高门大族可以凭借多年的关系网、或者官居中枢的族人等多种渠道来探知朝廷政策的风向,以借此抢占牟利的先机、并且能早于其他人及时收手,逃得一劫。其他豪强由于实力并不如马氏、杨氏,其所能得知的朝廷关键政策风向便会有滞后性,而势力越小,滞后性就会愈加严重,所受到的波及也就越大。

所以那些底层的小豪强要么就随时观望大族的动静,与之同进退,要么就想法设法与官府、权贵打好交道。若是什么都没有的小豪强,等到他们知道朝廷要派遣御史下发地方监督开仓放粮等一系列赈济的时候,御史早已经到郡府门口了。

派往各郡的侍御史无不是御史中丞桓典精挑细选,而放在京兆的尤为重中之重,这一次来到京兆的侍御史,来自并州太原,名唤侯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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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不过如是

“遇有水旱疾疫,则开仓廪,悉府库以赈之。”————————【治平篇】

侯汶相貌堂堂,既是出身太原侯氏,但因为平日里表现的颇为清正耿直,为同侪所敬重。几次风波下来,虽然不曾晋升为官,倒是安然无恙、保全禄位。

胡邈是听过对方大名的,知道他讲清高,所以怕被对方看轻、也没备什么薄礼,径直下阶出门,以寻常的流程将侯汶迎至正堂。

宾主落座,胡邈又一边指使人去请长安令王凌,一边打算在王凌来之前,二人先做一番寒暄,互相摸个底:“长安百姓苦旱久矣,盼朝廷赈济如盼甘霖。御史奉诏督粮,正可见国家拳拳爱民之心、可解此方百姓忧难。”

侯汶拧着两道好看的长眉,脸色发青,阴阳怪气的说道:“京兆尹自然是晓得分寸的人,长安百姓还得靠你这个本地守令来解,我不过一区区六百石,可不敢越俎代庖。”

胡邈眉头一皱,心中暗道莫非是自己与董承相善的缘故,所以不为侯汶这些士人所喜?但如此关头,他还摆这副作态,倒显得有些不顾大局,与传闻中的声名不甚相符了。

这般想着,胡邈声音也有些生硬了,他回敬道:“侍御史监察不轨,柱下此番前来是肩负王命,奉诏持斧,岂有袖手无为的道理?还请柱下三思。”

侍御史在周代的时候被称为柱下史,因而胡邈有此一说。

侯汶本就不悦,他在御史台过了好些年清贫的日子,起先在王允麾下,要保持一个清廉的形象,故不敢造次;后来又在刚正的桓典手下,愈加不敢有什么非分之举。如今好不容易讨来外任的机会,如若能趁着职务之便,多赚些好处,又何乐不为?倒是这个胡邈不开眼,一点‘意思’都没有,也不知朝野对他‘善交际’的风评是怎么来的。

当下,他用冷冷的声音回道:“我确实是肩负王命,长安黎庶家中无粮,毁家难买一斛粟,这些朝廷都看在眼里。来之前我已奉有诏令,京兆不同他郡,此次开仓赈济,由太仓令与我一同处置。太仓的谷麦有太仓令王绛调派,王君办事谨慎有度,我不好干涉。至于京兆的仓廪,就得劳烦胡府君了。”

“不敢,不敢。”胡邈一直紧蹙着眉头听着,此时方才舒展了几分,笑着说道:“我已想好安排,等明日时在东西市里开设店铺,低价售粮、另外在城门处搭建粥棚,为为饥人作糜粥。御史届时与我同去监验,督促放粮,如何?”

“胡府君。”侯汶没有答话,反倒屈指叩了叩桌案,很有一分审讯的模样:“朝廷若就此为止,那城中这帮哄抬谷价的豪商大贾可还查办?若是就此放之不理,他们赚足拿够,得不到教训,下一次还会再效今日做法。只是这民心,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啊。”

胡邈愣怔了下,答道:“豪商哄抬物价,这件事我早有耳闻,近日正准备遣吏处置。”

侯汶单握一拳,放置案上,冷笑道:“可我听说长安有几家豪商大贾与府君关系匪浅,这一次公然抬价,官府在我来前却迟迟不见处置,诚然可疑啊。”

“府君,长安令来了。”门亭长忽然走了过来,在檐下说道。

胡邈有些羞恼,他冲门亭长摆了下手,表示先不急着带王凌入内。而后趁着此间无有他人,沉声问向对方,要把这事弄清楚不可:“御史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自诩做的干净,没有证据,但御史风闻奏事,若是就此劾奏他,胡邈也会惹来一身麻烦。但对方看上去没有任何要将此事上奏的意思,胡邈逐渐习惯了对方与传闻中不符的做派、甚至隐隐有些熟悉,这种拿着把柄要挟对方的做法,不正是说明自己也是有取所需么?

侯汶笑了一声,终于图穷匕见:“太仓的米粮大半要作军用,用一分米粮,日后朝廷用兵就少一分米粮。而京兆仓廪则不同,此次赈济,我想还是要以京兆为主。那些豪商囤积居奇,其间或有亲疏,只要府君秉持公义,谁还敢说什么是非?至于京兆的赈济,不妨就由在下来督管好了。”

原来是看别人赚够了,自己心里头不忿,也想趁机捞上一笔?

胡邈心中讥笑连连,他此前刻意打听过侯汶的家世,虽是出身太原侯氏,但家道中落,自小贫困,因为曾将唯一的米粥给母亲吃而为乡人称善,由此被太原名士郭泰看重,与郡府推举为孝廉。这样一个自小过惯了民间疾苦的士人,入仕之后只会走两条路,而侯汶显然是走了人们最常走的那一条。

他明知故问道:“御史说的是!只是京兆仓廪储粮并不多,不然朝廷也不会再让太仓调配,若让京兆一力承担,总得有个万全的法子才行。”

“这不难办。”侯汶心里早就有了计划,他收回放在桌案上的手,两手叠放腹间,一派文士风度:“煮粥的时候米豆参半,黎庶只要不饿着,又有不劳而得的粥糜,便不会有事。等府君处置了长安豪商,清查家财,再用彼等家中余粮,补此间之虚好了。”

原来是打的这个算盘!看来侯汶虽有贪念,但也不至于罔顾黎庶生死。只要胡邈‘及时’将豪商查抄,有了彼等家中的余粮,自然能将赈济的标准恢复到正常水平,而在此前的这段时间,侯汶便可从中获利。

胡邈听了这话,心里很不以为然,但面上仍赔笑道:“这倒不枉是一个好办法,只是平准监……”

“京兆仓廪不足,朝廷如何会不知道?如此大事,我等又岂会刻意贪墨,平准监若是要查,便让他查就是了。”侯汶断然喝道。

“喏。”胡邈心里暗觉不妥,想了想说道:“既如此,我这便使仓曹将仓廪印钥托付给御史,万望御史能救我生民。”说着,他便向外间候命的门亭长使了个眼色,门亭长会意,立即走了出去。胡邈这才点了点头,继续安排道:“长安令王郎熟知政务,素有‘小王公’之称,此次赈济,不妨让他从旁协助。”

侯汶听到王凌的名字,神色一动,不知如何便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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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兴平仓米

“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发仓廪,赐贫穷,振乏绝。”————————【礼记·月令】

长安城阳光明媚,黛色的瓦片上似乎都照耀着一层金光,就连影子都淡了许多,即便是树荫下也闷热得将近窒息。

作为数万百姓生产生活的都会,不乏有沟渠小河从城外汇入未央宫沧池、又从其中流出,贯穿全城。沟通护城河、连接漕渠、向北汇入渭河。其中有条沟渠,是当年孝哀皇帝使人构筑的,用途是引水穿长安城,注于太仓,以省转输之费。

当年的太仓既有环绕沟渠以防星火、又有广地深仓以储粮谷。中兴之前,长安太仓是朝廷重要仓储;中兴之后,长安太仓依然是朝廷应对西羌战事的粮食储备之地。

朝廷迁都以来,这个位于武库之南、安门大街以西的古老太仓再度修葺扩建、不断存储粮谷,使其由原本的战区屯粮仓库,再度成为当年首屈一指的粮仓。

即便是烈日炎炎,在太仓附近可以用以行船的沟渠边上,站在原地翘首盼望的几个人吹着水上拂来的凉风,身体丝毫不觉得有多热。与之相反的是,他们的心里却是格外焦躁不安。

“如何?来了没有?”一个头发黑白相间的中年男人在堤上庑廊来回踱着步子,他穿着一身鲜红的朝服,头戴梁冠,腰上系着条黑色绶带,绶带穿着的是一块小巧的铜质鼻钮官印,象征着主人六百石的身份。

几条小船停靠在漕渠边上,堤上还有三四十个吏员跟在中年男人身边。

此人正是大司农刘和属下劝农、平准、导官等‘五令’之一,太仓令王绛。

他话音未落,便见到远处沟渠上缓缓行来几只扁舟,打头撑来的舟上除了船夫,还一前一后的站着两个年轻人。

王绛忙一步走到阳光底下,在渠堤边伸头去看,只见微风阵阵,站在最前的那人穿着跟王绛类似的衣冠,全身上下无任何配饰,显得儒雅质朴。那人的衣袂随风而动,一只黑绶铜印在腰间若隐若现,那枚铜质官印在阳光下反射出熠熠金辉。王绛看他举重若轻的态度,一时竟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对方戴的不是一块六百石的铜印,而是执掌天下财货的钥匙。

眼见船将要靠岸,王绛不由自主的沿着石阶走下,刚到水边,船上那人便受宠若惊的跳了下来,连忙拱手道:“王公实在是折煞晚辈了!”

“麋君!”王绛亲切的称呼道,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此刻也顾不上寒暄,径直说道:“我可是盼了你好些日子!”

同为大司农属下的均输令麋竺闻言笑了一下,他说话仍是一种从容平淡的语调:“不敢、不敢!”他客气了说了几句,而后恰到好处的转过身介绍跟他随行的另一人:“这位是平准丞鲍出,贾公仍在孝期未归,平准监的职务皆由其人代理。此番陛下有言,说是‘官府放粮、各行其政,难收统筹之效’,故而特使平准、均输、太仓三监通力合作,联手平抑物价。”

“未有明诏?”王绛细心的发现了麋竺话语中的不寻常。

“若有明诏,易为关中豪商所探知,此事就当出其不意。”麋竺显然是身负王命而来,一言一行都直接流露出皇帝的意图,说话也带有一点斩钉截铁:“陛下说了,要把这次平抑谷价当做一场仗来排兵布阵,彼等豪商不仁不义,此次绝非是让彼等畏威而退,而是要一举荡清这些宵小,以警示后人,收拾民心!”

麋竺难得说这么重的话,王绛倒是愣怔了一下,心知这烈日之下不是说话的地方,遂伸手示意麋竺移步。麋竺客气的推辞了一会,与王绛二人并肩走上石阶,至于平准丞鲍出,王绛自始至终都未曾认真看过他一眼。尽管鲍出有着杀贼救母的孝烈之名,但平准监刺奸窥探的职权,还是让王绛这个纯粹的士人有些发自本能的不喜。

鲍出面色不改,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用右手习惯性的往腰间拍了拍,那把皮质黯淡的剑鞘被拍出‘啪啪’的声响。这仿佛让他心下安定了稍许,而后便抬腿跟在麋竺等人后头,往太仓走去。

“关中之重,其在京兆、京兆之重,其在长安。”既然是身负皇帝所托,王绛便处处表示以麋竺为主的自觉,何况麋竺的身份非同一般,与卫将军王斌有姻亲、就相当于是皇帝的亲信,王绛自然不敢怠慢。麋竺客套一番后也不做推辞,他没有选择去王绛办公的官署里说话,而是请王绛带他与鲍出来到此处最大的一间粮窖内。

这座仓库是数十间仓房组成,由于他历史悠久,是从前朝便沿用下来的老仓窖、其储藏空间与条件又足够大,是故被皇帝赐名‘兴平’仓。兴平仓从外表上看只是几座规制普通的大屋,走到里面,除了一座高大的锥形土山,以及四周零散摆放着一堆粮谷以外,什么都没有。

麋竺在东海时经手财货无数,在这座号称太仓最大的兴平仓内,他仅是状若无意的扫了一眼,便粗略算出这库房中存放的粮食不过六七千石。光是这么点数字,实在有负‘兴平’之名,但麋竺毫不意外,反而胸有成竹的在王绛的带引下往正中走去,一边走,一边顺着前面的话继续说道:“是故,只要长安物价平抑,关中这潭水便再无波澜,这场仗——”

他忽然在一处停了下来,慢悠悠的侧过身,面对着王绛、鲍出等人,很笃定的说道:“朝廷就赢定了。”

王绛沉声应道:“麋君说的在理,关中物价关乎黎庶生计,仅凭官府赈济尚不足应付,还得仰赖太仓才是。”

麋竺平视着眼前隆起的锥形黄土,听了这话,略微动了些许神色,却没有应答。一旁沉默的鲍出像是终于找寻到自己说话的份了,铿锵有力的说道:“赈济是官府的事,朝廷已遣派侍御史分赴各郡,不消太仓出面。于今之计,太仓要做的是配合打击商贾,平准均输!”

王绛眉头一皱,不禁朝鲍出看了一眼,见对方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似得,转而看向麋竺:“这也是国家的意思?”

“赈济灾民、平抑物价,各行其是,如此方能得统筹之效。”见对方问话了,麋竺无法回避,只好温和的说道:“王公莫不信我?”

这么大的是,王绛自然是信对方不会弄虚作假,长期以来,他一直都是个边缘人物。能坐到太仓令的位置上,全靠的是他多年来办事踏实稳重、不参与是非。既然有麋竺敢于承担,王绛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绕过了这个话题,伸手指了指跟前这方既宽且长、像是坟墓封土堆一样的土山说道:“这里藏有二十万石麦粟,皆以麦糠、干土、草席等物混杂掩埋。我这些天让人将上面的杂物都清理了些,就等麋君带王命来了,方可动土开仓。”

“太仓中还有多少类同此仓?”麋君简单观察了一番封土,确定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后,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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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暑伤三伏

“上无纤云,下无微风。ranwen扶桑其增焚,天气晔其南升。。”【大暑赋】

要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首先就得知己知彼,王绛心里有数,正准备开口回答,却见外面急冲冲的跑来几个人。三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王绛的属下太仓丞,那人对王绛、麋竺等人深深一揖,匆匆言道:“不好了,安门外出人命了!”

王绛等人吓了一跳,太仓就在安门附近,而最近长安令王凌正与侍御史侯汶在城内外搭棚施粥,导致城门附近聚集了许多没饭吃的灾民。此次若是安门附近生了民乱,太仓将会是首当其冲,王绛越想越是心惊胆战,连声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如何会出了人命?”

“那些流民饿疯了,听不进劝导,见着有粥吃就都冲上去抢,等抢到了一碗粥又嫌粥水寡淡。几个狠得砸碗闹了起来,城门候带人赶去喝止,两边人就打了起来,有四五个流民不知是被打死还是被踩死,尸体就那么倒在地上。”太仓丞也是碰巧听到安门哪里的动静,前去看了几眼实况,一副后怕的样子:“如今灾民越聚越多,若不赶紧制止,恐怕要出大事!”

见对方担心受怕的样子,王绛一时也没了主见,慌然道:“快、快去寻北部尉!”

此刻他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秦谊,这让麋竺感到有些奇异,忍不住看了王绛一眼。心中某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不假思索的喝止道:“一个小小的北部尉,寻他管什么用!”

王绛一时语塞,紧闭着嘴唇,灰黑色的胡须不住地抖动着,两眼紧盯着麋竺,只盼对方能拿个主意来。麋竺这时还算冷静,他们家当年没少在灾年的时候施舍灾民,这种分粥不均的事情他在东海国的时候就见得多了。只是那个时候关东正处多事之秋、流民中未尝没有掺杂着图谋不轨的奸人,而如今在关中安定情况下,却偏是重蹈往昔故事。

麋竺忍不住嘀咕了一声:“真是事出反常……”说着便对早已手扶剑柄待命的鲍出吩咐道:“去找城门校尉,请伏公来安抚局面。再知会执金吾司马公,请他整顿缇骑,预备不测!”

安门外的一场骚乱规模不大,甚至用不着等到执金吾司马防出手,很快就被城门校尉伏完镇压了下去。虽然之后的形势仍旧保持安稳,但这件事依然给朝廷君臣敲响了警钟。

等到翌日中午,皇帝在清凉殿刚用完一碗清粥盐菜,廷尉法衍就一边咳着一边来到殿下请见。在殿中,他把昨日抓获的闹事黔首的供词简明扼要的对皇帝说了一遍,原来这伙流民大抵来自长安附近的杜陵、霸陵,背后也没什么人指使,就是所在县邑出于种种原因不肯发粮赈济,又听说长安有粥棚,这才成群搭伙,结伴而来。

那天正好气候炎热,带头的几个人又是长途跋涉,饥渴难耐,心里早就有了一团燥火。等到了安门外见到施舍的粥水与预期形成了极大落差,烦躁气恼的情绪一下子如滚水沸腾起来,这才酿成那场骚乱。

一听说此时发于偶然,皇帝挑了挑眉,继续问道:“那昨日死的是守城的兵士还是流民?”

法衍这几日总觉得喉头干燥,像是旱了多年的地,灌多少水都不管用。又像是有块老痰,卡在喉头不上不下,让人难受至极,照平日他得咳上好一会才能消停。但此番在御前,他不敢失礼,只好费了全身的劲,方才将咳嗽的**给生生压了下去:“死了四个,全是被踩死的流民,还有一个以为是死了,其实是被踩断了腿,这才倒在地上。”

看皇帝面色不虞,法衍又补充了一句,说道:“昨日查探时,确实是当场死了四人。但后来又死了一个城门兵,他是被人推搡、半边身倒进一釜滚粥里,皮肉被烫得不成样子,熬到半夜里就死了。”

然后,法衍接着又向皇帝说了一遍原委。

“民生多艰呐!”皇帝这才叹了一声,他看到法衍想咳嗽又不敢,憋得脸色涨红,于是很体贴的说道:“暑热易病,法公身子不甚康健,要多当心才是。好在我近来常让太官将绿豆熬制成汤,身燥心热时喝一碗,可解暑热烦渴。穆顺,去带廷尉到偏殿休息,再使人去一趟承明殿。”

皇帝喜欢琢磨饮食,以满足口舌之欲,这两年光是从宫中流传出去的新式食品就层出不穷,更别说专司御膳的太官署内不断更新、增厚的食谱了。

法衍知道皇帝是怕他在御前喝不下去,感激的谢了恩,这才小声咳嗽着走出殿去。

小黄门穆顺将法衍送到偏殿之后很快又走了回来,作为此时站在平准监背后的掌权人,他安静的站在皇帝身边,等着皇帝发问。

“各处的情形,你虽隔三岔五的报一次,但前前后后也不成个条理。”皇帝身体往后一靠,仰面望着屋顶榫卯斗拱的横梁,轻声说道:“于今你再完完全全的报一次吧,不光是物价,还有那些派下去的侍御史。”

“谨诺。”穆顺答应了一声,便弯着身子,在皇帝身边一五一十的把平准监探得的情况都说了起来。

皇帝就这么靠在凭几上听穆顺说了半天话,忽然回过神来,面露疑色:“赵公他们为何还不过来?”

穆顺也是有些惊异,按理说承明殿与清凉殿相隔并不远,就算是走也该走到了,何况这些天气候酷热,皇帝怕马日这些上了年纪的老臣被晒到,特意准他们可以在宫中乘车出行。现在过去这么久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却是让人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不等皇帝吩咐,穆顺便自觉的走到门口,还未招人过来问,穆顺的亲信、负责传召宣诏的内谒者令李坚便急匆匆的赶过来禀报,说是尚书令杨瓒从承明殿里走出来,刚说一句‘这地像是被火烧了一般’,然后就晕过去了。在场的司徒马日、司空赵温等人都被吓了一跳,承明殿里乱成一团,忙了好一阵后,马日等人这才过来,就在殿外等候召见。

听到杨瓒一直待在阴凉的承明殿内,刚一出来见到太阳就昏倒,皇帝就知道这是中暑的征兆。杨瓒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何况此刻又是午后最炎热的时候。他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连忙挥手让人去请马日入内,等众人到了以后,不待行礼,便着急的问道:“太医令是如何说的?”

“臣代尚书令谢陛下牵念之恩。”司徒马日稽首说道:“太医令说是‘伤暑’,需要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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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孰有斯难

“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论语季氏】

尚书令杨瓒中暑昏倒的实在突然,皇帝看上去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尚书令既然身子不好,就让他放下手头上的事,暂且在家休养吧。这些时日确实是事务繁多,劳累诸公了,还望诸公多爱惜身体、努力加餐才是。切莫因案牍劳形,致使朝廷失却练达之干才。”

听着皇帝关心的话语,马日等人皆唯唯应下。

今夏的大旱如大火燎原、愈演愈烈,即便是在通风解暑的清凉殿里,皇帝也是忍不住常常让穆顺为他揩拭额头的汗水。这一次安门民乱,很难说背后有无推手,或许是要干扰朝廷赈济的大事、或许是想引开朝廷放在某事上的注意力。

等到好言宽慰了一干大臣之后,皇帝又派人将偏殿里的法衍再度召来,虽然他早已知道事情原委,但如今当着马日等一干人等的面,还是得按例行事。

听面色稍有缓和的法衍将事件一字一句的复述完,皇帝开口说道:“流民争抢哄闹,堂堂京畿之地,竟闹出这等事来!而且还是眼下这个时候,绝不容等闲视之,诸公既已知悉原委,不妨都各抒己见吧。”

这时首先坐不住的是太尉董承,他先声夺人:“流民哄抢粥棚、踩踏致死数人,那就不该是流民,而是暴徒。此事,臣以为当着刑部、廷尉依律处置。”

“太尉说的是。”尚书仆射吴硕接口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永远附于董承骥尾:“长安有陛下之南北禁军所在,彼等流民虽成不了事,但终教人烦扰。而况此时若不严办,其他流民见了,便会轻罪行恶,届时又还有谁仍遵从赈济的规矩?”

此事若要严办,京兆尹胡邈将会是首当其冲,而胡邈事先又与督粮的侍御史侯汶有过分工,由侯汶负责赈济等事这是二人对朝廷上疏确认过了的。所以吴硕此番看似大公无私,要查办胡邈,实际上却是在针对侯汶。

按照人情脉络,侯汶是属于已故的司徒王允、关东士人这一派别。如今御史中丞桓典手绾大权,职权范围又涉及到多方利害,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盼着出错。

侍中、平尚书事杨琦心里有些着急,毕竟在他看来,于公于私,这件事都貌似与侯汶没半点关系:“臣以为不可,此事看似是由施粥不均而起,实则是因流民远道而来、又以气候之故,心中怨气早结……”

他本想借机指责一番京兆尹胡邈治安不力,但想想又觉不妥,这么做容易将责任推来推去,推诿到长安令王凌的头上。在尚且还摸不清皇帝对王凌究竟抱有何等态度的情况下,杨琦自觉还是少说几句、集中要点为妙:“据廷尉供词,彼等流民毫无谋反之心,仅一时心急而犯下罪愆。如今正属多事之秋,依臣之见,不妨宽大处理,以安民心。”

吴硕不敢与杨琦争论,低着头老实的坐在一边,将局面交还给了董承这些真正的大臣。

“如此轻易便宽赦彼等刁民。”董承自负权重,对杨琦、马日这些忠直老臣向来是敬而不畏,冷笑说道:“那朝廷的法度何在?眼下旱情每日愈炽,朝廷不借此树威,今后若是流民俱增,又该何以约束?”

“太尉这话说的在理,有罪不可轻纵,不然置法度于何处?但杨公也说得不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皇帝有意在其中搅浑水,话里话外的点到这里,顿了一下。目光看向坐在杨琦附近的另一个侍中、平尚书事荀攸,目光如实质般凝了几分,又道:“荀君,你的高见呢?”

一直缄默不言、静观局势的司徒马日与司空赵温立时有了反应,回过头看向身后那样貌清癯、目光有神的荀攸。

荀攸苦笑了下,他才随军回朝不久,尚未厘清不在的这些时日朝廷内外的种种就遇到这等大事,让他一时缓不过神来。不说这两天雷厉风行般执行下去的‘御史临郡’,就说昨天下午发生的流民哄抢粥棚事件,他一听便赶紧此事非同一般,与秘书令荀悦商议了半夜,天将明时才安寝。

在他看来,流民闹事是一场非常严重的事故,稍有处置不当就会留下祸机。皇帝定然是早有宽赦的想法,只是这话却不能直接提,而是要换个能让皇帝满意的方式。

座中就算是善于揣摩圣意的赵温,也未必比荀攸还要清楚皇帝的本心,这是先天的才智所决定的,而不是通过后天辛苦揣测所得来的经验:“敢问陛下,城门校尉伏完、侍御史侯汶与京兆尹胡邈等人的奏疏,可否读到?”

皇帝点点头,说道:“诸公在承明殿代阅之后,一早便送来了。”

荀攸略一沉思,努力挺直腰身,接着说道:“彼等的奏疏,讲的是彼等各自对此事的做法,这个,想必陛下自无不知。臣在这里要说的,是应如何处置此事,若按太尉的意思,对彼等流民严加弹压,必然会激起民变。”

“区区几个犯事的流民,荀君未免说的太严重了。”董承冷声说道。

“不然。”荀攸果断摇了摇头,眉骨一耸,简捷言道:“昨日事起之后,臣特意使门下苍头外出,于流民中探知了一些实情,深知其中远非‘因烈日心火,致使暴躁,抢砸粥棚’之故。”

“那是什么缘故?”赵温在一旁插嘴问道,他这番话并不多余,而是要刻意引出荀攸接下来要说的事。

荀攸忽然变得神态严峻,目光慑人,一字一句的说道:“彼等流民虽来自各处,互不相识,但境遇却大体相似。譬如有一个杜陵来的流民,说今年旱死了禾苗,田地将无收成。偏官府压着粮草不肯赈济,各郡又有豪商哄抬物价,他只得变卖家产田地,换回一点余粮赡养妻子。尽管如此也是全无生计,这个流民只好将麦谷留给妻儿度日,自己来长安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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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利行规则

“故有改制之名,无变通之实。”【盐铁论遵道】

清凉殿后头忽然跑进来一股热风,顺着特制的曲道吹拂过来,温度倒是变冷了几分。

皇帝默然良久,方才沉重的开口说道,他的声音更是显得冷若寒霜:“听这话,倒像是地方郡府、县官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好端端的,将一伙良善之民逼到长安来了。”

他意味不明的看向座席离他最近的司空赵温,悠悠说道:“赵公,荀君所言可是属实?”

赵温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似乎这件事与官府赈济不力有关,而他又正是主要负责赈济的大臣。此番皇帝的语意阴晴不定,赵温不敢怠慢,立刻俯身稽首,埋头辩解道:“陛下,臣自去年为朝廷征募粮草、充实府库以来,就一直在留心关中旱情。如今得蒙诏旨,主持赈济,更是不敢有一日玩忽。臣敢说,关中各郡太守,如种拂、傅睿都在为朝廷开仓赈济,一切皆依诏而行、有法可循、亦有侍御史从旁监管。世间尚有王法在,以彼等之德,谁也不会鱼肉百姓!”

左冯翊种拂与右扶风傅睿等人无不是皇帝挑选的太守,其能力或许比不上杜畿这样的干才,但彼等的德行操守至少还是可以保证的。皇帝面色稍霁,他相信赵温与种拂等人的品性,若是郡守无错,那么根子就该在县一级官员头上了。即便是在后世社会,官方的赈济救助都会被层层盘剥,何况是在当下这个吏治败坏的乱世?

治民先治吏,中央光靠赵温、荀攸这些大臣,虽然能很好的帮皇帝处理政务,但论及政策的具体施行,到底还是有所欠缺。

“司空说的是。”董承小心打量着皇帝与赵温二人的神情,在一旁避重就轻的插话道:“臣也以为,官府赈济,即便有拖沓等积弊。但只要没有人从中牟利,且如数拨付给黎庶、使百姓安定,倒也没错到哪去。”

这也叫没错到哪去?

对于董承的阴阳怪气,赵温气得脸色涨红,他也不理会对方,仍深深的伏地稽首,相信皇帝心里自会有一杆秤。董承说完了话,本也就没准备得到回应,他眉眼低垂,半眯着眼皮,一双漆黑的瞳仁在眼缝中灵动的左右转着,一会瞟看皇帝、一会观察马日、杨琦、荀攸等人的神色。

“地方拖延一日,百姓便要多苦一日。为一斗粟而倾家荡产,沦落至全无生计,那时官府纵有赈济,又有何用?”皇帝叹了口气,轻轻带偏了董承有意引起的话头:“我屡下宽诏,命朝廷蠲烦除苛,去诸不急之政。欲令物得其用,人安其业,奈何郡县守令,竟不能体悟至意。”

“皆是臣等无能,有负于陛下。”董承立时伏下身,语气诚恳的说道。

尚书令杨瓒突如其来的中暑病倒,无疑是给了董承一个偌大的好处,在来时的路上,他便想到:尚书台自从被皇帝革新职权之后,权势大增,彻底摆脱了以往作为皇帝秘书的形象。其下如度支部、刑部、吏部等尚书,随便一个拿出去都能有比拟九卿的权位,甚至还隐然高居于九卿上。

而作为这些部门尚书之首的尚书令,几乎可以说是权亚丞相。若是杨瓒就此不复再起,那么紧随其后、第一顺位递进的,自然而然的就是董承亲信、尚书仆射吴硕。只要拿下了尚书台,董承便不需顾忌弘农杨氏、或是关东、关西的任何人,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为自己争取足够的优势!

“今年在旱灾开始,我便说过,救灾最要紧的是活民。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地方郡府如何要熟视无睹、刻意耽误赈济?”皇帝面无表情,把视线轻轻扫过众人,仿佛对着空气说了一句:“症结到底出在哪里?”

马日忽然有些坐不住似得挪了下身子,一边将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杨琦,那副心有戚戚、忧愁不安的模样,像极了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

就今日吴硕的表现来看,董承已经对尚书令有所垂涎,而杨瓒既是朝中硕果仅存的几个密谋诛董的元老之一,平日里在尚书台也是多有政声,要想彻底取代杨瓒,光是祈求对方一病不起是远远不够的。而马日也知道自己所处的困境,关中与其说是各地都有不同程度贻误救灾的情况,其实就属右扶风为最,而右扶风又以马氏宗族为首。当初马日三令五申让彼等收手,目前看来,并未起到应有的效果。

这一次马日自认为是与杨氏休戚相关,稍有不慎,便都是断手断脚的结局,所以尽管往日有这样那样的龃龉,在这个时候怎么也得合力并进,将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与忧心忡忡的马日相比,绳端上的另一只蚂蚱,却并未有如何紧张的样子,反而饶有兴致的听着董承早有预备的陈言。

只见董承不急不忙的说道:“往年的救灾流程,从确认灾情、到写就奏疏上报灾情、然后由朝廷复核验实、到再次上报、最后才允准钱谷发放,来回跨州连郡,逾时至少数月。即便朝廷如今已往各郡遣派侍御史,就地核验灾情,省却了一桩公事,但尽管如此,救灾手续仍旧繁琐复杂。加上地方故意拖延,等钱粮到时,黎庶早已卖儿鬻女、售田赁地了。”

董承所言的内容其实已经很隐晦、但座中众人却都已听懂了:无非是地方上有官商勾结,官员卡着赈灾的正规程序与制度,故意延迟赈济的时间,而地方豪强与商贾则趁机高价售粮、低价买田,大肆兼并田地、攫取财富。等到田地兼并得差不多的时候,官府再出面开仓赈济,保证流民最低限度的生计,从而不会因为没有饭吃而揭竿造反。

清凉殿中除了像个局外人似得法衍坐在角落里一副表情惊诧、不敢吭声以外,上至皇帝、下至臣工,就连小黄门穆顺都是一副沉默镇静的神态,仿佛叶落猛兽之额,而狮虎不动。法衍见到这副诡异的场景,熟悉的会是认为殿中君臣个个泰山崩而色不变、这才是君王风范、宰辅气度;不熟悉的则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眼前这些君臣是心中已有预备、或是早就知悉了一切。

法衍正是介于二者之间,但他不敢妄自猜测眼前这些君臣早知会有这等情形的局面,而是一厢情愿的强迫自己相信前者,认为是君臣之间的政治素养远胜于他,所以才只会有法衍在初次听见此事后当即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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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吏不躬亲

“为民父母,使民盼盼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父母。ranwen”【孟子滕文公上】

对于规则的制定者或维护者来说,最好解决的就是不按规则办事的人,最不好解决的则是利用规则、为己牟利的人。毕竟前者总有一个错处或者把柄任人拿捏,而后者却是油头滑脑,说他错,他偏又是处处照章办事,没有一丝逾矩的地方;说他无错,但他又偏偏犯下了损害规则维护者以及多数人的利益、让自己攫取利益的罪过。

这种‘权力自肥’的行为,完全就是钻制度与规则的漏洞,光明正大的通过所谓‘合法’的途径取得利益。如果对这个行为不及时制止,任其继续蔓延,必将对朝廷的公信力造成损害。

就如这次地方官员按照既定的规章制度,在查明上报灾情程度、朝廷复核、允准开仓之前,如何也不肯擅自赈济。这在程序上来说是合理的,无任何指摘之处,但在这么做的出发点与意图来说,却是为了豪右侵并土地而争取时机,这便是极为恶劣的事件。

只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并没有多少人能达到这种高度,认识到‘权力自肥’的严重性。甚至对大部分人来说,利用规则,就像是庖丁用他的刀,在牛身的骨节筋腱之间游刃而走,最差也只是一件不算错、也不算对的事。

马日终于坐不住了,他不待杨琦有所表示,就急着辩白道:“救灾乃朝廷之制,自光武皇帝以来,便首重勘实,如不事先从严核查详明,地方虚报灾情,那么允准发放再多钱谷,最后也进不了黎庶的扑满缣囊!孝和皇帝永元年间,天下水旱连年,郡国官吏隐瞒灾祸、以求晋升;或是虚报灾情、以贪钱粮。全然不顾百姓流亡,使下情不能上达,朝廷用以赈济鳏寡孤独、及贫苦不能自存者的资财,皆为当地长吏豪右得其饶利。殷鉴不远,后人不可不慎,还望陛下明断。”

“马公也是与蔡公一同编修《汉纪》的,秘府藏书、往昔籍册,座中还属马公知晓的最多。”皇帝对马日的话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此时殿里的凉风停了,才舒爽不久的身子又开始燥热起来,他自顾自的拿起茶碗痛饮了一大口。早已冷却的茶水顺着食道灌入腹内,驱散了一团热气,他淡淡说道:“朝廷在以往赈灾之时,地方不乏有人谎报实情,与豪右商贾狼狈为奸,侵吞田、财。”

“正是有鉴于此。”他一字一句的说完,又将手中的茶碗往桌案上一放,磕出一声轻响:“所以朝廷才有了遣使巡视地方,亲察实况,灾情复核的种种制度。如今地方郡国墨守成规,不敢随意发仓,这本无可厚非,更是审慎持重。但若是就此而罔顾黎庶生计,坐视百姓流亡而不理,则是大错特错了。”

作为主持赈灾的负责人,赵温听到这里,及时补救说道:“司徒所虑不无道理,一面是郡国官员拘泥成规,另一面是黎庶活命,其中利害相权,还是黎庶活命更为重要。眼下当务,是尽快将开仓放粮,待钱谷放下去后,使驻于各郡的侍御史严格复核,对那些损民敛财之徒从严惩办!臣以为,只要规矩严了,彼等便不敢造次。”

马日为了表示一心为公,并无私意,也跟着附和道:“臣附议,既然底下郡县守令拘于成例,不敢擅开仓廪,此刻当以急诏促之。至于是否敢有虚报灾情、以贪钱粮等情形,则由侍御史从旁监察为上。此番司隶校尉裴茂业已归朝,正好让司隶校尉与御史中丞一同担负监管之责。”

赵温看了马日一眼,心里考虑了下,终是把话咽了下去。董承在一边看了一番唇舌,也正想说话,打算跟随在马日的后面,从赵温手上分走一部分主持赈灾的权力。

这时,却见少言寡语的杨琦忽然开口说道:“臣以为,依如今的形势,不妨让度支部统筹各处受灾所需,待灾情查验核实以后,火速发放钱谷。为防止地方虚报冒领,可使侍御史自行复核,如有不实,当要严惩。”

赈济的钱谷不仅是由朝廷从京兆太仓里出,而是直接从各地郡县的府库里调度。按常理,只要朝廷有诏书下,地方郡县守令便能打开府库赈灾,有中央下派的侍御史从旁监管,能够极大程度减少官员中饱私囊的可能性。而这次杨琦突如其来的建议让度支部统筹中央与地方各处府库结余,统一调度分配,无疑是将度支部的权力从中央延伸到了地方。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皇帝一直有将尚书台诸部权责下移地方,形成同职能部门之间、区别于郡县守令的上下级统属关系。这样地方上的曹掾在隶属太守、县令管辖的同时,还要接受中央部门的指挥,在一定意义上削弱地方的权力。只是这么做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譬如类似于河东郡那般破而后立。要想真正建立这样自上而下的权属制度,皇帝要克服的难度实在太大。

所以皇帝只好从吏部在各地建立吏曹开始,一步步撬开缺口,徐徐图之。时下正好是一个将度支部分设地方的契机,他当即接受了杨琦的示好,说道:“各地仓储,自军兴以来,朝廷始终有随时作籍造册。度支部于朝中先统筹各地所需,再遣派得力的度支部尚书郎、侍郎发往各地郡县,就地为度支曹掾,其虽为郡县守令阶下听用,但类比中台吏部之于郡县吏曹掾,直属中台度支部。其人一律由朝廷指派,郡县守令不得擅自调任、征辟。”

这一次的制度变动罕见的获得了所有人的支持,皇帝看向单凭几句话就让这些大臣形态毕露的荀攸,心里无声的感慨了一下,将事情带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再说那些哄抢粥棚的流民,彼等扰乱秩序,本不该轻赦,但姑念在彼等无心、又身世可惜的份上,将彼等开释,免死罪一等。此次骚乱,致使城门兵有所死伤,京兆尹要有所抚恤,而彼等流民也要因此之罪,尽皆押赴汉阳郡屯田。”

旁观了半天的法衍没想到最后还是绕回了他身上,猝不及防之下,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躬身应命。这些没有生计的流民犯下聚众闹事的大罪不仅能逃过死罪和皮肉之苦,而且还能纳入屯田的队伍里,继续有田可种、有家可住。虽然租税比做自耕农时要重了些,但却比眼下这光景要好太多了。相信朝廷这一次判决,既能够极大的缓和百姓的情绪,解决潜在的民变危机,也能让城门兵等最基层的小吏得到安抚。

“董公。”处理了安门这一场案件后,皇帝轻声唤道:“如今不仅是防旱,更要防备蝗灾、以及随之而来的疾疫。兹事体大,你与赵公要时刻督管,务必使每一斗麦粟都用到实处。力除陈规陋习,从严约束有司,如再有故意拖沓、办事推诿之人,我唯你是问!”

董承没想到最后皇帝还能记起他来,立即在马日复杂的目光中欣喜的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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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枹鼓相应

“感君意气与君好,流连累月开怀抱。”————————【沛县官舍留别杨简庵表兄】

汉建安元年,五月中旬。

雍州,陇西郡。

枹罕县城外,凉州刺史韩遂沿着大帐策马而行,他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营帐里的篝火、栅栏、旌旗,每一处都短暂的停留过他那平静而又深沉的目光,像是暮雨后的蜻蜓在池水上一下一下的跃过,又像是一头狼王在饱食之后慢悠悠的巡视自己的领地。

戎马倥偬半生,韩遂得到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如今虽然有着金城、酒泉等郡,在羌氐中的威名遍及雍凉。但他心里知道,这些东西都不重要,只有眼前这四五万羌兵,才是他拿在手中的全部。

每次晚饭后,韩遂都会骑着他钟爱的凉州大马四处散步,有时候要一两个时辰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逛到哪里去了,或许是走到某处偏僻的角落假装普通军官与士兵们攀谈,一起痛骂军中某个将校性格暴躁,一言不合就打骂兵卒;或许是待在辎重营里清点粮草,看看有几堆麦粟受了潮、落了灰;或许是趁着夜色走出大营,在旁边的小坡上眺望低矮的枹罕县城。

成公英偶尔会全副武装的带人跟着韩遂,就像今天这样,尽管在韩遂看来,这样的安保措施完全是多此一举。

“宋建与我曾有盟誓,不会害我的。”韩遂宽慰似得一笑,回头看向成公英,眼神不经意间往成公英身后紧跟着的一员小将看去。那人年纪轻轻,生得一副浓眉大眼、样貌极有气势,他的身形并不高大,但胜在精悍健壮,跟那些熊似得大块头比起来,更适合在马背上纵横奔驰。

韩遂的目光在这员年轻小将身上停留了片刻,亲热的拉起家常:“彦明,你家双亲身体可还康健?”

被唤作‘彦明’的小将驱马上前一步,一丝不苟的答道:“有劳使君挂念,末将双亲身体康健,阿母蚕桑不辍,阿翁甚至还常与人骑马游猎呢。”

“果然父子相承,你既不负我凉州健勇之名,乃父也不失为壮士!”韩遂喜形于色,招呼对方再走近些,并毫不吝啬的夸奖道:“等回了金城,我定要亲自会会这个‘老廉颇’!”

“谢使君抬举!”小将正是金城人,名叫阎行,字彦明,凭借着出色的外表与武艺,在金城郡小有名气。后来被他的同乡韩遂提拔重用,带到身边充作部曲。

韩遂成名已久,在凉州、尤其是在金城本地素有威信,本身又很有一套收服人心的手段。阎行年纪尚浅,涉世未深,很快就被其折服,成为韩遂着力培养的年轻后进。此时听了韩遂刻意市恩的话语,阎行更是感激不已,道谢连连。

成公英目睹着这一切,等韩遂用几句好话就将阎行摆弄服帖后,方才接着开头的话,进言说道:“主公,益州的局势已定,此间也该有个眉目了。若是再拖下去,朝廷发问起来……我等可就难办了。”

根据武都氐人传来的情报益州牧刘焉在官军入关前一刻病死,被刘焉压制了三年的益州豪强临时掌控局面,不到数日,随着张鲁放弃抵抗、赵韪被部将杀害,整个益州上下尽皆献诚归附。如今大军已然凯旋北上,但除了朝廷的南北军随裴茂返归关中以外,尚且还有从益州收编的二三万人屯于武都,与汉阳郡的张济、杨儒遥相呼应。

面对南面与东南面的军事压力、以及朝廷不断催促进攻宋建的政治压力,韩遂像是浑不在意、熟视无睹,这些日子他仍旧是骑着棕黄的凉州大马,绕着营帐在饭后转圈,时常独自一人,悠闲而沉默。

这种沉默不是优柔寡断的犹豫,而是在酝酿某个重大决定之前的平静。

“主公,该下决断了!”成公英再次催促道,跟了韩遂这么多年,他心里知道韩遂在想什么,一直以来,也很想当着阎行等亲信的面,跟韩遂说明白这个问题。

阎行也是神色复杂的看向韩遂。

当下的形势实在不容许韩遂继续与朝廷作对,此前他为了观望南征局势,故意在接受诏旨之后推诿拖沓,花了一两个月的功夫才‘解决’粮草、兵员、军械等问题,将一座小小的枹罕城包围起来,然后又花了十数日的功夫与宋建互相‘攻防’。如今为了缓和与朝廷的关系,韩遂就必须要尽快击破枹罕,用‘平汉王’宋建的人头做投名状。

但这件事放在韩遂眼中,却是意外的难办,当初宋建与王国一同造反,辈分还在韩遂之前,又曾与韩遂、马腾有过一次赌约,赌咒发誓永不出枹罕,甘心做一个土霸王。这么多年来,宋建始终不曾违背承诺,而韩遂因为要联系羌氐、团结势力等缘故,也多与之亲近,二者算是师友。

若说韩遂不愿亲自杀宋建,是顾忌着宋建在雍凉羌氐部族中间的名望,害怕自己在羌胡部族中苦心经营的‘义’名一日荡尽,阎行倒还觉得正常。

可韩遂偏要说顾忌着与宋建的交情,舍不得痛下杀手,饶是阎行颇慕侠义,但将此放在韩遂身上,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违和。

“宋建是我的老朋友啊!”韩遂像是未曾留意到阎行等人试探的目光,口中又一次念叨着,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就没刚开始的真情实感了:“放眼整个雍凉,谁还能如他一般,因一个区区赌誓,就肯十数年间休兵罢战、还甘居枹罕弹丸之地,一步不出?”

韩遂一夹马腹,骏马小跑起来,冷风吹起马脖子上长长的鬃毛,像波浪似得翻动起来。这匹马的眼神和他的主人一样,和善易亲近的外表下,隐藏着冰冷的睥睨目光。

阎行熟知韩遂的习惯,勒马带人留在身后,不敢再跟上前。

唯有成公英如影子似得跟了过去。

“这乱世之中根本就没有‘信义’二字的立身之处,即便有,那最终也一定是为了‘利’。”成公英依然看着前方,此时他已策马靠近韩遂的身边了,阎行等人被遥遥的甩在身后,这是营帐的边缘地带,他用极轻微的声音说道:“主公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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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望安不得

“西方诸将,皆竖夫屈起,无雄天下意,苟安乐目下而已。火然文”【三国志魏书】

韩遂的全身悄悄燥热了起来,‘弃义逐利’,这话实在是说到了他心坎上,他本就不是一个慈善柔仁的人,只是:“我如何不懂?不过这‘信义’虽轻,但绝不可弃。你看看天下有多少人打着‘信义’的旗号,做的都是些自私牟利的事?何况,像阎彦明这个年纪的人,满腔热血,愿为‘信义’二字赴死效命,我适才特意说与他听,也正是出于这么一番道理。”

成公英心中早知是如此,面上却仍做出一副后知后觉的神色:“主公说的是,是在下失言。”他不多做解释,是因为在潜意识里并不赞同自己先前所说的那番话,与韩遂不同的是,成公英虽然也如韩遂等许多凉州人一样重利轻义,但他骨子里仍旧是信奉这一套的,不然也不会一直跟着韩遂筚路蓝缕的走到今天。

他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有些意味不明的看了眼韩遂。

“最近的消息,张济率万人离开襄武,往西北抵达首阳,离我军可是越来越近了。”首阳县位于陇西郡的郡治狄道东南面,是渭河的源头,水草丰茂。张济所代表的朝廷官军从陇西郡边界的襄武县转移到中部的首阳,等若是转守为攻,与屯驻在南边武都郡、正不断往北前进的兵马配合起来,进一步给韩遂施加军事压力。

成公英显然未曾听说这个消息,不由惊了一惊:“那李公……”

陇西太守李参也是当初跟随韩遂起兵,参与羌胡叛乱的强势人物,作为朝廷正式册封的陇西太守,在韩遂、边章初次叛乱时,他甚至还是朝廷在雍凉所仰仗的砥柱之臣。他虽有忠悃之心,但脑筋灵活,在见到叛乱持续了两年、朝廷对韩遂等叛军几乎束手无策之后,李参果断背叛了朝廷,与韩遂一同谋乱。

后来随着韩遂、马腾等一批叛乱首领被朝廷赦免,李参也被免去追究,由于朝廷当时无力对雍凉做出深度调整、一切以稳定为先,便只好继续默认了李参在陇西的地位。

“李相如沉静有谋,年岁虽长,但头脑却不昏聩。他老早就从襄武撤回了狄道,看似是为我等拦下张济,实则……”韩遂冷笑一声,眼神微微眯缝着:“只要局势有变,他随时能摇摆大纛,做朝廷的先锋。”

成公英曾听说过李参的响亮名头,当年李参可是能征募大量陇西羌胡,简拔精勇编练成军、搅动一方风云的人物啊。这种人即便是垂垂老矣,也仍旧有一颗狮子般的心:“陇西李公此人与主公素无情谊,其人又颇有智谋,张济此番轻易便从襄武移驻首阳……其人不可不多做提防。”

此时战争的阴云遮蔽在陇西上空,作为首当其冲的韩遂却好似没感到什么压力,仍淡淡说道:“张济手下万余人,虽然多为董卓手下的西凉老兵,但就凭他的能耐,我还不放在眼里……他也有自见之明,如不是益州得胜,又有二三万人驻扎武都、李相如对他频频示好……就凭张济,他还没那胆量向我走前一步。”

成公英想了想,点头说道:“如今朝廷携大胜之威,士气正盛,而各处羌氐尚未全部归附,以我等的势力,还不到与朝廷拔剑相向的时候。”

韩遂轻轻一笑,说道:“你高看朝廷了。”

成公英一愣。

“南征数月,禁军已成强弩之末,如何能够再战?况乎关中今年大旱,若不想坐视流民生乱,必然要出大力气赈济。届时粮草匮乏,士卒疲敝,朝廷就算要对付我,也是有心无力!”韩遂扭过头来,眼里满是嘲弄:“是故这当下的局势恰与你设想的相反,与讨伐我相比起来,朝廷此刻更不愿意逼反了我。”

“主公睿鉴!”成公英恍然,低下头应道。

“不过,罕城还是得打,我身为大汉的方伯,围城数月岂能劳师无功?而且也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不然君臣的面子上过不去。”韩遂舒心的笑了笑,他眯着眼盯看了低着头的成公英一会,眼底一道精光悄然掠过,似乎找到了一条最为妥善的法子:“拿罕城以及宋建麾下那群‘丞相’、‘大将军’的人头,足以抵得过宋建潜逃的过失了吧?”

“是!”成公英再次说道,他自己已经明白韩遂主意已定,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不过听到这个结果以后,成公英心底油然而松了口气,只要韩遂没有直接杀宋建,反而放其一条生路,那么他在羌胡中间的威望就不会一落千丈,甚至还能借此获得一个重信义的声名。此外,韩遂这个决定也让他心里宽慰了很多……

待他缓缓抬起头时,见韩遂仍旧是那幅智珠在握的神情。

“我不担心朝廷。”韩遂最后说道:“我也不想着反叛,我甚至期待着皇帝能早些奋发、早些重开盛世。而我所想要的仅仅只是有一块能让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只要朝廷依然能保我富贵、权势,我不介意继续称臣。可朝廷现在根本意不在此,皇帝要的是一劳永逸、要的是永无羌患,可为什么同样的人,马腾、李参可以归顺,我就不可以?”

当年轰轰烈烈、祸延西陲近百年的羌乱,迟早要终结在一代人的手中,他不可能是溪水漫流那般默默无声、而该是如浪拍礁石那般壮烈激昂!所以对于凉州羌乱剩余的头目,有些人可以降服、有些人则不可以降服,而该是注定要被拿来当做百年羌乱的最后一个句号。

而这个‘降服’的标准,对于韩遂来说并不公平,韩遂也绝不是甘于屈服的性格。对于韩遂的质问,成公英忽然如鲠在喉,几度说不出话来。

韩遂也没有期待成公英回答的样子,他兀立马上,迎着无边的夜色,顾自说道:“这也很好,我韩文约正好不愿就这么默默一生,我凉州健儿也不是轻易就能狂风蛰伏的。”

他说完这番慷慨之辞,伸手拍了拍骏马的头,骏马抖了抖脖子上的鬃毛,乖觉的以舒缓的步伐、载着韩遂在夜色里渐渐远去。远处的黑暗中燃着一团熊熊的篝火,篝火发出微弱的火光与温度,遥遥的照在一人一马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这一次成公英没有追上去,他想自己即便跟得再近,也永远不可能真的能像韩遂那样毅然决然。他眼前那个孤独、努力挺拔的背影,正一步步地,仿佛要融入这漆黑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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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忤违将令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战国策·齐策四】

次日一早,韩遂麾下将领蒋石、阳逵、麴演、阎行等人便各自带兵突袭了枹罕城。这旬月以来城里城外都相安无事,一场仗也没打过,城中的百姓在发现韩遂没有敌意后逐渐恢复了生活常态,还有胆大的跑出城砍柴打猎、甚至与韩遂的军队做小生意。

就连城里的‘河首平汉王’宋建在接到韩遂的报信后,更是直接对他的那些‘丞相’、‘大将军’们打包票,认为韩遂只是随便应付一下朝廷的差事,再过几天就谎称自己久战不下,然后该回哪回哪去。反正雍凉是韩遂与宋建的势力范围,朝廷就算手眼通天,也打探不到此间的真实情况。

枹罕城中上至‘君臣’、下至百姓,无不盲目的相信这场战事只是虚张声势,那些杀人夺城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到自己的头上。

结果就在这个枹罕城中的羌汉贵贱都认为又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早时分,城外那支前来观光的‘友军’突然撕开了往日温和良善的面具,豺狼脱下了羔羊的毛皮,张舞着獠牙利齿,一边嗷叫着一边搭梯登上这低矮的城墙。

宋建与城中守军丝毫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仓促之下,蒋石、阎行等人很快就飞也似的杀入了城中。被韩遂压制已久的羌兵在富饶安定多年的枹罕城中彻底暴露了贪婪的本性,他们在城中四处烧杀抢掠,宋建当时就在‘御榻’之上,得闻韩遂派兵入城,当即被吓得滚落在地。

他也顾不上跳脚骂人,匆匆拿了几样财货、裹着一件衣服就跑向马厩。

宋建收拾财货耽误了不少功夫,但这个时候却听心腹禀告说韩遂大军仍在城中抢掠,还无人向‘王宫’杀来。这让宋建不由松了口气,他也顾不上琢磨精于计算的韩遂如何会连‘擒贼擒王’的道理都不懂,便只在一队羌人义从的护卫下一路顺着同样无人占领的街道、往南门奔了出去。

“他们往南门跑了!”个子矮小粗壮的蒋石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对街上乱跑的敌兵一路砍杀,全身上下溅满了鲜血。这是一场几乎毫无抵抗的顺风仗,蒋石在其中杀得畅快恣意,渐渐地竟忘了出兵前所受的托付。

蒋石扬鞭指着宋建等人在南门的影子,冲着左右大声呼喊道:“都给我追!拿他的人头给我!”

众人轰然应诺,正准备提刀追杀,旁边另一个校尉模样的将领见状,连忙伸手拉住蒋石的胳膊,喝止道:“不可!使君早有军令,说要放他一条生路。”

蒋石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同样短小精悍的汉子,蜡黄的面皮紧紧贴着他高高的颧骨,他上下唇长着短须,显得精明干练。蒋石愣怔了片刻,很快认出了眼前这个人,他怒道:“麴演!你拦我做什么?”

他与麴演是军中旧识,经常互相帮衬,关系匪浅。此次麴演拦住他也是为了他着想,不想看他因为违背韩遂军令而吃苦头,想到这里,蒋石脸色稍缓,顺手将麴演拉近了几分,凑在麴演耳边说道:“朝廷的诏书你没见过?里面说了,宋建的人头不仅值千金、还有封侯爵赏!”

朝廷的诏书麴演自然听说过,但他自认韩遂待他不薄,听奉军令本该是将校职事,像蒋石这样明知故犯,让他乍一开始有些不习惯。

麴演眉头一皱,张嘴待说,却被蒋石急促的打断:“你说就凭韩遂这老儿,打了半辈子的仗,最后就只落得一个凉州刺史,跟朝廷相比,他还能给我们什么?你是西平麴氏出身,家世比我好,没了韩遂,照样收拾部曲做天边的豪强,太守都不敢惹你!可我不行,”蒋石认真的看着眼前这个老兄弟,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没有多少路走。”

蒋石打定了主意要违反韩遂的军令,私下将宋建截杀。他已经打探好了,这时候代表朝廷的张济就在南边不远处,只要自己杀了宋建,就不回大营,直接往南投奔张济。他带着朝廷钦点的人头、又是主动弃暗投明的将领,朝廷绝不会亏待他,给他的好处势必会比韩遂给他的要多。

两人对视了一瞬,麴演到底是放开了手,任由蒋石如脱缰的野马,带着一队人急冲冲的奔向南门、奔向他为自己选择的另一条富贵前程。

蒋石才走没多久,在后方督阵、奉韩遂军令接受府库的阎行便姗姗来迟,他看着蒋石衔尾追击的背景,又看了看站在路边无动于衷的麴演,不由惊道:“他忘记使君的嘱托了么?宋建素有威望,杀了他,陇西的羌人该怎么看我等?我等今后将何以立足?”

阎行与麴演同为金城郡的豪强大族,只是由于麴氏在二百年前是被王莽贬谪来的‘罪臣’后人,所以其势力一直比不上阎氏这个扎根凉州本地的大族。虽然如今朝廷已将金城郡的一部分划做了西海郡,西平麴氏也因此算作是西海郡人,但两家人的龃龉仍在。

麴演自然对少年成名的阎行没什么好感,他冷笑一声,看了阎行一眼,然后掉转了马头,作势准备回去。只是在经过阎行的身旁,他又冷言冷语的提醒了一句:“不遵军令的是他,你这话应该去找他说,这会子要想赶上,还来得及。”

阎行心里大怒,一时也不好当面发作,只得沉住气怒喝一声,而后从麴演身边策马驰走。他狠狠的在麴演身前挥了一下鞭,抽出一道凌厉的劲风,狠狠的刮动了麴演盔上的红缨。

麴演罔若未闻,看着阎行离去的方向久久注目。他知道自己故意放走蒋石必然会引起韩遂的痛恨,但他并不惧怕,一是自信于西平麴氏的势力能让韩遂足够忌惮、二是自信于蒋石。他这次看似是作为朋友,主动给了蒋石一条出路,其实又何尝不是同时在给自己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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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黄雀在后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史记·淮阴侯列传】

凉州军的战马大抵身高体壮,羌胡多为半牧半耕,韩遂军中的骑兵大抵来自于与羌胡的交易。这种骝马体质结实,对高寒、山地等环境适应性强,尽管枹罕城几面环山,河流众多,蒋石所率领的数百骑兵仍一往无前的往南冲去。

宋建等人由于带着大量财宝,逃走的速度极慢,很快就被后面的蒋石追上。蒋石将自己麾下的骑兵分成了几股,交替出击,互相掩护。宋建一旦试图派人断后拦截,几股游骑就冲了上去,马速不减,纷纷张弓搭箭漫射了一发,几下射翻宋建派出的断后骑兵。

如此牛皮膏药似得衔尾追击十分有效,半刻钟的功夫,宋建身边只剩十数骑,他再也不敢轻易分兵,两眼紧盯着远处的葱茏的山岭,巴望着尽快躲藏进去。只要他藏进了山里,等风头过去了再出来寻那些与他相交莫逆的羌胡部落,到时卷土重来,尚未可知。

“我待韩文约不薄,他竟如此无情,连一条生路都不肯予我么!”宋建在马上悲痛欲绝,他这一生重信守诺,无论羌汉他都倾力结交,虽然只有一座枹罕城,但在整个雍凉羌胡中间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若不是他信守承诺,始终不曾对外进取,这雍凉哪还有韩遂、马腾发展的机会?

他生平没多少大志,人老雄心丧,只想在枹罕这座古羌族曾经的中心封王建制,然后安度余生。谁知道韩遂背弃诺言,当初说好了只在城下象征性的做一出戏给朝廷看,如今看来,全都是为了麻痹他的谎言!

“大王!”身旁的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在马背上颠簸起伏,一把老骨头便颠散了架,他怀里揣着一个大包袱,看包袱的形状可知里面装的东西不轻。

这人正是陪伴宋建多年的‘丞相’,只见他嘴角泛起一点白沫,气喘吁吁的说道:“追兵越来越急了,照这样下去,我等迟早会为其追上!不如把金银财货都丢掉,不求退敌,只求拖延几分,我等便可趁机逃入山中!”

宋建面露几分犹豫之色,丞相知道他不舍,但此时生死攸关,他也不管平日里的那份尊敬了,一把将脖子上挂的包袱、以及送宋建怀中抢过来的包袱取下来往后一抛,上百枚黄灿灿的金饼星星点点的当空落下。蒋石麾下的一伙人见到钱财顿时散乱了队伍,一哄而上,纷纷下马去捡,蒋石以及一干亲兵喝止不停,霎时间被干扰了前进的态势。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宋建顿时与蒋石拉开了距离,等蒋石绕过来的时候,宋建等人已经跑到山前的一处小坡上了。

蒋石震怒,双腿紧夹马腹,准备加速追赶,却见前面的宋建不知如何又散乱了起来,有些个骑兵甚至开始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跑,像是在小坡的另一边看到了什么似得。

他惊疑不定的勒住马,只见不远处的小坡上突然冲出来十几名骑兵,几乎人人都头戴鹖尾冠,精良的甲胄之下隐约露出纱縠单衣。在蒋石眼中,这些穿的衣冠都是奇装异服,是他见所未见的打扮;但若是韩遂在场,定然能一眼认出这一批人身份——羽林骑!

这十几人组成的精锐骑兵异军突起,人人手举着兵器,甫一出现便加速前进,即便是下坡仍能很好的控制住马匹,可见骑术精湛。宋建等人前有伏兵后无退路,这时想要掉转逃走已经来不及了,但他手下到底是老兵居多,平日里也没少受宋建的恩遇,慌乱之中依然不离不弃,还抽出了刀剑,高呼着往前冲去。

对面的羽林骑占据着优势,气势十足,遇到这一伙残兵败将,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蒋石看到老迈的宋建激起当年勇,高举长刀,迎头撞上对方领头的一员年轻小将。尽管是如此危急慌乱是时刻,宋建也没有贸然去寻那些身材高大的对手,反而是挑中了领头人当中、身材最为清瘦颀长、样貌也是最为英俊——一看就不是个武将的对手。

那年轻小将丝毫不惧,看似单薄的身体里似乎蕴藏了惊人的力量,他一手擎起了长槊来格挡住了宋建的攻势。等宋建一刀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之后,这才施施然摆动长槊,荡起槊尾往宋建身上一刺。

“不——!”蒋石看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对方是与他抱有相同的意图,甚至是来截胡的。他双目怒睁,这时候再催马上前试图补救,却为时已晚,等他带着人跑到小坡下的时候,已经眼睁睁的看到宋建死在那名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将槊下了。

自己封侯爵赏期望、自己改换门庭的投名状、自己冒着被韩遂追杀的风险所做的这一切,全都被眼前这股来历不明的骑兵给破坏了。蒋石红着双眼,在这个时候,他最后的理智在为他缜密的计算:此时靠手下这几百名骑兵,能不能彻彻底底的将对方这十几骑给吃掉。

他一边想着杀人夺功的事,手上却不自觉的做出了动作,身后那些停下来捡金子的骑兵这时也跟了上来,依照蒋石的意图开始慢慢围住这个小坡。

坡上的羽林骑见状,也不再去管那些没来得及杀掉的宋建余众,跟着聚拢起来。此时坡上四处散落着金饼,却无人下马去捡,任由他们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夺目的光芒。

那些零散的宋建余众见哪里也逃不掉,走投无路之下,见着双方剑拔弩张,似乎不是一起的,遂一个个机智的躲到一边平躺下来,期望一会的冲突不会波及到他们、等真打起来的时候自己也好趁乱跑掉。

“妈的,不就是仗着马跑得快么!”蒋石看着那一个个穿戴得比他还要好的骑兵,心里更加眼红,骂道:“尔等是谁的麾下?敢抢老子的功劳!”

坡顶的骑兵聚在一起,隐隐以中间的两个年轻人为首。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正是适才亲手杀了宋建的那个英俊的小将,他身边的另一个人与他年纪差不多大,但身材健壮,皮肤黝黑,他性情似乎有些沉不住气,听见蒋石的喝骂,想立时催马过来冲杀,临了却被那清瘦的小将给拦住了。

蒋石见那两人在坡顶细细碎碎的说了几句,那英俊的年轻人这才居高临下的看了蒋石一眼,远远地回过来一句:

“我羽林骑的马,就是比你们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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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局势突然

“助顺讨逆,天所福也。悬赏开封,以待忠效。”————————【晋书·楚王玮传】

“什么羽林骑……”蒋石一时没听懂,忍不住嘟囔了一声,突然间反应了过来。

他正张口再次确认一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阵阵如雷般的马蹄声,蒋石转身看去,只见韩遂身边的亲信阎行冷着一张脸,正带千余骑赶了过来。

蒋石脸色变了几分,终是一脸不情愿的迎了上去。

在坡上,两个羽林郎望着底下变化的局势,神情警惕的交头接耳着。

“周郎,寡难敌众,时下形势不利于我,该当何如,你还得拿个主意才是。”那性格冲动的年轻骑士刚才是看在蒋石手下不过几百人,阵型分散,无法有效围住这个小坡,所以才有奋力突围的想法。现在看到对方又来了千余骑,纵然是对己方羽林骑抱有莫大的信心,人数上的差距也让他不敢妄动。

此人显然不是无脑莽撞之辈,看到这种情况,他不再试图冲下坡去,而是保持克制的向身旁这个英俊的年轻人问计。

虽然这支队伍一路过来都是以他们两人为首,但无论身世、背景、还是智谋,眼前这个人都远胜他无数倍。而这个被称呼‘公瑾’的年轻人,自然是在两三个月前,被皇帝从长安派到安集将军张济军前效力的殿前羽林郎——周瑜。

周瑜器宇轩昂的坐在马背上,嘴角带着一丝礼貌客气的微笑,他的眼眸亮如星子,眉目之间意气风发:“仲奕,你是天水旧姓,雍凉之地,未有不知你家名者,我看这时还是由你上前陈情为好。”

自从那日在渭河边被皇帝用言语开导了一番后,彻底放下的周瑜在皇帝的调派下,与黄门侍郎毌丘兴、带着一队羽林骑以劳军为名,投入张济帐下,实则是为了直接建立皇帝与张济之间的联系,好随时应对雍凉的任何变故。

张济早早得到了嘱咐,对朝廷派来的周瑜、毌丘兴殷勤备至,几乎将他们供成了监军——尽管周瑜等人根本没有监军的权力。而似乎是在见识到周瑜的智谋以后,张济更是放心大胆的接受周瑜的一应策划,这次张济带兵进入陇西郡腹地,一步步逼韩遂在宋建事件上做决定,给对方不断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正是周瑜的主笔。

有了张济的支持,又有雍州刺史钟繇的青睐,周瑜迅速得到了雍州军政一系长官僚属的一致认可。许多汉阳、安定等郡的高门大姓都想与周瑜拉好关系,毕竟谁都知道周瑜与毌丘兴被皇帝派来的用意,多半与法正、赵云等人身上肩负的期许相差无几。

年纪轻轻的姜冏,正是这些日子里与周瑜打好关系的雍凉士人之一,他本身就弓马娴熟、武艺不凡,浑身上下又散发着许多年轻早熟的士人都没有的冲劲与果敢。这种初出茅庐的稚嫩与朝气蓬勃的心志,让周瑜受到感染,很快便互相熟悉,这次更是亲自为周瑜护卫。

“这……”姜冏犹疑了一下,他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另有顾虑,天水姜氏的名头虽然响亮,但也仅局限于天水郡内,若放之整个雍凉,则影响力未必能做到让人闻而慑服。何况韩遂等人是叛军出身,连朝廷都不甚敬服,哪里还会看得上他一个小小的姜氏?

然而周瑜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姜冏又不能灭自家威风,只好硬着头皮准备拨马下去。一时忽然被周瑜伸手拦住,原来是周瑜看底下局势有异,临了忽然改了主意:“先等等。”

姜冏没有说什么,乐得继续留在原处往下张望。

这边厢,阎行已经策马来到蒋石跟前,还没等蒋石说些什么,便先冷言冷语的教训道:“你到底有没有将使君的话放在眼里?竟敢擅自去追宋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蒋石虽然出身微贱、比不得麴演、阎行这些乡里豪强,但却算得上是韩遂手下老资历的将领了。此时当着一千多人的面被阎行这个晚辈劈头盖脸的一通训,让蒋石登时下不了台,饶是有错在先,他仍不依不挠的反驳道:“此中对错,就算要罚,那也是韩公来问我。而你算什么东西?一个骑都尉就敢追过来训我?我看你真是一点军中的规矩都不懂了。”

“韩公就在路上。”阎行毫不畏惧的与蒋石对视着,像是示威一般,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道:“韩公有令,在他来之前,这里的一切都要听我号令。”

“你!”蒋石又急又气,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宋建的人头没抢到,反而还面临着被韩遂兴师问罪的风险,若不是坡上那几个人突然跑出来……等等。

蒋石猛地转过身子往坡上看去,他也是才想起来,假若坡顶上的那一队刀甲精良的骑兵真的是朝廷的禁军羽林,那不就正说明朝廷安集将军张济所带领的大军就在这附近?自己想杀宋建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另择木而栖么?如今大好的机会就在他眼前,他可得多加把握才是。

想到这里,蒋石对阎行指着坡上说道:“阎彦明,你可知坡上的都是谁么?宋建正是为彼等所杀,韩公说了不杀宋建,但也说了非要其‘丞相’等人的头颅不可。我一路追着‘丞相’而来,只想斩获了我想要的首级,便放宋建一条生路,谁知他却会死在别人手中,真是冥冥中有所天命。”

阎行自然不信他的一番鬼话,此时也不屑于揭穿,目光却是为坡顶那队骑兵所吸引住了:“那好像是……”由于朝廷经常从雍凉等六郡征发良家子为羽林骑,其中陇西郡地近金城,阎行幼时也曾见识过类似的装束,他仔细的将眼前所见与记忆中的一一对照,轻声说道:“羽林郎的装束。”

蒋石听了,这才真正确认对方的身份,同时心里也大松了一口气,暗道幸好刚才没有气急之下派人跑去杀人夺功。

阎行也是心惊不已,他没想到朝廷的羽林骑会神出鬼没的出现在枹罕,一想到某处就可能藏着朝廷的大军,他就有些不寒而栗。

就在他烦恼之际,幸而在这时,韩遂从后方浩浩荡荡的带领大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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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同为贵姓

“毛羽曾经剪处残,学人言语道暄寒。火然文”【奉和鹦鹉】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蒋石仍有些心虚的跟着阎行去见韩遂,他本想将刚才那副说辞在韩遂面前再说一遍,岂料韩遂根本不吃他这一套,马尚未停下便抬手给了蒋石一鞭子。

“是我约束不住你了,倒难为你这么多年仍违心唤我一声‘韩公’。”

韩遂的脸色冷若寒霜,蒋石生受了这一鞭子,不敢动作,畏惧道:“属下不敢!如不是韩公赏识,将属下提拔于微末,属下何至于有今日!”

“呵。”韩遂并不信他的托辞,只冷冷一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知道军中不仅是蒋石,还有许多人都打着这样一个主意,毕竟面临着当今朝廷的重金爵赏,没几个人能真的视若无睹。朝廷摆在明面上的阳谋都让韩遂军心有异,更遑论其下那些不为人知的阴计?

韩遂略感棘手,有心拿蒋石整顿部众、收拾人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此刻有更紧要的事亟待他去处理。在来的时候韩遂就一眼看到坡上那伙来路不明的羽林骑,眼前那熟悉的衣冠、熟悉的气质,跟他当年在雒阳见到的几乎是一模一样,不、甚至比雒阳暮气沉沉的羽林骑还要精锐、还要富有朝气!

看到这里,韩遂眼瞳霍然放大了一圈,惊诧道:“羽林骑如何会在城外?”

阎行知道他这是在问自己,于是抱拳答道:“末将不知,但据蒋孟岩说,宋建正是被这些突然出现的羽林骑所截杀。”

说到宋建,韩遂不悦的冷哼一声,蒋石身子一抖,连忙说道:“末将只是一路追杀其麾下‘丞相’,正好遇上这伙羽林骑截杀伏击罢了。”

韩遂表面上看似是在恼怒对方这支羽林骑突然杀出来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没有完成‘放宋建一条生路’的约定,但其实却在暗中窃喜。因为他不愿意亲手杀宋建是不想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所以才故意放他一马,但他攻打罕、驱走宋建却是不争的事实,等宋建逃入羌地,凭借他的声望,韩遂以后会很难在羌氐中间达到一言九鼎的地步。

只有宋建死了,韩遂才可以利益最大化,放开手脚去收拢散沙似得羌氐胡人,而韩遂以及他的部下又不能杀宋建。

于是在利弊权衡之下,为了给朝廷一个交代、避免背上骂名,韩遂只好退求其次,选择了现在的这个做法。一方面拿宋建势力被剿灭的胜利回应朝廷,一方面等宋建安定了以后,再派人去向宋建陈说他不得不进攻的无奈、并尝试缓和关系。这么做必然会付出一定代价,过程也会很麻烦。

所以韩遂一听说宋建死于他人之手,跟自己毫无关系时,心里如何不喜?更何况宋建还是朝廷所杀,只要将宋建的死因传扬出去,韩遂再暗地里运作一番,不仅能很快洗清自己的污点,反而还会让自己的声望水涨船高。

他心中已有了一个初步的念头,径直向阎行吩咐道:“你上去一趟,探探他们的底细。”

“末将谨诺。”阎行答应一声,两腿一夹马腹,驱使着走到坡下,而后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了上去。

姜低头看见一个都尉打扮的人缓步走上来,眉头一皱,当即请命道:“我去见他一见。”

周瑜自无不可,他看着韩遂军中迎风而动的大纛、又扭过头看向东南一侧的天空,轻轻点了点头:“既有托付在前,此次便有劳仲奕了。”

于是姜与阎行二人走到半坡上互相停了下来,各自防备的对视着,姜先是说道:“我等乃朝廷殿前羽林郎,特奉王命巡边视境、观察风俗、督办盗贼。近闻凉州刺史韩公征讨宋建,围城数月,久战无功,又屡请发粮草于朝廷。陛下心内忧之,特使我等前来观战,若是韩公仍未克成,便据此详述情形奉上,另调强军来攻。”

阎行听到对方并不是普通的羽林骑,而是身负皇帝厚望,便愈加不敢怠慢:“唯、唯!郎君有所不知,韩使君也是每日忧心操劳,唯恐有负国恩,听闻南征告捷,其情尤甚。今日奋起兵卒,得将士用命,攻破罕,我等一路追击宋建等亡命而来,这才得见郎君。”

他讲话十分客气,也思路清晰的解释了前因后果,若是不知实情的旁人听了,恐怕还真以为韩遂忠君爱国,自己跑过来监督还算是对不住人家了。

姜看着这个浓眉大眼的骑都尉,深觉对方非同一般的军官,倒像是家传渊源的大姓出身。于是他不再轻视,以平等的姿态自我介绍道:“在下姜,字仲奕,汉阳冀县人。如今忝为羽林郎,不知足下姓字?”

其实姜并不是羽林郎,两年前朝廷征发六郡良家子入南北军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又刚从马背上掉下来摔伤,所以错过了那次征调。最后代表姜氏得选入内的是他的兄长姜叙,如今姜叙已在其族叔、北军屯骑校尉姜宣的照顾下,同时也靠着自己的出色能力,成为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武官殿前羽林郎。

兄长姜叙入仕经年,逐渐成为家族下一代的顶梁柱,而作为异母庶弟的姜,却直到年初还只是汉阳太守射坚门下的一员小吏。从小到大,姜时刻想追上兄长的脚步,奈何屡屡难望项背,就连这一次随周瑜巡视前线,还是通过姜叙的请托、周瑜看在同僚情谊的份上才得来的机会。

阎行不知姜诈称羽林郎的内情,反而信以为真,点头回道:“在下阎行,字彦明,金城人。如今在凉州刺史韩公帐下为骑都尉,奉命前来与郎君接洽。”

“久仰兄名。”姜对明显年长于他的阎行拱了拱手,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回过头看了眼神色依旧云淡风轻的周瑜,而后徐徐说道:“宋建已为我等所杀,既然此间战时告捷,还请韩公调离坡下众军,我等该回去向安集将军复命了。”

姜在话语中或明或暗的示意了自己等人此行的重要性,不容有失,确保在遭遇韩遂后能全身而退。之所以要这么说,还是看在刚才蒋石的那番举动,实在不像是出自善意。

阎行早有打算,伸手作势欲拦,试探着问道:“不忙,也不知张将军现今在何处,韩公既已克平宋建,奉表之余,理应前往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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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接马而谈

“处道当逸群绝伦,非常之器,非汝曹所逮也。”————————【隋书·杨素传】

作为韩遂身边的亲信,阎行比蒋石等人更能接触到隐秘,此前他得到的消息是张济才带领万余兵马从襄武移驻首阳,而首阳县离枹罕还隔着狄道、大夏等几座县城,都有太守李参派来监视韩遂在陇西进行军事活动的重兵,绝不是悄无声息就能赶过来的。

李参素来深沉多智,从不轻信于人,连韩遂这个往日的盟友都防备,岂能不防着另一边虎视眈眈的张济?除非李参早已对张济暗通款曲,两者之间已经达成了合作,共同针对韩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韩遂就危险了,他此刻全部的家底只有五六万人,而张济手下有董卓当年留下的老兵一万、南边的武都有蜀兵二三万、汉阳、安定等地有屯田兵作为后备。粮草充足,若是再加上李参手下的羌胡兵,一旦开战,韩遂未必能从容应对。

所以阎行奉韩遂之命前来,为的就是弄清楚姜冏等一行羽林骑究竟是如何来的,他们身后的张济究竟现在何处。

姜冏粲然一笑,直截了当的说道:“安集将军昨日才带兵经过大夏城,如今正与陇西太守李公合兵赶来,我等也不过是先行一步罢了。”

“什么?”阎行猛然一愣,脸色有些发白,干笑着说道:“如此突然,何故不事先遣使相告?”

“遣了。”姜冏对着坡上遥遥一指,底气十足的说道:“水衡都尉周公从子,殿前羽林郎周瑜正是此次由安集将军派来通报细故的使者。”

问到这里,阎行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回过头去看向军阵中的韩遂。得到阎行的转告之后,韩遂思忖了片刻,立时决定要见那个所谓的‘使者’周瑜一面。

于是先将坡下的骑兵都给撤了回来,周瑜等人便带着羽林骑缓缓走下,韩遂隔着老远就瞧见这个举手投足之间极有领袖气质的英俊青年,对方这副从容自信的神色,没有满腹经纶、英才明智是支撑不起来的。

难道只有关东才能有如此逸群绝伦的人物么?

韩遂暗暗感叹,待周瑜来到自己跟前的时候,他这才回过神来,捋须说道:“庐江周氏几代名臣,匡国辅业,老夫素来敬之。今日终于算是得偿所愿,见到周氏的年轻后辈了,公瑾才容出众,果然不凡。”

“小子不敢,仅赖家世荫蔽,韩公才是我大汉的西陲梁柱、世所依仗。”周瑜抱着拳,淡淡的笑着说道。

在远处时韩遂便觉得周瑜样貌不凡,走近时一看,更觉得是人中龙凤,连带着眉目端正的阎行等一群凉州人都显得有些俗气了。韩遂目不转睛的看着周瑜,寒暄客套之后,方才说道:“宋建横行不法,故朝廷命我将兵讨伐,如今一战克成,正是尽得全功之时。奈何公瑾不告而来,虽然同为朝廷效命,但这么做,未免还是有些失礼。”

周瑜其实也没有特意去做什么‘黄雀在后’的事情,他与姜冏等人确实是作为先锋前来枹罕窥探局势。这两个月韩遂一直在说枹罕城屡攻不下,却又派人断截道路,不许人前方打探,所以不仅是朝廷,就连就近的张济等人也不知枹罕城到底是什么情况。

于是他们带少量兵马,就是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靠近枹罕城,而羽林骑的身份又能最大限度的保障他们在遇见韩遂时,不会遭遇不测。谁知道这样也能迎头撞上一件大功,虽然在旁人看来这做的有些不地道,但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韩公言重了!”周瑜伸手往鞍旁一拍,那里正系着一颗宋建的人头,他大方的说道:“讨伐宋建,是朝廷给韩公的诏令,此等大功,小子不敢擅专。”说着,他便作势欲解下首级,递还给韩遂:“我等前来只为通报军情,也不是为了这个。还请韩公将其收下,上表请贺,也算是小子一片心意了。”

蒋石在一旁看得眼热不已,宋建的人头能换取封侯,如今周瑜年纪轻轻,竟舍得将封侯的机会拱手相让,实在是让他大跌眼镜。

韩遂眉头紧皱,眼神瞥了首级一眼,看到故人熟悉的首级面如死灰,脖颈处的切口仍淋漓的滴着鲜血,他又立即不由自主的移开了目光。韩遂的脸色冷了一瞬,然后笑道:“丰功壮绩,自然是能者居之,我岂会夺人之功?公瑾既然年少英勇,斩获贼首,老夫自会将此事奉表陈情,上报朝廷,尔当无虑。”

听到这个保证后,周瑜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心里欲求的一件事终于得到了答案。韩遂有些莫名其妙,却见周瑜一时靠近他身边,轻声说道:“这颗首级,韩公不是舍得,而是不敢要吧?”

韩遂心里一惊,旋即目光不善的看向周瑜,阎行等人也察觉到了气氛有异,悄悄地伸手摸上各自的剑柄刀把。

“韩公,小子诚告一句,万勿见怪。”周瑜像是没有看到韩遂眼底蕴藏着的杀意以及周围起伏的杀机,仍是一副潇洒自若的模样。周瑜笃定了韩遂绝不敢在这个时候谋害他,而他也好趁着韩遂心绪波动,用言语对他施加影响:“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简单易得的,往往你觉得万事无虑,其实背后却尽是韩公所见不到的千难万难。”

说完,周瑜便带着姜冏等人勒马转身,坦然无畏的将背露给韩遂,往来时的方向骑马远去了:“我等去也,韩公不必相送!”

对周瑜不告而别的行径,阎行觉得很是无礼,打算请命去追,却被韩遂拦了下来。

“让他们走!”韩遂凝目看着周瑜策马离去的方向,面露疑惑之色。

正在这时,留守枹罕主持大局的成公英骑马赶来,对韩遂说道:“金城、武威等郡民叛乱,有些羌氐也跟着举兵闹起来了。”

“什么?”韩遂身子一震,金城等郡可谓是他的后方,根基所在,如何也乱不得,他急忙问道:“是怎么回事?”

“今年雍凉大旱,水源匮乏,乡民为抢水源,邻村之间互相械斗,事态闹得大了,又牵连上附近的羌胡平民,这才闹得不可收拾。”成公英顿了顿,又说道:“此事必然没那么简单,主公这几年苦心经营,让汉羌之间的关系大有缓和,如今一下便闹得这般大,实在是蹊跷。”

“你是担心有人在背后主事?”韩遂眼中露出一道寒芒,他知道自己虽然在雍凉素有威权,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服他,背地里趁着自己与朝廷关系僵硬的时候,试图谋事作乱,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不过事情远非如此:“张掖和氏、酒泉黄氏、武威颜氏、王氏等豪强见到民乱,似乎有心借机起事。”

韩遂喝道:“我说了多少次,现在作乱,无异于自投于火!”

成公英也是无奈的说道:“唯,但彼等无一日不想自理州郡,其心志早有,在下一时说服不得,还得由主公亲去慑服才行。”

韩遂似乎这才明白周瑜那番话里的意思,他恶狠狠的看向远处,而此时的远方,又哪里还有周瑜等一行人的影子?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早行之人

“令仆治务所寄,不共求体当,而互相推委,纠之是也。”————————【宋书·徐湛之传】

陇西郡,大夏县。

正是太阳逐渐西斜的时候,地上连一丝风都没有,温度仍是如灼烤后那般闷热难耐。黄门侍郎毌丘兴在辕门翘首张望了半天,终于看见周瑜等一行人沿着河溪远远的策马而来,看到周瑜安然无恙,毌丘兴立即趋马上前。

“公瑾!”毌丘兴靠近周瑜身边,与姜冏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对周瑜说道:“你这一去半天都没个着落,张将军很挂记你的安危……咦,这些个人头哪里来的?”

“是么?”听到张济一直挂记着自己,周瑜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随口应道:“韩刺史派兵攻破了枹罕,宋建突围而出,不料在路上为我等截获。”

毌丘兴听了,脸色登时变了几变,再三确认道:“你杀了宋建?”

周瑜不厌其烦的点了点头,姜冏在一边也为周瑜细说了些见闻,给此事做了最好的佐证。毌丘兴本是沉稳的性格,遇到此时也忍不住激动的说道:“国家早有诏书,杀宋建者有封侯爵赏!恭喜你了公瑾!”

“这是朝廷的利诱瓦解之计,细究起来,还是我耽误了朝廷的大事。”周瑜淡淡的说道,不过熟悉他的譬如毌丘兴、姜冏等人都看的出来,周瑜此时心里是很高兴的,毕竟世上还没有人能淡泊到无视封侯,何况还是周瑜这样的年轻人。

毌丘兴与周瑜说了会话,听了对方与韩遂打了照面以后,先是一惊,而后小声说道:“正要告诉公瑾,贾公与陇西李府君此时就在帐中。”

周瑜心中微感讶异,陇西李府君自然就是陇西太守李参,至于这个传闻中的平准监贾公,他虽未曾见过,但此次凉州之行,似乎背后处处都有他的影子,就连他自己都免不了身不由主的任人安排。

于是众人结伴入营,才到中军帐外,未等派人通报便只见帐门一开,几个人从其内谈笑着走出。这群人中以三个人的位置最为靠前,站在边上的是一位白发苍苍、年纪约有六七十岁的皓首老人,看起来与寻常老人并无什么不同,亲近、随和、一身的锋芒内敛,让人难以想象这就是当年叱咤陇西,搅动一方风云的陇西太守李参。

周瑜与张济到陇西的时候曾见过对方,本来曾是羌胡叛军的首领之一、与朝廷关系不算融洽的他,当初在一听到张济带兵入境时就立即派人过来接洽示好,态度诚恳,说是要为朝廷再效犬马之劳。当时周瑜尚且不明白为何李参的立场会转变的那么快,如今联系到他近来的遭遇,静下来略一思忖,仿佛一切都有了眉目。

“这段时日,有劳相如在陇西郡安境保民、羁縻羌胡。等雍凉的事务平息了,我想以国家之明、朝廷诸公之智,自会封赏有功。”那中年人穿着一身很普通的宽袖深衣,面容清癯,颔下留着长须,本不出奇的相貌因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瞳而夺目出彩。

眼前这个中年人给周瑜的第一感觉,就像是在任一个州郡幕府中都随处可见的积年老吏,这样的老吏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声名家世,但他们却最是熟悉典章、踏实低调。既能利用自己的才智与经验为上级出谋划策、又不会因为太过出众而盖过上级的风头,是每个官员身边都必不可少的幕僚。

这个‘老吏’模样的中年人身上没有任何透露身份的东西,如果不是看到他在用‘平等’的语气对二千石太守说话,安集将军张济又是站在旁边,态度恭谨的让他站在中间,周瑜还险些产生误会。

“明天子在位,老夫又有何虑?”李参哈哈一笑,眼神似若无意的看了正要走进的周瑜一眼,用一种既能让在场所有人听见、而又不会显得很突兀的声音说道:“况乎贾公又是国家身前最为信重之人,老夫但有贾公请托,自然事无不……”

“府君说笑了。”贾诩不急不慢的打断李参的话,对李参的称呼也变得客气了许多:“宫中府中、内外事务,一切全凭国家做主、一言而决。我不过一介平准令,孝期未销,当不得如此厚望。”

李参呵呵一笑,又转向模样老实的张济:“安集将军主持凉州兵务,权责重大,此事就有劳张将军了?”

张济一愣,旋即下意识的观察贾诩的脸色,好在他早有应对,巧妙的将其踢了出去:“话虽是不假,但此事我也不能全然做主,等回了冀县,还得听听钟使君的意思……”

这时他一转眼正好看到了周瑜、毌丘兴等人,像是准备好了似得,立即开口说道:“周公瑾是陛下钦派的殿前羽林郎、代行军司马职;他身边的毌丘子兴如今是黄门侍郎、近在御前。此间雍凉事务,彼二者也有通禀参谋之权,若是府君有意,不妨让他们先据实奏上。”

贾诩跟着朝周瑜望了过来,两者的目光正好不期而遇,对方冷漠幽深的目光让周瑜不受控制的心悸了一下。这是他入朝以来第二次遇到这样让他心悸的目光,第一次是见侍中荀攸,对方的目光同样幽深冷静,但并没有让他有更为直观的感受,只是觉得两者之间智谋并不相差多少,只是存在着年龄与阅历的鸿沟,还有可与之平齐、甚至超越的可能。

直到见到贾诩,胆大才高、少年英姿的周瑜才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在江淮可以算是最出色的士人,但离开了扬州,来到更为广阔的朝廷,这才发现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实实在在的威胁到他。

贾诩看了周瑜好一会,目光犀利仿佛直刺心底,将周瑜心里的一切都看了个遍。最终还是周瑜败下阵来,率先移开了目光,等他再次看过去的时候,贾诩的目光平淡沉稳,仿佛刚才那锋利的眼神只是周瑜的一个错觉。

周瑜深吸了一口气,假装没有听到张济说的话,与毌丘兴、姜冏等人一同向众人躬身行礼,将自己在枹罕城遇到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你杀了宋建?”李参先是一愣,然后看了看贾诩,又回过头来看向周瑜,突然仰面大笑不止,像是听到什么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事,而这种事又让他倍感好笑。

贾诩在一旁但笑不语,周瑜面色不改,这种情况他早有所预料和心理准备,只是听到李参沙哑的笑声,心里头有些烦闷,微皱起眉头。姜冏与毌丘兴不明其意,在一旁附和起哄似得,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情揆度

“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左传·隐公十一年】

待李参笑声停歇,再认真看向周瑜时,一双满是白翳的目中尽是说不出来的意味:“你我在前些日子曾见过数面,老夫那时便曾称赞过你是天下间难得的英才,必立不世之功。没料到再复相见时,果如其言!韩遂费时费力打下枹罕,却什么也没得到,反倒还白给了你一个大功,想必他也是气恼不已吧!”

考虑到李参曾与韩遂交好,周瑜没有说他后来与韩遂的交谈,等到李参笑够了之后,这才淡淡的说了句:“韩使君是个很有气概的人。”

李参一张灿烂的笑脸登时愣了一下,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旋即对张济摆了摆手,重提了刚才的话题:“枹罕已灭,宋建已死,朝廷想要的都办到了,雍凉也该回复平静。至于老夫的功过,老夫自会上表请罪于陛下,此外,也还请张将军看在这些天的交情,多多在钟使君那里代为转圜。”

张济做不了主,将视线移向贾诩。

李参见状,悄悄凑过去,低声说道:“我一把年纪了,只想讨要个清闲、尊崇的职事,安生过完这所剩不多的日子,议郎也好、光禄大夫也不错,全倚赖文和了。”

这是他当初与贾诩私底下说好了的,李参年事已高、雄心不再,早就想在死前谋个好名声,将家业平稳传继下去。而他与韩遂作乱多年,朝廷轻易信其不过,所以就得有贾诩出面担保、将他征调入朝;而作为交换,则是李参全力支持朝廷在陇西的一切军事行动,配合张济对韩遂施加压力。

贾诩脸色不变,像是不记得有过什么约定了,回敬道:“孰能料及长远?姑且看之吧。”

“贾公谦抑了。”李参仿佛很笃定似得,他最后看了周瑜一眼,而后向张济等人拱手告别走出营帐。营外早已集合了数百羌汉步骑,这是他作为二千石郡守的出行仪仗,他显然是不会跟着张济南下去汉阳了,而是直接回郡治狄道,等待朝廷给他下发封赏与任命。

贾诩与张济、周瑜等人走到辕门相送,看到李参显赫光鲜的仪仗,张济站在贾诩身旁,小声的说了句:“太守不亚一地封君,更是权重一方。李相如在陇西经营日久,如今怎么会说放弃就放弃?”

“事有常变,理有穷通。”贾诩知道姜冏等人正竖着耳朵在旁听着,而这种事像是周瑜,并不难看出缘由;姜冏作为汉阳大族,又与射坚、张济等人有过往来。所以他也不刻意瞒着,悠悠说道:“有些事,你今日以为可行,焉知其以后一直可行、而不为其祸?像李相如这般的人,最擅做的就是审度时务,做长远之计。”

黄门侍郎毌丘兴点了点头,这才缓缓说道:“如今钟使君代天牧守,在雍凉广施仁政,逐渐收拾羌汉人心。虽然雍凉很久不在朝廷治下,但还是有不少羌胡是守善不叛、亲附朝廷的。朝廷国力振作,收复雍凉乃是大势所在,李府君沉静有谋,自然明白时务。”

“先立足汉阳、安定、北地、武都四郡,巩固根基,以御不测于外。而后积蓄民力、安抚羌汉人心,待时机一至,再缓缓进兵北图。这便是国家与朝廷诸公定下的‘渐消之略’,不可仓卒以望克成。”见毌丘兴也发表了看法,周瑜也不避讳,张口重复了几句在场众人都知道的事情:“钟使君治雍二载,今日除平顽贼宋建、收回陇西,使武都、汉中免受羌胡侵袭。更能借此进取一步,威胁金城等郡,可谓是一桩大功,依我之见,并不下于得蜀之利。”

若是从所得百姓、土地以及财富相比,陇西的收服甚至比不过汉中一地。但若出于军事战略的角度,陇西等于是朝廷主动往羌地、金城伸出的胳膊,退可保汉阳、武都无虞;进可图韩遂所在的金城、西海等郡,能将战事控制在雍凉边地,尽量减少损失。

所以从这一角度来说,陇西的战略位置几乎可以比得上朝廷用来图荆州的桥头堡上庸、江州等地,而作为收服主动献上陇西的李参,不仅是让钟繇、张济等人以极小的代价与精力换取一个大功,更是让自己成为朝廷笼络、拉拢雍凉地方势力的‘马骨’,从而确保他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李参显然是将所有的可能性、利弊都分析明白了,才做下这个选择,当然,这其中贾诩发挥的作用也是功不可没。

这几天想起李参这一生又是效命于朝廷、又是揭竿随羌胡造反的事迹,以对方老谋深算、做事狠辣的为人,最终还落得一个善终,让贾诩心里很是感慨,总是在不经意的将李参的现在想作是未来的自己。或许某一天,自己也需要谋算一条让自己安然下场的后路。

贾诩这种居安思危的心境在张济看来完全是大可不虑,但却是非做不可。李参定然是从与贾诩的交谈中窥见了端倪,所以才最后笃定贾诩会出言帮他的忙。

几人在辕门处站了没多久,张济正欲招呼众人回营帐说话,贾诩刚要点头,他身边的一名护卫似得年轻人忽然有些蠢蠢欲动。贾诩看了对方一眼,对周瑜说道:“公瑾,你随我来。”

于是什么话也没说,与那名护卫策马走了出去。

周瑜快马跟上,三人没有走多远,只走到一条蜿蜒的小河边上。他听了几句后,才明白原来是贾诩要送身边的这名年轻人离开。

适才在场的无不是显宦士人,这名护卫似得年轻人又紧跟在贾诩身后,浑身气质低调内敛,让人无从觉察。这回周瑜认真端详了对方,才猛然发现对方竟长得身材瘦削、面容俊美得近似女子,如果不是他粗重的声线以及突出的喉结,周瑜险些就误会了。

“真要回酒泉?”贾诩轻声问道。

那名男生女相的年轻护卫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潇洒自若的说道:“我只是一个胡地游侠儿,还是喜欢逍遥自在,平准监对我来说是个笼子,苍鹰几时会往笼子里钻?”

原来他这样还是个豪侠,周瑜心里如是说道,一时竟想不出这么‘美’、这么弱不禁风的男子究竟是如何在凶恶横生的西凉生存的。

“说的也是。”贾诩对这人竟是十分客气,他缓缓点头,说道:“这一路从武威过来,多谢相送,他日再见,我另有报答。”

“只要不是让我入平准监,请我吃碗酒都算是酬谢了!”那人豪放的说道,随即似若无意的用眼神勾了周瑜一下,周瑜猝不及防,怔了一下。于是不待回应,两手抱剑对贾诩略一拱手,便拍了拍坐骑,单人匹马的仗剑而去:“告辞!”

第二百六十九章 池因于泽

“愿君收视观三庭,勿与嘉谷生蝗螟。”————————【芙蓉城】

“他很美,是吧?”那人惊鸿掠过水面似得匆匆离去之后,贾诩对犹在目视对方背影的周瑜说道,眼中少有的带着些揶揄的神情:“凉州羌汉杂居,地通西域,不同你们江淮、江东的人生来就纤细俊秀。凉州人无论羌汉、相貌多生得端正雄伟,体格壮大,难得会有一个像他这样‘俊美’的男子。”

周瑜淡淡的收回了目光,语气从容平静:“但也是个不慕名利的奇人,有古任侠之风。”

“是啊,不然他也不会单凭一句话,就从武威一路护送我到陇西了。”贾诩目光闪烁了一下,悠悠说道:“许多人初次见他,都误以为是女子,这对于慷慨自重的凉州人来说,是不能容忍的。若有人敢以此轻佻不端,他必会拔剑杀人雪耻,公瑾适才就应对的很好。”

贾诩用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语气跟周瑜说着,周瑜并未有觉得任何怪异,反倒很是自然的接口说道:“贾公谬赞了,为美色所惑者,皆是心志不坚之辈。瑜虽然鲁钝,但也不至于此。”

“放眼天下,也难得再寻出公瑾这般的年轻俊彦。不光是待人接物、心志品性;还是上阵杀敌、担负大事,都远胜同侪数倍。”贾诩缓缓说道。

周瑜心中一动,他隐隐约约能猜出来自己这回前往枹罕,很大程度上应有贾诩的举荐,只是贾诩又如何知道他们到枹罕的时候,韩遂会下令攻城、宋建会恰好逃跑跟自己一头撞上呢?这种对蛛丝马迹的分析以及对人心的洞察能力、对局势的预测推断,纵然是周瑜也是自愧不如。

因为水衡都尉周忠的关系,周瑜很受荀氏等在朝的一批颍川士人们的青睐,连带着这次来西凉都有刺史钟繇对他颇多关照。对于朝中错综复杂的诸多派系,周瑜或多或少的都清楚一些,当初在渭河边与皇帝单独交谈之后,皇帝更是直接将其拉入了自己的阵营,并给了他这一次镀金的机会。

他当初在渭河只凭几句话便投于皇帝的门庭,皇帝作为人主自然不会轻信,总会让他做一些只有亲信才能做的事情当做投名状。而周瑜自来了雍凉以后,所领受的任务都是为了朝廷,并无什么异处。如今雍凉事务眼见就要告一段落,自己究竟是否通过了皇帝的‘观察’,看来还得从贾诩的态度着手。

于是周瑜谨慎的答道:“这还得多谢贾公抬举,给了在下一个机会。”

“我不过是为你升起了帆,这船能行多远,关键还要看天给多大的风。”贾诩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意图,他看着眼前年正少壮、英姿焕发的年轻人,神色忽然有些复杂了起来。

此人既有自己与荀攸多方倾力抬举、结交,又早已简在帝心、宠命优渥,其自身本就聪睿勇武、年轻英俊,这样的人,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吧。

“嗯?”周瑜心里一突,难道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达到了皇帝的预期?可是由自己斩杀宋建,赚取封侯,对皇帝、对贾诩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此时天际忽然传来一阵‘嗡嗡’的噪声,就像是夏夜在耳边盘旋低鸣的蚊虫,但夏日的蚊虫远没有现在这个声音密集。贾诩扭过头去看向西方,动作自然的像是要看西边即将落下的夕阳:“在枹罕的时候你应该就注意到了吧?”

他低声问向周瑜,而周瑜也是极为认真的答说道:“在枹罕东南、也就是此地西北处,我就听到过这种声音,只是忙着与韩遂寒暄,一时失于觉察。待回过神来时,耳畔却已听不见这个声音了。”

此刻尚未日落,太阳悬在西边群山之上,而在那淡黄的天际与苍茫的群山之间,忽然升出一团轻飘飘的黑气。像是山脚下有乡村聚落的人正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又像是当年防范羌胡的边塞烽燧、狼烟冲天;更像是一团移动速度极快的乌云,黑沉沉的、密密麻麻的在瞬间遮蔽半边天空,可此时却没有丝毫起风下雨的意思。

“蝗初生如粟米,数日便大如蚊蝇,能跳跃群行,又数日能群起而飞,越州连郡,无所不啮。”贾诩这时已经开始拨马往回走了,周瑜见状,也跟着准备返身回营,不远处的辕门底下已有一票骑兵奉张济的军令赶来接应。这些在平日里总是威武悍勇的汉子,此时皆是神色慌张,显然也是发现了天边的蝗群。

周瑜闻言,一边策马一边看向远处似乎离他越来越近的黑云,问道:“可我记得朝廷屡发诏旨,要百姓搜捕蝗卵,杀虫于卵中,为何此时还有蝗群?”

当初他可是屡次跟随皇帝微服于城郊畎亩之中,曾亲眼见过皇帝对赵温等人下达灭蝗、捕蝗的决策,深知皇帝的决心之重,要趁着当时的蝗虫尚未彻底孵化,防患于未然。

可如今为何还是人力敌不过天命?

“我在武威守孝的时候,与田间老农常有往来,这蝗虫分春、夏两种。三四月间的蝗虫是为春蝗,由土中而生,四月以后的蝗虫则是‘初蝗’。只要第一回不能全然防下,夏蝗依然会蔽日盈地,何况搜捕蝗虫的是在关中,陇西这一块,却属政令不达之地,所以才使蝗虫乘势复起。”贾诩在马上轻声说道。

此时两人已经越过辕门,返回了军营,营中此时一片嘈杂,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忙乱。张济已经吩咐各级军官带士卒进营帐躲避、安抚军心;又分出部分人手将粮草掩藏看护起来。虽然张济不善谋略,却在治军上是一把好手,再加上有姜冏、毌丘兴等人在一旁襄助,很快就将闹哄哄的场面控制了下来。

未过多时,李参在城中派了主簿过来,说是已经派人骑快马赶赴南边的县乡告知情况、预备蝗群。双方交流了彼此的情况以后,当即决定,两者即刻合兵南下陇西郡的治所狄道,由李参带兵镇守,主持救济、张济则带着麾下万余人赶赴汉阳郡与陇西郡交界的襄武县,以防受灾的羌汉百姓铤而走险、造反作乱。

“陇西侵受蝗群,则邻近的金城、武都等郡必不能幸免。但武都、汉阳等郡近年多承诏旨,开渠备荒,有良吏治民、又有大军镇守,可堪无虞。唯所虑者,就只有凉州金城等郡,若是韩遂救灾不利,致使羌胡劫夺郡府,我等也应早做防备才是。”贾诩坐于张济下首,语气淡然的说道。

“此事也应快马呈报朝廷。”周瑜补充道:“关中乃我大汉根基所在,今年已受苦旱,决不可再受蝗群。”

第二百七十章 器可误身

“要当知道无绝续,人具只眼云耳。”【德业儒臣前论】

建安元年六月初一。

长安城郊,覆盎门南。

这天依然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六月初夏的天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炎热。天地就像一个蒸笼,每个人都汗流浃背,额头才拭去的汗水没过多久又开始汇聚起来,这种天气下,连说句话都仿佛能要人半条命,何况是夏蝉似乎不受炎热天气的影响,依旧在树上噪声不断,更是令人心烦。

旱情的蔓延,丝毫没有因为灵台是沟通天地之所而有任何避让。在顶层正中最大的一处屋子里,一个身体单薄的少年正跪趴在地上,以一种极不雅观的姿势抬头窥视着一台硕大铜器的底部。

这尊仪器纹饰精美、满身划痕的铜器,像是一尊刚出土的艺术品静静地立在正中。

尽管看了无数次,少年仍毫不吝啬对地动仪的赞美,他脸上流淌着汗水,也顾不得去擦,任由汗水从脸颊划过,将地上的灰尘沾到脸上,显得狼狈又邋遢。

“德衡。”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手上提着一只食盒。他看了几乎是五体投地、将头伸进铜器底部的少年一眼,说道:“你怎么又趴地上去了?”

马钧听到身旁有人,两手往地上一撑,身体立时便倒退着爬了出来。他灰扑扑的站了起来,来不及擦手,笑着对眼前这人打了个招呼:“子坚,今日又麻烦你了。”

那名唤作‘子坚’的年轻人名叫张固,南阳西鄂人,是原河间相张衡的孙子。自从皇帝创建格物院以来,便四处使人寻求心思巧妙的人才、匠人,又下诏书搜寻远在南阳的张衡后人,好在张衡去世不过五十余年,子孙尚存。历经一番波折,终于在西鄂乡下找到了穷困潦倒、不得不亲耕畎亩的张固。

“朝廷征召我来是为了修复地动仪,可惜我未承家学,不仅什么忙也帮不上,还白领一份太学与格物院的禄米。若是连送食都算麻烦,那我还是回去种田好了。”张固皮肤黝黑,有一种乡下农夫特有的朴实无华,他将食盒放到台阶上,两人背对着地动仪坐下,并给马钧递过去一张手绢。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张衡宦海浮沉一生,起起伏伏,一身所长不被上位者看重。他的子孙因此也没有用心研究张衡在技术、科学上的成就,反倒一心钻研经学,只可惜得罪了宦官,党锢之祸的时候被人牵连,直到孝灵皇帝解除党锢,南阳张氏这才缓过一口气。

但党锢解除没有多久,随着孝灵皇帝驾崩、董卓入朝擅权、关东方伯起兵勤王等等,尤其是后将军袁术与长沙太守孙坚屯兵南阳,以南阳为大本营,不修法度,四处钞掠以充军资。南阳许多豪强大户都惨遭毒手,尚未恢复元气的张氏也因此家破人亡,不仅人财两空,就连家中视若珍宝的经书典籍也付之一炬。

如果不是皇帝经人提醒才想起来张衡生活的时间离现在不远,并下诏征求后人,穷困潦倒的张固恐怕还在躬耕陇亩,或者是早早南下襄阳投奔世交了。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么一来,张固根本没有学到张衡流传下来的半点技艺,好在他还年轻、又有一定的天赋,在格物院这个合适的环境里学着,终有一日会大放光彩。

“韩公那么喜欢你,你舍不得。”马钧如今经过练习,除了要发表长篇大论、或者严肃场合以外,很少会有口吃的毛病了。他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碗筷大口吃着饭菜,他不属于灵台的属吏,至今也没有一个正经的官身,充其量只是跟张固一样是太学经营科的学生,在学业之余偶尔来一趟灵台研究地动仪。

由于他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修复地动仪,起初灵台上至灵台令刘琬,下至普通小吏都对他十分亲近,就连秘书郎王辅也时不时的过来看望。等到马钧这半年来一事无成,皇帝也再没提过这件事,众人的态度这才渐渐冷了下来。对于人情冷暖,马钧见惯了也就不以为然了,反倒是新交的好友张固却是一副愤愤不平,时常在给马钧加餐的时候抱怨几句:

“他们不关心你也就罢了,王辅也不来?这小子不把你当友人看待的么?”

马钧摇了摇头,先是咽下一口饭,轻声说道:“秘书监的日子可不清闲,整日里都要待在国家身边,退值回家了也要招待宾客,哪有闲暇出城见我?”

“可你又不是常在灵台,你平日里可都是在太学呢。”张固一脸不信的说道:“王辅的启蒙恩师正是太学的明经博士,你敢说他从未踏入太学一步?”

马钧两眼放空的看着前方,默默的喝了一口饭碗底部的汤汁。

张固被对方这副置若罔闻的样子气到了,忍不住说道:“咱们经营科的先辈游君,你记得么?他说他前不久还曾在城外遇见过王辅,说是王辅带着一帮人巡视学田、水利,姿态极高……”

“这不正说他事务繁忙,抽不出空暇么?”马钧立时说了一句。

“你……”张固被马钧噎了个够呛,见马钧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只好闷闷的说道:“话我可都说了,王辅轻浮放肆的性子那可是出了名的,以后纵然会对你的仕途有所助益,那也是各得其利……你自己多留些心吧。”

在技艺、数算等方面有许多话说的两个人,一旦谈到王辅就会把气氛弄僵,张固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对这些门道看得清楚,只可惜马钧性子老实耿直,总是转不过弯来。

两人冷了半天没说话,马钧刚把吃完的碗筷往食盒里一放,正要再次道谢,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清响,像是鼓槌敲击钟鼓、又像是巨石跌落深潭:

‘铛’

马钧与张固被吓得浑身一抖,尚未反应过来,半个拳头大的铜丸便从两人之间的一张龙嘴里吐了出来。那新铸好的铜丸还浑身散发着圆润的光泽,不知是摆放失误还是计算有误,铜丸没有按原有轨迹落入蟾蜍嘴中,反而是正好砸到马钧刚整理好的食盒里去了。

木制的漆食盒登时被铜丸砸的稀烂,马钧与张固两人像是被铜丸砸到了一样蹬腿往地上一扑,一人看着那尊犹在颤抖着发出余音的地动仪,另一人则是看着那只圆溜溜的铜丸慢慢的滚动。

“你、你、你修好了?”张固被吓得话都说不全了,结结巴巴的质问道。

一边的马钧也没好到哪去,他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不确信的说道:“我、我什么都没有动啊,我就只是将它里面那根的立柱摆正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时息虑

“行远疾速,而不可托讯者与?”

“胡说!你没修它,它怎么突然就倒了!”张固神色有些激动的说道,他定了定神,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绕着颜色黯淡的地动仪走了一圈,却发现地动仪的背后依然是一个巨大的空洞,里头零件并不齐全,只有一根圆柱斜斜的倒在一侧的口上,正巧触碰了残存的龙嘴机关。ranwen

看到这里,张固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马钧的年纪还没有他大,即便是天纵奇才,短短半年的时间内也绝不可能在没有图纸和原理的情况下,将他祖父张衡穷极一生心力所造的东西给修复如初。只是在庆幸之余,张固又有些对地动仪仍没有修复的失望,随之而来的,更是觉得纳闷:“真是怪哉……”

“我等适才也没人在旁走动,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倒了呢?”马钧也是很纳闷的样子,接口说道。

“难道是外间的动静?”张固开始推测起来,他记得家里曾经有说过,地动仪刚开始研制的时候十分敏感,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直到他祖父张衡将其改进以后才解决这个问题,此时他顺着先例推敲到:“我来时听说国家要出城去鼎湖宫查看鼎湖和附近的水渠、屯田,会不会是途径的卤簿引发的?”

天子出行的大驾向来都是羽林导从、鼓吹、旌旗章表等车马,前后从者数千人,队伍浩浩荡荡,过往动静不小,车轮过处的震动影响到这里也是有可能的。

马钧却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当即否定道:“要走也是走南城墙正中的安门,如何会走覆盎门?灵台离安门和鼎湖宫太远,再大的动静也传不到这里来,再说了……国家也不像是喜欢折腾这些的人。”

张固眉头一挑,心说你好像就见过皇帝一面,怎么说出这么一副相知甚深的话来?他哪里知道在马钧心中,皇帝平易近人,不讲虚礼,如果真要去鼎湖宫查看屯田,绝不会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去扰民。

刚才这出响动没能瞒过隔壁屋舍里的人,几个在旁边屋舍的灵台待诏敲门走了进来,他们分别负责候风、候气、以及监司晷景。这些个月来关中滴雨未落,不仅是灵台令刘琬,就连他们这些司候气象的属吏们肩头也担负着巨大的压力,此时每人都是心弦紧绷的时候,忽然听见这么一声响动,每个人的脸上都不怎么好看。

“这是怎么了?”一个身材瘦高的灵台待诏抬步走了进来,目光往下一扫,只见地板上到处散落着食盒的碎片、以及没吃完的饭菜,还有一只滚到角落里去的铜丸。他当时就皱起了眉头,语气不悦的说道:“你们两个太学生,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国家开恩,让你们俩来修复仪器,可你们却在这里胡闹!”

身后几个跟进来的灵台待诏似乎也想跟着声讨,但看见马钧之后,便克制了许多,没有把话说的太重。

“不、不!”马钧一紧张,口齿不清的老毛病又犯了,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来,只好一手指着地动仪一边吞吞吐吐的说道:“刚、刚刚是它……”

“刚才是我等不慎触碰,故而使立柱倾倒。”张固突然伸手拦住了马钧,抢白道,他此时已然镇定了些许,语气清晰的对这些人说道:“本想着看能否有所修复,谁知惊扰了诸位,还请见谅。”

那瘦高个似还有话说,却被身边一人偷偷拉了拉衣袖,低声劝道:“罢了,他们是太学生,多少给些颜面。”

“是啊,小心过几年完结学业,出来做你上司。”另一人紧跟着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说道,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这个时候的太史令不单是掌握记史,还掌天时、星历,凡国祭祀、丧娶,吉日及时节禁忌等都由他负责。灵台起初是挂靠在太史的名下,其长官灵台丞只有二百石的品秩。

在上一次太史令王立司候日食失误以后,皇帝趁机分割了太史掌司天时、星历的权力,将其划出来单独建制,不仅让太史令逐渐成为纯粹的史官、在朝中的话语权大幅缩水,更是将对天时星象的解释权与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灵台令由此得到了等同太史令的六百石品秩,连带着底下的那些灵台丞、灵台待诏、灵台舍人也水涨船高,饶是如此,灵台待诏仍是一个区区二百石的小吏。马钧与张固所在的格物院如今虽然除了祭酒韩暨是六百石的品秩以外,其下的匠人掾吏都还没有安排品秩与编制,但马钧他二人还有一个太学生的身份。

太学生虽然没有品秩,但论及资源、前途,哪一样都比他这二百石的灵台待诏要强,这也是灵台诸人虽然对马钧态度由过度热切变作平淡,却始终不敢冷嘲热讽的原因。

那个身材瘦高的灵台待诏一时哽住了,他是负责司候气象的待诏,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没有发现任何有关下雨的征兆,这让他一直都心烦意乱,加上天气这么热,身边稍有些动静就会发怒。此时一通宣泄之后,他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但嘴上仍是强硬的犟道:“太学首重的是明经,经营科能做什么?”

不过他也只是小声嘀咕,再度面对马钧等人,话里话外开始变得客气了许多:“灵台是沟通天地之所,凡事都要有所敬畏,今天的事就算了,若再有下次,我可就要禀报刘公了。”

“唯、唯。”张固满脸带笑的谢过诸人,并保证将此处打扫干净,这才让众人逐一离开。

等众人一走,张固像是浑身脱了力气一般,瘫倒在地上,如释重负的喘了一口气。

“你适才为何要拦着我?”马钧也跟着坐在一边,略带埋怨的说道:“按书上的说法,若非人为,而地动仪突然有警,这必然是……”

“德衡,你少说两句吧!”张固无奈的看了马钧一眼,苦口婆心的说道:“地动仪都尚未修复,你便说它警示了地动,这说出去谁会信?”

马钧明白张固谨慎的用意,但他认为这个事不管准确度有多高,都要提前告诉朝廷一声:“若真是某处有地动,朝廷就该提前预备赈济,不然等消息传过来就晚了。”

“你知道地动是在哪个郡国么?”张固也是气结,他知道马钧在技艺上可谓是头脑灵活,但对于这些世故却不甚练达,有时候还要跟他细细剖析才能明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黎庶无不惶恐,你再贸然上报一个查不出来由、方位的地动,要是说对了倒还罢了,要是说错了……一句‘妖言惑众、扰乱人心’的罪名就会先要了你命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巧似成真

“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

其实张固也忽略了一个情况,那就是即便马钧的预测是对的,只要地动发生在极远处、关中百姓所打听不到的地方,朝廷为了维持民间的稳定以及安抚时下因旱灾而焦躁的人心,定会千方百计的将这件事给盖住,那时他与马钧这些知情者,就要通过各种方式闭嘴。

见马钧嗫嚅着嘴唇,两眼专注的盯着地面,似乎是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斗争。张固忍不住叹了口气,此时他与马钧无论关系、立场都紧紧连在一起,共担荣损,所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要劝住马钧:“你好好想想,既然你自己都说你未能修复地动仪,那此事说不定是一个巧合?”

“可地动仪虽然损坏,但也没说它不能用……”马钧下意识的想要辩驳。

“但也没说它能用!”张固紧盯着马钧的眼睛,断然道:“若是不信,你我这就将那根立柱重新扶好,然后在一旁守它两三日,如何?”

马钧对事物探究的兴趣一时被张固引了起来,他早就想知道地动仪究竟是出于何种原理进行运作,若是能通过这件事发现它的运作规律,将会对他修复仪器、乃至于研究新仪器提供莫大的帮助!

张固见说动了马钧不再冲动,心底也是松了口气,不过他又想,像马钧这个一根筋的人,以后入仕了该怎么当官?

于是说干就干,两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那根沉重的立柱给重新扶起来,然后在一边坐等了半天也没个动静。于是两人失望而去,到了第二天,马钧早早的跑过来看,那地动仪腹内的立柱仍旧纹丝不动。

过了午后,太阳将要偏西的时候,张固才姗姗来迟,他本来就没对今天的这次‘实验’抱什么希望,所以更无所谓对其有多少上心与失望。因为地动仪究竟是个死物,他的祖父张衡再如何天才也不可能让一个死物在无人维护的情况下,历经五六十年、残破不堪的情况下还能发挥效用。

而且就算地动仪还有效用,连续两天之内,怎么会接着发生两次地震?所谓的‘观察’也不过是张固说出来转移马钧注意力的托辞而已,于是见到马钧一脸沮丧的神情,他反而极为乐观的劝说了几句,并且庆幸昨天自己劝住了马钧,没有让他头脑一热的往上面误报地动。

“好了,或许昨日真的是一个巧合,我知道你心里急切,想尽快修复,以不负皇恩。但你我都知道,这也不是几日就能完成的东西,你我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总有一天会将它修复如初,又何必急于一时?”张固一边说一边在原地坐了下来,供人跪坐的席榻离他们太远了,张固与马钧跪坐在上面也不方便做事,都喜欢在没人的时候席地而坐。

马钧沮丧的叹了口气,这个结果在昨天他冷静下来以后就预料到了,今天不过是愈加失落罢了。他往后倒在地上,两手枕着头,仰面看着屋顶复杂的榫卯梁木,对于张固的苦心劝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我太急切了……”

张固咧嘴一笑,正欲说话,却见马钧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张固还没张口问马钧发生了什么事,随即就看到放在地上的两只茶碗之中,那原本平静得能映出人影的茶水忽然颤抖了那么一瞬。

那一阵浅浅的涟漪像微风拂起的细纹,只一瞬间便消逝不见。

马钧刚跳了似得站起来,身后的地动仪便突然‘哐’的发出一声巨响,一只龙嘴剧烈的震出了许多虚影,却没有像昨天那样吐出铜丸,显然那根立柱这回并没有准确的砸开龙嘴。

“这、这莫非是家祖有灵,特意传道昭示?”张固结结巴巴的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勉强能说服他的理由,虽然这个理由十分的蹩脚以及难以置信,但总比让他相信是马钧修好了要强。但他却没有想过这或许真的是巧合、地动仪最关键的东西并没有被损坏;或者是冥冥之中有所天意。

马钧这时已经高兴地说不出话来了,虽然他也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经修好了仪器,无论张固怎么解释他都乐于接受,因为这代表着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地动仪真的能感应地震。

如果不是尚且心存一丝理智,他此时恨不得推开门在外头绕着灵台狂奔,让所有人都一起跟他分享这个‘大好的消息’。

张固想的比马钧更为深远,如果昨天和今天这两回都是真的话,那么不就说明这两天连着发生了两次地震?他想起去年十月长安地震的时候,群臣物议,都想让皇帝罢黜司空。那时候他还没到长安落脚,后来还是听说皇帝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惜下罪己诏才保住了司空。

一个地震就引起了朝局动荡,何况如今又是旱灾不休、接连地震?

不用人说他都可以想得到,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了,关中的民情会乱成什么样子。

正在他打算让马钧冷静下来,并让他打消将此事上报的念头时,门扉又如昨日那般被人推开了。这回进来的并不是那几个灵台待诏,而是皇帝所信重,托付编订新历法的宗室、灵台令刘琬。

“刚才是什么响动?”刘琬说完,便往地动仪的方向走来,这几日他一直忙着统计各地的晴雨表,饭后乘闲途径此处,没料到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巨响,分明是金铁之声,而房间里的金铁之器就只有地动仪。

“是、是……”张固下意识的就想像昨天那样瞒混过去

但刘琬却不是那几个灵台待诏一样好糊弄,他绕着地动仪走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冷声道:“说!”

“地动了!”马钧激动的对刘琬拜伏道,看样子仿佛地震对他而言像是多大的喜事似得:“昨日与今日,地动仪都有异象,可见是有某处地动了!”

刘琬脸色登时一变,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这一次没能拦住马钧的张固则是双眼翻白,险些被马钧这个老实人吓昏过去。

完了,摊上事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示子吾道

“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庄子徐无鬼】

建安元年六月初四。

清凉殿里帘幕频动,有风穿堂而来,从一大通冰凉的井水上吹过,让这座数百年的老殿再降了几度温。

自从入夏以来,皇帝便有每日午睡的习惯,而此时却没有躺在竹席上,只是出神的盯着一份简短的帛书看。手边的桌案上放着一碗井水冰镇过的酸梅汤,颜色乌黑发亮、一眼看不见底,碗壁沁出一层薄薄的水珠,散发着淡淡的香气,看着却像是一碗苦涩中药。

一旁的小黄门穆顺已经两眼模糊了,夏日午后的天气虽然闷热却也最容易让人引起睡意,何况还是处于清凉殿这个既凉快又安静的地方?他犹自强撑着不让自己打出哈欠,木偶似得站在一边,眼神往桌上的酸梅汤看了一眼,想着等酸梅汤过会没了凉气,再给皇帝换一碗新的。

跪坐在下首的灵台令刘琬等待了许久也不见皇帝回音,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看了一下,眼神正好与穆顺对上。他与穆顺平日里交情不深,穆顺不肯冒着风险帮忙提醒此时不知是在走神还是在思索的皇帝,装作没有看见刘琬眼神中的暗示,迅速的避开了与之交汇的目光。

殿内安静的仿佛能听见风吹过庑廊的声音以及庭院内嘈杂不停的蝉鸣。

幸而,两人没有等多久,直到那碗酸梅汤再也没有冒出凉气的时候,皇帝终于开口说话了:

“格物院是如何修的地动仪?”

刘琬跪坐在蔺席上,依他的品秩,即便是君臣单独诏对,没有允许的情况下,他也不能随便离皇帝坐的太近。虽然他离皇帝比较远,但此时仍能听见皇帝平静清越的语调,声音顺着风,仿佛还带了一丝冷意。

他抬头一看,见皇帝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刘琬又立即深吸一口气,说道:“地动仪结构繁杂,格物院仅是绘好图册,尚未完全着手。这些日都是由太学生、格物院佐史马钧、张固二人常去试验,彼二人身负诏命,张固又有家传,于此物知之甚深……”

“那就是没有修好。”皇帝轻叹了一口气,随手将帛书往桌案上一抛,轻声说道:“一个损坏的不成气候的东西,不知如何触碰了机簧,就让彼等误以为地动。这种话,他们信也还算了,到底是年轻,不懂事……”

皇帝其实也作为一个‘年轻人’,此时却老气横秋的说出这句话来,让刘琬感到有一丝违和。但他与其他臣子一样,见惯了皇帝老成的一面,也不敢说什么,垂首静听:“可你又是为何信了?还特意上奏于我,难道你也不懂事?”

刘琬心头一震,见皇帝不再说话,显然是在等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他把牙一咬,沉声说道:“微臣不敢!只是兹事体大,地动仪近而无人接触、远则无车马途经,接连两天有所昭示。当此多事之秋,臣不敢有所隐瞒、又不敢公告以乱人心,故冒死上封事以奏闻,以为陛下仁智之君,无论其果真地动与否,皆当先有所知、早有预判。”

像是地动这种坏消息,在关中百姓无一察觉的情况下,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将它隐瞒下来。而刘琬既然敢来上报,就说明他已提前做足了功课,准备了一番能化险为夷的说辞。

皇帝微微动容,情报的作用就是能让决策者在信息传递的过程中占据先机,灵台有四十多个属吏,地动仪发生响动根本瞒不住这么多双眼睛,至于有没有地震,还不是靠人一张嘴,以及看受众愿不愿意相信?此时刘琬先将情报向皇帝密陈,无论最终事实如何,皇帝都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任何的变故。

“你倒是个审慎的人。”皇帝赞许的点了点头,他本以为刘琬只是个能力一般的官员、充其量是在相术、图谶、天文历法的专业领域上造诣强些,没想对方原来还有几分才智:“知道事情重大,要用封事来密陈,这很好。此事我已知晓,暂按下不表,你回去后什么也不要做,让马钧他们再当面弄几个动静来,消解旁人疑虑就是了。”

“臣谨诺。”刘琬知道皇帝已有了主意,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能参与的了,于是应诺告退。

皇帝一时很想见见那个马钧,因为刘琬在奏疏里将前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皇帝,这让皇帝对淳朴又偏执的马钧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所以趁此机会,他特意让刘琬将马钧引见了一次。

马钧这时第二次觐见皇帝,跟当初在规制简单的灵台比起来,这一次在清凉殿的召见可谓是正式至极,紧张激动之下,他又差点结巴了。

皇帝对寻常大臣都是不苟言笑,对待普通人却是和颜悦色、笑起来让人亲近:“你可曾弹过琴瑟?”

“未、未曾。”马钧以为皇帝会找他问地动仪的事,没想到一开始却莫名其妙的说起了乐器。

“那你应该见识过乐人弹奏琴瑟的样子,我记得太学要教授六艺,虽然不要求样样精通,但乐理还是要知道的。”皇帝轻松一笑,尽量不给对方压力:“凡是每弹奏一次,是不是琴瑟都会有所震动?”

马钧回忆了一下,简短的答道:“陛下说的是!”

皇帝于是向穆顺示意,接着穆顺便让人从外面抱进来两台古琴,并将古琴远远地各自放在一边。

“这两台琴的琴弦都已经调好了,尔等且去那边看。”皇帝又招呼刘琬与马钧移席坐在其中一台古琴的旁边,在他们对面的另一台古琴旁此时刚坐下一名乐府传来的琴师,而马钧这边却空有一台琴,没有琴师。

刘琬见到这幅场景,若有所思,记忆中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而马钧却不解其意,看了看皇帝,又看向远处对面的琴师。只见那名琴师得到指使,伸手往一根琴弦上拨了一下。

琴音铮铮,犹如玉石清泉。

马钧愣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立即低头去看。放置在他身前的那台琴,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竟有一根弦正轻微的抖动!

这振动十分微小,马钧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而刘琬却是沉着的点了点头,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皇帝见状,仍是笑着,侧头对那琴师说道:“刚才是‘宫’,这次请试‘羽’。”

‘宫’与‘羽’是五音中的最高音与最低音,那名琴师向皇帝躬身行了一礼,接着便伸手往琴弦上一按。

这回马钧早有准备,亲眼看到身前那台古琴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另一根弦发生了振动!

第二百七十四章 音声同矣

“此义易明,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不以远而阴也。”【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三】

“琴与琴之间尚是如此,琴瑟之间亦是,声音彼此调和相谐、共振增声,《诗》曰‘厥声,肃和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皇帝看着犹在震惊之中的马钧,神情平静的说道,心里却是过足了传道教授的趣味。

刘琬不是马钧那样穷苦人家出身、从小没有书读,连好不容易买一本《孝经》,捧在手上视若珍宝,结果还发现是字句错漏的。刘琬的父亲是曾与大将军窦武谋诛宦官的名臣、侍中刘瑜,广陵靖王的后人,家中典藏如林,从小就涉猎广博。刚才看完琴师的演示之后,如何不晓得这一幕正是出自《庄子》里的故事?

虽然不是很明白皇帝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但出于一个官员的基本素养,他还是拱手附和了几句:“陛下所言颇合乐理,臣等受教。”

皇帝看了刘琬一眼,似乎并不是很满意对方的这个回应,好在他的期望并未放在刘琬身上,而是看向马钧。

“可是,臣、臣不明白。”马钧不像刘琬、张固这样懂得人情世故,反而有一种单纯,他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为什么一弦动,另一弦则起,二者之间如何会有共振?”

刘琬一惊,他没想到马钧会这么老实,万一这个问题把皇帝难倒了,皇帝岂不是很没面子?关于声音是由什么产生、又是靠什么传播,古人一直没有在这方面做很深入的研究,往往都将其扯上未知的‘怪力乱神’。即便如此,如果不是像刘琬这样博览诸多阴阳家、道家的杂书,那些只修习正统经典的儒生恐怕连‘两琴共鸣’的典故都不知道。

他生怕皇帝答不出来,徒然招惹祸端,只好抢先说道:“臣听说孝武皇帝时,未央宫前殿之钟无故自鸣,声振不止。乃诏问太中大夫东方朔,其曰:‘铜者山之子,山者铜之母,以阴阳气类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钟先鸣’,后五日果有郡守上疏某处山崩。可见阴阳之气,能使二者虽处远地,犹能相应,而琴瑟有夫妻之感,正合乎其义。”

马钧一脸恍然的样子,古人都很相信鬼神与阴阳之说,何况此时正是谶纬大行其道的汉代。纵然是讲求实际,钻研格物的马钧,一时也不能幸免,看上去像是被刘琬给说服了。

这副神色看在皇帝眼里,却让皇帝有些不高兴了,他本来想借此引起马钧对声学原理的探究兴趣,没想到中途被自作聪明的刘琬给带歪了话题,差点就要把马钧引到唯心上去了,这让皇帝如何甘心?他佯怒的看了刘琬一眼,吓得对方瑟缩着脖子,不敢继续言语。

然后皇帝倾起上身,将刘琬所说的话置若罔闻,顾自对马钧说道:“你能问出这个问题来,可见我确实未曾看错于你。至于你所问的,你得先知道为何一物必得经敲击、弹拨,方始发声呢?你回去以后不妨先自己想,只有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会知道何以共振。”

“臣谨诺。”马钧迟疑了一下,带着满腹的疑问应诺道。

马钧其实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只是他的聪明并没有表现在经学上的造诣以及治国理政上的能力,而是突出在技术领域。在皇帝看来,他手下并不缺治国理政的大才,缺的是马钧这样能提高生产技术与生产力的科学家。要想持久的提高生产力,绝不是仅仅研制出几个机器就能了事的,关键还是在于最基础的科学理论与原理这也是格物院建立的宗旨。

皇帝打算从韩暨、马钧、张固这两代人开始逐渐灌输探究事物原理的思维方式,希望能借此摸索出一套完整的科学理论体系。只要有了这个体系,再搭配上合适的制度,就能为天下培养出源源不绝的科研人才,新技术就会如雨后春笋般主动冒出来,而不是全靠皇帝一个人用后世的知识来被动的推进。

声学是物理学最基础、也是最简易的一门,皇帝打算从此着手,先试试马钧他们的能力。

说完了这些,皇帝再次看向刘琬,刘琬此时正为皇帝对马钧那句‘未曾看错于你’而震惊,他实在没想到马钧在皇帝心中还有如此地位。难怪这回特意点名要他觐见,灵台那群趋炎附势的属吏自己糊涂倒也罢了,险些还连累了他。好在刘琬自忖平日处事公道,没有为难过马钧,尚且还有的补救。

刘琬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正在这时,却听皇帝说道:“你适才所言东方朔的故事,正可引为佐证。既然是五日之后得闻远处山崩,依地方传讯的速度、路上所耗时日,可知是先有山崩,而后才有钟鸣。山崩之声,使铜**振,沿用至此次地动仪有警之事上,孰非是地动之音,使仪器自动?”

面上仍带疑色的马钧此时听了,心里恍然,似乎从皇帝提到的这些例子中抓到了什么,仿佛一扇紧闭的门扉终于被人推开,眼前豁然开朗,色彩缤纷。

与醉心于‘万物之理’的马钧不同,刘琬更倾向于领会皇帝适才说的这些话背后的深意,皇帝这话看似模糊的解释了地动仪为什么会动,其实却把一切都推给了未知,而这个‘未知’又让马钧自己去探索,这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皇帝也没想过刘琬会明白什么,地动仪究竟有没有效用尚未可知,他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光凭史书中的那几句记载并不能完全彻底的让皇帝信服,而且就算有用,也存在着实用性和普及的问题。但既然此时已有当年张衡所研制的旧物,又有当年见证过地动仪的老人口口相传的事迹,那就不妨让马钧去研究一番。

哪怕不能将其修复如初、或者是修复以后的功能不尽如人意,没有史书上夸的那么神奇,马钧也能通过对这个仪器内部结构的研究,进一步加深对机簧、仪器制作的了解;从中学习到前人的智慧,这才是皇帝真正想要见到的。

至于这一回地动仪究竟是为什么会突然生效,皇帝并不想过度的去揣测它,或许这只是个巧合,又或许。

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丧去归来

“旧制,公卿二千石刺史不得行三年丧,由是内外众职并废丧礼。火然文m”

皇帝又与马钧提点了几句,督劝他多看些、等手工艺与科技专著,其中取自,是经营科的必备书目,而则由于出自则不为人重视。马钧唯唯应下,皇帝没什么好说的了,便让穆顺将桌案上那碗已经冷了的酸梅汤拿去赐给马钧。

马钧在刘琬艳羡的目光中饮下酸梅汤之后,便与之拱手离去。

穆顺见状,以为皇帝午后的召见活动已经告一段落了,遂上前轻声道:“陛下,天气闷热,不如先歇息了吧。凡有关涉要务之事,奴婢自会斗胆犯颜,通禀陛下。”

皇帝却不搭理他,反而伸手拿起桌案上、刘琬呈报的有关疑似地动的帛书,百无聊赖的翻覆看了几眼,默不作声,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穆顺见无法说动皇帝去休息睡觉,神情一时有些忐忑。

清凉殿里一片寂静,似乎只有帘幕被风吹动时发出的呼呼声。

忽然,内谒者令李坚从殿外小步趋进,向皇帝跪伏稽首,轻声通禀道:“陛下,贾公回来了。”

穆顺面色一变,贾诩服丧归来、回朝述职是他最不想见的结果,因为贾诩一旦回朝,穆顺这期间代掌平准监的权力就会自动收回。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内侍,穆顺无时不在向往着前辈们封侯拜官的风光,只可惜他再如何讨皇帝的宠信,皇帝始终不肯给他丝毫权力。

但在穆顺的长期努力下,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段时间皇帝的口风似乎有所松动,平时讨论大政偶尔也会带他在一边奉茶观望,虽然没有给他参与的权力,却也是个极大的进步了。这期间皇帝让穆顺代理平准监的事务,让穆顺初次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只是眼看着贾诩即将回朝,皇帝却对穆顺接下来的去向没有任何的指示,这就让穆顺心里有些急了。

虽然穆顺在皇帝的默许下,趁贾诩不在的时候往平准监发展了许多亲信,但这到底不是明面上的权力,一切都还任重道远。

皇帝斜睨了穆顺一眼,穆顺再如何有野心、会办事,也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多多少少会有些浮躁,要想成为大长秋苗祀那样老成稳重之辈,还得多磨砺一下性子。这般想着,皇帝又将注意力转到传讯的李坚身上,口中轻吐一个字:“宣。”

“平准令臣诩,叩见陛下。”贾诩依然是穿着简单的袍服,身形与相貌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清瘦了不少,不知是因慈母亡故之痛所致、还是这一路上奔波劳苦所致。

直到得闻凉州金城、西海、酒泉等郡也因为旱蝗而闹得不可开交以后,贾诩、周瑜与丘兴等人这才放下心来奉诏回京、交卸差使。数日行程赶来,贾诩等人终于与赶至长安,沐浴更衣,稍作歇息之后,第一时间便请求入宫觐见。

“快起来,近前来坐。”皇帝这时身边没有常侍谒者,便亲自出声说道:“此间无有旁人,贾公别去经年,可不要又与我生疏了。”

“臣惶恐。”贾诩答道。

皇帝摆手让穆顺给贾诩备上冷饮,又笑着说道:“依汉家制度,大臣丧假以日代月,只服丧三十六日,而无三年之丧。贾公执意服丧岁余,远赴凉州,当真纯孝可表。”

汉初由于民间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不深,并没有形成服丧三年的社会风气,尤其是在孝文皇帝开始将三十六个月的丧期改成三十六日的短丧以后,臣民就一直没有服丧三年的硬性制度。这种情况一直到东汉经学盛行才有所改观,许多人为了博求‘至孝’的美名,在父母坟前结庐而居。所以出于制度的历史惯性以及其他的种种缘故,自光武以下的历代皇帝为了维护上层官僚制度的稳定,仍旧不许二千石以上的大臣行三年丧。

至于像是贾诩这样的臣子,理论上依旧是以短期丧为主,期限则是在亲属下葬以后才算服除。

所以贾诩从长安到武威,一来一回,总共花了将近一年的功夫才服完孝期,至于其中有多久是花在丧事上,就见仁见智了。

皇帝在贾诩服丧时没少与其书信沟通,知道贾诩在办丧事期间,借着皇帝对他的宠信以及自己早年间在凉州获得的声名,大肆结交了好一批当地豪强。在豪强中间宣扬了朝廷如今的情况,又许下利诱,让彼等畏威怀德,从而在不知不觉间分化了韩遂在河西数郡的势力,并收服了部分河西任侠充作平准监的势力。

也正是贾诩在服丧之余,在凉州打下的这些基础,才使得如今的韩遂后方起火、自顾不暇,给朝廷安然度过天灾获取喘息的时间。

皇帝将那些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抛开不谈,直接问道:“朝廷失雍凉已有数年,政多有失,屡有军兴,疆域恍若荒土,臣民犹如弃儿。朝廷今后必将有所作为,但也得先知悉此地近况,不知贾公这一路过来,过眼所见雍凉情形是何等模样?”

“雍凉屡遭战乱,河渠干涸、农桑不兴,地方守令疏于引导,有失督劝之责,其地本就贫瘠,何况灾祸?彼等豪强大户,虽然资财不如关中豪强之富,但久与羌人杂居,部曲精锐,视地方为己物,纵二千石亦难治之。”贾诩淡淡说道,简单的描述了一下凉州的现况。

总之就是羌族势力与地方汉族豪强势力勾结串联,统治地方郡县,即便朝廷遣派官员,也是被人架空的下场。而且凉州豪强不比内地豪强,内地豪强多少还讲究面子与仁义,不会堂而皇之的与官府作对,凉州豪强则是已经习惯通过武力来解决问题,除非朝廷以暴制暴,先树之以威,不然光靠怀柔,只会养虎为患。

“益州新附,我军师老且疲,纵然有羽林、屯骑、越骑等军可用,但……以关中现下的局势,光是粮草一项就是个难题。”皇帝筹算了一下,虽然可以趁着韩遂后方不稳,一举图之,但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事会耗费朝廷多少钱谷、精力,再加上沿途征调民夫等等。在短期内对韩遂的态度仍旧要以安抚为主,这是朝臣内部一致取得的共识,而皇帝也不是急于求成的人,自然懂得取舍:“还是暂缓图之吧。”

贾诩早知会是这个结果,也不惊奇,接着说道:“若是朝廷在应付关中旱蝗之余,尚有余粮,臣以为不妨趁此机会,遣派使者押运粮草前往凉州,以赈济之名,收士民之心。”

凉州豪强也不尽是丧失理智要与朝廷作对的,其中不乏有些势利的墙头草,比如张掖蒯氏、武威王氏、酒泉黄氏等,若是朝廷能把握住这次旱灾,大可通过赈济的方式争取可以团结的势力,预先在凉州铺设伏笔。

皇帝深以为然,点头说道:“无论如何,关中的旱蝗仍是燃眉之急,贾公所言,等蜀中粮草运至关中以后,再做商榷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冰山之下

“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火然文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

贾诩唯唯应下,皇帝顿了顿,又说道:“贾公这回来的正巧,数日之前我已诏使均输令麋竺、太仓令王绛、平准丞鲍出等三署联手平抑物价,开仓赈济。我有意多纵容彼等囤积居奇的商贾豪强几天,如今雍州又飞来了蝗群,眼见是不能再等下去了,贾公这两日恢复原职,与麋竺等人将此事尽早办下去。”

“臣谨诺。”平准均输本为一体,这也是平准监的职责所在,贾诩自无不可的应了下来。

皇帝这时似若无意的看了低头垂手的穆顺一眼,穆顺似乎有所觉察,垂下的手悄然抖了一下,皇帝于是把目光移开,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诏对已经告一段落,贾诩正准备拱手告退,冷不防却听见皇帝打了个哈欠,像是随口提了一句:“罕的事,你办得好。”

贾诩低下头去,故作惶恐道:“臣不敢。”

皇帝这时已经站了起来,眼眶里凝着几滴泪水,他这会是真困了,连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这主意出的很好,你猜得很对,我派他们去雍凉,本也是这个打算……既然……就这样吧。”

贾诩静静地听着皇帝最后突然变得有些低落的语气,紧跟着站起来,保持着低头沉默的姿态。他拱手向皇帝行礼,恭送皇帝步入后室,待绰绰人影被重重帘幕所遮蔽,贾诩这才缓缓直起腰来,平静淡然的目光立时变得深邃锋利,像是宝剑从鞘中露出半寸利刃。

他就这么深深的看着清凉殿内的重重帘幕,直到又一阵风将帘幕吹动,风声中隐隐像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贾诩恍然回过神来,眼神又恢复了往日人畜无害的样子,对那空无一人的帘幕再一次躬身行礼后,方才倒退着离去。

自从朝廷颁布明诏,让中台度支部以及治粟内史等官减少不必要的审计、复核流程,并责令各地郡府开仓赈济、侍御史从旁监督以后,各地郡县,尤其是京兆尹居高不下的粮价终于开始有所回落。虽然不至于一下子跌回原先数百钱一石的低价,但好歹也从万石的天价变回了百姓勉强可以忍耐的范围。

就在民怨逐渐消弭的时候,负责调度各地粮谷的均输令麋竺,却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各地粮价,属京兆尹最低?”太仓令王绛坐在一旁复述道,他显然没将此当回事,反而露出自得的笑来:“老夫还以为是什么,京兆乃是王畿,太仓就在城中,粮谷可就近拿去平抑。东西市里的谷价比其他郡县要低些,也是常事,无甚离奇之处,麋君多心了。”

麋竺行商多年,成为徐州首富,靠的就是对关键信息的敏锐。往往在许多人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信息,麋竺却总能从中捕捉商机,这一次他放弃了作为均输令这个‘官’的角度,用‘商’的角度去分析问题,很快就发现了疑点:“贾公。”他别过头去,恭敬的对初来乍到的贾诩说道:“我谨问一句,不知这几日,长安各处城门可还有新增流民?”

贾诩昨日才受皇帝吩咐不久,只是在平准丞鲍出的汇报下初步了解现在的情况,他伸手往三人身前桌案上的一堆简牍帛书里拨了拨,拣出一份平准监的奏报来:“这两日由四方来长安的流民不绝,已有新增二三千人。”

“才两日便有三千人。”麋竺怕举明经出身的王绛、以及长于军事的贾诩不明白其中的缘故,特意解释道:“正如泼水于地,因地势而四流。商贾也常去价廉之地采购货物,销往价高之地,孝武皇帝因孔公、桑公等计,建平准均输之法,也是取自此义。水、商、官皆如此,民亦如此,如今各处粮谷价高,唯有长安最低,彼等流民自然会如水流低处一般,纷纷聚集京畿。”

“按现在的势头,用不了多久,长安四周将会引来数万流民,届时太仓既要每日出粮赈济、又要拨粮给均输监平抑物价,时日一长,单凭太仓现存一两百万石麦粟,如何应付得来?”麋竺见王绛面露深思,趁热打铁,说道:“此外,均输监于东西市以低价发卖粮谷时,常见到有不少豪商之徒,混杂在黎庶之中,大肆采买。”

京兆尹与其他临近郡县相比之下的低粮价、以及得力的赈济力度,使流民数量不断上升,需求的增多,从而给太仓带来了不小的粮食压力。这么些天,太仓的粮谷只出不进,而且消耗速度越来越快,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奸商刁民从中哄抢,借机囤积。

等到太仓的粮食不足以平抑物价的时候,低落已久的物价又会再度反弹。

王绛显然认识到了问题的严峻,他不满道:“地方早有编户,各处官员如何会放任彼等流民四处散逸乞食!”

麋竺见怪不怪的说道:“郡县官吏只求辖地无事,流民越少、功劳越大,哪里还会强留着不让走的道理?”

有时候地方官吏为了减少本地区的治安、赈济压力,往往会半默许半主动的让流民跑到别的地方乞食求活,只要本地区没有事,至于会不会祸水东引、祸害其他地方,那就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这是每个朝代末期都会出现的问题,官员的责任感与眼界仅限于一隅之地,互相推卸责任、回避问题,导致问题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来。

王绛沉默了,他知道这是很久以前就有的积弊,即便这里有许多官员出于无奈,实在是无力救助,只好放任百姓流散他地,但在当前的情形下,依然是不可原谅的。

“既如此,我等又该何如?”王绛叹了口气,求助似得看向麋竺与贾诩二人,他索性在这时交了底:“太仓的粮谷可动用者只有一百多万石,就算有各地府库的储米、过几日从蜀地运来的粮谷,也难以让关中数万灾民渡过今年。就算过了今年,明年春种呢?我这里已没了主意,全仰赖二位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因势迁民

“屋庐构筑之费既无所取,而就食於州县,必相率而去。”【救灾议】

麋竺没有答话,先是将目光移向贾诩,他与皇帝之间的情谊、关系尚浅,之所以能有今日全靠的是他与王氏的姻亲。若论宠信,也只有荀攸才能与贾诩相提并论,所以尽管他与贾诩、王绛三人都是六百石的少府属令,但彼此之间仍然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等级阶梯。

王绛也是回过神来,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必然更能接触到旁人接触不到的隐秘,比如说皇帝的心思与态度、或是皇帝心中已有决断但还只是雏形、尚未公诸于世的新政策,了解到这些的人,往往比任何人还要更好的占据先机,同时也是许多人倾慕巴结的对象。

贾诩低眉思忖片刻,缓笑说道:“彼等流民集聚长安,终日无事可作,每到日中便坐等官府施济。长此以往,不单是太仓难以维持,就连地方治安都会有所隐患。幸赖陛下早有定策,这几日朝廷就将新发诏书于关中各郡,命所司各官组织本地无业无产的受灾流民,沿途由郡县府库出粮,一路遣送并州西河、太原、雁门、定襄等郡屯田垦荒。”

这次数十年难遇的大旱其影响程度虽然比不上历史上的那次,依然产生了几万流民,而这些流民在坊间舆论的引导以及本能的驱使下,纷纷来到长安祈求庇护,这就给朝廷平抑物价的行动造成了巨大压力。但这种情况其实早已被皇帝预见,他之所以没有事先便阻止这一切,而是坐视事情的发生,主要还是为了更长远的打算。

在正常情况下,有家有地的自耕农如何也不会轻易响应号召,赶赴荒凉的并州屯垦,若是靠政令强制推行,必将付出极大的成本。并州幅员辽阔,地广人稀,以前就是因为汉民稀少才逐渐被鲜卑、东羌、南匈奴等胡人渗透占据。而在这几年南匈奴彻底覆灭,西河、定襄等地光复以后,朝廷大致恢复了西河、上郡、定襄等偏远郡县的基层控制,但光有得力的郡县长官,以及对彻底归顺的南匈奴进行改姓易服、编户齐民等同化政策还不够,要想一劳永逸的解决并州治理的难题,就得加大汉民在当地的比重。

这次的旱灾正是一个移民实边的契机。

“善!”王绛自然乐得将这些每日里耗费粮食、却毫无产出的流民弄走,他拊掌说道:“若是如此,并州将有数万编户之民,而关中也将少减省诸多烦剧。却不知朝廷将何时颁诏,此等良策,我定要上奏附议才是。”

王绛想不了那么长远,只是麋竺在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以皇帝的性格,想要打击奸商何须用现今这种办法?直接派司隶校尉与执金吾以囤积居奇的罪名、将彼等奸商逐一抄没不就行了?恐怕皇帝的最终目的就是那些被奸商逼得走投无路的流民,这样好从容开展移民实边的工作。

当然这只是麋竺的一个猜想,皇帝作为天子、万民之主,如何会坐视黎庶破产、黔首受苦呢?麋竺此时想也不敢继续往下想,也不敢说什么败兴的话,附和道:“只要将彼等数万流民迁至并州,设以屯田之制,一来可省却粮谷之耗、使之分担到并州诸郡县,农曹掾以每家编户造册,不使其人擅离田土,谅一县之地,济千百人之耕牛良种也是能承受得起的。除此之外,京兆流民减少,也能让我等三署从容调度,安排粮谷转运各处,平抑物价。”

贾诩似乎看出了麋竺眼底闪过的一丝疑虑,眼睑低垂,心里默默冷笑了一声,皇帝这回要在旱灾中谋算的东西,可远不止趁势迁民屯边那么简单。

于是两天后,平准监统计了一份更为准确的数据以奏疏的形式呈报了上去,经过统计,初步得出长安集聚着来自三辅、弘农的流民有将近六七万人,其余左冯翊、右扶风、弘农等地也各有上千流民。这些流民终日无所事事,空耗粮谷,终是个不安定因素。皇帝对此事极为重视,立即在宣室召录尚书事的三公、平尚书事的侍中等人会议,并抛出了借此移民的想法。

“移民屯边固然可行,但若由关中至并州诸郡,无论西河、太原,皆要途径河东。这数万流民过境,臣担心河东府库不足以支应。”马日慢吞吞的说道。

“河东去岁大丰,比年又有抄没范氏等家财所得,据王邑奏陈,河东受旱并不严重,其粮谷之价比京兆还低。若不是黄河难渡,弘农、冯翊等地的流民早就过去乞食了。”赵温与皇帝事先有过沟通,此时身先士卒,极力鼓吹道:“此外,朝廷可行以工代赈之法,选派官员督彼等流民修桥铺路,分作两路,一路由京兆往弘农、过黄河北上河东;一路由京兆往冯翊,往北直达上郡。这一路上且行且葺,既能使流民不至于每日空耗米粮,无事可做;又能使得道路桥梁得以修葺完备,为今后作军民之用。”

“关中道路在去年便修过一遍,如何还要再修?这不是白费气力么?”马日提出质疑道。

赵温侧过头看向马日,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要的就是费力气,不然彼等流民整日吃饱了饭,一身精力无处发泄,岂不是要在迁民途中扰乱县乡?再说了……”他故意顿了顿,不着痕迹的看了马日一眼:“去年左冯翊万年县的驿道,那叫修好了么?”

左冯翊的吏治问题至今仍是关西士人身上的一道伤疤,若是没有这个事,关西士人也不会失去士孙瑞与鲁旭两个得力干将,马日也不至于在承明殿势单力孤,终日受董承、赵温等人的挤兑。

马日被赵温说到痛处,心头恼火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侍中荀攸此时打了个圆场,抬手说道:“关中的道路粗略整修一番即可,以工代赈,主要还是以修葺并州诸郡道路为主。若是能借此建成太原、西河、定襄、雁门等郡的道路,彼此交流互通,无论是于国于民,都是一大裨益。”

赵温看了荀攸一眼,在袖子中拢了拢手,将话题就此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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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姑免修德

“庸儒泥文不知变,事固有违经而合道,反道而适权者。火然文”【新唐书姚崇传】

侍中杨琦并没有兴趣跟着掺和,只是就分两路迁移流民的策略提出了一个疑问:“北达上郡?上郡既有羌胡、又有不少南匈奴残余如屠各等部族盘踞其中。自孝灵皇帝以来,此地百姓流徙四散,至今连像样的郡府守令、地方建制都没有。若是要移民屯垦上郡,该处羌胡等部族一旦质疑朝廷用意,横加阻拦,则又该如何?”

孝桓、孝灵皇帝以来,经过几次羌胡叛乱,导致朝廷对并州逐渐失去控制,由一开始的并州九郡,到最后只剩下太原、上党、西河等寥寥三四郡县。数十年来,上郡聚居着羌胡、南匈奴等许多异族,彼等在此繁衍生息,逐渐将势力往南发展,以致上郡南边的左冯翊也渗透了不少羌人部族当年李反叛、皇甫郦奉皇帝之命说服羌兵助阵,就是去的左冯翊。

“匈奴元气已失、王庭覆灭,仅凭苟且上郡的屠各残兵,不足为虑。”皇帝开口说道:“何况自‘三明’伐羌以来,东羌早已不复存焉,有我汉军威名在,以汉民迁入汉土,彼等又何敢多言?”

“虽是如此,臣以为,此事仍要对上郡羌胡有所防备。”荀攸说道。

“嗯。”皇帝简单的应了一声,复又说道:“上郡地近三辅,西接雍凉,北临朔漠,位置紧要,不可久留于外人之手。以前是朝廷无力进取,如今当趁屠各微弱、东羌流散,于当地再建官府,重归朝廷。侍中皇甫郦,清正忠直、明经有行,即诏为上郡太守,暂且以上郡南部高奴县为郡治,又以定阳、雕阴等郡南三县收纳流民,务殖农桑,安抚汉胡。”

如今的三辅是朝廷腹心,关中的根基所在,上郡直接与左冯翊接壤,任何动静都会影响到三辅的安定。重新在上郡恢复朝廷统治,可以为三辅充作屏障与缓冲区,以后也能为朝廷逐步北上,收复朔方、五原等郡起到桥头堡的作用。所以上郡太守虽然暂时只能管辖三个县,但他的地位却至关重要,皇帝为此特意派出了跟了他近三年的亲信皇甫郦出镇上郡,一方面是相信皇甫郦的才干操守,一方面是寄望上郡羌胡能畏惧皇甫氏的威名,不敢轻易造次。

皇帝定下皇甫郦做上郡太守,座中众人包括荀攸都挑不出错来,于是上郡太守的人选很快就正式敲定,三个县令也由吏部拟定名单供承明殿诸人商讨议定。至于郡县各级曹掾的人选,由于上郡官府建制早已废置不设、其本地的豪强大族或亡或逃,是故上郡所有的衙署班子都要由朝廷一手搭建,这也给了皇帝将河东新制照搬到上郡的机会。

众臣早已对此见怪不怪,经过河东新制、由中台吏部直接派遣人手赴地方为吏曹、刑部派遣人手赴地方为刑曹等事,马日等人如何预见不到以后天下所有郡县曹掾都将由中央该管部门直辖的情形?这是加强中央集权的历史趋势,而不是刻意针对某一个地方实权派,马日等人想明白以后,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抵制了。

“还有,除了此次抗旱,防范蝗群也是重中之重。”皇帝突然提高了声调,朗声说道:“幸而今春已诏使各处官府组织百姓搜捕蝗卵,扑杀幼虫,不然这蝗群可不止是只闹了右扶风数县那么简单了。灭蝗之法,自古便有成例,光武皇帝更是下过除蝗之诏,尚书台要督促各地用心办事。也可与赈济相应,以一斗粟换一斗蝗,既可免灾民之饥、又可获灭蝗之效。”

马日这时幽幽说道:“蝗灾乃上天所降示,昔年前司徒鲁公为中牟令,施行德政,县内教化大行,后蝗群起时,危害河南,而遽避其境不入。可见万物有灵,除天灾者当以修德为先,请陛下慎思。”

“司徒在说什么妄言?陛下乃厚德之君,纵然蝗群有所降示,那也该轮到我等大臣身上!”董承在一旁故作不满的说道。

马日像是才反应过来似得,罕见的没有与董承争辩,反倒是赞同似得微微颔首。

他是故意的!

赵温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异常,目光犀利的看了马日一眼,奈何对方此时已将头低了下去,赵温观察不到对方的真实情绪。

董承对马日的态度也是愣怔了一下,不过他也有他的想法,反应过来后,旋即说道:“前左冯翊鲁旭就是鲁公之孙,既然尔等都说鲁旭有其祖之清名,那这次不妨就让他替下傅睿做右扶风,看看右扶风的蝗虫会不会闻名而自退。”

“胡闹。”皇帝神情淡漠,语气平淡的道:“鲁旭虽有清名,但仍以失职而遭免,可见清名之人未必能安静一方。傅睿在右扶风连年,若有功绩,当迁之;若无成效,当有诏罚,为何无故征之?”

“臣失言。”董承立即将身子低了下去,干脆的认错,心里却是想到,看来皇帝还是对傅氏有所回护。

“至于修德弭灾,鲁公之孤例不可举,于今还是要以灭蝗为重。”随口打发了董承之后,皇帝在提起‘修德’的时候,语气明显慎重了几分,他目光不善的盯看了马日一眼,忽然问向默不作声的杨琦:“杨公,你以为呢?”

杨琦似乎早知会有此一遭,他十分简要、却又很模糊的回道:“臣以为然。”

接着董承与马日便俯首谢罪,赵温轻轻呼出一口气、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杨琦则是板着脸坐在一边,对一旁投来复杂目光的荀攸视而不见。

于是皇帝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某件事,也不再说话了。

朝廷颁发诏书表示迁移流民、屯垦并州边郡的消息放出来后,麋竺与王绛愈加敬服于贾诩。如果没有在皇帝身前的特殊地位,光凭一个六百石的平准令,如何能比三公等宰辅还要提前预知朝政动向?

惊叹之余,便是在接下来的通力合作,朝廷开始正式解决流民集聚的问题以后,尽管短时间内不能缓解太仓的粮谷压力,但毕竟是给这次平抑粮价的战争看到了一丝曙光。

“先礼后兵?”贾诩玩味的笑着看向麋竺,他抚摸着颔下的胡须,轻飘飘的说道:“彼等奸商囤积居奇,以低价购均输之粮、等到最后复以高价售之。如此行径,请诏严办诛杀尚不为过,麋君却还想以理服人,劝彼等主动降价?”

第二百七十九章 据相运筹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方不赡也。ranwen”

“灾祸当前,岂能无舍家为国者?”话毕,麋竺狡黠的一笑:“所谓治国以仁,就算朝廷要施行雷霆,也要先占的一个‘理’字。若是不教而诛,日后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

贾诩沉吟了半晌,似乎在咀嚼麋竺的这番话,然后才对一旁的王绛说道:“麋子仲是真君子啊!”

这话既像是叹服、又像是嘲弄,王绛虽然会意,但自觉言轻,附和似得跟着呵呵一笑。

乱世当用重典,在社会秩序混乱、人心浮躁的时候,跟那些蠹虫讲规矩是行不通的。何况古代并不是法治社会,天子的诏令更在之上,可以说只要皇帝愿意,一封诏书就能将关中所有哄抬粮价的奸商以及背后的豪强抄家灭族。但任何时候又不能不讲规矩,只要皇帝还想给世人展现一个正面、积极向上的天子形象,让天下更多的士人对汉室依然抱有信心,他就不能做无故杀人的暴君。

贾诩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然他也不会被皇帝派来与麋竺、王绛等人一同商讨,如何在不最大程度破坏规矩的情况下,平抑物价。

于是在皇帝的默许之下,麋竺以均输监的名义给京兆尹各家豪商都发去了正式公文,好言奉劝以大局为重,然而这份言辞毫无威胁力的公文在那些豪商的眼中,跟上百倍的暴利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事态依然在往既定的方向前行,除了杜氏等事先早被人知会提醒的豪强及时收手以外,其余的豪强仍旧我行我素,更认为朝廷色厉内荏,无奈其何。

麋竺最是明白商人的贪念与本性有多可憎,在发觉三辅粮价仍旧没有起色以后,便放弃了‘礼’,让手下暗中记住混杂在平民中大肆购买太仓粮的豪商,准备按照自己的方式动‘兵’了。

为了方便联系合作,这些天贾诩与麋竺等人都待在太仓办公。眼下正是黄昏时分,贾诩与麋竺退值以后共乘一车,沿着水深不足以浮舟的漕渠往城中走去,像是洞察了麋竺近日复杂的情绪,贾诩像是闲聊似的说道:“输其土地所饶,均其所在时价。说起来,均输监的职守与商贾其实并无相差之处,此地货多而价贱,贱则买,他处货少而价贵,贵则卖。只不过商贾是要借此以牟私利,而均输监却是以此平万物而利百姓。”

“想不到贾公于军谋之外,对商贾行事也是如此精通。”麋竺微感讶异,他想了一想,礼貌的拱手,伸出左袖,以手指点着说道:“平准均输,二者就如这织锦上的经纬,交错密密,不可分离。自古豪商轻贾,积货储物,以待急时,急则物价腾跃,腾跃则商贾得利。贾人得利以后,又有更多的余钱往复行事,或是下乡采买闲田,经营三代,乡里便又出豪强,在此期间,唯有百姓重苦矣。”

他意有所指,最后收袖叹道:“所以朝廷平准均输,是使民得其便,官得其利,而商贾无法暴敛民财,天下安定。”

贾诩顺着麋竺的动作看向对方制作精美的衣袖,虽然两人穿着的是同样规制的官服,但两者之间的身家,从衣服的布料、针脚就可以看出差距。贾诩的目光从对方柔滑似水的锦袖上轻轻掠过,面色不改,拊掌赞许说道:“麋君一席话,说尽了这百年间,天下豪强起家之故。”

豪强的兴起往往是因为土地兼并而获得了大量的社会财富,当社会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会以重金拜入大儒门下读书,借大儒名望入仕;或是靠着自家在乡里的势力直接成为县吏、郡吏;更或者是以孝悌等行为在当地初步获得声名,再与其他交好的豪强互相吹捧,入仕就轻而易举了。

一旦入仕,所获得的政治资源又会反哺豪强现有的势力,这个时候的豪强就不会像最开始那样毫无底线的盘剥,而是会研读经学、搞敬爱乡人那一套装点门面。最后再凭借个人的努力与历史的机遇,一步步的将只覆盖到本县的影响力扩大到本郡、本州,乃至于完成从豪强到士族的质的飞跃。这种转变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功夫,所以贾诩才只说了这一百年间,因为现有的真正可以称之为士族的大姓,如弘农杨氏、扶风马氏、汝南袁氏等,最远在西汉的时候就已经是大族高门、最近也是在光武、孝明皇帝时期开始发展经营。

麋竺所说的并不是所有的豪强、士族都是因此而完成财富的原始积累,除了以兼并土地以外,还有凭借军功、封赏、或是因孝廉而直接入仕等种种途径。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是想借由‘平准均输’故意把这个世人都心照不宣的话题引申出来。

贾诩在略有颠簸的车中轻微晃动了下身子,头也跟着点了一下,似是满意的说道:“若是国家听了这番话,何止是欣喜于色?”待看到麋竺疑惑的目光,贾诩解释道:“如今天下纷扰,朝廷连年需兴师于四方、戡平内乱,一旦用兵,便绕不开‘钱谷’二字。朝廷有荀君、不才等人参谋军机;有盖顺、徐晃等人可堪前驱;又有赵公、杨公辅弼政事,明天子在上,为今最缺的、也最不可少的,就是为国家筹措钱谷的经济之才。”

饶是多年养气已使心性坚定、处变不惊,麋竺在听到贾诩这一番话后仍旧是身体如受雷击,呆愣着直视贾诩,就连呼吸都不由得粗重了:“这、贾公言重了。”他勉力保持着平静,谦抑道:“竺才德鄙薄,何堪大用?”

“孝武皇帝有桑弘羊、孔仅、东郭咸阳等人计算天下用度,乃有朝廷府库丰盈,以及北逐匈奴、南取百越的赫赫武功。”贾诩看向麋竺,此时这个淡然君子的心中有只压抑已久的野兽很快就要藏不住了。

他最后带有蛊惑的语气问道:“国家有心振作汉室、开创盛世、再效祖宗功业。窃观麋君的家世,何尝不是当年的桑氏、孔氏?平准均输,无论是于国、于民、还是于己,都是功莫大焉。麋君若是不做一番实绩,如何对得起国家重设均输监的用意、以及对麋君的扶持?”

第二百八十章 效力倾盖

“余尝计之,人负米六斗,卒自携五日干粮,人饷一卒,一去可十八日。ranwen”

夕阳斜照,两人坐在敞开的轺车内,四周除了及腰的屏障以外,没有任何遮挡。这时候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贾诩与麋竺二人看着左手边光辉灿烂的、与平行的大街渐渐分离的漕渠,一时陷入了沉默。

贾诩句句都说到要点,的确,麋竺行商多年,东海麋氏富甲徐州,虽然费尽苦心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士人的形象,待人慷慨大方、乐善好施,但在正统的经学世家的眼中,麋竺仍是一个不入流的商人。在孝武皇帝时期还有商人、狱吏、等非儒士、各行各业的专业性人才踊跃入朝,可随着儒学的昌明,朝士公卿便开始名儒辈出,选官的对象与标准也越来越狭隘,逐渐只重视读过经学的士人,而忽视了虽不通经书、但有所专长的人才。

‘行商终究是小道,要想入朝为官、传继家业,就只有明经书、成为士人这一条路!’

‘百年间,虽家贫仍不忘好学、终以贤名得受右职,创立家业者还少了么?’

‘我家若是还无二千石,这巨亿家财还能留多久?’

麋竺回过神来,藏在袖子里的一串金五铢突然随着车马的颠簸而落入掌心,那五枚坚挺精整的五铢钱是由他麋氏先祖行商时赚取的第一笔金子熔铸成的,历来就是麋氏的家传,曾经是麋氏的骄傲,但在以经书作为家传的大族眼中,又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像桑弘羊、孔仅那样以商贾身份步入仕途的人,自孝武皇帝以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出现过了。由于存在着这样的社会氛围,桑弘羊的光辉事迹无法被后人复制,麋竺心里再有主意也只能伴随主流,努力将自己融入到士人阶层中去。尽管这并不是麋竺本心,但只有这样,他麋氏才能将财富转化为权位,甚至朝着士族的方向更进一步。

可如今贾诩的话又让他看到了新的出路,皇帝任用麋竺,显然的看在了他商贾的身份,不然何必特意重设一个与商业、经济密切相关的均输监给他管理?早在一开始的时候麋竺心里就有所猜测,直到现在从贾诩这个皇帝最亲信的臣子口中,更是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皇帝是拿他当桑弘羊,而不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士人。

如果是普通的士人,麋竺自忖以他的能力尚且不能与刘虞、王邑等地方能臣相提并论,但如果是以商人的身份入仕,在最熟悉的领域,麋竺自诩不会输给任何人。

两人从一开始的言语试探、到交心交底,机会已经摆在眼前了,麋竺强按下那股激动,脸上依旧挂着礼貌而温和的笑容,凝声说道:“贾公说的是,在下蒙受国家厚爱,自受任以来,便夙夜忧叹。常思如何得以报效,眼下正当其时,也不枉在下浅薄之才、终有可用之处。”

这是一个成就自己理想的机会,麋竺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绝不是凭借着王氏的权势上位的碌碌庸才。

贾诩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次长安商贾不听良言,是所谓‘先礼’而无用,接下来可就得‘动兵’了。依国家的脾性,彼等奸商皆该处死,而不是好言相商。我知道麋君虽与对彼等曾同为商贾,知道朝廷预备的手段,心中不是为彼等不忍,而是不甘。索性此时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国家也有借此察验麋君的意思,眼下仍是平准、太仓二署配合均输监平抑物价,一切都还来得及,就看麋君准备如何自处了。”

这一次若是按贾诩的说法提请皇帝直接采取暴力措施,以‘为富不仁’的名义抄没奸商轻贾的家财,那麋竺这些天就等于是无功而返、颜面无光了。

麋竺明白皇帝之所以迟迟不曾动手严惩,不仅是顾忌着‘规矩’与声名,更是要给他一个表现能力的机会。若是他成功平抑了物价,那今后前景可期,若是办不好,皇帝也就只好出于下策、而他也就可能没有继续待在均输监的必要了。

“在下明白,这几日均输监的粮价之所以只比市价低上些许,主要是还是担心仓公那里供应艰难、以及担心有人趁机倒卖。”麋竺在袖子中悄然握紧那五枚金五铢,对贾诩凝声说道:“既然商贾不听,那在下自会有新的应对。”

贾诩挑了挑眉,主动提出来说道:“若有所需,但请相告。”

于是平准令与均输令便在车上细细谈论起来,这个职能互补、曾经共掌天下经济命脉的部门,在其丢弃尘埃很久以后,终于如这两个人在夕阳的影子一样,再度融合起来。

太仓北面正是执金吾下属的武库,里面存放着大量预备使用的方盾宽剑、钩戟长铩、弓弩箭矢等兵器。贾诩与麋竺两人共乘的车驾进入干道,还没到武库跟前,便远远地见到其周围结队巡视的、整齐有序的执金吾缇骑,长安附近的军事力量,光是执金吾手下就有两百名缇骑、五百二十名执戟。仅凭这七百二十人的步骑就能轻松扫除长安所有的商贾,更遑论精锐程度更在缇骑之上的南北禁军。

麋竺默默感受着经过武库时直面而来的冷冽气息,心中忽然想到:当年袁术在南阳征调军粮,本地大族吝啬不出,结果被袁术指使黄巾流贼以及部下公然抢掠。这种恶劣的、大失众望的事朝廷只是不会去做,并不是做不到,彼等商贾应该庆幸遇见的是他这个手段‘平和’的对手。

到了第二天,原本比市价只低数百钱的官粮突然大跌,直接变成了谷八百钱一石、豆麦五百钱一石,长安百姓闻讯纷纷丢下价格数千钱的私人粮铺不顾,跑到官署购买粮谷。那些奸商更是大喜,更想故技重施,派人私下携巨款抢购,试图吃进朝廷的官粮。

麋竺早有准备,他这回定下了详细的规章,以成年人日食六升的用量来计算,每人每天只许买一斗米,为了便于鉴别,每天会在买者的手腕涂上不易擦洗的色漆。有了限购的规定以后,商贾偷偷倒卖、私买官粮的行为得到了极大程度的遏制,哪怕他们全家包括家奴一齐上阵,一天也买不到几石米,更遑论借此谋利了。

如果仅仅是大幅降价、限购限买,最多也只是让那些商贾一时做不成生意。等到长安附近越来越多是受灾民众闻风抢购粮谷,太仓米不足支应的时候,他们照样能在最后获取利益。

第二百八十一章 狐惊兔惧

“一日日物价高涨,十分料钞加三倒,一斗粗粮折四量。”

“你说什么?益州粮谷到了?”长安一家府宅之中,一个耳顺之年的老者犹自不信,狠狠盯着跪伏在地的苍头:“你亲眼见到的?”

那苍头往地上连连叩首,忙道:“何敢隐瞒!那队粮船是从沣水集中运到昆明池存放,然后再从昆明池入渭河运往长安北门,在渭桥边下的货,一路直接送到东西市。沿途的农夫、流民见了,都说今年得救,在哪里欢呼万岁,声音比当年董贼死了还要热切!”

老者就临时住在东西市附近,城西北的‘万岁’声他自然是听见了,不然也不会着急忙慌的叫来奴仆这两天为他打听。尽管事实确凿,他最后还是确认了一遍:“粮船真是从沣水来的?我记得太仓的漕渠也沟通沣水,难保不是从太仓运过去,假借蜀粮运到的名头安抚人心。”

这老者姓骆,字伯彦,是京兆下县的一个豪强,年轻的时候曾在大儒刘宽门下就学,又在河东郡当过几年县长,后来因罪免官,只好回乡潜心经营家业。去年凭借往日在部分士人群体中的关系,好不容易从朝廷采买余粮、检修水利的政策背后打听到今年可能将有旱蝗的消息,于是骆伯彦当机立断,与其他几个消息同样灵通的豪强拿出家财,紧随着政策与朝廷争购民间余粮、甚至不惜付出高价。

由于早有准备,今年发生旱灾的时候骆氏并未受到什么损失,在身家得到保障以后,骆伯彦很快又打起了别的主意,他不仅趁灾年低价兼并了大量田地,更想靠着储存的余粮在东西市里赚一笔横财。为此他不惜以年迈之资,亲赴长安与其他抱有相同打算的豪强合谋哄抬粮价,相信只要办完了这件事,他京兆骆氏的实力必将盖过同出一脉、如今却已分家的冯翊骆氏。

尽管期间有京兆杜氏、董氏等家不知是挣够了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接连退出,但依然没有让骆伯彦等人有所顾忌,反倒趁这个机会抢占份额。试问平日一两百钱、甚至数十钱一石的谷麦,放到现在要数千钱乃至万钱,近百倍的利益在前,谁还能轻易割舍?最后听说没过多久,中途退出的杜氏好像又派人回东西市偷偷卖粮了,骆伯彦当时还在服膺自己的先见之明,没想到此时就遇到了变数。

“主公睿鉴,小的也是这么想。”苍头奉承了一句,仍匍匐般跪在地上,接着说道:“只是昆明池在上林苑,小的进不去,所以与人沿着沣水往南骑马走了半天,快走到子午谷的时候就见到大批的粮车从南边运到沣水河岸,然后被搬到船上。”他偷偷窥探了一眼老者难看的神色,小声补充道:“小的准备凑近打听,还没近前就被领头的队率赶走了,但小的听他们的口音,好像确实是汉中来的。”

子午谷是汉中离长安最近的一条路,听说此次朝廷收服益州只打了几场关键性的硬仗,对蜀郡、广汉这些富饶之地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极小。尤其是汉中府库,里面存储着无数由张鲁历年搜刮的粮草金银,而今年的旱灾只出现在关中、雍州、凉州等地,有秦岭之隔的益州没有受到任何波及,所以有充足的储备调度北上。若是有益州粮的倾力支持,再加上太仓现有的存粮,粮价势必会跌落在尘土里扑腾不起来,那他们去年花高价与官府争购的余粮岂不是要赔?

“汉中……”骆伯彦喃喃自语,似是不敢相信现在这个局面,复又如梦初醒,强作安慰道:“不、不,古者千里负粮馈饷,率十余钟而致一石。蜀地就算有粮草百万,其间群山险阻,又能运出来几成?这必然是在虚作声势,哄骗小民!”

那苍头这时抬头看向骆伯彦,似乎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话就说。”骆伯彦没好气的挥袖道。

苍头不敢隐瞒,忙低头说道:“小的看见他们运粮的车很奇怪,看起来像是寻常的鹿车,可样式却轻便许多。上面装载的粮谷比都快赶得上军中的辎重车了,而且还只需两个人前后出力就能拉动。”

军中用的辎重车能载动二十五石的粮食,但需要人与驴、马、牛等牲畜合力才能驱动,体型也笨重庞大无比。普通的独轮鹿车根本达不到这样的载重,就算是装十石也是非常不容易了,骆伯彦半信半疑,这个消息虚实参半、真伪难辨,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只好亲自去打听。

于是一路轻装简从,骆伯彦很快来到侍御史侯汶的家中,却发现早有几家人登门入内了。骆伯彦进去后与几人打了招呼,彼此都是从冯翊、扶风等地过来的,交情虽然一般,但此刻利益攸关,也都各自陪着笑脸。

侍御史侯汶这些天在主持赈济的过程中通过各种方法扣下不少谷麦,只是他身份敏感,不好亲自出面,便转手以高价卖给了骆伯彦等人,彼此同气连枝、互利互惠,终于得偿为官所愿。见到骆伯彦等人约好了似得跑到他府上来,侯汶的脸色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沉了下来,他说道:“当下时局不安,你们一齐到我府上来,生怕旁人看不出什么来?”

“侯君且宽心。”一个宽面大耳的中年男人挤出一脸笑,天气炎热,他脸上无论怎么擦拭都好像泛着一层油光,看着就让人觉得腻:“在下是走路来的,身边就跟着一两个家奴,担保无人察觉。”

其余人也七嘴八舌的说自己来时是如何的低调不惹人注意,侯汶见他们都是故意打扮平常,这才放下心来。

“这也不能怪我多心,自从贾诩守孝回来了以后,平准监的那些人便经常出没各处,时刻窥探,弄得我这粮也不好放赈。更遑论还有平准、太仓、均输三官联手搞什么平抑物价,如今我也只能发京兆府库的存粮,连太仓哪里也伸不进手了。”侯汶顿了顿,拿起茶碗正准备饮下,半途一停,忽的皱起眉说道:“还有京兆尹胡邈、长安令王凌的态度近来也很古怪……”

骆伯彦倾起上身,如今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牵动着他的心思,他询问道:“敢问是何古怪?”

“我也说不出来……”侯汶脱口说道,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认为这样倒是显得自己有失权威。他轻轻咳了一声,生硬的别过这个话题,说道:“不说这个,诸君来此,不知可有见教?”

第二百八十二章 轻重之击

“鲁梁之人籴十百,齐粜十钱。火然文二十四月,鲁梁之民归齐者十分之六。”

骆伯彦不免从对方的态度里留了心,暂时按下不表,拱手将这段时间的事给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请侯汶解释一下朝局以及之后的去向。

“的确是蜀粮,汉中、蜀郡两地太守近来上了章奏,称是蜀中府库粮谷多余,请输关中以补不足。”侯汶将茶碗递到嘴边,小口啜饮着,轻描淡写的说道:“粮谷一部分先走陈仓道,转运至汉阳、武都、安定等郡,毕竟雍州等地离三辅太远,靠不了太仓;另一部分则走子午道,直达长安,不过算算时日,应该还要再晚几天才是。”

真是如此。

骆伯彦自觉眼前发黑,他也不顾自己年长于对方,摆什么前辈的架子了,颤巍巍的说道:“可是、老夫派人前去探看过,那个运粮的车……”

侯汶仍垂首小口喝着茶水,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冲对方摆了摆:“那个车我知道,听说是格物院弄出来的东西,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将鹿车改的更为轻便、省力,不仅能走田间小路,就连山路都能如走平地一般毫不费劲……想不到韩公至这个孝廉出身的一个士人,于技巧器械竟然如此擅长,才上任没多久,又是贡献水排冶铁,使每次的冶铁量提升了三倍,又是弄出这种‘独轮车’,到底是奇人……”

此时的独轮车是皇帝根据后世风行中国农村的独轮车加以研制的,但仅仅只是个试验品,还有许多细节上的问题,尚未正式推广使用,但足以借此迷惑众人了。

“这独轮车能走山路?”那个满脸油汗的胖子吃惊的说道:“那从汉中运粮岂不是不怕子午谷这等山道了?”

蜀道之难,自古在此行军都尚且艰难,更别说运输粮草了。若真如侯汶所言,朝廷有了一种能走山地如平地的独轮车,省力轻便、载货量大,那么秦岭山道上转运粮草就根本他们所认为的损耗,府库丰盈的益州会源源不断的将粮食运到关中来,太仓手中有海量的粮食,均输监就丝毫不怕这场价格战。

看到骆伯彦等人垂头丧气的脸色,侯汶轻哼一声,放下茶碗,缓缓说道:“怎么?还没赚够?不过就是粮谷罢了,只要放在仓廪里好生存着,几年之内就不会霉烂。朝廷以后用兵的地方还多着呢,不仅是要光靠太仓支应,最终还得向民间购粮。眼光得放长远,不然就一辈子都囿于县邑,如何够得到二千石?”

“话不是这么说……”胖胖的中年人笑起来一团和气,他谄媚的给侯汶倒满了茶,软着声音说道:“各家的粮食其实就那么点,百姓自家也没有存粮,可不就跑来买么?京兆十几万的百姓,光靠咱们如何卖得过来,而且行商售货,如何也不能亏本,所以才把价钱提上去。如今朝廷一下把粮价砸下去,那些黎庶是好了,我等也是天子百姓,全部身家皆在此处,都说粮贱伤农,何尝不会伤了我等?”

侯汶没有去动那碗茶,慢悠悠说道:“我只是一个侍御史,可帮不了你们。”

“就只请侯君给个主意,我等就不胜感激了。”

这些人与自己可以说是捆绑在了一起,荣损与共,一时也不好太过袖手旁观,何况听说最近又要有一批粮谷要发给自己用来赈济,以后怕还是得借助他们转手。如此想着,侯汶点了点头,摆足了架势指点道:“整个关中也不只京兆的粮价难下去,别的地方也一样,只不过别的地方只有当地府库,没有太仓罢了。”

骆伯彦等人立时恍然,各地府库存粮不如太仓丰厚,光是用来赈济就已是捉襟见肘,根本没有余力平抑物价。想到这里,反倒是看到新的路子,为了这次‘生意’,他们已经将全部的钱财都投在里面了,粮价每跌一千他们就要损失数十万,如今他们就是赌到最后的赌徒,谁也不愿意中途离场。

但这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法子,其他地方的豪强未必肯接受他们过去‘抢生意’,众人又私下里商议了阵,还是打算继续硬扛着。并暗中传出消息,拿沣水连接太仓漕渠、独轮车中看不中用的理由说每日入城的粮食不是从蜀地转运,而是朝廷欲盖弥彰的障眼法。企图让民众对未来产生恐慌心理,让民众无论家中有没有多余的粮食,但有余钱的都急着去找官府抢购粮谷备用,一时增大了均输监售粮的压力。

麋竺对此毫不担忧,这些天他再也不遮遮掩掩的隐藏自己商贾的天性与能力,举手投足之间很快就逆转了局势,在一旁甘为下手的太仓令王绛对他佩服万分。面对着如今质疑的谣言,麋竺自信满满的说道:“当初就是料到了会有今日,所以才请格物院借出独轮车混淆闾里视听,为的就是让彼等心存侥幸,继续往泥淖中陷。”

贾诩看了意气风发的麋竺一眼,悄然提醒道:“国家曾有示下,就如寻常百姓家豢养鸡犬,平日里任其啄食,待其长成再择一而杀,但不能杀绝,否则家中就没有雄鸡司晨、黄犬守户。”

皇帝的意思是不能对这些商贾全部株连,不然会对时下的社会经济造成极大的破坏、影响商业生态,商贾慑于朝廷随意杀人的淫威,谁还会大胆做生意?那时五铢钱铸再多也没用。

可是这话从贾诩的嘴里说出来,落入麋竺的耳中,却像是带了另一层意思。麋竺面色微变,肃然道:“国家睿鉴,其圣思远大精妙,绝非我等所能揣测。贾公当日对在下转述国家对此不惜大费苦心的深意,直到如今,在下才明白几分。”

麋竺如今出于种种原因,已经为贾诩所收服了,不然贾诩也不会大方的提醒他。

王绛讪笑了一下,装作没听懂两人的话语,犹自岔开道:“接下来将要如何,太仓随时候命,皆听二位的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蔓草根植

“若出於陈郑之间,共其资粮,其可也。”【左传僖公四年】

“接下来不难办,京中的流言不用管它,每日依然是按时售粮。”脱下士人伪装后的麋竺胸有成竹,虽然仍旧是翩翩君子的模样,但说话间却像是叱咤商海的豪商:“太仓再请拨三十万石粮与均输监,明日就大造声势,将其各运往左冯翊与右扶风,以谷六百钱一石、豆麦三百钱一石的售卖。”

冯翊与扶风的粮价已经最高达到了两万钱一石,比京兆的还要高,均输监这次以极低的价格在当地售卖,几乎是要重挫了当地高高在上的粮价。当地的百姓可不管这粮是从益州运来的还是太仓原有的,哪里还会去私人粮铺买上万钱的粮谷,还不得一窝蜂的、按照限购制度去采买救命粮。

“三十万石?”王绛着实吃了一惊,让他更吃惊的则是麋竺在后面报的定价:“这般价钱,即便是每日限购,不出半个月就要出售一空吧?”

麋竺心里算的很清楚:“国家诏准我查过户籍,左冯翊有民十四万五千余,右扶风有民九万三千余,这些都是四十年前孝桓皇帝时的造册。如今时移俗易,关中又多遭羌乱,就算冯翊与扶风尚有十五万人,除去无力购粮的流民、不需买谷的豪强,算是十二三万。均输监有每人每天一斗谷的限额,也就是一天要卖一万二千石,三十万石粮,可以卖一个月。”

自耕农的家底虽然不殷实,但几千钱的积蓄还是有的,实在没有钱的,均输令麋竺还获得了皇帝的同意,让官府出面放贷,以来年的租税偿还,还不收利息,这样更是砸了乡里高利贷的活计。至于既没钱又没有田地、不能保证来年收入还债的无业贫民,则由官府统一组织迁移到并州屯田。如此一来,原本从各地集聚在长安打算买低价粮的百姓,见到家乡的官粮比长安的还低,一个个都会自觉的四散回去,京兆周边的压力会顿时大减。

这就是麋竺想出来用差价来对抗差价、用价格转危为安的法子。

“那一个月以后呢?”王绛忧心忡忡的问道:“现下太仓只有一百万石可以动用,益州粮谷经跋涉而来,往往十存二三,根本不足用。而这旱情眼见没有收敛的样子,若是捱到八月九月,府库告罄又该如何?”

“若是半个月内我还做不到平抑物价、惩办奸商轻贾。”麋竺毅然决然的说着,虽是在回答王绛,但目光却是在看向贾诩,他像是立军令状一样果断的说道:“我就一死以谢关中黎庶。”

右扶风,茂陵。

本地人说起茂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马氏,自从伏波将军马援、乃至于更远至前朝孝武皇帝时的重合侯马通开始,马氏就是扶风的士族高门,名下奴仆无数、田宅万顷、家财巨亿。当然,这些都只是物质层面的东西,这个传承四百多年的庞然大物,出过战功赫赫的将军、出过贤德谦逊的皇后、更出过通博经书的鸿儒。尤其是大儒马融,座下有郑玄、卢植等门生上千,一举奠定了马氏经学世家的基础。

如今的马氏既有司徒马日辅佐朝政,又有平狄将军马腾护卫京周,无论上层的人怎么看,在底层下民、尤其是扶风茂陵人的眼中,马氏至今还是一个不可触犯的庞然大物。

作为马氏留守老家的当家人,马访在扶风官场向来如鱼得水,虽然他最高只做过郡丞,但他背靠着马氏的家名,只要不犯下大罪,即便是右扶风傅睿也会多少给他几分面子。这次关中大旱,扶风腾跃的粮价就是马访牵头弄出来的结果,有他这个扶风世家带头,其余的小豪强也无所顾忌,纷纷跟在摇旗呐喊、以马氏是瞻。

“十几万粮谷,又是白送的价,能卖上几天?这样就把你们唬住了?”马访嗤之以鼻的笑笑,全然不把这些当回事:“朝廷手上能有多少粮我比你们都清楚,这大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的,太仓的米粮可撑不了多久。你们回家都等着吧,等过了这些天,最后还是我们赢。”

“可是,耿氏与班氏很早就没有跟着出高价了,最近还有收手的意思,会不会是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有人提起了扶风另外两个与马氏并肩的世家。

班、马、耿、窦是右扶风四个最显赫的士族,经过百年来的斗争,窦氏与班氏最先衰微,耿氏一直不温不火,时常出几个将军为国征战,但对朝政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只有马氏始终活跃在朝堂的最顶端。是故马访向来心高气傲,他不屑的说道:“他们还能打听出什么来?班氏这些年门衰福弱,子嗣绵薄,家里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才俊。耿氏倒是有一个卫尉,但耿祉在河北打了几次败仗,谁不知道这个九卿是国家念在耿氏功勋的份上赐给他的?至于耿氏家中那几个侯,几代传下来,除了爵,朝堂上谁还认他们?”

马访看着底下众人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下得意不已,家中都说自己没有做官的料子,但这偌大的家业还不是要靠自己从中扶持?马翁叔那些人何曾管过这些?又何曾享受过此间的风光?

想到这里,他笑说道:“你们且放宽心,我家马公是当朝司徒、录尚书事!有什么事,还怕我瞒着你们不成?”

“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一群人讪笑着说道。

这时有个苍头从后边悄然走了进来,凑在马访耳边说了几句话。马访眼神微变了几分,随即很自然的与一群人闲聊几句,便打发众人回去了。

众人走后,马访脸色登时凝重了起来,从席上霍然站起,两袖一甩,转身便往后室走去。一路上遇见些许美貌的女婢向他问安,马访却不似往常那般留步轻薄,像是没看到似得在庑廊里疾走着。

庑廊连通着一处单独的小院落,里面栽着青翠的竹木,这是马氏成年嫡系专用来修身养性、讨论经学的地方。室内端坐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人,年纪与马访差不多大,但看上去却比对方要苍老许多。他坐在那里静候着,为着华裳,自然有股儒雅端正的气势。

“叔公。”眼前这人辈分、资历都比他要大,马访不敢摆架子,老老实实的见礼问安,他偷觑了一眼对方的神色,轻轻问道:“叔公不是在太学教习么?如何突然从长安赶过来了,也不跟侄孙说一声,侄孙好带人前去奉迎。”

第二百八十四章 墙湿乃补

“乃遣使巡国中,求百姓宾客之无居宿、绝糇粮者赈之。”【尸子卷下】

此人名叫马毕,扶风马氏的嫡传,年轻时曾就学大儒,入朝担任郎中一职,皇帝将太学重设并改制以后,征辟四方大儒贤士。许多势力为了在太学拥有影响力,无不抢着安插自己人进去,马日也不例外。马氏除了马日以外,还有许多承继马融衣钵的子弟,只是太学明经科博士就只有那么多,马毕最后也只得到一个明经教习的职守。这个位置虽然清闲,但是权重,几年来默默无闻,很少引人注目。如今奉了马日的嘱托,特意告病出京,就是为了给马访提个醒。

“子谋!”马毕厉声说道:“马德衡给你写的信件,你看过没有?”

那是早在许久以前,马日从皇帝对待各地郡县守令贻误放赈的态度中嗅到一丝异常,特意嘱咐马宇给马访传信,让他在天灾的时候收敛些,不要给朝廷拿住做了榜样。

马访自然是看过的,但他一直没将此当回事,此时面对着马毕咄咄逼人的发问,纵然心头不悦,仍不敢发作道:“看过了。”

“多久之前给你通的气,为何还没半分收敛的样子!”马毕就知道会有这一遭,不然他也不会甘冒风险来扶风带话了,他勃然怒道:“唆使地方拖延赈灾倒还罢了,这总有个制度顶在前面,可以当作托辞。可这回哄抬粮价,肆意兼并,可都是你的主意?关中是朝廷的根本所在,断不容有任何纷扰,国家一直在让平准、均输二监盯着关中物价,用意为何,你还不明白?”

“物少而价贵,物多而价贱,这是天理。”马访梗着脖子反驳道:“朝廷要将粮谷以低价卖就随他,反正粮食就这么多,关中几十万受灾的人都要买,价钱可不就上去了?朝廷若要因此降罪,那天下间的商贾谁还敢作买卖?”

“你是真以为朝廷平不了物价?”马毕皱着眉头,苦口婆心的说道:“均输令麋竺在东海的巨亿家财靠的就是行商,他会不比你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马访迟疑了下,犹自说道:“太仓没有足够的粮谷,麋竺手段再厉害也无可奈何,何况扶风不比京兆,就以傅睿的能耐,给他三十万石粮他也不会用。”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有一定底气在的,右扶风傅睿几次想出面代朝廷调控物价,每每都以失败告终,一方面是由于他能力中庸,身边又有一干本地出身的郡吏曹掾掣肘,颁布的公文没有人买账;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右扶风此前担负了收复益州的大部分粮草转运工作,府库余粮为了给百姓提供赈济都十分勉强,根本不能平抑物价。

但马访所不知道的是,傅睿面对着地方宗族势大难制的现象,虽然能力不行,却好在有个对上级坦诚相告、不掩过饰非的习惯。他早已将此间的情况据实以封事的形式密报给皇帝,只是傅睿本以为皇帝会替他主持公道,谁知接到的却是发还回来的封事,末尾只写着‘知道了’这三个朱色小楷。

这当时就让傅睿大惊失色,他本来就只因为傅燮遗泽而得授官职,并不了解皇帝的为人。光凭这语焉不详的三个字,更是读不懂皇帝的心思,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又惊又惧之下,做起事也变得束手束脚了起来,反倒是间接纵容了马访等人的气焰。

马毕叹了口气,他虽然没有马访对傅睿的了解深厚,但此时却是带着另一桩坏事来的:“关中久旱不止,溪流干涸,农桑灌溉不足。朝廷得知此况,近来已经在征调人手深挖昆明池、鼎湖等禁苑湖泽的沟渠,要将其中的水放于漕渠之中,以灌溉京兆附近数万顷田地。”

“这、这跟我等有什么关系?”马访忽然有些心虚。

马毕深深的看着马访的眼睛,似乎要一眼看到对方的内心深处,他缓缓说道:“诏令一出,紧跟着都水使者孔融、太常陈公便上疏奏报,说三辅附近有些乡里豪强放纵骄奴堵塞、私挖地方沟渠,将水引为私用,不管黎庶死活。国家闻言大怒,责令司隶校尉裴茂彻查,说是要对私行破坏沟渠的行为严惩不贷。”说完,马毕再度看了马访一眼:“我等虽远在长安,不熟悉家里事,但依你的脾性,这种事你应当没少做。”

“我、我……”马访彻底慌了神,他早在三四月旱情初现的时候就开始着手于此了,这种事也不止他一家这么做,三辅许多豪强都有这么做过,只是规模不一,有的甚至只是底下的人打着家族的旗号去干的这种事。他们这么做一来是为了保证旱灾来时、自家的田地里能有充足的灌溉用水,再是打着让那些百姓过不下去,最后不得不将田地低价售卖,并将其纳为隐户的念头。

马访对底下人做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马氏家大业大,就算是他也管不了所有的旁支近亲狐假虎威。本以为自己在小吏中间打好了关系,足以瞒混过去,谁知朝廷还是知道了此事,这一下等若是直接打到了七寸。若是不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司隶校尉派来诘问的佐吏,恐怕没等物价平抑,自己这些人就得先被平了。

“司隶的佐吏还要些时日。”马毕是提前从马日哪里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了的,司隶校尉裴茂从奉诏、派人前往三辅各地还需要费一番功夫:“在此,你得派人去将沟渠恢复原样,只要县吏不说话,纵然是佐吏到了也查不出什么。”

马氏在茂陵的势力庞大,根深蒂固,近半的黎庶几乎都要靠马氏过活,只要把事情做干净了,这事就不会损害到自家身上。

“还有,扶风的谷价也给我降下来。”马毕带着近乎指令的口吻对马访说道:“朝廷以多少价售卖,我家也要紧随其后!”

“什么?”马访不情愿的说道:“我等大可不卖,也不至于贱价!”

“你还不明白!”马毕厉声喝道,心里想着怪不得对方碌碌半生只做得一个郡丞:“朝廷低价售粮,不单是要平抑物价,更是要博取仁义之名!”

今天抱歉请个假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

长安城,未央宫。

年轻人喟然一叹,以手抚面,终究是认命,接受了穿越到千百年前,从一企业董事穿越成年幼天子的事实。

“你。”少年天子伸手一指,那宦官立即伏身恭听“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禀国家。”那宦人见少年不在发脾气暗地里松了口气,出声答道:“今天四月二十,国家病了快有半个月了。”

可还是没问到少年想知道的讯息,少年微微皱起眉头,眼前如水面浮光般跃过几个模糊的人影,大量的记忆开始充斥在脑海,使得他脑仁有些发胀。

“国家、国家?”少年喃喃道,皱着眉,有些不耐的冲人摆手;“你们都出去,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唯。”那宦人古怪的看了少年一眼,应诺一声,便和众人依次退了出去。

房间内就只留下少年一个人,还有许多未经收拾而散落满地的镜子。少年坐在床榻上,身着一件单衣,两眼空洞无神,似乎在沉溺在某种思绪无法自拔。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半是震惊半是不可置信的说道,“我是……刘协?汉献帝刘协?”

是了,自己早该想到的,西汉谓天子为县官,东汉谓天子为国家,魏晋以后合称官家。

自己早该知道的,现在是东汉,自己穿越了!

他从未想过穿越这种事情,毕竟前世生活美满,又过了愤世嫉俗的年龄,实在没有什么想回到过去改变历史的想法。

但当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穿越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刘协脑子里就只剩下mmp三个字。

哪怕是穿越,老天能不能不要捉弄自己?不求皇帝王爷,好歹给个太平盛世的富二代来穿一穿啊,你让我做个窝囊的小皇帝是怎么回事?而且还是那种马上就要朝不保夕、颠沛流离,最后在许昌被曹操架空,窝囊一辈子的汉献帝!

现在摸根绳子上吊还赶得上投胎么?

他抬头环顾了这间破败老旧的寢殿,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庆幸的自嘲道,“初平三年,再过几天王允就要伏杀董卓,然后就是李郭反攻长安,关中大乱,自己就要受颠沛流离、任人宰割的日子,直到最后被曹操奉迎架空,禅让帝位,然后终了一生。”

如果顺着历史发展的轨迹,刘协最后还能落得一个善终,可自己好不容易来这世间走一趟,岂能就这么碌碌无为?

自己还有很多机会,只要好生布子,一切都还来得及。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名将谋臣辈出的时代,并且自己可能会是驭使他们的人,刘协心里便油然而生一种热血,像沸水要从壶中满溢出来。

刘协上下打量着自己那一副柔弱的身躯,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脑中留存的那些可怜的三国知识显然无法在此刻给他有用的办法,当务之急是要干什么?锻炼身体方便以后逃跑?还是练兵自保?或是找信得过的臣子当外援?

就在刘协脑子一团乱的时候,那宦人的声音又从门外响起,“国家,司徒王允、侍中杨琦求见。”

刘协心里一喜,突然想到自己其实并不是身处绝境,有王允这个汉室忠臣在此,如果能跟他达成一致,在诛董之后安抚李郭等将,天下何愁不定。

想到这里,刘协立即让人将他们宣了进来。

司徒王允精神矍铄,道:“臣听太医令言,陛下已唾出淤痰,脉象平稳,并无发热之兆,不日即可痊愈。臣谨为陛下贺。”

“这得多谢王司徒的关切。”刘协点了点头,又看了向在场众人,摆手道:“无事便都退下吧,我有话要与司徒说。”

王允见状,心下起疑,尚不知皇帝突如其来的举动代表着什么。

众人刚一出去,刘协便凝声问道:“太师安在?”

“太师尚在郿坞,返程车马为风雨所阻,要明日才到。”

刘协这时没了声响,好半天才斟酌道:“王司徒与他人私下谋划的大事,难道就不打算告诉我么?”

王允悚然一惊,下意识的反驳道:“陛下何出此言!”

刘协没想到王允反应会这么大,还未有所发话,却被王允接下来的话给镇住了。

“陛下近日可是听了旁人的闲言谮语?臣与太师忠心为国,陛下可别听信了旁人的离间之计!”王允厉声说道,言语里哪有一丝恭敬的意味?

刘协心里有些不悦,没想到自己穿越来第一个信任的臣子会这么不把他当回事,忍着脾气与王允好生说了些话,却无不遭到王允的否认。甚至刘协迂回问到朝中政事,王允也梗着脖子说刘协年纪尚小,还不宜过问为由拒绝回答。

本以为王允在历史上好歹有个忠心的名声,刘协还想着依靠、扶植王允,为自己掌握朝堂,平定天下提供便利。没想到王允不知是出于私心还是别的,对刘协的暗示如临大敌,这让刘协百般恼火,最后再也谈不下去了。

“既如此,司徒且好自为之!”

面对刘协话语中隐隐带着的威胁,王允不以为然,回道:“还请陛下好生修养,朝政之事,有太师与臣等,大可放心无虞。”

他站了会,确定不会再有问话了,这才甩袖走了出去。

在殿门外的侍中杨琦见王允匆匆出殿,赶紧前去相送。

此时风雨停歇,晨光熹微,王允站在原地,随意打量着面前笼罩在晨光里的路寝殿,缓缓说道:“你久侍陛前,可有发觉国家今日与往常有何异样?”

“适才琦去太医署寻脂习,未曾见到司徒与国家诏对。”杨琦有些疑惑,看了眼神情冷漠的王允,小心问道:“不知司徒以为,国家与平日何处不一样?”

王允想起了刚才那一番问对,隐隐发现刘协仿佛已经觉察了什么,不然无缘无故,说起这些做什么?

“司徒或许是错意了,国家一贯宽己待人,若是……”

“老夫没有这个意思。”王允破天荒的笑了,正欲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是老夫多虑了,侍中且在此照顾国家,老夫先去尚书台,这里就有劳了。”

看着王允离开的背影,杨琦微微叹了口气,尚书杨瓒与他同出弘农杨氏,几人早已与王允谋划,要在刘协病愈,诏群臣入殿庆贺的时候刺杀董卓。事关紧要,多拖一天就会多一分变数,所以王允才会表现的慎之又慎,甚至有些草木皆兵。

杨琦站了一会,觉得王允离去时有些反常,想了想,又回道了宣室殿。

宣室殿,刘协披着衣袍,正坐在床榻上喝药,侍中马宇,太医令脂习等人在侍立在一旁,若干中黄门都退在门外,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自袁绍杀尽洛阳群宦之后,宦官便一蹶不振,许多宦职均由士人担任,中黄门只能承担打扫等奴仆之事,士人警惕前车之鉴,从不让刘协与宦官单独相处。

“杨公来了?”刘协放下空空的药碗,用素绢擦拭了嘴唇余留的药汁,殷勤的招呼道:“快请近前来,我这孱弱之躯,这几天倒是劳烦侍中了。”

杨琦看向左右,捉摸不清刘协这突如其来的优待,竟不敢近前去。众人见状,知道刘协行为亲密,定有私语,于是纷纷告退。刘协也不挽留,摆手让小黄门也一齐跟着退出去了。

“杨公迟不敢坐,莫非是吾榻侧藏有虎豹?”

“臣谢陛下。”杨琦犹疑片刻,终还是坐下了,刘协离他如此之近,不过一臂的距离。这是皇帝对臣子的宠信优待,全天下能坐在皇帝床榻边上的大臣,古往今来,屈指可数。杨琦倒像是坐在夏日火炉上,浑身发热,不知所措。

刘协盯着侧身而坐、不敢直面的杨琦,心里思索着杨琦的履历,记忆中的杨琦可以算是一介忠心、能力都不缺的名臣。如今依靠王允这条路走不通,甚至可能会与王允为敌,刘协必须寻找其他的忠臣来为自己谋划。

看着杨琦恭谨的模样,刘协心里做出了决定,问道:“太师如今安在?”

“王司徒今早回禀过,太师正在从郿坞赶回长安的途中,明日、不,今日午后便至。”杨琦不明白刘协为什么要问董卓是否回京,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所以如实答道。

刘协挪了挪身子,压低了声音,小的只有君臣两个人听见:“董卓将到长安,王司徒忠贞为国,难道就不该做些什么吗?”

这话简直如炸雷轰鸣,响彻耳边,杨琦大惊失色,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刘协。只见刘协年轻稚嫩的脸上,出现的是罕有的沉着,像是胸有成竹,像是洞察一切。

杨琦不敢安坐,跪伏在一边辩解道:“陛下何出此言!太师与司徒二人,俱是我大汉良臣,陛下切莫、切莫……”

刘协明摆着不信,一双漆黑的双瞳盯着杨琦看了很久,杨琦心里发毛,不敢与其直视,但面上仍然强做冷静。终于,刘协手拍着被褥,朗声笑道:“哈哈哈,杨公在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太师返朝,三公不应该带诸卿出城迎接吗?”

“啊,是、是该迎接,此事已由王司徒与众人商议好了,届时长安公卿都会在横门迎接太师。”杨琦心中这才平静少许,原来刘协只是在问这个……

但刘协显然想让杨琦继续胆战心惊,他饶有兴趣的问道:“不知道王司徒是与那些人商议的?这些人里面,可有尚书仆射士孙瑞,以及尚书杨瓒?”

“陛下!”刘协为何能准确的说出密谋的主要参与者?此事若连刘协都知道了,那董卓岂不是早有防备?杨琦跪伏在地,心念急转;“迎接太师,确实是要司徒与尚书台商议流程,然后再下发诏旨。”

“是这样吗?”刘协语气仍有些不确信。

“是这样。”杨琦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这都是朝廷办事的既成之规,开国以来,便一直如此。”

刘协沉默了,良久不言,正当杨琦以为自己多虑,刘协或许是误打误撞的问到了关键人物时,只听刘协喃喃自语,再一次口出惊人:“我虽然是一国之君,但在宫里却如聋哑之人,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为了大汉,却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杨琦忍不住看向刘协,少年人本来朝气蓬勃的脸上,却尽是悲戚与怨恨。

“我再问你一次,若你答不上来,便让王允来答。”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时尤未晚

“以身试祸,岂不痛哉!若迷而知返,尚可以免。”【三国志魏书】

朝廷在赈济的过程中固然能讨好一批最底层的百姓,获得底层民众的拥护,更能宣扬皇帝的仁义。而与之做出鲜明对比的,就是那些在天灾期间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豪商,百姓虽然不能拿这些豪商怎么样,但连带着必然会在暗地里恨上豪商及其背后的豪强大族。

建立一个良好的声名或许很容易,但若是要将一个好的声名维持数百年而不堕,却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在那些成名已久的世家大族眼中,家名往往比田宅金银更重要,骆伯彦等人多少可以不用顾忌,因为他们还只是处于财富积累而不是声名积累的阶段,至于扶风马氏则不一样了。

“朝廷要借此博名树恩,倾力赈济,我家如何也不能沦为陪衬!”马毕忧心忡忡的教训说道:“届时人皆感国家努力赈济、夙夜匪懈之大义,而怨我等趁灾割剥黎庶、断绝小民生计之不仁,我家数百年好不容易有的清誉何存?千金不如一名,那些乡里小豪强不懂得也还罢了,你理应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其实不光是马氏的清名一落千丈,但若有任何民怨沸腾的意思,安知皇帝会不会将几个领头的推出去清算,以解民愤。

马访起先未曾留意到这个问题,现在想来,朝廷此前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保持沉默也就很好解释了,不是未经觉察、也不是有马日徇私包庇、而是除了要借此树立朝廷、尤其是皇帝的恩义以外,还要在民间的舆论上大加造势,将受灾百姓的怨气转移在他们这些哄抬物价的豪强身上。

“天灾年月,任谁都不好过,偏就乡里豪商不恤人情,高价盘剥、放贷收息。只是彼等黎庶小民,即便大有怨言,也入不了尔等的耳中,或是置若罔闻,是也不是?”马毕看着马访如坠冰窟的战兢神色,心下叹了口气。他不善治家,一直埋首于经书之中,马访虽然没有做多大的官,但对家业做出多少贡献,马毕都是看在眼里的。只可惜对方太过执着于钱帛,以为给马氏赚更多的田宅钱帛就是不逊于他人为官的功劳,却全然忽视了‘名’的重要性。

此时马毕的心里有些疲倦,他本不喜欢掺和这些纷扰事务中去,太学原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但谁又让他是扶风马氏的一份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可是、”马访面色十分难看,虽然已经听进去了,但犹在做最后的挣扎:“朝中不是有司徒在么?司徒乃朝廷大臣,辅佐政务,为世人所重。国家若是有意要以一警百,看在司徒的颜面上,如何还会针对我家?”

“此司徒非彼司徒。”马毕说完这话,稍觉不妥,又说道:“就算是王子师尚在,也断不容自家子弟出现这等趁机兼并敛财的事来!”

其实他还有话没说,如今朝堂之上以太尉董承、司空赵温为首的一批人是皇帝的亲信,然后再是以扶风马氏为首的关西士人、以弘农杨氏为首的关东士人。本来朝廷上是以杨氏为盛,可是自从尚书令杨瓒中暑后一病不起,杨琦、杨彪等人便登时低调了许多,反而将马日一个人给突显出来了。联系起这几日朝廷对平抑物价、赈济灾民的决心以及皇帝此前对马日等人的告诫,若还不有过则改之,恐怕这一次的矛头就要转向他们了。

马访一时是被金银蒙蔽了心智,他在家蹉跎数年,眼见马宇这些晚辈都坐上侍中的高位,心有不甘。而他又实在没有起复的机会,遂将一身无处发泄的精力与算计放在了本家的家业上,他心里一直较着劲,心想即便不入朝为官,自己也能在家里干出一番事业来。所以在一开始接到马宇的信件后,马访丝毫不将此当回事,反而认为这是马宇看不惯他没事找事,只盼着他庸庸碌碌。

于今在族中辈分、德望极高的马毕的点拨下,马访方才后知后觉的清醒了过来别看马日是司徒、录尚书事,但在皇帝面前,这一切都是空谈!他恍然记起当初皇帝清丈上林土地,牵连惩办三辅豪强的见闻,心里不由得发寒,赶紧表态道:“叔公说的是!我这就让人知会名下放低粮价,并开仓配合赈济,希冀尚能所挽回。只是事到如今,眼看朝廷又将有所举措,我等该当如何,还请叔公示下!”

马毕见对方幡然醒悟过后态度诚恳,并且积极补救,深感欣慰的点了点头,转念又怕马访不肯舍弃这些年一手打造的圈子,故意问道:“你这里一旦放低粮价,开仓赈济,郡中其他人将如何?”

此话一出,马访立时明白了大概,他极有决断的说道:“如今哪里管得了其他?先顾着自己才是,彼等知情则罢,若是不知情,也勿怪朝廷法度。”

马氏这厢打好了弃卒保帅的主意,推出一干尚不知情的小豪强当做替罪羊,算是给朝廷、给受灾百姓一个交代。马毕两人商议后,立即在司隶校尉府的佐吏来之前,将私占的沟渠、池陂等处全疏浚开,又在城中大肆放低粮价,配合朝廷的一切赈灾举措,若不是前段时间的行为仍历历在目,右扶风傅睿都要以为马氏真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了。

随着各项防旱赈灾举措有条不紊的推行,尤其是朝廷早在一两年前便着手兴修的水利设施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底层还有不少利益熏心的豪强从中作梗,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减缓了旱蝗带来的危害。尤其是这一次再度将深挖昆明池的沟渠,做出一副不惜放空湖水的姿态,让各地官府在司隶校尉的督促下更是不敢怠慢,纷纷重点跟进。

夏六月的天虽然还没有任何下雨的征兆,但地上的沟渠已经尽力提供水源保住大批田地的收成了,再加上朝廷将流离失所的灾民迁移至并州等郡垦田实边、减少关中压力,开仓赈济,低价售粮等举措一一施行起来,尤其是扶风马氏等大族响应朝廷赈济号召,主动配合,终于让事态的发展逐渐往对朝廷有利的一方倾斜。

然而像马氏这般有灵通的消息渠道、能及时发觉并应付不利情况的豪强到底还只是少数,更多的则是像骆伯彦那样执迷于一钱一帛的得失,而全然忽视了身旁暗涌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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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咎当在此

“孝妇不当死,前太守强断之,咨当在是乎?”【汉书于定国传】

随着局势的逐渐好转,皇帝心里也悄然松了一口气,就在他准备一鼓作气,让麋竺将物价彻底平抑下去时,忽然接到了前将军朱、汝南太守刘艾从河南呈交的奏报。

“五日前豫州东南方地动,刘艾遣人去打探,尚且不知是何处郡县,总之无非是庐江或九江。”座中除了侍中荀攸、平准令贾诩以外,皇帝还特意召来了灵台令刘琬,他语气冰冷,就连刘琬都看得出此刻皇帝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前一次地动的时候,本该罢黜司空赵温,最后却是由皇帝主动揽下了天咎的罪责,亲自下了罪己诏。这虽然证实了赵温是如何的得皇帝宠信,更改变了二三百年的因灾异而免三公的制度,虽然当时有许多士子从经学等方面都不接受这个事实,但真正的大人物们都缄默认下,其余的杂音自然干扰不到什么。这一次才过八年不到,又来了地震,如果皇帝信守前言,那么这次地动所带来的罪责依然是由皇帝承担。

只不过……

刘琬看了皇帝一眼,半年的时间里连续两次地震、两次下罪己诏,对皇帝的权威恐怕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吧。

想到这里,刘琬突然怕了起来,自己不过是个灵台令,皇帝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诏贾诩、荀攸倒也罢了,诏自己做什么?紧跟着他又想到早在几日前便预知此事的马钧、张固等人,亏他那时候还说这是巧合,这回莫不是寻衅开罪?他俯首不语,心念急转,懊悔为何不早将这事说出来跟大司农刘和多商量商量,这时皇帝话锋一转,旋即盯上了他:“关中久旱未歇,百姓黎庶无不盼望云霓甘霖,你司候风象数月,可知何时会有雨?”

这正是另一件让刘琬心焦如焚、始终不敢面对皇帝的事,他有些心虚的说道:“大旱关乎数十万百姓生计,臣自奉诏以来,日观云迹,夜望星辰,从未有丝毫怠慢。只是近月以来,鲜有云彩……”他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竟是不敢再说,偷看了眼皇帝冰冷的神色,刘琬忙又说道:“不过依照往常的节气,最早月底、不出下个月就会有雨水。”

他将日期说的含糊其辞,以掩盖自己预测不了天气的事实,皇帝听了却没有责怪他,一来是因为他知道天不下雨,对气候监测再多也没用;二来则是顺着刘琬这话想到了在前世学到的知识,中国北方的雨季是六月到九月,所以即便是大旱,雨水最晚到七八月就能通过东南季风从海上输送过来。

这也就是说,关中的旱情最多只剩一个月了。

想到这里,皇帝面色稍霁,对仍旧一头雾水的刘琬摆了摆手:“你下去吧,今日之事,只言片语,都不得落入他人之耳。”

刘琬心头一震,知道皇帝这是要继续将地震的事情给掩藏下去反正这是天边发生的事,只要不是有心人乱传,关中百姓就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他连忙向皇帝稽首拜倒,像是逃难似得急匆匆告退离去,一时却没有注意到后方贾诩与荀攸二人同时向他投来审视的目光。

“时下人心惶惶,即便是我有罪,我事后尽可修德祈福,但如今这局势,还是当他无事发生得好。”皇帝说完,目光平静的看向在场的二人。

这已经是皇帝放低姿态的请求了,贾诩与荀攸二人谦抑弗受。

“地动乃天有示警,是为官非其人,奸邪在位,或政教陵迟,至于微薄。”荀攸看了贾诩一眼,淡淡的说道:“如今朝廷大施德政,有明天子在上,政教清明,何至于斯?故而此等天咎,臣以为是应在下臣。”

贾诩挑了挑眉,饶有兴致的看向荀攸,眼神中隐然有些期待对方接下里要说的话。皇帝知道荀攸绝不会言尽于此,也在席榻上静待对方接下来的说辞。

果然,荀攸还有话说:“朝中公卿尽皆良实,司隶、并州等官均为良吏,故而臣以为,所谓奸邪者、及天子所示者,其在于关东。”

贾诩微微颔首,立即接口说道:“荀君说的在理,如今关东既有袁绍窃据冀州、又有袁术专擅淮南,彼等皆为朝廷大臣,却罔顾王命,是以上天咎之。如今依前将军之奏报,地动于东南,而袁术正大动刀兵,戕害百姓,可见是天怨其人。”

皇帝有意将地震的消息给压下去,但他知道这种事情绝对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所以才召来贾诩与荀攸二人商议,希望能够保证内部为了稳定局势一同参与阻止消息的传播。至于荀攸所提出的转移天咎的法子,皇帝其实也在心底想过,但他作为主事者却不能由自己来说,否则就有推诿之嫌。如今由荀攸领悟上意,主动说出来,正中皇帝下怀。

“袁术在淮南倒行逆施,趁陶谦新亡而进图徐州,这次地动定然是应在了他的头上。”皇帝随口就将这个罪责推给了袁术,虽然说起来轻松,但做起来也不甚简单:“虽是如此,依然难免会有无知小民在这个关头牵连臆想,影射朝廷。是故先将此事压下去,暂且不提,留待以后再述为其罪。若是其间有消息从关东风传过来,民间扰动,届时再以此说辞交付天下,二位以为如何?”

听皇帝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做好了准备,打算在有人背地里散播谣言、借机中伤朝廷的时候再将这个说辞拿出来转移矛盾,于今只是先与贾诩等人统一口径而已。二人都是极聪明的人,都隐隐听出了皇帝在暗中为接下来的某个斗争做准备,这是未雨绸缪,他们既然参与其中了,自然也要出一份力。

“臣等谨诺。”跟荀攸为许多利害关系所牵累、为皇帝做事束手束脚不同,贾诩就是敢想敢说,他率尔拱手说道:“适才见陛下问询雨季,臣想到当年东海国枉杀孝妇,于是郡中枯旱三年,及太守祭奠其墓,然后澍雨立降。如今久旱不止,陛下极尽人力之余,不如效仿前事,推忠恕之爱,原冤枉之狱。”

他这番说词跟上一次马日劝皇帝修德内省大同小异,但皇帝却答应了,他点头说道:“按例是该如此,即日起便让给事谒者赵咨赴都中各狱,查验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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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预作打算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火然文”【战国策齐策四】

建安元年六月二十。

京兆尹胡邈在府中来回踱着步子,桌案上冰镇的冷饮早已变得温热,口干舌燥的天气,胡邈没有任何停下来解暑的意思,焦急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未过多时,京兆郡丞左灵从外间款款而至,胡邈立即迎了上去:“如何?事情都办妥了?”

左灵停下脚步,朝胡邈作揖道:“禀府君,属下已按事先议定的那般做好布置,只待府君下令。不过……”他顿了顿,复又说道:“属下愚见,此事不妨向王凌知会一声。”

这次奉派惩办奸商以及背后的豪强,是众人推敲许久才成的计划,大好的功劳,胡邈实在不愿意分给别人,他当即就想否决这项建议。而左灵却反应快他一步,抢白说道:“王凌虽然与府君合不来,但到底是国家看重的长安令,若是我等行事故意绕开他,恐惹人非议。再者,彼等豪强在关中势力繁杂,难保不会与上面的人扯上关系,到时候争起来,总得拉个人作陪才是。”

胡邈神色一动,这次他们是惩办奸商的先头兵,至于这次惩办最终会是什么个结果,是高拿轻放、还是杀一儆百,都得看高层之间的博弈。万一有所不测,即便是董承这一边胜利了,作为底下的喽,难免不会遭人报复。所以按左灵的建议,这时候将王凌拉上船,等若是将王凌与自己达成利害关系,与自己分担后果。

这已经是很浅白的道理,只是胡邈终还是想独占这份大功,犹豫说道:“自王司徒死后,国家便再未对王凌有多少殊荣,何况黄琬也已不在其位,朝中更是无人庇护他,将他牵连进来,不是平白给他一次在国家身前露脸的机会么?何况我乃京兆尹,长安事务我也能插手管的,哪里需要问下属的意见?”

左灵心里犹自冷笑了下,心说:此事如若办成,承明殿内的位置必然会有所变动,黄琬如今虽然赋闲,安知不会有再起之时?几个月前伐蜀的军报中虽然语焉不详,内容零碎隐晦,但他还是从中判断出了来敏、吴班等一行人在蜀地的作用。可惜世人皆关注于再度声名鹊起、在敌后战争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的平准监,却忽视了‘自发’赶赴益州的来敏等黄琬亲信。

联系起这一连串的动作,左灵虽然很难断定黄琬在朝廷伐蜀之后、又将在旱蝗一事中做什么动作,但他却足以知道黄琬这么做的意图重新回到朝堂。

要起复,回归原来的位置上,就势必要挤掉现有的一个人。如此一来,他的目的就与皇帝、董承等人一致,只是董承与胡邈等人却不知道其间的缘由,因为他们的视野只看得到水面上的东西,从而忽视了水下的阴影。

只是这一切左灵并不想坦诚相告,因为以他的性格从来不是将全部身家托付给某一派的人,何况他并不看好董承,若不是出于无奈,他也不会选择依附。如今正好有了一个可以与关东士人搭上关系的机会,通过王凌向黄琬示好,为自己的将来谋算一条后路,左灵自然要把握住。

经过他的一番劝说,胡邈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左灵的建议,别的先不说,在这个计划的背后伺机而动的不只是胡邈一个京兆尹,他的任务仅仅只是做好导火索,后续的事情还是要交给执金吾司马防、司隶校尉裴茂等人,为了将事态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就必须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势力。

胡邈点头拍板道:“就这么办吧,要快!”

左灵心头大喜,于是到了第二天,向来以低价售粮的均输监突然放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朝廷要没有粮食了。

这些天赖低粮价以为生计的长安百姓们一听说这个消息,大惊失色,纷纷从各处赶来想要抢卖最后一批粮食。

城中的商贾得闻此讯,一开始不明其意,彼此间商议过后,一致认为这是太仓的存粮撑不住同时供应关中的粮草,只好选择紧缩,紧着稀缺的地区使用。于是骆伯彦等人大喜过望,以为终于熬过了被朝廷低价攻势打压的时期,甚至可以进一步抬高价格进行抄底。

长安底层的百姓大都没有多少存粮,听闻均输监粮谷短缺后,才安定不久的人心一时又惶然起来。众人无不失望,加上这些天缺水少粮,苦旱难捱,在均输监用以售粮的市亭门口,有不少人脸上当时便浮现出愤恨的神色来。

长安县吏向存得了嘱咐,与几个京兆郡府、长安县府的属吏乔装打扮,作成普通百姓混入人群中,排队去买粮。

轮到自己买的时候,他看了看粮斗中快要见底的粮谷,故作大怒,把布囊往地上一摔,喝骂道:“各位!东西市里那些豪商瞅准了天灾,非要趁机抬高粮价、放高贷、逼咱们卖田卖儿!这凭什么!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这些日子里天子和朝廷对咱们又是赈济、又是平价、又是开渠放水,对咱们怎么样咱们心里清楚!咱们不怪朝廷,咱们找那些豪商评理去,问问他们还有没有点仁义之心!”

当下听了向存的话,许多人的神色立时有些松动,胆子大的渐渐附和起来。

中国的百姓最是能忍,但凡有一口饭吃,也绝不会选择铤而走险的造反,只有被逼的活不下去了,才会破罐子破摔。此时长安的百姓早就对平日里为富不仁的豪商多有怨言,此时旱蝗大盛,彼等肆意哄抬物价更是让百姓怨恨加深。只是碍于商贾及豪强的势力,又是当着朝廷售粮的市亭门口,一时没有多少人敢出声。

此时与向存肩负同样任务的其他掾吏、还有许多平准监派来的探子也混在人群各处,跟着起哄,往火上添了把柴。而市亭里负责卖粮的均输监掾吏们一个个早已得到吩咐似得站在远处默不作声,既不跑去报告官府、又不上前平息民怨。于是人群中咒骂不义商贾的声浪越来越高,向存顺势带头,顺势捡起一根竹竿,迈着大步往附近的粮铺走去。

后面自然跟着一群假扮平民的掾吏。

其余人群见有人带头,原本心底的那一点怯懦,也随之而去,尤其是在看到那些粮铺中堆积如山的粮谷时瞬间愤怒起来。

凭什么自己在这里三餐不继、每日跪求老天施舍雨水而不得,有的人就可以在家中坐守粮山?

此刻就算骆伯彦等人平时是个正经守法的地主豪强,怕也不能止住百姓的愤怒,何况他们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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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颇生事端

“世吏子孙,新进年少者,专厉强壮气,见事风生,无所回避。”【汉书赵广汉传】

在闹纷纷的人群当中,除了不乏有几个身着青衫的士人在路旁观望着。

“仲允,你干什么去?”张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身旁跃跃欲试的游楚。

个子比张既稍矮一些的游楚脚步一顿,回头说道:“看他们寻商户评理去啊。”

张既明显听到站在他背后的贾逵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他将游楚拉到身边,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警告道:“评什么理?他们聚众滋事、制造事端,往严重点说就是造反!我等避之而唯恐不及,你还大步迎上去,是何道理?”

贾逵虽然没有听见张既在说什么,但无非是要跟游楚说清利害,他犹豫了下,也凑上去说了几句:“这件事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京兆尹、执金吾的人赶来,若是发现你一个太学生混迹在里头,那可就洗不干净了。”

“是这个道理。”经贾逵一提醒,张既连连点头,深以为然道:“国家为政以宽,向来仁爱百姓,断然不会一味的将此事压下去。若只是因怨生怒,未有将事闹大,那一切都还好说,姑且只算是民心不平,到头来罚几个领头的,再惩办一批商贾就是了。但若是发现你也跟在里头,事情可就不一般了……煽动谋逆的罪名可不是好担的。”

游楚悚然明悟,这的确不是他该插手的事情,他也是关心则乱,这些天来虽然太学没有少过他们的太学生的用度,但每个有大抱负的太学生们都会关注朝廷在这次赈灾中的表现以及普通黎庶的受灾情况。粮价就是最能从侧面表现出灾情严重性的参数,所以这些天游楚与张既、贾逵便趁着课余闲暇,往返于长安东西市里、甚至走访霸陵、新丰等县邑,这其中也不止他们有这份忧国忧民的心思:“耿季行与苏文师不也在扶风查访么?”

“这不一样。”贾逵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们二人都是扶风大族,自有能力了解到更多我等所不能知之事,何须亲赴市里?”

游楚点了点头,不再要求跟随前往,而是与张既等人转身走回市亭,亮出太学生的身份与均输监负责售粮的掾吏攀谈了起来。很快,一行光鲜亮丽的缇骑打马而过,来者之迅速可见对方是早有准备,张既、贾逵见了,又是后怕又是好奇,皆在门下朝远处张望着。

还没看到远处发生了什么,一队手持钩戟的卫士便从街尽头走来,人数大概有两三百人。中间簇拥着几个骑马的人,有老有少,各自身穿玄色或绯色的官服,冠带不一。

“最边上的那个人是长安令。”游楚在张既等人耳边低声说道,他曾于机缘巧合之下,在城外参加太学安排的农事时与王凌有过一面之缘。

此时王凌忝为下属,在他的另一边是京兆尹胡邈,中间的两位其中一个面容冷硬,眼如鹰隼,看上去一丝不苟;另一位则是儒雅大方,面色和蔼,很有名士的风度。

贾逵默识朝廷典章服饰制度,此时却只知道中间两个是武官、旁边两个是治民的文官,至于身处何职,却不得而知。

王凌挥手招来了留在市亭中等待的掾吏,俯下身问了几句、又回头跟中间的两人商议了会,这才将目光往张既等人看了过来。

游楚、张既、贾逵面面相觑,最终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对王凌等人躬身行礼、自报家门。

“原来是太学生。”说话的是中间那位儒雅的老人,虽然身着校尉武官的服饰,但说话的语气却像是个太学里的博士。贾逵隐隐觉得这个老者似曾相识,一时间却又记不起来,只听对方慢吞吞的说道:“你们不囿于经书简牍,懂得‘亲以身践’,体察民情,可见是太学里的佼佼之辈了。这回没有跟着掺和进去,更是不错,值得我事后在太学祭酒身前替你们美言。”

“啊。”贾逵近距离打量了几分,突然想起来了,他向张既、游楚使了个眼色,再次拜了一拜:“不知伏公莅临,还望见谅。”

“你见过老夫?”老者扬了扬眉,有些好奇。

贾逵不紧不慢的说道:“去年太学论辩,晚辈有幸见过郑公、伏公等大儒讲学。”

“老夫可不敢与太中大夫并肩而论。”老者十分谦抑的摆了摆手,却是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正是天子的丈人、城门校尉伏完。

张既、游楚先是一惊,旋即也反应了过来,去年太学以曹操为父报仇、兴师徐州的话题,让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两方大儒很是争论了一番,最后是郑玄以渊博的学识与精妙的口才力压众人,并在皇帝的支持下开始着手于古今合流、纠集十数位大儒尝试编撰《十三经正义》,伏完作为今文经学的大儒,家传《尚书》,自然也在当初的论战之列。

伏完像是接待晚辈一般张既等人介绍道:“这位是执金吾司马公,这位是京兆尹胡府君、长安令王君。”说着,他复又笑道“今日之事,与尔等无关,但眼下既然看到了,一时也走不得,索性就待在我等身边吧。”

司马防冷着脸看了游楚等三人一眼,几乎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然后不再搭理他们,转头对伏完说道:“伏公,麋子仲还要一会才来,不妨先入市亭等一等?”

站立在马下的长安市长张义立即作势欲要牵引众人下马。

伏完却是没有动,他往张义身后站着的一人看了眼,忽然冷不防的说了一句:“看样子平准令也还在后头,也好,等他来了,自然会有诏令,到时候再行事不迟。”

眼见众人没有丝毫急于平定扰乱的意思,游楚心里一急,脱口道:“黎庶愤怒,事态紧急,诸公何不疾击之?”

贾逵脸上登时变色,

“区区太学生,你懂什么?”京兆尹胡邈不满的呵斥道。

粮铺的伙计见了这来势汹汹的阵仗,早就吓得将铺子关上,躲在里面不敢出来。这天正好是骆伯彦不放心市里的情况,亲自来店铺中坐镇指挥,岂料突然就被一伙百姓把门给堵了。听着外间喝骂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有重物砸门的声音,骆伯彦吓得脸色发白,双手攥紧了拐杖不肯放开。

“此等刁民,竟敢砸肆闹市,视王法于何处!这是要造反,造反!”骆伯彦气急败坏的喝骂道,他好歹也是一地豪强,在县邑乡里出行时遇见彼等小民,何时不是前挤后拥,亭长、里正谁不是对他诚惶诚恐,就连县令都对他客气三分,谁料到有朝一日这帮刁民会爬到他的头上来闹事。他重重的往地上杵了杵拐杖,在砖石上磕出几声钝响,旋即又被外间砸门的声音所掩盖:“京兆尹和长安令呢?还有执金吾、城门校尉他们呢?长安地近天子,出了这等事,他们为何还不来平乱!”

“小、小的不知,兴许、兴许已经在路上了。”苍头看向一旁单薄的门墙,不由咽了咽口水,神情如丧考妣:“事情到这个地步,不妨先问问侯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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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难自为谋

“无念尔祖,聿修厥德。ranwen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是、是!”骆伯彦如梦初醒,连连挥手道:“赶紧给侯汶传信,让他尽快想个法子,说动京兆尹来救我!这帮人真是不要命了!”

“主公主公!”外面听门的一个家奴连滚带爬的跑进来,着急忙慌的说道:“外面那伙人说要你出去给一个交代,不然就冲进来了……”

骆伯彦忍住恐惧,犹自嘴硬道:“给什么交代?物稀则贵,物多则贱,这是天理!他们自己穷得买不起粮,就活该饿死!到头来还怪我做什么?”

事态已经骑虎难下,严重影响到了骆氏的声名,再让他出门去给那帮蝼蚁般的黎庶低头服软,那是万万不能的。

如今唯一让骆伯彦强撑着一口气的就是侍御史侯汶,他与侯汶之间的交易不少,如今大难临头,朝廷绝不会只追究到他头上,侯汶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一定会出手相帮。

然而没过多久,那个翻墙爬出去传信的苍头去而复返,惶然的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侯御史说,让、让你谨守朝廷法度,自求多福!”

这句话让骆伯彦大惊失色,侯汶等若是要置之度外,不愿相帮了。骆伯彦不敢置信,连问了几声,得到的都是同一个回复,脸上的神采顿时荡然无存,嘴里喃喃重复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一条船上的侯汶居然见死不救,着实出乎骆伯彦的意料之外,但事出反常的背后必然会有另一个寻常,侯汶必然是笃定自己可以在这件事里从容脱身,所以才不肯对他们伸出援手。

那苍头见主人也是一副六神无主、无计可施的样子,心里也是在打鼓,悄然后悔着为什么翻墙出去了还要跑回来,这时候却是想出去都出去不了了。

突然,骆伯彦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了一般,脸色涨红的对空气咒骂道:“侯汶!你以为你躲起来就可以平安无事么?我要是逃不了,你也别想好活!”

像是呼应一般,外头的喧闹声又响了几分,骆伯彦的脸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侯御史,我等在此立而望之久矣,‘偏何姗姗其来迟’啊!”胡邈眯着眼睛,不怀好意的看着面色难看的侍御史侯汶。

姗姗来迟这句话最初是用来形容孝武皇帝的李夫人走路姿态缓慢从容,此时被胡邈用在侯汶一个男人身上,嘲弄之意,溢于言表。

侯汶察觉到胡邈这两天态度的转变,如何还不明白一开始胡邈是故意在赈灾一事上对他全权放手,自己却袖手旁观,不经手任何粮谷用度。原来是早就挖好了陷阱等他自投罗网,此时心中暗自怨恨,却又说不得什么。他若无其事的走进市亭,径直略过出言讽刺的胡邈,向执金吾司马防与城门校尉伏完行礼问好,司马防与伏完也不过问他就在附近城门派粮,为何来的这么晚,只点头应付了两下。侯汶也不在意,看似随意的走到王凌身边,眼神从平准令贾诩、均输令麋竺等人身上掠过。

这一次朝廷的行动只有司马防、伏完、胡邈、贾诩等寥寥数人知道,为的就是出其不意,免得流露风声、让朝廷担上自导自演的恶名。侯汶起初只以为这是寻常的百姓闹事,还在纳闷为什么执金吾与城门校尉煞有其事的齐聚一堂,此时见到这些天平抑物价、一连串手段让关中豪商叫苦不迭的幕后主使贾诩与麋竺也在场,心里登时就觉得不妙。这哪里是突然应对,这分明是有备而来的一次狩猎!

还好自己来时先拒绝了骆伯彦,不然事后可就脱不开关系了。

他看了身旁的王凌一眼,略为心安的点了点头,心里说道:‘到底是同为太原高门豪族,彼此扶持,也不枉这些天提点他一把。’

“伏公?”司马防客气的向伏完投去探询的目光。

伏完摆摆手谦让说道:“老朽无才,一切仰赖执金吾了,老朽从旁助阵即可。”

“也罢。”司马防客气了几句,知道在场属他的官位最显贵,此时也不辞让,目光轻轻从贾诩身上掠过,悠悠说道:“既然人都来齐了,市里那些人也闹得差不多了,又有天子的诏令在。”他朝贾诩微微拱了拱手,对方的袖子里确有份尺一诏,在刚才当众宣读过了:“刁民闹市,本罪不可恕,然念其别有缘故,前日既有遣使者入狱清查冤屈,以求天降甘霖。今我等亦当秉公行事之外,以安民心为先、以解民怨为重,凡有不法且作恶者,一律论罪。”

听到‘以安民心为先、以解民怨为重’这句话后,侯汶脸色微变,如何会不明白朝廷在此事中的立场?在场其余人将情绪隐藏的极好,反观是一边角落里站着的三个太学生却是历练不足,听到这里俱是不同程度的面露喜色。

东西市里的这条街上尽是卖粮的店肆,有的虽然门面旗幌不起眼,但其身后无不是在某一地有头有脸、田宅万亩的豪强。

被围堵的一开始只有骆伯彦的店肆,因为他的店肆就在街头,所有首当其冲。但是向存见一时撞不开门,也不愿将气氛就此冷落下去,所以便指挥着情绪激动的百姓分散到各处去砸门。其他户人家看到这架势,早就命下人将大门紧紧锁上,然后又派人趁乱跑出去知会背后的家主。

自从旱蝗等灾害的到来,整个东西市里的商业活动便急剧衰落,家家关门闭户,只有那些粮铺依旧开的热火朝天。这一次街面上依然是人声鼎沸,但却不是如以前那样忍着高价去买粮食,而是混乱不堪的打砸店门。

在这片混乱之中,执金吾的缇骑这才款款而来,一直在观望风声的向存等人老远就瞧见缇骑光鲜亮丽的甲胄、以及其身后跟着的列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趁着人们尚未反应过来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他连忙振臂一呼,大喊道:“诸位、诸位!执金吾和京兆尹他们来了!求他们给咱们做主啊!”

话音刚落,另一边忽然也有人跟着应声叫喊道:“是啊!‘小王公’好像也来了,有‘小王公’在,一定能给咱们主持公道!”

第二百九十章 知止则殆

“古之治民者,劝赏而畏刑,恤民不倦。火然文”

长安城中的百姓或许不知道京兆尹与执金吾是什么样的人,但提到长安令、‘小王公’王凌,却是无人不知。得亏是王凌在长安的官声极好,又是打击城中盗贼、维护治安,又是督劝农桑、爱护黎庶。百姓平时都很爱戴他,尤其旱灾发生以后,经常见他满头大汗的四处奔波,疏通沟渠、救济贫苦,故而众人心中都对他没有什么怨恨,此刻看到王凌陪伴着几名高官匆匆赶来,满腔愤恨都化作了数不尽的委屈,纷纷让在道旁跪了下来,嘴里嚷着请‘小王公’做主。

向存不禁皱了下眉头,试图往对面看究竟是谁说的这句易惹猜嫌的话,可惜那人话一说完就把头低了下去,藏在人群里了。

司马防与伏完等人面色不改,策马赶来,视线先是一扫,满眼都是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少。王凌心中一酸,叹了口气,暂时压下那一丝不满,下马面朝众人拱手作揖,行了一道礼之后,方才说道:“这些天让诸位受苦了!本官无德无能,旬月难解诸位半分之苦,致使诸位以身犯险,在这里先给诸位赔不是了!”

这群最底层的民众生来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谨小慎微的过日子,只要官员与豪强不来欺压他们就是好事了,哪里听说过县令向他们赔礼道歉的?众人闻言,也不用向存等人的起哄造势,皆自感动不已,低头呜咽了起来,有几个胆大的汉子虽然仍是在地上跪着,但腰杆却挺得笔直,一五一十的向王凌陈说缘由。

“王彦云实乃干练之才,‘小王公’之名,当不虚也。”伏完见到王凌一句话就将激动的人群给安抚了下去,大为惊叹,在马上对司马防夸赞道。

“年纪虽轻,日后足堪倚重。”司马防面色不改,低声回道:“只是这个名头,国家会不爱听。”

伏完一愣,随即无奈的摇了摇头。

王凌连连劝抚道:“诸位莫急,这次天子派了钦使过来,就是为了探查民情、探访东西市的谷价,让诸位安然度过这次大灾的!你们要相信朝廷,万万不可造次!”

说完,他便让出身后的司马防、伏完等人,自己垂手肃立在一旁。

于是司马防策马而出,高声说道:“老夫是执金吾司马防,奉诏探查此事,诸位且先回去听命、或是径往市亭继续寻均输监购米,老夫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如若不信,可留下几人随我等入内,向彼等商贾问个清楚!”

司马防平日严于律己,刻意养成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比伏完、胡邈等人更像是百姓眼中的高官。

尚有些嘈杂的人群立时鸦雀无声,没有人再敢抬头,向存会意,立即自觉的站了出来:“明公,小的愿往!”

他话一说完,又有两三个年轻汉子出声,其间有两个是实实在在的百姓。

司马防点点头,说道:“那尔等四人便随我入内,其余的自行散去,毋得逗留。”

百姓们见到甲胄齐全的执金吾缇骑与执戟卫士们,心里已是惧了七分,冷静过来后皆是一阵后怕,当时怎么会一时脑热做出现在这样的谋逆之举?还好朝廷处事公道,这些大官也不计较、反而大加宽恕,还要代自己找商贾算账。如此再也无人敢心存异心,纵然有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之徒,此时也不敢在官军的眼皮子底下闹事了。

骆伯彦听说执金吾与城门校尉等人都来了,又听说外面的暴民在王凌的劝说下有序离去,不由大喜过望,随即又是深深的担忧。

“诸公高义,救在下于水火,还请受在下一拜!”尽管知道这么多人是来者不善,骆伯彦仍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二话不说就跪倒在地,全然无平时的豪强气度、反而将姿态放的极低。

“你多礼了。”司马防淡淡的应道,心中对这个老东西实在没有任何兴趣,他直接绕过了骆伯彦,也不叫他起来,而是自顾自的与伏完等人都一一坐下,方才冲外间侍立的长安市长张义招呼道:“将各粮铺的主事者都叫来,别拿什么小人物来糊弄我,我这里可都是有名册的。”

骆伯彦身子顿时瘫软了下去,他不由得将视线望向在座的侯汶,自认为已经找到靠山、洗脱嫌疑的侯汶看也不看向对方一眼。骆伯彦这才彻底对侯汶死了心,暗自赌咒就是死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过了一会,张义便带着十几个人走了进来,这些人大都来自京兆、其中也不乏有左冯翊的豪强。他们有老有少,各自的家名报出来虽不至于人人家中都出过二千石,但最少也是曾为一地县令、朝中议郎;或是曾拜入某世家的大儒门下。虽然这些关系在司马防、尤其是在伏完的眼中并不起眼,甚至是微乎其微,但他们联合起来,其背后的人脉、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却是连二千石也不敢小觑。

司马防是河内豪强出身,与伏完俱是关东一系,此时又有王命在身,自是不惧眼前众人。他看了伏完一眼,轻咳道:“本官今日与城门校尉伏公等人前来,除了遣散乱命以外,还有一件事是要与诸位商量。”

有人听了这话,心中愈发忐忑,忙道:“请明公示下!”

“今日这件事,全然是尔等的粮价过高,盘剥黎庶,是以引发众怒。”司马防手捋胡须,缓缓说道:“古者有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况乎人之怨怒?朝廷这次能平息,以后呢?尔等既为京兆大贾、豪强,朝廷在一边极力赈灾,尔等却置若罔闻,不仅仍哄抬高价、还唆使家奴私购官粮。若不趁早向朝廷请罪,配合开仓赈济,恐怕到时候民愤不止,朝廷也拦不住了。”

“这……”有人面露为难,他们心里一边对今天的事情后怕不已,正在犹豫不决,另一边却又迟迟不舍得下定决断去舍弃眼前即将得到的富贵,一个个支支吾吾的、避重就轻的说道“我等实在是没有办法,旱蝗一起,各家都没有多少粮谷,现今在店肆里的这些,也都是我等见黎庶艰难,刻意节省下来发卖的。谁知来买的人太多,我等担心这些粮谷到不了真正需要的贫苦手中,这才抬之高价……”

第二百九十一章 振乏惩恶

“者不得困弱,富者不得要贫,则公家有馀,恩及小民矣。”【乐语】

“荒谬之言!”胡邈突然喝问道:“还说是省下来发卖、存心赈济,安知尔等是不是囤积居奇!”

骆伯彦心有不平,出声言道:“我等皆良善之家,如何敢行此大逆之举?还请列位睿鉴!”

“是么?”麋竺轻声说道:“那尔等以低价争购均输监的粮谷,转身又以高价售出,这也是你所说的设法赈济?”

说着,他没等众人狡辩搪塞,犹自从袖中拿出一份缣帛,逐字逐句的念了起来,从哪家哪户、何时何地买入多少粮谷都记载的清清楚楚,其中数字虽有错讹,但也不离其实。

骆伯彦等人这才有些慌了,连忙伏身在地,苦苦说道:“诸位睿鉴、我等实在不知……”

“还在狡辩!”胡邈忽然截住他的话头,冷声说道:“尔等以为这些伎俩,朝廷会不知么?”

骆伯彦身后几人愣住了,这几日尚且不知侯汶依然要与他们划清界限的事实,仍下意识的朝侯汶看去,希冀侯汶能为他们说些好话。

然而侯汶并未理会他们,反是冷笑一声,说道:“毋庸赘言,只管拿入廷尉狱,听候审讯!”

骆伯彦不管身后数人是如何惊呼,只管站起揭露道:“侯汶!你说我等囤积居奇,那你呢?倒卖官粮可也是重罪!”

侯汶面色不改,好笑的说道:“尔等无计可施,便想着肆意诽谤、陷害良善了。你说我倒卖官粮,可我每日赈济不绝,又哪来的官粮倒卖?”

伏完与司马防皆默然不语,侯汶在朝中素有廉名,骆伯彦临死前胡乱攀咬,也不知挑一个平日里有劣迹的,说向来清正的侯汶克扣官粮,这说出去谁又会信?这也是侯汶平日里塑造的形象欺瞒了伏完等人,胡邈神色一动,按捺住了将要说话的举动,虽心有不甘,但此时看侯汶的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是将一切可能威胁到他的都清理掉了,有他平日不错的官声,胡邈说再多,在他人眼中都是有意中伤。

这时贾诩老神在在的说道:“先拿入廷尉狱,家产暂时封存,由度支部与均输监清点资财。倘若尔等所言有失,可莫怪法不容情。”

其实说到这里,贾诩等人也没有说出一个充分的理由来关押这些有名有姓的豪强,但此时经过几遭突变后,任是骆伯彦等人再如何老谋,也一时乱了阵脚,无暇去顾及这方方面面。贾诩话一说完,司马防随即对外头喝令一声,叫来执戟卫士将骆伯彦等人逐一绳缚,拖上了早已备好的槛车,一路往廷尉而去。

市亭中尚未彻底离散开去的百姓见状,纷纷高呼万岁,直言朝廷英明,终于肯动手惩办这些奸商豪强了。

“此间事了,幸而在弹压之下,未曾画蛇添足、生成动乱。”司马防轻轻吁了口气,这次捉拿豪商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兴师动众,但皇帝执意要以民意倒推制度的革新、而不仅是捉拿豪商,所以才使执金吾、城门校尉这两个京畿武官齐装上阵。

胡邈冷不防的看了侯汶一眼,悠悠说道:“侯御史虽然为官清白,人所共知,但既有人控告于你,无论如何,也该上疏自辩才是。”

侯汶面无惧色,在伏完、司马防理当如此的眼神中附和似得点了点头:“有劳府君提醒。”

胡邈眼神审视般的在侯汶与王凌两人身上游走,轻轻冷哼一声,遂挥袖离去。

于是众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执金吾司马防与城门校尉伏完还要对这片地方的治安持续一段时间的监管、平准令贾诩与均输令麋竺已然准备入宫汇报详情,开始着手下一步的动作,至于张既、游楚、贾逵这三个无缘无故被牵涉进来、看了一出好戏的太学生,则被喜欢亲近晚辈的伏完耳提面命的叮嘱了几句,便打发他们回去了。

临出门前,自信满满的侯汶仍不由得回头看向王凌,王凌眉头一扬,趁着四下无人,悄然对侯汶说道:“侯君放心,你是监管京兆赈济的御史,彼等豪商囤积居奇,正是侯君的职责所在,侯君劾奏得越厉害,就越无人敢说什么。”

侯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讪笑着说道:“是、是。一切有劳彦云了,若非彦云出手相助,肯在黄公身前说情,我这回可就坏了。”

王凌‘呵呵’一笑,抖了抖袖子,老气横秋的说道:“你我俱是太原郡人,何须多礼?”

侯汶深以为然,这时候乡党的力量庞大,王凌看在并州人的份上主动相助,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却不知道的是,这件事他作为侍御史,在骆伯彦等人入狱后是可以有一定的权力出手搭救的,有他在一旁作保,骆伯彦等人没准还有一线生机。只是他害怕受到牵连,故在王凌的劝说下放弃了搭救,不仅选择明哲保身,还要对骆伯彦等人落井下石以自证清白,而骆伯彦又必然不会愿意见到侯汶逍遥法外。这样彼此本该利益攸关的双方骤然成了仇敌,互相揭露、控告,使种种罪证不需深入调查便自行供了出来。

“听说朝野有不少人议论,说是要对彼等囤积居奇者处以重罪。”小黄门穆顺轻轻为皇帝扇着风,语气缓慢的说道。

皇帝躺在榻上正在假寐,闻言睁开一丝眼缝,轻声说道:“以谁为甚?”

“侍御史侯汶。”穆顺低声说道,不着痕迹的窥视了皇帝一眼:“据说他近日联系了左冯翊、右扶风、弘农等地的侍御史,要对关中各处豪强商贾进行责问,请朝廷严令各处不许囤积居奇,并平准均输,以赈百姓。”

“他早不说这话。”皇帝霍然张目,从榻上起身,往桌案上随手一指,穆顺立时搁下扇子,为皇帝奉上一碗冷饮。皇帝将其一饮而尽,把茶碗交还给穆顺后,复又说道:“现在心生惧意,忙于补救、洗清嫌猜,哪有这么容易?”

穆顺心里想了一想,若无其事的问道:“可是奴婢听说,王凌对侯汶有同乡之谊,对其多有照拂。”

皇帝忽然意味深长的看了穆顺一眼,穆顺被看得心里发毛,一时不知道是哪里说错了话。正在惴惴不安之时,只见皇帝缓缓移开目光,像是刚才的审视从未发生过似得,平淡的说道:“照拂又如何?不过暂且安抚,以防彼等虽是入狱,仍与之勾结串联、继续为祸罢了。”

穆顺脑门上冒出一阵冷汗,再不敢多言,低头唯唯不止。

“有些人,远比你想的要更聪明、更有手段。”皇帝在原地挪着步子,像是提点又像是暗示般的说道:“你以为这时候包庇侯汶,就一定是祸事了?那可是份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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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下邳之烟

“一为长江之筦键,一为苏松之门户,防务尤重。”————————【清史稿·兵志九】

徐州,下邳国。

庑廊之下,一个白胖的中年男人正躺在席榻上酣睡,身边几名美婢手持香扇,轻轻扇动着凉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的传来,待接近到这个男人身边时又骤然消失,在场的几名美婢不知是得了什么吩咐,悄悄地敛裾离去。

没有人在一旁扇风,身上瞬间就热了起来,男人迷糊的睁开双眼,闷热的气候让午睡未醒的他有些烦躁。他不耐烦的往四下张望,看到一个小眼睛的男人正站在一根柱子边,垂手而立,似乎在等他醒来。

男人瞧见那人眉目,心里明白了几分,虽然那人作为亲族、心腹,早有不经通传便可直接入内的特权,但他仍是有些许火气:“你来做什么?”

“在下是特意来为曹公传报军情的。”来者正是曹宏,他本是陶谦从丹阳带到徐州的亲信,曾为陶谦在徐州充当马前卒,得罪了本地无数豪强。陶谦死后他失去了庇护,为了避免被新任州牧刘备惩办以邀好豪强,他便设法潜逃至下邳守将、亲族曹豹的府上。曹豹手中有三千丹阳精兵,全是陶谦当年从丹阳招募来的悍勇之卒,深为刘备忌惮。如今刘备立足未稳、袁术在淮南虎视眈眈,尽管知道曹宏就在曹豹帐中,刘备一时也不好妄动。

“后将军与刘备在盱眙分出胜负了?”曹豹平息了胸腹中的烦闷之气,翻身起来,山一样沉重的身子让席榻发出一声哀鸣。虽然刘备防着他,不准他南下参战,但曹豹始终关心着南边盱眙的战事。刘备若是赢了,外患既除,接下来就要对付他这个异己;刘备若是输了,那曹豹就得准备好起兵南下,响应徐州的新主人袁术了。只是据说两人交战经月,袁术一方虽然兵精粮足,但大将张勋在一开始就被张飞所伤,险些丧命。所以尽管刘备一方兵少,但有一干谋臣猛将,居然还能在袁术的攻势下不落下风。

以刘备现如今的情况来说,对阵袁术尚且不落下风,那么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在战争以外的其他领域就等若是赢了一大半。

在曹豹期待的注视下,曹宏摇了摇头:“后将军虽已分兵掠夺广陵,但盱眙仍在刘备手中,此地扼守淮河、泗水,后将军若不速克,不说北进徐州无望、就连广陵新得之地也未必安稳。”

曹豹心头火气,既然盱眙什么阶段性的战况都没有,那你还敢来打扰我安眠?他正打算向这个长于钻营心计、疏于军谋大略的亲戚发一通脾气,好让他收敛几分,别以为仗着亲友的关系就可以无所顾忌。

显然曹宏对揣摩人心思、看人脸色的能力倒是一流,他看到了曹豹将欲发作的神态,若无其事的接着说道:“南边虽然尚未明朗,但在下从北边却得来了几个消息,特来知会曹公一声。”

这一套欲扬先抑将曹豹耍弄得没脾气,他按捺下脾气,缓缓说道:“北边?是在琅琊的臧霸、昌豨?”近日里来只有昌豨等人派使者过来与曹豹有所接触,由于彼此只是互相试探,并未深入的坦诚交代,是以曹豹并不大看得上臧霸、昌豨这些被几方大势力挤在夹缝里的贼寇,更不会为他们吃力不讨好。当然,若只是互相结好,彼此往来,曹豹也不至于拒绝,他接着说道:“他们若是遣人来,就把礼收下。如今吕布退兵据守北海、东莱一隅,袁谭将得青州,彼等若是请我相助,那就免了。”

“不是这些。”曹宏急忙否认道:“昌豨此人心思反复难测,这几日前来查探,难保不会对我等藏有祸心。琅琊国地近青州,袁谭一旦拿下北海,臧霸等人便首当其冲,这等事情,我等还是少搀和为妙。”他顿了顿,也不再卖关子,继续说道:“在下说的北边,乃是平东将军曹操。”

“曹操?”听到这个本家人的名字,曹豹的脸色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第二百九十三章 劳人草草

“缉缉翩翩,谋欲谮人。慎尔言也,谓尔不信。”【诗经小雅巷伯】

青州,北海国。

高密县位于北海国南部,是大儒郑玄的故乡,同时也是安东将军、兼北海相吕布的临时驻地。

自从袁绍长子袁谭领臧洪、麴义等将进攻青州以来,先后在济南、齐国、乐安等郡国击败公孙瓒私任的青州刺史田楷,然后与吕布开始进行青州的争夺战。甫一接战,当初由袁绍拨给入北海、借以立足的精兵登时倒戈大半,致使吕布甚至来不及救援田楷便仓促退兵。此后数月下来,饶是吕布骁勇善战,一时竟也拿麴义、高览等将没办法。

此时北海国有一半皆入袁谭之手,吕布收拢残兵败将退守高密,而袁谭在前些日里派遣高览单领一军进取东莱。又使麴义进驻高密县西北的淳于县,为高览牵制住吕布,袁谭自己则是进驻青州治所临淄,正式开始对青州的治理。至于袁绍署任的青州刺史臧洪,却早已被袁绍以筹备粮草的名义调回了平原。

“公仁,当初我便说过,待田楷于齐国迎战袁谭之时,我独率一军走乐安绕其后方,攻博昌、临济等县,足以大破袁谭。”军帐之中,吕布手持酒卮,像是在兴师问罪:“可你偏就不允,说我军立足未稳云云,那时我依了你,却致使田楷骤然败亡。如今落得这般局面,公仁,不知你还有什么见教?”

主簿董昭眨了眨眼,神色镇静的说道:“天下岂有料算无遗的?当时将军初得北海、东莱二郡,民力未复,又新募大军。故而在下才劝将军趁田楷与袁氏交战之时,于北海调兵备粮、妥善布置,等到二者鱼蚌相争、各自疲敝,我军便可坐收渔利。没想到……”说完,他却是遗憾的摇了摇头:“袁氏进军如此之迅,田楷也太不济事了。”

“是么?”说话的正是坐于一旁的侯成,他是太原中都人,吕布从并州起家时就收在身边的亲信,他一脸的怀疑,直接将吕布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你曾经给袁冀州做过魏郡太守,半道上突然说要辅佐将军成就王业,谁知道你此时存的什么心思!”

话音刚落,吕布的并州班底成廉、宋宪二人不禁扭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董昭,而吕布从河内张杨处招募的健勇郝萌等人则是一副意味不明的模样,至于吕布从北海、东莱等地征召的将领,由于相处时间尚短、也无十分出色的人选,故而都不在紧要的位置,此时也说不上话。

董昭轻松一笑,摊开两手,大大方方的说道:“在下早已说过,舍弟正在陈留太守张府君军中,因袁冀州与张府君有隙,故有人进谗言于彼。袁冀州因此欲降罪于在下,幸而得遇将军途径、将往北海,在下才得以谎称为细作随行,实乃托身于将军。”

吕布恍然想起来,当初董昭连夜赶来找他,就是为的这个事,说是听到袁绍怀疑他私通张邈的风声,所以假言哄骗袁绍,要来自己身边做内奸,实际上却是借此逃离冀州。他此时余怒渐消,想起这段时间董昭对他确实是尽心尽力,虽然在智谋上并没有给吕布提供太多帮助,但这在吕布看来,确实是董昭技不如人,而非不肯诚心用力。正是因为董昭智谋不足以为他抵御袁谭的攻势,所以才有如今这般境地,想到这里,吕布倒是以为自己平日对董昭这个谋士的要求太高了,反倒怀疑起他的立场了。

“公仁,我深知你心,这番话,以后毋庸再提!”吕布将酒卮放下,冲侯成使了个略显冷硬的眼色。

侯成毫无任何抵触的情绪,向董昭表示歉意:“是在下喝多了酒,说了些胡话,还请董公勿怪!我这里自认罚酒!”

董昭不咸不淡的笑了笑,辞却道:“大战在即,侯将军还是少喝些酒为妙!”

“是啊!”五大三粗的郝萌在一旁说道:“我看你侯成平日里没有酒喝,就想趁这时候多喝酒!”

几番话下来,略显僵硬的氛围登时暖了不少,众人又开始乐呵笑了起来。

董昭虽然再一次成功洗清嫌疑,心情却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他记得上一次吕布借魏续之口试探他后,曾以厉色呵责其外亲魏续,如今这一次试探之后,吕布却对侯成什么表示也没有。即使吕布好勇无谋,此番看来是又轻信了他,但董昭仍不可避免的感到一丝担忧。

这时候吕布帐下都尉李封揭帐进来,向吕布通禀道:“禀将军,那几个私闯郑公府宅的兵卒找到了。”

在董昭惊疑的目光下,吕布随意的摆了摆手,径直说道:“此等不听军法、不尊将令,拉去辕门杀了。”

说完,吕布这才对董昭等人说道:“郑公的故居就在这附近,几年前才为孔文举修好,我来时便有军令,不得擅闯郑公居所。”说着,他虎狼一般狠厉的眼神扫视众人,尤其是在郝萌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下:“可这些人非要违背我的意思,我不管他是谁帐下的亲兵,但有违我令者,一概诛杀不饶!”

郝萌脸色难堪的站起来,向吕布抱拳道:“末将管教不严,还请将军恕罪!”

吕布大手一挥,漫不经心的说道:“诶,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些话。此事与你无关,是他们自找的,我们只管喝酒就是。”他有意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想借此市恩于郝萌,岂料郝萌本就是个好面子的人,此番折了他的脸面,他哪里还会再对吕布抱有任何好感?何况这些亲兵本就是他在董昭的授意下,故意破坏郑玄故居,勿要败坏吕布在北海借驱逐黄巾而树立的声名。

如今计策失败,吕布挽救了自己在北海的形象,要想北海豪强放弃、甚至是背叛吕布,恐怕就很难了。

董昭对着面前的酒樽微微颔首,仿佛将郝萌投来的目光尽收眼底。

吕布喜欢在众人宴饮的时候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议论军政要事,彼此两不耽误。吃了几口青州名菜‘炙豚’之后,吕布再一次拿起酒卮,对董昭说道:“如今麴义近在淳于,此人练兵刻板,其手下精兵倒是与当初高顺手下的陷阵相若,只可惜高顺不在……”他忍不住感慨了下当年麾下的高顺与张辽两员干将,若是此刻有他们为自己领兵,哪里还用得着担心区区麴义、高览?听说高顺与张辽皆已位至将校,深受重用,吕布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没来由的愧恨了起来。

“将军不用多虑,魏府君在东莱已说合海寇、纠集精兵共二万余,其间还有数百骑兵,不日即将西进。那高览既无谋略,在精于骑术的魏府君面前,绝非一战之敌!”宋宪好言宽慰道,侯成也跟着在一旁附和。

吕布看了眼这两个所剩不多的并州班底,欣慰不少,正色说道:“不能只仰赖东莱之兵,我等也要有所作为才是!”他问向董昭:“麴义善于陈设军阵,旬月以来,我军深知其厉害之处,不知公仁可否教我如何破敌?”

董昭捻须说道:“麴义驻守淳于,无非是要盯住我等,不使我军分兵赶往东莱、与魏府君一同进击高览。而我军一旦分兵,麴义必然领兵追来截杀,既如此,我等何不先派一军假作援助,实则暗中设伏、前后击之?”

众将都不擅军谋,只是听董昭说的很有可行性,故而都连称大善,就连吕布也在思忖一番后点头认可。

郝萌在附和的同时忍不住往董昭看去,他满腹的疑惑,直到退出营帐之外,私下里找到董昭时才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此计可是要知会麴将军?”

董昭在帐内若无其事的四处走着,目光扫视着每一处角落,似乎在查探有没有人在偷听,他顺口说道:“知会他做什么?这次算计的就是他。”

郝萌吃了一惊,说道:“可是,麴将军是袁冀州的人,我等不是在为袁冀州办事么?”

“你说得对。”董昭亲自确认了帐内再无旁人以后,轻笑了一声,在帐中坐下,悠悠说道:“所以我说,这次算计的就是他麴义。”

郝萌是河内人,早在河内太守还是亲附袁绍的王匡的时候,郝萌便已经是袁绍的人了。他本来与眭固一样,都是袁绍安插在张杨身边的棋子,后来为了控制吕布,这才转投吕布麾下。董昭作为主使,郝萌无法阻止对方所做的决定,只是此时听了解释,仍不免有些疑惑。

“麴义为人骄纵,恃功自傲,自以为曾助袁公安定冀州、连着击败公孙瓒,便将自己当做是冀州第一人了。”无法,董昭只得对郝萌透露了这一个隐秘:“不止是军中众将不喜欢他的为人,就连袁公、大公子也不喜欢他、甚至是忌惮他……淮阴侯的故事,你听说过么?”

郝萌一脸震惊的吞咽着口水,轻声说道:“听说过是不假……可是,若是麴义败了,那这场仗又该怎么办?”

“他岂会那么轻易败亡?”董昭轻笑了一声,说道:“若我所料不差,此战必然是由侯成、宋宪领兵,他二人如何是麴义的对手?即便是有备对无备,有麴义手下精兵在,吕奉先也讨不了好。我笃定最后定是麴义惨胜,侯成、宋宪所部大为折损,到时候吕奉先就只能仰赖于你,还有李封那几个人了。”

郝萌轻呼出声,心里同时想着,恐怕这一招两败俱伤的法子才是董昭所隐藏的真正水平,自以为是的吕布这一回可是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等到那时,吕奉先再无侥幸之心、也无反抗之力,就只能按我设想的走。”董昭最后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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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螳螂被翳

“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ranwen”【礼记中庸】

郝萌心中仍有不少疑窦,譬如为何董昭就那么肯定二者会两败俱伤,为何就不能是吕布力挽狂澜、颠覆青州战局,影响到大公子袁谭接下来的计划?又为何不能是麴义洞察先机,将计就计,把吕布直接歼灭?

他不明白董昭制定这个计划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但根据以往对董昭智谋的信任,郝萌还是按捺下了种种疑惑,尽全力配合董昭的计划。

此时的东莱太守、吕布的妻族魏续,在得知吕布退守高密以后,立即拼凑了两万余人的部队从黄县南下援助吕布。然而这支深受吕布厚望的援军并没有发挥出相应的实力,在抵达即墨县时便为袁谭手下大将高览所部伏击,损失惨重,仅带着千余人遁逃。由于消息隔绝,吕布并不知道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战况,仍按部就班的在董昭的部署下进行着诱敌之策。而麴义这边与高览的消息却是畅通的,也正是因为如此,麴义在得知吕布派侯成等将赶往即墨救援时,不疑有他,亲自领兵前往追击。

傍晚,一支甲胄齐全的锐士悄然借着夜色的掩护下绕过夷安侯国,不久就消失在夜幕之中,夷安县的城门紧闭,城头没有旌旗、没有守军,对先后两支军队的途径没有任何阻碍,只是木然矗立在哪里,仿佛一个旁观的看客。

树林深处影影绰绰,在宿鸟归巢声中,时或有人窃窃私语:“敌情如何?”

“禀将军,彼等现已在山上扎营,正起灶烧饭。”

“下去吧。”林中站着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蜡黄的面皮紧紧贴着他高高的颧骨,上唇留着一绺短须,显得精明干练。这正是袁绍手下颇为倚重、同时也是甚为忌惮的大将麴义,他这一路以来受命于大公子袁谭调度,历经几番苦战,接连打败田楷、吕布,为袁氏拿下青州。

由于他为人苛刻傲慢,又居功自大,军中许多人都很反感他。麴义已经开始察觉出袁氏对他的防范,不然这回也不会让高览去攻打东莱,让他留守淳于做牵制之用。只是这一番调令,在麴义看来不过是袁谭不希望他功高,而想分润一笔功劳给高览这些亲信。这也是人之常情,麴义心里虽然不屑一顾,但并未联想到其背后隐藏着的深刻危机。

麴义想着,既然袁氏不肯给他立功的机会,那就自己去寻找战机,譬如这次只要他一战击破侯成的队伍,再返击高密,擒下吕布,高览纵然是得了东莱,又岂能比他的功劳要大?那袁谭等人再瞧不起自己又如何?自己才是冀州第一将,彼等再不满,难道还能自断羽翼不成?

这一路他带着四千精兵衔尾追来,总算觅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当即转身对副将说道:“那侯成还说是并州名将,居然这么托大,还夜宿山顶?也不知这个名头是怎么闯出来的,此时不给他点教训,他以后恐怕还将视战阵为儿戏了。”

副将是麴义从凉州老家带来的旧部,也是一个黝黑精干的汉子,此时奉承道:“将军说的是,侯成也就骑术了得,哪里会如将军这般懂得排兵布阵?此番败在将军、而不是无名小辈手上,倒也算是他的福气。”

“哼。”麴义轻声哼笑了一下,他不是喜欢听奉承话的人,做事向来讲究直来直去,此时大手一挥,下令说道:“传我军令,全军上下摆开阵势,等到他们炊烟升起、预备用饭之时,我等便劫营去!他们煮好的饭,最后还得由我们来吃!”

“末将遵令!”

山顶上的营寨之中,高高的‘侯’字大旗随着夜风的吹动上下翻动。远远望去,侯成的大营黑漆漆一片,只是营门口对着两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营中时不时传来几声击柝声、吆喝吃饭的声音,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很正常。

简单的寨墙上倒是明亮许多,巡视的士兵也多一些,只是个个都处之泰然,全然没有一副战前的紧迫感。有的人没有往山下望,反而是转身望着营中,一边张着嘴打哈欠,一边羡慕的看着别人先吃起了晚饭。

看到这里,麴义心下一阵冷笑,手一挥,身边忽然闪出无数道兵器被火光、月色反射出来的银光,接着麴义一把抽出斫刀,立身大喊道:“众将士随我杀敌!”

喊杀声霎时间遍布商业,无数将士如浪潮般向山上的营地里冲杀,刚刚还松松垮垮的守营士兵陡然惊醒过来,纷纷倒曳着兵器往后撤。一边跑的时候还不住的咋呼乱叫,把整个大营都惊动了。

“吕布手下还是这么不经打。”站在林子前的空地上,望着自己麾下的士兵源源不断的冲进敌营,往后追去,手里握着长刀的麴义忍不住嘲讽道:“凭这些就像去救东莱?”

脑子里刚如闪电般的掠过这样一个念头,他的笑声的打住了,只见前方刚才还在不停追赶的士兵纷纷往后跑,追着他们的是震天的喊杀声,负责带兵冲锋的副将身上还插着一根羽箭,边跑边喊道:“将军,我等中计了!这是空营,山后还有伏兵!”

此时周围的帐篷已经被飞射的火箭点燃了好几个,帐篷里没有一个人影,全是从山林中拾取的干柴干草。此时听到那名副将这么喊,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仍要亲自去把帐篷掀开来看一看,这才大惊失色的喊叫道:“果然是空的!”

此时熊熊的大火与黑漆的浓烟已在空营中升腾起来,麴义只觉得浑身一阵燥热,不禁大喊道:“烧了此间营帐,中军变前军,先撤至山下结阵!”

“晚了!麴义鼠辈,太原侯成在此,还不速速就擒!”

话音刚落,一彪人马便从火光中杀了过来,直取麴义,为首那人身后是无数呐喊的士兵。此人正是负责诱敌、设伏的侯成,他作为吕布麾下得力的骑将,此前在齐国时,他便与吕布带领精骑向麴义的军阵冲击。那让他素以为傲、所向披靡的骑兵冲阵的战法,在麴义摆出的军阵面前完全不堪一击。最后一次冲阵时,为了掩护吕布撤退,他甚至还差点陷入重围。

此时仇人见面,侯成如何会甘心放过麴义?何况对方还是袁绍手下有名的大将,若是将他拿下,他便能一战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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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先登结陈

“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上宅。火然文”

于是他冒着高温与周围混乱的局面,不停的催促着手下与之包围麴义,只有将麴义留在这里,他手下那数千精兵在失去主帅的情况下就不好结阵御敌,这是侯成的想法。而麴义却不欲与之在此作战,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就往回走,身边的亲兵们则挺身上前,与侯成等人厮杀搏斗。

在无尽的烈火之中,双方迅速的混战到了一起,他们有些人在齐国等地便已在战场之上见过,此时俱是杀红了眼,各自手起刀落、血雾飞溅,一个个敌我士兵倒下,临死前有的发出痛苦的哀鸣、也有的紧紧抱着敌人拼尽最后一把力送出一刀。其他没有倒下的士兵则继续纠缠在一起,仍在不死不休的搏斗着,只有大营中那杆高高的‘侯’字战旗,在夜风与热浪的吹拂下无声的飘动着。

侯成最后到底是没能在山上留住麴义,在好不容易杀尽麴义留下断后的亲兵以后,侯成才得知麴义早带着两千多残兵退往山下。他犹豫了一下,毕竟在这个暮色沉沉的时间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伏击,尽管作为主帅的麴义尚能保持镇静,但其麾下的士兵却未必如此。此时双方的士气是我长彼消,麴义带兵再如何不凡,也不可能扭转局势。

当然,这些都是侯成自己的想法。

等到他急求大功,带兵冲下山去,刚一出山林,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副重整旗鼓的军阵。虽然所有人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样子,但他们在麴义的指挥调度下,终于还是抢先扎下阵脚,两千多人的军阵,其中有上千人手持弓弩、短枪,身披轻甲。

趁着山头的火光,侯成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又回到了当初在齐国第一次冲击麴义阵营的时候,只是这个时候他明明是先胜一着的人,怎么倏忽之间就转变了形势呢?

侯成手下的兵马虽然是吕布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但追溯起来,这支军队还是吕布在去年来到北海国以后才匆忙招募的。虽然青州人向来高大健壮、北海国内又有不少流贼亡寇可以收编成军,但论及战力,依然不是麴义手下精通羌人战法的私兵精锐。哪怕刚刚以有备胜无备,此时见到对面的动静,不仅是侯成,就连他手下的这伙兵马也是在心里暗自发怵。

“这是故意造作声势,想吓我等不敢进击。”侯成自言自语的说道,他有意用很大的声音,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彼等输了一阵,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等若不趁势追击,岂非坐失大功?”

于是这番话让众人放松了不少,是啊,对方都被自己打成这样了,临了弄出这么一副态势吓人倒算了,哪还能借此反击?在侯成的鼓舞与指挥下,这些士兵一个个腰都直了起来,把盾牌提在手里,按照指示排成冲击的阵型,准备冲破麴义的军阵。

先是数百人的队伍才一靠近,军阵当中便敲起了一下金柝,紧接着空气之中就传来了尖利的破空声,就这山上烧下来的火光可以看到漫天都是细长的箭矢如蝗虫般飞射不停。前面的人刚想蹲下来举起盾牌,就感觉到自己胸口、股肱传来一阵剧痛。

低下头看时,几根短箭在自己的胸前微微颤抖,鲜血止不住的从伤口处往外流。双手一时再也举不起沉重的盾牌,抬起头看时,又见到一片密密麻麻的雨,穿透鲜红的火光,耳朵里的声音不断的放大,最后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是强弩!”

这是许多人倒下之前想到,冲到最前面的数百人每个人身上都插着几根箭矢。强弩是麴义手下精锐必备的武器,平日里都背在身后,适才在突然遭遇伏击时群情慌张,又限于狭窄的地势,不好发挥出强弩的威力。此时麴义带着千余人跑下山,抢占了宝贵的时间,让他得以重新安稳军心,布置阵势。

当初就是靠着这几百私兵组成的先登,在界桥以步克骑,大破公孙瓒引以为傲的白马义从,从此一战成名,而这八百余人也在袁绍军中被称之为‘先登营’。如今麴义带着残存的先登营临时搭成阵势,希冀能借此阻击对方,趁机脱逃。

侯成在此见到这熟悉的军阵,心头大恨,他没有叫人退下,反而不断增派了大批将士,誓要攻破麴义。双方太过接近,强弩往往能将人一击致命,后面的士兵忍不住惧怕,转身跑了几步,就被后面射来的羽箭钉死在地上,似乎只是一个呼吸之间的事,侯成派去冲击的士兵有一多半死在弩箭之下。余下的好不容易冲到阵前,却被突然弓弩手身后探出的短枪给刺死在地。

对方的军阵进退有序,丝毫不见有任何慌乱的迹象,这哪里是刚被人从山上追下来的败军?相比之下,对方才更像是伏兵!

“这样打下去,我等不仅能转危为安,更能借此反败为胜。”副将简单的包扎好了伤口,站在麴义身边说道。

“这些都是我从西平带来的精锐。”麴义向正有条不紊的阻击杀敌的麾下士兵看了一眼,面色一痛:“今日倒要多半折损于此了,此皆我身为主将,一时失察,落入埋伏。不然,何以至此等境地?”

“将军何必说这种话?”副将奇道:“我等虽然初败一阵,但其实并未有死伤多少,泰半都是慌乱之下,逃散于山林之中,只等击破侯成,便可从容收束残兵,此战我等就是胜了。”

“你不懂。”越是最危险的关头,麴义就会格外的冷静,哪怕是看到自己的家乡子弟一个个死在他的面前,他仍未有任何沮丧过激的情绪。麴义冲副将摆了摆手,语气十分坚决的说道:“派人预备退路,待我等将侯成击溃,再趁夜色择路离去。”

副将不敢置信的说道:“什么?”

此时的战况就摆在眼前,分明是麴义的军阵让局势逐渐扭转,一开始都只是麴义麾下最精锐、最冷静的私兵在前面顶着,此时赢回几阵后,那些仍有些慌乱的士兵开始逐渐镇静、重新对己方恢复了信心。虽然弩箭用不了多久就要消耗殆尽,但他们还有枪阵,这是麴义从凉州羌人身上学来的战术,是他除开弩箭以外,对敌的第二道杀器。

侯成面色煞白,又气又惧,浑身发抖,他生气的对败退下来的属下说道:“我等在麴义手下吃过多少次亏?眼下彼等已然被打成这副模样,若是还不能击败,今后我等又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第二百九十六章 急如风火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www”【楚辞九辩】

属下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明显是有些精神不济,当初亲身见识过麴义军阵的厉害的军官想起了那箭雨如蝗的恐惧,甚至在心里开始打起了退堂鼓。不过他们毕竟是服从将令的精兵,如今只是劣势,还不至于徘徊不前。尤其是侯成再一次鼓舞道:“用不了多久,郝都尉与成都尉二人就要从后面带兵过来,两相夹击之下,何愁不能破敌?”

这是董昭在当时制定好的策略,务求前后夹击,一击破敌。只是侯成与郝萌、成廉之间还隔着一个麴义,两人并未有任何沟通,相距甚远,等成廉要赶到这里时尚且需要一段功夫。但这个问题底下的士兵并不明白,他们因此终于稳住了心神,在侯成的指挥下再次列阵,越过倒下的袍泽尸体,迈着大步向前杀去。

这一次显然要比刚才好些,对面的箭雨在持续几阵过后,已经开始稀稀落落了。没有了弓弩的压制,侯成亲自带兵前去压阵,将军队稳稳的推进到麴义的军阵之前。

“将军,这次让我来吧。”副将一脸肃容,对麴义说道。

麴义打量着副将肩头的箭伤,摇头说道:“我从西平带来的家将就只有你一个了,此战我不能让你冒险。”

副将备受感动,仍坚持说道:“在下深受麴氏恩义,如今正是报效的时候,还望主公允准!”

自从随麴义到冀州、追随袁绍以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副将就改口称麴义为‘将军’,而不称‘主公’。如今到了存亡的关头,副将也不再顾忌什么了,在他的坚决之下,饶是麴义也深为动容。见麴义态度有所松动,副将接着说道:“将军莫忘了家中的子侄,小郎君还在等将军呢!”

麴义恍然想起远在西平老家的麴演、麴光等子侄,一时竟被副将给说动了。眼下由于副将受了箭伤,他身边确实没有断后的最佳人选,麴义本打算是留下一部分在此处面对侯成的全力进攻,自己则带着副将等人击破侯成大军,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及时撤退,但这却不能保证留下来的人能坚持多久、多少人能在两军夹击之下脱身。如今有了副将的坚持,他就能带领更多的人马平安撤离。

于是副将接过指挥权,在侯成率领千余人压上来时,断然喝道:“弃弩,拔刀!”

一声令下,射完弩箭的先登营士兵率然丢下弓弩,快速与身边的步卒拿着刀枪,组成阵势应敌。此时侯成一方也加快了脚步,双方立刻猛烈的撞到了一起,没有呐喊声,只有兵器‘当当当’不断交错的声音,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立即补上,如此简单的音调,每发出一声几乎都会伴随着一具身躯的倒下。

麴义这时已经带着先登营最精锐、同时也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人手聚集在军阵的后方,他站在一块巨石上,眼望着漆黑一片的西边。那半边夜色沉沉,天地融为一体,只有天空中零零散散的几颗星火才能勉强分出天地各自的领域。麴义的眼睛倒映着几点摇动的光芒,默默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军……”身旁一人犹疑不决的说道。

“走吧。”麴义忽然说道。

侯成此番只带了五千余人,虽然不如麴义所部精锐,但士气正盛,自从麴义麾下弩箭用绝以后,双方便由一开始的混战逐渐演变成了一边倒的战事。眼看着对手就要节节败退,侯成暗自欣喜,这么一来他完全不用等成廉一起夹击就能独自打败麴义。于是他不断催促着麾下部众继续压上,很快将对方数百人给团团围住。从侧翼突然杀出千余人马,侯成所部猝不及防,阵型立时被冲散开,侯成大急,刚将队伍再度集结,那支人马又折返回来,几次往返,居然硬生生的救出了被包围的友军,甚至其领头者还带兵来到了侯成面前。

麴义骑着黄鬃马,威严整肃的对侯成说道:“西平麴义在此,还不速速就擒!”

他将这番话还给了侯成,一吐胸中恶气,侯成脸色青白不定,此时他所在的中军已经被对方给穿插分割,与主力隔开,失去了对其他各部的控制。侯成见势不妙,也不管如何回敬对方的羞辱,只去以身作则,率领亲兵试图杀出阻隔。其他各部见到侯成一动,也都有样学样返身欲与主力汇合。

一时间场面大乱,数千人挤在一起,连个阵势也结不成,麴义带着先登营犹如一把尖刀利刃在纷乱的战场中穿插,此战进行在这里,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走侯成。打到这里,麴义甚至还想着,没准能借此反败为胜,先击破侯成,然后设伏击溃后方的敌军。

此时在遥远夜幕的星火之下,有一行人马正匆匆赶至,为首的正是吕布麾下骑将成廉与郝萌。

无论古今,但凡行军都会有中途掉队的情况,寻常走路倒还罢了,尤其是在全速前进时,因体力不支而减员的现象多不胜数。二人俱骑在马上,带着麾下三四千步卒奋力奔跑着,郝萌抽空往后一看,只见行军队伍被拉的老长,来时四千人,现在恐怕只剩三千人了。距离远处山火的地方还有些许距离,郝萌面色焦虑的说道:“你放慢些!咱们不是骑兵,再跑下去,等到了山脚下能不能有一千人都是两说!”

“你少怪起我!”成廉脾气火爆,在马上张口骂道:“若不是你说要跟远点不要跟太近,我等现在何至于苦苦追赶!”

郝萌脸色微变,不肯担下贻误战机的责任,强辩道:“麴义是何等人物,你跟得太近,安知不会被其发现,到时候事情败露了,却又不知要怪在谁的头上!”

“我懒得与你说!这回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或是侯兄弟有什么不测,我先要跟你较量一番!”成廉竟是不心疼战马,一抽马鞭,‘啪’的一声打在身后,坐骑瞬间提速,将成廉超过郝萌、将队伍带到最前面去了。

那一鞭子就像是打在郝萌的脸上,他恼恨的低声骂了句:“真是个匹夫!”

他这时往身后看了看,就刚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已有许多士兵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倒在路旁说什么也爬不起来了。虽然郝萌与董昭定的计划是要同时消耗麴义与吕布的嫡系部队,但如果真的因为突袭而跑光了麾下部众,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曹性!”郝萌突然呼喝道。

一员精瘦的将领策马提速,来到郝萌身边,他骑术了得,对上司一点礼数也不落下,竟在飞速驰骋的马上还能腾出双手对郝萌抱拳:“属下在!”

“你带人留在后面,将那些掉在路上、跑不动的人调起来,慢慢在我等后头跟着,不许容人脱逃!”郝萌大着嗓子吼完这一声后,便策马带着近两千能承受长途奔袭的精兵先行一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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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鹬蚌相危

“感时嗟事变,所得不偿失。”【和子由除日见寄】

此时正是盛夏时节,青州虽未有关中那般酷旱,但仍是天干物燥。适才燃起的山火在烧光了侯成用来诱敌的简陋营寨后,仍不满足,开始顺着夜晚从山顶往山脚运动的山谷风,往四周山地烧去。眼下虽已入夜,但处处都是火光,空气里不仅充斥着灰烬而且还十分的滚烫。

这是最能考验一个人意志力与战斗力的时候,麴义的麾下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有的甚至还是在凉州那种恶劣环境随麴氏打过羌胡的私兵。在这种环境下,麴义的麾下越战越勇,而反观侯成等人却是节节败退,三千多人居然被对手千余人马压制得不敢抬头。

“撤、先撤!”侯成骇然的看着眼前好像悍不畏死的先登,终于受不了这重重压力,号令道。

左右似乎早等着这句话,不待他有所动作,纷纷丢下兵器就跑。

麴义见状大喜,早已疲惫不堪的他露出了今晚第一抹轻松的笑意。他正准备指挥手下乘胜追击,但就在这时候,副将一手捂着手臂走过来说道:“将军!远处有动静!”

果然,在嘈杂哄闹的战场中,麴义竖起耳朵确实能隐隐听到夜色中似乎有另一阵行军声。虽然知道情况有变,但麴义仍不舍放弃即将到来的战果,他见侯成跑远、追其不上,索性拿出强弓,朝着侯成的后背放了一箭。麴义在凉州久习弓马,单这一箭,便准确的射中了侯成的左肩,侯成惨叫一声,扑在马背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近,麴义无法分辨准备前后夹击的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也没有机会再往侯成射第二箭了。他悻悻的将弓收好,毫不犹豫的下令撤退,在郝萌等人赶来之前,径直往火光照不到的漆黑山沟里逃去。

“侯兄弟,侯兄弟!”成廉一来就看到侯成趴在马背上不省人事的样子,他与侯成皆是从太原闯出来的,彼此袍泽情深。见到侯成此刻的模样,成廉翻身跳下马来,大步跑到侯成身边看望,在发现侯成的肩膀已被一支利箭穿透,伤口距心脏就差几分的时候,成廉勃然大怒:“麴义呢?麴义在哪!”

随后赶来的郝萌却显得冷静许多,他犹自坐立在马上岿然不动,也不对侯成的伤势表示必要的关切,只在那里四处张望着。在看到惨烈的战场上有将近两千多余尸体时,根据服饰,还发现其中不乏有许多麴义的先登噎死在这里,他心里想道‘这回董公仁应该会满意了’。这时听见成廉的怒吼,一副恨不得立即骑马追杀麴义的样子,郝萌暗自觉得好笑,慢条斯理的说道:“早就走了,若是我所料不差,必是走的那处没有火光的山路。”

成廉听罢,立即返身上马,把马缰往胸前一勒,调拨马头,正欲带兵前去。眼角余光却恰好瞥见郝萌好整以暇的停在一边,没有任何要跟上去的动作,成廉压下心头火气,沉声问道:“你不随我去追?”

“麴义能从这场伏击中扭转败亡之势,所靠的不光是他麾下的先登锐士。”郝萌两腿轻夹马腹,坐下骏马随即低下头迈着小步走到侯成身边,他打量了一下侯成的伤势,这种贯穿身体的箭伤,即便能活下来,以后怕也是挥不动刀剑了。

郝萌心里慢慢有了底,按照董昭的计划,此战既要让吕布折损一员大将,又能让麴义损失惨重,但又不至于丢失性命这样袁谭将很难制衡吕布。所以其中这个度就得由郝萌自己来把握,他暗自想了想,继而说道:“那条路漆黑一片,难辨四野,你能担保麴义不会在此设伏阴击?”见成廉有些犹豫,他接着说道:“要去的话,你尽管自行前去,我不奉陪。”

说完,郝萌便转过去不再理会成廉,而成廉在原地踌躇了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追击,跟着郝萌一起收束残余的部众。

战况很快就清点出来了,此战侯成损失两千人,虽然看似是击败了更为精锐的麴义,但吕布现如今手中也只有万余人马、作为主将的侯成还身受重伤,这仗算起来并不值得庆贺。而在另一边的山道中,麴义带着部众借助模糊的月色与星光在原地简单的扎下营寨,清点一番后,发现此前带来的四千精锐如今只剩下一千多人。

想他来时是何等意气风发,相信即便袁谭不肯给他立功的战机、自己也照样能博得战功。本以为这一次能先击败侯成,斩断吕布一臂,而后返身进逼吕布,将其赶出青州、或是就地歼灭,这样一场平定青州的大功就毫无疑问会是他的。那时候袁绍就算不让他做青州刺史、也得给他做个将军,不然如何得以服众?

只是没想到,最后竟然一时大意轻敌,功败垂成。

等到了明天早上,这样一支战败之师又该如何面对袁谭、高览他们?

就在麴义在林中自怨自艾、开始琢磨着下一步该去往何方的时候,远在西边齐国的临淄,袁谭正彻夜翻看着董昭派人传来的密信。

“看样子麴孟恩要在吕布手下吃亏了。”相貌普通的袁谭在油灯下转过身去,顺手将手中的密信递给一旁的随军主簿辛评。

辛评结果密信,躬着身子在灯光下眯着眼读完,面色却并没有多少欢喜:“麴义虽然为人跋扈、嚣张自专,但到底还是袁公的部下。此番我军在青州讨田楷、驱吕布,此人出力甚焉,若是就此坐视其灭亡,恐会有损我军将士之气、也无人能制吕布。”

“麴义向来狂妄,你看他何时将我放在眼里过?更别说家君了。”袁谭一想起麴义对他蔑视轻傲的态度,心里就很是不忿,他侧过身来,影子在墙壁上拉的老长:“此番他就算是战死了都好,一匹狼再怎么养,他也不会变成忠犬!”

第二百九十八章 先后失人

“一家之行修,移之於乡邻族党。”【宜黄县县学记】

袁谭深知自己虽然身为袁氏长子,但位置其实并不牢靠,近来更有风传,说袁绍想将他过继给亡故的嫡长兄袁基为嗣。虽然这样他就是袁逢的嫡长孙,按宗法制,他会比叔父袁术更有资格继承袁逢这一支的家业,可这样同时也意味着他将失去对袁绍家业的继承权因为袁绍早在幼时便被过继给了生父袁逢的嫡兄袁成为嗣,所以袁绍虽为庶出,但却是整个袁氏家族宗法上的继承人。

好在袁绍在听闻此事后狠狠惩处了好事者,还派人向袁谭带话、好言劝慰了一番,但这也间接证明了袁绍心虚、这件事并非凭空捏造。

事情虽然不了了之,但袁谭作为袁绍的儿子,最是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在家中对袁尚的态度就与对待他、袁熙的态度大为不同。何况袁谭心里时常想,袁绍若是真的疼爱他,将他视作继承人来培养,又何必给他身边安排个恃功自满、连袁绍自己都难以约束的麴义?总之经此一遭,袁谭发自内心的感到不安与威胁,也比任何时候都要上心青州事务,因为这是他当前能实实在在握于手中的势力、也是他今后应对一切不测的资本。

所以袁谭也就更不容许治下有麴义这样桀骜的人抢他的风头、影响到他的权威。

辛评张口欲言,他作为袁谭的支持者,代表颍川一系在袁谭身边搭建的‘桥梁’,无不明白袁谭心里的想法。只是他认为对待麴义未必要做的这么绝对,辛评一开始本想劝袁谭适可而止,既然借吕布打击麴义的意图已经达到了,便不如趁此机会对麴义多加笼络。如此便能轻易收服一员善战的大将,袁谭就能如虎添翼,使青州成为自己扎实的基本盘。然而辛评却发现他错了,袁谭虽然能察觉到隐藏的继承人危机,但既没有十足的远见,又没有容人的大度,连跟麴义之间的私怨都放不下,这样的人如何能成就大事?

此时看到袁谭幸灾乐祸的样子,辛评实在是有口难言,他知道无论再说什么,对方也不会因他而改变成见了。

辛评只好无声的叹了口气,搁下密信,往前进了半步,在袁谭背后说道:“依如今的情势,麴孟恩虽不至死,其败未远。但有此遭,其人锐气必挫,今后也将大为收敛,不敢造次。”他看袁谭仍不为所动,转而道:“麴孟恩到底还是袁氏部将,为袁冀州立下战功无数,威名昭著。如今吕布近在卧榻,非此人不足以慑服军心,还望公子慎行,凡事要做长远。”

“我如何未行长远之策?”袁谭不满的说道,他侧过头看向辛评。作为颍川一派的士人,辛评背后的郭图如今是他父亲袁绍帐下最得力的谋士,轻易不能动以颜色,于是他又好言说道:“麴义不过是我行的一着诱敌之计,按董君密信上所言,吕布为了伏击麴义,前后动用兵马万人,而他麾下也不过才近两万人马。而据高览传报,魏续现已兵败逃亡,等若是吕布身边再无奥援,这时只要我带崔巨业东进淳于,便能进逼吕布,拿下整个青州!”

辛评细想一会,说道:“崔巨业为人平庸、并非将才,吕布又有虎狼之勇。大公子亲自带兵,属下窃以为不妥。”

袁谭也知道自己行军打仗不是吕布的对手,便顺从点了点头:“是我情急了,此番我先让崔巨业入淳于县整顿兵马、再调高览自即墨返归,沿途接收麴义的败兵,如此方可确保万全。”

“如今青州只剩东南一隅,当务之急,乃是安定境内、对本地豪强示以恩惠。”辛评建议说道。

袁谭颔首道:“这我已有分寸,青州管氏、滕氏、左氏、王氏等数家前次曾在吕布为北海相时,与彼等多有亲近,如今既然由我牧守此州,便该倾心结交、而少以兵威自树仇敌才是。”

辛评再无意见,只是建议让自己的弟弟辛毗来负责出面料理此事,袁谭欣然允诺的同时,也提出让自己最近在本地招募的两个门客华彦、孔顺二人跟辛毗一起共事。辛评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面色露出一丝犹豫,抿了抿嘴,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待过了数日,经过一番准备的崔巨业便带着兵马前往淳于县,而高览也传来消息,已经在击溃魏续之后、开始带兵赶赴夷安了。

只是在这个时候,麴义曾驻守的淳于县已经被吕布亲自带兵夺下,淳于位于北海国的腹心,占据了此地就能进一步收回北海。吕布本以为这就是董昭的万全之策,但当他得知精心策划的一场伏击造成的结果是侯成重伤、郝萌只带回去时的一半兵马后,先是勃然大怒,深悔这一趟不是自己亲自前去、随即又开始患得患失了起来。

“如今虽已拿回淳于,然我军兵马折损过巨,东莱郡也未传来什么消息,下一步该当何如,不知公仁可有见教?”吕布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问计于董昭。

董昭故作沉吟,迟迟不语,一旁的左承祖说道:“将军曾受袁氏恩惠,又诛杀董卓,为袁氏复仇。彼此可谓只有情谊、而无仇隙,如今兵戈相操,料也非各家本意。如今天下纷乱不止,朝廷偏安关中,而袁氏势大、将军弱小。何妨暂投强国,既可保北海黎庶、又能效勾践忍辱。”

左承祖是青州齐国人,曾是原北海相孔融的治中,是青州少有的清隽之士。他一番话说到了重点,吕布与袁绍本来就没有仇怨,说起来两者之间还算交好,但谁让吕布心中一直提防袁绍对他的用心、身边又有一个‘仇视’袁绍的董昭时刻不停的煽动,这才导致两家失去平等合作的可能。何况就算没有这些,吕布在安定北海、收服东莱以后,就有了要将青州纳入囊中的意图,这样便与前来夺取青州的袁谭造成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这番话虽然中肯,但却没能切中吕布的心意,吕布大怒道:“我是天子封拜的北海相、安东将军!袁谭带兵侵犯疆界,罪不容恕!何况此等小辈,连个孝廉都不是,凭什么要我向他低头!”

左承祖听罢,脖子一缩,再也不复进言,一旁的好友、东莱人刘义逊见了,也是悄然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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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任其所之

“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机。火然文”【淮南子人间训】

他们二人同为清隽之才,孔融在时,虽然敬爱名士,但也不过是让他们备于下席、装点门面而已。所以受到此等冷遇的他们在当初就未曾跟随孔融远去长安,而是在看到吕布来到北海后,又是驱逐贼寇、又是礼待贤士,便以为跟随他将会有一番大作为。谁知道,天下永远是听不进谏言的人多……

深感再次错投主公的左承祖大为沮丧,尤其是吕布这时竟认为他说这些话、用意就是为了给袁谭当说客,似乎有将其治罪的意思。于是左承祖愈加惶恐,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幸而这时刘义逊前来找到了他:“吕奉先没有越挫越勇的豪气,眼下袁氏势大,朝廷远在天边,他手中光拿着一枚北海相印又有何用处?此番吕奉先心中定然是嫌恶你了,承祖还是尽早脱身为妙。”

“话是如此。”左承祖忧心忡忡的说道:“如今我若是弃之而去,岂不是我心中有愧、与袁氏勾结背主?”

刘义逊说道:“吕奉先未曾征辟于你,尔等从未有过‘君臣之义’、又何来背主一说?我听说袁谭在齐国接待宾客、慕名敬士,其身后又有袁冀州以为强援,何不就此投奔过去?”见左承祖心意难定,他又说道:“你是齐国人,齐国现在袁谭治下,而你却为吕奉先效力,传入他人之耳,难免不会两处生恶。”

而在这时,董昭又前来拜会,在左承祖的居处看见刘义逊也在,董昭似乎毫不惊异,他对左承祖说道:“足下将有大祸矣!因为足下今日那番进言,吕奉先以为你阴结袁谭,意欲背主,故遣我来问罪于你!”

“啊!”刘义逊抢着先惊叫了一声,对尚未回过神来的左承祖说道:“吕奉先不仁如此,承祖何须再思!”

被吕布派来‘问罪’左承祖的董昭居然也在一旁劝道:“昭素慕足下之清逸,实不忍见良俊受屈,今特来相告,还望好自为之。”

左承祖本就为刘义逊所说动,此时更是六神无主,心里愈发认为吕布没有容人之量,就连他身边亲近的谋士都劝自己另做打算,自己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于是连夜便与刘义逊收拾好行装,准备向吕布不告而别,趁夜色逃往齐国。他不知道他这么一走,将会造成一个不良的连锁反应,让吕布麾下的青州士人纷纷自危。

虽然不至于像左承祖这般一走了之,但许多青州士人、甚至是吕布在辖下北海国征辟的士人都开始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吕布殊不知自己麾下的青州士人早已开始离心,他此时正在牵挂的是另一个消息:“魏续败了?”他一把推开身边的美婢,来回踱着步,终又停下,说道:“枉我将东莱一郡托付给他,此人竟敢有失我望,败给高览这个未闻声名的小将!那他现在何处?”

董昭轻声答道:“据信使来报,魏府君如今正在黔陬休整。”

“黔陬?”吕布听到这个陌生的地名,赶紧走到案前查看地图,发现黔陬是东莱郡最南边的一个县,地近北海、琅邪两郡国。东莱郡是自己手中为数不多的筹码,又是他的后方,必须要有个能力与忠心具备的人才足以接受重托。魏续武力并不拔萃,若不是吕布的妻族,如何能得此重任?如今所托非人,丢城失地,吕布心中恼怒,冷嘲道:“他再逃就可以去琅邪国了。”

“如今袁谭麾下崔巨业、高览等将正率兵各自从齐国、即墨等地而来,欲对我军形夹击之势。”董昭似乎没有为魏续战败的消息而影响到他分析的思路,他条理分明的说道:“在下有两条计策,愿供将军参详。一者,是先率军出城,击破崔巨业或是高览,彼二者尚未合围,正可各个击破。”

吕布赞同的点点头,说道:“这个法子好,彼等既已分兵,我便各自击之!”

董昭苦笑了下,无奈的说道:“我军如今可战者只有万余人,而崔巨业、高览共有近三万,听说袁谭在齐国、济南等地大肆募兵,假以时日,必成我军大敌。”他向前一步,显得有些忧心:“而我军粮草不足,即便这次击溃敌军,恐也无力应付袁氏随后的反击。”

吕布从孔融手中接手北海国时,北海就是一个被黄巾军等盗贼肆虐了一遍、民生未复的烂摊子,饶是他有心搜刮,也挤不出多少军粮来。这两年的大战所需,还是北海部分看好他的豪强捐献、以及在后方东莱郡的支持。

如今东莱已失去联系、只有一个黔陬尚在魏续手中;而北海也只剩下淳于、高密、昌安等县,就凭这四五个县、而且还是曾饱受盗贼、天灾的地方,供给吕布麾下万余兵马的粮草,实在是捉襟见肘。吕布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长久以来,他一直是将此事托付给左承祖他们,如今左承祖负罪潜逃,便连他也不得而知了:“我军尚存多少粮草?”

“昨日在下去看了仓廪,仅够我军七日之用。”董昭遗憾的说道。

吕布感到一阵失望,只可恨他立足北海的时日太短了,若是多给他一年的功夫,让他好生经营、休养生息,眼下如何会被袁谭一介小儿逼到这番地步!但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按董昭所言,哪怕他打败了崔巨业,袁谭麾下还有高览,其背后还站着一个庞大的冀州。一次战斗的胜利并不能左右整个战局的走势,与其就此跟袁谭死磕,损耗实力,倒不如另寻出路……

“公仁其实是想让我去琅邪吧?”吕布轻声问道。

董昭毫不避讳,当即说道:“唯,属下曾为将军筹划占据青徐之策,如今青州一时无望,但徐州却尚有可为之处。琅邪昌、孙观等人早前便已与将军多有往来,彼等也甚为倾慕于将军的武功,只要将军南下琅邪,必然能统合彼等部众,恢复实力。届时,进可返回青州,与袁氏再争高下,退亦可趁刘备立足未稳,夺取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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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款兵窜伏

“譬犹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火然文m”【后汉书霍传】

早在吕布刚拿下北海、东莱,与田楷、臧洪三方在青州对峙的时候,董昭就给吕布提过将势力渗透进琅邪国,试图染指徐州的想法。吕布当时志得意满,也有心占据青徐,与袁绍一争高下,于是就派董昭全权负责此事。一年以来,总算是有了回报,虽然此刻的情势较当初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吕布纵横青徐的谋划破灭,但这一着仍可作为一枚闲心落下的棋子,救吕布于困境之中。

吕布有些心动了,跟事不可为、以及残破不堪的青州比起来,人烟阜盛的徐州的确是一个理想的去处,他嗜利的性格不自觉的为董昭所利用,忙问道:“臧霸等人果有此意?”

“他们本是陶使君的部下,只想使徐州免遭刀兵,如今刘备在淮南难敌袁术,为免徐州涂炭,彼等只好仰仗将军武力。”董昭很久以前就奉吕布的差事,负责与昌等人联系,此时信誓旦旦的保证道:“只要将军拿下徐州,击退外敌,分琅邪、东海二郡国给他们就是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吕布只觉得眼前别开生面、在一条死路上看到了新的方向,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他走下来伸手拍了拍董昭的肩膀,高兴地说道:“公仁兄实在是我的良助!我若得徐州,必然请命朝廷,封拜公仁为太守!”

吕布的性情向来是如此,平时尚且会在士人面前摆出一副守礼的样子,一旦得意便会暴露粗鄙的边塞人本性、全然不顾礼法称谓。

董昭心里嗤之以鼻,面上却诚惶诚恐的道谢,于是吕布着即下令,在崔巨业等人来之前先行派成廉、郝萌、侯成等将退往南边的昌安县,又令魏续移驻平昌县,在北海国最南部、最接近琅邪国的这两个县城收缩势力、布好防御。至于吕布则是在董昭的建议下,与骑将魏越亲自带领拼凑起来的数百骑兵,在平原之上浩荡驰骋,将崔巨业的先锋部队打得丢盔弃甲,为大军撤退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这次小胜虽鼓舞了士气,却并没有取得较大的战果,尤其是对方的主将崔巨业此番是自信满满的带兵而来,此前麴义便因为他当初在公孙瓒手下惨败而瞧不起他,这次麴义自己也中了敌人的陷阱、同样是战败溃逃。所以崔巨业一面是为了驱逐吕布的大功、另一面也是为了在麴义面前显摆、炫耀一番,看看麴义此番的脸色。只是心里的计较很好,振捣带兵来时,却不慎撞上了吕布。

前锋尚未在淳于城下,便被吕布所带领的骑兵一冲而散,这让崔巨业又羞又恼,着即命令全军聚集在一起行动,再也不敢狂妄的分散军旅。免得自己这里输了几阵,到头来还是无法在麴义面前尽情的嘲讽对方。

吕布见崔巨业有所警惕,一时也抓不到机会,只好在董昭的催促之下折转往南,赶赴昌安。崔巨业先败了一阵、麴义与高览又是久经战事的劳师,知道吕布逃窜南去,一时也不敢、且无能去追,只好一面禀报袁谭北海国、东莱郡收复事宜,一面接收高密,做好防御。吕布原来麾下的青州士人,见吕布的势力从此退出本地,也纷纷留下来改投袁谭的门庭,于是袁谭背后靠着其父袁绍的势力,在青州逐渐扎稳脚跟,经营根本。

驻守琅邪国北部县邑东武的昌得闻吕布率兵赶来,立即带人前往相迎,两人都是武人的直率性子,也没有入帐喝茶叙事,索性吕布远道而来,一时危机解除,玩心一起,遂就近在辕门外的林子里一边游猎一边闲谈。

“这么说,刘备在淮南是脱不开身了?”吕布射杀了一匹雄壮的公鹿,使人背在马上,开始与昌结伴回营,他扭过头来说道:“相持旬月,不仅未有任何斩获,反倒丢了广陵郡。陶公当初弥留,如何会选中这么庸才为徐州之主!”

他似乎是在为陶谦死前识人不明而感到不值,轻轻叹了口气。

昌知道吕布这是在尝试以此笼络他这个陶谦‘旧部’的心,然而他并不像臧霸那般在乎这几年陶谦收留自己的情谊,只顾在一旁笑着说道:“陶恭祖本也不是什么雄才,年轻时尚有勇烈之风,等到老了,便越发畏难了起来。刘备儒雅亲和,与北海郑公、颍川陈公相好,又素来为徐州豪强麋氏、陈氏所爱。陶恭祖亲近儒生,临了到头却还是听信了他们这些人的话,富庶之州,所托非人,实乃朝廷之不幸!”

吕布心中一动,从这番话里,他敏锐的读懂了昌对陶谦的态度,只是有些不明白,既然不是按董昭所说的为故主陶谦抱不平,又何必邀他这个外人入徐?“若非兄台相助,此番我到真不知该往何处立足了!”

“不敢、不敢。”昌谦虚的说道:“将军于朝廷义愤诛董、入北海剿除贼寇,其武功赫赫,我辈实在艳羡!方今乱世,非武力不足以安一方,徐州急需强主,而刘备无有此能,唯有将军可为一时之雄。若将军有意南下,我辈愿供驱使,引领前路。”

吕布不动声色,凑近过去低声问道:“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尔等兄弟所有人的看法?”

董昭在一旁补充道:“可是有人心念故主?”

“臧宣高是个重情义的人。”昌琢磨了一下,似乎明白了董昭的意思:“就连琅邪王曾对他有馈粮之恩,他也牢记在心,更遑论当年陶使君对他收留任用了。”

“哈哈哈。”吕布大笑着在马上拊掌说道:“我也是个重情义的人!此人值得我见识一番!”

琅邪国都,开阳。

殿内重帷低垂,这座由琅邪孝王刘京一手构建的华美宫殿,虽然历经一百多年风雨沧桑,却仍可在殿馆壁带之间看到往昔豪富的痕迹。

年轻的琅邪王刘熙坐于殿中,忐忑不安的看着好友、开阳令萧建。

萧建倒是沉着许多,他稽首拜倒:“殿下无需多虑,吕布丧家之犬,自北海败亡至此,这正是我等使人接纳,树以恩德的大好时机。”

刘熙苍白的脸有些不确信,他轻声问道:“吕布此人,可信否?”

“纵然不可信,我等也还有臧宣高。”萧建抬起头,眼睛发亮:“身后还有那位‘泰山’,当不惧于彼等。”

第三百零一章 茫茫山路

“重重草木羞依附,莽莽荆榛待剪除。火然文”【祝爰赋】

刘熙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已经派人去华县了?”

“已经见到王必了。”萧建抬头应声说道:“只要昌敢在国内作乱,曹公必会兵出泰山。那时昌既除,我等再收服臧霸,与曹公联合,就算此番尚不能公告世人,但亦能在曹公的支持下有所作为。”

“曹孟德。”刘熙缓缓念着这个男人的名字,多日以来被昌等跋扈匪类欺压的心情骤然轻松不少:“其父避难琅邪,托庇于先王治下,先王对其屡有恩义,王叔也曾在朝廷为其进过良言。上回先王入殓,曹孟德更是遣子告祭,两家情谊深厚,其人确实可以为我良助。”他看向一旁的萧建,复又说道:“我只求琅邪国内平安,远近再无盗贼。”

萧建低下头赞叹了句:“先治小家、再治大家。殿下心怀黎庶,实乃仁德之君,青徐等地数十年饱受罹难,亟待殿下这样的明主。”

刘熙微阖双目,默然不语,他现在手中可以动用的势力不多,只有一个死心塌地追随他的开阳令萧建,还有一个态度似是而非、不可确信的怀义校尉臧霸。至于国相阴德向来明哲保身,不到最后他也不能轻易向其袒露野心。情势如此,他只能对一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泰山郡,费县。

在费县东南的山道上,一支军马正缓缓的沿着河岸走着,短小精悍的平东将军曹操骑在一匹黑色的骏马上,神情严肃的走着。在他身边跟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士人,面色苍白,眼窝深陷,时不时地在马背上咳嗽几声。

“志才,你的病又加重了。”曹操对这位最亲近、最重视的谋士戏志才说道:“这一趟你本不必随我过来,茫茫山道,何苦来哉?”

戏志才的脸色似乎比去年还要憔悴了几分,他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段时间又跟随曹操领兵讨伐泰山贼寇,在泰山丘陵之中风餐露宿,很是摧残了一番。前些日子又遭逢一场寒意料峭的山雨,险些让戏志才垮了下来,他咳嗽了几声,说道:“徐州之事,非同一般,在下既为曹公门下,便当为曹公分忧才是。”

曹操嘴上说不愿戏志才继续跟着他奔波,其实还是想让戏志才在他身边出谋划策的,相比于荀的心思不定、程昱爱剑走偏锋,能不偏不倚、完全站在曹操的立场上为其运筹并值得信任的,也就只有这个戏志才了。此外,他还是看在与其让戏志才返身回兖州、倒不如跟着他从费县一同赶往更近的琅邪,路上一边分析局势、一边也能方便疗养。他心思急转,捋须说道:“今后的事还长,你的身体才是最紧要的,等到了琅邪,我再找几名医术高明的方士为你诊治。”

戏志才拱手答道:“多谢曹公厚爱。”

客气了几句后,曹操便简单的步入正题,他轻声叹道:“徐州的事,其实也不简单,这几日我一直在因此事为难。眼下看似是刘备与袁术相争,背后却还有曹豹阴叛刘备、昌私结外人、如今更还有一个琅邪王也不安分。”一个徐州就引来各方势力在此错综复杂的利益算计,曹操要做最后得利的渔翁,就不得不掌控全局,面面俱到。而要想做到这一切,光是靠他自己是不成的,所以他把目光投向了犹自咳嗽不止的戏志才:“志才可有良计教我?”

说罢,曹操见戏志才有些体力不支,于是朝身后猛地一挥手,行厉锋校尉曹仁会意,立即约束部众暂停行军、原地休整。

曹操抢先一步翻身下马,走到旁边亲手将孱弱的戏志才扶了下来,又搀着他走到一边的大树下已有亲兵先行在哪里铺设了毡毯,两人就此坐下后,曹操又给戏志才的双腿盖上一层薄被。

对方殷勤备至,关怀体贴得如同亲密至极的亲族,让戏志才感动不已。他本只是颍川的豪强出身,虽是豪强,但跟普通人家比起来也不过是资财多些罢了,论及家世根本比不得荀氏、郭氏等大族,族中也没有出过什么二千石的高官、或者声名远播的儒士。若非是荀年轻时曾与之结交,将他举荐给曹操,恐怕世人至今都还不知道豪强林立的颍川还有一个戏氏。

如今幸而恰逢一个可以让他尽展所才的乱世、又得遇一个善于任人用人的明主,如何能不让他踌躇满志?至于身体,他早已不放在心上,只要能为知己者曹操做些事,便是早逝也无妨。戏志才在心中回想了许多,一时却没有说话,在山道上颠簸久矣的他在树下喘了好一会才气息平静下来,刚要说话,曹操便递来一碗烧好不久的热水。这时候的人无不是喝生冷的河水,何况此刻还是在行军途中,但曹仁心细,知道戏志才体寒,所以特意嘱咐人烧了热水。

戏志才心里认为是曹操的体贴入微,感动的伸手接过,小口饮了下去,那飘入些许柴草灰烬的热水似乎瞬间灌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仿佛给他注入了一道生机,连带着说话也轻松了不少:“曹公不该只着眼于徐州一隅。”他一手捧着碗,一手撑着膝盖,对曹操一字一句的说道:“徐州之内有曹豹、昌等异心者试图作乱,琅邪王阴有雄心,这并不假,但在徐州之外,刚得青州的大公子袁谭、在徐州西边的汝南太守刘艾、沛相田畴,也无不是在关注着徐州局势。尤其是刘艾与田畴二人,其身后不仅站着豫州刺史朱,更是为朝廷指派,一言一行都代表天子,故而他们对徐州的态度就至关重要。”

曹操此时也拿起一碗热水,野外行军,凡事都不能太讲究,譬如就像是主将曹操喝的热水,上面也不可避免的会有些草木的灰烬与尘土。若是袁绍这些公家子弟或许会嗤之以鼻,但曹操本就是不拘小节的人,此时更是毫不在乎,只是轻轻将浮在水上的杂质吹掉,然后慢慢的啜饮了一口。

他慢慢将微烫的热水咽下去,方才说道:“袁谭小儿,眼里只看得到身前三尺之地,毫无远虑。前次我进军泰山讨伐贼寇,他以为我是要借道跟他争抢青州,不仅让袁绍写信劝我,更在私下封拜公孙犊、郭祖等贼寇为中郎将、校尉,让彼等在山道之中阻击我。幸而有吕子恪在一旁劝我施行恩惠,亲自代我招抚贼寇,这才让彼等降服,我更能借此从中拣选强者以补充精兵。”

曹操目光犀利的看着戏志才,轻声说道:“青州那一边,我自然不放在眼里,袁谭无能,其手下败将吕布更是如此。除非是袁绍亲至,我到会让他几分,不过此时袁绍又要开始与公孙瓒交兵了,哪里还腾的出手来应付青徐?文若说的没错,此时袁绍无暇、袁谭无能,当趁此良机进取兖徐之地,其后方可在袁氏与朝廷之间从容转圜,不然再过一年,朝廷兴复关中、开始插手关东的时候,我等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更别说自保的余地了。”

戏志才低头想了会,轻声说道:“曹公知道袁谭有意紧随吕布其后,入军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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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如舟在水

“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燃文小说”

曹操冷笑说道:“他们两兄弟不就是想趁这个机会拿下徐州,从此冀、青、徐、扬四州连成一片,彼此携手,互通声气么?此刻袁公路在淮南与刘备打得热闹,徐州北边的袁谭自然不会束手不理。我虽不知昌、孙观等人的打算,但刘备与彼等素无交情,让彼等愿意真心为刘备看守门户,我却是不信的。”说完,他又拿起茶碗往嘴边送去。

“二袁重归于好,携手同心,于天下未必有益。”戏志才感慨的说了句,面对天下顶级的豪门望族,联合之后可称作是最强的军事力量,饶是他足智多谋,站在朝廷的立场上一时都很棘手,更遑论是为处于兖州四战之地的曹操打算了。

曹操年轻时与袁氏兄弟有过接触,互相知道彼此性情与智谋,对袁绍、袁术兄弟之间的龃龉也清楚一二,他不屑的说道:“袁氏兄弟早有异心,如今明天子在上,朝廷再兴可期,彼二者为求自保,或可携手,但若说是兄弟同心,外御其侮,这我却是不信的。何况此番徐州乃是关键,要想阻断彼等往来,必得徐州。我有此地,既能钳制二袁,又能示好于朝廷,哪怕今后形势有变,我也能以兖徐为基,匡扶王室。”

这是曹操不止一次向戏志才表达他匡扶天下的志愿,戏志才深信曹操有此雄才,只要曹操拥有了徐州,便是在朝廷面前立下大功。以后若是朝廷兵出函谷,再合天下,曹操也可借此与朝廷做利益交换,确保自己的权势不受损失。而若是二袁在这场战争中胜利,作为两者之间的缓冲,曹操也将会是二人争先笼络的对象,他便能游走二人之间,借机发展实力。

曹操洗白上岸,为自己争取更大转圜余地与空间的关键就是徐州,他需要代替刘备成为朝廷在徐州牵制二袁的棋子,他需要借此体现出自己战略上的价值。

戏志才轻轻颔首,说道:“青州袁谭不足虑,我等此次南入琅邪,正是为此而来。只要等琅邪昌等人作乱,我军便可以除贼的名义越境出兵,先攻灭昌,夺得琅邪,再与下邳曹豹南北相应。陈长文前次曾代为说服东海与彭城二相,彼二人不善言兵,性情暗弱,如此徐州五郡国,将有其四落入我手。兖徐既得,再请托文若与朝中荀公达书信一封,请在朝的颍川士人为曹公陈情,以克平祸乱之功领徐州牧。”

“陈长文与荀文若有个好打算。”曹操知道荀在背后不遗余力的为自己奔走造势,就是想将自己扶植成汝颍士人在关东的势力延伸、以及入朝后的政治助力。如今他在半自愿、半被迫的在荀的运作下逐渐洗脱袁氏的烙印,曹操心里其实是很感激的,但他有时候独自想起来,却又不是个滋味。

曹操不动声色的任由这些人筹算,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也有他自己的考量,如果获利最大的是荀安排的道路,那不妨顺着荀安排的走;如果有别的能获得更大的利益,曹操也不介意半途离去。就如舟行水上,看似是顺水漂流,其实该去往那条支流,停在那里,还是由舟来做决定。

这个中情绪不便对同样是颍川士人、与荀交好的戏志才说,曹操放下茶碗,接着说道:“如今我麾下两万精兵,偃旗息鼓,隐蔽踪迹,潜行于山道之中,就是为的出其不意。我已派王必赶往华县会见琅邪王的郎中,彼欲借我之力,收服臧霸、昌,我便趁其所愿,先入琅邪与其敷衍应付一番,等拿下徐州,我再视局势而定。”

“世道纷乱,又像是再现当年绿林、赤眉、铜马的故事。不单是大族高门心存异志,就连寻常宗室、刘氏贵胄也是蠢蠢而动。”戏志才摇了摇头,他这不单是在说刘焉、刘表这些清名有加,一旦做了地方封疆,窥见中央弱势,便有异心的旁支宗室;而在指刘熙这样身份高贵、血统纯正的刘氏宗亲都也有再效光武的野心了。他有些遗憾彼等眼里看不清大势,为利益蒙蔽了心智,顾自说道:“当今天子既非孺子,又非更始,其聪明英睿,短短二三年,便将上至朝廷、下至关中、并州等地的人心统统收拾起来,俨然一副再兴的气象,即便如袁氏亦不敢等闲视之,何况是彼等宗藩?远的不说,济北王、陈王如今的境况,琅邪王难道还不知从中醒悟么?”

在乱世之中,皇帝不仅要防范袁氏这样的外姓人,也要防备自家刘氏的宗亲,初平三年的时候济北王刘鸾因为没有足够的米炭财帛让王室越冬,亲自招曹操入王宫倾谈。虽然刘鸾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在皇帝眼中却是藩王结交外臣,趁着正旦朝贺之际,将济北王太子刘政以及其他藩国宗亲羁留长安。

皇帝对现有的宗亲抱有戒备,连济北王跟领兵牧守请求接济都被给予警告,何况是野心昭然的陈王刘宠。其人以藩王之尊,早在孝灵皇帝登基时便有私自祭祀天神、图谋不轨的意图,等到中平年间,更是私下练兵自守、笼络国内人心、又积极参与关东联军反抗朝廷、讨伐董卓,自称辅汉大将军,四处遣使者联络诸侯。其野心昭然,后来中央朝廷重新稳定,皇帝便趁着豫州新附,顺手撤换了失于匡正的陈相许,改派刚介果敢著称的种邵治陈国。

“种申甫一入陈国,便与随之莅任的郎中令张泛直接裁撤了陈国冗余的军队,又屡谏陈王之过,国内大小政务,皆不由陈王过问。”曹操讥讽般的笑道,他在嘲笑陈王有勇无谋、志大才疏,自以为乱世再临,自己身为帝王后裔能做出什么功绩来,殊不知朝廷一旦恢复权威,收拾他这样的地方小势力简直是轻而易举:“陈王手中兵马数万、粮草无计,就连他都慑服于朝廷之威、朱之名,不敢造次。何况是区区一个无兵无权的琅邪王?覆辙在前,却还不知祸福,重蹈其过,是其不幸也。”

戏志才心里明白曹操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未必没有因势利导,利用琅邪王的打算。只是曹操虽然将他视若心腹,但有些极机密的事仍是不曾告诉过他,可能有些事只有曹操知道,就连荀他们也只能通过曹操的言行加以揣测。

“太史公曾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曹操看了戏志才一眼,悠悠说道:“琅邪王就是如此,这回到了琅邪,我得亲自会一会他。”

戏志才从曹操的态度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暗叹一声,点头不语。

曹操见状,释然一笑,伸手拍了拍戏志才的腿,沉着的说道:“不说这个了,前面就是枋亭,一会到了那里,你且随我去祭奠先君。”

第三百零三章 往事历历

“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燃文小说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善哉行】

自从去年曹嵩在此地遇袭身死以后,枋亭便再也无人问津,本来稍有规模的亭楼院落被大火烧掉一***露出来的砖石梁木都被熏得漆黑。野生的苋菜在墙缝角落里四处生长着、抽发深紫色的叶子,不时有几只狐兔低着耳朵从野草蓬蒿中钻过,留下灰溜溜一道残影。

枋亭现在的主人们警惕的看着一群不速之客在庭院里清理砖石、拔除杂草,很快便整理出了一方空地,中间摆着一只快要被烧成焦炭的木案,其上摆着几只从角落里捡来的陶碗,一只盛酒、一只盛肉、一只盛粟。

曹操简单的为亡父设酒馔作奠后,便与戏志才在荒芜的庭院中百无聊赖的走着,此时琅邪国尚未有消息传来,枋亭离华县不过半日路程,是故曹操也不急着进军,索性在此安歇,静待时变。戏志才与他尚且还有一段有关朝廷的话没有说完,似乎是有意回避,又像是被刻意留到了最后。但这总归是要去面对的问题,戏志才很有耐心的跟着曹操在小院里走着,听曹操有一句没一句的絮絮叨叨:

“我阿翁从小不喜欢我。”祭祀完亡父的曹操仿若沉浸在某种情绪当中,他抬着头看向湛蓝的天空、耳畔听着山林里空灵的鸟鸣、不远处河流哗哗流过的声音,这些声音若即若离,连带着曹操自己的声音也开始捉摸不定起来:“或许是嫌我生的不好看,不像他吧。他很少过问我的学业、起居,我少时所读的兵书、典籍;所习的弓马、剑法,都是靠我自己一个人苦练来的。我本以为等我文武两全,成才之后,阿翁会对我另眼相待,可是我错了。”

戏志才有些诧异的看向对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曹操,那黯然的语气、低落的神情不像是平常那位意气风发的平东将军、反倒像是形单影只的孩子。这样的曹操让他感到很陌生,很无所适从,饶是他足智多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应付曹操这么别开生面的说话方式。按照曹操的自述,他仿佛得以想见很若干年前,一个身材矮小、貌不惊人的少年独自在庭院里吃力的挥舞着木剑;或是在寒冷的冬夜里埋头读书,他是多么的想借后天的努力弥补先天的缺陷、获得父亲的青睐,然而

“我叔父看不惯我时常与袁本初、张孟卓他们飞鹰走狗,每每都要在阿翁身前告状,而阿翁听了,也不问缘由便责备于我。”曹操低下头,试图在杂草中寻觅出院子里被遮盖的石板路,他沿着隐约显露的石板路走着:“我那时不忿,便故意设了一计。”说着,曹操饶有兴致的转身看了戏志才一眼。

上司要跟下属讲述自己曾经的私隐,这是极为亲密的表现,下属如何也要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戏志才凑前一步,识相的说道:“愿闻其详。”

“记得那天是下午,我远远的看见叔父走来,立即作口歪嘴斜的样子。叔父误以为我中风,又跑去通报我父,待阿翁过来一看,我却恢复如常,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然后我再说‘我何曾会中风!不过是叔父素不爱我,是故妄言’。自此之后,叔父再说什么闲话,阿翁也都不信了。”曹操开始还是饶有兴致的说起自己幼时如何机警,如何的报复了叔父,但说到后面,曹操语气又低了下去:“但阿翁对我也愈不关心,兴许是识破了我这点伎俩。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曹家的长辈中真正对我好的却是我那从小厌恶的叔父。若是没有他常常在阿翁面前提起还有我这么个儿子,阿翁如何会记起来让我拜名师就学?若不是他真的在乎我,当初又何必急急忙忙的跑去通报阿翁、传唤医者?”

“可惜我幼时自傲的很,自以为能用智计摆布人心,殊不知这人心……”曹操转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又伸过去指了指戏志才的:“最是捉摸不透。”

戏志才心里一颤,知道对方绝不纯粹是要跟他分享这段少年往事,故事与话语背后所暗指的深意,才是他需要揣摩的。他思索再三,方才避重就轻的说道:“曹公的叔父虽然曾看似与曹公不和,处处违逆曹公心意,但究其所以,其对曹公拳拳爱护之心却是至善至诚。曾经或有误解,不知其意,待曹公后来明悟,只会知道其人苦心,想必也会倾心相报吧?”

“是啊。”曹操忽然感慨了一声,说道:“可惜他十余年前就亡故了,膝下一子尚未出仕便病逝,只留下一个孙子。叔父的儿子比我年幼、所以这算是我弟弟的儿子……你应当见过的,就是常跟子混迹在一起的安民。”

“喔。”戏志才想起来了,曹操亲族众多,但他从不以权谋私、以亲疏远近给予提拔,即便是曹仁、夏侯渊这些人,也是靠着自身的才能得以领兵。而作为曹操的继承人,他身边的班底必然也是曹操精心挑选的,如今曹昂身边除了曹纯以外,也就只有一个十余岁的曹安民了。他原本还奇怪,跟崇学好问、思虑周密的曹纯比起来,曹安民几乎是一无所长,而曹操的子侄那么多,却只有他才伴随曹昂身边:“原来是有这么个渊源。”

曹操点了点头,话不多说,转身往庭院深处走去,嘴上继续说着他与父亲曹嵩的感情:“从那以后,我便知道我再如何努力,也不能让我阿翁再多看我一眼。于是虽然孝道仍在,但在情义上,我却是早已与他生分了。”

这就是了,戏志才心里想到,若是父子二人早有隔阂,那么在得知曹嵩死讯后,曹操或许并没有真的伤心欲绝伤心必然是有的,但并不至于会愤而兴师,迁怒于徐州。这背后固然是有他想借此吞并徐州、顺便彰显自己孝名的想法,但再往深处设想,曹操在没有受到父亡干扰的情况下,所作出的冷静的决定。

其背后,固只是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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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浅藏辄止

“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在小小的庭院里时走时停,曹操双手负于背后,眯着眼在断垣残壁间巡视。像是多年前离去的乡人故地重游、寻觅旧迹,可曹操却是第一次来这里,而像是在刻意找寻什么似得:“我弟弟曹德从小就温顺、听话,惹人怜爱,长得也很像阿翁。阿翁很喜欢他,哪怕他只是个妾生的庶子,也喜欢的像是嫡生的儿子一样。”

曹操轻笑一声,迈步走到一处墙边,在一蓬荒草前站立,面露回忆之色:“上一次见他,还是中平二年、还是三年的时候,我见朝廷无道,遂托病告归乡里,筑室城外。他就常到城外来见我,陪我读书弋猎,那时候他就比我高半个头了。”他伸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语气里充满了怀念与不舍:“他是个好兄弟,守孝悌、知仁义,立志要随我上战场杀敌。后来我被朝廷征为典军校尉,我叮嘱他好生照顾老父,等他及冠以后,我再给他谋求一个差事。岂料……那次过后,兄弟竟成永诀。”

戏志才没有想到曹操跟弟弟曹德的感情甚至比跟父亲曹嵩的感情还要深厚,眼前曹操这副伤感的模样倒是比刚才追忆曹嵩时还要强烈几分,或许从小缺失父爱的曹操很羡慕他弟弟曹德吧?可如今一个死于笼中,一个翱于青天,曹操心里即便再多情绪,也该释然了:“曹公不必如此,人各有命,听说公子当晚奋勇阻敌,保护尊先君逃难,这才殒命敌手。其人可称孝烈之名,若是曹公有意,有朝一日,可请朝廷嘉之。”

他有意将话题牵扯回朝廷,曹操听了,轻描淡写的说道:“这是日后的事了。”

戏志才心下略为黯然,曹操对荀私底下欲将其推向朝廷、给皇帝做忠犬的行为始终不发表任何看法,如今听了曹操这番话,他倒是有些明悟。曹操当年百般刻苦,试图获得父亲的欢心,可那时的他却不知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怎么努力的让自己变得优秀夺目,父亲依然会偏爱幼子。与之放在朝廷与曹操之间也一样,只要朝廷、也就是皇帝对曹操的观感不好,哪怕荀等一行人再苦心经营,最后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尽如人意。

即便是因功免除一切罪过,得以入朝,又安知以后的境遇?

这是曹操的顾虑,而荀他们所做的一切,也早在曹操还是个想讨父亲欢喜的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尝试过了。

在戏志才看来,如何尝试去讨得‘父亲’的欢喜,这是荀他们这些人情愿去做的事,而如何试探出在‘父亲’眼中自己究竟受不受重视、值不值得自己仰慕,则是曹操时下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戏志才细想了会,隐约明白曹操冷静理智的情况下讨伐徐州的更深一层用意借此给朝廷一个可以拿捏他的把柄。

所以才有年前周奂、王端等人出使,代表朝廷宣示态度,算是给这件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想到这里,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此番明公挥军徐州,是为解徐州将生之乱、还徐州黎庶之安宁。前次伐徐州,是为父仇、此次进徐州,是为百姓。只要悉加造势,徐州黎庶岂不忘仇而记恩?朝廷见明公之能,又何不会以东方之事相托付?”

“东方之事,有前将军在,我不敢尊大。”曹操盯着眼前青绿的蓬草,低声说道:“这次徐州之战,朝廷到底想不想留我曹孟德,就看刘艾、田畴他们如何动兵了。还有袁本初……”说到这里,他声音愈加低了下去,小的差点让戏志才听不见:“我是否见容于他,就看他的应对了。”

“明公高见。”曹操将朝廷、袁氏各方可能表现的态度都做好了准备,这一次是他真正决定为哪一方效力,在戏志才看来,最终的选择必然是毋庸置疑的。

曹操不再说什么,转身便往来时的路走去,戏志才跟在后头,刚准备转身,眼前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趁着曹操没注意,他拿着佩剑往那丛杂草里拨了拨。半人高的杂草遮掩着一只破洞,洞口狭小,只能容寻常狐狗等野兽钻过。戏志才初时还疑惑曹操适才漫无边际的寻了半天,居然是在找这么个狗洞,可转瞬之间,他就明白了。

当年曹操的父亲曹嵩,就是因为在逃跑时卡在这个洞中,以一种极为憋屈、耻辱的方式死在了这里。

这就是曹操幼时极度想获得认可与重视的那个人!

戏志才忽然发现,或许曹操根本就不羡慕曹德、又或许……自己从来都没读懂过曹操这个人的真实想法。

时间很快过去,吕布在休整一段时日后,不顾琅邪相阴德的劝阻与王室的警告,与昌等人合兵一处,先是南下攻占了琅邪国的故都莒县,然后挥军南下,攻占阳都、进逼国都开阳。

琅邪国危在旦夕,开阳令萧建冒险出城请见怀义校尉臧霸,亲自说服道:“徐州是先君陶公治下之地,将军深受陶公庇护之恩、提携之义,安能坐视徐州惨遭外人侵扰而束手不问!我王虽未有德行于国内,但自继位以来,对将军馈粮不绝、赠金不断,从无半分苛待。如今琅邪国势若累卵,我王不忍见黎庶遭难,特使我恳请将军以徐州黎庶计,说情于昌、孙观等辈,务以百姓为念!”

他这番话,一下子便将保护一方百姓的‘大义’置于臧霸与昌、孙观等人之间的‘小义’之上,这顿时便说服了向来‘执正匡义’的臧霸。

臧霸本在犹疑两难之间,又恰好在为孙观等人不告而战的行为所怨愤,此时毫不犹豫的说道:“秉承殿下信重,霸既受朝廷诏命,安集琅邪,必不负所托,保一方黎庶!然昌等人虽已起兵,却仍为我友,非到迫不得已,我实不愿与之相争,此番欲先遣人说情,而后再议战事,还望殿下体谅。”

萧建本也没有将全部希望放在臧霸身上,当下故作沉吟,点头答道:“将军忠义,在下钦佩,一切就有劳将军了。”

第三百零五章 兄弟阋墙

“今既盟之后,言归其好,分灾恤患,休戚是同。”

萧建走后,臧霸坐帐中独自想了会,而后猛地一拍桌案,冲外头叫道:“卢儿!”

当年与臧霸一同聚众起义的四五个兄弟之一,如今仍在他身边的尹礼揭帐进来,‘卢儿’正是他曾经用过的别名,只有在私底下、最亲近的人才能直呼当面。尹礼入帐来见到只有臧霸一人,心里纳闷,抱拳问道:“宣高,那萧建走了?怎么不留着他?”

“他是琅邪王的使者,朝廷的开阳令,我留他做什么?”臧霸不悦的看了尹礼一眼,摆手示意对方坐下,轻声说道:“婴子和黯奴他们瞒着我做的事,你知道多少?”

婴子与黯奴是孙观、吴敦二人的别名,他们四人在流落为寇时刻意隐瞒真名,彼此以代号互称。自从被陶谦招纳、摇身一变成为官军以后,这才纷纷用回了原来的名字。臧霸这一次重新提起当年落草时的贼名,显然是对他们有所不满。

尹礼后知后觉的察觉到臧霸不悦的态度,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坦诚的说道:“孙仲台他们私下曾找过我,眼下陶使君不在了,我等手握兵权、威震泰山,如何不能自立一方,何必甘居于刘备帐下?如今琅邪国已然握于我等手中,泰山郡又是我等家业所在,而刘备尚在淮南抵御袁术,无暇他顾,只消我等兄弟齐心,合兵一处,不愁徐州难得。”

“所以他们就要借吕布外兵?”臧霸冷言说道:“既已言琅邪已在我手,又何故沿途横加杀戮,残害百姓?说到底,还是昌这伙人仍未放下贼寇的秉性!将帅如此,其军虽盛其一时,又如何得以长久!”

“宣高,兄弟之中你向来多智、有远见。”臧霸曾对尹礼有救命之恩,所以尹礼当初虽然动心、却未曾答应与孙观、吴敦等人一同谋事,此事虽不明白臧霸因何心急,但仍下意识的以对方马首是瞻:“孙仲台他们瞒着你我擅自开衅,的确是不把咱们当兄弟、更不把你当回事!当初共推宣高为首的誓言他们全忘了!眼下是战是和,我尹卢儿全听你的!”

是啊,他们先斩后奏、让自己陷入被动在先,自己又何必顾念当年的情谊?何况且不论孙观、吴敦几人是怎么想的,昌向来觊觎自己首领的位置已久,此番必然是出自于他的挑唆。若是不狠心打一仗,重新树立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权威,让他们明白在琅邪、泰山一带以谁为主;就算自己现在跑去参与叛乱了,彼等仍奉自己为主,私底下也会有所轻视。

臧霸心念急转,很快就初步定下了主意:“你即刻入城,告诉琅邪王、相、还有开阳令,就说我要调兵讨伐昌,让他们提供粮草钱帛。此外,还要国相派郡兵归我调遣,这是为了琅邪一国安宁,他们断不能小气了!”

萧建得知臧霸的决议之后,立即告知了刘熙,此时国内的郡兵全然在国相阴德手中,臧霸提出要收服郡兵,对刘熙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在刘熙欣然允诺之余,萧建又对刘熙提出了另外一个建议:将刘熙的女儿郓亭主许配给臧霸的儿子臧艾。

有汉一代,皇帝的女儿都是县公主,诸侯王的女儿都是乡公主、亭公主。刘熙才继王位不久,年纪又轻,膝下就只有一个女儿,在他去年被封为琅邪王的时候被大鸿胪周奂一并封为了郓亭主,只等以后成年论嫁之时,再择日册封乡主。

“郓亭主才五岁!”刘熙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像是一只被触犯的野兽,女儿正是在他这个父亲膝下承欢的年纪,平日里视为掌上明珠,如何能轻易许人:“臧宣高的儿子也才四岁,你现在提这个未免也太急切了些!”

“名为结亲,实为订盟。”萧建全然无惧的目视着刘熙,淡淡的说道:“殿下如今只能结好臧霸,仰其安定琅邪、引为助力。如不是靠联姻来笼络交好,殿下又能付出什么让彼等臣服?何况在眼下,臧宣高必须得彰显态度,到底是以殿下为尊,还是视殿下为友,都得看他愿不愿意接受这门亲事。”

刘熙深吸了一口气,权衡利弊之后,他总算得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萧建说的很对,在这个时候臧霸是有求于他,所以他可以趁机提出收服的举措,只是

“你又如何知道,臧宣高不会因而生怒,率兵背我,与昌等人合谋?”

萧建轻声答道:“若要合谋,彼等早就约好共同起兵了,又何故在昌等人起兵之后,臧霸仍素不知情?而我出城游说臧霸时,以言语多番试探,知其心有怨怒,可见此战是必不可免。臧霸只得靠着琅邪国的支持,才能与昌作战,是故在下以为,彼等审清时势,多半会应允。”

对于琅邪王的野心以及近来对他的频频示好,臧霸始终心照不宣,迟迟未曾表态。如今一是为了保证自己在攻打孙观时后方粮草的供应、二来也是因为昌等人叛乱深深的刺激到了他,让他明白自己需要更强大的实力才能镇住麾下、才能在接下来的徐州动乱中分得一杯羹。

琅邪国在徐州都算得上是富庶安定之国,王室在民间深得民心,琅邪王刘熙天潢贵胄、也不是无能之辈……

种种因素都让臧霸觉得,在这纷乱的世道上,与琅邪王走近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在最后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另作打算就好了。

是故面对刘熙提出的要求,臧霸当即就同意了,只是这样一来,琅邪国相阴德就不高兴了。

他察觉到琅邪王潜藏的野心,自认为身是国相,有匡弼之责,于是兴冲冲的前往王宫质问:“殿下欲效刘盆子乎?”

未等刘熙反应过来,气喘吁吁的阴德又接着说道:“刘盆子当年有樊崇领兵三十万拥戴,乃敢建制称帝。如今臧霸不过兵马万余,国内又有昌、孙观之乱未靖,何以敢冒大不韪?”

“国相言重,小子德薄,便是王位亦自认难居,又岂敢有所逾越、冒犯尊位?”刘熙看着眼神犹如斗鸡似得阴德,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他轻声慢调的说道:“不知国相从何处听得此等妄言,竟敢污蔑王室,国相要重重查处才是!”

第三百零六章 罔不自知

“狼跋其胡,载其尾。公孙硕肤,赤舄几几。”【诗经豳风】

“殿下真无此意?”阴德怀疑的看了刘熙一眼,对方那懦弱无能的样子确实不像是有心存异志的人,难道是自己想错了?阴德随即语气缓和了下来,眉宇间仍存有一丝疑惑:“可我听说殿下要与臧霸结亲?”

“是有此事。”刘熙心虚似得避开阴德的目光,一脸无辜的说道:“国相不是曾说过,要与臧霸多多结好,这样便能少生刀兵之祸。孤谨遵教诲,心里想着将郓亭主嫁给其子,两家结好,便就再不会生出事端了。”

阴德一时倒有些摸不准刘熙的底细了,若说刘熙愚笨,却又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笼络人心;若说刘熙聪明,可看着又不像是能干大事的人。一时间他竟有些犹豫了,最后又问了句:“这真是殿下的主意?”

“是叔直的主意。”刘熙立即将萧建提了出来。

想起萧建与刘熙亲如挚友的关系,阴德立时释然了,于是他疑虑暂消,叮嘱了刘熙几句后,便告辞离去。南阳阴氏出身的他虽然对臧霸很是不屑,但至少对方现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又是急需用他的时候,是故阴德还要去准备给对方调度粮草。

阴德走后,萧建从深处的布帷之中走了出来,对刘熙说道:“国相与我等并非一心,留之不得。”

刘熙也是顾虑颇重的点头道:“国相已经开始怀疑我了,看来即便是我如实相告,其必也不会附从于我。”然后他顿了顿,思虑了会,复又说道:“可阴公毕竟出身大族,颇有名望,又是朝廷封拜的国相……我等可有何办法决其去留?”

萧建早有打算,走到刘熙身边诡秘一笑:“这件事,正好让臧宣高去办好了。”

刘熙微微阖上双眸,不再言语,两手互相紧握着。

萧建读出了对方眼底的那一丝不忍,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大丈夫行事就当果决!事已至此,譬如马行于栈道,再无回转的余地了!”

刘熙似是听进去了,缓慢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翌日,臧霸率一万精兵北上,于道中遭遇昌、孙观等军。孙观、吴敦并没有故意隐瞒臧霸的意思,原本只是在昌的挑唆下,认为以臧霸的性格决计不会主动叛乱,所以才想先造成既定事实了,然后再与臧霸陈情。此时两军阵前相遇,孙观立即派出胞兄孙康前去说项,想让彼此兄弟冰释前嫌、再次联手,谁知臧霸毫不理会,不仅让人扣下孙康,更是一声令下,直接命令开战。

臧霸麾下精兵很多都是随其纵横泰山的老班底,作为泰山诸豪的领头人,无论是陶谦还是刘熙,多对其给予了大量资源上的倾斜。昌、孙观等人认臧霸为主不仅是尊其声名,更多的还是畏服对方的实力。

两者军力悬殊的情况下,面对曾经的大哥,孙观与吴敦一开始都不敢下狠心抵抗,这就造成战事甫一开始便成压倒性的态势。眼见己方逐渐节节败退,昌急在心里,不由怒吼道:“仲台,管好你的兵马!再往后退,我军的阵脚就要被冲乱了!”

“宣高为何要与我等交兵?这其中必然是有所误会!”孙观置若罔闻,拉着昌一个劲的问道。

昌气急,连声说道:“你这个兄弟已经视你为仇敌了,你还在想有什么误会?”

孙观两眼涨得通红,怒视着昌:“当初可是你提的主意,说是先把事办了,再与宣高陈情缘由,如今却到了这般地步,你难道就没什么可说的?”

“以宣高的性子,就算这是壮大我等实力的良机,他难道就会容许我等引外敌入内图谋叛乱么?所以当时就只能瞒着他,他心里只要还信你几分,今日就该是派使者、而不是派兵!”昌毫不慌乱,更是做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蛊惑说道:“如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再这么柔懦下去,到时候先死的就是你兄长伯台!倒不如我等先将其击败,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好、好。”孙观也不是善类,情势就在眼前,臧霸眼看是要与他们打个鱼死网破了。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加上又被昌几句话挑动,孙观连声说道:“本想与他共富贵,既然他不仁义,也莫怪我不讲情面了!都给我上去,谁也不许撤!”

说着,便与吴敦二人身先士卒的杀了过去,与臧霸、尹礼的部众兵戎相见。

昌在身后看在眼里,眼里悄然流露出一抹精光。

孙观与吴敦亲自带人杀回战阵后,或多或少的挽回了不少局势,虽然仍旧处于下风,但也不是骤然败亡的姿态了。而通过前方部将的回馈,臧霸感受到对方反抗的激烈程度,愈是认定孙观等人已经彻底背叛自己,于是心中再无一丝犹豫,收起了最初只想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的想法,亲自带兵压上。

双方互相呐喊着,虽然乱喊乱叫吓不住彼此,但生死之间的恐惧与战栗都明显的减退了,哪怕再这样狂乱的气氛当中,初次上阵的新兵很容易因此而体力衰弱。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从高空俯视,平地上两道黑压压的浪潮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之中再次遭遇了。浪涌碰撞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与迟缓,事实上现在除了某一方败亡溃逃,否则就算臧霸与孙观等人彼此都弄清楚了误会,也无法使开动的战争机器停下来了。昌见到眼前的一场混战,心中暗喜,一边暗示麾下兵马跟在后头,尽量不牵扯进最激烈的前沿、一边往两翼张望,期待着那如水沸腾般的新一阵呐喊声。

孙观等人的兵马并不如臧霸的部众强劲精锐,先前一往无前的气势犹如昙花一现,双方甫一接阵,孙观这边的兵马便纷纷败下阵来。战况几乎是一触即溃,孙观在逼退一名敌兵后忍不住退到亲兵的保护之中,对一旁的吴敦说道:“昌那小儿呢!”

话音刚落,只见一旁的树林里冲出一彪军马,当头是数名威武高大的骑将,身后跟着众多步骑,为首一人器宇轩昂,胯下骑着一匹雄壮的赤红骏马。

第三百零七章 徐州云波

“奸宄竞逐,豺狼满道,乃欲哀亲戚,顾礼制,是犹开门而揖盗,未可以为仁也。”————————【三国志·吴主传】

泰山郡,祊亭。

大营里一片忙碌,一队队步卒在军官的指挥下依次结阵、分批走出大营。其后的民夫则在不停的拆卸营帐,原本如蘑菇遍地都是的帐篷早已消失的干干净净,只有一杆大纛仍在矗立在原地迎风招展。

这支劲旅整装待发。

曹操身穿甲胄,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这副装束让他显得威势十足,让人忍不住忽视他本来矮小的身材。在他身侧,依次站着行厉锋校尉曹仁、陷陈都尉乐进、于禁等将。

“胜负如何?”曹操莫无表情的看着前方。

从事王必早已打探好了消息,在一旁说道:“吕布残兵尚有余锐,以致胜负难辨。”

“吕布有莫当之勇,董昭有谋算之才,有他二人助阵,臧霸尚不至败,可见其人武略了得。”曹操说完,对着东边渐渐升起的朝阳轻吐了口气,接着说道:“我等也不能居于人后,此战,当勠力同心、拿出青州兵的威武来!”

“谨诺!”众将一齐呼喝道。

曹操手下的青州兵曾是黄巾出身,烧杀抢掠、目无军纪,极难管束。当初曹操兴师讨伐徐州,击败陶谦手中的丹阳兵,便是靠青州兵的悍不畏死,当然,这伴随着的后果是贪婪成性的青州兵肆意抢掠,酿成几次屠城的惨剧。虽然曹操屠城徐州多是主观意愿,但另一部分原因却是难以约束这些打了胜仗的骄兵悍将。

军中许多将领如曹仁、于禁都看不惯青州兵的匪气,但伤人伤己犹如双刃剑般的青州兵仍能让曹操倚重、忍耐至今的唯一原因,就是曹操真的需要一支能打、且听话的部队。

这支部队虽然恶迹斑斑,却是十足的精锐,在曹操的带领下,甫一入琅邪国临沂县,曹操便对曹仁、于禁等人说道:“吕布、昌豨、孙观,皆恃勇无谋之辈,我甚鄙之,彼等也不配为我之敌。所虑者,唯有董公仁一人而已,其用兵,擅通大略而疏于细微,我料定彼心知我等已至,只是不知将如何进兵。于此,我军当可趁虚击阳都,断绝彼等后路,吕布等人必然来援,届时可伏兵击之。”

于禁等人点头应下。

徐州的局势犹如一锅沸腾的热油,稍有任何一滴水的添入都能炸出花来,远在淮南的刘备尚未知悉琅邪的变故,而与琅邪隔着一个东海的下邳国却也是暗流涌动。

“关将军现在何处?”下邳城中,骑都尉田豫在府中负手而立,轻声问道。

来者正是关羽麾下的一员年轻都伯,名唤士仁,是幽州广阳人,随刘备起家征战,转战至此。他是贫寒微贱出身,天性卑弱,只要见到身份比他大的人物就会下意识的紧张:“就、就在城外四十里处。”

自从琅邪出现变故以后,田豫便直觉的判定出兖州山阳等地与小沛对峙的曹军只是引人瞩目的幌子,为的就是将刘备后方的防御力量集中到徐州西北的小沛,而忽略北部防务空虚的泰山郡与琅邪国。无论谁占据琅邪,都能轻易南下东海、直逼下邳,刘备半数家业将尽皆沦丧。

田豫身负为刘备看守后方的重任,自然不愿见到此事发生,他首先做的就是秘密传信,将关羽所部兵马从小沛调回,然后打算借此策划一番,先快刀斩乱麻,将内部不稳定因素的曹豹解决掉。只要杀了曹豹,吃下其麾下的三千丹阳兵,再凭借着下邳陈氏的相助,守住下邳国,保住刘备背后的安全,应当不成问题。

“嗯。”田豫随口应了一声转过身来,看到士仁这副畏缩的模样,不由奇道:“关将军就派了你来?”

“谨诺。”士仁的脸庞立时红了起来,似乎有些羞于启齿:“将军说传信用不着特意选派什么人,所以随手指派了在下。”

田豫心里有些不高兴,关羽素来轻傲,此等机密要务,他竟派了这么个人过来。哪怕士仁是刘备从幽州起兵时就跟随的旧部,可其人能力低下,经验不足,如何可堪重任?这未免也太儿戏了些,田豫陷入沉思,一边的士仁却是愈加羞愧,把头深深的低了下去。

“你且先回去复命,就说今晚寅时初刻,我将大开西门,举火为信。关将军届时便即刻带兵入城,随我擒拿曹豹,安定城中局势。”田豫见士仁这副怯懦的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喜,淡淡的吩咐道。

士仁忙不迭的答应了下来,很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起身便告辞离去。

‘这个年轻人长得不像是个愚笨的模样,或许是历事太少,待人接物还有些生涩。只可惜刚才没想到留他说几句试试才干,就这么放走了倒未免可惜’,田豫看着士仁既轻松又郁结的背影,心里没来由的浮现出这么个念头,只是他到底没有将那句挽留说出口,毕竟这样的人他见得太多了,反正同在军中,日后若有碰面的机会,再提点几句也不迟。

这样想着,田豫脚步不停,转身走到后头,沿着庑廊来到一处庭院之中。院子里月色如水、青草如茵,角落里充盈着黑黢黢的树影,花草枝叶无不镀上一层银光。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庭院之中,负手而立,他双鬓发白如雪,浓眉圆目,显得很是精明干练。

“陈公久候了。”田豫不敢怠慢,忙趋步下阶,向对方客气的行了一礼。

“这院子里还是别无一物的好,没有杂物阻碍,月光通透澄净,人仿佛是在水中、天上一样。”那男人笑着回过头来,那锐利的眼神刚显露半分,便在转身之时瞬间收敛,只剩下嘴角挂着的那丝礼貌温和的笑容。

这人的神色与陈登有几分相肖,但城府显然要比陈登更深,他同样也是出自下邳陈氏,是当今陈氏家主陈珪的从弟,曾被袁术任命为扬州刺史、后被其驱逐出境的陈瑀。

“国让,夤夜相招,想必是有要事托付了?”

第三百零八章 夜传击柝

“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轻曰袭。www”【传庄公二十九年】

“曹豹肆意强横,倚兵马自重,又包庇同族曹宏,戕害百姓、多行不法。”田豫站在陈身旁淡淡的历数道:“如今徐州不安,我有意在今晚诛杀曹豹,陈公名望深重,届时还望助我安抚民心。”

“这是自然。”陈客气的笑了下,忽而问道:“此等大事,国相可是知晓?”

下邳国相麋芳原是刘备刻意安排,用以牵制下邳陈氏的棋子,同时也是配合田豫等人安稳后方的重要人物之一。麋芳虽然是东海麋君的亲弟弟,家世殷富,却也曾被徐州老牌豪强人轻视,私底下盛传其‘不好经术’、‘不修德行’。

这其中最看不起麋氏的是哪一家,麋芳心里也很清楚。平时上头有麋竺压着,麋芳尚且不敢有所怨言与报复,如今麋竺远在京城成了皇帝的姻亲,自己又被刘备倚重,举荐为下邳相。权势水涨船高,麋芳自然就小人得志,忍不住在陈氏面前显摆起来了。这些日子里,陈等人对麋芳张狂的行径反感不已,但对方既没有对陈氏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危害,所以他们自矜身份,也不好说什么。

现下陈突如其来的这么一问,让田豫暗暗上了心,他故作迟疑了一下,说道:“此等大事,国相自然知晓,不过就在昨日午后,国相便亲自押赴三万石粮草赶往淮阴了。国中大事,暂且交付于我,而陈公也可多为我助力。”

刻意调开志大才疏的麋芳,减少内部盟友之间不必要的冲突,又暗中调回关羽,对小沛壮士断腕,集中力量保全下邳……这确实是田豫的手笔,也是时下最好的应对计策。

陈原本不大瞧得上这个幽州边鄙之地过来的豪强,知道侄子陈登屡次在他面前赞叹其人之智,又亲眼目睹田豫运筹的能力,这才由心底开始叹服。

只是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粮草运往淮阴?如今刘使君不正在盱眙与后将军对峙么?国相这是何故?”

等他问起,田豫这才说道:“这是孙从事前些日子带来的消息,袁术到底势力强大,虽然先前小胜一场,但并未伤及元气。使君与陈君商议过后,决议预作筹谋,将部分粮草军械暂且转运至淮阴。一来,淮阴便在淮水下游,可逆流而上盱眙,输送粮草较下邳至盱眙更为接近、便捷。二来,也好为后路预设准备,以免有失从容。”

陈隐隐觉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但既然田豫不肯合盘托付,那他也不便问,只等这几日侄子陈登会给他传什么家书了。想到这里,他正欲拱手告辞,临去前却被田豫挽留住了:“一会外间纷扰,陈公独居府中,也要小心有乱兵犯衅。我府中有燕赵侠客数十人,可保阖府安宁,陈公不妨暂歇敝处,等到天明后收拾局面,也能省却一番往来传告之费。”

“还是国让思虑周详。”陈对这样的挽留欣然接纳,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月上中天,很快就到了寅时初刻,寂静的城中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沉重的击柝声。很快,下邳城西门大开,一彪军马从城外入内,毫不掩饰他的行踪,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出鞘的刀剑,杀气凛然的在干道上横冲直撞,往下邳守将曹豹的府邸闯去。

曹豹仍在酣睡,尚且不知门外响动,还是门下苍头急急忙忙的赶来将他唤醒,他这才知发生了惊变。

“好大的胆子,门外到底是谁的乱兵!”曹豹好梦被扰,浑身的横肉仿佛都在气得发颤:“是田豫不是?我早知他看我不惯,没料到他会先下此狠手!就凭他麾下数百人,还想拿我?做梦!”

那苍头犹自战栗道:“门、门外好像不止数百人,看着形势,应有上千人之多。奴婢派人登上前院里的望楼,看见还有好几队火把往各处城门去了!”

“什么!”曹豹顿时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多想,连忙招呼道:“快、快拿我的印、剑,点齐家兵随我出城!”

他远离军旅已久,虽然手绾三千丹阳兵,但平日里多是住在舒适热闹的城中,至于城外的军营事务则全交给部下中郎将许耽等人一手打理。此时情况危急,曹豹这个主帅将要被人为的与部众隔绝,所以他必须回到城外的丹阳兵大营里去,只有到了哪里,凭借着三千精锐的丹阳兵,他才有机会力挽狂澜。

“曹公、曹公!”自从当日曹豹对曹宏随意登堂入室的行为心有不悦以后,曹宏便很难随意进出府邸深处。今夜到处都是喊杀声,甚或还有人开始纵起火来,曹宏好不容易排开一群慌乱如鼠的杂役奴仆,慌慌张张的跑进曹豹的睡房请求庇护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曹宏的脸瞬间没了血色,他知道刘备以及徐州豪强对他的态度,此时若没有曹豹的保护,他绝对难逃一死!

他们可是亲族!

尽管理智告诉他事实就是如此,但曹宏仍不敢相信曹豹会抛下他不管,他开始疯了似的在房间里四处寻找着,直到他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庑廊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名尸体,皆是后背朝天,显然是在转身逃跑的过程中被人从身后一刀毙命。

士仁此时一改先前见田豫时畏缩的神色,白净的脸上沾满了溅起的鲜血,看上去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他手提着长剑,带着人警惕的在庑廊中走着,剑身上缓缓流淌下一行血水,一滴两滴的洒落在地上。

前面就是主人的卧室了,士仁一路走来,对曹豹身边护卫的实力已经有了计较。他捏紧剑柄,没有正对着门,而是侧身站在一边,伸手将虚掩的房门拍开。

没有意料之中的冷箭,也没有疯狂涌出的伏兵,室内空无一人,地上尽是凌乱的钱帛等财物,显示着主人走时是何等慌张。

士仁不敢大意,仍抬步走了进去,对身后的手下说道:“先不要惦记着财货,把屋子仔细搜一遍,看有没有藏着的活人!”

说着,他竟直接从满地散落的金饼上踩过,一处一处的认真搜寻起来。身后的部下见状,也一时收起了借机生财的心思,跟着在四处扣扣摸摸了起来。有几个胆大的趁着搜寻的功夫,偷偷从地上捡一些金饼塞到怀里,见士仁熟若无睹,才收敛不久的胆子也渐渐的大了起来。

士仁没工夫去管束此刻的军纪,他此刻全部的心神都放在身前的一幅屏风上。

那是一幅做工精致的绨素屏风,泛黄的绨面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色猛虎,猛虎站在山石之上,做出跳跃噬人的动作。

在屏风的后头,隐约藏着一个人影。

还未走到屏风近前,士仁忽然停了下来,他原地踏了两步,只见对面的猛虎突然被一道银光撕裂,一道明晃晃泛着寒气的剑刃从屏风后头刺了出来。士仁当机立断,趁着这个功夫,侧身一剑刺了过去,剑刃噗的一声刺入对方**,一团殷红随即染透了屏风。

周围的人纷纷围了上来,有的绕到屏风之后,将被士仁刺中的那人生生拖了出来。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曹宏胸口被刺了一剑,此时正汩汩的流着鲜血。

“把他绑了!”士仁喝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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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暂告靖安

“荷上将之任,董督三军,奉辞于外,不得扫除寇难。ranwen”【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等过了会,外间缓缓走进来一个身材颀长、胡髯垂胸的男人,饶是此间正处于战事,他却做寻常打扮,身上不着片甲,穿着件浅色的长袍。他这一路走来好似闲庭散步,除了鞋底以外,几乎没有一处地方沾染上血迹。这是何等冷傲孤高的一个人,他甚至都不屑于对这些家奴杂役们拔刀出手,仿佛那样做会玷污了自己的宝刀。

他就那么站在门前,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士仁回过神来,连忙抱拳拜见,并将此间情况详述了一遍。

“此等小人留有何用?”关羽厌恶似得摆手道:“拖去杀了。”

“在下有机密要事通禀!但求将军饶我一命!”曹宏躺在地上捂着伤口,身下暗红的血流了满地都是,对关羽苦苦恳求道。

关羽往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想沾到血,平淡的语气之中有些许厌烦:“你说,看你这机密要事值不值你这条命。”

曹宏忙不迭的匍匐在地,姿态卑微的像条虫子,可这一下又不慎压到了伤口,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慢慢吞吞的将昌、曹操等人此前各自联络曹豹,打算彼此里应外合,共同驱逐刘备,夺走徐州的图谋说了出来。

关羽面色不改,心里却是震惊不已,昌、孙观等人倒还罢了,根据田豫给的消息,此时昌正与臧霸在琅邪内斗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对徐州有所动作。但是平东将军曹操就不一样了,其人能征善战,富有谋略,麾下不乏良将谋士,如果他也对徐州早有渗透,那么其危害必然比昌更甚!

他想起田豫这次匆忙相招,说其放弃小沛,带部众回援下邳。起初关羽尚且对田豫的话半信半疑,慑服于平日对田豫的信任与刘备临行前的嘱托方才听命返归,直到现在才明白对方洞察之能。

只是……待听了原委之后,关羽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却仍是不屑一顾,冷笑说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救不了你的狗命,拖下去!”

“将军!将军!”曹宏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打算让他活着,还顺带诓他主动白白的说出了机密。此时又悔又恨,但终究无计可施,被士仁派人拖入庭院中就地斩首。

曹宏越这么哭喊求饶,关羽心中便于是不耐烦,待听到身后院落中凄惨叫声戛然而止后,关羽才觉得耳边静了不少。

“曹豹小儿跑不了多远,城外三千丹阳兵虽然精锐,但我麾下儿郎也不是庸懦之辈。”关羽斜睨了身旁垂首的士仁一眼,适才他从近旁得知士仁这一路杀来的勇武以及擒拿曹宏的缜密心思,心里对这个平常面对他畏畏缩缩的年轻小将大为改观。虽然士仁此时站在关羽身边仍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但关羽此时对他的态度已然不同了:“像是你,倘若我拨你五千人马,即刻出城,能否为我围困敌营、先登破贼?”

士仁身子一颤,他跟随关羽这些年来,从未在这个严苛高傲的上级口中听到任何要重用他的话语,如今得到吩咐,倒是有些受宠若惊:“承蒙将军厚爱,末将必舍身效死,将曹豹擒拿帐前!”

关羽伸手捋着颔下乌青的长髯,满意的说道:“你如今是都伯,此番先做假司马,等战事告结,我再量功擢升!”

随着守将曹豹潜逃出城,下邳城很快被关羽、田豫等人接手,城内大乱了一阵,好在有田豫、陈氏等人的安抚之下,城中百姓并未经受多少侵扰。在天将明的时候,关羽亲自率军数千出城,与合围曹豹军营的假司马士仁一同进攻,曹豹依仗营盘顽抗了半日,最终还是因为寡不敌众、军心不齐等种种原因被关羽攻破营帐,亲手斩杀曹豹,收降了其麾下中郎将许耽,司马章诳以及丹阳兵残部千余人。

曹豹死后,才算是正式解决了内部最大的不稳定因素,田豫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着手于布置下邳的防务,甚至打算尝试性的往北边的东海国派驻兵马,扩宽纵深。但没等他轻松多少时日,一个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便传了来:

平东将军曹操大败吕布、昌于阳都,吕布等人元气大伤,退回北海国平昌,而曹操则挥军南下,东海相刘馗不战而降!

兖州,山阳郡。

山阳郡辖下十二三县,位处兖州东南,地接徐州、豫州,是一处兵家必争的要冲。

东平相荀在昌邑县待了许多日子了,吕布与昌携手,意图借琅邪为跳板、进占徐州,曹操作为渔翁蹑足其后,坐收渔利。这一份份都不需曹操派人送来传信,荀也能大致猜想到戏志才会在一旁出什么计策、推演此时的战况该进行到哪一步。按照他与曹操商议的方案,在极短的时间内拿下徐州,坐拥兖徐之地,便有了足以跟二袁抗衡、甚至是跟朝廷讨价还价的资本。

吕布有勇无谋,算不得什么大患;刘备主力被袁术牵制在淮南,关羽麾下万余兵马也保不住早已对曹操暗通款曲的彭城、东海……

如今唯一可虑的,就只有袁绍的态度了,袁谭自入青州以来,便将徐州视为囊中之物,几次写信暗示明谕曹操不要插手青徐之事。袁绍在一旁也曾为此声张过几番,弄得曹操很不愉快,又不敢明面忤触,只好行假道伐虢之策,以讨伐泰山诸寇的名义,绕道琅邪。一来避免在小沛与关羽正面交战、二来也可在琅邪就近斩断袁谭企图伸入徐州的手。

这时寿张令程昱推门进屋,来到荀面前匆匆说道:“田豫前日在下邳杀了曹豹,如今已整合军旅备战了!”

荀微微讶然,盯着手头的书简看了半晌,轻叹了口气:“刘玄德手下不乏能人!”

程昱不屑说道:“谋策只是小道,左右一城一战之得失倒还罢了,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堂堂大势!我看田国让是投错了人,任凭他再如何苦心筹措,也敌不过曹公倾尽一州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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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难以欣戴

“然信用群小,好受近言,肆志奢淫,不知稼穑之艰难。火然文”【九州春秋】

说话的正是袁谭新征辟的治中从事,北海人王,为人忠贞贤能,在乡里素有德望。

袁谭下意识的刚要同意,一旁就有人提出了反对的声音,定睛看去,原来是素日与王交恶的别驾刘献:“此等小事,何劳袁公决断?若是事事都要请示袁公,就算是袁公也会对大公子心生不悦。”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袁谭,自己被派遣到青州来本就是为了历练,如果事事都需请命,岂不是显得自己能力不足?

一时他又犹豫了。

王见状,连忙说道:“论公,大公子为袁公所遣派治理青州,凡遇大事,理应上报知闻,若是自行处置,岂非违逆之举?论私,大公子身为长子,朝夕问省,也能增进父子之情。属下以为,此事可先由我等议定对策,再请示袁公判其可否,如此方可称呼万全。”

“这个法子好!”袁谭拊掌说道,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先把应对的法子想好,再一五一十的告诉给袁绍,既能让袁绍知道大儿子的能耐;又不会觉得大儿子在外历练后就学会不听指示、先斩后奏了。

这本来是个很容易想到的应对方式,袁谭却还要王几番劝说才明白过来,其人心智迟钝,让王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他当初是看在袁氏几世三公的威名,这才应了袁谭的征辟,没想到才来没多久,便见识到袁谭虽然像他父亲袁绍那般慕名敬士,但却喜欢听信华彦、孔顺这些群小之言,疏远真正贤能的士人,而且才智、远见都不足以作为一方之主。

而且袁谭任人唯亲,使妻弟领兵在内,四处虏掠资财,强征黎庶入伍,弄得青州天怒人怨,使其本来尚好的声名荡然无存,这一切袁谭却无动于衷。

王心里越发失望,暗恨自己当初如何就被袁谭初来乍到时做出的亲贤纳谏的形象给蒙蔽了,甚至没有进一步的接触就受了征辟。如今与袁谭既已结成了‘君臣之义’,他就是想借故离去,光是在道义上就说不过去了。

“只是,我军休整未毕、东莱尚有海寇作乱,眼下还有什么法子能制服曹操呢?”袁谭心里没有主意,又想借此在袁绍面前长长脸,故而将这个难题抛了出来。

华彦为难的看向身旁的孔顺,孔顺是鲁国人,与华彦俱为狼狈,都是袁谭所亲信的奸佞。他们二人平日只知如何进谗言、排除异己,哪里明白运筹这些大事?当下两人无奈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看向王与刘献。

王欲言又止,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迟疑,像是有什么顾忌。

刘献轻笑一声,他知道王是考虑到自己身份尴尬,怕说出来之后会惹来猜嫌。他与王曾有过旧怨,此时巴不得见到对方难堪,又如何会主动替对方把话说出来?

这样在场的四个人都呆愣在原地,彼此你不言我不语,似乎在看谁沉默的久。

袁谭心里有些恼火,正欲发作,刚从平原回来的随军主簿辛评恰好在这时请见。袁谭像是见到救星似得急忙唤人进来,待听了一番众人议论的结果以后,辛评想也不想,畅所欲言道:“如今吕布、昌、孙观,各在平昌、东莞、莒县。其兵力微弱,正是落魄之时,大公子何不趁此机会将彼等收入帐下?如此能平添数员虎将,又能借此进讨曹操,而况在袁公正式议定决策之前,也不用直面与曹操为敌。”

“昌经过董公仁早已与我联系,外间虽不知晓,但私底下,我早已使其为我袁家之将,收服他倒也不难。”袁谭摸着下颌蓄留的长须,一边思虑着一边说道:“只是吕奉先新败于我手,再使其投诚……我怕猛虎不屈。”

“吕奉先之勇力,远胜麴义、高览等将。要将其收服,譬如养犬饲虎,先施以鞭挞,使其心生畏惧;后施以骨肉,使其知晓恩惠。”辛评一直主张袁谭用各种方式收服麴义、吕布这般桀骜却有能力的武将以壮大实力,所以像麴义、吕布这般的猛将,能收为己用最好,赶尽杀绝、将对方逼上死路,则是最下乘的一招:“吕布屡败于我手,便是知晓我军之威,其新败于曹操,士气正丧,身旁又有董公仁代为劝服,大公子当可无虑……即便是猛虎也该知晓林中局势,能为猛虎者,又岂会不知变通?”

袁谭深以为然,他心里也在想,吕布的勇名几乎天下皆知,自己若是能将他收入麾下,不仅是对自身势力的提升,就是父亲袁绍那边也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何况吕布又为袁氏杀了董卓、有报仇之恩,自己一开始为了军功与利益将其逐出北海已经略有不妥,此时理应缓和关系,共抗曹操,不可以将其逼成死敌。

当然,收服吕布这种骁将,袁谭是赞成的,但辛评潜台词中想让袁谭一并收服麴义的建议,袁谭仍是置若罔闻。如今麴义所部元气大伤,袁谭已经借故将其调至下密县休整,至今都未给对方补充过一兵一卒和粮草军械,宁肯闲置也不愿启用。辛评看到袁谭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心里默叹了口气。

刘献见突然出现的辛评抢走了进言的机会,心中既懊恼又悔恨,于是近前说道:“大公子,既然要收服吕布,与其联合,我等便应尽早遣派能人前去游说。”

“说的是,此事耽误不得。”袁谭点了点头,却又问道:“不知何人敢往?”

刘献为的就是引出这句问话,他不待他人有所欲言,径直说道:“王叔治为人强辩,又曾与吕布有旧,最适合不过。”

王愣怔了一下,没想到刘献在这时候还想算计他。他是北海人,在乡里颇有声名,孔融为北海相时对他屡有恩遇,又是召为主簿、功曹,又是举为孝廉。等到吕布做北海相时,几乎全面接手了孔融留下的班底,也曾在一段时间内倾心接纳过本地士人,将王任命为剧县令。刘献说他与吕布有旧,确是事实,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他不愿意由自己向袁谭提议联合吕布的原因。

一来是为了避嫌,以免让袁谭多想,给刘献攻讦的机会;二来也是感念吕布对他的照顾,特意保持沉默。

如今刘献将王推倒风口上,王迎上袁谭探询的目光,知道躲不过这一趟,便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若是大公子不嫌属下鄙陋,属下愿往平昌一趟。”

“善。”袁谭的目光在王身上打量了许久,见他一副坦然自若,心里的疑窦也跟着消了几分:“王君之才,我自然是信服的。这趟你尽管前去,吕布想要粮草、军械,我都可以给他。但他必须拿东西来换,比如他的家眷,不然我可不信他。”

王一一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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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礼意殷勤

“其于不可告人之隐,犹未忍宣之于众也。”————————

建安元年七月初一。

未央宫,披香殿。

最近几日中散大夫宋泓常往殿里送东西,说是惦记女儿,想送些东西以聊表思念之情。譬如前些天送的是七宝钗、文玉环、明月珰等珠玉首饰,做工皆精美绝伦,材料也是当下难寻,就算是宫中的御府内库也是少见。宋都正是爱打扮的年纪,又得了家里人的心意,自然欣喜非常,全部照收无误。

今日上午宋泓又托人进献了三样东西:一只香螺卮、一座铜灯、一个香炉。

“这香螺据说产自南海,又称丹螺,每只仅比猫眼大几分,像手掌这般大的实属罕见。”掌管宫中币帛金银诸货物的中藏府令壶崇在一旁兴致勃勃的介绍道:“香螺卮以玉为足,以金为盖,浑然同体,丝毫不见有何雕琢之处。若是在其中盛酒,则酒色愈深、酒香愈醇,闻之辄醉。”

“这是整只螺壳做的?真有趣。”宋都将那只轻重合适、通体赤红,其内部隐然有一层玉石光泽的菱形螺卮捧在手中。饶有兴趣的把玩了一会后,宋都又叹了口气,语气无不遗憾的说道:“可好是好,我又不饮酒,留着也是无用。”

壶崇愣了一下,刚要说话,一旁静观的郭采女便笑着插嘴道:“贵人不妨留着,国家哪天来了,将其拿来盛酒,不比其他酒卮要好看?”

“是了,可以留下!这样也不算白费了阿翁的一片心思。”宋都满意的捧着精致的香螺卮,一口决定了下来,她现在已经逐渐长成,很多事且不论对不对,倒是都有自己的想法、能自己拿主意了:“还有这两个,又有什么讲究?”

“此物名唤‘常满灯’。”壶崇小心的一手托着铜灯底部,一手扶着灯身,慢慢在掌心转动着,向宋都展示这座铜灯上的芙蓉、莲藕、翠鸟等奇纹异饰:“灯中有双层,待燃起时,有凤凰影投于内壁之上。此灯一旦燃起,可经数日而不灭,其光照于地,浑如月圆,花鸟盘绕其间,故称之为‘常满’。”

“恒常圆满,这个寓意好。”郭采女笑吟吟的帮腔道:“皇后宫中大小灯盏数百只,竟无一物比得上这个精巧。”

皇后喜欢收集各式灯盏,每到夜晚点燃,其光如白昼,这是掖庭宫人众所周知的事情。宋都一听这盏常满灯纵然皇后也未必有,也没往深处想,只觉得更高兴了。另一个香炉也不寻常,它唤作被中香炉,无论怎么摆弄,中间一层永远是水平的,其中的香灰都不会泄露出来,其形制小巧精致,最适合放在被褥中,与它睡上一夜,浑身都是香气。

壶崇一一将这些宝物的来历、用处、做工、寓意仔细说给宋都听,宋都听得眉开眼笑,格外欢喜。

郭采女垂手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两人,壶崇正说在兴头上,忽然抬头看了郭采女一眼,立时醒悟,将剩下的事交给了对方,简单说了两句后便告辞离去了。

直到壶崇退下以后,宋都仍对这些东西爱不释手,她拿着香螺卮欣赏、把玩很久,一股思念父母的感情忽然涌上心头,她母亲早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而父亲宋泓则是自己入宫以来,便有四五年没见了。汉代嫔妃没有省亲的制度,宋都只知道这两年她的父亲宋泓搬到了北阙甲第,府邸十分宽敞,门前还立着阀阅,但她却从没见过家人。甚至每回家人敬献东西进来都只能先送到少府,由中藏府令转交,不能和她见上一面。

如今看到满屋子家人送来的东西,宋都在一阵高兴过后,跟着是心中酸楚,连眼圈都红了。

这时,别的宫人、宦者都不在身边,郭采女在送走了壶崇以后,悄然走了回来,向宋都躬身,低声说道:“贵人,宋公近来遇见了难事,想恳请贵人设法相助。”

宋泓很少有事相托,像郭采女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更是头一次,宋都恋恋不舍的放下手头的香螺卮,好奇的说道:“什么难处?”

郭采女低声答道:“还不是为了求雨。”

原来关中久旱至今,滴雨未落,又适逢凉州蝗群飞至,受灾千里。于是许多大臣纷纷上书进言,请皇帝出面为百姓求雨,这本来是件理所应当的事,但却好巧不巧的发生在皇帝好不容易压下去了粮价、惩办商贾,准备进一步制定市场规则的时候。这让极为敏感的皇帝察觉到了什么,支支吾吾的不肯答应,只肯下诏让各地官府自行祈雨,一拖拖到了现在。

跟别有用心的官员比起来,更多随之附和的臣子都是例行故事、纯粹的想让皇帝做出表率主持一场祈雨仪式,但皇帝始终将此事回避不理,却是让许多人焦虑了起来。

“求雨是好事,皇帝哥哥为什么不答应?”宋都不是很明白这里头的事故,疑惑的问道。

郭采女其实也不明白,她只是受了宋泓的嘱托,请宋都出面说项:“这正是想让贵人从旁探问的,若是知晓缘由、或是能让陛下允准求雨,造福关中百姓,这也是贵人你的功德。”

“喔。”宋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既然这是她父亲提的要求,宋都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下雨终归是件好事,今年热得跟火炉似得,一点也不爽快!连冰块都给的少了!”

郭采女讪讪的笑了下,不复多言。

“说这么几句话反倒更热了。”宋都拿起扇子摇了摇,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的那只香螺卮,忽然灵光一现,说道:“对了!这香螺卮不倒酒,先倒碗酸梅汤试试!”

郭采女脸色顿时一变,像是听见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了一般,连忙伸手遮住香螺卮,阻止道:“现在可使不得!”她眼疾手快的将香螺卮藏到笥箧里,小心安置好,方才徐徐吐了口气,说道:“这本是盛酒之物,岂能盛装果饮?外间大臣最看重这些职分、名分,若是传出去,保不齐会招惹麻烦。”

宋都浑不在意的撇了撇嘴,只觉得郭采女大惊小怪。

这时宫门外忽然一声传呼:“上御披香殿,贵人宋氏出迎!”

第三百一十三章 难得闲适

“今有千金之玉卮而无当,可以盛水乎?”————————

随着这一声传呼,在披香殿内的所有宫人、采女、宦者都放下手头的活计,跑到中庭的道路两边奉迎接驾,一时间肃静无声。宋都的反应比怔愣着的郭采女要快,几步便走到门下接驾。

“陛下要来,何不事先说一声,我也好让人先将梅煎放井里冰上一阵。”宋都明媚的笑着,眉眼弯成一抹好看的弧度,见到皇帝之后比刚才见到那些小玩意还要高兴。

皇帝刚牵起宋都的手,正准备移步往里走去,听到宋都这么一说,不觉发笑:“这也没几日不见,如何变得这般懂事了?”

他到没觉得哪里不对,径直与宋都抬步走进殿内,身后的小黄门穆顺与采女郭氏二人体贴的留在门外。

宋都嘴角含着笑,机灵的答道:“陛下以前不是说过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难道就许‘士’如此,我就不能如此了?”

“你身边的郭采女能说会道,定然是她教坏了你。”皇帝的眉宇在来时尚且萦绕着些许烦闷,直到现在却被宋都几句话说得开怀,一腔的愁闷都无影无踪了,眼底满是欢喜:“如今就知道在我面前贫嘴,遇见皇姊、皇后的时候,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宋都知道皇帝没有生气,不自觉的飘了起来,顺着对方的玩笑往下说道:“长公主她们比我大,我自然要敬着她们一些了,不然又该说我爱多舌、没礼数。”

她这话说出来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侍立在门外的郭采女却着实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就连站在另一边的小黄门穆顺也懒洋洋的抬起眼皮,好整以暇的往郭采女哪里瞥了一眼。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想到,有陛下刚才那句话在,宋贵人或许无事,你却是逃不过一劫了。

果然,虽然没有直接见到皇帝的表情,但光听皇帝说话的声音,就知道这话里的笑意明显淡了许多:“那你对我就不是‘敬’了?”

郭采女脸色发白,内心惶恐不已,自己的性命取决于宋都这番应答是否得体,而宋都看样子却并不知道其背后的严重性,这让她不禁为自己捏了把汗。

“我何敢对陛下不敬!”宋都先是义正言辞的说道,随后又吞吞吐吐了起来,目光躲闪,双颊泛起一层粉色。在喜欢的人面前吐露心事,总是会不自觉的低一头,像是做什么坏事了一样:“只是除了‘敬’,更多的还有别的……”

皇帝此时穿着件轻薄的浅色縠衫,内里还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单衣防止走光,一头黑发随意的用巾绩包着,身上没有挂戴任何配饰,面容干净清秀,看上去就像是个从小生活在长安闾里、寻常人家的少年。

这副装束尽显少年之翩翩潇洒、风流蕴藉,与平常穿着朝服、常服的皇帝简直判若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宋都本就心仪对方,见了另一种仪态的皇帝,更是怦然心动,一时脑热差点将心里话直白的说出来。此时后知后觉,恰好卡在正中,只说了一半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你啊。”皇帝无奈的一笑,似乎是拿对方没办法。

门外的郭采女听到这一声笑,如蒙大赦的轻叹了一口气,只感觉随着皇帝这一笑,眼前将至的暴雨雷霆骤然云卷云收、风光霁月了。

穆顺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目光低垂着望着地砖上的缝隙,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皇帝喜欢宋都,其实每个男孩在一定的年龄段都会喜欢活泼灵动的女孩,她们未经世事、天真烂漫的让人油然而生出一种保护欲。与宋都相处的感觉,跟与成熟妩媚的董皇后、娴雅沉静的伏寿相处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正是由于这种犹如兄长对幼妹的怜爱,以及皇帝潜意识里原主人对宋都残余的、所剩不多的情感,导致皇帝对宋都这个未央宫中别树一格的女子总是抱有最大的包容。

只是这份情感永远只是像星火般在记忆里、人生中骤然而逝,难以长久。每个男人最后的归宿,永远是沉淀过后的那一份岁月静好。

皇帝两世为人,凡事都拎得清楚明白,可旁人却不一样,也正是这种对他人没有的‘包容’,让宋都在宫内外有了‘独专帝宠’的声名,从而掩饰了当今掖庭三人各自在皇帝心中真正的考量。

披香殿内的布置很别致,宋都不喜欢逼仄狭窄的居室,便说服皇帝让人将偌大的廊房打通,中间以薄如蝉翼的素纱屏风隔开,阳光照进来,四处通透明亮。

通往庑廊的窗边摆着一只陶缸,里面盛满了清水,看上去像是用来散热降温的,水光中倒映着外间苍翠的树木,皇帝隔远处瞥了一眼,说道:“今年酷暑,冰块才拿出来就融了,拿来赏赐大臣都拮据得很,你这里供应不上,可不要觉得委屈。”

宋都性情活泼,却不是无理取闹的娇女,自然懂事的连说不敢。

皇帝端详了那口缸片刻,玩笑着说道:“静水容易滋生蚊虫,倘若水中放几尾游鱼,可不就两全了。”

宋都轻声一笑,回答说道:“水里是有几尾鱼,它们潜得深了,没浮起来罢了。”

“真的?”皇帝饶有兴致的问道。

宋都浅笑不语,像是有意展示、卖弄一样,亲自上前,伸手在缸边扣了一下。果然有几尾寸许的游鱼收到惊动,误以为有吃食,慢悠悠的游了上来,围着涟漪打转。

皇帝走近前去弯着身子一看,连声说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些都是寻常的小鱼,远不如后世绚丽多彩的金鱼那般具有观赏性。

看宋都兴致勃勃的、像是要向他炫耀好东西的样子,皇帝心里觉得好笑,居然配合的看了一阵。然后他离开陶缸,背着手在殿内转悠着,开始在四处打量。

这时节没什么新鲜水果,桌案上只摆放着一盘腌好的蜜饯、一壶解渴的果饮。皇帝每回来到宋都的宫中,总会找到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派遣愁闷、偷闲取乐,他看到桌旁的竹簟上静静地躺着一台琵琶,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脱口说道:“你琵琶练得如何了?弹得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么?”

宋都的兴致愈加高了,像是邀功似得说道:“愿为陛下献艺!”

第三百一十四章 圆体修颈

“盖美芳晨丽景,嬉游得时也。”————————

宋都姿态轻盈的落在竹簟上,藕色的裙裾随之一张一合,像是朵晨曦绽放的花。

皇帝见她有模有样的拿起琵琶待弹起来,嘴上始终挂着笑,没有跟着坐下,反倒是饶有兴致的将手负在背后、在殿内走走逛逛。

宋都也不另邀皇帝,她自己心里着实有些忐忑,自己虽说在郭采女身边学了将近一年的琵琶,能勉强弹奏一些简单的曲子,但像今天这样在皇帝面前弹奏却是头一次。与其让皇帝坐在自己对面目视自己弹,倒还不如任其四处走走,少给自己带些不必要的压力。

见皇帝注意力没放在自己身上,宋都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口气,两手抱着的琵琶格外精美,待摆好了姿势之后,她的神态也渐渐的比适才从容了许多。就仿佛是这殿中除她以外再无旁人,一个人独自坐在靠近室外庑廊的竹簟上,庭院里风吹树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让这个夏日午后的阳光忽然变得清新许多。就连陶缸里的鱼也被睡眠的觳皱吸引了来,纷纷游上水面,仿佛游在倒映的树荫里。

皇帝正弯腰打量着桌案上一只从未见过的铜灯,忽然想起过了半晌却还未听见曲声,不由直起腰来,侧过头看去。只见宋都眉眼低垂,神态专注的盯着琵琶上的琴弦一动不动,她今日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露出少女修长莹白的脖颈,后颈上有几丝短发卷曲、低伏着,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宋都穿着浅色的纱裙,被风吹得都贴在身上,曲线优美,加上那幅从未在宋都身上见过的淡雅神态,一时竟让皇帝看得痴了。

忽然,宋都右手利落的往下一拨,清越的琵琶声蓦然响起,就像一个舞女忽然被风吹得旋转起来,窗边挂着的帘幕也随之而飘动,像是舞女起伏的衣袂。琵琶声激越之处,眼前又像是见到两个剑客在树下比试剑术,双方彼此交错站位、摇摆腾跃。

随即曲风骤变,动人的舞女、豪迈的剑客俱是戛然而止。宋都好似临时起意,更换了曲目;又像是刚才只是随意拨来练手,此时才是步入正题。琵琶的曲调节奏略显轻柔,清越的声音里忽然带着一丝轻快,好似江南水乡,清风徐来,接天的莲叶起伏卷成一片绿海,其间隐隐约约显露着粉红、艳红、素白的莲花。

皇帝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略微生涩、但不乏灵动的曲子,脑中恍然想起了曾经在天禄阁听过的那段琴音,那清泉流石、空谷鸟鸣的隐逸出尘之情,与此刻欢快清新、自然生机的曲风仿佛意境相通,却各有特色。

似乎弹奏到指法变化复杂的部分,宋都抿着唇像是思索了一会,居然开口唱了起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这首乐府诗歌本不是由琵琶弹奏的歌曲,可在宋都的指下,却用琵琶弹出了别样的滋味,虽然有些婉转变化的地方仍有些不足,但皇帝自己也不是行家,只觉得好听就足够,旁的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他缓缓走向宋都,看见那陶缸里的小鱼似乎也被这曲声中江南莲叶、荷塘接天的韵味所感染,在水中活泼的游动着。

皇帝今日才发现宋都多才的一面,心里更是喜悦,等到一曲终了,皇帝这才拊掌说道:“幸而乐府的乐人不在此处,不然听了你的曲子,怕是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陛下谬赞了,乐府的乐人若是连我都不如,那还了得?”宋都将琵琶搁在一边,见皇帝高兴,心里也是极为得意。

“‘江南可采莲’,这是许多年前乐府从吴郡采集来的诗歌,是谓莲叶尚且可爱,其花更不待言。”皇帝笑说道,见宋都将琵琶放在一边,又问道:“不弹了?”

皇帝随口一句‘其花更不待言’,让宋都不知读出了什么寓意,俏脸一红,低下头说道:“其他的都还没练熟,不敢再扰乱圣听。”她本来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向皇帝试探求雨的事,现在正好趁着这一刻的愉快气氛,大着胆子说几句。好在宋都虽然天真,但不愚笨,知道有些话要讲究委婉,于是先问道:“这首诗单只夸江南的莲田,却何不说关中的莲田?难不成,关中就没有好的了?”

“关中也有。”皇帝不疑有他,随口答道:“左冯翊就多有莲花,其中一县还叫‘莲勺’,上林苑的渼陂湖也生有菱角莲花,太官常派人去采摘作食。”说到这里,皇帝停顿了下,误以为宋都向往诗中怡然采莲的生活乐趣,忍不住许诺道:“你若真想看,等以后天下安定了,我带你们去江南走一遭也无妨。如今,姑且看看上林苑的渼陂湖,其地莲花比起江南也毫不逊色。”

宋都听了,心情没有跟着雀跃起来,反倒是叹了口气,道:“现在纵然是去渼陂湖,怕也见不到这般景色了。”

皇帝神色一动,走前一步,在宋都身边坐了下来:“你这话是何故?”

“我听外间的人说,今年大旱,池陂、河溪干涸,百姓取水艰难……”宋都鼓足勇气,抬头迎着皇帝的目光说道:“这渼陂湖虽好,用以灌溉尚且不足,又何来的莲花盛开呢?”

皇帝仍是笑着,正对着宋都的身子不由得侧了过去,他伸手点了点桌案:“湖就在那里,今年见不到,明年再见也不迟。”

宋都却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继而说道:“旱灾是天不下雨,我听说以前遇见这种事,都是要出面求雨的……陛下……”她本想说皇帝英明睿智,必是得天眷顾,天之子向天求雨,自然没什么不可。皇帝是天子,代天治民、无所不能的理念深入宋都以及许多人的心,何况这还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女,对心上人的一种无原则的信任与崇拜。

尤其是历经了朝廷颠沛流离、董卓专权跋扈、李郭举兵叛乱等种种危难,将大汉从生死线上挽回以后,冥冥中仿若天意昭然,似乎没有什么是皇帝所不能克服的,一个旱灾,自然也不再话下。

宋都在心中如此简单轻便的想着,浑然不曾发觉身前的皇帝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了下来。

“你从不会刻意留心这些事,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第三百一十五章 雷霆戢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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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https://”――――――――【苏轼文集策略一】

自从平准令贾诩与均输令麋竺等人合谋平抑物价,与执金吾司马防、城门校尉伏完等人一起逮捕了京兆等地的不法豪商之后,三辅粮价大幅回落,黎庶拍手称快。但此事件随之而来的后果却是各地市里的商贾既不敢高价出售、又不舍得折价亏损,于是一个个在这个高压的时候关门闭户,不肯出来售粮。

于是本来还能为朝廷分担压力的民间售粮的行为消失之后,关中的灾民几乎全部都要靠官府以及太仓接济,朝廷的粮食压力剧增。有人为了大局着想,上疏提请皇帝宽宥彼等入狱的商贾,让他们用钱粮赎罪,一来可以达到惩处的效果、二来也能增加救援的力度。

皇帝正想通过此事杀一批市场里的领头商人,然后推出一个新制度――由朝廷制定粮食、盐铁等生活必需品的物价上限与下限。这个制度要用律法保证实施,均输监负责具体施行,太仓监提供储备保障。由国家制定市场价格、调控市场秩序,在孝武皇帝的时候就通过平准均输实现过一次,后来被‘国不与民争利’的理由废除。

如今皇帝打算搬出后世宏观调控的法子来管理市场秩序,必然会遇到巨大的阻碍,跟商人罢市比起来,群臣求皇帝祈雨才是重头戏。

“也没人教我,都是我刚才心里想的。”宋都看皇帝表情严肃,不自觉的避开了皇帝的眼神。

“是么?”皇帝明显不信,他忽然想起刚才闲逛时看到的一只新颖的铜灯,开口道:“那铜灯是谁送来的?”

这种事明显隐瞒不过,宋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坦言道:“是阿翁送来的。”

“那就是了。”皇帝不禁皱着眉头,愈发觉得宋泓为人愚钝无知,总爱做一些自以为风光、却为别人当马前卒的事情。以前是看在他不过一介中散大夫,影响不了朝局,看在宋都的面子上对他视而不见就是,如今竟敢把手伸到宫里来利用宋都了。皇帝可以容许宦官在一定限度内参与朝政,但绝不容许后妃干政,他不能从宋都这里开个坏头:“宋公年岁大了,让他做中散大夫,本是为了荣养,如今实在是有违初衷。你做女儿的,平日里也该多劝导些,让他少在不清楚的事上跟风附会。”

宋都一愣,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可是,祈雨是件好事,陛下为什么不允准呢?”

“我有说不允准么?”皇帝的言辞愈发严厉,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时收了起来:“以往祈雨的流程,先是由地方祈祷山川社稷、不成,再由朝廷指派太常祈雨、不成,然后才是公卿百官、最后才至于我。可如今地方祈雨未毕,他们就想径直劝我主持祈雨,这里藏着什么心思,你不明白倒罢了,你父亲若是不明白,我看他就是真的糊涂!”

祈雨本来就是一件碰运气的事情,何况如今还是旱灾,下雨的概率微乎其微,让皇帝去求雨岂不是自找没趣么?皇帝都能想得出来,只要自己答应祈雨,民间必然众人皆知、翘首以盼,结果最后空欢喜一场,这让天子的威信往哪搁?

在这个年代,某些精英阶层的士人或许不信刘氏承天治民的神权,但底层愚昧的黎庶依然是相信四百年刘氏天命的,除非再过二十年,年青一代、没有见识过汉室威严的人成长起来后,刘氏的神性才会开始破灭。

皇帝正是预见到祈雨之后会有种种不堪设想的后果,所以才想尽量拖着,按他在后世所学的地理知识,六七月份南方梅雨季节过后,雨带才会逐渐移至黄河流域,那个时候最晚已是八月份了。此时正处旱灾,气候变化异常,降雨最早也只能是八月才会有,所以皇帝笃定七月份下雨的概率是小之又小,只有拖到八月,下雨的几率才能增大。

等到了八月,皇帝再出面祈雨,然后过几天等到东南季风带水汽过境,甘霖天降,自己立时就能反败为胜。

这是一场比拼耐性的斗争,皇帝多日以来一直在默默忍受着前朝带给他的压力,既不能表现的对祈雨一事无动于衷、又不能一口答应亲自祈雨,好不容易偷得闲时,想去最能给他解闷、最无心计的宋都宫里纾解一下情绪,谁知道在这里也躲不过前朝是非。

“陛下……”宋都从没见过皇帝发怒的模样,此时竟是小脸煞白、被吓得愣住了。

“穆顺!”皇帝心念急转,正好借此事给那些人还以颜色,不然真把自己的暂时隐忍当做软弱可欺了。那些人见到就连皇帝的丈人宋泓都被惩处,一时也会收敛几分,让皇帝减轻一些压力。想到这里,皇帝猛地站了起来,全然不顾宋都的反应,冲外间招呼道。

在门外的穆顺早就注意到殿内的动静不一般,随时准备应命,此时更是一下便小跑进去,跪伏下来:“奴婢在。”

“去尚书台传诏,中散大夫宋泓擅作威福、图谋钻营,种种恶态,不容其恕!即刻罢免,勒使归戚里宅闭门思过,不许外出。”皇帝还记得宋泓有自己给他赐下的戚里宅邸不住,非要跑去达官贵人聚居的北阙甲第的往事,此时一并发作,索性让他回外戚聚居的戚里去了。

穆顺先是愣了一下,他刚才在外面只听了个模糊的大概,没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宋泓好歹是皇帝最喜欢的宋贵人的父亲,皇帝居然连宋贵人的面子都不给,可见这次是真的出大事了。穆顺不敢怠慢,此时看也不看宋都泫然欲泣的神色,俯首答应了一声,站起来躬身倒退。

“陛下,陛下!”宋都眼见穆顺将要退出去,慌张失措的跪伏在地,声音哀切:“都是妾身的错,求陛下莫要责罚阿翁!”

“他合该接受教训,不然以后必会变本加厉!”皇帝见宋都在他跟前苦苦哀求着,仍狠下心肠,不肯松口:“我这也是为你好!”</content>

兴汉室

第三百一十六章 幸有余情

“款也不才,寡智不敏,不能教导,以至于死。https://”――――――――国语晋语二

宋都从来不敢在皇帝面前大声说话,平日里也是乖巧娇蛮,不过是件求雨的小事,她与她父亲也无甚错处,何必这么发落?这使她感到十分的委屈。在爱人与慈父之间,她到底是选择了后者,忽然鼓足勇气,噙着眼泪颤声说道“我父于我有生养之恩,感情深厚,陛下既是知悉,仍要当面严谴,我实在不知是哪里好!”

皇帝脸色铁青,指着她说道“你、你、你说什么!”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是被人顺从惯了的,何曾遇见过这等执拗愚黯、不肯相听善言的?他胸脯微张,深吸了几口气,到底是存有最后一丝理智,没有对宋都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只愤恨的往原地跺了一脚,转身就要往外走去。

宋都回想到几年前皇帝有很多时间陪伴着她、会跟她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欢笑,何曾这么厉声厉色过?如今闹成这样她心里也是酸楚至极,本是有些故意任性,但一见皇帝转身要走,那决绝的态度让宋都立时悔恨了起来,她伏在地上哀切的挽留道“陛下、陛下!”

郭采女在门外听见动静,暗道不好,立即抓住一名宫人的手腕,低声嘱咐道“快去鸳鸾殿请伏贵人!”

宋都被训,皇帝盛怒,这种情况下,除了万年长公主也只有伏贵人能在一旁劝上几句了。

皇帝听也不听,径直往外头走去,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像是有几十只蜜蜂在庑廊下旋舞不停。殿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宫人宦官的惊呼声、慌乱的脚步声,甚至还有人在不远处敲起了锣鼓,像是哪里走水了。

‘啪嗒’一物落在身后的桌上,宋都忽然惧怕的惊叫了一声。

皇帝回过头看去,却见一只手指长的青绿蝗虫不知从何处蹦了进来,趴在水壶的把柄上,轻轻晃动着头上的两根触角,两只闪亮发光的眼睛紧盯着宋都。

宋都半张着嘴,小脸被吓得煞白,两行泪痕还挂在脸颊上,她直愣愣的瞪着那只蝗虫,一副想放声尖叫又不敢的样子。

突然,那只蝗虫强健的后腿猛然一蹬,往宋都身上跳了过去。宋都立时‘哎呀!’的叫了一声,连忙一手用手绢遮住脸,另一手仍不停的往前挥打着。

然而蝗虫并没有跳到自己身上来,宋都只觉身前光线一暗、似乎被什么挡住了。她悄悄将手绢露出一角,向外窥视着,却见皇帝弯着腰站在她身前,做出一副捕捉的姿势,伸出的右手正捏着那只蝗虫的翅膀。

“好了。”皇帝将蝗虫捏在掌心,此时他那气盛的模样也消失不见,反是怜惜的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宋都的发髻,缓和了语气“回头让人将门户都关严实,过会儿就没事了。”

宋都惊魂甫定,连忙伸手捉住了皇帝的衣襟,楚楚可怜的说道“我怕……”

“不要怕,一切有我在。”皇帝不得不又好言劝慰了几句,经过这突如其来的一遭,他面上的愤怒之色立时便荡然无存。皇帝脸上浮现温情的笑容,让宋都心安不少,全然未曾注意到皇帝捏着蝗虫的那只手握得紧紧地、将那只蝗虫生生捏死在手里“今天与你说的话,你都要记在心里,这次念你无知,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陛下……”宋都这才回过神来,正想借此机会求个饶、卖个可怜,让皇帝心软、收回早先的成命。

然而皇帝说完那番话后便直起腰,挣开了宋都牵着他的手,还是转身走了。

皇帝走后,郭采女才敢急急忙忙的带着人跑进来,一边指使着宫人关窗关门、驱赶跑进殿内的蝗虫;一边小步趋到怅然若失的宋都身边,低声询问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郭采女忍不住叹了口气,当初还以为劝说皇帝求雨只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没想到皇帝的反应居然那么大。现在细想起来,这里头恐怕是有别的缘故,外间那些大臣劝不动,便将主意打到不知世事的宋都头上――或许还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从旁怂恿好面子的宋泓。

如今宋泓遭受罢黜倒还算小事,宋都还能不能有以往的恩宠才是她们这些人所关注的大事!

可是见受到惊吓的宋都在背后苦苦挽留也挽留不住的态势,皇帝恐怕在这一次事情里是真的寒心了。

‘诶!’郭采女怀抱着沉默不作声的宋都,不禁在心里埋怨道;‘这真是当得一个好父亲!’

一边怀里的宋都忽然掩面大哭了起来,原来是她刚才只顾着担惊受怕,此刻心一静下来便回想到事情始末。虽然她仍未觉得这其中哪里做错了――但无论对错,往日素来怜爱她的皇帝却那样冷硬的呵斥她,这让她既是觉得心酸又是觉得委屈,仿佛以前所经历的一切都尽皆破碎了。

郭采女明白女儿家的心事,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好在过会伏寿从鸳鸾殿姗姗来迟,她适才也是被突然飞进宫里的蝗虫吓了一跳、耽误了些时候。此时甫一进来便看到宋都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立即便心疼了起来,她平日把宋都当妹妹一样看待,自然是接下郭采女、抱着宋都好生安慰了一番。

期间伏寿还抽空向郭采女问了一番起因,当听见宋都的父亲宋泓送礼物进来、请宋都劝皇帝早在求雨一事上下决定时,伏寿心里便忍不住骂了句‘糊涂’。但碍于对方是宋都的生父,她也不好说人是非,只按捺下来,待听到宋都不明事理、一味的抬杠惹皇帝生气之后,这才开口训斥道“你啊!”

伏寿伸手拭去了宋都眼角的泪花,半是无奈的说道“你自进宫来便是坦率自然的童稚天性,幸而是陛下喜欢你这样,才容着你继续率真下去……可你今年都十三了,不用人说,也该长大懂事了。以后外间但凡有所求、所请的,一概不要理他……只安安心心的在宫里玩乐,不比关心这些烦恼事要好?”

宋都仍有不解,抽噎着对伏寿说道“如若不是阿翁,我才不想管这些事……我只是伤心,两年前我晚上偷跑去宣室殿,他都没有怪过我,还让我留下来、给我讲故事……如今能见他的日子越来越少,今天还……还……”说着,她又委屈的落下泪来。

“诶。”伏寿轻轻叹了口气,将下颌抵在宋都的头顶上,怀里抱着宋都,左手在宋都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说起相思与愁绪,伏寿自己一人的又哪里比宋都的少了?这么久以来都是自己默默忍受着,宋都到还能大大方方的向她倾诉,而她自己积攒的愁闷又能倾诉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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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胁肩低首

“无味於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送石处士序

披香殿外。

郭采女见两人不再说话,与随着伏寿过来的赵采女对视一眼,悄然退至殿外的庑廊之下。

赵采女是伏寿身边最得力的宫人,性格跟伏寿一样稳重谨慎,但为人却比伏寿多了几分老练世故,也正是有她在伏寿身边,宫里的人才不敢随意糊弄性格好的伏寿。

据说她家以前是雒阳本地的豪强,因为董卓抄掠河南豪富,家破人亡,被托付给了不其侯伏完。伏完虽然念在与赵氏的旧谊暂且收纳,但在那个人人自危的时候,伏完也时刻担心受到牵连。最后适逢伏寿被选入宫,这才将赵采女一并送进宫中,既能有个照应、又能隐藏行迹。

赵采女自小受家世熏陶,兼之又年长,所以其城府、眼界比出身民间的郭采女还要深远。伏寿待她不薄,故而两人平时也视若姐妹,对宋都却是不喜欢对方小女儿的秉性,连带着也对宋都身边出身低微的郭采女也看不上眼,平时说话都是爱答不理。

郭采女是凉州边陲人,家里在很久以前便因羌乱迁居内地,低微的出身让她素来自卑。何况赵采女很有气概,她向来敬畏对方,每每站在一起说话总感觉自己低人一头,此时想着伏寿念着情面赶来劝慰、搭救,心里也有意在对方面前讨个好,联络一下感情,于是讪讪的笑说道“贵人之间真是情谊深厚,这次若非伏贵人,我真不知该如何相劝了。”

“有情谊的确可贵,但是……”赵采女面色冷漠的转过头看,淡淡的看了郭采女一眼“在这宫中,帮得了一时,谁又能帮得了一世?总归还是要靠自己,若是有朝一日被人连累了,这区区情谊又算的了什么?”

郭采女表情僵硬、一时哑口无言,只见赵采女接着说道“我家贵人仁善宽厚,是最重情义的,但这也不是你时刻拿来利用的因由。适才来时若是陛下尚在,盛怒未消,就凭我家贵人不善辞令的性子,又怎能劝解的住?到时候一带连累,谁也救不了谁,你就满意了?无论你有没有想到这一出,单凭你只顾着你家贵人,而不想想别人,可见你眼里的情谊,也无甚可贵之处。”

“姐姐误会了。”郭采女暗暗叫苦,连忙解释道“我死也不敢存这般心思!当时确是一时情急,只想着找个分量足、平日还说得上话的人前来劝解几番,以前到还有长公主在,如今长公主远在宫外,来往不便,我想来想去便想到了鸳鸾殿……”她见赵采女面带轻蔑,知道对方是恨自己差点连累到伏寿,又怕这件事会影响到今后宋都与伏寿之间的情谊,语气愈发急了些“姐姐若还不信,我真不知该如何洗这冤屈了。”

赵采女冷笑一声,她知道郭采女最是精明干练、饶有智计,若说对方想不到那么长远,她是一分也不信的。只是看在伏寿与宋都的面子上,赵采女如何也得保留一线颜面,是以告诫的语气说道“你为你家贵人奔走请援,我如何能怪你?只是你要明白,宋贵人自入宫以来便得陛下宠爱,一时口角激恼,何须人劝,过后就好了。可我家贵人……”

说着她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嘲似得说道“以前的时候就谈不上有多少宠爱,自从皇后来了,便更说不上什么了。她若是受了冷遇,再想恢复,岂不比你家贵人要艰难百倍?”

郭采女此时隐然有些悔意,但并不服气,只是在赵采女面前极力表现得俯首帖耳的恭顺模样,一句话也不敢辩驳。

赵采女见她此时乖觉,心里的一股气也随之消了去,口中最后叮嘱道“下次再有这事,我可是断不能依的。”

依不依也由不得你说话。

郭采女心里不忿的自言自语道,面上却是点头称是,这时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在庑廊下款款走了过来,一头青丝绾在头上,不加钗钿,显得更加柔顺黑亮。这女子生得极美,尤其是那双顾盼生姿的眼睛,纵然郭采女身为女子也是忍不住惊异生奇。

若不是那女子穿着普通宫人的衣装,郭采女险些就误以为对方是皇帝不知何时收纳的妃嫔了。

“姐姐。”那女子娉娉婷婷的走过来,先是向赵采女行了一礼,然后再向郭采女招呼道“邹氏见过郭采女。”

“这是年前选进的采女,是长公主择选给鸳鸾殿的。”赵采女淡淡的解释了一句,语气里有些微得意。

郭采女心里黯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邹氏不管两人的心事、情结如何,单只笑着说起了来意“贵人说今夜要留在这里膳宿,吩咐让方女去守鸳鸾殿。”

赵采女想起了什么,绷着的脸忽然抿着唇笑了“方女怕黑,贵人倒是存心会指派人。”

“谁让她平日只知在廊下打瞌睡,又贪吃,都说她是入宫来享福的,贵人若不申饬一番,我可不依。”邹氏话里虽是带着埋怨,但眉眼之间却满是笑意,可见她与那人感情深厚。

赵采女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也不再理会一旁的郭采女,径直与邹氏走开安排去了。

却说皇帝从披香殿出来,登上车驾,径直往清凉殿去,途中又宣诏各大臣。等到了宣室以后,自司空赵温、太尉董承等三公以下,承明殿辅政诸臣尽皆在殿门处等候御驾。

皇帝大步登上殿阶,往人群中扫视一眼,发觉尚书令杨瓒依旧是告病在家、缺席未至,心里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冷笑一声,迈步走进殿内去了。

众人皆被这一声冷笑弄得不知所措,心里惶恐不安,待依次稽首拜见、各自落座以后,皇帝才将手中一直捏到现在,已然死透了的蝗虫丢在中庭的地砖上,满是黑白浆汁的蝗虫极突兀又碍眼的躺在干净冰冷的地砖之上,深深刺着每个人的心――皇帝心里是有多恨,才会将一只虫子捏到现在?

“真是好一番为国效力!”

随之而来的这声冷喝让所有人不敢安坐,尽皆拜伏请罪。

皇帝伸手任由留在殿内的穆顺用绢布给他擦拭手上的秽物,也不叫他们起来,犹自说道“去年便提起过今年恐有旱蝗,有些人不以为意,今年年初我又特下诏书,晓谕关中各郡,务以搜捕虫卵、殄尽螽斯为念。如今半年过去,仍不见地方清宁,倒是这蝗虫都敢飞到宫里来了!如此办事不力,这就是尔等整日里口口声声说的‘以天下计、以万民计’么?”

马日等人又羞又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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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八章 秉彼蟊贼

“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https://”――――――――诗经小雅大田

马日等人又羞又愧,那句‘为天下计,为万民计’正是前些日他们恳请皇帝出面祈雨时的托辞,如今却被皇帝一字不落的还给了他们。

见皇帝将责任推到自己这些宰辅的头上,意图借此发作,侍中、平尚书事杨琦心里不忿,直起身来,硬声硬气的说道“陛下容禀!臣等自奉诏以来,不敢懈怠,每日督劝各地搜捕虫卵,数月之间,便烧毁虫卵三四万石。倘或真是地方办事不力,三四月间便将有飞蝗残境,何至于到七月才有蝗群害民?”

太尉董承有意挑拨,故意说道“杨公,你的意思是陛下说错了?”

“臣只是不欲见陛下如此武断,蝗群一日可飞百里,今日在此,明日复在彼,如何说是关中蝗?前日钟繇传奏,说是凉州飞蝗如云,风流过境,想来应是西来的蝗群。”杨琦本是刚介强硬的性子,此时有自谓占了理,冷眼看了董承一下,全然无惧“地方不乏良吏,终日为此奔波,劳苦尤甚,陛下所言,未免太让人寒心!”

董承没想到杨琦还真敢说,一时噎住了,待回过神来,又急忙向皇帝稽首伏下身去,打算就此劾奏。

皇帝这时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刚才失言,被杨琦抓住话头。他一开始本想趁机斥责一番、掌握主动,将这些人近日里占着有理、意图迫使自己服软的威风气势打尽,孰料杨琦心思敏锐,立即执言发难。这个时候皇帝自然不会说自己错了,他依旧寒着脸,冷笑道“朝廷要求搜捕虫卵的诏书难道就只传给三辅、弘农等郡么?那雍凉诸州岂非汉土?”

一番话将杨琦有意混淆的概念重又厘清,朝廷下达给地方的诏书确实是发放给司隶、并、雍、凉等州,但由于目前朝廷的重心是放在关中,旱蝗的主要受灾地也是在关中,所以杨琦才借此有意发挥。若说关中各地郡府都尽心竭力,有效遏制住了蝗群的形成,那么这次蝗群的来源地雍州刺史钟繇岂不是难逃其咎?

杨琦态度软了下来,开脱道“年初朝廷南下讨伐张鲁,兵马军资皆经由雍州,上至刺史、下至郡守,无不为此费心操持,其中有些疏忽也是难免。此外……”他顿了顿,又说道“蝗群源自何处,本无迹可寻,既是自西而来,便是从凉州始发,也犹未可知。”

“纵然是效力于前方军事,这辖内民政的本分职事,竟也可以凭此耽误了?我记得此番大军过诸郡,沿途只叨扰了武都、汉阳这两个雍州郡府吧?”董承忽然笑了一下,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了一样。

马日也在一旁皱眉说道“别的不谈,单是这次听闻雍凉蝗群飞至,朝廷便另有诏书,责令各地扑灭蝗虫。如今其势不减,竟还愈演愈烈,飞到宫里来了,此事如何也得有个交代。”

还能有什么交代?

未央宫不比其他地方,政治意义重大,当年孝灵皇帝在温德殿发现一条青蛇都能引起外间众说纷纭,何况是这一群飞蝗入宫?

但皇帝显然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掰扯下去,他岔开了话头,先提纲挈领,给事情定下基调“如今当务之急,首在于灭蝗!若是修德便能让蝗虫自去,那天下还要治民的大臣做什么?”

虽然皇帝改了规矩,以后凡遇到灾异都不会推卸给臣下,而是一力承受,但这并不代表他乐意会为了这些琐事频繁下罪己诏。

赵温熟知皇帝心意,又明白皇帝眼下的难处都是由自己而起,于是赶紧接口附和道“唯!光武皇帝在时,中兴之世,仍时有蝗起,可见此非妖异,而是天道自然。故光武皇帝有诏书讨除,其言恳切,保民农桑。今不妨出谒者为捕蝗使者,一如各地督派粮草之侍御史,督促郡府、百姓杀灭蝗虫。”

“古有讨除螟蜮而不尽者,是人不用命而已。”皇帝点头说道,其实也无怪他心急,督劝地方官员组织灭蝗的诏书他下了不知多少次,迟迟不见有大的成效。虽然灭蝗事务的确艰难,但皇帝已然无法彻底相信地方官员的办事能力与效率了“谒者台多清正之士,此番由此择选能员,分赴各郡。”

如今谒者台长官谒者仆射之位空悬已久,迟迟未有任命,其下只有给事谒者赵咨、杨修诸人,相信这一次捕蝗使者的临时职事,会让彼等愈加用命,也会使某个人从中脱颖而出。

“黎庶多蒙昧无知,我听说时下有不少偏远乡村,事蝗如鬼神,轻易不敢杀伤。每遇蝗,皆跪伏祈祷,任由蝗虫啃食庄稼。”皇帝渐渐地与赵温一人一句、极有默契的将话题带了回来“此论实在荒谬至极,此番选派捕蝗使分赴下乡,不但要督劝灭蝗,更要晓谕事理,让地方百姓禁绝此等淫祠。害虫断绝生计,人人得而诛之,岂有供奉起来的道理?”

“陛下睿鉴。”赵温拱手答道。

捕蝗使者的人选虽然落在谒者台的头上,但皇帝总有往新事物里打上个人烙印的想法,他说“捕蝗使者要总领一郡全局,其下捕蝗使则不同,他要亲赴乡里,与黎庶一同灭蝗。谒者台人手不足,姑且只安排到各郡,至于属下县乡,则诏告太学,初平三年入学的太学生若有敢于任事、愿意为国效力者,可自荐于阙下。”

如今距离皇帝重建太学已有快三年的时间了,由于皇帝将学制更改为五年,所以在初平三年第一批入学的学子仍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参与选官的策试。此时皇帝是见彼等在太学待久了,心里难免会有些浮躁、或是远离民间疾苦,所以特意给了这么一个锻炼的机会。

当然,这种苦差事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去的,皇帝也只希望能通过这次筛选找出几个好苗子来,故此有意不提任何的待遇以及福利,在旁人眼中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只有真正忧心黎庶、或者有远见卓识的人才会选择正确的道路。

赵温等人知道捕蝗使都只是临时指派,事无则撤的职务,只要不给品秩,请这些太学生做‘临时工’也未尝不可,还能从中弥补巨大的人员缺口,提高统筹调度的效率,于是都没什么好说的,一一应了下来。

厘清职权的灭蝗‘专项小组’成立之后,接下来君臣之间要讨论的则是如何灭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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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捕蝗之术

“秉畀炎火古有经,始不扑除继无及。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捕蝗谣

马日在皇帝这边吃了瘪,不敢再出头言语;董承也没什么好法子,坐在那里假装深思,不肯先发言。

赵温一时也像是为此事难住,说来说去都只是古人用过的一套陈腔滥调“蝗虫本无可怕之处,只是往往集结成群,变化诡谲,方使人生惧而已。然而天下所有的虫都是一类物,譬如蚁、蜂,没有不畏人易驱的,蝗虫亦是如此。”

董承像是很感兴趣,不由催问道“是这个道理,然则有何计可除之?”

“天下之田皆有其主,若使百姓黎庶自救其地,未有不尽力殚精的。我听说飞蛾赴火而亡、蜘蛛就灯而织,可使夜设篝火于沟坎旁,驱虫纷至,且焚且埋,如是可殄尽矣。”赵温缓缓说完,轻吐一气。

利用生物趋光性来杀虫的法子古已有之,赵温说的这法子虽不新鲜,但经久耐用,也算是一个抛砖引玉的献芹之策。

有了赵温起头,董承自不甘居于人后,他想的法子最为狠厉直接“蝗虫初生、飞落在地,皆小众而害轻,民多不以为意,及长,乃无以为力矣。愚臣浅见,当勒令各地百姓、黎庶,凡有见蝗群,务必报官扑杀。若地主邻人敢荫蔽不言,则杖之。人告其官若受而不理、或受理而不亲临扑除、扑除未尽而妄称已尽者,亦依律罚罪。”

董承深谙皇帝‘治民先治吏’的意旨,不说如何灭蝗,单说如何督促负责灭蝗者,说的皇帝连连点头。

尚书仆射吴硕见状,立即附和说道“臣昔年无知,依陛下圣明睿鉴,方明虫乃卵生,于今蝗虫正炽,不免有飞落遗卵、以待来年者。故在捕蝗使除蝗之余,亦要多加探询,凡飞蝗住落处,应差人取掘虫卵,若取之不尽而致来年复生者,则以罪论处。”

董承与吴硕二人显露严苛本性,动辄杖责降罪,让马日、杨琦等士人大为皱眉,十分反感――偏偏皇帝又喜欢这一类的言论。

杨琦知道皇帝好实务,不想说那些‘蝗虫是乃天咎,务以修德自省’、‘除天灾者当以德’之类的虚言,又不想在董承等人的高压之下,捕蝗使人心忐忑,不敢用心效命。于是在想好了一番措辞后,杨琦沉着的说道“罚使人畏过,赏使人悦命。太尉所言皆为惩处,未及地方用命捕蝗,如何封赏等事,臣以为不可。”

皇帝也不想因此打击地方的积极性,刑罚的作用只是威吓,主要还是以利益驱使“赏与罚缺一不可,此次除蝗添入吏部年终考评,除此之外,也要有金帛等财物赐下。”

说罢,他想了想,忽然有了个主意“官府催促,虽说是好事,但于黎庶来说,到底是件烦扰之事。何如诱之以利?譬如以五斗蝗易一斗粟,时下黎庶深受旱情之苦,朝廷总是要以麦粟接济,倒不如以此诱使捕蝗,岂不一举两得?”

董承眼前一亮,深觉这是个两全的法子,兼之又是皇帝提起,如何不随声附和?

倒是赵温忽然沉吟道“此法虽妙,但也难保不会有奸吏趁机牟利,从中倒卖。”

皇帝正好想到了这里,如今市面上的麦粟一石值数百钱,若是将蝗虫与麦粟直接挂钩,难免不会有人上下其手――譬如将收来的蝗虫偷偷送出去,转回来再换粮食。

吴硕知道这是表现的时候了,他立时说道“只要将当天收来的蝗尸集中称量,当众焚毁,由捕蝗使、亭长等员签发凭据,各定其责,便可无虞。”

如此一来,等若是提高了犯罪的成本与难度,皇帝轻轻颔首,同意了这个法子。

杨琦在一旁趁热打铁,继而说道“追捕飞蝗,必然会损坏田间禾苗,如此愈劳百姓。今岁既有免税在前,官府不妨以其价赎买之,以慰人心。不然,何人甘愿捕蝗者践踏自家田地?”

赵温甚为动容,他只知杨琦性情耿直强项,但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大族士人,喜欢引经据典、仗着家世与名望时不时给皇帝点颜色。却没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也能关注到如此细微之处,若不是心存百姓,就算是能想到这一点,也未必会主动去想法解决。

这样想着,就连皇帝心中也不免对杨琦高看了一眼,连带着弘农杨氏,似乎也不是一无是处了。

杨琦说完后,沉默已久的马日为了表示自己的能力,也搜肠刮肚般的说出几个建议,他精通经术,满脑子都是‘修德内省’这一套话,更认为多杀蝗虫有伤天和,对董承、赵温等人的法子不以为然。但皇帝已有言在先,他也不会糊涂到故意忤逆,只得勉强说出几个可有可无的建议,权当应付了事。

治民本非荀攸所长,加之其又非三公,不说也没什么,所以荀攸在一旁宁可藏拙,也不愿为了进言而进言。

皇帝见除蝗的事务有了大致的方略,心境顿时安定了不少,即刻吩咐吴硕将今日议论的内容整理出一份章程,用来让捕蝗使以及各地官员身体力行。其实除了这些法子以外,皇帝知道还有豢养鸡鸭吃蝗、以及人吃蝗的法子,只是在这个时候,豢养鸡鸭不仅来不及,而且小家小户,普通百姓家养的鸡鸭一天又能吃多少斤蝗虫?

至于将蝗虫食用的法子,最常见的不过是油炸,可一般黎庶谁家又舍得浪费油?皇帝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一边是要改进食用的方法,一边是观察这两日的时局,再将它拿出来。

此间话完政事,皇帝忽又提到旁的“给中散大夫宋泓的惩处,尔等都接到了?”

董承顿时一个激灵,出声答道“臣等既奉口谕,便立时责成中台拟诏,如今诏书已然发下。”

同为皇帝的丈人,董承向来视中散大夫宋泓、城门校尉伏完为竞争对手,只是伏完向来安分守己,董承一时找不到错处,唯有宋泓不知收敛,常以宠妃之父自居。董承早就看其不惯,今日虽不知道是为了何事,但一接到穆顺带来的口谕,他便迫不及待的让吴硕拟诏发下,也不曾顾及马日、杨琦等人阴晴不定的神色。

此时被皇帝提起来,饶是适才屡出良谏的杨琦,心里也不免惴惴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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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隐水暗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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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https://”――――――――【朱子家训】

好在皇帝也不为难他们,只是点到即止:“我也不是听不进直言规劝,杨公强谏过我数次,哪次我不是虚心接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杨公是孝灵皇帝都夸赞服膺的大臣,我尚且如此待之,更遑论其他?”

众人都知道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近来为了求雨的事,司徒马日、侍中杨琦没少向皇帝进言陈说,就连太尉董承都别有用心、时不时的凑在后面附和几句。出于种种考虑,皇帝不愿在舆论的胁迫下祈雨,但此事毕竟是皇帝不怎么占理,一直拖下去,难保不会有人在私下里嘟囔,说天子不在乎生民死活,连祭雨都不肯。

久而久之,就连皇帝最得力、最受用的亲信大臣,司空赵温也是心里不安,有些顶不住压力,顺着舆论不咸不淡的劝了两次,私下也曾请示过皇帝;是否先派三公去祈雨,一步步按流程来,总比僵持着要好。

皇帝这两天正在考虑赵温的提议,只是他不肯轻易妥协,非得在惩处宋泓之后才下决定。如今正好遇见蝗群成灾,皇帝更有了转移注意的借口,事情便又能拖上一阵了。

杨琦听了皇帝的话,难得挤出几分笑来,淡淡道:“明天子在上,臣敢不竭尽智力?”

“好了。”皇帝这时摆摆手,站了起来:“只要诸公勤劳国事,一起齐心协力,挺过这次旱蝗,就是雨过天晴、诸事顺遂了。”

事已至此,马日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跟着皇帝的动作与董承等人一同站了起来,向皇帝应诺告退。

荀攸站在末尾,在离去时意味不明的往皇帝看了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皇帝视而不见,竟像是不曾发觉一般。

皇帝站在原地目送众人依次退下之后,又派穆顺出去打听了一番情况,才知道这次闯入未央宫里的蝗群并不严重。毕竟蝗虫大都喜欢田野垄亩之地,很少会选择进城去人多的地方,只是许多宫人突然被蝗虫吓了一跳,这才引起不小的骚动。这个时候早已被黄门令、掖庭令等人组织宦官、宫人将其分别扑灭了。

“伏贵人去披香殿了?”皇帝听到穆顺传来的消息后,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道:“也好,她们姊妹情深,且由着她们去吧。”

他决定将宋都冷落一段时间,让她长个教训,免得她以后再糊里糊涂的犯下错事。这一次是皇帝念旧情,没有对宋都进行责罚,但人的旧情就如杯中的水,总有倾倒一空的时候,皇帝与宋都是如此,何况伏寿与宋都之间即使情同姊妹,又能维持多久呢?

皇帝正如此想着,忽然对穆顺说道:“皇后那里怎么说?”

穆顺难得见皇帝关切皇后的起居,其实他也正想说起此事:“皇后说已使人在掖庭、永巷等处捕杀蝗虫,椒房一切安好,请陛下处理政事要紧,万勿挂念。”

皇帝知道董皇后向来是知礼懂事的,比起尚且稚嫩的伏寿来说,倒是更能胜任处理后宫事务的职责,只是如今皇帝身边没什么女人,也还没到真正需要争宠的时候,暂时的安宁并不能说明什么。他点了点头,向穆顺嘱咐说道:“你一会去传话,今晚去椒房殿用膳。”

穆顺面色不改,赶紧答诺,就像是应下了极为平常的一件事。

“另外,你再去知会太官令,让他们捉些蝗虫,看看这些虫子怎么个简易的做法才能入口为食。”所谓君子远庖厨,皇帝自然不会亲自去试验怎么烹制蝗虫,将他交给膳房的人来做是最好不过了。

穆顺愣怔了一下,犹豫着说道:“陛下,宫里不乏珍馐,这蝗虫又是害物,让太官去烹制,未免也……”

他以为皇帝是出于猎奇,想品尝一些没有尝过的东西,毕竟这时候食物种类匮乏、烹饪方式单调,皇家的御膳再怎么丰富也满足不了皇帝来自后世的一颗老饕之心。

岂料皇帝却不是向当初命汤官制作酸梅汤等物那样、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舌,而是为了外间的灾民。穆顺自小也是贫苦人家出身,只是入宫以来见惯了皇室奢靡的生活,渐渐忘记了当年艰难的岁月,此时被皇帝提起来,穆顺心里勾起了一丝回忆,眼睛发酸,连声应下。

没过一会,平准令贾诩便在殿外求见。

贾诩前段时间与均输令麋竺一同筹划了平抑关中物价的行动,如今颇见成效,以骆伯彦为首的商贾被捉拿入狱,物价逐渐回落,贾诩手头上的事务也就跟着轻松了许多。

皇帝顾自在席榻上安坐,他知道贾诩求见是为的什么,不待对方发言,自己便抢先说道:“这次飞蝗,虽然可以将祈雨一事暂且押后,但骆伯彦等奸商一时却是判不得了。”

“臣也是这个意思,飞蝗入城,扰乱人心,若是朝廷再行酷法杀人、牵连广众,恐怕会招致非议。”中庭上还搁着那只没来得及清扫掉的蝗虫尸体,贾诩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阵,然后一脚迈过,向皇帝稽首行礼后,坐在一边的席榻上,淡淡的说道:“索性事情未毕,仅是判处彼等商贾并不足以使陛下如愿,还得思及长远”

“我本也没想过一劳永逸,那些商贾自从骆伯彦等人被缉捕入狱,便兔死狐悲,不敢开门兜售。搞的民间虽然粮谷的市价下来了,但根本没有多少在卖,反倒是在暗处的私相售卖,谷价依然高涨不断。”皇帝无奈的摇了摇头,纵然是他的权力再大,也敌不过最基本的价值规律与自发的市场行为。

要想推行宏观调控基本物价的制度、重新订立规范的市场秩序,还是任重道远。

“这只是小患。”贾诩显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轻声说道:“有太仓与均输监定量发放、售卖粮食,保证最贫寒的黎庶吃得上饭,人心就乱不起来。”

见皇帝点头不语,贾诩沉吟了一下,忽然说道:“如今旱蝗看似势大难制,其实上有朝廷一心治灾,下有地方绸缪在先,灾纾难解,不过时日长短而已。想来若是入秋雨至,灾祸便可消于无形,是故如今最值得忧心的,仍还是关东。”</content>

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一章 视事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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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矣。https://”――――――――【国语周语上】

皇帝立即提起精神来,这些天他虽然一直忙于关中受灾、益州新附的事情,但对于关东的情况却是一刻也不曾疏忽过。他此刻没有余力插手关东的时局,但明面上有前将军朱、汝南太守刘艾等人为他坐镇地方,保持朝廷的存在感;私底下又有贾诩派去的平准监探子借助游荡四方的侠客,在河北、荆州等地源源不断的输送隐蔽的消息。

再凭借着前世的见闻与记忆,皇帝可谓是足不出户,却将关东局势了然于心。

“刘艾已经传来奏疏,言曹操已兵出泰山,南下琅邪。”汝南太守刘艾与沛相田畴是皇帝放在豫州的亲信,他们既是防御袁术的扬州前线、又是制约徐州与兖州的钉子。前将军朱虽然仍兼任着豫州刺史,但也是个精明事故的人,主动将豫州的民政交给刘艾打理,自己只顾着河南一带,所以刘艾便时常给皇帝传递消息,充作耳目。

刘艾的奏疏是昨天下午传进宫来的,用的是密奏形式的封事,所以没有走承明殿的流程,第一时间放在皇帝案头。皇帝适才心情烦闷,除了因为祈雨,其他的还是因为这个,他想起荀攸欲言又止的神情,脸色不由淡了下来,轻叹道:“曹孟德到底是心存顾虑,见二袁有合流之势、对抗朝廷,心里还想着观望局势……这所谓的‘忠臣’尚且如此,遑论其他?”

“当年曹操一无所有,麾下只有若干兵马,凭着腔中热血,便敢只身追讨董贼。”贾诩轻轻一笑,说道:“如今曹操坐拥兖州,兵马数万,俨然一方诸侯,再让他舍尽身家、倾心护国,倒是未必了。”

皇帝拿起茶碗,浅浅的抿了一口,轻描淡写的说道:“人心如此,有了基业与势力,便都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当年英勇孤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贾诩沉默了一下,皇帝的话里似乎意有所指,让贾诩背后微冷,然而他的沉默只有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曹操此时的身家全仰赖袁氏施予,袁本初几次行文不许其以相帮袁谭的理由、迈入青州地界,可谓防之如虎。曹操最是审明利害,如何愿意开罪袁氏?他此番南下琅邪、作势阻断徐州,便是尽可能的为陛下示好了。”

如今天下的局势逐渐明朗,形成以二袁意图合流、打通冀州与扬州之间的联系,互通声气,与坐拥西陲的朝廷分庭抗礼的局面。二袁若是占据了青徐,那么两家就可以连在一起,彼此攻守进退,就会变得很难对付。居于两者之间的徐州就成了最关键的位置,而曹操的举措,却毫不掩饰的表现出其想做能轻易影响成败的、关键势力的野心。

“徐州我已有刘备,他再想将人踢走、自己顶上,这就是对朝廷的示好?”皇帝放下茶碗,见贾诩低垂着眼,便示意对方不用拘谨,只管喝茶解渴,再冷声说道:“曹操此人分寸倒是拿捏得好,知道朝廷容忍他的底线在哪里,若说他是凭空猜的,我却是不信。”

贾诩其实并不渴,碍于王命,不得不象征性的拿起茶碗作势欲饮,此番正好将拿起的茶碗放回手心,慢吞吞的说道:“刘备不善军事,抵御袁术尚且吃力,何足以托付东方之事?荀君也是为了朝廷着想。”

皇帝并没有说是谁在暗中与曹操有联系,但荀氏与曹操麾下的门客都是同出颍川,荀更是曹操的心腹幕僚,皇帝为了笼络曹操,默许荀氏之间的信息交流,这一点贾诩是知道的。但是荀氏经营了那么多,却还是没有让曹操彻底下定决心脱离袁氏阵营,这其中的功用不免让皇帝有些失望,连带着语气里也不自觉的透露了情绪。

但贾诩却开口为荀氏开脱,这倒让皇帝微感讶异,不过想想也是,贾诩何等谨慎小心的人,轻易不说人是非,那会这么急躁。

皇帝略一定神,说道:“适才诏承明殿诸公议论治蝗,荀君还想留下与我单独诏对,我那时心里正为此事厌烦,故不愿见他。等晾他一阵子后,再诏他入内,让他私下联系曹操不假,但若连为谁谋事都忘了,我可不许。”

“谨诺,荀君睿智明达,自然不会有负于陛下。”贾诩难得为荀攸说了几句好话后,轻轻别开这个话题,另外问道:“窃不知陛下于关东事,可有谋定?”

皇帝目光凝了一瞬,说道:“曹操这回是要试我与袁绍二人的心胸,我岂能不遂其所愿?着即命刘艾、田畴二人领兵南下,先将仍在袁术手中的沛国、汝南部分县城收复,不要去插手徐州事务。”

贾诩到底是没有喝下那碗茶,他放下茶碗,拱手附和道:“陛下睿鉴,刘艾等人若是按兵不动,曹操难免不会心存顾忌,不敢放手施为。此着既能策应刘备在淮南的战事,夹击袁术、又能让曹操放心,明白朝廷的大度。”

皇帝冷笑一声:“他若是明智,就不会将刘备逼的太绝,等那时朝廷再给他授镇东将军,刘备转任他职即可。我笃定以袁绍的心胸,未必会容忍曹操夺了他囊中之物。这时候曹操若还下不了决断……”说着,皇帝目光骤然一寒:“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酝酿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贾诩微不可察的吁了口气,有些心满意足。

对于荀氏乃至于颍川士人的盘算,贾诩心知肚明,虽然他与荀攸一直斗而不破,但也不会眼看着对方的势力做大。更何况,他现在做的这些都是一步步为皇帝筹算,有功利于朝廷,即便皇帝心里清楚,也不会说他什么。至于琅邪王在国内的小动作,也在皇帝的容忍范围之内,眼下也还不是袒露的时候。

贾诩眯了眯眼,思忖的目光注视着茶水中的倒影。

“近来关中多难,上个月又出了地动、日食,难保不会有人借机生事,中伤朝廷。民间的物议,你得为我盯好,尤其得留意着河北。”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贾诩一眼。

贾诩身子一震,立时回过神来,离席应下。</content>

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二章 神人授剑

“夫刀剑之由出,已久矣。前王后帝,莫不铸之。”————————【古今刀剑录】

冀州,渤海郡。

一柄长剑静静地躺在袁绍身前的桌案上,剑的底下垫着血红色的锦缎,剑光宛若明月秋水,流畅柔顺、毫无阻滞,带着凛然寒意,仿佛是一条在冰窖里封冻已久的玉、又像是沉睡的蛟龙。

正凝着目光看剑的袁绍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怕被这柄宝剑的寒光照进他如渊潭般的眸子深处。

宝剑除去剑柄,全长三尺六寸,重约一斤五两,剑格是一块纯白无瑕的美玉、雕琢成一只兽首模样,剑柄缠住鲨皮。剑身修长完美,锋芒毕露之余,又不失其华贵。最让人出奇的是这剑刃的末端有一处金色的篆体铭文,其上端正的刻着‘思召’二字。

袁绍一手握住剑柄,稳稳地将其平举胸前,另一手从袖中掏出一张丝帕,他将丝帕拿到宝剑的上方,然后松开手,任其飘然落下。丝帕悠悠飘落在剑身之上,中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丝帕却很是自然被剑刃分成两半。

几乎不染纤尘的剑刃反射着室内的灯光,也如镜子一般照出了在座众人屏息静默的神色。

“恭喜明公收得宝剑!”郭图首先打破沉默,在席上躬身拜倒。

逄纪、荀谌等一行人也跟着拜倒称贺。

田丰皱着眉头,似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断眼前这副士人之间最寻常、也毫无意义的‘鉴宝’活动。

沮授担忧的看了田丰一眼,袁绍的为人就是这样,最喜欢借由谈论一件不相干的士人雅事,来慢慢引出正题,即便是当年关东联军商议进讨董卓,袁绍也要不紧不慢,更是持一新得的玉印与曹操把玩——最后致使曹操拂袖而去。

正如当年的玉印,此时的宝剑想必也是同样,袁绍如此大张旗鼓,绝不只是让人鉴赏他新得的宝剑而已。田丰若是学曹操拂袖而去,或是直言恳谏,不仅会拂了袁绍的兴致、更会给某些人中伤的契机。

好在田丰见惯了袁绍的行事作风,此时竟生生的忍了下来,倒是让沮授、郭图诧异了一下。

袁绍面上并无喜色,只微微点头:“说起这剑的来历倒也是桩奇事,昨夜我见庭间月色澄明,于是披衣下榻,在庑廊下随处走动,赏玩月色……”

郭图等人立即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期盼着袁绍继续往下说,而沮授却清楚无误的听见身旁田丰好像不耐烦的深吸了口气。

袁绍不急不慢,慢条斯理的把剑放下,拿起酒碗轻抿了一口,淡淡说道:“后来不知怎么,我见有一男子身着白衣,立于庭间,其容颜俊秀,恍然如神仙中人。此人见了我,便将腰间宝剑解下,捧交予我,我刚一接过,便突然惊醒,原来我不知何时便靠着廊柱熟睡了。”

说到这里,袁绍有意无意的扫视了一遍众人意味不明的神色,放下酒碗,嘴角含笑:“等回到卧榻,却见一柄剑正放在床上,我拿起一看,可不是梦中那柄?”

众人沉默了一阵,就连最爱奉承袁绍的郭图此时也迟疑着不敢接话,场面静了半晌,郭图方在袁绍的注视下缓缓斟酌着措辞:“明公得遇神人授剑,实乃吉兆。”

“是啊。”袁绍的声音沉了下来:“只是我苦思良久,却不知道这剑铭‘思召’是什么意思。诸君皆博学明达之士,不妨为我解之?”

饶是郭图向来大胆,此时也不由脸色一白,不敢答话。他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身后的逄纪、荀谌等人。田丰看到这副景象,心里嗤笑,一颗躁动的心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袁绍见了这副模样,知道他们心里都有数,但就是不敢说,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没过多久,人群中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突然起身说道:“思召者,是思‘绍’者也,这剑有明公的名讳,是天授明公,降下大任。”

郭图、田丰等人顿时一惊,纷纷转身回顾,却见那男子正是冀州巨鹿人、主簿耿苞。袁绍自入冀州以来,大肆征辟本地士人以笼络人心,譬如以田丰、沮授为治中、别驾。如今田丰与沮授已是冀州士人的翘楚,手握重权,而权力不弱于从事的主簿耿苞却始终默默无闻,声名不显。如今他这一番话让自己骤然成为众矢之的,许多人都意味深长的看着耿苞,心里五味杂陈。

这天下自夏朝以来,历经夏商周数朝迭代、上千年纷乱,多少奇珍异宝流落在野,捡到前代遗物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若是寻常物事,郭图、逄纪等人也不会这么如临大敌,当个稀奇说一说也就过去了。

但是‘偶得宝剑’却非同一般。

上一个有类似遭遇的人,是在南阳鄂山得到一剑,上有小篆铭文,其文曰‘秀霸’,后来这个人便是中兴汉室的光武皇帝。再上一个,也是于南山得意铁剑,上有大篆铭文,其文曰‘赤霄’,这人便是开创四百年汉室基业的高皇帝。

光武皇帝与高皇帝得到宝剑的故事太过传奇,但却不可否认因为他们的际遇,导致‘偶得宝剑’这一事件被添上了浓厚的政治色彩。

何况袁绍手中的是有他名字佩剑,意义非同一般,用心更是昭然若揭。

郭图禁不起这样的试探,正想装个糊涂、设法应付过去,没想到却被耿苞一言捅破,这下便是装傻都不成,更是非要表态不可了。更何况不说倒还好,耿苞一旦抢先,倒显得郭图畏缩胆怯了。为免让袁绍对他有所不满,郭图只好讪笑着补救道:“原来如此!在下愚钝,竟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既名‘思召’,便是‘神人思召’之意。”

逄纪等人见郭图说话了,也都你言我一语的附和了起来,只是说话间语气不是很足,明显有些言不由衷。

袁绍察觉到了众人勉强为难的态度,眼底神采一黯,忽然笑道:“什么‘神人思召’?不过一把宝剑,我府中又宝剑数百,虽不比它锋利,但终归是把像样的剑而已。”说着,他就真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剑拿给一旁侍立的婢女,将宝剑好生擦拭了一番,放入匣中封存。

第三百二十三章 唯亲是任

“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为之者,未必不托于义以生其安忍之心。”————————【读通鉴论·卷九】

郭图这时才发觉身后已然出了一层冷汗,袁绍突然拿这把剑说事,显然是借机试探他们的态度,郭图、逄纪等人都是响应袁绍号召,从颍川跑到冀州的士人。虽然他们或多或少与袁氏有过恩义,愿意投奔袁绍门下,最多是想接着辅佐袁绍匡扶汉室,建立一个纯粹的士人朝廷。虽然随着天下时局的愈发混乱、以及袁绍势力的逐渐膨胀,有些人也不免会起了些别的心思。

但是想归想,做归做,可若真要堂而皇之的说出来,郭图等人却又是犹疑不决了。

毕竟汉室四百年的余威仍旧如阴影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关中的小天子也不是暗弱无能的庸主,天下之事尚有翻覆之机,郭图等人没必要为了袁绍自绝后路。

袁绍也知道会得到这么一个结果,早在当年顿兵壶关的时候,他就以‘五行德运’一事试探过众人心意,那时的答案尚且模棱两可,何况是现在?不过当时郭图好歹还会为他说出‘国家无人君之象’这样的狂悖之言,这时候却只会瞻前顾后,顾虑重重,让袁绍好不失望。

“明公。”田丰见婢女抱走了剑匣,急于将此事告一段落,拱手说道:“青州的军报来了已有二三日,事情急迫,近来又颇多不平之事,还望明公早下决断。”

“是啊。”郭图难得附和了田丰一句,作为颍川士人看好的袁氏继承人,郭图自然也要为袁谭之急而急:“大公子从青州传讯来,欲南结吕布、昌豨,暂时驱其前行,借他们之手与曹操交战。一来可以使明公与曹操之间留有余地,以便日后和解;二来也好趁着青州修养军旅,给徐州添些麻烦,不使曹、刘……或者后将军坐大。”

“嗯……”袁绍几乎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很是疲惫的往后靠在凭几上,缓缓说道:“我实在没想到曹孟德会违逆我啊。”

现在哪里是谈旧情的时候!

田丰心里忍不住暗骂了一通,面沉如水,端坐在席上只是略微躬身,算是行礼了:“曹孟德心怀大志,自得兖州后便势大难制,此番若是让他得了徐州,联合兖、徐之地,阻断南北,实在非我军之福。”

袁绍皱了皱眉,虽然知道田丰秉性如此,但还是有些不喜田丰这副态度。但眼下时局微妙,袁绍还是容忍了下来,未曾发作:“显思的这个计策深得我意,可见他在青州长进了不少,虽说犯下错判战机,致使麴义兵败,但兵家无有常胜不败者,只要达到了目的,就不算大过。”

正说着,袁绍的眼神在郭图、荀谌等人的脸上扫过,郭图面色不改,拱手道:“明公说的是,大公子初入青州时,其地唯有平原一郡而已。短短数月,便北击田楷、东逐吕布,耀兵海隅,使豪强归心,百姓欣然拥戴。足以见大公子心智材力,不愧是明公一手教养,今后安集青徐,为我军助力,明公大可无忧矣。”

郭图将袁谭的功劳全推给了袁绍这个当父亲的,虽然袁绍并不是很喜欢这个长子,但他却喜欢听好话,于是得意的笑了起来:“我也有这般想法,如今显思只是都督,要治理青州,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我有意举荐他为青州刺史,管理青州军政事务,高览、麴义、崔巨业等将归其调遣。”

袁绍对于膝下子嗣的前程显然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心中对他们的安排也初步有了一个雏形,此时正好将其慢慢推行出来。

田丰忽然皱起眉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若是以大公子为青州刺史,臧子源那边又该如何交代呢?”

此时的青州刺史臧洪虽是袁绍所署任,但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是袁绍的部下,臧洪是名将之后,在中原很有名望,当年酸枣会盟,举兵讨董,各路方伯皆不肯当出头鸟、纷纷辞让,于是共推臧洪。臧洪也义不容辞,当即升坛,歃血为盟,说了一番慷慨陈词,让在场的各有异心的刺史郡守说得激奋不已。后来随着各种原因以及局势的变化,联盟的首领渐渐的成了袁绍,而臧洪则因缘际会,留在了袁绍幕府。

袁绍当初一是顾忌着臧洪的名望,不敢怠慢、二是腾不出手去应付青州,只好表臧洪为青州刺史,让他开辟第二战场,抵御青州的田楷。如今袁绍实力不再是刚得冀州时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了,而他又对臧洪的名望、实力深为忌惮,此番得到了机会,正好将其调离。

不过臧洪好歹是颇具名望、当年组织过联军的忠义之士,袁绍要动他还得费一番心思与口舌:“臧子源的去处我也想到了,我记得他当初才去青州不久,青州便‘群盗奔走’,可见其治民之能。正好田芬近来说东郡仍有不少黄巾余贼,我打算让他改任东郡太守,治东武阳,即日起撤离平原。”

此言一出,田丰、郭图等人俱是眼前一亮,不住颔首。

田芬虽然顶着一个兖州刺史的名头,但手中几乎没有任何实权,就连州治所在的东郡都是由曹操的亲族、折冲校尉夏侯惇担任太守,无论做什么事都在人家的掌控之下。如今袁绍几乎要与曹操决裂,东郡与冀州接壤,位置关键,自然要将事权拿回来。

“据传报,夏侯惇现今驻兵泰山,并不在东郡,臧子源大可趁机为明公入驻此地。”郭图缓缓说完,抬头看了眼袁绍,对方似乎仍沉浸在曹操背离的失落之中。郭图犹豫了下,进言说道:“曹孟德如此作为,可见此子野心不小,以后必是不甘居于人下!明公要早做筹算,万勿因旧谊而误了大事。”

“我知道。”袁绍摆了摆手,眼睛盯着桌案上喝了一半的酒碗,语气平淡、似在喃喃自语:“不然也不会在兖州做的那一番绸缪……”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不预则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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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前定,则不;事前定,则不困。手机端https://”――――――――【礼记中庸】

“陈公台自边公死后,便对曹操心存不满,此番投奔明公,欲以兖州相报,正是天赐良机。”田丰微微躬身,沉着的说道:“眼下曹操大军集结泰山、琅邪等郡,腹内空虚。只待陈公台设计,与我等内应而外合,兖州便轻而易得。”

边让是兖州名士,素来恃才傲物,不仅轻视曹操阉宦后人的身份,更大张旗鼓的与曹操的对头兖州刺史田芬结交。田芬是冀州豪强出身,背后靠着四世三公的袁氏,在边让这样的士人眼中,无论是身份还是名义,都比曹操更适合治理兖州。于是受到边让的影响,许多兖州士人的立场开始摇摆不定,曹操深感威胁,最后寻机将其杀害,连带着还惩处了许多士人,压下了这股歪风。

然而自边让死后,兖州士人皆兔死狐悲,对曹操的举措愈加不满。尤其是陈宫与边让情谊深厚,虽然明面上没有显露半分,但私底下却早已对其离心。

兖州刺史田芬在兖州待了两三年,虽然没有得到袁绍的全力支持,在具体的民政上插不了手、被曹操的手下架空;但却并不是默默无闻,什么也没有做。长久以来,田芬一直深耕于兖州的士人之中,对兖州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摸得门清,边让当年看好他,为他招徕了大批士人,虽然最后被曹操阻断,却间接将大部分中立的兖州豪强推到了他的身边。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田芬在兖州看似无所作为,其实在背后给曹操埋下了隐患啊。”袁绍瞟了田丰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

田芬与田丰是同族,早在田芬被朝廷授命兖州刺史的时候袁绍心中就不如何乐意,认为这会助长冀州士人的气焰,所以始终不愿意给田芬多大的助力,默许曹操将兖州据为己有――这也算是给丢了州牧之位的曹操一个补偿。

然而让袁绍没想到的是,名不经传的田芬居然会在这一两年的功夫为他笼络到许多兖州士人的支持,若说这背后没有田丰等人的安排,袁绍是断然不信的。只是如今时移俗易,出于团结手下、一致对外的需要,纵然袁绍也不得不改变初衷,启用田芬这颗闲棋。

田丰毫无顾忌的与袁绍对视,正要搭话,一边的沮授抢白道:“当初留下田芬在兖州,本就是为了牵制曹操,不使其坐大,以为不测之计。如今正好发挥效用,为明公解决此间忧患,可见当初明公果决,令我等服膺之至。”

沮授的性格耿直比田丰还不遑多让,此时居然肯在袁绍面前说这么多好话,不喜巧言令色;另外,田芬之所以能有这般气候,与沮授的苦心运筹是分不开的,此时却将功劳都算在袁绍的账上,这让田丰不由皱起了眉头。而在袁绍等人眼中,却将此看作是田丰与沮授二人关系亲密,冀州士人同气连枝的象征,心里不由得更忌惮了几分。

“曹孟德是我故交,我本也没想过刻意去防范他、算计他。”袁绍摇了摇头,悄然敛去眼底一丝锐意,身子往后一仰,不动声色的说:“谁让现下形势不由人意,兖州实乃中原腹心,四战之地,总得留在亲近人手上我才得放心。”他默默的盯视着酒碗,轻声道:“陈公台既然有意叛变,可有什么打算?”

“其已经说服了兖州从事中郎许汜、王楷等一行人,只要明公兵马一出,兖州济阴、任城、东平等郡国皆会云集响应。田芬本就是朝廷封拜的刺史,有他出面,不出月余便能安定兖州。”田丰在此事上操心最多,对此事也尤为热衷,他在一旁积极进言:“只要这次拿下兖州,明公便能集结冀兖青三州之力,再一举荡平公孙瓒,收幽州突骑为己用。到那时别说后将军,就算是收复西陲的朝廷,也未必是明公的对手。”

关中之地早已因为连年的羌乱而搞的贫瘠不堪,并州、雍凉等地也不是什么人口密集的所在,朝廷治下也就一个新得的益州还算富饶,纵使这两年修养生息,也比不上人烟阜盛、土地丰腴的冀州。在袁绍等人看来,朝廷如今虽然已有四州之地,但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听说最近还在闹旱蝗……

袁绍暗自转换着心思,田丰对他绘了不止一次蓝图愿景了,远的不说,就说最近在并州、河东的图谋就让他无功而返。而这次田丰再度对他描绘愿景,吃过这一套的袁绍早就没有多少动心了,不过该表的态还是得有:“田君所言深得我意,只是我如今要备战公孙瓒,连青州哪里都照顾不来,如何还能腾出手去兖州?”

郭图瞅到了袁绍的眼色,跟着忧愁道:“是啊,那曹孟德应是也料到如此,所以才敢调走所有能战之师,露出腹心吧?”

沮授察觉到了郭图话里的陷阱,正想出声转圜,冷不防突然听见一边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有人将茶碗重重的磕在了桌上。这声响动十分突兀,众人一齐将视线转向某个角落,只见那人赧然一笑,向众人告罪。

这么一打岔的功夫,沮授不知怎么迟钝了一瞬,而田丰也已经回过头接口说话了:“明公不是已让臧子源任职东郡了么?其麾下有兵马数千,足以为田芬前驱,再者,臧子源曾被张孟高辟为僚属,彼此‘君臣义结’,张孟高是张邈之弟,有这一份渊源,陈留郡也将倒向明公。”

“陈留郡不归张超做主。”袁绍眼神闪烁了一下,提起曾经的好友张邈,他的语气不免有些冷淡:“张邈倒是与曹孟德交情深厚,当年曹操出征陶谦,曾对家人说‘我若不还,往依孟卓’。我与他多少年的交情了,也没见他以妻子相托,可见张邈与曹操二人的关系,哪里是张孟高所能撼动的?”

“今时不同以往。”逄纪忽的轻笑一声,忍不住在一旁插话道:“自曹操诛杀边让以后,兖州士人皆惶恐不安,人人自危。就连当初一力帮助曹操入住兖州的陈宫都心有异志,何况是向来喜欢振穷救急,多与士人结交的张邈?”见袁绍面露沉思,逄纪继而说道:“明公莫非忘了,朱文博还在陈留呢。”

数年前为了击退进犯兖州的袁术,袁绍特意派朱灵南下相助曹操,之后也没有让其回来,反倒是作为一个钉子留在了张邈身边。

袁绍此时只要指使臧洪、朱灵二人从东郡、陈留两个方向进军,再有陈宫作为内应,几乎不用吹灰之力,也无需袁绍动一兵一卒,就能让兖州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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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汉室

第三百二十五章 推赤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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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耶。手机端https://”――――――――【说新语言语】

事后,郭图等一干人乘着夕阳的余晖款款下楼,冀州、颍川士人一前一后分作两批,彼此隔得老远,互相交头接耳,似乎等不及回到密室便要小声议论。

他们谈论最多的不是新定的策略,而是早先袁绍展示出来那把身世离奇的剑。

“那柄剑来历不凡,袁公的话是意有所指啊。”沮授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座逐渐隐入暮色的高楼,轻声一叹。

田丰冷硬的面庞晦暗不明,他负手腰后,与沮授并肩行着:“刘氏享天下已久,德运更改,江山易姓也不是不行。商汤革命、武王伐纣,一家一姓又传了几代?自入住冀州以来,袁公从不隐瞒自己的野心,我也未觉不可,只是时机未到,强敌未除,所以不好声张。眼下形势未必比当初要好多少,便如此急切,我实在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慎言!”沮授急着打断了对方越说越失礼的话,他小心的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身后只站着袁绍的治中别驾、魏郡阴安人审配,这才松了口气。虽然关系不如何亲密,但好歹也俱是冀州士人中的翘楚,将田丰这话传出去对大家也没有好处。

审配人长得清峻精瘦,颧骨突出,颔下留着一缕胡须。他似乎一直在垂首走着路,注意到沮授的目光,这才抬起头来冲对方笑了笑,也不说话,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沮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时也顾不上委婉,径直对田丰点醒:“你不明白袁公的心意,那必然是你知道的太少,你可注意到,此时缺了谁?”

田丰顿时心里一紧,负在背后的两手也登时垂落至腰侧,他抬首四顾,恍然道:“耿苞?”

沮授忽然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相识多年,沮授心知田丰才干了得,但就是喜欢钻牛角尖、执拗强硬,与人争辩时很容易转不过弯来,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像现在这般循循善诱:“思召的‘召’字,既能以袁公名讳作解,又为何不能以召公之‘召’字作解?”

在另一边,郭图略有责怪的对逄纪说道:“袁公对田氏早已心存忌惮,此番拿下兖州,田芬势必要闲置在旁。你又如何非要插话?索性任他继续显露,看他还能从容几时。”

“在下如何不知袁公的戒心?”逄纪对郭图拱了拱手,偷眼看了下落在身后的荀谌,轻声说道:“之所以如此,却是为了另一件大事。”

“什么?”郭图茫然的问了一声,待看到逄纪的目光,他立时明白了:“三公子?”

袁绍长子袁谭出镇青州,若是袁绍真有废长立幼的心思,如何也要在此刻扶植袁尚的势力。郭图虽然喜欢揣摩上意,对袁绍溜须拍马,但心里却是对袁绍偏爱幼子的行为是很不以为然的,而且在他看来,袁谭老成朴实,比轻浮的袁熙要稳重多了。

只是他没想到,逄纪居然与他心思不在一处。

“三公子最受袁公亲爱,其又年幼,袁公必然舍不得让他去兖州,而况他上面还有二公子。二公子是庶出,平日与三公子情谊深厚,有他出镇兖州,自然能做三公的助力……”逄纪正将自己心里的盘算侃侃而谈,忽然看到郭图冷淡的脸色,顿时住了口:“公则,你怎么了?”

“没怎么。”郭图此时还不想与逄纪闹不愉快,随口敷衍道:“我只是认为,此时强敌环伺,我等与袁氏性命相连、共担荣辱,谈这个尚且为时过早。”

“说的也是。”逄纪因为曾得罪过袁谭,害怕对方掌权之后会迫害自己,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对于郭图模棱两可的态度倒是没有多想,毕竟他与郭图这些北来冀州的颍川士人向来同进同退,郭图不会与他生分:“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这也是预作筹谋了。”

郭图笑了笑,没有答话,此前本想与逄纪好好谈一下袁绍突然拿‘思召’剑的背后用意、以及自己这行人今后到底该怎么走,可听了逄纪的话,他忽然觉得一阵心寒,心里陡然空落落的,像是心灰意懒、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远处红日一轮低垂,浮浮沉沉的悬在连绵山间。

袁绍最爱登高眺远,此时夕阳残照高楼,洒下满城艳红的余晖。他的脸色也被夕阳斜照,满面红光,看上去像是遇见了什么喜事、又像是被什么事刺激到了一番。

日落的地方浮起了淡淡烟尘,那轮斜阳缓缓的在其中起落沉浮,血红的霞光被烟尘染上一抹苍凉。

群山黛影,残阳晚照,在那轮红日熄灭前的最后一瞬间,独自而寂寥的美丽着,美丽得让人心里怅然若失。

袁绍站在楼阁之上,两眼放空的看着红日缓缓的落下,西边的夜空由深红转为靛青色。这是他中平六年的时候,从雒阳弃官逃出,被董卓封为渤海太守时下令修建的阁子。这几年兜兜转转,从一地太守,变为冀州牧、关东讨董盟主,最后没想到还是回到了原点。

“明公不爱朝霞,偏爱暮色。”袁绍收容的亲近门客陈逸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上半身隐藏在阴影处,神情晦暗不明。他在刚才集会的时候隐身幕后,目睹了众人模糊暧昧的态度后,直到现在才出来。

袁绍先是不急答话,微微侧过头去,只见陈逸身旁还站着高高瘦瘦的耿苞。

耿苞显然是在袁绍身前随意惯了,他大大方方的从阴影中跨出,顺着陈逸的话往下说道:“这暮色虽是一天中最后的好景,却殊为短暂,我等在集会时尚且霞光满天,还想快些结束,好就近看一看余晖,没想到才一会就变了模样。”

“军国大事,你都不耐烦议论?”袁绍挑了挑眉,一手搭在栏杆上。

“两个人就能议论出来的决议,非要众人在一起尔虞我诈。”耿苞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的样子,摇了摇头:“袁公善于采纳群下谏言是好事,但有些事仍需一人独断。”</cont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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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炎德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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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坐怀明发,长谣苦未安。手机端https://自应迷北叟,谁肯问南冠。。”――――――――【宪台出絷寒夜有怀】

袁绍转过脸去,仔细看了会夕阳,他从邺城来到南皮以后虽然仍是召集众人一同商议战略,但其实往往在背后就会事先与耿苞、陈逸等几个亲近的谋士先把事情商量好,然后在集会上拿出来当做自己的主意――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看上去都是袁绍本人下决定,而鲜有旁人出主意的时候。

这是效仿孝武皇帝以近旁侍中、尚书削弱公卿权力的做法,当年袁绍每每读到这一节,都会嗤之以鼻,认为士大夫群策群力、凡事付诸公议才能办好,没想到时至今日,居然自己也逃不过。

记得当初是为了表现自己礼贤下士的风范,同时也是真的需要依仗这些能人为他开拓基业,如今倒不是不相信他们的能力,而是在经过那么多事之后,很多人的立场都让袁绍不得不怀疑、忧心。

天子到底是天子,恢复威权的天子一句话就能让自己丢了冀州牧的位置,虽然如今冀州本地有不少豪强仍向自己表示忠心、朝廷一时也没那个实力推翻自己,但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袁绍当年闯宫杀宦、起兵关东,好不容易与董卓撕掉了汉室最后一点颜面,没想到经营不到两年,那小皇帝竟又成了气候。眼见当年所为尽如流水东逝,周遭的环境也并不如早先料想的那么乐观,视如仇敌的公孙瓒、恩义渐绝的曹孟德……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恢复气候的关中朝廷,袁绍只感觉自己快要被眼前一座山喘不过气来了。

是时候了,是时候摆脱这座大山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是有意无视了耿苞的那番怨言,含着笑说道:“朝夕之景虽同,其意殊异,二者之间,耿君可有教我?”

耿苞很会揣摩上意,他也是袁绍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值得真正相信、讨论机密的人物,正色说道:“明公且看此时暮色,恰如风中火烛,衰微残弱、而群山处处显露厚土之气,岂不暗合火灭生土、土将代火,五行相承迭代的道理?”

陈逸眉头一挑,他并不是惊讶耿苞会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而是惊讶于对方的应变。对方是巨鹿耿氏出身,祖上是中兴名将、东光侯耿纯,作为耿氏的后人,耿苞在袁绍身边一向不显山露水。虽为勋贵豪强,但处处显得不急沮授、田丰,亏陈逸此前还一直轻视于他,没想到这时让他另眼相看。

这一直被袁绍刻意掩藏锋芒的人物,看来是时候露出爪牙了。

袁绍轻笑一声,迈着步子越过陈逸、耿苞二人,径直走进阁中。暮色降临,几个苍头奴仆已经收拾好了适才集会的桌案席榻、酒水茶点,单是蹑手蹑脚的在角落里点上灯烛,地上只铺下三个人的蔺席竹簟、案上摆满了新换上来的美酒珍馐――无论是什么时候,袁绍都喜欢讲究高门大族的排场与气度。

耿苞与陈逸拱手坐下后,袁绍这才朗声说道:“德运更迭,实乃天道,是人力所不能移也。当年王莽篡国,起兵百万伐光武,却终敌不过天命,可见天道威严。如今汉室又历二百载,德运变易,岂非天命哉?”

陈逸尚未答话,耿苞便立时接口道:“天命难测,事在人为,如今关中旱蝗徒起,民怨不止,百姓生计艰难,可见天子无德。”见袁绍微微蹙眉,他又接着说道:“明公莫忘了,不久之前,留在后将军处的高元才传来书信,言称庐江接连两日地动山崩,百姓死伤无数……六月底又有发生了日食,紧接着便是关中蝗起……”

袁绍轻靠在凭几上,一手似若无意的敲击着桌案,悠悠说道:“旱灾、蝗灾、日食、地动……朝廷的三公都不够天子罢免的吧?”

耿苞听出了袁绍话里的讥讽之意,立时说道:“今年关中灾乱频频,但国家却没有任何罢黜三公的意思,自从去年天子以罪己诏为司空赵温代为受过以后,便宣称杜绝了因灾异而罢黜三公的故事。虽说这样倒也附和董子‘天人感应’之说,很是博得朝廷诸公的一众好感,但今年出了这么多灾异,也没见天子出来下罪己诏,这不免让那些人心里有些不安,而这份不安,却是明公的机会。”

袁绍敲击桌案的手陡然停了停,低着头若有所思。

陈逸眼中光芒流转,耿苞是袁绍继许攸之后,探听河南、关西等各路消息、处理私隐的人物,职权与陈逸并不重合,此时则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看着耿苞。

耿苞接着说道:“若是天子未有失德,如何会是连年灾异?就算天子亲下罪己诏也是劳而无功、毫不济用,可见苍天在上,并不认当今天子为天下主,而当另择贤能才是。我听说这次庐江地动,经旬月而关中人皆不知其情,想那朱、刘艾镇守关东,如何会不使此事上达圣听?必是国家心中忌惮,所以封锁函谷,不使流言传进,扰乱人心――这正是天子的软肋!”

“此时只要遣派得力人等赶赴关中,散播流言,关中百姓苦旱久矣,得此谣传,朝廷根基必会动摇!”耿苞滔滔不绝的说道:“除了关中,还有关东等地也要四处流传,只有人心乱了,朝廷也就站不住、明公的位置就稳了。无论是逃过处处为朝廷掣肘的窘境、借此抨击朝廷失德;还是为明公接下来要做的事铺设,都是必得为之。”

袁绍正一边听一边颔首,此时忽的神情一变,目光看向陈逸:“那位贵人尚且安好?”

陈逸眼底飞快的掠过一丝不屑,拱手说道:“起初倒是不安惶恐了一阵,过两天却不怕了,每日还是饮酒无度。不过……”他想了想,又补充说道:“马氏似乎猜到了什么。”

袁绍微微有些讶异,不过转瞬又淡然了起来,笑道:“猜到就猜到了,这么多年,也不信没这个念头。”</cont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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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自成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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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且闻之,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汉书韩安国传】

耿苞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在说什么,此事重大,他也不敢过分打听,只一笔带过,道:“我等所谋终是小计,明公要在河北立足,首先就要铲除公孙瓒。”

“张如今驻兵河间,年纪轻轻,却防住了公孙瓒不下数十战,没有让他闯入渤海、援助田楷,到底是我没看错他。”袁绍轻抚胡须,眼底闪过一丝自得,胸有成竹的说道:“如何攻灭公孙瓒,那天沮公等人已有成算,定下了‘困兽’之计。”

耿苞在脑中仔细思索了番,发觉是哪天未曾出席,竟是错过了这次决议,他很感兴趣的问道:“沮公、田公等人高才善谋,远胜在下,不知这‘困兽’之计,又是何意?”

“公孙瓒超然自逸,矜其威诈,性情暴虐。在他还是奋武将军、屈居刘虞之下的时候,就自恃兵众,放纵麾下掠夺百姓、豪强,甚至还敢抢刘虞赐给乌桓的礼品。”袁绍缓缓放下手,搁在凭几的扶手上,不屑的说道:“这两年做了幽州牧,起初倒还收敛几分,对州中豪强、大族多加笼络,但时日一长,本性就开始暴露了。如今他几次南下都被张死守拦住,刘虞给他打下的家底估计也要吃完了,幽州本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公孙瓒无论是要扩充部众、还是搜集粮草,都绕不开本地豪强……”

耿苞眼前一亮,试探的说道:“明公的意思是说……”

“虎困于牢中,总是吃不到肉,是会发狂的。”陈逸淡淡的接口说道。

耿苞立时了然,难怪这半年袁绍说什么也不愿与公孙瓒决战,只肯让张等人死守营寨、借助易水复杂的支流,处处设防,让公孙瓒的骑兵无用武之地。原来竟是等着公孙瓒耐不住脾性,耗空粮草军需之后,将火气撒到自己人头上。等到公孙瓒麾下失了人和,军心扰乱,养精蓄锐大半年的袁绍便可带领大军与公孙瓒一决胜负。

袁绍本人很赞同这个沮授等人提出的计划,这与他一贯喜欢使用的离间敌人内部、策反当地豪强为己用的法子异曲同工,远的是河内张杨、近的则是兖州曹操。士人才是天下安定的基石,当年袁术在南阳割剥富室,结果遁逃淮南,如今曹操、公孙瓒凭恃一时兵强,视士人如无物,就该受到惨重的教训!

在看到耿苞服膺的神色,袁绍心中一动,面色从容的说道:“光靠幽州豪强还是不够,我军若与公孙瓒决战,还得有另一方助力。”

耿苞正在糊涂,还是陈逸再次为他解惑道:“阴公奉命出使乌桓、鲜卑等部,也快回来了。”

冀州,河间国。

易县是河间国最北的一座县城,本来属于幽州涿郡,几经划分,最终归属于河间。此地处于巨马水与易水交汇之地,北部山势雄浑,地势西高东低,是山地与平原之间的过渡地带,又有大河交汇,位置极为重要。初平三年的巨马水之战便是发生在此处,那时公孙瓒一举攻破袁绍部将崔巨业,斩获数千,乘胜追击至平原,以田楷为青州刺史,冀州豪强无不慑服,声威赫赫。

那是公孙瓒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时日之一。

如今公孙瓒却顿兵于此,近半年来多番苦战,皆徒劳无功,这一切,全是因为那袁绍的部将张,将易县以南不到百里的县变成了他南下的最大阻碍。

易水河畔,一支疲惫的军队正缓缓的北上。

公孙瓒身骑白马,一脸不甘的在河岸上眺望着南边若隐若现的县城墙,久久不语。

长史关靖与从弟公孙范骑马随侍在一旁,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上前。

最后见公孙瓒手下最后一支步骑都要开始乘船过桥到对岸去了,关靖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上前劝说道:“君侯!时候不早了,还是速速回师易县,休整之后,再做打算吧。”

公孙瓒迟迟不语,直到关靖以为对方没有听见,正想再说一遍时,公孙瓒才缓缓开口道:“我起先还以为,袁本初麾下诸将,只有一个麴义我还看得入眼,其余的不过骑尉、都伯之辈!”

关靖一愣,他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不甘心,与公孙范对视一眼后,默契的闭口不言,等对方把感慨发完。

公孙瓒恍若不觉,接着道:“如今麴义听说被调去了青州,我原想这冀州偌大,无人可敌,没想到袁本初又派来一个张。现在想起来,我当年在界桥、龙凑是与他见过几次的,不过那时我尽关注麴义去了,倒是没在意到他这个人。若说麴义用兵,首重战阵法度、兵卒进退如一,到底不免死板,倘我有一善于用兵的谋士,或是寻到机会,稍设计谋,便能折了他。”

作为公孙瓒的长史,关靖不由惭愧的低下了头。

公孙范看了关靖一眼,帮着说道:“将军不必如此,去年的时候,麴义不还是险些被你冲破了阵营?可见他麾下先登也不过是操训得法、兵甲锋利了些,没什么了不起。我军自有了刘公留下的府库,白马义从,也不逊于人!”

说起这个,公孙瓒脸色虽然缓和了不少,但还是未曾注意到近旁关靖的脸色,而是仍盯着远处的县城墙:“麴义善练兵,为人刻板,只要我掌骑游动,终有可乘之机。但张却不一样,他会用兵,知道我会先攻那处城墙、知道什么时候劫营、什么时候出城追击……他困守城中,用兵居然比我用骑兵还要灵活……如此劲敌,岂是麴义可比?”

公孙范觉得公孙瓒这话有些不对劲,疑惑的看了对方一眼,身旁的关靖却忽然说道:“君侯何必长他人志气!张麾下万人驻守县,几番交战下来,早已成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这回只要在易县修养旬月,待涿郡、广阳、上谷等郡的粮草军械补充齐备,兵精粮足,君侯大可再渡易水,与张一较高下!”

“你说得对。”公孙瓒一时颓唐的气势陡然消减无踪,很快振作了起来,道:“田楷等人很久没有讯息了,想是袁绍是将大军派往了青州,青州有吕布、海寇,彼等定然是拖住了他!袁本初被朝廷夺了官职,不敢待在邺城,只要我攻破县,兵围渤海,冀州各处必然惶然自乱,一如当年我率骑南下,各处望风而降!”

在公孙瓒看来,袁绍公家出身,根本不会用兵,只要将其依仗的张这些棘手的人物解决掉,再给袁绍十万兵,也不是他的对手。

想到这里,公孙瓒忽又恼怒道:“涿郡此前筹备粮草一向顺畅,这回如何突然就断了?若不是他们在后方疏忽怠慢,致使我军粮草不济,我如何会从县退兵!此番回去,我定要找他们要个说法!”</cont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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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己欲施人

“同一不知,在卑人则毫无忿怼,在郡主则视若寇仇。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野叟曝言

幽州,涿郡。

天刚刚擦黑,城中便吹起了一阵凉风,翻翻卷卷的推起山样高的云,把近晚时分灿烂的余晖都吞噬了进去,让原本尚能喘息片刻的夕阳瞬间黯淡。城中黑黢黢的一片,街道、院墙被研得浓稠的墨染成一片,时或有几只狗在街道巷陌里低吠。

涿县府衙前系着的几匹良马在这一片骤然寒凉中不安的打着寒噤,紧紧靠在一起,时而埋头咀嚼拌好的草料。

“说法?”府衙中,涿郡太守温恕的声音从浓浓的暮色中传了出来,语气中带着不满“刘使君当年苦心经营,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仓廪府库,早已随着公孙将军四处征伐而调度一空,如今秋收未至,涿郡哪里还能筹措出粮草供应大军?从事若是不信,大可自去府库里搜,但凡搜出一粒粟,就尽管治我的罪!”

屋中烛火闪烁了一瞬,幽州从事公孙纪尴尬的笑了一阵,说道“府君何须动怒,刘公当年留下的财货粮秣究竟有多少,至今所剩几余,我等为君侯秉持州事,心里都清楚。只是这一回君侯从县退兵,皆是粮草不济之故,非战之过,君侯心中恼恨,迁咎州郡属官,也在情理之中。温府君与在下皆为君侯麾下……”

“二十年前,我以孝廉举为郎吏,后擢高第,几经辗转,乃任涿郡太守。涿郡受黄巾荼害甚重,我费尽心力,才堪堪与刘公治成如今这番模样。我心里只知勤于王事、莅政牧民,与公孙将军虽有上下之分,却无君臣之属。”温恕立时打断了公孙纪的话,斜视了对方一眼,道“像公孙从事这般的,才能称之为麾下,粮草尚能支应多久,在下早已报过,前方在城下迁延持久,撤军而还,岂能怪于我等?”

公孙纪本来是前幽州牧刘虞征辟的从事,虽然与公孙瓒没有亲属关系,但却因为同姓的缘故而被公孙瓒以兄弟相待。刘虞在幽州时,他便多次借职务之便,与公孙瓒互通声气,给予便利,等朝廷将要调走刘虞,他又是第一个向公孙瓒示好的州官。正是因为他这副趋炎附势,背弃旧主的行径,让幽州许多人深以为耻,温恕言语之间,也不禁暗讽了几句。

“你!”公孙纪顿时恼怒不已,他因为是本地豪强出身,略有声名,所以才被刘虞征辟为从事。跟温恕这些走正经孝廉、茂才入仕路子的人相比,自己总有些上不得台面,只能在一个地方转悠,出了幽州,便少有人会瞧得起他的家世。这些一直是他心中隐痛,近来在背后还听了不少谤讪,没想到当着他的面,温恕都敢如此讥讽他。

公孙纪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门下正侍立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样貌端正,两道粗厚的剑眉斜飞入鬓――那是公孙瓒从易县派来传递信息的亲兵之一。

他本想借此吆喝那名年轻都伯出面为自己助威,孰料对方柱子一样立在门下,微阖着眼,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的样子。公孙纪见指挥不动对方,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压下怒火,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你的意思是,君侯撤兵不怪粮草短缺,而该怪君侯自己不辨形势了?”

“我绝无此意。”温恕沉住气,一字一句的说道“只是你将退兵的罪责推到我身上,我却是不认的。”

公孙纪眯了眯眼,忽然说道“君侯的性子府君也知道,这次他何止是怪了涿郡,就连远些的右北平、代郡他都遣派从事过去了。因着这次退兵,君侯深感粮草为第一要务,等到了八月中,君侯将再次南下县。在此之前,为免粮草转运之费,再发生中途短缺的事,幽州所有仓储粮草,除了辽西、上谷等地要留下部分预备胡人以外,其余的都要运往易京,由君侯亲自派人督管。”

“易京?”温恕眉头一紧。

“就在易县不远,易县城防到底破败已久,不便屯驻大军及粮草,君侯便另择险处,于数年前便开始营缮营垒,建楼数十重。”公孙纪以为对方不知道,颇为自得的解释了一番,只有他背靠的公孙瓒越强大,温恕这些自持矜贵的郡守们才不会小看他。

公孙瓒当年与刘虞不和,又担心常驻蓟县遭到刘虞算计,所以未雨绸缪,在易县附近修建屯堡,号为‘京’。

易京就建在涿郡南边,温恕自然知道这段过往,他所疑虑的,却是公孙瓒为何突然要将全部粮草与兵马汇聚一处。但这个疑问公孙纪根本不会回答他,温恕想了一想,又恢复了开始软硬不吃的神色“适才我已说过,秋收未至,各地府库空虚,便是再如何调度也是没有粮草了。君侯要汇集粮草,今年是不行了,不妨暂免兵戈,勤务农桑,等来年……”

“君侯不日就将全军南下,那等得了这么久?本月必须筹到一百万斛,只准多,不准少。”公孙纪冷冷一笑,从席榻上站起身来,伸手掸了掸皱起的衣角,不容对方有任何拒绝或反驳的机会“当年刘公务存宽政,劝督农植,幽州百姓连着数年丰登,每石谷价一度只有三十钱。百姓豪强之家皆有余粮,秋收虽然未到,难道就不会另立名目?”

温恕终于忍无可忍,道“想让我盘剥富室、欺凌下民?做梦!不仅是我,幽州各郡府君,但凡有一丝爱民之心,就绝不会听从此令!”

“是盘剥富室、还是欺凌下民,你自己选吧。总之,月底必须要见到足够的粮草,不然,君侯可不会像刘公那么宽仁治下。”公孙纪看到了温恕恼怒的模样,终于出了一口气。他冷笑着说完,便转身走到门边,打量着那名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的年轻都伯,慢悠悠的说道“走吧,回去复命,就说这等职事,温府君已经接下了。”

温恕涨红了脸,在原地愤恨的踏了几步,竟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年轻都伯没有立即跟着公孙纪迈步走出去,而是意味不明的看了温恕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府门外很快传来几声坐骑尖唳的嘶鸣,然后马蹄声在浓浓夜色中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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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绝义安后

“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橐,以与君周旋。https://”――――――――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温恕呆立在案旁,忽的弯下腰拿起桌案上的一份竹简,大略看了两眼,可眼前居然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愤恨又无奈的将竹简卷起摔下,垂头顿足道“这世道竟无仁义立足之处了么!”

“阿翁。”正感慨间,一个少年从屋后快步走了出来,年纪约在十四五岁之间,清俊儒雅,朗眉星目,疾步走来时仍从容不迫――正是温恕之子温恢。

“你都听到了。”温恕眨眨眼,强忍下眼眶里的热泪,瓮声瓮气的说道“公孙瓒残忍暴虐,自得幽州以来,日益骄矜,不恤百姓。此时更强令阿翁与他郡府君助桀为虐,为祸一方,所作所为,诚非良主。我今夜就要上奏朝廷,劾奏其不法情事。”

“公孙瓒秉性如此,当初刘使君在时,便屡次向朝廷进言,称其人狼狈之心,断不能授受大任。”温恢年纪轻轻,并不如其父那般对朝廷有多少尊重,不以为然的说道“朝廷当时能容下公孙瓒,此时又如何会为了阿翁降罪于彼?何况,公孙瓒其人目无朝廷已久,若是封赏则罢,若是谴责,其人未必会受之。”

“朝廷自有法度。”若是在往常,温恕如何也要好生责备一通,教训君臣大义,可是现在温恕自己心境久久难平,又因温恢的话产生了些许动摇,只好叹了口气,沙哑着说道“如今天下纷乱,朝廷远在关中,一时还顾不上这里。公孙瓒虽然狂妄,但好歹尊奉诏旨,朝廷此时尚需地方有一强力制衡冀州……”

趁着温恕目光低垂、不注意的功夫,温恢不屑的抿了抿嘴唇,道“既然如此,阿翁又何必继续委身任事?这幽州无论是公孙瓒继续留任,还是袁冀州北上,阿翁都将面临难测的是非。不妨早些弃官而走,回太原老家去,既能远离此间纷争、又能投奔并州刺史刘公。”

温恕目光一闪,稍一思虑,很快摇了摇头,否决道“不可,我既为朝廷任命的涿郡太守,就要牧守一方百姓,岂有只顾自己安危,不顾下民的道理?”

“阿翁!”温恢不明白现在这个在关中苟延残喘、强撑着一副颜面,连跋扈的地方大臣都制约不了的朝廷有什么值得尊敬的,他还想在劝,却被温恕挥手打断。

“你不要说了!”温恕缓缓弯下腰,伸手去捡那卷被他摔在地上的简牍,温恢赶紧抢先一步,将其捡了起来。温恕慢慢摩挲着那卷简牍,目光中流露出回忆的神采,像是在回忆着当年他满怀壮志的踏入雒阳城,与一干太学生纵论天下大事的情景“上次裴公奉命来燕地,曾言及幼主英睿,有中兴之象……明天子在上,将大有作为,我既为汉臣,食君之禄,岂能不忠君之事?”

温恕已暗自下定了决心,要留在此处与公孙瓒周旋,他是孝灵皇帝正式封拜的郡守,公孙瓒再如何暴虐,也不会……就算万一,那也不曾枉费了他一片拳拳之心,也能让温恢感激自厉。

只是他守土护民、职责在身,但儿子温恢却是太原温氏的未来,绝不能跟他一同葬送在幽州,所以得要给他谋算一条后路才是。

眼下值得温恢投奔的地方不外乎几个方向,辽东是不能考虑的,且不说辽东公孙氏与公孙瓒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说是跑到哪里避难的士人贪图一时偏安,远离中原,很难会有大作为。冀州袁绍徒有其名,其麾下颍川、冀州两派士人相争,温氏一介并州豪强去了也会被人忽视。

所以温恕一开始就将主意放在了并州或关中。

并州既是温氏故土,刺史刘虞又曾与温恕有过共事的情谊,温恢去了并州,必然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但这份照顾到底比不上去关中,哪里毕竟是朝廷所在,中枢之地,机会要更多些,可惜温恕在朝中无甚人脉、又曾与王允有牵连,不然的话,去长安就不失为最好的选择……温恕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禁想到,若是裴茂能念在当年在他的带引下去拜访卢植的交情,对儿子多加照拂……

“嗯?”温恕脑中犹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既诱人、又让人心悸,一经出现,便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温恢见父亲拿着简牍站在一边思索了半天,忽然手激动的抖了起来,忍不住问道“阿翁,怎么了?”

“没什么。”温恕猛醒了过来“我思索对策,不禁湿身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道“你明日上午替我去一趟范阳县,先去寻容城孙德达……”

两三日后,公孙纪与其他派出的从事、治中等人接连赶至易京,向公孙瓒复命。

不出意外的是,幽州许多郡县守令都以各种理由或直接、或间接的拒绝了公孙瓒搜刮豪强、盘剥黎庶的政令。甚至有些大胆的,比如在公孙纪的添油加醋之下,涿郡太守温恕在公孙瓒眼中是最抵触的一个,不仅直言拒绝支持公孙瓒接下来预备的战事,更拿刘虞当榜样劝谏公孙瓒休兵力耕,施行德政。

公孙瓒拍案怒道“好你个温恕!我平日看你还算本分,倒给你些礼数,如今竟敢指教我来了!”他抬眼第一个看见跟着公孙纪进来复命的年轻都伯,喝令道“罗烽!你即刻带队人马去涿县,持我军令,将温恕就地格杀,以儆效尤!”

那名叫罗烽的年轻都伯浓眉皱起,一时没有接令。

“将军息怒。”长史关靖赶紧劝道“温恕在涿郡数年,廉干宽惠,颇得民心,一朝诛之,恐会人心浮动,引起非议!”

“什么非议?”公孙瓒一时没有看到罗烽犹疑的神色,他怒视着关靖,威势逼人“我是朝廷明诏策拜的幽州牧、镇北将军、蓟侯!涿郡太守是我的属官,如今属官不听我令,视为反叛,我要惩处他,又有何不可?”

“君侯!”罗烽这时突然抱拳跪下道“温府君在幽州很有贤名,一时之错,属下以为,罪不至死。”

正欲张口再求的关靖忽然张了张嘴,将要说的话卡在喉头里,一时没了声息。

“好啊。”与关靖素不对付的刘纬台轻轻一笑,在旁不怀好意的说道“看来温恕贤名远扬,竟不下于当年的刘使君了。”

这话正引起了公孙瓒的忌惮,他沉着脸,绕开桌案,一步步走到罗烽的面前。罗烽仍半跪在地上,抿着嘴唇,抬头看着公孙瓒。

‘啪――!’

一道鲜红的鞭痕出现在罗烽的侧脸上。

关靖闭着眼睛侧过头去,露出不忍的神色,像是这一鞭子打在自己的脸上。

“小小都伯,哪有你说话的份。”公孙瓒语气冰冷,目带寒光“你只管听我号命,若有不从,我先斩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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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人眠庭昼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https://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

建安元年七月初八。

长安,太学治剧甲院。

烈日当空,将地面的泥土灼烤出蛛网似得裂纹,院子东北角长着一棵高大如伞盖的枣树,在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投下阴翳,藏在树荫里的蝉一刻不停的鼓噪着,让这个夏天变得闷热又烦躁。

不远处飞檐斗阁的群落之间传来敲击铜拔的声音――那是太学上课下课的计时声,没过多久,阵阵读书声隐约传来,仿佛隔绝在这一方天地之外。院监鲍初无所事事的仰面躺在另一边的庑廊下,在木板上鼾声大作、睡的正香。

蝉声、鼾声、锣声、读书声,兼带着炽热得睁不开眼的橙色阳光,苍翠的树荫里藏着的青红果实,一抬头便能看见的湛蓝天空、以及慢悠悠浮动的白云……在许多年以后都是让人值得珍惜的回忆。

枝头夏蝉鼓噪的叫声突然止歇,四周难得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鲍初单调的鼾声。

游楚推开治剧甲院的木门,一眼就瞧见张既坐在东北角被树荫遮蔽的庑廊下,背靠着廊柱,抬头仰望,手里正拿着一卷书。头顶的阳光穿过沙沙作响的叶子、在木制地板上投下散碎的金斑,给单调空阔的小院带来几分清爽暖意,微风轻轻带起张既的衣袖发梢,端的是慵懒闲适。坐在对面的贾逵正抬手往两人的杯子里倒酸梅汤,听到身后动静,他回过头来,向游楚招了招手。

“我就知道你们这里有好喝的!”游楚凑上前来,毫不客气的将张既的杯子拿来一饮而尽。

“又多一个人来分果饮,早知道我就把门锁上了。”张既郁闷的说道,却懒得动上一动。

几人中间除了那只茶壶与茶杯以外,还有一两卷书、一只木盘,木盘里面大大小小放着二三十颗洗得干干净净的枣,有的是淡青色、果皮紧致,有的是底部泛着鲜艳的红、还有不少表面出现了许多撑开的裂纹,露出里面发白的果肉。游楚直接忽视了对方的抱怨,脱了鞋走上庑廊,大喇喇的往地板上一坐,伸手将一只最圆最红的枣抓进嘴里“好吃!你院子里的枣都能挑到宣平学市里去卖了。”

贾逵哈哈大笑“仲允真有陶朱之才,不如你与德容合伙,他来打枣,你去吆喝。”

游楚瞪他一眼,认真的说道“那你做什么?”

贾逵漫不经心的回道“我就在一旁帮你们记账好了。”

游楚往手心里吐出一枚枣核,往树下一扔,不满道“你倒是会讨巧。”说着,他见张既杯子里的酸梅汤被自己喝完,又要伸手去拿贾逵的杯子。

贾逵早有防范,一下把杯子抢到手上,低头抿了一口,看着在一旁张牙舞爪的游楚不免有些好笑。

张既看着两人孩子气一样的行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把书简往旁边一放“谁无讨巧之心呢?就说这次临时选募的捕蝗,不也是如此么?太学这几日没少为此事议论。”

贾逵愣怔了一下,旋即一笑,对游楚说道“我去给你拿只干净杯盏。”

游楚抬头看着贾逵走进屋内,不明所以,道“怎么了?太学多高门子弟,谁会甘愿跑去乡野田间督促灭蝗?何况有些人视蝗群为鬼神,就连言语之间都不敢冒犯,哪里会跑去做捕蝗使?此次朝廷征募太学生,议论者多,但响应者寥寥,到头来投谒愿往的,恐怕还是像我等这般一心做事的多些。”

“你说的有些道理。”贾逵这时从屋内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只杯盏“但有些人偏就是抱着讨巧的心思去的。”

他款款坐下,往新杯盏中倒满了酸梅汤,伸手递给游楚,顺便往正中的堂屋里努了努嘴。

游楚往学子就寝的堂屋看了一眼,立时会意,嬉皮笑脸的神色顿时严肃了起来,他又看向仍在另一边庑廊下睡得正香的院监鲍初,这才低声说道“这么说,我来时听到的消息是真的了?傅允也要做捕蝗使?”

傅允是右扶风傅睿的儿子,北地傅氏高门所出,自幼娇生惯养,生性傲慢,在太学里只与那些同出高门的学子打交道,对张既、贾逵这等出身寒微的,即便同处一室,关系也是平平。游楚最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人物,有时过来串门遇见傅允,总要跟他斗几句嘴,傅允虽然聪慧,但往往不是游楚的对手,经常被气得脸色涨红。

所以一旦确认傅允真的要跟他们一起去乡下冒着炎炎烈日,带领一众黎庶走遍阡陌搜捕蝗虫,还要降尊纡贵的跟那些百姓宣扬虫本卵生的道理,并破除蝗神迷信。游楚简直不敢相信自诩矜贵的傅允能做出这种事来,他拿着杯盏,一时竟然震惊到忘记喝了“捕蝗使吃苦受累,一忙就得在乡间奔波数月,耽误学业不说,太学最后也只给每人赏七八百钱,别的什么都没有,他这是图什么啊?”

“听说是他家中长辈强令要求的,傅允心里不愿去,又不好违拗长辈之意,这会子正在屋里生闷气呢,严象还在劝他。”张既忍不住瞥了眼屋内,由于参报了捕蝗使的职事,太学特意给了他们一天的假期休息,所以今日他们这些‘捕蝗使’都没有照常上课。

“严象博学、又有胆识,在我辈之中也算佼佼者,何必整日里跟傅允走到一起去?”游楚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为严象感到可惜。

“据说两人自幼相识,关系匪浅,傅允哪怕是搬去了单独的院舍,也时常过来研讨经义。今日心中不忿,索性回来找严象倾诉了。”张既淡淡说了句,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傅允之父官居右扶风,其兄又是吏部尚书、位居中台,知道的隐秘总比我们这些人要多些。想来这次捕蝗使的前景动人,并没有旁人所料想的那般苦累无功,所以才让傅氏也留了心。”

小小的庭院一时静了下来。

游楚左手端着杯盏,右肘撑着膝盖、手摸着光滑的下巴,斜着肩想了想,恍然道“原来如此,捕蝗使再如何也是为国家效命,事后少不得会留名陛前――这或许就是最大的好处。只是许多人看不透,又不愿去乡野受苦,所以多在观望,如今有了傅允打头,那些人又嚷着要去了。苏文师不就在此列么?”

“苏文师年少时便以才识闻名乡里,虽然是扶风苏氏出身,但性情平易,不是傅允等辈可比的。”贾逵插了一句话,拿起一只青枣放嘴边咬了一小口,待将这一小口枣慢条斯理的咀嚼咽下后,这才继续说道“早在傅允投谒之前,他就参报了,听说与他交好的耿季行不愿去,与他意见龃龉,两人还险些生分了。”

“耿季行功勋旧族之家,看不上这点微末之功实属寻常,倒是苏文师,大族出身却毫无娇气,不畏艰难,亲赴僻壤,实在让人敬佩。”张既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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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郁郁繁森

“夏条绿已密,朱萼缀明鲜。手机端https://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夏花明

游楚正在咕噜咕噜的喝着果饮,这时放下茶盏,纳闷道“这就奇怪了,若说耿纪家中豪贵,不屑于这点微末之功。那傅氏家中同样显赫,甚至较之耿氏尤甚,如何会舍得让子弟吃苦受累,只求一个留名陛前的好处?”

这话问到关键了,就连心机过人的贾逵都不免愣了一下,喃喃道“是啊,这就有些反常了……”

树荫中的夏蝉不知何时又开始了喋喋不休的鼓噪,这个闷热的庭院中轻轻刮起一阵凉风,庑廊下的三个年轻人一时皆静默不言,任由璀璨的光斑在衣衫上摇动,像是一幅安静的画作。

睡在地板上的鲍初忽然很不雅的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伸手在鼻下使劲揉了揉,翻了身,接着沉沉睡去。

这个夏日的午后格外炎热,有的人懂得躲在阴凉处,与三两好友消暑闲谈,也有的人不肯懈怠,即便太学给了假,也坚持入学堂上课。

也有的既没有找到好友避暑、又没有跟着入学舍读书,而是蹲在树底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拔着草根。

这两年马超的学问没见有多长进,但个子却长了不少,十八岁的年纪,已然是人高马大,身形健硕。他突地从地上站起来,就像是平地里又长了一棵大树,气势唬人,把身边拿着根锣槌的小吏吓了一跳。

“马、马郎。”负责敲击铜锣,通报上下课时间的小吏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沫。

“这都多久了?还没下课?”马超眉目深邃,紧盯着小吏,像是狼盯上了猎物。

小吏身子猛然一抖,战战兢兢的往几方学舍中间的一处空地看去,哪里摆着一台石制的日晷“还、还有一刻。”

“还有一刻?”马超不耐烦的往前迈了一步,忽然伸出手从小吏手上夺下锣槌,竟欲去敲悬挂在树下的铜锣。

小吏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一扑抱住马超的胳膊,苦苦哀求道“郎君、郎君,别啊!提前敲锣要是被知道了,小的这差事可就完了,郎君你也逃不了罚的。”

“大不了把我赶出太学,这地方我还不乐意待呢。”马超嘴里叼着刚掘下来的草根,一副痞样“你要是丢了差事,就到城外平狄将军的大营里去,报我的名字,我让我阿翁收你做帐下吏。”

说完,见那小吏仍抱着他的胳膊不松手,马超索性也不跟他继续废话,右手一时施力,居然生生将小吏给抬离了地面数寸,然后手腕一抖,锣槌便往铜锣上连续敲出几声清脆响亮的声音。

‘当当当――’

几声铜锣敲响过后,学舍内的读书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听见里面的学子接连站起,向博士、教习躬身行礼,恭送先行。

马超这时一把抛下胆战心惊的锣鼓小吏,身形一闪,躲在树后面。

几名博士、教习抱着书卷率先出门,然后再是一群青衿学子成群结伴的从屋舍中熙攘而出。众人有的还在讨论刚才教习讲解的经义,有的已经在商量一会准备去宣平学市的哪家茶肆用饭。

在结伴搭伙的人群中,马超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直到最后才看见那个身影从治剧科的学舍中缓缓走出。

“适才赵公的话我不甚明白,一县之地,百姓流亡、黎庶贫苦,为令者当督劝农桑、减轻赋役。可又为何要厉行严法?秦以严法而亡,若是百姓艰苦,自当行宽惠之政才是啊。”刘广跟着苏则一同迈出门槛,疑惑的问道。他是济北国的旁支宗亲,初平三年时随济北王太子朝贺正旦,随着皇帝简拔出色宗亲的诏命进入太学读书,与苏则同处治剧。

“过宽则纵下,《左传》曾言‘大叔为政,不忍猛而宽。’于是‘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大叔悔之’。”苏则轻声说道“所以治理一方,不单要督劝农桑,还要明布禁令,有干犯者辄诛,其从教者必赏。于是百姓黎庶皆知犯法之恶,又知从教之善,县邦乃宁。”

刘广恍然。

“苏君!”马超忽然站在了两人面前。

苏则面色顿时一寒。

刘广有些惴惴的看了眼恶名在外的马超,不敢久留,略拱了拱手,然后急着告辞离去。

“你来做什么?”苏则很不喜欢马超的为人,与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对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要成天的凑到他面前。有时问一些浅显的经义问题不说,更还问他自己为什么会被皇帝特意拘留在太学,竟是单方面的把他当做交心好友对待。

苏则有时躲他不过,骂不动又打不过,一来二去,就连好友耿纪都认为他们俩有朋友之交了。其余的太学生也连带着纷传太学‘野驹子’马超与右扶风苏则相交莫逆,苏则每每听了,气得生平涵养家教都要在这个人面前丢光了。

对于苏则的态度,马超像是全然无知似得,他看也没看逃去的刘广,一步迈到苏则身旁说道“你不是投谒选做捕蝗使,得了一天假么?怎么还来上课?”

“你不在乎功课,总有在乎的。”苏则说着,绕过马超往一边走去。

马超赶紧快步跟上,嘴里滔滔不绝“我知道你读书勤奋,但该休息还是得休息不是?”看着苏则脸色愈发难看,马超心里好笑,忍不住又说道“对了,我这次是有事相告,我也投谒做了捕蝗使,说不定这次调度,你我会分到一个乡亭去。”

“你也参选了捕蝗?”苏则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头一次主动发问,眼底流露些微讶然。

马超得意的说道“我在太学待了两年多,整日里读那些经书,身子都快出毛病了。正好有个外出的机会,怎么能不把握住?我自幼猎狼射兔,还从未扑灭过蝗群呢,这回得好好耍一把。”

“这不是儿戏!”苏则脸色变了变,冷声道“扑灭蝗群,事关三辅百姓的生计。”

“我知道。”马超此时也换了一副正经的神色,与苏则对视道“所以我才要去,与其终日困坐学舍耗费时光,倒不如实实在在的做些事情,别人也好看得见。哪怕我将这件事当做儿戏、游猎去做,最后也是对百姓有利,比别人什么都不做的要好――我可听说了,那耿季行怕热,竟是如何也不愿去呢。”

苏则不由得动容,他静静地看了马超,像是第一次认识到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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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时运之会

“王者临深履尾,不足喻危,假寝待旦,日昃旰食,将何为惧祸及也?”――――――――抱朴子诘鲍

自年初以来,关中数月不雨,旱象已成,又遭逢凉州蝗群,京畿三辅等地饱受肆虐。手机端https://饶是朝廷开仓赈济不断,每日耗费粮草无数,也依然是哀声遍地。皇帝心知救灾非一时之功,半年以来一直从容任策、戒骄戒躁,勉力将局势维持到一个稳定的局面。然而近来盛传的一件事,却让皇帝的心境变得极坏。

因为今年不仅发生了旱蝗,六月底还出现过一次日食,虽然那次仅是日光黯淡,但百姓还是无可避免的形成了恐慌,这种恐慌的情绪被有意的疏导、压制,直到另一个消息传入长安时,才真正引发了众人不安的情绪――东南接连两次地震。

天生灾异,罪在圣躬。

最底层的百姓只在乎基本的吃饱穿暖,当今天子既然仁政爱民,那就没什么德行亏失,但架不住有心人往坏处想。随着地动的消息传来,长安各地渐有天子失德,不配为人主,所以才致使天咎。

消息一出,舆情顿时就弹压不住,长安闾里黎庶议论纷纷,更或有不少宵小、奸猾商贾从中推波助澜,京兆尹胡邈、长安令王凌心急如焚,一日数奏――甚至在华阴等地有贼寇杀人放火,抢了十来个乡里,裹胁千人,以致人心越发浮动。

当然这些奏疏送入未央宫后也没有收到什么确切的答复,只是切言胡邈等人查清源头,安抚民心。因为胡邈等人上的奏疏比起来,皇帝案头摆满的借由灾异大发论言;请皇帝自省、宽释囚徒、大赦天下的奏疏更让人棘手。

‘……蝗虫,贪苛之所致也。’

‘《京房占》曰人君无施泽惠利于下,则致旱也。不救,必蝗虫害谷……请祀山川群神及能兴云雨者……’

‘……国大旱,冤狱结,伏愿陛下推忠恕之爱,矜冤枉之狱,录刑徒,理冤囚,收令下狱抵罪。’

“孝灵皇帝英年崩殂,我冲龄继位,践祚以来,无不夙兴昧旦,思恢盛世,以济兆民。故薄赋敛,轻徭役,蠲除烦苛,欲令百姓修业,不敢有一日懈怠。今三辅、弘农等郡偏遇灾旱,年谷不收,百姓饥乏。我心甚惧,屡下诏书赈济,大开仓廪,历数前代,未有如我尽心者。”皇帝淡淡说完,伸手点了点桌案上堆成小山似得简牍奏疏,忽然伸手将其哗啦一下推倒“天有灾异,竟还有何罪于我乎!”

皇帝也是委屈,自己明明没有任何昏聩的举动,反而为了汉朝这个烂摊子殚精竭虑,只是恰好遇见了灾害频发的时期,就得无辜背上这么大的锅,这凭什么?要不是刚好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谁乐意辛辛苦苦当裱糊匠?

“陛下息怒。”自太尉董承、司空赵温以下,承明殿诸大臣无不连连叩首,颤声道“皆是臣等……”

“没你们的事!”皇帝不等他们说完便冷冰冰的截住,每次都是千篇一律的谢罪,他都听厌了。皇帝缓缓从席榻上站起,一步一步的走到中庭,一边走,一边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散乱的书简“还是我太宽仁了,致使旁人正事不做,整日里就盯着些灾异谤讪朝廷!以后此类奏疏,一律不许呈递御前!”

董承立即应道“唯唯!君上所言甚是,君上自亲政以来,休息关中、开拓雍凉、收复并土。种种功绩,世人皆看在眼里!若是这都要遭受天咎,那臣实在不明所以。”

马日冷眼看向董承,心中不忿,似乎还想与其争论一番的样子,忽然耳旁听来皇帝一声冷哼,又赶紧俯下身去。

皇帝寒着脸,在一堆奏疏中闲庭信步似得走着,忽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亲自弯下腰来,从地上捡起一份奏疏,丢给赵温“这份奏疏写的在理,你来念。”

赵温不敢怠慢,赶紧伸手拿起奏疏,大略看了一眼后,便直起身念道“……臣敏闻,为恶而灾报,是其应也;为善而灾至,遭时运也。陛下即位日浅,视民如子,不幸降灾,乃时运之会,而非德行之亏。昔成汤遇旱,减御损食,而澍雨降;世祖遭旱,省畋散积,而年岁丰……”

奏疏是由郎中来敏所写,将灾异附会成了巧合,不仅让皇帝摆脱困扰,更是让三公免去了无谓之祸。

“这才是真知灼见。”皇帝满意的转过身去,来敏的背后站着什么人皇帝心里清楚,沉寂了这么多天,他们终于有了动静,打算从深处冒上来了。既然是对方主动送上来的台阶,皇帝自然要接下“我记得来敏入蜀,曾与裴俊等人说降益州,立下大功,眼下只在光禄勋任职郎中,未免不足,今擢为黄门侍郎,侍奉左右。”

这一通非比寻常的任命让马日大为皱眉,来敏与黄琬有亲,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让他忧心的是,去年好不容易借灾异赶下台的黄琬,似乎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而皇帝这一番举措,更是间接佐证了这一点!

马日一时犹疑两难,站在公心上说,他并不想见到皇帝的威信因为这次风波而一落千丈,这样会使朝廷也失去相应的威权制御关东;但站在私心上说,马日又迫切的期望能借此机会迫使皇帝妥协,只要稍有挫败,皇帝锋芒收敛,以后推行新政便不会再激进、不听臣下的阻谏。如今有了来敏的上疏,马日心中立时有了另一个忧虑,那就是要不要再次阻拦黄琬。

拦住黄琬东山再起的势头,满足私心,却又违背了公心,这让马日犹豫不决。

杨琦在一旁的想法就比马日简单、机变多了“来敏疏奏正可广告关中,以息士人之心。然,虽有此良言,关中百姓皆已因灾异而人心惶然,陛下既为天子,理应安抚人心。”

皇帝走回了席榻上,抖了抖宽袖,慢悠悠的坐下,道“杨公言之有理,如今首重者在民心,民心系于旱蝗,则旱蝗乃当前首重。捕蝗使近日已分赴各地,地方也赈济不断,朝廷要做的,也就只有祈雨了。”

这是这近半个月来皇帝主动提起‘祈雨’的事情,马日、杨琦等人不由竖起耳朵静听“上个月朝廷已下诏各地受旱郡县,遣派户曹掾打扫社稷,祷祀河神、名山、大泽等有神处,可惜无功。即日诏太常祷天地、宗庙、社稷等处,以公府掾吏为请雨使者,参与祈雨,若是不成,再由公卿官长,以次行雩礼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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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遣使祷雨

“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汉书朱云传

汉代求雨有大小不同的几种规格,一开始是由地方郡县自行组织求雨活动,若是不灵验、且旱灾范围扩大,便由朝廷派太常、求雨使者祷祀,然后再是公卿百官求雨、皇帝亲自求雨。

求雨的规格越往上越高级,同时因为关联到朝廷的威信,也越不能轻易举行。皇帝虽松口同意祈雨,但也定下安排,先指派太常陈纪前往祈雨。

灵台令刘琬秉承上意,特意选定了七月十五日的吉日,太常陈纪接连几天祷天地、宗庙、社稷。没等有什么效果,又马不停蹄的前往华山,手持诏令,上书‘君况我圣主以洪泽之福’等语句,将此诏书投于深山之中。这一去一回便花费了七八天的时间,等到陈纪回了长安,其时已是

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了,关中虽仍不见雨水,但已经开始起了风,高山深谷也开始聚集起了云雾。

得闻这个消息,上下振奋,皇帝又接着让刘琬再度推算吉日,派太尉董承、司空赵温、司徒马日为首的公卿大臣以次行雩礼求雨。

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建安元年的八月初九了。

在这段时间内,皇帝除了循序渐进的走官方祈雨的程序,利用繁琐的流程拖延至八月中、又时常在公开场合流露出对新任黄门侍郎来敏的看重,黄琬等一系臣子逐渐活跃,让马日心里愈是不安。

如果黄琬再次回归朝堂,就意味着现有的势力格局要重新洗牌,原本因黄琬离去而稍显势弱的杨氏会重振旗鼓,整个关东士人有了主心骨会立时压过关西士人的风头。而此时的朝廷,赵温、董承等皇帝的一干亲信权位稳固,不可动摇,若黄琬起复,必然要与马日争夺利益。

惴惴数日之后,马日终于是私利战胜了公心,拿起早已过去的旧事,劾奏已故益州牧刘焉逆谋反叛,其人虽已亡故,但其子刘范、刘诞、刘璋等亲族尚存于世,理应追究。

未央宫,清凉殿。

“都查明了?”清凉殿内,皇帝手持彤管,在成片联行的文字间轻轻点着墨点,给帛书的内容分着段落。

平准令贾诩居于下首,闻言拱手答道“谨诺,此事一如陛下所料,近来关中纷传谣言,出自冀州袁绍之手。依臣浅见,除此之外,袁绍应当还有后手,还请陛下早做防范。”

“袁绍无非就那几个伎俩,不是派说客潜伏敌方,策反当地豪强;就是广传流言,扰乱人心;更或者就是凭恃强力,欺凌弱小。”皇帝眯眼检查着帛书上新弄的标点,漫不经心的说道“他早已不服朝廷辖制,此番污蔑朝廷威权、说我是无道之君后,冀州也该频传‘祥瑞’,另有英主出了。”

“自刘虞走后,河北有资格的宗室,也只剩平原王了。”贾诩淡淡说道。

“此时还得劳烦平准监。”皇帝从帛书后头移开目光,抬眼看向贾诩“想办法潜入邺城、南皮等冀州重镇,时机一到,就即刻为我除去这个祸患。”

贾诩表情立时一肃,答应道“臣谨诺。”

皇帝仿佛一眼看出贾诩的心思,吩咐道“此事去联系荀友若,先不用找旁人。”

贾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陛下睿鉴,荀谌自示好以来,未有一事助于朝廷,此番正可让其效力,以试其心。”

皇帝听出了贾诩的弦外之音,他轻声一笑,捏着帛书的手移在膝上,说道“我知道此等大事不能轻易托付给一个刚示好投诚的外人,你也不用跟他透底,安排几个人去就是。至于荀谌可不可用、能不能用,你一会下去后,去寻荀君,彼等叔侄之间,最是熟悉不过。”

在袁绍折戟壶关,被朝廷褫夺冀州牧官位以后,其麾下很多人的立场都开始摇摆起来。尤其是为袁绍立下大功的荀谌,因为保持着与荀、荀攸等几个荀氏子弟的联系,对天下局势分外明晰,自然而然的会比郭图等人考虑到更多。再加上袁绍因为荀氏的关系,对他明里暗里的猜忌与冷落,尤其是袁绍决议与袁术结盟、对抗朝廷之后,更让荀谌深感寒凉,由此在今年四五月间的时候主动联系上了荀攸。

自从朝廷收复并州、在壶关逼退袁绍以来,便有不少冀州士人私下与朝廷暗通款曲,尤其是在今年朝廷收复益州以后,这种现象便愈发多了起来。在袁绍身边的幕僚当中,朝廷并不只有荀谌一个暗线,所以贾诩并不想将这个事交代给荀谌去做。奈何皇帝明确下了指令,贾诩也不好装糊涂,拱手应了一声。

皇帝拿着彤管继续往帛书上点了几下,见贾诩没有告退的意思,便问道“还有何事?”

趁着这些天朝廷组织祈雨、安抚民心,皇帝派贾诩在关中明察暗访,调查‘天子失德’等一系列流言的源头。最后果不其然摸到了袁绍头上,但事实好像不仅如此,贾诩说道“除了袁绍派人在纷传谣诼以外,臣还查到,三辅马氏等族也牵涉其中。”

皇帝把彤管笔往桌上狠狠一放,脸色深沉“真是好胆!这两边,你查出具体的人物没有?”

贾诩知道事关重大,不敢隐瞒“请陛下宽限时日,容臣查出主使,再请议罪。”

“好。”皇帝语气有些凝重,将帛书紧紧攥在手里“我正愁无处发落他们,眼下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很快,在马日劾奏刘焉亲族的第二天,皇帝立即罢免了宗正丞刘诞、太子家令刘范二人。但马日等人却嫌判处太轻,不依不挠,接连上书恳请皇帝严惩刘焉亲族、并言及当年董卓在时,刘焉便与朝中大臣往来密切,朝廷事务未必如刘焉生前所言尽皆为张鲁蒙蔽;然后又隐隐指责来敏擅自行动,南下益州的动机不纯。

跟马日心急火燎的举措比起来,黄琬在府中仍旧是怡然自得、静听风雨的样子。

兴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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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鼓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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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想-免-费-看-完-整-版-请-百-度-搜-”――――――――【荀子议兵】

黄琬款款走在庑廊间,一左一右各跟着黄门侍郎来敏、郎中费伯仁两个姻亲,他侧目扫视着庭间被太阳晒得泛黄的花草,娓娓说道:“马翁叔当年是何等的明于事理,到此时竟也为权势所惑,当年力图解救蔡伯喈的仗义,如今都去哪了?”

来敏近来颇有些志得意满,又深受皇帝看重,言行之间也不免有些轻狂:“马公虽是当世鸿儒,名望隆巨,但只有校书之才,于国政无一裨益之处,譬如以蔡公、郑公执政中台、录尚书事,能兴天下乎?明公有拨乱之姿,政绩为天下表,如今身在草莽,而庙堂内无能人,致使国家空有雄心,朝政却依旧支绌,诚然可惜。”

黄琬笑着说道:“国家英睿明鉴,是社稷之福,奈何手下除了荀公达、贾文和、赵子柔等人,竟再无秉国大臣。杨氏虽然威望足够,但毕竟家世显赫,国家心存顾忌,难以大用,马翁叔性情固执……他到底是老了。”

说着,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敛去了,皇帝锐意革新、矢志中兴汉室,其手下不免有些思维陈旧、迟钝的老臣一时跟不上皇帝迈出的步子。如今既已收服西陲,后方安定,朝廷下一步的目光迟早要移向关东,到那个时候,以现在这个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的中枢班子,能担得起匡扶天下的大任么?

黄琬原来在朝堂上的时候也是没有及时摆正自己的位置,导致他错失了赵温那样好的机会成为皇帝亲信,如果当初皇帝宁肯出罪己诏也要保下的是他,自己又岂会在这里耗费一年的时光?他想起当年与陈蕃、王畅等大臣秉持朝政,挽救江河日下的国势,彼此志同意合,互相激励,是多么值得怀念的一段时光。

如今故人一个个都已逝去,壮志未酬,黄琬如何甘心籍籍一生?他本来以为皇帝年轻气盛,推行的改革会造成许多错漏和负面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黄琬不仅没有看到消极之处,反而从种种举措之中看到了无限的未来。不知不觉中,黄琬竟开始转变了立场,他原也不是脑筋死板的人,一旦换了思维方式,便紧锣密鼓的打算着如何回归朝堂,贡献一份力量。

费伯仁初来乍到,又是刘焉的妻族,与黄琬之间到底隔了一层关系。听完黄琬的感慨,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黄琬喟叹完,同时也注意到了他,问道:“你族中的子弟现在都安置好了?在太学可还住得惯?”

费伯仁旋即答道:“承蒙朝堂不弃、黄公照顾,舍弟观与从子皆已入蒙学就读。蒙学司业路文蔚师从蔡公,学问精深,子弟能在其门下,实在是幸事一件。”

自从益州归附以来,朝廷派了数十辆公车南下,将蜀地有名有姓的士人几乎一扫而空,征辟到朝中任职郎署、守令。导致在很长一段的时间内,偌大的益州竟无有能影响一州局势的豪强、士人,初来乍到的益州刺史邯郸商也省了一番与本地豪强打交道的功夫,不仅掣肘大减,同时也不用与豪强频繁往来,无形中加大了朝廷对地方的威权。

费伯仁等避难益州的外地人也不能幸免,不仅其本人被光禄勋举为郎中,其弟费观与侄子费也进入蒙学,而蒙学又是附属太学之下,专门招收军中将士遗孤、民间孤儿入学。这些孤儿一旦长成,到十五岁的时候可以根据成绩直接进入太学,皇帝对此分外关心,几次公开、半公开造访太学,都要去蒙学一观。蒙学只有三百多人的规模,费观等人大族出身,各方面都不差,迟早会在里面脱颖而出。

黄琬轻叹了口气,道:“蒙学本是为了照顾失了怙恃的军中遗孤、民间孤儿,是朝廷的一份抚恤之心。本不该有大族子弟入学,我设法将费观他们几人安排进去,已然算是谋私了。”

费伯仁知道黄琬的难处,如果不是进了蒙学会有很大的前景,以黄琬的为人绝不会如此费心:“好在也就这一二年的功夫,彼等就能入太学或国子监,断不会叫黄公为难的。”

在一旁被冷落了半天的来敏此时终于找到机会,插话道:“明公,如今马公劾奏刘范等人,非要追究到底,而我等在刘公身前有过许诺……这有些不好办呐。”

来敏本来兴致勃勃要与黄琬谈论一番朝局,毕竟他如今可是炽手可热的新晋人物,岂料黄琬竟把注意全放在费伯仁的身上,这让他心里有些不悦。

“不用理会他说什么,他为了不让我有机会起复,特意拣了这件事来议论。可也不想想,益州才归附多久,前次刘焉等人的身后事,朝廷早就有了决断,此时再拿出来说,置国家于何地?”黄琬缓缓转过头来,看向来敏:“何况他此番说是追究刘焉亲族,可谁不是其亲族故交呢?议郎庞羲、吴氏、费氏、黄氏、来氏……还有不少蜀地豪强,所以该急的不是我们,而是赵子柔。”

马日的口径是当初刘焉有不臣之心,其身边的一批士人、亲族都有阿附党羽的嫌疑,不仅如此,在朝中的刘焉亲族也未必没有与刘焉暗通款曲的嫌疑。为了将事情牵扯在黄琬身上,马日不惜扩大范围,但这么一来,却得罪了如今益州士人的代表赵温。

“也就是说,此事不用我等出面,自会有赵司空反驳马公?”来敏很快转过弯来。

“陛下虽从马翁叔所愿,将刘范、刘诞发落,但到底保住了性命,刘璋也仍在卫将军麾下任职。”黄琬带着二人拐进一处临水小亭中,各自落座,继而说道:“可见陛下并无严惩之意,这么做一是为了做个样子,应付一番马翁叔;二是为了点醒我,催促我尽快有些作为――你看连马翁叔都急了,你还不急?”

费伯仁坐于下首,又恢复了起先沉默寡言的样子,来敏则是殷勤的为黄琬倒了杯茶,道:“那明公打算怎么做?”

黄琬轻轻抿了口茶水,慢悠悠的说道:“过些天,先把侯汶拿出来。”

“侯汶?”来敏先是一惊,旋即想到,当初黄琬让长安令王凌暂时保下侯汶,一是为了减少抓捕商贾的阻碍,二就是为了能再度联系上御史中丞桓典以及杨氏,看黄琬的样子,像是一开始就存了留待以后、择机诛杀侯汶的心思,来敏不禁问道:“此人牵涉颇多,何不与桓公等人打个招呼?”

“咱们这边不先吃个亏,陛下如何会放心对付马翁叔?”黄琬将茶碗缓缓往下,忽然叹道:“尚书令自从中暑以后,身体便再也没有好过,你明日与我一同去看望。”

京兆尹,长门亭。

长门亭在水河畔、霸陵原上,其地阡陌纵横、土地广阔。举目四望,苍茫的何川、畎亩都寂寥无人,离沟渠远些的地方都没有草木,田地里青黄的禾苗在威风的吹拂下柔弱可怜的颤抖着。空气里嗡嗡嗡的一阵声,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在近地面灵动的飞舞、却是数不尽的虫群从西边往这片青翠飞来。

那黑漆漆的虫群不断变化着形状,从远处看仿佛鬼神,四野的空气突然变得压抑无比。

这时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狼嚎,仔细听又仿佛来自边陲的曲调,苍茫辽远,声音高昂。

歌声之后,紧随着就有数百人从趴伏着的地上跳起来,手上拿着锣鼓、竹筒;嘴里叼着竹哨,以及各类杂七杂八的能发出声响的东西,最不济的都有人扯嗓子呐喊着,手里捏着土块。这些人纷纷扰扰,组合成一阵稀奇古怪的杂音,虽然杂乱无章,但声势惊人,若是不明所以的人听了,还以为此间在打什么仗。

对面那群蝗虫仿佛被惊动了,黑漆的乌云登时一缩,竟有往左边去的势头。

为首的亭长见状,立即高举一把小红旗。

身后立时传来阵阵鼓声,队伍中立即分出二三十人组成左翼前去截击,那队人中有一人身壮体长,高鼻阔目,体型、服侍皆与旁人不同,只见他手持弓箭,一边敏捷的在田垄上跳跃、奔跑着,一边抬手弯弓,往黑漆的虫群中射了一箭。

那箭竟是军中特有的响箭,尖唳的声音飞速射进蝗群,紧接着又是三发响箭,蝗群一时大乱,跌在地上乱蹦乱跳,被人群驱赶着跳到了一个挖好的土坑里。

这土坑约有三丈深,蝗虫一下跌了进去,便在垂直的土壁上不断的跳着,似乎想重新跳上来。

一个白净的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见到大部分蝗虫落入坑中,立即呼喊道:“快!快填土!”

众人有条不紊的拿起锹、铲等农具在旁边铲土,他们都是附近组织起来的农人,其中有老有幼、有男有女,几乎是全家上阵。很快,众人便将这个土坑给填平了,期间虽有不少蝗虫趁机逃出,但也被及时的踩死在地。

一阵忙碌过后,精疲力尽的众人各自散坐在地,时近中午,一些妇女被组织起来就地搭起土灶烧饭,田坎上顿时炊烟袅袅。

苏则长于深宅,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酣畅淋漓的奔跑过,只觉得胸腔之间仿佛要炸开了似得,饶是已经坐下了,也仍是气喘不停。旁人皆知他身份不凡,心里畏惧,就连长门亭长也只敢在远处观望,一时不敢近前。

这时马超从旁走来,一屁股坐在田垄上,往旁边放下了弓箭,气息平稳的对苏则说道:“还是我这响箭有用,不然光是凭空叫喊,嗓子哑了都怕是无用。”他瞧了眼在不远处围着锅灶眼馋的乡民,又说道:“幸而我跟我阿翁在军中学了不少排兵布阵之法,这会子用到他们身上,倒是能发挥几分力。我听说其他乡亭的捕蝗使天天疲于奔跑,三日捕蝗才五石不到,你看我们这一次埋的,多少也有二三石了。等午后将这些虫尸挖出来,还能给他们换一二石粟子。”

苏则光顾着大口喘气,没工夫跟对方搭话,眉宇间却是深深的忧虑。

由于自己扶风苏氏的门第,在分配的时候没有像贾逵他们那样分配到右扶风散关、阳城靠近雍凉的偏远地方,而是安排到了受灾情况较好的附近。然而京畿一带是全关中水利最好的地方,却还有这么多蝗虫,京畿都是如此,更遑论其余乡县了。

地方百姓大多都畏惧蝗虫,不敢杀害,又不善于组织,起初他来的时候,这些人只知道一窝蜂的往上冲,根本不懂包抄,导致蝗虫四处乱跳,收效甚微。更有的见到蝗虫黑压压的一片,没等冲上去就跪在地上求饶,若不是马超正好就在临近乡亭,跑来相助,苏则眼下决计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

“苏兄,我看你平日里还得多加锻炼,这剑术虽能增强体魄,却不经用,你日后若是遇上贼人,就凭现在这样,如何逃得脱?”马超关切的说道。

马超转头一看,发现苏则几乎是大汗淋漓,脸色泛红,细密的汗珠贴在白皙的脸颊、肌肤上,汇成一道细细的水流顺着脖颈滑下,他不由得愣住了。

苏则恍若未觉,只觉得好笑,他以后入仕最不济也是郡县长官,哪里有独自遇上贼人的机会?不过对方的关心却是不假,他也承了对方的心意,只是不愿承认自己身体虚弱,他别开话题,道:“我看你以后适合带兵征战,战场上杀机无处不在,这番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听吧。”

马超心里一乐,收回了目光,仰头看了看天,额头不禁挤出几道横纹,他忽然叹道:“你也觉得我适合战场。我六岁骑马,八岁就能开弓,十岁的时候能在羌胡帐中摔跤、打败他们部落里的所有少年……他们都说我生来就是要上战场杀人的,我本该在战场上立功,可是如今……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cont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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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故事新羹

“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ranwen”【菜根谭闲适】

苏则忽然心有所感,扭头看向马超。

“记得我第一次学会骑马的时候,整个天地仿佛都在随着我而移动,树木不是静止的、飞鸟也是可以追逐得到的,就连风也在你耳边呼呼的吹着,简直是世上最轻柔的耳语;你全身随着马背上下颠簸,站在山坡上俯瞰,有一种情绪会从你的胸口涌上来……我那时就在想,若是我一辈子骑着马只往一个方向走,就算是天地的尽头,也该被我骑到了吧?”马超往后躺在干巴巴的黄土地上,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慢悠悠的抖动着,眯着眼盯看湛蓝的天空出神。

苏则似乎被对方形容的场景吸引住了,喃喃道:“天地的尽头……你的志向真大。”

“一个人志向大不大,不在于他怎么说,而在于他怎么做。”马超把两手枕在脑后,说道:“就好比我,这个志向也只在幼时说说,可从来没有施行过……不说这个了,你的志向是什么?治理一方百姓?”

“自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苏则忽然一愣,理所当然的说道。

“真的么?”马超侧首看去,眼中带着笑意:“我想也是,以你的能力,以后一定会成为三公。”

苏则眼神一黯,不见多少喜色,低声道:“是么?”

马超这不经意的一个疑问让苏则失神,似乎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对他抱有无限的期望,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将其看做自己的志向,可真是如此么?苏则有时候也会有一些迷茫,自己整日在太学读书,研习如何为官、如何牧民,盘算着以后入仕该如何如何,可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自己还比不上马超,最起码对方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想到这里,苏则不由得想起这些天马超四处奔走,全无任何世家子弟的娇气,反而肯吃苦受累,肯真心实意的与那些百姓办事。相比之下,被安排到扶风乡下去的捕蝗使傅允则整日叫苦连天,连带着捕蝗的差事都是所有外派太学生中办的最差的。这样想着,马超的形象在苏则心中不免改观了不少对方也不全是一无是处。

马超倒是没那么多的心思,只是说了几句话后便没了话题,让他有些郁结。这两天他与苏则说的话几乎快赶上这两年的总和了,但他与苏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苏则是经学传家,本人的学识在太学都是顶尖,而他自己不学无术,所擅长的弓马骑射又都是苏则所不擅长的。

难道要把自己以前的故事都说出去?

可这么一想,马超又有些不愿,他在太学呆得乏味的很,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交个高门第的朋友。如果是为了这个就跟对方托底,倒有些不值当了。马超虽然有时候做事鲁莽,但也有他自己的一份算计,此时干脆枕着脑袋看天,让气氛沉静下来。

妇人们烧煮的锅灶中很快飘出阵阵饭香,虽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对一众饥肠辘辘的乡民来说无疑极具诱惑。

苏则眼睛紧盯着那一群早已捧起了碗筷,等着分领羹汤的人,心头一动。

马超注意到苏则的神色,翻身而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站起来拍拍苏则的肩:“看看去。”

说着,马超便走到前面,对迎上来的长门亭长呼来喝去道:“给我拿两只碗来!”

别看马超目前只是一介白身,但其父却是平狄将军马腾,大名鼎鼎的扶风马氏之后,长门亭长一介微末小官,哪里敢摆官架子,带着一群人人前人后的奉承着,很快就清洗了两只干净的漆碗来。

苏则看着马超宽厚的脊背,以及对长门亭长不客气的态度,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马超的时候,那时对方打猎归来,放纵一众属下欺虐农人。于是心里才有的一点好感,顿时就烟消云散了。他索性也站起来跟着走了过去,不过脸色依旧冷淡,马超是见惯了对方这样的脸色,也没往深处想,顾自拿过一只碗给他:“这些东西你没尝过吧?今日来尝个鲜?”

他二人身份不一般,又是朝廷特意派来帮这里的人们扑杀蝗虫的使者,众人自是不敢争先,纷纷让苏则与马超各自盛了一碗。

锅里煮的是豆羹,都是本地人家种的红小豆,不加任何醯酢等作料,清水熬煮得鲜红浓稠,闻起来倒是别有一份香气。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苏则别说吃过,就连见都未曾见过这等吃食,一时不由得下了勺子,觉得满嘴纯甘。只是他不知道,他适才是随着众人驱赶蝗群跑了一阵,疲惫之下吃什么都香,若是天天吃这些不加佐料的东西,久了也会觉得寡淡无味。

当然,光吃这些还不足饱,马超又给苏则递来了蒸好的饼饵,两人也不讲什么规矩礼仪,跟一群人坐在田垄上慢慢吃着。苏则从未体验过这等新奇的吃法,吃得津津有味。

马超为人豪放,几口便将豆羹吃了个干净,他察言观色,发现苏则对这些事感兴趣,于是便折节与那些农人攀谈起来:

“使者哪里知道,我等家中也不是天天吃这些,也是这两年年岁好了,家里才有些余积。若是在年岁不好的时候,便是连草根、树皮都没得吃,一家子人结伴去城里讨饭、或是逃难到别处,给大人们做工过活。”

“他们也是不容易,辛苦种出来的东西,却没多少进自己的口中。”苏则心里有些热热的,也不知是不是吃了这豆羹的缘故。

马超尚未答话,一边忽然有个农人粗着嗓子说道:“是啊,也亏了朝廷这两年处处想着咱,施舍粥糜,连捉蝗虫都派了太学生来,也真是咱们的福气啊!”

“也是,要不是朝廷派人来捉蝗虫,咱几个家里人谁敢动啊……”有人感慨道。

长门亭长眉头一皱,立时喝止道:“你小子,又在县里听见什么话了?可吃你的吧。”

众人由此再不说话,各自埋头呼哧呼哧的吃着豆羹。

马超悄悄凑近了苏则,小声说道:“最近的事情,你可都听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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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己饥己溺

“昔楚庄吞蛭而愈疾,孙叔杀蛇而致福。”【资治通鉴唐玄宗开元三年】

“耿季行传过几封书信给我。”苏则小口抿着豆羹,慢条斯理的说道:“因为事涉国家,内容隐秘,就连他也不敢随意议论……整个太学也是如此。”

马超‘哼’了一声,说道:“国家兴复社稷,殚心如此,却还有宵小趁机散布谣诼、污言诽谤!若我是司隶校尉,非得将这些人尽皆捉来杀了不可。”

这两年他在太学也有不少长进,自然知道如今的朝廷已经今非昔比,如果说在马腾父子刚归附朝廷的时候,他二人尚且还有随时叛逃凉州的心思,此时也尽皆磨灭了。如今仅剩的,也就只有马超更加迫切的想得到皇帝的信任与青睐,将他放回军中效力。故而此时知道这些流言蜚语,马超自然而然的站在了朝廷的立场上,为皇帝说话。

“此事干涉国家威严,朝廷断不会等闲视之,眼下不便发作,自然有诸公的道理。”苏则倒是沉得住气,他碗里的豆羹还剩下一些,但已经喝不下去了。正准备放在一边,却见一旁有个五六岁的稚子手里捧着一只舔得干干净净的空碗,眼巴巴的看着他碗里的残羹。苏则便顺手递给了对方,再转过头来,缓缓对马超说道:“我等现在无官无职,还是做好手头上的事情要紧。”

“手头上的事情?”马超看着那个抱着碗吃的津津有味的孩童,心里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声说道:“我正好有个主意。”

苏则见那孩童吃的有味,索性将手中吃不完的饼饵也一齐给了对方,听了这话,不由好奇的问道:“什么主意?”

“我这也是今天才知道的。”马超神秘兮兮的说道:“我有一从弟,名唤马岱,现在在卫士令王忠手下担任卫士,每日巡视宫禁,偶尔还能在前殿看见陛下。今天他便给我传来一封信,说是前日里国家与诸公忧心时下旱蝗,一众前往籍田视察禾苗,谁知农田里忽然跳出几只蝗虫。国家当时气急,亲手将其捉下,说‘黎庶视谷为命,尔等食之,何如食我之肺肠?天降其过,在我一人。若尔有灵,但当蚀我之心,勿害我子民’,然后张口欲食。”

苏则着实吓了一跳,心里又感动又吃惊,忍不住说道:“这怎么行,蝗虫是肮脏恶物,吃了恐会害体,诸公没有劝么?”

马超很少见对方这副揪心的模样,心里得意,便说的更起劲了:“劝了,可是国家向来独断,哪里肯听?当即就将蝗虫吃了下去,说‘正是要为民代受其祸,移灾于我,纵使罹病,又何惧之有’!”

苏则沉默了好半天,忽然站起来对长安的方向郑重其事的拜了一拜,轻声说道:“古来仁君如尧舜,也不过如此吧?”

“这件事没过多久,便在长安都传开了,城中黎庶无不感激流涕,尤其是那些受了蝗灾、不得不进城讨食的百姓,听到这个事后,更是在均输监赈济粮谷的铺子前跪下哭嚎。我看用不了多久,三辅百姓皆将称赞国家仁德。”马超说着,在围观群众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跟着站了起来,象征性的往长安拜了一拜。

他心里忽然想到;经此一遭,关中就算再有什么流言蜚语,光凭皇帝这一出生吃蝗虫、代民受过的事迹,便足以抵消大部分不利影响。或许这就是皇帝对这些舆论的反击,毕竟黎庶只看实际,天道德运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那些士人才会拿来当幌子用,皇帝只要一心一意的对百姓好,再做些面子工作,黎庶自然知道该跟着谁走。

无论皇帝这么做究竟存了几分真心,就凭皇帝敢生吃蝗虫的勇气与决心,马超就自认学不来。

苏则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激奋的心情慢慢的平复下去,他看了眼仍坐在地上面面相觑的农人们:“看来京畿的这些流言,也该到头了。”

马超点头说道:“是啊,不过,事情并不止如此,京城开始传起了蝗虫的吃法。”

“蝗虫的吃法?”

苏则立时想起了‘手头上的事情’,他们身为朝廷的捕蝗使,虽说是无品无秩的临时差事,但若是办好了也是大功一件。除了带领一方百姓组织集体扑灭蝗灾以外,还要破除百姓心中对蝗虫的敬畏,如今第一点倒是容易,第二点该怎么做,苏则一直也没有个头绪。其实说起来,若非他与马超的家世显赫,足以唬住百姓,否则要想让他们积极参与灭蝗,还有不少难度。

若是能让百姓主动去吃蝗虫,岂不是既能灭蝗、又能破除对蝗虫的敬畏?

苏则连忙追问起来,然而在细节之处,纵是马超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大概是要将蝗虫暴晒成虫干,去掉头、翅、足然后可食。或是将其与野菜同煮,或是将其用来饲养鸡鸭、猪等禽兽。

“这些法子据说是太官研制出来的,背后没少有国家的授意,只是此法一经推出,却少有人愿意吃。”马超皱着眉头,显然对吃蝗虫这件事也是心存顾虑。

苏则不以为然,此法一出,不仅是在形式上提高威望、减少流言的不利影响,还能实质性的解决蝗灾,了解来龙去脉后,他对皇帝可以说是万分的敬佩:“国家连蝗虫尚可生吃,况乎熟食?我看用不了多久,国家就会亲自进用。”

马超隐隐觉得这是个契机,点头说道:“我所想的是,与其等到消息来,不妨先推行下去,让黎庶煮蝗而食,还能解决一时饥乏。”

于是两人说到便做到,很快便组织人手抓了几十只蝗虫,又在河堤边烧了一堆篝火。

众人吃完各自的豆羹,都有些意犹未尽,此时见两个身份尊贵的捕蝗使派人做这做那,一时都好奇不已,纷纷围了上来。

只见苏则指使一个农妇去掉蝗虫的翅膀、大小腿与头部后,用水洗净,然后用一根细枝串几只蝗虫,放在火上烘烤起来。

“我以前只在羌地吃过羊炙、鹿炙,这‘虫炙’倒还是第一次吃。”马超看着农妇熟练地翻着面,笑着对苏则说道。

身边的人听得的分明,立时哗然变色。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向火微炙

“委厥体于膳夫,归炎炭而就燔。ranwen”【蝉赋】

长门亭长本是个粗豪的中年汉子,才从军中因伤退伍,本来是箭矢飞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汉子,此时却满面惊愕,声音都有些变调:“两、两位郎君,莫非是要吃蝗虫?”

“这是自然。”马超白了他一眼,看到乡民议论纷纷,不禁说道:“前日里天子为了不使蝗虫害民,不惜向天赌咒,生吃蝗虫。就连天子都如此,我等又如何吃不得?”

众人还是有些惊疑不定,有个人战战兢兢的说道:“可、可那是天子,天子有苍天护佑,自然无事,可我等小民哪里能跟天子比……”

“是啊是啊,蝗虫可吃不得啊!”

“咱们跟着杀蝗虫都怕苍天怪罪,怎么还能吃它……”

“蝗虫又没毒,为何吃不得!”马超双眼一瞪,目光如刀,扫过之处,众皆噤声:“它再能耐,也不过是只虫子罢了!尔等平日里在田间、菜圃踩死的蚂蚁、捏死的毛虫不知有多少,也没见苍天怪罪,吃几只蝗虫会要人命不成!”

别看马超年纪轻轻,当年跟着其父马腾带兵纵横凉州的时候没少杀过人,入了太学以来便收敛了不少,平日里倒还藏得住,此时一旦流露出来,众人皆被马超凌厉的气势吓住。

苏则站在一边没有说话,他知道要真正使这些人信服,还得以身作则才行。

这时候农妇从亭长手中取过盐袋,信手拈了一把,洒在上面。很快,一股酥香的味道迅速飘散。

围在火旁的众人接连抽着鼻子,面露惊讶。

‘撒了把盐就这么香?’

‘倒是有些像蝉的吃法……’

‘或许……真的能吃。’

等到酥香更浓之后,马超这才让农妇停手,当先拿起一串。众人的眼神随之移动,紧张的看着马超。

马超嘴上说的轻松,此时真让他下口却是有些没底,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苏则在一旁殷切的看着,马超不敢露出半分犹豫,一口便将微烫的虫子吃进嘴里。

“咔嚓咔嚓……”

嘴里发出酥脆的响声,像是在吃锅巴,马超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说道:“味道上佳!”

苏则立即跟上,虽是也是用手撸串,却带着一股潇洒自如,与马超的粗鲁半点不沾边。他吃了一口后,便知道马超并不是有意作假,而真的足以当做一道美食。

见身份尊贵的苏则与马超都吃了,而且没有半点不好的症状,众人一时都有些心动,但还是没有人出头,显然是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

已经做好心理建设的长门亭长见状,出声鼓舞道:“咱们当年逃荒的时候,饿极了连土都吃过,更别说什么蚯蚓树皮了,现如今不过是几只虫子,吃了又怎样!何况,不就是虫子,你们小的时候难道就没粘过树上的蝉吃?”

于是话一说完,立即伸手拿了一串放进嘴里。

见到亭长都这么说,其余的人纷纷效仿,凡试过的人无不是眼前一亮,连声说好。后面的人瞧见异样,再不犹豫,跟人抢了起来。

众人一开始都是闭着眼睛下嘴,像是服毒一样带着股决绝的神色,没想到随意嚼了嚼,神情陡然一变。

“好吃!”

不仅香,而且比小时候在瓦片上烤的蝉要好吃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的人吃了两口,居然有种吃虾干的味道。

很快,抓来的蝗虫被一扫而空,尤其是孩童无所禁忌,接受得最快,几乎把这个当成了零嘴,几家孩童聚在一起,哄闹着说要再去抓蝗虫来吃。大人们也颇为意动,蝗虫不仅可以攒起来去官府换粮食、还能捉来下饭,至于报应,这世上哪还有比禾苗被啃**光、再也吃不上饭的报应大?何况就连天子、贵人们都吃了,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

苏则见到众人由一开始被动的组织捕蝗,转变为积极主动的态势,心里深感安慰。

正如苏则所料想的,皇帝在当众表演了生吃蝗虫的节目后,紧接着便赐下宴席,邀承明殿诸公赴宴。

未央宫清凉殿中,司徒马日一脸纠结的看着身前桌案上漆碗漆盘,食具里分别是油炸蝗虫、菘菜煮蝗虫、炙蝗虫……

再看依次坐在别处、神情淡然的司空赵温,面色凝重的太尉董承,表情冷硬的侍中杨琦……还有彷徨四望,不知所措的尚书仆射吴硕。显然大部分人都被皇帝这一出宴席唬住了,马日还想着如今正是旱蝗时节,宫中不该设置宴饮,本想借此劝谏,没想到一来便遇上这种场面。饶是思维灵便,最擅长强谏的杨琦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起了。

皇帝见众人不语,先笑说道:“自当日以后,我便想到这世间万物,皆有造化,宜于鸟兽食者,人食之未尝不可。乃诏令太官,将此物设法烹制,或烤或蒸,没想到其味颇为鲜美,宫中诸黄门,未有不交口称赞者。故特开此宴,诏诸公前来,是为一同尝新,好以身作表率,使天下人知,所以莫要拘束了。”

众人明白皇帝的苦心,以蝗虫为食,不同于以前皇帝弄出酸梅汤这种饮品小道,就算弄得再好吃,高门豪强、普通百姓之家也不会吃这种地里乱跳的虫子。只有那些没了生计,饱受蝗灾之苦的贫寒黎庶,才会借此活命。

赵温率先离席,伏身拜道:“陛下仁爱黎庶,心存万民,臣温服膺,愿助陛下宵旰之忧。”

董承等紧随其后,齐声道:“陛下诚乃仁德之君。”

皇帝笑了一笑,他可不会因为众人夸他几句,就可以让人逃过这一餐了。

自从皇帝从上到下发起轰轰烈烈的灭蝗运动以后,落实贯彻者有之,不以为然者亦有之。譬如前些天,公卿百官祈完雨之后,就有个太学的博士上疏,对皇帝大张旗鼓的灭蝗表示异议:‘自古除灾者,未尝不以修德为要……天灾岂可以人力制之?且杀蝗甚多,必伤和气,伏愿陛下思之’。

对于这种愚昧昏聩的言论,说来说去都是要皇帝修德、罪己,然后将一切托付给上天的垂怜。皇帝当时便气笑了,训斥说‘庸儒泥古不化,不知变通,何堪为师’?然后当即罢免了该博士的一切官职,杀鸡儆猴,狠狠地震慑了一番。

此后朝廷上下再也没有人敢阻挠皇帝灭蝗的决心,就连深受经学影响、很是信服‘修德自省’这一套的司徒马日,一时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了。

穆顺极有眼色的在一边说道:“诸公幸食。”

第三百三十八章 食不甘味

“曝可代米,尽力捕之既除害又佐食,何惮不为!””【范仲淹疏】

马日知道皇帝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是做给他看的,不然为什么在那么多内容相似的奏疏中,单就挑出他的亲族、明经科教习马毕的奏疏来发作?这件事看似是皇帝一次信手为之,但往深处想,难保不会让做贼心虚的马日联想到上个月私遣马毕赴右扶风老家警告族人马访收手的事情。ranwen

莫非皇帝已经知道了?不然为何单是拿马毕来敲打他?

皇帝似是不知马日心中所想,也不让穆顺代为布菜,径直执箸,当先夹起一只炸成金黄色的蝗虫,毫不迟疑的放进嘴里。唇舌之间,顿时传来一阵久违的酥香。这可是纯天然无污染的高蛋白食物,皇帝在前世也曾与人吃过,但前世里几十上百块一斤的蝗虫,哪有这个新鲜?

连皇帝都自得其乐的吃着,底下众人不敢不动筷,以董承、赵温为首的一帮人神色复杂的吃下蝗虫,虽然经过了太官的精加工与调味,味道尚且过得去,但这些士大夫的心里仍有个过不去的坎。皇帝看到这里不免觉得好笑,古人能够吃蜂蛹、蛴螬,却唯独吃不下蝗虫,可见还是心里对蝗虫存在惧怕。

越是深信蝗虫成灾是天咎的人,在吃蝗虫的时候就会越有顾忌。

此时在清凉殿用宴的人,虽然一个个面上从容淡定,但随着进食的时间过长,皇帝很快就看出端倪来。

这里他才将手中筷箸放下,底下一直用余光观察着皇帝的马日立即迫不及待的放下筷箸,如释重负。皇帝看了座中就数马日身前的饭菜跟没动过一样,莞尔笑道:“马公可是不喜欢吃这等膳食?”

“说来也是。”皇帝不等马日开口,顾自往下说道:“扶风马氏数百年家传,家中自然是锦衣玉食,如何吃得下此等虫类?”说着,他便对穆顺说道:“去把马公的饭食撤下,换一份上来。”

在外人看来,这完全是皇帝对待枢臣的一片亲厚之意,可马日本就心虚,又不敢吃‘灾虫’、又在思虑皇帝罢黜马毕的真实意图,一顿饭下来竟是味如嚼蜡、如坐针毡。此时被皇帝问起,他自是不敢认下,不然外间不知该如何说他了:“臣不敢。”他忙离席拜倒,说道:“只是臣有生之年,只知蝗乃灾虫,扑杀灭绝已属骇听,更遑论以此进食?故虽明陛下深意,心中却仍未宽释。”

“有人说蝗乃天虫,是由天灾,人皆应祈祷虔诚,务自修省,至于驱逐扑杀,却并非长策。”皇帝抖了抖衣袖,身子往后靠了一靠,施施然说道:“我却以为此等言论,着实大谬。天生蝗虫,正如天生盗贼,盗贼之患,不逊于蝗。而天下官府未有不尽力诛之者,何故到了蝗虫这里,反而是胆怯畏葸了?水旱也是天灾,蝗虫不敢捕杀,那水旱却敢疏导?时人沉浸灾异之说、种种异象皆附会于天,难免过犹不及了。”

这似乎是要将传继至今的灾异学说重新定义一番,将对待灾异的消极态度转变为积极主动,马日心里也是暗骂自己糊涂,都这么久了,在明知皇帝态度的前提下还应答出这番话来,实在是不得体。这样想着,马日不免将一颗心提了起来,愈加谨慎。

“那些都是庸儒之言,马公开明之士,自然是没有这些意思。”皇帝倚在凭几上看着对方,话里却是说向所有人:“诸公位尊,即便曾经饭疏食饮水,也不曾真的过过寻常黎庶家贫苦的日子。不说旁人,就说我,蝗虫炒制后,其味虽美,但如何比得上宫中麋鹿鱼雁、菰米茭白?有此等珍馐佳肴,何至于去吃区区虫类?但黎庶却不一样,只要能苟活于世,几只蝗虫有何食不得?”

马日的脸色涨红,身边像是放了只火炉似得燥热不已,皇帝口中的旁人句句都是在说他挑挑拣拣,不肯与百姓共苦。不仅如此,一旁的董承还看热闹似得,起身拜伏道:“陛下仁德爱民,臣等钦服。”

“近来我偶得一梦。”皇帝看着众人附和称颂,不以为然的笑了笑,顾自说道:“梦见一国荒乱,百姓饿死者众,其君异之,言‘何不食肉糜’?”

天子做的梦,只要宣之于臣下,就必然会有他的一番深意。听了这个荒诞的故事之后,杨琦皱了皱眉,扬声说道:“此主不知疾苦,为近旁小人蒙蔽甚矣!为君者当亲近贤能,体察民间,舜有纳言之命,周有采诗之官,今有乐府之制,此皆帝王耳目,是所以施政不有失也。”

“杨公说的在理。”皇帝颔首道,他本就想借此讥讽一番当朝许多只知空口说大道理的儒生,此时他将目光移到马日身上,说道:“为君者当如此,诸公秉国之要,一令一政,干系万千,不可不察。适才所言虽是一梦,但‘何不食肉糜’之句,当为警示,今后之后,可莫要学此愚顽之语才好。”

说到这里,皇帝像是才注意到马日忐忑忧虑的神色,立时吩咐道:“马公快起来,我见你未曾进食多少,若是饿着走出宫门,倒是我这个设宴的过失了。”

“臣惶恐。”马日丝毫不觉松了一口气,反倒从身上感受到皇帝宛如实质性的目光,以及心里强烈的惊惧。他回到席上,犹如拿起千钧铁棒似得缓缓拿起筷箸,然后在皇帝饱含期许的目光之下,将筷箸伸向盘中。

那黑底红纹的漆盘中盛放着十几只炸得金黄酥脆的蝗虫,虽说这些虫子都被去掉了头、足、翅等肢体,只剩下一副躯干,但那饱满如蛇腹蝎尾的虫肚、还有胸甲附近未摘除干净的残肢,简直与生前并无两样。马日强忍着心里的反感与不适,顶着巨大的压力夹起一只蝗虫,微微颤颤的吃进嘴里。

偏就不巧,那只蝗虫正是只受孕的雌虫,里头还有不少虫卵也一并被油炸了留在腹内。马日这一口正好将虫子的腹肚咬破,里面的虫卵露出来,一想到这些虫卵在自己舌头上滚动,那种异样与恶心,让马日不禁眉头大皱,险些吐出来。

杨琦不禁在席上跪立起身,有些焦急的说道:“陛下!”

马日纵有不是,当庭折辱,却有些过了。

这话并未宣之于口,但皇帝显然明白了杨琦说情的意思,只不过让他适可而止、留些体面,那马日又为何不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皇帝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一番思虑后,很快点头道:“时下朝廷要赈济关中数十万百姓,仓廪支应,难免会有所不足,鼓励百姓食蝗,正可稍解燃眉之急。诸公此番既已知蝗虫可食、其味不坏,此后理应督劝各地郡府,在捕蝗之余,认真推行,这也是给黎庶多一条度过灾年的活路。”

此时马日脸色十分难看,头上冒出一阵虚汗,他已将蝗虫吞咽了下去,趁着皇帝发令、众人附和之际,也跟着离席应诺。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然是彻底慑服,再不敢打什么念头了:“臣等谨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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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殃必及身

“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ranwen”

散席之后,马日没有与董承、赵温等人一同回承明殿理政,而是托辞身体不适,先提前回府休息去了。

董承与赵温见马日面色发白,知道对方是被刚才这一遭威吓致使心神动荡,要好生休养,于是也不说什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任其离去了。

杨琦最后说道:“夏日暑热,马公身体不适,不妨多在家修养,朝政虽是急务,却非一时之功。”

马日心里急躁,哪能仔细理会?只虚应了几句后,便缓步走出清凉殿,才一出来,便被外间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感觉全身烘热,他伸手在眼前挡着光,浑浊而滚烫的空气被吸入肺腑。

燥热的气流充斥着清凉殿前的广场,绚烂的阳光照得人晕眩不已。

马日身体陡然颤了一颤,差点跌下去,幸而身边有个中黄门扶住了他,饶是如此,他也已经虚弱无比。在中黄门的扶持下,他佝偻着腰,步态迟缓的走回马车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赵温才发觉马日竟也是老态龙钟,全然没有以往的那幅精神气了。

与赵温并肩而立的董承忽然出声道:“司徒也老了。”

马日年近七旬,而董承不过四十余岁,赵温也才五十余岁,在他们眼中,马日确实是老了。承明殿诸大臣的年纪说起来都不小,除了荀攸是三十余岁以外,尚书仆射吴硕、侍中杨琦都是四五十余岁。而皇帝才十四,年轻气盛,需要老成持重的大臣不假,但身边想来是更喜欢积极敢为的人才。

赵温心里默默转动着念头,没有接口搭话。

董承也不以为忤,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说起来,尚书令自中暑过后,身子便再也没好起来过,等到旱蝗等灾稍有纾解,吾等自要拜访探问一二。”

他这番话说的虚情假意,却没人主动附和,本来站在董承等人身后的吴硕是想出言附和几句的,但转头看见杨琦面色冷漠,似是没听见董承的呓语一般,忽然自觉的在这诡秘的气氛中闭了嘴,不敢多言。赵温转身往后看了一眼,皇帝早他们之前离席而去,此时的清凉殿只剩下几个中黄门收拾桌案,殿内帷幕垂落,清凉静谧。

出宫之后,马日匆匆回府,直到在婢女的服侍下换取朝服,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出了一阵冷汗。因罢官而赋闲在家的马毕此时迎了上来,见到马日入宫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变了一副虚弱的模样,顿时大吃一惊。马毕连忙屏退奴仆,将马日扶到席上安坐,忧心的问道:“听闻国家今日邀诸公宴饮,提早出宫,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说起这个,马日就心理性的反胃,他脸色难看的摆了摆手,道:“今日我可是吃了一番苦头。”

“这是何故?”马毕奇道。

接着,他便在马日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了前因后果,不禁吁叹道:“诶!蝗虫即便可食,直接将做法付诸天下即可,黎庶饿极了,如何不会吃?何必要亲自为之,倒让君臣做榜样?国家明知你厌恶此等虫类,非逼着你吃,我看这分明是有意警示。我当日虽上疏失言,但早已遭受惩处,国家如何要发作在你身上?”

“今年灾异频仍,天子既不愿紧跟着去年才下诏罪己不久,再颁新诏、又不愿反悔前言,降罪于三公,便打着不闻不问的主意,君臣视其不见,只言救灾、不谈修省,想将其忽视过去。”马日喝了一大口冷水,勉强将腹内的不适感压了下去,他将茶碗往桌案上重重一放:“可此等大事,岂是一个不闻不问就能避免得了的?即便是光武、孝明等皇帝在时,遇见灾异,如何不是救治与修省并举?到了如今,承明殿诸公竟无人应言,说出去岂不贻笑于天下?”

马毕也是极为无奈,皇帝有时候开明,有时却固执的让人难以想象,其实他也想不明白,不过是一件简单的罪己、或是推责三公的事情,如何在皇帝眼中竟如虎狼那般望而畏之了。

“国家今日在席上说了几番话,各有其意。”马日此时冷静下来想了一想,说道:“一是灾异之事须得救治,但修省一事不得再提;二是吾等高门之家,往往不体念下民辛苦,须得明白下民辛苦之处,方才施政无虞。”他琢磨了一下,道:“国家这是有意警醒我等,不得再言修德自省等事、也不得对救灾虚与委蛇,只不过,我等如何不明白下民苦楚了?”

马毕跟着想了会,脸色忽地一白,说道:“国家莫不是知道什么了?”

“何事?”马日奇怪的问道,忽然想起皇帝最后提到的那个梦,梦里的君主被近臣蒙蔽,不知天下事,但当今的皇帝如何是一个会被蒙蔽的君主?这个梦显然是在对马日说‘你什么都瞒不了我’,而马日自诩瞒着皇帝的事情,也只有让马毕借机传些流言、以及右扶风马访哄抬粮价的那档子事。

马日再次吓出一身冷汗,他本已将今日宴饮当做一次敲打,敲打过后,有所收敛就好了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可若是真像他想的那样,皇帝知悉他私底下一切私隐,如今引而不发,分明是还有后手针对他。

可他记得上个月朝廷整治长安不法粮商的时候,就已经派马毕去右扶风制止马访囤积居奇、让他及时收手了,怎么皇帝突然又提起来,暗讽他食惯了锦衣玉食,而不知百姓的苦楚?

马日怒视着马毕,问道:“右扶风可是又生了什么事?”

“其实在下也不甚了了。”马毕离席跪伏,一脸歉疚的说道:“那日我本已督劝马子谋趁早收手,后来确实见右扶风粮价平抑,只是当时马访办下的错事到底是太多了,一时弥补不完,难免会有所疏漏,另外此时蝗群肆虐扶风,黎庶愈发衣食无着,卖田鬻宅有之……”

这个疏漏有多大已经不重要了,只要皇帝有心,什么错都值得兴师问罪,何况又是马访可能忍不住重利之诱,做出趁火打劫的事来。马日联想起近日来逐渐活跃的黄琬一系,还有他几次上疏清算刘焉亲族而得不到回复,眼前突然一黑。

“明公、明公!”马毕瞧着不对,赶紧上前扶住马日。

第三百四十章 静听风雷

“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马日深呼吸了几口气,大声骂道:“那个混账!这是要妨害我马氏满门啊!”

在旁的马毕深感惭愧,说来这事也是他没办好,到底小看了马访利益熏心,才老实了没多久,便又开始肆无忌惮了起来。如今马日是马氏的顶梁柱,是万万倒不得的,马毕在一旁劝慰了好久,马日这才缓过气来,不过已是神色灰败,目光黯淡了。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一阵喧闹,马毕起身看去,却是小黄门穆顺奉命造访。

穆顺与勉力起身的马日互相见礼过后,开口说道:“国家听说司徒有恙,特派了太医令来诊治。又担心席上规矩颇多,司徒拘于礼教,未曾尽兴,是故特送了几盒膳食,赐予尊府上下一并进用。”

说着,穆顺似若无意的看了马毕一眼,转身从跟来的中黄门手上拿来一方食盒,双手奉给马毕。马毕战兢的接过,穆顺见状,也不多留,施施然回宫复命了。

马毕掂量了下食盒的轻重,不禁松了口气,只是当他打开食盒的时候却愣住了。只见那食盒中放着一盘油炸的蝗虫,个个全须全尾,没有去首除足,黑亮的眼睛反射着室外的阳光,炯炯有神、仿若活物。

“这……”马毕心里发毛,尚未说话,便只见马日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在生理与心理双重压力之下,终于忍受不住,躬着身子呕吐起来。

“明公、明公!”

未央宫,钓台。

皇帝站在栏杆边上,低头看着栏杆下,自从朝廷开始大规模的放任使用昆明池、沧池等池泽用水以后,再加上久经不绝的酷旱,关中的水域面积锐减,就连未央宫中的沧池也未能幸免。水位减退以后,裸露出来的地面很快就被晒得干燥龟裂,四下无风,几只白色的水鸟在干裂的土地上慢悠悠的走着,试图在缝隙深处的淤泥中找寻藏着的虾螺。

“陛下。”穆顺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奉上了一碗冷饮:“司徒上疏告病了。”

皇帝转过身来,伸出右手接过冷饮,却不急着喝下:“太医令怎么说?”

“司徒到底年迈,身子虚弱,吃不得太多油腻的东西,今日膳食不乏此物。司徒回去的路上又遭受炎日暴晒,多有不适,几次呕吐,眼下虽是好了不少,但精神却恍惚得很。”穆顺迎上皇帝的目光,轻声说道:“太医令说,唯恐热毒入体,得多静养。”

“到底是我思虑不周,一番好意,却成了过失。”皇帝轻叹了口气,低头饮了口冷饮,其实马日会有这副动作在皇帝的意料之中,对方多半是恶心极了,所以才会有这些不良反应。就像是后世人在岭南一带亲眼见人生吃竹虫,纵然不是自己吃,也会恶心反胃一样。这本来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惩处,马日若是机警,这些天就会一直告病不出,像尚书令杨瓒一样,如此也能保有几分体面。

穆顺赶紧拜倒,惊骇的说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心念天下黎庶,为了救治蝗灾,日夜忧叹。好不容易想出让百姓食蝗,以渡过艰难的法子,岂能因此一例而搁置?奴婢以为,司徒年纪大了,身体不免有些隐疾,若是尽然归咎于蝗虫上,倒是有失偏颇,即便是太医令也不敢妄自下次论断。”

“此话难得。”皇帝赞许的看了眼穆顺,看来这半年多以来让穆顺跟着听众人议论政事,长了不少见识,他点头道:“起来吧。”

“谨诺。”穆顺听出了皇帝语气里的满意,欣喜的应了一声,低着头站起来,跟在皇帝后面。

皇帝才从清凉殿来钓台没一会,这回又打算起驾离开了。在临去前,皇帝看着水榭廊下低垂不动的帷幕,以及池中央将要与地面连成一体的渐台,忽然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微,连近旁的穆顺都险些没听清楚。

“池水一少,风也跟着消停了。”

建安元年八月十二,公卿百官奉诏祈雨礼毕,天气不仅仍酷热难当,反而连前些天太常陈纪祭祀华山,好不容易起的风、聚的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朝臣惶恐,不知道这一次更高规格的祈雨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就在惶然无计之时,左冯翊又发生了乱子。

原来左冯翊经过前年的大肆整顿,水利设施十分健全,在一定程度上使百姓农田勉强得到灌溉,减少了部分损失。但由于大量水源用于农桑畎亩,导致其余地方用水不足,许多草木因为河流干涸而枯死。散居此处的羌人部族大都是半农半牧,没了草料与水源,为此损失了大批牛羊不说,又眼红于左冯翊官府对汉人百姓的接济,于是起兵造反,聚众数千,寇击云阳等属县。

左冯翊的羌人大都是当年朝廷征讨东西羌时所收降、安置在关中内地的后裔,势力弱小、部落贫乏、又缺乏能人组织。本来这等叛乱根本不够此时的朝廷放在眼里,但如今正处多事之秋,弘农等地早先也因旱蝗而发起叛乱,各地民情不安,羌人叛乱的时机又太过蹊跷,难保不会让人多想。

更何况北军长水营有不少当年从左冯翊征召来抵御李等人的羌胡义从,非我族类,朝廷怎么也要提防着些。

为此,皇帝特意宣诏承明殿众人,当即下诏,以光禄大夫皇甫嵩为车骑将军,领北军中候兼中垒校尉高顺、步兵校尉赵云、射声校尉严颜等兵马万人平息羌乱。为了防止羌人叛军从左冯翊北上逃至安定、西河等郡引发连锁性动乱,又从凉州调来护羌校尉杨儒,领麾下兵马五千人于安定郡设防阻击。

紧接着,皇帝在所有祈雨的行动都徒劳无功之后,终于下诏有所表示:“告司徒、录尚书事日、太尉承、司空温,及诸卿各府。朕素闻成汤遇旱,齐景逢灾,并不由祈山川而致雨,皆由至诚发乎于心,乃降甘霖……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普天丧恃,幽显同哀,神若有灵,何忍见黎庶遭难?唯当考躬责己,以待天谴。”

不等朝臣有何表示,皇帝又极有效率,毫不见丝毫拖沓的前往未央宫前殿东厢,露坐请雨。这份诏书责己而非罪己,但态度之诚恳,一时连那些急迫催促着皇帝尽快出面求雨的人都无话可说。

接着,皇帝又诏令灵台令刘琬,为其择选良日,预备大雩之礼。

第三百四十一章 承负厄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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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异谓天谴告国政,疾病天复谴告人乎?”――――――――【论衡谴告篇】

建安元年八月十四。手机端https://

前殿,东堂。

未央宫前殿除了朝廷的象征三大殿以外,其左右还有数百间附属的屋舍,有的是守卫人员的居所或办公用地、有的是大臣上朝前临时休息的朝房、有的存放着部分兵器与钱谷。由于早已下过诏书,中殿路寝正东边的廊房被提前清理出来,让皇帝避正殿,退居此处露坐祈雨。

廊房是‘前堂后室’的结构,露坐虽是露天而坐,但皇帝不会真的坐在太阳底下暴晒,而是坐在四面围墙都开有一门洞的‘堂’内。

小黄门穆顺侍立在门边,一脸犯愁的看着檐外的天空,晴朗湛蓝,几团云朵懒洋洋的悬浮在天穹,丝毫不见有低垂下来的意思。

皇帝已经露坐祈雨两天了,在灵台令刘琬推算出祈雨的良日、太常准备好一应仪式流程之前,皇帝都要在这间四处漏光的堂塾内虔心静坐。自从皇帝打算亲自祈雨以来,朝廷内外可谓是翘首以盼,但云虽是飘来了几朵,天却不见有何凉快的迹象,穆顺心里不禁为此担忧,若是连天子都求不来雨,那接下来还能怎么办?

像穆顺这般心存忧虑的人并不算少,可当事人皇帝却丝毫不见任何紧张与焦虑的神情,每日安之若素的在此露坐、寡言少语,像个一心修道的方士。

穆顺侧身望去,看见门洞之中盘膝坐着的背影,不由敬服对方的定力。

皇帝端坐正中,低垂着眉眼,置于腹间双手正翻来覆去的把玩着一方精巧的方纽玉印。那方玉印长宽约寸许,玉质细腻温润,底部镌刻着六个朱色篆字,皇帝伸出拇指在每个字上抚摸了一遍后,难得开口问道:“李坚还没来?”

穆顺在门边躬着身子,对着皇帝的背影答道:“奴婢这就去探看。”

说着他便移步下阶,还没走到南边的宫门,便瞧见不远处一前一后的走来两个人,为首的正是穆顺的故交、内谒者令李坚,在他身后跟着个一脸忐忑的中年男子,头戴皮冠、身着褐衣,低眉垂首,跟许多初次入宫的人一样,一眼都不敢多看、一步都不敢多走。

穆顺站在门下,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这才略带责备的对李坚说道:“如何这时才来?”

李坚与穆顺是老相识了,此时也不客套,解释道:“我也是未曾料到,车驾途径街时,街上会躺着几个饿殍,人聚在一起,路不得通,只好绕道过来。”

“饿殍?”穆顺一愣,也顾不得多想,摆手道:“国家等得急了,先随我进去。”

李坚‘’了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带着身旁那褐衣男子走了进去。

褐衣男子经过穆顺时停了一步,很是知觉的向穆顺拱手作了一揖。

穆顺没有还礼,几步追了上去,先在堂前低声说道:“陛下,李坚带人来了。”

门塾外肃立着二十来个殿前羽林、虎贲,个个精悍无比,身穿的甲胄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其中一人更是健硕如熊,站在门边几乎快把数丈宽的门洞遮去了大半。堂内背对着门洞、坐着一个身穿素服的人影,在那名虎贲的对比之下,更显得单薄瘦削。

褐衣男子不敢再看,低着头跪在方格纹的铺地砖道上,跪伏稽首道:“罪人张鲁叩见陛下!”

还没听清堂内传来什么话语,穆顺便开口叫他入内。张鲁赶快起身,弓着腰从一侧登上台阶,走进堂中重新行了一礼,愈加不敢抬起头来。

没过多久,只听身前传来衣袂擦动的声,是皇帝转过身来,先将趴伏在地的张鲁打量了一眼,开口说道:“你来长安有多久了。”

“罪人承蒙圣顾,至长安已将近三月。”张鲁心中对这个少年天子充满了敬畏,战战兢兢的说道。

虽然几个月前张鲁便带着杜、朴胡等七姓夷王投降,为朝廷顺利接手益州提供不少便宜,但大军班师数月以来,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单独召见他。自入朝后,张鲁便没少忧心过自己今后的归宿,朝廷虽不会做出害他性命的举动,但他也着实不愿就此困在长安城里籍籍一生。

“受降之后,你已是关内侯,不必自称罪人。”皇帝将那方玉印握在掌心,声音清越:“诏你入宫,是有话要问你。”

张鲁仍不敢起身,伏在地上瓮声瓮气的说道:“罪臣不敢,陛下但有垂询,罪臣知无不言。”

曾经在巴蜀闻名一时、在汉中意气风发的五斗米道师君,在皇帝面前全然无昔日的气势,倒有些卑躬屈膝的意思。毕竟自己的身家性命皆在对方一念之间,吃过苦头的张鲁宁肯将姿态放到尘埃里,也不敢轻易干犯尊长。

“天道自然,自然无为,是这样吧?”

这是黄老的理论,五斗米道与道家渊源颇深,张鲁略一迟疑,简单答道:“是。”

皇帝点了点头,又追问道:“既如此,人君为政失道,天用灾异谴告之。如此便是有为,有为则非自然,又谈何天道?”

这个问题就很棘手了,灾异是儒家学者假借上天的名义谴责无道之君、制约君权的武器,皇帝这话却是在质疑这个的理论基础。张鲁不在朝中,对近来的朝局与流言也有所耳闻,他势单力孤,可不愿牵涉进去,于是说道:“上天之谴,臣不敢妄言,但闻《五千言》有载‘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皇帝沉默了会,复又说道:“我继位以来,昧旦丕显,明断庶狱。自谓无愧于天地、黎庶,若依你所言,天道无不为,则彼以灾异谴告于我,又是何故?”

这一问正好是张鲁所能回答的专长,他说道:“罪臣自入朝以来,所见关中百姓翕然昌乐,皆自以为得遇太平。陛下聪仁,未见失德无道之举,如何能以灾异附会天谴?只是先王为治,不得天地心意,故灾异万端,后之在位者复承受其不德。”

等若是既承认了当今儒者士人信奉的天人感应学说、避免了推翻否定这一得罪人的行为;又很好的为皇帝开脱,将天谴的过错推给先帝、乃至于以往的历代皇帝。皇帝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解释问题的角度,不免感到新奇,他略挑了挑眉,说道:“这番话倒未曾听过,卿为我论之。”</content>

兴汉室

第三百四十二章 先人余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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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悉邪,不能自知。https://帝王一人,虽有万人之德,独能如是何?”――――――――【五事解承负法】

张鲁已有了些悔意,刚才这番话其实是《太平经》里的论点,当年张角就是靠着太平道掀起叛乱,如今他居然敢当着汉家天子的面讲述‘反书’……幸而皇帝没有读过《太平经》,不然自己可能要横着出未央宫了。

他心里已有了退缩之意,可听皇帝饶有兴趣的语气,却不甘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于是狠下心来说道:“先人有功,后人行恶还可得善;而先人有过,人行善反会得恶。如今灾异频仍,是中古以来,政纲缺失之故。灾变万种,不可胜纪,此等积久复久。愚人无知,反以怪罪当时之君,以责当时之人,岂不冤结?”

话一说完,张鲁便战兢的等待着答复,皇帝沉默了许久,就在张鲁一颗心都被提起来的时候,方才说道:“宦寺之祸,起于孝和,后继之君疏于治乱,以致孝桓、孝灵以来,政多缺失。如今辗转承负,却传到了我的头上,恐怕这就是为什么说‘祸福不在善恶,善恶之征不在祸福’的缘故吧?”

张鲁心里一突,险些瘫软在地,当他听见皇帝说‘承负’二字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不妙了,这说明皇帝看过《太平经》!

‘承负说’是《太平经》针对东汉中后期的社会危机、以及频发的灾异所提出的一套理论体系,它认为人们行善或行恶均可以传承给后代,多发的‘灾异’也不一定是当时之君失道的结果。这是承继‘天人感应’说逐渐不适应当时的需要、屡被世人质疑之后,对其进行修缮补充的新理论。

但它到底是造就了太平道的教旨,皇帝为什么会对这卷书有所涉猎?难道说……

张鲁越想越觉得不对,心里隐然有一个惊人的猜测,却想也不敢往下想。

“你不要想岔了。”皇帝冷漠的语气给张鲁浇了一盆冷水。

张鲁身子一抖,低声道:“臣不敢。”

皇帝见状,嗤笑了一声,道:“邑侯杜及朴胡等七姓夷王、部族皆已迁至三辅,习我汉家风俗与教化,蜀地五斗米道信徒也大致迁入陇右等郡。你在长安也有些时日,与彼等昔日治头、祭酒可还有往来?”

“罪臣不敢!”张鲁惊惧道:“罪臣当年受骆曜等奸人蒙蔽,意图据地自守,孰料此举违逆天道。幸而得遇王师,使罪臣醒悟,如今蒙受国家宽赦,罪臣自当改革本心,岂敢再有是非?”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桌案上小巧的博山炉垂直地冒着细烟,堂塾里飘着清香。

张鲁在汉中治理数年,设义舍、宽大刑罚,当地汉夷皆便宜心悦。皇帝对这个治理理念颇为好奇,但此时看张鲁胆战心惊的模样,知道还不是继续深问的时机,作为一个宗教领袖,皇帝绝不会将张鲁就这么白白的拘禁在长安城,而是要找到合适的位置让他发挥出更大的效用――比如说西域,相较于后世的绿色,以及数百年后由此东传、盛行的佛教,当地有个经过改造后的本土宗教更符合朝廷的利益。

当然这一切都还很长远,要想彻底扎根西域,除了军事与政治上的举措以外,经济与文化也是不可或缺的软实力。皇帝打算现在开始未雨绸缪,他已经在太学属下新设了一个宣化科,专用于向归附内地的异族宣扬汉文化,使其彻底同化,此次归附来的巴郡夷人、人,以及在并州的南匈奴,都是宣化科的试点。

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就是皇帝向外开拓的时候了。

“回去以后,多想想今日为何要诏你来,等想明白了,再上奏疏与我。”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对方退下,奈何张鲁始终低着头,没有看见皇帝的动作,还是穆顺在门外眼尖,出声催促了几句。

张鲁这时才行礼告退,趁着起身的功夫,他飞快的看了皇帝一眼,只见这个几乎以一己之力收复半壁江山的皇帝竟是出奇的年轻,十四五岁的模样,面皮白皙,下颌有点尖,显得清瘦;那一双剑眉和饱满的额头,却带着少年人鲜见的沉着与刚毅。姿颜雄伟,也勿怪乎会有这般功绩,张鲁心里愈加慑服,不等皇帝察觉,便立即移开目光,匆匆告退。

直到张鲁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皇帝这才展开手掌,露出其中久握的玉印。其身后的桌案上除了那只焚香的博山炉以外,还有一方印泥,以及一张白纸。纸上鲜红的印着六个篆字,并列两排,上书:‘阳平治都功印’。

这方玉印相传是天师张道陵所制,不仅象征着教内权柄,在后世之人的眼中,被口口相传,成了能够克制鬼神的法器。此时这件‘法器’好端端的躺在皇帝的掌心,皇帝想起后世的种种传言,又看了看这块样式平凡的玉印,不免有些好笑:“是以讹传讹,还是有意附会,到底不得而知。”

他将这方玉印重新放回桌案上,另一边穆顺悄然又走了回来,轻声道:“陛下,灵台令求见。”

皇帝心中立时想到,这是祈雨的日子推算好了:“宣。”

果然,刘琬入内见礼之后,说的就是此事:“陛下,经由灵台候风、候气待诏日夜司候,终不负诏命,推得祈雨时日。”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小心说道:“三五日内,必有雨下。”

按照皇帝在后世所知的常理,七月上旬就该有东南季风北上进入华北乃至于东北地区,可如今小冰河期引起气候反常,很多自然现象不能遵照常理,所以往年七月上旬就该来的雨季,一直到八月中旬才姗姗来迟。

不过,事关朝廷的威信与皇帝的颜面,这等事还得万分谨慎为好,皇帝问道:“灵台是如何探知的?”

刘琬坦言道:“灵台待诏除了依往例司候以外,又奉陛下先前之谕,暗中查访十数名以往每逢阴雨之前、便会骨节酸痛的人。此番彼等大多皆有酸痛之兆,又与灵台司候所得若合一契,是以臣敢断言,近日内必有雨下。”

皇帝这才心安,可惜此时尚且没有测量大气压的气压计,不然测算天气会更准确,稳妥起见,皇帝说道:“那就取个整数,定为八月廿日好了。”

刘琬自无不可,其实他心里也是没有底,能稳妥些也是好的。</content>

兴汉室

第三百四十三章 景公求雨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诗经·大雅·云汉】

自打出伏以后,天气就慢慢在变了,本来每天骄阳如火的天气,此时也常或有阴天。横贯东西的驿道上快马星火驰传,或言弘农函谷、陕县一带有微雨,或言京兆东南的蓝田谷中有层云聚集、遮蔽群山。虽然这点雨犹如杯水车薪,皇帝也不仰赖这点微末小雨来化解旱情,但这个消息足以安慰,也让他对接下来的大雩礼充满了信心。

这几日灵台令刘琬为了加深消息的准确性,也不断往宫中报来消息,说是由张衡亲手制作的、放置于灵台最高处的相风铜乌一直转着东南风的方位。

于是皇帝着素服,减膳撤乐,露坐听政,这一官方活动带到了民间,闾里坊门也跟着闭市禁屠,家人祀灶。

建安元年八月廿日。

长安,南郊。

此时的南郊已新起一坛,高四丈、周十二丈,其上插着七根赤缯旗,一条长约七丈的红色土龙盘踞中央,又有六条小龙守在南方,各长三丈五尺。土龙前具备酒脯、牺牲用的黄牯牛、还有一堆干柴。设土龙祈雨的方式由来已久,大致的原理是《易》上说‘云从龙,风从虎’,故而以类求之,不仅官方如此,就连民间孩童也会去捉些蜥蜴、小蛇等类龙的动物,私下祈雨。

就连一生都在批判唯心、鬼神的王充都对土龙求雨极为认可,甚至还列举了许多理由来论证其可行性。虽然这在后世人看来,祭土龙跟鞭春牛一样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在当时饱受酷旱的人们眼中,即便是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会不由自主的转变信念。

为求雨而举行的祭典称作‘雩’,雩祭分为常雩和大雩,常雩是每年照常举行的求雨仪式,而大雩只有在旱情特别严重时才举行。雩祭从先古便流传至今,历代朝廷最重视、规格最高的,便是大雩。

皇帝头戴冕旒,身着玄上纁下的朝服,衣裳文采,赤舄絇屦,缓步登上雩坛。在祭台前,他先要以六事谢过自责:“天有谴归,乃降斯旱,是政不善与?民失职与?宫室崇与?妇谒盛与?苞苴行与?谗夫倡与?元元无罪,罪在朕躬,愿降予一人,勿害黎庶。”

然后跪拜两次,向天稽首后,跪在蒲团上进陈道:“昊天生五谷以养人,今五谷病旱,恐事不成。敬进清酒膊脯,再拜请雨。雨幸大澍,奉牲祷。”

接着便有太宰指使屠者以清酒四升洗濯牛首,大祭五方天帝,以及此前让人所祭祀的一切山川、社稷等大小神灵。随着赤色土龙前那堆干柴被点燃,坛上热浪滚滚,跟着皇帝一同登坛的童男童女各八人,身穿玄服,手持羽翳,围在四周一边舞蹈呼雩、一边高唱《云汉》之诗章。《云汉》之诗,是周宣王向天祈雨的祷词,用以修德禳灾,和谐阴阳。

皇帝站在中央,静静地看着十几个孩童围着他跳得起劲,他们穿着宽袖长袍,圆圆的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孩童不知忧愁,饶是在这个极度庄严的场合,他们仍满脸真诚的笑着,像是游戏一般唱歌跳舞。他忽然想到《论语》里的一句话:‘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或许自己在这个位置上永远也无法做到逍遥游乐,那么就只能尽力让眼前这些人一生平安。

兴亡盛衰,皆是底层的百姓受苦受难,行善事不得福报、行恶事不得恶报,普通人辛苦半生,一场雨就能毁去所有,这也佐证了天道无为,不会对任何事施以援手,而倘若真是有为、无不为……

皇帝微微抬头,目光透过垂动的玉旒望向天空,心中诚心发愿道:就该助我度过此难。

大雩礼结束后,皇帝当即回宫,继续露坐东堂。

为了配合皇帝的祭礼,董皇后这些天在掖庭带领伏寿、宋都等人跟着皇帝穿素服,蔬食减膳,也算是出了一份力。听到皇帝结束了雩礼,而气候却愈加闷热,一丝风也不见,董皇后心里焦急,害怕祈雨失败、会对皇帝造成什么打击,于是特意派了身边长御过来探问。

才至宫门前,长御便见到伏寿身旁的采女赵氏正与穆顺说着话,身后跟着一个高挑的采女,手上捧着一只食盒。

“赵采女还请回吧。”穆顺两手拢在袖子里,眼角余光看了眼随后走来的长御,拱手推脱道:“陛下仍要露坐,不便见女眷。”

“这些是贵人亲手……”赵采女张口欲说。

“贵人这是嫌奴婢不会伺候人了。”穆顺笑眯眯的说道,满脸和善,他两手握在一处,仍不肯从袖子里伸出来:“这些也请拿回去吧,陛下先已说过不急着进用膳食,等到哺食的时候,太官自有汤饼呈上。”

听到这里,长御轻咳一声,慢悠悠的走近前来。赵采女这才看见身后的长御,轻轻往旁边避让了一下,低头行礼道:“见过长御。”

长御之于皇后,犹如侍中之于皇帝,其品秩、地位仅在皇后、贵人之下,加上此人常随董皇后左右,执掌宫规,与掖庭令、永巷令惩处有罪宫人,使掖庭众人无不闻之生畏。赵采女对其备尽礼数,对方却冷傲着不甚领情,目下像是没见到一般,径直从赵采女身边走了过去,笑着对穆顺说道:“皇后不便来前殿,故遣我问候国家起居。”

“皇后费心了。”穆顺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但语气里微妙的态度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了的:“祈雨礼节繁复,陛下只是累着了,歇一歇就好。”

长御点了点头,转身就准备回去,走之前还不忘在赵采女身边停留了一阵,毫不客气的伸手掀开高挑采女捧着的食盒,看了眼里面简单的膳食,不由嗤笑了一声。笑声未毕,她忽地抬头见到那名采女柔媚动人的容貌,顿时愣了一下。

饶是向来稳重有度的赵采女,此时也不禁被对方轻蔑的举动气得脸色发白,她移步拦在两人中间,冷声道:“长御这是做什么?”

“就是想见见伏贵人的一番‘用心’。”看见对方护雏一样的举动,长御不免有些好笑,她的目光在那采女的面容上打量了几眼,然后什么也没说,敛了眉目离开了。

“姐姐。”身姿高挑的采女正是邹氏,见长御那幅神色,她有些不忿的嘟囔道:“她也太无礼了。”

“闭嘴。”赵采女小声打断了邹氏的抱怨,回头对仍笑吟吟的站在阶上的穆顺说道:“有劳穆黄门了。”

穆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和和气气的说道:“无妨、无妨。”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云来深远

“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阿房宫赋】

未央宫,鸳鸾殿。

伏寿正靠在席榻上午睡,一头青丝绾成寻常样式的堕马髻,上头简单的插着一根银制的步摇,身上罩着件薄如蝉翼的素纱襌衣,手中持着一柄圆如满月的素绢宫扇。与一般的宫扇所不同的是,这柄宫扇扇面素白,其上看似随意的画着几笔兰草,右上角依稀写着几行小字。邹氏离得远了,一时难以辨清,也无暇辨清,她气冲冲的走到伏寿跟前,将食盒往桌案上一放——

“怎么了这是?”伏寿立时被惊醒,动作自然的将这柄特殊的宫扇往胸口收了收,一手持着扇柄、另一手勾着扇面顶端的边缘处。她一瞧见桌案上的食盒,心里便有数了:“陛下定然是乏累了,不想动用,索性交由我们进用了吧。”

赵采女几次眼神示意都不顶用,邹氏仍要诉苦道:“才不是为的这个——”

“怎么了?有吃的?”邹氏的话立时被人打断,只见外头衣袂翩翩,如旋风般飞进来一名年轻采女,淡扫蛾眉、眼波流转,虽容色不如邹氏娇艳,却比邹氏多了几分俏丽。她几步来到伏寿跟前,马马虎虎行礼过后,便着急的往桌上看去。

“让你给我扇风的时候不见踪影,偏就这时候耳聪目明。”伏寿盯了冯方女一眼,半边笑靥在素白的宫扇下隐约可见。

冯方女是司隶人,与邹氏一同采选入宫,天性娇憨,幸而是留在伏寿这里,不然若是在董皇后或是宋贵人处,指不定是一场鸡飞狗跳:“贵人,廊下有块荫处,又遮阴又清静——”

邹氏被对方这么一打岔,也没有继续向伏寿抱怨的心思,报复性的打岔道:“那不是你常躲懒的地方么?”

“什么啊——”冯方女有些不好意思的捏了捏手绢,一边瞥向伏寿,不好意思的说道:“我那是、那是……”

邹氏与冯方女情谊深厚,誓如姊妹,此时余光瞥见伏寿正含着笑、一副看热闹的神态,心里更想着拿对方来逗乐:“那是什么?”

“要你管!”冯方女气急败坏,拿手绢往对方肩上拍了一下,动作轻盈得却像是在试图扑一只落在肩头的蝴蝶。

伏寿在一边乐呵呵的笑着,不去做任何干涉,冯方女的性子她不是管不了,而是不想管。毕竟这世上有太多压抑天性、维持端庄娴静的年轻女子了,少她一个冯方女,又如何?

赵采女一丝不苟的坐在身旁,面容平静,那两人的嬉笑打闹似乎与她无关,她忍不住看向斜靠榻上的伏寿,目光中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担忧。如今董皇后安坐中宫、地位稳固,皇帝又甚少偏爱鸳鸾殿,伏寿再如此甘于平淡,以后该如何是好?

伏寿却是趁此悄悄露出一边扇面,低头审视着扇面上的诗与画,眼底满是柔情。

那扇面上的字端正而不失流畅,风骨而不失潇洒,瘦劲爽利、笔锋如剪兰修竹,倒是与画上纤细的兰草相得益彰。

这种‘瘦筋’的独特字体,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写。

掖庭,椒房殿。

长御驱退旁人,独自走进殿内,将刚才的见闻简要转述给了董皇后。

董皇后刚洗完了头发,空气中还残留着皂荚的清香与氤氲的水汽,她握着半干的头发,任由长御用葛布擦拭着:“陛下心里比谁都忧虑,我等将心意示到了便好,雨落之前,不用再去烦扰了。”

“谨诺。”长御答应一声,继续低头帮对方擦拭着头发。

“你说你遇见伏寿身边的采女,那宋都身边的郭氏呢?”董皇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问道。

长御将葛布放在一边,伸手拿起一只梳子,摇头道:“这倒未曾见到,或许是早来过了,又或许是还在后头。”

“国家一入宫我便派你去了,除了伏寿事先备好了,否则岂能还有快过你的?不过那个郭氏也是有智计的,不该想不到……”董皇后知道宋都前段时间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皇帝训斥了一番。她不免想起宋都的小女儿脾气,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她还这么不知事。”

“宋贵人不知事,可伏贵人却知事得很。”长御想起今天见到的邹氏,对方出色的容貌就连她这个女子看了都妒忌,更何况是皇帝?伏寿特意派这么个人跟着赵采女给皇帝送膳食,安的什么心,不用说也知道。

董皇后听了原委后,却不想以往那么急迫,而是神色平淡的看着镜子里的人,那人面如银盘,发丝如墨,目光深邃而悠长:“她若真能让陛下动心,如何不是好事一件?”

雨是在当天半夜里下的,先是天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闷响,而后便四处同时响起了沙沙的雨声。这雨丝太轻柔了、雨声太细微了,若是不加留意,任谁也不会发现夜间骤凉的天气全是因为这场淅淅沥沥的微雨。浓浓的夜幕中吹着微风,带着一丝尘土的气息,那沙沙的雨声仿佛让人置身于春夜里的蚕室、成千上万条蚕不停的咀嚼着桑叶。

这像是一个错觉,可伴随着四周隐隐约约、竭力压制的欢呼声,却由不得不信——是真的下雨了。

皇帝从枕上惊醒,脸上由衷的流露出喜色,他忙披了件单衣,命人推开殿门,走到檐下。庭间的天气十分凉爽,仿佛让人一下子从夏天来到秋天,皇帝伸手在檐下接了几滴雨在掌心,那久违的触感让他愈加喜悦:“好、好!”

“快去命人看好天池盆,明日报我水深。”皇帝一手拢了拢衣领,另一手仍伸出去接着雨点。

天池盆是古代测量降雨量的圆形容器,各级官府皆备此物,用以预测旱涝,未央宫中也常备此物,是由一整块巨石雕琢而成,从孝武皇帝时便流传至今。

穆顺笑着说道:“谨诺!”他故意表现出慎重的样子,对身旁的中黄门催促着,以配合皇帝的情绪:“快、快去盯着天池盆!”

这是场难得的骤雨,雨丝细小,而且说停就停。穆顺仰头看着天穹之上漆黑如墨的乌云,偶尔从缝隙里露出一钩弦月,向意犹未尽的皇帝劝说道:“陛下,奴婢看这云越堆越厚、风也未停,看样子明早还要下大雨。这晚间风寒,等雨落也不急于一时,不妨先歇了吧!”

“好!”皇帝仰着脸,半年来重若千钧压在他肩头的担子一时尽然松懈了,他如释重负的笑着、乐着,任由雨水顺着手腕流入袖中。这场雨仿佛冲掉了皇帝面上成熟的伪装,难得露出了这年纪的少年该有的欣悦模样:“下吧,痛痛快快下吧!”

“陛下是天子,天帝感召,岂敢不下?这回一定要下个够!”

第三百四十五章 念不欲生

“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孝经士章第五】

就在清凉殿,皇帝喜逢甘霖的时候,同样的夜晚,长安城中的杨氏府上,也在细数雨声。

“听。”站在窗边凝视夜色的太学祭酒杨懿忽然转过身来,伴随着窗外随之而起的淅沥雨声,对屋中众人说道:“下雨了。”

“甘霖灭旱魃,关中百姓有救,这是喜事。”光禄勋杨彪坐在席榻上,淡淡的说着,语气却不如何轻快。他将视线移到一侧的床榻上,此时已是深夜,室内仍灯火通明,弘农杨氏在朝的亲族皆在此处守候着。杨彪看着床榻上气若游丝的杨瓒,还有坐在他对面闭目养神的五官中郎将杨众、以及这两日常在病榻寸步不离、以致面容消瘦的杨琦,忽然觉得身心疲惫。

“雨落,明朝当与群臣入宫,为陛下贺雨足。”杨众忽然睁开双眼,中气十足的说道。

杨懿在窗边吹了会凉风,迈步走了过来,道:“诚乃社稷之福!此雨一下,关中流言不告而破,压抑这么久的朝堂,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背后感受到窗外吹来的夜风,杨琦不满的说道:“把窗关上!”

辈分最小的杨修不待吩咐,立即自觉从杨彪身边站起,走到半敞的窗边。窗外是黑漆漆的庭院,栽植的梧桐、桂树皆与夜色融为一体,天空中聚集着墨色的浓云、在云层的边缘微微露出铅灰色的光亮,屋宇楼阁的轮廓在这绵绵的雨夜若隐若现。杨修一把关上了窗户,将久逢的细雨隔绝在外。

杨懿似有些不满的嘟囔了几句,他到底慑服于杨琦在族中的威望,老老实实的在杨众身边坐下。

尚书令杨瓒自从中暑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先是生了一场小病,后来不知怎么引起了体内的隐疾,加之年岁已大,很快就急剧恶化,速度快得连视诊的太医都没来得及反应。

作为与杨瓒关系最亲的杨琦,数日以来都在为其奔波照顾,然而人力终究难敌天命,直到今日,太医遗憾的告辞离去,并嘱咐预备后事。杨瓒身为杨氏嫡传,当朝尚书令,临终之时,所有的杨氏亲族都要在病榻前送他一程。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闭目躺在榻上的杨瓒喉中突然含糊不清的传出几声痰声,勉力睁开眼睛看向众人,最终将视线移到杨琦身上:“……下雨了?”

“下了。”杨琦替杨瓒掖着被子,点头说道:“你再睡一会吧。”

杨瓒摇了摇头,许是昏睡的太久,他这一觉醒来头脑异常清醒:“陛下当心安了。”

“这两日马翁叔也病了,承明殿就只剩下董承那个老革张狂放恣,赵子柔也是一味奉上。”杨懿听到这一声感慨,忍不住说道:“多事之秋,谁又说真的心安。”

“在此间就不要说别处的事了。”杨琦不满的看了杨懿一眼。

“无妨、无妨,让他说。”杨瓒艰难的抬起手制止了杨琦,目光看向众人:“马翁叔怎么了?”

杨众目光在室内游移了下,淡淡说道:“无非是豪强趁着灾年大饥,都会做的事情,马翁叔不一定会亲手去做,但到底是马氏亲族在扶风领的头。国家近来最憎恶的就是此等行径,马氏也是高门大族,遇见小利仍不能把持本心,也是可惜。”

“我家难道就未曾做过?”杨彪忽然不客气的看向某一处。

杨懿顿时有些不自然了起来,他在席榻上有些坐立不安,心虚道:“树木繁茂,总会有些残枝坏叶,枝干纵然挺拔,又何能制之?何况,早已让彼等收敛了……”

“那、弘农呢?”杨瓒看向杨琦,眼里一片浑浊。

“弘农不过是些乡亭村夫争水械斗,早已平息了。”杨琦拍了拍杨瓒的手,宽慰的说道。

杨瓒叹了一口气道:“就怕会连累到我等头上。”接着,他又说道:“黄子琰怎么说?”

“这场雨过后,如无意外,黄子琰就要起复了。”杨琦低声说道,眼底乌黑,声音有些疲倦:“他到底是能靠得住的,此外,我观近日朝野舆论,马翁叔未必是因着此事而受猜忌。”

杨瓒眼神一黯,不再多言。

几人不冷不热的又说了几句话,都没有让杨瓒多操心外间的事务,可杨瓒心里却明白眼下更应该韬光养晦的道理。这些天杨瓒的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有时竟不知是做梦还是现实,过往发生的一切都重现在眼前,他仿佛回到初平三年的春天,那时关中连续下雨六十余日,他与王允、士孙瑞一同登台祭天请霁,就在那旁近无人的高台之上,三人定下了诛董的大计。

然后又是那一天,在得知皇帝病愈后聪慧异常,一眼洞穿他们筹划的密谋。那时王允尚不以为然,唯独他私下里寻到杨琦,劝他抓住皇帝这条线,为杨氏在皇帝这一朝挣出了天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皇帝开始提防他们,而他们也不对皇帝处处支持了呢?

杨瓒脑中保持着最后一刻的清明,他紧紧握住杨琦的手,一如当年在尚书台背着王允让杨琦做的决定:“马日私心太重……”

只惜话说到一半,杨瓒便猛地咳嗽了起来,杨琦等人见他面色浮现一片妖异的红色,喉间‘嗬嗬’有声,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众人大惊,忙也似的凑到跟前,而杨瓒这时已经话不成句,一只手紧紧握着杨琦,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夫……夫唯不争。”

“公饰!”杨琦立时脸色大变,仓皇的站了起来,往后跌了两步,身形不稳。

一旁的长子杨亮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扶住了杨琦,可此时杨琦早已六神无主,而屋外的下人听见呼声,瞥见了情况,也开始一个个低声啜泣了起来。

这一夜宅邸中都不得安宁,夜间的骤雨也不知何时在停了下来,府中数十名仆役不停的踩着湿滑的路面进进出出,他们搬来了早已预备好的丧仪,虽然此时还是宵禁,但在天亮将消息传出去之前,一应事务都要准备妥当。

杨琦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在一边,家中便由杨彪、杨众等人强打起精神,一一调配。杨修在一边跟着父亲,杨瓒到底算他的叔伯,自己也想跟着做些事。可杨彪却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拉了杨修一下,嘱咐道:“你回去歇息吧,明日由你入宫向陛下呈报丧情。”

“可是……”杨修似还有话说。

“没什么可是的。”杨彪瞪了他一眼,严肃的说道:“幸而朝廷喜事当头,这场丧事不能办的太大,既少些瞩目,也能让国家念及情分……你要记住那句话‘夫唯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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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云行雨施

“于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尽得种时。”————————【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下了这么场及时雨,便是穆顺再如何屡次相劝夜深露重,皇帝也不舍此时良宵。他问了问时辰,得知现在正是寅末,也即后世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眼下秋分未至,依然是昼长夜短,再过几刻东方就要先露鱼腹白了。

骤雨停歇,檐下仍滴落着残余的雨水,清凉殿四周皆是‘叮咚’的滴水声,听上去别有一番乐趣。皇帝拿着葛布擦拭着沾湿的手腕、小臂,轻声问道:“尚书台和承明庐今夜是何人值守?”

为了应对皇帝夜里不眠而‘偶发’的雅兴,穆顺早已将每夜值宿宫中的近侍名单熟记于心,此刻他想了一想,答道:“尚书台的是尚书郎赵泳、扈瑁;承明庐那里,是黄门侍郎刘繇、王昶。”

赵泳是赵温的儿子,在前司徒赵谦死后,由于赵谦的儿子生性寡淡,拒不出仕,现今又在益州收复后扶柩南下,于是皇帝便任命了赵泳入尚书台,也算是恩荫。扈瑁则声名不显,虽是颍川人,但平日里素来低调,皇帝对他也没什么印象。至于刘繇、王昶二人,他们两人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有意思。”听到这些人的名字后,皇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把葛布往一个中黄门手上一丢,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若是都醒了,便就一齐唤来乘凉吧。”

“谨诺。”穆顺出声应下,身旁自有人奉命前去。

皇帝自然不会轻易在私密的寝殿接见臣子,在中黄门去传召的时候,皇帝移驾来到清凉殿左近的一处偏厢里。那偏厢后头正对着一方水池,此前早已被太阳晒干,自今夜这场雨后,池子里便积了不少水,虽不深,但足以倒映天上轻纱似得乌云与弯月,竟有几分夏夜该有的样子了。

才走到庑廊之下,突然间云遮月蔽,天边的闪电如金蛇狂舞,照亮了半边城头,接着轰隆一声,钱眼大的雨点便密密麻麻的砸了下来。这回可不是先前的那场和风细雨,四周的瓦片被打的叮当作响,数不清的水滴溅在庑廊内的地板上、墙壁上。穆顺赶紧拿过一件厚厚的大氅给皇帝披上,又命人在庑廊避雨的地方推起屏风、摆好桌案、点起灯烛,供兴趣正浓的皇帝看雨。

见皇帝乐在其中,穆顺为了逗趣,便不怕喧哗失仪,在雷声中捂着耳朵,领头欢呼道:“又下了,又下了!好一场大雨!”

他这一嚷嚷,便如同一个号令,手底下的小黄门、中黄门也纷纷跟着他欢呼,有几个中黄门为了引起皇帝注意、讨得欢心,故意做出乡野孩童放诞的模样,跳到庭间,在雨里尽情的跳着、欢呼着。

夜里值守的殿前羽林郎、虎贲郎此时也各自分列在庑廊之下,他们是军中选拔出来、由皇帝钦定的精英,为人处世的一等一的沉稳从容,虽然内心喜悦,但也没有放下架子跟着一群宦官们起哄。

皇帝觉得热闹有趣,格外愉悦,坐在榻上望着蒙蒙的雨气,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痛快。他扭头看去,发觉身边犹如铁塔一般的汉子仍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两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庭间欢畅的宦官们。

“仲康!”皇帝朗声说道,声音在这嘈杂的雨声中依旧清晰:“自从你入朝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雨吧?”

许褚身形不动,原地转身对皇帝抱拳说道:“谨诺,陛下祈雨功成,关中百姓必将无不欣悦。”

“可为何不见你面上有欣悦之色?”皇帝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许褚,今夜他心情好,不妨成全对方一桩声名。

果然,许褚声音铿锵有力的说道:“臣护卫陛下,职责在身,不敢懈怠。”

皇帝面色肃然,点了点头,抬眼往庭间看去,那伙刻意讨好卖弄的宦官、宫人此时在他眼中是何等的滑稽可笑,他对早已收敛笑容的穆顺说道:“让他们都下去吧。”

站在另一侧的殿前羽林郎张横见状,不免有些后怕,自己刚才其实也有些心动,想着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幸而没有弄巧成拙。想到这里,又不免有些羡慕起许褚来,若是自己也有许褚那么强壮的体魄,皇帝也能一眼就注意到他吧?

“陛下,尚书郎扈瑁来了。”穆顺在一名中黄门哪里听了几句后,过来复命。

皇帝正喝着热茶,此时不由奇道:“清凉殿与建礼门脚程不短,这么快就来了?”

穆顺躬身道:“是此人听说下了雨,便想着陛下恐会传诏,所以一直在那里等着。”

皇帝目光一闪,缓缓放下了茶碗:“此人倒是乖觉。”

这场雨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等到第二天午后,暴雨才慢慢开始收敛。早早准备好的群臣入宫朝贺雨足,商量好等各郡的雨讯到来以后,再以雨足祭告社稷。就这样过了两天,关中的天气接连大变,饱受旱灾的百姓们一早便看见天空阴沉沉的飘着小雨,半天不见停歇,到了午后狂风大作,黑云越堆越浓,终于落下倾江倒海似的大雨。

雨一下就下了三天,三辅百姓无不欢然翘首,在白茫茫的雨幕中手舞足蹈,脸上分不清是泪多还是雨多。

三辅臣民皆在欢呼这一场大喜事,而在这个时候,尚书令杨瓒病逝的消息就如同是落在湖面上、万千朵雨花中的一朵,微不可查、同样也微不足道。

趁着喜事,皇帝接连下诏,先是批复了迟迟未有处理的杨瓒遗疏,诏使刚从陇西太守任上调入朝中的谒者仆射李参造访府上,好生宽慰了一番,恩荫、赙钱皆如旧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显得十分的公式化。而杨氏上下却尽如遭宽赦,没有丝毫不满,更是自谓从容脱身。

杨氏人心安抚住了以后,皇帝也不急着大刀阔斧的行动,而是又下了几道诏书,尚书郎赵泳为吏部侍郎,成为了吏部尚书傅巽的助手;尚书郎扈瑁转拜秘书丞,黄门侍郎刘繇迁陇西太守,而最让人出乎意外的是,身份尴尬的黄门侍郎王昶、王允的侄子,居然被放去雍州做了农曹掾。

而这一应人事调动的前因,却是由于当夜下雨,这四个恰好值夜待诏的尚书郎、黄门侍郎们与皇帝共赏雨景,直到天明,彼此相谈甚欢。于是一到皇帝忙里偷闲,便开始提拔这些新晋。

这熟悉的一幕,让许多人回想起了当年诛董之后,皇帝第一次参与常朝与王允公然对阵的前一夜,也是同样在夜里召见了值宿的近侍。

第三百四十七章 雀祈成鹤

“怀张汤之辩诈,兼卢杞之奸凶,诡变多端。”————————【论吕惠卿】

这一场及时雨消解了旱象,也移去了皇帝心头的巨石,加以这两天三辅、弘农等地接连奏报,说关中普降甘霖,岁末歉收之势虽成,却足以自给。皇帝越发放心,此时也不计较各地上报的天池盆测得降雨量的虚实了:“我知道以往伏旱得雨,诸郡县奏报雨量,往往存着宽慰朝廷焦劳之心,降雨一寸则云三寸,降雨三寸则云一尺,多不符其实。”

皇帝放眼看了过去,此时的殿中只剩下太尉董承、司空赵温、侍中荀攸以及尚书仆射吴硕四人了,这里头尚书令杨瓒病故,侍中杨琦作为亲族要回家治丧,司徒马日磾又在家告病。虽然理政的人少了,但由于没了许多意见分歧的人在一起,承明殿的行政效率、尤其是对皇帝诏令的贯彻力度反而提高了不少。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接着说道:“如今虽是久旱逢雨,关中百姓人皆称庆,虚报些数字,鼓舞民心,这也不算错——但我等君臣自己心里还得有数。眼下落了几场雨,仍不可掉以轻心,秋收之前,百姓生计何以料理;蝗灾如何进一步遏制扑灭;还有因旱而起的疫病……”皇帝点了电题:“别的不说,尚书令因病辞世、司徒也一病不起……朝野上下,更要予以重视。”

“陛下睿鉴。”董承心有所求,积极响应道:“各郡有侍御史督促赈济、有捕蝗使务力灭蝗,只消在下几场雨,旱蝗便不再为祸。至若随旱而生的疫病,目前虽未看出端倪,但仍以谨慎为要,多加防治。”

“嗯。”皇帝点头说道:“生民不易,我每念下民有鳏寡疾苦,心常愍之,若见此而不恤,岂是为民父母之意?当下先敕令京兆尹胡邈,于京兆等处城中设立医馆,使京畿内外身罹疾病之人,皆可就诊,期间不许私收财物。这件事交由太医华佗来做,让他从太医署和民间选几个人坐诊,考其能否,加以赏罚。”

董承立即应下,然后不着痕迹的偷眼看向皇帝。

皇帝恍若未觉,面色如常的向众人依次交代了在降雨过后要注意的事项,好言督促了一番。赵温等人皆然诺,唯独董承有些情急,几次想说话,却一直瞅不到机会,又有吴硕在一旁不断的给他使眼色,这才作罢。

会后,侍中荀攸被留下与皇帝单独诏对,董承等人则先一步走出清凉殿。殿外阴云密布,天气凉爽如秋,看着孤零零一人走在一侧的赵温,董承拉了拉吴硕的衣袖,问道:“尚书令有缺,今日本该议定人物,国家为何像是忘了一般?连带着赵子柔、荀公达等人也不曾提及。”

吴硕觉得董承未免太急躁了些,皇帝如今尚未表态,就算是有人提请了,又如何能保证这个位置就一定会落在他头上?他不禁苦笑道:“敢问君侯,司空麾下可有合适的人物为尚书令?”

赵温如今虽然获得了益州士人的拥戴,但由于益州士人入朝时日尚短,尚未形成什么气候,更无有足够资历、名望和能力的人担任尚书令。董承心中明白这一点,却还在脑中细细回顾了一番,答道:“蜀士有名者不少,但鲜有入朝为官者,要想为其助力,还得很长一段功夫不可。”

“既然没有,见国家尚无此意,司空又何必主动提及呢?”

这番话问得董承哑口无言,半晌,复又说道:“那荀公达呢?颍川士人在朝中不乏名臣,听说秘书令荀悦侍讲于国家左右,日夕谈论政事、典籍,深受嘉许。其人名望、资历具备,可是做尚书令的大好人选。”说着,他斜睨了吴硕一眼,道:“尚书令意味着什么,不消我多说,你不急,我也没什么好急得了。”

吴硕立即反应过来刚才那番话显得董承智拙,引起对方不满了,急忙谢罪道:“君侯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事情尚不急于一时,朝中如今缺的可不止一位尚书令。”

董承眼睛眯了眯,看着前面走得比他要快的赵温,轻声道:“马日磾……将不久于朝堂了?”

“仅是‘以病免’三个字,就不知让多少公卿黯然离任。”吴硕错后一个步子,态度恭谨的对董承说道:“何况,司徒自己也不是什么错处都没有。”

董承点了点头,说起来他与马日磾相处并不和睦,一个古板迂腐、一个激进狂妄。彼此明争暗斗这两年,最后见到对方洁身自好一辈子,却折在自家人手里,不免有些唏嘘。此外,又预见到昔日的宿敌黄琬可能东山再起,心里颇受威胁,他言道:“近来黄琬那些人声势不小,若是陛下有心,我再如何也抗拒不得……上一次捉拿的那些商贾,我看还是要加把力气了。”

“董公说的是。”吴硕笑着应下,又补充了一条:“除此之外,董公不妨从别的地方用些心力。”

“别的地方?”董承一愣,在宫门下停住了脚步。

吴硕拱手说道,眼底闪烁着一丝锐利的神采:“放眼朝堂诸公,能荷尚书令之职者并不少,董公除了要讨陛下心意,还有别的路走,譬如,先设法将他人翦除。”

尚书令的热门人选很多,除了仆射吴硕、秘书令荀悦以外,还有曾担任过尚书令的太常陈纪、左冯翊政绩出众的种拂、以及在平蜀一战立下大功的司隶校尉裴茂。

“这些人都不好动啊。”董承沉吟了会,看向吴硕:“你既然提出来,定是有所见教了?”

“见教不敢,只是一点拙计。”吴硕低头说道:“董公不必将彼等逐一压下,只需在国家跟前挑一些刺,引起国家不悦,事情便可成了。”

吴硕工于心计,机谋权变更甚于京兆尹胡邈,董承有时候也自认为追不上对方的思路,比如此时他就不明白对方所指的是什么。但董承也有他的聪明之处,他故意不答,偏做出一副沉着的态势,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似得,紧紧盯着对方。

“董公睿鉴。”吴硕显然是误会了,以为对方又在埋怨他自作聪明,说一半藏一半,于是略作惶恐的说道:“这可是一举而两得的事情。”

第三百四十八章 明惠及下

“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为币,以发瑞应。”————————【史记·孝武本纪】

京兆尹,长门亭。

由于本地的蝗虫所剩无几,为了保证雨后的农时,亭长与里正在商议一番后,只留下十来个村夫帮助捕蝗使苏则继续搜寻残存的蝗虫以及土里的蝗卵,剩下的都打发回家修整农田。

由于工作量减少,他们一上午只是在各处田间、沼泽等湿地搜寻蝗卵,倒是清闲不少,走走停停,很快就到了用饭的时候。

苏则早已习惯了粗衣粗食,这些日子的相处也使周围的农夫们对这个平易近人的高门子弟心生好感,乡野村夫们吃饭没什么规矩,捧着饭碗聚在一处,一边吃一边闲聊。

有的时候老人们会聊些几十年前的往事,说:“那时候西北处处都是羌乱,每一处地方是安生的,十年前还有几万骑兵跑到三辅,连长安的先帝陵园都有羌兵,几乎每年都是打仗、旱灾、蝗灾、地震,咱也是苦啊……虽说这两年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起码知道朝廷在乎咱们,年年给修水渠、发粮食、免赋税,这日子只有越见越好,过得才舒心嘛。”

这个老人是乡里的‘三老’,德高望重,一群人点头如捣蒜,纷纷附和道:“那是那是。”

苏则静静地听着他们一言一语的吹捧朝廷,慢条斯理的扒着碗里的麦饭。马超说得对,这种没有油水的东西吃久了确实会反胃,但他又不肯当着这些人的面大鱼大肉,这样会让苏则觉得自己与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开。那种感受看似高高在上,却并不是苏则喜欢的。

“对了,张家的三郎怎么没来?”一个人忽然问起道。

另一人也想了起来:“是啊,这小子不是巴望着要来捕蝗么?怎么还没来?”

“跟着捕蝗就不用照顾家里的地,他就是为了躲懒,此刻估计又跑到县邑里混粮食去了。”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不屑的说道。

众人听了,皆议论纷纷,似乎都很不喜欢这个张家三郎,苏则心里想了想,也记起了这么号人物。因为前些日子这个人抱怨旱灾、连带着埋怨了几句皇帝,所以让苏则记忆犹新。

三老脸色顿时沉了一下,把筷子往碗上一磕:“这小子受人财货,诽谤天子,昨日已被亭长拿走了。”

“啊?这混账,什么话都敢乱说!”

“就是,这次若不是天子亲自求雨,咱们地里的谷子都要死了。他还敢诽谤天子,等他回来我非得教训他不可!”

听着众人不绝于耳的骂声,苏则目光一动,将手中的陶碗缓缓放下,目光所及之处,马超正在对面舔食着一只空碗,这么点东西,向马超这样精壮的汉子是根本不足以果腹的。

关中的骤雨接连下了三四天,不仅极大缓解了旱情,还似乎也将百姓心头躁动不安的火气都给浇灭了,京畿三辅原来盛传的流言几乎是瞬间销声匿迹。

苏则一直都觉得这些中伤皇帝失德的流言出现的太过蹊跷,看来背后确实有人在推波助澜,却不知对方是谁呢?

“诶你们看那边!”一个人突然从原地站了起来,往西边一指:“好多的鹿!”

“好壮的鹿。”马超眼睛一亮,顿时抛去了手中的空碗,站起来摸向腰间的宝剑:“我杀一头来给你们尝尝肉。”

苏则定睛看去,由于接连几天的雨水,就在一夜之间,本来因旱灾而荒芜的土地重新生长出嫩绿的草芽。西边的小坡上也不例外,这时除了青青的鲜草以外,还有一大群麋鹿在草坡上悠闲的漫步。

马超兴致勃勃的带着几个精壮汉子走了过去,打算从两边包围,谁知才走了几步便忽然停了下来。

只见在那群麋鹿中间,一匹白色的幼鹿正睁着水蒙蒙的眼睛四处张望。

霸陵原是因为孝文皇帝的陵寝‘霸陵’之故,而有此称,在此之前,它原有的名字叫白鹿原,相传是周平王东迁洛阳,在此原上见白鹿游弋而得名。孝武皇帝时在这附近新建白鹿观,归入上林苑的管辖范围,为皇室豢养麋鹿。

如今此地再现白鹿,又是这个时间点,不免让人惊奇。经过查访,发现这群麋鹿来自阳平关,正是年初为司隶校尉裴茂撞破山上敌军营垒的野麋。当时裴茂使人从中挑选精壮雄美者,敬献给皇帝,打算以此化解旱灾而带来的人心隐患。哪知关中百姓都只当这个做饭后闲谈,皇帝知道后,便不闻不问,任由这些麋鹿在白鹿观的林子里自由生活,也许是白鹿观的值守人员疏于职守,倒让这些麋鹿跑到附近的霸陵原上去了。

“平蜀一战,皆仰赖全军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我只道麋鹿误闯敌营,并不信其有灵。”皇帝十分顾及将士们的感受,任谁也不希望自己付出性命博得的功勋被一群畜牲抢了去,在祥瑞与军心之间,皇帝选择了后者:“此番偶现白鹿,应是白鹿观原有之遗种。诏司隶校尉正清视听,民间不可胡乱宣扬,扰乱军心。”

董承心中窃喜,连忙道:“唯唯!太常陈公有奏,言‘王者明,惠及下,乃见白鹿’,请移驾观之,不知陛下意为?”

一头白化病的鹿实在没什么好看的,皇帝心里漫无边际的想着,等到哪天闲下来把金鱼锦鲤培育出来了,放池里群游不还得吓着你们?最重要的是,祈雨功成就已经是最大的神迹,这个时候再广开进献祥瑞之风,无异于锦上添花,只会得不偿失。皇帝皱了皱眉,不悦的说道:“太常这是闲下来了?不是要组织祭祀、答谢山川社稷降下甘霖么?一匹白鹿,何劳移驾?就放在白鹿观养着吧。”

有皇帝的这个态度,等若是同时将太常陈纪与司隶校尉裴茂这两个得力的竞争对手排除在外,这其中裴茂或许是不知情、被动的遭受算计,而陈纪却是揣摩错了上意,自动往圈套里钻了。除开这些人以后,左冯翊种拂仍在辅助车骑将军皇甫嵩进讨冯翊叛羌,一时脱不开身,剩下的人物也都没什么威胁,似乎尚书令这个空缺,董承麾下的吴硕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经历了‘白鹿’事件之后,朝野内外都知道皇帝对祥瑞这些虚的东西不感兴趣、只在乎恢复民生之类的实务,于是一个个跃跃欲试的心也暂时偃旗息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皇帝喜欢脚踏实地干事的人,于是在关中兴起了一股实干简练之风,关中百姓们也很快从旱蝗的伤痛中走了出来。

虽说人们不好再搜寻祥瑞以邀圣宠,但有些真正的、利与百姓的吉兆,却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上报给皇帝。

此时正是九月上旬,许是皇帝吞蝗、祈雨时发下的宏愿上感于天,又或是这半月水热适宜,关中各地的那些早已过了时令的桑树忽然又生出了桑椹,百姓除了朝廷的赈济以及各家捕捉的蝗虫以外,在这灾年又多了一种充饥的辅食。

算起来朝廷赈灾已有数月,耗费粮草无数,饶是座山也被掏空了,为了保障粮食安全,皇帝势必要从别的地方想法子。

第三百四十九章 此言可味

“故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https://”――――――――后汉书崔传

未央宫,尚书台。

刑部尚书郭溥是冯翊大族出身,年近六旬,是尚书台资历最老的一个尚书,熟悉各类掌故,人情练达,位居中台数十年,饶是尚书令也多有向他请教。皇帝改革中台,初设刑部,念及手中无人,便考虑到郭溥向来老实守成,让他去先占个位置,也好对桓典等人进行制衡,等到手下的人都成长起来后,再慢慢调动。

自从骆伯彦等不法商贾被逮捕入狱以后,为其声援者倒有不少,更有人假借旱灾之名,请皇帝大赦天下、宽恕冤狱。皇帝为此一直忍受着各种舆论上带来的压力,就连负责审讯骆伯彦的廷尉也很不好过,一方面是马日等人希望他从轻;另一方面是董承、黄琬等人希望他从重,而皇帝迫于形势,在降雨之前迟迟未曾表态。

如今时机一到,廷尉法衍便带着廷尉正杨沛入宫请见尚书郭溥,打算就此将案件了结。

刑部的前身是二千石曹,掌管司法诉讼等事务,改制之后,其司法诉讼的权力大都移交廷尉,只留下一个对重大案件的终审与复核的权力,并且还负责在宏观上指导、协调、监督御史台、廷尉等部门的司法工作。可以说,但凡遇到大案要案,都绕不开刑部,乃至于只要刑部认为有司判罚不当,不符合律令的精神,可以直接提出‘意见’。

尚书虽只有六百石,但其威权却比二千石的九卿还要大,廷尉法衍不敢怠慢,在尚书台东厢恭敬的执板拜见。

郭溥看起来特别亲善,他热情的招呼着二人起身就座,眯着眼问道“法公此行,是要议长安粮商一案吧?”

杨沛严肃的点了点头“不仅是长安一地,连同整个京兆都有不少粮商趁势牟利、伤害黎庶。此案干系万民之心,陛下对此早已有‘杀一儆百’之语,只是念在旱蝗正炽,不宜轻动。如今旱情稍解,蝗虫东去,正应借此振奋民心。”

郭溥听了,眉头微皱,沉吟了好一会,这才道“我记得孝和皇帝的时候,京都大旱。时雒阳有冤囚,孝和皇帝乃幸雒阳寺狱,清理冤屈,从容宽释,结果行未还宫,便有澍雨降。眼下亢旱成灾,本就和气有伤,好容易降下甘霖,若是再兴大狱……”

“陛下未有失德、朝廷未有理冤、宰辅未有奢僭。而国家亲领百姓之罪,受万方之过,天乃降下甘雨,可见非是寺狱有冤屈之故。”杨沛看了眼仍打算和稀泥的郭溥,毫不客气的打断说道“骆伯彦等商贾营私害民,贪虐不法,依律当斩。”

郭溥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他紧盯着杨沛说道“依什么律?”

“当依九章之《杂律》,此外,有律言‘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如今彼等皆衣锦绣、乘轩车,大违其律,其罪还要再加。”即便面对的是位高权重的尚书,杨沛仍毫不示弱的与之对视。

“好、好。”郭溥气得连笑两声,回过头对一旁老神在在的法衍半是埋怨半是嘲讽的说道“老夫倒不知廷尉府出了个强项……不知法公的意思,也是与这位杨君是一样的么?”

“杨孔渠在河东任决曹掾时,便不畏强豪,后来奉诏惩处范先余党,连陛下也称其‘秉公执法’。”法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委婉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直到这时郭溥方才明白,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是在逼他就范,若是自己一味的回避下去,就很容易被外人视为偏袒。他想起因病不能视事的司徒马日,不免有些担忧,话语间也缓和了几分,先对案件避而不谈,与对方拉一拉交情“说起来,杨君与老夫皆是冯翊乡人。”

杨沛最不喜欢官场上的这些拿腔作势,他生硬的说道“承蒙挂念,在下正是左冯翊万年县人。”说完,他不待对方继续开口,接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白纸,往下说道“骆伯彦等人,廷尉府已拟定罪状、惩处在此,还请尚书批阅。”

郭溥脸色森冷,一时没有去接,饶是平日里再如何中立、守成,一旦遇见利益攸关的事后就会失去公允。这次虽说朝廷只抓了京兆的豪商,但左冯翊、右扶风的豪强无不战栗。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同样深受严惩,就只能不让朝廷开这个先例,这些日子劝皇帝宽赦冤狱的舆论甚嚣尘上,其背后未尝没有这些人的鼓动。

作为冯翊甲族,郭溥的家人也有不少牵涉其中,原来是仗着司徒马日的势以及每遇旱灾都会行此一事的惯性,没把这个后果放在心里。如今皇帝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郭溥也着实失了往日为官的准绳,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动用权力将其搁置下来、等向马日问计之后再做打算时,法衍干咳了两声,悠悠开口了“我等来时,陛下于承明殿会见诸公、有过这么一番话,不知郭公可有耳闻?”

郭溥凝着两道白眉,向某一处拱手说道“不知圣训?”

法衍一手撑着席榻,变坐为跪,然后慢慢屈起右腿,站了起来,很是艰难的样子。杨沛见状,立即越过桌案扶他,法衍许是坐久了,两腿有些麻木。他在杨沛的扶持下原地站了会,伸手拿过杨沛手中的文书,倾下身来,将其放在郭溥身前的桌案上,再顺势往前一推“‘求雨得雨,旱岂无因’?这是陛下的原话,依我所见,凡事皆有其因。上天之谴,不可不察,若非狱有冤屈,则必然是狱有大贼了。”

“求雨得雨,旱岂无因?”郭溥小声复述道,不由得出神。

这时法衍与杨沛二人皆已走到建礼门外,途中,杨沛仍有不解道“圣意已定,郭尚书若仍不听受,自有陛下裁决,法公何须与他多费这番口舌?”

“孔渠,你就是太刚强耿介了。”法衍轻轻吁了口气,作为他的副手,杨沛的办事能力以及对律法的熟稔程度远在他之上,他也向来欣赏这个敢闯的下属。只是这天下并不只有‘法’,在‘法’之外还有人情,这却是杨沛所不屑为之的。

法衍一来是料想自己身体日渐虚弱,儿子法正年纪轻轻,得给他留下一个助力,免得日后法正在朝堂之上无人可依、二来又是不忍见杨沛过刚易折,于是谆谆教诲道“郭尚书最不喜严刑峻法,你这般咄咄,反倒使人不快。须知除了刚强之术,还有委婉之意。”

无论如何,总之是他们此行的意图都已达到,杨沛也不愿拂了上司的一番好意,立即顺从的应了下来。

随着刑部尚书郭溥、廷尉法衍、御史中丞桓典三人联袂上疏,对骆伯彦等人一致认定危害社稷,急需严惩的奏疏激起了千层浪。对于这样的判决,现有的承明殿大臣们纷纷表示默认。经由皇帝允准,很快,骆伯彦等人便被下令押赴东市处死,悬首市亭三日,其资财一概抄没,家中所存谷麦数十万石,全用作接下来的赈济。

此举一出,朝野着实震了一惊,还记得不久之前益州豪强阿附刘焉、刘瑁,为虎作伥,皇帝拿下益州之后,出于宽大,特意只让他们罚金抵罪了事。虽然罚了他们一大笔钱帛粮谷,让许多豪强伤筋动骨,但好歹留了性命。如今皇帝对关中仅仅只是哄抬粮价的豪商痛下杀手,其中的差别,难免不让人以为皇帝厚此薄彼,有失公允。

就在这个时候,廷尉法衍又紧接着上疏,称骆伯彦在狱中得知自己将死无赦,为了祈求皇帝宽大,特意交代了另一桩被他死守的辛密“言称骆伯彦与侍御史侯汶倒卖太仓粮,其以陈谷掺砂石、换太仓新谷,每石谷辄奉二千建安钱于侯汶。”

董承与吴硕面面相觑,侯汶曾被御史中丞桓典极为称赞,而桓典又是尚书令的有力竞争者之一。由于桓典是帝师,董承与吴硕在算计裴茂、陈纪之余,投鼠忌器,不敢针对桓典。如今自诩‘御史台无不洁之臣’的桓典遇到了这等事,眼看尚书令是着实无望了,却不知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你说。”董承一边拿着笔,在纸上轻轻勾画着,一边问道“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助我?不然这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些,偏就在舆情纷乱的时候骆伯彦招供、偏就在尚书令一职悬之未决的时候,宪台又出了事。”

“依在下之见,让桓公心生惭愧、无缘中台倒在其次。解陛下当前之忧,方是重中之重。”吴硕轻声说道。

董承看完了一份奏疏,顺手拿起另一份,眼睛习惯性的往上瞟了两眼,正要待说,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快速的浏览了一遍那份奏疏,忽然将其重新卷了起来,收到袖子里“我知道是谁了。”

吴硕讶异的看向董承,问道“不知君侯?”

董承这时已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去“这个好处看来不是白给的,我还得为他出分力气,才算是礼尚往来。”

说着,董承便匆匆离开了承明殿,径直命人驱车前往清凉殿。他是皇帝的舅氏、丈人,往来路上人们纷纷让步,很快便来到了清凉殿。

皇帝这时正皱着眉头看法衍补充的文书,对一旁陪坐的侍中荀攸、马宇二人说道“这侯汶不是素有清名,号称廉直能干么?孰料是御史台没钱可营私,故而显得清正,手中一经手大量钱财,就丑态毕露了。”

马宇细思一会,拱手道“但凭骆伯彦一人之辞,难下定论,也难保其不是肆意攀咬。廷尉若无实据,臣以为,光是靠骆氏家中那几石太仓粮,并不好说是侯汶所为,贸然惩之,不好向众人交代。”

皇帝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见门下有中黄门传告董承求见,便点一点头,让其进来。

见礼过后,董承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奏疏,向皇帝说道“禀君上,原侍御史董芬于北宫门谒阙上疏,劾奏侯汶诸多不法情事,更有侯汶在为饥人作粥糜之时,赋恤有虚,经月而仍有不活者。”

“真有此事?”皇帝轻声问道。

董承收起奏疏,将其递给穆顺,穆顺在将奏疏放置皇帝案头时,忍不住说了一句道“奴婢也记得一事,陛下当日在东厢露坐祈雨的时候,长安街头还饿死了几个人。”说完,他又补充道“听说,侯汶说要省俭粮谷,特意用小斛盛谷,多掺水煮……”

“他还上过奏疏,这我记得。”皇帝忽然说道,由于担心粮食不够,在煮粥的时候适当的掺水,这本来就是他默许的事情。只是这个事并不好大肆宣扬,他又有意借此在关键时候拿人平息民愤,于是视若不见。此时他立即将自己撇清道“但我实在未曾料到,此人竟会用小斛盛谷,在账册上却以大斛记录,中饱私囊,此人罪不容诛!”

董承趁热打铁道“御史台用人不明,宜责让有司,收侯汶入狱。”

皇帝看了眼马宇,指使道“有劳马君了。”

马宇欣然领命,于是没过多久,受到责怪、又羞又惭的御史中丞桓典带着属下各级御史在清凉殿下稽首谢罪。

皇帝没有传诏,只是让马宇站在阶上宣告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御史台监司百僚,本该殊清尤正,奈何玉染瑕疵,不得不叹。今以侍御史侯汶不法,即收付廷尉,御史台各官务要引以为戒,慎之慎之!”

侯汶显然是难逃一死,桓典自觉颜面无光,但却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马宇站在阶上细细看着,从桓典细微的表情上发现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好似对方并不在意这件事对他造成的挫折。

在殿中,皇帝最后留下了董承与荀攸,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朝中谁还可堪任三公者?”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五十章 量定准绳

“若夫道揆,天子三公之事”【陈了翁始末】

未央宫,清凉殿。火然文m

一声高宣过后,皇帝立起,依礼法目送公卿,看着董承离去后,他并未急着坐下,却是悠然的看着殿外槐树:“荀君以为,太尉这番话有几分出自真心?”

荀攸也跟着站立在侧,闻言转身,拱手道:“真心私意,其实并无区别。”

这本来是皇帝与黄琬之间互相默契、各取所需的行为,董承不停的表示要在其中插一只手,皇帝没什么表示,倒也让他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不过,依荀攸所言,董承的用心并不单纯

“为了一个吴硕,便苦心孤诣若此,我却是不信的。”皇帝轻吁了口气,纤长的手指摆弄着衣袖:“且不说吴硕的品性,单说是他的为人,就做不出这等事。”说着,他哂笑一声,将袖子抖落遮住双手:“欲盖弥彰,他以为他瞒得住我?”

“自然是圣明无过于陛下。”荀攸低声应道,意有所指:“董公这些年大度了不少,记得当初他与黄公、马公等人关系都不甚融洽又或许,董公本没有想要瞒住陛下。”

殿内一时静了静,喝足了雨水的鸟儿在庭间清脆的叫着,隔着重牙叠宇的殿落,显得格外悠长。

“尚书令的位置不能闲置太久。”站立着的皇帝终于有所回应,展袖坐回榻上,似是没有留意到荀攸的话:“既然他有心,如今也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就劳烦荀君去传诏,让仆射吴硕接任尚书令,也算是循资叙进了。”

“臣谨诺。”荀攸面色不改,低头应了下来,微阖的眉目在垂首时悄然敛去半分锐芒。

应诺之后,荀攸没有急着告退,而是仍站在原处,似乎有所恭听。

“弘农太守高有奏疏。”皇帝忽然开口说道,并冲荀攸摆了摆手,指使他坐回榻上:“说是那些没被捉尽的蝗虫,成群飞过函谷关,境内几无孑遗。他已派快马行文告知前将军,提醒河南、河内、豫州等地,要事先有所绸缪。想必过些日子,彼等便都会有受灾的奏陈上来,不过有关中灭蝗的成例在,彼等残余的蝗群,应当不会对前将军等人带来多少麻烦。”

蝗虫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流动性强,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吃光一个地方的农作物,然后一夜之间飞到数十里之外,搜捕的人往往疲于奔波,很难将其一网打尽。这次关中上下一心,又有捕蝗使亲临指导百姓的灭蝗工作,许多蝗虫除了被捕杀的,大都往东飞去它们本也是从凉州一带飞过来的。

若是能严格遵从朝廷在关中的执行力与相关政策,这些逃散的‘残兵’也不足为虑。

“关中之民深感陛下为民戴罪的仁义与恩惠,于是愿为从命,捕蝗吃蝗。”荀攸却并不抱乐观的态度,他摇了摇头,轻声叹道:“而河内、河南、豫州等地多残破不堪,人心离散。其下官吏又多奸猾,百姓如何敢效仿关中之民,踊跃灭蝗?何况这次旱灾不仅发乎于关中,听闻兖州、河南等中原之地也有旱魃、螟蛉……关东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州郡,又要遭受一番磨难了。”

“徐、刘艾等人清正廉直,多有政声,不会将事态加剧。河南一带大多都是民屯、军屯,这次旱蝗,关中屯田未曾遭受太大损失,全有赖于屯户齐心协力,想必河南屯户也当是如此。”皇帝轻声说着,忽然一笑,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河南、豫州眼下尚不是朝廷腹心,非是一时之重……而蝗群东去,必会进入兖州一带,也不知能不能跨过大河……”

荀攸眼皮一跳,忽地仿佛联系到了什么。

御史中丞桓典敢于自咎,不顾个人颜面,全力支持皇帝严惩侯汶等人,并提请皇帝将揭露侯汶不法情事的原侍御史董芬重新启用。董芬当初因为性情耿直,寻衅劾奏贾诩而被皇帝免官,退居弘农乡里。这一次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又拜为治书侍御史,在御史台内的声势几不弱于中丞桓典,令人侧目。

有了各方的支持配合,侯汶、骆伯彦等人接连伏法,大部分人在东西市里被当众处死,家财抄没,子弟宗族分散流放武都、陇西、安定等郡屯田。骆伯彦由于检举有功,被网开一面,免去了死罪。在吴硕正式接任尚书令以后,急于在尚书台站稳脚跟,干出一桩事迹,对这个案件尤为重视,不仅判处了一系京兆豪强,就连从冯翊赶至京兆售卖粮草的豪强也遭受牵连。

吴硕很会邀买,他不等皇帝提起,便主动上疏,请将罪犯家财抄没以后,分为钱帛、财物、粮谷、田宅四类,拨给水衡都尉、少府、太仓、典农等部。

他这一手分配,完全符合规制,别人明知道他是有意为之,却根本挑不出任何错误来。水衡都尉周忠可用豪强收藏的旧钱铸新钱,加快新钱的推行、又将布帛贮藏作为另类货币;少府张昶可以将财物珍宝分门别类,送入宫中;太仓令王绛与均输令麋竺、平准令贾诩等人将豪强经营十数年的粮谷进行分派,保证赈济;而劝农令第五巡能对这些田地规划为屯田。

每个参与的部门都能获得利益,又保证了几乎所有的势力都受到恩惠,可谓物尽其用,人皆满意。那些本来对他以手段挤掉比他更有优势、更有德望的陈纪、裴茂等竞争对手,成为尚书令而颇有微词的人们,此时也大都偃旗息鼓,再无不服之心了。

就连皇帝都对吴硕另眼相看了。

“这一次有商贾、豪强趁灾年囤积居奇,割剥黎庶,朝廷虽行重法严惩,但若不立个规矩,商人逐利轻义,日后又会再兴波澜。”这一天皇帝召开承明殿诸臣会议,几乎是直抒胸臆的说完后,环顾一周,点名道:“尚书令这几日都在操心此事,可有见教?”

吴硕抖抖衣袖,离席来到中庭拜伏,从容道:“孟子曾言‘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自骆伯彦等人伏法以后,其余商贾皆自惊扰,不敢放心开市,生怕其谷价过高、不合官府之意,而重蹈骆伯彦等人覆辙。如今骆伯彦等豪商问罪,东西市里关乎黎庶生计,朝廷宜新订规制,以防微杜渐、安稳人心。”

众人一时没有接他的话,知道他还有话往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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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冀以清肃

“设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禄贤能,齐人皆说。”————————【史记·齐太公世家】

果然,吴硕直起上身,拱手道:“当年孝武皇帝时,为了平抑物价、减少折耗,御史大夫桑弘羊便提出平准均输之法。既能使市价均平,货物供应不绝,使朝廷府库充实,又能防止豪商借机渔利。臣窃见陛下重设均输令,增平准之权,妄加揣测,以为有‘平准均输’之法。故而,愚臣浅见,不妨重启当年旧章,以平准均输——市平物价。”

吴硕的回答并没有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倒是众人罕见的沉默了下来。如今的承明殿经历了几次风波,在没有了一干迂腐、顽固、别有私心的大臣之后,留下来的臣子们虽说不尽然全是一心为君的,但也都是能在大体上支持皇帝的政见、不会一味的违逆。

早在皇帝让贾诩担任平准令,监察物价;任商贾出身的麋竺为均输令、负责调度太仓粮谷,平抑关中物价的时候,朝廷上就有人知道自从盐铁会议后被废除的平准均输,在过了数百年后,将再一次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眼前。

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接下来的事就好转圜,众人深知皇帝的脾性,应答也不再是一味的反对抵制:“凡事皆有利弊,譬如盐铁专营,起先确有官盐价高质劣,夺民资财等情事。如今虽是再开盐铁之制,然已新订规章,就如陛下曾言‘取精去粕’,其制之弊皆已革除,其制之利皆已留存。河东盐政方兴未已,百姓乐业,正是其理。”

“荀君所言,暗合我意。”皇帝点头答道,吴硕提出要恢复平准均输的制度,虽然踩中了皇帝的心思,但并不完全。桑弘羊的政策之所以遭受那么多人的抨击,除了士人背后的地主豪强利益受损、强烈抵制以外,其确实也存在不少弊端。皇帝也不打算照搬前人的制度,只要继续沿用前世‘国家调控市场物价’的主题思想,大方向上就不会错。

“昨日我曾翻阅前人的《盐铁论》。”皇帝轻声说道:“当时大儒指摘平准均输,除了‘重利轻义’、‘不与民争利’以外,还有均输官向黎庶勒索强买、或是刁难欺诈,总的说来,还是吏治的缘由。即日起,命平准、均输二监自纠,拣选干员,熟悉典章。先在司隶、益州、并州等地安排吏员,调度三地货物,其地物贵则卖,其地物贱则买。”

吴硕大点其头,他此前被荀攸截去了话头,见皇帝兴致勃勃,也迫不及待的想跟着补充。却没料到有他带头,其余的人也纷纷反应了过来。

司空赵温抢先道:“依臣所见,当年平准均输,可谓是无物不买、无物不售。若如今仍使其采买与百姓生计无关、甚至可有可无之物,一者,会使其下吏员有机会从中渔利;二者,货物冗繁,平准均输难免精力不济,不能顾忌真正紧要之物;三者,若凡事凡物都由其经手,权重不说,未免就真是‘与民争利’了。”

赵温说到了这个制度最大的缺陷,当年桑弘羊推行这个政策后,导致‘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诸物均输帛五百万’,这些都是仰赖平准均输对商品覆盖范围广的缘故。而这么做,既会导致精力分散、严重扰民,还会干扰到正常的市场秩序,并不可取。皇帝对赵温切中肯綮很是欣慰,颔首道:“这也是我所忧虑的。”

皇帝转而目视着荀攸:“谷与盐,乃生民之命,不可不慎。所以我想的是,平准均输,就只专管谷、盐,其余寻常商货,但使平准监随时监视即可。”

荀攸轻轻点了点头,其实这个做法早在均输令麋竺联合太仓、平准等监平抑关中物价的时候就已展现过了,此番不过是要将其制度化、常态化而已。若仅是让平准均输调度关键性商品,也就能解决以上的许多弊端与问题了。

“除此之外,平准均输还要因时因地,随时调整物价,订立物价限度。”由官府制定商品‘指导价’的概念以前从未有过,众人一时未能理解,尽皆茫然,皇帝于是解释道:“譬如谷价,无论是何等样的灾年,其价皆不能高出每石五千钱、同样,无论是何等样的丰年,其价也不能低于每石三百钱。商贾皆可在此范围内调整售价、自行盈利,只要凡事都有个限度,就不会铸就大错。”

董承脑子还算灵光,他也很喜欢这种一句话就做出改变、控制潮流的事情,极力赞成道:“善!此法一行,天下将再无十万、数十万一石之粮谷!”

于是众人很快将制度敲定了下来,皇帝根据后世物价局的蓝本进行了些许的调整,均输监以后主要负责保持粮谷、食盐等关键商品物价的宏观调控与平衡,以及配合平准监对物价进行监督。为了方便部门之间的联系与合作,皇帝特许大司农属下的平准、太仓、均输三监定期集会,监测社会经济、随时预警,并每个季度联名上奏财政方面的情况,以及提供相关建议、帮助制定与调整财政政策。

为了更好的让均输监发挥效用,皇帝一次就给了均输监八百万钱,用以在关中、并州、益州等地调度。

而随着平准监逐渐转向于市场与社会信息的统计,事务繁多,很多特殊事务就有些不方便了。而且贾诩本人也不是经济之才,一直以来又对皇帝办事出力不少,总让他屈居一个六百石的平准令,并不符合皇帝用人的习惯。

就在改革后的新‘平准均输’推行之后,皇帝以早先关中流言纷扰,恐有人私下逆谋、挑动民乱为由,迁贾诩为直指绣衣使者,秩千石,麾下设绣衣使者、绣衣等员若干。有捕盗、治狱等权,主要负责监察敌对势力,活动于敌后,跟逐渐转变职能的平准监相比,绣衣使者将更具备后世‘密探’、‘间谍’的功能。

贾诩受命之后,当然也不负所望,在车骑将军皇甫嵩平定左冯翊的小股羌乱之后的第二天,便捉捕了一批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

第三百五十二章 累及无辜

“无辜者反加以罪,有罪者得隐其辜。火然文m”【史通惑经】

“什么?是马访在右扶风大发厥词?”马日顾不得病体残躯,支肘撑起半身,骇然说道:“何愚之极!我称病在家,只要避过这段时日,就再无他事、又能从容返归。他这一番怨言,倒教我好过不得了!”

“他倒不是有意为之。”近日来一直悉心照顾马日的马毕连忙扶住了对方,将其扶回榻上,面色难掩忧愁:“他这些话是在许久以前、关中大旱方炽,听见旁人议论今年灾异不断,恐是天子德薄所致。他心里本就怨忿,故而在言语上附和了几句,谁知竟传了出去,被绣衣使者探知了,这会正要派人去将其传来问讯。”

“这个混账……”饶是修养再好,马日此时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艰难的吐着气,仰卧在床榻上,两眼直勾勾的盯看着横梁:“宫中可有什么动静?”

马毕苦笑道:“如今我连太学都进不去,还遑论从宫中探听消息?你忘了去年陛下命大臣会议承明殿,有人私下问一个郎中‘往日承明殿中人来多否’?被陛下知道了,问话的人被直接捉来处死,该郎中也因泄露机密、流徙雁门。自此以后,朝廷无论尚书台、抑或九卿各监、署,上下皆严守机密,再不敢乱言乱语……虽说这是件好事,但我等若还想探听消息,可就千难万难了。”

“保密令?”马日垂下眼睑,轻声念叨着:“是了,这道诏令当时还是我奉命拟下的。”

记得皇帝天资聪颖,手段老道,短短两三年便层出不迭的推行了许多新政,有的是恢复旧例、有的是领异标新,这一项项政令,似乎能逐渐清洗掉朝廷这台沉重机器上的污垢,使其焕发生机。若是自己不那么自以为是、固执己见,恐怕还能有亲眼见到皇帝开辟新天的时候吧?黄琬也应是想通了这点,故才想要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次翻身的机会……而如今却轮到自己醒悟了啊。

两人相顾无言,就在不久之前,马毕还是太学的属吏,只是因为上疏劝谏,惹怒了皇帝,被诏书策免。如今闲赋在家,除了在往日好友哪里尚能探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之外,再往上面一点的讯息却是再难留意了。

“其实,太仆赵公年高德劭,又是帝师,颇受陛下尊敬。”马毕看了眼马日的脸色,没能读懂对方眼底的惆怅,缓缓说道:“若是有意,不妨先使我过府请教?”

马日不假思索的说道:“他不会相帮的,彼此虽为姻亲,但还不如皇甫嵩来得亲近。”

皇甫嵩其实也与马氏沾亲带故,但彼此之间的交情并不算和睦,而赵岐则是更甚,当年先是瞧不起马融阿附外戚,引起马氏不快、又在其遭受宦官迫害时,带着侄子赵戬逃难,导致发妻马宗姜与子女被杀。隐姓埋名、逃难青州时,马氏并未伸出任何援手,这使两方之间的嫌隙益深,这两年如不是早先为了救赵戬一命,赵岐还不会与马氏重新往来。

马毕深知马氏与赵岐等人的龃龉,也不再劝,另外言道:“不过,马德衡说,右扶风傅睿紧跟着上疏劾奏马访,说他在旱灾时也曾与骆伯彦这些商贾一样,囤积居奇、盘剥黎庶……有骆伯彦等人的先例在,这死罪是逃不掉的,其嫡亲家眷想也是如此……具体的情形,恐还得等马德衡退值出宫后,再做详议。”

“傅睿前次赈恤不济,成效为关中之殿,依吏部考成的规章,他今年该评中下,竟还敢在此时出声,难道就不怕牵连吗?”马日不禁恨声道,一时脑筋赚得飞快:“速让人劾奏他前次失职等罪,就算吏部尚书傅巽是他亲族,也容不得他包庇!再有,其子傅允在右扶风任捕蝗使者,别无寸功,对蝗群只驱不除,任其逃往他处便心意满足,此诚失职!”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后,不禁咳嗽了几声,此番若是能将视线的焦点转移到傅氏身上,就算倒了一个马访,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危害。

马毕皱眉不语,正欲说话,只见侍中马宇风风火火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这是怎么了?”马毕连忙起来往旁边挪了挪位置,顺道将刚才议论的事向对方说了一遍。

“对蝗群只驱不除,可不是傅允那小子的主意。”马宇本来想说事,此时不免先抛到一边,简单的说道:“还是马访,他打着遗祸江东的主意,蝗群只要飞到别家田地里,造成绝收,来年便可低价收入。至于蝗虫爱往哪里飞去,他可管不着,底下的百姓生怕苍天降灾,不敢杀蝗,故而任蝗虫去留,其临近的蝗灾反倒闹得更大了!”

“这、这……”马毕顿时目瞪口呆,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了,只急急地看着马日。

马宇平日最瞧不起居家守业的马访,冷笑着说道:“傅允当初伪作庸懦,任马访摆布利用,这回挑了个时机,立即请其父派来几名掾吏,将连带人员下狱重责,并上疏披露。枉这人平日还是精明的模样,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给骗倒了!”

事情一时变得很棘手,本来想算计傅氏,没想到却先被对方给算计了。

“贾诩改任绣衣直指以后,在三辅大肆缉捕,无论是多言好事者、还是别有用心者,一概拿入黄门北寺狱。”马宇没有沉默多久,接着来时欲言的话头道:“刑讯之后,才知彼等多由冀州潜入,也有……来自扶风的人。”

马日声音抖颤了下,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这其中也有不少人是由他指使,试图借此让皇帝畏惧天威、修德自省。本以为做的隐秘,没想到贾诩短短几日、出手便如此之快,倒像是早有准备似得:“陛下……知道了?”

这等若明知故问,贾诩都知道的事情,皇帝如何会不知道?

马宇见他急迫,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国家说那人胡乱攀咬,是袁本初野心昭著、不惜设下的离间计,所以不等再审,便让贾文和将彼等拷掠致死了。”

“好、好。”马毕大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连道:“袁氏兄弟皆悖逆之贼,割据一方、反抗朝廷,还敢离间君臣,着实该杀!陛下最后还是信任马公……”

“未必,陛下心思最是深沉不过,贾诩本该严守讯息,案件还没审完,如何还会走出不利于我的风声出来?既是让其人放出风头来、何必又匆匆灭口?可见其意,绝非仅此而已。”马日却表现得不怎么乐观,他见马宇神情郁郁,似心有不甘,开口问道:“你可还遇见什么事了?”

案件没有审完,意味着还没给这个散播谣言的行为最终定性。‘不慎’走出对马日不利的风声,是在间接敲打马日以及让有心人都知道是什么回事,方便皇帝进行下一步动作。而将其灭口,则是皇帝开恩,给马日一个补救的机会,让君臣之间好聚好散、保有体面。

马日心里逐渐摸索出这个道理,不免有些意冷。

“今日陛下称,我随侍日久,也该放出去见见烦剧事务,日后也好领受重任。”马宇沉重的说道,他本来也是马氏年青一代的杰出人士,年纪轻轻便成为侍中,如今却跌入尘埃,这份落差可想而知:“是故将我调任陇西,做典农校尉。”

马日沉默了,眼底的最后一丝亮光也骤然熄灭,此刻的他,倒真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是我拖累了你,我这身残躯,也该以病自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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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先民是与

“上义高节则民兴行,宽柔和顺则众相爱。www”【汉纪元帝纪】

建安元年九月二十。

久病缠身的司徒马日以不能视事未有,上疏请以病自免,皇帝自然是温言慰留,又让他‘暂解一切职务,安心修养’,最后还是抵不过马日的坚决恳请,赐金五十镒,允准他免官回归。

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皇帝与马日这对君臣可谓是关系亲密,皇帝知道尊敬臣工、以礼待下,大臣不贪慕权栈,主动让位。可是在站得更高、对信息了解更深的人来说,皇帝与马日的这一番来往,不过是保全了君臣之间最后一丝体面。彼此曾为了驱逐王允、以利相合,后来又出于利益、政见之别,因利而分,如今也算是好聚好散。

皇帝不是不想惩处马日,但三公对坊间流言推波助澜、被朝廷严惩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实在太大,其冲击也绝不是现在的朝廷所能承受的。所以让马日自己识趣引退,皇帝饶他一命,君臣两个在最后达成一个政治默契,就可以互相实现各自的目标了。

马日离去后,空出来的司徒之位并不像尚书令那样还需要一番勾心斗角,反倒是很快得以解决,皇帝没有给任何人考虑、观望的时间,直接诏拜闲居的黄琬为司徒、录尚书事。

黄琬无论德望、能力、资历,在朝野都是上上之选,其人以前又做过三公,是以这出任命并未引起太多人反对,只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沉寂许久的黄琬一旦起复,第一件事就是上疏提请仿太学制度,成立太医院,培养熟练医者,用以在民间防治疫病、在军中担任军医等。此外,又提请将挂名在太学属下的格物院也一并分离出来,单独建制。

“以华佗为太医院正?”皇帝简要说道,点头看向众人:“此人医术的确不错,前次治好了法孝直的风寒,这次又带着弟子们走街串巷,防治城中疫情。由此人开学授课,教导子弟,也算是黎庶的福祉除此之外,司徒可还有什么章程?”

黄琬徐徐说道:“正如太学有明经、明法、治剧等五科,分科招生授学,太医院亦可比同此例,分为疾医、疡医、兽医、女医、本草等五科。”

后面的倒还明白,本草就是草药学,其余的顾名思义即可,但前两者皇帝却不甚明了。

“疾医治理脏腑,殇医治理骨肉。”黄琬主动解释道:“此等皆为《周礼》所载,本草与女医,则是臣私下问过医者后才想起设立的。”

这差不多将后世医科大抵囊括在内了,以古代的医学条件,分出五个大致的分类就可以了,剩下的就要靠后人自行去摸索。

“自古医者不离巫术,为免朝野非议众多,臣以为,不妨宣示本意。称太医院只为诊治疫病,并非士人晋升之途,虽以太学策试制度,学满五年后大试。但其上选者只充作太医,次者派往郡国为医工长、或入军中,末者入县乡。”黄琬虽然是刻意想借此取得皇帝的好感,但也要顾忌着声名,这件事他也是冒了很大风险,提出一点建议也不为过。

皇帝深以为然道:“是要如此,否则天下人岂不都将太医院视为入仕捷径了?”

医生的价值虽然大,却在古代任何时代都比不上读书的士人,无非是地位底下,得不到重视。虽说在汉代时到还好些,有些士人出于兴趣爱好也会自学医术,但这并不就说医者是个令人尊敬的职业。皇帝有意从太医院开始,逐步提高医生的地位,只是这生源却很难办。

无论学什么,都要从认字开始,而时下的贫苦人家鲜少识字,识字的士人又不会乐意来前途暗淡的太医院。思来想去,皇帝最后说道:“太医院的医学生暂定三百人,每年缴纳束后,便可就学。若是民间选入的医学生未能达到数目,就从蒙学调一批十二岁以上的童生过去。”

蒙学里的童生大都接受了两年多的启蒙教育,原本是打算在十五岁以后调入太学的,如今皇帝为了尽早搭起太医院的班子,只好先借此救急了。

黄琬自然答诺,同样的,分离出来的格物院也是比照太医院的制度,其下设了营造、冶炼、机巧三科,每科招五十人,其长官为院正,品秩六百石。太医院与格物院建立在当年桂宫的旧址上,北靠东西市、南临北阙甲第等达官贵人居所,位置便利。

“医学生不比太学生,其学成以后,需在太学建立医舍,轮流派驻人手给太学生无偿诊治,此外,尚需赴南北军中为将士医疗。每年年终时察其疗效,分为三等,依次奖赏。医疗失误多者,则酌情予以责罚,甚至驱逐。”皇帝意犹未尽,接着又补充说道:“前次已让有司在长安建立医馆、救治黎庶,今不妨广而设置,先在京兆各县治建立医馆,征募各地有资历的医者入内行医,由该县发给俸禄。”

黄琬先是惊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暗道:‘是了,若非要在各地建设医馆,彼等太医院的学子学成以后,又哪有数百个职位安置呢?倘或是分配到医馆里,那就好办了,一个医馆里少说要有十个医者,大一点的县城或郡治也不止一个医馆。这样一来无论太医院招收多少学生,都总有地方将其收纳,更遑论还有军医这一去处了。’

想到这里,他又思及皇帝一番良苦用心,若以后真有千万医者,天下不知要少多少病人、军中不知要少损失多少伤亡。民间有些穷人得病而死,往往不是没钱求医,而是合格的专业医者根本找不到,反倒是一些巫医、方士大行其道。

这样一来,就算是再有什么张角广施符水,也邀买不到人心了。

黄琬这才心悦诚服,感佩于皇帝的高瞻远瞩与仁德爱民,自己本来只将此事随手施为,权当迎合上意,如今一旦深想,便愈加认真了起来:“陛下仁泽深厚,臣感佩不已!太医院功在千秋,泽被后世,愚臣微末之才,必将倾力襄赞!”

“我自知你有一番爱民之心,你只需记得,处处想着百姓,便是处处摸准我的心意了。”皇帝轻轻点到,又顺口与黄琬说了些医馆的制度,譬如以医术高明的程度分为医师、医生、医工、医员等职称;医馆长皆由当地户曹管理,品秩百石;医者要经常入乡亭村里问诊;罹患重病的穷苦黎庶可以酌情减免药费等等。

黄琬本来以为自己已是够记挂百姓疾苦的了,如今倒像是第一次认识皇帝似得,竟然发现对方比他还要关注这些。感慨之余,办事也愈加诚心竭力,隐隐庆幸自己费尽苦心的选择投效皇帝。

九月末的时候,关中旱蝗势力大减,人心安定,朝廷中枢在黄琬、赵温等能臣的坐镇之下有条不紊的高效运转着。由于皇帝早已蠲免了今岁的赋税,所以关中的官吏、百姓都不用再为缴赋收税忙碌,只是有组织的开始着手于修缮那些在旱灾时立下大功的沟渠池陂。

上下愁苦忧虑了一年,也该有些喜事鼓舞人心;战胜归来的车骑将军皇甫嵩被拜为骠骑将军,有中黄门赐以御府珍宝、衣服、钱帛。起先剿平弘农反贼的都尉、赴凉州斩杀宋建的张济、周瑜等人也是屡加封赏不断。被封为都亭侯的周瑜这次更是又被拜为驸马都尉,在皇帝出行时掌管副车,随侍左右。

而与此同时,皇帝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姜的十八岁生辰,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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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四章 少年心事

“寒云度穷水,别业绕垂幔。窗中问谈鸡,长夜何时旦。”————————【秋夜作】

涿郡,临乡。

树影摇曳,弦月高悬,山中浮起淡淡的雾气,在月光下呈现乳白色,像是在山中倾泻了牛乳、又像是博山炉袅袅燃起的烟,宁静的夜晚如梦似幻,混淆了现实与梦境。

“你不到长安看看,又怎可断言汉室倾颓、不堪扶持呢?”昏黄烛光下,温恕穿着一身整齐正规的朝服,梁冠玄袍、银印青绶,像是随时准备出门办公、上朝觐见。

这个话题父子二人曾谈论过数次,温恢再说道:“可是阿翁在雒阳也侍奉过孝灵皇帝……”

温恕的目光满是慈爱,他静静看着儿子,轻声教导:“汉室延续四百载,必然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有一丝希望,就不能轻易言弃。”

窗外传来‘啪、啪’的声音,院中植的竹子正随夜风敲打着窗棂。

“……天子与你也是一般年纪,他能将朝廷恢复到此等地步,实属不易,你又何必将前人为政之失迁于当今天子一人身上?”

‘啪、啪、啪’,竹梢击打窗棂愈发的急切了,细长枝叶印在窗纸上、像是横生出来的鬼手。眼前的景物一时都模糊了几分,少年忘了当时是如何回复的,只记得忠心的苍头连滚带爬的从外间跑进来,仓皇的叫道:

“府君快走!公孙瓒派人来杀府君了!”

外间隐约有粗暴的吵闹声、马匹撞破院门、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火光隐隐照亮门窗。

“我是大汉的涿郡太守,岂能畏死潜逃!公孙残暴,要杀就杀好了,我不信他会有好下场!”

“阿翁!阿翁!”少年连呼不止,被人拦腰抱住,速度极快的往后门退去。

在火光中、喊杀声里,那声疾呼仿若重锤擂在少年心里——

“记得我嘱咐你的话,要到长安去!”

“阿翁!”黑暗中,温恢猛地翻身坐起,原来刚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重温的梦境,一觉醒来,梦中的人与喊杀声皆消弭不见。

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砰然有力的心跳声,以及远处山中隐约的蛙唱虫鸣。那残忍血腥的场景虽是梦境,但那凄厉的喊叫声、四处飞溅的鲜血、映红半边夜空的火光,还有那一队面容狰狞的骑兵,无不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正是发生在几日前的真实记忆。

这是温恢在临乡侯卢氏家中避难第七天了,临乡有贞侯卢植受封的二千户食邑,自他病故以后,封地便自动交由长子继承。虽然实封有二千户,但临乡并不算大,尤其是自从刘虞改任并州,许多迁来的百姓担心日子在公孙瓒的治下会不好过,纷纷迁走,此地人口便愈加稀少,真正的食邑其实只有几百户而已。

温恕在世时曾对罹病的卢植颇有照顾,还动过让温恢拜师门下的念头、可惜因卢植病重而不能成行。这次遇难,温恕预知已得罪了公孙瓒,自身难保,但自己的独子却不容有失,便想到卢植与公孙瓒的师生之谊,特意让温恢到临乡暂时避难,等风头过去了,再设法回并州。

卢植秉持‘俭德’,家宅不广,这几日都是年仅十一岁的卢毓陪着温恢一起同吃同住。

温恢转过头瞧着卢毓睡梦中的脸庞,在透过窗纸的月光下呈现出孩童独有的饱满与白嫩。对方与自己一样,都是父母双亡,可这几天却都是他来安慰自己,一个人成长起来只需要一个夜晚、一场变故,年少天真的孩童就会自觉的长大。温恢心里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坐在床上胡乱想着,又忍不住推开窗子,让月光痛痛快快的如流水般倾泻进来。

‘长安真是的一个好去处么?’

温恢看着美丽的夜色,不禁想起了父子之间最后说的那番话,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十六岁了。男子十五志于学,又是出身豪强之家,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跟老一辈的人比起来,汉室亡与不亡,对他来说并无太大的执念、也没有一种抚危柱倾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长辈们心心念念的光辉岁月、太平时日他都未曾经历过,温恢只知道汉室早已偾坏,与其守着一栋破房子修修补补,倒不如推倒重来。年轻人永远是锐意进取、开拓有冲劲的,温恢的这番理念在温恕看来完全就是悖逆,父子两人没少为了此事闹不愉快。

如今父亲不在了,自己真的要去长安,为一个重病沉疴的‘老人’奉献一生么?

想来也只有如此了。

沉睡中的卢毓忽然不情愿的嘟起小嘴,嘴里含糊的说了句什么,又挥手在面前驱赶了一阵,翻过身去睡了。

温恢抿唇一笑,这是外间的蚊虫被他放了进来,扰人清梦了。他正要站到窗边去拿挂在檐下的青蒿与艾草驱蚊、顺便阖上窗子时,目光在无意间往外瞥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了。

临乡侯宅院虽在山中、却也是个简单的坞堡形式,温恢住在山坡上的房中,居高临下,看见远处隐约跑来一匹快马,径直在院落前的望楼在匆匆停下。有护院持着火把迎了上去,几人说了几句后,便脚步匆忙的往院中而来,卢植的长子、现任临乡侯卢显与弟弟卢绩两人也被惊动,在庭下披衣相见。

“孙君夤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卢显命人奉上茶水后便将闲人驱散,徒留了卢绩、温恢等人。

来的正是一身轻装的弱冠青年,名叫孙礼,字德达,涿郡容城人。他与温恢相识,见到温恢后,立即上前说道:“贼人害了温府君,更要加害与你。公孙纪以为你藏匿于我处,昨日下午便派了轻骑过来,如今我家已经不安全了,所以特来知会你一声,怕是要辜负府君的托付,不能护送你西去长安了。”

温恢其实并未沮丧多少,他父亲生前曾隐隐向他透露过几分,孙礼是涿郡有名的义士,温恕特意让温恢前去接触,就是为了引人注目,从而为自己托庇于卢氏家中打掩护。

如今自己连累到了对方,让大致知情的温恢好生过意不去,而在孙礼看来,温恢这副黯然的神情却更像是对命运的茫然无措,他不由宽慰道:“郎君毋庸担忧,温府君待涿郡有恩,我始终念着他这份情。纵然是一时离不得涿郡,我也要护你平安。”

“为今之计,还是先设法请出尊先君的遗体,将其暂且安葬。”卢显皱了皱眉,开口说道。

一边的卢绩是个没主意的,苍白着脸坐于一旁,只顾得唯唯诺诺。

而就在商议之际,一个奴仆仓皇的闯了进来,着急的说道:“山、山下来了好多骑兵!”

“怎么可能!”孙礼被众人注视着,霍然起身,惊怒道:“我这一路分明掩藏好了行迹,断然不会有人尾随,这片刻的功夫,我如何会不知后方动静?”

“阿翁在世时,常说孙君是燕赵难得的义士,小子自然是信服不疑的。”温恢很快敛了神色,解释说道:“只是这行人马来的太蹊跷,若非尾随而至,想必就是公孙纪另外派来的。”

“公孙瓒还敢来欺侮我等?”卢绩不敢置信的说道,他父亲是海内名儒,又是公孙瓒的恩师,公孙瓒再如何残忍暴虐、杀害郡守,也不至于疯狂到冒犯师门。

卢显暗悔自己居然下意识的怀疑起了对方,此时忙道:“是这个道理,我等先去看看,好做防备。”

孙礼这才气平了些,与卢显、温恢等人登上高处往下俯瞰。

那是一队星火飞驰的骑兵,人喊马嘶,走到近前丝毫不在乎任何荫蔽,大张旗鼓的往这方院落中策马奔来。连月光也照不进的深黑树林中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粗壮的疾呼。

“都给我赶快些!这里头的人,一个不留!”

“诺!”一阵整齐划一的应命,惊得蛙不再唱、宿鸟飞逃。

温恢瞧着远处的动静,瘦削的身子不由一阵发抖,他紧紧把着栏杆,耳畔似乎清晰的听到对方的声音。

“记着了,咱们是易京来的白马义从!”

第三百五十五章 漫漫林道

“瓒挟劲气,辄害宗子。百楼虽多,云胡不死。。”————————【续后汉书】

温恢才依稀听了这么一声,尚未分辨,便被孙礼一扒拉着往下跑去,而此时卢氏的护院也纷纷聚集着往前,试图阻拦这伙不速之客。

“尔等何人!竟敢擅闯临乡侯……”

“呃!”

为首几人接连被对方斩落下马,其余人虽为护院,但也不过是卢氏从附近村中请来的健壮男子,见到眼前那宛如洪流一般的骑兵,个个骇然心寒,弃械而逃。

温恢被孙礼牵着在庑廊上四处奔走,院里尽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穿着单衣、光着脚到处乱跑的家眷奴仆。有的房间里不慎打翻了灯烛,隐隐有火光烟气开始蔓延,人们愈加惊慌失措。温恢见到这个场面,跟当天公孙纪带人闯入自家府院时如出一辙,心里愈是悲戚,他猛地挣开孙礼的手,大声道:“放开我!”

这时庑廊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童稚的叫唤声:“阿兄!阿兄!”紧接着,光着两只小脚板的卢毓从拐角处跑出来,与温恢撞了个满怀。

后头卢显等人也匆忙赶至,刚喘了口气,二兄卢绩便愤慨着说道:“我家一向耕读本分,没料到会遭如此劫难!”

说着,仍不住将目光移向温恢身上。

温恢知道他这是迁怒于自己,本来是局外人的他们却因为收留自己而引来了兵祸,他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羞愤的说不出话来。孙礼叹了口气,将其拉在身边,一脸歉然的说道:“一切皆为我办事不周,未能料到彼等竟还能知道这层关隘。既然对方是冲着曼基而来,我这便带其离开,一定不给尊府添麻烦!”

“彼等何曾是找咱们要人?”卢绩此时自诩占了理,身为苦主,声音难得的大了些:“没见彼等进门便杀?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家先君怎么说也是他公孙瓒的师长,他竟敢如此悖逆狂妄,还有没有将师长放在眼里……此人若得好死,天道何在!”

“够了!”在这混乱的场合,卢显此时还算沉稳,他断然喝住卢绩的牢骚。抿了抿唇,对孙礼温颜说道:“德达这话就是要陷我于不义了,当初既然肯收留曼基,便早已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如今彼等来者不善,四处虐杀,我等只好先暂且在别处躲避,等之后再……”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见身后‘嗵嗵嗵’的传来一阵脚步声,孙礼眼疾手快,立即拔出佩剑,越过卢显等人与对方搏斗。孙礼是燕赵子弟有名的游侠儿,在庑廊这样狭窄的地形里单打独斗,自然是身姿轻盈的他更胜一筹。很快,在解决掉了身后的追兵,孙礼这才折返回来,急切说道:“诸君在前头先走,我来护卫周全!”

刚才还气势凌人的卢绩见到横躺在庑廊上的尸首、地板上殷红的鲜血,顿时失了方寸,面色苍白,连忙说道:“快、快备车马,我们先走!”

卢显无比失望的看了卢绩一眼,他比卢绩相差数岁,当年卢植在九江太守任上进讨南夷的时候,他那时虽年幼,但也是在其身边见识过的、也曾与卢植吃过苦。而卢绩出生在雒阳,两人的生活环境就决定了各自不同的性格。

众人不敢耽搁,卢显立即组织家眷坐上车马,沿着后山山道上尚未走多远,身后的屋舍就已燃起熊熊大火。那队骑兵又开始紧紧追了上来,根本不给任何活路,几支弩箭‘嗖嗖’的从后方射了过来,狠狠地钉在车后。

卢绩在车内听得心惊胆战,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一脚踢开车夫,抢过缰绳,驾驶着车马在一个岔道上离开了队伍。他一直都将温恢视为祸端,若非是他,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落得如此仓皇的下场?卢绩认为在这个时候,对方的主要意图就是温恢,只要自己离温恢远远地,就能够确保……

“子业!”卢显听到后头的动静,转过头看去,顿时喝道:“快回来!”

卢绩没有听卢显的话,车子在狭窄的山道上左驶右转,他的御术又不甚高明,很快车子就被一块石头顶翻了。卢绩一家翻到在路上,随之而来的几名骑兵不消分说,扬刀便杀。卢绩的哀嚎声顿时响彻林间,卢显听了,面色痛苦难忍,犹豫了一瞬,立即叫停车马,解下一匹马来,翻身骑了上去。

“我去寻他,你们先走!”

卢毓从车子里露出半个身子,连声呼道:“阿兄!”

“子家。”卢显骑在马上,平静的看着对方,语调沉稳的说道:“这是阿翁临去前为你起的表字,你今年还小,所以兄长们打算在你行冠礼时再正式相告。如今你也该长大了,有些事情也得由你去担着,兄长们无才无德,家中数你最聪慧,我卢氏的家名还得靠你去振作。若是我……你且好自为之。”

“你此时就是去寻他也没有用了!”孙礼跳下车,一把抓住卢显坐骑的缰绳,不愿他去白白送死。

卢显脸色一变,很快定了定神,说道:“就算是如此,也权当是我去为你们引开一条生路。”

“阿兄!”

卢毓的叫喊在沉沉夜色中回荡着,他的两个阿兄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孙礼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温恢、卢毓、以及卢显的妻子带到安全的地方。

“这里是督亢亭,离涿县不远,公孙纪他们决计料不到我等会跑回来。”孙礼骑在马上,看着身旁共乘一马的温恢、卢毓皆是神情憔悴、两眼无神,只有温恢在听到‘涿县’两个字时,空洞的眼神才有了一丝神采。他轻叹了口气,正欲待说,却见前方跑来一人,冲着他摇手招呼,孙礼连忙迎了上去:“孟高!”

来者正是孙礼的同乡好友马台,两人关系亲密,见面寒暄过后,孙礼立即问起了家中的情况。

马台也是一个仗义豪放的汉子,他笑着说道:“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令堂现在我家安居,彼等也不是冲着你来的,过不了几天,你再把令堂接回去。”

“承蒙高义。”孙礼十分感激的拱手道。

督亢亭长与马台性趣相投,听到人群中有太守温恕与大儒卢公的后人,立时肃然起敬,认真勤谨的招呼,特意打扫了几间客舍供给居住。

“陋室多有不便,但也算是个安全的地方,诸位有什么要做的,尽管去做。”亭长亲自端来茶水,如是说道:“但有什么小老儿能出得起力的,只需言语一声,我无不遵命!”

“我阿翁的尸首现在何处?”温恢当先问道。

马台面色黯淡,叹了口气,道:“诶,尊先君受戕之后,就被丢弃在市里,一开始倒有几个受过恩惠的主簿、功曹前去收敛,但都为公孙纪所杀,于是至今再无人敢去了。”

温恢鼻子一酸,立时流下两行泪来,一想到父亲尸骨暴露于野,而自己却不闻不问,这样就算是逃到长安了又如何?这辈子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么?于是,他当即做下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要去涿县。”

第三百五十六章 唯在孝义

“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孝经·庶人】

“这可不行,城中太过凶险,我答应了尊先君,不能让你有任何差池。”孙礼竖起眉头,当即反对道:“公孙纪想必就在城中等着你去送死呢!”

“无论如何,我都要走这一趟,即使公孙纪真在城中守株待兔,我也认了。”温恢与他父亲一样,一旦下了决定,态度就会异常强硬,难以更张。他目光坚毅的看向不明其意的孙礼、马台等人,又看向冲他投来赞许目光的小卢毓,义正言辞的说道:“若我连这一个‘孝’字都做不到,以后就算是去了长安、保全性命,又如何在世道上立足?”

这番话让人悚然动容,汉朝以孝治天下,凡有察举,皆称‘孝廉’。‘孝’不仅是这个时代做人的基本品德、更是出仕为官的先决条件,一个人为官或许可以愚笨平庸,但绝不能不孝。温恢若是现在弃父不顾,就算是平安到关中了,也会被人诟病指责,成为人生当中最大的污点。

温恢遵守孝道,不顾个人安危生死,孙礼内心叹服,也不再言劝、自然也没有理由去拦。

晚些时候,仍放心不下的马台偷偷找到孙礼,问询事宜。

孙礼轻声说道:“虽说让小郎君身赴险地,有悖温府君生前所托,但若其泉下有知,当会大感欣慰。”

“可这也太犯险了。”马台不免有些唏嘘,虽然他也是佩服有孝行的人,但若是彼此换个位置,他未必会舍命去做这个选择。

“所以我们得要暗中帮衬,预先做好布置。尽孝归尽孝,但保命的路子,还得由我们来筹备。”孙礼淡淡说道,目光流转之间,隐然有种明悟:“或许,这也不失为是一次脱身的良机。”

第二天,身着斩衰裳、手持苴絰杖、头冠绳缨、脚着菅屦的温恢堂堂正正的走入涿县城中,众人见到这个身着丧礼中最高等的斩衰服的少年,在街两旁窃窃私语,不知道这是哪家的英俊少年失去了父亲、更好奇为何就他一人上街,身后却没有跟着必备的送灵队伍。

有些豪强家中的苍头上街采买,不乏眼尖者看出了少年的身份,立即拔腿便往家中跑去。温恕善于理事,调解涿郡豪强之间的关系,颇有恩惠。因此许多士人诸如张氏、李氏听说温恢入城之后,略一思忖,便嘱人暗中将消息放出去。

涿郡豪强李立年纪轻轻、却极有决断,更是直接对奴仆说道:“此人纯孝也!不畏死难,收敛父尸,如此孝行,若是再受戕害,世间岂有公道?怕是苍天都不忍见此。”

“谨受命矣。”管事的奴仆低了下头,附和的说道:“在下这就将消息传之全城,让整个涿县人都知道温郎孝行。”

李立轻轻颔首,就在这时听闻门下传告,容城孙礼来访。李立眯了眯眼,笑说道:“温府君良行播于燕赵!看来不止是我等,便是他人也不忍再坐视义士受戕,而欲有所作为了。”

其实温恕在涿郡为政也不算多么的出众、深受爱戴,主要还是因为许多本地豪强、士人在见到温恕仅仅因为忤逆了公孙瓒的心意,而被残忍杀害后,不免兔死狐悲、心生愤慨。在公孙瓒强大武力面前,他们倒还不敢明目张胆的反抗,但因为有了温恕这个契机,许多涿郡、乃至于幽州其他郡县的豪强都有了暗中对抗的念头。

这次温恢入城扑父尸号丧痛哭的事迹在许多人的背后参与下,很快散播开来。人人都说温恢纯孝至诚,以后必然是个有福的,面对着甚嚣尘上的舆论,新被公孙瓒表任的涿郡太守公孙纪感到很是棘手。他才使人捉住了‘自投罗网’的温恢,还没开始发落,便被外间的舆论搞的极为被动。

正在烦恼间,都伯罗烽迈步进门,拱手说道:“府君,君侯传你去易京一趟。”

“我正在为大军筹措粮草,敢问出了何事、要如此急迫?”公孙纪心虚的问道。

罗烽抬眼看向公孙纪,一字一句的说道:“府君竟不知晓?临乡侯卢氏前日因收容温氏遗孤,阖家被乱兵诛杀,只余幼子在外,此时已然人尽皆知。”

“混账!哪里来的贼人?”公孙纪下意识的喝问道,但一见到罗烽镇静的眼神,又想到‘乱兵’两个字,身形不免抖了一抖,不可置信的说道:“你这是、不、君侯这是疑心我?”

“是与不是,还请府君先往易京再说。”罗烽一丝不苟的说道。

公孙纪六神无主的离去后,有属下人悄然贴近了罗烽,罗烽眼看着公孙纪远去的车马,头也不回的说道:“你等都备好了?”

“备好了,愿意跟着都伯的一共有十七人,只待今晚都伯一声号令,便能从狱中劫出温氏郎君。”那人低声说道,言语中颇有不平:“如今坊间人都在盛传君侯不仁不义,二千石的郡守不合令旨,说杀就杀、恩师先公的家眷,更是敢直接派人上门施暴……大丈夫行于世,不光是要建立功业,更要行之仁义,弟兄们都不愿再这样了。”

“嗯……”罗烽沉吟道:“君侯既然连卢氏都未曾放过,可见是再难回转心意了。今晚三更之时,你招呼人等,与我劫持府狱。出城之后,直接往督亢亭去,孙德达一行人尚在彼处等候……我们,一起去长安。”

那人兴奋的说道:“善!此处既然留不得,那索性就换个地方去!我看长安就很好,汉家天子在上,就是公孙瓒再如何勇武跋扈,也不过执戟而已!”

易京。

公孙纪一进来便看到公孙瓒身着麻衣衰服,眼圈红的像只发怒的狮子。他心里咯噔一声,顿觉不妙,险些将迈出去的腿收回去。

“你来的正好。”公孙瓒也不去计较为何公孙纪会跑过来,在他眼中,公孙纪更像是铸成大错后赶来请罪,戕害师长家门的罪行几乎已经坐实了:“临乡是你派人去的?卢公是我恩师,我素来待其尊敬有加,你倒是好胆,敢妄自生事,全不顾天下人如何待我!”

公孙纪立即跪下,指天发誓道:“绝无此事!在下如何不知卢公待君侯恩义之重,岂敢使人冒犯?此事实属有人暗中陷害,欲要害我、不,害君侯声名,还请君侯睿鉴!”

“若非是你,还有谁敢戕害卢氏!”公孙瓒看着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公孙纪,面上虽仍是怒不可遏,其实心里已然渐渐反应了过来。

恨不得他身败名裂的人,渤海郡不就有一个么?

公孙瓒面色有些灰败,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无人可挡,但在人心算计上却永远稍逊旁人一筹。错已铸成,于事无补,他也只能尽量设法补救,挽回自己本就败坏得不行的声名:“你、你即刻回涿县……”

“君侯!涿县急报,白马义从都伯罗烽并十七骑冲入府狱,劫走了温氏郎!”

公孙瓒被气得脸色发青,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啊、好啊。”

“君侯。”白马义从是公孙瓒的亲兵,如今就连他们都背弃而去,可见这件事给公孙瓒麾下将士带来了多大的冲击,一个处理不好,其势力就会立马分崩离析。长史关靖心内焦急,生怕公孙瓒再性情用事,正欲进言,却见暴怒的公孙瓒突然像泄了气一样,无比憔悴且落寞的转过身去:

“孝子、义士,没想到都与我无缘呐。”

第三百五十七章 壅塞不通

“且今之为政者,必有堂宇以为发号出令之地。”【重建成都府学记】

为了补救,公孙瓒特意命人追过去赔金致谢,虽不致主动承认自己杀温恕的错误,但也是出于嘉奖孝行,对温恢格外优渥,表示不再为难。温恢对这些示好不屑一顾,趁着机会,与孙礼、罗烽、卢毓等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很快出涿郡南下,进入冀州中山国,西入太行。

这件事在河北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公孙瓒名望一落千丈,部众离心,势力竟是达到了近年来最虚弱的时候。

冀州阵营见此也开始跃跃欲试,在袁绍身边进言,趁机征讨公孙瓒。

“猛虎受了伤,照样是头猛虎,不得不谨慎以待。”袁绍一手在腰间抚摸着剑柄,淡淡的说道:“公孙瓒实力未损,些许声名,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又不是靠这个起家。”

“明公睿鉴。”田丰淡淡说道:“彼等只知道迎合上意,征讨公孙,殊不知其中艰难,非常人所能知。单是声名受损,不足以一击灭敌,还得另外设法,让幽州尚在观望的豪强、高门彻底站到我们这一边来。”

袁绍颔首道:“嗯,近段时日已有不少人投书与我,只待时机一到,代郡、广阳、上谷等郡皆能望风而动。至若塞外乌桓、鲜卑等部族亦有不少憎恶公孙者,也将为我助力。”

“说起来,塞外鲜卑、乌桓等部族同推举阎柔为护乌桓校尉,希望让彼领鲜卑等胡兵。”田丰忽然问道:“却不知明公意下?”

“阎柔自小在胡人中长大,虽为汉人,心里却是个胡种,彼等鲜卑、乌桓哪里是信服此人之义?不过是跟对异族一味残杀的公孙瓒比起来,彼等更需要一个怀柔亲近的人罢了。”袁绍自是眼界不凡,然而只对与己无关的事情才能做出十分精辟的评价:“当初护乌桓校尉邢举,是跟‘三明’征过羌的,何等强硬的人物,阎柔此人倒敢借外人之手取而代之,哼。”

沉默寡言的沮授适时劝道:“如今明公与幽州豪强、塞外胡种皆为公孙瓒之敌,也皆欲合力除之。为今之计,既然阎柔此人颇得鲜卑之心,倒不妨虚与委蛇,暂且抚慰,等除去大敌以后,再徐徐图之不迟。”

袁绍微微颔首,他适才也只是对阎柔的立场表示不屑,但在‘义’与‘利’这两件事上,他还是知道如何做出正确取舍的:“去拿我的印鉴,拜他为乌丸司马,招诱乌丸、鲜卑等部。今秋之时,先让他们出兵打一仗,明年开春,我等再共举大军。”

郭图在一旁颇为遗憾的插话道:“若不是突遭飞蝗,魏郡粮谷歉收,我军今秋就可以动兵,又何须等到明年?”

“飞蝗旱魃,此皆国家失德之咎。”袁绍拇指轻轻点了点镶嵌在剑柄上的玉石,叹息道:“受苦难的还是各地百姓。”

郭图眉眼之间也是颇为忧心,忽然说道:“听说得遇灾祸,国家不思内省修德,反兴大狱、缉索关中。如今关中交通断绝、音讯不达,也不知彼处是何光景了。”

这一次袁绍安插在关中窥探朝局、散播谣言的人手被连根拔起,致使他再难及时接收朝廷的动向,这将对他以后预判造成深刻的影响。袁绍本来就在为此事懊恼不已,听郭图一说,面上不禁流露了几分愁容,言不由衷道:“大旱数月,滴雨未下,再好又能好到哪去?”

“明公说的是。”魏郡人、治中别驾审配说道:“属下听说河南、河内等郡皆在效仿关中,推行除蝗、赈济等举措,颇有良效,不如我等在河北也仿照其法,好早日除去蝗虫。”

“飞蝗就是从关中飞过来的!”袁绍冷哼一声,轻蔑的说道:“可见朝廷自己都管治不住,这法子也未见得有多少效用,不过尽人事而已,紧要的还是德者匹位。”

郭图领悟其意,忙道:“明公睿鉴,但有德者在上,苍天岂有再降灾异的道理?仅是号召除蝗,不过治其皮肉,要想根绝,还是得切中要害。”

“那什么才是要害?”田丰忽然饶有兴趣的质问道。

郭图一时噎住了,他注意到袁绍也在拿眼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期许。郭图知道这个情况不能再容他装傻充愣,让袁绍失望、也不能立即表态,到最后下不来台。思忖稍息之后,他最终下了决定,应答道:“等到幽州、兖州事了,明公坐拥河北四州之地,这‘要害’便可从容图之了。”

这个回答等若委婉的对袁绍表示了支持,袁绍熟知士人有时的谨慎顾虑,当下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说的是极!总要势力庞大,才有匡正天下、还安定于百姓的能耐!”

“兖州绸缪多日,既有成算,暂时无虑。而公孙瓒所恃之强力者,唯有麾下义从骑兵,来去神速,难料难决。”郭图于是趁热打铁,立即转移了话题:“我等当下要先将这尾游鱼钉死在案板上,而后便可从容刮鳞去骨、任我鱼肉。”

“好一个刮鳞去骨。”袁绍拊掌道:“不知计将安出?”

郭图进言道:“在下这里倒是有一计,可以让公孙瓒只知退守、不敢进取。”

幽州,易京。

垒垒高楼之上,有一童声朗朗清越,如歌如诉:

“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小童这已是唱了第十二遍了,但坐在上首的那个中年将军不说话,他也不敢擅自停下。只眼巴巴的看了下盘中的甜糕饼,悄悄咽了口唾沫,又开口准备再唱一遍:“燕”

“好了。”公孙瓒笑着摆了摆手,看着这个从大街上随手带回来的小童,沉声问道:“你多大了?”

小童掰着指头数道:“好像快六岁了。”

“六岁好。”公孙瓒点了点头,却又不说哪里好,反像是随口一说:“再过一两年,你怕是进不得这营垒了。”

小童没有理他,仍盯着那盘糕点。

于是公孙瓒随手一指,道:“拿去吃吧,我再使人给你家送三斗粟子。”

这时长史关靖、结义兄弟刘纬台、李移子、乐何当等人接连入内,公孙瓒见了,又指使那小童将歌谣向众人再唱一遍,而后问道:“这是近来闾里传唱的童谣,所谓童谣,助圣人之耳目也。这其中必有征兆吉凶,我一直苦思不得其意,今日诸君来了,不知可有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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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骄矜不恤

“童子歌曰童谣,以其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www”【丹铅总录卷二五】

“闾里小儿之言,不足为信。”关靖皱了皱眉,近前劝说道:“君侯是要建大功业的人,岂能多关注此等谣传呢?”

“长史这就不知道了。”公孙瓒的结义兄弟,卜数师刘纬台轻飘飘的看了关靖一眼,说道:“其《左传》有载一童谣曰:‘丙之晨,龙尾伏辰’,其应在九月、十月之交,征为晋侯围上阳,后乃克。童谣类如谶语、星术,照应天道,岂能以小儿言蔽之?”

“就是。”说话的是李移子,在幽州以贩缯为生,家资丰厚,因为地位低贱而为人所轻,后来与卜数师刘纬台、贾人乐何当等三人,跟公孙瓒定下兄弟之誓,互相嫁娶子女,关系亲密,这才成为公孙瓒的座上宾,更不惧关靖等士人:“关长史所言未免太偏颇了。”

“却不知刘君以为,此谣有何深意?”关靖本来就看不惯这些遇宠而骄恣的庸儿,此时脸色顿时板了起来,冷声问道。

“燕南陲,赵北际,说的就是这燕赵之地、督亢之间,有一地足以避世,以待天下之变。”谶语、术数这些正是刘纬台的强项,他难得一次能在气势上盖过关靖,倨傲的说道:“依我之见,这个地方说的就是易京。此地临易河,通辽海,北有雄山可以恃险,南有平原可以驰骋。君侯据此处,正是进可攻取天下,退可守护基业。”

“这话也不无道理。”公孙瓒见关靖不以为然,开口说道:“时下最紧要的便是南边,要想攻取冀州,易京便是重中之重。只要大军屯驻易京,既可保幽州全境无失,又便于南下,而童谣所言恰如其分,怎能不说是隐然有天命示之?”

关靖跟着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易京是战略要地,若是能将兵力都聚集此处,日后也好方便集结调度,全力应付强势的袁绍。只是这么一来,未免有强干弱枝、造成后方空虚的风险,他将这个担忧说出来后,公孙瓒却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

“我此前也想过,但幽州东临大海,辽东公孙度与我同姓而彼此亲善;北有群山,乌丸等族早已惧服于我军之威;至若西方代郡,虽毗邻并州,但刘虞不善兵事,朝廷又多仰赖我制衡袁绍,也不足为虑。”

关靖没什么高超的谋略,他们这一系许多的战略几乎都是由公孙瓒这个主公提出的。如今主公拍板了,虽是将其附会到其意不明的童谣上面,但关靖也提不出更好的决策,只得拱手应道:“谨诺。”

刘纬台像是胜了一招,得意洋洋的看着关靖,关靖却视若罔闻。

于是公孙瓒着即下令,命关靖传告涿郡、渔阳、右北平、广阳等郡太守,不惜一切代价筹备粮草,储存在易京。有了温恕做前车之鉴,幽州各郡太守噤若寒蝉,他们有些是公孙瓒提拔的亲信,有些则是没有温恕的那般气节,纷纷在高压之下,对郡内豪强、黎庶放肆盘剥。

公孙瓒见了,愈发觉得这出杀鸡儆猴做得对,不给点颜色看看,彼等士人还会继续在你面前摆架子。他这样想着,从而将温氏与卢氏变故所带来的消极影响给刻意忽视了。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会有第二次,公孙瓒记过忘善、睚眦必报的本性彻底暴露了出来。以往对于州中那些德高望重、声名大于他的士人,公孙瓒还会忌惮几分,如今只要他们有一句怨言,辄以重法残害。譬如与刘虞交好的原常山相孙瑾在家中怒骂公孙瓒,被告发之后当即弃市,还有代郡程绪、渔阳张瓒等人,也因各种理由被杀害。

公孙瓒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弊端,为此,他特意将衣冠子弟调任到困顿穷苦的偏远之地,又对商贩、寒门、游侠等人大力提拔,其结义兄弟刘纬台、乐何当等人更是深受重用,充当打手,侵暴百姓。

这样一来,坏处是百姓离心、人皆怨之,好处就是在短时间内压制了幽州所有反对势力,并凑齐了近三百万斛的粮谷。

“尔等瞧瞧,彼等此前还说凑不齐,我看是根本不愿出力!如今人皆奋命,粮谷不是说筹措就筹措来了?”公孙瓒站在易京的高楼之上,俯瞰着不远处的粮仓门口排着长长的运粮队伍,志得意满道。

治中从事、代郡范氏出身的范方再也忍受不住,不顾关靖的频频示意,出声质问道:“君侯轻贱阀阅高才子弟、尊崇闾里无德小人,在下浅薄,实在不明其故!”

“你不明白?”公孙瓒一手把着剑柄,望着他哂笑道:“若是取用彼等,以高官待之,必皆自以为这是彼等应得的,而不会感激吾授禄之恩。若是提拔微小,就不一样了,彼等会愈加感佩,为我尽心办事。”

上位者用人之道,只能做,不能说。公孙瓒口无遮拦,有悖用人唯贤的公理,让范方极为愤慨。范方当即冷下脸来,甩袖离去,他是最早追随公孙瓒的一批人,当年还奉公孙瓒调令前往兖州作战。如今就连他也不能忍受,无疑会造成动荡,关靖忧心忡忡的看着公孙瓒,进言道:“君侯这是何必……”

“不用理他!”公孙瓒把手一挥,断然道:“我准备在易京开置屯田,以支军资,你以为如何?”

关靖一脸复杂的看着公孙瓒,忽然有些不认识对方了。

许多宾客在第二天都挂职离去,公孙瓒也不在乎这些智计拙劣、为人清高的幕僚,任其来去,很快,身边就只剩下关靖等旧人。

“报!”一名斥候飞快的登上高楼,大声道:“渔阳邹府君有军情上报君侯,燕国阎柔招诱塞北乌丸、鲜卑等部,聚兵马三万人,攻下渔阳、安乐等县。府君合渔阳、右北平二郡,麾下只有数千郡兵,如今退至潞县,还望君侯早派援军!”

潞县是幽州州治蓟县东边的门户,此城一破,渔阳、广阳、右北平三郡皆失,上谷、代郡毗邻塞北,也将不稳。此时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稍有不慎,公孙瓒将丢掉整个幽州!

公孙瓒早前信誓旦旦的断定鲜卑、乌桓被他打的不敢对幽州再起觊觎之心,如今登时被打了脸,一脚踹进家门来了,这让公孙瓒脸色发黑得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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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 子将无裳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ranwen一之日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诗经豳风七月】

河间,县。

落日时分,城头旌旗一如既往的迎风招展,高高的‘张’字大纛插立在城头,向远处无声的宣示镇守在这里的、仍旧是袁绍手下得力大将、宁国中郎将张。此地本有兵马万余,正好抵御近在易京的公孙瓒,但就在前一天,城南悄无声息的进驻了一支两万人的兵马。

这支军旅十分低调,只有几根‘颜’、‘文’等字的旌旗在暗沉黄昏的掩护下,表达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城门楼上,数员身材高大的武将围在一处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着什么。未几,一名身着常服的中年文士开口问道:“义久在河间对敌公孙,当深知敌情,故由他先说。”

五官分明的青年穿着一套合身的鱼鳞札甲,将精壮结实的躯体撑了起来,显得干净利落,他抱拳说道:“诺!”

他伸手指着一旁悬挂的燕赵舆图,几道简单粗糙的线条在他眼中宛如真实的河山城池:“近来公孙瓒调集幽州各处驻兵,聚于易京,据探子来报,应有不下五六万人,分驻于易京附近的坞堡之中。余下诸郡只有些许老弱留守,又无大将统领,这才给了塞外乌桓可乘之机。”

“这恐是他的全部家底了。”中年文士正是轻车简从,从南皮悄然赶至县的袁绍,他生来就有一番富贵雍容的气度,即便穿着简单的衣服,却仍旧贵气逼人:“也亏得刘伯安辛劳数载,招徕流亡、务力耕织,不然光凭幽州苦寒之地,如何能让公孙瓒养出数万兵马?”

“主公说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圆脸大汉瓮声瓮气的说道:“公孙瓒是怕极了主公,又担心得罪了幽州士人,所以才不顾边患,调集兵马在身边。依属下看,其人已然技穷,只消一战重挫彼之精锐,燕赵之间,便无有可虑者!”

袁绍用人首重声名、再是气质、然后是才干,说白了就是先看形象,无论是沮授、郭图这些士人,还是其亲自提拔重用的武将,多半是五官端正,没有残缺丑陋的。而眼前这个汉子却唯独是个例外,他是徐州琅邪人,名唤颜良,以骁勇闻名于世,为人勇而无谋,但袁绍极喜欢对方的憨直忠诚,引为心膂。

“公孙瓒到底是怕了,几句童谣便唬得他不敢出城,哪里还有当年‘白马将军’的风采?”郭图捻着胡须,一边得益于自己的手笔起了效用,一边在袁绍身边促狭的笑道:“他既然收兵城中,阎柔等军大可先全力进攻邹丹,折其羽翼,步步蚕食幽州。”

“虎狼不被射一箭,是不会老实趴在窝里的。”袁绍扫视着舆图上的山川道路、兵力布防,低声说道:“地方都已商议好了?”

督军从事、领乌丸突骑的牵招这时拱手说道:“就在鲍丘,此地北接潞县、南临雍奴,是蓟县往西去的必经之地,山水相间,便于设伏。只消阎柔击败邹丹,在鲍丘伏兵以待公孙,我军在后衔尾追击,夹攻之下,幽州或许能一战克成。”

正打算说话的郭图不着痕迹的收回拱出一半的双手,轻轻看了牵招一眼,不再多言。

“还是不可大意。”袁绍深吸一口气,眼神并未有轻松多少:“如今不同以往,我军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三思而后行。”

经历了几次挫败之后,面对着日益强势的关中朝廷,袁绍似乎再也无当年初得冀州、雄视河北时的豪迈气魄,反而是心头像压上了一块巨石,时时刻刻让人喘不过气来。性情也愈加阴郁,纵然是郭图这样亲近的人有时也捉摸不透。虽然这也让袁绍收敛了不少得志便骄傲的缺点,但做起事来却有些瞻前顾后。

郭图看着袁绍,眼底藏着一丝莫名的担忧,他说道:“谨诺,属下与田公、沮公、牵君等人商议筹措已有数日,来县之后又与诸将会商详略,确保再无纰漏。明公麾下良将、精兵齐备,绝非公孙瓒一介武夫可比,更当无虑。”

袁绍微阖着眼,没有将这番宽慰的话放心里去,他移步走向窗边,郭图、田丰、牵招等幕僚,颜良、文丑、张等将校跟在其后亦步亦趋,保持沉默。窗外正是数道残红的彤云,悬浮在一轮红日的周边,飞鸿归山林,晚风吹旗冷。袁绍亲眼瞧着来时的一轮朝阳变成落日,心里顿时有无限感慨,却又不知往何处说,他站着思忖了会,忽然问道:

“东郡如何了?”

“二公子已带着沮公与、逄元图、蒋义渠等人率兵赶往魏郡,合同邺城留守兵马共二万人,随时准备南渡黄河。”田丰脸色有些不自然,显然对袁绍派次子袁熙领兵负责兖州事务而颇有微词。不仅如此,在去年袁绍派长子袁谭领兵去青州的时候他也曾持反对意见,若不是彼二者身边都跟着才智了得的谋士,本人也还算听得进谏言,田丰早就直言劝谏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应答道:“只待陈公台、臧子源及一干人等在兖州筹备妥当,便能起事。”

“好。”袁绍喃喃自语,忽然莫名其妙的说道:“这次就看他帮谁。”

兖州,陈留。

九月秋阳炽热虽弱于盛暑,但热烈的阳光仍毫无遮拦的倾泻在庭院里,靠墙栽植的几株桑树,叶子都被晒得蔫蔫的。躲在墙角草丛深处的蟋蟀,高一声、低一声、若有若无的发出生命中最后几声鸣叫,更让人感到烦闷难挨。

刚沐浴完出来的时候,因为还有些许凉风,宽袖内迎风入怀,因此心旷神怡。可没过多久,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张邈所做的蔺席,如同烧红的铁板一般,烫得他额头流汗、坐立不安,那一身良工缝制的宽袖深衣,都全然湿透了。

让张邈感到烦闷的不单是雨前闷热的天气,更是因为座前那人适才陈述的一番话语,思虑了许久之后,张邈缓缓开口说道:“孟德当年讨伐黄巾,便以家小托付与我;征徐州时,更敕家人‘我若不还,往依孟卓’等语。其信重恩深,我岂能再有负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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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章 义何如生

“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后汉书卷十二】

陈宫眼神一凛,知道这是说道要紧处了:“张府君何故不明?此一时、彼一时也。昔者曹操初入兖州,无一依靠之人、安身之处,所仰赖者,只有府君。又知府君侠义高名,断不会有失,自然以家小托付,试问如今伐徐,彼等可还以家小托付?”

张邈本就拙于言辞,没什么太多的主见,被陈宫说的一时语塞,隐然被对方说动了。

陈宫趁热打铁,继续说道:“袁冀州深悔当年之过,常言当初联兵同盟,确有意满忘形之事,幸而有府君直言相劝。只是当时尚不明悟,甚或还口出恶言,坏了友人十数年的情分!念及如今年纪渐长,故友少存,不忍坐视情谊散逝,故遣将军朱灵驱退外敌,拯陈留于危难之间,可不是与?”

“袁本初……”张邈面露犹疑,当年他以慷慨好施闻名于世,与袁绍、曹操、许攸等人结伴为友,同游于河南、颍川等中原各地,情谊深厚。后来参与谋划诛杀宦官、又共倡义兵讨伐董卓,彼此守望相闻,在酒酣后一起畅想未来该如何治理汉室江山、还天下太平,那时关系是何等的融洽!

可如今又是什么缘故,致使兄弟反目,各自都好像变得冷漠、自私、势利。

当年慷慨激昂,发誓要做征西将军的曹操如今要兼并兖徐、据守东方;而那要做士人楷模,成为汝南袁氏‘第四公’的袁绍如今在河北志得意满,做了不少违背初心的事。

一边是挚友、一边是故交,张邈犹豫到最后,仍只是在原地徘徊彳亍,长吁短叹,迟迟不下决定。

陈宫见状,知道不能逼迫太甚,便悄悄对一旁使了个眼色,再拱手说道:“今豪杰四起,九州分割,府君当世人豪,以十万之众,守尺寸之地,反制于人,岂不惜哉!眼下曹军东征徐州,州内空虚,从事中郎许汜、王楷等豪强皆不满于曹,臧君乃盛名义士,田使君又是朝廷封拜的刺史。若领兵迎之,共治兖州,观天下形势,不也是纵横之计?”

兖州如今的形势已经摆在张邈面前了,内有众多不满曹操诛杀边让等人豪强、嫉恨曹操的正牌刺史田芬,外有勒兵观望的臧洪。以这种局面,张邈纵然是有意襄助曹操,也是杯水车薪,改变不了什么了。而陈宫在此时游说他,或许真是袁绍念及旧情,特来拉他一把……

陈宫看火候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要靠张邈自己去思量,便自觉的起身告退:“话已至此,还望府君早做打算。”

张邈尚在沉思之中,对于陈宫的告退只是下意识的摆了摆手,而他弟弟、原广陵太守张超也从一旁的坐榻上站起,亲自送别陈宫后,复又转身回到张邈身旁。他垂袖站了一会,忽然叹息道:“阿兄还在顾虑什么?”

“袁本初早年待我有恩,曹孟德与我的情谊也一向是深厚如初,我如今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实在是让人为难呐!”张邈无奈的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因为常年养尊处优,年已四旬的他仍是面皮白净,仿佛三十岁的模样,他踱步走到安静的庑廊下,自言自语道:“这如何会闹成这个样子?”

张超跟着他走到庑廊下,却见庑廊的角落里站着一名彪形大汉,穿甲执兵,赫赫有威。他眯着眼打量了会,很快认出了这个人:“这就是赵司马属下能一手树起牙门旗的力士吧?”

“嗯,这也是我军中的老人了,当年我举义兵讨董,他是率然响应于我的。”张邈看着那员壮汉,眼中不禁流露出对往事的追忆,回忆起当年那段一起热血沸腾的日子。

张超提起这人不是为了勾起往事,而是示意张邈,刚才在与陈宫谈论大事的时候,如何能让这个护卫站在一边侍候?而且此时只有他们兄弟两人,明显是要谈论私事,这人却还没眼力见,也不知自觉避让。

他也不搭话,只拿眼看着张邈。

对方会意,立时说道:“不用担心,此人忠于护卫,话绝不传于外,足堪信任。你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张超这才勉强应下,不去关切这等小节。

重回话头,张超对曹操向来没什么好感,甚至认为曹操能有今天,掌握兖州,全是当年他兄长慷慨‘让贤’之故。那年兖州刺史刘岱、济北相鲍信接连死于青州黄巾之手,兖州各郡唯有他兄长名望最高,适合挑起大梁。唯一的缺陷可能就是张邈是兖州东平人,依照三互法,不能做兖州长官可当时天下崩坏,朝廷西迁,谁还管得了这个?

可最后偏偏就是袁绍在暗中支持了曹操入主兖州,而他兄长还欣然拥戴……

若是当初张邈与袁绍的关系没有闹那么僵,若是当初张邈能少看重规矩,那么今日曹操所拥有的谋士、武将、兵马乃至于一切,都将是他们的!

“前因如何,暂且不论。”张超避过对方没有意义的自怨自艾,直截了当的说道:“阿兄现今要考虑的是抉择!依陈公台所言,臧君不日就会率兵入东郡,与田使君合于一处,各家豪强皆已暗结异心,只待田使君一声高呼,兖州就要变天!若真到了那时,陈留四处皆是敌军,阿兄又该何以自处?难道还要为了他曹孟德死守么?”

张邈面色沉重,他本就容易被信任的人牵着鼻子走,此时陷入了剧烈的心理挣扎。他艰难的张了张嘴,似乎不想承认局势对他很不利:“臧子源曾是你的属吏。”

臧洪曾被张超在广陵太守任上征辟为吏,彼此有过一段‘君臣之义’,当年董卓倒行逆施,天下怨怒,还是臧洪率先说服张超,倡举义兵联军。张超欣然带兵前往会盟,谁知最后却成就了盟主袁绍,而他至今什么也没捞到,就连本有的广陵太守也被陶谦弄去了。

“他手下的兵是袁氏的兵,其人也是听从袁氏之命,若要他不攻打陈留,这倒容易;可若是要他退兵,其又如何会违逆袁冀州之意?”张超无奈的摇了摇头,实则在心里早已有了盘算,只待臧洪领兵进了陈留,以他与臧洪的关系,执掌兖州岂不轻而易举?当然,这是在张邈同意起兵之后的事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如何说服立场摇摆的张邈。

于是他又进一步加大了筹码:“阿兄莫忘了,朱文博还在陈留!”

“啊!”张邈瞬间明白了,背后陡生一阵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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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一章 屈指成昔

“往事今何追,忽若箭已释。感时嗟事变,所得不偿失。”【和子由除日见寄】

朱灵,字文博,是冀州清河人,是袁绍的忠实拥趸,为了袁氏,他甚至可以至家小于不顾,眼看着老母死于城中,也要下令攻城。其人颇有谋略,擅军阵,袁绍本就欣赏他的为人,尤其是在出了这件事之后,更是将他与先秦杀妻求官的吴起相提并论。

其人侍奉袁绍极为忠诚,因为也被袁绍派其带了三营数千兵马南下,在击退袁术之后驻守此处,奉命‘保护’张邈。若是张邈不愿意接受最后一次与袁绍重归于好的机会,那么朱灵恐怕就要将他取而代之了。

“阿兄,若仍追随曹操,则犹如自绝于途,陈留、我等也必将不保。”张超点清了利害,紧跟着劝说道:“难道阿兄还想投奔河南?可这样做岂不是视袁、曹二人如贼寇?依我之见,不如趁早结好袁氏,曹操那里另派人前去陈说难处,彼若果真明智,必不会怨恨。而阿兄亦可借此良机,缓和与袁冀州的关系,等日后局势明朗、或是朝廷重振天下,居中为袁、曹二人转圜,一同归附朝廷、彼此相望,岂不正好?”

张邈手抚着长髯,沉吟许久,这才在张超的殷勤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这让张超大喜过望,不等吩咐,赶忙热衷的亲自跑去将陈宫再请回来。张邈看着迫不及待的张超忙前忙后,心里不知如何陡然变得空落落的,像是本来填满心中的某样东西突然不见了。

他有些悔意,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很想与人倾诉心中的那股烦闷与失落。这时,张邈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仍旧如铁塔般站立着的那名护卫,他立即走了过去,看着这个比他还要高一个头的年轻护卫,忽然说道:“我记得你当年在闾里乡野,也曾做过任侠、有过一番义举。”

“诺。”那护卫一板一眼的回答道:“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乡里有一人欺压良善,我便以牛车载鸡酒黍米,伪为候者送之,待到门开,便怀揣匕首杀此豪强。”

“听说当时追杀你的人有数百名,却都不敢近前。”张邈也跟着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没少跟着袁绍等人做过打抱不平的任侠之事,后来举义兵时,也多喜欢择选一些任侠出身的人做自己的护卫。他又问道:“那良善与你熟识?”

答案却出乎意料:“我与他素不相识。”

张邈奇道:“那你又为何舍身犯险?”

“但为一‘义’字耳。”

张邈沉默了,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感受不仅没有得到些许消解,反倒是愈加沉重了,像是吃了块铁。过了许久,直到他听见张超等人的脚步匆匆传来,张邈这才垂下眉眼,举手拍了拍护卫的肩膀,莫名其妙的说道:“听说你善舞双戟,等那日闲下来了,你再舞给我看。”

未等那人答诺,张邈便转身走了,本就不长的庑廊,他二人的距离却越拉越远。护卫仍伫立在原处,始终不曾转过脸来面对张邈的他,在此刻突然动了动,那宛如刀削斧砍般坚毅的脸庞上,这名忠厚的汉子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精光。

陈宫似乎早料到会有如此,当下愈是显得从容不迫,让张邈更觉得对方底气十足、袁绍一方更是有备而来兖州是真的再无曹操立足之地了。

在听了张邈的打算后,陈宫淡然笑道:“府君果然明达之士!兖州一旦局势翻覆,高门释怀、边公仇报,州中士人无不感激府君之德。以府君与袁冀州的旧交,以后兖州之事,还得多仰赖府君呢!”

这番话里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张超听了简直喜形于色,在一旁高兴的笑着。张邈却是表现淡然,说道:“袁本初对我已有了成见,以后恐很难尽释猜嫌,公台这话却是托大了。”

陈宫忙正色道:“府君多虑了,当年袁冀州与后将军彼此不合,几乎世人皆知,如今不也是兄弟携手、南北呼应?可见一时恩怨,并非放之不下,何况府君与袁冀州之间深厚的情谊?”

张邈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大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是啊,说的是啊。”

陈宫刚回到客舍,久候在此的兖州从事中郎许汜、王楷二人便立即迎了上来,他们瞧见陈宫面带喜色,便知事已功成,纷纷开口道贺:“若是连张孟卓都背弃曹操,其人便真是众叛亲离了。”

“曹孟德安忍无亲,残害贤良,他本该有如此下场!”陈宫突然脸色一变,在张邈面前着意保持的自矜荡然无存:“我当年却是如何看错了他!”

陈宫与兖州名士边让有师友之亲,边让有名士之风,好针砭时弊,瞧不起宦人家世的曹操做兖州之主,倾向于支持正宗的刺史田芬,由此遭到曹操嫉恨,借故处死。陈宫当初为了救边让在曹操面前说情过几次,最后还是不遂人意。曹操对兖州士人的着意打压,以及刻意抬举荀举荐的颍川士人,又让陈宫等人愈加伤了心。

边让之死更多的只是个引子,其深处还是曹操无法保障、甚至给予兖州本地豪强足够的利益而激起的矛盾。

“公台暂且安心,边公亡故,不单是我等,就连张孟卓其人也颇有微词。”王楷拱着手,轻声说道:“我还记得那日张孟卓向曹操写过书信,望其饶过边公性命,可惜不成。我那时正送完书信候立门外,依稀听得曹操自语‘越是如此,此人就越是饶不得’,曹操为了一己之私,残害名士,张孟卓在事后也是时常叹惋。这次同意起事,心中未尝没有借此为边公伸张的缘故。”

许汜也在一边附和道:“是啊,张孟卓也是兖州人,素闻边公大名,高士遇难,孰不有扼腕之叹?”

陈宫是最能控制情绪的,刚才也不知怎的,压抑许久的情绪一时泄了出来。此时见王楷和许汜你言我一语的劝慰,陈宫立时调整了过来,恢复了平静的情绪,说道:“说的对,兖州如今是人心所向,我等所为也不是谋乱,而是让田使君真正做到刺史之责而已。”

王楷唯唯了两声,忽又说道:“只是,在下尚且有一事不明。”

见到陈宫投来的探询目光,王楷干咳一声,说道:“袁公欲进军兖州,只需有臧君、田使君、朱灵等人携手同力,后有沮都督调度,即可万无一失。曹操率军远在徐州,荀等亲信也在南边,腹内空虚,旬月便成定局,何劳说动张孟卓?其人与曹操亲睦,又曾与袁公交恶,这万一游说不成,走漏风声……”

王楷说着,向陈宫微微拜了一拜,道:“就为了宣示兖州人心皆见背于曹操,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你哪里懂得。”陈宫眄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坐在席榻之上,拿起笔打算伏案写信:“袁绍是心中有口气,非要证明一件事不可。”

许汜知道陈宫只是为了共同的一个目标而暂时与袁绍合作,心中对其并无多少敬意,故而对其直呼袁绍之名的不敬之举选择性的忽视,单就好奇的追问道:“什么事?”

陈宫刚在缣帛上落下一字,此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眼睛盯着哪张空白的缣帛,意味深长的说道:“他要证明,自己无论哪里都比对方要强。”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不自相信

“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绁之辱哉!”【汉书司马迁传】

徐州,下邳。

“今夜以商议城中防务为由,将中郎将许耽、司马章诳召来,当即擒下。”骑都尉田豫坐于堂中,从容调度着各类任命。

“谨诺!”军司马士仁慨然答道,向田豫拱了拱手,随即又转向一旁的关羽,对其也是同样的抱拳躬身,把各方面礼节都做全了,这才倒退着走出大门。

“许耽、章诳等人虽为曹豹旧部,但彼等当日投诚在先、又是以绳缚主将曹豹。麾下部众未尝不寒心,若要再起叛意,岂能唆使部众从之?”关羽不以为然的捋着长髯,眯着眼睛想起了当日他出城追击曹豹,团团围住了丹阳军营。稍微试探性的进攻之后,丹阳兵自中郎将许耽、司马章诳以下,皆弃兵而降。

当时章诳还亲自押送着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曹豹,向关羽跪下乞降、流涕认罪那卑微如蝼蚁般的姿态让关羽至今都瞧不起。

田豫自知关羽高傲,既不喜欢没骨气,又不喜欢没才干,更不喜欢自以为是。但见对方如此形状,故有意问道:“云长以为彼等可信?”

关羽立即摇头,表情流露出一丝厌恶:“我如何会信他们?只是这苟且饶命,推自己主将出来邀功求生的小人,我以为没那个能耐造成威胁。”

“蝼蚁虽小,可溃千里之堤。”田豫倾起上身,谆谆教导道:“云长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或许某一天,那些被你轻视的蝼蚁,也能在背后给你一击。”

关羽捋着长髯的手逐渐慢了下来,神色不动,眯着眼睛,更像是敷衍似得点了点头。

田豫无奈的叹了口气,有些人本性天生,如磐石难转移。关羽恃才傲物,虽然固有其过人的本钱,但一味的以轻慢的态度对待属下,若不改正,终会遭到反噬,但愿他能早些想明白这个道理。

最后还是田豫对人心的判断高关羽一筹,蚍蜉确实有心、也有能力撼动大树,当许耽、章诳被刀架在脖子上将事实和盘托出、并因曹豹之事对众人破口大骂的时候,关羽着实吃了一惊。只可惜,他仍只是将注意放在了许耽口口声声说为曹豹报仇这件事上。

“庸狗!”许耽剧烈的挣扎了一下,又被刀背狠狠的拍打在地,他切齿怒骂道:“我家将军助陶使君过江来徐,戡平内乱、勤劳王事的时候,你还在平原当逃卒呢!如今不过一年,尔等就敢背恩弃义,假借罪名杀我主将,我日夜恨不能食尔之肉!”

“混账!”士仁见关羽脸色发青,赶忙上去狠狠地掌掴了许耽几下,直打得对方牙崩唇裂这才罢休。

许耽被掴的满脸是血,仍两眼发红的瞪着关羽、田豫、士仁等人,他突然疯魔似得张口大笑道:“哈哈哈哈……你们以为除了我等就能保住下邳、保住徐州了?告诉你们,曹公就算没有我等做内应,也照样能拿下徐州!”

“不过是趋利而贪生的小人罢了,还敢口出大言,说是为了‘义’。若尔等真将曹豹之死视为生平之辱,当日又何故绳缚曹豹,叩首而降?可见尔等也不过是嘴上说说,好让自己以为自己是个义士,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田豫冷笑着说道,他听够了对方的狂言乱语,微蹙着眉头,对士仁挥了挥手:“带下去。”

接着,他又对按剑而立的关羽说道:“云长,若是今夜没有捉拿许耽、章诳,揭露密谋,局势又会变得如何?”

关羽是个聪明人,刚才也是一阵后怕,若是让许耽等人得手,曹操大军乘人不备、顺利进城,那他们丢掉的又何止是一个下邳?田豫也不是一般的士人,对方的话自然能往关羽心里去,他立即心悦诚服的拱手言道:“多谢国让好言相教,羽铭记于心。”

田豫这才点了点头,对去而复返的士仁吩咐说道:“丹阳兵几经裁减,在西白城北内仍有千人部众,如今其主将就缚,余者皆不论其罪。现下是不敢继续用他们了,未保万全,你即刻点齐兵马前去收缴兵甲,等此战过后,再逐一遴选可用者。”

士仁这回却没有接令,而是站在原地,低着头,悄然用眼神往关羽身上飘去。

关羽知道他这是表示以自己为首的好意,但对士仁这副奉承的做法仍有不悦,当下凝眉说道:“你虽是我的下属,但如今下邳内外皆听田君号令,你只管领命便是!”

士仁身子一抖,这才低头应下。

田豫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内贼既除,曹操进军以来,一直驻兵城外,必然不知此间事故。我等为求破敌,不妨将计就计。”

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曹军大营果然开始了密集调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曹操打算亲自上阵,入城之后登上城门楼,就近指挥城中战斗。一切准备就绪,在临行前,一副病容憔悴的戏志才突然拉住了曹操的辔头。

“志才!你先回去,我等在下邳迁延旬月,今日得到机会,再如何也要一击破敌。此间有我,你且好生休养,待破城之后,我再带你入城。”曹操皱着眉头,一脸忧心的说道。

自从那次淋了一身山雨过后,戏志才一到琅邪国便生了寒症,后来仍强撑病体,为曹操接连拿下东海、彭城,进逼下邳做出了充分的谋划。只是因为戏志才身体本来就弱,身旁又无良医,多日操劳加重了病情,这才导致他病入膏肓。曹操这几日已尽量让他少思虑,很多谋略都尽量让自己费心,这回戏志才不知怎的,硬是要过来劝阻他。

“明公听我一言,正是因为迁延旬月,更说明田豫并非易与之辈!单凭许耽、章诳等人,如何能在田豫的眼底下暗作密谋?万一事泄,田豫设伏以待,我军将危矣!”戏志才气喘吁吁的说道,紧抓着辔头的手又干又瘦,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愈加苍白。

“这旬月以来,你也知道我是在等刘备与袁术的战局,以及沛国田畴的动向。不然,何以至下邳于不顾?”曹操轻叹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握住戏志才的手,缓缓说道:“如今刘备败逃海西,田畴南击九江,正是我等进军之时。不能再迁延下去了,时不我待,吕布这只猛犬在青州吃饱了饭,不日就会回师,我得尽早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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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章 因机决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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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将军来东,大小踊跃,如复更生。手机端https://”――――――――【三国志吕布传】

田豫与戏志才在下邳城来回攻防数次,互有胜负,戏志才最是熟悉对方的能耐,此时担忧也不是没有理由。而曹操急于攻城,心里也有他的打算――自从他兵围下邳以后,迟迟不发起总攻,就是为了看下邳国临近的沛国的动向。沛国相田畴与田豫同出幽州,又代表着朝廷,他是否援助下邳,决定了朝廷在曹操与刘备两人之间最终选择谁。

好在得闻刘备兵败的战报以后,沛国田畴立即毫不犹豫的带兵南下。先是击败、收降了沛国南部,由袁术署任的沛相舒仲应,然后继续进军,与汝南太守刘艾夹击九江、庐江,威胁袁术后方。一边是牵制袁术退兵,给刘备苟延残喘的时机,一边是对曹操在徐州的军事行动表示默许的态度。

所以才得知这个消息后,曹操才再无顾虑,真正的做下决断。要尽快破敌,从刘备手中接下徐州,为近两年朝廷兵出关东做好充足的准备。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在戏志才恳切的目光下,曹操终究是退让了,他想了想,说道:“夜袭入城,敌不知我军虚实,去太多人不便调度指使,改派一支精兵去也能起到奇效。”

“文谦!”曹操随即一声呼唤,只见军中跳出一名身材短小精干的汉子,其人正是陷陈都尉乐进。其本是曹操军中的帐下吏,因为作战常身先士卒、先登陷阵、屡获战功,被曹操视为亲信,一路提拔至都尉,每次攻坚拔锐,都指使他为先锋。

“末将在!”乐进身材矮小,却提着把比他身体还要长的斩马刀,未免有些滑稽,只是他素来凶神恶煞,旁人皆敬之不及,不敢冒犯。

曹操沉吟一声,缓缓说道:“你即刻带所部兵马,按照约定,先行入城。一路上多纵火、哄闹,布下疑兵……妙才,你带一部兵马先登城头,负责指挥调度。”

骑都尉夏侯渊凛然唱喏,与乐进二人各自带兵接替曹操,行色匆匆的杀向下邳。

“志才,你回去休息吧。”曹操送走了夏侯渊、乐进,一手扶着孱弱的戏志才,关切的说道。

戏志才猛然咳嗽了几声,一把推开曹操,虚弱的说道:“在下身染沉疴重疾,明公还是莫要靠得太近。”

“志才!”曹操眼中流露出不忍,脚步却停了下来,站在原地。

戏志才缓缓走了两步,转身看向曹操,他身子单薄的站在帐门前,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可周围却没有去扶着他,曹操也没有,他忽然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声音缥缈悠长,宛若太息:“明公有匡扶社稷之能,有朝一日必将中兴汉室,志才真的好想随明公见到那一天。”

说完,戏志才便再也站立不住,脚步一软,往旁边瘫了下去。

“志才!”曹操下意识的往前跳了一步,身边众人立即哄然抢了过去,将戏志才扶进帐中。四周立时闹哄哄的一片,就连治军严谨的于禁都要靠几次申斥才勉强平息下去。

曹操木然的站在原地,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悔恨:既是恨自己没能及时发现戏志才回光返照,感动于对方就算如此也要跑来劝谏、又在恨自己刚才为何魔怔了一般,止步不前,任由戏志才一个人站在远处。

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如潮水般充盈在曹操心间,那股熟悉的酸涩,依稀记得上一次品尝还是在许多年前,那一年,他真正开始体谅叔父的良苦用心、那一年,他叔父病殁。

下邳城的西门此时悄然大开,像一只张大嘴的狰狞巨兽,漆黑的看不到尽头。乐进半蹲在原地,手旁隔着那柄长长的斩马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看着前方。忽然,黑漆漆的城门洞中有人挥舞了两下火把,就像是一个信号,乐进立即从原地跳了起来,拿起长刀往前猛地一劈,发出尖唳的破空声。

“杀!”

乐进的部下都与他一样好勇斗狠、粗犷刚烈,此时在乐进的带领下,一个个如出闸的猛虎般咆哮着往城门冲去。

数十步的距离,两千余人很快便杀入城中,一路上畅通无阻,不单连敌军、就连接应的人都没有。乐进敏锐的发觉到了异常,抬头四顾,才说了一个‘散’字,便有无数箭雨从城头、从旁边屋舍飞射下来。

乐进身形敏捷,矮小的身子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只一个低身便扑进最近的一间屋舍之中,一下子撞开了挡门的几名士卒。他先是手刃了数名还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士卒,然后顺着楼梯小步踏上。

屋外不断的传来凄厉的喊杀声、还有许多人效仿主将乐进,以蛮力撞开屋舍的大门,杀进屋中进行肉搏。与外间的嘈杂相比,屋内却是异常的安静,连脚踏在干燥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是临城门街上最大的屋舍,待在里面的正是都伯杜普,以及负责配合城上关羽、调度街上伏兵的军司马士仁,从乐进闯入屋中,到杀掉楼下卫士已过去好些时候了,杜普这时依稀听见有人上楼梯的声音,精神一震,立即招呼手下持着弓弩守着楼梯口。

“不急。”士仁按了按杜普瘦削的肩膀,沉着的说道:“等他冒头。”

杜普咽了口唾沫,他是士仁从徐州本地招募的兵,因为生计窘迫,不得不暂且丢下幼时花大代价学到的几笔字,拿刀穿甲当起了兵。士仁总是笑话他文弱胆怯、性子不够沉稳,当不得兵,以后有机会要推荐他去关将军那里做个帐下吏。但杜普不想去做刀笔吏,他反倒觉得安安心心做个小兵也挺好,等战事了了,他就继续去读他的书。

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杜普不明其故,刚想探头过去,却见两个人影从楼梯口飞快的跳了出来!

“射箭!”杜普立即下令道。

十数只箭矢纷纷射向那两道身影,发出几道沉闷的声音。

士仁感觉有些不对,刚要说话,却见哪两道身影两个声音也没有,才跳出一段高度,紧接着便颓然的落了下去。原来那是被人故意抛上来的两具尸体,乐进就在此时,趁着诸人来不及换箭的功夫,从尸体跌落的空隙中跃了上来。

那把长长的斩马刀,在微弱火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明艳的光,照进了杜普的眼睛。</content>

兴汉室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迎难而上

“至临阵援鼓,毅然不少假。火然文”【续资治通鉴宋仁宗嘉六年】

杜普的头颅被一刀砍下,一腔热血四处喷溅,士仁被杜普临死前推得踉跄,目瞪口呆的看着乐进浑身浴血,手提长刀,像是从地狱中来的杀神。飞旋半空的头颅悠悠转了两下,骨碌碌掉落在地,被乐进一脚踩住,杜普紧闭着眼睛、了无生机的一张脸正对着士仁。

“杜普!”士仁惊骇的脱口道,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当初他在小沛奉关羽之命募兵,这个瘦弱的年轻人怀揣着一支笔、几根散乱的简牍就要来从军。从看到杜普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适合战场,他也曾向关羽推荐过这个读过书的年轻士人,奈何事与愿违,有些人终究无法坐上适合自己的位置。

他本不是个性情坚毅的人,刚要往前一步,就被乐进狠厉的眼神吓得后退。

“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城头我没登上去过?何况是你这破房子?”乐进不屑的呸了一口唾沫,虽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对面还站着十来个人,他却浑然不惧,反倒像是自己在围攻对方。他刚才以一击之力威吓到了众人,趁此将长刀倒插在地上,从腰间拔出一把正常的短剑,口中说道:“我告诉你们,老子带的兵,从来不怕攻坚陷阵!”

正说着,乐进便提剑冲了过去,士仁自知不能弱了气势,咬着牙呼喝一声,鼓舞部下跟着冲了过去。

乐进嘿然一笑,他仗着身材短小,在狭窄的二楼得以灵活转身的优势,弓着腰,先凑近一人身前,把剑往对方小腹中送入数寸。然后一边绞动着对方肚肠一边顶着对方,利用对方作肉盾往前猛冲,几人猝不及防纷纷跳落到一边,乐进再趁此拔出剑刃,回转身来四处挑杀。

一时间刀光剑影,在阁楼上影影绰绰。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城门处的许多地方,在一开始的惊慌之后,乐进的部众很快反应了过来,街面上有箭矢,他们就闯进临近的屋宇里去;城头有人疾呼着关门,夏侯渊便亲自站在城门洞里指挥,命人顺着城门楼梯攀爬。

夜袭战被打成伏击战,很快又变成攻城战,局势急遽变化,最是考验领兵将领的应变能力。

“埋伏就埋伏!”夏侯渊生的文质兼备,面白无须,高高的个子,一身札甲穿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在这个混乱的局面中,他毫不慌乱的站在原处,无疑给了许多人吃了颗定心丸,他斩钉截铁的说道:“进了城,岂有再出去的道理?乐文谦都不见出来,我若是走了,岂非陷人于死地?”

说罢,他又狠狠一挥手,厉声道:“都给我上!先把城门拿下来,些许小卒,咱当年不是没打过,今夜更不惧他们!”

“谨诺!”其弟夏侯廉慨然抱拳,然后拔剑招呼一众亲卫,亲自带领他们往城头杀去。

徐州豪富,就连下邳的城门楼都是以白石为础、涂以白漆,时人多忘其门本来名号,常称其为‘白门楼’。

校尉关羽命人搬了个胡床放置在白门楼上,在哪里,他可以坐观城头、俯瞰全局。此时在他眼中,夏侯渊拥堵在城门,进退不得,乐进所部受困于城门附近街面的伏兵,纵然已开始组织人手冲入屋内,但大多数都没有撞开屋门的能力,只好躲在屋檐下苦苦僵持。

局势看似对己方很有利,纵然夏侯渊等人坚持不退,在关羽看来,那也只是负隅顽抗,只要自己守住这城门……

“将军!敌将带数百人往城上杀来了!”斥候趴着城墙往外冒出半个脑袋,小心观察过后,背负着弓箭跑来请命。

关羽坐在白门楼前的平台上,四周燃起的松木火把的火光将他的脸庞照的通红,他轻抚长髯:“敌将是谁?”

斥候道:“属下不知,只听见他们称呼‘夏侯将军’。”

“当是夏侯渊无疑了,其坐不住,要亲自上阵了。”关羽身形一动,从胡床上站起,道:“我去会会他。”

“将军!”身后一个少年忽然出声道,他与关羽有七八分相似,年纪约在十六七岁之间,怀里抱着把长刀:“将军身为一军之主,不可轻动,还是让在下去吧。”

关羽立即摆手道:“你不行,夏侯妙才五年前便随曹操起兵,大小征战不断,用兵机变,岂是你一个孩子能对付的?”

那少年正是关羽长子关平,当年关羽杀人潜逃,留妻儿在河东老家,后来河东遭遇白波黄巾,妻子死于逃难途中。关平在处理丧事之后,千里迢迢赶去寻父,后来一直跟随在关羽身边。关平生的高大健硕,只是他年纪轻轻,关羽仍将他当孩子看待。

在军中关羽不让关平称呼他为‘阿翁’,而是要以寻常将士对待,故而关平以下属自称。此时关平脸色一红,正要说话,却见关羽一把拿走怀里的刀,用不由拒绝的语气说道:“你留在此处。”

说完,便点齐人马下楼迎战去了。

“果然有伏兵……”曹操得知这个消息后眉头紧锁,他身披大氅,立于帐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下帐内的灯火与人影,几名随军医者正在烛光下小心商议着病人的病情。浓浓的药味在一旁若有若无的传来,随后,曹操转过身来,目光凝视着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语道:“志才诚不欺我啊。”

“接下来该如何,还请曹公示下。”厉锋校尉曹仁、陷陈都尉于禁、都尉李乾等将聚在身周,皆静候着曹操的军令。

“妙才做的没错,此战关乎胜负,绝不能退!”曹操吐了一口气,重重的说道:“子孝,你即刻点兵,带所部人马进攻东城!文则,你所部最为严整、能临危不乱,此刻由你带所部兵马往西城相援。去告诉妙才,不计死伤,也要给我攻占下邳城!”

“谨诺!”诸将轰然应命,声音整齐划一。

曹操这才点了点头,复又问向从事王必:“让你办的事办好了没有?”

王必立即躬身说道:“今夜开战之前,属下便将刘备派来传信的信使放入城中,想必此时田豫已经知道盱眙、淮阴的战事了。”

“上兵伐谋,田国让是个聪明人,他会知道怎么办的。”曹操负手而立,对眼前的战局似乎漠不关心,反倒是格外自信的样子:“我与刘备的这次交锋,还不是生死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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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善之善者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子兵法·谋攻】

当曹仁、于禁等生力军带着精锐的青州兵大举攻城的时候,沉寂的下邳终于被惊醒了,城头灯火幢幢,人影绰绰,不断传来惊慌的呼喝声。彼等将校大都知道今夜要设伏,但都没想到曹操过分狡猾,竟只派了一支偏师入伏。如今下邳城两万守军有大半被关羽调去西门,剩下的均分三城,一边城墙仅有三四千人留守。分摊开来,根本招架不住。

曹军的精锐,无论是下邳城原有的徐州军、还是刘备带来的旧部心里都清楚,当年曹操怒而兴师,杀得徐州流血漂橹,就连作战强悍、被陶谦倚为助力的丹阳兵也是曹军的手下败将。如今丹阳兵被关押在城中,城头上站着的守军大都是田豫从东海、彭城等国调集来的郡国兵。

平日仗着人多势众、高墙深池,他们尚还能抵抗一二,如今兵微将寡,城下冲杀上来的又是虎狼一般的曹军。当一个守将在转身逃跑时被曹仁砍翻在地后,余下的部众不是惧怕的跳墙而走、就是弃兵跪下求饶。

曹仁先是命人捉住了一名军司马,问清城中详情、尤其是被关押的丹阳兵离此地不远后,将他猛地往地上一推,向身边亲卫们喝道:“去!先将丹阳兵放出来!”

城门告破后,大批曹军源源不断开进城中,如蚁聚般占据了城楼,曹仁凝目眺望,隐约听见西边城墙仍有杀喊声,便命人点火焚烧城门楼。没过多久,滚滚浓烟垂直升起,火光冲天,北城、南城守军军心大乱,纷纷逃离城墙。有的结伙往城外逃去,试图通过泗水朝下游逃脱,结果往南的逃兵正好落入都尉李乾、曹昂、曹纯等人包围之中,其结果可想而知。

东城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关平心知不妙,连忙对人吩咐道:“快,快去打探!告知田公!”

城墙楼梯上的关羽此时正与夏侯廉搏斗,他刚一刀砍断夏侯廉的右小臂,正欲进一步斩向对方脖颈,目光忽然瞥见远处城头火起,心里顿时乱了一拍。

夏侯廉自知不是对手,趁着关羽短暂分神之际,抱着右臂的伤口,顺着楼梯踉跄而逃。

关羽没有理会这个对手,才一交手的时候他就知道以对方粗疏平常的身手,绝不会是曹操的臂膀夏侯渊,当下也没有了继续追击的念头。

城门告破之后,曹军沿着中央街道贯城而来,进逼西城。夏侯渊、乐进等人也一鼓作气,派出数量稀少、视若珍宝的重甲军士迎城而上,城上仍断断续续有不少飞矢落下,曹军凭借甲厚,继续负箭而上。待到登上白门楼,却发现其上除了一个都伯以外,再无更高等级的将领。

主将关羽、关平等人此时正沿着城墙往北而去。

夏侯渊登上城头,立即安排人手准备防务,向曹操通传捷报,他环顾四周,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矮小身影,心里忽然一慌,忙问道:“乐进呢?”

旁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一人匆匆从城下抛上来说道:“乐将军追击城下设伏的军司马,往城北去了!”

听到乐进无事,夏侯渊刚放下心来,紧接着又是一惊:“快叫他回来!”

关羽带着关平以及两千部众来到北门的时候,骑都尉田豫已然在哪里勒兵等待了,他此时也是短衣披甲,骑在马上凝望着北边寂静无声的夜色。田豫适才来时也与曹军在城中进行巷战,身中数创,幸而未伤及要害。见到关羽等人来了,他这才收回目光,心灰意冷的一笑:“云长,我们走吧。”

“走?”关羽逼进一步,手里提着刀,冷然道:“为何要走,我们还没输!曹军不过是入了城,我等在城中尚能组织数千人马,依托巷道,如何不能退敌?”

“输了。”田豫重复着说道,他此时倒不急着催促南逃,反而是站在城门之下慢条斯理的跟关羽解释道:“袁术在淮阴击败了刘使君,如今使君已与张翼德、陈元龙等人退兵海西……我们已经输了,下邳城守或不守,都已无关乎大局了。”

关羽眉头竖起,面色深沉如水:“消息属实么?”

“今夜交战之前,信使从此门入城送来的。”田豫淡淡的说道,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是曹操特意放他进来的,淮阴的消息,曹操也知道了。”

“既然是曹操特意放进来的,消息就可能是假的。”关羽说道。

田豫转过身来,特意环顾了一周,看了看门内门外,四处皆是火光以及刀兵交击的声音,唯独此处安静非常。这时,门外跑来一名骑士,他面见关羽、田豫,在马背上抱拳道:“禀都尉,城外没有伏兵。”

“我也希望这是故意用来乱我军心的计谋,但是你看……”田豫颔首,表示了解:“这偏就是真的。”

关羽紧皱着眉头,不明白田豫猜测的根据是什么,且听对方继续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徐州的战局从曹操南入琅邪国开始,就不在于下邳一城一地的得失,更不在于我军与曹操之间的胜负。而在于刘使君在淮阴能否成功抵御袁术,若是能,沛相田子泰就会自西来援我军,若是不能……这会,田子泰应当接到消息,往淮南去了吧。”

“这凭什么!”关羽不忿的说道:“玄德公一心为了汉室,夙夜忧叹,朝中也不乏陈公、孔公、郑公等人为之声援,朝廷何故厚此薄彼!”

“凭什么?”田豫有些觉得好笑,回过头来看向关羽:“就凭那曹孟德也是一心为了汉室,就凭他在朝中也不乏一众颍川士人为其伸张!就算是强势如天子,也要从中顾虑、权衡,若是二者不能并存,只能留一个最强者助朝廷在兵出关东时摇旗相援、除暴靖难,那就索性让我军与曹操分出高下!”

关羽被田豫这一连串的话语说的愣住了,他心里不由得想到,这不是一场战争么?如何还关系到了朝廷最高层的权力争斗与利益纷争?

他到底是阅历太浅,尚且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战争,永远不是局限在一城一地,有时候发生在局部的一场战争,往往在还没开始的时候,胜负就已经在千里之外注定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屋漏连雨

“此所谓福不重至,祸必重来者也。”【说苑权谋】

“云长。”田豫知道这对于关羽来说很难接受,不免缓和了语气:“有些人看到的或许只是这下邳之战,而有些人却能往更高处看,只有看得多,才不会做错、才能知道该怎么做。据我的猜测,朝廷的策略或许是想让曹操守兖州,抵御袁绍、刘使君守徐州,抵御袁术,再联合刘荆州、蓟侯等人,合击袁氏,廓清天下。可人心难测,同样的战功,你一份,我一份,虽是公平,但若是没了你,我一人独占两份,岂不更好?”

“曹孟德!”关羽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咬着牙,恨声说道。

“走吧,他好歹给我等留了条路,不至于无法收场。”田豫苦笑着说道,一边已经拉起了马缰,刚才他之所以在城门处安之若素,不急着逃跑,就是因为他笃定曹操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不免将曹操与刘备做起了对比,忍不住感慨道:“此人对时机、分寸、人心,把握得极好,我输在他手上,倒也不冤。”

两人在门下又等了会,直到士仁负伤带着最后一批人赶至,田豫便再也不等,催促着起行。

“不等陈公玮了?”关羽看着后方匆匆追过来、却又在途中被人拦下的乐进,心里叹了口气,出声问道。

陈,陈公玮是陈登的长辈,早前曾助田豫诛杀曹豹、控制下邳国,如今不仅不见田豫带他一起杀出来,好像也没有等他一同出城的意思。

“不等了,下邳陈氏可不好等。”田豫听着身后城门戛然关上的声音,两腿下意识的夹了下马腹。

众人脚步加快,沿着官道往西而去,走了半晌,关羽忽然疑惑道:“这不是往海西去的方向。”

刘备所逃往的海西县属于广陵郡,却位于广陵的最北、下邳的最东、东海的最南端,东临大海,地接东海、广陵、下邳三郡国,人口虽少,但位置优越。原本只需找到船只,顺流东下,便能抵达海西,可田豫偏是带着他们往西边走,这让关羽不甚明了。

听了这话,田豫抬眼四望,接着寥落的星光再次确认了一遍方向,他看见苍茫茫的夜色寥廓,东边启明星忽闪忽暗,天尽头开始出现一线曙光,深黑的山峰与蔚蓝的天空开始泾渭分明:“我们不去海西,去沛国只有去了哪里,我们才不会被真正抛弃。”

经过一番打扫过后,曹操走进了这间下邳相所居的府邸,对王必下达着接下来的军令:“让子廉在东海多征集粮草,琅邪的事多看顾点,但得少管,吕布若是来了,让臧霸自去应付。还有淮南,妙才用兵神速,天亮以后,即刻带兵去盱眙,配合田子泰等军进攻袁术,不得让其过淮河一步,我等务必要做出表态来……对了,陈公玮呢?”

陈身着宽袖深衣,步履翩翩的从后堂走了出来,对曹操拱手说道:“多年不见,曹公安好。”

“公玮。”曹操昔年曾在雒阳见过陈、陈等公族子弟,虽然他们都只跟袁术玩得好,与袁绍关系不深,但在这个环境下,能叙旧谊就是一个莫大的优势。曹操知道要获得徐州豪强的支持,少不得陈从中搭桥穿线,于是热情的迎了上去,说道:“我还以为是我治军不严,致使你跟田国让走了呢。”

“曹公这是说的哪里话。”陈眯着眼笑道,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我可是一直在等曹公呢。”

“等我?哈哈……”曹操客气的笑着,邀请对方入座:“汉瑜公近来如何?”

“主公!”正说着,只见陷陈都尉乐进、行中军校尉史涣两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曹操眯眼看去,见两人的表情虽是同样焦急,但也有细微的不同,乐进摆出的焦急隐然透露着不甘,而史涣则是带有一丝惭愧。他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先是向正要开口告罪的史涣一摆手,轻声说道:“公刘先下去吧。”

早在曹操刚开始发迹、担任雒阳北部尉的时候,史涣就以门客的身份跟随左右了。如今身为中军校尉,执掌亲兵,贴身保护曹操的安危,却连乐进都拦不住,着实让史涣惭愧。

曹操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心里已然有了些许不悦看来得有个更贴身的护卫看守门户才行了。

陈在一旁观察着,不发一言,他素有耳闻,知道乐进是曹操的爱将,提拔于行伍之中。只是他从未听说乐进除了打仗勇猛以外还有什么出色的谋略,而作战勇猛,每个军中都有这样一两个先登死士,为何独独是乐进?这个疑问直到亲眼见到曹操与乐进二人站在一起之后,才算是有了眉目。

他十分自觉的选择了回避。

“主公,关羽等人败逃,士气尽丧,何不让我带兵去追?”陈走后,乐进几步走到近前,两人相对而立,他抬头看着曹操,十分费解的说道:“若是任由彼等南下,与刘备残军合兵一处。在我军即将对付袁公路的时候,其在一旁也会对曹公造成不小的麻烦。”

“刘备没有那个机会,更没有那个实力。”曹操轻描淡写的说道,似乎并不把刘备放在心上,他笃定的说道:“我若是田国让,就绝不会去海西寻刘备,与其去海西,倒不如去沛国找自己本家来得万全。田畴如今虽是进军九江,但其下只有三千多越骑营兵马及数千郡国兵,声势不大,若有田豫、关羽一旁相助,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乐进忍不住说道:“可这样岂不是更麻烦?”

“是啊,谁教事已至此呢。”曹操得意的笑了一声,笑声突然戛然而止。

门外匆匆走来一人,正是曹操指定侍奉戏志才的主治医者,他一脸忐忑的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戏公……病故了。”

“你说什么?”曹操身形一震,险些瘫软下来,乐进赶忙扶住了他,而曹操这时却已经是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志才啊!”

戏志才死于风寒,这种病病情多样,本就难治,又无名医,迁延到这个时候已经算是福气了。曹操结果戏志才临终命人口述的遗书,才打开看了两眼,便紧攥成一团,哭嚎道:“他这是劝我以保全汉室为念呐……志才一走,我以后又将寻何人问计、以定大事?”

在场众人也不免唏嘘不已,戏志才在军中低调随和,从不拿架子,很受众将信赖,如今他因病早亡,实在让人扼腕。夏侯渊、曹仁、曹昂等人闻讯后匆匆赶至,劝慰之余,不免心下黯然。

未等曹操心境平复,很快又传来了一个噩耗。在山阳郡的荀传来快马急报,言及兖州刺史田芬声讨曹操欺压主官,僭越一州之权,残害名士等罪名,邀原青州刺史臧洪领兵南下讨伐。作为讨董联盟的发起人与誓师人,臧洪在中原名望隆重,他的到来,立即让兖州东郡、济阴、任城等郡国举旗响应。

留守兖州的徐翕、毛晖等将,以及各地豪强也纷纷起兵,曹操的亲信、济北相丁冲不敌国内叛军,东逃泰山寻求夏侯的庇护。数日之内,兖州全失,只剩下寿张令程昱、东阿令枣祗,以及范县、昌邑等县守军尚在顽抗。

在山阳昌邑的荀第一时间调夏侯回师,与丁冲回到济北抵御臧洪,连杀数百人,这才勉强止住国内骚动。而与此同时,最让曹操等人不敢相信的是,他自诩可以托付家小的挚友、陈留太守张邈,也带着朱灵等人起兵,进军济阴、甚至南下梁国了。

“啊!”曹操呆愣了半天,突然按住了额角,痛苦的大叫了一声。

“曹公、曹公!”众人吓了一跳,又是手忙脚乱的凑过去看望、又是连呼旁边的医者上前。

“我的头!我的头!”曹操头痛欲裂,露出一副狰狞的表情。

“快来人,曹公的头风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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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家国两泰

“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庄子·让王】

河南,雒阳。

军师祭酒郭嘉从急停的马车上甫一下来,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冲身旁车夫抱怨道:“雒阳的尘土比颍川的大多了!”

在门下等候的河南尹骆业上前迎了过来,笑着说道:“河南闹旱,土地焦燥皲裂,驿道来往不断,自然要多些尘土,等来日多下几场雨就好了。”

郭嘉好整以暇的看了态度热切的骆业一眼,像是看到什么新鲜事物了一般,骆业一愣,只见郭嘉忽然往前一凑,似乎有什么话要说。骆业赶忙凑了过去,郭嘉嘿然一笑,微微躬身在他耳边说道:“我实在不明白,河南闹旱,骆府君是如何笑得出来的?”

骆业堆在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郭嘉这时将身子直了回去,装模作样的往四周看了看,明知故问道:“雒阳令杜君何在?”

雒阳令杜袭近日正在仿照关中的成功案例,亲自下乡指挥百姓捕捉蝗虫、集体开挖渠道深井、从事田间劳动。骆业僵立着没有答话,他知道这话回答了就是自取其辱——其实从他来到这里就已经开始了。

郭嘉面容渐渐冷淡了下来,看向对方,毫不掩饰眼底的不屑。骆业是马日磾那伙关西士人的成员,以前马日磾还在时,尚且能摆出中二千石的架子与前将军朱儁一争高下。如今马日磾因病引退,朝中关西势力一蹶不振,骆业自然要收敛锋芒,与郭嘉等人修复关系了。

“奉劝府君一句。”郭嘉径直走过尴尬的站在原地的骆业,忽然回过头来,含笑说道:“如今正是勤劳王事的时候,最好不要有什么别的心思。”

骆业脊背发凉,他作为中二千石的地方高官,居然被一个军师祭酒给挤兑的无地自容。他也不敢久待,随手一揖后,便匆忙告辞离去。

郭嘉进去的时候,苍头们刚刚把蔺席竹簟用湿布擦拭了一遍,大汉前将军、领豫州刺史、钱塘侯朱儁在炎热的秋日披着一袭宽袖的织锦深衣,开襟处露出一片尚未松弛的、几乎可以比拟年轻人的胸腹。

“看样子君侯是有成策在胸了。”郭嘉笑着打量了老当益壮的朱儁一眼,大大咧咧的行了一礼,复而自行寻了个位置坐下。

“我哪里有什么成策,不过是一想到有你为我定计,便什么事都不担忧了。”朱儁乐呵呵的笑着,颇有些老而无赖的样子,他本也是不拘小节的人,自与郭嘉熟悉过后,两人之间便不讲究虚礼客套了。

“君侯这么说,在下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郭嘉苦笑着说道,伸手拿起一杯倒好的酒水,凑到鼻子下嗅了嗅,闻到一股醇厚的酒香,使人未饮先醉:“这酒倒是香醇,听说河北有避暑之饮,可是此酒?”

朱儁脸色变了一变,不耐的说道:“一伙公家小儿不知黎庶疾苦,就喜欢弄这样的玩物,切勿提他!”

所谓避暑之饮,据说最先源自渤海、后来传至邺城,起因是天气炎热,公家子弟们热得受不了,于是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在盛夏三伏之际,一共宴饮,直至酣饮极醉、意识无知无感之后,便可避一时之暑。

郭嘉一开始听到这个逸闻的时候简直啼笑皆非,觉得这些人是不是被今年的太阳给热傻了,这种馊主意都想得出来,还传成一段雅事。他虽然也有些不羁,但也不至于用这个方法哄骗自己,但鄙视归鄙视,郭嘉心里还是对河北高门喝的酒水颇感兴趣的。

“那就说正事。”郭嘉难得主动正经了一番:“兖州变乱,乌桓、袁绍勾连共讨公孙瓒,袁术又在淮南胜了刘备一场。君侯奉诏坐镇关东,如今局势不稳,是该有所作为才对。”

朱儁面有难色,道:“河南、颍川、河内等地皆收复不久、又突遭旱蝗,粮草少缺。我如何不知时下不能作壁上观?只是倘若我一出兵,则粮草后继无力,见不到成效倒还罢了,若使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流民又过不下去,我就真的罪莫大焉了。”

“粮草确实是一大疑难,我从汝南来时,汝南、颍川两郡府君皆言称府库粮少,不足以支应太大的战事。若非这次是天子有诏,不得不征伐淮南,刘府君也不会在眼下这个光景动兵。”郭嘉纵然智计高绝,面对粮草这种刚需,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本来他还想过以战养战,靠劫夺陈留等地的府库为军需。可一想到就连河南都受旱灾,兖州的饥馑也好不到哪去。

“今年朝廷是不会大动刀兵了,旱蝗刚过,一切都要以修养为主。关东这里府库告竭,只有陈国还算富余,只是该处要预备赈济,不可轻动。”朱儁轻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眼前就是一个大好良机,可以让他与曹操东西配合、一同进取兖州:“老夫曾上奏请示过国家,国家也是这个意思,要与二袁决战,最早也得等明年。现下这个时候,还是静观彼等征伐吧。”

郭嘉沉吟不语,良久,忽然缓缓说道:“这是国家的意思,那君侯的意思呢?”

“怎么?”朱儁一愣,下意识的说道:“我岂能与圣意相违?”

“国家虽说不能大起刀兵,可没说君侯什么都不做,手拥大军而逡巡不前,放任关东局面失控。”郭嘉轻笑一声,胸有成竹的说道:“这可不像君侯你的作风。”

朱儁颜色一整,与郭嘉对视着,忽然开口大笑了起来。

郭嘉也跟着笑了,他知道朱儁必会不甘寂寞,参与兖州之战。要知道朝廷在关东派驻的兵马,算上田畴、樊稠所部、以及各郡郡兵,也才三万七千余人。其中五千人由张杨故将杨丑率领驻守河内,一万五千人分散在豫州。河南位置枢要,有兵马万人,只要分出八千人,与陈相种邵合兵一万,从西、南两个方向进军陈留,一应粮草军械皆先从富裕的陈国府库中支取,暂时调动一下应急粮谷。

虽说这点兵力不足以拿下兖州,但夺下陈留,为东边声援一番也足够了。

“郭奉孝啊郭奉孝。”朱儁拍着大腿,一边笑一边说道:“若非我深知你的为人,我倒还真以为你是别人派来的说客了。”

郭嘉面色不改,依旧是洒脱的笑着,只是那双清澈漆黑的瞳仁,却忽然深了不少。

“也罢,索性事已至此。”朱儁收敛了笑容,认真的说道:“老夫不出兵也不成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窥觑南人

“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褰裳而濡足。”【楚辞九章】

建安元年十月初三。

长安,上林苑。

扶荔宫始建于孝武皇帝元鼎六年,其年大破南越,移栽岭南大量奇草异木、其中便以荔枝为盛,故称扶荔宫。只是这种南方佳果不适应北方气候,纵然长成,也是南橘北枳。后来随着世事变迁、时移俗易,上林苑遭到几次废弃与战火,园林荒芜,其中杂草丛生,许多花木被农家伐去作柴。

如今硕果仅存的,只有几十株百龄古树,巍峨高大,人视其有灵,故而免遭劫难。

其中,便有几株高大的白果树,三两成长,粗壮高大犹如殿柱,延展垂苏犹如伞盖。此时正当秋日,白果树黄叶纷飞,遍地金黄,在阳光的照耀下,地上仿佛铺满了黄金。秋风一过,数不清的黄蝶在空中飞舞,煞是好看。

这一日,成功渡过旱蝗,大小事务逐渐清闲下来的皇帝,忽然起了休憩的兴头。想着秋日里唯有丹枫黄叶可看,后宫诸人一年也出不得几次未央宫,于是便携着董皇后与伏、宋两位贵人幸扶荔宫赏秋叶。才预备好銮驾,皇帝又惦记其皇姊、万年长公主刘姜,以及居住在上林苑离宫中的皇嫂、怀园贵人唐氏,便派遣左右驸马都尉驾车去传。

时有黄门侍郎种辑提出非议,说是驸马都尉专驾副车,不适宜作为传达使命的人选,为长公主驾车也属非礼。种辑出身河南种氏,与左冯翊种拂、陈相种邵是表亲,种氏子弟似乎生来都有耿介不阿、不知变通的脾性,此话一出,同样是黄门侍郎、关系跟皇帝更亲近的法正、射援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果然,皇帝当时有意无意的看了种辑一眼,说道:“长公主近日说她府上御者不良于行,此时遣驸马都尉过去,正好驾车过来。”

种辑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这才没有继续往下说。

池子里的莲花已经枯萎干瘪,只剩黑色的枝蔓朽烂在水面上,时有秋风拂来,满院子里尽是萧瑟之意。长长的步桥弯弯曲曲的架在水面上,通往池水中央的水榭,水榭里轻纱帷幔、随风起伏鼓动,里面人影幢幢。

身着朝服的年轻人独自站在步桥靠岸的尽头,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着。

平静的池水倒映着他英俊的侧脸,时或有游鱼经过,但很快便消失在池水中,那一甩尾引动的波澜,搅乱了倒映的容颜。

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是几声少女的嬉笑,穿着罗衫的侍女走到年轻人身后立住,嬉嬉笑笑私语着。而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笔直的站在水边,嘴角噙着一丝笑。那笑容温柔淡然,就像是一块阳光下的暖玉,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

“是周都尉么?奴婢奉长公主之命,请都尉入水榭一叙。”

周瑜转过身来,面对两个美貌婢女,他目光清澈,没有任何亵渎之意。跟着走到水榭中央,帷幕之后,影影绰绰的端坐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声音清丽婉转:“是庐江人周瑜?”

周瑜彬彬有礼的答道:“正是在下,陛下诏使在下请长公主动身赴上林苑赏黄叶。”

“不急。”长公主应该是唯一一个敢奉诏不趋的人了,她忽然问道:“你看我这水榭的景色如何?”

周瑜微微愣了一下,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四周的环境,水面开阔,不时有风吹来,近处是残败的荷叶,岸边是瘦弱的柳树。他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长安有这样的布置倒也难得,隐约之间,颇有江南屋舍清幽的意境。只是这样的幽静,未免也太廓清了,反倒显得冷清。”

长公主沉思片刻:“冷清?你是在说我清高了?”

“不敢。”周瑜还是温文尔雅的笑着:“只是长公主大好年华,应该多看看世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从中感悟到趣味,而不是局促于一方小小的水榭。”

长公主沉默得更久了:“可世间风物,看多也是无趣。”

“这得要看是什么了。”周瑜坦然的抬起头,隔着纱幕,与幕后的人若遇若无的对视。他平静的目光中自有一股旁人所没有的风采与自信,加上他出色的外表,不错的谈吐,凭借这些,周瑜足以俘获任何男男女女的心:“闾里风情有黎庶的趣味、山川鸟兽有天地造化的趣味、就连庙堂之上,也有一番趣味。”

“满朝公卿,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每日就只知争些虚名私利,庙堂之上能有什么趣味?”

“长公主偏颇了,譬如在下,乃庐江周氏子弟,自幼便以兴复社稷为己任。若是入朝为相,则辅佐明君,治理万民、若是在外为将,则戍守沙场,封狼居胥,卫我疆土。”周瑜自信昂扬的说道:“为相有为相的乐趣,为将也有为将的事业,哪怕是一郡太守,或是一县令长。只要心怀天下、忧虑黎庶,做起事来,便处处都有乐趣可言。”

这些话语,曾是在舒县时,他与孙策畅论怀抱时的言谈。只是没想到少年意气风发,当年的激扬之辞,却深深刺激到了坐在纱幕后的人。

纱幕中忽然有些微动静,周瑜仿佛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香气,隐隐约约,他看到那个长衣宽袖的女人在帷幕后站了起来:“你若真有这一番志趣,也不枉陛下着意栽培你一场。”紧接着,长公主复又说道:“不派侍中、侍郎、也不遣内谒者令、小黄门,偏让你这个驸马都尉过来,你心中当知其中深意?”

“在下明白。”周瑜心头一动,坦然答道。

“明白?”长公主轻笑一声,讥讽道:“可见你刚才那番话,不过是着意为之罢了。你这样人的乐趣,也是落于庸俗。”

其实说起来,周瑜早在凉州的时候,就从贾诩客气的态度中隐约察觉到了端倪。皇帝想从年轻俊彦中择选姐夫,又屡加暗示长公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政事,确保其夫婿在成婚后不会在仕途上闲置冷落。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与皇室联姻,实在是一件百里无一害的大好事。

周瑜是个自信的人,他自认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天下没有他配不上的女子,这其中包括长公主在内,所以他潜意识里也不觉得这是高攀。另外,周瑜还是个自尊的人,他宁肯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步步打拼出属于自己的功业,也不愿意凭借着与皇帝的亲戚关系一步登天。

所以对于这件亲事,他也是有属于自己的看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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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九章 怀瑾握瑜

“”【】

“大丈夫志在天下,靠祖辈恩荫得来的功绩,算不得本事,靠自己得来的,那才算不一般。”周瑜朗声说道:“虽说是圣命难违,但男儿志向,到底得靠自己!不然,不单在下心中过不去,纵然是他乡故友,得知此事后也会笑话我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乘了东风。”

刘姜沉默了一会,即便心中想过千万个场景,也没想过会有一人不稀罕与皇室结亲。这不是他自视甚高,而是与她成婚以后所带来的政治利益,远是任何一个豪强奋斗数代都得不来的。她注定不会是个默默无闻的长公主,她的夫婿,即便不能是心中所爱,也得是个绝代风采的人物。

想到这里,刘姜不免又联想到那一段心中隐藏许久的情愫、还有皇帝的薄情。她喉头暗暗发苦,忽然从周瑜的话中想到了什么,忙问道:“你真是这么想?”

周瑜坦然道:“在下自诩为人磊落,从不虚辞应付。”

“怀瑾握瑜。”刘姜有了想法,意味深长的说道,忽然在纱幕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来,将纱幕拉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清婉的容颜:“朝中人都说你是‘美周郎’,就连陛下都夸你文武兼备,依我看,你确实担得起这玉名。”

简单的一瞥后,周瑜匆匆移开目光,回之以淡然一笑,也不谦抑,像是默认了这番赞许。

“你先下去预备,我这就来。”说完这句,刘姜的身影便转了过去,走到水榭深处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周瑜暗地紧绷的心弦才彻底放松下来,他是可以不在乎做什么皇帝的姐夫,但他不能不在乎违逆皇帝这番美意后,对他、对庐江周氏、乃至于对远在扬州,在明面上仍为虎作伥的孙策所带来的一切不利影响。

在渭河诏对、凉州杀贼之后,周瑜好不容易得以直接与皇帝搭上关系,稍稍为周氏在朝中博得不少余地,免得彻底为荀氏把控。如今万不能因为这个事,而与皇帝生分了,所以在与刘姜对答之中,他与其说是直抒胸臆,倒不如说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至于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恐怕都已不需要分得那么清了。

纱幕之中,其实不止有刘姜一人,偌大的水榭,单立着桌案、簟席、灯台、香炉及屏风还留有许多空地。兰台令史蔡邕的次女蔡贞姬,刚才就躲在屏风后头,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得明明白白。

蔡贞姬本是个活泼的性子,又与刘姜是闺中之友,私下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她嬉笑道:“我看这周公瑾无论是人品、才干、家世、或是官爵,满长安都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其人年纪十九,又与长公主登对,我看呐,陛下是真心为长公主的将来打算,此时若错过了,下一家可就没准咯。”

“我还怕愁嫁不成?”刘姜坐下抿了口茶,听见‘皇帝为她的将来打算’这句话后,心里有些不高兴,很想说‘他这是在为他自己打算’。但碍于这话太过骇人听闻,刘姜只得生生咽了下去,反唇讥道:“我看是你动了心,若是如此,我这便说与陛下,让他娶了你!”

“我有婚约啦,除了泰山羊氏,谁也娶不了我。”蔡贞姬坐在桌案便,低头摆弄了两下琴弦。她天真烂漫的拿着婚约做挡箭牌,可年纪尚小的她却还不知道,像她这样没有婚姻选择权的女人,说到底,与刘姜也都是一路人。

“动心归动心,嫁娶归嫁娶。”长公主随口说道,忽地看见垂首抚琴的蔡贞姬,虽然对方并不如刘姜曾经见过的绝色,但那一低头的娴静与温柔,再加上腹有诗书的气质,几乎远胜天下所有女子。这样一个好女儿,连‘爱慕一个人’是什么感受都不知道,就要嫁给素不相识的高门子弟,谨守着三纲五常,平淡无奇的过一辈子,实在让人……感到不值。

刘姜心里如是叹惋着,有联系到自己的遭遇,心里不知怎的乱了起来,许多不经意间说的话一气儿冒上心头,仿佛是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呢喃着:

‘我这便说与陛下,让他娶了你!’

‘动心归动心,嫁娶归嫁娶。’

‘我有婚约啦……谁也娶不了我。’

刘姜捧着茶碗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她被自己心里冒出的一个念头生生吓住了!

“殿下、殿下?”蔡贞姬看着刘姜走神了许久,纱幕外也不知何时走来了几名催促起行的婢女奴仆。

刘姜恍然初醒,看到蔡贞姬一张童稚初脱的俏脸近在眼前,不由笑了一下,伸手往对方的琼鼻上一刮,打趣道:“上林苑的风景美得很,可惜你这次无缘得见,等到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带你去看个遍。”

上林苑,扶荔宫。

这几年关中稳定,但朝廷将未央宫修缮都还是勉勉强强、只做到了将前殿、寝殿和掖庭等主体建筑修缮了一番,别的地方实在无能为力。未央宫是如此,上林苑更是如此,除了几处皇帝常去游猎的宫苑得到简单翻修以外,别的地方全部保留了原汁原味。

毕竟就连皇帝都视而不见,有意不提,其他人自然不会往这个地方钻营,纵然有,也无不是被皇帝严厉训斥。这种勤俭质朴、积极进取的精神在方方面面得到贯彻,逐渐形成了朝廷上下办事的新风气,影响深远。

皇帝只来过扶荔宫一次,所以此地也只是简单拔除了杂草荆棘、驱散了野兽狐兔,整体还是如以往那般原始。何况这里是种植花草树木的离宫,稍加整顿过后,更显得郁郁葱葱、自然原始。

几株白果树长在一处四方土台上,土台铺有砖石,大都是孝武皇帝营造扶荔宫时的遗留,砌做围墙的砖上还刻着几行隶字,依稀有‘夏阳扶荔宫……与天地无极’的吉祥字句。那几株白果树高大挺拔,树皮全是岁月留下的沟壑褶皱,那满树的金黄树叶,在蓝天之下灿烂生辉,每一片黄叶,都宛如精巧的金片,风一吹,便摇动满树挂铃似的沙沙声。

穆顺在树下搭起了屏风、铺好了毡毯、簟席、桌案、酒食,指挥着一群中黄门忙前忙后,将这方简陋的环境布置得富贵雅致。

皇帝并董皇后坐在主位之上,他正亲手折下垂落的一细枝银杏叶,递给董皇后:“这枝银杏叶,到颇衬你鬓发的金步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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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章 树下班荆

“故国从来艳乔木,况甘隐沦绝尘俗。”【银杏歌】

“陛下说笑了。”董皇后接过那枝银杏叶,轻轻的在指间转动着,目光平静的看着扇形的叶面,头上的鹿角金步摇在眼光下熠熠生辉,与枝头的黄叶相得益彰。目光流转之间,她轻声笑道:“臣妾等终日居于掖庭,许久未曾出宫,如今当真是得偿所愿了。”

“皇后这话倒像是我苛待了你们。”皇帝一笑,将身子往后一靠,倚在凭几上。宫中女子一旦入宫便很难再出去,每日与那些几百年的古老宫墙相伴,再活泼的心也会变得冷漠了。以前是自己忽视这一层,如今一切开始步入正轨,却是要时不时的带女眷散散心,培养感情。

董皇后笑着不说话,目光却是始终未曾离开手上那枝皇帝为他折下的银杏叶,她是个喜欢奢靡享受的人,奈何作为一个乱世的皇后,不得不摆出简朴勤俭的姿态。如今见到这枝再寻常不过的黄叶,心里却是珍视无比,恨不得将它镶上金子、戴在头上。

她看似随意的将银杏叶伸手递给了身边的长御,转过来对皇帝说道:“陛下忧心天下,臣妾等纵然是受些冷清又何妨?终归是时日还长,以后这大汉无论是何处,都会越过越好。”

“皇后说的得体。”皇帝眼眸一深,忽然瞧见今日的董皇后穿戴格外动人,头上戴着金饰、简单而不失大气,灿烂的阳光从银杏树枝叶间的缝隙里投射下来,折射出熠熠的光彩。那一张俏丽的容颜在阳光下更是明艳非凡、顾盼生姿,再加上那一身颇具韵味的皇后衣装,着实让皇帝眯起了眼睛。

董皇后心里得意,面上却故作自矜的羞恼一笑,低下头去。

坐于下首的宋都无意间瞥见这副景象,心口处止不住的泛酸,加之她素不喜董皇后的做派,便忍不住轻哼了一声。郭采女吃了一惊,忙向宋都使了好几个眼色,这才让心里不忿的宋都消了气。

皇帝回过神来,瞧见宋都这副孩子气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开口说道:“你看那下面的红枫林倒是好看,我记得你殿中有只陶缸,若是院子里移栽些枫树,红叶倒映在水里,也是相映成趣。此番你让穆顺跟着,与伏寿去枫林那看看,挑两株枫树,再折几枝红枫来,我使人布置到宣室殿去。”

宋都立时提起了兴趣,她本就坐不住,又眼见台下红枫生发的红火,比起这满地蔽天的银杏叶毫不逊色。此时听了,立即牵起伏寿的手下拜应诺,便叫上穆顺、上林苑令等一行宫宦带引着去了。

董皇后知道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不适宜将宫里的那套规矩照搬过来扫兴,兼又在皇帝面前,她也乐得表现出宽厚大方的姿态,便也含笑点头,任由着宋都去了。眼见着宋都、伏寿走后,董皇后这才若无其事的说道:“长公主那派人去了这么久,也不见个回信,许是有了什么变故,陛下何不再派人去传?”

“去久了也好,我心中已有成算。”皇帝品了口酒,随口说道。

董皇后本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物,听了这话,顿时便往心里去了。一个驸马都尉去接堂堂长公主,本就不合情理,更何况又是耽误了这么久。她联系起皇帝刚才仿佛不经意说出来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对皇帝说道:“也不知陛下指派的是哪个驸马都尉,驾车贻误,一会来了,可得罚他。”

“是庐江周瑜,数月前才从凉州过来,调任驸马都尉不久,不熟悉事务罢了。”皇帝一笑,他难得开口与董皇后聊些前朝的事情,此刻不免打开了话匣:“此人有大才,但到底年轻了些,又在凉州立了功。让他做个驸马都尉,磨磨性子,待过些时日,我另有大用。”

董皇后笑皇帝说得浅显直白,其实这意思她都懂:“陛下选人用人的眼光,当世人无出其右。周瑜才情孰绝,纵然是在宫中,我也曾听说过几句……据说此人尚未婚配?”

皇帝目光一闪,轻笑着说道:“皇后想要做媒?”

“是陛下想吧。”董皇后极具风情的白了他一眼,看起来皇帝心意已定,周瑜与刘姜势必成婚,如今所缺的只是一个由头……接着,她又不免往怀园贵人唐姬身侧空着的位置上看了过去,正要说话,却听内谒者令李坚来报万年长公主已至。

“见过长公主。”

怀园贵人唐姬在一旁尴尬的坐了好久,看到皇帝与董皇后‘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里酸楚难捱,又不好插进帝后之间的谈话、更不好跟着宋都一干人跑台下去赏枫,于今好不容易盼来了刘姜,她忙站起向对方打起了招呼。

刘姜与唐姬数月未见,此时只匆匆遥相对视一眼,遂移步向前走去。

“周公瑾御术不精,致使皇姐来迟,理应罚他。”皇帝仔细打量着刘姜的神情,竟是一刻也不敢落下。

刘姜一反清冷的常态,眉眼带笑的说道:“其人得蒙陛下如此看重,区区小事,倒真舍得罚他?”

唐姬适才听皇帝与董皇后一直在围绕着周瑜说短话长,如今又听到刘姜也是如此,顿觉事情不简单。她也算是高门豪强人家出身,聪慧自不必说,不然也不会在孝怀皇帝登基后迅速获得宠信。只如今她一个寡妇,有些事实在不必弄得太明白,于是她站立原地,想借口告退。

刘姜这时对她说道:“你我许久不曾见面,等一会我自去你的住所寻你。”

唐姬答应一声,便头也不敢抬的匆匆告退。

闲人都退下之后,董皇后笑着站起来,亲热的拉住刘姜的手,直言不讳的说道:“周公瑾的才干、姿貌实属难得,不知长公主心中以为如何?”

皇帝同样是期许的看向刘姜,那幅神情真真的像是兄弟一心为了姊妹的终身大事着想,毕竟在他看来,自己这一世只有这一个姐姐,既然断绝了她与傅干的机会,那便要给她配个更好的夫婿作为补偿。本来诸葛亮、法正都是不错的人选,但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直到遇见了周瑜这个各方面条件都近乎完美无缺的男人。

可在刘姜看来,那重情重义的刘协已然在记忆中渐行渐远,皇帝的这副神情只让她感到陌生。她也明白,如果继续执着下去,只会与皇帝翻脸,她要将这份不甘咽下去。

最后,在董皇后的热心做媒下,清冷高贵的万年长公主刘姜、终于作出羞怯的小女儿作态,低声道:“我还能有什么说的?一切但凭皇帝做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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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一章 娶妇尚主

“谚曰: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www”【资治通鉴唐高宗开耀元年】

次日常朝,关于万年长公主的婚事再次被太尉董承当众提起,在他之后,目光敏锐的司空赵温等人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一众公卿表明态度后,皇帝很是考虑了一番,当即允准了董承的请求,将其提上议程。

退朝后没多久,没等众人稍加议论,皇帝便径直下诏书给尚书台,进周瑜爵为安平亭侯,食邑六百户,尚万年长公主。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放眼朝中,确实再也找不到功绩、家世、品性、才学都样样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了。当然,有些人也不免私下嘀咕,譬如弘农杨氏的杨修也勉强符合以上要求,算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只是为什么不在考虑之列、甚至无一人开口提议,背后的原因就耐人寻味了。

如今正是刚过了旱蝗,关中黎庶愁闷了半年多,也是该有个喜事让人心振奋,只是喜事归喜事,如今府库空虚、汉室未兴,朝廷今后还有许多事要办,过分铺张奢靡的事情还是该免则免。

由于这是姐姐刘姜的婚礼,人生就只有这一次,皇帝难得考虑到了她的情绪,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亲自驾临长公主府,对刘姜做思想工作,希望她能理解朝廷的难处。

刘姜莞尔一笑,显得落落大方:“陛下多心了,我本也不喜欢这些虚的。”

皇帝从刘姜的语气中看出了淡淡的疏离,心里微微有些讶异,他点点头,道:“周瑜是个好儿郎,见到你以后有个可倚靠的托付,我也就放心。你我姊弟,从雒阳到长安,一路上都患难与共、吃过不少苦头,虽非同母所出,情谊却不比他人亲姊弟来的深厚,岂有说生分就生分的道理?”

刘姜缓缓从席榻上站起,翩然走近皇帝身旁,平平淡淡的说道:“我知道陛下这些年来都很不容易,能有当下光景,不单是苍天、祖宗庇佑,实乃陛下一人材力。我也是刘氏子,不能因私情而忘天下,若是如此,那真是我性情狭隘了。”

皇帝镇静的看了刘姜好一会,目光扫视着刘姜,似乎要从对方身上看出什么不同来,半晌,他才说道:“皇姐若真是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皇帝所知,刘姜与傅干相会的次数不多,感情尚处于萌芽,还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个时候皇帝将其掐灭,虽然会带来一定的消极影响,但长痛不如短痛,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将这段感情释然,以后更会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皇帝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

说完,皇帝便带着穆顺,转身离去,在离开时,他途径一方琴台,忽然停驻了脚步。桌案上摆着一台古朴的桐琴,旁边一只博山炉正燃着袅袅轻烟,皇帝不知为何起了童趣,伸出手去往琴弦上拨了一下,发出铮然之声。

“记得当日在雒阳,祖母宫中也有一台琴,皇姐当时为了教我拨弦,把手指都给割破了。祖母怜惜琴弦被污,我却怜惜皇姐……”皇帝叹惋的说着,转过头,刘姜这时也将目光投了过来:“这么好的皇姐,如何就受伤了呢?”

刘姜面色怔然的站在原地,皇帝早已带着穆顺离开,她却不为所动,水榭里帷幕轻动,似乎还回荡着刚才琴弦拨动的金石之音。

蔡贞姬仍是藏在帷幕之后,直到人走了才出来,刘姜近来在心中是如何的忧郁,蔡贞姬都看在眼里。此时她也不知该怎么劝导,只好牵起刘姜的手,犹豫了很久,心知此时迟早瞒不住,这才一咬牙开口说道:“我从我阿翁哪里打听来一件事,下辨长傅干被诏拜犍为属国都尉,不日就要往南中去了。”

朝廷每天的人事调令、任命,少说也有十几条,由县长调都尉,若非对方是北地傅氏,一般人根本不会往心里去。饶是如此,在常人看来也只是皇帝对亲信的提拔,但在刘姜的眼中,这却是个让她喜忧参半的消息。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就如周公瑾所言;‘大丈夫志在天下……靠自己得来的,那才算不一般’。”刘姜收敛了感伤的神情,终于恢复了以往那般清明的神色。

汉代的婚礼遵循古之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征’等,长公主出嫁亦是脱不开这些礼节,在一个个流程走完之后,万年长公主刘姜与安平亭侯周瑜正式结为夫妇。作为皇帝唯一的姐姐,皇室给她的嫁妆可谓慷慨至极,田宅、资财、缣帛应有尽有,加起来可达百万钱。

宗正刘松亲往府上主婚,各个由藩国客居长安王子皇孙们也结伴而至,加上周氏的一干故交亲友,婚礼虽不至于铺张奢靡,但也算热闹非凡。关中百姓已有两百年没见过长公主大婚的景象了,上一次皇帝亲政、册封董皇后时,礼节一切从简,没有看到什么新鲜,如今长公主的婚事更是成了三辅百姓许久的谈资,久久未能平息。

新婚夜里,刘姜穿着绮罗所制、绣着十二色的滚边长袍,仪态端庄的坐在榻上。

未过多时,身着礼服的周瑜推门而至,他缓缓的走进,纵然是再如何胸怀豁达,在面临着这种情况时,周瑜仍是犹豫了一下,拱手说道:“殿下……”

“公瑾。”刘姜站了起来,大方磊落的说道:“你我不是君臣,而是夫妻。我大汉尚公主之仪,往往是以妻制夫、女尊男卑,以至阴阳相逆,在我看来,殊不可为。你我既为夫妻,以后便要相濡以沫,不用再做这些虚礼。”

汉代的公主,往往凭借着独特的经济与政治地位,在出嫁后凌驾于夫君之上,光是一个尚公主的‘尚’字,就有以卑临尊的意思。不但是成婚以后,夫君要住在公主府,而不是自家的府邸,沦为‘赘婿’,更是在死后合葬、日常生活中深受束缚。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因为公主背后的君权,压倒了家庭中的夫权。

这也是周瑜选择作为驸马、获得超然的政治地位与权力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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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 严合双卯

“佩符岂有玉刚卯,挑药久无金错刀。www”【五月初三日雨寒痰嗽】

有些深受儒家观念所影响的士人不能接受这种女尊男卑的夫妻关系,往往拒绝皇帝的指婚,抗拒皇权,以死捍卫尊严。周瑜也知道皇帝的亲戚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开始也考虑过他与刘姜婚后的关系,如果刘姜真的是那种飞扬跋扈、骄奢淫逸的公主,周瑜宁可弃官不做也不会折节受这份屈辱。

但好在,以他的暗中观察,皇帝唯一的姐姐、万年长公主刘姜并不是这样骄横跋扈的人。事实也证明如此,在经历了宫室焚毁、辗转流离等衰亡事故后,刘姜无论气度、性情、才识比一般的人更为出色,在很多方面都契合周瑜的择偶要求。

听到刘姜不肯在府中摆公主的架子、执意以寻常夫妻那般共处,这番风度不仅让周瑜彻底落下了心中最后一块大石,更是让他大为动容,他朗声说道:“诺,公主贤良,瑜感佩莫名。”

随即周瑜换上夫妻间的语气,至此两人没了公主与臣下的隔阂,关系悄然近了一分。说了些话,良宵苦短,两人心智成熟,早已知道该做什么事。

刘姜纵然一副清高自许的脾性,在心知将要发生的事,仍是不免面红心跳,低头不语。那一抹难得的娇羞使其平添了三分俏丽,周瑜看的如痴如醉,只觉得刘姜虽生在北方,却不比淮南、江东女子逊色多少,反倒别有一番风情。

当下周瑜走近前去,正踌躇着该伸那只手,一时眼尖,瞥见刘姜腰间系着的一块白玉。那块玉看起来年头久远,被雕琢成简单的四棱柱形,四面阴刻着几行篆书,用一条赤绶穿着。周瑜一眼便认出这是块白玉琢成的‘刚卯’,这种物事,上至皇室高门,下至闾里寒室,都以此当做护身符来佩戴,用以辟邪祛病。

刚者强也,卯者刘也。

由于‘卯’字正应天子之姓‘’的部首,玉石在五行中又属金,所以‘刚卯’也有‘强’的寓意。当年王莽篡位后时刻忌惮刘氏复位,下令废除民间佩戴‘刚卯’的风俗,后来光武中兴,历代刘家皇帝恢复民俗,甚至将其按不同的高低等级、划分不同材质的‘刚卯’,纳为天子、王侯、公卿百官日常必佩之物。

此物是两汉以来民间最流行的辟邪祈福的护身符,由于‘刚卯’政治意味浓厚,在曹魏代汉之后,统治者忌惮刘氏,便逐渐任其淹没于历史长河,再不复存。

长公主仪服同藩王,自然是佩戴高等级的白玉刚卯,在这个吉庆正式的场合,佩戴此物也是礼制所要求的。周瑜并不为此感到惊讶,虽然那块白玉刚卯看起来水色十足,显然时常在手心把玩,不是新物,但也没有多想,而是讶然一笑,好声问道:“殿下这块刚卯可是旧物?”

刘姜一愣,手下意识的往腰间摸去,低着头说道:“不瞒周郎,正是雒阳宫中旧物。”

“可是巧了。”周瑜忽略了刘姜那一瞬间不自然的神色,还道是对方羞怯的不肯抬头,便展颜笑着,只顾从自己腰间取下一物,递了过来:“我这也有一方,不过是严卯,家君当年特以赤瑾琢成,以衬姓字。多年随身佩戴,未尝有一日离身,如今与殿下的倒是若合一物。”

严卯与刚卯一样,都是一种棱柱形的护身符,功能、用处相似,唯一的区别只是其周身镌刻的铭文内容不同,二者各得名于开首的铭文,刘姜自己的那枚白玉刚卯上书:‘正月刚卯’四个变形篆书。而左手接着周瑜递来的赤玉严卯上却是镌刻着‘疾日严卯’这四个字。

这种配饰通常是成双佩戴,称‘双卯’,后来一应从简,人们除了正月和特殊场合以外,一般都只戴一块。

这世上倒是有这么巧的事?

刘姜不由得愣了神,像是记起什么故事来,神色一时变得复杂。

周瑜也没有多想,他刚才也是为了迎合而故意这么说,其实他有两块,另一块刚卯在几年前便给了一位现在江东的朋友了。

两人各怀着心思,相顾无言。

万年长公主下嫁,不仅是对周瑜一个人的喜事,更是给在朝的庐江周氏带来了许多好处。由于扬州人在朝的太少,周氏往昔交往的士人故友也多不在关中、或是凋零亡故。水衡都尉周忠本来还担心周氏在朝中孤弱,不得不依附他人方得立足,如今靠着周瑜与皇帝结亲,庐江周氏一下便炙手可热了起来。

这不仅是利于当下,更有利于今后朝廷收复扬州、江淮士人入朝,他周氏更能借此在朝堂占据先机,领袖群伦。至于迎娶长公主所带来的不利影响,一时还没有浮现出来,时日还长,总有办法解决。

这两天周忠欣喜的心情尚未平复,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见。

周忠作为外朝官,除了朝会与召见,平时很难见皇帝一面,这次皇帝突然相召,周忠内心疑惑,却也知道应不是什么坏事,便整理一番,匆匆入宫。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殿外出来相迎的居然是皇帝最亲信的大臣之一、侍中、平尚书事荀攸。这也是当初提携他、一直对他照拂有加的‘恩人’。这让周忠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拱手说道:“这如何使得?荀君当在承明殿平尚书事,如此降尊,着实让老夫惶恐。”

荀攸不急不慢的回了一揖,淡淡说道:“我身为侍中,本该侍奉陛前,交通中外,下殿相迎,本是我职守之内的事。纵然站得再高,那也是虚的,人的本份,却是如何也不能忘的。”

周忠两眼一眯,颔首道:“荀君说的是,老夫受教了,再者,当初若非荀君提携,周氏焉有今日?如今汉室未兴、天下未定,你我在朝中要愈加携手合力,辅佐天子、匡扶社稷。”

荀攸也不言语,只淡淡一笑,那双漆黑的眼瞳依旧深不可测。

在皇帝的干预下,周氏俨然已经不需要再靠颍川荀氏的支持方能实现政治抱负了,不仅如此,双方就连更亲近一层也是不能。因为荀氏已经有了别的选择,再得寸进尺,只会招致他人的谋算。

“彼此携手辅弼天子、共襄大业,这话说的是极。”荀攸收敛神色,沉声说道:“你我皆为天子之臣,岂有什么提携一说?以后万勿说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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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三章 议论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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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疾之数,轻重之策也,一可以为十,十可以为百。手机端https://”――――――――【管子山权】

皇帝召见周忠,是想与对方、以及连带着召见的均输令麋竺商议钱的问题。站在后世人的角度来说,周忠负责的水衡监只拥有一个收旧币、铸新钱的货币发行权,而无任何后世‘中央银行’该有的功能定位。虽说以眼下的时局和商品经济发展水平,研究这个还为时尚早,但治国当高屋建瓴,此时不需,焉知以后会不会出现急需转变适应的变化?

周忠与麋竺二人尚且未有明悟皇帝这一番高瞻远瞩背后的深意,便唯唯诺诺的应下了回去后必要熟读《管子》一书。只麋竺还机警些,轻声提了句:“臣前次得奉诏书,领受钱谷数百万,主办平准均输一事。起初臣秉持陛下‘以工代赈’之法,前后用钱谷无数,意欲使民间百姓得此之后,能聊以生计,坊间粮价也能有所回落。谁知――”

麋竺故事重提,未尝没有当面邀功的意思,但见皇帝听得认真,这才接着说道:“谁知这钱发的越多,便越不值钱,坊间的物价便越高。倘若又是钱发的少了,百姓无钱买粮,饥馑又不得济。其中关隘,臣出身微末,实在想不清缘由,若按昔年朝议,废钱易物,却又有失陛下铸‘通宝’钱的本意……”

他虽然有经济之才,但以往也不过是一介豪商,做的也都是些贱买贵卖的生意,对于市场动向、物价涨跌的变动,他倒是嗅觉敏锐、眼光独到,可一涉及到金融、货币发行的领域,麋竺就有些生疏了。当然,这并不是他资质浅薄,而是由于麋竺从市场的参与者成为了调控者,棋子变成了棋手,这一身份的转变,让他一时不得适应罢了。

无论是身在何处,上下级关系亲密的一个表现就是像这样随口谈论本职工作上的事,不拘于自己尚且办不办得到,只要表现出自己有独到的思考、见解,再伏低态度请上位者指教,便极容易满足上位者的虚荣心。更有甚者,还会故意弄错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让上位者主动发现,然后一个慷慨赐教、一个恭敬受教,两者关系便融洽了。

若是样样事都办得出彩,以至于让上位者无从置喙,添改不得,那么重用归重用,喜欢却未必喜欢了。

皇帝正是这么一个‘好为人师’的人,他有着两世的丰富见识与阅历,对麋竺的这番通货膨胀的疑问自然是满心瞧不上眼,但拘于这个时代所限,他还是很满意麋竺善于思考的行为,若是稍加提点,未尝不能大用。

这样转着心思,皇帝开口说道:“你说这话,可见你未读过《管子》,其中有言‘币重则谷轻,币轻则谷重’,正如秋收丰收之时,谷轻币重,均输监便要支使钱帛大肆收购,以防谷贱伤农;而在青黄不接时,则谷重币轻,届时由太仓出售谷物,即可缓解饥馑,又能收回先前所出之钱。一出一入,获利十倍不止,而朝廷、黎庶各皆便宜,这便是‘轻重’之道。”

麋竺早前在徐州时,一心想挤入徐州士人的圈子,不惜费尽心机为自己打造了‘君子’的人设。为了与士人交往时能有的放矢,更是埋头苦读经书,哪有余暇去看《管子》这类书籍?他行商能积攒巨亿,靠的全是与生俱来的商人天赋,此时受了皇帝教训、又见皇帝格外重视,心里便打定主意回去后必要将此类‘杂书’融会贯通。

晾在一旁的周忠有些不自在,说起来他与麋竺都是皇帝的亲戚,麋竺是皇帝表嫂的兄长,周忠是皇帝姐夫的伯父。如今皇帝与麋竺说得热闹,自己却像是与侍奉殿内充数的侍中、黄门侍郎成了局外人,这让周忠不太乐意,他奉诏而来,可是想着能得受重用的,岂能让麋竺一个商贾把风头抢了去?

“陛下睿鉴,钱者,金币之名也,乃货之泉,上古为市,为易有无,则钱始行。”周忠见缝插针,凑趣着发表自己的见解:“水衡监负责建安新钱的铸造、发行,自当要以此为念,秉持‘轻重’之道。依臣之见,前有均输、平准、太仓三者联合平抑物价,维持民生,水衡监掌管货泉,在适当之时,不妨也能厢房前例。譬如平准统算、均输调度、太仓与水衡粜籴,如此则物价平稳、黎庶安定、百业兴盛。”

周忠虽不如麋竺善于经济,但到底是少历列位、数次累迁,比麋竺多混迹朝堂十数年,于政治风向自有他过人的嗅觉与敏锐。当初能从董卓手中担任大司农、又从王允属下明智的投靠皇帝,全靠的是自己审时度势的本事。他此时听皇帝与麋竺谈论半句不离一个‘钱’字,心里便有了底,‘钱’之一字正好是自己所管,那自己就得有一番见解。

“周公说的是。”皇帝正与麋竺讨论基础的货币知识,但麋竺天生就对此有超乎寻常的禀赋,几乎一点就通,而且还能举一反三,皇帝前世不是学经济的,不过是行商时接触过一些,底子不厚。眼见麋竺的问题越来越精深,越来越专业,皇帝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周忠这番话解了皇帝燃眉之急,他趁机摆脱意犹未尽的麋竺,欣慰的点头道:“《管子》‘轻重’之道,利国利民,诚乃治国要术,更是尔等经济之臣穷理治事之法。眼下关中疲敝,刚过了旱蝗,亟待兴复,而凉州、益州业已安定,正是尔等一展所长的时候。”

皇帝这话倒是不假,益州的蜀锦、凉州的奇货、并州的牛羊,样样运到关东、关中都是数十倍的利,而均输监若是能借助平准在市场信息上的准确抓取,以及水衡监源源不断的通宝,不说府库充盈,便是现下朝廷的势力都能连成一片,一个统一的市场将会在麋竺的手中盘活!

这可是一笔旷古未有的大生意,注定载入史册,可不比自己经营家里生意那般小打小闹,麋竺心情激荡,顿时有些坐立不安。</content>

兴汉室

第三百七十四章 登台观云

“彭阳奇章,起徒步而升台鼎。ranwen”【旧唐书令狐楚牛僧孺等传论】

“水衡监督掌天下货泉之源,更要懂经济之法,不单是一味的为朝廷铸钱无算,使钱贱货贵,更是要善于用钱,一钱能得十钱之利,使得天下便宜。这一点,平准、均输、水衡三者皆关乎朝廷经济,还得聚在一起好生详议。”皇帝言道,忽见了周忠一眼,道:“此事便由周公主持,还望多费些心思,管子以‘轻重’之道而强齐,朝廷也将赖其兴复。”

周忠没想到事情绕了一圈还是落到自己头上,而不是将这件事托付给近来风头正盛的麋竺,可见在皇帝心里,周氏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内心窃喜的他立即直起腰背往下拜倒,一时有些忘形,失却了平日里自矜的风范。

皇帝也没想过周忠等人会在短时间内做出什么成绩来,不过是万事先开个头,以后待到用时,终会有开花结果之日。说完了这茬,又提点了几句自己关于货币、金融政策的见解,皇帝便让两人各自退下了。

十月深秋,天气转凉,皇帝这时早已住在了宣室殿,待周忠、麋竺等人离去后,皇帝看着空落落的殿宇,忽然起兴,从榻上站起,吩咐要往柏梁台去观景。

柏梁台上的雕栏画栋虽然早已被焚毁,但这座土台砖石俱在,上面还简单搭着一间凉亭,专供皇帝平常休憩所用,乃未央宫少见的观景高台。皇帝御驾行至台下,便支走了穆顺,独唤了侍中荀攸在近旁跟着自己徒步登台,身后远远的吊着射援、丘兴等人,不敢近前。

皇帝此时换了一件简便的窄袖锦衣,在登台时步子走得稳健如风,他一边半仰着头看着台上露出的湛蓝色天空,一边说道:“放眼承明殿中诸公,也唯有荀君熟知军略,值得共商大计了。如今臧洪、张邈、田芬等人于兖州作乱,沮授、袁熙领兵隔岸观火,青州想必也将有南向的动作。曹操新得徐州,人心未附,又遭背刺,恐怕很难收拾局面啊。”

荀攸穿着宽袖常服,常人穿着这套衣衫饶是在平地快些走路尚嫌累赘,而荀攸却毫不拖泥带水,反是步履翩翩,堪堪跟上了皇帝的脚步。他低头注意着脚下的砖石,面色从容:“臧子源等人各自用兵、无一统属,正是乌合之众,看似势大,又岂是曹操的对手?”

“荀君还是这般相信曹操足堪托付重任,可我倒不明白,刘备又比他差了哪里呢?”皇帝扭过头来看向荀攸,好整以暇的笑道。

皇帝仍是脚步不停的往上走着,荀攸也不好停下来向皇帝执礼作答,只好略点了点头,道:“臣未见过曹操、亦不曾识得刘备,只是听郑公说,刘备仁德宽厚,又听陈长文说,曹操谋略更胜其一筹。观其平黄巾、讨荥阳、定兖州,忠勇能战,而刘备未见其军略之长。治天下,需有仁厚君子相佐,而平天下,臣以为,曹操比刘备更合适。”

“荀君忠正静默,这番说辞更是出于公道。”皇帝点了点头,像是在夸赞荀攸办事做人不偏不倚,他转过头去,又沉吟道:“前将军不请而战,出兵陈留,却是为何?”

“前将军奉诏持节,督河南诸军,陛下也曾授其临机决断之权。其人不及奏呈,便如此作为,也是为顾全大局,不使其落入袁氏之手,日后难以收拾。”荀攸早有一段理由,理直气壮的说道:“兖州若失,豫州则处二袁兵锋所指,曹、刘二人远在海滨,与朝廷更是隔绝难援。朝廷一旦因此局促关中,不得外向,陛下平复天下的大志,恐又有变数了。”

他顾全的是谁的大局,还有的一说呢。

皇帝脑中过了这么个念头,但也没有追着说下去,而是另外提道:“前将军用兵老道,前朝留下的老将里,也唯有他与皇甫公可称中流砥柱。兖州有他与曹操东西并进,不愁挽不回局面,只是曹操此人,犹如虎狼,不得太过轻信仰仗,得之可喜,失之无惧。平定天下、匡扶社稷,到底要靠朝廷兵马,而非地方之力。打铁还需自身硬,话糙理不糙,荀君以为呢?”

“陛下睿鉴,臣深以为是。”荀攸颔首道,他并没有与曹操、刘备二人当面接触过,对他们二人的了解多半出于听旁人叙说、以及自己对彼等事迹的分析。在基于自己独立判断的基础上,荀攸同样也相信荀看人的眼光,所以在立场上、利益关系上,荀攸更偏向于曹操。

皇帝听了默然不语,似乎仍在静待荀攸的回应。

荀攸受了提点,如何不知作答?他又接着对皇帝说道:“臣始终以为,关东诸人,譬如曹操、公孙瓒等辈,无论对朝廷有几分忠心、几分利用、几分观望,当下只求笼络彼等结成一气,共拒袁氏。只要为朝廷牵制袁氏二三年,不使其成了气候,待朝廷修养恢复,兵精粮足,届时可甫出函谷而天下定。彼等方伯无论是功是过,都有朝廷法度裁夺之。至于结援外臣,其中分寸,自是有陛下把握,臣不敢擅专。”

“荀君费心了。”皇帝这才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他伫步站在台阶上,侧身看向荀攸,眼角余光忽的往下瞥了一眼,又挥手一招。被传唤至此的绣衣使者贾诩、以及事先得到穆顺告知的黄门侍郎法正便双双走了上来,与荀攸并肩站在皇帝脚下的一个台阶上,躬身行礼。

皇帝带三人登上柏梁台,又让荀攸将关东的情况代为重复了一遍,并向他们问计:“如今关东局势不安,前将军独木难支,曹操、刘备等臣子势弱。朝廷刚从旱蝗等灾缓过气来,一时尚不得动作,关东之局又需一番作为,诸位都是知兵之人,我之亲信,当畅所欲言,不需计较什么旁枝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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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五章 口蜜腹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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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臣依义显君,竭忠彰主,行之美也。手机端https://当仁不让,吾何辞哉!”――――――――【后汉书曹褒传】

面对着关东逐渐纷乱的局势,皇帝在荀攸、贾诩、法正等一众谋士的群策群力之下,很快做出了应对。先是不遗余力的支持了前将军朱,率领西凉一系出身的扬威将军樊稠、以及陈相种邵合兵攻打陈留,为曹操反攻兖州牵制了一份力量,再是派汝南太守刘艾、沛相田畴南击袁术。

最后更以朝廷的大义,申饬兖州刺史田芬、陈留太守张邈图谋作乱,残害百姓的罪行,并罢黜了彼等一切官爵,直接定性为乱臣贼子。平东将军曹操被诏拜为镇东将军、兖州牧、并督兖徐二州军事,至于丢了徐州、损兵折将退守海西一隅的刘备,朝廷也照顾到了他的情绪,将其拜为平东将军、封宜城亭侯,与曹操一同分头抗击袁氏。

那刘备得了朝廷的‘照顾’,心中纵然是再不甘愿,在局势不比人强的情况下,听从了陈登、孙乾等人的劝说,隐忍下来,向反客为主的曹操低头。曹操倒也大方,也知分寸,不仅将夏侯渊刚从袁术手中夺回来的盱眙、淮阴交还给了刘备,更是拨送了大量军械粮草,俨然一副将南边防务全然托付的样子。

为表两人摒弃前嫌,一心为勤劳王事,曹操在还征兖州之前,亲自去了一趟淮阴,与刘备执手言欢。

“此番我带兵入徐,起初只是为了讨伐泰山贼寇,孰料追击之时,得遇琅邪国乱、又闻丹阳兵造反。我乃朝廷所钦派,岂有见乱不顾、勒兵而还的道理?”曹操在城外长亭里与刘备侃侃而谈,全然不顾两人身后各自站立的张飞、乐进等一干武将怒目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特特为自己辩解道,一副极为无辜的样子:“哪知竟落得如此局面,天下人若是怪我图谋他郡,我管不着,也不屑于理会彼等短浅之人。可玄德公仁厚睿鉴,若是连玄德公也不体悟我的苦衷,那便真是让我心寒了。”

看到曹操这一副虚伪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张飞心里厌恶的不行,几次想张口喝骂,或是拿刀削了这个矮猴子。但一想到来之前刘备几次三番的叮嘱,以及自己对当下局势的了解,他到底还是硬生生压下了这口气。

依刘备现在的处境,他除了听从曹操辖制以外,再无别的路走。袁绍的关系他勾搭不上,而且刘备又曾是袁绍死敌公孙瓒的麾下;而袁术则更不用提了,‘未闻世上有刘备’这句话太伤人的颜面,刘备脸皮再厚也不会搭袁术这艘破船。所以这次曹操亲自铺好了台阶,送上了笑脸,刘备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不然让人心寒的,可不只是曹操。

刘备满脸带笑,面色和煦,一派亲善的长者模样:“曹公素有大志、忠于汉室之心,天下皆知。既是同为朝廷效力,又岂分彼此?徐州非我私产,是乃朝廷之州,我不过代天牧守而已。说来若非是曹公平息叛乱,昌、曹豹等人成事,我岂非是失职、失土的大罪?我还得拜谢曹公不吝助力才是。”

这番话明褒实贬,看似是在谢曹操,其实是在指责曹操入徐动机不纯、首尾两端,担不起一个‘忠’字;又讽刺曹操借平叛之名,行割据之实;最后更暗指兖州叛乱,嘲讽曹操后方起火,乃是失职失土。

张飞虽有心计,但还是在脑中过了好几遍才明白其中的夹枪带棒,脸上不免流露几分笑意。

曹操眉头抖了抖,似乎没有听出对方字字句句里透露出的嘲弄,他敛了笑,故意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说道:“兖州之乱,实在是我用人失察,没能早些看出陈宫等人狼狈之心。我也算明白了,彼等豪强士人,别看在你当前是如何恭敬,背过身去,又是另一番面孔。正如我身边别驾毕谌、毕子礼,得闻叛乱,其父母妻子皆在东平,我有心放其归去,其再三叩首请留,表示绝无二心。我当时还很欣慰,岂料我才往淮阴不久,便得知其已弃我而去了。”

这番自怨自艾,让刘备顿时联想到自己的处境,自己初入徐州时,徐州豪强、高门谁不是对自己倾心接纳?这才短短一年的功夫,一个个便将他抛弃、转投他人。刘备如今已对那些士人的品性丝毫不敢恭维,相比之下,那些游荡在社会底层的游侠浪客还更知道仗义。

曹操故意袒露心事,就是为了引起双方的共鸣,刘备此时也失了冷嘲热讽的心思,与曹操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玄德公是朝廷诏拜的徐州刺史,按理说,在平息昌、曹豹之乱后,该带兵退出徐州,还归诸郡国于你。”经过一番抒情,两人表面上的关系至少近了些许,曹操借机说道:“但兖州出事,我也无归路可去,而朝廷又有诏书下,命我督兖徐两州军事,无论是收回兖州、还是处理军务,一时非得驻兵徐州不可。”

刘备眼底友善的笑意蓦然一收,登时警惕了起来。

说话间,曹操抬眼与刘备对视着,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想,东海、彭城、下邳等郡国,先由我代为治之,以为进取之基。等到兖州事了,我再将完璧归还,如何?”

这一出‘借徐州’实在有理有据,让刘备不得不应,他没有半分犹疑,率然移开了对视的目光,坦诚笑道:“曹公何须多言!我早已说过,徐州非我私产,岂能由我擅行借让?曹公如今拜镇东将军、督两州军事,驻兵徐州本是尊奉朝廷之命、天子之意,我岂有话说?”

“玄德公果然是仁厚亲善之人!”曹操拊掌笑道,声音洪亮,粗短的身姿却散发着魁梧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既然如此,我便当仁不让了!”

刘备脸上笑嘻嘻的应和着,其实暗地里早已变了脸色,藏于袖中的左手也攥得紧紧地。

两人由是划分了徐州的地盘,淮河以南、包括海西、淮阴、盱眙等防御袁术的一线阵地都归了刘备,其余的彭城、下邳、东海等郡国则‘暂借’曹操管理,彼等早就是曹操的囊中之物,刘备不同意也没有办法夺回,只能借曹操给的这个由头保留一点颜面。

临去之前,曹操复又说道:“我麾下夏侯渊善用奇兵,如今已是典军校尉,我现将其留下,助玄德公南下广陵,防御袁术。玄德公任人有方,手下兵微势弱,大可将其尽情调用。”

刘备不冷不热的笑了笑,云淡风轻的拱了拱手,道:“曹公费心了。”</content>

兴汉室

第三百七十六章 计出无聊

“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也。ranwen”【国语越语上】

曹操与刘备饮酒作别后,即刻便带着手下乐进、于禁等一行人沿着泗水北上,过下邳而不入,直接赶往沛县。在那里,部将夏侯、蔡扬等人已经整顿万人,随时待命,兖州山阳人、在曹操起家时以宾客追随的亲将李乾更是已先行出发,赶往乘氏,慰劳诸县。

一众兵马严阵以待,只等着曹操带兵北上汇合,一举攻入兖州。

在颠簸的马背上,从事王必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会,直到看不见那旗亭上的旌旗,这才忧心的说道:“曹公就如此信任那刘备,以至将后方托付?别的不说,无论刘备是否情愿为曹公抵御袁术,以他现在麾下的残兵败将,自保尚且艰难,如何会是袁术的敌手?在下以为,此人信不得,也值不得。”

王必能力中庸,但胜在一颗真心,经常不辞辛劳,为曹操鞍前马后的奔波劳累,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很多时候都是曹操愿意托付的亲信。这次兖州之乱,曹操入州所征辟的幕僚们,有的如别驾毕谌一样叛逃作对、有的如从事毛、吕虔等人则是作壁上观,在兖州谁也不偏帮,由此比较,王必的忠心更难得可贵了。

曹操也是想着这一点,便耐着性子解释道:“如今兖州局势急迫,文若、仲德等人一日三次急报,你道我为何还要弃急从缓、耗费时间去见刘备?”

王必沉思一瞬,勉强答道:“是为了安抚刘备之心?可刘备如今虽已是平东将军,但却是曹公属下、归曹公调派,岂有降尊去见的道理?刘备若是稍有怨言、或是不满,自然有朝廷处置,他如今势弱,再如何又能闹出什么动静来?”

“成大事者,不该只谋一隅之地,在徐州,他刘备确实算不得什么。但在朝廷眼里,有刘备在我身后抗击袁术,才是长安君臣最乐见的事情。”曹操目光深沉,眼望着前方,悠悠然说道:“我如今开罪了袁本初,失了兖州,实不能在这条仅有的路上行差踏错了。”

“可是。”王必似乎想要说什么:“曹公南入徐州,不也是在朝廷面前……”

“那时是‘争’我可‘争’之处,每一步都是精于计算,能让朝廷容忍。你看这次徐州百姓未遭兵燹、关羽等人安然脱身便可知悉。”自从戏志才亡故后,曹操便有意无意的将机密要事透露给王必,希望这个与荀等人关系一般的属下,日后能够进一步成为自己的心腹,此时他隐晦的提点道:“而如今既已‘争’到了,就需要稳守、也即‘不争’。”

王必恍然,明白曹操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给朝廷看的,他身为镇东将军辖制刘备,而刘备又与他不和,两人一同联手牵制袁氏,只待朝廷大军不日出关……

“沛相田畴与田豫是亲族,虽然血裔偏远,但到底都是幽州田氏。”想到这里,王必忍不住说道:“当日若非田豫逃至沛国,搭上了田畴的关系,如今刘备那还值得曹公亲见?”

“田畴还不算个人物。”曹操摇了摇头,虽说田豫神来之笔,逃到田畴麾下,间接与朝廷产生联系,让曹操在徐州行事稍有顾忌。但他却并不没有真的因此将田畴放在眼里,甚至不仅是田畴:“朝廷眼下刚挺过旱蝗,尚无派兵出关东的意思,是故刘艾、徐、种邵这些郡守们,只是各安其职你可见刘艾、田畴等人有所统属?”

“可见彼等都算不得什么,真正值得正视的,恐怕还在后头。”

王必顿觉莫名其妙,朱身为前将军,同时担负南、北、东三面仿佛,实在分身乏术,于是未来在部分地区另派主将势在必行。按理说刘艾既是宗亲、又是皇帝近臣出身;田畴更是年轻有为,文武双全,屡立战功;若连他们都不适宜担负豫州军务、在曹操眼中算不得什么,那么朝廷又会派谁呢?

“你别想岔了。”曹操看到王必皱眉愁思的样子,轻轻一笑,道:“眼下还是多劳心兖州事务吧。”

王必刚要答诺,一旁却得到曹洪从东海派来的传信,说是吕布得了袁谭支持,与昌等人缓过一口气,又点齐兵马,南下琅邪了。

“臧宣高守在琅邪,就是提防着青州的,让子廉不许动兵,只要收住了东海,便是大功一件。至于琅邪国,让臧霸、昌那几个兄弟们闹去,再不济,也有琅邪王呢。”曹操毫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丝毫未有动摇初衷,仍点齐主力赶往兖州。

此时臧洪与田芬聚兵一万,攻下了东平、济阴等郡,张邈虽然兵马被朱拖在了陈留,但也不遗余力的提供了大量粮草辎重。更有兖州境内豪强纷纷响应田芬,供兵给粮,很快便让田芬拉起了一支参差不齐、却数量可观的‘大军’。这支大军目前正在东平国,对范县久围不下,牵扯了大量兵力,从而无暇顾及最为关键的险处亢父县。

曹操耗费时日攻打,最终总算攻破亢父,打通了兖徐之间的通道,并杀了叛将徐翕、毛晖二人。当曹操与坚守昌邑的荀合兵一处,这才明白为什么臧洪要急于拔掉身后范县这个钉子了。

原因无他,竟是寿张令程昱见势不妙,先放弃了寿张县,转而带兵前往位置关键的范县,与范县令靳允固守城池。

为了安定人心,程昱更是威逼利诱:“陈宫叛迎臧洪而豪强皆应,看似能有所作为,然以君之明智,试以观之,臧洪何等人?袁氏所收容的败犬而已,袁氏为朝廷嫉恨,彼等叛乱谋逆,便先失了大义。兵马虽众,终必无成,曹将军智略过人,安民之才,朝廷亦不会罔顾此间乱象。府君若是与我共守,则田单之功猝然可立。愿君深思!”

于是靳允连忙表示不敢有二心,与程昱一同坚守,直到曹操的援军到来。

曹操在东平一带对阵臧洪,陈留的朱也没落下,朱灵虽是一员良将,但到底比不上朱老于行伍、经验丰富,很快就败下阵来,与张邈缩守城中不出。朱一面派人攻城,一边紧密监视官渡一带,防范着迟迟不见动静的袁熙等军。

就在兖州局势看似得到遏制的时候,盘踞在河对岸的袁熙没有南下渡河,而是突然带领兵马突袭河间。

河间守将杨丑原是张杨旧部,资质平庸,本不是养精蓄锐的袁熙等人对手,不得已之下,朱只好缩减兵力,遣派樊稠入河间御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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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七章 众议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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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运则弘道以求志,陵夷则濡迹以匡时。手机端https://”――――――――【后汉书荀淑传】

许是今年被旱蝗的事情搞得筋疲力尽,朝野内外许多人在这剩下的半年内都消停了不少。这两三个月中,关东局势逐渐焦灼、僵持,而关中朝廷却一派太平,屯田、阡陌之中,农人抢收着所剩不多的粮谷,河东、并州、乃至于凉州、益州都重新开始送来了断绝数年的贡赋。

皇帝自谓上下一心,渡过灾年,日后否极泰来,故而欣喜非常。虽然正旦朝会未有大操大办,但仍在次年正月癸丑,下诏大赦天下,轻罪者宽释回家、重罪者交钱赎还、死罪者改作流徙。

进入建安二年之后,便几乎不见有天灾地异,只是四月间仍出现了大旱,好在没有飞蝗,而且因为有去年的经验,救灾、赈灾自成体系,运作起来井井有条、丝毫不显慌乱拖沓,很快将影响压至最低。灾情比去年要小,且受到控制,让君臣松了口气,但皇帝不免心生遗憾,因为他去年已经打算好了,等今年夏粮一收,便整军东征,如今看来,竟又要搁置了。

“如今国用艰难,我不忍盘剥百姓,今年再大举动兵,怕是不成了。”清凉殿中,皇帝面对着赵温、董承等人,遗憾的叹了一声,复又提声说道:“但关东局势一日三变,朝廷也该做出样子来,大军动不得,动几支偏师也是好的。”说着,皇帝看了眼陪坐末尾的贾诩:“请为诸公报关东战况。”

“谨诺。”贾诩坐于席榻之上,微微躬身作答:“自去岁十一月以来,至今年六月,关东局势变幻无端。曹操攻入兖州后,遭陈宫算计,败于濮阳,青州兵大溃而逃;河内守将杨丑失于觉察,被袁熙、焦触等人袭杀于朝歌;汝南太守刘艾、沛相田畴等人虽将袁术逼至淮南,但袁术仍旧强势,未有伤及根本。”

作为逐渐摆在明面上的讯息搜集机构首脑,贾诩虽不直接参与议政,但众人皆知他这个游离于承明殿外的身份,在皇帝心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分量。如今朱在陈留忙于攻破雍丘,擒获张邈、朱灵,无暇顾及淮南、河北等偏远地带的战事,其信息来源几乎要靠贾诩多方打听。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要想打听远处消息何其艰难,有时得到消息也都失去了时效性与参考价值。贾诩仰赖消息灵通、行动自由、足迹几乎遍及天下的游侠,勉强能探得许多重大消息,成为朝廷的耳目。

司空赵温轻咳一声,客气的说道:“但闻贾公谈及兖徐之地,未知燕赵、吴越之间,又是如何?”

“徐州牧刘备与校尉夏侯渊已夺得广陵,与汝南太守等人成夹击之势。”贾诩拱手说道:“至若河北,这也是刚得来的消息,数日之前,袁绍遣将颜良、张等人与公孙瓒站于鲍丘,又有塞外乌桓等胡兵助阵,公孙瓒大败,现已退兵易京。”

“公孙瓒败了?”司徒黄琬不禁讶然脱口,其余人等也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公孙瓒是河北少有的能战之将,无论是早年出塞击溃乌丸、平定张纯之乱,还是以少胜多,大败过河的青州黄巾,皆声震天下。便是雄踞冀州、麾下名将精兵众多的袁绍,公孙瓒也曾几次杀入冀州,如入无人之境,与袁绍对阵败少胜多。

可众人却没想到,公孙瓒雄视一生,到最后却在两个仇敌面前翻了跟头。

贾诩陈述事实之后,安安静静的坐在末尾,默默盯着众人窃窃私语,交换眼神,做足了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对于此事乃至于接下来的应对,董承、赵温等人皆有不同看法。

太尉董承私认为幽州对朝廷来说鞭长莫及,提不出什么主意来,又不能一言不发,于是便说了袁绍一通:“袁绍为一己之私,勾结塞外胡儿,害我汉将。宜将此事诏告天下,让士人知道汝南袁氏几代清名,都不过是表面功夫!”

黄琬不经意间皱了皱眉头,趁皇帝没有表示,立即接话道:“公孙瓒素来骁勇,本想任其与袁绍鹬蚌相争、两虎相斗,谁知彼等终究无谋。如此一来,河北今后几无可御袁绍之将,朝廷当早做绸缪,以防袁绍在河北独大。”

“袁绍如今占据冀州,其子袁谭占据青州,麾下臧洪、田芬又得兖州。若是加上近来与其暂弃前嫌的袁术,则淮南、扬州之地也为袁氏所有。”赵温也默契的抛开董承不理,忧心忡忡的说道:“二袁危害社稷,朝廷绝不能坐视彼等合兵中原,臣以为,兖豫之间,除前将军、镇东将军以外,仍需遣派精兵强将,支应战局。”

董承无形之中被两人挤兑,心中不忿,瓮声瓮气的说道:“樊稠就在河内,且让他调转南下,入豫州统筹刘艾、田畴、刘备等军好了。”

“前将军年高,自校尉张超被免,麾下再无能将。扬威将军作为副手,正该随其左右,冲锋在前,岂能轻易调走?何况前将军麾下只有万人,若是扬威将军走了,又何来兵将进讨陈留?”黄琬摇了摇头,俯身拜道:“臣愚见,朝廷如今不乏精兵良将,要照应战局,何须从前将军麾下支绌?”

尚书令吴硕连忙为董承说起了话:“樊将军出身西凉,久在军旅,勇猛无匹。既然前将军年高,不得再入战阵,倒不如让其坐镇河南,居中指挥河内、豫州等地。至于陈留一战,全托付给樊将军便是了。”

送亲族杨瓒灵柩回弘农安葬回来不久的侍中杨琦,不改往日冷面冷语的颜色,白了吴硕一眼,道:“樊稠庸儿,无他远略,怎能托付一方军事?”

吴硕被对方话语一噎,知道他是看不惯自己接了杨瓒的位置,只是碍于杨琦威名,一时却不好当着皇帝的面反唇相讥。

董承眉头一竖,登时怒道:“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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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汉室

第三百七十八章 微末生非

“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ranwen”【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好了。”皇帝适时出声打断了众人的挤兑,说道:“护匈奴中郎将张辽正在上党,离河内不过数十里之遥。我有意诏其入河内御敌,至于豫州,先问问刘表的意思,看他肯不肯放开南阳,让抚军中郎将徐晃从新野过去。”

“陛下。”董承愤愤的低下头,沉声说道:“张文远麾下不过数千人马,倘入河内,则上党又交由谁守?而况其人兵少,未必能击退袁熙,照应前将军。”

“张辽兵少,袁熙的兵马就不少了?你别看探报上说对方又两三万人,可眼下袁绍正与公孙瓒交战,哪能分出三万人给袁熙?依我看,彼等不过是在使诈。其麾下最多不过万人,而也未必有如张辽所部精锐。”皇帝微阖着眼,抬手抖了抖袖子,说道:“南匈奴已亡,并州异族近来颇为安分,且有段煨、徐荣二将在,并州当万无一失。”

“陛下睿鉴。”赵温不待董卓再有何回应,率然抢白道:“今年正旦,荆州牧又遣派别驾刘阖入朝敬献贺表,臣观其辞令恭顺,念彼身为宗室、名士,更当忧心朝廷。徐晃、太史慈等人从上庸借道南阳,想来诏书既下,荆州牧当无可推辞。”

见皇帝主意已定,董承也不强求,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跟随大流附和应诺了下来。议事结束之后,董承与赵温等人回到承明殿。由于先前受到众人言语排挤,董承坐于席榻之上,深觉自己遭到孤立,心里于是更加愤恨起来。他面色难看,好容易捱到退值出宫,便急冲冲的回到府邸。

守在门口的年轻苍头见到董承回来,赶紧上前搀扶,岂料董承正在气头上,把袖一挥,不耐烦的抬起腿。这动作幅度一大,府门门槛又高,他稍不留神便被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一跤。好在那苍头并未远离,而是眼疾手快的扶住了董承,这才没让他在家门口出丑。

董承没好气的看了那年轻苍头一眼,又拉不下脸来说什么,只得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那年轻苍头站在原地弯腰拱手,虽然董承看不见,但还是保持了一个奴仆该有的礼数。

“庆童,董公都走了,这手拱得再好也没人理了。”这时一名奴仆从旁边走了过来,一把打落秦庆童的手,没好气的说道:“我说你一天天的,就别做什么攀附的美梦了。你终日待在门口侍候,就盼着董公能给个眼熟,可现在呢?今日要不是你手快扶住了,还真不知道你会怎么死呢!”

“你懂什么?”秦庆童站在落日的余晖下,他年纪轻轻、相貌也算俊秀。凭借着出色的皮相与伶俐的口齿,秦庆童在董承府中人缘极好,可他意不在只做一个奴仆,既然他有远胜于寻常奴仆的能力与资本,何妨不能更进一步?于是,面对别人的质疑,他嗤笑一声,道:“若不这样做,我如何能在一众人等之中‘脱颖而出’?”

做奴仆也没什么不好,跟对了主人,办好了事就能一生顺遂像卫青那样经历的人,世上又有多少呢?

那人刚要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疑问:

“难为你一介奴仆,还知道什么叫‘脱颖而出’?”

“啊!”两人惊呼一声,这才发觉身后已然来人,急忙转身行礼道:“见过钟官令。”

原董承手下长史、现任钟官令董凤站在阶上睥睨了他们一眼,轻轻摆弄了下袖子,将好奇的眼光放在秦庆童的身上,脱口问道:“你读过书?”

“在下家贫,未曾读过书。”秦庆童略抬头看了董凤一眼,很快又低下头答道。

许是秦庆童还算俊秀的相貌、不卑不亢的态度俘获了董凤的好感,董凤很有兴致的追问道:“那你是如何得知‘脱颖而出’这个典故的?或是丝毫不知,随口学舌?”

“在下是听人读过书。”秦庆童生怕董凤误解,连忙解释道:“脱颖而出,说的是平原君与毛遂的故事。”

董凤点点头,忽然又问:“怎么叫听人读过书?”

“是……在窗外偷听。”秦庆童知道自己这么做不算无德,反而是种值得嘉奖的美谈,但他不能做出炫耀的姿态,而是故意装出一副惭愧的样子。

这让董凤更满意了,他哈哈一笑,然后招手吩咐道:“你带我进内院去见董公。”

秦庆童喜形于色,立即低头弯腰,带引着董凤往他心心念念的内室走去,徒留下那奴仆又惊又羡的站在原地吸气。

这一路上秦庆童脑中一下子过了许多事,钻营进府之后许下的宏愿、与那人执手当面发下的誓言……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今天熬到了曙光!

“董公回府时可是气急了?”正在出神的想着,冷不防董凤发问道。

秦庆童回了神,愣了片刻,方才说道:“唯、唯!”

其实在秦庆童眼中,董承身为皇帝的丈人、当朝宰辅,可谓是权倾朝野。这样如泰山似得大人物,应该不会再被某样事气到才对,可为什么都站在那么高的位置了,还会失态呢?

他的想法并不为董凤所熟知,董凤只是习以为常的一笑,半是无奈半是嘲讽的说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如何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呢?”

“啊?”秦庆童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董凤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了,他走到二门的门口,对身旁的秦庆童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不用跟来了。”

秦庆童惊讶的看了一眼董凤,心中纵然是万分的不情愿,也只得收敛了神色,老实的往门边一站。

“你既然听人读过书,我再教你一个道理,好生领会了。”秦庆童的面部表情没有逃过董凤的眼睛,他刻意在秦庆童身边停留了一下,轻声笑道:“做人就该明白什么是‘逾越’、什么不该逾越。你只知道毛遂自荐、而后脱颖而出,殊不知以他当时的身份,贸然出列,就是不自知、就是逾越。好在他本人确有能耐,平原君也尚能容人,不然,岂有这段典故让尔等之辈心向往之?”

秦庆童暗自捏着拳头,指甲掐到掌心肉里了都未曾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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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章 自量其力

“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老子第三十三章】

“董公何必如此恼怒?”董凤孤身走进室内,见到气犹未平的董承站在窗前,皱眉凝神,不由心里一颤,他走上前拱了拱手,故作不知,道:“可是今日在清凉殿,董公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在下虽然不才,但也愿倾力为董公排解一二。”

董凤可以算是董承身边的老人了,早在董承曾任车骑将军的时候,董凤就以本家同宗的身份出入幕府。虽然其人才智不如胡邈敏捷,但由于经历事多的缘故,在很多地方都能给董承有用的建议。其人年长,董承有时也很给对方面子,但在今天这个时候,董承一时却没有顾及这些了,只见他转过身来看了董凤好一会,突然道:“大汉可还有像我这样的天子丈人?”

“怎样的丈人?”董凤略一低头,复又抬起看他,故作不解。

“还能怎样?”董承重重的往地板上顿了顿足,一一列举往昔人物:“你瞧瞧邓骘、窦宪、何进,再瞧瞧我!”

这些人里除了邓骘声名还算不错以外,其余人难道还是什么的值得效仿的榜样人物不成?董凤满肚子的议论,却不说出来,只在心里嘀咕了几句。董承想表达的是他与这些列举的外戚的待遇差别,但董凤偏不想顺着他的话往下埋怨这样做毫无意义,只会让董承心中愈加怨憎。

他想了想,既然董承列举后汉,那他就列举前汉的好了,于是董凤两手一摊,有一说一,道:“如何没有?孝宣皇帝的丈人、平恩侯许广汉,当年除了恩荣以外,可曾手绾大权?不但如此,彼反而是下场最好的一个。”

“谁要做一个受了宫刑的外戚!”董承啐道,许广汉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国丈,连自己的皇后女儿都保不住,谁稀罕去学他?董承胡思乱想着,忽然想起了这一茬,心里一寒,更加觉得董凤举的例子不合时宜了,他跺了跺脚,气道:“要做,那也当做霍氏!”

“是了,董公心向往之的是要做霍氏。”董凤很是认真的重复了一遍,全然不像是无的放矢,他注视着董承,缓缓言道:“可董公当悉知,无论是强权如霍氏、跋扈如梁冀,其身后,谁不是子孙灭绝、家族残破?正如花开当日,只有一时之美,正午过后,便将凋零。董公是天子丈人不假,天子是董公的女婿,可他到底是天下至尊。”

“你是说我不该奢求别的,而是要安分克制?”董承不满的说道,他深认为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皇帝当初把他当做平衡朝中势力、推行最初的一系列改革措施的‘工具’,他忍下了。如今他为皇帝鞍前马后办了那么多事,可皇帝却仍不重视他,仍纵容着黄琬等大臣们排挤他,这还是

“董公!”董凤忽然一声断喝,紧接着跪伏在地,语气凝重地说道:“董公与天子之间,先是君臣,再是翁婿!”

这一声犹如闷雷在董承脑中炸响,他呆愣的站在原地,本想盛气斥责董凤的他,此时陷入沉思,一言不发。

董凤暗自叹了口气,当今天子威权、独断,不比以往的天子。强势的皇帝又如何会容忍身边有个强势的外戚呢?董承若是还分不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那依今天的情形,尚书令吴硕以后恐怕连个不来的借口都没有了,不但是他,就连自己也要找寻脱身之道了。

“依你之见。”沉默了半晌,董承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眼下该当如何?”

董凤细细听完董承今日朝堂之上的赘述,复又看了对方一眼,察觉对方眉宇之间仍有一分不甘,但如今好歹是按捺了下来了。以后自己再水磨工夫,应当有所转变。

他欣慰的点点头,道:“国家心中所重者,兵事尤甚,干犯军法者,非斩即罢。今日坐视诸公与董公争论,并非有意冷遇,只是不愿让董公插手关东军事。既然国家已有定计,又何必强自为之?倒不如支持张、徐二将引兵入关东,须知,无论国家与诸公如何看,董公在旁人看来,都是当朝大臣。有董公的支持,张、徐二人,如何不会感念于心?这便是所谓‘非战之功’。”

“善。”董承眼前一亮,拊掌道:“樊稠还是太引人注意了,是谁都知道他与我关系不一般,我再抬举他,总也逃不过一个徇私的过错。与其如此,不妨暗中示好张辽、徐晃……不、不。”董承忽又改口道:“他们都是国家一手提拔,我不求他们归附,只求有个情面,日后也好说话……这事还得隐蔽。”

董凤点了点头,言道:“董公睿鉴。”

只见董承情绪从怨愤中逐渐走了出来,他看了看董凤这位本家,对方曾在自己身边做过一段时间的长史、后来又被自己抬举出来做了水衡监辖下的钟官令,主掌铸钱。品秩虽然只有六百石,却是个好差事,这近两年的时间里,董凤明里暗里为他赚取了不少钱财,如今又为他排忧解难……

董承忽然勉励着说道:“今日吴子巨值守殿台,不得出宫;胡敬才担负京兆之任,一时也没接到我这里的消息。本以为今日将无人为我开解,岂料还有子产你,不但释我之忧,更与我画策。你我同宗,我定然不会亏待了你!这样,水衡监今后发行通宝钱,皆要按需定额,你也不好从中动作。自即日起,我上禀国家,拜你为太尉府长史,与兵部一同筹议兵械粮草事务!”

“多谢董公厚爱!”董凤喜不自胜,他曾经只是一介四百石的榆次长,本以为自己将要晋升无途、有负家族,谁知攀上了董承这棵大树,一跃而成千石之官。虽然这棵大树根基不牢、禁不起大风大雨,但他也要紧紧抓住了,不然树未倒,自己就先跌落尘埃了。

很快,通过董承的保荐,皇帝允准了董凤的调任,成为了太尉长史。董凤在董承面前日益受到重用,这让自诩是董承身边谋主的京兆尹胡邈很是不乐,他以往就对董凤多有防范,没想到还是让他钻了空子。

在得知此事后,胡邈便几乎每日傍晚准时候在董承府门,为他分忧解劳;嗅觉敏锐的尚书令吴硕发现了董承近来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也跟着重新主动接近董承。

董承暂时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又有一帮党羽阿附,得意不已。而殊不知,在宫中却有一双眼睛,在时刻盯着董府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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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章 参决议事

“坚白异同,模棱两可,是盖大奸似忠,大诈似信。火然文www”【明史余珊传】

建安二年六月二十。

在清凉殿谒见皇帝时,穆顺早已奉诏,事先将一切殿台周围的宫人,尽皆驱散,阶下只由殿前虎贲、羽林等郎官负责巡视。这样,皇帝与贾诩二人之间说话更无需有所顾忌,大可率直陈奏。

“张辽、徐晃二人进兵之后,虽不足以进取,但河内、豫州二处的局势算是可以确保无虞了。”贾诩轻声说道:“关东局势,如今只看兖州。”

“是啊,兖州!”皇帝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曹操如今的日子可不好过!”

中原继去年旱蝗以后,今年再度迎来了更大规模的旱蝗,百姓大饿,谷一斛五十余万钱。曹操新失兖州,军食全部仰赖徐州转运调拨,可徐州前次因刘备南击袁术,消耗了大量粮草,后来曹操为了帮助刘备在盱眙扎稳脚跟、替他防御袁术,又援助了不少。

如今轮到曹操自己用时,却有些捉襟见肘、粮食短缺了。这也不怪他事先没有计划好,而是他本来与荀等人打算好了,预判能尽快在半年内解决掉臧洪、张邈等人,毕竟对于他们二者的谋略智计、以及麾下战将的水平,曹操心知肚明。只是他忽视了天时,没有想到关中的蝗虫被驱散到关东来还是这么态势猛烈,也没有想到臧洪不善兵法,却善于守城、鼓动民心,曹操几次强攻都没能占到多少便宜。

到了今年开春,曹操拣选精兵突袭定陶,却遭背叛他的济阴太守吴资顽强抵抗。未及攻下,臧洪便带兵赶来,曹操将计就计,因地设伏,击退臧洪、返身斩杀吴资,算是赢了一个胜仗。如今臧洪退守钜野,曹操久攻不下,粮草也彻底成了问题,只好暂且顿兵,试图再观望朝廷的动向。

“是的。”贾诩答说:“当初议论,朝廷还要有一年的功夫,方能从容部署。今年又是岁旱,不宜大动刀兵,此议更当速行。”

“一点不错。”说到这里,皇帝的语气平静的近乎冷漠了:“有一年的光阴,来得及从容部署了。关东的局势,也不能尽然交给朱、曹操这些人,一者是曹操心思难定,还需再议;二者是朱久不在中枢,不能很好的理会朝廷的决议。事关兴亡成败,我不能不谨慎。”

皇帝的话中似有弦外之音,但贾诩觉得这时候不必去细细分辨,万一错会了皇帝的意思,反倒不好,倒不如多问几句:“那关东事务,是否要另由朝廷改派人员前往?”

“身份高了,朱心里会生怨气;身份低了,朱又会瞧不起,所以也不用斟酌这个人选,我看贾公你就很合适。”皇帝的神色忽然变得轻松,笑着就像是在开玩笑。

贾诩立即谦抑道:“臣不敢!”

“荀君去年都随军参与了伐蜀,贾公之才不逊于荀君,此番也当能在关中调度应对、有所作为。”皇帝收敛了神色,又说道:“贾公以绣衣使者、参前将军军事的身份入朱幕,与军师祭酒郭嘉二人携手合力,助朱统筹河间、豫州、陈留三地的军务。再给你联系曹操、刘备等人的职权,你看如何?”

贾诩明白了,这是要他拿朱当大旗,授予调度诸将的权力。不仅如此,皇帝在言语之中还提示了他的身份,绣衣使者要时刻监视关东诸将、诸方伯的动向,尤其是要为皇帝观察曹操等人的品性毕竟要抛开荀氏,贾诩是最合适的人选,至少他能够做到不偏袒。

“臣谨诺。”想清楚其中关节之后,贾诩丝毫不拖泥带水,立即应答道。

皇帝颔首,说道:“曹操如今没有一个公开的表示,我尚且不知他能不能真心为我所用,贾公此去,要为我把他的心思彻底试出来。”

贾诩心中纳罕,在他眼中,曹操与刘备都不过是地方军阀,拿来做棋子、暂时好颜拉拢以制衡袁氏倒还罢了,如何还要起长期收其为用的念头?说到底,这些人都不值得太过用心的去算计,皇帝似乎对曹操、刘备这些人另眼相待的太过了。

当然,这种暗地里的腹诽贾诩只会将其藏在肚子里,不会将其贸贸然说出来:“陛下睿鉴,人心有旦夕之变,正如沮公与,虽然彼早已暗投朝廷,可如今仍在襄助袁熙进攻河内。曹操也是同样,外臣不得轻信,不光要看他做了什么,还要看他说了什么。”

贾诩明哲保身,应答诏对无不是以委婉、商榷的语气,很少说这种指教意味浓厚的话语。当他说出这种话来,一是为自己背地里的统战工作失利摆脱责任,毕竟沮授是由他通过虎贲中郎将沮隽的关系联系的;二是想进一步试探皇帝的态度。

果然,皇帝听了沮授的事后,不由轻哼了一声,道:“沮授心思也矛盾的很,他不肯出力是最好。像他这样瞻前顾后,认清形势却无有作为的,天下难道还少了不成?”

贾诩点了点头,心里有了数,便不再多言。

他不是那种非一般情况下,会主动提及某事的人,皇帝也知道他的习惯,遂先声道:“董承一时安分、一时急躁,像他这个样子,我实在是不能放心。”

“太尉行伍出身,性情暴烈多变,近年身居中台,其女贵为长秋。虽未有立下大功,但他对陛下一片忠悃之心,却是不曾转移的。”贾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模棱两可的说道:“当年若非陛下念及董太后养育之恩,特赦宽宥,予以重用,彼焉能有今日?”

皇帝微阖着眼,缓缓说道:“当初想着让他先一条道出来,却未曾想他竟然首鼠两端,自己心里先有了主意。明年亲征,恐怕不能让他随扈了。”

这句话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贾诩眉头一抖,拱手说道:“一切但凭陛下决断,臣不敢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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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 怀诈算彼

“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https://”――――――――【孙子谋攻篇】

建安二年的秋天,旱蝗年月最艰难的时候到来了,田里几乎颗粒无收,官府存粮耗尽,交战双方都已在年余的大战中精疲力尽,彼此都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八月初,曹操趁臧洪新败,尚未与田芬再度集结兵力之机,率领万余青州兵西平诸县,又因粮草短缺,遂在途中分派兵马赴野地抢收麦子。

于禁、李整等人见到大部分人都被派出去抢收,只留下千余人守卫,营地空虚,不利于防御,于是纷纷商量道:“何劳我军将士?不若征募四周村夫劳役,助我军割麦?”

他们彼此达成共识,结伴成群往中军大帐走去,然而众人却并未在帐门见到史涣的身影,史涣作为曹操的护卫,向来与曹操形影不离,他既然不在此处,那曹操肯定也不在。于是经过一番打探,方才得知原来曹操在囤放粮草的后营去了,只见后营的空地上分布着几座圆锥似得麦秸堆,百多名妇孺小孩正抱着麦子进行脱粒、搬运的工作。

于禁等人绕了一圈,这才在一座麦秸堆上看到半躺着的曹操。

“王必已经打探过了,兖州闹灾最重,跑得动的年轻男子都南下去豫州了,村镇乡里只剩下老弱妇孺,不济于事。”曹操翻身坐起,一边摆手吩咐史涣给人从草堆里抽几把麦秸给人垫在地上,一边说道:“我将彼等妇人留在营中,由她们守墙陴,若是敌军敢犯,便悉兵从侧拒之。”

于禁恍然,他在僵硬的地面上挪了挪屁股,抱拳说道:“曹公妙计!在下记得屯营西有深林,树木葱茏,易于藏兵。只待以妇人诱敌,便可尽出伏兵,一举破敌。”

“陈公台多谋,又熟知我用兵多谲,必能预料此处。我若是因循设计,伏击不成,更使他人笑,不妥。”曹操心中赞赏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摆手道:“此计当别出一帜,要让陈公台所不能预知。我熟知其人,陈公台若是见到那片林子,必然会断定我军藏于其中,一旦彼等作如此想,便会忽视他处,这就是我军之机。”

于禁等人深以为然,还未说话,只见曹操话锋一转,忽然问计道:“这也不是我藏拙,而是陈公台知我甚深,此计不该由我设想,而当托付于诸位才智了。”

这倒是个表现的好机会,要知道曹操自身用兵谋略高绝、身边又有荀、程昱、戏志才等人出谋划策,在军略上很少由他们这些将校出主意。如今曹操为了防止自己与荀、程昱等人跟陈宫曾经关系太熟,彼此知根知底,而造成被人预判先机的局面,特意让于禁这些与陈宫没多少交集的外将画策。

可周围适合设伏的地方太少,在既有条件下,于禁、乐进等人一时没想出好主意。曹操也不急,自得其乐的搔着头,从脑后的发丝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麦秸,在手中轻轻捻着。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荀被派往梁国,试图联系西南的陈相种邵以及东南的沛相田畴,最好能正式与朝廷搭上线,获得朝廷实际上的支持。程昱则凭借着兖州名士的身份与名望为他奔走游说于兖州诸县,希冀说得犹在观望中立的县城重投麾下,如今卓有成效。

自戏志才死后,身边便再无得力的谋士为他画策,曹操近来用兵时常感觉没有以前那般流畅自如,而且自己费神用心的地方比以往多了以后,头风发作的频率也大了起来。

为此他曾不止一次向荀征求意见,希望对方能多推荐些汝颍之间的名士谋臣,为其所用,可荀列举的这些人要么远遁荆州避难、要么就是被征辟入朝。荀人脉虽广,却是巧妇难为,曹操心里明白还有些隐居不仕的还对朝廷抱有希望,不愿为他这么一个地方势力效命,无奈之下,便不再提及此事。

就在曹操及诸将各怀心思,低眸沉思的时候,忽有一人在末座发声道:“曹公,在下拙见,不知当讲与否?”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最末尾坐着的正是李乾之子李整,兖州本地豪强,曹操发兵前遣派李乾还归桑梓乘氏,慰劳诸县。结果被田芬等人率军围困,田芬见其也是当地有数的豪强,遂亲自前往说降,喻以祸福,责以恩义:“李乾不识大势邪?吾乃兖州刺史,朝廷封拜,尔等为兖州之将,自当为我下属,‘君臣’之义结,你我何苦交兵若此!”

“那我且问你,黄巾乱兖州之时,你在何处?济北国饥馑,难捱寒冬,你又在何处?曹镇东征伐泰山贼,你何故一粮不出?”李乾当时站在城头上往下骂道,字字如钉:“朝廷拜尔兖州之任,可谓受恩。今王室衰弱,天下丧乱,尔既无扶翼之意,又无安内之心,只知阿附袁氏,如蝇从牛尾。你枉称汉臣,何足以与我道‘君臣’之义!”

许多带着宾客家兵助威的兖州豪强听了这番慷慨之词,大为动容,心思陡变,就连臧洪当时听了也是诧然变色,面露犹疑。田芬气急败坏,不待他人反应过来,兀自下令强攻,很快城破之后,将李乾斩杀,只有李整带残部逃了出来。

后来曹操收复乘氏,得知李乾死因,又见到李整,执手痛哭了一阵。他深知战先攻心的意义,几乎是喜泣道:“尊先君之言,胜彼十万之兵。”

于是命李整率领旧部,又给他补齐了兵马。

如今众人寻声往李整处望去,都以为这是对方想到了什么主意,孰料李整同样是神色茫然,见众人都看向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回首往后看去,呵责道:“曼成,诸位将军都未说话,你少发妄言!”

他身后站着一员小将,约莫在十四五岁上下,面容稚气未脱,介乎于少年与孩童之间。

曹操看得眼生,又见对方与李整颇为神似,又知道李整尚未娶妻,于是问道:“这是你家中晚辈?”

“此乃末将从弟李典,其父早亡,自幼便由先父教养,留于乘氏。前次城破之时,先父将其托付于我,并赐表字。”

兴汉室

兴汉室

第三百八十二章 醒悟方迟

“后生可畏,来者难诬,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与吴质书】

曹操似乎没有感受到李整忐忑的目光,顾自盯着李典,像是被对方聪明人的样子所吸引,忽然笑道:“孔子曾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我看你小小年纪,倒不像是不懂规矩、乱放厥词之人,你有什么见解,当着诸位将军、前辈的面,大方说出来。”

李整见曹操没有怪罪之意,暗自松了口气,回头瞪了这个从弟一眼,说道:“以你的身份本轮不到你说话,如今幸赖曹公宽宏,你还不谢恩?”

“谨谢曹公大量。”李典从李整身后走了出来,先向曹操抱拳行礼,再环圈对诸将作揖,态度不卑不亢,既不胆怯、也不倨傲,让不少本来心存轻视之人顿时改观。只听李典朗声说道:“在下前日随兄长巡视四周,察其深林之北有大堤,不知是何代所挖,经年灾荒,官府久已失修,致使野草漫沟,乡人渐忘。此堤靠近我军屯营,又在深林之旁,若是藏兵于堤里,再显露千余兵马于堤外诱敌。臧洪、陈宫等人届时自谓识破林中伏兵,必然不备,入我伏中。”

“后生可畏,吾衰矣!”曹操不待众将有所反应,当即拊掌笑道。

这显然是认可了李典的计策,于禁等人略一思忖,也深觉其中奥妙,不由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同时也对李整、李典兄弟二人今后的前程抱有可观的态度。

果然,陈宫了解曹操,曹操更了解陈宫。就在第二天下午,臧洪与陈宫二人带领万余兵马赶至,见到树木幽深,而林子北部又显露一支兵马,陈宫当时便起了疑心,对臧洪说道:“曹操谲诈多计,当年进讨青州蛾贼也是屡设奇伏,昼夜会战,如今当要小心再三。”

臧洪也曾听过曹操的事迹,他不敢怠慢,轻声问道:“我观其营中旌旗招展,不知其兵马详数,确实要防有诈,公台可有良计教我?”

陈宫四下里望了望地形,说道:“天色已晚,不如今日暂且退兵数里,监视林中动向。待到明日复来,或绕其道北,或待其夜晚退兵。曹操一计不成,必然会再思它策,届时早些进发,让他来不及下决断。”

臧洪治民有术,却不擅军略,但他却最善于纳谏,此时他看了看从酸枣会盟便跟随自己的幕僚、东郡郡丞陈容,想征求他的意见。

陈容思索片刻,向臧洪拱手道:“属下附议。”

臧洪目光一闪,这才没有疑虑,点头道:“善,就依公台之议。”

由于田芬惧怕曹操用兵之能,不敢与其正面接触,又见势不利,早就寻了个调度河北粮草的借口跑回东郡鄄城去了,留下臧洪统率部众。陈宫本就看不上田芬,更是欣悦于臧洪声名与德能,拱手应命。于是臧洪带兵一口气退后十里扎营,连夜竖起营寨、生火造饭,前方本以为有伏兵的林中却没有探听到丝毫动静。这让陈宫很是疑惑,一时摸不准曹操的脉络,见他目前也拿不出主意,臧洪遂宽慰道:“此事暂且搁置,待明日一早,自见分晓。”

随后便让陈宫退下休息去了,而陈容却被留了下来,他起身离席,坐到离臧洪最近的下首。两人相顾沉默了一阵,陈容说道:“府君近来多忧思,可是还在想当日李乾的遗言?”

“诶!”臧洪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知道,自从听命于袁氏以来,我是越来越迷茫,就像是从大路上一脚踏进迷雾之中,难辨方位。”他疲倦的看了一眼陈容,说道:“我这到底是为了袁氏打仗,还是为了朝廷?这道义,究竟在哪一边?”

陈容先是一惊,随即迟疑了一瞬,说道:“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世代忠于朝廷,袁公更是讨董会盟之主,荷天下名望。追随袁氏,不正是追随朝廷么?曹操欺凌兖州刺史、侵犯他州、私相辟任僚属,种种不法情事,府君此举正是顺应人心、符合道义。大战在即,还望府君静下心思,暂不论其他。”

臧洪是个恪守道义、忠信到极致的人,他当年只是一介小吏,因为听闻董卓在朝廷倒行逆施、废帝擅权,就敢说去主官起兵,并亲自登台歃血,主持盟誓。要知道在那个时候,他做的是一件‘造反’性质的事业,诸侯都担心事情不利会对自己造成严重后果,不敢出头做主持人,只有臧洪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直到后来,袁绍趁势而起,他便将盟主的头衔让了过去,并甘当下手,因为那时的他认为袁氏是大汉的希望,跟着袁氏,就是为了大汉的未来。

可如今的这一切都犹如一场幻梦,不仅是被李乾死前的驳斥所振聋发聩,更在很久以前,在看到袁绍未有对朝廷有任何恭敬之心、甚至还纷传天子血统不正的谣言时。他才发现袁氏早有祸心,而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在为虎作伥,自诩道义忠信,却做着反抗朝廷的事情。

心理上造成的冲击比身体上受到的创伤更痛苦,自从李乾死后,臧洪这几日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未料到我奔波的这三四年,竟然都在做一件我最为不齿的事情……若非顾念着故主张君的情谊,不忍置其于死地,此战,我真恨不得自缚于长安!”

“府君万不可做如此想!”陈容急忙劝道,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臧洪眼下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既想回头,又回不了头。若是现在弃袁投曹,那等若是亲手害死当初征辟、举荐自己的故主张超,这与臧洪所奉行的忠义大为相悖;而若是继续这么做下去,那他将与朝廷越来越远,日后青史上必逃不过一个‘叛贼’的字眼,这同样不符合臧洪的道义。

所谓忠义,到底是选择皇帝与臣子之间的大忠、还是选择主君与僚属之间的小义,对后世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值得谈论的问题。但对于这个时代尊奉‘君臣之义’的人来说,直接的征辟关系比与皇帝的间接关系更为紧密,是故这个选择,也比让人直接选择生死还要难受。

臧洪痛苦的闭上了眼,摆了摆手,道:“姑且,看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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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伏兵齐发

“如木斯蠹,自溃於中。火然文www抵侮乱,安责伏戎!”【旧唐书萧道孔纬等传赞】

待到次日,陈宫谨慎的建议臧洪先派一队兵马大张旗鼓的经林而过,待到不见动静后,这才带领剩余万人部众往曹营杀去。途中,臧洪麾下一员司马打探到了深林附近有一支敌军正驻扎在道旁,陈宫闻听后,捋须道:“曹营就在眼前,此必为曹操派来牵制我军的兵马,为数必然不多。府君可先引兵击之,以免其在侧翼进犯我军。”

臧洪似乎心不在焉的颜值,在马上不置可否的摆了摆手,任由麾下两名军司马带兵前去。

陈容在一旁看了,欲言又止。

且说那两名军司马带领两千轻兵近前挑战,对方正是乐进。乐进手持长刀,他所统率的部下连营都没有扎,只看见对方来了便霍然拔刀,健步如飞的往前跑去。他没有回头招呼属下、也没有大声呐喊吆喝,只因为他知道,他乐进的兵从来都善于随他攻坚陷阵,完全不需要花哨的指挥。

那两名军司马在马上瞧见对方冲锋过来,正催促部下应敌,其中一人眼见,首先便看见对打头的那矮小的身影,以及对方手中拿着的一把跟身高毫不相称的刀。那人是臧洪从青州济南带来的部下,不认识对面的乐进,只当做一个笑话对身边同僚说道:“我还道曹操手下是何等猛将如云!想不到却派了个矮子过来邀击,咱们在青州见到的猴子都比他高吧!”

“还别说,倒真像街头伎人耍的猴子。”这两名军司马长得身材健壮,又是端坐在高头大马上,是故看到乐进提着长刀、带着兵马杂乱无章的跑来的样子,着实像是一股抢劫了武库的流匪,让这两名军司马顿生轻视之心。

“我听说曹操也是身形不显,看来是有什么样的主公就有什么样的部将,哈哈哈!”

两人笑完,乐进也将要冲至阵前,其中一名军司马止住了玩笑,收敛了神色,拔剑说道:“让我来会会他!”

那军司马两腿一夹马腹,提起长剑,势要将乐进斩杀在地。可乐进却出人意料的身形灵活,不仅躲过了冲刺,反倒凭借着长刀的优势,猛然一挥,瞬间砍断了马腿。马失前蹄,那人立时从马背上翻落下来,滚落两圈后,还没等站起来,就被身边的曹兵一拥而上,几刀砍死了。

这一番打斗令人目不暇接,几下便解决了战斗,另一个军司马见了,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自己人多势众,收拾这千余人不成问题,没想到才一接触便溃不成军,对方悍不畏死,往往需要两三个人才能同时对付一个。他一边派人往臧洪处传信,请求援军,一边亲自上前,要为先前死去的那名同僚报仇。

他是个有见识的,识别出对方的长刀是官军少有的斩马刀、又称斩马剑,此类刀剑极长,沉重锋利,往往是步兵用来斩断马腿的有力武器。因为做工精良,对材料和技艺的要求极高,军中鲜有普及,只有从皇宫中尚方监才有大量仪仗类用剑。

从刚才对方那一击便砍断马腿来看,动作行云流水,除了其本身的膂力以外,斩马剑本身必然是精钢炼制,远胜一般刀剑。说不准这正是当年尚方监旧物,是曹操当年在雒阳、或是在征伐过程中得到的斩马剑。此等宝剑,能赐给乐进,显然是对方有出乎常人的能力。

这名军司马带着小心谨慎,不愿意在马背上给人当靶子,便从马上翻身下来,提着长剑去寻乐进。

乐进也远远地瞧出对方的首领身份,刚才隔得老远也看见这两人放声嘲笑,虽不知彼等在笑些什么,但在这个关头,能为对方所讥笑的也无非那么几种。

“我知道你们在笑什么,我也不怕你们笑。”乐进双手持刀,与那名军司马对峙着说道:“因为那些曾经笑过我的人,最后都与我一般高了。你知道为何?”

军司马被对方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唬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乐进也不待他回答,倒提着长刀往前猛然跑去,那人才刚提剑格挡,那长长的雪白的刀锋便一眨眼飞到面前,一颗大好的头颅便被砍断腾空。乐进看着那无头的尸体缓缓跪下扑到,鲜血从胸腔之中喷涌而出,那时候的他,比任何人都要高大。

臧洪这是提兵赶来,看到这副溃不成军的场景,心中大急,正要将军队压上去。陈容却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往左右看。只见两面的野草丛中突然冒出来无数敌军,黑压压的一片,犹如蝗虫过境。

这时陈容知道臧洪已心无战意,于是建议道:“府君!战事不利,不妨先行撤退!”

未等陈宫有所进言,臧洪当机立断:“退!”

命令还未发下,于禁率领的步骑齐头并进,很快便冲溃阵线,臧洪手下再无良将,不敢应战,只顾着一路逃亡。这时曹操也从营中摇旗出阵,做出左右夹击之势,最后臧洪丢盔弃甲,一路过河逃回东郡,留下粮草辎重无数。臧洪损兵折将以后,田芬再无倚仗,不敢再继续唆使臧洪过河南下。

至此整个兖州在黄河以南的局势逐渐回到曹操的掌握之中,虽然眼下仍旧是一穷二白,粮草极度短缺,但局势已经翻天覆地,曹操当前要面对的,只剩下东郡与陈留两个地方了。

“如今张邈与其弟张超、袁氏部将朱灵退保雍丘,东郡田芬、臧洪实力尚存。”在雒阳城中,前将军军师祭酒郭嘉正在私人宅邸中会见绣衣使者、参前将军军事贾诩,面对着当朝数一数二的权势人物,郭嘉语气仍是平平淡淡:“不知贾公以为,曹镇东会先往何处去?”

作陪的河南尹骆业忐忑不安的看着两人,心中不免腹诽郭嘉待人接物永远不知检点,面对着贾诩这号人物也不晓得收敛性情,连带着他也将受到拖累。

贾诩目光深沉,对眼前这位颍川士人中的翘楚,荀攸借此与荀等人联系的关键一环,抱有万分的谨慎与试探,他轻声笑道:“君侯兵临雍丘城下,围而不攻,已有数日。郭祭酒莫非真以为是朱灵善于守城之故?”

郭嘉收敛了笑容,难得露出了严肃的神色去看人。

骆业有些心奇,却只见贾诩这时已经从席上站起,眼望东方,目光复杂的说道:“兖州将平,郭祭酒可否与我一同前去雍丘,见见这位镇东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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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语循循然

“若夫推己以议物,舍状以贪情。”【后汉书郭躬传论】

建安二年九月廿八。

陈留,雍丘。

九月初的时候前将军朱便已击败朱灵的几营部众,纠集了扬威将军樊稠、陈相种邵所部一共万余人,团团包围了雍丘。本来朱灵与张邈等人余部只有二千余人,凭朱与樊稠二人完全可以将其一举攻破。但朱有他自己的想法,一直以来按兵不动,似乎没有把擒获张邈的功劳看在眼里。

朱戎马半生,立下大小战功无数,自然不屑于这点功绩,也不愿意向樊稠这么一个庸儿分享隐情。可相比之下还算正当盛年的樊稠,却不舍得眼睁睁的放弃这块肥肉,眼见着曹操接连平定了济北、东平、济阴等郡国,黄河以南的兖州郡县只剩下雍丘一县。

攻守之势易转,本该是建功的大好时候,朱却偏要按住他!

樊稠气恼异常,他这些天来求见朱二十余次,贾诩等人来了之后又访求了对方数次。除了见到贾诩本人以外,其余几次都吃了闭门羹,没有人在乎他这个堂堂扬威将军、赤亭侯的意见和求战之心,樊稠固然在军中饶有威名,但这点声名,又如何比得上沙场征战半辈子的朱?

最后还是凉州老乡、当年西凉军中一起出生入死、举旗造反的故人贾诩‘好心’给他指点了迷津:“人之老矣,便雄心不再,畏难畏祸。前将军如今持节督关东军事,算上豫州兵马,麾下共计数万大军听其调派,其人早年又屡立大功,得封万户。试问如此权势,又是个老臣,非陛下一力提拔,谁在这个位置上不会心忧长远?”

“他是怕功绩立多了,国家会忌惮他?说的也是,如今关东就属他位高权重,兵多粮足,任谁都会忌惮几分。他能有这一份算计,也算是有心了,不过……”樊稠嘀咕了一句,继而又疑惑道:“既然他有这个谦抑的心思,又何必要带兵搅陈留这一滩浑水呢?如今雍丘迟早是要攻下的,他不想拿这个功劳也不成,苦捱着时日做什么?”

贾诩看着樊稠方头方脑的模样,轻轻捋须,一如当年他在军中为李、郭汜等人画策时的样子,慢条斯理的说道:“攻下雍丘,等若是彻底告结兖州之战,而况城中有贼首张邈、张超等人,也是一大功。这份功绩,他不肯拿,却能选择让谁去拿。”

话毕,似是担心一根筋的樊稠听不明白,贾诩复又循循善诱的说道:“近的不说,足下何不想想,前将军一直要等的是谁?”

“曹操?”樊稠登时就明白了,一副懊恨的样子,就仿佛是他东奔西走,到处碰壁而一无所获,实际上朱的心思却如此昭然若揭。

“这个老货!”樊稠越想越气,从席榻上霍然站起,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我自奉诏入关东以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失敬之举,何故他功劳立够了,不想要了,宁肯给别人都不给我?我是天子诏书赦免、封拜的扬威将军!连天子都不究过往,怎的在他眼中,我凉州故将就那般用不得么!”

贾诩眉头抖了一抖,没想到樊稠自己思维发散,想到了这一层。诚然,朱的确看不起、甚至是从未将樊稠等董卓旧部当做友军,只是碍于朝廷的诏命,这才捏着鼻子与之共处。然而朱此为的真实意图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贾诩不肯坦白相告,见樊稠自己胡乱猜想,贾诩也索性顺水推舟,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好像也是很胸闷的样子。

樊稠看到贾诩沉默即默认的态度,又想起朱对自己的冷淡、以及种邵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更是觉得自己的猜想无比正确。此时虽是深夜,但他心火难灭,实在是忍无可忍,匆匆辞别贾诩以后,便带着几名亲兵再一次往中军大帐走去。

这一次他可不那么客气了,樊稠直接粗暴的推开值守帐门的卫兵,排闼闯入朱的卧寝。

扈从跟樊稠推搡吵嚷的声音很快将睡梦中的朱吵醒了。

“三更天了。”朱年齿已高,精力不比从前,一到天黑就想睡觉,如今被人吵醒,心里登时不悦。他其实已听清楚了外面是樊稠的声音,隔着一道屏风,却故作不知,恼怒着问道:“是哪里来的老革不识礼数,敢来这里吵闹?”

“是我樊稠!”樊稠丝毫不给面子,大声的回道。

‘庸奴!’朱忍不住以手拊褥,气恼的想到:‘此子侥幸逃过一死,得遇赦免,这才安分多久?就忘了审慎处事、将功改过,反倒闹到我卧寝中来了。这凉州旧将果然个个都是豺狼的性子,性情暴虐,目无法纪!’

“哼。”朱冷哼了一声,冷着声音,不高兴的问道:“樊将军夤夜来此,究竟是有何贵干?闹出这么一番动静,幸而没有出什么事故,若是将兵因此受到惊扰,你难逃此咎!”

樊稠却没有被这句话恐吓到,受到贾诩临行前指点的他嗓音更加响亮了:“我军围城半月,眼见豫州、河间等处各有捷报,而此间攻城之议,仍无定论。如今局势变异,就连曹镇东都夺回了兖州,而君侯仍连一个雍丘都打不下,末将是担心将军会误了此生赫赫威名!”

朱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回,吩咐道:“掌灯!”

但他没有披衣下床,绕过屏风与樊稠相见的意思,而是重新又躺了下去。

时近深秋,夜里寒气重,贾诩从长安来时,还特意带了皇帝赏赐给朱的几条被褥。寻常的被褥里都是塞的丝、絮,贫寒之家甚至只能塞麻、干草,根本很难保温。而这种御赐的被褥又厚又软,盖起来能彻底隔绝寒气。

据说这种被褥里面加的是从西域传来的白叠子也即皇帝新赐名的‘棉花’,由东西织室结合上等蜀锦丝绸缝制而成,一经推出便风靡关中。但由于上林苑的棉花才开始大规模种植,产量并不高,所以仅仅只是当做御赐之物,赐给了公卿大臣。在外的方伯、诸侯们,也就只有并州刺史刘虞、以及朱本人才有这个殊荣。

朱躺在暖和的棉被里,两手搁在棉被上,无意识的抚摸着细滑的蜀锦被面,掌心处传来淡淡的暖意,这代表着皇帝对他一如既往的信重。同样功高的如皇甫嵩,此时仍旧身为骠骑将军,时时在御前参与军谋。所以要说他是因为担心功高震主而不敢下令攻城,那就大错特错。

他按兵不动,是有他自己的谋算,可如今樊稠误打误撞的一番话却提醒了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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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看风驶篷

“比如顺风而呼,其势激也。ranwen”【史记游侠列传】

若是老了连前半辈子用命搏出来的英名都守不住,打算的在长远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迟迟按兵不动,固然是暗合了皇帝与承明殿一众大臣的共识,但在不知情的卿臣眼中,自己何尝不是老年雄风不在、畏葸不前?议论再诛心些,养寇自重、拥兵擅权等人言就足以要他的命。

朝廷内部若是对自己产生微词,皇帝那一帮人顶多是不表态,而不可能会为自己将责任揽下来。不仅如此,就算是在军中,不理解自己这个决策的人也有很多,不过是碍于自己往日积威,暂时不敢说话樊稠看似是一个人莽撞的闯营,其实却代表着许多将校的意志。

这么一想,就足以慎重了!

无论是自己今后的声名、还是眼下的军心,都不足以让朱继续按郭嘉所剖析的利弊做出选择。

樊稠见朱说完一句‘掌灯’之后迟迟没有回音,还道是对方又睡了,立即提声说了句:“钱塘侯!”

既不称‘君侯’又不称‘将军’,这在军中就十分无礼了。

朱本来已打好了主意,此时仍不禁恼怒的说道:“樊将军也是老于行伍了,为何还不更事?进军攻城,是何等大事,难道你我说几句话就能谈得妥当、万全?将军还是回去安歇,有事明日再议。”

“事情没有一个决议,我可不走!”樊稠听出朱的语气里有搪塞的意思,更加坚决的回答道。按早先贾诩的提点,只要说清了利弊,那么他进一寸,朱就会退一尺。虽然不知道贾诩为何如此有成算,但樊稠仍然是无条件的相信对方,西凉军如今虽然被分拆的七零八落,贾诩依然是他们心中的智者。

“樊将军当真不走?”果然,朱的语气突然软化了起来。

樊稠先是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从旁边顺手扯了张胡床马扎,在屏风外坐下来了。虽没有说话,但行动却表明了自己坚定的态度。

两人一坐,一躺,各怀着心思,隔着屏风沉默不语。

“此等大事,久拖不得,袁绍在河北连败公孙,袁术在淮南声势不减。朝廷刚过了去岁旱蝗,弄得仓廪空虚,今年又来一遭,一时不会有大举动兵的意思。君侯是朝廷在河北的支柱,若是君侯连一个陈留都立不了威,这让曹操、刘备等人作如何想?”

朱渐渐听得有些不对劲,抬手道:“且慢,这些话是樊将军的意思,还是有谁借将军之口,进言于我?”

樊稠脸色一,随即恢复了神色,坦然道:“适才我曾与贾公议论了半个多时辰,未有定论,贾公说他只是参军事,不能越俎代庖、做君侯的主,所以我这才夤夜前来。若不得君侯一句准话,我就在这里坐守一夜,侍奉君侯安寝至天明。”

贾诩与荀攸在皇帝身前的地位,看似是以平尚书事的侍中荀攸高上一层,但在朱这个层面的人看来,二者几乎不分伯仲。由于常在陛前,与皇帝决定要务,他们二人的一言一行,几乎比承明殿的大臣更能代表皇帝的态度、甚至决定朝廷未来的风向。

朱由于军祭酒郭嘉的缘故,以及豫州刺史的身份,与荀攸这一帮颍川士人走得很近。是故荀攸等一系颍川士人对曹操的暧昧态度,无形之中也影响到了朱的决策,接纳曹操,以不战而收兖、徐二州之兵。这是荀攸等人给朱的暗示,在朱看来,这背后若是没有皇帝的首肯,荀攸是万不敢擅自为之的。

但如今皇帝又派了贾诩过来,不是简单的‘监军’,而是钦定的‘参军事’。这其中隐含的意思,能否是说,皇帝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转向?

站在前将军、兼豫州刺史、持节督关东军事的高度,朱不得不时刻考虑战场之外的局势。

“樊将军真是个急性子。”朱嘿嘿的笑了起来,他性子也不是一味的刚烈、不知变通。若是如此,他也不会一路从寒门之家爬上来,与卢植、皇甫嵩等人齐名了:“你自己睡不着觉,难道还要来我这守夜不成?”

樊稠斟酌着词句,鹦鹉学舌的说道:“谁让国家看重君侯,让君侯挑起这重担呢?”说完一笑,复又正色道:“时至今日,如果继续按兵不前,天下人的议论会是如何,暂且不说。这军心士气必会动摇……‘再而竭、三而衰’的道理,君侯应该比我这个粗人更懂。”

朱心里愈加确信樊稠只是充作贾诩的传话人了,虽不知贾诩为何不愿意露面,但只好继续随他把这出戏唱下去:“将军说的是,此战应付若是稍有差池,大局就不堪闻问,我等今后也休想再有安寝之夕了。倒是要作速议定了攻拔之计,让贾文和上复朝廷,也好教国家放心。”

最后朱实在是熬不过了,困意上来,加上前次暗中思忖的结果,态度也变得十分温和了。他主动提出解决办法,一是不想让樊稠继续赖在这里讨嫌、二是想间接给贾诩一个态度、最后就是自己真的想睡觉了。

“既然如此,樊将军且请先回去,老夫明日知会郭祭酒、长史等人,午时来中军大帐相会。当场商议明白,定下攻拔之策,岂不正好?”他说完又考虑到这话的语意有些模糊,足以打发樊稠,却未必能让贾诩满意,便接着又补充道:“老夫深受国家信重,进取之心,虽老不变,将军放心好了。”

隔着一道屏风,樊稠看不清朱凝眉沉思的面色,只当是他提了‘进取’二字,又答应明日商议如何攻城拔寨。遂认为这是对方非常肯定的保证了,于是便抱拳说道:“既然君侯雄心不减,我也放了心,准定明日必来此与君侯等人集议。今夜多有叨扰,还望恕罪,君侯好生安歇,在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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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 自知者明

“主事日成而人不知,主兵日胜而人不畏也。ranwen”【鬼谷子摩篇第八】

樊稠心满意足归去,心里对贾诩的智谋再一次佩服的五体投地,几句话就能说服刚烈固执的朱,可不是谁都能办得到的。心事已了,他回到住处,只管往枕席上翻身倒腾。至于今夜的事情,明日午时前告知贾诩就好了,或许这并不用特意知会,对方或许早已料到了。

这是一个多事的夜晚,醒了后再也睡不着的朱在床上辗转反侧,独自叹气;营帐里有人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怅然若失的想着心事;有人揭开帷幕,趁着寥落的星光眺望东方。

在接近天明的时候,气温骤降,云气聚集,悄无声息的下起了雨来。这冷冷的秋雨只下了一阵便不再继续,清晨起来,仲秋的轻寒让人张嘴便是一口白雾。

用过了朝食,离午时还差些时候,主帅将要集议、商榷攻城的消息便不胫而走。饶是碍于军法,底下的士卒仍兴奋默莫名,结队巡视时交换一个眼神、或是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他们大都是樊稠从凉州带来的老兵,也有不少是朱从这两年费心锤炼的军兵,当兵吃粮,对于登城鏖战,他们并不畏难,他们畏的只是白费力气、徒劳无功。

“今早刚下了雨,这城墙湿滑,也不知爬不爬得上去。”偏帐中,一个年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两手接过椭圆漆碗,低头啜饮了一口,立即瞠目道:“这还真是酒!我还以为你在拿茶水戏耍……这军中如何还能饮酒?”

“前日杜子绪负粮到军中,私下里给我捎带的。我常在半夜里喝,喝不了多少,也耽误不了事。”郭嘉斜靠在堆起来的软枕上,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接着对方上一句话说道:“樊稠无他智计,攀附城墙、先登破陈这件事,倒是个中好手。何况此事已让朱公声威受损,樊稠要想取而代之,就更得出死力攻城不可。”

那中年人听了,眉头一皱,酒也喝不下了。樊稠当年虽未与李、郭汜等人连破颍川数城,但其身为董卓麾下有名的战将,攻城拔寨自然是家常便饭。他面露焦急,担心的却不是樊稠破城之后会给朱的地位带来多大威胁,而是

“雍丘岂不是就在旦夕之间了?”

“不出三五日。”郭嘉轻声说道,拿起酒碗的手在唇边忽然一顿,复又喃喃道:“或许就这两日,便会有结果,毕竟有贾文和在……”

“贾诩真有那么厉害?”这中年人放下酒碗,面露疑惑之色:“我以往见公达家书,其言此人智计了得,不逊于他,甚至是文若也不过稍胜一筹。可我却以为,其中不乏谦抑之辞,吾弟、吾侄,皆天下间少有的俊彦、龙凤!哪里是一个西凉士子能比的?”

郭嘉闻言,神情正了一正,认真的道:“贾诩其人,我才亲见不久,但他确实不是易与之辈。荀公达为人持重,不会做这些谦抑之辞来混淆我等耳目,必是有所观感。”

“若是如此,那雍丘怎么办?曹公可还等着到陈留来亲手擒下张孟卓呢!”中年人急着说道。

“休若。”郭嘉将刚要将酒碗凑到嘴边,被对方这么一打岔,顿时有些不耐。他单手持碗,另一只手敲了敲桌案,缓缓说道:“曹操若是真想杀他这个‘兄弟’,早就来了,何必拖这么长的时日,致使朱公都要与我离心了?”

被唤作‘休若’的中年人名叫荀衍,正是颍川荀氏的嫡系子弟,荀的兄长、荀攸的叔伯。当年荀投奔曹操,为了加重颍川士人在曹操身边的分量,对家中良才多有荐举,荀衍便是其中之列。在曹操受到兖州士人背刺以后,荀衍愈加受到重用,被提拔为从事中郎,这次特意奉命潜往朱军中,与郭嘉接洽。

“前将军对你有误解了?”荀衍没来得及思考前一句话,而是凝声问道。

郭嘉沉吟半刻,忽然说道:“今日集会,若再坚持前议,君侯就真要埋怨我身为军祭酒,却不为他打算了。樊稠要攻雍丘,就让他去做,这也是一道弥补之策。”

跟曹操比起来,朱更是一个轻易失去不得的盟友,哪怕他如今是落日余晖,不可久恃。荀衍认同的点了点头,轻轻说道:“你说的在理。”

荀氏诸人各有所长,荀衍短于军谋,长于审势,他又说道:“曹公如今看似夺回兖州,据有二州之地,其实仍未脱离险境。要想彻底取信于朝廷,就非得与袁氏做个了断不可,张邈、朱灵等人,必须得死于其手,以为自证不可。原本国家也是有这个意思,所以奉孝你才能说服前将军按兵静待。可贾诩一来就扰乱了定计,若不是亲手除去张邈,曹公何以自证?”

“青州袁谭、吕布,足以自证。”郭嘉不以为然,半躺在枕席上,说道:“实在不行,让他去淮南寻袁术、或是去河北找袁绍,无非是多出些力,困顿些罢了。”

“那也得有粮草才行!”荀衍以手抚股,慨然说道:“奉孝有所不知,兖州连年灾荒,又逢战乱,百姓无心农桑,今秋已经没有多少麦谷可收了。程德谋甚至几次提议,要杀人做肉脯,以供军粮。这些都被曹公给否决了,如今只一味的找徐州富室求粮,豪富铿吝,曹公又不敢逼迫过甚,所得两三万石,才勉强支应而已。”

以人肉作军粮这个事,曹操不是不忍心下手,而是顾忌着舆论,不敢亲手去做这件残酷的事情。所以他当时只是态度坚决的否定了程昱的建议,而并未对程昱有什么斥责的举动。程昱本也是个性情残忍的人,一旦下定了主意,便要去做到,于是私下里悄悄调动兵马劫掠县城,供上数日之粮,其中杂以不少人脯。

这是曹操被‘蒙在鼓里’的事情,更是荀衍这个不插手军需事务的高门士人所能知道的事情,军中大小将校对此也知之甚少,消息也就压了下来。

“这些就不是我所能操心的事。”郭嘉打了个哈欠,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摆了摆手道:“我是天子钦封的军师祭酒,不是他曹孟德征辟的军师祭酒。休若,你以后也当多想一想自己的位置,不要等入了朝,还存着为他人解忧的心思。”

荀衍身躯一震,顿时警惕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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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 知其势乎

“是知循理之世,务求不可见不可闻之材;浇危之世,务取可闻可见之材。”————————【亢仓子·君道第四】

未几,时近午时,朱儁深知郭嘉懒散的脾性,故而早早的派使者去接。在对方再三的催促下,郭嘉才轻飘飘的起身,伸了个懒腰,与荀衍打了个招呼便走出帐门。

这次的军议没有什么意外,朱儁先是解释了一通近日为何不出兵的缘由——原来是粮草未济,河内的袁军尚未击退,顾忌着侧翼,不敢大动手脚。

诸将都表示理解,朱儁也顺其自然,很快便授命樊稠领兵先登,与贾诩、郭嘉二人定下了攻城之策。对于郭嘉的转变配合,朱儁很是纳罕的在会后问他:“奉孝也以为此战从速,不等曹操了?”

郭嘉轻飘飘的说了句:“早先是念及朝廷传来的风声,以为天子要借此试探曹操之心,张邈是袁氏故友、朱灵是袁氏部将,若是曹操将其擒杀,对刚愎矜傲的袁绍来说,不啻于自绝。可如今既然贾参军来了,或许是天子有了别的意思,或许是说——天子有意迫使曹操尽早下决断。”

这个说法倒很有意思,若是任由樊稠攻城,曹操势必会失去这个机会,以后纵使另外进讨袁谭、或是袁术,也会困难重重。所以曹操但凡有心,必然会尽快放弃对东郡的用兵,赶至陈留。按郭嘉这么说,贾诩竟像是配合荀攸一系,出手促使曹操行动了。

难不成皇帝的意思始终未改,两方人马都看好这个曹操?

朱儁有些捉摸不透了,他不善于对朝局作出精确的分析,他将信将疑的问道:“曹操真的会来么?”

其实他还有一些言外之意没有说,就是曹操如今收复失地,坐拥两州,早已不是先前最困顿的时候了。完全可以坐等朝廷主动与他接洽,这个时候让人上赶着过来自绝于人,彻底倒向朝廷,人家会亲自来杀张邈这个老‘朋友’么?

“曹操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更不是什么顾念着‘旧情’、就不舍得杀背叛的人。”郭嘉自信的一笑,说出了刚才见到荀衍时都藏在心里的话:“越是在这个处境,他就越应过来。朝廷与他,该是上与下、尊与卑,只有从与不从,没有商量的余地。”

朱儁皱眉想了想,不复多言。看这个样子,他大概也已了解,皇帝多半只是试一试,没有非其不可的心思,而且军令已下,无论曹操来或不来,都无关他的事了。他向来反感这些尔虞我诈,又于昨晚,在樊稠的点拨下,认为颍川士人是存心要踩着他去捧曹操。饶是朱儁向来欣赏、倚重郭嘉这个年轻谋士,一时也不免对他生了几分怨气。

“你们呐!”他最后近乎于直言忠告了,语带警戒:“可别最后误了事!”

郭嘉心头一动,唯唯应下,又好言说了几句话安抚住朱儁,勉强打消了对方心里的埋怨。但隔阂已成,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冰释的?他心里暗想,兴许这次之后,朱儁怕是不能再做长久的助力了。

待揭帐出来,放眼所见军中一派热闹景象;大批士兵整装待发,准备列队出营,几日来建好的云梯、箭楼等物也已齐备,樊稠正组织将校在辕门听命,似要一鼓作气的拿下对面数丈高的雍丘城。

朱儁治军有方,整个军营就像一个沉睡已久的巨兽被人惊醒,有条不紊的运作着,丝毫不见任何多余的忙乱。这样的兵马若是有五万,麾下再多几个能打的将军,郭嘉自信能让朱儁在朝廷出兵之前,将半个关东给打下来。

正在突发感慨之际,郭嘉身后忽然传来一人冷淡的声音:“前将军实乃名将也!当年就是靠眼前这阵仗,才击败黄巾的吧?也不知这个雍丘城能捱下几次。”

郭嘉很不喜欢贾诩的声调,丝毫不带任何个人的情感,冰凉凉的像是在冬天一口吞下屋檐下滑溜的冰棱。郭嘉曾不止一次在私下里好奇,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贾诩这种说话的语调奇怪么?皇帝又是如何忍受的?

当然,这确乎是郭嘉一人的心理观感,他天性跳脱、不拘礼法,当初在颍川与正人君子之风的荀彧共处一室时,都会坐立不安,如今在同样正经,不苟言笑的贾诩面前,就更不适应了。虽然反应差不多,但实质上还是有些差别,在荀彧面前,他是不敢冒犯,但在贾诩面前,他则是感到威胁。

比当初见到周瑜时,还要感到威胁。

“贾公费心了。”郭嘉粲然一笑,转过身随随便便的向贾诩拱手行了个礼,道:“有樊将军在,何愁雍丘不破?”

贾诩略一点头,往前走了一步,低声说道:“我不愁雍丘不破,我只愁,他会不会来。”

郭嘉抬起头,常年沉溺酒色他,身形居然还不如眼前这个中年人挺拔。

“他若是不来,尔等多日奔走劳累的这一切,又有何用?”贾诩一字一句的说道,语调缓慢,却字字直击人心:“若是来了,依此时光景,还有何用?郭祭酒其实早有预料,奈何自欺?”

郭嘉抽了抽嘴角,在贾诩面前,他不能像安慰朱儁那样说些虚饰之词。这些天来他所花费的功夫,最后被贾诩指使樊稠一个莽夫,三言两语就挑动了朱儁,坏了自己全盘的计划。虽然到底是自己轻敌了,可这如何不是自己未曾预料到贾诩将至陈留的后果?

可他转念一想,贾诩奉命来到关东,会产生什么反应,郭嘉纵然是失于知彼,无从推断,但同在朝中的荀攸不可能预料不到,为何荀攸对此却一言不发?郭嘉此时顾不上回敬贾诩,很快抓住这一点细细思索起来。

过了一会,直到周围开始击鼓进军,攻拔雍丘的时候,郭嘉这才恢复了往日的那幅洋洋不羁的笑容,他说道:“敢问贾公,知道什么叫故交旧识么?”

贾诩眉头一扬,好整以暇的看着对方。

第三百八十八章 追思补牢

“乘彼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诗卫风氓】

“他会来么?”

这个问题不单是困扰着朱、郭嘉等一行人,更是免不得让坐守雍丘城中的张邈等人也忍不住时时发问。张邈、张超等人的反叛并没有如陈宫去年所言的那般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自一开始各方声援、四处起火以后,局势便很快随着曹操率军回返而走向下坡路。

直到如今,臧洪兵败退守东郡、田芬死守鄄城不出,整个兖州曾经参与叛乱的主要人物见事不利、发现袁绍没有插手的意思,大都重新倒向了曹操。而曹操一改原先治州的严苛,对参与过叛乱的豪强、高门,没有进行任何的清算,疑虑宽大处理。譬如对曾出尔反尔,当面保证不会背叛、事后回到东平立即参与反叛的毕谌,在曹操重新俘获对方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毕谌命不久矣,哪知曹操说:“为人子能孝顺父母,岂能待君不忠?”

于是不仅对毕谌的过错一笔勾销,甚至还重新予以重用,兖州士人见了以后,纷传曹操是转了性子,加之其强军精兵在手,又有朝廷正式给予的名义。在兖州名士程昱等人的游说下,再度重新投入曹操麾下,由此,整个兖州局势一变,只剩下一个雍丘孤零零的矗立在兖州西边。

张超对这帮首鼠两端,墙头草般的豪强高门气的直跳脚,整日里在府中抱怨,却又无可奈何。

“曹操不会来了!”他这么回答着张邈,试图让对方死心:“他就算是要来,那也是来要我等的性命,曹操此人最讲恩怨,我等背叛了他,如今再也不可能和解了!”

“诶”张邈长叹了一口气,这些天他一直紧绷着弦,为了防止城外朱突然攻城,他几乎甲胄不离身。他从来都自认为是一个翩然的君子、文士,纵然会写剑术、箭法,那也只是寻常的士人娱乐技能。以往都是穿着轻便、雅致的长衫深衣的他,这几日穿上很少穿的甲胄,在照镜子的时候常常都不认识自己了。

日渐臃肿的身躯将甲胄撑得饱满,没有衬出多少威势,反而显得臃肿。那沉重的甲胄穿戴在身上,张邈时刻都感受着自己肩头压着千斤重担,要被这甲胄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长叹了一口气后,张邈仿佛泄了气的皮球,着甲披胄的身躯立时变得松松垮垮。他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庭院里的草木,不远处的院门内,聚居着他东平张氏满门亲属、家眷。不谙世事的孩童在四四方方的天空下嬉笑窃语,一旁看守他们的女眷偶尔忧愁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是我一时昏了头,被陈公台许下的重利所迷惑,这才犯了大错,不仅糟蹋了孟德数年来的心血,还险些让他置于死地……多亏他性情坚韧,经得住挫败,不然,我如今到真是要悔恨而死了。”张邈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他抿了抿上下两片嘴唇,慢慢说道:“我自知辜负了他,但我仍想再见他一面,望他能看在这数十年兄弟情谊的份上,对我等的宗族、家眷能网开一面。”

“关东最为权重的是持节的前将军朱,他一个镇东将军,这哪是他能说了算的?”张超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误,态度仍然有些强硬,但耳旁一听到后院女眷的声音,语气又忍不住软了下来:“就算他来了,也未必会放过咱们。如今我等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臧子源了,若说所有人都不会来,而他是一定会来救我的。”

“臧洪为袁绍所重,何必自毁前程,跑来惹这祸事?”由于朱麾下兵马不多,没能从四面将雍丘合围,致使雍丘仍能通过一面城墙与外界进行消息的沟通,不至于成为闭塞的孤岛。张邈说起前几日得来的消息,摇头说道:“他被孟德击败,退兵东郡,连自己都未必能保得住,哪里还有余力支援?更何况田芬贪生恶死,更不会轻易舍弃臧洪这员干将。”

张超眼圈一红,被兄长一语说中了心事,顿足说道:“子源是天下有名的义士,向来都以忠义为先,他定不会置我于不顾。如今迟迟未至,必然是被田芬所阻,来不及援救我啊!”

“如今也不是学妇人哭诉的时候,该想想如何破此危局!”张邈忽然不耐烦的喝止道:“城外官军兵临数日,不闻击鼓鸣金,也不知是攻是退。朱公领兵多年,智计详略,必然是有什么打算。朱文博不是熟知兵法、严于治军么?他哪里有什么说法没有?”

说起这个,张超脸色立时就不好了,朱灵城府深沉,最初在奉袁绍之命驻扎陈留时,便对身为太守的张邈多半不敬。当去年张邈与袁绍和好,连同田芬等人翻覆兖州时,朱灵又对张邈执礼甚恭,主动为张邈担负起了陈留一应军事要务,为麾下缺少干将的张邈帮了很大一个忙。

可随着局势的逐渐变化,等到朱灵接连被更善于领兵作战的朱打败,退守雍丘之后,朱灵对张邈兄弟的态度便再一次发生了改变。不仅是借口统一调派,收走了张邈麾下几乎所有能战之兵,更是占据了仓廪,掌握整个雍丘城的大权,将张氏兄弟彻底架空。

张超恨声说道:“朱文博就是死忠!他早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河北去,什么‘丈夫当立身于世,岂能顾惜性命’、‘不思退兵之计,只有俱焚之心’这些话,也只有他这个逼死全家的‘吴起’才做得出来!他要拿自家性命去报效袁绍提拔之恩,又何必硬拉着我等随葬?”

“我听说他最近正组织人手挖掘土石、拆毁城中房屋,预备堵塞城门,以示死战。”张邈面色也很难看,他紧紧闭了下眼,复又睁开,沉声问道:“他这事办得如何?”

张超有些奇怪,不由看了张邈一眼,说道:“他确实打算这么做,不单是要堵塞城门,更要用来做守城之物。只是城中房屋,多半是雍丘豪强所有,他们不愿意拆屋推墙,与前来的军士起过不少争执。赵宠、程昂两位司马都是陈留本地乡人,在此事上稍有不忍,便被朱文博行以军法。”

“朱灵一直谨慎,没想到还是出了昏招。”张邈忽然说道,眼眸渐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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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九章 出路已决

“吾得罪于君,悔而无及也。”【左传襄二十年】

张超刚要出口发问,只见城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如闷雷般的鼓声,寂静已久的雍丘城,在清晨雨后湿滑的天气里,陡然从几个方向开始嘈杂喧闹了起来。

“攻城了,他们攻城了!”张超紧张的站了起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试图压制住心头的震惊。他有心想发号施令,让城头的守军严阵以待,可又立时醒悟,自己早已被朱灵架空夺权,不再是什么一军主帅了。在密集的击鼓声与不断的喊杀声中,张超不断的在原地踱步,忐忑不安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

张邈此时倒还沉得住气,他暂时收起了刚才生出的念头,对张超吩咐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若还不站到城头上去就地指挥,这兵马如何收得回来?”

“喔、喔!”张超方然醒悟,连声答应了几句,忙不迭的遣人准备坐骑,一路赶往城头。

张邈坐再原地,没有跟着张超往城头上走去,而是突然伸手摘下了兜鍪,耸肩抖了抖沉重的铁甲。他抱着那只兜鍪,坐在庑廊上静静地听着攻守的厮杀声,那密密的鼓点仿佛在敲击一场盛大的乐曲,张邈长吁了一口气,向院子的某处角落里招了招手:“典君,还劳烦你为我卸甲!”

角落里安静的如铁塔般站立着一名护卫,他身形高大强健,站在角落里却一点也不扎眼,张超甚至可能都没注意到他。听到了张邈的吩咐,这名护卫立即动身走了过去,他名唤典韦,陈留己吾人。本是司马赵宠麾下一员军士,因为曾单手举起牙门旗,被受到赏识,一路提拔至张邈身边。

由于同样是在年轻的时候有过侠义之举,张邈很是欣赏这名相貌魁梧、又沉默寡言的汉子,遂留在身边充作亲卫。去岁他还没跟曹操决裂的时候,曹操出征泰山群寇,张邈甚至还动过心思将典韦借给曹操。只可惜……如此虎将,没来得及去一个更好的舞台。

张邈将兜鍪丢在一边,站起身来,伸展双手,安静的任由典韦替自己卸下甲胄。将军的甲胄沉重而且穿戴繁琐,单凭他一个人很难全部脱下来,随着典韦逐渐解下肩甲、背心、皮甲衬里,张邈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心中被压抑的那一份情绪也随之松快了不少。

“典君。”张邈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赤脚走在庑廊下的木板上,对典韦客气的称呼道:“跟着我,男儿的战功、威名没有得到,还让你与我一同受难。”

典韦向来寡言少语,此时不免动容,抱拳道:“府君信重在下,韦感激不尽,没有丝毫委屈。”

“我还想见你为我舞一次戟的,可惜是没有机会了,不过,你以后舞给别人看,也是一样。”张猛摆了摆手,说了一段让典韦莫名其妙的话:“你为我去做几件事,不置可否?”

典韦闻听着城头响亮的喊杀声,心里猛然一突,他虽然不善言谈,在主公身边从来都是守口如瓶,但仗不住他耳聪目明。有许多机密要闻,他即便不想听,也仍有不少声音传到耳朵里。

适才张超与张邈二人的争论,典韦听得清清楚楚,也格外明白现下的困境。朱灵孤注一掷、罔顾张邈二人身家性命也要跟敌军鱼死网破,这在典韦看来也很是为对方感到不值,如今听到张邈举措有异,心里更是起了一些念头。

城头,一杆赤色大旗划破长空,在砍断城头上的军旗后,牢牢的矗立在城头之上。此时正值雨后,天气阴沉,却陡然划过这一线血红的旗帜,无疑让城下官军人心振奋,齐声呐喊了一声。

朱灵在城门楼上,面色青白,手扶栏杆,向下望去。待他看到那面赤色的‘樊’字大旗后,朱灵勃然怒道:“好大的贼胆!叫一营人,去砍了他的旗!”

城下横七竖八倒着数百具尸体,这是午后就开始攻城的官军。整整两个时辰,他们在樊稠的带领下冲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都有一两百人甩绳攀墙,甚至背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土,想要垫在城脚之下。雍丘的城墙比较高,又被雨水冲刷过一次,正是青苔遍布,最为湿滑的时候。樊稠再是经验丰富,也要填上大量的人命才能爬上墙头。

西门是敌军进攻的重点,朱灵哪敢怠慢,亲自坐镇在城门楼上,组织亲兵一次次把他们赶下城去。一直到刚才,朱灵派出了身边所有亲兵,这才将樊稠的部将杨昂从城头赶下去。

如今对方虽然暂时偃旗息鼓,可是朱灵丝毫不敢有任何的放松警惕,他知道这只是一次喘息,下一次,将会是更加猛烈的攻势。从开战的这两个时辰之内,朱灵深刻体会到了凉州兵是如何的悍不畏死,血腥凶残,怪道当年董卓凭借数千兵马就敢入雒阳擅权,今日倒真教他遇见了。

樊稠只知一味猛冲,不知战法,手下兵马也是一味的鲁莽。朱灵很容易就能组织有效兵力依据城头狭窄的地形组织反击,将对方一次又一次的进攻粉碎。若是对方只有樊稠一人领军,朱灵自信不仅能守住雍丘,甚至还能进一步击败对方。可来攻城的可不止是樊稠手下的凉州旧部,还有前将军朱的兵马!

当初那支东拼西凑而成的杂牌军,早在这两年的时间内脱胎换骨,他们在距离雍丘不到两里的地方扎下营寨,足足四五千人,就如同鱼蚌背后的渔翁,时刻窥探着雍丘城的任何一丝破绽。也正是因为这个,朱灵才根本不敢组织人冲出城杀敌,只能缩头强撑,抵挡樊稠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而现在,这支养精蓄锐的兵马终于在朱的调动下开始整军了。他们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而自己的部下,却早已精疲力尽,士气低落。

敌我形势如此悬殊,这城还能守上多久?

这个疑问很快被朱灵抛在脑后,他快步走下城楼,伸手接过亲兵从地上重新捡起的军旗,两手将其狠狠的固定在凹槽内,然后拔剑高喊道:“都给我坚持住!袁公十万大军就在河北,只要守住三天,就能等来援军!今日所有拼死杀敌的,事后我朱文博必定给你们请功!”

西城门上大半都是朱灵的亲随,不是他信不过,而是如今最能打的兵马只有他从河北带来的几营兵。这几营兵听了朱灵的话,倒是回应着呼喝了一下,勉强恢复了些气势。朱灵也没再说什么,胡子拉碴的他站在墙边,用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珠,怒视着城下重新开始集结的兵马。

若是守不住、辜负了袁公的信托,那就一同死在这城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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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章 料度彼己

“可以死,可以无死;可以克,可以无克,而后得其中也。”【投笔肤谈上卷达权第三】

“君侯,兵马皆已齐备,还请下令!”陈国郎中令张泛意气风发,在马背上大声禀道。

驻扎在雍丘城外的大军除了樊稠的三四千西凉旧部以外,还有朱麾下的四千兵马、陈相钟邵从陈国带来的两千郡兵。

在当时天下饥荒,各郡国百姓都生计无着的时候,陈国在陈王刘宠、原陈相许的励精图治下,依然人民富实,更有强弩千张。这些都是刘宠立足于乱世、开辟陈国功业的资本,可这一上升进程却在去年被朝廷给中断了,随着新国相钟邵带着强兵压境,陈国内外军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刘宠被架空,其麾下赖以自存的部众也被遣散分解,送往汝南屯田,只剩下两千人归陈国郎中令张泛调度。

这次种邵与张泛几乎掏空了陈国多年来的经营,不遗余力的出兵出粮,支撑了朱与刘艾两处地方的战时。

朱微微颔首,自从部将张超因弃军而逃被罢免以后,麾下就再无能拿得出手的将员,幸而这个时候张泛到了,对方毕竟是皇帝爱将张辽的兄长,多多少少还有些能耐。

数千人的兵马再城外扎扎实实的休息了几天,晌午刚敞开肚子吃饱了饭,喂好了马,无论是朱的家兵老卒,还是张泛的郡国兵,一个个都披坚执锐,跃跃欲试。

朱手按佩剑,看着樊稠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高声喝道:“此战不能单凭一军一部之力,须得奋全力于一役,三军同呼,携手与战方可!今,袁氏叛逆,张邈作乱,戕害兖州百姓,生民难安,罪不容恕!雍丘已成寡地,我等凭恃大义,有圣天子护佑,必所向而克敌,凡我军将士,先夺旗者,赏金五镒!”

他的话声如洪钟,一句接一句的被传播了下去,军阵中很快出现了一些纷扰议论,有些人听到这话,呼吸都加重了,他们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义’,而是为了那五镒金。

朱察觉到军心士气的变化,暗感欣慰,随即抽出剑来,断然喝道:“进军!”

三军一时呼啸,纷纷扰扰的向着雍丘冲去。

“将军,他们上来了!”女墙后面,军司马赵宠躬身弯腰的凑到朱灵身边,轻声说道。

“再等等。”朱灵站在大纛之下,注视着城下情形。

他身边的那面大纛在两个时辰前刚被敌军砍断,是朱灵带人重新杀夺回来,再次立起。赵宠看着那粗壮的旗杆下端明显的裂痕以及被人用木板绳索钉上、捆缚的地方,不由得为这场惨烈的攻城战心悸不已。

刚才来的只是樊稠以及对方麾下的西凉军,就已经骁勇无比,如今他们即将面对的是名震天下的前将军朱,光靠自己这么些人,真的守得住么?再守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不是赵宠一个小小的军司马敢发问的,他知道朱灵早有破釜沉舟之心,可自己难道就有同生共死之意?奈何对方才是做主的,就连自己的旧主张邈也没有置喙的地方,何况是自己?

他看着朱灵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坚实挺拔的身躯,仿若是军中另一面旗帜。

这才是真正的大将之风,可要成为这样一个大将,脚下又要堆着多少士卒的尸骨?

赵宠投军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这样举重若轻、声震三军的将领,可现在,他却怎么起不了这样的想法了。他咽了咽唾沫,正要说些什么,衣袖却忽然被人拉了拉。回头看去,只见是同样与他出自张邈麾下,平素尚且交好的军司马程昂。

趁着敌军尚未攀附上城头、朱灵没有下发命令,程昂将赵宠悄悄拉倒一边墙下,窃窃私语道:“朱文博当真要死战不退?”

“事到如今,城门都堵住了,还会有假?”赵宠不满的‘啧’了一声,一边往城墙外伸头张望,一边快速将头低下来,对程昂说道:“你也别在这干站着,我是没办法,被他点了名要守此门。你不一样,你是守北门的,那地方没人看顾,到时候打起来、城门一破,你瞅准势头,带人卸甲投降!虽然输了,但好歹留了一条命在,我打听过,大不了被拉去屯田,也不丢人!对了,你记得带上张府君一道,张府君慷慨仁义,平日待我等也不薄……”

程昂心里一热,赵宠在军中虽然谋略、膂力平平,算不上杰出人物,但为人实在忠厚,凭着早当兵十来年,对谁都是一副长辈模样。就连程昂这样性情有些乖张的人,私下里也是对其极为服膺,如今听到对方一番由衷之言,他也顾不得说什么,忙道:“那你呢?你也要跟着朱文博一道死在城头上么?”

“我又不愚笨。”赵宠捋了捋胡子,不自然的将视线投向远处,笑道:“我届时见机行事,以保全性命为要,你不用担心我。”

程昂知道他已经存了死志,赵宠向来是个老实人,就好比旁人若是麾下有一员猛将,便恨不得藏在手心里,为自己上阵杀敌,如何也不会放手。而赵宠却不,一经发现,就急着将典韦引荐给了张邈。只因他不是个假公济私的人,刚才劝自己预备投降,已经是破格了。

“赵公可不能这么说,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程昂定了定心神,紧握住赵宠的双手,低声说了句:“北门还没堵。”看到赵宠惊讶的眼神,程昂又立即说道:“朱文博要为袁绍死命,凭什么拉上你我兄弟几个?他要我堵门,我偏要留着这一条生路,你且放心,张府君那里已派典韦来寻过我。一会只要樊稠他们攻城……”

“什么?”赵宠一时没有听清对方下面说的什么。

程昂话还没说完,就在这时,一直注意着城下局势的朱灵突然拔出了剑,喝令道:“放箭!”

众人不敢怠慢,立即将紧绷在弦上的箭矢齐刷刷放了出去,百步之内,惊叫声顿时此起彼伏,许多人来不及举盾便纷纷中箭倒伏。樊稠看了一眼这伙陈国兵,不屑的冷笑一声,拔刀在手,道:“冲上去!咱凉州兵能砍他一次旗,就能砍他第二次!”

张泛恶狠狠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又看了看急吼吼冲向城墙的校尉杨昂等人,连忙催促着部下紧跟着。

城头守军又接着连射了两次,在第三次的时候众人再度搭箭在弦已经迟了。樊稠与张泛根本没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喊声阵阵、刀光闪烁,数架云梯很快便搭上了城墙。

早有准备好的滚油、檑木从城头上丢下,很快就有不少官兵从云梯上哀嚎着滑落。一时间,城下仰攻的官军竟然无一能跃上城墙,两个时辰前砍断大纛的那次仿佛只是一时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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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一章 同僚服德

“若乃察其奸,伺其祸,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将苑兵权】

陈国郎中令张泛心里憋着股气,作为护匈奴中郎将张辽的兄长,从军这些年来,得的战功没有多少,背后的诟病却持续不断。

有的说他本身无有才干,当初抓个刺驾的嫌犯都让对方逃脱,虽然最后让他戴罪立功,亲自擒拿了逃犯,但这其中未必没有张辽的关照。如今又是从一干候选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方藩国的郎中令,更让人有闲话可说了。

“你管得了自己,管得了天下人么?”这是当初张泛过弘农赶赴陈国时,与张辽在黄河岸边难得相见一会,张辽苦口婆心说的话:“他们如何看,是他们的事,留得他们说去。你只要知道,国家极善选才用人,既然是选了你,就正说明你有这个才干,切莫因此误了大事。”

正因为这一番匆匆会晤、兄弟交心,张泛当时心里便下定决心要摆脱这一番恶声名。自入陈国后,他与陈相种邵配合无间,费劲许多功夫打压境内与陈国王室暧昧的豪强、真真切切的约束了陈王的权力、拿下国中军权。

为了达到这个成绩,他不知受了多少累,饶是性情严苛耿介、对任何人都吝于夸赞的种邵也对他青睐不少。

但张泛知道,整编陈**队只是一道看不见的成绩,要想真正从张辽的背影里站出来,就必得在战场上打出实在可见的成绩!

眼看着樊稠麾下的校尉杨昂一手持刀,一手拿着简易的盾牌奋力的云梯上攀爬着,期间躲过了不知多少箭雨流矢,张泛不敢多想,像是比武似得紧随着往上。

他最后到底是技高一筹,一个翻身便跳过女墙,不等看清眼前形势,先拿刀抡圆了一圈,杀散几个弓箭手,便守在云梯边,等着后续的人手逐渐爬上来组成防护圈子。

这边厢朱灵早注意着城墙的一举一动,他本来是盯着杨昂的,因为杨昂的悍勇他早已在争夺大纛时就认识过,没想到先跳上来的是穿着‘明光铠’的张泛。

这明光铠是皇帝诏令尚方监、考工监铸造的新式铠甲,工艺成熟后第一批甲胄被赐给张辽等亲将,又被张辽转赠给兄长张泛。

此时阳光从铅灰色的云层中露出几线光来,张泛身上明光铠胸前的两只圆形护心镜被阳光一照,顿时熠熠生辉,耀人眼目,由不得人不格外分神注意:“看准那个着甲的,先射死他!”

“喏!”

朱灵下令后,又顾自拿来强弓,搭上羽箭,略一瞄准,便倏然松开了手。他箭法本就了得,张泛又穿着一身显眼的甲胄在人群中冲杀,想瞄不准都难。

张泛正在旁若无人的挥舞斫刀,浑身浴血,冷不防一支冷箭射来,正中他的右肘关节处。他当即惨呼一声,斫刀当啷一下掉落在地上,旁边有好几个敌兵瞅准机会,立即扑上来往他身上砍了几刀。幸而明光铠甲胄精良,大体躯干防护得当,只是留下些许划痕而已。

饶是如此,张泛仍被几人砍击的踉跄不已。

“将军!”几名亲兵操着并州口音忙不迭的跑了过来团团围住张泛,他们都是张辽因为关心兄长,特意挑选送来的锐士,谁知张泛立功心切,一时脱离了他们的保护,竟被对方一箭射中明光铠防护最弱的连接处。

这时杨昂身着札甲,带着手下一伙凉州兵叫嚣而过,看着张泛明晃晃的甲胄,红着眼,冷冷甩下一句:“穿不得就趁早抬下去吧,少在这里晃眼!”

“都让开!”张泛一把推开身旁的亲兵,伸出左手紧握着箭杆,深吸了口气,一咬牙,便生生的将那支箭杆折断。此时他眉头皱紧,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留下,张泛做完了这一切,丢下半支箭杆,用左手重又拾起斫刀,站起道:“继续战!登上了城,就算死也要死在城头!”

众人皆为他的胆魄所慑服,再不敢小瞧,一时轰然应诺,声势之大,就连前面的杨昂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张将军好胆魄!”这时一员军司马模样的人物钦佩的对张泛拱手赞道,他相貌平平,却长了双精明的眼睛:“末将乃朱公麾下军司马秦琪,如若不弃,愿为将军一臂!”

“好、好。”张泛从未觉得自己的心竟然能跳的如此之快,他直觉得有一股沸腾的热血从心口涌出,流向四肢百骸,竟让他连箭创的疼痛都忽视了。他亢奋的举起完好的左臂,明光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若此时的一军主将:“随我杀敌,不死不休!”

秦琪眼珠一转,紧跟着怒吼了一声,带着人守护在张泛身边,寸步不离。

朱灵带兵有素,好的弓箭手往往臂力过人,眼准手稳,用起刀来也不会差。见杨昂、张泛、秦琪等人源源不断的带着兵马翻上城头,朱灵接连下达新的军令,城头两百多弓箭手毫不迟疑,先退后聚集起来,然后与刀盾手一同配合组阵迎了上去,本就混乱的城头愈加乱了起来。

城头一片混乱的同时,北城门却是安静异常,适才典韦与程昂等人将朱灵派来‘协守’的亲兵杀了个光,如今城门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程昂正指挥人将城门下的几筐土石移开。

张邈面色平静的骑在马上,回首听着城头上的喊杀声,仿佛与他隔了一个世界。

“府君,城门已开,我等可以走了。”程昂来到张邈身边抱拳行礼道。

见张邈尚未作声,程昂忍不住又问道:“其实末将不甚明白,既然着意要背弃朱文博,又何必私开城门潜逃?倒不如反戈相向,由末将等人带兵杀上城头,擒下朱文博,借此立功赎罪,岂不正好?”

张邈一时神色微妙,典韦却接口道:“这只能避眼前一时之祸,府君当要为众人、为长远计。”

“是啊。”张邈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落在这里只能保我一家一姓,走了才能保全其他……这也算是我对得起他了。”

这时候城中府邸突然火起,放完火的张超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张邈精神一振,不等寒暄,断喝道:“走!”

第三百九十二章 惘至弃命

“故至今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国者矣。”

朱灵不知怎的,许是见到了张泛坚持不退、听到了张泛慷慨之词,突然起了杀兴,亲自带兵下场。先是使人围住了杨昂,防止他去砍旗,又连着手杀数人,直奔张泛而来。

守卫张泛的并州兵皆不是朱灵的一合之敌,那口口声声要紧随着张泛、同进退的秦琪见势不利,也不见了踪迹。只剩下张泛不得不亲自迎战,用不灵敏的左手跟朱灵交击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被朱灵一刀砍在当胸。那两只护心镜登时就划出一道火花,张泛闷哼一声,被这一重击击倒在地,还未起身,朱灵便猛然扑了上来。

“你也配死命?你知道什么叫死命?”朱灵红着眼睛狠狠瞪着张泛,先是用刀柄狠狠地往张泛右臂肘关节处一砸,接着说道:“你忠过谁?你知道什么叫‘义’么?你不过是朝廷的狗,哪里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你也配大嚷死命!”

“呃啊!”

右臂传来一声清脆的骨裂,剧痛让张泛面色登时煞白一片,两眼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我告诉你,都是当兵打仗,杀人屠城,说出去谁也不比谁好听!”朱灵把刀架在张泛的脖子上,一手撕扯着对方的衣领,沉重的甲胄后面,张泛的喉头毫无防备的裸露出来:“什么朝廷大义?我呸!”

他像是泄愤似得抓着张泛怒骂了一通,这些天朱灵已经濒临疯魔的边缘,他是袁绍麾下的大将,却不得不憋屈在这么个小县城里,对面还是仗着朝廷大义的官军。说起来是代表朝廷,可朝廷又能代表谁呢?袁公选的路才是真正能兴复汉室的大道,长安城里的小皇帝又如何能懂得?

可偏偏天下人却始终不明白!

心里头的不服、怨恨、惊惧,乃至于那一丝不愿承认的心虚,都让朱灵心思紧绷。他有心逃回河北,内心深处却又不愿意驱使他这么做,仿佛只要回了河北,他多年来紧随着袁绍建立的信仰就会一朝崩塌。种种矛盾之下,又听见张泛说的那番话,朱灵终于在这最后一战压抑不住。

“将军,将军!”一声惊呼唤回了朱灵几丝清明。

朱灵茫然的抬头一看,只见城中烽烟四起、火光处处,他尚未说话,那人又急着叫道:“张府君他们开北门跑了!”

“什么?”朱灵踉跄着站了起来,也就在这时,只见彻底失守的城墙边上再度涌入无数敌军。五大三粗的樊稠见胜券在握,亲自爬了上来,他站在墙边看着朱灵,两眼泛红,像是在看一块稀世奇珍。

“狗货。”朱灵低声骂了一通,此时雍丘失守已成定局,许多原归属于张邈的旧部再听闻张邈已逃的消息后,也纷纷弃甲而走,只有朱灵当初从河北带来的三营军士仍紧紧围绕着他,坚持不退。

仅剩下的数百人都在盯着朱灵的一举一动,多年来的操练,皆以他为马首是瞻。朱灵环顾四周,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沾满血污的脸上划过,最后紧握了刀把,狠狠地往地上的张泛砍了一刀,淋漓的鲜血溅到脸上,使得看上去更为凶戾。他什么也没说,光这一个举动便已然是最后的号令,剩下的数百人轰然一喏,也不管什么阵型队列,一窝蜂的向樊稠等人杀去。

朱灵做到了他要死守的诺言,直到最后战至他一人,也没有轻言放弃。他拄着刀,一手扶着腰间的伤口,尽量不让肚子里的脏器流出来。背后就是那杆修补过后的大纛,那面旗帜早已被鲜血、烟尘熏染得污秽不堪,朱灵就那么抬头看着飘扬的旗帜,心里没来由的涌上深深的疲惫与解脱。

“禀将军!张邈、张超等人已从北城逃脱,不知去向!”杨昂大步走到樊稠身边,兴奋的脸色中仍不免有些遗憾。

樊稠正盯着横躺在地上的朱灵尸首,那根大纛早已被人砍下,旗帜正好落在朱灵身上。过了一会,樊稠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你尽去转告君侯,请他下决断!”

“谨诺!”杨昂刚应了下来,旁边忽然凑上来一个人原来是秦琪。

“禀将军,此战告结,张令身负重伤,是否要先抬下去包扎患处?”

樊稠与张辽曾同在董卓麾下任事,并州人与凉州人之间素来不合,当年甚至有互杀袍泽的恩怨,在听到张泛的伤情后,他竖起了眉头:“怎么?他还没死?”

秦琪低下了头,讪讪的说道:“医者说张令的右臂已折,今后再使不得刀。而刚才朱灵那一击,又被明光铠挡下了几分力,故而只是脖子溅了些血,以后还需修养。”

“使不得刀?那不就是废人了?”樊稠讥笑着说道,在听到对方上不了战场以后却是高兴不已。如今他与张泛在一面旗帜下共事,事情尚不能做的太绝,于是他转而说道:“不过他以前也未见有多了得,白白糟践了这明光铠!”

说完樊稠便不再理会秦琪,抬手擦了擦自己身上穿着的明光铠,转身走了。

秦琪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小步跑回张泛身边,对半昏半醒的张泛小声说道:“张令大可放心休息,你接下来的安防尽管由在下担着,必会让令弟放心!”

城外军中,在听闻张邈没有趁这个时候争取戴罪立功、偷袭朱灵,反而从北门做鼠兔奔逃后。贾诩着实讶然,他挑了挑眉,看向一旁与他并肩而立的郭嘉,语气莫名的有些揶揄:“居然被奉孝说中了。”

“是张孟卓自己在最后一刻看清了形势,知道他必然会有一死,只看是死在谁的手上最有利。”郭嘉抿了抿唇,他每次酒瘾一来,就下意识的想咽口水。将酒瘾忍了下去后,郭嘉又说道:“贾公不会怪我未曾事先告知君侯,于城外设伏以待?”

“只要张邈难逃一死,说与不说,并无太大关碍。”贾诩摆了摆手,竟是准备转身走下望楼了,他最后直视着郭嘉探询的目光,缓缓言道:“奉孝此前所言及‘故交旧友’,前人不知有多少称赞过,诸如‘莫逆于心’、‘士为知己者死’、还有什么‘高山流水’。义之所在,是天下人无不神往的去处啊,只是奉孝可知道……”

贾诩常年古井无波的眼睛深处,罕见的在人面前露出几分锋芒:“我生平最喜欢做的,就是毁掉这些看似美好而坚固的东西。”

第三百九十三章 散若鸟兽

“覆之衅,惶惧战灼,寄颜无所。”【晋书蔡谟传】

雍丘城外,张邈、张超、赵宠等人及三四百多衣甲不全的亲属、扈从在道上亡命飞奔,饶是已逃出雍丘半个时辰,天边连雍丘城的城墙都看不见了,张邈等一干人仍旧心有余悸的不停回头张望。

张超气喘不停,嘴角泛起白沫,本是风度翩翩的他,此刻头巾散落、衣衫外罩着件紧身的甲胄那是他数年前参与酸枣会盟、骑兵讨董时着人量身打造的甲胄,如今身体宽胖,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套进去。

看着远处出现一道白线,一条底浅、浑浊的河水逐渐横亘在众人眼前,张超终于找到机会,在河边伸手勒住了马,对张邈说道:“阿兄!我等仓皇而逃,起初不知所向倒还罢了。如今既已逃脱追兵,性命身家一时无虞,此后究竟要去往何处,总得有个章程才是!”

“是啊府君!”程昂皱着眉头,这一路漫无目的的逃亡实在不对他的性格,何况以他的看法,他们就不该这么跑出来,在城中反戈一击,帮朝廷杀了朱灵岂不甚好?还能戴罪立功!可好脾气的张邈却在此时异常坚决,执意要出城,像是被吓破了胆似得,程昂心里憋屈极了,只恨不得现在就掉头回去,连带着对张邈这个软弱贪生的脾气越发不顺眼:

“陈留已失,我等以后要做什么,还望尽快示下!不然,这要一直追随府君的将士们如何心安!”

老成的赵宠从这话里听出一丝不对劲,只是皱了皱眉头,脚下却是没有挪步。典韦则是一声不吭,从鞍边抽出双戟,悄悄站在张邈身后,一双细小的眼睛警惕的盯着众人,就连张超身上也停留了一会视线。

张邈似乎没有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在河边张目四望,仔细搜寻着,目光从干枯的野草丛、皮被剥得干干净净的树林、乃至于最远处的山岭上一一掠过。他像是一匹迷路的老马,在潺潺流过的河水边不安的刨着蹄足,神情茫然、凄惶、又忐忑。

看到主帅拿不出主意,程昂半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去了。

“阿兄。”张超一直注意着程昂的表情,此时连忙抢过话头,说道:“从此处往北走,过东昏、过长垣,便可抵达东郡的白马县。只要到了东郡,既有臧子源率兵相援、又有袁公出手助力,不说安身之处,就说是另寻出路,也尚未可知啊!”

他看得很明白,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众人心中、以程昂为首的这股不忿之气平息下去,只要拿出比在城中反戈更有利的选择和方向,要安抚程昂等人实在轻而易举。毕竟在去白马的路上,盗贼不断,他们还得仰仗赵宠和程昂等人奋力呢!

然而这一点,才智比张超要出众的张邈如何会看不出来?只是心中的悔恨与愧疚,让他偏不想这么走。

“不去河北。”

这简单的四个字让才安静下来的程昂又忍不住提了一口气,部众又渐渐地不安起来,在张超焦急的眼神中,张邈气定神闲,难得斩钉截铁的说道:“袁绍、田芬等人多日来明知雍丘告急,却坐视不理,可见其心。如今我等已无一城一地,再要赶上去祈求托庇,未必能落下如何光景。所以我等不去河北,而当去寻……”

“府君!”程昂一声暴喝打断了张邈的侃侃之谈,他豁然拔出刀来,往后跳开一步。随后又有一大半的人面色涨红,极不服气的站在程昂身后,一同拔刀拔剑,指向张邈:“府君当初听信他人之言,起兵反叛,我等身为部署,无不遵从。即便兵败于前将军之手,坚守雍丘,也无多怨言!我等一心为主,为何府君所言所行荒谬无常,丝毫不想想后果!”

“程昂!你、你这是做什么?把刀放下!”张超吓得两股打颤,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

赵宠也是惊疑不定,一脸纠结的左顾右盼,不知该站到哪去。

只见程昂对张超毫不理会,继续怒视着张邈,说道:“府君既然率我等逃出来,若是已有决断则罢,我等奉命就是。可我观府君连个定计也说不上来,连河北也不去,这天下之大,末将实在不知还有何处可去。倘或府君只是一时情急,率众脱逃,我等也只好与府君做个了断,按我等先前所想的做,还请府君念在多年旧谊,成全我等!”

“偷生怕死,背主求荣的行径,也能说得如此无所畏忌了?”沉默良久的典韦忽然发声,从张邈身后拨马走了出来,魁梧的身形恰好挡住了张邈。

张邈刚被程昂一连串的喝问勒逼的愣神,刚反应过来,正要开口解释,却见程昂看到典韦出头,立即吆喝了一声

“给我杀!拿他们的头找朝廷谢罪!”

典韦浓眉一竖,立即带着四五名卫士拍马冲了过去,他手上双戟舞动如风,像两只车轮一般左右挥舞。

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凌厉攻势,程昂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虽然他素日里从赵宠口中听说过这个大汉的实力,起事之前就有所提防,但实在没想到对方比他臆想的还要厉害。若是不先解决了他,自己这一两百人未必能讨得了好。

“阿兄、阿兄,你看看,若是早听我言,如何会落得这般景况!”张超悄然拉着张邈躲到后面,苦着脸说道。

“诶……”张邈怅然若失的看着握在手中的佩剑,低声说道:“是我一时多想,还以为会遇见他……却是没料到做起来如此艰难,竟连他何时来、何处来都不清楚,就让尔等陷入险地……”

张超听清了对方的话语,莫名其妙的问道:“什么?阿兄你说谁会来?”

“程昂说的是啊,多年旧谊,我活不成了,也不能断了别人的生路。”张邈却是不理会张超,他忽然松手丢开了防身的佩剑,释然的抬起头迎面看向绕开典韦等人、举刀杀来的部下。

想当初自己与他二人携手交游,论述志向,他们一个是高门贵胄,生来就注定会被家族推向宰辅的位置;一个是豪强出身,才干了得,智计超绝。自己夹在两人中间就是萤火与皓月,那时的他就多有不忿,如今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凭什么起步同是兖州郡守,曹操就能几番东征西讨,立下战功,还要留自己看守家门?凭什么同为关东盟军的一员,袁绍就能盛名一时,自己却默默无闻?

当年的三个好友,自己就是一定是可有可无的那个么?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修复与袁氏的关系、为了改换袁氏门庭而反叛,可谁又知道他张邈张孟卓,酸枣会盟、关东盟军的主要人物,有一颗不甘被边缘化、不甘被袁曹比下去的心!

多少痴心妄想、自以为是,到底是要撞到墙才能醒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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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四章 蒿里义行

“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ranwen”【魏书】

张邈认命般的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旋又睁开,那近在咫尺的叛兵并没有将斫刀砍向他的脖子,而是突然被身后旋转着飞来的手戟刺中,然后颓然倒地。

“府君!”典韦顾不得与程昂等人纠缠,返身杀了回来,那脸上焦急的神情让张邈没来由的一阵感动。

更让张邈惊喜的是,他尚未开口,耳畔便听见河对岸传来阵阵喧闹。一支数百人的先头部队看见这边的情形,在岸边犹疑的看了几下,张口说道:“是张府君么!”

“是、是!”张超听了这话,连忙在原地一跳,高呼道:“我乃前广陵太守张超,来者可是援军?”

对面为首的那名短小精悍的汉子也不说来路,径直拔出长刀,吆喝部众:“全部拿下!”紧跟着所有人踩进齐膝深的河水里,整齐有序,看上去颇有气势。

程昂看到这种形势,心生惧意,想着趁乱杀掉张邈、拿对方的人头向朝廷邀功的机会已然错失了。遗憾之余,他当机立断,捂着右臂上的伤口刚向后退几步,从旁突然走来一人拦住了他。程昂定睛一看,原来是与他交好的赵宠:“你也要拦我?”

赵宠适才一直在束手旁观,此时挺身而出,当时便让程昂误以为对方见风使舵。赵宠看向程昂,面露一丝不忍之色,忽然咬牙说道:“你先走,我替你拦着!”

说完这话,程昂脸色一变,但脚步不停,没有留下来与赵宠说些什么体己话,而是连连倒退,将欲逃走。

岂料程昂才转身逃开数步,一柄利刃便穿胸而过,程昂不敢置信的低头看着胸口处扎出来的剑刃。剧痛从伤口处逐渐蔓延至全身,他嘴唇发白,疼的说不出话来,但程昂仍艰难转过头去,试图看清是谁给了他这一剑。

泪水不知如何泛上眼角,程昂只觉得那人身影虽然模糊,但格外熟悉:“袍泽一场,你也成全了我吧。”

乐进草草打扫完战场,收拾尸首以后,这才冷眼横了张邈等人一下,带着众人过河返程。

他是曹操派来打探前路的先锋,在身后不远处,曹操正亲领大军款款而来。

张邈自觉的捆缚双手,做足了俘虏的样子随军走入营中。辕门之下,早已得到乐进传讯的曹操,正带着一干文武驻足以待。

见到张邈,曹操面色怒气一现,然后又消了少许,半伸着手,大声道:“孟卓!”

“孟德、孟德!”张邈头也不敢抬,几步还没走完便踉跄着跪倒在地,声音哀切,语带哭声。

曹操迎面走来,他是又怒又恨,恨张邈不自重,辜负了他一番推心置腹、恨张邈不自持,一来就像个软弱无能的废物。看着张邈哭丧的脸,曹操想起这半年多来自己在兖州被众叛亲离,吃尽了苦头,左手便忍不住按上了腰间剑柄。这时乐进忽然走上前来,凑在曹操耳边低语了几句,一旁紧随的程昱也跟着听完,不禁诧异的向张邈望了过来。

“……当真?”曹操脸色变了一变,眼睛不由得往张邈身后看去。

跪伏的人群中有一个魁梧的身子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孟德、孟德……”张邈膝行而前,泣不成声:“是我罔顾恩义,致使……如今……”

“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曹操两步迈了过去,两手按了按张邈的肩膀,眼里终于落下泪来:“你且放心,你的妻儿,我来替你养。”

张邈浑身一颤,脸色白了一阵,哭得更厉害了。

曹操深叹了口气,转身便走,再也没有回过头。

张邈与张超等人随即被关押了起来,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曹操一次。而曹操也没有即刻动身待他们前往雍丘,只是原地驻扎,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消息。

十月初五的深夜,匆匆赶至营地的荀终于在一处马厩里找到了正在喂马的曹操。

“明公,幸不辱命。”荀说完后,抬头一看,发现曹操的脸色阴沉的可怕,不由愣了一愣。不过他把控得极好,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关切的问了一声:“明公?”

“张孟卓自投网罗,我没费多大功夫就逮住了他。”曹操拍了拍绝影的头,替它捻去耳朵上的一根杂草,自言自语的说道:“说来也奇,去年得闻兖州皆叛于我时,我恨不得将此人剥皮拆骨、方解心头之恨。可如今他自愿跑到我手心里来,到让我无可适从了……我本来已狠下了心,他这么做,却又叫我为难了……此人,真是害我不浅。”

荀不肯与曹操言语故交旧谊,平平淡淡的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望明公慎之。莫要负了一众人等多日辛苦,以及明公胸中的大志宏愿。”

话音刚落,曹操忽然抬头恶狠狠地瞪视了荀一眼,那眼神饱含杀意,又如流光飞星,在他深黑的眸子中转瞬即逝。曹操旋即又低下了头,也不管荀看没看到,自顾自的说道:“当年董卓擅权、祸乱朝纲,我趁夜逃归乡里,意图起兵。在途径成皋时,借宿于故人吕伯奢家。”

这是一段不算辛密的往事,荀很早以前便从别人口中说起过,此时听曹操故事重提,也不知跟张邈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出于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荀没有急着打断曹操的叙述,心平气和的听了下去。

“伯奢当时不在,其子与宾客却起了异心,想劫杀我,向董卓邀功。结果为我预先料到,我当夜怒起,接连手刃数人,次日乘马而走。”曹操有意无意的摸着绝影的马鬃,那匹神骏毛色纯黑发亮,就像是曹操此刻的眼眸,深黑之中带着两点亮光:“吕伯奢与我的交情,不弱于张邈、袁绍,可就连他都背弃了我。那是我杀的第一个故交,我当时还道……”

“宁我负人,毋人负我?”荀下意识的接口道,曹操说的这个故事他听过另一个版本,说的是曹操疑心太重,仅仅是闻见吕伯奢一家对他殷勤备至,便误以为对方别有所图,最终杀故人满门。可如今听了当事人的口述,却发现事情并非是如此,可到底那一句才是真的呢?

荀定了定神,想听曹操如何继续往下说。

“是啊。”曹操感慨的说道:“难道是只有我对不起别人,却没有人对不起我吗?”说到这里,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深沉的看向荀,好似最对不起他的不是吕伯奢、不是张邈,而是荀。

他年轻时曾有一段狂妄自大的岁月,那时他敢嚣张的说出这句话,自愧无负于人,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有负人,却教人先负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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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五章 曲终人定

“第疾走,慎毋怯而反顾。www”【潜书利才】

沉默了半晌,荀才想起该要跟对方说些什么话,他此时也被头顶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赤气吸引,抬头怅然望向天穹,忽而说道:“孟德可是在怨我?”

“我不曾怨你!”曹操把手一挥,坚定的说道:“我征战数年,历经背叛何止一次两次?吕伯奢、张邈、陈宫等人,他们既然弃我叛我,我又何必对彼等心存仁恕?如今既为仇敌,便当以生死相见,哪能像妇人、小儿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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