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渡 - xp1024.com
《修渡》


楔子

“啪!”说书先生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今儿的故事就该开始了。

当今宁国,国君残暴,佞臣当道,民不聊生。百姓生计艰难,国都姜城的茶馆酒肆生意尚且寥寥,何况此处不过是边境云山下一个小县城。虽然堂下只坐得稀稀拉拉几个人,说书先生还是抖擞起精神,“唰”一声抖开折扇,眼光往堂下一扫,待看客目光都聚齐了,方才声情并茂地开了场。

“各位看官,今儿要说的故事那可是发生在500年前!话说那时,宁国尚未一统天下,乃是姜、靖、邺三国鼎立的局面,其中又属姜国国势最盛。但天有不测风云,人算终究抵不过天机,哪知姜国却是最先惨遭灭国的一个!你道是如何一个泱泱大国转眼即成飞灰?原来是那靖国太子心术不正,勾结妖孽,姜国明知不敌,但举国百姓无一人叛国投降,终致灭国,国中百姓无一生还,真叫一个惨啊!”说书先生讲到悲情处,抬袖假拭眼角,惹得几位看官皆是一脸悲戚。

可这一切落在茶肆角落独自坐着的女子眼里,却十分好笑。她看着台上激昂又伤情的说书先生,扯出了一个愉快的微笑。显然,这一笑落在先生眼里,感觉是极不尊重的,为了挽回一位说书先生的尊严,他准备将故事的真实性再加以渲染。

“各位看官千万别不信,您脚下踩着的这块土地可就是当年的靖国!那靖国与楚国原是打算和亲,结盟共抗姜国。靖国太子叶峥与楚国公主王楚渝也是郎才女貌,一时传为佳话!哪知忽一日,冒出个绝色美女,名曰梵月昙,不多时便勾走了叶峥的魂儿!相传二人为了在一起,硬是将天下搅得是天翻地覆,地覆天翻,不仅靖、楚两国反目成仇,更将姜国灭了个彻彻底底!姜国何其强盛?你当二人哪里来的那样本领?原来那梵月昙原是个万年凶兽变的妖精,一口就吃掉了姜国数万百姓!啊呀呀!”说书先生边说边偷眼去瞟角落里的姑娘,见那姑娘看着台上的惊堂木若有所思,神情不似方才儿戏,不觉心里又多了几分底气,便将那惊堂木越发起劲地一拍,又往后说去了。故事的结局当然是妖孽最终被佛祖收服,灰飞烟灭,而三国经妖孽祸乱,国力衰败,后宁国一统天下,直至现今。

这样的故事角落里的姑娘已经听过好几遭,穷乡僻壤的,讲来讲去就那几个故事,每次不过是各个角儿名字不同罢了,终归换汤不换药。初初听起来倒也好听,如今听得多了,便也见过了世面,不以为然。之所以出神,是因为听见这一次故事里的妖精竟有个那样好听的名字,思来自己已经做了两个月的凡人,居然连个名字也没有!年深日久岁月悠长,做凡人,还是该当有个名字的。

“梵月昙,好听,要不我也叫个什么昙?”她思索了一会,又自言自语到“‘月昙’?不行不行,太相近了,她都被打得魂飞魄散了,不吉利。我既然出生在云山,便跟着云山姓‘云’算了,就叫‘云昙’,不错,就叫‘云昙’!这个好听!我也有名字了!”说完,撒下一桌瓜子壳扬长而去。

第一章 小妖云昙

云昙是在一座寺庙里化成人形的。这座寺庙名字倒怪,叫昙阁,坐落在云山之上,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她是寺庙后院一座荒坟旁的古昙,自有灵识起,这座寺庙就已经破败腐朽,只是庙宇幽深,佛像庄严,昙阁仍然透着古物历尽凡尘的淡雅磅礴,依稀可见当年该是如何精致秀雅美轮美奂。

这座寺庙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云昙在山下小镇游荡时,听说昙阁里煞气极重,是妖孽的地盘,生人勿近,因此根本没有香客敢来敬香添油。每每听得此言,云昙心下便有些思量:这妖孽说得不会就是自己吧?可要说煞气,那真真是冤枉,自己要有那么重的煞气,还不被这寺里的古佛给镇压了?还能修成人形?纵然自己是妖,也是只单纯又和气的小妖。纵然自己有一些目的,但那目的也是不害人性命的。

其实云昙三百年前便有了灵识,为了早日修成人形,春去秋来,夏花冬雪,她未有一日懈怠,可她资质实在平庸,始终无甚进展。直到十七年前寺里来了两个和尚,老和尚带着个小徒弟,老和尚叫枯木,小和尚叫初心。说来也怪,自从昙阁来了这一师一徒,云昙的修为便日进千里。不过短短十七年,她便修得肉身,化为人形。

这两人云昙都是见过的,她还是株昙花时,枯木和尚便时时来看她。其实云昙也不敢肯定他究竟是来看荒坟的还是看自己的,有时候他看着那座荒坟很是悲戚,有时候他看向云昙,眼神很是复杂。云昙不懂这样的眼神,好在她也不想去懂。

小和尚也常常来看她,会给她浇水,陪她说话。她第一次见到小和尚的时候他才不过两三岁,迈着两条小粗腿儿蹒跚跑到彼时还只是一株古昙树的云昙面前,满脸泪水,挂着两条大鼻涕,说话还不利索,冲着自己就是一顿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哭诉:“修远不要老和尚,修远要娘亲,呜。。。呜。。。修远要回家,呜。。。”现在的小和尚早已经长成了谦谦君子,莫测高僧的模样,可是每每想起当日那一幕,云昙还是会在心里偷笑他是个爱哭鬼。

初心喜欢去看云昙,常常左手拿着一把葫芦瓢,右手提着一个大木桶。他看起来很斯文,但因为长年习武,还要做农活,因此体格非常强壮,一只大桶水,他单手提着也并不感到吃力。昙阁树木繁多,云昙的真身隐在一片并不浓密的树荫下,阳光可以透过树叶撒下星星点点的光束。他将木桶放下,挽起僧袍阔大的袖口,右手接过葫芦瓢,一瓢又一瓢为昙花树浇灌。阳光的光束落在他烫着戒疤的头上,落在破旧却洗得格外干净的僧袍上,落在他带着温暖笑容的脸上。他的眼神那样温柔,仿佛温暖了这漫长又无望的时光,像佛祖普度众生,他说:“小昙花,这世上唯有你陪我看这岁月浮华。”这样的笑容,温暖了云昙的心,修行很苦,但如果每天都可以看到初心和尚的微笑,听他对自己说几句话,云昙觉得好像也不坏。

她很喜欢小和尚,尤其是他笑弯的眉眼,亲近又温柔。

云昙想,她如果不报答小和尚的浇灌之恩,实在有违她那立志成仙的美丽又善良的心灵。可云昙终归不是个可造之材,那点微末的法力除了支撑住人形外,便再也没有多余的了。既没能如何阔绰地报恩,也没能像别的妖一样纵横四海,风生水起,快意恩仇,只能在山下小镇偷偷溜达溜达,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透明人”,连人形都显不了。更多的时候,她都是留在昙阁,有时候附在大殿里的蒲团上,有时候隐在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功德箱上,然后静悄悄地看小和尚念经,一看就从雾色弥漫直到暮色降临。当年的鼻涕虫爱哭鬼也成了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郎,纵使一身粗布麻衣,也丝毫不能削减他的光芒。也许是念经的时间太多,膜拜佛像的时间太长,恍惚看来,云昙觉得他和佛祖竟有几分相像。

老和尚经常打坐入定,一入定就是好几个月,不吃不喝也死不了,像神仙一样。不打坐的时候他就与小和尚讲讲经书,说说话,对小和尚,这老和尚还是很耐心很慈祥的。起初几年小和尚常常和古昙树说话,这几年他却只是安静地注视,难得说几个字,千言万语都只留在心里,云昙担心再过几年他会忘记怎么发音。他很孤独,云昙甚至觉得他比自己这个独自经历千百年的妖精更孤独。自从镇上的人知道他是昙阁里的和尚后,他便很少下山,好像昙阁便是他的整个世界,整日里习武健身,念经打坐,种菜栽粮。

后来云昙想到了报答他的办法,她可以陪伴他一世,纵然世道无情,万千磋磨也义无反顾。而他,只需要付出小小的代价。这样的生意,真是再划算也没有了。

第二章 初次见面?

暮秋的清晨,昙阁笼罩在轻霜薄雾之间,巍峨庄严仿若仙山楼阁。

今日的雾气与平日有些不同,直到初心将楞严经、大悲咒、心经全都念完两遍,雾气还是没有散去。他来到院中,雾气便立刻爬满全身,为他的僧袍披上一层轻纱,他打了个寒颤,觉得山下的百姓其实也没说错。云山高耸,昙阁立于云山顶峰本就与世相隔,加之屋宇连绵磅礴,殿阁年久失修,许多院落杂草丛生,今日再由这雾气一衬,可不就有几分阴森古怪吗,难怪被人认作妖精的地盘。好在他并不常下山,偶尔去置办个东西,也早已经习惯了山下百姓对他“妖和尚”的称呼。

今日这天气,尚需再加件衣衫,初心正要回屋,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寒鸦嘶哑的啸叫,像一把利刃划破梦境的一角。他转头,看到山寺大门不知何时竟然开了,一半门扉摇摇欲坠。他走过去,扶起那半扇损坏的木门,合计着左右无事,不如将常用的几处殿宇整修一遍,一边想着一边准备将门重新合上。就在这时,他看到崎岖的山路上,一个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时不时回头张望,像怕什么人追上来。待走得近了,方看清是位妙龄女子,她一张小脸苍白憔悴,满头青丝飘散开来,额前碎发被山雾沾湿认命地贴在脸上,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弱可怜,穿一身雪白的纱衣,裙摆层层叠叠,在风里仿佛盛放的雪莲,脚上丝鞋沾满泥土,早已分不清颜色。原该看起来狼狈不堪,不知为何初心却觉得薄雾里的这一幕美得像一幅画卷。

他有一瞬间愣神,十几年了还从没有人敢上昙阁来,这名女子是谁?

女子很快便来到初心面前,扑通一声便向他跪下,口中说道“师父救命!”,那声音清脆干净,像泉水击打山石叮咚作响,甚是好听,虽是求救却不卑不亢,可见心性坚韧,有几分风骨。初心上前欲扶她,女子却低头不语,不肯起身,地上轻霜未消,女子衣裳单薄,饶是素来冷淡的初心师父也动了恻隐之心。

他对女子说:“你先起来再说如何帮你,你若愿意跪着,便跪在此处,我先进去了。”

女子闻言,抬头看他,好像要从他的眼睛里辨别这句话的真假。待她信了初心的话,这才起身行礼说道:“谢师父慈悲,小女子从南边小城来,原是一富户家里的婢女,不想家主年届耳顺之年却欲强我作妾,我虽为奴却也不愿攀附,此生只愿得一心人相伴,因此千方百计出逃至此。现今身无长物也再没有力气逃下去,只望师父怜悯留我在此处。”

初心这才看清她的眼睛,仿佛落满周天的星辰,蕴含无尽的情谊,灵动澄澈,欲语还休,此刻聚集着莹莹水光,倔强着不肯掉落。他相信,能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然有一副干净的灵魂。他从小不曾接触红尘,对世俗男女教条并不知晓,且在他心里,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不过皮相而已,到了来皆是尘归尘土归土,重要的是灵魂。于是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我只听说这里是妖怪的地盘,没有人敢上来,除了。。。”说到这里,女子看向初心。

“除了‘妖和尚’,没错,我就是‘妖和尚’,所以你是去是留自己决定吧。”说完初心便转身回寺。

女子连忙赶上去说:“我留下!反正我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与其被带回去糟蹋,不如死在这里干净,如果真有妖怪吃了我填饱肚子,也算我一番功德。”

“喂饱了妖怪也能算功德?”初心对她的想法很是无语。

“这里的妖怪并不曾作恶。”女子小声辩驳。

“你今日才来,怎知妖怪不曾作恶?”

“山下听说的。”见初心言语间只是打趣,并不曾深究,女子解释完偷偷松了一口气,再不敢言语。

初心带着女子在寺里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院落前停住。

“留心院?”女子仰头看见门匾上的字。初心推门进去,女子也跟了进去。这个院子很空,入眼是一片青石板的空地,打扫地十分干净,空地正中有一个莲池,左右两侧各有一排房屋。她见到进门处有一棵巨大的树,在这个季节里花叶已经落尽,只余一树寞落的枝丫,显得尤为孤寂。她知道这是一棵梨树,三月里会开出一片花海,亭亭若盖,美不胜收,这里她早来了无数回,只是傻和尚不知道罢了。想到这里,她望着空落落的枝丫笑了。初心回头正看到这一幕,陌生的女子站在梨树下微微一笑,仿佛将时光拉回到繁花似锦的三月里,草长莺飞,落英缤纷。

初心没有见过,甚至没有想过有人身上会有点亮世界的光芒,有如诸天神佛。女子回过神来,见初心站着不动,眼睛看着她。她以为是怪自己走得太慢,于是快步走到初心身边。

“走吧。”初心也回过神来,领着她进了他的禅房。说是禅房,实则不像,这间房子极大,足有普通房子三倍大,外间列着两列座椅,上首是两个主人座,看样子是会客用的。往里走摆着一个金丝楠木根雕茶台并几坐茶椅,台面上的陶瓷茶具一看就价值不菲。最里间看不见,她猜想应该是睡的地方。她也不好十分张望,略看看便收了眼光。心想着都说昙阁有妖精,却不知昙阁是个多么奢华的所在,处处雕梁画栋不算,连里面的陈设亦是精致齐全。不过也幸好昙阁既偏远名声又不好,不然怎么可能便宜了这个傻和尚。

“昙阁只我和师父二人,并没有多打扫出住处,你且坐坐,我去给你收拾间院落。”

“师父,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女子扭捏道。

“说吧。”

“我可否就住师父对面的那件屋子?”女子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初心,见初心一脸严肃,又补充道:“这里太大,院里外面多是荒草丛生之地,我有些害怕。”

“好。”虽然初心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妥,但一时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便闷声出去了。看初心从青石板庭院经过,绕过莲池一步步走向对面,女子的眼神变得幽深,她觉得湿漉漉的青石板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初心穿过陈旧的时光走向未知的记忆。她心里突然就有些着慌,好像有什么需要抓住,但又不知道该抓住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子就是云昙,她偷偷听了好几回说书,又仔细琢磨了好几日,才为自己定下一个身份,编出一段故事。为了让这个故事更加逼真,她真的在山里跑了一整夜,没有用任何灵力。从今天起,她就要以“人”的身份陪在初心身边,她愿许他一世光阴,换他一缕残魂。

第三章 不问名字?

初心花了整整一上午才把西厢打扫出来,当他再回到自己的东厢时,发现女子伏在椅背上睡得正香。他不知该不该叫醒她,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先去做饭。

云昙醒来见初心还没回来,心想着傻和尚真是个磨叽性子,都快午后了还没打扫完,看来必得她去帮衬一把。她走出东厢,正要往西厢去就看到初心从院门进来,手里托着托盘,里面几只碗碟。于是她又折回东厢坐好,平日里有灵力护体不吃饭也没问题,可昨日卸了灵力跑了整整一夜,这时候肚子正好饿了,因此对傻和尚的“知情识趣”颇感几分欣慰。

初心走进房间,见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翘首以盼,便将托盘里的碗碟一一取出来放在椅子边的小几上,拿了托盘立在一边说道:“吃饭吧,吃完了就去西厢。”

云昙看了看清粥小菜,又看了看初心问道:“师父不坐?”

“我吃过了。”云昙不问还好,这一问倒让初心觉出点不自在来,拿着托盘就要离开。

云昙连忙叫住他说:“师父略缓缓!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初心立着不动,连头也不曾回,看架势是等云昙的几句话说完就要马上离开。云昙心里很受伤,心想着她还是棵树那会,连句话都说不了,也不见他这样冷漠。那时候他来给她浇水,往往笑容和煦温暖,如今她变作个大美人俏生生站在他面前,他不说软语温存怜香惜玉视若珍宝,却作出这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如何让妖不心寒,人呐,真是太复杂!想到这里,云昙忽然生出几分脾气来,也顾不上预先设定好的温柔淑女的人设,定要开口呛他几句才肯罢休。

“师父何不过来坐?难不成怕小女子吃了师父?师父但且放心,小女子才不过师父肩膀高矮,师父又比小女子魁梧许多,哪里是说吃就能吃得下去的。”说完也不去动筷子,尖酸地坐着,看他是何反应。

其实也怪不了初心,他自小便没有朋友,虽有个师父也是权当没有。十七年来师父陪伴初心的时日屈指可数,常年累月不是打坐就是游历,初心也难得见他几回,因此养得性格很是孤僻,不大喜欢说话。他唯一倾诉的对象就是后院里的古昙树,可唯一看得上眼的这么一棵树,前些时日也不知去了哪里,留下偌大个坑,令他颇感伤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与人相处,对于他来说,接待一位客人好比一场灾难,且是一场稍不留神就处处受制的灾难,像现在他就又不知该如何答话了,他想想觉得此刻还是应当以不变应万变。

见初心冷着一张脸很是从容地在旁边椅子坐下,云昙的气默默解了几分,于是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吃着吃着她忽然想着做戏还是全套好,于是问道:“师父法号是什么?”

“初心。”

“初心?倒不似平常僧人会起的法号。”云昙一直没想明白,枯木那个老和尚严肃又没趣儿,他是怎么想出来给小和尚起这么个名字的。

“师父起的。”

“是有什么出处吗?”

“师父说‘不忘初心’。”

“哈?”听到这么个出处,她本来想喷饭以示惊讶,但考虑到实在不雅生生忍住了。“不忘初心”听起来凡尘味儿很重啊,难不成老和尚年轻的时候有过什么艳遇,留下了什么遗憾,方才给关门弟子起这么个名儿?想想枯木那满是褶子严肃的脸,云昙忍不住抖了抖,打住细想下去的念头。

“有什么不妥吗?”云昙脸上变幻的表情倒让初心有些疑惑。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云昙说完,不忘给了初心一个甜甜的笑容,眉眼弯弯如菱角。

雾散后太阳出来了,阳光洒进屋里,将云昙的笑容笼罩进一片柔和的光影里,好像她就是太阳,温暖了整个厅堂。初心低下头,收拾起碗筷,嘴角不自觉带着一丝笑意。

“初心,我都问了你的名字,这礼尚往来,难道你不问问我的名字吗?我也是有名字的。”云昙信心满满且跃跃欲试地问初心,她可是刚起了名字的“人”,她的名字这么好听,他竟然没想起来问一问,简直太失误!

初心心里觉得好笑,原来外面的人是这样的吗?他无奈问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昙!就是云山的那个云,昙花的那个昙!”云昙得意洋洋回答。

“云昙姑娘。”初心打趣地叫了一声,心想此时的她与早上那温婉柔弱的样子实在不像。

“不是云昙姑娘,是云昙。”云昙说完又是一笑,她今日很是高兴,竟将来时定好的做个优雅淑女的想法给忘到九霄云外。看到初心“讥讽”的笑,才惊觉今日里言谈与“淑女”的设定有些远了。她稍稍懊恼了一会便丢开了,想着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年深日久,她是要与初心此生相伴的人,若时刻扮成另一个人也着实累了些,倒不如做自己得好。

“对了云昙,你住在这里可以,但这里不止我一人,还有我师父枯木大师,他住在空心院不常出来也不喜人打扰,你不要往空心院走动。”初心认真叮嘱完便带着碗筷出去了。

云昙知道他午后喜欢去练武,然后理一理菜地,她觉得那是属于他的时间,她不想去打扰。她离开东厢,沿着莲池绕到西厢门口,推门进去见西厢格局与初心的东厢一模一样,此时已经打扫地十分干净,屋子久未住人,却没有一丝霉味,青石板地面用水洗过还未干。她进到最里间,果然见到金丝楠木雕成的大床,床上的陈设简单朴素,与床的风格迥异,她上前坐下试了试,很干净舒服。她环视一周,发现窗下书桌上竟然摆着一瓶雪白的山茶花,开得如火如荼很是精神,她的笑容不经意间又绽放在脸上,一丝温柔流露得恰到好处:“真是个傻和尚!”

第四章 起不来床

第二天云昙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她也很纳闷,明明她有灵气护体根本都不用睡觉,为什么还是那么喜欢睡觉呢?在温暖的被窝里磨蹭了好一阵子,她才终于咬紧银牙下定决心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一个重大问题,昨天穿的那身衣服鞋袜,为求逼真可是实打实弄脏了,今天再穿一来怕是不大美观,二来这么脏的衣服脱下来容易,再要穿上去就很难跨过心里那道坎儿了。原本清洁术只是个小法术,可是若是施法整理干净了初心一定会问她是何时洗的,啧啧啧,怎么办呢?于是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个眉目的云昙姑娘,又缩回被窝里养神去了,没办法,实在是没有起床的条件。

初心一早起来做完早课练完武吃了早饭就到山里伐木去了,他要把几个大殿和院子修整一番。忙过了一上午,回来见西厢的门还关着,心里便犯起嘀咕来,怕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把砍回来的木头堆好,又洗干净脸和手,换了干净衣服初心走到西厢去敲门。

云昙听到有人敲门,知道是初心,便大声喊到:“初心,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初心推门进去,见会客厅和茶室都没人,知道云昙还没起,便很是不自在,转身要走。云昙听到脚步声,赶快说道:“别走!别走!初心,我那个,我起不来。”

初心停下脚步问道:“为什么?”

“我的衣服鞋子都太脏了。”云昙不好意思地说。

“哦,你等一会。”

过了好一会,初心终于回来了,他“磨蹭”的形象在云昙心里又高大了几分。他说:“我给你放在外间,你自己起来穿吧。”

听到关门的声音停了云昙才起来,走到外间拿起衣服穿上。

“好奇怪啊,还挺合身。”她仔细看了看,发现衣服裁剪有些不规则,线头看上去也是新旧不一,她猜想着初心应该是赶着用他的衣服给她现改了一套出来,看来她又误会了好人。鞋子很新,是男孩的款式,锦缎的鞋面很是漂亮,大小却正好合适云昙。她穿好衣服,感觉这一身有点不伦不类,但是考虑到自己有美貌加持,于是又涌出十二分的自信。

她推开门,看到初心坐在莲池边刨木,她走过去对他说:“初心你看!”说完在初心面前美美地转了一圈。

“挺好。”初心看了一眼,又继续工作。

“这个鞋真好看,是你的鞋吗?怎么这么短?”

初心手里的活停顿了一会,眼神有些温暖,接着说道:“小时候师父云游回来买的,一直没有穿。”

看初心的神色,云昙知道这双鞋定是初心珍视之物,她问:“为什么给我穿?”

“一双鞋而已,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初心锃光瓦亮的头在阳光下仿佛闪着光,像佛祖头上不灭的光环,慈悲又神圣。云昙觉得初心真是个好人,而且还长得十分好看,这样好的傻和尚居然被人称作“妖和尚”避之不及,她不能理解。

“我帮你吧!还需要做什么?”

“你不饿吗?厨房有饭。”

云昙今日休息好了,根本不用吃饭,于是她说:“我不饿,我要留在这里帮你,报答你给我做衣服还有送我鞋子,你看多合身!”

初心脸上悄悄爬上一层红云,他把头埋得很低,卖力地干活。云昙走到他身边,捡起掉落的一筒木头卷,展开了细看,她还没见过刨木头呢,这一卷又一卷的刨花真好看。

“云昙,你帮我去厨房拿个筐出来。”

“做什么?”

“把刨花捡起来收好,晒干了生火用。”

“哦,厨房在哪?”

“出门左拐。顺便把饭吃了再出来。”初心似乎干得正起劲,头也不抬地说。

云昙了然地点头,微笑说道:“知道了。”这个傻和尚,关心人都不会。

很快初心就在院门口见到云昙,他看见云昙一只手提着一个足有她身体三倍大的竹筐跑过来,身轻如燕毫不费力。他很惊讶,长得这样瘦小柔弱,居然能有如此臂力,果真是非同凡响。这个女子,初识还以为娴静知礼温柔从容,不过一天就发现原来是个活泼灵动的小丫头,一副空谷幽兰的样貌,却是随性直率的性格。

“是这个吧?”云昙提着竹筐得意地问。

“放下吧。”初心放下刨刀,坐下稍歇一刻。云昙也坐到他身边,她见他头上渗着汗珠,便很是自然地拉起袖子要替他擦汗。可她的袖子还没接触到他的脸,他便立刻把头转开了。云昙呆呆地举着袖口,尴尬地不知该放下还是该假装替自己擦一擦汗,他总是在她以为感觉不错的时候给她泼一瓢凉水。

气氛突然有些凝固,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在一堆刨花间傻傻地坐着。云昙显然有些生气,昨天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她可是陪伴了傻和尚十七年,他竟然真的只把她当做陌生人。初心哪知那么多,他只是本能地一躲,如今僵持在这里,他想要化解,但不知道该怎么做。

初心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木屑,对云昙说:“我有点累了,想起来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去?”

云昙从神游中拉回思绪,想想觉得自己气得没什么道理,他怎么可能知道她就是昙花树,在他看来,她原本就应该只是个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她是不是太心急了。只是尽管知道这一切都很合理,她的情绪还是有些低落,但她仍然答应陪他去走走。

初心站起来往院外走去,他放慢了步伐,因为发现云昙的步子小,和他的距离拉得有些远。待二人走得近了,初心说到:“我在这里原本有个朋友,我带你去看看吧。”

云昙盘算了一圈,推测初心口中的这个“朋友”恐怕就是自己的真身古树灵昙,于是心虚答到:“哦。”

果然,初心真的带着云昙进了后院。一眼望去,地上一个巨大的土坑格外扎眼,更尴尬的是土坑旁边就是一座高高鼓起的荒坟,这一凹一凸的,场面甚是滑稽。

第五章 此情共有

云昙此时已经顾不得刚才的些许不快,心里暗暗打鼓,面上却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她偷偷深吸了一口气,待压住内心的忐忑方才问道:“你说的朋友呢?”

初心看着地上的巨坑,眼神放空,神思不知飘去了哪里,也许是穿过时空看到了昔日昙花盛放的一刻。听到云昙说话他才回过神来答说:“这里原来有一株昙花树,枝叶繁密,暮春时分子夜花开,芳香四溢。传说昙花本是花神,四季开花,可是因为爱上了浇灌她的男子,被玉帝处罚变成一年只开一瞬的昙花,男子也被消去记忆送到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从此忘记花神。每年暮春韦陀会下山采集朝露为佛祖煎茶,于是昙花便在暮春开放,让所有的等待化作花开一瞬的惊艳,只为爱人韦陀能回头看她一眼,只是千百年过去了,韦陀却再也没有记起她来,于是昙花便年复一年开放下去。”

“爱上了浇灌她的男子?”云昙作为一株纯种昙花,居然没有听过这样一则故事,难不成昙花这个品种往往容易爱上浇灌自己的男子?看来浇水这个动作颇容易让人神魂颠倒。

“故事里是这样说的,这株昙花那样茂盛美丽,常常让我有一种她就是花神的错觉。我自来这里起,就觉得这株昙花很特别,很亲切,好像已经与它相伴了生生世世一般,它便是我唯一的朋友。”

“如今它去哪儿了?”云昙明知故问,但她就想看看对于她的“消失”傻和尚到底是什么想法。

“我也不知,但师父说过,这株昙花乃是韦陀仙山上极为珍贵的古树灵昙,可净化一切罪恶,甚至重塑灵魂,充满灵性,将来必有造化。可能这就是她的造化吧,其实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又何必执着。”初心徐徐道来,好似一切看开,但眼里的伤怀还是泄露了心里的难舍。

“你今日的话倒不算少,比起往日里惜字如金的模样,这样就好看多了。”云昙中肯的点评让红晕悄悄爬满了初心的耳朵。他心里尤记得刚才惹云昙不快,终归是他不对,因此特地多说了个故事赔罪,怎知云昙早已忘了这一茬。

“对了,按你说的这株昙花是株灵物,那她旁边怎么有座坟啊?还是座没人打理的荒坟。”

“这座坟的主人是谁我不知道,但师父说他是个值得敬佩的男人。”

彼时云昙见枯木和尚总对着自己和荒坟若有所思,既然老和尚能知道她是古树灵昙,料想也知道这座坟的来历,没曾想他竟然连关门弟子都不肯告诉。看来那个鬼将军还真有些来头,那他那时候对自己说的话十有八九也是真的。

这座坟的主人云昙当然知道,他是个死了不知多久的鬼,在云昙修出灵识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只“老鬼”了。看他一身行头生前应当是某个国家的将军,因此云昙给他起了个“鬼将军”的诨号。云昙记得第一次见他那会,他的眼神里弥漫着铺天盖地的哀伤,仿佛有什么事令他痛彻心扉,她永远记得他那时的眼神。她想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年纪轻轻就死了,还被埋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连个扫墓的人都没有,心里肯定是又遗憾又怨恨,所以才会缠绵人世不肯去投胎吧。不过他也真是的,死都死了还那么执着于权势,非要穿着一身金丝战甲过了几百年,也不嫌重得慌。他不怎么说话,云昙有时候甚至感觉他像有意躲着自己,她问过好几次他的名字他都不肯说,为此云昙很是不忿,渐渐便不怎么同他说话了。

其实和这鬼将军作邻居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在修行上鬼将军帮了云昙不少忙。云昙虽是古树灵昙所化,照理说该是先天优越灵力充沛,但是她偏偏是个例外,资质平庸灵力低下,修行进展十分缓慢。鬼将军毕竟做了那么些年的鬼,见多识广,常常在修行上给她指点,而且这些指点对云昙都十分有用,若非鬼将军,恐怕即使有小和尚在,她也是无法这么快化形的。

可不知怎么回事,小和尚和老和尚来了没多久,鬼将军就失踪了。云昙猜想可能是因为枯木和尚法力太高强,鬼将军毕竟和她不一样,她是神树所化的妖精,天生不带妖气,可鬼将军毕竟是个冤死鬼,流连人世不肯归于阴司,是有违天道的存在,他应该是怕枯木和尚与他过不去于是逃之夭夭溜之大吉了。只是,云昙好歹与他做了几百年邻居,虽说关系不大和睦,但他一声不吭就走了,云昙心里还是有些气闷,总觉得这段邻里关系终结得不大圆满。本想从初心这里打探他的底细,看看有没有可能推测出他的去向,谁知也是无功而返。既然如此,就只当她云昙从来没认识过这么个鬼吧!

“值得敬佩的男人?我看在你师父眼里,但凡跟他一样严肃冷淡的人都值得敬佩。”云昙小声嘀咕道。

“什么?”初心没有听清。

“没什么,既然你那位‘朋友’已经不在了,那我们就回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云昙说完抬脚就要往外走,却听到身后初心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云昙停住脚步,觉得古昙树的消失的确伤害到了初心的感情,于是她十分认真地对初心说道:“初心,它走了没有关系,我来了啊,我能跑能跳能说话,难道还比不上一棵树?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永远都不会抛弃你。”

初心看着云昙的眼睛,清澈又坚定,严肃又认真,一点也不像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他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酸涩。“永远”,她知道“永远”是有多远吗?她知道承诺是有多重吗?她还只是个小姑娘而已,人生对她而言还很漫长,轻易地许诺,轻易地说“永远”,他真的可以当真吗?不管真假,他心里有些感动,至少他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许下“永远”,这份心意当珍而重之。他不知道的是,云昙并不是个“小姑娘”,她做出的承诺早已经过深思熟虑,不就是一生一世吗,能够换取她想要的东西,她真的心甘情愿。

云昙看到初心对她笑了,他笑着对她说:“我记下了。”云昙觉得这一刻太重要,这算初心同意与她定下一世约定吗?云昙觉得很满足,她知道初心没有那么容易动凡心,但爱情也好,友情也罢,虽未携手至少此情共有,如此足矣。

第六章 冰雪一舞

世事几多变,山中岁月长。转眼云昙已经在昙阁住了两月有余,初心每日里忙着修缮没有多少闲工夫,云昙看着他很是忙碌也不好意思白吃白住,主动承担起了烧饭的活儿。一开始简直下不了口,不知浪费了多少粮食,幸亏初心并不苛责,耐心教她,于是后来便也渐渐入得了口,到如今竟然颇有几分美味。云昙深觉自己在厨艺方面天赋异禀,为此得意洋洋了好一阵子。

为了能多和初心在一起,云昙常常去给初心“帮忙”。初心加工木料,她在一旁玩木屑,将满地的木屑捧起用力扬到空中,一边欢快地旋转一边朝初心喊下雪啦。结果木屑四处纷飞,落得初心满身都是。初心雕刻木片,她要去帮忙,结果许多木料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刻纹,完全没法再用,不得不重新去砍树加工。初心去山里砍树,她非要跟去帮忙搭把手,结果见到山中景致迷人动物机敏可爱,便一定要留下玩耍,初心只得陪着她在树林里采完蘑菇又追兔子,捉完小鱼还要编个花环,直到日头西沉才匆匆砍了棵不大完美的树拖回昙阁。

不过,初心始终是初心,饶是云昙如此热心地“帮忙”,他还是在山中初雪落下前完成了殿宇的修葺。

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凛冽,严霜逼人,夜间云昙听到外面扑簌簌的声响,翻来覆去没睡好,早上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她推开门一看,顿时就惊呆了,天呐,好大的雪!原来昨夜里是落雪的声音,经过一个夜晚青石地面已经被积雪覆盖,光秃秃的梨树上也压了一树雪白,仿佛一夜花开,莲池里结了冰,早已干枯的几茎荷枝傲然立在积雪之上,宣示着不甘屈服的倔强。此刻天上仍然飘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好美啊!”云昙不禁感叹到。这是她作为“人”后看到的第一场雪,她觉得这样美丽的场景恐怕连天上也难以见到。她迅速关上门,回房间换上初来时穿过的白色纱衣,这是彼时她花了许多心思准备的,是她最漂亮的衣服。她兴奋地想着穿上这件衣裙在风雪中舞上一段肯定很唯美,初心看到了一定会高兴,从此改了对她不咸不淡的态度,因此多看她几眼也未可知。

于是当初心从外间习武回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漫天飞雪中,纤弱窈窕的身影是这茫茫世界中唯一的亮点。她舞动的衣袖惊起四周飞雪缠绵围绕,雪白的裙裾乘风飞扬,仿佛雪莲盛放在冰山之上,那翩跹的舞步击打大地的灵魂,步步皆生莲华。她眼中带笑,笑容圣洁纯粹不染尘俗,恍惚间像悲天悯人的仙子误落人间,又像独自沉醉的蛟龙徜徉深渊。这一刻美得惊心动魄,好像发生在谁的美梦之中,一落叶的声音便会惊醒琉璃梦境,空余人怅然若失。

初心在原地站了一会,并不曾言语,但是云昙还是很快发现了他。她踩着舞步旋转到初心面前,伸出衣袖对着初心露出魅惑的笑,勾魂摄魄却不显低俗妖媚。

初心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平静冷淡,眼里没有欣赏更没有惊艳,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怒气被压制在冷峻的面容下,让云昙感到几丝不安。她收回衣袖,整个人一瞬间从九天仙女变成可怜小狗,委屈地问道:“怎么了?”

“难道你不觉得冷吗?”初心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云昙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云昙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又羞又恼,向着初心远去的背影喊到:“我知道,你就是讨厌我!一天到晚冷个脸,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说完转身跑回房,把个门碰得震天响,空留如遭雷击的初心立在无声的世界里。

初心的想法很简单,他觉得云昙在大雪里跳舞简直是不可理喻,但凡是个正常人恐怕都不会这么做。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生病,如今大雪封山无处采药,岂不白白辜负了一条性命?平日里爱玩爱闹没有关系,但是凡事应当有个度,过犹不及,绫罗纱衣再美也不该属于寒冬腊月。平日里念她是女子,处处对她多有容让,纵得她太过任性了。

云昙一整天再没有出过房门,她又恼又羞又灰心。其实后来她明白过来初心是觉得她穿太少会冷,可她还是不能消气,她有灵力护体,区区风雪能奈她何?而且他完全可以用和善一些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关心,可他偏偏喜欢践踏别人的情面!她自负美貌,又放低姿态绞尽脑汁只为讨好他,谁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从始至终都是,白白让人当做笑话看待颜面扫地。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能力可以得到初心的爱,可悲的是不管她有没有那个能力,她都不可以放弃,她必须要做到。因为最近她明显感觉到跟在初心身边她的灵力维持地非常稳定,正在稳步提升,这也印证了鬼将军走之前对她说的那些话应当都是真的。可照如今的进展,成功的一天遥遥无期。

夜间云昙辗转难眠,她有点后悔,白天该沉住气,把这一切单纯地看作一场交易不是更好吗,她是不是太认真投入了太多感情?为什么要那么较真?为什么不能装作柔顺的样子哄他开心,非要撕破脸皮。既然不能离开他,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该如何去化解尴尬?

第二天云昙又是临到中午才出房门,她原本是想躲着点初心,她还没有做好冰释前嫌的准备,可她发现初心根本不在,一直到晚上也没回来。她坐在房间里心里其实有些担心,虽强撑着一口怒气不肯对自己坦白,但耳朵却时时关注着院门和东厢的声响,直到深夜才传来开门的声音。如此这般足足过了五六天,云昙晨起初心已经不见了,每每都要深夜才回来。这几日里他们没有机会见面,更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第七章 是送给我?

云昙不知道初心这几日到底去了哪里,她觉得那个傻和尚一定是在躲她。她心情抑郁,变得很是颓丧,她想管他去了哪里,管他会不会爱她,管自己能不能成仙,反正她就是不高兴,她不高兴的时候谁的账都不想买,谁的劝都不想听,什么利诱都不能使她屈服。

她最近喜欢上看梅花,昙阁里有一处碎心亭,建在一大片红梅花林中,这几日天寒地冻,红梅盛开,冰棱处处,银装素裹晶莹剔透。她常常在碎心亭一坐就是一整天。看着眼前梅瓣纷飞,云昙益发觉得昙阁并不像是寺院,虽然大雄宝殿、天王殿、罗汉殿、观音殿、文殊殿一应俱全,但除此之外处处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廊腰缦回院落林立,连一应摆设用度皆是不凡,哪有这样奢华考究的寺院?这座昙阁究竟是谁人所造?又是为谁而造?

初心今日天未黑就回来,找了好大一圈才远远看到云昙坐在碎心亭里赏梅,红梅花海在寒风中涌出阵阵涟漪,碎心亭像一叶小舟在香雪海中摇曳。她双手抱膝安静地坐着,许久一动不动,看起来遥远又孤单。初心认真地打量云昙,她的面容看起来清冷若仙,平时爱闹腾脸上总是带笑倒不大看得出来,如今面无表情地坐着便显出高冷渺远的气质来,像遥远灿烂的星辰难以触及。

初心叹了口气,还是离开了。

云昙一直在梅林坐到深夜才回来,总之初心也不在。可是她走进院子居然看到初心房里亮着油灯,他竟然在!云昙有些留恋油灯下温暖的身影,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没想到他如此铁石心肠,不过是件小事值得他躲她这些天吗?她一时不想回房了,可她也拉不下脸去敲他的门,于是她走到莲池边坐下来。

这个时辰地上已经结了霜,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在这样一个被星星月亮同时抛弃的夜晚,初心的那盏油灯显得尤为温暖明亮,氤氲了她的眼睛她的心。他坐在灯下手里不知在做些什么,左手不动,右手举起又放下,重复往返。她想:“傻和尚啊傻和尚,我到底该怎么对你呢?我来找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我真的只是想要利用你吗?如果你知道我接近你的目的,是不是更不会理我了?如果是那样,我能够接受吗?如果我真的达到了目的,我还能坦然地留在你身边一生一世吗?”她心里的疑问太多,一时半刻想不明白,于是留在莲池边生生坐了一夜,而初心房中的油灯也坚定地陪了她一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初心一打开房门就看到坐在莲池边的云昙,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周身都染着一层霜。听到初心开门的声音,她才好像从沉思中惊醒,诧异地看着他,仿佛一时间没有认出他。

初心赶紧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坐着?”

云昙淡淡答到:“想事情。”

“什么事情值得你天寒地冻坐一夜?”初心噌怪道。

“那又是什么事情值得你天寒地冻地坐一夜?”云昙望着他,认真又悲伤。

初心的脸渐渐有些红了,转身回到房间,不一会手上捧着什么东西走出来。

他把东西递给云昙说:“给你的。”

那是一套雪白的衣服,绸缎的面料,厚厚的,看起来很温暖。

“你昨晚是在给我做衣服?”云昙很惊讶。

“去试试吧。”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讨厌我吗?”

“这是你说的,我从来没有说过。”说完,初心难得地笑了。看着他笑,云昙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初心觉得她还是笑着好看,她笑起来天地都明亮起来。

云昙回房间换衣服才发现这套衣服款式时兴,是有钱人家小姐穿的款式,面料也好,温暖舒适,很合身。他哪里来的钱买这样好的布料?他这几日到底去了哪里?无论如何,他肯为了自己这样用心,就足以解开她所有的心结,她的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

换好衣服云昙喜洋洋地去给初心看:“好看吗?”

初心微笑着点头答道:“好看。”

看着云昙高兴,初心便打心眼儿里高兴,觉得不枉费自己一番苦心。这几日雪化了,他缠了头巾把一部分存粮挑到集市去卖,山下百姓怕他,他便挑着粮走了很远的路到另一个镇上去卖,路途遥远因此每日里皆是早出晚归。如今粮食金贵,不几天就卖了些钱,给云昙买了些好布料。

雪中的那一支舞不是没有打动他,她还是个小姑娘,那么爱美,却每日里穿着僧袍改的衣服,是他没有照顾好她。他又有什么资格责怪她呢?

如今见她穿着新衣高兴的样子,又恢复了往日里的精气神,他自然起打心里高兴的。

“初心,你这几日去了哪儿啊?”云昙边欣赏着自己的新衣服边问。

“下山办事。”

“什么事每天深夜才回来?”

“打扰到你了?”

“没有,我就是问问。我还以为你躲着我呢。”

“怎么会这样想?”

“没什么,都过去了,不提它。”

“你啊。。。”

“诶,对了,你长得这么好看,山下难道没有姑娘要拉你回去作夫君吗?”云昙一脸八卦地问道。

初心剜了云昙一眼又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云昙欲要再打趣他,突然听到门口有人喊:“初心。”

二人抬头望向门口,见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干瘦如柴但精神矍铄,眼神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时光,深沉睿智古水无波。

初心立刻站起来,向老人行礼道:“师父回来了。”

云昙认出枯木,立刻将头埋得很低,静静地立在一旁,只希望枯木能够忽略自己。

谁知枯木下一句便问到:“初心,这位姑娘是?”

“这是云昙姑娘。”初心答完又对云昙说:“云昙,这位是我师父枯木禅师,去见过师父。”

闻言云昙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道“见过师父。”说完抬头看着枯木。枯木眼中一惊,不知是喜悦还是震惊还是伤感,一时看来竟是五味陈杂,但这复杂的感情最终只汇成一句:“你先回去吧。”

云昙虽然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她在枯木面前正十分不自在,一听让她先回去,赶紧退出去。

待云昙离开后,枯木的面色尚且惨白,初心也觉察出师父的失态,他暗自心惊,师父是何许人也?见惯世间诸样事,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为何今日见到云昙如此失态?以师父的境界,断然不会是因为云昙是女子,那又是为什么呢?

初心心下正自疑惑,忽然听到枯木说:“初心,你回去吧。”

“师父许久不在,是否忘了这里正是徒儿的房间。”初心心想师父今日果真有异,此刻分明身处留心院东厢,师父却还叫他回去。

“为师的意思是,你与方才那位姑娘一同回你的俗家去。”枯木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淡泊高深徐徐说到。

此话一出,初心更加惊讶,并再次肯定今日师父定有不妥,于是他说:“师父远游想是疲累,昙阁就是初心的家,何谈‘回家’?”

“初心,缘来则聚,缘去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今生事,前世因,天道自有定数。为师已经决定,你回家去便是。”说完枯木便转身走了,空余初心兀自震惊。

对于回家,初心从来没有想过。听师父说,他三岁到寺里那年曾生过一场大病,小小的孩子病得几乎丢了性命,幸得师父医术高明方救他一命,但自那以后三岁前的记忆便都失掉了。自己是谁,有没有家,有没有家人全都不记得了。不过那时候太小,想必记忆也无甚重要,他倒也并不执着遗憾。

如今师父甫一回来就要他带着云昙回家去,他想到山下人对他的避忌,想到未知的俗世与家庭,心里忐忑,郁郁不快。

他来到云昙的房间,静默地在门口站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云昙因为今天枯木对她的态度感到有些不安,料想初心会来找她,于是留心着院里的声音。她一早就听到脚步声停在门口却迟迟没人敲门,就自己打开门来看,见初心站在门口。他倏忽间见她突然开门有点惊讶,二人一同进屋,初心把枯木的意思对云昙讲了一遍,问她是否愿意与他一同回家。云昙也很惊讶,没想到枯木如此冷情果断,直接要赶初心走,但是走了也好,生活在枯木眼皮底下,看他今日那眼神,迟早会发现她是只妖,到时候可就不妙!而且她心里历来对江湖有几分向往,因灵力有限无法成行,如今有初心在身边,走得再远她也不怕灵力不够,于是欣然答应与他同往,并真心实意感到激动又兴奋。

只见她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对初心说:“初心,咱们到时候进了江湖可就是大侠!得有个响亮的名号,什么霹雳法师、暗夜修罗女什么的,你觉得好不好?你看啊,初心禅师手持法杖正义凛然,云昙小妖臂挽披帛力阻狂澜!江湖会留下我们的传说!”

初心抬头略显惊奇地望了望云昙,“遭了,说漏嘴了。”云昙暗忖。

“小妖?亏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初心哑然失笑。他只当云昙是玩笑,却没发现云昙的神色有一瞬凝固。

他见云昙激动向往的样子,不知为何,竟也对回家生出几分期待。

第八章 古郦遗村

云昙真的没想到姜城有那么远。

枯木告诉初心他本姓叶,叫叶修远,是宁国世袭安国公府的大少爷,因他父亲早逝,现下安国公的侯位由他弟弟叶知秋继承着。于是二人由云山出发去往国都姜城,因为没有马匹,一路走走停停,东逛西看,倒也不急于赶路。但是二人都没有闯荡江湖的经验,也没钱住店,一路来不是是露宿山野就是寄居破庙。

初心长在云山,并不知晓世人过着怎样的日子。这一下山,沿途所见倒也新鲜,只是天灾人祸,庄稼长势萎靡,眼看就又是灾年,城镇景象也颇为萧条,商贩稀少。连年灾荒,流寇四起,盗匪横行,路上并不太平。但一路走来二人却并未遭遇危险,云昙觉得奇怪曾经问过一同寄居破庙的行人。原来当今宁国皇帝虽治国手段残暴乖戾,但却十分崇尚佛学,对高僧大德很是礼敬,上行下效便惠及天下僧人。听说为着皇帝的这一喜好,国都姜城里竟有好几个达官贵人把儿子送去寺院做了和尚。初心剃着光头,头顶还烫着戒疤,一眼就知是和尚,所以盗匪往往并不沾惹他们,怕惹来官府引火烧身。偶有垂涎云昙美貌的,也被初心三两下赶跑了。宁国当年一统三国,至今建国已经500余年,没想到如今竟然衰败至此。

前些天问路,路人指向西边,云昙和初心便一路走过来。可连日来都是山林和荒原,他们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只是如今走回头路是不能够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好几日没有补给之处,干粮已经吃尽,初心不杀生,云昙又不会狩猎捕鱼,靠着一些野果勉强充饥,可是如此乱世,又天寒地冻,连野果野菜数量也是极少的。初心心里不免担忧,像他这样长年劳作的男子都有些吃不消,何况云昙这样的柔弱女子。看着云昙每日里若无其事地与自己跋山涉水,野果充饥,无论一路多么苦多么累,她也都是开开心心从无怨言。初心心下不忍,可又掺杂着一丝欣慰和敬佩,一直以来在初心眼里云昙都是个任性娇气的姑娘,偶尔捣乱恶作剧,一点点小伤小痛也能瘪着小嘴疼半日,必定要他悉心上药倍加关切才肯罢休。可是如今,在真正困难的时候,她表现出的乐观坚韧,独立坚强让他刮目相看。云昙并不是真的娇气,在不值一提的小事面前她喜欢耍赖娇气任性,博得初心的疼惜关注,是因为她知道那些事无足轻重,玩笑一回也无伤大雅,但在大事面前,她不能真的成为他的负累。

今日又只找到两枚野果,其中一枚还被鸟儿啄食了一半。初心把两枚野果都递到云昙面前,虽然他自己也已经整整一日未曾进食。云昙看着初心疲惫的眼眸,拿走两枚野果,用衣袖仔细擦干净,然后把完整的一枚果子又递回给初心,自己拿起剩下的半枚果子吃地津津有味。初心接过咬了一口,又酸又涩,难以下咽,他再次看向云昙,她却仿佛浑然不觉,边吃边对着自己傻笑。他又咬了一口,果子便只剩下半个,他小心翼翼地把剩下半个用手帕包起来,打算留给云昙。

“初心,你干嘛不吃了?”云昙当然知道他是为什么,但是近日初心每餐都吃得很少,他那样大一个人,如此下去必定不行。她是妖,其实不吃也可以,但是若是她不吃,他是必然不肯自己吃的。

“我吃饱了。”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不在意地说道。

“吃饱了?”云昙兀自点头自言自语说到,接着一口咬掉剩下的果肉,扔掉果核。“拿给我吃。”云昙把手摊开伸到初心面前。

“现在吃?”初心是打算留给她晚些时间实在饿了再吃的。

“对,现在就要吃。”

初心把果子摸出来,仔细打开递给云昙,云昙接过果子顺势一把塞在初心嘴里,把初心吓一跳,她最近胆子越来越大。

“快点吃了,你若是再吃这么少,我就不吃东西,咱们把吃的全收起来,然后饿死算了!”云昙故作生气地说。

初心心里有些感动,她是在心疼自己吗?他长到二十岁,别人都道他是“妖和尚”,除了师父偶尔相伴,没有人关心过他,再苦再难也不曾有人过问,如今断粮,她却唯恐自己饿着。这一刻,初心拿着半枚酸涩的果子,心里涌出些柔情,怎么也按捺不住。

吃过果子他们便又上路了,必须尽快找到村庄或者城镇,否则他们可能真的要饿死了。

当他们见到远处的村落时,云昙开心地手舞足蹈,初心也禁不住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二人快速走近,看到村落极大,树木环绕,其间坐落着许多木屋,空地上满是断壁残垣,石柱砖瓦横斜,看起来竟像是古宫殿遗址。整个村落在夕阳的余晖下披着赤金的头纱,宛如待嫁的姑娘,沉郁美丽。错落的木屋间炊烟袅袅,小道上做完农活的村民三三两两相约归来。此处倒与别处不同,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样子。

“初心,我们有救啦!”云昙开心地蹦到初心面前,两手抓住初心的手臂,激动地说。

初心却一扫刚才的喜悦,神色谨慎地说道:“是喜是祸尚未可知。”

云昙悄悄用灵力将村子探查一遍,果然发现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怨气弥漫在村子里,若不细心查探极难发现。她心下有些惊疑,她一个妖精尚且要动用灵力才能发现的事,小和尚一介凡人竟然可以一眼看穿,看来枯木那个老家伙教给初心的东西远比自己知道的要多,以后行事应当更加谨慎。骗人这种事情,必要先骗过自己,方能不落痕迹地骗过别人。为今之计,正好借这个怨气探探小和尚的底细,看他究竟有多少斤两,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云昙想着这股怨气很是稀薄,即使初心实际无甚本事也当无大碍,况且还有自己在,虽然目下依然是法力微弱,但好歹是古昙灵树所化,底子还是有的,收拾个灵力如此浅薄的小妖应当不成问题吧。

“什么喜啊祸的,我都快饿死了,赶快进去吧!”云昙嚷嚷着要进去,一看到危机解除,她那肆无忌惮的毛病就又冒出苗头。初心体谅她连日来辛苦,便也顾不上怨气不怨气了,小心行事,明日补充了干粮就立刻离开,此间之事不是他与云昙可以管得来的。

第九章 热心夫妇

二人来到一户人家门口,门开着,没有看到人,初心礼貌地敲了敲门问道:“有人吗?”

“哪个?”一位农妇打扮的中年妇女从屋里出来,一看到门口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俊女的美,甚是养眼。她心下有些疑惑,和尚出门还带着女眷?

云昙看出妇人打量的眼神,赶紧解释说:“哦,大姐,我叫云昙,这是我大哥初心,他自小出家修行,如今家中有些变故,遂与我一同回家,途经此地想在大姐家中寄宿一宿,不知道方不方便?。”

妇人恍然大悟,热情地将二人迎进家里:“方便!方便!那有什么不方便的!连当今圣上都要礼敬僧人呢,我们乡下人,能为师父行个方便那是求也求不来的!我正做饭,我家那口子下地做活还没回来,二位随便坐。”说着小跑到灶下添柴,添完又快速回到灶前炒菜。云昙看她忙碌,主动要求帮忙。

“呦,姑娘你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会做这些啊!”妇人受宠若惊,连忙推辞。

“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炒菜做饭全都没问题!”云昙在昙阁里可是练过的,于这一行已经颇有自信。

“看不出来呢!你这,长得跟仙女下凡似的,通身气派,哪里像个小丫头呢!那行,那你就帮大姐添个柴,这些柴啊,都是我那口子上山打的好木柴,稍微看顾一下就行了,也不劳累人。”妇人喜滋滋地说。

“大哥对您可真好!”

初心坐在一边听着,心里暗暗好笑云昙别的本事没有,哄人的本事可不差。

“嗨!好什么好啊!”提起自己的“那口子”,妇人不自禁地带上点羞涩。

“对了,小师父,你从小就被送进寺庙出家吗?”

“是的。”初心原本不打算参与这一场聊天,可冷不丁儿妇人就问到他身上,如今有求于人倒不好不答。

“那小师父会不会驱邪除魔?”妇人一脸期盼地问道。

“这倒不会。”初心虽是和尚,却自小未曾受到板正教条束缚,不是那起呆板和尚,既然此间之事管不了,便无谓给人希望。果然,妇人眼里的希望之光一下子全熄灭了。

云昙咂巴出一点不对劲:“大姐,你们这里是有什么邪祟吗?不至于吧,我看这村子一片祥和,比我们走过的其他村子都好呢!”扮猪吃老虎这种事,云昙惯是拿手。

妇人警惕地四面瞧了瞧,小声对二人说道:“你们是外来人不知道,我们这个村子怪着哩!”

“金花,我回来了!你做了什么东西这么香?”正说到紧要处,门口忽进来个壮汉,一边说话一边卸掉肩上的锄头。他乍一见到整好一男一女俩人,还是年轻人,先是一愣神,随即眼中一喜,转头向妇人道:“家里来客啦?”

妇人一瞧来人,欢喜地朝二人介绍道:“小师父,云昙妹子,这是我家那口子,田二牛!”又朝田二牛道:“可不是来客啦!这位师父法号初心,这位姑娘是云昙妹子,他兄妹二人赶路回家在咱家借住一宿!”

壮汉也是个热情的实在人,闻言满口答应。金花见田二牛回家了,便将饭菜端上桌,四人围着一桌吃饭,气氛甚是融洽。云昙问起一路进村见到的古迹,田二牛回答说:“我们村叫古郦村,二位可知古郦城?”

初心答道:“施主说的可是古靖国的王城古郦城?”

“师父说得不错,这里原是靖国王都古郦城的旧祉,而我们村正是建在当年的古郦王宫之上。”

云昙很是吃惊:“这里居然是靖国王宫遗址?现在可一点看不出来了!”

“是啊,好几百年了,不管当年的宫城如何繁华,国破家亡之后也不过是一片废墟,祖祖辈辈改造重建才成了今日你们见到的模样。”田二牛说到这里灌了一口酒。

起先正说到关键处被田二牛打断,云昙尚未尽兴,说到此处云昙忽然想起,于是复又问道:“金花嫂,你刚说村里古怪,是怎么回事啊?”

田二牛闻言脸色一变,连忙接住话茬:“古怪?哪有什么古怪?不要听她胡说,妇道人家懂什么!”说话间瞪了金花嫂一眼。

金花嫂看懂了田二牛的意思,支支吾吾地附和道:“云昙妹子别听我的!我瞎说的!”说完还不忘虚心地朝田二牛瞟了一眼。

云昙欲要再说什么,初心私下里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对她说:“好了,快吃饭。”

云昙便歇了刨根问底的心思,专注吃起饭来,只是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凝固,大家都没有再说话,仿佛每个人心里都埋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夜间云昙竖起耳朵仔细留意着田二牛一家的动向,直觉他们会做些什么。可惜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一男一女、村长之类的。

第二天天气阴沉,看起来像要下雨。田二牛一早就不见了。初心付给金花嫂一些铜板,请金花嫂帮忙做些馒头带上路,可金花嫂一听他们这就要走很是着急,直说快下雨了,不如多等一日。云昙也不想这么早走,这个村子必然掩藏着什么,她还没有借此打探出初心的底细,于是她又使出惯用的伎俩,作出一副疲劳未消不胜柔弱的模样,骗得初心多留一日。她倒要看看金花嫂一家能翻出什么波浪。

金花嫂一听他们要多留一日,喜得脸上褶子全堆到眼角,一个劲儿地点头保证明早一定给他们备一锅热腾腾的白面馒头。

吃过早饭,云昙拉着初心要去村子里逛逛,她对这个满是“古迹”的村子很是好奇。金花嫂却劝他们说天快下雨了,村里又难见到生人,怕不知礼数冲撞了二人,可云昙十分坚持,于是金花嫂便又热心地充当起向导。

村里都是木屋,外墙斑驳古旧,屋外树木林立,在这样阴暗的天气里颇有几分阴森。云昙拉着初心说话,在金花嫂面前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十分欢腾,初心无奈之余竟也颇为受用。他们一路走过来,凡遇到的人皆是眼神古怪地偷觑他们,金花嫂同村民间的招呼寒暄竟也像是一场场拙劣的表演。村民自己没有发现,但云昙和初心可不笨,世上许多事情往往是当局者迷。

第十章 村长宴请

三人一路过来恰好看见田二牛从前面走来,远远地向他们招手,田二牛步子大走得快,很快就到了跟前。他热情地向初心说道:“小师父,我正说回家去接你们,村儿里难得来客,又是来的尊贵人,我打一早就去跟村长商量,二位一路来辛苦,怎么也得款待一顿略尽尽心意再放二位离开!”

“施主不必客气,是我兄妹二人叨扰了。”初心立掌行礼道。

田二牛却是豪迈劲儿一起来,不由分说拉着初心就往前走,边说道:“小师父太客气了,乡野人的心意罢了,不过是顿素斋,没有什么好东西,小师父不去可就是看不上我们!”云昙和金花嫂跟在二人身后也一路来到村长家门口。

田二牛松开初心,向屋里大喊一声:“村长!贵客到了!”屋里便出来一位老人并两个壮汉,老人面容慈祥,上前招呼他们进屋坐,两个壮汉并田二牛夫妇走在最后。

云昙往初心身边靠了靠,细声说道:“初心,我怎么感觉这阵仗不大对啊。”

“小心行事,随机应变。”

虽是乡村,可村长家的菜色却十分精致丰盛,一桌素餐做得颇为讲究,令人垂涎。几人围坐桌前,村长介绍说两个壮汉一个叫山远一个叫山高,都是土生土长的古邺村人,今日里特意让他们过来陪陪贵客,也算长长见识。金花嫂补充说:“山远这孩子是村长的女婿呢!”哪知话音未落又被田二牛狠狠地瞪了一眼,满脸委屈。村长见状连忙责怪二牛道:“你看你,急什么,无妨。”

云昙看看山远,他是个方脸男人,此刻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神情严肃。她不知他们打什么谜语,便问道:“什么急什么?山远到底是不是村长的女婿啊?”

村长看了一眼山远,他虽竭力掩饰,但还是能从他眼里感受到心中的悲戚。村长悠长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答道:“山远当然是我的女婿。”

云昙又问:“那您女儿呢?”

话问完,一桌人皆是静默不语,初心在桌下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云昙奇怪地看了一圈大家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幸好田二牛即时抛出新的话题,大家便赶紧就着新话题把话说开了。

云昙对新话题无甚见解,她觉得有一个人颇为有趣——那个叫山高的圆脸男人。山高看面容很是和善,他从一见面便拿眼儿偷偷瞧云昙,只觉得从来没见过容貌这样出挑的女孩儿,粉雕玉琢浑然天成,比画上的仙女还漂亮。哪知没瞧几眼便被云昙逮个正着,她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丝毫不避忌别人的眼光。他立刻像做坏事被抓了包,把头埋到心窝口,一张脸涨成个猪肝儿色。直到初心向云昙投了个制止的眼神,这才救了山高一命。

金花嫂自被瞪了那一眼心里便不大痛快,默默低头不语,只田二牛帮着村长热心布菜。初心坐着念经并不动筷,全当没看到面前热络的村长和田二牛为他布下的小山般高的饭菜。气氛正有些凝固,突然听到内堂传来好一阵咳嗽声,撕心裂肺,云昙探头张望了一回问到:“村长伯伯,谁咳得这么厉害啊?”

“哦,是我老伴儿,她身体不好在屋里休息,就陪不了二位了。”村长看上去是个和善的老头,说话慢条斯理,行动也颇为迟缓,说话间眉头深锁。

“我哥哥会看病,普通的病他都会,不如让他帮您夫人看一看?”云昙热心提议。

村长向咳嗽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无奈摇头说:“不用啦,她是心病,治不了的。”

到底是村长,经过的事情多了,他见好一席话说完初心和云昙还是不动筷,心下便了然,知道二人对他们有防备。于是停了布菜,坐下来对大家说:“大家都动筷吧,别客气。”说完率先吃起来。

看到村长先吃了,剩下的人也都相继开动,初心和云昙相视一眼也慢慢吃起来。村长的态度不似方才热络,金花嫂生着闷气,山远满脸严肃,山高一脸绯红,一桌人皆是少话,只默默夹菜,气氛很是沉闷。村长偶尔问初心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初心都一一作答。席间田二牛几次看向村长,目光颇为问询,但村长都只作不见,并未回应。

云昙和初心吃得很少,因着席间怪异的气氛,一顿饭下来众人皆感十分劳神。好在这一餐并未发生什么,吃过饭众人便散了,初心和云昙仍跟着田二牛夫妇回家。田二牛心事重重,金花嫂一脸气闷,云昙和初心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一路上四人无话,连云昙也在这样一顿“危机四伏”的午饭后显得神色恹恹。

天气愈加阴沉,大雨随时可能落下,可是田二牛还是准备下地干活,他向初心一再解释说近年收成不好,地里不敢懈怠一日,不能相陪万望理解。初心自然理解,他虽是和尚但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作农夫。得到初心客套宽慰后,田二牛便扛上锄头准备出门,顺带叫上金花嫂到地里搭把手。

二人走后,云昙方对初心说:“哥哥,你觉不觉那几个人哪里怪怪的?”

“好了,都过去了,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初心宽慰云昙,难得有个住的地方,他不想云昙提心吊胆住一夜,她需要好好休息,警惕的事情交给他就行了。闻言云昙便去午睡了,既然初心在那就把劳心劳力的事情让给他吧。

不过片刻金花嫂就回来了,见初心在外间打坐,便没有打扰他,自己拿着水桶去井里打水装满水缸,之后煮了茶水,摆了一壶在家里留给云昙和初心,拎了一壶给地里的田二牛送去。

云昙睡醒,见外面果真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初心还在打坐,她打开门在桌边坐下,看着外面重重雨幕,多么悠闲的生活啊,外面风雨交加,她却可以坐在屋里遮风赏雨,这一刻的惬意和安宁让她不由放松了神经,安然地享受起来。风吹进来的雨丝冰凉,打在脸上唤醒了她还沉浸在睡梦中意犹未尽懵懂的神识,她想起风大雨大田二牛和金花嫂怎么还没回来?庄稼人可真是辛苦,在昙阁她也见过初心种地,知道其中的艰辛与不易。她一边思索,一边感觉有些渴了,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虽然是乡野粗茶,但是人一旦渴了,还是会觉得很好喝。念着初心打坐辛苦,于是她又不辞劳苦地给初心倒了一杯,看初心喝完,云昙收了杯子又坐回去赏雨了。初心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她不说话不胡闹的时候看起来是那么斯文安静又充满距离,让人不敢亵渎。她坐着静静地看雨,此情此景让初心想起昙阁碎心亭里孤独赏梅的身影,她与他明明那么熟悉,明明只隔着几步之遥,为什么他会觉得她离他那么远,好像她的世界从来未曾真正对他打开,他也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一样。

初心看着云昙,云昙陶醉在斜风细雨之中,二人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第十一章 洞房花烛

云昙以为她一定是这世上灵力不济的妖里面运气最差的,身为一只妖,居然被人下药迷晕了!这要让鬼将军知道了,岂不要丢死个妖!唉,还是江湖经验太浅啊。

昨日下午她与初心喝了杯茶,然后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醒来就成了现在这样。此时的场景,不看还好,一看真要吓一跳,她居然和初心“成亲”了!

她甫一醒来就看到她和初心身着大红喜服被五花大绑丢在床上,更尴尬的是他们现在的姿势是“紧紧相拥”!绳子勒太紧,她的头紧紧地靠在初心胸口,勉强能抬头看到初心的脸,其余的动作真是没法做,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也看不到他们此时在哪里。她心下很是生气,想着金花嫂和田二牛是真人不露相,不知接下来要耍什么花样,又怪自己太过大意轻敌。不过她一向是个乐观的性子,不一会就觉得这一切的发生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来可以试探小和尚,二来此刻他们如此“亲密”,机会千载难逢,正是增进感情的良机。

一会儿初心也醒了,看见云昙近在咫尺的脸吓了一跳,左右挣扎两下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捆成个大粽子。他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其实就在金花嫂家云昙昨晚住着的房间里。现下整个房间都布置成了“洞房”,四下里挂满红锻红花,连同床上的被子也是大红喜被。他知道他们着了别人的道,但是他一时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他们“成亲”。

初心用力地挣扎了好一会儿,绳子还是没有丝毫松动,看来为了对付他们,别人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的。

“别动来动去了,捆得太紧,你一动我都挤得痛。”云昙不好意思地说。

初心闻言停下挣扎,耳朵悄悄染上红晕,他说:“那我们想办法坐起来?”

于是二人又是好一阵扭动,直到红潮逐渐爬满他们的脸庞才终于在床沿坐下。初心全身滚烫,不知是坐起来费了太多力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云昙身上女子的芳香悄无声息地缠绕着他,陌生的情愫让他不知所措,他僵硬了整个身体一动都不敢再动。云昙感觉到初心此时的紧张,心想傻和尚平时一本正经,原来也是禁不住美人在怀的。她突然就起了玩心,埋头狡黠一笑,故意放软身段,曼妙的身躯便柔柔地搭在初心身前。初心尴尬非常,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二人原本绑在一起,这一退差点一同摔到地上。当初心发现云昙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终于知道自己遭了戏耍,他板起脸来无论云昙如何讨好也都不再说话。

正当气氛又一次凝固的时候,二人突然感觉到一股十分磅礴的怨气朝他们袭来!初心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将云昙转到内侧,用身体挡在云昙面前。云昙心下一惊,这股怨气很是熟悉,就是村子里一直弥漫的那股,可村里的怨气本是极为淡薄的,现在这股却雄厚有力,实力不可小觑!初一感知,它是来自一个异常强大的灵体,仔细探知又发现它汇聚了千千万万个灵体的怨气,其攻击力难以估量,不要说自己现在这三脚猫的灵力,就是再修炼个千八百年也未必是它的对手,而初心不过一介凡人,修为再深不可测也绝无可能与之相抗,何况如今他们俩还被捆在一起?

云昙悔不当初,深恨自己太过自信轻敌,早知如此万万不该哄初心留在此处,看来今天他们的小命就要交代在“洞房花烛夜”!她惊慌地望向初心,期盼着枯木也许教过初心什么厉害的术法,有没有可能保下二人一命。可她发现初心的面色亦是十分严峻,便心知生机渺茫。

不容云昙思考太多,顷刻间磅礴的怨气便裹挟着强大的灵力席卷而来,整个房间都被震得瑟瑟发抖,黑雾迅速笼罩了整个房间,红烛散发的最后一丝光芒也被侵蚀殆尽,天地间不见些微光线。初心和云昙在黑暗中无法辨别怨气的位置,初心闭上眼睛,静下心来,仔细感知怨气与他们的距离,发现它正向着他们一寸寸逼近,可他们如今却手脚被缚毫无还击之力,只能任人宰割,初心十分急切,他与云昙开始奋力挣扎急于摆脱束缚却无计可施。就在怨气即将接近他们的时候,突然从初心怀里飞出一串佛珠,念珠大小的佛珠迎上怨气便立刻发出耀眼的金光幻化出巨大的虚像抵挡在初心身后,佛光大盛照亮了整个房间,怨气无处藏身,开始与佛珠相斗。二人对视,眼中皆是一喜,云昙喜道:“那是什么!”

“是走的时候师父给的念珠,说是名叫‘拈花’,是个十分厉害的法器。”

“你刚才怎么不用,害我以为要死了!”

“我还没学会,而且我也动不了。”

二人正庆幸得救,哪知拈花与怨气相缠了一会便熄了金光掉落到地上,变成一串再普通不过的念珠!

云昙惊呆了,大叫:“不好!”

话音未落,怨气没了佛珠的阻隔瞬间便迎面而来,二人都道必死无疑。谁知戏剧性的一幕又发生了,黑暗邪恶的怨气竟然没有攻击他们,而是绕着二人旋转,将他们包裹在中间。云昙原本已经横下一颗心,紧闭着眼睛等死,等了许久也没感觉到痛,直到听到初心叫她,她才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它怎么绕着我们转啊?”云昙又惊呆了,今日里一波三折她觉得自己的聪明才智都已经耗尽了。

初心摇摇头说:“不知道。”此前他虽感知到古邺村的怨气不简单,但他也不知为何这怨气来势汹汹却又并不伤害他二人。

云昙用力朝黑云般的怨气吹了一口气,它却像个小孩被挠了痒痒轻飘飘躲到初心身后去了。

云昙一边心有恐惧,一边又生出好奇心,觉得它好像能听懂人说话,想要再试探一番,怨气却像受到召唤逐渐淡去消失无踪了。

二人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一无所知的眼神,突然都看着对方笑起来,无论其间事情的原委是怎样,劫后余生的感觉真好。

正当他们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在屋里跳来跳去寻找“松绑”办法的时候,屋外突然响了人声,吵吵嚷嚷往这边而来。

第十二章 古郦怪事

吵嚷的人群不过一会就已经到了门口,初心和云昙蹦回床沿边坐好,等待好戏开幕。

门锁“吧嗒”一声被打开,率先进来的是满脸忧色余怒未消的老村长,由嫉恶如仇的山高一路护送。后脚进来的是田二牛金花嫂和山远并其他几个村民,山远面无表情,田二牛满是愤怒不甘,其他几人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实则带着几分心虚,前前后后十来个人把本就不大的一间屋子挤占了七七八八。

众人见初心和云昙身着喜服被捆成如此亲密的形状,加上方才二人在屋里蹦了好几圈,此时云昙鬓发散乱腮若桃花,场面香艳魅惑,皆是抽了一口冷气。

老村长狠狠地瞪了田二牛几人一眼,山高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儿,朝田二牛方向吼道:“他们是兄妹!你们这么做不怕遭天打雷劈吗?”说完一个箭步便跨过去为二人松绑。二人被捆住的时间太长,绳子一旦解开周身便留下绳索深深的勒痕。云昙痛得直吸气,舒展了几下身体,检查起手腕上的勒痕,这些人可真是下了死力气绑的啊,恐怕再捆上一刻两刻她这双手都要废了。山高在一旁看着她手上的伤,心疼着急地不行,想上前查看又不敢,只在一旁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初心拉起她的手细看了一会,柔声对她说:“没事,没有伤到筋骨,缓缓就好了。”云昙见初心来关心她,顺势就想拿出娇气做派来,想捧着自己受伤的手在他面前挤出几滴眼泪博个同情。可她没有,她想起目下还有那么多外人在,得先把这件事给问清楚,于是收起瘪下去的小嘴,做出个严肃正经的样子来。

老村长仿佛一夜之间又憔悴了许多,已是到了垂垂暮年,他抱歉地上前对他们说道:“你们没事儿吧?对不住二位,我古邺村几百年历史,还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怪老朽管教不严,累二位受苦了。”

云昙气得小嘴儿嘟得老高,嚷嚷道:“还说!我们差点就被那团黑漆麻污的东西给杀死了!”

闻言众人皆是大惊失色,村长喃喃自语道:“黑漆麻污的东西?难道它已经来过了!”

田二牛兴奋又得意地说:“看吧!我说可行吧!你们非不信!”众人皆是点头,对田二牛投来赞许的目光。

初心和云昙听得一头雾水,却见村长带头朝他们跪下行大礼,郑重说到:“求初心大师和云昙姑娘救我古郦性命!”

云昙连忙去扶村长起来,可这跪了一屋的人只是一遍遍重复请求,却无一人起身。

初心扶住村长说道:“请村长告知来龙去脉。是否能救,听完才知。”

看样子初心是答应了。云昙摇了摇头,无奈地想初心还是那个初心啊,原本说好不参与此间之事,最后还是抵不住别人一顿请求,就像那时候不得已答应她留在昙阁一样。

一行人来到外间,其间山高觑了个空,悄悄走到云昙身边问她:“云姑娘,你疼不疼啊?要不要先去上药?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报仇,好好整治这帮龟孙子!”

云昙朝他笑了笑说到:“我没什么大碍,今天多谢你救了我和哥哥。”

山高一边不好意思地挠头一边连声说到:“没什么没什么。”

待众人皆围在桌前坐定,老村长开口道:“今夜之事,说来话长,老朽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云昙生气地说:“就从谁给我和我哥哥下药开始说起!嘿,我说你们这一个个的,看起来老实巴交掏心掏肺,没想到能用出这么下三滥的手段!真是。。。”

她欲要再说,被初心拦住了,对她说:“昙儿,稍安勿躁,听他们说完。”

村长感激地看了初心一眼,接着说:“不瞒二位,这药是。。。是老朽下的。。。”

此时原本坐在角落的田二牛突然说:“事到如今村长也不必替我遮掩,药是我下的,一切都是我干的!”

云昙一听他们这一来二往的,心里就不大高兴了,对村长说道:“村长伯伯,您二位这是要唱出戏呢?不知诸位是诚心相求呢还是另作的一场戏呢?我兄妹二人该是只当看戏呢还是该认真帮忙呢?”

说得村长脸色变了几变,很是尴尬。田二牛不忿地说道:“云昙妹子也不必拿话来腌臜人,我田二牛一人做事一人当!”

村长朝田二牛摆手示意他坐下,又向初心和云昙说道:“唉,罢了,事到如今便都讲与二位听吧。”

村长的神思仿佛回到了过去,他悠悠说道:“原本我们古郦村远离城邦,世代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生活虽不富裕倒也衣食无忧得以偏安于世。后来国运不兴天降灾祸,我们古郦人也靠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幸免于难。可是从十年前开始,每年到了冬季就会出一件怪事。”

云昙听得津津有味,捧场地问道:“什么怪事?”

“十年前腊月二十八那天,村里一对新人成亲,谁知半夜里新娘不知被谁划破了脸,一张脸血淋淋的,惨不忍睹,流下来的血把身上的喜服都打湿了。自那以后,每一年腊月二十八都会有一个女子被划破脸,而且这些女子皆是与情郎或者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出的事,且多数穿着红衣服或是身上着有红颜色。怪的是,出事的人都没有见过凶手是什么样,连影子都没见到过。我们以为是谁对我们村下了诅咒,便跋山涉水去找了许多相士道长和尚回来作法,皆不见成效,连个原因也没查出来。于是前年我便规定凡腊月二十八这天,村里男女一律不许待在一间屋子里,至此以后全村不许再出现红色的东西。结果前年就真的没有出事,直到去年。。。”村长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浑浊的眼睛里似有水雾。

坐在一旁的山远见老村长情绪激动,便接着说:“剩下的我来说吧。我是村长的女婿山远,我与村长的女儿陶乐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去年我俩准备成亲,想着村里的诅咒,我们特意把婚期定在了去年四月里,想着只要不是腊月二十八应该就没事。成亲那天我因为太高兴,所以晚上多喝了几杯,回房的时候人已经不大清醒了,只恍惚记得陶乐坐在床边,头上盖着大红的喜帕。。。”想起彼时开朗热情又温柔可人的陶乐,山远的眼中蒙起一层水雾。

第十三章 邪灵怨气

见山远十分伤感难过,云昙连忙掏出手绢递给他。山远看了一眼云昙的手帕,雪白丝帕上绣着一朵雪白的昙花,不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这是云昙刚化形的时候见山下女子都用丝帕,于是她耗了许多灵力维持人形去找绣娘帮她绣的,因是她第一张丝帕,向来十分宝贝。但她最见不得有情人难成眷属,这山远一看就是个痴情的,痛失爱人,真叫人不心疼也难,这才“慷慨解囊”。

谁知山远只淡淡说了声谢谢,推辞了,于是云昙只好把帕子收回来重新放好。

金花嫂见山远难过,便想替他说,可是山远却坚持自己说。整理好情绪,他接着说:“我见她盖着红盖头,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喝得太醉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我不记得我是何时掀的盖头,只记得陶乐对着我笑,那么好看。可是第二天等我从宿醉中醒来,本以为看到的会是良辰美景,没曾想却是。。。却是陶乐的身体躺在我身边,头却不见了!献血染红了整个枕头。地上有一方红盖头,我上去揭开,陶乐的头歪在地上笑着,整张脸像被野兽的利爪划过,早已面目全非。。。”

山远颤抖着说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恐怖又绝望的早晨,那是他毕生的噩梦,日夜凌迟着他的心。他最心爱的陶乐,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孩,命运对她何其不公,竟让她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死去。

初心深锁着眉头,云昙目瞪口呆,没想到看似祥和的古郦村,竟然埋藏着如此恐怖的秘密。屋里一时鸦雀无声,谁也不知道此刻应该做些什么。

山高用力拍了拍山远的肩膀,喊了声:“哥。。。”

山远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坚毅的眸中蒙着一层水雾,那样的眼神,任谁见了都会心碎。他定了定神看着初心说:“大师,亡妻之仇山远此生必报!还望大师成全!”山远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压在桌面上,仇恨的火焰已经吞噬他的眼眸。

“阿弥陀佛,施主可知这股怨气从何而来?”初心同情山远悲惨的遭遇,他不想看到山远最终被复仇左右了良知,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若是可以,他愿意渡山远出苦海。云昙饶有兴趣地打量初心,她就知道傻和尚,不会舌灿莲花,却是佛心济世,真真是个面冷心热嘴硬心软的傻子。

田二牛在一旁沉闷了半天,此时方心虚惭愧地说道:“前些年无人见过究竟是什么东西,大家伙都以为遭了诅咒,去年山远成婚我们都高兴,送山远入了洞房,我与村里几个年轻人又接着喝了不少酒,直到半夜里酩酊大醉才蹒跚回家,出了山远家我冷不丁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一团黑雾很快飞进了山远家,我给另外几人说了,可他们都嘲笑说我喝大了眼睛花,我便信了,没曾想第二天就传出陶乐妹子。。。我心里难受啊!要是那天我回去看看,也许还来得及就她。。。后来我与村长说过此时,才知我们村不是遭了什么诅咒,而是有妖怪!此后我们又找了许多大师回来,也有大师看出是怨气,但皆是找不出这怨气的来历。”

“哼,马后炮!”自从云昙知道田二牛是绑架她与初心的始作俑者,便十分看不上他。

田二牛有错在先又有求于人,此时只好闭口不言,心里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

云昙见田二牛不搭理她,更来了劲,又讥讽道:“听你这么一说吧,我倒觉得你是个挺仗义的人,可是吧,我和我哥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金花嫂见田二牛有口难辩的样子,挺身替他答道:“云昙妹子,这件事都怪我,二牛他都是为了我。村里人都知道我与二牛感情甚好,前几年里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几对夫妻接连遇害,而且一年比一年可怕,二牛担心我们就是下一对,他怕我也会像陶乐一样。。。前日你们一来,他见你们正好是一对年轻男女,又是在这腊月间来到这里,便觉得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让你们替我们挡一劫。。。我们真的不想死。。。”

云昙白了田二牛夫妻一眼说道:“合着拿我们兄妹二人做你们的人肉盾牌?你们不想死?那我们就很想死吗?”

他二人受了云昙一顿指责,金花嫂止住了眼泪,二人闷在角落垂头丧气。

老村长人老了,方才将锥心之事重复听了一遍,心伤又汩汩流出鲜血,可是为了死去的女儿,他仍旧打起精神说到:“也不光如此,早前有个大师曾给了我一个法宝,说是待怨气再出现此法器便可测出怨气的来的方向。二牛那天和我说了他的计划,原本让我在宴席上下药,可我见云昙姑娘和我的陶乐一般大小,又都聪慧可爱,便不忍心下手。没想到二牛背着我偷偷和山远一起做下这件糊涂事!”

“那法器在哪呢?”初心问到。

“没有用,只是指着西方,并没有什么作用。”山远摸出一个指南针样子的法器,初心一看指针果然指着西边。

“确实无法根据这个来确定。”初心一边礼着佛珠一边分析说:“那现在就是没有人知道此邪气的来源,此邪气聚集了千万怨灵而成,灵力十分浑厚,实力远在贫僧之上,若是硬碰,十个贫僧也不是它的对手。但不知为何,这邪气似乎对我和云昙颇多禁忌,若是能再次引它出现,或可探查一二。”

“啊?哥哥,你不会是想为了他们拿我做诱饵吧?”云昙可是不高兴,刚才的怨气她扎扎实实见识过,那可不是开玩笑。谁知道它适才为什么没有伤害他们,万一它再来就真的对他们下手怎么办?她修行未果,魂魄不全,尚未成仙,难道就要让她死在这里吗?

闻言,众人皆看向云昙,眼里尽是期待和祈求。

山高见云昙孤立无援,站出来说:“我不同意拿云昙姑娘作饵!这原本就是我们古郦村自己的事,不该牵连他人,况且她一介弱女子,怨气那么厉害,到时候何人可以保护她?绝对不行!”

第十四章 为了外人

云昙对着山高用力地点了点头,甚是感激他仗义执言。

众人知道云昙的脾气,并不是个十分好相与的,心里虽万分期盼,但面上却都不好多说什么。

见众人不语,初心对云昙解释说说:“我知要你冒险相助很不应该,但眼下怨气似是只对你我有所顾忌,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你我尚可一试,其他人则必死无疑。”

云昙一边摇头一边说:“我不要,你也知道‘似是’,万一刚才只是碰巧,那我岂不是必死无疑?”

云昙态度坚决,初心只得又放轻语调,又解释说道:“怨气深重,带给古郦村的灾难只能连年加深,如今我们不救他们,将来会有更多人重复山远和陶乐的悲剧,你能忍心吗?”

“他们可以搬走!这里四周都荒原围绕,他们早就该搬走了!”云昙争辩道。

田二牛连忙开口道:“我们没法搬走!我们古郦村的人都是古靖国遗民,当年靖国国破,国君为了救下我们的先祖毅然举家前往宁国为质,才保下一方土地与遗民,我们的先祖曾发过重誓,世世代代守护国君留下的这方土地,永不离开。”

云昙见众人除了山高一脸担忧外,其他人皆是点头称是,心下很是悲凉。是啊,村长和山远为了给陶乐报仇愿她为饵,田二牛和金花嫂为了躲过灾祸愿她为饵,她都理解。可是初心呢?他为了什么?普度众生?

“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用把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我最后说一次,我不去!”云昙决绝地向众人说。

初心已然有些生气,这一路走来,他觉得云昙是个顾大局的女孩,没曾想今日如此大事,她竟全然只顾着自己。他不愿相信她心里没有一丝怜悯,于是再三劝道:“云昙,你不是说过想当侠女吗?臂挽披帛力阻狂澜你忘了吗?我虽不敢保证一定能护你周全,但若有危险,我一定竭力相护,若赴九泉,我必然先行一步。你看如何?”

“呵呵,初心,你何时对我如此耐心温柔地说过话?今日为了救这些害过我们的人,你要拿我的命作饵。你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逼我?我不是圣人,人若欺我,我最多做到不还手,要我以德报怨我做不到!”云昙说完便跑走了,山高瞪了众人一眼,立刻追了出去,留下一桌人皆是沉默。

初心无奈摇头,对云昙今日的表现有些失望。他将拈花礼了一遍又一遍,眉头深锁。

金花嫂思虑再三对初心说:“大师,今日之事原是我与二牛对你们不住,云昙妹子不肯也是情理之中,既然事情因我而起,那我愿作饵与大师演一场戏。”

闻言田二牛拍桌而起对金花吼道:“金花你这是做什么!”

“二牛,我想明白了,云昙妹子说得不错,这原是我们的事,该我们自己解决,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些。”

田二牛眼里有泪,紧紧握住金花的手,梗咽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事情商定后众人便各自回了家。初心独自出去找云昙,在一处宫殿的残垣下看到云昙双手托腮坐在断石上,山高在理她几步开外的地方静静地站着,略显着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望着远处天边的朝阳一点点越出地平线,刹那间照亮整片天地,她漆黑的生命也被涂上五彩的颜色。她想起她初见初心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仿佛无趣的岁月忽然有了鲜亮的活力。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以为慈悲为怀的一个人,独独对她残忍,她以为普度众生的一个人,偏偏只渡别人。

初心站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让她自己想一想,于是独自回了田二牛家。他现下需要休息,然后还需与众人商议晚上的事情,既然要做,便争取达到目的。

云昙一直坐到太阳升得老高才起身,山高见她终于动了很是高兴,劝她道:“云昙姑娘,你不要不开心,我送你回二牛哥家里找你哥哥吧。”

“我不回那里,我不想见到他们。”云昙焉焉地说。

“那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古郦村长年开着一种花,可漂亮了,寒冬腊月也是开不败的!”山高看得出来云昙不开心,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他就是想让她高兴。

山高带云昙走了很远的路穿过村子,云昙见眼前是一片雪白的花海,那花像雪莲一般在风中静静摇曳,一朵朵铺满大地,美不胜收。

“好美啊,这是什么花?”云昙看着这无边无际的花海,不知为何,此情此景总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可认真去想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云昙想可能是因为她是古树灵昙,本属花木,天性便爱花,见了这样美的花,自然有亲近感,觉得熟悉觉得高兴。

“这叫朵郦花,是我们古郦村特有的花呢,传说此花在古靖国时候就有,曾经是我们古靖国最后一任国君最喜欢的花呢!国君还曾下令不许损伤此花,要任它自由生长,因此过了这么几百年,才长成这绵延无尽的花海。我想一定是因为王后喜欢此花,国君才如此器重它,嘿嘿,我们靖国的国君痴情吧?其实我们靖国人都是很痴情的。。。”山高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也很喜欢。”云昙有些出神地说道。

山高带着云昙在外面转悠了一天,待云昙心情恢复了才往回走,临到半夜两人才慢吞吞走回田二牛家。走到院门口,发现大门开着,只有云昙住的房间亮着灯,其他屋子都是黑的。二人正觉得奇怪,山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拉着二人一路跑到田二牛家隔壁。

看着满满一屋子人,云昙奇怪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一个村民没好气地说:“你说干什么?等怨气来呗!没你什么事儿,别捣乱!”

云昙见平时精干强壮的田二牛此时像霜打了的茄子,脸色煞白整个人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便走过去问他:“二牛哥,你怎么了?”

田二牛一见是她,既没有讽刺她也没有埋怨她,完全不见了平日里的火气,只是失神地指着家的方向说:“金花在里面。。。”云昙清楚地看到田二牛的手抖得厉害。

“你说什么?你是说初心和金花嫂在里面?”云昙急切地问,初心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带着金花嫂就敢去面对强大的怨气?

有人回答说:“是啊,大师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不像有的人!”

云昙没时间与这些人计较,她已经感觉到怨气离这里越来越近了,那种压迫感令她心惊胆战。她该怎么办?要去救他吗?她没有那个本事,可是若是不救,初心死了她便无法成为完整的她,无法修出强大的灵力,无法修炼成仙。。。

第十五章 云昙受伤

得失尚未计算清楚,云昙已经冲出屋子朝田二牛家跑去。她不能再等下去,怨气已经近在眼前!她原本以为只要她不同意,他没有搭档自然就会放弃,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傻,真的是个再傻不过的傻和尚!

待她踏进“洞房”的一瞬间,正看见怨气欲袭击金花嫂被初心拦截,此刻初心正与怨气相斗,只见他左手结伽印右手持拈花,嘴里念念有词,拈花发出强盛的金色佛光与怨气斗得如火如荼。可是经过数轮缠斗,拈花逐渐落败,怨气趁势绕过初心直向金花嫂而去!初心法力不够,强行催动拈花已受内伤,此刻却不顾自己的安危,将金花嫂牢牢护在身下。眼见着怨气便要穿过初心体内,云昙瞬间移动到初心身后将初心挡在身下,替他接下怨气致命的一击!

怨气重伤了云昙,立刻像犯了错的小孩,不知所措地围着云昙转了两圈便很快散去了。此时初心回过身来,见怨气早已消散,云昙却倒在地上,他大吃一惊,不知她是何时到的。金花嫂早已吓得晕过去,半边身体躺在床上,半边身体落在床下,初心也顾不上扶她,赶紧抱着云昙赶去平日自己住的房间。

初心尚未进屋,山高已经冲了进来,一看云昙不省人事便用一双仇恨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初心,要从初心手机夺过云昙。初心看了山高一眼,并不理睬他,抱着云昙绕过他匆匆进屋。初心将云昙面朝下轻轻放到床上,开始检查她的伤口。云昙伤得极重,后背上类似野兽的抓痕深可见骨,皮肉外翻,鲜血汩汩而流,看起来极恐怖。山高眼见云昙伤口之深,又伤心又心疼,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床前来回踱步。他对初心指责道:“你怎么能让云昙姑娘受这么重的伤!联合旁人逼迫她不成,又将她害成这副模样,你还配做她哥哥吗?”

初心开始准备为云昙清理伤口,他去打了一盆水,然后对山高说:“请你出去。”

山高欲要争辩,但也知道他在此处多有不便,于是悻悻地到外间等待。

初心用剪刀将云昙背上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剪开,云昙昏迷中尚且疼得嘤嘤哭泣,初心心中不忍,但又十分庆幸方才怨气在紧要关头及时收手,否则云昙恐怕早已丧命,他再次肯定这股怨气必与云昙颇有渊源。而且,只怕此怨气与他自己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依方才所见,它只是一意要取金花嫂性命,却并不愿与他缠斗。

伤口处理完后,初心轻手轻脚地为云昙盖好被子,见云昙此时已疼出一脸冷汗,便拎了干净脸帕为她擦汗。云昙又兀自呻吟了许久才逐渐安稳睡去,初心收拾好东西轻声出门。

山高还等在门边,见初心出来便要进去,被初心拦住对他说:“让她好好休息。”

山高不忿初心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姿容,责问初心道:“大师此刻知道心疼了?逼着她去送死的时候不是大义凛然吗?”

“阿弥陀佛,贫僧怜悯云昙,也怜悯众生,天下万千性命于贫僧而言并无不同,若置两人于危难可救众生,必是功德无量,殊多造化。”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她没有义务必须救谁。她愿舍命救你,是因为你是她的哥哥,若是非亲非故,那救与不救皆是她的自由。你有什么权利去勉强她?”

初心一时无话可说,他端着脏水一路向外走,边走边思量。想起云昙背上扭曲恐怖的伤疤,他的内心其实很是自责,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往往与预想的颇多差池,而这些差池,可能会带走别人的性命。生命对于每个人都是珍贵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别人选择生的权利,他初心不可以,道德大义不可以,慈悲渡世也不可以。从前他像一张白纸,对于人心不是很懂,今次之事,他于为人处世上有些感悟,是他以己度人,给云昙绑上道德大义的枷锁,差点将她送到鬼门关。他并不是她真正的亲人,他与她其实只是萍水相逢,她珍视自己的性命,却独独愿意舍命救他,这份情义令他动容。看来修行并非只在昙阁方寸之地,只在经书开合之间,还在这万方世界之内,芸芸众生之间。

过了一日,村长带着几个村民并山远一同到田二牛家找初心,几人坐在一起商讨怨气之事。村长问初心:“大师可否查出怨气出自何方?”

初心手里慢慢礼着拈花说道:“贫僧探知它确如先前山远施主的法器指引的方向一样,来自西边,但具体位置贫僧不知。”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敢情费了颇多功夫并差点搭上云昙的性命,就只得了这么个结果?

过了半晌,初心又说:“但是贫僧在与怨气打斗之时收集了怨气中心处一小股,这一小股怨气不同于村里弥漫的怨气,它带着灵识,届时由这股怨气作为指引,当可大致找到真正的怨气所在。”

几人松了一口气,又纷纷出谋划策如何去找怨气,正说来说去没个定论,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人。来人是村长家隔壁的,此时村长和山远皆不在家,托她照管病入膏肓的陶乐娘。只见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对村长喊到:“村长不好了!陶乐娘中邪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村长和山远闻言皆是一惊,赶紧请初心一同回家去看。一行人火速赶到村长家,见陶乐娘躺在床上,人已消瘦地不成样子,她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屋顶,两只手臂不停往空中抓什么东西,嘴里直嚷道:“乐儿,娘的乐儿,你别走那么快,等等为娘!你等等为娘!”

初心上前查探了一番,发现陶乐娘周身隐隐弥漫着极淡薄的怨气,陶乐娘已是油尽灯枯命不久矣,此时阴气极重,最易招惹邪物。多半是昨日夜里怨气太浓厚冲撞了陶乐娘,经一日折腾她的身体更弱,这才经受不住发作起来。初心祭出拈花在陶乐娘身前运行几周天,慢慢将侵蚀的怨气逐一化解,陶乐娘才慢慢松懈下来。

待怨气化尽,陶乐娘人也清醒过来,她见初心作和尚打扮,便挣扎着坐起来对初心说:“师父,您就是陶乐她爹说的高僧?您帮我救救陶乐吧!”

初心劝慰她说:“施主,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不是不是,我不是想让陶乐活过来,我只是不想让她那么可怜。。。我看到我的陶乐在一团黑雾里,里面有好多好多人,他们都欺负她!”陶乐娘说着眼泪便一个劲儿地淌。

初心心里思量了稍许问她:“您什么时候看到的?”

“就是刚才,或者是昨天?我也不清楚。。。我看到陶乐被好多人押进一团黑雾,一起飘到了一个很是富贵的地方,里面有好多仙女,可是那些仙女好像都听不到陶乐的呼救,我的陶乐,她好可怜!”陶乐娘的眼眸已经失去神采,可她仍然不遗余力地求初心救她的女儿。

初心看着老人霜雪染就的鬓发,枯槁干瘦的形容,心下不忍,他握住陶乐娘迷茫求救的手,郑重对她说:“我一定找到陶乐。”

第十六章 分道扬镳

云昙的伤在山高和金花嫂的悉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她下不了床,山高便每日挖空心思逗她开心,想方设法为她找来许多小玩意,因此虽卧床大半月却也并不觉得难熬。

山高不在的时候初心偶尔也会来照顾她,她以为经此一事初心必定对她感激涕零,可是结果令她大失所望。初心还是那个初心,并没有因为“救命之恩”便摧眉折腰。他照顾她的时候,一般是坐在窗下默默诵经,待她开口要东西了,他便走过去为她办好,二人各自做自己的事,难得有几句对话。初心是一惯如此,看不出来不同,而云昙则是从拒绝救人开始就憋着一肚子气,不愿与他说话,定要等他先来道歉。

今日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艳阳天,云昙觉得精神大好,她想出去走走,好歹见见阳光。可山高今日偏有事不能来,此刻是初心坐在窗下,他闭着眼睛静静坐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云昙十分不情愿麻烦他,腹诽磨叽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不争气地决定请他扶她出去。云昙试探地轻声喊他:“初心?”他没有动。于是云昙提高音量又喊:“初心?”他还是没有动。云昙知道他平日里很是警醒,绝不会这么大声还听不见,他只是不想搭理她罢了。

云昙气得腮帮子鼓得老高,小声抱怨道:“逼着我去犯险我没找你算账,救了你的命你当不知道,现在居然还倒打一耙不理我,天理何在?”她越想越生气,大声向他吼道:“初心!”

初心终于睁开眼睛,嘴角带着好看的弧度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不是叫你我叫鬼啊!”云昙没好气地说。

“你这几天支使我做事往往‘嗯’‘啊’‘喂’的,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叫什么名字。”

“哼!”云昙傲气地偏头。

“没说的了?那我接着去念经。”

“诶!你。。。扶我出去。。。”云昙妥协说道。

初心无奈地笑了笑,要上前检查伤口,云昙扭捏了半日,死活不肯。

“你的伤一直都是我在治,只是一副皮囊,不用不好意思。”初心安慰道。

“平时都是金花嫂上的药。。。”

“但是我先看了伤口才开的药。我见你样子像大好了,但不亲自看一眼始终不放心。。。”初心今日说话吞吞吐吐,似乎带着些心事,连看云昙的眼神也颇有不同,平日里平静淡泊心如止水,今日却多了一丝温柔和煦,终于不是只像一位“大师”,而是更像一个“哥哥”。

云昙拗不过他,慢慢褪下衣裳露出狰狞的后背。初心仔细检查了伤口,已经愈合结痂没有大碍。他轻轻从后背为云昙披上衣服扶她坐起来,躺了太长时间,云昙静坐着适应了好一会儿才下得来床,二人在外间走了几步,便寻了个太阳底下的石板坐下来。

“今天的太阳真好,晒着舒服,可惜山高今天不能来,不然我也不用劳烦你。你就该学学别人山高,会说话又体贴,照顾人细致脾气还特别好!”云昙心里还记挂着他不曾道歉的事,故意说出山高十分的好处好显得初心一无是处。

“山高这么好?”初心笑问。

“当然!”云昙得意回答。

“如此我就放心了。”初心见风吹开了云昙的披风,细心地为她拢了拢,搞得云昙有些不好意思,但初心恍若未觉。

云昙连忙用手指搅了搅头发,岔开话题问道:“初心,因着我的伤,我们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好些时辰,如今我都好了,是不是该准备出发了?”。

初心思忖着如何开口,半晌方说道:“云昙,我们从这里分开走吧。”

“什么?”云昙在太阳下晒得懒洋洋,神思飘远,没有听清初心的话。

“我说,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我曾救过你,如今你还我一命,我们便互不相欠了。你我原本就无甚牵扯,如今你家主人寻你之心也已经淡了,你自去吧。”初心说话间并不看云昙,他看着前方蜿蜒的小路,不知延伸到何方。

云昙终于听清了初心的话,她既生气恼怒又伤心失望:“你要赶我走?”见初心没有说话,显是默认了,她问道:“为什么?”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我本就无甚关系。我是出家人,而你是女子,下山后我方才知晓这世间男女授受不亲,你我同行徒惹出许多流言蜚语。”

“为着一句‘人言可畏’,你就要赶我走?是吗,初心?”初心还是不说话,云昙坚决地说:“我不会走的,我说过要永远陪在你身边!”

初心内心不忍,想起云昙一路以来带给他的感动,他还是决定硬下心肠,当他再看向云昙时眼里已带着怒气,他说:“从前我以为你侠肝义胆,本性向善,尚可与你同行。可这一路以来你总是麻烦不断,行事自私毫无善念难以感化,我断难与你同路。”

云昙难以置信地看着初心,她不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从她还是一棵树再到化成人,昙阁里无数个日夜,她认识的初心虽表面孤僻冷淡,实则却有一颗最干净美好的心。就算他并不喜欢她,他也不应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信!”

“随便你。”说完初心径自离开了,不一会儿金花嫂匆匆赶来将云昙扶回房间。

云昙在房里哭了好久,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样多的眼泪水,当真是要把当年他浇灌给她的水都化成泪还给他吗?她想不通初心为什么这样对她,就因为她不肯去做诱饵?

云昙哭累了便睡觉,不肯吃饭,谁叫也不理,直到第二天下午山高来。

山高一边敲门一边问云昙道:“云昙姑娘,你开开门,吃点东西吧,你都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云昙闷在床上不出声,她有灵力在,根本不用吃东西,正心烦着呢,少来吵她。

山高怕云昙没听到,加大敲门的力度,嘴里不停喊道:“云昙姑娘?云昙姑娘?你在吗?你没事吧?”

云昙被他吵得心烦,赌气回答道:“反正我哥哥都不要我了,你们还来管我做什么?我饿死算了!”

山高急得不行,边敲门边说道:“大师走的时候说了,要我们好好照顾你,你就开门吃点东西吧!”

门很快开了,云昙冲出来揪着山高问道:“你说什么?走了?谁走了?”

“大师走了。大师已经告诉我们了,你和他不是兄妹。但你是他的朋友,大师要我们好好照顾你,直到你伤好了,你如果想去哪里便放你去。”

“他真的走了?”云昙眼里蒙上一层水雾,自言自语地问道。

“真的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今日一早便走了,嘱咐我们不要打扰你。他还让我转告你‘聚散皆是缘’,让你不必执着。”

“聚散皆是缘?呵呵,当日我由树化形离你而去你说聚散皆是缘,今日你一言不发离开我也说聚散皆是缘,果然是天道轮回。”

山高见云昙满脸尽是绝望,心里既酸涩又愧疚。他不忍云昙失魂落魄,自从知道初心和云昙不是兄妹,他便知道自己在云昙这里已经没有希望。云昙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也要救初心,山高当然知道初心在云昙心里的位置。他不求其他,只要可以陪在她身边,每日能见到她,他就高兴。他知道初心独自离开的原因,只要他告诉云昙,也许她就不会那么伤心绝望,但大师告诫过不可说,而且他也知道,如果说了,云昙可能就会离开,所以他更不能说。

第十七章 青梅竹马

“那你告诉我,他往哪个方向去了?”云昙眼含泪水急切地问道。

“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不过走了有大半日,只要你告诉我他是往哪个方向走的,我一定能追上他!对了,他要去姜城,你告诉我姜城怎么走?”云昙握住山高的手臂追问。

“我真的不知道。”山高于心不忍,但他真的不能告诉她。

“没有他就没有云昙,你知不知道!”云昙怒吼道。她不能放初心离开,鬼将军早就对她说过,只有初心在她身边她才能成为完整的她。她刚化成人形那会,灵力弱小,根本无法维持人形,往往耗费颇多灵力也只能支撑极短的时间。而在初心身边的这些日子,她根本不用刻意花费灵力就能非常稳定地保持人形,灵力也上升不少。如今初心离开,她的灵力尚可支撑一段时日,但时间长了恐怕难以为继,如果维持不住人形,她便只能回到昙阁偶尔去山下走走,再也不能远行。那时,她便只是“古树灵昙”而不再是“云昙”。

“云昙姑娘,我知道初心大师对于你来说非比寻常,但大师是出家人,强扭的瓜不甜,我看要不你还是再想想。。。”山高十分为难。

“他对我而言自然是非比寻常,我与他本是一体,我绝不能离开他。”云昙失魂落魄地放开山高的手臂,双脚如灌了铅一般沉重,走到桌子旁边坐下。山高也跟着她坐到旁边。

她知道山高一定知道初心的去向,她会想办法让他说。

“他告诉你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云昙心中已有计较,她必须尽快让山高说出初心的下落。

“大师没说,他只说你们是朋友。”山高老实答道。

“我们从小便相识,我陪着他在寺庙长大。我是个孤儿,他一心向佛,只把我当做朋友,我却视他为唯一的亲人,曾经发过誓永远都不离开他。”云昙的话真真假假掺杂,只要骗得山高这个傻大个松口即可。

“怪不得我看大师离去的时候眉头深锁心事重重,也是似有不舍的样子,原来你们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原本我想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我就已经满足了,可前些日子初心的师父回来不知为何一定要将他逐出师门,还将我许配给他,要他带我回俗家完婚。没曾想,他心里却一直怪我,觉得是我连累他当不成和尚,如今更要抛弃我这个累赘。”云昙编着编着自己也信了,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颗颗都打在山高心上。

“云昙姑娘竟然是大师的未婚妻?”山高灰心之余更多的是惊讶。“可是大师说他是因为答应了陶乐娘要帮她找到陶乐的魂魄才要自己走的!”

“陶乐的魂魄?”云昙问道。

“是啊。大师怀疑陶乐的魂魄很有可能被怨气吸收成为了怨气的一部分。”说完山高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大师叮嘱过不能告诉云昙姑娘的,可他到底该相信谁?如果云昙姑娘真是大师的未婚妻,万一大师真的是想借机甩掉她怎么办?她多可怜啊!她为了大师连性命都豁出去了,这样的感情怎么可能是假的?

“为什么?”云昙见山高松了口,便再接再厉问道。

山高想反正说漏了嘴,便索性都说了:“那天陶乐娘中邪了,说看到陶乐被一团黑雾抓走,还被黑雾里好多的人欺负,你当时还在昏迷之中所以不知道。大师说那天陶乐娘的情况,看似中邪,实则是被怨气侵蚀。她是垂死之人,魂魄极易离体,况且陶乐原本就是枉死,怨念深重,所以推测陶乐娘所见是真。”

“然后呢?”

“然后他说他既然答应了陶乐娘,便是不惧生死也要完成,可怨气强盛,一路上恐怕重重艰辛,步步危险。姑娘你大好年华,无谓跟着他历经艰难,枉送性命,正该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我哥哥原本也要跟去的,但是陶乐娘身体很是不好,村长又年迈,全都离不了他,其他人都是拖家带口不便远行,大师也说不需要人陪伴便自己走了。”

“不管前路有什么,我既然是他的未婚妻,便要与他生死与共。你也知道,我是多么惜命的人,可是为了他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如果没有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云昙脸上挂着泪珠,心里却享受这样的结果,她不过是三言两语就骗得这个傻大个上了当。她以为她很聪明,以为是别人太傻,其实善恶有报,她终有明白的一天。

“那行!既然姑娘决定了,我便陪姑娘走一遭,找到大师。”山高圆圆的脸上憨厚朴实的神情让云昙心里有一丝心虚。

她问:“你要陪我去?”

山高答:“这周围荒原山林,世道又乱,你一个女子我不放心,我送你找到大师。”

“如此,多谢了。我们这就出发吧,不然距离该拉得更远了。”云昙匆匆说。

“我去收拾一点水和干粮,与我哥说一声我们就走!”说着山高便跑着回去了。

云昙没什么要收拾,趁着等山高的时间捋一捋思路。那日她救初心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清楚,她好像本能一般冲了出去,其实就算初心死了对她也不是致命一击,他还会轮回,终有一天会带着她的东西回来。她只需要在他死后回到昙阁一边等他一边继续修行,就算进展缓慢,千百年过后也能维持稳定的人形。可是如果她因为救他死了,那她的一切就完了,这么一比较得失立现,她为什么那么蠢?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无法掌控无所适从,她不可以再作出这样不明智的举动,从今天开始,她需要再明确一下自己的初衷:她从初心身上拿回本来就属于她的那样东西,然后陪伴初心一生作为补偿。她会尽力帮他完成他想做的事,但是涉及她性命的以后可万万不能任性妄为了。她可是古树灵昙,生来就没有妖气,比别的妖更靠近仙一些,也更容易修炼成仙,她可不能行差踏错,要知道仙与妖可是云泥之差天壤之别。而初心,他只是红尘中一粒微尘,他的一生太过短暂,注定只会是她生命中匆匆过客。一旦她拿回寄放在他身上的东西,他便彻底与旁人再无差别,她不能在他身上倾注太多感情。

“云昙,你赶快醒醒!”云昙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

惆怅间,山高已经收拾妥当过来接她了,他提了提肩上的包袱说道:“云昙姑娘,我们走吧!”

第十八章 山高路远

初心从古郦村一路出来已经走了三天三夜,金花嫂为他准备了足够的干粮,村民们又另外送了许多干饼、肉干和一些盘缠,足够他吃一个月的了。他背着大袋口粮一路经过朵郦花海向西走,古郦村渐渐消失在他身后。他准备先顺着拈花里怨气的指引找到真正的怨气所在,再打探清楚它的由来,想办法救出陶乐的魂魄送去往生。至于回家的事倒可以先放放,师父只说让他回家,却并没有要求什么时候到家,那个家十八年来没有他不是一样好好的,等此间事了再回去也不迟。

他有了目标便不似先前走走停停,而是一路疾行,渴了喝水饿了吃饼累了稍作休息,其余时间都在赶路。他心想幸好云昙没跟来,不然怎么吃得消。

“云昙。”初心这几日总是时不时想起她,经过朵郦花海他想云昙要是见了这样美的地方,肯定会欢呼雀跃喜欢得像个小孩;走过荒原山林他想如今有了充足的干粮,云昙在的话也不会再挨饿;路过城镇街道,见到新奇物什,他会不自觉驻足微笑,好像看见云昙在商贩摊前左挑右选。他走的时候云昙尚在绝食怄气,不知这些天过后可好了?她向来是个冲动任性的性子,不知晓得他走了以后有没有吵闹?山高是个老实可靠的男人,一定会把云昙照顾得很好吧?相依相伴数月,一路从昙阁到古郦,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本是习惯了晨钟暮鼓冷暖自知的日子,可没想到短短数月时间,再独自上路时竟会感觉到孤单。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一颗心总感觉悬起来不能落地,惦记着有什么未完之事,很是不能踏实。

感受到拈花里的怨气不断伺机向西逃,他便向着西面一直走,如今的路线倒与他回家之路不谋而合。

初心马不停蹄,云昙和山高也是片刻未歇。这几日着实将云昙累了个彻彻底底,之前和初心上路,虽也吃了不少苦,可她一直有灵力护体,其实并未真正动用肉身。如今初心不在身边,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云昙丝毫不敢抛洒灵力,除了用来维持人形,其他地方都是能节省便节省。于是这几天的路她可全是实打实用双脚走过来的,如今已经感觉两条腿不是自己的了。

云昙不敢喊累不敢停歇,再苦再累都咬牙挺住,因为山高说初心曾对山远说过,会先去寻找怨气救出陶乐再考虑回家。目前虽然知道怨气就在西边,但是却不知道具体的方位,所以也不知道她和山高一路向西走最终能不能找到初心,她必须抓紧每分每秒,趁她的灵力还可以维持住人形。

幸好山高虽然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壮硕肌肉男,精力好体力足,云昙实在走不动的时候他便扛着她往前,二人翻山越岭日夜相伴逐渐建立起“革命感情”。

山高性子极好,长得牛高马大个人,却整日里挂着笑,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也从不埋怨,唯云昙马首是瞻,凡云昙所求便从来没个不字。之前他喜欢云昙是因为她长得像仙女,说话声音清脆动听,虽然任性娇气但也直率,可这许多时日过后,他发现云昙其实韧性极强,心性坚韧非寻常女子可比,确定了目标便勇往直前坚韧不拔。她骨子里缺乏安全感,所以表面上才愿意作出一副骄横拿乔的样子,其实对人做事还是谨慎周全的。山高觉得云昙实在是个可爱又可怜的女子。

起初云昙嫌弃他举止粗鲁说话大声,吃个东西还吧唧嘴,又嫌他扛着她走路像只大马,还总流汗,头上的汗甚至打湿了她大半个袖子。山高从来都是嘿嘿傻笑,然后偷偷地改,一个月下来,云昙渐渐觉得山高这个人真是很可爱,便对他也多了几分真心相待,不似从前那般在他面前拿乔。

可是她们走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的路,跋山涉水吃尽苦头,却还是没有找到初心。四下里兵荒马乱,百姓为生存尚且焦头烂额,谁会去注意路上有没有一个和尚经过?云昙的灵力越来越弱,每日里她要花许多精力才能维持人形,于是她变得越来越虚弱,山高急得不行,要找医生给她瞧病,被她制止了。

当他们终于来到宁国西面的国都姜城城外的时候,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山高见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萎靡,心里着急,坚持要去城里找客栈投宿,可考虑到他们带的钱不多,日后万一留下山高一个人还不知道有多少花销处,云昙坚决不肯去。他们找了城外一间破庙容身,云昙虚弱地对山高说:“傻大个,我要是有一天消失了你别难过,我不是死了,我只是去另一个地方活着。那时候你就去这个姜城里面找一个安国公府,那里是初心的家,听名字像是个有权有势的地方,你去找他们帮忙。”

山高闻言心像被人紧紧捏住似的,眼眶不自觉地就红了。他替云昙理好散落的头发,安慰她道:“你不要想太多,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这些话,他是安慰云昙,也是安慰他自己。他以为云昙要死了,他不知道“云昙”这个人会死,但她却不会死,她只不过是要回到昙阁而已。

山高见云昙睡着了,心里始终不放心,他拿出钱袋数了数里面为数不多的一些铜板,决定自己去城里找个大夫过来给云昙瞧瞧,快去快回的话应该不妨事。他把云昙抱到角落躺好,又捡了些稻草给云昙盖上,见一切妥当便急匆匆进城去了。

姜城是国都,旁的地方再穷再苦姜城也是极尽奢华迷醉,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放在姜城这个地方那是一点也没错的。山高在姜城人生地不熟,加上又穿得脏兮兮的,四处碰壁受人刁难。直到日头西斜,他才找到一位郎中愿意同他出城看诊,可诊金却几乎要花光他所有的钱。山高盘算了一下,看了诊便没钱买药了,幸好他是穷苦人,草药还是认识几味的,等大夫开了单子他看看能不能进山采点,实在不行他就去城里寻个活计看能不能赚几个钱。他领着大夫一路疾行,生怕云昙一个人在破庙里遇到什么事。

可这世间的事吧,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十九章 山高之死

云昙寄身的这间破庙乃是城里乞丐晚上的栖身之所。平日乞丐们是没那么早回来的,他们一向要等贵人们吃饱喝足,下人们收拾妥帖出来倒泔水,待他们从泔水里寻了油水到了三更半夜才回去的。可这几日皇帝陛下的蛐蛐儿,名唤“铁榔头”的死了,陛下伤心欲绝竟下令城内一月不准行宴会为铁榔头哀悼。

要说这个铁榔头,那可是不简单,姜城没有人不知道,它是皇帝陛下亲封的当朝一品大员“荣国将军”。皇帝陛下对“荣国将军”十分宠信,行止坐卧皆有专人伺候,金丝笼子锦绣食儿,等闲富贵人家也比它不得。可是,一日“荣国将军”不知怎的自己从笼子里跳了出来,又不知怎的跳到一位三品大员的脚下,“吧唧”一声就“为国捐躯”了。

皇帝陛下怒不可遏伤心欲绝,当即将该名官员判了斩首示众,连同照顾“荣国将军”的一应下人皆是获罪。姜城之中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莫名受到牵连。于是近来不管是花街柳巷还是茶肆酒楼皆是生意惨淡,达官贵人家中也是中规中矩,连平民百姓家都不敢铺张。这就苦了姜城内外无处不在的乞丐们,实在是不好讨生活,个个肚子里都憋了满肚子的气,恨不得寻根树丫子把满世界的蛐蛐儿全都扎死了才解气。

话说回来,这一群乞丐见今日又是大海里腌咸菜——白费功夫,便早早儿地收了工回破庙,肚里空空就要少活动方能撑得长久些。

待一群腌臜的乞丐点燃篝火,发现破庙里竟然躺着个绝色的美人儿,且这美人儿还奄奄一息状似昏迷,便群情激奋起来。

乞丐甲提议趁火打劫,要把云昙的财物搜刮一空。乞丐乙色心顿起,迫不及待要一亲芳泽。乞丐丙尚且保有些良心,默默退到后方,不愿欺负小姑娘。十几个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满身污垢的乞丐将状似昏迷的云昙团团围住,一个个垂涎欲滴,眼露凶光,欲行不轨。

云昙被臭烘烘的气味熏得直欲作呕醒了过来,见自己已经被一群恶鬼围住,顿时吓得眼冒金星,一个支撑不住就要晕倒。可她好歹撑住了,她此时灵力尽失,躯体也不过苟延残喘,拖得一时是一时了,没有多余的力量应付眼前的状况。眼见着可怕的地狱恶鬼淫笑着向她靠近,她惊恐万分,四处找寻山高的身影,可是没有找到,她只能双手乱舞挡开那些向她伸过来令人作呕的手。

可如今的她哪里是十几个男人的对手,很快她就无力招架,被人上下其手。正当她濒临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口一声大喝:“你们干什么!”

云昙听出来是山高的声音,朦胧的泪眼里焕发出希望的光芒。她用力向门口喊到:“山高救我!我在这儿!”

山高一听云昙求救的呼声从人群中传出来,心疼着急得不行,也顾不上同来的大夫,一个箭步便冲了过去,愤怒地扒拉开乞丐,气得眼睛都红了。

乞丐们一见来了挑事的,朝山高嘲笑道:“识相的就快滚!大爷们今日高兴饶你狗命!哈哈哈……”

山高双拳使力,将答话的乞丐扔出好几米。乞丐们见自己人被打,立刻放开云昙朝山高围过去,起初坐在一旁看热闹的乞丐此时也都加入进来,迅速将山高围在中间,对着他拳打脚踢。山高体格健壮,把周边乞丐打翻在地,可是剩下的乞丐又围了上来,像索命的恶鬼源源不断。他毕竟没有练过功夫,加上乞丐的数量着实太多,双拳难敌四手渐渐便失去还击之力,被淹没在人堆里。

山高个子高大,比一众乞丐高出一头,他的目光穿过脏乱的人头,看到云昙坐在地上着急地看着他,她嘴里在喊些什么,他听不见,只能尽力地朝她笑笑,一遍遍无声地说着“我很好”,说着说着一股股腥甜涌出喉咙。粗重的拳脚落在他身上,打断了他周身骨头,他再痛也不敢吭一声,怕云昙听见会着急伤心,只把所有的痛和血往下咽。

云昙眼见乞丐下手毒辣,山高的嘴脸溢出血来,她挣扎着站起来要过去拉开乞丐,却被一个乞丐随手一甩重重跌落在地。山高已经站立不住倒下了,乞丐们却还不解气,似要将这几日讨不到吃食的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

云昙的眼泪不断涌出,她双手紧紧地握拳死命咬住下唇,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恨意席卷而来,她恨这些乞丐,更恨她自己。她终于尝到了弱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奈,她多么希望此刻有谁可以来救救他们,救救山高。可是门口与山高同来的大夫一见打了起来便跑得没了影儿,偶有路过的行人也都不愿惹麻烦匆匆离开。她恨自己无能为力,恨别人袖手旁观,恨这世道残暴血腥。

就在云昙的肉身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突然感觉一股温暖醇厚的灵力源源不断流向体内。她内心一震,心想:“是初心!”

果然,云昙抬头透过篝火的光芒看到破庙的院落中此刻站着一个和尚,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一身宽大的粗布僧袍被夜风吹起,他左手立掌右手拈珠,在看清跌坐在地上的人正是云昙的时候,眼里染上惊天怒气。只见他几个踱步便来到众乞丐身前,腾挪之间手掌翻飞,仿佛闲庭信步摘叶拂花,不过片刻一众乞丐纷纷倒地,顾不得伤势一溜烟儿全跑走了。

云昙望着初心,一时百感交集。

初心这才看清被一众乞丐虐打的人正是山高,此刻他鼻青脸肿满身是血,已经失去意识,初心立刻上前蹲下为山高把脉。云昙也一步步挪到山高身边,她问询地看向初心,初心却放下山高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云昙的头脑一时好像停止了运作,她呆呆地看着山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感觉她的心钝钝地痛,然后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看着他轻声叫到:“山高,山高,你醒醒。”

山高肿大的眼睛吃力地撑开一条缝,他专注又不舍地看着云昙,嘴里努力想说着什么。云昙附耳过去,听他对她说:“你要好好的,要高高兴兴。”云昙哽咽到无法开口,只含着满眼泪水微笑点头答道:“嗯!”

山高勉强挤出一抹微笑,他知道他快死了,他不后悔也不遗憾,云昙安全了他便可以放心离开。他从不奢求她能回应他的感情,在他看来有机会为喜欢的人付出也是一种福气,今生能与她相遇,能与她携手走过这一段路途,已经是上天给他最可贵的赏赐,他觉得很值得。

云昙看着山高唇角带笑闭上眼睛,她也对着他露出笑容,可这笑容太刻骨,竟牵连出无数泪滴打在山高圆圆的脸上。她伸手为山高轻轻擦去脸上的血污,动作如此小心翼翼,仿佛生怕碰痛了他。她想他怎么能真的死了?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他,没有告诉他其实他吧唧嘴吃饭很可爱,没有告诉他其实他扛着她流汗的样子让她觉得特别安全,没有告诉他是她骗了他,对不起。

第二十章 又见初心

因着云昙身体虚弱,二人无法送山高回故乡,初心只能在近处找了个山明水秀的所在暂且将山高入土为安。

自从山高死后,云昙好几日来皆是心不在焉。她常常发呆,似乎一夜之间从任性洒脱的小丫头长成深沉内敛的大姑娘。

初心竭力想劝慰她,可他历来不善言辞,加之重逢之后云昙对他总是神色淡淡,他便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先带着云昙进了姜城。见云昙身体不适,便带着她找了间偏僻便宜的客栈住下,先将养几日。拈花里的怨气自从到了姜城便似受到了安抚般安静下来,倒让初心一时无法查起,但也让他更为肯定怨气必定在姜城之内。他原想反正到了姜城,那就先回家去再慢慢打探,没想到就在城外破庙碰见云昙,他们怎么会比他还先到达姜城?可是很明显眼下并不是提问的适当时机。

山高的死对云昙触动很大,近日来她神思不属,头脑里冒出许多以前不曾想过的问题,她觉得很乱,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

自从千年前仙魔大战仙界胜出以后,仙人的地位便异常得高,且仙人大多灵力强盛仙法了得,于是便成了三界中十分特殊的存在。为了不打乱人间秩序,天条规定仙人不可逗留凡间,如若下凡必将封锁仙力,绝不可对凡人施法,扰乱凡人气运。况且仙人们心性超脱,并不为任何一界轻易吸引,因此本身也并不喜下凡。于是妖精虽然人人得而诛之,但其实却是凡间最有优势的存在。她是古树灵昙,又来自韦陀仙山,是妖精里最接近仙的存在,自然是一等一的出身,在凡人面前她其实颇有些隐秘的优越感,向来自视颇高无所顾忌。

可是当日她眼睁睁看着山高被一群龌蹉的乞丐活生生打死在她面前,她却无能为力,她的骄傲她的优越感在那一刻显得那样苍白无力。那是她第一次作为弱者仰视这个世界,那时的恐惧和慌乱,愤恨和无奈至今仍记忆犹新。她曾多么渴盼看到一双援助的手,哪怕没有结果,也能给她一些力量和希望。她突然就明白了古郦村的村民当日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祈求她和初心的帮助,而当日她又是怎样以一个冷漠看客的身份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可怕的是当时她竟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觉得那是理所应当无可辩驳的。

她还欺骗了山高,那个从第一次见她就对她格外照顾的“傻大个”。她之前其实一直有些看不上他,觉得他举止粗鲁又目不识丁,不像初心那般从容飘逸,只知道对着她大献殷勤。她还曾经对着他口出狂言说:“傻大个,你别费心思了,你就是对我再好也不能从我这儿得到任何东西!”她尤记得彼时山高尴尬的表情,涨红了一张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想得到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知道不会有回应,不会有结果,却还愿意义无反顾地为她去死?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如此飞蛾扑火?而她,面对山高朴实真挚的感情,却只有欺骗!她骗了他,他才会和她一起上路,才会丢了性命,否则此刻他应该在古郦村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云昙尤记得当时曾指责金花嫂为了活命拿她当人肉盾牌,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可如今她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活命拿山高做了箭靶?她一直觉得自己虽谈不上大善,但至少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无愧天地,但她曾经刚正不阿去指责批判的一切,如今却桩桩件件皆打在自己脸上,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审视这个世界,审视她内心的那套规则。

初心自然不知道云昙思想的变化,他只是担心她太过伤心会伤了身体。在破庙见她的那日,她的情况看起来十分不妙,也不知是遭了怎样的磋磨,竟差点要了她的命。他要替她把脉她也不肯,只说自己没事,休息几日就好了。不过还好,这几日下来,云昙的气色确实恢复得不错。可她还是不怎么愿意和旁人说话,仿佛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谁也不容踏入。

初心自小出家,对于生死其实早已参破,人的生死如同春去秋来日升月坠,生是死的起点,死是生的开头。所谓始终相成,生灭相继,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生死其实都是在同一个循环中。他只是不忍见众生受苦,山高的惨死,云昙的抑郁都令他心下痛惜。他宏愿普度众生,却反见众生诸多苦相,他常问佛祖为何世人多磨难,佛祖却只是笑而不语。

山高已死,云昙仿佛入了迷障,她的身体虽日益恢复,精神状态却一直不好,常常像今日这样坐在窗前对着窗外的闹市发呆,初心很是不能放心。他们分开已经一月有余,其间她是怎样过的他无从知晓,她与山高一路到姜城到底是做什么?可是为了寻他?若是寻他又怎么会反走到他前面?

他走到云昙旁边坐下,云昙偏头看了看他复又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开。他陪她静坐许久,见闹市人群往来又散去,见天上霞光出现又消逝。他对她说:“该放开的时候就放开吧,生者释怀死者方能安息。”

“初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云昙沉默半日忽然问到。

“你只是还没找到亲近这个世界的法门,我亦然。所以我们在旁人眼里便会显得格格不入。”初心也望向窗外空空如也的市场,平静地说。

“我好像有点明白该怎么对待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人了。有人说生命里每一次的相遇都不是偶然,而是为了教会你一些东西。如果傻大个的出现是为了教会我怎么去对待这个世界,那我一定会尽全力让他的人生更有意义。”云昙站起来看着初心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许下她对山高的诺言。

第二十一章 安国公府

既然云昙魔障已除,身体也恢复如初,二人便决定动身回初心的俗家——世袭安国公府。初心拿出临行前枯木和尚给他的羊脂白玉玦摩挲,当日枯木曾对他说此乃他认祖归宗的信物,切不可丢失。如今“家”已近在眼前,他觉得手里的玉玦变得很沉重。

虽知道安国公府必是钟鸣鼎食之家,但是当他们来到内城中的安国公府门口时,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高门大户”。朱漆大门紧闭,上悬匾额“安国公府”,门口两座石狮威严肃穆,显出凌人气势。

二人对视一眼,初心上前拉住门环敲了两下,便有小厮来开门,见到门口站着一个和尚打扮的俊俏青年,后面还跟着个美貌女子。小厮礼貌询问道:“请问阁下是?”

“贫僧法号初心,求见安国公,劳烦小哥通传。”初心见礼答道。

“请师父稍等。”待见初心点头应允后,小厮关上了门。

片刻之后,朱红大门大开,当中走出一位俊朗青年,面目肖似初心,可步伐沉重无力,眉宇间颇见病态。青年扶着一位珠翠环绕的美貌妇人,看面容年纪已不轻,但五官精致可想而知年轻时定是绝色美人。二人身后恭敬立着两列仆妇,年岁不一但都恭谨有礼。

妇人和青年一见初心皆是眼中带泪,二人一左一右上前拉住初心。妇人方才开口叫了一声“我儿”便泣不成声泪如雨下。青年一面叫了初心一声“大哥”,一面安慰妇人道:“娘,大哥一路劳顿,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妇女连连点头,握着初心的手不肯放开,将他一路领进大厅。初心回头看向云昙,众人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位十分貌美的姑娘,妇人见云昙长相斯文秀气美貌大方,不知为何却流露出些许担忧。云昙敏锐地发现不止老夫人,众人看她虽表面和善言笑晏晏,却有一丝戒备从细枝末节处渗透出来。她回想了几遍,确实与众人是初次见面,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她。

三人一路来到大厅,妇人也不坐在上首,只坐在初心旁边嘘寒问暖,一时问他路上可顺利,一时又问他何时到的姜城,初心都一一答了。青年见妇人不坐上首,他自然不敢坐,只坐在左侧相陪。见妇人高兴得语无伦次,青年笑说:“娘,大哥刚回家,你我是谁都还不识,您觉得是不是应该先彼此介绍一下?”

妇人喜得眉开眼笑,连声称是。青年向初心介绍说:“大哥,这是安国公府的老夫人,你我的娘亲。我是叶知秋,你的亲弟弟,现在的安国公。家里目前就只有我和娘两人,日夜盼着你能归家。”说完,他紧紧握住初心的说,眼眶湿润了。

初心拿出羊脂白玉玦递给青年说道:“我乃昙阁和尚,法号初心,自小跟随师父枯木大师修行。”又招呼云昙上前说道:“这是我在昙阁救下的孤女云昙,随我一路而来。”

老夫人闺名王楚晴,是王楚世家的嫡女。她一听初心说“自小随师父修行”便又控制不住,眼泪婆娑起来。叶知秋将白玉玦恭敬递予老夫人,她拿到手中仔细摩挲了一遍,又是泣不成声。叶知秋连忙上前安慰,初心却站在一旁静静伺立,无甚表情也无甚举动。

云昙在他旁边轻轻用手肘捅了捅他,他看向她,她便赶紧朝他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上前安慰老夫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动。他能感觉到这对母子对他的善意和欢迎,他心里不是不动容,他知道这是他的亲人,知道这就是亲情,可他还没有学会怎样去表达感情。这世上的陌生人相见,不必急于表达炽烈的感情,时间长了,有缘人自会相识相知。

待老夫人情绪恢复,她拿着玉玦对初心说:“我儿,你可知这枚玉玦是我叶家传家之宝,是叶家先祖珍爱之物,也是你爹生前最喜爱的。当日大师带你走的时候曾对你爹说过,再见玉玦之日,就是我儿归家之时。可惜你爹福薄,无缘再见你一面……自今日起,你便再也不是和尚初心,而是我安国公府的大公子叶修远。”

初心不置可否,枯木确实曾对他说过,出了昙阁他便不再是和尚,可一路上他仍以和尚自居,如今高堂有命要他做“叶修远”,可他心里还是无法抛下“初心”。

云昙盯着老夫人手里的白玉玦,脑袋里突然惊现一阵轰鸣,一颗心像被人揉搓了无数回一样,难过得连喘息都困难。她突然一把抓住初心的胳膊,几近无法站立。初心诧异地看她,发现她脸色煞白,眼无焦距,以为是她身体尚未恢复,连忙扶住她。

老夫人和叶知秋见状,立刻要着人将云昙扶下去休息,可云昙紧紧抓住初心的手臂不肯放开,初心只得向二人告罪亲自带着云昙去了客房。谁知离了厅堂云昙便觉得那痛苦难受的感觉消失了,她放开初心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脸疑惑。

见她一时极不舒服一时又做些莫名其妙的动作,初心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云昙也很疑惑,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刚才看着你那个玉玦,我突然觉得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好像是心痛得快死了一样,连喘气都不会了。”

“你前些时日病成那般模样,可能是尚未恢复完全。一个玉玦而已,我一直放在身上,若有什么不对我岂不应该是最先发现的。”初心不以为然。

云昙摇摇头,回想了一下,确实没觉得那个玉玦上有什么不妥,于是将信将疑地说:“也许吧。”

“我看你刚才的样子像是不好,你若执意不肯让我把脉,那便请个大夫看看吧。”云昙自生病以来一直不肯看大夫,初心始终有些不放心。

云昙自然是因为知道她的病并不需要大夫所以才拒绝的,这世上,只有初心一人可以治好她。她拖着初心放慢脚步,待带路的仆妇走远了方才对初心说:“初心,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以抛下我自己走掉?”

初心突然记起云昙曾对他说过“永远”,他的眼神变得深邃,看着她说:“‘以后’是多久?”

“什么?”云昙没有明白。

看着云昙一脸懵懂的样子,初心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我答应你。”

初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知道独自上路的日子里他对云昙多有挂心,不能安生做事。他心想:“既是如此,那不管你说的以后是明天还是永远,我不再抛下你便是。”此时的初心尚不知道,这一句承诺其实晚来了五百年。

第二十二章 难以相见

安国公府门口看着高门大户,其实内里并不见多么精致奢华,比昙阁是万万比不上的。昙阁虽外面看着不甚招摇,但内里实在非比寻常。

出来这么些时日,云昙渐渐有些想念昙阁,昙阁的时光流淌得缓慢悠长,初心也总是生活在她可以见到的地方。可如今,他们虽住在同一个府第,却根本无法见面。

初到那日,老夫人将初心安排住在她旁边的槿园,却安排云昙住到离槿园极远的泠清院。泠清院环境幽静清冷雅致,山石环绕泉水叮咚,倒是个匠心独运的好去处,乍一看国公府待她不薄,实则却让她和初心分离两方。怪只怪她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一开始并不知晓槿园和泠清院的距离,否则她定然不会答应,可如今错过那个机会,上哪里讨说法?

自他们住定以后,老夫人安排了不少丫鬟仆妇给她,美其名曰她身体不好需小心照应,实际却是着人将她看得死死的。吃饭睡觉赏花看戏,甚至如厕,无时无刻不紧跟左右。每次她要去找初心,便有丫头来请,一时说老夫人午后寂寞,请云姑娘去坐坐,一时说老夫人的小厨房新做了糕点请云姑娘去尝尝,总有诸多借口阻了她去见初心的道路。

有几次她悄悄施法摆脱身边的丫鬟,隐了身形偷跑去槿园找初心,可他都不在。她恹恹地往回走,却听见初心园里两个丫头咬耳朵,一个说:“诶,你说咱们大少爷,看起来飘逸出尘不染世俗的,且还是个光头和尚,没想到是这样的人,比国公爷还上进呢!”说完掩嘴哂笑。

另一个说:“可不是嘛,这才多少时日啊,竟拖着咱们病歪歪的国公爷拜访了大半个姜城贵族。”说话间也是一脸不屑。

“亏得老夫人和国公爷对他那样好,要说咱们国公爷,那可是皇上眼面前的红人,连景相爷见了咱们国公爷尚且要忌三分,从前哪次不是别人提着礼物踏破门槛,如今这大少爷一来却一点儿不顾体面,拉着国公爷四处去别人府上拜会,生怕别人不知道来了他这么一号人似的,真真是下了咱们国公府的脸面。”

云昙越听越来气儿,立时就要发作,忽然记起自己正隐着身站在她们面前,要是立刻现身岂不吓坏人?幸好迎面来了个老嬷嬷,将二人训斥了一通,两人才散了。云昙方知道原来这老嬷嬷是初心园里的管事嬷嬷,唤作李嬷嬷。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是纳闷儿,初心那样冷淡的个性如今居然也被纸醉金迷的帝都迷了眼吗?他一向不是那么热络的人,如今是怎么了?她的灵力一直很稳定,说明初心并未走远,就在姜城之内,那他近来到底去了哪里?偏生她住得那样偏远,前面一应消息她全都打听不到,竟不知他如今到底怎样。来了这里也快一个月了,她找不到他,他居然也就不来找她,才答应了再不会抛下她,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虽然老夫人从不安排云昙出席任何场合,但是国公府待客却是极周到的,三餐饮**致可口,服饰穿戴华美贵重,日常娱乐也安排周到,赏花喂鱼,逗鸟听戏,许多都是云昙不曾见识过的。

云昙身边有个丫头叫巧哥,于梳妆打扮一道上甚有心得。云昙本就自恃美貌,经这巧哥一打扮,更是美得心颤。反正云昙也无法见到初心,她便整日里拉着巧哥醉心打扮。今日斜插步摇贴花黄,明日髻簪牡丹描柳眉,洒金花裙绣芍药,轻纱披帛曳芳华,把个好端端清冷的泠清院捣腾成姜城贵小姐的脂粉闺阁。

众丫鬟眼见巧哥在云昙面前很是有脸,不免嫉妒,私底下就有意无意拿话刺她。有说:“呦巧哥今日怎么得闲和我们聚在一起,不去陪云姑娘?”

有说:“是啊,谁不知道云姑娘是大少爷带回来的人,以后指不定就是大夫人,巧哥儿可不就鸡犬升天了吗!”

有说:“哎呀,这可不一定呢,我可听说了,咱们家可是历来有规矩的,已定了王楚小姐,咱们巧哥啊可别马屁拍在马腿上,竹篮打水一场空!”此话一出众丫鬟哄堂大笑,巧哥自觉没趣儿独自离开了。幸得她是个实心眼儿的,一门心思喜欢钻研打扮,并不在嚼舌根儿上下功夫,于是也并不大在意众人调笑。

如今已是三月里,人间最美三月天。老夫人年轻时貌美非常,尤其喜欢簪花,觉得世上只有娇花能与她如花的面容相映衬。于是安国公府遍植花树,一到三四月里,繁花盛开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每年这个时间,总会引来姜城里许多贵女艳羡的目光。老夫人有心选一天邀请众贵女赏花,可又忧虑安国公身体,安国公得皇上器重公务繁忙,又一向体弱多病,十分不喜喧闹,老夫人只得作罢。可是有一位贵女却年年独得进府赏花的特权,她就是王楚家的嫡女王楚烨。

要说这位王楚小姐,她可是老夫人嫡亲的侄女,长的温柔雅致举止娴静优雅,性格也是一等一的好,饱读诗书知书达理,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等闲都听不清。老夫人对她爱若珍宝,只有她可自由进出国公府不必通传。往年她常来走动,可近几年一年大似一年,安国公又尚未娶妻,她便要避嫌不大方便,渐次来得少了,只有每年春天花开之时她总要来几遭。于是每年春天花开之时,向来身体孱弱的安国公往往神清气爽,笑容较往日多了许多。

今日天清气爽,春光大好。云昙一早起来听见喜鹊枝头叫,心情便十分不错。巧哥见云昙高兴,知她定是要到园子里游玩的,于是替她准备了鹅黄纱衣配浅绿的披帛,又选了黄金镶珍珠的长步摇,待装扮上真个是画里走出的仙女儿。巧哥左右打量云昙,私心里觉得眼前的姑娘实在比有姜城第一美人之称的王楚小姐强出许多。

云昙对镜自照,瞧着好像少了些东西,待将大红的花钿细细贴了才算满意,领着巧哥兴高采烈去园里玩耍,几个丫鬟迅速跟她们在身后。

园里春光正盛,大朵大朵的芍药压弯枝头,垂丝海棠在阳光下仿佛渡着一层金光,白玉兰花朵太盛,花瓣铺面地面,樱花影影绰绰独具诗情画意,真是奇花满蹊,姹紫嫣红。云昙一路赏玩过来,花香四溢令人陶醉,仿佛置身仙境天大的烦恼也都忘了。

云昙春光微醺志得意满,忽见一树繁盛的桃花长在不远处,花开满树好不热闹,粉色的桃花仿佛是大地对天空难抑的情意,绵延在爱人心底。云昙一时被惊晃了眼,定神方见树下还站着一双人,男子身形俊朗高大,身着素色锦衣。女子粉色纱衣,头上挽着髻,看背影已知气质十分出众。二人站在一起堪称郎才女貌,当然,如果忽略男子溜光的一颗脑袋的话。

第二十三章 良辰美景

如此良辰美景,原本是令人赏心悦目,可落在云昙眼里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初心已经快两个月不见人影了,她为他找了无数理由开脱,想他一定是太忙了分身乏术,也可能是像她一样被“软禁”起来没机会脱身,或者是身体有恙。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陪着美人在此赏花!

跟随云昙的几个小丫头目睹这一幕,在云昙身后小声讨论说:“你看,是王楚小姐!与大公子站在一起真如神仙眷侣一般。”

“是啊是啊,真让人羡慕……我说怎么大公子从不来看云姑娘,原来是与王楚小姐在一起。”

几人叽叽喳喳讨论地正热烈,突然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投来,像锐利的尖刀。几人连忙抬头,见云昙眼神凌厉地瞪着她们,便赶紧闭了嘴老老实实伺候在侧。

云昙原就生气,听了一顿丫头的编排更是郁闷。但她却也不愿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尤其是在一个只看背影就令人心醉的美人面前。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将喷薄的火气压下,收拾出合宜的形容,姿态万方地朝桃花树下走去。

站到纷飞桃花瓣中的两人不知在说着什么,脸上皆是笑意盎然。云昙在心里已经将初心做成个沙袋虐打了无数遍,可面上仍旧压着怒气保持镇定。

初心感到身后有一束目光紧紧跟随,他转身见满园繁花中一灵动女子向她走来。他心中一动,是云昙!她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有了锦衣华服的加持,眼前唇红齿白颜色殊丽的美人比之昙阁里穿着旧僧衣的女子更显精致华贵娇俏可爱。她眼波澄澈灵气流转,无论经过多少时光,见惯多少繁华,依然保留着一颗纯净的心。

陶乐娘曾说见到陶乐被怨气带到了一个极为奢华的地方,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忙于查找怨气的来源,整日里四处走动,几乎把姜城权贵之所探查了个遍,可惜还是一无所获。他没有去找云昙,一则是因为没有时间,二则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从她在古郦村救他开始,或者更早以前,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对他的影响便越来越大。昙阁里他容忍她的淘气顽皮,路途中他们忍饥挨饿吃尽苦头艰难走过来,古郦村他伤她恼她,她却用性命救他。她不在的时候他会不断想起她,她在身边他会觉得踏实安心。初心害怕这样的感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云昙的音容笑貌却像生长在他眼底心间,使他的灵台不得清明。

看着明明气势汹汹而来的云昙面上装出温婉大气的模样,初心的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笑容,转眼间又消失无踪。

一旁的王楚烨将初心的表情尽收眼底,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轻声对初心说:“果然真美人!”

初心朝着王楚烨礼貌微笑,二人一同等着云昙走近。此时云昙方看清王楚烨,长得倒也算美人,看上去温柔随和,尤其笑着的时候让人感觉十分亲切。全身散发着一股书卷气,举止从容优雅,非常恰当地诠释了“大家闺秀”四个字。云昙原想给她一记白眼,但见她笑容很是真诚可亲,不知为何这一记眼刀竟也丢不出去了。

她只好把气全撒在初心身上,对着初心皮笑肉不笑地说:“初心大师,美人美景,红袖添香,当真是艳福不浅呐!”

初心看着她,笑而不语。王楚烨见二人对峙,开口说道:“你就是云姑娘吧?我听姑妈提过你,今日一见妹妹果然是天姿国色。”

云昙看向她说道:“天姿国色?王楚小姐不知道吧,皮囊在我们初心大师眼中一文不值。久闻王楚小姐大名,一看小姐就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之人,我们初心大师也是博览群书,想必你们是一见如故。才见你们说话间喜笑颜开,我忽然想起我与大师相识颇有些时日,可从没见过大师对我如此和颜悦色,可见我并不如王楚小姐这般招人怜爱。”说完剜了初心一眼。

闻言王楚烨并不恼怒,柔声笑说:“云姑娘误会了,修远哥哥只是奉姑母之命陪我逛逛园子。我也并非有甚学识,只不过对佛教有些向往,请修远哥哥指点一二罢了。”

“修远哥哥?叫得真亲热!”云昙讥讽道:“没想到初心大师这才刚出昙阁没几日,这么快就适应了新身份,华服加身不说,现下连名字都改了。要不是看大师还剃着光头,我都忘了大师原来是个和尚!”

初心面对云昙尖刻的言辞,不恼不怒,不悲不喜,不言不语,一一受了。他知道她的脾气,她心里有气,必得等她出了这口气才能听人言语。

王楚烨见云昙言辞间颇为刻薄,便想替初心解释,尚未开口初心向她看了一眼,那眼神有宽慰有制止,她明白他是不愿她多说。

二人眼神的交流落在云昙眼里又是另一番意味,仿佛那二人才是亲近之人,而她是他们之间跳梁的小丑,白白给人看笑话。这种感觉让她十分灰心丧气,一时之间她好像失去了先前的斗志,神色有些感伤。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山高来,曾经她觉得山高妄图介入她和初心之间简直像个笑话,可眼下,她是不是也是一个妄图介入初心和王楚烨之间的笑话呢?如果是,那她该是何其可悲。

王楚烨见云昙忽然不说话了,神色也不似方才咄咄逼人,早前她曾听说这云姑娘身体似是不好,于是好心问道:“云姑娘,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初心闻言要来拉云昙的手替她把脉,云昙看着二人一唱一和,默契十足,觉得十分无趣,冷冷丢下一句:“不用了。”便匆匆离开。

初心看着云昙远去的背影,好看的眉心蹙到一起,这世上所有的人他都可以平和对待,唯有云昙,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经此一事,王楚烨隐隐感到自己的修远哥哥和花儿一般的云昙妹妹之间似乎有些难以言明的联系。

第二十四章 一烨知秋

云昙一路跑回泠清院,顾不得乱了姿态仪容、掉下钗环步摇。自从跟着初心到了安国公府,她一直谨小慎微,不敢造次,努力学着怎么做一个“淑女”,不是她害怕这些许凡人,而是因为在乎初心的感受。初心历来是个不大认得清自己的人,他觉得他是个冷淡孤僻的人,可其实内心里极其慈悲且重感情。云昙能感觉到初心对安国公的母子的感情,他不会表达,但她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亲人”在初心心里是重要的。所以,即使明明知道老夫人暗中对她刁难,她仍然尽力周全礼数,从方方面面学习怎样做一个让老夫人喜欢的女子。

可是如今,云昙觉得她再怎么做也是多余,初心不喜欢她,她做一切就都是徒劳。云昙深恨自己无用,无法离开他,又怨恨上天不公,她辛苦修行了五百年方才化成人形,为什么偏偏落了那样重要的一件东西在他身上,使她要处处受制于他!而这样东西又到底是什么时候落到初心身上的,为什么她竟然一点都不记得?接着她又埋怨起初心,她是哪一点比不上那个王楚烨?为什么他对那个女人和对自己完全不同?诚然,那个女人长得不丑,还会些文墨,讨老夫人喜欢,出身背景也不坏。。。云昙越想越觉得烦躁,索性将头上的珠翠簪花统统拔下来扔了一地,自己躺到床上睡了。

她才醒来,就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能听到不时有笑声传来,感觉的气氛不坏,她觉得好奇。平日里除了巧哥与她说笑外,其他丫头虽照顾周到,但对她的态度向来不咸不淡,所以泠清院向来只有她的声音,丫头们是从不笑闹的,今日是怎么了?

云昙走到门口去看,但见几径瘦竹下一个美人正在刺绣,身边围了好些个丫头,对着她手里的刺绣指指点点,她脸上带着微笑,不厌其烦地对她们说着什么,丫头们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一众人好不和谐愉快。云昙就此看住了,那个刺绣的美人正是适才在花园见过的王楚烨。

云昙看着那个有“姜城第一美人”之称的“大家闺秀”,她面对一群丫鬟,却丝毫没有做派,反与她们打成一片言笑晏晏。王楚烨抬头看见云昙站在水榭门口,她着雪白纱衣,裙摆迤逦拖在身后,周身没有一丝装饰,披散着头发赤足站在水榭之上,水榭之下泉水淙淙,幽竹森森,云昙面无表情,显得高冷渺远仿佛站在仙山之上。王楚烨内心有一丝震颤,此刻的云昙与花园里负气而走得她完全是两个人,一个任性骄纵出口伤人,一个清冷遥远不染尘烟。

王楚烨站起来,将手里的绣花绷子递给她的贴身丫鬟,面带笑容缓步向云昙走过了说道:“云姑娘醒了?我先才过来丫头们说你在休息,我左右无事,也少来泠清院,就在院里逛了逛,私自做主在这里等你了。”

云昙点头不置可否。她原该讨厌她的,可不知为何对着她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就是讨厌不起来。她侧身将王楚烨让进水榭,二人跪坐在矮几两侧,有丫鬟为二人送来香茶。

“云姑娘这儿的茶可真香,看得出来姑母在云姑娘身上的良苦用心。”王楚烨放下茶杯赞赏到。

云昙有口难言,看她的一应吃穿用度,哪样不是奇珍异宝,价值不菲,要说老夫人对她不好,恐怕任谁也是不信的。云昙苦笑一下,讥讽道:“烦劳老夫人挂心!我来了这么一两个月,不仅给我安排了一院子丫头跟前跟后,还从来不让我和初心见面,足见用心之良苦。”明知道她不能离开初心,不该在言辞间得罪人,但她就是不忿初心的态度,气他一惯置身事外的冷漠态度,既然他对她置若罔闻,她又何苦为他忍气吞声。

王楚烨赶紧朝云昙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示意她不可再言。

云昙丝毫不顾及王楚烨的提醒,笑说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

王楚烨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无奈摇头说道:“云姑娘说话还是应该稍加思虑,否则只会伤及自身。”

云昙冷笑道:“王楚小姐深受宠爱自然体会不到,也自然不用说什么,古昙只不过一介孤女,如此锦衣玉食还不知足岂非不知好歹?还敢出言不逊?”

“烨儿并非此意,云姑娘性子直爽,不是心机深重之人,在这姜城之内,似云姑娘这样的性子实在难得,烨儿是欣赏云姑娘才好意提醒。更何况,烨儿看得出来,修远哥哥在乎云姑娘,我不想云姑娘令他担忧。”

“放心吧,你的修远哥哥何曾担忧过我。”

“比方说刚才云姑娘的一席话,若是传到姑母耳中,实在并非好事,若是修远哥哥知晓,岂不为难?”

“是他让你来说和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姑母留我小住,近日我都会住在府里,可以时常过来与云姑娘说说话。”

二人说话间有丫头来报,说是安国公叶知秋晚上为王楚烨摆了迎接宴,只另请了大少爷叶修远,请王楚烨晚间至叶知秋的岁寒堂小聚。王楚烨看了看云昙,诚心邀请道:“云姑娘同来吧,往年来了都是只有我与知秋,今年好容易你们回来,一同聚聚吧!”

云昙想起适才才恼了初心,晚间过去多有不便,于是拒绝了。可是王楚烨一再相邀,她心一横去就去,总不能老是一个人闷在泠清院,多看看新鲜事物玩一玩,哪怕将来有一天要永远回到昙阁也不算亏。山高要她开开心心地活着,她为什么总和自己过不去。

晚间云昙过去的时候初心还未到,庭院里已摆了一桌酒席,叶知秋和王楚烨坐在一起说话,二人各坐一方,可能是因为说话声音太小,二人皆倾身向前靠得颇近,远看倒像恋人窃窃私语。岁寒堂里遍植松柏,即使是在满堂的灯笼映照下也显得过于寒凉,叶知秋这样的身体,住在此处并不利于养病。王楚烨看见云昙,热络地上前牵住云昙的手带到桌前,云昙向叶知秋行礼过后坐在王楚烨左手的座位。

第二十五章 已有婚约

这是叶知秋第二次见云昙,他看着云昙,面带笑容眼神平静温和。他对云昙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但见初心领着她回来的时候,他心里曾有过一丝庆幸。可这些日子以来,母亲不喜欢云昙,也不许他私下让二人相见,且初心并不曾去看她,甚至没有提起过她,他心里的那点希望又破灭了。

云昙觉得眼前的二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之处,特别是温暖平和的眼神,看着你便可以抚平你急躁的心情。不同的是叶知秋眼神里还多了一股审视之意,可能是位高权重的原因,当他看着云昙时会让她有一种压迫感。想这叶知秋年纪轻轻又病体孱弱,居然还能在朝堂上立得一席之地,得到皇帝重用实属不易,他身上属于成年人的沉稳和上位者的权威与他的病体结合在一起,竟然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见云昙也在打量自己,叶知秋咳嗽数声,笑说道:“云姑娘来了许久,小王还不曾专程设宴招待实在失礼。”

云昙见他病体沉重,也不与他计较,说道:“安国公国事操劳又身体不适,云昙不敢相扰。”

叶知秋笑着点点头,心想今日去回母亲夜宴事宜的时候,曾听母亲不满地说这位云姑娘口气好大,不过一介孤女,国公府好吃好喝待若上宾,她丝毫不懂感恩不说,还多方不满口出怨言,实在顽劣已极,让他想办法尽早送她离开。可如今看来,此女倒也不像是那样不堪的人,至少看起来还是文雅有礼的。他自然知道母亲的想法,母亲不过是不喜欢大哥身边有其他女人,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母亲什么都知道,但她还是一心要遵照父亲的遗愿。况且。。。他看了看身边与云昙说话的王楚烨,眼里露出温柔与无奈,烨儿是个死心眼的女孩,他拿她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此也好,叶家的孩子极难长寿,当年若不是枯木大师,大哥早就一命归西了,如今看来大哥体格强健,即使有一天他不在了也能安心将这个家交到大哥手上。

王楚烨看叶知秋兀自出神,拉了拉他的衣袖担心地问道:“知秋,你怎么了?累了吗?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会儿?”

叶知秋又咳嗽了几声向王楚烨摆手安慰道:“不是,不妨事的。”他又转头向云昙问道:“云姑娘是哪里人?”

云昙一时语塞,当日她曾对初心说她来自南边的小城,可其实她也没去过南边,也没想过到底是南边的哪座小城,如今面前的安国公可不是昙阁里哪里都没去过的傻和尚,一个不留神她的谎言就会被戳穿。她手心冒汗,神思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该如何回答。叶知秋的眼神看起来带笑,可她却感觉笑容下面渐渐有锐利的凉意透出来,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的秘密剖开来。

“她跟我一样,是来自云山的人。二弟问这个做什么?”云昙正紧张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初心突然进来,如同一场及时雨熄灭了这热锅的温度。云昙心想,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说自己是云山的人呢?其实她原本就真的是来自云山上的古树灵昙,她为什么就不会回答了呢。是了,是因为叶知秋的气势,让她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当他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她曾经对初心说过的那个慌,一下子就慌张了。

初心在剩下的一方坐下,三人看着他皆是不解,云昙问道:“傻和尚,你怎么又穿回你的僧袍了?”

初心在三人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僧袍阔大的袖口,使它不至于沾到桌上的饭菜,然后看着云昙淡淡回答说:“我本来就是和尚。”

叶知秋哑然失笑,说道:“大哥曾说过,枯木大师已经逐你出师门,你如今已经不是和尚了。”

王楚烨眼里有些许苦涩,她问初心:“是不是姑母同修远哥哥说了什么?”

初心将三人扫视了一眼,目光停在叶知秋身上,问道:“可以吃了吗?”

叶知秋原本在等初心的答案,没想到他竟问这个,一时有些发愣,待反应过来连忙笑向众人说:“呵呵,不好意思,开动开动,都是自己人,我就不一一招呼了,请自便。”

王楚烨举起筷子却实在没有胃口,只意思着吃了几口便停下。叶知秋转头看她,默默夹了块鱼肉,仔细把鱼刺挑出来然后放到王楚烨碗里,王楚烨抬头看他,眉间凝着忧虑,轻轻摇了摇头。

云昙和初心却不管那许多,眼观鼻鼻观心只专心吃饭。叶知秋见无人说话,便想打破静默,又向云昙问道:“云姑娘家里可还有人?日后有何打算?”

云昙嘴里咬着饭菜,抬眼向叶知秋摇了摇头。初心放下碗筷替她回答道:“留在安国公府,安国公府这么大,不会短了云昙一口饭,你说是吧二弟?”

此言一出,三人面上神色各异。云昙最为惊讶,自从那晚他答应永远不会抛下她到现在,她们之间的关系非但没有进展反而夹了个王楚烨进来,她以为那晚的承诺一定是不作数了。没想到初心没有食言,他还是愿意把她留在身边。

王楚烨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其实她不讨厌云昙,安国公府要养着云昙她也没有资格反对。只是从小到大她都认定了叶修远,可叶修远却选择换回僧袍要继续做和尚,且还一心留云昙在身边,他的态度令她颇感心寒。

叶知秋半晌没有回答,先才母亲刚嘱咐他想办法尽早送云昙走,此时大哥又说要留下云昙,他夹在中间实在为难。养着云昙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只要她不挡着烨儿的路,他想母亲也不就不会反对了。于是他说:“自然是可以的。”又向云昙问道:“只是不知云姑娘可知道大哥和烨儿的婚约?”

云昙如遭雷击,婚约?绝对不可以!

云昙震惊地看向初心,初心冷着一双眼眸却没有争辩。云昙心一凉,他竟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却还陪着王楚烨游园看花,畅谈诗书,还对她和颜悦色,喜笑颜开,他是默认了这桩婚事吗?

叶知秋见云昙神色,心下很满意,于是接着说:“不是小王多事,只是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云姑娘理当知晓。”

第二十六章 命定姻缘

说完,叶知秋看了初心一眼,似在问询。初心原本心中已有计较,决计不会接受婚约,他不欲云昙知晓过多,空余希望,但既然叶知秋已将话题抛出,此刻再瞒云昙定是不可,于是闭上眼睛只做默认。云昙的心意他心里清楚,但他是和尚,他可以收留她让她不致被乱世吞没,可他不能给她她想要的。既然如此,叶知秋要将这件事告诉她,便由得他去吧,尽早断了她的念想也许才是真的为她好。

云昙心下着急,催促叶知秋道:“接着说!”

叶知秋便接着说:“小王的父亲在烨儿出生后就为大哥定下了这桩婚事,如今先父早已过世,此事便成了家母心中最挂牵的事。况且,大哥当年被枯木大师带走信讯全无生死不明,母亲也曾劝过烨儿放弃婚约。原本烨儿从未见过大哥,但自从知晓有这么一桩婚约在,她便铁着一颗心要等大哥回来,说什么都不肯悔婚。烨儿‘姜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并不全是因为美貌,还包涵了众人对烨儿坚贞品性的褒奖。”

面对云昙难以置信的眼神,叶知秋肯定地点了点头。云昙觉得自己的手在颤抖,她握了握拳让自己冷静下来,对叶知秋说:“他不会接受的,他是和尚!”

叶知秋眼神的余光向初心处一扫,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嘛,就要问大哥了。”

闻言,王楚烨疑惑地看向叶知秋,心中似有疑问,但又不便言明。叶知秋感受到王楚烨的目光,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王楚烨便将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依旧无声地坐在一旁,仿佛等待眼前的剧集落幕。

云昙不能接受这件事情,她告诉自己初心不管是人还是心都只能属于她,只有这样她才能完整,她才可以不用受别人约束,她才可以成仙。可是她的内心深处又冒出一个疑问:真的只是因为想要成仙所以才介意吗?她不敢去触碰那个真实的答案。她只知道她现在很慌乱,像一只无路可走的刺猬,渴望有人来将她救起,可又竖起满身尖刺防备着整个世界。

云昙看向初心,期盼初心可以给她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可他却闭着眼睛无声地诵经,嘴唇开合之间,佛珠在他手中行走自若有条不紊。云昙眼里带着泪,轻轻去拉他的袖口,要他睁眼看看她,他却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于是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去拉,他却还是岿然不动。她想要生气,想要发怒,可她发现心里的底气好像被抽干了,空落落的。前一刻她还在因为可以留在他身边而暗自得意,后一刻便如坠冰窟怀揣着希望掉入万丈深渊。

初心是铁了心不会管她,云昙苦笑着站起来,擦掉滑落的眼泪,扫了三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听到云昙离开的脚步声,初心睁开眼睛,他看着云昙的背影,一直到消失不见了也还是一动不动。王楚烨看着初心与云昙,泪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她向初心问道:“修远哥哥又换上僧袍,可是早就知道了姑妈的意思?”

初心收回目光,向她说道:“我本就是出家人,命中无姻缘,王楚姑娘灿如明珠朝霞,还是另寻良人吧。”

王楚烨的眼神暗淡下来,叶知秋大为不忍,眼中流露处伤痛,对初心说:“方才我与云昙姑娘说的话,又何尝不是说与大哥知晓?烨儿十六岁那年,大哥仍然渺无音讯,两方父母便想做主将婚事退了,可烨儿却坚信你一定会回来,不肯退婚。如今大哥真的回来了,也已经不再是和尚,却为什么要拒绝烨儿?”

“不管师父是否逐我出师门,我都依然是我,不改初心。“

“那大哥又是何故勤于交际?”

“我自有我的原因。”

王楚烨轻叹了口气说道:“修远哥哥可知自己身上的使命吗?叶家和王楚家,都不是姜城普通王侯,我们的家族都身负诅咒,你我的结合并不是两方父母心血来潮,而是不得已之举。修远哥哥不愿相娶实在是义气用事。”

初心闻言大为惊讶,母亲曾对他说过他和王楚烨的婚约,也说过父亲是如何带着遗憾离世,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他接受与王楚烨的婚事。他当即便拒绝了,可母亲并不放弃,尚在劝说。他只知道婚约关乎父亲的遗愿和王楚小姐的情面,可他坚持自己是和尚,并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他还有任务在身,只待找个合适的时机说与叶知秋和母亲知晓。可如今王楚烨说的又是什么?诅咒?

叶知秋看向王楚烨,她还是将这件事说了出来。原本母亲和他是不愿大哥知晓的,烨儿十六岁那年,两家人想把定亲的对象换成他,可烨儿不同意,在她心里始终把他当做弟弟看待,其实他也只比她小了两岁而已。他不明白烨儿到底为什么如此坚定,她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大哥,只是从母亲絮絮叨叨的回忆里听了一些大哥三岁前的故事。但是彼时他已经疾病缠身,实在不敢给她任何承诺,也不想耽误她一生,便也就没有强求。他拖着病躯坚持了这么些年,稍有好转的时候他也想过他和烨儿为什么不能试一试,所以看到云昙的时候他其实有过一丝庆幸,觉得如果大哥喜欢的人是云昙,烨儿会不会因此多看他一眼?可冷静下来他也知道,大哥和云昙绝无可能,大哥若要娶妻,必须是王楚家的女人,烨儿一直以来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根本不着急也不生气,因为在大哥的爱情里,唯一的胜者只能是她。而他,注定是薄命之人,无法与身强体壮的大哥相提并论。所以他和母亲一直在努力,希望大哥能真心接受烨儿,和烨儿过得幸福,就像母亲和父亲一样。

可如今,烨儿还是沉不住气,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大哥。

初心疑惑地看着叶知秋,叶知秋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对他说:“此事说来话长,还是由母亲亲自来讲吧。”

第二十七章 靖国后裔

晚餐结束后,初心顺路将王楚烨送回住处,王楚烨就住在初心旁边的院子,距离很近并不费事。王楚烨欲要留他品茶,但初心挂怀诅咒一事,并未稍坐便一路去了老夫人处。

老夫人才用了晚饭,一众丫头正在伺候她漱口净手,见大公子前来,又添了一盏新茶。初心行过礼,老夫人见他一身僧袍有些惊讶,自初心回来后便很是听话地换了锦衣,又勤谨上进,令她十分欣慰。不知为何,今日又换上这和尚衣服,让她看来很是别扭。但她既觉得对这个儿子亏欠良多,便不愿在些许小事上与他计较,或许他是因为拜访了城中权贵得知当今圣上崇敬僧人,方才又换了回去。通过对他近来的观察,她觉得她的大儿子完全可以担负起叶家的未来。于是老夫人很高兴地招呼他坐下说道:“倒难得见你这个时候过来,秋儿不是说今晚他摆了宴要请你们吗?怎么这时候就结束了?”

初心恭谨回答说:“席上因听了些事,想来问问母亲,便早早散了。”

老夫人笑说:“什么事竟能令得我儿挂心?”

初心看了看满屋的丫头仆妇,不肯开口。老夫人见他神情郑重,便也敛了笑容,摒退左右。待屋内只余母子二人,老夫人方看向初心道:“说吧,什么事如此严肃?”

初心问道:“我想问母亲叶家可当真有诅咒?”

老夫人一惊,随即笑道:“何来的诅咒?你从哪儿听来的?”

“王楚小姐和二弟当不是骗我,望母亲如实相告。否则,初心不会接受母亲口中的‘天赐良缘’。”初心平和地说。

“知秋他也对你说了吗?这孩子……”老夫人见初心虽不疾不徐却坚定不移,只得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不愿让你背负叶家的将来,只是,知秋的身体……我也是不得已……”

初心早已为叶知秋把过脉相,十分虚浮无力,恐是寿数难长之相。听老夫人提起,心内也是惋惜,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老夫人见初心一身僧袍打扮已是不喜,听他开口闭口阿弥陀佛更是觉得刺耳,便对他说道:“我儿既已经枯木大师允许还俗,便尽力改了僧人的习惯吧,我安国公府的大公子还犯不上为僧为侣来博得圣上的垂青。”说完极轻地拍了拍初心的肩膀。

“母亲误会了,初心原本就是僧人,从前是以后也是,不为谄媚他人,只为不忘初心。”初心起手道。

“叶家与为娘对你着实有愧,如今也不好要求你什么,我与你弟弟原本也是打算竭尽所能保你无拘无束幸福地过一生,可如今却是不能了。”老夫人看着眼前十八年未见的儿子,第一次打心眼儿里觉得有些陌生。他回来的这些日子,虽然不管她对他怎样热情怎样嘘寒问暖,他都是一副彬彬有礼淡漠的样子,可她毕竟看到他的努力和改变。他听从叶知秋的安排改着华服、参与宴会,甚至主动四处拜访走动,融入他们的世界。她以为他只是不喜欢笑,心里是愿意回来的,愿意接受他的身份,愿意原谅过往的一切,所以即使他常常面色冷淡,她都从不灰心。可是没想到是她想错了,她的这个儿子,她竟似从来没有看懂过。

初心能感觉到母亲的淡淡失落,可他还不习惯去面对浓厚的感情,只能尴尬问道:“叶家到底是何诅咒,还请母亲告知。”

老夫人看着初心的面容,眼睛修长鼻梁挺阔上唇薄下唇稍厚,与他父亲极为相像,可又多了几分淡漠神圣,看着他,就像看着佛祖金身,令人心生向往却又不敢轻易接近。他原该不染世俗,如今却不得不为了叶家身陷三尺红尘。她深深叹了口气,还是说道:“你知道我叶家和王楚家的来历吗?”

见初心摇头,她又接着说:“500年前,这天下本是三分,三个国家分别是西南的姜国、北面的邺国、和东南的靖国。王楚家是当年邺国王室的嫡系后代,我叶家便是当年靖国王室的嫡系后代。”

“靖国王室?可是古郦城的靖国?”初心忽然想到了什么,打断老夫人问道。

“不错,你怎么知道?”老夫人也很是疑惑。

“我从西面云山过来,曾误入一处村庄,那处村庄便是古郦村。村民说他们是古靖国的遗民,先祖感念当时国君大恩发誓世世代代永守故土。”

“没想到,几百年过去了,这世上竟还有人不曾忘记靖国的存在。”老夫人一时唏嘘不已。

“后来呢?”初心问。

“后来,姜国逐渐势大,靖国与邺国便决定联姻共抗姜国,可先祖却招惹了一个很强大的妖怪,那妖怪极其残忍,吞噬了姜国整个国家的人,连当时姜国国君亦未能幸免。还对靖国和邺国下了诅咒令两国覆灭,并诅咒叶家和王楚家必须世世代代相生相守,否则必断子绝孙。”

初心一听甚是心惊,遂又问道:“可知那是个什么妖怪?如何会下这样奇怪的诅咒?”

老夫人摇摇头说:“据说是个猛兽化成的妖怪,我也不甚清楚,先祖未曾留下任何纸质记录,只有言要叶家与王楚家世代联姻,绝不可以与其他女子结合,具体的原因已经过去500年了,根本无从知晓。但是其后也有一些记载,说是曾有后人与外族女子结合,结果不仅没有子息,自己更是不得善终。其实即便是两族联姻,虽有后代,却也大都是多灾多难难以长寿。你父亲如此,秋儿也是如此,连你当年……若不是枯木大师相救,怕也是性命难保。”想起往年之事,老夫人忍不住湿了眼眶。

“那妖怪后来怎么样了呢?此诅咒已过了500年,难道无法可解吗?”叶家是靖国国君的直系后裔,初心回想起古郦村村民以及云昙曾受的伤,皆是类似猛兽的爪痕,心想二者极有可能有所联系。如今查询怨气的线索已断,他近来冥思苦想也无计可施,没想到却在自己家里找到了线索,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二十八章 云昙出走

“前人早已想了无数法子想要从中解脱出来,可没有一个成功的。秋儿起初也不死心,可这么些年遍寻天下奇士尽皆无用。若是还有一线希望,我又何尝愿意眼睁睁看着秋儿一天天等死!”老夫人的眼神哀恸绝望,谁又忍心承认年纪轻轻的爱子正在走向死亡呢?

“秋儿的身体你也看到了,我虽想秋儿能留下一缕血脉,可他是个一根筋的傻孩子,他对烨儿的感情我都看在眼里。秋儿出众,即使病体孱弱,姜城仍有多少女孩儿想嫁给他,可他又多看过谁一眼?这些年你毫无音讯,原想不若令他二人结成夫妻,可烨儿只把秋儿当成亲人,一心等你回来,秋儿自己又觉得他来日无多,不肯耽误烨儿终生,于是便不了了之。他为了叶家,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还要在朝堂上劳心劳力,我实在不忍再逼他。你父亲便是独子,如今,叶家能否有后尽数系在你一人身上了。云姑娘虽好,可你与她终究不可能在一起,而且云姑娘的性子也未免急躁尖刻了些,若要相守一生,恐怕我儿要受诸多委屈,娘又怎么忍心?我看你对云姑娘也不像有心,不若早些将她送走,也不耽误了她的终生。”

面对叶家的世代诅咒和老夫人的苦口婆心,初心从最初的震惊中平复下来。叶知秋的身体已见油尽灯枯之相,如今不过强撑着不肯倒下,担负起叶家的重担还是坚持住一个僧人的初心,他有些许摇摆不定。

不过他既然答应了陶乐娘在先,就一定要遵守诺言,他决定先找到怨气将陶乐的魂魄救回来再作打算,至于云昙,安国公府多养她一人也无甚要紧。如今怨气已经彻底断了线索,现下只有叶家的诅咒是唯一的突破口,看来他只能沿着这条线查下去。可是,连叶家也不清楚当年之事,又没有任何文献记载,下一步他又该从何处入手?

话说云昙知晓了初心的婚约以后,负气回了泠清院,赶走了所有的丫鬟。她心里憋了好大的气无处发泄,左压抑右压抑,反将她好好一个人憋闷得抑郁了。她又想起了山高,想起他们同行的时光,想起山高扛着她气喘吁吁满身大汗,她却在他肩上笑嘻嘻地嫌弃他,想起山高为了带她赶路磨破的鞋跟和她牙尖嘴利“讨伐”他时他黝黑脸庞透出的红晕。好像从山高死了以后,云昙就没有真的正常过。今时今日当她站在当时山高的位置上时,才惊觉曾经有一个人对她千般好,可她却将之弃若敝履。为什么她不再大大咧咧,而是变得十分容易生气又十分容易悲伤?山高说过让她要高高兴兴的,可她如今是怎么了呢?没有一天是高兴的!

她**着镜子里的面庞,心想自己曾经是多么踌躇满志,觉得凭借这张脸要拿下这个傻和尚简直轻而易举。而现实呢?她在凡人的世界里只是一个孤女,而他身份高贵,不仅有家人,还有未婚妻!在她心里,他原是她唯一的依靠,可在初心心里,她却什么都不是!

“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既然不高兴的话。完整不完整有什么影响?成不成仙又怎样?想要成仙也是为了能够永生永世逍遥自在抛却烦恼,如今既然这条路走得这样崎岖难行,痛苦伤心,我又何必要作践自己!”云昙心想。于是她选了件利索的衣裳,头发只用缎带捆了就准备出门。她要回昙阁去!就算昙阁只是方寸之地,就算她此生都只能是个灵力低微任妖欺负的妖精她也认了,至少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不用整日为了一个始乱终弃见色忘义两面三刀不守承诺的和尚,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她走到案几边提起笔蘸了墨,想要给他留张字条,可笔在手里来回转了几圈她也没想好该怎么写,倒把墨点子甩得满桌都是。写得让他读出她的气愤吧,他还以为他在她心中有多重要,她不甘心!写得让他读不出她的气愤吧,他又不知道她是带着怎样的委屈走的,还心安理得地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她也不甘心!云昙撂下笔皱了皱眉走了,最终一个字也没留下。

走了几步她又折返回来,将平日里老夫人送的金的银的全都打了包。反正都要回昙阁去修行,云昙决定好好见识一下这个世界再走。她自从来了姜城还从没有出来玩过,为了争取到老夫人的好感,她真是亏大了!老夫人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她对云昙的体贴大方,送了她许多金银,既是送她,她自然有权支配。再说如今她要走了,正遂了老夫人的心愿,花她点子钱想来也算不得什么!

她用了点灵力神不知鬼不觉就离开了安国公府,出来时天已经黑尽了,可是街上却并不寂寞。今日不知是什么节日,四下里张灯结彩,人头攒动,街上舞龙的、舞狮的、卖艺的、卖吃的应有尽有,热闹非凡。喧嚣的街道和孤寂的泠清院像是两个世界,让云昙生出无限感慨。她的眼眸由出来时的失望悲伤逐渐染上灯火辉煌的颜色,璀璨夺目。她喜欢这样的氛围,这让她觉得她还活着,世界还活着。

她背着包袱迫不及待地融入这五彩斑斓的世界里,她挤进一个围了不少人的摊位前,看见老板拿着一块糖左右捏,然后把一根细细的管子插进糖里,用嘴含着管子往糖里吹气。随着他不断吹气,糖渐渐鼓了起来,像个气球似的晶莹透亮。老板在吹好的糖球上不停地捏,云昙逐渐看到耳朵和身体,然后又看到一团短短的尾巴,接着云昙发现这块吹了气的糖竟然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她欢喜地边拍手边跳起来,随手从包袱里取了一根金簪出来要买下这只小糖兔,老板看了看簪子为难地看着云昙说:“姑娘,您这……我找不开啊!”

云昙潇洒地一摆手说:“不用找啦!”

小糖兔尚未在手里拿稳当,她又瞧见卖面具的,好几十个面具挂在外面,足足占有有两丈远。她欢快地走过去,先看了看青面獠牙鬼面具,又看了看白发红脸的人面具,最后停在一张五彩傩面具前。

第二章

暮秋的清晨,昙阁笼罩在轻霜薄雾之间,巍峨庄严仿若仙山楼阁。

今日的雾气与平日有些不同,直到初心将楞严经、大悲咒、心经全都念完两遍,雾气还是没有散去。他来到院中,雾气便立刻爬满全身,为他的僧袍披上一层轻纱,他打了个寒颤,觉得山下的百姓其实也没说错。云山高耸,昙阁立于云山顶峰本就与世相隔,加之屋宇连绵磅礴,殿阁年久失修,许多院落杂草丛生,今日再由这雾气一衬,可不就有几分阴森古怪吗,难怪被人认作妖精的地盘。好在他并不常下山,偶尔去置办个东西,也早已经习惯了山下百姓对他“妖和尚”的称呼。

今日这天气,尚需再加件衣衫,初心正要回屋,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寒鸦嘶哑的啸叫,像一把利刃划破梦境的一角。他转头,看到山寺大门不知何时竟然开了,一半门扉摇摇欲坠。他走过去,扶起那半扇损坏的木门,合计着左右无事,不如将常用的几处殿宇整修一遍,一边想着一边动手将门重新合上。就在这时,他看到崎岖的山路上,一个白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那身影时不时回头张望,像怕什么人追上来。待走得近了,初心方看清来人是位妙龄女子,她一张小脸苍白憔悴,满头青丝飘散开来,额前碎发被山雾沾湿认命地贴在脸上,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弱可怜,穿一身雪白的纱衣,层层叠叠的裙摆已被刮得七零八落,在风里仿佛盛放的雪莲,脚上丝鞋沾满泥土,早已分不清颜色,原该狼狈不堪的画面,不知为何在这薄雾里竟美得像一幅仙山水墨。

初心有一瞬间愣神,十几年了还从没有人敢上昙阁来,这名女子是谁?她是如何一路攀上这连精壮男子都望而却步的云山顶峰?莫不是山妖精怪作祟?

女子很快便来到初心面前,扑通一声向他跪下,乞求道:“师父救命!”那声音清脆干净,像泉水击打山石叮咚作响,甚是好听,虽是求救却不卑不亢,与书里讲的那起妖孽似有不同。

打量着重重雾霭中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初心犹疑着是否上前,一时之间难以抉择。救她,或许她是个心思狡诈的妖孽。不救,或许她真个只是落难的女子。思忖片刻,初心想明白了:人与妖皆是众生,又因何要差别对待?且听听看这女子要他怎么个救法。

女子眉眼低垂跪在初心面前,地上轻霜未消,女子衣裳单薄。她原想像她这么个娇滴滴的落难美人儿跪在他面前,冰雕的人也该融化了,没想到他居然视若无睹。于是她赌气般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死活不肯起身,倒要看看这和尚能坚持多久!

不善言辞的和尚在等女子提出要求,自负美貌的女子在等和尚怜香惜玉。两人僵持半晌不动。

女子跪得实在久了,终于有些受不住,暗自挪动双膝,见面前初心的一双脚还没有半分移动的意思,仿佛化成了雾气里一尊石佛,可以站到沧海桑田。她心里龇牙咧嘴地咆哮道:“傻和尚,你倒是说句话啊!本姑娘万金之躯,此刻可是卸了全身灵力跪在这里呢!就算你没有佛性,好歹有点人性吧!”

初心见面前这个生人长跪不起,竟不知如何是好,雾气已经完全沾湿衣裳,他打了个寒颤,见那女子竟还一动不动。她究竟想干什么?于是他只好说道:“不知施主为何长跪于此?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进去了。”

女子闻言,抬头看他,满眼惊愕。待见初心真的举步要走她才急切说道:“师父且慢!师父如不相救,小女命不久矣!”见初心仍站在原地,她赶紧补充到:“小女子从南边小城来,原是一富户家里的婢女,不想家主年届耳顺之年却欲强我作妾,我虽为奴却也不愿攀附,此生只愿得一心人相伴,因此千方百计出逃至此。现今身无长物也再没有力气逃下去,只望师父怜悯留我在此处。”

初心这才看清她的眼睛,仿佛落满周天的星辰,蕴含无尽的情谊,灵动澄澈,欲语还休,此刻聚集着莹莹水光,倔强着不肯掉落。他相信,能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然有一副干净的灵魂。他从小不曾接触红尘,对世俗男女教条并不知晓,且在他心里,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不过皮相而已,到了来皆是尘归尘土归土,重要的是灵魂。于是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我只听说这里是妖怪的地盘,没有人敢上来,除了。。。”说到这里,女子看向初心。

“除了‘妖和尚’,没错,我就是‘妖和尚’,所以你是去是留自己决定吧。”说完初心便转身回寺。

女子连忙赶上去说:“我留下!反正我左右都是死路一条,与其被带回去糟蹋,不如死在这里干净,如果真有妖怪吃了我填饱肚子,也算我一番功德。”

“喂饱了妖怪也能算功德?”初心对她的想法很是无语。

“这里的妖怪并不曾作恶。”女子小声辩驳。

“你今日才来,怎知妖怪不曾作恶?”

“山下听说的。”女子慌忙解释到,见初心不再追问,偷偷松了一口气,再不敢言语。

“那你随我进来吧”,云昙这才准备起身,哪知在没有灵力加持的长跪中,双腿早已麻木,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歪道在地,看着面前这个和尚已经转身像寺庙深处走去,她急忙双手撑地,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心中暗暗咒骂到:“这死和尚也太冷漠了吧,让我跪这么久不说,居然都不上来扶我一把。”

隐藏着心中的不快,云昙一瘸一拐地追上了前面的和尚,初心带着女子在寺里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院落前停住。

“留心院?”女子仰头看见门匾上的字。初心并不答话,直接推门进去,女子也跟了进去。这个院子很空,入眼是一片青石板的空地,打扫地十分干净,空地正中有一个莲池,左右两侧各有一排房屋。她见到进门处有一棵巨大的树,在这个季节里花叶已经落尽,只余一树寞落的枝丫,显得尤为孤寂。她知道这是一棵梨树,三月里会开出一片花海,亭亭若盖,美不胜收,这里她早来了无数回,只是傻和尚不知道罢了。想到这里,她望着空落落的枝丫笑了。初心回头正看到这一幕,陌生的女子站在梨树下微微一笑,仿佛将时光拉回到繁花似锦的三月里,草长莺飞,落英缤纷。

初心没有见过,甚至没有想过有人身上会有点亮世界的光芒。女子回过神来,见初心站着不动,眼睛看着她。她以为是怪自己走得太慢,于是快步走到初心身边。

“走吧。”初心也回过神来,领着她进了他的禅房。说是禅房,实则不像,这件房子极大,足有普通房子三倍大,外间列着两列座椅,上首是两个主人座,看样子是会客用的。往里走摆着一个金丝楠木根雕茶台并几坐茶椅,台面上的陶瓷茶具一看就价值不菲。最里间看不见,她猜想应该是睡的地方。她也不好十分张望,略看看便收了眼光。心想着都说昙阁有妖精,却不知昙阁是个多么奢华的所在,处处雕梁画栋不算,连里面的陈设亦是精致齐全。不过也幸好昙阁既偏远名声又不好,不然怎么可能便宜了这个傻和尚。

“昙阁只我和师父二人,并没有多打扫出住处,你且坐坐,我去给你收拾间院落。”

“师父,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女子扭捏道。

“说吧。”

“我可否就住师父对面的那件屋子?”女子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初心,见初心一脸严肃,又补充道:“这里太大,院里外面多是荒草丛生之地,我有些害怕。”

“好。”虽然初心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妥,但一时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便闷声出去了。看初心从青石板庭院经过,绕过莲池一步步走向对面,女子的眼神变得幽深,她觉得湿漉漉的青石板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带着初心穿过陈旧的时光走向未知的记忆。她心里突然就有些着慌,好像有什么需要抓住,但又不知道该抓住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子就是云昙,她想了几日,又偷偷听了好几回说书,才为自己定下一个身份,编出一段故事。为了让这个故事更加逼真,她真的在山里跑了一整夜,没有用任何灵力。从今天起,她就要以“人”的身份陪在初心身边,她愿许他一世光阴,即便最终无功而返。

第三章

初心花了整整一上午才把西厢打扫出来,当他再回到自己的东厢时,发现女子伏在椅背上睡得正香。他不知该不该叫醒她,犹豫一下,还是决定先去做饭。

云昙醒来见初心还没回来,心想着傻和尚真是个磨叽性子,都快午后了还没打扫完,看来必得她去帮衬一把。她走出东厢,正要往西厢去就看到初心从院门进来,手里托着托盘,里面几只碗碟。于是她又折回东厢坐好,平日里有灵力护着不吃饭也没问题,可昨日卸了灵力跑了整整一夜,肚子也饿了,因此对傻和尚的“知情识趣”颇感几分欣慰。

初心走进房间,见女子精神抖擞地坐在椅子上,便将托盘里的碗碟一一取出来放在椅子边的小几上,拿了托盘立在一边说道:“吃饭吧,吃完了就去西厢休息。”

云昙看了看清粥小菜,又看了看初心问道:“师父不坐?”

“我吃过了。”云昙不问还好,这一问倒让初心觉出点不自在来,拿着托盘就要离开。

云昙连忙叫住他说:“师父略缓缓!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初心立着不动,连头也不曾回,看架势是云昙的几句话说完就要马上离开。云昙心里很受伤,心想着她还是棵树那会,连句话都说不了,也不见他这样冷漠。那时候他来给她浇水,往往笑容和煦温暖,如今她变作个大美人俏生生站在他面前,他不说软语温存怜香惜玉,却作出这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人呐,真是太复杂!想到这里,云昙忽然生出几分脾气来,也顾不上预先设定好的温柔淑女的人设,定要开口呛他几句。

“师父何不过来坐?难不成怕小女子吃了师父?师父但且放心,小女子才不过师父肩膀高矮,师父又比小女子魁梧许多,哪里是说吃就能吃得下去的。”

其实不是初心傲气,他自小便没有朋友,虽有个师父也是权当没有。十七年来师父陪伴初心的时日屈指可数,常年累月不是打坐就是游历,初心也难得见他几回,因此养得初心性格很是孤僻。他唯一倾诉的对象就是后院里的古昙树,可唯一的这么一棵树,前些时日也不知去了哪里,留下偌大个坑,令他颇感伤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与人相处,对于他来说,接待一位客人好比一场灾难,且是一场稍不留神就处处受制的灾难,像现在他就又不知该如何答话了,他想想觉得此刻还是应当以不变应万变。

见初心冷着一张脸很是从容地在旁边椅子坐下,云昙的气默默解了几分,于是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吃着吃着她忽然想着做戏还是全套好,于是问道:“师父法号是什么?”

“初心。”

“初心?倒不似平常僧人会起的法号。”云昙一直没想明白,枯木那个老和尚严肃又没趣儿,他是怎么想出来给小和尚起这么个名字的。

“师父起的。”

“是有什么出处吗?”

“师父说‘不忘初心’。”

“哈?”听着这么个出处,云昙脸上的表情崩得很辛苦,“不忘初心”听起来凡尘味儿很重啊,难不成老和尚年轻的时候有过什么艳遇,留下了什么遗憾,方才给关门弟子起这么个名儿?想想枯木那满是褶子严肃的脸,云昙忍不住抖了抖,打住细想下去的念头。

“有什么不妥吗?”云昙脸上变幻的表情倒让初心有些疑惑。

“没有,我只是在想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云昙说完,不忘给了初心一个甜甜的笑容,眉眼弯弯如菱角。

雾散后太阳出来了,阳光洒进屋里,将云昙的笑容笼罩进一片柔和的光影里,好像她就是太阳,温暖了整个厅堂。初心低下头,收拾起碗筷,嘴角不自觉带着一丝笑意。

“初心,你不问问我的名字吗?我也是有名字的。”云昙信心满满且跃跃欲试地问初心,她可是刚起了名字的“人”,她的名字这么好听,他竟然没想起来问一问,简直太失误!

初心心里觉得好笑,原来外面的人是这样的吗?他无奈问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昙!就是云山的那个云,昙花的那个昙!”云昙得意洋洋回答。

“云昙姑娘。”初心打趣地叫了一声,心想此时的她与早上那温婉柔弱的样子实在不像。

“不是云昙姑娘,是云昙。”云昙说完又是一笑,她今日很是高兴,竟将来时定好的做个优雅淑女的想法给忘到九霄云外。看到初心“讥讽”的笑,才惊觉今日里言谈与“淑女”的设定有些远了。她稍稍懊恼了一会便丢开了,想着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年深日久,她是要与初心此生相伴的人,若时刻扮成另一个人也着实累了些,倒不如做自己得好。

“对了云昙,你住在这里可以,但这里不止我一人,还有我师父枯木大师,他住在空心院不常出来也不喜人打扰,你不要往空心院走动。”初心认真叮嘱完便带着碗筷出去了。

云昙知道他午后喜欢去练武,然后理一理菜地,她觉得那是属于他的时间,她不想去打扰。她离开东厢,沿着莲池绕到西厢门口,推门进去见西厢格局与初心的东厢一模一样,此时已经打扫地十分干净,屋子久未住人,却没有一丝霉味,青石板地面用水洗过还未干。她进到最里间,果然见到金丝楠木雕成的大床,床上的陈设简单朴素,与床的风格迥异,她上前坐下试了试,很干净舒服。她环视一周,发现床下书桌上竟然摆着一瓶雪白的山茶花,开得如火如荼很是精神,她的笑容不经意间又绽放在脸上,一丝甜蜜流露得恰到好处:“真是个傻和尚!”

第四章

第二天云昙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她也很纳闷,明明她有灵气护体根本都不用睡觉,为什么她还是那么喜欢睡觉呢?在温暖的被窝里磨蹭了好一阵子,她才终于咬紧银牙下定决心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起来后她发现一个重大问题,昨天穿的那身衣服鞋袜,为求逼真可是实打实弄脏了,今天再穿一来怕是不大美观,二来这么脏的衣服脱下来容易,再要穿上去就很难跨过心里那道坎儿了。原本清洁术只是个小法术,可是若是施法整理干净了初心一定会问她是何时洗的,啧啧啧,怎么办呢?于是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个眉目的云昙姑娘,又缩回被窝里养神去了,没办法,实在是没有起床的条件。

初心一早起来做完早课练完武吃了早饭就到山里伐木去了,他要把几个大殿和院子修整一番。忙过了一上午,回来见西厢的门还关着,心里便犯起嘀咕来,怕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把砍回来的木头堆好,又洗干净脸和手,换了干净衣服初心走到西厢去敲门。

云昙听到有人敲门,知道是初心,便大声喊到:“初心,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初心推门进去,见会客厅和茶室都没人,知道云昙还没起,便很是不自在,转身要走。云昙听到脚步声,赶快说道:“别走!别走!初心,我那个,我起不来。”

初心停下脚步问道:“为什么?”

“我的衣服鞋子都太脏了。”云昙不好意思地说。

“哦,你等一会。”

过了好一会,也不见初心回来。正当云昙等得不耐烦时,忽然听见外间传来初心的声音:“我给你放在外间,你自己起来穿吧。”

听到关门的声音停了云昙才起来,走到外间拿起衣服穿上。

“好奇怪啊,还挺合身。”她仔细看了看,发现衣服裁剪有些不规则,线头看上去也是新旧不一,她猜想着初心应该是赶着用他的衣服给她现改了一套出来。鞋子很新,是男孩的款式,锦缎的鞋面很是漂亮,大小却正好合适云昙。她穿好衣服,感觉这一身有点不伦不类,但是考虑到自己有美貌加持,于是又涌出十二分的自信。

她推开门,看到初心坐在莲池边刨木,她走过去对他说:“初心你看!”说完在初心面前美美地转了一圈。

“挺好。”初心看了一眼,又继续工作。

“这个鞋真好看,是你的鞋吗?怎么这么短?”

初心手里的活停顿了一会,眼神有些温暖,接着说道:“小时候师父云游回来买的,一直没有穿。”

看初心的神色,云昙知道这双鞋定是初心珍视之物,她问:“为什么给我穿?”

“一双鞋而已,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初心锃光瓦亮的头在阳光下仿佛闪着光,像佛祖头上不灭的光环,慈悲又神圣。云昙觉得初心真是个好人,而且还长得十分好看,这样好的傻和尚居然被人称作“妖和尚”避之不及,她不能理解。

“我帮你吧!还需要做什么?”

“你不饿吗?厨房有饭。”

云昙今日休息好了,根本不用吃饭,于是她说:“我不饿,我要留在这里帮你,报答你给我做衣服还有送我鞋子,你看多合身!”

初心脸上悄悄爬上一层红云,他把头埋到更低,更卖力地干活。云昙走到他身边,捡起掉落的一筒木头卷,展开了细看,她还没见过刨木头呢,这一卷又一卷的刨花真好看。

“云昙,你帮我去厨房拿个筐出来。”

“做什么?”

“把刨花捡起来收好,晒干了生火用。”

“哦,厨房在哪?”

“出门左拐。顺便把饭吃了再出来。”初心似乎干得正起劲,头也不抬地说。

云昙了然地点头,微笑说道:“知道了。”这个傻和尚,关心人都不会。

很快初心就在院门口见到云昙,他看见云昙一只手提着一个足有她身体三倍大的竹筐跑过来,身轻如燕毫不费力。他很惊讶,长得这样瘦小柔弱,居然能有如此臂力,果真是非同凡响。

“是这个吧?”云昙提着竹筐得意地问。

“放下吧。”初心放下刨刀,坐下稍歇一刻。云昙也坐到他身边,她见他头上渗着汗珠,便很是自然地拉起袖子要替他擦汗。可她的袖子还没接触到他的脸,他便立刻把头转开了。云昙呆呆地举着袖口,尴尬地不知该放下还是该假装替自己擦一擦汗,他总是在她以为他关心她的时候给她泼一瓢凉水。

气氛突然有些凝固,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在一堆刨花间傻傻地坐着。云昙显然有些生气,她可是陪伴了傻和尚十七年,他竟然真的只把她当做陌生人。初心哪知那么多,他只是本能地一躲,如今僵持在这里,他想要化解,但不知道该怎么做。

初心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对云昙说:“我有点累了,想起来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去?”

云昙从神游中拉回思绪,想想觉得自己气得没什么道理,他怎么可能知道她就是昙花树,在他看来,她原本就是个只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只是尽管知道这一切都很合理,她的情绪还是有些低落,但她仍然答应陪他去走走。

初心站起来往院外走去,他放慢了步伐,因为发现云昙的步子小,和他的距离拉得有些远。待二人走得近了,初心说到:“我在这里原本有个朋友,我带你去看看吧。”

云昙盘算了一圈,推测初心口中的这个“朋友”恐怕就是自己的真身古树灵昙,于是心虚答到:“哦。”

果然,初心真的带着云昙进了后院。一眼望去,地上一个巨大的土坑格外扎眼,更令人无语的是土坑旁边就是一座高高鼓起的荒坟,这一凹一凸的,场面颇为滑稽。

第五第章

云昙此时已经顾不得刚才的些许不快,心里暗暗打鼓,面上却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她偷偷深吸了一口气,待压住内心的忐忑方才问道:“你说的朋友呢?”

初心看着地上的巨坑,眼神放空,神思不知飘去了哪里,也许是穿过时空看到了昔日昙花盛放的一刻。听到云昙说话他才回过神来答说:“这里原来有一株昙花树,枝叶繁密,暮春时分子夜花开,芳香四溢。传说昙花本是花神,四季开花,可是因为爱上了浇灌她的男子,被玉帝处罚变成一年只开一瞬的昙花,男子也被消去记忆送到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从此忘记花神。每年暮春韦陀会下山采集朝露为佛祖煎茶,于是昙花便在暮春开放,让所有的等待化作花开一瞬的惊艳,只为爱人韦陀能回头看她一眼,只是千百年过去了,韦陀却再也没有记起她来,于是昙花便年复一年开放下去。”

“爱上了浇灌她的男子?”云昙作为一株纯种昙花,居然没有听过这样一则故事,难不成昙花这个品种往往容易爱上浇灌自己的男子?看来浇水这个动作颇容易让人神魂颠倒。

“故事里是这样说的。我自来这里起,就觉得这株昙花很特别,很亲切,好像已经与它相伴了生生世世一般,它便是我唯一的朋友。”

“如今它去哪儿了?”云昙明知故问,但她就想看看对于她的“消失”傻和尚到底是什么想法。

“我也不知,但师父说过,这株昙花乃是韦陀仙山上极为珍贵的古树灵昙,可净化一切罪恶,甚至重塑灵魂,充满灵性,将来必有造化。可能这就是她的造化吧,其实缘起缘灭皆是虚妄,又何必执着。”初心徐徐道来,好似一切看开。

“你今日的话倒不算少,比起往日里惜字如金的模样,这样就好看多了。”云昙中肯地点评让红晕悄悄爬满了初心的耳朵。他心里尤记得刚才得罪了云昙,因此表现地格外活跃,怎知云昙早已忘了这一茬。

“对了,按你说的这株昙花是株灵物,那她旁边怎么有座坟啊?还是座没人打理的荒坟。”

“这座坟的主人是谁我不知道,但师父说他是个值得敬佩的男人。”

彼时云昙见枯木和尚总对着自己和荒坟若有所思,既然老和尚能知道她是古树灵昙,料想也知道这座坟的来历,没曾想他竟然连关门弟子都不肯告诉,看来那个鬼将军还真有些来头。

这座坟的主人云昙当然知道,他是个死了几百年的鬼,看他一身行头生前应当是某个国家的将军,因此云昙给他起了个“鬼将军”的诨号。云昙记得第一次见他那会,他的眼神里弥漫着铺天盖地的哀伤,仿佛有什么事令他痛彻心扉,她永远记得他那时的眼神。她想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年纪轻轻就死了,还被埋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连个扫墓的人都没有,心里肯定是又遗憾又怨恨,所以才会缠绵人世不肯去投胎吧。不过他也真是的,死都死了还那么执着于权势,非要穿着那一身金丝甲过了几百年,也不嫌重得慌。云昙不知道他到底死了有多久,只是在她修出灵识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只“老鬼”了。他不怎么说话,云昙有时候甚至感觉他像有意躲着自己,她问过好几次他的名字他都不肯说,为此云昙很是不忿,渐渐便不怎么同他说话了。

其实同这鬼将军作邻居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在修行上鬼将军帮了云昙不少忙。云昙虽是古树灵昙所化,照理说该是先天优越灵力充沛,但是她偏偏是个例外,资质平庸灵力低下,修行进展十分缓慢。鬼将军毕竟做了那么些年的鬼,见多识广,常常在修行上给她指点,而且这些指点对云昙都十分有用,若非鬼将军,恐怕即使有小和尚在,她也是无法这么快化形的。

可不知怎么回事,小和尚和老和尚来了没多久,鬼将军就失踪了。云昙猜想可能是因为枯木和尚法力太高强,鬼将军毕竟和她不一样,她是神树所化的妖精,天生不带妖气,可鬼将军毕竟是个冤死鬼,留连人世不肯归于阴司,是有违天道的存在,他应该是怕枯木和尚与他过不去于是逃之夭夭溜之大吉了。

她犹记得“鬼将军”消失之前曾正经同她提过,如若她想要变得强大修成正果,就务必跟在小和尚身边,时间一到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待她要追问,“鬼将军”却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再搭理她。她原想着来日方长,日后觑准了机会再慢慢打听着,谁曾想他一声不吭就走了,云昙心里很是气闷,总觉得这段邻里关系终结地不大圆满。

本想从初心这里打探他的底细,看看有没有可能推测出他的去向,好将疑问都解答了,谁知也是无功而返。既然如此,就只当她云昙从来没认识过这么个鬼吧!如若他说的是真的,那她“妖生”的转折就会出现在今世,出现在小和尚身边;如若是假的,她就权当报答小和尚“一水之恩”。

“值得敬佩的男人?我看在你师父眼里,但凡跟他一样严肃冷淡的人都值得敬佩。”云昙小声嘀咕道。

“什么?”初心没有听清。

“没什么,既然你那位‘朋友’已经不在了,那我们就回去吧,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云昙说完抬脚就要往外走,却听到身后初心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云昙停住脚步,十分认真地对初心说道:“初心,它走了没有关系,我来了啊,我能跑能跳能说话,难道还比不上一棵树?以后我就是你的朋友,今生都不会抛弃你。”

初心看着云昙的眼睛,清澈又坚定,严肃又认真,一点也不像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好笑,年级小小的姑娘,萍水相逢而已,竟就对他许下“今生”?他并未当真,缘起缘灭自有定数,来来去去他不强求,只是知道此为云昙一番好心,便笑着对她说:“我记下了。”

云昙朝着初心露出灿烂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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