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 - xp1024.com
《修仙从钻木取火开始》


0、【猴子麻了】

好山!

苍松翠柏,秀峰奇石,有云雾山泉之美;猿跃鹰啼,碧竹密林,无红尘俗世之扰。

“真是个好地方!”方长走到半山腰,看着不远处这块灵秀之地,眼前一亮,不由得赞叹出声。

站在这个位置,能看见不远处一块宽敞的平岗,静静地躺在云雾缭绕、连绵不断的群峰之间。

平岗一侧有小块空地,除空地之外皆分布着密林。其后方是山峰棱线,深入云中,前方是深不见底长长的山崖,和方长隔着一条数十丈的深谷,没有洪水之虞。

溪流从斜上方的山泉发源,汇聚着山间涓流,从这块地方旁边淌向深谷,声音清澈。茂密的草木和树林远近分布着,隐隐绰绰似有小动物出没。

真一个清净自在好福地!

方长环视了一下周围,心中一丝灵光闪动,自知机缘临近,不由得暗喜:“此地与我有缘。”

接下来,需要寻找路径过去,观察着周围,方长感觉这需要费些力气。

紧了紧背上行李,他轻轻踏着突出的石头、能够借力的树枝,灵巧地从山间接近那块平缓空地。

行至半路,方长在一块稍大落脚石上站定,辨认了下方向,发现太阳已经过了最高点。

从现在位置到自己的目的地,还需要从峰顶绕过去,这段路程挺远,而且山势颇陡。

看了看上方,丛生的藤蔓弯弯绕绕、层层叠叠,偶尔垂下的几根,就像努力伸向地面的长绳。

他有了主意,找到一根粗大的藤条,比量了下长度和位置,又伸手试了试是否结实,然后双手挽住,用力一蹬!

“嗬!”

方长开口出声,轻盈荡到山对面。

感觉到脚底已踏实,他立刻松开手中藤条,抓住旁边灌木。

踩落的几块小石头,从山坡上滚落,下方一些小动物受到惊吓,东窜西跳。

束了束身上的粗布衣物,方长朝上爬了数十丈,一翻身,就已经站在了平地。阳光从树杈间斑斑点点的透过来,洒在他身上,映得他更显英气。

他顶着方巾,像是读书人的打扮,但方长行动间矫捷灵动,不见烟火气,似本就是这山川天地间的一环。

穿过树林,即是自己先前所见的那片空地,此处土壤还算肥厚,但也有石滩露头。

寻找了一片小片干净少有杂草的空地,方长卸下了自己背上行李,准备在此安顿下来。

方长背的行李中是几件换洗衣物,一套旧被褥,几根针线和一包粗盐,半块吃剩的干粮,还有两本书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看向周围。

灵秀的山峰带着淡淡云雾,高矮不一,或远或近,隐隐将这块平岗围起。周围随着山势,连绵分布的高树上,有猴子在跳来跳去,追逐嬉戏。

方长再次辨认了下方向,他脚下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缓坡,北面是入云的高山,南面的尽头地势逐渐升高,伸向悬崖。

东西两个方向视野开阔,必然有朝阳之美,明日清晨的风景很值得期待。风从山间吹来,带着清新和微凉,舒适的拂在脸上。

下一步是生火。

山间的雾气和露水,让方长的头发衣服鞋子,都带着潮湿感。虽然方长早已经无惧冷热,但终归还是会不舒服。

周围都是树林,搜集柴禾很简单,枯枝败叶只要寻觅,到处都是。但相当一部分也不够干燥,还好方长从一块大石下面向阳处,找到几片干草,这令他颇为高兴。

山溪在几十步外,方长走过去掬了捧水喝,然后走回柴堆处,从中选了一大块桧木,还有一段笔直坚硬的树枝。

取火的过程乏善可陈,他只是从上到下保持着压力,快速搓动树枝,用了近半刻钟,才见到火星。

将火星轻轻放在干草上,小心轻吹,火焰开始升腾。

先将稍细的树枝投进去,待火势稍大之后,放入粗大一些的枝干。再把有些潮湿的柴挑出来,在一旁码整齐,这样可以借助火焰的热量烤干。

方长先是将外衣烤干燥,解散头发晾干,重新束起,而后从行李中掏出了最后半块干粮,串在树枝上烤,这是现有条件下仅存且最合适的烹饪方式。

香味很快飘散开来。

不远处的树上,猴子们在跳来跳去。有一只毛发稍白的小猴,表现得很是与众不同。

它蹲在树上,静静地观察了全程。

对于这个奇怪人类的奇怪行为,这只蹲在树上的灵猴,心里涌动的却是一个简单想法:

要不要朝他扔个石头?

最终,白毛猴子还是依靠已经获得的智慧,忍住了这个想法,并制止了自己的同类们。

灵智已开的小猴,早已知道趋吉避凶。

方长美滋滋吃完香喷喷的烤干粮,重新往火堆里添了些柴,起身往树林走去。他要在天黑前,搭建一个栖身地,不然晚间的露水,自己受得了,带来的行李可受不住。

只需要三根长木,就可以搭建一个三角形窝棚,这是最简单的栖身地。在周围茂密的树林里,寻找几根合适的断枝并不算困难。

拖着木头扔到火堆边,再次添了些柴防止火堆熄灭,方长又走到溪水旁,弯下身挑选。

小溪里满是石头,各式各样,方长挑选了片薄且锋利的,作为石刀,在荡过来的位置上割了些藤条,又去找干净的阔叶树,使石刀用力割了一些长枝叶下来。

他将火堆挪了个位置,用几根枝叶捆在一起当做扫把,将地面扫干净。被篝火烤过的地面很干燥,除了暂时有些烫。

三根长木去掉多余枝桠,两短一长卡在一起,就是结实的窝棚框架。紧接着,方长将一些细长树枝,用砍下来的细藤条捆在两面,再铺上阔叶树枝叶,就搭好了一个合格的临时窝棚。

太阳已经西斜。

方长将干草铺了一些在窝棚里,又将行李打开,拿出被褥铺上,接着将剩下的东西一股脑扔进了窝棚里。

他退后几步,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空地上搭着一座绿色的三角窝棚,里面堆着杂物,一堆熊熊的篝火正对着窝棚出口,旁边还有几个柴堆,这幅景象很有流浪感。

这个开局不错,还算令人满意。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方长钻进窝棚,周围草丛里有蛐蛐在鸣叫。自穿越以来,今天是第一次感觉如此放松,如此贴近这片天地。

不远处的白毛猴子,依然一动不动的在观察,越看越心惊。

它已经观察的身子有些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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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先安顿肚子,再……】

在白毛猴子的眼中,方长的一举一动,皆和这方天地溶为一体,哪怕方长正在割树枝时,也没有分毫改变。

意识到这点后,灵猴身上毫毛渐渐炸起,变得更加蓬松。

蹲在树上,长时间不动弹的观察,导致猴子浑身酸麻僵硬,更加不能活动。

直到有另外的猴子发现了首领的异状,过来碰了碰,它才“呯”的一声掉在地上,缓缓摆脱了之前的窘境。

并不知道在猴子眼中的景象,方长从衣兜里掏出几个小山梨吃掉,作为晚餐。

这是刚刚他找窝棚主梁时候所发现,摘下来揣在了兜里。山梨的个头不大,甜味比较淡,还有一点点酸,好在没有涩味,吃了之后满口清香。

将果核扔下山坡,方长从包裹里掏出两本书,借着火光翻开。

虽久经翻阅,它们却整洁如新,一本的封面写着《修行道》,另一本封面写着《修行法》。

两本书俱都字迹清晰、灵气充盈,自有几丝威严萦绕其上,一路行来,带着这两本书,毒虫蛇蚁皆不敢近。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大好青年,方长穿越后不久,就奇遇到了这两本书。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福利,而且里面内容确实精妙无比,但是踏上修行路后,方长的进境却不如人意。

经过一段时间斟酌,考虑到自己这具原身,身世尚未探明举目无亲,不存在牵绊,方长果断的做下决定,变卖家中资材,辞别周围邻居,远行进山。

让方长很是惊喜的是,一路行来,修行进境速度有了些许增长。他因修行而明澈的心中,也隐约知道,机缘就在这次出行之中。

来到这座云中山时,方长变卖家资所得钱财,正好全部花光,也是天意如此。

借着火光看几眼道书,方长抬头看了看外面,山间薄雾如纱,让星光和月色都变得有些朦胧。

方长见凉意渐起,遂又往篝火中添了几大块柴,准备入睡。

这两年,他一直按照《修行法》里的要求睡觉:

“入睡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澈,没一丝思虑。然后敛身侧卧,舌抵上颚,齿不紧合,鼻息绵绵,魂不内荡,神不外游。”

………

……

待到方长睁眼时,东方已经发白。

起床穿衣,神清气爽。

空地南面地势逐渐升高,伸向悬崖,方长朝着上面走着,来到深不见底的崖边,向下看了看,然后找了一块平坦巨石。

这里地势高、视线好,能方便地面对初升太阳。

盘腿坐下,方长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按《修行法》中所记,摄取朝阳初升时,泄露的那一丝太阳真火。

太阳真火入心,心火炎引发脾土旺,脾土旺孕育肺金强,肺金强化生肾水壮,肾水壮滋润肝木盛,肝木盛重又为心火炎,五行往复生生不息,以此吞吐灵气,修为则在灵机循环中愈发健壮。

朝阳的金光照耀在方长身上。

他的呼吸愈发绵长,吸气时搅的周身风动,呼气时鼻孔中喷出丈许长白雾,经久不绝。

周围的灵气浓度,随着他的修习,也有了微妙变化。

许久,他才收功起身,这门法每天只需要修习很少时间,其余主要还是按《修行道》中所云,磨炼心境,与天地自然相和。

远处树上,正吃早餐的猴子,见到这一幕后,愣了很一会儿,手里果子掉落而不自知。

发现了方长这个特殊人类,让猴子一晚没睡好,于是它特例早起,没成想撞见这一幕,确认了对方果然是修行中人。

白毛猴子回过神来,似是兴奋,想抓耳挠腮却又忍住,接着鬼鬼祟祟退后,躲到远一点更高树上继续观察。

方长没有在意远处的这只猴子,他准备去找点吃的。

“餐风饮露”之法,方长随时可以修习,但是了解之后,他感觉这个说起来高端,其实挺凄惨。

那是真正的“喝西北风”,属于穷到了一定境界的术法,在方长看来,这不如想吃就吃,还能更好符合自己所修这门道的根本。

即“道法自然”。

灌木中常有浆果,方长采集了一些,裹在手帕里。

他没有去找解决昨日晚餐的那几株山梨树,因为山间物产丰盈,随处可以找到食物。

采摘浆果时,他还发现清晨的林间蘑菇颇多,但辨认毒性也需要花费精力,暂时不做考虑,不然吃了也会不舒服。

然后他捉了几串蚂蚱。

这是项技术活儿,弓起手心,小心靠近,从斜上方猛扑,方能将正欲跳起的蚂蚱扑住。使狗尾草串了,可以方便的拎回去。

昨天所生篝火堆已经熄灭。

踢了踢余烬,虽然尚温,里面却已经没有火星。

方长放下蚂蚱串和浆果,从被窝里掏出昨天钻木取火时,所用木棍与木块——昨天他特意将两者放进去同睡,防止受早间潮气所影响。

又从铺盖底下取了些干草,然后在溪水中找了一块有凹坑的石头,方长准备试一下弓式取火法。

这种更有方式更有技术含量,取火难度比起手搓钻木取火来说,要低许多。

制作取火弓只需取一段麻绳,拴在长度合适的弯曲树枝两头即可。

麻绳取自方长的行李之中,这只是暂时用一下,麻绳太过不经用,后面有时间还是要取树皮藤条皮等,自己编绳子。

将取火弓缠绕一圈在硬木棍上,用带有凹坑的石头将其用力压在桧木块上,像村里木匠用的钻一样快速拉动,很快就出现火星。把火星小心翼翼端起,倒在旁边之前撕好,做成小鸟巢样的引火干草中,轻吹两下,火苗燃起。

昨天烤干的柴堆表面已经有些潮湿,还好中间部分尚干燥,很快篝火重新在窝棚前面燃起。

蚂蚱烤后喷喷香,配着浆果,这顿早餐算得上美味。不过接下来,要考虑寻找更合适更稳定的食物来源。

将剩下的残渣扔进火堆,方长起来活动了一下,他按照书中所教,在空地上腾跃,练起了导引之法。虎扑、熊翻、猿攀、鸟立、鹿顾,或威猛、或沉稳、或灵巧、或轻捷、或安舒……

举动之间,显然已得神韵。

配合口诀,一趟下来,更感身轻体健,方长照看了下篝火,重新进入旁边树林。

多积攒些柴禾很有必要,可以垫一些在铺盖下面,防雨,干草也要搜集一些。

今天天气不错。

2、【要想从此过!】

搜集了大量木柴,用藤条捆着背回来,方长又在篝火旁,码起了几个柴堆。

柴堆有半人高,下方使用较粗的木头架起,防止地面的湿气上行。

接着,他使用干柴,将窝棚里垫了厚厚一层,作为储备燃料,然后又寻来适合引火的干草盖上,重新铺好自己那套旧被褥。

“这倒是有将自己火化的架势。”方长倒退两步看了看,很不吉利地暗自吐槽。

将篝火旁边凌乱的地面打扫了下,把解开柴捆时遗落的断枝碎叶扫进篝火里,方长又给火堆添了些柴,然后重新回到小溪边。

他踮着脚,踩着小溪中突出水面的石头,来回寻找。

翻拣一会儿,方长最终找到一块青石,翻转看了看,外形甚是合适。

在溪边坐下来,找了一块比较平整的大石为砥,伸手抄起旁边溪水,将这块青石在上面细细研磨。

抄两把水,磨一磨,抄两把水,磨一磨……很快,石块外形被修整得更像斧头,还有着圆润的钝斧刃。

嗯,石斧。

磨制石器,差不多是石器发展的终极阶段,代表着更可控的外形、更加精细的加工,以及更高的劳动生产效率。

方长这是一下跳到了新石器时代。

制作一把斧头,还需要寻找合适的柄。

他带着这块无柄石斧返回树林,寻找到一段合适的粗树枝,深吸一口气,用石斧在其根部开砍。

噹——噹——噹————

声音在山间回荡,惊得不远处有鸟儿飞起。

远处高树上那只白毛猴子,似乎忘却了昨日的僵硬和酸麻,继续暗中观察。

截下一段合适的木头,方长小心的将其前半截劈开一道缝隙,将石头夹在中间,上下用藤条紧紧地捆上。

试着将成型的石斧握住,挥舞了两下,还挺合手。

“要想富,先撸树。有了工具,一切就好办多了。”

兴致勃勃的方长,没有着急试用,他先回到窝棚周围,选了位置,清理出九尺见方一块空地,用枝叶扫帚打扫了两遍。

可以在此处建一座小屋,毕竟现有的窝棚太过狭小,勉强可待一人,没法为篝火遮雨。

接下来的两天,方长一直在砍树,这段时间里,他三餐用野果解决,喝的是小溪里清冽甘甜的水。

旁边生长的藤条柔韧度也很不错,他取一些编了个小筐子。

将四根长藤编成米字形,一圈圈盘上,大小合适时收拢升高,再将筐边盘绕卷上,又安上两个藤条做的背带。

将筐子背上试了试,还算轻便结实,由于足够新鲜,筐子还泛着绿色。

方长从树干上站起身来,他身下和旁边,是几根去掉了枝叶、笔直的树干,它们已经被裁到了合适的大小,那是他这两天的劳动成果,刚刚方长就是坐在这上面编筐。

背着筐子朝树林中走去,他计划这趟一次多采集点食物,免得总是在干活时跑去觅食。

一只兔子从草丛中窜出来,慌不择路,作势欲逃。

方长手疾眼快,上前一把按住:

“别走,你是我的午餐了。”

抓住耳朵拎起来,兔子的后腿还在不断蹬弹挣扎。

自己上山时带了包粗盐,有这种最简单的调料,兔子烤着吃也能很美味。

“诶,是只母兔子。”

看了看,竟然是一只怀孕的母兔子,肚子略大行动不便,所以才轻松被方长抓住。

方长摸了摸手中白兔的肚子,朝树林又走两步,将其放在地上,轻轻拍了拍:“走吧。”

兔子迅速的溜了。

站起身来,方长看向不远处一颗果树。

这次可以多摘些。

远处的树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白毛猴子,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它似乎是暗下决心,在陷入僵硬前活动身子,迅速从这颗树上离开,奔向后方的密林。

…………

……

满载而归的方长,正欲回到自己的窝棚处,就被拦了下来。

对面这只毛发泛白的猴子,低着头站在方长面前,双爪高高举过头,托着几张大叶子。

叶子上面有几个水果,新鲜水嫩,还有两块璞玉,和两株明显是刚采摘下来的灵药。

方长礼貌的拱手文问道:“请问这是为何?”

白毛猴子抬起头看着方长,眼神充满希冀。然后它重又低下头,上前一步,将手中东西举得更高,似乎是要赠送。

看懂了猴子的意思,方长说:“既然猴兄有礼,在下也就不再客气。不过无功不受禄,你可是有求于我?”

然后他上前,暂时接过猴子爪中叶子,他想看看这只小猴准备做什么。

见方长收下,猴子大喜。

这只白毛小猴后退两步,对着方长拜了三拜。

“看来果真是有求于我,猴兄大可直言,若是合适,在下会帮上一帮。”方长道。

吱吱叫了几声,猴子急的抓耳挠腮。

“唔……”方长略微一顿,发现了自己的失误,面前这只猴子,明显不能人言,于是他接着拱手问:“我不通猴语,不知猴兄可否听懂人言?”

猴子点头。

方长笑道:“那就好,我来问,若是说中了你心中所想,还请点头。”

猴子猛点头。

想了想,方长首先问:“是否周围有强敌环伺,需要我来解决?”

听到这个问题,猴子用力摇头,像拨浪鼓似的,甚至急的在抓耳挠腮。

“这件事是否需要我同行?”

“是否……”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猴子都摇头。

面前的猴子更加焦急,又拜了三拜,拍拍自己,指指嘴巴,然后开始比划。

细看一下,见猴子身上萦绕着些许妖气,方长灵光一闪:“观猴兄已然开灵,是否在修行上有问题,需要在下指点一二?”话音刚落,见对面猴子高兴的连连点头,上蹿下跳,连翻跟头,方长知道自己问对了问题。

观猴子身上妖气澄澈,心知是此猴在山中久居,以果木虫孑为生,不曾做恶,方长也不吝点拨。

于是斟酌一番,开口道:

“妖者,采灵机,化灵韵,诞灵明,取天气灵气炼形塑体,按日月之理孕体内乾坤,以求道行,此与人类修行亦相近。”

“但世人多认为妖修以妖躯为先,因而甚是羡妒人身,此处颇为谬误。须知,修行总是修心,行在知之后,叩心问道不限族类。”

“我观猴兄身心尚澄,可于炼身修妖躯之余,淬炼心性,须知欲得人身,先得人心。”

“如此,炼化横骨当在近期。”

“祝猴兄早日更进一步。”

得到指点,猴子窜跳旋转了几下,然后想到方长所说,抑制住喜色,拜几拜,退出方长前面道路。

3、【仙栖崖上仙栖客】

方长不以为意,笑了笑,将背后筐子往上提了提。

将猴子送的礼物们单手环着,另一只手拿起一个,擦擦就吃。

喀嚓。

清爽甘甜,味道上佳!

白毛小猴送来的水果不错。

不愧是长年累月吃水果的好手,猴子挑选的果子,比自己背后筐中那些好多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猴子带来的水果属于“礼品级”。

方长笑了笑,继续边吃边走。

穿出树林,回到自己的窝棚处,将背上筐中的水果拿出放好,又把猴子送的两块璞玉扔进窝棚。

至于灵药,实在是无地安放,干脆揣进兜里,被压坏只能说它与己无缘。

吃完的果核被扔下山坡——他从不把果核丢进篝火。

房子和旁边窝棚不同,窝棚有三根长木互相卡住,天然形成坚固的三角结构,可以稳定支在地面上。但是建造房子,需要将柱子固定住,这需要在之前清理出来的那块空地上掏洞。

先用石斧挖破地皮,用石片掘、用手掏出浮土和小石块,掏出差不多一臂深的直洞,所幸这个过程中,并没有遇到大石。

方长用一截短木捶打,将坑洞中砸实,再把之前修整好的树干逐一放进洞中,周围填土塞紧。

晃了晃,很结实。

四根立柱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同样,横梁也比较简单,只需要将四根粗细合适的横梁,围成一圈架在立柱上特意留出的分叉上,用藤条捆紧。

如此,方长就获得了一个立在地上的坚固框架。

最麻烦的是屋顶。

屋顶可以选择的构型很多,考虑到这里雨水不会少,方长准备明天走远一些,从稍远处那片竹林里获取材料。

整个下午,他都在忙碌另一件事:将屋子里地面垫高。

从附近的小溪里取鹅卵石,用筐子背回来,沿着应该建造墙壁的地方围成一圈,大概两拳高。

然后在旁边挖土装筐,运来倾倒其中并踩实,让屋中地面高于屋外。这可以一定程度上防水,方长并不想下雨时水漫进屋里。

那只小猴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经过昨天的事,它的胆子变大了很多,蹲在比较近的树上观察着,不知在想什么。

方长也不以为意,打了个招呼,而后继续劳作。

…………

……

太阳整个跃出地面后,方长从悬崖边大石上起身,活动了下。

自从来到山中,他的修行进境一日千里,迅速增高,几天下来,方长就感觉自己修为颇有提升。

不过这并不是环境问题,而是心境问题。

之前的方长,做不到身在“红尘之中,却不受俗世之扰”,最后只能选择“小隐隐于野”,变卖家资来到这座云中山里,寻找一块清净之地潜修。

门口的篝火被方长移到未完成的房子里,用于烤干其中地面,等盖上屋顶后,就不再适合如此做,那有将屋子烧掉的风险。

昨日,他还从小溪中挑了两块平整的大石,搬来当做桌子板凳,若不是他修行有道,必然搬不动如此大的两块石头。

以坚固巨石当桌子的好处是,完全可以将其放在露天,不怕风吹雨打。

解决了早餐,又行了一套导引法,方长将石斧放在筐中,背上朝山下走去。

记得在第一天来到这里前,他看到那个方向上有块青竹林,竹子长势颇佳,可以砍一些使用。

旁边树上那只例行观摩方长举动的猴子,见其离开,也从树木间跳跃前行,在不远处跟上。

一路风景甚佳,但草木茂密。

不过这阻挡不住方长,他身法矫捷,在这难以穿行的山间,如履平地。

“汪!汪!!”

转过几块大石,离着竹林渐近时,方长见到一条黄犬,正在朝自己用力吠叫,看其毛色溜光,还系着一根布项圈,明显是家养的狗。

方长疑惑,这里离着山下村庄尚远,难道是走失的?

“汪!汪!汪!!”黄犬似是有些焦急,在原地转了两圈,朝反向跑了几步,又扭头叫两声,又跑两步。

“这是让我跟上?”方长看懂后暗道。

仔细看了下,这只黄犬只是颇通人性,没有开灵。

黄犬一溜小跑,向另一个方向的山上奔去,方长快步跟上。黄犬愈跑愈急,还好它脚力远不及方长,可以在后面轻松地缀着。

到了一处颇陡的小山坡下,黄犬猛地窜了出去,围绕着地上一个人低声吠叫。

“人?”

走上前去,见一村民打扮的年轻人扑在地上,旁边散落着铁斧头、绳子和几根木柴,应该是位樵夫。

方长上前轻轻将此人侧过来,探了探,尚有鼻息。

抬头看了看痕迹,此人应该是从山坡上滑落下来,摔在这里,不知下滑途中撞到了哪里,昏倒在地。

方长定神一观,见地上这人身周生气稳健,知其并无大恙,伸出手指,用力掐了一下他的人中穴。

“哎呦!”

地上的人张口出声,然后慢慢醒来。

方长开口问道:“先别说话和乱动,静静感受一下,是否还有哪处不适。”地上的人摇摇头,小声嘶着,他全身上下哪里都不适。

见这个樵夫忍痛躺着,方长从兜里摸出两根灵药。

那是猴子的礼物,但是因为揣在兜里,已经有些变形。他辨认了下,取了其中一株,想了想又掐下了半根,说道:

“张嘴。”

樵夫依言,方长用力将灵药的汁液挤压出来,滴进对方嘴里,静待了一小会儿,等药效发作。很快,地上樵夫从地上坐起,张口说道:

“多谢这位……壮士,多谢相救。”

方长闻言摇头道:

“不用谢我,你应该谢你养的黄犬,是它下山求救,半途遇到了我——你怎么会躺在这里?”

“当然是滑下来的。”年轻樵夫看了一眼爱犬,理所当然的说道。看起来他是位爱说话之人,不等方长反应,就自顾自的继续讲述:

“我是下面林溪村的,经常上山砍柴去镇上卖,不过这次不是因为砍柴。”

“我一个好友患了重病,村里大家一起凑钱找了镇上大夫,开了方子,但是我们买不到药。”

“还好大夫有经验,将药草外形和生长地告诉了我,跟我说云中山里都有。”

“于是最近几天,每天我都会上山找一找,有没有方子上的那几种药,顺路砍点柴。”

“结果刚刚见到,在那个坡上石缝里正好有一株,我爬过去,刚抓到就踩空,结果就这样”,樵夫比划了下,“摔了下来。”

方长点点头,表示知道。

樵夫接着感激的问方长:“壮士,你是哪里人?说了半天,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等我回去必然上门致谢。”

“我叫方长”,听到樵夫的话,方长回答道,然后他指了指自己待的那个平岗,从这里看去,那里正在悬崖之上,云雾缭绕:“我住在那上面。”

“那是仙栖崖啊!从没有人敢上去!”

樵夫脱口而出。

4、【竹海泛波涛,灵猴献草药】

说到这里,樵夫一惊。

他赶紧抬头,定眼看面前这位救下自己的人,虽然对方衣服为粗麻所制,但身姿颇长,丰神俊朗,气质非凡,不似常人。

樵夫心里打了个突,不会是遇到神仙了吧?

听到樵夫的惊呼,方长道:

“所以那里叫仙栖崖?好名字!为何从没有人敢上去?”

樵夫赶紧解释,“故老相传,崖上有仙人栖居,故周围没有人敢上去,怕惊扰了上面仙人,惹来祸患。”

闻言,方长点点头,不过他很确信,仙栖崖上居住的只有自己,至少目前是这样。

地上的樵夫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问:“您……是神仙?”

方长笑了笑,回应道:“只是修行中人。”见樵夫立刻不敢说话,他笑道:“感觉没问题了就快起来吧,地上凉。”

樵夫有些唯唯诺诺:“好的,方仙长。”

没有拒绝,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方长伸手将樵夫从地上扶起,然后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樵夫恭敬行礼道:“小的叫林海,这是村里识字有学问的人所起。”

云中山身处内陆,离着大海有千里之遥,虽然樵夫名叫林海,但是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他父母祖辈,亦或是给他起名的人,都没有见过海是什么样子。

见林海无恙,方长提了下背后的筐子,告辞准备离去。

自己的新屋子还没有顶呢。

后面樵夫咬咬牙,上前两步顿拜,叫住方长:“方仙长,我……我想求您件事儿。”

“哦?”

方长心中一动,大致知道对方所求,回头看向樵夫林海。

“小人的朋友依然病重,但是偏远乡下药物奇缺,危在旦夕。不知方仙长可否见过那几样药物?小的愿结草衔环,任凭驱使。”说罢又是大礼顿拜。

“你可还记得那几样药物的名称、模样和生长地?”

“当然,不敢忘。刚刚在坡上我已经找到一株麦冬,现在还差四味药。”然后林海将所缺药材的外观、常见位置、名称逐一说出,生怕不够详尽。

听完,方长在樵夫林海迷惑的眼神中,冲着旁边树上说了一声:“猴兄,能否帮个忙?”

林海惊讶的看到,旁边茂密树冠中,钻出一只白色绒毛的小猴子,冲着两人点点头,然后迅速转身,跑向山顶不见。

竟能驱使猴妖!

这彻底坐实了林海心里,对面这位“方仙长”是一位真正仙人的认知。于是他对方长更加恭敬,还直接询问是否有需要驱策之处。

方长摇摇头,对樵夫说道:“不必,如果你有心报答,跟我来帮个忙,我们就两清了。”说罢提了提背后筐子,朝着竹林的方向走去。

后面樵夫林海赶紧捡起地上柴禾和斧头,用绳子草草捆了捆背好,快步跟上。

随着方长前行的时候,林海心中颇为忐忑。

不知道刚刚救下自己的这位方仙长,会将自己带到那里去?

还好是下山方向,让他内心稍定。

他偷眼瞧着方长,见对方在崎岖的山间前行如履平地,比自己这个常年在大山中讨生活的人,更加灵活,不由得害怕被甩下,遂摒弃掉内心杂念,用力跟上。

“这里。”

方长将背上筐中石斧取出来,对后面跟上的樵夫说道。

竹林郁郁苍苍,重重叠叠,或粗或细的竹子修直挺拔,上方的竹枝竹叶厚实的穿插在一起,山风吹过,好像起伏着波涛的绿色大海。

“帮我砍竹子。”他对林海说道。

然后方长持着石斧上前,选了一根粗壮的长竹,在其根部斜斜的劈砍着。

看见这位“方仙长”竟然用的是石斧,林海心中惊诧莫名。

身形顿了顿,樵夫走上去,双手捧着自己的铁斧,对方长说道:“仙长,您用这个?它陪我多年,很是好用,出发前打磨过。”

“不必,砍就好了。”

林海不敢多言,退回一边,也选了根竖直挺拔的大竹斫砍。

一时间,这片竹林中响起了斧头砍在竹子上的可怕声音,这让竹林深处,一只不知道已经开灵多久的竹精瑟瑟发抖。

它努力将自己压低,降低在这片竹林中的存在感,生怕被远处的两个人挑中砍断。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竹精蜷缩着,比平常竹子更加高大的身躯变得弯弯曲曲。

对于方长来说,采竹比砍树要快捷方便的多。没有让林海修整竹枝,他只是带着樵夫砍倒了几十根大竹,堆在一起。

啾——啾——

方长扭头一看,是白毛猴子回来了,他对旁边的樵夫说道:“停下吧,林兄。”

闻言,林海立刻收回斧头,侍立在一旁。

猴子使尾巴保持着快速运动中的平衡,从远处用三爪奔跳而来,余下一爪抱着张阔叶。见猴子跑到面前,方长拱了拱手:“多谢猴兄,不知可有收获?”

在樵夫期待的眼神中,猴子将手中树叶打开,里面是十来株药草。

简单判断了下种类,林海大喜。

他激动的欲跪在地,向方长和猴子行大礼:“谢谢方仙长,谢谢猴仙!”方长侧身避开,伸手一指,林海只觉一股柔力将自己托起,双膝没能碰到地面,就被迫站了起来。

“不必多礼,既然药草合适,带上这些回去救治你的朋友吧。”

林海恭敬的上前,从猴子手中接过药草,小心的放进怀中布包,布包里放着他之前从陡坡上摘下的那株麦冬。将布包裹好,林海也急着回去,遂双手加额,向方长深拜道:“多谢方仙长赠药,小人希望献上此斧,助您方便。”

说罢,樵夫将手中铁斧双手捧上。

方长再次摆摆手,微笑着说道:“无需如此,这是我的修行,刚刚你已经做出了回报,你并不欠我什么。”

樵夫林海心中更加钦佩。

风格高尚,这才是真仙风采,远不是小时候睡前故事里那种。

而且刚刚赠药之恩,只需简单的砍了十几根竹子就言抵消,肯定是方仙长照顾自己这凡人的感受,不愿意让自己背上包袱。

虽然方仙长如此说,但是自己决不能忘记此种恩情。

父母在世时,就不断教诲自己有恩当报,如今方仙长同时救了自己和自己的朋友,若有机会,定当为方仙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樵夫林海丰富的心理活动,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他拜别了方长,带上自己通人性的黄犬,朝山下急急行去。

5、【吓坏的竹精】

见樵夫的身影从山下消失,方长微笑了下,先不急砍竹子。

竹林中,有一味珍馐,曰笋。

它是竹子初长时的嫩芽,笋一年四季皆有,最鲜美为春、冬两季,并不是这个时候,即便如此,也是一种美味,而且易于获得。

刚刚方长早已经盯上了它们,只是碍于樵夫在一旁,需要先完成砍竹子的事。

由于工具简陋,采摘还是有一些难度,还好这个时候,只需要找那些在地面上已经冒出的笋尖儿即可。小心的将笋采下,不伤到竹子地下根茎和鳞芽,方长装了小半筐才收手。

回去后在篝火中,将竹笋带皮烤后剥皮吃,应该不错。

在四处找笋的过程中,方长还发现些痕迹,那属于另外的美味,一种啮齿类动物——竹鼠。

仔细环视了下,竹林所在的这个阳面山坡上,草丛下颇有一些洞穴,颇为符合竹鼠生活习性,这块山坡,以后会是一个比较好的食材来源。

虽然竹鼠非常敏捷,但对于方长来说不是问题,修行后身手越来越好,他捕猎已经不需要陷阱。不过,考虑到自己目前除了篝火堆,没有任何烹饪器皿,方长暂时放过了这些美味食材。

他操起石斧,继续砍竹子。

远处的竹精继续瑟瑟发抖,但又不敢动,它知道自己行动较慢,贸然乱动,说不定就被追上砍了。

毕竟不管对于普通人,还是远处那位修行中人来说,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好材料。

然而,方长还是发现了这根与众不同的竹子。

毕竟在颗颗笔直的竹林里,一根将自己扭成弯弯曲曲的样式,还不断抖动的粗大竹子,想不显眼都难。

将最后一根大竹撂倒,方长拎着石斧走过去。

竹精抖的更厉害了。

它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马上就要遭遇凄惨的下场,竹精已然认命,但还是害怕。

自己好苦……在这冷清的山里默默生长了那么多年,开灵后承受了无尽的孤独和寂寞,连可以交流的同类都没有……

这短暂的生命就要被结束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变成各种竹碗竹筷、凉席小凳、旗杆扁担……

真羡慕人类啊……

竹精不由想起自己窥见的那些人类,他们作为天地之灵,天生有着智慧,还有着能够自如行动的身躯,以及数量令自己艳羡的可交流同类。

最重要的,是他们活的要安全太多。

如果有来生,一定要投胎当人……

方长走到这根扭曲的大竹旁边,围着了两圈,啧啧称奇。白毛猴子也跑过来,在旁边的几根竹竿上窜跳旋转、翻着跟头。

用斧柄轻轻敲了敲这根大竹竿,方长对旁边的猴子说道:

“这成精有年头了,是吧。”

猴子在旁边竹竿上上蹿下跳,看了几圈,吱吱叫表示赞同。

竹子抖动更加剧烈。

“走吧,我们回崖上去,屋顶还没盖呢。”方长对一旁的猴子笑着说道。

然后在竹精瑟瑟发抖中,他凑齐了四十根大竹,也不砍掉枝叶,找藤条二十根一捆捆好,将石斧放回背篓,深吸一口气:

“嗬!”

用非人的力气,方长将两大捆竹子放在自己左右肩膀上,招呼了声猴子,朝着自己的居住地行去。

一路上,依然是如履平地。

竹精精见人猴都走远,才敢直起身子。

这是什么人啊,明显发现了自己,竟然不像传说中那样把自己砍了?难道是嫌自己太瘦,要养肥了再砍?接下来他们会不会再来,这地儿还能不能待了……

虽然天生空心,竹精却有着剧烈的思维活动。

直起身子后的竹精,比竹林里的其它竹子更加高大,就像大海中的一根桅杆。

…………

……

方长扛着两大捆竹子,回到自己窝棚外时,太阳已经过了正中。

将采回的竹捆在空地放好,他走到溪边,借着清澈的溪水,将竹笋挨个洗净,放回筐里。

篝火已经熄灭,方长从床铺下掏出干草和取火工具,拉动取火弓,重新又将火堆燃起,然后把已经洗净的竹笋,不剥皮放进去烤。

想了想,他将水果也一起烤了。

今天午餐全吃熟食。

坐在大石桌边石块凳上,方长待火候到了,取出烤全笋剥皮,再蹭上一点点粗盐,轻轻咬了一口。

烤制以后,笋子味道变得甚是清甜,配着少许盐分,十分美味。

而水果烤后,反而更甜,别有一番风味,有种果子甚至变得软糯,好似烤地瓜。

方长轻轻抛了一根烤笋,给远处树上探头探脑的猴子:

“猴兄,请你吃烤笋,小心烫。”

凌空接过,猴子咧着嘴,将烤笋来来回回倒了几次爪子,才学方长的样子剥开,吃的香甜快速。

见猴子吃完后,眼睛滴溜溜在自己桌上的食物中打转,方长笑了笑,又抛了个烤水果过去。猴子继续接过,冲方长拜了一拜,随后换了个更高的树杈享用。

趁着阳光正好,方长从窝棚里拿出《修行道》,又看了几章。

修行之路,如水滴石,是个积年累月的过程。依指引自己所修之道的这本书中所说,须循自然之理,打磨身心,使神与身合,身与天地向合,如此才大道有望。

享受了一会儿清闲,方长合上书,随后起身,走向上午砍回来的竹捆。

灵觉之中,过两天会下雨。

将新屋子加上屋顶,就有了避雨之地。

解开竹捆的绳子,方长选中了几根,去掉枝叶后劈成两瓣,又去溪水中寻锋锐的长条形小石块当凿子,在竹子上合适的位置截断,用石块和凿子刻出凹处。

将六半劈开的竹子捆成三个人字,他又在接近交叉处的位置,加上段小横梁,捆成三角形,然后比量了一下位置,将支架立好,以长竹片在三个人字形支架侧面,于相同高度整齐的捆好。

方长准备在地面上将房顶做好,然后一道装在房屋框架上。

有用不完的力气,就是这么任性。

接下来,就是用竹枝叶,以及在不远处寻来的青茅草,顺着雨水留下的方向,捆编在新屋顶上面。

屋脊部分,则用厚厚长茅草盖住,两端亦是顺坡而下,使其不得漏水。

装上去最简单,比起那块扛过来当桌子的大石头,方长的新屋顶简直轻若鸿毛。

他轻轻松松的就将屋顶加在了房屋框架上面,又用细藤条细细捆上一圈,确保这个屋顶能够在风雨之中保持坚固。

下雨时大概率会有风,需要防范“茅屋为山风所破”。

6、【火塘边的竹筒鲜茶】

比较遗憾的是,方长现在没有石灰,无法给屋顶做防蛀防坏处理,估计不用太久之后,就得重新制作一个新屋顶。

在野外,石灰是非常珍贵、非常重要的物品。

即使方长现在进入修行,可以无视野外大多数危险,石灰的应用也可以大幅提高生活舒适度。所以,方长准备将这种宝物制造优先级,略微进行提高。

盖上屋顶后,进去试了试,感觉还不错。

毕竟马上要从一人长宽的小窝棚,搬进九尺长宽的豪宅中,九九八十一,四舍五入就是百尺豪宅哩,哪里会有什么不满意!

地面很是干燥,这得益于之前方长移了堆火进来,提前烤了地面。不过就像屋顶一样,这依然只是权宜之计,时间久了,地面依然会返潮。

接下来首要做的,是将之前收集的木柴和干草搬进屋子里,码成一张离地尺许的床,并将窝棚里几样家当搬过来。

那个小窝棚也没有浪费,可以当柴棚使用,若是有“茅屋为狂风所破”的惨剧发生,还能保证另一个篮子还有鸡蛋。

另外,篝火也怕雨。

考虑了一下,方长计划在屋里挖掘一个火塘,目前条件简陋,也只能选择这种。

其实没有在刚开始,就将火塘位置预留下,有些失策。把垫好的地面重新挖开,屋子正中被挖出一个坑,从小溪附近搬来几块石头围上,调整一下使其美观,简简单单就将火塘做好。

还好这里地处山崖之上,虽然空气温润地面潮湿,但是地下水位很低,不会在挖掘中涌出水来。

把之前积攒的草木灰挪进来,在坑底铺上。

又把篝火迁移过来,顺便减小了火势,在火塘中,火可以更稳定的燃烧,不需要太大的火焰,而且若火势过大,对自己的茅草屋会有威胁。

…………

……

“汪!汪——汪——!”

“吱吱——”

清晨,在山风中睡了一宿的方长,结束了早课,正在筹备为自己制作挡风墙壁时,远处树上那只白毛猴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接着骑了条狗过来。

以猴子的体型,骑在黄犬身上,竟有些威风凛凛之感。

“这是林海的犬?他又上山了?”方长看了一眼,认出了这只黄犬的根底。

猴子纵犬在场地里来回转了几圈,很是得意,通人性的黄犬很好地配合了猴子。见此景,方长对猴子笑道:“挺不错,确实像冲锋陷阵的大将军,不过别忘了将犬还回去,毕竟它是有主人的。”

猴子吱吱叫着,算是答应下来。

建造墙壁比较繁琐。

方案有多种,可以用框架抹泥,可以编席围上,可以用泥土脱坯“干打垒”,可以用木棍插地做栅栏形,还可以用石头垒起。

综合考虑后,方长选择了现有条件下,一种比较因地制宜的方式。

首先,将几根一人高的木棍插在墙壁的位置,然后去溪边取石头,垒厚厚两层至腰部,坚固厚实、挡风效果较好。

然后将竹子劈成较细长条,编在木棍剩余的位置上。

竹子真是个好东西。

猴子骑着狗,来回帮忙运送细竹条。在白毛猴子心中,这位令猴敬畏的上仙,行为很是让猴费解,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前凑。

“多谢。”

和猴子道谢后,帮完忙的猴子骑着黄犬,疾驰而去,似是要去寻找樵夫还犬。

方长转回视线,双手背在身后,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栋漂亮的茅草屋,以木为框,以茅草为顶,以竹石为墙,就是门窗还空着,明天可以捆一个栅栏当门。

走进屋子,给火塘添了几块柴,方长取出几个竹筒。

这是他昨天用石凿劈竹子的时候,顺手截下来的两段,在没有器皿的时候,新鲜竹筒可以用来烹饪或烧水——必须是新鲜竹筒,不然竹子烧完了水还没开。

竹筒都被拴上了藤条,方长拎着竹筒,去溪边装满水,回到屋中,将竹筒们戳在一边,直接将其中一个放在了火塘中。

山崖边生长着几颗茶树,每天沐浴着云雾和清晨朝阳,卖相颇为不凡。

方长早上采摘了少许,放进竹筒煮。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他也没闲着,在猴子送的两块璞玉中,挑出更加细长的一块,借着竹筒里的水,在塘边石头上磨砺。

玉,石之美者。

它比一般石头质地更加均匀、细腻,而且颇为坚硬,方长准备磨制一把小玉刀。这是个慢工细活,不知道啥时候才会成型。

鲜茶叶在竹筒中,随着烧开的水花上下翻滚,煞是好看。

对于普通人来说,经过炮制的茶叶,比起鲜茶叶更加有益健康,但是对于方长来说没有问题,他要的只是味道。

待水稍凉,轻轻喝一口,气味浓郁,唇齿留香。

美中不足的,是鲜茶叶带有一丝青涩味,以后有机会,可以尝试炒茶。

又是一个日升月落。

离着下雨还有一段时间,但是空气中已经能感受到一丝雨意。

制作栅栏门后,为了备雨,方长走入林中,继续收集柴禾,顺便采集一些食物。

这两样东西都是有备无患不嫌多的,尤其是方长已经在筹备烧制一些器皿,这对于柴火的消耗很大。而野果、野菜、植物块茎,这些都是适合食用的美味,可以按照保存时间的长短,先后食用。

下雨前的另一项准备,就是排水沟。围着屋子挖一圈,再向地势低的时候引出一条沟,就可以将屋子周围的水排干,方长用石片和双手完成了这个,很是没有形象。

但是在远处树上猴子眼中,躬着身子刨地的方长,气息与天地相合,依然一副高人模样。

午后,大雨如期而至。

“轰隆隆——”

乌云厚重,让外面一片昏暗,闪电如蛇一般遍布天空,雷声滚滚而至,响彻山间。俄而,伴随着山间粗犷的风,大雨倾盆。

茅草屋经受住了考验,在风雨中巍然不动,将天地的狂暴隔在了外面。屋里火塘旁,方长就着火光看手中道书,偶尔还喝一口竹筒中的茶,惬意无比。

下雨时候,权当休假。

这场大雨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

方长整理下衣服,走出门外,见云销雨霁,夕阳如丹,一道漂亮的彩虹挂在天上。大块的云霞被阳光映照着,镶上了金边,还泛着一丝可爱的粉色。

山崖下薄雾也散了,从这里可以看到极其广远的地带。

一阵咆哮声从身后响起。

旁边小溪的上游,山洪来了。

7、【山洪与山神】

山洪咆哮着,像大群猛兽,顺着山谷从上面直扑下来,一路摧枯拉朽,断木抛石,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方长走到山坡边,看谷中浑浊洪流滚滚而动。

还好自己所在的这块平岗,在山峰棱线下面,两边是深谷,下面是悬崖,洪水只是从上方山间涌下来,顺着旁边山谷进发,顺便掩盖住了山谷中的溪流,影响不到这片崖上空地。

谷间水势汇聚着周围群山里的雨后涓流,连绵不绝,洪水的目的地,将会是山外那条河,最终汇入大江顺流进海。

洪峰急速而下,其中夹杂着石块和折断的草木枝叶,还有一些野兽在水中挣扎沉浮。

见到此番景象,方长心中一动。

他深出手指轻轻勾动,视线之内在激流中挣扎的小动物,便逐个被抛上对岸。山猪、野兔、麋鹿、虎豹……大多数都看起来很美味,不过方长没有趁人之危,统统救了上来。

这算得上是方长上山以来,第一次正式施法。

它们被救上来后,俱都惊魂不定,按照野兽本能撒开腿猛跑上山,隐入林中不见。其中,有一只野兔和一只山狐,从水中被怪力抛上岸后,没有着急跑掉,而是抖抖身上的水后,四处查看。

这两只生物已然有了灵慧,见方长站在对岸,手指挥动,便有一只洪水中的小兽被抛出,立刻意识到获救原因,隔着山谷朝方长叩拜。

然后,它们才像其它野兽一样,蹒跚着跑入林中。

方长只是将自己视线内这股洪流内的动物救下,这是他看到小生物在水中沉浮,而起了恻隐之心。

遇上自己,算是这些动物的缘分。

周围的山谷里,也同时爆发着山洪,根据周围声响,这次洪灾影响了整个云中山。

洪水在山间肆虐。

府邸震颤,正在歇息的山神被惊动。

云中山山神,一顿手中拐杖,立刻来到了地面上,见到周围水势,瞬间明白发生了何事。

山神马上赶到自己的小庙,使法力护住,才松下一口气,然后又一顿拐杖,瞬间出现在附近一座山尖,借着山脉之力朝四周观望感应。

此时天空早已放晴,彩虹悬空、风和日丽,但是下方的群山中,却是炼狱般的景象。

洪水奔流,野兽奔突,草木摧折。

咦?

云中山山神,忽然发现远处的异动,运转目力望去,他看到甚远处的仙栖崖上,谷边一人身着粗布麻衣,正在以法术救助山洪中的生灵。

其举动间,与天地自然完美融洽相合,不带丝毫凡尘烟火气。

高人?

云中山山神有些惊疑不定,不敢露面,他悄悄避到旁边一颗松树下,借着缝隙观察。

这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云中山的?

之前宅在府邸中,云中山山神许久未曾出门,山中无岁月,万事静好的云中山,并不需要山神太过操心。

如今看到远处那人的动作,山神很是好奇:云中山什么时候来了如此一位修行人?

看其拯救洪水中动物这番做法,倒是有德之士。

这是山神想做而未做的事儿,山中生灵的繁衍,也关系到山神职责,可惜云中山山神法力低微,且职权能力不在此处,难以下水救助生灵。

思索间,云中山山神忽然心底剧震。

因为他看到不远处那位修行人抬起头,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可以确定,那绝对不是随意朝这边看。

被发现了?

距离这么远,自己还是借助山神职权,利用山脉之力远远观察。

嘶,甚是恐怖。

山神迅速溜开去,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下意识行为,事态不清时,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之举。

……

见水流减缓,方长也踱步回到自己的屋中。

先给火塘中添了几块木柴。

他继续在一旁的石头上,砥砺那片璞玉小刀,雨后山间泥泞,其它什么事儿也做不了。

刚刚拯救山洪中生灵时,方长感觉到一种窥伺感,源头是远处的山尖上,于是他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结果这种窥伺感瞬间就消失掉,见如此,他也不以为意。

又将一竹筒溪水放在火塘中,方长从旁边取了几片茶叶。

由于空气湿润,茶叶依然是一幅鲜翠的样子,这是他早上摘下来的一点,尚未用完。

想到山谷间浑浊的山洪,以及被山洪所覆盖的小溪,方长在心里夸赞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做好竹筒备下几筒溪水,很是明智。

溪水的源头,高处那眼山泉,倒是未受影响,接下来需要取水使用的话,只能再朝上走一截,取泉水使用。

隔着栅栏门,方长看见不远处树上,白毛猴子和同类们一起出现,它们自有惯常的避雨地点,但即使如此,也无法避免毛发淋到雨水。

只见白毛猴子站在一根平直的枝干上,像犬一样趴平身子,从前往后使劲一抖。

水雾扬起,在夕阳下闪着细细的光,煞是好看。

方长笑了笑,继续手中的事。

…………

……

烧陶的第一步,是寻找合适的陶土。

它的原料种类还算广泛,只要质地单一就较为适用,甚至着急的时候,将普通泥土烧制成陶器也是可以的,但使用普通泥土的话,可塑性差,而且很容易开裂、变型,不耐用。

身上用藤条挂着几个空竹筒,方长背着筐子,轻盈的行走在雨后山间。

山风清新,暖阳宜人,草木翠绿,被大雨洗刷后的山间峭壁,也呈现出苍青颜色,淡淡的雾气弥漫之下,轻灵的不似人间。

上面那口泉依然在汩汩冒水,这是下面小溪的主要源头。

洪水过后,小溪所在的山谷一片狼藉,土石参差,溪水浑浊,估计需要好几天,溪流才能将那里重新冲刷成之前的样子。

掬了一捧饮用后,方长擦擦嘴称赞:

“好水!”

泉水的水质,比之前用的溪水更优。

以后有时间的话,还是多来这里取水为佳,这会让生活会更有品质。

他解下身上竹筒,在山泉下游几步处,撩着水洗刷了一遍,然后回过头,把竹筒浸入山泉灌满。

后面草木涌动,跟过来的白毛猴子从中钻出,观察着方长的动作。方长回过头对猴子笑道:“你来了?尝尝这里的泉水,很棒。”

猴子竖起尾巴跑过来,瞅了瞅方长,在泉水下游两步处俯下头,猛喝一通。

8、【后山云海化横骨】

方长笑了笑,朝周围环视了一圈。

泉水这里地势更高,能够看到更远更广阔的地域,而且这会儿视线清晰。

身后山里景色生动,上方云气流转,模糊的显出山川草木之形,又似有虎豹鹿羊隐于其中,鲜活又生机勃勃。

山下是人间,人族气象昌盛,隐约可感受到恢弘气势。

唯有近处山村略有不虞。

诶?

方长定睛看去,见山下那座山村上方,缭绕着一丝衰败之色,又似乎有黑气缠绕其上,一时之间看不清楚。

云中山近处只有这一个村庄,村庄附近还有条官道,之前方长来到云中山时,直接从官道转了下来,没有经过这个小山村。

但考虑到樵夫步行能够前进的距离,不会有其它,那个小山村,应该就是樵夫林海所在的林溪村。

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或者即将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对于林溪村的情况,方长倒没有太过在意,因为以他的目力,可以看到林溪村上空的云气,衰败之余还孕育着一丝生机。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危机之下必然孕育有解决危局途径,方长心中暗叹:希望他们能够挺过这一劫。

对于这群村民们一起凑钱,为林海那位重病朋友看病的山村,方长略有一丝好感。

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掐算水平不够,无法立刻得出林溪村的情况,遂将其放在脑后,不去理会。

招招手,方长带着猴子继续在山间转悠。

太阳渐渐升高。

他在山岭中迅捷的移动,不时停下查看土质,白毛猴子则于不远处努力跟着——虽然它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想跟着面前的人。

随着升高的太阳将阳光撒下,山间水汽升腾,那是之前雨水被蒸发而成,水汽与浓雾交织,渐渐厚实。

心中一动,方长回到仙栖崖后面的山峰,开始朝着上方爬去。

猴子犹豫了一下,也跟随而上。

一路上奇峰陡峭,怪石穿插,行进的颇是艰难,有时候还要去凌空拽猴子一把。

险峻的高峰,只有方长这样身手才得以上来,加上云中山偏僻无比,让这座峰顶不见丝毫人迹。

站在最高处,视野豁然开朗,一片无边云海,展开在方长眼前。

这里已经能够感觉高空的寒冷,风颇为凛冽。低头望去,仙栖崖被厚云所隔,完全不见。

四周云雾缥缈,高低围绕,如临大海之滨,波涛峰涌,浪花飞溅,层层叠叠的云海在日光照耀下,浮光跃金,瞬息万变,幻化万端。

此景让人不由得意迷神移。

感受到天地自然的广阔和壮美,方长颇觉心情开阔、思绪通达,就连呼吸也顺畅了几分。

不知不觉间,自己修为竟又有寸进,让人更为欣喜。

发觉旁边没有动静,方长转头看向一边。

这片云海,已是让边上白毛猴子看的痴了。

它身上发白的绒毛,在风中不停抖动,但是猴子却如僵硬一般,分毫不动。

这座山里,从没有猴上到这么高的地方。

冥冥中心有所感,猴子忽然动弹,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方长见状,微微一笑,稍微往远处让了让。

从这个姿势来说,拥有四肢的猴子,相对于大多数野兽颇显优势,很多妖将关节掰断了都摆不出这种标准姿势。可惜天道平衡,猴子大多毛躁,难以开灵,更难修行,这只白毛小猴算得上是“整个猴群的希望”。

方长知道,它是准备炼化横骨,这是妖怪修行路上一大重要关卡。

风云似要汇聚,但因山顶之故难以成行,下方云中微微响起几声雷响。

炼化横骨虽然重要,却不会有太多阻碍,此猴未曾行恶,因果不缠,天人交感并不激烈,通常不会有天劫。

妖怪们通常会被卡在前面部分,白毛猴子遇上方长点拨,并在雨后随之来到山顶云海,是它的机缘。

风消云散,猴子口中发出“啵”的一声。

见此情景,方长明白猴子已经成功越过了这道门,他朝猴子伸了伸大拇指,笑道:“恭喜猴兄,接下来积蓄再巩固半天更有益,我先退了,还有事。”遂抽身下山,让猴子自己待在远处。

…………

……

云中山真个算得上物产丰富。

方长回到峰下,在四处山谷山坡转了转,轻松找到了合适的陶土,而且位置离着仙栖崖不太远。

方长为防止弄脏衣服,找阔叶在筐中垫上,抽出筐中薄石片,挖了满满一筐陶土,准备先背回去试验下。

周围山林依然气雾蒸腾、甚是潮湿,不适合找柴禾。

还好方长在下雨之前积累的柴禾够多,周围树林又广,他力气又大,柴禾填满了之前的窝棚,还在新屋子里装了一圈,他床铺下面也整整齐齐码着柴禾,还垫着大量干草。

重新将已经熄灭的火塘点起来,屋中潮气渐渐开始散去。

方长离开屋子,在门前挖坑和泥,他用的不是陶土,而是门前的普通泥土,烧陶需要先做一个炉子。

在地面挖了个小坑,方长用大块的泥先做了一个有洞的平板,放在一旁晾干,这是炉栅,需要烧制一下才好用。

接着,他开始给陶土加水,和成块后不断摔打,熟制,待到手感合适之后,才开始捏一些器皿,坛子、罐子、碗,做了四五件,同样放在旁边风干。

倒水洗了洗手,抹了把脸,方长给自己烧了筒茶。

器皿胚体风干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行,而炉栅也需要时间晾干。等待的时间里,方长计划给自己把床铺升级一下,同时继续打磨自己的小玉刀。

用小石凿,取出几根竹子劈开,截到合适长短,像竹排一样,并排捆在横竹片上。

试了试,还很结实。

不用安装床腿,他还是将这块竹制床板放在柴垛上,垫在干草和木柴中间,就能让睡觉时身躯更平更舒服,不用再被凸起的木节硌到。

方长吃了点东西,悠闲的午睡了一会儿。

此时他才真正找寻到一些“山野之人”的快活。

午后,背起藤筐装上石斧竹片,方长准备去发现陶土的山坡下,再挖一筐回来,反正路程不算太远,现在尚无要事,而原料总不嫌多。

辨认了一下方向,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绕过去。

从一座山半腰路过时,方长偶然发现——连绵的山间荒草,掩盖了一座半人高的小庙,仅仅露出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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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山神庙前会山神】

心中好奇,方长转换方向,走过去查看。

走到小庙处不算艰难,因为杂草掩盖中,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下,算是有些许人迹,小路直抵庙门处。

这座建筑很矮,用砖砌着,只有半人高,前后进深半尺,门楣上书写着三个毫无艺术感的字“山神庙”,近前查看,见中间并无塑像,只供着五个朱砂字“云中山山神。”

小庙地势不高,周围有冲刷痕迹,但是山神庙本身却没有受到洪水影响。

非常冷清,没有供品,没有香火,更没有庙祝——这种小庙根本塞不下庙祝,看痕迹,这里至少半年没有人来过。

方长是位修行中人,与这些地上正神不是一路,但是依然对这些维护天地秩序的神灵保持尊敬。

他在旁边折取细松木枝为香,运转法力点燃,上前插入那个半空的香炉,然后拱手为礼。

上面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山神。

当方长敬香时,收到一大笔香火的山神就知道了,然后宅在府邸里的山神赫然发现,竟然是上次遇到的那位修行人。

这是找上门来了?

心里怕。

山神有心躲到云中山深处去,又舍不得放弃这座经营了多年的府邸,以及作为根本的庙宇。

还在纠结中,就感觉上面的人敬过香,转头欲走,咬咬牙,山神一顿手中拐杖,出现在小庙门口,朝着正转身离去的方长喊道:

“请留步!”

方长扭头,见是山神出现,遂停住脚步回头行礼道:“原来是此山之主当面,在下失礼了。”

“不敢不敢”,山神赶紧还礼,恭敬地说道:“任此职位只是代天地管理此云中山,并不拥有此山,更不敢称此山之主。”

“在下姓章,可以称呼我章山神,或者云中山山神即可,小庙地方有限、条件简陋,难以招待万全,还望海涵。”

见山神礼数周全,方长笑道:“不知道章山神现身相见,所谓何事?”

原本内心仍有忐忑的山神,见方长待人温和、彬彬有礼,也是心下大定,这可能真是位道德高人,于是将缘由娓娓道来:“日前洪水之时,在下巡视山间,曾见到上仙于洪水中救助走兽,特代山中生灵致谢。”

“不敢不敢。”方长有一丝羞愧,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开始吃那些山中生灵——估计等陶器烧好后。

他继续对山神说:“在下投身云中山,在此修行,接下来多有叨扰。且所需物资饮食,需得自云中山里物产,还望章山神海涵。”

山神当然不敢说什么,他也并不在意对方使用山中物资,更何况,比起消耗掉的那些,云中山里多了位仙人,才是此次最大的收获。

即使不带来什么好处,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有个交流的对象,排解几百年来的寂寞。

对于方长提及饮食,山神心下也了然,他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仙人,都会选择餐风饮露之法。

于是山神再次拱手道:“上仙请随意取用,在下只是代管这里,并无有山,更遑谈山间草木物产。只需不滥用、不随意破坏,就不违在下职司。不知道上仙如何称呼?”

“在下方长。”

“方上仙当面,小神有礼了。”

山神将方长让到旁边树荫下的大石上,拿出板栗松子招待,双方相谈甚欢。

自从进入修行以来,不算妖怪,方长这是第一次接触非凡之人,自然满是好奇。而山神被当年县令敕封在此处几百年,也憋了几百年,因职责所在,没法去周围其他神灵之处串门。

故这次交流,双方都颇有收获。

尤其是云中山山神,他没想到方长对大道理解极其精妙,颇有收获。虽然山神土地城隍之类正神不走修行路,但这些理解对他们依然大有裨益。

由此,山神也对方长更加恭敬,“上仙”喊得愈加顺畅。

闲聊中,方长问起:“不知道云中山下的山村,是否为章山神所管辖?”

“并不是。”云中山山神摇头,“山下的各处村庄,都是四方土地的职辖范围,林溪村除外,那里由于在山谷中,被划拨到了云中山山神的辖地。具体为何已经不可考,这是我不知多少任前发生的事儿。”

“哦?章山神在此处多久了?”

“四百七十一年有奇,当时山下有位郑县令,得上一任山神离任前托梦,遂遴选过世贤能。当时某生前素有贤名,侥幸得中,被敕封此处,算来,已经近五百个春秋矣。”山神话中,充满着对于岁月的感叹。

官府的敕封很简单,只需要贴上告示,将山神所在庙宇修葺一下即可。这些告示有用,是因为对百姓有用,此事知道的人多起来,也就被天地所认。

如果前任山神离任时不曾托梦,时间一久,或百姓自发封举,或天地规则自动选择山神上位,都不会让这里出现空缺。

“不知山下林溪村有恙,山神可否知晓原因?”方长顺口问了一句。

“哦?”

“今日我上山取水时,见到山下林溪村的方向,似有灾厄衰败之气缠绕,不知发生何事。”

山神皱着眉头说道:“在下只是微末小神,并不通上仙这种望气之法,至于山下林溪村之事,且待我去调查。”

又闲聊了一些山中的事儿,方长准备告辞:“此次多谢章山神招待,只是在下今日还有要事,不能多加叨扰。”

他还要去取陶土。

山神笑道:“今日多谢上仙指点,只是小神身无长物,还好云中山里物产颇丰,这些上好的板栗和松子,在山中产量不高,但很是美味,在山下能卖到百文一斤,颇是稀罕,还请方上仙笑纳。”

方长也不推辞,收下了这一小包坚果,双方约好时常走动交流,分手各回。

将板栗松子装好,他回到之前取陶土的山下,掏出石片挖掘,又照上次模样采集阔叶垫底,装了满满一筐,才向仙栖崖行去。

虽然之前的水果已经吃完,但有了这些坚果,晚饭已经解决。

10、【崖下来客】

检查下后,见炉栅已经彻底干透,方长在地上挖了个有缺口的坑,把格栅放在上面。这是炉子的灰膛,还可以用来通风,增大火势。

然后他于旁边,使用普通泥土和泥。

将和好的泥围着炉子边缘部分,转圈向上垒砌,炉子的坯体渐渐升高。

方长还拿来柴禾柴草取火弓,在炉中生起火来,加速炉子的干燥,同时不断用泥加高炉体。只是这个过程中,炉子很容易在干燥后开裂,需要做的是用泥不停的补上,将裂缝糊住。

将干燥好的几件碗罐拎过来,小心放进窑炉中,周围填满柴草,然后点燃。

一边烧,一边小心的加柴。

晚饭就在炉旁解决,烤后的板栗轻轻一剥壳就下来,色泽金黄,喷香软糯。吃着栗子,剥着松子,方长继续照看窑炉。

直到半夜。

然后他发现,这一窑器皿,齐齐碎了。

不烧了,回去睡觉。

清晨方长准时从床板上起来,竹制的床板比之前的柴垛要舒服很多,趁着朝阳未升,他采了一些茶叶,然后盘坐在崖边大石上,开始吐纳修习。

两条白色雾气从鼻孔中喷出,就像两条小龙,可惜方长闭着眼睛看不到这一幕,而白毛猴子并没有回来。

待到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他才收功起身,随着他将道场安在此处,每日修行,仙栖崖上灵气,有了丝微难以言明的变化。

到窑炉中检查了一下,方长将烧碎的器皿提出来,放在一边观察。

琢磨了一下,应该是这几件陶坯,并没有彻底干透,就被自己放入火中煅烧,所以才会崩裂。

碎了的器皿也不会浪费。

方长走到小溪边,寻找了两块鹅卵石回来。经过一天的冲刷,溪水变得较为清澈,但依然有一丝浑浊。

他来到自己石桌上,用鹅卵石将碎裂的陶片轻轻砸碎,碾成粉末,小心的将陶粉收集起来。

这些可以掺入下一波陶坯中,对成功率很有帮助,将陶土兑水,搀入陶粉,方长重新制作了几个烹饪器皿,继续摆放在通风处晾干。

今日无事。

想了想,方长将屋中床板搬到外面,放在柴堆上铺平,然后躺上去,在这天穹之下,悬崖之上,看了一天云卷云舒。

悠闲如意,自由自在。

静静在外面竹床上躺着什么也不做,方长却感自己修为又有进益。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修行仅仅是修行而已,如果太过执念于这个,就有违道法自然的本意。

直到第二天上午,猴子才出现。

见猴子到来,方长从床板上起身笑道:“巩固好了?”

此时猴子已经可以口吐人言,行为举止竟也变得更与人相近,它见到方长后躬身便拜:“多谢上仙点拨,助我得渡此关!”

方长领受了这一礼,然后对猴子说道:

“一切皆是缘法,能炼化口中横骨,是你自身机缘已到,我不过是恰逢其会,推了一把而已。愿你今后不忘本心,莫做为恶之事。”

猴妖再拜。

方长看了眼旁边上山崖的位置,皱了皱眉头,对猴子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走后面的修行路?”

“正是为此来向上仙请教。”

看着猴子变的恭敬,不再复以前的模样,方长略一思索,道:“我姓方名长,以后可以称呼我为方先生。”

“我们并无师徒缘分,无法将你收为门下,至于你后面的修行路,如果你没有好想法的话,我倒是有个建议。”

“下山,去人间,先找身衣服,然后学人礼,学人话,做工赚钱得吃穿,朝餐夜宿,串长城,游小县,观世间百态,看世人是如何为名利庸碌一生,更无半个肯回头。”

“其间自有奥妙,用心体悟,或能返璞归真,成就大道。”

这也是妖类普遍的选择,不过因为品种问题,或早或晚。

虎豹鹿狼蟒之类体型庞大样貌凶恶的,多会选择化形以后再说,不然容易被人打死。而牛羊猫狗兔狐之类体型小,或者在人间有同类的,则会早一些。猿类体形近人,穿衣戴帽后甚是难辨,算得上得天独厚。

猴子顿叩在地,喜道:

“听闻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方先生指明道路,今日我就辞行下山,进那红尘滚一滚。”

“既然要下山,没有名字可不好,这样,我为你起个名字。”也不待猴子同意,他自顾自的说道,“按照故老规矩,你当姓孙,既然出身云中山,不如就叫孙云吧。”

听完方长的话,猴子喜不自胜,又开始抓耳挠腮:“孙云好!孙云好!如今俺也是有了名字耶!”

方长又看了一眼旁边上山崖的位置,对猴子道:“有人来了,既然你愿意下山走一遭,那就去向你的猴群辞个行,然后下山去罢。”

猴子又是叩拜,而后转头离开。

方长盯着旁边上山崖的位置,那里忽然有了动静。

山坡上草丛被拨开,樵夫林海急匆匆的自那里钻了上来,这也是第一次有山民踏足仙栖崖,他双脚站定环视一下这片平地,发现方长,就快速奔跑过来。

方长起身,单手背在身后,等待着林海过来。

今天注定多事。

林海奔来,不敢靠太近,远远地冲方长叩拜:“求方仙长救命!”

伸指将其扶起,方长问道:“你们林溪村中发生了何事?我在此处观山下村庄,竟有衰败之象。”

听到方仙长已经知道林溪村出了祸事,林海发觉自己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他以手加额长躬说道:“本不该打扰,但村里即将衣食无着,恳请仙长垂怜,是最近一段时间的事儿……”

…………

……

林溪村,是云中山脚下诸多村庄里,唯一身在半山腰者。

这里有二三十户人家。

山村背靠着物产丰饶的云中山,经营着几片山脚梯田,恰逢天下太平无事,山民们生活也算得上是岁月静好。

喜怒哀乐,自是人间常事。

这两年唯一的大事,就是村里的沈阿牛得了重病,村民一起凑出钱粮布帛,为其寻了十里八乡唯一的大夫,瞧了病开了方子。

至于抓不到药,也属平常,对此十里八乡的人已经习惯了,村民们是在尽人事听天命。

如果沈阿牛不走运,也不过是他运道不佳,大伙已经编好了草席,备好了份子。

11、【断绝的水源】

山村里大多数人,都不太看好沈阿牛能继续生存时,只剩下一个人还在寻找出路,那是沈阿牛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总是“跑山”的林海。

“跑山”是乡村俚语,意思是去山中讨生活。

林海在种田之余,总是会提着斧头进去,砍一些柴禾,去山下镇子里卖,得几文钱买油盐针线之类。

山村偏僻闭塞,对外交流主要靠不远处官道上路过,偶尔来借宿的行人,或者走村串镇的那两个货郎。

由于所走过地方、见过的人稍微多一些,在村民们眼中,林海一直属于很“有见识”的那种人。

对于好友沈阿牛所患病情,他一直不甘心。

知晓药材难抓后,林海从大夫那里问了各种药材模样习性,得知云中山里都有后,连田地都有些荒废,终日间上山寻找。

大家依然不看好这种行为。

“药材哪里是那么容易找的,况且阿牛还能不能撑到他找回药,唉……”每当提起此事,村民们总是会摇头叹气。

只有林海终日里,孜孜不倦进山找寻。

那天,在村口劳作和闲聊的人眼里,林海几乎是飘着回来的。

“咋了海子,发财了?还是捡到媳妇儿了?”旁边有性格浮夸的长辈笑问道:

“有药了!阿牛有救了!”

林海的话,引起了大家一阵躁动:“你找全了?”

“来不及细讲,我先把药给张大夫送去,等回来再与你们分说。”他说完,领着黄犬,就朝山下走去。

张大夫行医的地方距离挺远,需要走到官道,并沿着官道穿过山下小镇,才能在李家村到张大夫。

大夫将药材炮制完毕,让林海给沈阿牛熬了几幅,阿牛开始用药以后,病情大为好转,配合将养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多余的药材留给了大夫,让一直缺药的张大夫甚悦。

而林海获得药材的过程,也渐渐开始传开。

这个好运的小子,得到了仙人赠药!

与此同时,仙栖崖上有真仙的说法也渐渐开始成为传言,成为村民们口中的故事。

而对于仙人本身,淳朴的山民们倒是不太在意,大家的想法和山村的生活一样简单:仙就仙呗,有仙是好事儿。

林海经常会来沈阿牛家照顾一下,看着朋友气色一天天变好,他打心眼里高兴,同时对那位“方仙长”更加感激。

沈阿牛病情渐好的过程中,对此欣慰的村人们也经常过来探望。

这天,林海在阿牛家照料的时候,隔壁的小娃娃林二狗钻了进来:

“阿牛哥,俺娘让我给你送两个鸡蛋来。”

二狗的姓名,明显是自家起的,虽然没有林海的名字好听大气,但很实用,因为能够从这上面方便的听出——他还有个哥哥林狗子。

阿牛在榻上不好意思的要拒绝,而林海上前直接接过:“回去替阿牛谢谢我大娘……诶二狗子你怎么这么着急走,急着下山玩儿么。”

“不是,海子哥。”林二狗停下脚步,“估计你还不知道吧,小溪出事儿了。”

“啊?咋了。”

“断流了。”

听到这话,林海赶紧将鸡蛋妥善放好,和阿牛说了一声,就拎着二狗子来到村外小溪边。

林溪村的溪字,就是来自这条小溪。

村里给林海起名的那位,在村民们眼中“有学问的人”,还曾经怀疑过,这个村子的真实名称是“临溪村”,只不过祖辈在县里登记的时候,可能写错了字,但这早已不可考,让那人一直引为憾事。

走到溪边,林海见小溪已经干涸,露出一片片鹅卵石,在阳光照射下,原本常年浸水的卵石,也渐渐开始发白。

“怎么会这样?”

林海问旁边的二狗,然后得知,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在溪边浣洗的人首先发现不对,溪水水位降低,然后变得腥臭,她们赶紧将衣服取出。

惊疑不定间,溪水在大家眼前断流。

对于林溪村来说,这是个噩耗。

山村外这条溪流,是大家日常生活的水源,做饭喝水洗衣喂牲口都指着它,但最致命的是,山脚梯田也靠此水灌溉。

人畜没水用,还可以走上几里路去山下河里担,田地没有水禾苗枯死,收成无着才是大祸事。

对此现象十分担忧,村民们自发组织了几个人,顺着溪谷向上游溯去。

直到上面的源头,却发现泉水也已经干涸见底,连出水口都不见滴水,留下一个石洞,看起来深不可测,面对这一幕,村民们愁眉不展。

几个探索者带回来的消息,让村里一片愁云惨雾。

林海带着二狗来到此处时候,正好碰上大半个村子的人聚在这里商议,甚至大家已经开始郑重考虑,面临这种天灾,是否要搬家或逃荒。

心情沉重中,他放下二狗,回到沈阿牛的住处。

将此事和阿牛一说,阿牛也变的沉默,两人相对无言。

“不想了,我先去熬药。张大夫之前说,喝完这最后一幅药,再歇一天你就能下地了。缸里水还满着,总会有办法的。”林海叹了口气说道,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得继续。

后面的沈阿牛忽然喊住了林海:

“海子,你这药是从仙人那里得来的,你说,仙人……会不会有办法?”

听到朋友的话,林海继续沉默,他生起炉灶,将药材小心从纸包里取出,放进罐子里,加水煎熬。

罐子里水花在翻滚,氤氲的雾气带着药香,弥漫在小院里。

火光映照在林海的脸上。

咬了咬牙,他下定了决心。

之前为了沈阿牛的生死,可以去求方仙长,如今是全村人的生死,豁出去又何妨!

端着药走到床榻前,林海对沈阿牛说道:“我去求一下那位仙长,如果求仙不成,大家只能搬走或者逃荒了。”

沈阿牛闻言,猛地从塌上支起身子,看着林海。过了几息,阿牛想到自己这幅样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又叹了口气重新躺下,对好友说道:

“注意安全……”

…………

……

从侧面翻上仙栖崖时,林海心中满是忐忑,他并不知道贸然来到这里,会不会触怒方仙长。

看见方仙长起身冲着这边微笑,似是等待自己过去,林海心中大定,继而大喜。

于是他快步奔跑过去,连随自己上来的黄犬,被之前所见那只猴妖,骑着奔驰下山,都丝毫未察觉。

听完林海的诉说,方长将其扶起站直,道:“你随我来。”然后他看了一眼在晾干的陶坯,带着身后樵夫,朝山下而行。

12、【妖物兴风雨】

这不是去村子的路?

樵夫林海跟在方仙长后面,心里打了个问号。

方长在前面徐徐而行,林海在后面奋力的追着,同时不断感叹:

不愧是仙人,前面方仙长在山间前进的速度,比自己这常年跑山的人快得多,方仙长明显很悠闲,自己却已经拼尽全力了。

而且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家养的黄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过这并不用担心,黄犬的战斗力很强,在这附近山里没有威胁,而且通人性、认家,傍晚之前肯定会自己回去。

一路行去景色颇优,但两人都没有片刻驻留。

见林海体力颇显不支,方长伸手摄起他,没有拖累后,再次加快了速度。

山神庙。

被方长单手夹着,樵夫只感觉一路风驰电掣,看到这里,他实在是忍不住好奇,问方长:“仙长,请问来山神庙是为何?”

方长笑道:“当然是找‘现管’。”

听到这个回答,又看了看眼前的山神庙,林海意识到了方长可能要做什么,不敢说话,闭上嘴巴。

掂起一根松枝,以法力点燃,方长上前清声喊道:

“请章山神现身一见!”

然后他退后两步,和樵夫站在一起等着。

过了片刻,一道人影瞬间出现山神庙前,那是穿着粗麻衣服,拄着拐杖插着木簪,身躯佝偻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咳嗦连连的山神。

见到章山神这幅样子,方长惊讶的问道:

“章山神,为何如此疲惫不堪?”

一旁的林海立刻趴伏在地,他没想到旁边这位方仙长和神仙认识,他朝着章山神连连拜道:“山神在上,求您救救林溪村!!”

山神微微伸手,扶起林海,说道:“这位小兄弟请起,在下自会向方上仙分说此事。”

樵夫闻言起身,侍立一旁,对二人尤其是方长十分小心恭敬,生怕打搅了两人的交流。

安慰了下激动的林海,山神才转过头,对方长说道:“让上仙见笑了,我现在这幅模样,还是因为山下林溪村的事。”山神喘息着,将两人往附近树下大石上让。

待三人坐定,章山神才长呼一口气,接着讲述道:

“上次方上仙提到了林溪村上空,气色有异,我便准备去调查一下,结果发现,林溪村果然即将遭遇危机。”

“在村子上面第三个山头处,那里是林溪村水源的源头,我路过探查时发现山下有一大妖,不知为何,正在以其天赋,欲要断山泉水脉。”

“作为此山山神,吾定不能容此恶行,当即上前阻止,与其斗法。”

“结果我实力不济,仅与那妖五五开,甚至略处下风,无法将其驱逐。现在我疲惫不堪,有小伤在身,只好回洞府将养。”

山神又咳嗦了几声,然后拿出几枚板栗松子给两人。

方长拱手道:“多谢章山神相助,这是林海,正是山下林溪村村民,他来到仙栖崖求到了我这里。在下正准备去村里看一看,现在知晓情况,心中已经对此有谱。”

“上仙愿意出手那可太好!”山神道,“如此一来,林溪村有救了。”

“今日不过多叨扰,还请章山神好生休养,我去山下林溪村看一看,然后考虑解决妖怪切断水脉之事。”

和章山神又简单的寒暄了几句,方长辞别山神,带着樵夫林海,朝林溪村的方向行去。

这次路就很好走,因为从山神庙到山下,有小路连接,路的另一头正是林溪村。可见这座山神庙虽然荒破,但每年依然会有人供奉。

林溪村情况不佳。

正是中午时分,村中却炊烟稀少。

山溪断流之后,并不是每家的水缸都已经打满,有那缺水做饭的人,已经开始向四邻借水,或者挑上担子,去山下几里处河中打水。

干涸溪谷中满是妖气,用于灌溉农田的小渠也已经干涸见底。山间土地贫瘠,如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禾苗干枯也只是时间问题。

从近处看去,村子的气色更加灰败,但那一丝生机不仅未减弱,反而愈发茁壮。

方长在村口站定,对林海说:“我就不进村了,你去和人说一下行踪,让他们放心,然后随我一起去山泉附近。”

“方仙长稍待,我去去就来。”

樵夫林海拔腿就跑进村,正碰上各家能拿主意的人在一起商议。

隔壁沈大爷说道:“林海,你去哪儿了?慌慌张张的。我们正在讨论大事,你见识广,快过来出出主意。”

“我们有救了!我把赠药的仙人请到了村口,仙长还从山神那里问到了事情原委!”林海气喘吁吁说道。激动比劳作更让人累,爬仙栖崖又下来都没让他喘成这样。

“哦?”

“什么?”

“村口么,还不请进来。”

“我们一起去拜见吧。”

众人思路各有不同,有人很高兴,有人颇为怀疑,不过还好现场人少,又互相熟识,面对生死存亡的大事,还是很快就得出了应对态度。

于是大家一道出村,见一见方长口中这位“方仙长”。

方长正在村口,沉稳等待林海回来。

没想到一大群村民同时涌了出来,远远地站住围观自己。

在众人眼中,这位方仙长打扮普通,甚至有些破旧,衣着甚至不如周围其它人。

但因为所修功法,方长时刻与天地自然溶为一体,即使周围是破旧的平房、窄窄的土路,他也似乎本就应该待在那里,比周围村民更像这个村庄的村民,更像这里的一部分。

这份气质,让他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甚是与众不同。

即使山民见识短,见这幅光景后,也立刻意识到,这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有村老上前拜见方仙长,方长微微点头,受了一礼,然后淡淡说道:“我需要人带我去山泉处,有妖物断了山中水脉。”

林海就要迈步上前,这时林二狗忽然蹦出来,扯住他的衣角喊道:“海子哥,让我去吧,我家里还有哥哥。”

摸了摸这个勇敢少年的头,樵夫林海笑道:

“你还小,让我来吧,仙长派仙猴取来治疗阿牛的药草时,我就在心里发誓,为方仙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而且这次是咱们林溪村自己的事儿,你在村里好好孝敬林大娘,有方仙长在,相信我这边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13、【寻迹】

最终林海还是没能劝阻住二狗,在村民们帮腔下,林二狗还是和樵夫林海一起出发,为方仙长带路。

两人心中自有思虑。

一路上,林海神情还算自然,但林二狗脸上,带着一幅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

其实,方长并不需要这两人领路,毕竟顺着溪谷上溯,找到山泉不难。带上林海和林二狗,只是为了让村民们有个见证,使他们定下心来继续安稳生活。

到了妖怪盘踞之地时,他也不用让二人跟太近,只需要隔着一座山头,远远地指一下方向就好。

对于能否顺利解决妖怪,方长心中倒是有底。

之前和章山神交往时,他估测过双方水平,按照两人实力,如若真斗法的话,自己和山神大致是五五开,还能占据上风。考虑到山神和妖怪相争的结果,是不分伯仲,那么自己和这只妖怪,应该也是五五开。

和这只妖怪斗法后,章山神如此疲惫,妖怪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如此,自己再去一趟的话,怎么都能将其驱逐离开,从而解救地下水脉。就是这样有捡章山神便宜之嫌,不过方长并不在意这一点,相信章山神也不会在意。

此眼山泉人迹罕至,并无道路相通,山间枝从蔓杂,草木繁复,只有野兽路过所留踪迹,普通人行走颇为艰难,还好林海是有经验的跑山人,加上方长特意在行路时压低了速度,避免将后面两人甩开太远,三人上行还算顺利。

按照林海二人所指方向,方长率先行在山间,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自己这可真是“手无寸铁”的就来降妖。

是真正的手无寸铁,全身上下一点金属都没有,连发簪都是木头的。这也是自己设计的修行路,进云中山时除了衣服被褥和一包粗盐,什么都没带。

哈哈,早知道,和山民们借几根针,或者让林海带上那把斧子。

方长轻轻抓住了衣兜里,几寸长的直背小玉刀,它是用白毛灵猴孙云所赠璞玉打磨而成,是自己身上唯一的利刃。

…………

……

却说另一边,山中洞穴里。

一只巨大穿山甲,正在努力的挖掘。它成妖已久,法力尚属高强。

穿山甲正准备将这里经营成洞府。

至于挖断山泉绝了水脉之事,它自然清楚,但是并不在意。因为这只穿山甲的头脑中并不在乎其它生物,更无行善近人这种思维,故而修行艰难,只能依照本能胡乱冲撞。

选中这座山头,是因为下面似乎有它感兴趣的矿藏,按照妖兽本能,食之当可增强鳞甲。

至于昨天本地山神突然跑过来,为断了山下水脉之事和自己打了一架,却让穿山甲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放弃这里,另寻它处。

穿山甲的嗅觉很棒,成妖后更强。

由于此族天性爱在地下活动,视力颇为不佳,虽然如今为妖后可以视物,却很不习惯,对外感知主用还是鼻子。

昨日和山神斗法,让穿山甲几处轻伤,疲惫不堪。

然地下矿藏,却吸引着它不顾伤痛,用力挖掘,只期待早日品尝到美味矿石,可惜挖掘速度终究受了影响。

终于,一处矿苗显露。

狠狠啃了两下石头,穿山甲忽然抬起头,在洞中使劲嗅。

“有人类来了?”

“还是两个……不对!”

穿山甲妖心底一惊,立刻跑到洞口处,隔着厚厚草木,朝着气味飘来的方向远远望过去。

它的视力一般,看不真切,但是能发现是三个人。是了,其中一人气味极淡,几乎难以发觉。

风中飘来极其微弱一丝板栗香,这点和昨日那山神身上完全一致,难不成,是山神请来的帮手?

想到此点,穿山甲妖只觉得身上一寒,迅速对洞口做了掩盖封堵,跑回洞里,蜷缩成一团。

…………

……

“方仙长,对面那座山头半腰处,就是溪谷水源那座山泉所在之地。”选适宜下脚处翻过一座山,林海对前面方长喊道。

闻言,方长停下脚步。

他止住后面林海和林二狗两人,对他们说道:“你们在这里等待,我前去会一会那只妖怪。”

“不可再靠近,否则有危险。”

“仙长……”林海忽然出声喊道,待方长看向他时,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仙长当心……”

方长哈哈一笑,转身前行。

后面林海在心里暗骂自己,方仙长何等人物,前去降服一只小妖,怎么会有风险。自己这句担忧的话,实在是唐突了。

只见方仙长瞬间提速,几个起落间,就跨越了近百丈距离,出现在另一座山峰的半腰处。那座山峰地势比这里高得多,两人所站的这座山峰,尖顶差不多正在对面山峰半腰。

来到山泉处,见泉水已然干涸,方长闭上眼睛,仔细感应了一下。

然后他向上方行了百十步,选定一个位置,暗自蓄力。

接着猛地一跺脚!

同时方长舌绽春雷,喝道:“出来!”

隆隆声响在山间回荡。

旁边峰尖处林海二人,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他们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声响,更难以想到,这是由远处那个体型不起眼的人所弄出。

“这也太厉害了吧……”二狗子咽了口唾沫,对旁边林海说道。

“当然,方仙长可是真正的仙人,这下你知道了?”

“我明白了,海子哥,等仙长回来,我一定会更加恭从一些。”二狗子明白林海的意思,之前他心中还有疑虑,目前见到这番动静,立刻明白这确实是真仙,而不是庙宇中的木塑泥胎那样。

随着方长跺脚,震动被传递到穿山甲的洞穴中。

洞顶尘土石块震落,马上就要坍塌。

即使穿山甲鳞壳坚硬又擅长于地下活动,也万万承受不住被一座山压着,它立刻从蜷缩状态中恢复,拼命的朝出口逃去。最终于千钧一发间,撞开之前封堵的洞口,逃出到外面。

也是得了地利之便,方长这一下,就几乎将这只穿山甲妖除掉。

脱险之后,穿山甲妖惊魂未定间,朝着山铺上方运目一看。

然后它惊得差点再次蜷起来。

14、【上仙饶命】

遇见强敌时卷成一个球,是穿山甲这个物种的本能。

这种状态下,它能够依靠自己坚硬鳞片保护自己,即使成了妖,它遇到危险第一反应也是缩起来。

感觉遇到危险,是因为穿山甲看到了令自己害怕的一幕。

之前眼力不佳,隔着山头看不清楚,如今近前一看,这名差点一脚掩埋掉自己,又上来叫阵的人,竟好似混入了这片天地一般,不管是观察还是闻嗅,都很难察觉到。

这是“融于天地自然”啊!

穿山甲有一点点见识,于是有些被吓住。

而且它想到刚刚那两个人类恭敬的样子,以及方长身上,那和山神如出一辙,淡淡的栗子味,感觉这应该是云中山山神和自己打过后,请过来的帮手。

请来的帮手总是会比本人厉害,这是常识。

之前山神过来时,穿山甲自觉也是拼尽全力才不落下风,如今身上还有伤,筋骨也依然疲惫酸痛尚未完全恢复,遇上山神请来的这位帮手,肯定不是对手。

而且见此情形,不知道是道行多高的有道高人,说不定他动动手指,自己就没了。

我命休矣!

这时穿山甲有有些气愤,不就是挖断了一口泉水么?自己长这么大,做过的类似事情不计其数,为啥这次就要遭此祸难。

同时他又对之前的云中山山神,恨得鳞片发痒。

要是再强一点,将那个劳什子山神直接干掉,就不会有这么厉害的角色过来了。

穿山甲妖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只在一瞬间。

见体型如此巨大的穿山甲,从坡下草丛中跳出来,方长也是有些惊讶,不过他没有丝毫表露,而是正气慢慢地喊道:“兀那妖怪,竟敢断绝水脉毁人生计,还不束手就擒!”

“不然待我出手,汝当化为齑粉!”

一边喊,他一边想到,怪不得章山神说,是大妖以自己天赋能力断了水脉,穿山甲一族常在山岭掏洞,可不就是天赋能力嘛。

方长中气十足的话,彻底吓住了穿山甲。

看来这人要向自己下杀手,对于这一点,穿山甲并不意外,但是想到大好年华,就要葬身此处,不由得悲从中来。

它有心向着对面修行者说几句硬气话,好死的有尊严一些,比如“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来阻我”和“贼子!为何毁我洞府”之类,又怕因此彻底恼了对方,更快的引来杀身之祸。

见穿山甲妖不来攻,方长也不好主动出手。

他继续冲着穿山甲喊道:“战又不战,降又不降,是为何故!”话声余音不绝,隆隆的在山岭间滚来滚去,颇有威势,让方长有些自得。

之间对面那体型巨大,有一人半高的穿山甲,忽然跪了。

面对方长的压迫力,穿山甲自怵绝对打不过,用天赋蜷成一团也不过是生命消逝得慢一点,还不如就此求饶,还能有一线生机。

它跪拜在地,大叫道:

“上仙饶命!”

方长略有讶色,它看到刚刚这只大号穿山甲蹦出来,愣愣的盯着自己,还以为是寻找从那个方向进攻合适,没想到对方这就投降了。

不过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他继续高声喝道:

“原来是只炼化了横骨的穿山甲。”

“你可知罪?!”

面对这只已经能人言,与自己实力在伯仲之间的大妖,方长不能堕了气势。

“小的不知!”此法果然有效,穿山甲闻言叩首在地,大叫道,“我自幼长于山中,在山中成妖,未曾与人类接触,更未曾伤人,为何要杀我!”

听到此妖辩解,方长一顿,继续说道:“你可知因汝切断水脉,断了山下林溪村的生计?如若状况持续下去,不知有多少人会因你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人类与我何干?

穿山甲有心如此分说,又怕被当场打死,于是继续叫道:

“上仙明鉴!小妖所在族类,从来都是挖土穿石、洞岭钻山,以此为生,此为天性!之前发现这座山下美味矿脉,觅食中只是断了一眼山泉,就被云中山山神前来攻打,退走后他又请来上仙,好没道理!”

“尔身在此山之中,不服本地山神管理,也尚情有可原,但山神当面劝阻,汝竟不为所动,还暴力反抗,此亦是大罪!”

“冤枉!”穿山甲哭诉道,“我昨日在山间挖洞,那山神过来之后,二话不说就动手,小的一头雾水,为了保命只好仓促应战,知道此事,还是那山神退走之时所说。”

“……那你刚刚依然在挖掘?”

“但求一条生路!”穿山甲只是不断磕头。

方长沉思。

自己和这只能人言的大妖,实力差距并不大,如果一定要处置了它,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动起手来颇不划算。

不如改为恐吓一顿,将其驱赶而走,也算达到了之前的目的。

想及此处,神色不由得有些缓和。

穿山甲不断磕头间,见对方表情有所松动,大喜叫道:“上仙!小的愿意发下誓言,不再来此,只求一条生路!”

“好!”

方长忽然抬头道:

“既然汝愿意改悔,那就发下誓言,从此不再为恶,不主动伤人,放你离开云中山。”

穿山甲心中大喜,双爪朝天,发下重誓:“我从今往后,绝不再做恶、绝不主动伤人,不然必被上仙发觉,身首异处!!”

收了此妖誓言,方长训诫道:“念在你未曾伤人,亦未铸下大错,此次放你一马。须知以后再做恶,遇到前来降妖者,可不会像我这么好说话。身而为妖,潜心修行,积累功德,早日得人身方是正道。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你断了此泉水脉,可能修复?”

方长说前面话时,穿山甲妖只是不断磕头,心里盼着早些脱身,听到能否修复水脉的问题,穿山甲诉说道:“上仙明鉴!小的只会打洞挖山,梳理水脉一事却非在下所能,就如猛虎可伤人,却实难医人。”

此话倒是在理。

点点头,方长道:“既如此,你离去罢,不要再回云中山了。”

15、【专业事需要专业人士来做】

自觉逃得了性命的穿山甲,脱身后朝着山下一路狂奔。

直到远远离开了山脚,它才回转脖颈,留恋的看向后方,云中山极峰峦高低连绵,周围云雾不绝,可是绝不敢再回去,实在太吓妖了。

在周围寻草木茂密之处挖洞藏身,它准备待到夜晚再赶路。

想起方长的样子,以及那副与天地紧密相合的高人姿态,穿山甲心中一阵后怕,又有无尽庆幸:

自己竟然从此等人物手中逃得性命!!

以后就算遇到妖类,也有的炫耀了……

对于接下来的去处,这只大妖心中自有打算,它听说西方千里之外有座山,名为“蚁山”。这个地名听起来甚是美味,不如就投奔此处。

认了认方向,见偏移不远,穿山甲心下稍定,而后钻入新洞穴中,蜷成甲球,用安全感抚慰精神。

…………

……

驱赶了穿山甲之后,方长复又下山,检查被截断水脉的山泉。

泉眼依然干涸,可见地下水脉受损颇重。

穿山甲不擅长梳理水脉,同样,方长也不擅长此事。

他围着山泉绕了两圈,检查了一下周围,发现了那只穿山甲妖之前藏身之处。只是穿山甲挖出的宽阔洞穴,在自己大力一脚下已经彻底坍塌,无法入内查看。

顺着山势下到坡底沟谷,这里草木稀疏,荒无人迹。凌乱的草木间,远观能看到清晰的地层条带,近看,其间有大大小小团团簇簇鲜绿色石头分布。

孔雀石?

方长被这美丽的颜色吸引到,上前掰了一块,掂了掂,分量不轻。手中这块石头呈腰子形,有着清晰漂亮的同心环带,甚是漂亮。

果然是孔雀石。

这种石头是铜矿风化产物,没想到云中山也产铜,果然是物产丰富。

这种石头,含铜品位高,冶炼简单,一般是最早应用的铜矿种类。由于色泽鲜艳,其中致密光泽度高的,还被当作玉石,不过它有毒性,并不适合贴身佩戴。

想到刚刚那只穿山甲妖的话,方长推断,应该就是这里的金属矿藏吸引了穿山甲,从而导致山村水源被断。

不过这个角度……方长仰头看了看这里,和半山腰泉水的相对位置。

那只穿山甲挖错了方向?或者不是铜矿本身,而是里面某种伴生矿脉,在山岭深处,吸引了穿山甲妖?

并未费神思考这个问题,他将其放在脑后。

四周看了看,这座山峰有着明显的断层面,含水层也即山泉所在位置,比铜矿所在地层要高很多。溪水斜斜流向远方,顺着另一条谷出山,到达林溪村,和铜矿没有交集。

还好如此,泉水未受影响,不然被铜矿污染过的溪水该有毒了。

记下这个位置,将手中这块孔雀石扔到一旁,方长拍拍手,慢悠悠的朝对面山顶行去。

那里还有两个人等着自己来着。

…………

……

方长这一通转悠,可急坏了对面山上的林海和二狗。

刚刚两人小心翼翼躲在山顶,见识了方仙长降妖的全过程。

百丈距离较远,看的并不是很真切,但是仙长跺脚让周围几座山都在震动,同时呼喊声好似惊雷般的情形,他们能清晰感受到。

一大一小两位村民心中满是震惊。

他们自怵,如果自己是妖怪,听到这么充满威严正气的质问,说不定就束手就擒了。

面对这幅惊天动地的威势,两人对于方仙长此行,更觉充满信心。接下来,应该只是妖怪抵抗多久的问题。

当巨大的穿山甲从草丛中蹦出来时,年龄较小的林二狗惊呼一声,吓得旁边林海赶紧将他捂住,狠狠瞪了一眼——

虽然林海对方仙长有着十足信心,但是潜意识中,他还是怕吸引到妖怪的注意。

接下来一幕,再次让他们震惊。

从这座山头上,两人能够清晰看到,对面半山腰那只从草丛中蹦出来,一人多高、体型巨大的穿山甲,猛地跪下,朝着方仙长不断磕头。

那妖和仙长对话几句后,举起双爪似是对天发誓,接着又似尾巴着火一般,在背着手的方仙长注视下,高速奔逃,朝着云中山外方向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这就解决了?

林海和林二狗又一次震惊,然后心中痒似鼠爪抓挠,他们十分想尽快赶回去,告诉乡亲们妖患已除。

但方仙长未发话,擅自离开太过无礼。

他们只好继续观察方仙长动作,盼望他尽快过来,但方仙长开始在泉水周围转悠,估计是查看水源问题。

说不定仙长已经开始着手解决干涸的泉水?樵夫林海和二狗心里焦急,又不敢喊,只能在山顶默默等待。

过了一段时间,才见方长悠闲的从山坡下方踱步上来,横生的草木对他没有丝毫阻碍。

“方仙长!”

林海赶紧拉着二狗迎上去:“恭喜仙长旗开得胜!多谢您救了林溪村。”

方长简单的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另外现在危机尚未解除,虽然作恶的妖物已经被我驱逐,但泉眼依然未复流,事情不算得到解决,接下来,我准备去章山神那里,请山神出手,疏通水脉。”

“你们两个先回去,告诉村里人一声,这次灾祸的源头已经被解决,顺便盯着溪谷,若溪水复流,就代表危机已经解除。”

见过刚刚降妖时威势,二人对这位“方仙长”奉若神明,闻言立刻听从,行礼拜别。

林海临行时,忽然朝着方长喊道:“仙长,待您成功后,一定要去村中,我等期待当面致谢,不然良心难安!!”

闻言方长笑道:“林溪村我会去的,但是道谢就不必了,举手之劳,你们快回去吧。”

樵夫林海拉着林二狗,朝方长再拜,然后快速朝山村行去。

…………

……

转过几座山头,又是那座半人高的土地庙前。

方长这次并没有以松枝上香,而是冲着土地庙,清声喊道:“章山神,方长求见。”

几息后,山神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现身在山神庙前,他轻轻咳嗦两声,朝方长施了一礼道:“方上仙归来了?不知此行除妖,可否顺利?”

16、【梳理水脉】

满脸倦色的山神,带着方长一同来到常坐的树下大石上。

“此行很是顺利,在村民们指路后,那只已然炼化了横骨的穿山甲妖,已经发下重誓,被我驱逐离开云中山,不再为祸。”

方长笑着,简略为山神介绍了此行降妖的过程。

山神吃了一惊,原本对于方长能够顺利降服妖怪,并不意外,因为方长这种合于天地自然、出尘脱俗的表象,非常不简单,山神从不质疑他的修为。

但没想到的是,对方在跺脚赶出妖怪后,竟然不动一根手指,就将已经炼化了横骨的大妖降服。

这实在是有些超乎山神想象力之外,山神知道妖怪的实力,甚至亲手斗过一次法,只是战了个平手,结果到了方上仙手里,只是轻轻松松就解决了问题,甚至逼迫对方发下重誓。

如此说来,这位方上仙道行远超自己预料,估计降服自己,也顶多动一根手指头。

将思绪放回肚里,山神对方长说道:

“上仙修为高深,那妖怪也是咎由自取。”

“没错,此等为祸人间之妖,即使你我不去驱逐,待到恶果酿成,因果业力反噬之下,也大概率被天劫灭杀,只是可怜了山下村民。”剥开壳,吃了两枚章山神拿出来招待自己的板栗,方长拱手道:“这次在下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上仙尽管言说,但有吩咐,义不容辞。”

“林溪村水源断绝之事,虽然那只作乱之源的穿山甲妖,已经被我驱逐,但是被挖断的水脉依然未能恢复。在下并无梳理水脉经验,也不清楚梳理水脉之法,故此来章山神这里求助,不知道山神是否通晓此法,或者认识熟悉疏通水脉的人?”

听到方长的请求,山神笑道:“此正在小神职权内,移石搬山、调理水脉,都不在话下,既然如此,我便前去一趟。”

山神已经很累了。

但是他并未朝方长诉说自己在伤痛疲惫下,梳理水脉颇为费力之事,而是表现出一副欣然接受的样子。

一者,前面上仙深不可测,看行事风格也是道德真仙,这个善缘值得结下,二者林溪村在自己辖区,解决水源断绝属于自己份内职责,三者,上仙实力高强,如果惹恼了对方,说不定会有不忍之事,作为一地山神,没有任何理由去赌一把。

从松柏下大石上起身,章山神拄着拐杖,和方长联袂来到这眼干涸山泉处。

“上仙稍待,且看小神施为。”

说罢,闭眼几息又睁开,然后小幅度挥舞手中拐杖。

并没有什么声光效果。

方长只是能隐约感到脚下震动,他嘱咐道:“章山神,这座山下还有一条矿脉,要小心,水流经矿脉后会有毒。”

“放心,小神省得。”

山神并没有停下手中拐杖,只是幅度减小,动作更加轻柔

噗噜噗噜的声音响起,方长扭头看向山泉,只见其中已经开始喷溅出水花,很快声音变得汩汩,清澈的水激荡着,在阳光下变得银亮,继而舒缓。

水位开始渐渐升高,山神也停下手中拐杖。

当泉中水位恢复到边沿处时,作为山泉出口,小溪有了补充,开始恢复流动。哗啦啦的水顺坡而下,沿着干涸的溪谷,朝着山外流去。

“不负所托。”山神拱手笑道,“这次颇为劳累,在下先告辞回去休息。”

见山溪恢复,方长也很高兴,他躬身朝山神行了一礼:“多谢章山神出手,且返回歇息。”山神朝地面一顿拐杖,消隐不见,已然是回到了洞府中。

…………

……

林海和林二狗回村时,碰到的是在这里等待许久的村民们。

之前大家送别了几人后,众人并没有离开,而是忧心的在村口等待,炊烟停下许久,连午饭都没人有心思去吃。由于担忧,他们互相之间很少交谈,只是默默杵在那里,就像田地中的一片作物。

直到深山中隐约有动静响起,他们才互相说了几句“是不是开始除妖了?”

而后远方沉默下来,众人也随之沉默。

他们只是在那里等待着……不知道是在等待方仙长,还是同去的海子和二狗。

“是林海!他们回来了!”

忽然有人叫到。

众人立刻定睛看去,有那年轻眼神好的村民,能够发现近处山尖上,有两个细小如蚂蚁般身影翻过山头,朝这边赶来。

看行走动作,是林海和林二狗错不了。

满怀希望的众人,立刻迎上前去,双方在中途山坡汇合。

“怎么样了,海子?方仙长呢?”

“成了!大伯,妖怪已经被方仙长赶跑了,他告诉我们,让我们先回来报喜,他去寻找山神疏通水脉,让我们在溪边等待!”

“太好了!”村民们兴奋起来,大家簇拥着林海和林二狗,重新下坡回到村口溪边。

有人去家里拿来了饭食,众人一起席地而坐,边吃边聊。

林海和二狗啃了几口粗饼子,喝了碗汤,然后在周围人希冀的眼神中,开始添油加醋的诉说方仙长降妖的经过。

在他们描绘中,方长简直成了一尊力大无穷、威严赫赫的神灵,而那反派穿山甲妖,体型硕大无比,满身黑甲刀枪不入,但是在方仙长面前,没撑过半个回合就跪地讨饶,然后发下毒誓,才被心善的仙长饶过一命。

“仙长会来么?”有老人问道,“一定要感谢仙长,即使我们是山里人,礼节也不可废,如果仙长不过来,我们就去仙栖崖下拜谢。”

“方仙长说了,他会来看看。”二狗在一旁快速回答道。

“那我们各自回去准备些谢礼,这可是救了我们全村老少的性命啊。”老者叹着气说,他心里颇感沧桑,差一点就要在年老体衰时,下山做那朝不保夕的流民了。

“水来了!”

有孩童指着溪谷,细声喊道。

众人立刻朝小溪看去,一层薄水已经浸润了溪底卵石,继而不断增大。

欢笑声瞬间在村民们中间涌起,大家纷纷上前触摸水流,失而复得,很多年轻人头一次感觉到水的珍贵。

老人双手在胸前拄着木拐,高兴地看着溪流,他脸上深深地皱纹都变得浅了些:“这下我们可算脱离了危险,不用离开这里颠沛流离了。”

“是啊,大伯,多亏了方仙长。”林海在一旁扶着老者,说道。

“嗯,多亏了方仙长。”老人点头。

17、【腊肉配村酿】

送别了山神后,方长背起手,慢悠悠的顺着溪谷前行。

这不是和林海他们来这里时所走的路,山神疏通后,泉水变得更加茁壮,他准备看看恢复流动的小溪,是否会沿着之前水路流淌。

溪谷两边甚是难走,草木茂密,只是偶尔会有小块空地,那是野生动物们的乐园,它们往往会有序的来这里饮水,甚至默契的不在溪边空地处互相捕食。

很多时候,方长只能在溪流中前行。

还好他最近修为颇有精进,行走在水中,却不必湿鞋。一路走来,即使一身粗布麻衣,也满是逍遥出尘的仙家气象,可惜这幅模样在荒山之中,没有任何人看得到。

他背着手,一路走到了林溪村,确认溪水依然在沿着原有路途行进。

然后在村口,碰到了在这里等他的人们。

“方仙长!”

林海搀扶着一位老者,迎上前来,率先喊了一声。

他们身后,是一群在此等待了许久的村民,溪流恢复后大家都不愿离去,执意在此等待。

“水通了。”方长对林海笑道。

“是的,方仙长,水通了,多亏您法力无边,降服了妖怪。”林海满脸感激回应着。

这时旁边老者补充道:“仙长请进村,大家想好好招待您,表达下谢意。”

“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方长摇摇手,“我只是确认一下这溪水状况,顺路过来看看——这水流大了很多。”

“从这里往下,几里处就是白沟河,这条山溪直连到河里去,中间再无村庄。”林海说道。

方长点点头:“那就好,既然事已妥帖,你们就好好生活。我要回崖上继续修行,有心的话不要过多靠近,在下喜欢清净。”

“必不敢惊扰上仙!”

老者高声说道,而后以手加额,俯下身顿拜道:“仙长此次出手,活我全村人性命,林溪村愿为方仙长造像建庙,四时祭飨。”

“使不得!”

“此事更是不可。”

加重了语气,方长出声阻止。

山村贫穷,这种徒费民力之事,必沾恶因果,于修行有巨大害处。

“我不走香火成神道,建庙于吾修行无益,而且在下也毋须人祭拜。多说一句,若无祸事莫求神,须知,好日子还是要靠双手创造。”

“此次平灾,本地章山神出力甚多,尔等可于农闲时前往山神庙祭拜一下,有条件就简单修葺,也算还了山神疏理水脉之恩。”

农闲时山村乡祭并不费力,只是耗些自制香烛,供品用于祭拜后,也不影响食用,故方长对此并无担忧,而且章山神此次出力甚多,也确实需要香火补充神形。

在场众人纷纷行礼,连称省得。

见方长要走,老者赶紧推开林海,上前两步叫住方长,然后让乡亲们把准备好的礼物带上来。

村民们飞速的返回家门,或背或抱,取出家中久藏的珍贵事物,堆积在村口空地。

看着快速穿梭忙碌的村民们,老者对方长道:“听林海说,仙长生活极为简朴,大家特意准备这些,希望能让方仙长舒适一些。”

方长皱眉看去,见一兜兜一担担,都是村民们平时不舍得吃用,积攒下来的好物件,米面腊肉,山珍干果,工具布匹,油盐茶砖,干菜酒坛,甚至还有一些崭新的餐盘碗筷、锅釜家具。

见到这一幕,他心中大为摇头。

“大家有心了,但是这真不必,那是我为与自然相合,所选的修行之法。”

“自从修为小成之后,在下不觉饥馑,寒暑不侵,不需这些。”

想到自己毫无所求,会让淳朴的山民们满心不安,方长对大家说道:

“这些已经足够了,我自己选罢。”

招呼大家住手,他低头看向前方场地,然后伸出手,从中砍下巴掌大小一小块腊肉,再摘下腰间用藤条系留的竹筒,拽开木头段所做塞子,掀开酒坛伸手一指,一缕酒水飞起窜入竹筒中,塞上塞子。

接完这小竹筒高粱酒,他又在装有瓜果的担子上,拿了枚乡间极其常见的新鲜甜瓜,笑道:

“这些足矣。”

前面村民们静静看着这一幕,从酒坛中施术取酒的手法,震慑住了大家。

另有那被仙长选中谢礼的村民,大喜过望,满脸都是自豪。

将竹筒重新挂在腰间,方长朝众人一拱手,道:“多谢大家好意,从此双方并不相欠,愿大家好生过日子,安享太平。”然后趁着村民们还在发愣,转身飘然而去,几个呼吸间,就已去得远了。

见仙长只是意思一下,老者依然在那里叹气,心中颇感不安。

旁边扶着他的林海说道:“大伯,我之前就说,仙长是真正的世外有道高人,自然看不上咱们这些俗物。”

“或者说,我们林溪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方仙长面前拿出手。遇见仙长,是我们的福分,太过拘礼,只会让仙长难做。”

如若方长听见这番话,定会赞扬林海,他才是解了方长真意的村民。

…………

……

带着山民们的敬意,方长从山间寻路,返回仙栖崖。

降妖救人过程中,反馈的少许功德,他并不在意。自己修行并不走这条路,不会有很大助益,但也算是有些许正面作用,不是坏事。

太阳西斜。

回到自己的地盘上看了看,见之前所躺竹床被褥,依然摆在空地上。

方长转过身,看向山下林溪村。

水源问题解决后,林溪村上方云气重新恢复了活力,他轻松一笑,没想到自己才是林溪村的生机所在。

感叹了下后,他把外面的床板重新搬回屋里。

火塘早已熄灭,中间灰烬已无余温,拿出取火弓摆弄了一会儿,重新将火塘燃起,方长寻来一块光滑石头洗净放进去,准备烧热。

他把腰间竹筒摘下,解开藤条,放在火边温上,然后将村民们所赠腊肉洗净,掏出直背小玉刀,切成薄片。

等待石头烧热的过程中,方长先将袋中那只甜瓜吃掉。

瓜香四溢,甜脆爽口。

真是好瓜?

其中种籽掏出不扔,放在劈开凉拌的竹筒中,于屋内空旷处晾干,待到天色好时,可以种下去。

接下来,方长准备将腊肉烤熟,配上那筒山村自酿高粱酒酒一起享用,作为晚餐。

18、【第一批陶器】

腊肉,就是经过特殊步骤处理过的腌肉,农家制好后,往往会到了腊尾春头时候拿出来吃,所以得此为名。

它本就是农村特产,可以长久存储,既以自奉,兼可待客,故真正上好的腊肉,向来要到人家里才能寻到。

这块就是如此。

乡村养的猪,喝的是溪中天然泉水,吃的是山间野菜,喂得是柴火煮过的熟糠食,味道自然是特特别的地道。

制作腊肉,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烟熏,而云中山多产松柏,获取方便,是日常做饭烧火惯常的木柴来源。

将抹了盐的肉条挂在灶台上方,累月烟熏火燎下,日久肉类变得焦黑,但是松柏烟气的特殊味道都熏进去了。

待石头烧热,将洗净切成薄片的肉,一片片贴上去煎烤。肉中油脂丰富,随着煎烤慢慢渗出,开始滋啦滋啦的响,肉香弥漫开来。

此时,竹筒中高粱酒已温。

方长抓起竹筒,小抿一口,又以松枝做筷,挟起烤腊肉片送入口中。

嗯!好吃。

肉香浓郁,皮脆肉软,口感上佳,带着一丝松柏熏烤味道。由于盐渗入其中,略有点咸,但是更凸显风味,果然是好腊肉。

高粱酒也不错,农家自制品出酒时没有过滤或掐头去尾,但由于高粱酿酒需要蒸制,故颇为清冽。饮两口,甘醇爽口,齿颊留香,香醇余韵久久不散。

不多时,酒肉皆下肚,惬意。

将火塘中石头取出,方长靠在一边歇息了会,又看了看书册,背着手走出茅顶竹木屋。

外面星光洒下。

黑色绸缎一般的天幕上,繁星点点,月亮尚未升起,周围一切都黯淡了下去,薄雾轻飘飘似细纱在山间缠绕。身后小屋里散发着烟火气,走到崖边,远方大地有零零落落的灯光,那是山下人间。

面对此景方长笑了笑,转头回去,查看之前的陶坯。

这回它们应该彻底干透了。

所幸晚间无事,自己不是为了调整呼吸,入定修行的话,也不是那么需要睡眠,柴禾积攒也够多,干脆现在就开炉烧制。

清理了下之前的炉膛,检查了下没有裂缝后,方长开始将柴禾掰断,填进其中。

而后取出陶坯,小心放入炉膛,又在周围细密的填上柴禾。

火塘里正在燃烧着,取一段松枝将火引来,点燃炉中燃料,方长开始照看,并不断掰开木柴,小心放在炉中。

天色越来越深。

山下远方的点点灯火逐渐熄灭。

只剩下仙栖崖上炉中火光,从炉口从灰膛透出来,将周围一小块地面映的红彤彤。

夜风渐起,空气更显寒凉,深呼吸了几口,方长从火炉口中看进去,见几件器皿已经烧得红热。他小心地保持火势,维持炉中温度。

茅屋内火塘渐渐熄灭,远近鸟兽皆已睡去,周围草丛中虫鸣清晰。

一弯银月升上半空。

夜色真美。

直到东方发白,方长才停止加柴,等炉中温度慢慢降下。这次烧制,将自己收集的柴禾消耗了大半。

先去崖边大石上,趁着清晨第一缕阳光,五心向天,盘腿吐纳。

修习一番后,又找了几个水果做早餐,方长钻进山林里,重新将柴禾补齐。早间的木柴还带着露水,略有潮湿,需要堆在空地上风干,然后才好贮藏起来。

待到炉中温度降低,可以触摸时,他小心的拨开灰烬,从中取出几件器皿。

碗、盘、罐,由于没有轮盘,造型并不够平滑对称。拿到溪边逐一装上水,差看是否有裂纹渗漏,有损坏的可以碾碎加入下一炉。

小溪离着屋子还是稍远,回头应该抽出时间,将溪水引过去,会方便太多。

这一炉成功率挺高,方长不仅有了餐具,还有了烹饪器皿。

寻几块石头,将装水陶罐支在火塘边,他把早上剩下的水果切成小块,扔进其中煮,水花翻滚之间,罐中水果汤渐渐变得好味。

完美!

用竹筒做的长柄勺舀了汤在碗里,方长品尝着,在心中夸赞自己。

将炊具餐具洗好放好,他将背篓背在背上,朝山下竹林行去,他准备再伐些回来,竹子是种非常好用的材料。

…………

……

山民们或挑或抬,带着香烛酒水、五色祭品、简单乐器,顺着小路,纷纷攘攘朝山上行去。

听闻此事后,也有一些人从邻村,从附近小镇上赶来,就为凑个热闹。几个小贩更是闻风而动,像追赶集市一样,挑着担子跟随人群贩卖,由于这里人多,他们生意还不错。

现在正是农闲时节,林溪村的人,得到方长嘱托后没有等待太久,简单准备下就全村出动,来山神庙祭拜。

罕有人至的山坡,再一次变得热闹。

小路在众人踩踏之下,重新变宽变实,山间本是没有路的,从这里走过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给小庙饰上红绸,摆好供品,几个会村野乐器的后生开始吹打。这条中间结了一朵花的红绸布,已经用了很多年,祭拜后还要取下来,明年还得用。

正在自己洞府中歇息,平复这些天来伤痛疲惫的章山神,被外面动静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观察外面情景。

他们来干啥的?

山神莫名惊诧,现在又不是什么时节,咋就开始祭拜了。

不过有香火就收着,对于神来说这种东西是多多益善,而且这回质量不错。狠狠收了一大波香火后,山神感觉自己身躯稳固神魂茁壮,疲惫和伤痛大都不翼而飞,仅余少许。

在村民们燃香烛祭拜时,年长主持者站在最前方祷告,从他自己编的祷词里,山神方知是因林溪村水源之事。

明白了事情原委后,章山神对于方长好感倍增:方上仙这番行事,让人如沐春风,果然是有道高人。

山中贫瘠,节日更是过的少,一年之中,山神很少这么肥过。他颇感自己赚了,决定有机会,一定要当面道谢。

祭拜之后,山民们并未离去,山神庙前空地上,热闹依然在继续。

众人分了供品,收了红绸布,而后一些身强力壮的后生,从挑来的担子里,取出工具和一些砖瓦石灰,开始为这座小庙加高加固,前后加深。

这番修葺加固,对以此安身立命的山神来说,有着无穷好处。

19、【缘分式捕猎】

闲来无事,方长又来山下伐竹,顺便挖点竹笋烤着吃。

竹林中向阳坡下,洞穴中的竹鼠正肥,但他暂时不准备捉来烹饪,先放过它们几天。

嘡嘡嘡的石斧灼竹声,再次响彻山坡竹林,声声下下,都仿佛砍在竹林中某竹精的妖魂上,一下一哆嗦。

随着声音不断响起,坡下的竹鼠,也早已缩回洞穴中,不敢露头。

方长将砍倒下的粗细竹子拖到一边,用藤条捆好,竹笋已经挖采完毕,在身后背篓中放着。

他准备砍伐两捆竹子运回去,每一捆都三人合抱才能抱过来,自己力气奇大,搬运这些不在话下。

这些有粗有细有长有短的竹子,背回仙栖崖上后,足以让他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缺这种材料用。

将用于捆扎的藤条系紧,方长抬头看了看竹林边上,乐了。

走到竹林边上,看着眼前这颗像上次一样,在扭曲发抖的大竹,方长围着绕它了一圈,用斧柄敲了敲,笑道:

“又挪地方了?”

听到这话,竹精猛地一震,而后一动不动。

山风吹过竹海,让竹林间翻起绿色波涛。但这吹动竹海翻滚的山风,都无法让这根大竹晃动一丝。

满足了恶趣味,方长哈哈一笑,往回走去。

许久之后。

竹精缓缓转动,朝向了那人离开的方向,观察了一会儿见毫无动静,它才似松了一口气般,变得柔韧松弛下来。

刚刚被围着转圈看时,竹精被打量的根叶悚然。

太吓妖了,都快吓裂开了……

天天来这里砍竹子……

让不让妖活了……

斟酌了甚久,竹精如下定了决心一般,将根茎从土中窸窸窣窣地抽出来,然后似脚一样摆动着,冲太阳方向悠然跑去。

由于这片山坡向阳,竹精逃离的路线是一路下山,还好它颇有灵性,懂得昼伏夜出,没有惊吓到人,也因此没有被人砍掉。

…………

……

汪——

扛着竹捆走在山路上,方长忽然听到一声吠叫。

望过去,却是樵夫林海那只黄犬,它颇通人性,见到方长后不断摇着尾巴。看起来,樵夫应该正在山上砍柴,这也意味着,林溪村已经恢复了以往平静地生活。

轻轻吹了下口哨,黄犬奔过来,在一旁欢快地摇尾巴,方长放下竹子,过去抚摸了下狗头。

狗子舒适的晃了下头,又摇了下尾巴,消失在山林中。

看着黄犬消失的身影,方长笑了笑,将竹捆捡起放回肩上,返回仙栖崖。

大块的好木头很是耐烧,由于离开不久,屋中火塘依然燃着。方长拨了拨火,加了点柴,然后取陶罐去溪边灌满溪水,架在火塘边上烧。

几天过去,山洪的影响已经全然不见,流经仙栖崖边那条溪水,也已恢复了清澈,再不见一丝浑浊。

等待水烧开的时间里,他坐在火塘边,掏出玉刀制作新器具。

已经提前用石凿劈开成宽条的竹子,被方长用玉刀分开外皮,成为细薄的竹篾,然后交叉成网格状,再在外面用竹条圆圆地围上一圈,绕编而成。

竹匾。

制作这个,是因为方长想摘些茶叶来晾,鲜茶虽然香气怡人,但终归带着一些青涩滋味。若经过采摘晾晒,用太阳的热量烤干后,茶叶会更适合冲泡。

外面空地上,装有木柴的窝棚边,新开辟了一块瓜地。

很小,只有三步长一步宽。

在这块地里面,方长用石片松地后,将之前掏出的甜瓜种籽,整齐地种了下去。估计只需要两个月,就能吃上自己种出的瓜。

水开了。

将鲜茶叶放进竹筒中,舀入开水。

比直接煮开的茶水味道好一些。

…………

……

从崖边采茶,需要一定的技巧。

还好方长修为小成,身态轻盈,能够灵活的在崖边茶树上采摘。

而且以他现在这种情况,即使从崖上失足坠落,也不会有凄惨不幸的场面发生,只是需要时间重新爬上来。

没有考虑采摘时间,云雾围绕之下,任何时候都适合采茶。

装了大约半筐,他才跳回崖上平地。

几个竹匾已经编好,他预知道接下来几天,会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只需将茶叶铺在上面,偶尔翻面使其日照均匀即可。

将新鲜茶叶装满几个竹匾,方长用竹木搭捆了个简单架子,把这些茶匾挨个放在上面,朝着南方。

此时,日头正明媚,阳光很好。

“咦?”

忽然,方长扭头看向空地边缘方向。

树林边缘草木涌动,有黝黑庞然大物冲撞而出,直直朝着木屋窝棚这边而来。

“站住!”

见其来势不减,方长喝道。

然而没有丝毫效果,对方直直冲来,撞倒了一座柴堆,才停下开始四处乱拱,似乎在找吃的。

这是头一人多长的成年野猪,脊背布满刚毛,浑身黝黑,沾满泥泞,竖着两颗尖长的獠牙,如若在山中遇到,大多数猎人都会谨慎放弃,不会与其正面对上。

方长微嗔:“好孽畜!这是要来送晚餐?”

野猪视力不太好,扭头看了下,似是发现了方长,开始转过头来,低首加速,獠牙直指方长,跑动间气势惊人。

“呵,有意思。”

见野猪凶猛地直冲过来,方长摇摇头,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

这头野猪原本气势如虹的冲锋,在他看似纤弱的手掌前,就像撞在了山壁上一般,不得寸进。被这只手按住后,任是野猪如何挣扎,就算有千钧蛮力,也无法脱身。

方长左手按住野猪后,伸出右手,二指如剑,在其脑门上快速一点,将其了结。

他松开手,任由野猪尸体倒在地上,而后摇摇头,开始收拾被野猪撞散的柴堆,将其重新码好。

还好瓜田、茅屋、柴棚、晾茶架都没有受到伤害,至于自己空地上的桌凳……野猪撞在巨石桌凳上,估计也是个头崩脑裂的下场。

突兀出现的这头野猪,除了带来小麻烦外,也送来了大量肉食。

陶器出炉后,有了烹饪器皿的方长,对此完全不虚。

云中山物产丰富,他在周围草木间寻找了下,发现了野生的野葱野姜。野姜味道鲜美,野葱更是兼具葱蒜功用,它们能代替普通葱姜蒜进行烹饪。

这几样调料或其替代品,能够去腥提味,还有方长用不上的解毒效果,烹饪肉类不可缺少少。

20、【借宿的行人】

万事俱备后,方长拎起这头大野猪,去溪边洗剥处理干净,切成几大块剔好。

现阶段无法处理的部分,远远地丢弃不要,作为山中野兽的食物。

把大块的肉放在洗干净的背筐里,他回到自己的竹木茅屋,然后以几根洗干净的木头作支架,将肉从筐中掏出来,放在上面准备处理。

给火塘里又添了些柴,方长先从带回来的野猪肉中,挑大块的分成厚长条,单独放在一个竹匾上。而后将剩下的部分切小块,放进陶罐里,支在火塘中烧水焯一下,换水后,野葱野姜切成段放入,将水烧开,接着把火苗移开,小火慢炖。

锅盖是用薄竹片简单编制,它并不严密,有不少缝隙和孔洞,于是蒸汽从其中溢出来,带着满满弥散开的肉香,飘荡在屋中。

由于方长手中没有糖,无法红烧,他目前条件,只支持清炖这种做法。

野猪终日运动,瘦肉多肥肉少,但是肉质鲜美。

等待间,方长一边品尝竹筒中茶水,一边取过两段竹条,使直背小玉刀开始削。这段时间,他一直随手折树枝当筷子,并不好用。

今日恰逢其会,正好制作两双竹筷。

屋里香气渐渐浓郁,待到猪肉块可以用筷子轻松扎穿时,代表肉已软烂,方长打开上山时带来的袋子,取出一点粗盐,将盐粒捏碎后洒进罐中。

盐是烹饪的灵魂。

而后,方长在背筐中翻了翻,找出几枚植物块茎,削皮后切成块,扔进罐子里。将更多燃着的柴火拨过来,快速将罐里半成品烧开,再小火焖一会儿,烹饪结束时机正合适。

方长双手不怕烫,从火上将罐子端下,他拿起自己的粗陶碗,用长柄竹勺盛了大半碗炖肉。

阳光正好,从窗户映进来,照在碗中食物上。

熟肉的原色配上块茎,显得清淡不油腻,配上它不断散发的香气,以及碗中淡淡色泽的汤汁,显得诱人无比。

待其稍凉,用新做竹筷挟起碗中美味,送入口中。

长时间炖煮,让肉宛若入口即化,只留下满口鲜香,放了野葱野姜后,不仅腥气全无,更是带有特别的风味。块茎已经熟透,但是咬下时却有脆利感,然后就在口中松散开,留下软糯甜香,滋味恰到好处。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粗盐的咸味并不够正,带着丝微苦涩。

可惜上次从林溪村得到,捎上仙栖崖的酒被一次喝完了,不然配上高粱酒,肯定吃得更欢畅。

下顿餐食,方长考虑使用上次煎腊肉那块石板,煎新鲜肉片吃。

同时,剔下来的大骨,能用来熬汤喝。可惜调料不足情况下,猪肉不太适合烤,少了现阶段一种主要烹饪方式。

虽然这次获得的肥肉不多,方长还是尽可能积攒了一些,准备接下来用来熬油。

油渣是一种美味,猪油更是可以用来简单烹饪菜蔬,在生活中还有多种效用,很是提升生活品质。

吃饱喝足后,他开始处理竹匾上,刚刚切出来那些肉条。

下面垫上猪皮,碾碎袋中粗盐,将长厚肉条放在上面,用盐慢慢揉搓。待感觉应该入味后,使细藤条系好,挂于屋顶上,垂在火塘上方。

方长平常所用木柴,也是松柏居多,这些燃料产生的烟气,很适合用来熏制腊肉。

带来的盐消耗了大半,剩下的还足以用一段时间。

但找盐这种事,也要考虑提上日程。

…………

……

林溪村其实不算特别偏僻,因为几里外,就是官道。

所谓官道,即是朝廷所修道路,因生产力落后,多用土、沙子、石头等垫高,两旁简单做上排水,就是一条好路,一般能够并行两辆马车,也意味着可以容许两辆马车相向对行时交错而过。

这种路,在下雨下雪时,会湿滑泥泞难以行走,这也是世间常态——石板路太过昂贵,只有城里或者富裕村镇的街上,才用得起。

太平年景,官道修葺频繁,上面来来往往行人车马也较多。

骑着驴子的衣袂如风,挑着担子的颤颤巍巍,赶着牛车的庸庸碌碌,背着包裹的来来往往,众人皆都不紧不慢,缓缓而行。

活动了下肩膀上的扁担,谢姓脚夫走了几步,抬头看了看天上日头:

“今天下午太阳真烈!”

旁边背着个土布包裹同行的人,默默走着路,回应道:“是啊好热,不过也就这一阵子,顶多再有半个时辰,晚霞出来后就会舒服许多。”

“嗯。”

速度相近的赶路人,往往喜欢结伴而走,互相聊天不仅能够排解寂寞,还不容易累。

就是需要多带些水路上喝,不然说多话容易渴。

天色渐晚。

夕阳接近地平线,颜色开始转红,由于远近事物的衬托,显得更为巨大。

一行人聊着天,说起晚上的休息问题。

脚夫常走这条路,对该如何投宿很是熟稔:“这里有个林溪村,我们傍晚时分正好能够走到,可以尝试去那里借宿。不过只有两栋废弃老屋可住,每人出一两文钱,还能请村里人给多做一份早饭,很是划算。”

旁边带着书僮,主仆二人各自背着包裹书箱走路的书生,疑惑的问道:

“刚刚路过虎桥镇时,为何不在那里住下?我见那边还算繁华,还有客栈饭馆。”

脚夫笑道:

“阁下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走江湖的脚力人士,最怕耽搁时间,故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这样来来回回可以省出好几天。能否多赚这几天,可关系着一家子生计,而且在这里住,很是省钱。”

“现在走的这个方向,可以在林溪村借宿,往回走的时候,傍晚正好能到虎桥镇,那时就在虎桥镇求宿,这样最不耽搁时间。毕竟十几里路,弄得差了,说不得就得多走上一天。”

周围人听到记下,将这充满生活经验的话,默默记在心里。

脚夫笑道:“而且,我们路过时候都听说了,虎桥镇正出事儿呢,还是离远点为妙。”

大家尽皆点头,颇为赞同。

旁边的书生甚至还拽了一句文,小声说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21、【山村夜话】

脚夫路途熟,带着几人到了林溪村,自有认识的村民可以寻找。

他敲开一扇门。

片刻后,这家的男主人出来,见是熟人,笑道:“原来是老谢啊,又去东边了?”

谢姓脚夫对村民道:“林二哥,这些人恰好与我同行,今日无处投宿,想借你那个小院歇息一晚。”

“嗯,客人们请随我来。”

这位被称作林二哥的村民,领着大家来到一处旧院落,拔开门闩,请大家进入,然后取来火种:“院里有柴,客人们可以点起火堆烤一烤,能够祛除山间寒凉气,晚上可以睡个好觉。”

大家按人头递上两文铜钱,请村民帮整治下晚饭。

村民接过钱币,很是欣喜,他拱拱手说道:

“诸位客人稍待,我这就让家里婆娘一起开伙做饭,不过山村条件有限,还望大家不要嫌弃饮食粗糙。”

话毕离开这里,自去为几人准备吃食。

这是一座荒废的院落,里面人家,也就是刚刚那位村民一家,已经换到了别处另起新屋。

此处门框窗棂皆无,还好屋里和院落经常有人打扫,算得上洁净。

今日不冷,无需进屋挡风,见星光正好,大家用院中木柴,起了篝火,围坐在一起聊天。

几人互相通报姓名。

刚刚走在路上时,只是一起搭个伴,现在既然一同过夜,当然要更加熟悉一些。

听到这个提议,脚夫先说道:“在下谢广安,怀凤府人士,专门来往于怀凤府和龙安府之间,接受委托为人来回捎货,家里世代做此行当,如若诸位以后有需求,还请打听‘做捎脚的怀凤老谢’就是。”

旁边将书箱放在一边,和书僮一起烤火的年轻书生介绍自己道:“在下周清,自广平府而来,此去乃是过龙安府,出州去阳州访友游学,这是我的书僮周全,此次有幸和大家同路,是在下之幸。”

众人连道客气,而后一旁稍微上了年纪的老者,还有位练家子模样的人,也都简单介绍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互相认识了后,大开始熟络起来,交谈更加自如。

“一路过来,见怀凤府和南云府的禾苗长势颇佳,今年定是一个好收成。”拨拉着篝火闲聊中,书生周清感叹道,看来这位并不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旁边老者点头:

“龙安府也是如此,看来又是一个好年节。”

脚夫谢广安叹道:“可惜对于农家来说,好处不算太多,多收几斗几石,终究抵不过粮价格下跌,杂货日用只会消耗更多收成,还好大家可以自己食用,喂养牲畜,下面倒是能过一个丰年。”

“嗯,丰收总归是好的。”

几人都熟悉世事,对此倒并不诧异。

这时,刚刚离去的村民,带着一个年轻后生,搬着盆罐碗筷而来,招呼道:“大家来吃饭罢,碗筷已经刷洗过。”

而后将他饭食稳稳放在旁边,给大家盛饭,同来的年轻人小声说了句,告辞离开院落。

几人看了下,陶盆里热气腾腾,是刚蒸出来拌着菜蔬的的粟米饭,隐约还有点腊肉丁。

罐子里是蛋花汤,上面还飘着点油花。

旁边小碟子中,是切得整整齐齐的咸菜条,带着一点芝麻油的香气。

晚饭在篝火照耀下,让几位行路已久的旅人食指大动,接过饭碗就开始猛力填饱自己,只有书生稍显斯文。

一旁村民给大家盛饭后,索性夜晚无事,干脆在旁边陪着,看大家吃饭。众人用完饭谢过村民后,村民也不急收拾餐具去洗刷,而是坐在一旁听着大家交谈。

山村闭塞,新鲜事少,能够听这些走南闯北的人说话,也是难得的生活调剂。

书生忽然转头问村民:“主家这里,经常有人来投宿?”

村民笑道:

“官道上行人,大多会选在虎桥镇歇息。这边每隔三五天,总是会有人来,也不知算不算得上‘经常’。”

“不过我还是每天来这处旧院子打扫,也在家里备好粮油菜蔬,待有人来时招待一下,家中也小有进项。”

提问的书生周清提议:“主家何不考虑在此处开个客栈?也算一项营生。”

村民哈哈一笑:“这位客人,你认为客栈是用来做甚么的?”

“当然是收费接纳远方来客,提供餐宿,给人歇脚的地方。”听到村民的问题,书生周清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客人以为这里正在干啥?”村民敲了敲地面,笑着对书生反问道。

“这儿唯一欠缺的,就是个招牌而已,但是官道上看不到这边招牌时,招牌还重要么?而且这里地方有限,我也掏不起本钱,提供不了几个人的食宿,现在这样挺好。”

理解了村民林二哥的意思,书生一时无语,只好夸赞了对方几句。

围着篝火,说着周边几府的新鲜事儿,无非是哪个大员外摆流水席,哪里新捕获了什么厉害野兽,哪里出了什么可怕案子之类。

聊了一会儿,旁边村民听得津津有味,几人也开始感叹,越是大地方才越热闹,但也常让人无所适从。

脚夫谢广安和村民熟识,遂朝他调侃道:“像林溪村,应该就不会有啥变故,每次过来都感觉和上次一样,无甚变化,这才是真正的清净善地。”

没想到村民林二哥摇头:“老谢你可不知道,这次村里还真有事。”

“噢?”

聊在兴头上的几人见有新话头,纷纷将注意力投过来,看村民怎么说。

村民道:“诸位客人有所不知,差一点这林溪村就没有了。”卖了个关子,见周围人正在认真听着自己说话,他继续讲述这几天的事儿:

“这里地势颇高,无法打井,我们日常用水,皆是取自村外哪一条小溪。但是日前,那条小溪忽然变得腥臭,而后骤然断流……”

他仔细说了下当时情形,待说到村里樵夫入山寻来了仙人,然后方仙长降服穿山甲妖,接着请来山神重新疏通水脉之时,众人连连惊呼。

22、【草丛中的动静】

“可惜未竟全功,让那穿山甲妖怪跑掉了。”

脚夫谢广安听完,低头连摇感叹道。

对于老谢这番反应,村民林二哥笑道:

“据海子哥所说,那位方仙长让穿山甲发下了重誓言,从此不得做恶,才饶了它一命,既然发了誓自当遵从,不然应誓可不是闹着玩的。”

旁边的书生周清,关注点则在另外地方,他皱着眉头,用奇怪语气问林二哥:

“这可是真仙,你们就这么错过了?”

“方仙长当然是有道真仙,仙就仙呗,仙又咋了?”村民对于这位读书人的表情,感觉很是奇怪。

对于淳朴山民们来说,方长是仙人这种事,除了会让人更加尊敬他之外,没有别的什么附加意义。

书生被噎住,沉默好一会儿。

旁边脚夫则感叹道:

“林二哥,你们村子实在是走运,如此弥天大祸,竟遇上仙人得到化解,这种百万无一之事,你们村不知道是交了多大好运。”

村民点头道:

“谁说不是呢,所有人都在夸我们运道好,不过最应该感谢的,还是那位方仙长。”

边上又有人问道:“那位仙人所居何处?”

“就在后面云中山里,居住在险峻难登的仙栖崖顶,那里平常人根本上不去。只有一些常年跑山的人才能到。”

“但是能上去也没有人会上去,从小时候,村里老人们就说上面有仙人,不得去惊扰,否则会有祸事。”林二哥回答道。

对于这件事,除了脚夫和书生之外,都将其当做山村怪谈。

脚夫谢广安是和林二哥较熟悉,知道他不会编故事,而书生则是通过推断,得出此事当是真的。

对此事各自发表了几句意见,脚夫笑道:

“仙踪难觅,但是故事里的山神庙可跑不了,我这种常年从云中山路过的人,下次再经过林溪村,得闲也可以去拜一下山神,寻求一下路过时庇佑,说不定就会灵验。”

火堆边几人点头,对于类似传闻,大家向来是宁可信其有。

看了看天空,见弯月已经爬了上来,村民起身说道:

“屋内有干草可以铺垫,整日赶路,大家也都累了,可以考虑早点歇息。我还要去把家火刷洗收起,暂且少陪了。”

而后他收好碗筷盆罐,离开小院,顺便将大门带上。

书生周清见村民走远,继续摇头感叹道:“还是太过无知了,如此天大机缘摆在面前,这些村民们竟不懂得珍惜——”

听了书生这句话,练家子模样的江湖人嗤笑道:

“且不说这个故事真假,知道是机缘你又如何?都说没那缘分的话,寻常人就是神仙站在你面前,也只会利落的错过去。而且以你这身板,估计也爬不上那山崖,弄不好还会惊扰仙人,大好年华,何必做这种事情。”

旁边脚夫也好亲劝阻了两句,让书生不要考虑这种危险问题。

书生点点头,对于周围人的劝诫也是赞同,不好意思地拱手说道:

“让诸位见笑了,在下只是对这些村野怪谈比较感兴趣而已。”

“书中有云:敬鬼神而远之。读了这些年圣贤书,当然是进京应举,齐家治国才是正道,如此方不负大好年华。”

同行几人尽皆赞许,并祝书生金榜题名。

而后话题转换,谢广安率先起话头,谈起了不远处小镇镇上的事情:“说到乡野怪谈,虎桥镇最近可是出了不少事儿,而且颇为奇异。”

旁边许久未说话的老者徐徐点头:“没错,此事我略有耳闻,有人说是闹鬼,不过具体到底是发生了啥?因何而起?”

其余几人俱都精神一振,仔细听着。

脚夫谢广安道:“原本我出发比你们要早,还要快一些,路过虎桥镇的时候,和那里的熟人攀谈了几句,这才和你们碰到一起走——”

“他告诉我,虎桥镇那位庞员外,家中最近连连出事,六畜不宁,正在广寻法师巫觋化解厄难。”

“庞员外?那可是个势利人家。”

“可不是么,周围乡人对其是颇有怨言,不过也只敢私下里说说,传到庞员外耳中可了不得。”

“唉……太平年月,也不是处处太平……”

书生周清在一旁叹气。

几人皆摇头。

老者率先打了个哈欠,精力有些不济地说道:“天色渐晚,大家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一齐赶路。从这里到龙安府,要走到明天傍晚才行。”

“且睡且睡。”

“确实是困了。”

“大家晚安。”

走进屋里,谢广安调整了下自己背后货物担子,取出出门惯常携带的薄铺盖,整理好地上稻草,在上面展开,和衣沉沉睡去。

…………

……

方长背着背篓,行在山间。

不过他没有带石斧,只是将直背小玉刀随身装着,他简单寻了柔韧树皮,给小刀做了个鞘。

之前送上门来的野猪,提供的肉已经被吃完,骨头之类也已经炖汤喝掉,而挂在火塘上面的腊肉,离着完成还早,所以最近会打猎作为食物。

还是肉好吃。

有了烹饪器具,哪怕只是一个陶罐,也大大提升了饮食品质。

炖煮过后的食物,口感更好,味道层次更加分明,还能够将植物和猎物炖在一起,组合出多种吃法。

使用熬出的动物油脂,青菜也变得更加美味,更不提油渣洒上些许碎盐,让人欲罢不能。

行走间,方长看到几株低矮植物,上面结着野果,呈现出诱人的剔透深红色。轻轻走上去,他将野果摘下来,也不管是什么,就往口中放。

噫,太苦了。

满是苦涩,并不好吃,白白浪费了这好卖相。

这种苦味倒是有些像药材,可惜自己并不会分辨种类,而且药物这种东西,对现在的方长来说,没什么用处。

以他现在的条件,倒是能够分辨灵草。

这些日子里,他碰到了好几株植物,都散发着或强或弱诱人灵气,方长俱标记下位置,准备等成熟后过去采摘。

“哪里走!!”

见到前方草丛动静,方长飞身而上,按住猎物。

这是一只毛发雪白的兔子,普通野兽,看起来就美味。

处理掉兔子,放进背篓里,方长准备折身回返,这只兔子加上一些野菜和块茎,已经够自己两天的食用了,多抓也无益。

旁边就是山神庙,看起来最近被修葺一新,由于并不知章山神是否已经痊愈,方长最近没有上去打扰过。

前面草丛又有了动静。

23、【狐谷】

“嘿,躲着干啥,又不吃你。”

方长走上前去,伸手拨开那草窝,从中拽出了只瑟瑟发抖的狐狸。

小狐狸被拽出来时,用前爪紧紧捂着双眼,似乎是不敢看接下来的惨事。

看见狐狸这样子,方长差点笑出声来。

云中山真是物产丰富,连成了精的小妖都盛产。

此狐狸修为还不错,方长仔细看了下,见它竟然已经炼化了横骨,能够人言。这种半大狐狸,就能够到达这水平,令人有些惊异。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倒也不算出格。

见拎着自己的人不做声,狐狸慢慢放开双爪,而后在半空**手连拜,同时用不太流利的话,尖声喊道:“肉少!”

方长笑出声。

估计它是看到了之前自己猎兔的情形,被吓住了。

毕竟一只鲜活的兔子,就在眼前被人类按住,并随之殒命,而那人类身手速度自己决挡不住。对于这种见识颇少的半大狐狸来说,这幅场景冲击力很强,让它意识到自己似乎处于危险之中。

见到这人类抚着自己皮毛哈哈笑,狐狸更是害怕,边拜边大声喊曰:

“上有老!”

方长对手中灵狐笑道:“你放心,我不吃开了慧的生灵。”

听到这话的狐狸身躯一软,然后就觉被人放在地上,遂转头看了眼,记住这位刚刚提着自己后颈的人,然后撒开腿朝山谷深处跑去。

开了智慧的飞禽走兽,和普通的野兽完全不一样。

不管是刚从懵懂中觉醒,还是已经炼化横骨可以人言,亦或是已得人身者,统统已不再属原有物种——虽然现出原形状态没有生殖隔离。

对于方长来说,打猎吃肉很正常,毕竟他所修自然之道,需要贴近自然,但绝不等于极端环保主义者。

这个“自然”,更倾向于顺应本心体悟天地。

但是灵兽这种,虽然明面看起来大补,食之甚至无故杀之,却也于修行有损。

盖因世间凡开启智慧之生灵,皆有有喜怒哀乐,有交流就会被因果相缠,杀之食之会有怨愤加身,缠堕灵性。

同样,妖怪吃人也是如此。

作为被天地眷顾,生而有灵的人类,其更是被万千密杂因果缠绕,妖怪若多杀久食必戾气缠身,灵性蒙蔽,直至疯狂,永不得脱。

见小狐狸跑远,方长转过身来。

面前山坡上,章山神正拄着拐杖徐徐而下,笑道:

“上仙真是宅心仁厚。”

看着章山神行走自如精神矍铄,方长拱手为礼,问候道:“原来是章山神当面,看起来可是已经休息完毕?”

“此事还要多谢上仙,林溪村人们特意过来祭拜,其间香火颇丰,小神得以快速痊愈。”

“这是章山神庇佑一方山水,应得之福。”

这里离着山神庙所在的山坡很近,山神将方长让过去,在惯常待的两块大石上坐下,略带歉意地说道:“最近卧床不起,没能收集些零嘴儿,无物可拿来招待。”

方长好奇的问道:“章山神之前的栗子和松子很不错,不过附近松树多有,却没见过栗子树,不知道山神是在何处摘得的?”

章山神伸手一指:

“从此处往正北数,第五个山头上,漫山都是栗子树。那座山头不高,且和这里间隔的几座峰山势不低,故从此处无法望见。”

闲聊了一会儿山中地理,方长说道:

“这云中山果然是灵秀之地,刚刚那只小狐狸,看起来出生没多少年,就开了智慧,虽然我见过的妖怪不多,但也知这算是一桩奇事。”

“这个啊。”山神哑然失笑,“那狐狸的情况,确实是有其原因,在下恰好知道。反正无事,不如和我一起去探访一下?”

对于山神的邀请,方长欣然接受。

二人同行,来到山神庙西北一条山谷中。

此地居于满是高茂青松的山坡之下,长草繁密,土地却因向阳颇为干燥,对于山间生灵来说,也是个宜居好地方。

山神走到谷口,顿了顿拐杖,朝着谷中喊道:“胡风老友是否在府中?故人章泽清来访。”

几个呼吸后,谷里传出声爽朗尖利,但中气不足的回应:“当然在,章山神暂且稍待,在下这就出来迎接。”

过了阵,却见谷中大小两只狐狸出来。

旁边那只小狐狸,正是刚刚方长捉过的那条,此刻见了方长还有些畏畏缩缩。

另一只远较其它狐狸要大,皮毛柔顺金黄,只有四足为黑色,却明显上了年纪,行动间颇为不便,还需小狐狸帮助。

“稀客稀客,呃,这位是……”,比起旁边的小狐狸,这只老狐狸明显更有见识,见到两人周边情形后,立刻过来拜道:“小妖胡风,携孙胡云参见这位上仙,见过章山神。”

“你也叫云?”方长挥挥手,算是回礼,而后瞅着旁边小狐狸道。

见旁边山神好奇,他笑着解释:“仙栖崖上有只开了灵的小猴子,日前炼化了横骨,过来拜见,于是我赋其名曰孙,取名曰云,没想到这里又碰到个胡云。”

小狐狸眼神闪烁,没有应答,老狐狸推了两下,只好歉意的行个礼。

山神介绍道:“胡风是只狐妖,他曾经在当年帮过我颇多,我们每隔两年总会来往,旁边那个小的,是它的孙子胡云。胡风,这位是方仙长,就住在不远处的仙栖崖上,是位有道真仙。”

胡风祖孙将一人一神请进谷中,拿出酸甜浆果招待二人。

交谈中方长得知,刚刚章山神在不远处注意到方长捕捉了胡云,正准备上来求个情,还好方长只是将小狐狸拿起了看一看,就将其放掉,这让山神很是松一口气。

胡风这只老狐狸精,已经成妖百年,如今已经衰老将亡。

对于此事,这只老狐狸倒是很看得开:

“世间万物都逃不过衰老与轮回,天地尚且有终时,何况在下一只小狐妖。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未曾得人身,但这也是我与大道无缘罢了。”

“唯愿来生投胎成人,享一下那红尘繁华,若能有幸重走修行路,那就再好不过。就是我这几百后辈皆是浑浑噩噩的蠢物,只有这胡云比较争气,成功开灵。”

“或者说,这是我唯一传人,还望章山神看在你我交情上,多为看顾一下。至于死后,我提过多次,胡云你记得,将我葬在旁边那片开满鲜花的山坡,这里是我的家乡也是我长大的地方,希望我这一辈子,也在这个美丽地方结束。”

24、【天象变化 前身遗愿】

仙栖崖上,落英缤纷。

后山坡上的漫山花朵,一夜之间凋零大半,尽剩些青枝绿叶。小溪中不时有花瓣顺流飘下,有香气顺着山风飘来。

方长放下水罐,抬头看着这幅景象,颇有些喜欢。

忽然意动,他从附近寻了快细高大青石,搬到溪边立稳。

后退看了看,对于放置的位置很满意,而后方长运指如剑,在这块石头上书写。虽然只有两根手指,但是被他写出了笔墨之感,片刻,随着石屑纷扬,铁画银钩般三个字“浣花溪”,出现在石面上。

“从此你有名字了,就叫浣花溪。”

方长对这条小溪笑道,潺潺流水声和着山风,轻灵欢快,似乎在呼应他。

给身上几个竹筒灌满水塞好,有抱起水罐装满水,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到,目前这种打水方式,颇有些浪费时间,以后可以考虑烧个水缸,然后做几只水桶,用水缸贮水喝。这需要一个更大的窑,暂时不具备条件。

还有个方法,就是为这条浣花溪,开一条支流,绕过自己那座茅草屋,这样既能提供近在咫尺的水源,还能提升周围景致。这个倒是可以考虑尽快做起来,就算没有高效工具,使用石片也可以,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

在心中略微对比了下,方长暗自笑道:

凡人才做选择,修行人要么是全都要,要么是全不要。这两项都可以做,只需要看心情行动,顺从心意就是了。

走到在屋子前面空地上,将水倒进一个泥土堆中。

土堆顶部做成了凹陷,用于装水,来回几趟后,用长木棍搅合、光脚踩踏,就有了一堆和好的泥土。方长准备扩充一下窑炉,给它加个烟囱,同时烧点石灰。

仙栖崖上深厚的林地,给方长提供了近乎无尽的木柴。

丰富易得的燃料,让仙栖崖上终日有烟,还好云中山里向来云雾缥缈,在近处稍高山头就难以窥见,不会让人对仙栖崖上的烟生疑。

石灰原料易得,普通青石就好,这在山里很常见,就是之前方长用来给浣花溪刻下名字的那种。挑选大小合适、质地均匀的青石,放进炉中,加柴煅烧,即可得生石灰。

但是用作地基防潮,还要充分消解。

附近不远处一个石台凹陷处,成为天然灰坑,将石灰放进去,充分加水待上七八天,掺进屋中地面,能有较好的强度和抗水性,这对居住环境是个很好的改善。同时生石灰还可以给屋顶防潮,还能用来粘合砖石。

有了石灰,让很多东西更耐用,无形中大大减少制造工具和用具的时间,提高劳动效率。

灰坑中厚厚一层石灰,被倒入水后,石灰块吸水放热哔啵爆裂,倒入的水开始沸腾,腾起阵阵白雾,声势煞是强烈,不远处的鸟儿和小兽受到惊吓,纷纷冲突奔跑,暂时远离此地。

石灰消解过程还需要七八天。

方长暂时并不想闲下来,他干净利落的拆掉了之前的窑,然后扩大了一倍直径,造了个更大更好的炉窑——同时能烧三十二块砖。

砖头用处同样很多,盖房搭屋铺路做地板,或者当做一些支撑物。由于没有量具,他只能使用同一个框架来脱砖坯。彻底晾干的土坯可以垒炕,可以砌灶,可以当做临时墙壁,不过方长暂时并不准备使用。这次,他计划先制作百来块砖,存起来待用。

这几天中,方长总是和泥土打交道,这让他变得有些灰扑扑,毫无仙家气象。

若是之前那些喊他“仙长”、“上仙”的现在看到他,定会彻底拧碎心中原有形象,还好仙栖崖上并无人来,方长之前的马甲一个都没掉。

窑炉一旦点火,则不能熄灭,需要照看至结束。

入了修行后,方长并不需要睡眠,对此毫无压力,他慢慢在周围溜达,隔一段时间就去添些柴,维持炉中温度。茅草屋旁边,他又新建了个棚子,只有四根支柱和一个茅草顶,用于放置一些东西,比如多余的柴,还有即将出窑的砖块。

山风和缓却清凉,他背着手,仰头看那美丽夜空。

“咦?”

比起昨晚,今日夜空中几颗星辰,明显移动了位置,而且大放光明,散发着惨白光芒。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方长心底有感,简单掐算了一下。天象已显,以他现在浅薄的掐算水平,也能得出结论:这世道接下来,不会很太平了。

微微叹了口气,方长继续回去干活。

砖窑还要照看,火不能熄。

…………

……

随着砖窑也进入冷却,方长忽然发现自己又陷入了空闲。

看着屋里和棚子里堆积如山的柴草,他感觉还是烧些木炭的好。木炭比木柴更加纯粹,热值也更高,用炭烧出的陶器,由于温度更高、杂志更少,质量会更加优秀。

建造木炭窑,有多种方式,效果和适用情况各有不同。

方长不准备建造那些可复用的窑,他只是在砖头冷却空隙里,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能够将木柴烧成炭,就可以了。

选择粗细合适质地紧密的木棍,朝上立起,堆成篝火堆样子,而后将泥糊在外面作为窑体。

在炭窑最底下,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自留出两拳大一个通风孔,最上面也留一个孔洞。而后从屋内火塘引火,在半圆形炭窑最上方孔洞处点燃。待到从底部四个通风孔能够观察到红光时,将上方孔洞和底部通风孔依次封堵。

接下来就比较无聊了,需要用泥土不断地填充裂隙,哪里冒烟填哪里。

这是方长前世学来的技术,但这是第一次实践。

当年一睁眼一闭眼,就换了个世界换了个环境,出现在这具尚温热的身体上,让方长也曾略显惆怅,不过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格,让他顺利适应了新身份,甚至在奇遇后,走上了修行路。

这具身体的前身,之前走得很安详,让他接收过程很顺利。

但其也有遗愿,对于方长修行道路来说,若不能顺利弥补,也算是个不小的难关。

25、【最短路径下山法】

方长在从这具身体上醒来时,也接收了原身过往记忆,只是回忆起来,皆如另外视角般,时刻提醒他这些记忆并不属于自己。

在此之前,他只是孤零零生活在一座小镇上,和邻居们一样,每天荷锄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抚养他长大的老人,说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道当年是被人送到了这里,老人离世后更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所以原身一直盼望找到父母,弄清楚为什么会被送走,同时再看一眼他们。

甚至这想法已经成为执念,萦绕在这具身躯之上,虽逝不散。

方长知道,自己需要寻找时机,代替原身完成这份遗愿,不然于修行之路上前进时,这份执念会成为大阻碍。

只是灵觉告诉他,现在机缘未至,不合适下山,强行寻找也不会有结果,尚需静待时机。

这种顺其自然的等待,倒是比较适合自己修行道路。

炭窑冷却需要更久,方长先去看了看砖块,里面砖头尚未彻底冷却,不过已然成型,他伸手从炉窑中拿出一块,手指轻敲听了听声音。

好听就是好砖。

当然,质量和真正砖窑里烧出来的无法比拟,只是达到“可用”程度而已。

将砖块叠到一起搬进旁边新棚子,他考虑了下,准备用这些砖,在棚子下面正中间先干砌个砖池,里面洒上生石灰。

等木炭出窑后,可以将合适的炭放进池子里存下,避免将黑色炭粉弄得到处都是。

直起身来,看着崖下远方,方长忽然心头一动。

那方向,应该是个小镇?

炭窑还烫着,不过这个放不坏,过段时间再来收取也是一样。

方长先打开个竹筒,给窝棚旁瓜田里瓜秧浇了些水。崖上土地甚肥,刚长出的甜瓜秧不高,但很是茁壮,绿色的嫩芽冲天空张开,生机勃勃。

等到这次出行回来时,应该寻细竹子,给瓜秧支个架子,说不定会长势更好。

方长准备下山一趟。

刚刚他收完砖瞅向山下时,灵觉忽然被触动,似乎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要跟着感觉走,正好下山去看看,顺便在渡过山上这段时间后,重新看一眼红尘百态、人间烟火。

这于修行有益。

并不需要太多准备,方长回屋,要简单收拾下,当即下山,正所谓:逍遥人行逍遥事,心无牵挂心自清。

将外面架子上茶叶收进长竹筒塞好,而后拿过自己来时的青布包袱皮,将一件替换衣服和自己那两本书,一齐放进去。

这《修行道》和《修行法》是必带物品,一是可以随时研习,二是能驱蚊虫。

想了想,方长又从床角拿起猴子送的璞玉,在上面掰了一块,当初猴子孙云送了两枚当做见礼,看起来应该是云中山所产。其中更加细长那枚,已经被他打磨成了身上那把直背小刀,另外一枚则放在床角一直没有用过。

他又将两块熟鹿肉拿阔叶包上两层,用细藤捆上装进包裹,方长还打包了两个植物块茎,这应该是某种薯,之前还用它炖过野猪肉。此薯烤过之后味道香甜,口感随着火候不同,或呈脆爽或呈软糯,很是不错。

将包袱皮随便一裹,系在背上,方长将栅栏屋门往后一带,便朝外行去。

阳光正好,让人被照到的这面暖洋洋的。

从仙栖崖上下去,要从山崖侧面越过山谷,然后翻过三个山头。

看了下周围,方长灵机一动,童心大起,他走到自己每天早上盘腿坐着修习的大石上,看了看下面缥缈的云雾,而后——

——纵身便跳!

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云雾丝丝缕缕,想对着自己朝上飞速而行。

云雾被下落的方长微微搅动,半刻钟后才恢复平静。

轻飘飘从崖上落下,享受了一把自由落体,方长暗自笑道,这才是从仙栖崖上下来最快最近的路,中间既没有崎岖乱石,也没有横生的草木,只是唯有自己才能如此。

下面是个斜坡,落地后,方长简单拍打了下衣服,只朝外行了百十丈,便就见到一条隐约的小路。

这小路明显是为人类所踩出来,由于经过不够频繁,小路上还是遍布杂草,只是长势不如路两旁,能够明显分辨出来。

朝下走不远,就是林溪村。

方长紧了紧背上包裹,朝山村行去,穿过山村不远,就是官道。

不久前水源断流那次灾祸,并未对这个小山村造成过多影响,这里已经恢复了曾经那种宁静祥和。

唯一的区别,就是山民们全都记住了,仙栖崖上有位善良的方仙长,帮他们渡过了一次大难,而旁边山神庙中那位山神,也为此出力甚多。

最近是农闲时,接近正午时分,村里和下面山坡梯田里,并无人在劳作。

上次来到林溪村,方长只是在村口看了看,和村民们交流了两番,并未进去。如今只身一人路过此处,他饶有兴趣地仔细观察这里。

太平年月,林溪村中房屋还算整洁,不过也多为土石茅草所做,见不到砖瓦。

各家房屋炊烟处处,屋外玩耍的孩童不多,想来这个时间,他们都已经被喊回家中吃午饭——拜几百年来世道未大乱所赐,如今连平民也已经普及了一日三餐。

由于紧挨着物产丰富的云中山,村里牲畜不少,多喂草料。

最常见的是猪和羊还有鸡,珍贵的牛很少。

另外,山村的鸡很珍贵,或者说,天下间鸡也很珍贵,尤其是城里需要米粮喂养的那些。

大家常年养着它们,是用来打鸣报时和下蛋的,只有贵客到来时才会宰杀,若无故杀之必招全村人痛恨敌视。

由于方长时时刻刻融于自然天地,村里几位互相聊天的山民,下意识就忽略了他,于是他得以平静地路过,朝着山下不远处那条官道行去。

身后林溪村里,一位在家门口玩石子的孩童,忽然将手中石子一扔,扭头对旁边大人说道:

“阿爹,刚刚我遇到神仙了。”

“什么神仙??”

26、【虎桥镇前伏虎桥】

“就是之前溪水断时,来过村口那位方仙长啊,你们说是居住在仙栖崖上那个,之前还叮嘱我不要靠近。”

孩童稚音未脱,声音清脆。

“刚刚方仙长从你们身边走过去,但是你们都没看他。”

“怎么会?”

“他朝山下去了,你们看,那不是?”见大人们不太相信,孩童朝着村外山下方向一指。

旁边几位正聊天的山民很是惊疑不定,有那眼力好的人,朝孩童指着的方向看了一阵,果然看到一人正朝远方行去。

需要仔细盯着才能发现对方行踪,不注意的话,会下意识忽视掉。

身形很眼熟,果然是方仙长。

村民们略惋惜。

…………

……

朝下山方向走不远,就是官道。

道路修葺的还算平整,细薄的黄土铺在道上,随着行人车马路过,飘起阵阵浮尘。

河水从山下绕过,在桥下通过官道,一直朝南流去。

仙栖崖边浣花溪,以及那条从林溪村边经过的小溪,都会汇入这条河,一同奔流入江入海。

方长轻快的走上官道,顺着路慢悠悠朝西面行去。

看着路上匆匆的各色行人,他感觉自己是最悠闲的一个,也是因此,他不断被路人、驴骡、车马超过。

逍然行走间,有一辆马车路过他身边。

车上人见到方长这幅样子,不知怎地就心生亲近,于是吩咐车夫减慢,而后倾斜身子对方长说道:

“这位先生,正是同向而行,是否需要捎上一程?马车教程更快。”

“好啊,那就多谢了。”

方长爽快地答应,而后跳上车去。

这辆车装饰的很是精致,虽然并不豪华,也不贵重,但也颇显车主底蕴,而且还算宽敞。

其中有位中年人正在车中乘坐,此人留着山羊胡子,一身干净棉布衣袍,显得很是精神。

马车重新加速,车主对于方长身上粗旧衣服毫不在意,拱手行礼道:

“兴庆府简正初,欲往怀凤府探亲,不知先生准备前往何处?”

方长也不谈自己跟脚,只是回礼后说道:“在下方长,一介散人,欲往前方小镇一行,只有十几里,多谢主家捎脚。”

“那正好,待到前方小镇,请方先生自去下车便是。”

这位简正初也并不多问,他一口一个“方先生”称呼方长,方长也回称“简先生”,两人简单交谈。

双方聊得很浅,多是些无根由无由来的趣事,不过方长的谈吐,还是让这位简先生大为惊异,并认为此次出行遇到这位方先生,很是幸运。

官道两侧有排水渠,但并未铺满行道树,荫凉总是隔一段才有,每当路边有大树,总能看到三两人于树下歇脚,或饮水进食。

朝下走不远,便已经离开云中山范围,进入平原区。

对于马车来说,这需要步行近两个时辰的路程,只用两刻钟就走到。

见前方小镇已然临近,方长笑道:“前方我就到地方,多谢简先生捎我一程,愿山水再逢。”

简正初回道:“与方先生交谈很是令人愉悦,有机会还望再会。”

两人拱手作别,然后方长从车上跳下,冲着远去的马车挥挥手,而后紧了紧包裹,朝镇中踱去。

下车的地方是一座石桥,桥头离着镇子几十丈,云中山下那条河流分了个叉,横亘在小镇前面,而官道经过这座桥,从小镇中穿过。

交通便利活跃了经济,让这里还算富裕,也让官道穿过小镇这一段,变成了干净结实的石板路。

此处因临近交通要道而起,故靠路吃路,石板路两旁高挑着招牌,一半都是餐饮住宿,很是繁华。

镇口桥头矮栏杆柱子上,刻着“伏虎桥”。

一块大石头戳在镇口官道旁,上用应试体刻着三个大字“虎桥镇”,里面涂着朱砂。

唔,这应该是位举子的手笔。

就在这块写着小镇名字的大石下,有几位行人正在闲谈,对话声飘进方长耳朵里:

“柱子,我跟你讲,这虎桥镇的名声,可是有来由的。”

“怎么讲,三叔?”

“看见旁边那座桥没?那是伏虎桥。相传,许久许久之前,云中山里曾经有一只吃人猛虎,它伤人无数,且力大无穷,甚至有传言它已经成了精,专挑精壮活人进补。”

“那恶虎凶猛难敌,却又精明异常,陷阱、下毒、围攻……尽皆无效,多少从外地招募来的好猎手,都折在了它手上,县里为此广发招募令,高额悬赏,却来了一位普通人应榜。”

“普通人?三叔,下面呢?”

年轻人见自己三叔忽然停顿话头,忍不住问道。

卖了个关子,那位年长一些的行人,继续兴致勃勃地指点道:“那位普通人,却是一名走街串巷的炊饼郎,他告诉当年的县令,之前他曾经因做饼放的糖油过重,差点吃死人惹上官司。”

“糖油过重也会吃死人?”

见到侄子很为这个故事着迷,这位中年路人更是兴奋,他比手画脚唾沫横飞地讲述流传下来的故事:

“当然,重油重糖虽然美味,但难以消化,于胃肠有极大害处。之前也对恶虎用过毒药,但是从未生效,县令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让小贩试试。”

“这个炊饼小贩连夜赶制了几大筐重油重盐的炊饼,使几位猎户抬了,倒在恶虎必由之路上,而后隔着几个山头眺望,只见那恶虎路过时为香气所诱,一口气吃光了几大筐,卧地休息。”

“一两个时辰后,那虎忽然大声咆哮,又蹦又跳,一路摧折树木山石,直闯到这座桥上,气绝身亡。县令命人剖了那虎,见其已经肠穿肚烂,正是吃多了重油重糖的炊饼死于非命,大家一齐称赞那炊饼郎奇思妙想。”

“当年这里还是座木桥,这座镇也叫别的名字,那恶虎死后,县尊特意出钱重修了一座石桥,命名为‘伏虎桥’,小镇也被人称为‘虎桥镇’,渐渐没人再叫镇子本名,最后小镇索性改了名字。”

年轻人好奇地问道:“那位小贩呢?”

“他完成了别人没法完成的事儿,还了一方安宁,因而拿了县里很多赏钱,又娶了娇妻美妾,在这里开店,专门卖他家那特色炊饼。”

“据说这也是现在这儿的名吃,伏虎饼的由来,不过那位壮士姓甚名谁,如今已然不可考证,或许你识字的话,可以去县志中找一找。”

27、【黄尘百戏多】

伴随着年轻路人啧啧惊叹,他的三叔又换了话题,开始给他讲述远方城里各种美食,听得年轻人不住咽唾沫。

方长从他们二人旁边缓步经过,微微发笑。

上年纪路人所讲述的这件事,明显年代久远,加上讲述者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必有些水分,无法判断真假。

不过想来,如果这个故事是真事,里面那只伤人无数的恶虎,定然已经成妖。

毕竟在这个故事里,它可以分辨各地捕猎好手的毒药和陷阱,与专业人类斗智斗勇,而且‘力大无穷’也是明显标志。只是这只虎妖伤人过多,蒙蔽了灵性,于是这样简单的着了道,用极其可笑的方式殒命。

对于这故事本身,没必要深究,方长也不想深究。

不过此地有这座伏虎石桥,想来并不是毫无来由,应有猛虎在此殒命,至于是否为重油重糖炊饼所伏……

嗯,倒是可以尝一尝这里的名吃,伏虎饼。

方长重新向镇中踱去,顺便看着这里人间百态,见那成人奔波,孩童嬉戏,滚滚黄尘之中,倒是颇为生动。

买吃的要用钱。

方长现在身无分文,当初变卖家产之资,已经在离乡进山时全部用完,一文不剩。

他现在也算修行有成,人间钱财不能随意拿,否则沾染过多因果,会有损修为。

但他自有办法。

看了看石板路两侧,方长寻了间金银质铺走进去。小镇虽然很繁华,但和大城没法比,虽然行人众多,这儿依然开不起专门的珠宝店。

倒是金银质铺这种,兼做典当、金银饰物制作兑换,有珠宝店职能,甚至会兼职卖点杂货的,在这人来人往的小镇上,经营得风生水起。

“客官可是要点什么?”

入内只见一排排大柜布满墙壁,颇有些年头,唯有柜台像是新制,金银质铺掌柜正靠在柜台后,用食指拨弄着算盘,看见方长走进来,立刻挂上笑容,出声询问。

看面前这人背着青布包裹,当是官道行人,即使对方身上衣服粗糙,作为专业掌柜,他很有职业素养,不会慢待。

“不知此处可收玉料?”

“自然是收的。”掌柜正色道。

看来会是个不小的生意,考验自己眼光时候又要到了?既然对方说的是“收”,应该不是来质当物品,而是要来售卖……

“帮我看看这块璞玉。”

方长伸手从包裹中,摸出来时掰下来那块玉,放在柜台上。

待玉块放稳,掌柜才伸手拿过,借着窗口光线仔细照看,看玉质和内中纹理。

“好玉!”掌柜先是称赞一句,然后说道:“剔透晶莹,毫无瑕疵,可惜个头不大,而且只是璞玉,未曾经过工匠雕琢,价值不会太高……我出八百文,不知客官对此价格是否满意?”

“可。”

并未谈价格,方长简单应下。

“如此,请客官稍待。”说罢取了钱和一纸简单文契,问道:“客官是否需要契书?会写明这块璞玉样式大小和售价。”

“无需如此。”方长摇头拒绝。

“好的,客官请收好,这是八百文官钱。”八百铜钱颇有些分量,掌柜用双手拎过来,递给方长。

简单看了一下,数量大致不差,遂和掌柜致谢后,装好出门。这次交易,金银质铺肯定赚了一些,但是方长并不在意。

用对方所需去等价交换,也是一个正常来钱的路子,这样沾染因果不多。

如果此次没有宝物换钱,方长甚至考虑在镇上打个短工,为来往行人客商扛扛货物。

镇上没有成衣铺,那在大城中才有。

不过衣食住行这四大行业,算得上是百姓必需,故小镇上还是有一间“邵家绸缎庄”,方长从周围人口中听闻,此处还兼做裁缝。

门口斜挑着一根旗杆,上书一个“布”字,里面倒是和铺名严重不副——摆着的都是寻常布匹,连一块绸缎都没有。

“客官要点什么?”

“我要作身衣服,就用这种布就好。”方长拍了拍旁边一匹皂色细布,对里面人说道。

裁缝过来,以尺为方长量了身长肩宽腰围四肢长短,又议好价格收了定金留下姓名,双方约好三天后来取。

衣服是贵重品,方长这一番定制,卖玉得来的钱去了一半。

作为本地有名特产小吃,售卖伏虎饼的到处都是。

有正式店铺挂着伏虎饼招牌,门口有伙计招揽顾客;有街边所支小摊,多为夫妇二人忙忙碌碌。

方长选了个人最多的摊子,上前排队,花十几文买了几个饼。

咬一口,果然又脆又香。

面饼放了白糖猪油,烤的酥脆,上面还点缀着芝麻,用一张薄草纸夹着。

走到街边角落,方长找地方打开背上包裹,拿出从崖上带下来用阔叶捆扎的熟肉。

肉有些凉,但是依然美味,被阔叶捆扎包裹了段时间,还带有一丝清香。将炊饼劈开成两半,在把凉肉切开,塞进热气腾腾的炊饼中,热饼凉肉,端得美味。

不远处摊主还在不断告诉顾客们:“大家放心食用,这饼已经比当年伏虎时减了糖油分量,只是不可贪吃。”

闻听此言,方长一笑而过,将手中几个夹肉炊饼一扫而尽。

接下来,他在虎桥镇上闲逛。

南来北往车马行人,多有在此歇息待上半天一宿者,或者中午路过打个尖儿垫垫肚子。街面上摊铺棚子鳞次栉比,蔚为热闹,交谈声、叫卖声、骡马嘶声、车轮嘎嘎声、梆子铃铛声不绝于耳。

虽然修为小成后听力很棒,但是这片嘈杂对他毫无影响,对于虎桥镇这片繁华,他就像局外人,单零零的走在石板路上。

方长很享受这种心境。

前面有个酒馆,门口杆子上挑着一个“酒”字,正在随风飘卷,隐约有酒香飘来。

想起了林溪村那筒高粱酒,他准备过去问问价格。

这时,旁边身着襦裙端着簸箕的妇女,和邻居谈话声传入方长耳朵。

“……庞员外家的怪事,闹得可是越来越凶了。”

“是啊,寻了好几位法师巫祝,都无功而返,他们连原因都弄不清楚,有的说有鬼,有的说有妖。”

“真是可怕,还好只有他一家出事……”

28、【沽酒望气】

这家小酒馆看上去生意兴隆。

里面有两三张小桌,参差不齐地摆在屋中,旁边围着四五条长凳,俱都被人满满当当坐着,觥筹交错间酒香扑鼻。

桌边有的明显是一伙人,围着桌边喝酒吃菜,还有几位陌生人打了酒,正在拼桌,甚至招呼间开始分享酒菜,更有穿着各异的人,坐在桌边对着小碟,一个人细斟细饮,颇为得趣。

也有人端着酒,靠在掌柜所在长柜台上自顾自地喝,有人还握着几粒花生米咀嚼,一粒粒数着吃。

酒馆门口,还有几位光膊赤脚的粗壮汉子,端着粗瓷碗小心又急促地饮着。

不时有人进来打酒,也不时有人抹一抹嘴,将杯碗交给掌柜,便就拿起一旁工具,重新开始讨生活。

方长轻轻迈进门槛,走柜台前。

旁边小桌边,除了那群同属一伙的人在小声交谈,其余大都在闷头喝酒吃菜,很少见劝酒,让小店里并不嘈杂。

看了看,这里售卖的酒菜大都是卤制品,猪牛羊的头肉、口条、蹄、耳朵等,炖了一大锅,价格各异,随点随捞,而后细细切了装盘端上桌。

然后就是传统的花生米、豆腐干、蚕豆、皮冻等等,都是上菜简单快捷,无需烹饪那些种类。

不过能够围坐在桌前,喝酒吃菜的人,还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只是端了酒,要上一点花生,或靠在柜台或站在门外,细细品饮。

也有人会要些最劣的酒,什么菜都不用,站在当场一饮而尽,图的是个爽利。

方长甚至看到,有衣衫褴褛的闲汉,在门口立着吮吸铁钉,以之下酒。

“掌柜的,这里有些什么酒?”

“普通的一文钱一大碗,好一些的一文一提,中等的三文五文一提,上等的十文一提,还有那最极品的,是从京州城进来的小坛百花酿,这个按两卖,不知客官需要哪种?”

方长观察下,闻了闻,对酒馆掌柜说道:“给我来这上等酒,我要带走。”

掌柜看了一眼方长,问道:“客官,本店并无外带器皿提供,您准备用什么来盛酒?”

“唔……”

方长忽然感觉,自己没有带一个竹筒下山,是个错误,他想了想,道:“掌柜稍等,我去去就来。”

然后快步走出酒馆。

外面门口两侧,很多小摊贩,其中一个摆摊人穿着是农家模样,前面铺着一张破草席,上面大大小小都是葫芦,个个圆滚滚胖乎乎,煞是好看。

他来到小摊前蹲下,问摊主:

“请问这葫芦怎么卖?”

“大的两文一个,小的一文,都是自家后院所种,拿出来换个灯油钱。”

“那我来个不大不小的。”方长笑着说,而后挑了只中眼的葫芦,个头不大不小,皮还是青色,刚好挂在腰间,可以当酒壶用。

见生意上门,朴实的摊主赶紧说道:“不大不小的也一文。”

听到摊主表示降价,方长笑道:“那不用,不能让你吃亏。”遂丢下两枚铜钱,转身离开,留下身后摊主甚是欢喜。

把玩着手中葫芦,掏出小玉刀比划了下,总觉不合适。

他叹口气,将直背小刀插回刀鞘,而后运力于指,捏住葫芦口,将青葫芦在手中轻轻一转。

剑气细如丝,从葫芦口处,朝里剖了一圈,将葫芦嘴切下。

运力一吐,把葫芦中籽和瓤震开,找无人处,轻轻倾倒,便将长得瓜子模样的葫芦籽,和已经成为粉末状的瓤倒出。

葫芦种子他没有丢,而是用之前包伏虎饼的草纸包好,塞进包袱里。

由于切割方向,葫芦嘴能够当做塞子塞回去,但是这样做的酒葫芦并不耐用。

一是葫芦尚青不耐携带,二是未曾水煮和上浆阴干,而好的葫芦嘴,也应选用软木或者牛角等物制作,缺了这些步骤,让酒葫芦只能临时用用……

“掌柜,帮我加满。”

回到酒馆内,方长递上葫芦,对酒馆掌柜说道。

后者爽快地答应:“好嘞客官,上等好酒加满。”同时拔掉葫芦嘴,取出个小漏斗插于上面,接着推开个齐腰高大酒坛的盖子,拿起酒提,打了三四提才将葫芦灌满。

“客官,您给三十五文就好。”

方长点点头,爽快掏了钱,而后讨了半尺草绳,将葫芦腰一栓,拎在手上走出酒馆。

看了眼对面天空上面,已经偏斜向西接近对面房檐的日头,他打开葫芦,轻轻抿了一口。

果然好酒。

比自己从林溪村得到的那一竹筒,还要好上很多。

这里是京州治下,一般小镇进货,应该都是会去府城或者临近府,便就是有手段。

这家酒馆老板能去更远处京城进高档货色,自算的上是个有门路的人,那些小坛中的好酒百花酿,应当是为那些有更高要求的路过人所准备。

虽然没有多少人会买,但是这又放不坏,还能提升酒馆层次。

估计那从州府进货,装在小坛里的酒,比起葫芦中这些会味道更佳,但肯定没有这种烈。

方长并不嗜酒,只是看到了,便就随心而行打上一份,所以也不挑剔。

之所以不买另外两种更便宜的,是因为那些都掺了水,不掺水的话,和现在他手中这葫芦一模一样,但掺水是个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但是没人计较。有钱的自会去买好酒和,而若不掺水,酒贵的会让很多人买不起,会让那些只是图个酒味图个爽利的人被拒之门外。

又抿了一口,让高粱酒在舌根转一圈,轻轻咽下。

醇烈之意不过舌尖,却更显沉厚。

石板路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宅院明显比周围高大豪华,应该就是这虎桥镇上富户所居。

方长要过去看看,瞅瞅传说中那里发生的怪事,到底是为何。

一路行来冷清不少。

虽然临近官道,却没有人在这所宅院附近开店铺,也没有人在这大门两侧摆摊,甚至连歇脚行人都少。

走到附近,方长抬头望去。

却见宅院上方,所生之气颇显凶恶,看来这家似乎不太好惹。

但同时,这缕气又有不虞,稍显衰败,张牙舞爪间似为淡淡怪气所缠绕。那怪气飘渺不定又坚韧非常,翻滚灵动又有几分呆滞,似是妖,又像鬼。

确实怪事?

29、【羊肉面小摊】

“来一碗羊肉面。”

“好嘞~!”

听到方长的要求,摊主欢快地应和着,手上动作更是麻利,揉面揪面,往正开水花的大锅里扔,夕阳映红了他的双手,也映红了不断飞舞的面片。

摊主一边做一边说道:

“客人您真是幸运,再来晚些就没有羊肉面了。”

方长也闲来无事,他摘下葫芦抿了口酒,对摊主问道:“老人家在此摆摊多少年?”

“有三十多年了吧。”摊主陷入回忆,但手上丝毫不停,“这个摊子,其实是我父亲支起来的,那时候我跟在他后面,一直在帮忙。”

“没几年,我父亲过世,我就自己接过了这个摊子,以此为生,给每天南来北往的客人们做面吃,唉,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一转眼,我也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子女也已经长大成人。”

听到摊主感叹,方长笑道:“原来是几十年的老手艺了,怪不得生意兴隆。”

“那可不,我这里回头客很多,有些更是十年如一日的来吃。很多经常走这条官道的人,每次路过镇上,总是要从我这里买碗面吃。”

“我这面啊,软、嫩、滑、香,吃的时候极其顺溜,暖和又饱肚,最适合那些劳累一天的人。”

看了看周围吃面人,果都风尘仆仆,一个个埋头吃着,速度又快声音又大,脸上各自带着满足神色。

摊主看着在锅中翻滚的薄面片,继续笑道:

“不过,刚刚说客官您幸运,也不是虚言,我这里羊肉面卖的非常好,但是我从来不敢多做,小本生意,经不得风波。”

“肉贵啊,若是做多了,哪天路途不好来客少,第二天味道就变了,所以客官您再来晚一点,羊肉面就没了,不过豆腐面麻酱面,倒是要多少有多少。”

说话间,摊主将面用大笊篱捞起,流畅地倒进粗瓷大碗,又从旁边桶里捞出几大片汁水淋漓、肥瘦相间的羊肉,盖在面上,洒上些葱花滴上两滴芝麻油,再浇上一勺面汤。

接着,他像店小二一样吆喝道:

“您的面来嘞!”

“多谢。”

方长接过面,听摊主继续说道:“桌上有调料和小菜,您可以按照自己口味增添。”

桌上有酱油醋蒜泥韭菜花盐粉辣椒香菜,放在陶瓶和小木盒里,供食客随意取用。

方长什么都没加,从竹筒里抽出两根竹筷,直接开始品尝。

“果然好味!”他吃了几口,面就像摊主说的一样软嫩鲜滑,进嘴后不由自主就进了喉咙,回味无穷,羊肉卤的很透,滋味非常足。

听到顾客夸奖自己作品,摊主有些得意:

“每一个吃我面的都会这么说,这几十年,面的做法我改进了十几次,说不定再过上几年,我会把面调的更好吃。”

“这虎桥镇上从老到少每个人,都知道我老徐做面手艺好,我这面的名声,并不比伏虎饼差多少。”

方长吃着面,笑道:“说到虎桥镇,掌柜的是否清楚,那庞员外家的怪事是啥情况?”

“来一碗羊肉面。”旁边有顾客过来,朝摊主说道,然后转身在方长这张桌子坐下。

“好嘞~!”

摊主赶紧应和,然后继续在面团上忙碌。

他一边扯面片,一边侧头对坐在桌边吃面的方长笑道:“可不敢称掌柜的,我这没有柜台,只有一个旧面摊——那庞员外家的怪事,大家都知道,但可不敢多说,传到员外耳朵里就祸事了,我一大家子,还要继续在这虎桥镇活下去呢。”

“唔,也对。”

闻言方长继续吃面,这面非常棒,就这一小会儿,他已经吃了大半碗。

旁边新来的顾客正在等自己的羊肉面,他听到了方长刚刚和摊主的话,看了看方长。

见这人即使是穿着破旧衣服,坐在街边小摊上吸溜面片,也无法掩盖那份出尘气质,遂心生好感,拱手为礼,问道:

“这位朋友请了,不知尊驾贵姓?来自何处?”

方长抬起头看了下对方,那是一位风尘仆仆的行人,就像这个面摊上大多数食客一样。

一条扁担斜靠在桌边,常年劳作让他的手上有着粗大老茧,日曝风寒,让对方的脸上已开始显现皱纹,胡子之间夹杂着几根花白。

咽下口中面片,他回应道:“免贵姓方,人间一散人而已。”

对面人也介绍自己:“在下怀凤府谢广安,人称怀凤老谢,关于庞员外家里的怪事,我倒有所耳闻,却不知方先生询问此事,所为为何?”

“只是好奇罢了。”

点点头,谢广安笑道:“那就好,此事不要多探究,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庞员外遭的报应罢了。”

“遭报应?”方长挑着面片,有些惊奇。

“嗯,我不是本地人,也不用像虎桥镇上人一样惧怕庞员外家势力。从我朋友那里听说,这庞员外素来行事蛮横,手段酷烈,最近更是谋害了一家人。”

听到谢广安的话,方长停下手中竹筷:“害了一家人?为何。”

“据说这家有两块很不错的田地,庞员外想出价买下,这家人以此为生坚决不卖。然后不知怎地,家主就被镇上差役抓了去,这家也就散了,那两块好田地,自然也落到了庞员外手里。”

“官府不管么?这家人也没去告?”

“差役背后,听说是县衙中的吏员,这座虎桥镇去怀凤府龙安府很顺路,但是到管辖此地的宁河府府衙,却是路途不便。”

“而且到了那里又如何,还不是吏员来接待,这种事儿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之前有被刺配的,还有被枷残疾的,最终还不是人财两空,唉……”

很俗套的故事,但是对当事人来说,无吝于灭顶之灾。

谢广安搅了搅碗中面,继续说道:

“不过几乎就在那同时,庞员外家也频频出现怪事,有时候是家里物品不翼而飞,出现在奇怪的地方,有时候是家中仆役人员忽被击倒,出现在房顶上水沟里。”

“为此这庞员外不堪其扰,花费重金,去州府里寻求高人解围。但高人们来了后,纷纷表示此事难解,盖因连具体情形都弄不清楚,只能简单做个法事后离去,而怪事在此后一直不停,大家私下里都说是报应。”

30、【捕捉】

方长问道:“就没找到真正的高人么?”

谢广安呵呵一笑:“高人当然有,但哪里只是钱财能请动得?而且说不定,高人一看这户人家的劣迹,就不想管了。”

唔,确实很有可能。

两人聊了几句庞员外家那些怪事,包括各种怪事发生情况和大致时间。

末了,脚夫谢广安很是感叹几句世道不公,而后继续埋头,狼吞虎咽,吃他那碗羊肉面。

方长也端起粗瓷碗,将碗底最后一片羊肉放进口中,而后喝掉最后一点汤。

起身与摊主会了账,又和正在狼吞虎咽吃面的谢广安道别,接下来,他准备去亲眼看一看,那庞员外家到底是遇上了什么。

从情形上看,并无人员伤亡,也只是像恶作剧。

但是这搅合的这家劣绅家宅不宁,时间上又恰好和一家人被害相关,也确实让方长很感兴趣。

更何况,之前他站在庞员外家旁边望气时,见那缠绕其上之气很诡异,像鬼又像妖。

结合那些无功而返法师巫祝留下的话,即有人说是妖怪,有人说是鬼,确实很有意思。

…………

……

不过,在此之前,方长先去寻了下那家受害者。

和几位路人闲聊后,获悉了那家人的位置,他走过去看了看。

篱笆墙里面似乎很多天没人打扫,一位妇人正在院中洗菜,她满脸愁容,不时忘记手中动作。

家中顶梁柱被抓走,生死未卜,家中田地又被巧取豪夺,这对于农业社会家庭来说,很是致命,从一般情况来说,这家已经散了。

方长没有靠太近。

他瞅着这家,手指拢在袖中细细掐算。

以他现在的道行,算一介普通人家中运道,还是颇有把握。

除非这家人命格甚好,几年内会出现大官大将军或者修行人,而那只会让自己掐算结果晦涩不明,并不会出错。

“看来暂且无虞。”

收了手,方长对自己笑道。

掐算结果告诉他,这家男主人只是有牢狱之灾,一时半会没有生命危险,而转机就在近期。

看来这转机,很可能就是自己?

对此方长并未过多在意,既然这家家主尚无性命之忧,方长准备先去看看,那位庞员外家里,到底在闹什么幺蛾子。

太阳洒尽了最后一丝余晖。

方长依靠在墙角,静静等待着天色完全黑下来。

小镇上没有夜生活,因为灯火颇贵,用来营业甚不划算。

而且这年头,甚至很多州城府城里,也依然执行着宵禁的政策,晚上在街面行走,会被抓起来问罪。

这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规矩,当然,对于有钱有势者不适用。

见天色彻底黑下,繁星铺满夜空,渐圆的月亮渐渐升起,方长借着月色,转身就跳上了树。

小镇年头久远,古镇不缺古树。

这颗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种下,属于什么品种的树,挂满了巴掌大叶片,随着夜风哗啦啦响。

找了个合适树杈,他将左腿与枝干平行撂在枝干上,另一条腿支着,舒服地靠在了上面,从这个位置看过去,正好能望见庞员外家的院子。

方长准备在这里蹲守一宿。

因为从那位谢姓脚夫口中得知,怪事几乎是每晚都会发生。

他从腰间解开麻绳,摘下青皮酒葫芦,借着月色打开,抬手抿了一口,而后将葫芦重新盖好,系回原处。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幅情形还挺让人惬意,毕竟有酒有月。

若是再有两首诗,会更令人舒坦。

可惜的是盯梢不能发出声音,无法附庸风雅吟一首,不然被院里护卫或者巡游更夫发现,就不太好了。

天幕转动,夜深人静。

没有人会赶夜路,原本繁华的官道上空无一人,小镇中也无灯火,只有庞员外家大门口,挂着两只黄纸灯笼,在黑夜中闪耀。

鸡犬已经入眠,除了四周蛐蛐声响,再无半些动静。

不急。

待上两天又何妨。

方长十分看的开,他隔一会儿就将葫芦打开抿一口,安静地待在树上。

这个树杈很是舒服,不比自己那张自制竹板床差,可惜自己无需睡眠,不然在上面来一觉应该也不错。

星光很美,方长总觉看不够。

没有污染和雾气,更无将天空映的通红的灯光,这里的夜空十分澄澈。

看向上方,就似星海正在压向自己,深邃幽远,让人颇感自身渺小。

每次看着夜空,他总是隐约发觉自身修为有丝微进益,但若仔细捉摸,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按照《修行法》上所说法门,方长调整着自己呼吸,却不去入睡,仿佛间,似又回到了崖上。

直到不远处有了一丝动静。

咦?

方长收回注意力,轻轻坐直身躯。

自从修行小成,他双目已非寻常,能见著细微,也能洞察鬼神,换言之,能察觉凡人无法察觉之处,也能看到凡人所见不到之物。

不远处,有一丝黑影飘过。

那道影穿墙过屋,如入无人之境,在小镇中穿梭,似漫无目的,又像有所图谋。

“这是鬼?”

见到这一幕,方长心里暗道奇怪。

据他所知,此方世界生灵死后,魂魄会迅速进入轮回,很少在阳间停留,此为规则。而有那贪恋人间繁华,不愿离去之鬼,也会为城隍迅速得知,派夜游差役前来捉拿,送入轮回之中。

故虽有鬼存在,但几乎见不到鬼。

不管是秘籍中还是志怪文章里,多对鬼之一字所谈不深,所以此处这疑似为鬼的黑影,确实很奇怪。

难道这里怪事就是此鬼所做?

方长不想去思考,干脆将那鬼捉了,问了个明白,反正这会儿夜深人静,没有人注意屋外。

他轻悄悄下了树。

几个起落间,已经来到一处那鬼必经之地上。

静静等待了几息后,只见那黑影从迎面墙中穿过来,就往自己身上撞。

他上前一步,猛然出手,把那鬼劈面抓住,又拽住其手臂飞速一扭,将其反剪在地,一切如行云流水,颇具观赏性,这小巷中只有一人一鬼,再无其它人在此。

鬼被按住后,猛烈挣扎,可惜其为无形之体,力气哪是方长可比,百般动作只是徒劳无功。

四周看了看,他抽出自己腰带,轻哈一口气,把所按住这鬼,驷马倒攒蹄绑了,往肩上一扛,便向虎桥镇南面行去。

他准备去问问这啥情况。

31、【挠头的巡游夜差】

虎桥镇南面有个土地庙。

托这条官道的福,这座土地庙可比云中山章山神的庙宇,要气派的多。虽然没有庙祝,但是被修葺的很新很结实,而且——可以进人。

或者说,这里是一间正常的屋子。

虽然里面依然没有塑像,只是写着本地土地的神位,但这座土地庙有一人多高,前后四尺,甚至有门和窗。如果挤一挤,里面说不定能蜷塞下五六个人。

比起章山神那半人高,前后一尺多进深的山坡小庙,这里简直是豪宅。

拎着鬼,方长走到土地庙前,看了看周围。

他单手捻决,朝土地庙前石板路面轻轻一跺脚,而后将鬼扔于地面,朝着庙门轻轻拱手,沉声说道:“一介散人,求见此处土地公。”

这决很有讲究,却是用来惊动本地神祗所用,若施展完全,甚至可以将山神土地等,直接提到面前。

不过,方长只是使了前半截,就像敲了敲门,而后说出自己来意。

此谓礼貌待人。

我们的主角,要比那只齐天大圣有素质的多。

却说本地土地公,从睡梦中被惊醒,咒诀之力下,就像有人分开自己顶门骨,浇了一盆阳春水下来。

他从自己府中床上弹了下来,浑身冰冷,赶紧查看外面情况。

只见一位人,拎着只……鬼?正站在土地庙前,拱手施礼表示求见。

这是高人啊……!

哪里来的?

对自己这个念头,土地公毫不怀疑,不是高人,怎么能抓住鬼?反正比自己要高多了。

而且那鬼竟然被条凡间布带五花大绑,似乎放弃了抵抗,也不知带子上有何妙法,竟然能捆住鬼。

仔细感觉之下,此人却好似不留任何气息,对方站在那里,就像月光像轻风,近乎完美地属于这片天地。若不是自己有着神祗威能,可以查看土地庙左近任何事物,绝难注意到。

在府邸厅堂里如风车般一通转悠,咬咬牙,土地公现身在庙门前:

“小神拜见上仙!”

腿一软,就要行大礼。

这幅模样让方长大惊失色,自己是来求见,怎么就把主人家弄跪了,不当人子!他赶紧扶住土地,道:“土地公不可。”

“不知上仙前来,所为何事?”

对此土地公很是忐忑,夜半敲门,很可能没啥好事。

面前这高人拎着个邪物,路数不明,而且自己又无反抗能力,还不是任人摆布。

对于那些有神祗遇害,或者被厉害妖物捉住驱使的传闻,土地公交游广阔,听过很多,不由得胡思乱想。

还未等土地公做好足够心理准备,方长拱手说道:

“在下途径此处,刚刚见这只鬼于虎桥镇上来去穿梭,行踪不明,遂绑了带来给土地公看看,不知道是否认识此鬼?”说罢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鬼,示意给土地公。

土地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查看。

却见土地公眉头越皱越紧,手开始抚上颏下长须,似是在努力回忆和辨别。

过了一阵,土地摇摇头,朝方长低头拱手道:

“上仙恕罪,小神实在是想不起这是谁,应该不会是虎桥镇中人。而且,这形态也太奇怪了,我在此地几百年,生老病死见得很多,就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鬼。”

“噢?请问有何怪处。”方长好奇道。

“上仙容禀,一般鬼魂,多为新逝之人,一点灵光投入轮回时,携带了生前印记,故有人性,有记忆,但不过是一团清气罢了。”

“其间有那执念过深者,会因加持变得似有形有质,这才是通常意义上,凡人们所遇到那种鬼,但此鬼不然。”

虎桥镇土地指了指地上那只,由黑影组成,正被一根布带倒攒蹄捆着之物。

“此鬼近乎凝实,鬼气森然,却无厉鬼之象,最可疑的,是它只凭本能活动,木讷不堪,望之神智全无。”

“正常情况,鬼物哪怕是疯傻愚痴,也不会出现这种现象,小神甚至怀疑这不是此方天地所有,不过这也太荒诞了。”

“哦——”方长也感觉不太对劲,于是问:“不知之前遇到游魂野鬼,是如何处理的?”

土地赶紧回答:“此事当属城隍职份,若有人去世或夭折,一点真灵会受黄泉吸引,飞投入轮回之中,若有那贪恋不去者,各府城隍手下巡游差自会捉拿送走。”

“上仙若有意,我与那本地几位巡游夜差熟识,可呼叫他们来处理。”

“好,那就麻烦土地公了。”

这虎桥镇属宁河府治下,没多久,两位宁河府巡游夜差便随着土地,前来此处。

“拜见上仙。”似乎是被土地公告诫过,两名巡游差上前见礼,言语间颇为恭敬,显然也将方长当做了高人。

方长也不怠慢,立刻跨一步回礼,而后指着身旁地面道:

“两位衙前请了,还请看此处。”

这两位巡游夜差俱都身着黑衣,手上拿着铁尺锁链,一齐向前查看那鬼,他们先是以锁链将鬼锁了,把布带还给方长,而后研究许久。

只听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道:“咋还有没见过的鬼?”

“是啊,这是啥?”

“没见过,估计城隍老爷也不清楚,他甚至没有咱们哥俩见过的鬼多。”

“要不拷问一下?”

“好,可以试试。”

两位巡游夜差尝试拷问,也未有任何结果,甚至依然无法和这鬼交流。

其中一位巡游差稍显高大,他挠了挠头,转身对方长与土地说:

“真是怪事,却是不知此鬼跟脚。上仙,土地公,不如我俩将其锁至府城,请城隍老爷决断。观其既无灵智、亦未做恶,当在不久之后,被送入那黄泉往生去。”

方长与土地皆无异议。

巡游夜差告别,押送着这只鬼朝远方夜幕里一路行去。

土地说道:“真有鬼闹事,一定有原因,不过这没头没尾的事儿,确实让人无奈……小神为此方土地吴怀锦,不知上仙名号?”

“在下仙栖崖方长。”

“原来是方上仙当面,小神这厢有礼了。”双方重新认识,而后聊了下庞员外家怪事。

但吴怀锦土地表示,由于庞员外做恶不少,略有煞气,自己并不喜欢去那边,更无从了解此事缘由。

…………

……

第二天一早,从土地庙门口出来,方长活动了下筋骨,准备去找点吃的。

附近有个卖早餐的小摊,上面有烧饼油条包子馄饨,生意煞是火爆。

最受欢迎的是豆腐脑,用大桶装了片进碗中售卖,有骨汤、酱油、辣椒粉、雪糖、花椒盐等多种口味浇头可选,能满足天南海北各地过客需求。

没等靠近,便听不远处一位居民对旁人说:

“你听到没,庞员外家又出事了……”

32、【闹事正主】

抓错了。

方长瞬间意识到,造成庞员外家里怪事的,并不是昨晚上抓住那只鬼。

因为昨晚,他从刚刚入夜就开始盯梢,于是那只鬼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按住五花大绑,最后被巡游夜差押走,将会在城隍过目后送入黄泉轮回。

不过这也挺好的,虽然抓错鬼,但一只野鬼游荡在世上,终归是有着巨大隐患,协助城隍执法是正确事情。

只不过现在得知,问题原因未彻底探明,原本计划要延后了。

早餐摊挺拥挤,很多旅人商客起来后,会整理行装成群结队来这里,把肚子垫上一垫,继续沿着官道赶路。

为此,小摊上桌子们总是不够用,很多着急赶路的人,会选择拿着碗和吃食,蹲在一边大口吃完,一抹嘴便走。

而方长不是这样。

作为一介闲人,他慢悠悠地,等着人渐稀少,桌子有了空位,才走上前去,对早餐摊老板说道:“来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

“客官要什么口味?骨汤、酱油、辣椒、雪糖、椒盐,这里是应有尽有。”

“骨汤。”

“好嘞——!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方长找空位坐下,抽出筷子,等摊主将吃食端过来。

洁白豆腐脑浇了浓骨汤,看着让人很有食欲,油条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蘸着吃更是汤汁浓醇,酥软可口,还透着一股豆香气。

安逸。

…………

……

还是那颗大树,方长用和昨天同样姿势,靠在同一个树杈上。

周围环境也相同,周围黑夜里,只有庞员外家门口两盏黄纸灯笼发出亮光,但这远远比不过天上那明月。

今日称得上月朗星稀。

虽然以方长的目力,他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头顶天空中那无尽星河。

今天酒喝的并不勤快,腰间葫芦里面,高粱酒还有大半。

解开系葫芦麻绳,他扬起葫芦,轻轻抿了一口,而后调整了个更舒服地姿势,看着庞员外家的方向。

希望今晚能有收获。

调整好自己呼吸,方长重新进入宁神状态。

直到更夫手中梆子响了三遍,所监视目标才有新动静,一条瘦小黑影从街角出现,鬼鬼祟祟靠近庞员外家宅院,它警惕地观望四周,见没有危险,才跳上附近柴垛,溜上屋顶。

方长借着过人目力看得分明,那是一只黄犬。

是村镇最常见那种土狗,经常被养来用作看家护院,它脖子上还套着布项圈,看起来是家养的狗,但这明显已经成了精。

即使是位普通人在这里,也会察觉到这只黄犬的异常。

因为,从没有哪只正常狗,会用两只后腿走路,而且它用两条后腿走在房顶上时,还会小心不将瓦片踩踏出声音。

方长解下葫芦,乐呵呵灌了一大口酒,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黄犬动作。

只见那狗妖鬼鬼祟祟上了房顶后,右侧爪子里抓着一块石头,它明显在窥探庞员外家的院子。

这回找到正主了,昨晚那只鬼,略有些冤。

在方长玩味的视线里,房顶上的黄犬找到庞员外院中目标,瞄了瞄,助跑后一个滑步,将石头扔了出去,稳稳地砸出了响亮动静,似乎是有什么水缸之类器皿被击中了。

霎时间,庞员外院中鸡飞狗跳,人声嘈杂。

见已经得手,那黄犬伏低身形,从房顶溜下来,小心翼翼地朝远方跑去,未发出一点声息。

方长嘿嘿一笑,将手中酒葫芦系好,跳下树杈,轻飘飘地跟了过去。

那犬重新恢复四脚着地,灵巧奔跑着,直往镇外而去。

它颇为机警,跑一段路会猛然转换方向,就像狩猎中经常被追逐地兔子一样,似是为甩开后面可能的追兵。方长跟在后面,不远不近,行动间自然如羚羊挂角、当面莫辨,故前方那狗丝毫不知身后已缀上一人。

这种警惕水平,加上打了就跑的战术,怪不得总是未被发现。

直到远处一草窝里,黄犬才默默钻入其中,准备休息。

“这位犬兄请了。”

声音响起,将黄犬吓得激灵一下子,耳朵竖起,双腿乱颤,尾巴紧紧夹住:

“谁!”

似是感觉自己一条狗竟然吐露人言,太过惊世骇俗,它又掩耳盗铃般补上了一句:“汪!”

对面这人身上酒气、烟火气很是浓烈。

但以自己的嗅觉,却完全忽略了他什么时候来到了身旁。而且那人站在对面,就给狗以面对高山与河流的感觉,必然不可力敌。

难道是那庞员外请来的帮手?

这是要完啊!

见如此,黄犬所幸不再隐藏,放开自己尾巴,开口问道:“足下何人?”

方长看犬妖并不逃跑,微笑着安抚它:“放心,我对你向庞员外家做的事情,并无偏向,只是对此事比较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前黄狗低头想了下,最后决定据实以告:

“小妖本在家中生活,虽然主家不算富裕,但从不缺少我每日餐食,每日里看家护院之余,便是玩耍度日,逍遥快活。”

“谁知这庞员外见主家有几亩好地,遂勾结了镇上差役,构陷了家中男主人,将其捉去关押,夺了那几亩好地。家中受此影响,人心惶惶,甚至经常断炊。小妖我心下痛苦,便想报复庞员外,使其知难而返放出主人。”

听到这黄犬所说,方长点点头道:

“这很合理,不过为何跑来这荒郊野外?”

“怕事情败露连累主家,到时只折我一犬就好,不过目前看来,那庞员外家也请不到什么高人,甚至都没有一个发现我踪迹。于是这段时间,每天夜里我都会任意挑一个时间,去庞员外家里闹上一闹,直到现在被发现。”

倒是只有情有义、忠心机敏的好狗妖。

却听那犬妖继续说道:“去庞员外家闹事,最大想法还是想瞅个时机,看能不能救出主人,但这样说不定会让主家背上通缉,我还在斟酌。另一件目的,却是我还有一朋友,也陷在了庞员外家,想将其救出。”

“哦?”

33、【阿黄与阿牛】

见对面这位高人语气惊奇,黄犬妖赶紧说道:

“是小妖家中老友,主人家的一头黑牛,也早早开了灵慧,和我相处甚欢。庞员外将田地夺走后,连牛也牵了去,如今被困其家中,生死未卜。”

“家主的事情,小妖我只需要一直做下去就好,但我曾经在旁边偷听过庞员外和那差役对话,他们每年要杀两头牛吃。

“指不定什么时候,我这老友就成了刀下亡魂、锅中卤肉,故此很是焦急。”

方长很是吃了一惊。

这次被庞员外谋害的这家人,家里狗成了精,家养的牛也成了精……

这是甚么人家?!端的好运气。

家养牲畜中,狗其实最容易成精,一是猫狗之类养在近前,和人类接触的多,而且聪慧。

其中狗比猫更易成妖,盖因狗比猫更近人,野性消泯最为彻底,而且比起鸡鸭猪羊来说,除非荒年,不然无有庖厨之祸。

其次便是耕牛,这是农家宝贝,常被作为重要家庭成员相待,而且牛性情温顺,颇易通人性,也是相对易开灵的。

但即使如此,一户人家出现两只家畜成精,也是小概率事件,百年难见。

对于自己要帮助哪一方,以及是否要下场参与,方长从没有迟疑过。

从前日了解到虎桥镇这事后,他就知道,自己没遇上就罢了,既然遇上,这件事说不得需要管上一管,如此才称得上不违本心。

他问面前这陈述过后,低头不语的黄狗:

“你叫什么名字?”

“小妖我没有姓氏,主人一直叫我阿黄。想来,我可以随着主人姓刘,叫我刘阿黄或者刘黄便是。不知呃,上仙,怎么称呼?”

“我叫方长,你可以叫我方先生。”

“那么,不知道方先生准备如何处置我?”黄狗低头垂耳,蹲坐于地问道。

方长背过手,转身抬头看着天空。

月色皎洁,只是略亏未满,他在这条犬妖忐忑不安中,开口说道:“跟我来,先去把你那朋友救出来吧。”

黄狗大喜,尾巴不由自主开始摇。

…………

……

“刘阿黄,确定就是这里?”

瞅了瞅方长,黄犬妖轻轻唔了一声,点点头。

虽然犬妖告诉方长,可以称呼它刘黄或者刘阿黄,但是犹豫了一下后,方长还是准备称呼它刘阿黄,而不是刘黄,盖因这个谐音不够爽利。

他们已经一起回到虎桥镇上,站在庞员外家墙边。

这段院墙位置靠后,看不见正门,自然也见不到那两只黄纸灯笼,唯有明月的光芒照亮这条小巷。

“既然如此,你退远一些。”

犬妖刘阿黄闻言,立刻跃出几步,来到不远处躲着。

方长运力,出脚。

“唰——”

他一脚踹在院墙上,但是没有多大声音发出,也没有震动。

受力的院墙也没有倒塌,而是突然之间变成了一蓬灰尘,如面粉般扑在不远处地上。

按照之前规律,庞员外家里每晚只会出现一次事故,时间一长,院里人慌乱渐少,已有些麻木。

今晚他们已经迎来了一块石头,损失了一口水缸,故院子里面人和护院,都已经睡下,没有人注意这边动静。

“成了。”

方长说道。

犬妖刘阿黄不等灰尘停下,便猛冲进去,将不远处棚子里一根紧紧拴在柱子上的缰绳,一口咬断。

院墙里面,正是庞员外家牲口棚位置。

这只黄犬早已探明此事,甚至这几天已经开始计划如何救牛,方长从它口中得知位置后,直接过来破了院墙。

缰绳另一头,连着一头大黑牛,皮毛光滑水溜,看起来很是健壮。

牛眼睛里,带着其他耕牛没有的灵动,它吃了一惊后,看到黄犬进来,满是惊喜。

“快走!”

犬妖刘阿黄口吐人言,很是焦急。

对于自己这位朋友的话,牛妖向来言听计从,他立刻跟着黄犬跑出院墙缺口,看了一眼前面方长,咽下口中疑惑,一起朝镇外跑去。

大中小三个身影,在月下快速前进。

一直来到镇北极远处荒野中,速度最快走在最前头,却显得闲庭阔步的方长才停下,转身看着后面,等那气喘吁吁的牛,和吐着舌头哈气的狗狗追上来。

等到三者站定,那牛妖才问旁边犬妖:

“阿黄,这位是?”

“这位是方先生,乃是一位高人,这些日子你和主人被抓紧去,我一直在针对庞员外家,颇有成效。庞员外请了诸多法师巫祝,都没能发现我,但我却被这位方先生找到,还好他是正直人。”

“阿牛见过方先生。”

牛妖闻言,立起后蹄,朝方长作拜状:“最近庞员外家里总是不宁,我也时有听闻,那看牲畜棚的家仆天天议论此事,但这并不能救出主家,还望方先生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家主人!”

虽然这牛妖没啥特殊能力,但比起黄犬更加沉稳聪慧。

它能够清晰感觉到,现在这种情况下,到底什么才是自己这家人的更好出路。

方长点点头:“好。”

“多谢方先生!”牛妖很高兴,和旁边黄犬一起再拜。

“不必谢我,那庞员外如此行事,有伤天和。在下既然遇到,自不能袖手旁观,不然坐观恶行心绪逆动,会坏了道心。”

看了看天色,东方已然发白。

他对二妖笑道:“接下来行事,我会带着刘阿黄,可能用得到它。”

“但等到天明,庞员外家必然会发现院墙出事和走了牛,阿牛你体型太大,我无法庇护得住,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但求不挨饿……还请方先生指路。”

“唔,既然如此,有个好去处给你,前方云中山,物产丰富,野兽众多。你既然已经不适合回去,不如前往山中,找一找新生活。”

“反正你已成妖,又幸运地炼化了横骨,你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终究会有这么一天。以后就不用回来了,等修行有成得了人身,再考虑回凡尘中滚一滚。”

“多谢仙长指路,小妖就此别过。”牛妖低头道谢。

最后他改换了对方长的称呼,因为它先于阿黄看出来,对面这位“方先生”不是一般人。

倒是旁边阿黄还在懵懂中,暂时没想明白,旁边阿牛为何换了个称呼。

牛妖和和犬妖蹭蹭脸颊,说道:

“阿黄,此去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万望珍重。”

阿黄欢快的摇着尾巴说:

“你也保重,待到主人百年之后,我再来寻你~!”

“好,来日再见。”

牛妖转身走向了远方苍茫群山。

34、【托梦授良方】

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天空已经从微白转为金黄,将高空云朵一侧照的发亮。

一人一狗站在荒野中,看着北方,见那阿牛行的远了,才将视线收回,互相对视。

方长低头看着阿黄道:“阿黄,你且为我详细说说,你家主人受害的前因后果,尤其是镇上那位庞员外过往行事。还有他所勾结的那位差役家里情况,以及差役背后的吏员是谁这些,说你知道的就好,要全面。”

黄犬点点头:

“好的,方先生。他们其实并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情,之前镇上很是有两家被夺了地,家主被枷残或者刺配。”

“至于本家这事,要从五年前说起,家里在河边有几亩上好水浇地,两侧都是庞员外家地块。这地的产出很好,家里因此还算殷实。

“但是庞员外想将自己家地连成一块,于是多次使管家上门欲购。家里靠此度日,他们给的价格又低,言语中颇多威胁,主人脾气硬,多次拒绝后恼了庞员外……”

犬妖在一旁跟着,轻声叙述,方长带着它一起,朝着镇中行去。

随着天色渐明,小镇中好似活过来一样。

街道上开始有人,小摊小贩们开始支起家伙事儿,准备材料,也在准备一天生计,旅店里的旅客们也醒来,整夜休息后卸去了昨日风尘,开始查看天气,检查货物,喂马喂骡,重整行装。

带着阿黄,方长去寻了此处土地庙。

在虎桥镇土地吴怀锦的府邸中,方长和土地公互相见礼,分别就坐用茶。

不是第一次见面,双方已算熟悉。

土地公吴怀锦性格开朗、交游广阔,他对方长虽然满怀敬意,但经过昨晚的接触,已经不再害怕,因此开始主动挑起话题,准备增进一下双方关系。

他首先拿旁边这只黄犬发问:

“方上仙,此狗看起来颇为不凡,不知是何品种?”

听到土地公问题,方长放下杯子笑道:“此是刘阿黄,乃是一位犬妖,就是虎桥镇上土生土长的,阿黄,快向土地公见礼。”

犬妖还沉浸在环境忽然改换,见到本地神祗震动中。闻言,它立刻人立而起,朝着土地拱手行礼,张口说道:

“小妖刘阿黄,见过土地公。”

“咦?竟然已经能够人言?你是哪家的?”

“镇子西面,刘长青家。”阿黄恭敬地说道。

“哦!是你,我想起来了,之前路过刘长青家时,确实见院里有只犬,没想到你已经成了精,何时的事儿?”土地公颇有些惊讶。

“大致在三年前,与家中耕牛同时炼化了横骨,恰好那天大雨,电闪雷鸣,故未有晴空霹雳之事,也未惊动任何人。”

“那刘长青家,还有一只牛妖?”土地公这下真的有些惊讶。

方长在一旁接过话头:“是的,不过我已经给那牛妖指了方向,让其朝云中山里去,那也是个好归宿。”

然后他端起杯子,继续品尝土地公府茶水。

似乎是今年新货,味道不错。

闲聊几句后,话题转到了庞员外家,方长和犬妖阿黄,分别从自己视角,告知了土地公这位庞员外勾结镇中差役,构陷刘长青之事。

土地吴怀锦听后,颇为恼怒:

“吾素知那庞永年为恶多端,未曾想还有如此极端之事!”

对此,倒不是土地公失职,作为神祗,土地公管理着本地户籍,不过和县中不同,乃是出生和去世之人的籍册。每当本地有人出生有人去世,都要先从土地公这里过一道手续,这项职权挺窄。

除此之外,便是庇佑一方,若有天灾猛兽等,需要出手暗中相助,帮人类渡过难关。其余,就是建宅开地鸡鸣狗盗等杂事,也有土地记录监察。

而像庞员外此事,严格分来应属于人间官吏所辖,不太干神祗职事。

方长对土地公说道:

“此次前来,是有事情拜托土地公,还请告知刘长青一家,前去府里告上一状。”

“不敢不敢,虎桥镇出了这等恶事,小神也必然会管上一管,怎敢称拜托。上仙之吩咐,小神义不容辞!”土地公吴怀锦正色说道,对于这庞员外所行之事,他也很是恼怒。

…………

……

自从家主刘长青被差役锁拿后,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但是这户人家的惨淡愁云,却愈发浓重。

失了壮劳力,失了田地耕牛,这一年生计已然成了致命问题。他们不得不各自出动,多做一些杂活,以期赚些钱物攒下,在余下时间里买米粮充饥所用。

其余时间则在镇中奔走,想能否将家主营救出来,但是效果甚微。

府中不敢去,盖因都知那差役袁山背后是府中吏员,已经阻了这条路。前两家遭此横祸人家,也不是没想过去首告,却被庞员外家护院抓回,暴揍一顿。

日子该过还得过。

这天早上,由于“早起不说梦”的风俗,刘长青妻子忍到吃早饭后,才对公婆说道:“昨晚我梦见了土地公托梦,说是让我去告状,为长青伸一伸冤屈。”

“噢?!”闻言,刘长青的老父亲立刻放下筷子,正色说道:“这可真巧,我也梦到了。”

饭桌旁的孩童也仰起头,告诉母亲自己昨晚“梦见位白胡子老爷爷,对自己说让家里出人去告状,救出父亲。”

“我也是。”那刘长青的母亲,露出一丝笑容,“难道土地公关注了此事,我儿子这是有转机了?如此定要依从土地公吩咐。”

“我们全家做了同样梦境,这定是真的!既然如此,那就越快越好。香芹,吃完饭你不用刷洗收拾了,都交给我,你们俩先准备行装,我带你去向那府中一行,为我儿讨一个公道回来!”刘长青的父亲咬牙,对妻子和儿媳说道。

“嗯!”

有了希望,脸上忽然有了神采。刘长青妻子香芹,用力点了点头。

俗话说“穷家富路”,这家人打扫了下家底,拿出积攒的大部分钱,又做了一堆干粮,然后那刘长青的父亲和妻子,便背着包裹一同前往府里。

去本府没有官道都是小路,很不好走,但入夜前能够赶到。

35、【宁河府城隍】

与此同时,方长与犬妖刘阿黄已经走了大半路程。

他和土地公告别后,就带着黄狗,一起前往宁河府府城。

虎桥镇就处在宁河府辖区内,但却是边缘地带,而一条连接着东西两面怀凤府和龙安府的官道,经过虎桥镇,这让这里去另外两府比去宁河府府城更加方便。

一路上比较荒芜,都为小路。

宁河府虽说大部为平原,但沟壑缓坡也不算少,云中山里出来这条白沟河,在山口形成了一片冲积扇,虎桥镇正处在这块冲积扇根部。

历史上,每当山洪暴发,白沟河就会泛滥,经常会带来沉重伤害,经过不断地疏浚、拉直、水利兴修,近百年前终于制止了白沟河之患。

这也是宁河府名字由来。

由于偏僻,方长和犬妖刘阿黄,夜里宿在了野外,他们找个避风处,生了火,将方长包裹里没吃完的植物块茎,烤热分食掉。

看着月色星空,他们聊了不少。

刘阿黄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它从方长聊天中获益颇多,感觉和这位方先生交流后,不知不觉中修为也精进了一大截。

或许,也应该找时间改口,称呼面前人为“方仙长”了……

“阿黄,前方就是宁河府城了吧?”

方长站住,看着前方小城。

和虎桥镇不同,这座小城有一圈城墙围着。

城墙不算高,大概也就普通民房两倍左右高度,墙面微微内倾从而更加稳固,青色城砖包着外皮,呈现出特殊质感。

府城周围多是农田,临近很远都没有村庄。

一人一狗正面对着城门,那里有两位兵丁,正在懒散地收入城税,偶尔会检查一下货物。出城人不管,进城人正在排队,然后规规矩矩奉上铜钱。

这是各地一大收入来源。

方长看了看,对脚边刘阿黄笑道:“还好我们只需要给一个人缴纳入城税。”

周围行人不少,阿黄没敢说话,只是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色,方长紧紧包裹,上前缴纳了一个铜板入城税,带着犬妖刘阿黄走进这宁河府府城。

比起城外,城里又是另一番样貌。

虽然没有官道上的虎桥镇繁华,城中却更显干净整齐。

“先不急去县衙等地。”

周围人眼中,方长似乎在自言自语,但其实是在对旁边刘阿黄说话。

“不过说也奇怪,为何一座府城,里面衙门要叫做县衙,最高长官要叫知县?而上面的州里却是州衙和知州?难道不应该叫府衙和知府么?”

作为一只犬妖,刘阿黄当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它能够知道世上有府城,有县衙,有知县,已经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大妖了。

周围情况与虎桥镇风物迥异,沿街多为店铺,城中都是砖瓦房,房檐朝街道伸着翘起,遮住了上方些许天空,带来一丝稳重感。

由于赶时间,方长没有多看两旁店铺,而是带着黄犬,朝问好的方向行去。

…………

……

城隍庙。

府城人多,这里香火尚算旺盛。

拿着土地公吴怀锦的书信,方长在门口香烛摊买了枝细香,排队进去点燃敬献,而后口中低声默念道:

“宁河府城隍容禀,受虎桥镇土地吴怀锦所托,带来书信一封,并有事相告,还望城隍现身相见,仙栖崖散人方长顿首。”

而后他拱拱手,退出城隍庙门外等待。

来之前和虎桥镇土地吴怀锦聊天中,方长得知那土地公确实称得上交游广阔,不仅和巡游夜差有交情,还和这宁河府城隍是好友,算是大小通吃。

故此,考虑到来这里行事,有当地神祗帮助会简单太多,遂向土地公讨了这封信,来此处先见宁河府城隍。

若其愿意相助,事情自会顺利。

不一会儿,一位老者独自走过来,问道:

“可是仙栖崖散人方长?在下乃吴怀锦好友,听闻有信件带来。”

方长观之,虽然对方布衣草履,但步伐稳健、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丝久居上位那种威严透露,于是笑道:

“正是。”

对方低头拱手,略微施礼:“多谢捎脚,在下正是这宁河府城隍赵荣,若不嫌弃,还请入府一叙。”

“自然是乐意之至。”

看了眼方长脚下犬妖,城隍赵荣一挥手,周围景色瞬间变化,却是来到了城隍庙中。

差役书算来来往往,俱都是城隍府中人员,可以看出此处公务繁忙。

将一人一犬让进会客厅,让旁边人上茶,待到双方坐定,城隍问道:“我观足下修为高深,不知仙乡何处?这仙栖崖又在何地?”

“就在宁河府辖下不远,那云中山里,有一座仙栖崖,在下正是在那崖上修行。”

“那这位……犬妖?”

“此是虎桥镇上土著,已经修为有成,炼化了横骨,阿黄,还不快来见过城隍。”

之前束手束脚不敢说话的犬妖闻言,立刻起身拱手,恭敬地说道:“小妖刘阿黄拜见城隍老爷。”

城隍微微拱手算是回礼。

方长继续说道:“这次来之事就和此犬妖有关,不过赵城隍还是先看信罢。”

而后他掏出土地吴怀锦的书信,递给城隍。

城隍接过后也不避人,拆开便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笑道:“老吴在信中说,让我尽量满足方仙长要求,不可怠慢,不知方仙长此行所为何事?他在信中未曾提起。”

方长拱手道:

“却是这虎桥镇上,有劣绅和差役勾结,构陷了一户人家,也就是这犬妖刘阿黄的主家。”

“那劣绅是为了侵吞对方田地,此恶事却已不止一起,而那差役背后,便是县衙中老吏钱文瑞,他依靠手中职权,阻断了受害人们上告途径。”

“在下虽是一介散人,但是见此不平事,却会管上一管,故此奔波。此行,还是期望赵城隍,能警告那吏员钱文瑞,并提醒知县,那受害人家正在行往此地,准备击鼓伸冤。”

城隍爽快地回应道:

“既然老吴愿意来信,想此事并不会差,望方上仙稍待,此事在下一力承办,还请静候佳音。”

36、【知县升堂】

作为县中老吏,钱文瑞这些年都过得很滋润。

俗话说“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

这些吏员很多都是家传本事,能够世代接替,他们可以把握地方上大部分资源,而流官们也要依靠这些吏员做事。

还好官员们手里掌握着最终权力,能够和他们形成制衡。

这也让这些吏员,对上选择尽量以欺瞒为主。

进项甚多,让这老吏钱文瑞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锦衣玉食尚可形容。

钱文瑞最喜欢的,是穿着绸缎睡袍趴在榻上,就着明前新茶吃各色肉脯,这是一项独特的爱好。

旁边侍女手执白瓷壶,不断为他添茶。

烟雾袅袅中,钱文瑞想起白天处理公务时候所遇事情,心下暗道:“明日间,定让那两个外地游商,多出上几成份子钱。”

想着这些杂事,他渐渐有些犯困,然后眼皮撑不住,趴在榻上入睡。

旁边侍女们赶紧放下茶壶等,过来为钱文瑞盖上被子,调整睡姿,并将茶碗肉脯等撤走,她们行动之间很是熟稔,盖因这钱老爷以此姿态入睡,乃是常态。

迷迷糊糊中,钱文瑞但觉自己轻飘飘飞了起来。

做梦了?

他的意识还算清晰,但是无法醒来,也无法控制梦中自己。

接着,钱文瑞就感觉自己穿出屋顶,来到宅院上方,又轻飘飘地落在街道上。

这个过程中,周围环境隐约可见,他能看到正在远去准备换班的侍女,能看到院子里聚在一起聊天的家丁,能看到院外还在忙碌的居民们。

是梦?是真?

两声锣响。

声音好似在耳边炸起,钱文瑞听得真真切切,但是路上还在活动的人丝毫不受影响。

而后一队人马走来,拿着斧钺枪戟,打着旗号行来,有文书模样者一展手中书卷,冲旁边点点头,而后几位青面獠牙差役二话不说,上前便拿了钱文瑞,用锁链套了脖子拽走。

“你们是甚么人,光天化日之下——”

啪——

一声鞭子响,钱文瑞感觉后背火辣辣地疼,立刻闭口不敢说话,乖乖跟着走。

转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处熟悉地方。

城隍庙?

未等老吏钱文瑞过多思索,后面差役伸手便推,他一个琅跄之下跌进门里,而后被人提起来,扔到大堂之上。

只听一声惊堂木响,钱文瑞立刻抬头查看,却见一位翅帽锦衣中年人,坐在高案后,不怒自威,正自喝道:

“堂下何人!”

声音震得他心下惊诧,立刻低头,隐约只见堂上挂着牌匾,望之正气逼人。

略一寻思,却觉得这堂上所坐之人,和历年筹划府城祭祀时,所见城隍塑像十分相似。

这是被城隍爷抓了来?

我死了?

他心下莫名惊异。

未等细细思索,旁边刚刚抓捕队伍中,文书模样那位闪过来,拿着书册上前拜道:“城隍老爷,此是城中府衙书吏钱文瑞,我等得知其游魂于街上逛荡,遂点齐人手将之捉来此处,待城隍老爷裁断。”

钱文瑞闻言,心中惊恐,说不出话。

却听堂上城隍问:“此人平日品行如何?可有善行?”

文书答曰:“恶贯满盈。”

堂下钱文瑞大恐,伏地颤抖,欲告饶却觉张口不得。

旁边文书翻开书册,一条条一桩桩诵念钱文瑞所犯罪行,钱文瑞听了,见自己平常所行皆在上面,更是颤抖不已。

最后听那文书上拜道:“如此恶人,按例将投生虫孑肉畜之流,百万年不得人身。”

那堂上城隍听了,厉色说道:“虽然此人今生所行,自有报应与轮回定责,但却是在本府犯下,亦是本地生养,当有惩处之权。左右,判其千杖,削足五十轮!”

那钱文瑞见势不好,终于克服身躯上恐惧,讨饶道:

“城隍老爷饶命!”

“你作恶多端,当饶你不得,左右,押下去。”

“遵命!”

左右两班人举着大杖长刀,便要将钱文瑞拖下去行刑,忽然有班役道:“此人越来越重,当不是已死游魂。”

“哦?速查一下此人阳寿。”

那文书从怀中又取出一册,翻了翻道:“府城居民钱文瑞,若无意外,当寿五十四岁,尚有三年阳寿……如此,当是魂游之人,寿数尚未耗尽。”

城隍点点头:“哦,那就先放回去,三年内再将其锁来,行刑后送入轮回!”

说罢一甩手,让堂下诸人将其送回原处。

被扔回自家院墙外街道后,钱文瑞但觉恍惚,便知将醒,遂拼命挣扎。然后就觉身躯重新飞起,穿房入室,瞬息回到榻上。

钱文瑞忽然睁眼,猛地喘息两口,只觉全身上下大汗淋漓!

…………

……

第二日。

宁河府县衙中,那知县正在一大早升堂,处理公务,他中进士后为官这几年,很是勤勉。

待点卯后,却发现两侧公人少了一人。

“今日钱书吏因何未至?”

听到知县问话,旁边掌管考勤吏员出列,以手加额拜道:“今日清晨,钱书吏遣府中随人来请假,却是生病卧床,不能理事。”

“嗯,我知道了。”

知县点点头,未说什么。

这让堂下众人皆有些奇怪,因是这知县上任以来,算得上有些手段,御下恩威并施,平日里遇见有人告病,通常会遣人前往慰问,而非像现在这样只是表示知道,便就不再作声。

这难测恩威的情形,让诸位公人更感压力,不敢作声。

咚咚咚——

“外面何事?”

自有差人出大堂观看,接着迅速回来道:“有老者和年轻女子,正在敲那鸣冤鼓。”

县令道:“升堂,将人带上来。”说罢便正了正官帽官袍,坐于堂之上。

来人正是那虎桥镇刘长青的父亲和妻子,他们在土地公托梦后,一路顺利地来到了府城,然后进了城,径直来到县衙,开始敲

按照以往情况,虎桥镇庞员外自会派人,赶在告状人员前面通知钱书吏。

钱书吏收到消息后,会使人拦截,将告状者送回虎桥镇。

这次庞员外依然派出了人,没想到钱书吏却吓病,闭门谢客,因此报信人没能见到钱文瑞,也没有将口信送到。

37、【水落石出,何去何从】

(第二更,先更后改)

鸣冤鼓这种事物,其实在上古时期便就有。

那时候是用来进谏所用。

后来某代人皇,决定将这种模式推广至天下,遂下令让每个衙门前,都要竖立此鼓,被敲响时,主官官员需升堂问案,同时,这鼓还有公告上下班时间作用。

这是一项很人性化地举措。

尤其是这个时代,一地主官乃是行政司法一把抓,设此鼓颇为见效。

故当那虎桥镇庞员外,勾结镇上差役袁山,靠着背后这位钱书吏,横行不法时,一项重点就是阻止相关人靠近这鸣冤鼓。

知县于长案后一拍惊堂木,两侧衙役高喊威武。

如此情形,让几乎未曾出过远门的两位告状人,双腿发颤,尿意上涌,想到那尚未脱哭的刘长青,才坚持住没有趴下。

“堂下人有何冤屈,为何敲响衙前鸣冤鼓?”

刘长青的父亲立在堂下,弯腰行礼,哭诉道:

“县尊在上,小老儿乃是府城治下,北面虎桥镇百姓,世代以种田为生。吾育有一子刘长青,这是我那儿媳杜香芹。”

“家中世代有块好地相传,不合被那虎桥镇上庞永年庞员外看上,欲以市价一成收购,这和明抢无差,且这块地出产全家口粮,就是市价也不敢卖。那庞员外逼迫之下,家中那里肯依!”

“可庞员外却勾结了那镇上差役袁山,安了罪名将我那儿子抓了去关押,据说还要发配远处,又把家中田地耕牛夺了去。”

“都说那庞员外和袁差役背后有县衙中人,之前出现类似事件,没有能成功来到县衙告状的。小的一家本已毫无希望,但是日前虎桥镇土地公托梦我全家,让来此处申告,故一同冒险来此,还望县尊主持公道!”

听到下面控诉,县尊沉默了下,怒道:“什么时候来县里告状,竟然成了‘冒险来此’了?!”

而后和颜对堂下二人说道:“此事我已知晓,本官自会主持公道。”不待二人应答,知县便抽出两根“执”字令签,唤道:“捕头何在?”

堂下两班衙役中闪出一人:“属下在!”

“你取此令签,将那虎桥镇员外庞永年、差役袁山一起捉拿归案,顺便提出刘长青,一起带来衙里,多带些人手。”捕头正待领命,却听知县继续说道:“而后,你亲自带人,上那钱书吏家中,将那钱文瑞本人捉来此处!”

听到县尊命令,堂下捕头一愣,再次确认没听错后,才安排巡捕们迅速行动起来,就如堂上知县所吩咐那样,多派人手去虎桥镇,同时亲自带队,去那钱书吏府上抓人。

接着,知县继续安排:“命人将此二人请到后衙客房,安顿保护好,待到双方到齐后,本官再行升堂。”两名告状者欲要再说什么,却被身后两位文吏请走。

这番操作,让堂下众人,尤其是公人们颇为不解。

不经审问单凭一面之词,为何直接就信了?众人听得分明,县尊用词是“捉拿归案”,这证明已将另一方定性为罪犯。

而且,好好地为何将钱书吏抓了?

公人们惊疑不定,一头雾水。

知县面带微笑,看着堂下众人,待来告状的刘长青父亲妻子被请走,送去后衙客房后,才笑道:“昨晚城隍给本官托梦,特意嘱托此事,甚至将这钱书吏劣行逐项列举,本官记得分明。”

“况且,城隍还将此事分说与我,这件事情经过、双方涉事人,以及今日会有受害人来告状一事,本官都早已知道,故此行动。”

堂下众公人纷纷下拜,心悦诚服。

至少是表面上心悦诚服。

…………

……

方长带着黄犬,朝府衙走去。

这两日,他们在赵城隍府上借住,被招待的很好。

县衙中所发生之事,方长已经全部知晓,就等那虎桥镇被捉拿的人们到达府城,看看结局。

升堂时,提前得到消息的百姓们,已经在衙门口围了一大圈,不过两名差役用水火棍架起,不让他们更近一步,免得惊扰了县尊审案。

威——武——

衙役们的呼喝声经年累月练习后,变得颇有震撼力,衬的堂上知县也更显威严。

方长和黄犬混迹在百姓堆里,看着里面情形。

周围声音也一字不落传进他耳中:

“……这姚知县可是个好官啊,这几年市面清平了不少……”

“……是啊……”

“……听说今天要审的有那钱书吏?这可真是……”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哈……”

百姓们反应还是颇为吃瓜,并不太关心里面庞员外或者刘长青一家的恩怨,反而对县衙中钱书吏被捕感到愉快,却也是这人素行不端,劣迹能瞒过上面县尊,却瞒不过明察秋毫的百姓们。

那县尊一拍惊堂木,道:

“将双方带上堂来。”

接下来的情形,却没有满足吃瓜百姓们的心理需求。

没有犯罪份子百般抵赖、没有辩证双方精彩对撕、也没有大板子打的血肉横飞,只是知县直接说明了事情经过,又将那担架抬来的钱文瑞各种罪行列举,丧失了抵抗心理的犯罪方三人,便就低头认罪,表示伏法。

这让围在县衙门口人们稍显失望。

但是接下来,知县宣布审判结果的情形,又让大家兴奋地躁动起来。

只见县尊抓起几根签,说道:

“虎桥镇庞永年,勾结差役袁山,在镇上横行不法,欺压良善,按律此二人当充军,发配五千里,永不得返回。并没收其家产,尽查不法事,召回被构陷百姓,所侵占财产也需奉还。”

听到这话,庞员外和差役袁山面如死灰。

只听县尊继续说道:“宁河府县衙书吏钱文瑞,多年来坏事做尽,恶贯满盈,当处斩刑。”

对此,担架上的的钱文瑞只是动了动头,没有太多反应。

倒是外面围观百姓一片叫好声。

方长蔚然一笑,带着犬妖刘阿黄稍稍离远,问道:“事情已经结束了,阿黄,接下来你怎么计划?”

38、【事了拂衣潇洒去】

对于今后路,犬妖刘阿黄倒是毫不迟疑,它小声说道:

“方仙长,小妖我要继续去陪伴主人,等主人百年后,再去云中山找寻阿牛。若仙长在山里碰见它,还望看在一面之缘的份儿上,稍略看顾下。”

闻言方长点点头,对于犬妖这份忠心挺是赞赏:

“好,那祝你此行平安。”

“另外,阿黄,如若有机会,你可以考虑去识字,这是妖怪的一个坎儿。”

黄狗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人关注此处,微微起身作拜,向方长道谢。

对于妖怪来说,只要炼化了横骨,便就天生能够人言,但是识字这一关,却是非要付出艰苦卓绝努力不可,不管是时间还是精力,都节省不得。

即使得了人身,这也是修行路上一大关口,方长这一指点,能让这未化形的犬妖,免去许多弯路。

见县衙那边动静稍霁,他对阿黄说道:“那边事情差不多了,我们回去。”

里面姚知县审案已经完毕,正在等待书吏做最后整理总结,同时那刘长青也在洗清了冤屈后,正在被宣布当场释放。

站在大堂门口,方长朝里面望去。

他定睛一望,却见那知县头上官运昌盛,却是这位知县一身正气,所行也甚得民心,于青云有助,未来成就不低。

好人有好报,恶人有天收,这件事算是有了个不错的结局。

方长颇觉念头通达,他对旁边脚下笑道:“虽然此事已经解决,但是遇见不平事,还是要自己抗争,不能坐等别人赐予,那样一般会得不来合心结果,天助自助者。”

里面堂上,刘长青衣衫破烂,神色萎靡,面有菜色,可见被羁押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见到自己父亲妻子,他激动地喊道:

“爹!”

“香芹!”

立刻从地上挣扎起来就要扑过去,对面他的父亲和妻子立刻过来搀扶,三人抱作一团,便要喜极而泣。

这时,方长脚边犬妖也窜过去。

“阿黄!你怎么也来了。”

过了一会儿,几人神色才稍定,杜香芹只是红着眼睛,不住地笑,刘长青旁边的父亲对他说道:

“你娘还在家中等着呢,我们早日收尾回去吧。”

“好!”

……

看到里面团聚的一家,正在互相诉说这段时间状况,方长笑笑,轻飘飘地离开。

…………

……

府城虽然繁华,但也没太多可看,方长从路边买了根糖葫芦,便径直朝着门外行去。

这枝糖葫芦,所用的确是上好冰糖,剔透晶莹,不苦不粘,外壳嘎嘣脆甜,山楂酸溜绵香,味道属实很棒。

出了城北,依然是一望无际农田荒野。

粟麦田分布的并不整齐,但是长势颇好,今年本府定是一个丰年。

从这里抬头,可以看到云中山就在近前,高耸入云。

云中山离着很近只是种错觉,也是“望山跑死马”这句俗语产生原因——以方长脚力,即使没有了黄犬拖累,也用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回到虎桥镇。

这里一切如常。

因为支撑这座虎桥镇繁荣的,并不是本地居民,而是路过这里那些行人商队,只要官道还在,只要这里依然是来往龙兴府怀凤府重要修整地,这座小镇的繁荣会一直持续下去。

下山这趟,对方长修行甚有裨益。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当初做出进山的选择,变卖家财走进云中山是顺其自然,如今临时下山看看,也是顺其自然,一切随心而行,更契合书中之法、书中之道。

府城那场审判的消息,并未传到虎桥镇。

对于县衙来了一众巡捕,忽然将这里大户庞员外,以及镇上差役袁山抓走,让镇民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没,那庞员外被抓了!”

“啥时候的事儿?”

“就在昨天中午,忽然来了一队如狼似虎的巡捕,亮了知县命令,便就闯进了庞员外家里,将其锁拿而去,还留人将宅院门口看了起来,不许人出入。”

“他这是事发了吧?如果真的,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唉……希望吧,一同被抓的,还有那差役袁山,有人见到,那村头的刘长青,被袁山抓去那个,也被一同提出来,朝着府衙方向去了。”

“那家人挺惨的,看来这下是要苦尽甘来了,真是神灵保佑。”

“是啊,那庞员外整日里欺压良善,我就知道,他最终会有这么一天!”

“说起来,以前被他们俩将家主发配到边地那家,是不是也有沉冤昭雪的机会了?要不要去通知一下他们。”

“好主意!我们偷偷去。”

“同去同去……”

对于后续事情,方长并不担心,故而也不去关心。

他知道,被压住许久的火山,一旦开了口子,那喷薄之势必如雪球一般愈滚愈烈,无可阻挡。

邵家绸缎庄就在前方不远处,门口外旗杆上挑着的那幅着“布”字,正随着风卷来卷去,布料作为生活必须品,这里的生意虽因处在小镇上并不火爆,但胜在稳定。

绸缎庄掌柜依然认识方长,见到他进来,立刻从柜台后绕过来迎上前:

“客官您来了?那衣服已经做好,可是今日要取?”

“抱歉这两日有事,晚了一点来取,既然已经做好,我想带走日前所定制那身衣袍。”方长简单拱手,对绸缎庄掌柜说道。

“不妨事,不妨事,请随我来,客官。”

这家绸缎庄虽然不卖任何绸缎,但是对生意很上心,里面有一个专门衣柜,用来放置订做的衣服,掌柜打开门,取出一个方布包裹,在旁边桌上展开:

“客官请看,这衣服已经缝制好,并浆洗熨烫完毕。您可以直接取走,也可以在这里试穿再取走,此处有专门更衣室。”

“那我就穿上试试。”

方长拿起那件皂色衣袍,走进更衣间换上。

这里是小镇店铺,置办不起等身穿衣铜镜,但掌柜也拿来一面圆镜,让方长照看自己模样。

“不错。”

衣服颇为合身,简单看了看自己模样,方长夸赞一句,然后掏钱付了帐,走出这邵家绸缎庄。

外面阳光明媚。

捏了捏包裹,里面还有一些零散铜钱。

方长不准备留,在崖上也用不到,干脆花用掉。

39、【重返仙栖崖】

从绸缎庄里出来前,绸缎庄掌柜表示,用来包裹方长新衣那块方布属于外包装,因此也在结账时,将其给了方长。

能够这样做,算是良心商家。

盖因在这个时代,布匹和铜钱一样,都具有货币性质,是高价值物品,赠送这样一块布,就和送出钱去等同。

将换下来那身旧衣服,用此方布裹了塞进包袱里,方长看了看周围。前面不远处,就是之前买高粱酒那家酒馆,他掂了掂腰间葫芦,朝那里走过去。

酒馆里环境和上次来差不多,酒客们来往出入,桌边长凳上、柜台前、酒馆外面墙根下,都待满了人,各自端着杯捧着碗,就着卤肉蹄杂、花生豆干,或是吮着铁钉喝酒。

间或有人进来,要上一碗最劣质的掺水酒,一仰脖干了,抹抹嘴后摇摇晃晃地离开。

见到方长过来,掌柜殷勤地问道:

“客官,要些什么酒?”

“上等那种酒,加满。”方长递上葫芦。

“好嘞~”

酒馆掌柜麻利地掀开酒坛,打开葫芦塞子,使酒提漏斗朝中加酒,手法娴熟。

接过加满的葫芦,方长问道:

“掌柜的,您这高粱酒是自酿还是从外面进的?”

听到这个问题,掌柜抬头看了方长一眼:“我哪里会酿酒,这些当然是从外面进的,还好烈酒喝的慢,也不算重。”

方长继续问:“那掌柜可否知道,欲要买些高粱种,需要去哪里找寻?”

在现今生产模式下,并没有种子培育行业,农民们种植东西,多靠自己留种或者私下交换。

“唔,这委实不好找,客官若是有需求,可以去村头种菜的老谢家问一问,他常年种菜供应这镇上各家饭馆,经常会留些不同的种子。”

“那里很好辨认,一直走到村西北,能看到门口前有大片菜地的就是,他待人和善,挺好说话。”

“多谢掌柜指路。”

方长点头道谢,而后他付了酒钱,拎着葫芦,朝着村子西北方向走去。

大片菜地确实很好辨认,团团簇簇各色蔬菜,在田地里面长得很是茁壮,看着煞是喜人。

一位老者正手执水桶和瓢,在菜地中小心浇灌。

灌园这种活计虽然收入不错,但向来累人费神,而且很是考验耐心和细心,故此也算有较高技术含量。

“这位老丈清了。”

正在菜地里浇灌的那位老者,闻言后直起身来,说道:“不知客人何事?”

方长告诉对方,自己正在寻找“种菜的老谢”。

老者听后笑道:“就是我了,不知客人何求?这里瓜果菜蔬品种齐全。”

“却不是为此而来。”方长摇摇头,说出自己来意:“在下乃是打听到,阁下这里种子品类最全,故此想求购一些种子,尤其是高粱。”

“这样啊。”老者将水瓢扔回桶里,溅出一些水花:“客人这可是找对人了,整个虎桥镇,没有人比我这里种子品类更全,质量更好。每次他们有想种植的新鲜东西,都要先来我这里寻找一番。”

说罢掏出钥匙,带着方长进入了一间屋子:

“客人请自选,若有不认识的品种可以问我,需求量不大的话,无需用钱直接拿走便是。”

方长走进来,只见屋里架子上大大小小布袋,纷纷敞着口,露出里面种籽。

“这是高粱,客人需要多少?”

“一小把即可。”

“那客人拿去就好。”老者说完,抓了一捧就要塞给方长。

方长立刻接过,掏出钱币塞给这位谢姓菜农,后者立刻开始推辞,最后他不得不说道:“在下还准备选一些蔬菜种子,不仅仅这些,还请老丈放心收下。”

老谢这才作罢,将铜钱收到怀里,随后道:“客人真是多礼了,这些都是我自己留的种子,没甚成本,还请多选一些。”

方长只挑了些常见蔬菜,各自取了一点点,而后和老菜农告辞。

剩下的钱,刚好还可以吃一碗羊肉面。

其实买两个伏虎饼也可以,不过斟酌后,方长发现对于自己来说,还是那面摊老徐的手艺更加适合口味。

“来一碗羊肉面。”

“好嘞~,客官请就坐,诶今天又来了?”

对于方长,面摊摊主明显还有印象,他打了个招呼,同时手上动作不停,飞快地揪好面片扔进锅里。

面片薄如纸张,水花翻滚间在锅里上下浮动,熟的很快。

正吃面间,一位熟人走了过来:

“这不是方先生么,又见面了。”

来人是怀凤府谢广安,他这次没有挑扁担,背了个半人高大包裹,和摊主要了面后,放下包裹,坐到了方长这桌上。

“幸会。”方长回礼道。

几日不见,两人互相问候几句。

待谢广安那碗羊肉面上来后,二人开始边吃边聊。很快,话题转到了被抓走的庞员外身上。

说了下自己所听闻的消息,谢广安感叹道:“上次见到方先生,还在说这件事,没想到这次再见,那本入绝境的一家,竟然也有了大转机,真算得上是神仙显灵。”

方长点头,继续吃面。

笑而不语。

…………

……

回云中山的路途,方长走的很是顺畅,并在傍晚前,重新回到了仙栖崖上。

这回他像下山时一样,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切如旧。

就是他这几天不在此处活动,让空地上一些草芽生长高了许多。

天色渐晚,夕阳渐渐沉向地平线。

推开自己茅草屋栅栏门,方长先摘下腰间酒葫芦,系挂在竹板墙壁上。

接着,他拿起引火弓,从床板下面掏摸了些干草,确认干燥后,钻木生火将火塘重新燃起。

太阳已经下山,明黄色火光照耀在竹木茅屋里,带来了温暖和光亮,驱散了这茅屋因多日无人,所产生那种寒冷潮湿之意。

屋中木柴干草还算干燥,但是竹床上铺盖的被褥,却略有些发潮。

明日里等太阳出来,可以晒上一晒,那样明晚会更舒服。

反正修行有成之后,方长也无惧寒冷,盖被子铺褥子只是图个舒适,既然有些发潮,他干脆将被褥叠起,放在一边。

而后就那样躺在竹板床上,调整好呼吸吐纳节奏,沉沉睡去。

40、【白衣展望与葫芦籽】

居所不远处有个山洞,前后透亮,因只有尺许深,以至于更像一个石环。

清晨起来,去惯常待的大石上修行吐纳完毕,方长在屋中生起火,取了个竹筒烧上水,准倍一会儿煮茶喝。

而后他出门,从山谷处取了一根长藤条,系于远处那石环上。

他也编过一些绳子,使用茅草、藤条皮等等,那是晚间对着篝火看书时的消遣,不过那些绳子长度不够,所以这次只能使用藤条。

接着方长将被褥抱出去,展开来,挂在长藤上面晾晒,由于被褥有些潮湿,他昨晚并没有使用,一直叠放在床头。

今天太阳不错,明媚阳光驱散了雾气,将绿毯一样的山峰袒露在蓝天之下,上面郁郁葱葱盖满植被,周边山峰褶皱在阳光下映得分明,那是地质年代里,大地互相挤压留下的痕迹。

拍拍手,他准备去抓只小动物烤来当早餐,而后将下山前没做完那几件事情,继续进行下去。

比如炭窑。

半圆形炭窑依然躺在那里,下山这几天并没有下雨,故这炭窑和他下山前,没有太多区别,就如……一个坟包似得。

还是赶紧扒掉吧。

动手前,方长先检查了下自己的棚子。

小屋旁这个草棚还不错,够坚固,离开这段时间里毫无变化,足可遮挡雨水。草棚中间那个用自制砖所砌池子里,也没有出现潮湿,窑中木炭准备贮存在此处。

他轻轻拨开炭窑外壁,见里面木柴早已经变成墨灰色,根根竖立着,却依然维持了进窑前外形。

摸出两根互相一敲,铿锵有类金属声,掰开后,能看到见里面木柴炭化很是彻底。

唔,很成功,好炭!

炭窑是一次性用品,这次扒开后再不能使用,若想烧下一批,还需要和泥建新窑。

虽然方长从不缺时间,一切都可以慢悠悠来造,但哪天有心情,还是要建造一座可以将大部分窑体复用的炭窑。

敲碎外壳泥土打开窑后,方长将木炭块从中捡拾出来,放进背筐里,而后一筐一筐背到棚子里,倒进砌好的炭池。

这窑的成果,填装了小半池。

但是方长手上身上,都被劳动过程中飞扬而起那些黝黑炭粉,染上了块块斑驳。

看了看自己新衣和手掌,又看着远处小溪,方长沉吟了一下。

或许,有时候,并不是完全不动手为好。

他在这荒山中从一无所有自己生活,只是享受那种亲手造物的乐趣,体验那自然自得的意境,而不是要折磨自己。

所以……

方长挥动手指,凝神运转法力。

似如一阵微风拂过,他皂色衣衫上、手上面上,那些在劳作中沾染上那些黝黑炭粉,甚至之前身上灰尘,一齐被推离周边三尺,落在地上,隐约形成一道圆形痕迹。

除垢术。

这是种很有用途的小法术,能够节省很多力气,让人能以更舒适姿态贴近自然。

方长这是第一次使用,无需咒诀手势,没有窍门秘籍,只是心随意动,便就施展了出来。

他实在是不喜欢洗衣服。

或许,以后自己可以考虑穿一身白衣了。

…………

……

接下来一段时间,方长都处于重复劳作过程:

烧石灰、烧砖、烧炭。

一直到石灰堆成了堆,砖积成了垛,木炭装满了两个池子,方长才停手,看着这些成果,很是满意。

屋里火塘燃烧着。

制作木炭、石灰、砖头之余,方长还经常去树林中搜集木柴。

这让他木柴储备不减反增,整整齐齐码在草棚中,之前那个废弃窝棚,也被木柴与干草填满。

而方长所住茅草屋里,不再像之前那样作为柴禾主要贮藏地,里面只在方长那张竹床板下,堆积着作为备用的干草和木柴,除此之外,就是火塘边边上正在使用那堆。

火塘中松柏枝干静静燃烧,偶尔发出毕剥声,烟气朝上飘去,熏烤着火塘上方高低悬挂着的腊肉们,为其渗上清香,接着绕过屋顶,顺着两侧空隙逸散进外面。

不过时间未到,腊肉还不算制作完成。

方长只在最初用那只野猪制作过一次腊肉,因初次上山时,带来那袋粗盐已经用完,让他没办法再制作腌制品。

也让最近饮食有些寡淡。

目前道场草创,除了竹板床和火塘柴堆外,屋中并没有什么家具。

只有一小截大树干,方长用其当做板凳。

竹片所制墙壁上,挂着几捆绳子,那是方长晚间消遣所做。

旁边还有一个大葫芦,皮色尚青。

摘下来,能感觉狐狸里面空荡荡,那些从山下镇中所购高粱酒,已经被他喝完了。

自从被带上山来,挂在墙上后,这只葫芦总会被在夜晚取下,方长会对着窑火和明月星空,小口嘬饮——

酒与月,甚是相配。

晃了晃葫芦,方长将其重新挂在了墙壁上。

少了酒对生活影响不大,只是降低一些格调而已,估计很长时间内,这个葫芦不会被解下来,且方长并不知道,它能否坚持到下次下山而不腐坏。

他打开床头包裹找了找,拿出来之前被包好那些种子。

它们大小像瓜子一样,只是形状更加方些,鼓嘟嘟甚是好看,旁边还有从虎桥镇所购那些种子,亦未进行播种,不过方长并没有理会那些,而是将葫芦籽倒在手里。

看着手中这些葫芦籽,方长对它们笑道:

“这就将你们种下去,好好活着。”

在瓜田旁边转了转,他却感觉不太合适,葫芦喜阴,且不适合与瓜同种。

看了看,对茅草屋背后和崖边这两个地方,斟酌对比了下,方长还是选择了崖边。

说不定哪天,茅草屋就会需要翻盖,这对屋后秧苗有些危险,娇嫩藤蔓承受不起太激烈动作。

他于自己早上常待的那块大石背阴面,翻土种下。

这里位置不错,背阴、肥沃,浇水也方便,还有大石可以让葫芦攀缘。

方长手艺很粗糙。

没有进行浸种,也没有催芽选种,只是将土地平整好,去除杂草后,将葫芦籽怼进土地里。

他也不准备进行过多照料,至于生长结果,全凭天意。

41、【询盐迹】

不远处那个石坑里,石灰已经消解完毕,方长挑起一些看了看,感觉质量还不错,可以用之将房间里地面重新铺一下。

这主要是为了防水防潮。

步骤比较简单,取些土与消石灰混合,搅拌均匀后铺在屋子里即可,这种混合物虽不会吸水,但对潮气隔绝作用较棒。

加上屋中那火塘一直在熊熊燃烧,能让屋中舒适度提升一个档次。

这个过程中最麻烦的,是需要将支撑竹板床那些木柴搬出去,而用混合土铺好地面压实后,还需要将这些东西搬回去,摆高摆好。

最后把干草和竹床板重新铺在上面。

虽然方长烧制了许多砖块,但砖块用处颇大,暂时不计划用来铺地,不过他倒是耗费了一些时间,将之前码好那几座砖垛,拆开后给草棚做了个围墙。

只有两尺高,算是一圈保护。

而且没有使用粘合剂。

之后,他干脆给草棚里和窝棚里也铺上了混个土,做了下防水。

对环境进行细微改造,终究会让人更舒服。

…………

……

纺织品晒过后,有一股阳光清香。

也有人说那是螨虫被光线杀死后,那些尸体的烧烤香味,不过不管哪种解释,都不影响它好闻。

方长将石环中挂着的被褥收起。

它们已经在午后阳光下,重新变得干燥蓬松。

重新把自己那竹板床铺好,看了看外面,太阳已渐渐偏西,他将石斧扔进背筐,朝着崖下行去。

狩猎时间。

短短一阵鹿逃豕奔后,他窜出十几丈,飞扑进灌木,按住一只野兔:“哪里走!”

这兔子曾远远见过方长狩猎,对其凌厉身姿和果断辣手记忆犹新。

如今见自己已经落入对方手中,挣扎两下又未脱,不由得闭上眼睛暗道:

“啊,我死了。”

遂放弃抵抗,任方长摆布。

脑中满是此人抓住猎物后,随手一下就弄死的情形,万念俱灰。

“原来又是只开了灵的。”

方长拎着兔子耳朵,将之揪起来,略带遗憾,感叹山中妖兽太多。

云中山何其灵秀也!

而且手中这只,好像自己还从洪水中救下来过。

虽然开灵妖兽传说中美味,但方长并不准备去尝,那对自己修行甚至精神都有妨碍,而且这些有了智慧的小生灵——

——确实很可爱呀。

晃悠了几下,方长笑道:“别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兔子放松了有些紧张地身躯,正面瞅着方长。

方长见其这幅模样,问道:

“可能人言?”

虽然被揪住了耳朵拎起,小兔妖还是艰难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尚未炼化横骨。

妖怪开了灵慧,还算容易分辨,但是由于横骨这东西,并不是一块真实存在的骨头,很难当场分清,只能询问。

见此兔妖摇头,方长倒不算失望。

炼化横骨并不是简单事情,十中无一,他这段时间遇到如此多能人言大妖,其实是低样本数量下偶然事件,不具有太多统计学意义。

“你可知,这云中山里,何处有盐?”

听到方长问询,兔妖很是楞了一下,它似乎并不知什么是盐,也可能只是被惊住了。

见手中兔子有些呆滞,方长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就是不舔一舔会身上无力,可能是某些泥土,也可能是山洞石壁上,或为白色之物。”

他上山时带上来那包粗盐,已经消耗完毕,问这个问题,是忽然想到,这些食草动物是必须要有盐类补充。

问一下说不定可以找到产地,那样便可制作卤水,用陶器熬盐。

他不缺燃料也不缺时间。

这次,兔子仿若听懂,凌空拜了一拜,便就伸出一条前腿,转动身子为方长指明方向。

由于被拎着耳朵,这个动作让它有些晃悠,只能不断使劲,保持前腿方位恒定。

方长笑了笑,将其放于地上,道:

“请兔老弟帮我带路可好?”

兔妖当然无异议,回头拜了一拜,又指了下方向,就朝前方跑去。

方长迈步跟上。

翻过十几座山头,前方有一座乱世嶙峋高峰,前方兔妖寻找着熟悉的路线,在乱石间蹦跳着前进。

它的耳朵随着蹦跳上下弹动,转瞬间就向上爬了几丈。

后面方长毫不落后,紧紧跟着,他一步迈出去,就需要兔子往上爬跳好多次,因此显得像惯常一样闲庭信步。

随着高度渐升,此处也逐渐干燥,风向导致这里水汽甚少。

前面那白色身影,忽然在一处站住,而后看向自己。

方长也上前,见此处是一山洞,洞口斜扁,不甚规则,兔妖见方长跟上,朝里慢慢行去。

为何来如此高的地方?

难道兔妖在洞里埋伏了五百刀斧手?

一个十分有趣的念头浮现在方长脑海中,他晃头摇去,跟随兔子迈步钻进洞中。

不过他能觉察到,洞口周围有很多动物痕迹,多为蹄印,可见此处确实是山间食草动物们取盐地。

盐矿!

竟然是盐矿?站在洞口里半丈处,方长站定身形,有些惊讶。

云中山果然是物产丰富……

这下不用去熬卤水了。

此山洞略斜向上,里面依然为斜扁空间,但入内渐阔,像是一处裂隙。

山洞里面几丈,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纠缠在一起的方形结晶,多为透明或半透明,那是纯正的盐。结晶盐和洞口岩石之间,还有一层尺许厚白色矿物,是寒水石,也即石膏。

光线从洞口透进来,映得洞中剔透晶莹,华彩万分。

兔妖蹲坐在旁边不动,看着旁边这位仙长,也看着这处山洞。

方长知道自己曾经救过这只兔子,但他不愿欠人因果,遂略略掐算,出言指点:

“多谢兔老弟指路,这与我有大用。”

“在下赠言一句:你炼化横骨机缘在云中山北,有空闲可以多去北方走走。”

兔妖闻言表情瞬间丰富多彩,它转向方长,叩拜了三次,而后跳出盐洞外,朝山下远去。

方长转回视线,看向山洞里那些盐晶,有些低处还有动物常年累月舔舐痕迹,他敲下几块尝了尝,味道纯正,毫无苦涩——比上山时所带那包粗盐好多了。

如此巨量盐矿,证明这云中山在久远的地质时代中,曾经是汪洋大海。

此即是沧海桑田啊……

回想着难以回溯的久远时间之前,在那远超文字历史的时代,云中山这座内陆巍峨山脉,曾经作为平原,位于海洋深处。

但时光变迁和地质运动让此处变浅,海水蒸发沉积,最终形成了盐矿,这片地方,也在又一段久远时间过后,因大地挤压隆起,成为了峥嵘高峰。

感受着亘古时光,方长气息心神更与天地相合,修为又进一层。

在洞中立了许久,甚至不少羚羊小鹿、麂子野兔等动物从周围经过,舔舐盐块,对旁边这修行人恍若未见。

深吸一口气,方长回过神来。

他从盐壁挑纯净方盐晶,敲下几块,装进背筐带走。

调味的话,能用上许久许久。

42、【前往串门】

每日闲来无事时,方长总是会清理周围地面,除去杂草,平整土地,并用树枝和细绳绑成的扫帚,细细洒扫。

天上云朵往来,山间薄雾聚散,仙栖崖上,日子一天天过去。

方长生活很闲适。

饮食不缺,有油有盐,云中山里物产丰富,猎物蔬菜水果都很充足,日子颇为滋润。

茅草屋很结实,可以遮风避雨,这仙栖崖也没有外人打扰,是个清静福地。没事就搜集材料,敲敲打打,给自己添一点器具,或者开窑炼制,烧些物件儿,这生活确能感觉到自然本意。

那凡尘人间,再也没有何处,能比他这里更加自在逍遥。

闲来无事时候,方长也会带上水食,在这云中山里转转,看一看各处风景,观一观峰谷物产。

不断晃悠下,他更能体会到“云中山物产丰富”这点。

经常在山中闲逛,极大地丰富了方长的食谱,各色浆果、干果、山果、菌菇、块根、茎叶,还有各种会飞会跑的美味,以及山中各色调味料,被他看心情装进背筐里,带回仙栖崖享用。

他也去了云中山山神所提到,那座遍布栗子树的山头,并装了满满一筐带回去。不在乎带刺外壳,他逐一捏开,掏出其中栗子存放。

板栗与山鸡同炖,也是道美味。

想到那云中山章山神,方长忽然想去看一看,许久未离开仙栖崖,也可以找人聊个天。

心念既动,他便起身欲行。

在自己茅草屋里环视了一圈,他选中了一根长竹筒,用藤条捆住两端,挎背在背后,便就掩了栅栏门,朝山崖下行去。

山神庙在侧向几个山头外,不需要使用“快速下山法”,方长行了不到半刻钟,来到了这座小庙所在山坡上。

小庙的模样毫无变化,与上次来时相同。

没有什么新痕迹,证明这段时间,章山神未曾收到多少香火。

唔,挺惨的。

收起感慨,方长来到庙门前,他没有燃香,只是轻轻掐了半个法诀,并附上一句话:“章山神,故人方长来访。”

对于山神来说,这拘神术施展一小半,便如平常人家敲门似的。

听到是方长,章山神不敢怠慢,迅速闪身在外,对方长施礼道:“不知方上仙来访,小神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方长赶紧还礼,笑道:“在下贸然来访,却是唐突了。”

将方长让到之前的大石头上,章山神端出些板栗松子,有些愧疚地说道:“在下府中狭窄,却是只能在此处招待。”

“这里甚好,有大石可当桌凳,有松柏遮荫,侧面谷中还有美景相伴,配上白云飞鸟,也颇有乐趣。”方长宽慰道。

仔细看了看对方,章山神只觉方长气息更为优雅绵长,身形似贯穿于天地间,又好像本就是天地,举手投足间如清风云雾,看得人心旷神怡却又难以捉摸。

山神拱拱手:

“方上仙修为又有精进,真是可喜可贺。”

“章山神确实好眼力,于修为一道确实是有些进境,也称得上可喜可贺。”方长也不谦虚,他摘下背上长竹筒,双手握了递给山神:“仙栖崖边,生长有几颗好茶树,在下每日能见,遂摘了些茶叶晒制,送给你一些品尝,还望不要嫌弃。”

“这怎使得!这怎使得,方上仙多礼了。”

似乎是多年未曾收过礼物,山神有些局促,赶紧客套了下,见方长态度坚决,便也就收下。他拧开竹筒笑道:“不怕上仙笑话,小神这里香火稀少,也就是最近和上仙一起驱逐妖怪,拯救林溪村后,才有一些官道过路人来此祭拜”

“之前山民们来飨,并无人奉上此物,小神又不懂茶叶更不懂制茶,每日仅用白水,不尝此物味道,已经四百多年矣……”

方长听得也有些唏嘘:

“仙栖崖上茶树产量不少,在下还备了一些,若山神喜欢,下次我再拿来。”

“够用了够用了,这些已经可以用上很久很久。”山神赶忙推辞,然后道:“在下有一套好茶具,却是百多年前胡风所赠,只是到手后一直未曾开张,这次不如一起尝一尝上仙这新茶?”

“乐意之至。”

方长晒了茶后,未用陶杯陶碗,一直用竹筒冲泡。

此时却见山神转回去,取了套细瓷茶具,放在两人中间大石上,又从竹筒取出茶叶放进茶杯中,笑“小神已经烧上了水,待过上一时半刻,便就烧开。”然后他向怀中摸去,掏出一本书册,对方长道:

“看了看,小神府中贫瘠,也无甚可以回礼,唯有藏书还有几本。:这本《地理山川杂记》,乃是小神三百余年前所得,内中还算有趣,今赠予方上仙,聊做消遣。”

送书是雅事,方长也确实对其中内容感兴趣,遂道:

“这茶叶是在下随手所制,不值当章山神为此割爱,在下还是回去翻看,看完后再还给章山神。”待到方长说完,一人一神互相推辞了会儿,终究还是太久没接触人的山神败下阵来,不得不答应方长看完后还书。

方长简单翻了一下,见是些常识故事描写,包括神祗、修行者、妖怪中那些事儿。估计有真有假,主要还确实为了消遣。

故而此书只是普通书籍,没有什么其他特效,譬如修行后用灵识读取,譬如书中夹有文字,需要水浸火烧才能显现这种……并没有。

“水开了,小神去取水。”

山神一顿手中拐杖,回到府中,又拎着个热气腾腾小陶壶出现在石头边,开始往茶壶中加水。

瓷器中冲泡,感觉确实不一样。

随着茶壶中水注入有盖茶杯,绿色茶叶开始随着开水注入而鼓胀,接着渐渐舒缓开来,随水波旋转翻滚,似在欢呼雀跃。

“好技艺。”

见山神这些冲泡手法,方长称赞道。

“不怕上仙笑话,这个我自从任神位以来,几百年间我都没试过这手艺。”章山神话音刚落,接着两人哈哈一笑,开始聊天气。

过了会儿,方长问山神:

“上次未曾细问,章山神当年如何就任此职?”

43、【采云中山之铜】

章山神笑了笑,回忆着当年,说道:

“四百七十余年前,云中山上一任山神离任时,托梦于当时一位郑县令,让其遴选过世贤能,接替职位管理云中山。”

“那时我天伦享尽,新逝不久,且生前素有贤名,郑知县寻访乡里,得知情况后写了一纸敕封令,将吾之名公告四方,为当时乡人所熟知。”

“他又派人将这座山神庙重新修葺,再以我为新山神,举办多次祭祀。随着认可此事百姓众多,灵机牵扯之下,我便为天地所认可,从那轮回路上被拖了回来,在此处就职。”

“天地之间自有规则,我来到此处府邸,心中便知自己已成山神,也自然了解自己职责。这五百年来,我也算得上兢兢业业,不愧此身。”

语音落下,山神摸了摸茶杯,见温度合适,道:

“上仙请喝茶。”

方长点点头,将细瓷杯端起,仔细欣赏,茶具洁白内壁中,淡绿色茶汤散发着清香,颜色很是可人。

饮一口,温度适宜,唇齿留香,比惯用竹筒感觉更棒。

以后有机会,也要自己烧制一套使用,就是目前窑温不够,而且还需要寻找瓷土和釉料,短时间内行不得。

他接着问道:

“章山神,上次未曾细问,山神还有任期?”

“当然。”

山神放下手中茶杯,微笑着回复道:

“上仙不清楚也是寻常,神祗与修行人不一样,我等为天地自然产生之物,循道而行,类凡间官吏,责任加身,不像修行人动静随心,逍遥自在。”

“但世上从无永恒不变之事之物,山神职位也一样,任职时间久后,自会知道何时功德圆满,到时间自然会往生,轮回好人家。”

“山神土地之类人间神祗职司,是顶好去处,不仅是可以再多活千百年,更是因为此可以积累功德,轮回仍为人,投胎去善地……”

拎起壶给双方续上水,山神继续为方长分说山神职司相关。

山神还告诉方长,所赠那本《地理山川杂记》中,对此多有著述。

对于这些细微事情,方长所知并不多,他兴冲冲翻开那书,和山神一道寻两篇鉴赏,交谈甚欢。

聊了一会儿,山神叹道:

“这云中山啊,山好,水好,景色好,动物草木都有灵气,可是人烟稀少。唯有几只化过横骨妖兽,但它们也都有自己的日子,还有几位难以交流。”

“当山神这几百年,最多感受,便是无聊。”

“不知章山神可通四艺?”方长问道。

“在下生前算得上是粗人一个,年轻时上过几年私塾,还算识的字,但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想来若是通其一二,也不至百无聊赖。”

“唔,那待在下有机会,可以做两幅棋盘,一起下棋。”

“如此甚好,到时还得上仙教我。”

…………

……

方长那只背筐散掉了。

使用许久,它终于不堪重负和磨损。

历经修补的背筐没撑住,在方长将几块大石装进其中,背起来时,散落了一地。

看看崩散在地那些藤条,方长默默将它们收起来,抓着往崖上而回,那几块大石先扔在这里,反正只是石头。

藤条生长得挺快,经过方长不断采集,仙栖崖旁山谷上方这些藤条也不见减少。

这次他选了一批粗大老藤砍下,用细藤捆好扛回茅屋中,旧背筐寿终正寝,正好是机会更换更坚固更耐用的背筐,也是时候去采集一些铜矿石带回。

在当初去面对穿山甲妖,解决林溪村水源问题时,那次没有发生的战斗中,方长就能感受到,自己在护道器具上很是欠缺。

身上这把从不离身的直背玉石小餐刀,相对来说不太趁手,太小。

用来烹饪不错,但用来护身显得有些不足。

虽然经过这些日子伴随,这把小玉刀因为材质,显得更富灵韵,但毕竟玉石不是金属,质地偏软,若碰上对方有法器,说不定会吃些亏。

把身上小刀拿出,从树皮鞘中抽出来,方长将其拿在手中把玩。

他对这小刀使用一直很小心,没有用来砍斫硬物,只是用来切切肉切切菜,或者切一下熟食,甚至骨头都没碰过。

因此玉刀上光洁无划痕,由于时刻伴身,这小玉刀似乎带着些许光韵,旋转间更为灵动。

笔直刀背看起来很是顺眼,巴掌长刀刃很是锋利,后面握把缠着藤条皮所做细绳,无格无挡,线型流畅。

这件作品很优秀。

然而终究是把餐刀。

接下来,还是挖些铜矿冶炼,铸把剑为好。

将小刀重新插入树皮鞘中,放回身上,方长继续低头编筐。

火塘旁边陶罐里水已开,水花翻滚间,他舀水泡了一竹筒茶放在一边,手上慢悠悠却沉稳地编制着。

由于力大无穷,粗壮藤条也如布带一般好用,手指穿梭间,便将这只格外坚固的筐子编好。

轻轻拍上一拍,还挺坚固。

把之前夜晚无聊所制绳索从墙壁上取下,方长灵巧地将绳索结成宽扁背带,固定在筐子两侧上下,完成最后一个步骤。

拎在手里看了看,他对自己这新背筐笑道:

“嗯,希望你能挺上一年半载。”

烤根野兽后腿吃掉,又一口喝干旁边竹筒中茶水,方长给嘴巴用个除垢术,而后将新筐背在背上,便就朝仙栖崖下行去。

当初那只穿山甲妖挖断水脉的山峰,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距离林溪村只有几个山头远。

这座山峰旁边谷里,有铜矿露头。

对于妖怪来说,能够炼化横骨可以人言,已经称得上一句大妖,但是它们修为水平参差不齐,或者说,炼化横骨这种事情,本身就需要机缘和运气。

在方长所见过这些妖怪中,那穿山甲妖,属实算得上是战力强悍。

虽然未曾动手,但他能感觉到,穿山甲妖之强,远超自己遇到的猴子、狗、耕牛、狐狸之流,只是可当时能被自己吓到了,骤然投降。

只是依然能看出来,那穿山甲过于奸猾愚钝,或非善类,且对自己衷告并未上心,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闹出乱子。

沟谷草木稀疏,荒无人迹,却有大片孔雀石分布。

44、【铸鼎】

方长走到旁边,将背篓放下,驻足观看。

团团簇簇鲜绿色石头,在地面上凌乱分布着,那是高品位孔雀石,偶尔还能见到深蓝色石青石点缀其中,数量较少。

石青石即蓝铜矿,颜色也煞是好看。

据方长所知,孔雀石和石青石,是此时比较常用两种颜料,它们常被磨成细粉出售

绘画时,这两种自然柔和、高贵华丽、靓而不俗的色彩,能够渲染出大气磅礴、质感分明的作品,张力无限。

最重要是价格还算适中,很受文人墨客欢迎。

拿着石斧,方长在周围敲打查看,不时采下一块矿石,扔进背后筐中。

孔雀石和石青石都很好冶炼,方长找那色纯矿石,砸下来装进背筐中,直到筐子冒尖,他才轻盈迈步,返回到仙栖崖上。

如此往复多次,空地上堆起了小小一座矿石山。

这里铜矿品质很好,而且属浅表层易采集,更为难得的是,这是一座铜锡伴生矿。

附近不仅有孔雀石和石青石这种铜矿,还有棕色半透明锡石,方长俱都采了,手工选其高质部分,运到仙栖崖上堆起来。

在这粗糙挖掘过程中,天然铜和天然白银也偶有发现,这些俱被拿到崖上,一齐收在草棚中。

锡对于冶铜来说非常重要,还好锡铜伴生矿很是常见,便如此处。

将锡掺入铜中做成合金,就是青铜,强度高熔点低,铸造性能好,十分耐磨且非常稳定,是性能优良的材料。

对于人类来说,它曾经开启了文明新篇章。

另一种常见铜合金,黄铜,则是铜锌合金,这个此次是做不到了,除非哪天方长能在云中山找到锌矿才行。

同样,没有找到铁矿前提下,若想应用金属,铜合金是最佳选择,而且冶铜比冶铁要简单很多。

方长力气很大,采了不少矿石才收手。

…………

……

晚餐是竹鼠。

这种竹林里捕捉到的美味小动物,洗剥干净后切块,焯制换水后,加野葱野姜小火炖煮。

再放上盐,放入小块竹笋和剥好的板栗,焖上一阵子,香气便溢满整个茅草屋,甚至在崖上空地中回荡。

方长揭开竹板锅盖,闻了一下。

真香。

几个圆滚滚植物块根,被在火中烤至焦黑,掰开后软糯可口,这是今晚主食。

炖好的竹鼠肉质细嫩、软弹鲜香,板栗细腻清甜,笋子甘脆。

真是极致享受。

方长将这些一扫而空,而后刷洗碗筷陶罐。

这陶罐其实并不很适合做锅,它太过脆,不够结实,而且由于烧制问题,里面可能会有暗伤。

前几日就有罐子裂了,不仅浇灭了火塘,还将一锅肉块掉在了灰坑里,让人很不爽利。

或许比起铸剑,应该先铸鼎。

毕竟铸剑和铸鼎,都需要在冶铜冶锡后,将铜融化做成合金,这需要大炉子带来更高的温度。

甚至铸剑要更难一些,因为铸剑需要仔细调配,寻找最合适的合金比例。

大号炉子并不存在困难,除了炉形需要多实验之外,铸鼎需要更多燃料和原料。

但是自己,还缺力气和时间么?

作为一名修行人,自己有的是力气,从不缺乏时间,而提升烹饪条件,对于生活品质提升很大,这远超一柄不能吃的坚硬宝剑。

目前没有条件做锅,青铜也不适合制作锅,这种情况下,鼎是很合适的烹饪器具,不仅结实厚实,鼎足还天然提供支撑。

加上它对材料性能并不挑剔,是上佳练手选择。

想到这里,方长决定,先铸鼎,不铸剑。

他准备铸造的鼎不用太大,够一两个人烹饪即可,方长暗自笑道,或许不用多久,自己就可以“鼎食”。

……

方长积累的矿石并不少,之前所攒下那些燃料又用不完,于是第二日,他直接开始建造冶炉。

炉子首先需要大,如果用泥土制作,太过费事。

想了想,方长用之前烧好的砖,不用粘合剂砌了座炉子,一人多高,口小肚大。

里面涂上厚泥,底部留下流出口,而后将铜矿石与木炭一同放入,点火,随着炉温不断上升,铜矿石遇热分解,和木炭一起,在密闭环境发生复杂反应,留下铜。

木炭温度更高,最终铜被融化,变为红色铜汁水,顺着流出口来到外面,被方长用备好的有凹槽引流棒,引入地上一排小坑中,冷却成为铜锭。

不断投入木炭,也不断投入矿石。

方长直到将草棚中砖池里木炭消耗大半,将昨日所背上来那些矿石全部耗尽,赤手收起了地上一批又一批依然滚烫的铜块,才熄火停炉。

炉温足够,木炭质量好,矿石品位也高,这次冶炼很成功。

冷却下来后,这些铜块闪着黑黝黝地光芒,就像炉渣一样,因为其中混合了木炭、灰烬,甚至泥土,并不是纯铜那种紫红色泽。

用来当做配料的锡,冶炼起来就方便了,方长只是用之前烧石灰烧砖的那个小炉子,就快速炼制了一批锡锭,而后放在炉子上陶罐中融化、提纯。

将铜锡做成合金,最为费事。

这依然需要能融化纯铜的高温,还好冶铜汁的大炉,能满足此种条件。

不过首先,他以自己烹饪用陶罐,装上这些炉渣一样的铜锭,放进大炉子深处,用高温加热。

这个过程中,方长不停将手伸进炉火中,晃悠那个陶罐,直到纯铜被提炼而出,倒进预设坑里成为纯铜锭。

没有着急融制合金,方长先琢磨了下,开始在炉侧不远处挖坑,以泥沙石板制作浇筑外形。

鼎耳、鼎足,除此之外都是光板,没有花纹或者雕刻等。

理论上,使用陶器也可以,不过方长只是用混合了沙子的粘土,制作了一个浇筑模型,并埋进土中。

而后那大炉子才被点起,闪着紫红色光芒的纯铜锭和锡块,放在陶罐里一起被放进去,熊熊燃烧的冶炉,将铜融化,和一起放进去的锡块逐渐混合。

方长特意多留了些时间,静待铜锡充分混合。

而后他也不怕火,将手伸进火炉中,端出陶罐,放置于地上,青铜在冷却过程中,没有什么形变,故陶罐冷却后,能够看到明显青铜痕迹。

接下来,就是最后的浇筑。

45、【接待上门客】

捧着几罐滚热铜汁,轻轻浇进地面上预留孔洞中,直到满溢。

看似平静的金属汁液,被倒进地面坑洞后,在模具里发出响亮声音。

过了小半个时辰,方长估摸着,里面铜鼎已经凝固结实,便就抹开泥土,拽住铜鼎两条腿,将其从土中拽出来。

“诶,这卖相可惨。”

方长自言自语,而后蔚然发笑。

在这最后一步,他遭遇了彻底的失败,铜鼎上面遍布气泡空洞,大大小小、坑坑洼洼,有的甚至已经透亮。

而且还有地方未彻底浇进铜汁,就像掉了一块,整体显得凄惨狼狈。

总而言之,很是……丑陋。

而且完全没法用。

毕竟,谁也不想用底部露孔的炊具炖汤。

这次算得上是完全失败,还好青铜依然是青铜,回头可以将其砸碎后重新融化,继续用于浇铸物件。

略微总结了下经验,方长认为,主要还是模具质量问题。

一是不够干透,水汽在滚热铜液倒入后形成气泡,那是这座失败铜鼎上气泡孔洞的来由,二是不够平整,且排气不佳,导致铜液流动不畅,形成缺口。

接下来再尝试时,可以考虑将模具烤一烤,并重新设计下。

方长打量了一会儿它,而后将这失败品拎起,搬进草棚,和那些没有用完的青铜锭,以及那些多余的锡块放在一起,摆在棚中地面上。

周围矮墙少了相当一部分,砌成矮墙的那些砖块,大部分变成了旁边那个炉窑,而草屋中间炭池中,原本积攒下来那些木炭,因这几轮冶炼浇铸尝试消耗得很是严重,也亟待补充。

天色渐晚。

方长回去,重新清理了炉膛,将灰烬、矿渣、金属残余等处理掉,准备明天继续使用。

而后,他走回草棚中,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清扫这片空地。

扫帚乃是树枝捆制,很硬,就是易起尘土,而且磨损很快,还好这仙栖崖上山风不算小,将清扫中所扬起那些灰尘,一股脑刮往别处去,散入山中不见。

打扫完毕,他又用罐子从附近小溪中盛水,端过来洒了些,以压住灰尘。

夕阳已渐与崖顶平行,橙色阳光斜斜照过来,将空地上矗立的新窑炉,将草棚里方长那件失败作品照得明亮。

忙碌一天已经疲倦的鸟兽,纷纷投林归巢,隐约中,可见远处山村炊烟渐歇。

并着双腿坐在崖边大石上,方长静静地看这一切,并不需要去想什么,这美景本身已足以让人沉醉。

从旁边筐里,拿出在采掘铜矿石时,所发现的天然银快,看了看,纯度尚可。

铜锡伴生矿周围,大概率能会发现天然银和天然铜,遇到的一些俱都被他采回来,放进屋里。

那些天然铜,已经被在白天和锡一起熔炼为青铜,而这银块由于可塑性不错,他准备用其做点东西。

把银块拿在手里,双手搓动,像揉泥土一般,这银块便被搓成长条。

上山时头上所戴木簪已经损坏,目前用一段青树枝代替使用,方长计划做枝银簪,将其替换掉。

…………

……

第二天早上,还在清理炉膛、准备继续开工的方长,看到不远处有人向山崖上行走。

看见方长望着自己,对方高声喊道:

“上仙,章淳来访!”

却是云中山章山神,正拎着礼物朝崖上过来。

作为山神,他并没有利用职位权柄,直接现身在崖上,而是在仙栖崖边上出现,自行走上来。

这是出于对方长的尊重。

方长放下手中工具和活计,迎上去笑道:

“欢迎欢迎,蓬荜生辉,只是此处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莫过嫌弃。”

说着,他给自己沾满灰尘的双手和衣摆,施了个除垢术,让自己焕然一新。

毫无烟火气的动作,也让章山神眼前一亮。

山神笑道:

“上仙哪里的话,虽然小神道行微末,也能看出这崖上虽杂却不乱,更是有韵味在其中。”

这章山神说的是真心话。

从他眼中,虽然看到这仙栖崖上,只是些简陋的草棚、竹木茅草屋、窝棚、瓜田、窑炉之类,却能感觉到这里那种仙意,似乎那些粗笨蠢物,也变得灵动可爱了起来。

见识还算广,又喜爱读书的云中山山神,明白这是因为此处有道德真仙居住。这里事物也是出自面前这高人之手,才在行动间亦合乎天道,生不起任何阴毒之心。

“章山神过奖了。”

方长回应道,而后将山神让进屋前,他当初搬来的石桌石凳边:

“不知山神今天因何有暇,来我这崖上?”

“却是发现了些好山货,美味且不耐储存,故此前来,送予上仙尝尝。”说罢递上一个布袋,里面是紫黑色硕大山李子,各个剔透饱满、形态浑圆,在这云中山里委实不太常见,确为上佳珍品。

“多谢山神馈赠。”

收下礼物后,方长拿来竹筒泡上茶,又拿出一小篮收集的各式坚果,用以招待,让山神颇为欢喜。

两人闲聊了几句后,方长笑道:

“我这两天沉迷于炼铜,未曾制作棋盘棋子,还请山神稍待。”

“不急,不急,况且小神也不通此物,而且想来就颇为麻烦,上仙不必太过放在心上。”章山神摇摇头拒绝道。

“其实做起来也简单,就比如这块石桌。”方长拍了拍屋子前面这块用于当桌子的大石,“只需量好位置,在上面标出纵横十九道格子,便是棋盘,而这云中山,并不缺乏平整的石头。就是制作棋子较麻烦,”

又过了一会儿,方长忽然想起之前,见到的妖怪,遂道:

“狐谷中那对祖孙最近如何?”

听到这里,章山神低头喝口竹筒中茶水,感叹地说道:“胡风已经死了,去世有一些日子。想当年,它还和我一起惩治这片地界,没想到时间流逝,竟然如此之快……”

胡风死了。

按照它的遗愿,山神和它孙子胡云一起,将老狐狸精胡风,葬在了那片生它养育它,开满了山花的向阳坡上,算得上在人生落幕时,有了个好归宿。

二人沉默了一小会,方长借着问道:

“狐谷中剩下那只小狐狸,现在怎么样?”

46、【闲话人间劫数】

山神摸了摸胡子:

“上仙您说胡云啊,他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在那向阳坡前守孝。”

“守孝?”方长点点头,道:

“他可能快化形了。”

这句话让章山神听得没头没脑,只是还未及询问,便听对面方长换了个话题:“不知山神可否注意到,最近夜空中那有异天象?”

“唔,在下只是微末小神,不通天象,但最近确实注意到星象有异变。”

方长端起手中青竹筒,品尝着里面微带青色,却又染上了丝微竹器清香的茶水,说道:“是大劫,人间大劫将至,越来越近。”

“原来如此。”

山神章淳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担忧。

虽然对于天象没多少了解,但山神明显了解大劫是怎么回事,他接着道:“这可不是甚么好消息,方上仙,可能看出这劫数波及多广、持续多久?”

方长摇摇头:

“并不能,毕竟劫数这种东西,是世间自己兴起,灵机牵动之下,才在天象有所反应,而不是天象变化导致大劫出现,这因果顺序不能颠倒。”

“既然天象已变,证明那劫数诱因已经完全展开,或者说大劫已经正式开始,只是踪迹不显、威力不显,一切伤害都为潜在而已。”

章山神点点头,他紧皱的眉头依然未解开,看来对于这次劫难很是担忧:

“这么多年,小神只遇到过一次大劫,还是渡过之后才知道那是人间劫数,那次可真是凄惨……”

“山神对此有了解?”

方长问道,他只是根据《修行法》中所说,能看出来天下大劫将至,却并不了解它们的形式或者情形,譬如劫数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因为书里没写。

山神解释道:“对于人间来说,劫数式样多种,诸如洪水、大旱、蝗灾、地动、陨星、狂风、海啸、瘟疫这些天灾,或者兵灾、苛政等人祸,只要规模够大、波及范围够广,或者影响程度够深,都称得上是大劫。”

方长对此也是清楚,捧着竹筒点头道:“我晓得,这些原本在天象上都会有反映,但这次颇有些奇怪,劫数种类晦暗不明,难道最终产生方式尚未定下?总之这有些出乎寻常。”

“上仙说的是。”山神微微抬头,叹曰:“当年小神经历那次人间劫,刀兵四起,百姓们颠沛流离。遍地烽烟多年方止,让人间随处皆是无主之地,那之后,天下又用了几十年才恢复到以往繁荣,实在令人不胜唏嘘。”

“当时有甚多人口躲入云中山,山中虽苦,却得以安眠,他们纷云,吃人猛兽比起过路乱军,要可爱太多。”

“还好这云中山尚算物产丰盈,只要肯下力气,食用不缺,很是救下一批人。我又与那狐妖胡风携手,一同想方设法挡住了进山乱兵,也算护了此方平安。”

“哦?”

方长有些好奇,没想到眼前山神,还和狐妖有此种故事。

“那时我已上任几百年,也算资深,见避入山中百姓们困苦不堪,只能勉强求活,而那山外军头却还想派人进来,抢粮充军粮,抓人当士卒。”

“小神我看不下去,便开始设法阻挠,并于过程中交好了胡云,那时它刚炼化横骨不久,法力不强,却是个待不住的灵动性子,它见我颇为劳顿,便出手相助。”

“一番动作后,我们终时阻住了那些进山滋事之人,护得此方平安。待到人皇出世,迅速平定了这人间灾乱,他们也未曾走远,多留在林溪村和虎桥镇上,那林溪村本只有一两户人家,兵灾过后,人口涨了许多倍。”

天空碧蓝如洗,艳阳高张。

偶尔有山鸟飞过,乘着山风悠然自得。

却是难以想象得到,一两百年前,有那席卷了天下的大劫,甚至波及了这静谧山中。

方长感叹曰:

“没想到当年,却是有如此故事发生在这深山里,章山神您叙述的虽然简短,却能感受到其中惊心动魄之处。”

“而且那胡风当年有次善举,却依然未能得到机缘化形,也确有些可惜。”

对于朋友去世一事,山神倒是看得比较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管是妖、神,还是仙,终究也会有重入轮回的一天,算不上可惜。”

“也是,世间并无永恒不变的事物。”方长赞同道,他刚刚也只是随口一提。

山神抓了一把坚果,细细剥着:

“往事终究已如云烟,还是专注当下为上,却不知此次大劫因何而起,且将因何而终。上次大劫那些年里,天空白星大炽,甚至无月夜晚也能视物,直到劫数彻底消泯无踪,那白星方才隐去。”

“有那精通数算之人,提前就预见了此事,甚至亲身下场,参与其中搅动风云,给这天下伤口上又洒了几把盐。”

“还好据我所知,那些人绝大部分下场很差,身死族灭者不为少数。”

“话又说回来,方上仙,以您之能,可以从从天象变化看出了有大劫将至,却是看不出这次劫数类型,属实是颇为奇怪。”

方长也放下竹筒,在篮子里抓了把混杂坚果,正剥吃着。

听到山神问题后,他点头道:

“确实怪哉,或许这次有新情形罢。”

“章山神,不知道这天下劫数能否消泯?在下对此了解颇少。”

“当然可以。”山神回答道,“而且消泯后自会有无量功德,只是很难,非常难,必得大能之士方可。”

“愿天下太平。”方长长呼了口气,缓缓说道。

对这句话,山神章淳很受触动,似乎是想起了当年事,他感慨着应道:“是啊,愿天下太平,不要有流离失所,不要有饥寒交迫……要是这人间都是幸福美满,却该多好……”

…………

……

送走山神后,方长重打开袋子,将其中李子洗净,吃了半袋。

却也甘甜鲜美,与其外形和山神称赞相符。食着李子,方长看向面前草棚里,对着昨日做积攒材料们,心中暗自盘算。

47、【炉火旺 置办忙】

昨天冶炼出来这些铜锭,呈长条状,像木柴似得,并不规则平整,在草棚中杂乱地堆成了一小堆。

旁边放着个嶙峋方鼎,外表布满大大小小气泡孔,还缺了几块,像一团重度使用后的黑硬抹布。

方长计算着木炭池里所剩燃料数量,缓缓在心中合计着,对于首先铸鼎的想法和计划,他准备先放一下。

俗话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俗话又说:

磨刀不误砍柴工。

方长准备先制作一些工具,再通过使用这些工具来提高劳动质量,以此来保障这炊具的制作。

他又开始在心中列举,自己接下来需要做哪些工作,在这些工作中需要哪些工具。

首先是用来撸树那把石斧,最好换掉。

金属斧子效率会高太多,而且斧子形状厚重坚固,形状简单,适宜铸造,只要足够坚实就好,不容易做出易崩刃的失败品。

板材一直是方长劳作中的短板,如果不想使用斧子慢慢劈砍,并且一棵树只能出一块木板的话,青铜锯子肯定是必需品。

由于需要将锯齿左右错开,避免夹锯现象,这项工作很不简单,很有些技术含量。

除此之外,一把铲子也是极好的。

总是用石片去挖土,效率并不好,虽然方长很怀疑,自己如果不用工具,直接用十指去刨土,速度也比挖掘机要快,就是姿势会太过不雅。

想一想,自己像猫和兔子那样躬身趴地,双手猛刨,挖起抛出的土流像喷泉一样,朝后方半空中倾泻,逐渐堆起土堆……

那太可怕了。

剩下如果时间精力足够的话,还可以试试刨子和矿稿,前者可以用来给木板刨平和抛光,后者可以让采矿时无需再用斧头去敲。

走进草棚,将昨日那只失败方鼎拎起来,方长右掌连击。

嘭——!嘭——!

这青铜中铜锡比例调配的很不错,用了一点力气,才将这铜鼎砸碎,变成一小堆青铜块,和铜锭放在一起,它们都将是铸造工具所用原料。

这次方长学乖,先考虑造斧。

对此他并不熟悉,而且他也不会配制型砂,方长最终选择了一种颇为古老的方法:

以黄土为模。

找到材料并用背筐取来,方长将竹子劈成细竹篾,交叉成密密麻麻格子,而后包上边编成圆筛,

将挖掘来那堆黄土,用此筛细细过一遍,过滤出其中砾石、木棍等杂物,剩下的便是细细如沙一般的细黄土。

在这个时代,这很可能是一种普遍做法。

找块木头劈砍成斧头样式,留好斧柄穿孔,放在黄土中捶打,将黄土弄得结实。接下来一步比较简单,将这块土用火烤干,去除其中水分防止气泡孔洞,顺便烧掉其中木模,而后吹掉灰烬。

起炉烧火。

几块青铜被放进罐子里,一起在炉中煅烧,由于青铜熔点较低,很快能得到一罐铜汁。

方长伸手进炉,捧起罐子。

皮肤上水分受热,瞬间蒸发,刺啦刺啦响着耗干,但方长皮肤毫无异样。

顺着预留浇注孔将铜汁倒入,预留片气孔起了作用,直到铜汁从空洞中流出来,方长才收回罐子,放进炉火中保温。

这种模具一大坏处,就是都为一次性用品,使用一次,就需要敲碎一个精心制作的外模,还好方长从不缺乏时间和精力。

…………

……

铸造好那些工具,经过修整、安装配件、打磨之后,就成为了能够正式使用的物件。

石斧被扔进了竹木茅屋角落,不再被问津,一柄安好了木柄,被磨亮闪着金属光泽的青铜斧,彻底取代了它之前功能和地位。

除此之外,方长倒是简单制作了一个炊具。

铜烤架。

这个就很简单了,在地面上划出沟槽,端起铜汁浇淋,

最终制作出幅状结构,可以方便的安装在火塘里,能有效对需要火烤食材进行烹饪,一次能烤制多种,高效方便。

由于青铜需要更高温度,不惧怕木柴火,这烧烤架安全性能很可靠。

方长当天就用上,他将烧烤架架在屋中火塘里,用它烤了肉片、排骨、蔬菜等,挺是满意。

饭饱了后,他才捻诀睡下。

第二天,方长开始着手制作方鼎模具。

其实这个时候,青铜配料比例已经调整到合适,短时间内最后这一炉,用来铸剑也很不错,但是方长并不准备如此——他现在对鼎的兴趣,远比对剑的兴趣要大得多。

毕竟剑又不能吃。

试了试新的锯子刨子,制作小块木板当做模板,方长在新窑炉旁边地里,制作了一个倒扣铸鼎模具。它经过了烤干,去除了黄土中水分,又留了浇注口冒口,还有透气孔导流槽,比之前那个要完善许多。

使用了木炭池里最后一批木炭,方长又融化了两块铜锭,进行计划中最后一步浇铸。

这次成品十分出色。

将鼎从土中拽出来后,方长捧着其在手中旋转,上下打量了下,对其很是满意。

在阳光下,虽然浇筑品会有些粗糙,青铜仍显示出明亮颜色,长方形鼎体配上四只鼎足,虽然个头很小,但却很显端庄,导流槽留下的痕迹,像特殊造型,平添几分艺术感。

用手指弹了弹,声音清亮,证明无有暗纹。

“成了!”

他很是高兴,目前终于有了新版炊具。

拿到仙栖崖边溪水旁,使用石块对它进行简单打磨,便露出了青铜的银白本色。

如果啥时候有了更新一代烹饪工具,这小鼎被淘汰,可以考虑建造一个石台,将青铜鼎摆在上面作为艺术品使用。

方长就在新窑炉前,将地方清扫了一下后,把方鼎支好,于下面点起火来。

有足的鼎作为烹饪工具,自带支撑,可以省下支脚,有些情况下颇为方便。

他给鼎中加满水,烧开,再次确认鼎完好。

而后炖了一只竹鼠。

这只竹鼠很是幸运地被方长选中,作为鼎成后头锅,它很是美味,让方长吃了个爽,并再次确认,这方鼎已经制作成功。

48、【机缘将至】

有了青铜鼎,方长不计划再在自己的卧室里烹饪,那样总会将卧室里弄得满是食物味道,虽然能让自己睡觉时鼻尖萦绕着香气,但终归不太爽利。

将鼎中最后一点竹鼠汤喝干净,方长咂咂嘴。

那片山坡竹林里的向阳坡下,竹鼠消耗速度挺快,至少半年内不能再去,不然捉尽吃绝有违自然之道。

而且只有讲究吓可持续发展,才能在以后岁月里一直有竹鼠吃。

只有“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方才有“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

把青铜方鼎刷洗完毕,他开始筹建厨房。

卧室中火塘依然会留下,可以取暖可以照明,还能保持对上方腊肉进行熏烤。

随着这段时间方长有了充足的盐,吃不完怕放坏的猎物,就纷纷变成了腊肉。

它们悬挂在火塘上方,就如倒垂肉林,烟气熏烤间,偶尔会有油脂滴下,落在火中发出“滋啦”声。

厨房可以简单一些。

竹子是很棒的材料,用途非常广泛,所以当初方长采了许多扛回崖上,但目前还剩大半没用完,堆在草棚边上。

作为优秀建筑材料,这次建造厨房,可以尽力消耗一批竹子。

在地面穿洞以立大竹,用细竹藤条捆紧做成框架,还在角上斜捆了几道制出三角形稳固结构,又铲土与消石灰混合垫上地面,正中留下使用火塘孔洞,余下便只剩屋顶。

方长仍不准备为厨房建墙。

或许再有多余砖块,可以围在一旁充当矮屋墙,节省地方。

厨房屋顶没有像另外两座建筑那样,使用茅草竹叶,而是直接将竹子劈成两半,去除隔膜,正反扣在一起当做长瓦片。

屋脊更简单,取最粗壮竹子劈开,朝下扣在上面就是。

当然,要注意捆紧,不然一阵山风袭来,方长这厨房即会被掀了顶盖,变成“豆寸方”。

如此建造,这厨房成了全竹结构。

把鼎移进去,使几块砖简单围个火塘,便就大功告成。

属于自己的建筑,从竹木茅草屋、草棚、窝棚这三座增加了一座,变成了四座。

…………

……

接下来日子里,方长结束每日早课,在山间闲逛之余,便是开窑烧炭。

草棚里砖砌炭池已经见底。

里面那些冒尖的木炭,在烧制了一些高质量陶器后,又于上次冶炼浇铸中,被耗了个干净。

他准备重新将其补满,以待下次有需求,这让清净的修行日子,染上了薄薄一层炭粉颜色。

每次烧炭完毕,都要等待炭窑冷却,将里面木柴焖烧至透彻。

这些等待时间里,方长变得悠闲,他没有选择使用多座炭窑增加效率——既然不缺时间,为何不过得轻松一些?

仙栖崖后山高处,有着嶙峋乱石林。

从中寻找一番,选了块和自己空地中石桌大小相近,一面颇平的大石,方长将其扛在肩头,搬到屋前空地,开始对它进行处理。

围棋。

纵横十九道,千古无重局。

三百六十一个点位,十分简单的规则,却有着无穷变化,阴阳交错间,犹如乾坤运转演化,自有一丝道意蕴在其中。

找了段笔直竹签做尺,又拿来块木炭当笔。

方长在石头上平整的那面,划上方方正正棋盘格,又并指为剑,在上面划动。

石屑飞扬间,一道道笔直沟壑,沿着木炭标记被划下。

“嗯,不错。”

深吸一口气,吹净石上粉末,方长看了看上面棋盘,很是满意。他又将自己之前石桌,也如此炮制,刻画上棋盘格。

反而是棋子比较花费心思。

黑白二色,皆可用制作陶器方法制成,但步骤与原料完全不同。

其中白色棋子,方长遍寻云中山,寻到了白瓷土,用阔叶垫筐底背了几筐回来,以水细细淘洗,而后以木板做模,和泥将其制成棋子形状,并彻底晾干,入窑烧制。

它所需温度甚高,需用木炭才行,方长调整了原本窑炉结构,如此试验多次,才得到一批较为完美的白棋子,它们本质上是白陶,个个素雅秀气。

制作黑色棋子,则需要烧制黑陶,它的原料是比较细腻红胶土。

匀和、沉淀、起胎后,制成棋子胚体,压光表面后封窑烧制,待到快烧成时,从窑顶徐徐加水,让木炭熄灭产生浓烟,形成无釉无彩碳化窑变效果,几次试验成功后,做好的棋子色彩浑然天成,黑如漆、亮如镜。

将两种各抓了一把,方长把玩着,对自己这段时间作品甚是满意。

他不停烧制,积攒了颇多棋子。

按照大小上细微区别分成了两份,洗净后,将其放在几个用细藤编好的棋篓里,这两幅棋制作终是完成了。

不知不觉间,一两个月便就这么溜走。

棋盘从寻找材料到制作只用半天,而制作棋子用去近两个月。

不过方长这间小竹木茅草屋里,也添置了几件木板家具,包括一桌、一椅、一台,俱都用料扎实,厚重坚固。

桌上墙上和旁边棚子里,还多了些用途各异的器具,诸如斗笠、扁担、笊篱、筛子、锯刨、盆罐、杯壶……

都是兴之所致,便就造了来使用。

从墙上摘下一段绳子,把两篓棋子系上,挂在身上,而后走出门外。

两块大石静静地躺在那里,均刻画有棋盘,其中一块是方长的石桌,另一块,他准备作为礼物送给章山神,因自己承诺过,要教山神章淳下棋。

双手扳住这块齐腰高五尺方圆大石头,方长微微用力,小心不碰到腰间棋篓,轻轻将其抗起,放在肩膀上。

他缓步朝仙栖崖下行去。

节气变化,山间景色又有不同。

鸟兽草木山石小溪,像是都换上了新衣服,给人以全新感受。

行走至半程,方长灵觉忽然一动,他皱了下眉头,扛着肩上棋盘在原地站定,而后伸出左手,轻轻掐算。

灵觉触动是由自心所生,却有时会触及修行路上关键之处,须得重视。

算出结果,方长笑道:

“原来如此,看来是时候了。”

49、【修行路上须怀贞】

看来过几天,是时候下山一趟了。

解决原身执念问题,方长一直记着,却并未去费神费力,只是依照冥冥中那份预感,在静静地等待。

如今祛除执念的这份机缘,如今终于现了一丝端倪,自己只要下山按照合适方向前行,自能有所进展。

不过并不急,现在不是最佳下山时机。

方长调整了下肩膀上棋盘,继续朝前行去。

行不多远,便就来到那座半人高山神庙,却见这里有祭祀痕迹,庙前小炉里还有几枝燃尽香尾,几许香灰。

方长走到庙门前,轻轻跺了跺脚:

“章山神,方长来访。”

几乎是瞬间,山神章淳身影便在庙门前现形,他看着方长扛着的大石,有些惊讶又有些忐忑,生怕方上仙失手砸坏自己庙宇,他立刻道:

“上仙小心,这是?”

“棋盘。”方长回答很是简短。

章山神四周一望,看到小庙旁边松柏下,他经常和上仙所坐之处,遂朝那里一指:“方上仙,可放于此处。”

闻言点点头,方长扛着这刻画有棋盘,个头巨大沉重的石头,走上前。

而后将和山神惯常坐的那块大石,一脚踢下山去。

“那就安放在此处罢。”

说完,他把肩上石头放下,小心安放在新腾出来这位置上。

而他后拍拍手,摘下身上棋篓,对旁边章山神笑道:“这便是棋盘棋子,若山神有暇,可于这几天学习下法。”

山神行礼道:“小神惶恐,竟让上仙如此费心费力。”

方长在一旁石头上坐定,摆摆手笑道:“都是兴之所至,闲着也是闲着。所谓逍遥,无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或者说,不想做什么,就能够不做什么。”

章山神同样哈哈一笑:

“对上仙这种逍遥,小神却是羡慕得紧。”

“也是各有好处。”方长道,“自由自在,却也前路不明,只能独自默默走下去。不过能够走上这条路的人,都已经堪破了这些事,全然不会受到其困扰。”

他棋力不高,不过山神也刚刚入门,教授过程颇为有趣。

掂起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中,方长抬头笑了笑:“这里比我那处好不少,头上有遮挡。”

山神沉浸在棋盘里,对于无聊了几百年的人来说,这项娱乐颇是让人入迷:“这里松柏颇多,其实上仙也可以在崖上植树,这云中山里佳木比比皆是,移植过去就是。”

“好想法。”方长陪了几手,问道:“最近这山神庙香火不错?”

“实是不错,至少比之前好上太多。”山神很是高兴地抬起头,告诉方长:“最近不知怎地,山下渐渐传开了这里灵验的说法,似乎是因为上次除妖之事?小神并未去探究。”

“很多从官道上路过的行人,偶尔会拐来此处,敬上一点香火,祈求一下路途平安。虽然人不多,但对小神来说,这可是有和无的差距,无异于天渊之别。”

…………

……

方长那小块瓜田,迎来了收获季节。

甜瓜这种东西,生长期从俩月到半年不等,根据品种区别,时间长度差距颇大。

在最初那座窝棚旁边,开辟出这一小片瓜田后,方长隔三差五就去看看,顺便浇浇水,同时也见证了它们从发芽、爬腕、开花、结果的完整过程。

今天,终于有个甜瓜看起来可以吃了。

仙栖崖上昼夜温差不算小,很有利于瓜果增加糖分。

这片瓜田中,还有甜瓜花正在开放,也有很多寸许大小幼瓜刚刚膨起,前端还顶着花瓣。

接下来一个月,自己不会缺甜瓜吃。

瓜田旁边几十株高粱长势也很好,它们距成熟还早,却已经昂首向天立在崖上,底部粗壮支撑跟插进土壤中,稳稳撑着,无惧山风凛冽。

方长摘了那首个熟瓜,慢慢走到溪边洗净,而后回到屋前。

在石凳上坐下,他瞅了瞅手中瓜,张口便啃。

此瓜就像从山下林溪村带上来,吃掉后留种那只甜瓜一样,瓜香四溢,甜脆爽口,味道还原的很好。

这石桌石凳旁,新增了一株银杏树。

二指粗细,一人来高,顶着寥寥几片叶子,在山风里微微摇曳。

之前见到章山神门外有松柏遮荫,方长有些喜欢,遂于山中寻了此树苗,移植在旁边。

待其长大后,到了秋日,落叶纷飞间,这里定会满地金黄。

吃着甜瓜,方长默默想事情。

过几日肯定需要下山,这原身执念解决机缘已至,正适出行。

本来性格就是随遇而安,重活一世后走上修行路,也算是机缘巧合之下的顺水推舟。

所幸他心境暗合书中大道,修为进境甚是迅速。

得道先明道,修行首修心。

方长手中那《修行道》和《修行法》两本书,一释道,一指路。

其中道在法前,明了此大道后,只要心境达得,所行之法虽然也算重要,但不过是辅助而已,修为自然会迅速跟上心境。

甚至可以说,古往今来,法会变,道不变。

至于所施各种术,更是无需太在意,待到修为所至,需要时灵光闪动,自然便能会了。

除此之外,但凡机缘因果之流,控制权都不在自己,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太过在意只会成为执念。

而应对方法只有一个:

顺其自然。

日常所行,自是莫要陷于污泥之中,但若事情迎面而来,违心躲避看似明智,却会让道心蒙尘,故无论所遇为何,坦然面对就是。

世上并无事物可永恒不灭,也无生灵可万世长存。

山石会朽烂风化,大海会蒸发干枯,日月星辰会熄灭,就连宇宙也终有尽头。

何况修行人?

修行可得长生,方长已踏入长生之门。但是这世间从无永生存在。

不过是否踏上这条路,并不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修仙,逍遥百千年,不修,活上五十载,简单对比,就知道选择哪一项。

方长轻轻将甜瓜籽收集起来,准备晾干后明年继续种植。

这甜瓜味道不错。

听说天下以西,瓜果种类五花八门,举不胜数,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考虑去弄点种子引入中原,同时在仙栖崖上种一些。

50、【好山好水好地方】

(第二更,先更后改)

拎着青铜铲子,方长走到溪边。

看了看地势和自己竹木茅草屋的方向,稍微比量了下,他从溪边开始,用铲子在地面划了一条线直到崖边。

仙栖崖下一直萦绕着淡淡云雾,几株茶树生在崖壁上,枝桠伸向斜上方。

站在崖边看了看,他低下头,挥动铲子挖掘。

总是去溪边取水路途不近,方长准备给水源开一条支流,从门前路过。

还好这浣花溪下游并无村庄人家,溪水只是从山间淌出,径直汇入山外白沟河,可以随意处理不会有不好影响。

即便如此,他也只是准备开一条支流,并不将原本溪流改道。

上次雨后山洪还历历在目,保留原本水路,可以防止再出现山洪时,发生“水漫仙栖崖”这样的惨事。

青铜铲子很是宽大沉重,但于方长却轻若无物,上下翻动间,泥土碎石被快速抛在两侧,他却悠然自得,就好似不是在挖掘,而是在散步一般。

这只是一条小溪支流,宽约一步,深有半尺,土方量不大。

他并未将新溪流取直,只是弯弯曲曲随意一划,新溪流循着地势,经过崖上低处,绕过方长小屋瓜田,直抵崖边。

自崖边开始挖局,将整条溪渠修整好,又去崖下山谷取来碎石洒进其中,铺满沟底后,他才将最后一点挖开。

溪水奔腾着,涌入这条新开掘路线。水花翻腾间,方长将旁边背筐中碎石块,倒入最后掘开这一小段,他伸手在水中将石块们铺好,而后抬起身来,欣赏自己的成果。

做这事用了整整一天。

夕阳下,溪水在将新沟填至半满后,已经变得平缓,潺潺从崖上路过。

水流从崖边跃下,形成一道瀑布。

慢慢走到崖边,方长查看着下方状况,由于源头只是小溪,这瀑布很是和缓,浣花溪里流来的水,在偶尔深出的石头草木上激荡出水花,而后一直

瀑布带来的水汽,让崖边云雾更密,随着夕阳斜照,一道小小彩虹从崖边升起,像座拱桥。

“咦?”

方长有些惊讶。

他模模糊糊能够感应到,新溪流接通,又在崖边形成那小瀑布之后,这仙栖崖上风水更佳。

因自己在此修行,本就在缓缓提高的灵机,为之一活。

在视线中,这仙栖崖上一切事物更加灵动,空气更加清新,草木更加茁壮,禽兽虫孑更加活跃,连泥土石块也变得有些,甚至波及周围两三个山头。

好事。

方长笑了笑,取来扫帚把空地周围打扫干净。

而后将工具收好,回到自己厨房草棚中,开始为自己准备晚餐。

今天吃素。

……

对于云中山仙栖崖上异动,自然瞒不过管理这片山川的神灵。

山神章淳感觉到变化,在自己洞府里,惊讶地栗子都掉在了地上,他转头瞅向西方。

“是方上仙那边?发生了甚么事?”

刚刚他正在吃晚餐,没想到忽然感觉到,洞府西方出现了某些变化,还好他能够分辨出,是好的变化。拐杖朝地面上轻顿,山神身形便闪现在附近一座高山上,借着夕阳光芒,远远地眺望仙栖崖。

在他眼中,仙栖崖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云雾缭绕中,原本只是灵气丰盈的仙栖崖,变得似有宝地之感。如今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福地洞天,但是想到方长在仙栖崖上居住,山神反而并不意外:

改天换地,真是大能手笔……

不过,这才衬得起上仙身份。

在心中,山神对方长评价又拔升了几个层次,心中愈发敬重这位高人。他不急回洞府,而是仔细观察了下仙栖崖方向。这番改变,不仅仅是仙栖崖和后面山峰,更是惠及了周围几座山头。

感叹了一番,山神默默念叨着:

“这才真是‘有仙则灵’啊……”

“此真是云中山之幸。”

…………

……

方长又在整理自己那青布包裹。

两本书肯定要带上,既能时时修习,又可祛蚊虫。

再用山神送李子的布袋,装上两斤坚果放在包裹里,权当解闷零食。云中山里坚果很是美味,方长在山上闲逛时,遇到常常会采集些,各种混杂在一起,放在篮子里每日享用。

自从决定使用除垢术,换洗衣物已不再是必须,不用带。

又将一双筷子裹好放进去,将包裹裹好,背在背上试了试,还算贴身。

两个月过去,墙上空葫芦已经朽坏。

方长想了想,砍了截竹筒,沿着门外浣花溪上溯,在溪水源头那山泉里灌满水,以软木塞塞了,系上绳子挂在腰间。

说不定这次下山,可以再带些酒上来。

他抬头瞅了瞅远方,却觉山下秋雨将至,遂从墙上取下斗笠,背在背上。

金钱问题好说。

方长没有再动那块璞玉,自从有了矿,他旁边棚子里堆满了铜,而铜几乎等价于钱,甚至在很多地方,同重量铜要比同重量钱要贵,由此常有将铜钱融了铸铜器的人,人间官府对此则会严厉打击。

选了块铜锭拎在手上,一切便已万全。

就像出门在山间闲逛一样,这次出游,他仍然不锁门。

而且他也没有锁。

在屋里撒上些生石灰,关上茅草屋栅栏门,方长用一根细绳将其拴好,免得在风中晃荡损坏。

而后他走到崖边,从浣花溪瀑布旁径直跳下。

还是那条小路,但林溪村已经进入了收获季节,此时已日上三竿,村民们正忙着用小刀片收割田中粟米,他们将饱满穗子轻轻割下,放入袋中运回。

等到晚上后,再一家人将粟米搓下,这是个需要全家老小上阵的技术活。

方长有意不引人注意,于是他从山路上,在一名又一名忙碌的村民身旁,擦身经过,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官道上,依然如往日里一般热闹。

骑着驴骡骏马的穿靴,挑担推车被包裹的穿着草鞋甚至跣足,看似

日头正中之前,方长行到了虎桥镇,看了看天色,他径直朝镇中走去。

51、【重过小镇】

方向先要将手中这一大块铜卖掉,换成钱,供路上花销,首选当然还是上次来这里时,卖玉那家金银质铺。

“客官可是要点什么?”

质铺掌柜的话语和上次一模一样,连语气都不差上半分,都那么让人如沐春风,掌柜脸上笑容也和上次分毫不差,可见是常年说同一句话,练出来的。

走到柜台前,方长将手中铜块轻轻放在台上,小心不使砸坏了台板:

“不知此处可收铜块?”

“客官小心!”质铺掌柜也是担心他砸坏了台案,赶紧去扶,一碰之下察觉铜块重量,见此人却轻飘飘单手拎着,面上满是惊愕:“呃,客官真是好神力!”

“此处可收得?”

“抱歉,客官,小店并无能力分辨铜块成色,无法收购,若是金银珠宝,在下还能掌掌眼,这个……”

方长拱手说了声打扰,拿起铜块起身欲走。

金银质铺掌柜在后面出声说道:“客官,若想出售此物,或许可以去村中铁匠家一趟,他兼做打制铜器的生意。”

“谢过。”

按照掌柜指点,方长朝着铁匠铺行去。

隔老远,便听到叮叮当当敲打声,到了近前更是清晰悦耳。

一座高高烟囱傍在那座房子院墙上,朝天空吐着烟气,门口敞开着,进去后只见一位中年人一位年轻人,俱光着膀子,在那里抡锤。

还有一位老者手执小锤,在旁边敲打。

见方长进来,他们将所锻铁器夹起来,往不知掺了什么材料的淬火桶里一放,怪味水雾伴着刺啦声升起,弥漫在院中,那老者抹了把汗,走上前来,微微拱手问道:

“客人所来为何?”

“在下欲要出售此铜块,不知道此处可收?”

“收。”

那老者答应道,看了看方长手中铜块大小,便知重量不轻,称赞道:“客人好力气。”

将方长让进去就坐,而后命另外两人取肩扛大秤来,仔细查看了铜块成色,说道:“按照规矩,在下需要将其劈开看看内里,还望客人谅解。”

“请随意。”

方长挥挥手,对此他很理解,这是怕其中裹了廉价材料骗钱。

铜货贵重,确是需要小心行事。

三人将铜块劈砸开,确认里面均匀一致后,上抬称称量。

那老者入里屋待了片刻,出来朝方长告罪道:“客人请稍待,家中钱差些许,还望容许小老儿去凑一下。东良、中平,你们先莫要锻打了,陪这位客人一会儿。”

“可以,索性在下并无急事,等上一会儿便是。”

那老者急匆匆朝门外去了,留下中年人和年轻人陪着方长闲聊。

谈话间方长得知,三人是祖孙三代,这家人姓李,祖上在此虎桥镇居住已不知有多少年月,世代打铁为生,主要产物是农具菜刀、铜盆铁锅之类生活用具。由于世居于此,用料扎实良心,很受镇民们信服。

过了半个时辰,老者才拿着钱串,风尘仆仆地回来:

“钱已经拆借到,这下足够,让客人久候了,”

方长问:“会不会担风险?”

老者笑着摇头道:“不会,都是左邻右舍,不收利息,而且隔几天周转开也就还上了。”

双方会账,银货两讫。

将几贯钱收进包裹里,掂了掂,包裹瞬间变得沉重许多,方长发觉所增这些钱币,似乎比来时拎的铜块,还沉上些许。

……

虎桥镇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这里伏虎饼很是美味,但上次来时,给方长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事物,还是镇中酒馆里的高粱酒,以及——镇里老徐那个面摊。

未及走近,香气已然扑鼻。

阳光下大锅里面翻着水花,上面热气腾腾,摊主老徐双手非常麻利,扯下的面片如瀑布一般泄入锅中,在里面翻滚。

“一碗羊肉面,加个荷包蛋。”

“好嘞~!”

朝摊主说完,方长取出一些铜子,扔进小摊角上钱盒中,而后寻找空桌坐下。

来过两次,他已经知晓这小摊上的面价,而摊主也只是听了听钱币声,并未仔细查看点数,显然是颇多人这样做,而且钱数上汉奸有偷奸耍滑之事。

此时尚未正午,并不是正饭点儿,所以这里生意依然红火,但不算拥挤。

几位食客各端着碗,坐在长凳上自顾自吃面,偶尔才有熟人会互相交谈。

方长轻轻拽了拽衣襟坐稳,看着摊主动作。

“客官,您的羊肉面。”

摊主老徐端着新出锅羊肉面过来。

他对方长似乎还有印象,正好此时未有新顾客,遂放下面笑笑:“客官可以尝尝,是不是味道更好了?”

“哦?”

闻听此言,方长立刻吃了一口,确实比起上次更显绵滑,滋味层次感更丰,还多了些许碎蛋花,味道更佳。

他对摊主笑道:

“果然很棒,掌柜的这是改了配方?”

摊主用肩膀上白毛巾擦了擦脸:“不敢称掌柜,在下接手这面摊许多年,也将这配方改了多次,最近又灵机一动做了些微调,很受熟客们欢迎。”

“您对这碗面这可真是上心。”

“那可不!”摊主得意的晃了晃头,“这面摊是我全家老小生计所在,让客人们吃好吃舒坦,是小的立身之本,只有大家吃饱吃好,我等生活才有着落。”

话音刚落下,又有人从街角走来,远远地便喊道:

“老徐,一碗羊肉面!”

“好嘞~!”摊主立刻应声,而后朝方长告了声罪,立刻走到摊前开始扯面。

来的人方长认识。

却是那怀凤府谢广安,自己在此吃面三次,每次都能碰上。

实是有缘。

谢广安这次挑着个大担子。

他将货物往旁边一放,便就朝方长这里坐过来:“这不是方先生么?又见面了,缘分呐。”

“幸会,谢兄,您这是整日里能路过这虎桥镇?”方长端着碗道。

“先生好眼力,我常年来往于龙安府和怀凤府之间。”

“以我的脚力,这来回路上总是耗时一天多,从怀凤府去龙安府时候,我总是一早出发,可以在林溪村那里歇脚。”

“而从龙安府回来时,若是早晨出发,便就在此处吃中饭,若是午后出发,便就歇息在这虎桥镇,一样来此吃面,如今算得上是习惯了。”

点头笑了笑,方长吃着面问道:“谢兄,不知道左近几府,是否有何新鲜事儿?”

52、【一路向西】

“当然。”

有人和自己攀谈,谢广安瞬间来了兴致,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却完全不影响吃面动作。

“这些年间天下太平,有趣事情也层出不穷。”

“不过我老谢平日里,总是来往于怀凤府和龙兴府之间,也就清晓这两个地方的事儿,再远的那些都是传言,未亲眼得见,终究不敢乱传。”

“就说我那怀凤府,最近算得上是文风大盛,上次州试竟然同时有八人得中,这可真是千百年来头一次。”

“他们正筹备去都城参加会试,不知这次几人落榜,几人高中,希望他们做了官后,能够是个好官吧……”

“还有龙兴府,三个月前有位老爷子听戏文上了瘾,也给自家闺女办比武招亲,结果擂台办了一半尚未决出胜负时,那不甘如此的女儿去其母亲那里哭诉。”

“而后老夫人暴起,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老爷子一顿痛打,那比武招亲自然也没能办下去,那场面可真是欢乐,啧啧啧……”

说话间,两人碗中面都已经下去大半。

谢广安继续说道:

“还有这附近最为轰动的,就是这虎桥镇上次的事儿,就在咱们上次碰见前后,先生是否清楚?”

“当时我也是路过此处,只了解开头,未听闻后续。”方长说完挟了一筷子面,配着羊肉放进口中。

面与肉混合嚼起来,颇为软嫩鲜香,口滑的紧,那荷包蛋也卧的恰到好处,蛋黄泛着深橙色,热气腾腾。

谢广安听到方长的话,兴致勃勃地说道:

“却原来是受害一家出人,摸到府里县衙中出首,告了那劣绅庞员外一家。正逢此处姚县令刚正不阿,当即便命人捉了镇上差役和劣绅,判了重罪,发配五千里。”

“而且据说和这庞员外勾结,在府里一手遮天的钱书吏,被判了斩刑,行刑那天,好多人去看呢,俱都拍手称快。”

“可惜在下需要整日为生计奔波,而那宁河府,实在是不顺路,未能一见。”

“这刘长青一家实在是走运,结合之前庞员外家那些传闻,镇上人们都说,他家是有神灵保佑。但我想,人必然自助而天助之,必也是他家中人自救在先。”

方长笑而不语,埋头吃面。

这谢广安说的不错,那只犬妖,说来确实是刘长青家中一员,若不是这里频频发生怪事,想来自己也不会注意这里。

人必自助天方助之,甚对。

……

离开面摊,方长忽然意动,拐了个弯,去那刘长青家看一看。

茅草屋与篱笆墙依旧,不过这里早已经恢复了欢笑,看起来几月前那次蒙冤,并未给这家留下太多伤痕。

空空的牛棚成了杂物间,堆满了工具和柴禾之类。

一位小童正在院里,和自家黄犬玩耍。只见这小童,不时将手中沙包抛出去,看黄犬将其叼回来,便拍手哈哈欢笑,双方玩的十分融洽。

黄犬偶尔一转头,忽然发现方长在篱笆院外不远处看着自己,面色瞬间大喜。

但是它和小主人玩耍中却脱不开身,只能在小童转身捡沙包之机,人立而起,朝着方长远远拱前爪,却见方仙长抬头还礼,笑了笑后转身离去。

它扭头继续去叼沙包。

离开刘长青家,方长准备再去虎桥镇土地那里打个招呼。

自己此次下山只是去碰碰那机缘,并无明确目标和明确时间,没必要过友人门而不入。

在镇中随意转了转,他买了包麻糖拎在手上。

礼多人不怪。

这座土地庙背靠繁华大镇,香火还算丰盈,至少远强于云中山山神。

方长在门口捻了半个诀权当敲门,而后被土地公迎进府中,双方就座,闲聊了很一会儿。

这虎桥镇土地吴怀锦,在神灵中却也算得上交游广阔,和周围人颇有交情。

据土地公所说,那钱书吏终究是没躲过去,刑场处斩后被拘押到城隍堂上,按照之前判决受罚。

他挨了千杖,被削足五十轮,而后才被扔进轮回,投生虫孑肉畜,百万年不得人身。

“爽利!”

方长如此评价道。

…………

……

穿过虎桥镇的官道,是南北朝向。

虽说是官道,但最初来由已不可考,只知道此路古已有之,年年修补。

虎桥镇往北,官道径直通到林溪村附近,而后在云中山南麓朝东,通向龙安府。而从虎桥镇向南不远,官道便在此转了方向,朝西面通过去,一直到怀凤府。

附近地理交通,千百年间一直如此,这也让虎桥镇和南面宁河府府城之间,路途颇为难走。

还好这些年也一直有传言,几任知县都有筹划,想修建从宁河府到虎桥镇的官道,这样从宁河府到临近两府便利许多。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宁河府总是不具备条件。

方长背着包袱,从虎桥镇南出来,转而西行。

腰间竹筒里山泉水已经喝光,如今换上了整筒高粱酒,但他不着急享用,而是从包裹里摸出一把杂色坚果,边走边慢慢剥吃着。

碎壳便扔在路两边,这些不用多久便会降解为肥料,不会污染环境。

官道蔓延在原野上,路过农田密林,路过水塘河流,两边一派田园风光。路边水渠较为鲜见,倒是官道所过桥梁都还修得不错。

此季节的道旁野草,也带着饱满穗头,像远近田中金黄粟穗一样弯着腰。

像林溪村一样,到处都有人在收割。大小道路上,农夫们或挑或背,或赶着驴骡推着独轮车,将田中一年收获往家里搬。

大车是贵重物品,便是殷实人家也不一定置办得起,路上能见多大车是远途拉货,少有用来下地收获。

来来往往的人,都忙忙碌碌。

只有方长,悠闲而快速地走在路上,无衣食之忧,亦无名利之扰,逍遥自在。

即便是这次下山,也仅是去碰一碰机缘。

成与不成,当看天意,便是一无所获,也只是下山游览了一圈。

云中山余脉在东西两侧,朝南伸展着,犹如怀抱着宁河府,迫使官道微微转了个角度,从其山脚下穿过。

方长经过一段山坡路,又经过一条短山谷后,便见前方豁然开朗。

不远处,就是怀凤府地界。

天色有些阴沉,风中带着潮气和凉意。

不远处大树下有群人在歇脚,他们似乎是歇够了,正纷纷起身。

远远见到这些人,方长眼神忽地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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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人间风雨避复来】

(先更后改)

在路人眼中,那群人普普通通。

但是在方长眼中完全不一样,其中两人头上,宛如风云汇聚,有四方气势云集之象。

方长:“……”

这可有点儿不妙。

联系到最近几个月里,一直变化的天象,他有八成几率确定,前面人堆里那两个人,是这次大劫的主角。

方长并不想和他们有接触。

劫数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接触之后应劫……即使自己是修行人,这个时代又没有封神榜,而且自己也算不太上有跟脚,弄不好就会身陨道消。

他瞬间加快了步伐。

用超过这群人的方式,避免和他们接触。

方长暗自笑道,自己这抽身法不错。

…………

……

雨丝纷纷扬扬,飘洒在天地之间。

天上乌云虽然浓重,但却没有夏季那种暴烈,秋天的雨,势绵软,甚至没带着多少雷声。

但这对于丰收人们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

所有人都加快速度,争取在雨丝落地前,将田地里最后一点未收获的粟米,割回家里去,农人们称呼其为“和老天爷抢时间”。

但是依然有一些人家,被雨水浇湿了粟穗,愁眉不展,也引起了大地上无数悲欢。

方长戴着斗笠前行,自己所编竹笠,挡雨效果还不错。

前方不远处,有个小茶摊。

摊主邻着官道,在一片平石上支起了棚子,在里面随意放了四五张桌,卖茶水为生。由于这里前后离着村镇很远,看起来是个歇脚好去处,生意想必不会差。

如今天上细雨连绵,方长准备进去要碗茶,休息一阵。

“客官请进,来碗茶?一个铜子儿一碗,两个铜子儿随便加。”

见到方长走近,茶摊老板迎了上来问道。

茶棚里面已经有了些人,将里面桌子坐了半数,棚子外面苫了一些车辆,有骡马系在树下,看起来都是来此避雨的行人。

方长走进棚子,摘下头上斗笠,抖了抖水,对摊主笑道:

“麻烦来一碗茶。”

“好嘞,客人请坐,本处还有冷烧饼与腌菜,价格实惠,要不要来上些垫垫肚子?”

“不必,茶水就好。”

方长环视了下,见这里已经坐满了一半人,颇有几位正拿着烧饼,就热茶与咸菜片啃。

想来在雨中久行之后,在这遮风挡雨之处喝上碗热茶,再用烧饼咸菜垫垫肚子,有温度又有油盐滋味,必定舒坦。

茶摊老板端了粗瓷碗上来,方长递了个铜币过去,而后接过茶碗。

粗瓷碗中茶水清亮微绿,散发着茉莉花香,上面还飘着一些茉莉花瓣,尝一口,味道却也不错,至少量大解渴,还能温暖行人身子。

一口气喝干茶水,方长没有挪动地方,而是解下腰间竹筒,微抿其中高粱酒。

方长还从背上包裹里,摸出些坚果剥着吃。

他听着周围人低声谈话,同时欣赏外面秋雨。棚子外面官道,在雨中开始有些泥泞,微风吹过,雨丝晃晃悠悠,却又坚定地砸在地面上,溅起细碎晶莹。

从此处向两边的官道旁,遍地石块,没有农田,草木繁杂,方长能感觉到,远远地有人快步跑着过来,不过有丛生树木遮挡,看不清楚。

噫?不对。

他看了看远处上空,忽然意识到是哪波人。

竟然不避雨追上来了,说不定是因为这茶棚,是他们前方最近的避雨处。

看来是躲不过,那便不躲。

凌乱脚步声渐近,而后明显分了伙的几行人,身上带着水珠,气喘吁吁走进茶棚里,摘下蓑衣兜里,朝摊主要了茶水,接着在拥挤中围满了桌子,包括方长面前这张。

茶摊摊主很是高兴,兴致勃勃为这几群人舀茶、取烧饼咸菜。

方长不逃不躲,不闪不避,只是靠在角落喝酒。

或许是冥冥注定,那两位气象有异,看起来像是这大劫主角两人,不约而同坐在了方长对面,哪怕他们并不是一伙的。

他们开始互相认识和闲聊。

方长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这两位大劫主角是何许人。

却见其中一位,是书生模样,看上去文质彬彬,但是刚刚奔跑让他发鬓有些凌乱,衣衫下摆也不少泥点。另一位则是个练家子,而且是个年轻姑娘,身着红衣,眉宇间颇为英气。

这桌上挤了七个人,只有方长独自坐了一面。

其中一位练家子模样的江湖人士,喝了几口茶暖了暖身子,而后对桌上人拱手说道:“几位,相逢即是有缘,在下阳州段金。”

“柳元德。”这是那位书生模样大劫主角。

“于青菱。”这是那位江湖女子,也是此次大劫主角。

待几人都互相通了姓名,方长也淡淡说道:

“方长。”

“如此大家就算认识了,还是那句话,相逢即是有缘。”那段金看起来颇为豪爽,带头开始攀谈。

从他们对话中,方长得知,他们其实来自于三伙人。

兴庆府几位书生,同去阳州游学,另外则是一伙江湖人,还有一伙掌柜和伙计,正按照东家命令调去另一地。

方长也自己观察了两位主角,尤其是他们头上气象。

按着风云汇聚之象,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登上天下舞台。

但两人无法察觉到这点,毕竟他们此时名声不彰,而且大劫主角这种听起来不错,但只是身不由己,被天下大势推着走。

当然,他们的选择,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大势方向,只是极为轻微。

毕竟,更多时候他们的“选择”,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是历史和大势本身的选择,一个时代的主角之所以会成为主角,仅仅是因为他们适合处在那个位置上,毕竟创造历史的不是英雄。

此时方长依然没有参与他们攀谈,只是在旁边仔细听着。

毕竟,就算劫数来找自己,自己也不能主动凑上去不是么?

那位江湖人段金很擅长聊天,有他在,这一桌甚至旁边两桌气氛都搞了起来,大家欢笑中,全然忘了外面秋雨和风中凉意。

54、【仙人当面不相识】

喝茶避雨的人们,开始天南地北的闲聊,从各地科举聊到地里收成,从婚丧嫁娶聊到物价波动,从朝堂传闻聊到江湖风雨,个个神采飞扬,谈天论地,指点江山。

很有既视感。

我前世也曾在键盘上纵横捭阖,像他们一样,方长心中笑着想。

过了会儿,却听那段金扯着大嗓门说道:

“……也是在这条官道上,几个月前我曾经夜宿一座山村,就在那云中山脚下,却是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儿——”

拖了个长音,见所有人都看向他,段金得意的继续讲:

“那山村平日里,全赖村边一条溪水饮用,我去之前不久,却是突然断流,那村人差点失了生计。”

“哦?”此事引起了柳元德兴趣,他问道:“却是为何?”

“柳兄且听我分说,那村里人惶恐不安,还好有个砍柴人曾经在山中遇仙,没办法之下,便一个人跑了出去,到山中一座崖上求仙。”

“你们说怎么着?嘿,还真让他给求到了!”

见附近几桌人全都将视线转过来,段金更为兴奋,他差点在座位上手舞足蹈:

“那仙人带着他,先去拜访了云中山土地公,从土地公那里问知,有头强力妖怪断了水源,土地公尝试驱逐却也败下阵来。”

“结果这仙人带着那砍柴人,问清楚妖怪所在山头后,径直杀了过去。他手执青锋剑,法诀一捻,飞剑便来回穿梭,但那穿山甲妖鳞甲坚硬,一时破不得。”

“而后双方便斗法,你来我往斗了百十回合,千尺之内俱化为焦土沼泽,法术光辉映红了半座云中山!”

“哦!”众人惊叹。

“后来呢?谁赢了?”女侠于青菱问道。

“当然还是那仙人技高一筹。”段金卖弄道:

“他法力高强精深,本就压得那妖怪节节败退,又瞅准时机卖了个破绽,从妖怪法术缝隙,闪身进去,一拳就打懵了那穿山甲妖。”

“这其中也甚有讲究,就像那对付甲胄一样,锐器难以破甲的时候,便就使用那钝器,用震荡之力透甲伤人,那仙人一拳砸在妖怪身上,将妖怪打到吐血,差点就此了结了它。”

“然后趁着妖怪被打的昏头转向,仙人召来飞剑,抵在穿山甲肚皮上,威风凛凛地说‘孽畜,还不束手就擒!’”

“那妖怪被吼声惊得登时清醒过来,见自己被利刃顶住了肚皮,吓得魂都没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你们且说为何?穿山甲这种东西,肚皮那里没有鳞甲护着,最是要害,被利刃抵住,连蜷缩都不能,可以说是任杀任剐。”

“仙人制住那妖怪,待其求饶时,逼其发誓不能再为恶,才饶了这妖怪一命,妖怪吓得头也不回跑下山去了。”

那段金手脚比划着动作,就像当时在现场一样。

听众们被这个故事吸引住,纷纷问道:

“那仙长为何不将妖怪直接杀了?降妖除魔不应该心慈手软啊。”

段金听到后楞了一下,他挠了挠后脑勺,猛摇头辩解道:

“你们可别用人间想法去揣测仙人,俗话说,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妖怪只是做恶,又未曾伤人,自然可以得饶一命。”

众人又道:“可是那妖怪有前科,若再祸害人间又怎么办?”

“这就不用担心了,誓言已经发下,自然有那仙人监管。我们总不能因为一个人有可能犯法,便将其捉拿问罪罢……”

周围人被说服,略带迷茫地点头赞同。

作为当事人,对于这完全走了样,已经朝着话本发展的传言,方长并不觉尴尬,反而听得津津有味。

唯一可惜的是,如此精彩剧情,手中竟没有瓜子相佐,或者哪怕有个甜瓜也好。

众人闲聊间,又询问了下仙人姓氏,所居何方。

可惜那段金当初只听说了一遍,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姓袁?

大家纷道遗憾,接着换了其它话题。

“……却说那阳州有位读书人,家里炖了只鸡,坐在桌前正欲大嚼,忽然悲从中来,于桌前肃立,作了首悼词曰:‘鸡有五德之才,难免一刀之灾,暂吃吾肚之内,算作一副棺材,呜呼呀——哀哉!’,而后转头冲屋外喊道‘娘子!再捣瓣蒜来!’……”

“……哈哈哈哈……”

“……我们兴庆府,有两位简姓先生,德高望重,但是教出来的弟子,半数成就非凡,半数顽劣不堪,而且完全看不出为何会如此。”

“但是他们二位简先生,却也是府里仅有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良师,今年本府中榜考生,几乎全是出自他们门下。这让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们都纠结不已,自家子弟是送去读书呢,还是不送去读书……”

“……换我也纠结,这跟耍钱押大小似的,谁受得了啊……”

“……就是就是……”

外面风渐起。

细细秋雨渐歇,厚厚乌云散开缝隙,金色阳光从中穿过洒下来,将雨后颜色深沉的大地,染上几块明亮斑驳。

见此情景,茶棚里众人停止了交谈,纷纷打点行囊,收拾车马,准备重新出发。茶摊摊主开始收拾碗碟,抹擦桌子,准备迎接后面客人。

大家都要讨生活,或者有自己所行目的地。这次下雨耽搁,只是提供了一些修整调剂时间,雨停了,依然要各奔前程。

方长行李轻且少,也没啥要整理,率先起身,走出茶棚。

并不想在身后众人身上磨蹭太多时间,尤其是两位大劫主角存在的情况下,他发挥脚力,快步前行。

在身后人们眼中,之前那位待在角落,皂袍银簪,十分容易被无视掉的人,闲庭信步般,快速远去,不一会便只剩下远处小点。

略泥泞的官道上,了无痕迹。

没有半分脚印。

“高人啊……”

有人见此情形叹道,而后继续整理自己马匹。

这时,一声大喊让所有人都看向发声者。

“我知道了!!!”

众人只见那位豪爽江湖客段金,蹲在地上十分后悔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云中山里的真仙,可不就是叫方长么!”

55、【怀凤府】

众人纷纷涌出茶棚,看仙人离去方向。

大家将眼睛瞪得溜圆,才注意到远方那个移动的身影。若是不仔细看,甚至会将其忽视掉,结合名字和对方脚力,他们对于这事也就信了九分。

有人冲蹲着的段金笑道:“你这是仙人当面不相识啊……”

还有人在马后炮补刀:“刚刚我就发现了,角落里坐着的这位,和咱们都不一样,绝对不是一般人物!”

也有人试图安慰他:“没必要太多在意,这只是咱们这些人无缘而已……”

吵吵嚷嚷间,好不热闹。

几乎所有人都跑到了棚子外面,甚至茶摊摊主都跑了出去,只有于青菱和柳元德没有动。

刚刚他们和方长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现在大家都跑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坐在同一张桌上。

于青菱是江湖女,更为开朗。

她朝柳元德笑道:

“从小便听闻世上有仙,没想到当面碰到,却发现这仙人看起来甚是年轻。”

“女侠此言大谬。”那书生柳元德用力摇头,并不赞同。

他斟酌了下语言,向对面女侠说道:“传闻中,仙人能得长生,容颜不老,又有传言说仙人可以返老还童。”

“所以,刚刚那位,虽然外表是一幅青年人模样,但如果他真是仙人的话,谁也说不好他到底多大年龄。”

被书生说服,于青菱笑道:“兄台所言甚是,仙人确实不能用外表衡量岁数。”

接着,她朝对面书生拱了拱手:

“重新认识下,小妹于青菱,阳州人氏,一直在江湖上漂泊,此去乃是到兴庆府投奔大伯。”

柳元德赶紧还礼道:

“在下柳元德,兴庆府人氏,从龙安府游学归来,正准欲还家备考。”

“哈哈,那正好顺路,继续同行?”

“乐意之至。”

当两人收拾好行李,走出茶棚时,外面天上已经云开雾散,露出被雨水洗过碧蓝天空,阳光洒下,照出一弯彩虹,横贯天空。

茶棚外那江湖客段金,满脸都是失落之色,他依然没有缓过来,不过也开始收拾心态,和大家一起走上官道。

雨后泥泞,道路并不好走,但两旁树木青草被这雨水一浇,俱都泛着青翠,空气清新怡人,那如黛远山也更加靓丽。

一行人重新上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刚刚那疑似仙人,自然也是焦点话题。

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聊得甚是合拍,很快熟悉起来。

说完一件读书时趣事,听到周围依然在讨论刚刚遇仙之事,柳元德对旁边女侠说道:“传说这世上不仅有仙,妖怪也为数不少,但我来到世上二十载,既没见过仙也没见过妖,刚刚那确实是开了眼界。”

侠女于青菱哈哈一笑:“我也同柳兄一样,没见过妖,也没见过仙,不过江湖上那些高人倒是认识不少,他们可比传闻中差远了。”

“说不定妖怪和神仙也一样,并不像故事里那么与众不同,可能就如刚刚那人一般,风轻云淡,混迹人间。”

说着,她从路边一根孤零零的竹子上,随手折下一根竹枝,拿在手中玩耍。

旁边柳元德也走过来,仔细看了两眼这根竹子,才和于青菱一道,跟上前面大部队。

“柳兄为何如此查看那根竹子?”

“它生得很不错,越看越让人欢喜,我刚刚想,若将其砍下来做成箫或笛,应该不错。”

“不过这偏僻地方竟然有单独一根竹子生长,也是殊为不易,考虑到它生长困难,还是算了,说不定啥时候这里会多一片竹林。”

“柳兄真是想得深远,小妹佩服……”

两人互相夸奖着,自官道上走远。

他们全然没注意到,随着柳元德说想做箫和笛时,后面那根竹子抖了三抖。

这根竹子,确实生长得突兀,周围没有同类,全是杂草灌木和乔木,只有这根二指粗细翠竹戳在路边,也是殊为不同。

“人类太可怕了……”

竹子心想。

它却是那云中山山坡竹林里,那根逃跑的竹子精。

自从下了山,竹精昼伏夜行两个月,在人间乱逛了几圈后跑到此处。下山几月还依然完整,主要得益于它还算机灵,知道避开人行动。而且它掌握了变细的方法,从竹林里最强壮的崽儿,变为道边二指粗细的小竹,从而不引人注目。

这会儿它正在这里休息,准备晚上继续朝西前进。

没想到几个月安稳让它放松了警惕,竟然驻扎在了路边,于是遭殃被折去一根枝叶,还有说要将自己砍了,做成畅销和笛子的人。

竹生为何如此艰难,这广袤大地,就没有净土了么?

满心委屈中,此竹看官道前后没人,便悄悄从土中拔起脚步,朝旁边树林里跑了几丈,才收拢枝叶继续歇息。

…………

……

方长之前所居住之处,离着云中山并不远,就在兴庆府治下一个小山村里。

他上山路程,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时间,才穿越兴庆府来到云中山,还花光了变卖家产后的不多积蓄。

现如今下山寻找机缘,方长准备先回去看看之前居住的地方。

从云中山到兴庆府,需要经过怀凤府,沿着怀凤府到兴庆府官道一直向西,再从兴庆府朝西走上几十里,才能到得初始小镇。

这段路途中,怀凤府是必经之地。

在路人闲聊中,怀凤府和龙兴府,都要比宁河府富裕繁华。

有说是因为这条古官道未曾进宁河府府城,缺了风水上通财之誓,还有说是因为历史上,宁河府洪水爱泛滥,让宁河府面家底薄。

对此并不关心,方长喝了口竹筒里高粱酒,看着前方府城城墙。

进城费和宁河府一致,都是一个铜币,不过日积月累,县衙收入还算可观。掂了掂包袱里各种铜钱,他走进街边一座客栈:

“掌柜的,来间房。”

“好嘞,客官您是否打尖儿?”

“暂时不必,先给我开个房间。”

掌柜很熟络,也不需要登记,只是收了定金后,喊店小二将方长带上楼。

分给方长这间屋子,是临街房子二楼,阳光非常好,光线透过波浪形薄纱窗帘,在桌子地板和墙边柜上,投下略模糊的条纹光影。

按了按床铺,感觉其还算软。

方长在窗边坐了会儿,而后起身,准备去看看这市面景象。

56、【年轻人有诗和远方】

虽然仅相隔近百里,这怀凤府街面上风物便和宁河府有所不同,尤其是府城中居民们口音,双方有明显差异。

而且相比起来,这怀凤府要比宁河府繁华不少,城中行人摊贩、雇工店员、孩童老人,气色都要更好上一些。

盖因这怀凤府盛产鸭梨,个大味好,皮厚多汁,耐储藏耐运输,畅销远近数个州府。

方长走近怀凤府府城时候,两边除了田里满当当的口粮,水边地头路旁渠边,大多分布着梨树。

那些深紫色树干顶着绿色叶子,中间累累硕果,在阳光下呈着鹅黄色,若是到了春天,这布满白色梨花的怀凤府,定然如雪原一般美丽。

皮厚的梨子口感稍微要差上一点,不过它所伴随耐储耐运特性,才是这怀凤府鸭梨畅销远近的根本。

就如远方某府盛产一种贡梨,因其皮薄肉酥,水多肉甜,若是无意失手落在地上,必定摔得稀碎,故称“酥梨”。

但也因为如此,酥梨运输困难,每年除了本府人能食用,和挑选少量作为贡品之外,根本无法往外销售,种植规模也一直上不去。

街面上,很多农夫挑着担子售梨,生意还不错。

因为这怀凤府也算交通枢纽,来往旅人客商挺多,加上这怀凤鸭梨名声不先,他们经常会买上几个尝尝,或者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吃。

方长从包裹里拆下几个铜钱,买了两个。

味道很不错,或者说,比云中山里大部分水果要美味,算是名副其实。

他现在正在怀凤府里最宽阔街道上行着,四处闲逛。

方长静静有味地看着周围一切,在山中修行几个月后,感觉人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又到了饭点儿……

仰头看了看,他选定周围最上档次的酒楼走进去,这酒楼门口挂着招牌,上面三个大字很是俗气——“悦来居”。

见方长走上台阶,里面店小二将手中白毛巾,往肩膀上一扬,而后迎了上来:

“客官里面请,几位?”

“只有我,给我来个靠窗的位置。”

“好嘞——客官随我来~!”

小二利落的引着方长上楼,在靠窗一张桌子旁坐下,从旁边大铜壶里倒一杯茶端上,而后问道:“客官要点儿什么?”

方长坐定问道:“这里有什么招牌菜?”

明显是受过培训,店小二流利地说道:

“本店有三绝,首先是脆皮桂花鸭,皮脆肉软,色香味俱全,这道菜每位老顾客都必点必尝,称得上是这悦来居门面。”

“然后是黄焖牛肉,由于耕牛不得宰杀,只有拿了官府牌照,专门养殖的肉牛才能用作食材。而府城那几家养牛户,隔上一段时间才能出栏一头,因此不是每次来都能赶上。今天恰好有新鲜牛肉供应,客官可以点。”

“最后便是清江笑口鱼,这鱼乃是南方百里的清江所产,捕捞后放在桶里运来此处,趁着新鲜宰杀,用独特手法烹饪,最是鲜嫩美味。”

方长点点头:“那便上只脆皮桂花鸭,拣几道时令菜蔬烹了端上,再来几个旋饼,温壶好酒。”

面前店小二流利地复述了一遍,待得到确认后,才飞奔至悦来居后厨递交菜单。

端着白瓷茶杯,方长轻品了一口茶,环视酒楼里。

这座悦来居生意还算不错,但远称不上火爆,看起来走得是细水长流的路子。

里面人没有坐满,方长所坐二楼更是冷清,倒是几个半封闭包厢里面都有人,欢声笑语与觥筹交错声一齐传将出来。

后厨材料一直保持齐全,菜上得很快。

没多大会儿,四五个碟子便摆满了面前这张木方桌,还上来盘白面旋饼,以及装在细嘴酒壶中温好的美酒。

见方长欲动手进食,小二立刻走上前来斟酒,同时为其介绍主菜:

“客官,这脆皮桂花鸭,要将皮肉分开食用,旁边这两份蘸料,鸭皮可以蘸着砂糖吃,这是从烤乳猪处学来的技法。鸭肉可以蘸桂花酱吃,桂花酱是本店秘制,味道甚佳。”

“谢谢。”方长放下筷子,从怀中抽出直背小玉刀,上前片鸭子吃。

果然如店小二所说,这道菜色香味俱全,皮脆柔嫩。

鸭皮烤的薄脆,蘸了白砂糖后,油脂与糖分共同在口中炸开,提供着从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美妙感受,桂花酱更是香甜宜人,与鸭肉甚配。

酒暖过后口感更是柔和,更显这好酒醇香绵软,几样时令菜蔬调制的颇为精心,从中可以感觉到这悦来居大厨的深厚功力。

方长吃的爽快,他朝旁边侍立店小二夸奖道:

“这里手艺真不错。”

“那可不。”店小二对此理所当然,这会儿人不多事情少,他干脆在旁边陪着方长闲聊:

“这悦来居,是怀凤府城里最棒、也是最大的一座酒楼,但凡高端些的宴请聚会,都会在这里进行……”

闲聊了一会儿,方长已经消灭了大半只鸭子。

从店小二口中得知,这悦来居虽然技艺精湛,却走的是平价路线,每道菜溢价并不多,性价比很高。

问了下姓名,这位店小二名叫陈远,接着方长问道:

“陈兄弟,你在这里干了多久了?”

“有两年了罢。”

“感觉这份工作怎么样?”

“很好啊,每天除了上工时间稍长之外,不算累,也很干净,只需要眼力跟上脑子活点儿,算得上是安逸,而且工钱很不错。”

店小二陈远夸奖了这里两句,而后想了想,微微降低声音道:

“就是,我不太喜欢。”

“为何?”方长停下手中切割鸭肉动作,奇道。

由于面前人独特气质,陈远似乎对这位客人很是投缘,他朝方长坦白道:

“我也曾经整理过自己的梦想,而后发现我向往新的生活,不喜欢每天待在同一地方。或者说,我想想去看看这个大大的世界。”

方长继续削下几片鸭肉,笑道:

“可是这世界很危险,有妖怪,有鬼,有吃人野兽,有山贼,有心怀不轨的歹人,他们还会做人肉包子呢,你不怕?”

“不怕。”

陈远摇头道:“我相信,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57、【这里有妖气】

方长微微点头,并未对别人理想置喙。

那样很是不礼貌,而且对于双方,都没有任何意义。

陈远接着告诉方长,自己之所以目前还在这里当店小二,是因为家里双亲尚在,有牵挂无法离开。

他目前在家尽孝,准备待父母百年之后,再离家出行,因此也不准备讨媳妇生娃娃,到时方可得轻松:

“或许我名叫‘远’也是一种冥冥感应,我心中最想去看的,是那些无人之处美景,是那些名山大川、草地雪原、幽谷峰峦,是那些人迹罕至之处。”

“不娶妻生子,不让自己有牵挂,也是因为我已做好了充足准备,并不怕葬身在哪个偏僻角落。”

“俗话说‘善泳者溺于水’,类比之下,喜爱远游者死于途中,反而是常事,而且对我来说,也说不定是幸事。”

对于这位店小二远大理想,和他这幅豁达心胸,方长有点钦佩。

能见识到这种人物,听到这样的故事,对自己修行路,也有一些好处。

他夸赞陈远道:

“有这份心态,想必在不久将来,陈兄弟应能实现自己心愿,祝好运。”

对于这两句鼓励,店小二很是高兴:

“多谢客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这样的想法没问题。”

“当然,最近两年我也没和人说过此事,但今天不知为何,看到客官就心中颇感亲近,有些没忍住诉说了一番,还好您不笑话我。”

将最后一片脆鸭皮撕下,蘸了砂糖放进口中细细嚼着,方长真诚地说道:“在下一直认为,有梦想的人,都值得尊敬。”

店小二表情有些得遇知音之色,他拱拱手:

“不知客官怎么称呼?”

“叫我方长就好。”

这时候,不远处一张桌子上食客们似乎要会账,朝这边招呼:“伙计!”

“来嘞——!”

陈远立刻朝那边快步走过去,直到方长吃光了鸭肉菜蔬白面饼,喝光了壶中美酒,需要结账时,他才有闲暇过来打个招呼。

…………

……

“那刘家娘子,医术实在是好,这次只是揉捏了两下,我这多年病痛就好了!”

“真的?你被这折磨了不少年了吧。”

“是啊,算起来快八年了,我被这病折磨了这么多年,如今得了解脱,实在应去再次道个谢。”

“那肯定是,我听说那大户人家,被瞧好了病症,会找巧绣匠订制面锦旗送过去,咱们这些普通人家虽然弄不起,但你去当面道声谢也是应该的礼数。”

“就是就是,明天便让我家老三去市集上置办份谢礼,我要上门去说一声。”

“也不知道那刘家小子怎么有那么好的福气,娶得娘子人又漂亮,心地又好,医术又棒,我家那小子要是能够找个有她一半的,我去城隍庙进香。”

“当然,他爹之前行医那么多年,治好了多少人!必定是福泽绵长、荫及子孙,像我们这样人家当然没法比。”

“那刘家公子,日夜攻读诗书,肚里全是学问,这种人物娶到好媳妇才是合理事……”

路边两位中年妇女,端着簸箕提着铜壶正在闲聊。

她们谈话声,一字不少传入方长耳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拎着只卤猪蹄慢慢啃着,在长街上闲逛的方长,朝这边看了一眼。

诶,有妖气?

一看之下,方长脚步顿了顿。

他停止了啃食,将手中主体连骨头三两口嚼吃完,给双手用了个除垢术,去净所有油脂,便转了个方向,朝另外街道上行去。

确实有股淡淡妖气,萦绕在这左近人家附近。

“不应该啊?”

方长有些好奇。

妖物开慧后,混迹人间者并不少见,但即便尚未化形,也不会出现眼下这种妖气四溢的情况,因为这样的很容易被捉去,物竞天择之下,渐渐已经绝种。

而眼前这种又有不同。

并不像未能控制住妖气那种稀罕品种,以单点为中心逐渐变稀,这里更像是随机分布。

方长悄悄跳上座高柴堆,放眼望去,这怀凤府城里妖气一团一块,极其单薄但又错落有致。

很淡,他估计,以大部分修行人感应水平,甚至都无法发现此处异状。但又很有规律,刚刚聊天那两位中年妇人里,刚刚治好病痊愈那位,身上便环绕着一些。

结合她们聊天内容,方长有了猜测。

他随便走了一段距离,而后在旁边墙角,随便找了个正用树枝在地上写字的小童,问道:

“这位小兄弟,请问那行医的刘娘子家怎么走?”

“这我知道,阁下。”那小童立起身,大模大样行了个礼,而后对方长说道:“但是我最近新学到一个词儿,叫‘等价交换’,阁下探知消息,需要给我在您心里,和指路价值相等的报酬方可。”

“哈哈,好。”

方长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从兜里摸出两个铜钱,想了想,却没有递给面前孩童。

他对面前小童说道:“小友稍等。”

而后去一边店铺,用这两个铜钱买了几根麻糖,用纸包了走过来,与了那小童:“您看这些可够?”

这孩童接过麻糖摇头道:

“在我想来,对于指路这种来说,所谓等价交换,其价值不由我来决定,而是由它在您心里分量所定,若阁下感觉它值这些,想必它便是值这些,我是不知道的。”

“……有道理。”

方长并未多说,随着这早慧孩童,七扭八拐,来到一座青砖门外。

“那刘娘子家便是这里了,行医又姓刘的人家只有这处,阁下可自行敲门进去。”孩童说完便离去,不跑不跳稳重的很,实是与年龄不太相称。

这里没有牌匾也没有招牌,但是能清晰闻到,里面飘出来的药香。

那是一种常年累月被药材浸润,千百种炮制好药材叠加在一起,所散发出的一种清香。初闻之下会让凡人很是不适,但片刻后则会觉得清新怡人。

方长耳力远超凡人,他立在门外,并未敲击门环。

因为此时,一阵谈话声伴随着药香,飘过青砖院墙,进入他的耳朵中。

58、【胡雪球】

“相公,莫要让一时失利太过上心,人生还很长。”

这声音如黄莺般清脆好听。

“我懂得…只是终究难以平复心意。”这次是位男子说话,想来是那刘姓书生。

“俗话说得好‘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反正相公你下次参考不会再遇到他们,只需发挥好自己水平便可,些许杂音只是恶犬吠日,当其不存在便好。”

“娘子说得对,细想来,他们无非是平日里对我多有嫉妒,见我如今落榜,便认为是得了时机,才上来嘲笑。其实他们本性并不算坏,也怪我,平日里未曾过多在意自己锋芒。”

“相公如此想,便是极好的,妾身再去磨些墨来~”

听到这里,方长抬起手,叩了叩门环。

便听里面说道:

“娘子且听,是不是又有患病乡邻上门了?”

“嗯,是有人在敲门,且待妾身去看看。”

脚步声响起,很轻,朝着院门过来,但离着大门愈近,就显得越为迟疑。

最终,厚木门还是“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身着素色罩衣,做妇人打扮,极其美貌的女子,站在门中朝外看来。

她看见方长后愣了一愣,而后微微一笑,朝方长轻轻行了个礼道:

“上仙请进。”

方长点点头,迈步走进门中。

这次寻找真是快捷之极,毫不拖泥带水便找到了此事正主,第一眼见到,他便已经窥破了这妖怪身份,正是眼前这位刘家娘子。

而这妖也明显察觉到了不对,她听见敲门时,便已觉得异常,因其平时惯常用灵识感应门外人,判断是谁前来求医,但今天门外好似空无一人,就像自家院门闲来无事自响一般,但她和丈夫都明明白白听到了敲门声。

待到打开门,只见外面一人风姿翩翩,其身上灵韵更是不类凡人,便知不是自己感应问题,而是面前人位阶太高,说不定有自己的……五倍?还是十倍?

那刘姓书生也迎了出来,似乎是准备看看病人状态,结果发现妻子领着位健康人进来。

他感到了些许不对,便没有说话,而是和妻子一道,将方长让进屋中。

三人就座,刘家娘子端上茶杯,文静地说道:“仙长请用茶。”

见气氛有些沉闷,方长率先笑了笑:“这里却是家医铺?为何白日大门紧闭,不挂招牌。”

面前书生答道:“虽然家里世代行医,但到我这却走上了那功名之路,娘子怕我读书时受到过多打扰,便撤了招牌闭了门,从那时起,便只有熟悉的街邻才会来问病。”

而后他盯着这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如此上门,却是有些唐突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在下方长,直接称呼我名字便好。”

“刘修文。”书生拱拱手,“旁边这是我发妻。”

直接开门见山,方长说道:“在下却是为了这怀凤府城中异状而来,那些从这里获得救治并痊愈者,所受治疗手法颇为特异。”

这刘修文甚是聪慧,而且性格很直,他听了方长话语,低头沉默了一下,而后平色说道:

“你看出来了?”

“嗯。”方长点点头,继续道:“想来,这位仁兄旁边夫人,也不是普通人,或者说,并不是人罢?”

刘修文沉默下来。

后面刘家娘子微一行礼道:“不瞒上仙,妾身胡雪球,确实非人身。”

对于面前两人的诚恳,方长还算欣赏,他说道:“大妖混迹人间,体验红尘,对于修行中人来说,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为何要将这怀凤府弄得满是妖气?”

“须知修行中人向来好管闲事,若是哪天有鲁莽者将你镇压了,或者一剑斩了,也没处说理去。”

“此却是妾身过错。”

面前女妖将事情经过道来。

这妖怪胡雪球,是只狐妖,而且是一只白狐。

这个人狐相恋故事,没有什么相救后以身相许之类的狗血情节,就是这狐妖化形后,来人间混迹,偶然认识刘修文,被其一身正气、满腹才学,以及英俊外表吸引,而那书生也爱慕她善解人意容貌倾城。

典型的才子佳人配,双方迅速走到了一起。

二者婚后,对于娶了个狐妖之事,刘修文颇为接受,并不是太过在意,他们的生活也还算幸福美满。

胡雪球关了医铺门,除了防止太过打扰刘修文读书以外,便是因为刘修文经常会外出游学,没法接待病患。

但街坊们的病情却不少拖延不得,刘修文不在怀凤府时,他们也无处求告,只能央求刘家娘子帮一帮。

无奈加心软之下,她便施展妖术疗病,对于某些种类病症也颇为有效,一来二去,刘家娘子医术高明之事,也渐渐传开,让她平常更难以拒绝。

而施展妖术和平时生活不一样,必然会有妖气泄露与残留,即使胡雪球仔细控制,在水平足够的人眼中,也依然明显。

方长点点头:“原来如此。”

刘家娘子苦笑道:“但现在看来,这其实更加危险,因为能够发现这里异状的修行人,虽然比例少上很多,却也都是大能。就比如上仙,还好上仙看起来通情达理,不准备喊打喊杀。”

“当然。”方长笑道:“你运气好,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只要刘兄是自愿的,便一切好说。”

狐妖拜道:

“相信仙长能够看出来,虽然我相公这一身正气,对于妖怪来说可以助挡灾劫,吸引力甚大,但有此正气在身,自能诸法辟易,妖邪不侵,所以不会有怀着异心的妖怪能靠近他。”

“嗯。”

虽然暂时不知道狐妖说的什么,但方长还是点头。

因为他能够看出来,这刘修文灵台清明,毫无被魅惑的迹象,而这刘家娘子胡雪球,行事风格颇为大气端正,也不像邪物。

至少这次,并不需要斩妖除魔。

“但是……”头一次遇到化形大妖,对于这白狐妖现在状态,方长心中略有疑惑,他打量了一下胡雪球,问道:“你寿命只有百余年,就这样放弃了修行,不后悔么?”

“自己选择的路,当然不会后悔。”

刘家娘子展露笑颜道:

“做人的感觉,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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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成语不能乱用】

白狐妖扭头看了一眼丈夫,幸福地笑了下,说道:

“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些寻常事间,自有无尽滋味蕴藏其中,久处其间难免醉心于此。”

“妾身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选定了这个放心,又喜欢得紧,便是百十年后老死又有何妨?”

方长闻言,点点头,笑了。

妖怪开灵,走上修行路后,会获得长达几十倍上百倍的寿命,比如原本能活十几年的狐狸,开灵后可以活上几百载,若原本就长寿,从中所得反馈寿数更是悠长。

但是有幸化形之后,它们这幅新形态下,寿命却只是比普通人长一些。到这个阶段,化形的妖怪们多会选择入世,体验一下凡尘百事,以此增进修行。

因为人间琐事,自有真意蕴含其中,这也是修行人与大妖纷纷入世的原因。以此观之,天地对人类这种万物之灵,无形中确有偏爱。

但这只白狐妖……它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修行,全心全意投入了目前这个身份中。

像刘家娘子这种状况,不会是第一例,也不会是最后一例。

在方长看来,眼前这位本是白狐的女子,虽然妖气衰弱、灵韵不彰,但也绝对算不上走岔了路。

谁言道只一条?

虽然最终殊途同归,但“大道万千”,从某种方面,此狐近道,甚至可说已经得道。

而且其修行路未断,百年后若她依然在世,心性若能磨炼得圆满,自会有一番机缘说不得便就修为猛进,得享逍遥。

“胡娘子真是幸甚,道在其中矣……”

方长对面前胡雪球叹了声,便未再多谈。他转换话题,嘱托了几句,一口喝净杯中茶水后,便朝刘修文夫妇告辞,起身离开这飘荡着药香的小院。

……

刘家娘子和刘修文二人目送方长离开,他们夫妇才回到房间里,交流讯息。

“娘子,这方长到底是谁?”

对于这人来历,刘修文从始至终有些迷惑,他只知道这是位厉害人物,而且似是为了自家这妖怪妻子而来。

“我不知道。”听到丈夫问及此人来历,白狐妖胡雪球略有点迷茫,她并不比自己丈夫知道的更多。

绷嘴蹙眉想了一下,她对刘修文说道:“相公,妾身倒是可以确定,这方长是位修行人,而且修为极高。”

“嗯,我看你喊称呼其‘上仙’,他并没有拒绝,想来真的是位上仙了。”

胡雪球点头赞同:

“妾身修行几百年里,从未见过这等人物,明明在当面可以用眼睛看到他,但是灵识中那里却空无一人,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而且我以目力观之,似乎能从其身上见到天地循环、自然道理,实在是难以想象他修为有多么高深,幸好此人性格颇为随和,不然刚刚……”

她噤住声,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一旁刘修文,已经明白了妻子意思。

他知道,在自家娘子看来,刚刚若是动起手来,说不定自己夫妇二人已经人鬼相隔,或者已然共赴黄泉。

刘修文感叹道:“如此看来,这位方上仙是位有道高人,并不像话本故事中那样狭隘,不然我们夫妇刚刚就危险了。”

白狐妖掩嘴一笑:“相公莫信那话本,里面都是些人类文人,按照自己想法和观念构建的世界,话本里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其实都是人。”

“哈哈,娘子所言甚是。”

“不过刚刚确实有些惊险,而且这人不告而临,让妾身担忧得紧,还好相公正气加身,自然吉人天相。”胡娘子有些后怕地说道。

书生刘修文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娘子你刚刚和那位方上仙说,我一身正气?这是怎么回事。”

刘家娘子微微一笑,也不过多解释:“夸你呢。”

而后她转换话题:“不过这位仙长最后嘱托,确实是大事,至少对于我们夫妇来说是大事,万一再有修行人找上门,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愉快。”

在刚刚方长离开时,出于安全情况,嘱托这白狐妖“以后不得使用妖术救人,好好学医”,这狐妖惶恐中深以为然。

“当然,娘子你可不能在以身犯险了,我们将来日子还很长,还要生儿育女,还要教他们读书识字,还要等老了之后享尽天伦……故无论任何时候,安全永远是第一位。”

刘家娘子胡雪球微微收起笑容,正色道:

“相公你好好读书,学医这种事情,便交给妾身来做。而且对于如何劝阻乡邻们莫要上门,妾身已经有了一定方案。”

“若是下次能够得中,现在大多数问题便会迎刃而解,虽然需要面对全新的问题。”

“好。”

刘修文点点头,他知道妻子一直以来的想法,而且他明白,自己完全有得中的水平。

…………

……

从小巷中走出来,方长解下腰间竹筒,狠狠灌了一口。

刚刚故事不错,当以酒佐之。

那白狐妖云淡风轻的心态,对于方长也有些触动,导致他修为上有了些许进境。

其实能化形者,已经是大妖,刚刚若动起手来,方长自认为不一定可以占据上风,而且还要顾忌凡人刘修文在一旁。

当然,对于自己能否全身而退,方长十分有自信。

“您终于出来了!”

刚刚那位小童快步小跑,朝着它迎上来,手中还托着个纸包。

“怎么了,小友,发生了何事?”

“我……我刚刚回去和先生说了‘等价交换’之事,受了罚,先生说为人指路乃是公德,告诉我成语不能乱用,而后将我打了手板,还让我将这些还回来。”

“……”

方长笑了笑,从小童手中接过装有麻糖纸包,而后掏出一根来递给他:“此非等价交换,而是看你有缘,请你吃。”

“真的?可以么?”

“放心,你先生不会怪罪的,吃吧。”

“谢谢!”

小童情绪变得高兴起来,他瞬间忘记了手上疼痛,接过麻糖便咬,脸上全是满足神色。

60、【故地重游】

方长这幅原身,乃是兴庆府人氏。

从怀凤府出来后,沿着官道继续往西,过了两府辖区交界后继续前行。

而后在一颗巨大槐树处朝北转折,沿着小路再走上几十里,便就是方长在另一个世界闭眼后,再次醒来时所身处的那座小镇。

包括醒来后那次巧遇,即得到身后背囊里那两本修行书籍的奇遇,也是发生在这座小镇上。

原身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载,熟悉这里的每位居民,熟悉这里的河流水井,熟悉这里的小路农田,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这里的每栋建筑,嗯……那边新起的高楼除外……

总之,在原身记忆里面,这座小镇就是他涉足过的所有地方。

离开小镇前,方长已经将原身在镇中所有因果,做了个了结。

那并不耗费什么力气。

再之后的他,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尘缘不染,因此方长并不准备现身,那会这些邻居们平静地生活。

他更不想给镇民们留下什么谈资,方长知道谣言变形的速度,若是自己忽然现身被关注到,估计用不了几天,在邻居们口中,自己就会成为双手十四跟手指头、三头六臂、隔三差五就会蒸吃个小孩的那种怪物。

自己的小屋已经卖掉。

那是曾经收养了自己的义父去世后,留下的财产之一。

如今里面住了一家普通人,是从外地过来这里讨生活,他们在门前支了个小摊子,每日耕种之余卖些腌菜。

老屋提供了这几位百姓的生计,也算是物尽其用。

曾经的田里,都是已经收割过的粟杆,尚未彻底刈倒,犹如一片针林。方长奇遇走上修行路那条河边,也又生长了一茬芦苇,河边柳叶垂着,给平缓地河面铺上绿色倒影。

邻家二牛已经娶了媳妇,正在如胶似漆地过日子,村口杜小妹家,门口红字显是新贴,证明这家独生女已经嫁出去,到了临近村镇。

大树下那位常年靠在那里,晒着太阳,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老头不见了,他家门口多出了一抹白色。

婚丧嫁娶,人间常事。

而镇中那些吵架声、欢笑声、孩童嚎哭声,也像以前的每个日日夜夜一样,轮番在这里上演。

但以上这些,都已经和方长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不再属于这里,不管是身躯还是心魂。

待到几十年后,这一代人逝去,也不会有人还记得,曾经有一位名叫方长的少年,在这座小镇长大过——那时,这里不会再有关于他的任何印记。

悄悄在镇中转了一圈,方长从很多人身旁走过,但是他刻意发挥了自己那幅修为境界,变得好似融入这片天地,从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认出他来。

这里应该不会有人知道当年事。

原身早就朝每一位可能知道的人打听过,然而大家都只是晓得,那位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很有本事的老方,某日忽然抱回了一名婴儿,并将其抚养成人,而对于这名婴儿的来历,那老方至死也未吐露一个字。

思来想去,唯一可能有线索的,便是那位偶尔来访的人。

那人年纪和义父仿佛,每次到来都是一身黑衣,甚至斗笠也是黑的。当年,每次他来访,义父便会将原身支出去,让原身去邻居家用饭。

能够知道的信息,是那人来自不远处鹿林镇,姓纪。

只是后来,原身也去鹿林镇寻找过几次,但从没有碰见过,镇民们告诉原身,那处居所已经久无人住,早已坍塌,人更是不知道去向。

但是在传说中,这位纪姓人,早早地便已入了江湖,不再“本分”。

若是预感应验,大概率就是应在这个人身上罢……

方长紧了紧背后包裹,便朝镇外行去,将这个原身长大的地方抛在身后。

想来,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

…………

……

到鹿林镇这条路,方长也已经行走过多次。

如今修为小成,无牵无挂,他终于有心情欣赏路两边景色。之前原身多次行走这条路时,并无闲暇注意两边,只是自顾自带着心思,闷头赶路。

二十几里路转瞬而过。

站在鹿林镇镇口,方长寻了路边一闲人,上前礼貌地问道:“这位老兄有礼了,请问这鹿林镇里,是否有一户姓纪的人?”

“嘿,今天咋这么多人问姓纪的?”

那闲人并不吝于指路,他也不还礼,指手画脚的对方长说道:

“确实是有一家,而且你来的时候正巧,这家人只剩一个老头,很多年不回来,连房子都塌了,还好没有人去侵占那片宅基。”

“最近那老头回来了,一个人,还带了不少钱,宴请了四邻后,便就开始招人修葺屋子。说是修理,我看比新造一座还要好上些。”

方长又拱拱手:“多谢老兄指路,不过,除了我还有人打听这个老头?”

“是啊,早上有一伙人,在这儿问了之后,我也是这样回答的。但是他们转身便走,一声不吭,好似我给他们指了道路,还欠了他们钱粮一样,实在是缺乏礼貌,更是让人费解。”那闲汉说着,朝脚边土地呸了一下。

诶?竟然有这种事。

方长暗暗记下,而后向闲人道别,朝那纪老头家的方向走去。

新起的院墙屋宇,还带着些新建筑特有的火气,需要一场秋雨洗刷,才能变得和周围房屋合拍。大门紧闭,但只是从里面闩上,证明里面应该有人。

他没有上门拜访,而是重新从镇民们注意力中,隐去身形,每道视线扫到自己时,总是会被无意中滑过,没人会在意有个人于镇中行动。

方长看了看周围,轻轻一跃,跳到了旁边房顶上。

而后他找了个舒适位置,靠在那里,打开腰间竹筒抿着美酒,观察视线前方那个安静地小院。

直到傍晚时分,方长才发现那位纪姓老者出现。

那人已经很老了。

对方拄着拐杖,老态龙钟,但依稀间,还能看到当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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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退隐江湖】

这老者当年习惯未曾改变,全身黑衣,衬得他满头白发更是醒目。

从方长这个角度看过去,能发现一根木拐杖靠在门内。

但是老者步履稳健,那根拐杖上也布满了灰尘,可见他暂时并不需要此物。

方长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范姓老者走到院里,换上短打练了两套拳,看那老者看着夕阳长叹,看着院里厨房冒出炊烟……

直到天色渐暗,他才跳回地面。

朝上抛起粒云中山松子仁,方长用嘴接住,一边细细咀嚼一边慢悠悠走着,朝鹿林镇另外的方向行去。

经过简单斟酌,他不准备当面询问这范姓老者,因为看见对方这幅垂老模样,方长不忍去惊扰其生活。

而且,直接上门问,并不一定能得到答案,也并不一定会得到实情。

镇子外面干活的人们,开始陆续还家。

各处飘荡着晚饭香气,母亲们开始在院门口,高声呼喊忘记归家的孩童,她们声音洪亮高昂,遍传小镇每个角落,让那些娃娃们回想起了竹板炒肉滋味,内心战栗。

小镇上几家小店已经接近关门,方长寻到一家杂物铺子,进去问道:

“店家,可有宣纸?”

那铺子老板放下饭碗走出来,微微行礼说道:“客人说笑了,这镇上又没几个读书人,况且他们也用不起昂贵宣纸——小店只有毛边纸出售。”

“毛边纸也可,请给我来上两刀。”

“好嘞!客官稍等。”

铺主人取布擦了手,打开货架上帘子取货。

毛边纸由竹浆制成,价格较廉,细腻轻薄。

对于纸来说,按规矩七十张为一刀,两刀是一百四十张,若是俭省些,能使用上许久。

接过店家递过来一大叠纸,方长也不点数,拎在手中。

他朝铺主人道了声谢,便来到镇边。

这有座土地庙。

当年原身来这小镇寻访时,知道这处庙宇位置,原身还在庙前上了柱香,祈求寻找父母顺利。

当然,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土地公职权从不包括“有求必应”这一项,而且这种事,也明显超出了土地能力。

走到庙前,方长照例捻了半个法诀。对于拜访当地神灵这种事儿,这段时间过来,他已然驾轻就熟。

片刻后,鹿林镇土地现身在门前,长拜道:“不知上仙前来,小神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上仙有何吩咐?”

土地公的反应,和之前遇到那几位并无二致。

甚至让方长感觉有些无趣。

似乎是接触到会此拘神法之人,便就默认对方是修为高深大能,他们姿态各个都摆放的很低,再见到方长这幅仪态,更是确认了心中那先入为主的看法。

却不知道,方长只是所修之道神异,且法术施展随心,本身修为并未有多高深。

之前方长也是用这幅样子,震慑住了各路妖怪神灵,未经争斗,便游走于远近各方,把几件事情处理妥帖。

当然,也不能怪这些各地神祗,毕竟方长这种情况,十分罕见,而且这个年代里,信息匮乏,见识狭隘才是常事。

况且处世之法,当然要以一般状况来适配,从概率上说,这样才能活的安稳、活的久。

方长朝鹿林镇土地还礼,言道:“在下冒昧来访,却是有事请求土地公帮助,还望让在下说一下来龙去脉。”

此举让土地公心里稍稍安定,对方长发出邀请:“还望上仙入府中一叙。”

两人便共同入内,按宾主落座,攀谈了几句。

土地公姓林。

这乃是这鹿林镇大姓。

同样,这鹿林镇名称,虽然看起来源头充满诗意,但实情却并非如此。它有这个名字,仅仅是这里姓鹿姓林者数量多而已,并不是古时这里有“产鹿的林子”。

“上仙太过客气,太过客气……”

接过这两刀毛边纸,土地公爱不释手,满脸洋溢着喜色,甚至都没有舍得推辞。

能够出任山神土地城隍等职位之人,必然识字,或者说识字也是出任这些职位基本条件,故他们对于纸张文具等必有需求。

而且由于面向受众多为普通人,对于土地山神这两类来说,能够属于自己可以私用的纸张,也妥妥算奢侈品。

“土地公喜欢就好。”

见对方露出这幅神色,方长便知道自己选对了礼物,自己若是有小说里那些数字化金手指,说不定能看到土地头上冒出一连串绿色的“好感度1”。

林土地收住心思,将这两刀毛边纸放在一边,对方长说道:“多谢方上仙礼物,此确是对小神有大用……却不知上仙想为之事,具体如何?”

方长笑道:

“最近在下正调查一件往事,约莫发生于近二十年前,今日刚刚在镇上寻到名知情者。”

“但是在下只需知道当年经过,思来想去,只有让土地公带我入其梦中,方有几率得知当年所有事情,且不受记忆衰退与个人情绪影响。”

对于方长这个请求,土地公笑道:“此事容易,不知上仙欲何时施为?”

“今晚便好。”

“那上仙稍候,待夜深人静之时,我们一同前去。”

入梦之术,是神祗比修行者强的地方,这是身为当地神灵,所辖职权范围内之事,用起来便如本能一般自然。

加上这些城隍土地本就非是肉身,操作起来,要更加精微玄妙。

当然城隍土地之类神祗,也绝不是阴魂,非要细究,他们乃是天地规则之下,介于肉身和魂魄之间的一种奇妙状态。

…………

……

躺在自己的榻上,范舟睡得深沉。

自从金盆洗手之后,他便带着全部积蓄,回到自己家中,将早已坍塌的房屋重新收拾,雇了些伙夫佣役,准备在此度过余生。

漂泊这大半辈子,他很累。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

这些年来,他好事也做过,坏事也做过,道上朋友很多,敌人也不少,见识过高尚,也见识过卑劣,有过欢笑,更没缺乏悲痛。

待到垂老回首时,范舟却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得。

名声不彰、无儿无女、形单影只,更是没攒下多少银钱,那些江湖事,却更像是虚度光阴。

想通了这一点后,他心灰意冷。



62、【夜深忽梦少年事】

有时候,范舟甚至会想,若是哪位仇家追查到自己下落,趁黑夜过来给自己一刀,自己也绝不会躲闪和反抗——能够在垂老之时,死在自家床上,也是种幸福。

可惜没有人会给自己送终,或许仇家们给自己一刀后,好心邻居们会将自己简单葬一下,埋到镇外哪个地方。

从此江湖上和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自己这号人存在过的痕迹。

这一生,算是落得个真干净!

他也曾有过悔意,年轻时若是在那几位和自己性格合得来的女侠中,选一位共同远走高飞,离开这片喧嚣江湖,或许后面人生会完全不一样。

但每当想到这里时,范舟总会笑着摇头。

细思之下,若是自己再回到年轻时,他估计还是会做出同样选择。

即便时间可以倒流,人生可以重来,可是发展却不会朝着自己想的去走,而且更大可能是,一切重来了,结果却更为糟糕。

江湖啊……

身不由己,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离开。

如今年迈还乡,范舟将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过,所以从来不对自己吝啬。衣食住行,虽不喜欢奢华,但也追求个精致舒适,让自己老年生活更加自得。

躺在舒适软塌上,恍恍惚惚间,他开始做梦。

范舟感觉自己像入睡前一样,坐在一张桌子面前,就着扣肉和青菜炖豆腐,慢慢吃碗中粟米饭。

只是自己忽然年轻了许多,身体轻健,似是重回少年时,连胃口也变得倍棒。

而且桌子对面坐下一个人。

看着对面人那熟悉之极的面容,范舟大为震动,他感觉到自己惊讶出声:

“方大哥?”

对面这张脸,在自己心中永难磨灭。

方大哥名叫方泰和,比自己更早进入江湖,曾经和自己结识后同行多年,共甘苦经患难,并为自己遮风挡雨。

分开时,范舟已经从一名江湖菜鸟,成长为了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少侠,对于这位方大哥,范舟心中满是尊敬。

这是梦吧,方大哥已经离世多年了……

范舟恍惚之间,感觉当前所历的这幕,当年也在自己身上发生过,而且周围环境一模一样。

再看周围,店铺样式和座位朝向,与记忆中完全相同,甚至那位在旁边,从始至终用抹布擦算盘的奇怪掌柜,在视线触及到后,模样神态也和当年完全一致。

他又将视线转回。

记得方大哥手上应该抱着个婴儿……

再看去,果然像记忆中那次一样,方泰和大哥手中抱着个襁褓,连被褥花色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似是触动了记忆阀门,这幅场景忽然更加鲜活起来。

果然是梦……

不待他做出反应,梦中自己,做出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选择,张口问道:“方大哥,这是你的孩子?”

“不是……”

方泰和摇摇头,坐在桌前。

范舟将盘子往前推了推,又和伙计要了碗粟饭。对面的方大哥拿起筷子吃了几口,才接着说道:“我准备离开江湖了。”

“啊?”

朝肥肉片伸出去的筷子停下,范舟没在意自己重演着当年场景,用震惊语气说道:“方大哥你……为什么?这是谁的孩子?”

方泰和笑道:“别激动,小舟。”

范舟语气略有些急迫:

“方大哥,你是因为这个孩子,准备金盆洗手的么?”

“是的,确实是因为他。”方泰和又扒了口饭,点点头又长叹了口气,“唉,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已经厌倦,不想再继续走下去,说不定这个孩子,只是我用来做出选择的借口……谁知道呢?反正结果一样。”

放下筷子,低头沉默了几个呼吸,范舟道:

“好吧,方大哥,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会劝你,毕竟你的选择没有错过。反正你从事这行,从来是蒙面行动,没有仇家,不会被人追查到。”

“我也这么认为。”方泰和说道,“我没有什么仇家,也没有什么名声,甚至都不用隐瞒名字,只用这本名生活就好,没有人会在意我的过去、在意我是否曾经为江湖中人。”

范舟问:“这个孩子,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方泰和慈爱地看了眼怀中襁褓,孩童正在沉睡,小脸上满是安静。他对面前这小兄弟说道:

“前些日子我们又接了个活,在怀凤府郊外半路打劫一伙人,给钱不多,但是风险很小,可是行动起来后,感觉却完全不同。”

“那是伙车队,反抗却颇为激烈,领头的兴起,带着大部分人坏了规矩,杀伤不少人。我依然在后面没有靠前,也没有阻止,眼见他们杀散了车队掳掠一番。”

“做出这等大事,后面必将面临官府不住地追捕,很难再混下去。这伙人本就是因任务随时聚散,散伙前,有人发现一老仆尸体中抱着个婴儿。”

“大家简单商议了时,领头首领动了恻隐之心,没选择杀掉,他随意选中了我,让我去找个人家寄养,为此还在最后给我多分了一份。”

“大家当场散伙,我举目四顾,却发现找不到甚么人家可以将这孩子送过去。”

“不知道脑袋里哪根筋打错了,决定自己收养它,从此也不再吃这口饭。就这样,我准备回乡隐居,刚刚只是无意中见到你在这里,一个人喝酒,便就上来打个招呼。”

“怎么,小舟,这么多年过去,还没找个伴儿?”

听到方大哥最后这句调笑,范舟有些羞赧,他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江湖儿女,哪那么容易互相看上,而且目前这幅四海为家的鬼样子,嘿,不可能的。”

“小舟啊,有机会还是要抓紧,莫像你方大哥我,老大不小了还是形单影只,不过有了这孩子,估计以后我也不用再考虑其他事情。”

“方大哥,你没去找一下这孩子父母?”

“其实……我也不清楚。”方泰和将碗中粟米饭一口气吃掉,收回右手轻轻拍打着左边臂弯中襁褓,轻轻哼了几声,让婴儿睡得更加香甜。

“不过车队是从西向东走,只是在怀凤府路过,而且看那牲口和马车的样式,应为远途。里面人还算一致,都说着龙兴府西面口音。”

“对了,我印象里面,有家商队占据了一半空挡,抵抗最为激烈,他们招牌是“永旺”。”

63、【曙光中的飞刀】

范舟又问:“方大哥,你以后准备告诉他这些么?”

听到这个问题,方泰和并不迟疑,他点点头说道:“嗯,等我年老弥留之际,我会把一切告诉这孩子。”

对于这点,范舟并不意外。

虽然方大哥这些年所干的不是好事,全然说不上正,但对方从始至终,行事也算的上“直”。

范舟应了声后接着询问:“噢,这孩子名字是什么?”

朝后仰靠,轻舒了一口气,方泰轻拍着手中襁褓,温柔笑道:

“他原本名字并不清楚,甚至连他姓什么都无法知道,所以,我只好用方姓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方长,希望他能活的久一些、长寿一些,平安到老,不要像江湖上这些人……”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做声,将桌面上食物扫空,范舟朝着旁边不远处,正在擦桌子那位店小二喊道:

“小二哥!”

“来嘞~!”

“结账,再给我来十个煮鸡蛋。”

“好嘞~客官稍等~!”

范舟会了账,又将鸡蛋塞给方泰和,让其在路上吃。他还有事,方大哥也要赶路,双方相聚不久,便需要再次分开。

“方大哥,此次一别不知道何时再次相见,您只需要记得,江湖上,永远有个弟弟小舟。”

听到这这话,方泰和洒脱的哈哈一笑:

“我必定会记得,小舟。不过不用那一幅生离死别的样子,我也不会走远,就去旁边兴庆府里住着,如果哪天想我,可以来找我叙旧——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提到接下来的路,范舟感觉年轻的自己,连话语中都洋溢着青春和希望:

“当然是继续在这江湖上闯荡,接下来我准备去南方看看,听说那边山好水好、稻饭羹鱼,别有一番景致,那边官府管的也松快不少,是江湖人的好去处。”

“珍重。”

双方就此作别。

………

老者范舟从梦中醒来时,天光未亮。

屋中只有自己,秋夜凉风从门缝窗缝溜进来,让屋里觉察不到多少温度。

枕头早已经湿透,那是自己睡梦中涌出的泪水。

“呵呵,老了,真是老了,或许这就是‘夜深忽梦少年事’罢……”范舟自嘲的笑了笑,然后自言自语了几句,睡意全无。

他从床榻上支起身子,拽过一边衣袍披在身上,叹了口气,开始回忆。

方大哥隐居的地方,其实就在旁边镇子,他后来还去拜访过几次,只是最近这次再去时,方大哥已经去世。

听说是得了急症走的,连句遗言都没有。

但是对此,范舟却很是羡慕。

方大哥后半身过得挺自在,而且上有遮风雨之瓦,下有容身之地,还有个孩子给他送终,远比江湖人舒坦遂心。

只是不知道,那个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上次去那个镇子时,听说其已经卖了家产离开,说不定也进了江湖……唉,不去想,自己如今风烛残年。

呵呵,这幅样子,又能管得了啥事儿……

范舟干脆将衣袍放在一边,把枕头翻个面,继续躺下睡。

…………

……

方长和土地公一起,在范舟梦里,于他身旁看完了全程。

此次算得上收获颇丰,从老者的回忆里,他知道了原身义父的过往,知道了那个上门拜访过几次那位黑衣人的来历,还知道了原身父母的一些线索。

在土地庙前,方长拱手对旁边土地说道:

“此次多谢土地公援手,在下已经得知所需情况,事情已了,就此告别。”

“上仙莫要客气,此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慢走。”听到方长所说,土地公赶紧回道。

而后土地拄着标配的拐杖,目送这位高人拐过不远处拐角,才轻轻一顿杖尾,回自己府中歇息。

对于那个商号名字,方长倒是有印象。

从怀凤府路过时,曾经见过这两个字的招牌,只是大门紧锁,里面应该是空无一人。

灵觉中,他刚刚已经得到了这次下山前,所预感到的机缘。

结果还不错,一切挺顺利。

他准备接下来,继续回云中山崖上,等待下一次机缘。方长有预感,下回为此事下山时,便可了结原身这份执念。

他掐算水平不高,涉及自身更是朦朦胧胧,只有机缘到来时,才会突然清晰起来。

不过此时,还有点事。

无法就此离开。

方长沿着街道,朝着某个方向行去。

入梦前,他观察过这位范姓老者,见其今日有灾劫将至。

既然范舟提供了线索,也算得上是有惠于己,那便出手,助其了结了这次灾祸罢。

此时接近清晨,但报晓鸡未曾鸣,正是人们睡得最深时。连每日早起经营的摊贩们,都还在熟睡中。

当然,也是做事好时机。

不远处有一伙人鱼贯而来,他们打着火把,黑衣蒙面,手中钢刀在火焰和月色下闪着寒光。

方长靠在树上,看着他们。

然后他从怀中摸出自己那把直背玉餐刀,在手中旋转着。它小小的、窄窄的,和前方那些人手中钢刀比起来,不管是个头还是材质,都像个玩具。

“去。”

手一扬,将小玉刀朝空中抛出去,方长轻声微喝。

温润颜色在空中一闪而逝。

几乎与此同时,在凌晨时分黑衣蒙面,钢刀举火的那伙人,几乎同时惊叫出声。

“啊!”

“谁!”

“是谁!!”

一片混乱,他们赶紧伸手去提裤子。

慌乱中大部分黑衣人,都选择伸出双手完成这个动作,很多火把和钢刀掉落在地上。

火把将地面映亮,也照出了他们这番反应的原因——

许多短布条在地面上散落着。

它们在片刻之前,还是一根根完整腰带,只是在同一瞬间被切成了几十段,这些腰带断的很是彻底,再也没法接起来。

始作俑者完成任务,迅捷地来到所有人面前,停了一下,让刀刃冲着他们,似乎是让这些人看清本体,而后这枚小玉刀颾地不见。

“是哪位朋友当面,还请现身一见!”

领头的黑衣人反应迅捷,只用单手便抓住了裤子,未掉落手中钢刀,他紧张地看着黑暗中,坐等玉飞刀所来方向出现动静。

64、【买票】

(第二更,先更后改)

许久后。

“不理我们……”

领头人惊惧不已,语气中,又有些被无视导致的愤怒。

“撤。”

他毫不拖泥带水,朝后面一摆刀锋,对自己这些同伙们说道。

这伙人提着裤子返回住处的路上,有人问道:

“老大,刚刚那个是谁?”

“你问我,我哪儿知道?!”这领头人似乎权威不重,气哼哼地说道,“但你也看到了,绝对无法为敌,要不是对方毫无杀心,咱们刚刚一个都留不下。”

“那飞刀太诡异了……”旁边另外的黑衣人插嘴道。

“是啊。”领头黑衣蒙面人心有余悸地叹道,“那种速度和灵活性,对于那把飞刀来说,割断我们喉咙,其实比割断我们腰带轻松多了,还好对方并不欲取我等性命,或许是对方怕麻烦吧…”

又有人说道:“我闯荡江湖几十年,甚至认不出那是什么武学,简直就是仙法。”

“别瞎说,这世上哪有神仙。”最初发话那位黑衣人呛道。

领头黑衣蒙面人伸出右手,制止了他们的争吵,而后赶紧提住裤子:“好了,你们两个又开始了,目前看来,不管是高手还是神仙,都是我们无法对抗的人,只能避其锋芒。”

“老大,你说,他是为什么而来的?为了这个范舟么?”

“这显而易见。”领头这黑衣人语气显得很是精明,“他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选在我们准备动手时候出手,而且只吓人不伤人,极有分寸,除了因为这范舟老贼,还能为了什么?!”

“看来这范舟是动不得了……”

“有人护持他,当然动不得。”领头人说道,“动了这老贼,如果对方有心报复,是你能顶住还是我能顶住?咱们走江湖可不是为了来送命的。”

见手下们都默不作声,他又开始鼓舞士气:

“不过也要往好处想想,今天我们可都是死里逃生,不管怎么样,都值得庆祝一下,今天回去我请大家吃肉,肥的,每人半碗酒!”

“好!”

“老大爽利!”

黑衣人们开始欢呼,这福利水平在江湖上已经算不错。

接近走到落脚处时候,那领头的黑衣蒙面人,还是忍不住说道:“幸好那范舟老贼,这次看起来是真的金盆洗手了,不会对我们以后造成啥影响。”

“最可惜的,还是我们这么多人,追踪了他那么久,结果这许多年恩怨,就这样草草结尾,实在是让人不甘心。”

……

见到那伙人被自己吓跑,方长才从树上跳下。

扭头再看,范舟府上所笼罩的灾劫迹象,已然消失不见。

他摘下腰间竹筒,晃了晃,发觉里面还有小半筒酒,便灌了一大口,砸了咂嘴,笑笑离去。

雄鸡报晓,天色开始发白。

小镇似乎活了过来,街面上逐渐有了人气,一些人家已经开始冒出炊烟,方长在镇外,朝着西南越行越远。

这种事儿,遇上当管,不过方长也只会管这一次。

希望那些黑衣人就此被吓住,不再动手,至于以后范舟的命运,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

这鹿林镇,离着兴庆府府城已经不远,

云中山属于宁河府治下,位置在这鹿林镇东方,也在兴庆府的东方,和兴庆府之间隔着一个怀凤府,与两府有官道相通。

因此,方长准备先去兴庆府府城看看。

不管是原身还是自己,都没去过这兴庆府府城,正好看个新鲜。

而且方长包裹里还有很多钱,从云中山上带下来的那一大块铜,所换钱币只花了多半,手头还很宽裕。

他计划在兴庆府找辆马车,随车一起去虎桥镇,而后从虎桥镇下车,步行进山。

是的,自己是修行中人,脚力好,跑得快。

但是有车为什么要自己走?

虽然已经有些怀念自己那座仙栖崖,怀念上面茅草屋和朝阳,怀念火塘和热气腾腾的自制茶叶,但是方长并不缺时间,也没有紧迫感,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或许方长这样,已经算得逍遥。

兴庆府府城没有怀凤府府城繁华,和宁河府府城近似,或许是因为这边要偏僻贫瘠一些,但由于在太平年间,依然房屋肃齐、人来人往。

方长缴纳了一个铜子的入城税,在里面闲逛。

这边风物,与相邻府又有颇多不同,兴庆府产丝,很多设施景致便都是围绕此点而生,而产物需要运出去,也让这府城交通还算发达。

找了座车马行,方长走进去,找到管事人。

“这位先生请了,可是需要车马驴骡?本行牲口和大车都为现成,明码标价概不还价,乃是远近各处声誉最棒的一家,若是送货,远近各府也是价格清晰、童叟无欺。”

“请问这去东面的车,是否还有空座?”

“有的有的,先生请看……”

管事人带着方长去了一座单独院落,这里有不少大车,但是都有篷有座,乃是为坐人所设。

这家车马行,除了经营牲口大车出售租赁业务之外,还使用闲置人手,专门开辟了几趟,用于临近几座府城之间交通的马车,价格不便宜,但颇受欢迎。

介绍了一番自家优势,管事的问:“客官可是现在就走?今天已经发车了。建议等到明天,或者单独租一匹马,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不必。”方长笑道,“我明天出发就好。”

“好嘞~!”管事人拐着长音答应,而后掏出木炭快,在一张叠起来的纸上写划,“提前说好,客官,本行对于订车,向来是全额缴纳才算作数,开出单子。而且发车时候认票不认人,意思便是,您这张票是自用也好送人也好,俱都可以。”

交了车票钱后,所剩钱币仍然有许多,被一根长绳串了,待在包裹里。

方长计划去挥霍一下,全部花掉。

反正在山上也用不到钱。

而下山要用时?从自己工棚里拎下去几块大铜坨,找地方卖掉就是钱。

所谓“家中有矿,心里不慌”便是如此。

65、【兴庆府闲逛】

(先更后改)

花钱的过程,对于本人颇有趣味,但细究又乏善可陈。

无非是吃穿二字而已。

自从有了除垢术,方长认为自己已经可以穿白衣,就算崖上生活常有尘泥,也不会污脏衣服。

作为大城,这兴庆府府城比起虎桥镇来,繁华的紧,这里百业兴旺,不仅有正规、摆满了丝绸帛缎的绸缎庄,还有成衣铺。

明天便要赶车返回,订做已经来不及,方长挑了个成衣铺,走进去。

“客官要什么样子的衣服?小店式样繁多,没有的还可以订做。”

店中佣来招揽顾客之人,是两位手脚麻利的小二,成衣铺掌柜在柜台后面忙碌,并不参与接待,这点却与酒馆饭肆更为相近。

在一排排长衣架子中间逡巡,后面一位小二在殷勤地介绍,这家成衣店已经算得上“盯人式”服务,但方长却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人逛悠更为舒服自在,有个陌生人在耳旁喋喋不休很是烦扰。

“我要这个,有合适尺码没?”

方长指着身白色衣袍,对身后说道。

“请稍待,嗯……客官试试这一身?”对方也不用尺,只是以眼光在方长身上逡巡了下,小二便就得出了结果,这位顾客行走间身躯笔直,倒是不用再出声让其挺胸抬头。

“应该差不多,不用试了,就它罢。”方长略微比量了一下,笑道。

看起来还算合身,而且暂时他并不想试衣服。

“客官您确定?”

头次见顾客提出如此奇怪要求,小二有些惊讶,而后他马上换上职业性质的微笑,道:“如您所愿,贵客且稍待,我去给您包一下。”

这边成衣店将方长所挑衣物卷了,用一小块青布裹好,交给方长。

方长接过收进包裹里,准备带回山上穿,回程途中,依然穿从虎桥镇订制的这身皂色衣袍便好,这布料还不错,许多劳动之后,只有两个不显眼地小破洞,简单打两个补丁便就遮住了。

站在柜台前,他拿出钱解开串绳,往下点数着问对面掌柜:

“在下乃是头次来这兴庆府府城,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劳烦店家给指点一下。”

“这……”

见那掌柜话语迟疑,面现难色,刚刚那位给方长引路的伙计凑上来:“这个我倒是知道!”

成衣店掌柜如蒙大赦,立刻说道:“那你且为贵客分说。”

那小伙计看起来也是个爱玩的性子,说道这个他眉飞色舞地讲解道:

“白日里那些精致,我需要上工不是特别清楚,看先生打量小店招牌,应当是识字人,听说本府书院是个好去处,里面两位简先生是有德高士,最为平易近人。另外,那府学周围还有颇多文房用品,质量颇佳,买了不管是收藏自用还是馈赠,都值得一去。”

“而后便是城隍庙、风月街等等,小的未曾去过,也不敢妄言。但自从前几年京州阳州开放宵禁以来,都说这兴庆府最好玩的去处,是那城隍庙后夜市,客官刚刚提到好吃的,也自然需要去夜市里面寻找。”

“里面首推那铁板鸡蛋饼,乃是本府一大特色,蛋液配了秘制作料,拌了各种面糊和碎菜蔬,在刷油铁板上煎的金黄软薄,用薄竹片铲起,拿大菜叶裹了递到你手里,香美可口,价格还很是实惠。”

“这也好找,好几家一起做,能够飘满整个夜市,但里面只有那些面糊掺的少那些好吃,别的只是闻着香,吃着比较一般。”

“我最为喜欢的,反而是夜市西头那家卖包子的,具体有多好吃我也不太形容的上来,总之是很好吃,非常好吃,客官一试便知。”

果然有些事情还是问当地人,尤其是当地年轻人比价好,他们对于这里更加熟悉,且更有探索动力。

摸了两个铜板拍在小伙计手里,方长笑道:“多谢小哥指路,还请收下。”

小伙计大喜,对方长背影招呼:“多谢客官~!客官慢走——”

…………

……

走在夜市里,方长很是惬意。

虽然没人注意他,但是当他走过来时,周围人会下意识避开,并让路。这让他身周几尺没有任何人,步行在这繁华集市上,就如在河边散步一样闲适。

包子很美味。

馅料种类很多,韭菜馅儿、茴香馅儿、小葱馅儿,都是味道比较冲的蔬菜,配上切成两分大小的肥肉丁,吃起来美味可口,丝毫不腻。

“嗯!真不错。”

方长举着几个包子,小口咬吃着。

白天成衣铺里那位小伙计,真是个对美食有欣赏能力的人。

夜市上很热闹,似乎是远近已经出名,很多摊贩都是白日睡觉,晚上来此搞这么一波,收入远比以前在城中乱逛要好。其余卖艺的、卖膏药的、卖唐人的、卖吃食的、卖茶的、卖酒的、卖菜的、卖肉的、代写家信、卖字画的……林林总总,各个生意红火。

这里交通还可以,加上本地特产,也带来了源源不断地人,他们听闻这兴庆府府城夜市规模后,不免产生了“去看一看玩一玩”的想法,便鱼贯而至,让这兴庆府夜市变得更加繁荣。

兴庆府的酒质量一般。

似乎是高粱比例有调整,这里的酒和虎桥镇上比起来,风味有了不小变化,而且多了一丝绵软。方长猜测,可能是因为这里比起云中山,离着江南诸州府更近些,所以惯常喜欢的酒也不太爽利。

“掌柜的,给我加……加二百一十钱的好酒。”

“好嘞~!”

打酒方式和虎桥镇上酒馆完全相同,掌柜的将方长递过来的竹筒塞子拽下,打开一旁超大号酒坛,用酒提提起,按提计算重量和算钱。

方长这次要的,乃是十五文一提的好酒,二百一十钱,掌柜的直接给他加了十几提,直接将这方长从仙栖崖上带下来的超大号大竹筒,加到近满。

买酒。兴庆府的酒。

、、

》买东西纠结了下钱不够,不知道买哪个,笑

66、【凡人才做选择,修行人……】

(先更后改)

装满了酒的竹筒,分量不轻,这很考验自己这条腰带,还好它撑住了,甚至看起来可以再挂上一竹筒。

这家酒馆单纯只卖酒,不像虎桥镇那家,没有卤肉凉菜之类物事,这里也没有方桌和长凳,更没有在桌子周围聚集着斟饮的食客们。

不过从规模上,这里却是大上很多,而且生意更加兴隆。据方长观察,这里主要业务是向外售卖坛装酒,那应该多是因红白事事来整坛批发,或者周围饭馆、大户人家的需求。

但这酒馆依然没有放弃零售业务,他们也对个人卖酒。

门口外墙根下,那些和虎桥镇酒馆外一样,蹲在那里捧着碗的酒鬼们,就是明证。

而且这里也一样掺了水。

饮了两口,方长在这街上溜达,他暂时不准备去找住宿处,毕竟他对于睡觉这种事,需求并不旺盛。

他又看上一把竹凳,做的很是精致,手艺精湛,至少比方长要好很多。卖各种竹器这个小摊,旁边摊子上挂满了风筝,他看了看,也被其中一只吸引了目光。

买哪个?

留下去虎桥镇吃一碗羊肉面的钱,方长瞅了瞅,绳子上所串钱币,只够买上其中一个,漂亮竹凳和燕子风筝,二选一。

略微纠结了两秒钟,他摇摇头,对自己笑了笑:

都不买了。

很简单,当然是全不要。

方长转身回走,离开了这两个,很快便在周围人眼中,被逐渐忽视。从包裹里拽出钱串,方长留了几个铜钱,准备用于在虎桥镇吃面,剩下的拿在手里掂了掂。

也是凑巧。

不远处,有位女子正背着孩童,在不远处一家药馆面前逡巡,她衣衫干净却发旧发白,补丁摞补丁,手中捏着一小吊铜钱,面有焦急之色,却满是迟疑。

晚上药店竟然开门,真是奇事儿,估计是因为这座夜市的存在,说不定就有规则,不能够随意更改。

运转目力观过去,能发现女子背上孩童正在生病,体温高于常人。

方长暗自笑道:

“也是该你有缘。”

所有人视线扫过来时,都会将自己忽视,因此方长并不躲避,他站在大街中央,将手中这叠铜钱朝空中轻抛,而后伸手一指。

钱币瞬间不见。

那位母亲背着背上孩童,正自在药店前焦急。

这里诊金不低,孩子忽发急病,需要求医,但是手中钱不够……

身后孩子各种悲惨可能,一时间都泛上心头,酸楚非常,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半是焦急半是悲哀。

忽然,她感觉手中猛地一沉。

“?”

低下头,这位母亲却发现,手中钱币忽然多了几倍,险些拿不动而脱手,她赶忙用力攥住,心中一片混乱。

“是哪位好心人?!”

她环顾四周,尤其是前方和正后方,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在原地转了半圈后,身后孩童微微动了下,这简单动作却将女子一下惊醒:救命要紧。

敛身向四周简单拜了拜,她背着背后呢喃作声的孩子,抹了把眼泪,急忙朝台阶上走去。

做完这一套,方长赶紧心满意足。

这样更加舒坦,比买东西要心中舒坦的多。无钱一身轻,何必为了俗务斤斤计较?没的坏了心境。

而且,不管是竹凳还是风筝,自己回去都可以试着做。

反正时间有的是。

………

目送着那位有些感激涕零的妇女朝药店里走去,方长没着急离开,而是立在这里,探听街道周围情况。

这时候,前方药馆里两位坐堂医生,正在说话。

他们对话一字不落的传入了方长耳中,

“白天我出诊所去这家真是奇怪昂,而且噩梦这种事情,是吃药能吃好的?”

“当然不能,但是简员外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看在他们面子上,怎么也要为小公子细细检查一下,没想到毫无症状,可是小公子白日里睡觉状态很是正常,,太过诡异……”

“唉,简员外可是个好人,希望他们能够听过这一劫,别让小公子有何惨死。

“就是就是……有人来了!”

刚刚背着孩子的女子,其实已经走到药店门口,迈进门槛。

正在互聊的两位医生立刻调整状态,准备将这些话题移动到其他时间继续,现在还是先干活儿更重要些。他们询问了女子背上孩童状态,而后便开始施针开药,那孩童状态登时稍微好转,这让女子口气都变得更加欢快。

方长反正也没事儿,他便靠在这里,等待女子出来。

“慢走,一定记得服药!”

伴随着店老板呼和声音,女子走出了药店门口,脚步变得轻快,哄孩子话语也开始希望十足。这时,药店里两位医生交谈声,又重新响起,并透过厚厚墙壁,传递到了方长耳中。

“当然,简员外当然是好人,他每日里对邻居们多有帮助,还会资助那些无钱不得读书的孩子们,最重要的是,这里两位简员外,并无佃户,之所以被称呼上一声‘员外’,全赖其教书育人,桃李满城,最近更是让中举人数翻了好几番,这可大大为我们兴庆府涨了脸面。”

“可惜啊,好人并不总是有好报,那简正清兄弟俩,遇上这件事儿也够糟心的,不知道那小少爷到底是因何事总有噩梦,还是冲撞了哪路神仙?唉……”

那边两人聊得火热,这里方长略微皱了下眉头。

“简正清?”

那不是之前自己下山时,主动叫住自己,用马车载了自己一成那位么。

没想到他们兄弟俩,就是之前传言中的“简氏兄弟。”

遇到这件事,不能不管

67、【简氏兄弟】

简家乃是书香门第,但远非豪门大户。

或者说,与这兴庆府中一般富裕百姓比起来,简氏兄弟也可算得上贫寒。

衣着朴素,食用简单,家无余财,便是这兄弟二人半生写照。

简氏兄弟虽然已经在名义上分家,却并未完全分开,仍是住在同一院子里,一家住在东厢,一家住在西厢,而正面几间被空出来,当做二人书房,并用以盛放这两家最大份固定资产——几间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书籍。

这是数代人积蓄。

历代先人在远近乡里颇有贤名,但世代未曾有人做官,收入并不丰厚。

几代人所得钱财,也未购置田屋仆役,除吃用外,全都用来置办书籍,或购买、或抄写,几乎每代都要添置上一两个书架。

每年六月初六,院子里都会被搭满架子,将书籍晾晒一遍,而有幸此时来访客人,都会被那一幕惊讶到:

这里应该是这怀凤府中,书籍密度最大、种类最多的地方了。

简正清与简正初兄弟二人,这几年营生倒也算兴旺。

盖因远近皆知两兄弟腹中锦纶,仰慕他们的学问,故德高望重者和知县商议,于城中大户募钱,建立了一所私塾,并聘用二人为师教授学生,束脩颇丰。

在兴庆府人看来,二位先生乃是难得良师,他们所教授出来的学生,有半数都成就非凡——这是非常高的成材率。

便是最近这次考试,兴庆府就中了多位,数量为本地有记载以来之最,更是将临近几府远远地比了下去。

至于另一半?

没人会注意,只会当他们是淘汰品。

倒是简氏兄弟二人,奉行“有教无类”之言,耐心对待每一位学生,即使他们不能中举,甚至无法以读书识字保证衣食,也尽力使他们明理,不让他们走上邪路去。

此时,兄弟二人正坐在东厢屋里商议。

茶水已渐凉,但他们没有心情饮用,眉头紧皱间,相对着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作为哥哥的简正初才说道:“明天再去请城东十里外镇上那名大夫,还是不行的话,我便去阳州府,为兴文求医!”

简正清叹了口气,道:“劳烦大哥了,我这边实在是脱不开身,无法与你分头行动,只是苦了兴文……”

说罢,他扭头看了一眼旁边屋子的门帘。

里面儿媳妇正在照顾孙子简兴文,后者刚刚惊醒哭嚎之后,才又睡下。

兄弟二人膝下,简正初有一女早已嫁人,简正清有一子,娶了城东锁匠家女儿,目前育有一男孩,便是这简兴文。

作为一根独苗,简兴文受到两个爷爷万般宠爱与全心教育,加上这小童聪慧非常,已经熟读多部经典。

比起其父,兴文更有能继承兄弟二人衣钵之象。

只是这几日,这简兴文不知染上何种病症,头两日但凡入睡,便骤然惊醒喘息粗重,言梦见有人掐自己脖颈,家人观之,简兴文脸上果然有些憋的发青。

求医问药多日无果后,其更是变得精神恍惚,睡深了便哭嚎惊醒,似是从溺水中挣脱。

“唉……”简正初摇头叹道,“相信以兴文造化,必然能够挺过这一劫。”

弟弟简正清点点头,也不回话,继续看着窗外夜色沉默,只是眉头蹙在一起,不肯分开。

“咚——咚——咚——!”

三下敲门声,在这座小院落中响起,敲门人手非常稳,三次敲击,近乎节拍一致。

是谁会半夜来访?

疑惑中,简正初与简正清兄弟二人,便听有人喊道:“不知简正初简先生可否在家?故人方长来访。”

这是谁?

二人一同起身,去院中开门。

打开门闩,借着院中从窗棂里透出的灯火光芒,只见一位银簪布履身着皂色衣袍,身材修长眼睛明亮之人,正在门外等候。

见到对面这人模样,简正初顺便被勾起了心中回忆。

他有些惊讶的问话道:

“方先生?”

…………

……

问了几位从夜市间退下来的行人,方长绕了一会儿,才在一条偏僻不知名的小巷子里,找到了兄弟二人居住处。

周围几户较为近似,都是不大的院子里,修建几排房屋,住上几家人。

甚至有五世同堂之事,也多亏这些年来天下太平,人丁滋长。

简正初家门口有些寒酸,这与刚刚方长问路时,市民们对简家兄弟恭敬的语气不太相配,但气质上却非常相称。

听到里面那有印象的声音,方长知道自己没走错地方。

他直接向前抬手,拍了门环三下。

几息之后,便有二人来开门,其中之一正是当初下山时,所遇到那位简正初。

但看内里院落,并不像能够乘得起车辆人家,院子里面也没有牲口棚和停车空间。

方长不知道的是,当日简正初所乘坐那辆华车,其实为城中官宦人家所借,并不属于他。

倒是这位简正初本人模样,和当初相见时容貌一致,依然是一身棉布衣服,人很精神。

另一位,想来便是这简正初的亲兄弟,简正清,二人眉宇间颇为相似,俱都精气神很足,只是眉间愁容抹不掉。

“方先生?”

听到简正初惊讶出声,方长笑道:“故人来访,深夜时分恰逢其会,还请宽恕。”

“请进,请进,方先生请进,这是我弟简正清……”将方长请进屋落座后,简正初向弟弟介绍道:“这位是方长方先生,乃是有道高士。吾上次去龙兴府访友时,归程路上偶遇方先生,交往甚欢。”

重新见礼后,方长单刀直入地问道:“在下也是偶然路过这兴庆府府城,却听说令孙得了诡异急病?特来打听。”

似乎是最近精神压力甚大,不等和面前这位方先生相熟的哥哥发话,简正清便开始了诉苦,为方长仔细叙说事情经过,甚至有泪水在眼眶中含着,只是不曾落下。

旁边简正初劝慰了几句。

待到对方平静下来,释放了些许压力后,简正清反而振奋了点精神。

正在此时,里屋又传来一声哭嚎,紧随着便是憋气后用力喘息的动静,伴随着妇人轻拍安慰声,听到这些,外屋的简家兄弟,神色变得更加沉重。

“可否容许在下进去看看?”见此情形,方长平色问道。

68、【拨开云雾重见日】

“……”

略微沉吟了半息,简正初决定不问缘由,说道:“方先生请进。”

三人一起撩开蓝布门帘进了里屋。

一位半大男童,正趴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泪眼朦胧。

其母手足无措地拍打安慰,看着怀中孩子满是心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见此情景,简正清和简正初兄弟二人脸色沉如墨,而后简正初叹了口气,不知如何言语。

方长轻轻走上前,看了看。

孩童眉间有道阴浊气,带着腐朽味道,而且……

“噫?”

他端详了下,掐诀施法,在孩童简兴文脸前,隔空轻轻一拂。

登时,简兴文哭声变小,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脸上竟然有了笑容,面目沉静,显得很是香甜。见此情形,男孩的母亲大喜,却又不敢发出过大声,怕吵醒了孩子。

她抱着孩子,抬起带着泪痕的脸,露出一丝欣慰笑容,极其轻声的说道:“谢谢先生。”

方长对三人说道:

“应该不会再有事,先让这孩子好好休息下,待他醒后,我有些疑惑想询问。”

孩子母亲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回榻上,盖好被子,坐在一旁就那样盯着。方长和简氏兄弟离开里屋,重新回到外面坐下,换了热茶水。

简正初说道:“没想到当初遇到方先生,竟然在今时帮了兴文,刚刚那……还不知方先生,您是何人?”

“算是一位修行人罢。”方长笑道。

“原来是方仙长。”

简正初行了一礼,更为敬重,作为博学之人,他也见到过一些记载,知道世间有修行者,也知道他们大都是有德高士。

因而,他并不像山野村夫那的样,相信小时候所听到,关于仙人抓小孩的可怕睡前故事。

方长还礼道:“不必,还是像之前那样,喊我方先生即可。”

不等简氏兄弟发话,他立刻说起来那孩子的情况,瞬间吸引了二人注意力:

“以在下观之,这简兴文的情况,并不是疾病。”

“哦?”

兄弟俩异口同声惊疑道。

方长语气有些奇怪:“如果没看错,这孩子,应该是被鬼上身了……”

虽然平时不语鬼神之事,但事关第三代的独苗生命,他们很是关心,而且刚刚这位方先生那简单一拂,确是立刻让兴文安静下来,很有说服力。

见两兄弟用充满疑问的眼神看着自己,方长道:

“但此事却很有蹊跷,盖因世上已逝之人,自有其去处,又有城隍阴差管理,按图索骥之下,没有什么游魂可以在世间久留。”

“故鬼上身这种事情,只应该在话本小说中出现,几乎不会在现实中碰上。在下会一些望气之术,这兴庆府,最近几日似乎没有过世之人,不该如此。”

“等这孩子醒过来,我解除其困境后,再行询问罢——睡眠乃是最上等固本培元之法,待其养好精神,才好进行施为。”

对面简正初以双手加额,拜道:

“多谢先生援手,若是先生未至拖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方长摆摆手,道:

“此是这孩子的缘分,而且作为修行人,在下确实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也算不虚此行。”

“估计他得睡到明天凌晨,可以考虑先让大家都去休息,我明日清晨再来拜访。”

“这怎么使得!”见方长欲走,简正清赶紧上前说道:“方先生且歇息在此处罢,半夜让贵客离开,不是待客之道!”

再三礼让之下,方长也懒得推辞,便接受下来。

简家人立刻行动,从对面厢房里,腾出一间来,铺好干净被褥,给这位方先生休息。方长听力灵敏,知晓这是简正初的房间——为了给自己腾地方,简家兄弟今晚在一处挤着睡。

……

方长灵觉极其敏锐,更何况他按照《修行法》上所说,以特定方式进行的这种晚间修行,根本算不上入眠。

清晨时分,他便听到对面房子里,男童简兴文已经醒来,并讨要水喝。

从床榻上起身,走过去,发现简正清和简正初两兄弟已经起来。

这时候,窗外才传来几声鸡鸣。

“早上好,方先生。”

方长笑道:“二位早上好,简兴文醒了?”

“是的,刚清醒过来,可以对话。”简正清说道,他现在脸上满是笑容,这几日孙儿有恙,全家都不得安宁。

“那好,且让在下去看一看。”

“方先生请——”

屋内,男童已经醒来,其母亲正端着杯子给他喂水,见到简氏兄弟进来,乖巧地喊道:“爷爷,大爷爷。”

简正初笑道:“兴文,你醒了就好,这位是方爷爷,让他给你看看。”

方长:“……”

他走到简兴文面前,再次看了下,见男童已经神智清醒元神稳固,感觉时机已经成熟,遂对旁边简氏兄弟和简正清儿媳说道:

“大家让开些,我需要一点空间。”

众人依言而办,退到门帘处。

方长跨前一步,先是安慰男童:“兴文,马上呃……方爷爷要有比较大的动作,你且安心看着。”

“好的,方爷爷。”

简兴文声音脆生生的,还带着一丝好奇。

安抚住孩子后,他轻声喝道:

“出来!”

伴随着话音,他伸手五指成爪,隔空朝着简兴文猛地一抓!

旁边三人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是那声撞击地板的“噗通!”声却清晰可闻,他们呼吸都变得粗重了,瞪大眼睛看着。

却见前面方先生,双手不住倒腾,似乎是按住了一个人形生物,正抽下自己腰带,凌空捆着什么。

三个围观者不敢出声,甚至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对方动作。

然后眼前方先生站起身来,拍拍手笑道:

“抓住了。”

简氏兄弟和男童母亲,只能看到一条绑在半空中的布带,似乎其中东西还在挣扎,将环形布条扭成不同形状。

倒是男童简兴文能够看到,他好奇地对方长问道:“方爷爷,他是谁?”

“这是鬼。”

“啊,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果然黑乎乎的。”

“没错,这几天就是这东西害的你。”方长说着话,手在简兴文面前一挥,就像拨开云雾轻纱一般,似是将什么东西撩到了一边。

男童感觉寒冬腊月遇到了春风,身上瞬间暖和了起来。

69、【去而复返】

“兴文,感觉怎么样?”方长问榻上男童。

“方爷爷,我感觉好多了!”简兴文高兴地说道,“好暖和!一点都不冷了。”

“……先不要动,多休息一会儿,我且问你,还记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种寒冷感觉?”

方长将地上绑好的鬼往一旁踢了踢,向面前孩子问道。

简兴文朝上瞅着想了想,回答:

“我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只记得自己从学堂回来,便觉浑身阴冷,盖上棉被也不行,当晚就开始做梦。”

“然后只要我一睡着,就梦见有人在掐我脖子,费尽全身力气才能挣脱出来,我……害怕,还累……”

“那天你做了什么?尤其是回来路上。”方长继续追问。

“也无其他事情,只是用攒的几文零花钱,买了点零嘴儿解馋……”简兴文回忆了下,忽然又道:

“对了,方爷爷,我还在石板路缝里,捡到个黄铜扣子,没想到一捏便碎了……”

“哦?可还在,给我看看。”

“就在窗台角上。”

方长赶紧走过去,窗台角上有几粒碎黄铜块,显得平平无奇,看形状确实是粒扣子,只是不知为何这么脆。

“是这个么?”他伸手拿起一块,举起来问简兴文,这铜块瞬间吸引了屋里人们视线。。

“是的,方爷爷。”

“看来就是这个了。”方长笑道。

屋门处,简正清和简正初早已按讷不住,简正初轻轻拉了下弟弟的衣袖,拱手问道:“方先生,就是这粒扣子,害了兴文?”

“是,也不是。”说了句令人难懂的话,方长踢了踢脚下所绑之鬼,解释道:

“确切说,应该是这粒扣子里,所附着的一股浓重阴浊气。在扣子被捏碎后,这股阴气溢出,缠绕在兴文身上,并将这只鬼吸引了过来。”

“正常健康人,这鬼应该无能为力,有了这股邪气,它才有了可乘之机。被鬼上身后,负面效果是做噩梦,每当兴文入睡后,便会觉得被掐住脖子。”

“每次都用力挣扎方能解脱,并随之惊醒,如此往复,虽然一开始神智能够正常,但长久无法入睡之下,精神必然崩溃,而被此鬼彻底侵入,毕竟缺乏睡眠是清醒意识的最大敌人。”

“接下来几天,还是让兴文好好睡觉,以将养精神。吃饭时多喝粟米粥,此物乃万民所食,最是养人,可驱邪气。”

三人再拜。

方长将地上鬼拎起来,另一只手拎起解开腰带时放在旁边的竹酒筒,对几人笑道:

“接下来,在下还要去将其押解法办,便不在此久留,我们后会有期。”

……

辞别简家人,带着碎铜扣子,方长拎着鬼和竹筒重新走上街。

下次要随身带根绳子。

总是用裤带绑鬼,有失身份。

此时东方已经发白,外面已经有人开始活动,他特意小心不让手中鬼碰到人,故行走很是小心。

方长并不想去城隍府,因为车票时间在今天一早,时间较紧,不想去见。他只在几条街巷里转悠了几百步,就看见不远处一位城隍府巡游差役的背影。

快步追上去,他从后面拍了拍对方肩膀,喊道:

“上差。”

“哎呦呦呦呦——!”那差役吓的跳了起来:“你怎么能看见我?!”

“在下乃是修行人……”

“原来是上仙,在下差点吓死。”那城隍府巡游阴差回过身来,躬身行礼,“不知道上仙喊住在下,所为……这只鬼么?”

“正是。”

方长将手中鬼递过去,说道:“此鬼借着一股阴浊气,附身了简正清之孙简兴文。”

“在下恰好路过,且与那简正初有旧,便出手擒了这鬼。对这种事情进行扫尾,乃是本地城隍府之责,故寻了上差,将此鬼归案。”

“上仙辛苦!”

那巡游阴差道了声谢,而后接过,准备去城隍府将其入册。

方长喊住他:

“请问,为何最近常见这种鬼?浑浑噩噩,不能言语,颇为不正常。”

将那鬼抓住住前,他本来以为是城隍府工作时,作为漏网之鱼跑掉的某些鬼,毕竟执法这种事情有疏漏太过正常。

但是随后方长就感觉不对,这和上次在虎桥镇抓住的那只一样,各方面明显不正常。

听到这问题,差役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却是不知,周围府城也有遇到,但是无法沟通,更无法得知他们是从何而来。”

“好的,多谢告知。”

方长拱拱手,目送这位城隍府巡游差役押着鬼远去。

连续两次遇到这种奇怪的鬼,绝非偶然。

难道和这次大劫有关?

暗自思索了下,方长伸出手来,细细掐算。

“诶??!”

他这次真的有些惊讶了,本来若这种鬼和大劫有关,也不算出乎意料。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测算之下,这种奇怪的鬼,和天下正在经历的大劫,竟然毫无干系!

“真是奇怪……”

既然已经开始算计,方长干脆从袋里掏出那几块碎铜扣,算了算它们的来历。

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

折返回去,他重新敲了敲简家门。

“方先生?快请进,快请进。”开门的是简正清,他看见来人后很是惊喜,连忙要将方长往里迎。

“不了,事情很简单,我说完就走。”方长赶紧拒绝,他告诉对方:

“从这里出了巷子往北走,那颗槐树旁边的院子里,有一伙盗墓贼。

“简先生你们可以去举报下,那粒导致兴文染疴的铜扣,便就是他们从地里面挖出来,不慎遗落的。”

“竟有此事!”

简正清非常震惊:“盗墓可是重罪!抓住至少判斩刑。”

方长笑道:“还望抓紧时间,勿使走脱,在下要去赶马车,离开兴庆府城,无法同去,就此别过。”

………

虎桥镇的羊肉面,依然是那么美味。

面摊上老徐手脚依然麻利,流利地往锅里下着薄如蝉翼的面片,端给顾客们。

不过这一次,方长吃面时没有遇到谢广安。

放下粗瓷大碗,方长给嘴巴用了个除垢术,起身和老徐会账道别,径直出了镇子。

北面十几里,便就是云中山。

从这里向北看去,能见到山脉连绵起伏,高山矮峰层层叠叠,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镇外官道边,有几簇月季花,生长得很是顽强。

他削了两截,准备带回山上。

70、【崖上的不速憨客】

即使是太平年间,山下景象也是日新月异,不断变化。

但世事变迁,很难影响到山上。

所谓“山中无岁月”,不仅仅是山里对季节和历法感受不深,更是由于山中这份宁静,让人难以察觉到时移事易。

自第一次进山后这段时日,山下那个方长曾经居住的小镇上,已经有了不少改变,甚至在前后两次下山间,虎桥镇上羊肉面也变了口味。

而云中山里,一切如常。

山中最大的变化,应该要数仙栖崖。

崖上多了几间茅屋、几座炉窑、半畦瓜田、石桌石凳,还有改道的浣花溪,以及溪水从崖边流下,所形成那道细长瀑布。

“哈,回来了。”

方长看着秋日里云中山那无边美景,心情甚是舒畅,于是自言自语一句,脸上挂了笑容,寻找路径朝崖上行去。

由于吃的俭省,下山时所携那袋坚果,尚未完全吃完。他将坚果袋从包裹中拽出来,边吃边行于山间。

修为渐张,方长身形更为迅捷。

他一身浅色衣袍,如行云流水般急速前行,灵动飘逸,可惜这一幕无人得见,只有些未开灵智的野兽,仰起头来迷茫张望。

“诶?”

从仙栖崖侧方上去,脚步刚迈上崖,方长从极速骤然停下,有些惊讶。

他朝着崖边望了眼。

峭壁上,有一株粗大高树斜斜长出来,树冠比崖顶还要高。

当初方长刚刚来到崖上,选择清晨修行位置时,曾经在这棵树和如今每日晨课所在那块大石间,微微比较了一下。

最后大石由于更舒服而胜出。

方长灵觉敏锐、五感清明,远远地就看见只帅气的鸟,蹲在那株大树树冠中,盯着自己看。

那是只雕,接近半人大小,黑爪黄趾,尾长翅短,一身暗褐羽毛,翼尖有白色点缀。

“这是有了个新邻居?”

他只是笑了笑,暂时不准备和这位新邻居打招呼。

在这位雕兄警惕的眼神中,方长走回自己的茅草屋,打开栅栏门,将包裹扔回床上,然后把腰带上那筒酒解下,戳在墙边。

这是他这次下山最大收获,然后就是买了一身白衣,其余什么都没带回来。

取出干草和钻杆,弄些松柏枝叶重新点燃火塘,烟雾升腾起来,随着火苗出现,继而变得淡薄,烟气熏烤着梁上那一堆腊肉,而后从屋顶两侧冒出去。

温暖的火焰将屋里照的明亮,也让屋中那一丝潮气渐渐散掉。

拿出瓦罐,在屋旁浣花溪支流取水烧开,泡了碗茶后,方长拿起那几段月季花枝,走出屋门。

却见那只雕,依然警惕地望着这边,一动不动。

并未太过理会,方长在屋旁,寻找合适位置松土,将月季花枝条扦插下去。

月季这种花有刺、艳丽,生命力顽强,不需使种子便能栽培。

秋天正是扦插月季花的好时节,来年,它们会为仙栖崖增添几分颜色。

种好之后,看了看高粱长势,方长准备再去查看下葫芦藤,它们被种在清晨吐纳所坐大石旁,之前长势一直不错。

谁知走了几步,一声凄厉凶猛鸣叫声,响彻崖上。

那崖边高树上盯着他看的雕,似是感到了威胁,发出尖叫声,振翅伸爪,朝方长猛扑过来!

“诶,你这小妖。”

方长说了声,随便摸出粒果仁掷出去,发出响亮破空声,瞬息而至。

那雕根本来不及躲,便就被果仁撞在雕爪上,发出金铁交鸣声。那雕痛叫一声,倾翅回旋,再次扑击而下。

“还来!”

这次方长也不摸果仁了,待那雕利爪及身时,伸手轻轻一捞,就将那雕双爪抄在手里。

他又顺势一抡,用半分力气,将这雕砸在地上。

“嘭——!”

面前地上尘土飞扬,这傻雕被摔得七荤八素。

它躬身伸喙欲啄,然后被方长把鸟嘴拍到一边,又给脑袋来了一巴掌:“头一次见到你这么莽的妖精,长这么肥还没被人炖了真是奇迹。”

闻言此雕终于服了,被方长按在地上,偏过头不瞅不动不出声,似是从命,又似乎在生闷气。

“嘿,你先出手竟然还有理了。”

摇了摇头,方长对其说道:

“这仙栖崖,是我先来先到,已经占下作为道场。你后过来,只能当客人,不要失了本分。”

“更不要妄想抢夺,那绝非正道,而且以你的修为,永远打不过我。”

“从今往后,你可以在这树上安巢,但不可碰这崖上一草一木。”

过了几息后,这鸟才转过头来,点了两下。

“唉……真是莽。”

方长感叹了句,松开手,看其重新飞回高树上,才去查看自己的葫芦藤。

葫芦长势不错,还结了两三个小葫芦,上面灵韵非常,看起来不为凡品。

“这里……难道还有这作用?”

对此有些后知后觉,细细感受了下周围,方长才发现,自己修行之地,灵机早已不同往日,生动活泼,尤以这晨课石周围为甚。

看来是自己在此修行的效果,当然,开辟浣花溪支流,无意中为崖上带来的风水增益,也不能忽视。

之前还担心葫芦这种一年生植物的越冬问题……如今看了这葫芦藤生机,那担心有些多余。

方长这次下山前,还有未完成的计划。

他原本想铸造一把青铜剑,本来已经万事俱备,材料不缺,造了一堆工具,又铸了鼎,实验如此多次已是熟手。

但是机缘将至,他放下铸剑工作下山。

如今得了机缘回山,方长计划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情,为自己铸造一把剑,作为护道兵刃。

所谓护道兵器,泛指修行者所使,用来防身保命,对抗所有阻挡自己道途者,不拘形态材质。

若是他用自己那把直背小玉刀,当做护道兵刃,也当然可以……

但方长不准备这么做——不然他就没有餐刀用了。

这把小玉刀,作为餐刀甚是顺手,他并不准备变更其用途。甚至之前在范舟家附近,对付那几个持刀蒙面凡人时,方长都只用它割了些衣带。

所以,铸把剑是好选择。

清扫炉膛,检查燃料原料,准备制造模具,他开始了一系列开炉前准备。

71、【灵剑泉】

用了不少时间,方长才将一切准备就绪。

吃了几个水果当早餐,他开始从工棚里,选之前制好那些中质量最佳的青铜块,装到容器里搬出,放进窑炉。

燃料使用之前积存那些木炭,由于炭池做了防水,下山这段日子里,它们依然干燥,搬运间互相碰撞,发出咔啦咔啦声,甚是悦耳。

更充足空气可以带来更猛火力,为了增加风势,方长还制作了鼓风设备,加装在窑炉上。

这种鼓风设备名叫:风箱。

得益于这次下山前,所制作的青铜锯、青铜刨子、青铜斧等工具,方长对木材加工能力上升了太多。依靠这些新工具,他有能力加工木板,有能力在上面挖洞,有能力加工榫卯……

故而没用多少时间,一只长方体有把手风箱,就被装在了窑炉旁边。整个过程,除做坏了一些零件之外,没有碰上什么技术难题。

风箱压力大、气力强劲而连续,是比扇和吹管优越很多的鼓风设备。

它的结构也很简单,主体是个木板所做大活塞,由把手连到外面,用于推拉。活塞两端,各有用活动木板做的单向进风口和单向出风口,再由风道连接到总出风口。

这样,不管是推还是拉,都会同时吸气和鼓风,从而提供连续风流,效率很高。

整个结构很是简单,不用一根钉子。

精度也不是问题,有些缝隙并不影响它工作。

古语有云“天地之间,其犹橐(tuo二声)籥(yue四声)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橐籥,便是风箱前身,从某种方面来说,风箱也是暗合天地之理的好物件。

但方长只准备用它来鼓风。

而且目前只有窑炉能够用上——他厨房里用鼎烹饪,没有灶台。

铸剑模具,方长制作的要精细许多,同样小心的烤干烧透,不使有一丝水汽,双手从炉窑中,捧出盛着滚烫铜汁的陶罐,方长小心地将铜汁倒进黄土范中。

灵觉里,以筛细的黄土所做模范中,铜汁渐渐冷却、凝固,一把青铜剑逐渐成型。

似乎因为铸造在这灵机丰盈的仙栖崖上,材料也在仙栖崖上久放,亦或是铸造过程中,方长精神集中所致,也可能只是纯粹偶然……

——此剑中竟有灵性自生!

“嘿,这不错。”

感觉着范中灵剑那活泼之意,方长暗自笑道。

旁边窑炉中火焰仍旺,此处范中灵剑慢慢变凉,而剑处范中,灵性愈加孕育茁壮。

“诶?”

方长忽然惊讶,因为在灵觉中,剑上灵性忽然紊乱。若任由其持续下去,估计等其彻底冷却下来后,自己只能得到一柄普通剑。

他毫不迟疑,双手捻决施法。

“咄!”

哔啵一声,不等脱范步骤,铸造好的青铜剑坯便破模而出,伴随着飞溅的模范碎块,冲上半空。然后高高地,在天空中划出条抛物线,朝空地北方飞去。

“噗通!”

“滋…………”

此剑落入了浣花溪源头,即后山上不远处,那眼无名泉水中,发出一声响,而后沉于泉底。

方长不紧不慢走过去。

去泉眼这条路他走过很多次,尤其是在那次山洪过后,浣花溪被洪水入侵,浑浊不能用,方长那段时间都是来此处打水使。

来到近前,却见泉水清澈见底,一柄金黄色青铜灵剑静静躺在水底。

由于模具精度和模具设计,它表面尚显粗糙,色泽单一,并不光滑,也没有图案铸在其,但此剑线条流畅、厚实稳重,且在方长眼中,有灵光萦绕其上,煞是惹人喜欢。

他对灵剑笑道:

“出来罢!”

接着冲泉水中一招手,这剑从静至动,跳到方长手里,继续安静下来。

方长端详了下,未开刃的无格剑坯,灵性内敛沉稳端重,他又轻轻挥舞,感受了下重心,赞道:

“好剑!”

手中宝剑发出轻轻铮鸣。

接着,方长看向这眼无名泉水,高兴地道:“既然你助我得此灵剑,那么从今往后,便叫你‘灵剑泉’罢。”

说完他挥舞手中无锋宝剑,在泉边平坦石头表面上,唰唰唰,端正地刻下“灵剑泉”三字,又退后两步欣赏了下,满抱着宝剑意而归。

…………

这一幕,都被远处高树上那只傻雕看进眼里。

仿佛是出生后头一次认真,它这才注意到,不远处那个人,仿若与这山崖和后面高山为一体,坚实宽厚。

而那把从天空中飞过去,被那人从窑炉里炼出的剑,更是让这雕感觉到了巨大威胁,视之,宛如被利刃比住脖颈一样。

此时那雕才真正的心服口服,接受了自己只是客人的境地。

而且,几乎从不用脑仁的这只鸟,正式开始思考要不要搬家,这个重大且可能致命的问题。

回到自己屋前空地上,方长熄了窑炉,将工具收好,将未用完木炭放回工棚里炭池,又把风箱拆下,也一同放回工棚里,这才清理炉膛灰烬,清扫这篇空地。

重新拿起这把灵剑,方长走到浣花溪边。

这是浣花溪原本位置,不是目前流经崖上空地那条支流,里面布满了石头,他挑选一块细腻的,拿出怀中灵剑,抄水磨砺。

打磨金属的声音,响彻这片空地,直到第二天早上。

刺耳声音,让周围鸟兽惊走,猿猴难眠。

开刃后,方长又取来树皮和兽皮绳,还从崖边初次上崖位置,选了些上好藤条。

以藤条缠绕剑茎,又以树皮做剑鞘,兽皮条做背带,方长将其背在背上试了试,很不错。对于他这力大无穷的人来说,没有什么重量。

从此,自己也有了护道兵刃,待遇到艰难险阻,大可一剑破之!

方长准备今后一段时间,先将其随身带着,不管是修行还是打猎,甚至是山中闲逛,和其同睡同入眠。

“真是一把好灵剑,那么,为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72、【山坡故妖对个眼】

“要不叫它秋风剑?”

感受着拂面秋风,方长心中思索着,而后又摇摇头。

他又想了几个,诸如“青藤”、“松风”、“碧竹”、“金瀑”、“古纹”、“落霞”之类的名字,但都不甚满意。

忽然间,余光瞥到这浣花溪源头,半山腰那灵剑泉位置,他福至心灵道:

“哈,灵剑泉中灵泉剑,叫你‘灵泉剑’,如何?”

似乎是很满意这名字,眼前灵泉剑往上猛地弹跳了下,又落回方长两手间。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双手捧着的这把剑中,那一丝欢欣之意。

仙剑有灵。

可惜剑已定型,不适合再往上刻字。

方长掏出直背小玉刀,把“灵泉”两个字写在树皮鞘上,而后将开刃后的灵泉剑入鞘,重新背在身后,起身离开这浅浅浣花溪谷。

从今天起,他有剑了。

…………

……

远方朝阳开始露头。

先是一点明亮出现在地平线上,染黄了云霞,又让附近那颗晨星黯然失色,接着明亮继续扩大,显现出弧形轮廓。

似乎感应到阳光洒来,仙栖崖边云雾都淡了几分,把遮掩着的崖边茶树、草木,还有那几颗或直或斜树木,露在光芒中。

崖边大石上,方长五心朝天,正在进行晨课。

随着呼吸吐纳,身周氤氲着几丝灵气,带得仙栖崖上,本就活跃的灵机,微微一振。

这灵气似是凭空而现,导致无论内外天地,都随着他不断修行而更富有灵韵。

大石旁边,有葫芦藤缠绕,大小几个葫芦挂在上面,大的和巴掌差不多,小的只比拇指略粗,很是可人。

一柄三尺长剑靠在葫芦藤旁,和藤上葫芦一起沐浴在灵气中。

它青藤绕柄,树皮做鞘,上面还系着条兽皮背带。

两个字“灵泉”刻在剑鞘上,端正清晰,却不见丝毫烟火气。通过剑格处的金黄色,尚能分辨出这是柄青铜剑。

最近方长一直带着这把剑,甚至连晚上入眠,都将此剑靠在床边。不断磨砺下,剑刃更显清冷锋利。偶尔去找章山神下棋时,山神章淳见到此剑,不住口地称赞。

不远处有几座茅屋,陈列在空地上,正冒着袅袅炊烟。方长起来时,在厨房炖了蔬菜肉汤,也是他早课后的饭食。

直到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他才长呼一口气,喷出尺许长白雾,结束晨练。

精神饱满地从大石上跳下,方长抄起灵泉剑回去。五感敏锐的他,已经闻到了厨房里菜肉汤香气。

厨房中也有个火塘,里面几根大柴正在燃烧,冒出明亮黄焰,火上有座四足方鼎,鼎中汤水正慢慢咕嘟,蔬菜和肉丝在其中翻滚。

“好味。”

撒了盐,用木勺盛进陶碗,方长尝了口,赞道。

而后他将整鼎汤全部干掉,里面蔬菜和兽肉也被他一扫而空。

以法术将餐具厨具洁净完毕,方长将塘中火熄灭,从餐桌边起身,伸展了下四肢,准备开始一天劳作。

嗯,劳作。

方长现在准备开辟一块田。

农业才是稳定生活的基石,畜牧业渔业也是农业中的一种,此为这个时代最主要的财富生产方式。

仙栖崖顶面积广阔,他在崖上选了片肥沃土地,将其上草木清除,趁着秋日翻地松土,为来年播种做准备。

施肥是不可能施肥的。

众所周知,修行人不用上厕所。

故而方长这里并没有那种天然肥料,至于他的灰坑规模不大,也提供不了什么肥料。不过,倒是可以考虑先种季豆类,再于田里种粟。

方长背着剑,躬身用沉重青铜锹,在田里进行深翻,并将里面石块碎石等挑出,扔在旁边。沉重宽厚的青铜锹,在方长手里却如羽毛般轻便,被泥土磨蹭之下,露出金黄本色。

“不为衣食累,亦耕仙栖崖;

待到春日至,一半可种花~~”

兴致起来,方长胡乱邹了几句打油诗,高声吟着,引得附近树上,那只叼了只竹鼠的傻雕,像看傻瓜一样盯着他。

对于那鸟的目光,他不以为意,手上动作不停。

劳作间,方长忽然直起身来,朝某个方向望去——目光正好与远处山坡上一只牛妖对上眼。

…………

……

对于自己的姓氏,阿牛思考过很久。

因为对于一只牛妖来说,姓“牛”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但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使用自己前主家的姓氏,和自己好友,犬妖刘阿黄一样,姓刘。

故此,他的名字,如今是“刘阿牛”。

自从与自己的好朋友刘阿黄分别,离开虎桥镇进山后,阿牛过得很不错。

山中让他很自在。

这里有吃不完的草料野果,山泉甘美,天地广阔,有着许多可以遮风避雨的山洞石穴。山中鸟兽众多,还碰到几只已经开灵的小妖,阿牛性格宽厚,得以又交了几个朋友。

安全也不用担心,虽然这云中山里很多肉食动物,但他们中间没有成妖者,所以——它们都打不过刘阿牛,阿牛身体强壮,没有谁可以威胁到他。

不过闲暇时候,他还是会思念过往。

他想念好友刘阿黄,想念主家刘长青,想念院落里那几个娃娃,但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已经回不去了。

阿牛每日所做,便是从一个山头,慢慢走到另一个山头,品尝不同种类青草,嚼吃些不同口味枝叶浆果,甚是惬意。

除此之外,他还在思考自己的化形问题。

虽然阿黄告诉自己,待主家刘长青百年之后,自会来云中山找寻自己,但那太久了。若是这段时间内,自己能够化形,那便可以重入凡尘,在人间历练,从而更快见到好友。

可阿牛对此毫无头绪。

这日,阿牛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山头爬上去。

他准备品尝下山顶那紫色植物。

在山坡上扭了下牛头,阿牛骤然发现不远处,有座山崖非常壮美。

峭壁挺拔,云雾缭绕,崖边草木间有道纤细瀑布直冲而下,秋季黄叶树木铺满崖上,林间点缀有长青松柏。

其间有块空地,上面一人白衣负剑,正在抡锹翻地。

阿牛眼如铜铃,视力甚佳,认出了那人身份:

“诶,那不是方上仙么?”

73、【雪花飘落】

紧接着,刘阿牛发现,远处那不知什么时候背上了剑的方上仙,似乎发觉了自己注视,冲这边招手。

这是让我过去?

阿牛心下疑惑,但不敢怠慢。

他弃山顶上那诱人的紫色植物不顾,认了下和方仙长之间路径,长长哞了一声,撒开四蹄,便朝那边崖上跑去。

…………

方长朝那牛妖招了招手,见对方朝崖上奔来,笑了笑,继续低头干活。

那座山头很远,以牛妖奔行速度,从那里跑过来,怕是得一两个时辰,慢慢等就是了。

认真地将这亩地翻了个个,拍碎所有大土块,方长才将青铜锹放回工棚,又用除垢术将身上白衣清洁一新,准备去寻觅食物烹饪午饭。

这时,他停住脚步,看向崖边。

那牛妖这时才姗姗到来。

见方长等着自己,刘阿牛立刻加速,紧跑几步来到茅草屋前,人立而起,朝方长拜道:

“小妖刘阿牛,见过方上仙,多日不见,上仙风采更甚往昔。”

阿牛所说是真心话。

自从学会除垢术,换了袭白衣后,方长显得更是超然出尘。

他身后那柄青铜剑,配上这身一尘不染的白衣,与他那整齐的发髻,修长的身躯,温润帅气的面容一道,衬的方长有如陆上神仙。

而且,在牛妖妖瞳中,这柄剑上灵机涌动,绝不是凡品。

仙剑有灵……

刘阿牛心中暗想。

而后他表情动作更是恭敬。

见牛妖此番动作,方长笑道:“原来是你,且不用如此姿态,你这妖躯如此站着也会累。这段时间在云中山,可还适应?过得可好?”

闻言阿牛放下前蹄,四足着地,对面前人说道:

“多谢上仙关心,自从被上仙救出,并指了路后,小妖径直来了山里。云中山果然是个好地方,甚是适合精怪生存。”

“这段时间,小妖我吃得好睡得好,身子都壮了不少。而且云中山里天地广阔,任凭驰骋,更是于修为有益。”

方长背着手说道:“喜欢就好,你开灵并炼化了横骨后,本可以在人间继续待下去,但你家骤遭变故,不适合回去,这云中山却也是最佳容身之地。”

刘阿牛道:“小妖并不知上仙以此处为道场,未曾前来拜见,还望恕罪。”

对于阿牛谦虚,方长并不为意:“我也没有告诉你,何罪之有。这里叫仙栖崖,怎么样,我这道场是不是很棒。”

“当然!”

刘阿牛笃定的说:“小妖在这云中山里待了许久,转悠了多处,从未见到如仙栖崖一般灵秀者,此处当称得上福地。”

“哈哈,多谢夸奖。”方长挺高兴,向牛妖说道:“阿牛,在这山中,有需要在下帮忙之处否?若有需要之处,大可开口。”

牛妖想了想,回复道:

“小妖我来到山中后,很是认识了几位新朋友。在他们帮助下,生活所需都不缺乏,连盐也不缺。”

“但也有所忧,首先是上仙何时下山的话,希望能顺路去虎桥镇看一眼阿黄,给他捎个口信,告诉他,阿牛过得很好。”

“没问题。”方长笑道。“上次我见过刘阿黄,他过得也很好。”

“多谢上仙!”接着阿牛有些踌躇,“而后还有一事,不知道当不当问。”

“尽管说。”

“不知上仙可否知道,小妖我如何才能化形?”

“好问题。”方长笑道。

自从他远远发现刘阿牛时,灵觉中他就知道,这牛妖与自己有些缘分,故而招手让其过来,准备指点一下。

他并没有直接告诉牛妖,妖怪化形所需条件,而是想了想,说起了和化形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阿牛你看,我今天在崖上开了亩地,明年开春,我准备在这里播种。明年春日,你来帮我耕田吧。”

刘阿牛性格憨厚,立刻说道:“没问题,上仙,这山上不缺草料,小妖我不缺力气。”牛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只是他目前四蹄着地,没法拍胸脯。

“你化形机缘,就在其中。”

“啊?”

不理后面阿牛惊诧,方长转身回屋,拿出一个竹篮,挂在牛角上,笑道:

“云中山物产丰盈,这种地薯味道很不错,烤制后更佳。这篮子地薯我烤过,很是美味,送与你尝尝,连竹篮一齐归你。”

“……多谢上仙,长者赐,不敢辞。”

“不错,去吧。”

对于阿牛这憨厚性格,方长很是满意,但他竟下了逐客令。

牛妖带着满肚子疑惑,还有一篮子吃食,拜别方长,离开仙栖崖。

…………

……

瓜田旁边那几排高粱,已经熟透。

方长使青铜刀将其收割下来,搓下高粱颖果,收入屋中。

这是他计划用来酿酒的作物,但目前产量不够,还需要再种上一两茬,才适合进行酿制,而且高粱更适合用来制作高度酒,这需要蒸制器具,自己并无合适家什。

所以这次的收获,大部分都用来留种,用于明年继续撒播。剩下一点,他计划整些高粱米饭尝尝。

秋天渐渐过去。

风渐凉,万物肃杀。

阳州这里,冬季并不是太过寒冷,甚至外面州府中,降雪也不多,但是高山和平原不一样。

仙栖崖地势很高,因此冬天很冷,且常有雪落下——这是云中山山神章淳,在和方长下棋时所说。

为此,方长开始做过冬准备。

先是收集燃料。

这并不是为了取暖,他目前已经寒暑不侵,主要是冬天下雪时,再收集柴禾就有些费事,不如提前准备好。

接着,便是囤积食物。

他将些各色水果切片,放在竹篦上烤干做成果脯,贮存起来。又采集坚果,装满一个大竹篓。云中山产地薯,切片晒成薯干,也是上好主食。其余捉兽屯肉、捉鸟风干,找水潭结网捞鱼不提。

方长只是以悠闲地心态做这些,云中山物产丰富,估计冬季也不会缺吃的。

他甚至连盐都去盐矿中搬了一大块,放在厨房里。

腌咸鱼,腌腊肉,做风干鸟,腌各色菜蔬,都需要用盐,自从发现了那座高品质盐矿之后,方长向来是敞开了用。

可惜山下律法不允许贩卖私盐,不然下山时不用带别的,带上一大块盐售卖就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

方长挎着篮坚果往回走,天上阴云密布,忽然,他抬头,而后他见到点点晶莹朝下飘落,接着感觉到脸颊一阵舒适凉意。

和这几天预料中一样。

云中山下雪了。



74、【冬日弈中闲话】

雪花纷纷扬扬,从云中散下来,好似春日柳絮,又如斩碎丝绵,在群山之间飘飘荡荡,为山峰树木、沟谷石滩逐个裹上银妆。

“好雪啊……”

方长也不躲避,任由片片飞雪落在衣上头上,融化成水。

他伸手接过几片,看着天光下,雪花那精美的六棱结构,感受着自然精巧,微微一笑。

云中山分外妖娆。

山下州府今年收成不错,对于周边百姓来说,即将到来的年关,不会太难渡过,而且方长能够感应到,明年也会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从这方面来说,确实是“瑞雪丰年”。

想必如今这隐而将发的大劫,不会是自然灾害。

仙栖崖上,渐渐被雪盖满,一片洁白。

倒是灵剑泉似乎带着温度涌出,未曾封冻,让下游浣花溪两条支流都继续流淌。

倒是溪边,有些冰凌茬,表明着天气寒冷,浣花溪两条支流,一路顺着原本溪谷奔向山下,进入白沟河,一路从仙栖崖上经过,在崖边形成瀑布,冲击成水潭,而后不知流往何处。

回到茅草屋中,方长烧水冲茶,读着书,边饮边欣赏外面雪景,悠闲度日。听说有读书人讲究,会用雪水煮茶,但方长于此不屑一顾。

雪就这样不紧不慢地下到了第三天,他也在屋里闲适地待了两天。

早饭后,推门看了看太阳,方长表情很有兴致。

外面阳光很好,照的雪地白光一片,但天空依然在飘雪,也不知道算不算晴朗。雪地上遍布脚印,两瓣、三爪、四爪、五爪、梅花……证明有多种小动物光临过此处。

走进旁边工棚,方长取了竹扫帚,不顾天上仍未彻底停歇的雪花,开始扫雪。

唰——唰——

地面被剥开新白裳,露出原本颜色。

将积雪堆进那亩新开辟土地,随手又堆了个雪人,方长手执扫帚,立在崖边,望向山下人间。

已进腊月,大地喜气渐洋。

方长能知道,山下人间农闲,已经开始采办年货酒食置办新衣,互相走亲访友,倒是仙栖崖上,虽然被雪花变了个颜色,依然如以往一样安静、宁和。

…………

滋啦——

方长开始消耗自己为越冬准备的存货。

他正用之前攒下的油脂,在石板上煎腊肉吃,旁边摆着半篓冒着热气、刚刚在鼎中蒸过的熟地薯。

地薯作主食,腊肉做配菜。

自制的腊肉,似乎比当初解决水源问题时,在山脚下林溪村所得那块,更为美味。

外表略黑,但刮净切成薄片后,里面瘦肉红亮,肥肉微黄而半透明,似乎随时有油脂滴下。肉片不断散发着松柏香气,盐味恰到好处,非常下饭。

尤其是方长所用矿盐,质量与味道,要远远好于山村中所用粗盐。

火塘上方腊肉很多,估计可以吃到来年春天。适宜的烹饪方式也很多,接下来,方长准备用方笼屉,在鼎上蒸一块吃,换换花样。

…………

……

方长漫步在山间。

雪后群山,路途十分不好走,但这对他毫无影响。

一路行过来,雪面甚至没有多少痕迹。若有江湖人看见,定会瞳孔大张,惊呼“踏雪无痕!”

然而山中只有鸟兽,它们并不在意方长怎么走路,而是在雪地里活跃蹦跳,寻找着食物,艰难贮存脂肪。

他一幅山间装束,身后背着那个结实的粗藤背篓,里面放着把青铜斧,背篓和脊背之间,还有柄青铜剑斜插。

方长手中拎着块腊肉,这肉肥瘦相间,肥多瘦少,卖相极好,作为礼物亦是上品。

山间人迹罕至,但他还是有位相熟者,能够交流。自从得了方长所赠棋盘后,因几百年未曾见到娱乐物事,而将寂寞积攒满格的云中山山神,便沉迷了此道,隔三差五便邀约方长过去对弈。

这次的邀请,乃是山神章淳写在竹片上,由一只梅花鹿所衔,送至仙栖崖。

那鹿只是寻常野兽,但见那小鹿冻得有些哆嗦,方长还赠了半块地薯与它,让梅花鹿很是雀跃。

慢悠悠走在林边,方长脚步忽然一顿。

这里是座山坡,旁边几株榆树,挂着寥寥几片枯黄树叶,戳在石间泥土中。

之所以停下,是因为他忽然想到,这榆树可是个好事物。尤其是在饥荒时,这算得上是活命树,和吃了会死的观音土不同,这榆树皮磨成面,是切切真真可以吃的,若是非冬日,还有榆树叶以及美味的榆钱能够充饥。

但是两世为人,方长都没有尝过此物。

兴之所至,他干脆将手中腊肉扔进身后背篓,上前掀开干枯部分,揪下来两片嫩榆树皮,放进嘴里咀嚼。

竟略带甜味,像是榆钱香气。

味道还行。

方长愉快地决定,回去后弄一些树皮磨粉吃。

…………

当他赶到山神庙时,山神章淳已然在那里等候。

经常对弈,一来二去两人已经混的熟悉,于是在方长坚持下,山神连称呼都从“方上仙”改为了“方先生。”

见所邀客人到来,章淳笑意盈盈,从棋盘旁站起来,拱手行礼:

“小神见过方先生。”

“章山神,多日不见,可还好?”方长走上前来,笑道,而后他摘下背篓,掏出那块腊肉递过去,“自己所制,味道不错,山神可以尝一尝。”

“当然还好,最近香火很旺。”山神笑着说道,他确实有些红光满面,证明最近这座山神小庙,端的是香火丰盈。香火来源不仅是旁边村民们,还陆续增加了很多过路行人。

接过腊肉,山神拎着看了看夸赞道:“先生真是好手艺,看起来就棒,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简单寒暄一番,二人也不客套,在棋盘两旁坐定,各执黑白,开始对弈。山神用烤栗子、窖藏水果,还有方长所制茶叶招待方长。

“这场雪可真不赖。”

方长笑道。

“确实。”山神章淳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头看了看周围银色山峰,对方长说道:“云中山好几年未见如此大雪,今年雪厚,想必明年山间草木得了水分,会更为茂盛。”

方长点点头。

双方来回交换了几招,互相吃了几枚棋子。

那山神继续说道:“最近,夜晚天空异象变化愈来愈多,不知先生对此怎么看?”

75、【旁有耳目】

“倒是时常仰望星空,不断在关注此事,但在下修行年月尚浅,也无法看出多少东西来。”

方长从棋篓中掂起粒黑子,放在棋盘上,封住对面一口气。

双方中间这块大石上,纵横刻着笔直纹路,组成一幅棋盘。那是之前方长亲手所制,与棋子一起赠予山神章淳。

棋盘石很大,上面棋盘之外空间富裕,还放了两盘吃食和茶壶茶杯等物。

山神思索了下,捻出粒白棋,寻位置放好,却对面前人的大实话,很是不以为然:“先生莫要太过自谦,据小神所知,这次天象本就晦涩难明,无人能识,非是修为缘故。”

方长自觉难以辩解,于是微微转换话题:

“最近我下山时,观人间也是一片祥和,完全看不出会以何种方式开始,又会以何种方式结束。但夜间天象运动,代表劫数确实在不断推进,此点确当无误。”

“另外还有一事,吾见到男女二人,身上气运因果甚巨,有风云汇聚之象,当是此次大劫主角。”

山神点点头:

“既然先生如此说,那应当无误。”

“每次大劫,必有几个弄潮儿,在其中拨弄乾坤,搅动风云。”

“也有说法是,他们也是被大势推动,身不由己。每有抉择,看似自由,其实没得选,真是时也,命也……”

对于山神说法,方长心中颇为赞同,他笑道: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所谓劫数,无非是前因积累到一定程度,在某刻一起爆发出来罢了,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是如此。”

章淳道:

“先生所说在理,自古以来,也有多次劫数被大能们消泯,但从无迎头而上单打独斗可以成功者。”

“都是顺势而为、借力而行,如解连环扣般破开复杂因果,才救了万千众生,得了那海量功德。”

双方又下了几手,方长忽然转头向一边,看向远处山脚。

山神章淳有些惊疑,也随之扭头,随着方长视线看过去,却什么都没发现。

过了好一会儿,山神才感应到,笑了起来:

“原来是有人来了。”

他心里对这位方先生一直尊敬,这幕无非是再次印证了对方修为不凡,远胜于己。但其实方长只是功法神异,刚上山时和山神还是半斤八两,虽然最近进境颇速,但时日尚短,并未强出许多。

二人回过头来,继续谈笑下棋、饮茶进食,又过了一小阵子,才有几道身影出现在山脚下。

这座山神庙,其实和那条官道相隔不远,而且中间有路相连。

自从林溪村除妖事情流传开去后,这里香火渐旺,常有远近行人顺道过来祭拜,祈求路途平安。

过来的几名行人,有的背着行囊、有的挑着担子,看起来却是行路时恰巧碰到一起,相约而来的,互相之间应为刚刚认识。

他们自然看不见山神章淳,同时,也会下意识无视方长。

故此,几位行人宛若这里是无人小庙一般,在旁边方长和山神视线中,兴高采烈交谈着,同时准备祭拜事宜。

“这场雪可真不小,我们先将此处打扫一番如何?”

“正有此意。”

几人放下行囊担子,不动庙旁树木,而是往山坡下行了段距离,折枝做简单工具,一齐动手,将山神庙前空地上雪扫干净,露出土石地面。

旁边方长和山神不说话,避免被发现,他们只是下棋,同时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人动作。

只听其中有人说道:

“这座山神庙之前甚少人祭拜,今年不知为何,来此处的人多了起来,南来北往人,都会跟风来此求个心安,而且据传此处颇为灵验。”

他同伴们里有人回应:“谁不是呢,听闻此处不错,便都来山神爷这里拜一拜,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不过也有人悄咪儿的告诉别人:“我听说啊,这云中山里,有仙!”

“这样的传言多了去了。”最初的那人听闻后摇头道:“那座山川不是传闻有仙人?传言俱都真真假假,每年去求仙问道的人又有多少,有谁真的找到仙人了?所以这些事不太可信,还不如好好祭拜山神爷,祈求个行路太平。”

“也是,也是。”

“老兄此话在理,反正和咱们也没有关系,还是来回路途平安,可以安稳回家见爹娘妻儿,方是正道。”

几人说着,也不含糊,开始布置。

都是行路之人,没有盘碟可用,只是用四五片油纸铺好,摆上些猪头肉片、小堆炒花生米、几个苹果梨子、半打镶嵌着花生仁的阔片脆点心,还有以几个竹筒锡壶小水囊装的酒。

他们拿出所带香烛,以火折子燃了,插放在山神庙前香炉中,开始行礼祭拜。

此刻这些人俱都虔诚万分,各自默默合手许愿。

方长看向棋盘对面山神,香火愿力飘来,山神章淳食之,红光满面、心满意足。灵觉中,对面神祗威能也高了微微一丝。以方长观之,若是山神再遇上当初那只穿山甲妖,将会是山神将穿山甲打跑的结局。

几息后,祭拜山神的行人们,才纷纷收手立起身来。

有人看了看天上太阳位置,笑道:“已是接近中午,我们就在此用饭如何?”

他这提议得到了众人一致赞同。

挑了片干净石地,几人拿出铺垫物坐在身下,便将刚刚祭拜所用供品取来,将那些酒肉点心水果,愉快地共同分食。

喝酒用餐时候,闲聊更有气氛。

有人笑道:“自从旁边这云中山山神庙人气旺起来,有大户提议,让县里在今年结余中出钱,将这小庙重新修葺下,至少能进人,如果可能的话再请个庙祝。”

“这事儿我知道,那姚知县将此事一口回绝,将今年府里结余扣下,准备在这宁河府南部的两个镇子上,各自建造一所学堂。”

“也是好事,想必那山神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吧。”

“必然,姚知县可是好官,自从上任后,为大家做了多少好事!摊上这样一位父母官,可真是我们府这些人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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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说天下人间】

方长看向对面章山神,却见对方在微微颔首,于是顿感欣慰。

对于人间而言,把钱花在文教之事上,总是比用之事鬼神更佳,从这点看,对于宁河府百姓来说,那姚知县确实是位好官。

只是上次方长在县衙前看到,这姚知县接下来会是官运亨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升上去,那时山下宁河府状况,就要看新派来的知县作风如何了。

一局结束后,方长以微弱优势胜出。

相对着笑了笑,两人捡拾棋子,重新开局。

旁边山神庙前,那些正在聚餐的人里,一个粗壮汉子捡了粒花生米嚼着,又用手里锡壶和旁边人轻碰了下,抿了口道:

“前两天我看了次行刑,我们兴庆府里抓了伙盗墓贼,审问后判了斩立决,那场面,啧啧。”

“抓的好!”

“是啊,听说附近不少墓地遭了毒手,很多还是这些年新葬之人,后裔俱在,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也算是犯了众怒。”

“那是他们活该!”

方长知道,这应该是简氏兄弟去举报的那伙,看来官府行动足够迅速,逮了这伙贼人。

盗墓这种行为,和以保护为主研究为辅的考古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另一个极端。

对于墓葬是毁坏,对于记载会毁弃。甚至金银铜器物,远比文字书籍之类更受欢迎,前者会被融了卖掉,后者会被弃之于地,甚至践踏散碎。

况且,如今是太平年月,加上现今百姓对于此事看法,从事这种行业者,无不是黑心邪恶之辈。

“你们宁河府,这几个月又在出河工了吧?”

有本地人回应,语气间颇感自豪:

“当然,这几百年此事可是常态,大家也懂,年年冬天出河工疏浚,才有这白沟河百年安宁。”

“更何况,没有那些沟渠水利,哪来的年年丰收?须知按本府气候,无水源灌溉之田地,都算得上贫瘠。”

“是啊。”另外一人上前附和:“况且如今府中富裕,不像前两辈人那样,需要自备粮食去干,县里不仅管全天饭食,还每日有几斗粟米补贴,很是划算——毕竟冬天农闲待在家里,也是徒费粮食。”

“有理有理,吃菜吃菜……”

其中一位年长者,还给身边年轻人小声解释,为何出河工要选在冬天,不仅是为了农闲是人力充足,还有地理因素。

同时,如今府里富裕了,也为了给那些青黄不接的人家,作些补贴,算是以工代赈。

又有人道:

“自从人皇忽然下令选妃之后,我们那里附近两州主官,也跟风纳了娇妾,最近行事也颇有诡异之处,唉……”

“老兄慎言!”

“这倒无所谓,毕竟都已经出了州这么远,而且在本州我也会这么讲,又不会有人真的抓我。”

“也是,大家且饮……”

又聊了一会儿各自家乡周围事情,庙前空着这片地上,那些原本的供品,已经被这些人一扫而空。

歇息足够,大家起身,准备继续出发。

来这山神庙参拜,只是行走路上的一个插曲,就像他们互相所说那样:只为求个安心。

待到这群人身影从山坡下消失,方长伸手将枚黑子放在棋盘上,吃掉山神几粒白棋,而后笑道:

“对于知县拒绝修葺山神庙一事,章山神竟然未曾在意?”

“失落当然会有一些,不过肯定理解,有些地方,确实比小神这破庙更需要资金。更何况,大庙小庙,只要祭拜人不变,所收到香火其实是一样的。”

方长点点头,又下了一手,道:

“章山神确实豁达,此点确实让人敬佩,不愧为福德正神。另外,不知山神对于刚刚那些人所说,几个州府主官,忽然开始纳妾之事,如何看待?”

闻言,山神章淳夹着棋子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他并不清楚,为何方先生忽然提到这点:

“不知先生为何关注这个?”

“却是刚刚听到那些祭拜者提到时,灵觉触动示警,想来应该和此次大劫有关。”方长掏着篓里棋子,淡淡地说道。

“!!!”

闻听此言,山神震惊非常,愣了一下,手中棋子不觉掉落石上,发出啪的一声。方长笑笑,将那枚棋子拿起,扔回对方篓中。

“既然是示警,那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想了想,山神摇摇头,一字一顿说道。

平复了下,山神也没了下棋兴致,和方长告罪了下,双方便就拾棋罢手。

他似是对方长说,又像在宽慰自己:“不过大势如此,算得上木已成舟,倒是没必要去详细探究,需要待局势更加明朗一些,再进行判断。”

“章山神见多识广,可知道刚刚说此事那人,口音何处?”

“容小神思索下…………或许,应该是田、井二州之人,刚刚他所指两州,也很像是此两州,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

方长点点头,将自己棋篓放到对面,而后抄起茶壶给自己倒上,又抓了把吃食,道:

“上次山神那本《地理山川杂记》,在下闲暇时常常翻阅,颇为受用。唯一可惜的,就是只有字而无图,很多都只能靠自己想象。”

山神已经缓过来,笑道:

“那本成书年代有些早,印刷加图并不普遍,而且到了现在,天下地形其实有了些许变化,不能完全做准。”

“以小神看来,此书最大作用,还是了解一下风土人情,不至于到了陌生地域,两眼一抹黑。”

方长挺赞同,他剥着烤栗子说道:

“山神说的有理,但是从这书中,并无法窥见天下到底有多大。”

“所能知道,是东面为苍茫东海,里面物产丰富水族万千,烟波浩渺间,更有岛屿星罗其上。”

“极北面为冰原,有亿万年不化之冰雪,有针叶细林和宽广苔原,席卷大地的彻骨寒风之中,还有各式各样奇妙物种,并非空旷孤寂。”

“西域遍布大漠黄沙,却盛产瓜果牛羊,天地广阔,又有巍峨山脉,绵延万里,上方积雪厚重,飞鸟难渡。”

77、【山中无岁月,寒过方知春】

(今天也是先更后改)

“南部蛮荒群山,遍布毒虫密林、瘴气沼泽,水雾密布,万物常青翠,彩云覆峰,多雨少晴天,其间路途难行,近乎无路可通。”

“仅仅依靠这些著述,依然难以了解天下之大。更没有人著述天下之外是什么。当然,在下相信,未来必然会有人探索四极尽头。”

“这天下四方,可以说是小国林立,间或有大小部落部族,虽也与我等有相同语言文字,却算得上蒙昧不知文明,未服王化。它们多是借助地利,偏居一方,但又常有世仇,互相攻伐不休,首领更迭频繁。”

“而四方之中,乃是中原。”

“凡四十二州遍布此地,每州几府,多田多城,处处文教亨通,人丁兴旺。又多工多巧,无论织物、器物、房屋建筑、农作、饮食、锻铸……皆让别处羡煞,四方与中原差距,不可以道理计。”

“天下之中人员众多,贩夫走卒、农夫工匠、才子佳人、帝皇将相,共同组成了这天平年月。各地胜景引人沉醉,高山大河、沙漠森林、平原丘陵、盆地高原、沼泽湖泊、天坑溶洞,其上又有宫殿城池,有亭台楼阁房屋农田,故中原乃是天下最美之地。”

“这云中山,算是京州宁河府治下,距东海有千余里。而那些行人所提到的田州与井州,则在此山西方偏北千多里处,颇为繁华,也是上州。若是乱起田州井州,实是难治。”

方长话音落下,那云中山山神章淳,沉沉思索,一言不发。

拎起面前高颈茶壶,给对面章山神倒上,方长笑道:“就像刚刚所说,我们只能等待局势更为明朗。在此之前,还是先尽享逍遥罢。”

山神这才缓过来,慢慢点点头。

…………

……

在山中的日子,让方长对于世间不敏感。

有时候不注意,一年半载的时间就这么溜走,现在他已经分不清如今是几月几号,真实算得上是“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冬季早已经溜走,甚至春日都过了大半。

山中一片青翠,泉水汩汩,溪流欢畅,鸟兽虫孑过了交配季节后,纷纷开始孕育哺喂下一代,为此方长干脆停止了狩猎,食用冬日未用完的存货,包括那些腊肉咸鱼风干鸟等,然后就是春日里各种新鲜菜果。

可以预见,再过两个月,连半山腰那片竹林中,向阳坡脚下那些竹鼠,数量就会有巨大恢复,山间野兔更是会延续目前这种泛滥迹象,。

仙栖崖上,雪早已化尽。

甚至连后山云海之上的乱石丛,都化尽冰雪,露出黝黑身躯。

这半载时间,方长并未闲着。

崖上景色有了巨大改观。

一道竹篱将几座小屋、两座窑炉和那亩新田围起,入口敞开着,还放进了浣花溪支流,任其在院中蜿蜒流过。小院周围种了些小树苗,以崖上土地之肥沃,明年此时,绿树定已成荫。

方长烧制更多的砖块,却没有用它们来建造房屋。

它们除了被用来铺屋内地板之外,还从作为卧室的茅草屋门口开始,铺了几条砖路,延伸到工棚厨房,延伸到窑炉和那亩地,还有一条从小院门口,一路铺出去,延伸到崖边早课石上。

工棚里,堆了垛瓦片的,但这几间小屋,还是竹瓦和竹枝茅草顶,尚未用上。

不过最吸引人注目的,还是工棚里增多的那一系列工具,尤其是农具,包括一具铧犁,三角形青铜犁身,被组装在粗大木架上,看起来就结实。

这皆是因为,冬过雪消后,崖上山林间所露出枯枝甚多,大量采集完后,只开了几窑,便就得到了许多木炭,于是他干脆去山下又采集了许多铜矿锡矿,融了后做成青铜锭,堆在工棚里,另外一部分则直接浇筑成了各种农具,就等开春下雪后整治田地所用。

“哞——”

声音响起时,一把翠色藤椅,正放在院中空地上。

方长今日并没有忙碌,而是悠闲地躺在那椅子上,看天空飞鸟,也看那些在高空风里不断变化的云彩。

这把藤椅是他冬天无聊所做,目前看来很是舒适。

他甚至考虑,是不是将睡眠也一并在这藤椅上解决算了,最近修为精进后,他已经不怎么在意那套睡前调息口诀。倒是那如虎熊鸟鹿的导引之法,方长从未落下,每天都要抽出时间休习。

听到这声长叫,方长也不起身,扭头看向侧面上崖处。

那里先是两只牛角冒出,然后便是整个牛妖,之前用餐时,随手扔下山坡的一些果核,已经长了出来。

当初方长并不喜欢将果核扔进火堆里,盖因自己虽砍树除草,但并不喜欢这种无故焚烧,干脆顺应本心,所有吃完果核都不扔进篝火,而是扔下坡去。

算是件毫无痕迹的随心而为。

只是,山坡上杂生的草木,已经严重阻挡了上仙栖崖的路途。看刘阿牛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明显吃了点苦头。

这牛妖刘阿牛用它四蹄爬上来,见院中正无聊,远远地就笑道:

“上仙,小的刘阿牛前来赴约。”

“噢,原来是阿牛,快过来,你来的正好,且在崖上歇上一晚,明日我们一起将那一亩田开了,种上粟和高粱。”

“但凭上仙吩咐!”

方长从躺椅上直起身,对牛妖说道:“阿牛且坐。”

刘阿牛闻言,在旁边石凳上坐定,很期待的瞅着面前方仙长。

对于这位方上仙去年所说,阿牛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出于对方长的更加信服,便在春日里,径直来到这仙栖崖上,准备依照方长指点的路程,赴约旅行,并尝试从中悟性出化形真义。

方长和刘阿牛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聊着,说山中天气,问阿牛冬日行程,介绍最近自己的作品:他甚至在筹划造纸,从旁边选了个石头凹坑,放进竹子沤制,而笔墨砚这其他几种文房用具,他也开始了研究和试制。

78、【新客暂居】

(先更后改)

不过此事不急,因为沤竹子是件非常费时间和功夫的事情。

方长在山下竹林中,选那些春日里冒出来,刚由笋变竹子,枝叶将生未生者,斫下运回崖上,并砍为几尺长段,扔进附近天然石坑内。他还用竹筒打通从一旁浣花溪,引来细细水流,防止其中干涸。

从扔进去之日开始计算,需要沤制三个月,才能开始制浆漂洗抄纸压制焙干。

相比起来,笔墨砚反而是最简单的,尤其是砚。云中山物产丰富,自然也有适合制作砚的佳石。一方好砚,讲究细而不滑,涩而不粗,如此才能下墨发墨均佳,这对石质有些特殊要求。

寒退雪融、春暖花开之时,方长背着粗藤篓,拎着石斧,在山中慢悠悠转了三天,于一处崩落斜坡上,发现了种适合制作砚台的石头,它们通体青褐,色泽纯正,且坚硬细腻,以手抚之可感微润。

背回半筐,他选其中一块大小合适者,用之前制作玉刀那些磨石,以规画圆,以矩成方,细细琢磨后制了只浅扁砚台,用其外圆内方,形态端稳。

制墨也简单,反正方长并不求最佳,只以松木燃烧取烟,捣碎过细筛,加上皮胶捣炼后压制,做了些墨条。

笔并不急,虽然方长手中不缺细竹和胶,也不缺野兽毫毛,但反正现在也无纸,待纸成后再制也不迟。

天色渐晚,方长在空地上起了篝火,整治吃食。

刘阿牛恭顺地卧在一边等着,火光映的硕大牛头明暗不定。

“这地薯可是个好物件,而且对生长位置不挑剔,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将其推广至山下,在那些难以耕种的边角地方,可以种上些,能佐餐,亦能备荒。”方长用木棍拨弄着火中烤薯,对旁边阿牛笑道。

“仙长好心思,此为有德之行。”

常年耕种,刘阿牛对于农事与粮食,很是了解,且有心得。身形虽然没有好友刘阿黄那样灵巧,但比起黄犬妖,阿牛却更有慧根,对于方仙长随口所说这事,理解很是深刻,评价很高。

“尝尝,热乎的更好吃。”

阿牛张开大嘴,整个叼住,细细咀嚼之后咽下,道:“确实美味,还要强于仙长上次送的那篮地薯。”

“喜欢就多吃些。”

“好的,仙长。”

然后方长屋里的地薯存货,被刘阿牛一扫而空,大小都没剩下。

“……”阿牛还没吃饱,但看旁边方仙长已经住手不再烤,开始从屋里往外搬水果,忽有愧色:“小妖太过能吃,一时间没收住,竟食净了仙长积藏,实是有罪。”

“能吃是福。”

方长摇摇头安抚住阿牛,笑道:“本就是山间生长,收集也是为了食用,既然地薯没有了,就吃些水果垫肚也好。”

阿牛默不作声,轻轻点头。

不过他内心已经暗自决定,明天自己去寻找草料进食,不能再吃仙长的储备。

夜色更深,月亮爬上半天空,阿牛和方长道了晚安后,在崖边寻到一个石环,卧在旁边歇息,方长自己回了竹木茅屋中。

那个石环,之前曾被方长用来系长藤晾衣服。

但如今有了除垢术后,已经不用再考虑浣洗问题,石环自然也闲置下来。

………

清晨崖上,方长和阿牛架起铧犁,正在耕田。

双方都不是凡人凡牛,都是满身神力,犁入地两尺深,他们却走得飞快,来回将这亩地犁了几遍,待到土质非常松软后,才收手停下。

犁翻地耕田效率远高于锹,只是需要前后一起用力才行,故而方长寻了阿牛做帮手,不过这并不是他主要目的。

“仙长,这崖上空间如此广阔,为什么不开上几十亩地?若是人手不足,小妖我有得是力气,再耕上百十亩地,也是简单事情。”

方长扶着犁,悠然说道:

“没什么必要,我又不是农夫,田地这种东西,乃是随心所开,更是够用便好。”

阿牛似懂非懂,低下头,牛角朝前继续用力前行,他身后泥土如同喷溅一般,被铧犁翻开到两边,在田中留下道道耕痕。

一切结束后,方长将犁扛在肩上,笑道:“阿牛,这番劳作,可有感想?”

“小妖愚钝,暂时并未悟到。”

阿牛站在方长旁边,侧头看了看方长。

“不急,不急,虽然机缘在此处,但还是要看心中灵光,将其把握住,方能踏出这一步,开始化形,这步哪有那么容易迈过去。”方长淡然说着,带领阿牛朝回走,将青铜头木杠身的犁铧抗在肩上,准备放回工棚。

刘阿牛想了想,忽然问道:

“仙长,小妖有个不情之请,是否可容留我在这崖上栖身?不需要在仙长院中,只需要在树林旁过夜就好,平时我能照料田地,且自行觅食无需仙长投喂。”

方长扭过头来,看了眼这牛妖,笑了笑,点头道:

“可。”

“多谢仙长准许,小妖这就回去一趟,搬来此处!”说罢,这牛妖便高兴地撒开四蹄,朝下方跑去。

方长微笑摇头,重新回屋取出几包种子,准备去田里播撒。

其中以粟米为主,其次便是去年收割后留种的高粱。没有耧车,一切全凭手感和天意,他自感觉无法提供对这些幼苗更好照料,只能一切全凭天意。

看缘分。

浇水简单,旁边就是浣花溪支流,方长只是挖了道浅浅沟渠连通进地里,掘开挡头,便有流水漫进田中,并在新耕好松软土地上,留下湿润痕迹。

阿牛很快将家当搬了来。

他进山后,一直住在山洞中,安稳且避风挡雨。山中没有牛妖没有天敌,每座山峰的植物,想吃那个就吃那个,整日里倒是逍遥。

牛妖全身上下无几件长物,比其刚上山时的方长,更简陋一些。他的全部家当,不过是方长之前所赠篮子,以及一个黄铜鼻环。

在崖上寻位置住下,阿牛确实在履行诺言,他每日里显示自己去觅食,而后便去方长这亩地旁整日整日带着,除了伺候田地之外,便是一边在思考。

阿牛在琢磨,面前这块田地,以及方仙长所说内容,和自己化形到底有啥关系。

对于方长的话,他十分信服。

而且笃定有深意在其中,只是自己驽钝,未曾发觉。

79、【有人欲来扰】

方长出手点拨,是看在这牛妖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份儿上。

但对于刘阿牛的化形问题,他只知道对方机缘就在此处田里,具体需要如何抓住机缘,并不能算得。

而且这种事,他便是清楚也不能出手帮忙。

因为修行之路还是要靠自己走,外力揠苗助长或为大害。

贸然行事,弄不好便会阻了对方道途。

接下来,阿牛在这仙栖崖上住下,平日行事低调,每每会去方长田地里,帮忙除除草、照看下秧苗,而后便是在石环边发呆。

牛妖每天也会离开仙栖崖,为自己寻找食物草料,偶尔还去看看那几位新朋友,且闭口不谈方长事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刘阿牛依然没找到化形机缘,但性子沉稳缓慢的牛妖并不急,他相信方仙长,也耐得住性子。

在阿牛看来,遇上机缘自然是幸事,遇不上只因是时机未到。

方长只这当新来的牛妖,和崖边树上那只傻雕一样不存在。

他不去干扰他们,也不受他们干扰。

每日,方长只是像之前一样,随心而行,背筐拎斧在山中闲逛、在躺椅上看着天空发呆、去找山神下棋聊天,或者慢悠悠的制造、修建、狩猎、采集、烹饪、进食、读书、修行……

尽享这份自在逍遥。

“又是晴朗的一天。”方长从躺椅上坐起,站立在地,望着天空轻快地自语道。灵觉中,接下来一段日子,都是风和日丽好天气。

早课后用了饭,他便躺在这里看云,现在起身乃是兴之所至,准备活动下。

今日无事,做个水缸。

按照目前条件,用青铜铸造一个也不是难事,不过方长还是准备尝试下新工艺,他计划造个常见的陶缸。

动手前,方长先选颗怀抱不过来的大木,锯了薄薄一截,以规画线削圆,在中心装上粗长支柱,放入地面孔洞,充作制陶转盘。

此为慢轮成型法,做水缸这种粗笨物件挺是合适,比盘条成型更加先进些。

附近有上好黄土,以筐垫大叶背来,筛细后加水和泥,击打的熟了,便是胚体原料。

釉料配方自己没有,方长便按照之前制陶经验,寻了些原料调和,至于产物颜色并不掌握。

啥颜色都挺好。

他使的是之前炼铜所用大窑。

此窑才能放下水缸这种大物件,燃料使用木炭,温度需要高些,所烧陶器才更紧密结实,不容易漏水。

准备好材料,方长用脚轻转轮盘,赤手将黄泥放在上面拉胚。

随着轮盘旋转,缸体从下至上,逐渐成型。它齐腰高,口径两尺余,用前世度量来说,约有半米,大小还算适中。

晾干过程中还需使用木板轻拍,使表面致密。

当方长工作时候,崖上石环边刘阿牛,以及崖边树上傻雕,俱都好奇地看着方长,在他们视线中,方长来回穿梭忙碌,抟土制了个器物。

对于此物,那雕不明所以,看了段时间就扭头飞走,寻材料做窝,而阿牛是人间出身,认得这是个缸——

“方仙长做缸是为什么?”

阿牛大如铜铃的眼睛中,满是疑惑。

待彻底晾干,浇好釉料时,已经是多天后。方长开窑生火,将缸轻轻放进去封闭,接着手拉风箱煅烧。

淡淡烟雾开始升腾,混着山间云雾,让这仙栖崖更显隐约。

直到过了四五个时辰,他才松开把手,停止鼓风,也不再添加燃料。

拆下窑炉边风箱放回工棚,方长去烹饪餐食,用过这顿板栗炖山鸡,他烧开水泡了一大罐茶,而后靠在躺椅上,用粗瓷碗端着喝。

他拿起《地理山川杂记》,喝着茶,借着天光,边阅读参悟,边等待窑炉彻底冷却。

在开窑前,方长就知道自己这次成了。

“这次竟然挺顺利。”

对于首次就成功,他也有些意外,之前从来没有烧制过这么大的陶器,这次方长本来做好了失败几回的准备,以不断总结经验再继续,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就好。

没想到单次便成。

想了想,应该是几个原因共同作用:

首先是这次原料选的好,又过了细筛,黄泥均匀一致,不易开裂;而后是晾晒充分,干的透彻,浇上釉料后也进行了晾干才入窑;最后是这为冶铜所制风箱和窑炉,让这些木炭燃料,燃烧均匀充分、温度高、火力旺,方才有了这次成功。

方长将这淡青色水缸端起,仔细检查了遍,它周身上下平整密实,没有裂缝。

水缸将被放在厨房中,用于储水。

“唔,还缺个水桶。”

左看右看,水缸如今有了,但如何往里面装水是个问题。

他并没有制造水桶,虽然自己有竹筒和罐子,可以一趟趟打水把缸加满,然而那需要来回跑很多很多趟。

自己不缺时间精力,但他并不喜欢这样做,有些傻。

用法术灌水更没意思,而且,施法不费神么?

想了想,方长干脆将这口大水缸捧起,拿到后山山腰水缸灵剑泉边。这泉水依然如往日一般,汩汩涌出,积满后从缺口外溢形成浣花溪。

他捏着缸沿,在灵剑泉中轻轻一舀,这只新水缸就被装满。

“哈哈,还是这样好,如此才最为省力。”

“实在方便~”

笑罢,方长端着水缸走回去,将这口缸安放在厨房里,摆在用来做饭的铜鼎旁,又盖上了半块木板,还把铜水舀放在缸盖上。

如此,这厨房更像样子了。

拍拍手走出去,方长准备将窑炉重新拾掇好,以备下次使用,还要再清扫下地面,保持崖上环境整洁。

从工棚里取出竹枝扫帚,准备动手。

忽地,他停住脚步。

灵觉似有触动,方长扭头看向崖下,不由地出声:

“咦?”

伸出右手,方长掐指简单一算:“竟有此事,真是……有趣。”

他表情淡漠的摇摇头,暂时不想理会。

…………

……

“快点!你们几个,再快点!”

山下官道上,一顶绿布小轿,上下颤悠着迅速前行,几位轿夫累的气喘嘘嘘,却还是不断被轿中人催促:

“再快点,小爷我可给足了钱!千万不能让那吕家小子抢在前头!”

80、【两只纨绔】

轿夫们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加快脚步。

随着体力消耗加快,他们额头上汗水更加密集,于阳光下很是显眼,这在初夏时节里,和官道上行人们区别明显。

还好轿夫们衣着相对单薄,没有热坏——当前轿中之人,可不会让他们有停下来脱外套的时间。

小轿子继续上上下下颤颤巍巍,旁边还有几位僮朴跟着跑,也个个气喘吁吁面色赤红。

山风掠过,卷起绿色门帘角,露出里面人,只见一位尖嘴猴腮白面,锦帽绣衣,执扇佩玉的公子哥,坐在轿中凳上,满脸焦急,口中兀自呼喊着:

“快些!再快些!再……”

此时,前面轿夫里领头人终于忍不住,扛着轿杆回头怼道:

“这位宋公子,我们也不是铁打的,真要再快,半路累倒下一两个,那您可就真会被误事儿,站可比慢更要慢。而且按照规矩,若有人伤了,您还得赔汤药钱。”

宋姓乘客催促的话被堵在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有心发作,却真有些担心这几位轿夫撂挑子不干,将自己扔在此处,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虽然周围官道上人来人往,但终究有些恐怖。

见堵住了轿中人之口,刚刚出言的轿夫也不继续追击,而是闭嘴不言,默默抬轿。

这抬轿子是他的工作,也是养家糊口的依托,还是要讲究个和气生财,刚刚若不是轿中这位宋公子催促太急太过分,他也不会出言。

随后,许是真怕误了行程,里面人不敢再催促轿夫,而是开始恨恨地咒骂僮仆:

“还有宋安宋全你们几个狗奴才!得知消息后口风不严,竟然让那吕姓小儿知了去!气煞我也!”

“待回去后,小爷我定要找到是谁漏了消息,狠狠地打他板子!若是找不出来,哼!你们一个人都逃不掉,统统受罚!”

“……”

旁边家仆连忙上来道歉、哄和安抚。

接着,这宋公子又开始咒骂自己的车夫,在他看来,若不是车坏了,怎么会选这轿子,又怎么会走这么慢,都怪那老车夫

轿中人叫宋宏业,年纪略轻,大概算是个官宦人家子弟。

不过他只是有远房亲戚在外为官,而这宋宏业家中,甚有资材,可算巨富,但家教一般,让他年纪轻轻便养成了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性子。

只是最近这些年,他在和同城吕氏同龄人吕阳成斗气过程中,都喜欢上了求仙问道之事,并在这上面攀比。

两家也管不了,只好派了奴仆护卫,任两人在旁边几个州府转悠。

“停下!我饿了!”

“公子,前面还有二里,是不是等下了官道再歇息?”听到轿中人忽地大声喊,前方轿夫回头,对着轿帘询问道。

“立刻停下!”

闻言轿夫们喊了声号子,在官道边上齐齐矮身,将轿子放下。

旁边立刻有提着食盒者上前,又有人从背后抽出厚油布,熟练地铺在地上,又放上一个软垫。

“今天有什么?”

那宋宏业迈出轿门,坐在垫子上,问旁边人。

这家仆赶紧把食盒盖子打开,见旁人奉上筷子和湿布,介绍道:

“少官人,这是您爱吃的烧鹅、姜豉和雪花糕,都不怕放凉,旁边是您喜欢的甜酒,已经加好玫瑰花露,您请用。”

“这还凑合。”

宋宏业重重说了句,在旁边人服侍下擦了手,便就在食盒中烧鹅上揪下条腿,抓在手里大嚼。

旁边轿夫们也趁机歇息,掏出毛巾擦了汗,顺便从怀中拿出干粮垫补下。

这一路行来,干粮被体温捂得温热,里面夹了咸菜片,正好下肚补充力气和盐分,领头的还摘下腰间水袋,各自互相传递,纷纷饮上几口。

旁边仆人们里,也有人带了干粮和水,掏出叠芝麻烧饼分发,还送给轿夫们每人一个,让他们舒缓了些心中怨气。

酒足饭饱后,宋宏业立刻开始催促,一行人重又动身。

眼看着他们要下官道,进入旁边那条目的小路时,迎面有辆马车快速驶来,双马并排,踏踏作响。

有那认识的从人,立刻朝轿中呼喊道:

“少官人,是吕公子他们!”

“什么?!”

轿帘子猛地被撩开,宋宏业探出头来,朝对面望去,正好见对面马车帘子也被掀开,一张令他牙根痒痒的面孔,正看向这边。

“停下!”

宋宏业一声呼喊,轿夫们停住脚步,在这条小路入口处站定。对面马车见路途被堵住,车夫轻拉缰绳,口中吁了声,让马车慢慢停住。

面前这辆车子质量很好,外表也漂亮,雕着花纹,上着彩漆。

看见这一幕,让宋宏业内心怒火高炽,他也有辆这样的车,但是坏了还在修,不然来此处会快很多,也不用碰见这个人。

只有这种车坐着才不颠簸,这也是他此次选了轿子,而不是车马行里那些车辆的原因——车马行那些车,对屁股实在是不友好。

对面人掀开马车门帘笑道:“宋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这边宋宏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脾气,不过他还是保持着理智,只是狠狠地说道:“姓吕的,你竟然收买我的人,用间可是坏了规矩!小爷我记住了!”

“呵呵!”对面吕阳成轻蔑笑了声:“还用收买你的这仨瓜俩枣?消息源头你能问,我就不能问么?果然是不谙世事傻公子。”

“你!”

“我什么我?你是能打过我,还是能骂过我?老老实实让路吧,宋兄。”

“……”

吕阳成用幅得胜表情看着对面宋宏业,后者更加气愤,却说不出话,而后憋了一阵,愤恨的对旁边脚夫和仆人们道:“不让!继续走!”

后面吕阳成不以为意,对前面车夫和周围随人道:

“不用急,慢慢跟着他。”

旁边有贴身僮朴问道:“少官人,不超过他?”

“不必。”吕阳成哼笑着说道:“这宋弘业,以为快走就能行?这可不是小厮们排队买烧饼。先到可不意味着先得,那仙缘,该当是我的!”

“少官人聪慧,定会得仙人青睐。”

“哈哈哈哈,说得好。”听了下属恭维话,吕阳成志得意满的道。

81、【“远大的理想”】

这吕阳成,也是位纨绔公子,虽然家中没有同城宋家那么有钱,但却是正牌官宦子弟。

其父亲在外任知州,只是这吕阳成身为庶出,故此放养在家、教育散漫,才使其变得整日间不务正业,有闲兴致和同龄人宋宏业斗气。

简而言之,两人都是闲的。

他们都是广平府人,最初开始求仙问道,乃是因为这吕公子得了半本无名残卷,在聚会间炫耀。

不合被那同在聚会的宋宏业讥讽了几句,从那以后,两人便开始针锋相对,而后各自寻找仙家物件,继而开始攀比着,四处寻仙问道。

只是他们成果至今全无,甚至那半本残卷也只是某份古籍,但他们并不在意——只要不比对方差,就是胜利。

此次不远百里东来云中山,是由于广平府有位书生,名叫周清,学业尚可,家境也算不错,偶尔和二人有所往来。有次私下聚会上,被宋宏业听到周清说,曾经在去阳州游学,路过云中山时,在山中夜宿,听闻山中有仙,叙述的甚是真实。

于是宋宏业大喜,以为这次可以压住老对头吕阳成,结果这吕阳成在听闻宋宏业再次出发后,也去和周清打听,得到了相同的消息。

他也收拾东西,赶紧出发追逐,免得被这宋家小儿抢了先。

为了赶时间,吕阳成甚至让车夫抄可以奔驰的小路前行,紧赶慢赶,才在从官道拐进林溪村入口处,赶上了对方。

不过此时,他似是忽然想通,反而不急了。

抬起头,看见对方那顶绿色小轿马上走进山村,吕阳成对前方车夫道:“老安,再快些,紧紧跟着就行,不用超过他们。”

“好嘞!”

伴随着鞭子响,在这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马车猛地加速,同时更卖力的颠簸起来。

还好用料够扎实。

…………

……

对于有人要上山来打扰自己,方长从这两人进了京州时,便就感应到了。

过了几日,那两拨人竟然越来越近,最后靠在一起,朝云中山行来,已经接近山脚。

此时方长有点好奇。

他从火塘边上起身,没有带筐子和斧头,只背了随身的灵泉剑,朝院外走去。

在仙栖崖上最快下去的方法,是从崖边跳下。

方长走到悬崖边,忽然跳出,穿云破雾,在崖边那条无名瀑布底端落下。旁边是一只水潭,是浣花溪离开仙栖崖时行成,瀑布激荡起水花,哗啦清响回荡在山间。

他这个动作,却吓到了崖上两位居客。

旁边正兀自卧着的刘阿牛,见仙长跳了崖,眼睛瞪得溜圆,牛口大张着,惊愕万分。

几息之后,阿牛才跳起身来,几步跑到崖边朝下看去,却见方仙长轻飘飘落到地面,正行往远方。

“呼,原来如此……”

它这才松了口气,返回石环边上卧下,继续数远处树尖儿。

崖边树上那只雕,看见那个人类忽然跳下去,也瞬间扑棱了下,震得几片树叶飘飘洒落。

春末夏初时分,正农忙。

林溪村村民们,壮劳力多在田里忙碌,村里剩下的人,见浩浩荡荡两只队伍走进村,并不敢上前搭话,只是站在家门口,远远看着。

进了村以后,轿夫和车夫为了安全,都降低了速度。

方长站在一旁。

没有人能注意到他,即使视线扫到这个方向,也只会从他身上划过,不会发觉到这里有个人。除几位天真孩童外,所有人都忽视了自己,而那几个孩童,只是专注的玩泥,并不会在意这个白衣人站在这儿做什么。

轿子悠悠从他面前经过,只听轿旁有那胆大亲近的小厮问:

“少官人,您这次找到仙人,是要得什么?”

这句话搔到了痒处,这宋宏业心中有过万千美好想象,未曾和人诉说过,正憋了许久,听到这个问题,没像平常一样回复“少废话!”或者“这是你该问的么?!”,而是真切开始回答:

“这花花世界,我家里又如此有钱,当然先要活久一些,最好得个长生,这样才能永享富贵!然后,等我学到法术本领,就去州里讨个官位,不给就揍他们!”

“但想来,等我成了仙,他们也不敢不尊敬我,说不定知州也会以上宾之礼待我。对了,我还要娶上五十个美妾,不过我活的太久……这样好了,等她们年纪大了就卖掉,重新娶新的年轻的。”

“等到山上找到仙人,本公子好言好语求上几句,再加上我父亲的面子,他定会收我为徒,待到学艺有成我再下山,让我那几个兄弟大吃一惊!”

旁边问话小厮听到轿中人如此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表态比较好。

最后,他只得恭维道:“少官人好雅致。”

抒发了胸中志,宋宏业得意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长在一边摇摇头。

说话间,几名轿夫扛着轿子没停步,同小轿周围僮仆一道,前行了几个身位,后面紧紧跟着的那辆马车,来到了刚刚轿子所在位置。

恰好,这马车上也在说同样事情。

“……和前面那个夯货不同,本公子求仙,当然是求那长生术,若修行有成,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才是大乐趣。”

“再学会那移山填海、倒转乾坤,无所不能的法术,我就去行走江湖,感受下那杀伐果断的快意人生。”

“譬如,传说仙人们有一招,叫点石成金,有了这个法术,随便找块石头一点,就变成金子铜钱,随意花销,端当是欢乐无比、自在逍遥,在本公子看来,此才是那无限快活的根本法术……”

“诶前面轿子怎么停了?”

这些话,吕成阳远不是第一次诉说,他一有机会就和周围人讲述自己这份“远大理想”,不管是僮仆还是车夫,都已经听得耳朵快起了茧子,可惜几年下来,这吕少官人兴致不减。

正说在兴头上,他忽然见前方轿子停住,赶紧问车夫何事。车夫吁了声,拽住缰绳,停下被轿子阻了路途的马车。

看了看前方,车夫扭头回应道:“少官人,却是那宋公子拦了个村民,在问路。”

“哦,差点忘了,那我们也找个人问下。”

82、【仙缘鉴】

吕成阳直接吩咐面前车夫:“且去问问那边人,仙栖崖在何处。”说罢他朝旁边门口处一位老者,挑了挑下巴。

“好,少官人稍待。”

车夫跳下马车走过去,找到那位正倚靠在院门里,朝这边张望的老者,拱手躬身行礼道:“老丈好,小侄这厢有礼了。”

见这车夫礼数周全,那须发皆白的老人挺高兴:

“这后生不错……啥事儿?”

“请问,云中山仙栖崖,在何处?”

听到车夫的问题,老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瞅了瞅这辆豪华马车,迟疑说道:“你们要进山?这车可进不去……”

“老丈不用担心,这车不跟着进去,放在山脚使人看着就好……请问仙栖崖在何处?”

“仙栖崖啊,莫要上去,莫要上去……你们上去,说不定就惊扰了仙人,会被降罪的,说不得就会被抓去,撒盐后用雷火炙烤。”

听到仙栖崖这个名字后,老者不断摇头,试图劝阻这一行人。

车夫:“???”

老者接着道:“就说这林溪村,村里林海在山中碰到过仙人,结果最近就魔怔了,天天说要种什么药草,那也是能种的?”

“他地都不怎么伺候了,也不怎么去砍柴,天天拽着沈阿牛下山,最近都不知道跑去了何处……”

见对面老者开始絮叨,想起身后少官人还在等待自己回馈,车夫内心焦急,赶紧催促道:

“我们就是来找仙人的,传闻中,这云中山里仙人神通广大、善于降妖除魔,但云中山到了,那仙栖崖又在何处?”

听到车夫的话,老者才从琐事中回过神来:

“哦哦,是老朽多言了,既然你们这样说,我也不好拦着——从这里一直往上方走,翻上前面那座山头,站在山尖儿处,往北偏西高处看,能见到堵峭壁,那就是仙栖崖。”

“去上面须得再翻过几座山头,具体路途现在村里没人清楚,因为故老相传就不许我们上崖,反正我这辈子就没上去过……”

“多谢老丈。”

见对方又要开始发散话题说别的,车夫赶紧拜别这老者,快步转身回到车上。

他将所得信息向吕成阳一五一十复述了遍,这时间里,前方轿子中宋宏业似也问到了结果,已经起轿向前。

“我们也出发。”

“好的,少官人。”

车夫在前面坐好,抖了下缰绳,马车开始缓缓移动,跟上前面小轿。

一车一轿径直穿过山村,向上朝着山中去。

……

村内路边上,方长早已经离开。

听到这两伙人所求之事,他心中大摇其头:

这俩人不是来修仙,他们是来求魔的!

且不说他们毫无仙缘,更不说这样的心境和思维,根本连修行门都摸不进去,就说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成仙,不知会做下多少恶事。

估计他们会在路上杀人夺宝,而后再胡乱类比,说上一句“弱肉强食”,或者稍有不顺就灭人满门,亦或是为了念头通达而屠村屠城,都不是不可能事。

方长迈开步子,向北出了林溪村,快速超过前面那马车和小轿,往回崖的道路行去。

当他回到崖上时,山下那两伙人还没离开道路,更没翻上第一座山头。

没有回屋,方长走到崖边。

“仙长回来了。”

石环旁刘阿牛和方长打招呼。

“是啊,我回来了”

方长简单应了下,上前站在石环中,看着山下云雾,山风吹过,雾气卷动间,下面山峰若隐若现。

他微笑了下。

而后伸手朝着下方,遥遥一指!

还是直接设下障碍让他们回去罢,这样的人需要碰个壁,再无法得门而入,才是最应当的结果,不是么?

方长扭头回屋,准备给自己做点吃的。

…………

却说山下。

初夏时节里,云中山草木密布。

到了路途尽头,那宋宏业让轿夫们继续抬自己一段,而后面吕成阳,则不得不将车夫留在山下,和几个僮仆一起下车,朝山上步行。

几乎同时越过山头后,两伙人不约而同地仰头。

有座高崖,骤然矗立在前方。

左右极远莫分辨,不知其广,上下云雾相缭绕,不辨其高,一道细细瀑布从崖上飞下,落地处隐隐有声音传来。

“真是仙家气象!”吕成阳赞道,“宋兄,我可先行一步了!”他认了认方向,当先几步便带着随从朝前行去。

“哼!我们走另一边!”

见吕成阳走了左边,那宋宏业冲着右面,对轿夫和僮仆们说道。

众人不敢不依,便扛着他朝山间走——由于加了钱,轿夫们对此并无异议,反正这尖嘴猴腮的宋公子十分瘦,没有啥分量。

这崖下在方长一指之间,已经悄然布下了一道法术。

此乃随心而发,可以鉴定来人与修行路缘分,但作为施法者,方长也不知道它该叫什么,若要强名之,或可叫“仙缘鉴”。

这宋宏业,虽然性格乖戾,却不傻,走着走着他率先发现了不对。

“停下!”

轿夫们在山腰停住脚步,落下轿子。

宋宏业钻出轿门惊奇道:“不对呀,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

为首的轿夫对他笑道:“宋公子说笑了,这是山中又不是夜里,并不会遇到鬼打墙。”

听到这个,宋宏业立刻火了:

“定是你们不肯尽心,消遣于我,滚回去!本公子要自己走!等我找到仙人回来,定要拿你们车马行好看——滚!滚!快滚!”

他驱赶了车夫们。

车夫们立刻扛着轿子撤走,内心暗自欣喜,总算离开了这瘟神,还好报酬已经被僮仆们预付了,不赔。

另一边,吕成阳也遇到了相同情况。

他左转右转转不出去,就像待在一个大迷宫中,恍惚间似还有幻象出现。

不死心的吕家少爷,试了多种方法,却依然找不到前进路途:仙栖崖就在旁边,却怎么走都走不对。

然后,距离颇远的双方,几乎同时锤头顿足。

“难道我就没有仙缘?!”

“怎么可能,这是仙人不愿意见我?”

许久之后,食水皆用完,他们才死心返回,但令这些人惊恐的是,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

几天后。

林溪村里山民们,才发现两群人从山中出来。

这些人渴饿累极,为首者气色虽相对较佳,却见到村庄后嚎啕不已,幸而无一人伤亡,俱都全须全尾。

和村民们讨了些食物,两伙人逃也似走掉。

村民们纷纷传说,此是这些人冲撞山上仙人,受了罚,并试图以此故事止小儿夜啼。



83、【伏虎酒楼】

山上生活很闲,但是乐在其中。

用了些酒肉,方长去看了看坑里所沤嫩竹,又去早课大石边看了看葫芦藤,而后才回到篱笆院中,坐在躺椅上。

旁边银杏树已经长大了些,扇形叶子很是茂盛,只是等以后结果时节,需要时常打扫。

但方长不甚在意,因他如今也是每天将崖上空地打扫一遍,工棚里的自制竹枝扫帚,都已经换到了第三把,而他那堆肥灰坑也渐渐有了积攒。

从背后取下灵泉剑。

他抽出剑身横放腿上,端详了下这把宝剑,取出块鹿皮轻轻擦拭。

这段时间,方长和自己的剑形影不离。

平时灵泉剑一直被他背在背上,睡觉时则解下来靠在床边,连早晨修行时,这把剑也靠在早课石旁葫芦藤边。

被长久佩戴之后,剑表面变得愈发光洁,却寒光内敛,色泽渐晦,方长以目观之,见其已经更具灵性。

练剑?不用练剑。

修行所修是道本身,而不是别的什么。

既不是修长生,也不是修逍遥,更不是为和其他人争高下,其中那些所修重战斗者,皆是落了下乘。

甚至,修道亦不与求道等同。

若是心中有求,那么“求而不得”才会是路途常态。

求长生者不得长生,求逍遥者不得逍遥,求超脱者溺于泥中,求斗法争胜者身陨道消……刻意去求,只会离着所求越来越远。

像长生、逍遥、法术、剑技之类,在修行中自然便会拥有,似水到渠成,又如春过雪消,但它们既是福利,又像一个个诱惑,引诱着修行人往别路上走。

其中尺度,只能自己随心把握。

这就是修行之难。

便如方长屋里那本《修行道》中所言,这条道,需合乎自然,但又需有超脱之意,就像在走条极长独木桥,稍有不慎,便会滑落两边,万劫不复。

握着剑柄,将灵泉剑竖起。

午后阳光从树缝里洒下,映照在灵泉剑上,反射着金黄光芒。恰如浣花溪里,那从灵剑泉中淌下来的流水,遇到阻路石头时所激起水花,在夕阳下的颜色。

三尺长剑,剑身平直,曲线流畅,观之有赏心悦目感。

方长心中清楚,相对来说,自己这条“道法自然”的修行路,实是大道坦途。

只要一直走下去,徇道法自然而行,将会顺顺利利,坎坷不多。比很多头铁硬顶,逆势而行的道路,强到不知哪里去。

收剑入鞘,他面向东方,看着苍茫群山。

…………

……

虎桥镇一如往常,依然是那个人来人往的交通要地。

炊烟缭绕,人声鼎沸,镇外农田遍布禾苗,行人们南来北往,沿着官道从镇中穿过。

只要经过这条官道的人,很多都会选择在这里歇歇脚,甚至住上一宿。

甚至有一些商号驮队,干脆在这里将货物进行交换流转,甚至有精明人在筹备于虎桥镇上,建立仓储进行货物集散。

或许只要天下太平,这里便不会改其繁华。

一伙人簇拥着辆马车,奔突着从北面官道行来,他们没心情去观赏镇口外,那白沟河上历史悠久的伏虎桥,也没心情看那刻有“虎桥镇”三字的石头,而是直奔镇中去。

他们行动间气势如虎,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少官人,准备去哪家?”

“当然是最近的……不对,这小地方,还是去最大的那家吧。”

“好嘞。”

车夫一振缰绳,两匹马迈步,拉着马车朝虎桥镇上最大一家饭馆驶去。

此是从云中山逃出来的吕成阳一行人。

这些日子,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反而两匹拉车马,养在山下这几天不缺草料,一番歇息后很是精神,留下来看车的车夫,也气定神足,面色红润。

又渴又饿的这行人,在林溪村林二哥处购了饮食,简单歇息后,便朝附近小镇赶来。

相比宋宏业他们,这伙人还是好的,因为有辆车,所以行的更快。

这虎桥镇上最大的用餐去处叫“伏虎酒楼”,名字很大气,但其实只是一座容纳十几张饭桌,质朴的二层小楼。

它原属于镇上富户庞员外,后来被抄家发卖后,归了龙安府内某士绅,对方只是派了掌柜来经营此处,许下分红,说好每年查账,便就撒手不管。

很快,吕成阳在这伏虎酒楼内,靠窗桌边坐定。

店小二麻利地跑过来,问道:

“客官要点儿什么?小店伏虎饼刚出炉,重油重糖,味道极为美味。”

“好,那就上……”

“少官人不可!”

旁边车夫似乎是家中老人,可以直接坐在吕成阳旁边,他闻言赶紧劝道:“饥饿后忽然吃油腻之物,太容易伤身,体虚受不住的。还是要些菜蔬精肉所做餐食,再来些粥。”

“好。”他从善如流,让店小二报了菜名,选了几样肉偏瘦的菜色,以及几种时蔬,又要了份粟米粥。

店家速度很快,不一会儿,桌面上就摆满了各色菜肴,几碗清汤面,当然,还有那一大盆粟米粥,闪着芡光散着香气,车夫赶紧上手给吕成阳盛上粥,又让其它人各自取了粥饭。

“我们先吃,估计吃完了,那宋宏业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这些人便不约而同狼吞虎咽,直到吃满胃方止。

轻轻打了个嗝,吕阳成对旁边车夫说道:“先休息会儿,再出发去怀凤府。”

车夫正待说话间,却听到饭店门口一阵脚步乱响。

接着一伙熟人猛地闯进了这伏虎酒楼,不及坐下,宋宏业那令人闹心的嗓门便开始嚎叫起来:“这几天,嘴里真是淡出鸟儿来!真得好好吃上一顿!”

说了句粗话,宋宏业带着这群人占了两张卓。

接着便催促上菜:

“你这店里有什么好菜好酒,通通上来!小爷我饿了!”

“好嘞~~!所有招牌都来一份儿~!”小二招呼着,又问:“客官,咱这里有刚出炉的伏虎饼,重油重糖,极是美味,要不要来上一些?”

“这还用问?端来!”

跑堂端上了糕点茶水,这宋宏业吃喝了些,才开始审视周围,而后发现了不远处的吕成阳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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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阴影角落的动作】

那吕阳成先开口,遥遥拱了拱手,笑道:“宋兄,这一路风尘,可还安好?”

却是在讥讽他们跑路过来,顺便炫耀自己乘车来的快,还已经在这里吃饱。

“哼!”

宋宏业听出吕阳成话中讥讽之意,只是用力哼了一声,并不搭话,而是又催促了一声店小二。

那吕阳成抓住如此好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而是继续嘲笑道:

“若是宋兄饥饿,这里还有些我等吃剩的羹饭,也可充饥,宋兄大可来这边端过去。”

许是在山上饿的狠了,宋宏业看到对面吕阳成桌上那些剩骨头时,竟真地咽了口唾沫,继而反应过来,暴怒:

“姓吕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吕成阳意气风发:“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宏业怒气冲冲地道:“笑什么!此次寻仙,你不也是一无所获么?走着瞧,下次我一定寻到修行法门,成仙后将你吊起来,用雷火烧烤!”

微微一扬手,吕成阳不屑地说道:“彼此彼此,随时恭候。”

这伏虎酒楼不愧为这虎桥镇上,最高端的饮食场所,两人拌嘴间,便就准备好了菜肴,而后流水般端了上去。

这排场让吕阳成有些眼热,对比起来,宋宏业家实在是太有钱了,虽然自家直系长辈在外州为官,这份权势却没法变现,体验上终究差了一截。

只见那宋宏业左手抓起根肥鸡腿,右手扯了片肥肉片,几口吞下去,又抓向一边伏虎饼,狠狠啃了两口这重油重糖的烧饼,埋头猛吃。

“唔,他们这儿的饼子不错,回头问问方子,回去做给我吃……”

吕阳成笑呵呵的看着这幕,尤其是宋宏业拖着刚恢复的肠胃,狼吞虎咽吞吃伏虎饼的场景,他不信对方肠胃能够挺过这一波,准备接下来看这宋宏业的笑话。

刚刚二人的吵架,嗓门很大,不止在酒楼里回荡,甚至传到了街外,引得不少人探头探脑。

此时乃是午后,非饭点儿,所以这家伏虎酒楼里,上座率不高,里面几桌人大都是中午来此酌饮,一直到现在没散场的。

看见两拨人争吵后,掌柜的和小二不敢上前劝阻,食客们只是将目光转过来,看得津津有味,如今时代消遣不错,娱乐更少,能够在朋友相聚时,共同围观次争吵,也是很好、很有话题性的活动。

随着饭菜上齐,宋宏业停止了言语输出后,食客们见无戏可继续看,纷纷收回视线。

但并不全是。

在这家饭馆角落里,有位消瘦女子和一位彪形大汉坐在一起,面前放了两只伏虎饼,和小半碟廉价的咸水鸭掌,却是已经用完了午饭,但还在这里歇息。

最后一个将视线从那边几桌人身上收回,那女子以极低声音向对面大汉说道:“那边两伙人,看身份非富即贵,而且所求之事,看起来又不难诶。”

大汉点点头,对女子说法很赞同。

两人交换了下颜色,将剩下的鸭掌一扫而空,接着各自揣了个伏虎饼在怀里准备路上吃。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叫来店小二付了账,也不着急起身,就在桌边坐,品着刚刚那壶免费茶水等待时机。

吕正阳见宋宏业只是进食,并不搭话,颇感无趣。

无聊之下,他对旁边所带的人们吩咐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不过这下又要折返往北走。”

随人们立刻起身,开始收整行李,车夫出去照看挽马马车,有仆从还订了些食物,准备路上吃……一切井井有条,能够看出已经遇到过很多次这种情况。

伏虎酒楼角落里,那妖娆女子指了指大汉。

彪形大汉会意,轻轻起身。

在吕成阳一伙人出门时,这大汉紧了紧身后包裹,悄悄缀在后面,跟随而去。

那女子则继续看了一眼宋宏业等人,回过头来继续等待。

此时这宋宏业已经吃饱了八分,放慢了进食速度,正慢条斯理的啃一只兔头。

如果定格在这个角度,只要宋宏业不说话,单看外表,除了有些尖嘴猴腮之外,也是一位翩翩公子。

可惜……

……

吕阳成的车辆,从伏虎酒楼出来后,径直往北行去。

他们将会沿着官道一直走到云中山脚下,从林溪村附近转折往东,回龙安府去。

车轮压在石板路上,嘎嘎作响。

路旁小摊密度挺高,有卖笤帚扫帚的、卖筐子篮子的、卖盖垫笸箩的,还有针头线脑、糖果零食等等,不一而足。

其中有座面摊,因摊主老徐手艺非常好,尤其擅长做一碗羊肉面,即使现在不是饭点儿,也吸引了一大堆食客在此驻足品尝。

毕竟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吃,几乎便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见到马车过去,小摊上几个食客开始交谈:

“哦豁,那是谁家车辆?真是好车。”

“那可不,我在丰平府时,见过这样一辆车,还上去摸了摸,像这样一辆车,便要几万钱,还远不是顶好的型号。车厢材料扎实,坚固稳重,铺垫雕画装饰讲究,又有特殊设计减少颠簸,里面座位柔软无比,还有仆人座、暗格、纱窗……端的是好物件,可惜我等连想都不敢想。”

“确实,这可不是买回家就好了,即使不用专门车夫,也要养上两匹好挽马,这不比车子便宜多少,每年光马料就是一大笔花销,还有车辆的维修、配饰更换,林林总总下来……反正我也是想都不敢想。”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没的让人丧气。嘿,谢兄,看那汉子,兀是雄壮。”

“嗯,没错,而且看起来应该是个是练家子,看他背后那根短棒,定是位江湖人士……”

这是怀凤府谢广安,和新认识的几位同路人在交谈,这让他交游广阔,也给他带来了不间断的捎脚生意。

他一般在怀凤府和龙安府之间跑腿。

按照惯例,从龙安府回来时,他会在这虎桥镇上驻足,吃上碗羊肉面,而后找便宜地方对乎一宿。

但今天谢广安比较幸运,遇到人捎了他一小段,故此到虎桥镇的时间稍,比平常微早了几个时辰——这乃是常有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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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远方庙堂与天下事】

虽然谢广安遇上了热心人,让今天时间宽裕很多,但并不适合继续赶路。

且不说今晚连月亮都没,只有漫天繁星,镇外官道上更是没有灯火,只有漆黑夜色,行走在外面,完全见不到脚下路,虽然可按照星光辨别方向,也甚是危险。

强行赶夜路,很可能天亮之后,却发现自己不知跑到了哪里,或者已经围着镇子转了一圈。

再说,就算夜里赶到,也进不了紧闭的府城城门,所以今天晚上,不可能回到怀凤府,还是适合在虎桥镇休息一宿。

捎了谢广安一程的大车,在中途分开去了别路,他下车后,遇到几人一起同行,快速熟络起来。

来到了虎桥镇后,他强烈给这几位同行人推荐这里羊肉面,大家看他介绍的实诚,遂共同来试试。

“几位客官,你们的面来嘞~”

面摊老板两手捧着三个粗瓷碗过来,挨个给这几位放在面前,而后又跑了一趟,才让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一碗羊肉面。

“唔,果然好吃。”

“不错。”

和谢广安同行这几人,各自尝了下后,眼睛一亮,便开始夸奖。

“以往路过这虎桥镇时,必吃那伏虎饼,尤其是前面拐角处那个摊子的,确实美味。没想到这里的羊肉面,虽然名声不彰,却也不下于此处名吃。”有健谈者又用了几口面,扬着筷子称赞道。

谢广安闻言笑道:

“我也算得上走南闯北,但附近几府的面,只有此处最好吃。这老徐是家传手艺,这些年还不断改进配方,现在吃到的,就比我几年前吃到的要。”

“这扯出来的面片薄如蝉翼,虽然没有其它面那么劲道耐嚼,却也筷挑不断,煮好的面片又柔软滑口的紧,吃起来层次分明,羊肉汤鲜面片味美,既好消化,又容易饱肚,无论是老人小孩还是健壮成人,都合适吃。”

“说不定一些年后,虎桥镇闻名远近的名吃,除了伏虎饼外,会多上老徐羊肉扯面片也说不定。就是那时,可能会有很多人来拜师学这份手艺,说不定摊主会不厌其烦。”

面摊摊主耳力不错,听到后转过身来,笑道:“客官您夸的我心里高兴,这幅景象真棒,借您吉言,希望多年后我这面,也能成虎桥镇名吃。”

谢广安笑道:“挺好,既然如此,我也出上一份力,朝认识人推荐你这小摊,就像我这次做的一样。”

又有客人呼喊,摊主老徐立刻去照应。

旁边人问谢广安:“老谢,你和这摊主认识?”

“唔,也算不上认识,我常年在怀凤府和龙安府之间跑,每次从龙安府去怀凤府时,都会在虎桥镇上住一宿,顺便吃碗羊肉面,一来二去,和摊主熟识,但却只知道他叫老徐,没有多聊过。”

他们吃完了面,各自又称赞了两句,擦擦嘴。

见面摊上座位并不满人,这面摊摊主也不着急翻台,这伙人便坐在座位上闲聊消食。

谢广安自有常去住处,并不焦急,只是听他们交谈打发时间。

同行人中,有一位身穿靛蓝衣服,戴着小帽面色红润者,看起来家境尚可,谢广安知道,这人正准备去兴庆府西面搞一搞营生。

此时,这人正在说自己对世事感叹:

“……却说世事真是无常,我离家前,周边新搬来户邻居,只有父子两口人,每日生活简单贫苦。那家的儿子长得很是可爱,面团似得小人儿,竟然每日在家在干各种粗活,定是家道中落,看着可怜。”

“但此事也太过常见,哪有真正的金铁饭碗?便是入朝为官,升职迁贬也是常事,官宦人家儿女家道中落不知凡几;就算家有良田千顷,我们那儿的膏腴好地,百年间也换了几十个主人。”

“以钱财传家的,出不肖后代,败尽家财也甚为寻常。甚至有人将家中银钱,在秋冬季节倾倒水中,只为看穷人们跳河,从而打捞拍手大笑的,最后卖田卖屋换吃食,终究饿死。也有那懒惰万分,脖子套着大饼,却只知吃眼前部分不知旋转,也饿死的……”

“唉,或许只有诗书传家最为稳妥。别看这个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充饥不能遮寒,却传的最久。所以我这趟出去,若是赚回钱财,也送家中小儿去私塾就读,识几个文字,说不定后面几代,也能为耕读人家。”

谢广安笑道:

“老兄这确实是正路,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周围人纷纷附和。

那人很高兴,笑道:“多谢多谢。”

既然起了这个话头,谢广安也说起自己的见闻:

“去年的州试,我们怀凤府和旁边龙兴府,都赚的盆满钵满,有大量学子中举。不过那兴庆府因为有两位良师,在中举人数上压了我们一头。”

“还好今年春闱,怀凤府扳回了一城,我们府有位书生刘修文,在揭榜后高中第一百四十七名进士!据说很快就要进翰林院,学上几年为官之道和各种主官杂务处理规矩后,便要外放当官了!”

旁边有人这时才舍得放下筷子,听到谢广安所说,摇摇头道:

“现在做官,唉,可能也不是好时机,据说皇帝最近连朝会都不开了,本朝又不设丞相,只有左右尚书,他们很多需要决断的事情上,力有未逮,朝廷里颇为忙乱。”

又有人附和:“是啊,而且据说各州事务上也有乱象,让世道很是不稳,最近甚至听说,有些人在暗中筹划叛乱被诛,还有些州府在加税备兵,不知道是为何。”

谢广安点点头,对于这个他也有所耳闻,叹道:

“最诡异的是,这种事情连咱们这些平民都知道了,朝中大人物们却好似没有听到风声也似,对此皆无动于衷,实在是让人忧心,更不知这太平年月,还能安享几天。”

“愿天下太平吧……”几人叹气摇头,都有些心事。

见天色渐晚,行人们渐渐开始往这个摊子过来,于是大家互相起身道别,各自去寻今晚住处不提。

旁边那面摊摊主儿子,立刻过来收拾碗筷,抹擦桌子,马上就是晚饭点儿,面摊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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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方长病了】

这一日,方长背着粗藤筐,手里拎着青铜斧,正于山间行走时,忽觉身躯不适。

“诶?”

察觉到自身异状,方长停下脚步,静静感受着,几息后,他就发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酸软,内腑五脏皆不适,且呼吸急促,五感蒙尘。

糟糕,这是病了。

而且病来如山倒……

此处离着仙栖崖还有几座山头,没奈何下,方长运转法力注于双腿,用剩下精神引导着,朝回家方向,飞快地在山中弹跳前行,一步便能有百十丈,速度远超平常,只是这姿势像袋鼠又像野兔,他自觉很是不雅。

但目前顾不得这么多,来到崖上后,方长迅速走进院里,回到自己的竹木茅屋中。

他强撑着将身后背筐卸下来,把里面十几个水果、五六个地薯倒在屋里,把手中青铜斧扔进此筐中,而后将背筐敦在一边,摘下背后灵泉剑靠在床边,接着猛地躺在了竹榻上。

呼——

他现在全身更加难受。

这是修行中一次小小的劫数,前几天,方长就隐隐有危险预感,只是没想到,会应在这里。

躺在竹榻上,他静静感受着自身。

酸、麻、疼、痒……多种感觉齐齐袭来,让他好似被扔进油锅煎炸,又像被抛进虿盆,痛苦不堪。

这乃是劫数所致,不是普通病症,虽然完全不致命,可以等一段时间后自然痊愈,但是——依然很难受哇。

身体不适、卧床不起的感觉,在方长刚穿越后有过一阵,可能是因为神魂和身躯不合,但自从走上修行路后,方长迄今为止没有经历过病痛。

自从修行小成,他已经半成仙体,寒暑不侵,饥寒不惧,更遑谈感冒发烧疟疾等病症。如今忽然卧病在床,他竟然还感觉到一丝新奇。

方长知道,如果他现在运转书中真诀,几遍后便能治好它,渡过这次劫难。

但是,这次其实不治更好些。

本质上是次修行劫难,这不属于真正的疾病,真正的疾病对于他这修行人也无效,而作为一种劫,当然要硬扛过去才对修行最有益。

在灵觉预感中,方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生病,也会是自己最后一次预感模糊的劫数。

过了这次,自己将会百病不侵,而且再有劫数,也不像这次连种类也不清楚,至少能知道劫数形式,以及开始时间、结束时间,从而能有充足的机会,去迎接或避开。

“叮——”

靠在床边的灵泉剑,清澈地嗡鸣了声,接着离地半寸,离床也半寸,悬浮在那里,似是察觉了主人不妥,准备展放光华。

方长听到后,侧头看着自己这柄剑笑道:

“放心,我这只是小劫数而已,过几天就好了,没有危险。”

灵泉剑重新落地,那万千流光重新隐没,剑重新变得毫无存在感,竟然显得有些晦暗陈旧。不过方长没有注意这些,他重新躺正,瞅着房顶轻轻闭上眼睛,接着休息。

病去如抽丝……

方长就这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过了一天,水米未进,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如此又是一天,还好他修行有成后,不进食不喝水,仅仅只会让自己感觉渴饿不适,不会有其它反应。

当然,他这两天早上也没去崖边修行。

第三天,精神稍好一点后,他强撑着将火塘升起火来,把生病前采集的地薯,俱都烤制完毕,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下肚,又烧水泡了些茶喝,还用了两个水果佐餐,一套下来,却感觉身上力气稍稍恢复,不再那么酸软。

“好多了,看来前两天最为难捱。”

方长笑了笑,重新躺回竹榻上,继续歇息。

无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人,充足的休息对于大多数病痛都很有效,毕竟休息可以固本培元,增强自身,才可更好对付外邪。

还好这段时间,没有人来拜访。

山神章淳似乎有事,并未向方长再发出邀请,而且这仙栖崖上也没有旁人,除了崖边树上那只雕,和崖边石环旁的牛妖。

那雕每日只是觅食筑巢,而后盯着崖上看,并不会在崖上落脚,而阿牛更是性格温缓,整日只是伺候下田地,或者自己去崖下寻些草料进食。

其余时间里,阿牛就是卧趴在石环边,看崖下瀑布和云雾思考牛生,从不来打扰方长,很让人省心。

如此,直到过了六七日后,他才感觉身上渐好。

从床上站起来,吃掉最后一个水果,方长忽然感觉,身上一轻!

甚至修为又精进了几毫。

“哈哈。”

他大笑一声,推门出去,看着天上阳光。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日到中天,朝大地绽放着万千豪光,将天上云朵和下面峰峦山脉,染得清晰明亮。石头反射着白光,夏季茂密的草木绿的沁人心扉,偶有动物鸟兽在山间若隐若现,透着美味。

以方长目力,能够看到这崖上崖下,细草繁花,皆流转着勃勃生机。

好个人间福地!

…………

……

接下来两个月,方长一直待在山中。

每日里,他背筐拎斧,身挎灵泉剑在云中山里溜达,采点野味、猎点小兽回去烹饪,经常还会尝一尝新见到植物,感受下效果和种类。

山神章淳就邀请过他寥寥几次。

似乎就在最近,章山神从那些上山祭飨的人手中,得了本棋谱,正在不断钻研,入迷很深废寝忘食。

想来现在山神庙前,那刻有棋盘的大石头,正在被章山神整日整夜的使用,上面总是摆满了各种各样古今局,时不时地让旁边山神拍案叫绝、抚掌赞叹。

其余时间,方长就待在仙栖崖上,关注一下田里粟苗,查看一下崖边葫芦藤。同时,每日里他也会按照惯例,五心向天坐在崖边大石上修行,或者在自己的篱笆小院中,拉开架势练上一套导引术。

除此之外,他没有停下制造的步骤,藤编、铸造、烧陶、造砖瓦、木工打磨等等等等……他工棚的工具和材料,甚至木炭燃料,也一直在增多。

终于,他等到了池子里,之前放进去那批嫩竹,被沤好的那天。

87、【写点儿啥好】

(先更后改)

方长从屋中走出来,看了看天色。

今日晴。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都会是类似天气。

进入夏季以后,云中山结结实实下了几场透雨。

山中草木被浇灌的茁壮坚挺,还好这几场雨势头连绵不急骤,没有引起山洪等次生灾害,也没有对仙栖崖造成多少影响。

当雨来临时,方长的窑炉都不能使用,不管是一次性炭窑,还是那用来炼铜器、烧陶器、制砖瓦的大窑。同时,他那亩田里,春天播种的粟苗和高粱苗,还有一些杂色蔬菜,经过雨水滋润后,长势欣欣向荣。

想必他也会过个丰年。

顺带说一句,之前那个烧制陶器的小窑炉,被方长拆掉了。

因为它和后来为铸鼎而建造的大窑,在功能上有些重叠。而且烧陶用大窑来进行,烧制温度更高,让陶器更致密,质量更好。

由于方长灵觉可以得知何日下雨,他总是在雨滴来临前,将窑炉熄灭、工具和材料放好,并重新疏挖小院中那些排水沟,而后才将躺椅搬回屋里。

每当雨水在屋外串成珠帘时,方长就在自己这间竹木茅屋里,找舒适姿势或躺或坐,品茶读书,间或按心情做点手工。

山下现在大致在伏天,但仙栖崖上不仅不觉炎热,反而还有些凉爽,屋中火塘温度正合适。

日子就这样点点滴滴的过去。

方长没有日历,也没有记日期,估摸着距离将那批嫩竹投入水坑沤泡,已经大约三个月,他准备去进行处理,造一批纸。

已经有了墨、砚台、笔,只需再做纸,就能凑齐文房四宝,搞些文事。比起造纸这项高技术含量工程,笔要简单的多,他已经在这段时间里,用竹、胶、兔毫做了几只。

而且,在下雨时,方长突然浮现灵感,做了把半成品伞。

主要材料是竹子。

云中山不缺竹子,这也是方长的幸运,竹子是种用途广泛的好好材料,易获得,易处理,易再生,韧性强度都不错。

削好伞骨,水浸晾晒后,用些小巧的青铜工具钻孔穿细绳,拼接串联后,就是刺猬一样的伞架。当然,他消耗了三倍的零件,才将这些细骨串好。

伞的核心技术,叫做竹跳。

这是一个弯曲的小零件,具有弹性,可以卡住撑开的伞,还能在按下以后,将伞面释放,折叠起来,又废了一番功夫,方长才得到一个可用竹跳,装在伞骨架上。

但此时,依然只是半成品。

完成它需要纸。

方长举起手中竹筒,将其中酒液一饮而尽。

这是上次下山时所带回的高粱酒,方长隔三差五才饮上一点,今天剩下最后一寸深,干脆就不留了。

他伸手一抛,把空竹筒扔回屋子中间火塘里,火焰舔舐着竹筒,很快将其引燃。

“等今年或者明年,田里的高粱成熟了,就自己酿造。”如此想着,方长离开院落,朝不远处的石坑处走去。

“仙长。”

见方仙长走出小院,正卧在石环旁看着后山发呆的刘阿牛,立刻惊醒过来,起身出声打招呼。崖边刚找到个体型小一圈配偶的傻雕,被声音惊动,也望过来。

伸手压了压,微笑颔首算是回礼,方长朝沤竹坑走去。

手一招,让沤竹坑中一段竹飞进手中,他观察后又捏了捏,虽然自己没造过纸,但看起来,坑中竹段浸泡程度应当已够。

将坑中竹段全部捞出,正好周围都是石地,取来一根粗木柴作为工具,在坑边轻轻用力敲打。

梆——梆——梆——

虽然方长并未用几分力气,但其实势大力沉,每一下似乎都会把木棒打断,受此重击,已经沤泡好的竹子自然散开。

在坑中洗去粗壳与青皮,便初步处理完成。

这一步也叫“杀青”。

制竹简也有杀青,制茶叶也有杀青,同名不同意而已。

方长没有大锅,他的鼎太小,只好将厨房之前做的水缸,端出来倒掉水后支在窑中,而后他将竹段放入缸中,掺进石灰水,做了个盖子罩上,升火煮。

八日八夜不停火。

还好他已非凡人,虽有丝微困意,但不睡眠也无事,直接坚持到底,待歇火后,方长才去休息了一日,才回来开缸取出竹麻,在浣花溪中漂洗干净。

此时的竹子,早已经看不出竹子样貌,倒像一把丝麻。

接下来,还需要用热草木灰水淋上十日,待竹麻软烂后,放进石头凹坑里舂成泥状。方长不缺时间,慢悠悠的淋好后,在附近选了个石坑,用根木棒如玉兔捣药一般,快速制成所需竹浆。

抄纸工具为一槽一帘,槽为木板制成,四四方方,放进竹浆后加入清水,再加进些夹竹桃汁,让水面高于竹浆几寸,再用抄纸帘抄纸。此帘使用极细竹丝编成,耗费了方长不少时间。

抄纸之术,方长也是试了许久才成功。

晃动荡起竹浆使其进入抄纸帘,轻轻提起,水便从帘眼淋回抄纸槽。把帘网翻转,让纸落到木板上,叠积起百十张,竹浆已然不多。收起工具,方长又取来一块木板盖上,双臂用神力挤压,把水分压干。

用小竹镊轻轻揭起,逐张烘干……

方长有纸了。

算下来,不考虑沤泡竹子的时间,竟然用了二十几天,接近一个月来制作。上次耗费如此多时间制造物品,还是烧制黑白二色围棋子时。

没有漆,屋中的桌子,泛着木材原本颜色。

只是被打磨的十分光滑。

方长取一张纸,铺开在桌上,用两块干净卵石当镇纸,而后泡开新笔,在砚台中加水磨墨。

端坐于桌前,将手中笔尖在砚中蘸的饱满,在边缘轻轻刮了两下余墨,开始沉思:

初次在自己所造纸上写字,应该书写什么内容?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他笔尖悬于砚台上方,待到两滴墨汁滴到砚台中,也没有下定决心,是写“你好世界”?还是“方长到此一游”?

斟酌了下,方长运笔如飞,手腕晃动,运笔潇洒如意,一气呵成,写出来的字却端正平和,朴实无华。

纸上赫然呈现四个大字——

“道法自然”。

88、【待客】

坐在仙栖崖边,看着崖下云雾和远处山川,方长将手中竹笛放在唇下,气轻吐,指轻按。

很快,清脆悠扬的旋律,便回荡在山间。

但听到笛声的鸟兽却不为所惊,只当是风穿林叶般自然之音,依然各自奔走觅食,干自己的事情。

一曲自幽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

曲终了,方长放下竹笛,蜷腿坐在石上,看着山下。

他也只是闲来无事,才做此笛,竟然吹奏效果不错。

这根竹笛,没有缠丝飘穗镶口,只是简简单单一根直竹所制,以软木做塞,上贴竹膜。

因为并不专业,所以他也不知此笛是何音调,倒是音阶做的颇准。

受这次成功鼓励,以后有时间的话,方长甚至准备多制几种乐器使用,比如烧个埙。

山风吹来,卷起一角白衣,额边几根散碎发丝也随风微荡,只有其背后那柄长剑,巍然不动。

白日照当空,从此处向山下望去,目力远及处,甚至能看到几缕炊烟,但这与自己无甚关系,方长感受着山中这份超脱逍遥,品味其中意味。

心中一动。

“诶?”方长回身,看向北面。

他的视线聚焦在远方,似乎穿过了高耸后山,将手从袖中伸出,指尖轻轻掐动间,即将发生的事情才在心中清晰起来。

“有趣。”

方长对自己笑道,语气之间,甚至还有几丝期待。

“那便去准备注备。”

他拂衣起身,从崖边走下。

不远处,牛妖刘阿牛正站在那里,叼着几根嫩草咀嚼,他眼睛盯在田中庄稼上,似乎在思考。

连方长从崖边走过去,都没有将其惊动,想到这牛妖上崖已经有一段时日,他走上前,关切地询问了下对方修行:

“阿牛,最近领悟的如何了?”

刘阿牛素有静气,听到声音后,慢悠悠转过头,见来人是方长,开口道:

“是方仙长啊……这些日子,小妖我一直在崖上,伺候这小块田地,行动间确实能感受到那丝机缘,但总是抓不住。”

方长笑道:

“有感觉就好,不要急,机缘这种事情,是求不得的。”

牛妖低头连顿三下:

“仙长,田中粟和高粱已经长起来,不再需要照料,小妖粗手粗脚两瓣蹄,那菜地也无法侍弄,每日里只是闲待在这里。故此我准备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去山里转转,待到收割时再回来,寻那机缘。”

听到刘阿牛向自己辞行,方长略一沉吟,道:“散散心也不错,这山中于你没什么危险,等想回来时候再回来即可。”

牛妖道:“那么小妖我这就告辞,仙长保重。”

方长微微颔首,而后看着阿牛走下仙栖崖,钻进崖下茂密草木中,继而不见。

这阿牛走的挺潇洒。

…………

背来几筐地薯,填满厨房的大藤篓后,方长轻轻拍打了下双手,这地薯味道中正,耐贮存,不易坏,他向来是当主食存留和食用。

继续合计着,看还需要哪些事物,他将粗藤筐重新背在身后,朝门外走去。

坐在崖边时,方长灵觉之中忽然预感到,将会有客人来到仙栖崖,故此提前作些准备,以期将来客招待周全。

小院已然大变样。

这几日里,方长砍木削竹收集茅草,新盖了一间客房。可惜时间不多,来不及以积攒的砖瓦盖房。

他在客房中间以砖铺地,垒了火塘,又做了几件床桌凳等简单家具,摆在这间屋子里面。崖上条件简陋,他没有被褥可准备,只能铺上一些兽皮。

这是一年来他打猎所攒,简单鞣制后存下,不过方长打猎只为食用,并不为皮毛,而且只猎野兽,不伤开灵者。

春日里,方长又赶在清明前,在崖边茶树上采了嫩茶叶芽,轻轻炒制,攒了不少。他的厨房中,油盐不缺,旁边菜地里有各色菜蔬,山中到处都是野兽,现在又囤了主粮,吃食方面已经完备。

还有些时间,再去采摘些坚果当零嘴儿。

顺便,方长还准备在附近高处,起个小亭子,用来散心。

同时还能提升下这崖上格调。

既然是同道来访,还是要讲究一点点面子的。

…………

这一日。

方长结束早课之后,从工棚里取出扫帚等工具,将仙栖崖上远近里外,仔细打扫了一遍,又在地面上洒了些水。

洒扫后,他卸下身后背筐,正了正衣冠,将背后灵剑背紧。

而后拎了壶茶,去亭中坐着。

慢慢等待。

半个时辰之后,太阳将亭子在地上黑影又拨动了个角度,方长将视线投向不远处。

一大两小,三道身影出现在那里。

其中带头者率先从谷中上崖,看了看崖上景致后,发现了不远处亭中的方长。

于是这人高声说道:“可是方长方仙长?在下修行人桑子平,携两位小徒,冒昧来访!”

…………

……

早一些时候。

师徒三人,在官道上慢慢行走着。

其中最年幼的那个,背着个小包裹,问另外两人:“师父,二师兄,我们需要多久才会回南屏山?”

这师父语气柔和的说道:“不用想家,我们这次会在外面待上很久。”

那少年继续追问道:“师父师父,我们真的没有目的么?就这样一直逛下去?”

此正是桑子平一行三人,他带着二徒弟魏和与三徒弟慕安宁,离开修行道场南屏山,来外面走一遭。

他一共有三个徒弟。

不等桑子平回话,二师兄魏和便解释道:“安宁,我们这次也算得上有目的,那边是去探望下大师兄,我们都好多年没见到大师兄了,你不想念他?”

“当然想啊,不过他去哪儿了?”

“……额,这就得我们去找了。”魏和抚摸了下师弟的脑袋,说道。

“我们这次出来,必定会碰到他。”两人的师傅桑子平说道,“只是何时碰到,还要看缘分,所以随便走就好,顺路也可以看看人生百态,结识下有趣的人,这对我们修行有益处。”

两位徒弟共同点头,表示受教。

魏和忽然说道:“师父,在龙安府,我们不是听闻这云中山里有仙?要不要去探访下”

89、【不惧危险三师徒】

这师徒三人,来自云中山西偏南方向上,距离挺远的礼江府,那里有座南屏山,也算得上灵秀,他们便在南屏山中修行,传到桑子平时,已经是第六代。

桑子平运气颇佳,收了三位乖巧正直的好徒弟,大徒弟已经出师,按照这派的修行法,在人间混迹。

他们这次下山,乃是桑子平感觉时机已至,便带着两位徒弟下山修行,顺便去探望下大徒弟。

只是不知大徒弟行踪,他们几个的行程,其实是在中原大地上兜圈子。

不久前,他们走到了云中山东面的龙安府,在那里住上了一段时间,打工赚了些盘缠。

“宁河府云中山里有位仙人”的故事,早已经传到了龙安府,不过不管普通人还是士绅行商读书人,这些凡人们都以其为奇谈逸事,心底其实并不信。

但是桑子平三人本就是修行人,对于这种消息,能够辨别其真伪,之前听到这个故事时,桑子平曾经对两位徒弟笑道:

“此事当为真,只是没有人能验证罢了,当然,闲着没事儿干,去山中求仙,碰钉子也属于正常。正因如此,古往今来那些仙人传言,都有些缥缈,毕竟能否走上修行路,看的其实是缘分。”

如今见二徒弟提议此事,桑子平略一斟酌,便赞同道:

“好啊,反正对我们来说,往哪里走都一样,那么去山中看看也是同样的。”

三人行事风格一脉相承,行动力都超强,做出决定后,他们立刻便下了官道,走进了不远处那连绵山脉。

登上一座山头,桑子平掏出一小点药水,抹进眼睛里,而后持咒捻决,轻喝一声:“开!”

接着这个小法术,他开始观察四周。

“那边。”

说罢他散了法术,指挥着两位徒弟朝一个方向走去。

“师父师父,你看到了什么?”

“那边那处悬崖,看到了没?”桑子平脚步不停,指向远处,几座山头之外有座山崖,依靠着一座更加高大的山峰,耸入云间,缭绕着雾气。

“嗯,有座山崖。”

“那可不仅仅是一座山崖。”桑子平对小徒弟说道,“为师开启灵视之后,就能发现这座山崖太过不寻常,非常的……与众不同。”

“师父,那山崖不寻常在何处?”

旁边魏和也被勾起了兴趣,出声问道。

卖了个关子,见勾引起了两位徒弟的兴趣,对于传授知识十分有经验的桑子平,乐呵呵的抚着黑胡子,为他们讲解道:

“首先那座山崖十分灵秀,便是用肉眼也能发觉一丝端倪,用了灵视法术之后,更是能看见此处不凡,这灵气程度,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人间福地。”

“而后,此山崖成了周围几座山风水地势最优地方,这当不是自然产生,必为大能手笔!若是云中山有仙的传闻不假,那仙人必然会在此崖处。”

对于师父的结论,两位徒弟一直很信服。

这也和桑子平很少判断出错有关,而且,若是不信服,他们小时候也尝试过竹板炒肉之类的东西,都知道不听话的坏处。

见没人有异议,师徒三人认准方向,径直朝仙栖崖走去。

上去的路不好找,还好他们都有点粗浅功夫在身。并不怕路途艰阻。

对于在云中山里遇上同道这种事情,桑子平很是期待。毕竟这个世界,交流才会带来进步,各个领域都如此。

绕过几条山谷,他们来到了崖边。

慕安宁看着近在咫尺的临时目的地,问道:

“师父,我们就这样直接上去?”

“当然直接上去了?毕竟我们只是来寻访,又不清楚具体位置,想来那同道不会怪罪。”对于拜访别人,桑子平也很有经验,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是说,师父,我们就这样空着手上去,好么?”慕安宁耿直的说道。

“啊……那现准备也来不及了,就先这样吧。”想到这点,桑子平忽然有些忐忑,不过已经马上上崖,干脆还是去看看再说。

他在这山谷中,又往上爬了几步,而后拽住边上一株植物,手上微微用力,就翻到了仙栖崖上。

这地方,真不错啊……

桑子平内心称赞道,目力所及之处,一切有序井然。崖上空地广阔,周围围着森林,地面干净平整,一座篱笆小院座落在空地中央,里面有几间屋子,几片农田。

没有开启灵视,只用肉眼,他就能察觉到此处的与众不同。

灵气浓密,甚至是像凝聚成实体一样,让他这修行人甚是舒服。

扫视了一圈,桑子平发现不远处有个小亭,里面有一人白衣负剑,超然凡世,与这天地似为一体。

那人此时正品着茶,乐呵呵的看向自己。

他立刻出言招呼。

…………

……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方长翩翩起身,脸上带着微笑,朗声回应:

“正是在下,请桑先生来此处一会!”

果然是同道中人!

对方心中一松,朝方长遥遥拱手,接着将身后两位弟子拽上来,三人一起走到亭子处。

从旁边拿起几个干净杯子,方长放在面前小桌上,满上茶,笑道:“三位请坐,尝尝在下这自制清茶。”

爽快地坐在旁边凳子上,三人拿起茶杯品。

“好茶!”

为首之人称赞道。

他黑发黑须,面貌平和年轻,发髻中插着根乌木簪,一身粗布青衣不显廉价,一双麻布草鞋,精神健硕。

“在下方长,此处是云中山,此崖为仙栖崖。”

方长率先开口,打破这亭中矜持气氛,见本地主人已经开口,桑子平赶紧放下手中茶杯,拱手介绍道:

“这是在下二徒弟、三徒弟,不算灵巧,但也不顽劣。我们一同从礼江府南屏山而来,欲要在人间行走一番。前两天在不远处龙安府时,听闻山上有仙人居住,激起了好奇心,干脆过来看一眼,不想真的遇到了上仙。”

对于双方称呼,方长准备拉近一些,他对桑子平说道:“如蒙不弃,称呼在下一声先生就好,我也称呼您为桑先生。”

“好!”

见对方答应,方长说出了心中疑惑:“桑先生,天下大劫将起,你们师徒三人竟然还在外面乱逛,不怕接下来的危险么?”

90、【和同道交流】

“还好。”桑子平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感,他轻抚了下黑色胡须,向对面方长道:

“稍有了解的便可知道,最近天地异象,代表有大劫将至,无论多么高明的修行人,都没法推测此次发展,实在有些凶险——但这对我们这一派不同。”

“噢?”

方长端出个小藤盘,里面尖尖地堆满了坚果:“尝尝这些。”

年龄最小的慕安宁对于这些零嘴儿,没什么抵抗力,见到对方端出来,眼前一亮,不过还是先扭头看向师父,待桑子平伸手抓了几粒剥吃,才伸出手,在藤盘中满满地抓了一大把。

拎起小陶壶,给面前三人和自己添上茶,方长问道:

“刚刚桑先生说,天地大劫对几位所在派别,影响有所不同,却是怎么回事?”

桑子平闻言,抬目定睛,再次观察了下面前这位同道。

山风宜人,轻轻从亭柱间吹过,在桑子平眼中,面前衣袂飘飘的方同道,外表很是年轻,看起来驻颜有方,与他对方先生修为的印象一致。

在他看来,刚认识的这位方先生,修为深不可测。

按照所读典籍中记载,这种身合天地的情形,只有在境界到了极高层次的修行人身上,才能够显现,既是标志,也是神通。

对方背后那把剑也绝不是凡品,桑子平自认有些眼力,虽然那剑外观简谱,式样晦暗,但在感应中,那应当是柄有灵仙剑,能将其佩在身上,实属大福缘。

而脚下这座仙栖崖,更是不简单,名字好,风景好,灵气漫布,位置棒,地势棒,风水绝佳,甚至隐有汇聚此山灵脉迹象,非大能无缘占据。

面对如此存在,桑子平倒也不意外不震惊。

毕竟这正在朝自己问话的方先生,已经是位名声远播的有道高人,据传其斩妖除魔手段凌厉,却又救死扶伤心地善良,虽然他知道,传言总会有过分夸大,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对方定是已经做出了番事迹。

心念只在瞬间一转,桑子平恭敬回答道:“正是如此。以在下观之,方先生应该修的是出世法?”

闻言方长点点头,表示的确这样。

桑子平继续道:

“出世修行法,路途正、劫难少,是上等修行法门,高明的紧。虽然各流派传承很是不同,道路万千,便是典籍也难以记叙完全,但普遍对福缘要求极高,常人有缘窥其门径者,万里无一。而且此法中人俱都低调,难为人所见。”

“与此相对,有种入世修行法,不求游戏人间,但将己身入世,扮好自己身份,随波逐流,深刻体验那人生百态,修得也是个‘堪破’,只是此路入门虽然简易很多,却更加难以前行。”

“在下所承这份微末传承,乃是这入世修行法中一支,讲究以出世心态入世,游戏人间。修成几率不高,但很稳,而且无论如何,相比凡人来说,无病少灾安安稳稳渡过一生,也算不亏了。”

“由于颇擅长趋吉避凶之术,在下已经预知,此次大劫是一次机会,风云搅动间,正是我们师徒几人机遇,若是随着人间大潮颠簸几轮,也可朝那大道更近几步。”

言毕,桑子平端起茶杯,细细品尝。

方长拱拱手:

“原来是这样,的确是不错的法门,祝桑先生后面路途顺利,大道得期。”

对于方长,桑子平也是真心结交,故所言颇细。

投桃报李之间,方长也和这位桑先生用心交流,互相交换解答了些许疑惑,同时,他们还交换了消息,探讨了不少深刻问题。

他们还互相交流了下术法,不外乎控水火风之类,只是方长施法间信手而为,不借外物,亦丝毫不见烟火气的情形,让对面桑子平大呼震惊。

和同道交流,尤其是有水平的同道中人交流,向来容易有提高。

一番交谈下来,方长和桑子平都感觉很有收获,旁边一直在饮茶倾听的魏和,也感觉自己获益良多。甚至旁边的慕安宁,亦借此机会吃的眉开眼笑,心中大呼不虚此行。

修行人交友很简单,讲话行事但有些投缘,即是朋友。

看了看天空,方长对面前三人笑道:“既然来了,不如在这崖上留宿几日?也好感受下这云中山里风光,还可以多交流下。”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们便就留下了叨扰几日。”

桑子平拱拱手,拉着徒弟魏和与慕安宁起身,后者犹豫了下,还是用力在腾盘中抓了把坚果,小心翼翼塞进兜里。

方长领着他们,来到院中客房前:

“在下前几日预感到有朋友要来,便提前置办了这客房,还有不远处那亭子,三位请进,暂且先歇息在此处罢。”

道过谢,师徒三人进客房看了看。

屋子挺宽敞,尤其是这种自制小屋,里面床挺多,睡下三个人绰绰有余,明显是按照灵觉中人数水平而配备的。屋中砖头铺地,没有炉火,只有一个火塘,不过看起来生火并不费力。

见此干净且能遮挡风雨的住处,慕安宁和魏和很是高兴,他们接过师父身上行囊,便就一起拿过去,言语间开始互相贫嘴。

“桑先生有几个徒弟?”看着魏和与慕安宁在屋中嬉闹,方长笑问道,桑正平回复的很快:“三个,挺多了,我这派修法缓慢,成功率不高,所以徒弟多一些,才不容易断了传承。”

“嗯……”

方长并没有接话,而是说道:“在下先回去,准备烹饪晚饭,三位安顿好后,请往外面一起用餐,山中条件简陋,还请莫怪。”

桑子平赶紧道:

“此处已经很好了,我们师徒在外面行走,露宿旷野亦是常事,无物遮风亦无物挡雨,比起此处乃是云泥之别。”

方长回到工棚,又取来一盏油灯。

灯是青铜所铸,其中有一小根麻绳,作为灯芯,其它部分则被他装满了油脂,此物可以用作夜间照明。

“多谢方先生。”

“不必谢,另外客房中床铺上只有兽皮,没有被褥,大家晚上将就下。一会儿收拾完毕后,还请来厨房处,尝尝在下的手艺。”

91、【合秋月的催促】

桑子平带着徒弟们,在客房中安顿打扫好床铺,把三个包裹放在床头,又拿出几件用具放在桌上。

待到完成,他嘱咐两个徒弟道:

“魏和,安宁,等会儿出去,你们一定要对这位方先生,保持足够的尊敬。”

二徒弟魏和点点头,记在心里。

而三徒弟慕安宁年少活泼,又得宠爱,笑道:“我省得,师父。您教导过我们,做客就要有做客的样子,方先生是此地主人,我们当然要以礼相待。”

“不仅如此。”

桑子平正色道:“在修行路上,这也是个前辈高人,在这条道上他走的更远,自然值得我们秉持足够的敬意。”

“……噢。”

“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别让方先生久等了。”见徒弟们已经理解,桑子平说道,两个徒弟闻言,乖巧地跟着师父出客房门。

食物的香气飘满了崖上,让闻到的人食欲大动,年龄最小的慕安宁已经有些饿了,他闻到这阵香气,喉头蠕动,在不断的咽唾沫。

“快请进。”

方长从厨房中,看到三位宾客出来,招呼道。

待桑子平师徒三人坐定,他迅速地将几盘菜和一陶盆主食放在桌上,又不着痕迹地给双手施展了个除垢术,坐在桌边:“山野之中,条件简陋,还请几位不要嫌弃。”

“哈哈,怎么会。”桑子平闻言笑道,“这已经非常好了,而且我们师徒也是山野之人,平常生活远不如方先生此处,而且从不挑剔。”

“且用,桑先生且用。”说罢,方长率先抓起一只地薯,递给桑子平。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一直独自生活,所以在烹饪上很得锻炼机会,每次方长自己下厨,总会对自己的烹饪手艺更有自信,只是因为材料调料简陋,总是没法发挥出来。

如今还是首次有客人至,方长有些关心他们对这桌饭菜的反应和评价。

“先生好手艺。”

听到桑子平这句话,方长微笑道:“喜欢就好,还请尽情用。”

见方先生也开始抓薯伸筷用餐,桑子平狠狠剜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

但正在狼吞虎咽的少年人慕安宁,并没有注意到旁边师父眼神中的不愉,只是微微低头开心地吃着。看到小徒弟不为所动,桑子平只好皱皱眉头,也伸筷进食。

桌上主菜是一大盘蒸腊肉,这是冬天里的存货,依然没有吃完,瘦的深红肥的晶莹,泛着油光,满满当当,分量十足。配上作为主食的软糯蒸地薯,让人味道大开。

对于因贫而很少见到油星的三人来说,这菜很硬。

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碗炖鱼,一盘冷切盐水山鸡,几盘各色蔬菜,一个水果拼盘,还有一小盆用浆果做的汤,颜色微微发红,酸甜之间带着盐味。相对于仙栖崖上简陋的环境,这确实算得上丰盛。

方长还计划着,有机会去山下弄几只家鸡来养,这样便能时常吃上蛋花汤。

闲聊中,饭菜下去的很快。

天色渐暗,方长去旁边鼎下取了火,将桌上油灯点燃。

灯火如豆,却将室内照的光明,将黑夜阻隔在外,夜里寒凉的山风似乎也随之远了些,让这兼作餐厅的厨房显得甚是温暖,

…………

……

一只灰鸽子扑棱着翅膀,迅疾而快速地朝前飞。

翅膀下面,是广袤的大地,上面遍布农田屋舍、道路水渠,那是人族兴盛的标志,只是看多了就有些千篇一律。

不过不需要看地标,它就知道四周方向,也能判断出自己要去的方向,这是鸽子这个物种的天赋本能,但往往会被铁矿之类干扰。

鸽子所飞行的地方并不高,在它背后的高空中,一只苍鹰正在盘旋。

苍鹰的眼睛十分尖锐,而且锁定目标能力极强,这也是种族天赋。

从下方经过的鸽子,自然逃不过它的眼睛。微微振翅,双翼微拢,厉目前视,苍鹰便如利箭一般,滑翔着朝下方鸽子,凌厉扑下!

鸽子继续朝前飞着,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被盯上,也没有发现一只钩嘴已经在斜后方,遥遥指向自己。

上方袭击者飞速接近,直到双方距离仅剩几丈,眼看下一刻,这灰鸽子就要葬身鹰爪,被做为食物撕成肉条。

电光火石之间,看起来弱很多的鸽子,猛地一个翻身,爪撕口啄,一声凄厉哀鸣之后,片片鹰羽飘落。

苍鹰竟然不敌,败下阵来。

受伤不轻的苍鹰,向下滑落了几十丈才找回平衡。

它双翼猛扇,胡乱找到个方向,使劲飞向远处逃命。后面灰鸽子甩甩爪尖鹰血,眼神中微带蔑视,没有追上去,而是扑扇着翅膀,继续朝原本方向迅疾飞去。

鸽子还有任务要完成。

待到太阳运行到最高点时,鸽子才飞到一座城中,它收住翅膀,在一处窗台上落下。

“诶,你来了?”

窗内有张桌子,一位魁梧大汉,正坐在前面写字,见这只鸽子落在窗台上,大汉很熟络地打招呼,而后将手中毛笔搭在砚台边上。

“那合秋月又说什么了?”

听到大汉的问题,鸽子并没有搭话,它也不会说话,对此它只是向前走了两步,伸出右脚,上面绑着个小竹筒,用塞子塞着。

解下这个小竹筒,大汉在手中轻磕了两下,倒出来一卷纸条。将其展开,看了两眼,他笑道:

“合秋月这鸽子精动作还挺快。”

面前各自信使听到他诽谤同类,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请稍等,我写一下回信。”

说罢他也裁下一条纸,拿起旁边毛笔,唰唰唰写上“莫急,得手之期,就在近日”的字样,而后卷起装进小竹筒,重新绑在面前鸽子的右脚上。

后者转身伸翅,从窗口飞出去,继而向上不见。

轻笑了一声,大汉又看了下手中,那张刚刚收到的纸条,上面写着“我已经得手多日,正在大展拳脚,你要抓紧。”字体娟秀,当是雌性手笔。

他轻轻一吹。

纸条变成漫天纸粉,飘往窗外。

看着这张纸条在风中,如烟尘一般不见,大汉干脆也不再写字,将笔涮干净倒插在笔筒里,披上件衣服,微微整理了下,朝屋外走去。

92、【明显而蹩脚的试探】

“朱先生。”

刚出门,一伙人便迎面前来,见到这魁梧大汉后,这伙人所簇拥的那位年轻公子,立刻将其喊住,拱手施礼道:

“正寻找先生,没想到在门外碰到。”

被称为朱先生的这大汉,见到对面来人,故作爽朗大笑一声道:“哈,原来是吕公子,还请进屋稍待,吾去去就来。”

这行人并没有都进去,而是将大部分僮仆留在屋门外,随时伺候,只有被簇拥的那位公子,还有一位车夫打扮的人进了屋坐着。

大汉有个令他很多时候,会感觉比较羞耻的名字。

朱春花。

他和同伴在路过一座官道小镇时,恰好碰到两位贵公子求仙不成,遂共同行动,各自盯上了一位,一直跟踪下来。

那鸽子精合秋月,跟上了那位叫宋宏业的,如今早已经得手,成功攀附上。而朱春花这野猪精,仍然还在攻略吕阳成,刚见到成功曙光,进度比同伴落后了不止半点。

朱春花摇摇头,将脑中思绪散去。

摊上和这争强好胜的鸽子精同一组,很多时候是好事,省心,但也有时会让自己很不爽,比如总被催促,且对方完全不顾这边现实情况和自己的安排。

他去柜台提了壶热茶水,折返回屋。

这是座客栈,朱春花住在二层的天字号房中。

原本他住不起上房,是和吕阳成攀上关系,并取得信任之后,对方出钱所赠。二楼的屋子宽敞明亮,整洁宁静,陈设高档,用具齐全,居住体验上要好一截。

“呵,让吕公子久等了。”走进房间,朱春花对里面二人说道,他们正站在窗边,观赏刚刚他写下的几幅字。

吕阳成扭过身来,对正将茶壶放在桌上的朱春花赞道:

“朱先生好书法。”

这话说的朱春花脸微微一红,还好他不仅魁梧,而且面黑,看不出来。

旁边车夫上前来,接过他刚刚拎进来的青花白瓷大茶壶,给三人分别倒上茶。

窗前纸上墨迹未干,几行字分别是“顺凡逆仙一念间”、“横压世间百万年”、“何以得喜乐?唯有觅长生”。

三句话语句混乱、毫无关联,甚至由于朱春花功底不足,写的有些潦草,但看的吕阳成心底一片喜欢。

字字句句,都切中了吕阳成心中对修行印象,触碰到了痒处,让他感觉遇到了对的人,更是加深了心中决心。

欢喜之下,连那潦草笔触,在他心中都成了“洒脱自由,不拘小节”。

互相谦虚了几句后,吕阳成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来意:

“朱先生,我在茂德楼订了桌酒席,还请先生赏光。”

“吕公子破费了。”朱春花赶紧摆手。

“能够聆听先生教诲,是在下之幸。”

“公子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只可称得上是‘交流’,绝非‘教诲’……”

双方互相吹捧着,走出这家安远客栈,朝外面走去,两家同作为这城中的高端产业,都在一条最为繁华的街上,相隔很近,故吕阳成将马车暂时寄放在安远客栈,和朱先生一起步行前往旁边的茂德楼。

这座酒楼有三层高,檐角各吊着几只红灯笼,端的是气派,连外面迎来送往的店员,都有三位,各个机巧伶俐,善能察言观色。

对于他们来说,记住本地大户和店内熟人是基本功,作为本地的顶级纨绔,吕阳成消费水平又够高,自然被这几位专业店员们记住。

“吕公子,欢迎光临,里面请嘞——”

声音高昂中还带着微微一丝婉转,不过吕阳成见的多了,习以为常。

倒是朱春花未曾经历过此种场面,心底有点点激动。

“楼上请——”

最好的座位当然在顶楼,不过并不是单间,而是屏风隔出的雅座,避开了楼下嘈杂。

窗户开着,高处风比平底稍大大,吹进来带阵阵凉意,十分的舒适。从窗户看出去,几无遮挡,视野开阔,让人心情舒畅。

几人在桌边就座时,桌上已经布满了凉菜碟子,吕阳成亲手给朱春花倒上酒:“朱先生,阳成先敬您一杯。”

“在下却是受之有愧。”

“朱先生只要多为我讲一些那神仙故事便好,阳成这些年最爱好此事,辗转州府,寻之不得,却没想到偶遇先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这龙安府,吕阳成虽然没有知心好友,却也有几位普通朋友。

其中,就包括一位叫周清的书生。

之前他和宋宏业,也是从周清那里得知了云中山有仙的消息。但是对于面前这位朱先生,周清得知后,一直在劝诫吕阳成:这朱先生来历不明,虽然有法力在身,可还是不要轻信为好。

对于周清,吕阳成一直比较信服,因此对方劝诫也多多少少听到了心里去。

故此,虽然朱春花不断在细节上,流露自己怀有法术的迹象,对吕阳成进行诱惑,但是过了这许久,对方才真正的放下疑虑,准备上钩。

和对面吕公子碰了下杯,朱春花又现编了个故事讲给他。

无外乎是一位平常盖受欺辱的庶子,忽然有朝一日得了秘籍在手,修行有成法力高强,不仅出尽了恶气,还让所有之前看不起他的人受到了惩罚,又有娇妻美妾投怀、商贾矿主投献,欢乐无边等。

“热菜来嘞——!”

领班带着众店员,捧着盘碗鱼贯而入。

“水晶鸭、蒜香清蒸肘、富贵银鱼、大四喜丸子、山蘑菇焖鸡块、爽口豆腐、香煎藕合、木须肉,菜已经齐了,诸位请慢用,有事儿您请吩咐——!”

流利地报完菜名,领班微微躬身行礼,而后退到楼梯口处,示意随时可以招呼。

吕阳成让道:

“且用,朱先生且用,这茂德楼的厨师颇有一手。”

“多谢吕公子,一起罢。”朱春花动筷,率先挟起一大块猪肘。

他是野猪精,这家猪只是远亲,更何况精怪们常在开灵后,以妖族为同类,而非原来种族,故朱春花完全不避讳,反而吃的颇有滋味。

推杯换盏,酒过三轮。

此时,吕成阳才问出了这次的核心:“不知道朱先生……是否还愿意收徒?”

93、【有朋自远方来,必先劳其筋骨……】

“哦?”

朱春花停住手中筷著,从菜盘上抬起眼睛,神色平静地瞅向对面吕阳成。

后者平视着自己,甚至努力表现出一副心诚的样子:“若是先生有意收徒,我希望拜在门下,能够更好聆听先生教诲!”

不用吕阳成解释,朱春花就知道对方的意思,但他心中,却远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自己布局攻略了许久,今日总算是见到了成果,这条大鱼,终于上钩了。

不容易。

这两个月的辛劳和殚精竭虑,终于有了回报。

佯装顿了一顿,仿佛吕阳成解释后自己才听懂,朱春花将筷子继续伸向前方,挟了半个肉丸子,却不急送入口中,而是问道:

“公子为何有此想法?”

“当然为了求长生!”吕阳成理所当然的说道,“还有那些法术,学来可以像故事中一样,肆意生活,快活无边。”

“好。”

朱春花点点头,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

不过他却对吕阳成说道:“公子,不是在下不愿,而是公子您天姿聪颖,在下并无收徒福分。”

此话一出,对面吕阳成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夹杂着失望与羞怒,正用力忍住。

“但是。”

说着,朱春花将半个丸子塞进口中大嚼,待吞咽完毕,才接着说:

“承蒙公子招待许久,尽心尽力,若是吕公子不嫌弃,在下愿为门客,伴于您身边。不管是修行之法还是故事讯息,皆愿意倾囊相授,不敢藏私。”

“太好了!”

作为狂妄之人,吕阳成本来就不喜欢拜个师父,压在自己头上,但由于对修行和法术的渴望,压过一切,之前他硬生生忍住了。

见这朱先生如此上道,他大喜过望:

“如此甚好,那先生就跟在我身边解惑就好,待遇定然令您满意。”

…………

几天后。

带着新门客走在河堤上,吕阳成见四下无人,说道:“朱先生,这几天勤加修炼,我已经找到了您所说的那丝气感,相信很快就能抓住它,开始强行引气入体。”

“公子修行确实很顺利。”朱春花笑道,“普通人有十年八年能达到此程度,便已经不错了,公子这是成仙有望、大道可期。”

随手在河畔垂柳上掐了根柳条玩耍,吕阳成接着说道:

“那么朱先生,所幸这周围没人,能否继续给我,讲解那修行常识如何?”

点点头,朱春花夸奖道:“吕公子不仅心地善良,更是方方面面考虑的齐全,在下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想了想,开始四处乱扯:

“上次说到,修行讲究的便是四个字,财侣法地,公子有自己住所,不缺‘地’,还有在下指导修行方式和修行方法,既是‘法’又是‘侣’,那么公子所缺的,便是‘财’了。”

“公子现在情形,和周围普通人比自然算得上十分富裕,但这份财力,远不足修行所用。故此在下认为您应该先想办法,聚集钱财和势力,方能修炼有成……”

吕阳成无比同意,他修行的目的之一,便是为了富贵荣华,为了用不完的金钱。如今听到朱先生所说,他十分感兴趣地问道:

“先生之前不是说,并不会点石成金之术嘛,那您帮我参详下,应该如何快速弄到足够钱财?属于自己的势力,又该从哪里入手?”

朱春花心里大为高兴,这吕阳城十分上道啊,虽然远处那只母鸽子精,已经早早将宋宏业拖到这种情况,占据了先手,但相信以自己的运营能力,虽然开局迟一些,依然会后来居上:

“公子您先听我说,于在下看来,聚集属于自己势力,和聚集钱财,可以说是一体两面,我们应该……”

…………

……

“方先生,您在做什么?”

早课与早饭后,桑子平师徒三人闲来无事,走出门外,却见方长方仙长,正用青铜锹掘地。

“挖池塘。”

“噢?这有何用途么。而且据在下所观,这仙栖崖上风水绝佳,擅自破土动工,并不好吧?”

“风水?”方长笑了笑,“在下并不太过在意。目前这种情况,是我感觉那里应该有个池塘,而且有个池塘也挺好的,之后我就径直开始行动,这乃是为了念头通达。”

“您这功法,确实神异。”憋了半天,桑子平只是称赞了句,没有多说什么。

方长则拄着锹把,对面前三人道:“要不要一起?”

“好。”

桑子平欣然同意。

毕竟这项工作,看起来还算有趣。

“工具在那边工棚里,请桑先生随意取用。”

“好的,好的……”

片刻后,桑子平师徒三人,便共同站在平地上,各自手执工具,帮方长一起,挖掘这个池塘。他们把碎石挑出去堆在一旁,将泥土装在筐里运到一边。

(稍等,先更后改)

桑子平和魏和干得很卖力,只有慕安宁,前后跑来跑去干些零工——他年龄不够大,力气小体弱,只能作些轻体力活。

“……待下次离山,我便寻找一些莲子,拿到这水塘里种下,想必等到立春时节,此处莲花嫣红,定会美不胜收。”方长一边用力挖掘着,一边絮絮叨叨给旁边人说道。

“方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桑子平将工具拄在地上,对方长说道:“如果想要个池塘,直接用法术炸一个出来不好么?为什么非要自己挖?”

见状,方长也停下手中活计,对这充满了疑惑的师徒三人笑道:

“这仙栖崖上一草一木,大都是我亲手所制所寻,脚下这个食堂也是。这日常劳作,即是忙碌,也是修行。”

“自己的劳作本身就是修行的一部分,既可以磨炼道心使其圆融,又能体悟天地加深修为。更何况,且不说施法费神问题,一切骤然而成,又有什么意思?”

桑子平略微一思索,摇摇头:

“却也是,方先生这条道路非常巧妙,不过这条道,对我们这流派只有些许参考价值,毕竟,我们几个都是要入世的。”

94、【魏和】

几人中间没有急性子。

挖池塘也只是方长兴之所至,没有工期限制,没有完成压力,大家也不缺时间,故施工过程很慢,大家只是在缓缓劳作,顺便聊天。

甚至旁边最为年少的慕安宁,已经开始玩耍,偶尔还从兜里摸出个坚果嗑开吃。

桑子平忽然停下手,说道:

“方先生,这池塘挖好后,您也可以在里面养些观赏鱼,譬如可以去弄些锦鲤放进其中,偶尔投食,便会金红翻涌,会很好看。”

“唔,不妥。”方长边挖掘边摇摇头。

“为何?”桑子平奇道。

“因为锦鲤不好吃,还是养点普通鲤鱼好。”

“……有理。”

几人继续干活。

方长划定的这口池塘,占地约有两丈方圆,但很不规则,就像一粒镶嵌在崖上的腰果。

他只是用一根木棍,简简单单在地上画了个圈,而后几人便在其中挖掘。

由于力气极大,方长比年轻力壮的魏和干活都要快。桑子平虽然已近中年,但干活很稳,一看就是常年劳作之人。

旁边慕安宁也跑来跑去,一边帮忙一边玩耍,只见他一会儿拿起小锄头挖几下,一会儿抱着筐子往外舀土,嘴巴还不停止吃坚果,满是少年人的活力,看的旁边几人不住微笑。

几人忙碌之下,只用两个时辰,这圈子里就已经被挖下去两三尺。

底部深度一致。

挖出来的土,在旁边堆成了个小土包,由于被挖掘后更加蓬松,这个小土包的体积,看起来竟然比挖出来的坑还要大一些。

看了看天色时间,方长将青铜锹往地上一插,说道:

“已近中午,我们不如歇息一下?桑先生,你们且去烧水弄些茶喝,还可以在这崖上转转,亦或是下棋解闷,在下去打些新鲜猎物来做午餐。”

“好的,方先生且去。”

桑子平也将工具放下,带着两位徒弟回屋。

方长从工棚里拿出藤筐背上,又将青铜斧放在筐里,几个纵跃间,就从崖上下去,消失在山林中不见。

剩下三人来到厨房里,捅了捅火塘中炭火,加柴使其重新燃起,从旁边水缸舀水放在鼎中煮。

此时,慕安宁才说道:

“师父,这方先生行事,真的是很怪。”

听到最疼爱的小徒弟这回答,桑子平没有正面接话,而是问道:

“安宁啊,在你看来,这方先生怪在哪里?”

慕安宁稚气未脱,大胆道:

“嗯……首先他性格很怪异,行事十分跳脱,看起来就像,就像,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一样。”

“然后就是行为怪异,很难想象,竟然有人在这荒山野岭中,从无到有自制一切生活用具,当然,他那身白衣应当除外。”

对于爱徒的话,桑子平笑了笑,没有说话,他转向一边的魏和,问道:

“魏和,你怎么看?”

“我倒是注意到一点,师父。”

旁边魏和刚刚出了不少力气,正捏着个水果啃,听到师父问话,想了想才回答:

“这方先生穿着白衣挖土,却从头至尾不染尘埃,不知用了何样术法,修为实在是高深莫测,而且行动间犹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对方超凡脱俗。”

桑子平这才点点头。

他减小了火势,用大勺子从鼎中将烧开的水舀出来,倒进茶壶里冲泡茶叶,水汽翻滚间,桑子平盖上壶盖。

他又给旁边两位徒弟和自己,各自倒上一杯,茶汤清绿,叶片舒展,在杯中随着水流翻腾,继而平静下来。

将粗陶茶壶放回一边后,桑子平才说道:

“在为师看来,方仙长所行,乃是极其高明的修行法。”

“这种修法,家中典籍里有提到过,以体悟天地自然为本,身心与天地相合,练至深处,就会出现这种现象。”

“只不过,方先生所走的修行路,非常讲究机缘和天姿,没这份天赋,贸然去修,只会将自己活成野人。”

魏和点点头,道:

“所以,师父您早上才说,咱们这不适合借鉴方先生修法?”

对于魏和的理解力,桑子平很是赞赏,他高兴地说:

“没错,方先生和咱们的道,大为不同。我所教授这条道,虽然层次不高,虽然苦、累、慢,甚至成功率低,但是相比起来,绝不那么挑天赋,对你们来说,最后这点比起其他加起来都重要。”

“只需要足够努力,加上一点点悟性和灵光,就能在修行路上有所成就。对于咱们这些天分一般的人来说,这是‘可能成’与‘不能成’的区别,中间相隔天渊。”

话音落下后,三人都开始喝茶。

一时间,这间小屋里无人言语,连慕安宁都静静坐在那里,思考着心事。

“我回来了!”

方长清亮的声音,在远处响了一声。

好快!

这是屋里三人共同的想法。

他们刚刚将小半鼎水烧开,还没聊上几句话,方先生就打猎回来了?效率也太快了一点儿,就像农夫说去自家鸡窝里抓只鸡一样迅速。

三人一齐起身迎出去。

“仙长好迅速。”

“嗯,这云中山里物产丰盛,我抓了一只竹鼠,一只山羊,还有几把绿芹,中午就吃它们。”

几人一起动手,将猎物收拾干净,下锅加水加盐,放进野蒜野姜和几种自制香料,生火炖煮,香气很快飘散在悬崖上。

吃完午饭,将碗筷收拾起来,于浣花溪中洗净,桑子平朝方长道:

“方先生,在下准备带两位小徒,温习一下功课,出来这几日,略微有些荒废了,幸好今天得以安顿下来。”

“桑先生请随意。”

告了声罪,桑子平带着两位徒弟,回客房中练习自己派别的导引法。

和方长所练完全不同,他们只是盘坐在自己床上,双手持印,一动不动,闭目运功。如桑子平这种修为高深者,偶尔会有水汽从发间冒出,可见其行功之劳累。

…………

……

第二日。

方长从仙栖崖边大石上走回,见桑子平正带着慕安宁,在厨房里鼓捣早餐。

于是他趁着这个机会,在空地上拉开架势,修习了一遍自己的导引法,如虎扑熊翻、猿攀鸟立……

看的旁边魏和很是钦佩。

95、【有钱不?】

“方先生这套导引术,很高明。”

魏和抱着手,站在旁边屋檐下看方长打完一套后,称赞道。

“要不要学?”方长笑道。

对于魏和这位桑子平的二徒弟,他印象很不错,这个年轻人行止谦和、相貌俊朗,稳重实在且言语有礼,而且能够看出,对方切切实实在践行桑子平所传之道。

因此他也不藏私,毕竟修行这种东西,更讲究缘分,而不是敝帚自珍。

但是,旁边围观的魏和,只是摇了摇头,同时将抱着的手放下,轻轻一揖道:“多谢方先生厚爱,不过您这套导引法,应该与我们的心法不合,学之无用。”

“嗯,也对。”

方长从旁边石桌上,拿起个桃子扔给魏和,然后道:“过来坐。”

听到方先生让自己坐下,魏和麻利的走过去,坐在对面石凳上。

虽然师徒三人都管方长称呼“方先生”,但在魏和和慕安宁看来,这位方先生乃是和师父平辈论交的人物,因此皆执晚辈礼节。

看出魏和有些紧张,方长嘿嘿一笑:“不必如此紧张,且手谈一局?”

“好。”

双方取出棋篓,各执黑白,在这刻有纵横棋盘的石桌上对弈。很快,上面二色棋子便犬牙交错,互相纠缠。

啃着桃子,方长伸手放下一子,问道:“魏和,你是何时拜师在桑先生门下?”

魏和恭谨的说道:“迄今有八年了。”

“噢?反正闲来无事,说来听听。”

对方微一沉吟,似乎在回忆当初情况,然后讲述道:“当年,我只是……”

…………

八年前,一座无名小镇上。

或许这座小镇有自己的名字,但是只有镇上人或者周围人在意,对于过客们来说,这里是哪儿,并不重要。

比如桑子平。

此时的桑子平,外表要年轻得多,虽然也是黑发黑须,但却更加浓密。

这也属正常,只有修为到了极其高深处,或者修行法门神异者,才能驻颜有术,其余都抵挡不住光阴的冲刷。

他并不是像方长那样行走世间,而是有着明确目的。刚刚在一座偏远州县,当了十年私塾先生,这段体验让他收获颇多。

如今桑子平正准备返回山中,消化自己这十年来的经历,使修行更进一步,同时,还要看看自己的好徒儿,这些年来在山中生活和修行的如何。

其实对于桑子平来说,做出将自己唯一的徒弟留在山上,独自一个人生活的决定,总归是有些愧疚。尤其是自己这位徒弟,用那份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表示,自己已经长大,可以独自生活了的时候。

只是自己修为恰好卡在了瓶颈,正巧有这次突破契机到来,无法放弃。还好徒弟程乐当时已经获得了自己的全部传授,也算入了修行门,加上程乐从小聪颖,这也是让桑子平比较放心的地方。

这座小镇,便如很多江南村镇一样,近乎建在水上。

白墙黛瓦间,以河渠为道路,用拱桥互相沟通,水路上行着小船,这是此地最为常见的交通工具。

最初路过南方时,这幅景象让桑子平非常惊异,后来见的多了,便觉得也属寻常。

接下来,他穿过江南,到了南部边疆处的州县,寻了个私塾做老师。那边虽然多雨,却没有这幅水上人家的景象。如今再次路过,便如重游旧地一般,让他有些唏嘘。

桑子平并没有坐船,他选择在岸边穿梭,时不时路过桥梁,准备从另一方向穿过这座小镇。

接着,路边一位乞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孩子衣衫褴褛,拎着着个破碗,正在乞食。

孩子年龄不大,虽然没有拎碗的另一只手里,正拿着一小块干粮吞吃,但其脸颊消瘦,双目也饿的有些无神。

只看了第一眼,桑子平就认定,这孩子和自己有缘分。

他走上前去,拦在前面,问道:

“这位小哥儿,你家人呢?”

忽然被黑影阻住去路,乞儿似乎受到了些惊吓,赶紧将手中那点食物完全吞进口里,然后才抬头,看向前面人。

桑子平一惊,赶紧退后一步,示意自己并无威胁:“小心点儿,别噎着。”

待其吃完,他才重新蹲在这乞儿面前,平视着对方眼睛,问道:“孩子,你的父母呢?”

“发了大水,饿跑了。”

“其它亲人呢?”

“没吃的,路上把我赶出来活命,他们继续逃荒去了。”

“你要不要跟我走?我缺个徒弟。”

“有饭吃么?”

“有。”

“好,我和你走。”

桑子平带着这个孩子,去旁边小摊买了碗粥喝,又去给他洗了澡换了衣服,一路北行,回到南屏山。

山中留守的徒弟,已经成为了小伙子,见到师父回来非常高兴,而这徒弟见师父给自己领回来一个师弟,更为高兴。

这个孩子,就是魏和。

…………

“所以,你就这样入了门?”方长手上轻轻用力,将啃完的桃核扔下山坡,问道。

这次魏和终于看清楚了,方先生是对自己手施了个小法术,沾上的桃汁便全然不见,心底一振,而后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正在问自己话:

“嗯……其实这些,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当初的事儿了。”

“入了修行,是好事。”

“其实我也说不上是好还是坏。”魏和摇摇头。

“哦?”

方长正准备从棋篓中拿起棋子,闻言停手,看向魏和。

魏和说道:

“我上山后终于能够吃饱,不用再颠沛流离,肯定是好事。但是,由于我当年这段经历,我后来发下宏愿,希望百姓们不因水患而流离失所。”

听到这个,方长皱了下眉头,从棋篓里拿起粒白子,说道:“宏愿?这可轻易发不得,朝天地许下诺言,就得去实现……你后悔么?”

“当然不后悔。”魏和语气很坚决,“这便是我心底最深的愿望,若不是因为如此,我也不会发下宏愿。只是如今我发现,按照目前的修行路走下去,实现这一点遥遥无期,道与愿,甚难抉择……”

方长:“你身上有铜钱么?”

“?”

96、【你赔我徒弟!】

对于方长这个有点突兀的问题,魏和表情上有些疑惑,但他还是认真的回答道:

“有的,方先生,我身上有二十七个铜钱。”

说着,他伸手在身上暗袋掏摸,拎出两小吊钱,还有几个散铜钱,放在面前石桌上。

山风吹过,几片银杏叶飘下,打着旋儿从两人旁边经过。

方长伸手掂起一枚品相好的铜钱,举在手中,看阳光将其照的明亮,然后微笑着对魏和说:

“金钱法。”

魏和很好奇:“金钱法?”

“嗯,这是一种最简单的问心法。”方长点点头道:“说此法简单,是因为它简单到,多数凡人只要掌握了诀窍,也能够使用。”

魏和明显对此有些感兴趣,他认真的看着方长,等待方先生接下来的解说。

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石桌上面,平推到魏和面前,方长继续说道:

“我们修行中人,修道当遵从本心,这是一等一重要之事。因为此法有问心之,故而其被称作‘金钱法’,而不是‘金钱术’,以彰其能。”

“比起那些通不过就会身陨,或者再无存进的问心法,我还是更喜欢这个。因为所谓问心法,无非是排除杂念,显露内心,用手段和法术,只要达成的结果相同,便是一样的。”

魏和的目光,也看向方长手里那枚铜钱,略有热切:

“先生,此法该如何施用?”

方长对面前这位年轻人讲授道:

“很简单,你首先在心里,给这枚铜钱有字的和无字的一面,各自赋予一种选择。”

”而后将其朝空中抛一次,待它落地后,基地特就会——幸运的话,等铜钱落地前,你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什么了。”

“莫要看其简单,它里面原因很是复杂,总之若有疑虑,可以试上一试,反正只需要动动手指头,连法力都无需消耗。”

沉吟了下,魏和拿起面前这枚铜钱,道:

“那,我便试上一试。”

“落下后若是有字一面,我便按部就班继续修行,若是另一面,那我就走自己的路。”

语毕,他将这枚铜钱往上轻轻一抛。

叮的一声。

铜钱朝上方飞去,翻滚着划出道闪亮轨迹,而后转而向下落在石桌上,弹跳了一下——

是有字的那面。

若是按照之前许好的结果,这代表他要继续按部就班修行。

魏和瞅着这枚铜钱,忽然笑了。

是的,在它尚未落地时,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选好了?”方长看他发笑,遂问道。

以自己能力,无法知道他从这其中想到了什么,又选择了什么,这是投币人心底的东西。

“嗯,想好了。”

魏和点点头,眼神满是坚毅,随即开始散功!

对面方长微微一惊,将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却叹了口气,还是没有阻止他的动作:毕竟,是魏和自己的真心选择……

感受到外面灵气涌动,屋里面桑子平几乎是小跑着出门,查看发生了什么情况。

刚刚他正在里面教授小徒弟慕安宁。

授业之事,虽然很有一些可以让自己的二徒弟代劳,但依然有一些只能自己传授,可没想到只是半个时辰,外面就出事了。

走出门外,看到自己弟子目前的状态,桑子平愣住。

我好好的一个徒弟,养了那么多年,那么大一个徒弟,这就……没了?

“魏和……你……”

魏和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师傅正站在几步外,看着自己,他从石凳上起身,伏地便行大礼:

“师傅,徒儿要离开了。”

虽然对此桑子平早有预感,但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心疼的不得了。

“这……也是你的缘法,唉……”

魏和再叩:

“对于此事,徒儿已经思考了多年,只是一直在犹豫。今天有幸碰到方先生传授金钱问心法,得以照见本心,以此为契机做出了选择。”

“修行无法实现徒儿之愿,徒儿只好以凡人之身,入人间行凡人之事。做出这个选择,徒儿并不后悔,只是思及不能侍奉师父身前,十分难过。”

“小徒今日便下山去,仙凡相隔,想来当徒儿年老离世之时,师父您依然会春秋鼎盛……万望珍重。”

桑子平微微定了定神,而后伸手,将二徒弟从地上扶起。

旁边慕安宁也跑出来到中间,看看师父,又看看师兄,忽地说道:“师兄,你不要我们了么?”

“不是的。”魏和轻抚了下慕安宁的头顶,笑道:“以后欢迎去我那里做客。”

用力捏着自己胡子,桑子平也嘱咐道:“你也一样,有困难随时回南屏山找我们,没事儿我也会去你那里探望的。”

修行人的离别很常见。

魏和简单收拾了下行李,就准备向师傅师弟,以及此处主人方先生辞行。

方长拉住魏和,拿出一块花纹朴素的玉佩。

“这块玉,是我当初刚来云中山时,一位灵猴精的赠礼,其中一块成为了我这把小餐刀,另一块我用掉了一小半,其余部分我打磨成了一只玉佩。”

说着,他一挥手。

随着法力涌动,玉佩似乎发出了辉光,继而隐去。

“玉佩上面,我附加了一个宁神术,佩戴此佩,可以不为外邪所侵,也能时刻让自己冷静下来,从而不忘初心。”

魏和只是散去了修为,但见识还在。

当方长将这只玉佩挂在他脖子上,魏和有些意外的说道:

“多谢方先生馈赠。”

方长摆摆手,开了个玩笑:“不用谢,我弄没了桑先生一位徒弟,他不要怪罪我就好。”

几人都笑。

只听方长继续说道:

“魏和,你之‘希望百姓们不再因为水患流离失所’的宏愿,真要着手去做,必是千难万难,甚至你这一生都不会够。”

“我曾经听到一番话,很有道理,‘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不必在意成败,只要前行就好,无论是萤火还是炬火,都可以照亮黑暗。”

魏和点头记下,逐一再拜,接着朝山下行去。

桑子平目送自己的二徒弟到极远地方,依然不肯挪动位置和视线。过了很久,他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接着枯坐在石头上,许久未动。

随后,他又窝在屋里,一日未食。

第二天,方长发现,损失徒弟的哀伤,竟然让桑子平,在修为上有了些进益。

97、【池心碧玉】

对于桑子平的这种状态,方长的理解是,他们这些入世派,需要体验诸般人间疾苦、爱恨别离、贪嗔痴怨……

这些相关经历和体验,对入世派来说,是修行进益的关键。

经历过,才能最终脱离凡俗。

对于桑子平来说,虽然对二徒弟魏和离去早有预感,但是多年相处骤然分离,还是给他的心境带来了巨大震动,破立之下自然有了明显革移。

只是徒弟陪伴身边和修为精进二选一,不知桑先生会更倾向于哪个。

得失之间,也是冷暖自知。

“二位,且用早餐。”方长结束早课回来后,生火在鼎中熬了一锅浓汤,而后去客房呼喊桑子平师徒。

“方先生早。”

桑子平似乎已经从昨日里,爱徒骤然离开的打击中,彻底恢复了过来,见方长呼唤,立刻带着小徒弟起身走出门外。

方长拎着勺子,开口安慰:

“桑先生,缘起缘灭本就是世间常事,无需过多介怀。”

“嗯。”桑子平点点头,看来他已然看开:“在下也知道,我那二徒弟仙缘已尽,从此道凡两隔,但这并不影响他是我的徒弟,以后我多去探望就是了,毕竟他仅仅是散功离去而已,能够找到方向,其实我应该为他高兴。”

“桑先生能想透彻,是极好的。”方长道。

“唉,这是我们这一派修行中的常事,若是有何看不开想不透彻,那可是祸事。”

几人坐在厨房里饭桌边,开始用早餐。

这锅浓汤主料依然是地薯,不过是晒干砸碎的地薯粉,以山葱和油脂呛了……鼎,里面还放了蔬菜丝与肉丝,洒了少许盐。

浓汤口感甚是顺滑,咀嚼中能感觉到着美味肉丝和清香蔬菜,味道丰富。

方长和桑子平吃着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倒是旁边年纪小的慕安宁,似乎还没从二师兄忽然离开的情绪中,将自己缓解出来,他正在埋头猛吃,好似这就能用食欲镇压悲伤一般。

桑子平用木勺舀了口汤,放在口中便吃边说道:“方先生,看进度,外面这口池塘,今日便可完工,反正时间富裕,何不以石铺底?那样水会清澈许多。”

“这池塘我准备用来种莲花。”方长摇摇头,“而且种莲花的话,可以挖藕吃。若是用石块铺上,莲花倒是还能种,藕就不容易挖了。”

吃饭刷洗完毕,两人带着少年慕安宁,继续在坑中挖掘。

池塘已经现了雏形,方长计划,这个边缘浅中间稍深的池塘,待正中心有齐腹深时,就算达到预期,可以开始注水。

随着挖到下面,坑里一半是泥土,一半是石块。

这也是进展没有那么快的原因,不然以方长神力,若是全力开动,便是徒手进行,到现在也已经完成,

现在为了防止崩了青铜锹刃口,只能试探着下锹,故而两人都进度很慢。

当然,既然有了省力的工具,也没有必要像那样蛮干。

反正两人都不缺时间。

“咔啷。”

普通的轻响,表明青铜锹又挖到一块石头。

轻轻一撬,方长将石头从泥土中剜出,正准备扔到坑外石堆上,忽然他“咦”了一声。

“怎么了?”桑子平听到方长这边的动静,瞅了过来。

“好东西。”

方长将石头捡起,用手掂了掂,对桑子平笑道。旁边慕安宁也发觉了这边情况,将青铜锹杵在地上,走过来看热闹。

“里面或许有玉。”方长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手中石头,确认道。

“玉?”桑子平也放下青铜锹走到旁边,“我在山中生活了这许多年,也没有见过玉是怎么从山石中采出来的,今天正好长长见识。”

方长哑然失笑:“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云中山产玉之事,他早就知道,因为当初猴精孙云,曾经给他献上过两块璞玉,只是不知道产地在何处,他也没有问。

“玉者,石之精也,有玉的石头,必然比普通石头更加灵秀,刚刚我观此石,能见到表面有丝灵光流转,想来里面应该有玉,或者是别的什么灵物。”

施展了个除垢术,方长将沾满泥土的双手,和手中沾满泥土的石头,一同变得光洁如新,而后他探手入怀,摸出了自己那把直背小玉刀。

这把小刀,看上去光泽似玉非玉,锋锐无比。

自从造航母他一直随身携带,加上其材质本身很好,即使一直被作为餐刀使用,如今也明显已非凡品。

方长笑道:

“至于是不是,直接打开看一看就好了。”

“我听过个故事,曾经有个人,发现了藏有绝世宝玉的石头,便向所在国之王进献,结果周围人都认为只是块顽石,王怒,砍掉了他左脚。”

“到了下代王继位时,他又去进献,然后失掉了右脚。到第三代王继位,他不甘心,又去进献,这次的王年轻,当场命人剖开,于是得到了一块绝世宝玉。”

桑子平在旁边摇摇头:

“此人过愚。”

方长挥动小玉刀,像削土豆一样削起了石头,手中石头碰到这把餐刀,竟然如切胶泥一般,被片片剥下,几无碎屑。

片刻后,一抹翠光出现在新切面上。

“果然。”他更加谨慎地运刀,不再似最初那样大片削掉,而是一小片一小片切开,近乎完整地将其中玉石掏了出来,然后才收刀入鞘,放进怀中。

桑子平从方长手中接过这块碧玉,端详了下,称赞道:

“好玉,就是个头不大。”

“正好再做几个玉佩。”方长笑道,而后他指着脚下坑:“这池塘再有一刻钟便能挖好,既然碰到此玉,那这池塘名字也有了——碧玉塘。”

桑子平笑道:“这名字有些过于简朴了,不过寓意倒是不错。”

…………

……

将浣花溪离着池塘最近的这段,重新修整,使其经过池塘。

掘开最后一层阻隔后,溪水欢跳着趟进坑里。

随即,仙栖崖边那条瀑布断流了,等碧玉塘蓄满水后,这条纤细瀑布才能恢复。

看着逐渐浸湿的坑底,桑子平对方长说道:“池塘已经完工,不过方先生,这口池塘通水后,崖上的风水竟然越来越棒了?”

方长没太注意桑子平的话,他皱着眉头,看向山下官道方向:

“有恶客,桑先生和我同行一趟?”

98、【他反应好迅速】

“哦?”桑子平并未察觉到什么,但是他相信方长的水平,于是点点头,“能够出一份力,在下乐意之至。”

三人一起回到工棚,抛下后面正在哗哗注水的新池塘,将刚刚所用工具放回原位。

“方先生,我们这就下崖去么?”从工棚出来,桑子平微微整理了下衣衫,扭头问旁边方长。

“宜早不宜迟。”

“安宁,你回屋待着,等我们回来。”桑子平嘱咐慕安宁道,后者乖巧地点点头,便回屋去,接着他转过视线,重新看向方先生。

方长施展了个除垢术,将刚刚劳作的灰尘一扫而空,让身上白衣重新一尘不染。

而后他打量了下桑子平,方长估摸着,以对方体质,应该是无法使用自己的“最短路径下山法”,遂说道:

“不急,一起走吧。”

两人联袂下山,这次方长刻意压缓了速度,防止将桑子平弄丢掉。

…………

却说山下。

有位髯脸瘦汉子,正在旷野中飞速奔走。

他一身灰衣,绑臂缠腿,头戴网巾,打扮像个江湖人士,但是奔行速度,却没有任何一项江湖功夫能及得上。

只是他姿势较为别扭,就像时刻想放下双手,四肢一起奔跑般。

还好这汉子终究是忍住了。

快速奔跑间,耳畔熟悉的呼呼的风声,让他感觉非常舒适,就像重新回到了化形前,在草原上驰骋时一样。

就像自己的名字,罗夏风。

当初被赐名,挑选名字时,罗夏风第一眼就相中了“夏风”这个词,并率先出来选中了这两个字,作为自己的名字。

倒是那只蠢猪,最后一个有动作,结果明明是只公猪,却只能选择“春花”当名字,真真是笑煞旁人。

罗夏风是只骡子精。

虽然他没有之前的记忆,并不知道草原上,为什么会出现自己这只骡子,但这一点它并不重要。

对他来说,现在想法里面,最重要的是,自己应该怎么完成这次的任务?

他继续奔跑着。

脑后几根从网巾中钻出来的散碎发丝,在风中飞速飘颤,同时,他的思绪,也像他的速度一样,在心中飞速翻滚。

既然接了这个任务,就要做好,而且还要比那俩人做的更好!这是罗夏风心中的想法,他一直都是如此争强好胜。

本来,招揽统御云中山群妖的这项任务,是交给朱春花与合秋月两人共同完成的,没有罗夏风什么事情,因为他身为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中的最强者,有比较重大的保卫任务。

但令妖想不到的是,朱春花与合秋月两人,中途忽然擅自转换了目标,去了两位富贵公子哥身边卧底,去当门客。

最令罗夏风无法接受的一点,是他们将情况上报后,竟然被夸奖了!

中途放弃任务,不守规矩,竟然还受到嘉奖,这让总是奋勇争先、兢兢业业完成上面分派任务的罗夏风,心里非常不爽。

在他看来,洞主处理方式,不是成事之道,罗夏风甚至准备,等这次回去后便劝谏一下,避免这种情况蔓延,否则若下面人人各行其是,那还了得!

罗夏风并未走官道。

他直接在旷野中奔行,所行路途是一条直线,直指目标,即前方抬头可见的云中山。

官道就在近前,罗夏风放缓了速度,径直穿过,官道上来往行人,只以为这是个寻常江湖人,无人怀疑。

他接到的命令,是“招揽并统御云中山里精怪,事成后上报,注意蛰伏,不要被人类发现。”

这其实没有多大难度,很少有人失手,尤其罗夏风的实力,在他这个层次的妖怪们中间,是拔尖的那批。

但是,洞主在他出发前,还给他看了一份资料,乃是那朱春花与合秋月二人分别传来,他们从卧底的富贵公子们那里得知,云中山里有仙人存在,只是那两人寻访无门,并不知其详细情况。

对此罗夏风一直暗自寻思:

“便是有修行者也不怕,未听说有什么名人在云中山里,直接寻找到,一蹄踢死,这样既不会有消息泄露,行动又不会被修行者打扰,最是完美不过。”

过了官道,没多远便是云中山。

找了个无人山脚,罗夏风直入山中,翻过两座山头,他准备按照既定方案,先寻找两个妖怪打伏收编,然后用它们带路,挑翻所有精怪。

这个过程中,还可以让云中山里精怪们带路,将那修行人揪出来打死。

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向上面报告,那时自己也会成为此山妖兵统领,端的是前途远大。

那朱春花与合秋月真是可笑,蠢猪倒还罢了,那鸽子精竟然也犯了蠢,放着这么有前途的任务不去做,去给凡俗人类当卧底门客。

忽地,他停住脚步。

前方两道身影,遥遥地挡住去路,其中一位白衣如雪,神貌俊朗,背负宝剑,另一位稍微年长,黑发黑须,面貌沉稳。

后者对自己大声喝道: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

将骡子精阻挡住的,正是方长与桑子平二人。

眼前这只妖怪面生得很,而且看所行方向,正是从山外而来,应该就是方长灵觉中的那位不速之客。

之所以能察觉到此妖,乃是因为此妖有方长的恶意,而且毫不掩饰。

自从按照两本书籍中所载之道,修行有小成之后,方长便拥有了这种趋吉避凶之能,只是今天这是第一次,有智慧生物针对自己。

旁边桑子平也知道,两人已经捞到了正主,他大喝一声: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却见对面那只化形大妖,眼睛滴溜溜直转,也不说话,快速打量着自己两人。几息之后,才瓮声瓮气出声道:“你们是谁,为何要阻挡在下去路?”

“呵呵。”方长轻笑了下,“不知道阁下来云中山,图谋何事?”

骡子精听见对方话语,心中骤然一惊!“图谋”?事情败露了?不对,不会,对方应该并不知道自己身负的任务内容,否则不会发问。

罗夏风仔细端详了下对面两人,想判断一下蛀牙如愿修为,结果看的眼皮直跳。

他二话不说,转身便跑。

见拦住的这只妖怪转身几个起落间,就到了对面山头,桑子平立刻抛出一根戒尺,朝逃跑中的罗夏风一指: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咄!”

99、【因果与道途】

随着桑子平一声呼喝,空中那戒尺迎风渐长,最终有三四块板砖大小,滴溜溜便朝前方妖怪去了。

那妖怪见后方法器袭来,吃了一惊,立刻放下双手,四肢并用跑了几步,身形微晃间,便现了原形。

却是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骡子,正撒开四蹄在山间猛跑。

空中戒尺疾驰而至,骡子猛地扬起后蹄,朝戒尺迎过去。

喀喇一声巨响。

方长估摸着,那骡子的后蹄可能已经裂了。

那妖怪猛地发出嘶鸣,不知用什么法子,虽然剩下只有三只蹄子完好,却速度飙升,一溜烟跑远。

桑子平轻轻招手,那一击后弹回空中的戒尺,便重新归为原来大小,飞回手心。他收了法器,问道:“方先生,是否要追它一下?”

“不必。”方长摆摆手,“将其赶走就好,去抓太费事。”

“那我们回去罢,安宁可能还在担心。”

两人齐齐转身,朝仙栖崖上回去。

远处拼命逃开的骡妖罗夏风,终于跑到了云中山山脚,见后面俩人没有追过来,他猛松了一口气,心中大为庆幸。

刚刚那两人的修为层次,让他看起来感觉非常不妙。

其中那位有胡子的修行人,已经让罗夏风有不相伯仲之感,考虑到修行人们多莽且多爱降妖除魔,这本就不太妙,而另一位白衣负剑者,更是让自己看不透,必然是修为绝高。

所以他二话不说,走为上。

碎裂的后蹄传来阵阵疼痛,罗夏风反而有些沾沾自喜,能够从这种境况下逃出性命,真是“吉妖自有天相”。

成妖之后,已经不像野兽那般怕受伤,不管怎么说,逃得性命就是好事。

活着才能办大事,活着才能继续执行任务。

就比如现在,自己要立刻回去汇报。

不知道上面会不会暂且放过云中山,停止收编此山精怪,反正京州也不是什么重要位置。

还好这次自己被阻拦的及时,尚未有任何行动,也没有被抓获,自然不存在事情泄漏的问题,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想来朱春花与合秋月他们两个,中途放弃任务都未受罚,自己这样狼狈的逃回去,应该也不会受罚吧,从这点来说,摊上一个比较开明的洞主是好事。

接近官道,罗夏风微微一晃,重新化成髯脸瘦汉,只是足跛了。他迅速混迹在行人中,沿着官道朝西朝南而去。

…………

行走在崎岖山里,方长忽然对桑子平笑道:“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在崖上开条栈道出来,这样可以从崖边直接上下,不必绕这种远路……”

“方先生好想法,不过这可是个大工程,需要积年累月的去做才行。”桑子平跳过一块大石,回复稍前面方长道,“不过那样一来,上下山崖都方便很多。”

“哈哈还好,入了修行后,不缺建造时间。”方长笑道,“而且也主要是上崖省力,以往下来,我都是直接跳到地面上。”

“唔………那也不错。”

仙栖崖遥遥在望,但却需要再朝侧方绕过两个山头,才能上去。

两人行走间,方长问道:“桑先生那戒尺是随身法器?”

桑子平笑道:“是的,我曾经在边远州府当了些年塾师,戒尺用的顺手,便干脆炼制了此物,也挺好用。当然,比不上方先生的宝剑就是了,只是先生刚刚未出剑,没能得见风采。”

身后叮得一声轻鸣,乃是灵泉剑所发声音。

方长笑了笑,精神探过去轻抚了下剑身,然后他笑道:

“刚刚直觉不当我来出剑灭杀此妖,便未有动作。此骡子精当是冲我而来,抱有恶意,但杀之不如纵其归去,原因尚且不明。还好桑先生出手,将其赶跑,也算将此事消解,在下多谢。”

桑子平赶紧道不敢,两人又讨论了几句这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骡妖,才来到崖上。

“师父!”

听话待在客房里的慕安宁,隔着窗子看到二人,立刻推门迎出来。

轻抚其头,桑子平说道:“来了只小妖而已,为师只是简单出手,对方就被打跑了。”

慕安宁仰头道:“师父好厉害。”

桑子平哈哈一笑,抚着长须道:“师父当然厉害,不过方先生更厉害,你看他施展法术,可曾施咒?”

慕安宁:“确实不曾,方先生好厉害!”

闻言方长忍俊不禁,只是微笑。

桑子平扭头对他说道:“方先生,叨扰多日,在下与小徒准备今日辞行。”

“好。”

修行人来去随心,自然无需挽留,方长只是简单点头,而后回到房里,拿出一袋坚果递给少年慕安宁,又取出三片碧玉佩:

“昨日得了这块碧玉后,我昨晚将其简单削成了这三枚玉佩,正好一人一块。做工粗糙,不够光滑,也无甚花纹,还请不要嫌弃。”

“多谢方先生相赠。”桑子平收了玉,递给小徒弟一块,然后说道:“在下此去,准备先去看望我之首徒,而后寻个地方落脚,带着安宁一起体验人间百事,过几年才会回南屏山,到时若是再路过此处,定当前来拜访。”

方长知道,桑先生这番红尘炼心,乃是是修行之路,也是为了带小徒弟慕安宁入门,他点点头,也道:“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在下也会去一趟南屏山,想来到时令师徒已经回山。”

“欢迎之至。”

“这块铜锭和这丸银,桑先生也收下罢,算是在下赠予些盘缠。”

“哈哈,多谢方先生,有了这些,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和之前不一样的体验法。”桑子平接下方长递过来的大块铜锭,和约摸几两重一只银丸。

它们可以在山下方便的兑换成钱,这些年桑子平和徒弟们入世时,身上一般缺乏钱财,大都是以下九流身份切入,未曾试过以殷实人家落户,有了这份赠礼,接下来想象空间会大很多。

旁边慕安宁倒是知道银钱作用,剥吃着坚果,有些希冀的看着师傅。

方长低头带着丝恶趣味逗道:“过几年可以让你师父,给你说个媳妇儿,让她每日间催促你做功课。”

少年一怔,吓得剥坚果的手都停住了。

桑子平在一旁大笑。

待到这师徒二人将行李收拾齐备,准备离开时,方长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他赶紧道:“桑先生,你们一直在游戏红尘,不知如何消解因果?”

桑子平笑道:

“方先生您修的是出世法,当然不清楚,因果一事几无对等,若要消解,自然是千难万难,不过消解它们对我等道途影响,却也简单。”

“无非是‘宁可天下人负我,不教我负一人’罢了,此为削减因果无上妙法,但说穿了,也不值一提,只是做起来有点费事而已。”

上架感言

啊……除夕中午12点就要上架了。

感觉这段时间过得好快,仿佛开书时候就在昨天。当时上一本书挺扑街,不过我还是习惯每天写上一章,同时慢慢构思新书。

后来开新书时,本来想写本科幻,但撸好了大纲开头后,品味了下,却感觉不对,emmm,不够爽,于是怒而挥刀,把开头切了扔进群文件里。

关于这个故事,最初是很久前看一本小说的时候,前面有大概十几章的内容,是一个小孩子在荒山中生存修行,感觉很可口,可惜后面没有类似内容了,让我很失落。

加上我喜欢看澳洲小哥和越南小哥的视频(这也是我在b站唯一看的视频种类),于是萌生了写这本书的想法。

所以我开始收集素材、撸大纲,其中一共准备了两条主线,一是荒野生存,不是求生哦,是在荒野中建造,由于修行者的身份,并无存活压力,所以更贴近一些那批视频。

另一个,则是山下人间,因为上一本书大纲没选好让我有些遗憾,这本书准备写个完整的故事,顺便串进一批小人物的小故事,不过对于大家是否喜欢,其实挺忐忑的。

当时,在双十一那天,有个朋友找我,说机会不错建议我发书。当时大纲尚未整理完善,两条主线没有合并,也没有存稿,可我还是接受了怂恿,直接发了这本书。

接着发现直接发书也不错,很多问题和想法,只有在更新中才能有,而且还有本章说可以抄(雾)。

当然,也有很多意料之外的情况,比如这本书最大的问题,更新。我是一只程序猿,天天986撸c代码,所以只有很少的业余时间可以兼职写。上一本书的时候,我每天早起几个小时,也就写完了更新。

但到了这本书,我惊讶的发现自己码字速度大幅下降,怎么都提不上去。可能是因为需要斟酌内容,保证质量吧,原本一小时码两千的速度,现在到了一小时不足一千,这点大大出乎预料,甚至这段感言都写的比正文快很多。

码字时间也因此受影响,原本清晨码字安静思路好,现在很多又放在了夜晚,浑浑噩噩,速度也一直稳定不住,状态也不好,甚至在推荐位一更了一段时间。

当然,作为资深的老读者来说,我自己感觉这本书好看很多,或许这就是速度下降换来的质量吧。目前的成绩可能也证明了这点,老书只上过分强就断了推荐,这本接连上了三江强推,到这一刻,收藏是接近两万五,算是“远超预期”,人生已经圆满。

以后的更新,我只能保证有多少发多少,在不断更和保证质量基础上,尽量调整状态多更新,由于用来码字的时间已经固定,所以没法进行额外加更,盟主白银盟都没法加(悲泣)。

接下来的剧情,很多书友在本章说里表示过担忧,怕我写崩。其实大纲虽然依旧不完善,但已经搭好了框架,剧情都在一个大的冲突性主线内。

接下来会和之前差不多,是以人间游历为主的故事,主角会在事件驱动下,看一看这大地山川,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妖和各种各样的故事,偶尔还会在一些不同的野外环境住上一段时间,同时作为自己道场,仙栖崖的建造也不会落下。

——唔,希望我这番描述,不会让读者大佬们因此缺失一部分期待感,更别因此删书……总之,希望大家喜欢接下来的故事。

感谢家人们对我的支持,为我尽量留下一些安静的时间;感谢我的责编培根老大,她在幕后默默保驾护航;感谢老衲还年轻,他给了我很多帮助和建议;感谢书友群里和段评里帮我挑错字的大佬们,你们让这本书变的更好……

当然最为感谢的,还是所有这些一直在支持这本书的读者们!谢谢你们。

最后,求首订,即第一个vip章节,在最初24小时的订阅数,这是对一本新书来说生死攸关的数据。多谢大佬们支持!!!

100、【方长下山先吃面】

时间悄悄溜过去。

崖上对于季节感受并不算明显,但是温度已经悄悄降低。

方长便知道,又一个冬天将至。

挥起青铜刀,收割了田里已经成熟的粟与高粱,又将耐贮存的蔬菜在小地窖里放好,他想了想,反正自己盐多,干脆将一些萝卜之类,在陶坛里码好,一层层撒盐腌制。

颗粒归仓后,他在崖上闲逛。

“诶,成熟了。”

看着不远处,挂在早课大石边的葫芦藤,方长暗自出声。

由于平时太常遇到,所以他每日路过时候,已经不去查看藤上葫芦状态,今日一见,发现葫芦已经彻底成熟。

嗯,当然,

没有葫芦娃娃蹦出来喊自己作爷爷。

毕竟云中山里,虽然灵秀万分,使得开了灵智的鸟兽草木很多,但相对于这片山里各个物种的巨大数量来说,妖精其实很罕见。

而且开了灵智后,它们寿命普遍会增加上不少,因此密度显得有些大。

虽然并未开智,这葫芦却透着一股灵气,方长轻笑了声,走上前,将最先结出的那只摘下,拿在手里端详。

很漂亮的葫芦,上小下大,模样周正,个头合适,伸平手掌托之,它站的很直。许久未关注,这葫芦外表,已经呈现令人舒适的浅黄色。

其实在葫芦与葫芦叶柔且嫩的时候,方长吃掉过一些,用它们做的菜和汤,味道鲜美,清香四溢,又可上鼎蒸制,口味清爽,乃是佐餐佳品,所以藤上葫芦不多。

用直背小玉刀,将葫芦嘴儿横着一刀切下,而后轻轻旋刀开口,又用工具掏挖。

将葫芦籽和葫芦瓤轻轻掏出,再放入一些自种的豆类摇晃、倾倒,确保大部分絮状物已经掏出,方长才将葫芦籽收好,准备以后再种。

而后将葫芦用清水浸泡三日三夜,又灌水放入锅中煮上两刻。

接着,继续掏挖。

待里面掏净后,他去山中寻蜂窝,取了点蜂蜡,熬化后灌入摇匀,晾凉后再重复一遍。内部上了蜂蜡后能够防止渗漏,而且经久耐用,且不易发霉,不影响内容物。

方长以前有猎下的牛角,他取其尖,切削蒸煮后,做了个漂亮的葫芦塞子,又以银片镶口,看了看,经过这番操作,葫芦灵韵并未受影响,反而带上了些机巧之感。

用自编的绳子,系在葫芦腰处,将空葫芦挂在腰间,方长收好工具,走出屋子。

他站在崖边亭中,看向山下远方。

最近这两个月,灵觉中自己的机缘将近,而且越来越清晰,或许今日就要下山一趟,彻底解决原身这份执念。

只是最近这段时间,夜间天象也运动的愈发诡谲,可见人间大劫已开始运作。

不过如今方长已能看出些许,这天象所兆,不仅仅是人间事,故而变量激增之下,与以往诸般情况皆为不同。

行了,去收拾行李罢。

走进屋里,方长取出包袱皮,将一点零食和《修行道》、《修行法》装进去。自从有了除垢术,这身白衣已经够用,无需换洗衣服,但旧衣服还可以用来铺盖,也装上。然后他又装上了几块铜,以及一点挖铜矿时得来的白银块,还有些梳子之类零碎物件。

系好包裹,方长将背后灵泉剑摘下。

自从铸好后一直形影不离,剑中灵已洗尽铅华,尽脱蒙昧,但这种剑灵又与精怪不同,并未开灵智,更非成妖。

只是距离大成,还差一丝火候。

方长握住剑柄抽剑而出,看了看,决定暂时不带它。

把剑鞘挂在墙上,他出门扬手,灵泉剑一声轻吟,朝上空飞去,几入云中,而后于空中轻轻一转,对准后山斜斜落下。

噗通。

灵泉剑重新落入灵剑泉中。

宝剑在此地温养,有水雾渐起,轻动轻绕,将灵剑泉半遮半掩,美妙非常。

回到屋中环视了下,方长拿起油纸伞,插在身后。

这伞是年初时所造,后来又做了纸,在云中山找桐树果实,以手攥出油刷上。它竹身纸面,颜色素净,轻盈美观,夏日雨中,他使用过几次,算是不错的实用物件。

收拾打扫了一下,关好屋门和篱笆院门,方长转头从崖边跳下。

随着急速下落,山风在他耳边呼啸。

平安落地。

旁边瀑布下水潭更深更大,细细瀑布从崖上跃下,在水潭中冲激出响亮声音,边上有水草密布,水中还有鱼儿和青蛙活动,不知是哪儿的鸟兽带过来的草籽和卵。

水潭旁边石头上有青苔分布,似乎被崖上灵气影响,这里竟然有些幽静自然。

方长整了整衣服,朝山下走去。

林溪村显得热闹了许多,丰收之后,尚未严寒,人们互相之间串门,或者在墙根下聚集着,晒着太阳闲聊,活跃的很。接近饭点儿,空气中淡淡飘着新粮食的香气。

小山村没有大户盘剥,虽然田少且薄,但生活比山下平原过得还要好些。

一年劳作下来,理论上按亩数缴纳一成皇粮后后,剩余全都是自己的,只是需要集中青壮,赶车运去府城,吃嚼一些,又要经受小吏们踢尖换斗之苦,便是如此,盘剥下来剩下的收成也不少,足以过个好年。

孩童们吃的面色红润,精力十足在玩乐,大人们也放下忧虑,尽享农闲时光。

看着这番景象,端的是令人心情舒畅。

方长依然如以往一般,正大光明从村中穿过,但又没人能够发现他。

上了官道,他解除了这种透明人效果,如普通行人一般,在官道上慢慢行走。

前方十几里就是虎桥镇,方长准备去铁匠家换些铜钱,而后在镇上吃碗羊肉面,再买上几个伏虎饼放包袱里。

以伏虎饼做行路干粮,是过路行人们的常见选择,毕竟伏虎饼重油重糖,耐放不易坏,味道又美,还没有汤汁,很适合携带,这也是伏虎饼之所以出名的原因。

方长的计划,是先去怀凤府,因为上次下山调查,能够知道原身父母,应该和一家名叫“永旺”的商号有关,自己去兴庆府路过怀凤府时,曾经在府城中看到过这家商号。

倒是在羊肉面摊上,他又遇到了怀凤府的脚夫谢广安。

“诶,是方先生,好久不见。”

101、【化妆侦查一下】(求首订)

“哈哈,幸会幸会,又从龙安府回来?”

方长吃着面,见风尘仆仆的谢广安上来打招呼,笑道。

“是啊,捎脚这种事儿,就得数十年如一日,单日来,双日往,方能不误了托付人的事儿,从而维持生计,给全家老小讨口饭吃。不逢年过节时,只有闰上一天的月份,前后多出个单号日字,才能歇上一天。”

“辛苦辛苦。”

“多谢多谢,吃面吃面。”

两人寒暄了几句,一起埋头吃那加了葱花芝麻油,薄如蝉翼的羊肉面。

其实能看出来,谢广安的收入与平常农夫相比,还是好上不少,毕竟这羊肉面比豆腐面麻酱面要贵上几文,能够常吃,足见家境殷实。

将碗里最后几滴汤水倒进口中,方长悄悄给嘴巴用了除垢术,而后问旁边道:“老谢,我大半年没出门,最近天下有什么大消息么?”

见方长如此问,怀凤老谢来了兴致,他咽下口中面,眉飞色舞说道:

“西方几个州府出了乱子,里面主官互相指责反叛,正兴兵互相攻伐,但是朝廷竟然不管此事。”说到这里,谢广安眉眼之间又有一丝忧虑。

方长未动声色,只是暗暗记下,而后他接着问:“其它还有么?”

“北面远处有几个府,闹了水旱灾害,没了收成,还好常平仓里不缺粮,这几年又管的严格,亏空甚少,不至于出现饥荒。而后便是东南,闹了风灾,也是减产不少,但还能活下去。”

“比起来,我们京州和东面阳州这几府,近几年算得上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多亏老天赏饭啊……”话语间,谢广安也没耽误了进食,将饭碗中面吃的一干二净,连个葱花都没剩下。

作为脚夫,老谢消息灵通,方长从他这里颇是了解了下远近情况,而后道别:

“多谢告知,在下准备去怀凤府一趟,就此告辞。”

谢广安惊讶道:“哦?先生也要去怀凤府?天色正晚,不如在镇上歇一宿,明日早间一起行走。”

“多谢,不过不必了。”方长笑道,他又不怕走夜路,也不用休息。

和摊主会了账,辞别了老谢,又去旁边小摊上买了几个伏虎饼,用提供的草纸包了,塞进背后包袱里。

接着,他走向小镇头上那家酒馆。

“掌柜的,加满。”

方长解下腰间的新葫芦,放在柜台上。

“好嘞~,客官您要哪种酒?”

“十文一提的那种——如果这里没涨价的话。”

“客官放心,没涨,没涨,今年粮价挺稳当,上等好酒依然是十文一提。”酒馆掌柜说道,而后打开齐腰高大酒坛盖子,用漏斗插在葫芦上,数着数量,一酒提一酒提把葫芦加满。

“六提多一些,客官您给六十文就好。”

方长点点头,接过葫芦,将一把铜钱排在柜台上,而后将酒葫芦重新系在腰间,走出店门外。

丰收过后,酒馆里外的人较以往更多。

甚至有几个粗壮庄稼汉捧着碗站在酒馆外面,立在夕阳余晖中,神色轻松地聊天,他们颈面呈现着日光晒后的深红色,手上老茧粗大,显然是常年劳作。

可见至少对这里来说,今年又是个好年景。

方长从虎桥镇南离开此处,顺着官道一路转向西面,在旷野中穿行。反正夜里府城也不开门,他干脆放缓了速度,在天光刚亮时,才到怀凤府府城。

城门吱呀打开,吊桥放下,守门士兵伸着懒腰,开始坐在藤筐旁收入城费。

方长缴纳了一个铜子,和早上入城卖菜卖果子的农夫们,一道进入了这怀凤府府城。

两旁建筑鳞次栉比,和上次到来时别无二致,盖因比起一般小镇,城中建筑的更迭速度,要慢上很多。

他缓缓地在街上走着,作为修行人,方长无生存之忧,不用像旁边讨生活那些人一般忙碌,也不用像身旁路过的,那些只为早点到早市上,提前选些新鲜蔬菜的市民一般匆匆。

“诶?”

有一座新院落在主干道边,上面匾额是“刘府”。

虽然这大门和院墙都很新,明显为新近建成,而且规格不低、宅院上空官气亨通,但是在方长眼中,却没来由的有一种熟悉感。

回忆了下上次在怀凤府的经历,方长笑了。

看来这是书生刘修文和白狐妖胡雪球夫妇的新家,估计那刘修文读书有成,已经出人头地。

希望他做个好官,当个对这人间世有用的人……

他脚步不停,路过刘府朝前行。

行走间,方长忽有所感,回过头去,两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正停在远处刘府门口,一位年轻妇人正从车上下来,也不用旁边丫鬟搀扶,身形矫健。

方长眼力好,能看出这正是那刘家娘子胡雪球,他笑了笑,扭头继续去寻那家商号。

各人有个人缘法,看来这白狐妖过得不错。

后面。

刘家娘子正要进大门,忽然有感觉,扭头向左面街道远处,深深看了一眼。

旁边小丫鬟察觉到,问:“夫人,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

已经被人称作刘夫人的胡雪球,微微一笑,扭头进了大门。

刘修文高中进士后,已经入了翰林院学习庶务,和她两地分居,这座新宅子冷清的很。

胡雪球正在筹划,安顿好家中事务后,筹集盘缠,上京寻夫。

…………

永旺商号,规模并不算很大,不过年份非常久。

对于不少人来说,他们的能见过的老人,都在年轻时见过这家商行,从这点来说,永旺可以称得上是“老字号”。

看到前面不远处就是这家商号门匾,方长轻轻停住脚步。这次里面有人,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大门紧闭。

想了想,他施展了个小障眼法。

若是有旁边普通人关注,能够看到这个白衣人,忽然就变成了个行商打扮,变的风尘仆仆满脸精明,身后包裹也看起来体积巨大,不知其中装了什么货物。

迈步进门,方长随意抓住个伙计,问道:

“老哥,请问贵号掌柜的在哪里?”

102、【您提我名字就行】

“啊……客人稍等,客人稍等。”

被方长抓住的这个伙计,明显对这种情况缺乏经验,也缺乏思想准备,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慌乱。

对方走开两步楞了一下,似乎才想起商号掌柜位置,于是走回来说道:“客人请跟我来,我带您去见掌柜的。”

方长点点头,跟着这位伙计一起,绕过院中堆堆垛垛的货物,走向后面一间屋子。

“掌柜的,有客人来。”

这伙计也不敲门,直接推开门就喊,然后让开视线,把后面的方长让出来。

掌柜的戴着**一统帽,正对着账本拨弄算盘。

听见伙计所喊,他放下手上东西,走出门外,问道:

“客官所需为何?”

方长拱拱手说道:“在下想打听下织物与干货行情,顺便还想看看货,不知道掌柜的可否方便?”

“当然方便。”掌柜笑道,“客官稍等,在下唤人接待,他们对货品和价格都清楚,还能给出很棒的推荐,往来本商号的客户听了都说好。”

“好,多谢掌柜。”

这掌柜的朝外面喊道:“锦程!”

“诶!来嘞!”有人答应,而后快步走过来,进门施礼道:“掌柜的您有事儿吩咐?”

“这位客官想贩织物和干货,你带他去看看咱们的货,顺便将价格和各地行情给他介绍一下。”掌柜和颜悦色的说道。

“好。”这位名叫锦程的伙计点点头,而后对方长说道:“客官,请随在下来。”

方长依言跟上。

永旺商号的院子里,都是堆好的货物,就那么露天放着,苫盖着油布。大部分明显是刚刚运来,还有部分贵重品,放在旁边的棚子里、屋子里,能够更好防备天气变化。

叫锦程的这位伙计带着方长,从中挑选了属于织物和干货的堆,打开角给方长查看,还详细地介绍里面货物成色、价格、优劣,又说了这半年附近几州的货物行情,并给出建议,贩运哪些比较稳妥,以及哪些有可能会承担一些风险后,有几率暴利。

若方长真是一位行商,估计目前早已被说动,看来这永旺商号作为百年老字号,确实有几把刷子,或许,这就是它有别于其他商家的立身之本。

和锦程道了谢后,方长自己在院中闲逛,和伙计们聊天。

他又找上了最初那位伙计,对方不善于接待,便不似其他人那么机灵,相比起来,倒是更像朴实市民。

随意闲聊了几句,便能发现,这伙计很好闲谈,而且擅于发散话题,正是顶好的突破口。

对方正闲,聊了一阵后,方长状似随意说道:“听说当年在这怀凤府地面上,你们永旺号的车队遇到过劫匪?这些年来,周边还太平么?”

“当然嘞!”

这伙计手猛地一挥,就好像他是个捕头一样:

“这可是当年的轰动事件,那伙劫匪知道自己做了好大事,就四散而逃,这边官府也广发通缉令,调兵遣将将贼人一个不留,全部斩杀,悬首于城门外。”

“从那时到现在,再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盗匪山贼,敢在怀凤府地界上撒野,附近太平的很。”

“那可真不错,雷霆手段,换得几十年平安,怀凤府这遭倒是因祸得福。”方长赞道,“话说那次,商号里损失如何?”

“唉,其实那次,是龙安府分号朝西走的车队,好像要去西面榆州?那伙劫匪甚为悍勇,杀散了临时拼凑的护卫,首先是死了不少伙计护卫,抚恤赔偿花费不菲,又损失了全部货物,让我们永旺号龙安府分号元气大伤。”

“噢原来只是路过?”

“当然,毕竟我们这边的分号,也没有太多组建车队的需要。客人你要是喜欢了解这件事儿,龙安府分号那边,有个经历了当年事情的李老叔,我和他非常熟。您若是啥时候路过龙安府,可以去找他聊一聊,就说我汤亮介绍的。”这伙计拍着胸脯说道。

“一定,有机会一定。”

方长状似敷衍,其实已经在汤亮这里得到了满意的消息。

他辞别伙计汤亮,准备离开这永旺号,因为啥也没买,他没有去见掌柜,只是和那位名叫锦程的伙计说了声。

下一站,方长准备去龙安府。

既然当年的车队,来自于龙安府的永旺分号,他预感中,去那里一趟会有收获。

可以考虑去见一见李老叔,提提这个汤亮的名字。

离开永旺号大门后,方长回头看看,而后从包裹里摸出一吊钱,随手一抛。

院里,汤亮正和同伴一起,将几样货堆上的苫布揭下来叠上,给货品晒晒太阳通通风,防止发霉。

正一齐用力间,忽觉口袋一沉。

对此他并未在意,只是继续干活,晚间发现时惊讶喜悦纳闷不提。

…………

……

方长去了旁边车马行。

本来他完全可以直接奔行到龙安府,但是既然不急,也不缺钱,有车坐当然不选自己走。

他订了明天清早出发,从怀凤府到龙安府府城的马车座位。

像上次一样,方长去旁边客栈,订了间上房,而后出来在市面上闲逛。

怀凤府产好鸭梨,他掏钱买了几个,拿了一只在手上啃,其余放进包裹里。这鸭梨个大味甜多汁,好吃不贵,皮虽然有些厚,却也不影响风味。

记得这里有家“悦来居”不错。

方长上次来怀凤府时,曾经在里面吃过道脆皮桂花鸭,滋味很美。

摸了摸包裹里充足的银钱,他将手中梨核找灰堆扔掉,转身朝悦来居位置走去,不算饭时,里面比较清净。

“客官要点儿什么?”

店小二迎上来,将方长带到二楼空座位上,倒茶端上问道。

“唔,请给我来上一只脆皮桂花鸭,再来五个旋饼,温一壶好酒。对了,这次你们的招牌菜黄焖牛肉有没有?”

“有的有的,客官您来的正好,城里那拿了官府养牛牌照的人家,昨天正出了一头肉牛,后厨便有。”小二说道。

“好,那再上一份黄焖牛肉。”

“好嘞~!”小二流利地复述了一遍,飞奔到后厨递报菜谱。

两道菜和饼子美酒,前后相接流水般摆到了方长桌上,他斟饮用餐,吃的颇为欢畅。

山间虽好,但也有遗憾,崖上暂时条件不足,没有此种美味。

103、【登门拜访】

方长掏出小玉刀片鸭子,蘸砂糖和桂花酱吃,偶尔伸筷挟上块牛肉,再端起酒盅吸溜上一小口。

这番表现,倒是和他目前这障眼法下的行商打扮,很是相称。

鸭子如上次一样美味,脆皮蘸砂糖抚慰着每个味蕾,配了桂花酱的鸭肉鲜香中带着丝清甜。

黄焖牛肉为上浆后下油锅炸黄,又烧焖而成,色佳味美,香气满口,烂而不糜,嫩而不韧,在方长看来,这比凉切的卤牛肉酱牛肉好吃许多。

酒也和上次一样,温好后装在细嘴瓷壶里,斟进白瓷小盅后,清澈中微微带些琥珀色,味道醇香绵软。

见旁边小伙计侍立一旁,方长起话头问道:

“小兄弟,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你们这里有个叫陈远的小伙计很不错,今天似乎未见到他?”

见方长朝自己说话,旁边伶俐的小伙计赶紧上前,微微哈腰后回道:

“客官您说陈远呀,他前些日子忽然辞职不干,说要去好好追求什么梦想,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方长点点头。

对于那个向往远方,想去看看世界的年轻人,他印象挺深刻。

……………

……

车马行的马车由两匹挽马拉着,带着叮叮的脖铃声,在官道上前行。

它的速度不够快,只比平常人步行快上约一倍,但胜在稳定持久,因此早上从怀凤府出发,傍晚就到了龙安府。

中间还路过了虎桥镇和林溪村,但马车并未停下,连伙食都是早上带好的干粮和咸菜,车夫在中午时分取出来分给大家。

马车停在龙安府府城里车马行门前,核对了票根后,才宣布这次行程结束。

入城费已经包含在了车票中,进城时由车夫按照人头数统一缴纳,这辆马车和两匹马也单独交了十文。倒不是乱收费,而是县衙里很早很早以前,就颁布下的条例,至少附近几州都是如此。

方长依然未解除障眼法,还是那副行商打扮,只是背后那只巨大的货物包裹被隐去。

这龙安府也挺繁华,和怀凤府近似,都比下辖云中山的宁河府要强。

此地无甚特产,但优势在于是多州通衢,相当于是一个超大号虎桥镇,南来北往行人车船繁忙的紧,也形成了此处较为独特开放的风气。

附近村镇里农人们,常在闲暇时节来府城里或者河边路旁打零工,生计轻松不少,甚至有失地人家,干脆卖了房屋,来城中城外生活。

这让护城河以外,绵延两里都是房屋店铺等,故而这龙安府府城从面积上来说,是京州之冠。

天下皆说官话,但是口音上有些区别,龙安府这里,语速就比西面几府要快上不少,而且对外交流多,新鲜名词更多一些。

路上行人大都饭饱衣暖,但行走比其它地方匆忙很多,足见这里生活节奏更快。

而且方长注意到,或许是经济活跃但偏向无序,这里的乞丐要稍多,方长仅仅前行了两个路口,就看到了三四名,各自捧个破碗缩在路边。

龙安府里人形形色色,鱼龙混杂,腰缠万贯的员外,游学此处的书生,行走八方的郎中卦师,做生意的小贩,衣帽鲜亮的差役,跑腿的伙计跑堂,逛街的妇人女子,还有看家护院的,捎货运人的,卖力扛包的,卖唱的杂耍的刮脸的修脚的,三百六十行纷纷攘攘。

他甚至看到,有位妖娆女妖,也不怕被人斩妖除魔掉,混迹在位尖嘴猴腮的富家公子哥身后,招摇过市。

“嚯,这里可真够热闹。”

他先找了几个人,打听到永旺商号位置,又设法问明白那个李老叔住所,而后在路旁找了个茶馆,要了壶茶,几样小点心,慢悠悠一直吃到夜色近临,华灯将上时。

外面很繁华,方长找了家店,买了只烧鸡,又称上半斤点心,朝李老叔家走去。

轻轻敲了三下门,里面有人喊道:

“稍等,来了。”

片刻后,有位鬓角已经发白的老者,从门缝里探出头,看到对面拎着礼物的陌生人,有些迷茫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方长六识通明,已经知道这陌生老者便是李老叔,于是笑道:“您就是李老叔吧,在下乃是汤亮引荐来,今日到了龙安府后,特意上门拜访一下。”

“噢,原来是小亮子托的您,快请进,快请进。”李老叔赶紧说道,同时打开房门,请方长进去,又吩咐家人烧水冲茶。

坐定后,他接着对方长说道:“小亮子有心了,不过您能来就好,老汉我很领情,倒也不必带东西。”

却是因为方长进门时,将手中礼物放在了进门桌上,闻听此言,他客套道:“都不是什么贵重物,而且也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对了,还有这个。”

说罢他打开包裹,从里面掏出几个怀凤鸭梨,摆在桌上。

“诶?这梨,是怀凤府的吧。”看到客人掏出它们,李老叔笑了:“这可是好物,味美价廉,我年轻时候每次路过怀凤府,都要吃上几个,而后买上一堆,带回来给爹娘妻儿尝尝。”

“车队里其他人,一般也会这么干,可惜我年纪大了后,体力不佳,不能再跟车队走,已经好多年没吃到了。这梨倒是耐运输耐贮存,但运到这里后,终究要贵上一些,家里不富裕,总是不舍得买……”

看见方长认真听着,李老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客人笑话了,老汉我本不是话多的人,只是上了年纪后,有些止不住。”

方长道:“在下很乐意听这些。”

又看了一眼桌上鸭梨,李老叔说道:“而且说起来,这梨还救过我的命。”

“哦?”

“确切说,是怀凤府的鸭梨树。那是多少年前来着?我们车队行至怀凤府地界上,正快活地聊天唱歌,忽然就遇上了劫匪。”

“那帮人真狠啊,我们临时阻止抵挡了一波,却被杀的星散,那贼匪们还不依不饶追上来砍杀,不少人被追上了结了性命。”

“老汉我跑进了片梨树林,幸好这梨树枝叶浓密,还好攀爬,不像枣树那样多刺,我是躲在梨树冠里才避开了贼匪们。”

104、【夜宿纵断山】

方长点点头,看到对面李老叔,没等自己带节奏,就将话题扭转到了这个方向,心中微微一喜。

而后他顺势说道:“那情形可真是太危险了!”

听到客人对此感兴趣,李老叔精神更为振奋,双手挥动的幅度更大:

“可不是么!当时我躲在树上,透过树叶缝隙,能看见那持刀贼人从树下经过,刀刃上还滴着鲜血,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许久我都不敢动,因为一直疑心他们还在周围守着,直到晚上,我才从树上下去。”

“那回可真就就差一点儿啊,差一点儿就交代在那里了,我侥幸逃得性命后,大概有两三个月卧床不起,不敢出门。”

“还好商号掌柜的大气,给了不少抚恤,随后又传来消息,官府组织军兵,将那些四散的贼匪们全部剿灭,一个未留,个个都是当场格杀,然后我才从阴影中走出来,重新上工。”

说罢,李老叔擦了擦汗,似乎还心有余悸。

方长趁机问道:“那次的遭遇,永旺号损失很大?”

“是啊,那次一起出车的伙计们少了一半,有几个就被砍杀在我面前,这些年,我偶尔还会梦见他们,而后从睡梦中吓醒,唉……”

“还不止这些,那次的货非常值钱,全被劫走了,即使后来贼人们被剿灭,也未能追回,加上抚恤钱,龙安府分号差点没挺过去,还是总号支援才撑下来。”

“跟车的一些其它人也没了不少,还有对夫妇,在外地新生了孩子准备回乡,和车队一起走,结果遇见劫匪后,孩子和老仆一起被杀,他们伤心了不少天才离去,连商号的抚恤都没心情要。”

听到此处,方长瞬间集中了注意力。

他接着这个话题,微微带了下节奏,叹道:“真惨。”

李老叔也颇为感慨:“是啊,那夫妇两人很年轻,还好死掉的是他们第二个孩子,不至于悲伤过度。”

“他们是哪里人?为何要跟随永旺号的车队?”方长直接问道。

“唔,我想想……好像是榆州人?对的,没错,我想起来了,就是榆州人,因为那趟车队的目的终点,就是榆州,因为顺路才一起行走。”

“这家人姓什么?”

“对这个我倒是印象深刻,是个比较罕见的姓氏,那男主人姓水。”李老叔回手摸了下后脑勺,毫不磕绊地说道。

对于这年头普通人来说,见识并不多并不远,很多新鲜事都会记上很多年,甚至一个罕见的姓氏。

方长点点头,又寒暄了下,顺便拒绝了对方的留饭。

…………

……

榆州离着阳州稍微有些远,不过不急,方长不缺时间,慢慢过去就是。反正已经确认了目标,毕竟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来说,当年那次事件中,只有这对夫妇带着孩子,应该就是原身父母。

倒是长时间离山,仙栖崖上地窖里那些蔬菜,可能下场不太妙。

问了下,永旺商号这个月并无去榆州的车队,而车马行主要以短途客运为主,也没有直达的马车。

方长干脆离了龙安府,直接朝西行去。

乘车过了怀凤府、兴庆府,出了京州,他日夜兼程,一路向西。

气温越来越低,甚至清晨间有霜出现在草叶上。

路上行人渐渐少,他们衣装也逐渐增厚,随着离开京州渐远,道旁景色也逐渐不同,植被也有了变化,甚至居民们口音也大有不同。

仗着包裹里银钱充足,方长以马车为主要交通工具,前行的也算快捷。

每到一地,若有闲暇时间,他总会寻访一下当地美食,细细品味一番,随着目的渐近,心情放松之下,方长竟然感觉这许久未曾有动静的大瓶颈,有了些许松动。

这让他有些欣喜。

不过有时方长也会在心里,暗自吐槽一下: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旅行修炼?

大地上官道四通八达,承平许久,它们大都被修葺的很不错,规格与云中山下那条很一致,也人来车往各自繁忙。

只是,并不是每两个地方都能有车辆通行。

方长偶尔还是需要步行。

启州卫州之间,有一条南北朝向狭长山脉,名为“纵断”,隔断了两州交通,也是这两州天然边界。若是乘车,只能远远绕路。但是对于方长这种,没有货物要运的人来说,步行走山路,横穿这条纵断山脉,是两州之间最快的穿越方式。

此时,方长已经解除了障眼法,恢复了那副白衣飘飘的样子。

日头西斜,他独自走在荒山野岭中,山路并不平整,十分崎岖,宽窄不定,偶尔还有大石从路中支棱出来,还好这条路似乎常有人走,草木被踩的干净。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且方长没有任何同行人,前后看去,也没有其它行人——大家都会提前计划好住宿位置,毕竟在山中夜宿对普通人来说,异常危险,指不定就被什么野兽叼了去。

“看来只能在这里凑合一晚上了。”

方长看了看周围,暗自道。

周围十分荒冷,看不见半点人烟,前方后方都是山头,偶尔才能从坡上看见一点盘山道,那正是脚下这条路的延伸。

包裹里干粮不缺,腰间葫芦里还有酒。

在这山间睡上一宿,只需要准备篝火和栖身地即可。

看来要使用钻木取火的老手艺。

他挑了个四周很少易燃物,没有引发山火危险的地方,清理了下空地,而后才寻来木柴和干草,取下腰带,用软硬木制了个简易火弓,快速抽拉半刻钟。

很快,熊熊燃烧的篝火出现在空地上,照亮周围夜幕。

简单清扫了下旁边,将干粮烤的喷香,就着葫芦里面高粱酒吃掉,方长解下背后包裹和油纸伞,用旧衣服铺在地上,也不怕凉,直接躺在火边地上。

夜深了。

篝火渐小。

有些眼睛反射着星光,开始游荡在山间,进行猎食。

其中部分被烤干粮的香味吸引,专门来此处查看,看见地上方长,便留着口水作势欲扑。

105、【拦路求被骑】

对于周围情况,方长却似浑然未觉。

篝火愈小,照亮范围仅有丈许。

周围那几道黑影得了鼓励涨了胆气,维持着待扑击之势,缓缓爬近。它们见空地中间天被地床之人,正自酣睡,便欲动作,上前扑杀大嚼一番。

忽地!

有道灵光从地上人衣中飞起,翩跹若流星,在周围极速穿梭。

锋刃贴着皮肉飞过,削断几许毛发,纷纷扬扬间,几只野兽身躯骤然绷紧,而后将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中间,嗷呜着朝远方跑去。

很快,这几道身影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方长翻了个身,依然在酣睡。

空中那柄直背小玉刀,围着篝火在上空绕了个大圈子。

见左近再无威胁,便滴溜溜打了两个转,重新飞回方长衣兜中,自行入鞘,再次变得朴实无华。

…………

……

伴随着初升朝阳,方长从睡梦中醒来。

他也不行早课,只是静静躺在那里,感受着淡淡晨雾与微醺的阳光,听着远处树梢鸟鸣,和旁边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响。

如是半刻钟,他才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爬起来,修行人就是这么随性。

旁边篝火已经熄灭,但仍有余烬,晨间湿气重,方长耗费了不少力气,才寻了些合适的干柴,重新将火堆升起。

早餐倒是好办,他包裹里还有几个熟鸡蛋,那是他在进纵断山前,在山脚野店里所买,放在篝火边烤热,即可和烤干粮一起享用。

小心地将篝火彻底熄灭,以土掩埋,方长收好行李,继续上路。

“咦?有趣。”

方长立住身形,笑一笑,而后沿着这条山路,轻快地朝前走。

有道身影,跪在不远处。

那是只麋鹿,巨大的鹿角如小树一般,但姿势却有些像人,正用两条后腿跪地,前蹄平趴,头抵于地,满满当当地阻在路中央。

“上仙!”

见方长前来,对方呼道,同时将头抵地面更紧。

看到这只妖怪阻路,方长也不出声,只是在丈许外站定,定睛看着它。

“上仙!”

对方又呼道。

方长这才开口,说道:“何事?”

那麋鹿磕了几个头:“昨夜间见仙长独自一人夜宿路旁旷地,几只豺狼虎豹无法近身,便知仙长神通广大,小妖特来投奔,愿为仙长坐骑,只求未来能有一份化形机缘。”

“在下并不需要。”方长摇摇头,从麋鹿妖身畔路过,继续向前。

接着,后面传来了极为悲怆的号哭声。

回过头,方长看见,那只麋鹿保持着原本姿势不动,失望伤心之下,在大声号哭,声震山野,显得凄惨无比。

摇摇头,他略动了恻隐之心。

停住脚步,方长问道:“你就不怕我是个喜欢降妖除魔的,将你斩杀在此处,取了鹿角挂在墙上做装饰?”

听到后面声音,麋鹿妖赶紧抹了几蹄子泪水,拼命止住哭声,回身叩道:

“小妖我寿数将至,无非是赌一把而已,便是被上仙斩了鹿角拿去当装饰品,也强过看着自己被岁月消磨,在这山间逐渐老去朽坏。”

世间野兽,开灵智成妖之后,会获得长达几十倍上百倍的寿命,原本能活十几年的野兽,开灵后往往可以寿达几百载,寿命悠长。

但这个寿命悠长,只是相对于普通人类来说,若是和修行人相比,便又不够看了。

妖兽们化了横骨之后,下一步就是追求化形,除了人身更近道之外,还为了更久的寿命。

毕竟相对于修行人来说,野兽妖躯短寿,难以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如草木精怪之类比人类寿数长的,却又修行困难,进境缓慢难以忍受。

人类相对于大多数野兽来说,本来就是长寿的生物,若无病无灾,百余岁也能见,若修行有成,简简单单可以有几千载寿命。又是天地眷顾的生灵,修行简单,故而化形是所有妖怪的首选项。

虽然妖兽化形后寿命仅比普通人长上些许,只有百余载,但无吝于新生。

而且有向道之心,有修行基础,以人身入修行,便可如修行人一般长寿,何乐而不为。

这也是天下妖物们的普遍选择,如白狐妖胡雪球那般得了人身,却不再考虑更进一步者,终究还是少数。

但化形又何尝容易?

或者说,在修行路上,人类的起点,就比绝大多数妖怪的终点还要高。

只是人之所以为人,罕有选择修行之路的个体,也是重要原因,不然社会秩序彻底崩解之下,人就不再是人,当然,作为被天地所眷的族群,也不会出现此种现象。

见方长神色依然未有变化,麋鹿精神色一黯,又忍不住开始抽泣。

挥挥手,方长道:“不要哭了。”

这话很管用,难听如放气般吱的一声,麋鹿精哭泣声,被它捂住嘴的蹄子急刹住。

方长仔细观察了下面前这只鹿妖,微微笑道:“看在你心诚,正好我最近需要出趟远门,你为我代步三天,我许你一句机缘。”

麋鹿精听得,整个妖一怔,而后忽然理解了意思,开始猛磕头。

“不要跪。”摇摇头,方长说道:“其实我并不喜欢有人跪我。”

“是,上仙。”心情经历了大起大陆,麋鹿妖非常高兴,差点又要喜极而泣,还是想到可能会让面前仙长不喜欢,强行忍住了。

它站起身来,四蹄着地,低下头:“仙长请上座。”

“辛苦了。”方长点点说道,而后抬腿跨坐在麋鹿脊背上,“沿着这条山路继续走,直朝榆州去,满了三日,我便指点你一句,而后汝自行离开便好。”

“遵命,上仙,另外不知上仙如何称呼?”

“我姓方,你也不必称我上仙,叫我方先生就好。”

麋鹿撒开四蹄,开始沿着山路奔跑,速度比马快得多。

考虑到路人们接受度,方长将身上那种被动透明感延伸了一些,让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忽略这一人一妖。

有了麋鹿代步,原本不紧不慢,悠闲行路的方长,赶路速度猛增了一截。

而且出了纵断山之后,他们还时不时抄个近路,对路线截弯取直,途中便是高山大河也不在话下,麋鹿不怕冬天水冷,渡河轻盈的紧。

106、【河工】

“用劲干那么哈嘿!”“哈嘿!”

“不会冷诶喂呼嘿!”“呼嘿!”

“来年水到打粮食呦嗬呀!”“嗬呀!”

“下田变成水浇地哎!”“水浇地!”

“给娃添衣盖新房!”“盖新房!”

“……”

热火朝天的劳作景象,沿着条正在开挖的河渠,从山脚下远远地延伸开来。

震天响着号子,节奏较缓,却声调高亢、激昂,且带着些本地的口音,号子由小批人领喊,而后所有人重复重音,同时手上共同用力。

这里是利州地界,过了利州,就是方长准备去的榆州。

官道蜿蜒着盘过这座山脉,转过一道弯,方长便发现了远方这幅景象,他叫停了胯下麋鹿妖,驻足望着这番场景。

麋鹿妖对远处山下那番场景,并不理解,表现的很是茫然,但是它听话地停在山道边上。

有条大河经过利州,但是这里依然旱涝不定,因此近几十年来,每到农闲时节,官府就会将百姓们组织起来,出河工,兴修水利。

河渠被挖开后,露出新鲜泥土的颜色,就像大地的伤痕。

从方长这儿的角度看,长长的河道里面,劳作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小,但他是修行者,目力可以及远,能够看清楚每一个细节。

现在的气温,已经有些低了,还好农闲刚至没多久,地面未彻底冻上,挖掘起来还算容易。

原野上风很冷,不过沉重的体力劳动,让人们头上蒸腾着热气,想来一定已经汗流浃背。

他们挥舞着铁锹,推着简陋的车,用筐、用篮,跟随着号子,在河渠中挖掘与平整,并将挖掘出来的泥土运到两边,堆成堤坝。

河工苦,河工累。

除了官府组织命令,更多是百姓们那片淳朴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支撑着他们劳作。

还好如今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当初利州刚刚开始兴修水利时,都是百姓们自带伙食,工具也不好,条件更苦。

现如今出河工,不仅管一日三餐,每天还有一文钱的贴补,这对百姓们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诱惑,毕竟省下一个人的口粮,就能多存留些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便更好渡过。

而只要有饭吃,力气就用不完,百姓们对这份账算的很清楚。

方长想来,云中山脚下的宁河府,应该也是这幅景象。

发源自云中山的白沟河,在很久很久以前,年年泛滥,致使宁河府比周围几府要穷上很多。

随着多年不间断的兴修水利,花大力气治理白沟河,才终于让其从大害变为水源,灌溉着宁河府万顷耕地,带来连年丰收。

在方长眼中,这幅万众一心的景象,自有一番气势。

不像城池之势,也不像大军之势,比前者更纯粹一致,比后者更活泼灵动,更生机勃勃。这是让人道昌盛,成为天下间主宰的气势,改天换地,本就是人族一大气运来源。

得见此景,让方长感觉自己对“势”与道,理解的更为透彻,不知不觉间,修为增长了一截,只是瓶颈所限,依然没有质变。

拍拍身下麋鹿,他说道:

“我们走罢。”

“恭喜方先生修为精进。”麋鹿妖半是心悦诚服,半是羡慕的说道,而后它依言继续撒开四蹄,开始奔跑。

方长哂笑了下,并不搭话。

但是在麋鹿妖心中,对于方长的敬畏之心,却更加坚定。毕竟背上这个修行人,刚刚只是在路边驻足,看了一会儿远处的人群,修为气势便就一涨,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威压感,却又感觉这份变化十分自然,驮起来依然不劳累。

…………

……

当天蒙蒙亮,走到榆州与利州边界时,算起来方长已经骑乘了麋鹿妖三日三夜。

雾气尚未完全消散,右侧路旁一块巨石上,刻着两个大字“州界”,里面填着朱砂,显现出红色。

这也是天下大地上的常见景象,很多跨域位置,都有刻字或者路牌作为标识。“州界”两字左右侧,分别写着“榆州”和“利州”,证明此处向前便是榆州,向后,是方长刚刚经过的利州。

方长从麋鹿妖背上跳下,看了看这块巨型界碑,对旁边麋鹿妖笑道:“俗话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送了我远不及千里,还速度飞快运输平稳,还是要多谢你。”

麋鹿妖俯首道:

“那是小妖的荣幸。”

“既然如此,你已经驮了我三日整,我也要按照许诺,给你一句机缘。你在我这里想求的,依然还是化形问题?”

“当然,方先生,我还是想化形。”

方长点点头,而后围着这头麋鹿,转了三圈,笑道:

“好,日前以我观来,你在被拒绝后,哭的很伤心,这证明你的思维方式,已经非常像人了,此可以算是‘得了人心’,这去除了你化形路上最难过的一环。”

“所以,我给你的指点便是‘不要太过强求,放松点’。具体为啥,你自己去思考一下,然后照做试试效果。”

出乎方长意料的是,面前这头麋鹿,竟然像被醍醐灌顶一样,忽地跪下,以鹿角鹿头撞击了几下地面,算是磕头:

“多谢仙长大恩大德,小妖没齿难忘!”

“不必,两不相欠,走吧。”方长挥挥手,紧了紧包裹,准备继续寻路。麋鹿妖似乎想向方长申请,再聆听教诲一次,终究还是未有行动,它转过身,朝侧面山林里去了。

不久以后,远方山里隐隐有雷声传来。

看来便是那只麋鹿妖,听到方长指点后忽然突破,正在渡化形劫。

希望他成功。

…………

……

榆州很大,寻找起来非常困难,还好方长有办法。

他在这榆州治下几个府城间转悠,每到一地,标准流程都一样。

方长仗着自己耳力全然不同于普通人,每到一地,就会寻觅当地名吃,在酒店或者街边小摊上,要上些食物酒水,一边慢悠悠享用美食,一边聆听周围食客甚至远近几条街的交谈声,从早听到晚上,以分析信息。

唯一的缺点,就是纷至杳来的信息们,太过杂乱无序,而且大都没有多少营养。

这日,方长正待在延正府里,点了几道小菜吃着。

107、【顺风耳里得缘迹】

瘦多肥少上好猪肉用细绳五花大绑,捆扎紧实,下锅煮熟透却不使过火,捞出放至冷却,而后解开绳子,用利刃横丝切出来很薄很薄的大片,肥瘦凝固而不散。

码在盘子里端上桌,用筷子挟起,蘸旁边用酱油和蒜末等调的酱料吃,不柴不腻,香烂醇厚。这道白切肉,其实适合配高粱酒,但方长这次仅要了壶浓茶,也没有动腰间的葫芦。

鳝鱼切丝,一两寸长,以猪油旺火爆炒,除了精盐,和出锅时洒上的少许香菜之外,不需其它任何配料。放在桌上的生炒鳝鱼丝成品,鱼肉呈白色,不失本味,有微微脆意,极其可口。

鸡胸肉细切细斩剁成泥,然后取鸡蛋白,倒入其中按一个方向搅,直到融和为一体,不见渣滓。温起油锅,将蛋肉泥摊入其中,呈大而薄的片状,至薄而不碎、熟而不焦,火候恰到好处。

出锅时,这道芙蓉鸡片中,又加了几根嫩豆苗作为点缀,还洒了几滴鸡油,味道既佳且妙,方长十分喜爱。

还有碟不刷油的烙饼,这个比较寻常,只是相当软和。

相对于粟来说,天下种麦稍少,磨面又费工费力,因此白面饼也是较显档次的吃食。

最近这几天,方长虽然没有找到那对夫妇消息,却每天与美食相伴。

这日子过得挺爽利。

就是包裹里面银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方长动筷优雅,举止看起来很慢,但桌上几道菜品却似被风卷残云,很快便见了底,那碟一筷子切成角的烙饼,也仅余下最后两张。

还好周围不管是食客们还是跑堂的,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不同寻常的食量。

正用筷子卷起片白肉,准备在旁边小碟中蘸料享用,方长耳朵忽然动了动。

而后,他扭头看向饭馆墙壁。

在吃饭的同时,周围十几条街巷里的细微声音,方长都能够听到。

还好他已入修行路,本心坚定不为所动,不然换了普通人,拥有这种千百声音入耳的能力,只会被搞疯掉,或者去大漠草原隐居才行。

应该是两位市民,在距离这里约莫三个路口的距离上,正小声议论,听不见走路声,估计两人正站定,按照交谈声回荡情况,是在小巷中。

同时,有瓜子被嗑开,瓜子皮落在地上的动静。

其中一人用榆州口音,瓮声瓮气的问道:“四叔,你说到底是修桥好,还是请先生和修学塾好?”

被称作四叔的人,咔嚓咔嚓磕了几粒瓜子,似乎是在犹豫和思考,然后才停下手,说道:

“我也说不上哪个更好些,修桥呢,大家去对面能够少走上五里路,若是用这些钱来修学塾,则能让周边娃娃们能够读书识字明道理,似乎哪个都好。”

沙沙两声,应该是最初瓮声瓮气说话那人,挠了挠自己头顶:“我寻思着也是如此,要是那水员外多捐一些就好了,而后既修桥也修学塾。”

这边方长放下烙饼,将肉片往口中一塞,咀嚼着继续聆听。

不知道那位被称作四叔的是否摇了头,但听他用年长者的语气,颇为不赞同的说:

“富贵啊,咱不能这样想。捐多少是人家的事儿,咱们要想的,是员外捐的这笔钱粮,到底投在哪里更好,等到合议时好和大家一起做决定。”

“毕竟这水员外家,万贯家私来的清清白白,都是祖上为官,朝廷赏赐的产业,而且几乎年年为善事,不是那些为富不仁的能比。”

“小侄受教。”那年轻人依然瓮声瓮气,嗑瓜子也没闲着,“也是,这官宦人家就是不一样,水员外一家人整日里深居简出,低调的很,和城里那些整日宴饮的全然不同。”

嗑瓜子的声音里,又开始夹杂捏碎花生壳的脆响。

“四叔你自家炒的这花生不错,是用了河边挖的沙土吧?”

“对啊,还过了筛,喜欢就多吃点……我想了下,平日里多走几步路没什么,反正大家也不经常过河,不是逢年过节,谁平常没事儿要去河对岸?这边也啥都有。但是娃娃们读书认字可不能耽搁,晚了一年,长出去的岁数可找补不回来。”

“……四叔你说得对,等过几天合议时,我要把绿豆扔进建学塾那边。”

“嗯,我也一样,还是建学塾吧。”

“对对对……”

这边方长微微一笑,应该就是他们提到的这家了,至少也是有关系的人,毕竟水这个姓氏非常罕见,而且自己在榆州境内,转悠的这些日子,完全没听到有谁姓水。

他们口中所提的这水员外,听起来倒是个良善人家。

至少所行之事,完全符合这个时代的道德。

方长收回注意力,将面前方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浪费食物是可耻的行为,还好方长胃口好食量大,从来不怕食物多。

“客官慢走~!”

施法清理了口手,在柜台会过账后,方长走出门外,后面店小二微微躬身喊。

…………

……

既然已经得知了消息,方长便从这种不紧不慢的状态中退了出来,开始有目的去打听。

这家人虽然平日里行事低调,但并未避世,却也不难找。

随便找了个路边小童问下,方长就知道了水员外家宅院所在,只是这次倒没有遇上那种,要求等价报酬才指路的有趣孩童。

之前从李老叔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所有人都以为当年那个孩子,和老仆一起被贼人杀了,并不知道他被人救下,更不可能有人知道,这孩子成年后病逝,遗体里已经换上了另外的灵魂,只余下一股执念。

这个年代,婴儿夭折并不是罕见事情,想来那对夫妇悲痛过后,应当早已释怀。

水员外家是个高门大院,看起来颇有年头,门口有拴马桩石狮子高门槛,匾额上书“水府”二字。

见到这名字,方长哂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水神庙。

已到近前,他掐指一算,便知道这次已经来对了地方,自己解决这股执念的契机,就在这院落里,想来原身父母,当在院里。

108、【烟消云散 得见真我】

瞅了瞅,灰白院墙旁边不远处,有颗枝繁叶茂高大的槐树,方长面上一喜,迈步上前。

此刻街上人很多,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仿佛街边这个背了个包裹,身后插着把油纸伞,穿着身显眼白衣的年轻人,只是空气。

他于白日里,在路上轻轻一跳,便就到了这颗大槐树的高处,找到舒适的枝桠,他两脚悬空坐着。

脚下便是繁忙的街道,下面三三两两来往的行人,即使有谁抬头,也不会注意到头顶树上坐了个白衣人,只会感叹:好大树。

日升月落,复又循环。

时间过去了三日,方长也在这颗树上坐了三日,不眠、不动、不言、不食,甚至,清晨他会和树一起挂上霜,并在阳光中化掉,复又干燥起来。

终于,目标出现在院子里。

正是身上那份执念,一直以来所等待的人。

毕竟院里是大户人家,平时有人侍奉,一日三餐不用自己动手,足不出户也正常。

有位看起来比方长年纪稍长,文质彬彬的年轻书生,顺街道乘车过来,进院门拜访。在仆人们通报后,有对衣着富贵的中年夫妇,带着位垂髫小童,迎出堂屋门。

他们甫一出现,方长便知道,这次终于找对了。

由于眼力耳力俱好,他能清晰看见下面几人面容,听见下面几人对话,只见那年轻书生背对着槐树方向,率先说道:“儿子问父母安。”

原身母亲说道:“祥儿快进屋,别在外面站着了。”

“是,母亲。”

“唉祥儿啊,你啥都好,就是在礼节上有些迂腐了,总爱搞这些繁文缛节。”应该是原身父亲的中年人道。

“礼不可废。”

“好吧好吧你喜欢就好,快进屋,你二弟想你很久了。”说着,中年人抚摸着旁边小童的脑袋瓜。

小童也兴奋喊道:“大哥快进屋,我新得了套石印绘本,十分精巧。”

“好,我一会儿看看。”年轻书生笑道,而后问自己父母:“怎么不见小妹?”

“她去你姑姑家了,估计会住上两个月。”

“噢……”

院外,方长看着里面这幅天伦之乐的景象,笑了笑。

而后他跳下树来。

小心着不踩到撞到路上行人,路上行人们也没有哪个注意到,有位白衣人忽然从上面掉下来。

微微运转灵机,身上因化霜而湿漉漉的衣服,瞬间蒸干。

不知不觉间,缭绕在自己身上,并让修为一直处于瓶颈的执念,已经烟消云散。

毕竟,前身的这份执念,其实很简单。原来的方长只是在去世时,依然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送走,同时,想最后再看眼父母。

只不过,这份执念虽然简单,却非常强,强到对方去世并换了个灵魂后,依然会影响后来人修行,并且达到了完全不能无视的地步。

方长这段时间的不断调查,已经弄清楚事情的原因,只是起自一场犯罪和意外,而且,他也最后看了一眼原身父母,满足了这份执念所欲,执念自然散去。

原身父母已经有弟弟妹妹,生活幸福,故方长也不去打扰,只是远远看下,便跳下树默默离去。

从此,他真正算得上是无牵无挂,心无尘垢,前身的故事,是个不大不小的悲剧,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而且,这番经历,让方长无意中被触动了很多。

我是谁?

这放在哲学上,或许是个终极问题。但是在方长修行路中,却是一个非常现实,也十分关键的锚。

自从刚刚见到原身父母,解除了执念后,方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穿过街巷,走出城门,无意识的避让着行人,同时低头沉思。帅气坚毅的面容,低头沉思时深邃幽远,配上飘飘白衣,出尘不似世间人,可惜此景无人有缘得以注意到。

“我就是我,哈哈!”行走至城外旷野中时,方长忽然福至心灵,抬头望天,朗声笑道。

放下心结,了结因果后,得以明身见性,照见真我,自然有大喜悦。

原来的方长,早已经寿尽而终。

自己是穿越者方长,是修行人方长,和原身并无关联。

此时,搞懂“我是谁”的问题后,他心境圆融,许久未曾有进展的修为瓶颈,也有了突破迹象。

静静站立片刻,方长顿觉在修行路上前进了一大步,修为再上一层楼!

他心念微动,足下云起。

“这便是腾云?”

云落地时若雾,缓缓升空,带着上面方长也缓缓而起,寒风凛冽,却吹不散这片雾、这朵云,更无法让方长感觉寒冷。

刚刚脚下是条田间路。

周围远近倒是有普通人在行走,还好方长身上效果仍在,大家依然不会注意到他,只会认为起了雾。

对于这种能够让所有普通人,下意识忽视自己的方便法术,他经常使用,也很是喜欢,甚至给这门法术起了个名字,叫“对面相逢不相识”。

甚至有时候他会想,其实这种状态可以尝试反着用,说不定能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如果能行,或许可以给它的相反状态,命名为“天下谁人不识君”。

云飞的不高,只半刻钟,便飞出去三五十里。

方长按落云头,寻了座山谷,准备在里面闭关几天。

腾云驾雾虽然方便爽利,但他不准备以后常用,毕竟用自己双脚走,才能保持出行节奏,顺便不错过两旁风景。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站立突破的地方,两旁田野中的植物在冬天发芽,继而快速生长。

草木重春,三五丈内一片绿色,在这冬季肃杀的原野上,十分显眼。这乃是方长修为精进时,无意中泄露的一丝气息,让周围植被得了好处。

直到冬天堪堪快过去的时候,才有地方官员将此事上报到了州里。

州官亲自来查看之后,将这件事情当做祥瑞报了上去,毕竟有一小片地忽然如春夏一般有植物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并且不畏严寒,怎么想怎么是怪事。

只是朝廷之中不知发生了何事,没人理会这道奏折,或者说,没有任何奏折被理会,终究是未掀起任何波澜。

没过多久,榆州也陷入了混乱。

除了当地百姓们,偶尔会提起这件怪谈之外,便不再有人会想起此事。

109、【永嘉府偶遇】

两日后。

方长从山谷间某处土坑里,撞破上面薄薄一层草木枝叶,在树枝树叶漫天飞洒间,一跃而出。

伸手轻轻一掸,灰尘尽皆脱去,身上白衣重新洁净起来。

突破之后,他找了个坑静静躺了两天,权当巩固,如今从坑里跳出来,也算是破关而出。

修行中,闭关之事常有,但是就方长所知,大部分们修行派别中,闭关时间都不会很长,少则一两天,多则一旬。至于传说中一闭关就几个月几年,或者一次闭关几百年的情况,几乎是没有的。

毕竟修行人虽然长寿长生,却终究有限,若将大部分时间都限制在方寸之地……那也过于凄惨了。

当然,某些道路特殊的修行派别,说不定真的会如此。

毕竟大道万千,奇形怪状的路都有可能出现。

抬头看了看天色,方长将背后油纸伞抽在手里,也不打开,而后在旁边寻了条小山路,朝山下行去。

云如黛卷,风气骤变,要下雪了。

没多久,雪花开始飘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先是细细如米粒般雪粒,零星降落,继而变大,不一会儿,便片片如鹅毛,若云絮,似飞鸿,纷纷扬扬。

将自制的油纸伞扛在肩上,方长沿着官道,慢吞吞的朝东走。

那是回云中山的方向,离开仙栖崖这些日子,他有点点想念屋里的火塘了。

还有那头老牛,不知道在云中山里,过得是否快活;崖边那只傻乎乎的雕,筑完巢成双结对后,是否下了蛋;云中山的山神章淳,是否还整日一个人和自己下棋?

但他还是慢吞吞的走。

方长驾云从城中飞出来时,没有辨别方向,随便找了个山头落下,如今他走到官道上,却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利州地界。

在原身父母家院子外面守了三日,又于山谷中闭关两日,方长未曾进食喝水。对于他来说,其实无所谓,就是有些干渴饥饿感,这是由于他有意未习辟谷,故依然能够感觉到渴饿。

他随手从路边掬起一把雪,搓了个雪团子啃,倒也有些趣味。

就跟大冬天吃雪糕似的。

雪势渐渐减小,能见度恢复,前方不远处出现座城。乃是利州治下永嘉府府城,城是方城,夯土所筑,不算很高,瓮城望角箭楼护城河等,倒是一应俱全。

方长准备入城。

之前路过这里时,他骑乘着那只麋鹿妖,取了直线直接走到利州榆州交界处,未曾进城。如今要进这永嘉府城时,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天下城池的入城费,并不统一。

他在云中山左近几州转悠时,入城费皆是按人头一文,在榆州治下几府内,入城费也是按人头一文,没想到在这永嘉府,这项费用竟然涨到了按人头两文,却也是怪事,不知道是另有隐情,还是习惯如此。

还好方长包裹里不缺银钱,爽快的掏了这两文。

也得亏这城门收费乃是明码标价的地方,不会有乱收费等情况出现。

雪停了。

方长收伞拿在手里,朝着城中走去。

城里众人们,纷纷出门扫雪,却也不仅各扫门前,而是齐心协力,将临近左右,凡是能够过人的地方,俱都打扫干净,露出地面来。

共同劳作的场面,却也很是热闹,只是方长作为路人,不好参与进去,他边走边看,雪停不到一刻钟,城中路边便被剥出来,收拾的整整齐齐。

很快,大家便各回各家,继续渡悠闲的冬日时光。

“掌柜的,您这烧饼怎么卖?”

方长看旁边有家烧饼店还在营业,便走上去问道。

“天寒地冻的种类不多,芝麻的两文一个,麻酱的一文一个,清油的也是一文一个,请问您要哪种?”烧饼店掌柜抬了抬拢着的袖子,似乎在拱手发问。

“听起来不错,给我每样来两个。”

“好嘞。”见生意上门,烧饼店掌柜瞬间来了精神,放开双手便掀开遮布,用竹夹子取了六个烧饼,用黄纸垫了递出来:“您小心拿好,好吃再来昂。”

方长接过烧饼,细细品嚼。

几个小烧饼似乎是出炉不久,又被遮布挡了温度,烧饼依然温乎酥脆,带着油与面被烤出来的香气,或许是一分钱一分货,尤以芝麻的最为美味。

他手上嘴上动作都快,没等烧饼摊彻底走出视线,他就吃完了烧饼。

“诶?”

看见前方有一伙人围在大树下,方长有些惊奇。

天寒地冻的,竟然有不少人围在一起,不知道正干什么。反正自己也闲来无事,方长抓了个雪球捏硬,当零嘴儿啃着,也凑了过去。

嚯,确是俩老头在下棋。

虽然用的是围棋棋盘,但两人明显在下五子棋。方长将油纸伞重新叉在背后,默默站在人群们背后,围观中间战况。

周围围的一伙人和这俩老头,都穿的挺舒服,厚实不透风,看着就暖和。应该都是街坊邻居,也没人理会“观棋不语真君子”的事儿,反而七嘴八舌的出主意:

“下在这里!”有人指挥。

“我看还是这里比较好……”有人拖着下巴沉思。

“你没注意到?你快输了,这儿这儿。”说这话的人同时二指如剑,用食指敲打着棋盘。

“放这儿放这儿,放这儿他就完了!”

“不行不行,别听他的,你看放这儿的话,对面他再这样一放,你就输了。”

围观的人们叽叽喳喳,似乎是要用穷举法,寻找出下一步所有的可能答案,就如几百只鸭子聚集在一起。见此情形,方长倒是对中间两位老头很佩服,能够身处这种环境,还能正常下棋,可见定力和养气功夫多好。

其中白发的那个老头,忽地扭过头来,斜斜深看了一眼方长。

“咦?”

感受到老者的视线扫过,方长回报以微笑,令他完全没想到,但这才发觉的是,中间下棋的一位老者,竟然……

也是位修行人。

不一会儿,随着其中一个人赢得了胜利,这次对弈便结束了。随着棋子被收拾起来,大家全都散去,只剩下两人。

方长拱拱手:“您好。”

110、【陋居闲话】

“请问阁下是?”那老者抬起手,大方地还了一礼,而后问道。

“云中山里闲散人。”方长笑道,“在下方长。”

面前这位老者,竟然是名段位很高的修行人,不知已在此处修行了多少年,身上灵机圆融内敛,若不是无意间发现,他都无法得知这老者也是位同道。

“在下谷山,就居住在此处,阁下请进屋里聊。”说罢,老者侧过身,手朝起一扬。

方长顺着他所示意方向看过去,柴扉之后有座小院,里面是栋很有年头的屋子,土坯墙面草泥屋顶,看起来是三间,倒是有新近修葺过的痕迹。

看来那就是面前这位同行,隐居在闹市所居住的地方。

跟随老者的脚步,方长走进这个小院。

看了看周围,虽然这个小院不大,虽然没有树木种在其中,但有口水井,井沿挺高,还有砖砌井台。院子地面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表面混了细沙,半根草也无,主人应该是个细心人。

中间堂屋开着门,同时作为厨房,是小户人家的布局。

作为修行人,无儿无女也属正常,所以方长猜测,这位老者当是独居。

院门和屋门俱都朝南,一侧小屋应是杂物间,老者将方长让进东面正屋,摆上炕桌,两人盘腿坐在两边。

老者拿起旁边空茶壶,放了些茶叶,而后伸手朝屋外水缸一指,给壶中加满水,又一指茶壶,便给方长面前摆上茶杯倒茶。

随着水流倒进茶杯,竟有热气袅袅。

似乎是感觉这样对方长有些慢待,他略带歉意的说道:“家中没有热水,也来不及去烧,只好以术煮制,还请阁下谅解,而且在下家境清贫,没有好茶招待,也是让客人见笑了……”

“不敢不敢。”方长笑道,“在下住在山里,所饮之茶都是自己采来的,故而从不挑剔。”

双方相视一笑。

端起茶杯尝了尝,确实比较普通,茶叶有些散碎,还略带些苦味。

不过这和老者谷山屋子里简陋的陈设,倒是很相洽。

谷山也端起茶杯,美滋滋喝了口,对方长笑道:“刚刚下棋时,偶然感觉旁边比平日里多了个人,抬头一看却是您。在下于这小城住了五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清逸出尘的人,又见旁边灵气环绕,想来是位修行人。”

方长放下茶杯,拱手为礼:“那在下应当称一声前辈。”

老者谷山摇摇头:“当不起,当不起,修行无先后之分,也无穷达之别,既无师承,自当平辈论交。阁下可以直接称我谷山、谷老头,称呼无非便是个代号,喊得人明白,被喊得人知道,也就可以。”

闻言方长嘴角微微一扬,他面带笑意说道:

“入修行这些年里,有人喊我‘方仙长’有人喊我‘方先生’,还有叫我‘客官’和‘阁下’的,我俱都应了。”

“您说得对,名称只是代号,便是别人换我方长、小方,只要我知道是在喊我,也就是合适的称呼,所以在下喊您一声‘谷前辈’,也很合理。”

两人一齐大笑了几声。

老者停下笑声后,开心地道:“可以可以,却是在下自相矛盾了,称呼什么的随阁下喜欢就好。”

“谷先生刚刚在下五子棋?”方长捧着茶杯说道,为了维持聊天气氛,他并没有称呼‘谷前辈’。

“嗯,这几条街上住户不少,冬天下了雪也都很闲,但是没有会围棋的,也没有人想学。不过对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只是图个乐子,而且五子棋也挺有意思的。”老者谷山说道。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说着天南海北的新鲜事儿,交流了修行中一些问题,倒是都感觉大有裨益。这老者谷山虽然“大隐隐于市”,却交游广阔,消息灵通,至少比大部分时间窝在仙栖崖上的方长,消息要灵通的多。

谈起永嘉府府城的进城费,要比起其它地方贵上一倍时,谷山笑了:

“这件事情,其实是新近才有的。当然,天下入城费并不都是按人头一文,但至少这利州永嘉府,十年前也是入城费一文,只不过有任县令搜刮的狠,将入城费翻了一番。后面这两任县令,也都没太注意此事,被当惯例因循了下来。”

至少在这种集权程度不高的农业社会中,税这种事情,向来是涨上去容易,降下来千难万难,若想动税务,不知多少只手,多少层关系都会成为阻挡,而流官又常常为老吏所欺,很容易出现减税增负的情况,对此方长很明白。。

却听面前老者说道:“相逢既是缘分,前不久,本地城隍派差役给我捎了封信,故而我最近几天,正好有事要去县衙解决下,不如一起?面见县官时,可以顺便提下城门税的问题,”

对于谷山的邀请,方长有些兴趣,他点头应道:“乐意之至。”

老者谷山点点头:

“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便去吧。”

“好。”方长应道,随即起身,将放在炕头的包裹和油纸伞,重新背在背上。旁边老者谷山也不更换衣物,只是微微整理了下,又打开柜子,拿出个蓝绸小荷包,系在腰间。

作为修行人,他们两个都十分潇洒,说动便动,不带磨蹭。

出门时,谷山为方长讲解了下事情前因后果:

“前几日,本府的齐县令,去城隍庙祈福,他祷告时说了自己一件苦恼的事情,为城隍公所知。兹事体大,温城隍也不敢怠慢,立刻便着手,尝试解决此事。”

“这位温城隍知道我在此,平日里也偶尔会和我往来,因此便想到了在下,遂具书一封,使一位巡游差役送过来,请我去给齐县令解决一下问题。”

方长道:“我们便就这样直接上门去?县令是否知道此事?”

“当然。”谷山笑道,“温城隍早已经准备好,他提前给齐县令托了梦,告知会有人去为他解决事情,等一会儿到了县衙,我们从侧门过去,只需说‘王白岭故人来访’,知县便知道是我们。”

111、【烦恼的齐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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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点点头,他也不问是什么事,只是跟在老者谷山后面,走出院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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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人并不多,大家热热闹闹将地上积雪打扫起来,堆在不碍事地方后,便各回各家,毕竟寒冬里,还是在暖和地方猫着最为舒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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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稍大一些的孩子们不怕冷,纷纷在外面玩。<r/>

<r/>

刚刚大人们打扫起来的雪堆,成了他们最好的游乐场,有团雪球打雪仗的,有将雪团塞进别人后脖领的,有拿了工具在堆雪人的,有堆起雪人来当目标,从远处用雪球砸碎耍的……<r/>

<r/>

“这永嘉府挺热闹。”方长对谷山说道。<r/>

<r/>

“嗯嗯。”<r/>

<r/>

县衙一般不在城池正中,往往在城池里面偏北一些的位置,当然各地随自己情况又有不同,但几乎没有哪家县衙,是修在城墙边的,修在城外的更是一个也无。<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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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府耕地广袤,虽然气候偏干旱,但由于多年来不间断的兴修水利,尚算富裕,街面上总体看来,和宁河府类似。<r/>

<r/>

两旁店铺不少,只是冬日寒冷,客源稀少,倒是不断有马车从街道上来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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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客的马车挂着门帘窗帘,有些是碎花蓝布面,有些则,拉货的马车依然只苫盖一层油布,或者直接用草绳捆扎,将里面货物就那么露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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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远就是县衙,看起来还挺新,像是近几年所修,谷山在一旁讲<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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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官不修衙’,永嘉府历任知县也是如此,不过前两年,这县衙年久失修,终究是倒了,连修葺的余地都不再有,现任知县只好从库中出钱,重新盖了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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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这次和谷先生求助的这位么?”<r/>

<r/>

“没错,就是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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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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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r/>

知县齐南已经颓唐好多天了。<r/>

<r/>

其实之前他的情况更严重一些,整宿整宿睡不着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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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师爷看不过去,某日上门拜访建议道“县尊若是心有难事,且不方便和别人说的话,莫如去城东城隍庙参拜下?将您心中思虑朝城隍公讲一讲,很多事情说出来会好很多。”<r/>

<r/>

知县齐南依言而行,摆起仪仗,来到城隍庙,待其中百姓祷祭完毕,方才进去拜了几拜,将自己之困境朝台上城隍泥塑,默念了一番,又上了几炷香。<r/>

<r/>

他心并不诚,只是感觉这样做了后,确实好受了些。<r/>

<r/>

但回到后衙里,他依然感觉难以入睡,晚上还是会辗转反侧……这导致温城隍托梦都有不小困难。<r/>

<r/>

等了两日,他躺在榻上,经历了两个时辰的思绪彻底混乱后,总算沉沉入睡。<r/>

<r/>

终于抓到了机会,见榻上齐知县开始发出鼾声,不远处的温城隍这才松了口气,开始施展法术,托梦给齐南。<r/>

<r/>

梦中。<r/>

<r/>

知县齐南见自己坐在木桌前,上面摆着茶水,头痛的感觉几乎不见,思维重新敏捷起来,竟好似重新活了过来。<r/>

<r/>

他不知是梦,只是贪婪地端起面前清茶,美滋滋饮用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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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绿缎门帘一挑,有人走进来。<r/>

<r/>

“谁?”<r/>

<r/>

齐知县立刻抬头,只见来人身着官袍,形制和自己身上却有不小区别,反而更像是城隍庙中泥胎塑像,其面容也依稀熟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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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拱手说道“在下乃是这永嘉府城城隍,齐知县可以称我为温城隍。”<r/>

<r/>

知县齐南又惊又喜“诶,这世上真有城隍?”<r/>

<r/>

温城隍“……”<r/>

<r/>

愣了几息,温城隍想起正事,对知县说道“这只是个梦,在下……”<r/>

<r/>

闻言齐知县也是一愣,插言道“噢原来只是个梦,怪不得我现在身上感觉很好。”<r/>

<r/>

温城隍“……在下听闻了您在城隍庙所说,深感兹事重大,可惜职责拖累,分身乏术,只好请求城中一位老友,前来帮助您。”<r/>

<r/>

“多谢城隍公。”齐知县总算回过神来,起身行礼道,“那位什么时候到?何字何号?在下必以上宾之礼相迎。”<r/>

<r/>

“这样,我告诉他,等到来时,说一声‘王白岭故人来访’,齐知县便可迎接。”<r/>

<r/>

看知县齐南点了点头,城隍一挥手,转瞬不见,而齐知县则悠悠从梦中醒来。<r/>

<r/>

再抬头,却发现日上三竿,而自身因长久失眠导致的疲惫,睡过后减轻了不少,正好今天是休沐日,不用升堂,他干脆在榻上躺到午饭时。<r/>

<r/>

接下来几天,知县却并未睡好。<r/>

<r/>

得了城隍温公的承诺,齐知县能够睡着觉了,只是睡眠质量依然不佳。<r/>

<r/>

他依然在担心这是不是真的,比如只是自己做了个真正的梦?他又担心来的人,能否给自己解决问题……总之,每天他依然要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几个时辰,才能入眠。<r/>

<r/>

这日,齐知县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带着满面倦容,召集左右手下升堂点卯完毕,又询问了城中积雪清除事宜,布置了几项任务。<r/>

<r/>

刚刚回到后衙,就听见家中老仆通报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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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侧门外有两人,自称是‘王八岭故人’,您是否接见下?”<r/>

<r/>

“快请进来!等等,他们是王白岭,黑白的白,不是的八。”知县先是一愣,而后赶紧纠正自家老仆的口误,“还有,不用你自己去请了,这是贵客,本官要亲自去迎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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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点点头,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耳朵确实不太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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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知县看了看自己身上,刚刚离开前衙,身上官服恰好未换下,他整理整理衣襟,正了正冠,和老仆一起走到侧门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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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便是王白岭来的朋友吧,在下便是本地知县,已经恭候多时。”看到两人站在侧门外,知县快走几步,一边躬身拱手一边说道。<r/>

<r/>

令他心安的是,这两人看起来都很不凡。<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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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的那个明显年纪很大,但不拄拐不驼背,虽然衣衫很旧还有补丁,但浆洗的干净整洁,双目如炬,显得精神矍铄,看起来就是位高人。<r/>

<r/>

右面的人更是让齐知县瞩目,他背着包裹和油纸伞,身着一袭罕见的白衣,似乎赶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但全身上下不染尘埃,面容如翩翩佳公子般,却不似凡间人物。<r/>

<r/>

真不愧是城隍公请来的人。<r/>

<r/>

自此,齐南心中再无疑虑,保持着行礼姿势,凑近道“二位请入内就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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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所遇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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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等方长二人说话,齐知县又说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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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可曾用饭?已近午时,不如共进午餐?只是鄙处条件简陋,又未曾提前准备,还望莫要嫌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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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山看了看方长,笑道<r/>

<r/>

“也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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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里比平常人家要好太多,至少有个单独的小餐堂,平常都是县令和老仆一起用饭后,县衙里其余人再一起吃,不剩任何东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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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餐桌旁边坐定,尚未说话,旁边老仆就将饭菜端了上来,这都是在灶上已经做好的,就等齐知县下令开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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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两人来的突然,厨房确实没能单独准备,只是将平常午饭端了上来。<r/>

<r/>

天寒地冻,即使是衙门里也没有太多蔬菜,而且看起来县令生活比较简朴,端上来的是一大盆白菜炖冻豆腐,里面有几片肥肉,还有一大盘鸡蛋炒白萝卜片,两份菜分量十足,外加一盆冬瓜汤,里面有几粒在这内陆不贵但不常见的海米。<r/>

<r/>

算是家常菜色。<r/>

<r/>

当然,如果是寻常人家,这样一顿已经算得上是开荤的好饭菜。<r/>

<r/>

齐知县看了看,有些不满意,他对旁边一位仆役高声嘱咐道“再去厨房,让他们弄两个快些的硬菜上来。”<r/>

<r/>

“好的。”仆役微微欠身,转身朝厨房去。<r/>

<r/>

诶这县令的行事好有江湖草莽气,听到齐南有些不拘小节的大嗓门,方长心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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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来了客人,老仆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齐知县一起吃饭,而是侍立在旁边,为三人盛上冬瓜汤,又奉上筷勺,接着端来桶黄澄澄的粟米饭,为每人装了满满一大碗。<r/>

<r/>

方长二人朝老仆道谢。<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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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面前知县自我介绍道“在下添为永嘉府知县,姓齐,单名一个南字,东南西北的南。不知二位来自何处?怎么称呼?”<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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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谷山手执竹筷说道“齐知县客气了,老头我正是永嘉府治下百姓,就住在城中,名叫谷山,叫我谷老头即可。旁边这位是方长方师傅,来自东面云中山。”<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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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听此言,方长在一边笑道“在下山野之人,却是不受管辖,若要说属地,现在或许可以算京州宁河府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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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齐南连称不敢,微微后仰,防止衣袖沾到饭碗,拱手出声“谷先生,方先生,二位先且用餐。”<r/>

<r/>

然后三人一齐动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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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此时,旁边仆役迅速端了两个碟子上来,想来是不管蒸煮还是炖,都已经来不及,厨房只是切了两挂自制香肠,又切了块猪头肉,俱都片的很薄,装在盘中洒了点蒜末,作为肉菜呈上来,倒也味美鲜香,非常下饭。<r/>

<r/>

白菜和肥肉片炖的软烂,和多孔冻豆腐一起,吸饱了汤汁,是冬天里常见佳肴。白萝卜气味厚重,和澄黄的鸡蛋同炒,很有滋味。<r/>

<r/>

正好方长好多天没吃东西,只在今天啃了两个雪团子,见此美味,筷子动的优雅,面前饭碗中的粟米很快下去,旁边老仆见状,又给他盛了一碗。<r/>

<r/>

方长笑道“多谢知县招待,在下已经好些天水米未进了,就今天啃了两个雪团。”<r/>

<r/>

齐知县面对着这些平日里的珍馐,却食欲并不好,闻言只是微微点头,不过他内心很惊讶<r/>

<r/>

面前这人自称好多天没吃饭喝水,看起来不像是假话,众所周知,人不吃饭十天半个月也能活,但是不喝水两三天就没了,如过这位方先生所言为真,那真的是位高人,但是,这高人混的也太惨了……好多天没饭吃……<r/>

<r/>

不提知县齐南内心的汹涌思绪,直到三人用完午饭,老者谷山才主动提道<r/>

<r/>

“齐知县……”<r/>

<r/>

知县齐南会意,屏退了周围仆役,并吩咐他们不得靠近,不过倒是对旁边老仆说道“老孟,你可以留下,正好也听一听。”<r/>

<r/>

见周围已经严密,谷山接着说道“齐知县,不知城隍让我们所解决那件事,能否再说一下?温城隍信中所说并不完全。”<r/>

<r/>

“当然。”知县苦笑了一下“若不是实在没办法,本官也不会去城隍庙寻找慰藉,只是令人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城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r/>

<r/>

方长来的匆忙,没有从谷山那里得到消息,遂仔细聆听。<r/>

<r/>

齐南整理了下语言说道<r/>

<r/>

“出任这永嘉府知县,是在下第一次为官,也算得上是经验寥寥,还好有老孟和师爷辅佐,自认干的不算差,至少年年在考评中,虽然无法总得‘优’,至少能够得个‘上’字,按这趋势,说不定再过两年,有了出缺便能升任别州副职。”<r/>

<r/>

“而且二位是世外高人,说出来也不怕笑话,本官这些年还算清廉,最多不过是将日常吃用,放进了衙门开支里,在下并不好奢侈,故这点所花也不多。几年里所攒下的钱财,全是自己俸禄平价售卖后所得,不存在‘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这种事情。”<r/>

<r/>

说到这里,旁边谷山抚须笑道<r/>

<r/>

“齐知县确实是不错的官,在下便于永嘉府内居住,百姓们称赞能够听见。您勇于任事,不畏艰难,而且不搜刮、不暴敛,又不忘劝课农桑,不停兴修水利,这几年,大家的日子过得好多了,永嘉府也比以前更为繁华。”<r/>

<r/>

听闻面前老者之言,头一次被治下民众当面夸奖的齐知县,竟然脸上发红。<r/>

<r/>

他略带窘迫,摆手说道“在下经验不足,其实做的也不好,这番评价,在很多方面实在是受之有愧。”<r/>

<r/>

老者谷山摇头道“其实齐知县不必妄自菲薄,能够做到这些,已经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好官了。毕竟天下不如意事十有,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施政,也一样。”<r/>

<r/>

“受教了,请受在下一拜。”<r/>

<r/>

齐知县认真地拱手躬身,谷山并未避让,大方地受了这一礼。<r/>

<r/>

而后齐南接着说道“却说这次所遇到的事情,在下没敢多说,连师爷都不敢告诉,也不敢问他的主意,亦没敢和老孟说,一个人憋在心里,天天失眠。”<r/>

<r/>

“乃是有人要收买我,而且不是普通人,是州里的上官,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是他提出的要求,实在是……太让人难以接受,也太让在下心中害怕。”<r/>

<r/>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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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出乎意料的反应】

<r/>

旁边老者谷山点点头,显是早就知道此事。<r/>

<r/>

但由于谷山并未给方长解释,齐知县所说的情况,也让方长微微有些呆滞——自从走上了修行路,这还是头回有某件事情,让他有此感受。<r/>

<r/>

被上官收买?上官竟然还用收买下属?上官的要求竟然让齐南焦虑至此?<r/>

<r/>

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r/>

<r/>

若方长是个作者,怕是早就脑补出来几万字到几十万字的怪异情节。<r/>

<r/>

不过他只是位修行人,对于这些怀疑,方长并未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听面前的齐知县,苦着张脸继续诉说。<r/>

<r/>

“……这个月初八,本官忽然接到知州私信,让我去利州城里一趟,但那封信里面,并未说明是何种缘由。”<r/>

<r/>

“既然上官有吩咐,在下不敢怠慢,立刻便安排好诸事,启程动身。路上没有耽搁,一路疾行,故收到信后第三日,我就到了州衙里。”<r/>

<r/>

“但是却只和知州本人见了一面,知州勉励了我几句后,就以身体困乏劳累之名回屋休息,让他的幕僚接待我。”<r/>

<r/>

说到这里,知县齐南顿了下,缓解了情绪后,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方长和谷山,见二人听得认真,他继续开口讲述当初事情。<r/>

<r/>

那幕僚姓邱,乃是和知州一起从府县中做起来的人,对知州是忠心耿耿,<r/>

<r/>

直到此时,齐知县依然不疑有它,只是和邱师爷喝着茶闲聊,顺便问问知州叫自己过去,所为何事。<r/>

<r/>

听到齐南的问题,那邱师爷哈哈一笑,而后从小桌下面,直接捧了个匣子出来。<r/>

<r/>

他当着齐知县面打开,随着匣子盖被翻到一旁,窗外阳光照射进去,立刻,光芒耀花了齐知县的眼睛。<r/>

<r/>

那个匣子里面,全是金玉宝石,满满当当。<r/>

<r/>

匣子里的财物,虽然说不上价值连城,但也能让一位平平无奇的市民,瞬间跃而进城里最富有的那批人中。<r/>

<r/>

“邱师爷这是何意?”<r/>

<r/>

齐知县用了不少力气,才将注意力从宝光上挪开,问道。<r/>

<r/>

“看起来齐知县很是喜欢这些,不枉在下费心收集所得的这些。”察言观色后,邱师爷喜道“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齐知县收下。”<r/>

<r/>

齐南咽了口吐沫“但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知道知州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些事儿,吩咐一声也就是了。”<r/>

<r/>

财帛动人心。<r/>

<r/>

对于这个大诱惑,齐南这时候的想法是吞下,顺便问问知州到底有什么吩咐,竟然要下这么大本钱。<r/>

<r/>

见目标已经上钩,邱师爷挺直了腰板,抄起一旁羽扇摇了两下,文质彬彬地道<r/>

<r/>

“是有些事情,非齐知县不可。既然知县您答应,还望接下来按知州指引行动,将事情办漂亮,同时这些,都是您的。”<r/>

<r/>

说罢,他将手中匣子朝前推了下,移到齐知县面前。<r/>

<r/>

齐南拱手问道“不知是何事?”<r/>

<r/>

邱师爷缓缓吐出了两个词“加税、招兵。”<r/>

<r/>

“!!!”<r/>

<r/>

听到此处,方长没有按捺自己的好奇心,他问面前表情纠结的知县“他们要干什么?”<r/>

<r/>

“在下并不知道,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儿。”<r/>

<r/>

齐知县苦笑道<r/>

<r/>

“为官这些年,虽然未能给百姓带来多少惠处,但对待百姓们,自认为做的不差。我从不在百姓们手里扣索,更没有擅自给百姓们,增加过任何一点税负,他们太穷太难了。”<r/>

<r/>

“下面呢?”方长赞同的点点头,问道。<r/>

<r/>

齐南说道“二位且听我道来。”<r/>

<r/>

吐出这两个词后,见到对面人的震惊,邱师爷立刻为齐知县解说具体的意思。<r/>

<r/>

加税,是让他巧立一些名目,多收钱粮,并私下设置个仓库储存,派人看守,时刻点数,以备不时之需。<r/>

<r/>

招兵,是让齐知县以组建捕盗队的名义,从民间招纳些好兵员,知州会给他派去指挥官,并严加训练,以加税所得钱粮养着。<r/>

<r/>

让齐南意外的是,邱师爷要求他,对这事情保密,并且尽量封锁消息。<r/>

<r/>

听到这些,加上自身并不喜欢横征暴敛,齐知县开始打退堂鼓,脸上不由得有了退缩之意思。<r/>

<r/>

这时,那邱师爷冷笑道<r/>

<r/>

“齐南知县,这是知州的意思,这匣东西,您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r/>

<r/>

面前这知州幕僚话语中寒意,让齐知县被吓住了,他双手微微颤抖着,拿过面前匣子,盖好夹在肘腋中。<r/>

<r/>

被这样一吓,他瞬间明白,有些事情知道了就是知道了,知道之后再想跑,就有点困难了。<r/>

<r/>

“看来齐知县是个识趣的人。”<r/>

<r/>

见对方收下匣子,邱师爷立刻换上了一幅热情的面貌,夸奖道。<r/>

<r/>

但此时,齐知县对面前这位知州幕僚,不敢有任何轻视,毕竟转换面容如此之快的人物,不可能好相与。<r/>

<r/>

“听闻知县您还是单身一人。”<r/>

<r/>

邱师爷说道<r/>

<r/>

“为此,知州特意给您说了一门妾室,等到月底,她便会过去寻你,并带去知州的吩咐,她的话就是知州的话。”<r/>

<r/>

“有关加税和招兵之事,你只需向她汇报即可。除此之外,知县您只需像对待普通妾室那样就可以,这可是别人求不来的福气。”<r/>

<r/>

齐知县哪敢拒绝,他现在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直视面前人,只能低头称是。<r/>

<r/>

听知县齐南讲述完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方长与谷山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凝重,也有些疑虑。<r/>

<r/>

谷山问道“齐知县,但是这些事情,须得寻凡人渠道解决就好,大不了上告,为何城隍如此重视,还寻了我们这等方外之人?”<r/>

<r/>

齐南摇摇头说道<r/>

<r/>

“没啥解决渠道了,所以在下如此焦虑,”<r/>

<r/>

“知州自从不久前,得了位新妾室后,便就将日常事情大部交给了对方,从此夜夜笙歌,少问政事。”<r/>

<r/>

“但最可怕的一点,是在下打听到,天下几乎每个州都这样,连朝中人皇,也是如此。”<r/>

<r/>

“朝中混乱,只剩下左右尚书,在皇帝不理外事后忙碌,却已经没有什么途径可以去首告。”<r/>

<r/>

“而且天下间一片寂静,没有人对此有反应,这也让人心中没底。”<r/>

<r/>

“不过在下想来,应该是最后邱师爷嘱托的那句,才让城隍重视起来。”<r/>

<r/>

方长、谷山“哦?”<r/>

<r/>

“他说,让我对那新妾室多包容,即使对方形态有异,也不要惊讶,有什么心事,可以去州衙找他聊。”<r/>

<r/>

<r/>

<r/>

<r/>

114、【人生充满意外和戏剧化】

<r/>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而后方长和谷山从表情中互相知道,对方也明白了其中意思。<r/>

<r/>

“既然如此。”<r/>

<r/>

老者谷山略微沉吟,率先说道<r/>

<r/>

“齐知县可于侧门悬挂一灯笼,待她来后,使可靠人将灯笼摘下收回,吾二人便知,自会上门查看。”<r/>

<r/>

“当然,若是事出意外,齐知县可先虚与委蛇,我们听闻有人到来后,即使不见灯笼,也会前来解救。”<r/>

<r/>

“好。”齐知县答应道。<r/>

<r/>

似乎是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头,今日终于松开了些许,他脸上神色一松,同时长吁了一口气,而后齐知县调整了下坐姿,想了想,继续补充道<r/>

<r/>

“我去备上两个红灯笼,若是对方到来,便以庆祝为由,吩咐将外面粗纸灯笼换成红灯笼,如此更不易穿帮。”<r/>

<r/>

谷山和方长都点头,这样确实更为稳妥些。<r/>

<r/>

毕竟,若是事情忽然泄露,那妖怪挟持了知县,或者干脆将齐知县干掉,也是麻烦事儿。<r/>

<r/>

旁边老仆放下手中茶壶,拱手对知县说道“家主,此事交给别人也不放心,便由在下来罢。”<r/>

<r/>

闻言知县齐南闻言不断点头“你办事,我放心,这再好不过。”<r/>

<r/>

老仆看起来话不多,只是应道“必不负所托。”<r/>

<r/>

齐知县又道“这后衙颇有几间好客房,二位先生或许可以考虑,在后衙住下?这样便不用刚刚的布置,直接来了瓮中捉鳖便是。”<r/>

<r/>

“不妥。”谷山摇头,“若是走漏了风声,被对方察觉了情况,反而不美。”<r/>

<r/>

“毕竟,现在是敌在明我在暗,若是对方逃掉,那可就处势转换了,我们又无法一直保护,恐怕齐知县您会遇不忍之事。”<r/>

<r/>

“!”知县闻言,立刻放弃了这种想法,他看了下这个小饭厅环境,转而说道“我们移步书房可好?此处非谈话之地,而且他们还饿着呢。”<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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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对此倒无不可,便随着齐知县一起,来到书房坐定。<r/>

<r/>

身后面,县衙里其他成员见几人终于撤走,纷纷近前。<r/>

<r/>

他们等开饭已经等了许久,早上又都未吃太饱,肚子饿的紧。<r/>

<r/>

众人一起动手,将饭桌上装着白菜炖冻豆腐,却几乎见底的大菜盆,从锅中盛菜重新装满,而后争抢着剩下的猪头肉和香肠,打扫着鸡蛋末,各自端着粟饭碗大嚼。<r/>

<r/>

知县家中老仆没有去用饭,而是跟着三人一起,走进书房侍立,并为他们奉上茶水。<r/>

<r/>

倒是方长有些过意不去,说道“老人家,您不如先去厨房用饭?我们都是乡野之人,并不拘礼,无需如此。”<r/>

<r/>

对方摇摇头,算是婉拒。<r/>

<r/>

方长也不强求,他转向齐知县,说道“在下前来拜访,却是还有另外某件小事,希望询问下齐知县。”<r/>

<r/>

“先生请讲。”齐知县恭敬地说道。<r/>

<r/>

面前这位方先生,给他的感觉十分神秘。<r/>

<r/>

尤其是刚刚那会儿,自己和谷先生交流时,方先生几乎没说话,只是如盆栽一般,在旁边默默聆听,若不是自己神情专注,几乎注意不到旁边还有这位。<r/>

<r/>

刚刚好像总是会下意识忽略,旁边还有一个人,就好像方先生是这书房里本来的陈设似得。<r/>

<r/>

却听这位方先生继续问道<r/>

<r/>

“在下于天下行走了许久,到过许多府城,入城费皆是一文,可到了这永嘉府时,发现此地入城费,竟然是两文钱。”<r/>

<r/>

“有此事?”<r/>

<r/>

齐知县有些迷惑,他下意识问一旁老仆。<r/>

<r/>

老仆倒是知晓,微微躬身告诉他道<r/>

<r/>

“禀家主,确有此事,永嘉府入城费都是两文,比别处贵一倍。您平常出入乘车坐轿,不用和百姓一起排队,自然不会注意到此事。”<r/>

<r/>

“乃是上上任知县在此为官时,为了横征暴敛,所颁布的命令,后面那任知县也您之前一样,并没有听说过这种情况,于是这比旁出高得多、甚至有些特立独行的城门税,就延续到了现在。”<r/>

<r/>

“那怎么使得!”<r/>

<r/>

令方长惊讶的是,齐知县知道此事后,脸色变得很不高兴。<r/>

<r/>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正了正官帽,在房间空地上来回踱步,过了一小会儿,齐知县忧心忡忡的说道<r/>

<r/>

“入城费可不是一次缴纳就完了,而是一个出入就两次,多出来的两文钱,对于咱们来说没什么感觉,但是对于百姓来说,赚得一文钱都千难万难。”<r/>

<r/>

“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是全家务农,手中有粮无钱,每一文钱都不好赚到,卖个粮食都要受商人盘薄,这多出来的入城税,都是百姓们血汗啊。”<r/>

<r/>

“日积月累之下,衙门收入倒是增加了,但不知道多少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儿,生活变得更糟糕。三天之内,本官要解决此问题,不能再这样下去。”<r/>

<r/>

方长听得连连点头,很是赞同。<r/>

<r/>

没想到这永嘉府知县是个懂行的,而且看表情和话语,他真切的能感受到,这齐知县说的是真心话,并不是做样子。<r/>

<r/>

受此心境感染,方长心中大点其头。<r/>

<r/>

于是他抬起双眼视线,用望气之法,注视着齐知县头上气势,想判断一下对方的官运如何。<r/>

<r/>

“唔?”<r/>

<r/>

所见到的情形,确实让人感觉诧异。<r/>

<r/>

“怎么了?”旁边谷山听到方长声音,侧过身子来问道。<r/>

<r/>

方长轻轻咧嘴笑了“齐知县。”<r/>

<r/>

“诶?”<r/>

<r/>

“以在下观之,您竟然不是走科举之途上来的?或许,是其它原因?”方长直白地说道。<r/>

<r/>

面前知县齐南的表情,瞬间变得错愕,而后又爬上了恐惧、气愤、忧愁,最终归为平静,就似心如止水一般。<r/>

<r/>

他看了看旁边老仆,苦笑道<r/>

<r/>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瞒着二位先生了,我都坦白,但还请千万不要告诉别人。”<r/>

<r/>

“您放心,我们都是方外之人,并不会将后面情况泄露出去。”方长保证道,“若是不方便,其实不用告诉我们也可以。”<r/>

<r/>

齐知县摇摇头“这个秘密已经藏了太久了,接下来要对上知州的手段,还不知道我的下场如何,有些事情,却也是不吐不快。”<r/>

<r/>

方长点点头,旁边谷山也是,倒是一旁老仆,身子骤然动了下,似乎要阻止,但又停住。<r/>

<r/>

“我不是知县。”齐南说道,“真正的知县,早就死了。”<r/>

<r/>

<r/>

<r/>

<r/>

115、【能进话本的俗套往事】

<r/>

“哦?”<r/>

<r/>

放下手中空茶杯,方长和谷山同时出声,表示了一下惊异。<r/>

<r/>

齐知县说完后,闭住口似乎有些踟蹰,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叙述,旁边老仆闻言也顿时僵硬住,拎着茶壶戳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

<r/>

方长上前接过茶壶,给三人都添上茶,又端起了品了口,县衙里茶叶似乎不如仙栖崖上自己制的,也不如外面酒楼里那些,但比谷山家的要好太多。<r/>

<r/>

对于百姓们来说,这也是小康之家才能喝得起的品种。<r/>

<r/>

见环境有些沉默,他问道“真正的知县?他什么时候死的?”<r/>

<r/>

知县齐南这才回过神来“病死的,在赴任路上。”<r/>

<r/>

接着,似乎终于组织好了语言,齐知县说道<r/>

<r/>

“原本那位知县,才叫齐南,我其实是他身旁的随从,跟了主家姓,叫齐平。”<r/>

<r/>

“主家他很有才华,科举连战连捷,刚到中年就中了进士,而后翰林院培训后,被授予永嘉府知县之职,便离京走马上任。”<r/>

<r/>

“由于醉心举业,主家多年来都是孤身一人,无父母妻儿,那次上任,也只带了我们两个。只是路途劳顿,主家偶感疾病,不幸殁于半路。”<r/>

<r/>

方长点点头。<r/>

<r/>

后面应当能猜得出来,这齐平顶了齐南的名字,来此上任。<r/>

<r/>

故事挺普通,不过自己是修行人,并不会管这种事情,而且看起来,这齐平改名齐南出任知县之后,做的还不错,至少百姓们安居乐业。<r/>

<r/>

毕竟,他记得有人说过,当官是天下间最简单的事情。<r/>

<r/>

只是当得好不好,要看具体情况而已。<r/>

<r/>

面前齐知县接着说道<r/>

<r/>

“见到主家病逝,我一时间没了办法,新进士家穷,又无力奔丧,只能卖了马,耗尽盘缠,为家主打了一口寻常棺材,在野外寻了个无主好地方,草草下葬。”<r/>

<r/>

“本来,考虑到前途迷茫,我准备去上山当山贼。”知县齐南指了指旁边老仆,“但他劝我,或许可以行险走另一条路,合计了两天之后,我便顶了家主名字,来这永嘉县走马上任。”<r/>

<r/>

“还好在主家多年教导下,我认得几个字,而且主家曾经托同年介绍来位师爷,于在下上任之后不久,就手执介绍信上门。”<r/>

<r/>

“师爷他业务娴熟、经验老到,让我大松一口气。从那时起,我就将这个知县位置坐稳了下来,直到现在。”<r/>

<r/>

旁边老仆情绪有些低落,插言道<r/>

<r/>

“原本主家其实对在下很好,一直多有照应,算的上是恩重,老仆时刻记得。但主家忽然撒手人间,也让我无所适从,那几天一直在胡思乱想。”<r/>

<r/>

“让齐平顶替主家来上任,确是老仆我的建议,我寻思了许久,依然觉得,不愿意看到主家一番辛苦化为流水,这齐平心性我知道,所以让他去顶替。”<r/>

<r/>

“然后,便是在下的私心,由于在下投奔齐家多年,无儿无女亦无亲族,也没有什么积蓄,主家一去,在下便老无所依。若是和齐平分了行李,各奔前程,只会落得个晚景凄凉,所以动了念头。”<r/>

<r/>

齐知县和老者谷山只是默默听着,面色平静,却默不作声。<r/>

<r/>

方长则对此表示理解,就如听故事一般,不过这确实解了他的疑惑。<r/>

<r/>

刚刚他看到,齐知县身上并无文气,却有官运,甚至还算亨通,不解之下便直接出言询问,未曾想能听到如此一段有趣往事。<r/>

<r/>

旁边的齐知县,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开始喋喋不休<r/>

<r/>

“……当了知县却知道,这竟也是个苦差事,不像当年看到以为的那么威风。千头万绪理清楚后,有些事儿也确实要干,比如赋税,比如劝课农桑,比如河工水利……我只得假戏真做一直做下来。”<r/>

<r/>

“小时候我家穷,也算知道民间疾苦,面对百姓们,真的下不去手,下面的孝敬也不想收。”<r/>

<r/>

“所以知县这位置,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钱财多多,我唯一做的,也就是按照惯例,将平常吃用算在了衙门开支里,把所有俸禄都省了下来。”<r/>

<r/>

“因为我这份性格,这几年过得是殚精竭虑,太累了……甚至有劳累的月份,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最近还遇上知州这档子事儿,连觉都睡不着。”<r/>

<r/>

“还好师爷能力很强,加上府里一直在修水利,这几年倒也能称得上风调雨顺,看百姓们过得不错,我心里还能舒缓下……”<r/>

<r/>

“唉……”<r/>

<r/>

深深叹了口气,带着脸上难掩的疲倦之色,齐知县将手中茶杯举起,一饮而尽,那姿势就像其中不是清茶,而是烈酒。<r/>

<r/>

他用官袍衣袖狠狠擦了下嘴巴,重又低头说道<r/>

<r/>

“知道二位是大能,连城隍公都推崇,既然已经识破此事,若是绑了我去首告,在下也落个轻松,也算终于解脱,不会有任何怨言。”<r/>

<r/>

方长看了看旁边老者谷山,笑了笑。<r/>

<r/>

谷山开口道“我们是方外之人,不是很关心这些俗世规矩,而且遇事是否管上一管,只看缘分。你冒名顶替,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啥大问题,修行中人虽然好管闲事,但这种情况也懒得去管。”<r/>

<r/>

“毕竟,你在这个位置上做的很好,至少作为永嘉府治下百姓,在下能看到周围百姓安居乐业。为官的根本便是造福一方,不负黎民,你做到这种程度,自然证明这个位置很适合你。”<r/>

<r/>

“愿我们这次揭破,不会带来困扰,也希望我们解决这次危机后,你可以继续不忘初心,为了百姓,继续好好做官。”<r/>

<r/>

原名齐平,现在叫齐南的知县沉默。<r/>

<r/>

又过几息之后,他才点了一下头,深呼吸了几下,道“今日将过往一说,竟感觉心头轻松了不少,多谢二位。”<r/>

<r/>

说罢,他离座而起,长揖到地。<r/>

<r/>

方长和谷山未动,受了他这一礼。<r/>

<r/>

而后他们起身,对知县说道“这下今天没什么事儿了,齐知县您尽早采买灯笼,我们这便离去。”<r/>

<r/>

齐知县和旁边老仆一起躬身“慢走,我们送送二位。”<r/>

<r/>

出了屋门,方长脚下云起,带着谷山朝空中便走。<r/>

<r/>

<r/>

<r/>

<r/>

116、【将至】

<r/>

“诶出什么事儿了?”<r/>

<r/>

“天怎么黑了。”<r/>

<r/>

“好大雾!……”<r/>

<r/>

衙门里的其余人,已经吃完了饭,他们将桶中粟米一扫而空,锅里盆里的大白菜炖冻豆腐,还有盘里剩下的猪头肉香肠,也被分吃的干干净净。<r/>

<r/>

此时,他们正在收拾桌椅,刷洗餐具。<r/>

<r/>

忽然平地云雾起,包裹住了每一个人,几乎对面不得见,灶膛中余烬也被瞬间扑灭,大家一时间有些慌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纷纷乱嚷嚷,却又不敢乱动。<r/>

<r/>

俄顷,雾气从下到上,瞬间散去,恍如刚刚为白日梦境一般。<r/>

<r/>

“咋回事儿?我眼花了?”<r/>

<r/>

“是真的,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突然就起了雾,突然又没了。”拎着大号勺子的厨娘摇摇头,对旁边帮工的疑问不置可否。<r/>

<r/>

县衙围墙外面行人,也有几位有了相同经历,待云瞬间离去后,惊疑不定地站在街上,而后又满脸疑惑地回到家中,其中两个还决定第二天去城隍庙拜一拜。<r/>

<r/>

却说齐知县,见面前两人忽然驾云离去,张大嘴巴,呆愣看着天空。<r/>

<r/>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满面笑容地对旁边老仆道“看来这次走了大运,竟然遇到两位真仙!”<r/>

<r/>

“恭喜主家。”<r/>

<r/>

“你我二人,不用见外。下午就去买普通灯笼挂上吧,再准备两个红灯笼,像他们所说那样,待我那‘妾室’来了,就挂上去。”<r/>

<r/>

齐南挥挥手道,而后他继续看着天空,似乎在欣赏天空中的云朵。<r/>

<r/>

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了。<r/>

<r/>

阳光真美,天空,真蓝。<r/>

<r/>

…………<r/>

<r/>

……<r/>

<r/>

方长带着谷山,脚下踩云,同起在半空。<r/>

<r/>

幸好谷山也是个修行人,不然凡胎过于沉重,想驾云雾带起来太过困难,除非卷阵风摄起,但比起像高人,像妖怪更多一些。<r/>

<r/>

他选择爬云离开,而不是其他方式,是为了让知县安心。<r/>

<r/>

效果应该很不错。<r/>

<r/>

老者谷山站在方长身旁处,于云上轻轻打量了方长一下。<r/>

<r/>

他早就观察到方先生身合天地之象,知道他修为高深,但未曾想竟至此境。<r/>

<r/>

可以爬云飞行,这是令许多修行人艳羡的神通。<r/>

<r/>

自己虽然号称是“大隐隐于市”,和“高端”的方先生比起来,也不过是凡间俗子罢了……<r/>

<r/>

乱想着,谷山移开视线,欣赏脚下大地。<r/>

<r/>

从高空中朝地面看去,城池如小院一般,里面顶着积雪的房屋,就像院内地砖,行人如砂砾,街道似砖缝。外面的田野一片雪白,便如蓝天下的柔毯模样,将田地、池塘、河流、树林、道路,统统盖在下面。<r/>

<r/>

寒风呼啸,但两人都并不在意这点,方长发觉了谷山不惧寒暑,也未帮其挡风,反正这云上稳地很。<r/>

<r/>

见谷山对脚下景色很感兴趣,他也未急将云雾散去,而是静静站在旁边微笑,给对方留出充足时间查看。<r/>

<r/>

过了约莫一刻钟,谷山才转回头来,眼中带着丝不舍。<r/>

<r/>

“让方先生见笑了,在下不会飞行,头一次得上天空,见此美景没忍住,多看了会儿。”<r/>

<r/>

方长笑道<r/>

<r/>

“很正常,从天上往地下看,远近四方一览无余,而且大地之美,可以尽收眼中,确实是新奇体验。”<r/>

<r/>

“便如在下第一次登山那样,站在峰尖看着山下美景,只感觉流连忘返。反正今日无甚事,不如在上面多游览一会儿?”<r/>

<r/>

“已经足够,我们回去吧。”谷山摇摇头,“沉溺于新奇景色并无意义,若今生老汉我修为还能更进一步,也会再自己上来的。”<r/>

<r/>

“我们去哪里?”<r/>

<r/>

“嗯……方先生,还是去在下家中吧,稍微坐下,喝上两杯茶,再去衙门侧门等待灯笼挂上。”<r/>

<r/>

“好。”<r/>

<r/>

方长按落云头,来到谷山常常居住的那个小院里。<r/>

<r/>

他这番动作,使小院周围几户,也经历了一次“云雾忽来事件”,还引起了一点惊慌,或许百十年后,这次事件会有更多出传言版本,加上各式各样的背景和调料,逐渐丰富成全新版本的睡前故事。<r/>

<r/>

谷山给壶中加上水,寻来茶杯茶叶,竟然真地沏了壶茶招待<r/>

<r/>

“先生见谅,我家贫甚,却也无力购置像县衙中那样的好茶,也不知您在刚刚喝完县衙里的好茶后,是否还喝得下去这种。”<r/>

<r/>

…………<r/>

<r/>

……<r/>

<r/>

二人稍微歇息了一会儿,重新朝县衙走去。<r/>

<r/>

“我们不露面,应该也不会有人认出。”谷山说道。<r/>

<r/>

“好,倒不如稍远一些,找个能看见县衙门口的茶馆茶楼,在里面待着便好。”说着他拍了拍背上包裹,“我这次下山兑换了很多,暂时不缺银钱,我来请客就是。”<r/>

<r/>

谷山欣然听从“在下这么多年,却还没去过茶楼,正好今日借方先生的光,一起去体验体验。”<r/>

<r/>

“那儿有座茶楼,我们去二楼坐定,正好看县衙侧门门口。”方长指着前面道。<r/>

<r/>

茶楼倒是不难上去,和店小二明说之后,对方立刻将两人,轻轻邀请到二楼。<r/>

<r/>

这里生意看来不佳,很多桌椅都空着,里面服务人员也不多,只有楼上楼下各一位店小二。<r/>

<r/>

两人找靠窗处,能斜看见县衙侧门的位置,轻轻坐好。<r/>

<r/>

还好这只是一座县衙,没什么讲究,如果对面是皇宫,这样观察就犯了法了——窥伺禁中机密,可是大罪。<r/>

<r/>

方长随意选了几样,店小二麻利的将一壶好茶送上来,还端几盘精致的小点心,可以配茶用。<r/>

<r/>

“果然不错。”<r/>

<r/>

见方长拎起壶,缓缓倾斜,微微褐黄,剔透如琥珀的茶水,从壶嘴流出倒满茶杯,谷山端起尝了一口,又吃了两块点心,称赞道“在下从未尝过此等好茶,唔,这些点心也很棒。”<r/>

<r/>

方长伸出手指轻拂了下桌面,见干净无比,笑道“这茶馆环境不错,谷先生,这几日白天,我们就来这里吧。”<r/>

<r/>

“乐意之至。”<r/>

<r/>

接下来几天,方长每日带着谷山来此,要一壶茶,几盘点心,双方谈上一整天,而后去酒楼填饱肚子,再一起回到谷山家里。<r/>

<r/>

几日下来,谷山面上竟然显得更有光泽了不少。<r/>

<r/>

第四天清晨。<r/>

<r/>

刚刚和谷山的脚步刚迈过拐角处时,眼尖的方长忽然喝道<r/>

<r/>

“谷先生快看,前面侧门,灯笼已经挂成了红色!”<r/>

<r/>

<r/>

<r/>

<r/>

117、【捉妖】

<r/>

“果然!”谷山也看到了,神色一凝。<r/>

<r/>

“看来对方已经到来,齐知县或许已经开始周旋。”方长看着前方不远处,县衙侧门上方两个高高挂着,穗头随风飘荡的红灯笼,缓缓说道“也是我们该出现的时机了。”<r/>

<r/>

“直接上门?”<r/>

<r/>

“自然该直接上门。”方长取了几个铜板给街边小贩,买了两个芝麻烧饼,递给谷山一个,后者摆摆手不要,他便自己拿着啃,同时说道“我们直接敲门进去罢,也去会一会那位。”<r/>

<r/>

己方两人都是修行小成之辈,这种情形下,正面怼过去也无甚问题。<r/>

<r/>

毕竟能够供人驱策,用来长期在知县旁边卧底的妖怪,虽然根据相关情报,应当已经化形,却不会是多么强力的妖物。<r/>

<r/>

而且这终究是人间,目前人道昌隆,没哪只妖怪有将事情闹大了的胆子。<r/>

<r/>

反正不论如何,只要齐知县那边不在对方面前露馅儿,都算得上是出其不意,当能让对方措手不及。<r/>

<r/>

两人联袂上前。<r/>

<r/>

抬手将县衙侧门的门环,当当当拍上三下,门内便有动静。<r/>

<r/>

“稍等,来了。”<r/>

<r/>

脚步声近,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隙,有人伸头出来,也不询问,而是四周打量了下。<r/>

<r/>

却是之前齐知县身边的老仆,他看见是方长和谷山,立刻喜上眉梢“二位来了?快请进,我们一起去见县尊。”<r/>

<r/>

说罢,他将侧门推开,将二人迎进院里,也不通报,直接带着两人朝前走。<r/>

<r/>

“衙门有客人?”方长笑问道。<r/>

<r/>

“是,县令正在客厅陪候,也非外人,我们可以径直过去。”老仆很懂察言观色,不留痕迹地告诉了二人内里情况。<r/>

<r/>

“善。”<r/>

<r/>

客厅里的小桌,已经换成了张大方桌,上面摆着菜肴美酒、佳点好茶,很是丰盛。<r/>

<r/>

知县齐南正坐在一侧,手执温好的细颈酒壶,正给另外人杯中斟酒。他言语姿势间颇为恭敬,身子微躬,似乎正在汇报着什么。<r/>

<r/>

此时,方长已经啃到了第二张烧饼。<r/>

<r/>

卖烧饼的摊主似乎经营了多年,烤制烧饼确实有一套,外皮酥脆却不掉渣,内里柔软,味道纯净,也不知使用了何等调料,食之只有细微的“咔嚓”声,却唇齿留香。<r/>

<r/>

“见过知县。”<r/>

<r/>

方长与谷山一起拱手,对堂中知县说道。<r/>

<r/>

听到院中人声,齐知县身形微微一震,立刻放下酒壶朝面前人告罪,从椅凳间迅速起身,笑道“原来是二位先生到来,未曾远迎,还望恕罪。”<r/>

<r/>

对着他这起身的动作,知县齐南便离了正在招待的人远些,离开遮挡,谷山与方长都能看见屋内那人模样。<r/>

<r/>

坐在主位上,是位年轻美貌女子,身材玲珑娇小,明媚皓齿,一身素色衣裙,头上戴着两个绒球。其手执一根羊腿,口上还粘着油,正满脸疑惑地看着这边。<r/>

<r/>

见此情形,方长与谷山互相对视了眼,他们都能看出,这如设想那般,果真是只妖怪。<r/>

<r/>

谷山从怀中摸出个蓝绸小荷包,开始解绳子,方长认得这个荷包,那是几天前和谷山一起来县衙调查前,谷山从柜中取出来之物,这几日一直带在身上,未曾示人。<r/>

<r/>

如今见其掏出,方长确实有些好奇,荷包中间到底是什么。<r/>

<r/>

不过两人其实无暇他顾,盖因谷山解开蓝绸小荷包封口绳子后,抬头朝向屋中尚未反应的大妖,高声喊道<r/>

<r/>

“兀那妖物,还不速速束手就擒!”<r/>

<r/>

倒是方长在一旁啃着烧饼,心中大为惋惜正面怼上来就怼上来罢,提前大吼一声让对方警觉是个什么意思,这样废话就太多了。<r/>

<r/>

随着谷山此声大喝,便从蓝绸荷包中,掏出了个漂亮的小铜铃铛,一抬手便祭起在空中,铃铛迎风见涨,从栗子的个头,变成有梨子大小。<r/>

<r/>

与此同时,那妖物果然被谷山这句话惊醒,也不去探究和观察对面两人修为,似乎早就有腹稿预案,从椅子上跳起来,咣当一声踹倒后面屏风,就要朝后走掉。<r/>

<r/>

后衙是个三进的院子,这间客厅其实联通前后住处,内里两边又有侧间。<r/>

<r/>

中间有座屏风,隔绝了前后,使这客厅不受穿堂风欺辱,那方桌就摆在屏风前。此妖也是机灵,知道朝前走有危险,便欲走后门逃走。<r/>

<r/>

见妖怪要跑,谷山一指空中铃铛,顿时有阵清响回荡在院落里。<r/>

<r/>

方长与齐知县倒不觉如何,倒是前面那已经踹倒了屏风的妖怪,忽地身形一震,脚步顿时错乱,恶心欲呕。<r/>

<r/>

心下清楚,这是着了对方手段,那妖怪惊惧之下,立刻全力以赴,她伸手朝后面,看似谨慎却又鲁莽地,猛力一挥,纤细手指在空中划出迅捷姿势。。<r/>

<r/>

接着,县衙中忽然开满鲜花。<r/>

<r/>

客厅中、院落里,纷纷有枝叶从砖缝里砖头上钻出来,接着挂上花蕾,继而开放。得此术加持,妖怪步履速度猛地一提,眼看便要脱离掌控。<r/>

<r/>

“站住吧。”<r/>

<r/>

方长摇摇头,看见对方踩过屏风,出了屋子后门,就要纵跃而起逃出去,便将手中没吃完的一小块烧饼,随手一抛。<r/>

<r/>

“啊——!”<r/>

<r/>

自从进了县衙,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见这妖怪出声。飞出去的小块烧饼,直直将妖怪从半空中击落,却又回弹到方长手中。<r/>

<r/>

这声呼喝脆生生地,娇媚婉转中渗了丝绝望,让旁边齐知县心头一荡。<r/>

<r/>

此时方长与谷山已经窜上去,走到妖怪旁边查看,那妖怪见逃跑不成,指头上弹出长长利爪,就要负隅顽抗。<r/>

<r/>

见此,方长随便两拳过去,捶得对方乖乖认命伏法。<r/>

<r/>

由于之前两回囧事,方长包裹里备了条绳子,因此也不用腰带,径直将妖怪捆了,拎进厅中。<r/>

<r/>

他轻轻伸手,就把被踹倒的屏风扶起,放回原处,只是上面被妖怪踩踏出的脚印,短时间内消磨不掉。<r/>

<r/>

县令见妖怪成擒,抚掌笑道<r/>

<r/>

“多谢二位此行,刚刚她忽然至此,在下正虚与委蛇,还好谷先生方先生来得快,不然在下还真有些心虚撑不住。”<r/>

<r/>

用脚尖碰了碰地上这只,方长问被麻绳捆作一团的妩媚妖怪“你,叫什么名字?”<r/>

<r/>

似乎是察觉到此情此景不容许她抵赖,妖怪缓缓低下头去,道“奴家郭达。”<r/>

<r/>

方长“……”<r/>

<r/>

<r/>

118、【当堂拷问】

<r/>

对于面前这妖怪所,方长心中略觉怪异,妖怪们起名字,竟然起的这么豪放和随性。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她自己所取,还是别人所取……<r/>

<r/>

不过旁边谷山对这名字并无感觉,而是满面威严地斥道<r/>

<r/>

“郭达,我观你尚未化形,为何不于山中或者红尘中潜心修行,争取早日脱得妖躯,而是来此祸乱一地?加税招兵之事,也是你能碰得?须知此事恶业深重,当心因果缠身再无存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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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被倒攒着手绑住,刚刚伸出的利爪依然尖锐,只是被麻绳限制住四肢不能行动,她跪坐在地板上,素色罗裙平摊着,情形狼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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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番变故,她受了惊吓,微垂着头,眼泪哗哗涌出,但由于面容精致妩媚,竟然有梨花带雨之感。<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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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激烈战斗中,这妖怪头上一朵绒球落下,黑发中竟然支棱出只粉白兽耳。原来此妖化形未成,为了在人间行走,将耳朵和绒球头饰捆在一起,作为遮掩。<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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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谷山厉声询问,她只是不断摇头,一个字都不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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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山转头问旁边齐知县“齐知县,此妖来了县衙多久?”<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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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齐南放下心结后,最近睡眠充足,食欲大振,吃好睡好后精神充足,面容红润,再不见丝毫疲惫,黑眼圈也消失无踪。<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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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到谷山相问,满面笑容,施了一礼说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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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几个时辰,二位来的很是及时,在下多谢两位先生援手。不久前这……妖怪,忽然出现在后衙院中,让人带她见我,而后我屏退左右,又奉上美味佳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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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她还施展了一手妖术,将桌上空汤碗劈为两半,断口光滑无比,恐吓我若是有违命令,脖颈就会如那汤碗般断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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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老仆点点头“还好看到她到来后,我就如约定那般,用提前才买的红灯笼,替换了门口灯笼,之后没多久,二位就来敲门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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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山怒道“真是凶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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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他转向地上妖怪,呵斥道“谁派你过来的?整个计划又是什么?还不速速从实招来!不然我严刑拷打,可不留手!”<r/>

<r/>

地上妖怪只是哭泣摇头,坚决不言。<r/>

<r/>

“很好,有骨气。”<r/>

<r/>

谷山像个反派似的说出此句,而后伸手一指,地上妖怪便全身抽了筋,倒在地上痛苦呜咽。<r/>

<r/>

见到此景,方长赶紧一挥手,隔绝这客厅中声音,免得这呜咽声传出去,不然怕是对齐知县名声有损。<r/>

<r/>

片刻后,谷山收了手指,喝道“郭达,你可愿招!”<r/>

<r/>

地上妖怪从抽筋中缓了过来,畏惧地看了看这手段狠辣的老者谷山,依然不说话。<r/>

<r/>

“既如此……”<r/>

<r/>

见地上妖怪冥顽不灵,谷山正欲再次伸手指,让这妖怪再尝尝全身抽筋的滋味,结果地上妖怪看到其动作后,猛地一声惨叫“不!我愿招,我愿招,郭达愿招!郭达愿招!”<r/>

<r/>

方长和知县,以及知县家中老仆,一齐站在旁边,看着谷山拷问。<r/>

<r/>

谷山接着问道“既然愿招,那就老实交代,我们能知汝是否撒谎,若有半句虚言,绝不轻饶!”<r/>

<r/>

“上仙饶命!我愿招。”<r/>

<r/>

地上妖怪连连叩头,表示不敢有所隐瞒。<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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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你过来的是谁?是不是知州?”<r/>

<r/>

“不是,是知州身边的彩娘子,我在她手下听用。”<r/>

<r/>

“她是谁,是妖怪?”<r/>

<r/>

“嗯,她也是。”<r/>

<r/>

“你们的上线是谁?是谁派你们来的?为何要祸乱人间?!”<r/>

<r/>

“只是听命而行,具体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次恰好有机会,我当面问过彩娘子,结果她告诉我说,她也不知道。”<r/>

<r/>

“哦?竟然这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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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对面拷问自己的老者满脸疑惑,手指不断晃动,地上小妖心头大恐,拜道“上仙明鉴,在下不敢有半分虚言!”<r/>

<r/>

见状,旁边方长出声,对谷山说道“她说的是真的。”<r/>

<r/>

谷山点点头“我也感觉到她没有说谎,但这更让我疑惑——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r/>

<r/>

“这个倒也不难。”方长笑道<r/>

<r/>

“温城隍拜托谷先生此事,必然不仅仅是为了捉这未化形小妖,应当也有让先生一起解决本州威胁之意。我们拿了这郭…达,不如这就启程,去州城中寻到那彩娘子,调查一下此事。”<r/>

<r/>

“好。”谷山点头。<r/>

<r/>

他们对旁边知县辞行道“齐知县,我们准备继续追踪一下此事,为此要将这只妖怪带走,若知县您无异议,我二人这便告辞。”<r/>

<r/>

“当然,尽管带走就好。”知县齐南对于地上被绑住的妖怪,心中很有些畏惧,方长和谷山所提,他确实求之不得。<r/>

<r/>

接着,知县又让旁边老仆端出个小托盘,上面是些散碎金银。<r/>

<r/>

“二位先生大恩,在下无以为报,只能赠些黄白俗物,可以路上用作盘缠,家资不丰,望莫嫌弃。”<r/>

<r/>

“不必。”<r/>

<r/>

方长摆摆手,旁边谷山也表示于己无用。<r/>

<r/>

见知县态度诚恳,方长笑了笑,看了看周围,而后从刚刚开宴的桌上,取了叠大饼卷起,又拿上两块干肉脯,对知县道“这些足矣。”<r/>

<r/>

齐知县眼中,两人态度洒脱,故而不敢多让,生怕恼了两位高人,于是让老仆将托盘收起,又拿了木盒点心塞给两人。<r/>

<r/>

谷山扭过对旁边地上妖怪说道“还不速速现出原形!”<r/>

<r/>

妖怪闻言,顺从地将头一低,迅速化为了只大号兔子,约莫有臂长,浑身雪白,长耳短尾。倒是那两根麻绳,不管对方大小变化,依然贴身,紧紧捆着兔子前后腿。<r/>

<r/>

其实这只兔妖,并未进行化形,本质还是兽。<r/>

<r/>

化形完毕后,从里到外皆是人形,故也拥有了人族寿命和道路。而脚下妖怪这种强行变化者,其实与未化形近乎一致,和人族也有生殖隔离,确实算两个物种。<r/>

<r/>

谷山拎起兔子后腿,往肩膀上一挎,而后对旁边方长说道<r/>

<r/>

“方先生,我们走罢。”<r/>

<r/>

背着兔子,他们就像上山归来,有了收获的猎人一样,沿着官道,朝东徐徐而行。<r/>

<r/>

他们准备去利州府城里,会一会那彩娘子。<r/>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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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故妖相遇州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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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内街道打扫的干净,只有屋顶积着雪,显得整齐清爽,富有生活气息。<r/>

<r/>

但城外广袤的田野,依然是茫茫雪原。<r/>

<r/>

下雪时雪花随着寒风在地上滚动,铺满了大地上每一个角落,河沟水渠、农田村落、荒破树林,都变成了同样颜色。<r/>

<r/>

天色此时有些阴沉,朦朦胧胧,天地悠然同色,仿佛变成了张白纸,只是明暗略有不同。<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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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与树冠皆白,官道上的雪,被来往车辆和行人踩压得很是瓷实,想来春暖花开之时,路上雪也会比旁边草尖儿上那些,晚融化上几个日夜。<r/>

<r/>

某些路段有人维护,被洒上了些沙土,倒也不是那么滑。<r/>

<r/>

不过来往的车辆,马匹驴骡的蹄子上,都包了防滑的东西,而且行走得较慢,毕竟出门在外,安全总是第一位,而且这年代,也没有多少需要赶时间的事情。<r/>

<r/>

方长和谷山二人并排着,徐徐走在官道上。阳光西斜,将他们淡淡的影子,在雪地上拉的老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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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一袭白衣,方长背着个青布包裹,身后插着把油纸伞,手中拎着酒葫芦,靠左走着。<r/>

<r/>

旁边是谷山,他布衣裋褐,精神健烁,没带任何行李,倒是将一根麻绳挎在肩上。<r/>

<r/>

麻绳后端系着只兔子,绳子在兔耳处栓了个结扣,前腿后腿各有麻绳捆着。<r/>

<r/>

这只兔子甚是肥大,远超寻常,它毛色洁白柔顺,像个秤砣似得挂在谷山背后,随着他迈步行走,而来回晃荡。<r/>

<r/>

“天色渐晚了,谷先生,我们找个背风地方休息一夜吧。”<r/>

<r/>

“嗯。”听到方长的建议,谷山点点头,“事情并不急,我们也没必要太过匆忙。”<r/>

<r/>

方长停下脚步,四周看了下,指着一个坡下沟说道“那边似乎不错。”<r/>

<r/>

谷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也很满意,遂点点头,两人背着一只妖怪,下了官道,朝那个坡底下走去。<r/>

<r/>

“明日便可到利州城里。”<r/>

<r/>

扫净一块石头上的积雪,谷山对旁边方长说道。<r/>

<r/>

“嗯,到时候我们可以看一下,此事到底是为何。”说着,方长在旁边找了几颗大树,跳到高处折了几根枝叶,充作扫把,将周围积雪打扫干净,露出地面。<r/>

<r/>

他们都是修行人,不怕冷,也不怕积雪,但是若睡在雪地上,被温度融化的雪有可能会粘在衣服上,将衣服弄湿后冻住,会很不舒服。<r/>

<r/>

“生堆火?我带了火折子。”谷山说道。<r/>

<r/>

“好,不过柴禾似乎不太好找。”方长环顾了下,“谷先生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想办法。”<r/>

<r/>

说罢,他起身朝着上方走去。<r/>

<r/>

这年头燃料对于百姓来说,是重要的生活物资,做饭取暖都靠平日积攒的柴禾,所以野地里精光,没什么可燃物,田地里连草叶都会被收集起来。<r/>

<r/>

不过方长有经验也有办法。<r/>

<r/>

在仙栖崖上,他隔三差五就要去树林中,寻找柴火背回,供自己日用和建造消耗,所以对寻找可燃物一事,并不陌生,反而熟稔的很。<r/>

<r/>

他找路旁大树,跳到高处,寻那干枯枝干,轻轻用力折下,扔到地上。<r/>

<r/>

如是三五次,方长跳到地面上,将折下的枯枝干收集起来,便可够一晚之用。<r/>

<r/>

他没有东西可捆,就这样抱着走回坡下。<r/>

<r/>

见方长归来,谷山微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方先生真是行家。”<r/>

<r/>

“哈哈。”方长一笑,又去官道边上,在石缝里寻摸了些枯黄的草,抖落其上积雪,积攒一大捧拿回来。<r/>

<r/>

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迎风一晃,又轻轻吹了记下,才见到火苗燃烧,谷山赶紧将干草点燃,放在细枝下。在火焰舔舐枯枝,火堆渐渐燃起的同时,他将手中火折子一抖,待火苗熄灭后,重新盖好放进怀里。<r/>

<r/>

篝火燃起,毕毕剥剥。<r/>

<r/>

折腾了这一阵,夕阳已经彻底落下地平线,收起了最后一丝余晖,夜幕降临在雪原上。<r/>

<r/>

橙红的火焰,映照着周围雪地,如同刚刚夕阳落下前的天空。<r/>

<r/>

方长打开包裹,取出从永嘉县县衙中,拿的那叠饼和肉脯,用树枝架了,在火上小心的烘烤。<r/>

<r/>

虽说二人吃冷食物并无问题,但是于这雪地里,吃上一顿热食,还是更为美妙。<r/>

<r/>

被麻绳捆扎着的兔子,在谷山坐下后,也从肩头被拿下,放在旁边,四肢依然捆着。<r/>

<r/>

兔妖看着火焰灼烤食物,眼神中竟然有些畏惧,尤其是方长掏出点精盐洒在肉脯上时候,那副模样,似乎是怕自己成为配菜。<r/>

<r/>

“嗯,不错。”<r/>

<r/>

将食物拿下,分了一半与谷山,方长咬了口。<r/>

<r/>

倒是别有风味,尤其是这饼,里面似乎还抹了荤油,喷香满口。<r/>

<r/>

“你吃啥?”<r/>

<r/>

方长看了看旁边俘虏,从手中肉脯上撕下一块,放到对方口边。兔妖似乎心理挣扎了一阵,而后嘴巴诚实的将肉脯吞下,又吃了角饼才作罢。<r/>

<r/>

二人倒也未入睡,他们依靠着土坡,对着满天星斗,聊了一夜。<r/>

<r/>

旁边兔妖倒是有皮毛挡寒,睡得挺香。<r/>

<r/>

虽然知道谷先生并不惧冷,方长还是打开包裹,拿出件旧衣服,给旁边年长的谷山披上。<r/>

<r/>

…………<r/>

<r/>

……<r/>

<r/>

“这便是利州城了。”<r/>

<r/>

方长抬头看着前方城门,比起一般府城,州城形制规模要大上不少,城墙更高更厚,护城河更宽更深,城门也更为广阔,连墙砖都要大上一号。<r/>

<r/>

甚至城门处收入城费的兵丁,也从一个变成了两个,而且衣甲鲜明,腰背挺拔,精神抖擞。<r/>

<r/>

“嗯嗯,上次我来这里,还是八年前。”谷山也抬着头,看着城门上方牌匾,“那次是和周围邻居们,为了件营造事务,合力来此处采买。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和我一起来的好几个邻居,都已经过世了。”<r/>

<r/>

他们顺着进门队伍,朝里面走去。<r/>

<r/>

“进城费三文!”守门兵丁卖力吆喝着,“车辆单算,牲口单算,马车也按畜头缴税,钱不多,莫要自误。”<r/>

<r/>

方长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r/>

<r/>

他还是摸出六个铜钱,当兵丁面扔进藤筐里。兵丁一挥手,示意他们俩个可以进去。<r/>

<r/>

“没想到这里比永嘉府更高。”<r/>

<r/>

“或许和这兔妖郭达所交代的,知州身旁那位彩娘子有关。”两人一起在城内干道上踱着步,谷山说道。<r/>

<r/>

方长也点头,很是赞同这个判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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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眼神扫到不远处道身影,忽然一停,而后笑着喊了声“孙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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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猴妖孙云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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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不远处,有个矮且瘦削的身影,听见呼喊声立刻顿住,而后转身看过来。<r/>

<r/>

“方……先生!”<r/>

<r/>

见到方长的样子,对方马上就认了出来,满脸喜色蹦跳着过来,正是从云中山离开的白毛猴妖孙云,他青衣小帽,人模人样的正在闹市中行走。看起来,这猴妖修为大有进益,从红尘历练中得了颇多好处。<r/>

<r/>

来到近前,猴妖孙云躬身拜道“先生竟然来了利州?在下一定要好好招待!这位老先生,既然和方先生一起,那当是前辈高人,同来同来。”<r/>

<r/>

言语间很是热情,更是多了几分伶俐,当是在人间历练后所学。这猴妖站立的很直溜,行动间很是稳重,全然不似当年猴。<r/>

<r/>

方长耳力好,他听到孙云衣兜里,铜线互相碰撞声音多且杂,便知这猴妖身家颇丰,便不推辞,与谷山一起,任由孙云带着自己二人,在街边找了家较为上档次的饭馆入内,寻了三楼靠窗雅座,各自就位。<r/>

<r/>

待跑堂人送上茶水,三人随意点了四五道菜肴,孙云才喜道“未曾想在这里遇上先生,不知云中山最近可还安好?”<r/>

<r/>

“当然,看起来这段时间,你过得不错啊。”方长捧着茶杯,给孙云介绍道“旁边这位是谷山,是我在永嘉府偶然结识的朋友。你可以称呼他谷先生,他也是位修行人,修为不在我之下。”<r/>

<r/>

猴妖礼貌地重新施礼“孙云问谷先生安好。”<r/>

<r/>

“嗯,不错。”对于孙云这幅样子,谷山很是欣赏,他笑道“很不错,你这道路走得很是扎实…听起来,你和方先生出身相同?”<r/>

<r/>

“是的,谷先生,我乃是云中山土著,后面方先生到来后,在下有幸得以预见,受点化后化了横骨,又得方先生指点,来这人间体悟,寻找今后道路,获益良多。”孙云说完这些,又朝方长行了一礼“拜谢方先生。”<r/>

<r/>

“哈,不必不必,举手之劳而已,我们这顿可要劳你招待了。”方长笑道,“今天蹭你顿饭,你并不欠我什么。”<r/>

<r/>

孙云面上微微一红“先生莫要说笑,这是在下应当的,区区一顿饭,怎能及得上先生恩情之万一。”<r/>

<r/>

旁边谷山想了想,在怀中掏摸了下,抓出自己那个蓝绸小荷包,摸出粒散发着清香的丹丸<r/>

<r/>

“来得匆忙,没有什么好见面礼,这粒草丹赠予你罢。此为清心丹,平日佩戴可以和周围人一起舒心静气,若有神魂烦躁,掏出来嗅上一嗅便能缓解。若是有心魇将至,可以直接吞服下,效果甚佳。”<r/>

<r/>

“多谢谷先生。”孙云接过,在怀中藏好。<r/>

<r/>

这时,旁边跑堂人单手举着托盘,将几道菜一齐呈上,顺带报了个菜名。<r/>

<r/>

孙云让道“这里的锅塌豆腐乃是一绝,在利州城中很是闻名,在这家留客居里用餐,是必点的一道菜,方先生和谷先生您们尝尝。”<r/>

<r/>

盘中豆腐被切成长方块,裹了鸡蛋汁,还裹了层芡粉,在锅中炸至两面焦黄,然后才取出下锅,浇上备好的秘制调味汁,还洒了些细虾仁,略烹片刻装盘。<r/>

<r/>

挟起品尝,虽然仍是豆腐,却已别有滋味。<r/>

<r/>

称赞了几句,又吃了些其它菜肴,方长问孙云“你这段时间怎么过得?是否顺利?”<r/>

<r/>

猴妖孙云撂下筷子,说道<r/>

<r/>

“我从云中山离开后,先是去了虎桥镇,想办法弄了身衣帽穿上,由于我会说话,面上毛少,裹紧衣服藏好尾巴后,没人会太过在意,只以为是天生毛发旺盛。”<r/>

<r/>

“我于市井之中,观人礼节,学人言语,又找了几份工作,学着山下普通人那样,出卖力气赚些钱财,将衣帽钱归还了,便就离开镇子,沿着官道一路西行。”<r/>

<r/>

“在这途中,我将自己当成旁观者,看了时间百态,生,老,病,死,还有喜,怒,哀,乐,有了颇多感触,也让修为有了巨大进益。”<r/>

<r/>

方长打量了下,面前这猴子穿了衣服后,身上毛发大部被遮住,只是耳下与手背显得多毛。由于孙云会说话,对于平常百姓来说,并不好看出来这是只猴子,只会以为是位毛脸雷公嘴的怪人,也不会朝妖怪那方面去想。<r/>

<r/>

然后他说道<r/>

<r/>

“唔,确实不错,你离着化形已经很近了吧?”<r/>

<r/>

孙云点了点头“得蒙先生指点,我这段时间里修行顺利,已经能感觉到化形机缘,说不定只需再用一二十年,就能够再进一步。”<r/>

<r/>

“很好。”见当年的白毛猴妖走上了正道,又颇为上进,方长很是欣慰,他继续指点道“很不错,既然如此,我再指点你下,得空的话,去找个私塾识些字,对你化形后的修行路,有着无穷好处。”<r/>

<r/>

猴妖大喜,离开座位长躬到地“多谢先生再次指点!”<r/>

<r/>

“不要激动,吃饭吃饭。”<r/>

<r/>

方长赶紧让其回到座位,三人风卷残云,将桌上饭菜吃了个干净,而后靠在椅背上,饮茶聊天。<r/>

<r/>

“看起来,对于人间来说,你混得还不错?”方长问孙云。<r/>

<r/>

闻言孙云笑道“是的,在下有幸学了门手艺,专为人家修补房屋,倒也赚不少钱财。我孤身一人,除了租赁住处之外,吃穿花用不了多少,故此算得上小康。”<r/>

<r/>

接着,他问方长<r/>

<r/>

“方先生此来利州城,是为了什么?”<r/>

<r/>

略一沉吟,方长说道“我们正在追踪调查以件事,有妖怪混迹人间,迷惑官员,图谋不明。喏,这就是我和谷先生抓到的一个。”<r/>

<r/>

他指了指谷山身后挂着的那只兔子。<r/>

<r/>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只顾着吃饭,没有喂兔子,而兔子见到三人吃聊的开心,也不敢开腔,默默在谷山身后被挂着。<r/>

<r/>

要了两块饼准备喂兔子,方长只见对面孙云,看了看此兔,郑重说道“先生,我最近确实遇到一件事儿,很是诡异,不知道是不是和此有所关联。”<r/>

<r/>

“噢?”方长有些好奇,遂对孙云道“说来听听,是怎么一回事儿?”<r/>

<r/>

<r/>

<r/>

<r/>

121、【端倪今初现】

<r/>

猴妖孙云看着方长和谷山将饼撕开,怼到兔子嘴里,略带回忆的说道<r/>

<r/>

“那日,我正为人修葺屋顶归来,在路上遇到一只妖怪,我们互相识破了对方身份,互相打了个招呼——这本也寻常。”<r/>

<r/>

方长点头道“却是寻常,混迹人间的妖怪不在少数。然后呢?那是位何样的妖,又做了什么?”<r/>

<r/>

山野间草木走兽成妖后,刚开灵智,往往懵懂无知,待渡过悠长岁月后,他们才有了比较成熟的思维和灵智,待其智慧已开,神魂稳固,便能尝试炼化横骨,进而化形为人。<r/>

<r/>

化形前后,部分妖怪们做的一个选择,便是身入红尘历练,寻找修行道路。有的品种得天独厚,在人类间有同类存在,或者如孙云这般外貌近人,亦或是掌握了变幻之法,便可在化形前就入世。<r/>

<r/>

未化形的寻找化形机缘,已经化形的寻找进一步的修行路,总之都是将这烟火人间,当成了经验包,故而“常见”一说绝非谬误。<r/>

<r/>

“先生且听我道来。”<r/>

<r/>

听到方长的疑问,孙云点点头,他对人间多妖的情况也清楚<r/>

<r/>

“本来这种情况也常见,但令我没想到的是,那妖怪表现的异常热情,和我套近乎之后,还想延揽与我。”<r/>

<r/>

“哦?”<r/>

<r/>

谷山喂完了兔子,听到此处,也来了兴致,看向孙云。<r/>

<r/>

倒是被他重新挂在背上的兔妖郭达,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转动,上下扫视着面前这只白毛猴妖。<r/>

<r/>

孙云未管周围状况,只是说道“虽然它未曾告知,但那应当是桃树精,我老远就能感觉到它的香气,这个错不了。”<r/>

<r/>

“它对我说,在这利州城里有位彩娘子,身居高位,手下属众不少,正在招揽四方英豪为其效力。”<r/>

<r/>

“那桃树精很得意地告诉我,这利州城已经近乎落进了他们手中,看在我也是大妖的份上,让我参与其中,共商大计。”<r/>

<r/>

闻听此言,方长意识到了其中严重性。<r/>

<r/>

若是真有位大妖,带领着诸多手下尝试掌控一地,不知道已经造成了多少隐患,事情已经十分紧迫。<r/>

<r/>

不过他未着急,继续对孙云说道“这个消息十分关键,对我们也非常有用…那桃树妖还和你说了什么?仔细想想,莫要有遗漏。”<r/>

<r/>

孙云告诉方长“它还夸耀说自己所在势力广泛,整个天下到处有他们的人,收纳了诸多山岳水泽的精怪,终有一日要搞那翻天覆地的大事,做大做强。”<r/>

<r/>

“你答应了么?”方长问道。<r/>

<r/>

“没有。”<r/>

<r/>

孙云说道“对它的说辞,我没来由有些厌恶反感,没有加入。正好我最近正准备寻找机缘,去寻访高人拜师学艺,便以此为理由拒绝了它。”<r/>

<r/>

“见我不感兴趣,它便也没多说,让我不要着急,好好考虑考虑,这扇大门一直为各路妖怪们打开,而后便匆匆离去。”<r/>

<r/>

方长听完对面猴妖这些话,郑重的点点头<r/>

<r/>

“应该所言不虚,前不久有只外来的骡子精,直冲着云中山去。只是它不知为何对我抱有恶意,被吾所感知。”<r/>

<r/>

“我和来访的朋友一起,将那骡子精赶走,后面倒也未再来滋扰。看来它的目的,许是去收服云中山妖兽们。”<r/>

<r/>

“按照那只桃树精的说法,已经有很多地方被他们召集了起来,这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r/>

<r/>

他和谷山对视了一眼,都想到了什么。<r/>

<r/>

“方先生应,您是否也注意到,最近的天象变化?”谷山问道。<r/>

<r/>

“当然。”方长笑了笑,“最近天象一直在运转,只是晦涩难以辨明,如今看来,或许这桃树精,以及我们目的的彩娘子,还有这只兔妖,或许都和这次天地大劫有关。”<r/>

<r/>

猴妖孙云在旁边问道“方先生是要去对付他们?”<r/>

<r/>

方长点点头“嗯,这事情,既然遇上了不能不管,否则任由他们搅动风云,地上不知会多么凄惨,能够阻挡一下也是好的。”<r/>

<r/>

“要不要算我一个?”孙云有些跃跃欲试,“我倒是想尝尝那桃树精所结的桃子。而且,最近我听到了不少关于先生您的传说,听着就让人热血沸腾。”<r/>

<r/>

“嗯?”方长奇道“什么传说?”<r/>

<r/>

孙云绘声绘色的说道<r/>

<r/>

“最近好多地方都流传一个故事,说是云中山里有位仙人,机智勇敢、法力无边,又心地善良,经常惩强除恶,劫富济贫。”<r/>

<r/>

“他单枪匹马入阵,将一群准备下山祸乱人间的穿山甲大军,杀得是丢盔卸甲,尸横满山。打斗中泄露的余波,削平了五十五座山头,开出三十七条笔直的新河流。”<r/>

<r/>

“小妖我也出自云中山,知道里面什么情况,想来能称得上仙人的,只有方先生您。不过他们讲的故事,实在是有点夸张,不好相信。”<r/>

<r/>

方长表情有些怪异,然后蔚然发笑,摇了摇头,他告诉孙云“确实夸张,几乎看不出事情的影子。不过我们此行风险很大,孙云你还是不要参与了,对你来说,现在还是读书识字和化形机缘更为重要。”<r/>

<r/>

“那我听先生的。”孙云道,“我先去报个私塾,学会认字,而后若机缘未至,便去寻访高人拜师学艺去。”<r/>

<r/>

“不错,希望你早日得蜕妖躯……我和谷先生还有要事,今天多谢你招待,我们先行告辞,去处理这件棘手事。”说罢便从座位上起身。<r/>

<r/>

旁边谷山也从座位上站起,兔妖挂在他背后,来回晃荡。刚刚进饭馆时,后厨还使人问这野兔是否出售,被谷山以自己留着吃作为理由,搪塞了过去。<r/>

<r/>

“二位先生慢走~!”<r/>

<r/>

孙云起身拜别,而后喊过跑堂人,掏钱会账。<r/>

<r/>

他学了手艺,在人间混的很不错,也算小有家资,这样一顿饭对孙云来说,称不上什么负担。<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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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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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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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彩娘子就在这里面吧?”方长问兔妖郭达。<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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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就是利州城的州衙,周围不让摆摊设市,让这条街道有些冷清,却显得很是肃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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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达轻轻嗯了一声。<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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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直接上前罢。”谷山说,而后带着方长一起,走到州衙偏门,向守门人说道“您好,我们来拜访知州和彩娘子,劳烦通报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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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人看了眼他们的双手,斥道“你们的拜帖呢?闲杂人等,不得进入!还有知州的妾室,也是你们能随便探望的?再嚼舌头打出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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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对线彩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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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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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山没有多说,默默退了回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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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门,还是翻墙?”方长将前方发生事看在眼里,笑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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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州衙的守门人,对于类似事见得不少,又见来人衣着破旧两手空空,所以看人下菜碟,将他们当成了浑水摸鱼的人,语气颇为不客气。<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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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若是换个角度,对于州衙里目前主事的彩娘子来说,这守门人的作为,又绝对算得上尽忠职守,给雇主免灾避祸,<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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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去后门问问。”谷山没有放弃,而是带着方长,来到州衙后门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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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要松懈很多,还有挑着担子的人进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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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默默开启了被自己命名为“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效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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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普通人眼中,他已经是踪迹难寻,虽然这白衣飘飘、风姿卓越又帅气的人就摆在那里,光影如常,但旁人就是不会注意到这里有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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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山上前,对后门的守门人拱手作揖“这位老弟请了,在下是城外猎户,院里订了野味,让我将这兔子送进后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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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这兔子可真肥大,不错不错,还是活的,快送去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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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门的穿着厚袄,双手拢在袖里,看了看谷山背后的兔妖郭达,感叹了一句,然后指了指后厨的方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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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排房子就是,很好认,别乱跑走错了路,不然吃了板子,别怪我事先没提醒。”<r/>

<r/>

“当然,当然。”<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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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谷山得计,方长微微一笑,跟在他后面,共同走进州衙。<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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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衙的规格,比永嘉府的府衙要高端上不少,多了两进,占地和规模也大上不少,还有小花园和回廊,很是气派。<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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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僮仆侍女来来往往,忙碌不休,听周围人交谈,彩娘子和知州正准备设宴,招待一批朋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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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没有顺着看门人所指道路前行,更没有前往后厨,将郭达送到案板上,他们拎着兔子,朝后院走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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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此时已经解除了“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效果,于是他和谷山两人,一齐暴露在后衙中,朝着有妖气的地方不断前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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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一个白衣似雪,一个衣衫破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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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似雪者,年轻英俊,举动处合乎天地自然,似不食人间烟火;衣衫破旧者,容貌老迈,迈步间气完神亦足,表情不怒自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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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只是看起来,对于人间烟火食物,方长向来吃的很是欢畅,倒是谷山确实精气神充足,让人毫不怀疑他老迈外表下,有着活力十足的躯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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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排而行,对比分明却又和谐的紧,不由吸引了两侧所有人的视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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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侍女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两名陌生人,也不在这次接待的宾客名单中,于是冲他们尖声高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快停下,不能进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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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慑于二人气势,没有人敢上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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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与谷山走到庭院正中,周围人俱都躲在墙边回廊上,大致围成一个圆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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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山高声喝道“哪位是彩娘子?还请现身一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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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之中含着法力,隆隆作响,传遍了州衙每个角落,方长估计,连米仓里的老鼠都会被这股声音灌进耳朵,放下爪里的粮食出洞瞅瞅。<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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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屋子四扇门忽地开了,一群人涌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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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出来的,大都有些过度打扮,纷纷戴些不必要的配饰、衣帽、面具、手套、长靴或者挎包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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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服了郭达,对此有经验的谷山和方长,互相对视一眼,心下清楚眼前这些妖怪,未能真正化形,外表有零件残留,不得不遮挡一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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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一妇人,倒是生的明艳难以方物,遍身绫罗,头上插着七彩羽饰。<r/>

<r/>

看来,这是他们所寻正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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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见到方长两人这幅样子,气势没来由的缩了截,不过还是扬声说道“二位何人?来此处聒噪!”<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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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她看见了谷山背后冒出的两只兔耳,眼神一凝<r/>

<r/>

“郭达!”<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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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娘子继而怒道“你们竟然擒了郭达,这是要与我等作对不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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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嘴上强硬,但是她心中知道,对面怕是发觉自己等人作为,找上门的修行人,就算不是为了降妖除魔,也是来找茬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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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以前听到的各种可怕传闻、悲惨事迹,彩娘子不由得有些心虚,不过想到自己身边这么多同伴,她胆气又壮了起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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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未等双方说话,屋内又走出一人,身着官袍,脊背微驼,略显老迈,正是利州知州,他说道“发生了何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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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上一时间无言,双方谁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好。<r/>

<r/>

于是知州被忽略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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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山率先喝道“汝等妖孽,竟敢祸乱人间,是受谁指使?待吾将汝等擒下,问个明白!”<r/>

<r/>

“大家并肩子上!“对面妖怪中间,似乎有江湖气息较浓厚者,开口便要群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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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摸出了小玉刀,谷山也巍然不惧,后者从蓝绸荷包内取出铃铛,祭在半空,轻轻一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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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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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嗬!”<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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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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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呦!”<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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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出各色兵刃向二人冲来的妖怪们,听到这铃声后,各个头晕目眩、筋软体麻,纷纷站不住脚,扑倒在台阶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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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彩娘子是化形大妖,对铃声抗性较强,她丢出一方彩色锦帕,凌空虚挡,便摆脱了铃铛影响,精神重新充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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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居于上位,彩娘子行事也果断,见只有一人出手几方便立扑,知道不敌,将身子轻轻摇动,便现了原型。<r/>

<r/>

竟是一只七彩锦鸡。<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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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鸡不似家鸡,锦鸡会飞,它一振双翅,起在半空,就要逃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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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等候在旁边的方长待要提醒谷山,已经来不及,于是他手腕翻转,将直背小玉刀收起,伸手在腰间一拽,把腰带取下——包裹里的麻绳,此时正绑在兔妖郭达的耳朵上,没法使用——朝天上用力抛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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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带迎风渐涨,长度猛增,像龙蛇一般,在空中蜿蜒向前,速度飞快。<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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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刚飞起在空中,振了两下翅的彩娘子,被这布带瞬间缠住了右脚,如放风筝一般被拽在半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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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娘子大恐,猛地一扭身,右翅如刀锯,从身后划过,斩下了自己右脚。<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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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它猛振翅几下,速度十分迅疾,从空中消失不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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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妖精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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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见状摇摇头,微叹了口气。<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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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回腰带,将上面所捆,如金铁质地的大号鸡爪,轻轻解下后,当啷扔在地上,把腰带重新系在腰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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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方长若是使用直背小餐刀,完全有机会能将彩娘子的性命留下,但他一是不愿意自己的餐刀见血,二是若出刀杀掉那锦鸡,也没有什么作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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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谷山和自己的目的,就是活捉在场这些妖怪,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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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被所有人忽略的知州,这时候突然有了存在感,他由于不是目标,没有受到谷山那只铃铛影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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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发现爱妾变成了大锦鸡飞走后,知州吓的如旁边妖怪们一样,腿软脚麻,重重瘫倒在地,并发出了和体重不相称的声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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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怎么会这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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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州口中说着,随即双目失神,眼看要晕倒过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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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山右手朝天空一招,收了那叮铃作响的法宝,重新放入蓝绸小荷包里。<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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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步走上台阶侧蹲下,谷山伸手扶住正要躺平在地面上的知州,摸出一丸子丹药,在对方鼻子下面一晃,复也收入囊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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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药意顺着呼吸沁入肺,丹药之力作用下,知州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双目重新恢复了清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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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谁?为什么……会这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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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州看着庭院中满地的身躯,想起刚刚飞走的爱妾,有气无力地问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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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于知州的问题,谷山并未回答,见知州恢复清醒,他就松手离开,将其置之一边不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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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因目前还有其它要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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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下庭院中,妖怪们中招倒地后,多有现原形者,那些是用了幻术化为人形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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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化形不完全的妖怪,在身上遮挡因剧烈动作掉落后,露出了角、蹄、爪、尾,还有尖鼻毛脸、兽耳獠牙。<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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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周围躲在回廊柱后,悄悄围观的仆人侍女们,惊吓的不敢动作,亦不敢发出丝毫声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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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方长看见这一幕,对周围人笑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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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诸位所见,这些都是妖怪,还请大家取来绳索,将这些妖怪捆好,免得它们醒来伤人。”<r/>

<r/>

旁边谷山也附和道“没有绳索的话,取些结实的藤条、布带也可。”<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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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话语喊醒了周围人,怀着对妖怪们苏醒伤人的恐惧,仆人和侍女迅速取来了大捆绳索。<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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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唯恐捆的不结实,他们选了最粗的绳索,将地上每一个妖怪都草草捆好后,又来回加了许多道缠紧,最后妖怪们个个都像粽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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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位管家样的人,来面前拜了拜说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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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仙长,这是从前衙取来的粗绳,里面掺了牛筋,却是州衙里备了用来捆凶贼的,不知可否够用?旁边牢房里还有铁索铁链,在下已经命人去取了。”<r/>

<r/>

“铁索倒不必。”谷山摆摆手道“这些已经足够了,更何况旁边还有我们二人看着,他们翻不起浪花来。”<r/>

<r/>

旁边知州依然瘫坐在台阶上,看着下面人们忙碌,仆人和侍女们都受到震动太大,正在忙着捆妖避祸,没人想起将他扶起来,也没人给他拿个垫子,任由知州在冰凉的石板台阶上坐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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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谷山背后的兔妖郭达,也平静地看着前面这一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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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众妖出手时候,郭达很是希冀了下,但这点希望随之就破灭消散,看到众妖扑地,彩娘子不敌遁逃,甚至自断鸡爪求生,这幅景象夺走了他心中所有的侥幸。<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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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脱,郭达反而淡定了,他冷静的看着前方情况,等待对自己命运的最终审判。<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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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铃铛震魂夺魄的效果过去,地上的妖怪们开始悠悠醒转。<r/>

<r/>

将所有妖怪绑结实后,仆人侍女们纷纷离远,重新躲到周围回廊上。谷山对方长笑道“我们挨个问一下,那些让人疑惑的情况,却不知为何这些妖怪们要来利州,逃走的彩娘子又是受谁指使。”<r/>

<r/>

说罢他提起最近的一只妖怪,走到旁边,开始像之前拷问郭达那样拷问。<r/>

<r/>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彩娘子到底是受谁指使?”<r/>

<r/>

“啊啊啊,小妖实在是不知道啊,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啊!千万不要了,千万不要了!”<r/>

<r/>

遇到谷山的抽筋法,妖怪们很是难熬,但那彩娘子谨慎的很,只是将他们收服后委派去做事,关于上级情况,仅仅空喊口号,未告诉他们实质内容。<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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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谷山叹了口气,对旁边方长摇摇头。<r/>

<r/>

这番拷问无果,这些妖怪们,所知道的并不比郭达更多。<r/>

<r/>

他们被彩娘子派出去,有的执掌各处要害,有的去以美色事利州各府主官,进而掌控。由于之前知州师爷已经嘱托过,除了永嘉府,其余各府已经中招。<r/>

<r/>

将妖怪们前爪前蹄等用绳子捆好,系成一长串拎在手里,谷山走上台阶,问知州道“不知可否好些?”<r/>

<r/>

“上仙……这是什么情况?这段时间我又做了什么?”<r/>

<r/>

“想起来了?”谷山俯视着知州,说道“那彩娘子以法术将汝迷惑,在这利州加税屯粮,招兵买马,不知道要干什么。若不是我们二人到来,她险些就得手了,说不定到时候知州您失去作用后,会被处理掉。”<r/>

<r/>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刚刚拷问时,有妖怪交代了彩娘子所说的后续计划,其中就包括为知州准备的下场。<r/>

<r/>

不等知州后怕,谷山道<r/>

<r/>

“我们准备要离开,还请知州重掌大权,对州城与下面各府,进行善后。愿知州以后为官,以民心为本,洁身自好,莫要再被人钻了空子。”<r/>

<r/>

“是是是,多谢仙长,下官今天就去处理此事,顺便上报朝廷……不知二位仙长可否留个名号?下官也好在这利州城里起座大庙,四时祭飨。”知州没敢说留下二人吃饭,因为他也不敢确定,神仙们是否还会进食。<r/>

<r/>

“不必,我们又不用香火,而且这种浪费民脂民膏之事,于你德行有损,莫要自误。”<r/>

<r/>

“是是是……”<r/>

<r/>

不理后面知州挽留,谷山和方长一道,牵着这长串各色鸟兽,径直出了府衙,朝永嘉府回去。<r/>

<r/>

“谷先生感觉到了?”方长忽然问。<r/>

<r/>

“嗯。”谷山面上带着喜色,说道“没想到这波竟然有如此多功德降下,不过倒也正常,此一役虽然轻松,却不知道间接救了多少人,自然有次情况,得此助益,在下修行道路会顺畅很多。”<r/>

<r/>

两人走在路上,倒有不少人围观,不过两人命妖怪们重新遮掩好,百姓们只以为是在押送犯人,妖怪们外形又稍显凶恶,大家仅驻足观看,没人上前询问。<r/>

<r/>

只是他们行走时,忽然感知到,自己积累了巨量功德。<r/>

<r/>

看来这是劫数的一部分被二人消泯后,所获得的天地反馈。这对于谷山助益甚大,即使对于方长的修行路来说,功德没啥用处,但大量功德积累,所增加那丝虚无缥缈的气运,当还是有些作用。<r/>

<r/>

方长笑道“此当是这次天地大劫一部分,不过我们行动迅速果决,又未留下名号,牵扯并不深,尚未入劫。”<r/>

<r/>

旁边谷山点点头“是的。”<r/>

<r/>

看了眼身后长串,方长继续问道<r/>

<r/>

“谷先生,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回永嘉府么?”<r/>

<r/>

“嗯,此行其实是应温城隍求助,故我们应当去永嘉府城隍庙,找寻温城隍复命。”<r/>

<r/>

“这些妖怪们,最后大概会怎么处理?比如这只兔子。”<r/>

<r/>

“在下倒无此经验,想来是削落这些半人不人的躯体,让它重归为野兽吧?念在它们做恶不深,应当也就如此处理了,那点灵光倒不用磨灭,至于后面是重入修行得人身,还是寿尽而终,或者被其他野兽吃掉,那就看它自己造化了。”<r/>

<r/>

“哈哈,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是因祸得福的好事儿也说不定。”<r/>

<r/>

“嗯,方先生您说得对……”<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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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声中,两人牵着一长串妖怪走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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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洞盱江边寻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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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离了利州,朝南行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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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向南,天地骤然又变了个模样,地无寸平,高山深壑,奇峰怪石杳无断,猿啼鸟鸣闹不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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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寒冬,山川裹素。<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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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那场大范围降雪,为草木山石皆披上了银妆,风吹雪滚,在一些凹陷处能积上几尺深,对行人车辆来说着实难走。<r/>

<r/>

还好也没人冒着巨大风险挑战山间路,让这官道上渺无人迹。<r/>

<r/>

方长背着包裹和油纸伞,沿官道独自一人,缓缓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r/>

<r/>

积雪深薄对他没什么影响,他从雪面上踏过,连浅浅的痕迹也不曾留下,就像棉花做的人儿一般。<r/>

<r/>

若有江湖人看见,定会艳羡的眼睛发绿,而后纳头便拜,抱腿不撒手。<r/>

<r/>

他此时观赏着这雪后盛景,兴致颇高,拎着葫芦高歌,声音回荡在山间,惊走几多鸟兽。只是歌词音调并不应景,却是他前世所喜欢的一些豪迈歌谣,幸而路上无人听见。<r/>

<r/>

利州之事已了结。<r/>

<r/>

方长和谷山,共同将一长串妖怪押到了永嘉府,见到了知县齐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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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者见到他们所获的这些俘虏,很是惊讶,派差役清空城隍庙前街道后,三人带着这些妖怪们一起,来到城隍庙拜访。<r/>

<r/>

得知他们上门,温城隍现身相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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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两人战果,城隍非常欣慰,给予了高度评价。而头一次见到神祇现身相见,齐知县激动感激不已自不用多提。<r/>

<r/>

包括谷山背上的郭达在内,妖怪们被谷山和温城隍联手施为,削为野兽,放归山野,任其自生自灭,作为惩戒。<r/>

<r/>

由于在这次事件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温城隍所得功德,比谷山和方长更多,而这对神灵的修为有直接进益。<r/>

<r/>

这份深厚功德,让温城隍成为了方长所见过的神祇中,修为最为高强的一位。<r/>

<r/>

城隍告诉他们,自己正准备和同僚们沟通此事,由于并无统一上级,又不能擅离职守,他只能发函,告知相邻的城隍土地山神们,让他们提高警惕,并提前联络各自境内的修行人。<r/>

<r/>

结伴从城隍那里离开后,方长告诫县令齐南<r/>

<r/>

“齐知县,虽然这次事情已经过去,但是不可不防,还是要抽出资源,加强府中武备,防止出乱子后百姓们受到滋扰。”<r/>

<r/>

闻言知县拜道“方先生说的有理,下官自会小心此事。府中这幅安宁景象,凝聚了在下心血,有谁想破坏这一切,就是我之死敌!下官准备去觐见知州,和知州一起商议这件事。”<r/>

<r/>

方长点点头“接下来几年不会很太平,齐知县多加小心,保重。”<r/>

<r/>

从永嘉府衙门出来后,方长没有再等知州的行动,而是直接向谷山告辞。想来彩娘子遁逃后,不会敢再回来,毕竟利州境内有谷山盯着,少了掣肘后,知州的善后措施当执行的很顺利。<r/>

<r/>

和谷山分别时,对方告诉方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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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先生,接下来你回京州的话,不如从此处南下,在连州境内找艘船,随江水而行,顺流而下。上岸后,可以从兴庆府回云中山,这样会比在风天雪地里赶路,要顺畅许多。”<r/>

<r/>

方长依言而行,才有了南下之行。<r/>

<r/>

…………<r/>

<r/>

连州境内,风景又有不同。<r/>

<r/>

风雪边界似乎就在此处,周围山川虽然灰蒙蒙,但有丝若隐若现的绿意渗出,带着勃勃生机。<r/>

<r/>

这边饮食也不同,由于接近南方,又近蜀地,此处已经是稻饭羹鱼之地,主粮是米,渔业发达吗,连酒水都风味不同,方长找了酒馆,将自己喝光的葫芦重新灌满。<r/>

<r/>

米酒很便宜,唯一可惜的是,这家店中的酒未经蒸制,度数不高,喝起来太快。<r/>

<r/>

很远就听见江水涛涛声,不过这条直入东海的大江,并没有统一的名字,而是每段不同,连州内这段江名为洞盱江,宽阔的很,就在州城南面经过,既能运输,又能捕渔,也是大量人口生计所在。<r/>

<r/>

不过走到城南码头上时,并未见有客船,只是一批货船停泊在此,船工与力工们,正扛着货物大包上上下下。<r/>

<r/>

方长心中疑惑,随意在旁边拽了个闲散人,问道<r/>

<r/>

“这位老哥,请问如果我想找艘渡船,要去哪里?为何此处竟是一艘都无?”<r/>

<r/>

对方见方长面貌生得让人亲近,告诉他<r/>

<r/>

“这位客人从外地来吧?却也是巧了,一年中,其余每天来这里,您都能见到许多渡船在揽活儿,不过今天不行,这个日子,是船夫们聚集在一起,祭拜江神的时候。所以上下游几十里的码头,人影据无,冷冷清清。”<r/>

<r/>

微微拱手,方长笑道“多谢老哥,若不是您所说,在下还不知道此处发生了何事……另外,不知道他们的祭祀场面,是否允许外人观赏?”<r/>

<r/>

“当然。”这位中年人回礼道“那可是个热闹去处,左右冬天无事,平常又在屋里憋得紧了,遇见这种事儿,当然要扶老携幼,一起去看。”<r/>

<r/>

“每年今天,市面上摊贩都少一半,却都是去了那江神庙前,就贪图那里客人众多,又都肯花钱,能赚平常的几十倍,不过也只有这一天。摊贩们纷纷称这天为‘小富集’。”<r/>

<r/>

“还好每次州县里都很重视,会派大量人手前来维持秩序,不然若是像里面那种模样,肯定会出乱子……”<r/>

<r/>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摇头,似乎是对情况所知甚详细。<r/>

<r/>

拜别了指路的陌生人,方长计划去看看。<r/>

<r/>

出了城,在遍地积雪中,他展开身形,飞速朝上游行去。这条路很是宽阔,也挺顺,旁边两侧扶老携幼去看祭祀场景的人数不少。<r/>

<r/>

大路径直通到江神庙,从旁边路人们交谈中得知,这家江神庙颇为灵验,有大户还愿才修了这条道路。<r/>

<r/>

远远有丝竹金鼓声,稍显粗糙,却又有新奇意境。<r/>

<r/>

仪式很宏大,由于船工们数量巨大,船夫们相凑之后,有不菲钱财组织这次祭拜,所以条件还不错。至少各项仪式物品一应俱全,供品也丰富得很,还请了城中有学问人撰写祷词。<r/>

<r/>

方长又找了个人问道“这位老哥,不知这什么时辰才会结束?”<r/>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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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125、【江边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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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方长薅住的,是位带着孩子的年轻人,看起来约莫十岁,他转过头瞅了方长一眼,说道<r/>

<r/>

“老弟这是头一回来看江神祭?现在刚开始没多久,等到太阳正中时才会结束,估摸着还有两个时辰。”<r/>

<r/>

闻言方长点点头,拱手道了声谢。<r/>

<r/>

没来由的心生亲近,年轻人多说了几句“老弟莫要急,精彩部分还在后面,暂且看着就是。”<r/>

<r/>

“待这场仪式结束,还会给大家分发供品享用,不过孩童优先,然后才轮到我们这些大人。”<r/>

<r/>

这时旁边小童扯了扯年轻人衣角,奶声奶气地叫喊道“爹爹,快看,那彩楼出来啦!好高,好漂亮!”<r/>

<r/>

年轻人立刻转头,陪着自己孩子逗笑。<r/>

<r/>

方长也看向那场地中,只是前方围观人头影影绰绰,来回晃悠走动,很是影响视线,哪怕方长身材稍高,也不甚爽利。<r/>

<r/>

他环顾了下,干脆轻轻后退几步,踮脚一跳,来到后面一颗高大的皂荚树树梢上。<r/>

<r/>

这里视线最好,前方情形一览无余。<r/>

<r/>

他干脆找了根倾斜枝桠,侧躺在上面,看着下方祭礼。<r/>

<r/>

江神庙规模很是宏伟,估为在这洞盱江上讨生活的人很多,供奉香火旺盛,故而常能募集资金修葺扩建。<r/>

<r/>

同时,这种涉及一方百姓的设施动工,衙门也会支持,官面上受到的阻碍较小。<r/>

<r/>

不远处供奉着江神的高阔庙宇,飞阁流丹,玉砌雕阑,能看出来建造者必是能工巧匠。<r/>

<r/>

只是江神庙没有院落,仅有几座华美的大殿,座落在基台上,周围还有几栋配属建筑,隐隐有环抱之势。<r/>

<r/>

庙前方是片不小的石板广场,船家们纷纷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神情肃穆认真,在广场上列成队。<r/>

<r/>

提前所选出来,最德高望重的识字老者,正手执祷词,高声朗读。<r/>

<r/>

关系到自身生计,他们都不敢乱动,也没有人互相交谈。<r/>

<r/>

后面几个精壮汉子,在寒冬腊月里只穿薄衫,用力扛着一座超大号彩楼走过来,还举着仪仗骏马,华车画舫,俱都用彩纸和竹篾捆扎而成。<r/>

<r/>

方长解下腰间酒葫芦,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口米酒。<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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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米酒绵软的很,比起他之前常常喝的高粱酒来,别有一番风味,他刚刚找酒馆,将喝光的葫芦重新加满,倒是又能喝上一段时间。<r/>

<r/>

前方祭祀者们,结束了祷告环节,开始整齐行礼,两跪六叩。<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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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品种类极其丰盛,从大殿里供桌开始,摆满了殿中地板,直铺到门外台阶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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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各色点心、糖瓜、桃酥、酒、茶、麻糖、豆糕、粉英、腊肉、木耳、烧鸡、猪头、羊头、蘑菇、面筋、卤肉、煮蛋、南瓜、豆腐、萝卜、芝麻、粟、麦、米、豆……满满当当且不重样,俱都是按照故老习俗安排,年年如此。<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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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其中只有一部分能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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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祭祀结束后,将能吃的供品们,散发给在场围观人,也是项目保留节目。<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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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为很多人所期待,尤其是孩童们,早就有些按讷不住躁动心灵,有些娃娃瞅着前面仪式,不住地啃指甲,口水已经拉的老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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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散开,将漂亮的彩楼纸马之类堆在一起,纵火焚烧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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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躺在树上,看见这幕后直摇头,这属实是没什么作用的步骤,烧了这些江神又收不到什么,不知洞盱江江神为何不想办法阻止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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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尚未散尽,又有两位精壮小伙,抬着一个大木盘,走到正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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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是这些船家中的渔民们,三天内从洞盱江中,所打到最大的一条鱼,大鱼被刷油烤的喷香焦黄,洒满了细碎调料,看起来非常诱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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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合力将木盘摆在最前面,而后抬了大香炉来,摆在正中,依次上前敬香。<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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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乐队表演的时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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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乐队很有讲究,要同时请两拨,这样为了口碑和以后生意,他们自然就会鼓着劲儿打对台,曲子一个赛一个音调高气韵长——老百姓们就认得这个。<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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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场面随着唢呐笙鼓声,变得热热闹闹,乡亲们也听得津津有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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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笑笑,没有等后面分供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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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吃的供品,到时候会被分给现场人,虽然凉了些,但是大家并不嫌弃,当然,很多人还是会选择拿回家热一热,再给孩子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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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不能直接吃的,会被用在聚餐中,今天祭祀者们会用上供的食材开伙,配上供品里的酒水,热热闹闹吃上一顿,顺便招待出了大力气的两支乐队成员。<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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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节目就有些乏善可陈,方长耳力甚好,他听每年都来得人议论,接下来就是祭祀者们站在原地听乐曲喧嚣,顺便等着炉中香燃烧完毕,而后大家共同再行礼一波,这次祭祀才算得上圆满结束。<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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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继续等待下去,干脆从树上跳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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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转到这座江神庙后方,顺着飘扬的香火,去拜访本地江神。<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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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神河神江神,和城隍土地一样,可能是天地委派,也可能是官府敕封,有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动物妖怪,各地情况并不相同。<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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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神不会掌管整条江,而是如土地一般,只掌控江河的一段,以及两侧水岸,具体情况也无统一标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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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洞盱江也是这条江水的一段,为洞盱江江神所掌管。<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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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见到洞盱江江神后,发现对方竟然是一幅渔夫打扮,看起来为不知道哪个年代里,洞盱江上曾经的渔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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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通报了姓名后,江神问道“方上仙自何而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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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乃是云中山里一散人,前不久云游到利州,准备折返,便来此处欲要顺江而下,经兴庆府回山。”<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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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江神询问,方长答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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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在此见不到任何船家,打听后,发现他们都来此处祭祀,故赶过来瞧个热闹,顺便在祭祀结束后,雇个船向下游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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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适才,在下见到这祭祀还挺有趣,起了兴致,就过来拜访一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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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兴庆府却也顺路。”洞盱江江神笑道,他姓卓,在此地也算常见“不知道在方仙长看来,有趣在何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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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笑道“我观这些船家们,竟然合力编了纸竹彩楼焚烧,这个卓江神应当收不到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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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雇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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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江神听见方长所问,小心地解释道“那些都是都是竹子和纸所做,和香火不同,烧了就是烧了,无法收到。”<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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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就算能收到,这些彩楼车马也不会变成真的,小神要一堆竹篾捆扎纸糊东西,并无用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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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打扮的江神,名叫周蓬,本就是这洞盱江上渔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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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这个名字,乃是当年他出生时,父亲听着屋里婴儿啼哭,转眼看见自家船上船蓬,拍拍脑门所取。<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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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前乐于助人,常急人之所急,解人之所困,救人于危难之时,还素爱悯人之凶,乐人之善。后灾难来临,周蓬英勇智慧,救下来数百条人命,并因此身亡。<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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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的百姓们感念周蓬之德,在这洞盱江边设庙祭祀,追忆其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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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前任江神功德圆满,去那轮回路往生好人家,于是他就被江神选中,托梦百姓从而就任,成了这洞盱江江神。<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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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江神的职责范围,大约是这江神庙上下游百里,包括洞盱江本身,及两侧江岸,具体多宽并无定数,但是他与洞盱江两侧山神土地们,都清楚自己辖区边界。<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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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这位突然上门拜访,拎了方砚台做礼物,并自称是“云中山方长”的人,江神颇有畏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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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他完全看不出面前人的深浅,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对方身形与自然天地融洽相和,行动处又有灵韵随身,必是比自己强非常非常多那种,很高很高的高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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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神小心奉陪着方长,还奉上了自己这里所藏最好的灵茶。<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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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样一位高人前来拜访,江神畏惧之余,心中又很高兴,因为对方带着礼物前来,明显有善意——与这样的高人结识,想来是好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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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方仙长拎来,作为礼物的砚台,是在江神庙旁唯一那家文房四宝店中,所买的上等品,比江神所用的好一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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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山神土地水神这类神祇来说,识字是就任的基本条件,所幸周蓬在世时,也粗浅认得些字,勉强够格。<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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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成神之后,生活一成不变,寂寞得紧,于是周江神寻了相关书籍,偶尔去私塾旁听,现如今也很有学问,阅读书写都不在话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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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能看出江神的局促,不过他不好出言安慰,只好聊天缓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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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周棚的解释,他问道“周江神为何不设法阻止?”<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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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神摇摇头,说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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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上仙有所不知,渔民们祭祀,本无太大作用,虽然敬献了香火于我,但这并不是一场交易。即使他们不理我,只要在下还是洞盱江江神,平日所做之事就是职责所在,不能亵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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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们毕恭毕敬,或者具献上好供品,让香火旺盛,在下也无法多看顾他们分毫。毕竟职责之外很多事情,做了反而于世道有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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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年年的祭祀,说起来并不是为了供神,而是为了心安,所以形式如何并无差别,一切都是‘他们乐意就好’,反正那些都是纸竹所制,并不浪费。”<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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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点点头,算是理解了江神的想法。<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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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喝了口茶,细品了下,感觉茶叶口感很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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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他惊奇的是,这茶的风味,竟隐隐有些像他在仙栖崖上,自采自晒的无名茶。<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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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江神这茶叶不错。”<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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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仙长好眼光,这是旁边山神所赠灵茶,乃是远方修行人从险峻灵秀之地采来,又用特殊术法温养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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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凡人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仙茶’,经常饮用可以益寿延年,百病难侵。就算对我们这些人,这种灵茶也是种难得的灵物,对己身大有助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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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方仙长喜欢,不妨一会带上些许。”<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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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摆手道“多谢周江神好意,却也不必,因为在下于崖上自制了些茶叶,倒是感觉和此茶味道相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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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下有些孤陋寡闻,并不知这是灵茶,看来也是在下幸运,有了无心之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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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继续聊天,结果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这次天地大劫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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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最近一年多,修行人和神祇们中间的普遍话题,基本聊天就离不开这个。<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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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神周棚沉吟了下,充满希冀地问对面方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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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神从同僚们那里听说,天下已经有大劫降临,远方几州已经开始大乱,而同一时间,各地衙门却多有诡异失灵。”<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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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怕的,是无人得知这大劫从何而起,又将因何而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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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仙长您见多识广,不知于此事上可有消息?这次大劫,会不会影响到在下这水府?会不会影响我在岸上的小庙?”<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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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周江神的问题,方长无力回答,只能沉默地摇摇头“在下也不知,就像江神所说,此次天地大劫太过晦涩,近来有些好转但依然无法看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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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棚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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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对面周江神的表情,方长安慰道“却也不必太过担心,最近我经历了些事,大致能得知,此次大劫,部分应当与妖怪们有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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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妖怪正在隐瞒行迹,四处串联,似乎在密谋什么,而且涉及范围非常广泛……不知道这洞盱江里,妖物多不多?”<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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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多。”江神说道,“渔民们捕捉的勤,水里生物们寿命较短,熬不到有概率开灵智时,而且鱼类相对来说比野兽难不少。故而这些年来,洞盱江里妖怪数量很清晰,且大都与我熟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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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头,方长嘱咐道“那就好,只要密切关注水中动静,多与妖怪们走动,不要让他们被那伙人招揽了去就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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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仙长指点。”周江神敛衣拱手,诚心一拜,他暗自下定决心,回头就按方仙长所说的办。<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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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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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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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雇船什么价格?现在方便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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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方长就来到了江边,他随意找了位船家,询问价位。<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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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这里停泊了大片各式各样的船舶,船主船工们正搭着踏板,从岸上往船里补充给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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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活人众多,甚至吸引了批售卖早餐的小贩来,一时间竟有些热闹。<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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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好,不知道您是渡江还是行船?”听见方长问话声,正在忙碌的船家转过身来,见是位翩翩佳公子,遂礼貌地行礼回话。<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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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说道“在下想雇艘船,顺流而下去兴庆府。”<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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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冬雨后 现晴空】

“哦?客官要顺江向下游去么,那我的船不行,您得找带帆的船。”船家指了指岸边,自家的大乌篷船说道。

“却是为何?”方长有些好奇,遂开口发问。

船家摇着头告诉他

“顺流而下容易,别说船,就算竹排都能做到,但是送完客人再逆流回来,可就不是简单事儿了。”

“从下游溯返,还是需要有帆借风力,不然光靠摇船橹或摇浆,逆流走上几百里,想想都不太可能。”

“若是客人不嫌弃,在下就帮你找个朋友,他的船有帆。顺流而下的话,按天给钱,包含三餐饮食,行快行慢听客人吩咐,价格倒是不贵。”

方长拱手笑道“甚好,那就麻烦船家了。”

这船主将肩膀上一大捆缆绳,往旁边木桩上挂住,走到不远处,对另一位中年汉子喊道

“嘿,老周,有活儿来了!”

“诶?”那老周正在忙碌着,叠起一堆渔网,听见喊声道“是那边那位客人么?咋了?”

“客人要顺江而下去兴庆府,我这船做不来,所以找你。”

“好,多谢,回头请你吃酒。”老周大喜,立刻放下渔网直起身,朝方长迎过来,“客官,您要雇帆船?”

“是我。”方长笑道。

他打量了下对面这个船夫,见对方衣衫发髻鞋袜都齐整,显得挺利落,又看对方所指帆船,擦洗的甚是干净,心下满意,笑道“船家甚么时候能出发?”

“还要装些粮食与柴水,再等周围船只让开水道才能成行,大约要下午。”船夫老周拱手道“若是客人着急的话,在下去与周围人分说,让他们暂缓装货提前让开,中午也能成行。”

“不必,”方长道,“我并不着急,莫要扰了别人生计。”

“客官仁心。”

“先算算船钱吧,我交个定金,而后下午出发。”

“好的,客人您可以在旁边城里转一转,这里市面兴隆啥都有,适合给家人捎些特产。而且船上提供的餐食简陋,只有米和临时捕的鱼,以及一些菜蔬,客人或可自行购买些副食。”

………

冬季是江河枯水期,水面较窄,不过也有二里之遥。

一艘小帆船顺着水流,悠悠行于江上,帆骨如肋,像扇子一样张着,借风势疾驰,速度超过骏马,而且时刻不停歇。

方长立于舱口,看着远方的水天一色,静静待着。

冬日寒风铺面而来,但他丝毫不惧,只是出神地看着这片天地,还有在风中不断起伏地船头和江面。

头上乌云缓缓汇聚,遮住正在倾斜的太阳,没多久,细细冬雨带着彻骨冷意洒下。

他抬头看看天空,而后后退一步,站在舱口内,避开雨珠,默默看着阴暗的四周,以及江面上被雨点打出的细碎波澜。

“客人小心着凉。”

旁边周姓船家披着蓑衣,关心道。

船家照看船帆与风向之余,也在和自己儿子一起,看顾着船边几根钓竿,他们后面角落里还扔着个小网,明显刚刚用过。

由于这趟是载客,新整理好的捕鱼大网,被周姓船家收了起来,没有使用。他只是在掌帆掌舵之余,用小网和鱼钩,钓些大鱼,捞点虾子,晚上可以烹了吃。

方长道了声谢,回头进了船舱。

冬雨一直到傍晚才停,当然也可能是船儿行的疾,离开了降雨区。后方远处乌云滚滚,前方晴空万里,西面夕阳的金光洒下,让船帆变得如同火炬,后面帆影在船首劈开的波浪中,随着水花一起破碎。

船家看夕阳已经接近地平线,转身收了帆,让船儿渐渐慢下来,才对船舱里方长笑道“准备靠岸了,要找个地方做晚饭。”

话音落下,他取出竿子,将船小心地撑到江边泊好。

这帆船还算大,甚是宽敞,里面用具也齐全。船家把两个小泥炉子里面的火弄旺,添了些柴,开始做饭烧水,准备三人的晚餐。

方长看向外面。

这个停泊处,是片野外荒地,两侧虽非乱石,但也地势嶙峋。故而两边没有农田村落,倒是有不少乱杂的树木,横竖支棱着,显得很荒凉,又让这艘小船显得甚是孤独。

“客人,开饭喽。”

船家将方长喊进舱去,给他端上了米饭,还有条简单烹熟的鲜鱼,个头大肉也肥,还有盘油渣虾子炒青菜,以及一壶热茶。

昨晚这些,船家和船家儿子一起,去了旁边小桌,不准备打扰顾客进食。

见那父子二人准备用的饭菜远不如自己的,方长开口邀请道“船家不用这么生份,既然同舟,便当共济,都过来同吃如何?我一个人吃饭也太冷清。”

看到船家满眼犹豫,又摇着头准备张口拒绝,方长立刻劝说“正好在下对这江上生活,也很感兴趣,不如过来一起边吃边聊,顺便给在下解惑。”

这番话终于说动了船家,他带孩子一起,端饭碗过来坐下,还有些拘谨。

方长转身打开自己的青布包裹,拿出一挂香肠,说道“烦请船家切了佐餐。”

船家应了下,接过香肠,起身去切了装盘。

看见对面的少年只是默默扒饭,不太动筷,方长挟了一大块鱼肉放进对方碗里,问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少年停下筷子,礼貌回道“回客人的话,我叫周帆,过了年十一岁。”而后继续扒饭。

说话间,船家端着个粗瓷盘子走过来,放在桌上。

盘里香肠斜斜切了片,刀工很好。这种香肠是用肠衣,灌了团粉和碎肉所做,调料很足,保质期很长。伸筷子挟了片,侧面粉嘟嘟的,露着些碎肉丁和碎葱末,在灯火照耀下有些油光,很能引起人食欲。

“客人是否用些酒?不过这次出行急,现在船上只有粗劣米酒,还望不要嫌弃。”船家又拿了两个小碗,抱个罐子过来。

“不必,喝我这个吧。”方长拎起腰间葫芦,夺过酒碗,给两人倒上。

“那怎么使得!”

“尽管喝,别看我这葫芦小,能装下好几桶酒哩。”方长笑道。

船家自然不信,认为方长在说笑,不过见方长态度实诚,怕过度谦让恶了客人,于是不再作声,接过酒碗和方长轻碰,小口饮着。

半碗酒下肚,方长问道“您行船至今有多久了?”

周姓船家叹了口气“已经十几年了。”



128、【月夜行】

不等方长说话,借着些微酒意,船家周长舵似是回答,又像感叹地说道

“这艘船,是在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我爷爷置办的。家里世代行船,上一艘已经破败不堪,难以使用,我爷爷不得不拿出家底,又向周围借了些,才换了艘新船。”

“那时候家里的旧船,据我父亲说是一艘乌篷船。买全新乌篷船的话,比帆船要便宜不少,而且好驾驭。不过爷爷力排众议,拍板定下来,多花点钱,弄艘帆船。”

“结果卖掉旧船,咬牙买了新帆船后,家中穷的底儿掉,连父亲结婚的钱都拿不出来。还好我父亲聪明勤快,学会了掌帆操舵,风里来雨里去两年,载客捕鱼,填上了买船的窟窿,攒够了钱,这才有了我。”

方长举碗敬了下,待双方共饮了一口,说道“也是不容易,行船很劳累吧。”

“习惯就好,”周长舵说道,“最近也是个淡季,您雇船的时候,我正在收拾网,准备出来捕鱼。”

“冬天还捕鱼?”方长好奇问。

周长舵点点头“是啊,不然没吃的。而且我们这行当,也没其它营生,没有田地、没有店铺,只有这艘船和两只手,不行船的话,没有别的进项,可是坐吃山空啊。”

“还好这洞盱江上,冬日里天气虽冷,但不封冻,只是水太凉无法下水,倒也不影响载客和打鱼。可惜的是,这次出行太急,船上没能备下些高度酒,不然拿一点来招待您也不错。”

“冬日行船往往会备上些,若是打渔时不小心浸了水,须得喝点暖和身子,不易得病。只是城中没得卖,需要往上游三里处,那儿的一个小渡口,只铺了一条短栈桥,有酒家支了个棚子在旁边,鬻卖高粱烈酒,到那里才能打上一瓶存着……”

两人吃了几口饭菜,方长继续问道“船家最近收成如何?”

“不怎么好。”周长舵苦笑着说“我们这行,不仅仅是苦累,那都是小事儿,习惯了就好,很好熬。像今天这样的风雨,平常是不会影响我们干活的,风雨之中照旧劳作,倒是还可以。”

“最可怕的,还是收成没有定性。”

“载客是最好的活计,路线明确安全,价格公道,很有赚头。但是需要乘船的客人不常有,我们为了不被饿死,平常只能以打鱼为主,”周长舵指了指地板上,“里面就是底舱,平时便用来放鱼。”

“只是鱼价随着品类不同,区别很大,若是哪天运道好,多抓几条富贵人家喜欢的鲈鱼之类,能轻松上好多天。打渔,还是要抓那些富贵人家喜欢的品种,而且还能卖出去,才可以吃上饱饭。”

“这里面风险很大,无法间断地劳作,总是会让人又饿又累,不过回到家能看媳妇孩子笑,一切也都值了。”

方长静静听着,未发一言,只是默默拎起酒葫芦,给对面周长舵满上。

他想起了前世一首诗,“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对于眼前人所说这幅现实景象,形容的算是淋漓尽致。

饭毕,船家周长舵喝多了酒,睡得很香。

还是他的儿子,那在一旁吃了个肚圆的少年,将其背回睡处,又洗刷了餐具,而后请方长早些就寝歇息。

却是个懂事的好娃娃。

…………

方长并未受到酒的影响。

且不说这米酒的度数太低,就是最烈的高粱酒,他也能随便喝上两桶不带皱眉的。婉拒了少年周帆的劝说,随意地坐在船头,仰头看着月亮。

江上月色很美。

银色月华轻轻洒下,照耀在水面的薄雾上,让周围变得朦胧似梦。

月色明朗时,自然显得夜空星稀,只有水中那轮圆月倒影,和空中的圆月一同,给周围带来皎白光明。

一切如铺了白色轻纱,倒是与方长身上衣服同色。

轻轻深呼吸了几下,他有些想躺在此处,于月亮照耀下,听着江水声歇上一晚,应该也是种美妙体验。

只是,方长看了看周围,忽然心中一动。

他冲船舱里面轻声说道“周帆小哥,我要下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先睡吧。”

里面船家儿子有些担心,嘱咐方长说道“客人小心,不要走远,莫要迷了路,也不要失足掉水里,若是有事就大声呼救。”

方长点点头“吾自省得。”

而后他跳下船,双脚踩在泥土地上,沿着岸边朝上游行去。

晚上的荒野静悄悄的,只有草丛中偶尔的虫儿鸣,旁边江水的哗啦声传来,反而让岸边陆地,显得更加静谧。

缓缓地走着,方长品味着这片天地,心中很是安逸。

这与仙栖崖上完全不同的景色,给人以新奇体验,让他感觉自己的心灵,也被江水冲刷过一遍,更加澄澈剔透。

夜风来回换着向,有时带来冰雪味道,有时带来水中腥气,有时还将新鲜泥土的气味搅合过来。

随着呼呼寒风,隐隐有呜咽哭声,从前面传来。

方长笑了笑,快走几步。

片刻后,他接近了哭声的来源,不留痕迹地靠过去,没有引起注意。

江边有一只巨大的龟,极为人性化地靠在水旁大石上,头冲着江面,正在嚎啕。

这一幕让方长颇感新奇。

他等了会儿,见这大乌龟不转头,航道也被堵的厉害,方长还是开口说道“不知遇到了何种难事儿?竟然哭的如此伤心。”

这倒是符合修行人们爱管闲事的性格。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那正在哭嚎的大号乌龟,一下子被吓到了。

正持续不断涌出的眼泪,大惊之下,多数被咽了回去,呜咽声被堵在了嘴里,发出简短急促的“吱儿”一声,像壶水烧开壶笛响。

受到惊吓,乌龟快速行动起来,速度完全不像背着沉重躯壳,

这只炼化了横骨的乌龟精,急速朝几尺外蹦了过去,拉开与方长的距离,而后回身高声问道“您是谁?!”

“云中山里一散人,今夜无意中游荡至此,却见妖兄在这里痛哭,”方长答道,“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129、【半生蹉跎前路茫】

“……”

江边老龟依然惊魂未定。

大半夜里,自己独自一龟在这月下清冷的江边待着,正悲从中来哀嚎哭泣时,突然就冒出来个人类,同自己说话。

这也太吓龟了。

可惜龟没有汗腺,不然定会冷汗直冒。

毫无察觉!

这个人类就这样来到了自己身后,整个过程并不是无声无息,但自己情绪激动下,竟然丝毫未觉,这可是千余年妖生的头一次。

还好对方后面的语气温和,并且听语气,隐隐是对自己哭泣有些关怀或好奇之意,不是自己下意识间所以为的那种,突然现身报个名号,而后斩除自己这个妖类的暴躁修行人。

这让他心头稍稍放松,毕竟目前看来,如果对方要斩了自己,绝对逃不过。

自己在陆上速度太过缓慢,现在离着水还有几尺,若是对方出手,自己很可能没机会扑进江里,只能引颈就戮。

定了定神,老龟才稍稍放下了些戒备,收回张开的爪子,并将随时准备缩回壳子里圆滚滚的脑袋,稍微往外伸了些许,喊道

“这位兄台您无声无息的,也太过吓人啦!”

被这么一吓,老龟也没心思哭了,而是专心应对起面前人。

老龟定睛朝来人看去,只见对方身着素衣,发髻间插着根细银簪,面容俊朗,身形颇长,立于月光之下,衣角与系带随着夜风轻飘,逍遥不似凡间人物。

最让他注意的是,从前面看过去,来人背后斜露着个柄,好像是一把长剑,让老龟不由得心下畏惧。

方长微微笑了下,如春风化雪“是在下疏忽,抱歉。”

听见这番话,老龟心下稍定,圆滚滚的脸上现出丝羞意“却是在下因悲失态,让兄台见笑了。”

摆摆手,方长表示理解。

不过老龟想及前方这位白衣人,应当修为很高见识很广,或许为自己机缘所在,便将自己所泣之事说了出来“小妖我所悲伤的,乃是自己久久不得化形。”

“哦。”

方长心道,这又是一个卡在化形关口上的妖怪。

看来作为妖物修行路上的大关卡,化形还真是名不虚传,类似老龟这种情况太过常见。

这道关卡就像个大筛子,每个妖怪都要过上一遭,但筛子的网眼甚细,故只有小部分妖怪,才能有幸抓住机缘,得以化形为人,找到后面修行路途。

长久憋住的话语,就像堵住的水闸,一旦有了开头,接下来就会一泄如注,再也堵不上。

因此,老龟不由自主的,朝面前的陌生人开始絮叨

“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归圆。从开慧起算,我今年一千岁了……一直在这条江里住着,算是生于斯,长于斯。但刚开灵智,炼化横骨那段日子的记忆,已经久远到模糊。”

“一千年实在是太久,久到本以为可以记住一辈子的情形,渐渐被从头脑中抹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无踪迹。”

“如今我寿数量已经过去大半,每日勤加修习,却依然感受不到化形机缘临近,或许今生无望,不由得悲从中来,是以靠在江边哭泣。不合被兄台撞见,实在是有些让人惭愧。”

“庸碌大半生,却在此处无有存进,真是‘年光只恐尽,半生已蹉跎’,唉……”

各种非人生物开灵智成妖后,寿命会有一个飞跃,不过所增加的寿数,也受其本身寿命影响。

龟类往往化形很难,而且大多数的龟,寿命并不长,倒是眼前这只老龟,属于龟中较为罕见的长寿种,不过由此带来的,是他化形困难程度,再次翻倍。

见龟妖依然在为刚刚的哭泣而羞赧,方长拱手道“是在下唐突了。”

老龟归圆微微沉吟,继续说道“兄台当是有大本事的人,不知能能否看出,在下需要多久,才有机会化形?”

“唔。”方长沉吟了下,问道“你这些年来,可曾吃过人或者吃过妖?”

“不曾,幼时曾见高人,告知此事,从未敢尝试,也不感兴趣。”老龟摇了摇自己脑袋,“那时我还是个小妖,也没有资格攀附,只是严格遵守吩咐。”

“那就好。”方长道。

而后他想着,既然遇上了自己,也算是面前龟妖的缘分,便运转双目,朝乌龟上方看去。

“消息并不好。”方长摇头说道,这话让对面乌龟一惊,立刻打足精神,听着方长接下来的话。

“以在下微末道行观之,龟兄化形之事,在百年内没有什么希望。”

他据实以告。

对面的归圆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看见对方这幅样子,方长拱了拱手,没有继续说话。缘分一事,强求不来,即使方长已经是有小成的修行人,也无法突破这个,揠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

老龟脸上的浓浓失望,完全无法掩盖住。

他朝着方长轻轻施了一礼,而后落寞的转头,重新跳回江里。

方长看着月华洒在江面上,被乌龟入水激荡起的涟漪,随意四处反射着月光,月影也在波纹相荡中变得破碎,就像洒了满地的碎瓷器。

他摇摇头,折返朝回走去。

…………

……

清晨阳光,明媚无比。

方长起的很早,简单修习了下,不过到了此时,经历过明心见性后的突破,每日早早起来吸取那丝太阳真火,已经用途不大了。

不过方长还是维持着早课习惯,估计要等再有大进境,等到彻底无需自己修习后,他才会取消掉这个习惯。

船家父子起的也挺早,他们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招呼方长去吃

“早啊,快来吃饭啦~”

“好的好的,我这就来。”方长将手中书本放下,重新塞进包裹里,而后走到饭桌处。

早饭以粥为主,船家还给方长煮了个鸡蛋,也是对客人的优待。

周长舵精神的很,看来昨天傍晚的喝醉,没给他造成任何负面影响,反而让其睡得更稳了,他边就着咸菜条和鱼干,呼噜呼噜喝粥。边对方长说道

“吃完早饭,我就开船出发,约摸着今天下午,我们就能在兴庆府靠岸。”



130、【我可不一样】

“嗯,辛苦了。”听到船家的话,方长点点头。

周长舵赶紧说道“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应该做的,而且这来的路上顺风顺水,船轻便的很,并不费力。”

方长端起碗,继续吃早饭。

煮粥的米是今年新粮,连州的米很好,船家将米下锅煮之前,方长看到过,米被舂的很仔细,颗颗晶莹剔透,细长饱满。

将米淘洗干净,下锅大火煮至开花后,喝起来软绵顺滑,且有一股稻米清香,让人十分舒服。

咸菜是周长舵自家所腌制,就放在船舱角落的大陶坛子里,吃时捞个切了就是。

深橙色咸菜条切得粗细一致,装在小盘子里,上面还洒了几滴芝麻油,在窗口斜照进来的朝阳下,闪着诱人亮光,与白米粥十分搭配,很是下饭。

周长舵告诉方长,这小咸鱼干也是自家所制,每次打渔都会剩下些小个头的,取其中某些比较美味的品种,撒盐蒸熟,风干制成。

虽然略硬而且有刺,但味道很鲜美,而且硬刺对于方长来说不是问题——他连钢锭都啃的动。

作为乘客,方长还额外有个煮鸡蛋。

蛋是家养土鸡下的,红色外皮,火候恰到好处,剥开后蛋白弹嫩,蛋黄柔软橙红。

饭桌对面,少年周帆正坐在他父亲身旁,喝他自己那碗白粥,说是少年,其实也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

只是这个时代,人生一切都早,早早的懂事,早早的干活,早早的成家立业,估计顶多再过三四年,周帆也就该成家了。

看着少年单薄瘦削的身躯,方长将手中掰开的鸡蛋,放了半个在他碗里,说道“我吃不完,这个给你。”

旁边船家周长舵看了看,没说什么,继续喝粥。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道了声谢,方长摆摆手,而后三人合力,将锅里白粥一扫而空。

…………

饭后,周长舵自去起船,重新回到江心,顺流扬帆而下。

方长坐在船头,看着朝阳下波光粼粼的江面,以及旁边偶尔路过的船只。

楼船高耸,耀武扬威,那是富贵人家所乘;两三桅的船盖着篷布,吃水很深,那是往来载货的主力;无帆小浆船,也有用橹篙的,上面往往有一两个附近渔民在劳作。

周长舵是操船老手,掌舵使帆非常稳,无论江风变为何种方向,他都能让这鱼骨一样的帆借到风。

船儿如同在江面上滑行一般,驶得飞快。

船舷处,少年周帆专注地盯着几个鱼钩,待哪个有了明显动静,就上前收放,将渔获扔进底舱。

偶尔,他还看着前方鱼群,估摸好距离,将船上小网撒圆扔下去,捞起一兜各色水生物。

方长看了会儿江面,就将视线转了回来,看着周帆。

待少年抓起第四条大鱼时,他出声问道“你平常每天都这样做活么?”

周帆麻利地将鱼摘下,扔进底舱,转头对方长说道“唔,也不是每天这样,只有载客时,我才如此钓鱼撒网,平常打渔时,我要和我爹一起抛大网,那个抓鱼更快。但是用大网的话,我就没有时间用鱼钩了。”

“累不?”

“不累,我从小看这个,长大些就一起做,早就习惯了。”少年说道,“我爹说了,我参与抓的鱼,卖掉后大部分钱都要给我存着娶媳妇,不过他会拿出一成来,让我自己攒着,做点自己想做的。”

“哈,不错,那你准备用来做什么?”

少年有些意气风发地说道“周围很多人家都这样,不少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也有宽裕的零花钱。但那些小子们,大都拿去买肉或者买零嘴儿吃了,我可不一样。”

看着对方这幅神情,方长哑然失笑“怎么个不一样法?”

周帆将胸膛一挺,道“我可是有理想的人。”

“哦?”方长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个词儿可不多见……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想识字。”少年郑重说道,“城里有几家学堂,花费我已经打听好了。再有两个月,我就能攒够束脩和买书本笔墨的钱,那样我就能去学堂里学上一年半载,识些文字。”

“确实是不错的理想。”方长称赞道,“然后呢,上完学后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回来行船打渔啊。”少年周帆理所当然地说道。

方长“……”

见坐在船头的方长没说话,周帆给他解释道

“我爹年纪越来越大,家里这条船总是要有人继承,而且家里人一定是要吃饭的,所以行船打渔是必需之事。”

“而且,我上学堂只是为了识字,又不是想去科举考进士当官。”

这个理由倒是很朴实,方长点点头,却也理解。

旁边正在调整帆向的周长舵,听见二人对话后插言道“客人见笑了,这孩子其实是被人蛊惑了。”

“哦?何出此言。”方长一奇。

“倒也不是坏事儿,”周长舵说道,“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有个在我们周围住了段时间的人,到处和孩子们讲识字的好处、识字的用处,街坊邻居里不少孩子都听进去了,不过家里行船的就帆儿这一个。”

“忽然有一天,那人突然不见,行李都没收拾,这事儿不知怎地惊动了不少人,有那身怀道行的人告诉我们,那个人可能是妖,而且是大妖。”

旁边的少年倒是有些焦急

“爹,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啊,天下还是道理最大。”

船夫耸耸肩

“这个我也说不好,总之你感觉没问题就去做呗,上学又不是啥坏事儿。而且有见识的人都这么说,想来他的话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我还得攒钱给你娶媳妇,没本事供你读书,只能靠你自己攒钱了。”讲到这里,周长舵的表情有些黯然。

周帆赶紧安慰道“其实挺好的,爹,你把卖的钱一成都给了我,再有两个月我就能攒够了。”

方长调整了下自己在船头的坐姿,对二人笑道

“在下也算有些见识,以我观之,那个人说的确实不错。即使不去科举,识字也是好事儿,这辈子会受用无穷,何况艺多不压身,这也是学本事。”

他接着对周帆说道

“既然你有向学之心,让我看得心下欢喜,那么我也帮帮你。”





131、【清江岸边亦繁华】

“吾观你用网所抓渔获中,颇有些龟与鳖,你都捡出来扔了回去?”方长坐在船头,指着周帆身旁小网,似笑非笑问道。

由于刚刚已经使用过,这张粗布与麻作为材质,制作的很精心,看起来十分结实的网中,尚装满了渔获,不能进行下一网。

比起鱼钩来说,小网确实不太容易捕上大鱼,这可能是个概率问题。

这张小网中,个头稍大的鱼,已经被周帆放进了底舱里,那里储备着一定量淡水,可以保证它们在上岸时,或者摆上船里砧板时,依然维持鲜活。

剩下最多的,是各种虾子——就是方长昨天在这条船上所吃过那种——还有些夹杂着水藻和细碎水草的小鱼,诸如黄道土、桥丁、鲻鱼、白鱼、沙踏皮,以及零散几只寸许大小龟鳖,都在缓缓动着。

听到方长所问,周帆嗯了一声说道

“那些没什么肉,也没法吃。就算是长成了大个的,烹起来也很麻烦,没人会要,连我们自己也不会吃。”

方长笑道“那你就挑小个头龟鳖,装上半篓与我,吾要作价买下。”

周帆手上鱼线顿了下,转头对方长说道“客人要这个做什么?这些没什么用,花钱买太过浪费,直接送您便是。”

缓缓站立起来,方长走到一侧船舷,背着手看向远处江岸

“我家门口有个水潭,周围风景还算秀美,只是新落成不久,其中生物稀少,太过冷清。”

“刚刚看到这网中龟鳖,忽然有些想法,干脆买些回去,放进去养起来,也算给那个水潭增添些色彩。”

“小兄弟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周帆学着父亲的样子,拱手欠身拜道“举手之劳,当然乐意之至,而且无甚成本,送与客人便是,无须使钱。”

方长将自己声音调成威严,对少年说道

“说了我想帮你,收着便是,早些进学识字,于己于世界都有不小益处。而且我平日行为中,所持道理,首先便是不能轻易得人无故馈赠,还望理解。”

二人有些为气场所慑,不敢拒绝。

方长想帮这个少年,只是心中喜欢,无关道德,也无关良俗,毕竟他身入修行,也是方外之人,这些俗世牵绊,于自己关系不大,甚至也不太在意少年想法。

非要评判,他这次行事有点我行我素了。

少年开始动手,在自己每次下网所得中,那些乌龟与鳖挑出来,放进竹篓中攒下。

…………

待到行至兴庆府时,周帆连续下网,积攒了半竹篓小龟鳖,交给方长换了些钱,而后心满意足地随着父亲周长舵,齐将船驶离码头,扬起帆乘风,逆流而上离开。

父子二人干脆将竹篓也送给了方长。

他接过竹篓,挂在腰间,和酒葫芦一左一右,倒是挺对称。

兴庆府这边的景色,倒是让方长感觉甚是熟悉。兴庆府比起怀凤府来,稍偏西南,此处码头在兴庆府最南端,距离怀凤府将近百里,到云中山反而只有一百五十里左右。

同一条大江,在连州被叫做洞盱江,而在这里,却被叫做清江。

从云中山发源的白沟河,最终也是汇入了这条江,不过交汇点在更下游的地方。

由于交通便利,江中鱼可以直运到怀凤府。方长记得,他曾经在怀凤府城的悦来居,遇到那里售卖“清江笑口鱼”,是那家店的招牌菜之一。

不过,比起怀凤府悦来居的招牌菜,码头附近的水产更加新鲜,花样更多。

而且此处由于是交通要地,人来客往,货殖繁多,居民甚重,又有水关陆闸,百业俱兴,繁华程度不下于兴庆府府城,只是没有城墙而已。

方长吃了顿以鱼为主的餐饭,在这石金渡的市集上闲逛,感受此处人文风物。

虽然同属兴庆府,这里的习惯是稻饭羹鱼,连周围饭馆中,所提供主食也是以蒸米饭为主,装在小木桶里端上来,随便吃。

但若是到了兴庆府城周围,就变成了稻粟掺杂,而到了云中山下,就变成了粟为主食,面食次之。

“米糕——!上好的米糕嘞~!”

道旁两侧叫卖声阵阵,摊主们甚至店铺门前伙计们,此起彼伏呼喝着。

虽然还是以将自家所经营东西讲清楚为主,但各家纷纷选了比较有趣的词,有的甚至带上韵律,以求更加吸引注意力。

与其他人相比,这家米糕的小摊,吆喝内容并不出色,但前面排起的队伍挺长。

方长上前拍队买了一小块,这米糕摊子货量不多,只有两板,切了称重售卖,不过糕的形象很好,味道听周围评价也很不错,才吸引了这许多人。

米糕是糯米所制,不过这石金渡,南来北往人太多太杂,故而大家对米糕的称呼略有不同,有人叫它切糕,还有人叫它枣糕。

因为这米糕是糯米制成,将泡好糯米一层层铺在大锅里笼屉中,又铺上三四层北方某地特产的小枣。

那种枣子十分甜,成熟后撕开能拔出糖丝儿来,故而糯米中不用放糖,这糕就甜的美味。

售卖时,摊主用块薄木头片,将糕轻轻划开,包在黄纸中上秤,而后发卖与顾客,甜甜的枣子就像馅料,和粘口的清香糯米很相配。

唯一的问题,是冬天凉的过快。

连枣核嚼碎,慢慢吃完,方长清洁了双手。

接下来,他准备找车去兴庆府府城,而后一路向东经怀凤府回山。

随意找人闻名了此处车马行位置,方长正朝那边走过去。

忽然,他见到一小童,正拎着副碗筷站在路旁,神色焦急地看着每个人,脚下还有个小包裹,神态很是奇特。

由于记忆超群,他感觉这小童有些面熟。

修行人爱管闲事的心态发作,方长笑了笑,上前问道“这位小哥,你在等什么?”

小童闻言,扭头仔细地瞅了方长一眼,见并不是自己等待的人,有些警惕地看着他,说道“并不是等你。”

说话间,有位青布衣衫的中年人,从长街另一头焦急地奔来,神色紧张,不断地看两侧周围。

眼光扫到小童脚下包裹时,他眼睛一亮。

于是中年人紧跑几步,到小童和方长身前,略微忐忑地说道“二位请了,在下刚刚从此处路过,丢了个小包裹。”





132、【固执乔娘子】

方长见对面这位青衣中年人,道谢间将自己也牵扯了进去,连忙摆手道

“不关我事,我只是过路闲人,过来问下这位小哥在干什么。”

知道自己谢错了人,青衣中年人身形略顿,而后立刻改正,对旁边小童说道“认错人还望恕罪,多谢小哥,刚刚我走的匆忙,将包裹丢了。”

小童倒是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对中年人说道

“这确实是我刚刚捡到的,但这位老叔,能否转过身去,让我看看背面?”

“??”

中年人一头雾水,不过还是依言转过身去,让小童看了眼。

看完中间人的背影,小童十分高兴,双手一拍笑道

“没错了,就是你!”

说罢,他弯下腰,将那个小包裹提起,双手捧着平平往前一递

“还请收好,刚刚我正蹲在街边吃饭,您从我面前路过,正好将包裹掉在前面路上,我就赶紧上前护住,等待您回来。”

“包裹掉在地上时,我才将注意力转过来,故而只看到您的背影,没能看到脸。所以,我只好让您背过身来,看看背影,免得给错人。”

“我娘说过,遇到人丢了东西,要想办法帮人寻回,免得别人着急。还有,这包裹挺沉的,我没拆开看,您赶紧看看不要缺少或者损坏了什么。”

刚刚小童正端着饭碗,在自家门口墙根处,蹲着吃饭,结果这个青衣中年人匆匆走过,而后将这枚小包裹掉在了路上。

小童看到后,赶紧上前,只是他人小,手里还端着没吃饭完的饭,没法追。

于是他只能捡起包裹,重新回到路边站着,在这里守住,并吃完了碗里饭,拎着碗筷等待,于是才有了方长刚刚看到的一幕。

中年人接过包裹,满脸惊喜地说道

“谢谢小哥,谢谢小哥,真要是丢了,估计家老小得揭不开锅半个月。”

说着,他手忙脚乱拆开包裹,却见里面是七八个规整的金银锭,在阳光下明晃晃,耀人眼睛。

青衣中年人脸带失而复得的惊喜,略一点数,见到数目完好无缺,当即便大大松了一口气。

“多谢小哥,多谢小哥,毫发无缺……小哥您这可是救了我啊。在下伍承安,清江南面江阴府人士,不知道小哥怎么称呼?”

“我叫安庆,街坊们都叫我庆哥儿。”小童毫不怯场,回复道。

伍承安左手托着打开的小包裹,而后伸出右手,从中选了粒银锭,就往安庆手中塞“多谢庆哥儿,如此大恩,无以为报,还请收下。”

庆哥儿倒是真的被吓了一跳,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知道钱的意义,连忙挣脱朝后跳开,说道“不行不行不行……”

方长没兴趣干涉,只是在旁边饶有兴趣的看着。

不料,外面动静引起了院里人注意,有位布裙木钗、未施粉黛的年青女子,从后面院门中跨步出来。

她手上还有些水渍,看起来刚刚还在忙,瞅了瞅在场三人,她出声说道

“出什么事儿了?”

正在推让的安庆和伍承安,立刻停住手,看向来人。庆哥儿见到出来的年青女子,喊道“娘。”

“怎么了,庆哥儿,这两位是?”

庆哥儿立刻给方长和伍承安介绍道

“这是我娘,娘,我刚刚捡了个包裹。这位老叔叫伍承安,刚刚就是他丢了包裹,结果现在非要塞钱给我,我不能要,所以一直在躲。”

“旁边这位好看的大哥哥,只是刚刚路过,见到我守着那个包裹,就上来问两句,正好看到伍老叔找过来,就一直站在这里看着。”

听到安庆三言两语将事情讲清楚,庆哥儿的母亲敛身曲膝,微微行礼。

方长与伍承安赶紧回礼,却听这年青女子说道

“庆哥儿说的,我都已经听明白了,街坊邻居们都叫我乔娘子,两位也可如此唤我。庆哥儿做得对,这事儿确实不能要报酬,东西未遗失便好,伍先生还是早些去忙吧。”

伍承安摇摇头“乔娘子此言差矣,此事不仅仅是报酬问题。”

“若是您为了此事收下报酬,那么以后若是其他人丢了东西,被别人捡到,他们也更可能会等待、归还,而不是私自昧下。长此以往,人间将会更加美好……”

但是乔娘子十分固执,不管伍承安怎么举例,都未将她说动。

没有办法下,伍承安求助旁边方长道“这位先生,您看起来就不是一般人,还请您给评评,是不是这个理儿。”

方长点点头“伍先生说的很不错。”

但是,乔娘子依然不同意,她只是摇头道

“两位先生,我只是妇道人家,并不太能得懂这些道理,但是我只知道一点庆哥儿没费多少工夫,等一下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拾金不昧是理所当然的,故而收报酬并不对。”

伍承安、方长“……”

只听乔娘子继续说道

“而且,我认为,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就比如前端时间,庆哥儿病的很厉害,我没办法,只能将庆哥儿背再身后,去府城求医。”

“但家里当时钱不够,差点就没法医治,还好有位无名好心人,不知道用何种手段,赠予了些钱与我,这才治好庆哥儿的病症。”

“等他好了,我就常常对庆哥儿说,要做一位那好心人同样的人,学会热心、正直。”

方长早已经认出来,这是他曾经赠钱救急的母子二人。

他略微沉吟,又看了眼旁边伍承安,而后说道“既然如此,伍先生就不要勉强了,还是快些收好这包裹里的钱财,尽快去照看生计。”

任娘子和庆哥儿一起点头。

见达成了相同共识,伍承安没奈何,也只得将钱收回,和三人纷纷行礼道别。

待伍承安走出一段距离后,任娘子夸了两句安庆“庆哥儿,没想到今日还遇到这种情况,不过此事你白天处理的很好。”

方长也和任娘子道别,而后拍了拍庆哥儿肩膀,称赞道“好孩子。”

而后他拽下来自己头顶的银簪,轻轻插在庆哥儿头发中。

不待二人说话,方长就飘然而去,反应过来的母子二人,想要呼唤和挽留,却转瞬间已经看不见方长身影。





133、【蜗牛状态的方长】

最寒冷的时候已经到来,风凛冽如刀刮过大地,卷起几片尚未被沟渠拦住的朽坏秋叶,抛洒至一些角落里。

由于位置不够靠北,阳州兴庆府的地面,上冻并不彻底,有阳光照耀的地方,积雪消散较快,有些地方,已经能够看到干结的泥土颜色。

方长依然走在路上,独自一个人。

他不仅没行到云中山、回仙栖崖上,在自己的竹木小屋里面,对着火塘烤肉炖菜越冬,也没走到怀凤府,甚至连兴庆府都只是城墙遥遥在望,没有走到。

离开拾金不昧的那位小童后,方长本来要去车马行,买上张第二天早上去兴庆府的马车票,而后去找个客栈住下,再好好吃一顿。

不过,距离车马行还有十几丈时,他身形忽然顿住。

方长就那么立在街边,在个卖馄饨的小摊旁边不远处,一动不动。

就在这片刻里,路过他的行人们,并不像之前那样恍若未觉,而是纷纷注意到了这位白衣似雪、相貌英俊,背着青布包裹的同时,腰间一左一右挂了葫芦和竹篓的年轻人。只是,由于不明情况,大家都下意识离着这人远些。

自感灵觉中有所触动,方长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不去找马车。

虽然坐车很舒服,但偶尔自己走一走,似乎也不错。

他也不再用“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遮掩自己,而是如普通俗世佳公子那样,缓缓行走在街上。

周围往来行人们,虽不忽视他的存在,但渐渐不再受他存在影响,只当方长是位普通路人,如游鱼般从他身旁经过。

而后……

石金渡到兴庆府城几十里的路,方长走了大半个月。

平均每天……不到两里。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完全没有放开速度,而是像在郊游一样,用比路人还慢的脚步,缓缓地行走,而且没有沿着官道。

这段时间,方长随性而行,顺着小路,走走停停,观看未见过的新风景。

随着心情走,他会找个雪窝子躺一天,看天上风吹云动;他也会找个树杈坐上几个时辰,居高临下望着大地。

他游村串镇,与农夫交谈,与工匠闲聊,与孩童玩耍,看人间之乐趣,品世事之百态。

在村镇中补给食物酒水,或者找客栈人家留宿之余,他也会顺道寻觅美食,不管是人家里家常饭菜,还是饭馆小摊的拿手作品,亦或是红白喜事的席面,他都兴致勃勃的去试。

这一路,方长走的也很是开心爽利。

“入城费一文。”

城门口士兵穿着厚袄,上面还打着两个补丁。

冬日暖阳很珍贵,在顺着城门照进的阳光下,士兵懒洋洋的躺着,也不亲自收钱,只是对每个进城人说上一句,让其将铜钱自行扔进旁边藤筐里。

这是普遍做法,方长见得多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个铜子扔进去,而后和周围人一起进城。

兴庆府城规划的很不错,建城时便就好好设计过,还预留了大量地块。于是这么多年下来,此城依然大体保持了最初的规格。

方长所进的是西面城门,正对着兴庆府城中,第二宽阔的街道。

不准备做过多停留,无事的话,他接下来会找个酒馆把葫芦装满,然后用包裹里剩下不多的钱,寻个有特色的小摊,好好吃上一顿,再横穿这座城,往东走去怀凤府。

这段时间的悠然自得、随性而行、放飞自我,倒是对修为很有益。

他灵觉中,认为这种状态保持到回崖正好。

在路边小摊,掏钱买了个少油少盐的旋饼子啃,方长贴着路边径直朝东行去,他记得东城门内不远处,应该有个小酒馆,那里有高粱酒售卖,滋味很不错。

前方纷纷攘攘,有人群聚集。

远远看去,又不是集市,毕竟这城中集市有固定位置,不可能占据这第二宽阔的大街。

如此事情,在寒冬腊月里挺不常见,方长心下好奇,便啃着旋饼凑了过去。

稍近一些,发现却原来是个长长队伍,里面男女老少都有,松松散散排着队。方长耳力甚好,能听见队伍里面的谈话声。

“爹爹,我真的能上学?”

“是啊,你都问了好几遍了,两位简先生说的,当然可以。你之前不一直羡慕赵员外家那个娃有学上么,这下你也能去了。”

“太好了,真想明天就去上课。”

“不用着急,咱们已经排上队了,今天报好名,年后就能去上学。”

………

“闺女啊,上了学可要听先生的话。”

“爷爷我省得,我会乖。”

……

“嘿,李家老二,你也来了?”

“诶是杨老七啊,你也带着他们哥俩来了?我这会儿都没发现你们。这种好事儿,都说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碰到,当然要来。”

“谁说不是呢,我本来还没在意,结果路上碰到几个人,都在说这事儿,我赶紧回家,拽上我家小子就来了。”

“我听说过周围府县办的学,束脩都挺贵,从没听说有这种样式,虽然只是教授识字算数,也真是不容易。我老李半辈子都是个睁眼瞎,以后就盼着我家有力别像我这样。”

“李家老二,你也不用过多感叹啦,两位简先生说,以后如果这样没问题,还会开设夜班,教咱们这种人认字呢。”

“哈哈我也听说了,希望能有。”

“嗯嗯。”

……

嘿,有意思。

方长被引起了兴趣,听起来,这是报名上学?

至于他们口中的“两位简先生”,方长倒是知道,应该是简正清和简正初两兄弟。他们兄弟俩,是这兴庆府最有名的教书先生,十分受人尊敬。

这些年兴庆府里能够考上举人进士的读书人,差不多都是他们的学生,两兄弟算得上是桃李处处。

之前因为两人孙辈独苗生病的事儿,方长和他们有过接触,倒是两位正直的人,但是生活简单,还以为是那种恪守清规的迂腐人。

结果他们竟然搞出了这种场面,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这就是俗世人间的奇妙之处。

方长将最后一块旋饼扔进口里,随手一拍,清理掉手上油渍和碎末,从队伍侧方,朝前走去。

他要看看前面的情况。

却见前面是一个院门,前面空地上,有张四脚方桌摆在空地上,两位高装巾子、月白罩衣的年轻士子,正坐在在前面,手执硬毫笔,在厚册上登记。

简氏兄弟都在,他们一左一后站在桌旁,看着俩士子登记,顺便和来报名的市民闲聊,并亲自维持秩序。



134、【兴庆府书馆】

由于有秩序,方桌前面人不是很多。

大家都很敬重两位简先生,并未围上前。

倒是后面排队的人,从这张方桌处,贴着路边直排出去一条街,并在交叉路口处拐了个弯才到队尾。

看来明年来上学的人一定很多。

这时,正逐一扫视每个人的简正初,看到了方长,一下认出了他。

“方先生!”简正初紧走几步迎上来,恭敬地施礼道“您怎么来了?快屋里请,开正,帮我们取壶好茶来。”

旁边有位看起来是简正初学生的年轻人,闻言微微一礼,快步离开。

方长拱手道“在下正好路过兴庆府城,结果见此处有人聚集,好奇之下便上来看看,没想到是二位在办学。”

简正清也和正在聊天的人说了声,走过来见礼。

“方先生,久违,别来无恙。”

几句客套后,兄弟二人嘱托正在登记的弟子们道“我们有客人要招待,你们继续登记,定要问清楚位置和姓名,莫使有错漏。接下来分班后,若有人未至,还要上门去寻访。”

“是。”

三人一同走进院子,登屋堂,入暖室,各自坐定,方长被让在上首。

刚刚那位名叫开正的年轻书生,拎了壶茶和几个洁净杯子进来,给三人斟上,而后将茶壶轻轻放下退出屋子,带上门挡住外面冷风。

这屋子里面陈设很朴素,不过建了暖墙,外面烧水炉子的烟道从墙中经过,在这冬天里是舒适好居所。

端起杯子捧着,方长笑道“简兴文如何了?”

简正清赶紧回道“您离开后,他吃好睡好将养了两天,就一切如常了,如今正在家中读书,他还经常想念‘方爷爷’呢。”

“……”,方长顿了顿,说道“没事儿就好,话说二位这是准备办学?和之前城中学塾不一样么。”

“当然,不过说来话长。”

简正初在旁边点点头“事情还要从上次您离开后不久说起。”

“我们兄弟二人往上,几代人都是诗书传家,也都有喜好读书的习惯,故日常收入,大都用来置办书籍,到了如今,已经攒了满满当当几间屋子。”

“您上次离开后没多久,到六月初六时,我和正清一道,将书籍搬出来晒,废了好大力气。”

“将那些书放在阳光下后,我们在旁边歇息闲聊,说起了这些书的出路,毕竟数量越来越多,家中已经有些放不下。结果,说着说着,就说起了理念。”

“我和正清观点相近,都认为,敝帚自珍绝不可取。授业当‘有教无类’,图书典籍也一样,能让更多人读到,才不愧于这些书中文字。商量来商量去,我们想到一个好主意,便去立即着手施行。”

“晒完书之后第二天,我和正清就去寻了县尊,提了条件。并告知若条件合适,就将书捐出来,给府中读书人读,县尊非常重视此事。”

说着这些话,简正初有些兴奋,他有些口干,于是低头喝了口茶。

方长静静聆听着,这个发展很是正常,毕竟简氏兄弟在这兴庆府地位甚高,在县尊那里也是座上宾。

倒是旁边简正清,用有些调侃的语气,补充了句“当然会重视,那些书若是换成银钱,至少能抵上这兴庆府城里一年的税赋,只会多不会少。”

简正初放下茶杯,摆手笑道“捐出去了,物尽其用,不用说这个——我们兄弟二人,和县尊所提的条件,是县里出场馆,再从县学出人,将我们捐出去的书,按照我们二人的方案,办上个能给所有人读书的去处。”

方长听到这里,心中略有明悟,看来兄弟二人办了个图书馆。

只听简正初继续说道“这要求并不过分,而且是很好的事情。毕竟这些书,比区区场馆地皮可要贵重无数倍,不管是内涵还是价格上。”

“而且这兴庆府里空地很多,属于县里的空房子也很多,县学更是不缺人手,因此县尊答应的很痛快。”

“县尊支持力度很大,他将前面不远处一所宽敞屋舍划了出来,又寻了车辆将书都运了进去,还题了‘兴庆府书馆’的牌匾。”

“我们定下规章,每年只需缴上一点点钱,再抄录一本入库,就能在这里看上整年的书。”

“即使手中无钱,那过来抄录几本,也可以看书。这笔钱,加上县里每年拨来些,除了购买纸笔墨用于抄录外,会全部用在购书、将馆中稀本刻版印刷上,馆舍修建与人员工酬,县尊说县里来负担。”

方长点点头,称赞道

“这是极好的事情,二位此番功德甚巨,在下有时间定要去看看这兴庆府书馆的样子。”

“不过,这些与外面的关系是?”

简正初道

“多谢方先生夸奖,请听我继续诉说。”

“很多地方,有如许多的书,往往会择地收徒,办个书院,只是往往仅成一家之言,扩一派之规模,此为我们兄弟二人所不取,故建了这个书馆,惠及府里所有读书人,周围人也是纷纷赞誉。”

“对于我们兄弟来说,让家中藏书物尽其用,便就是不负先辈所传藏书,更不负先辈所传家风道德,只是我们总觉有些意犹未尽。”

“书籍都搬了出去,正屋几间便就空了出来,那天,我们结束授课收拾屋子的时候,忽然聊到,府里很多孩童,根本无缘识字、无缘教化,便就开始劳碌奔波,一生平平,谈及此处,不由让人痛心疾首。”

说到这里,旁边听着的简正清点点头

“那是我哥起的话头,后面我们两个为此事忧愁难过,甚至无心打扫。圣人云‘有教无类’,而施教必定识字为先,识了字,就能知道更多道理,也能有机会去自行寻找书中道理。”

“开化民智永远都是大事,人为万物之灵,若是一生浑浑噩噩,实在是愧对天地赐予这幅好皮囊,此也是我等读书人之耻。故而我们认为,只有普及平民教育,才能最大限度开化民智,可以同时提高上限与下限。”

简正初继续说道

“有了前面建兴庆府书馆成例,我们又择机拜访了县尊,又召集了历年学生,还拜访了城中富贵人家,终于得了一个好方案,并于最近开始正式施行。”



135、【功德无量】

“就是眼下这个?”方长说道。

“没错。”

说到自己近期最为上心的事儿,简正初眼中满是神采,原本儒雅的老先生,描述间竟然用上了一些肢体动作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脚踏实地才是做事好方法。我们兄弟的看法,若要推行普及平民教育,当先从一府一地做起,从我做起。”

“幸好不管是县尊,还是城里富贵人家,亦或是我们那些学生,对我们这番想法都很支持。经过些日子讨论和整理后,我们有了个看起来比较完善的方案。”

“由县衙出场地,县里和富贵人家共同掏钱,再从今年入城税中截留一部分,在这兴庆府城里办一所学校。我们所在的这个院落就是县里拨付的,等开春时,这院里几排屋子就会被改建为课堂。”

“我们核算过,办学大头其实是纸笔墨,书本只要珍惜使用,一次购置可以用上好些年,何况还可以自己抄录。”

“授业人也不是问题,毕竟只是识字课堂,我的学生们就能兼任,也不用聘请塾师。这对他们是好事儿,能够在此处历练一番,即使不能中举,也可以去别处找个塾师职位糊口。”

“基础齐全后,接下来就是生源,和县尊商议后,我们贴了告示,让有意学习的孩子,不分男女,不分年龄,俱在此处报名,而后开春统一入学。”

“定下的学费极低,低到近乎每个人都负担得起,现在看来大家很是踊跃。现在只是起了个头,也不知道这所学校,以后会如何,更不知道我们两人能否成功。”

“唉,真希望我们这种理念,能够在某天传扬开来,现在连我们的很多学生,都不理解此事。只有我们两人,实在是有些势单力孤。”

“只希望这次办学,能够让更多人认同平民教育的意义,能够聚集些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将这所学校开办下去,最好在天下开办更多学校。”

“毕竟,若只靠我们两个人,又能做多少事?而且我们年纪不低了,终究会有寿尽那天……方先生是仙家人,倒是我们这些俗世算计,贻笑大方了。”

两人这番筹划,方长听得击节赞叹

“不然,二位此番理念与举措,当真算得上是功德无量,即使是在下也敬佩的紧,如此壮丽事迹,请二位受在下一拜。”

说罢,他双手为揖,朝简正初简正清兄弟,施了一礼。

他没有妄言,简氏兄弟能够自行领悟到这一点,并着手施行,确实是功德无量。倘若轮回中真有生死簿,那这番作为也会在上面,大大记录上一笔,来生绝对是在富贵美满好人家。

见方长朝自己施礼,二人很紧张,立刻还礼。

简单客套后,三人又为此事聊了许久,接着,外面有简氏兄弟的学生,敲门走进来,对两人说道

“师尊,外面都已经登记完毕,是否收工整理册子?”

“唔,先不急,我过去看看,估计这段时间常会有来人。”简正初说道,而后他转向方长“方先生,不如一起去看看?”

方长闻言摆摆手,拒绝道

“不必,我准备去你们建的‘兴庆府书馆’看看,可还需要什么手续?”

旁边简正清从口袋里掏了下,拿出个小竹牌,对方长说道“方先生,请执此牌进入,不需要再登记,直接去看就好。”

“好,那就多谢了,明日我会来此处归还。”他接过竹牌,对二人道谢。

…………

……

不像这被选作学校地址的院落一样偏僻,书馆对于面积的需求要少很多,故而县衙能够在府城中间部位,拿出可用的房屋。

这里离着县衙不远,离着县学也不远,端的是个好地方。

这里之前也没有大用,而是被县里当做一个仓库,虽然规格很朴素,但是足够结实,而且是砖瓦结构,防火好一些。

腾出来后,县里又拨了点钱买材料,又从仓库里拖出来些桌椅,并使服徭役的百姓,将其中打扫擦洗干净,再把这屋子改造一番。

主要是撬起地砖后洒了大量石灰,重新铺了地面用以防水,又扩大了窗口,增加采光。

将重新整修一新的馆舍里摆上桌椅,并派出车辆从简氏兄弟家中,将他们的藏书运来,再从县学找来足够的人手,这“兴庆府书馆”便就正式开业,供兴庆府读书人享用。

读书人们对于这书馆评价非常高,毕竟里面藏书数量之巨,超出很多人这辈子见过书的数量。

当然,去过两位简先生家的,早已经见过这些,不过那时候翻阅可以,借阅可就难了。

毕竟两位简先生德高望重,府里读书人差不多都是他们的学生,光是开口就颇为困难。更何况,简氏兄弟虽然待人接物颇为大方,可是在书籍上面却吝啬的很,就像他们几代先人般。

故而这次,他们两人将所有书一股脑捐了,非常出乎知情人们意料。

方长拿着简正清给的小竹牌,来到这书馆外,抬头瞅了瞅正门上方,那里有个牌匾,上面是“兴庆府书馆”几个黑字,应该是兴庆府知县手书,

他迈步走了进去。

门口有人站立,检查所有进门人凭记。

他递上竹牌,对方仔细看了看,问方长道“这是简先生的书牌,怎么会在你这里?”

方长笑道“在下是二位简先生的朋友,刚刚从他们那里出来。听闻这兴庆府的书馆非常妙,就朝他们讨了此牌,进来瞻视一下。”

“原来是先生的朋友?失敬。”

守门人拱手说道,而后冲着里面喊了个名字,才将竹牌还给方长。

书馆里有位文质彬彬的书生闻声走出,问守门者“怎么了?发生何事。”

“师兄,这是简先生的朋友,持了先生的凭记来。”守门者对来人说。

“噢,这厢有礼,在下为此处管事,也是简先生的弟子,称我乐东便是,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书生瞬间知道了守门师弟的意思,是让自己接待老师的这位年轻朋友,于是恭恭敬敬超方长说道。

“我姓方。”

“方先生好,师弟们各有职责,不能脱身,书馆里只有我最闲,不如让在下陪同您在馆中转上一转?也好介绍介绍。”

“如此甚好,有劳了。”



136、【捐银】

兴庆府书馆所占地,曾经是一个仓库,故而还算宽敞;工匠们又给房屋改大了窗户,换了内外窗纱窗纸,让里面也挺明亮。

进门是个矮柜台,后面坐着位县学学生,正在整理册子,管理所有图书。

书馆管事乐东介绍道,这个位置事务很是繁杂,包括办理借阅归还、对书籍统计分类、管理成员身份、对新购或者新抄写的书籍登记编号并归类等,也算是书馆里的重要职位。

不过这登记姓名的小童……方长感觉非常熟悉。

在对方抬起头,视线看向自己时,方长认出来对方,笑道“你是…‘等价交换’?怎么不在怀凤府,来兴庆府了?”

那管理图书的小童见到方长,也是吃了一惊,很快便认了他出来,看来当时那次被戒尺打手板的经历,记忆犹新。

他以稚嫩童声老气横秋地,对方长说道“竟然是你!幸会。”

“是我。”方长看见对面这个小童,用一幅与年龄不搭的语气,像大人一样说话,端的是有些滑稽,不由得笑了笑。

似是被勾起了回忆,小童摆摆手,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当时年轻不懂事,对先生所教授内容,理解出了偏差,才做出了那等癫狂事,还望阁下恕罪。”

“哈哈,并无怪罪,很有趣。”方长笑道,而后从包裹里摸出包麻糖,递给小童,“这个送与你。”

小童拱手接过“长者赐,不敢辞,多谢阁下。”

面前小童快快乐乐地接过纸包,打开后却有些愁色,因为书馆里不能吃东西。

方长哈哈一笑,继续问道“刚刚还没说,你怎么到兴庆府了?”

“先生说,他会的东西都已经教给我了,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教,强行占位是暴殄天物,于是辞职远去。”

“不过先生离开前,给我推荐了大小两位简先生,我就带着老师的信,来兴庆府县塾求学。”

旁边陪同的乐东笑道“是的,我这师弟其实是个插班生,前不久忽然拿着封信,来课堂上找老师,然后老师看过信,就收下了他。”

方长点点头,问小童“我姓方,可以叫我方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看了看陪同着方长的师兄,仰头回答道“我叫陆绍元,原来阁下您姓方,这是要来书馆参观么?”

“是啊,我路过兴庆府城,遇到了两位简先生,从他们那里得知了这所‘兴庆府书馆’的事迹,有些好奇,便过来看看。”

陆绍元兴奋地说道

“哈,在我看来,这书馆可是好地方,甚至可以说,这是天下一等一的好设施。虽然我年龄尚且幼,可不管是从书里,还是师长亲朋们的讲述中,都没听说过类似的东西。”

“有如许多藏书的去处有不少,但像这里一样,放开给所有人看,而且有完善管理规则的,却一个都无。”

“在书馆,只要符合条件,任何人都能获得看书资格,一视同仁;在书馆,孤本珍本会被抄录,会被刻版印刷,传播天下;在书馆,里面书籍随着抄录、购置,能够借阅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

“这里实在是做学问的好地方,望方先生离开兴庆府后,对此多加宣扬传颂,这种善地,不该被埋没。”

看到小童陆绍元这幅兴奋劲儿,方长点点头,答应下来。

旁边乐东说道

“陆师弟十分优秀,他来后没多久,就在县学中一鸣惊人,让师兄师弟们钦佩。正值先生开始筹建这兴庆府书馆,师弟对此很感兴趣,就率先申请来此处工作。”

“只是由于年龄,先生只让他在此处登记,没做管事。这管事职位,先生们挑来挑去,最后让我暂管,只是明年我便要赶考,还不知道能交给谁。”

两人走进内里,乐东将声音放轻,小声给方长介绍周围陈设、书籍分类。还好方长走路向来没有声音,不会吵到里面正在捧着书籍阅读的人们。

书馆里面空地,被一排排书架占满。

这些书架都……很眼熟,看来县衙派人去简氏兄弟那里搬书的时候,书架也没落下,被一起搬了来。

它们每只都斑斑驳驳,似乎历尽沧桑,虽然破旧,却俨然给人以庄严神圣之感。

不过这些装满书籍的书架之间,空挡比它们在简氏兄弟家中时,要宽敞上很多。

当初这些书在简氏兄弟家里时,由于数量过多,地方过小,中间只容许一个人侧身通过。如今换到了书馆里,它们阔了起来,中间可以容许三个人并排前行。

如此,才有不少书生带着垫子或者马扎,就在书架下面席地而坐,不出声默默诵读。

屋旁倒是有几张桌子,那是县衙从仓库里翻寻出来的,被搬过来使用。

由于在书馆里看书,除了缴纳费用外,还要抄录数目不等的书籍,加上此处书籍暂时不允许外借,几张桌子都归了抄写者,而且供不应求。

乐东告诉方长,书馆正在着手解决此问题。

他们计划,将旁边空屋子和这间屋子之间墙壁打穿,在旁边屋子里摆满桌椅,设立阅读区。

抄书人们好像效率不错,旁边两只和中间藏书区里那些,风格完全不同的空书架,已经摆上了一些刚装订的图书。

据乐东说,还有府城里一些头面人物,正在筹划捐书至兴庆府书馆,只是尚未定下,书籍也还没到位。

四处转了一圈,方长带着乐东走出书馆的屋舍,来到院中。

他将肩上包裹取下,伸手掏摸出一块白银,对乐东说道

“这个书馆真的很妙,很长见识。既然来了,也留下些什么。我没有书籍可捐,不过这些钱捐给书馆,全部要用来买书,充实馆藏,还请记好用途。”

…………

……

接下来几天,方长每日都去招生地方,他对学校招生很感兴趣,一连去了三天。

而简家兄弟俩,也知道了方长捐钱的事情,将他好好感谢了一番。

不过方长并不在意,那些白银,只是他挖铜矿时候顺手捡到的,获取并不费力,甚至无需专门去找,既然已经找到了用处,实是好事。

三天里每天前来排队报名的都不少,登记册都接近将第二本写满。

方长看着前面空地中,正在忙碌登记的方桌,对旁边简正初问道“不知道,这兴庆府城里,哪儿可以弄到莲花种子?”



137、【事毕离去】

(先更后改)

“莲花种子?”简正初被方长突然一问,略有些懵,奇道。

方长“在下院中有口池塘,新近挖成,但景致略显贫瘠,故此次出门,准备寻些莲花种子种下,夏日可以赏花看荷叶,冬天又能挖藕享用,当为池塘增色许多。”

简正初恍然,想了想说道“在这兴庆府,莲花并不多见,不过倒也不难,有些大户人家,家中会有那么几株莲花,说不定就有谁家留了种,方先生稍待几天,我去帮你问问即可。”

旁边简正清听到二人对话,走过来说道

“我倒是知道哪里有,不用去问了。”

“噢?”

看着哥哥一脸疑惑,简正清笑道

“米满仓那孩子今年不是新置办了宅院么,我听说他在院落中,挖了口几尺见方的小水塘,还从南方弄来莲花栽种。”

“当时还颇有几位同学,调侃他附庸风雅来着,被我见到阻止了此行为,并进行了一番教育。”

“确实有些印象。”听弟弟提起,简正初点点头。

简正清继续道“莲花种子本来也不贵,他那池塘如此小,想来之前寻找的种子当未用完。我们可以问一下,若是还有存货,就帮方先生讨要些。”

嗯了声,简正初冲着旁边一个学生说道“永和,去县学一趟,将你米师兄寻来。”

那小书生飞快地跑走了。

不一会儿,他领着个身材圆滚、面容瘦削、锦衣襕衫的中年书生过来,到简氏兄弟面前说道“先生,米师兄来了。”

“好。”简正初摆摆手。

小书生交差完毕,见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便就回到旁边,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工作不提。

倒是这个圆身瘦脸,有些尖嘴猴腮的中年书生,敛衣走到简家兄弟二人面前,躬身施礼道“师父,唤学生来,所为何事?”

“唔,满仓你来了,旁边这位方先生,是为师好友,他刚刚提到,不知兴庆府是否能弄到莲花种子。恰好正清告诉我们,你之前置办宅院,购买了些,不知是否有剩余?”简正初看见徒弟后,和蔼问道。

“有的,先生。”书生行为似乎十分刻板,再次施礼道。

“那能否售予这位方先生一些?”

“些许花种,不值钱,赠给方先生即可。”书生米满仓继续施礼,说道。

“好吧,那你带着这位方先生去取一趟?具体如何你们聊就好。”简正初对于自己这位弟子,向来很是亲近,只是临近开科,米满仓为了备考,朝他告罪请假,没有参与书馆和学校的筹建。

“弟子遵命。”

…………

米满仓的家,距离这个报名处,比距离县学要近。

因为县学所在位置,乃是这兴庆府城中心,周围都是寸土寸金,不像这准备建学校的院子这样偏僻。

而对于手头不富裕的米满仓来说,还是便宜些的房子更适合他。

看着前面领路背影,方长欲言又止。

他想了想,还是暂且等待。

书生米满仓将方长领到一座小院门前,而后从口袋掏钥匙开锁。

院门很窄,就算将两扇门打开,也无法让两人并排而行,若是迎面有人同时通过,只能有一个人侧身,还会互相擦到。

里面倒是很整洁,打扫得很干净,阳光从院墙上方斜斜射入,将内里一口几尺见方的袖珍池塘,和塘里水面上几株枯败的荷花照的通亮。

走到屋门前,书生对方长说道

“这栋宅院,是在下攒了好几年才买下,刚到手时,此处很是残破,我重新修了屋舍,整理了院落。宅院里面所有的布置陈设,都是在下亲自设计,包括院子角落那口小塘。”

“里面几株莲花,其实种子不难获得,附近有家商行,里面人与南方来往很多,我只是和里面一位老哥提了句,他就帮我从南方捎来了包莲花种,没花几个钱。”

“我种了一点,其余都剩下收了起来,而且今年又收获了些,俱都在一起,只是放的有些深。方先生稍待,我去为您取来。”

说罢,他打开屋门,将方长让进去,便开始翻箱倒柜。

看着对方忙碌的背影,方长忽然开口,对米满仓说道

“你是妖吧。”

听到这句话,正在翻找的书生,身形猛然一震。

而后转他过身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几遍方长,皱眉说道“方先生,是修行人?”

方长点点头。

米满仓深呼吸了几下,而后转过头去,继续翻找,同时他似乎在辩解,平静地说道“在下开灵至化形后这些年,没怎么离开过兴庆府,更未曾做恶……”

闻言方长笑了笑

“哈哈,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要除妖的修行人,这次到来也只是偶然,非是为此事,更不是为了在人前拆破你身。”

“况且,据在下所知,那种偏激的修行人,应当很少吧?为什么我遇到的妖怪,见到修行人都会下意识往那方向想?”

米满仓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话本里都这么写,传言也都是这么说吧。反正活着的似乎都没有见过这种人,想来见过的大都被处理掉了。”

“而且一个群体的形象,向来是由少部分特色最鲜明的人所决定,修行人也不例外。对于我们妖怪来说,那些动辄就要斩妖除魔的修行人,最为可怕,自然会将此作为标签。”

方长点点头“确实有道理。”

终于放下戒备,米满仓自己陈述了下经历。

他本是县塾里面,后厨仓库里一只仓鼠,由于近二百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县里能够用来办学的钱很充裕,故而后厨仓库总是有粮食,他也饱食终日,逍遥自在。

但天地赐福,让他有了灵智,从此眼中世界,与以往再也不同。

作为仓鼠,他生存在人类难以瞧见的环境中,很不显眼,生存能力顽强。

而此处是县塾,开了灵智后,城里又没有什么美妙去处,他只好在塾师们上课时,偷偷躲在课堂角落里,听讲授学问度日。

结果,此行为又对修行颇有助益,随着他对于人间学问的钻研透彻,炼化横骨甚至化形,都没难倒他,一路便就如此通顺了下来。

化形后,他也没甚去处,便干脆假扮位求学书生,混入了县学学习,像以往以往,在熟悉的课堂上,与熟悉的同学们,一道听讲。只是此次他不再躲于角落,而是和大家做在一起,甚至你可以回答先生所问问题。

米满仓这个名字,也是他识字看书后一段时间,自行取得。

他感觉此三字组合贴切,而且有很好寓意,特别适合自己,不像很多妖怪那样,开灵华甚至化横骨后,依然是文盲,审美也有异,周围更是没什么可以平等交流的大妖,只能随便起一个。

因为给自己起了个好名字,米满仓向来为此感到高兴和自豪。

这都是不少年前的事儿,读书有成后,他除了备战科举外,还有了不少赚钱营生。这些年来,他除了能够像人类一样正常生活外,也攒下了一小笔财富,并于这兴庆府城里安了家。

这样,米满仓感觉自己将根扎在了此处,不管以后是中举升官,还是落榜后云游各地,都不是漂泊浮萍,而是他乡游子。

“先生此来,真的是为了莲花种子?”其实是只妖的书生米满仓继续问道。

“并不是,在下确实为两位简先生的好友,此次只是恰好路过兴庆府府城,本来不欲拜访两位简先生,但看见报名上学的人排了长队,心中好奇,才上前搭讪。”方长解释道,“莲花种子只是随口一提,他们便就帮我找寻,才遇到了你。”

米满仓想了想,忽然转身,对着方长说道“上次简兴文遇到的事儿,是先生您出手处理的?”

“没错。”方长点头道,“那次也是恰逢其会,而且之前我与大简先生有一面之缘,便出手帮了下。”

“多谢先生。”米满仓行了个礼,感谢后重新转过身去,继续在柜中翻找,“两位先生只有这一个孙子,若是真的出了事情,还不知道他们要多么伤心,这多亏了先生。”

“兴文发病时,我不在兴庆府,还是回来后,才从街坊们口中听说此事,大家都说,有个高人出手帮助,治好了兴文的病症,这番下来也真是危险。”

说话间,米满仓忽然停住了手,说道“找着了,种子。”

他从柜底处,拎出两个小麻布袋。

米满仓告诉方长“稍多的这个,是我种植后所剩下的种子,另外一个袋子里,是我最近所收获的种籽,每样都给您一些,防止其中某种不易生长。”

“有心了。”方长感谢道。

“种植方法在……这里。”米满仓从屋里的书架上掏摸,在一本书里抽出张写满字的纸,递给方长,“此是我从商行里那位老哥处,弄到种子后,他给我写的种植步骤与要点。”

“多谢。”方长打开包裹,取出两串铜钱,递给对方。

但是米满仓拒绝的很是激烈,这点给方长的观感,就不如之前他遇到的“等价交换”陆绍元。不过他也懒得推让,而是对书生说道“我所持之道,尽量不能有负于人,既然你拒绝收钱,那我便赠你一点指引吧。”

“……好。”

书生终于答应了下来。

方长想了想说道“二位简先生正在着手实施的这几项,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宏伟事业,若是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参与一下。毕竟此事功德甚巨,能够从中分润一些,对你修行会十分有利。”

听到这条建议,米满仓脸色复杂,从惊讶到后悔,从后悔又变喜悦。

最终,他像刚刚对他老师那样,躬身施礼,诚恳地道了声谢。方长这个指点,确实对他后面修行,有不小好处。

…………

得了莲花种子和种植方法,方长不等简氏兄弟那边报名结束,就向仓鼠精米满仓说道“在下准备离去,不去向两位简先生告别,还请以后见到他们,代为传达一下。”

书生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方长从仓鼠精家中离开,在这城内寻了酒馆,将腰间酒葫芦重新装满,轻飘飘离开兴庆府城。



138、【新年将至气象新】

从兴庆府城东门出来,方长沿着官道前行。

最冷时候刚过,大地上雪未消。

由于阳光照射,剩余的雪地再也不似初成时那样松软,表面结成了一层硬壳,依然雪白,但若用手摸上去,会有沙子样的感觉,不爽利。

身旁行人似乎比往常多。

他耳力甚好,能够听见很远处的交谈声。

小部分人是家境还算不错,听说了城中二位简先生,开了所价格极其优惠的学校,从四面乡里赶来,给家里孩童报名。

其余几乎所有人,都是趁着年前,来城里逛一逛,即使不采买一番,也能感受繁华,过过眼瘾。

方长在一颗叶子落尽的大树下驻足。

他轻轻解下腰间葫芦,拔开盖子,却只是执在手中。

回过头来,方长朝兴庆府上方望去。

那里文气如龙虎,但转瞬而化,变为涛涛江海,遍布空中,浑厚无比,并向四方远远蔓延开去,气势恢宏。

方长知道,这便是简正清简正初兄弟二人,此番作为在天象上的反应。

而且不止如此,兴庆府城上方之气,隐隐间,如添筑大厦之基,让因大劫而有点晦暗的人族气运,显得稳固了不少。

实在是功德无量。

方长举起葫芦,仰头灌了口高粱酒,而后对着所见情形笑了笑。

他把酒葫芦重新盖好,系在腰间,转头继续向东行走。

…………

……

气温微升,新年将近。

方长依然走的很慢,他带着悠闲心情,欣赏着路上每件事物,欣赏着所遇到的每件事。

无论是枯草还是树木、碎石还是雪堆,都能引起他的兴趣,不过与这些相比,路上百姓之间千家万事,更有意思得多。

他也不用“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遮掩,只是如普通路人一般,顺着官道行走。

偶尔来了兴致,便顺着阡陌走上一段,穿村过镇,绕些远路,只为在多瞧一点未曾见过的景致之余,接触点有趣的人和事。

前方又是个小镇。

马上就是新年了,大家早都闲了下来,为过年所做的各项准备,也到了上场的时候。

秋末粜粮食所得钱帛,被取出来,拿到集市上,换各色过年的食物用具,再给家里人扯上几尺布,给儿孙买泥人竹哨,给女儿买头绳木钗。

镇子相对于村落来说街道更宽敞,能够摆下更多摊位,又常常是周围村落的地理中心,故而轮到这里有集市时,规模会大上不少,号称“烂市集”。

这是镇里集市一年中最繁忙,也是最拥挤的时候。

人挨人,人挤人,熙熙攘攘。若是穿的稍微厚实一些,不等将集市逛完,额头就会见到汗水。

锅灶里白色热气向上飘荡着,随着微风散开不见,空气中传来各种气味的混合,并不好闻,却满是生活。

吆喝声、交谈声、讨价还价声、食物在油锅里的滋啦声、家禽咕咕声,也混在一起,迎面扑来。

两侧摊位上,摆着密密匝匝的年货,米面、猪头、熏鸡、香肠、干菜、酒、葱姜、糖块、糖瓜、麻糖、年糕、香油、陈醋、点心、盐、豆腐干、豆腐丝、年画、窗纸、果子、皮冻、红纸、果脯、蹄筋、草纸、布匹……

还有孩子们喜爱的泥塑、风车、糖人、脸谱、木刀木枪、糖葫芦、头花头绳、爆竹……

摊位前,各自有不少人围着,他们一边翻来捡去,一边七嘴八舌的问,摊主往往手脚麻利、丝毫不乱的应对,空挡里两方还在不断讨价还价。

此种情形下,摊主们丝毫不恼,因为只有挑拣和用力砍价的,才是最为真心的买家。

方长走进这座其貌不扬的普通小镇。

周围路过的赶集人,会下意识与他保持一尺距离,让他避免了拥挤,就像一条鱼滑入水中,顺畅地在这堆满了摊位行人的集市上走动。

他在一个正煎豆腐块的小摊前停下。

煎豆腐摊主正在忙碌,他架起了小炉子,将一块厚铁板烧得滚烫,在上面小心抹一层薄薄荤油,将切成四方薄片,腌制过的豆腐放在上面,煎炸的六面焦黄,声音悦耳,香气扑鼻。

乡下也不讲究排队,都是围在一起,方长走进去,旁边人下意识就让开来,距离他一尺开外,只是眼睛依然瞅着焦黄的豆腐。

他问道“请问这豆腐怎么卖?”

摊主头也不抬的回答道“一文钱三片,三文钱十片。客人您别看豆腐不太值钱,可我这用料细心,是加了盐的,还用了好荤油,实惠得很。来些吧,保证好吃,让您吃了还想吃。”

“来二十片。”说着方长便派出六文钱。

“好嘞~~!”见有生意上门,摊主很高兴,立刻收了钱,又取出几片豆腐放在铁板上。

烂市集的好处,就在于不必歇火,不断有客人,大大节省成本。若以单日收入来讲,今天可是一年中最不能错过的好日子。

由于今天总能卖得出去,摊主的制作安排也不一样,铁板上一直有批豆腐在煎炸,如此方长不必等待一个烹饪全周期,就能取到自己那份。

旁边有人带着两个孩子,从摊子前面路过,孩子们被香味吸引,吵闹着要吃。

还好豆腐不算贵,这人拗不过,便就走过来,掏出三文钱购买。

“客人稍等,我先将这位要的那份儿煎好。”说着,他通了通下面火炉,弄得更旺,而后手上速度更加麻利了些,小铲子和铁板的摩擦声更加迅速,宛如一首简单又简短的打击乐。

方长看了看旁边人,对方衣服上有补丁,但是气色很好,看起来不是富贵人家,但也算得上衣食充足。

他率先开口,搭讪道“这位老哥,来赶烂市集?”

“是啊,都一样,今天出门的人,差不多都是赶集人。”中年人开朗地笑道“我也如此,来此带孩子们玩耍下,顺便置办些年货。”

“今年秋天咱们府里丰收了次,虽然粮价如以往一样,刷的跌了下去,到现在都没缓回去,但终究是多收成了些许,能过个肥年了……”

谈话间,一旁摊主抽出一样草纸,将两叠豆腐小心放在上面,而后递给方长道

“客人,您的煎豆腐。”



139、【父与子】

“噢,谢谢。”

方长伸手接过,也不怕热量,使单手托着。

周围娃娃们都是拎着草纸包,待豆腐稍凉之后,直接下手捏着吃,或者折两段树枝木棍当筷子。

毕竟提供木签成本太高,对于卖煎豆腐这种小本生意来说很难承受,而且这里的顾客们,比起承受更多溢价,更喜欢物美价廉,哪怕忍受一些不方便。

对于旁人做法,方长并不取。

他背后包裹里倒是有筷子,那还是他在仙栖崖上待着时,用竹子做成的,但他懒得拿出来,便从鞘中抽出直背小玉刀,一块一块戳着吃。

虽然这豆腐摊连名字都称不上来,但味道确实不错。

刚做好的豆腐片色泽金黄,在寒冷天气中冒着热气,外表就十分让人有食欲。

其腌制的很入味,鲜香可口,虽然层次感较少,但区别甚为分明,外皮弹,里面软,嚼起来有一点点像肉,无怪乎孩子们都喜欢。

没吃几块,旁边带孩子的顾客,也从摊主手里接过煎豆腐,分给旁边俩孩童。

孩童们欢笑着,吃得美滋滋,旁边中年人眼中满是宠爱。

两个小童注意到了中年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手中豆腐片,齐声说道

“爹爹,你也吃。”

“好,好。”见孩子乖巧,中年人眉开眼笑,咬了两个豆腐角儿,才摸摸他们脑勺,重新将视线转向方长。

方长笑道“集市甚是热闹,看来今年年景不错。”

“阁下不是乡里人?今年年景确实不错,比前几年都好,”中年人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眼看便要化冻春耕,愿明年也是好年景,连续两年丰收的话,真个能多过上几年好日子。”

寒暄了几句,方长问道“这集市上还有什么比较好吃?”

中年人想了想,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东头那里有个小棚子,里面摆着木墩木锤,里面将糖和碎花生与芝麻放一起砸,又甜又香,我小时候很是喜欢。

将豆腐吃完,方长将手与玉刀一起用除垢术清理干净,还刀入鞘。

而后他和中年人道声别,便转身如游鱼般重新进入拥挤人群,不见踪影。

就像这段日子里,接触每个人时一样,毫不拖泥带水。

…………

……

当方长走到虎桥镇时,柳树已经发了新芽,春暖花将开。

宁河府并不像更北方那样冻得结实,白沟河的水融化的早,哗啦啦朝着远方奔腾,那大部分是云中山里融化的雪水。

田野重新泛起了绿色,草尖儿如绒毛般,在复苏的大地上冒出来,带着勃勃生机,但若仔细查看,又太过稀疏,并不成片。

农人们正在整备耕牛,给它们梳毛,喂好料蓄力,接下来就是春耕,决定着一年的收成,以及全家的生计,可马虎不得。

镇里依然如往常那般样子,只是随着春过雪消,官道重新变得好走,于是经过这虎桥镇的车马客商,又多了起来。

多起来的人,让虎桥镇的各家客栈,还有各处饭馆,重新红火起来。

镇里此起彼伏,都是各式伏虎饼的叫卖声,它以白面烙制,重油重糖,味道好、耐储存,是这虎桥镇最出名的特产,也是远近客商行人们,非常喜欢的干粮。

只是各家制作窍门不同,因此简单的配方中,出现了各种不同的风味,互相间区别很大。

方长先是去镇口,找到惯常进的那家酒馆,重新将自己酒葫芦打满。

而后他将葫芦系好,慢悠悠地行走,准备找熟悉地方解决晚餐。

远远地,就能闻到羊肉面香味。

摊主老徐带着儿子,手脚麻利地忙碌着,服务每个客人。

“来碗羊肉面!”

“好嘞~!”

高声吆喝着,摊主飞快地扯面片,于锅里煮熟,便捞出来,放上几片汁水淋漓的羊肉,浇上汤洒上葱花,给方长端来“客官,您的面,配料请按口味自行加。”

“多谢。”

方长接过粗瓷碗,而后笑了。

因为他看到,不远处有个熟人正坐在那里,面前碗里,已经吃掉了大半,于是方长端起碗,主动凑过去,笑道“又见面了。”

“诶,方先生?”看见是方长,对方赶紧将口中面咽下去,还好老徐这里的面片软滑的紧,不会噎人,“好久不见,您这是从外地回来?装束都不一样了。”

此正是怀凤府谢广安,方长从怀凤府路过没见到他,没想到在这虎桥镇上面摊中碰到。或者说,似乎方长每次碰到谢广安,都是在老徐的这羊肉面摊上。

相见熟人很高兴,谢广安的目光,在方长身上逡巡了下,看了看对方新背的油纸伞柄,腰间葫芦和竹篓,于是又有了些对他经历的好奇。

“我去了趟榆州,今天才回来。”方长拿起筷子,又往面碗里轻轻洒了点调料,“一来一回,整个冬天就过去了……谢兄这段时间如何?”

“还算不错,我是多年熟客,虽然不会赚大钱,但胜在稳定。只要能忍受得起风里来雨里去之苦,养家糊口不成问题,还能经常来吃面。”

谢广安微微笑道,他过年都没歇太多天,而是不停地往返于怀凤府和龙兴府,以讨生活。

虽然目前天下间,比起猪牛鸡这些,羊肉最为便宜,但是能隔天来吃一碗羊肉面的人,确实算得上是收入坚挺,家境殷实。

“方先生挎着的这是个鱼篓?里面是活物?”

“是,从清江路过时,见里面龟苗不错,便就找人捉了些许,准备拿回去养着。”方长品味着久违的面,惊喜地发现其做法似又有了改进,味道更上一筹。

现在不算是正饭点儿,摊主和小伙计忙碌了一阵,便就闲了下来。

老徐擦了擦手,喝了几口水,却没有上来向熟客们招呼,而是和小伙计聊起了天。

虽然方长耳力好,但是用不到,因为老徐和小伙计的对话,音量十分大,坐在周围的食客都能听清楚。

最先动口的是老徐,他开始朝着小伙计,不断地絮叨。

这时候很多食客才发现,原来这个小面摊上那个一直以来很沉默的小伙计,竟然是老徐的儿子。

同样,大家也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个谈话爽利的羊肉面摊摊主,竟然如此能唠叨

“……你这想法是很好,但是我这个面摊,以后交给谁?”

“……没人卖面,家里的生计又怎么办?”

“……还有,你走那条路,看起来是不错,可真能够糊口么?”



140、【女儿也是传后人】

“……你想过这些么,你想清楚过么?”

“……做事不想清楚直接莽撞,可是不行的,那会吃大苦头。”

“……说不定你连媳妇都娶不上。”

在老徐的絮叨中,小伙计依然很沉默,低头用毛巾擦着手,一言不发。

直到摊主老徐感觉有些说累了,口干舌燥,才意犹未尽般问了最后一句“……说了这么多,你听进去了么?你还要去?”

他儿子手中的毛巾忽然停下,显得更为木讷。

过了几息,小伙计才在老徐的眼光中,坚定却小声的说道“我想去。”

老徐“……”

羊肉面摊摊主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发怒和训斥,只是愣愣地看着儿子,一动不动,最终,所有情绪演变为一声长叹。

“唉——”

旁边谢广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三两口吃光了碗里羊肉面,也不管里面还剩下几粒葱花,放下筷子擦擦嘴说道

“老徐,你这是咋个回事儿?五仁想去上学?”

“唉……是啊。”摊主老徐唉声叹气地回答道,“有些日子了,他想去拜个先生读书,不过这孩子之前一直瞒着我,在偷偷攒零花钱,后来被我无意中撞破,才把想法全告诉我。”

谢广安笑道“上学是好事儿啊,识字明理是大道。老徐啊,认识这么多年,不是我说,不怪人家五仁不告诉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么不赞同,告诉你不是徒增烦恼么。”

“可我是他爹!”老徐声音稍微抬高了些,“而且他走了,这家业我交给谁?且不说等我年老干不动了,一家子是不是去喝西北风,单说这个摊子,如果就这么没了,不可惜么?”

谢广安笑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徐五仁叫到面前“五仁啊,谢叔问问你,你什么时候有的这想法?”

“半年前。”五仁依然像往常一样,吐字简练。

“为啥忽然想去读书了呢?”谢广安问道。

五仁想了想,罕见地长话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在这面摊上待久了,听到的事儿太多闹得吧。我家这面摊虽然小,但是各行各业各色人都有,听多了,我就越来越想去读书识字。”

“虽然我应该没法到处走走看看,但往来人都在说,天下事天下物,书里都有,如果我能识字,就能从书里看各种各样的东西,我想这样。”

谢广安笑问道“你攒了多少钱了?”

五仁老实的回答“到昨天,一共一百二十七文,还差不少。”

“那我给你推荐个好去处,”谢广安左胳膊肘平放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撑着腿,附身向前告诉五仁“兴庆府有两位简先生正在办学,广招生源,没什么门槛,这事儿在我们怀凤府传的是沸沸扬扬。据说还会给远道的学生提供食宿,会给家境不好的学生勤工俭学机会,要是有兴趣,你可以考虑下。”

“这当然好。”五仁说道,“我这几天也在摊子上听人聊过,但是不管远近,我爹都不同意我去读书。”

谢广安善于察言观色,他哈哈一笑,对这父子二人说道

“哈哈哈哈,你看老徐这脸色,在我看来,你想去读书,他也管不了的是吧?”

徐五仁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摊主老徐站在一旁苦着张脸,对谢广安说道“老谢你也知道,这孩子随他爷爷,主意太正,性子还倔。我也就倒倒苦水,咋样是管不了的,我就是发愁,这个摊子可怎么办啊。”

谢广安笑道“你不是还有个女儿么?”

老徐依然沉浸在上愁中,摇摇头道“莲蓉?她早嫁人了。”

“对呀,就是莲蓉。”谢广安伸出手指比划道“而且老徐你的观念老啦,女儿就不能传家了么?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女一样的。”

摊主老徐抬起头,轻哦了声。

谢广安继续说道

“莲蓉是个好孩子,你那女婿我也见过,也是老实本分的人家,趁现在年轻,让你女儿女婿一起上来帮忙,学会手艺,莲蓉那么孝顺,你女婿也是个好小伙,还怕以后老了没有人管?”

“既然五仁他想走读书路,你把这份家业传给女儿女婿,怎么也比他们在田地里刨食强,这样也不至于你年老干不动时候,没人给五仁一碗饭吃……”

方长此时也吃完了自己碗中美味的羊肉面,放下筷子,在一旁看着三人聊天。

谢广安还没说完,就听老徐高声道

“好主意啊!”

“老谢你可真是个聪明人,怪不得都夸你。”

在锅灶前面空地来回走了几步,老徐接着说道

“你说的对,只要他们过得好,这摊子关了又如何,更何况只是传给莲蓉。这破摊子虽然能赚钱,但需要起早贪黑受苦受累,也不是王侯爵位需要嫡长继承。”

“而且我爷爷创办这摊子的时候,我太爷爷也没在卖面啊,咱们小户人家,不用讲究‘传家’,只要儿女们都过得好,我老徐这辈子也就值了……”

在一旁五仁欣喜的目光中,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团和气。

末了,摊主老徐道“明天我就让五仁去和莲蓉她们说,让他们夫妇两个春耕后就过来学手艺。五仁的学费不用他自己攒了,我都给他出上,再抓紧时间去兴庆府报个名”

“家里在兴庆府有亲戚,我回头去看看能不能让五仁去借住,再给他找个活儿,一边做活一边读书,更能塌下心来学习。”

“对了老谢,我正好找你,有点土产要往怀凤府捎,你帮我带一趟……”

在他们两人身旁,方长听得有趣,他也不打扰二人聊天,只是悄悄将面钱掏出来,放在桌上,而后转身离去。

前面十余里,就是云中山。

…………

半山坡的林溪村也像其他地方一样,正在准备或者已经开始春耕,不过山村没什么大牲口,多数人家只能靠人力去翻耕家里的梯田。

方长轻盈的走下官道进村,心情很是舒畅。

从这里,由于两座山头遮挡,倒是看不见仙栖崖,反而从之前虎桥镇处,以方长目力能够看见那座处于云雾中,影影绰绰的青色高崖。

那是他道场所在。

不过出林溪村往北走,翻上第一个山头时候,就能看见仙栖崖了。



141、【足下云起时】

由于这次,方长没有使用“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效果,所以林溪村里面,在屋外或忙碌或遛达的人们,都能看到他。

但村民们不像山外,对于仙人的观感很是朴素。

对于旁边山中这位“仙人”,淳朴的村民们除了几分畏惧之外,便是尊敬,还有对拯救自己一村人的感激。

于是,看到方仙长从村里经过,颇有几位村民,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上来打招呼,行礼问好。

方长也不烦,逐一回礼,并且拒绝了他们“到家里坐坐”的热情邀请,穿过林溪村继续朝北走。

村外小溪潺潺流着,自从上次断流,被山神章淳重新梳理之后,它一直淌得很稳定,而且水质少了丝酸辛,变得更加清冽甘甜。

却是山神听了方长嘱托后,让水脉彻底远避了那座山下的铜矿所致。

方长侧了下身,冲身后送自己出村的村民们摆摆手,而后径直过了山。

很多春笋会连夜破土而出,短短时间内就长成竹,这让远处的竹林再次茂密了许多。竹林西侧,被他不断斫砍后的稀疏部分,也已经变了个样子,重新变得繁盛起来。

再次登山,方长越来越感觉到,这座云中山,和自己第一次来不一样了。

初次临至云中山时,此处也是甚为灵秀,青松高崖遍奇石,密林云雾鹰振翅,但依然只是凡间好山。

如今再张目看去,却能见到灵气如纱笼一般,覆于山上,尤其以仙栖崖处最为雄厚。

整座山脉的灵韵都涨了一截,如今已经是福地中间上品,按照这势头,再有几十年,云中山说不得会被安个“仙山”的名头。

方长心道,这应该是自己功法所致。

而且此种情况,在天下修行人中间,倒也不算罕见。

他这门功法,摄取天地灵气冲刷自身,提升修为,而后内现灵机,生生不息,让自身灵气充盈之余,还能反哺天地。

传说有些修行人所住的地方,草木茁壮,动物机灵,连石头都可能会变得更加秀美,现在看来,方长便是这样一位修行人。

只是有仙缘者寥寥无几,相对于天下之大,相对于人类数量之巨,修仙者很少,而且他们所持法门,绝大多数没有方长所练功法之神妙,故而类似情形并不显眼。

深吸了口熟悉的山间空气,方长将速度放慢下来,缓缓地朝仙栖崖走。

原本这几个山头的距离,他只需要数个纵越,就能跨过去,直抵仙栖崖。但是,自己又不着急赶路,行的速度是快是慢,只在心里一念间。

前方有个人,正在山间攀走。

方长笑笑,那是个熟人,许久未见的樵夫林海,他轻轻几步赶上,打个招呼“又来‘跑山’了?”

林海转头,见是方长,大喜,连忙拜道“见过方仙长,”

上下打量了下这樵夫,却见对方虽然背着竹篓,但并未带斧头,而是拿了个小铲子样工具,奇道“你这是,不砍柴了?”

“是的,仙长。”前樵夫林海停下脚步,对方长说道“我出去拜师学了艺,最近去山中也只是采药,就把斧头给了村里二狗,他想来山中砍柴。”

“原来如此。”方长点点头。

林海扬了扬手中药铲,说道

“自从上次我那好兄弟病重,我才发现十里八乡都缺医少药。大夫还好,大不了多走远些,但是药材没有,可是真的没有,很多生病的人得不到及时医治,只能离世被草席一卷,起个坟头。”

“于是我便上了心,特意去外面,学了些简单的采药手法、炮制流程,还有移栽方法。担心自己学艺不精,还买了几本书,只是我并不识字,最近正在请教村里有学问的人,学认字,学句读。”

“我准备从简单的做起,先把自家梯田改成药田,采集移栽一些常见草药,炮制处理后供应给山下各家大夫,说不定就能救些性命。希望能让乡亲们的病痛少一些,多些欢笑,我也就值了。”

方长甚悦,点点头。

“很好。”

他拍了拍林海肩膀,从前樵夫身旁走过去,留下两个字。

林海看着仙长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有些迷糊,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方仙长夸奖了,瞬间感觉如三伏天喝了碗冰水,十分受用。

而后他继续朝东面山尖攀行,一路寻找草药,连下方泥土小心采下,放入背篓中。

草药是娇贵东西,侍弄药田更是精细活儿,光是耕地的细致程度就完全不同,林海已经将药田里面土细细打碎,像过了筛一样,没有比绿豆大的泥土颗粒。

背篓里的药,将会被他移栽进去,暂时不会种植的,就分成两半,一半尝试栽种,另一半炮制之后,供应给虎桥镇上大夫。

对于忽然多了个较为稳定的草药来源,镇上大夫十分高兴,据说已经用他的药治好了不少人。

…………

从仙栖崖底往上望去,就如蹲在井底仰望天空般,有种压迫感,不过井壁只有一边,另一边是倾斜的山坡。

这里有个小水潭。

那是浣花溪水形成的无名瀑布,在山崖下冲击而成的,瀑布落成这么久过去,水潭已经有了不小的规模。

方长站在水潭旁,摘下腰间竹篓,看了看里面龟鳖,笑道“你们到新家了,恭喜乔迁。”

而后他翻动这个竹篓,噗通噗通,将里面十余只龟鳖,一股脑倒进水潭中。

这些龟鳖品种都较为耐旱饿,即使是龟苗鳖苗,也能长途运输。而且被方长带在身上,灵气滋养下,半个都未死,都顺顺利利来到了给他们准备的新去处。

这水潭里和周围倒是食物不缺,想来它们能在这里过得很好。

从这方水潭溢出的水,形成了山间小溪,向下去便是白沟河,并汇入它们故乡直接入海,若有龟鳖不满此处环境,也可以顺流而下,那不过是缘分不至而已。

将龟苗鳖苗放养进门前水潭,扩充里面种群后,方长将小竹篓挂在腰间,抬头看向仙栖崖。

上方便是自己归处。

之前,他就是从这里跳下来,下山去了西面榆州,如今是时候回崖上了。

方长脚下云起。

142、【百业待兴】

(先更后改,总算赶上了)

这朵云几丈方圆,内实外虚,贴着仙栖崖壁,逆着浣花溪末端瀑布流向,载着方长慢悠悠直接飘上顶端。

就跟坐电梯似得。

还好仙栖崖常年被云雾笼罩,这片云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方长这次并不想像往常一样绕回崖上——虽然那段普通人要爬上大半天的距离,对于他也就是纵跃一会儿的事。

不想,就不去做。

在上升过程中,方长看着面前崖壁,想起之前自己还想着,在这仙栖崖崖壁上,弄条通路出来。不管是装条栈道,还是开凿石阶,都挺不错,还可以考虑在崖壁上开凿几个洞,整修一下便能当做房间使用,当然,不是给自己住。

若论住宿的话,他还是喜欢将崖顶作为居所。

毕竟,那里才有完整的天空,有白日里充足的阳光和夜晚的无垠星空,有着风和泥土的气息,而且若是住在崖壁上,只能选择将作物种在自己房顶,这有点怪异,为方长所不取。

方长这片云速度不快,但在他旋转思绪这片刻,也到了崖顶。随着他脚底与崖边持平,他迈步向前,后面云轻飘飘地随风散去。

面前,是那个自己曾用来晾衣服的石环。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个石环很像一道门,或许接下来,可以考虑将栈道或石梯,通到这里,真的将它作为仙栖崖之门。

“方仙长!”

旁边,刘阿牛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刚刚他正在石环旁边,用一般牛不会使用的姿势,四脚朝天晒太阳,同时惬意地吃着旁边,自己采集的小堆鲜嫩青草尖儿。正逍遥间,却见崖边云雾翻腾,扭头一看,竟然是方仙长从石环中走过来。

他赶紧爬起来见礼,同时有些为自己不雅姿势被仙长看见,赶紧甚为羞愧。

“阿牛?回来了啊。”

“是的,仙长。”这牛妖作揖道,“春耕时间已至,小妖我便如许诺的一般,回来为仙长耕田,顺便寻找自己的化形机缘。”

方长抬眼望去,不远处自己那些田地,已经被细细翻过。

“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这点田地刚刚够热身,除了给自己挂农具有些费事,几个时辰就干完了。仙长若是想种点什么,掐好节气下种即可,就是这崖上气候与山下不同,方仙长您要注意。”阿牛赶紧说道。

“化形还没有头绪?”方长穿过石环,笑问。

当初在云中山里见到刘阿牛时,他掐算过,这牛妖的化形机缘,就在这崖上田里。现在接连两个耕种季节,都没有反应,刘阿牛只能继续等待,毕竟机缘这种东西,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很难捉摸。

“没有。”

阿牛听到方仙长所问,摇了摇硕大的牛头,但表情很沉稳,并未显现任何焦急之色,这让方长看得心中暗暗点头,这牛妖很有慧根,仅仅只是未遇机缘而已。

然后牛妖解释道“在下于犁田之际,倒也用灵觉体悟过,确实有机缘在徘徊,但始终似近实远,越不过那个坎儿,说不得还得几年,望仙长莫要嫌弃。”

方长心想,或许是自己田亩数太少了。

毕竟现在这点田,刘阿牛尚未热身,就翻过了一遍,机缘来不及跑过来,耕田就结束了。而且化形这种事情,说是机缘,究其根本,还是自己心中想通的契机,时间不够未能彻底沉浸其中,倒也寻常。

不过他并未向牛妖说,而是安慰了几句,顺便询问了下刘阿牛这段时间出门的经历。

阿牛告诉方长,他这段时间,倒也没出云中山,毕竟作为一头高价值动物,自己的外形对于人类来说太过显眼,也太过有诱惑力。毕竟,没有哪个农人,能在面前出现一头无主耕牛时,会不将注意力集中上去。

故而,他只是在山中逛悠、觅食、交朋友,直到春暖花将开时,才回到仙栖崖上。没想到方仙长不在。还好工棚无墙无锁,农具就那样摆放着,于是阿牛给自己套上,仗着神力,一口气将崖上田地全部耕好,才回到惯常待的石环边,整日休息。

聊了会儿,方长准备回屋去。

身后阿牛重新躺下,继续享用那堆用了不少力气,才收集起来的嫩草尖儿。

方长扭头看了眼,崖边一切如往昔,茶树也有了绿意,早课大石旁葫芦藤已经干枯,而崖边大树上那只傻雕,正带着妻子一起,喂养巢中幼崽。

见到方长归来,雕楞了一下,不小心将口中食物落下,又迅疾地一拍翅膀,将马上落入悬崖的食物救起,重新喂给巢中孩子。

看来它们并未像自然界生物那样,繁衍受自然环境影响。

前面茅屋一如往昔。

不过没走几步,他忽然又听到一声清吟。

“唰啷。”

转头看去,远处后山山腰上,那灵剑泉的位置,忽然传出破水声。

而后,一道金芒欢悦着,冲破水面,激起片片水花浓雾,在灵剑泉中重新冲上天空,而后轻巧地转了几个身,瞄上了方长,在空中划出一道线,骤然出现在方长面前。

方长喜悦地伸出双手,捧过这柄青铜剑。

经过灵泉几个月的滋养,灵泉剑变得更加神华内敛,但依然光彩照人。由于配比合理,这柄铜剑也不生绿色锈点,而是散发着青铜的金黄本色。

仔细看了看,方长十分满意,这柄剑如今终于已经算得上是彻底完成,接下来,就是剑主与仙剑,水磨工夫的互相温养。

他轻抚剑身,夸奖道“不错,你成年了。”

剑身轻鸣,似乎很是激动。

收了剑,方长没有先回屋,而是走进工棚,将用过的鱼篓挂在墙上。虽然明显能看出来,这是船上那家人自己的手艺,但这个小竹篓编的十分精巧,没有必要浪费。

而后,他才走进自己卧室,放下包裹和油纸伞,开始收拾。

这段时间没来,屋里积攒了层薄薄的灰尘,需要清理干净,才能继续住进去。

143、【串门与对弈】

(先更后改)

柴房中木柴依然干燥,给桌椅床铺扔了几个除垢术,又取来扫帚簸箕,把地面仔细洒扫一遍,将尘土倒进不远处灰坑后,方长取出当初的取火工具,在火塘里重新燃起火焰。

他的取火方式依然落后,和他目前全套的青铜工具不太匹配,还好方长不缺时间,更不缺钻木取火的力气。

但方长还是决定,过几天有心情的时候,制作个火折子使用,可以短时间保存火种,不用再像刚刚那样,用木块按着钻杆拉取火弓。

橙亮火焰燃起,暖意瞬间散发开来,让这经历了冬天的小屋,重新有了生气。

解开包裹,把里面东西重新取出摆好,又将包袱皮叠好放起来后,方长瞅了瞅,摘下腰间葫芦拔开盖子,轻抿了口高粱酒,转头出门到旁边厨房。

忙活这会儿,已经到饭点儿。

他准备给自己弄些吃的。

粮食之类依然完好,不过放在外面的蔬菜水果已经朽坏,其余干果、腊肉、风干鱼鸟、蘑菇串、薯干依然完好,陶坛里的腌菜滋味也正到火候,方长准备将回崖后第一顿饭,整治丰盛些。

地窖里还储藏着大部分蔬菜水果,那些本是用来越冬,专门选了些耐贮存的品种,如今已然开春,想来很多应已经朽坏不能食。

他准备下去看看,若还有可食用的便取些来用,其余朽坏的,吃过饭再去清理。

小地窖在厨房旁边不远,方长特意避开地下水脉,选干燥处挖深坑,撒好石灰,又铺了梁和茅草做顶,再用掺了草叶的泥厚厚铺上一层,只留下个小方口用于出入。

掀开地窖口盖板,他轻轻跳了进去。

随着盖板被方长掀开,上面小小地窖口照射进来一束阳光,斜斜射在墙壁上,反射的光芒将地窖里映的通亮。

竟然没坏?

方长看到,自己这个小地窖里,无论是储藏的地薯和植物块茎,还是蔬菜和水果,除了部分因为地窖里干燥缺水,而显得很蔫之外,并没有哪堆真正腐坏。

他选看起来较为可口的,装了半竹篮。

另外一件让方长有些惊讶的,是他呼吸有些不适。

还好自己是修行人,若是普通人这样在山上独自生活,像他刚刚那样,莽撞地跳下来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因为无法呼吸和中毒,进入了弥留状态。

想来这是因为地窖中储藏的鲜货,依然在呼吸,改变了地窖中空气成分,同时空气成分的变化,也是这些蔬菜水果没有朽坏的原因。

所以在民间,长久未开的地窖,先要通风才能进去。

有些人家还要用蜡烛或者柴火试试,若是灯灭火熄,则不能下去。只是往往有人不通此事,就像方长刚刚作为那样,殒命于地窖中。

还好对于方长这位修行者来说,呼吸只是一种习惯,没啥用处,除了有不适感外,安然无恙。

挎好篮子,他踩着窖壁上,用作梯子的木楔,从地窖中爬出来。

方长没有将盖板盖回去,敞着盖子,给地窖里通通风。

从火塘里取来燃着的木柴,他在厨房里生火,用铜鼎、铜板、陶罐等,开始烹饪。各类食材,经过切剁炖煮煎,变成了盘碗中的美味,摆在餐桌上。

除了腌菜与蔬菜之外,他还蒸了地薯和地薯干作为主食,割了腊肉蒸熟切片,又将一条鱼煎熟,并做了豆子汤。

山中调味品种类丰富,而且有远处盐矿不缺盐,这让此顿饭很是美味。

正好方长胃口好,将桌上所有饭食一扫而空。

…………

这一日,方长扛着锤凿,从仙栖崖壁上翻过来,便放下工具,开始整理打扫。

却是他灵觉中,感到有客人将至。

“方仙长,章淳来访!”

果不其然,等方长刚刚整理完毕,正在烧水时,便有高喊声从崖顶后方传来。

“欢迎,请来此处。”

方长走出屋门,看见云中山山神章淳,带着个半大少年,站在浣花溪所在溪谷对面,正高声呼喝,就像站在门外一样。

也不怪他们将那里当做大门,方长刻了“浣花溪”三字的大石,正在他们二人所站地方对面。

或许以后,应该做个小木桥,安放在大石旁边溪上。

不然在栈桥完工前,来人只能像他们一样,在方长出门招呼后,踮着脚,踩着溪水里凸起石头前行,免得衣襟鞋面沾湿。

方长走到空地当中,银杏树下的棋盘边,立在那里等待二人。

走到近前,章淳笑道“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你们请坐,我水正好开了。”方长将他们让到石桌旁石凳上,而后回屋,将烧好的开水取下,打开竹筒取出些自制茶叶,泡了壶茶,连杯子一起拿到石桌处,给三人倒上。

他也坐定,不过未等说话,方长就先冲着旁边,章山神所带来那个半大少年笑道“你怎么也来了?第一次在仙栖崖上见到你。”

那少年竟然是胡云。

乃是已经去世的狐妖胡风之孙,上次方长见到他时,这只小狐狸还未化形。

山神章淳笑道“他前不久守孝结束后,刚从丧祖父的悲伤中走出来后不久,就轻松化形,真是让先生您说中了。”

方长点点头,道“意料之中。”

之前得知老狐狸胡风死讯时,听章山神提到这胡云正在守孝,方长便就告诉山神,这小狐狸可能快化形了。

这一是对方机缘所在,二是“若得人身先得人心”,能够做出“守孝”这种极为人性化的礼节,证明小狐狸真的有了人间的思维方式。

不过对此方长并未多谈,每个个体自有其缘法,算是常识。

对面章山神说道“最近听到山中野兽汇报,说仙栖崖上的方上仙回来了,我就登门前来拜访。带上胡云,是因为对方有一事相求,不过这不是什么急事,我们先手谈几局如何?先生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在下实是手痒得紧。”

“乐意之至,在下也十分怀念。”

方长笑道,其实章淳很幸运,他还记得这次去榆州,所遇上的那个修行人谷山,由于街坊们都不会下围棋,只能和人下五子棋解闷。

144、【胡云的请求】

于是方长向章山神讲述了谷山的事迹。

这番描述,换来了对方爽朗的笑声“那位谷先生可真是妙人,若有机会,当一起对弈几局。”

胡云在旁边手执粗陶茶壶,乖巧地给二人奉茶。

几局之后,两人各有胜负。

方长笑着夸赞道“章山神这段时间,棋力渐长。”

章淳点点头,面上有自得之色

“闲来无事时,在下于弈之一道上,投入了不少精力。恰逢有老友听闻我喜棋,赠送了几本棋谱与我,钻研之下,有了许多心得。”

“只是空有心得,却无人可以对弈,验证这份收获,只能左右手互搏。直到方先生归来,这才能寻到对手,几局下来,颇有融会贯通的感觉,十分过瘾。”

伸手从身侧棋篓中掂起粒棋子,放于刻在大石桌正中央,纵横线路清晰笔直的小棋盘上,方长看了看旁边胡云,对章山神说道

“你们平常来往这么多,何不教授胡云学下棋?这样不就可以有对手了么。”

山神章淳执子在手,没有放在棋盘上,而是用另一只手抚了抚胡须,未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此次带他前来拜访,乃是有事相求。”

“何事,且说来。”方长抬头看着二人道。

刚刚他们两人到来时,就说了有事相求,不过山神棋瘾犯了,并未说出,而是风风火火的和方长在棋盘上摆开了阵势。

如今对弈几局,稍稍解馋,章山神才告诉方长所为之事

“这孩子现在孤身一人,化形完毕后,想下山去人间游历,寻找后面修行道路。但是他未曾出过远门,于是便找上了我这里,想请我找找门路送他下山。”

“在下思来想去,熟悉的人之中,只有方先生最常下山,对人间事也熟悉,便想拜托先生带胡云下去一趟,给他简单找个营生,让他自己在黄尘人世待上些年。”

“至于这小狐狸后面所行之路,也只能靠其自己找寻,别人难以帮得。”

这并不是难事,方长点头应下

“没问题,待我下一次下山时,便带上胡云就好。”

旁边胡云放下茶壶,转了个角度,朝方长拜谢。

方长看了看胡云化形后的样子。

半大少年,身着橙红色布衣,方脸阔额,符合一般人审美,且很是干净利落。

而且定睛望去,这胡云修行资质很佳,身上仙缘深重,很适合走这修行路。而且这小狐狸妖倒是和自己颇有缘分,可惜不是师徒之缘。

他和这胡风之间的师徒缘分,半分也无,还不如他和不远处石环边,正四脚朝天晒太阳的刘阿牛之间的此种缘分强。

旁边章淳笑道

“能够跟着方先生一起下山,是胡云的运道。不过也因此,我没有教他下棋,他要下山,以后可没办法陪我对弈。”

方长道“山中还有其它许多化了形的妖怪吧?章山神可去寻他们。”

章山神摇摇头

“其实很少,虽然这云中山里精怪妖物众多,但开灵、炼化横骨、化形,每道都是巨坎,如胡云这般修行顺利的,百万中无一。”

“就像已经过世的胡风,几百子孙,只有胡云这一个开了灵智,可惜我那老友,没能亲眼看见孙子化形。”

“不过方先生此言提醒了我,云中山里倒还真有几个化形了的,过几日我去寻他们,教他们下棋,如此先生您再次下山时,我也不会再缺同弈者。”

说罢,他将手中那粒没有放下的棋子,轻轻按在经纬线交叉点。

山风吹过,旁边刚刚冒出绿芽的银杏树,摇晃中枝条相碰,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太阳高高升起,驱散了些山间雾气,让如黛远山和山下广袤平原,像展开幕布般,出现在三人视线中。

无论是山中还是山下,草木植物都正在春风中发芽,天下绿意渐浓。

山神看着这幅绝美景致,一时间有些沉浸其中,俄顷,他才长呼口气,发自内心的称赞道

“方先生这仙栖崖,真是好地方。”

听到对面章淳的夸奖,方长只是笑笑,而后放下手中棋子,为这一局收官。两人都非凡俗,也不用别人数,只是低头一扫,便知道双方子数,了然胜负。

方长笑道“这局却是在下赢了。”

章山神“再来再来。”

壶中茶水早已凉,方长让胡云去自己屋中,将自己盛放坚果的竹匮拿来,当消遣零食,他们便重新收拾台面上棋子,按黑白放进各自小篓,准备新的一局。

“方先生,您这次出云中山游历,是否察觉到这次大劫相关的情况?”

局至中盘时,山神开口问道,朝方长打听此次天地大劫的消息。

听到这个问题,方长瞅着棋盘,口中回答

“确实有收获。本来我猜测,本次天地大劫,会是人间内乱,或者与我之前所遇到的那种,无法沟通不知其来历的鬼有关,结果都不是。”

“这次大劫,当与妖族有关,似乎有一个或者多个妖族势力,正在整合天下精怪,潜伏于人世中。而且他们还派出美貌妖精,进入各州府后宅,魅惑主官,安插细作,聚粮招兵,不知在筹划什么。”

“虽然这套筹划声威不大,背后是何方也并未显露,但已经成势,对于我等修行人来说,甚为棘手。而且天下形势太不明朗,生死攸关,想来各方也不会轻易下场。”

山神将手中一把棋子轻轻掷回棋篓,叹道

“唉……我最近也与周围同僚朋友们多有交流,他们知道的更少些,只知道大劫已至,天下渐渐乱起,但都有侥幸心,毕竟大部分地方还是安宁丰收,一幅太平景象。”

他忧心忡忡,两人静对不语。

过了会儿,他才舒缓过精神,重新抓起棋子,往棋盘上摆放。

方长问道“最近山中如何?”

“都还不错。”章山神说道“甚至我那小小山神庙,在官道上行人中,也有了些名头,时常有香火供奉,比以前好了太多。”

方长抬头看了看,对面章淳果然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确实是香火吃的饱足。

145、【崖上睹月思旧友】

旁边少年胡云坐在那里,咔嚓咔嚓吃着坚果,看二人下棋聊天。

此时方长将话题转向这小狐狸,问道

“胡云,你下山去,想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难,胡云停下了吃坚果的手,告罪想了一阵儿,才说道“我未曾去过人间,实在难以想象,在那里能够做些什么,不知道先生是否有建议?”

方长看胡云说的诚恳,笑道

“确实有些想法,不过还未确定……你是否识字?”

胡云答道

“只识得百十个字,盖因我爷爷识字也不多,我学会的更少些。”

“我知道了。”方长点点头,却不告诉胡云自己的筹划,“后面我帮你安排就是。”

“多谢方先生。”胡云大喜,起身行礼。

“坐好吧,都是山野客,莫要多礼,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方长摆摆手,对此不甚在意。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随着逐渐熟络,胡云也渐渐放开。

竹匮里的坚果,被三人一齐吃了个干净,倒是章山神,又提起了自己的栗子

“在下新学了种做法,乃是加糖翻炒栗子,据说会美味的紧,不过还未曾试过手,待到秋日,定弄些给先生尝尝。”

“若放在以前,是决计不敢如此夸口,那时候做不来的,因为不像如今供品丰富、物资充盈,更没有糖粉。”

“哈哈,那倒是不错。”方长笑着回应。

阔了起来的章山神,感觉上就不一样了,说话中气更足,加上和方长已经成了朋友,便不像当初那么拘谨。

这段时间,云中山里山神小庙的名声,已经彻底传开。

很多行人从官道上路过时,都会结伴去一趟,在半山腰那座半人高小庙前,简单祭祀下,上两柱香。

不管是不是身强力壮,也不管是不是家有余财,这些来上香的人们,都会带点供品摆上——大多数是他们路上的午餐,上供完毕还可以吃掉。

香火旺盛了之后,章山神体格也健壮了不少,修为眼见的涨了一截。

旁边胡云忽然问道

“方先生,您之前提到过,有个和我一样叫‘云’的猴妖,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你说孙云啊。”方长笑道“他现在在人间过得很不错,学了门手艺,攒下了钱财,还有了不少朋友,每天都很快活。不过孙云修行进境不如你,尚未化形,而且看起来,短时间里没有化形的机缘。”

对于方长的描述,小狐狸妖眼里满是憧憬,他无法想象那种生活的样子。

“听起来真好,有机会一定要认识认识这位孙云大哥。”

看起来,山里的生活虽然安静恬淡,却已经无法继续拴住,年轻妖怪那颗躁动的心。

直到太阳西斜时候,章山神才心满意足,带着胡云准备离开

“今日终于下足,在下这便告辞。”

方长将收好的两个棋篓叠在一起,起身送道“两位慢走,我下山时间还早,可能……”他掐指算了下,“还要半年以上,才会再次下山,到时候我会通知章山神,胡云你提前安排好就是。”

小狐狸乖巧地点点头“我今天回去就开始准备行囊。”

“好。”

旁边章淳则笑道

“今天依然是输多赢少,看来我水平依然差得远,不过比之前,确实有了不小进步。”

“等我回去,就再去找那老友,让他代为购买几本棋谱,闲来无事看着,也是消遣。”

目送二人离开,方长走回自己屋前,拿起棋篓和吃空的竹匮,放回卧室。

天色渐晚,但他并无饥饿感,过会儿再琢磨点新花样吃。

可以先削一会儿木板,现在工具齐全,方长准备给自己的屋子里,添置两个柜子架子,以放些衣服杂物。

…………

……

仙栖崖上的月色,总是比方长见过的其他地方,更美一些。

坐在躺椅上,他正借着月色看书。

目前他手中只有三本书,是《修行道》、《修行法》和山神章淳送给他的《地理山川杂记》。

他现在正在翻阅的,是《修行道》。

并不是为了驱除蚊虫,这个时节也没啥蚊子乱飞,并不吵闹。

这本《修行道》,虽然比手中另外两本都要薄,但是方长每次看一遍,都会有新体悟,对于修行的理解,也会更加精进一层。

对于方长的目力来说,月下看书,和白日里在太阳底下看书,没什么区别,书页上的字迹都很清晰。

而且,薄如轻纱的夜晚雾气,和着朦胧月色,显得更加安静。

合上书籍最后一页,方长深吁口气。

他将身子向后靠去,轻轻躺在椅背上,双手抱着后脑勺,看着天上月亮。

皎洁,银白。

比起前世的月亮,一般无二,只是更加光洁。月色明朗,加上薄雾遮挡,让天上星辰显得有些稀疏。

方长伸出手,拿过旁边石桌上的酒葫芦,仰头来了一小口。

仙栖崖目前没有酿酒能力,他的高粱存量也不足,要省着喝。

毕竟太少,经不起消耗。

可惜旁边山林里,孙云所出身的那群猴子,并不会酿造什么猴儿酒。

今年再播种一季,秋收时,或许就可以开始琢磨如何酿高粱酒。而且,方长想着,等秋天果子熟时,自己可以酿些果酒,容易有毒也不是问题,自己身躯强壮,并不怕果胶产生的甲醇,好喝就行。

看了看不远处崖边,阿牛也躺在那里。

不过这时,牛妖没有使用四脚朝天的姿势,而是更加人性化地,侧着身子,半躺半卧。

只是由于关节与人类不同,它使用一个很诡异,而且的姿势,用前膝盖撑着头。

看到刘阿牛也仰头看着天空,视线似乎留在天上那轮名月上,方长笑道

“阿牛,你也看月亮呢?”

仙栖崖上十分安静,声音传的很远。

阿牛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方仙长正在和自己说话,他赶紧说道“是的,仙长,我在看月亮……有点想阿黄了。”

重新恢复半躺半卧的姿势,阿牛看着天上月亮,说道

“不知道阿黄他过得是否还好,此时此刻……是否也在像往常一样,趴在院子里,于柴草堆前看月亮。”

)他十分喜欢月亮,说比太阳柔和,不刺眼,看起来更美。”

方长点点头。

对于绝大部分动物来说,仰头看月亮,都是个难度十分大的动作,还好阿牛与阿黄都成了精,可以做到这一点。

146、【师徒齐栽树】

看着正在望月感慨的刘阿牛,方长笑道“那你呢,你是为什么,而喜欢看月亮?”

阿牛翻了个身子,用牛们常见的姿势卧着,看着方长。不过他这个姿势,无法抬头看到月亮,阿牛瓮声瓮气地说道

“阿黄告诉我,我的眼睛很圆,就像月亮一样。”

“后来我喝水时候,特意照过水面,我这两只牛眼,果然圆圆的,像两轮明月,于是没多久,我就喜欢上了月亮。”

“而且,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是圆的,水缸口、车轮、烧饼、豆料……所以在我的知觉中,圆形似乎是很美好的东西。”

方长暗暗笑道,若是当初刘长青家里人起夜时,听到家里牲口们在窃窃私语,估计得吓坏。

他再次感叹,那家人真是有福缘,院里两个亲近的畜兽成妖,至少上次那回的劫难,被刘阿黄和刘阿牛消泯掉了。

看了看前面阿牛,方长忽然想到,这牛妖十分有慧根,而且和自己很有缘分。

心血来潮下,他对阿牛说道

“刘阿牛,我想收个记名弟子,你有没有兴趣?”

无需暗示也无需客套,既然心中如此想,方长就轻松简洁地,和牛妖说出了此事,十分诚恳直白。

阿牛愣了下,似乎在用力理解这句话,继而大喜,激动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四蹄离地半尺高。

“我……我愿意!”牛妖四蹄并用,迅速跑到方长身前,猛地跪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不必多礼。”

方长微微伸手,牛妖四腿尚未跪倒地上,便就感觉一股柔和大力传来,将自己重新扶正。

他靠在躺椅上,对着眼前牛妖说道

“阿牛,既然你答应,那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仙栖崖首位记名弟子,出门在外,也可报上自己名号。”

“多谢师父垂青,阿牛万死难报恩情。”

牛妖十分激动,他心里很清楚情况,虽然在一般情况下,记名弟子只能偶尔得到些指点,也不一定会被传下功法器术,但从此之后,自己也算是个有跟脚的妖怪。

这是修行路上极大的益处。

师承与跟脚靠山,对于人类来说不一定重要,但是对于妖怪来说,意味着自己的出身与行为,有位修行人愿意背书,是万金难换的宝物。

有了这些,就不会被传说中喜欢斩妖除魔的修行人,无故喊打喊杀。

譬如,有人来降妖时候,妖怪忽然说道“停手!我乃某某山某某真人座下记名弟子”,对方便会收手,从而逃得性命。

而且通过这个由头,就可以攀交情说跟脚,继而从敌人变成同道,再互相认识一下,最后就变成“有一面之缘的朋友”。

所以对于妖怪来说,这是门票,也是护身符。

…………

……

第二天一早,阿牛很是疲惫。

激动之下,即使阿牛是修行有小成、已经炼化了横骨的强横妖怪,也失眠了。而且,这次失眠来的十分迅猛,让体质超常的妖怪,都受到了不小影响。

不过他还是来方长这里候着,准备聆听安排与教诲。

结束了早课,身披霞光,从崖边大石上跳下来,方长看到侍立在一旁的阿牛,笑道“没睡好?或者今天可以多休息下。”

阿牛摇头道“师父,阿牛没事儿的,只是昨天忽然有了师尊,太过激动,胡思乱想之下,耗费了心神而已。”

带着阿牛走到厨房边,从鼎中拿出两个蒸地薯,扔了一个给阿牛,方长说道

“日常伙食,还得你自己想办法,我这里暂时无法完全供应得起,不过这云中山里物产丰盈,倒也不缺你的吃食。”

阿牛点点头,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自是不用劳烦师父,弟子如往常一般,自行解决就是。”

一人一牛用完早餐,方长给自己和阿牛分别丢了个除垢术,然后说道“看你今天无事,不如随我一起去植树。”

“弟子遵命。”阿牛显得十分乖巧,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为何要去植树。”

方长走近工棚,开始准备工具“春天啦,正是植树的好时节。”

他将两个筐子用短绳连起来,挂在阿牛背上,然后扛了把铁锹,笑呵呵地说道

“为师所持之道,乃是‘自然’。虽然不一定适合你,但是多了解下,对你后面修行当有些许好处。”

“吾于崖上,做饭烧炭,建窑炼铜,耗费了大量木材,林中空地因此多了许多。如此下去,终有一日,这仙栖崖会变得光秃秃。”

“所以,趁着春日万物生发之时,弄些树苗栽种上,也算是对这片山川的反馈与回报。至于此中缘由,你自己体悟便好,只有亲身悟到的,才是自己的。”

阿牛点点头“弟子遵命。”

他没想到,自己作为记名弟子,竟然得到如此高待遇。

看师父这架势,即使是亲传弟子,也不会比这好很多,或许这就是首位记名弟子的好处。

阿牛乐呵呵的跟着方长一起,去崖上林中。

方长将新冒出的树芽,认明种类,连着周围泥土一起,用青铜锹挖下,放在阿牛背后筐子里,而后寻找之前挖出的空地,挖坑栽种上。

接连好几日。

这个过程中,他很注意解决原本林中,不同树木间资源冲突问题,尤其它们是对光照的竞争。

经过方长调理,新补种的树木区片里,不同树种按照其习性,处于不同位置,很是合理。

阿牛看出来些门道,内心暗赞道自己这位师父,真的远超常人,就是种个树,其中似乎也蕴含着道之理。

“我们去一趟崖根处。”

方长带着阿牛,荷着青铜锹,担着竹筐,绕了个远路,直朝仙栖崖根部过来。

这几天植树活计并不累,阿牛做的很好,甚至感觉这样充实的日子,比之前四脚朝天晒太阳的时日,要舒适很多。

师父有指令吩咐下来,阿牛从不质疑,顶多询问上一两句。

崖下小水潭,被瀑布激得哗啦啦响,其中一派生机。方长之前放下的鱼鳖,在里面不缺食物,活的很好,而且随着气温回升,也各自恢复了活泼。

周围植物也重新变绿,生机盎然。

“这便是上面浣花溪水所成瀑布,形成的一个小水潭,出口直接通向山下白沟河。这瀑布与这水潭,为师尚未取名字……接下来,我们在这里再种上几棵树。”

147、【山门】

阿牛没有说话,在他看来,师父说往哪里种树,自己就往哪里运送树苗就是。

方长转身,看了看周围地势,而后选了几个地方,用青铜锹做下标记。他从阿牛背上两个筐子里,挑选了几株个头相似的树苗,在标记处挖出两尺深的坑,将树苗栽种进去,把土填上轻轻踩实。

而后打了几罐潭中活水,浇灌在树苗根部。

这里地势低凹,又临着崖壁,山风徐而不烈。

由于角度恰当,此处光照挺好,加上旁边就是无名潭水,不缺水份,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几棵小树的健康成长,当不是问题。

除垢术拍下,将自己、阿牛、青铜锹清理干净,方长站在水潭旁,看着前面种好的这几株树苗。

接着,他抬手,出指。

在阿牛观感里,随着师父一指头点出去,周围瞬间风云涌动,接着起了薄薄雾气。

他立刻觉得周围不一样了,但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对于牛妖来说,最大的感受,还是师父这一指的玄妙,阿牛回味着,有点沉浸其中。

“走吧,完工。”方长笑道。

“师父您这是……”听到师父话语,从沉浸状态恢复的刘阿牛,有些疑惑地问。

“一个阵法。”

阿牛点点头“果然。”

方长问自己这位记名弟子“你看出了些什么?”

想了想,阿牛说道“弟子口舌愚钝,说不上来,但能感觉其中奥妙,甚至收获甚多。师父,这阵法是干甚么用的?”

方长点头赞道

“能看出这许多,你天分果然不错,是个有慧根的。这个阵法其实就是个障眼法,我准备用它,挡一挡意外到此处来的普通人,只留下有缘者进来。”

刚刚他所选的树苗种植位置,里面有门道,贴合着山脉地势,还有周围零碎,这些树苗组成了个简易阵法。

其自行运转,生生不息,不过用途只是阻挡普通人,除了有缘者,都从哪里进的送回到哪里去,除非转头向后返回。

“可是师父,为什么要在这里布阵?”

刘阿牛心中疑惑,毕竟现在上下仙栖崖,还是要从后方绕过来,就像刚刚那会儿自己和师父下崖时一样。

而有能力从崖边直接上下的,目前只有师父一人,看不出设计这个阵法的必要性,难道是考虑开发崖下这片地?这也不合理,因为崖上目前还有大把的空地,以及广阔的林地。

走在回去路上,方长告诉他

“我准备在这里修个栈道,从此处直接通到崖上,并用上面那个石环当门。”

阿牛点点头“我懂了。”

方长继续说道“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暂时无事,就先用竹木把这栈道修一下。等以后有充足时间,还是直接在崖壁上凿出阶梯来更好。”

“那师父,我给仙栖崖看门吧。”

“哈,不必不必。你只是记个名而已,平日里,你就像往常一样行动就好,毕竟后面的路,虽然我能指点你,帮上你一些,但你的道,还有化形机缘,还是要你自己去寻找的好,没有人能够帮上你,亦没必要在看门这种俗务上浪费时间。”

…………

……

接下来一段时间,方长每天扛着锤子凿子,去崖壁上凿洞。

当当当的声音响彻周围,在山间回荡,让崖边没有飞鸟敢于靠近,不过,崖边树上的傻雕夫妇除外。

其余时间,方长砍了许多树,将树干修整后,怼进崖上凿出的石洞。而后,在这框架上覆以竹木,就是一条不错的栈道。

不过若是阿牛用四条腿走路的话,在这条栈道上行走,会遇上转弯困难的问题。

方长力大无穷,凿洞速度很快,三下五除二便是一个微微向上斜的柱状坑洞,将木梁插进后,结实得很。

唯一的问题,是工具消耗速度大增。

不得已之下,他采集了大量铜锡矿石,烧攒木炭,开窑两次,又铸造了一批工具,权当消耗品用。

只用一个多月,方长就将这条栈道修完三分之一。

速度能顶上一群工匠。

而且方长做此事非常安全,毕竟他从崖顶跳下去都没事儿,故而只需要在崖壁上找好落脚处,抡起锤凿叮叮当当敲砸就好。

这一日,眼看到了合适节气,方长早饭后,没有去崖壁上忙活,而是将莲子取出来,准备在池塘里播种。

这池塘有个很俗气的名字,叫“碧玉塘”,乃是挖成那天,从中出现一块碧玉而得名。

后来那块碧玉被方长做成了三块玉佩,其中两块送人,另一块现在还挂在自己腰间。

浣花溪的这条支流,安静地流淌着,将水补充进碧玉塘里。塘里多余的水溢出来,顺着出水槽直到崖边,形成了仙栖崖上的瀑布。

从卧室里找出口袋,方长打开看了看,里面便是圆鼓鼓的黑色莲子。

挨个伸手,轻轻掐开莲子尖端硬壳,露出尖尖,找了个罐子,将它们一股脑到了进去,用水浸泡。

待过两天莲子发芽后,才可以直接栽种到池塘里去。

说不定道夏末时候,就能看到塘里荷花了。

站在石桌旁,环视四周。

晚春时节,花开最盛,仙栖崖上到处都是香气,又有蝴蝶翻飞。

方长伸出手,站在那里,和木桩似的。

很快,一只漂亮蝴蝶落在方长指尖上,翅膀开合了几下,接着毫无动静,似乎是要在这里休息。

他笑了笑,轻轻撤回手指。

蝴蝶直愣愣地落下,在快飘落到地时,才振翅飞走。

旁边的田里,作物都已发芽,生机勃勃。里面的作物,主要是高粱和豆子,没有麦。这也是目前天下——至少在北方大部分地区都是——较为主流的种植模式。

虽然没有麦子,但方长还是抽时间,制作了个磨盘。

不过迄今为止,他手里依然没有面粉,只能用之前的干地薯磨成粉,给餐桌上增添几种花样。

随着方长在崖上生活修行,这里的灵气越发浓稠。

灵气渐涨的直接影响,就是仙栖崖周围的云雾更重,在原本能看到后面山的村镇,再也不见仙栖崖踪迹。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148、【穿山甲的新单位】

暖风吹来,带着些许阳光的气息。

怪石嶙峋的深狭山洞里,也因此多了点暖意。

这个山洞里面终年不见阳光,通路曲折,周围有高低不同的好几个出口,也算得上四通八达。

随着外面风向变化,山洞里面的风,也会不停改变流向,并将空气变得清新些。只是这个风筒子般的山洞,也同时会随着风向变化,发出各种音调的呜呜怪响,传的很远,直到山外。

周边的人们都在说,那是山里的妖怪们在篝火边跳舞和啸叫。

尤其是到了夜晚,大人们很爱用这个声音,吓唬那些不愿意入睡的娃娃再不睡觉,正在叫唤的妖怪们,就会从山中冲出来,抓了小孩去拉磨!

往往这时候,孩子们会表现出一副很怕的表情,快速睡着,至于是不是真的害怕,很难考证,反正挺有效。

不过,虽然不是妖怪的叫声,但是这山里,这洞里,真的有妖怪。

因为风吹洞响,这个山洞有个名字,叫风鸣洞。里面虽然曲折,但有的部分很是宽阔,足以住下很多人,或者很多妖。

一只巨大的穿山甲,正躺在里面不规则的石台上,旁边有还不会说话的几个小妖,如同人一般侍奉着。

小妖们有的捧着几个春夏的浆果,有的用树叶卷了山泉水,而穿山甲就躺在石台上,随便拿了吃喝。

洞内的阴冷,对于常年在地下穿行的穿山甲来说,并不是事儿,反而很习惯。

此处便是蚁山。

这穿山甲,正是从云中山里跑出来的那只。他逃掉后,径直向西,昼伏夜出,奔行了千余里,来到这听起来十分美味的蚁山。

这里毗邻大江,但气候却有点干燥。

山中最多的,是一个个土堆,细长圆锥形,外形像烟囱,那是蚂蚁们万千年来辛勤劳作留下的痕迹。

如其名字一般,山中多蚁。

嗯。

很美味。

想到这里,穿山甲咂咂嘴,细长舌头如蛇舌一般飞速吐了下。

刚到蚁山时候,他如深入粮仓的小老鼠一般,美滴很,每日饱食后,深深地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来这里。

结果刚吃了半个月,就被此处妖王打上门来收服。

妖王原型是只大蚂蚁,她打上门来的口号,就是代替蚁山之蚁,惩处自己这只残害蚁族的不法暴徒。

对方化形了不知道多少岁月,法力高深,手下众多,穿山甲实在不是对手,目测实力之后,未经接战就举起一双前爪,跪了。

不过它还是挨了顿胖揍,说是“杀威棒”。

由于能力也很强,被蚁妖王收服后,妖王对自己颇为看重,赠了这处风鸣洞,还拨了一大堆手下过来。

于是在这蚁山群妖中,穿山甲不大不小也算个头领,是中高层妖物,也算威风。只是需要三日一点卯,十日一升账,不如之前自由自在。

还好他后来知道,妖王攻打自己时所说的“替蚁行道”,只不过是借口。

自己投入其麾下后,依然是美味蚂蚁随便吃,毕竟蚁妖王不认为这些是同族,因为成妖后,本就不容易认同原本族群,更何况那妖王她的原型,是只大蚁后。

对了。

蚁妖王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穿山甲本来是没有名字的,结果山中妖怪们对此很是嘲笑,他去妖王那里求助后,妖王便让手下幕僚,取了几个姓氏,并从中挑选一个赐下。

叫什么来着?

穿山甲陷入了思索。

这时候,一只野犬妖从山洞缝隙里钻进来,人模狗样的行礼“头领,您要的矿石运来了,是让小的们搬进洞里,还是放在外面?”

“放左面通道里吧,一会儿我自己过去。”穿山甲起身道。

野犬妖道了个诺,退下去。

这是他的副手之一,平时行事多谄媚,本来也能成为个头领的,但这犬妖对妖王说,他不喜欢自己领一批人做事,希望上面有人时刻指挥,于是被妖王派到自己这里协助,每日里倒也尽心尽责,并乐在其中。

在穿山甲看来,在蚁山的生活,比以前强得多。

不提变好百倍的伙食,自己需要的矿石随时有手下们搬来,这凤鸣洞也是顶好的住处,里面用具更是好,远强于之前身无长物的自己。

“头领,要升帐了,而且今天也是点卯的日子。”

“好,那除了老弱和看家的之外,集合所有人,我们去主洞。”

听到手下提醒,穿山甲立刻起身,召集了凤鸣洞所有妖怪,也不列队,各色妖怪混在一起,顺着山间兽路,浩浩荡荡朝主洞走去。

蚁山群妖三日一点卯,这时要所有能战的妖怪们,由各自头领带着到场。十日一升帐,这只需要各家头领自行去即可,然后在妖王面前商量事务。

两个日子重合,则要一个月才会出现一次。

而重合的这天,妖王除了协调各洞杂务之外,还要点人出去劫掠。

思索间,便到了主洞。

这里是蚁山主峰,其高耸入云,只是未见雪线。主洞就在主峰山脚旁,内部是个溶洞,广阔万分,主峰前面是一块倾斜平地,面积颇广。

各洞头领们正陆续而至,按照各自区域站好,妖怪们交头接耳熙熙攘攘,甚至有些在东窜西跳,甚至当场斗殴吵架,只是绝大多数为兽语,穿山甲并不懂。而且它们只要不窜到别人地盘,头领们也懒得管。

各路头领们倒是都炼化了横骨,不过各持身份,互相简单打招呼后,就站立不言,等待妖王出现。

这些妖怪还窝在山中,人类官僚的样子就学了个十成十。

修为有成后,妖后所产卵化成的工蚁兵蚁,个个大如狼犬,盔甲皆黑,牙利腿尖,只是数量上,远不如普通蚂蚁多,而且行动要缓慢上不少。

妖后出场,就是工蚁们扛着抬舆,旁边护卫着兵蚁,队列整齐地行来。

在头领们看来,这端的是气派。

工蚁们在妖后指令下,咣当将抬舆放在场地前方。

这就像信号,头领们立刻行动,让副手们开始弹压众妖怪,只用半个时辰,场地中就安静了下来。

点卯却也简单,幕僚们先按照名册,简单查一下各路头领,以及他们各自所属,几个有名姓的副手是否到齐。

而后目测估计一下各自所领妖怪数量,问问哪家突然出现大量缺额的原因,妖王再训话几句,让众妖勤勉修行,也就结束了。

使副手野犬妖带着洞中妖怪们回去,穿山甲和各路妖王们出列,随着蚁后抬舆一起进洞。

按照惯例,今日接下来当有大事相商,至少对各路头领来说,是大事。

149、【幸运任务】

和自己的凤鸣洞不一样,主洞是个大型溶洞。

进了洞口,地势便向下走,里面水珠在滴滴答答的乱响,隐约还能听到地下河的哗哗声。两旁石笋如剑林,又似猛兽巨口,满是森森长白牙齿。

里面仅靠寥寥一些松枝火把照明,深处显得黝黑深邃,似随时会择妖而噬,还好妖怪们大都有夜间视觉,对此并不太在意。

不过洞中凉气,还有钟乳石间透出那股,苍凉岁月的悠远气息,还是让所有妖怪头领,精神为之一肃。即使他们每十天就来一次,对此幅景色,依然不很习惯。

所谓的“升帐”,并没有大帐。

只是在中间一块平坦石台上,摆了十几张椅子。

椅子花色不同,形态不同,显然来源复杂,根据各头领体型分配,上面还似模似样披了些虎豹之类兽皮。

“见过妖王。”

待众妖落座,头领们纷纷躬身,齐声朝妖王喊了一句。

穿山甲刚来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规矩,起身出声慢了半拍,被其它头领嘲笑了半年之久,让他深以为耻。

却听上面妖王说道“都齐了,我们开始吧。”

有两个正准备交头接耳的,立刻坐直身子,眼观鼻尖定住不动。

而后众头领在妖王指挥下,从妖王右手边开始,逐个起身汇报,叙述自己洞里最近的情形,包括招揽的小妖数量,囤积的粮食,以及获取的情报等等。

“田山头领,你呢。”

顺次排下来,各自简短汇报几句,很快就到了穿山甲。

听到蚁妖王的话,穿山甲妖忽然意识到,这个就是自己的名字。

他终于想起来了。

当初听闻刚收服的穿山甲头领无姓无名,妖王让手下幕僚们,选了几个姓氏还有对应名字,各说缘由后呈上去。

而后妖王当场选了“田山”这个名字,赐给了他。

不过,他当时就在旁边听着,倒是更中意“甲”姓而不是“田”姓。毕竟听幕僚说,都是来源于自己这个物种最后一个字,何不直接用“甲”?

只是妖王杀威棒余韵犹在,当时穿山甲田山不敢言语,只是俯首谢赐,后面也只能一直沿用下来。

因此,他平时不常提,也不常用这个名字,以至于经常忘记自己姓甚名谁。

不过妖后的威严甚重,让穿山甲每次开会都拘束的很,在田山看来,上面妖后对自己的压力,比当初直面云中山里那位恐怖修行人,更甚一些。

当初杀威棒打在身上时,穿山甲恐惧得,连求饶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回忆只在瞬间,听到妖王点名,穿山甲从自己椅子上跳下来,将被身上鳞甲片带到地的豹皮放回去,而后走到中间,冲妖王俯身行礼,汇报道

“这十日,凤鸣洞新招募小妖三名,分别为羚、狼、蟒,走失小妖一名,乃是兔精,尚未寻回……”

“新屯食物一批,够本洞诸妖食用七日,另按上次所教,结网一张,尚未去江中使用……”

“由于本洞妖怪们交际不广,山内山下情报依然无有,但吾已经派鼠雀各一只,下山打探消息……”

汇报很简短,妖王听了点点头,旁边幕僚早已记下。

穿山甲回身,跳上自己座椅,听后面头领汇报。还好此些只是日常事务,无需进行排名,不然凤鸣洞必然倒数。

由于自己资格很新,后面只有两三个头领,他们更加晚一些才加入蚁山妖群。

众头领汇报完毕,妖王又等了一小会,待旁边做记录的幕僚停笔,开始吹干墨迹时,才开口说道

“上面新来了命令。”

包括穿山甲在内,头领们瞬间坐直,有耳朵的也竖直了耳朵听着。

只听妖王继续说“时机已至,我们可以搞点稍大些的行动,不过依然要谨慎,只是不用像之前那样小打小闹。”

听到这里,所有头领都精神了起来。

他们都知道,好事将至,期盼着下面的点名。

穿山甲田山也很是郑重,他知道妖王口中所谓的“上面”是啥样的。

虽然自己被收服晚,并不知道妖王是如何加入这个组织,但从其它头领们口中,也听闻过,当初上面来人,收服妖王时候的场景和手段。

当然,转述必然有着巨大失真,场面可能夸张了些,但作为蚁妖王手下,最后结果还是不敢胡编乱造。反正当时蚁妖王束手就擒,被对方收编后,下了一系列命令,然后开始统合山中群妖。

至于“上面”来的使者,田山也见过,多已化形,而且修为高深,行为诡秘。

之前的任务,乃是让他们招兵屯粮,同时有序的下山抢劫滋扰。

可惜由于资格太新,手下不多,穿山甲之前尚未领过任务,只能看别的头领,下山抢到各种用具、粮食、钱币、珍宝、牲畜,还有捋掠来的人类奴仆,心中艳羡的紧。

他无数次想过,自己若是被派下山,应当如何威风,能够抢到多少好东西,如何享受,如何凌虐那些人类——当然,田山只是听其他头领们吹嘘过,没有亲眼得见。

但从被掳掠来的奴仆们,那副遭受过暴力的萎靡样子,可知他们所言不虚。

蚁妖王说道

“使者的意思是,如今往后,可以放开一些,不必像之前那样收着手。如今我们实力渐强,而山下正值混乱,可以在上面加把火,让山下人类更加混乱。”

在头领们希冀的眼光中,妖王环视了下,而后点了穿山甲的名

“田山,你入伙以来,做事也算得上是兢兢业业,之前由于资历太新,尚未给你派发过下山任务,如今你已经是个老资格,也可以下山了。”

“这次,就由你率领一军,下山劫掠一番罢。你且回去准备一番,五日后自行出发。”

闻言,穿山甲田山大喜

“多谢妖王提拔!小的定将这事完成得漂漂亮亮。”

“你有此心,自是极好。”妖王嘱咐道“下山途中也要注意,避开人类军队,尽量偷袭。”

“而且不仅要抢掠物资,还要放开手做,尽力造成些大混乱。记得注意安全,及时抽身,也不要被修行人碰上。”

“小的遵命!”穿山甲出列,俯身在地谢道,而后回凤鸣洞准备不提。

150、【千里之隔】

方长掏出火折子,拔开盖,轻轻一晃,火苗便燃起。

凑近鼎下柴草,火焰很快燃起,他再次将火折子晃熄,盖好盖子,放在一旁。橙红色火苗映的他脸色发亮,也照着这个小厨房。

厨房四面全是窗子,就这样敞着,透窗向外望去,能看见周围天色渐暗,万般事物都开始变灰变青,夏虫们周围在草丛中,也开始了欢欣奏鸣。

倦鸟早已归巢,包括崖边的雕夫妇,它们正在站在树枝上互相梳理羽毛。

在自己这里简单记了个名的刘阿牛,依然如往常一般,卧在崖边石环旁,不过其上面多了个遮风挡雨的屋顶,却是方长用劈开的竹子,给阿牛搭了个住处。

这个小巧的火折子,是他闲暇时所做。

看起来简单,却失败了不少次,其外面是竹筒,内里是纸卷,还掺了点特殊草叶,盖子上有几个小孔,用于通气维持筒中缓慢燃烧。

有了它,加上火塘内常有的烬火,之前那套弓式取火工具被挂在了墙上,许久都不用取下使用一次。

不过这些小玩意只是顺带做一下,这几个月里,方长最大的成果,便是给仙栖崖,修建了条栈道。

从仙栖崖底无名水潭旁,曲曲折折,顺着崖壁一直向上,直通到崖边那个石环外——方长真的将石环作为了大门。

在这云中山里,他唯一相交的朋友章山神,对这条栈道评价很高。

章淳的原话是“有了这条栈道,从我那里过来崖上下棋,便再也不用绕那么多山头了。”

只是崖顶现在有门无墙。

小屋前面倒是有个篱笆小院,却配不上石环门的气势。

方长暗自计划,待以后将整个崖顶,除了后山之外的三面,用石头或灌木围起做矮墙,将这仙栖崖围起来,让此处真个自成一方天地。

接下来的时间,他翻新了下自己这三间屋的顶。

主要是卧室的茅草顶。

盖好后已经许久,屋顶上甚多茅草已经朽坏,若是不加修葺,没准会开始漏雨。

当初挖掘碧玉塘时,起出了很多泥土石块,都堆在一旁,方长也进行了处理。

他将土堆修整规则,掺入石灰夯实后,又用石头围起,筑造了块上小下大,四四方方的高台。

随着他不断的开窑,工棚周围砖瓦不少,但消耗很少,大部分都未使用。

日晒雨淋之下,已经有些旧意。

山林中不缺大木,是时候给自己盖个砖瓦住处了。

嗯,一排五间,或许可以称殿。

毕竟自己材料不缺,时间力气更是不缺,干脆盖得稍微宽敞高大些,也能容纳更多阳光。

原本的屋子倒也不用拆,卧室依然留在那里,可以换着住,厨房也依然是厨房,工棚更是无须变动。甚至,最初方长来到这仙栖崖上时,所建造的那个窝棚,都留在那里,塞满了柴禾。

不过先不急。

打好了地基,慢慢建造就是。

如果中途缺砖瓦,慢慢开窑制造便是。

若是缺少檩椽梁木,慢慢去林中寻找采伐即是。

时间多得很,何必太紧迫。

反正这个茅草屋也挺舒适,毕竟对于自己来说,不管是草窝山洞,还是雕床锦被,甚至以大地为床夜风为被,只要在这片天空之下,住起来都无甚分别,只是方便与不方便而已。

除了砖瓦之外,云中山里不缺上好石头,也可以搬些来当建材。

不断添柴,火塘里焰苗很旺,鼎渐渐被烧热,内里水花翻腾,热气上升,将其中食物渐渐蒸熟,而后蒸汽顺着屋子四周空隙散尽夜色中。

用鼎烹饪挺废柴禾,不过它比陶罐结实很多,导热也好。

云中山里有铁矿,方长新近才确认了位置,在西面很远处,几座红色的山峰上,有矿苗迹象,只是他日程排的满,没时间去处理。

今天月亮升起的早。

方长揭开盖子,拿出其中食物,端到外面石桌上,借着月色吃。

葫芦里还有点高粱酒,他取出杯子,为自己倒了小半杯,而后坐于石凳上,感受着山风拂面,轻轻地喝了一小口,而后执筷用饭菜。

月色真好。

这道蒸咸鱼也不错。

骤然间,他灵觉受到了些触动。

皱了皱眉,方长看向西方。

虽然云中山连绵的山脉,遮挡了所有视线,但他心中,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方长轻轻叹了口气。

心念微动,背后灵泉剑铮鸣一声,从鞘中跳出,继而如一道闪电般,嗖地穿入云中不见。

…………

……

穿山甲田山从主峰回来后,便着手开始准备。

待一切妥当,也距离妖王所说“五日后”很近了。他瞅着时间已到,便起了个大早,聚集手下群妖。

梆子声响起后,用了大半个时辰,凤鸣洞的妖怪们在洞外聚集了起来。

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面,穿山甲意气风发

“小的们!”

“妖王有令,这次轮到我们凤鸣洞下山了!”

“你们各自披挂整齐,随我一起行动,这次要去吃香喝辣!”

群妖欢腾。

化了横骨能够说话的,纷纷在喊“头领厉害!”

未能人言的,也各自用兽语叫,同时不断蹦跳,似在狂欢。他们将领取任务的功劳,全部记在了头领身上,故而十分热情。

待妖怪们各自回去,取了顺手兵器——无非是些棍棒长矛铁锤和自制狼牙棒等——集合时,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

行军也满是问题。

头一次率领妖怪们出山,穿山甲经验甚缺,大队妖怪行走在山间缓慢的紧,队伍混乱拥挤,常有踩踏,还不时有掉队的,和掉队之后追上来的,都让他有些焦头烂额。

不过,据他那犬妖副手所说,这场面其实是正常情况,其他头领手下们也是如此。

穿山甲的计划是,找一个方向直插向人类地盘,扫荡沿途村镇,取得补给和缴获,而后折变个方向,前行几日后,便就返回蚁山。

他甚至根据从妖王那里学来的东西,像模像样地排了几个斥候出去,侦查周围情况。

出了蚁山,便是人类农田。

两侧倒是有些村子,不过田山感觉其中没啥油水,不是很满意,便严令手下群妖不去其中,继续前行。

不久,有斥候快步从前面跑来

“报头领,前面应当是个传说中的人类镇子。”

151、【剑吟如凤鸣】

穿山甲田山“……”

这个斥候见识很少,只是听说过人类有种叫“镇”的东西,但还没亲眼看过,见头领没说话,他赶紧补充

“禀头领,那群房子,比之前路过的几个村子加起来都要多,里面还有很高的房子,大多数用方石头垒成,而不是筑土,来来回回走的人类也很多,牲畜也不少,还看到几辆车马,应当就是个镇子。”

穿山甲想了想,道

“那应该是传说中,呸,大家所说的两尺镇,之前为了不搞出大动静,尚未动过他们,里面财货定然丰盈……你继续去镇子外面盯着,有风吹草动回来汇报。”

斥候领命,跳着前行。

穿山甲对旁边犬妖副手说道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在太阳落山之前,合围前方两尺镇!毋使一人逃脱!”

军令下传和分派的速度很慢,但是妖怪们得令行动起来后,迅速的很,不复山中行军的模样。

波涛般汹涌的兽潮,在农田里滚滚向前,似利箭一般分开两旁作物。

临近小镇后妖军分为两支,一左一右,将前方这个小镇团团围住。

很快便有人类发现了外面异状,大恐、尖叫,他们看见迎面兽群围过来,赶紧扶老携幼,连奔带逃,躲进屋里。

青壮男女们赶紧取就近物件当做兵刃,都是诸如草叉、竹竿、斧头、镰刀、擀面杖、菜刀之类,准备御敌。

但是妖军们出现的太过突然,个体战斗力和数量差距也太大,甚至高级妖兽还会法术。

不到一刻钟,人类的抵抗土崩瓦解。

………

带着几个手下,穿山甲满意地巡视着这座小镇。

这是他所率领妖军,刚刚攻打下来的战利品。

这是田山第一次出手,也是蚁山群妖诸多头领中,第一次攻打下的人类小镇,对于这份成绩,他很是满意。

街道两旁人类死伤狼藉,偶尔间杂着妖怪尸首。

有手脚的妖怪们,和只会四脚四爪着地的妖怪们,正互相配合着,搜索每一栋房屋,找能用好搬的物件,尤其是金属器物,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搜集食物、盐巴,甚至油酱酒醋、香料药材都不放过。

它们往来如流水一般,将这些东西运到镇外堆积,还有些经验丰富的妖怪正在打包。

牲畜驮马更是不会被放过,给他们套上车,或者直接把货垛在背上,可以省却很多将劫获运回山里的时间。

时不时地,还有些被藏起来的人类幼崽被找出来,在哭喊中被拎到镇外,和其他俘虏放至一堆,有熟识的会赶紧窜上来紧紧抱住。

看守这些俘虏的妖怪们,并不阻止俘虏们的哭喊,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声音。

看着这一切,穿山甲田山很是高兴,他对旁边自己的犬妖副手说道“确实够富庶,此行所获甚丰。看来,我们接下来,可以直接回去了。”

野犬妖对自己的新头领也很满意,恭维道“都是头领统御有方,才能旗开得胜,我们凤鸣洞这次算得上是开门红。”

穿山甲田山仰头冲天,哈哈大笑

“你说话还是那么让人舒服,不过此次获胜,却也离不开大家的奋勇争先,没想到人类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我们大业有望啊,将来各个都是功勋。”

“且派人去收敛我们己方的尸首,让镇里大夫救治伤员,接下来还有一件事,完成后,我们便收兵回山,向妖王复命。”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镇外。

身后妖怪们已经搜集好了战利品,正在纵火,夕阳已经接近地平线,被围起来的人们面上满是恐惧。

走到俘虏们面前,穿山甲用脑仁简单思索了下,对旁边副手说道

“妖王让我们尽力搞些乱子,那么便将这些人类里面,老幼妇孺杀掉,青壮赶去别的镇子,自然会生乱,如此定会被妖王夸奖。”

野犬妖领命道“是!”

旁边离得近的人类,能听到他们对话,瞬间鼓噪起来,有老头挣扎出来,扑到穿山甲脚爪下,高声喊道“大王不可!”

“你是谁?”穿山甲问道。

老者磕头诉道“小人是云游四方算命的,恰好路过这个小镇。

田山“谁给你的胆子,竟然出来阻挡我?”

被眼前妖怪吓得一哆嗦,但这算卦人还是说道“小人别的不会,只会算卦,刚刚看到,大王如此行事,若是不收手,恐有祸事。”

穿山甲心中恼怒,又有些好奇“你再给我算算,接下来会有什么祸事?”

说罢,让野犬妖暂时住了手,准备看看这个人怎么算卦。

老者哆哆嗦嗦的,去旁边取过了自己签筒等物事,用所学之法观察了下穿山甲,定了几个参数后,做几个动作,而后手捧签筒,对穿山甲说道“大王请抽签。”他语气中,依然难掩对于面前妖怪的恐惧。

穿山甲伸手一指,一根竹签便跳了出来。

算卦人讨过田山手中竹签,打开书本,对照了下,念道“这……这签的谶语为一念善,一念恶,一念定仙凡,一念阴阳隔。”

穿山甲道“那你解卦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前面老者倒是犯了难,毕竟面前是超出常识的妖物,而且他之前解卦,向来是靠和顾客聊上两句,结合实际情况才能猜测卦象含义。

结果前面穿山甲急躁起来,他不等老者发言,哼笑道“你这骗子神神叨叨的,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汝可算到,今天你会去投胎?”说罢一爪挥下,算卦人当即横死当场。

正待让野犬妖,给手下妖军分派命令,继续执行刚刚“只留青壮”的任务,忽地,似乎心有所感,众妖与人群一致抬头,看向天空。

而后,他们都被吸引住了目光。

有道金色细长亮线,从已经很显昏暗的东方,披着高空中猛烈的阳光,从寥寥几颗星间划过。

看方向,竟然是朝此地而来。

一剑东来。

瞬息而至。

临近时,有霞光百丈,瑞气千条。

众人众妖只觉眼前一闪,似有剑鸣于耳畔,接着那道线折返空中,速度慢下来,开始盘旋。

再看场中,妖军首领穿山甲,已经倒在地上,身首分离。

152、【灵泉剑归】

刚刚那柄宝剑只是轻轻一绕,便就将穿山甲妖斩于当场。

坚硬的鳞甲片,在不知什么材料的金色剑刃前,如薄纸张一样,被干净利落地划开,没有造成任何阻碍。

剑速之快,更没有给穿山甲按照天赋,将自己团成球负隅顽抗的时间。

一切发生在瞬间。

甚至在场的人类俘虏,和手执兵刃的妖怪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愣愣地盯着场中两段的穿山甲,过了几息,才下意识地看向空中。

那柄刚刚从高远的东方天空,飞过来将妖军首领斩于当场的宝剑,正在天上缓慢地兜大圈子。

剑的形状极其漂亮,上面没有刻字,光洁少花纹,神光凝实,望之有中正平和之感,似乎完全无害。

但在地上妖怪们眼中,这柄平平无奇的宝剑,如恐怖的远古荒兽一般,随时会择人而噬。

瞬间,不约而同地,妖怪们反应了过来,开始四散奔逃。

“天啊,首领被砍了!就这么简简单单的……”

“那么强的首领,就像鸡鸭般被宰杀在那里,太可怕了!”

“逃!逃!逃!”

不过这些只是心声,镇外这片场地中,狼奔犬突,豚跳羊踊,有那带爪子又心思灵动的妖怪,还不忘在跑过战利品堆的时候,顺手抄上一把,掳些物资带走。

其中,作为穿山甲副手的野犬妖,逃跑速度最快,似乎有过大量经验。

野犬妖夹着尾巴,第一个反应过来,跑在最前面,也是第一个跑进农田中作物里的妖怪,甚至在逃跑途中,野犬妖还有时间思考,他已经想好了怎么朝妖王汇报。

可以告诉妖王说,有修为高深的修行人插手,头领不幸蒙难,而且妖怪们都看到了那柄仙剑,这也是事实。

甚至,他还准备,让妖王给自己寻找个新头领,毕竟自己喜欢被领导的感觉,不管是等待凤鸣洞新头领也好,还是把自己分配给现有头领也好,都可以。

很快,妖怪群就散入周围茂盛农田,不见了踪迹。

而对于被俘虏,正面临屠刀,满眼都是绝望的人类来说,眼前的一切,就如一场梦般,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妖怪们,狼狈逃窜,已经不见踪影。

若不是周围情况还如刚刚一样,镇中依然火起,周围成堆的都是妖怪们搜集的物资,而且身上被粗暴堆在一起的疼痛依旧,身边还少了很多熟悉面孔,定有很多人以为,刚刚只不过是幻觉。

望着天空中盘旋的宝剑,人们互相看看,就要上前拜谢。

但不等他们行动,天上宝剑停止了环形盘旋,剑尖朝向东方,背着身后夕阳,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金线,簌地远去,继而不见。

“救火啊!”

两息后,有人喊道。

两尺镇镇民们赶紧行动起来,从旁边杂物堆里取出工具,开始对抗小镇中渐起的火势。

还好妖怪们尚未来得及多处点火,剑来得又快,火势并不算大,很快被大家扑灭。

伴随着失去亲人的哀痛,人们开始收拾局面、收敛尸体。

依靠着原本结构,镇民们自组织了起来。两尺镇里,有许多被人们杀死,未及被妖怪们带走的妖怪尸首,但对于大家来说,当务之急,还是先处理镇外那个两段的穿山甲。

只是刚刚受惊吓过重,大家都不敢靠近。

“应当是死透了吧。”

“都身首异处了,当然是死了。”

“那我们还怕个啥,一起上去,处理掉。”

“等等,谁知道干净不干净,穿山甲这种东西怕是有疫病,你们用湿毛巾捂住口鼻,小心点去挖坑埋了。”

有那见多识广的老人道。

后生们依言而行,在村外挖了深坑,将妖怪们尸首一股脑扔进去。

而后洒上大量石灰,用土埋实。

却说刚刚宝剑飞空而至,将穿山甲妖斩杀于当场的情形,被不远处树林中,一株竹精真真切切看来了眼里。

它吓得想发抖,却又生生忍住,不敢乱动,直到妖群逃散,飞剑转回,它才在空荡荡的心中松了口气。

妖怪们之前的暴行,也让它震惊无比,满是害怕,后面仙剑凌空,取妖首级的场景,更是震撼。

这坚定了它继续逃跑,远离这世事纷争的决心。

而且在竹精看来,坚决不能入伙,任何一方都不行。当然,之前也没有妖怪注意到这株竹子精,并上来招揽就是了,现在众妖逃散,剩下的都是凡人,更是没有什么注意到它。

竹精暗下决心,休息两天补充养分后,就继续前行,以后要藏得更隐蔽些。

……

随着时间过去,岁月流转,两尺镇当地传言,在祖上遭遇劫难时,有仙剑破空而至,斩妖于此,故感念其德,民众立一小庙,名曰剑仙庙。

里面有块不大的石碑,上书“某年某月某日,仙剑斩妖于此”。

传说中,剑仙庙正殿之下原本是个大深坑,里面都是妖怪尸体,满满当当,但也没有人闲得慌去挖开。

庙中所供奉的,是位青衣剑仙,风姿卓越,却面容不清,一柄金黄色无鞘剑,被他执在手中。

小庙香火虽少,但绵延不绝。

…………

灵泉剑在空中疾速飞行。

直指云中山。

由于两地时差,蚁山脚下两尺镇刚到傍晚时,云中里已经入夜。

待临近仙栖崖时,灵泉剑如跌落般,一头扎向仙栖崖,而后准确地插至方长背后的剑鞘中。

随着佩剑归来,方长也得知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当初穿山甲发下誓言后,双方便有了联系,如今穿山甲不听当初方长告诫,违背誓言,方长自有感应。

如今其那妖怪如誓言中所说一般,身首异处横死,也是罪有应得。

随着那穿山甲妖应誓,他逃离云中山后的这段经历见闻的记忆,也被方长所知。

这让方长很感兴趣,之前很多对于天地大劫的疑问,也有了答案。不过,他只是暗暗记下,转而问背后灵泉剑

“我发现,你飞行是剑尖朝前,那么你是否要换个反着的剑鞘或剑匣?剑尖可以朝外,那样再次飞出去时,便不用调头。”

灵泉剑微微挣扎了下,方长笑了笑,知道它还是喜欢正着待在剑鞘中。

该刷碗了。

153、【和顺居包厢】

崖上秋叶落,人间几度春。

山中溪流浅,不见光阴痕。

……

对于时间的变化,岁月的流逝,在山中的感觉很轻,很不明显。

似乎不知不觉间,林间的鸟兽便换了绒毛,曾经在春日里冒出绿芽的高大树木,不知什么时候,从郁郁葱葱变成了满头金黄。

方长没有日历,目前也没有计时工具,只能用自然天象来判断时辰日月。

黄叶飘落,枝头翻红的果实累累,提醒他,秋天已经正式到来。

他背着筐子,慢悠悠走在山间,藤筐里面扔了柄青铜斧头,筐子和背之间,还背着把剑,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剑鞘上,灵泉二字。

这是他在山间行走的标准装束。

方长每次行走的路线都不同,可以说是随心所欲。毕竟再崎岖嶙峋的山坡山崖,对于他来说,都和行走在平地一般。

这趟是出来准备寻些食物,以供自己接下来几天吃。

从旁边树上摘几个红色橙色山果,挖上几块地薯,拔上几颗野菜,方长就像巡视在自家菜园一样自在。

而背后的竹筐里,食物种类也很快丰富起来。

他这次前行的目标,是长有栗子树的那个山头。这个时节,树上的栗子已经熟透,正随着风吹而落地,随便捡一捡就能吃上好久。

仗着自己皮肉糙厚,将布满尖刺的栗子外壳搓开,里面便是棕红色的栗子,回去或烤或煮,都是上等美味。

不过,他还是先装了小半筐地薯和水果,才继续过去。

尤其是地薯,这可是好东西,也是方长手中除了高粱之外,唯一可以称得上主粮的食材。

它可以蒸、煮、烤、炖,还能晒成干磨成粉,性质与白面类似,虽然各方面要差上些。

而且地薯耐寒耐热又耐水旱,生长不挑地方,虽然产量稍小,但却是很有潜力的备荒作物,方长甚至在筹划,如何省力省心地将其推广开。

草丛中闪过片多彩羽翼。

方长眼神好,立刻看到,轻轻跳起朝前一扑,就将只山鸡逮住按杀,扔进背后筐里。

今天有新鲜肉吃了。

打猎这种事情,方长如今很是随缘,很少专门去猎杀,只是在采集的同时,看到就捕捉一下。

虽然这样的后果,是无法每天都有肉食,但是轻松有趣,让他乐在其中。

方长会飞,也有高明的辗转腾挪之术,然而狩猎时,方长还是步行居多,从不用法术,亲力亲为。

虽然对于猎物来说,他只将其视为食物,准备吃掉他们,但他还是不喜欢那样狩猎。

并不是因为欺负野兽,而产生过意不去的伪善,仅仅只是他不喜欢而已。

漫山都泛起了金黄。

大部分树木和草藤灌木,都带上了秋天的颜色。

倒是有些植物,在秋天里身躯枝叶变得满身火红,醒目十分,更是给这大片金黄,添上了些靓丽。偶尔还有些四季常青的松柏,让秋日里的云中山,比花团锦簇的夏季,更加鲜艳,更加壮美。

虽然冬日将至,但方长并不准备像去年这个时候一样,囤积食物。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久后,就要下山一趟了。

至于什么时候再回山上,随缘。

归来的时间,可能是半月后,也可能要半年,反正任何时候,云中山里都不缺食物,方长也早已不怕饥饿。

而且,现在储存的各色粮食、腊肉、干菜等,也足够他用上许久。

只是那个小地窖,便就空了下来,他干脆将自己的腌菜坛子搬了进去,把地窖口封好。

栗子树下,已经铺了一层栗子树果实。

方长现场搓剥,将背后藤筐装满,而后把青铜斧拎在手上,给筐子盖了些阔叶,便返回仙栖崖。

几间正殿盖了大半,砖瓦垛在一旁,整整齐齐,还有十几根准备用作檩条的大木,俱都截到长短一致,两头微微烤焦。

仙栖崖上云霞氤氲,显得仙气盎然,篱笆院中扫拾的很干净,让这里丝毫不像一个工地,反而像个遗迹。

方长走进厨房,将今天的收获各自储存好,接着将刚刚猎获的山鸡,拎到浣花溪旁刷洗处理。

很快,仙栖崖上就萦绕着饭菜香气,倒是崖边刘阿牛不为所动,依然慵懒地躺在石门内侧棚子里,一根根缓缓地咀嚼嫩草。

食毕。

方长躺在院子里躺椅上,休息。

阳光正好,山风很清爽。

崖边雕在梳理羽毛,旁边多了几只毛茸茸的小球,那是雕夫妇的后代,但它们都是普通妖,没有一只开灵成妖。

盖因妖怪在未化形时的后代,往往都是普通野兽,而妖怪化形后的后代,则都是普通人。

或许对于这片天地来说,修行本就是罕见情形。

看着天上洁白长云,在风中慢慢卷舒,方长忽然想上去看看。

云上会是什么样子?

想到就做,他干脆驾起祥云,朝上直飞。

他目前的情况,只能算作“爬云”,远做不到“朝游北海暮苍梧”,不过一直向上飞到云上,在不缺时间的情况下,倒也绰绰有余。

“唔,也一般。”

云上的景色很单调,天空青蓝如洗,大地一如往昔。

而且离远了会发现,从云层高度望下去,下面云中山里雾气蒙蒙,很遮挡视线。这远不如前世朝西飞时,所见到的大地,也不知这个世界的西域,是否也会是类似景象。

按落云头,活动了下关节,方长继续建造房子。

筛土,和灰泥,搬砖,再用瓦刀将一块块自制砖,交错着缝隙垒上。

不过这次下山前,这几间正殿应当是完不成了。

…………

……

和顺居,是广平府府城里,十分上档次的酒楼。

这里专门从京城请来了有名号的大厨,烹饪的菜品质量上乘,很受广平府里富贵人家喜爱。

尤其是,里面以包厢为主,而且墙壁厚实隔音,不论谈些什么,都大大减少了泄密可能,这一点更是让顾客们称道。

吕阳成只带着两个最亲近的随从,坐在订好的包厢里,喝着茶等待。

这两个随从,一个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车夫,另一个,则是在他看来亦师亦友的朱先生。

154、【联手】

这位“朱先生”,正是野猪精朱春花。

他当初与同伴鸽子精合秋月一起,原计划去云中山里招纳群妖,结果中途遇上两个纨绔。

经过简单商议,他们改变了原本计划,各自缀上一个,获取信任后,帮助两位纨绔公子运筹帷幄,飞快的打开了局面,各自获得了不小势力。

对于朱春花来说,吕阳成很是听话。

尤其是,自己按照对方资质,现编了套粗劣,且有伤天和的邪道修行法,传给他之后。

此套功法,于身躯与修行都有大害,而且至多不过让修习之人,出点制火抟冰的小法术,也就到了上限,换来的却是寿命减短与暗伤。

当然,以朱春花的水平,也就能拿出这种东西。

只是吕阳成不知,反而如获至宝。

他一直以为这位“朱先生”传给自己的是无上妙法,恨不得对朱先生推食食之、解衣衣之,在各项事务上,更是无所不从。

放下茶杯,吕阳成对朱春花笑道

“这里的茶较为一般,甚至不如朱先生您上次从南方弄来的那一批,等有时间,把我们的货介绍给这里的掌柜,想来他不会拒绝。”

“公子真是高见。”朱春花恭维道“这里确实是待开拓的好业务。”

“哈哈,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不当称赞。”吕阳成很高兴,毕竟没谁能真正的拒绝拍马屁,“那宋宏业怎么还不来,不会放我们鸽子吧?”

朱春花心里哂笑,那合秋月才是真正的鸽子,只是他的妖怪身份还要保密

“公子放心,虽然那宋宏业不靠谱,但是那位合姑娘我熟,也是位言出必行的人,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刻,我们静静等待便是。”

“就依先生所说。”

吕阳成点点头,继续品茶。

他最近很是意气风发,自从有了朱先生辅佐,自己在每样事情上都顺风顺水,高歌猛进。

按照高先生所教的路径,自己有了势力,赚了钱财,进入修行学会了法术,身轻体健,据说还能益寿延年。

总之最近都是好消息。

唯一令他有些不爽的是,那可恶的宋宏业,最近也行为大异,一改往日模样,似乎精明强干了起来,有了不小声势。

据说其在竞争家里产业继承人的战场上,已经有了巨大的胜率。

之所以要见,乃是朱先生打探消息时,忽然告诉自己,对方有如此转变,是因为那小子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娶了个新侍妾。

而那侍妾也是个有手段的高人,恰好朱先生和那位合秋月合姑娘是亲戚,他们商议后,想撮合两人开释前嫌。

平心而论,吕阳成并不想和宋宏业开释前嫌。

但是朱先生的意见,是一定要尊敬的,而且,自己是个事业有成的稳重成熟士绅,不能再想以前那样,如小孩子一般置气。

应该喜怒不形于色,养气于腹,诸事以利益为先。

只是不知道,那宋宏业是否也会按照剧本走。

尚未到及最后约定时间,包厢门被敲了三下后打开,门帘一挑,尖嘴猴腮的宋宏业率先走进来。

如今双方都有了钱也有了地位,衣着气质各自弥补了短板,风格竟然很是相近。

跟在宋宏业身后的,只有位美貌女子,正是那鸽子精合秋月。

她当初和野猪精朱春花分头行动,跟上了那个尖嘴猴腮的,缀大半天进城后,刚找了个路上客栈吃饭的时机,制造事端和宋宏业认识,结果没多一会儿,对方就因为吃多了伏虎饼,上吐下泻卧床不起,差点一命呜呼。

合秋月抓住这个机会,在他身旁细心照料,让因为兄弟众多,从没受到过别人如此相待的宋宏业,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当她吐露说愿意委身追随后,宋宏业更是将修行后“娶五十个美妾”的理想,消减成了“有了她我只娶十个就好”。

随着美貌的新侍妾传授自己功法,又指导自己干下了一番事业,宋宏业在自己兄弟们面前大大抬起了头,在家中地位变得举足轻重,甚至大概率成为下任家主。

于是接下来,他将那个理想削了又削,直至再也没想起过。

宋宏业和吕阳成互相注视了下,而后微微拱手,算是打招呼。

双方落座后,宋宏业看了看对面的朱春花,对身旁美貌女子笑道

“月娘,这就是表哥?有时间你们可以多叙叙旧。”

合秋月手帕掩嘴,嫣然发笑

“公子说的是,不过这不着急,今天来是为两位公子的正事儿。”

朱春花在旁边,陪笑道

“没错,两位公子今日谈的大事,才真正重要,若因我们误了事儿可不好。”

屋里五人都笑。

随着两人这一番插科打诨,屋里气氛缓和放松了许多。

吕阳成暗想自己是此次做东之人,便率先张口,开门见山地说道

“朱先生告诉我,他与合姑娘商议后,准备让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将各自的生意合股,把现在这幅局面做大做强,创造辉煌,不知道宋公子意下如何?”

宋宏业也很直接“我听月娘的,既然她说可以,那自然是好事。”

“好!”吕成阳拍手道,“我这边的事情,也主要是朱先生在负责,如今宋公子你也赞同,便就把事情交给他们处理罢。我们待会儿好好喝上一杯,庆祝下广平府两位年轻俊杰,联手的这个时刻。”

“我们也不要互相以公子相称了,有些太过见外,既然以后在一起,不如以兄弟相称如何?”宋宏业灵机一动,开口提议。

“自是极好的,在下痴长半岁,便就冒昧称您一声贤弟了。”吕阳成起身道。

“贤兄!”

“贤弟!”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似乎还嫌不够,他们又互相抱了抱,才各自回座位。

原本因年轻气盛,加上一点点互相妒忌,而针锋相对了不少年的双方,表情都一幅感动模样,也不知道有几分演技在其中。

不过宋宏业和吕成阳二人,对这次联手,倒也各自都有几分真心,毕竟他们的新幕僚也深入剖析过,两人手中的业务虽重叠不少,但更为互补,若是能够联合起来,能轻松冲出广平府,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最近的心智成长,让他们感觉之前自己行为孩子气且幼稚,当然,最主要还是为了接下来的利益,两人借着朱春花与合秋月相识的由头,正式联合。

155、【特派员】

见两人干脆利落地握手言和,旁边朱春花鼓掌道“真好,我去吩咐店家上酒菜,两位公子可以好好喝上几杯。”

说罢,他起身出了包厢门,叫过旁边小二“告诉后厨,上菜罢。”

“是的,客官!”店

小二答应一声,立刻小跑着去后厨,通知上菜。

未等朱春花坐定,伙计们便用托盘,按他们早就点好交上去的的菜单,依照先凉后热的顺序,鱼贯而入。

各色菜肴流水般送上来,包厢里这个大餐桌,很快便摆的琳琅满目。

旁边有个嘴快的小二,只是站在桌旁,每上一道菜,他就上前将盖子揭开,然后报出菜名,同时简单介绍下内容。

对于上档次的酒楼,凉菜使用冷盘装,热菜要用热好的盘子装,同时盖上个温热的盖子,防止失温损失风味,又可在顾客让上菜时,迅速递上去。

由于双方都身家丰厚,这顿酒席也甚显富贵,而且,和顺居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了学问人,给每道菜都起了个吉祥好听的名字。

比如清蒸桂花鱼叫“富贵有余”,茶树菇炖白条鸡叫“百鸟朝凤”,大红烤乳猪拼盘叫“鸿运当头”,卤味拼盘叫“锦绣前程”,雪蛤烩鱼翅叫“大展宏图”,上汤时蔬叫“良辰美景”,甚至一份炒粉都叫“福运绵长”。

总之,这一大桌是山珍海味样样齐全,杂以本地特色菜肴,又有果子点心相配,加上一大坛,从纵断山西麓而来的清香美酒,让桌边几人,不管在吃之一道上是否感兴趣,俱都食指大动。

小二高声报菜名毕,躬身道“诸位请慢用。”接着轻轻退出包厢,随手带上门,却是这来和顺楼的顾客,多有商谈机密事宜,酒楼内伙计们按惯例不会靠近。

朱春花笑道“我们且稍等片刻,有位特派员要来。”

见宋宏业和吕阳成,对这点有些期待有有些疑惑,旁边合秋月笑着说道“两位公子应当都知道一些,但是我与朱先生都没有全盘说过,如今二位强强联合,正是时候。”

“之所以这段时间,不论做什么都顺风顺水,乃是因为我们有来自上面的支持,这是好事。与我们得到的相比,上面所需求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部分。”

“我们收到消息,这位特派员到来,乃是有件小事要安排,正好今日两位握手言和,便一起接待下。”

合秋月解释得诚恳,而且笑得倾国倾城,让宋宏业和吕阳成,虽然心中依然有疑惑,却也点点头,不再多问。

话音刚落下几息,包厢门便被敲开。

有位身着灰衣,江湖打扮的髯脸瘦汉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他微微扫视了下,见里面是两位熟妖和两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还有个入了座的高等仆人,便知自己所进房间无错。

他关好门,大大咧咧地打招呼道“看来到的正是时候,幸会幸会,在下名叫罗夏风,乃是朱春花与合秋月的好友。”

宋宏业有些不学无术,并未察觉什么,倒是吕阳成听到三人名字后,心中打了个问号。

不过包厢里一团和气,几人起身将罗夏风让进座位。

“你还是那么准时,和约定的时间半刻都不差。”朱春花给吕阳成满上酒后,手虚挡着罗夏风面前的杯子,轻轻斟着道。

“我素来重规矩,守时也是规矩的一种,既然约定了这个时间道,吾自然会此时来到。”罗夏风说着,有些自得之色。

酒过三巡,几人几妖互相熟识热络了起来。

出于对自己幕僚和爱妾的信任,宋宏业与吕阳成两人,彻底接受了这位“罗特派员”的存在,也知道他修行有成、实力强横。至于更多消息,他们不约而同地,准备回去再仔细询问。

“云中山的情况怎么样了?”

朱春花也不避讳旁边三位凡人,直接问罗夏风,反正现在看来,他们已经算入伙,上了贼船还想下去?不可能的,而且利益至上当头,他们也不会愿意。

“洞主已经下令放弃。”

罗夏风挟起一片烤乳猪,对旁边猪妖说道。

“你们来辅佐二位公子后,我被派去了云中山,结果在那里碰上了两个厉害人物,都是修行者,道行高深莫测。我付出蹄子被打裂的代价,才从那里逃得了性命。”

“啊!”

朱春花与合秋月都吃了一惊。

他们知道,骡子的实力在三妖中最为强横,没想到他过去也吃了大亏。

幸好自己两人,当初临时改了主意,来辅佐宋吕二位公子,不然的话,说不定这两条小命,已经断送在云中山内。

“放弃了也好,反正天下之广阔,不缺云中山一地。”

“嗯,吃菜吃菜,这次多谢吕公子做东,在下从未吃过如此丰盛宴席。”罗夏风招呼着二妖,挟起半只肥蟹,对旁边吕阳成笑道。

后者立刻谦虚了几句。

接着这个话头,罗夏风询问几人,双方目前所建势力如何。

不过每日操持这些事情的,还是朱春花与合秋月,他们一边和两位公子互相拍马,一边给罗夏风介绍了番。

宋宏业家中世代经商,合秋月协助他,争来了大批进货与分销的好渠道,其中甚至包括几条走私路线。借着利益,合秋月又拉拢了批商贾,借助他们资金做大,商号往来生意兴隆,资金充沛,每日里获利颇丰。

而吕阳成,借着家中遗泽和自己广泛交游的关系,拉拢了些官吏,得了大批明面上的好生意。掌控了些矿点和工程后,他和朱春花一起,广招伙计工人,现在手下人员众多,声势浩大,也是这广平府的新兴大势力。

两人发家史中,自有巨量黑暗之处,不过在场所有人都不甚在意,反而互相夸奖勉励。

罗夏风见吕阳成与宋宏业都已经入了修行,还开口各自指点了几句,让他们高兴的酒意上头。

杯盘狼藉之时,吕阳成才问出了那个很关心的问题

“罗特派员,不知道上面那位‘洞主’将您派过来,是为了什么事情?还请向我们交个底儿,我与宋贤弟才好配合。”

156、【彩头与曲中水人】

骡子妖罗夏风抬起手,慢悠悠地抿了口酒,而后笑道

“自然是有要事,不过前因后果说来话长,另外知道太多对于你们也不是好事儿,而且,就连我也没被告知事情全貌。”

“还好上面的命令很是确切,难度也小,甚至不用我们亲自出面。”

他特意卖了个关子,结果连朱春花与合秋月都开始好奇。

挟了块酱肘子放入口中吃着,罗夏风很不文雅地说道

“朝中有几个被贬官员,将要经过此处,你们雇些武者截杀他们,也不要自己出手,总体来说这个任务难度不大。”

“据说有批江湖人自发当了他们的护卫,都是些普通武者,多找些好手,自然就能赢,此次尽力造成杀伤就好,有战果就是胜利,毕竟后面也不止我们这一波。”

几人赶紧记下。

这时候,角落里一直低调无存在感,吕阳成的车夫忽然开口,问道“不知道上面是为何要截杀他们?”

罗夏风有些不耐地挥挥手

“说起来太费事,你们动手就好——可以简单理解为,那个为首的,是我们敌人中的死硬派,其余也都是他的同党,这样想就好。”

“至于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出手,而是要找凡人武者,乃是因为对方官位太高,任何人出手必然有痕迹,修行者也不例外。”

“若是被发现,可能会打乱上面的筹划。区区一条被贬谪的丧家之犬,不值得我们冒那种风险。”

然后,他不等车夫再说话,便说道

“洞主这次,调配了些物资与我,既然你们现在分属两方,那不如把这些作为赏格,立一个和平赌约。”

“哦?罗特派员请讲。”

宋宏业与吕阳成互相看了一眼,而后对罗夏风说道。

他们虽然刚刚握手言和,但是争了这么多年,总是憋着一口气要压过对方,早已经习惯,如今机会摆在面前,当然不会错过。

罗夏风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玉盒,对双方说道“这里面,是三株幽明草,很是贵重,千金难寻。”

他轻轻解开绳勾,打开盒盖,将其中草药展示给在场人。盒子里面,是三株茎叶黑绿色,点缀着零碎红花,被玉盒温养的娇嫩欲滴的草药。

“对二位公子来说,此草可以增进修为,强身健体。”看着吕成阳和宋宏业火热的眼神,罗夏风笑了笑,“既然是和平赌约,那当然不能赢家通吃。如此,先一人一株,至于第三株,交给老朱和老合保管,你们谁把任务完成的更好,那株草药便归谁。”

拿过一旁的干净湿毛巾擦擦手,罗夏风轻轻地取出两株,分别递给吕成阳和宋宏业。

两人小心地接过草药,都用迷茫眼神看着他。

知道他们不晓得使用方法,罗夏风笑道“用起来很简单,直接伴温水嚼食吞服即可,茶水也行。”他指了指桌面上那个细瓷茶壶,里面是刚刚等待开宴时所用茶水,接着补充道“药不苦,甜的。”

他们果然依言各自倒了杯茶,将两株草药嚼食,用茶水送服。

接着,吕成阳与宋宏业,脸上立刻浮现了惊喜,然后他们各自摆了个姿势,似在炼化。

不一会儿,吕成阳头顶,宋宏业背后,便冒出了白色雾气,看起来像刚出炉的包子。

罗夏风将剩下一株药草的玉盒关好,放在桌面上推到朱春花与合秋月面前,道“你们收好,做个公证。”

而后他从桌上扯下一根鹅腿,起身说道

“我还有其他事情,多谢你们招待,这顿吃的真爽,唔,走了。”

说罢扭身出门,头也不回。

…………

……

进步,其实是一种很玄乎的感觉。

和修为在积累中变厚实不同,进步就是进步,就是有一天忽然感觉到“哦,我又进步了”。

只是修行又没有考试,那么领悟带来的进步,便不可量化。

方长这段时间,只是在悠闲地生活,或者说在生活中悠闲地修行。

云中山很是广阔,仙栖崖上也很安静,没有人过来打扰。那么这份悠闲,遂变得有些超脱感,十分契合方长所修之道。

五间砖瓦正殿,在不断地升高,不过方长并不急,只是像因爱好做手工一样,每日里一块一块地垒。

由于修为高深,方长并未使用脚手架,山墙已经初具模样,只需要将梁木檩条装上,铺设瓦片做好飞檐,就算完工。

但是,方长停了手。

他准备先下山一趟,等从山下回来,来年开春甚至入夏后再上梁。

依照自己灵觉中的预感,方长知道自己这趟会走的远一些,说不定要到明年年中。唯一可惜的是,今年无法吃到旁边那口池塘中的藕了。

池塘中的荷花已开败,朵朵莲蓬矗立着,倒是莲叶依然田田铺在水面上,遮蔽了大半塘面,给了塘里游鱼更舒适的环境。

方长清理干净手上身上,缓缓走至庭院中石桌旁,回到躺椅上。

微风吹过,池塘中莲蓬莲叶,和暴露出的塘水一起摇晃,身后稍微粗了些的银杏树,也在摇曳中树叶相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这株银杏树的叶子早已变得金黄,经过这一年,方长已经确认,自己随手移栽,却是选了株不结果的雄树——有些植物,包括银杏,是雌雄异株的——如此,则免去了许多打扫的力气。

甚好。

拿起石桌上像细瓷酒瓶的乐器,方长手指轻轻按住所有音孔,聚拢口中气,轻轻吹着。

这是埙。

八音中属土,亦为立秋之音。

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有质厚之德。

随着方长吹奏,幽远、浑厚、绵绵不绝的美妙声音,响彻仙栖崖。

这是他在烧砖之余,自己尝试烧制的乐器,失败了许多次,即使手上这个,音也有些微偏移,不过方长很喜欢它的音色。

略一停顿,方长伸手一指。

大团水从厨房缸中跳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却分毫尘埃不染,转瞬间便如泥塑般,生出头身四肢,五官指趾,栩栩如生,

这水人在阳光下折射的七彩斑斓,只是本质依然为水,十分透明。

157、【带上小狐狸下山】

随着水人彻底成型,根根细发丝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其细节俱都恰到好处。

若是不考虑材质,也算的上是明眸皓齿,甚是动人。

她轻轻走到近前,冲着方长施了一礼,方长颔首回礼。

埙声继续回荡在仙栖崖上。

这水人身姿摇动,伴着乐声起舞,如莲花旋动,回雪飘飖,广袖翩翩舞,衣带似游龙,时如风动云滚,时如弱柳扶风,端的是美妙无比。

只是这幅情形,观众仅有正在吹埙的方长一人。

曲毕,舞亦毕。

方长挥挥手,面前舞者再施一礼,复散为水,归入厨房水缸。

最近他常常如此,借着心中灵机感触,尝试些有趣术法。施术虽然费些力气,但好在只要修为到了,各种法术自然而然便会,道不变,术可以千变万化。

便如刚刚以水化人,且生机遍布,灵动非常的这个术法,虽然精细复杂,却也不过是随手之间而已。

拿埙的手放在膝盖上,方长静静看着天空和周围。

今日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暖阳肆无忌惮地将光和热洒在大地山川上,从山崖上看向四周,以方长目力,即使极尽之处,依然沐浴着太阳的光辉。当然,背向阳光的地方,还是出现了阴影。

何谓逍遥?

在方长看来,目前这种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自己是感受到了无尽逍遥。

毕竟千人千面,审美与观点各有不同。

关于逍遥,有人认为逍遥是登高望远,有人认为逍遥是破除束缚,也有人认为逍遥是随心所欲,嗯,他们说的都有道理。

但以方长这个阶段的理解,不去试图解释逍遥,才有逍遥。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所有刻意,都有些失去本意,落了下乘。

当然,随着在修行路上继续向前,方长或许还会有新的理解、新的体悟,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再说。

自己这次下山,依然是随心而行。

但是,却有不小风险。

大劫在人间蓄势,各种表象也愈演愈烈,做为修行人,原本逍遥自在,若是大劫时下山,往往也会被迫入劫,直到再次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之时,才能重获自由。

然而方长并不怕。

毕竟,自己并不是为了什么,才来修行。

为什么要为某个目标而修行?修行只是修行,不为长生,也不为求道。只是自己想,正好又有这份缘法,便就自然而然的,走上了修行路。

甚至,如果有一日寿数尽了,也自然而然的去死。

那也是件值得庆贺一笑的事情。

想到这里,方长微微笑了笑,从躺椅上起身,放好手中陶埙,走回自己房间里。

屋里已经很像样子了,随着金属工具的丰富,和更多劳动时间投入,各种用具很是齐全。

书桌、椅子、箱柜、书架,还有个床头柜,屋子里面唯一变化不大的,就是床铺依然是用木柴堆成台状,支起来的竹板。

书架上已经有了好几本书,有的是方长随意所写,有的是他从山神章淳处借来,抄录装订而成。

火塘中火苗不旺,方长加了些柴,把罐子装上泉水放在旁边,而后走到书桌前。

加水后轻轻磨了磨墨块,拿起桌上已经泡开的笔,他取出一张自制竹纸,唰唰唰写了两行字。

待纸上墨迹干透后,方长想了想,用折纸飞机的方式折好,轻轻哈了口气,径直朝窗外一扔。

纸飞机如燕雀一般,直飞上空,而后转了个方向,往崖下飞去。

…………

“诶?”

山神待在洞府中,看到个纸制的物件,仿佛视各种阻隔为无物,直闯进来,在自己头上盘旋,心中疑惑,不由得出声。

他放下手中锅铲,解开围裙放在旁边,用布巾擦了擦手。

抬手抓向那个像鸟像蝠的纸质物件,对方似乎有灵性一样,主动钻进了章山神手心里,而后便失去了动静。

见里面似乎有字迹,章淳按照折叠方式,轻轻将其展开。

“噢,原来是方先生来信。”

山神又正反看了下这封信,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文字上。

其中写的是,询问章山神什么时候有空闲,他将来拜访,并一起去接胡云下山,回信的话,只需要将文字写在纸上空白部分,重新折好一扔,这张纸就会重新飞到仙栖崖。

落款为仙栖崖方长。

内心赞了下这个飞信方式,山神想了想,而后走到桌旁,泡开笔磨好墨,在空白处书写道

“在下随时恭候,另外,这只平头蝠甚是精巧好用。”

可惜自己并不会此法,山神一边按照折痕,将其重新叠好,一边心中暗叹。

这比让山中动物们捎脚,要便捷快速的多。

真是仙家之物。

将“平头蝠”按照痕迹重新折好,章淳将其望空抛去,只见其忽然消失在自己洞府中,想是已经去了外面,飞向了仙栖崖。

他笑了下,重新系好围裙,拿起锅铲继续翻炒。

里面栗子快熟了,过会儿可以用来待客。

………

方长伸手接过返程的纸飞机时,正坐在书桌边喝茶。

去年的早已喝完,这是今年年初时新制的,手法依然生涩,但长进了不少,加上仙栖崖上一年比一年深厚的灵韵,所以滋味更好。

展开纸飞机,看到山神的回复,方长抬手将茶水一饮而尽。

而后他起身熄灭了厨房和卧室火塘,开始收拾行李。

依然是那个青布包裹,里面放了身用于更换的衣服,自己的《修行法》、《修行道》,一些散碎银块,一根绳子,两包食物零嘴,几件杂物,而后一兜一卷,系在背上。

这次他并没有带伞。

最近方长一直将灵泉剑背在背上,现在并未取下。同样,那只灵韵遍布的酒葫芦,也挂在腰间,只是里面的酒水已经喝完,现在内装了些清水。

如此确实算得上轻装简行。

掩了柴扉,方长和石门内侧,正在四脚朝天悠闲躺着的刘阿牛说了声,便从栈道上拾级而下。

栈道已经足够便捷,无需再从崖上跳下。

他准备接上那只小狐狸,下山。

158、【狐谷里的烤鸡】

从仙栖崖到云中山山神庙,距离很近,尤其是新修了栈道的情况下,即使不使用“最短路径下山法”,也可以很快走过去。

新制的栈道没有几个人用过,在山风里颤颤巍巍,但其实结实的很。

他之前还找了合适位置,准备在崖壁半腰上开个洞,但只是刻了槽,还未着手凿制。

而且凿洞的话,还要考虑以后将栈道换成阶梯的情况,预留出足够空间。

山下水潭大小已经稳定了下来,周边经过这一年多,也变得草木丰茂。

水潭依然没有名字,里面的龟鳖在这云中山里过得很快活,身形普遍大了一圈。除了前些日子,方长吃了只鳖外,它们数量倒暂时没啥变化。

几株小树组成的阵法依然在运转,而且越来越凝实。

受了灵韵滋润,年初新栽的那几颗小树,也变得高大茁壮,只是秋日临近,叶子微微泛黄。

但是比起周围来,这几颗作为阵基的树,叶黄时间比周围其它树木晚了很多,说不定过些年,它们也能四季常青。

阵法激其诡谲而厚重的雾气,遮挡了悬崖栈道之余,也是劝退外界到来的普通人。

从崖下往东,只需翻过几个山头,就能到山神庙所在的那个山坡。

又到秋日,一路上山间景色如去年此时一般,红黄交错,在阳光下绚烂的很。

前几天刚下过秋雨,山间流水也涨了许多,哗啦啦声音响亮。

小动物们有的开始大量进食养膘,有的开始在自己小窝里储藏食物,准备越冬,哪怕其中很多,在冬天里也能找到吃的东西,但动物也有危机意识。

走在无路山间,方长看到,仙栖崖边那只雕正在捕食。

它在空中展振双翅,滑翔追逐着一只兔子,而后收拢双翼,俯冲直下——然后撞在了石头上。

似乎脑壳甚硬,即使这下发出了巨响,它还是迅速爬起来,飞入天空。

瞅准还在逃窜的灰兔,它再次扑下。

这次倒没有撞上石头,但也没能抓到兔子,而是直接撞在了另外一只妖兽身上,挨了顿胖揍,掉了好几根羽毛才逃脱。

“唉,这傻雕真是,又傻又莽。”

方长内心暗自摇头叹了句。

他紧了紧背上包裹,继续朝前走。

山神庙倒是改观颇大,短短年月里,前面的小路就被踩得宽阔凝实。

到地方时,方长还发现有普通人祭拜完正在收拾供品,看装束应该是外面官道上的行人,自从山神庙名声起来后,路人们经常或独自或结伴来这里,求保佑求平安。

不过他没有打扰,而是默默开启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效果,从那人身旁直接走过去,在山神庙前施术打了个招呼,进入了章山神洞府里。

“方先生请坐。”

见到方长到来,山神章淳很是高兴,他赶紧去泡茶,还端了盘糖炒栗子“这是刚刚新做的,还热乎着。”

方长谢过,捏了几个剥开吃,果然又甜又香。

端上茶碗来,章山神坐到旁边,看了看方长背后的青布包裹,说道“先生准备下山了?看起来今天不准备再回崖上。刚刚在下收到平头蝠传信,没想到刚过一小会儿,您就到来敝处,实在是迅速。”

“嗯,山野之人,孑然一身,自然是说走便立刻能走,毕竟早些晚些没有甚么区别。”

方长笑道,而后他尝了口茶,发现山神章淳用于招待自己的茶叶,却是仙栖崖上所产,春日里自己亲手制作,之前崩作为礼物送了些给章山神。

不过倒也正常,山神此处的茶叶,还是以仙栖崖上的这种为最好,比他手里那些其他凡茶要强得多,用来待客在正常不过。

聊了几句,山神提议道“方先生不如先别急去寻胡云,我们手谈两局如何?”

“好。”

方长颔首,这章山神对于弈之一道十分痴迷,想来是钻研棋谱时,又有了新想法,要和棋友方长共同试试。

他们一同起身,拎着茶壶端着栗子,来到山神庙外,松柏下的大石旁。那上面是纵横的棋盘,还是方长刻好后扛过来的。

这番厮杀,直到午后方歇。

方长依然以微弱优势胜出。

两人皆感觉兴致得到了满足,山神抛下棋子,看了看天色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一起去狐狸谷罢,莫误了先生事情。”

“好。”

山神庙西北方向不远处,就是狐谷。

里面山坡顶端满是高茂青松,下面长草繁密,谷间很是干燥,对于动物来说很宜居,不过这里面住的只有狐狸,其他物种不敢近前。

章淳顿了顿拐杖,高声喊道“贤侄胡云在否?”

几个呼吸后,狐妖胡云的声音从谷中传出“章山神请进!有失远迎请恕罪。”

声音未落,一道火红身影窜了出来,就在谷口化为少年,走出来对二人施礼道“方先生也在,快请进。”

走到里面,却发现狐狸正在烤鸡。

有堆篝火,正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于一个深土坑里,熊熊燃烧,左右四根木棍交叉,支起根横梁,横梁上面穿着只拔洗干净的鸡,兀自烤的冒油。

也不知道刚刚胡云用未化形的姿态,如何才能翻转火堆上鸡肉。

章山神问道“贤侄近来可好?”

“很好,自从上次于仙栖崖上回来,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直在等待。”胡云答道,而后他看了看方长背后的包裹,询问道“先生这是准备出发?”

“是的,我准备下山一趟,特意按照约定来寻你。”方长笑道,“既然你已经准备好,那就再好不过了,今日,便随我一起下山。”

“太好了!多谢先生。”

小狐狸乐的想颠颠儿跳,但是生生止住,看了眼旁边火堆,开始邀请方长与章山神一起吃鸡。

三人各自扯了块,大嚼。

山鸡肉十分鲜嫩,只是狐狸没甚么调料,手艺也一般,方长从包裹里套出装盐的小竹筒,给每人撒上了些,果然更加美味。

方长摘下葫芦喝水时,看了看旁边。

当初的老狐狸胡风,去世后并未留下坟茔。

埋葬胡风的这片山坡,虽然是秋日,却依然鲜花烂漫、草坪柔软,对狐狸们来说,是个非常美的好地方。

159、【下山途】

“先生,且容我去和朋友们说一声。”临行之前,胡云朝方长拜道。

方长自然无异议,他对面前少年笑道“嗯,此是应有之义,毕竟你这次不知道要离开多久。”

小狐狸点头应了声,而后走到谷外不远处,呼唤了几个名字。

由于耳力甚佳,能够听出来,狐妖的几个朋友,大部分是开了灵的妖怪,只是炼化了横骨的寥寥无几。听对话内容,化形的更是一个都无,可见妖怪们前进之艰难。

但令他感兴趣的是,还有几只普通野兽,也是小狐的朋友。

尤其是,其中还有两株藤萝妖。

草木虽然数量大大多于鸟兽之属,但普遍开灵困难,而且寿命悠长,带来的是修行缓慢,加上天性好静,故此比起鸟兽妖怪来说,要少上许多。

连草木妖精都能交好,看来是这只小狐狸的性格原因。

既然如此,便不必担忧他在人世间的生活,毕竟在山中能够做到交游广阔,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定然很好,在人间也不会差。

和朋友们告过别,即使少年天性,回来的胡云脸上也有些黯然。

方长安慰道“分别是为了以后重逢,不必伤悲,准备准备,和我一起下山吧。”

小狐狸点头道“好的,先生。”

说罢,胡云回到自己洞里,背了个小包裹出来,里面东西看起来很少,这应该就是狐妖收拾好的行囊。

不过方长看到后笑了“你这包裹背的方式不对——这样路上会散掉的。”然后他上前,给小狐狸示范了正确的包裹打法。

少年有些脸红,不过还是认真学习记下。

毕竟没有出过门,不知道也正常。

待胡云重新背好包裹,方长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少年,他依然是上次见面那身橙红色布衣——和狐狸毛发同颜色——干净利落,方脸阔额,面上满是少年人的朝气。

小狐狸的视线,不时的瞅向远方,眼中满是憧憬,那是南面下山的方向。

“如此,我们便离开了。”方长对旁边山神拱拱手,说道,“章山神,就此告辞。”

“嗯。”山神点点头,微微回礼,而后对旁边胡云嘱咐几声“下山后注意安全,多听方先生安排,莫要闯祸,好好修行,不要辜负你爷爷的期待。”

后者听了连连应声,十分乖巧。

“走吧。”

都不是凡人,分别自然也干脆利落,方长拍拍胡云的肩膀,而后二人一起离开。

一高一矮脚力皆好,转瞬间便去得远了。

章山神注视着二者背影,消失在南面山头,笑了笑,瞅了眼老友胡风埋葬的山坡,转身消失在原地,再出现,已经是东南面山神庙前。

他还要去收拾棋盘。

刚刚和方上仙对弈之后,黑白棋子只是抛在台面上,未曾拾起。

…………

……

第一次下山,对于小狐狸来说,自然是十分新奇的体验。

不过前面这段倒还好,因为

“方先生,前面这个村子我以前来过许多次,里面的人看起来不错,不过我听了爷爷嘱咐,藏得很好,并未现身。倒是村子里面的狗,似乎能知道我在附近,吠的厉害,但找不到我,又不敢乱跑。”

“还有,村子里似乎流传着我爷爷的传说,当年他和山神一道,救了不少人。山神隐藏的挺好,倒是我爷爷现身多次,被这些人记住,口口相传下来,只是内容早就变了样子,大部分都脱离了当年事情。”

“村里的鸡很肥,比山中的肥多了,口味完全不一样。我曾经吃到过一只从村里走失的鸡,非常好吃,可惜后面就再也没碰到过……”

稍微熟络之后,小狐狸变得十分健谈。

在接近林溪村的过程中,他叽叽喳喳说了很多往事,倒是让这段路程变得十分有趣。

“这是林溪村,如你所说,里面人是当年在云中山里避难人群的后代。这里十分偏远,虽然土地贫瘠,却能相当程度上避开税吏,故而过得还不错。”

“前不久,还有只穿山甲妖,差点断了村子水源,将这些人逼上绝路。我和山神一起,将那妖怪赶跑,梳理好了水脉,才救下这村人。”

既然开始了聊天,方长也干脆给胡云讲了一些事,既是开阔对方见识,也是讲述道理。

“那穿山甲跑了么?”胡云道,“我好像见过它,不过看到我,那穿山甲凶巴巴的要咬我,我就再也没接近过。”

“跑了,不过前不久,他违背了自己所发誓言,做恶伤人,被我一剑斩了。”

方长十分平静地说道。

倒是旁边小狐狸,微微打了个寒颤“好可怕。”紧接着又笑道“不过我爷爷告诉过我,既然发了誓,当然要遵守,违背被惩罚也是正常事情,不然要誓言这种东西就没有用了。”

谈话间,他们走进林溪村,

“方仙长好。”

“方仙长又要下山了啊。”

村民们依然在为了生活奔波忙碌,看见方长带着个少年,也不多问,也未上前,只是远远地打招呼。

淳朴地村民们,对于“仙人”这种概念,和山下人的理解并不一致,只当是邻家德高望重的老者对待。

出了林溪村,不远处就是官道。

“我最远就来到过这里。”胡云看着前方,对方长说道,“官道上人太多,我只是远远望一望,没有再向前过。”

方长停住脚步道

“那么,从这里算起,你才是正式出山。”

“前进一步,便是人间。”

小狐狸满脸坚毅,郑重地迈出了一步,而后高兴地笑着说“哈哈,先生,我到人间了。”

看到少年这动作言语,方长也笑“人间与山上的界线,其实很模糊,这道线,只在心里,不在脚下。你刚刚这一步,其实是迈出了心中的山,自然,也就走出了脚下的山。”

胡云心思玲珑剔透,立刻便知道,这句话里有点化之意,只是并非直接作用于修为境界。

他转身回首,冲着方长躬身一礼“小狐记下。”

方长受了此礼,指着前方道

“嗯,我们顺着这个方向走,傍晚前便能到虎桥镇,那里比山中繁华的多。”

160、【虎桥镇见闻】

“好的,先生。”

小狐狸也十分期待,去前方镇子里开开眼。

他倒是听爷爷和山神说过,外面世界的广阔和繁华,但是从未见识过这一切,只是因此多了很多向往,和很多对外面大大世界的奇妙想象。

胡云肆无忌惮的瞅着官道上的每个同行者。

不管是背包裹挑担子推独轮车的行人,还是骑驴骡的过客,亦或是插着各色旗子,载人载客的大车,都能引起他无限的好奇和兴趣。

若不是还有些胆怯,他定会上去搭话。

方长悄悄告诉他,这样盯着不礼貌,小狐狸便不再一直盯着,但眼珠还是滴溜溜来回扫视。

走了段路,狐狸凑过来悄悄地说“先生,我头一次见过这么多人,他们的区别好大啊——像妖与妖的区别一样大。”

“哦?为何这么讲?”方长奇道。

“这些行人们,有的身轻体健,有的瘦弱不堪,还有的气喘吁吁咳嗦连连;有的身穿光洁料子,有的身上披红挂绿,有的身上破破烂烂;有的前呼后拥受人服侍,有的被沉重货物压在背上,直不起腰……这些,简直算不上同一类人。”小狐狸这样说着,同时依然看着周围每个细节。

“嗯,从很多角度来说,你说的都对。”方长点头,不过更多的,他并未给小狐狸讲,而是告诉他“至于更深入的部分,还要你以后自己观察。”

离着云中山越远,地势越平坦。

宁河府大部分,都是块冲积平原,乃是曾经年年泛滥的白沟河所为。

这些年来经过不断治理疏浚,白沟河终于驯服下来,通过密密麻麻如蛛网般的水渠,安静地灌溉着山下农田。

而肥沃的冲积平原,让摆脱了水患的宁河府开始富庶起来,快速追赶着周围几府。

接近秋收季节,两侧田里满是金黄的粟米,其中还夹杂着些种了杂粮菜蔬的地块,那些往往是离着水渠较近的地方,应当是种植过小麦后的第二茬作物。

如今随着石磨的普及,面粉各种食用方法也被开发出来,加上比粟谷产量高些,至少在北方,小麦这种粮食的地位也愈加重要。

按照这种趋势,若无外力干涉,说不定几百年后,小麦就会成为此地的主要作物。

官道两旁这幅新鲜景色,同样吸引了小狐狸,他看行人车辆之余,也在欣赏两侧风景,同时嘴巴不闲着,不断地聊天。

对于这活泼的少年在旁边,方长也很欣慰,这样的路途,比以前独自行走,要有趣很多。

“虎桥镇到了。”

看着前方,滚滚白沟河对岸那座繁华镇子,方长对旁边胡云笑道。

“那就是虎桥镇么?我爷爷在世时候,对我讲过那个故事。还告诉我千万不能学那老虎,走上邪路蒙昧了心智,结果被用极其可笑的方式,断送掉性命,实在是蠢到家了。”

“啊,前面就是传说中的伏虎桥?爷爷对我说过,我还没见过,还有那块石头的故事,我也听说过!”

少年人看见面前一切,简直要欢呼雀跃,不过还是稳住动作,乖巧地跟在方长身后。

方长侧头瞅了眼,对小狐狸说道“嗯,前面就是伏虎桥,还有那块刻有虎桥镇三字的石头,都是不错的景致,你可以前去看看,小心不要掉入河水中。”

“好的,先生。”

说罢胡云就冲了上去,仔细地抚摸了桥名桥栏杆,看了看石板桥面和下面桥墩,而后才依依不舍地去镇口大石边查看。

方长也朝前走去,带着心满意足的小狐狸一起走进了镇子。

繁华的景象,瞬间吸引住了少年。

两侧的店铺、人家、摊位、客栈、系留的车马、玩耍的孩童……都让这个第一次下山的小妖精满心惊奇。

看着随风飘来的食物香气,让小狐狸简直要流下口水,方长笑道“在人间行走,需要用钱。有人出售,有人购买,此谓交易。”

胡云点点头,对于这事儿,他爷爷以前也说过。

不过自己并没有钱。

“虎桥镇最有名的,其实是这里的伏虎饼。一是因为当年那个传说,足够新奇有趣,二是因为伏虎饼确实美味,但最重要的一点,也是第三点,乃是这伏虎饼甚耐储存,又不沾手,很适合过路行人商旅们当做干粮。”

方长边给旁边小狐狸讲解着,边付钱买了叠伏虎饼。

他没有着急去金银质铺,将包裹里的银块换成钱,因为上次下山所兑换的铜钱,上山前并未完全用光,此次下来,他依然带在身上。

几个饼还是买得起的。

这饼子是白面所制,重油重糖,价格稍高,但吃起来很是饱腹,能够提供大量的力气。

只不过对于方长来说,它们更像零嘴——他更在意伏虎饼的味道。

递给小狐狸一只,方长将其余的饼一股脑装进了自己身后包裹里

“尝尝。”

小狐狸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似乎是有些担忧这饼“伏虎”的威名,不过饼子的香气和方先生的可靠,让他终于张嘴咬了一口。

接着眼前一亮,狼吞虎咽吃完了饼子。

看着贪吃的少年,方长说道“先随我去趟金银质铺,我换些钱,而后我打上些高粱酒,就带你去吃着虎桥镇最好吃的食物。”

“最好吃的?”

“嗯,有位叫老徐的摊主,开了个面摊,是这虎桥镇最美味的吃食,只是名声不如伏虎饼来的响亮,也没有好玩的故事在背后。”

酒价涨了些许。

原本一文一提的涨价到了两文,三文五文的涨到了四文六文,不过可以打半提,而方长一直以来喝的那种,十文一提的高粱酒,涨到了十二文一提。

倒是最便宜的那种,一文钱一大碗的酒,价格依然不变——只是掺的水更多了。

“掌柜的,给我打二十提。”

方长拎出一贯钱,从上面数了一小部分,放在台面上。

“哦?”

酒馆掌柜先是震惊于这个面熟顾客的豪气,继而心中欣喜,接着疑惑地看了看方长递上来的葫芦,但并未作声。

插上漏斗,一连二十提打进去,掌柜称赞道

“客官,您这葫芦挺能装啊。”

方长只是颔首笑笑,并未回答,他伸手从案台上提起葫芦,挂在腰间,而后带着胡云,从酒馆离开。

后面酒馆掌柜招呼送道“客官,以后常来呀~!”

161、【新配方】

酒馆里的景象,以及酒馆外面,溜墙根站着,手中端碗的那几个酒鬼,让小狐狸很是好奇了一阵。

待走出来到大街上,胡云抬头问道

“先生,酒,是什么滋味,为什么那么多人如此痴迷?”

背着手朝前走,方长笑道“唔,对于普通人来说,可以让自己迷糊一些,忘却生活中种种不顺;也可以助长情绪,调节气氛,也是许多事情的好借口。当然,也是种伤身伤神的事物。”

小狐狸满眼迷茫,似懂非懂,但还是点点头。

方长低头看了小狐妖一眼,而后说道“当然,你现在这幅样子,还是先不要碰这种东西。待到你再长大些,知道什么是人生后,或许也就知道了什么是酒。”

接着,他指向前方“喏,那就是老徐的面摊,我们过去。”

正是傍晚时分,顾客很多,摊主老徐甚是忙碌,他双手如翻莲花般,流水一样将薄如蝉翼的面片扯进锅里,待熟透后捞出装碗,浇上各色浇头,洒点葱花,滴上两滴芝麻油,然后让伙计端到每个食客面前。

这里的招牌是羊肉面,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得起。

很多人来这里,只是为了饱腹,要上一碗豆腐面或者麻酱面、雪里蕻面,还有人要素面,而后吸溜溜吃光,继续生计。

“两碗羊肉面。”

方长带着胡云,寻了个相邻空位坐下,而后对旁边摊主老徐呼喊道。

“好嘞~!”摊主拉着长声回应,扭头发现是熟人,立刻说道“客官好久不见,稍待,面这就来。”

“不急不急。”

摊子上换了人,之前那个小伙计已经不见,前前后后跑腿的,变成了年青女子和壮实汉子,应当就是老徐的女儿莲蓉,和她的丈夫。

看来上次交谈后,小伙计徐五仁去远方上学,这个羊肉面小摊,将会被老徐传给女婿。

虽然顾客不少,但是多年练就的迅疾动作,让老徐完全不虚,没过多久,那青年人就端着两碗面,轻轻放在方长和胡云面前。

道了谢,两人从桌上竹筒里抽出筷子,埋头吃面。

“唔,好吃,太好吃了~!”

吃了一筷子,满口都是面香肉香,小狐狸似乎是头回尝到如此美味,运筷如飞,有将舌头一起吞下去的架势。

直到吞吃了大半碗,他才减缓速度,开始仔细品尝。

看到桌上木盒里有各种调料,胡云还每种都试了试,满足了下好奇心。

方长也在动筷。

这面依然如往常一样软、嫩、滑、香,吃起来十分顺溜,浑身暖和舒适,而且饱腹感很强。

不过最让他注意的是,这面比起上次吃到的,又有改进。

正好,此时天色渐黑,在摊子上等面的顾客终于稀少了,摊主老徐擦着手,站在大锅旁边休息。

于是方长笑问道“老徐你这面的配方又改了?”

“是啊。”摊主老徐单手撑着面板,说道,“这些年我一直没停下改进,好吃可是没有止境的,更何况,即使是老顾客们,也喜欢多上一点点变化。

“这回的主意是莲蓉提的,我试了试,感觉很好。今天的面里,掺了一点点时令蔬菜,用于调味,清爽解腻,但在口感上又不喧宾夺主,分量上更只是点缀。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更佳?”

方长点点头,竖起拇指,示意对老徐的称赞。

这时候,不远处有个身影,挑着担子过来,他步履坚实,走的又快,影子被夕阳拉的老长,像一颗挺拔的松树。

“来一碗羊肉面!”

“诶,老谢,你今天来得太晚,没有羊肉了,豆腐面麻酱面要不要?”

“没有了啊……”来人正是怀凤府老谢,在怀凤府龙安府之间做捎脚为业,和方长有多面之缘,每次傍晚路过虎桥镇时,都要在这里吃上一碗羊肉面,从不间断。

听说羊肉已经售光,他有些失望,找位置坐下道“那就来碗豆腐面罢。”

“好嘞~!”

摊主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扯面煮面。

老谢放好扁担和货物,略一扫视,看见了方长,于是凑了上来。

“又见面了,方先生。”他微微行礼,而后看到方长背后的宝剑,笑道“先前没想到,先生竟然是江湖中人?”

“幸会。”方长吃着面回应道,“并不是江湖中人,方外散人而已。”

闲聊了几句,他给谢广安介绍了旁边胡云,只说是朋友家孩子,受托带出来见见世面。

旁边胡云吃光了碗中面,努力克制住了舔碗的冲动。注意到这一幕,方长问他“吃饱了没?”

“没吃饱。不过先生,这面太好吃了,怪不得都说山外好。”狐狸对今天吃到的羊肉面,用惊叹的语气,给出了很高的评价,同时内心中,对外面世界更加向往。

旁边谢广安笑道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个年龄,正是能吃长身体的时候,一碗面喂不饱很正常。”

方长点头,又给胡云加了碗豆腐面。

谢广安和胡云的面先后上来,虽说是豆腐,也加料煎炸过,外表和口感都有些像肉食,别有风味,小狐狸吃的甚为高兴。

…………

和谢广安交流了些天下近况,又打听到一些情况后,方长带着吃完面的狐狸,会账后离开了羊肉面摊,而此时,谢广安那碗面刚吃了一半不到。

他们正在镇子里找寻住宿。

若是方长自己,那便简单了,随便找个树杈或者屋檐,就能舒适地睡上一宿。

不过,他先去了刘长青家。

能看出来,这家人日子过得挺红火,篱笆院内码着砖垛,似乎正准备重修院墙。畜棚里又多了头小牛,毛色锃亮,显然照顾得十分细心。还有鸡鸭来回走动,发出嘎嘎哒哒的声音。

刘阿黄正卧在碌碡上看夕阳,方长走上前去,隔着篱笆,冲他勾了勾手指,而后转身走向镇外。

找地儿坐下,过了不大会儿,犬妖便一路跟随了过来。

“阿黄拜见方上仙。”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方长笑问道。

“自从上仙帮家里渡过劫难后,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我伙食水准都上去了些,就是时常会思念阿牛——他最近过得如何?”

“你是说那只牛妖?我见过,每日都过得十分安逸。”小狐狸在旁边插话道。

162、【如何避灾免祸】

“哦?你见过阿牛?”阿黄转头看向胡云,有点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下他,忽然说道“这位小哥,你好像不是人类。”

胡云看着眼前这只黄犬妖,哈哈一笑说道

“你眼力还不错,我是云中山里的妖怪。之前我确实见过那只牛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山,有段时间总在云中山里乱转,到处碰瓷找茬或者交朋友,我们也有了简单的交情。”

“不过后来,他去了方先生的仙栖崖上,我们联系就少了很多。上一次见他,是我去拜托方先生带我下山时,看他在崖边四脚朝天,边吃东西边美美地晒太阳,不过当时有要事,未曾上前打招呼。”

方长在一旁,给两者互相介绍了下

“阿黄,这是云中山里的狐妖,他叫胡云,山里的山神拜托我,带他下山。胡云,这位是刘阿黄,是这虎桥镇上的妖怪,和山里的刘阿牛是同一家,之前他主人和阿牛一起蒙难,阿黄来回奔走时,恰好被我碰到,方得施手解救。”

听到这番话,胡云肃然起敬,拱手微微行礼道“听先生如此说来,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请受在下一拜。”

不等他俩互相客气,方长在旁边说道“这次来见你,就是阿牛所托,他让我来看一眼,你过得是否安好,顺便告诉你,云中山是个好地方,若是世事不谐,可以去山中找他。”

刘阿黄点点狗头“现在家里过得很好,我还是给主人送终之后再离开这里,估计还要很多很多年。”

“还有,我听方上仙您的建议,找机会学了些文字,可以勉强读书之后,隐隐约约感到,我的化形机缘十分久远,此事还要多谢上仙。”

之前在宁河府,刘长青被从县衙中释放时,方长在分开前,曾经叮嘱阿黄,若有机会,可以考虑去识字,这是妖怪们的一个坎儿。

如今看来,这个小建议,确实被阿黄放在了心上。

方长问道“之前那事儿怎么样了?案件的后续如何?”

刘阿黄回答道“小妖我特意去打听过,镇上的庞永年庞员外和差役袁山,一齐被抄家问罪,发配三千里,他们剩余家人也早已经搬走。府里的钱书吏,申报朱批后,被半死不活地抬到菜市口,吃了一刀。”

“镇上差役换了人,府里据说也换了个精明能干的吏员,主人家的田地被还了回来,还有一点钱,用于补偿走失的阿牛,这段时间的关押倒是没啥说法。恶人被除掉后,府里和镇上,百姓们都松了口气。”

“主人用赔的钱,自己又添了些,换了头牛,就是远不如阿牛,蠢笨的很。家中如今过得很是兴旺,再过俩月,还会添丁进口……”

由于耳力好,方长忽然对犬妖说道“不久留你了,阿黄你家中人似乎正找你,在喊‘阿黄’。”

犬妖骤然惊觉,人立拱手说道“那方上仙,小妖我先告辞。可惜虎桥镇距离云中山还有不少距离,我不能离开家太久,那样主人会担心,否则的话,我还可以去看看阿牛。”

刚刚才认识的犬妖和小狐狸,也互相道了个别。

而后,看着一步一窜,跑回镇中的阿黄背影,胡云问道“方先生,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再去拜访下镇上土地。”方长道。

………

虎桥镇的土地公,名叫吴怀锦,其交游广阔,朋友众多,见识很广。

即便如此,对于一两年前认识的那位“方上仙”,他也印象深刻,一直满怀尊敬和向往。且不说那深不可测的修为,光是那风轻云淡的外表和仪态,就是自己永远学不来的。

所以,当方上仙带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自己庙门前时,吴怀锦赶紧迎出门来,稽首道

“不知上仙莅临,小神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土地公客气了,吾正好路过虎桥镇,忽然想到便过来探望下。”方长带着胡云还礼,而后跟着吴怀锦,一起走入洞府。

奉上茶水点心,土地问道“旁边这位是?”

“噢”,方长指了指胡云,给土地介绍“这位是胡云,云中山章山神朋友的孙子,此次是带他下山一趟,见见世面。”

吴怀锦点点头,而后陷入了思索。

似乎是被触动了记忆,他冲着胡云道“胡云,姓胡……云中山胡风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爷爷。”

“果然,怪不得这个姓氏耳熟,原来是胡风的孙子,是故人之后啊,好多年没看到他了,你爷爷如今怎么样?”

听到这里,胡云脸上有些黯然“我爷爷已经去世了。”

“节哀。”

吴怀锦有些唏嘘,拍拍小狐狸肩膀,安慰了几句。

然后他转向方长问道“方上仙,不知道这次带胡云下山是为何?故人之后,在下不能坐视不理,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还请言说。”

方长笑道“只是带他感受下人间,既然土地公有言,那正好了。我准备带胡云去宁河府府城,本来也准备去拜访下城隍。”

“土地公您和城隍熟识,不如修书一封,让赵城隍顺便看顾下这胡云,毕竟我将他安顿下之后,就要离开。”

土地立刻答应下来,而后两人聊起了,为何吴怀锦会认识胡风。

旁边小狐狸,也在支棱着耳朵,听着自己爷爷过去的故事。

“……我认识章淳很早了,他刚刚上任的时候,收到消息我就派信使去递了柬书,而后就在边界处见过面,相谈甚欢,成为朋友。”

“至于胡风,那要到上次天下乱的时候,由于山神土地不能轻易过界,所以很多事儿都是胡风跑来联络,我见他的次数比见章山神次数多得多。”

“那时候他很年轻,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好妖怪,他和山神联手,在山里惩处强人,扶助弱小,救了不少人。”

“胡风有那份德行加身,想必不会在轮回路上待很久,说不定早已经投胎转世,往生富贵人家,新起点比这辈子不知道高多少,当为他高兴才是……”

听到土地公吴怀锦这番话,小狐狸深深点头嗯着,眼噙泪光却面带笑容,应当是又想起了爷爷,并为他高兴。

喝了几杯茶,拿上吴怀锦写给赵城隍的书信,正准备告辞时,土地公悄悄向方长问道

“上仙,这天地大劫已起,小神我心里惶恐的很,不知道如何才能避灾免祸,不被应劫?”

163、【准备束脩】

虎桥镇土地公吴怀锦的问题,有些触及到了方长的知识盲区。

他有些疑惑地问道“神祇也会应劫?”

土地公一声苦笑“当然也会应劫,有情众生都无法避开,只是相对于普通人来说,神祇由于不常现于世上,损失率一向很低,而且死讯往往不被普通人所知而已。”

方长略带歉意,说道“对此在下确实没有太多了解,不过,此次大劫走向,也被天机所遮蔽,想来应对方式,只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躲藏也无用,不如照常生活修行。”

沉默了下,似乎突然想通,吴怀锦道

“上仙说得对,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多谢解惑。在下守好这一亩三分地,做好本职便是,即使有事情发生,也自当坦然应对。”

辞别了土地公,去寻找客栈的路上,旁边闷头不语的胡云,对街道两旁的繁华景致,似乎失去了兴趣,一直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

“先生,我这次下山,会不会历劫?”

方长转过头,仔细看了看小狐狸的头顶,笑道

“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我见你福缘深厚,想来能够安稳渡过这段时间……希望如此吧,平安才是大福缘。”

小狐狸点点头。

前方就是客栈,但方长还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不过里面条件简陋的很,只是有床铺桌椅,供应热水灯火,甚至无力提供餐食。

…………

从城隍赵荣处出来,方长对胡云说道

“我们先去吃些东西,而后到市场看一看,准备几束干肉和四色礼物,去那县塾里看看。”

“好的,方先生。”胡云乖巧地点点头。

他们一大早离开虎桥镇后,便一直向南,来到宁河府府城。

方长这是第二次来这座城里,但在宁河府府城,他还是有熟人的。

之前为刘长青含冤之事,他曾经和刘阿黄一起来过这里,并拜访了本地城隍。

于是缴纳城门税进城之后,他带着胡云,备了点简单礼物,携带着吴怀锦那封信,直接去了城隍庙拜访。

见到之前结识的“高人方仙长”到来,城隍赵荣很是高兴,和方长相谈许久。

见到吴怀锦写来的信之后,更是拍着胸脯,承诺若是胡云在这宁河府城中,有危险或者难题,可以直接来城隍庙求助。

而后,方长才准备安排小狐狸。

他的计划是,筹备份束脩,给胡云找个地方,读书识字。

从城隍庙里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到下午,秋阳正烈,原本乍凉的晨风全然不见,路上行人们额头重新见汗,有条件的则减薄了衣服,换成了夏天装束。

“想吃点儿什么?”方长问旁边胡云。

“我头一次来城里,不知道有什么,跟着先生罢,不挑食。”胡云说道。

“唔,那就随便找个地方便好。”他也不挑拣,直接找了最近的一个小饭馆,领着少年便直接钻进去。

这里着实也简陋,售卖的饭食很单一。

店家蒸了大桶粟饭,配上大锅炖菜,按碗出售。

炖菜内容挺丰富,白菜、粉条、葱段、蘑菇、豆腐、丸子,还有些肥肉片夹杂其中,俱都炖的入味。

由于经年累月做同一种食物,厨师的手艺十分纯熟,饭菜虽然形式单一,但是味道很好,所以店里顾客挺多。

两人要了四晚粟饭,各自吃了碗炖菜。

小狐狸对粟饭炖菜评价很高

“这餐饭真好,我感觉,这比伏虎饼还要好吃些,但是不如羊肉面。毕竟这粟饭配炖菜里面食材种类丰富,有饭有菜,还有汤水,对比之下,伏虎饼的味道实在太单一了。”

方长笑道“而且从实惠上来说,还是这个更好些,伏虎饼里放了大量糖和荤油吗,加上名声在外,价格偏贵些,你以后独自在人间生活,需要多注意些这种事。”

此时他们已经结完账,走在去市集的路上。

胡云这才有时间,仔细看看这座城池。

城里建筑干净整齐,风格近乎一致,明显有着统一规划,这是虎桥镇上不会出现的情形。

两旁来往的行人,比虎桥镇更多,而且不像虎桥镇那样,除了衣衫简朴的镇民,便是风尘仆仆的往来客商,城里的行人种类丰富,让小狐狸有些目不暇接。

他活泼地对旁边方长说道“先生,之前下山进了虎桥镇,便以为是繁华的好去处,没想到进了城才发现,这里比镇子大很多,也繁华太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日后我是要在这里待着么?”

方长笑道

“没错,等会儿备好束脩,我们直接去拜访县塾塾师,请他收下你这蒙童,我再给你找个住处,留些钱财。”

“接下来,好好学习,好好读书识字明道理,好好体会这烟火人间,修行前行的契机便在其中。”

胡云连连点头“嗯嗯。”

“另外,这城里的各种动物,都是有主的,不可偷人家鸡吃。”方长叮嘱道。

“啊?哦。”

脸上闪过丝失望,继而变得有些微红,小狐狸将这项也暗暗记下。

“嗯,集市到了。”

方长停止了当前话题,指着前面。

从这个街口向前,是一大块方形空地,地面铺着青砖,里面一片片摊位,如条篦一般,整齐列在空地上。

微微扫视,便可看到这里货物极其丰富,粮食,布匹、菜蔬、副食、陶瓷、金属器物、玩具、家具、胭脂水粉、各色工具……满满当当,却又条理分明。

这里不像外面城镇,摊位都是常设。

往来的顾客也很多,他们货比三家,寻找最物美价廉的摊位后,便各自大力砍价,双方往往如扯锯般,得出个中间价位。

方长打开包裹,取出一贯钱,挂在胡云手上,说道“接下来你一个人生活,少不得要买菜购物,这些钱你拿着,去买束脩所需各项,算是锻炼。”

胡云有些忐忑,咬咬牙接过,转头走向集市。

半个时辰后才回来。

他完成的很好,没有被宰,但也没能砍成价,倒也买齐了束脩所需各项。

“很好,走吧,我们去塾师家拜访。”方长笑道。

他早已经打听到了具体地址,但是敲开大门后,尚未说出来意,两人便遭拒。

探头出来的塾师家人,几率对他们说道

“客人请回吧,我家主人今日不见客。”

164、【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为何?”方长有些疑惑,出声问道。

“唉,家事,都是家事,实在是对不住阁下了。”开门的家仆有些上年纪,额头皱纹深深,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看起来忧心忡忡地摇头叹气。

“那实在是不巧,我们改日再来。”微微拱手,方长礼貌地回复道。

而后他带着胡云转身离去,身后大门吱呀一声,重新合上。

这条街巷不宽,人少而安静。

街面铺了青石板,材质坚实,虽然磨损的已经不复当年那样平整,但也没什么灰尘,带着今天洒扫过的水印。

两侧院墙风格一致,都上了年头,有着岁月的斑驳痕迹,都清理的很干净,偶有损坏也被修葺过,说明两侧院里都是殷实或者有些身份的人家——作为县里塾师,刚拜访的那家自然也在此列。

拎着没能送出去的干肉,缓缓往街巷外面走,方长对旁边捧着堆盒子的胡云,轻声说道

“我们找家客栈先住下,过两三天再去一次,希望到时候那位李先生,已经解决好了家中事。”

“如果依然不成,还有个备选去处,我可以带你去兴庆府,那里有两位德高望重的简先生,他们正在办学。兴庆府里几乎所有读书人,都是他们的学生。”

“不过与其余各处都不一样,为了让教育惠及更多人,他们正在广招学生,学费极低,原本,那才是最适合你的好去处。”

“但天下大劫将至,不知道会在人间造成什么程度的影响,故而选了宁河府,毕竟这里有赵城隍照拂,安全得多。”

“多是事情真有不虞,此处离着云中山也近,你可以放开脚力,逃回山里避祸,故而此地风险相对少很多。”

少年胡云听了连连点头,对于方先生说的这些,他缺乏理解,听得也似懂非懂。

不过他还是选择相信方先生,反正自己不会被卖掉。

方长的耳力远超平常人,他忽然心中一动,脚步放缓,继而停下。

感觉到旁边人忽然降低速度,胡云有些疑惑“怎么了?方先生?”

“事情或许出现了转机,有趣。”

他听到,后面院落里,有个缓慢而迟疑的脚步,已经转悠了很久,刚刚那个家仆关上门后,似是回头便碰见了脚步声的主人,接着出现几句对话。

“富贵,有客人上门么?是什么人?”

“禀主人,刚刚是一个年轻人带着个少年上门,手里捧着礼物盒子,还有一捆干肉,应当是来上门拜师。之前您吩咐不见客,我就给挡了回去,那年轻人说,过几天再来拜访。”

“嗯……”提问的便是那县里塾师李先生本人,他应当是思索了下,而后说道“普通客人当然不见,不过有孩子要上学……富贵,你出门去看看,若他们还没走远的话,就请回来,我见上一见。”

“遵命,不过主人,后面再来客人挡还是不挡?”

“挡,依然要挡,不过上门拜师的除外。”

“好嘞。”

这一切都被方长听在耳里,刚停下脚步,后面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还是刚刚那位上年纪的家仆,冲着他们背影高喊道“二位请留步!”

待他们两个转身看过来后,富贵又高声喊道“我家主人要见你们。”

天下间家仆对于主家的称呼很混乱,没有一定之规,有的喊“老爷”、“少爷”,还有的会喊“主人”、“主家”,甚至还有混用的。

不过二者之间,人身依附关系比较弱,和称呼无关。

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雇佣制,通过官方认定的契约确定主仆关系,以及双方权责,而且由于规矩,不允许签终身约,最长只能十年长约,对仆人子女无限制,即不允许“家生子”的出现。

这是许多许多年前,某位人皇定下的规矩。

遥遥冲着门口拱拱手,方长带着胡云,转身过去。

走到大门前,富贵冲着他们说道“刚刚主人听说你们的情况,便破例让我喊你们进来,他要见你们。”

说罢,引领着他们直接走入客厅,李先生已经等待在那里。

他问过名字和籍贯,考校了下胡云,确定了他目前的水平后,当即收下了束脩和这个蒙童,然后给方长二人讲述学塾的情况和规则。

由于没有统一入学时间,故而开蒙学堂里面水平参差不齐,各自学习进度不同,管理好这些孩子是个技术活。

而且,学习好坏,也看孩子们自觉和自学能力。

对于年纪不大的孩子们来说,这点其实挺残酷,毕竟他们很多还认识不到学习的意义。

拜师议程很简单,但却挺庄重,行过礼并奉上束脩后,李先生还借了几本书籍给胡云,那是学塾里面的开蒙课本。

“这几本书要保存好,不得损坏,不得脏污,若是有闪失,须得给我重新抄好再还回来,毕竟不能让后面的孩子们没有课本用。”

方长从胡云手中拿过一本,翻了翻,果然都是手抄本。

哪怕如今对于天下来说,开蒙课本的需求量和保有量都很大,手写依然大行其道,印刷只能占据书籍复制的半壁江山。

其余还有诸如学堂的上课时间、里面的规矩、课程先后顺序,李先生都在给二人逐一分说。

这时候,忽然有个二三十岁的人,冲进客厅里,也不管旁边有人在,噗通一声给李先生跪下

“爹,儿子来了。”

“你竟然还敢来!你是要气死我么!”

“爹啊,这么多年,我也改换不了了,就让我得过且过下去吧,毕竟儿子也不会别的什么营生。”

“唉……”

李先生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似乎被抽空了骨头般,手扶额头,堆坐在那里。他用手背朝前摆摆“你先回屋休息,我和客人聊过后再行找你。”

青年人再次叩首,而后去了旁边屋子。

知道这是别人家事,方长正准备随意寻个话题,引到别处去,结果李先生看到情形似乎已经暴露,苦笑一下,干脆开门见山地说道

“让二位见笑了,确实是在下家事。”

165、【离开宁河府】

方长并未说话,而是静静等待着李塾师的下文。

似乎遇到困难时候,人类普遍会有种倾诉之欲,见到已经被人撞破,对方干脆朝这个今天才见到的陌生人,交浅言深般陈述。

“我教书育人几十年,也算得上是桃李满天下。”

“这不是虚言,我的学生里面,有人当了大官,有人是富贵员外,有人从商,有人从文,有所成就的不敢说如过江之鲫、满天繁星,也超过世上大部分学塾先生。”

听到这里,方长笑道:“先生这也是有大功于社稷苍生了。”

李塾师正抓起桌上茶碗润嗓子——刚刚胡云曾经用这个茶碗,给他敬过茶——听到此处,像个邻家老大爷那样,轻轻拍了下腿,略带自豪地说道:

“我也不是谦虚,认识的人也都这么说,而且这份事业十分体面,往来的人物,总会高看上几眼。”

“按理说,我这辈子过得不,衣食无忧,见识不少,人际地位也挺好,应当知足,但是,唉……”

深深叹了口气,他脸上愁容又深了几分,接着说道:

“谁曾想,我教出来这么多学生,最后却教不好自己的孩子,亲生的孩子,这些年,对此事我总是痛心疾首,引以为憾。他原本很有读书的天分,机灵聪颖,对于书中学问一学就会、一点就透,老夫当时心中还美滋滋,以为家里终于出现个好读书苗子,能够举业得中,弥补我当初的缺憾。”

“谁成想,他渐渐迷上了算学,不去科举,后来又自己找门路,在衙门里当了个天天算数的钱粮小吏,每日里过得很是舒坦。你们说说,他这么好的天分,又有那么多各行各业的师兄,不去读书科举,走那些歪门邪道,真是浪费了老天给他的聪慧皮囊。”

“每次和他说此事,都会被搪塞,说是已经不会别的,年纪大了思维跟不上,故而无法科举云云,真是气煞我也。这不,这几天我刚刚提了下,让他读书,结果这孽畜又和我犟上了,刚刚又是前来求我,让我改变主意,唉……”

见对面方长放下茶杯,正准备说话,李塾师立刻打断道:

“客人不用劝我,这些年来,劝我的人很多,甚至比赞同我支持我的还要多。他们大都是说什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一定非要限定某行业才是正途’、‘儿孙自有儿孙福”之类,没什么新鲜词儿,我都听腻了。”

“……”方长点了点头,干脆开始聆听。

他最终也没有劝说。

毕竟能够看出来,李塾师只是找个人倾诉,这种时候,不发言才是最好的。至于事情本身,对方很可能早就已经认命了,现在只是内心不平衡而已。

…………

……

这种学塾的一个好处,便是入学不挑时间。

毕竟和普及教育不一样,里面的学生们,根据个人学习时间、个人天赋不同,每人的学习进度都不同,没法也不必统一处理。

所以不用等上半年,方长就能送小狐狸前去上学。

而此时,距离之前到李先生那里拜师,只过了两天半。

背着个土布小挎包,里面装了几本老师赠予的书,小狐狸胡云跟在方长后面,朝学塾走去。由于自己角色身份变化,所有和周围的互动,在小狐狸眼里,都足够新奇。

方长相信,若不是自己的威压压住,胡云定会跑到周围玩耍。

“今天第一天,我送你去上学,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便会离开,接下来你要独自生活,这是项不小的考验。”看着旁边兴奋地小狐狸,他轻轻叮嘱道,试图让其冷静下来。

小狐狸点点头,满脸都是坚毅。

这两天,方长帮人帮到底,在城里偏僻处找了个小住处,缴纳了房租,指使胡云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购置了些许家什,甚至还将小院里棚子下的锅灶用了起来,给胡云做示范,烹饪了几餐饭。

接着,他给小狐狸留下了些银钱,足够他节省些用上两年。

想来一两年时间,足够他开蒙识字了,若是想继续进修,大可学习同类,自己想方法赚钱过活。

世间妖怪其实很多,人妖混杂,就像孙云一样,大多数有自己的正经营生,甚至结婚生娃,喜怒哀乐,除了根脚,与常人无二致。

今日由于要离去,两人未开伙。

方长带着小狐狸一起,在外面早餐摊上,买了二斤油条,各自要了碗骨汤豆腐脑,大快朵颐。

此处豆腐脑,豆腐是按份售卖,而汤不要钱,这是十分常见的卖法。

吃饭时,方长告诉狐狸,在之前曾经路过的虎桥镇,由于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地,那儿的早餐摊上,不仅卖包子油条烧饼馄饨,花样繁多,甚至连豆腐脑都有骨汤、陈醋、酱油、雪糖、椒盐、麻辣、五香等多种口味,不像此处这么单调。

而且那里的油条,也是论根而不是论斤售卖。因为,双方所用案子不同,虎桥镇那边的油条,外形大小更一致,而且油条外形也不同,造成两方有如此差异。

胡云听得神情愣愣的,对那些口味十分向往。

两人来的还比较早,学塾刚刚开门,只有零散几个蒙童到来。

方长看了看,笑道:“你看,你这些同学们都是独自到来,反正我今天要离开了,胡云你自己进去吧,先去拜见你的老师。”

“嗯,那么,再见,方先生,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帮助。”胡云拜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方长摆摆手,“快进去吧。”

看着胡云转身走进学塾,他看了看旁边,这里门口有颗大树,枝繁叶茂,外观漂亮。虽然秋日已至,许多叶子已经枯黄,但枝干粗壮结实。

他乐呵呵的给自己加上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原地起蹦——

坐在了树杈上。

老实说,住了段时间客栈,还有些怀念待在树上的感觉。

此处很高,加上方长现在这种与天地自然融洽万分的,不管是周围行人、学塾先生、新来的同学们,还是有法力在身的小狐狸胡云,都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高树上,多了个白衣负剑青年人。

这里和学塾之间,没有院墙遮挡,方长运起远超普通人的耳力目力,在外面树杈上,看着里面情况。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还是要最后看一看里面情况,看看小狐狸上学的情况如何,才算圆满。

距离开始上课还有段时间,蒙童们挎着书包或抱着书本,陆陆续续从四方走过来,其中年幼的那些孩童,还有家长送。

学生们里面男女孩都有,这个世界比较开化,壮男健妇同下地处处见,夫妻同时操持家业也属寻常,偶尔还能见到女掌柜,故此,由于在社会分工间,占据了重要地位,天下间女孩子上学的数量也很是不少。

当然由于依然是农业社会,相对来说,还是男学生更多些。

随着日头渐升,蒙童们陆陆续续到齐,李塾师拽着绳子扯动钟槌,敲响了学塾里面一只小铁钟。

当当当声音响起,孩子们陆续入座,继而安静下来。

方长看到,胡云被叫到讲桌前,简略介绍下,便分配了座位与他,很快,课堂里响起了郎朗读书声。

以后的路,需要他自己走。

对于妖怪们来说,学会人言十分简单,化去口中横骨后,自然便能说人话。但是识字才是大问题,只有识字,才能明理,才能看懂修行书籍,才能开阔眼界,找到后续道路。

更令懂行的妖怪们扼腕的是,相当一部分妖怪,根本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很多化形后,也懵懵懂懂,最后在不断碰壁、茫然无方向中,消耗掉化形后比人类稍长的寿命。

而一些有传承,或者天生和人类生相近的妖怪,在这方面就比较幸运了。

比如胡云,比如有幸遇到方长,尚未化形就被点拨,且践行的犬妖刘阿黄,比如简氏兄弟的弟子中,那只县学后厨的仓鼠精,他们就不会遇到这种关卡。

只能感叹同妖不同命。

妖怪们在人间多有混迹,由于刚刚所说这点,各处私塾是十分受欢迎的地方,一是环境较为纯粹,二是能识字读书,也能坐着不动增长见闻,是妖怪们的首选项。

比如,就在这座学塾中,方长就见到了另外一只。

不过不在胡云所在的这间课堂中,那只妖怪,在旁边的屋里,身材是青年读书人模样,青衫纶巾,正与旁边人交流。

其品种不明,身上妖气极为淡微,以方长目力,也是直视了片刻才发现。

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胡云的马脚。

但是后面的故事,已经与自己无关了,方长跳下树杈,飘然远去。

…………

……

“馅饼,刚出炉的韭菜馅饼!”

“包治百病!秘制眼药,神效膏药,接骨拔牙,去除疖疮!”

“上好茶叶!瞧一瞧看一看呐~”

“水豆腐——”

市井集市,叫卖声揽客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谈话声、脚步声、牲口叫声、车轮嘎嘎声、锅碗瓢盆碰撞声,还有杂耍艺人们的笛声,市面上人头攒动,缭绕着锅灶里的雾气烟气,还有各种食物杂物的混合气味。

太阳高升,但是天气已经转凉,人们衣着薄厚适中,有别于夏冬。

对于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今天的日子已经开启了段时间,正是来回奔波,讨生活赚银钱的好时候。这个时代夜生活甚少,夜市里的顾客量,也远远无法和早晨这段时间相比。

所以,现在是经济最为活跃的时候,不管对于摊贩、店主、家庭主妇、小工、匠人,甚至城外田里的农夫,都称得上“一日之计在于晨”。

两旁摊位上陈列着琳琅的商品,种类丰富,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花哨;各式招牌幡布与棚顶飘扬在头上,随着风来回晃动,让市集上行人有些目眩;店小二们肩膀搭着毛巾,站在店铺门口,点头哈腰迎来送往。

家庭主妇们挎着篮子,在菜农们担子上挑拣,讨价还价;旁边街边,有几个孩童似乎打了架,每个都在高声哭泣,似乎谁嗓门高就更有理;不远处高楼上,几个意气风发的富贵人士,正坐在敞开的桌边,欢笑着饮酒;旁边还有额头带着皱纹的汉子,愁眉苦脸蹲在墙角;道旁篱笆院里,夫妇正在拌嘴,似乎是为了家务问题。

不管是贫富还是美丑,不管是健康还是病衰,不管是年幼还是老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情,表情下,是各自的情感,只不过,有的人喜,有的人悲,有的人哀,有的人乐。

人类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

甚至互相听见,还会觉得别人只是比较吵闹——但方长并不觉得他们吵闹。

他只是缓缓地走在街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所有一切。

然后,许久以来,都只是在不断积累的修为,又像突破了藩篱般,猛地窜了一截,便如那春至花开、水到渠成。

166、【丁字路口的江湖人江湖事】

自从走上修行路以来,突破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和平常。所以这段时间,方长甚至忽略掉,自己的修为有些时候没有突破了。

故而,走马观花般,观察体悟着闹市景致时候,忽然进境,让他有些惊讶。

这里竟然也是感悟自然的契机之一。

但方长并未过多在意,而是找个酒馆,给葫芦中补充了些高粱酒,而后穿出这处设在城墙内的集市,出城门吊桥,顺大路朝着城外走去。

悠游自得地走在路上,任由田野上的风摇动衣角,方长单手拎着葫芦,小口喝着,漫无目的的顺着路朝前行去。

这葫芦采自仙栖崖上早课石旁,是他亲手栽种亲手制作,本就灵韵极足。

又被他一直以来带在身上挂在腰间,更是与众不同,用它装过的酒水,味道会变得更佳,清冽甘爽,内含灵意。而且别看这葫芦个头不大,若是全装上酒,现在得用几大坛酒才行,不过方长暂未尝试过将它彻底灌满。

身后是清成府府城。

他自送胡云去上学,自宁河府出来后,兴之所至,一直朝着府城东南行走。不知不觉间,便就过了州界,来到了宁河府东南,龙安府正南的清成府。

此次出游,方长只是按冥冥中预感,随心所欲前行,并未有确切目的。

道路上的行人,对这个白衣负剑、英俊潇洒,手里还拎着个酒葫芦的年轻人,并未流露出过多表情,这世上江湖人分布很广,数量很多,出没在天下各处,而且各种装束都很寻常。

何况他只是衣服白的雪亮,经常行路的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道路在前方交叉,这条路从西北通向东南,在前方就到了尽头,搭在一条东西朝向,更宽阔的官道上。

嗯,丁字路口。

这里有个小小村镇,或者说,规模就是个村子,但是繁华不下小镇。

附近倒也农田平整、土地肥沃,在方长看来,此地风调雨顺已经多年,自当五谷丰登,但这小村挨着道边,村民们思维活泛,还是“靠路吃路”,办起了各种营生,都很红火。

抬眼望去,小村镇上方云气,一幅繁华兴旺之象。

看了看已至半空的太阳,方长将葫芦系回腰间,走到前方一棚子里。

“师傅[],来壶茶。”

“好嘞客官,这里有鸦舌、水峰、云叶、烟雾红,您要哪种?”摊主立刻问道。

“最便宜的那种就好。”听到摊主问题,方长回答。

他对于茶水并不挑剔,能喝就成,毕竟无论哪种,都不如仙栖崖上自制的好。其实要壶白水也一样,不过想来摊主不会肯售卖。

这里时刻有热水在翻滚,摊主麻利地泡了壶茶,拎到方长桌前,又拿过几个杯子,对他说道:“客官您慢用,这里还有各种茶点,是否要来点?”

“不必。”方长说道,而后他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摊主:“师傅,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当然!”见对面客人想要吃食,摊主瞬间来了兴致:“这里虽然卖茶,但背后就是自家院落,地方宽敞方便,有齐全的灶台炊具,每天随时能提供饮食。”

“客官您要吃饭的话,这里有粟米饼面,厨下还有鲜肉,有鸡蛋,也有自家种的芹韭蒜薹,随时可以炒些菜送上来。除此之外,还有些山村土酒,有些自制卤味,有村里老王家做的五香花生米,您要些什么?”

想了想,方长说道:“来瓶酒,盛碗粟饭,再炒个蒜薹肉丝、韭菜鸡蛋,还有那卤味切了装上一盘,再上一碟花生米,先这些,不够再要。”

说罢他拍出几串铜钱在桌上。

摊主神色很是高兴,快速而仔细地数了钱,拿出了对应数量,便和方长说着,飞速朝后面走去:“客官稍等,上菜很快。”

方长点点头,慢慢等待。

他吃饭上从不吝啬,毕竟自己银钱不缺,只要能带在身上,便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不够了,也能饿上十天半个月,回仙栖崖拿钱。

家里有矿就是好。

修仙有成不吃不喝也不怕,亦挺好。

摊主动作很快,待方长刚刚喝了两杯茶,就把卤味拼盘和花生碟子端了上来,又抱了坛子酒过来,拍开泥封,又送上几个瓷碗。

卤味盘子里面,是一些诸如耳朵、心、肝、口条、头肉之类,虽然调料种类不多,但煮的透卤得透,而且分量十足、颜色新鲜,看起来很是诱人。

刚给自己倒了碗酒,还未饮用,就看一只车队在不远处停下。

这些车不装货物,上面只用圆木致密地钉了笼子,前面用驽马拉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被粗大地镣铐锁在笼子上。

原来是一长串囚车。

令方长有些注意的是,囚车两边有大群江湖人,似乎在护送?

押车的差役警惕的看着旁边江湖人,也警惕地看着四周,包括村镇里所有人,也包括方长所在这个饭棚里的人,也不知道是敬业,还是担心有人上前劫了囚徒。

应该是时间将近正午,准备来这里休息吃饭。

如此倒是和方长走到一起去了。

另一件让方长有些注意的,是两旁的江湖人中,有他熟悉的面孔。

由于并未开启“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正扫视两侧能够吃饭地方的他们,也自然发现了方长。

那一男一女迎过来,走到桌边,看了看四周,低声惊喜地问道:

“可是方仙长当面?”

方长伸筷子,指了指对面座位:“相逢便是有缘,请坐,一起喝碗水酒。”说罢,他对旁边摊主说道:“师傅,加两个酒碗,添两幅筷子,粟饭也要两碗,再切些卤味来。”

“好嘞。”

见摊主应着,方长扭回头看着面前,神情拘谨,行为却洒脱的两人:“请叫我方先生就好,当日一别,二位竟然同行了。”

对面那位男子拱拱手,笑道:”当日茶棚一别,先生风采依旧,真是让人不胜向往。“

167、【草莽英雄们】

来人正是柳元德和于青菱,那两位之前遇到过的大劫主角。

前者依然是书生打扮,虽然依旧有些文弱,但随身带了柄短剑,增添了不少阳刚气,衬托的面貌更为英俊。

后者作为江湖女侠,依然是一身红衣,英姿飒爽,腰间也挎了兵刃,是一只笔直细长的刀鞘,鞘口露着纤细刀柄,用布带缠得整整齐齐。

方长运目力看去,两人身上依然滚滚风云汇聚,有着四方气势云集之象,而且威势更甚。

看来随着大劫过程发展,他们作为主角,已经开始逐渐走向舞台中央。

坐在侧面的于青菱看了看方长背后灵泉剑,作为一名高级武者,以她的见识能看出来,这柄宝剑虽然装饰简陋,却自有风采内蕴其中,虽然外观平平无奇,但似乎随时能够出鞘,现出凌厉锋锐的绝代身姿。

她心想,这该就是传说中,方仙长在云中山里,和断绝水源的妖怪斗法时所用仙剑?

听闻当年那场大战撼天动地,飞剑穿梭,法术乱轰,山崩石裂,天空都是红色火光,最终眼前方仙长技胜一筹,将那妖怪制服。

不过她只是念头一闪,并未走神。

对于方长问话,于青菱笑道:“当初道边茶棚相别后,因先生的关系,我与柳兄结识,相谈甚欢。正好柳兄是兴庆府本地人,准备回家备考,而我也要去兴庆府投奔大伯,因而顺路,遂相约同行。”

“到了兴庆府后,也是机缘巧合,我大伯家和柳兄家相距不远,故此我们俩平日里多有往来。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便一同踏上路途,正好于这里遇到先生。”

“若先生不嫌弃,可以称呼柳兄为元德,称呼我为青菱就好。”

点点头,方长和两人碰了下酒碗,问道:

“不知道外面这些囚车,是为何而出现?里面关押的什么人,竟然有如许多江湖人士护送?而且二位也在其中。”

柳元德和于青菱正待回答,旁边摊主端着两个盘子走过来。

乡村小店虽然粗陋,但有一项好处,那便是分量十足。两个盘子足有小盆口大小,里面菜肴堆得满满,冒着尖儿。

一盘蒜薹肉丝,瘦肉丝炒了糖色,色泽深红,十分诱人,蒜薹根根脆嫩,两端深色,上面还隐约可见些细碎盐粒,混了几瓣拍碎同炒的熟蒜,吃起来味道浓郁,却有爽口感觉;

另一盘是韭菜鸡蛋,韭叶细窄,颜色嫩绿,不老不柴,鸡蛋黄的耀眼,在油中煎炒的边缘微焦,与韭菜混炒一起,散发着香气,吃起来顺滑多汁。

方长立刻招呼摊主,把粟饭端上来。

摊主又依照刚刚的吩咐,又端了一大盘卤菜,放在桌上。对面二人看起来饿了,捧着碗狼吞虎咽,于是三人一起,大快朵颐。

柳元德游学经年,朋友很多,故而酒量不错,于青菱是江湖女子,自然也颇有酒量,再加上这里的村酿劲头不大,倒也喝的欢畅。

待到坛中酒水下去大半时,不等方长询问,柳元德就开始说外面情况:

“外面这些囚车,关押的是好人,或者说,好官。”

“当今天下乱象已显,许多地方好日子不再,有些地方经济凋敝、饥荒四起,有些地方兵荒马乱,出现大量骨肉分散、流离失所,甚至白骨露野、鸡鸣不再的悲惨情况,让百姓们痛心疾首。”

“而人皇自从纳了几位美人后,不理朝政,将政务大量交给她们带来的人,终日里只是胡天胡地,有负黎民,实在是让人气愤。”

“朝中有位大官,叫左良平,官至郎中令,平日里素有威望,他不畏形势,纠集了一批心有正义的学生同僚,共同上书劝谏人皇,声势浩大,很多百姓寄托了希望。”

“可惜时势不顺,这些人被那些窃权的小人,不经有司不论罪名,直接打为逆党,俱都抓了起来,即使朝中其余正义之士竭力争取,也被判了流放五千里,真是天日昏暗。”

“平日里,这些被抓的人们,多有为百姓黎民仗义执言、或者施展善政、或惩强扶弱者,大家感念其德,又听闻那些小人们,要在半路对他们不利,便纠集起来随行护卫,也有家庭殷实的百姓资助我们。”

听到这里,方长仰头干了碗中酒,评价道:

“原来如此,都是壮士!想来,太阳终究有再次升起的一天,沉冤必能得雪。”

于青菱和柳元德神情沉重,拱手施礼:“多谢先生吉言。”

方长接着问道:“两位是怎么加入了护送队伍的?”

柳元德喝了口酒,润润喉咙,然后微微点头道:“当消息传到兴庆府时,我和于姑娘都义愤填膺,于是收拾行囊告别家人,结伴迎上了囚车队,加入了护送行列。”

“我们路上倒也清除抵御了一些危险,由于在下识文断字,智计不缺,而于姑娘武艺高超,冠绝群雄,于是被大家推为头领之二,担负更多更重的任务。”

于青菱在旁边说道:“我本是江湖人,参与这些江湖事本就应当,倒是柳兄,为了此份义事,连科举都放弃了。”

“而且柳兄虽然是书生,却并不文弱,竟也有些武艺在身,短剑用的甚是凌厉,又智计超绝,多次指挥若定化解险境,令群雄钦佩,也让小妹十分佩服。”

这番话让柳元德面色微红,摆手道:“于姑娘谬赞了,你武艺绝伦,敌人没有一合之对,才是队伍里真正的顶梁柱……”

不提两人互相夸奖谦让,周围护卫的江湖人和差役们,也俱都吃饱喝足。押送囚车的差役们,通过囚笼上特制的孔洞,为囚车中的人们递了饭食,然后准备上路。

有人过来拜见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以遇到故旧为由,让他们先去忙。

柳元德问方长道:“多谢方先生宴请,今日还未询问,先生此次出山,是为了去哪里?做甚么事?”

方长笑道:“在下乃是山野间一散人而已,倒也没有固定目标,只是兴之所至,顺着这条官道不断前行,观赏两边景致,体会这繁华人间、纷纷世事而已。”

于青菱和柳元德互相看了眼,然后他们对方长发出邀请:“既然如此,看先生所行方向,与我们顺路,不如一起同行?”

略一沉吟,感受了下灵觉与本心,方长没未拒邀请:“好。”

喜色顿时爬上二人眉梢。

…………

这大队人马若是动起来,也需要很多准备,人喊马嘶间,差役们用了不少时间,才整理好队伍,准备上路。

此时,两侧护卫的江湖人们,早已经准备好一切,就等他们一起出发。

差役们依然用警惕地眼神,看着两侧人们,然后挥动鞭子,驽马们各自嘶鸣,迈开四蹄,大队囚车开始缓缓运动起来。

此时,方长和于青菱柳元德一起,走在两侧护卫队伍里。

江湖人们俱都自由洒脱,虽说是护卫,却按照各自理解、各自习惯,分散在车队周围,同时不断交谈,他们各个嗓门都不小,让车队里十分热闹。

这种大型活动,对于江湖人们来说,是互相认识拓展人脉的绝好机会。

毕竟“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并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与自己利益或者性命,切身相关的要紧事。

在江湖上,两个陌生武者相遇,即使有利益冲突,大多数情况也都会先叙关系,东拉西扯寻找那丝共同点,而不是拔刀相向,不然江湖早就因为死亡率过高,而萎缩不见了。

而叙关系时,当找到共同认识的朋友之后,便瞬间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变成神交已久的好朋友,开始坐下来商量分配之事。

再一起找个馆子,喝上两碗掺了水的劣酒,吃上几碟卤杂碎肉,便道声好友,各奔前程。

不过此次护送,自然不是以上情况。

毕竟传说中的反派们,是真会上来要命的,江湖人们自然也打起精神,用多年的经验和各自绝活,侦查警惕四周,随时准备拼命。

真遇到值得去做的事情,这些草莽英豪们,并不怎么惜身。

这次护卫行动便是其中一件。

因为无论怎么行走江湖,也脱离不了这个天下。

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对于很多江湖人来说,这是个十分现实的事情,也是萦绕在心头的情怀。

经济繁荣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这种年月即使对于跑江湖的人来说,也远比世道大乱时候强太多——若天下大乱,江湖人们一样会腹无食、身无衣、面有菜色、朝不保夕。

作为临时头领,柳元德和于青菱,一路上比其他人忙碌许多。

于青菱仗着功夫高绝,时不时前前后后巡视,既防范风险,也安定人心。而柳元德作为智囊角色,经常有人上前对话,他则发出一些指令,让这只小队伍运行的更为顺畅。

“有敌人!”

随着一只箭射来,钉在中间囚车上,前面人立刻示警,大家也随之紧张起来。

敌人来的十分突然,也在意料之中。

168、【剑破黑风】

这次截杀是突如其来的,场面一度很混乱,人们如无头苍蝇似得左冲右突,各自为战。

还好有柳元德亮起嗓门大声呼喊,于青菱带着其他几个头领一起,来回弹压,才稳住阵势,护卫的江湖人们仗着数量多,隐隐约约组成一个圈,将车队和其余人护在里面。

并不只是囚车,还有几辆路上被无辜卷入的车辆,上面的车夫和伙计们看到外面情况,俱都瑟瑟发抖,缩在角落不敢动弹,有的闭目祈祷,有的面色灰败。

方长和囚车以及路人们一起,被保护在车队中间。

刚刚的弓箭是民用品,力道挺软,对于警惕起来的江湖人们来说,威胁并不大,只有偷袭时候有用。

敌人在开头射了一波箭,伤了两个人之后,便抛下弓,拔出兵刃冲上来。

然后是混战。

刀光剑影,兵刃破空,斧钺相击,叮叮当当不绝于耳,间或着狂呼和痛喊,不时有人倒地不起。

终究来袭的敌人们武艺不如护卫们,数量也少,渐渐不支。

双方都是普通武者,不是军队,不成阵势,作为护卫的江湖人,和外面来的敌人,都是散乱接战,捉对厮杀。

菜鸡互啄。

方长只是站在圈子里观看,没有对这些凡人出手,也没有跳上路边大树。

随着来袭者们折损了大概十分之一人手之后,便再也受不住伤亡,各自呼啸一声,开始撤退。

护卫们明显松了口气,并未追击,而是开始整理兵刃,救治伤员。

还好对于他们来说,行走江湖,药不能停,随身都有上好金疮药,也懂得用烈酒药布包扎之法。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打起精神,注意警戒四周。

对面敌人逃出没多远,便转为溃散,直到半里外,才重新聚拢起来成为一堆,只是似乎因为进退皆会感觉尴尬,动作停滞在原地,吵吵嚷嚷不知道在那里干什么。

他们的犹豫,给了这边更多修整时间,很快,大家状态与士气皆恢复到了高位。柳元德还在指挥,倒是于青菱轻松下来。

她轻快地踱步到方长旁边,笑道:

“这些就是总前来袭击的敌人,每次来人都完全不同,而且战力不高,轮番前来袭扰,烦人得很。”

她的刀已经出鞘,又细又长,提在手中,寒光凛凛的表面沾着些许红色,无言诉说着自己的战绩。

方长点点头,而后看着那伙正踟蹰不前的袭击者方向,告诉于青菱:

“前面还有一伙人来。”

女侠于青菱瞬间惊悚起来,警惕的看着前面。

作为功夫出众的武者,她的耳力目力,差不多是这些江湖人中最好的,这些前来护送的江湖人中,耳力目力仅次于她的几个人,都是各个头领。

如此看来,旁边的方仙长,果然和自己这些凡人不一样,在旁人完全没有感觉到的时候,就察觉到前方还有人。

她快步走到柳元德旁边,将情况和其一说,柳元德立刻严肃起来,而后接连发了一串指令,这些江湖人们虽有疑虑,但也按照惯性遵从,他们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不一会儿,果然又有一支人马到来。

他们倒是没有理会第一波袭击者,只是稍微一停顿,便举着明晃晃的各色兵刃,不管不顾直冲上来,目标赫然是这里的囚车车队。

以方长耳力,还能听见他们在呼喊。

“冲啊,赏钱多多!伤亡有重金抚恤!”

“杀——!”

“用力冲!不要停,冲垮他们!……”

随着双方开始接战,场面再度陷入了混乱。

尤其是,刚刚的第一波人,看到有新袭击者顶在了前面,便也下定决心,绕了个大圈子,找缝隙直扑上来,加入战团。

只是共同进攻的两拨人之间,泾渭分明,似乎完全不认识对方的样子,甚至还隐隐有些互相敌意。

于是,双方开始互相扯后腿,缺乏协调导致的混乱,从而迅速扩大,袭击者们以无组织,对上这边护卫们的些微组织,出现了一加一小于一的戏剧性效果。

于青菱的表现十分耀眼,她在环形防线上穿梭,哪里危急就去哪里,只要这抹红影一到,对面袭击者就如泥墙遇到了洪水,瞬间倒塌崩散。

柳元德则被江湖人们护卫得很好,防护力度不次于囚车,不远处的于青菱,也时刻分一缕心神在此处。若有敌人妄图冲向柳元德,很快会被众人合力碾碎,因此他得以稳坐中心。

只消片刻,这两波人便被一起击溃。

对方狼奔豕突的逃跑身影后,护卫囚车车队的江湖人们,已经开始欢呼。

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前面,有个身影,正看着这片战场。

见己方武者溃散,他冷哼一声:

“呵呵,这些人类武者,就是靠不住,用它们?完不成任务,再怎么遮掩,又有什么用。”

他满脸不屑,站起身子,任由长长的头发随风飘动,缓缓朝着车队走去。

江湖人们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逆行身影。

惊疑不定中,只见这个身影逐渐靠近,在一处高坡上停下,接着冲车队伸出手掌。

黑风起。

砂石乱飞。

突兀出现的这阵黑风,如大网一般直罩下来,无差别盖住整个车队,而且力度在不断加强。

飞沙走石间,连囚车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江湖人们咬牙拼力抵挡,但眼看便要支撑不住,包括差役在内的凡人们,甚至已经有中招扑倒在地,死活不知,而刚刚受过伤的江湖人和袭击者们,不少当即毙命。

方长叹了口气。

心念一动,灵泉剑出。

在江湖人们的视线里,只感觉金光一闪,那掀起了妖风的身影便身首两段,坠落在地。

而这股走石飞沙的黑妖风,也如有形之质般,被从中破开,继而渐渐散去,露出朗朗晴空、蓝天白云。

人们惊疑不定,俱有死里逃生之感。

“刚刚……那是妖怪?”

“当然,毕竟又不是第一次了,没想到这回又逃得一命。”

“这是因为,邪不胜正。”

“有理。”

“可惜不知道是哪里高人出手相助。”

“四周不见人影,说不定不愿现身,或者干脆已经走了也说不定。”

“只是我们无缘罢了。”

“不说了,干活干活,还得收拾呢。”

倒是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心里清楚这是谁出手干的,只是他们不知道方仙长的态度,不知道他是否要保持低调,所以不敢随处说。

和人聊起刚刚的事儿,他们只是和其它人一样,感叹“人在做,天在看,自然有正义之士上来帮忙”云云。

同时,他们心中也在暗自惊讶,没想到方仙长出手,竟然如此凌厉,如此迅捷。若是异位而处,自己必然挡不住躲不开这一剑,还好方仙长是自己这方。

但二人已经开始怀疑,之前听到的云中山除妖故事,真实性如何。毕竟这柄仙剑威力如此之巨,很难出现传闻中那种僵持景象……吧?

对于这群人来说,还要处理下战场。

那两拨袭击者,看到妖怪都被斩了之后,如炸锅般逃散,早已经不见了身影。

掀起黑风的妖怪死后,于原地现出原形。

却是只体型巨大的黑毛老鼠,有好几人大小,鼠头鼠身分离两处,面貌狰狞,还带有一丝疑惑,毕竟事情发生的太快,妖怪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就被断绝了生机。

由于怕有疫病,大家合力挖坑,将其用长杆推进去掩埋。

重新上路时,也有人注意到,方长背着剑却不出手,心里不爽,冷着脸看他。

但行走江湖久了,自然不会随意将过多真实情绪表露出来,因为这样做很危险,而且这个半路加入的行人,也不像自己等人,是被大义所感召,不出手帮助也可以理解。

倒是柳元德和于青菱,对他依然热络。

跟随着囚车快步走着,方长问道问道:“元德,这些护卫的英雄,是怎么甄别的,如何保证其中没有内鬼?”

柳元德笑道:“混不进来的,先生不要看我们队形散乱,进退没有力道,但对于身份验证上面,我们江湖人有独特的手段。”

“而且这次义举,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都抱有同情,或者干脆有利害关系在其中。没听说过谁被雇佣来找事,也不会有人会接受雇佣。”

“若沾上这种被戳脊梁骨的事儿,对于以后十分不利,毕竟赏格再高,后面也得在江湖上生存下去不是?”

“来袭的人,主力应该是富商豪族们原本豢养的死士,或者护院之类,不知道什么人才有这种财路和门路。其余的,才是那些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三流武者……”

…………

对于马车来说,由于压载轻快,日行百里也寻常。

而两旁护送的江湖人们来说,速度也不是问题,行走江湖,谁能没点脚力呢?

似乎激起了大家的攀比心,自认在赶路上有几把刷子的人,会暗暗和其它人较量一番,你追我赶,吵吵嚷嚷,十分热闹。

只有那些确实有些笨拙的,才会在差役们警惕厌恶的目光中,寻辆囚车在前方坐下歇息。

169、【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

方长与于青菱和柳元德走在一起,旁边是有些浩浩荡荡的囚车队伍,以及同样浩浩荡荡的护卫群。

似乎是因为敬畏,周围倒是没有江湖人接近,让他们这里颇得安静。

倒是也有人会疑惑,为什么这个昨天一直没有出手的白衣人,会和两位令人尊敬的头领走在一起,言谈间还很亲密。

不过江湖人们中间,喜欢多事的向来很少——爱多事的除非功夫极硬,不然早就被淘汰了——故而也没人去找茬。

“前面七十里有个小镇,名字没问过,今日我们应当会在镇中歇息。”于青菱对方长和柳元德二人说道。

她是江湖女侠,走南闯北见到的地方很多,也曾经路过这条道,知道路况。

“于姑娘之前来过这里?出来走走果然增长见闻,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柳元德倒是不知此事,他手扶剑柄走在旁边。

那是他腰间短剑,制作的精美如艺术品,像是名家之作。虽然短剑刚刚出鞘过,但未曾与其他兵刃交击,也未曾饮血。

“是啊,曾经有一次,我准备去看看大海,便就走的这条路。”于青菱潇洒地答道,随着她向前走,红裙晃晃悠悠,显得十分无拘无首发

柳元德看着,忽然叹道:“真是羡慕于姑娘这份自在。”

“柳兄只是管中窥豹,这个江湖,离着自在远的很啊……”听到柳元德的话,她感叹了声,而后摇摇头,素来活泼的面容上有了些怅然:

“风里来雨里去,看着自在,其实也挺苦。而且江湖上人多,关系更是杂乱,俗话说,一入江湖深似海,各种身不由己的人,我这些年也见的太多太多了……”

柳元德听完,默不作声,过了几息才说道:“于姑娘真是辛苦,世间果然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或许,只有方先生这样,才能真得大自在吧。”

方长在一旁只是笑而不语。

这时候并不适合说什么,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确实够自在吧。

炫耀终归不是好行为。

那很容易让别人心态失衡。

此时已经近冬,田里的粮食大部分已经收完,现在所行的这段路两边,远近都光秃秃的,没什么沟壑,藏不住人,故而这里有敌人的概率并不大,相对来说很是安全。

这几个时辰接触下来,方长对两位大劫主角观感很不错。

不论是读书人出身的柳元德,还是江湖女侠于青菱,皆是富有正义感、心地善良的人,也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人。

前路都很平坦。

从云中山往东面,南北几百里内,大堆州府都是平原,一直到海,再无险峻高山。

方长问道:“我们此行,却是向何处?这些官员们被贬五千里,但是看这条官道方向,不像是去南方啊?”

于青菱笑着答道:“先生有所不知,这条路一直通到大海。大概在此地东南,有个朝云港。在朝云港,会将囚车换掉,卸下镣铐,一齐上海船,到时候昼夜不停,牵星寻路,是南下的最便捷方式。”

旁边柳元德也点点头:“我从书上看到,正东方面临海的几府,在千百年前还是大海,如今水退陆出,才有了人烟。

“即便如此,东面海岸沿线,全是大片滩涂沼泽,海陆难分,故而也没什么良港。而且土地多盐碱,只有芦苇可活,连村落都没有几个。”

“只有正东偏南方向,有地多丘陵,本就比海高许多的位置,才有合适港口。因为地处探入大海的小型半岛之上,总是比别处更早见到朝阳与霞,故而有了‘朝云’之名。”

这番话让旁边红衣女侠,听得眼中异彩闪过,由于从小习武多,碰书本少,因此对于知识她很是敬畏,同样,对有学问的人,她也从来都很敬重。

在于青菱的感觉中,柳大哥人很好,书读的也好,自己和他很合得来。

比较可惜的是,因为这些官员蒙冤之事,他放弃科举,走入了江湖,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博取功名。

在她看来,如此良材不能为官造福天下,是人间的大损失。

但昨天和柳元德说起此事时,对方却笑道:

“如今朝中如此混乱,连左郎中令这样的都因劝谏而获罪,被流放五千里,原本能造福天下,现在只能去造福边疆百姓,这种境况,做官也没什么意思,还有巨大风险,不值当。”

听起来十分有道理。

而对于旁边方仙长,虽然由于对方要求,自己和柳大哥对他的称呼都是“方先生”,但两人心里清楚,方仙长和自己这些人完全不一样。

传闻中,入了修行之门,便就不再是凡人,难以揣度和理解。

不过柳元德是优秀读书人,身具正气,于青菱也是江湖中的潇洒女侠,故而面对这位仙长,并不太拘谨。

何况,对方无论是表情还是气质,都如春风拂过田野般,让人不自主的放松,内心一片宁静。

就如上好熏香。

所以三人谈得很欢畅,一路上并不无聊。

对于方长来说,面前两人一个博览群书,一个常年在世上奔走,都有足够见识,对事情也不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独到见解和足够思考,是能够平等谈话的好对象。

天南海北的说了几番,话题又回到了刚刚的袭击者身上。

方长问两人:

“你们之前是否审问过袭击者?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今天这两拨袭击者,大部分手脚健全的当然是逃了,不过他们不管不顾,将自己方伤员全都弃在地上。

还是这些江湖人护卫们,看着于心不忍,简单包扎后将这些俘虏放归。方长耳力目力都好,倒是没听见有对他们进行审讯,故有此问。

柳元德手扶剑柄,视线还停在不远处的树林上。

即使周围都是高手,还有个深不可测的方仙长戳在旁边,明知不会有事,他作为指挥者,依然不太放心。

听到旁边的问话,柳元德才收回视线:“没什么用处,来的这些敌人虽然战斗力还不错,但大都是乌合之众,他们全是为了钱而来。”

“雇佣的?”方长咦了声。

柳元德点点头:

“先生说得对,他们都是被雇佣过来的,赏格倒是明确,杀了郎中令左良平有一千二百贯,杀了其余人,按数量各自百五十贯,连我们这些护卫,也背了每人三十贯钱的赏格,只有押车的差役们杀了没钱赚。”

“还有一部分,是各府豪族的死士与护卫们,他们虽然没有拿到钱,但其实也是被雇佣来的,因为赏格给了他们的主家,算是拿人换钱。”

“对于大族们来说,这活儿很好,即使阵亡了,也有大量抚恤奉上,远超培养死士成本,绝对不亏。”

“不过各府的赏格各有浮动,这些袭击者们,也是大体按照府为组织,分拨来的。便如今天这两队,若是简单审问就能知道,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府,所以互相之间没有协调,更没有统一指挥,不然就棘手了。”

对于这些回答,方长并不是很在意,他只是皱了皱眉,说道:

“那雇佣他们的人?也问不出来么。”

柳元德摇摇头:“问不出来,中间层级太多了,无法回溯,只知道大都是各地有些地位的人出面,但各种线索无法互相联系起来,就像死死缠在一起的大堆乱线,再往上,目前无法考证。”

方长接着问他:“这些日子伤亡如何。”

“倒还好。”柳元德谈起这个,虽然表情很乐观,但话语中有些忧伤:“受伤的很多,死亡人数也有几个,都是好汉。轻伤的简单包扎处理,依然跟随护送;重伤的抢救过来,只好派人照看,顺便处理故去兄弟们的后事。这样算下来,自从出发,零零散散已经减员了十分之一,唉……”

旁边于青菱劝道:“柳兄无需过多介怀,我们江湖人行走在世上,就是个义字为先,护送左郎中令这事,乃是天下大义,受伤是为功勋,遇敌死去也是不负此生。”

“同样,若小妹有朝一日不幸身故,也莫要为我伤悲,等事情解决天下太平之后,给我坟前放上朵美丽的花,就好。”

柳元德沉默。

这些话让他心情更加低落了,还好读书人大都擅长自我安慰,很快他调整好了心态,说道:

“现在有方先生在身侧,不再惧怕妖邪,加上我们实力如此之强,下面不会有多少伤亡的,毕竟已经路程过半,快到朝云港了,待到郎中令他们出海,事情便会告一段落。”

方长问道:“前来袭击的中间,经常有今天这种妖怪?”

“这倒没有。”柳元德摇摇头,“我们这些前来护卫的江湖人,虽然武艺高超,但都只是凡人,碰上今天这种妖怪,若不是您出手,也是个全灭的下场。”

“之前倒也遇到过一次,大部分死者,都是那回所产生,和这次也有不同。对方不知道是人还是妖,并没有主动出面,而是驱使邪祟前来攻打。”

“我们这边一连倒下好几个人,大家合力拼死相搏,才勉强支撑住,还好后面因缘巧合,才破了那次袭击。”

“不怕先生笑话,其实在以前,我只是知道世上有仙人有妖怪,但是一直都未亲眼见过,仙人还好,妖怪实在是有些怀疑它们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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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深切哀悼

170、【辟邪之火】

听到这里,于青菱在旁边叹道:

“是啊,之前对于妖怪是否在世间存在,小妹也很有疑虑,直到现在眼见为实,方知世界之大之奇,真是令凡人难以揣测。”

“若不是亲眼得见,谁能想到还会有这样勾魂夺命的怪风。行走江湖这些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刚刚是小妹我自觉离死亡最近的一次,那黑妖风起来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方先生就在身边,只道今日便是葬身江湖之日,什么人生遗憾之类的念头都没有。”

方长笑道:“其实妖怪是很多的,而且修行有成者往往会混迹人间,你们有可能早就已经遇到过。”

“哦?”旁边柳元德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竟有此事!”

而旁边于青菱倒是掩口一笑:“倒是和在下想的差不多,看来妖怪们掩饰的很好,可能早就有过交集。”

说到这里时,方长回头看了看车队里的一辆囚车,他总感觉里面的气息有些熟悉,不过他还是没有理会,先给两位主角解释道:“毕竟这才是妖怪修炼正途,化形前后,总要往人间走上一遭,所以,可能比你们想的要多。而且此次天下乱起,本质其实是一次大劫将至。”

“大劫?”

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柳元德和于青菱都很是疑惑,异口同声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大劫。”方长继续解释,“或许你们对这个词儿很陌生,这描述的其实是天下间,不定期出现的一次灾难,全局灾难。”

“每当大劫起时,世间每个人都有可能被卷入其中,随波逐流,不管是富贵还是贫穷,不管是仙凡还是妖。”

“竟然是这样……”从方长口中听到这个名词解释后,柳元德满脸忧色,眉头紧皱。

而旁边于青菱则是担心的说道:“那天下百姓岂不是危险了?方先生,这大劫是否有解决办法?”

摇摇头,方长语气也有些萧索:

“不好说,毕竟这天地大劫不是学堂里的试题,并不一定有问题就有答案。对于每一次,只能人们自己去探索应该怎么应对,找对钥匙自然千好万好,若是问题本就无解或者选错了方案,则只能用人命去硬抗。”

柳元德和于青菱一时间无言。

方长也在旁边停止了说话,虽然两位主角见识都不少,但骤然接受这种信息,还是要消化上一小会儿。

待两人各自思索心事好一阵儿,柳元德回过神来,拱手道:

“刚刚我们太过震惊,打断了先生的话,实在是太过施礼,告罪告罪。不知道方先生刚刚准备说的,是什么?”

方长摆摆手:

“在下乃是山野之人,并是不太在意凡俗礼节之事,骤然听到这些,不被震惊才是奇事。”

“刚刚说到,这次天下乱起,本质是一场大劫。”

“根据在下收集到的各种讯息,此次大劫应该与妖族有关,有成组织的妖怪们,正在人间密谋各种事情,甚至往官员们身边塞卧底,力图控制他们,以达成某些阴暗目的首发

“甚至我猜测,人皇身边的那位宠妃,应当也是妖族们的一员。”

“对于修行人们来说,大劫并非不能预测,在几年前,天象上就开始有反应。但此次不知为何,与书上记载完全不同,看不出走向,也看不出起因结果。再高明的人,也只知道天下即将有变,这令不少人恐惧。”

“如今看来,此事当涉及到种族气运,故而影响了天象,遮蔽了天机。所以,虽然在下也会些推算之术,但算不出背后领导者是谁,也算不出他们在搞什么,以及事情接下来的走向,只能和凡人一般,走一步算一步。”

而后,方长沉默不语,于青菱和柳元德也各自想着心事。

将这些告诉两人,他有自己的考量。

毕竟柳元德和于青菱二人,是这大劫的主角,它们知道的信息越多,越有几率找到更好的路途,让这天下少受几分苦,多活一些人。

天色渐移,眼看着即将入夜,他才打破沉默,问两位大劫主角:

“对了,刚刚说,你们之前也曾经遇到过有人或者妖怪,驱使邪祟攻击车队,最后是怎么挡住的?”

柳元德抬起头,在回忆中有些迷惑:“方先生的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首发

“哦?说来听听。”方长道。

“既然先生问起,那在下便说一下那天情形,您见多识广,说不定能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柳元德点点头,开始讲述:“那是我和于姑娘刚刚加入队伍不久,囚车队伍从京城出来,我们得到消息后赶过去,用了不少天。”

“敌方知道的更早,出京没多久就开始了袭击,还好京师也不缺正义之士,从出城前,就聚集起了足够多的人手,抵挡住了许多攻击。”

“我们加入队伍后,也遇到了几次,但来者实力都不强。于姑娘武力高绝,而我也小有智计,被推举为头领后,我们联手挡住了那些袭击,过程十分轻松,于是有些放松了警惕。”

“本考虑早些赶路,提前到达朝云港,此后郎中令便能进入安全状态,于是白天我们多赶了些路,在荒郊野店夜宿。”

“谁知道太阳刚下山,便有凄厉尖叫的邪魅黑影,攻打过来。它们刀枪不入,能够影响人神智,十分难挡。”

“幸好它们虽然无形无质,但仍然需要兵刃才能伤人,所以我们拼尽全力,倒也勉强维持,只是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那荒野旅店规模不大,被围攻之下,屋子也摇摇欲坠。后来是店主看到邪祟们砍断了门柱,心中恼怒,从旁边抽出灶塘里燃着的木柴,朝邪祟们投掷而去。”

“结果那火苗虽然也是无形无质,却能伤到邪祟,我们见状大喜,纷纷捡了着火木柴当副兵器,一手刀剑一手火把,才消灭了那些邪祟,逃得一命。事后回忆起原因,我们也都说不上来,并不理解为啥。”

171、【囚车中的故人】

方长略一思索,已经有了大致猜测,他对二人笑道

“你们可知道灶火的来历?”

理解了他话中之意后,柳元德在低头默默思索,而于青菱性格爽真,则直接开口问道

“不清楚,这灶火不就是每日烧火做饭的东西么,竟然还有背景与来历?”

“当然。”

也不卖关子,方长直接说道

“灶火最初的来源,是部落中的社火,是蒙昧时期山洞中的火塘。放远一些来说,人类的文明,便起自于黑暗中的那一缕火光。在无法考证的久远年代里,人类学会了生火,从那时起,才有了文明,有了如今这一切。”

“它驱散黑暗,带来光明照耀四周;它吓阻野兽,协助人们对抗野兽强敌人;它烘烤食物,让人类饮食更加安全营养;它取暖御寒除湿,给了人类更舒适的居住环境……“

”最重要的是,它还承载着祭塘的作用,虽然如今人们早已经移风易俗,其本质却还在。即使对于恶人和妖怪无用,但对于邪祟,却然能够造成一些损伤。”

“加上你们遇到的邪祟水平不会很高,故而那店主激怒之下的盲目动作,也能有效,几项巧合加一起,让其败退掉。不得不说,郎中令的运气实在是好,是你们这些人命不该绝。”

“其实,对于那种虚弱邪祟,很多类似东西,都有些效果,不止是灶火,甚至灯火、铜钱、桃木等等,还有传说中的童子尿,也会有些效果。”

于青菱说道

“即便如此,那邪祟还是伤了我们几个同伴,若不是恰好找到了克制方法,后果实在难料。”

“那家野店的店主也吓得够呛,世上承平日久,虽然在荒郊野外开店,他也没碰上过危险,毕竟地方偏僻,连流氓闲汉都不会去。”

队伍开始减速。

“到地方了!今天在这里休息!”车队里面的人们互相传达。

而柳元德和于青菱也停止了和方长交谈,开始忙碌各项事情。

作为江湖人们的头领,他们住宿前的事务很杂,需要警戒周围、布置防务、安排饮食住宿、安抚民众……等一系列准备才行。

方长也站住了脚步。

他心想,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灶神,只有天地自生的城隍土地山神水神之类,再没有其他,也不分层级。

这个结构倒是十分的扁平化,非常前卫,但考虑到时代,就有些简陋了。

其实,若是有个灶神也不赖,可以管许多事。

不仅能够和土地城隍们一起配合,护佑各地平安,还能知晓天下状况——灶中最能得知人间状况,毕竟锅里的饭是瞒不了人的。而人生在世,如果活着,无非吃穿二字。

不饥不寒,百姓们方能安居乐业。

这个镇子规模还不错,大小类似虎桥镇。

官道也从镇中穿过,不过榛子中,道路一边房屋老旧,一边房屋较新,而且较新的那边房屋要少许多。

能够看出来,道路本来是从村边经过,而后因为重心变化,小镇开始朝着官道对面发展。

“方先生,我问了这个镇子的名称,却是叫‘梨林镇’,梨树的梨,树林的林。”于青菱的任务,比起柳元德来说要轻太多,她武艺高超,只需要不断巡视便好。

空闲时候,她溜达到方长这里,告诉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唔,好名字。不过这镇子周围,好像没有梨树。”方长笑道。

于青菱笑道“管它呢,或许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种梨树的,只是后来不见了而已。”

“这种情况也很常见,譬如此处往东北走百十里,有个临海镇,但镇子旁边是广袤农田。后来我问了村民,才知道那里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海边,甚至还有渔船残骸躺在村边。”

来了大生意,镇上的几家旅馆联合了起来,一起接待这囚车车队的许多人。

伙计们甚至旅馆掌柜本人,都开始忙碌,烧水做饭、整理房屋、栓喂牲口。差役们也没闲着,他们依然警惕地看着周围所有人,打开囚车后,让里面囚犯们出来住宿。

长途押送就是这样,而且里面这些人,若不是遭逢如此变故,也都是有身份的人。

而且他们个个气宇非凡,加上之前事迹,若不是担忧自己工作完不成,相当一部分差役们,在心理上也同情这些为百姓仗义向征的官员们。

逐个给囚徒们,更换了更重的铁镣铐,差役们领着这批人,列好队伍,准备带进旅店。

为首的前郎中令待遇倒是不同,他虽然也坐的是囚车,身着囚服,但手脚并无镣铐,或许只是以前官位贫瘠带来的优待。

靠在旁边一颗树上,方长看着前面诸多人,默默地喝着酒。

本来他计划今晚在树杈上解决,不过于青菱表示江湖人们经费充足,已经给自己准备了间房子,他也就打消了原本念头。

忽然,方长见到两个熟人,互相搀扶着,从囚车里跳下来。

竟然是怀凤府的刘修文和胡雪球夫妇。

刘修文身躯瘦弱,手脚戴着巨大镣铐,缓缓地加入队伍,准备去寻找自己房间。旁边胡雪球搀扶着他,身上倒是没有镣铐,只是慢步跟随着。

方长挂好酒葫芦,几步走上前去,问道

“你们怎么这个样子?”

两人迅速扭过头来,看到是方长,十分惊喜“方……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顺路而已。”方长笑道,而后接着问这两人“昔年怀凤府一别,你们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但我记得,刘公子刚刚考中没多久,竟然也被此事牵连。”

同样,让方长很是好奇的一点,胡雪球是只化了形的大妖,虽然由于她自己放弃,导致修为已经寸步不前,但他竟如普通人一般束手就擒,而且也未去解救自己丈夫。

听见纺厂的问题,胡雪球苦笑道

“我相公他科举高中,然后进了翰林院学习庶务,我也是他进了翰林院后才收拾家里,跟随一起上京。”

“没成想,朝堂上积攒已久的矛盾,因为些小事骤然爆发,修文虽然官职低微,但为了正义,也参与了名字联署。”胡雪球指指旁边囚车,“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

“修文一直不够壮实,我心中担忧,干脆随他一起上了囚车,随行照顾。这也是我这个做妻子的,唯一能过为他所做的事情——虽然我能轻松救他出去,远走高飞,但是修文并不同意。”

谈话间,有两个差役凑上来。

本试图让方长,莫要和囚犯们聊天,但是走到近前后,差役看着其背后的宝剑,刚刚经历过激斗的挺们,心中忐忑万分,互相看了眼,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172、【唯尽人事而听天命】

这时,总算将诸事安排好的柳元德,终于得了空闲,凑过来,见方长正和刘修文夫妇说话,惊讶地问道“方先生,您和刘翰林是旧识?”

“嗯。”方长点点头“当年刘翰林还在读书时,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作为读书人,柳元德对着囚车队伍里面,诸多中举后的官员们,十分敬服。而作为新近中举的年轻人,刘修文和柳元德互相乐意结交之下,一路上也熟悉了。

见到方仙长和自己甚为佩服的刘翰林是旧识,柳元德长吁口气感叹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因缘际会,先生和刘翰林这样的好人,早就认识,倒也并不让人太过意外。”

“只可惜这世道艰难,容不得正人君子路途顺利。您看,这次朝堂上的好官,差不多被一网打尽了,只剩下那群不知道在密谋什么的败类,还在那里作威作福。”

刘修文在一旁无言沉默,许久才安慰他道

“会好的。”

看到目前氛围不对,方长在一旁笑道

“刘翰林说得对,现在的遍地乱象,都只是暂时情况,一切都会好起来——好官们会回到朝堂,苛捐杂税会取消,兵荒马乱会消泯,士兵解甲归田,刀剑铸为犁铧,天下将会重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重归太平。”

几人闻言,忧色稍霁,俱都表现出了向往神色。

柳元德叹道“先生说的真好,只是不知道,还要多久这幅场景才能到来。”

方长笑道

“虽然我看不出具体要什么时候结束,但是大致时间范围还是有点眉目,时间不会太久,甚至远不到你们头发变白的时候。”

“当然结果无法确定,想来,要么是刚刚我说的那一切重新出现,要么是永远,永远,再也不会出现。”

柳元德经历了诸多世事后,从普通读书人,变成了心思玲珑的读书人,他率先听出了方长话外之意,皱着眉头问道

“先生的意思是……这次我们不一定赢?”

关于自己在大劫中的派系,柳元德很是自觉,而对这个大劫主角的敏锐,方长赞许地点点头,表示他理解的没有错。

“哦?怎么说?”听到他的话,刘修文也好奇起来。

“方先生曾经告诉我,这次天下变乱,其实是人间新劫数的部分表象”,柳元德解释道“有伙组织起来的妖族,正在人间密谋各种事情,甚至皇帝身旁的那位宠妃,也可能是妖怪。”

“!!!”听到这个,刘修文很是震惊,而旁边的胡雪球,也似乎受到了惊吓。

胡雪球和丈夫刘修文互相对视了眼,而后她紧张地问方长确认“方先生,他说的可是真的?又一次大劫已经来临?”

“元德说的没错。”方长说道“如果你这几年有注意过夜空的话,应当能发现,天象已然有大变,异象很明显,一次大劫已至,而且此次由于原因的特殊,大劫进程无法预测。”

“刚刚元德所问,也没有错,能确认渡过的事件,还能叫劫数么?于身处劫中的人来说,渡劫从来都是挣命。而对于掀起大劫和被迫受劫的群体来说,输赢,真的没法确定,只能看双方谁运道更好。”

听到这番话,柳元德脸上表情愈发沉重。

倒是旁边刘修文继续安慰他“柳兄无需太过忧烦,像这种以单人之力无法抵抗之事,无非是尽人事而听天命,如此而已。”

见对方身处逆境,心态依然很好,柳元德终于缓过神来,佩服地说道“刘翰林说的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天色渐晚,炊烟处处。

忙碌的镇上人们,已经大致安顿好了忽然涌入的大量人口,无论是住宿还是饮食,都因为这波人潮,而多了大量生意。

小镇的经济,一时间红火起来,甚至连杂货铺、布店、铁匠铺4甚至出卖劳力为生的普通人家,也因此增加了些进项。

但镇民们还是提高了警惕,看好自家孩童,并嘱咐家人们没事不要出去。

虽然一直待在太平年月,可忽然见到如此多拎着兵刃的强壮陌生人,大家还是有些惧意,幸好在铜钱面前,人们并无隔阂。

这时候,于青菱从不远处一家客栈二楼,探出头来,在随风飘荡的客栈旗帜下面,冲这边挥手招呼道“柳大哥,这边有事情要你来处理!”

“好嘞,我这就来!”柳元德回应道,而后看于青菱已经缩回头去,他转身冲几人道“在下失陪了,那边还有事情需要我。”

说罢快步走向那家客栈。

后面,见柳元德走开,而其他人都离着挺远,胡雪球有些焦急地问道“方先生,刚刚柳元德是凡人,我不好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待得到回答,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妾身已经放弃了修行路,准备相夫教子,好好做个普通人类,按理说不该关心这些,但是……”

方长知道她的意思,一是作为狐妖,出身妖族,自然对相关讯息比较敏感,二是自己丈夫刘修文,当前情况明显是已经受到了波及,胡雪球很关心丈夫后面的安危。

于是他将现今了解的情况据实以告。

胡雪球很是气愤“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大劫一起,要死多少人和妖,这是造孽啊,罪不可恕!”

末了,方长对狐妖说道“在下尚未查清楚,他们的目的和计划,但你此去,还是要隐藏好自己,不要暴露,更不要参与,你这样的妖怪,很可能会是对方的目标。”

“妾身省得。”胡雪球微微行礼道。

“不过此去边疆,或许能够远离漩涡中心,相对会安全些。”刘修文担忧的看了看妻子。

“非也。”方长摇摇头,“任何地方都不会是善地,不管是深山老林还是喧哗闹市,这个只看运气,而且边地已经乱起,你们还是小心为上。”

三人走进房间,要了些热水。

或许是今天来人太多,店家忙的飞起,很多方面照顾不周全。屋里茶壶茶碗倒是齐全,但是没有茶叶提供。

胡雪球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些碎茶,用水冲泡端给二人“这是妾身从京城带来的,原本是好茶,可惜经不住路上颠簸。”

“味道不会变就好。”刘翰林安慰她,而后从妻子手中接过茶碗。

只是他所戴镣铐极其沉重,行动起来殊为不便,哪怕喝茶这种动作,也很费力气。方长见状,伸手一指,镣铐便脱落在地,叮当作响。

刘修文大喜“多谢先生。”

“未经许可开人锁,希望我这不算窃,哈哈。”方长笑道,“明天一早,再自行戴上便是,他们发现不了曾经被打开过。”

“我们也抗议过,这些差役总是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都是读书人,被发配自当慷慨赴义,难道还会跑了不成?结果他们不听,只怕有人逃掉,整日间戴着这东西,实在是难受。”

173、【刘修文之托】

解脱了身上镣铐,刘修文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有些厌恶地将镣铐们拾起来,放于桌面,准备明天出门前戴上。

方长也尝了尝胡雪球带来的茶。

这茶叶味道确实不错,虽然和仙栖崖上的自制品种没法比,但是也为上品,只是碎末较多,漂浮在茶水表面,需要先行轻轻吹开,方能饮用。

“刘翰林,你是为何被牵连到的?你夫人为何也会在此处。”

放下茶杯,方长问道。

刘修文微微向后靠在椅子上,似乎今日才能得到休息一番

“这就说来话长了。”

“两个月前,对于皇帝的荒唐行为,左郎中令忍无可忍,于是聚集起了批有同样感受的官员,试探周围人,私下串联,共同署名上书。”

“在下正于翰林苑里学习庶务,那都是为官后需要用的学问,课程并不重,有足够余力关注天下事。听闻这上书内容后,我也深感使命在身,于是一道具名,劝谏君王。”

“谁知道,朝政大权早已经旁落,这份联署奏章,虽然声势浩大,但递上去之后,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说不定皇帝连看都没看到。”

“倒是后果很严重,敌人反扑十分迅猛,我们这些写了名字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直接抓入了天牢,判了流放。”

“临行前,雪球她不忍心分别,也不忍心看我一人被发配边地,便遣回了家人,让他们自行回怀凤府老家,而后随我共同前行,路上好有个照应。”

“本来,先生您是知道的,她身份不同,能够将我救出去,夫妇一起远走高飞,但我没有同意。为国为民被贬,乃是无上荣耀,若是中途潜逃,天下百姓该怎么看?此绝非正途。”

讲述着这些,他时而义愤时而凝重,最后则爱怜地看着妻子。

方长点点头。

这个前因后果很是简单,但并不平凡。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们便是天下的脊梁。

同样用某个笔名比大名更为人所知,那个名字放在破折号后面,前面句子立刻变成名言之人的话说,即使为帝王将相所做的“正史”,也往往掩盖不住他们的光辉。

不过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的,他只是感慨了下,而后问道“王都里情形如何?有多少人已经是对方的人?”

刘修文想了想,说道“在下官职微末,交际也不多,了解并不全面。首先皇帝身旁近宦,应该已经都换了人。而目前执掌朝政的左右尚书里面,右尚书似也投敌。其余各部,吏部司、刑名司、军兵司依然坚挺未陷落,但言路大都已沦陷。还有各地州府主官,言行多有表现不正常者。”

方长思索了下,他对朝政了解并不多,只能以常识判断“那倒还好,情况并未坏到无法拯救的地步,至少尚有平衡的力量存在。”

对面刘翰林反而比较悲观,他摇摇头,对方长说道“但是从走势来看,我们依然在节节败退,彻底覆亡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这些已经被发配到边地的人,也会被彻底清算。”

末了,他出屋门相送时,拜托方长道

“先生是有大能之人,我们这些被贬谪的凡人,只能随波逐流,无力对抗天下大潮。在下希望,先生能为天下苍生,调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事,如能出手阻止一二,更是功德无量。”

说罢,书生刘修文长揖到地,许久方起身。

抬起头来时,却见方长已经离开远去。

他满心疑虑回到屋里不提。

幸好没有差役撞见,发现他私自脱下了镣铐。

…………

“方先生快来吃饭啦。”于青菱见方长走过来,欢快地呼喊道。

“好的,我来了。”方长回应着走到桌前。

于青菱和柳元德看他落座,才也拉开椅子就座,他们专门等候方长,没有和其他头领们一起用饭,而是专门选了张桌子。

桌上饭菜略显丰盛,但价格全都很实惠。

蔬菜皆符合时令,除了一盘炸藕合之外,无非是白菜萝卜豆角,有的和肉片炒一起,有的仅用醋醋一溜,还有大盘菠菜,放了许多鸡子,黄澄澄绿油油,显得十分诱人。旁边除了大桶粟米饭,还有几个饼几个馒头,

这次护卫行动,乃是京中正义人士资助,虽然金钱上面很是充裕,但大家都精打细算,并不曾有豪奢行为。

赶路一天,除方长之外都有些劳累,几人并未多言,俱都低着头猛吃,却也丝毫不浪费,很快便碗盘光净,只余下些汤汁。江湖人普遍都很能吃,包括看起来外表柔弱的于青菱,也连吃两大碗粟饭,还啃了个白面饼。

“先生您的房间在斜对面,一会儿我领您去看看。”柳元德道。

“好,多谢。”

山村夜店,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看来在环境上用了些心。

不过骤然接纳诸多旅客,压力之下店主店员们还是有些失措,在物品供应上面有些短缺,连热水也只能排队领取。见状方长干脆没和别人去抢,而是将几个除垢术拍在身上后,走到院落里。

这里有棵极其高大的槐树,约莫两人合抱粗,估计有几百年。

他轻轻一蹦,找了个树杈躺下,看着夜空与月色出神。

今天月亮很好,如水一般洒下,让有些清冷的夜,更加静谧,下面不远处遍布灯火地小镇,都因此显得很远。

此处很高,能够越过四周屋脊,看到远处的田野,以方长的目力,不管是远处的树木土丘、田间阡陌,俱都如白日一般清晰。但朦胧地夜色,终究让一切都显得与白天不同,更加的幽远。

自从进入了修行路后,他今天还是头一次如此,思考这么多这么久。方长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即将面临的大抉择。

这次天地大劫,自己所处的位置如何?

对于刘修文的托付,自己是否应该应下?

还有两位主角的情况。

他在思考。

174、【方长问心】

日常言行亦有道,勿须向外求分毫;

须问仙路在何处,径直只向心中找。

修行路,本就是不断提高心境,与自己所修之道相合的过程。

而且愈往后,愈加精微细致,便如走钢丝,不可不细细考量,否则一步踏错,只怕要千百倍功夫才能挽回。

或者干脆往错误方向的步子大了,则会万劫不复。

躺在树上看着夜空,方长解下酒葫芦,揭开盖子,咕咚灌了一口。

感受着酒液在唇舌上浸过,留下发酵后高粱的芳香,又变为丝丝细线,顺着喉咙直下而去,他将这两年的诸多事情,在心头迅速过了一遍。

同时,他将自己那本《修行道》中的每一句话,也都在心中细细咀嚼、来回品味。

道法自然……

“自然”一词,绝非狭隘的意思,但也不是每个引申含义,都是自己所持之道,其中分别与细微之处,需要自己仔细思索。

就如这次天地大劫。

其发展路线诡异,波及范围广泛,而且明显后劲很足,也不知道这个天下,将会遭受几许苦难,才能见到太平重现。

而自己,已经了解的远超别人,又结识了于青菱和柳元德这两位大劫主角,还与幕后黑手们有了些许冲突,那么接下来,自己该

如何去做?

这是个值得好好想一想的问题。

转头就走,躲避遁逃,回到仙栖崖上闭塞六识,再挖个坑埋住脑袋,装没看到?

定然是不行的。

这种绝非自然的虚伪软弱,即使无人得知,也没有人来耻笑,但对于自己的道心,依然有大害——连区区大劫都吓得不得了,那么比历劫艰难上千倍万倍,更多险阻艰难的修行路,是否更要逃避?

若是此次躲掉,这是个无法迈过去的坎儿。

这条道法自然的道路,也并不是从头到尾无所作为。

而且,自己早已经身入局中。

即使真的躲回仙栖崖,大劫范围如此广阔,而且人类还有失败之虞,有相当高概率也是无法躲过的。

焉知取得了胜利的那群妖怪们,不会组织起人马,来仙栖崖扫荡,将自己当最终boss刷?

还好世事这盘棋,没有执子人,或者说,每个生灵都是执子人。

那些掀起大劫的幕后黑手们,虽然是应势而行,但后面发展依然是应势而走,并不受他们太多控制。

决定历史走向的,依然是浩浩汤汤的天下大势,每个生灵在其中,只有微薄力量,将其朝自己想要的方向撬动一下。

虽然有的生灵力气大、有的生灵力气小,但是没有谁能有压倒性的撬动作用,这也是方长的出手机会。

或者发动世上人民,改天之道为人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于大地掀起赤色潮流,将妖魔鬼怪一扫而空,除尽污秽,引领命运变革?

当然挺好,但也不是自己的道路,如果真的那么走了,那就是另外一本书了。

还是化身妖怪们和凡人们,口口相传的那种仙人,将世界上搞事的妖怪,挨个找出来斩了?

唔,这个笑话挺不错,世上妖怪繁多,数量难以计数,更是不知道哪些加入了搞事一方……

便是不加甄别,也到累死都杀不完,而且所耗时间远远来不及,更不说大肆杀戮,说不得会影响自己心智。

余下来,最适合自己的,还是按照冥冥中所感,仔细调查,弄明白后面到底是谁在拨动世事,他们接下来的动作是什么,而后把这些情况传递给需要知道的人,再择机除掉幕后黑手,也是自己微末之能,对于大势所可以进行的撬动。

思绪就如一柄迅疾利剑,自心海中斩出,将层层叠叠桎梏一扫而空。

由于所修之法迥异,方长不用投硬币,也不用行那些凶险法门,只是在树杈上坐着,看着四周平坦空旷的暗夜原野,仅仅是靠把自己安静下来,回忆往事,就能进入状态,照问本心。

经历了这此问心,方长心境又提高了一层,修为也随之自行运转,进入了全新水平。

树下脚步声响起。

乃是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正联袂出屋,边在月下散步,边互相诉说着琐事。两人状态颇有些亲密,不知道是否为共同战斗所结成的友谊。

结束了这番思索,方长的心境澄澈通明。

刚刚于心境和修为上双双突破时,他似归合于天地,无有任何人能够察觉其存在。如今既然已经结束,他轻轻将刚刚状态压制住,重新现出普通人模样。

与此同时,树下小院里,正在散步的两位主角,先后发现了树杈上有人存在。

那个白衣负剑,手中抓着个葫芦的身影,十分熟悉。

“方先生?”

武艺更高,于是更早发现方长的于青菱抬头,冲树上喊道。

“是我。”方长淡淡出声,而后他朝树下二人发出邀请,“今晚夜色甚好,不如一起上来坐坐?此处视野开豁,别有番风味。”

树下二人欣然遵从。

于青菱在树枝间借力,来回两三下,就蹦跳到了方长身边,而后他低头一看,发现柳元德正将袖口卷好,准备爬树,于是笑道“柳大哥,我来助你。”

话音落下,她重新跳下这颗大槐树,在后面帮了把,而后有些功底的柳元德,也顺利跳上来,于青菱随后跟上。

两人一起坐在方长附近,看着周围被方先生评价为“甚好”的夜色,倒也观感不错。

方长忽然开口,打破宁静

“元德,你是为了什么,而放弃举业,来当郎中令的护卫?”

听到这个问题,柳元德低头思索了下,而后看着方长,回答道“先生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琢磨后却能让人深思,细细想来,我此次当是为了正义和公理罢。”

“正义和公理……”方长念叨了下,而后转头问道“那么青菱你呢,又是为了什么,走上了这条江湖路?”

于青菱笑了一笑

“我不似柳大哥读书那么多,想法也很寻常,既然从小习武,自然而然就进了江湖。但是和柳大哥一起,做郎中令的护卫,只是像戏文里所说那样,不希望大地上起刀兵,希望大地上开太平。”

对于二人回答,方长很是欣慰。

他继续招呼他们看夜空。

175、【包厢还是那个包厢】

吕阳成和宋宏业自从联手后,经常同去顺居酒楼。

这里已经成了他们的的惯常据点。

和顺居的厨艺很好,即使同样菜色也一直有变化,甚至可以说天天不重样,所用食材也名贵,即使对于他们这两个纨绔出身的人来说,也算的上奢华。

加上此处服务也十分到位,而且包厢还自带隔音效果,对于他们俩这种有秘密的人,最为合适。

不过他们还是习惯带上身边最亲近的人,吕阳成带上亦师亦友的幕客朱春花,还有车夫吕安,宋宏业则带上小妾合秋月。

所以,一般是五个人在这间总是给他们预留的包厢里,吃吃喝喝,同时各种密谋。

两人联手之后,确实将手下事业补齐了短板

宋宏业家中世代经商,有丰富的进货和分销渠道,甚至有好几条获利丰厚的走私路线,以及大量商贾朋友投入的充沛资金,但缺乏官面照应,也不好招过多人手;

吕阳成是官宦之家,交游广阔,有大量明面上的好生意,包括矿点和工程,手下人员众多,但缺陷在于流动资金一向紧巴巴的,而且这些关系也需要用钱去喂去照应,而且也缺乏变现渠道。

如今二人消除了之前,因为年轻气盛起的多年芥蒂后,本就性格相似,加上生意互补,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段段时间,就各自将事业做大做强。

他们已经身家巨富,关系稳健,手下做事人众多,现在是这座广平府城里面,数得着数的员外。

不过,今天屋子里不是五个人。

除了吕阳成、朱春花、吕安、宋宏业、合秋月之外,场内多出来一个练家子打扮、身材粗壮的人,诸人都小心迎奉着。

哪怕曾经和罗夏风是同僚,甚至当初一起被赐名的朱春花与合秋月,对他也很是客气,一是因为实力,二是因为两人走脱不开,目前只能通过这骡子和后方联系。

“所以你们都败了?”

骡子妖罗夏风正扯着只猪肘大嚼,听完他们的陈述之后,口唇略微停顿了下,问道,然后并不是十分在意,继续将猪肘连骨头咬碎吃下。

“不是我们无能,乃是对方太过强大。”吕阳成陪笑道,“我们后来商量,怕各自寻来的人实力不够,干脆将他们集合成一股,合力向前。至于输赢,看两方人领的赏格数量就好,如此能够保证任务第一,还不伤和气。”

“谁成想那些江湖人护卫,功夫太硬,我们很快就败下来。但据他们所报,即使赢了也没用,因为后面又来了伙,不知道哪个州府的人,虽然也是实力不济,但其中有妖在他们溃败后出手。”

听到这里,罗夏风才来了大兴趣。

他扯过一旁盘子里的湿毛巾,仔细擦了擦手,问道“然后呢,他们不会也败了吧。”

“罗特派员明鉴。”吕阳成道,“那出手之妖,实力强大,掀起一阵黑风吹去,眼见那帮江湖人已经抵挡不住就欲落败。”

“谁知道有道金光闪过,黑风和施放黑风之黑毛老鼠妖,一同被斩为两段,掉落尘埃。可见有真正高人坐镇其中,即使我们这帮人赢了,面对这种也讨不到好。”

由于目前职位,骡子精在远近走动的很多,关系门路广,认识人也多,他深深思索了下,皱眉道

“我应该知道这是谁,此为东面乐吉府的人,那里有个妖将,就是黑老鼠成精,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没想到他不守规矩,亲自下场抢功,竟然还被修行人斩了。”

这事让他很是重视,他对桌上几人道

“今日饭后我就动身回去,向洞主禀报这个消息。”

合秋月心思缜密,她开口问道“不知道洞主会如何处理此事?继续上报?”

“当然。”罗夏风说道,他一向自认实力强横之外,还智计多端,“我会向洞主建议,让他向上面提议把后面几个州府,原本预备的刺杀也取消掉,之前的计划,是让这些江湖人们层层削弱那些护卫,终有一处会得手。”

“结果现在目标实力比我们想象的强,也就不用了,目前看来,光依靠凡人,那些江湖人护卫们都对付不了,后面州府也没法成事,除非像那只耗子精一样不尊号令亲自下场。”

“应该派高手前往,一次成功,最好像我这样的。”最后,罗夏风十分自傲的说道,不过他还是下意识摸了摸手,这只被尺状法器砸碎过的蹄子,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合秋月点头道“说得好,我们剩下的时间并不多,虽然上面并不是太在乎他们生死,但就这样让他们逃脱,实在是有些伤面子。”

“对,一旦进了大海,我们就没法继续截杀了。海里的情况实在是不熟,我们在那里也没有根基,也没有过硬关系。”

“还好我听说,上面在海外群岛中有个山场,依靠那里正在对大海布局,若是收服东海,靠着里面充沛人力和资源,我们大业可期。”

骡子精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进食,迅速将桌面上美食扫了大半。

目前他对两位昔日同僚的招待很满意,毕竟只有他们没有进山,而是在人间找了两个纨绔辅佐,都很有钱。

不像别处,只能拿各种自己已经吃腻的野味招待,广平府的据点,可以像真正富贵人类那样,整治好酒席。

而后罗夏风打着饱嗝,对几个人道“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多谢招待,这里的酒饭味道真好……不用送了。”

话毕,他便从窗户跳出,于大街上人们惊愕的眼神中,仗着脚力,转瞬间便去的远了。

起身拜别后,重新坐到座位上,几人看着狼藉的桌子,相顾几眼。

还是合秋月心思玲珑,开门朝外面喊来了店员,让他把桌面碗盘扯下去,依照前样,重新上一桌一模一样的酒菜。

旁边两位纨绔这才放下心来,面对着残羹剩饭,他们实在是没有力气下筷,也碍于朱春花与合秋月的情面,不好意思说出这些。

待桌面被清理干净,道道精美佳肴流水般被端上来后,他们才重新拿起筷子。

宋宏业性格毛躁,又仗着和自己小妾亲近,问道

“秋月,刚刚这位罗特派员说的洞主,是甚么样,你给我说说呗?”

176、【背后的势力】

合秋月略微斟酌了下,想到后面还是要和两位纨绔精诚合作,看了眼朱春花后,选择大量坦诚自己的消息。

不过对于自己和朱春花都是妖怪的情况,她还是进行了保密,毕竟要小心两位纨绔的心理承受能力,辛苦结交扶持的,搞崩溃一两个可不好。

“我们都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和这位罗特派员一起,原本就是同僚,这个二位公子早已经知道。”她说着,吕阳成和宋宏业俱都点头。

他们两个听得十分认真,甚至放下了杯筷。

对于自己当今这份事业,两人十分上心,很关心这一切的来源,以及后面是否能够稳定发展下去。

吕阳成恭维道“朱先生与合姑娘皆是大才,能够来辅佐我们,是我与宋贤弟之幸。”

旁边朱春花听了这马屁,很是受用,撕下一大只连着大块皮肉的鸡腿猛啃。

合秋月兴致也很高,她接着说道

“我们所来之处,乃是几百里外的祈福山群贤洞。”

“那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洞内似我们这样的很多,上面更是有位黄洞主,英明神武,志向远大。”

“我们二人加入群贤洞许久,在黄洞主手下学了甚多,甚至名字都是洞主所赐,他对我们的恩情如山似海,难以尽报。”

“此次我们学艺有成,下山历练。用黄洞主的话说,若是我们有幸能够找到一展所长之地,再好不过。”

“那日,行至云中山脚下一小镇时,偶然遇见二位公子,见你们气质超群、前途远大,为你们风采所倾倒,便各自选了位,跟进观察。”

“阴差阳错之下,我们各自结识,并有后面缘分,也是天意注定。”

说到这里,合秋月掩嘴儿一笑,看了眼宋宏业道“遇到宋公子,也实在是秋月之幸。”这让后者被迷得如飘到云雾中,咧嘴开怀大笑。

吕阳成则没有管自己这位“宋贤弟”的状态,而是向往地看着窗外清澈的蓝天,和天空中朵朵在阳光下清晰凝实的白云,十分向往地说道

“二位之才干,我们兄弟已经见识得到,并从心底佩服,不知你们所说这位黄洞主,又是何样风采。”

朱春花抓起一旁湿毛巾,擦了擦满是油花的手,笑道“当然是见之让人倾倒,你们想见识下,以后会有机会的。”

“待到你们贡献足够,又修行有成时,我们自然会带二位去祁福山群贤洞,拜见黄洞主。”

“到时候定要好好表现,若是洞主满意,说不定还会有功法、秘术、草药等赐下,随便哪点都能让你们受用无穷。”

饼画的很圆很可口,让两位吃到了修行甜头,并整日渴望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的纨绔,馋的涎水快要滴落。

“敢问朱先生,我们该如何做贡献?”吕阳成依然反应比宋宏业快一些,率先问道。

“首先是当上面有任务时,便如此次截杀,认真去完成,不要推诿逃脱,你们付出了多少努力,上面自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还是加紧发展势力,加强我们力量。作为群贤洞外围组织,你们变强,也就是群贤洞的力量变强,此谓双赢。”朱春花答道。

两个纨绔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见众人俱欢,合秋月继续笑道“交往先交心,今日乃是开诚布公之日,两位公子还有什么疑问,不妨一起说出来,我们好继续解答。”

吕阳成也不客气,接着问“刚刚罗特派员说,洞主上面还有上级?我们这是个甚么样的组织?目标为何,又要带着我们往哪里走?”

合秋月抬起酒壶,护着袖口给两人斟上,而后道

“洞主英明神武,才名远播,自然被更大势力看重,早早派人延揽,我们群贤洞,隶属于一个更大的,遍及天下的强大组织。”

“虽然暂时没有名字,但只需记得我们很强就是了,洞主在这个大势力中,也只是中层,而且与上面是单线联系。”

“目标尚未清楚,不过截止目前,所有加入的成员,不管是我们两人,还是二位公子,俱都得到了大好处。”

“而且不独我们群贤洞一处,全天下所有地方,只要是加入者,从没有后悔的,毕竟,这里有着光明未来。”

虽然她这番话缺乏足够信息,说服力不足,但这份坦诚,还是让吕阳成和宋宏业信服,再次点头连连。

几人碰了杯子,各自吃了些美味菜肴。

宋宏业终于按讷不住激动的耐心,他放下筷子,对两人说道

“朱先生,秋月,后面有什么任务,赶紧说来吧,不要卖关子了,我和吕兄都想给群贤洞做贡献,以期能早日觐见黄洞主。”

再次对视了一眼,朱春花说道

“既然二位如此急迫,我们也就说了,此次罗特派员来,主要是带来一项命令,让我们择机给二位宣布。”

“朱先生快快说来,我们定然尽全力去完成。”宋宏业见他停顿了下,急促地说道。

严肃起语气,朱春花沉声说道

“根据上峰指令,接下来个分部、各山各部、各外围组织,要开始留意招揽能战之士充实护卫队,并囤积兵刃、旗帜、粮草、驮畜、车船、服装、帐篷等,且要对护卫们加以足够训练,留待后用。”

“另,若有条件者,可以尝试挑拨当地各势力关系,尤其是利益纷争,引起冲突,混乱市面,并可以在其中借势得利。各地所获财利,无需上缴,本地留用即可,注意赏罚分明、且大体上利益均沾。”

听完之后,宋宏业和吕阳成一时间没有理解,面面相觑。

还是合秋月笑道“二位公子,恭喜,我们接下来要搞大事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加入之后前途一片光明,我们都是棋盘上执子之人,府里那些未加入者,都是只能够随波逐流的棋子、待人采取的韭藿罢了。”

两位纨绔这才回过神来,继而精神大为振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他们已经理解了这个势力中的规则,并很快的转换了身份定位,明白只要表现亮眼,自然会有足够好处。

177、【方先生水平有多高】

方先生换了新衣服?”正坐在客栈里桌边喝茶时,见到方长走进来,于青菱笑道。

女孩子在某些方面,总是有更多一点敏锐。

她还是一身火红衣裙,精炼如常,细长兵刃放在手边桌上,随时可以够到。

城里条件比路上野店强很多,即使只是普通客栈,茶壶茶杯也都是细瓷烧制,上面简单描绘着山水,想来里面茶叶也不会太过粗劣。

桌面上还有几个小盘,里面放着些本地常见点心,用以佐茶。

“城里正好有成衣店,之前那身衣服穿了有些年月,已经有些磨损,便寻了近似尺码更换。”方长笑着回答。

虽然有除垢术,但是它只能用来清理脏污,而衣物穿久了,依然会被磨损。

之前那套白色衣物,经年累月穿下来,虽然因为靠近自己这个修行人,被灵气浸润,而变得更加坚韧,但某些地方依然已经变得薄而脆弱,接近损坏。

此处是香芋府府城,人口不少,也挺繁华。

囚车车队来到这里后,准备修整上一日再走,毕竟之前离京便不停赶路,不管是人还是拉车牲畜,都已经有些疲惫。

甚至有些囚车,也已经承受不住颠簸路途,要寻找车马行,更换车轮车轴,检修一番。

方长在这香芋城逛了几圈,观察了下此地风物,顺便再给自己腰间葫芦里,添了些高粱酒。

每到一处,他都要补充些,如今他的酒葫芦里面,已经装了至少有两缸酒。

只是里面酒液来源众多,是各地酒家的混在一起,还好他只选高粱酒,几乎没怎么串味。

路上也看到了成衣铺,这里是府城,人口足够,而且市里地方拥挤,无处植桑,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相对较少,生活节奏又快,自然有成衣铺的活路。

他还是挑选了一身白衣,几个除垢术后,也不用浆洗,直接换上,之前身上那套则脱下来放进包裹里备用。

“元德呢。”

方长走到桌前,拉开条凳,潇洒坐下问道。

于青菱从旁边托盘里拿过另外一只杯子,给方长倒上放在面前,又伸手示意让他取用茶点:

“柳大哥正在准备启程事宜,他这头领,当得有些像师爷,因为做事井井有条,大家各种琐事都让他来协调,劳累的紧。”

“不像我,空有一身蛮力,但若是让我处理这种事情,什么武艺都用不上,只会头大如斗。所以柳大哥这种读书人,实在是让我钦佩。”

谈话间,有江湖人扶着刀鞘快步走过来,跨步迈进客栈门槛。

看见于青菱后,他抱拳一礼,说道:“于头领,后面车队里柳头领有请,他忙的抽不开人,便让在下过来知会声。”

“好的我这就过去。”于青菱边说边抓起冰刃起身,对方长道:“先生,柳大哥那边有事,我且失陪了。”

然后红衣女侠运起轻身功夫,出门快速远去。

方长看了下,招呼这个江湖人道:“青菱留下了壶好茶,还有许多点心,不如一起用些。”

“多谢。”

江湖人也不客套,同样抱拳行礼,瓮声瓮气道了声谢,坐在对面一起喝茶。

只是像其它人一样,他也摸不清这位方先生的路数,于是这位粗豪汉子选择不多说话,只是闷头吃喝。

自那天斩了黑风鼠妖后,车队来到这香芋城的途中,也遇到一波袭击者。只是敌人水平依然不高,仅靠护卫们,便轻松将对方赶跑,方长依然没有出手。

更多人注意到了这个气质不同,但从不出手的同行者,也注意到了两位头领对他的亲近,只是少有人上来搭话,又没见过方长武艺,并不知道他是什么路数。

倒是有人根据他这幅外表,推测这就是那位隐藏高人,猜是他那天出手斩了鼠妖。

可更多人不赞同,他们的理论是,既然是隐蔽保护的高人,不会中途正好加入,更不会如此显眼:相貌英俊干净,一身白衣,还斜背着柄长剑。

众所周知,江湖上甚少有人使用斜背长剑的方法,因为这样并不适合遇险时快速取出,很可能就此丧命。

所以,他们推测方长应该是位富家公子,还是那种家教严格、满腹诗书的那种,不然不会有如此出尘气质。

双方各执一词,在队伍里一路吵吵嚷嚷,很是热闹,但并未能争论出个所以然。

方长耳力超凡,一路行来,这些争论一字不落,全被他听在耳中。他也不点破,只是觉得有趣,权当消遣。

同样,由于耳力好,半座城的动静都被他听到,还好由于已经修行有成,不会被这些声音搞疯掉,只是感觉城里很热闹。

………

其实于青菱和柳元德,对这位“方先生”的水平也很好奇。

虽然不好意思当面询问,他们也会私下讨论。

他们在车队边,安排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即明日启程的防务事情后,结伴回客栈。

虽然城中繁华,但一下子涌入这么多有住宿需求的人,还是给城里的相关行业造成了不少压力。整支队伍依然是分散住宿,按照相近标准,在城中寻找合适地方歇一宿,饮食也发放菜金后各自解决。

柳元德于青菱和方长三人,再次住同一个客栈。

这里档次中等,并不是队伍中最好的,但也整洁明亮,桌椅干净。方长坐在桌边静静地喝着茶,听着一条街外,柳元德和于青菱的谈话。

“柳大哥,你说方先生的水平到底有多高?”

“唔,这个可难以判断,但是怎么想,一个方先生这样的,也能打一千个我这样的。”

“哈哈,柳大哥说笑了,当然,必然是我们这些江湖人,一生也无法望其项背的高度。方先生确实深不可测,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传说中的真仙。”

“于姑娘不用疑惑,先生他必然是真仙。”

“为什么?”

“这一路行来,你见过他上厕所么?周所周知,仙人是不用解手的。而且从三岔口相遇直到进城前,我们都没怎么洗澡,个个脏兮兮满面灰尘,可是你看方先生,他的身上脸上,就未曾沾染过灰尘,衣服也是洁白如新,不惹尘埃。”

“嗯,柳大哥你说得对,我之前也注意到了方先生的衣服,但只是感叹和艳羡,并未往深处想……”

脚步声渐近。

方长坐在桌前,听完两人对话,笑着摇摇头。

他继续倾倒茶壶,给自己杯中满上茶。

178、【车队面前耍大锤】

这二位主角,观察的可真够细致……啊。

修行有成以来,方长心境虽然不是古井无波,但也如高山大河一般文件,可是远远听到这两人谈论自己,他还是有点点想吐槽。

还好终日里耳聪目明,方圆里许,各种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早已经历惯了,他只是心念一转,并不太以为意。

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二人一同迈过客栈门槛。

幸亏柳元德和于青菱两人,一个外观是柔弱书生,一个外观是苗条少女,不然并排进这并不宽阔的门,还有些困难。

刚刚那位来传话的江湖人,吃完了桌上点心后,早已经告辞离去。

方长也让店家给壶里加了些水,只是在品茶。

看见他坐在这里,柳元德和于青菱一同走过来,拉开长凳在桌边坐下,招呼道:“方先生。”

方长从托盘里取出两个杯子递过去,问道:

“安排好了?辛苦了。”

“此是在下职责,也是应有之义。”柳元德赶紧谦虚两句。

“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吃过饭便启程,先生今日多歇息下,后面路途依然遥远,当会直至海港,不再过多修整。”

“好。”

…………

对于睡眠,方长并没有什么需求。

甚至自从某次突破后,他体内已成天地,灵机自蕴,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甚至反哺于外。

故他已经不再需要每日早课,入睡前更是无需按照《修行法》中的入门口诀来。

今天月亮并不满,弯弯的挂在空中。

这几天,气温微不可觉的又降了一丝,但这对方长并不影响,毕竟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他整日只穿一件衣服。

城中客栈也有天井,但天井中并无高树,于是方长拎着酒葫芦,坐在房脊上赏月。

客栈的房子高有三层,上面瓦片齐整,周围夜幕如水,薄雾如纱,但月色明亮,似霜近雪,清冷地洒下。

高粱酒的滋味也不错。

下面脚步声走过来。

那是于青菱和柳元德,这几日相处,他们的脚步声,方长已经熟悉。

瓦片开始轻响,两人也爬跳上了房顶,一边小心迈步,不踩碎屋瓦,一边朝方长走过来,在屋脊坐下。

自从那天在树杈上交谈后,两人喜欢上了夜晚和方长一起,待在屋外聊天。

这位方仙长,见识广博,见解独到,话语精辟,是很好的交谈对象。

“来了?”

“来了。”

“要不要酒?”

“多谢先生,不必,我们带了些炒豆。”

说完,柳元德拿出两个纸包,一个递给方长,一个递给旁边于青菱。

由于明天早上就要启程,他们怕喝酒误事,所以不敢碰酒。

“唔,好东西。”

方长扔了粒炒黄豆进口中,嚼的嘎嘣作响,瞬间豆子的焦香气便弥漫在了口腔里。这只是普通黄豆,不用放任何佐料,只是在锅中轻轻炒熟,便是上等美味。

手一震,葫芦朝空中喷出缕酒水,他仰起头,一滴不剩的接到口中。

这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动作,于青菱和柳元德已经见怪不怪。

聊了几句,似乎是想起了白天的讨论,两人也不压制心中好奇,问方长道:“方先生,您是有道真仙,不知道我们两个,是否能够修行?”

听到这话,方长从月亮上收回视线,瞅了瞅旁边两人。

他扫视了两位主角几眼,而后继续看着月亮,笑道:“你们确定要听一听么?”

于青菱和柳元德对视一下,而后疑惑地说道:“当然。”

“你们两个,没有进修行路的机缘。”方长缓缓说道,“修行这种事,进入其中,不看天赋,不讲资质,只看缘分。由我观之,二位在将来自有一番造化,但可惜的是,你们并没有仙缘,不管是等待还是强求,都没有。”

听到方仙长这番话,两人十分失望,但也坦然接受。

毕竟,如果人人都能修仙,那仙人早就不值钱,遍地都是了。

而且那样也不再安全,两人暗想,若是真有那种世道,自己绝对不会像这样,遇见仙人后还敢凑上来。

不过两人都是心中思虑,并未互相谈论。

他们三人一起,在这香芋城的客栈屋檐上,看了小半宿美丽月色,才各自回屋休息。

…………

“敌袭!!!”

凄厉的喊声,是队伍打头处的望风者所发。

但是这只护送囚车,顺着官道东行的江湖人队伍里,至少有一小半,在他发出这声喊之前,就已经看到了前面的敌人。

一个如铁塔般的高壮大汉,就坐在前方路中央,像拦路石柱。

来者不善。

发现了对方是敌非友之后,这是所有人闪现在心底的念头。

见囚车队伍走近,对方呼地站起来,缓缓走到停下了的车队前面,高声呼喊道:“兀那些人,将囚车里的人交出来,不然莫怪我手上家伙不长眼!”

说罢,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柄大锤。

大锤闪着金属光泽,锤头有人头大小,锤身半丈长。

将锤柄朝地上轻轻一戳,被千百年来往来车辆行人,踩压至紧密结实的官道面,以接触点为中心,放射状裂开了不少宽阔裂纹,道路两旁甚至有尘土被震起。

所有江湖人都很警惕。

之前都是一队一队的人来,今天只有一个,但是很明显,今天这个人的实力,应该比之前的一队更要强。

从没有见过有人可以使用这么重的兵刃,太过不可思议。

他们不由得想起,之前那遮天盖地、飞沙走石的黑风,心中一沉:今日看来是无法善了,只希望暗中保护的高人能够出手。

见没有人搭话,这个汉子继续运起嗓门,高喝道:“来个能做主的,将车里人统统交给我,某家好回去复命,不然我手中的锤子可不长眼!”

有驴子承受不住压力,嗬啊一声倒地身亡。

似乎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对方抡起锤子转了几圈,虎虎生风,收回时继续顿在地上,给官道又增加了一些裂缝。

有江湖人按讷不住,举起兵刃,舍命冲上前去。

那高塔般壮汉轻蔑一笑:“我站这里不动让你们打!”

他也不出手,江湖人们见其没有反应,大喜,纷纷举起兵刃斫砍过去。

但只有金铁交击之声,叮叮当当响起,原本锋利的上好兵刃,在壮汉身上,连汗毛都伤不到。

179、【这番乃是回合制】

冲上去的几个江湖人脸色胀红,大开大合用力斩击,甚至有人手中视若情人的兵器,刃口都崩掉了。

但即使如此,对方像块顽石一样,被诸般兵器击打后,没有任何异状,只是用嘲讽地眼神看着眼前人类,哼笑道:

“真是不自量力。”

似乎是见识不多,这拦路壮汉,也没有更多的词汇来嘲讽。

江湖人们羞怒不已,见壮汉并不出手,便各自运起轻身功夫跳开,回到人群中。

见状于青菱也面露难色,即使她武艺超群,但手中单薄兵刃,似乎也无法破开此人防御。

江湖上倒也有高手,能够让内力离体,形成锋锐无比的剑芒,可那种人凤毛麟角,这次的护卫队伍里并没有。

他和远处的柳元德隔空对视了眼,而后不约而同地,看向车队里某个方向。那里如苍松般站立着,白衣似雪背负仙剑的身影,让人心底十分安稳。

前来堵住车队的这个高壮大汉,乃是个已经化形有些年头的大妖。

他曾经凭着这身横练功夫,以及无穷巨力,将一个斩妖除魔的修行人,打的满地找牙,若不是脚力不济,对方决然逃不过性命去。

因此,即使性格有些迂憨,他还是被上面派出来,以图最后试一试这只队伍的分量,执行既定策略。

毕竟妖怪组织也有着雄心壮志,若是总惧怕人类修行者,听闻有修行人在对面便就退缩,那还谈何大业?

故此对于前方囚车队伍,有着修行人暗中护卫一事,他也清楚,但心中巍然不惧,只是狞笑着,一步步朝着囚车队伍走来。

边走动,这妖怪边大声嘲笑道:“你们这些无毛猴子,倒是来打我啊!不敢动弹,就等我一点点碾碎你们吧!”

果然有那江湖人受不住嘲讽,冲出去继续攻击。

但依然无功而返。

妖怪拎着锤子大步前行,目标直指囚车,在差役们惊恐欲逃的眼神中,他逼近囚车的同时,高声喝道:

“你们不是有高人么,出来啊,看我怎么将你锤成酱!你要是不出来,我就将囚车里这些家伙,一个个揪成两段!你要是出来,我还能给他们留个全尸!哈哈哈哈哈哈哈——”

敌人嚣张无比,江湖人护卫们步步紧退,并不断用猎弓、飞镖、飞刀之类击打,但皆被弹落。

这种眼见敌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十分难受,车队护卫们士气狂泄。

但他们依然不散去,而是紧紧地挡在囚车前面,大有若想伤害囚车中人,得从自己尸体上踏过去的悲壮感。

倒是押送囚车队的差役们,最终挺不住压力,扔下兵刃撒腿就跑。

有江湖人冲上去,张开双臂用身躯堵截,却被这妖怪轻轻一拨远远推开,于青菱尽力前出挥刀刺砍几次,也同样无功而返。

眼见没人能阻挡妖怪脚步,甚至连拖延一下都做不得,方长摇摇头。

最终自己还是得人前出手。

他并不是很喜欢如此,但眼前形势,还是出手相助更符合内心。

于是方长放开自身气势,在于青菱和柳元德欣喜的目光中,在江湖人们或疑惑或恍然或担忧的目光中,缓缓走上前。

这铁塔般的妖怪,立刻停住了脚步,双目盯着这个忽然在视线中变得醒目的敌人,对方似乎举手投足间,和这片天地同脉络、共呼吸,奇异的律动告诉他,面前人十分不好惹。

但由于内心憨傻,这妖怪虽然打起精神,却依然神情轻蔑。

他见暗中保护囚车队的修行人已经跳了出来,于是对自己刚刚的激将话语十分得意:“哈哈哈哈哈,就知道你会蹦出来,快点过来,让某家砸上几锤!”

“好啊。”方长笑道。

他也不出剑,只是轻快地走到众人面前,往那里一站。

“成全你!”

妖怪一声暴喝,用全身力气,将手中长柄大圆锤抡圆了,就朝方长脑门上砸去。

嘭——!

同样是金铁交击之声,在场上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方长全然无恙,脚步一丝未动,头上连个白印都没有。

甚至他的脚下,相对于这番力道来说,十分松软的路面,也没有半分沉降。

反而那锤子被弹回了半空,妖怪被震得龇牙咧嘴,双手虎口已经现血色。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从来无往不利的力道,今天遇见了挫折,他不甘心般紧走两步,来到方长侧方,横着再次抡圆锤子,一锤砸在其胸前。

依然是金铁交击声,就像之前江湖人们打自己一样,对方依然纹丝未动,就好似只是被自己用小棉花包抽了一下。而妖怪感觉自己在砸山,手中锤子再次被弹开,虎口被自己全力反震,彻底裂开,血涂锤柄。

“看来你力气不够,那么该我了。”

方长平静地说道。

而后他简单上前一步,迎面出拳。

妖怪感觉对方这拳,虽然势头平直,但自己却避无可避,没奈何,只得被结结实实砸在脸上,声音如捶败革。

方长这拳,直接砸碎了对面妖怪半边脸的骨头,将其打翻在地。

妖怪铁塔般高大的身躯跌落尘埃,痛嚎不已。

江湖人们中间有欢呼的。

已经跑到了远处山坡上,借着木石遮挡偷窥这边的几个差役,见状也慢慢从石头后面钻出身子,互相看看,准备朝回走。

方长伸手进背后包裹,抽出绳子,将地上之妖,驷马倒攒蹄绑了个结实。

“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凑上来的柳元德称赞道,“方先生,这是只妖怪?”

“没错。”方长点点头,“此间妖气浓重,做不得假。虽然这种化了形的大妖,平常时候不仔细很难看出身份,但施用法术时的妖气绝对掩盖不住,刚刚那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便是妖术,倒是这份巨力,当为天生。”

说罢,他冲地上还在哀嚎的妖怪,晃了晃拳头,喝道:“现出原形来!”

妖怪心中恐惧,现出原形。

却是只体型巨大臂长弓背的大猩猩,这种动物力气巨大身体壮硕,而且性格残暴,不仅吃树皮树叶果实,有时候还会捉猴子吃,无怪乎刚刚讥讽江湖人护卫们为“没毛猴子”。

“先生,这妖怪,该怎么处置?”于青菱问道。

“暂且审问一番。”

180、【路边审讯】

于是,这只大黑猩猩,被众人用方长那根绳子,合力吊在了路边一颗大树上。

然后大家开始围观这位方姓高人,看他如何进行审问。

有人从车上搬过高脚马扎,方长道谢后坐下,他看着几尺外被绳子倒攒绑住四爪,倒掉在树上的妖怪,语气平和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妖怪被砸变形的脸上,剧痛依然不减,面容扭曲却因畏惧而强作忍耐,加上被吊起来的姿势很不舒坦,他此时感觉度日如年。

听见面前这个白衣人问话,妖怪立刻开始回答,以求尽早解脱

“我叫墨轻风。”

方长没有理会这铁塔一般沉重的妖怪,竟然取名叫轻风,他在周围人怪异的表情中,对树上吊着的妖怪继续说道

“唔,墨轻风是吧,接下来我提问,你回答。不要试图撒谎,我能看出来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对于所知情形,莫要隐瞒,不然后果你你无法承受。若能老实交代,我或许还能留你一命。”

妖怪墨轻风忍痛点头,表示知晓。

他十分憨傻迂笨,但这也是他今日的幸运,因为畏惧,墨轻风不敢隐瞒,也因此免于再吃苦头,因为方长是真的可以看出来,他回答时是否说了谎。

“谁派你来的?”

“是我们山主派我过来的。”

“什么山?”

“红安昆山。”

“这座红安昆山在哪里?”

“就在本州。”

“为何派你来,给了你什么任务?”

“让我截杀这个车队里面,坐在囚车里的人,顺便引出暗中保护的修行者,尽力打死他。”

“唔,看起来你的任务失败了,你们山主为什么要让你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更上面的任务,他们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更上面是哪里?”

“不知道。”

“你们是什么组织?”

“不知道。”

“你们山主手下有多少人?”

“不知道,没数过。”

“……”

这只妖怪确实愚笨,对自己所在地方情况知道甚少。

方长能看出来,虽然他后面回答几乎都是“不知道”或者“不清楚”,但也是真心实意,没说假话。

大半个时辰后,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他便从马扎上起身,对周围人,尤其是于青菱和柳元德说道

“看来无法继续得到更多情报,我先将此妖处置了吧。”

这些江湖护卫们,立刻集中注意力,不肯错过这难得一见的场景。说不定待几十年后,若自己未殒命于江湖,成功金盆洗手,还能对绕膝儿孙吹嘘,自己当年也是见过仙人见过妖,还见过仙人料理妖怪的人。

却听方长对那大黑猩猩妖说道

“念在你此次并未伤人,我也遵守诺言,饶你一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罢他伸手出掌,拍在墨轻风脑门上,声音出奇地响亮。

“啪!——”

而后,便是妖怪的惨嚎。

眼看着,墨轻风的身躯便如放了气的鱼鳔般,缩小下去。这幅奇景让周围围观的江湖人们,瞪大眼睛,有的还喔出声。

方长这一掌,打落了此妖的化形之躯,这是个精细活计。

墨轻风被削去人身与修为,重归野兽。

百年修行,一朝尽丧。

这只黑猩猩掉落在地,满眼茫然,看到周围许多手执明晃晃兵刃的人类,不由得大恐,捂着受伤的脸,三两步跑入道边田地沟渠里,往远处树林奔去,飞快地不见。

虽然以其罪孽,杀之或者灭掉灵智也不为过,并不算有伤天和,但方长还是选择了给其保留一丝灵智。

至于在寿命耗尽前,是否还有机会重新踏上修行路,那便看其自身缘分与造化了。

方长将此情况,说给了于青菱与柳元德。

两人对此拍手称快“真是报应!”

将绳子收回包裹,方长拍拍手起身,将高脚马扎折起还给原主,笑道

“事情已了,我们走吧,时辰不早了,还要赶路。”

众人纷纷行动起来,各自找好位置。

一阵忙碌后,囚车重新行动,吱吱嘎嘎的朝着下一个地点进发。这里已经能够隐约感觉到大海的气息,再有两三天,便就能到朝云港。

刚刚那番审问,倒也有些收获。

除了知道本州内的红安昆山,已经有了个妖怪团体,被更大的势力收编之外,还知道这应该是出海前最后一次袭击。

而且,几人敏锐的从细节中发现,妖怪们似乎在东海之上有些动作,可惜这妖怪愚钝,并不清楚更多细节。

…………

接下来的路途,顺利无比。

敌人没有再派出人手袭击,似乎是还在等待墨轻风的反馈,接下来两天多,囚车车队与护卫们,便如修整一般,轻轻松松到了朝云港。

路上,倒也有江湖人想上来和方长搭话。

但似乎是怕唐突了高人,他们都被旁人制止住,让方长得以落个清净。于是这些江湖人,只知道这位显露人前的非凡人姓方,但并不知道他是谁、姓名是什么。

朝云港是南北几百里内唯一大港,繁华无比。

在秋日艳阳天里,车队走进了朝云港的城门——这次是公差,守门士兵们并未收大家入城费,包括这些江湖人护卫。

“总算告一段落,后面上了海船就好了。”于青菱依然身着红衣,她拎着细长窄刀,走在旁边对柳元德和方长感叹道。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里?”方长问,“就此解散么?”

“唔,我们两个准备护送到底,随着海船一起出海。不过想来船上放不下许多人,而且后面危险不大,很多豪杰会选择归去。”柳元德道,“还好此次资金充裕,我们有足够的银钱可以发归家路费。”

于青菱问道“先生您呢?要和我们一起坐船,从海上到南方么?”

方长摇摇头说道“不必了,刚刚我看了看,此去应当还算顺利,算得上有惊无险,我准备在海边走一走,而后回山。”

并不是到了海港就能上船。

即使这次是公派船只,大伙还是排了两天,才有泊位能够上船,朝云港的繁华可见一斑。

不过这给了大家足够的休息时间,尤其是被关在囚车里,一路颠簸的被流放人们。

对于旱鸭子居多的这些人来说,后面的行船经历,将会是个不大不小的考验,需要养足精神。

181、【港口送别】

方长之前见过不少江边码头。

那些淡水码头,有的船来人往,人员密集热闹,有的处在交通要地,繁华似锦,烈火烹油,还有的孤零零在田野边戳着,周围几个简陋棚子,提供些简单维修、粗陋补给与乡野饮食。

但是这海港又有不同。

首先是船不一样,海船与江船形制差别极大。停靠在朝云港的船,大都板坚璧阔,桅杆高耸,以双桅与三桅居多,所用船锚也巨大沉重。

方长甚至见到,有条五桅杆的巨船扬帆出航,劈波斩浪远去,其势之壮,甚至码头上老船工们都停下手中活计看上两眼。

然后是水不一样,俗话说“海上无风三尺浪”,即使这几日天气晴朗风也徐徐,海浪依然带着泡沫,朝着岸边一涌来,拍打着水边岩石。

据说,海上还常会出现极其猛烈的大风,掀起几层楼高的巨浪,同样的情况,足以把江面上所有船只一扫而空。

最后则是人不同,这时候海上行船,已经将牵星引法路普及,不再需要像江上一般经常靠港,单次出行可能会半个月以上漂在海面,故此水手们气质大有不同,个个晒得黝黑发红,带着被海风磨砺过的粗犷。

柳元德见多识广,他告诉方长

“在这大海上行船,最重要的东西是水,然后才是粮食与柴禾,海里都是又咸又苦的水,不能饮用,人可以很多天不吃饭,但是两三天不喝水就不成了。”

“除此之外,豆子与茶叶也是十分重要,豆子用来发豆芽,这是船上唯一的新鲜菜,而茶叶再粗劣也要带足。没有豆芽和茶叶,在船上待久了会满口是血,甚至会因此身亡。”

“当然,都是书上所说,在下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大海,天地真是广阔啊……”

说完,他看向远处海面。

此时正是早晨,港口内桅杆如林,朝阳的金光被海浪搅成如鳞碎片,远近千帆来往,十分繁华。

极目望去,能见到天水交接之线,只是云霞遍布天空,并未出现“水天一色”的景色,倒也显得天高地阔。

旁边于青菱红衣红裙,手扶着刀鞘,也顺柳元德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被这幅美景吸引了心神。

而且,对于柳大哥这幅未怎么出门,便知天下万事的学识,她也一向羡慕的紧。

方长道“接下来几天,天气不甚好,你们此行多加小心。”

两人闻言点头。

他们出来,是准备一起登船。

当然,于青菱与柳元德作为头领,计划同上船,保护郎中令一行人到南疆为止,而方长和大部分江湖人护卫,则要在码头上和他们分别。

港口上被平整出了大幅土地,还铺设了青砖,用于堆货。货物被垛码的整整齐齐,用帆布盖着,让码头宛如迷宫。

早在东方发白时,港口就活了过来。

卸货装货扛货的力工、下船修整上船出航的水手、船主与船长、手捧册子点数指挥的账房,让码头处处充满活力,彰显着朝云港作为南北沿海上千里,唯一大港的地位。

官府安排的海船,已经等待在岸边。

柳元德之前告诉过方长,这艘船十分靠谱,因为这是朝中正派,动用己方渠道所寻,不管是船还是水手都很可靠。

由于多为公用,这艘四桅大船外观很是干净,正靠在栈桥边,一条有护栏的长木板搭在栈桥上,来往不少人正扛着包,从另外一条没有护栏的长板上,往船里运送补给。

到了此处,囚车自然已经不用,甚至镣铐都不再给这些被贬谪的人戴,他们正和准备离开的护卫们,道谢和道别。

胡雪球和刘修文夫妇,也专门过来给方长道了谢。

由于有修行在身,这白狐妖对于外面动静感知的很清晰,知道他起了关键作用。

方长则语气平和地安慰道

“后面路途不用担心,上了船就安全了,只要出海,他们便无法找到你们。元德说,到了南疆,他们也没心思再去专门针对你们,当能安稳一段时间。”

“而且之前审问那只大黑猩猩时,它也说自己是最后一波,按此推断,其言倒也不虚,可以相信。”

“此去南疆,注意防瘴气虫蛇,防恶劣天气,尽早学会当地口音,防止交流出问题……山高水长,我们有缘再见。”

说罢,二人与方长互相行礼,就此别过上船。

……

临行前,方长叫过于青菱和柳元德,对他们两人道

“他们后面的路途还算平顺,称得上是有惊无险,但是。”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看了看两位时代主角上方的云气,那幅风云汇聚的景象,愈发清晰。

被他们这段时间的行为带动,有更多人的命运被卷了进去,这幅画面的气势更为恢弘,而后方长才继续说道,“你们两个不同。”

“为何?”

于青菱语速更快,抢在还在想的柳元德前面问。

两人知道方先生乃世外高人,因此对他的指点十分在意。

方长直接说道

“我稍通望气之术,能看出来,你们接下来必将坎坷万分,凶险常伴,说是天下风云涛涛巨浪的中心,也不为过,一定要小心。”

“!!!”

柳元德和于青菱大惊失色。

而后柳元德眉头紧皱,于青菱则追问道“先生有何可以指导我们,让我们化险为夷?”

听到她的问题,方长摇摇头又点点头,吐露出四个字

“莫忘初心。”

两人闻言,若有所思。

过了沉默的几息,后面四桅大船已经准备完毕,船上有人开始呼喊催促二位头领,他们这才回过神来。

方长掏出自己的餐刀,扒出来朝上吹了口气,而后还刀入鞘。他把这把玉刀,连鞘一起递给于青菱,笑道

“青菱,你们遇到危险时,拔出此刀掷出,可解决当面之敌。它可被使用三次,过后会自行回到我手中——只是到时候,我需要重新做个刀鞘。”

于青菱十分喜悦,赶紧接过,连连道谢。

接着,方长又转向了柳元德。

182、【靠海吃海朝云港】

他掏出一只纸飞机,拿在手里示意了下,而后轻轻展开,变成一张纸。

“元德,若是发现重要线索,或者有事情需要找我求助,便将字写在这张纸上,按照痕迹重新叠好扔出,我自会收到。”

“同样,若是见到相同物件找上你们,那应当也是我的信件,展开读就好。”

“好的,先生。”柳元德郑重地接过这张布满了折痕的白纸,取出一本书夹在其中,而后放在怀里。

接着,两人一同作揖躬身,向方长道别

“我们去也,先生珍重。”

方长摆摆手笑道

“快上船吧,不要让大家等太久。”

江湖儿女相遇潇洒,分别亦潇洒,柳元德和于青菱一道,转身上船。

而后四桅大船上水手们撤回跳板,开始起锚升帆,借风出海。

方长和一群不上船随行的江湖护卫们一起,目送大船扬帆出海,直至不见。

而后大家各自散去。

各自踏上不同的道路。

…………

……

索性无事,方长干脆在这朝云港闲逛。

港口也属于交通便利之处,故此南北食用杂货繁多,价格也便宜,甚至粮价酒价也较旁处更低廉些。

他先是找了个酒馆,给自己的葫芦里,加了百多文的好高粱酒。

葫芦如今容积十分之大,但是不好在一个地方将其加满,万一出现“葫芦装下整个酒馆”的传言,就不好了。

说不定还会被改变成各种睡前恐怖故事,那有些得不偿失。

在另一处海边,岸上也有大片区域被清理出来,短短栈桥伸入海里。

地势和朝云港主码头很像。

不过此处虽然往来船只也许多,却并无货船客船,都是一些单桅两桅渔船停靠,似乎都是本地人的营生。

此时海洋渔业并不算兴盛,大海相对于现在天下的需求,算得上是无穷无尽。

但由于追捕方式落后,并不是每艘船出航都能捕到足够多的渔获,故而来停靠的渔民大都兴高采烈,却也不少见愁眉苦脸者。

这里形成了比较完善的产销加工的链条,渔获被卸下来后,自有专门人上前估价收购。

而空地上更多的则是挥舞着各式刀具,对渔获进行分类处理的,他们娴熟而快速的将每一种,按照正确的方法处理好,并送往下面人手中。

各种海货会分不同的类别放在一起,有的腌制,有的做酱,有的晒成鱼干,还有的趁新鲜卖掉。

此处虽然繁忙,但井然有序。

方长只是在周边看了看,观察了下卖力干活的人们,便就离开,没有进去。

旁边有几家看起来规模中等的酒楼,客来客往,貌似很受欢迎,而且这个渔获处理场地里,那些新鲜海产都被送到了几家的后厨中。

“客官请进,您几位?”

店门口的小伙计十分利落,迎上来问道。

“没有别人,来个视野开阔的好座位。”

“楼上请——!”

方长迈步上楼,跟随另一位小伙计,来到楼上大堂一个窗边的座位旁。

敞开的雕花窗中,能看见远处的海面,以及更远处的天水交接处,吹进来的海风有些凉,故而食客们不太爱选此处,但方长并不在意气温。

他目力甚好,可以看到远处来船,由于大地曲率,是桅杆先从水面上升起来。

店小二站在桌边,递上菜单问道

“这位客官,您要来些什么?小的可以给您报菜名。”

略微扫了一眼,见红纸上面写的,主要都是些海味,方长合上菜单说道“不必了,你们店里有什么招牌拿手菜,尽管上来就是。”

“好嘞——!客官吃不吃酒?”

对于这样的要求,小伙计并不陌生,来此处的豪客们经常会如此说,酒店早有成熟的菜单。

方长摇摇头“上壶好茶就行。”

小伙计应声而去,很快便拎着个蓝花白瓷细颈茶壶,和一只配套杯子过来,道“客官请慢用,这是从南方运过来的好茶。”

壶中茶水果然滋味不错,当然,肯定比不上仙栖崖上的品种,可惜茶叶不好携带。

酒店上菜很快,方长只喝了半杯茶,就有压桌凉菜点心端上来。不一会儿,琳琅满目的菜肴便摆满了桌子,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新鲜海味。

诸如螃蟹、虾、各种形状的鱼、花胶、海菜、干贝、海带、蜇皮、海肠子、鱿鱼、海参,被用丰富配菜和高明手法,煎炒烹炸后,烧制的色味俱佳。

有些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只有入口才能尝出来,比如鱼籽、蟹黄、鱼鳔、鱼皮等,还有大碗鱼汤,据说是从极南方传来的做法,加了火腿薄片,熬得汤色白如玉,味道鲜美可口。

旁边小伙计还感叹道

“可惜客官您今日来的不巧,这里偶尔还会有鱼翅供应,那是从海狼身上割下的,过程凶险异常,加工繁琐,但滋味肥美,诸多老饕极其推崇。”

方长倒是不以为意

“这些足够了,如许多美味,今天来这里已经不虚此行。”

酒楼的生意很不错,客来客往,小伙计见这张桌子没有招呼,自去照应别处。方长则一边欣赏着海上美景,一边将桌上佳肴一扫而空。

美食是很奇妙的东西,品尝各地佳肴,是感受各地风情必不可少的一环。

因此,他每次下山时,总是要带够银块铜块,在山下铁匠铺和金银质铺里换钱。这些钱,除了用来买酒之外,大部分被他消耗在吃上。

结账从这家“望海楼”离开后,他先是钻进了家书铺,选了两本有趣的杂书,放进包裹,而后又钻进了繁华集市

由于体质超常,他其实可以将集市上各种小吃摊,从头吃到尾。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意义,方长只是随心所欲,在街上逛悠,看看天南海北的各式杂货,看看天南海北的往来人,自有一番趣味。

“你是陈远?”

“方先生?”

在这种漫无目的到处闲逛中,竟然还遇到了熟人。

当初在怀凤府一家酒楼用餐时,方长碰到过个很有趣的小伙计,志在游历天下,遍览大好河山。

后来再去那家酒楼时,才知对方已经离开,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

他笑着问道

“许久不见,你竟然在此处,这是要往何方?”

183、【无事一身轻】

陈远一身布衣,麻鞋绑腿,头戴斗笠,风尘仆仆,身后背着个不小的包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抓着根短杖,杖头已经被磨得包了浆,杖尾被磨得混圆,显示着木杖的主人,使用它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

他看到方长,满脸惊喜地说道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先生!我正从北方过来,准备从这朝云港找船出发,去东海看一看。北方的海我看到过,有些浑浊,本想来南面看看,谁知道一直到朝云港的千里海岸线,皆是滩涂,无法靠近。”

“听闻东海之上,有各种奇异海岛,有的人丁众多十分繁华,有的盛产各种奇珍异宝,还有仙山与高人,更有壮阔美景无数,故此动了念头,去海中游览一遭。”

“来此处是准备买上些轻货,路上捎带可以赚些路费,再置办些笔墨和干粮。”

陈远对方长的印象很深刻。

不止因为当年遇到方长时候,他气质出尘不似凡间客,更因为他是第一个称赞自己理想的人。

那时方长寥寥几句话,对于一直以来,遭受了周围人许多泄气评价的陈远来说,十分珍贵。

“笔墨是为何?”

方长有一点好奇,遂直接发问。

“是这样,在下也读过几年书,恰好有些文采,如今每日游览天下美景,便思索不留些纪念,实在有些可惜。”

“于是每次到一地,便将景色记下,可惜我不会绘画,只能以文字传达精神,损失许多神韵。”

说完,陈远拍了拍肩膀上包裹

“游历了有些时日,我已经攒下了不少稿子,用油纸包了每天背在身上。我在想,等我以后有机会,便给当年的好友寄过去,让他代为保存。”

“若我有幸活到年老爬不动山的时候,而未葬身幽谷山涧或野兽腹中,就将这些整理付梓,让天下人足不出户感受我看到过的景致。”

看着陈远憧憬未来的样子,方长也感觉很好。

正是因为人类中有许多如陈远这样,有自己的理想,并亲身去践行、乐在其中不觉劳苦的人,人类才能不断前进,社会才能不断发展。

这是个很有趣的年轻人。

互相聊了几句,陈远向方长告辞,准备继续在这集市上转一转。

重量又轻体积又小,还能在海岛上卖出高价的货物,并不是很好寻找,而且还要他自己熟悉过,才不会被以次充好骗到,这些都需要不少精力研究,不能耽搁太久。

方长想了想,祝福道

“相逢即是缘分,祝你的作品,能够流传后世。”

“哈哈,多谢先生。”

对于这份祝福,陈远十分开心。

由于在自己对各地美景的记载手稿上,投入了大量心血,在这方面收到夸奖和祝福,比他自己收到夸奖和祝福都要更为高兴。

…………

……

从朝云港出来,方长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一直向北。

他准备兜个圈子回山。

原本,对于北上是乘船还是乘车,他还对比了一番,最后想到从这里往北,一连千里的海岸线都是滩涂,船只无法停靠,只能留在海上,方长还是放弃了坐船;然后乘车也被他放弃,毕竟此次并无确切目的,无需太赶时间。

他在朝云港的集市上,买了几袋能当零嘴儿的鱼干,一边步行一边撕着吃。

鱼肉虽然晒成了大片鱼干,却并不坚韧,咬起来柔软的很,但也有些微微弹性,很耐嚼。

加上海鱼不用加盐,本就有的丝丝咸味,和比淡水鱼略多的油脂,让鱼干的味道十分可口,唇齿留香。

前方有个小镇,可以歇息一晚。

这段时间和车队共同行动,晚上总是找客栈住,让方长有些习惯了,于是这次干脆找地方住宿,不再于树杈上过夜。

“客官您要点儿什么?”

村镇小店住宿条件很差,不过同时为过往行人提供饮食,方长干脆坐在店外棚子下,准备在此解决晚餐。

由于天下识字人并不很多,这里也没有菜单,而是靠旅店掌柜根据厨上食材,亲自报菜名,让顾客们选择。

方长点了两道名字听起来新奇的菜肴,而后和店家讨了个杯子,解开腰间葫芦斟上。

临近饭点儿,灶上锅火正热,菜也被洗剥切好,熟的很快。

这里厨师水平也一般,但为了符合这条路行人的普遍口味,量大料足,油盐很重,吃起来倒也有些趣味。

他用筷子优雅地扒着粟饭,就着自己葫芦里的高粱酒,慢悠悠享用。

夕阳已经挂到了树梢。

周边房顶烟囱口,也开始飘出草木燃烧的淡淡灰烟,随着风向打着弯儿,升到空中不见,空气中弥漫着柴禾燃烧的味道和百家饭菜的香气。

这条路并不是官道,虽然足够平整,但窄的多。由于离着朝云港并不远,还算繁忙,加上此处到朝云港,有大概半天的路程,往来人很多会在小镇上歇脚,这里才有条件开起小店。

有个劲装少年,背负着行李,腰间挎着兵刃,风尘仆仆走过来。

其人方长倒是认识,之前护送囚车车队的江湖人们里头,便有这个少年,但两人并未搭过话,甚至没有照面过。不过,方长刚刚赶路时候,倒是超过了这个少年。

少年姓李,他送别了头领们的船后,便动身离开了朝云港。

方长虽然在朝云港转悠,耽误了不少时间,可他脚力很快,后发先至,因此更早到这个小镇一些。

看见熟悉面孔,少年很高兴,凑过来打招呼。

“方……呃……方……”

但是张了口,少年却不知道该叫什么,只知道对方姓方,而且大家都说他是仙人,无形中导致了不少拘谨。

“和青菱元德他们一样,叫我方先生就好。”方长见状笑道,而后他指指桌子旁边的位置,“请坐。店家,再添双筷子,盛一碗粟饭。”

“不是发了不少路费么,你怎么不坐车?”

看着因赶路而饿,吃的狼吞虎咽的少年,方长问道。

“我年轻力壮,走一走对身体好,而且正好借这个时间,想一想后面的人生路。”少年咽下口中食物,礼貌地回答道。

方长点点头,没有多问。

184、【萍水相逢】

少年心性,率直且阳光,很快他就放开了拘束,和眼前人聊起来。

即使这位方先生,曾经将一只让全队人无可奈何的妖怪,徒手打倒,凶猛无比,他也不觉畏惧,反而感觉对方的性格,和伙伴们之间的那些传言不同,并不可怕,像其外表气质一般和蔼可亲。

“……船上盛不下太多人,名额不够,我只是犹豫了下,就失去了继续跟随的机会。却也有些遗憾,不能看看南方的天地。”

两人已经吃完,饭菜被店家撤下。

村镇小店,住不满才是常态,同样,过往用饭的行人,也坐不满这个棚子下的桌子们。

故此店家也不催促,而是上了不要钱的茶水,任由两人看着夕阳,边喝边聊。方长又掏出包鱼干,他们俩也不在乎串味儿,就着粗茶吃。

“你之前是怎么加入进去,给车队做护卫的?”

方长问面前少年。

闻言,少年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就像喝了杯烈酒:

“我从小习武,刚刚进入江湖没多久,没感觉到什么万丈豪情,也没见到多少行侠仗义,反而更多是阴谋欺诈、诡谲怪诞,虽然一直以来总能听人说起这点,但我对这江湖还是有些失望。”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京城,然后便听说,有大官为民请命,被下了诏狱。”

“虽然在书生们中间,对于这大官的做法是对是错,一直在争论,可是百姓们和江湖上,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知道谁是为了我们好。”

方长点点头。

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但对于天下来说,民心即天心,其实是“人在做,百姓在看”。

虽然百姓们可能看起来有些愚鲁,喜爱盲从,但没人真是笨蛋,对于切身相关的事情,大家总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知道简单却极其重要的“是”和“非”。

于是方长赞同地说道:“所以此次,算得上一呼百应。”

少年嗯了一声,继续用不太符合自己年龄的语气,回忆和讲述道:

“听闻郎中令要被发配边疆,而坏人们可能会半路对他不利,便开始有人串联,大伙儿有的出钱有的出力,很快便组织起来了队伍。”

“而且,为了防止卧底,有担保知根知底的人,才能够加入进来。之前侥幸,和几位同在此次队伍中的豪侠熟识,得了他们推荐,我也加入了护卫行列”

“一路行来,我与袭击者搏斗,击败过甚至手刃过敌人,也算为这天下出了几分力。可是,唉,柳头领说过‘人力有时穷’,这天下似乎还是在一天天坏下去。”

说到这里,原本开朗的少年,面上竟然有些沉默。

方长缓缓撕了两条鱼干,安慰道:

“只要出力的人够多,自然能挽天倾,何况这个天下其实还好,并不算坏,只是有势力在搅动风云而已。”

“须知‘天下大势’,其实是无数个百姓组成的大势,只要天下百姓还是这天下主体,还希望安居乐业,那大势必然会有重新扭转的一天。”

少年转着手中茶杯,道:

“先生说的没错,理是这个理,但是我还是不想继续混江湖了。或许以后,还是回家当一个良善百姓,更轻松自在,这个江湖,太冷,太假,太过让人迷茫、让人无力。”

“便是这些共同护卫的人里面,也是良莠不齐,虽然路上大家还算同心协力,但后续也无法说得准。就比如,此次由于资金充沛,我们离开时,每人得了不少钱,可大家对于这些钱的使用方式大为不同。”

“普通的会去大吃一顿,或者买上些好兵刃,也有带回家中或者攒起来的,但还是有些人,拿着路费去了青楼赌馆。看到他们所行,我才下定决定,尽快离开朝云港。”

对于少年的选择,方长没有过多评价。

或许是心向光明见不得黑暗,或许只是有些疲惫,亦或是理想与现实差距过大,甚至是深思熟虑得出的新决定……这都是个人选择,自己并不好置喙。

他只是问道:“你准备回乡?”

“嗯。”少年说道,“家中父母已经老迈,虽然兄弟姐妹众多,但多我一个也不是问题。”

能够养得起一个从小习武的孩子,证明家里足够富裕,并非贫苦人家。

“不再混江湖了?”方长问道。

少年点点头:

“是的,不再混了。行走江湖这些时间,参与了此次护送,对我来说也是做了大事,此行不虚。”

“还好我年龄不大,于这个江湖牵涉不深,称不上金盆洗手,也不该称畏惧逃避,嗯,大概算是‘归隐田园’罢,只是我这身武艺有些可惜。”

“当初我向往江湖,期待有一日行走江湖,却不知道什么是江湖;如今已经知道什么是江湖,我想的却是家里那个小小的庭院。”

“或许,我以后会当一个农田好手,亦或是走街串巷的好匠人,不再参与江湖事。”

“除非……”

低下头,少年略一沉吟,接着对方长道:

“目前来看,最让我佩服的江湖人,还是柳头领和于头领。”

“先生您应该清楚,柳头领读书人出身,为了公义,毅然放弃科举参与这种刀口舔血的凶嫌事,本就值得众人称颂。且这一路走来,他指挥若定、调配有方,如许多人的队伍被凝成了一股绳,遇到敌人能够力往一处使,而且赶路、住宿、饮食,甚至账目都井井有条,虽然我行走江湖时日不多,但也知道这有多么罕见。”

“而于头领,身为女子,无论是武艺还是正义感,强于世上大多数男儿。而且往往身先士卒,不畏艰难凶险,处事又周全公正,谁都会挑个大拇指。有她在,即使对面敌人无法力敌,大家心知必败,却并不会害怕。”

“若是以后他们两位,再有召唤和差遣,不管让我做些什么,我都必然会去。相信此次同行人们,只要没有堕落,定也是会如此。”

“当然,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我还是先回家吧,还能赶上春播。”

说罢少年将杯中茶水喝掉,便向方长告辞。

此时,他早已经忽略了方长的真实身份,只是将他当做善于倾听的江湖同道。

少年准备去寻店家,找个房间过一宿,而后从这里向西北岔路走。

他的家乡在那个方向。

听完少年的故事,方长在临别时笑道:“平安是福,安顺一生,才是大福缘——祝你平安。”

两人微微拱手,就此作别。

互相并没有问名字。

萍水相逢,聊一聊是缘分,是否真的认识,并不重要。

185、【闹市中的偷儿】

从朝云港离开后,方长径直朝着西北方向行去。

附近有小路时,他便顺着小路走;若是有官道,他也会走在官道上,甚至买个马车座位;而旁边没有路时,他则在田野之间穿行,如履平地。

无论是田垄沟渠,还是池塘河流,亦或是杂乱树林,都被他视若无物,一穿而过。

云中山以东的广阔地界,都没有什么高山,方长走了几百里,大地才渐渐不那么平整,开始有大石显露。

他这次没有慢慢走,而是用比普通人稍快的速度前行。

随着阵阵寒风雨雪经过,天气越来越冷。

但对于百姓们来说,棉衣并不是人人都穿得起,更多人披着皮革毛毡,或者用芦花柳絮之类做的御寒衣物。

更为贫困者,则躲在屋里不出来,将所有能够御寒的衣物被褥盖在身上,即谓“猫冬”。

还有人会将家养的猫犬之类,当做暖炉使用,也很寻常。

而越往北,房屋的样子便和云中山附近愈加不同,土坯更厚实,而且往往安着取暖设施。

天寒地冻的时候,或在炕中,或在暖墙一头,或在炉灶中,燃上一把柴禾,便能为寒夜带来些许温度。

有些幸运地方,也零零散散使用煤炭取暖,但由于运输和价格,并不普及。

这一路上,方长除了像以往一样,观世间百态之外,还常会拜访各处的城隍土地、山神水神,和他们互相认识认识,聊一聊人间事,也聊一聊人间之外的事。

而他这个谈吐不凡气质超群的修行人,却也很受这些神祇们欢迎。

毕竟他们职责所在,每日挺忙碌,却没有休假,也不能经常互相串门聊天。而且,他们更无法像方长这样,远离自己所管理之地出游。

所以,对这位游历天下的修行人,他们不止艳羡他的修为和心境,更艳羡他的见识和自在。

方长在这段路上,也有很大收获。

曾经在几次突破后,他拥有了超然出尘的气质,也可以将自己隐藏起来,让其他人当面视之不见。

如今,他观察凡尘日久,又有了新的体会和新的心得。

行走在闹市之中,虽然他依然白衣负剑,英俊高挑,但人们看向他,却像看见平平无奇的邻居一样自然,完全不觉突兀。

很多时候,这很方便。

就比如现在,方长像普通路人般,站在街边,和几个互相熟识市民凑在一起,听他们聊天,而几人对他的加入完全不以为意。

“最近市面上越来越乱了,比往年这个时候严重太多。”

“是啊,什么都在涨价,油盐在涨价,米粮茶醋也在涨价,所有能够见到的物件,都要更多钱来购买才行。”

“大家能够到手钱财的途径,也就那么些,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几人皆相视摇头,唉声叹气。

“现在偷东西的都多了。”又有人低声感慨道,“不仅要防火防水,还要防止扒手盗窃,据说城外还有入室抢劫行凶的。”

他们越说越气愤,倒是方长在一旁悠悠地听着,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讲到激动处,人们俱都气愤不已。

方长目力甚好,他能看到不远处,便如身旁几位市民所说那样,正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行窃,得手便跑,而财物外露的粗心失主,却恍然未觉,任其行动。

他摇摇头,以阜州目前这种应对力度,只能越抓越多。

因为市民们失窃后,往往不敢寻找官府差役报案,往往只是自己吞下损失苦果。盖因报官时,更大可能会损失更多,点背的话,即使是苦主,在衙门里滚一滚出来,剥层皮都是轻的。

但最让方长称奇的是,刚刚那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窃,得了手的偷儿,并未走远,而是见到绕了一圈,装作没事儿人,继续在街面上晃悠。

结果遇到了事情。

似乎是因为口角和积怨,不远处一条街上,忽然起了更大的冲突。

搏斗声,利刃入肉声,抢夺声……

依然没有官府差役来管,但场面一度失控,呼喝间,周围几条街道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却见行凶者一手拎着利刃,另一手拎着受害者,在街道间溜达,似乎在寻找好台案,用于宰杀手中人。

那偷儿十分机灵,和同伙打了下招呼,便悄悄埋伏在角落。

待那行凶者路过之时,他们两人如闪电般扑出,在行凶人无法注意到的角落里,暴起现身,一把就将其手中利刃撞开,周围人们趁机一拥而上,将其制服。

不提后面大家准备如何救治伤者、如何惩处恶人,方长倒是对这两个出手的偷儿很感兴趣。

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个小窃贼和刚刚的持刀伤人者,都属于社会暗面,没想到竟然出现了类似“黑吃黑”的情况。

不知道他们基于什么心态,才会冒风险如此做。

方长来了兴趣,于是他从现在的聊天人们中间抽身,切换了下身上状态,慢慢跟了过去。

似乎是行业习惯,偷儿们并不喜欢曝光在大家视线中,而是趁着混乱悄悄离开,连线索都不留下。

“俊远哥,你刚刚那一下子,可真是利落。”

其中一个偷儿对另外一人说道,后者便是刚刚阻止强人行凶的主力。

“那可不,咱们就靠着手上功夫吃饭,差了怎么行。何况对方也只是为了伤人,毫无技术性,真是难为他们也来犯事儿了。”

“你看,他们这就被抓了吧,说不定后面还会押赴菜市口,吃上一刀,或者被一个绳套了结此生。”

被称作“俊远”的偷儿,摇摇头道。

他比同伙身材更为瘦削,即使天气寒冷,却也是几层单衣,脸色并不算好,可见平常日子过得挺差。

“那么俊远哥,接下来去哪儿?”前者问道。

“不用着急嘛,玉带,咱们这次得手,先去好好吃上顿焖饼,然后剩下的钱去买些粮食,咱们好多天没怎么吃饱饭了,今天先补上一补,后面挨饿能抗更久。”名叫俊远的偷儿,愉快地抛着两个小钱袋。

这是刚刚他得手的收获,其中一个是从过往行人身上所窃,另一个,则:“刚刚撞在那拎刀子人身上时候,我顺手割下来的,结果这家伙还真富。与其后面便宜了办案差役,不如用来接济我们,是不是呀,玉带。”

后者听到这些,连连点头,还舔了下嘴唇。

严冬到来后,各行各业都不好过,他们两个因为下手总留余地,且对目标有选择,也饥一餐饱一餐许久了。

186、【做一个故事猎人】

方长也不多想,他只是顺着自己心意,直接走上前去,对两人打了个稽首:

“二位少侠请了。”

对于他突然出现在路中间,两人吓了一跳。

名叫“俊远”的那个,手一哆嗦,被他上下抛着玩的钱袋脱手,眼瞅着就往地上落去。还好他手疾眼快,一把将钱袋抄起,飞速放回怀里藏好,然后才抬起头来,面对这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他谨慎地拱拱手,对方长道:“啊……这位大哥,找我们何事?”

此时在这个偷儿眼中,方长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嗯,衣服很白,还背着冰刃,不过面容气质如三月春风,就像小时候带自己掏鸟窝的邻家大哥一样,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对方或许比自己年长几岁,但看起来并没有恶意,于是他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一点儿。

“无它,刚刚看到两位行为,感觉很有趣,便上来结交一番。”方长笑道。

“如何结交,请我们吃焖饼么。”

旁边叫“玉带”的偷儿插言道,这番话引来他同伴的严厉眼色,让惯于听从俊远指挥的玉带,心底忽然有些发虚,对这不过脑子的话后悔不已。。

“好啊,当然没问题。”

没想到,对面这个白衣人一口答应下来,玉带满脸喜色,也让俊远微微一愣。

名叫俊远的偷儿心底凝重,不知道对方有何筹划,在他想来,不会有谁闲的过来搭话,仅仅只是为了结识自己两个这样的,如虫孑般的小人物。

卖焖饼的铺子很是红火,但却是小本生意,店面不大。

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普通人,虽然他们对于食物的期待很低,只要能够饱腹、价格不出格就好,但每个人都对食物有鉴赏能力。

只要有得选择,人们自然会挑选同价位下最为美味的食物,而这种小馆子向来依靠回头客活着,所以同行们竞争激烈。

能够在市井之中脱颖而出,从大量的竞争中屹立不倒的店,各个都有一两手绝活儿。至于能不能变成传家之业,就看这些绝活儿能不能顺利传下去了。

故而,老饕们每到一地,寻觅美食时,往往会去找那些所谓的“苍蝇馆子”,盖因美味往往藏于其中也。

“三位请自行找坐。”

见到客人来,正在忙碌的店家只是抬头招呼一声,便重新低头忙活,给其他客人们备饭。

这家店的顾客很多,相对的店里人手并不充足,每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还好这里供应的伙食,都以快为先,倒也不至于让人久等。

店家并不会上来询问吃什么,叫玉带和俊远的两位偷儿,互相聊了两句,便抬头对店主喊道:

“掌柜的,来两斤肉丝焖饼,装三份儿。”

“好嘞,诚惠十八文。”店家道。

小本生意现结账,当然也可能是人太多收不过来,方长闻言后,麻利地掏钱会了账。

这让旁边两人,一个将心放回肚子,一个将心提起来两寸。

这里的主食只有焖饼,都炒好装在大陶盆里,用布盖着,按斤发售。

其有两种,一种加了点肉丝,一种没有,后者比前者更多,而且卖的更好,可见这里顾客们的消费水平,比较一般。

方长率先打破沉默,聊起了食物:“二位少侠,在下初来乍到,不知道这里的焖饼有何特色,能够让你们如此推崇。”

“里面可是有肉啊,而且味道非常好,饼丝也是白面做的,烙的时候还放了油,焖过之后喷喷香,吃完后半天都能随时想起这个味道,而且吃了后肚里不虚,能挺大半天不饿。”

听到对方说起这个,玉带很是兴奋,迅速的分享了自己的体验。

名叫俊远,看起来稍大一点的偷儿,去取了碗讨了三大碗热水,端到三人面前。

听到伙伴所说,他也笑道:

“阁下却是不清楚,这个的做法是很有讲究的。”

“哦?”

他给方长解释道:

“焖饼焖饼,工艺的关键在于焖。提前在锅里用油盐肉丝,像往常炒菜一样简单炒好蔬菜后,将切好的饼丝倒入。而后这步最为关键,不要进行翻动,迅速把锅盖盖上,焖上片刻再翻炒出锅。”

“菜的热气会上腾,并闷在锅里,饼被菜的蒸汽焖上些许时间,会将味道都透进去。饼味香且柔软,吃着十分舒坦,这和别的地方的炒饼,并不一样。”

“而且这饼丝也有讲究,必须是用白面油盐烙的大饼才行,层数不少,但并不厚,提前放凉后,用刀切成细丝,才是最好原料。”

方长点点头,称赞道:“少侠真是见多识广,竟然对这也有研究,不知道二位的姓名是?”

对面偷儿想了想,不知道为何并不想撒谎,于是据实以告:“我姓韩,叫韩俊远,旁边这个是我的好朋友,他姓秦,叫秦玉带。”

“我叫方长,最近在江湖上行走。”

双方重新见礼,这时候小店掌柜,也给在他们之前来到馆子的顾客们,依次上了饭,取海口大碗给三人装了两斤焖饼端上来。

桌上有蒜瓣,不过只有秦玉带对此更喜欢,方长和韩俊远都是直接拿起筷子吃饼。

“味道果然不错。”

方长称赞道,这焖饼十分具有特色,饼丝吃在口中,比面条硬干韧许多,却又比烧饼之类的又软,其中浸透着油盐蔬菜的香气,饼丝和白菜丝的味道一起在口中弥散开,还夹杂着微焦肉丝的美味,很值得称道。

三人进食速度都很快,尤其是韩俊平与秦玉带,从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他们将各自的食物一扫而空。

一起吃过饭,在江湖上算是熟悉和认识了,待周围顾客减少,韩俊平才问方长道:“不知道阁下找我们兄弟俩,到底是为何?总不至于真的要来结识,我们这两个无依无靠的苦命人吧?我们是不信的。”

方长喝着温水,笑道:

“刚刚,我看到了你们的义举,也看到了你们的恶行,心中好奇,所以过来找你们聊一聊。”

“可以理解为,闲来无事,我想知道一些有趣且真实的故事——为什么你们要出手对付那个行凶者?”

韩俊平苦笑道:

“我们入这行,也只是为何混口饭吃活命,给别人造成困扰,虽然知道我们做的是坏事,但还是留点余地。毕竟我们也不想这样,我们并不喜欢这一行。”

“同样,对于当街行凶的,我们更是喜欢不起来。因为我们兄弟俩,当初失了家庭和依靠,就是因为流窜的恶人们。”

187、【洗白上岸的机会】

“那些江湖大侠们,说是个个义薄云天、贤良方正,但其中很多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一言不合起了争斗,完全不管周围百姓们死活。”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和玉带的家人,还有许多街坊,便就是在两个江湖高人的争斗中,躲避不及……”

说到这里,韩俊远脸色有些落寞,而旁边的秦玉带,也忘记了刚刚焖饼的香味,陷入因忆起不堪往事,导致的情绪低落中。

方长也没有说话,毕竟触及到别人的悲惨过往,不好置喙。

只听韩俊远定了定神,继续说道:

“虽然后面听说,官府向州中和京城求援,来了几个很厉害的捕快,将那几个所谓‘大侠’统统捉拿归案,明正典刑,但逝去的人依然不会回来。而我们这种因故无处可去的孤儿,更是没人理会。”

“由于年龄幼小,我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为求活命,只能走上这条路,虽然依旧饥一顿饱一顿,却能让我们活下来。”

“但这条路也没法回头,洗白这种事,小脚色不配拥有。不管我对这个身份多么厌恶,不管多么希望堂堂正正做人,也只能在这上面一条路走到黑。”

“刚刚那个家伙,手执利刃,欺凌弱者抢夺财物,像极了当年让我们家破人亡的那种人,我们两个对付起来,自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而且料理了他,还让我们心底十分愉悦,念头通达,加上对方技艺没有水平,自然也没什么想法上的障碍。”

果然天下间并不缺好故事。

随便在大街上薅两个人,方长都听到了一番曲折的过往。

他笑了笑,问小方桌对面的韩俊远和秦玉带:

“你们确实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作为报酬,我可以帮你们一把。容我再问一句,你们是否真的想离开这个行当,金盆洗手,从此做个堂堂正正的普通人?”

两个偷儿对视一眼,同时朝对方点了点头。

韩俊远苦笑道:“当然,这可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事儿,可惜一直以来找不到任何门路,您真有办法?若是阁下能够相助,我们兄弟愿附骥尾。”

对于他明显的投靠话语,方长并不接受:

“不必,只是你们告诉我故事的报酬而已,或许这可以称之为‘等价交换’,哈哈。”

“既然你们有意脱离目前境地,那便是善莫大焉,刚刚遇到那个当街行凶的人之前,你们是不是在街道上做了案。”

韩俊远有些迟疑,但想到对方既然如此问,必然已经看到了自己兄弟二人的所作所为,于是坦诚道:“是的,我们在街上出了次手。”

方长点点头:“那就是了,那人还以为是丢了,正在原地找寻,将拿的东西还回去,你们的梦想就能实现。愿你们得此机会后,能痛改前非,做个对天下有用的人。”

说罢,他起身离开,消失在街上人群中。

对方这份让人心生亲近的气质,最终打动了两人,他们决定遵从,也默默起身,离开这家小店。

…………

虽然已经离开,但以方长的耳力,接下来那两人的行动,即使远隔几条街,就像亲眼所见一样。

却听见他们离开小店一段后,开始议论:

“俊远哥,你真的相信他么?”这是秦玉带的声音。

“当然。”韩俊远似乎愣了瞬间,才回复道:“我想过,对方无论哪一点,看起来都没有诓骗我们的必要。更何况,他亲眼发现了我们刚刚的行事,若是真要针对我们,直接找人手抓了我们搜出钱袋,接下来一年我们就得去牢房里吃饭。”

“其实牢房里也不错。”秦玉带道,“里面虽然饭食粗劣,但尚算能吃,做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而且里面有趣又健谈的哥哥们好多,比我们用几根木头搭的那个棚子,更像家一点。”

“玉带,如果有机会,咱们还是要做本分人。有句俗话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对于咱们这种人来说,当一个普通人,就已经是行到高处了。”韩俊远年纪更大些,对是非曲直判断更为清晰。

“没啥,俊远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都听你的。”秦玉带的声音,“这么多年,听你的准没错儿。”

而后便是沉默,过了片刻后:

“诶,刚刚那个人果然在原地,那位没骗我。”

“是啊俊远哥,我也记得他的样子,混身绫罗气宇轩昂,行路又慢,必然是个家境丰厚又未遇到急事的。之前你说过,这样的人属于几种首选目标。”秦玉带小声道。

“你别说话,跟我来,看我的。”韩俊远说道。

只听他上前几步路,似乎是向失主行了礼,说道:

“这位老先生好。”

“哦?小哥何事?”对于这个声音,方长听到过,之前两位偷儿行窃之后,这个声音一直徘徊在此处,念叨“到哪儿去了”、“刚刚还在身上的”。

“您是否在寻找什么东西?”

“是啊……”

“看看是不是它?”韩俊远从衣兜里掏出东西,向失主说道。

“没错,就是这个钱袋,我之前还挂在身上,忽然发现绳子断了不见,在这里找了好一会儿,还是你们年轻人眼力好,多谢二位小哥捡到。”失主似乎有些年迈,对于细致的事儿常常会钻牛角尖,丢了钱袋会在原地转悠上半个时辰。

韩俊远笑道:“找到就好。”

老者打开钱袋看了看,又将其挂回腰间,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二人身上:“多谢两位小哥,不知道姓名为何?哪里人士?年纪多大?从事何营生?可曾婚配?”

“呃?”

闻言有些惊愕,不过韩俊远想起刚刚那位叫方长的江湖高人,不敢怠慢,还是逐一道:“在下韩俊远,旁边是我兄弟秦玉带,我们都是本城人士,我十七,他十四,目前无业,都未曾婚配。”

老者笑了笑:“这样的话,老朽报答起来就简单了,不知道两位是否需要找个工作?”

韩俊平闻言大喜:

“当然,当然,老先生有门路?”

“老朽观你们品行不错,让人心里称赞。我在不远处富安城有份家业,向来缺乏人手,不知道两位是否愿意来我这里,当两位跑堂?正需要眼力好品行正的。”

“我们愿意!”

188、【街边乞丐们的话题】

几个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乞丐,像往常一样躺在街边拐角处,于不碍行人脚步的阳光下,一边自顾自捉着身上的虱子,一边聊天。

每当寻觅到一只,用指甲轻捏,便发出“啪”的一声。这种从手中爆开的响声,能把精神听得自头顶愉悦到脚底。

他们身前,各自摆着个容器,有的是破碗,有的是半个罐子。容器们互相之间排列并不整齐,就像这些人横七竖八的躺倒姿势那样——当久了乞丐,没谁还有强迫症。

但是,百姓们并未富裕到可以经常施舍的地步,故而路过的行人们很少会在此驻足,能够停留丢下点钱财食物的,更是寥寥无几,整天都碰不到三五个。

依靠这些,自然活着都困难。

更多的,还是去翻一翻大户人家倒出的泔水,或者穿村走巷讨些剩饭充饥。

至于饱食或者得些余钱,都要等待有人家出现红白喜事,或者新店开业,这些人便聚集一起抽签,幸运者可以去唱落子讲喜歌,讨些赏赐,再蹭些油水充足的饭食。

当然,他们都不被允许上桌,免得恶了宾客,只能拿了食物远远地吃。

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像这样躺在街边。

除了碗里这聊胜于无的些许铜子儿,更重要的是这样停止运动,可以极大地减少非必要地消耗,让肚子不至于饿的太快。

躺在最角落的乞丐,外表十分老迈,甚至他的外号也是“老丐”,然而熟悉的人会知道,他的年纪其实并不算大,刚到中年。

乞丐们的话题并不算丰富,他们正在聊吃。

“……你们说,天底下什么最好吃。”

有个黑瘦小乞丐问道,他有一只脚形状明显不对,可能这就是他沦落到这职业的原因。

旁边有个只穿了半边衣服,肋骨根根分明的则摇头道:“这可难说,就咱们这样的人,能知道什么,又尝过什么?或许你该问,咱们吃过的什么最好吃。”

“对对对。”众丐纷纷表示赞同。

又有乞丐率先说道:

“我尝过最好吃的东西啊,你们还记不记得四年前,城外茹水镇的王员外过寿,办了流水席?那次咱们没用抽签,直接过去吃了个饱,还带了不少吃食回来,快活了好几天。”

“席面上那两碗红白肉,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雪白的肥肉片又嫩又软,切得又薄又宽,滋滋冒油,比自己的舌头都滑溜,打个滚儿就进肚。”

好几个乞丐深深点头,口水直流,尤其是资历较老,经历过那次流水席的,更是回忆起了那个美好时日。

旁边另一位乞丐说道:

“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俺娘还在时候,包的饺子。只是家里穷,次数并不多,头茬的韭菜、头茬的苜蓿,切成满满两大盆。”

“掺上点儿炒好的碎鸡蛋,再滴上几滴香油,包好煮好蘸老醋吃,吃饱再喝上一大碗饺子汤,原汤化原食,那滋味,啧……”

他斜着头看向天空,不知道是在追忆亲人,还是在回忆那安静欢快的童年,亦或是感慨今时境地。

“我吃过一次卤驴肉,汁水淋漓,瘦多肥少,据说那是地上走的动物里,最好吃的肉……”

“我翻到过半盏甜糕,乃是用白糖蜜糖调和,加了鲜牛乳和粉团,还撒了些西域葡萄干,味道十分香甜,高端得很……”

众丐各自发言,争论不休,只是这样的话题会导致饿的快。

肚子咕噜间,他们顿感这样得不偿失。

“聊点别的聊点别的,”

“那……我们来说说,天底下什么东西最吓人,不对,应该是‘你们遇到过最吓人的是什么,哈哈哈哈哈哈。”提议的乞丐边说,边看着那个只穿了半边衣服的,意在取笑。

众丐果然都是一类人,他们瞬间理解了说话者的意思,开始轰笑。

“当然是走夜路最吓人,尤其是碰上坟地的时候,你们有几个够胆走上一走?那回我可是被吓坏了。半夜远近都是狐狸叫,还总是画圈子回到原地,直到找了个背风处猫着还好些。”有丐答道。

“那是你太怂,我就从来不怕走夜路,只要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都能走上一走。与之相比,还是东城鹿员外家养的几条狗更可怕,见人就扑,体型还大,尤其是认得打狗棒,往往不理棒子直接冲人来。”

这番话得到了众丐一致好评。

大家都吃过那几条犬的苦头,对此并无异议。就连刚刚提出走夜路的人,也放弃了原本看法,转而支持‘鹿员外家养的狗最可怕”。

又有人说道:“……聊聊你们以后准备做啥?虽然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机会脱离乞丐这个身份,但做做梦也是好事?”

“我以后要是有机会,想去建筑工地上当个小工,可惜平日里吃得东西少,使不出多少力气,总是被辞退。”有个乞丐感叹道,他同样瘦弱,当乞丐的日子又总是没吃的,故而也没力气做活。

有人摇头叹气,曰“如此麻烦,唉。”

“老丐,你以后想干什么?”黑瘦少年乞丐问角落里。

“我呀……”老丐眯起眼睛,“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每天吃上饺子。不过这很难,或许等我啥时候攒点钱,支个小摊,卖些不受我这双腿残废影响的手艺,不再当乞丐再说罢。”

听到这远大理想,众丐轰然而笑。

老丐和周围乞丐其实不太一样,因为他在城里还有房子,只不过不太愿意回去。

毕竟孤身一人,空荡荡的,所谓“夜半时分无被暖,饥肠辘辘身更寒”,如今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回去后四处漏风,没有火炉没有火炕,更冷。

每隔两三天,他才回去住一宿,其余时候都和众丐挤在一起。

家里被子好多年都没有换过了,上面还有破洞,偶尔还能看见老鼠在上面走来走去,饿了倒是可以抓一只老鼠吃,省钱。

话题很快到了之前遇到的奇事上。

老丐又被问到,他依旧眯起眼睛,说道:“前几天我见到一个毛脸雷公嘴的人,从街道穿过,急匆匆往北出城去了。没人觉得有异常,但我这眼睛从小明亮,怎么看怎么感觉,那衣服下面应当不是人,是只猴子。”

众丐再次轰笑不信。

但是半里外,一位白衣负剑年轻人却听到注意到,轻轻停下了脚步。

189、【山野猴踪】

“有趣。”

方长自言自语道,他抬眼望去,虽然隔着不知多少房屋,但还是能够确定,那乞丐的眼睛却有不同。

此时他刚刚拜访完本地城隍。

这座小城的城隍姓赵,乃是个年轻读书人夭折后就职,见到方长十分高兴,两人相谈甚欢。

赵城隍还愉快地收下了方长随手拎着的礼物,赠予方长两本杂书,作为还礼。

至于刚刚乞丐所说,方长感觉很熟悉。

因为他认识的众生里面,就有那么一只猴子,只是炼化横骨之后,未曾化形便混迹于人间,寻找化形机缘。

而且它善于学习,遂有手艺傍身,在人间过得很不错。

袖中手掌微微掐算,他点点头。

果然是那只猴子。

方长心下一动,转过脚步,朝远处那几个乞丐所躺的街角行去。

懒得去街边小摊寻觅购买零嘴儿,他从包裹里掏出两串铜钱,像吃饼干一样,镗镗咬着吃,竟有丝丝甜味。

修行有成后,他牙口倍儿好,消化能力更是不知上限,无论是铜汁还是铁丸,吃喝起来都不在话下,他都尝试过,算是很猎奇的体验

走到几个乞丐那里时,他们正在聊周围的姑娘。

方长径直走向角落里,声音发生处那个外表苍老的乞丐,说道:“这位小哥请了,在下有事相询。”

乞丐们看见方长后,发觉了对方身上白衣的价格,更是注意到他背后所背长剑。

即使对方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不由自主有亲近感,但遵循多年以来的经验,乞丐们还是飞速抄起自己的破碗破罐,悄悄爬开逃掉。

至于后面的“老丐”是幸运还是即将被悲剧笼罩,他们并不关心,这种时候,向来是跑得越远越快越好。

老丐也看到了这一切,心中惊惧。

但是被对方直面,他没有逃跑的空间和机会,只得大起胆子说道:“官人找小的有什么事情?在下双腿残疾,做不了多少事。”

方长笑了笑,掏出一小块白银,扔进对方面前碗里。

老丐的目光瞬间被那抹下落的银色抓住,心底又惊又喜。

有了这些,他这几年一直筹划的那个计划,即在闹市区开个小摊,这种对于乞丐来说“十分远大的理想”,立刻就有了变成现实的可能。

他吞咽了口唾沫,说道:“客官这份大礼,在下承受不起,这条命虽然烂,但还是希望留这太阳晒起来很舒服,我舍不得。”

原来他以为这位白衣人给的是买命钱,以为自己被问话后,马上就会被要求去做危险的事情,说不定就会小命不保。

这种事情他在乞丐圈子里混迹久了,知道的并不在少数。

虽然口上拒绝,但老丐心里有些灰暗。

他知道很多时候,找上门来人的吩咐,远不是区区一名乞丐有能力拒绝的。

方长则拍拍手笑道:

“放心,我只是问几个问题。刚刚我听说,你之前看到一位毛脸雷公嘴的人,匆匆出了城?”

“回官人话,是的,小的确实看到过这样一个,不过里面并不是人,是只白毛猴子。”老丐不敢怠慢,也不敢迟疑,赶紧直起背,拱手说道。

“什么时候?”

“两天前的傍晚,那猴子神色匆匆,似乎后面有人追,也似乎在追逐着什么,它出城门后向北去了。在下缴不起城门税,平日并不敢出城,所以未曾跟踪和观察。”

方长点点头,他将手拢在袖中,继续掐指算了下。

那裹在人类衣服下面的猴精,果然是认识的孙云,只不过对方现在行踪飘忽不定,且有灾厄伴身。

只是卜算技艺不像法术,不能一法通而万法通,在这个上面,方长依然有着巨大进步空间,只能零零散散看到一些画面片段。

“很好,这就差不多了,请问是否还有补充?”他问对面这个外观苍老却很年轻的乞丐。

老丐说了说当时猴精的衣服颜色等,继而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来再能补充啥,没奈何,他只得说了下背的经历:

“我最近几年,在夜晚经常能看见外面街道上有黑影游荡,那样子虽然像人,但绝对不是人。从没听说过有什么人上下漆黑,脚不沾地飘着走路。”

“唔。”

方长点点头,看来关于孙云之事,对方确实没有更多细节可以补充,但这个“黑影”现象,其实自从第一次去虎桥镇遇到,这几年天下较为多见。

各地城隍土地山神们,对这些有些挠头,还好这种黑乎乎的鬼虽不同寻常,如浑浑噩噩毫无灵智般,但似乎全部心智都被封住,故而并不伤人,也不做恶。

他对面前乞丐说道:“多谢了。”

而后转身离开。

后面乞丐仔细盯着方长的背影,看着对方雪白的衣袂和背后的青布包裹、树皮剑鞘,待到其在街角拐过去看不见身影,他才猛地前扑。

从面前破碗里抄出那一小块白银,他迅猛地揣进怀里,四周看看没有其它乞丐过来,才小心地加速奔跑,朝家的方向去。

这下完成梦想的资金已然齐全。

估计几日后,凌晨的城中街边,就会多出个忙碌的小摊。

…………

……

方长补充了吃食,又给葫芦里加了不少高粱酒,才出城门,向北走去。

这应该就是孙云逃离的方向,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的话,他灵觉中有预感,自己很快能遇到白毛猴妖孙云,那时会有重要事情发生。

比起云中山周围,甚至大江沿岸,北方这边相对贫困许多。

不管是衣衫还是精神气色,都要差上不少,许多人面有菜色,许多人衣衫单薄,也不知道是官府盘剥太严重,还是此地产出过于稀少。亦或是因为人口过多、人均耕地面积过少?总之这里并不缺乏背井离乡过不下去,到外面讨生活的人。

而且,这里重新进入了山区。

山脉连着山脉,怪石嶙峋草木丛生,很多道路对普通人来说,通过十分艰难。

但方长不以为意,他边如履平地行在大地上,边欣赏两侧风景,这里的山峰更加高大巍峨,甚至比云中山更为险峻一些。

190、【奇怪的山村】

虽然刚入冬没多久,北方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飘雪。

而山区尤甚,方长走在群山峻岭之中,常能看到某些山峰被厚雪覆盖,无论乱石还是草木,皆浑然一色。

看日头位置已经正午,方长停下脚步。

他没有走道路,而是随着性子,直接从群山之中穿过,毕竟脚力超凡,哪怕是悬崖峭壁都无法阻挡他前进。

在周围,寻了几块大石后面背风处,找来几根枯枝将比别处薄许多的雪扫开,露出地面,他搜集了些柴禾干草聚拢成堆,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微微一晃出火苗,将柴堆点燃,复又晃灭收起。

只是经过这么久出行,自制草纸早已经用完,现在里面所装,乃是他在集市上所采买,早上出来时从旅店里借的火种。

烤了两块干粮,趁热吃掉,方长还掬了雪在火堆旁烤化,喝了两口。

不远处,山坡上遍开梅花。

梅在雪中挺立,如手臂般舒展着枝条,白色小花汇聚成海,香气遍传,和这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白色大地相得益彰。若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出蓝天下的大地上,是花还是雪,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哈哈。”

方长自语道。

他起身熄灭火堆,换了个方向前进,从梅林旁边绕过。

不远处,有淡淡炊烟升起,或许是有人家。

…………

两座山村遥遥相望,在一条山谷两侧,各自有些许炊烟冒出来。

山谷中相对较为平整,当是两村田地,不过也被积雪覆盖,看不出哪里是田垄哪里是阡陌,倒是有些坡地果树形态较为分明。

此处已经能见到道路,不少往来的脚印留在上面。

顺着道路,他朝较近的山村走去。

虽然天气寒冷,但由于收集到了足够的杨柳絮、芦花、毛皮,村民们御寒手段较为丰富,能看见不少人在屋外活动交谈。还有孩童在屋外疯跑,唱着童谣蹦跳玩耍,或者手执雪球互相追逐打闹。

虽然村里有几处炊烟,但并不是午饭。

这里由于穷困,尚未像天下其它地方那样,普及全年三餐。村中在冬季农闲时,一般每日只吃两顿,不过其中还有一顿是干饭,也是连年丰收所赐。

方长走进村里。

按照正常情况,看到陌生人进村,早有人上来搭话。但似乎是由于忙碌,今日大家对他只是看看,然后各忙各的,没有人上来问话。

他也不去寻找村民聊,而是缓缓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倒是山村村民们聊天内容,让方长很感兴趣。

“……还有多久出发?”

是个农妇的声音,她似乎正在问自己丈夫。

“不着急,至少还有两个多时辰,还要等下山村的人准备好,那时候他们自会来人通知咱们。”男人声音比较平静的安慰道,“年年如此,从来都很顺利。”

“可别误了时辰,不然山主该生气了,影响了明年收成可是大坏事。”

农妇依然有些担心。

男人的声音继续道:“嗯,若是时间接近还没来人,两家组长自会使人去下山村询问,放心不会误事的,好好准备干粮吧,路上要走大半天时间,没了力气可不行。”

“唉,不知道山主为何要将进贡时间定在早上,必须得在山上过夜,光柴禾就得烧掉不少。”她微微抱怨了两句。

“山主也是你能多嘴的?小心听到降罚。”男人声音瞬间提高,透着些惊恐,“不光是山主,若是黄花神五石神听闻,说不得要替山主施罚,断了我们全家生计。等我们出发了,你自己去山谷尽头庙里挨个上香拜一遍,到时不要多说话。”

“我错了我错了,怪我多嘴,山主不要怪罪。”农妇轻轻拍了拍自己脸颊,代表已经受罚,望空告罪了几句,而后接着问自己丈夫:

“这次出贡品的是谁家?”

“下山村的杨老三家,咱们上山村和下山村轮流来,今年轮到了下山村,他们出贡品,咱们只需要跟着去就好,明年才轮到咱们。”

“唉不知道明年又到谁家,去年真是可惜了郑大石家五闺女了。”

“是啊,不过为了明年收成,这些都是值得的……”

村子里的方长皱了皱眉头。

他耳力甚好,虽然这个村子规模不小,但远不如城里,对他来说没有死角,可以听到任何地方,故此他只是无意间听到的这些墙根话语。

不过那俩夫妇对话里的意思,让他有些警惕。

心下思索间,背后的灵泉剑甚至在鞘中轻轻“叮”了一声。

方长移动脚步,朝另一个村子走去,他准备先去下山村看看,既然遇上了,作为一个好管闲事的修行人,碰到事不会置之不理。

午后太阳正烈,雪地表面被晒过后,会微微融化而后冻结,于是表层不再似刚落下时候那般柔软,而是形成一层硬壳。风阵阵刮起,方向多变,但是从坚硬的雪地表面,已经吹不起什么东西,只能卷起几片雪后才落下的枯叶远去。

在下山村村外,方长看到的景象和上山村类似。

不过有个半大女孩正在雪堆上跳舞,但也没有孩子观看,孤零零的。

方长走过去,问道:“小姑娘,你在跳舞?”

“嗯。”

女孩停下,看了看方长,说道:“我喜欢跳舞,今天再来这里跳一次。”

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符合年龄的萧索,让方长有些好奇,他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香雨,我爹是杨家老三。”

村里人取名字很简单,女孩子也是,姓名无非是春秋冬夏、风雨雪晴、花娟丽香之类。

不过紧接着,小姑娘看了看村里,对方长道:“这位叔叔,我不能和你聊天了,时间到我要回家了。”

而后她快速跑进村里。

方长目送她跑进村子,皱眉放开耳力,倾听着。

无论在何处,人类的悲喜不相同都是常事,有新婚夫妇在拌嘴,有人在烹制吃食,有人在冬天依然在做手工合计年前去卖,还有闲人们打麻雀牌的声音,还好方长灵识强大,对此也早已习惯,只是寻找着自己关注的谈话。

191、【为山主准备贡品】

张目望去,两座山村的旁边,很显眼的就是六七座小庙,萦绕着香火痕迹。

其中有个最大的,敞着两扇大木门,和方长这边角度正好,透过门能看到不少涂抹成五彩斑斓的泥胎木塑。

但这些庙里面,没有本地福德正神,名称也起的乱七八糟。

望其上方气势,并不中正平和,甚至不为天地所认。

这种三无庙宇神像,即所谓“淫祀”也。

食其香火愿力者不知善恶,更无功德于民,甚至往往为奸诈者所托,欺诓愚夫愚妇。故而对于朝廷牧民官员来说,清除地方淫祀,向来为可以称道的功绩。

没想到这两座山村,似乎是因为地处偏僻王权难至,竟积累了这么多。

但是这些小庙中,没有看到之前对话中听到那个“山主”的位置,想想刚刚所听对话,应当是位于这些村民们需要赶路过去的地方。

刚刚那个小姑娘跑着进村,还碰到了别的孩子问她:“香雨香雨,你怎么不去跳舞了?你不是说在踩实的雪堆上跳舞很暖和么。”

“回去了,再跳下去就该饿了。”

而周围人家里面,村民们的谈话也对这家人多有涉及。

简单来说,那个杨老三已经去世多年,在夭折率一向高居不下的山村,这种事情并不罕见。

没有了家里顶梁柱,杨老三的媳妇也改嫁出走,只留下两个闺女寄养在杨老三的几个兄弟家里。

至于那个山主,则要求两个村子每年进贡一个女娃,不然就给村里降下灾祸,反之,则保佑此处风调雨顺。

素来有迷信风俗的村民们,在山主展露些许法力后,自然深信不疑全部照做。

每次都是村里最最贫穷,最孤单,最无所依靠女孩被选中,今年的贡品,便是这个小姑娘。

而为了给那个“山主”进贡,上山村和下山村经过商议后约定,每年两个村子轮流出人,今年轮到了下山村。

此时两个村子里的炊烟,是村民们正在为即将远行的进贡队伍,准备路上的干粮。还有柴禾也不能少带,毕竟外面下了大雪,不可能在路上再去砍柴。而那个山主要求,明天一早就要到地儿,冬天山里过夜,没有足够的燃料会死人的。

御寒衣服也同样不能或缺,包括这次的贡品都要保暖好,足够的衣物还能晚上铺盖用。

方长默默开启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朝村中走去。

那个叫杨香雨的女孩,正回到了家里。

“大伯,我回来了。”

“嗯,时间到了,我们准备出发。”

“我知道了。”

“香雨啊,这次的事儿,怪不得叔伯们。我那兄弟没了后,本来还想把你养大许配个人家,赚些钱财,不过既然轮到了咱们村,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捆上她。”

方长轻轻走到这家人屋里。

却见那女孩已经被五花大绑在地上,不过作为贡品,并未遭到更多苛待。

而村民们,则开始出门汇聚,准备出发,相熟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背上背着干粮和木柴,有条件的腰间还挂上点烈酒。还有个人走出了村,他被派往上山村联络,通知他们一起行动。

一时间,原本有些宁静的村中,喧闹起来。

进贡路途遥远,对体力要求很高,只有成年男子才能进入这次的队伍,妇女孩童老人皆不被允许。他们在叮嘱自家年轻人,让他们一路注意安全,早去早回,也莫要误了时辰让山主生气。

两座山村规模并不小,这次队伍人挺多。

还有人抬来了滑竿,而后一同走进杨氏兄弟家,将这次的贡品取出,捆在滑竿椅子上。

由于认为山主讨要女孩很可能是为了吃,村民们会提前几天不给贡品吃饭,只是弄些糖水喂她,以保证“更好的口感”。

队伍开始渐渐走出村子,凌乱地排列好,便朝远山走去。

对面上山村也有一只队伍走出,两支渐渐汇合在一起,熟悉的人自然聚成团,边走边聊,谈谈收成,谈谈琐事,谈谈这次的进贡,倒也轻松欢畅。

方长摸了摸背后剑鞘,静静跟上。

队伍里还有资历较老的村民,对头一次参加这种例行活动的年轻人说道:

“路途远着呢,这路上不要走太快,节省体力。要去的位置,在群山最深处,山主就在一处山洞里居住。”

“今天要行到奉头坡,那里背风安全,地方也宽敞,可以待下我们这些人。歇息一宿,明天大早上起来,再赶一段路就能到地方。”

年轻人好奇的问道:

“九叔,山主什么样儿你见过么?”

“那怎么敢看!”老资格村民说道,“况且洞主也不出来见面,每次都是我们对着洞口喊话,问答上两句,就把贡品扔进洞口。不过山主很好说话,并不要多余贡品,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人。”

有些迷茫和向往地看着前方,年轻人感叹道:

“听起来确实很好,这次我也见识下。”

山路狭窄,通过也不快,队伍很快变得细长,蜿蜒在山间。

奉头坡是个不错的歇息地方,临近傍晚时,山民们的队伍就走到了这里,而后清点人数。

其实这处地方还有个口口相传的故事,里面说了奉头坡名称的由来,往往队伍里的年长者,会对着篝火讲给后生们听,不过方长没有在意这个。

山民们会计算好消耗,在这里点起大量篝火,就在地上露营,熊熊火焰借着地势,自会抵挡寒冷夜风。这一次,他们背来的柴禾就会被烧掉大半,剩余的也不继续背着,而是堆放在这里,准备明天中午回程再次到达这里时候使用。

看村民们已经各自掏出干粮,在火上烤热,用容器化雪烧水,就着腌菜咸蒜之类食用,方长也起身,走上旁边高岗,于顶峰处找了个位置坐下,此处能够俯视下面的人群。

作为贡品的女孩和滑竿一起,被放在了最暖和的位置,还有人用热水泡了带来的糖喂给她。

山风凛冽如刀。

方长解下腰间葫芦,靠在覆满白雪的山岗顶端,将灵泉剑横放在腿上,时不时抿上两口高粱酒。

192、【或许和想象中不同】

村民们的队伍,安排了几名值夜人,专门照看火堆,不停添柴,防止篝火熄灭将大家都冻坏。他们除了照看火堆之外,还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防止因为困倦而睡着。由于人手充足,值夜人轮班很勤快,倒是没有出现有人睡眠不足的情况。

不过手执酒葫芦,靠在山岗的方长,更多关注场地中那个五花大绑的身影。还好作为珍贵的贡品,她被这群人照顾的还不错,有足够的铺盖和最暖和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东方刚刚发白,这群村民便纷纷起身,借着微微天光和旁边篝火的照明忙碌。他们收拾铺盖、整理行装,将剩余的柴禾码成堆,然后洗脸做饭。

待天光已亮,他们才集结成队伍,带好香烛,扛起滑竿出发。

剩余的路途还有些,比来时更加崎岖,甚至有些危险,但对于这些常年生活在山里的村民来说,并不是大问题,他们穿山越岭,速度很快。方长则如履平地般,缓缓在后面跟着,倒也没人能发现他。

“前面不远就是了,越过这道梁,后面就是山主所居的洞。”

有年长者对今年第一次参加的年轻村民说道,后者只是仰起脸望一望前方,而后低头继续赶路。脚下山路崎岖,又常年无人行走,需要集中万分精神,对于山民们来说,受伤可是大事儿。

方长轻轻一跃,来到山梁。

左边,是正在攀登的村民队伍,右面则是一道山谷,已经被风填满了积雪,只余下一条短短小路可以通行。小路尽头,是个矩形的洞口,里面向下倾斜,看不到情况。方长耳力甚好,倒是可以听见里面有物体在活动。

嗯,这应该就是村民们的目的地,里面那个活物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山主”。

他站在山梁,让开道路,而后一动不动。

村民们用了半盏茶的时间才爬来,他们看着前方山洞,自有那经验丰富的开始组织行动。大部分人在此处停下来,布置容器燃起香烛,而后几个力气大的抬着滑竿出列,由一位领头者带着,稳稳踏过小路,走到洞口前。

领头者跪在洞口,连拜三拜,而后朝着里面高声喊道:

“山村下山村村民们拜见山主!”

后面山梁,也随着他动作一齐跪下的众山民,在薄烟环绕中,不太整齐的喊道:“拜见山主!”

洞里那个活物被震动,似乎是忆起了今天是何日子,在里面走了几步,出声道:

“老规矩。”

声音瓮声瓮气,似乎鼻子不太通畅人所说。

“快点,快一点。”

领头人起身,对后面几个抬着滑竿的壮汉,低声呼喝道。这几个壮汉和滑竿的小姑娘,属于没有下拜的几个。

壮汉们领命,他们打了一声号子,将滑竿放下,而后合力拎起那个五花大绑的身形。

领头人冲洞中高声喊道:

“英明山主,请收下我们心意,望赐两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话音落下,几个壮汉发一声喊,将五花大绑的杨香雨扔进山洞口。

方长也一同走进洞。

小姑娘倒没受伤,被那“山主”施法接住。

外面村民们又一同拜了几拜,收拾东西往回撤,他们会在中午时分到奉头坡,休息用饭后,午后就能回到村子。不过方长并不准备跟随,眼下这里的事儿,他更有兴趣些。

那个所谓的“山主”,确实是个妖怪。

洞中充盈而不加掩饰的妖气,便说明了这点,尤其是对方刚刚施法接住小姑娘时,妖气汹涌鼓荡,可知此妖修为甚深。

方长解下背后灵泉剑,连鞘握在左手,看着里面情形。

小姑娘杨香雨倒是胆大,落地后由于妖力托扶,恰好站在那里,也不挣扎,只是看着前方。

洞中陈设有些怪异,有的家火形态庞大,似乎是给巨型生物使用,有的则和平常人所用别无二致。洞里面钉了绳子,面挂着腊肠、干菜、谷穗,锅灶角落堆着些柴,洞壁钉了木楔,挂着些锤子锯子锄头等工具,还有几个坛坛罐罐贴洞边放着,闻其气味应该是腌萝卜之流。

洞里有掏挖痕迹,包括许多巨大爪痕,似乎不是天然洞穴。想到外面那条横亘谷中,不被满谷积雪覆盖的小路,其建造材料便应是这洞里岩石。

有位面容凶厉粗豪汉子正坐在马扎,在簸箩旁边搓谷穗。他将手中粟米扔进簸箩中,起身冲小姑娘走过来。

方长挑了挑眉毛。

对方身周并无戾气缠身——那是杀食开启智慧之生灵的标志。

凡间有情众生,但凡开了智慧,便皆有厚重因果相缠,又有喜怒哀乐,人类尤甚。妖怪若常杀食人类,必被戾气怨愤加身,缠堕蒙蔽灵性,直至疯狂与虚弱。

前面这个汉子,目光清澈,虽然妖力满盈,气势却干净,不像是作恶多端者。

有些奇怪。

只见他走到杨香雨面前几步处,伸手一指,对方身绳索便解开成一团,跳到他手中。这汉子边倒扯手中绳索,边笑道:

“你就是山村和下山村今年的贡品?山村人还是下山村人?”

“我是下山村的……你就是山主?”小姑娘活动着因久捆而酸麻的四肢。对答如流。

“正是。”

“你要吃了我么。”

“哈哈哈哈哈。”那粗豪汉子走到洞边,将盘好的绳索挂在一堆工具中的木楔,大笑道:“人又不好吃,我为什么要吃你。”

“那为何要让我当贡品?”

“本山主自有用处,后面日子你可别喊苦喊累就是。”

说话间,那山主又走到了女孩面前,伸出手。

稳妥起见,方长不再等待,解除了身“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效果,转而换成了相反的“天下谁人不识君”,有这效果在身,走到哪里都是场中焦点。

一时间,妖怪和小姑娘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来,看向方长。

妖怪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而小姑娘则惊讶地说道:“叔叔?”

看见方长手握宝剑,已经半出鞘,其刃灵气充盈,锋锐刺的眼角生疼,妖怪咽了口唾沫,后退半步道:

“好汉住手,暂且住手,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193、【极其出乎意料】

对面这个人手执利剑,浑身上下一袭白衣。

能够无声无息走进自己山洞里,必不是普通人物,修行定然高深无比。

尤其是那柄剑,剑鞘剑柄都朴素的很,但是露出来的一截锋刃,不知道蕴养了多久,光华让自己难以直视。

众所周知,作为妖怪对上看不出深浅的修行者,要么跑要么求饶,这才是活命的要诀。对此不屑一顾的,下场统统不怎么好,甚至有些会十分凄惨。自己虽然已经化形,这些年又得了机缘,修为深厚超群,可遇见这看不出深浅的白衣人,还是心虚。

这“山主”看着面前人,口舌有些发干。

对方灵剑半离鞘,似乎下一刻就会斩在自己脖子上,不过他还是认为还可以解释下,挽救挽救灰暗的命运。

方长双手分别握着剑鞘剑柄,维持着当前姿势不动,神色淡淡地说道:

“既然有好好说的话,那就说一说?”

“还请阁下收剑。”

看到对方似乎较为通情达理,并没有直接下狠手,被称为山主的妖怪也默默放松了两分戒备,而后试探地说道。

“可以。”

方长右手一动,将灵泉剑还入鞘中。

虽然这只已经化形的大妖修为深厚,但方长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空手都能和对方平分秋色,而如今灵泉剑在身边,他更是有自信,在一招之内将对方斩于当场。

然后,他走到旁边,拉过一个马扎坐下,示意对面妖怪坐下,直接道:

“我来问,你回答。”

“阁下请。”正在组织语言的妖怪怔了一下。

“上山村和下山村的村民们是在给你进贡?”

“是。”

“他们的贡品是什么?”

“是年轻女孩。”

“那些女孩子都去哪儿了?你杀了,还是吃了!”方长喝问道。

“没没没,阁下冷静。”见方长语气变高变严厉,妖怪十分紧张,生怕对方暴起伤妖,赶紧解释道:“她们都活的好好的,现在也不在山中。”

“到底弄哪儿去了。”

“我,我送她们下山读书去了。”

“唔”

对于这个回答,方长甚是意外。

由于修行有成,他心神自能感应天地,也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对面这只妖怪并没有说假话。右手缩回袖中,微微掐指,他算到那些女孩确实都活着,远在山外。不过微微沉吟后,他还是开口问道:

“证据呢?”

“没。”妖怪语气低落。

见他这幅准备破罐破摔,随时要出手拼命的样子,方长笑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看你这幅模样,倒不像作恶多端的。说说吧,事情的来由为何,他们为什么要称呼你为山主?”

妖怪轻叹口气,回忆着过往说道:

“阁下修为高深,当能看出我是妖怪。在下并非生长自此山中,我跟脚在西南之地,自从修行有成,便在天下游历。”

“后来有一天来到这里,见此处不错,便就占据了此洞,安居下来。虽然这里对于人类来说,算得上穷山恶水,可我却活的很舒服,就是冬天有些冷。”

“那上山村和下山村,是方圆百里内仅有的村落,仗着那片山谷的田地,人口繁盛兴旺,只是村民们大都迷信的无可救药。”

“他们在村边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庙宇,供奉着乱七八糟的神灵,很多掏空家底也要奉神,甚至有以人祭祀的。”

“我看着很不忿,于是假托山主,展露了几手妖术,唬的那群愚民们跪地求保佑,然后提出了这个要求,也让他们莫要太过供奉那几座野庙。”

“为了保证他们听话,还威胁说若是有违,便要降下灾厄。而顺手让那条山谷风调雨顺,并不费力,毕竟地方狭窄。”

方长将灵泉剑重新背在身后,对他点头道:

“我从两个村子过来,确实发现了那几座庙,还好他们现在只是去上香,并没有掏空身家去供奉的情况。看起来,这是你的功绩。说起来,那些被当做贡品的女孩子,你都送到哪里去了?”

妖怪拱拱手,也放下了戒备,说道:

“虽然要了贡品,但是这些女孩我肯定没法养起来,这里又没有太多田地。还好由于我曾经在外面游历,有些门路,就把他们下山送去城里私塾,供她们读书。为了防止露馅,我还和她们约定,不要再回山里。由于那两村人选贡品,总是会选最穷、平日里最受欺负的那个,所以贡品们也并不抵触。”

“每年送人下山时,我都会去转一转。读书出来后,这些女孩有的去走科举路途,当个女官,有的自选好人嫁了,还有些散入各行各业,当一些掌柜、账房、文书,或者学了曲艺登台,也各有各的精彩。”

“倒也不是全凭兴趣,后来我发现,每当做此事,总会有功德加身。为此修为得到了许多助益,便更认真投入此事。”

方长微微稽首行礼道:

“重新认识下,在下方长,一介散人。”

妖怪赶紧回礼:“阁下修为高深,又通情达理,我仰慕的很,在下也给自己取了名字,叫做山青。”

“好名字。”方长称赞道。

山青将方长让到旁边桌子,还端出几盘零嘴,双方重新落座,又将旁边默默观察着场中情形的女孩喊过来,让这喝了几天糖水,没啃过干粮的可怜人儿垫垫肚子。

“这山里看起来较为贫瘠,是如何供应许多人读书的?”方长问道。

“其实我挺有钱的。”妖怪山青说道,而后他取来几个盒子,展示给方长,里面都是以笨拙手法融在一起的金块,“住在这个山洞之后,我发现里面竟然是个金块,便掏挖不止,顺便扩大居住空间。”

“不过对于送下山的女孩,我顶多找人照料下安全,给钱有定数,后续过得如何,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方长不久后便告辞离开,山青想赠些黄金与他,他婉拒了,并言明自己也是家里有矿的人。

山青的惯例,是当天出发下山,将杨香雨送到城中私塾。

年年如此,倒也算不得匆忙。

至于妖怪山青的原型是什么,方长并未询问,也不太关心。

毕竟,这并不重要。

走出洞口,方长看了看外面的雪地与阳光,提起身形,朝某个方向悠然而去。

他要找一找某些存在的麻烦。

194、【灵泉荡邪】

方长从来没见过这么简陋的山神庙。

说是庙,其实就是在岩壁上掏的洞,里面刻了几个字作为神位,简陋至极。此处上一回有香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在洞里最深处,有些香灰痕迹残留。

云中山山神曾经拥有的那个半人高小庙,和面前这个对比起来,简直就是豪宅。

更不提经过“林溪村断水”事件后,云中山山神庙名声传开,已经成了相当一部分山下行人必去祈福之地,香火旺盛常有人气,如今被重修了两次,新庙已经可以进人。

“真是……”

看着这福德正神之位,再想起上山村下山村边上几座庙,方长有些唏嘘。

此处环境倒还不错,左右松柏环绕,地上干净平整,石壁坚实无有缝隙,鸟兽在附近奔走,不远处还有冻结的山泉山溪。

周围山峰围住三面,只余下个入口,有条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的小路通到此处,层叠败草在凛冽风中颤抖,雪更是被刮的丝毫不见,若不仔细看,完全发现不了这里有人类曾经活动的痕迹。

方长轻轻走上前,拂去山神庙中尘埃,轻轻捻决,在上方石壁叩了三下

“此间山神可在?有客来访,还请现身相见。”

说罢,他退后两步,静静站在原地等待。

如今遇到的山神土地城隍足够多,他已经能够控制好拘神术的力道,不至于当场将本地神灵揪出来,或者做出“在耳旁敲锣”这种事情,免得引起所拜访主人反感,或者导致对方恐惧。

过了几息,才有动静。

“不知上仙当面,是小神慢待了。”

本地山神形态苍老,须发雪白,岣嵝着背,手中拄着长木作为拐杖,但衣服破旧不堪,勉强蔽体。他瞬间出现在这二尺见方的小庙前,躬身朝方长施礼。

见状方长心中惊奇,见礼后发言问道

“不知为何而至于此?”

山神略有羞赧地看着身上破旧布料,回答道“被一些草头神欺压,也没有什么香火,这些年过得有些窘迫。”

方长摇摇头道“毕竟是福德正神,这样欺负,不当人子!”

互相感叹了两句,山神道“外面寒冷,也不是待客之地,还请上仙随我进洞府一叙,只是鄙处条件简陋,还望海涵……”

“乐意之至。”方长欣然同意。

山神一顿拐杖,两人瞬间消失在原地,出现于洞府之中。

刚刚山神的话真的不是客套,里面实在是称得上“条件简陋”,陈设十分稀缺,除了灶边柴禾足够多之外,桌椅茶具都破败无比,有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和缺口。

甚至,山神没有正经茶叶,只能端上些药草所泡茶水给方长,倒是果干坚果之类有些,是这山中土产,用有裂纹的盘子装了端上。

道谢后,方长接过山神所递过来的那个茶杯——这是洞府里品相最好的杯子。

他尝了下其中药草水,里面的药材选的倒较为精心,味道与薄荷相似,饮之能提神醒脑,只是对他来说,仅有一阵清凉,还算可口。

互相通报过姓名,闲聊了几句,话题重又转到了山神所遇困境之上。

方长“在下刚刚从上山村和下山村那边过来,见到了边上那些野庙,不知道这是因何而来?为何竟被纵容至此。”

听到方长的问题,对面山神苦笑道

“小神自从继任山神职位,他们就已经在那里了。前后两任山神往往没有交流,在下也不清楚具体来由,只是里面草头神凶厉,对我多有欺压,还好因为福德正神的身份,他们不敢太过分,给在下留了条命。”

“可惜世事变迁,在下庙宇偏远的很,周围没有多少人烟,更没有什么香火,修为实力一直上不去。又不像凡间官府那样还有上级,遇到事情只好自己扛。而那些草头神有人供奉,日日精进,让在下没有丝毫翻身可能。”

这山神的境遇,听起来更凄惨了。

堂堂正神,甫一上任就被匪类打压,又没有进项,还没有希望。所以只能整天窝在自己洞府里,连日常用度都不足,甚至到了近乎衣不蔽体的境地。

方长走南闯北,见过这么多的山神土地城隍水神之类,这回是头一次开眼。

他问面前山神

“不知按照惯例,对于这种情况要如何处置?还有,处置他们,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山神听出了些许话外之意,脸上闪过不加掩饰的喜色

“按照惯例,对于这些山野淫祀,自然是斩草除根,不留片瓦。不仅是我们,据说连山下人间那些官府,遇到此类情况,也会彻底铲除之。”

“至于困难……太多了。”他摇摇头,继续对方长说道,“但最大一点,还是我的修为不足。这些年来缺乏香火,修为进境很慢,又被那些草头神欺负,算是陷入了恶性循环,越没修为越受打压,从而修为进展越缓。”

闻言方长倒是高兴,他本就有意除掉那些淫祀,如今福德正神也有同样想法,自然更好,他来做这种事情,很恰当。而实力不足,反而只是小问题。

“既然山神有意,在下自当助一臂之力。”

方长笑道,而后从背后解下灵泉剑,看了看,连鞘递给山神“请用此剑。”

“使不得!”

山神赶紧伸出双手,郑重接过,待要推辞,却觉得握住这柄灵剑的手强健有力,身躯也轻盈舒适,顿觉不愿松手。他停住话头,轻轻打量着手中这柄灵韵充盈宝剑,自信心渐渐鼓胀起来。

片刻后,山神目光坚定下来,佝偻的后背也直起些许,对方长说道“多谢上仙正义襄助,小神去去就来!定要将那些伪神断了根儿!”

方长拎起碎了柄、用麻绳代替把手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点草药茶,缓缓举杯道

“静候佳音。”

山神拱拱手,消失在原地。

慢慢品着茶,方长在山神洞府默默等待,感应着远方动静。

很快,周围灵韵传来几丝震动,隐约还能听到哀嚎声,而山中气势为之一肃,正气朗于天空。

俄顷,山神提着灵泉剑回来,双手捧给方长

“多谢上仙借剑,真是好用!”

195、【是山神显灵么】

多年重负一朝得脱。

山神语气中很有扬眉吐气之感,佝偻的后背,也再次直起来些许。

刚刚那会儿,或许是他出任山神的这百十年里,最意气风发的时段。

手执上仙所借宝剑,他毫不停顿,带着满是自信、又有点破釜沉舟的心理,直接杀上了那几家淫祀所祭拜神灵的洞府。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山神没多废话,直接动手。但对方没有来得及转过念头,还像惯常那样嘲讽他,甚至质疑他是不是发了疯,竟然飞蛾扑火。

山神沉默不语,只是仗着手上灵剑,用力刺击斩削。

于是对方的嘲讽声忽然变成了哀嚎无论是利爪还是尖牙,在这锋锐无匹的仙剑面前,都一分为二。

敌人尚未来得及求饶,就已经在剑下伏诛。

待到除尽恶神,他还站在原地,愣愣待了一会儿。

然后就是无尽唏嘘。

当年甫一上任,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的山神,就被刚刚伏剑的几个痛殴一番,并进行了诸般威胁,若不是这份职位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那份屈辱痛彻身心。

后面更是连香火都没有,只能在山中苦捱度日,遇到对头们还要被迫行大礼,并受到言语上的侮辱,还会看对方心情挨揍或者被破坏劳动成果。

平时里,山神总是盼着早点结束任期,重进轮回,不再受这番苦。

没想到今日幸运遇到高人,仅凭相借的一柄宝剑,便就翻身在上。

真是上天开眼啊……

待了一阵,山神才转身回去。

高人还在自己洞府中等待,不能怠慢,需要赶紧将灵剑还回去才是。

…………

上山村和下山村陷入了惶恐之中。

两村的青壮此时都不在,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孺,骤然遇到怪事,纷纷慌乱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对于很多村民来说,甚至有天塌了的感觉。

毕竟长年累月祭拜,隔三差五就去上香,并以之为精神寄托和生活一部分的几座庙,忽然一起塌掉……对村民们来说有些壮观的场面,震撼了不少人心神。

有人对起因各种猜测

“……怎么回事儿,难道是神灵们发怒了?”

“……会不会是对我们祭拜山主不满……”

“……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啊……”

还有人在废墟前趴地跪拜连连磕头

“……求求了,要是有怒火朝我发,饶了我儿子他们……”

“……黄花神、五石神、瓦刀木神莫要降罪,愿四时花果供奉不停……”

更有些人只是乱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几家开伙做。直到有眼尖人,看见附近山梁上的一列身影,高兴地喊道

“他们回来啦!”

似乎瞬间获得了主心骨,有行动能力的人,立刻迎上去。

闹腾了小半个时辰,归来的队伍才来到村口。

晚霞已经铺满了半个天空,但是成功给山主进过贡,喜滋滋回家准备吃晚饭的村民们,却被泼了一盆冷水。

两个村子的人零散待在谷中,手足无措,附近不远处,原本修葺的比任何一家屋子都好的庙宇,变成了废墟瘫在地上。

“咋回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看到这幅罕见情形,他们急切地问村人。

村民们七嘴八舌的回答道

“谁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似乎是打了几个晴天霹雳,出门就发现几座庙都塌了。刚刚有人清理了下,里面神像俱都粉碎,完全看不出形状。倒是檩木砖瓦大都完好,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塌了,而且是一齐倒塌。”

青壮们也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处理。

这时候,几个村民忽然发现旁边,多出了一位白衣负剑的陌生人。

人多胆气壮,有人直接出声问道

“客人从哪里来,找谁?”

陌生人的外貌和气质,和这多尘且破旧的山村,并不搭调。有那经常进城,见识比周围人多一些的,在心里感叹这人就像画里走下来的一样。

听到问话,对方指着旁边废墟,轻轻一笑,令周围人如沐春风

“不用太担忧,这是好事儿。”

“从这里往南偏西一点,走十二里,在那处遍布松柏的山坳里,石壁上有个山神庙。得空的话去寻找到拜一拜,上几炷香,无需什么供品,山神自能保佑一方平安。”

周围人惊疑不定,互相交换眼神,也没人搭话。

倒是方长说完话后,潇洒地一转身,便朝远处走去,就在山民们眼前,骤然消失不见。

“没——没没没了!”

“人呢??”

村民们瞬间鼓噪起来,引得刚刚没有注意此处的人,也纷纷转过头来。刚刚见证了此事的,更是立刻开始添油加醋跟别人说,尤其是陌生人刚刚撂下的那句话。

很快,大家都信了。

有那年纪颇大的老者抚着胡须说道“当年有过传言,附近确实有个山神庙,不过大家都没见到,也没人去找,都忙着祭拜这些黄花神五石神。没想到今天终于知道了地方,看来这些庙倒塌,也是山神手笔。”

大家议论纷纷,都表示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筹备出发,去寻山神庙。

还有人建议,将倒塌庙宇中那些砖瓦梁木带上一些,若是山神庙有损坏处,就给修葺下,以取悦神灵。

更有村民感叹道“刚刚那就是山神本人吧?”

周围人皆点头赞同。

一个中年人说道“必然是山神本人,刚刚出来说上两句,而后突然消失的情况,就像话本里的故事一样。”

“可惜我进城次数不够还没怎么学会,不然也想去城里当个说书先生,到处讲给人听。”

大家耻笑道“你又不识字,怎么编故事?就算你突然开了窍,那些说书先生编出来故事也是行会和师门的,个个要交份子,穷困潦倒,走那条路你是要饿死全家人么。”

中年人不忿,争辩了几句,还是败下阵来。

有老者换了个话题“但刚刚那真是神仙气度,是山神本人没跑了,以后咱们等丰年有了余钱,可以考虑给山神塑个像,就照着刚刚那样子。”

周围人继续点头赞同。

倒是不远处,开启了“相逢何必曾相识”效果,正自在离开,还没走远的方长,听得脚步一顿。

然后他摇摇头,继续远去。

196、【奇特山谷】

在单调的路途中,见到同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

天气愈发寒冷,人们于屋外活动的频率都大大减少,尤其是在北方。这种环境下,厚实的墙壁和温暖的火焰,才是最能够抚慰人们心灵的东西。

但是在小镇外一颗大松树上,方长看到个人。

修行人。

对方在树上,搭了个简易的窝棚样容身处,应当是一直住在里面。

方长看到他时,他正坐在树屋门口,在寒风里晃着光溜溜的双脚,就那么看着远方。

十分的特立独行。

而且看外面寥寥几个人看向他的眼神,方长知道,对方并不能被世人所理解。估计在周围百姓们认知里,树上这个人不是疯子就是精神有问题,但已经见怪不怪,随风传来那些对话里零散透露的信息,也佐证了这点。

但是树周几里,随着离树愈近,而愈发高涨的灵气水平,则确切的告诉能够看到这场景的人树上这位,并非凡人。

他上前几步,仰头看着对方,道“今日天色不错。”

树上人似乎也早发现了方长,只是没有动作。听了这句话,他才慢悠悠的收回脚丫子,从窝棚里趿拉上两只麻鞋,轻轻跳下树来。

落地并无声音,就像装了猫爪的肉垫。

他随意地走向方长,点点头“嗯,天色确实不错,客人来我家坐坐?”

“好。”方长跟在他后面,轻轻一跃,一齐来到了这株大松树上。虽然是冬天,但松柏等树依然长青,只是针叶的颜色黯淡了些许。树干平整易坐,不似皂荚树等还要靠皮肤去压碎长刺,还有淡淡松枝清香。

这个修行人的窝棚,明显装不下第二个人,而且看对方虽然修为深厚,却必然走的是个不为外物所惑的路子,也不会着力经营住处、拓展内部空间等事。故而那个树上的窝棚,或者说树屋,只是简简单单用木板绳索搭的窝棚。

“在下方长,阁下怎么称呼?”方长坐好,问旁边的修行人。

“叫我松间客就好。”

对方性格倒挺开朗,闻言笑道。

方长看了看周围,也哑然失笑,这个名字确实很恰当,常年居住于松树干之间,甚至把居所都安在树上,可不就是松间客么。

他接着问“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不多不少,恰好一十三年。”松间客伸手捋了下自己胡须,轻轻说道,而后他反问“客人这是路过?”

方长点点头“恰好路过此处,本来算得一直朝这个方向走,当能遇到某故旧猴妖,没想到半路遇到位真修。见此处情形甚为奇特,故上来结识一下。”

“真修倒也谈不上,但修行十余载,确实不再是当年人。至于这里情形,哈哈,足算得上奇特,周围人都用另眼相看。”松间客也不知是不是谦虚,接着他转而说道,“不过,客人所说那猴妖,在下说不定还见过。”

方长心中一动,奇道

“就在此处?”

松间客平淡地说道“就是此地,前不久,我看到有个猴妖身着衣帽,顺着官道匆匆忙忙进了镇子。后面还有个其它妖怪跟着,似乎一个在逃一个在追。只是后面那个虽未化形,但不知用什么法子,掩饰的很好,吾虽不像凡人那样为障眼法所惑,却看不出其根脚。”

伸出手微微掐算,方长笑道“哈哈,多谢指路,正是我将要遇上的猴妖。”

两人又聊了许久。

与同道交流,方长自感受益良多,这位松间客水平很高,又常年居住于繁华之地边界,见多识广。虽然两人所修之道完全不同,但也能触类旁通。而松间客,也为方长对道的理解所折服。

松间客本是下面村镇的普通人,但因缘法走上了修仙路途,听其描述,也是入世法的一支。

随着修为日深,渐渐地,他在镇民们眼中,越来越特立独行。

最后,他干脆散尽家财与邻人,弄了些木板占下了村口这几颗大树,终日居住于上面,并给自己取了个名字“松间客”。就连每日饮食,也是受了恩惠的邻居们,隔三差五给送些上来,虽然分量不多还常常遗忘,他也不恼。

如此十几年,周围百姓们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镇边大松树上,有个精神不正常的怪人,甚至还嘱咐孩子们不要去那周围玩耍。镇民们还编了些故事,睡前讲给孩子们,甚至用这个“怪人”来止小儿夜啼。

方长和松间客相谈甚欢。

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三天早上。

两人坐树杈上论道,周围也有些许异象。

冰雪消融,草木返绿,小病小痛不药而愈,无论男女老幼,皆头脑更加清明,甚至平日行事都更加顺利。

只是这些异象幅度很小,并未太过引起百姓们的惊讶,人们见到只是感叹一句,便继续忙手中事情。冬日里窝在屋中,做些搓谷穗、纺线之类,即解闷,又暖和,是普通人家平日里常做的事。

辞别松间客后,方长不在下面镇子停留,直接顺着官道穿镇而过。

他仗着目力强,远远地回首望去,镇子另一边那颗高大的松树上,松间客如刚见到时那样,光着双脚坐在树屋旁,于寒风里一动不动看天。似乎是察觉了方长的目光,对方朝这边笑了笑挥挥手,而后继续看天。

这天,不知道走了多远,

方长对两边景色,也从以前的不断流连,变成了走马观花。

他只是到一地,补充些食物酒水,便就继续上路,不再去体验这几天路上所遇到的人和事,不再去寻访感受各地风情。

在一处山谷中,方长遇到了孙云。

这处山谷在人们眼中挺反常,里面全然不似冬季,鸟语花香,一半是普通山谷,另一半是桃林。

遇到孙云时,这只猴妖正扛着工具,从外面走回来。

他依然没有化形,只是靠着衣冠来遮掩与人类的不同,虽然满脸毛发,但由于长得较为憨厚,倒也不被人所疑。

197、【猴子和桃树的恩怨】

“孙云。”

方长紧走几步,来到猴妖后面,轻声喊道。

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孙云立刻停下脚步回身看过来,背着的几件工具互相碰撞,叮当乱响。有两件工具长度明显过长,不太合他这样的五短身材使用,也被他背着。

“方先生!”

见到是他,孙云十分惊喜“您怎么出现在这里?快请进,只是这里十分简陋,莫怪招待不周。”

方长道“朝这个方向行走的,本来这次算得会和你有一面之交,没想到前面路过一只镇子时候,在那里发现了个待在树上的修行奇人,他告诉我你的行踪,我便直接走过来。看到这处山谷里天地景色迥异,便停下准备欣赏一番,没想到你在这个谷口出现了。”

“哈,那个修行人我注意到了,不过先生您说这世道也真有意思,人在树上,猴子在树下……真的很有意思。”孙云笑道。

他引着方长走进谷里。

山谷里在没有桃树的半边,有座用材简陋的小小房屋,看起来新建不久。

不过建造者的手艺很好,虽然材料匮乏,却将屋子造的精致结实。这应当是孙云手笔,毕竟他下山之后,便学了修房子的手艺,四处为人家干活,维持生计之余,还赚了不少钱财,混的很好。

孙云自去旁边小屋,将身上工具放好,微微清理了下,才来主屋里招待方长。

他拿出不少新鲜水果洗净,还有些干果蜜饯装了两盘端上来,又开始忙活着烧水泡茶“先生请用,我平日里无甚大爱好,只喜欢吃些零食,故此在家中多屯了些,都是我亲自在市面挑选过的上品。”

方长随意抓了几个蜜饯吃,确实很好,清香且蜜渍的甘甜透彻,色泽鲜艳,美味且不粘牙。

看来在食物上面,这猴子确实有足够的鉴赏能力。

待到水壶被放在烧旺的火炉上面后,孙云过来陪坐在对面道“水还要一会儿才能烧开,先生稍待。”

说罢,他从衣兜里掏出点谷类食物,喂给一旁的猫。

这猫并非妖兽,而是普通野兽,看起来像胖橘,但花色并不太正。方长问道“你还养了猫?够胖的,这是什么品种。”

孙云抚摸了下猫头“没什么品种,胖橘不胖,它其实是杂种。只是比较像橘猫,我懒得想名字,直接叫它胖橘。”

“嗯”

方长转过话题

“你怎么来到了这里,不在原来地方了?”

猴妖笑道

“遇到了些事情,被迫卖掉住所,离开了利州城,最近才于此处安稳下来。刚刚是去谷外人家找点活干,冬日里找人修补烟道的有不少。一路奔逃下来,手艺都生疏了些,而且也没有什么进项,不过今天倒是开了张。”

说话间,水壶里面翻开了花,猴妖赶紧走过去,将杯壶烫上一遍,找出些茶叶放进茶壶里,加热水泡开。而后他拎着壶和杯子,给方长面前倒上清茶“我不太好此物,故而没备下太好的茶叶,先生莫要嫌弃。”

方长直接端起杯子,不怕滚烫,喝了大口“好茶。虽然量大易得,但这种茶其实挺有名气,在滋味上并不显差。”

而后他才放下茶杯,问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

孙云也端起茶,捧在手里抵抗外面寒意

“先生您是否记得,当初我遇到的那个桃树精?据说您曾经将那些妖怪们聚到一起,挨个斩了。”

“当然记得。”

方长点点头

“不过我和谷山没有将群妖们斩掉,而是打落修为保持灵智放归自然——与这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初招揽我的那个桃树精,在您出手之后,它由于不在现场,逃过一劫。”孙云咕咚咕咚喝光了杯中茶,又给自己续上“结果没过多久好日子,那桃树精又来招揽了,目标似乎还是我们。”

“我便虚与委蛇,参与了进去。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先生重创了他们在利州府的分部,剩下的仨瓜俩枣,本不具有列席资格,但其余头领甚至彩娘子都败退后,他们重新接受上面指示,隐蔽并转化为地下活动,而且一直在招募人手。”

“里面也没有什么意思,甚至耽误了我做工赚钱的时间。于是某日,我干脆偷看了他们只在高层间互相传的消息,知道了不少内情,又在那些妖怪来抓捕时,抢走了桃树精身上的桃子两只,吃干抹净。”

“只是似乎捅了马蜂窝,他们纷纷来追,尤其是那只被我偷吃了桃子的桃树妖。我跑了好远,绕了巨大圈子都没能摆脱。于是后面追着桃树,来到这山谷里,正好此地人烟罕至,我边扎根住了下来,边和那桃树精整日对峙,麻烦得很。。”

说话间,窗外另一边山谷似乎忽然活跃了起来。

淅淅索索的声音响起,这是大量枝叶抽动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似乎在逼迫这间小木屋。

“就是它。”猴妖孙云指着外面道“先生稍待,我去去就来,每天都这样,反正互相奈何不了谁。”

方长摇摇头,从椅子上起身“不必,一起去看看吧。”

他整理了下衣衫,理了理背后包裹与灵剑,带着孙云一起,走出这间小屋的门。

却见一只现了原形的桃树妖立在前方,另外半座山谷依然长满了桃树,这是桃树精跑到这里后,给自己营造的宜居环境,却不是它所化。

桃树精喊道

“兀那孙云,还不束手就擒,随我一起回去!你到底怎么想的,不一起在利州快活,竟然妄图造反!”

话音落下,桃树精才见到和猴子一起走出门的方长。

虽然方长在利州,和同伴一起大发神威时,桃树精并未在场,但他后来接触过彩娘子,见到她脚上那触目惊心的断,知道那次来踢场子的人,有一个就是浑身白衣的。但他后来接触过彩娘子,见到她脚上那触目惊心的断,知道那次来踢场子的人,有一个就是浑身白衣的。

198、【重要情报】

桃树妖大惊,刚欲遁逃,又想起彩娘子那速度绝伦的飞遁术,以及对方被砍去的脚,气势顿泄。而后它又想到了昔日彩娘子那些手下们,被削去修为放归原野的悲惨遭遇,庞大身躯上的枝条有些微微颤抖。

它看了看因这位白衣人站在身边,而胆气远超寻常的猴妖孙云,内心变得十分苦涩。

而后桃树精才看向方长,低声说道

“上……上仙怎会在此处……”

桃树原本庞大的身躯,也开始佝偻,开始往回缩,眼看就要将枝叶根须成为一团。

方长立在屋门口前,笑问道

“你追了孙云有多久了。”

“大半年。”桃树精不敢过多反抗,只好老实地回答道,倒是旁边猴妖孙云,看到这原本豪横地桃树妖,不似往常那样和自己打的有来有回、威风凛凛,在一旁乐不可支,上蹿下跳不止。

“我只是路过,偶然遇见孙云,见他被追杀,正好过来解救一番。”

方长这话,让对面桃树精沉默了下,而后光棍地说道“我认栽,上仙随意处置便是,在下定然无法反抗。”

桃树精思绪万分,不似以往那般迟缓,想法转的飞快,但往往比较黯然。

在他看来,自己大概率会像自己那些同伴一般,被面前人削去修为,留下些许灵智,放归山林,从此作为一株桃树风吹日晒,不知何时会被砍柴人断肢枭首而去。

对面方长沉吟了下。

他仔细看了看这株桃树,虽然对方附逆,却未曾做恶,依然保持着草木精灵那股清气,故而有心放其一马。

在世间,飞鸟走兽成精者多见,但草木精灵成精者罕见。

因为草禾之类寿命太短,几乎都未曾成妖便去世;而树木之类又寿命太长,相对修行缓慢,开灵十分困难。而草木之属,往往由于天性,喜净不好动,又因所属多无性别,与世无争,故而更为修行人所喜。

“既然如此,那你发下誓言,三百年内不要出此谷一步。”方长正色道,“与你那个组织断掉联系,不要再去接触。”

桃树精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

方长继续道“天地大劫已起,这是好事儿,继续在外头奔波,可是有不小几率身死道消。你也不希望哪天变成毫无生机的死木,被妖怪人类拿去,或雕琢物件、或劈碎当柴吧?”

略一迟疑,桃树精发下誓言,敛枝叶根须,微微行礼,而后朝桃林中去了。

“先生威武!”

见纠缠自己许久的大敌,被方上仙连手都没动,三言两语解决,猴子孙云更是兴奋的不能自已。

他们一起回到屋中,孙云表示

“马上饭点儿,俺去锅灶边整治顿饭食,招待先生。”

“好。”

给方长更换了茶水后,孙云风风火火去灶台边,劈柴烧水忙的不亦乐乎,他还打开今天回来时所捎行囊,从中取出些米粮菜蔬,还有两条油亮的腊肉,刷洗锅灶碗瓢后,生起火来烧水烹油,又蒸又炒。

“对了,方先生。”正在忙碌中的孙云,忽然对旁边方长说道“我这次进了那妖怪们的组织,得到了不少有用情报。”

方长心中一动,放下茶杯“哦?说来听听,这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孙云手下忙碌不停,切菜剁葱蒜,同时嘴上讲述道“虽然俺进去后,地位低微,没法窥见全貌,但似乎最近他们由于在各地进展都顺利,对消息管理松了一些,下级成员也能知道些东西,在下听说了不少事儿。”

“如彩娘子这种,都是各地中坚,他们被派到各处扰乱世间,目的不明,但偶尔从其只言片语中听到过,她们似乎是为了‘气运’,具体是什么,尚且不明。”

轻轻嘶了口气,方长皱眉“气运……”

孙云点点头“那彩娘子有日训话,便就是这么说的,不过语焉不详。而她们这些人,来自于天南海北极东极西的几个训练堂,在外面执行任务后,还要回去轮训,顺便将经验传授给里面妖怪,故而生生不息。我抢了桃树精的桃子,从利州府逃出来前,彩娘子就回去轮值了。”

这对于方长来说,倒是头一次知道的消息“可知道这个组织领头的是谁?身在何方?”

用笊篱将焯好的蔬菜捞出装盘,孙云摇头“并不知,对于此事,平常妖怪们经常在问,但都被搪塞了回去。有一日问得急了,彩娘子大怒道,虽然听过头领训话,但她也不清楚大头领叫什么根脚如何,只有训练堂的几个长老知道,还不肯告诉她们,说是为了保密防止被修行人先擒王。”

对于孙云的情报,方长十分在意,他称赞了其几句,而后打开包裹取出纸笔,在一张纸上迅速书写,而后晾干墨迹,开始慢条斯理的折叠。

旁边的猴妖也放满了手中活计,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诶?飞了,这是?”

见方长叠好展开后,手一扔那张纸便飞入长空,化为个白点终于不见,孙云好奇地问道。

“传讯的手段,这次大劫的主角,应当对这些情报感兴趣。你所获的情报,十分重要,必有大用处。”方长解释道。

“能够帮上先生就好。”孙云继续忙碌,很快将蒸好的粟饭并两道菜端上来,拿来碗筷盛给方长。似乎是独自生活久了,孙云的烹饪手艺很不错,加上这次刚刚出去做活归来,得了些银钱买来食材,一人一猴大快朵颐。

“先生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我准备先回云中山,去崖上看看,然后等两个人的消息。”方长反问道“你接下来准备去何处?”

孙云放下碗,笑道“准备先继续住在这谷里,这里环境挺好,又被俺再置办下了这份家业,便先待上几年。那桃树精本就奈何不了我,这次又被先生降服,俺正好等那半谷桃子熟透几回。”

辞别了这只猴妖,方长灵觉中,后面路途不再有事情牵绊。

于是转向西南,认准了云中山的方向,运起脚力,疾速径直而去。

199、【世事不停移】

寒风凛冽波涛怒,扁舟篷里灯火明,

非是不知路途凶,难避莫如向前行。

…………

接近云中山时,方长没有选择从背面进山,而是绕了个大圈子。

他从东北方向距离云中山还有百十里的地方,转折向南,在阳州治下广平府境内,折而向西,经龙安府,回到了宁河府。

自龙安府有一条官道,直通怀凤府,它经过林溪村,通往虎桥镇。

方长在龙安府找了个车马行,买了在虎桥镇下车的座位,而后跟着乘客们一起,被马车载着顺官道而行。

虎桥镇的样子,上次来这里时候没啥变化。

毕竟这次方长下山后,虽然遇到了许多事情,但在山外待的时间并不算长。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要冷一些,白沟河里面河水尚未解冻,而伏虎桥前面,写着“虎桥镇”三个大字的那块石头,顶部和背阴处还有积雪。

由于处在交通要地,这里依然像平常那样人来客往、车马粼粼,十分热闹。

在车马行于虎桥镇设立的下车处,出示了买座位的签票,他跳下车马车,没有与同路乘客们一起去用饭,而是顺着街道走了一段,来到老徐的羊肉面摊上。

比起双脚走路,马车要快上一倍,现在是刚过中午,而不是傍晚,看来这次是碰不到那个见多识广的轿夫谢广安了。

“一碗羊肉面,羊肉要双份。”

“好嘞——!诶客官好久不见,快请坐。”摊主老徐记性一向很好,他认出了方长,态度十分热情,而且说话间,手上的动作也全然不停,飞快地将面片扯成蝉翼般薄片,丢进水花翻滚的大锅里。

旁边有熟客问摊主“老徐,你儿子还没回来?”

听到别人问起这个,老十分高兴地说道“他呀,应该还要一段时间。前些日子还有信寄过来,虽然还有点歪歪扭扭,但可是他自己写的呢!我去城隍庙前找了刘掌柜读了信,是在考试时候,好几个班一起比较,他考了第三名。先生很是欣赏,听说家里没什么书,建议他在学校里再读上几天,待年关前再回来。”

熟客边吃豆腐面边恭维道“那可真是好福气,兴庆府那个学校我听说过,里面是顶好的,人还多。能在里面考第三,定然是个有天分的,说不定老徐你这个小面摊儿,还能飞出个进士,光耀门楣哩。”

“这不可能的,只要他多识字高兴就好,进士这种事情还是不奢望了。”老徐嘴上谦虚着,面上表情和欢快的语气,表明他对这份恭维十分受用。

谈话间,面已经煮好盛出,放上双份的肥瘦相间大羊肉片,浇上煮炖羊肉泛着油花的卤汁,洒上几粒翠绿葱花,冒着热气由一汉子端上来。

“客官,您的面。”

“多谢。”

方长接过,加了点点配料,拿起筷子就吃。

味道一如往常。

周围食客们也很受用,在这哪怕太阳高悬也冷气嗖嗖的天气里,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属实是种享受。

面摊上忙碌的只有两个人,除了老徐之外,便是他女婿,刚刚那个给方长端面的男子。老徐的女儿徐莲蓉并不在此处。方长抬眼看了看,老徐和他女婿面有喜气,看来不久之后,这家人的成员中会多个婴儿。

吃完了面结过账,方长来到镇上酒馆。

“掌柜的,打酒。”说罢将葫芦放在案台上。

“好嘞客官,要多少?”似乎是看着方长有些面生,酒馆掌柜还特意给他报了价格,“普通的酒依然是一文钱一大碗,不过客官应该不会打这种——好些的三文一提,中等的五文七文一提,半提起售,上等的十五文一提,最极品的百花酿按两售卖。”

“又涨价了啊。”

“是啊,虽然丰收,但年景并不如往年那么好,而且好像全天下的粮价都在涨,咱们宁河府也不例外。酒是粮,粮价涨了,酒价自然网上去。”

方长暗自算了下身上盘缠,拿下包裹拎出钱串“来二十提吧。”

“好嘞~!”

见到生意做成,掌柜的很兴奋,转头便去打酒。

由于酒价比照以往有上升,这家小酒馆的生意冷清了些许,甚至有方桌空着,这导致酒馆里盛放卤味的大盆,内容也单调了许多。唯一不变的,就是酒馆外面顺墙根戳着,用大碗喝最劣质掺水酒的闲汉们,毕竟虽然味道淡了,但还是一文钱一大碗。

掌柜的迅速打完二十提,收好漏斗和酒提,将酒坛盖子重新盖上,才准备将葫芦重新递给这位白衣负剑的顾客。

他心下有些疑惑虽然打了二十提酒进去,但这葫芦分量似乎增加的不太对。

不过生意在前,没时间想这些,酒馆掌柜很快将葫芦递给方长,顺便在其转身离开时喊道“客官,以后常来呀~!”

出了酒馆门,方长揭开盖子灌了一口,才将葫芦重新系回腰间。

这个浅黄色外皮,银片镶口牛角为塞的酒葫芦,本生长于他常行早课,吞吐灵机的大石旁,又被他亲手炮制做成酒器,常年带在身边。灵机浸润之下,早已经不是凡品,里面容积巨大,但外观可爱,分量轻巧。

下山以来,方长每到一地,便在那里酒馆给葫芦中加些高粱酒。

他并不嗜好此物,只是当寻常饮料,故而装进去的总比喝掉的要多,里面已经装了不知有几缸酒,这花费了他带下山的大部分盘缠。

在镇上转了转,用剩下的钱买了几个伏虎饼,方长离开虎桥镇,朝北行去。

回仙栖崖,从林溪村上山最为合适。

以方长的脚力,十里路程转瞬便被甩在了后面。

刚刚他所乘马车曾经路过此处,但上车时,车马行并不提供在此处下车的牌票,方长也就选择守规矩,没有叫停马车耽误其他乘客的时间。反正他既不在乎浪费时间,又不在乎多走路程。

林溪村倒是有些变化。

几家人重新修了房子院落,替换掉了原本摇摇欲坠的屋子,但最大的区别,还是遍布梯田的山坡上,多出的几亩药田。

200、【崖上凡间远】

冬日天冷,药田里大部分当年的药草都已经收割,但还是有多年生的草药生长着,被细心地做了各种越冬措施。

这是林溪村中林海的手笔,他学艺归来后,在山坡上栽种草药,供应给山下医生,缓解了周围百十里内有医无药的局面,挽救了许多人,也解除了许多人的病痛,很是为周围大夫们所称道。

方长穿过林溪村,并未引起村民们注意。

临近年关,村里洋溢着欢快地气息,今年年景虽不如去年,但毕竟也是一次丰收,而且村里两户人家搞起副业,也无形中带动了丝村里的经济水平。

其中一个是林海,他那里经常有行商过来采购些药材,另一个便是村里林二,他用自家旧院落,提供给官道上行人们作为简陋落脚处,顺便从周围人家采买些吃食卖给他们,随着这里名气渐长,收益不低,那处旧院落,也被他装上了顶棚。

由于泉水有着温度,村外小溪只是结了薄薄一层冰壳,下面水依然在流淌,也给村民们提供着水源。

几块长木板出现在小溪上,架在溪水两边,让人越过小溪上山时,不用再踩着石头经过。

方长回首望了望,这个坐落于山腰欣欣向荣的村子。

他笑笑,朝前继续走。

翻过前面山头,就能看见高耸入云的仙栖崖。冬季天朗气清蓝天如缎,但仙栖崖周边,依然围绕着终年不散的云雾,遮挡了上面虚实。

在方长眼中,这座高崖的灵韵愈发凝实,甚至辐照大半个云中山,让方圆几十里的山水更加秀美。

隐隐约约,能看到那从崖底曲折向上的栈道,但山脚下被布设了阵法后,凡人非有缘者无法接近,只可远观与猜测,于是“仙栖崖上有仙人/妖怪/魔王/隐士”,渐渐变成村民们口中的传说。

崖下的阵法经过时间的磨合之后,运行的更加圆融自如。作为阵眼和阵基的树林,也生长的高大茂盛,受冬天影响小。

轻轻穿过浓雾,崖下大水潭依然清澈,虽然天冷导致其中龟鳖已经冬眠,但里面还有些不畏寒冷的鱼类活动,在水草间穿梭往来。

方长仰头看看,然后踏上栈道。

竹木栈道踩上去嘎吱嘎吱的,而且边上没有护栏,若是胆小之人可能会吓得抱住石壁不敢走,但对于方长来说,却轻松的很。

一是他修行有成,心境强大坚实,自然如意,不畏高,二是他掉下去也就砸个坑,伤不到分毫。

栈道旁边的石壁上,还有开凿了一半的石洞,那是方长准备在上面做几个屋子。不过尚未彻底完工,也无门无窗,于是有鸟在其中筑巢过冬,飞进飞出。

边攀登边远眺下面景色,他用了些时间才到崖顶。穿过用作大门的石环,方长看着熟悉的仙栖崖,叹道:

“回来了。”

崖上有些积雪,覆盖了农田花田,覆盖了石桌石椅,覆盖了屋顶棚顶,还好几间屋子都撑住了,没有倒塌。

石环旁边的小棚子空着,看来阿牛并不在崖上,倒是崖边树上那个雕巢,规模愈发变大,这段时间里面的居客没闲着。

轻轻打开门扉,方长走进自己的屋子。

他先掏出火折子,用旁边的干草和木柴燃起火塘,将水罐在火堆旁边烧着。

待屋里有些烟火气和温度,才拿下肩头包裹,把里面几本书包括《修行道》、《修行法》放在书架上,包好的食物也拿出放在擦干净的桌上。

将包裹中各杂物收拾完毕,他才叠好这块青布放起,准备下次使用。

酒葫芦没有被摘下挂在墙上,方长依然将其留在腰间,随着他走动而晃荡。

方长出门在崖上空地巡视了一圈,周边风景远不像山下人间那般,并没有留下太多时间痕迹,除了覆盖上积雪之外,变化不大。

归来时,屋里火塘边陶罐里,水花已经翻滚。

他将自制的粗糙茶具刷洗一番,打开墙上塞紧的竹筒,取出些茶叶扔进茶壶,将开水注入。

一时间,屋里茶香飘溢,这采于崖边的自制茶叶,比山下的凡品要好很多,即使对于修行人,也是可以拿得出手的馈赠礼物。但是有缘得到的,只有云中山里近水楼台的山神章淳。

茶毕,方长走到旁边工棚,取出扫帚笤帚等,开始清理崖上。

屋里清灰尘,屋外扫积雪落叶、枯枝败草,俱都倒入不远处的灰坑。那里石面上有处凹陷,被方长当做丢弃灰尘的地方,还好足够深阔,放得下积雪。

直到天色渐暗时,崖上才焕然一新。

地面和屋顶的积雪一扫而空,几间屋里的器具也重新变得光洁,让人心情舒畅。

池塘里面荷叶残败,只余下莲蓬挺立,他站在水面上轻轻折下一枝,回屋剥开取出莲子。塘底淤泥下应当还有不少藕,十分美味,他只是秋天挖了些吃,其余还在淤泥里面没有动。

厨房里调料还算齐全,除了油盐酱,还有些山野中寻得的香料,做菜时根据不同特性放上些许,能让味道增色许多。

地窖里面保存的食物依然新鲜,方长拿出些水果菜蔬,从屋顶摘下条腊肉,再去取出些今年丰收所获得的粮食,开始在鼎下生火熬莲子粥,烹饪饭食。

虎桥镇的伏虎饼重油重糖,味道很好,稍微热一下,是上佳的主食。之前酿造的果酒已经可以饮用,方长滤了些。其色泽很深,酸酸甜甜十分可口,倒也不次于山下打来的高粱酒。

回到崖上的第一顿饭很是丰盛,刷洗完碗筷,天色已暗,夜空寒凉。

方长回到自己屋中,从书架上取下本书,靠在榻上,借着旁边油脂灯的亮光阅读。

屋外山风呼啸,屋里温暖安静。

只有火塘里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声音。

他轻轻地想着,明天早课后,可以去旁边工棚,拿起筐子和青铜斧,后去崖上山林里砍些柴,再去当初击败穿山甲的山谷中捡些铜矿石。

顺便还能在大山中,寻找些冬天特有的食物。

201、【冬春交际 造屋开炉】

冬天并不影响方长施工。

毕竟他的几间正殿,已经完成了墙壁部分,剩下的都是木工活计,而装修可以使用热水,也可以等到开春再说。

反正冬天已经快过去了。

山下的百姓们,也已经开始采买年货,准备过年。

而新年,则意味着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整片大地离着春暖花开的时候,已经十分接近。雪水渐渐有消融之象,有些从山顶发源,不依靠山泉的融雪小溪,也渐渐脱离了枯水期,开始有了径流。

方长将最后一根梁木放好,用青铜钉子钉上,而后轻轻跳到地上,仰头看了看自己的作品。

五间正殿沐浴在冬末阳光下,房梁如格栅般铺在上面。

接下来,只需要铺上钉上小片木板,再盖上薄草席,即可上泥铺瓦。估计等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五间大殿就能完工,自己便能慢慢装修,而后搬进去。

由于秋天他积攒了足够的食物和燃料,冬日里反而并不需要活动太远。

除了盖房子之外,方长还继续去挖掘铜矿石,并收集铜矿的伴生矿,偶尔也会开炉冶炼、铸造,弄些小玩意儿,或者单纯积攒些铜锭。

这种高价值的金属除了是工具原料外,也是下山时候必带的东西,铜可以换来重量更高的钱币,这让方长几次下山,都没有去打工赚钱。同时,铜矿伴生的锡,除了可以作为合金添加物之外,本身也是很好的材料,只是不耐寒冷。

更不提,有时候还能找到银块,它比起锡更稳定,方长头顶的发簪便是这种材料。虽然由于山下法律,银子不能直接当做货币,但是金银质铺对于这个很是欢迎,愿意用大量铜钱来兑换,价格公道。

他还计划着,等银子攒的够多,便用它们做些餐具,比如银盘银碗银匙之类。毕竟他现在烧不出瓷器,只能造出各种陶器。

方长还去了趟可能有铁矿的那几座红色山头,虽然有些远,但储量似乎还不错。

云中山真是物产丰富。

不过他并没有着手开采,而是找寻了许多石英,装在筐子里搬回崖上。

剩余的时间,方长都在山里寻找有碱的地方。

因为易溶于水,天然碱石并不好寻找,但云中山里降水充沛,更难有什么盐碱地,若是没有结果,他只能从草木灰里淋取。

下山寻找也只是备选方案,但是这时候碱多数靠北方的天然碱湖里运来,而且各地用量不算大,所以买都买不到多少,为碱远行北方更是不可取。

为此,他甚至扛着青铜工具,在山中寻找合适的地方,而后——挖下去。

“今日或许会有些收获。”

灵觉中感应到后,方长自言自语道,而后他弯下腰,奋力向下挖掘。

若是不考虑形象问题,也不考虑工具磨损速度问题的话,依靠着青铜工具和超凡的体魄,方长的打井速度,却要比前世钻井设备更快,或许只有某些以钻山打洞为天赋的大妖,可以比拟。

洞稍微倾斜,以便将土石扔出,他小心地避开地下水脉,直挖到一两百丈深处。

这段时间的挖掘,虽然没有找到碱层,但是让他发现了些其它矿藏,比如煤层等等。不过他有着自己的目标,只是记下位置,掩藏好打出的洞,便继续自己找碱的行动。

“唔,卤水,也算不错。”

移步退后了一大截的方长,看着洞里面迅速从洞壁渗出,渐渐上升的液体,蘸了点尝尝后笑道。

虽然不是碱石,但这种含碱卤水用起来也很方便,总比熬碱土或者淋草木灰强。当然,这种卤水并不能用来点豆腐,那不是同一种东西。若是方长有足够的豆子,倒是可以去盐矿里挖些伴生的石膏,化水点豆腐。

不过方长现在手头没有容器,身后的竹筐并不适合装纳液体,他又不想施法,干脆过一两天,带着桶或者缸来。反正它的产地已经寻找到,跑不了。

从地下爬出来,方长抬头看了看天色。

太阳位置已经西斜,将小半个天空的零散云彩染成橘黄色。

是时候回崖上了。

将磨损严重的工具,和背后筐子一起放进工棚里后,方长从地窖里拿了些地薯,又选了两捆野菜,开始在厨房生火做饭。

去年虽然崖上也是丰收,但因为他开垦的地并不多,他存的粮食有限,不能常吃。更何况方长现在吃饭,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舒服,并不是真的需要食物,便也不挑。

有时候他也会感觉到,自已已经不是凡人了。

毕竟若是放开吃,他能一次性吃光自己地窖里的所有食物,而且牙口好,不挑食,不考虑口感的话,屋子床铺、山石泥土皆可吃得。若是全然不顾形象,也不考虑修持问题,刚刚的那个一两百丈地洞,啃出来也是可以的。

就是画面有些崩坏,他想。

至于自己的极限在何处……方长估摸了下,去除后山的话,大略可以将这座仙栖崖,从上到下吃掉三分之一。

鼎中水开。

热气从上面方形笼屉的缝隙冒出,弥散在屋中。

地薯被蒸熟的香味,也微微荡漾开。

方长敏锐无比的听觉中,感到山下远方,开始有爆竹的响声。那应该是孩子们得了属于自己的年货,开始到处玩耍。

快过年了。

…………

春暖花开时候,方长造好了新炉。

这个炉子的位置,就在他原本几间房子前面的地方,和炼铜的窑炉挨着。

旁边的五间正殿已经接近完工,上面铺上了他这几年烧砖时积攒的瓦片,里面粉刷了石灰,除了未装门窗、里面没有家具暂不适合入住之外,其余大都已好。

正殿建造在高地基上,那是挖掘池塘时候取出的土,四周被条石围住,连台阶也是条石铺就,平整坚实,不怕水水流。悬崖上的梁椽飞檐,搭配着周围风景和极为广阔的远方视野,倒也有几分不凡气象。

202、【烧炉玻璃才符合身份】

大殿地基里面掺了许多石灰,这需要的量很大,几乎消耗了方长所有的存货。

云中山里有许多大木,不过这几座屋子并不算太高大,方长只是伐了些直且长的回来,作为前面台阶上的廊柱。

其实正殿的门窗,方长已经造好,不过还放在工棚里,它正需要自己现在制作的东西来配合。虽然弄成雕花窗,贴上自制的竹纸当窗纸也行,但方长反正在山间无事,便随心所欲起来。

炉子的造型很别致,借鉴了冶铜窑炉的反射之类保温措施,用了不错的烟道,但却有一内一外两个炉室,一个是使用陶瓷烧制的大型坩埚,另一个则是靠外的普通炉室。

特殊的炉体结构,能够让炉室温度超越火焰温度,从而炼制之前难以融化的东西。

他准备尝试着烧些玻璃。

原料已经选好,从山中采来的大块石英石、大块大理石,用锤子砸碎。从冬天所挖出洞里取来的含碱卤水,用多种步骤提取出不算纯的纯碱,和石英石大理石按照比例放进陶瓷锅中后,他便在窑炉中生起火来。

虽然各项原料融点很高,但是作为混合物的玻璃,本身并没有固定熔点,且会在较低的温度融化。

实验几次后,终于灵觉中知道自己会此次成功。

这炉煅烧了许久,方长赤手拽开滚烫的观察口,发现陶瓷坩埚中的原料,已经混合在一起,只是较为粘稠。

他轻轻关上了观察口,继续对炉体保温,使里面温度上升。因为接下来的步骤,玻璃溶液流动越佳越好。

工棚里储藏了大量金属,其中就有铜矿的伴生矿,锡和银。

方长挑了许多锡块,拿到炉边,放进另一个较大、已经加热但空置的炉室里,静静地看它融化。

金属锡的熔点很低,甚至远低于木柴火焰的温度,因此它是人类应用较早的几种金属之一。

唯一的问题是,这散发着烟气的窑炉,有些破坏这崖上画风。方长准备回头弄个小院,将工棚和几座窑炉围起来。

工具已经做好,类似长长的青铜马勺。

再次拽开观察口,方长在窑炉内,快速舀出通红的玻璃汁,倒在已经融化成银白小池的锡汁中。

由于比重问题,玻璃漂浮在锡的表面上,形成均匀的一层。又由于玻璃开始融化的温度,远高于目前锡汁的温度,因此玻璃层开始渐渐冷却凝固,却又能持续加热锡汁,使其维持液体状态。

“当初发明这个方法的人,一定是天才。”方长心中暗道。

待玻璃层凉下来凝固住,他伸出手,轻轻捞出滚烫的玻璃板,在手中观察。或许是哪种原料不太纯净,制作好的玻璃板有些绿颜色,还有细小气泡稀疏地分布其中。

但方长已经很满意

“真不错!”

回头切割一下,便能装在大殿门窗上。

他继续打开观察口,舀出玻璃汁倒入锡上。由于修行有成,他的手很稳,对于重量的感受很细致,观察能力又入微,于是造出的玻璃薄厚十分一致。

而且放在锡汁上面,玻璃冷却的速度均匀,不容易破裂。

崖上窑炉的烟气依然在冒出,方长将一块块平板玻璃,轻轻在旁边戳好。

他拥有的木炭再次见底。

………………

时候,也是播种的好时节。

方长每次下山后,遇到售卖种子的人时,总要掏钱买上一些。所以他手里的作物种子,比他栽种过的,要多得多。

去年的收获他也留下了种子,包括种过一季的瓜果蔬菜,包括高粱和谷子。

高粱已经屯了不少,等今年丰收后,或者可以自己酿些酒。

除了粮食蔬菜瓜果之外,方长还买了许多花种。

之前他就将一半的田地,种上了花。

春日里,他扛着锄头铁锹,在清理田地,准备新一年的播种。花朵已经被移栽到了别处,今年还可以种上一些。

正在忙碌时,他看到后山方向有动静。

却是许久不见的刘阿牛。

他并不似寻常牛,正在双脚直立,挎着个草编袋子朝这边走——只是因为没穿衣服,有些不雅。

远远地他也见到了田中方长,于是面色一喜,加快脚步跑过来。

“师父,您回来了!”

阿牛已经是自己的记名弟子,不过方长看了看他头顶气色,微微掐指,发现这段师徒缘分,距离缘尽结束已经不远了。

方长拄锄站在田地里,笑着看刘阿牛奔过来。

“怎么从这边上来?”

“我体重太大,身形还夯笨,即使可以这样行走,也怕踩坏了崖边的栈道,所以从后面绕过来。”阿牛说道。

方长没有问他去了哪儿,不过心地实诚的阿牛说道

“我这段时间在云中山里转悠,大致于仙栖崖北面的广阔地方,去造访了下故旧,同时在山里散心觅食。”

“现在见树抽了绿枝,想着崖上田地需要人耕钟,便回来准备给田里翻地播种,没想到师父您也已经回来了,这可真是好事儿。”

方长点点头,笑道

“既然你回来了,那便先不急,回去歇息一天,明日再说。”

而后他扛起锄头,带着阿牛回到屋子处,放好工具和阿牛聊了半日,有时问问他这段时间的见闻,有时候解答些对方修行上的小问题。

“师父,俺去年就寻思,崖上空地如此广阔,土地又肥沃,何不多开上几亩田?也好多种些东西。”

“好啊。”方长自无不可。

第二天一早,师徒二人在崖上,用灰划了线,便开始犁开地面松土。

开田难度不大,但是后续耕种是精细活计,一块新开的荒地,要耕种上两三年才会成为熟田。伺候土地也有多种做法,山下人间由于人丁滋生,现在普遍使用的是精耕细作之法,就为了在有限的田地上,种出尽可能多的粮食。

“去年的熟田种谷子高粱,还可以种点麦子,今年新开的田种豆子,可以肥田。再给您留下两块,一块种蔬菜瓜果,一块种花。”

对于耕种,阿牛有很多想法,娓娓道来。于农事之道上,多年劳作被耳濡目染,且身体力行之下,他比方长更为专业。

204、【阿牛学会了用筷子】

化形本就是从精神到**,全方位的脱胎换骨,故而他十指灵动,运转间毫无生涩,就好似已经当了许久许久人一般。

方长闻言笑道

“人身之妙,亦在于其更近天道,故无论各种妖怪,后面都要有化形这一关。”

“而且,这幅身躯对修行之增益,可不止于此。你可以感受下自己的精神与思维,看看是否清明迅捷许多。”

阿牛闭目感受了下,也发现思维运转远超以往,飞快且毫无阻滞,遂大喜“多谢师父提点,我之前竟然未察觉到此处。”

方长让阿牛去他那个小棚子里整理下,人形之后,清理打扫变的方便,可以将身周弄得利落些。而他则走下地窖,取出剩下不多的地薯,又回屋割了腊肉拿了风干咸鱼,到厨房里忙碌。

进入春日后,物产丰饶的云中山里,能够食用的东西,一下子多了起来。

厨房里已经有了不少食材,正是他这些日子所收集食用的种类。火塘里依然有火种,移过来在鼎下升起火,方长开始忙碌,准备整治饭食。

屋前银杏树下,那刻有纵横棋盘的石桌上,很快摆满了菜肴。

“阿牛,过来用餐。”

方长招呼道。

听到师父的声音,阿牛赶紧应声跑过来,看到满桌饭菜,又因为之前习惯有些踟蹰“师父,不用这样,我……去找些嫩草吃便好……”

“哈哈哈哈,那怎么行。”闻言方长大笑

“既然化形,那就要用人类的方式生活了,来坐下,也尝尝人间的饭菜。今天祝贺你化形,也正好陪师父我喝两杯。”

说罢,他将阿牛拽过来按在石凳上,又把筷子塞在阿牛手里。

由于力气有数量级差别,阿牛竟然分毫无法抵挡,于是遵循了方长吩咐,有些不安的坐在桌边。

虽然以前见过人类吃饭,上山后也常见方长在这张桌子上用餐,但阿牛自己坐在桌边还是第一次。

在方长指导下,他练习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用筷子。

让这两根小木棍成功运作起来的经验,可不会在化形时候获得,而能将其运用自如,也确实需要一番功夫。还好他有修为在身,对肢体控制力极好,学习能力也极好,才掌握的如此之快。

桌上菜肴琳琅满目。

豆苗细嫩可人,炒过后茎白叶绿,清香滑嫩,无论南北都是这个时节甚受欢迎的蔬菜;春日竹笋乃是上品,切片后与腊肉同炒,做法简单滋味却不简单,笋片口味微脆,腊肉多盐、肥瘦分明,无须过多调味,便是佳肴。

春雨过后,仙栖崖上的山林里,处处都有蘑菇露头。修行有成且有大把闲暇时间,方长终于将常见种类,都品尝了个便,并记下哪些能吃、哪些有毒。

蘑菇不算生灵,他往往是两种同采,并销毁毒蘑菇,免得采摘年月久了,毒菇对于可食用蘑菇形成优势。而可食用蘑菇里面,吃不完的部分他用细绳栓了,挂在屋檐下风干,便如一串串珠帘,随风晃动。

新鲜蘑菇炒熟后,味道鲜美,又根据品种不同,口感各异,特色十足,方长甚为喜欢。

他还开了坛果酒,那是去年秋天,趁着硕果累累时所酿,倒是挺成功,酸甜可口。但由于果皮发酵后甲醇太高,可能不适合普通人喝,对于自己和阿牛这样的修行者来说,倒是无所谓。

桌上没有鲜肉,春天是交配的季节,方长顺天顺心减少了捕猎网鱼。

阿牛的口味依然偏素,对于腊肉片和蒸咸鱼只是略动,但他对盐大加赞赏,感叹之前只是为了生存所需而舔舐的东西,放在菜肴里竟然有如此惊艳的效果,从而对师父口中,山下人间丰富的食物,多了许多憧憬。

桌上作为主食的蒸地薯,阿牛未化形前也经常能吃到,并不意外。

对于酒他也不是第一次喝,在主家住着时候,似乎是由于那里习俗,每年开始春耕时,他都有一碗米酒,也算尝过这种滋味。

阿牛告诉方长,这种酸甜口感,让他想起了某些美味浆果。

饭毕,他抢在方长前头站起道“师父,我去刷碗罢。”

“好,你可以练练,艺多不压身。”方长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这个记名弟子,在山上留不了太久了,以后去人间生活,家务等杂事乃是必备技能,“过会儿我们去把你住的棚屋,略微升级一下,顺便看看我怎么修房子。”

…………

“嘿,老陆,你觉得是那里么?”

有两个人走进山,站在第一个山峰顶,朝四周眺望。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人,看着某个方向问自己的同伴。

“俺琢磨着,应该是那边。毕竟咱们从远处行来,方向偏了些许。”另外那个嘴鼻稍细、大耳招风,姓鹿的人看着周围,皱眉说道,“看起来,那晴空雷电,应当是在某个高山上空。老田,你眼力更好,还记不记得那座高峰有什么特点?”

獐头鼠目的人闻言,伸手挠了挠后脑勺,用了巨大力气回忆。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似乎那里云气比别处重些,而且远远望去,似乎有个平台般的地形。但无论怎么说,那雷电出现的诡异蹊跷,还在云雾上方,又有特色的很,必然是妖怪在化形,这点不会错,我们可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我自然晓得。”老陆看了看周围,忽然伸手指着一处地方,“当是那边了,老田,你仔细看,当风将山上树木吹动时,后面那座高山半腰,是不是有个崖顶平台?”

“是了!”叫老田的人顺着方向看过去,待时强时弱的山风,将过冬后重新泛绿的树冠吹动时,也看到了那副景象,“和我在远处看过的对照,差不多就是那里”,随后他又发现了盲点,赞叹道“好浓重的灵气!”

“那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过去。”老陆催促道,“化形后说不定要温养一小段时间,那位大妖几天内应当不会走太远,我们莫要错过。这种实力的只要招揽到,必然是大功,不说奖赏丰厚,也对我等大业十分有利。”

二人都脚力出众,他们拎着轻巧礼物翻山越岭,不多时,就到了那座高高悬崖下。

“这雾气可疑的紧诶。”

“没事儿,看起来伤不到我们,莫要误了时间。”

203、【蹄瓣与十指】

方长自然是全盘接受。

在很多事情上,听专家的建议没有错,何况,只是在崖顶上开几亩田这样的小事。

即使崖上土壤被灵气滋润日久,质地上却与寻常土地一般无二。阿牛重新将四蹄着地,套了粗木架配青铜犁头,却不似山下人间普通耕牛那样肌肉块暴起,而是如闲庭信步般在田地上来回走。

身后尚未耕种过的土地,在犁刃前被破开,顺着倾斜弯曲的犁身,被翻到一边落下,将从未见过天日的部分暴露在空气中。

阿牛力气大,扶犁的方长力气更大。

虽然土壤里面草根盘结,还有树根横生,但靠着明亮飞快的青铜犁,开垦速度还是很好。

只是土里有石头,怕伤着犁,所以他们不敢跑全速,每当有金属与石头相碰的声音,便就迅速停下来,由方长将石块捡拾出来,扔在一旁。

这牛妖颇有宿慧,拉犁没有占据他全部精力,所以他闲余力气便开始思考。

师徒都不是凡人,却用凡人的方式,不用法术纯靠体力来开田。

此中定然有深意?

阿牛脚下步子稳健,身后木犁依然快速的将地面翻起。但他开始将开灵后的所有经历、认知,在心中翻滚咀嚼,顺便对照着当前情况,静静思考。

“老师曾说过,我化形的机缘在田中。如今可不是在田中么?而且一妖一仙,不施法力,而是像凡人一样,拉着扶着木架青铜犁,在仙山上开垦,真是奇景。可是这样身体力行,却是为什么?这和在主家待着,下田耕地当是两种情况。”

阿牛福至心灵。

他放慢脚步,朝身后方长问了个问题:“师父您住在崖上,为什么所有用具都要自己做?连粮食都要自己种。”

方长笑笑道:“只是一种前行路罢了,这也算不上多么高明的手段,对于咱们修行者来说,道就在前方,各有脚下路途,无非是殊途同归。”

阿牛心中疑惑,沉默了一阵,又开了半亩田。

他忽然停下,回头问身后:

“师父,什么是道?”

见自己这个记名弟子,问出了个很有哲理的问题,方长开怀一笑:“无处不在。”

阿牛又想了想,接着追问:

“师父,日月星辰、雨雪云雾、春夏秋冬、山川江河是不是道?”

“是。”

“山石化为泥土,草木繁华凋零,白昼黑夜交替,是不是道?”

“是道。”

“山下人类、山中生灵,他们的吃喝拉撒和生老病死,是不是道?”

“也是道。”

“那么师父,到底什么才是道?”阿牛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思索,似乎忽略了身后所套木犁,目视前方,刨根问题的追问。

见到阿牛思考的如此认真和深入,方长赞许的哈哈一笑:“道法自然。”

阿牛点了点巨大的头颅,而后低头继续拉犁。

地上用灰划出的预计田块,被直溜溜的犁痕覆满,曾经的地面被翻开,将上面草芽压在下面。阿牛依然沉默不语,他和方长一起,犁田结束后,又给自己套上了耙,开始将田土趟平。

这种工具,乃是用木头组合成平坦的框架,而后在每个交叉点,伸出个青铜的粗长钉齿,可以破碎土块,将田地变得平坦细致。

来回走了两趟,阿牛忽然站在田里,低头不动。

方长见状,轻轻一笑,从耙上跳下,走到田边看着。可惜现在是春天,不然若是夏秋时节,能在旁边摘个瓜吃着看,那才是极好的。

昨天刚见到阿牛,他就发现两人师徒缘分将淡,不过他没有去深究后面因果。

今日阿牛刚开口问,方长便心下了然。

缘分将尽,是因为对方将要化形,这点他却是没想到,毕竟妖怪化形乃是巨大关卡,几十年无动静也是正常事。而妖怪与人类有些不同,化形后所走的道路,要自己去寻找。故后面阿牛化形后,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长久分别。

至于成功率倒不是问题,阿牛素来文静,不喜争斗,也于天地人间无咎,反而有些许助益,只要不是心魔横生,不会有太大波澜。

今天天气依然晴空万里,和早上一样,也和方长这几天灵觉里的预感一致。

高耸的仙栖崖上,无端响起几声晴空霹雳,明亮纹路在上方高空中闪过,声光远播。不过雷电未击打在地上,反而像是祝贺下方妖怪化形的礼花和彩带。

方长是第一次看妖怪化形,还是在如此近的位置上。

只见阿牛四蹄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忽然就变成了人形,身上用来套耙子的绳索之类落在地上,而原处出现了位麻衣的粗壮汉子,正处于五体投地的姿势。

过了几息,对方才从地上爬起,检查自己的新状态。而后他看到了脚下散落的绳索,下意识的蹲下拾起准备整理。

也几乎是在同时,他才想起了什么,视线赶紧四周一扫,看到田边不远处,正看着这边笑的方长,于是这粗壮汉子大礼拜下,高呼道:

“多谢师父指点!”

“起来吧。”方长笑道。

“噢噢,田还没耙完呢。”阿牛起身说道,而后重新将绳索背在肩头,方长也走过来,站在耙子上面。

耙子飞快行在地里,在后面留下波浪状的痕迹,同时将田弄得平整柔软。

阿牛满脸高兴,轻快地走着,似乎这幅身躯比牛形更好用、更适合农活。

他一步一步走的很稳,十分有力。

未化形时候,他就有直立行走的经历,更何况化形本就是脱胎换骨,从肉身到精神的全方位重塑,倒也没听说谁化形后走路不稳当。

只用大半天,师徒二人将新开垦的地以及去年熟地,一起耕种完毕。

将工具放回工棚,刘阿牛却意犹未尽的活动了下臂膀,似乎这点田地面积太小,尚不够热身,不足以爽利。

方长走出来,给两人拍了个除垢术,然后说道:“恭喜化形,阿牛。感觉如何?”

阿牛赞叹道:

“还是人身便利!俺设想了不少年,没料到如今真的得了人身,却比想象中更为方便。尤其是这十根手指,干起活儿来灵巧准确,原来那两瓣蹄子,与之真是云泥之别!”

204、【阿牛学会了用筷子】

化形本就是从精神到**,全方位的脱胎换骨,故而他十指灵动,运转间毫无生涩,就好似已经当了许久许久人一般。

方长闻言笑道:

“人身之妙,亦在于其更近天道,故无论各种妖怪,后面都要有化形这一关。”

“而且,这幅身躯对修行之增益,可不止于此。你可以感受下自己的精神与思维,看看是否清明迅捷许多。”

阿牛闭目感受了下,也发现思维运转远超以往,飞快且毫无阻滞,遂大喜:“多谢师父提点,我之前竟然未察觉到此处。”

方长让阿牛去他那个小棚子里整理下,人形之后,清理打扫变的方便,可以将身周弄得利落些。而他则走下地窖,取出剩下不多的地薯,又回屋割了腊肉拿了风干咸鱼,到厨房里忙碌。

进入春日后,物产丰饶的云中山里,能够食用的东西,一下子多了起来。

厨房里已经有了不少食材,正是他这些日子所收集食用的种类。火塘里依然有火种,移过来在鼎下升起火,方长开始忙碌,准备整治饭食。

屋前银杏树下,那刻有纵横棋盘的石桌上,很快摆满了菜肴。

“阿牛,过来用餐。”

方长招呼道。

听到师父的声音,阿牛赶紧应声跑过来,看到满桌饭菜,又因为之前习惯有些踟蹰:“师父,不用这样,我……去找些嫩草吃便好……”

“哈哈哈哈,那怎么行。”闻言方长大笑:

“既然化形,那就要用人类的方式生活了,来坐下,也尝尝人间的饭菜。今天祝贺你化形,也正好陪师父我喝两杯。”

说罢,他将阿牛拽过来按在石凳上,又把筷子塞在阿牛手里。

由于力气有数量级差别,阿牛竟然分毫无法抵挡,于是遵循了方长吩咐,有些不安的坐在桌边。

虽然以前见过人类吃饭,上山后也常见方长在这张桌子上用餐,但阿牛自己坐在桌边还是第一次。

在方长指导下,他练习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用筷子。

让这两根小木棍成功运作起来的经验,可不会在化形时候获得,而能将其运用自如,也确实需要一番功夫。还好他有修为在身,对肢体控制力极好,学习能力也极好,才掌握的如此之快。

桌上菜肴琳琅满目。

豆苗细嫩可人,炒过后茎白叶绿,清香滑嫩,无论南北都是这个时节甚受欢迎的蔬菜;春日竹笋乃是上品,切片后与腊肉同炒,做法简单滋味却不简单,笋片口味微脆,腊肉多盐、肥瘦分明,无须过多调味,便是佳肴。

春雨过后,仙栖崖上的山林里,处处都有蘑菇露头。修行有成且有大把闲暇时间,方长终于将常见种类,都品尝了个便,并记下哪些能吃、哪些有毒。

蘑菇不算生灵,他往往是两种同采,并销毁毒蘑菇,免得采摘年月久了,毒菇对于可食用蘑菇形成优势。而可食用蘑菇里面,吃不完的部分他用细绳栓了,挂在屋檐下风干,便如一串串珠帘,随风晃动。

新鲜蘑菇炒熟后,味道鲜美,又根据品种不同,口感各异,特色十足,方长甚为喜欢。

他还开了坛果酒,那是去年秋天,趁着硕果累累时所酿,倒是挺成功,酸甜可口。但由于果皮发酵后甲醇太高,可能不适合普通人喝,对于自己和阿牛这样的修行者来说,倒是无所谓。

桌上没有鲜肉,春天是交配的季节,方长顺天顺心减少了捕猎网鱼。

阿牛的口味依然偏素,对于腊肉片和蒸咸鱼只是略动,但他对盐大加赞赏,感叹之前只是为了生存所需而舔舐的东西,放在菜肴里竟然有如此惊艳的效果,从而对师父口中,山下人间丰富的食物,多了许多憧憬。

桌上作为主食的蒸地薯,阿牛未化形前也经常能吃到,并不意外。

对于酒他也不是第一次喝,在主家住着时候,似乎是由于那里习俗,每年开始春耕时,他都有一碗米酒,也算尝过这种滋味。

阿牛告诉方长,这种酸甜口感,让他想起了某些美味浆果。

饭毕,他抢在方长前头站起道:“师父,我去刷碗罢。”

“好,你可以练练,艺多不压身。”方长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这个记名弟子,在山上留不了太久了,以后去人间生活,家务等杂事乃是必备技能,“过会儿我们去把你住的棚屋,略微升级一下,顺便看看我怎么修房子。”

…………

“嘿,老陆,你觉得是那里么?”

有两个人走进山,站在第一个山峰顶,朝四周眺望。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人,看着某个方向问自己的同伴。

“俺琢磨着,应该是那边。毕竟咱们从远处行来,方向偏了些许。”另外那个嘴鼻稍细、大耳招风,姓鹿的人看着周围,皱眉说道,“看起来,那晴空雷电,应当是在某个高山上空。老田,你眼力更好,还记不记得那座高峰有什么特点?”

獐头鼠目的人闻言,伸手挠了挠后脑勺,用了巨大力气回忆。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似乎那里云气比别处重些,而且远远望去,似乎有个平台般的地形。但无论怎么说,那雷电出现的诡异蹊跷,还在云雾上方,又有特色的很,必然是妖怪在化形,这点不会错,我们可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我自然晓得。”老陆看了看周围,忽然伸手指着一处地方,“当是那边了,老田,你仔细看,当风将山上树木吹动时,后面那座高山半腰,是不是有个崖顶平台?”

“是了!”叫老田的人顺着方向看过去,待时强时弱的山风,将过冬后重新泛绿的树冠吹动时,也看到了那副景象,“和我在远处看过的对照,差不多就是那里”,随后他又发现了盲点,赞叹道:“好浓重的灵气!”

“那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过去。”老陆催促道,“化形后说不定要温养一小段时间,那位大妖几天内应当不会走太远,我们莫要错过。这种实力的只要招揽到,必然是大功,不说奖赏丰厚,也对我等大业十分有利。”

二人都脚力出众,他们拎着轻巧礼物翻山越岭,不多时,就到了那座高高悬崖下。

“这雾气可疑的紧诶。”

“没事儿,看起来伤不到我们,莫要误了时间。”

205、【喝水导致的冲突】

说罢,他率先前进,走入浓雾笼罩的树林。

另一个也随之跟上。

行走数十步,豁然开朗,眼前景象骤然变化,林边是崖底,又有瀑布飞溅,水潭幽深,周围水草灌木刚刚返青,虽然只是常见物事,却没来由给人清新秀美之感。

周围的雾气,正是方长修建来,用来遮挡门扉的阵法。

雾气挡不住有修为的人和妖怪,只挡凡人,所以他们没有受到丝毫阻碍,径直走到了仙栖崖下方。

不过这个阵法高明的紧,他们完全没察觉到,刚刚竟然穿过了个法阵,不然必定后怕至脚软腿酥。

“好地方!”

獐头鼠目的老田感叹道,而后对旁边说:

“灵气浓重之地,多为此类,虽然所有景色都寻常,但就算是凡人,也能看出不寻常来。若是以后堂口修在这个地方,我肯定向上面打申请,哪怕来做个副手也是好的,住在这种地方,定然不亏。”

旁边老陆点点头:“有时候挺艳羡那种生在灵气充足之地的妖,天生开灵的几率就比旁人大,修行也顺利许多,而且好地方往往资源丰富,同类也多便于交流,唉……”

紧接着,老田拽拽他衣袖,说道:

“别着急感叹,咱们会不会来错地方了,你看前面。”

“噢?”

老陆顺着伙伴的眼神方向看去,忽然发现一条曲折栈道,从崖底直通而上。刚刚来到此地时,不知道为何,竟然没有发觉这条,本应最为显眼的栈道。

“竟然有路,这谁修的?”

“咱们都是刚来,上哪儿去知道。”老田说道,而后有些踟蹰,“我们要不要撤回去?”

老陆一向很勇很莽:“怕什么,说不定是前人遗迹,上面已经被那个大妖占了,正好以后修建堂口用。”

听到这话,老田脸色更加担忧,他在地面上来回走了两趟:

“不可能是前人遗迹,你看那打进石头的木桩断茬,明显是新近修建的,最多不超过三年。”

只要预设了立场,各种想法都会用于解释预设立场的合理性,老陆辩解道:“也可能上面有个村子,或者咱们这次看到雷劫的主人,是个有大本事的也说不定。诶老田你看,地面上周围的草地灌木,连条小路都没有,可见这里不常有人走动,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上面会不会是大能道场?”老陆又找了个新的可能性。

“怎么可能,我们运气不会那么差。”老田说道,不过他也冷静了一点,“那我们悄悄上去。”

“可是,这里应该是正门啊,怎么悄悄进去。”

两人一个欲要前行一个欲要撤退,无法说服对方,正自争执不休。

忽然有扑棱棱的翅膀声响起。

他们同时停住话头,往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一只大雕,不知何时滑翔过来,扑棱棱降落在水潭边,似乎准备喝些水。

雕也看到了两位不速之客,边轻啄水面,边警惕地看着他们。

不知道为何,这只雕不在崖上水源处饮水,反而要来到这腾挪飞翔不方便的崖底,两人商议了下,又靠老田能够看出灵气的眼睛,发现此雕已经开灵非普通野兽,遂走过来准备问路。

结果老陆张口说道:

“兀那鸟儿!过来。”

崖边的傻雕正经过此处,觉得口渴便来这惯常饮水之地,今天它并不饿,没准备捉鱼鳖吃,结果落下来后,却发现两个人在附近站着争吵。

此雕最莽,它听到对方毫不客气的呼喊,当即大怒。

于是凶狠凄厉地鸣叫一声,震彻山谷,随后展翅高飞,俯冲而下,伸爪出喙!

“诶你这鸟儿怎么打人!!!”

虽然崖边这只雕未曾化形,甚是是否炼化横骨也不得而知,修为段位上与两位不速之客相差甚远。但它妖力澎湃,又是惯常不要命的打法,攻势威力绝伦。挨揍的不知道其准头有问题,只知道硬抗,当即就吃了不小的亏。

“逃!!”

还好老田和老陆搭伴许久,心意近乎相通,互相援救遮掩之下,堪堪挡住。但还是被追打出了一个山头,后面那只猛禽才罢手。

“嘶,好疼。”

两人衣衫褴褛,还有不少抓出的血痕和伤口,狼狈非常。

“这鸟儿什么来头,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老田摸着脸上身上的伤口,心里十分不忿,感觉这次出来亏大了。

“谁让你那么不礼貌”老陆则继续完善刚刚的想法:“上面定是修行人道场,这只鸟儿是护山灵兽,想来里面化形的那只也不是自由身。这灵兽太过凶猛,估计里面主人也不是好相与的,说不定还是修行人,我们来错地方了,还是快跑吧。”

“也没准儿,万一只是那位化形大妖的山场,这是他的手下呢?”

“老田你醒醒,别冒风险了,这趟就是你提议才直接过来的。万一我猜测对了,我们和那些修行人可不是一路人,只要知道我们来意,可不仅仅是这护山灵兽的攻击,命可只有一条……”

两人又在这山坡上,互相争执了许久。

这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日常。

最后老陆受伤较轻,精力旺盛,遂吵赢了。

他们议定,先回去养上,同时在组织里的资料里查一查,看看这云中山是否有什么古怪再说。

…………

半日后,方长与刘阿牛一起回来。

阿牛拎着个布袋子,里面都是炒好的栗子,开着口儿色泽金黄,师徒二人正便走便剥栗子吃。

章山神炒栗子的手艺愈发纯熟,加上栗子质量好,山神香火旺盛也舍得放糖,吃起来十分美味。

这其实是山神章淳送给阿牛的见面礼。

之前阿牛化形时,仙栖崖上空滚过一阵霹雳,山神定然也会得知。

于情于理,方长认为自己都应该向自己这位老朋友,知会上一声,于是他在今天,带着阿牛过去,去山神庙上门拜访了下。

见崖边那头牛也已经化形,山神挺高兴,招待的十分热情,给阿牛也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这里发生过争斗。”

方长站住脚,对旁边阿牛说道。

地面有着脚印爪痕等,稍显凌乱,还有几根雕翎羽散落在地上,方长灵念一转,便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206、【崖边问道】

看到地面雕翎羽,灵觉一转,方长便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对旁边笑道“阿牛,看来刚刚是冲着你来的,估计因为你化形时候的动静太大。现在这波被崖边那只雕挡了,后面不会再有事。”

阿牛唯唯,满心都是疑惑。

但师父并没有给他更多解释,他也就没有多问。

两人一起拾级而上,方长笑道“化形后很大的好处,就是你可以走栈道上崖了,不用再绕远路。而且以后,说不定我会把仙栖崖周围围起来,除了侧面藤条崖留一条小路,后山留一条通路,只剩下这个正门出入。”

阿牛点头,两人一起从石环进入。

石环门边就是阿牛的住所,前两天师徒二人一起,为原本是个棚子的住处,起了墙壁,造了床榻,阿牛也渐渐开始适应人类的作息。阿牛提着糖炒栗子口袋回屋放下,而后和方长一起,去厨房里忙碌。

这两天刘阿牛在学习简单的烹饪,却是方长说,如若他下山自己住,还是需要些做饭手艺,毕竟买着吃十分不现实,而去野外吃草对于邻居们则太过惊悚。

………

朝阳卧于云海之上,青松斜伸向崖外,上面两只雕正沐浴着金色阳光,梳理羽毛。

松下不远处,崖边有凌乱茶树生长,又有石环栈道,飞瀑流珠,云海缝隙中能看到远方大地,农田泛着土地被翻开的颜色,村镇则经过了春雨洗刷,尘埃俱净,生气勃发。

茶树上方有块大石,上面一位白衣人正盘腿而坐,五心向天。

正是方长。

不过他并未行早课,吞吐灵气摄取太阳真火,是他刚入修行路没多久时候的方法,如今已经不用。自从某次突破之后,他已经内生灵机循环,自给自足之外,还反哺外界天地。

这幅灵气制造机的样子,一点儿也不能量守恒,故而不用再劳累修行积累,只需要寻找机缘突破即可。

但方长还是习惯早上来此坐坐,或许是因为,这幅晨间美景看多久也不会腻。

阳光近乎横向照过来,不仅照亮了崖上,更是将后山照的辉煌,下面巨大山崖顶上茂密广阔的丛林冒出丝丝雾气。空地后方灵剑泉水潺潺,随着浣花溪蜿蜒而下,在刻有溪水名字的大石处分叉,一支流入深谷,一支流经崖上池塘。

池塘里绿色荷花刚刚伸出水面,距离夏天还早,没有任何花苞,塘边几座茅草屋,几座窑炉。一株年轻的银杏树矗立在中间,下面有着石桌石凳,不远处则是一座有石阶的砖瓦大殿,五间联排,只是门窗尚未安装好。

除此之外,崖上还有几块农田,已经被翻耕播种好,尚未出芽。而在几块耕地上出了大力气的刘阿牛,在方长的早课大石旁侍立,准备请教修行问题。几朵白色小花将早课石围绕着,大石旁葫芦藤早已经干枯,但方长一直没将其清除。

从周围收回视线,方长问旁边侍立的记名弟子刘阿牛

“怎么了,阿牛?”

“师父,我想请教下化形后的修行道路。”阿牛低头行弟子礼,对盘坐在大石上的方长恭声说道。

“嗯,你坐过来。”

方长侧身动了一点,示意旁边空位。

阿牛赶紧上来,仿照方长的样子,也五心向天盘腿坐下。这个姿势是他化形前决然做不到的,除了灵长类外,大多数走兽飞禽都做不到。而后他才看着方长,等待他的进一步教导。

看了看远处已经完全跳出,挂在云海上空光芒万丈的朝阳,方长并未转头看向阿牛,直接说道

“你能意识到这点非常好,妖怪们化形是必备路途,除了寿命等客观条件之外,便是修行路的选择问题。”

“但凡妖类,修行上仙多因种族而定,但都远远比不上人类。故而到了某个程度,便要寻找机缘化形,这也是天地为生灵们敞开的路。从化形之后起,不仅各方面都向人类靠近,连修行路也要朝类似方向靠。”

“而化形的妖怪比之普通人,也有优势,便是他们可以有意识的主动修行。不像凡人之中那样‘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观天下人间,上士终究罕有。”

“至于阿牛你后面的路,和普通修行人一样,最重要的,便是要寻找自己所持所行之道。”

阿牛疑惑的抬头问“道?”

方长点点头,语气轻稳地说道“没错,就是道。只有找到自己的道,才能继续前行,否则便像没化形前一样,再无寸进,最后寿尽而终。”

闻听到这里,阿牛悚然,赶紧问

“那么师父,我怎么样才能找到自己的道呢?”

“这要靠机缘和悟性,不过就像你化形前夕,在田地里和我问答的那样,道其实无处不在,不管是天地间万物万事,无论善恶美丑,都循道而行。而所谓‘适合自己的道’,只不过是自己能够行走,也最符合心意的一条。”方长笑着回答。

阿牛沉默不语,默默思索。

方长在一旁安慰他

“不用担心,以你之聪慧,只要勤行勤思,找到自己的道应当只是早晚问题。莫要过于担忧,忧愁与焦急等情绪,反而会蒙蔽眼与心,是修行的阻碍。”

“我晓得了,多谢师父。”阿牛拜道。

方长朝着自己的住所一伸手,而后两本书脱离书架,穿出窗户,凌空飞过来“这两本秘籍,一为《修行道》,一为《修行法》,乃是我所修持之法、修持之道,虽然不适合你,但看一看也能触类旁通。”

阿牛看着他递过来的两本书,羞愧低头道

“师父,我不识字。”

“唔,那就强行记下,以你化形后的修为,这不成问题。下山后先学习识字,回忆理解。后面的人生路和修行路都很长,不用太过着急。”方长笑道。

太阳渐渐升高,颜色更加白亮。

光芒热力之下,雾气散去不少,周围诸多事物变得更为清晰。

阿牛继续请教道“师父,我化形时候,天空中那雷霆闪电是怎么回事儿?”

207、【宁河府城联络点】

那是雷劫。”方长答道。

“雷劫?是了,当初我和阿黄炼化横骨时,也是雷雨交加的天气,竟然未太深思那雷霆闪电。师父,为什么会有雷劫?太吓人了。”阿牛回忆了下,问道。

方长给自己这位求知欲很好的记名弟子,解释道

“这是一种自然现象,乃是天地于较为剧烈波动有感而生,唔,你肯定没见过火山和地震。有较为猛烈的现象产生时候,天地便会因之有所感,雷霆闪电,便是其中最为明显的一种,其余狂风烈火也可能得见。”

“而妖怪化形,本就是一种对周围环境与自身改变很剧烈的行为,这种从里到外的脱胎换骨,乃是从根本上的变动,影响之处远远不局限于身躯,故而也会有次现象。另外,根据之前所行所为纠缠的因果,这番变动的影响大小也不同。”

“若是因果缠身又侥幸能走到化形这一步的,甚至会被雷暴之类天劫吞噬,往往渣都不剩。故此,修行要谨守本心,莫要为多余**所惑。”

这番话,让阿牛后怕不已。

悚然之中,对于天地也更加多了几分敬畏。

又解答了他几项疑惑,却见阿牛有些踟蹰,接着说道“师父,我准备下山,寻找自己的道。”

方长早知道将有这回事儿,笑道

“不急,我们师徒缘分还有几个月,过些日子,和我一起下山吧。”

阿牛点点头,而后又疑惑地看着他。

知道自己这记名弟子想问什么,他解释道“此次分别之后,我们师徒几乎不再有机会再相见,故此缘分已近终末。”见到阿牛神情,方长大笑着安慰道“莫要沮丧,缘起缘灭本就是天下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作为修行人,于此当笑对。”

“弟子明白了。”

阿牛恭谨下拜说道,但神情中依然有许多不舍。

方长继续说道“这段时间,你随我一起劳作,多学些手艺再下山,有许多方便之处。至于闲暇时候,你把这两本秘籍上内容记牢。”

“是。”

“今天,嗯,先去随我做饭,而后今天教你做木工。”方长从大石上起身,刘阿牛赶紧起身跟上。

悬崖上,师徒前后行走着。

前者神貌英俊、白衣负剑,分外出尘;后者膀粗腰阔,步履稳健,对前面师父甚为恭敬。

阳光从后面洒过来,照射着师徒二人后背。

山间春色正好。

…………

却说从仙栖崖被打跑之后,老田与老陆两个,没在周围停留,径直回到了自己住处。

他们在宁河府府城,有家小小院落。

这座小院,已经是他们的私产,整治收拾的干净利落。

当初购买这处院落时,他们各自拿出了积蓄,又挪用了上面派发给他们,让他们建立据点的钱款,买下这座院落,各自拥有一半产权。

对此他们很满意,毕竟宁河府府城也算大城,在里面置办座产业,甚至院中还有水井,已经是挺让人高兴的事情。比起山野中的陋居,这里宜居的很,周围还有繁华市集,不管是购买食用物资还是打探消息,都非常方便。

“嘿,我回来了。”

老陆全名叫陆正福,是个人类,但并不是这宁河府居民。

他曾经在山野中修行日久,但不得其门,进境十分缓慢,还出了不少问题,直到遇上了名叫田见木的老田,以及他们所在的这个组织,被招揽进去后,才得到了对他来说不错的法门,从此忠心耿耿效力。

作为他的发现人和引荐人,田见木和陆正福被分配在同一组,大多数时候在执行相同任务。长久下来,两人倒也友情深厚,多有默契。

在宁河府这个联络点,他们经营了有不少时间,不过他们两个没有手下,事事向来亲为。

“东西买齐了?”

“买齐了,两刀竹纸,半斤盐,又打了壶灯油。这些东西一个月内用不着补充了,还有我看到集市上有卖桑叶的,给你带了一篮当零嘴儿。”

“嘿,还是你懂我。”

听到这里,田见木十分高兴,走出门外接过东西,而后说道“先进屋,别处和上面传来的情报都到了,我们一起检视,这是规矩。”

他们将盐放到厨房灶旁,拎着灯油竹纸,还有桑叶篮子就进了屋。

这座房子修建的很不错,结实宽敞,还有后院,当初花了他们两个不少钱。后院里和别处不同的是,这里有很多笼子,每天随时能听到咕咕咕的声音。

“别吵了。”

田见木冲着鸽子们喊了一声,鸽子们声音瞬间小了下来。

“这几只,都是今天飞过来的,脚上竹筒还没拆。按照规矩,咱们俩要一起拆下,再到屋里一起打开看。”他指着几个笼子,例行公事般对陆正福说道,后者也敷衍地点点头,而后上前,和同伴一起将这几只鸽子带的信解下。

两人给鸽子们加了些食水,又简单清扫了下鸽笼。

“这套信鸽驿传很厉害,又快又准确,就是需要养鸽子,照顾起来还挺麻烦的。”陆正福感叹,“听说提议创建这套驿传的人,正在不远处的阳州广平府,给人当小妾,她便是个鸽子精出身,建造这套驿传时候出了大力。”

田见木点点头

“养这些鸽子的成本,都比拨给咱们的经费高了,还好上面拨来的钱一向充足,吃用不愁。不过,咱们俩相对于周围州府的联络点,有一个方面差很多,就是还没找到生钱的路子,只能靠上面养着。”

陆正福嗯了声“还好咱们工作成绩比旁人都出色,上面多有嘉奖。”

对此也挺自豪,田见木说道“其实上面很宽容的,有的地方没啥成绩也不能赚钱,依然拨款养着,还有地方盲动遭遇了惨败,还记得利州的事儿不?”

“当然。”陆正福咂咂嘴,“太惨了,整州的好手全灭,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连头领都收了重伤,终身残疾。还不止利州,天下四十二州有很多地方都遭到了反扑,损失并不小。”

208、【资料里的云中山方长】

田见木点点头

“是啊,我们对手很强,人很多。只是他们目前不成型,大都是修行人或者江湖人在单打独斗,若是他们真正联起手来,我们还真的不好办。”

“还有各地神灵,肯定是对我们这些行为有所了解的,但他们囿于自己职司,不怎么能出手干涉,多寻找帮手代替他们行动,也是不小的阻碍。”

老陆打开屋门,走到桌边坐下,赞同地说道“若是大业成了,定要将各地的城隍土地挨个更换上一遍。快将其它地方传来的信件取来,我们一起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咱们遇到的那个地方又是怎么回事儿。”

田见木擦过手,捧着那些竹筒过来,挨个打开。

自从在云中山里被疑似护山灵兽的怪鸟,狠狠地揍了一顿,拼尽全力才逃回来之后,他们两个就向四外联络点,包括自己的上级,发送了问询,想看看这云中山里到底怎么回事儿,为何如此凶险。

他们按照规矩,将问询话语,附着在普通来往公文后面,而后便是等待。

为了节省运送成本,按照规定,没有相关信息的单位,会在下一次传讯时候,将“查无此事”的回复同样附带在普通公文后面,由信鸽寄送过来;而能够回应请求的地方,则需要将消息书写在纸上,新启用一只信鸽专门传递过来。

故此,今天这比平常早到的信鸽们,应大都是带着情报来的。

陆正福手脚麻利地拆开个竹筒,经常做这种事,他已经十分娴熟

“这份是……正常公文,唔,上面要求各地估算本州府秋收时候粮食产量,灵清府请求我们调查白沟河水量?老田你在事务册子上记下。噢,最后面写了‘于云中山隐者,查无此事’,看来他们并没有相关记载。”

田见木立刻从一旁架子上抓过书册,化开笔刷刷书写。

陆正福等了下,待同伴写完,他才将其中文字归档,而后拆开另外一个竹筒。看了看其中内容,他表情微微有些发愣,没有念诵。

老田有些疑惑“这份是谁的?里面怎么说?”

“这是洞主送来的情报,你看看吧。”说罢,他将这两张微微卷曲的纸,递给自己同伴,“看来咱们真的是运气好,尽然还能逃出来。”

略有疑惑地接过,田见木读着其中内容

“某年某月,洞中特使朱春花、合秋月,执行去云中山收编山里众妖,开设分堂口任务时,路遇新目标,临时决断转换任务,事后向上报告,洞主允许之,故此暂时放过云中山任务。”

“某年某月,洞中特使罗夏风,被委派继续执行云中山任务,然未及进山,便被修行者二人所阻,其一使用巨尺状法器,特使罗不敌,蹄碎而逃。其归于洞中汇报后,洞主念及风险,特令周围不再执行云中山任务。”

“某年某月,收到怀凤府联络点汇报,传闻云中山里有仙,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曾与穿山甲妖在山中激战,声势广传。根据传闻内容,穿山甲不敌败走,山中仙得以接续山下村落水脉……”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个罗夏风,他们都认识。论战斗力,在洞里诸多妖怪里面,这只骡子精可以称得上是名列前茅。至少田见木和陆正德,自认弗如远甚。如此看来,连罗夏风都吃了大亏,全身上下最坚硬的部位都被打碎……

自己两人确实是足够幸运,除了遇到个凶猛的鸟之外,竟然逃了出来。而且只是受了些伤,损毁了两件衣服,依然全须全尾,身躯上下没缺少零件。

至少比那个骡子幸运多了。

陆正德盯着同伴看了一会儿,沉默了一阵,他继续说道“后面还有呢。”

田见木立刻换了页

“唔,这是份报告说,某年某月某日,忽然远远见到远处云中山里高崖,被浓厚云雾遮挡,对于凡人们来说此事很寻常,但是却引起了某位观察员的注意,故此上报。——这应该就是我们去的那儿吧?”

点点头,陆正德又拆了几个竹筒,将里面的情报叠在一起,而后两人继续翻看。

“后面这些各府传来的消息,则大都是捕风捉影的了。”陆正德说道。

“嗯。”

“就比如这份资料,据传闻,兴庆府两位简姓老塾师,唯一孙子曾经遇到怪病,结果被路过仙人治好,有闲人见过那个仙人,可能来自于宁河府,哈哈哈也太假了吧。”

“还有这个。”田见木也抽出来一份,“当地联络点有人和卫州那边的有交情,他们说旁边利州的团灭惨案,可能是云中山里高人所为,但没有任何证据。嗯,这就有些牵强附会了。”

“你这不算最扯的,这张里面,说江南有几个据点里,百十个妖怪被除掉,只知道凶手来自北方,不排除云中山。但日子和咱们那位罗夏风特使,在云中山出事的日期一致,定然与山里人无关。”

田见木手执一张纸,用指节敲了敲“倒是这个有些意思,老陆你看看。”

“哦?”陆正德接过查看

“蚁山妖王手下,曾经有个堂口叫凤鸣洞,里面的头领是只……穿山甲?这似乎和传闻能够对上,它某日出去执行任务,被天外飞剑枭首。群妖溃散,废了好大力气才收拢起来,任命了新头领。”

“伤害穿山甲头领田山的,怀疑是一柄从正东面而来的飞剑,蚁山东面地域广阔,不过正东方向上,主要山脉是纵断山和云中山。这个推测倒不无道理,但没有任何可以确认的证据。”

二人又聊了一阵,陆正德复又拿起最初那份情报,说道

“这些里面有真有假,不过上面洞里发来的最为可信。上面对云中山的评价是‘山中疑有修行者一至二人,可称之为云中君。或有道场在其中,若有道场,应在偏南部分。其地危险,若要分派任务当有完全筹划,切记。’”

田见木皱着眉头

“如此说来,我们见到的栈道,真是修行人道场,那只鸟儿,也真的是护山灵兽?”

209、【老伙计归来】

陆正德苦笑一声,说道:“看来是了,所以我才说,我们能逃脱出来,真是大运气。若是被那修行人知道了,以其可以轻松击败罗夏风的实力……”

两人又沉默许久。

而后相顾叮嘱:“实在是危险,惹不起惹不起,以后无事莫要离云中山太近,就在这宁河府城活动就好。”

…………

“这烧玻璃的法子,如今传给你了,阿牛你下山后,可以自己用此做个营生,也可以将其售予赠予正派人,将此法传入天下,也算是一项功德。”

方长带着记名弟子一起,正从冷却下的窑炉里往外取平板玻璃。

阿牛不似方长耐热,还要用工具辅助,才能从融化的锡液上,将已经凝固的玻璃取下,学着师父的样子,轻轻戳在一边。

“只是不准当奢侈品售卖高价,那对世间无益。这本就像陶器瓷器一般,是种适合普罗大众的材料,用来搜刮乃是失了本意。”

听完这个,阿牛用心记下而后点头,旁边方长则继续教授道:

“除了我们现在所用的,这种‘浮法’制平板玻璃之外,还能用吹管、模具等做各色器皿,都能用作百姓日常使用,很有特色。至于其更多功用,还要天下人一起来挖掘,仅除去杂色就是门大学问,若是除色后做成平板、镀银镀锡,还能做成好镜子……”

方长耐心讲述着,阿牛也仔细聆听。

他这段时间,从方长这里学了许多东西。未化形前还是牛身时候,他身躯笨重,不好跟随在方长身边接受教导。

而化形后,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而且新的人类身躯十分灵活,还能够帮上些忙。

“来,阿牛,随我一起,将这些玻璃运到那边。”

阿牛依言,师徒二人齐动手,将玻璃运到几间大殿附近,在台阶边上放好

接着他们走回工棚,方长边取工具边笑道:“现在平板玻璃最大的用处,便是可以镶嵌在门窗上,比窗棂窗纸要明亮的多,而且坚固结实、防风防雨,只是需要窗帘遮挡,崖上暂时没有许多布料。”

“阿牛,我教给你的木工活计是否熟悉?你用这些,按尺寸造扇窗子试试。”他将工具递给刘阿牛,指着旁边的木料,让其练练手。

听到方长的话,阿牛踟蹰了下,而后上前:

“好的师父。”

五间大殿在建造时候,方长就已经埋下了窗框门框,不过没安装门扇窗扇,而是放到现在制作。

阿牛中途还返工了次,才将窗子造好。

“尺寸俱都合规,我们这就将其装上去试试。”方长笑道,而后两人一起,将窗框带到玻璃旁边:“玻璃尺寸太大,装不上去,这时候我们要对其进行切割。”

“但是玻璃其实是种很硬的材料,若是凡间想切割,需要使用金刚石。不过我们目前没有,所以……”

说着,方长拔出了身后灵泉剑。

量过后,他也不用尺子比量,直接用锋利剑刃在玻璃上面划过,坚硬的玻璃悄无声息的在剑刃下分开。

阿牛赶紧上前扶住,防止摔落,他已经知道这种东西虽然硬,但是脆的很,落地就会坏掉。

收剑入鞘,下面玻璃已经变成了整齐方块。方长先指挥阿牛,将银合叶的一边钉在窗框上预留的浅槽里,而后拿出些小银钉,用小锤轻轻将玻璃钉上卡好。

青铜太容易锈蚀,而方长目前没有锌造不来黄铜,以他目前的条件,银比纯铜更容易获得,于是他干脆用白银做这些小零件儿。

剩下唯一的缺陷,就是方长手头的漆树不足,窗框依然泛着木材本色。他用石灰抹了窗缝,而后才与阿牛一起,将窗子钉在大殿的窗框上。

“果然明亮!”阿牛叹道,“我也看过虎桥镇上的窗户,哪怕是员外家里,用上好细纱做窗子,也远不如师父的窗子清澈漂亮。若是有普通人看到,定要喊一声‘仙家气象’,要不是我也学了烧玻璃,大概也会如此感叹罢。”

“今天时间还早,我们干脆将所有门窗都完工,让你也有机会在里面住几宿。”方长笑道,“也感受感受其中妙处,等下山后,可以对比一下。”

…………

方长背着手,站在池塘中心看荷。

刚到夏季,池塘里已经有了花苞,可惜此处地势太高,没有蜻蜓能飞上来,无法再现“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景致。

他和阿牛一起,在这碧玉塘上面,铺了条木板路,阿牛的木工手艺遂变得纯熟。

阿牛从远处走过来,恭敬地喊了声:

“师父。”

而后他并手侍立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等待。

“塘里的鲤鱼肥了。”过了一会儿方长才笑道,而后转头问阿牛:“怎么了?”

“师父,这两本秘籍的内容,虽然因为不识字我完全看不懂,但已经记得纯熟。”阿牛说道,而后捧出两本书,“特来归还。”

“嗯。”

方长接过,将《修行道》和《修行法》重新揣入怀中。

阿牛问:“师父在想什么?”

没有正面回答,方长笑问道:“阿牛,如今五间正殿已经完工,我们都搬了进去,感觉住的如何?”

“当然舒适。”

由于阿牛不久后就会下山,方长将预设的客房让他居住。

这段时间师徒俩做了许多事儿。

他们在旁边修理了地基,可以建造几间偏殿,还在山崖栈道上,将预留的几个洞继续开凿了下,做成几间屋子,以后可以用来储物,也可以用来做客房。

“那么你感觉,这座殿宇,取个什么名字好?刚刚我便在思考这个问题。”方长笑道,“若是有什么好主意,大可以说上一说,正门的牌匾还空着呢。”

阿牛认真思考了下,接着摇摇头,略带愧色:

“师父,弟子愚钝,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这种事情,还是要师父亲为,恕弟子无法服其劳。”

方长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住口,而后转身看向崖下方向。

阿牛疑惑,也看向南方。

过了片刻白光闪至,方长伸手一抄,赫然是自己的小玉餐刀。

210、【无名】

“嘿,你回来了啊。”方长笑道“看来我们那两位主角,遭遇了不少事儿。”

他曾经将这把小玉刀,借给本次大劫的两位主角,书生柳元德和女侠于青菱使用。这把刀可以帮他们抵挡三次危险,过后自会飞回。

使用也简单,遇到无法抵抗的危险之后,只需要取出小刀抛出去就好。

三次机会使用过后,小刀自会飞回。

如今餐刀已经回到手中,证明那两位主角,已经遇到过三次他们无法抵挡的危险。看来随船南下,或者他们离开南疆后的路程,并不太平。

算算时间,胡雪球夫妇应该也早已经到了南疆安全的地方,不知道于青菱和柳元德完成护送后,如今已经到了哪里。

毕竟作为大劫主角,他们有巨量的气运和因果加身,行踪和位置无法卜算。

但想来,他们现在也是安全的。毕竟方长这两年,有机会常会夜观天象。自从天下端倪显现之后,天象虽然已经去掉了很大一部分蒙在上面的迷雾,却变动的猛烈无比,从和山神章淳的谈话中得知,这种状况,实乃几千年未遇的大危机。

若是大劫主角已经遭遇不测,天象必然会有剧烈变动,如今轨迹虽然动荡却可控,证明于青菱和柳元德两人,还活的很好。而且看起来,他们似乎已经开始走向旋涡中心,正要到天下大势的浪峰尖上,引领局势。

回过神来,方长将许久未见的小玉刀放进兜里,准备重新做个刀鞘。因为餐刀飞回来时,乃是第三次出鞘抵挡危险之后,没有将刀鞘一起带着飞回来。

这次他准备换个材料,不再用树皮。

在云中山里打猎这么多年,他手里积攒了不少皮子,正好做个皮鞘。

见阿牛还静静等待在旁边,方长笑了笑,带着弟子顺木板路,离开池塘中心“这柄小刀,我上次下山时,借给了两个好人。他们将要经历许多风险,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阿牛你下山后,一定要小心这次天地大劫。若是有人邀请你参加什么势力,一定要多想想,问清楚他们的目标,不要违逆了本心。如果有可能,还是要找个和平的地方,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慢慢找寻自己的道。”

阿牛点点头“弟子知晓。”

走到工棚里,拿起两把扫帚,递了其中一把给阿牛,而后两人一起开始劳作。

方长边缓缓打扫,边继续说道“离着我再次下山还有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要多想一想,反正时间还长,毕竟你也有在人间生活的经验,可以设想下等下山后,去哪里,做什么。”

而后他停手,握着扫帚柄看向旁边已经投入使用的这座殿,哈哈一笑

“为师已经想好了给它取个什么名字,既然暂时不好决定,那便叫‘无名’,大不了以后有了更好的名字,再改就是,最多重新制作个匾额。”

阿牛在一旁,感觉自己插不上话,只是默默扫地。

方长站在池塘上,想了不少备选名字,比如咸鱼殿这个名字虽然贴切,但太破坏崖上画风,故弃之不用。其余自由、知秋、无为、清微、灵泉等又太俗。

反而无名殿,虽然不甚贴切,但挺大气。

毕竟“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而且以后大不了改名就是。

他手中扫帚重新动作,而后对阿牛说道“一会儿我们去山下,移栽点竹子过来,种在无名殿前后,有竹则不俗,而后再将牌匾做出来。”

……

虽然年年砍伐,但是山坡竹林的规模不见削减。

毕竟竹子生长非常快,竹笋破土露尖之后,往往两三天就能张一两人高。比之速生乔木之类,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选新竹子斜切下,留七八个节和上方枝叶,打捆扛回崖上,而后扦插进前后土里,浇水便生根,移栽起来十分方便。

方长还顺路砍了几十根大竹,也不去枝叶,捆好扛起上山,补充崖上竹竿存货。

只是这竹捆体积太巨,虽然方长神力之下轻若鸿毛,却也只好从后崖绕上去。毕竟栈道窄且承重有限,转弯也不便。甚至按照方长筹划,以后将栈道的部分开凿成回廊,这种大捆也不能够通过。

无名殿前后的小竹林长起来还需要时间,不过扦插竹段上,现有的枝叶也颇为可观,只是露在地面上的竹节并不多,显得有些矮小。

做牌匾之事,方长只是在工棚里选出了木板,写字后交给阿牛来完成。

这段时间的训练与耳濡目染,已经让阿牛变成了多面好手,不管是木工瓦工蔑编庖厨,他都会上不少。方长感觉,如今将他放下山去,即使只是个普通人,做到这种程度也不会饿到。

“好,就这样钉吧。”

方长对站在梯子上的阿牛说道,后者正用锤子和大青铜钉,将牌匾钉在殿门上。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不会歪斜,倒是要方长来决定高低位置。

咔咔咔几下钉上,阿牛从梯子上跳下,将木梯拿在肩上。

而后师徒二人一齐退后,从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彻底完工后这座建筑的效果。

“嗯,不错。”

方长笑道,旁边的刘阿牛也赞同的点点头。

这座无名殿用料充足,气派得很。

它以土为基,以石为阶,木柱砖墙,青瓦飞檐,最为显眼的地方,则是规整明亮的玻璃窗,和正门上方写有“无名”二字的牌匾。

阿牛去将梯子放回工棚。

方长则缓缓走进去。

正门里面没多少陈设,只有几张椅子几张桌子,各自用料充足,但因缺漆显着木材本色,几只自制的茶壶茶杯凌乱的放在桌面上。无名殿又不用供奉什么,倒像个简单的会客屋舍。

旁边进去,便是方长的起居室。

靠窗摆着书桌,上有砚台笔架,南面阳光照射进来,将桌上纸张照的明亮。旁边有书架衣柜,还有一张真正的床榻,上面摆着旧被褥,被叠的整齐。墙上照例钉着一些木块,悬挂着斗笠之类杂物。

211、【远方飞来的信】

屋里的物件,以竹木为多,比如桌椅衣柜、书架床榻、笔筒笔架之类。

他不在卧室里喝水喝茶,故而这间屋子里,也没什么陶瓷器件。

而后便是青铜器,比如用来照明的油灯,便是青铜所制。这也是目前方长最容易得到的金属,毕竟开一次炉就有许多,除了比较费木炭,矿石并不缺乏。

虽然那处铜矿除了伴生锡之外,还有白银,无需冶炼,但由于量不大,他并不常使用。一直以来,方长除了用白银做发簪葫芦口等小零件外,还做了几只银盘银碗,以及今天的窗户合页和镶玻璃钉子,其余便是下山时候当路费用,

这种贵金属在山下可以换钱,且比铜锭占地儿小,更适合随身携带,不然若是行走稍远的路,扛着大量铜锭下山换钱有些太骇人。

屋中最显眼的,则是一架纺车。

它和山下常见的家庭纺车一模一样,一个简单的木头架子,上面有个连有摇柄的大绳轮,联动一根纱锭轴。这种绳轮结构,可以让纱锭转动速度均匀,不易断。

云中山物产丰富,之所以制作这架纺车,是因为春日里方长在山中转悠时,见到有野桑蚕,遂捉了养起来,得了不少蚕茧。将蚕茧处理过后,闲来无事时,他便造了这架纺车,可以将丝纺成线。

而且方长手头也有不少棉种,是他去年下山时候所得,已经寻找了合适地方播种下去。等待发芽开花,便可采集使用,只是到时候还要制作配套的弹花弓之类。

到时候,这架手摇纺车,不仅可以纺丝线,还可以纺棉、麻。

现在方长手头材料很少,纺好丝线后只是积攒着,但他还是用青铜做了些针,有时候衣服有破损,便缝上几下,毕竟除垢术只能解除脏污,无法填补漏洞。

他计划等手上的纱锭再多一些,就造个简易织布机,将线织成布使用。

无论是做窗帘还是做被褥,都是极好的。倒是身上衣物无需自制——他已经习惯了在山下定制。

在座位上坐下,抽出两本书细细阅读。

玻璃窗透光性非常好,明亮又清晰,就好似开了窗户似的,但又有没有风吹进来掀动书角,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天下所有读书人羡慕。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饭时。

正在练习厨艺的阿牛负责做饭,如今他的手艺已经很不错,烹饪出来的的食物有模有样。

“师父,开饭啦——”

“好的。”

方长应了声,将手中这本《地理山川杂记》合上,归于书架。这本书还是当初从山神那里借来后,自己抄录的,原本已经归还了章淳。

走出殿门,前面银杏树下的石桌上,已经摆了几个碗碟。

夏季的云中山,到处都是食物,每日都不重样,而且恢复了捕猎之后,桌上也有鲜肉做的菜,只是阿牛依然更喜吃素。

倒是仙栖崖上自种的粟麦高粱等主食一直不充足,毕竟之前崖上开垦的田亩较少,收获数量有限,大多数时候还要靠地薯、野豆、各种坚果填充,或者直接以肉与蔬菜当主食。

还好不论是方长还是阿牛,吃饭更多的是种仪式感,不挑食。

桌上菜肴被烹饪的色香俱全、味道鲜美,虽然调料不多,炊具也稍显简陋,但诸如丝瓜、菜豆、山葱、水芹、茄子、南瓜等菜肴,五颜六色的摆在桌面上,看起来就赏心悦目。又有一大碗扣肉,以自制的地薯粉丝垫底,蒸的软糯酥烂,浓香绕舌。

“阿牛,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方长笑道,不过不等阿牛回答,他忽然放下筷子,看向远处云层中。阿牛很疑惑,顺着师父的眼光朝远处看过去。

顷刻,有片纸从远方分来。

方长顺手一抄,接在手里,却是个纸飞机。当然,这纸飞机也有其它称呼,比如山神章淳就称呼它为“平头蝠”。虽然交给于青菱和柳元德的时候,他们并未说话,但是想来他们对此应该也有特别的称呼。

嗯,他已经知道,这只纸飞机的来源是于青菱和柳元德。

轻轻展开,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字迹清晰优美,很见主人功底。方长先看了了落款,果然是柳元德和于青菱,不过这篇字想来应当是柳元德所书,毕竟他是个读书多年,差点就去考科举的人。

“原来如此。”

匆匆看完,方长放下纸,轻轻吁一口气。

对于师父收到的信息,阿牛没有去问,也没有去看,只是不停进食。方长也没有将其中内容,告诉自己这位即将下山的记名弟子,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儿,平平淡淡才是大福分。

柳元德和于青菱在护送完毕,离开南疆后,卷入了不少风波。

通过所遇到的各种事情,以及他们自己的渠道所获情报,推得了一些情况。

想起方先生是他们所遇到修行人中,最为熟悉也是看起来最厉害的,所以他们用方长当初留下的纸,特意将相关情报写下。

妖怪们的组织,已经在天下许多地方都占了上风,动乱已四起。各地也有豪杰们,各自举兵,有的附逆,有的奋起抗争。往往又有修行人加入,许多地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黎民百姓困苦不堪、流离失所。

他们在这次护送后,也有了不小实力和许多声望,好些江湖人士没有离开,而是追随二人一起,收编了几只零散队伍,正准备寻找可靠义军加入。

于青菱和柳元德在路途中得知,妖怪组织们的布局,乃是“满天星斗”之势,在各州府都安放了人手。

为此,有东南西北四个分堂,分别在东海群岛、南疆丛林、西域大漠、北部冰原里人迹罕至之处,专门为妖怪们源源不断培训手下。估计再过几年,对方在各地州府都人手不足的问题,就会被弥补。

那时候,天下的形势肯定会更严峻。

于青菱和柳元德说,他们计划找到可靠义军后,看能否组织人远征四方。

212、【耕牛的理想】

方长将信纸放好,对阿牛笑道:

“继续吃饭吧。”

“嗯。”

两人慢条斯理地,将所有碗盘中食物一扫而空。

阿牛像最近所习惯的那样,起身收拾碗筷,去浣花溪的流水中刷洗。

方长则走回屋中,抽出一张纸铺在桌上,在砚台中加了些水,取出块自制墨,轻轻研磨几下。

而后他将几天未用的笔,浸泡在水中,等了一会儿待笔头化开,才提笔蘸墨,在纸上刷刷写下两行字:

“知道了。”

“有事可以用这张纸空白处回复。”

自制纸张的水平越来越好,虽然依旧不够洁白,但书写起来感觉很好,十分托墨,而且纸质坚挺。

他轻轻晾干墨迹,将纸张折好,成为平头纸飞机,而后打开玻璃窗子,捏住纸飞机的中间部位,望空中轻轻一扔。

纸飞机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白线,轻盈迅捷地越过山崖边沿,朝下方飞去,而后猛地跃升,迎着太阳的方向,扎入云中不见。

方长笑笑,正待重新关上窗子。

他看到不远处,阿牛从厨房走出来,似乎已经将里面收拾好,于是对弟子喊道:

“阿牛,过来。”

“好嘞。”阿牛应和一声,立刻朝这边走过来,穿堂进屋,到方长面前行礼问道:“师父有何吩咐。”

“准备准备,我们一起下山吧。”

“好。”

阿牛听到师父的话,很是愣了下,不过他早就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向来乖巧的他,并未过多发散思维,而是答应之后,便默默地回自己正住的客房里,收拾行李。

方长注意到,阿牛的情绪有些低落,不过他没有作声,而是任由自己这位即将离开的记名弟子沉闷。

缘起缘灭,本就是世间寻常事。

如果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参透这一点,对阿牛的修行有许多好处。

他也回过头,从柜子里取出那块惯常使用的青布,熟练地开始打包裹。平日里灵泉剑他一直不离身,本就在背上,酒葫芦也被重新从墙壁上摘下,挂在腰间——回山后这段时间,葫芦里面的酒没喝掉多少,还有不少缸。

用于更换的旧衣服也放进包裹里,还有一些小零碎,不过靠着手上除垢术,他下山这些次,还没有出现过需要换衣服的情况。

由于现在还是夏天,方长积存的零食并不多,没有多少可以放进去,他只好遗憾地取消了这一项。取而代之的,是他去了趟外面工棚,取了不少白银放进去。

小餐刀已经被换上了皮鞘,插在怀里,这也是下山后很方便的工具。

“师父,我准备好了。”

不一会儿,方长走出门去,发现已经收拾好行李的阿牛,早已经在厅堂里等着他。阿牛没有多少行李,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甚至能够做包裹的布料他也不具备。

云中山上虽然物产丰富,但方长尚未学会纺织,没法凭空变出布来,因此在仙栖崖上生活的阿牛,也只有化形时候所得那身衣服。

阿牛只是挎着个篮子,那还是当初刚上崖时,方长用以装满了烤地薯,一起送给他时候的物事。

篮子里面还放着几件他自制的小工具,以及一些食物。

“你等一下。”

方长走回屋里,打开衣柜,掏出一小块布。

那是他在山下订制衣服时候,店家所赠送的包装,虽然没法用来当包裹皮,但是遮盖一下竹篮口还是不错的。

“多谢师父。”

“只是块布而已……阿牛你跟我来。”

阿牛听话地跟着方长走出门外,方长检查了下门窗,用自制的简陋铜锁将殿门锁上,接着领着阿牛走到工棚里。

他指指工棚里的诸多工具,说道:

“阿牛,你喜欢什么工具?选一个。”

他仔细看了看,没有选刀斧之类,而是看中了墙角处的一把锄头,自从化形后,他常常在崖上田里用它,很是顺手。

“师父,我选这个。”

“好,送你了,你带下山吧。”

方长示意他上前拿取,阿牛性格中正不喜虚言,依照师父所说,走上前去,单手拿起,将青铜锄头扛起在肩上。

不等阿牛说什么,方长又走到旁边,选了快铜锭选了块银锭,一起拿给自己的记名弟子:

“在山上两年,我也没有什么宝物可以赠给你。”他在阿牛注视自己的眼光中说道:“如今你准备下山,带上这把锄头防身和使用。顺便,这些银与铜你带好,下山后慢慢换成钱财,生活会多许多便利。”

阿牛并未多言,只是行礼。

方长给他这些钱,也是有自己的考量,毕竟阿牛心地纯良,也曾经在虎桥镇上凡人家里住过,若是让他多在人间滚来爬去四处碰壁,有点浪费时间。

既然自己有足够资源,还不如一步到位,让他下山后体验下充裕生活。

似乎是知道马上要动身,阿牛环视了下周围,准备把这美丽出尘的仙栖崖,深深地记在心中。

毕竟,按照师父的说法,两人这段师徒缘分,后面已经接近断了,自己以后应该很难再回到崖上了吧。

“走吧。”

方长带着阿牛,走到崖边石环处,顺着栈道直下去。

栈道十分高,师徒二人只是用普通行走速度,慢慢朝下走,这样虽然花费时间多,但是可以好好欣赏欣赏仙栖崖南方的景色。

半途中,方长率先开口:

“下面不远处,便是真正的山门,之前你还和我在崖脚水潭边布下了个阵法,只让有缘人进入。”

“再往下不远处,是林溪村,离着官道有一点距离,上了官道,便可以哪里都去得了。”

“阿牛,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准备以后做点什么?之前是否已经设想过?”

听到方长的问题,阿牛点点头。

他早就思考过这件事情,因此不像平常那样悠缓,而是迅速地开口说道:

“我想先去虎桥镇,看一眼阿黄目前的情况,也看看主家现在的情况。”

“既然师父您赐下如此多银铜,我不准备行走太远,想顺着虎桥镇外白沟河,去南方河水入江的地方,置办座房屋,买上几亩地,做个好农夫。”

213、【消费降级】

“虽然这几年在崖上,和您学了很多,但斟酌之下,我还是更喜欢种地。如果还有闲暇,我就去寻个私塾学识字,好了解那两本秘籍的内容。”

阿牛的想法,倒是不出方长的意料。

由于阿牛化形前许多年里,即使已经开灵甚至炼化横骨,他也是在田地中做活忙碌,自然对耕种一事多有了解,甚至已经成为习惯。加上他在耕种之事上,多有天赋,如今化形后又力大无比,想来定是个好庄稼把式。

于是方长点点头:

“不错,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就好。”

“等将家安顿下来,我就找人说个媳妇,生几个孩子,学一学种田养家的农夫。既然我化形是在他田中,而且我又喜欢此事,说不定后续道路的机缘,也就在平凡百姓的耕种之中。”阿牛继续说道。

对于已经化形的妖怪们来说,修为已经算高,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预感,就和方长一样,只是不如他灵觉那么清晰。

所以,阿牛这样说,必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已经有了腹稿。

“已经收拾妥当了?随我一起下山。”

“是,师父。”

刘阿牛拎着篮子,恭敬地跟在身后,轻轻于栈道上向下行。篮子上多了一小块布,覆于篮口,让人无法窥见其中内容。方长赠给他的路费,就静静地躺在其中。

崖下水潭周围绿意浓重,水草深厚。

潭中鱼鳖众多,各自生活,水潭周围的树林依然被浓雾所笼罩。那是师徒二人一起栽树,所布设的阵法,可以拒绝无缘的普通人进入。

不过对于他们两个,这阵法没有任何影响,他们径直穿过。

后面几座山头并不高,对于常在山中活动的方长和阿牛来说,便如平地一般,被他们闲庭阔步,悠然翻过。

“下面这个是林溪村,不过阿牛你上山应当不是从这个方位。”

当初阿牛在虎桥镇外田中,与方长和阿黄分别后,趁着夜色掩护,径直奔入了云中山,没有走官道,所以也没有从林溪村这里进山。

林溪村里,不少人对方长有印象。

毕竟。但方长也不刻意去躲避,而是和见礼的村民打个招呼,便带着在村民们眼中陌生的粗壮汉子刘阿牛,径直穿过村庄,上了官道。这时候阿牛的身体才从紧绷状态,放松下来。

他还是第一次以人形站在许多人中间,并且被他们所注意着。

这让阿牛十分不适,全身上下都别扭。

方长则敏锐地察觉了一切,他笑道:“多经历下,习惯了就好了,毕竟以后你还要在人间生活,这种情况乃是寻常。”

阿牛松了口气,说道:“师父,虽然这官道上人许多,但不像林溪村里那样,没有人注意我们,我倒是感觉没事儿。刚刚在村子里,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们身上,让我感觉像是被一堆针在扎刺。”

“哈哈。”

方长只是笑一声,而后带着阿牛,顺官道朝南走去。

前面便是虎桥镇。

阿牛并没有“近乡情怯”的感觉,已经修为大进成功化形的他,对于回去也不显急迫,只是缓缓地跟在方长身后,挎着篮子朝前行走。

白沟河的水依然滚滚流过,伏虎桥依然坚挺如故。

天色渐晚,橘色夕阳照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也照在桥边栏杆上,将桥孔的影子投在水面,被粼粼的水面映的散碎。

“先去把铜料卖掉。”

方长带着阿牛,来到惯常售卖铜料的铁匠铺,将铜料换成更重的铜钱。

换得的铜钱比铜料更重,一是因为不允许融钱制铜器,导致的币值与实物脱钩,二是因为铜钱含铜量,本就不如方长在崖上所炼铜料,故而价格高上些许。

阿牛感受着篮子里的重量,有了些许忐忑:

“师父,我还没花过钱。”

“那今天我带你去花一些,让你看看。”闻言方长笑道,“不过,还是先去和你那位朋友说一声,毕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让你们聊天。”

无论是已经化形的阿牛,还是现出原形的阿牛,光天化日之下和大黄狗聊天,都是让周围人惊诧的事情。

所以他们只能在入夜后,去镇外交谈。

两人按照记忆,走到刘长青家。

阿牛的原主人刘长青,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已经将篱笆换成了砖墙,还好木门开着。倒是刘阿黄,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轻汪一声,快速的从门里窜了出来。

看到已经化为人形的阿牛,阿黄有些不太敢认,何况化形乃是彻底变化,气味上也和当年有细微不同。还好他看到了站在旁边,白衣似雪背后负剑,面容和当初一般无二的方先生。

他四脚用力,快速跑过来,在两人周围绕。

阿牛低头,用周围人难辨,但是黄犬能够清晰听到的声音说道:“晚上三更天,来镇东相会。”

听到这话阿黄点点头,而后摇着尾巴窜进大门里,狗脸含笑,看着门外两人。

方长唤阿牛走远,到拐角处时候,阿牛还回头看了看那座陌生的大门,以及门里熟悉的身影。

“先一起去吃点东西,顺便看看怎么花钱。”方长笑道,“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待着,等二更天去镇东等阿黄,就是今晚你不能睡觉了。”

阿牛倒是不甚在意:“自从开灵后,我便对睡眠没太多需求,常年卧在崖边,也只是习惯,非在睡觉。而化形之后,这个喜欢卧着的习惯,也不再有。”

方长领着他,先是去买了两个伏虎饼,阿牛头一次尝到这种滋味,吃的眉开眼笑,十分欢畅。

而后他又带着阿牛,直接寻到了老徐的羊肉面摊。

方长要了碗羊肉面,阿牛则依然喜欢吃素,选了青菜豆腐面。面片依然是扯薄煮熟放在碗里的,有所不同的是,上面浇头选用提前清炒好、油盐充足的应季青菜,和厚厚一大块汁水淋漓的卤豆腐。

对于镇上的百姓来说,其实这才是他们打牙祭时候最常吃的东西。

“诶,方先生,又见面了。”

却是谢广安,只要在傍晚来这个羊肉面小摊,有一半的几率能碰到他,不过他面前的碗里,却也是份豆腐面。

214、【相见又分别】

许久不见,今天怎么不吃羊肉面了?”方长问道。

“世道不稳,还是节省些好。”谢广安看了眼方长面前的羊肉面碗,摇摇头叹道:“如今我隔几天再吃一次羊肉面,其余时候都换了青菜面和豆腐面,依然美味,但要便宜上大半。”

“哦?”方长捕捉到了某个词,“世道不稳?”

他一直在山中居住,对天下情况缺乏了解渠道,不过方长想到之前于青菱和柳元德来信上,确实提到天下各地乱起。

谢广安挑了两片面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去后继续叹气,忧心忡忡:

“唉……看来方先生深居简出对此了解不多,天下是越来越坏了。这段时间,世上动乱四起,各种妖魔鬼怪的景象都出来了,多积攒点钱多屯点粮食,能更安心呐——”

方长问道:

“最近营生还好做么?”

谢广安点点头,神色稍霁:“这个倒是还好,或许是因为乱子没有蔓延到这里,目前找我做捎脚的人依然很多,不过我还是没想清楚,到时候这边也乱了,我该往哪里跑才能平安,去做点什么才能养家糊口。”

闻言方长默然,他并不好去安慰,即使自己告诉他周围几府暂不会被兵祸波及,也没有什么说服力。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论是治世还是乱世,平安从来都是第一位的需求,也是最大的幸福。

三人快速吃了会儿面,待他们面前碗都见底后,方长又朝摊主老徐,给旁边阿牛要了碗青菜豆腐面,才朝谢广安问道:“老谢,不知道天下间的动乱,是因何而起?现在是什么情况?”

谢广安吃的很饱,他不急离开,坐在凳子上说道:

“几年前人皇纳了新妃后不理世事,朝政全靠左右丞相撑着。结果前段时间,人皇开始乱下命令,征敛甚重,导致各地苦怒不堪。而朝中包括左右丞相在内几位,也俱都被用各种理由罢免,更没有能力阻止这些。”

“而不知怎地,各地有世家大族起兵,有州官知县竖立反旗,还有江湖草莽们不安分建立义军,他们携裹百姓,互相攻伐,乱的很啊。”

“目前云中山左近几府还算安稳,但不知道这份日子,又能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啥时候,天下才能重新安定下来,或许需要有真正的豪杰来终结这一切……”

谢广安絮絮叨叨但条理清楚,将天下的情况完整地说了一遍,这些都是他来回赶路,在行人们口中听到的。虽然最初听到的消息有真有假有的夸大有的含糊,但多方综合下来,他说的也很贴近现状。

这些情况方长倒是没有听过。

看来天下的状况,比之前想象中还要严重,天象虽然对此有反应,但太过简洁直白,不像谢广安说的这么详细。

方长安慰道:

“人心思安,则动乱不会持续太久,毕竟决定天下兴亡的,从来不是什么豪杰,而是这天下普罗大众的想法。百姓们渴盼和平,则和平与安定终究会到来,虽然可能会迟上些许,但不会缺席。”

谢广安苦笑道:“先生说的真好,真希望如此,唉……”

看了看天色,他拎起旁边的扁担,将重物扛在身上,道声失陪,和摊主结账后朝前方走去。他还要去惯常住宿的地方,花十文钱待上一宿,明天继续赶路。

他的住宿地方和镇上来往客商们不同,乃是常年熟客才能进,但并不正规,条件也简陋,不过价钱超乎想象的便宜。据说林溪村的林二哥,正在将家里的废弃院落,改成类似的地方,容纳更多人。谢广安回程时候经常在林溪村住,却是比虎桥镇上更加便宜。

方长则坐在摊子上,等待阿牛吃完。

旁边老徐手脚麻利干活熟练,一碗碗面流水般被煮出来做好,由他的女婿端给食客们。

从摊上的食客们和老徐对话中得知,他已经多了个外孙,他女婿多了个儿子,徐莲蓉依然在家里休养和照顾婴儿,没法来小摊上帮忙。而他儿子在兴庆府两位简先生的学校里,学业很好,受了两次嘉奖。

于是方长插言问道:“那个学校办的如何了?”

老徐手上不停,回答道:

“唔,五仁过年时候回来,和我说过他们那所学校。据他说,那还是这天底下独一份儿的,真正‘有教无类’,虽然学费低廉,但教学和教学内容并不低廉,课程都是那两位高德塾师呕心沥血所订,识字、实用还有大义都未落下。”

“至于更多的,我还真说不上来,毕竟也是听五仁所说,未曾亲眼见过。不过五仁告诉我,等明年夏天,或许会邀请各家有条件的过去看一眼,到时候,老汉我定要歇上两天摊子,过去见识见识。”

为了让阿牛学会花钱,这次是阿牛来结账。

他们在镇里随便找了颗大树,在下面待着,直到星光铺满夜空,月色笼罩大地。快三更天时,二人径直出镇,来到镇东等待。

方长和阿牛沉默着,静静站在田野中。

不等镇里三声梆子响,一道细小身影出现在镇边,鬼鬼祟祟看了看周围,发现阿牛和方长后,撒开四腿迅捷地窜过来。

“阿黄!”

“阿牛!”

方长在一旁笑道:“这里离着镇子太近,我们稍微走远一些。”

对此两妖并无异议,他们一起随着方长,朝远处奔了两三里,才停下脚步。方长走了稍远,他们自在一旁絮絮叨叨,互诉友情与思念,互相说分别这些时间的见闻、经历和事情变迁,一直到东方发白。

“阿黄,我该离开了,这次我要在人间生活,寻找化形后的道路。”刘阿牛说道。

“那么,以后我该怎么去找你呢?”阿黄问道。

方长在旁边笑道:“等你这边时机合适之后,阿黄你可以出镇朝北,从林溪村进云中山。正面云雾之中,有座仙栖崖,我便住在上面。若是崖上无人,可在山中等我,到时候我为你指路便是。”

阿黄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拱手作揖:“多谢方先生。”

215、【探望】

随后,阿黄和阿牛有些依依不舍的分别。

阿黄待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看着渐渐走远的刘阿牛和方长。

直到两个人身影转过镇角看不见,他才抖擞了下身上毛发,转身背着朝阳向镇——离家时间太久,主人会着急寻找的,他经常看见镇上居民们,像呼唤离家疯玩的孩子一样,呼唤家中看门犬,待其归家后进行一顿训斥。

这边,阿牛和放长一起,转过镇角,绕着镇子外面向北走。

阿牛还沉浸在离别中,默然不语。

前面就是虎桥镇北面滚滚的白沟河,它从云中山里发源,一直向东南,汇入那条每一段都有不同名字的大江。

站在岸边,看着脚下河水,方长笑道

“过个十几年,等阿黄去寻你时候,他可能已经化形了,到时候你莫要认不出来。”

阿牛楞了一下,脸上闪过喜色

“师父,您是说,阿黄也找到化形契机了?”

“他一直都在契机之中,只缺最后一个引子罢了。”方长说道,不过他也不解释,而是昂首挺身,看向河流下游极远处“我们也到了分别的时候了,阿牛。”

阿牛低头,拜了几拜,不舍的说“是,师父。”

方长哈哈笑了一声“我说过很多次,缘起缘灭本就是寻常事,道亦在其中,所以莫过悲伤,而是要充满喜悦地朝前走。须知这天下万事万物,无论宏大还是细微、冥顽还是有灵,没有什么在倒退,也没有什么能够永恒,只能随着时间不断向前。”

而后师徒二人分别。

阿牛顺着白沟河边一直朝下走去,他告诉方长,自己会在白沟河与大江的交汇处,买上半倾地,购置些农具种子,也不用耕牛,自己来种,顺便将家安在附近村庄或者小镇里,建造所房子生活下去。

方长则背离官道,一直向南。

这条路他本就走过,他准备先去宁河府看看,而后折向西南,从纵断山南麓绕过,顺着古道向西走。

想了想,方长随手给自己加了个障眼法,摇身一变,化成个江湖郎中的样子。其实变化并不大,只是显眼的白衣变得有些晦暗,包裹和灵泉剑变成药箱和长幡,上面写着两行字“悬壶济世”、“妙手神医”,而腰间葫芦上,也多了个四方形纸帖,上书一个“药”字。

他准备这次弄点花样,用这幅模样,穿村过镇走些日子。

反正这次出门也不着急,因为预定的目标一直在那里,不会跑掉。至于打扮成江湖郎中,只是弄个花样寻些新奇,用不同的视角看看路过的天下人间。

至于最终目的,还是因为于青菱和柳元德那封信。

他们在信里告诉方长,这次扰乱天下的罪魁祸首们,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各有一个训练堂,正源源不断地培训敌人出来,方长准备先找一个方向去看看,如果可能,就给他们设下些阻碍。

但此事并不急,人间形势还需要许多时间来酝酿、运转。

一时半会儿大劫的真正走向,看不出端倪。

方长准备先去宁河府,看看胡云过得怎么样,毕竟老友章山神将其托付给自己,也不好太过不闻不问。

…………

从虎桥镇到宁河府,也依然是当初小路,没有平坦宽阔的官道,很不通畅。

但路途的崎岖,对方长的脚力来说不是问题。

宁河府的模样一如往昔,似乎远方的动乱完全没有影响到这里,依然是热热闹闹、百业正兴。两层民房高的夯土芯城墙,外面包着青色城砖外皮,微微向内倾斜,让城墙界面呈梯形,十分稳固。

守门的两个兵丁,慵懒地躺在门洞中,斜眼盯着过路行人车辆,看他们按照约定俗成的统一价格,将入城费扔进旁边的竹筐。

城中照样整齐干净,虽然不如交通要道虎桥镇繁华,但别有一番气象。

里面都是砖瓦房,沿街多有店铺,屋檐朝街道伸出翘起。不是市场的地方,摊贩并不多,一路上只是能偶然碰到。方长按照记忆中的路径,朝胡云所在的学堂走去,学堂建造年月悠久,位置比较靠城中间。

太阳偏斜,目前正是读书好时候。

学堂中声音郎朗,或年轻稚嫩,或成熟稳重,间有塾师声音讲解微言大义。

方长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这个江湖郎中打扮的,遂开启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轻轻起跳,坐在之前上去过的大树上,朝学堂里窥探。这颗大树枝繁叶茂、外观漂亮、粗壮结实,明显有着许多年头,比秋日

天气正热,学堂中窗户俱都被撑杆支着,既通风又明亮。

他循着声音来源,很快发现了胡云,他正捧着本厚书,聚精会神地读着。这段时间下来,小狐狸原本的气质变化了许多,温润文雅,真的像个读书人那样。

方长笑笑,跳下树来,解除了身上状态。

附近不远处是个集市,他曾经和胡云在这里买过束脩。慢慢走过去,这时候集市里面正喧闹,由于有官府管理,方形空地上摊位整齐地排着,如条篦一般,各种食物用具材料器物琳琅满目。

他走到一家卖烧鸡的摊位前,看了看,摊子上金黄中透着红色的烧鸡,带着些许焦边痕迹,在浸透了油脂的大木板上摆着,也不遮盖,就那么暴露在空气中。似乎是刚刚出炉,烧鸡正冒着热气,香味远飘,十分诱人。

“怎么卖?”

“二十四文一斤,都是今年的嫩公鸡,刚出炉还热乎着呐,客官来一只吧,老店老手艺,味道绝对好。”

“唔,给我把这只包上。”

方长挑了只最为肥大的,指给摊主。摊主见到生意上门十分高兴,用大竹夹挟起方长选中的烧鸡,用几张草纸裹起,还用草绳环了一匝捆结实,这才上秤称量。

“看,一斤十一两,高高的。”

摊主将秤杆上的星呈给方长看,稳了几息,才慢慢收手,将包好的鸡递给方长“您给四十文就行。”

他心算的很快,还给方长抹了个零头。

216、【小狐狸的同学】

方长接过纸包,拎在手里。

想来小狐狸一定会喜欢这种礼物,毕竟如今鸡肉很贵,胡云不太能买得起,而进了城之后,也没有野山鸡给他捕猎。

他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朝城内偏僻处走去。

那是之前给胡云寻的住处,稍微偏僻的地方更便宜,而且能够更宽敞些,甚至还有个单独的小院子。

大门锁着,方长拎着鸡,站在旁边等待。

待到日头偏西,胡云才回来。

他背着土布小挎包,和一位书生打扮的姑娘,有说有笑地往这边走。单纯看外表的话,两人年龄相仿,大致都在十六七岁左右,但若考虑胡云的真实年龄,就远不是这人类姑娘所能及的了。

姑娘明显是胡云的同学,两人区别是,姑娘没有束发戴冠,而是简单地用银钗挽住头发,没有多余首饰。

这幅打扮很寻常,因为大多数学堂皆是如此要求。

方长耳力甚好,能听见他们的聊天。

姑娘:“……你晚上还要去那家店里上工?”

胡云似乎是点了点头:“嗯,赚些生活费,还能积攒些钱钞,为了过日子,不寒碜。”

听到他的话,姑娘轻轻一笑,说道:“你说得对,不过还是不要耽误了学业。”

“我自然省得,毕竟进私塾就是要学些东西,可惜最近天下不太平,越来越多人说,这年月去科举不是什么好事儿。”胡云叹道,“也不知道我读完书,要去做什么。”

对于此事,他的女同学并不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天分那么好,就算不读书做别的也不会差……今天你想吃什么?”

胡云道:“你做的我都喜欢。”

这时候他们已经接近了胡云的住处,还是胡云身旁的姑娘率先意识到,扯了扯胡云衣袖说道:“胡云,门口有人,是不是在等你?”

“哦?”

胡云也看过去,发现有个江湖医生打扮的人,正站在自家门前。

再看,却是认出了方长:

“方先生!”他赶紧迎上去,说道:“先生您怎么来了?我这就开门。”

说着立刻掏钥匙,让方长和跟自己来的姑娘一起进院子,过程中,胡云还耸动了下鼻尖,看了看方先生手里的纸包。

走进院子,胡云才给方长介绍道:“先生,这位是宋瑶,是我在学堂里的同学。瑶瑶,这便是我之前提到的,送我来上学的方先生。”

互相简单见礼,他们进屋坐下,胡云要去烧水煮茶,被宋瑶拦下:

“你们许久未见,多聊一聊,我去烧水罢。”

“嗯,多谢了。”

胡云也不见外,感激地对她说了声,而后在旁边陪方长。

“最近可还好?学业如何?”方长在木椅子上坐定,朝着胡云问道。

听到方长的问题,胡云满是自信地回答:

“读书是很简单的事儿,而且书里的学问非常有意思,老师总是夸奖我。学塾里面几次大比,我都名列前茅,不过顶多再有半年,我就能学完这里的课程。”

“老师说,到时候我只能自学了,还好府里似乎在学兴庆府的做法,募捐了许多藏书,新成立了家书馆,允许旁人借阅,倒也不怕没有书读。”

方长点点头,这还挺让人欣慰,想来山神章淳听到后也会高兴。

然后他看了看屋里样子,比起之前将这里租下的时候,屋里陈设明显经过了一番修葺,但更多应当是胡云自己动手所做,虽然粗简,却能感觉到这里主人的心灵手巧,无愧于他化形前的品种。

“学兴庆府的书馆?最近这样学的多么?”方长随口问道。

“当然,兴庆府的两位简先生,还有他们的学校和书馆,现在已经是声名远播,说不定快天下闻名了。毕竟这可是首开先河的大好事儿,许多地方也开始效仿,或者募集藏书建立书馆,或者与两位简先生接洽、,以分校之名用同样模式开办学校。”

“嗯。”方长点点头,怪不得如今夜观天象,能感觉兴庆府的影响愈发广泛,然后他继续问道:“这位宋瑶姑娘是怎么回事儿?”

胡云挠了挠头,略带不好意思:

“是我同学,我们熟识后常在一起交流学习,她学识很广,我们很聊的来。嗯,最近她经常会过来帮我做饭,十分好吃。”

话语中似乎也有隐情,但方长对此倒不准备干涉,毕竟他只是个修行人。

方长只是看了看厨灶方向,对胡云说道:“按照人间的规矩,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后续的道途,要你自己选,自己走。还是那句话,若是外面世界有变,可以回云中山。”

小狐狸点点头,然后继续说了下最近情况。

方长之前离开时,给他留下了些钱,堪堪够他两年使用,胡云并没有坐吃山空,而是在附近一家店里,找了个晚上的活计,每天去做两个时辰工,倒也在做到收支平衡之外,还有些储蓄。

接着,胡云按捺不住好奇,问方长道:“先生您今天怎么这幅打扮,好像个江湖郎中?”

“嗯,偶尔换换样子,也不错。”方长道,“这样也能有些方便。”

说话间,宋瑶已经烧水泡好了茶,倒了两杯端上来,又和方长见礼。对话几句后,方长感觉这姑娘落落大方,谈吐清晰有礼,学识不弱,暗暗点头。这只小狐狸红鸾星动,但却马上就要为聘礼发愁了。

当然,这是胡云需要自己去面对和解决的事情。

但方长还是留了两贯钱与他,并拒绝了胡云留饭的邀请,告别后径直走出去。由于耳力远超常人,即使走了很远出去,找了个饭馆吃饭的方长,也能清楚地听见后面两人的交谈。

“瑶瑶,鸡腿给你,闻着真不错。”

“嗯,多谢胡公子。”

“啊不要谢来谢去的了,都是自己人,你经常帮我做饭,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呢。”

“今天这位方先生,看起来有些怪,就好像……不似凡间人。”

“当然,方先生可是世外高人……只是,具体有多高,我也不清楚。”

“嗯。”

接下来,是锅碗瓢盆的声音,两人的话题也变成了聘礼,从语气中,能清晰感觉到胡云的万般苦恼。

方长暗自笑笑,继续对付面前的大餐。

217、【江湖郎中方长开张了】

知道小狐狸过的还不错,方长便准备离开宁河府府城。

反正方长过来看一眼,更多的还是因为要给老友章淳一个交代而已,至于小狐狸以后道路如何,能不能凑齐聘礼,那是胡云自己的事情,也是他自己的人生。

而无论哪种修行路,总归是离不开对于“缘分”和“因果”的理解。

胡云这么快融入人类社会,并和人类有了缘分和因果上的纠葛,对于他以后历经世事、堪破前路来说,是个不错的基础。

他慢慢吃干净装着食物的盘子,没剩下一块肉。

然后方长开始对付面前的瓦罐梨汤。

据店中伙计介绍,这梨汤乃是店里的招牌,选用的是来自怀凤府的上好大鸭梨,不去皮切成薄片,置于小瓦罐里,加进城里某口特定井里的水。

而后酌情放入冰糖与银耳,再于每个瓦罐里放入一枚樱桃,用瓦盖压上口放进特殊炉子,小火慢熬上几个时辰,才能熬成这道颜色艳丽、爽滑可口、润肺清火,喝上一口能滋润到心里的瓦罐梨汤。

据说,这家店的掌柜,当年便靠着这一道汤起家,慢慢将家里小店扩建成如今这幅样子,很为周围人所羡慕。甚至一些有手艺在身的人,将其视为榜样,盼望着哪天也像这样,依靠身上手艺发家。

方长慢条斯理地吃完梨汤,起身结账。

他准备去拜访故旧,曾经他和这宁河府城隍有一点交情,既然到了地头,兴之所至便去拜访一下,而后再出城朝西去。

从宁河府往西也有一条官道,但这条路并不经过怀凤府和兴庆府,而是在它们南面经过。

方长从宁河府府城出来之后,大体上便是顺着这条路行走。

这条路将会从纵断山脉南麓经过,一直通向西部边陲,并在不知道哪座小城结束。当然,方长的目标比这条官道的尽头,更远,甚至他都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到自己的目标但时间反正还很充裕,并不着急。

路上的风景和上次西行差不太多,而且脚下官道的走向,和不远处那条每一段名字都不同的江重合,至少在越过纵断山前这一段重合。所以他能够确信,上次坐船沿江顺流而下时候,他看到过江边类似景色。

很多时候,他则没有顺着官道行走。

方长做了些符合自己装扮的事情,他以一个江湖郎中的外表,穿村过巷,但他并不像理论上的同行们那样吆喝,更没有叫卖狗皮膏药大力丸之类的东西,相反的是他保持了沉默,挑着两行字行走。

但村镇的识字率一般,很多人并不确定他是江湖郎中,而且,往往去附近口口相传的大夫那里求医,会让百姓们更为安心。其它的江湖郎中们,往往比较偏科,只在某些症状上有些偏方绝活,更多时候,他们都是使用自己的口才,诓使百姓们相信自己。

作为修行人,他自然不屑于使用那些话术。

所以走了百十里后,他依然没有开张,也没人向他求医,方长也乐得悠闲。

直到走至一个小镇上,才有人将他喊住:

“郎中!郎中!”

听到这稍显稚嫩的声音,方长站住脚步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由于灵觉非凡,他早就直到后面有人在注视自己,而且年纪不大,脚步松散,且有些气喘吁吁。

见前面这个江湖郎中停下脚步,后面的人先是追过来站住,放手扶住膝盖,弯腰深吸了几口气,才直起身来对方长说道:

“抱歉,先生,我刚刚追过来有点儿急了有个人病的很厉害,没法去府城里大夫,您能不能给看一看?”

“好,烦请带路。”

方长点点头,跟着面前少年,朝边上小巷子走去。

尽头有个小院落,门口不算洁净,墙根下还有顽强的杂草冒头,追逐着早晚时分才能照射进狭窄小巷的阳光,长得有半尺高。

“得病的人就在这里,先生请进。”

说罢,少年打开门,带着方长就走进去,说道:“郎中来啦!”

里面倒是有个白净中年人,正坐在塌边,见少年走进门去,赶紧应和着“好嘞,快请进来”同时从床边起开身,准备给郎中让地方。床榻上有个老年人,脸上雕刻着深深皱纹,只是气色灰败,看起来阳寿渐近。

“他怎么了?病成这样多久了。”方长问道。

“回郎中,”白净中年人赶紧上来施礼,说道:“已经有半个月了,他没法行动也没法送到城中大夫处,最近已经汤水难进,我见有些危险,便让宋山去街面看看,能不能寻到他救命的药物,谁成想”

“嗯”

方长走到床边,开始号脉。

这种事情并不需要花费精力去学,他只是在境界不断上升中,自然而然会了,就像许多其它技能,或者那些随心所欲便可施为的法术。

简陋床榻上的人牙关紧闭,呼吸粗重,似乎正在睡眠之中。号过脉,方长对旁边的中年男人与少年摇摇头,说道:

“生老病死,此乃天数,准备后事吧。”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叹了声气,而后朝方长行礼,便开始询问诊金事宜。

闻言方长却是说道:

“我也没出手,只是看上一看,并不需要诊金。但我有个问题,还望你们如实回答:你们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却是看了出来,对于榻上这个人的即将逝去,面前的中年人和少年,虽然面色有戚戚,但只是感慨,并无多少悲伤,于是他好奇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毕竟,按照目前状况,榻上人并不是他们两个的近亲。

年长白净的中年人,稳稳地行了礼,而后叹道:

“算是我们的邻居吧,不过做邻居的时间其实很短。在下宋环,旁边这个是我的儿子,宋安。由于家道中落,我们只能到处寻找进项糊口,来回奔波,搬到这里却是最近的事儿。”

“结果搬过来时候,隔壁邻居也是个遭难的,而且比我们惨多了。一大把年纪被人坑了之后追债,连隔壁那处临时落脚的房屋都收走,才填平了窟窿。我们看他可怜,便收留了他,本想是加双筷子的事儿。”

“结果他似乎受不了这个打击,身患重病,眼见就时日无多,唉”

218、【回光返照】

对此方长并不意外,这种情况倒也常见。

人类是种很复杂的生物,最高尚的高尚和最卑劣的卑劣,都能在这个群体中看到。所以这种看到惨事于心不忍,收留遭难邻家老人的事儿,并不太让人意外。

而且刚刚方长的诊断并不是无的放矢,按照大夫的标准,确实已经是时日无多。而他并不适合出手阻止这一切,毕竟生死之事乃是天命,贸然救治,干涉的因果太多,而且有违自己修行之道。

他只是继续和面前的父子二人聊天,了解一下这背后的故事。

面前父子二人虽然身上手上有风霜之色,院里摆满了生存所用木工工具,和未完成的木器,但依然能从他们的肤色上,看出二人原本的养尊处优。加上屋子里装满几个书架的书籍,可知也是诗书传家的人。

“阁下是因何而落魄至此?”

像普通江湖郎中那样打量了周围后,方长朝面前宋环问道。

对于他的问题,面前中年人倒也不以为意,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不再以之为愧,更何况面前这位郎中,无端的让人心生亲近。

于是他拽过旁边掉漆的木凳子坐下,叹道: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在下曾经也是饱读诗书,官至几州督巡,虽然官职不高但权责不轻。但后来进京述职时候,因事情恶了上官,被剥了官职发落为平民。”

“为宦几年,倒也没攒下什么钱财,去职后又没有收入。幸好家中人丁稀少,遣散了仆人之后,用年轻时候手艺做些木工活计,兼幼子听话贴心,倒也勉强糊口。”

方长问旁边少年道:

“这几年读书可曾落下?”

“不曾。”少年十分自信地说道。

旁边宋环也道:“虽然落魄,但家中藏书都留了下来,就算有孤本珍本要卖掉,在下也提前眷抄。加上罢官之后,平日里竟然有了许多闲暇,可以自在教授吾儿。”

少年宋山在一旁连连点头说道:“就算是白日里做活时候,爹爹也总是口中不停教授我学问叻。爹爹当官时候,可没空教我,甚至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几次。”

欣慰地抚摸了下孩子的脑袋,中年人叹道:

“宦游人家,常态如此。且不说落魄了家乡也回不去,原本有来往的亲戚也往往会断了联系,书中说的好: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唉……”

三人正自交谈,旁边榻上无力的哎呦声传来,却是昏迷的病人正在醒来。

“水……”

宋山走到一旁,在水罐里面倒了些清水,喂给床上老人。几口下去,湿润感觉给病人带来了些许清明,睁开眼睛朝宋山道了声谢,又看到旁边方长样子,语气虚弱地说道:

“是大夫来了啊,莫要破费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情况已经没有救了。”

三人沉默了下,倒是旁边宋山安抚了他几句。

老者微微打起了精神,说道:

“我这辈子也算值了,只可惜老年不慎,落魄时候又遇到了这种事情,导致垮了身体,算是再没有机会重新起家了,这时候死了也挺好,免得后面日日自怨自艾的凄凉,都怪这场怪病。”

倒是方长忽然沉声说道:

“还有什么话想说,不如都说出来吧?是否有什么遗憾或者有身后事嘱托?”

听到这位“郎中”说出这话,不管是宋环宋山,还是躺在榻上的老者,都扭过头来看说话人。他们都意识到,现在是病人回光返照的时候,怕是榻上之人,马上就要撒手人寰。

老者挣扎着要坐起来,宋山立刻上前扶起,又在后面垫了东西让他坐稳。

他看了看周围,比刚刚又精神了些,语速不快地说道:

“身后事?也没啥可说的,现在我也是身无长物,一身轻松。还好我家里人丁不旺,仅有的两个孩子不听话,带着钱财兵刃进了江湖,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也只当他们没有,也不用给他们交代。等我死了,你们施舍张草席把我一卷,丢进城外乱葬岗里就好。”

说到这里,老人又有些愤恨:

“只是老天无眼,原本我在家里,有屋有田,家里有的是佃户,畜棚里几十条牲口,结果竟然发大水,河流改道。几代人积累的家业,一朝丧尽,家里的田地屋舍都被河流改道冲毁,佃户也跑光了。

“本来在这里筹划着,去什么地方买块田重新起家,都怪我鬼迷心窍,结果又被那些贼人诓骗,现在什么都没剩下。”

“其实到这一步也不是太大问题,我知道怎么从一个穷人变成富人,给我十年,再有个两三次灾荒,我还是人上人……可惜,这病,这幅身体是不会给我时间了……”

宋山在一旁皱了下眉头,说道:

“十年保准发家?这会不会是不义之财。”

回光返照的老人看了他一眼,连连嗤笑道:

“这天下间,有哪个起家都是义财?都是双手沾满罪过的人。就算那些传承多代的富贵人家,也无非是祖上做恶,等后代儿孙再不断行善,养出个好名声,也就有了底蕴。”

眉头皱得更深,宋山继续道:“这不合理。”

老人哈哈一笑:“当然不合理,但报应又不搞连坐,死后投恶胎也是自己的事儿,与后代儿孙无干。说到底,这些土地财产传承给后代,就像皇位爵位往下传一样,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这种样式总是避免不了。”

宋山沉默不言,倒是他父亲宋环微微叹气。

为官多年又是各地巡查的职位,他知道面前老人所言不虚,这种事情虽然听起来不合理,但却是普遍现象。

又聊了会儿,榻上老人夸奖致谢了宋家父子几遍。

而后,他便如打瞌睡一样,慢慢低头,最终断了呼吸。方长入了修行后自有灵视,他能看到老者魂魄悠悠而出,借着最后那口阳气,瞬间出屋离院,也不用巡游差人们指引,如平常情况一样,入了轮回路。

219、【小路前方又一城】

宋山看着榻上叹道“前些天,附近府城里忽然来了几个人,到处宣扬可以代卖货物,只需要预交订金,便可领货售卖,卖不完的还能用高价回购。一开始的几个月,他们确实是如此做的,确实回购了那些货物,于是周边不少人将身家投了进去。”

“但到了后面,忽然有一天,他们连人带货部消失,允诺好的回购也没了。之前许多人甚至是借钱加入,包括这位,那檀木香又是贵重物品,平常人家用不上,在这方圆几百里又能卖掉多少?更何况根本不值那个价,砸在了手里。”

“许多人倾家荡产,但放贷的可不管这些,到处追债弄得府里乌烟瘴气。有些人家受不了,直接一死了之,或者妻儿都被捉去抵债,凄惨无比。这位则是被收走了房屋和浮财之后,堪堪抵债,但也一无所有……”

方长手拢在袖中,微微掐算了下,心里一奇,问道

“可知道这伙人来自于何处?”

宋山道

“好像听人提过一嘴,这伙人是来自广平府?他们自称那里有两位豪奢公子,一姓宋,一姓吕,合伙开的好大事业,为自己背书,招致了不少人信任。”

“但想来他们也不会说实话,哪个骗子会有恃无恐将自己根脚说出来?估计早就不知道逃去了何处,天下这么大,也没人还有精力财力去追查,唉……”

方长嗯了一声,暗自寻思。

刚刚他掐算之下,忽然发现这伙罪犯的踪迹,只能找到个大概,具体位置竟然模糊不清。

这种情况他并不陌生,必然和这次大劫有所牵扯,应当是敌方一些成员所做,他暗暗记在心里,预备以后若是遇到则管上一管。

宋氏父子二人准备开始忙碌老者后事,顺便朝方长道谢后,准备将其送出门外,这时候院门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有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外喊道

“家里有人嘛?‘材’到了。”

却是他们并没有像病逝者所说那样,找张草席,而是拿出积蓄,在专门的店家那里订了口薄皮棺材,虽然不操办丧事,但却能给逝者一个容身之所,也算仁至义尽。

而此地民间忌讳“送棺材上门”这种事情,所以提到之后,往往单用一个“材”字,取和“财”声音相同,讨个吉利。负责送货上门的棺材店伙计们,入行时候就会被告诫此事,千万不能说错——

——以免被人家用棍棒打出去。

方长侧过身子让开门,看几个壮汉将棺材抬进小院,而后和宋家父子结了尾款。

他转过头,举起手中灵泉剑化作的招牌,朝外面走去。

小镇上依然安静,但也有镇民来来回回走,听到宋家父子招呼,开始有人呼唤邻居,过去帮忙入殓。

但这些和方长无关了。

镇上没有酒馆,倒是一家客栈里面还摆着几个大酒缸,卖没有掺水的高粱酒和米酒。他又给自己葫芦里面加了些高粱酒,而后要了两碗米酒,就着店里售卖的简单小菜,自斟自饮了一番,才离开这里。

…………

几十里后,附近景色与之前又有不同。

这里地势不高,离着江水近,温度又合适,于是道路两旁满是稻田。村镇人家的屋舍样式,还有百姓们风俗口音,也与之前所见各地有区别。

方长看过一些书,包括从章山神那里抄录的那本《地理山川杂记》,都曾经提及这里。

据说,此处在上古时期,曾经是广袤大泽,鱼鳖众多,又有大量水生妖怪盘踞其中。

但是由于气候变动和大江变迁,大泽消失不见,变为广袤农田,到处都是人烟。

妖怪们也渐渐消亡,倒是鱼鳖依然在大泽留下的诸多湖泊中繁殖,并成为人类桌上的重要食物。

连路边野店里,方长也能买到鱼羹。

最近他没有走官道,而是顺着蜿蜒小路,穿村过镇,偶尔也会被人家叫去看病。

每当此时,他就为病人诊脉,并开个药方让求医人家去抓。

方长看病的收费,和普通游方医生一样低廉,故而每每开过药方后抽身便走,是否使用所留药方,往往看患者家里对自己的信任。而且村镇里抓药并不方便,这一路上,更没有留下等待患者药到病除的时候。

路上也不是低洼,此处大地似乎多有褶皱,大片稻田之间,丘陵亦是不少。

往往在这些难以灌溉的山坡地上,会有村镇人家,盖因此地雨水较多,要防止内涝泡软房屋、冲走家什。其余地方,或种些蔬菜,或种些果树,还有些地方种些北方作物。

方长走在条小径上,见路旁树上梨子圆润鹅黄,甚是可爱,不由得动了尝一尝的念头。

他看梨树林旁道边有户人家,遂上前敲门。

“有人在家么?”方长问道,不过以他的耳力,早就听见屋院里有人在活动,甚至能听出体重和大致年龄。

“来了来了,稍等。”里面有声音答应着,随后便是脚步声。

有些年头的木制门扉吱呀一声开了,而后一位年轻人探出头来,看见门外方长后,开口问道“客人从何处而来?有什么事情?”

方长掏出几文钱笑道

“却是路过时,见道旁梨子长势不错,想买上几个来吃,主人家可知道这梨树是谁家的?”

年轻人大笑着摆摆手

“客人说笑了,这梨树无须浇水施肥,每年自生,路过渴了饿了自去摘来就好,哪敢要钱?请自取便是。”

方长不允,掏出枚铜钱塞进年轻人手里,而后去到路边,捡个大汁多的摘了六七只,装进包裹里。剩下一个拿在手里,也不用擦,只是将一个除垢术轻轻拍上去,梨子便干净如同洗过。

咔哧一口咬下,味道甜美、汁水丰盈,虽然不如怀凤府的特产,但也是上品,而且至少,梨皮比怀凤府的鸭梨要薄上许多。

他啃着梨,沿着脚下道路,出了前方梨树林。

微微一转便重新到了官道上。

前面有座普通小城,方长准备进去看看,待上两天,再继续向西。

220、【茶馆】

城墙低矮破旧,是纯粹的夯土城,没有包砖。

很多地方甚至还有豁口,看倒塌处覆盖的草植和断茬颜色,可知这座城池失修已经有些年头了。

上面原本方形的箭垛,已经风化成圆滚滚的样子,不规则且歪斜嶙峋。马面敌楼和周围的羊马墙之类,更是破败不堪。

接近正午时分,阳光照不着东城门的门洞,门口收入城税的士兵们,不用像早上那样,尽力靠里躲着夏天炽热的太阳,而是抱着手中长矛,百无聊赖地坐在城门口,看着进城人将铜子儿扔进筐子里。

若进入“相逢何必曾相识”状态,懒散的守门士兵们,会和行人一样发现不了方长,但他并没有破坏规矩,而是像一个普通的江湖郎中那样,没有隐去周围人眼中的身形,慢慢走进城门。

从包裹里面掏出一个铜钱,轻轻扔进看门士卒身旁的竹筐里,发出“哐啷”一声。

将化成招牌的灵泉剑插在背后,方长背着手走进了这座小城。

两旁建筑倒不像城墙那样破旧,虽然少有如府城州城一样的楼阁与高宅,倒也家家修整的利落干净。

这里土质依然是黄色,城墙是黄色,人家院落屋墙也是黄色,连脚下也垫着黄土。听说在更南的地方,土质是红色,故雨天多有雷击于地。

虽然这座叫“卢明”的小城较为破旧,但是里面的人倒不少,各行业活动很兴盛。

甚至能看到,有许多周围村镇的百姓们,专门来城里讨生活。

或者很多人只是趁着地里庄稼无需太多照料的时候,携带家人来城里转一转,买上些在村里集市上见不到的新鲜东西,给孩子和老人买些吃食。

至少在这里,还是一副太平年月的景象。

方长慢悠悠地在小城里走着,偶尔看看这里新奇的东西,比如这里特色的吃食,一种用混有芝麻的米浆,在油锅里炸制的圆圈形米饼,还有肉冻与蔬菜做的大汤包,就那么沿街现制现卖。

小城里也有酒馆,只是这里酗酒的人较少,只有在酒馆前面不远处树荫下,才有几个酒客坐在板凳上,对着一碟花生米,一边聊天,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细饮,不时还互相举碗示意。

此地多丘陵多湖泊,但土质肥沃。

平整地方自然种满了水稻,而坡地上,除了各种果树之外,便是连绵的桑树。其中小部分被留作结果的桑葚树,剩下大部分都会被采了桑叶,用作蚕桑业的原料。

方长从酒馆走出来。

刚刚,他又给腰间酒葫芦,加了许多高粱酒。

这让店家有些迷惑:此江湖郎中腰间的葫芦,竟然装的不是灵丹妙药,而是用来放酒的!

不过生意送上门从没有不做之理。

店家还是给葫芦里加了许多提酒,而后报了个价格给方长。

若是从真实体积上看,每次加的酒,都足以将这样的葫芦装到近满,但此葫芦早已经非凡品,里面容量正在不断增大。

方长只是每到一地,就例行往其中灌酒。

他买酒的速度,远超他平时喝酒的速度,这让葫芦里面的储存的酒也不断增多,算起来,七八缸也是有的。

还好无论装多少,酒葫芦重量变化也不大,不会坠到腰带。当然,方长的腰带还是之前用来捆过许多妖怪的那根,没有更换过。

两旁店铺与其他地方区别不大,直到前面出现了一家“刘家织具坊”,门口宽阔的很,修建的也十分规整。

好奇之下,方长迈步走进去。

却见里面挺宽敞,但却被一大堆木制机器填满了大部分空间。

确切说,大部分零件是木头的,还有些铜铁部位,铜铁器具上着油,木头部位刷着清漆,还散发着木头香气。

看来这家门口修建这么宽阔,不是没有理由,否则这些机器就算被人买下来,也没法完整的运出去,只能拆了再组装。

见到有人进来,店铺小二赶紧上来问道:

“客官要点什么?”

方长倒没有准备在这里买东西,更何况他此行有目的,没法扛台织机回云中山。“客官请便。”

小伙计很是通情达理,轻轻退到一边,随时准备为顾客提供服务。

店里织机制作的精良复杂,还有提花机构,远不是方长准备回崖上制作的那种普通货色可比。故此店家也不怕被人看,反正他们对自己的手艺有足够信心,而且只要往外售卖,结构就没法保密。

方长也没有偷师的心思,他只是来看个新奇。

叫过一边小伙计,方长笑问道:

“你们这里,有水力带动的织机卖么?”

小伙计行礼说道:

“实在是对不住客人,咱们卢明城离着大河流远,没有这种东西。倒是南边桂元江边上有这种织机。而且这种织机贵的很,小门小户用不起,只有那些大工场才舍得购置使用,水推轮动运转如飞,一台能顶五台。”

“唔,我也听说过,有机会一定要去见识下。”方长说道。

“挨着水近很好,我曾经去过一趟府城,那里有一条水流很急的河穿城而过。有势力人家在水边建了水磨,省工省力,碾米碾麦都很好。那种东西就和水力织机差不多原理,而且更为旱涝保收,家里有一台,就像有颗摇钱树似的,财源滚滚”小伙计不乏艳羡地说道。

最终方长什么都没有买,过足了眼瘾后和小伙计聊天许久,待有新顾客进去他才出来。

轻轻漫步在街道上,虽然很多居民会因为他这身江湖郎中打扮,将视线投过来,但没有多少人会喊住他。

城中定有大夫,对于城里百姓来说,知根知底的老大夫,比他这样的江湖郎中可靠太多除了要买狗皮膏药和大力丸时,可惜方长不卖这个。

“却说那云中山里”

一道声音被方长敏锐的听力感知到,他“咦?”了一声,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七扭八拐,转来转去。

似乎是早已经缺乏规划,他过去的这条路并不顺畅,而是被诸多无章法的建筑,挤压得弯弯曲曲,到处都是分叉。

还好方长耳力超凡,可以根据声音定位,不会迷失方向。

走到近前,方长抬头一看。

牌匾上面几个大字“明德茶馆”。

221、【愈加走形的传说】

方长笑笑,走进去。

茶馆里面似乎比平时加了桌子,即使这样,也已经坐的近满。

有位说书先生,正站在大堂最里面一个矮台子上,手执白纸折扇,于窄案后面高谈阔论。

方长走到一个空位坐下,马上有小伙计过来问他

“客官要什么茶?这里有上好的水峰、雀尾、云叶、乌龙、鸦舌、烟雾红,还有特色茶点。”

“唔,给我来壶云叶,再上一盘茶点。”

“好嘞。”

怕打扰到台上说书先生,小伙计没有吆喝,而是和方长轻声确认了遍,才快步跑开去准备茶水。

方长这才把视线和茶馆里的人一起,投到说书先生身上。

刚刚他听到那句话后,走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停止倾听,但是这个说书的一直在扯东扯西,没有说正题,但是茶馆里诸人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却是这说书先生说完了今天的书,拗不过堂中客人们“再来一个”的呼声,于是将之前听到过被添油加醋的故事,继续添油加醋之后讲出来。

“……闲话少说,却说云中山水火洞这只穿山甲,在大战三场攻破劫掠了祝家庄,掳得大批粮食财宝奴仆美女之后,率众回了云中山,准备继续快活。而那临溪村村民们,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越来越渴,马上就要搬家。”

“其中有位年长老者说道‘咱们这临溪村,乃是临着这条养活大家的小溪才得名,如今溪水已经断绝了,也预示着咱们这个村子完了,大家逃荒吧。’一番话说得周围多少壮硕汉子忍不住泪水,嚎啕大哭。”

“这时候,有个秀眉秀眼英俊似美女的年轻后生,忽然出列,对大家说道‘我有办法!’”

讲到这里,说书先生忽然停住口,从旁边拿过个青瓷茶壶,缓缓往茶杯中倒茶,而后端在手里,轻轻吹热水上面的茶叶末。

见状,旁边有个身着青衣、后腰别着个扇子的小娃娃,迅速起身,捧着笸箩在场中转悠。

此谓“零打钱”,乃是说书时候必备的形式,这个小青衣娃娃,便是台上说书先生的学徒。当然,有的说书先生没收学徒,在坐馆时候,就会让茶馆里的小伙计代劳,捧着笸箩到处转悠,有那正听到爽处被截断的顾客,便会将钱币扔进去。

盖因说书的并不卖门票,虽然以这茶馆作为场子,能给这里带来不少顾客,但是茶馆给的例钱远不够生活,倒是茶水可以随便喝,算是一桩好处。

为了生存,说书先生们只能依靠零打钱这种方式,要到多少算多少。

而为了增强效果,他们往往会在关键时刻停顿一下,叫做“驳口”,一是增强期待感,留住听众,二是留下给小徒弟、小伙计们捧着笸箩打钱的时间。

这也是门学问,十分考验说书先生的水平,不能随便在哪里停下来。比如,直接在讲述周围环境时候停顿留驳口打钱,没几个人会理会的,效果并不好。

故而,必须在那要紧勾人的剧情中间停一下留个驳口,才能有好效果。

至于每天拍醒木之前的那个剧情截断,和驳口又不一样,叫做“留扣子”,是为了让大家第二天继续来听。这个需要更加抓人,更费心思,更考验水平,而且没钱可拿。当然,若是只留扣子不解,或者说只挖坑不填,就会遭人恨了。

故而,驳口和留扣子,一个是“看官别走!”一个是“明天还来呀!”

其中妙处,运用存乎一心。

看到青衣小娃娃从面前经过,方长从包裹里掏出几个铜钱,轻轻扔了进去。

笸箩是扁平广敞口的器具,大家打的钱都在里面躺着,全是铜钱,没有别的东西。这也是各地常态,此时金银并不是法定货币,甚至大额交易都不太常用,所以很少有人使用金银锭。

但大户人也也常常铸些金银瓜子金银叶子金银馃子,若是哪天能碰到这个,对于这些说书人来说就赚大了。可惜小城里面有钱人并不多,即使在这个较为缺乏娱乐活动的时代,在这个娱乐活动远没有府城州城丰富的小城里,喜欢听书的豪客也只有那么几个。

见小徒弟已经在场子中间转了一匝,欢天喜地的回到旁边,说书先生放下茶杯,于听众们期待眼神中继续讲述,

“众人惊道你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办法?”

“那少年巍然不惧,在诸位长辈面前朗声说道我曾经认识山中的老神仙,他胡子头发白如雪,身高声朗胆气足。而且头发长三丈三尺,胡子长两丈四尺,修行三千年,法力广无边,若能将其请动,必能将那穿山甲妖斩杀。”

“村民们正自悲伤,听到此言语大喜,纷纷道你个后生竟然还有这种门路,还不快去!倒是那长者比较谨慎,抬起手来阻止大家,说云中山山神虽然不管这种俗务,但向来灵验,何不去山神庙里上供询问一下?”

“众人皆说在理,遂准备了三头牛三口猪三只羊,宰杀后把肉一分,只留下牛头猪头羊头,炖熟上了糖色,并美酒七坛,一起吵吵嚷嚷抬到山神庙,在那宽大的供桌上,按照星位摆好,接着一齐跪下,朝山神祷告。”

“瞬间黑风卷起,只听风中有威严声音响起‘那位老神仙乃是有道高人,若想解决水源断绝之事,还是要着落在其身上,事不宜迟,速去速去!’众人瞬间心悦诚服,各自伏地说道‘多谢山神指点,恭送山神!’……”

接下来的故事和其它地方流传的版本类似,无外乎村民们去某座山峰上,跪求老神仙出手解救,哭的情深意切,终于将其打动,答应出手。

而后双方在山中大战,诸如“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狂风大作烈火遮天”、“水势涛涛剑势迅疾”之类的词汇不要钱一般的往外扔,最后那位方姓氏老神仙终于得了上风,将穿山甲打落在地,削去几百年修为,并迫使其发下毒誓云云。

方长听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在说书先生留扣子时候,又扔了些铜币进笸箩。

222、【南屏山上有神仙】

接下来,说书先生话锋一转,又开始说另一本书,许久之后才让大伙满意。

留好扣子,有人不想让说书先生退场,而是给他要了两盘点心,又提起了刚刚那个云中山和穿山甲的故事

“杨先生,那云中山老神仙的事情,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说书先生一脸自信的说道,而后他咬了半口点心,咀嚼后咽下,笑道“多谢这位客人送的点心,味道确实好——这个故事乃是我从别处听来的,反正讲述这个的都说是真事儿,就在前几年,发生在京州云中山。”

“在云中山左近几府,这个故事已经流传的人尽皆知,甚至很多人用这个在睡前哄娃娃。当然,一切我只是听来的,至于传言中到底有几分真假,那就诸位见仁见智了。”说罢,说书先生继续低头吃点心。

在这茶馆里开场子说书,虽然茶馆会无限供应茶水,但是点心则不供应,若想吃还要自己掏钱。故而因为不舍得,说书先生平常并不能经常吃到,但他并没有吃太多,而是剩了半盘,将自己的那位青衣小徒弟招呼过来,递给对方。

后者大喜,和师父说了声谢,美滋滋开始享用。

倒是那位食客有些憧憬,微微抬着头,说道“怪不得您讲的这个故事,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听起来就像您当时在现场,亲眼看到似的。真的想见见那位老神仙的风采,还有那妖怪到底有多么凶恶,可惜自己是凡胎,没有这种能力。”

说书先生靠回椅子上,哗啦一声展开折扇

“大家赏光,才会夸奖我书说得好,但这是我吃饭的本事,自然要打磨圆融,若不能让诸位仿若身临其境,那就是我功夫不到家。”

最后两句话他冲着自己小徒弟说的,后者停下口连连点头,而后说书先生继续说道

“我出道这么多年,听到许多故事,也讲了许多故事,可惜,都是别人的故事。至于我自己,则从来没有经历过,甚至生活上了无波澜。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若是自己能够像故事里的人那样,来一次惊险刺激的经历,又该多好……”

方长拎起茶壶,将最后的茶水倒进自己面前杯子里,闻言心中暗笑人类总是倾慕那些自己得不到的生活,若是真个让这说书先生经历几次故事里那种惊险刺激的场面,估计他会哭着喊着要回归平静生活了。

只听说书先生继续讲道

“不过,若只是想见识下老神仙那样的人物,我这里倒是有个消息。”

说到这里,似乎是职业习惯,他还打了个驳口,见小徒弟并未拿着笸箩起身打钱,才回过神儿来,不再继续卖关子

“从这里往西百余里,有座南屏山,半山处有几位老神仙,和凡人混居。”

“只是他们往往行踪不定,经常云游天下不知道去往何处,而且他们素来不喜欢求仙问道者,故而平时十分低调。”

“你们若是想去见识下,要提前做好入仙山不遇仙的准备,而且切记,莫要打扰了仙人清修,不然仙人发了怒,大家可吃罪不起。”

听众们纷纷哂笑,表示自己没条件去。

“家里有着许多营生,怎么可能去深山中寻仙,那是败家子儿才会做的事。”

“父母在,不远游,而且这是无方之游。”

“浑家不会同意的。”

“……”

方长放下茶壶,默默起身出门。

他忽然改了主意,中途折向南屏山一趟,反正去西域之事并不着急。

而且,方长对于曾经在仙栖崖上盘桓过一段时间的那几位同道,印象很是深刻。包括那带着两个徒弟上山,曾经联手打跑一只骡子的桑子平,桑子平的小徒弟慕安宁,还有自废修为下山理水的二徒弟魏和。

既然已经很近了,没有不去一趟的道理。

伸出手指,也不拢于袖中,方长在身前微微掐算了几下,轻声一笑。

随着掐算他灵觉中已然知道,自己这次去南屏山不会扑空那师徒二人已经结束云游回山了。

同样,上门拜访这种事情也不着急。

方长离了茶馆,慢悠悠找到个客栈,要了间二楼宇字号的干净房间。里面陈设虽然简朴,但能看出来店方用了心,甚至还有个水盘,里面有刚刚燃尽的香灰。

床榻上被褥也是新的,入夜后,还有小伙计提着大铜壶给各屋送水。那是店家早早在灶上刷洗铁锅后烧好的干净开水,可以用来洁面,也可以趁热沏茶。

他并不急着出城,而是按照预定计划在城里盘桓一两日。

坐在桌前,看着桌上油灯如豆,方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而后起身推门,拿着葫芦跳上外面大树。

夏夜凉风习习。

许多人家为了避免燥热,全家老小一齐在外面搭起台子,将席子铺在上面,或者干脆取梯子铺在屋顶上,而后拿着薄衣蒲扇睡在上面。只是蚊子稍多,需要不停驱赶,但即使是孩童,也会为了凉气忍受叮咬——毕竟屋里也有蚊子,还热。

倒是方长不会受到蚊子嗡嗡声滋扰,即使两本秘籍还放在客房中的包裹里。

这两本书驱蚊虫效果一向不错,但方长用不到这项功能了,毕竟没有蚊子虫子能叮得动他这幅皮囊。而方长耳力甚好,半里内的蚊虫声音都逃不过耳朵,故对他来说,一只蚊子在耳边和在几十丈外效果相同。

同样,里许内的说话声,同样被他清晰听见。

举起葫芦,咕咚咚豪爽地灌了几大口酒,方长看着上方夜空。

摒除了纷乱天象之后,这幅夜空景色还是很美的,宇宙如黑绒垫子,颗颗亮星是上面点缀的闪亮珍珠。一弯银月挂在地平线上方,闪着清冷月辉,以方长目力,倒是能看见上面凹凸不平。

周围并不算安静,夜里从来不乏一家人的卧谈。

更有几个普通百姓,将听来的故事讲给自己家的娃娃,哄其入睡“从前,有一座云中山,山上有……”

方长笑笑,将酒葫芦塞好挂回腰间,以臂为枕平躺在树上许久。

待到二更时分,他才从树上新跳落下来,回到客房里休息。

223、【不能空手上门】

第二天,从房间里出来的方长,解除了障眼法。

对于宇字号房内的客人,忽然从江湖郎中变成了白衣负剑年轻人这种事情,客栈掌柜却见怪不怪。

见方长面容没有变化之后,掌柜的一句话都没多问,利索地为其结了账。

客栈倒是提供早饭,很便宜,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在客栈里吃。而且方长已经结了账,于是走到外面,寻了个围着人最多的小摊子吃早饭。

这里的麻酱面条很不错,他又要了两个炸米饼圈,要了两个大汤包,找位置坐下吃掉。他准备饭后去集市上面转两圈,再行出城向西。

今日天空有些阴沉,云层厚重。

但方长灵识里能够感觉到,城里十日后才会下雨,这只是有些阴天。

…………

方长放开脚力,只在路上停下找人问路两次,就确认了方向,直接行到山脚处。

南屏山占地不算广,但秀奇相间高矮连绵,又有高峰挺入云中,上覆终年不化的积雪。

主要是最近几天天气不够晴朗,据路人所说,风后雨后天空澄澈时候,可以从卢明城直接看到南屏山。

驻足在山脚下,他仰头观赏眼前南屏山。

正值夏日,山上各色植物争奇斗艳,将向着朝阳这侧的山坡上,厚厚覆盖着。又有高崖密林遍布,奇峰怪石处处。

而且这座山上,崖、峡、瀑、沟、坡、泉、溪、潭皆有,又有丝丝缕缕灵力盘旋游走,端的是个好地方!

但是南屏山上人类活动痕迹也很多。

从方长正在站的这个角度望去,朝外的这一侧上,多见飞鸟,少见走兽。

还有各种砍伐痕迹、柴堆茅屋,以及一些明显是人工种植的果树竹林,他甚至还看到两小块菜地,有些韭藿葱薤之类。

这里应该就是桑子平师徒居住的地方。

方长想了想,感觉还是不要空手上门,他转身朝另外方向走去。

前不远处有个深潭,几条山溪汇聚于此,狭长绕于山脚处,出口处水流汹涌,与另外几股山中水流合并,蜿蜒着朝南流去。

水潭边是平整的农田,田中水稻正绿,偶有农人在其中忙碌。

倒是不见梯田,可见此处比云中山脚的林溪村更为富庶,人口相对于土地较少,无需朝山坡争田。

方长走到谭边,朝下望去。

水色发绿,深不见底,远不像仙栖崖上的池塘和仙栖崖下的水潭那样清澈。

许多水草胡乱生长着,在水潭边缘处交错往上冒出水面,离着岸边愈远愈矮少,而后随着潭底地势蔓延,直至幽深不见底处。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水生生物。

有鱼虾,有虫孑等浮游生物,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软体生物、爬行生物、甲壳生物等等,不过方长暂时有目的,没有时间去试试它们好不好吃。

他盯着水潭看了看,将背后包裹解下,放在干燥地方。

而后轻轻一跃,钻入水中。

“噗嗵!”

水花很小,方长像一条鱼,又像猛扑而下的鸬鹚,扎进水底。

潭水幽深浑浊,对普通人来说难以视物,而且过了某个分界之后,水色变得黑且寒冷,仿佛无底深渊。

但对方长来说,反而像没有阻隔一样。

他如落水顽石般,迅捷地潜入水底,轻轻一抄。而后他才调转方向,单手拽着手中不断挣扎的猎物,穿过水中的急流与游鱼,升向水面。

“哗啦!”

一道白色身影拽着道黑影,从水中跃起,于半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在岸边。

从下到上轻轻一抖,用上了些许除垢术的力道,将身上衣袍上的水全部甩出去,他才将手上猎物扔到地上,捡起一旁青布包裹,重新系在背后。

在云中山里时,方长没少捕鱼。

云中山有大大小小的水潭、溪流、泉眼,还有山间流水在山脚汇聚而成的白沟河,都有许多可食用鱼雷在生存,不过那时候他更喜欢用网眼稀疏的藤筐,跳进水里舀鱼,而后将渔获们或蒸或煮,吃不完的还用盐抹上做成鱼干。

这些水里的生物,丰富了方长的餐桌,为他提供了更全面的口味和营养。

不过方长还是头一次抓到这么大的鱼。

一条巨大的黑色鲶鱼正在地上挣扎,似乎想弹跳进水里去,方长上前一把按住“别乱动。”而后手指连点几下,将其了结。

这鲶鱼只是普通鱼类,未曾开灵。

但这种鱼少刺多油,肉质细嫩,美味浓郁,吃起来口感顺滑,是上好佳肴。更令人称道的是,其不知道在这深潭里面活了多久,有一人多长,估计能出上百斤肉,用来做礼物很不错。

他拎着鱼,重新向官道方向走去。

拎起礼物,顺着道路转过一个弯,脱离了小山峰遮挡,便能看到前方繁华村落。

上山路还算宽阔,因为经常有人来回走动,故而有村里人不断平整修葺。进进出出的行人不少,应当都是村民,有的拎着竹篮背着筐,明显是从山下集市回来,有的扛着农具往回走,还有人家正要出门下地。

相对于其他行业,种地要自由许多,不管是种点啥还是什么时候干活,都可以自己决定。

村口路旁不似别处,开着大量黄花,大朵大朵煞是好看。

方长认得这种花,除了作为观赏之外,还有一定的食用药用价值,既能当蔬菜,还能炮制后入药治病,很适合种在边角地块里。想来这几天,就会有人过来采集这些黄花,回去或储藏或出售。

在桑子平师徒于仙栖崖上盘桓的时候,方长曾经和他们有过交流,知道他们的住处情况。

据对方说,由于所持乃是入世派,他们虽然住在南屏山里,但并未彻底脱离俗世,而是在山脚处一个大村子里,和普通百姓们混居。

唯一的差别,就是他们在村子最靠近山里的方向,占了几座山头作为道场。

故而方长也不用问路,径直朝村子最里面走去。

手中鲶鱼早就没了声息,在村民们好奇的眼光中,方长走到村子最里面,于西北角上,见到了一座较大的院墙,里面有不少建筑。他看了看这个院落上面的云气,微微一笑

就是这里了。

224、【同行者与新情报】

于是他扣住门环,轻轻敲击。

“谁呀?”

有少年声音在门里响起,方长听出来,这是桑子平小徒弟慕安宁的声音。

他后退一步,朝门里说道:

“故人来访!”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安宁从里面探出身来一看,惊喜道:

“哎呀,是方先生,快请进!”

少年长高了许多,也不在复当初稚嫩,一身粗布衣衫,手中还拿着扫帚刚刚他正在洒扫院落。

方长拎着鲶鱼,跨过门槛走进院里。

这时候,桑子平听到动静,也从屋子里走出来,见到是方长,赶紧到台阶下面拱手迎接:

“方先生,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迎上去,方长将鲶鱼丢到一旁,还礼后笑道:

“桑先生也是,仙栖崖上一别,如今修为又精进了许多。”

二人一齐大笑。

而后方长指着地上鲶鱼:

“我原本准备往西面去,路过卢明城时候听到了南屏山消息,故而临时起意过来。未曾准备什么礼物,在南屏山脚下抓了这条大鱼,这也算是用南屏山的物产,馈赠南屏山里的人,莫要见怪。”

桑子平在前面伸手,一边将方长向屋里让,一边笑道:

“方先生好身手,村里多年没人能捕获这么大的鱼了,安宁,将鱼放进厨房里,中午烹了吃。”

“好。”慕安宁利落地回答道。

“放在厨房里就行,然后烧壶水,取最好茶叶来。”

桑子平说道,而后不管扛着鱼离开的小徒弟,带着方长走进待客厅中。

屋里面陈设简洁,但都看起来很有年头,也不知道他们曾经在这里师徒相继待了多久。

整个村落都是在山坡上,桑子平的院子坡度尤其明显,这导致房屋高低错落,甚至比外面院墙要高一大截。

这给了会客室很好的视野,坐在桌边,从敞开的门窗向外望去,很是开阔,能将整个村落和山下很远的地方收入眼中。

以方长目力,甚至能看到十几里外在田里忙碌的农夫,以及远处的道路、行人、村镇、草木

桑子平问方长:“先生西行为何?”

于是方长将之前所得情报,分享给了桑子平,告知其周围四方训练堂口的事情,并说自己准备前往一探。

听到这个后,桑子平凝重地说道:

“方先生是否需要帮手?不如在这里盘桓上些日子,待我那大徒弟回了山,给他交代些事情后,我随你一起走一趟西域。在下曾经西行过,对那里地理风物有些了解,或可帮上些许。”

“乐意之至。”方长欣然同意。

虽然他只是去探听情况,但是多个帮手还是很不错的,毕竟之前与桑子平合作过,知道对方修为不弱,而且是个谨慎稳重的人。

桑子平继续说道:

“我这段时间也有交游,得到些消息,但是不辨真假。”

“哦?”方长道,“且说来。”

点点头,桑子平说道:

“如今事态已经明朗,这次大劫乃是有大妖在后面筹划,甚至建立了暗处的组织,才在人间掀起了如此滔天势头,但是之前对于他们是要做什么,大家并不清楚。”

“世上有许多仁人志士奋起反抗,也有些人互相联络,或在明面或在暗地里调查。其中有修士,有普通凡人,还有凡间江湖武者,他们不畏牺牲艰难,抽丝剥茧,从各处获得情报大略拼出了一个猜测。”

“这次的幕后黑手们所争的,乃是气运。”

这时候,慕安宁带着个大铜壶,还有茶叶茶具走进来,给两人奉上茶,又摆上两盘点心瓜果,而后侍立一旁。

方长谢过,拿着茶杯好奇地问桑子平:

“气运?”

“嗯,气运。”桑子平也不怕热,将杯中刚烧开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们的最终目的,可能是为了削弱人族气运,甚至,可能是妄图逆天而行扭转人妖二族气运,以更改这天下间占据主导地位的种群。”

“可能有妖王在背后指领此事,他们甚至派妖怪去迷惑人皇和人皇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破气运笼罩,将人手送进去的。”

“此次之所以天象晦暗不明,一是由于这是气运之争,二是因为他们在全方位搞事,手段多且纠缠深,故而反应在天象上,显得混乱且无头绪。”

这个猜想确实很有可能是事实,也是对此次大劫中,天象与卜算不像以前那样可以看出天下走势,一个很合理的猜测。

方长想了想,问道:

“他们的进度如何?成功可能性大么?”

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桑子平想了想,摇摇头:

“目前看来大势在人族,他们的行动并不很顺利,毕竟逆天而行,诸事一场空才是常态。敌人的行事到处都是破绽和漏洞,而且保密不严经常走露消息,加上手段阴狠,激起了诸多反抗。”

“同样,这也导致投到那边的人类,多是些一般意义上的败类,而且数量不多,这导致妖怪们人手不足的情况愈发明显,往往一个府县只能派出不多的妖。倒是方先生您这次带来的消息有些意思,没想到他们有训练堂口的情况下,依然搞成这样。”

一直以来,人类才是万物灵长,毕竟天生有慧。

妖族被人族压着,修行人会斩妖除魔只是谣传,主要原因有几个。

首先是数量不足,开灵的妖怪诞生很难,走上修行路更是不容易。而且有修为有智慧的妖怪,后代依然是普通野兽。

就比如云中山里的胡风,子孙众多,但只有一个胡云开灵,还是大有运气。

而且妖怪修行艰难,坎坷众多,比如炼化横骨,比如化形。对于妖怪们来说,只有化形后,才能达到和人类修行者同样的水平。

或者说,人类在修行路的一开始,就已经在许多妖怪修行路的终点上了。

妖怪们也只能走人类的修行路线,不是没有妖怪想脱离化形这步骤,走别的修行路,但没有能成功的。

再加上妖怪们传承艰难,又因缺乏社会性而算不上有文明,故而从水平上就比人类要低上几个段位。

225、【别人家的徒弟】

除了这些之外,妖族总是被人族压住,还有修行人的因素。人类数量众多,即使踏入修行路的比例很小,基数充足之下,修行人的数量也甚为可观。

虽然仍不如开灵妖怪们数量多,但人类修行轻松,往往修为更高些。无论是单对单遇上还是群殴,都不落下风,至少让妖怪们无暇用修为高超者去对付普通人。

这种情况下,起妖兵直接攻打人类世界,已经是一个不可能的选项。

毕竟人类军队的强弓硬弩,一样有着不俗的力量,只要修为高绝的妖怪不上场,和普通妖军正面对上也是互有胜负。而且人类的数量才是世间大头,远超人类修行者和妖怪。对于这次搞事的妖怪群体来说,以他们的成员数量,完全经受不起此种损失。

于是他们仅需曲线行动,忽悠人类内斗。

只要人类的气运下降足够快足够猛,幅度足够大,说不得就有机会让人妖二族气运逆转,更改天下的主导种族地位,而且这种事情天机会更显混乱。如此看来,领导对面那些妖怪的妖王,很有几分水平。

方长讨了张纸,将这些新情报写在上面,叠成纸飞机凌空扔出去。

这一手让桑子平很是好奇,问道:“方先生此是凌空传信之法?是要将这些寄给谁?”

闻言方长笑道:

“之前某次下山时候,和本次大劫两位主角有过交情,经常会分享情报,故用此术将消息传过去。”

桑子平点点头:

“此法真个奥妙万分,我却是学不会。”

法术这种事情,对于修行者来说,看懂了就是会了,而看不懂自然学不会,甚至无法传授。同样,修为到了一定程度,法术也是自生,它只是修行附属。对于方长叠纸飞机扔向空中,其可以飞高飞远,自动寻人这种,桑子平感觉自己做不到。

又聊了会儿天下大势,话题自然转换。

方长提起了桑子平这派,选取此处作为道场,以及和百姓们混居的状况。

桑子平笑道:

“山中确实安静许多,也灵气充足、美景环绕,但是不适合我们这个修行分支。毕竟我所修的乃是入世法,我的师父师祖也是入世法,故而离着人间近一些反而更好。”

“所以最初选在了这个村落边沿处,这里既不远离俗世,又不深陷其中,取若即若离的境界,可以随时去人间体验与修行,也可以随时回来总结得失。”

方长哈哈一笑:

“外面对于南屏山里几位老神仙的传言,很多很广,反倒是这里村民,不认为你们是传说中的神仙。”

“哈哈哈哈。”桑子平也大笑。

旁边的少年慕安宁,听闻自己也被称为“老神仙”,亦是忍俊不禁。

桑子平继续说道:“其实这里倒也和方先生的仙栖崖等同,仙栖崖是将云中山作为后山和前庭,这里是将整座南屏山作为后山,山中物产一样是触手可及。”

方长点点头,院落里面有几座木头架,上面晾晒着山中草药。

借着耳力听村里村民的交谈,他得知这几师徒在人间的角色,是位救死扶伤的大夫。平常村民们有病痛损伤,往往会来这里瞧一瞧,过后只需要给些自家物产作为诊金即可,如此已经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年。

倒是几师徒出山的时候,村民们只能去较远的地方求医,不如他们在这里时候方便。

旁边侍立慕安宁走上前来,拎起大铜壶,给二人添上茶水。

方长看了看慕安宁,想起之前事情,问桑子平道:

“魏和如今怎么样?”

说的是桑子平的二徒弟,他曾经在仙栖崖上一朝顿悟,为了践行自己的理想,散尽修为下山去。其因为幼年所遇之悲惨事,曾经立下誓愿,要用一生的精力,去理水治水,让人间少受些水害。

听方长提起自己那损失掉的二徒弟,桑子平神情微微一黯。

毕竟是从小养到大的徒弟,即使修行后心境稳定,也不免有丝低落。而且二徒弟魏和的离去,和面前这位方先生的点拨,也不无关系,虽然对于魏和来说可能是好事,但桑子平未免有些睹人触景。

不过修行多年,只用瞬间他就调整好了心态,告诉方长道:

“魏和离开后我们还偶有联络,只知道他现在已经如愿以偿,进入某州治水衙门做了副主事,每天忙碌。他说闲暇时候,还在搜集古今各地的治水记载,准备将其汇集总结成书,减少经验遗失。”

方长点点头。

随后他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得伸出手来掐算,而后方长略有些动容:

魏和虽然仅剩再无机会入修行,但很可能会有大气运大功德加身,后面他的人生路发展说不好,不过绝不会差。反正修行也不是天下唯一的好路,更算不上唯一正路,将生命用在人间建立功业也很有意义。

倒是旁边慕安宁说道:“二师兄现在做的事情,都将流芳百世,他的名声,会比我们的寿元更为长久。”

“嗯。”桑子平点点头,而后似乎是怕小徒弟也跑掉,说道:“不过安宁你莫要学他,好好修行便是,你没有他之前的际遇、也没有你二师兄那份坚毅,重回人间的路途并不适合你。”

“师傅我省得。”慕安宁应道,接着他转头对方长说道:“我大师兄之前来信,说是这几天会回山来探望我们,想来他一定会乐于见到方先生。”

桑子平在一旁笑道:

“刚刚我还和方先生说我那大徒弟要回来的事情,此次我要随方先生一起去西域一趟,便让他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让他敦促你修行,顺便操持下这里的事情。马上入秋,四外村里的急症较多,草药已经备好,只缺能够看病的人。”

慕安宁年岁依然小,水平不足,平日里村民们上门求医,多是桑子平接待。

几人又聊了会儿,眼看到了饭时,方长叫住了准备去厨房准备食物的慕安宁,自告奋勇前去烹那条鲶鱼。

倒也不费事儿,只要清理干净,放足调料加水煮便是好味道。

只希望如此大的鱼,肉质鲜嫩些更好。

当然,尝了才能知道。

226、【小小竹渠】

方长便在南屏山住下。

这里天朗气清,不似山下那么燥热,而且周围很安静。

站在小院里,回首便是绿意盎然的南屏山,往前看则是屋舍错落的山村,还有山下如蛛网般各不规则的稻田。

桑子平师徒生活很简单,除了读书和用功修行,便是上山采药和为村民们瞧病。

并不是全然免费,来瞧病的百姓们,多根据自家状况,拿几尾鱼,拿一条肉,或者拿上一斗粮食过来,作为求医的报酬,桑子平师徒也不挑剔,逐一收下。

往往此时,桑子平负责诊治,他的徒弟给他打下手,或者去抓药。桑子平看病的水平不错,虽然说不上药到病除,但想来对症,故而在十里八乡很有名气。

但方长并没有去围观他们看病。

虽然在恢复原来装束前,他将自己打扮成了江湖郎中。

南屏山也产大竹,方长闲来无事,从桑子平师徒处拿了砍刀,去山上无主处斫大捆竹子运回,而后去掉枝叶。

正当他将竹子从中剖开,去掉其中竹节时,慕安宁忙完了手上事情,出现在他旁边。

“方先生,来吃饭啦!”

“好的,我这就来。”

方长停下手中动作,将扔在一旁的砍刀拎在手里,随着慕安宁下山,朝炊烟渐渐散去的小院落走去。

路途中倒是不乏美景,云雾与溪流紧密相接,掩盖了叮咚声来源,偶尔还有鹿獐之类从雾中穿出来,下意识忽略方长,但看见慕安宁后猛地惊走。它们看起来很是美味,方长准备得空猎上一只,和桑子平师徒分享。

慕安宁有些好奇的问道“先生砍竹子准备做什么?”

方长笑道“南屏山里水真好,但是看你总是爬山许远找山泉往回拎水,太过辛苦。”

听到提起打水的问题,慕安宁说道

“这是自然,山上的泉水干净甜洌,是煮茶商品,更遑谈平常吃用。但村落下面挖进去不多深,就都是石头,虽然因此让建造房屋地基坚实,可也没法打井。”

“山脚下水潭里面水虽也不错,但水质远不如山上的。故而村里稍微勤快些的人家,都会上山去打水,其余的也会朝上走一段,取山溪中水。”

不过他依然很好奇,方先生弄这些竹子是干什么。

只听旁边方长道“反正闲着无事,我准备用它从山上引水下来,这样可以每天有不间断的流水引下,免得总是要往上爬。”

“先生这个法子好,我们之前怎么没想到!”

慕安宁还是个少年,思维活泛,稍微一想,就知道了方长准备做什么,然后他欢快地问“先生,这引水竹渠,我能不能和您一起做?这山上道路我熟,砍竹子我平时也做的顺溜。”

“当然好,不过你师父那里不需要你帮忙么?”

“来看病的没有几个人,说是让我打下手其实是让我学习医术,师父平时不怎么管我做啥。他说我们这一门历代都是这样过来的,以后我自己下山,也要靠自己去做去悟、去想怎么走。”

桑子平已经整治好了午饭,他对方长并不见外,因此只是他们的寻常吃食。

这里产一些云中山左近见不到的青菜,被用小块荤油炒了,盛在盘子里绿的明亮鲜艳。碗里盛着条不大的鲜鱼,与葱段蒜瓣一起,烹炖的透烂,盐酱甚足。除此之外,还有碟子里几小块腌泡菜,几乎顿顿都有,脆生生的甚是好吃。

主食是米饭,因为这里是水稻种植区,不过这作法很有特色,先是将米加水煮,而后沥一下,将米大部分盛进木桶里蒸制,剩下的米和米汤则一同熬成粥。虽然费些事,但不管是米饭还是粥都味道香浓可口。

“师父,下午我随方先生上山。”

“好。”

桑子平并没有问他要去干什么,不管是自己的徒弟还是方先生,都是让人放心的,无需为此劳神。

饭后,方长和慕安宁一起,带着工具走上山。

将方长之前砍下的竹子全都劈成两半,去掉竹节之后,方长直起身来,对旁边慕安宁说道“我们把这些带上,朝上走,先选个合适的水源地。”

“嗯!”

慕安宁手脚利落,很快和方长一起,将这些处理好的竹子捆起。

不过少年修为低力气小,只扛了很少一部分,大部分竹子都被方长背到了背上。

他朝慕安宁嘱咐道

“最好水流充足些,免得水少时候断流。”

“先生放心,我这里有个好去处,十分适合引水。”慕安宁很兴奋,爬山飞快,不过方长总是会扛着大捆劈成两半的竹子,稳稳跟在他后面。毕竟方长脚力出众,而且这几年也一直生活在山里。

两人一起经过不短路途,带路的慕安宁没有管一些溪水之类,他领着方长,一直走到半山腰处。

“就是这里。”

方长看去,发现几眼泉水汩汩流出,汇集在一起,顺山势而下。

在不远的地方,水流于一处光滑陡坡,形成了个小瀑布。陡坡石质紧密,外表干净,旁边也没有泥土和杂草,上面也没有纷乱的树枝遮挡。

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粼光,方长上前掬了一口

“果然好味道!”

他将背上竹捆放下,带着慕安宁一起,在旁边砍了许多树杈,插进山石缝隙或者泥土中卡稳当。每片竹子用两枝支好,凹槽朝上上下相搭,很快便铺了几十丈出去。

“先试试。”

在慕安宁期待的眼神里,方长将瀑布处的竹子移到水中。

从上方淌下的湍急水流,瞬间冲进了沟槽。水顺着铺好的竹渠朝下流去,从几十丈外的出口处哗哗流下,击打在地面上。

“嗯,果然有效,我们多去砍些竹子来,争取这几天通到院子里。”

“好的方先生!”

看到这幕景象而雀跃的慕安宁,立刻拎起工具,便要和方长一起进竹林砍伐。

对于这新鲜物事的建成,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二人这番行为,吸引了不少具有好奇心的动物,它们聚集在不远处,大胆地围观着这两个忙碌的人类。

227、【千里独归人】

小兽们站在不远处,用或新奇或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两个直立人类折腾竹子。它们虽然不互相攻击捕食,但也严格遵循了安全距离,警惕地离其它围观者远一些。为了有更好的视野,甚至有同类小兽叠起了罗汉。

山上的泉水,随着方长和慕安宁的劳动,朝山下延伸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清澈水流随着架高的竹渠,哗啦啦流淌着,翻越了几道微凸山岗,穿越乱石滩和草坡,顺着山沟蜿蜒而下。

方长伸手指着面前竹渠,朝慕安宁笑道“看起来山里的生灵们对这个很好奇。”

此时周围围观的小兽越来越多了,甚至有灵兽混迹其中,并不怕人。众目睽睽之下,方长倒是放弃了抓两只回去品尝的念头,哪怕围观者们有些看起来很美味。

慕安宁倒是对这幅景象见怪不怪,他边将削好的树杈往脚下土里猛戳,边说道

“我上山采药也经常有小兽来围观,不过师父总让我带好利器,免得被那些懵懂凶恶的猛兽袭击。南屏山里的灵兽不少,也不怕人,其中还有几位开灵化形的,和我们有些交情,哪天碰到的话,可以将他们引见给方先生。”

干活的过程中,少年偶尔还会去旁边采上几株草药,放进随身的布袋里。这是他平常一直在做的事情,就像入睡与饮食一样自然。

南屏山里这些药材,被他们师徒二人采下山后,会经过炮制,而后用来救助周围百姓,解除病痛。

方长准备这几天里,自己有闲暇时候,和桑子平师徒学习一下辨认药性炮制药材等。毕竟这种学问,可没法像法术一样,跟着修为提高而自然会,只能自己去学。如今正好碰上,方长自然要求教一下。

因为云中山里药草也很多,但他并不会应用。每次在山中遇到药材,只能放过并小心不碰坏。倒是山下林溪村里面的林海,不知道去哪里学来了种植药材的手艺,将自家山坡梯田改成了药田,给山下大夫们供货。

另外,方长还记得自己在利州时候,所结识那位爱下棋的老修行人谷山,会炼制草丹。

草丹功用甚多,应当用了灵草和草药,虽然不清楚理论,但想来和医者岐黄之术有相通之处。回头待学习足够多,有了把握,自己也可以铸个丹炉,去信和谷山请教一番之后,开火炼丹。

仅用两天时间,方长和慕安宁就将这条竹渠,引到了山下村庄处。

代价是山上竹林少了一小片,露出高于地面半尺的竹节,还好这种植物生长很快,用不了多久,翠直的身影会重新占据这片空地。许多形态合用的树枝,也被两人砍下来,做成符合要求的支架。

听到门外动静,桑子平走出门来。

他正看到方长和慕安宁一起,在往地里打树枝做成的支架。、

两人身后,有竹子所制成的长长沟槽,被树枝架在几尺高处。竹子俱被从中间劈开,露着雪白内里。清澈的水流正经过这竹制窄窄沟槽,往外流淌,激在地上形成水花,湿了一大片,

见到这一幕后,桑子平十分高兴,他称赞道

“户枢不蠹,流水不腐,这想法真是巧妙,又有深意蕴于其中。而且这水,要比用水桶打来的要好上一丝。方先生,不若把出口放在院外,这样村里人家也可取用。”

对于这个提议,方长自无不可。

他与桑子平师徒一起,合力将最后几段竹渠装好。

从竹渠末端涌出的细细水流,在地上冲出了个浅坑,顺着山势蜿蜒绕过村庄,朝下面流去,坑中泥土被水流带走后,渐渐变得清澈。

旁边桑子平说,村庄特意如此设计,在村外留下一道地势低洼的地方,防止下雨时候水冲坏屋子,如今正好排水。

渐渐有村民们来围观,看到这幅情景后啧啧称赞。

桑子平见周围人越来越多,找了个稍微高处站定,对众人说道“这里的水是从上面山泉引过来的,大家自可取用,提着桶来接就好。”

见到是桑大夫,众人皆笑道

“这竹渠确实方便,桑大夫放心,肯定要每天桑大夫家打完水我们再来取。”

桑子平又和村民们寒暄了几句,慕安宁则回去到院里,取来烧水的大铜壶接满,准备用新水煮些茶吃。方长和桑子平回院时,已经看到有村中百姓取来了水桶,正准备试个新奇,要将家中水缸打满。

“先生确实奇思,这道水渠惠及了不少人。”桑子平笑道。

“不算什么,比起在山下理水的魏和,这真个只能算是小道。”方长说道,旁边拎着铜壶的慕安宁也连连点头。

山泉水煮茶味道很好。

杯中茶叶产自南屏山,但却不是桑子平师徒自制,而是他们在山下集市里采买所得。虽然远不如云中山里方长自制茶叶,却足够新鲜,喝起来颇有趣味。

“算算时间,你大师兄也快到了,他一向守时。”

桑子平端着茶杯,朝旁边慕安宁说道。

自从上次和自己大徒弟通过信后,桑子平便天天计算日子,估摸其回到这里的时间。甚至方长到来后,由于素来知道方先生能掐会算,他还请方长起了一课,也显示今天能到。

说话间,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院的门从来不关,因为随时可能会有乡亲们上门求医。当然,没有紧急事情的话,上门的都会敲门后再进。

视线往门口那里一瞟,桑子平立刻站起来。

而后他重新坐下,定了定神,轻咳一声对旁边说道“安宁,你大师兄回来了,去迎接下。”

“好的,师父!”

慕安宁迅速起身迎出去。

方长早就感觉到,这次来的人并非周围村民,不过他没有提示面前的师徒二人,而是捧着茶待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师父,我回来了!”

来人不及上台阶,便躬身行礼,情真意切地喊道。

却是一风尘仆仆的青年人,头戴斗笠,背着个灰布包裹,打着绑腿穿着麻鞋,手拎木枝短杖,躬身站在院中。

桑子平再难坐住,起身走出去。

228、【赠薯】

“师父!”

“你回来了,快进屋吧。”

看到面前的青年人,桑子平似有许多话语要讲,但终究忍住,只是简单说了句,便将其往屋中引。青年人在这里生活过多年,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他跟着师父脚步走进屋里,就像他多年前每天那样。

不待慕安宁有动作,桑子平亲自倒了杯茶递给大徒弟,又吩咐其将包裹放在一旁就座。

“先喝口水……旁边这位是方长方先生,乃是京州云中山的高人,正在这里做客。你这次回来多待几天,过几日帮我照应下这里,顺便辅导下安宁,为师要和方先生去一趟西域,有些要事需处理。”

他的大徒弟看到方长后,刚要张嘴询问,桑子平就对方长做了一番介绍。

“是,师父。”青年人说道,而后转向一旁的方长,起身行礼“在下沈敬文,见过方先生。”

“幸会。”方长还礼,而后两人重新坐下。

桑子平在一旁问道“敬文,这几年过得如何?”

“还不错……”青年人听话地将杯中茶喝尽,而后给桑子平和慕安宁,讲述他这些年的经历。

方长在一旁默不作声,没有打扰面前这幅重聚的场面。

桑子平的这位大徒弟沈敬文,自从出师后,便自己去人间混迹。沈敬文平常所做,如桑子平曾经传授的那些一样,不断更换身份,体验不同的生活,从中找寻感悟,并寻找自己的道。

这便是他们这一派修行之法,稍显粗糙,但很有效果。

而且此法行起来也有讲究,即必须是在一处的故事已经走到了尽头,有了正当理由离开,才能更换身份去别处,不能不告而别。而且这个过程如同走钢丝一样,离开时不能留下过重的因果,否则会受到不轻反噬。

甚至桑子平曾经告诉方长,不知道多少年前,曾经有这一派的人,因为失误只好以凡人身份活了百年才得以脱身。

“……师父,你要去西域是为了何事?徒儿是否能够帮上忙。”

谈话中,沈敬文颇为关切地对桑子平说道。

桑子平摇摇头

“有方先生在旁边,不用担心什么,他修为通天,足以照应的好。至于去西域的原因……这几年你一直以凡人身份生活,又不通天象与数术,不知道也正常。”

“又一次天地大劫将至,世间逐渐混乱,有生灵涂炭之虞。根据目前所得消息,乃是一伙妖怪们为了某些目的,在有组织有计划地搅乱人间,各地已经出现许多反抗者。”

“方先生最近得知,妖怪们外派到各州府渗透的成员,乃是他们从四方的四个训练堂中,不断训练出来的,而且这个过程依然在持续。”

“现在敌人的一大弱点,就是摊子铺的太大,导致各地可用人手不足,素质也良莠不齐,若是放任这些训练堂,说不定再过些年,我们要面对的就是训练有素、数量众多、经验丰富的敌人了。”

“方先生准备去西域,由于之前和我有旧,路过这里时候过来拜访。恰好我曾经西行过,所以自告奋勇,和他一起去西域调查下这个训练堂的事情。若是有机会,出手阻碍一番敌人的筹划也是好的。”

沈敬文听懂了,他十分乖巧地拱手说道

“师父您放心去做,我会看好家、照看好师弟的。”

桑子平欣慰地点点头“你办事我素来放心,还有你的医术没有落下吧?若是周围乡亲们上门求医,需要帮他们瞧病,顺便还要教授安宁。”

“师父放心。”

“对了,你二师弟那里,最近敬文你是否去探看过?”桑子平继续问道。

沈敬文点点头,拿过旁边茶壶给自己倒上茶,晃悠了下又轻车熟路地拿过旁边铜壶,给茶壶中加上了热水,才对自己师父说道

“二师弟那里我前不久去过一次,他现在过得很是快活,虽然他平日里看起来很累。不过小和放弃了修行,只为了追求理想与理念,实在是让我有些惋惜。但他丝毫不后悔,甚至有些庆幸当初的选择。”

“他带着许多人,每天在州里来回跑,测量、编制方案,或者带着许多人实施工程。由于天天待在外面,又没有修为护身,他现在已经黑了好几个颜色。倒是和他手下聚拢的哪些人,晒得颜色已经差不多深了。”

桑子平说道“他过得高兴,我也就放心了。不过你二师弟这条路可不好走,可以预见他定会遇到许多坎坷。”

说完他伸出茶杯,沈敬文下意识地便提起茶壶,给师父倒上。

接着,沈敬文继续说起了二师弟魏和

“他跟我说,理水分两种,一是治理水之泛滥,防洪抗涝,二是治理水之匮乏,抗旱备荒。这都是生民姓名所系之事,马虎不得。”

“不过小和现在所任职的州府,本就水少,最近几年又有大旱的趋势,所以他一直在带着手下人,以兴修灌溉沟渠为主,又建造了几个储水库,涝时拦洪、旱时灌溉。”

“希望这次百姓们能够少受些苦头,毕竟没有水打不到什么粮食,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虽然目前情况不重,一般人家不至于饿死,但是路上行人皆面有饥色,能见到的老人孩子更是瘦弱——饥饿的滋味绝不好受。”

师徒一起摇头叹气。

倒是方长,在旁边听到百姓们所面临悲惨处境,有些动容。他打开自己包裹,取出来几个地薯,而后对沈敬文说道

“荒年可能是大劫的附属品,这几个地薯乃是云中山特产,我恰好在包里带了几个。它抗旱且生长较快,产量又大,晒干后又耐储存,可以用来减缓旱灾荒年的影响。送给你,待有机会可以带给魏和,让他妥善处理。”

“啊这……”沈敬文有些不敢相信,不过还是伸手去接。

“等等。”方长止住了他的动作,而后运转法力,朝着手中几个地薯一指。

桑子平师徒三人只感觉一股强大灵机在周围流转而过,便知道面前方先生施展了个精妙的法术,他们有些疑惑地看着方长,等待着解释。

229、【知见障】

方长将几个地薯往前一递,说道

“这几个种薯几年内不会腐朽,切成小块就可以种植。待长成后,可以将藤蔓截成段扦插,或者待结出的薯发芽后切块种植,易种好活。”

却是他不知道沈敬文何时才会离开南屏山,特意施法避免这几只地薯朽坏。

沈敬文郑重接过,说道“若是真能耐旱备荒,不知道能活多少人性命,先生提供此物实是功德无量。”

闻言方长摇摇头

“功德对于我倒是没啥大用处,不过是不违本心而已。另外此物也有缺陷,便是不耐涝,而且就这几个的话,一两年只能推广至州府,短时间内无法有太大的作用。”

“抗灾这种事情,主要还是要靠人们自己,靠魏和一直在建造的沟渠水利,那才是煌煌正道,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倒是以后若有旱灾,地薯还是可以起得上作用。”

旁边桑子平也很赞同“大劫中的荒年,往往是大劫的附属品,尽快终结此次大劫,对于我们来说才是第一要务。”

…………

大徒弟回来探望,桑子平很高兴。

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所以他和方长约定,三天之后再一起出发,对此方长并无不可,毕竟西行之事并没有太过明确目标,时间上也不着急。

方长走出屋门,正准备从后门出去上山看看,就见沈敬文在院内一座高棚上,正盘腿打坐修习完毕。

收住呼吸,沈敬文从高棚上一跃而下,看到方长后,拱手道“方先生。”

“晨练呢?”方长随口说道,而后他看了沈敬文一下,却发现了不小问题。于是他对面前人说道“你这样坚持,有多久了?”

沈敬文顿了下,说道

“自从我独自下山之后,一直没有放下,平时再忙也要抽出时间运功。”

方长点点头,继续说道“那你的修为,是不是很久都没有动静了?你似乎进入了瓶颈。”

沈敬文闻言瞬间黯然,而后郑重地说道“不瞒先生,确实如此,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我在按照师父所传法门,获取生活中的体悟之后,似乎懂了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懂,修为也停滞不前毫无寸进,只剩法力随着每天运功变得深厚。”

对于沈敬文的问题,方长看得倒是分明,对方只是有些机械地按照学会的法门,在不断践行,但并没有彻底弄清楚,为什么要那么做,所以才遇到了当下这种情况。

修为层次上没有存进,其心中更为苦恼,只好不断地坚持运功,因为在这上面可以感受到一丝进步。

书中对于这种情况的描述,叫做“知见障”。

甚至沈敬文本人也知道,自己有些陷入了知见障,但这不是明知道就可以摆脱的东西,需要机缘和足够悟性,可惜他两方面都欠缺一些,囿于此处很久。

方长想了想,对沈敬文说道

“你师父对我说过你们这派的修行方法,在我看来,你们所行之路,更像传说中的隐士,而不是真正成为普通人。虽然每日与常人无二,但终究有一份超脱在里面,你想想是不是如此?”

沈敬文听了后,眉头轻皱,方长的话让他眼前似乎剥开了一片硬壳,但终究还是有层薄纱笼罩着,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自己所悟。

他作揖行礼道“先生说的是,确实如此。”

看见对方这番反应,方长笑了笑,继续说道“古人云‘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按照这种分类,我所行之道乃是小隐,你们这些在凡尘中混迹的其实为大隐。同样为隐者,虽然我和你们路线不同,走的是按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一个方向进行体悟,但也应有不少参考价值。想来无论哪条道路,尽量顺应本心,而不是为了体悟去体悟,都是必要之事。”

沈敬文沉默了一下,而后喃喃念叨“顺应本心……”

同样走入了修行路,桑子平的六识敏锐也是远超普通人,同在一个院子里,方长在屋外点拨自己徒弟的事情,桑子平听得分明。当然,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担心过,怕自己的大徒弟,像二徒弟魏和一样被方先生说动凡心,同样弄没掉。

他之前并未察觉自己素来优秀的大徒弟,竟然陷入了知见障,有丝微后怕和自责,并对方长点出这点很有些感激。听到沈敬文已经开始自言自语思考,就剩下临门一脚,他赶紧走出屋来,对自己的大徒弟说道

“勤奋努力,只是匠人,修行即讲究缘分悟性,也讲究水到渠成、不着烟火。按照为师以前传授过给你的,我们这条混迹人间体悟百态的道路,乃是“法”,但勤加运功导引灵力,只能说是“术”,而修行之事,最终还是要走自己的“道”,各家法不同、术迥异,但道却相近,或者说殊途同归。”

沈敬文闻言,又低头沉默了半刻,忽然抬头,脸上挂满笑容“师父,我懂了!”而后他转过身子,朝方长躬身行礼“多谢方先生点拨!”

旁边桑子平抚掌大笑,方长则欣慰地说道“恭喜,恭喜。”

弹指之间,沈敬文身上气势微微一变,却是他已经突破了卡在此处许久的瓶颈,修为更上一层。

侧面屋子门也打开,慕安宁也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逢此事大家兴致都很高,几人互相礼让几句后,寒暄了一番,桑子平问道“方先生这是准备上山?”

“嗯,我想去最高的峰顶看看,欣赏一番南屏山景色。”

“那里确实不错,值得一去!南屏山之灵秀,在方圆千里内首屈一指,景色神奇秀丽,虽然不如现在的云中山,也是天下间善地。除了峰顶,西北方向还有片石林值得一观,再往西走上几里,还有几十条瀑布聚集在视线内,同样是好景致。”

慕安宁在一旁窜出来,笑道

“这些我都熟悉,先生我给你带路吧?正巧我也许久没去了——家门口的景色,总是会因为‘不着急’而一拖再拖,去得反而少。”

230、【南屏山山神】

沈敬文也笑道:“师弟说的是,我下山这些年,经常会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看一看南屏山。就是因为这种心态,结果直到离别时,也有许多地方都没有去过。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同去,也再游览一番这座我从小待到大的南屏山?”

方长对于身边是否有人并无感觉,多跟上一个也没有区别,所以说道:

“当然可以,此地你们是主人,我只是客人,俗语有云‘客随主便’,修行人也没必要例外。”

然后他在心里微微掐算了下,转向桑子平道:“不如一起?今日应当无病患上门求医。”

桑子平笑道:

“恭敬不如从命,今日我也去游览一番。”

于是他关了院门,随方长和两位徒弟一起,朝小院后方的山上走去。山路崎岖岔道许多,他们只是随着方长和慕安宁修建的竹渠,一直向上。竹渠中水流依然茁壮,不知疲倦地向下流着。

这两天,村中百姓们都已经知道,上面桑大夫家门口处,有了方便且水质上佳的取水点,于是待每日桑子平取水完毕后,纷纷带着水桶水罐之类,聚集在小院侧门外面,轮流打水。

人多起来后,院外开始变得热闹。

还有人寻思着自己也要在农闲时候做一条,毕竟这竹渠的原理,一眼就能看明白,只是层窗户纸,而山上的竹子又不要钱。还有人在考虑怎么把这里流下去的水利用起来,村民们兴高采烈地各自出主意,还好南屏山脚下并不缺水,大家不至于出现冲突。

途中,桑子平和沈敬文,对他们的作品很是夸赞:“真是巧思,如此简单便改变了水流,实在是妙。”

方长笑道:

“这比动手挖沟渠简单太多,而且只需要支高一些便能翻越山头,唯一问题是竹子易腐朽或移位,需要不断维护才行。”

“时时维护也不是大问题,那也比开挖一条水渠省力太多了。”

“也是。”

几个人都有修为在身,哪怕年纪最小的慕安宁,脚力也远超一般人。因此仅用小半个时辰,他们就将竹渠和泉眼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走到南屏山中,最高山峰顶上。

这座山峰远比周围峰尖高,甚至会在云层较低时候,穿破白云,屹立在云海之上。不过今天天气很好,晴空白日宇色清朗,站在最高峰的峰顶上,除了拂面而来的澎湃山风,便是对周围一览无余的广阔视野。

远处的农田、河流、城镇,近一些的湖泊、村落,还有南屏山里奇秀的山峰,都映照在几人眼睛中。若是有山下读书人看到此景,说不定会大呼这能够洗涤心灵。

他们眼力都很好,甚至能看见山脚下桑子平师徒世代居住的村庄,以及他们那个摆满了晾晒草药架子的小院。方长目力最强,他可以看到小院侧门处,拎着水桶水罐聚集在一起聊天的村民们,并能够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后面慕安宁说道:“方先生,那边便是其余几处景致,我们可以由远到近,逐一游览。”

三人俱都转过头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不过低处有些云雾翻滚,尤其是石林的间隙中,难以窥见其全貌,但想来也是好去处。四人交谈了几句,而后互相道一声,接着各自展开身形,朝着下一处景点奔去。

后面的几处景色并不负他们期待,新奇险秀。

但也只有修行人有这份能力去观赏,平常人上去十分耗费时间,也有巨大危险,故而上面并无人迹。

回程路上,桑子平忽然对方长说道:

“前面不远处,是本地山神道场,方先生是否要去拜访一下?在下有幸结识过,但对方深居简出,很少能碰见,故而交流不多。”

方长闻言停住脚步,点点头说道:

“当然好,这几年我下山到处转悠,却是结识了不少山神土地城隍河神等。既然来到了此处门口,上门去拜访下也是应有之意。可惜来的仓促,未曾准备些礼物,如此唐突有些不好。”

这几次下山,每当有条件时,方长便会去当地的城隍庙、山神庙、土地庙、水神庙等地,带上些许礼物敲门进入,而后和当地神祇结识交谈。这个过程中,他获得了许多消息,也得知了许多修行中的常识,甚至有时候会互相赠书。

同时,方长也由此知道,世间的城隍土地山神之类,都是天地所生职位,虽然很多时候依托人类体系进行传承,但并不成严格体系。这个不存在永生只存在长生的世界,只有因自然敕令而成的山神土地城隍,没有天庭存在,也没有什么组织进行统筹协调。

甚至他们的结构称得上是“扁平化”,山神土地之类虽然对城隍更尊敬些,但他们都是同一等级,不分高下。而且缺乏联系与统一步伐。他们互相之间仅以公文交流,很少且很难越界交往。

因此神祇们虽然实力尚可,整体却并不强。

“这不是问题。”

听到方长所说的礼物问题后,桑子平哈哈一笑说道。

而后他跳上一块大石,手搭凉棚望向四周。

似乎还不够,他还从怀中掏出些药水,滴两滴在手指上,轻轻抹在眼中。而后桑子平简单念咒掐诀,起了个法术之后,运目往周围几个方向一扫,接着散去法术对方长说道:

“南屏山里灵草有许多,但对于神灵们来说,由于缺乏对应知识,往往难以应用。但这是我的强项,故而采几株灵药,作为礼物拎上门,并不丢份。”

言毕,他让方长在原地等待,而后带着两个徒弟,往选好的三个方向去。

不一会儿,他们各自捧了株植物回来。

采集过程似乎很小心,甚至植物的根须都十分完整,这也能透见,三师徒已经和草药灵药打交道时间很长,对此事很有经验。

“都是山野之人,也不用过多讲究,无需容器盛纳,就这样过去就好。安宁,你捧着这三株草药。”说罢桑子平和沈敬文一起,将手中灵药交给慕安宁。慕安宁则安静下来,看起来就像个捧药童子一般。

231、【名声在外】

沈敬文边和大家一起在山间纵跃前进,边满脸笑容地说道

“我还记得小时候,那时候晚上不太喜欢很快入睡,总想多玩一会儿,那时候师父便会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其中就会说山神的可怕,在故事里,他是位青面獠牙身材三丈,最喜欢吃柔嫩小孩的七足凶兽。”

“后来长大后,师父不山上,我一个人生活。某次在山间活动时候,曾有幸见过山神一面,结果发现是位和蔼可亲的白发老者。前后差距十分之大,让我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然后方知睡前故事之无稽。”

于是方长和桑子平三人皆哈哈大笑。

慕安宁也在一旁说“这个故事师父和大师兄二师兄,也都给我讲过,只是每人所说都有些微不同。有时候他身高三丈,有时候他身高五丈,还有时候他身高一丈二却体长九丈腿千条。有时候他喜欢用盐腌渍我吃,有时候他喜欢把我片成片小火慢烤,还有时候他喜欢揉成一团生吃。于是经过思索,我很小就确认了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只是后来了解多了,我依然不明白,为何天下都喜欢用这么可怕的故事吓唬小孩,会做噩梦的诶。”

三人都大摇其头,感觉慕安宁说的有些道理。

桑子平笑道“等以后你有了徒弟,如果他年龄小不喜欢睡觉,你可以试着给他讲些美好的故事。”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山神庙前面。

这座庙并不大,勉强容得一人,以慕安宁的身材倒是转身轻松一些,外观看起来经常有人修葺,上面瓦片新旧掺杂。

前面是个不大的空地,上面还留着祭飨的痕迹,庙中粗陶碗中还有香灰未被风吹尽,后壁上除了“南屏山山神”几个粗笔大字之外,还用简陋的手法和艳丽颜色,绘制了幅惨不忍睹的神像。

桑子平在空地上率先站定,而后说道

“南屏山山神有些深居简出,平日里很少能碰得见,所以这会儿他应该还在自己府中,不会扑空。而且他的管辖范围就是这座南屏山,不会离开,在南屏山范围内,以山神职权,往来不会消耗什么时间。”

他看了看四周,找了片阔叶,用指甲在上面刻了个字,而后双手掐诀打入其中。

桑子平手执阔叶笑道“这是某次和山神碰见后,互相约定的递门刺之法,只要山神还在这座山中,便能收到。”

说完他将叶子往山神庙门里一抛,阔叶于半空中瞬息不见。

四人略微等待了几息,接着就听爽朗笑声响起,接着一位白须白发、灰衣长杖,杖头还绑着个小葫芦的老人出现在庙门处。他朝桑子平微微行礼,待其还礼完毕,才说道“有许久未见桑朋友了。”

慕安宁上前,将手捧的几株灵草奉上作为礼物。

山神随手接过,正要将在场几人带进自己洞府里,忽然发现了旁边方长。

他眼神一凝这位站在那里,十分自然,就像在这里摆了多少年的松柏大石,竟似比自己这个山神更为贴近这片山川,但其身周气息灵动,又有着无尽超脱感。

毕竟拥有者天地赋予的些许权柄,对于这座南屏山里的事情,山神的感觉比旁人更为敏锐。

高人!

这是山神的首先想法。

他定了定神,转身朝方长行了一礼,接着问道“这位新朋友是?”

“在下方长,乃是桑先生的朋友,因事情路过南屏山,便过来盘桓上几日。”方长说道。

旁边桑子平也连连点头,刚刚相见匆匆,他还没来得及介绍,山神就对方先生有了不小反应,让他神情上略有些辛苦。

山神叹道“原来你就是方长!”

“?”

方长有些疑惑,面前这位山神难道还听说过自己不成?

只听前面山神说道“几位快请进。”说罢一挥手,将几人带进自己洞府。

山神出来时候放在炉子上的水壶已经烧开,他取来茶叶泡好端给几人,又拿来两盘柿饼子给几人后才入座,接着转头对方长解释道“在下乃是这南屏山山神,姓唐名朗,出任山神已经有数百年。”

“吾虽只能在这南屏山里活动,但和周围土地河神有些交往,偶尔在边界碰到,便会停下来聊上几日。一来二去,和周围几方神祇,也有了不少交情,这应该是山神土地等的常态。”

“最近这段时间,在山神土地们中间,流传了一位叫‘方长’高人的故事。传说中他修为高绝,学识渊博,而且活动范围甚广,和许多地方的山神土地城隍都有交往。现在看来,应当就是阁下?”

方长有些表情古怪的说道“那应当是我。”

他没有想到自己拜访一路上山神土地城隍的事情,竟然被他们当做新鲜事和周围朋友分享,一来二去这个名字也有了不小名声。

却不想,这些山神土地河神城隍之类,天地所立神祇,平日里活动范围受限,又不能在普通人面前现身,除了自己职责之外,和周围人交流范围不多。除了城隍有自己手下之外,许多山神土地河神都只能和临近神祇,还有本地偶尔出现的修行人往来。

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些新鲜事,就会被用来和同类人分享。如此,许多神灵多了个叫“方长”的新朋友这种事情,在他们中间流传开来,也并不出奇。

此事方长倒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之前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念头一转,他也就释然。

一番交谈之后,宾主尽欢,方长与桑子平师徒离开时候,唐山神还装了篮柿饼子,非要让他们带上。这扁圆形的柿饼味道很好,乃是去年的霜柿所制,肉厚味甜,柔软清香,几人皆称赞,尤其是慕安宁对此评价很高。

“神祇的修行路,虽然看起来很好,但受到的限制太大了,十分不自在。”桑子平感叹道。

“是啊……各有各的艰难,面对的阻碍不同。”沈敬文说道。

方长则摇摇头

“与其说他们在修行,不如说神祇是目前天地中不可缺少的一环,算是轮回路的附属品吧。”

232、【要种子】

虽然探究这点不太容易,但是依靠对大量现象的观测,世间神祇和修行人们,还是得以窥见天地之秘。

世上生灵死后,自会进入轮回,而后走过漫长的轮回路后,不知道经历什么,接着一点真灵会重获新生。生前行为会决定死后所向,诸如山神土地这些兢兢业业有功于天地的神祇,卸任后重入轮回,向来会投身较好,至少也是个人身。

另外可以确定的是,这方天地并没有幽冥地府,轮回也并不清晰只是个大致概念。

其在天地伟力下自动运行,而且山神土地城隍之类,除了维护世间秩序之外,便是疏导生灵们死后进入轮回的道路。至于这些神职最初的来源,已经不可考,但应当和人类有某些关系。

方长和桑子平师徒都是修行人,脚力出常,很快山脚处小院便到了眼前。

村镇还算繁华,由于田地产出甚丰,村民们过得还不错。

所以,刚刚唐山神的庙宇才有明显的祭祀痕迹,看起来规模不低,这都是家有余粮时候才能做得。方长灵觉中知道,这里的百姓们一年上山祭飨两次山神庙,比云中山章山神能够享用的要多一倍。

当然,现在云中山章山神有了外快,也即山外官道上行人们,总是会去拜上一拜祈求平安。如今这种额外的香火收入,虽然每次量不大,但叠加起来,已经远超平常村民们的正常量,让山神章淳十分受用。

侧门处打水的村民们已经散去的差不多了。

因为这条竹渠水量不低,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满足全村人的饮水缺额。方长顺着风中传来的声音听到,家家户户都已经将屋里的水缸装满。

看到桑子平一行人从山上下来,他们立刻躬身行礼问好。

“桑大夫好!”

“桑大夫上山回来了啊。”

“诶这不是敬文么,你什么时候回的南屏山。”

“……”

桑子平逐一还礼,而后几人一同开锁进门。

村民们的恭敬,主要是由于常年救死扶伤、祛除病痛的医生,天然会得到尊敬。

然后就是这条水渠确实方便,吃水感念建渠人。

最后,则是这院子里的人,向来深居简出和周围交流较少,村民们确实能感觉到这几师徒和自己不一样——至少给这几个师徒说亲事的人,从来没有成功过。

烧开水喝着茶,方长称赞道“南屏山果然秀美。”

桑子平也不谦虚,手抚着黑须“南屏山之景,不仅是礼江府,便是在方圆两千里内,也能够排的上号。”

接着,桑子平开始安排自己离开后的事情。

他对沈敬文吩咐了很多,包括各种琐事,还有照看好师弟、善待村民、莫要破坏南屏山、保护此地安宁等等,又回屋拿出几本典籍交给他。

桑子平的行动,让沈敬文有些心惊师父看起来在交代后事?

不过他不敢说这个,而是隐晦地问道“师父,你们此行可是有危险?千万注意安全。”

“怎么可能没有危险。”桑子平放下手中茶杯,对自己的大徒弟笑道,“此去一切情况皆不明朗,不知道会碰上什么,对方又数量众多,修为不知道有多高,所以危险自然是有的。但相比起来,这次一无所获才更值得令人忧虑。”

旁边慕安宁这才意识到,师父此行似乎不像之前所说的那么稳妥和轻松,他转过头来,紧紧盯着桑子平,神色十分紧张。

“那……师父你一定要注意安全,预见危险往回跑也是好的。”沈敬文很不放心的嘱托。

桑子平却很不以为意

“你们两个大可放心,有方先生在身旁,他修为高绝,我们自保无虞,而且为师何时会置身险地而不避逃的?”

对于这番言语,并没能抚平两个徒弟的担忧,他们反而大摇其头。

自己的师父自己清楚,沈敬文清楚地记得很多事情,他知道桑子平虽然带着徒弟们在身边时候,遇见事情都很谨慎,但是独自一人时往往会有些莽撞。而这些往事,虽然慕安宁没有经历过,却听自己师兄讲述过,也心头明白。

最后还是方长开口,为桑子平解了围“倒也不用太担心,我粗通观气之术,能看到桑先生身上福缘绵长,断不会在此处遇到不测,放心便是。”

这番话让沈敬文和慕安宁心态稍平,但桑子平却对他们说道

“既入修行路,生死之道便是率先要堪破之事,不止是自己,也有他人。当然,非是漠视生死,而是要知道它仅是人间之寻常罢了,不管是普通人还是修行人,不管是草木鸟兽,甚至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皆有逝去之时。”

“修行路上,更是充满艰难险阻,事到临头退缩看似从心,往往会事后后悔让道心蒙上阴影。道心蒙尘从而再无存进,更属常见之事。若因为前方可能的危险便疑神疑鬼,忐忑不安,这不是修行人的样子。”

他的两位徒弟低头受教。

不过屋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宽敞的厅堂里只有茶水倒在杯子里的声音。

方长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说道

“对了桑先生,还有件事。盘桓这几天,我在贵处看到许多草药,不知道是否有种籽?若有草药种子,还请给我一些。待回到云中山仙栖崖上,在下想尝试开个药圃,试着合上几丸草丹耍耍。”

“这个自然有的。”桑子平笑道,而后他转过头,对慕安宁吩咐道“安宁去取些来,顺便从库房架子上,将上次做的那个盒子取来。”

“好嘞,师父。”

慕安宁仰头干了杯中茶水,掂起一块柿饼,一边咬一边朝门外跑去,桑子平看到这情形,与沈敬文对视了眼,哈哈一笑。

不一会儿,少年慕安宁唰唰唰地跑了回来。

由于有修为在身,他脚步轻盈,身形矫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江湖练家子。

“师父,方先生,我把草药种子拿来了。”说罢,慕安宁将手中的袋子,还有一个长条形小盒轻轻放至桌面上。

233、【结伴出南屏】

“这是……”

方长率先看向了桌面上的那个长条形小匣子。

匣子安静的躺在布袋旁边,最吸引人的一点,乃是这个匣子整体透明,如同整块冰那样,在阳光下折射出道道光华。

其中物品也影影绰绰可以看见,被光彩一晃,很是绚丽。

桑子平指着小匣子给方长介绍道:

“南屏山里有上好水晶,其亲近灵力的性质与玉类似,我曾经取了些雕琢成容器。匣子里面是几种灵药种子,是我们师徒几人近些年采药时候,所积攒的一部分。”

“灵药种子和灵药一样,若用水晶盒子保存,能和玉盒一样能够长久不坏。便是多年以后,只要将这些灵药种子,寻到合适地方种下去,依然可以发芽生长。”

方长将桌面上的长条形水晶匣子,轻轻拿在手中。

由于水晶材质上面,很难雕琢出密封性好的铰链,所以这个匣子的开关用的抽拉式、盒盖盒体分离的结构,这样将其盖上后,很严丝合缝,而且制作比较简单。

他轻轻拨开盒盖,观察着。

这个匣子外壁很是厚实,明显是一整块水晶雕琢而成,盒盖看起来也是从这块水晶上切割下来的。

盒盖下面的盒体中,被雕琢出了十个凹槽,其中有七个凹槽中,已经放有一两粒种子。

种子形态各异,方圆菱扁不一而足,但俱都透着生动和活力,上面灵气流转,明显不是凡品。

方长并不客气,直接道谢手下。

旁边桑子平说道:

“这些灵草,需要种植在灵气充足的地方,不过想来,云中山里并不缺乏这种位置,甚至可以考虑直接种在仙栖崖上。”

“反正这些灵药,采集来时都是野生,种下去只要发芽生长,便无需过多照料——但是要防止妖怪兽们来吃。”

“旁边这个袋子里,都是普通草药种籽。”

他打袋口展示给方长,“已经用纸包包好,放置两三年没问题,同样是山中野物,打理照料也不费事,或者说,开辟一片药圃并不耽误你下山。”

袋子里面,是铜钱大小纸包,被叠的很结实,在一起散乱地堆着。

纸包上用炭迹写着字,标示着里面的草药名称。

桑子平继续道:“安宁,你来给方先生介绍一下,这些灵草和药草的形态、特性、炮制方法、注意事项,我看看你最近几年学习的如何。”

骤然听到要考自己,慕安宁迅速紧张起来。

他缓缓走道桌前,仔细回忆着以前所学,慢吞吞辨认着盒子里和袋子里植物种类。

而后慕安宁小心翼翼地,给方长介绍面前这些纸包里的种子,长出来后是什么样、需要如何照料、药性如何、怎么辨认、怎样炮制和储存。

桑子平在一旁听着,不时点点头。

而方长也边听边用心记下,还好作为修行人,他的记忆力十分好用,这种只需要听一遍就能够记住,经久不忘。

待完全讲述完,慕安宁才停下话语,扭头看着旁边的的师父。

直到桑子平点头说:“还不错,没有任何谬误,看来记得挺牢固。”的时候,慕安宁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喜悦爬到脸上。

方长看着他的神情估计,若非这是屋里且周围人多,慕安宁可能还会跳起来庆祝一下。

但少年马上便被桑子平打击了下:

“无须太过高兴,记这些不出错仅仅是基本功而已,修行人本就记忆力超常,没什么特别的。能够不出错复述草药诸般特性,只是证明你没有偷懒而已。”

“是,师父。”慕安宁赶紧收住神情。

桑子平重新喝了口茶,接着朝着自己卧室伸手,只见一股灵力涌动,有本厚书破空而来,落在他手里。

“方先生,刚刚安宁所说,只有现有的这些品类,但草药灵药种类何其广泛,如河中之沙难以计数。这本书里面,录有常见的草药和灵药,以及一些简成药丹方配置之法,赠送给您。”他将书递给对方长道。

“多谢!”

方长接过,而后和草药种子灵药种匣一起,放进包裹里。

这本书对他来说确实有用,毕竟他对草药和灵药缺乏足够的知识。

之前扮作江湖郎中的时候,他也给人看过病,但就因为对这些知之甚少,只能在自己所了解的那十几味药上打转,虽然好抓药好配齐,可疗效有限。

“莫要嫌弃,一会儿可以共同去我这里的药圃看看,虽然面积不大种类有限,但许多诀窍还是说一下更好。”

桑子平事无巨细,而方长欣然答应。

…………

离别的日子很快便到来,虽然早就相通堪破这些,但沈敬文和慕安宁脸上都有不舍之意。

他们一道给桑子平准备了不少行李,聚成一个大包。

“师父,我去小武家里给你们买两头驴子骡子?这次远行多准备些东西不是问题。”

在桑子平将作为法器的尺子装好,并检查随身各项物品是否完好时,慕安宁拎着那半人高的大行李包,过来朝方长与桑子平问道。

“这……属实有些太多了。”桑子平皱眉道,然后他就要开口,让沈敬文与慕安宁将行李中物品精简。

“不必。”方长笑着阻止了他,“桑先生莫怕这包裹过大,而导致过于显眼。这样,有什么沉重或者占地方的的东西,我帮你带着便是。”

“?”桑子平很好奇。

方长上前接过慕安宁手中的包裹,放在旁边桌上打开。

“便是这样。”

他拎起其中几包脱水干制的耐携带吃食,取下背后青布包裹,打开一角后将几包吃食全都塞了进去。

青布包裹的体积并未变化。

“此法不错!”

桑子平赞叹道,他没想到方先生背后那个其貌不扬、平平无奇的青布包裹,也是个能够装许多物品的法宝。

他高兴地和方长一起,将两个徒弟准备的行李包,从内到外整理一遍,把多余的物品一股脑塞进了方长的包裹。

桑子平甚至上前拎了拎,掂掂重量,结果他发现,塞进许多东西之后,青布包裹的重量也没什么变化。

却是由于被方长随身携带太久,灵机滋润之下,青布包裹皮也已经不是凡品,不仅能装,还不重。

和方长一起走出院门,站在绿草相夹的村里小路上,桑子平扭头冲着门前两个徒弟嘱咐道:

“你们两个在家看好,我与方先生去也!”

234、【三岔口】

离了南屏山后,方长和桑子平一起,朝着西北方向行去。

一路倒是波澜不惊,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劫数虽然愈演愈烈,但由于天下足够广阔,大部分地区尚未受到过多影响。虽然年景差了不少,但百姓们依然能活,只是度日更加艰难了些。

两人不乘车也不乘船,只是靠着脚力,沿着古老而宽阔的道路一直行去。

道旁景色,渐渐变化。

从一幅遍布稻田的水乡样子,逐渐变得干燥,倒是路两旁植物的颜色依然深绿,茂盛的草木农田,几乎覆盖了每一片土地。山脉越来越多,地形变得破碎,两旁能看到苍茫的山麓和错落的峰尖,有人居住的地方愈来愈少,往往只有两山之间些许平地处。

由于走的都是干道,路上行人车辆不少。但是和中原不同,这里有些路段年久失修,容易造成拥挤。

刚从过来的地方便是这样一处,道面上布满落石,导致马车骡车排起长队,一辆一辆的从仅容一辆车穿过的缝隙中过去。后面的行人也被拥堵住,两人顺着队伍,排了许久才穿过来。

桑子平和方长一样,背了个包裹在身后,不过他没有像方长背着灵泉剑这样,带着明显的利刃,而是将戒尺插在腰带上。

他走在路上,朝方长说道:

“再往前面百十里,道路就好走了,那里地势平坦许多,两旁不再如此险峻。而且随着接近西域,人烟渐少,行人车辆都会开始稀疏,不会再如此拥堵。另外降水也少,地面会更加干燥,少有泥泞或者山洪之类,虽然维护一样少,但道路更加长久。”

方长略微停住脚步,朝前望了望,说道:“前方似乎是个繁华之处。”

桑子平点点头:

“嗯,那是这条路上最为繁华地方之一,官道在前方分了岔,一条继续朝西北去,另一条转向西南,经栈道入蜀。”

“噢传说中的栈道么?”

方长抬头看过去,但山壁高耸遮挡住了一切,从这里什么都看不到。

桑子平也停住脚步,说道:

“是的,据故老传说,这条栈道是三千年前所修。但只留下了几个故事,具体已经不可考。倒是蜀中对这条路看的十分紧,每年都会组织专门的人来修葺。”

“开辟这条栈道,一定要耗费绝大精力,我虽然未曾入蜀过,但去看过栈道样子,乃是在悬崖绝壁上,开凿出坑洞,而后将木头插至其中,再于上面铺好木板。”

“还有些地方,估计是开凿不便,干脆在石头绝壁上穿沟打洞。栈道挺窄,难以转圜,更没法进车马,于是进出货物都得靠人来背。”

他指了指路上几个行人给方长看。

那些背着巨大包裹,一直向前行的路人,很多都是要经由栈道入蜀的。

而后桑子平继续告诉方长:“前方三岔口处,有大片繁华地区,路上这些车辆,许多都将最终目的设为了那里。再更换人力入蜀,当然,也有些会在那里稍作停留,而后往西北去,路上还有座大城,也是百业发达。”

两人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他们一直保持着行人能够走得最大速度向前,旁边人偶尔会好奇地看一眼,而后便会见怪不怪地收回目光,感叹一句这两人走得真轻快之后,或闷头赶路,或者和旁边临时打扮赶路的同行者交谈。

“这里可有名字?”

方长看着面前繁华景象,问道。

远处还不觉得,只能看到上方云气绚丽,走近之后,他发现此处经济确实足够活跃,大量建筑满满当当地,将这处山间空地挤的毫无余处。目光所及,甚至连农田都看不见,只是能隐约看到几处菜畦。

看来这里的粮食都要靠外购,只有蔬菜这种难以长途运输的快消品,才会在本地拥有生存空间,这是只有纯粹交换活动、且足够发达的商业地一个显著特点。

桑子平指着前方这个繁荣大镇,对方长说道:

“这里最初只有三两户人家,那还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儿,后来这里越来越繁荣,可那几户人家所成立村子的名称却保留了下来,叫三家村——虽然和目前这幅景象完全不符,但也没人有心思去改了它,毕竟名字仅仅只是个名字罢了。”

方长点头赞同:“确实如此,只要说的人和听到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所代指的是谁,那末这个名字便是有效的,这也是名字的意义——用来标识和指代。桑先生,我们不如在这三家村休整一下,看看这里风情。”

“好啊。”

桑子平所修法门,对于人间事的品味也是一大重点。

按照当初借住仙栖崖时,他讲给方长的理论来说,桑子平是入世派,和方长这种出世派不同,但路途相近并不罕见。而且,入世派出世派只有难易之分,有法门是否精妙之分,整体无高下之分,都是选择天道的某个侧面去修习。

“这天气看着快要起雾,我们先找个住处,而后去岔口处看上一看。”方长道。

桑子平立刻紧了紧背后包裹,快步跟上,

三家村里面店铺林立,许多商号都会在这里开个分行,用于处理各种事情,以方便自家行动。同时这里停留的大量人、货,催生了许多交易市场,和大量以为他们提供下层服务而存活的店铺、人员。

倘若是有朝一日这里的商路忽然断绝,那么三家村估计会用难以想象的速度衰落下去。以不过这点几率几乎为零,毕竟不管天下属谁家,不管是不是太平年月,都是要路来交流的——哪怕是掀起大劫的妖怪们也一样。

看着两旁鳞次栉比的建筑,桑子平笑道:

“但凡交通要地,都很繁华,这乃是常识。不过我曾经看过几本凡间风水书籍,里面有个说法很有趣。那书里说,路通水,水即财。但细细琢磨,其实并不玄奥,只是简单的道理。”

“江河之类水的一项巨大作用,也在于行船运货,沟通上下游。如此看来,和用来交通的道路,是同一种东西。而交通便利,人气自然兴旺,又有货物财富来往,只要行路的人还有需求,自然会诞生许多产业,那么交通便利之地,自然会迅速繁华起来。”

235、【三家村特产】

对于这番言论,方长没有什么研究,他只是点头。

却听桑子平接着说道:

“在我看来,凡间风水之术,就像医术有些类似。都是一代代人,根据现象总结而来的,往往似是而非,但却有效。”

“只要有效便是好的,暂且用之即可。”方长道,而后他指着前方:“我们就去那家客栈吧。”

客栈生意兴隆,门口人很多。

外面门口处招牌幅面巨大,写着“云祥客栈”四个字,旁边又有长长宽幡,上书“客栈”二字。由于它所面向的群体,往往需要走南闯北,因此都识得几个字,故而这些招牌还是很有用处。

门口台阶上,站着个小伙计招呼客人,每当有人走过来,都会被问“几位?住店还是打尖儿?”,得到答案后便高喊通知里面,再由柜台上细谈,而每当有人离开,都会说一句“客人慢走”。

这个位置最重要的素质,是将尚在此处住宿的客人挨个记住,十分考验天赋。

“掌柜的,来间上房。”

经历了门口店小二问询和报告之后,方长和桑子平一同走进这家云祥客栈,朝柜台后面的掌柜说道。结果客栈老板看了眼方长身后的长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陪笑道:

“二位客官,小店最近顾客稍多,不巧上房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地字号房和人字号房,但绝对干净,而且价格公道,可以放心入住。”

方长笑道:“那就来间地字号房,我们对此并无挑剔。”

“好好好,东子,给这两位客官去准备地字二号房!两位,请这边来。”客栈掌柜将方长与桑子平,引到名叫东子的店小二面前,而后不着痕迹地抽身回去,到柜台后面继续迎接新顾客。

“二位客官,请跟我来。”

似乎能够见到的店小二都是统一打扮,俱都是布衣小帽,或缠或搭条白巾在身上,眼前这位也不例外,他将二人引至一层的地字二号房,用钥匙打开房门后交给他们。方长看了看,里面确实很洁净,又有阳光照进,位置还不错。

小二给他们拎来了热水,又拿来一小竹筒茶叶,告诉他们这里随时可以供应热水,而要吃饭的话,去大堂点菜点饭也可,叫自己过来点菜单送过来也可,只是后者要加十文的跑腿费。

而后他退出房间,顺便拉上了门。

“如此可以在这里待上两天,顺便看看这里风物,若要准备行程的话,还是要到后面那座大城。这里的货物种类,更偏向关中与蜀地的使用,适合进西域的太少,不好一次就找全。”

桑子平拉开凳子坐在桌边,倒了两杯茶水,拿起一杯自顾自喝着说道。

方长走到窗口,打开看了下外面,而后重新关上窗子销住,把炽烈的阳光挡住:“距离起雾还有段时间,我们去外面转一转?看看这三地交界之处,有什么特殊美食。”

“哈哈,好。”

桑子平随口喝干了壶中热茶,笑着起身随方长出门,同行了这段时间,他也知道眼前这位方先生,除了修为高绝厨艺妙之外,还喜欢寻觅各地吃食。

从南屏山上出来后,每到一个新地方,方先生都会去那里的食馆、小摊、农家去寻觅一番,找些能满足口腹之物。这在修行人中间并不反常,甚至是普通事情,由于各派所持之道不同,各自讲究也不同,于是很多修行人平常行为,看起来就像有些怪癖一样。

还好方先生袋里银钱似乎总也用不完一般,如此花销,竟然也撑得住,这倒和许多艰难度日的修行人不同,想来,应当是云中山足够富饶。同时,对方也顺手负担了自己跟随而来的路费,桑子平准备的钱,竟然丝毫没有用掉。

倒是在其它部分,方先生则又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样子,他比以前遇到的修行人更加随遇而安,不为外物所拘束。譬如住宿,对方是豪华客栈也住得、野地林间也住得,甚至在树杈上都能睡一宿。

桑子平跟着方长脚步,走进一家其貌不扬的饭馆。

方长呼喝道:“小二!”

结果对方正自忙碌,赶紧道声歉,继续满头大汗地听取另外一桌人报菜名。桑子平见状好奇道:“这里连伙计人手都不足,里面也简陋陈旧的很,为何选择这里?这桌子都——腐朽了。”

桑子平轻轻用手抹了下桌子,竟然掉下木粉来。

方长见状随手拍了个除垢术,让桌面光洁了些,但依然掩盖不住桌板旧意,他对桑子平笑道:

“你看周围食客,皆安定自若没带什么行李,衣着也家常居多,应当都是本地居民,或者常来这三家村的。而且外面招牌已经蒙尘不知道多少年,证明这家存活时间也够久。往往这样的饭馆,味道才好。”

“客官抱歉,这会儿人实在是太多,让您久候了——吃点儿什么?”从后厨跑出来的小二,用手中白布擦了下额头,说道。

“这里有什么拿手菜色?最好是别处难见的那种。”

“当然,您可来对了地方了。”店小二看了看两人衣着,感觉他们也不是差钱的,便径直不管价格,把店中几种拿手招牌报来:“小店有两绝,往来食客但凡在这里摆宴,皆会选这两个或其一作为压轴菜,乃是炸酥肉和寒肉,有兴趣可以尝尝。”

“好,将这两个都上一份……还有么?”

“当然,当然。”小二看到方长足够利落,心中脸上高兴,嘴上更是麻利:“还有米皮,咱家做此物可是一绝,味道鲜美价格实惠,尤适合天热时候吃,平日里大家主要是冲这个来的。”

“除此之外,三家村的豆腐享誉远近,韧性好、口感细、温柔爽口、清香滋润,无论是煎、炒、烹、炸、溜、炖,都是顶好的。而且二位若是要喝点儿的话,这里还有蜀地用多种粮食所酿美酒,窖藏后经由栈道运来,只是价格稍贵。”

方长点点头:“那便除了炸酥肉和寒肉之外,再来两份米皮,然后让后厨师傅看心情做几道豆腐,再来一角酒。”

236、【日食】

“好嘞,客官稍等。”

小二十分麻利地应声,随之快步走到后厨,将方长两人点的菜色通报过去,接着快速出来,迎向下面一桌客人。

看起来这家饭馆人手确实不足,上菜甚至是饭馆掌柜亲自来的。

速度倒是挺快,原来这寒肉喜久炖,乃是早就炖好于灶上用小火温着,食用仅需盛出来装碗盘,而酥肉的原料也是头天晚上就腌好,裹上粉在常备的小锅滚油里,稍稍一滚待炸透便可出锅。

米皮更是便利,早就做好一张张叠在一起,而且此物乃是冷食,后厨仅需要揭下两张快速一剁,放进碗里浇上调料便可上桌。唯有几道豆腐比较慢,除了其中一份和皮蛋凉拌端上来的之外,都要花些时候烹制。

“酒来了,桑先生且尝上一尝。”方长看着店老板拿来一角酒,已经放在细颈小酒壶里温过,一同还拿来两个细瓷酒杯,质地细腻洁净远超酒壶。

他有些好奇,问道:“为何使用这么好的酒杯?”

饭馆掌柜回答道:“这酒确实珍贵,不如此没法配上。”

哦,原来这家饭馆的掌柜是个讲究人儿。

“这酒好清!”将壶中酒液倾倒入细瓷杯中,二人称赞道。虽然这个时代,由于蒸制技法的革新,酒早已经过了以清为美的年代,各种都很清澈,但如面前这种清亮透彻,如一泓清泉的酒,依然显得有些不凡。

方长和桑子平举杯虚虚示意,各自饮酒入口。酒味醇厚,入口甘美,入喉净爽,清而不浊,甘而不哕。

“好酒!”

二人动筷,酥肉炸成明黄色,丝毫不焦,上面洒了椒盐,香滑爽口微脆,又有着油脂香气。米皮又薄又细、又筋又软、里面放了新鲜黄豆芽,还浇了勺蒜泥、香醋、酱油、芝麻油调制的汁水,香浓且层次丰富。

寒肉最为抢眼,乃是选上好硬肋肉,切成大块后,在腊汁里面炖煮而成,然后一直在灶上用小火煨着。其切成薄片入盘,食用时须蘸着味碟吃。味碟里面乃是用韭花酱、姜末、蒜泥、葱花、醋等调制而成。

观其色,闻其味,不食也会满口生津。挟上一片色泽红润、香味扑鼻的寒肉,在味碟里蘸一下,入口酥软香醇,耐嚼爽口,还有一丝药物清香,肥肉不腻口,瘦肉满含油。

“好寒肉,胶糯香滑,味道美得很!”方长称赞道,而后他喊住旁边正给旁边桌送完菜,正准备去后厨端菜的饭馆掌柜,说道:“店里可否有小面饼?这寒肉若是随意剁上几刀,将圆面饼切开后夹进去,搭配起来应当会更好。”

“有的有的,小店里面饼与粟饭、米饭都是有的。”掌柜说道,却是这三家村在几地交界之处,本身又不产粮,南来北往的过路行人口味也多样的很,所以这里的饭馆中,不管是南方的米饭还是北方的粟饭、面饼,往往都常备有,以满足各地客人的需求。

掌柜去取了几个面饼,用寒肉切碎夹在其中端来,他甚至自己也尝了个,而后称赞道:“客官好妙思,这样方便又美味,肉与面配合起来,更是口感均衡。这盘夹肉饼是小店赠与二位的,多谢提点。”

方长笑道:“这样的吃食可以按个卖,而且抓着就能吃,不占地方。”

邻桌确实有人注意到,看着眼热也让掌柜上两个,饭馆掌柜十分高兴,快速走向后厨准备。

桑子平和方长笑笑,继续斟饮吃菜聊天。

吃喝时候几道豆腐菜也端了上来,和刚刚那道皮蛋豆腐一起,将两道肉菜围在中间,十分好看。豆腐这种东西,做法不同味道也差异巨大,而且其本身色泽洁白,颜色往往随着调料、配菜、烹饪方法而多变。

品尝了下,确实比其它地方的要美味许多,店掌柜事情减少,看二人感兴趣,上来介绍道,这乃是选取半山坡所生长的顶级黄豆,用某处特定山泉水所制,才有这种细腻洁白、清香弹韧的上好豆腐。

此地是三岔口,但正式入蜀位置,还要往前走一点。

桑子平告诉方长,那里景色不错值得一观,于是饭后特意带他去瞧瞧。

道路在前方,忽然通入了山中。

两侧高崖峭壁如同利剑一般插向天空,中间仅留下窄窄的空隙,又像一整座山,被利剑从中一分为二。大石两侧刻着不少字,最大的乃是“蜀关”二字,而后便是一些传世诗词,阳光从两侧高崖中间略带倾斜地照射进来,明亮地洒在地上。

桑子平对方长说道:“从这里过去,走上半里路,就要上栈道,故此进出此处人都是步行,顶多带着头小毛驴。”

方长寻个无人地,径直蹦到高崖之顶,而后向里远眺。

却见远近遍布峰峦,比这里高的不知几许,上面绿色斑驳,太过垂直地方则是石头的青白本色,有的还有雪顶,遮挡住了视线,云雾萦绕其间,让群山中带上了一丝缥缈之意。

栈道与在石壁上开凿的细窄道路相连,于群山中盘绕通向远方,上面有针尖大小人影背着包前行,险峻无比。

他对旁边手脚并用,几次折跃才爬上来的桑子平说道:“真是个好地方。”

桑子平站定,像刚刚他一样远眺,而后说道:“蜀地有剑仙传承,也是修行人,只是所持之道有些特别,或许便是因这些如长剑般的峰峦而心有所感吧。回程时或许可入蜀一观,里面风物又与中原有大不同。”

“好。”

方长笑道,而后二人一同从山顶上下来,准备回镇子里去。

这时候,却见路上不少人驻足而立,望向天空。

间或有惊呼之声。

方长和桑子平回过头,顺着路人们视线看去,发现天空中不知道哪里飘来片云,让阳光亮度下降到凡人可以直视。透过薄云看去,那本来恒圆的太阳,却突然缺了个角儿,如同被咬了一口的烧饼。

倒是接近两块石壁处,还在阴影中的行人,恍若不知。

237、【抓住个小信使】

桑子平与方长都是修行人,不怕日光猛烈。

他们一起背着手,看向太阳,欣赏这许多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云彩散去,阳光重新将热烈的光芒喷下,路上行人们受不了这种光芒,纷纷收回视线,继续赶路。而方长和桑子平则不用,他们一直盯着太阳,直到阴影居于太阳正中,留下一个金环。

待阴影彻底过去后,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方长转过身来,对旁边笑道“日环食。”

桑子平则面带一丝忧色,说道“不知道这次日食又会预示什么,方先生,你在天象一道上颇有研究,是否知道?”

“不用担心,只是普通天象而已。”方长走在前面道,“每隔固定时间便会有同样现象,并未预示什么,莫担心。”

“那就好。”

两人朝东北方向的三家村走去,他们准备在镇子里逛逛街。

繁华的街道上,往往是一个地方人最活跃最有生活气息的部分,很值得一去。

桑子平快走两步,跟在方长身旁,而后放慢脚步走了段,眼看镇子已经在眼前,他忽然仰头看着天上缕缕白云,对方长说道

“此次西行,希望能找到妖怪们那个训练堂口,让人间少几分创伤,只是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为何有此疑惑?”方长脚步丝毫未停顿

“劫数是天道与人道自然运转而化生,但消除劫数也是顺天而行,我们放手去做也符合自然之道。而且由于人为天地之灵,消泯劫数甚至算有功于天地,自有无量功德降下——虽然功德于我无用。”

“多谢方先生解惑。”

桑子平并未正面回答自己有这个疑惑的原因,而是转头一揖,接着继续朝镇中走去。

镇里镇外的人们,已经从刚刚见到日食的震惊中恢复了下来,各自恢复了生产与生活,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只是时不时还会交头接耳一番,谈论的全是刚刚那天象。

估计从今往后不少年,天下的人们都会提到这次日食,当然,只有部分地区能看到日光如环的现象。

“咦?”

方长忽然停下脚步,看了下四面天空。

而后他走两步站在路边,对桑子平笑道“且于此稍待。”

桑子平没有多问,略带疑惑地随着方长一起,站到了三家村镇口的小路边,跟他一起等待那莫名之事。

“扑棱棱——”

两人都是耳聪目明之辈,有鸽子从镇中起飞,往远处去的动静,并没有逃过二人感知,但令桑子平没想到的是,方长忽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望空一指,天上那只飞出的鸽子,便宛若被定住了身形一般,翅膀紧贴身躯不再扇动,惊鸣一声,如同石头般从天空中落下来。

而后被方长一把抄住。

桑子平见状,赶紧开口劝阻道

“方先生,这鸽子看脚环明显是有人家的,不适合煲汤。”

这句话让被方长抓在手里的鸽子猛地一颤,而后将头紧紧埋进翅膀中,用翅根羽毛遮住眼睛。

方长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鸽子。”

桑子平有些惊疑,这才仔细看了一遍这鸟儿“哦?看起来确实是家养的信鸽?爪上还有小竹筒呢,说不定是哪家商铺养了,用于传递消息的。莫非……这只信鸽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唔,这反应确实不同寻常。”

也不卖关子,方长将手中灰翅白羽的鸽子,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告诉桑子平“没错,它的反应确实不是普通禽鸟——这是只开了灵智的鸽子,或者说,是一只鸽子精。”

“哦!确实有趣。”

桑子平走上前来,从方长手里接过这只,依然将小脑袋扎进翅膀里面的鸽子,翻来覆去看了一下,却依然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他只是疑惑道“奢侈到用开了灵的鸽子送信?属实有福气,或许是家养的信鸽里面,有年头太久自然开慧的。”

方长摇摇头,否决了这种可能,他说道“并不是凡人在使用它送信,而是妖怪们那个组织。”

“您是说……四方有训练堂的这个?!”

“没错。”

“这可是……既然如此,我们拆开看看它脚上有什么吧。话说,方先生你是怎么发觉,这只鸽子是精怪的?刚刚看到你直接在镇外驻足,等鸽子飞起来才有动作。”桑子平颇有些好奇,甚至怀疑方长是不是有预测之术。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方长从桑子平手里拿回俘虏到的鸽子,一边解开鸽子腿上的小竹筒,一边对桑子平说道“我听力甚好,刚刚听到村子里面,敌人放飞这只鸽子前所说的话语,他们说要向什么‘山主’汇报这次日食之事。”

“如若我所料不差,在这种交通便利的要地,敌人都布置了暗桩,甚至相互之间可能都是用信鸽来联系,这次我们只是幸运地撞上了其中一个联络点而已。”方长手中的鸽子毫不反抗,甚至伸直脚,方便两人将它脚上的竹筒解下,但脑袋依然深深地扎在翅膀下,一动不动。

“既然如此,我们一会儿不上门去拜访一下,实在是说不过去。”桑子平笑道“不过还是看这里面都说了什么。”

两人一起将竹筒里面的东西展开。

却是张窄而长的纸带,紧密地卷成了卷塞在竹筒里,上面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着,幸好有句读标识着,看起来不算困难。

“果然是他们!”

匆匆看完了纸条上的内容,桑子平感叹道“终于抓到他们的尾巴尖儿了。”

纸条上面详细地写了这次三家村看到的日食,包括日食初期、食甚、日食末期的时刻,还有周围普通人的反应,以及对此事的建议他们提议由上面统一组织波谣言,由各地联络点散布,以造在人间成更大混乱。

周围渐渐起雾,刚刚从日食里面复原的阳光被遮住,旁边的崇山峻岭险峰幽谷都变得模糊起来,在白色且随风翻滚不停的雾气里面,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顶点

238、【打上门去会一会】

“起雾了。”

桑子平看了看周围白色的雾气,缓缓说道。

远近的行人已经看不太清楚,方长手里的那只鸽子,依然用翅根遮住脑袋,仿佛在假寐,大有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决不露头的架势。

“不过截获这封信应当也无大用处。”桑子平毫不迟疑地说,“既然一个小镇上的联络点都能想到,那别处的妖怪们也没理由想不到。而且他们没有理由不像这里一样,飞鸽传书向上报告,用不了多久,天下必定会谣言四起。”

方长点点头,对桑子平的推断十分认可

“没错,人类一方又要收到更强的压力了,还希望各地反抗的火焰能够顶住。还好人类长久作为天地间主角,底蕴深厚,目前看来依然撑得住,倒不至于有在短时间内被替代之虞。”

“那就好。”接着桑子平看向方长手上的鸽子精,说道“方先生准备如何处理这只鸽子?既然已经开灵,那便不再适合煲汤了。”

听到“煲汤”这两个字,方长手中的鸽子又是一颤。

“唔,看来你还知道害怕啊。”

方长瞅了瞅手中的鸽子,而后笑道“念你开灵不容易,而且我观汝身上灵机充盈、澄澈,看起来并做过什么恶事,应当只是浑浑噩噩不知世情,那便绕过你。但切记不要掺和于其中,天地大劫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小心莫要身死道消。”

“如今被我抓住也是有缘,便放你一马,切记离开后莫要再为这个妖怪组织出力,也不要掺和进两军对垒的大场面里。且自去找个山林住下来,自己寻觅些虫子草籽之类,说不定修为进展还快一些。”

鸽子就像松了一口气那样,悄悄将自己一只眼睛,从翅膀根部露出来,查看外面情况。

只听将自己拿在手里的这个修行人,继续对另外那个中年人说道

“其实对这只拷问一番,说不定也能得到一些情报,接着可以强行让它带路,寻找到上面妖精的总部,而后逐级类推,说不定也可以将妖王抓住。”

“当然,这样做太过耗时间耗精力,而且,既然已经定下去西域一趟的目标,便不宜半途而废……放了它吧,只是需要确保它不再做恶。”

方长又翻来覆去看了下这只依然脑袋扎在翅膀里的鸽子精,运用一丝法力,将声音聚成一缕,对着这只鸽子精,有意震慑其心神

“便如刚刚所说,离开后,莫要再回去了!找个山林隐居罢!”

由于其只是个刚开灵的小妖,此举对它效果甚为明显,鸽子精不由自主地将脑袋从翅膀下抽出来,对方长点了两下。

方长松开手,鸽子愣了一下,而后迅速振翅而飞,头也不回地穿入雾中不见。

“我们且去里面,会一会这个联络点的成员。”

“好。”

两人联袂而行,朝里面走去。

方长刚刚已经听到了联络点里人交谈声音,所以才知道他们在放飞鸽子,自然也记住了那个联络点的位置。其实,便是没有记住,只要朝着轻微的咕咕声最多的地方去便好,那个联络点里,用笼子养了不少信鸽。

但是靠翅膀扑棱声不行,因为三家村里有养鸡鸭的,还有商家用笼子装了转卖。

…………

三家村里的联络点,在镇边一处偏僻院落中。

由于经费不足,大多数联络点只能租住房屋,而且地方往往比较偏僻。倒是听说在中原某地,有联络点的人用自己名义在城里买了房子,引发新增设联络点的效仿。

但是三家村的这个联络点设置的比较早,没能赶上那波公款买房风潮。

这让联络点里的两个成员十分不满,还好这里是交通便利因而繁荣之地,人员往来复杂,往往又多带银钱,向西南入蜀又比较危险,通信不便。这给了他们利用自己身手,寻找外快收入的机会。

积攒了许多钱之后,它们却忽然发现,在这小镇上购置房屋其实也就那个样子,并不会带来更多快乐。

反而是将许多钱堆在一起,每天看着,倒是有着让自己心情舒畅的力量。

甚至不用去花、不用去消费,都会很快乐。

于是联络点里的两个成员,在买下所在的这座偏僻房屋后,依然没有收手,而是着力于继续增加自己地窖里的储蓄。

直到今天,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

“咚咚咚。”

院子的敲门声响起,这很罕见,因为这栋院子平日里没人会来打扰。

“谁在敲门?”听到敲门声,一个正在用力打扫鸽子笼,满脸凶厉细眼扁平鼻的人,对屋里自己的同伴说道,“平时不会有人来啊?”

“嗅不到,去看看,这个大雾天气,会有谁来?”

“说不定是送上门的肥老鼠也说不定。”

“那更应该去看看了。”

说话间,他将手中鸽子笼放回去,也不擦手,就那么走到大门口,将门闩打开,结果门外赫然站了两个令开门者瞳孔一缩的人。

“不好!”

他一声暴喝,望后便退。

门外两人顺势走进院子里,并带上后面的大门。

屋子里的人听到动静,也飞速跳出来,站在院子里,结果他看到进门的两人后,也是小心翼翼地停下了动作,满脸凝重。

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人,能看出来院外两人的不凡。

那个中年人浑身灵力充沛,举手投足间便有灵机鼓荡,看起来就不好惹。而且旁边那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更是可怕,看似普普通通,却又好像不存于世上。

灵觉探去,便如大海和天空一样深邃博大,让心里不由地生畏。其身后所背长剑,虽然从这个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一个剑柄,仍能感受到无尽锋锐寒意。

“你们是何人!”

从屋子里出来的这个妖怪,张口出声问道,而后二妖互相对视一眼,有了逃跑之意。

来者不善,自然走为上策。

结果他们刚要有动作,便听到一声轻鸣,白衣年轻人背后的长剑出鞘,而后缓缓围着院墙盘旋于场地中,封住了他们所有的去路。

239、【尘埃落定】

院子中间的二妖都是经验丰富之辈,见到这个架势,便知道今天无法善了。他们对视一眼,知道已经没法跑掉,只能放手一搏,于是微微附下身子,做出攻击的姿态。

方长上前一步,在对方警惕地眼神中,嗤笑一声道:

“看你们这幅因果缠身的样子,杀了不少无辜的人?是不是还尝过?”

对面二妖并不说话。

倒是旁边桑子平有些惊奇,他对方长道:“先生既然如此说,看来对面两个是作恶多端的?那我今日倒要主持下正义。”

方长四周扫视了下,跺跺脚,对桑子平和眼前二人说道:

“证据就在脚下。”

二妖之中从屋子里面出来的那个,恶狠狠地说道:“兀那修行人,你们人类捕杀我等同类千百年,剥皮取胆,或者整个活泡烈酒享用,岂不也是罪恶滔天?!我们杀些人类取钱又有何妨!少管闲事,小心做了无名野鬼!”

这半是狡辩半是恐吓的话语,对方长和桑子平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都是道心坚固的人,而且前面敌人话语中破绽过多。譬如开灵的妖兽只要小心,一般不会为人类所捕杀,而面前妖类所害的人,都是天生有灵的物种,这之间区别很大。而且方长两人更不怕做了无名野鬼,毕竟场上的形势已经明摆着。

“手底下见真章吧!”

随着气氛越来越沉重,在稍微靠前的敌人终于忍受不住,朝方长电射而出。

桑子平呵呵一笑,拎起手中尺子兜头便打。

喀喇!

一声爆响后,对方无功而返,哀嚎着退回原处去。只见其额头碎了一小块,有殷红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更显得其面目狰狞,但又有些滑稽。

方长似是审判般说道:

“若只是被卷入劫数之中,仅仅是立场不同,还有丝微原谅余地。但你们行此恶事,已经罪无可恕,只有重入轮回才是唯一下场。”

只有杀人者的死亡,才是对正义的最好维护。

甚至无需酷刑,也无需折磨,受害者们若是在天有灵,往往只求一个简单直白利落。

见试探无果,面前两只妖精有些怒了,它们一起摇身现了原形,准备拼命。却是两条白身绿纹的巨蛇,如弹簧般盘在一起,也不吐信,只是呲着剧毒尖牙,随时准备攻击。

它们视力不佳,但眼睛俱都通红,发射着肉眼不可见的光芒,依靠反射定位面前人。这是两条蛇妖在化形后,所拥有的全新能力,比以往的被动感应要好用许多许多。

“唔,两只化形大妖么。”

方长巍然不惧,但旁边桑子平速度更快,手一扬,戒尺便疾速飞了出去,迎风见涨,朝两条蛇砸过去。

但蛇类身形灵动,轻轻一转便躲开了戒尺拍击。

他们呲起毒牙,一左一右朝二人奔来,桑子平赶紧挥手,戒尺从后方袭来,让左面攻向他的蛇妖不得不放弃动作,转而躲闪脑后劲风。

那边方长不慌不忙,微微一招。

弥漫了周边区域的大雾中,顿时涌动起来,而后一缕雾气卷出,化为绵团颜色盾牌,生生顶住了大蛇一撞。对方不甘心,十分恼怒地再度扑上,毒牙直指前方,喷射出股毒液。

盾牌被腐蚀的滋滋作响,但随时有更多雾气补充进去,而且雾盾与方长之间还有不短距离。因此毒液被雾气耗尽了力量,被方长将之和雾盾团成小球,随手望空一抛,穿破雾气云层,被阳光化为灰烬。

灵泉剑依然慢悠悠地盘旋在院子边上,乃是为了防止它们跑掉。这让二妖十分恼怒,它们拼命攻击,也有一分想法是逼的面前白衣人收剑回防,好借机逃走,没想到无形无质的薄雾都能成为对方手中法器。

两蛇退回原地,再度盘起,上身立起来回晃悠,似是寻找时机。

方长伸手入怀,掏出小玉刀,从新做的皮鞘中将其拔出,捏在左手中以备用,而后他扭开腰间葫芦盖,轻轻一拍。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酒水涌出葫芦口,箭射向前方两蛇,与此同时旁边桑子平,也再度将手中戒尺拍出,又洒出一捧药物抛洒过去。

这组合攻击让两蛇变得难以招架,它们尽力避开戒尺,躲开似箭水流,却被桑子平跑出的药物兜头洒了一身,顿时开始嘶鸣。而空中被躲开的酒水也不简单,长长水箭在半空中迅速变软,像真正的绳子一样罩向二蛇,接着与它们身躯纠缠打结在一起。

被酒绳子困住,二妖顿时失去了行动能力,再不能攻击和逃跑。

方长抬手,恰好此时灵泉剑转到这里,被他拿在手中,轻轻一挥,便将酒绳与两条蛇妖一齐斩断。酒绳复化为液体洒在地上,散发出浓浓高粱酒香,而两颗狰狞蛇头也落于尘埃,眼睛兀自通红。

却是一剑之下,已经斩断二妖所有生机,剩下的蛇身软绵绵堆在地上。

“结束了。”

灵泉剑依然金黄如旧,未染上丝毫血迹,方长收剑入鞘,又将小玉刀插进皮鞘里放回怀中,对旁边背手抚须的桑子平说道。

“唔,这也是它们作恶多端咎由自取。”桑子平说道,“不过还是要收尾一下,给他们的悬案做个了结。”

“当然。”

方长先走到后院,看了看关在笼子里不断咕咕叫的鸽子们,而后将其中几只已经开灵的鸽子放出,用话语震慑其心神后放掉,这才与桑子平一起,走进二妖屋中。

妖怪们的往来文书积累起来并不多,装了小半个书架。

桑子平与方长抽出两份,略略浏览了一下,大喜。

其中重要情报有许多,价值暂时无法估摸,于是方长干脆连书架一起,装进了背后包裹中,准备在后面路上慢慢看。

接着便是大量铜钱,堆在屋中。

眼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洒在堆于一起的钱堆上,耀人眼目。旁边还有两小堆单独的,看来他们来之前,屋里那个蛇妖正在数钱。

对于这些钱财,方长和桑子平没有去动,一是因为方长有铜矿看不上这些,二是因为这些都是不义之财,取之失当。

240、【见微知著得信心】

没有找到什么账本,看起来二妖在做恶时候,并没有心思去费心力统计,何时从何人身上抢到多少钱。随着两只蛇妖被斩身死、魂入轮回,这事情已经变成了无头悬案。

方长和桑子平一起推开屋门走出去。

外面浓雾依然没有散去,两条蛇尸横陈于地,依然狰狞。

刚刚他们对付这两个妖怪,还是费了一些力气,毕竟对方不管怎么说,也是化形大妖,手段不知道有多少,需要时刻盯紧防止它们跑掉。

而且方长一直在护着桑子平,毕竟在他的感觉中,桑子平单独对上一个还行,若是直面两条大妖夹击,可能会败下阵来。

桑子平走到院中看了看,而后对方长说道:

“方先生,借剑一用。”

抽出背后灵泉剑,方长倒转剑身将剑柄递过去,却见桑子平接过,而后用剑尖在其中一只蛇头上剜了两下。又掏出个小水晶瓶,打了两道法力上去,接着小心地在上面采集着什么。

见方长看着自己动作,桑子平笑道:

“毒与药向来是一体两面,蛇毒乃是种不错的药材,而这种已经修行有成的蛇毒,更是罕见灵药。如今碰上,自然不可错过,而且将如此烈性的蛇毒,留在这地方对普通人也有危险。”

他将毒牙与蛇毒一起,装进了瓶子里,又对方长叹道:

“可惜刚刚有一条蛇妖,将自己存储的毒液都喷完了,与方先生你的雾盾抵消掉,只剩下一条的分量。”

这也是除了缴获的来往文书之外,仅有的战利品。

两人没有再取任何东西,而是简单商议了下,准备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展露给人们看。

方长看了看脚下,让桑子平让开,而后轻轻一挥手。

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带着地面上半尺厚泥土冲上半空,并将泥土中水分分离、土块碾为灰尘。而后卷着沙的狂风如长龙般,扑向远处山间,将泥土纷纷扬扬地洒开,同时消散不见。

由于狂风是在大雾中飞行,没有百姓能够看到,倒是有听觉灵敏的镇民,感觉有呼啸声从上空经过。

“真是恶贯满盈。”

桑子平看着被剥离开的地面,叹道。

许多尸骨扑在泥土中,有的只余下散碎骨殖、还有啃噬痕迹,有的依然完整,看来二妖只是尝了尝,并未将吃人当成寻常事,故而今天对上它们时候,这两只妖怪依然还有着充足理智,只是更易暴怒。

想了想,方长伸出手对着房屋一指,然后就像当初在虎桥镇拯救刘阿牛时候那样,屋墙化为一蓬尘土飞散开。里面的许多铜钱暴露在外面,正好此时雾气散去更多,阳光洒下,金光点点斑斑耀进院子里。

桑子平称赞道:“嗯这样也不错,只要看到的人多,且一开始没有被哄抢,便不会被人中饱私囊。”

方长点点头,而后四处瞅了瞅,将门板取下,以手为笔,在上面写道:

“有蛇妖盘踞于此,戕害百姓、掠夺资财,作恶多端,人神共愤。今斩此二妖,并将其恶行昭于天日之下,望后来者妥善处置。”

将这刻满了大字的厚实门板,轻轻戳在少了一块的屋墙边,紧挨着那半人高的铜钱垛,方长回头对桑子平道:

“我们离开吧。”

“嗯。”

他们整理了下衣服,从这个小院里离开。

门板被拆下一半,所以不用推门就可以走到外面街上。

雾气已经散去大半,阳光重新洒在地面上,周围开始有人声传来,接连的日食和大雾只是让周围人找地方歇了会儿,看到太阳重新出现道路变得清晰,大家又开始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方长和桑子平一起,走到不远处一株大树下站定。而后方长伸出手,轻轻朝不远处那座小院一推。

“蓬!”

一声轻响,妖怪据点的外墙、台阶、浅浅门楼,还有剩下的那块门板,俱都爆成灰尘,纷纷扬扬洒在外侧。

两人站在树下,静静看着,等着。

桑子平对方长笑道:“如今看来,妖怪们的这个组织,成不了事情,我现在对人类的胜利十分有信心。”

方长表情玩味,问道:“桑先生何出此言?且说来听听。”

桑子平正色回答道:

“它们现在的阶段,只能算刚刚起势,结果这些普通职员就敢于在任务之外,为了自己私欲肆意行动,毫无遮拦。而它们的内部又没有纠察,对此不闻不问置之不理,可见它们尚未起家,内部就有些朽坏了。”

“众所周知,建章立制乃是新兴势力最重要的一步,也往往决定了后续进程和未来,如今它们这幅样子,可见后面必然无法长久,便是忽兴继而忽亡,也不是太过超出认知的事情。敌人的问题,就是我们的胜机,所以我才说对人类获胜更有信心。”

方长点点头,笑道:

“说得好!一叶而知秋,它们确实难以成事。只是对方势大,依然要精诚协力,才能抵挡。”

由于此处还算偏僻,过了一小会儿,才有几个人注意到这里异状。

骇人的一幕,让他们一起惊叫起来,有人高喊,有人逃跑,于是更多人听到动静聚集过来。

由于院墙消失,院子里的状况一览无余。

无论是少了尺余泥土,露出累累尸骨的地面,还是地上的四截蛇身,以及被破开一个大洞的房屋里,在阳光下灼灼生辉的铜钱堆,都有些挑战普通人的认知。胆小的根本不敢凑上前,直到人多胆气足了之后,才有几个人自告奋勇朝前一探。

他们都很谨慎,没有单人上前。

待到聚集起几个人后,人们才一同慢慢朝院里走过去。

甬路两侧的尸骨,以及中间狰狞的蛇尸,都让人心惊胆寒。用木棍捅了捅蛇头,确认已经丧失生机不会暴起咬人,他们才放心大胆走进去。有那领头的粗壮汉子,看着房屋旁边的门板,对外面人喊道:

“门板上有字!谁认识上来念一念!”

马上有一个书生和一个行商,被众人挑选出来上前。

241、【蛛丝马迹与无尽猜测】

他们走近看了字后,对周围人讲了,大家这才知道,原来是有不明大能在此除了一害,于是唏嘘不止。

又有刚刚跑开去报官的人,带着官差们喘着粗气跑来。

“让开让开!”

官差们拎着水火棍和锁链,当啷当啷在地上拖着,朝事发现场跑来。

三家村由于规模只是一个大镇级别,仅有五六个差役常驻于此,维护治安、收取课税,这还是因为此处为交通要道。但对于镇民们来说,他们是这里最大的官,也天然代表着权威。

众人让开道路,两个官差慢慢走近院子。

看到甬路两侧惨象,他们也有些胆战心惊,拎着水火棍那个,手还微微颤抖。

倒是前面那个年纪较大的老差役,忽然停下脚步,在盘于一起的蛇尸前面,吸了吸鼻子说道“好浓重的酒香!——你们来的时候,一开始就是这样子么?”

众人纷纷表示,院子里一直有这股味道。

但不管是镇民们还是差役,都想象不出为什么会有这股酒气,于是将其置于脑后不管。

能够驻镇的差役,都能读会写,看过门板上刻的字后,两个差役也发现了大家没有注意的细节“这些字看起来像是刻上去的,但这短短时间,怎么做的如此笔画清晰,深浅一致?”

有旁边街坊认出来,这块门板原来就装在院墙上,但是院墙已经不见。

倒是那个年纪较长的差役,将手中铁链扔在一旁,在院内一处忽然附下身子,在地面上伸手一抹“这是现刻的。”

说完,他走到门板前,伸手摸了摸字迹的凹陷,而后又读了一遍,后退两步沉默不语。

过了一阵,他才对旁边年轻差役说“我们去检查一下。”

不远处,方长已经和桑子平上了树。

他们从缴获的书架里取了张纸,铺在树杈间,用树叶卷成杯状,正在饮酒,顺便看看下面的人们会如何处理这处战场。

只见那老差役草草检查完了两侧尸首,起身对年轻差役说道

“和这两年上报失踪的人,大致能够对上,甚至还多了好几个,看来他们都横死此处。没想到朗朗乾坤之下,还有妖怪做恶,还好有路过神仙出手,拯救了我们这些人口,不至于人间变鬼蜮。”

周围人听到后,一片哗然。

当然大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老差役的话,只不过是再确认、并丰富一下木门板上所写内容。而想到这么可怕的两条恶妖躲在镇中,隔三差五杀人夺财,很多人感觉凉气从脚底泛起,直接飘到顶门骨。

还好这会儿太阳很烈,让他们勉强能够站住。

老差役继续对年轻差役吩咐,其实话语也说给周围人听“接下来你找几个人,守住此处,不管是场地还是屋里赃款,都不要使人翻动,我要立刻前往府里报告,估计还要请府中仵作过来检验。大家且都退出去,莫要再破坏此处。”

众人依言散到外面街道上,依然在议论纷纷,许多人看足了热闹,回去干活。而老差役安排好年轻差役守卫后,取了快马,绝尘而去。

方长与桑子平坐在树上,吃完了纸上零食。

他们将用完的装酒树叶一扔,从树上跳下来,准备回客栈,倒也没人能发现他们。

下面那个失了院墙的院落里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老差役离开时,让另一个年轻差役组织些人看护现场,于是他们调好了班次支起了棚子,拎起弓刀梭镖守卫着,他们甚至还准备了火把,看起来要彻夜不停看护。

所有参与者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毕竟那两条粗大的蛇身,依然提醒着大家,此事不同寻常。

进门时候,正看到有人和客栈掌柜闲聊。

二人都是听力超绝之辈,能清晰地听见外面动静,加上这小客栈隔音一般,因此外面大堂里的对话很清晰。似乎是一个镇民,正在唾沫横飞添油加醋地,向客栈掌柜描述刚刚镇里发生的事情。

只听来人说道“……我告诉你,可是不得了哇,那场面,啧啧,让我这胆大包天的人都吓得腿软……”

客栈掌柜则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所以到底是谁干的?那位大侠也没留下字号?”

“这上哪儿知道去?”来人用十分惫懒的语气说道,“反正是任何痕迹都没留下,虽然这看起来不符合那些江湖名侠的作风,但其实很合理。因为大家都猜测,能够降妖的可不是那些江湖侠客,说不定是神仙呢……”

“哎,那确实说不定,神仙根本不会在意名气这种东西,来无影去无踪。不过这几年,竟然有这么凶恶的东西住在这三家村,太过可怕,我可不能让家里婆娘知道。近几年这世道啊,越来越乱了。”客栈掌柜更语气中满是唏嘘。

“……谁说不是呢?这次也真是咱们幸运,不然按照那尸体的数量,十几年后怕不是要被吃光杀光……”

“不知道明天府里来人会怎么说,算了不想这个,你早上时候送来的菜不错,希望下回也有这么新鲜水嫩啊。”

“……这可说不准,我家每次都是清晨便摘清晨送来,但具体如何,还是看老天心情,捉摸不准的……”

方长和桑子平相视一笑,继续喝茶。

还好这家客栈时时有热水供应,据说有的野外客栈,只提供个小泥炉,由顾客们自己生火烧水,供应的也只是些粗劣散碎茶。不过那种野店往往会供应饭食,味道称不上多好,但是分量从来都很足。

因为赶路的旅客们,对于住处往往要求不高,只要有被褥,有安全的地方,有个能够遮风挡雨安稳睡觉的地方就好,怎么都比石坳山洞强上许多。但是赶路是个十分消耗体力的事儿,所以对于吃食的分量,旅客们要求从来不低。

去报信的老差役速度十分快。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府里的仵作,还有捕头和知县本人,一齐来到事发地点。

242、【将近关中】

方长与桑子平退掉客栈里面房间后,找地方吃饱喝足,又回到了昨天那棵大树上,继续旁观院里情形。

那个年轻差役组织人,守卫了此处整整一宿。

但由于换班做得好,大家依然精神,当然,也可能需要时刻打起精神来壮胆,毕竟旁边除了一地尸骨,还有两条狰狞蛇尸,这甚至让人没心思去想屋子里的钱垛。

在一大早就到来的县令,先是听年轻差役重新讲述了一遍他看到的事情经过,而后查看了场地,包括门板上面的字迹、化为飞灰的墙、少了尺余土的院子,而后令身旁仵作仔细检验院中尸首和两条蛇尸体。

前者倒也简单,这些人死因比较一致,而后又从屋里,找出了二妖怪作为凶器的利刃,对比后确认归档。但是检验这两条蛇尸,可让仵作犯了难题仵作这门学问里,真的没有去检查蛇类的部分,更不存在判断妖怪的品目。

于是他只好回到县令面前,汇报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

县令倒也通情达理,他认可了仵作的说法,结合镇民们和驻镇差役们的陈述,以及门板上那些非凡的字迹,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作为资深读书人,且闯过了科举在翰林院里深造过,他能够从门板上的字迹中看出更多不凡,所以他认可了上面所说之事。

而且此时天下间怪事层出不穷,县令也从常年通信的朋友那里,得知过不少类似的故事,加上小时候睡前听的各种传说,对此事也有一定承受力,也自然联想了过去。

于是此间情况就此结案,由于目前天下都较为混乱,所以上报仅仅是走个流程,并未引起多少注意,就此掩埋于层层卷宗中不提。

而院中钱财,由于大家对除妖人的敬畏,故而县令吩咐物归原主之后,大家并未阳奉阴违中饱私囊,但是因为已经无法调查出受害者的损失,他们只好将其按照受害人数均分,寻找到其家属下落后,送将过去。

院落自然充公,倒是院里家什被胆大的邻居们分掉了,院里那一堆鸽子,也被众人各自拿去炖汤。

幸好在方长放走那些开灵者之后,笼子里面剩下的只有普通鸽子,倒也无甚大事。

而此后无数年里,这三家村及周围几府的睡前故事里,多了两条化为人形躲在人群里,喜欢吃人和抢夺钱财的邪恶大蛇。

但这已经与方长两人无关。

他们早在看到知县对周围下令后,就已经从树上跳下,出了这名叫三家村的镇子,去得远了。

…………

路上,桑子平对方长的葫芦赞叹不已。

“方先生这个葫芦不错,里面到底装了多少酒?之前除妖时候,那以酒化箭继而化绳,实在是玄妙。”

听到他的这个问题,方长将腰间葫芦解下来,在手中抛了两抛说道

“这个葫芦,乃是从云中山下所得普通葫芦种子,被我栽种在崖上,后来因为仙栖崖灵机浓重,变得有些灵动,因草木植物开灵极其困难概率甚低,最终也没有成为精灵,于是我将其摘下炮制,做成了这个银嘴儿葫芦。”

“至于其中容量,我只是在历次下山后,每经过一个村镇,便寻找酒馆朝其中打上一葫芦高粱酒。由于我平常喝酒并不多,因此日积月累之下,其中不知知道存了多少,想来应该用“缸”计数?反正葫芦的重量变化不大。”

他感觉了下周围,此时二人正在一个山坳里,前后道路上很远都没有人。

于是方长对桑子平笑道“反正周围无人,干脆将其中酒倒出来,看看有多少。”

桑子平点点头,而后方长将葫芦的牛角嘴儿拔开,朝空一举。

葫芦中射出了晶莹的酒液,却不呈弧线,而是直直朝前飞去,并在半空中凝而不散,聚成一个大酒水团。

酒水流不停,似乎无穷无尽,半空中的大酒球也越来越大。

“果然许多!”桑子平抬头看着半空中的酒团,赞叹道,这时候方长手中的葫芦终于被榨干了最后一滴,不再有酒水喷出,“看这水量,得有一个小池塘了吧,或许比仙栖崖上的池塘水量还多少些许,方先生您这段时间游览的地方可真不少。”

“哈哈,谬赞谬赞。”

方长笑道,他在这上面已经花了许多钱,每次下山,他准备的路费中绝大部分都花在了这上面。

还好云中山里有丰富矿藏,不然还真的难以做到。

他朝空中一招手,半空里的那个大酒球,重新化为几股细缕,微微盘旋绕错,齐头钻进葫芦口里,这次速度极快,须臾之间,空中便重新变得什么都没有,。

将葫芦重新系回腰间,方长笑道

“但是其内品种有些匮乏,若是有机会,应当多收集几种,才有更多趣味。”

桑子平也哈哈大笑

“据说江南有许多米酒,方先生回头可以去趟江南,收集些许。不过眼下就有一个好机会,西域气候十分适合瓜果,其中尤以葡萄为甚,那里人将葡萄收集起来,酿为美酒,味道香甜,色如琥珀,若是有机会先生可以顺路装上些。”

他们继续赶路,这段时间里,经过的两旁景色又为一变。

地势虽然多山,但山间开始平坦起来,也零星有着人家,路旁农田里的作物,已经彻底变成了粟与麦,但粟依然是主流。

最热的时候已经接近过去,空气中开始有着丝丝凉风。

桑子平说道“上次我来关中之时,还是冬天,那里旷野茫茫,草木凋零,山寒水瘦。关中的冬天降雪也多,每当风雪大作之时,便像一幅雪白的大氅,将这厚厚的土地盖住,万物皆似沉睡,直到春风将一切都唤醒。”

“听起来真是个好地方!”听到桑子平的形容,方长兴致颇高地说道,“待到关中,要仔细游览一番,感受下那里的风情再去西域。”

他们脚力强,前行速度很快。

又转过一个路口,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地势平坦,天空晴朗却又深邃。

不过远远望去有片山横亘前方,以方长目力所及,能看到怪石嶙峋,还有座高峰直插云间,上面有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隐约中,还能听见远处山脚下,有江水奔腾声。官道于平原上变得笔直,直通向山脚,隐隐约约,能看到远处有一桥。

方长停下脚步,问身旁桑子平“前面是哪里?”

“蚁山。”

243、【路边荒野夜话】

“噢,蚁山,这个名字很奇特。”

方长淡淡道,而后加快脚步朝远方走去。

桑子平脚下也随之变快,两人身形相对位置没什么变化,他对方长说道

“之所以有这个名字,听说是其山多蚁。蚁山里贫瘠干燥,草木稀疏,没什么人烟,倒是有不少野兽,物产也一般。”

天色已经过了中午,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虽然他们在这里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蚁山,但离着到山脚下还有不短距离。

“估计明天中午就能到蚁山,我们或许可以进山看看。”方长说道。

而后两人闷头赶路不语。

从这里开始,地势已经平坦起来,官道上的行人车辆也多了起来,来往的货商路人络绎不绝。故而为了别太显眼,他们二人只用了部分力气赶路,就比寻常人快上那么一些,赶路速度也只和驽马类似。

这导致他们有机会,被周围行人搭伴。

赶路人们往往喜欢结伴而行,主要是为了互相聊天可以排解寂寞,从而解除疲劳感。搭伴也很简单,有人开头互相聊上两句后,脚下自然会以相同节奏前行。只要带的水足够,或者路边能容易找到饮水点,行人们往往喜欢不停嘴巴。

虽然方长和桑子平走的速度很快,但旁边人凑上来说话的时候,也不好拒绝,于是放慢速度,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和他们一起走。方长虽然白衣负剑,但身上自带让人感觉亲近的气质,故也无人惧怕。

行人们往往是关中口音,调子苍凉古朴,面容也俱显憨厚。

这群人虽然都徒步顺着官道向前行,但身份却区别很大,很难让人相信他们可以有共同话题。然而他们依然聊得热烈,农人说收成、匠人说手艺、游侠说江湖事、书生说学问,俱都三句不离本行,却也颇为融洽。

方长与桑子平只扮作两个游学士子,混迹其中,凭着广博见识,并无人识破。

一路上村镇并不算少,但往往离着官道有段距离。

而入夜时候,他们眠宿的地方,则在荒野中近乎垂直的土坡下背风处——此地已经算是关中,并不缺此种风景。

这个地方,乃是来往行人常常选中之处,十分热闹。

有附近村民占据此处,准备了柴草和简单伙食、干净饮水,在这里售卖,但是不按照量来,而是按照人头,吃得多吃得少都是五文钱。柴草使用更是简单,只要缴纳了人头费的,都可以在这里歇息,并享受那堆篝火。

和方长与桑子平同行过来,时常走这条路的人告诉他们,这篝火有人照看,能够一直燃烧到天明。

在野外,有这么一堆篝火,用处十分大。潮湿天气可以烤烤靴子,保持脚的状态,还能热一热携带的食物,以及从篝火上面大水壶里取些开水喝。更不提有了这堆篝火,蚊虫不至,野兽们也都离得远远地。

唯一让大家比较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还好这里民风虽淳朴却剽悍,兵刃较为常见。

如今世道有些乱,各地渐渐都不够太平,剪径贼寇常见,大家倒也不甚惧怕,但是黑夜中的威胁不仅仅是人,还有——

“这里有妖怪?”

听到旁边人的抱怨,方长问道。

说出这个话的,是个上了些年纪的行商,他背着个不小却不算重的包裹,腰间带着把沉重单手刀。刀鞘乃是乌木所制,中间紧紧箍着三道薄铜环,刀柄上有个护手,而后便是缠得紧紧地绳子,不管是刀鞘还是箍环、刀柄,都有着经年积累的斑驳磨损和划痕。

听到方长的问题,他在自己的大包裹上用力靠了靠,让自己更舒服,而后扳过身旁刀鞘,横在腿上,对方长说道

“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吧?看起来不知道这边的事情。”

“我们是从中原游学而来。”

这个行商抚掌大笑,带着些许有人理会的兴奋感

“原来是两位先生,失敬失敬,从中原来怪不得不清楚这里情况。本地当然有妖怪,还不少呢。而且妖怪可比山贼可怕多了,山贼也是人,虽然凶恶些,但不像军队会结阵,手上功夫必然不如我。”

“所以,真要遇上贼寇,这里这么多人,胜负未可知,说不定还能抓几个换些悬赏花红。但是妖怪不一样,要么是刀枪不入、要么是灵敏超人、要么是法术难挡,虽然我没见过,可估计就咱们这里这些号人,碰上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桑子平好奇的问道“既然足下没见过,那是怎么判定这里必然有妖怪的?”

行商从包里掏出个奈果,随手擦了擦自顾自啃着,不紧不慢地讲道

“这些年妖怪作的恶不少,偶尔还会有些村镇遭了毒手,被整个抹去,抢的啥都不剩。但要问我怎么知道是妖怪做的,却是第一个遭难的镇子,遇上了高人相救,没像后来那些一样被扫平。”

稍微顿了下,见方长与桑子平都看着他,周围也有人围上来,他瞬间过足了好为人师的瘾,啃了口厚实的果肉,说道

“据说,那次乃是妖怪们的大军打来,领头的是个尖嘴细身,穿着厚实鳞甲的奇特妖怪……当然这尖嘴细身只是描述,妖怪头领体型巨大无比,就像个房子似的。它们到了镇里就开始杀人夺财,无恶不作。”

“结果也是那个镇子上的人福气足、命大,有过路的剑仙恰好碰上,用金光闪闪的宝剑,将那妖怪们一剑砍了半数,吓得那些狼啊猪啊羊啊之类的可怕妖怪,丢盔卸甲屁滚尿流,就此逃散,并且再也不敢侵犯那座小镇。”

“镇民们还给那仙人修了座小庙,并且到处传颂。据传言,被斩为两截的妖怪们,尸体就埋在小庙下面镇住,但没有确切说法证实。不过妖怪肯定是有的,这事儿可信度极高,毕竟那里人也没有好处,没必要造假不是?”

方长点点头,往前靠了靠,开口问道“听阁下所说,那镇子就在附近?”

244、【蚁山脚下剑仙庙】

因为这位行商的话中,透露出了不少消息,方长准备去那里看看,确认下此地妖怪们最近的状况。毕竟那些消失的村镇,或许就是敌人在出手搞事,而且在他灵觉中,忽然感觉到这件事情和自己有关联,自然起了更大兴趣。

眼前行商三口两口吃完了果子,将果核扔进篝火堆,拍拍手指着上面官道,对眼前众人说道“那个镇子叫两尺镇,就在沿着官道朝前方不远处,但是不在官道上。过了桥后,要往西面下官道,一直朝着蚁山方向走,在临近山脚处才能找到。”

在场除了方长和桑子平之外的行路人们,各自哂笑“我们还有活计要做,哪有时间去看这种东西,费事又费干粮。”

倒是方长与桑子平对视一眼,朝行商微微拱手示意,表示感谢。

而后一夜无事。

没有野兽也没有贼寇,更没有妖怪过来,这片坡下土坳里,唯有篝火噼噼啪啪的声音,和上方卷过厚重土地的风声,偶尔有人打鼾磨牙,却是这些赶路人们睡得深沉了。

颠簸行路的许多疲惫,随着睡眠无影无踪,第二天早上起来,人们又各自精神百倍,在这里用村民提供的水稍稍洗漱,热些饭食吃,再将随身容器装满白开水,便又三三两两的上路前行。

方长与桑子平没有和昨天的同伴们一起走,他们两个没有在这里吃早饭,一大早就爬上陡坡,顺着这条伸向西北方向的官道朝前走。朝阳正好从后面超前照射,角度很低,将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在前方路面上。

滔滔江水声越来越清晰,前方桥头的石也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离得近了之后,场面更是壮观,水流滚滚而下,浑浊的很,在桥面上方和桥面下方两个拐角处,激荡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倒是桥面下这段水面足够平稳,但流速也不低,没有淤塞危险。

桑子平在桥中间停下,随方长一起扶着栏杆,看着在远方顺着地势,转了个大弯的江流说道

“这里地势厚重,但都是黄土,从这里流经的江河,往往会因为侵蚀江岸河岸而变得浑浊。还好这条江在关中只有短短一小段,加上后面又有几条河水汇入,所以下游才会依然清澈。”

他告诉方长,脚下桥底这条大江,在远方拐弯后朝着东南方向走,而后穿过片薄薄山脉,转向东方入海。方长知道,这就是他曾经从榆树回云中山时候,曾经泛舟其上的那条“名字很多”的大江。

他拍了怕栏杆,对桑子平笑道“这长桥在激流中稳如磐石,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修建的。”

几个粗壮桥墩伸进江水中,下方有着船型底座,此种结构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真真是超级工程,实在是不知道当初的人们,是怎么在湍急的江水中,建起一座这样的坚固长桥。

桑子平摇摇头说道“这已经很难考证,想来附近应当会有相关传说留下,但定然和当年事情有差距——倒是可以去地方志中找一找。”

对此方长并无太大反应,他风轻云淡地回复道“我只是随口一问,倒也不必刨根问底,知道了是运道好,不知道也不用伤心。这??事其实如修行一样,缘分到了自然会知道,缘分不到,便是求索尽天下,也找不到分毫消息。”

“方先生说的对。”桑子平点头说道。

而后他们一齐转身,继续朝西北方向走,将滚滚江水甩在身后。

两人自有默契,知道后面要朝哪里走,在一个岔路口,他们下了官道,顺着小路向西,直朝蚁山脚下去。

路两旁的天地里,依然是粟麦之类主食占了大部分,根据播种时间和土地肥力、种子的细微不同,呈现出不同的生长状态,有的依然墨绿色,有的则已经泛黄,正在随着晨风微微摇曳。

方长和桑子平二人起的够早,但此时依然有农夫已经趁着晨光,忙完了地里活计,扛着锄头准备回家,而远近的村落里,零零散散有些炊烟升起。

由于并不知道路,他们随便找了个扛锄头的村民,拦下后礼貌地问道“请问两尺镇怎么走?”

对方一身裋褐,脸和领处的皮肤都红彤彤的,明显是常年进行体力劳动的样子,听到他们问话,上下打量二人。还好方长的气质足够让人心生亲近,故而农夫眼里的几丝狐疑被抹去,剩下了憨厚热情额一面

“两尺镇啊,二位是探亲还是旅行?最近跑到两尺镇去看剑仙庙的人不少。从这里过去还算顺,幸好二位没有再往后一个路口再下官道,不然路不熟悉,很容易沿着小路跑到山里去。”

“顺着那条路走,穿过至少三个村子,看到有青砖青瓦小庙宇,便是二位要去的两尺镇。那个镇子里面的人都可命大了,被上完妖怪围攻,竟然侥幸被仙人救了。如果是我,倾家荡产为仙人修座庙也心甘——便是像仙人一样,改用蜀地口音都能接受。”

淳朴农夫的这句话让桑子平有些困惑,他问道“为何要改属地口音?”

农夫放下锄头,在用双手十指交叉拄着,哈哈大小“两尺镇那帮人,只知道自己被剑仙使仙剑救了,却连仙人的面貌都没有见着,更惶谈对方出身。没奈何之下,只能猜测,这里离着蜀地近,蜀地传说中又有剑仙出没,所以便给小庙取了这个名字。”

辞别了农夫,顺着对方指引,方长和桑子平很快找到了两尺镇。

镇外的小庙修建的很是气派,当然,这只是相对于镇内建筑来说,它依然只是个“小

”庙。

毕竟镇中那次失火之后,很多人家还没建好自己的茅草屋,总不能让百姓露宿野外,庙宇终究是建造给活人用的。

两尺镇虽然交通不便,但是相对于周围村镇来说,是不折不扣的繁华地。所以当初那场变故,周围村落也颇有一些人遇难,还好时间已久,看不到缟素痕迹。但由于时间问题,小庙前方还是有些冷清。

转到正门处抬头,能够看到“剑仙庙”三个字的牌匾挂在正门上,没什么字体,只是像书上一样横平竖直,看起来非是出于某些底层读书人之手。

顶点

245、【给自己上香】

能看出来,这座小庙后来又被加盖过,可能是那次灾祸之后,陆陆续续补充才达到现在的规模。

大清早的也没什么人来这里,于是方长和桑子平放心大胆的走进内里,却见中间立着一雕像。

雕像所塑之人身材高挑,青衣飘飘,宽袍大袖,风姿卓越。

其右手执一柄青藤缠柄无鞘金剑,左手两指并着端了个架势,但是面容不清。

乡镇小庙,所用颜料只有大红大绿大青大紫,鲜艳的很,十分具有乡土气息。或许百十年后,等这些颜料褪色,再经过香火熏烤变旧,才会带上足够的“艺术性”。

里面香火痕迹也有,能看出来应该是近几天的。

却是附近人听说了剑仙庙来由,会特地来此处祈福、求祛病、求子、求姻缘,故而香火绵延不绝。

方长看着这一切,自言自语道

“果然如此。”

这句话让旁边正在观赏镇边小庙的桑子平,心中十分疑惑。

他转过身来问道

“方先生此言何意?不过这里确实有残余的妖气未散尽,看来传言确实有真实之处。”

“当然。”方长笑道“妖怪尸体就埋在我们脚下,看来这里确实有一场恶战。不过里面那个打头的,其实是我当初所斩,因为其和我有些渊源,不得不管上一管。”

“哦?”桑子平瞬间起了好奇心,看向方长背后的灵泉剑。

方长背着手,走出这座乡间小庙,对桑子平说道

“曾经有云中山里一妖做恶被我抓到,其罪不至死,但依然满口狡辩,油滑得很。无奈我只能逼迫其发下誓言,不得主动为恶,结果它跑到此处屠戮百姓,被我得知,只好出手将其斩了。”

灵泉剑适时“叮”了一声,似乎是在确认此事。

方长刚刚看到这座庙时,便感知到庙底下土地中没有彻底散去的妖气,也知道了那是自己和灵泉剑所为。这遥远的一个小镇的命运,竟然冥冥之中和自己有所关联,并且在今日被自己恰好碰到,也实在是世事奇妙。

桑子平笑道

“原来如此,但不知道这事情在此处,已经被传成了什么样子。”

“这个倒是简单,我们可以找个人问一下,顺便打听下蚁山中现在的状况,我有些好奇,妖怪们在山中正搞什么事情。”方长道,然后他走出庙门,朝镇子走了几步。

那边有个老者,正拄着拐杖朝镇外走。

他走上去,躬身朝老者行了一礼“这位老丈请了。”

老者虽然上了年纪满头银丝,步履也有些蹒跚,但精神头很足,眼睛也不花,他看着面前这位颇有礼貌的白衣年轻人,心生好感“这位小哥,有什么事情?”

方长继续拱拱手道“我们两人从中原来游学至此,听闻此处有剑仙庙颇为可观,虽然建立不久,但有曲折故事在其中,故此存了心思,想问问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老丈神色瞬间黯淡,他叹了口气,说道

“传闻都是真的,但我实在不想回忆那天的惨状,总之镇里为了抵抗,镇里人和周围村庄恰好在场遭了无妄之灾的人们,奋起抵抗而后死伤甚重。不过,倒是可以说说最后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这些幸存的人,被妖怪们聚成了一堆,就在……”他指点了下前面一块田地,那里现在是长势良好的麦田,“就在那个位置,所有人都很害怕迷茫,不知道下场是啥。”

“然后那个可怕的妖怪头领,下令要把我们中间老弱屠掉,再把青壮捋上山做奴隶。结果这时候,那妖怪头领被一柄金光闪闪的宝剑吗,斩杀于当场,妖怪们四散而逃,再也不敢来。”

“于是我们将妖怪尸体挖了坑埋掉,其中既有被飞剑斩杀的那个头领,也有被镇里人反抗打杀的小妖——小妖们倒是也会受伤,也会死掉,只要心齐,并不是像传闻中那样不能抵抗。”

说着这些的时候,旁边路过的几个年轻人看到这边情况,凑过来听老者复述当初事情。

到了最后他们忍不住,开始七嘴八舌地诉说

“要我说,肯定是蜀中的剑仙干的,毕竟这关中神仙传闻虽然多,但没在别处听到有金剑斩妖之事。这里离着蜀地又近,定然是那个大能路过,在旁边哪里隐藏了身形,而后指挥仙剑斩妖……”

“对对对,大家都这么认为,**不离十,所以才立了这个剑仙庙,可惜那位剑仙并没有现身,只能凭借猜测给其塑像……”

“我倒是感觉我们弄得不差,便是真有仙人现身,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看!多么飘逸潇洒且威武不凡啊……”

最后说话的这人,透过敞开的庙门,指着庙中那座被普通颜料,描绘得土味十足的塑像,自信满满地说道。

而后另外一人对方长建议道

“二位既然来到两尺镇,要不要去剑仙庙里上个香?里面给来客备了香烛,不要钱的,但是要省着些用,这里可灵验呢!”

闻言方长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好啊!”

而后他和桑子平一起,辞别了老者后,回到身后庙中。他们按照几个年轻人的指点,在一侧的小龛笼里,取出准备好的自制香烛,一丝不苟地给庙中那位面貌不清的剑仙,供在身前,而后又和几个年轻人询问了番周围近况,才离开这里。

倒是后面镇民们很是好客,建议他下次还来。

朝外走着,桑子平笑道“两尺镇的村民们,真是……热情。”

方长点点头,但未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他对桑子平说道“正巧这里已经到了蚁山脚下,我们不如上山看一看?查查这几年里,在周围乡镇肆虐的那些妖怪们,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其实结合当年斩杀穿山甲时候,灵泉剑飞回来时,方长所得到的那些,类似最终记忆的模糊情报,他心里对此已经有了些猜测,不过还是要上山看一看,才好下定结论。

桑子平对此也很踊跃,于是二人欣然转向,朝着蚁山行去。

顶点

246、【乔装打扮来入伙】

从两尺镇去蚁山的道路上,稀疏分布着几座村庄,规模都不大,而且看起来很破旧。

农田倒是遍布了目力所及的每一处平坦地方,一直到山脚周围,随着裸于地面的碎石多起来,满眼的粟麦才开始被灌木和杂草代替。

不过到了这里,石头这种天然的建材获取方便,于是方长和桑子平遇见的村子中,许多百姓人家开始使用石块,堆垒屋舍院墙,甚至用来盖猪圈鸡窝。

蚁山这里植被稀少,山体光秃秃的,经常能见嶙峋乱石。

这让附近难以存下太多水,还好这里雨水不多,少见洪涝。倒是那高耸入云的主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会随着时间,不断地积累,而后顺着山坡缓缓倾到雪线之下,重新融为水,变成山溪淅沥沥留下。

于是蚁山里在低洼处,有着不少规模颇大的积水湖泊,溢出的河流也给蚁山旁边的大江,补充了许多。

除此之外,房产和桑子平走在山间,见到最多的则是烟囱一样的土堆。

桑子平告诉方长说道“那些看起来壮观,但并非人类所为,而是地下那些蚂蚁们干的。蚂蚁们在地下不断掏洞,掏出来的土粒便堆在洞口,成为此种奇观。由于此山多蚁,所以这里才名为蚁山。”

方长点点头,驻足朝上望去,走进山间,便不再像外面那样视野清晰。

但是他的听觉依然未受到干扰,除了各种虫鸣、鸟兽活动的声音、流水声,他还能听到风吹过山洞的呜呜声,能听到山体在地质运动作用下,那种极其细微的咔咔声。蚁山虽然显得荒芜,但也只是不适合人类生活,里面不缺草木和野兽。

正在这时候,一阵怪声传来。

呜呜——

桑子平有些惊讶,他随口对方长说道“什么声音?”

方长倒是十分淡定,对于这个声音的来源,他已经了然于心,听到桑子平的问话后笑道“是风声。”

“哦?竟然有如此怪风。”

“非也,风只是寻常风。”方长摇摇头,解释道,“这个声音,应该是风在构造奇特的山洞里吹过,只要角度和力度合适,便能够发出这种声音。可能是这蚁山干燥多石头,山洞也多,恰好形成了这种结构。”

“原来如此。”桑子平说道,对于方长的判断,他一向是信服的“在云中山和南屏山,却是未曾见过如此怪事,天下真是足够广阔。”

“其实道理也简单,就和吹奏笛箫原理类似。”

说着这个,两人脚下动作并未停止,不过方长很快站定身形,并伸出一只手,示意桑子平稍待。不等对方问话,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后他小声对桑子平说道

“我们来的真是凑巧,上面有两个妖怪,正朝我们这边来,不如乔装打扮,去会上一会?”

“好啊!”桑子平兴致盎然。

然后方长在自己身上一拍,又协助了下在持咒施法准备变化自己的桑子平,他们两个用障眼法将自己打扮成妖怪样式,而后慢吞吞朝前走。

“咣——咣——咣——”、

敲击声音由远及近,方长和桑子平只作未听见。

却是三五个面目狰狞的小妖,正拎着个铜锣,用包了许多层布的木槌,当当敲着走在山间。

方长和桑子平做呆愣状,而后朝几个妖怪迎上去。

“什么人,拿了!”

见到有陌生人上山,打头拎着铜锣的那个小妖一声令下,旁边几个跟随着的小妖,拎起手中的长矛腰刀,朝方长与桑子平两人扑将上来。

“好汉们且住!”

方长用变化后的声线,高呼一声“我们不是恶人!”

几个妖怪的动作瞬间迟疑了不少,他们也都看了出来,方长和桑子平这幅外表尊荣,并不是人类,而是和他们一样的妖怪,于是收了手,站在一边戒备。

方长和桑子平变化成的二妖,看到头领踱步走下来,赶紧躬身施礼

“这位大哥,在下二人有礼了。”

“你们是哪里来的野妖怪?到这里做什么?不知道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

方长故作低眉顺眼地说道

“却是不知规矩是哪些?在下二人是山外的妖精,头一次来蚁山。由于初来乍到,并不知道此间规矩,还请阁下教授一二。”说着,他从怀里磨出个小包裹来递上去。

对于有人行贿,领头的妖怪毫不客气,上前就接了过来,打开后,见到是人类铜钱,这小头领十分高兴,将铜钱往怀里一塞说道

“不错不错,我看你们两个很不错,够懂事儿,还知道我巡逻辛亏,上来孝敬。我可告诉你们,这次幸好遇到我,不然遇到其它小队头目来巡视的话,说不定就把你们直接打杀了,而后分掉。”

“既然你们这么懂礼数,那么有什么不懂得事情尽管问来,我也不是不能通融——你们刚刚说自己是山外的妖精,不知道来这蚁山是做什么?”

方长毫不迟疑地编道

“却是山上的大王们在山下威名远扬,我们听了之后心痒难耐,于是特地过来看看,有没有机会入个伙,一起做些快活事情。”

“哈哈哈哈哈,那你们可找对人了。”巡逻的妖怪高兴地仰天大笑,接着对方长和桑子平说道,“我们蚁山的各洞妖王,俱都求贤若渴,对于来投奔的来者不拒,给出的待遇也十分优厚。”

“我们所在得到凤鸣洞,便是一个好去处,怎么样,要不要来凤鸣洞入伙?保准让你满意,不需要投名状,不需要入伙贡献。只要你是一只妖,并且愿意自陈根脚,愿意遵从洞主山主吩咐管理,便能够简单入伙,接下来就是一起吃香喝辣。”

“我告诉你们,咱们蚁山最近收入很是丰厚,就像你在山下听说的那样,破了不少村镇,获得了大量物资、奴隶,咱们手上各个鸟枪换炮。看——”

这个巡逻的小头目,将手里的铜锣举起来,高高地展示给方长和桑子平

“这便是上次我下山时候,在一户人家里亲手抢来的好物件,声音清脆没有沙声,用料厚实。因为有了它,我才在巡逻队里面成了说一不二的人,只要你们俩好好听话,日后说不定也能和我一样成功。”

247、【两“小妖”觐见洞主】

方长与桑子平假模假样的恭维了几句,让领头巡逻的小头目十分受用,他半是吹嘘半是真事的介绍自己道

“我来这里很早,甚至经历过三任洞主,若是比这个,咱们凤鸣洞里,除了副洞主没人比我资格更老。以后进了洞,我罩着你们,只需要喊我一声白牙哥哥就好。”这个名叫白牙的小头领一边说着,一边将胸脯拍的震天响。

而后他对方长和桑子平说道“跟我们来吧,领你们去凤鸣洞。”

说着,白牙将铜锣往身后一背,带着几个手下,将使用障眼法化成小妖的方长和桑子平簇拥在内,乱哄哄吵吵嚷嚷的往山里行去。

方长和桑子平好奇地问白牙道“白牙哥哥,不需要再巡逻了么?小心上面怪罪。”

白牙扛着铜锣,潇洒地挥挥手,说道

“洞里来新妖这种事情,一向是山里的头等大事,洞主知道我因为这个放弃巡山,夸奖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何况巡山也没啥好巡的,之前没有这幅铜锣的时候,偶尔还能猎些野兽回去,现在听到铜锣声,野兽鸟雀都跑不见,出来只是单纯的耗费体力。”

“而且蚁山里面像凤鸣洞这样的洞府还有许多,各家都神通广大手下无数,加上蚁山这么荒芜,也没啥不开眼的人类跑进来找不自在。洞主说让我们巡山,是防范可能会进来的修行人,但是巡逻这么多个月,连修行人的毛都没见到一根。”

桑子平赶紧恭维道“那当然,白牙哥哥如此威势,当然没有哪个修行人不开眼敢闯进来。到时候有修行人进山的话,不用哥哥你出手,我一手一个捏死就好。”

这恭维话让白牙十分受用,而周围的小妖们则甚是羡慕,毕竟这两个新来的妖怪,嘴巴似乎抹了蜜一样,想来后面定然高升有望。

“哈哈哈哈哈哈。”白牙闻言也大笑,“一手一个捏死,那得恰好是两个修行人进山才行。”

方长和桑子平对视了一眼,而后问白牙

“刚刚哥哥说,这山里像凤鸣洞这样的洞府还有许多,不知道是多少之数?里面的洞主哪个更神通广大一些?提前问一问,免得到时候冲撞了,给凤鸣洞惹麻烦。”

白牙脚下不停,给他们讲述道

“山里的洞府不少,不过我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反正咱们凤鸣洞实力不差,也不怕任何人,毕竟上面还有妖王秉公执法,只要逃得性命将情况传回来,洞主自然能在妖王面前说道说道。”

“至于蚁山里面的消息……前面马上回洞了,等你们见过洞主后,有时间咱们兄弟再详聊。”

这时候,山风方向改变,前面一处坡上猛地发出了响声,高亢而悠远。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凤鸣洞,这声音乃是山风吹过洞中时候产生的,所以才有此名。过一会儿到了洞主面前,记得恭顺些,毕竟他对咱们可是有着生杀大权的。”白牙说道,而后带着他们进去。

洞里十分崎岖,乃是天然形成的洞府,内里空气流动很剧烈,乃是山风经过。里面出口有好几个,当速度恰好时候,山风所形成的的气流,在经过几个分叉处时候,便会像吹埙吹笛子一样,发出声音。

七扭八拐走到一石台前,上面有个身影正自躺着,听到后面动静也不转身,只是说道“白牙,今天不是轮到你巡山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多出来的两个是谁。”

这个石台上躺着的就是凤鸣洞洞主,听到这边动静,还有个外形保持着野犬样式的妖怪凑过来。

白牙赶紧带着这群小妖,躬身对石台上人和新走过来的野犬妖行礼

“洞主,副洞主,我在巡逻时候,见到两个山外的小妖,乃是听到了咱们在外面的传闻,特地过来山中寻地投奔的。我见他们思维敏捷讲话清晰,是不多见的好苗子,怕他们被别的洞府抢去,就放弃了巡逻直接引领过来。”

“做得好!”

凤鸣洞洞主忽然大声说道,而后转身起来,坐好整理衣服,似乎是表达对新人的重视。

只听他继续说道“白牙你虽然平常心思马虎,这下总算做了个不错的事情。妖王对于我们招募人手催促的很紧,如何尽快让我们壮大起来,并走在别的洞前头,是咱们的第一要务。”

被夸奖了的白牙,完全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它嘴角快咧开到耳根了,一时间有些忘乎所以。

而凤鸣洞洞主,这才将目光转到方长和桑子平身上。

由于方长所施展和协助桑子平施展的障眼法,十分高明,这个凤鸣洞洞主并未看出丝毫异样。在场所有妖怪们的眼中,方长和桑子平这两个新来的“小妖”,都没任何破绽,只觉得妖气纯净、行动敏捷,横向对比起来很优秀。

洞主上下打量了他们几下,问道

“你们两个也不错,知道投奔更有前途的势力,须知在山中吃香喝辣,远强于在山下摸爬滚打,还随时有被修行人打杀的危险。说吧,你们两个的根脚是什么?原型为何?来自哪里?”

方长上前一步,拱爪说道

“禀洞主,我们来的地方叫肖家坳,离着三岔口不远,平日里多躲藏。我是山羊精,旁边这位是个獐子精。如今来到这里投奔,还请洞主不要嫌弃,收下我们,定遵令而行,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好好好。”凤鸣洞洞主连连点头,而后招手让旁边的野犬妖,记下这两个新来的,并给他们制作进出腰牌。副洞主野犬精动作十分迅速,点点头就朝山洞深处走了过去,转过弯不见。

随后,他才对方长和桑子平这两个新入伙小妖说道

“能看出来你们两个诚意甚足,既然是白牙领着你们过来的,应当也熟悉些,就在白牙手下先跟着做事吧,尽快熟悉洞中情况和洞中事务,目前正筹备大业,处处都缺能够做事的妖。”

“等下去后老实做事,听上级的话,嗯,也就是听白牙的话,不要在洞里打斗,更不要偷吃你们的同僚,这种事情查出来后会被重重惩罚。好了,最后介绍一下我,本洞主叫熊风,有外洞人员在的时候要叫我熊洞主。”

“下去吧。”

方长和桑子平跟着白牙一起告辞退下,凤鸣洞洞主重又躺在石台上,转身朝向里面。

248、【卧底】

凤鸣洞里面又深又狭,路途曲折,怪石嶙峋。

石头们用各种形状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出来,若是皮肉娇嫩的妖怪,稍不注意就可能将自己划伤。

洞里终年不见阳光,但还好总是有风经过,因此也不潮湿,

在这闷热的夏末时节里,洞里竟然凉意阵阵,十分舒爽,只是估计到了冬天,这洞里就会很难熬了。那时候,阴冷的洞内环境,加上无处不在的凛冽寒风,必然能让住在里面的每个生物,好好感受下冬天的冷酷。

对于方长和桑子平的疑问,白牙给了肯定的答复。

刚收到新手下的白牙,由于之前被洞主夸奖了几句,目前正处于兴致十分高涨的时候,因此更加滔滔不绝

“是啊,冬天实在是难熬,他们这些今年新来的还不知道,我可是都经历过。每当入冬之后,身上有毛的还好些,能够用毛发或者羽毛遮挡寒气。”

“那些只剩一身油光水滑的外皮的妖,则只能积累草捆之类御寒,最惨的则是蛇蜥之类,它们只能僵硬在洞穴角落里,直到第二年春天。”

“而洞外有阳光的时候,也比洞里暖和许多,因此一到白天,还能活动的妖们纷纷跑出去,在洞外找太阳地儿取暖。”

“柴禾充足的年头,大家还会在洞里燃起篝火,这里风大,倒也不怕有烟。你们赶上了好时候,今年下山抢掠来许多衣物被子,那些可比草捆有效的多。”

方长点点头,顺便和桑子平一起,做出庆幸的样子。

而后他继续问道“白牙哥哥,刚刚在洞主那里,他特意嘱咐我们不要偷吃同僚,是怎么回事儿?在这里还有被吃掉的危险么。”

白牙对这个话题有些耐烦,他说起来有些恼怒

“还不是有些家伙积习难改,嘴巴又馋,之前出了不少糟心事儿。它们会盯上那些新来的妖怪中间,存在感较低且原型比较好欺负的那些,找个地方偷偷捕杀吃掉,但最终都被识破抓出来,最轻的也是个戴罪立功。也因为这个,我被连累至今都不受重视。”

“我告诉你你们啊,如果嘴馋,千万不要吃同僚。等下次再有机会下山劫掠,一定要想办法参与进去,人类才是味道最鲜美的,就是不能多吃,因为容易上瘾而且吃多了有害。反正并不是每个都适合带回来当奴隶,那些准备当场处理掉的,你们吃上个把个不会有人在意。”

方长和桑子平对这个叫白牙的小头领,曲意逢迎。

结果仅用一天时间,就将其掏了个底儿掉,从白牙身上,再也榨取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报。

他们又做出健谈的样子,和周围小妖们聊天,印证了下。

两相结合,可以抽取出其中未被夸大的部分,这便是此次混入凤鸣洞的收获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蜷缩在分配给自己的角落里,方长挥挥手,屏蔽了外面对此处的各种感知。

而后他才对桑子平道“好了,暂时没有人能听到看到这里的状况,我们来商议下,接下来该怎么走。”

“嗯。”桑子平点点头,而后说道“这蚁山里,除了那个传说中的主洞之外,有一十七处像凤鸣洞这样的分洞,妖怪众多。这种情况,有些过于棘手了,毕竟敌众我寡,不知道妖怪们数量有多少,而我们只有两个人。”

方长想了想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看来,还是要去主洞那里想想办法。但虽然这里妖怪们都知道主洞在哪里,但主洞并不收留投奔,我们只能想其它办法,混进那个溶洞去。”

桑子平赞同道“是啊,若是蚁山里面组织崩溃,妖怪们四散而逃,对于周围的人类来说可是大灾难。所以怎么才能不跑掉一个,才是大问题——至少把它们的头领控制住和消灭。”

二人又密谋一番,接着撤掉屏障,静待时机。

凤鸣洞里日常事务并不少,都由那个犬妖副洞主按照擅长类型分配,妖怪们进行轮值。自从入伙之后,方长和桑子平也参与了轮值,并且因为是新成员的关系,还“加了担子”,也就是要做比旁多一倍的活计。

时机便在一次出任务的时候。

从之前的对话中,方长和桑子平打听到,某个鹌鹑怪和主洞中的两个地位不低的妖怪,有些许交情,于是准备凑上去,获得些消息。

这次轮值道同一组,因为任务挺无聊,交谈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扮作小妖的方长,率先问道“这位哥哥,听说这凤鸣洞,之前遭遇了一次惨败?那次是什么情况,我们两个初来乍到,还不知道这里之前的事情。”

被问到的鹌鹑怪,见有妖凑过来聊天,很是高兴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先说咱们凤鸣洞,凤鸣洞是妖王在蚁山成立的洞府里面,比较早的一个,实力向来很不错。”

“后来有个神通广大的穿山甲妖,被妖王看中后收服,正好凤鸣洞原来的洞主,被派到上面去‘培训’和‘深造’,位置空了出来,于是那个穿山甲妖便成了凤鸣洞的新头领。”

“那段时间倒也不错,我来的稍微晚一些,并不知道太之前的事情,反正那个穿山甲洞主做的还很不错。它的名字叫啥来着?哦对,叫田山。”

“又过了段时间,上面开始转变策略,开始用更激进的出山原则行事——就像现在山里这样——开始到处明火执仗地劫掠,结果那个穿山甲洞主,刚下山就碰了个大钉子。”

说到这里,鹌鹑精卖了个关子。

方长十分识趣,开口捧哏道“遇到了什么样的钉子?听起来似乎大败而归,那个田山洞主,后来去了哪儿?”

鹌鹑精见好就收,继续说道

“田山洞主集合了洞中精锐,下山轻松取下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镇子,战果丰厚,结果就在点验收货时候,出事儿了。不知道哪里来了一道飞剑,将田山洞主斩杀于当场,我当时也在那里,吓得和周围的一起猛跑。”

249、【兜头闷棍】

“后面的情况就不是特别清楚。待大家重新聚拢起来后,我才知道,当时在场所有妖都跑的星散,也包括现在的副洞主。”

“毕竟那场景也太吓人了,连神通广大的洞主,都没能抵挡半点时间,横死当场,我们若是慢些,凤鸣洞的损失可就不止那些了。”

“直到如今,那个叫两尺镇的地方,还是个约定俗成的禁地,大家下山劫掠都会尽量离着远一些,免得再碰到那种事情。每次下山,都是尽量朝另外方向,挑选村镇进行劫掠,而且不敢搞得声势太大。”

说到这里,面前的鹌鹑精有些唏嘘,扭头望了望山下,怔了一瞬。

方长顺势安慰道

“哥哥不用想太多,那种情况听起来就危险,能够逃得性命,已经是天大的福缘了。这就是人类们戏文中所说的,‘大业未竟,留待有用之身’罢——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哥哥你是直接逃回了山中么?”

由于没怎么见过世面,这些妖怪们往往思绪简单,喜怒形于色。

听到方长的安慰,鹌鹑神色重新恢复,边忙碌不停边说道

“我有翅膀,虽然飞行乏力,但跑起来能扇动加速,故而逃到了前头。进了蚁山,却不是那么好回风鸣洞,毕竟无论对于哪个头领来说,我们这些跑散了风鸣洞成员,都是一大笔财富。”

“幸而我从前结实了两个好友,他们在主洞里做事,于是我前往投奔,由他们作保,在主洞里待了段时间。妖王知道风鸣洞在两尺镇溃败后大怒,但是甲山头领已经没了,只好重新派人收拾这幅烂摊子。”

“于是咱们现在的熊洞主,临危受命,接手凤鸣洞洞主的职位。幸好副头领总是能够活下来——据说这位野犬妖副头领,已经侍奉了好几位洞主——知道之前凤鸣洞里的情况,让熊洞主得以在妖王处,找其它头领逃回了这些逃散的成员。”

“我也是那时候回来的,随后我那两个朋友就因收留我的功劳,而小小地升了职,让人十分疑惑,但不好开口问原因。”

“既然你们进了风鸣洞,我也教你们个乖,若是再有危险事情,一定要跑,用力跑。”

“毕竟说什么都是虚的,活命才是硬道理,头领可以换,小命却只有一条。而且逃跑的时候,要省着力气,只要比别的妖跑得快就行。”

听到这里,方长和桑子平知道,面前的鹌鹑精已经有些推心置腹,于是他们一齐停下手中活计,对其躬身说道

“受教了。”

于是三人又一齐劳作。

收工回去时候,三人从嶙峋乱石之中穿行,方长稍微退后,让旁边的桑子平上前。

接着桑子平又提起了刚刚的话题“春哥哥,那主洞里面是什么情形?不知道妖王又是何等风采,你是否得见过?”

这个鹌鹑妖没有像其它同类那样,取“安”或者其它类似字眼当做自己的姓氏,但它却取了“春”字作为自己的名儿,也算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个性妖。

这半天一起干活聊天,鹌鹑和方长与桑子平已经颇为熟悉,而且它对两人观感甚好,于是也不吝言语

“主洞里面啊,可比咱们这儿宽敞多了。就是里面常年有水淋下,在洞顶上洞底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石笋,又有暗流和深潭,导致里面略微潮湿。”

“而且不像咱们风鸣洞,主洞里面通风并不算畅,因此气味不如这里,但无论冬夏温度都差不多,综合看来,是咱们蚁山里面条件最好的一座山洞。”

“至于妖王,多过些日子你也能看到。有时候妖王会将各洞妖怪一起,聚集在主洞前面点卯,若是你们两个眼神不差的话,自能看到妖王的样子。”

借着这个由头,方长和桑子平又追问了许多。

不仅仅是主洞里面的各种情况,还包括主洞周围的环境、主洞周围最近的两个头领,那鹌鹑精只当是两个新人好奇,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由于任务已经完成,他们在乱石背阴处找了个舒服地方,坐下闲聊。

反正这里交任务并不着急,分配的活计也不重,只要当天能够做完就好,其余时间都是妖怪们自己的。

而方长在聊天的时候,有意无意经常提起鹌鹑精在主洞里面,两个朋友的情况和结识的妖怪们,甚至问他们最近联系时候获得的消息,鹌鹑也逐一解答。

日头偏斜时候,鹌鹑精首先提议回洞。

开饭时间快到了,对于妖怪们来说,这个万万不能错过。

方长与桑子平对视一眼,接着对鹌鹑妖说道

“哥哥看你后面,谁来了?”

鹌鹑妖不疑有它,回头看去,却半个人影也无,正待转头问,却感觉脑后风声,接着眼前一黑入了轮回。

却是方长诈其扭头,桑子平掏出戒尺。

而后兜头一下将其了结。

把鹌鹑的巨大尸首装进包裹里面,方长对桑子平说道“这蚁山中的妖怪多罪孽深重,这只看起来很是吃过几个人,其它的也大都差不多,我们此次行事不用过多留手。”

“嗯。”桑子平点点头,说道“我们先去找地方,将这只妖怪处理掉。反正对于那个主洞,我们已经获得了足够消息,一会儿去里面探探情况,或者摸进去,亦或是直接打进去。”

方长摇摇头“刚刚从这只鹌鹑口中,倒是知道了好几个妖怪的情况,我们干脆还如这样,混进去。只不过需要找两个现成身份,靠障眼法投靠是不行的。”

而后他们找了处悬崖,将鹌鹑尸首往里面一扔,其咕咚咚掉下去,鹌鹑在石壁上撞击几次后,在下面摔得粉碎。

接着二人遮掩住身形,朝着主峰方向走去。

后面白牙不见了两个手下,共同消失的还有老资格的鹌鹑精,但一通好找后无果,只好禀明了洞主和副洞主,自请处分。

不过蚁山里面对于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因为妖怪们根据资质不同和情况不同,良莠不齐。

每隔不久,都有妖怪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消失不见,有的是因为争斗,有的是因为头脑发昏,还有的单纯只是被同僚捕食,更有失足落水落崖的。

它们的最后痕迹,便是被发现也是许久以后。

时间长了,不管是头领们还是小妖们,对于有同僚走失这种事情,容忍阈值都十分高。

250、【李代桃僵】

蚁山主峰高耸入云。

根据风鸣洞听到的传言所说,这两年随着气候异常降水增多,蚁山主峰原本并不清晰很难辨识的雪线,变得明朗坚实起来,融水也大量增多。

说不定再过个几年,这光秃秃的蚁山里面也是遍地翠绿。

据说,蚁山主洞就在主峰山脚边,是个大型溶洞,内部十分广阔,洞外又有一大片平地,常年有妖军在此操演。

而妖王聚将时候,各路洞主头领也会带着自己手下们,在此处按照区域站好,等妖王点卯。往往这时候,主洞前面便会吵吵嚷嚷、喧声沸天,大小妖怪们东窜西跳、打架斗殴。

中层小头领们,只能各自勉力维持,避免互相吞食或者跑散的情况,竭力将手下妖军维持在各洞所属区域之内,而各洞的大头领们则不管此事,互相打个招呼后便安稳站立等待,便如人类官员上朝的样子般矜持。

而蚁山的妖王,也被人称作妖后。

其本体是一只大蚁后,本就是蚁山原生的妖怪,手下蚁军众多,各个忠心听话不畏伤亡,实力十分强横。

方长和桑子平梳理着这些,维持着原本障眼法,朝主峰方向走去。

一路上也偶有巡逻的小妖们,敲着锣鼓经过,方长和桑子平则小心避开,免得迎面撞上。不过他们其实过于小心了,这山中声音与气味十分复杂,便是嗅觉视觉听觉十分灵敏的,也无法判断旁边是否有不明人经过。

他们慢慢朝一个方向摸过去,那里是蚁山主洞的田地。

一块蘑菇田,蚁山的蚂蚁们,从不知道多久之前的远古时候起,就有种植真菌的习惯。如今成了势力之后,自然也没有放弃这个立身之本,反而因为体型暴涨,种植的蘑菇也越来越大,产量也越来越高。

毕竟光靠着抢掠,以及这贫瘠的蚁山物产,维持各洞的头领们手下生活还好,对于这蚂蚁大军来说,则完全不足。

它们只能靠农业,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那边便是蘑菇田了吧。”

桑子平上前几步,扭头对方长说道。

他们脚下是个不高不低的峰顶,上面支棱着几块时候,也掩盖了他们的身形,不至于因为站在山顶,被远处妖怪们察觉。从这里望去,正好能看见前面一块背阴地方,生长着蘑菇林。

“定然是了,在别处可见不到这幅奇景,定非天然形成。”方长看了看远方蘑菇林,说道。

“那我们过去吧,寻找一下那鹌鹑口中的两人。”桑子平道。

“好。”

蘑菇林的景色十分奇幻,几人高的大蘑菇,粗细各不同,如林般矗立在平地上。蘑菇们颜色也不同,虽然能够看出来,都是相近品种,但是有的灰扑扑,有的色彩斑斓。

一眼看过去,光怪陆离。

这些蘑菇,很多应该都对人类有毒,尤其是那些色彩斑斓的。便是对于周围各洞的妖怪们来说,也大都不能食用。

但是对于主洞的蚂蚁们来说,似乎由于种属不同,蘑菇的毒性可以被它们忽视,所以能够用此当为主粮。幸好这种蘑菇产量高,能够养得起它们。

二人从鹌鹑口里得知,鹌鹑精相熟的那两个主洞小妖,便是被升职之后来这片蚂蚁田。

这两个小妖并不是蚂蚁,而是其它品种。

他们并不吃蘑菇,在这里的任务,是协助蚂蚁们耕种蘑菇,或者说,指挥蚂蚁们。

因为妖王手下的蚂蚁大军们,虽然战力强悍,且听话忠心,却有一个大缺点,便是智力低下。因此,需要那些有脑子的妖怪们作为中层,指挥这些蚂蚁们行动,以弥补这种不足。

毕竟对于妖王来说,她并没有足够精力指挥所有蚂蚁行动,毕竟现在的行动逻辑十分复杂,远不是当初蚁群们未成妖时候,简单的“觅食”、“战斗”、“筑巢”、“种植”等信息素指令就能够涵盖住的。

走到近处,果然看到两个小妖,正穿着人类衣服,拢着手站在一边,指挥着蚂蚁们行动,照料田里的蘑菇。还有一小群蚁兵,正携带着容器,从那边体型最大的成熟蘑菇上面,收获采集运回去当粮食。

方长与桑子平对视了一眼,而后躲在一块大石后面,轻轻呼唤两个妖怪的名字。

细微的声音飘过去,两个小妖听见,初始还没当一回事儿。

但是随后,它们也对视之后,各自发现了不对,简单交流,便知道对方也听到了声音,于是各自有些惊慌,定神后便满是好奇。

它们指引蚂蚁们继续当前任务,而后一起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走过来。

于是二妖,被方长和桑子平,简单的料理掉。

看了看被打晕在地的二妖,桑子平对方长说道“接下来,我们便是他们,而后混进主洞里面,想办法就是。”

方长点点头,他看了看二妖,见没怎么做过恶,便伸手将它们打回原形,至不能言语思维混沌的境地。只余一点真灵慧做种,算是没有绝了它们的修行与智慧,而后随手远远地抛开,任其自生自灭。

二人再度施展障眼法,变换为这两个小妖的身形,将他们衣服穿上后,大摇大摆朝蘑菇林走去。

蚂蚁们都是智慧低下之辈,对于指挥自己的两个妖怪头领去而复返,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兢兢业业执行刚刚的命令。更没有哪只蚂蚁,能够察觉出这两个小头领已经换了人。

方长和桑子平相视一笑,而后学着刚刚那两个妖怪的样子,开始指挥蚂蚁们种田。

看着这片产量巨大,不知供应了多少妖兵的蘑菇林,桑子平叹道

“这些蘑菇产量真高,可惜有毒不能食用,不然山下人类的饥荒,会少许多。”

“是啊,但只是想想罢了。”方长摇摇头,“这些蘑菇,之所以能够长这么大这么高这么快,和其紧密结合难解难分的这些毒素,起了大作用。”

“你看看,这些蘑菇本来就是同一种,但其蕴含毒素的种类上有些区别,导致它们生长后的形态和产量就有不同。”

桑子平唏嘘一阵,而后继续像模像样的工作。

251、【下一步行动】

指挥这些大号黑蚂蚁行动很简单,只需要向特定数量的蚂蚁发出些指令就好,虽然它们脑子小且思维简单,但是对指令执行的十分彻底。

蘑菇田里的这个职位很忙碌,直到天黑时候,他们才领着干完活的工蚁,回溶洞去。

接下来是晚餐时间。

方长和桑子平带着大量工蚁回洞,工蚁们抬着大量的蘑菇,那是蚂蚁们的晚餐。

回到洞里后,不待有人下令,工蚁兵蚁们自动排好队列,按照次序上去取自己那一份口粮,而后回去享用。它们的食物不仅仅是蘑菇,同时还有大量配菜,用大锅烹饪好摆在那里,也是每人一份。

蘑菇里面最好的部分,被几只工蚁挑选出来,放在金银盘子里,与专门的小灶菜肴一起,送去给妖王。

而方长和桑子平扮作的这种普通妖怪,则另有去处,毕竟对他们来说,蘑菇有毒不能食用。于是,溶洞里面有个特别的小厨房,专门为这些非蚂蚁的妖怪们做饭。

由于经常下山劫掠,蚁山里面物资还算丰富,而抢掠来的物资中,大部分都被各路头领进贡给了主洞,加上主洞的非蚂蚁妖怪数量较少,于是这里才是人均最富裕的地方。

饭食很丰盛,大量粟米饭和烤面饼摆在那里,与几大盆猪羊肉,几大盆洗干净的新鲜菜蔬一起,任大家随意取用。主洞里面的妖怪们,根据自己的品种和口味,随意选用,不限量。

“竟然还不错。”方长端着盘子,和桑子平笑道。

桑子平看看周围没人,聚集音成线,对方长耳语道:“确实不错,竟然比较正常,这让我很是意外——还以为会有人肉呢。”

这并不是虚言,因为最近的劫掠行为,妖怪们不少都品尝过人肉的滋味。

它们对这个的评价很不错,但是由于不敢多吃,因此只能当一种猎奇的美味。想来也是因为这个,这种普通食堂里面不供应此物。

而且据防长和桑子平了解,蚁山里剩下的人类,都是当做工具和奴隶使用,并没有为食用准备的部分。

方长也回应道:

“这几天有机会的话,我们应当去关押人类的地方看一看。”

“那是自然。”

溶洞里面很广阔,而洞口并不大,所以洞里的照明依靠一些松枝火把,而由于蚁山的贫瘠,松枝并不很充裕,所以火把也较为稀少。

于是主洞里面的妖怪们,对于外面时间,没有直观而清晰的感受,并不知道是否已经天黑。大家的习惯,是早早睡下,而那些有夜行习惯的品种,则被派出去轮值守夜——白天大家工作时,才是它们睡觉的时候。

蚂蚁们居住的位置在更深处,它们在溶洞侧方,开凿了许多狭深的小洞,不知道通至山体哪里去。而主洞里面这些普通妖怪,则被分配了溶洞里面的宽敞住处,居住条件远比风鸣洞要好。

毕竟这里除了有些潮湿之外,在这炎炎夏日依然凉爽,这方面并不次于风鸣洞,而且没有那凛冽的全天候穿堂风,只有微风经过带来新鲜空气。据说到了冬天,洞里的温度相差也不大,是个好地方。

作为小头领,方长和桑子平替代的这两只妖怪,被分配了单独的房间,乃是溶洞里面的小洞装修而成。里面摆着明显是从山下来的烛台,还有桌椅床榻,床榻上面有着被褥枕头,俨然人家。

衣柜里面挂着些衣服,男女式样都有,看来他们穿衣并不讲究,或者说尚未完全掌握方法。还有几本书扔在桌角,但是看痕迹和上面灰尘,它们被带进洞里后,没有再被翻开过。

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床头两个小柜子,里面俨然是一些财物。如金银、宝石、大串钱币之类,杂乱地堆在其中。

二人毫不客气地将这些笑纳了。

取来掸子和扫帚簸箕,简单将洞里打扫一下,又让方长给被褥拍了几个除垢术,桑子平这才躺下。屏蔽了洞里向外的声音传播,他们卧在各自床上,商量后面行动。

桑子平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儿,不好处理啊。我们两个人孤军深入,若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可不是容易事情。”

方长也躺在榻上,将两手背在脑后垫着,笑道:“顺其自然就好,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必须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然这么多妖怪,若是四散逃走的话,对于周边是一场灾难。”

他们已经见过了蚁后,虽然只是远远一瞥,但是方长已经确定,对方并不是自己的对手,如此最大的一个威胁已经不再是威胁,可剩下的事情依然很让人感觉棘手。

桑子平接着说道:“明天我们继续打探消息,知道的越全面,想出好办法的几率越大,同时要小心,万万不要露了马脚。”

方长赞同道:“此时正道,而且不用担心露马脚,我们的障眼法蚁山里面没有妖怪能识破。而且你发现没,妖怪们互相之间冷漠的紧,便是我们行为和之前两个妖怪有什么差异,也没有别的妖怪会注意到。”

“那便好。”桑子平说道,而后他起身吹了灯,扮成妖怪的二人,按照妖怪的样子歇息。

第二天又是普通的蘑菇田劳作,他们并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别的妖怪,也没有机会去别处看看,只能在田里按照自己职责,指挥蚂蚁们干活,并静待时机。

直到第三天,他们才有机会。

因为蘑菇田并不需要日日采集,工蚁们的干活效率很好,它们每天总是能够采集到将近两天的分量,因此他们两个每过两三天就可以休息一天。

但是工蚁们并不会因此放假,它们要忙碌的地方很多,它们不知疲倦,只是兢兢业业地执行命令劳作。从这点来说,对于蚁后,还是这些她自己所生的蚂蚁们,用起来更为得心应手。

获得了休息时间的方长和桑子平,和妖怪们一起吃了早饭之后,盯上了几个在早饭时候就选中的闲散妖怪,远远地缀着它们的身形,跟踪而去。

252、【套情报与钟鼓司】

当然,他们的行动其实光明正大,毕竟跟在别人后头走,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甚至前面被跟踪的几个,发现了后面二人,也不以为意,只认为他们是也想过来凑个热闹。

所以方长和桑子平越跟越紧。

甚至缀上了个在后面的妖怪,开始搭讪聊天:“不知道二位老弟,平常在哪里耍子?”

被问到的小妖,身上还支棱着犄角,回头见到是两个休假的小头领,不敢怠慢,赶紧回复道:“天热的紧,我们最近总是找荫凉地方待着,倒也没啥可耍的,顶多玩一玩方棋。”

于是他们跟着小妖走到那个例行聚会处。

却是两块大石背后,大石如同被刀砍斧斫而成,侧面极平,如同薄薄的两道利刃般指向天空,却也将早晨逐渐猛烈起来的阳光,遮挡的严严实实,留下了一大块荫凉地面。

同时,这里的地势又利于山风经过,又不算矮,所以清凉程度只比溶洞里面逊色几分——但是在这里可自在得很。

已经有几个或躺或卧横七竖八待在那里了。

毕竟都是妖怪,卧在地上乃是常事,加上乃是妖身,所以他们也不怕地上潮气与寒凉。

由于主洞里面大多数活计,都被那群工蚁们解决了,所以这里的闲散妖怪,远多于其它各路洞府。

他们过得很滋润,甚至带了些果子和洒了盐的烤麻雀之类,慢悠悠啃着。

旁边还用大木桶装了山溪水,来自山巅的融雪,甘洌清凉,谁渴了就去用里面小瓢舀着喝。

桑子平看到前面这幅场景,对方长笑道:“这几个倒是把日子过得滋润。”

方长点点头,一抖衣襟,找了个石头旁边舒适的位置,将后背靠在石壁上,微微仰头,用安逸的姿势坐在那里,桑子平也跟在旁边坐下。

这几个妖怪倒是自来熟,见有新人加入,也不顾他们是小头领,立刻便自来熟一样上来招呼。于是方长和桑子平,顺势和他们聊到了一起,有那躺在地上的还递过来两个果子。

方长摆摆手,拒绝了果子和烤麻雀,指着地上问道:“这方棋怎么下?看起来颇有意思,教教我?”

“好啊好啊!”

立刻便有两个凑上来,热情地教授。却是对这些闲散妖怪来说,整日里十分无聊,能有个新鲜面孔,自然都会有兴趣。而且对方要学棋,更是挠到了痒处,毕竟“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开了灵慧的妖怪也不例外。

“这方棋最是简单方便,不用多大棋盘便能下,棋子数目固定,又不挑选材,规则多样,变幻无穷,最是适合条件简陋的地方……”

其中那个说话更为流利一些的,将这种玩法讲解给方长和桑子平。

确实简单,只需要在地上画横纵五道线组成格子,而后二人各自找些小石子和小木棍——这在山里遍地都是——即可开始对局。

双方先轮流摆上,只留下四个角,其中还有诸如“成方”、“成龙”之类多摆一二子的规则,即方格四个角,或者摆齐整一行。接着,便开始轮流移动,依然按照之前规则,只是变成吃子,直到一方获胜为止。

方长和桑子平之前没接触过这种棋,也认真学了下,确实有些趣味。

他们很快和这几个妖怪混熟悉,由于妖怪们普遍天真一点,于是防备很少,无话不谈。

在场的妖怪有七个,平日里常开玩笑自称“蚁山七友”,却是投了这蚁山主洞之后,一直没捞到差事,以方长观之,它们倒也未曾做恶。

桑子平问道:“你们是为何投身于此的?”

有妖怪懒散地躺在地面上,看着旁边方长和一只鹿妖下棋,随口说道:

“还不是因为这里管饭,而且没有生命危险?”

“之前妖王每当听到那里有妖,便发大军上前招揽,不从便攻打,那种情况当然得从,没人想被做成风干肉。”

又有妖怪点点头,说道:

“其实来这里倒是好事儿,你看我们来了之后,除了一开始,从来没去干过任何活计,估计上面可能已经都把咱们忘掉了。咱们整天不是吃就是耍,除了不能离开蚁山之外,过得可比之前快活得多。”

诸妖怪纷纷点头,赞同这个说法。

方长则在一边,拍着胸脯说道:

“可惜没有早早认识几位老兄,我们两个投身进来后也有些闲散日子,只是待在洞里没敢乱跑。”

“后来在那凤鸣洞大败时候,收留了个兄弟,估计因此被上面记住,派下了活计,目前在照料蘑菇田。今后大家都是朋友,有事情尽管开口。”

诸妖一顿客气,而后方长借着问道:

“上回咱们主洞改革之后,具体没整清楚,不知道下一次妖王聚将又是什么时候。”

旁边有妖怪随口答道:

“算起来还有半年呐,之前可是十天半个月就全部聚集起来,点卯一次的,结果到了现在,妖王把权限都下放给了各路洞主,也不知道他们能整出什么样的妖兵,要我看呐,用不了多久,这规矩还得改成以前那个样儿……”

“那如果有刀兵将起,又该如何聚集大军?”方长故作摇头道。

“这还不简单。”旁边一个妖怪说道,“洞里有个大钟,乃是下山时候抢回来的,洞里还有个大鼓,也是下山时候抢回来的。妖王将其命名为“聚妖鼓”和“聚妖钟,乃是个喻意团结的好名字。”

“有需要的时候,会有特定几个管钟鼓的将其敲响,聚集大小头领敲三下,而聚集洞府头领们敲四下,若是连敲十七下,便是各路各洞都要点齐兵马,全员来此列队,等待妖王点卯……”

又和他们玩了一会儿,方长和桑子平对视一眼后,和这七个妖怪告辞。

他们感觉似乎找到了破局之法,准备寻个安静地方,好好商议下,于是对这几个妖怪说道:“我们还有事情,要去巡查下奴隶营那边,诸位玩好,明日我们再来。”

众妖虽然不肯从地面起来,但俱都摆摆手致意。

253、【装满人类的奴隶营】

“以后常来呀~!”

待方长和桑子平离去时,自称“蚁山七友”的这几个妖怪,依然在那几块如剑石壁下或躺或卧,远远地冲他们两个挥手。

他们刚刚并未说谎,确实是准备去奴隶营那边看看。

毕竟那里有蚁山里面,受到苦难最多的智慧个体,而且方长和桑子平毕竟是人类出身,自然有香火情在内,有偏向才正常。

一路上,不时有成队的兵蚁工蚁走过。

它们虽然智慧低下,但是本能十分强烈,队伍呈单列长线,跟的十分整齐,间距接近一致,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桑子平悄悄对方长说道

“这些蚂蚁可不好惹啊,若是有成千上万个,然后再被妖王统一指挥,朝我们扑过来,那就只能逃了。”

方长闻言笑道

“倒也是,不过就算同时对上,逃掉也不是大问题,毕竟来了主洞这么久,就没有见到哪只蚂蚁会飞。”

奴隶营地离着主洞有一些距离。

那里消耗了主洞最多的指挥力量,大部分像方长和桑子平这样的中层妖怪,都被派往奴隶营地,领着那些人类做活。

妖怪们纷纷传说,在那边当头领比在别处舒爽,只要损耗率能控制住,上面交代的任务不要误了工期,接下来做什么都行。

而且人类管理起来十分简单,理解能力又好,做活十分好用,上下都喜欢。

据说,他们甚至提拔了一两个小头目,在妖怪们的巨大武力威慑下,那两个人投降的十分彻底,十分卖力地管理,更大的解放了妖怪们的工作量。

于是在奴隶营那边当头领,只需要亮着自己的长牙利齿,还有凶恶的外表,就能够完成任务。

倒也不是没有奴隶试图逃跑,但那些人往往会被抓回来,痛打后勒令继续劳作。久而久之,随着人类们发现逃跑不可能成功之后,奴隶营渐渐转向安稳状况,运行愈发流畅。

翻过一座小山脊,便是奴隶营所在。

这里是相对于主洞来说,被称为“后山”的地方。

此处为两山夹谷之势,又有两条从山巅上流下的融雪溪流交汇,形成一座小潭。地势较低,让这谷里气候温和,加上肥沃的土地,让此处成为蚁山里难得的好地方。

奴隶营里面人类众多,都为青壮,不见老人和小孩。

狭长的山谷正在被开垦为田地,还有几块里面,各色蔬菜都长势很好。山脚处还建造了牲畜栏,一些人类在里面照料猪、马、牛、羊、驴、骡、犬、鸡、鸭等,场面十分热闹。

走到栅栏门处,有两个拎着兵刃站岗的小妖,从旁边的树下站起来,问道

“二位来此所为何事?”

“奉命来此查看一番,算是公干,还请行个方便。”桑子平说道。

“噢噢,那好。”

由于蚁山里里面常年安全,加上妖怪们思维往往简单,还有方长和桑子平目前这幅样子,让站岗的小妖轻易地信了,于是他们殷勤地走上前,打开栅栏门让方长和桑子平进去。

“这里的奴隶数量好多啊。”

在里面溜了两圈,看了看情况,方长找了一个小头领搭话道。

“诶你们两个来这里了?今天不需要去照料蘑菇田么。”被搭讪的小头领,似乎认识方长和桑子平所替代的这个妖怪,随口问道,不过马上他就改口“对了,是我糊涂了,你们蘑菇田那边向来是做二休一,安逸的很。”

“但是看起来远没有这里舒爽。”看着旁边有人类奴隶,殷勤地捧着水杯跑过来,将杯中水递给小妖,点头哈腰地说道“您要的水。”

而后这个人类一溜烟跑走,似乎很畏惧这几个奇形怪状的妖类。

小头领仰起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而后环顾着周围干活的场面,得意地说道

“那可当然。蚁山里面,没有人手比这里更充足的地方了。”

“各路各洞妖王头领们下山劫掠时候,往往会将青壮留下,送回主洞,在这后山里面统一管理,一起做活。”

“这样能够极大地节省各洞人手,更何况他们对于这些人类,不会用也不会管——让他们烹几个吃还行,若是管着他们干活,哼,只有咱们这里才是真正专业地。对那些菜鸟们来说,甚至连把这些人类男女分开都做不到。”

方长和桑子平恭维两句,然后跟在这个小头领旁边,和其并排走。

他们问了问,这里的奴隶们吃的倒还可以,至少有真正的粮食掺在里面,分量也够,让他们不至于被干活熬死。当然,这可能得益于蚁山的妖怪们,每次下山都收获颇丰,尤其是粮食。

“最近这些奴隶们的消耗如何?”方长问道。

小头领迈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方步,给方长解释道

“已经很低了。”小头领说道,“最一开始,哪天这些奴隶们不损耗几个?如今用的顺手起来,往往半个月也就消耗这个数。”

“因为这个,此处工作岗位都已经饱和,上面不怎么再下严令捕捉奴隶了,而是开始挑质量和价格。上面说,只要在偶尔因为损耗而缺乏的时候,能够迅速有人顶上就好。”

手搭凉棚看了看周围,方长充满合理性地继续问道

“我看这周围负责看守他们的妖兵不少,这样的话,妖王聚将时候怎么办?若是妖兵们撤了,剩下来那几号人能否看住这么多奴隶?”

“你们将会被分到这里么?”小头领见他们问的这么细,笑问道。

虽然它这份疑惑,搞得方长和桑子平有些微准备出手的紧张,但这小头领并没有看出来,而是立刻顺其自然地说别的“调到这里也挺好,在这里吃穿用住都可以自己扣下些许,没人管。”

“至于聚将时候,也不是问题。之前妖王没有改制时候,点卯频繁。那时候我们已经习惯了应对此事,早有预案。只需要将这些干活的人临时轰到住所里面,再留下一两个身手好的看住就行。”

254、【隔绝内外 假传命令】

反正以妖怪们的能力,在严格管理的情况下,防止普通人类逃跑并不难。

而且聚将点卯用不了多少时间,半天也就够了。

只听那头领继续说道“而且现在改制之后,下一次点卯估计还得小半年,到时候自有方法,不用思考这些。对了,你们是被派过来干什么的?”

方长和桑子平随便编了两句,简单搪塞过去。

“回去吧。”

装模作样在这个营地里面巡视了一番,桑子平对方长说道,而后他们一起朝外走去。营门口处的站岗妖兵,见到是刚刚那两个带着命令来的头领出来,从旁边树荫下直了直身子,算是些许礼貌。

…………

方长和桑子平所化为的两个小妖,在一条比较少有人走的通道里前进着。

幸好还算宽敞,不像两侧那些只有水缸粗的幽深洞穴。

他们打着火把朝前走,里面并不算干燥,能够感觉到有微微通风,脚下一侧是水道,有滚滚流水从水道中经过。刚刚方长和桑子平就看到了这道水,它在入口处的一个细洞处拐进去,不知道流到了哪里。

两侧洞壁上不再是溶洞的样子,而是布满了挖掘啃噬的痕迹。

能够在这坚硬的石头中,啃噬出如此通道的,只有妖王手下那些巨大的工蚁。

以山体里面常见的巨大的应力,和一路常见的石壁爆裂痕迹、喷出的水柱、巨大的裂痕,也不知道当初开凿这条甬道,用了有多久,消耗了多少工蚁的生命。

不过方长倒是能够感觉到,里面那个妖王为何要开凿它。

前面终点处,倒是个宝地。

蚁山虽然贫瘠干枯,但毕竟也是大山,自有灵脉汇聚。

这处溶洞就在蚁山最高的主峰里,而工蚁们打通的这条通道,直接通向主峰的中心处,乃是灵脉汇聚的中心处。对于妖怪来说,若是在此种地方修行,能够有不少益处。

当然,能够到这种地方,对于很多法力高强的妖怪来说,都非易事。也只有这只蚁后妖王,手下妖兵众多,而且忠心耿耿,才能做到这种事情。

走到前方,蚂蚁们活动的痕迹越来越多,也开始有兵蚁守卫、有工蚁忙碌。

几颗夜明珠被镶嵌在通道上,照射着周围。

蚂蚁视力并不好,普通的工蚁和兵蚁,虽然由于特殊性,算是迈入了成妖的门槛,但除了体型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功能变异。所以这里的照明,应当是为蚁后或者其余非蚁族妖怪所准备。

方长和桑子平对视了一眼,上前按照规矩在门口站定躬身,并高声喊道

“报————”

里面瞬间被惊动,出声道“何事?”

方长和桑子平举起一张信笺,对里面道“报大王,上面有信送到。”

“呈进来。”

两人迈步进去,转过一座看上去抢来不久的山水围屏风,走到个石台前面,妖王正盘坐在上面,左右有十数工蚁服侍。

妖王乃是女性外貌,但身材略显富态,钗环整齐,身着绫罗,举手投足间气势十足,对于普通妖众来说威严满满,便是普通人类到了这里,大概率也会拜倒在地不敢出声。

不过方长和桑子平修行多年,道心坚定,面对这种小场面,不为所动。

打量了下周围环境后,方长仔细看了看榻上妖王,略微对比了下,感觉自己比这妖王修为要强上不少。

哪怕占据了山脉中心处这种宝地,还不知道修行了多久,但它依然不如自己。修行快慢这种事情,实在是没有道理,从不讲究先后,修行环境也只是次要,甚至天赋都决定不了啥。

有工蚁端着木盘上前,方长将信笺放入其中。

妖王拿起信笺看了看后说道“我知道了,你们两个去钟鼓司通知下,敲聚妖鼓,将大小头领们聚集起来。”

“是。”

方长和桑子平躬身告退。

妖王已经中计。

他们思来想去,只有将妖怪们聚集起来,一网打尽,才能最大程度减轻对周围府县的伤害。

所以他们刚刚潜入了负责接收消息的信鸽司,伪造了这幅公文,而后装作因为消息等级高来报信的,直接将这封伪造信笺送到了妖王手里。

而负责信鸽司的那几个妖,作恶多端的已经一命呜呼后被就地掩埋,其余的依然维持昏迷,躺在方长包裹里面。他准备后面有空再处置,目前还是尽快骗过妖王为首要任务。

如今已经得手,他们毫不迟疑,直接拿着妖王给的小令牌,朝钟鼓司而去。

钟鼓司并未设立在溶洞里,而是在这座蚁山主峰上面,为了将声音更清晰地传遍整座蚁山,地势更高,视野广阔。一面大鼓被架在地上,还有巨大架子吊起了一口大钟。

鼓上面还搭了草棚,四面有芦席遮挡,防止风雨对大鼓造成损坏。倒是青铜大钟不怕风雨,就被吊在外面,但是由于重量巨大,木架子被层层加固。

顺着有啃噬痕迹的石阶走到这里,桑子平对上面驻守的几个妖怪头领说道

“妖王有令,敲钟鼓聚集蚁山群妖,这是令牌。”

对方接过令牌,翻来覆去看了下确认是真品,而后直接招呼周围的行动起来,他们将棚子周围的芦席撤掉,又开始解系住钟槌的绳子。

倒是那个拿着令牌的头领,询问方长二人道

“那种级别?是聚集各路大头领还是聚集大小头领?”

方长笑道

“妖王的命令是聚集群妖,所有。”

那头领点点头,布置下去,而后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位老哥,是为了何事要聚集所有兵马?改制后按照规则,下一次聚集点卯的日子还要许久。”

方长摇摇头“这我们可不知道,也不敢问,妖王收到上面一条命令之后,便下令让我们来这里通知,你们照做就是了。”

于是钟鼓声一齐响,共十七下。

奏毕,那头领对方长和桑子平笑道“声音已经传出去了,但是集合需要时间,还要赶路,怎么也得两个时辰,二位可以去缴还命令,等待就好。”

说罢,将令牌还给了方长二人。

255、【将目标们聚成一团】

钟鼓的质量很好,音色清亮幽远,虽然鼓槌钟槌已经停下了,但声音似乎依然在山间回荡,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抢来的。

原本按照桑子平的想法,钟鼓司这里的防卫,对于两人来说依然和薄纸一样,可以直接杀上来,将此处妖怪们清理干净,而后和方长一起敲它十七下,将所有妖怪聚集过来。

但是方长并没有同意这个方案,因为钟鼓司的位置太高太显眼,而主洞的妖怪们,在外面活动的时候,又常常喜欢抬起头,看看山上吊在架子下面的大钟,故而太过显眼,容易被发现。

而且这里地势高山风烈,所以换班频繁,加上蚁山里气候干燥,少有云雾遮挡,所以也不好将钟鼓之处遮盖住。

再加上,从各洞聚集起妖兵,并整队来到主洞,需要不少时间,中间可能的变数太多。

所以他们只好伪造命令的方式,走正常流程。

幸而一切顺利。

对于回去复命之事,桑子平有些担忧,不过方长安慰他道:

“我们多敲了几下子而已,妖王很可能不会追究,毕竟山里的妖怪们从来不缺憨傻的,办错事情十分正常。更何况——它追究起来也打不过咱们。”

桑子平哈哈一笑,而后两人带着令牌,重新朝那条窄洞里走去。

他们接下来要缴还令牌,顺便承受下妖王的申斥。

果然,就和方长预料的一样,虽然妖王对于他们的行为很是愤怒,但为了自己威严,还是将错就错,不过妖王申饬他们道:

“我明明说的是召集大小头领,你们两个的耳朵哪里去了!还好目前只是平常,若是战时传错了命令,那你们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卤切来恕罪的!回去好好反思,万莫再犯!”

说着这些,妖王心里想着,这些外面妖怪,就是没有自己手下的蚂蚁兵们听话好用。虽然那些工蚁兵蚁们,没有这些靠自己力量开灵的妖怪们聪明,但是十分忠心,对命令的执行也很少出这种大错。

方长和桑子平躬着身子,唯唯诺诺地退下去。

…………

结果,不等他们有所动作,溶洞的管事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你们两个,也一起过来!”

方长和桑子平立刻走过去,问道:“不知道有什么事儿?”

管事语速极快地答道:“刚刚的钟鼓声没听到?那是妖王不知道因为何事,要召集各处将士,事情很急,都没来得及通知我。”

“不过不管怎么样,再有一儿,各路头领的大军就要到了,需要准备的事儿还多着呢。你们两个赶紧去取石灰,在外面的地面上。后面可以按照老样子画格子,需要让各路按照脚下标线歇息,免得爆发冲突。”

“是。”

方长和桑子平领了命令,去溶洞里面的仓库领取石灰,这个过程中,之间后面那个溶洞管事,忙的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用心地准备了各处用得上或者备用的细致方面。

外面倒是已经在管事的安排下,干的热闹。

有小妖手执锄头扫帚,清理外面空地杂草、并进行打扫,还有的报来大捆彩旗,的在空地边上仔细地竖起,还有的已经开始在溶洞门口布置高台,等一会儿妖王要在上面演讲。

…………

野犬妖正待在凤鸣洞里,于某个山风凛冽的角落,歇息着。

他在凤鸣洞里的时间,几乎已经到了最长,但它依然并不喜欢凤鸣洞。因为这里常年有风,还会根据风向发生巨大的声音,很是影响他那灵敏地听觉中,对于周围环境的感应。

刚刚主洞的钟鼓响方,野犬妖便没有听太清楚。

还好聚集所有妖兵的指令,和其他指令数量区别太大,因此野犬妖也是知道一些此事的,所以听完自己能够在狂风呜咽中,能够听到的那七八下钟鼓响声后,他立刻对手下说道:

“主洞有急事准备聚集所有人,我们也要过去,立刻把大家都叫起来整队!我们不能落在最后一位,不然咱们凤鸣洞,一定会成为笑话的。”

“是,副洞主。”

左右告退,倒是副洞主野犬妖,起身准备去喊熊洞主。

毕竟熊洞主才是一洞之主,而自己,则只是这个山洞的备份指挥官。

将手下的妖怪们找齐,很是费了一番力气,同时让他们按照队列站好,更是消耗了相当多的精力。这还是物资充裕之后,对妖怪们的训练,水平和数量增加了一倍之后的结果。

上山路上很是崎岖,幸而很难迷失方向。

毕竟高大的主峰就在前面,于行军途中走散了的妖怪,只需要抬头看看,就能够大致确定自己的方向。

一路上见到不少波队伍,各自由各自的头领们带着。

所有人都掏出了近乎全部家底,只剩下些看门的几个妖怪,而后浩浩荡荡弟地朝着主峰进发。

主洞前面的平台,被打扫的十分干净,还细心地用石灰浆画了格子。

走在队伍最前面一位,头领们各自带着自己手下的妖军,按照入口处那几个主洞妖怪的指引,去对应的格子里面站好。头领们被告诫要强力约束手下,不准离开脚下格子,甚至要站在原地,控制好和边线的距离。

太阳在空中的角度,随着时间流逝,朝西面旋转了几分。

各路妖怪们很快到齐了,没有一路少掉。

又等待了一会,随着妖王的身影出现在主洞洞口,朝着新近搭起来没多久的台子上走去的时候,场内所有妖怪都静了下来,不再喧哗。

“砰砰砰——”

随着妖王的身影,在台子上面的案几后面站定,台下有几声手铳爆响。

这是这几十年的新玩意儿,原理和鞭炮类似。

却是妖怪们在山下各处打劫的时候,于官兵们手中缴获的战利品,虽然不像刀枪那样容易使用,但是他们还是将其用了起来。

这响声,正好来做礼仪所用。

一堆堆一队队的兵蚁工蚁也围绕过来,在场地周围围成一圈,这份威势,更是让场中的领主洞主和小妖们感到敬畏。

妖王站在台子上,面对着下面几千号妖怪的注目,准备高声讲话。

256、【进行反包围】

各路正副洞主各路大小头领们,来的整整齐齐。

随着妖王逐一点名,每个头领都站出来,说了说自己部分的情况,包括现有妖兵数量、已到妖兵数量、最近损失的妖兵数量,妖王则挨个勉励两句,一时间上下融洽。

有算学好的稍微一统计,竟然有上万之数。

待点卯之事尘埃落定,妖王拿出那张信笺,依然没有意识到上面内容是被人炮制出来的。她正要按照这张信笺上的命令,朝着所有妖军高声宣讲里面的口号“消灭人类暴政,世界属于妖!”,眼角余光却见到一丝不妥。

只见两个妖怪,起在半空。

“你们是谁?!”

刚要呵斥他们,让这两个飞起来的妖怪回到队列里去,妖王瞬间感觉到了不对:似对面这种轻描淡写的立在半空,可绝不是自己手下那些普通妖怪能做到的事情。

下面的上万妖兵也纷纷仰头观看,一时间,他们成为了场中的焦点。

“哦,呵呵,差点忘了。”

只见半空里其中一个小妖轻轻挥挥手,他们两个便恢复了人类的本来面目。

地面上的群妖大惊。

空中二人明显有着修为在身,他们脚下空荡无物,不靠依托就那样站在半空,位置比台案后面的妖王还略高些。

只见这两个修行人:

一个白衣负剑、容貌俊朗,腰间挂着葫芦,背上背着青布包裹,头顶仅用一根银簪挽住头发;另一个粗布青衣、麻布草鞋,头顶插着根乌木簪,手执朴素的戒尺。

他们上面是千里无云的朗朗晴空,后面是起伏不定的群山,前面是高耸入云的雪尖高峰,左右两侧下方遍布妖军,周围还有黑甲蚁兵围着,眼前则是蚁山妖王,端的是风采卓绝。

而看到这两个修行人现身,妖军们的反应各异,有的胆小开始躲,有的胆大握紧了兵器,还有的准备上前围住。而头领们有的肃立不动,有的微微伏身作势欲扑,还有的怒睁双目。

只有周围围着的黑色蚁兵们,在没有新命令的时候,依然尽忠职守,维持着周边圈子。

而妖王看到这一幕,也咬着牙叱道:

“人类!竟然敢潜入蚁山!”

桑子平狡辩道:“天下山川属于天下众生,何来‘潜入’一说?”

妖后对此不屑一顾:“废话少说,既然胆敢来到这里,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而后她快速朝周围,自己手下的妖军们喊道:“对付修行人,千万莫要留手,给我一起上!!”

擒贼先擒王,在地上诸多头领反应过来的同时,方长和桑子平将身形一晃,迅捷无伦的朝妖王扑过去。

妖王似乎知道不可硬敌,一扭身朝着山洞中逃去。

而且旁边几个黑色兵蚁,在她指挥下猛地扑上来,挡住了方长和桑子平的前进势头,接着被两人挥掌抡尺砸开,散落在旁边地上。而且依靠着这些手下的牺牲,妖后也成功躲进了溶洞里面。

桑子平快速念了几句咒语,甩出一蓬绿色雾气,挡住几个速度较快、率先扑上来的妖怪头领,而后和方长一起,紧紧追着蚁后身影,冲进溶洞中。

后面诸多头领们,按照奔跑/飞翔速度和初始站位不同,先后鱼贯而入。

这时候,那些法力低微的小妖们才反应过来,不过都明智地围在溶洞洞口,不敢进去。只有兵蚁们忠实的执行了妖后临进洞前的命令,顺着妖兵们让开的道路,如流水般涌进溶洞里。

只听里面各种异响,还有怒喝声,接连不断。

随后,一声喀喇怪响,主峰整个矮了一点,又有裂纹从内部延伸出来,呈现在地面上。

妖兵们情绪各自漂浮不定,紧紧望着洞里的动静。

接下来似乎安静了阵,接着,洞口忽然抛出些什么东西,妖兵们下意识后退,让开一个圈子。

结果,落在地上激起团团尘埃的,是妖后被斩成两段的尸体,还有头领们的一些零件。与此同时,那两个可恶的修行人,又各自拎着戒尺和宝剑,从主洞洞口跳出来。

其中白衣之人,还在洞口上方猛跺一脚!

轰隆隆……

巨响传开,让妖怪们纷纷站将不稳,倒在地上。

数道裂缝以白衣人跺脚位置为中心蔓延开来,几乎贯穿整座山体,而前面溶洞则彻底被落石堵死,不剩半分缝隙。想来里面剩下的蚂蚁大军,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让周围围观的妖怪们,心里凉的通透,而后用各自的声音尖叫,就要四散而逃,一时间,溶洞口周围鸟鸣兽嘶,十分热闹。

“尔等速降!”

方长冷笑一声,见没人搭理,便挥手施法。

旁边桑子平也掐诀念咒,并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把竹符,如同天女散花般朝四个方向扔出去。

随着他们的动作,周边瞬间有了动静。

只见周围的山峰顶上,爬起一堆身高两丈拎着石矛的土石人,又有一批身高两丈拎着长鞭的水人从山谷中爬起,从远到近慢慢压过来。

而那些飞出去的竹符,落地之际也变成了许多木头人,挥舞着木叉木棍木刀木斧,拎着木弓箭,加入了包围圈。

上万妖兵,竟然被方长和桑子平两人,包围的严严实实,没有一个能逃掉。

就连长着翅膀的那些,也被纵横交错的箭枝逼了回来、

看着这些,方长对旁边桑子平叹道:

“无辜的真少啊。”

却是在他眼中,能够清晰地看到,场中被包围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动作的这些妖怪,身上的气息流转——未杀吃过人类的,竟然只占据少部分。

刚刚在洞中,他们施展全力,迅速追上并解决了妖王,而后转身从头领们中间杀了条路出来,中间还有余力给山体来了下狠的,将山体里面所有的工蚁兵蚁压在其中。

那些妖王和各路头领们,中间更是一个无辜的都没有。

毕竟手下妖兵们杀人越货,都是来自于这些头领的命令,他们要负领导责任的,所以也都死的很干脆。

还不等发话确定这些剩余妖兵的下场,它们已经做出困兽之态。

257、【一网打尽】

由剩余的一些副头领们带着,剩下的这些妖怪们中间,那些本领尚算高强的,不约而同地朝方长和桑子平,发动了凶猛的冲锋。

其中有个野犬妖,还拿过旁边座位仪仗的手铳,装满药子后,朝这边砰的放了一铳。

铅子儿带着巨大声音,朝方长飞过去。

他不闪不避,只是伸左手在空中一抄,便将那肉眼完全无法得见的小小弹丸,抓在手中。方长也不去看,只是将铅子儿随手抛在一边,而后将右手的灵泉剑往前一掷。

灵泉剑如穿针引线一般,在妖怪群们中间翻起花儿来。

只是妖怪们数量依然太多,哪怕他们之前为了点卯排了比较齐整的队伍,很有利于灵泉剑这种来回穿梭的运动,但将其中作恶多端的全部消灭,依然还用了不少时间。

剩余的妖怪们,看到身旁同伙在金线穿过后,跌落于地再无声息,各个吓得不轻,有的瑟瑟发抖,有的不敢有任何动作,有的委顿余地,有的跪地磕头如捣蒜,还有的闭目等死。

但方长终究只是处理了那些罪孽深重者。

依靠自己的视野,他清晰地看到妖怪们的情况,按照心中规则,将需要处理的对象挑选出来,并规划路径让灵泉剑从中穿过。

在这段时间里,他和桑子平所施法召来的土石人、水人、木人,有不少在妖怪们的冲击之下,被称为土石、水流、竹符。还好剩下的数量依然可观,维持了包围圈的完整。

从深入妖怪们的重围,到两个人翻过来包围所有的过程,十分刺激。

这让桑子平有些兴奋,他刚刚挥起戒尺,打退了几个朝他们扑过来的小头领,而后坐视对方被速度极快的灵泉剑一穿而过,了无生息,眼看尘埃落定,他对方长笑道

“如此已经接近大功告成,这样一网打尽,当还周围百姓安宁。只是剩下的这些,方先生准备如何处理?”

听到同伴的问题,方长笑笑,但未搭话。

他只是将青布包裹从背后解下来,轻轻一抖,将之前在信鸽司捕获的几个妖怪,从包裹中抖落在地。自此,除了三两个不受重视,被命令守卫各处洞府的小妖之外,蚁山群妖已经接近齐了。

“削落修为与灵性,使其十年内不再能附逆,作为惩罚即可。而且,能够避开此次大劫,对于它们来说,是福是祸还是两说。”方长道,这番话声音不低,加上场中十分安静,故而传播开来,被大部分妖怪听到。

没有妖敢反抗,只是静静听着这番审判,并等待被处置。

这时候,有几个一直缩在后面的主洞妖精,略微大起胆子,凑过来。

方长一看,却是之前每天摸鱼偷懒,自称“蚁山七友”的那几个,于是笑道“你们有何事?”

这几个妖怪中活过岁月最久的那只,迈步出列,看了看已经回到方长身侧,水平悬浮直指前方的宝剑,强自镇定心神,躬身施礼说道

“之前真是有眼不识真仙,实在唐突。在下来此是因为,二位上仙没有当场取了我们性命,特地过来道谢。来此非止乞活,而是愿发誓不再参与,只求保留灵慧,归隐不再问世事。”

却是他们以为会被彻底打回原形,陷入了巨大恐惧,才爆发出勇气上前。

毕竟之前和这两个卧底下棋时候,感觉他们不是毫无逻辑道理的那种,如今危急关头,只能相信直觉。

方长思索了几息,和桑子平对视了眼,而后朝这个妖怪说道

“保留灵慧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们附逆依然需要惩罚,而且需要被烙下印记,避免再度搅合此事。”

“多谢上仙。”

七个妖怪撅的高高,长拜于地。

方长挥挥手,斥退了他们几个,而后在半空中转身,对剩下这些不再反抗的妖怪们,运力施法,将他们的修为剥夺,只是留下了思维与智慧。

而且除了上前的七个妖怪外,其余众妖甚至不能再言语,只能寻找机缘重新炼化横骨。

接着,方长立在半空,用了几丝法力喝道

“从此之后,莫要为恶,莫要聚集,切记切记!”

话语如同烙铁般,在遍地的小妖们神魂中,留下了深深印记,从此,他们会下意识躲避开类似情况。由于七妖怪求情,它们倒是保留了智力,不再浑浑噩噩,想来重修会很迅速,但不会再有机会参与本次大劫。

“散去吧,离开蚁山。”

方长挥挥手,刹时间场内鸟腾兽突,很快散的精光。

两人落回地面,看着活妖怪跑光,仅剩下一片狼藉的场地,方长对桑子平说道“我们尚未竟全功,还需要做一件事,才算得上圆满。”

桑子平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点点头,将戒尺插回后腰带,率先朝后山走去。

那里还有大量人类奴隶待解救。

由于山脉阻隔,留下看守奴隶的几个小妖,并不知道山前出现的状况,只是和之前一样,看守着被关回屋子里的人类。

它们很简单的被处置掉,而后桑子平掐诀念咒,手一挥。

场内被上锁的门,整齐划一地洞开。

不明外界情况,衣衫褴褛的人类奴隶们,从忽然敞开的门中,麻木地望着外面。有不明情况的,还以为禁闭结束,又要重新上工,发出了叹息声。

直到桑子平喊道

“蚁山妖怪们已经灭掉,大家出来随我离山!”

只听到屋里的人们,逐渐开始兴奋,继而张口互相交流。很快,他们一齐涌出关押地点,聚集在前面,躲避着地上那几具妖尸,用各种礼节朝方长和桑子平表达谢意。

方长挥挥手,将主洞前方散落的兵刃摄到这里,扔在尘埃中,说道

“山中依然有法力微末的小妖散居,不是特别安全,你们拿好兵器,互相扶持,一定不要走散了。待出了蚁山,再各自寻路径回家罢。”

“回家……”

听到这个词,刚被解救出来的百姓们神情俱动,百态各异,有的悲伤、有的怀念、有的忐忑、有的神情灰暗,还有的满脸迷茫。不知道被妖怪们肆虐后,他们是否还能找到自己的家,是否还能找到自己的家人。

258、【进入西域前最后一座城】

只是蚁山留下的苦痛压力依然在,他们默不作声组织起来,各自拎上一两件兵刃,有的还把旁边工棚里面的轻便工具带上,共同朝山外行去。

他们牢记了两位恩人的嘱托,选好走的路途,时刻清点人数不要走丢,更莫要去那有危险处查探。

方长和桑子平并未跟着。

对这些被解救的奴隶们来说,后面应当再无危险事,毕竟对于被拘禁很久的普通百姓来说,早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当前的第一要务。

目送他们消失在远处,方长收回视线,笑道

“我们走吧。”

“嗯,事情已了,是时候离开了。”桑子平抚须笑道。

而后方长挥挥手,主峰另一边的流水与土石巨人尽皆散去,而桑子平也掐诀结束施法,让那些化为木兵人,并没有被妖怪们的冲击打散的竹符,复了原型,飞回他们手中。

他们也不管身后情况,径直朝着西北方向,往山外行去。

这里没有其他人,因此放开行走也不会惊世骇俗,所以两人各自展开脚力,转瞬之间,便到了好几个山头之外,离得远了。

而这个故事,被幸存下来的人们传扬了出去。

他们并没有留下名字,但是被奴役的百姓们,把二人的装束看在眼里,继而加上些许美化和想象,并用被解救时候因为兴奋导致的错觉渲染一番。这导致故事带上了些许神话色彩,光怪陆离。

而那些妖怪们被消灭的过程,结合溶洞坍塌时候大地的震动,也被套上了各种各样的想象。

有说妖怪们被天火灼烧继而雷劈致死的,还有说两位仙人召来大水,像灌老鼠洞一样淹死了妖怪们的,还有说仙人力大无比,轮着碾盘粗细的大铁锤,妖怪们从洞里冒头一个就砸死一个的……

稍微靠谱的,会说蚁山里的十二妖王,被仙人们用法力擒了,绑在那里。

然后一个仙人用戒尺打手板,每次都痛彻骨髓;另一个仙人拔剑切片,片下来的肉如纸张一样薄而透明……通过这种方式,两位仙人拷问出了大量财宝下落,赚了个盆满钵满,快活无边。

而那些总有个暴富梦想的闲汉们,最喜欢这个版本。

只有寥寥几家人,流传下了祖上被仙人所救的故事,两位仙人一个手持戒尺麻衣麻鞋,另一个腰间挂着葫芦,白衣负剑,不染尘埃。此版本因为过于平平无奇,并未能流传开来。

倒是蚁山多宝的传闻开始出现。

确实有那江湖上的猛士,三三两两持了兵刃进山,寻到了妖怪们留下的洞府,获得了许多财富,继而印证了这个传闻。有那细心的,还能够从各种痕迹上看出,里面的财物都是妖怪们从山下抢夺而来的。

不过这个过程常常有争斗,因为终究有些法力不强的小妖,被留下看家,避免了主洞面前那一遭。还好它们战斗力不强,许多见到人类就吓跑了,剩下的也往往不是敌手。

总之,自此之后,蚁山再未聚起成气候的妖怪。

倒是山间的蚂蚁依然活跃,虽然都比沙粒还小,但是它们在山间建造的烟囱形巢穴出口,则在无人关注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蚁山里降雨量增加,变的湿润之后,才渐渐消失。

…………

关中的景色很是豪迈,此时正为夏秋之交,周围呈现出丰茂碧绿和五彩斑斓交相切换的状态,而百姓们则安居乐业,每当三餐之时,到处炊烟袅袅。

这里地形崎岖,黄土地极为深厚,被从西面过来汹涌的河流,亿万年来切割的支离破碎。从大地上卷过的风,则加剧了对土地的侵蚀,哪怕有草木护卫着,风也让被切割出来的大地边缘,变得圆润起来。

在各处稍显平整的土地上,尤其是一条大河的河谷区域,则种植着各种粮食。

这里除了粟米之外,种的都是小麦。

现在并不流行冬小麦,地里面长的都是春小麦,目前正是金黄时候,但尚未到收割季节。田里的粟则依然泛着绿色,方长知道,今年关中由于风调雨顺,肯定又是一个丰收年。

此处小麦种植面积比中原更大,是因为朝廷一直在推广。

这和最近几十年的气候有关,根据朝中掌管天文气候那一系列的官员记载,关中这几十年,降水比一两百年前多,还暖和一点。

而这里气候更加暖湿,则更适合小麦这种高产作物生长。原本的荒山上,植物也一团一团疯长,许多光秃秃的山岭,已经被绿色覆盖,但这个过程太慢,只有老人们会察觉到,年轻人们只会习以为常。

但是降水较多,也导致地面径流水量增多,河流变的更加迅猛。

还好各地这几十年兴修水利较多,希望这次大劫中,不要有水利设施失修。那对于关中和下游的百姓们来说,可是不小的灾难。

关中风物也和中原迥异,口音也有区别,倒是装束比较一致。

奔离蚁山之后找到了官道,方长和桑子平则又恢复了比普通人步行稍快的速度,慢悠悠随着车马行人向西而去。

“前面便是那座大城,在这里可以游览几天,稍作补充之后,便可以找个马队,或者孤身上路,出发去西域。”桑子平看着前方,指点道。

到了这里,官道上多有商队,都是从中原或者蜀地,亦或是北方草原上过来的,将这座城作为终点出货。

这些人把各地特产汇聚过来,在这里换成西域和关中特产,斟酌着所来之地物价,将车马用合适的比例装满离开。而他们带来的各地物产,有马队会运往西域,获得翻好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格,或者换上些更为贵重的东西。

桑子平告诉方长,西域多产宝石。

猫眼儿、琥珀、绿松石、青金石……还有在到处都十分受欢迎的羊脂美玉,做些漂亮盒子装上,或者加工成首饰,运到中原后会被各方高价竞相抢购。

但是方长并不在意这些,他对关中的特色食物更感兴趣。

259、【羊羹店里的罕见食客】

首先是街边随处可见的大碗肉丁面和面皮,还有大块寒肉、猪头肉被装在坛子里,小火煨着和锅盔饼一起售卖。

肉丁面十分讲究,黄、黑、红、绿、白五色俱全,黄色的是鸡蛋、黑色的是木耳丁、红色的是西域胡萝卜、绿色的是切碎的蒜苗、白色的是豆腐,加上小碎肉片熬成的鲜嫩肉丁浇头,快速的端将上来。

由于制作比较费事儿的步骤都可以提前完成,所以在街边就能售卖,只需要煮面后将浇头和配菜放上就行,尤其在这热天里十分受欢迎。

寒肉做法与三岔口处并无不同,倒是锅盔很有特色。

这是一种大饼,饼直径有三尺左右,又圆又厚实,简直可以用来当锅盖使用。据说,无论是士兵们行军打仗,还是民夫们上工兴修水利,这种食物都是供应粮食的主力。

卖家往往将其切成角,搭配着肉一起卖。

食客们将大块寒肉或者切成片的猪头肉放在上面,或者撕开夹在里面,一起享用,尤其是刚出锅的大锅盔,乃是一绝。热腾腾的面香将肉香烘托到了极致,而肉的肥腻,又被锅盔吸纳化解,变为醇厚酥软,吃起来非常过瘾。

方长和桑子平换了几个小摊,挨个尝试,但摊主们讲的来源传说,则变了好几个版本,互不相同。

桑子平的食量虽然远超常人,但和方长相比远远不如。

之前蚁山之行,桑子平缴获了不少财物,于是手头也十分宽裕,他和方长一起,穿街过巷,看到有趣的吃食便上去买了尝尝,并不再让方长结账。头一次尝试这种游览法,让他颇感新奇。

走动间,忽然有香味扑鼻,两人抬头,看了看。香味乃是从一家,名叫“雨松羊羹”的店里飘出来的。

这家店看起来很有年头,招牌虽然时有擦拭,但已经被岁月浸入了无法改变的深深痕迹,完全看不出木头的质地,显得无华且古朴。至牌匾于上面的漆,则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已经剥落到完全看不出来,只剩下微凸的字。

门口处有不少人正在离开,不少还用手帕擦着嘴巴,证明它们刚刚在里面享用了美食。

“这家看起来不错,进去看看。”方长说道。

“好。”桑子平点点头跟上。

里面地面坑坑洼洼,明显是青砖铺就,且早已经被磨损的不成样子,桌椅倒是有新有旧,形态各异。

看到方长和桑子平一起走进来,里面有个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小伙计,蹬蹬蹬跑过来,招呼道“二位客官,要点儿什么?”

“这里有些什么?”

方长经常下馆子,娴熟地问道。

旁边桑子平之前倒是来过这座城,但是上次他囊中羞涩,并未有机会到处尝尝。因此,对于关中的饮食情况,桑子平只是知道个大概,并不能给出太多好建议。

伙计满脸笑容、声音清朗地回答道

“二位是第一次来小店?本店太小,主卖只有不同价位的羊羹,其余只有各种现切凉菜,乃是卤好的猪头肉、肝、肺、心之类,还有便宜爽口的凉拌胡瓜,中原少见,味道最是清脆不过。”

方长点点头,说道

“那先来上一盘凉拌胡瓜,再随便切几盘肉上来——你且介绍下,这里羊羹是何物,有哪几种售卖?我们从中原来,并不知道这里情况。”

小伙计看了看周围,见顾客逐渐稀少,还有自己的同伴照应,自己暂时没事儿,也很高兴遇到了愿意聊天的顾客,欢快地说道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要说这羊羹,乃是我们关中一绝。”

“关中向来产上好羊肉,却是在偏西北方向,有那养在盐碱地上的羊,味道细嫩柔美,毫无腥膻气。因此,不知道在多久之前,便有将羊肉炖的软烂成羹的做法。”

“到了大概百多年前,有前人对羊羹做法,进行了不小的改善。”

“羊肉终究是贵,纯羊肉羹平常人都吃不起,所以那个大厨,就将锅盔弄碎,将羊羹和汤浇在上面,依然也叫羊羹,结果大受欢迎。但也有传言,那个改进了羊羹的厨师自陈说,他是看到几个江湖汉子,用肉汤泡锅盔吃时候想到的。”

“不管怎么说,这个做法被发扬光大,如今连锅盔都已经不再用,而是烙了专门的小饼,又叫小馍,两三个掰碎有一碗,而且要在肉汤里煮上一下,更为入味。”

方长表情满意地点点头,说道

“听上去很不错,给我们来上两份,刚刚小哥说有不同价位,那就来两份最贵的。”

“好嘞~!二位各自要几个馍?”小伙计问道。

“你看我们两个这样身材的人,食量有多少,差不多就行。”方长说道,然后小伙计端上了两个粗瓷大碗,还给他们每人两个小小的半发面圆饼,让他们自己根据喜好掰碎。

然后,小伙计一溜烟跑到旁边,净手后开始给他们做凉菜。

“倒是有些趣味。”桑子平身具修行,手上动作又快又准,掰下来的馍块大小十分一致,而且速度远超其他食客,但他还是笑着对方长说,此是第一次看到还需要顾客帮忙加工的吃法。

但方长并未回话,而是一边将手里馕饼掰开,一边瞅着旁边某桌。

桑子平发现了异样,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却见那里有两个风尘仆仆的人,正在对坐用餐。听聊天,乃是许久不见的好友,桑子平暗暗端详了许久,才发现异样。

其中那个一身褐色粗布衣,发髻高高长长,面容削瘦的年轻人,身上透露出一丝妖气。那妖气虽然十分寡淡细微,却随着对方行动间源源不绝,让桑子平内心甚是警觉。

由于在蚁山周围的各种见闻,让桑子平对于这种情况十分警惕

但他刚准备起身张口,就被对面方先生挥手阻住。

桑子平按照方长的示意,重新将抬起半寸的身子,坐回到凳子上。只见对面方长聚音成线,对自己说道“桑先生你没看错,那确实是个妖怪,而且,是罕见的草木精怪,还是个极难一遇的麦子精。”

260、【饮食之间自有真】

“哦?”桑子平很惊讶。

他没有方长的眼力,只能隐约看出,那化为人形,坐在那里吃饭聊天的瘦脸汉子,大概率是个妖怪,但没法百分百确定,更没法看出对方本体。

而且,麦子精实在是罕见。

草木成精虽然不算太罕见,但相对于植物巨大的数量来说,本就为概率少很多的物事,而这种一年一收割的农作物成精,更是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但是天地造化之下,竟依然有这种妖怪出现,让桑子平有些惊叹。

方长掰着馍笑道:

“说不定是哪个洞天福地野生的,或者荒芜田地里面哪一株得了大机缘,若是有机会,当面问问就是了。”

“此妖未曾做恶过,而且……竟然有功德在身,这才是我刚刚驻目观察的原因,也不知道它做出了什么有益人间的事儿。”

听到这话,桑子平也放下心来。

既然对方并不是那种为祸一方的恶类,只是在人间生活,那便只是寻常事情,不用有太大反应。于是他继续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食物上,依然按照店员所教,稳稳地将小馍饼掰成豆粒大小。

待到弄好,小伙计蹬蹬蹬跑来,将碗收走,并记好顺序。

听对话,后面掌勺的大师傅,却是这家羊羹店的掌柜,看来这家乃家传的手艺。

说是后面,却和食客们吃饭的地方并无遮挡,就是前后通透的大屋子。

如今天气正热,为了让吃饭的人们好受些,前后都开了门窗,尽可能的让这里有些穿堂风。还好灶台特意被砌在外面,仅在屋内留下了几个灶眼儿,不用时候还关上,故而散发的热量还可以承受。

方长和桑子平侧身看过去,掌勺的店掌柜接过碗,将已经掰碎的饼粒倒进小锅里,加上厚熟羊肉片、炖羊肉时和各种香料所熬的汤、细粉丝、葱花,还有撕碎的木耳和黄花菜,以及按照食客喜好所加的香菜,大火快煮后,倒在碗里。

小伙计则凭借记忆,按照顺序给食客们端回去,轻轻放在桌上。

而方长和桑子平这桌,小伙计先是将切好的几盘肉片,和一盘凉拌胡瓜端了上来。肉味一般,但凉拌胡瓜确实如小伙计所说那样,清脆爽口,乃是夏日佳品。

接着,他将方长和桑子平的羊羹端了上来,其中,桑子平不喜香菜,故而没有让掌勺师傅添加。

见饭菜已经上齐,小伙计声音清亮地说道:

“客官请慢用,这里还有腌糖蒜,可以解腻,是否使用看个人口味。”

“不错!”

方长看着面前的端上的大碗羊羹,称赞道。

小伙计听到面前外地食客对店里饭食的夸奖,很高兴:

“多谢客官夸奖,在这城里,很多人每天不吃上一碗,总是感觉不得劲儿,就喜欢这口。”

“还有诗谣说‘日啖泡馍三大碗,不辞长作关中人’传扬的甚广,但不知道具体出处。”

“它本叫羊羹,但是现在更多本地人管它叫泡馍,总归都是同一种东西,不影响它受欢迎——这可真不是自夸。”

接着,小伙计自去招呼其他客人,而方长和桑子平则执筷享用。

绿色的葱花香菜白色的馍饼,黄花菜和黑色的木耳,还有洁白的细粉丝,上面盖着几大片厚烂羊肉——这是最高档位的羊羹才有的分量——汤清味鲜、香味四溢。

吃起来口感丰富,肉烂且香、肥而不腻,汤浓馍韧,爽滑且回味无穷。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吃上一大碗,饱腹感强烈,暖胃又顶饿,就算是接下来干重活或者赶远路,吃这个都能胜任。而对于新来到关中的人来说,这种滋味浑厚的美味,往往能带来巨大惊喜,无怪乎小伙计说传言云“日啖泡馍三大碗,不辞长作关中人”。

方长和桑子平胃口大开,十分欢畅。

忽然,方长放下手中筷子,侧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品尝碗中这人间美味,让他心中忽有所感。

为了穿堂风,窗户被用细竹竿高高支了起来,外面有寥寥几只飞鸟飞过,还有缕缕白云,被风搅合的散乱。越过屋檐,还能看到一点夯土城墙,城墙凹凸不平且斑驳,并有几根野草从土中顽强地钻出来。

坐在对面的桑子平,忽然停住筷子,抬头看着方长。

旁边不远处桌边那只麦子精,正吃完吃饱满足地和友人聊天,也忽然愣住,视线不由地瞟过来。

却是方长许久没有突破的修为境界,忽然有了动静。

这段时间里,他法力一直在因积累而变得深厚,但修为因缺乏一些契机,很久都没有大突破了。方长所修行的这条路,讲究的是感悟天地自然,最是简单,但也最是困难,并不冲突。

之前在蚁山斩妖除魔,并不能增加他对天地自然的体悟,虽然有功德加身,但于方长无用。

——倒是吃东西时候碰到了机缘,实在是诡异。

方长突破时候所产生的这股气机强大无比,直冲云霄。虽然一闪而逝,但是影响范围不低。还好这股气机,只有身具修行的才能感应清楚,对平常百姓毫无影响。

于是对面的桑子平,还有旁边的麦子精,都清晰地察觉到了不对。

想来城中的城隍,以及周围百十里内的山神土地、水精野怪,也会明显地察觉到,不知几多惊惶,几多疑惑。

店里的麦子精,则于一愣之下,迅速回过神来。

他找了个理由和友人匆匆告别,逃也似地从店中窜了出去,转瞬间就汇入门外大街上的人流中,脱离了店内人的视线。当然,对于方长来说,这按照人类跑步速度逃开的麦子精,依然没离开他的听觉范围。

只是方长无心理会此事,他只是停顿了几息,就将视线从窗外重新收回来。拿起筷子,他向对面桑子平笑道:

“吃饭吃饭,这羊羹味道实在是好。”

桑子平看了方长几眼,赞道:“方先生真是让人艳羡。”

而后两人一齐动筷,将碗中羊羹和桌上几道凉菜一扫而空,结账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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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堵住】

饭后,方长和桑子平一起在集市上闲逛。

他们准备购买些东西,在去西域的路上使用,而这座城里由于离着西域最近,而且常年有商队在此和西域往来,故而从不缺对应的物件。

桑子平溜达着,给方长说道:

“但凡从这里离开的,往往都会带上一大叠锅盔,这个耐放味美,十分适合长途赶路食用。而从西域回来的那些商队,则会带西域那里特产的烤饼,也是个头巨大,被烤的又干又硬,耐储耐饥饿。”

“与此同时,水是西行穿过大漠时候,最重要的东西,所以能够挂上多少水袋就要挂上多少水袋。而且由于可能遇到各种情况,还有沙暴,所以不同材质的水袋都要备上一些,免得因为意外一次全损。”

“在沙漠里,不吃饭还能活许久,说不定能撑到出去,但是不喝水的话,人很快就不行了,能够撑到碰见绿洲的万中无一。每年葬身于大漠的人里面,以迷路后缺水的数量为最多。”

“还有,沙漠里面太阳毒辣得很,弄顶带纱围的帽子也不错,也有人用白布将自己全部裹上,仅留两只眼睛,效果亦是不错。因为在烈日下面,有遮挡反而比没有遮挡要凉快……”

虽然桑子平之前西行,并未走多远,但是这些细节都有了解。

毕竟对于赶路来说,路边的美食远不如路上的风险更重要,何况之前他囊中羞涩,故而只关注了与行路有关的情况。

方长听着,打量着两旁摊位,但是没怎么出手购买。

他们只是一人弄了顶有白色纱围的斗笠,背在身后准备在进西域时候戴上,免得外形和别人太过不同,那样会过于招摇。然后桑子平买了几张锅盔,也随手背在背上。

这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们。

“二位大侠留步。”

却是看到他们的装束,知道两人准备西行,而方长背后的长剑,则让叫住他们的人,认为他们是行走江湖的侠客。

方长和桑子平对视一笑,回过头来,问道:

“这位先生,有什么事情?”

喊住他们两个的,是位精壮为主、稍稍有些富态的商人,身着绸缎,看起来有些身家,却背着个布袋子,应当正在采买。其腰间绑着短剑,身后还跟着两个拎背着东西的伙计。

看见两人回话,这人很是高兴,行礼说道:

“在下乃是一支商队的锅头,名叫席同,常年行走于西域和此处之间,但是这次因为些变故,常年合作的镖局派出的人手少了许多。”

“刚刚看两位大侠采买的东西,也是准备去西域?要不要一起走,我们对于西面地理风俗熟悉的很,而看起来二位是有功夫在身,路上互相能有个照应。”

方长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位席锅头,我们之前也没有过接触,就凭借刚刚的观察,你也不怕我们是歹人?”

席同继续行礼道:“在下于这风险万分的西域行走了这么多年,分辨人的眼力还是有的,能够看出二位绝不是歹人,而且新来西域不久。”不过他并没有说出自己是从哪儿看出来的,毕竟这才是安身立命的真正本钱。

“好。”

方长和桑子平微微回礼,算是应了下来。

对于他们来说,路上如何行走,并无一定之规,和商队同行,也无所谓。

席同见两人答应下来,十分高兴,拱手躬身道:

“咱们商队就在城北的风来客栈里,出发时间是后天一早,我回去后会为二位大侠准备房间,这两天直接寻过去便好。待到此次行程安全结束,商队会有一份仪金奉上。”

于是双方分开。

桑子平看席同走远,对方长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还要多采买些东西,至少买匹骆驼,看起来更像样子。”

于是他们又回去。

虽然商队里面,估计有食物和饮水以及用具的供应,但是按照惯例,每个西行人,都会准备足够的物资随身带着,防止因风沙走散时候的匮乏。既然答应和商队一起走,那便不好特立独行。

市面上很是热闹,反正无事,两人便开始货比三家。

就像真正的西域客那样,仔细查看各家的质量、询问价格,以及砍价。

如此体验一番,倒是颇有趣味。

为了防止影响到讨价还价的体验,方长甚至施法,暂时将身上那股让有智生灵皆感亲近的那份气质,尽力掩盖了一会儿,只为了和寻常人那样挑货。据说,有些修行派别,专门干这种事情,扮演各种角色来感悟修行。

正和一个摊主聊得激烈时候,桑子平忽然拽了拽方长的袖角。

“怎么了?”

方长回过头来,对桑子平道。

“看那边。”、

桑子平伸手遥遥指向不远处,方长看过去,却发现是刚刚那只麦子精。

那麦子精似乎已经感觉自己离开了可怕的修行人,回到了安全地方,完全放松下来。

其正站在个卖棉花糖的摊位前,兴致勃勃地看着摊主动作,看那雪白的糖丝被工具甩出来,继而被粘在小木棒上。

“过去看看。”

麦子精掏出两个铜板,从摊主手中接过一根棉花糖,吃了口转身正准备走,结果被两个人影堵在当场。

看到方长这身白衣之后,麦子精呆愣了下,然后准备跑。

“莫害怕,我们没有恶意。”方长笑道。

但麦子精还是朝另一个方向跑了几步,才缓过神来,慢慢停下脚步,僵硬地转过身来,看向方长和桑子平,而后苦笑道:

“不知道二位有何事?在下只是个微末人物,不值得为难吧……”

“只是看阁下颇为不凡,想上来结交下?”

“结交?”

麦子精手中的棉花糖不小心脱手,而后在落地前,被他矫捷地一把抄起,重新抓在手中,满脸疑惑地说道:

“比起不值得被为难,我这样的,更没有什么值得来结交吧?”

“当然有,只是因为我们有些疑惑,阳光过于猛烈,不如去旁边茶馆里坐一坐?”

“呃……好。”

262、【集市间又见故人】

麦子精磨磨蹭蹭的跟着二人,到旁边一家茶馆坐下。

他们特意选了个清净角落,防止对话影响到普通百姓们,而后方长掏钱要了两壶茶,给桑子平和麦子精斟上。

看到对方付钱和倒茶的动作,麦子精终于感受到了对方的友善,稍稍放松了点儿,但双手依然紧紧捧着茶杯,由于杯里是滚烫的开水,有夏天阳光下麦田的味道传出来——他还是十分紧张。

桑子平在旁边安慰道:

“我们确实没有恶意,只是喜欢听故事,看到阁下颇为不凡,心中好奇所以来认识下,此非虚言。”

麦子精奇道:

“不凡?二位看起来见多识广,我这样道行微末的小妖,应当见过许多才是,哪里又有什么不凡。”

旁边方长摇摇头,解释道:“只是感觉上的偏差而已,莫要妄自菲薄。”

“好吧。”麦子精有些无奈,自己介绍道:“在下开慧有几十年了,化形也有几年,在人间逛的多了,也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麦丰饶。不知道二位是?”

“在下方长,旁边这位叫桑子平,都是中原来的闲散修行人。”方长说道。

三人重新见礼,接着喝茶。

麦丰饶按讷不住好奇,率先问道:“不知道二位仙长,为何找上我?说是我有‘不凡’,不凡又在何处?”

方长将杯子在手中旋转着,笑道:“首先一个问题比较冒昧,世间这些当年收获的作物向来难以成精,阁下当年是因何而有进修行机缘的?”

听到这询问自己根脚的话语,麦丰饶先是满脸为难之色,而后听到对面那个腰间别着戒尺的修行人说:“只是好奇心作祟,并不刨根问底,阁下大略描述一下即可。”

还可能刨根!

听到这措辞,麦丰饶心底一惊,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安慰。

不过根脚之事,对于他来说确实没有太大保密价值,故而他也不隐瞒,大方地告诉两人道:“在下并非农田里出身的,而是在某个向阳山坳中长成,那里土壤肥沃温度适宜,光照又好。”

“或许是哪里的飞鸟衔来的种子,落于泥土中扎根。我便于那座山谷成长,因缘巧合,懵懵懂懂开了灵慧,成为妖精,多了几十载寿命,又懵懵懂懂地踏上修行路,化形后直至今日。”

听完他的说法,方长与桑子平算是解了心中疑惑。

因为对于小麦这种一年生禾本植物来说,刚成熟就会被农夫们收割掉,而且天下依然是农业为主,物产不够充盈,百姓们不会放过田里任何一株。便是广袤农田中,有哪些开了灵慧,也会在懵懂中伤在锋利镰刀之下。

说完这些,麦丰饶又放松了一点,他对方长和桑子平说道:

“这下二位可是满意了?”

方长笑道:“我们依然还有好奇。”

这话让麦丰饶瞬间一哆嗦:“怎么,还有什么事情。”

看了看对方杯子,方长抄过一旁的茶壶,给他斟上茶,待其端起杯子平复心情之后,才问道:“在下眼力不错,能够看出阁下身上,颇具不少功德。这种程度,只有为天下做了许多贡献者,才能积攒到。”

“功德?我怎么不知道。”

麦丰饶满脸惊奇,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然后什么都没发现。

“不用怀疑方先生的眼光,他说有,那么你便是真的有,所以阁下这些年,在做什么?”桑子平在旁边说道。

方长补充了下:“当是对人间有意的事儿。”

似乎想到了什么,麦丰饶在凳子上坐立不安了一会儿,才想到了原因,他有些扭捏地说道:

“我是麦子出身,天生便感觉,自己的同类若是再多一些更好,但又不在意被人类吃掉种子、烧掉秸秆。所以,开灵之后我迷茫不知前路时,便找了个有些趣味的事儿干。”

“是什么?”桑子平给他捧了下哏。

麦丰饶定了定神说道:

“我喜欢种麦子,希望天下人都能吃上麦子,这样麦子才能遍布大地。”

“所以闲暇时候,我就依靠自己这一系的天赋,到处播种、补苗,有时候也偷偷垦荒一些。”

“除此之外,只是普通地混迹于人间,打些零工赚钱过活。毕竟,化形之后除非现原形,在人间生活,没法像之前那样,扎根在地里晒晒太阳就能活着。”

“若是我真的做了什么对天下有益的事儿,或许就是到处种麦子吧……”

方长灵觉中,已然知道对方所言不虚。

他在桑子平抚须赞叹时候,端起茶杯敬了下麦丰饶,笑道:“原来如此,那么,祝你愿望成真。”

……………

回到集市上后,方长竟然碰到了个熟人。

“陈远?”

看到不远处那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方长不由得有些惊奇,他快走了几步,来到陈远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先生!”

转头看到是方长,陈远瞬间将其认了出来,惊喜地喊道。

赶紧将陈远拽到一边,方长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出海了么?”

陈远拱手行礼,说道:

“朝云港一别再见,先生风采依旧。”

“唔,你的气色倒是更精神了。”方长回应道。陈远比之前又黑了一些,虽然如此,似乎这段时间他饮食不错,显得健康粗壮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风的磨砺。

“方先生这是要去哪里?”陈远问道。

“准备去一趟西域,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呢?”方长微微打量了下,见陈远依然身着布衣,麻鞋绑腿,头戴着旧斗笠,那根早就磨得包了浆的短杖,依然被他抓在手中。

“我在海上大略转悠了几处,接着便从北方绕回来,于关中大地上转了几圈。接下来,我准备去一趟蜀地,看看哪里的景色。”陈远兴奋地说道:

“顺便将从海上带来的一些货物,在蜀地出掉,听说那里富饶,离着大海又远,能够有不错的价格,干完这一票,能有不少年的路费。”

263、【赠佩】

方长问道“不知道是否去了西域?”

“没有。”陈远摇头说道

“我只是顺着北方草原边上,沿着山脉下面官道,从海边绕了过来。经过关中,但没有往更西面去。”

“据说,西域大漠万里,黄沙遮天,草木不生,实在是万分凶险的地方。其地民风剽悍,多有匪盗,且聚居之地散落四方。”

“在下准备等再多游览几个地方,再去西域看看,至少要好好准备一番再说,或者说,先把手头的游记整理一版,免得遭遇不测让这些手稿蒙尘。”

方长点点头说道

“此是老成之举,周围来往西域的并不少,但都对那里的情形存着几分敬畏,所以谨慎些绝对没错——你的手稿整理的如何了?成书之后的名字定下来没。”

陈远听到方长问起这个,瞬间兴奋起来,他说道

“已经有些眉目了,自从立乡之后,我一直没停下记录各地风土与景色,也一直没有停下对手稿的整理。”

“如今框架已经粗略搭好,但暂时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填充进去,我需要继续游览更多地方,将这部游记的皮肉充全,免得被后人耻笑。”

“为了防止中途不测,每当告一段落,我便托人给自己的好友送过去,让他帮我存放,权作备份。”

几人又聊了许久,方长还将桑子平引荐给陈远,几人都曾经在天下各处行走,见多识广,也能找到契合话题,故而相谈甚欢。

末了,方长告诉陈远道“你立志游览天下四方,这可是个危险性颇大的活计,且不说各种险峻位置,还有变幻莫测的天气,光是路上不怀好意的人类,还有山间那些可怖妖兽,都是巨大的威胁。”

陈远先是道谢,而后表现很轻松地说道“对我来说倒不是什么问题,俗话说,善泳者溺于水,戏文里面也说,将军难免阵前亡。”

“对于我这种闲不住总是在天下乱窜的人来说,便是哪天在追逐风景时候殒命,也不过是应有之义,除了那未完成的手稿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之处。”

方长略一沉吟,说道

“我倒是有个建议,你每到一地之后,都可以去拜一拜那里的山神土地,说不定在凶险时候,能够保自己平安。”

他倒是十分看好眼前这个年轻人,因为对方眼中的希望和朝气,实在是人间较为稀少的优秀事物。作为一名修行人,也是在自己的路上,孤独而踟蹰的向前行,对于这种情绪感应十分清楚。

于是方长准备帮上一把,他伸手到自己腰间,摘下那块随身佩戴了许久的碧玉佩,说道

“这是我在自己道场,和友人挖掘池塘时候,所获碧玉,当时便将玉剖开,做了几块玉佩。其余都已经赠给了友人,只有这块,我一直随身带着,在山神土地们眼中,它应该并非凡物,佩戴此佩去庙里,可以让他们多关注你一下。”

“哈哈哈,先生真会说笑。”陈远并不知道方长真实身份,只当他开了个玩笑,不过他还是郑重地接过玉佩,挂在身上,行礼道

“长者赐,不敢辞,几次相遇,陈远多谢先生祝福与鼓励,此去山高水长,还愿下次依然能再见——时候不早了,远就此告辞。”

三人挥手作别。

看着这个年轻人,背着包裹拄着杖,顺街道朝远处走去,方长笑笑,和桑子平继续于街道上逛。

刚刚那块玉佩,他佩戴许久之后,已然非凡物,在山神土地们中间,应当十分显眼。只要对方遵从自己的告诫,每到一地先去拜下当地神祇庙宇,会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凶险。

毕竟,即使是路上行人去求助,往往也会在不知情时,被这些神祇出手救助。若是得到几分“特别关注”,陈远的安全定然会再多几次保障。

而且那玉佩制造时候,他还施了法术在上面,有清心宁神之用。经过自己长久佩戴,被灵机日夜浸润之下,那宁神清心的术法效果,近乎能永久持续。若是遇到风险,能让佩戴着此佩的凡人,保持头脑清醒,多上一点反应速度。

集市上依然喧嚣,方长和桑子平来回逛着,对比价格,并在合适时候出手购买——就像真正的西域旅客那样。

他们满载而归

两人又各自买了一大叠锅盔,作为路上干粮,毕竟和商队一起行走,若是什么都不带,那也有些太过突兀。然后就是几个水袋,这是来往西域行人们的标准装束,甚至在大漠之中,水比粮食还要重要些。

然后就是帐篷毯子之类杂物,方长没有放进自己包裹中,而是和桑子平一起抬着走。他们又去骡马市,在一堆西域商人和几个本地商人中间,来回对比了一番,才掏钱买了两头骆驼,并将买到的东西,一股脑放在骆驼背上。

去西域的商队里,以骆驼为多,但也有不少马匹,却是根据所去目的不同,选择了不同的代步牲畜。

…………

“好了,如今已经算是买齐。”桑子平将自己那头骆驼背上的大包行李捆好,拍拍手对旁边方长说道。

方长点点头,依然在整理骆驼的缰绳。

而那两头骆驼倒是十分安静,各自咀嚼着几根草料,对周围反应十分平淡,就像漠不关心。将绳子牵好在手里,方长轻轻拽了拽,骆驼听话地跟着自己走,完全不用什么额外操作。

他对桑子平笑道“那我们去寻那位席锅头,以及他的商队吧。”

锅头这个词,乃是这里的商队马帮之类,经常用来称呼领头者的尊称,具体来源已经不可考,但肯定和路上饮食有关,或者是用吃饭的情形,来代称某些管理结构。

城北的风来客栈,规模并不算太大,但是里面挺热闹。

看起来,有三两只商队都将这里作为落脚点,在这里修整,并刷喂牲口、补充货物,甚至在这里招募人员。

两人牵着骆驼,四处看了看,最后还是去柜台打听道

“请问席锅头所在的商队,是在哪边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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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前倨后恭】

“那边。”

见不是过来寻求住宿和饮食的新顾客,店里伙计的热情程度迅速降低,不过他训练有素,表现的很不明显。

小伙计只是轻轻抬起手,言简意赅地给方长和桑子平指明了方向。

点点头,道声谢,他们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再问了一人,就找到了席同的屋子。有人进去通报了声,马上屋里面就有了动静,之前在集市上碰到的席锅头,略微整理了下衣着,出门相迎

“二位大侠来了?请进。”

然后他对刚刚进门通报的商队小伙计说道“去前面柜台弄些热水,再去那个打开的货包里面,取点茶叶来。”

“好嘞。”

小伙计很机灵,应着声,马上便从屋里退出去。

“二位大侠请入坐。”席同微微示意,而后率先坐在主座上,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过来了,果然是守信之人,旁边的甲字六号房是给二位预留的,一会儿直接过去就好。”

屋里除了席同之外,还有其它几位商队成员,对于走进来的方长和桑子平,他们各自上下打量着,也不言语。

对于席同的话,方长开口答道

“多谢席锅头招待,我们的骆驼和行李暂时拴在外面,让店里人照看,一会儿便将行李拿上来,去甲字六号房歇息,后日随商队一起出发。”

“好。”

席同点点头,对周围人介绍道“这是我在集市上偶然遇到的两位大侠,他们也准备去西域。我看正好顺路,便主动邀请他们同行,这样能够安全不少,毕竟镖局的人手不足……”

方长和桑子平各自报了姓名,屋内几人也同样叙说。

而后大家各自略微抬手,算是简单认识。

看众人还算融洽,席同给方长和桑子平,简单介绍了下商队的情况,包括此次的路线、目的地,还有队伍里的人手数量、人数构成、货物类型,以及路上可能遇到的风险,并重复了一些常见规矩。

而后,方长和桑子平告辞离开,去取骆驼背上的各种行李。

席同递上房间钥匙之后笑道“二位大侠且回房安置,待妥当之后,再来此处,我们多多交流。”

“自是极好。[5200]”方长道。

看着方长和桑子平二人离开,席同回过视线,端起桌上茶杯饮了一小口,而后对旁边的几人说道“怎么样?看这两位新加入的同行人。”

有人恭维道“锅头的眼光,从来不出错,定然是好的。”

也有人根据感觉评价“看起来倒是有两下子,毕竟这份风度普通人决计装不出来,只要不是骗子,那自然能多上两分保障。相信以锅头的眼力,也能分辨出他们是不是沙匪卧底,这点倒是无虑……”

众人皆点头,毕竟席同作为这支商队的锅头,已经无数次向大家证明了自己决定的正确,得到的只有彻底信服。

只有席同手边,座次离着他最近的那个人,依然在看着门外出神。

发现了自己旁边人的异样,席同伸手轻轻拍了拍对方,让其瞬间警醒,立刻意识到锅头在呼喊自己,赶紧起身行礼,说道“席锅头恕罪。”

“怎么了,老赵?发现什么了?怎么如此愣神。”

被称作老赵的人,打扮也是个练家子,其手脚袖口都被牛皮带子绑好,身上没有多余容易钩挂之处,腰间横着柄沙蜥皮鞘的直刀,眉目之间颇有威严,看起来是这支商队里面说话分量很重的人。

听到席同的问话,老赵略一思索,组织了下语言,说道“这两个人,决计不简单。”

“哦?说来听听。”

“首先是那个白衣人,这份气质真是头一次见,虽然装束略普通,但来回行走间,每个动作都如此……自然,真个是让人看不透。而且其身着白衣,在这挨近西域而多尘的关中,竟然如此洁白……”老赵开始说的有些磕绊,但越说越流畅。

席同点点头“刚不觉得,你这一说,确实是这样。”

“我还没说完,还有几点”老赵接着说道“这份气质倒也罢了,说不定是天生异禀,但是刚刚你们是否察觉到,他们进来出去,没有什么脚步声?”

听到老赵的话,旁边几人倒吸一口凉气“啊这……”

“再说那个靠后一些的人,虽然一身麻衣,但其腰后别着的那把尺子,看起来很不简单。而且以我的感觉,虽然这两人行动都很不平稳,看起来毫无功夫底子,但若我当面对上,怕是连一个呼吸都撑不下来。”

这话引起了席同的巨大兴趣,他赶紧开口问道

“老赵,你莫不是在开玩笑罢?以你的身手,世间还能有人让你撑不过一个呼吸?这形容也太过夸张了。”

周围几人也一起笑,对于老赵的身手,大家平日里见到过多次,如今信心自然在他这里,并不相信他的描述,只以为是夸大其口。

“莫笑。”

老赵正色道“席锅头,若是我所料不差,两位很可能是传说中的修行人。这个几率并不小,若是真的,你可是捡到宝了。”

“修行人?”“神仙?”

旁边的两三个人,对于老赵的说法有些惊讶。

对于这些事情,老赵明显懂得不少,他摇头说道“他们不是神仙,至少没有修行人会自称神仙。但对于咱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也差不多。毕竟咱们这些凡人被困住之事,往往对于修行人来说都可以挥手解决,也早就不是同一层次了。”

锅头席同皱了眉头,开始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疑虑地问旁边老赵“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儿?”

“当然是好事儿!”

老赵高声说道,并对席同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如果我猜的没错,只要没弄岔,有这两位在商队里面,此行无忧也!”

席锅头瞬间高兴起来。

这时候,方长和桑子平已经从骆驼身上,将在集市里面采买的货物,放进了房间里,正敲门进来。

听到通报,席锅头立刻从自己椅子上弹起来,一边上前迎接一边吩咐道

“上茶,上最好的茶,二位大侠请进,请上座!”

265、【歇脚时西面来客】

黄土地。沟壑。黄土地。沟壑。

从早到晚,两边的景色便如此单调地变化着,一连好几日。偶尔在哪座小镇歇息修整一下,待背着清晨阳光向西出发,路上便又是这种奇妙又单调的风景。

队伍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并不仅仅因为商队里面大部分是普通人,也因为骆驼背上都放满了货物,这让平日里行路便不紧不慢的骆驼们,脚步更加悠闲缓慢起来。

方长和桑子平也在商队里面,和其它成员一样,没有骑在骆驼上,而是手牵缰绳,牵着骆驼走路。

过了几条河流之后,是几座高山。

张目望去,附近有乡间小路,上面有手执短笛的牧童,骑在暮归老牛身上。农田里面庄稼随风舞出波浪,星星点点地村落缀在大地上,正值傍晚,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

这是进入西域之前,关中最后的风景。

席锅头告诉方长和桑子平,越过前面山梁之后,在一座隘口横着道雄关,出了关后,便是西域。

关口处有军队驻扎,无论何时,都有两派士兵站立在关外,手拄长矛警戒着,隔几个时辰便换班一次。天下的乱局,似乎没有影响到西北边境这里,将士们依然尽心尽力,在这和平光景里,随着日升日落执行平常作息。

这只小小的商队,径直穿过了这座雄关,在外面夜宿。

毕竟这座关隘虽然雄奇险峻,内里空间却十分狭小,供应士兵们使用已经有些满满当当,没有更多地方用来容纳各种商业设施,所以在关城里面,根本找不到客栈,也没有多余屋子给他们住。

骆驼身上带足了帐篷,商队里人们找好空旷平坦的地方,便合力将这些取下来,在平地上简简单单地支了起来。

每人还有自己的被褥之类,在帐篷里面简单布设,便是舒适的居住环境。初秋时节,夜里西域已经有些冷,这和酷热的正午完全不一样,甚至外面的草叶,早上起来都会挂满露珠。

这时候,车队雇佣的镖师们,没法像普通人那样休息。

他们要自行轮值,守护报警用的小铃铛。

若是夜里有事,只需要将铃铛弄出声音来,商队里面的好手们,已经约定好时间,各自值夜。方长和桑子平也轮值过两次,不过之前路途都是在关中境内所遇到的,夜里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儿发生。

如是几天后,气候又有变化。

干燥的空气开始多了一点湿润感,地上的草木植物旺盛了一些“这里似乎降水不错?但是没有人于此开垦。”

旁边的席锅头笑道“外面风险太大了。在外面开垦种地,遇到的风险也过大。即使开上十几二十亩地,常常沙暴一过或者雨水不合适,亦或是西域到处都在游荡的掠夺者们经过,往往就此变成一无所有。”

“席锅头,前面是哪里?”方长问道。

“前面那可是不常见的景色,猪野泽。那是真正的远路江湖,里面混乱的很,有避世的农人隐士,横七竖八的形成了各种聚落。还有凶残的沙匪土匪,干些剪径的勾当。接下来的路途,一定要开始小心。”

足下脚步不停,席同解释道,而后他继续给方长讲述

“天下有三大泽地,其中最大的,是江汉的云梦泽,然后就是这里,最后则为西北地斤泽,三大泽地不知道形成于什么时候,但是面貌大不相同。”

“云梦泽里面,据说是个好地方,那里被称为‘鱼米之乡’,虽是稻饭羹鱼,但是大泽里面的丰厚物产,让那里百姓过得无忧无虑,我曾经有个好友,便是在那里做生意。”

“西北的地斤泽,在咱们这里更北方,面积相对小不少,那里人迹罕至,甚至连野兽飞鸟都没有多少。最后这猪野泽,便如刚刚所说,里面形势复杂,经商路过可要小心里面状况。”

没过多久,方长就看到了猪野泽。

正午时候的太阳热气,将沼泽里面蒸腾起了雾气,这雾气不知道混杂了什么,吸入过多对身躯伤害很大。道路看上去有很多年头,虽然细小但被踩得很平整,即使旁边就是水域,但依然干燥的不能行走,路中间更没有什么草木冒头。

出了关外,则已经没有了中原才有的那种,可以快速便捷交通的官道。

那是大一统王朝才能支撑的社会福利。

这里的小路,不时地有分叉冒出来,岔路绕过大片芦苇,不知道延伸到什么地方去。还好商队常年跑这条线,里面都已经趟熟悉,对于路途的选择很稳当,看起来十分让人信服。

“天色不早,我们再走上三里路,在那边一个避风坳里,有我们每次路过时候,都会于彼处扎营。大家加把劲儿,早些到那里,我们好早点儿吃饭歇息。顺便还可以卸货于地,让骆驼与驮马们休息下。”

“好!”

众人齐声应和,瞬间加快脚步,也拉着缰绳那一头的骆驼们,让它们被迫提速。

三里路又轻又快地被走完。

商队停下来,挨个走进去,让骆驼们在外面卧一圈,而把驮马牵进了内里,队伍里的镖师和几个江湖人,则跑去了外围,警戒四周状况。毕竟大漠茫茫,什么风险都有可能发生。

不光是沙匪剪径,甚至还有狼群之类,都很难对付。

方长和桑子平因为属于保卫的人员群体,故而和镖师们一起,在外圈警戒,

接着商队的伙计们,则纷纷打开骆驼们、驮马们背上的行李,取出帐篷原料,抡起大木棒当做锤子,当当当的往土里面楔。

又有些伙计则解下锅来,于空地上搜集柴薪,燃起大堆篝火,并将锅架在上面,先烹煮热水供给大家使用。接着才打开骆驼们背上的米袋,将粟米饭放进锅中,大火炖煮。

还有伙计根据职责,单独架了堆火,接着将从周边找来的菜蔬,放进锅里与素油一起翻炒。

这时候,忽然有一骑,从西面由远及近的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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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身在草泽,胸怀家国】

从这里向西看,视野不算开阔。

留给商队的反应时间,并不算所,由于需要留足扎帐篷准备过夜的时间,此时距离夜晚还早,这个迎着夕阳过来的身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大家迅速提起警惕,几位镖师已经将武器拨弄到了取用顺手的位置,伙计们也走近货物,只有负责做饭的那个,依然在不紧不慢地用长勺搅动锅里食物。

大泽里面路窄难行,对方速度也不快。

如此过了片刻,这一人一骑才来到此处,看到这个避风坳里人员密集,表情明显有点吃惊。不过对方的惊讶表情也仅仅是一瞬,而且只有眼力超群的方长,才注意到了这点。

对方年纪很轻、风尘仆仆,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但感觉又不太一样。其蓄了短须,身着普通布衣,皮履木簪,腰间系着条绸带,很有混搭风格。

虽然看起来是行路者,但他没有带兵刃,只有根枣木短棒挂在马上。

坐骑也只是常见的枣红马,身侧还挂着个藤制小书箱。

见对方没什么敌意,不像歹人,商队这边放松了些。

然后有善于和外面打交道的年长伙计,迎上前去,问已经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这边走的人“请问来者是何人?”

从马背上下来的人,行了个很标准的回礼,而后用清亮地嗓音说道“在下只是路过,原本想在此歇息过夜,没想到这里已经有人了,若是不方便,我继续前行就好。”

上前搭话的年长伙计,见到对方如此通情达理,有些迟疑。

这时候后面的席同锅头忽然起身,走上前去,和来人互相施礼后,说道“这处山坳并非我们所占据,里面依然宽敞,都是远行人,自然方便。请进来罢,里面有篝火,而且夜里多个人便多一分安全。”

“多谢。”来人又看了看里面情形,确认安全后说道,然后根据商队的引领,进入这片简陋营地。

对于席锅头的决定,商队员工们没有什么异议,因为席同看人一向较准,而四方行商,广交朋友一向很重要,和气方能生财,总是得罪人的生意很难做的长。至于方长桑子平和几位镖师,由于没有利益关联,更是对此不甚在意。

来人走到篝火边,寻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见周围人都很忙碌,便从身上抽出本书来读。

方长看了两眼,对方剑眉星目,倒是生了副好皮囊。而且从刚刚来人骑马往这边行来的时候,方长就注意到,对方头顶云气厚重诡谲,将会在天地大劫中,有一番作为。

见周围几个镖师都很轻松,桑子平也找了个地方默默待着,方长解下腰间葫芦,仰头灌了一口,而后朝篝火旁边走去。

他的目标正是那个前来的人。

“阁下从何而来?”

“哦,我本就是猪野泽中人。”年轻人看到拎着葫芦背着长剑的方长走过来,礼貌地回复道“在下公冶渚,此次是准备去中原一行。以前常来这里,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商队在此处停留。”

方长点点头,笑道

“对此我倒是不甚清楚,在下方长,准备往西域去,于是中途进了这个商队,和他们搭个伴,之前倒是从未走过这条路,更没有在这个山坳停留过。”

夕阳已经与地平线相接,橘红色晚霞布满天空。

又有一骑从西面过来,商队的几个镖师再次进入了警觉状态,把兵器拨弄到了随时可以拔出来的位置。

这次却是名女子,对方一身青衣,骑着匹黄马。

来到山坳近前处时候,看到这里有许多人,对方奔驰的速度减下来,让马匹转为碎步小跑。

镖师们稍稍放松,方长倒是没有挪地方,他早就听到了远处的动静。

过来的年轻女子不施粉黛,却依然明媚动人,她双目十分有神,身形矫捷。路过山坳时候,她仔细朝里面查看了下。

结果看到了那匹身侧挂着书箱的枣红马,她眼神骤然一亮。

“吁——”

停住之后,她翻身跳下来,牵着缰绳往商队这边过来。

还是那个年长伙计迎上前去,问道

“这位姑娘,不知道有何事?”

女子微微行礼,礼貌地说道

“这位大伯好,我是前来找人的。本欲经过此处前行,没想到发现了他的马,故此前来寻找。”

谈话时候,篝火旁边的公冶渚已经发现了来人,起身迎上去

“楠楠,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为了找你。”女子紧走两步过来,“为何不告而别?”

“我……我不是留下了信么。”公冶渚有些踟蹰,语气中却满是温柔,“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做,却是辜负了你。前路不知道什么样子,更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到这片泽中,不能再耽误你,是我的错。若是来生有幸,再报答吧。”

方长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没想到跟随商队在山坳里歇脚,还能遇上这种好戏。

叫做楠楠的美貌女子见公冶渚这样说,竟有怒色

“我知道你公冶渚素有大志,自然留不住你,但是离别时候,能否来见上一面?只留下封信道别,谁知道你是嫌弃我跑掉,还是被什么歹人骗了去!”

随后她语气一软,又叹道

“我不是那阻你道路的人,只希望你走的不要那么利落,带上我,不好么?”

公冶渚明显有点心动,但很快把持住,他叹了口气,说道

“天下如今越来越不安宁,匡扶社稷也不是安全事情,不知道我这次前去,是能做出一番事业,还是埋尸荒草再无人知。但这些年我所学的东西,都在告诉我,必须去。”

“没有人挺身而出,天下依然会重归清明,可这个过程中,天下百姓只会遭受更多困苦。只望我此行,能够让一些人活的姓名,便是不负所学了。前路迷茫,我不能带你,更不能给你什么承诺。”

“……原谅我。”最后他声音极低的说道。

名叫楠楠的女子沉默了许久,接着张开双手,轻轻抱了下公冶渚又放开,坚定地说道

“不管如何,我等你。”

而后她就要转身开,被公冶渚伸手拽住“晚上行路危险,不如在这里歇息一宿。”

267、【黄沙漫漫】

女子停住了脚步,略一思索,答应下来。

天色已经发暗,泽里路又难走,夜晚确实有很大风险。于是他们一起回到了篝火旁,寻地方坐下,相视无言。只有不断跳动的火光,将公冶渚和楠楠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

公冶渚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在篝火边烤热,分给女子。席锅头在远处看见,还让伙计们给二人盛了几勺粟粥,以及一些蔬菜。二人道谢后接过,吃的一干二净。

在方长没有打扰的情况下,这对男女一夜无言,只是依偎在篝火边睡了一宿。

第二天,在商队还在收拾营地,收起帐篷、整理货物的时候,两人便准备离开。

当公冶渚再次准备致歉的时候,女子将手指在唇边竖了下,说道:

“不用说这些,我已经原谅你的不辞而别了。但不要说什么‘不想耽误你’这种话,我会在猪野泽中等你,无论你是否还能回来。”

接着她潇洒地跨上黄骠马,“驾——”,朝远处行去。

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公冶渚神色有些黯然,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挺起身子,牵过自己的枣红马,和商队的席锅头道了谢,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

越过大泽之后,土地重新变得干旱起来。

行走了不少日子之后,便进入了这段旅程中最难走的一段。

这里已经看不到脚下的路,因为流动的沙子,随时会将人类和骆驼经过的痕迹湮没。而狂风日夜不停,将沙粒狠狠砸在人脸上,只有以纱遮挡才能减免疼痛。

能够用来标记方向的,只有大漠里面偶然出现的树。

这树因为常年的狂风而歪向一边,被当地人称之为刀树,从侧面看去,被风吹偏的树冠,确实像一柄带有弧度的刀。再走一段,便是连人烟都没有,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死亡之海”。

两旁地貌很是出奇,因为风的侵蚀,呈现出各种漂亮的结构。

路途中常可见人畜骸骨,那是不幸殒命于此的前行者。

漫漫大漠黄沙之中,偶有地下水突出形成的湖泊,以及围绕着湖泊的绿洲,那里零星生活着些人类,居住在以土石搭建的房子中。还有些小动物,在芦苇沙竹白刺等之间若隐若现。

商队会在这些小块绿洲中补给,并进行一点点交易,帮助维持绿洲里人类的生活,这是一种互助,因为只有人类存在的地方,才能出现补给点。

路上依然很混乱,甚至还遇到一次沙匪。

灰头土脸的匪徒们凶残至极,所以商队也拼命抵抗,沙匪们见事不可为,便退走远处。还好他们也知道绿洲补给点们的重要性,只是欺压那里的百姓,并不敢太过分。

早在上一个比较大的聚居处,商队便已经将驮马都寄养下来,租了些骆驼上路。因为骆驼有着宽大的蹄子,不怕风沙的鼻孔眼睛,以及储存了足够营养与水分的驼峰,只有它能够顺利穿越沙海。

现在,周围全是沙丘。

远处残阳如血,方长和桑子平走在商队边缘,看着这幅景象。

方长说道:“真是壮阔。”

桑子平在一旁点点头:“中原可见不到这种景象,不过此处也太过孤寂,对比起来,我还是更爱那遍地农田炊烟。”

前面响起了商队里管事的高声,大家准备到前面不远处过夜。

那里有避风的位置,依靠的乃是一些雅丹地貌的山丘,当然,这里它不叫这个名字,商队里人只是和所有路过此处的人一样,将其称呼为“堆”。

和一贯的印象不同,沙漠里能够捡拾到的柴不少。

所以,商队并不需要携带燃料,只是派出些人在附近搜捡一番,便能在这块小小的避风凹陷处,燃起篝火。而在野外,火的重要性比庇护所还要重要,它可以提供热食、干净的饮水,还能够驱赶有毒虫孑、吓阻不怀好意的野兽。

这些天的路途中,偶尔也能碰到其它商队,不过由于前行速度问题,碰到的都是迎面过来的队伍。

那些队伍往往满载着从西域加装的货物,队里的骆驼在沙地上留下深深地脚印,其中,很多首领都与席锅头熟识,还会打个招呼交换些情报。

坐在篝火边,商队将大锅卸下来,而后开启一些水袋,将其中的清水倒进锅里烧,随着柴火的光芒,锅里渐渐冒出热气。

接下来将烧好的水,给每个人的随身水袋加进去。

进入沙漠之后,用水煮饭已经成为了十分奢侈的行为,大家的伙食都是锅盔、白开水、咸菜、肉干之类,尤其要注意的,是咸菜要省着吃,不能一次吃太多,不然太消耗水。

而在沙漠中,无谓消耗太多水,是很危险的行为。

方长正和桑子平坐在一起,和周围大家一样,小口就着水袋中昨晚烧开装袋后,所剩的白开水,啃咬着锅盔和配菜。

这时候,一个商队里面的老伙计,拿着个小盏,略带谄媚的凑将过来:

“那个……方先生,我能不能……”

“好吧。”长看了看这个鼻尖有些发红,面容憨厚、上了点年纪的商队伙计,从腰间解下葫芦,扭开牛角盖子,缓缓倾倒,给对方倒了大半盏高粱酒。

“多谢方先生,真是太感谢了……”

其人得了这大半盏酒,欢天喜地的道谢。

却是同行时候,互相交谈中,被他得知了方长腰间葫芦是装酒的,于是上来盯上,总是过来蹭些酒喝。这个伙计姓周,在席同手下已经干了许多年,甚是可靠,唯一的爱好就是酒。

由于酒中有水,而且烈酒价格颇高,所以对方还是有些不安的,数次提出用金银换,被方长拒绝。

还好这个伙计从不多讨要,所以倒也没人发现,方长腰间的葫芦,能够装纳海量的酒液——若是被知道了,定会被建议用这宝葫芦装水。

“啊,真是好酒。”

细细嘬了一口酒,让火辣的酒水从舌尖绕几圈,待到口里有丝丝发麻,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后,赞叹了声,才啃着锅盔对方长说道:

“到这里已经走了泰半路程,明天可以在绿洲歇息了。”

268、【绿洲】

方长点点头,也抬起葫芦给自己灌了一口,附和道

“这沙漠可够大的,还好里面有些星星点点的绿洲,不然真的难以穿越。”

似乎是察觉了方长与桑子平对沙漠的新奇,伙计老周呵呵一笑

“我从年轻时候,就一直在这条路线上跑来、跑去,整日里见到的都是黄沙,真是有些看腻了。”

“比起来,还是关中好啊……绿树成荫、农田广袤,到处都有人,到处都能很好地过日子。”

“这沙漠里面,连流进来的河水都是越往里越细,就算下雨也落不到沙子上就消失了。”

“没有水的天地,近乎没有生机,就是个绝地。最可怕的还是风,有时候遇到沙暴,伸手不辨手指,四处看不到方向,滚动的沙子很容易就把人埋了……”

老周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而后端起手中的小磁盏,仰头一饮而尽,咂了几下,贪婪地将每滴酒都咽进口中。

方长将锅盔掰开,在篝火边烤热再吃。

原本锅盔就干硬的很,倒也不怕烤的更干,而被火苗燎过之后,锅盔带上了些许褐色,咬一下满口都是香味。

旁边桑子平将手中最后一块锅盔咽下,起身拍拍手,看了看外面。

“有狼。”

他提醒周围道。

听到桑子平的声音后,商队里的人迅速有了动作,大家纷纷放下食物,抽出刀子扛起梭镖,或者拿起猎弓戒备。

连旁边的老周也将没吃完的锅盔,往怀中胡乱一塞,骨碌起身朝外面看去。

几个镖师更是迅速回到外围,持兵刃在手,张望远处。

“哪儿呢?”

打头的镖师疑惑地问道,没有人看见狼在哪儿。

“就在前面,朝着咱们来了。”桑子平指指外面,说道,众人看去,依然只有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直到一声狼嚎声响起,众人才佩服地看着桑子平。

倒是方长在旁边很是安稳,刚刚他比桑子平还早发现远处狼群,他将烤好的锅盔吃完,才起身走到外围,与镖师们和桑子平站在一起。

“不知道有多少,多的话就麻烦了,不过那种情况很罕见。”有那经验丰富的老镖师对方长和桑子平说道,却是为了缓解紧张情绪。

过了一会儿,才有那目力极好的,看见远处沙丘上晃动的小黑影“在那边!”

待到众人都能看清楚晃悠着朝这边奔来的黑影时,席同锅头也走到了外围,问道

“这是冲我们来的?”

“嗯,数量不多,咱们人多势众,倒也不用怕。”

仔细看了下狼群的数量后,那打头的镖师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

果然,狼群过来后,看到这里的人数和火光后,只是在不远处逡巡了一番。从这里,能看见它们的眼睛,被篝火光芒映的绿油油发亮。

过了会儿,狼王才轻吼了一声,带着狼群走远。

因为担心损失,双方都不愿意发生冲突。

这只是个小插曲,毕竟也不是第一次碰到沙漠狼,之前商队碰到落单的,几个镖师还围杀了只,烤熟后大家分食之。

接下来一夜无事。

第二天起来后行走了两个时辰,席锅头的脸色便很凝重。

他看着远方的天色,忽然对商队喊道

“风要来了,我们先准备一下,注意防沙!”

商队里面都是经验丰富的伙计,早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他们将骆驼赶到一起卧下,而后蒙上纱巾,在地上趴好等待。

沙暴来的十分快。

远看像一面墙,到了近前则遮天蔽日。

风呼号着,带动着沙粒,用远超平常的力道,在空中飞舞着。

对于普通人来说,身处这种沙暴之中,完全无法分辨上下四方。除了骆驼,没有什么生物可以说对沙暴无惧。

方长站在沙暴里面,风沙从他身边绕开,没有影响他分毫。

旁边桑子平已经念动咒语,施了个辟风法术,还在勉力维持,他对方长说道

“此是天威,我们暂且躲避一下。”

两人互相之间完全看不清,但由于有修为在身,并不影响他们互相感知位置和对话。

方长忽然心下一动,对桑子平说道“我们先离开吧,这只商队后面应当没有什么危险,可以先走一步,去绿洲里等他们。”

桑子平自是没有意见。

在沙暴中爬云是个很有趣的活计。

还好风向顺路,不然以方长那和小步快跑差不多速度的云,沙暴停了也赶不了多远。

待方长足下云起,带着桑子平一起升起来后,后面风沙从障碍,瞬间变成了助力。宛如冲浪般,方长借着脚下云,在滚动的沙暴里,一边上下翻腾,一边飞速前进。

直到一条河边。

感受到下面水汽,方长按落云头。

沙暴依然在持续不停,但是力道已经减弱了不少,静待了小半个时辰,它才减缓下来,风散去,沙子重新落回地面。

不远处,能够看到一片绿洲。

绿洲如其名字那样,确实是绿色的,正当初秋,草木的碧绿色在这漫漫黄沙中,更加的沁人心底。河流在绿洲处变缓变阔,滋养着旁边的芦苇、沙柳、大漠杨,还有各种不知名的植物。

有些鸟兽避过了沙暴,正在绿洲里活跃,不远处,还有些建筑房屋矗立。

但是沙暴刚刚肆虐过的痕迹依然在,建筑变得有些灰蒙蒙,树下与草丛中也有些蛇样的沙尘缕随风摆动。

河面虽然波光粼粼,但想来已经被刚刚的沙暴填高了一点河床。不知道几十上百年后,河流会不会因此改道别处,顺便带着绿洲到其它地方。

给自己施展了个除垢术,方长和桑子平一起,朝绿洲中走去。

沙暴过去,里面热闹了起来。

走近看,绿洲里面规模还不小,是个小镇样式。光靠这片河边的物产,无法支撑这种规模的聚居点,绿洲里面小镇的存在,依靠的便是来往商队,他们携带了各种物资,也往往要在这里补充物资,尤其是淡水。

同时,来往商队经常还会在这里住宿修整,足够的人气,给这里带来了繁荣。

还好天下虽然各地口音颇异,但语言相通,两人进入这里并没有什么阻碍。

269、【打探】

由于这个绿洲里居民们的主业,是给来往商队提供落脚处和服务,所以里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店铺俱有。

天气转好之后,有那在这绿洲里面歇脚的商队成员们,钻出屋子活动。

也有些居民们拎着水桶和扫帚之类,出来打扫院落,清理门前和街道,将覆盖在地面上的沙尘扫到别处去。

“那几个是沙匪。”

方长对着桑子平,示意了下旁边正支开窗户的小店,有几个面色阴沉的人,正在里面小桌边坐着默默吃酒。

他们只是往里面看了几眼,并未过去。

绿洲是所有人的落脚处,既是商队的,也是这些在沙漠里劫掠为生、偶尔兼职打工的沙匪们落脚处。因为利益相关,且切身相关,所以大家都在有意地维持绿洲里的环境。

即使再乱的地方,也有规矩,它限制着所有人,也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人。

这里的食物已经满是西域风格。

绿洲不产粮食,虽然运送粮食到这里并不算赚钱,但也有商队以此为生。

因为这块绿洲离着沙漠边缘距离不算远,所以这条路线风险不大,对于一些实力不强的小商队来说,也是个细水长流的安稳活计。

这里的主食是米面,倒是中原的粟在此处少见。

米不适合在别的地方吃,所以居民们往往煮了自己食用。

给外来者们准备的,是大号烤饼。为了便于储存与携带,这儿制作主食时候,会用大量的油和糖,还掺很少一点盐进去,并放了许多果干之类,以增加营养,而后将和好的面团擀成薄饼,放进就地挖的炉子里面烤熟。

而后,烤好的大馕饼会被叠起来甚至穿起来,作为从这里歇脚后商队的食物补充。

镇子里面没有足够粮食用来畜牧,所以这里肉贵且罕见。

倒是奶和奶制品不缺,方长和桑子平买了张大馕饼,啃着于镇中巡游时,便发现了一家在售卖碗装酪。他们各自买了份,当场吃掉,碗中酪入口即化,口感丝滑,甜而不腻,而且意外的富有层次感,十分爽口。

桑子平终于忍不住好奇,问方长道:“方先生准备在这镇中找寻什么?”

方长将吃光的小碗还给店家,而后看了看显得高且远的碧蓝天空,回答道:“刚刚在这里转了转,听了听,我已经大致有了谱。前方不远处有个小酒馆,我们去其中看看罢。”

“便依方先生。”桑子平没有多问,点点头。

酒馆颇有异域风情,连屋舍形制都和关内不同,里面装饰更是如此。不过门帘上的花纹,都是之前见过的款式,却是制作这门帘的棉布,来自江南。

在那里,织工们将棉花纺成线织成布,又在大缸里面印染后成匹,被万里迢迢云到此处。

“二位客官要些什么?”

“这里有什么酒?可有下酒菜?”方长问道。

酒馆掌柜的很殷勤,说道:

“小店有西面来的上好葡萄酒,还有自酿的甜米酒,都是好物。还有炒豆子、拌青瓜,以及从中原来的渍乌梅,都可做下酒菜。”

“葡萄酒?”方长说道:“先给我来上一葫芦。”说罢,他将腰间葫芦解下来,放在柜台上面。

店铺掌柜嗅了嗅,面露难色:

“客官,您这葫芦之前是装别的酒所用,若是再将葡萄酒放进去,小心串味儿。”

对此方长毫不担心,他笑着说道:

“你尽管加就是。”

酒馆掌柜转身,取出个干净漏斗,而后将靠墙的大木桶塞子拔开。

瞬间葡萄酒的香气,和桶里面葡萄酒一起涌出来,琥珀色的酒汁汩汩进入葫芦中。估摸着打了一葫芦,店铺老板才将塞子猛地塞回去,而后大致估算了个价格,报给方长。

他不知道的是,方长这个葫芦随身佩戴使用许久,早已经遂心意。

在方长心念一动间,葫芦便顺畅地将葡萄酒都在里面装好,而且不会和原有的那大量高粱酒弄混串味儿。同时作为凡人,酒馆老板并无能力感觉到葫芦是否装满,只能靠经验估计。

将酒葫芦重新收回腰间,从包裹里面掏钱会了账,方长又对掌柜说道:“来一壶葡萄酒,并你们店里最拿手的下酒菜,一起端过来。”

而后他和桑子平一起,走到旁边桌子两侧,轻拂去灰尘,坐在那里。

看着掌柜的回头端着壶取酒,并吩咐后厨自己的媳妇弄几个下酒菜,方长忽然开口问道:

“掌柜的,这西域最近怎么样,是否太平?”

“客官说的可是‘太平’?”掌柜的笑道:“我从生下来之后,就没见过什么太平时光。不过最近形势确实很差,无论是中原还是西域,都有乱子起来,也不知道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唉。”

方长看到掌柜的连连摇头,继续说道:

“那西域这边,有没有什么奇异事件?难以解释的那种。”

“这个……倒是也有些吧,不知道客官喜欢听哪方面的?”掌柜的捧着酒壶,给方长和桑子平放在桌上,又端来几盘下酒菜摆好,还准备给他们斟酒,但被方长所阻止。

“有没有和妖怪传说有关联的。”

“那岂不是到处都有!”掌柜的这会儿店里也没什么生意,干脆拽过旁边凳子坐下,和方长二人一起聊天,“古往今来,和妖怪们相关的传言就不少。不过你还别说,我真的想起件事而来。”

“出了这片沙漠,往西北方向走,大漠中有个不知道多么广阔的大湖,甚至有不少人也管它叫居海,它依靠水源养活了不少人。在这个居海的北面,有几个城镇忽然消失了,据说是和居海里的妖怪们有关系。”

“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妖怪,所以这事儿还说不准。万一是哪些成了气候的沙匪所做呢?说不准的事儿。而且这事儿挺没劲的,且不说西域这么贫瘠,妖怪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长点点头,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想问的消息。

270、【重逢】

之前还在沙暴覆盖下时候,方长灵觉中忽然感到这个方向值得来一趟,于是他带上桑子平就朝这个方向,到了绿洲之中。

又有客人进来了,兼职店小二的酒馆掌柜赶紧起身去照应。

葡萄酒味道很不错,微微酸甜,香气满溢。

其不知道用何法酿造,力道酷烈,对于普通人来说,一壶饮下就可以去找地儿睡觉了。还好方长和桑子平都是修行人,完全不怕酒精的作用,只尝其味,喝的欢畅。

可惜下酒菜只有些豆子青瓜等物事,太素,两人有些想念关中的寒肉,还有中原的花生米、豆干、猪头肉、香肠、酱牛肉、卤蹄杂、皮冻之类,那些才是佐酒上品。

桑子平对方长笑道:

“我听闻,葡萄美酒要配透明的杯子才好。一边饮用,一边还能观赏,其如宝石似琥珀,被阳光或者灯光映照,又像丹霞,十分漂亮。有那讲究的,还会用夜光杯子盛放,也是妙不可言。”

方长伸出筷子,挟了几个豆子吃下,边咬边说:

“夜光杯不是好事,对于普通人来说,夜光杯子于身体康健有损。”

桑子平奇道:“唔,还有此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

点点头,方长告诉他:“不仅是夜光杯,还有夜明珠之类,对于有修为人还好些,对普通人来说,都是有害之物。”

他们举起粗瓷杯子,轻轻一碰,又各自吃酒。

………………

得了西域妖怪的些许消息,两人离开镇子,复又往绿洲中的沙漠里走去。

虽然此行的目标,是不知道座落在西域何处的妖怪训练堂,但是大劫依然在酝酿,而且规模覆盖天下,这事儿并不用争朝夕,缘至自然能碰到。

四周几十里都没有人,他们也不用扮作普通人。

轻轻走在沙丘上,后面不留脚印,两人漫无目的的在沙漠中游逛,观赏着于中原见不到的盛景。

偶尔,方长还去捉几只沙兔、沙鸡、沙蝎之类,用南屏山里水晶打磨好的燧镜,在阳光下取火烤熟,洒上随身携带的盐和调料之后,弄得香喷喷,与桑子平一起分享。

方长可以一直不喝水也无恙,但是桑子平待在这种不见水汽的干燥世界里,有点不时,故此方长将腰间葫芦解下来扔过去,让他喝几口里面的高粱酒解渴。

“其实这沙漠里也是有水的。”方长拿回葫芦,笑道,“你也能感应到,每当夜晚降临,沙漠里面水汽就会多一些,早上起得足够早,说不定还能在那些植物尖儿上看到露珠。”

“所以我听说过一种在沙漠里取水的方法,乃是头天晚上,在沙地上挖个坑,正中间放置个水盆或者水坛,而后将衣服盖在坑上,四周压紧实,再在正中央放个东西坠住,让最低处在器皿上方。”

“这样,当夜晚降临,沙漠里有稀薄晨雾的时候,衣服便可在其中浸湿,顺便收集底下沙中蒸腾起的水汽。水会顺着衣服浸润,在最低点形成水珠,被器皿收集起来。只是这种方式效率太低,仅适合作为补充。”

桑子平饶有兴趣地听着,方长则抬起葫芦,仰头灌了一口。

自从在镇中买了葡萄酒装进去之后,他再喝酒的时候,就可以根据心情,选择喝高粱酒还是葡萄酒。

见他光喝酒不说话,桑子平在一旁道:

“这个法子不错,但是不知道沙漠里这些行人知道多少,在沙漠里面取水的方式,关键时候可是能够救命的。”

方长笑道:

“这我倒是不清楚,回头碰到人,你可以将这个法子传授一下,也是几分功德。”

桑子平点点头应下,而后问方长:

“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直接继续往西走么?”

摇摇头,方长回答道:“先在沙漠里面转悠转悠,看看这里景色,顺便剿除一下敌人在沙漠里布置的据点,你不觉得这沙匪近几年的增多,有些过于蹊跷了嘛?”

两人自是在沙漠中降妖不提,反正从今以后,来往的行人和商队,能够遇到的沙匪会好很多。

许多原本被迫加入这个行当的沙漠匪徒,也在失去束缚和指挥之后,金盆洗手隐姓埋名,或者去关中与西域务农,或者摇身一变当个伙计谋生,还有的靠着对沙漠的熟悉,做起了行商的活计,也能腰缠万贯。

这些人间事儿,倒是和方长与桑子平两人无关。

于沙漠中做了一番不会为人所知的事之后,又拷问得了些关于西域那个训练堂大致位置的消息,他们边品尝着沙漠里面的小动物和特色植物,一边朝沙漠边缘飞奔而去。

没有围观者,方长和桑子平可以将前行速度发挥到极致,单靠双腿奔跑,比方长驾云还要快十数倍。由于脚步极其轻,甚至没有带起沙,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边前行边卷起两条沙土长龙。

却是方长忽然掐算了几下,对桑子平说道:“那支商队快要出沙漠边缘了,我们追上去吧。”

“为何?”桑子平奇道。

“我们的骆驼还在那个商队里面,而且,在沙暴里面不告而别,终究是不太好,说不定会有人愧疚一生。”

“有道理,那我们便追上去。”

商队这边,关于两位高人在沙暴里的突然失踪,十分意外。

不过沙漠里面方向难辨,物资又紧缺,故而也没有精力派人去周围寻找——这才是大漠里的常态——于是大家都感叹了几句,而后继续按照原本计划前行。

倒是席同和几位镖师有些怀疑,毕竟他们一开始就没法万分确定两人修行者身份。

但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让他们都有些嘀咕。

“再走十里,我们就可以出沙漠了!”

商队锅头席同分辨了下方向,站在沙丘顶端看着远方那一线翠绿,对照周围地标确定不是海市蜃楼之后,高兴地喊道。

所有人都很高兴,但为了节约水分,没有人张口说话,更没有人欢呼。

他们只是带着满脸微笑,将脚下速度加快了一两分钟。

“有人!”

周围一个十分警觉的镖师,忽然指着后面对商队里面众人喊道。

271、【前面是居海】

接着,商队里面那个眼力好的人,就发现了来人的身份。

在走南闯北的商队中,好眼力、好听力、大嗓门,每一项都是很不错的素质,往往会受到器重和欢迎。

“那是之前走失的两位大侠!”

眼力好的伙计高兴地喊道,自从这趟出来之后,他就对临时加入的这两人印象深刻。毕竟一个从来都是身着白衣,背着柄长剑,但做派却和商队里面的镖师们完全不一样,所以很是显眼。

之前经过沙暴之后,两人突然消失不见,让商队里面成员好奇之余,还有些惋惜,毕竟能够看出来,那两个人还是不错的,走失在沙漠里的人从来都是十死无生,能活下来的几率很渺茫。

不过他们对于这种事情,因为见得足够多,早已经习惯。

常年有那欢快活泼地年轻人加入进来,然后在头几次出入沙漠时候消失,这片满是细细黄沙的绝地,已经用其浩瀚和肃杀,吞噬了太多鲜活的生命。

对于这种失踪的情况,商队也不会出去找。

因为在沙漠里面,对于物资尤其是水源的消耗很大,对于人精力的消耗也很大,在原地耽搁相当于用所有人的性命去开玩笑。所以按照惯例,商队里面人只是互相感叹几句,便继续前行。

之前的绿洲在接待了方长和桑子平之后,也迎接到了这支商队。

他们好好休整了两日,用绿洲外的河流备足了饮水,又补充了些粮食,给骆驼喂了些许草料,便又踏上了路途。

未曾想,在接近离开沙漠的时候,原以为不会再出现的两个人,正从远方朝这边走过来。看其行动轨迹,明显是冲着这支商队的,有目标而来。

这时候,商队的锅头席同也走到这个方向,朝远处张望。

几个镖师因为好奇围过来,形成了个以席同为核心的的小圈子,一齐超远处张望,看着一灰一白两道身影越来越近。

刚到几十步外,席同便凑了上去,行礼说道:

“二位得以安然归来,真是洪福齐天,”

而后他抬起头,看看方长和桑子平二人,见他们气色红润,全须全尾,更是心底一突。他想起了出发之前,身后那位很有见识的镖师,对他所说的话:面前两位很可能不是一般人。

如今席同已经在心里确认了大半,因为他亲眼看到,两人连骆驼都没有带,就那么背着两个小布包裹,就从沙漠里面走了出来,而且还有余力找寻自己这支商队——这种情况已经超出想象。

“让席锅头担心了。”方长行礼笑道,“看起来前面不远就能离开沙漠,这段路程终于要结束了。”

“嗯,但离着到地方还远着呐。”席同说道,“从这里出去,还有几百里戈壁,虽然比沙漠好一些,但依然遍地危险,而且荒无人烟,这一点上不比沙漠里面好上多少。”

寒暄了几句,方长和桑子平重新加入了商队。

“两位大侠,这是你们的骆驼,上面物资没有动过。”

“多谢席锅头。”

方长和桑子平说道,他们倒是知道自己两人要是不能再回去,这两头骆驼定然会被商队征用,成为固定资产物资。毕竟在沙漠里面,每多一点物资,都意味着能够再多点幸存几率,这里容不得浪费。

由于他们两个过于高深难测,倒是引起了席锅头和商队里面一票镖师们的好奇,接下来的路途中,他们往往会上来接话。

不过两人并未和这些普通人说什么,只是简单敷衍过去。

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一种幸福。

………………

接下来的路,并不像席锅头说的那样可怖。

离开沙漠之后,后面全部是戈壁滩,路途难行,但并不缺乏植物、河流、湖泊等。

而商队选择的路线,并不是最近的,而是风险最低最安全的一条。

至少有充足的淡水、常见的居民,还有较为丰富的食物。

这不仅仅是有钱也要有命花的问题,席锅头告诉方长,出来行商不仅仅会赚钱,也从不缺乏赔钱的概率。但是在这其中,足够的利润和足够低的风险也是必要事情。

方长当时正在和商队里面的人一起在烤肉,

西域这里的安西芹是好东西,在烧烤时候将其籽粉末洒上些许,瞬间会传出一股清香,腥膻气息也因此而快速消失。

方长笑道:“席锅头此言有理,毕竟三成几率赚十贯,其实并不如十成几率赚三贯,风险并不是个简单的倍数关系。”

“那可不!”听到方长的话,席同十分赞同,他一边小心地往烤肉上面洒作料,一边说道,“都是有家有口的人,我们又不是沙匪那样刀尖上舔血的,自然不喜欢出事儿。”

“毕竟家里都有老婆孩子,若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都归了别人?所以这笔账大家都算的过来,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冤大头,哈哈哈哈哈。”

方长在旁边点点头,将烤肉翻了几个面儿。

在云中山上住久了后,方长对于各种烹饪方式都很精通,其中烤也是。

毕竟他的烹饪器皿,也是经历了从简单到复杂的阶段。

就算后面有了陶罐之后,可以进行烹煮,他也没有放弃烤这种看似原始的烹饪方式,因为这种烹饪手法,能带来足够特别的风味。

见方长没有接话,席同开口说道:

“前面就是西海了,我们商队的目的地也快要到了,一路上多谢二位大侠的照拂,这里是我们商队的小意思。”

说罢他递上几个口袋,里面叮当作响。

方长和桑子平各自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些钱币,模样各异,有的是中原的铜钱,还有的是西域这里各小国所铸的钱币,有铜铁材质,还有金银混在其中,总体看来,倒也是价值合适,符合过路江湖人参与护卫的报酬水平。

两人也不客气地安心收起,并向席同道了谢。

西域这里天地广阔,不仅仅有大漠戈壁与黄沙,也有在传闻之外的许多零散小国,以及不下于江南的水乡地域。

272、【这个饭馆的名字……】

唯一的问题是,这里的地势比较割裂,适宜居住的地方很散碎。

因此虽然诞生了许多小国,但因为这些小国互相之间交通不便,没法整合起来。便是有雄才大略的人物昙花一现,也会很快在地理的作用下,分崩离析、恢复以往的散碎模样。

根据商队里面人所说,西域西面、南面、杯面都有巍峨高山,山尖儿上,遍布着终年不变的积雪。

那里常年萦绕着厚厚积云,而云中总有雪降下。

山顶的积雪看似牢固,其实像流水一样,会顺着山坡向下移动,只是因为冻结,速度极其缓慢。移动到雪线以下的部分,便会被温度融化,变成溪水河流,穿过沙漠,在西域汇聚起来。

那便是居海,也是这广阔西域中最为湿润的地方,在这里吃到的稻米,便是那居海周围所产。

只是由于自然造化,居海各处盐度区别甚大,在河流汇入的地方附近才有淡水,所以支撑起的人口规模依然较中原为小,而且周边势力被咸水隔绝,无法连续。

整个西域破碎的地域和诸多小国,让这里商业兴盛。

因为没有哪里可以单靠自己就能有足够物产,有的地方缺铜铁,有的地方缺木头,有的地方缺粮食,有的地方缺盐……来往商队或为私人所有,或为小国官方组织,来往不停,将各种货物由价低处运往价高处。

只是西域诸国的政局也从来不稳,旋起旋灭变幻旗帜是为寻常事情。普通人见多了这些,也看淡了从属甚至生死,国灭城破之类事情尽入笑谈。

众人继续烤肉,闲聊不停。

第二天,在一片面积广大的绿洲处,席同所在商队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很是繁华,热闹劲儿有中原小城的水平,只是城墙低矮。

来往人形态各异,打扮也带着各地不同的特色,是个四方汇聚之地。商队在这里建造了个货栈,留了几个可靠伙计打理,一边收集货物,一边储备物资待大队来。

“二位大侠珍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方长和桑子平道别时候,席同放下手中事情,亲自送出货栈门外,礼节郑重。

经过这段时间同行,他看出这两人绝对不凡,故而有意结个善缘。

这是常年行走奔波与东西各处,积攒的智慧和经验。

“多谢席锅头款待。”

方长和桑子平也回礼,而后转身离去。

用平常人护卫的身份随行了一路,他们也对商队做出了些保护举措,倒也两不相欠。

行不远处,便到了这个小城之外。

阳光十分猛烈,透过澄澈的空气,肆无忌惮地洒在地面上,而城外的大地则是一片繁荣。

小麦正在收割,瓜果也到了成熟时候。

由于光照适宜昼夜温差大,这里的作物长势都很好。

尤其是瓜果。

其中有一些已经在中原或者关中见过,比如胡瓜,凉拌后很是美味,其实擦一擦直接啃咬,或者切成薄片与鸡子同炒,也是清香美味。

方长驻足看着四周,对旁边桑子平说道

“这西域的瓜果蔬菜与中原迥异,其中颇有些好品种,我在中原时候便听过其名。既然今日来到此处,不如去收集些种子,带回中原于云中山南屏山种植,或者散发给周边百姓,也是妙事。”

桑子平抚须笑道

“嗯,确实不错,但我们不如先尝上一尝,看看哪些味道好。”

两人同笑,而后找了个小镇,掏出钱来,也不拘是否在中原见过,于那摊位上将诸如胡瓜、扁桃、石榴、西瓜、莴苣、菠菜、胡萝卜、葡萄、苜蓿、芸薹、甜瓜、香梨、胡豆、樱桃、包菜、无花果、仙人枣、杏子、核桃之类,各买了些,找无人处大嚼。

“西域的瓜果蔬菜果然不错。”桑子平坐在河边大石上,手执一只香梨,边啃边对旁边方长称赞,“但感觉最佳的还是葡萄,只是不好保存,只能风干或者酿酒。”

“一会儿将这些瓜果蔬菜的种籽挨个寻觅上些许。”方长点头道。

他们面前铺了块白布,上面堆满了采买来的果蔬。

身后不远处便是小镇外面的道路,忙碌的农人来来往往,使用毛驴运输收好的麦子,回家晾晒,四五个小童在镇边坡上玩耍嬉笑。

直到接近饭时,小镇里冒出烟气,两人才将面前所有瓜果吃光。

“走吧。”方长从大石上跳下,“去镇里寻种子买来,我们继续向西,之前在沙漠绿洲里面打听到的,是居海周边有妖怪传闻。那里距此处还有几百里,路途不近。”

桑子平将白布抖了抖卷起,扔给方长,方长接过将其塞进身后青布包裹里。

买种子倒很顺利,由于种植广泛,这些作物种子在此处交易频繁,故而商家常年会备着货。囊中财物颇丰,且不怕负重,两人也不挑捡,将摊位上各类种子一扫而空。

倒是几个摊主曾经好奇,询问购买如许多种子的用途,并好心地告诉他们,其中颇有一些不适合现在种植。两人并未正面回答,而是顺势询问各种作物的种植时机、照料诀窍。

看在购买额度的份儿上,摊主们讲解的挺详尽,两人逐一记下。

将买到的种子包往方长包裹里面胡乱一塞,两人出了小镇,顺着道路继续往西。绿色大地并不连贯,哪怕路旁这条长河的水量充沛,但两侧能够耕种和容纳人类生存的地域,依然稀少。

极目远眺,除了身后那个农田绿树围绕的炊烟小镇,别的方向都是茫茫戈壁,长河中水质清澈,散碎的阳光中偶有鱼儿跃起。

方长和桑子平行的很快,但目力极好,全然没放过身旁景致。

待到天色擦黑,他们才找到下一个聚居点。

“前面有人家,今晚倒是可以在里面落脚。”方长说道。

西域的村镇由于面临着各种威胁——主要是野兽——往往在外面有土围子,或许可以叫村寨。土围子上面种植着沙漠里面的荆棘,尖刺上面能够将动物麻痹的毒性,可以让野兽们退避三舍

这个小村由于常有商队落脚,所以也有服务设施。

走到牌匾下抬头,上面写着四个字——“新华饭馆。”

方长“???”

不过他只是略微疑惑,便带着桑子平走进去,准备找店主问问起这个名字的原委。

273、【路中央的异状】

里面的食客三三两两的,不算多。

看外表装束,大都是来往于各地在此歇脚的商队成员,他们往往要些炖菜与馕饼,并葡萄酒吃喝。

似乎是西域行商们的某种习惯,他们的谈话声都很低。

所以这家新华饭馆里面挺安静。

掌柜的倚在柜台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拨算盘珠子,两个小伙计则聚在后厨门口,小声地交流着什么。直到方长和桑子平两人迈进门槛,他们才抬起头来,招呼道“客官里面请!”

方长顺着两个小伙计的指引,和桑子平一起,朝靠窗的某张桌子走去。

行动间,方长笑着问柜台后面的掌柜“掌柜的,外面牌匾上这店名起的有点儿意思,不知道此名何来?”

掌柜的见客人和自己说话,放开手上的算盘珠子,笑道

“客人竟然对这个有兴趣?不瞒您说,这个其实很普通。小店传到我手中,已经有七八年了,到我这里三代人。”

“之所以起这个名字,乃是当初创办这家店的先祖讳新,另外一个合伙人名秋华,于是各取名字最后一个字,组成了这家新华饭馆。”

“后来几经波折,对方后人只拿股份分红,不再管事。这期间饭馆名字倒是没有变过,不过这些年,客官还是在下见到第一个,对小店名字有兴趣的。”

方长点点头,这倒是解了他的疑惑。

虽然掐指卜算一下也能够知道原因,但他还是更喜欢自己去询问。

这种谜底揭破的顺畅感,混合着听闻新的故事,是不错的体验。

饭馆掌柜则满面笑容地招呼店小二,给已经就座的方长和桑子平,另外加上盘猪耳丝。

算是掌柜的请客。

谢过饭馆掌柜,两人一边伸筷子挟与胡瓜丝凉拌在一起的卤猪耳丝嚼吃,一边问旁边小伙计

“店里有什么饭菜?”

小伙计很是伶俐,立刻便答道

“现在厨上有坑里刚出来的馕饼,还有和好的面随时能够削片下锅煮,也有大桶白饭,是居海旁边稻田里所产,味道香甜,这三样主食都可以顶饿。”

“还有各种凉菜,以及羊的脸蹄下水之类,用从中原传过来的方法卤了,味道上佳,随切随吃。还有几样瓜菜,在肉汤里炖着,盛一碗很便宜,油盐放的甚足,非常下饭。还有小店的招牌,是手抓羊肉。”

听到这里,方长伸手打断他的话,问道

“手抓羊肉?有何讲究。”

小伙计见面前客人感兴趣,很兴奋地说道“这附近有大片地盐碱严重,那里不怎么生草木,但也有些不耐盐碱的植物。在上面放牧虽然困难,但在盐碱地上养育出来的羊,毫无膻气,滋味香甜,只用清水煮了就是上等美味。”

“那便来上一些。”方长挥手问道,“你们这里的手抓羊肉怎么卖?”

小伙计说道“乃是按盆算的。”

方长道“那就先来上两盆,我们一人一盆,不够再说。”

旁边桑子平点点头,倒是小伙计有些惊讶“二位客官,小店这里盆的个头可十分大,小心吃不了。”

豪气地一挥手,方长道“这你不用担心,吃不了我们带着走便是。继续说说,你们这里还有些什么?”

小伙计说道

“小店还卖驴肉,隔段时间边收一头驴子卖,驴肉味道甚好,不过今天已经卖光了大部分,剩下的只能切一盘。”

“菜品之类便没有了,若是再过上两个月,一定要来这里。后厨大师傅最近得了些新菜谱,已经学了中原炒菜法,过两个月就能融会贯通。那时候,客官来小店,除了这些原本的招牌菜,还能尝到中原风味。”

“然后便是酒,咱们这里有上好葡萄酒,产自居海旁边葡萄谷,那里漫山遍野都是好葡萄,各个粒大味甜,用来酿酒之后更是醇香,客官一定要来上一瓶。”

方长笑道“中原菜品倒不必了,我们两个便是从中原行到这里,且把那盘驴肉切来,再胡乱上些时蔬,再上些白米饭。就这样,快去准备吧,我们行走了许久,已经饿了。”

小伙计点点头,而后拉着长声“好嘞~!”奔跑道后厨,通知后面大师傅准备饭菜。

手抓羊肉上的十分快,因为这个并非现做,而是早就准备好。

盐碱地里养大的羊,被切成大块,只用清水炖煮。

虽然各种香料已经在中原广泛种植,但这道菜里没有放任何佐料,更没有香料,甚至都没有放盐。

店家只提供了小刀,示意方长和桑子平自己割了吃。

同时,小伙计还端上来两个浅盘子,里面有些白花花的粉末。

桑子平伸手沾了点,品尝了下笑道

“是盐。”

方长没有使用店家提供的小刀,而是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玉石小餐刀,一手抓肉一手切割。小餐刀质地早已不像玉石,极其锋利,不管是羊肉还是羊骨,皆碰到便削断。

果然和两位伙计描述的一样,这些肉味道醇厚,没有任何异味,长时间炖煮后入口即化。

食用时仅需蘸上一点盐粒,便能清晰地品尝到食材原本的所有味道,羊骨也炖的酥软,牙口好的可以啃着吃。

方长这种可以将铜铁当零食的,更是不在话下。

“果然好肉。”

两人边称赞边饱餐一顿,连骨头带汤没有剩下任何东西。

上来的驴肉和在小木桶里蒸熟的米饭,也是一点儿都未剩下,被他们如风卷残云般,全部吃光。

这架势看的旁边两位小伙计有些心惊,其中一个甚至在担忧这两位客官会不会把店里桌子吃掉?

还好两人行动够快,吃完便会账。

外面天色已经有些发暗,却是夕阳已经将半个身躯沉在地平线后,躲藏起来。

“找个地方睡一宿,而后继续西行吧。”

“嗯。”

“等等?”

走了没几步,转过个弯,方长忽然叫住桑子平。

“怎么了?方先生。”桑子平很疑惑,他顺着方长的视线看去,却什么都没发现。

“你看那里。”

方长指着路中央一块地方,对桑子平说道。

274、【壶中仙】

桑子平依然什么都没发现。

他伸手入怀中,掏出个小水晶瓶,用指尖蘸了两点药水,抹在自己眼睛里,而后持咒捻决,轻喝一声:“开!”

待法术生效之后,他朝那个方向看去,才释然:

“原来如此。”

用了灵视法术之后,桑子平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路中间,静静躺着一个壶。

周围的痕迹,能够看到它许久未曾被动过了。

似乎是某种法术效果,路上普通人,甚至拉着车辆的牲畜路过这里时候,都会下意识避开路中间,但没有任何人会朝着这只壶多看一眼。于是这里的路面比起平常别处要宽些,乃是绕路的人们在两侧多踩出来的。

“这个壶颇有古怪。”方长说道。

“嗯。”桑子平随口应道,这种情况下,任谁也能看出这个壶的不凡。

看了看周围来往行人,挥挥手,方长给自己和桑子平加上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于是路边行人也开始将他们视为无物,就像对地上那只壶一样。

而后他上前两步,端详了下地上的壶。

其质地为细瓷,大肚细口,上面盖着雕花的盖子,壶颈两侧有耳,外表有些灰扑扑,但依然掩盖不住壶上面各种花纹的精良。

壶身歪斜着,有一截已经嵌入了泥土中,也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少年。周围没有行人车马经过的地方,已经生长了不少野草,杂乱交错,但绿意盎然。

“看看是什么吧。”

方长蹲下,伸出手将壶拿起。

这个壶轻飘飘的,似乎没有什么重量,但是上面灵力很浓稠,且有规律地运行着。尝试打开壶盖,却发现壶盖纹丝不动,方长没有用蛮力,而是放弃了将其打开的想法。

他将壶在手中转了一圈,注意到它有些扁,并未完整的圆形。

而后晃了一晃。

壶里面没有传出固体或者液体的声音,但是马上有个略带苍老的声音,说道:“别晃了,别晃了,地震了,地震了!”

“有人?”桑子平瞬间警惕起来。

倒是方长听到声音后开始笑,而后正色说道:“中原修行人方长、桑子平,见过前辈,可否上门一叙?”

“当然欢迎,但还请别再晃了。”

声音刚落,之前还盖得紧紧地壶盖,便“啵”的一声弹开,露出瓶口。

“我们进去看看,既然遇上了,当然要上门拜访一番。”方长对桑子平说道,而后两人一起,径直往壶中便跳——

瞬间,周围换了幅天地。

“好地方!”方长赞叹道。

这句赞叹不仅仅是周围灵气近乎实体,如同淡淡云霞,更是因为此间风景如画。骄艳的太阳高悬半空,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凉风,拂过两人面上,顺便将不远处真正的雾气搅的涌动。

远近山川连绵、高低错路,各式各样的植物生长其间,间或有流泉飞瀑,以及走兽飞鸟来回奔突。

不远处,还有几处炊烟,远近聚集分布着。

以方长目力,极目远眺,还能看见不远处的水岸和沙漠。

在中间这片青翠的生机之地外面,一侧是茫茫黄沙,另一侧是浩渺大海,仔细观之,能感受到这方天地的广阔。

他们很快降落在地上。

下面是一块打扫的很干净地空地,中年有各色花木,于松柏之间,或伸展或交缠,争奇斗艳。

而此间的主人,一位白发白须、身形颇长,穿着粗布长袍的老者,正站在空地中,满面笑容地恭候两位客人:

“欢迎贵客临门。”

“主人家,在下有礼了。”方长和桑子平进门后,先是找上了这里主人,行礼见过:“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时光太久,我也早已经不记得名字这种累赘了。这里乃是一方壶中世界,二位若是不嫌弃我托大,可以叫我一声‘壶中仙’。”

壶中仙说道,而后领着三人,在一株他用来遮挡烈日的树下,于石头桌边轻轻坐下。

有两只精怪小心的跑到这里,捧着果子和茶水,给方长面前摆上斟上。

随意寒暄了两句,互相交换了大致情况,方长桑子平和这位壶中仙,讯速熟络起来,相谈甚欢。

“这壶中世界当真了不得。”方长赞叹道,“不知道是谁人所做?”

虽然他自己的仙栖崖上有如仙境,但却做不到在一方葫芦中,布置这样一个五行齐全、而且能够长久运行下去的壶中世界,方长暗自摇头,这已经有些超过了他的水平范围。

更何况,其中还有走兽飞鸟,看不远处炊烟,甚至有人类在其中生活。

壶中仙答道:“应当是上古大能。”

看了看方长和桑子平的表情,他继续介绍道:

“这只壶的最初来源已经不可考,但是上面花纹精美,便是没有壶中世界,拿到外面市面上,也是会大受西域买家欢迎上等货色。”

“其名为‘造化壶’,里面山水草木阳光甚至风,都和外面无关,自成一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或许这便是‘造化’之名的由来。”

“我得了此壶之后,便将家当搬了进来,寻此处落身,潜心修行,已经有许多年月。”

方长点点头,品尝了些茶水,味道不错。

而后,只听壶中仙问道:“请问外面现在情况如何?现在是哪一年?”

两人将外面情况给他介绍了一番,又抱了年号,引来面前人的不停唏嘘:“壶中无岁月,也无寒暑,确实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两人和壶中仙认证一下,才知道壶中仙已经在这个造化壶里面,独自隐居修行了七百余年。

真个够逍遥自在!

毕竟壶里面不受外面影响,而摆在热闹市集正中央的这个壶,七百年来只有方长和桑子平两位修行人碰上,其余很难直接发现此处。

里面灵气充盈,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壶中仙接着说道:“这方天地,无边无际,别看中间有生机处只有这么一点而,但却在不断扩大——至少比那几个村落的人繁衍速度要快,倒是没有资源枯竭之虞。”

而后,这位壶中仙又回到身后房屋中,取了不少自制点心和自酿果酒出来,招待二人。

见壶中仙已经不问世事太久,方长知道,这次只是过来做客一番,于这个壶中却是得不到半分线索。

275、【礼尚往来】

“这方天地的人口是怎么来的?”方长问道。

“这我却是不知。”壶中仙摇摇头,拎过一旁酒壶,给自己面前杯中缓缓斟着,说道

“自从我得了这个造化壶,其中便已经有了两个小村落,里面有些许村民,风俗服饰与外界无二。”

“如今七百年过去,里面人丁口数受这方天地里食物所限,只是在寻找可以耕作地方过程中,自然分散出去几个村落,涨得并不多。”

方长点点头道“虽然发展缓慢,但也避开了外面的风起云涌,得安然也是大福分。”

倒是旁边桑子平好奇,问道

“里面是否还有修行人?”

壶中仙摇摇头道

“造化壶里这方世界,人口尚少,灵机暂时不足,目前没有人有福缘走上修行路。当然,也可能是壶中灵机被我进来后所占据,所以迟迟诞生不了同道。”

“我不准备再出去,待寿终正寝后,便将一切还于这方天地,再将传承留在此处。想来,终究有人能因缘际会,得道修行。”

方长和桑子平对此倒不意外,对于修行人来说,做出这种选择很正常。

壶中仙自酿的果酒,乃是用附近所产的不知名野果作为原料,并不如外面的葡萄酒,但自有一番趣味。

三人喝光两壶酒后,方长解下腰间葫芦,笑道

“我们来自中原,那里的高粱酒很合我口味,西域这里又产上好葡萄酒,被我收集了些。”

而后他拽过两只粗陶空壶,转过葫芦口便往其中倾倒。

往第一只酒壶中倒时,葫芦口出来的是清冽高粱酒,往第二只酒壶中倒时,葫芦口出来的则是琥珀色的葡萄酒,这一幕让旁边壶中仙啧啧称奇,连赞方长法力参造化之机。

“承蒙主人招待,进来时也未曾准备礼物,只能这两壶酒聊表谢意。”

“客人过谦了。”壶中仙大笑道“七百年未出去,便一直未尝过外面的物产,故这两壶酒对我来说可是稀罕物。如此算来,可是在下赚大了,用两壶自酿烈酒换了两壶上好美酒,应当是我来道谢才对。”

壶中仙的这份幽默感让三人一起笑。

方长掂起两块点心咀嚼着,这方天地人口稀少,故而物产贫瘠,点心里面少油少糖,还好掺了些碎坚果和碎果干,且用不知道是什么草的汁液调和过,清香爽口。

毕竟在一个地方待了七百年,平日里又没有太多事情,壶中仙只把工夫用在了修行和研究周围物产上,总有几手压箱底的烹饪法子。

聊天中,方长还了解到,这方天地里的居民们中间,流传着“山中神仙”的传说。

虽然和壶中仙有过接触的人,只是少数。

但是这也让传言没费多少力气便走了形状,变得更加光怪陆离。

生活里面少有娱乐,对于这方天地的居民们来说,除了唱些胡乱编造的歌谣,或者吹奏几样简陋的自制乐器之外,发挥想象力讲故事是一种廉价、不费力气,且人人可以做到的找乐子方式。

于是对于山中隐居的壶中仙,大家众说纷纭,不过各村村民们一致确定的,是历代先祖都有人见过山中的老人,并且村里许多物品制法便是那位老人所传。所以,对于“山中神仙”他们只是各种猜测与编造来历,语气中终归是带上些许敬意的。

过了几个时辰,方长抬头看看,发现头上太阳丝毫未动地方,于是奇道

“这方天地可有日夜?”

“当然是有的。”壶中仙说道,“天上太阳乃是这方天地造化所生,但并非真的太阳。待傍晚时候,便会有物从旁边移过来,将其遮住,故而每天早晚,都能看到太阳似新月的景致——只是里面居民一直见到这样,习以为常。”

于是方长和桑子平便等待。

果然到了傍晚时候,太阳先是缺了个角儿,接着便如被不停啃咬的烧饼那样,光明部分越来越小,最后越来越细,终究不见。倒是周围并未全黑,而是隐约有一丝天光。

周围虫鸣声不断,除了微微风声,静谧得很。

壶中仙取来一根点燃的木柴插在旁边地上,欲要留宿方长与桑子平二人,不过他们拒绝了,起身准备告辞。

对此,壶中仙并未挽留,而是告诉他们出去的方式——

只要站在进来时候所站的的位置,不偏出三尺,原地起跳便可到外面。

不过两人并未着急走,而是转过身来询问,刚刚摇晃这个造化壶的时候,为何壶中仙会在里面喊“地震了”,若是外面摇晃力气过大,是否会影响到这方天地的安宁?

壶中仙闻言笑道

“这倒是不会,不过我作为修行人,能够感觉到外面晃动,有些不适罢了。而且别看这方世界所在的壶,外表不起眼,但等闲人决计无法打破。”

“便是有大能者闲极无聊,将壶砸碎,此方天地已经成气候,依然会存在,只是外面再也没有办法进来罢了。”

方长点点头,接着问

“我们出去后,怎么处理这个壶?放于原地么?”

“那是最好。”壶中仙说道,“二位可以将这造化壶原样留在此处,至于后面会如何,便随缘吧。”

“那我们告辞了,阁下珍重。”

方长和桑子平微微抱拳,而后原地起跳,瞬间眼前景色变换,水秀山清的隐居之地不见,重新出现的是大漠里面的绿洲小镇。只是如今已经到了半夜,空中月圆且明,路上没有人行走。

看了看周围,桑子平感叹道“没想到走个路,还能遇上居住在壶里的同道。”

旁边的方长没有回话,他端详了下那只依然躺在原地,半截埋进泥土里面的细颈壶,微微笑了下,而后伸手轻轻一指。

瞬间,这块大路中央没有被踩踏过、被野草覆盖的地方,长出了茂盛草木,将那个灰扑扑的细瓷壶彻底遮住。而且其中几株不停往上延伸,直到遮住上空,等到了白天,这里会有一片荫凉。

从今往后,行人们下意识绕过这片地方的情形,将不再违和。

276、【泛舟居海上】

天光澄澈,白云朵朵,下面是风卷波涛,水峰接连拍碎在砾石岸上。

这就是居海,西域面积最大的水域。

由于面积足够大,这里甚至有涨潮落潮,而且居海东西两侧的居民们,感受到的涨潮落潮时段相反——因为居海之水有定数,故西面涨潮时候,东面落潮,东面涨潮时候,西面落潮。

岸边不仅有石质地域,还有滩涂与芦苇荡。

各种水鸟与候鸟遍布岸边,飞起来则遮天蔽日,它们在这里栖息、繁衍,或者仅仅是在这里落脚。其种类繁多,仅方长在一个水鸟栖息地随便一扫视,便看到百余种。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两栖和小型哺乳动物,在这里钻来钻去,与跃出水面的鱼儿一起,躲避着猛禽的捕捉。并在这个过程中,互相捕食,或者寻觅些草根草籽、浮萍水藻。

“嚄,真是够广阔,不愧被叫做居海。”

站在岸边,方长对旁边的桑子平说道,后者也上前两步,与他并排站着,看着浩渺的水面,并未回话,而是感受到天地广阔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方长继续说道“之前我去过一次东面海边,从这个角度看去,倒是区别不大。”

居海面积广阔,站在这里看不到对面,而且依然有风因为水面吸热、空气下沉,从居海内向外吹来,带来湿润的气息。听着涛声,倒是和东面大海感觉差不太多,勉强算得上名副其实。

接下来,方长和桑子平两人改了方向,离开大路,沿着居海边沿走。

他们所走的地方并没有路,因为居海的盐度各地不一,且淡水水域较少,并不利行人们补充。所以路蜿蜒而去的方向,顺着河流更多一些,同样,居海岸边的人类聚居点也零零散散,只分布在淡水水域的地方。

这千里居海,乃是周边河流汇聚而成。

西域周围一圈有许多巍峨山脉,绵延万里,那些厚厚的冰雪不断消融,才造就了那些穿越大漠的河流,以及西域各地星星点点的绿洲,同时,也造就了居海这颗干旱地带的超大号明珠。

没有全力奔驰,两个日夜之后,又过了近一个白天,他们才看到了人烟。

有条宽阔河流汇入居海之中,交汇地方两侧是柔软的淤泥滩涂,再外面才是房屋和农田。

这里种的是水稻。

靠着如蛛网般的水渠,农田被灌溉的很好,这里就是之前在西域吃到的米饭来源之一,如此景象,倒有些像身在江南。居海之中,甚至有船儿来往,上面挂着渔网钓竿,渔夫唱着歌谣,看起来收获颇丰。

此时已经到了

另一个方向,则是落日下的长河,组合起来有种奇异的美感。

“去前面看看情况吧。”桑子平说道。

两人一起,缓步朝着不远处的聚居点走去,那里正在冒出炊烟,而归来的渔夫们正将缆绳在岸边木桩子上系好,再将船舱里面的渔获搬运下来,回家交由主妇们烹食。

没有刻意掩饰,方长和桑子平走到岸边,百姓们很快注意到了这两个陌生人。“客人从何处来?”有人出声询问道。

方长开口笑道“我们从远方来,准备去居海深处一趟,不知道这船卖不卖?”而后他从背囊里掏出些钱来,示意要用这些买条小船。

几条渔船比较简陋,乃是木板拼成,有个前后通透的棚子作为船舱。

无帆无桨,他们用的是长长船蒿,因为西域不产竹子,从蜀地运过来又太过费事,所以这几艘船的船蒿都是选用的木材,做成了扁平状。

听到方长的问题,被指着的那条船的船主摇头道

“客人说笑了,我们平日里就靠它捕鱼,才能给家里添上些羹菜,怎可轻易卖予人?”

方长只好将掏出来的钱币多加了一倍。

“那客人便拿去吧。”价格给够了之后,船主忽然变得很爽快,他甚至还告诉方长二人,这条船的特点和撑船时候要注意的事儿,并将船里几壶淡水和两兜干粮送给了他们。

旁边船主的同伴们,见他得了这好处,十分艳羡。

桑子平自告奋勇,拿起船蒿,在岸边轻轻一点,船儿便如脱缰驮兽般,迎着夕阳,轻盈地朝居海中央行驶而去。

方长一袭白衣,盘坐在船头,桑子平撑着长蒿,站在船尾。

岸上渔夫们只是注目望着,目送刚刚买了船的两个人,在水面上渐行渐远,而后各自回家不提。

待看不见岸上人了,桑子平将长蒿从水中抽出来挂好,而后钻进船舱里。

“先在居海里面转一转罢,很可能就会碰到线索。”

“嗯,距离我们的目标已经很近了。”

方长笑道,他也从船头钻进了舱里,正掏出火折子,将里面小桌上的油灯点燃,而后将纱罩罩好,防止被风吹熄。

桑子平也走过来,在这小桌对面坐下,看着方长拿下背后青布包裹,从里面掏出几个瓷盘,两个酒杯,两双木筷,还有些盐焗花生、茴香豆,以及一大块草纸包裹着的驴肉。

将花生和豆子装上盘,方长又从皮鞘中抽出小玉刀,飞快地将驴肉片好,整齐地码在盘子里。

接着他才拿下腰间葫芦,给自己和对面桑子平斟上,端杯示意。

水面上起了薄薄雾气,天上月朗星稀,缓缓行驶地渔船里灯火如豆。

两个修行人在船里,无需帆浆,也不用撑蒿,小船依然朝着他们选择的方向前行着。

幸好夜里没有几个渔夫出来,无人看见,不然肯定会被这幅诡异样子吓坏。

居海里面大部分地方水都不算太深,也有岛屿冒头,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水草和珊瑚混杂,十分怪异。在河流汇入的地方,往往还有芦苇荡、树林,以及农田和村落。

在船上过了七八日,终于发现了周边不一样的地方。

方长收起鱼竿,也不管上面的鱼饵,将其往船舱里一放,起身看向远方。接着,他转头冲船尾处垂钓的桑子平笑道

“发现他们了。”

277、【直前】

水面上的鱼漂颤动,桑子平正缓缓抬竿收线,上下角力几次之后,将一条大鱼拽上来,放在身旁水桶里。

而后他才收起钓竿,转过身来。

此时方长正看着远方,于是桑子平问道“他们在哪里?”

站在船头,伸手朝一个方向指着,方长说道“那里,妖气冲天,看来便是敌人们的那个训练堂堂口所在,没想到他们竟然毫不遮掩。”

桑子平对此倒是很理解“西域地广人稀,很难有修行人恰好路过并且碰上,而且以敌人的势力,并不怕被这些零星落单的人发现。”

小船儿转了个方向,不用帆不用桨,劈波斩浪地朝目的地行去。

方长拿过桑子平身旁的鱼桶,看了看,然后将里面那条大鱼掏出来查看。

这几天,船上的干粮已经吃完,柴火也已经用光,两人并未靠岸或者找小岛补充燃料,故而抓到作烹饪原料的鱼,只能制成鱼脍生吃。

还好两人都修为深厚,完全不怕寄生虫,倒是可以放心地品尝鱼脍的鲜味。

妖怪据点虽然在这居海周围,但是离着海岸还有一段距离。

将片成薄片的大鱼吃完时,他们也来到了居海边沿处。寻了个平坦地方登陆,方长伸出手,端起这条小船,直接塞进自己身后的青布包裹里。这让旁边桑子平看得微微一愣。

方长笑道“反正包裹装得下,说不定下次还能用上,免得到时候再去寻觅。”

对此桑子平并无异议,他点点头跟上。

这里的居海还是咸水水域,故而旁边没什么植被,更无绿洲和人眼。倒是岸边石头上,凝结了不少盐花。

“大概有多远?”

“估计几十里。”方长说道。

没什么意外的话,两人放开脚步,只用几个时辰就能走完这最后几十里路。

…………

但是意外来得很快。

“前方有个绿洲。”方长眼力好,越过一座沙丘时候,率先看到了远处绿洲。

这儿沙丘较为固定,在一片低洼处,地下水在这里突出,形成了个小水潭,其中全是淡水。

虽然没有河流也没有小溪汇入,但此处地下水竟然很充沛,水潭常年不干,周围有小块农田和些许灌木,还有十几户人家,房屋样式等都是西域常见的风格。

但是没走多久,方长就发现了不对。

几户人家上方气息十分紊乱,还有道道黑气缠绕,显得很是凶险。马上,他又看到了有手执兵刃的妖怪,从一所房子里拖出个人来。依靠着超常耳力,还能听到妖怪正在喝骂。

方长立刻隐去自己和桑子平的身形,而后加快脚步。

被从自己家中拖出来的人,正在哭泣讨饶

“大王!大王!求求饶恕则个,今年还没有收成,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那里还有粮食上贡啊……还请千万宽限些日子,待今年粮食入了仓,再行缴纳。”

“这咋行?!想都不要想!”妖怪挥舞着兵刃,喝道“既然还没有饿死,证明你们肯定有吃的。而你们有吃的,竟然不舍得上贡,看来你的良心是坏掉了!不够忠诚!把藏起来的粮食交出来!!”

说着,他便要扬起手中兵刃,给地上这个“狡猾”地人类,来一下狠的。

地上的人看到妖怪扬起刀子后,面上心里十分恐惧,他闭上眼睛,准备认命迎接自己的终末。

结果惨叫声响起,却不是来自于自己口中。

他赶紧睁开眼睛查看,然后发现刚刚还站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甚至准备伤害自己的妖怪,已经倒在地上再无声息。而不远处则出现了两个陌生人,一个麻衣麻鞋精神健烁,另一个身着白衣背着柄长剑,脸上带着笑容。

骤然得救,他心思一时间没转过弯来,愣在那里。

待到眼前两位去料理村子里的其它妖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赶紧从地上骨碌起来,高声指路,协助他们抓妖。

将这些正欺压良善的妖怪们,不管死火堆起来后,方长走过来问道

“这些孽畜在村里搞什么?为何索要粮食还准备杀人。”

对面两位高人没有问自己名字,于是他也不好自己通报,只是解释道“此去南面二三十里,有群沙窟,里面住了许多大王。他们在那里终日练兵不停,声势浩大。”

“据说是因为消耗过重,他们灭了方圆百里的势力,而后派出小队,到各处征敛钱帛。而且他们催的急,为了数额什么都不管不顾,便如刚才,若是我家再拿不出贡粮,便会被当做典型打死,以警醒其他人。”

点点头,方长从后面妖怪堆里,抽出个精神最好的,略微拷问了下,倒是都对应的上。

他还特意询问了训练堂的位置和所在,结果面前的妖怪毫无保密意识,在生命威胁下面,仅仅是动动恐吓,便竹筒倒豆子般全部说了出来。

就在前方的沙窟里。

由于总部对于经过训练的妖怪需求量很大,所以这个堂口在超负荷运转。

这造成了后勤上的紧张情绪,他们只好组织人手,下山征粮,没想到正好被两个修行人碰上,接下来的路更加难以确认。

见到外面平静下来,村落里的其他住户们,也缓缓放下担心,警惕地走到外面来。

还有人取了食物给方长和桑子平

“辛苦二位了,风波一路,来些吃的垫垫肚子。”

说罢,他端着个方形大木盘走过来,里面如小山一般,堆着些面食,还有羊肉的味道透过来。

“趁热吃,刚刚从馕饼坑里拿出来,就是有些焦了,都怪这些催债的,见他们来村里,我吓得就没敢出门。”

“唔,美味!”

方长和桑子平立刻料理掉了所有妖怪,各自伸手取了两个啃吃,尝到这美妙味道后,连连称赞。

小包子外表方形,皮薄且韧,里面放的是肥瘦相间的羊肉,还有某种植物的鳞茎,以及安息芹。烤过之后,虽然油汪汪的但是丝毫不腻不膻,且皮脆柔嫩,味道鲜美。

然后,他们婉拒了热情的村民们,表示要去那沙窟里面一探。

278、【白虎堂】

村民们十分忐忑,他们淳朴的心里有期待也有忐忑,俱表现在脸上,一边期待着面前两位壮士高人,能够剿灭这里多年来的大患,一边担心他们能力不足,殁于妖窟之中,或者引来更可怕的反扑。

刚刚端着烤包子的迟疑了下,说道“二位还是莫要去了,据说那边的妖怪难以计数,各个法力凶猛。你们赶紧跑开,再有妖怪来的话,我们可以说这些是被路过的侠客杀死的。”

他指的是旁边被方长和桑子平堆在一起的妖怪,由于西域这里物产贫瘠,妖怪们还要指着这些绿洲处的人类种植作物、提供粮食,故而做恶时候有分寸,很少直接屠村,让他们有了些侥幸心理。

方长笑了笑“我们只是过去看看,不一定引起冲突,若不能敌,自然会跑掉,且放心。”

闻言村民们神色稍霁,而后将那盘烤包子都塞给了他们。

从这里往南望去,依然是遍地黄沙与碎石,不过目力所极处,有一道巍峨灰影,占据了半片天空。

桑子平指着前方,问旁边村民“那边是什么地方?好广阔的山。”

“昆仑。”

“唔……”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和方长一起,与村民们挥手告别,朝远处走去。

两人行走在广袤浩渺的天地之间,吹过大地的狂风,卷起沙尘和他们的衣袍下摆,留给后面村民们两个渺小又高大的孤独背影。

这让村民们肃然起敬啥也不带就能往戈壁里闯,太厉害了。

这里虽然干旱,但并非沙漠那种,即使是普通人,行走起来也不算困难。早在和商队分开时候就卖掉的骆驼,速度也远不如他们。

看着前面妖气盘踞的沙窟,方长对旁边桑子平说道“我想,咱们可以直接进去。”

“走正门?”桑子平歪头道。

“嗯,从正面进去吧。”

“好。”

“只是要先找一找正门朝哪儿开才行。”

“……”

……………………

脚下的广场被持续不断地平整过,又被不知道多少双爪蹄踩过,很是坚实。

据说,上面正弄了一批地砖,准备将这里铺上。

只不过这些工作,肯定要交给在这里训练的成员们做了,毕竟没有什么比使用他们成本更低。

想到这里,羊妖叹了口气。

它是这西域土生土长的妖,而且由于羊在西域各处都有放牧,所以训练堂中的同类比较兴盛。

前面的教头依然在讲课。

下面学员们歪歪扭扭地列了阵,仔细地听着,像这样的教头和学员方阵,在这广场上面还有五组,都是不同时期派遣过来的。他们将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后,批量毕业,而后被输送到天下各处,执行任务。

风流经地形复杂的沙窟群后,变得散碎,在广场上打着旋儿,不时地卷起些尘土,穿过如林的妖腿。

周围有两棵胡杨树,在阳光下投出了树荫。而四面一圈灰黄色的墙壁上,用灰浆刷了几行大字,都是诸如“天下属于我们”、“勤训练争气运”、“忠诚忠诚忠诚”之类口号。

这里十分干燥,就如西域的大多数地方一般。

被选做训练堂口的时间,已经许久了。盖因这里虽然不是绿洲,但是某几个深入地下的沙窟中,有地下水冒头,在洞里形成了地下池塘。而在这干涸的西域,有水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截断了几条原本从这里经过的商路后,上面投入了不少资源,将此处建设成为了训练堂,以提供合格的人手,解决各地妖怪头目素质良莠不齐的问题。

这种形式,虽然出不来大量高手,但是下限很高,能够极大地缓解目前的短板。毕竟现在天下形势一片大好,于是各处都暴露出了严重的人手缺乏情况,尤其是缺乏能够正确领会上面意思,并忠实且正确执行的妖怪。

“……所以,这些在行动中的时候,必须要注意。”前面的教头又讲授了些,然后说道“这些都是重中之重,所以,也是后面考核的重中之重,希望你们仔细听过了。”

羊妖心里大惊,暗道“苦也。”

他刚刚走神,导致最后几段话没有听到,看来只能等结束授课之后找旁边人问一问了。或者等到今天结束,回到三人一组的宿舍中时,问一问同宿的兄弟,免得到时候考核不过。

训练堂很严格,执行的是宽进严出的措施,只有考核合格的,才能够得到毕业文书,被分派任务。

“接下来,休息一刻钟,接下来是你们狼教头的课程。”

听到教头这话,大家瞬间放松下来。

羊妖赶紧朝身旁人,问了教头最后那两段话,对方是个来自江南的猴妖,记忆超群,在这方面也从不藏私,于是给羊妖讲解了一番,让他大松了一口气。

由于天下间形势变化太快,所以教材还在编写。

这样讲授的时候,只能由教头们口授,学员们在下面用耳朵听且硬记下来。

课程种类倒是很丰富,包括理财、扮演与化妆潜入、战斗技巧、日常事务管理、招揽手下、人间常识、天下地理、势力分析等,大部分都是外出公干时候的实用知识。

虽然教授的略浅,但对于这些曾经不谙世事的妖怪们来说,依然是十分合适的学识。从训练堂里面正常毕业的,即使不能独当一面,也是各地紧缺的人才,每天都有雪片一样的文书被递上去,只为了争取更多的分配份额。

休息时候,众妖都往墙边阴凉处去,坐在那里歇站麻了的脚。

羊妖的同宿友人,一只蜥蜴精凑过来,说道“听说了没,上面终于拗不过各地的请求,准备扩招咱们这个训练堂口了。到时候,各地会选拔大量人口,一口气塞过来,咱们毕业后,可能要先客串下教头才行。”

对此羊妖很是看得开,他平静地说道“倒是不怕,被派遣什么任务都一样,皆是为了我们妖族前途而做活。当教头也是好事儿,可以极大地拓展人脉,毕竟教出来的妖怪,可都要被派到各处担当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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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正面打上门去】

蜥蜴精听了后瞬间想通。

虽然自己所在的这个势力还很新,但里面早已经形成了各种团体和江湖。

对于这些从训练堂口训练过的妖来说,已经明显有了自己的风格和派系,而且东西南北四个训练堂口出来的妖们,会一致对外,也会在里面互相各种看不起,复杂的很。

而自己所在这一批的学员,若是能够代理教头之职,出去后自然有各种隐形的好处,借着积攒的人脉,说不定能够在这“训练堂派”里面如鱼得水,快速升迁执掌一方什么的根本不是梦想。

于是他高兴地拍了羊妖后背几下,赞道“真有你的!”

但是羊妖依然有些愁容,他摇摇头和蜥蜴说道“这些目前还有些远,暂且不提它,我更关心咱们的食堂,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之前的供应数量,口粮紧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蜥蜴妖也叹气“谁知道呢,最近派出去不少征粮队,但听说成果寥寥,虽说是处决了些不配合的,但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旁边有只狼妖凑过来说道“你们别担心,我听说上面费了不少力气,会调拨一批过来。据说是动用了不少关系和资金,从中原和关中采购的粮食,咱们这些人,可是上面眼里的宝贝,不会饿到的。”

这只狼妖大家都熟识,知道它是狼教头的亲戚,消息向来灵通。

于是他这番话,羊妖和蜥蜴妖都信了。

接着羊妖感叹道“可惜对于我们妖怪来说,辟谷之术稍显高深,无法推广开来,不然哪里会有这种事情。”

木哨声响起。

“快些列队,上课了!”三妖互相告诫道,而后迅速起身,重新排好那个歪歪斜斜的方队,站在阳光下,准备继续聆听教头的讲授。

后面的考核很是严厉,妖怪们为了前途,俱都听得认真。

只是,没讲几句话,大家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沙窟里面地形十分复杂,洞穴众多,且高矮不一,妖怪们经营此处时候,选合适的大略一连,便作为边墙,同时在正面方向修了道木寨墙,还有宽阔的门洞,以及两扇门板。

因为训练堂口里面常年高手如云,所以那些壕沟吊桥之类的防御设施,统统没有。而这个训练广场,正好就在大门口内侧,与外面大漠黄沙只隔了一道木门。

这导致事情发生时候,留给他们的反应时间很少。

“咣当!”

两扇木门被大力推开,朝里装在两面墙壁上,其中右面那扇似乎承受了过大力气,门轴断裂,晃悠了两下,轰隆一声拍在地面上,扇起大片尘土。

来者不善!

这是在场所有妖怪们的说法。

五位教头自恃勇力,迅速挺身上前,高呼“什么人!”

教头们声音响彻沙窟,这让里面的妖怪们也听到了动静,俱都跑出来看热闹。学员们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只是原地转过身来,瞅着闯进来的两个人类,并未将队伍散去。

来人正是方长和桑子平。

对于几百双眼睛盯着自己,他们巍然不惧,反而面带笑容。

其中,方长侧耳听了一下后,对旁边桑子平笑道“唔,运气很好,都过来看热闹了,沙窟里面没有遗漏的。”

见闯入的人不理会自己,反而在那里交头接耳,狼教头怒气勃发。

虽然面前这个拎着柄长剑的白衣人,和旁边攥着根短戒尺的中年人,看起来都修为深厚很不好惹,但是想到身后充沛的武力,还是让狼教头壮了胆气。

他看着那个身形似与天地自然相合的人,喝道

“贼子!乖乖束手就擒!”

方长哼笑一声“按理来说,盘居一方,四处为祸的,才是贼子吧?!”

旁边桑子平也用没有抓住尺子的手,轻抚胡须笑而不语。

这让狼教头更为震怒,他看了看周围,对其它几位教头和学员们喊道“对付这种人,不必讲求什么章法,大家一起上,擒了他们!”说罢亮出满口獠牙,朝对面猛扑。

周围教头们也率先行动起来,然后便是稍远地方,那些训练堂口里面的好手,甚至包括这个堂口的统领,都一起扑来。

由于训练堂口统领法力高强,他甚至做到了后发先至。

“有点意思。”

方长笑道,而后他左手执鞘,右手轻轻一抽,泛着金色光芒的灵泉剑便落入手中。

轻轻挥动,法力一吐,前面几妖登时成为两段。

只有这训练堂的妖怪统领,经验丰富,见势不妙双掌透出黄光,硬吃了一剑,被削掉半只掌爪,但终于是靠着这一下子,从致命的剑芒下躲过。

与此同时,后面桑子平也将手中戒尺祭在空中,而后掐诀念咒,戒尺迅速变大,挡住了从上面扑下来的许多鸟妖。

而那些尚在后面的妖怪,看到己方受挫的场景,登时心生惧意。

于是他们涌过来的速度慢上了两分,给了方长和桑子平更多可乘之机。

方长将手中灵泉剑轻抛,灵泉剑轻盈地飞起来,在广场中凭空挽了个剑花,挡住了许多朝这边飞过来的箭支、飞蝗石、飞刀,还有一根投枪。

在这些被挡住的投掷物被切为多段,尚未落地时候,灵泉剑划出一道优美曲线,重新回到了方长手里。

桑子平在一旁挥尺抵挡,与两个妖怪中的好手打的难解难分。

刚刚的训练堂统领见多识广,比其他妖怪更早知道事不可为,于是在其他妖怪们准备第二波攻势时候,朝后面偷偷纵跃几下,便要依靠着手下们的遮挡逃跑。

方长微微一笑,迅速拿起腰间葫芦。

他拔开塞子,底后口前,对准远处那个身影,口中轻喝道

“收!”

嗖地一下,远方身影不见,化为流光被拽进葫芦里,方长盖上盖子,挂在腰间。

还好葫芦足够灵巧,不会污了里面美酒。

周围妖怪们见到顶头上司临阵脱逃,顿时气势泄了,便是几个准备顽抗的,看到统领被装进了个葫芦里面,也心念电转间与脑海里疯狂叹气,而后转身欲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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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0、【围点打援】

见到已经丧掉了士气的妖怪们,准备四处溃散而逃,方长当然不能让它们如意。

他还剑入鞘,伸手往背上一抄。

每次出行必备的青布包裹被他拿在手里,而后抖开。

瞬间,一大堆杂物堆满了旁边,便如小山一般,衣物、袋子、食物、用具,甚至还有条船混在其中。

方长没有管这幅景象,前面逃命的妖怪们也无暇看这情况。

他将手中的青布包裹望空中一抛。

这块布迎风见涨,仅仅半个呼吸的时间,便遮住了天空,气势绝伦。从底下往上看,原本强烈的日光全然不见,只有青色穹顶将这片地方罩住,便如一口扣过来的大锅。

妖怪们无处可逃,在里面四处冲突跌撞。

后面方长和桑子平手脚麻利,将妖怪们逐一放翻。

由于妖怪们这个训练堂口里面,较为强力的那些,刚刚已经在灵泉剑下化为两段,所以这个过程很顺利,便是有些许反抗,也很快地被镇压下去。

看着这个小广场里面,被打倒在地不能动弹的妖怪们,桑子平将戒尺插回后腰带处,对旁边方长笑道

“还以为这里是个龙潭虎穴,没想到轻易便解决掉了。”

方长点点头

“确实,比想象中要轻松许多。”

而后他收起天空中的青布包裹皮,蹲下铺在地上,接着将刚刚从包裹中,所倒出来的各种杂物,包括那条船在内全部装了回去,接着包好重新背在背上。

“对了。”

方长说着,解下腰间葫芦,底朝上口朝下,轻轻一拍葫芦底儿。

刚刚那个想临阵脱逃,却被葫芦装进去的妖怪统领,啪叽摔在地上,兀自迷糊得很。

睁开眼睛,迷茫地朝周围看了一遭,视线从躺了满地的妖怪们,还有地上那几段尸体上逡巡了下,妖怪统领才转过来看着方长和桑子平,意识到自己这个堂口如今算是彻底载了。

“二位是什么人……”

虽然心中早有答案,但这个妖怪统领还是开口询问。

事业正蒸蒸日上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遭,他感觉无法接受,感觉很不甘心。

见两人只是用眼神盯着自己,并未搭话,妖怪统领继续恨恨地问道

“二位法力高强,为什么要来我这个偏远地方?”

方长继续看着这个委顿于地的妖怪,上下来回一打量,接着开口问妖怪统领道

“周边的催粮队,可是你派出去的?”

“当然。”妖怪统领回答道“这西域物产贫瘠,上面又传来消息,下一批学院数量会翻好几倍,正在各地选拔。没办法,只好将周边人类的赋税多往后面征收几年,才能安稳人心,免得出现饥饿,毕竟妖兵们才是根本。”

说着,他便开始咒骂自己的上司,同时也在咒骂诸多教头们。但是在方长看来,他这是从各种方向开始甩锅,包括武器铠甲不顺手、包括为什么要将训练堂设置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要增派人手、为什么不一起上之类的事情。

话不投机半句多,方长直接住口,没有继续询问,也没有理会这个人的咒骂声。

他转过头来,对桑子平示意道

“先把这些处理掉吧。”

“好。”

方长指的是那边躺了一地的妖怪们,数量太多,若是过一会儿都醒过来就不好玩儿了。

于是他从包裹里翻出一根绳子,将这做恶妖怪的统领,绑了个结实。

自从当初下山之后,因为方长常用腰带捆拴人,于是他之后便时刻在行李里面,加上一两根绳子。不管是用来捆人还是用来在野外时候,让自己变得更加轻松一些,都是必备物品。

根据做恶程度不同,这些躺了满坑满谷的妖怪,被处以从“当场放生”到“当场击毙”不等的惩罚。因为刚刚被打晕,所以妖怪们毫无反抗,任由他们两个施为。

最后,待到场中妖怪们已经死的死散的散,两人才重新走到被绑好的头领身前,开始拷问。

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摸清楚这座训练堂的布局和样式。

而后那个妖怪统领,则因为造孽太多,被他们判了个斩立决,其当场伏法。

“这些妖怪们,真够暴敛的。”

桑子平看着仓库里面的存货,感叹道。

里面物资很齐全,诸如粮食、饮用水,甚至日用消耗品,都很丰富,只有粮食存量较少。这些无不反映出,妖怪们是真个将这里作为永久落脚处来建设的,只是因为运气不好遇到了方长和桑子平。

“能搬走的,就搬走罢。”桑子平说道。

方长点点头,“留在在这里,也不过是浪费,还是带走的好。”

说罢,他将背后包裹拿下来,就将仓库里面的存货往里面装,过程书不赘言,反正最后包裹没有明显变化,但是仓库已经变得空荡荡。

“这是……酒?”

桑子平在一间朝下很深,但是屋里很干燥的地方,找到了一堆木桶。轻轻用指节叩了两下,他闻着空气里那一丝酒香,对方长说道。

闻言,方长凑过来,笑道

“确实是酒,还是西域这里的葡萄酒,唔,好酒。”

说着他解下腰间葫芦,拔开塞子,放在木桶出水口下面,而后拽开了木桶的塞子。瞬间,琥珀色还泛着几丝微红的葡萄美酒,便从木桶中流淌出来,而后被酒葫芦借住。

如是几次,待靠墙这一排木桶全部流空,他才满意地盖上葫芦盖子。

“这些,够我回中原之后喝上好久了。”

接着,两人并未离开这个已经被剿灭的训练点儿,他们在广场上面支起了架子,露天烹饪,露天睡觉。

直到派出去的几个征粮队,收获颇丰之后回来,每每便被他们堵住,轻松剿灭。留着妖怪们不彻底解决,只会让这个被摧毁的据点,在短时间内就恢复使用,从而给周围的人类造成巨大威胁。

用类似围点打援的方式,那些派出去的队伍,都陆续赶了回来,而后被两人逐一消灭。

这几天里,方长从这里获得,并一直在研究的小东西,终于有了眉目。

281、【先进设备】

那是一个怪模怪样的物品,就像被从中间劈开成两瓣的鸡毛掸子,但是上面有着不俗的法力波动。

其个头甚大,一人多高,上面的羽毛闪着流光。

之前他们将这个法器,摆放在专门的一间棚子里——这也是这个据点仅有的一座建筑——旁边还有大量资料和记录。所幸其可以搬动,方长便将其挪到了广场上,一边守株待兔,一边研究这个法器和旁边的各种文件。

“原来如此,原理确实精巧。”

清楚了其使用方式之后,方长抚掌大笑,让旁边正专心致志和面的桑子平,忽然转过头来,问道

“这个法器是怎么回事儿?”

这几天,他也尝试研究了下,但是一无所获,于是干脆将注意力放在旁边。他正用缴获的面粉和面,准备混入干肉粒、胡萝卜碎末、葡萄干、碎坚果之类,学着西域这边的做饭,放入地方坑洞里面烤。

坑洞是他和方长两人,闲着没事儿在广场上挖的。

可以在里面生火,而后将面食贴在洞侧,盖上盖子焖烤,这样做熟的食物别有一番风味。这几天待在小广场中守株待兔时,两人兴致勃勃地将西域许多菜肴,挨个试制了一遍。

反正缴获的食材足够多,两人寿数悠长,空闲时间也足够多。

方长从地上几份文件中挑拣了几份,递给用除垢术清洁了手掌上所粘面粉的桑子平“这件法器,乃是他们用来和总部通讯所用的,效率很好,超过目前天下所用的各种手段。”

“噢?”桑子平在之前研究中,倒也知道这件法器的作用,但没想到方长对它评价那么高。

也给自己手上施展了个除垢术,方长边给桑子平介绍自己的发现,边开始切胡萝卜,菜刀在砧板上欢快地跳跃着,却没有什么声音。乃是方长对于刀锋的停止位置和下刀力道,控制的精细入微——桑子平估计,便是把方长面前的砧板换成豆腐,他也能在不损豆腐的情况下将胡萝卜切成碎末。

“嗯,这件法器自炼制成功之后,不需要传讯载体,也没有使用损耗,一直可用,而且传讯速度极快,几乎是即时可知。此种设计少见的很,需要心思极为灵巧方可,可惜炼制困难,无法普及。”

目前的传讯法术,依然要有载体,而且到达有延迟。具体延迟时间,还是要看法术具体的高明程度,载体飞的越快,延迟越低。

而这件法器,则能够进行准实时通讯,十分便利。

“那么,它有什么缺陷?”桑子平忽然问道。

“桑先生想的没错。”方长笑道,“确实有不小的问题,除了炼制困难之外,它使用起来,还需要很复杂的准备。”

他细细地给桑子平讲解了一番。

这件法器乃是一式两份,炼制时候便不能分开,直到炼成前一刻,才用特殊手法分为两瓣。经过这些,此法器的两瓣之间才有奇特感应,可以互相投射另一瓣周围的情况。

但是使用时候,还要先将两处配准才行。

按照周天三百六十五度来说,相差不能超过两度。也就是使用这件法器通信的两地,需要互相对准方位,才能继续使用。

“噢,那肯定费了大力气才行。”桑子平点头道。

他将陶盆里面揉好的面团,揪成剂子,一团团摆在面板上,旁边方长将每个都揉出旋儿,再用擀面杖擀薄。馕饼烤坑里面已经烧得滚烫,一会儿直接贴进去就好。

这种加料丰富的烤馕饼,味道上和从关中带来的锅盔饼各有千秋,但都适合长途携带。

方长在旁边哈哈一笑

“没错,根据一些记录,当初两方传讯术往来不断,用了大半个月时间,才找对方向。最妙的是,他们最后记下来的数字,被这些妖怪们记了下来。”

“所以?”桑子平好奇问道。

“对于这个掀起天地大劫势力的情报,这几年大家也得到了不少,但是没有任何一条是关于他们总堂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俘获的妖怪知道。”方长说道,“可能是因为他们明白,实力不足时候需要将关键部位隐藏起来,防止被天下人打上门去。”

“如今,有了这个,我们便可以知道妖怪们总堂的方位。”他手脚麻利地将最后一张面饼贴进坑里,盖上馕饼烤坑的盖子,“说不定是能够将他们挖出来,而后一举解决的契机。”

对此,桑子平有些疑惑“那该怎么找?按照这个方向,一路走下去么?”

方长摇摇头“那样当然不好,一路走下去不知道要何年月,才能寻找到他们的总堂。”接着他从地上的文件堆里,找出两份递给桑子平“看这个,这是某次的通讯记录,虽然没有内容,但是这个条目也能体现出许多。”

桑子平接过打开,却见是一份目录,方长所指的那条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发讯往青龙堂,请求总堂转发。

他抬起头,看着方长,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这种法器不止一套,因为只能互相通信,而且价格过于昂贵,所以只在敌人总部和各地重要分堂之间才有,目前可以确定的,只有四方训练堂。”

“所以可以将他们的四方训练堂,找出来挑了,得到他们传讯法器的方位,然后……”

说着,方长伸手进包裹,掏摸几下,拽出一张地图。

“这张风水堪舆所用天下图,按照制图六体之‘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所制,很是精确,那么,我们先找到目前所在位置,而后这样……”

他拿了块木炭,按照缴获文件中所画方位划了一道“只要再有另外一个地点的新方位数,便可再画一条线,两条线交点处,便是敌人总堂大致所在的位置!”

桑子平赞道“好方法!如此,说不定大劫真的可以提前消泯掉。”

“嗯。”方长道,“天下间大劫正烈,这种主导势力相关的情报,皆被迷雾笼罩,占卜之类根本不起作用,但是这种实打实的数学,却无法瞒过我们,也无法欺骗我们。”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面前的地图。

“馕饼烤好了。”

两人揭开盖子,也不怕烫,将烤坑里面的饼子挨个揭下来,摞在一边。

各自取了张饼,又从身后的大锅里盛了碗肉,他们就坐在日头下,啃饼吃肉。这边香料种类繁多还便宜,又有巨大盐湖可以源源不断地产盐,因此炖肉时候配料放的很足,味道上佳。

“上午处理掉的,已经是这个训练堂口的最后一支征粮队了,接下来准备去哪里?”桑子平坐在地上,端着碗问道。

“把这些征粮队在周围搜刮的粮食,重新分一下,不然很多人家估计过不下去,只能饿死。”方长嘎嘣嘎嘣嚼着烤饼,说道,“接下来,我准备去东面一趟,看看东海里面那个青龙堂的情况。”

桑子平点点头,说道“既然已经下山,我现在也算身处大劫之中,无法独善其身。接下来,我去联络下天下同道,只告诉他们你有找到敌人总部的方法,免得后面用的上时候,无法聚集起足够的力量。”

他不准备将这个方法说出去,毕竟这种寻找敌人总部的方式,若是不小心泄露,有大量方法手段可以使其无效。而天下间潜伏在各处,妖怪们的线人细作,从来不在少数。

消灭这个训练堂,似乎对天下间的进程有了巨大影响。

这几天夜里,方长依然如以前一样,抬头看看天象,但是除了映照中原的部分天象,依然混沌诡谲之外,代表大劫力度的部分,明明白白地显示着这次劫数影响深度大幅减少。

几天后。

将粮食派发完毕之后,方长和桑子平再次经过这群沙窟。

方长轻轻挥手,天地间刮起了狂暴的风,眼前这群沙窟,在暴风狂沙之间,慢慢粉碎、被掩盖。待他放下右手,风停沙落之后,面前只剩下一群高低起伏的沙丘。

“走吧。”他对旁边桑子平说道。

今天空气十分澄澈,南面远处的昆仑山脉,显得十分清晰,雪线以上的部分,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白光——很美。

282、【入蜀】

猿鸣连声,连峰去天不盈尺,悲鸟号于古木;

百步九折,飞湍瀑流,绝壁倒挂枯松。

蜀道难!

从西域归来之后,方长和桑子平复入关中,而后顺着来时候的原路返回,直到中原、蜀地、关中交界处的三家村。

当时,看到入蜀道路的两块石壁间,来来往往的行人商旅,方长忽然对桑子平说道

“就在这里分别吧,我想去蜀地看一看。”

桑子平点点头“好。”

两人未做更多言语,只是互相作揖,当即分开。桑子平准备回南屏山看看自己的两个徒弟,然后按照之前的想法,去接触天下同道,散布能够找到敌人总堂的消息,聚拢一批人手。

而方长则准备先去蜀地看看,游览一番后,再去东海之中,寻找在白虎训练堂中所缴获文件里,提到过的那个“青龙训练堂”。

对于这个青龙堂,虽然目前他所掌握的线索并不多,但是总比南方和北方两个训练堂多一些。

所以它被“幸运”地选中,作为方长下一个调查目标。

只是白虎堂被方长和桑子平两人挑了的事儿,应当瞒不过那个妖怪势力,甚至,在传讯法器联络中断的时候,妖怪们总堂应当就已经知道,白虎训练堂出了问题。

接下来,妖怪们的总堂只需要派人去看一眼,就能知道那里的情况。

原本繁忙的训练堂,连废墟都没有剩下,只余下一群沙丘。而周围有些罪不至死被打回原形的妖怪,也能找出曾经是他们同僚的痕迹,只要派过来的妖怪智力正常,不可能发现不了。

不过,方长倒是不担心敌人会重建西域的训练堂。

因为这不仅仅是找块地方,重新起一套建筑的问题。

缴获的文件中显示,为了这个训练堂的建立,敌人曾经花费了巨大精力,用了不少年的时间。不管是看起来孱弱,但其实经验丰富的教头们,还是磨合了许久才生效的架构,背后都是巨大的消耗。

对于敌人来说,损失最大的有两个,一是里面的培训能力,二是时间。

这里的许多课程都是有针对性的,而且经过了许多实验和调整,甚至另外三个训练堂都不具备某些教学内容。

现在天下到处都缺人手,而且缺的很急,这一下子就损失了四分之一的造血能力,定然会让妖怪们在天下的布局中捉襟见肘。而现在的形势下,已经不允许敌人再花费大量时间和资源,重建一个训练堂口。

方长暗自猜测,估计接下来,敌人只能将更多压力分摊给其它三个训练堂,超量扩招是仅有的对症解决方案。自己这次行动,定然给敌**乱天下的路线,造成了不小阻碍。

他已经身处蜀道之上。

过了刻有“蜀关”二字的石壁之后,路途便十分难行。

栈道和在石壁上开凿出的细窄道路互相连接,在崇山峻岭之间盘绕,往往看似短短的距离,需要走上几倍的路途才能过去。道路险峻,往往一侧是高耸入云的石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甚至云都在脚下。

若是恐高的人,第一次走这种路,估计会死死抱住什么东西,半点不愿挪动。

周边景色倒是很新奇,身处连绵山势之中,和当初经过三家村入关中时候,站在石壁顶端的远眺,感觉完全不一样。

路上有不少行人商旅。

蜀中较为封闭,对外的道路很少,所以这里虽然险峻,但其实还算繁忙。

也因此,山间栈道和石壁上的道路,总是有足够的预算和人手去维护,同样,三家村也是因为来往行人够多,得了好处,变得繁华起来。

方长一边看着周围景色赶路,一边回忆前几天的事儿。

之前和桑子平分别时,桑子平脚力很好。

没过多久,对方的身影就消失在远处道路上,而方长没有着急走上蜀道,而是转身进了三家村。

上次路过这里时候,他和桑子平曾经在一家饭馆用过餐。

里面的寒肉、炸酥肉、米皮和豆腐菜都做的很好,如今再次路过,自然不能错过。

结果那里多了样新吃食,乃是上次方长所说,用小面饼夹上切碎的寒肉,这吃法被饭馆很是推崇,便做了卖,结果很受食客们欢迎。因为这样比直接吃肉便宜很多,而且味道更富有层次,而且拿着方便,营养也均衡。

所以饭馆掌柜很快认出了方长,连连感谢之后,给他多加了几块肉,也没有收方长的饭钱。

掌柜的说法是“客官您赠给小店的这个做法,乃是能够传家的宝物,更不说在下从里面赚了不少,早不是这一餐饭能够答谢的。”

方长爽快地没有付钱。

除此之外,方长和桑子平,上次在这三家村除掉联络点的事情,在本地居民和来往人员之间,传播的越来越广,越来越离奇,套上了许多诡谲地色彩。

方长耳力甚好,甚至能听到有家长在用这个故事变形后,哄家里孩子快些午睡。那两条伤人性命的邪恶大蛇,将会随着这些故事,一直流传下去,至于原本事情的样子,没人关心,也没人能考据出来。

那个联络点在那之后,已经被收归官有。

三家村里地方较为珍贵,所以很快这块地方就被人扑买下来,清理好被翻开的地面,拆掉在之前打斗中变得破烂的房屋和院落,重新起了屋舍。不敢用来住人,新主人只是将其作为仓库,招揽各方商旅在此寄存东西,倒也红红火火。

方长特意问了下,出于敬畏心,官府这次行动挺流利。

受害者们的家属大都被找出来,用院子里剩下的钱财补偿,随之倒也有不少悲喜相交的故事发生。

入蜀的路上,不止是栈道和两侧的石头通路。

在一些山谷平地中,还有不少城镇关隘,以及村落。

百姓们中机灵的,往往会架上些棚子,在里面售卖些过路行人们喜好之物,比如饭食和大碗茶水。

只要善于经营,日子往往会因此红火起来。

283、【蜀地有剑仙】

蜀地气候湿润,道路两侧植被密集。

前方有段平坦道路,两侧稍显宽阔,有百姓在此用茅草和大竹支了个棚子,售卖些大碗茶,还摆了几根条凳和小桌,供来往行人们歇脚。

这里收费也不贵,一碗茶只要一个钱儿,出两个的话,则可以无限续碗,若是肯再加三个,则可以吃到店家煮的茶叶蛋。

而那出手阔绰的,则可在这里购买店家自己采、自己炒的茶叶——二十文一斤,便宜量大,味道也不错——茶棚里面的茶水,还有煮茶叶蛋的原料,都是用的这种茶叶。

从前面那段栈道下来到这里,经过一座小镇。

很多商旅,已经在那座小镇上出手了一批货物,回了些本钱。由于蜀道难越,这样一次交易能够赚不少,预期收入不错,让商旅们的兴致很好,往往会多花几文买一两个蛋吃。

方长也随大流,坐在了茶棚里。

他手头一向宽裕,因此要了碗茶之余,还要了两个茶叶蛋,慢慢剥吃着,同时听周围人聊天。

粗瓷大碗里店家自己种自己采集炒制的茶,略带苦涩,味道不算很好,但胜在新鲜,因为往年的茶只用来煮蛋。茶叶蛋形态和颜色不一,大小也有些微区别,因为是从村子里收购而来,而各家鸡种和喂养上有差异。

旁边坐着的人不少,因为这里尚算交通要道,不止是去关中,还有去后面其它城镇的行人商旅,都要从此处经过。

由于地理阻隔,蜀地与别处口音差异不小,所以蜀地百姓和从蜀道过来的百姓之间,能够很容易地听出分别来。不过大家相逢即是有缘,闲坐着也无聊,便不管身边人是否熟识,互相热情地搭话聊天。

接近正午,还有人从包裹里面取出干粮,在热茶水中泡一下吃,宽裕些的会买两个茶蛋当菜——其中毕竟有盐味。

“巴蜀可是个好地方。”有个身上交叉披着两条包裹的行人,端着茶碗咕咚灌了两口,而后用衣袖抹了下嘴巴:“别看这里路崎多山,但再往里面走个百十里,就能看到蜀中最好的一块地儿。

“农田广袤,水旱由人,三口之家只要有五亩地,耕作一季便能打上够吃两季的粮食。如今天下四处乱纷纷,倒显得蜀中是个难得的安静地界儿,至少这里粮食充沛,所有人都能够吃饱。”

“而且这里又不缺盐池茶场,水中多鱼,山上多果,东侧又有善蚕桑的州府,吃穿用度都不会缺。好地方,实在是好地方……”

有蜀地人听出了其话中的意思,好奇地问道:

“按照这位大哥所说,外面的世道现在很不太平?是怎么回事儿?”

蜀地与外面向来交通不畅,中原的事情传到蜀地,往往会有很大的延迟,加上这里生活安逸,让人也少有精力关注外面事情。即使有大事儿传过来,也已经丧失了时效性。

听到有人搭话,这人瞬间精神了。

“那可不!”

他赶紧放下端起来的茶碗,比划着说道:

“我跟你们说啊,现在能够躲在蜀中就躲在蜀中吧,外面乱世的苗头已经很清楚了,还好蜀地偏安一隅,尚且安稳。”

“人皇依然昏庸不理政务,但有命令皆会导致百姓怨声载道,对官员也苛责,动不动流放充军,便是地方上的大户,也往往饱受征敛之苦。而科举也被整的乌烟瘴气,不论是寒门还是高第,读书出来的俊杰都没处可去。”

“光占了地盘有名号的反王,大小就有十余个,其中不少都是当地知州率军造反,而后互相攻伐。其余那些如牛毛一般的流寇和草匪,更是数不胜数。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乱起来的地方,百姓们苦不堪言。”

从外面经过蜀道来的人,俱皆摇头叹息。

而持巴蜀口音的,都关心起来,各自询问外面细节,偶尔也会跟着一起摇头叹息。

一时间,茶棚里面聊得热烈,方长也从他们口中听到了许多消息。

但是人类聊天很容易三句不离本行,一群人聊的话,话题也容易偏移。很快,茶棚里面的讨论主题,就变成了询问职业。而后,那些蜀地百姓,则开始对旁边这些外来者们,推荐蜀地的好景致。

有个年轻人夸耀道:“来到我们蜀地,不可不去遍访仙山,从小传闻此地多剑仙,虽然没啥人见过,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说不定就会被剑仙相中,拽上山收为徒弟。”

倒是旁边与他同行的蜀地老者,拆台道:“快点儿住口,净糊弄人,到处都有人说这里有剑仙,可是有谁真的见过了?没人见过。而且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被拽上山当徒弟,家里人怎么办,饿死么?”

旁边有个常年来往于蜀地和关中的商人笑道: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前不久,蜀关外面那个叫三家村的小镇,据说便有剑仙显世,斩杀了两个妖怪。”

“听说,从妖怪们据点里面挖出来的尸首,能够堆成小山,各个凄惨万分,而且那吃人妖怪都只吃左腿,别的地方不要。”

瞬间,茶棚里面人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

众人听他大大讲述了一番,从各地听来的奇谈怪论,以及天下间发生的各种怪事与传闻。纷乱四起,这种事情发生的倒不少,被各地转述者们艺术加工一番后,又多了许多诱人的趣味,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众人听他大大讲述了一番,从各地听来的奇谈怪论,以及天下间发生的各种怪事与传闻。纷乱四起,这种事情发生的倒不少,被各地转述者们艺术加工一番后,又多了许多诱人的趣味,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众人听他大大讲述了一番,从各地听来的奇谈怪论,以及天下间发生的各种怪事与传闻。纷乱四起,这种事情发生的倒不少,被各地转述者们艺术加工一番后,又多了许多诱人的趣味,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281、【桑子平还乡】

众人皆神情不佳。

毕竟,平坦大路比起危险栈道,好太多也舒服太多。

倒是有那上了年纪的,看了看周围人的表情,笑着开解道道“若是从蜀关过来,一路都是栈道,反而不会感觉太难受,这段路平坦舒服,再想到后面栈道就会有些畏惧。”

有个书生伸手用折扇指着前方,也附和道“哈哈,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书中诚不欺我。”

大家也一同笑起来,气氛瞬间和缓了不少。

出了竹林,前面是又是险峻群山,而脚下沟壑不知道多深,有人恍然大悟“原来这段看似平坦的道路,其实也在高高的地方,这里是半山腰,怪不得如此凉爽!”

书生附和道“没错,从蜀关过来时候,咱们走过的栈道一直在往上升,自然越来越高,现在脚下的位置,肯定比关中大多数地方要高了。”

周围人纷纷赞同,毕竟眼前景象,明眼人都能看的清晰。

作为进出蜀地的重要路线,此处官府和百姓们对栈道重视的很,常有修葺。但木板依然在他们脚下嘎嘎作响,见年轻人往往比较害怕,有那老成的便建议大家分散开走,而且尽量要贴着石壁。

之前开解诸人的老者,对周围人嘱咐道“注意脚下,看清楚再迈步,栈道时常会有损坏处,每年都有不少人掉下去,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倒是在石壁上开凿的通路,可以松口气走,只是要小心莫贴近边缘,因为可能有湿滑的苔藓。”

众人皆不敢大意,纷纷提起精神,小心地看着脚下慢慢走。

只有方长依然如故,很快便超过一个又一个行人,走到最前面去,而后消失在曲折的蜀道上。后面人互相之间距离较远,又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脚下路上,直到下一个歇脚处,才互相聊起曾经同行了段路,那个背着剑的人。

倒是有人猜测,那说不定就是蜀地的剑仙。

……………

桑子平和方长分别之后,也按照从方长那里学来的方法,给自己施加了不引起路人过多注意的法术,放开脚步赶路。

之前听方先生说,这门法术叫“相逢何必曾相识”?真个是好名字。

可惜自己用的不够纯熟,无法像对方那样,施展时候不着痕迹,施展之后宛若天成,当面都会被人忽略掉。

说起来,方先生修为真个是高深莫测……

桑子平修为不错,二三百里路很快走完,自远处就看到的南屏山,已经就在眼前,熟悉的崖坡泉瀑一如往昔。

只不过是短时间的出门,他完全没有什么“近乡情怯”的感觉。毕竟桑子平这一门修的是入世法,按照秘传,他们师徒几个隔三差五就要下山找地方,换个身份体验上一段时间。

比起来,这次出门的时间,其实并不长。

山脚下面稻田已经接近了收获季,一片金黄,不时有农人们在田埂上串来串去,仔细关注和研究稻穗,心里盘算收割时间,憧憬着今年的收成。

桑子平师徒一直行医,在周围的名气不小,有那偶然抬头,发现他的村民,会热情地打招呼,他也逐一回礼。

南屏山脚下几条山溪汇集的深潭依旧,其色墨绿,深不见底。

想起方长之前上山时候,曾经在这里抓了条巨大鲶鱼作为礼物,桑子平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怀念鲶鱼的味道。当时那条鱼,被处理干净后,放在大锅里加足调料炖,竟然美味鲜嫩。

再去抓一下?

桑子平想到便做,他走到水潭边上,折了几根大枝条,接着从腰间摘下戒尺,丢进水里。

很快水底便似被搅动,有浓重浑浊泛起,于是他伸手一抄,重新将戒尺收回,而后另一只手闪电般前送,收回时候,上面已经穿了条两尺长大鲶鱼,兀自不停弹动,正是之前同一品种。

回去以后,可以效仿方先生做法,把这条鱼烹给两个徒弟吃。

方先生似乎很擅长渔猎的,还有很好的烹饪手艺。住在南屏山里的那段时间,其每次出门都能带些野味回来,除了山里的蔬果之外,还有些鹿獐山鸡等,着实丰富了几人的餐桌。

将鱼用柳枝穿了拎好,桑子平继续往回走。

村口和村里的黄花已经被收割,变成了家家户户窗台外面晾晒的药材和干菜,周围光秃秃的,再不复夏日景象。但是对桑子平来说,这幅情形年年如此,毫不让人意外。

长长的竹制水渠依然在工作,常有村民去接水。

有拎着水桶往回走的,看见桑子平回来之后,赶紧见礼,并大赞后山的竹管道。他们告诉桑子平,有人还准备在农闲时候,上山再建几条,一部分效法医馆通到家里饮用,另一部分用于给山下田地灌溉。

走到家门口时候,却发现大门开着,自己两个徒弟正等在外面。

见桑子平拎着条鲶鱼走回来,沈敬文与慕安宁高兴地迎上前去“师父,您回来啦!”

却是他们忽然心有所感,于是提前在门外等待。

桑子平见到自己的大徒弟和小徒弟,欣慰地问道“是啊,回来了,你们两个怎么样?”

“师父您放心,这些日子丝毫差错未出。”慕安宁年纪较小,更为活泼,他上前接过桑子平手里的鱼和背上包裹,虚虚搀扶着桑子平进院门,“大师兄给我指导了不少功课。”

后面沈敬文将院门关好,跟上来后说道“这段时间无甚大事儿,乡亲们求医我也都给瞧过,安宁的修行进展不错……但远没有师父您修为精进的快?这次去西域收获看起来很大。”

慕安宁也在旁边问道“方先生呢?”

将鲶鱼扔进厨房里,几人回到堂屋坐好之后,桑子平才给两位徒弟讲述道“这次去西域,为师的收获可不小,而且见识到了许多。我和方先生从西域回来之后,于关中和中原、巴蜀的交界处分开,方先生说要去蜀地看看。”

“师父,给我们讲讲您在西域干了些什么?”慕安宁好奇地追问道,旁边沈敬文也认真听着,等待自己师父回答。

282、【走完蜀道】

桑子平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自己在西域的见闻。

就像自己两个徒弟小时候,自己给他们讲授修行故事那样,沈敬文和慕安宁,也像当初那样,安安稳稳地坐着,专心致志地听着。

只是这些年,他和大徒弟沈敬文聚少离多,两人之间,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种场景了,桑子平心中微叹。

修行人记忆力普遍很好,桑子平也讲的很是仔细。

他说了自己离开南屏山后,在路上遇到的日食;他说了在三家村发现的妖怪联络点,以及自己和方先生一起斩妖的经历;他说了蜀道的险峻,蜀关的雄伟;他说了关中的广阔深厚,还有可口的美食;他说了西域的茫茫戈壁、大漠黄沙、绿洲与风暴;他说了千里居海的波涛,岸边的异域风情……

当然,最详细的,还是他们在妖怪们的白虎堂里面,以二对千为天下除害的经历。他完全没有任何夸张,只是将当时的情形,事无巨细地娓娓道来,让两个徒弟听得十分向往。

“方先生的本领原来这么高,倒是在意料之中。”慕安宁双肘支在桌上,手撑着腮部,说道:“师父,您能看出方先生修为到了哪种程度了么?”

桑子平闻言摇摇头。

他端起旁边,两个徒弟给摆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笑道:

“当然看不出来,他的修为可比我高多了。而且就算看出来,又能怎么形容,难道说‘有好几层楼那么高’么,哈哈。”

“不过,话说回来,方先生这幅时刻能够与周围天地一体,不论做什么,都没有任何违和之处的修为表象,实在是高。”

旁边沈敬文这时候才恍惚了下,也不知道是沉浸在了师父叙述的故事中,还是沉浸在了对过去的回忆里。

他看了看旁边的师父和小师弟,叹道:

“我这些年来,在山下找了几个身份,独自修行了许久,虽然修为一直在精进,但也没遇到过什么波澜,生活很是平淡。没想到师父只是出去一小段日子,就经历了这么丰富的故事,实在是……让人向往啊。”

桑子平想了想,先是告诫了下自己的大徒弟:

“修行切记要平稳,要让心境的提升带动修为的提升,要把我那种自然而然、平坦安稳的一线路途,千万不要好高骛远求速求快。修行之事如同卖艺人走绳索,下面便是薄冰,迷失了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前行。”

“当然,我这只是份告诫,毕竟修行上面,为师只能讲述经验和法门,具体修行的细节上,这种精微的活计,只有每个人自己才能把握住,还是一个程度的问题。”

沈敬文赶紧行礼,表示受教。

桑子平扭头看着一旁的慕安宁,说道:“安宁,你的年龄也不小了,这些也要听着。等年底,我就和你大师兄找个地方,让你独自过去,换个身份生活一段时间,也好为后面铺路。”

这座医馆,其实桑子平也准备交给自己这个最小的徒弟,然后自己去云游天下。

但是慕安宁年龄尚小,还没能完全在修行路上走稳,桑子平还要扶一扶。

师徒三人又聊了许久许久,而后桑子平才问道:

“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中原情形如何?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慕安宁说道:

“师父,您去西域的这段时间,云中山山神曾经来拜访过几次,见您已经出门,只是用了些茶点就走。”

“上次他又过来,然后我们去带他看了看屋后的竹渠,结果山神忽然就开始感叹。我们赶紧去询问,结果山神告诉我们:‘天下已经乱象纷纷,各路反王有的起兵,有的已经开始了火并,朝廷也依旧昏庸,还有大量不明身份的人在浑水摸鱼,各种事情纷纷杂杂,只是苦了百姓。’”

“这段时间我和师兄一起,在药馆里面住着,哪儿都没去,消息有些闭塞。所以这山神几次到访时候所说的事情,是我们唯一能够收集到的中原情况,也不知道真假,师父一定要细细辨别。”

桑子平闻言点点头,对这些消息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满意或者不满意,他只是伸手拍了拍下小徒弟的后脑勺儿,道:

“好……希望这大劫早些过去吧。”

“不过,我和方先生剿灭了敌人在西域那个训练堂口之后,夜晚天象变化的很勤,算是朝有利于人类的方向迈出了一大步。”

“妖怪们定然会反扑,就是不知道后面会是什么情路……不说了,天色渐晚,我去厨房把鲶鱼给你们炖上去——用上次方先生使用的那种烹制方法!”

“好哦!”慕安宁很高兴,他从小喜欢口腹之欲。

“那我去外面竹渠接些水来,乡亲们接水总是错过这个时间短,防止与医馆里用水冲突。”

鱼肉的香气很快在院子里面弥漫开来。

………………

“唔,蜀中真是好地方!”

方长站住脚步,看着远方,自言自语说道。

不过马上,他又摇摇头:天下每个地方都挺漂亮,倒是不至于专拣某几个点用来作比较。

巴蜀的位置,是个大号的盆地。

据考证,这里远古时候应当是海底,后来地质变化,沧海桑田,这蜀地的海水便干涸掉,留下这个巨大的盆地,也给此处百姓提供了用来居住和生活的土地。

他所站在的地方,是一座山的高处。

栈道在这里拐了个弯儿,朝另一个方向延伸、俯冲。

此处是盆地的边缘,与蜀地最精华的地区之间再无遮挡,从这里看过去,能够看到远处连绵的农田,农田里金黄正待收割的稻谷,还有大地上如脉络一样的河流和水渠。

正当午时,远近点点分布着的城镇和村落里,有着袅袅炊烟,从这里看过去,只有细细一缕。

再往远处,是突兀穿入天际的雪山,横亘在天边,穿破云层,紧紧地将这里包围住。

那里人迹罕至,飞鸟难渡,但却并非生命绝地。

283、【有人水面踩滑板】

不过,盆地对面的雪山能够被方长看见,是因为其足够高。而从他所站的山头向前望去,即使以方长远超犯人的目力,也远远看不到蜀地全貌——这里其实很广阔。

而在他的眼中,蜀地上方的云气厚重平和,闪着七彩色。

“真是个繁荣兴盛的好地方。”

方长暗自赞道。

不过他也注意到,这片稳重云气中,依然有着一丝灰痕,证明此地繁华之下,亦有隐忧。不过方长并未太过在意:天地大劫之下,不这样才不正常。

他回过头来,看向东面和北面。

透过苍翠连绵的群山,能看到远方诡谲汹涌、壮阔波澜,正在风云汇聚的云气,其色接近混黑,甚至有些暗淡。

那里是关中、中原和江南的方向。

也不知道,现在天下的形势运转到了哪个地步,自己认识的那些人,包括两位大劫中的主角人物,现在又去了哪里?

这股念头只是在心中一转,便飞散而去。

后面又有行人,挑着个担子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见前面白衣人站在那里不同,将这狭窄的栈道有些堵住,赶紧说道:“前面那位小哥,快些走啊,马上就到平地了。”

“好嘞!”方长爽朗地回应了声,而后继续迈步,朝下山方向走去。

待走完最后一点盘山路,地势开始变得缓平。

刚刚催促方长快走,以免路被挡住的挑担人,早已经被他甩到了后面,不知道有多远。

前面植被丰茂,而后便是如蛛网般的水渠,和块块农田。

田里稻穗已经变得饱满,某些播种较早的地块,已经开始了收割。

由于地理阻隔,这里路边的植物种类虽多,但和中原与关中区别不小。中原和关中常见的草木品种在这里不常见,而这里常见的草木品种,在关中和中原也是稀罕物事。

唯一在几地都有的,是两旁的竹林。

它们在山里就有许多,也不惧蜀道,坡上沟底东一团西一簇生长着。

脚下的道路已经变成了官道,终于平坦起来。

两旁的村落和小镇密度,比起走过的这段蜀道区域,也陡然上升了一两个数量级。来往行人也多了许多,不过,其中大部分都是牵着驴骡、扛着农具,下地或者归家的百姓。

方长也不找客栈休息,他放松下来,让自己显得低调之后,穿村过镇,观察蜀地风情。

这里人口味喜甜,由于盆地里面温度较高,且向来潮湿,容易让人食欲不振。每当嫌弃食物味道寡淡时候,百姓们便用糖或者蜂蜜之类调味。蜀地产井盐,各种腌制品也很丰富,花样繁多。

如此过了不少日子,方长也不刻意卡时间,也没专门挑大路。

他只是随心所欲,不在乎方向,根据心情到处行走,遇上傍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情况,就找颗大树或者找块石头在上面待一宿,顺便看看夜晚的天象。每过一地,他仗着包裹里面银钱充足,总要找寻各种美食品尝。

倒也逍遥自在。

现在是清晨时分,脚下已经没有了路。

方长早就脱离了官道,顺着小路来到这里,而后小路变成了草径,终于到了稀疏的灌木之中,再无人迹。地势已经出现了起伏,前面不远处有几座不算低的山包穿破土地,支棱在地面上。

有河水绕山而过,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泉水,一起汇聚成了个深潭。

水面清亮,但是周围没有村落和小镇,细长的水潭旁边,都是未被人类触及过的原生态地方。这也导致除了周围的几簇竹林之外,没有任何植物生的规整,一眼望去全是参差错乱,互相交杂。

只是有两个人影轻飘飘地从水面上划过,还有高兴地咯咯声传来。

方长早已经发现了他们两个,他好奇之下,走过去在近处看。

原来是两个少年人,一男一女,粉雕玉琢,装束干净利落。最让人惊奇的是,他们脚下各自踩着柄剑,衣袂飘飘,就像滑板一样从水潭上面两尺处划过,互相追逐打闹,放飞了心情和神情。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剑仙?

方长看了好一会儿,对面两人也没有发现他。

于是他关闭了身上“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效果,依然站在岸边。

倒是那个姑娘,正笑过之后,准备再转上一圈,摆脱后面在速度上穷追不舍的师兄,但忽然看到了岸边的方长。

“呀!!!”

发现岸边白衣人正盯着自己两人,小姑娘惊叫出声,身形不由得一晃,差点儿从飞剑上面跌下来。

听到少女的惊呼,少年也迅速停下,顺着自己师妹视线的方向看去,却见有位白衣人,身后背着柄好剑,正带着微笑看着自己两人。

少年也有一瞬间慌乱了下子,不过他马上稳住心态,凑到少女旁边,拽了拽她的衣袖,说道:“师妹,看起来不是坏人,我们去岸边拜访一下,应当是个修行前辈。”

“真的么?”小姑娘说道,“怎么知道是修行前辈?”

“这个很简单。”少年说道:“且不说我们在此处施展了灵符,普通人类看不到,你看前面那位。”他指了指前面白衣负剑的人,“看这幅与天地自然如韵律一般,随时相合、互相促进的景象,就该知道下面的人很厉害。”

少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就像师兄所说的那样,那个白衣人站在那里,就像亘古便该如此一般。

少年说道:“师妹,我们过去,不可失了礼数。”

正不知道怎么处理好,于是少女点点头,听话地跟着师兄,踩着滑板来到岸边。他们从剑上跳下,站在泥土上。两人似乎家教很好,整理了下衣服,略微一敛袖口,而后问道:

“前辈,您从哪里来?”

方长笑道:“我从中原来,路过此处,见到你们在水面上玩耍……你们两个,就是此方百姓们所传说的那种‘剑仙’么?”

两人对视了眼,点点头。

少年说道:“所谓剑仙,只不过是百姓们的传闻,我们也是修行人,走在修行道路上,剑,只不过是我们这一脉所选的修行法门。”

287、【饭馆的角落】

方长点点头,对此他并不意外。

毕竟百姓们的传言,走形的向来快速。

每件事情从首次发生并被表达开始,每次传播,因为讲述者表达方式的不同,以及倾听者的理解诧异,天然就会有些微的变形。

再加上传播中间的错漏、为了引起注意力的夸大、因为各种原因添加的想象……

事情只要传播开来,最终结果就会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于是方长笑道:

“你们两个,这是在水面上做什么?”

少年脸色有些害羞,他告诉眼前人:“我们两个是师兄妹,只是见此处风景很好,在这里玩耍……不知道前辈怎么称呼?”

方长摆摆手,说道:

“不是什么前辈,我姓方,叫方长。你们两个呢?”

“在下卓天星,这是我师妹翟天月。”说完,少年略带不好意思地问道:“方前辈,您背后这柄剑,看起来真个不错,可否借我一观?”

刚刚他看到水边的方长时候,就注意到了其背后的这柄剑。

作为剑修,碰见好剑自然心喜,加上修行人们素来直爽,便不顾刚刚碰见,提出了这个有些冒昧的请求。

方长倒是没有在意,他爽朗地笑道:“好。”

而后解下背后的灵泉剑,连剑鞘一起递给眼前少年。少年小心地接过,和旁边少女一起小心地端详着。

灵泉剑的装饰很朴素,树皮为鞘,青藤绕柄,背带只是兔羊之类的兽皮所做,但这些完全掩盖不住它的灵性。在这两个专门以剑为修行根本的年轻人眼里,灵泉剑带来了不小震撼。

更何况,即使看起来粗糙简单的树皮鞘之类,也已经不再是原本材质。不知道是和这柄灵剑待久了,还是因为其它的原因,这些树皮、青藤、兽皮之类,变得或坚实或柔韧,甚合心意。

“灵泉……”少年轻轻读着剑鞘上刻着的两个字,而后握住剑柄轻轻一抽,露出截剑刃。

瞬间,锋锐凌厉之感席卷了他们,让两人宛若三伏天里进了冰窖,激灵一下子,瞬间精神了起来。

“真是好剑。”少年还剑入鞘,重新递给方长,“修行道路所致,见之欣喜,还望前辈勿怪。”他其实有心说上一句“还请前辈善待此剑”,更符合眼下气氛,不过和眼前人不熟,终究还是忍住了。

方长将灵泉剑重新背在背后,询问道:“蜀地的剑修多么?我从中原来到这里,可以寻几处找人交流下修行,顺便联络下天下同道,关于这次天地大劫如何渡过。”

少年卓天星想了想,说道:

“应该也不算少罢?但都互相之间关系松散,大多喜欢独行,在各处险峻山上修行。像我和我师妹这样师徒三人,已经算是比较密集的了。方前辈若是有意交流,可以去我们白鸟崖一趟,在下的师尊向来好客。”

“好啊。”方长笑道,“我本来想在这蜀地逛一逛,有缘遇到便交流,今天遇到你们,也算是缘分,我便去那白鸟崖一趟——怎么走?”

少年给他指了自己师徒三人居住的地方,而后邀请方长同行后背拒,接着双方道别。

只见两个年轻人一拍背后剑鞘,飞剑瞬间射出,来到他们脚下,而后两人与剑相合,瞬息间便升上半空,去的远了。

刚刚两人告诉方长,他们这次下山,乃是要寻找地方采买些物事。

只是两个年轻人明显没放下对路上美景的欣赏。

………………

方长认准方向,朝着白鸟崖的方向步行过去。

一路上村镇众多,田连阡陌。

蜀地有上好粮食酒,酿造方法独特,他在路上购买了许多,装进了腰间葫芦里。这种酒主要原料不止高粱,还有大米、糯米、小麦之类,故此被方长单独分了一类,没有与之前的高粱酒混淆。

这日,方长寻了个小饭馆,走进去准备解决午饭问题。

周边繁华得很,百姓身家殷实,普通人手有余钱的情况下,各行各业都好做,所以这家小店,虽然售卖的食物特色并不显著,但生意依然红火。

“客官里面请~”店小二上来迎接。

“给我来个楼上靠窗的位置。”方长熟稔地说道。

“好嘞!二楼靠窗雅座一位~!”小伙计高声报着,而后赶紧迎向下一位进门的人,另有其它伙计上前来,引领着方长道二楼靠窗的桌边坐下。

这里天气有些潮湿闷热,故而二楼靠窗处,一直有风从支起窗扇的窗口吹进来,让人十分舒适,于是蜀地的各家饭馆,但凡有二层的,皆将靠窗位置加了价格。

坐在靠窗位置上,店里伙计照应的及时,而且不用和其它食客拼桌。方长虽然对环境冷热没有什么挑剔,但手头宽裕,也乐得去清净位置。

“客官要点儿什么?”小二过来问道。

方长问了下菜单,随口点了几样。

乃是樟木烤鸭、甜肉、葱油鱼、蜜汁瓤藕,主食只有米饭,方长也要了一大碗。店家手脚也麻利,没一会儿就将这些菜色端将上来,整齐摆好。

樟木烤鸭制作考究,需要选用秋天也即此时的肥嫩公鸭,以糖盐等调料腌制之后,用樟木熏制后蒸炸而成,色泽金红,酥嫩诱人,带着特殊的香气。吃起来口味微甜,清香宜人,极为鲜美。

甜肉则是用切片五花腌好后,与糯米上锅同蒸,出锅时需要翻转扣碗一下,在蜀地很常见,方长一路行来,在各处都吃到过些,味道相差不多。

葱油鱼又名冰糖葱油鱼,以黑鱼做材料,去头尾后裹上淀粉炸制,将剩下的油加上冰糖和葱花,勾芡淋在鱼上。这道菜用油多,还使了冰糖,成本很高,价格乃是今天几道菜中最贵的。

蜜汁瓤藕则做的比较精巧,藕孔里面塞了糯米,味道脆甜清凉,十分适合眼下这种天气。

蜀地口味偏甜,与别处口味不甚相同,倒是方长之前去东面时候,在朝云港见到过类似风格的菜肴。

他耳力很好,忽然听到楼下,有人用鬼鬼祟祟的脚步走进饭馆,让小伙计不要声张,而后直接去寻了饭馆掌柜,带着他找了个没人的僻静角落,开始窃窃私语。

“老郭,你这包裹里面是什么?”饭馆掌柜疑惑的声音。

“嘿嘿嘿,这可是我从中原找来的好东西。”

288、【风光依旧风俗移】

老郭有些油滑的声音里面,透出几分自豪,但也透着几分不靠谱。

饭馆掌柜略有些好奇,但想到之前的诸多经历,他还是忍住表情,用十分淡然的口气对来人说道

“这么多年乡里乡亲的,大家都知根知底,这么多年老郭你也没搞成什么事儿……这次你又能弄什么好东西来?估计只是新鲜又不实用的东西吧。”

“我还记得上回,你弄了堆瓷瓶儿,让大家把酒灌进其中售卖,结果过路的客商们,对此并不买账,走南闯北又好酒的人,谁还没有个惯用且贴身的酒器?况且磁瓶儿又不耐颠簸。”

来人语气中顿时带上了羞愧感,但油滑的声音半点儿没变化,反而提高了些许嗓门儿

“这回可不一样,这回是正事儿,对你有大好处的!”

饭馆掌柜笑道“那便说来听听,反正不差你这一时半刻。”

老郭其实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从小到大办事比较跳脱,办成的事儿不多,办砸的事儿不少。

沙沙的声音之后,包裹很快被打开,露出里面东西。

“看看!”

“老郭,这是啥?”

“嘿嘿嘿,刚刚我可是说过,这是从中原搞来的好东西,一路过了,在咱们蜀地可是珍贵的紧,你要不要尝一口?”

“那我试试……啊!!!有毒!!!!水!水!水!”

扑腾腾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楼下才安静下来。方长扯了个鸭腿儿,一边啃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下面对话。

“太辣了,这是啥啊,老郭。”

来人带着些自得的声音道“这是辣椒,我之前不是去过中原么?在那里吃到过几碗豆花,里面便放了这个,让我回味无穷。”

“第一次碰还不觉得,后来感觉有些趣味,就多吃了几碗。结果回到蜀地之后,越来越怀念,抓心挠肝地想。”

“我熟人不少,干脆托人从中原将其带了回来。做豆花又不费事儿,你也坐上一些,定然好卖。”

然后是一阵沉默。

饭馆掌柜的咂咂嘴,叹道“竟然还真听起来比较靠谱,这倒是你惯常的风格,每次都能让别人相信你。”接着他问道“那我便做了试试,反正费不了多少工夫,这辣椒,你带了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老郭拍胸脯保证。

“噢?”

“好吧,其实我托人从中原带来的不是辣椒,而是辣椒种子。”老郭的声音重新变低,“我已经种植成功了,今天这些都是摘下来装篮的。蜀道真难走,若真的是将辣椒运过来,成本不知道会跑哪里去。”

“嗯,这个说法倒是够老成……你先把这些留下吧,我和后厨大师傅商量下,看看哪些能用。这股味道,在咱们这里实在是能够提升食欲,驱散湿气,真个是好物件儿。”饭馆掌柜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继续说道。

“好啊,你且试着罢了。”老郭豪爽地说道,“我带了好几个品种呢。不过有一种需要熟透了才好吃,这次没带过来。那种熟透了之后,个头和小姑娘手指头差不多,红彤彤地甚是诱人,摘下来自然风干就好。”

“吃的时候,不用切不用剁,放在个小瓷碗儿里头,上面撒上些盐,将豆油在小锅里面烧滚了,从上往下一浇,滋啦一下就成了,待不烫嘴了吃,那滋味,啧啧啧,特别的好……

“还有人将其剁碎了过油,辣椒油辣椒末分开,各自用来调味,我在中原吃到过几次后,就忘记不掉。我打听过,这种作料在中原也是刚流传开来一段时间,因为地理阻隔,尚未在蜀地见着。”

“听说还有更多种吃法,但我上次去中原是有‘要事’,没能待上几天,兜里又没几个钱,主要还是和商队同吃同住,见识到的不够多。”

掌柜的此时有些迫不及待,他说道

“我都记下了,那我赶紧去试上一试,你暂且回去,再多收割晾晒些。过个一两日,我这里有了成果,直接去你家商议。”

老郭见掌柜的被他再次说服,十分高兴

“好嘞,我就知道你是个识货的,找你准没错儿,我这就回去静候佳音!”

而后便是关门声,还有饭馆掌柜去后厨和大师傅谈话声,那个背着包裹来空着手离去的老郭,嘴里哼着小调,乐呵呵地走远。

方长将最后一块蜜藕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后咽下,接着起身下楼结账。

那个老郭带来的辣椒保密不了多久,估计一段时间以后,它的种子就会在蜀地被百姓们扩散开来,而此处的口味也会有些改变。就是不知道,这段时间会是十年,还是五十年。

出了小镇,外面是大片农田,方长远远地就看到了老郭那片地,里面辣椒种类真个不少。

前面的地形起伏开始变大,那是大地在亿万年里缓慢活动挤压出的褶皱。

前方远处有群山,白鸟崖便在其中。

对于和传说中的剑仙们一会,方长还是很期待的。

他看到的诸多书籍中,对于这群身在蜀地,以剑为修行根本的修行人,描述并不算多,但往往提到他们的脾气和行事风格很有特点,尤其是修行高深了之后。

而且由于剑乃兵刃,他们往往比常见那些性子淡泊的修行人,更为好战一些。据说,那些妖怪们传言中“喜欢斩妖除魔的修行人”,有些原型便是剑仙们中间,偶见的几个喜欢主动去寻找做恶妖怪,并加以处置的。

越往前走,山与树越多,有人烟地方的山里,还往往多茶树。只是此时并非春日采茶时节,没有百姓在山中劳作。倒是偶尔经过的人家,屋檐下挂着许多晾茶的竹匾和竹架。

这些器具的材料,都来自旁边山中。

竹林团团簇簇,甚至在有的地方连成一大片,覆满山坡。微风吹过,在山间淡淡薄雾中,竹林翻碧浪,摇曳生姿,煞是好看。

此处脚下已经没了路,还好方长修为在身,只需要寻找空隙,如履平地般走将过去。

“咦?”

方长忽然笑道。

他看到不远处,有只细小的竹精,正鬼鬼祟祟地,用根做脚,在山间迈着小碎步奔跑。

289、【豆花】

竹子很细,但是很眼熟。

毕竟,即使处于奔跑状态之中,也能够将自己的身躯做出如此多扭曲花样的竹子,方长见到的很少,印象中只有一个。

而根据自己的传承,方长也知道这种情况很是稀奇。

所以,前面那道身影应当是之前,在云中山里见过的老熟人。

方长此时并没有开启“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但是由于他举动之中与天地自然完美嵌合,故而不远处那只正在慌忙奔跑,似乎正在躲避什么的竹精,并没有发现他。

于是他只好开启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状态。

那个奔跑中的竹精忽然停住脚步,它终于意识到,在不远处有个身着白衣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盯着自己。那个人影腰间挎了个葫芦,背后背着包裹和……剑!

修行人!

太可怕了!

这可吓坏了妖!

竹精一蹦三尺高,又下意识地在落地后,将根须插进泥土之中,伪装成一株普通的竹子,接着将身躯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细,直到剩下筷子粗细。不知道的,看过去还会以为那是一株芦苇。

这是他辗转几千里学会的保命技能,依靠这些手段,他成功从人口密集区穿过,而没有被做成扁担或者竹笛。

但是方长没有动地方,也没有上前打招呼。

他停在原地,继续笑眯眯地盯着竹精看。

过了几息,偶尔会发抖一下的竹精,终于忍受不住这种饶有兴趣、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惧。竹精抖抖索索地将泥土中的根系拔出来,缓缓地聚根须成足,而后猛地跳起来,一溜烟朝远方跑去。

它并没有认出方长,而是想起了这些年奔波中,所收到那些不知真假的除妖故事,心中更是战栗,它不知道,自己能否渡过这关。

方长没有阻拦,而是目送它朝着北方,朝着自己来的方向行去。

竹精一边绕过村镇和道路,拼命奔跑,一边委屈不止,若不是没有眼眶,它早就满身泪水了自己的命好苦哇……

自从在中原被吓到之后,竹精便更加低调,潜伏在路边听情报。

最后,它果然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蜀地多竹,这让竹精很是高兴,并充满了对蜀地的向往。想来将自己藏在大量同类之中,就不会被各种可怕的事情撞上了,那时候便可以好好修行,争取百十年后化形。

竹精的几条小短腿儿,没法走蜀道,所以它只好在连绵的山间谷涧里面,拼尽全力去挪动。

吃了巨大的苦头,它才成功通过连绵群山,进入了平缓的蜀地核心区域。接下来,它又昼伏夜出,并时刻躲开人类,小心地隐藏自己、远离村镇和道路,终于到了前面几大片,传闻中被竹林所覆盖的山里。

但是。

虽然竹精在蜀地找到到了大量且连绵、无人看管的竹林,隐藏其中,好好过了些安稳日子,它却也在偶然的机会下,在蜀地发现了自己的天敌。

一种强壮的动物,四肢和脖颈、眼圈的毛发都是黑色的。

看起来非常强壮,然而它却是吃竹子的!

性格温和,那是对于人类来说性格温和,对于竹子来说,这种面对天敌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可怕。仅仅近距离接触了这种在人类的传说中,可以咬金嚼玉的可怕野兽一次,竹精就决定

逃!

离开蜀地,回中原去!

对于竹精来说,这段时间真是白白浪费了,虽然一路上见识很多,但是这趟入蜀,并没有找到想要的效果。早知道,还不如去江南,不贪图蜀地的这份封闭和僻静。

看到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各种竹子,在那几只可怕野兽口中被咬断嚼碎的情形,竹精感觉到了灭顶般的恐惧。

相比起来,在中原只不过是人类太多,而且经常有人类和妖怪出事儿而已,简直不能再安全了。反正对于各种隐匿之法,自己已经越来越熟悉,回到中原,肯定比在这里好,或者,也可以下江南躲避。

结果在逃跑路上,竹精正在回忆时候,突然发现个可怕的修行人盯着自己。

这让它感觉有些濒临精神崩溃。

但后面的方长并没有动作,他只是目送着竹精跑远,而后笑笑,继续赶路。

微微一掐算,他就知道,那只竹精本性纯良,运气其实也不错,后续的路途也少有波折。刚刚方长只是兴之所至,上前逗一逗那只罕见的草木精灵,倒是没有必要干涉太多。

…………

蜀地的熊猫几乎不成精,或许是因为天性原因。

但天地自然虽然拿走了它们成精的几率,却给他们留下了其他的好处,让这些熊猫们有着远超普通野兽的强壮体格,以及不爱下山惹事儿的性格,加上缓慢的繁衍速度,从而让这些漂亮的动物,无灾无祸,安安稳稳地延续到了如今。

距离白鸟崖已经不远,从这里,方长已经能看到远处深山中几座高耸地峰影。根据之前遇到的那两个少年剑修的说法,他们师徒三人所居住的白鸟崖,就是在那个方向。

不过方长并不准备空手上门,他准备随便置办些简陋礼物。

礼多人不怪嘛,虽然修行人之间并不讲究这个。

山脚下有座小镇,方长迈步上了泥土路,顺着道路走进镇里。刚刚下过小雨,地面有些潮湿,有细碎的草芽,坚强地从路面上钻出,即将要遭受来往人类的踩踏。

小镇也算兴旺,有行商在此处收购一些山货,转运到别地,给此处带来些许人气,以及各种针线纽扣、油盐调料之类的生活用品。

“豆花~新做的豆花——”

有个年轻姑娘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

方长走上前去,掏出几文钱钞,问道“豆花怎么卖?”

“两文钱一份儿,先生尝一尝吧,今年的上好新豆,磨的细嫩。”看到有客问价,对方很高兴,将两头绑着竹篓的担子,轻轻放在地上,笑道。

290、【随心拜访】

“好,那来一份儿。”

方长将手中铜钱数出两个递过去。

对方高高兴兴地接过钱,瞅了瞅之后放好,接着打开两边竹篓的蒙布。

扁担两边的竹篓里,一边是装着豆花的大坛子,另一边是作料和分隔开来,整整齐齐地粗瓷碗勺。

卖豆花的姑娘拿起个小碗儿,边往里面放豆花边说道

“都是刷洗好后,一大早用滚水烫过的,足够干净,客官放心用。”

接着她用竹盖将坛口盖好,到另一边调料盒旁,抬头问“客人是要红糖豆花还是豆豉豆花?”

“唔。”方长沉吟了下,又摸出两个个钱儿“那就每样来一份。”他选择全都要。

“好嘞!”

看到客人大方,卖豆花的姑娘很是高兴,她忙不迭地在碗中加作料,又从担子上抽出个马扎打开,放在一边示意方长可以坐着吃,方长也不客气,便坐在上面,端着豆花品尝。

便如刚刚叫卖的一样,还带些热气的豆花十分细嫩,洁白如膏。

红糖豆花里面的作料只有红糖,砂糖对比起来稍微有些昂贵,故而这种小摊上往往不会提供,毕竟消费水平不高,卖不出去会蚀本。

豆豉豆花里面稍微丰富些,放了两大勺豆豉,几粒干黄豆,还滴了几滴芝麻油。甚至,对方还在征求了方长的意见后,洒了些绿油油的香菜碎末进去作为点缀。对方还说,若想再来点儿醋,也可开口讨要。

“手艺不错。”方长坐在马扎上,边吃边夸赞道。

“客人喜欢便好。”对方道了声谢,随即攀谈起来,“都是选的今年新豆,提前洗干净泡好,而后连夜磨制。这可是个体力活儿,我丈夫每天要转磨到大半夜,而后一大早就累的睡下,由我挑出来卖。”

“卖的怎么样?买的人多么?”方长随口问道。

“还好,一路上总能卖掉几份儿,剩下的在土地庙前便能卖光。”卖豆花的姑娘说道,“那边人多热闹,或许也是土地奶奶保佑,总是不愁售卖。这样累些也值了,不然以做豆花这种劳累程度,不如改行去做冰粉卖。”

方长吃完,将碗勺递过去,对方赶紧接住,小心地放回筐篓里。

而后她折好马扎,也放回担子上,蹲下一用力,将担子挑起来,往镇中土地庙方向走去。

听说那边热闹,方长准备去看看,寻觅些简单趁手的礼物。

土地庙这里果然人不少。

不过摊位摆的很杂乱,而且多为收购山货的小摊,十里八乡的村民们,手里的东西都要到这里换成钱,顺便再于周围买些日常用具、吃食布匹之类的东西,带回去使用。

所以这里除了收购山货大量小摊之外,还有不少小铺,卖吃食、酒水、棉麻布匹、鞋袜帽子腰带、纽扣顶针、副食零嘴之类。方长来回转了几圈儿,竟然没有发现合适的东西。

溜达着就到了土地庙门前,方长抬头看了看匾。

或许是因为蜀地富庶,这里土地庙修建的很是气派,进深广阔还有小院儿,金身塑像,几碟贡品成色很新鲜,门口还有个兼顾售卖香烛的,只是生意一般。

倒是旁边两个算卦和代写文书的小摊,似乎是本地需求不小,生意很好。

既然都到了门口,不去拜访下也说不过去。

方长轻轻施展了个拘神小法术。

经过大量的练习,如今他对这个法术的控制和效果,已经掌控的很好了。

所以土地庙里面的土地,只感觉被轻轻打了个招呼。

她立刻惊觉,赶紧将视线投向外面。

找了两圈,她才发现那里角落,那个身着白衣,背后背着长剑的身影。

于是土地赶紧整理仪表,再三确认后,才轻轻动脚,走出土地庙门外“这位上仙,请入内一叙。”

“叨扰了。”方长走进去,将手上一小包腊肉放下,权当简单礼物。

“上仙请坐,不知道从何而来,如何称呼?”说罢,城隍走到旁边,开始烧水准备沏茶。

“在下方长,乃是中原修行人,前不久去了趟西域,准备经关中回中原时候,被蜀道天险吸引住,特来蜀地一游。”方长笑道。

土地手上烧水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下,她略一沉吟,说道

“难道,您便是传闻中的‘云中山方上仙’?今日得见,果然风采照人。”土地奶奶笑道。

“唔,你认识我?”

方长略感惊奇,开口问道。

“当然,天下山神土地城隍本就是一家,虽说需要履行各自职责,不敢到处走动太远,但是作为同类人,互相之间其实交流并不少,而且许多事情传播起来十分快速。”

“原来是这样。”

方长想了想,点头赞同。

虽然他之前做的事情,在百姓们之前并不彰显,但是很难瞒过当地主官,方长只好将那些之前的历练事情,再次陈述一遍,讲述予面前土地。

如此倒也收获对面土地的了几声喝彩。

方长上门拜访,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故而两人之间话题逃脱,变化得很快。从天下大势,到附近府县今年的收成,甚至还有门外小市场的运行状况、县衙管理类似小市场的方式等等。

方长甚至询问过百鸟崖的情况。

土地笑道“倒是有过些许交道,不过不多,能够看出来,是正规修士。怎么,上仙准备去百鸟崖拜访?”

“没错。”方长笑道,“那便是我此次前行的目的地,之前曾碰到过这师徒三人的两个徒弟,互相之间交流了下,而后他们邀请我上门一会。此次南行,正是为了去百鸟崖。”

从土地庙出来,已经开始接近中午。

早上那个挑着担子来卖豆花的年轻女子,已经将扁担里面的存货,一口气卖光了,而后她才打扫过脚下为生,将碗勺都放回扁担里,挑起扁担回家。

倒是一大早从周围村子出发,此时来到小镇的百姓开始渐渐增多。所以土地庙前小市场显得更为繁华。百姓们出掉了手中的货物,得了钱在手,便各自去心仪的店铺,购买早已经看好的物件。

291、【百鸟崖】

看着正在升高,被几丝薄云挡着,渐渐到头顶半空的太阳,方长忽然心中一动。

他没有继续走动,而是找了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如同普通歇脚行人那样待在下面。

虽然方长一身白衣,身后还背着柄宝剑,和周围那些人或靛青或灰褐,偶尔夹杂月白色的衣装区别甚大,但是因为他的存在太过自然,让周围人仿若寻常,没有谁对他的装束感到意外。

微微抬头,方长看了看天色。

几片薄薄乌云飘来,轻轻遮住了太阳,让这座沐浴着阳光的小镇为之一黯,秋风的凉意也随之更为明显。蜀地春早、夏热、秋凉、冬暖,与中原大为不同,平常降雨频繁,天气潮湿,冬天里却极少下雪。

倒是远方那些雪峰上面,积雪终年降不停,厚雪积压成冰,又在重力作用下缓缓顺着山势下滑,在雪线处融化,继而汇聚形成了横穿蜀地的滚滚大江。

明天有雨。

方长的灵觉中能够清晰感到。

不过雨势会很小,仅仅让地皮变潮湿的那种程度,对周围百姓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

他站在树下,等待着。

过了一小会儿,方长走到旁边小摊上,看摊主摆放的商品。

这是个卖扇子的小摊,并不是文人名士们喜欢的那种,扇面有绘画或者书法题字的扇子,而是很受村镇居民们喜欢的蒲扇、团扇,以及数柄素面折扇——明显都是从外面进来的货物,并非自制。

“客官喜欢哪个?随便挑随便选。”摊主同时照应着好几个人,看到方长拿着柄蒲扇在那里翻看,随手招呼一句。

方长摇摇头,将扇子放下,并未购买。

他直起身子来,转身走了几步,拍了拍某个正从街道中间经过的人肩膀

“又见面了。”

“诶,是方先生?!真巧啊,竟然在这里也能遇见您!”

被方长叫住的人,头戴着个旧斗笠,一身布衣,脚上除了麻鞋之外,还打着绑腿,他手中抓着根短杖,使用许久,早已经被磨得光亮。

正是之前在进入西域之前,碰到后短暂交流又分开的陈远,他的腰上,还挂着那块方长赠予的宁神佩。

不待方长回答,陈远好奇地问道“先生您从西域回来了?那边的景色和风土人情如何,是否足够有趣?”

方长笑道“嗯,从西域回来后,在蜀关处忽然感觉,都已经路过入口了,不进蜀地看看有些浪费,便过了蜀道来这里游览一番。”

陈远看了看方长身后和旁边,继续问道“之前和您在一起的那位桑先生呢?”

“在蜀关外面三家村分开了,他继续回中原,我来了蜀地。”方长回答道,“你从何处来?”

“我这次在蜀地并无目的。”陈远笑道,而后拍了拍自己背上的包裹,“只是到处转悠转悠,顺便和乡亲们交谈,若是听说哪里风景奇异,便筹备前去周围寻觅查探,有机会则去看看,并记些稿子。”

陈远在用脚步实践自己梦想的过程中,也不停地记、不停地写,将那些深藏天下各处的美妙风景,用文字落在纸上。方长曾经算过,陈远此生虽然坎坷,但大都会有惊无险,并扬名后世,不过他只是因为好奇才掐算,并不准备告诉对方。

“接下来准备去哪里?”方长问道。

“蜀地甚大,还是在这里到处行走吧,说不得要带上一年半载。”陈远叹道,“这里与中原近乎隔绝,交通困难,此次来可能是今生唯一一次,以后可能再无机会,加上蜀地风景秀美、特点鲜明,当然要多逛一逛。”

两人又攀谈了一番,而后方长特地问了下

“之前你曾经从东海回来,那里的情况如何?若要去海上,是否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

陈远想了想,说道

“其实倒还好,海上船舶来往甚多,只要有银钱,到处都可去得。不过要小心海上盗匪,他们常常会用各种方式打劫客船,另外有些看似荒无人烟的岛,上面可能是匪巢。”

“而后,若要出海,最好赶在冬春季节,因为夏秋时候,东海常常会起大风暴,差不多也就在现在,从朝云港出海和在东海各岛之间往来的船舶,会跌到原本的一成左右,互相交通不便……”

而后,陈远又兴致勃勃地给方长介绍了一些东海特产、海岛美食,还有与中原不同的人文风景,并大略说了下他当初出海时候的路线。方长俱都记下,他正筹划不久以后出海一趟,寻找妖怪们的青龙堂。

而后两人分开,陈远继续在集市上闲逛和补充,而方长则找到个冰粉小摊,准备品尝下。

这是蜀地特产,冰凉透明的粉冻,乃是用某种草籽洗揉出来的,口感十分爽滑。摊主将其盛在小碗中,放上红糖汁,加上两勺碎花生,再放上几粒来自西域的葡萄干,便是一道美食。

这个做起来比磨豆花省力不少,成本也低,而且生意也很不错,所以之前那队卖豆花的夫妇,也合计过改行卖冰粉,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走出这一步。

不过在方长看来,这冰粉有一项好处

等辣椒在蜀地流行开来之后,会有辣豆花,而且很多,但是肯定不会有辣冰粉。

将小碗和勺子还给摊主,称赞了几句之后,方长起身,继续向南。

渐渐飘起炊烟的山脚小镇,被他的脚步抛在身后。

他在土地庙前面的集市里面,买了两包麻糖和一小罐好醋,还有一叠适合用来擦拭兵刃,鞣制的十分柔软的鹿皮,作为此次上门的礼物。

前面便是群山。

由于临近人类居住区,常常有镇民村民们合伙进山,砍柴、打猎、采集山货,所以前面一段有踩踏出的道路。

到了后面,则完全是原始状态的荒山野岭,没有道路,枝繁叶茂。这里和中原完全不一样,植物又高又密。

方长想了想,干脆让足下云起。

大团浓云在脚下聚起,托着他升上半空,而后慢悠悠朝前方那座高崖飘过去。

虽然速度远没有自己行走快,但也免去了披荆斩棘开拓道路的功夫。

292、【三师徒简陋的住所】

“师父,那位方前辈来了!”

卓天星站在山洞前面的平台上,眺望了下远方,朝身后的石洞里喊道。

他便是那天和师妹一起在水面御剑玩耍,被方长碰到的少年,回到百鸟崖之后,立刻和师父禀报了自己所遇之事,言及有位名叫方长的修行人,准备来百鸟崖拜访。

师尊倒是像往常一样好客,他指挥着自己师兄妹二人,用身后宝剑对居住的洞府和洞口前平台进行了大扫除。

这可是个精细且十分耗费精神、力气、工夫的活计。

毕竟身后宝剑也不会变化,外形只是普通宝剑的外形,不管是手执还是祭起在空中,以灵识与法诀操控,用来做到笤帚、簸箕、铲子、掸子、抹布等工具的功能,对于卓天星和师妹翟天月来说,都是个不小的考验。

还好他们师徒三人的住所较为简陋,家具摆设之类也很少,有的地方可以偷懒,将地表暴力地削掉一层石头,再将石屑扬进下面山崖,留下的断面自然光洁如新。

然后就是等待。

没想到那位方前辈虽然修为不低,却走得不算快,直到今日才见到踪影。

卓天星和师妹做完每日早课,又拎了些水上来,准备到崖边自己喜欢的位置,像往常那样发呆。

结果刚刚走出石洞口,就看到远处有朵白云朝这边飘来。

那朵云行动完全不顾风向,上面还有个人站着。卓天星也身具修行,能够隐约看出,对方面容便是那日所见的方先生。其身上白衣,与脚下翻滚涌动的白云交相辉映,显得十分潇洒。

听到卓天星的喊声,他的师父立刻带着师妹出来,三人一起站在崖边,迎接客人到来。

…………

方长拎着礼物,站在云上看着不远处越来越近的百鸟崖。

此崖高耸入云且不负“百鸟”之名,各种鸟儿在崖壁上来来往往,上下翻飞。根据物种不同,分布的高度和位置也有不小区别。

方长能够认出来的就有许多种,上面有百灵云雀仙鹤,中间有燕子乌鸦,下面还有斑鸠和鹌鹑。看到如此多鸟儿不顾生活习性不同,也不顾是否适应,在这座崖上混居,确实让人感觉新奇。

这应该不是自然景象,而是有人力在后面推动,才能形成这种景色。

而且,方长还在那些鸟儿中,看到不少已经成了精怪的,也不知道是否为崖上几位剑仙的手笔。

方长眼力远超少年卓天星,所以早在被发现之前,他就看到了这几位剑仙所居住的位置。

虽然都是住在崖上,但是百鸟崖和自己的仙栖崖十分不同。

仙栖崖是高耸绝壁顶部平坦的位置,自然形成,且面积广阔,生长着大量植物动物,后面则是很有坡度的高山。而且远处那座百鸟崖,那里的师徒三人是住在崖上被切削出的一个缺口之中。

根据方长的观察,应当是有人使用灌注了法力的利刃,在绝壁上切削出来一个口,而后向内拓展出平台,又用相同手段在崖壁上打了石洞,从而进行居住的。

那里位置十分高,比最最高的鸟巢都要高上几十丈。

对比起来,百鸟崖可比仙栖崖高大多了,而且师徒三人所居住的地方,也远比方长在仙栖崖顶居住的地方高。

而且那师徒三人所住的地方,没有向下的路途,出入只能依靠飞行,或者用绝顶的灵活性,借助崖壁上的各种植物、凸起的石块上下。便是凡间武者里面的顶级人物,也远远做不到,只有修行人才能上到如此高处。

再往上,崖顶甚至覆盖着冰雪。

看起来师徒三人居住的地方,温度应该较为寒冷,而且——烹饪估计不像平地上那么容易煮熟。

过了小半个时辰,方长才来到平台边上。

他按落云头,降在师徒三人面前,行礼笑道:“在下这驾云之法,远比不上御剑之术,速度有限,初次上门,倒是让主人家久候了,还望宽恕则个。”

领头的中年剑仙赶紧上前回礼,恭维道:

“能够驾云,已经是仙家风范,与我们这些尚需借助器械的完全不同,阁下修为真个是高深莫测。”

接着双方见礼完毕后,互相通报了姓名,旁边翟天月接过方长带来的礼物,三人一起进洞就座。

这里的居住条件也很简陋。

远远比不上方长的几间大殿,甚至也比不上凡间的普通殷实人家。

对此方长也是理解,毕竟师徒三人住的这块地方,连进出的道路都没有。看起来他们经营这里的时间不算太长,或者也没有对这些外物太过上心,无论是哪种,都是修行上的常态,不足为奇。

倒是石洞里面还挺宽敞,明显是用剑削出来的厅堂,里面摆着切削而成的石桌石凳。就连盛着茶水的壶,还有分给每个人的杯子,都是手工切出来的,只是质地比桌椅更加细腻,材质近玉,可见也是用了心的。

除了门之外,一人多高的地方,还开了几个孔,光线从中透进来,将这间不算小的厅堂,照的通亮。

卓天星和翟天月的师父,名叫申达,修行已经有不少岁月。

在方长的感觉里,他整个人就像一柄剑,却中正平和,待人十分得体,儒雅有礼。想来这幅样子,和他所修持的道有关,就是不知道旁边两个少年人,以后是否也会成为这个样子,还是会走出自己的道。

“此处条件简陋,倒是让方先生见笑了。”申达谦虚了句,而后亲手执壶,给方长倒上茶水。茶叶只是凡品,乃是由他两个徒弟,在山下凡间采买的。此处并没有多少物产,看起来能够用于交换的银钱,也并不是很多。

毕竟不是每个修行人都家里有矿。

如此看来,自己带上来的些许礼物,应当也会受到欢迎。

方长笑道:“在下也是山野之人,在中原寻了座荒山,找了个崖顶作为道场。倒是与这百鸟崖,有些相似之处。”

293、【石洞交谈】

“若有机会,一定上门拜访,开开眼界。”申达笑道。

这三师徒无论如何活动,总是剑不离身,他们把自己的连鞘长剑背在身后,倒是和方长背负灵泉剑的方式一致。

师徒三人背后的长剑互相皆不同,无论是长短宽窄,还是外观形态,足可见都非量产货。这种佩戴方式,既是为了方便,也是对灵剑的一种温养。

其中,申达的剑最宽,剑脊也厚,外面鞘和柄的装饰古朴稳重。而卓天星和翟天月两个不喜安静的少年人,则将自己的佩剑,打扮的更为花哨一些,多添了不少色彩。

在方长看来,申达人如剑、神如剑,虽面上表情和蔼,但也透着厚重和沉稳,倒是与其身后那柄宽厚宝剑,颇有相似之处。

而之前方长和卓天星翟天月偶遇认识时候,他们两个只是背着空鞘,并在水面之上,与灵剑一起上下翻飞玩耍。

如今对比之下,多出来的这几分灵动秀气,倒是与师徒三人所佩长剑风格区别,有某些相关之处。

看了看方长背后所背灵泉剑,申达略一沉吟,问方长道

“阁下身后背的这柄剑甚是不错,您所修持之道,是否也在剑上?”

方长放下石质茶杯,摇摇头,对申达说道

“并非如此,在下所修持的,乃是自然,偏出世多一些。在中原我也有些熟识的修行人,未曾见过如蜀地剑仙这样,将修行寄托在器物上面的奇妙法门。如今在蜀地游览这圈,倒实在是开了眼界。”

申达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份夸赞,反而说道

“自家人知自家事,蜀地封闭,修行人数量少许多,修行本身与外界也有些缺乏交流。这点上远不如中原与江南,数量众多,也难以寂寞。”

“阁下到处行走,一定见识过不少地方吧?我们师徒三人,都未曾出过太远的门,更遑谈见识不同的景色。这点上,阁下这种条件,更是让人艳羡。”

互相交谈了几句之后,话题便转到了各自的修行之上。

蜀地的剑仙们,虽然将一生修为都寄托在剑上,但并非靠自己的佩剑去打架或者锤炼。他们寄托的其实只是一种,取自于剑的精神,或也可以称为“剑意”。

不同的剑修,所取的剑意也千奇百怪,有人取其直,有人取其锋锐,有人取其宽厚,有人取其坚韧,甚至有人餐铁丸饮铜汁……随着各自的理解和倾向不同,剑修们各自所秉持的道,也各自不同。

他们凝练出自己所修持之道后,用神魂法力不停洗炼这份理解,同时也不停地洗炼自己的剑。他们往往布衣木簪,不理会其它外物,只修一剑,最终也将自己修成了剑的样子。

这样的道路虽有些偏,但亦有许多可取之处。

方长也介绍了自己所知道的几种修行道,包括自己所修行的,以及在和其他修行人交流过程中知道的那些,让面前的师徒三人听得眼中异彩连连。

接着,在申达师徒的好奇追问之下,方长还介绍了下天下各处的风土人情,包括自己在天下行走时候,遇到的各种趣事、各种新奇风俗,让他们尤其是卓天星翟天月,大呼过瘾。

没聊几句,话题又转回了如今的天地大劫之上。

还是申达率先提起了这点“如今天象飘忽不定,虽然我们剑修一脉,对于观察天象占卜大势十分不擅长,但从传言中也知道出了大事儿。不知道,天下现在是何等景象?”

方长微微叹了口气,而后据实以告。

包括混乱羸弱的朝廷,天下各处的烽烟,在各处搞破坏的妖怪们,还有经受大劫之后,颠沛流离的百姓们……这让三师徒面上表情有些凝重。

毕竟这次的天地大劫,按照面前方先生的说法,潜在的广度与烈度远超前面几次。天下本就是一体,虽然目前蜀地因为隔绝,算的上偏安,但是这份乱象蔓延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按照剑意修行,思维自然带上了些许剑的特性,正直的三人,若是用凡人标准来看,颇有些嫉恶如仇,难以容忍这种情况出现。

卓天星率先喊道

“这些妖怪们真是可恶!方前辈,消泯劫数的过程,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在下义不容辞!”

旁边向来是师兄做啥就一起做啥的翟天月,也按着身后剑鞘,表态支持。

倒是他们的师父申达,想的更加深一些,他紧皱眉头思索了下,而后抬头问方长

“阁下来蜀地,为的是联络各处剑修?”

方长也不掩饰,点点头说道

“确实有此意,既然有非凡的势力在背后推动,甚至目标直指整个人族,那我们这些修行人便不能袖手旁观,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将劫数消泯,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申达点点头,他莫名直接相信了方长的说辞“好!既然这样,我便出上一份力。”

顿了下,他给石头茶壶里面又添了些热水,而后说道

“蜀地的剑修们向来比较分散,各自很少聚拢,往往都是独自一人,在深山中修行。便是有师承,也是单传为主,甚至很少像我们这样,三个已经很多了。”

“所以阁下若是想逐一去拜访劝说,怕是要耗费太多时间太多精力,这有些划不来,不如去做更重要的事情。至于联络蜀中同道的任务,便交给我罢!”

方长点点头。

见到方长只是表态同意,并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申达解释道

“由于我所修持的道不同,在蜀地剑修们中间,在下有个‘好客’的名声,所以和许多低调剑修们能够联络上。”

“所以阁下若是想逐一去拜访劝说,怕是要耗费太多时间太多精力,这有些划不来,不如去做更重要的事情。至于联络蜀中同道的任务,便交给我罢!”“所以阁下若是想逐一去拜访劝说,怕是要耗费太多时间太多精力,这有些划不来,不如去做更重要的事情。至于联络蜀中同道的任务,便交给我罢!”

294、【鹤仙人】

面对这个问题,方长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当然需要。面对天地大劫,团结起来的力量越多,面对起来越能从容几分。而且随着冲突越来越激烈,我们不去拉拢,敌人也会去拉拢。”

“每多团结一位,就相当于我们的助力多了一分,也相当于敌人的潜在助力永久减少了一分。”

“吾听闻,无论做任何事情,让我们的友方数量越来越多,让敌人的数量越来越少,都是堂堂正正的取胜之道。”

申达听得连连点头,他不由得转过头来,对一旁的两个徒弟说道“听见没有,多么有道理,这才是老成之言。”卓天星和翟天月也颇感有理,应声回应。

接着,申达轻轻站起来,在石洞里面来回踱了几步。

他看了看方长,又看了看洞口外,忽然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引荐一两位。”

方长对周围的感应十分敏锐,远超其他修行人,所以早已经猜到他要干什么,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申达放手施为。而后他拽过旁边茶壶,给自己添上了些茶水,边饮用边等待申达的后续动作。

申达走出洞口几步,站在崖边,俯身朝百鸟崖下面张望。

不过下面只是汹涌的云海,看不到什么。

他朗声朝下面喊道“鹤兄是否还在?有时间的话,不如上来一叙!”

声音滚滚朝下方传去,激起许多翅膀声音。

申达只是站在原地等待着。

过了一阵,才有声鹤唳传上来,然后一只仙鹤扑扇着翅膀,升高到和崖边齐平的位置,看着申达,忽做人言“怎么了,申老弟?不会又有了新的剑招,要找我来试吧。”

说着,仙鹤飞过来,收拢黑白分明的双翅,落地后微微闪动,化为一个身材削瘦高挑的中年人,仔细看去,对方身上所穿那身黑白相间的衣衫,倒是和仙鹤的风格十分相似。

申达赶紧回复道“今天不是,这里有客人,我给你引见下。”

看起来申达和仙鹤早就熟络,互相之间交谈比较随意。

听到申达的说法,仙鹤所化的瘦高个儿中年人,收起了脸上的表情,略微正色,而后朝洞里走来。方长也放下手中茶杯,礼貌地迎将出来。

他的五感十分敏锐,早在来到百鸟崖的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下面的动静,知道有个化形大妖就在下面崖上,正在和周围小妖聊天,并有一搭没一搭地念书。

申达先给方长介绍道“这位是鹤仙人,乃是这百鸟崖上众精怪之首,作为邻居,我们熟识往来了许多年,其甚是可靠。”

鹤仙人的本体为一只仙鹤,这个称号只是它闲来无事,自称取乐的,修行路上寂寞是常态,这种做法并非出格。方长也并不意外,他微微朝鹤仙人见礼,而后听申达将自己介绍给面前仙鹤

“鹤兄,这位是方长方朋友,来自中原,修为高深莫测。”

仙鹤也按照人间的礼节行礼,举止十分周全,一看就是曾经在人间混迹过不少时日的。

旁边卓天星和翟天月则默默侍立,直到几人重新走进石洞,围桌坐下,他们两个才去取了新杯子,又给石质茶壶里面添了水,继续乖巧地待在一旁。

闲聊了几句之后,方长直白地朝仙鹤说道“鹤兄,之所以来此,是因为天下间有件事情,需要天下同道的帮助,一齐出手,才有解决的希望。”

仙鹤瞬间被引起了好奇心,疑惑道

“什么事情?我看方老弟十分亲切,若有什么差遣请直接说,在下不会推辞。”

方长笑道“倒也不是很着急的事儿,有一伙儿势力,以妖怪为主,正在祸乱天下。这次大劫虽然是应时而生,却主要由他们所掀起,已经导致了许多地方的混乱。”

“噢原来是这个。”不等方长说完,仙鹤插言道“我倒是知道一点情报,不过接触并不算多,只知道他们没干好事。可是要我出手,与它们作对?为了天下正义,倒也不是不行。”

旁边申达瞬间被吸引了注意了,不过没等他开口问,方长便在一旁,按照他之前与桑子平一起约定的说法,对申达和鹤仙人讲述自己的想法

“倒不是很急,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若是能够抓住这次大劫的主谋,我们便距离消泯天下间劫祸只剩咫尺。”

“吾奔走于天下间,倒是找到了寻出敌人总堂的方法,不过尚需时日才能生效,只希望到时候天下间同道们一起出手,莫要让主谋跑掉。”

鹤仙人看了旁边申达一眼,见他神情如常,便知道同样的话,方长已经和申达说过。

于是鹤仙人点点头道

“没有问题,这个要求可比在天下间奔走,找人放对轻松多了。”

一时间三人都笑将起来。

接着,申达说道

“我在蜀地剑修们中间,颇有些人脉,待我写信找一下周围的同道,逐个邀请,看他们是否对此事有兴致。”

旁边鹤仙人也嘿嘿笑着补充

“倒是先不急,我知道蜀地的一些情况,那帮家伙们并没有放弃蜀地,依然对此处州府进行了渗透。”

“我先把知道的说一下,申老弟你回头联络同道的时候,可以考虑将大家聚集起来,正好用这些据点儿练练手,也略微推迟推迟蜀地陷入劫乱的时间。”

闻言申达正色道“此事十分重要,鹤兄一定要说详细些,事不宜迟,我今日便开始着手联络。”

………………

对于剑修申达来说,宽厚与好客只是他的一面,待其行动起来,便如出鞘利剑一样,直来直去,效率甚高,也没有什么花哨,十分可靠。

他飞快地写信,用自己背后的宝剑,一封一封地送出去,然后便开始等待回信。

方长继续在这百鸟崖上,应邀盘桓了几日,略微看了看申达与鹤仙人的联络成果。效果很喜人,剑修们互相之间自有熟识关系,估计很快整个蜀地未彻底归隐的修行者,都收到了消息。

295、【目标:回仙栖崖】

省事儿了。

这是方长对此行最大的一份感触。自此,他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在蜀地停留。

离开许久,方长有些想念仙栖崖了。

又一个秋天已至,想来云中山里,此时一定开始变得彩斑斓了吧?

这几天在百鸟崖上,方长和申达师徒好好交流了一番。

不管是修行,还是各自的见识,互相交换之后,每个人拥有的都比以前更多。交流带来进步,闭塞才会导致落后,而若是敝帚自珍,则为消亡之道。

蜀地这群剑修们,在修行上倒是颇有独特之处,方长收获不小。而且他还观摩了下三师徒的剑术,感觉不少招式很有趣味,开了不少眼界。

只可惜御剑之法,方长无缘学会,虽然他也能在外形上仿照个**不离十,但本质完全不同,也没有那种迅捷无伦的赶路速度。此法还是只适合蜀地这些,将自己也修成一柄剑的人。

不过,最让申达三师徒过意不去的,是百鸟崖上没有准备客房,无地方可以招待方长住下。还好方长不挑剔这个,只是露宿在洞口前平台上,看着星空,听着下面鸟鸣,也很不错。

鹤仙人当日一见之后便分别了,他要继续回去统御整个百鸟崖,不过这只鹤妖,还是满口答应下了到时候出手的请求。

他又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告诉了申达,只等申达邀请的同道们汇集起来,便将蜀地的妖怪势力据点清理一遍,巩固后方。用申达的说法便是先将板凳旁边的地面打扫打扫。

但终有分别之日。

方长回首说道“这几日多有叨扰,还请留步莫要相送,后会有期。”

后面申达和徒弟卓天星翟天月一起站在崖边,也躬身行礼。

摆摆手,方长驾驭着脚下祥云,朝斜下方落去——对于他来说,目前还是双腿更快一些。

半途回首,百鸟崖最高处已经隐没在云中。倒是下面的绝壁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各种各样的角儿来回穿梭,奔波在外,只为给窝里的雏鸟找些吃食。倒是那些入了修行门的妖怪们,一个个悠闲轻松,看心情指点或者使唤周围人。

方长按落云头,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向西南方向走去。

离开的路途,他早就和申达询问好了。

这次他依然准备走水路。

水流从西向东,流经整个中原,故而从西向东顺流而下的后,借助渡船乃是最为快捷的交通办法。

看着周围盆地,方长的灵觉中能感受到,在连人类都没有的远古时期,此处乃是海洋。但随着时间的变迁,原本一片汪洋的地方,已经是农田整齐人流如织的繁华之处。

对于普通人来说,唯有这里盛产的盐,还能表明这一点。

发源自盆地周边几座高山的水脉,在蜀地汇聚之后,滚滚向东流去,而后在茂密的山峰与丛林中,硬是冲开消磨了一条通路,汹涌澎湃地继续向东。

它和来自其他地方的几条支流一起,汇聚成了一条更大的江水,奔腾入海,顺便灌溉着两旁的农田。

“唔,便在这里吧,蜀地,再见。”

周围倒是一个人没有,方长干脆自言自语了一番,而后抽出灵泉剑,朝周围的几株大树挥将过去。

“诶嘿!”

切口断面十分平整,几颗大树应声而倒。

方长走上前,又从旁边砍了几株竹子。而后他将这些上好的大木料边角,和成捆的竹子一起,运到水边。

他又出剑,将这些材料削掉了枝桠,而后才笑道

“这附近可没船能够租用,只能就地取材了。”他将枝桠竹叶之类弃之不顾,只去取了些上好木料,还有他这包裹里面并不缺乏的绳索。

接着,方长将截断好的竹木,排成排摆好。

他又将绳子绕过一头,将竹排狠狠地扎紧实,直到方长估计,以凡人的力气,只要不动刀子剪子,便是用尽也没法打开绳索,方才把手。

寻了根长长竹竿作为撑蒿,方长有些回忆起了在大漠之中,泛舟居海之上的情形。只不过,当初还有个同道在船上,而且所乘坐的也不是简陋木排,是正经的交通工具。

在水面轻轻一点,小船儿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地顺游而下,直接向着东方而去。

巍巍青山在两侧不断后退,偶尔还有农人与村镇掠过,只是这些普通人的注意力,往往就在自己身上,或者自己手里的活计上,看不到别处,更看不到飞快地从降水里面飘过的方长。

“前面,应当就是那几处险摊了吧?”

方长暗自笑到,正是因为有这些险峻之处,他才没有选择去那些村镇之类租船。因为通过蜀地水路出口,本就是意见十分考验水平的事情,而顺流而上更是千难万难。

平常只有那些跑了几十年船的,才敢于通过这绵延十几里的峡口,即便如此,也常常有人,不小心失手丢了性命。

而方长如同疾风一般,从几艘小船旁边掠过的时候,倒是惊住了不少船主。

有那好心的试图忽然,让方长停下来。

但是因为江水的速度太过湍急,没等他出声喊上几个字,方长便已经撑着竹排跑到,而后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不像其他船主一样,在这里忐忑不安,不停地进行操作,方长忽然将长蒿挂回去,负手站在竹排之上,看着前方迎面扑过来的峡谷口。

“好地方,好风景!”

小小竹排速度不减,依然如离弦之箭。

而被其它船家们视若猛虎的险滩暗礁,则被他视若无物,脚下的竹排自己闪躲,轻松绕过。

不过,走了一段路途,方长忽然心中一动。

他轻拍身后灵泉剑。

灵泉剑一声清鸣,从鞘中跳了出来,一闪不见。

不像其他船主一样,在这里忐忑不安,不停地进行操作,方长忽然将长蒿挂回去,负手站在竹排之上,看着前方迎面扑过来的峡谷口。

不像其他船主一样,在这里忐忑不安,不停地进行操作,方长忽然将长蒿挂回去,负手站在竹排之上,看着前方迎面扑过来的峡谷口。不像其他船主一样

296、【又到洞盱江】

方长没有回头。

他依然看着前面不断扑面而来,又被脚下竹排灵巧避开的峭壁,听着江水涛涛,以及两旁的猿啼鸟鸣。

身后,江面则不断爆起朵朵水花。

灵泉剑在江水下面,用远比游鱼灵活和迅捷的速度,四处穿梭,并紧紧跟在方长身后。

江里的块块暗石片片险滩,被灵泉剑逐一绞碎。

水面因为遍布石屑,开始变得混浊起来,它们会在水流的作用下,均匀地分布在很长一段江底。其余那些大块的石头,将会在后面漫长的岁月里,在江水的推动和打磨之中,变成鹅卵石。

随着方长乘竹排经过,江面上的水流瞬间一变。

有些不知道形成了几千年的旋涡,也逐渐平息下来,接着整条江都变得更为平顺。

等下一波船民们路过时候,将会发现,于这长长峡谷中行船,难度会降低太多。虽然这意味着,接下来会有更多人入行,和自己抢饭碗,但是对保命提升也是实打实的。

毕竟之前那种险滩遍布的情况,就是积年老船夫,也没法保证自己下一趟就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

当然,在江上行船依然需要足够的眼力和经验,毕竟这次消失的只有原来的一些风险处,水路依然弯弯曲曲且汹涌湍急,只有积年老手,才能避开迎面扑来的峭壁。

唯一难以让人捉摸的,便是附近为了解释这一切,接下来会流传起什么故事——不知道会是龙过江入海,还是水怪翻了江底泥寻宝,这些方长没有兴趣去理会。

他站立在竹排上,衣袂飘飘,再次进入了修为突破的状态。

盖因刚刚让灵泉剑出鞘进入水中的时候,方长忽然领悟,之前朦朦胧胧意识到,却没有深思细想的方面。

所谓道法自然,生物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也是自然本身的一环,与心境上的自然和天道之下的自然,都无违背。故此,自己此时顺心所行,与自己的修行所持,其实是一致的。

而且这些年来,自己在仙栖崖上所做的,也很符合这点。

“哈!”

想到这个,念头通达之下,后面水下灵泉剑行动的更是欢畅,脚下竹排顺波行的更疾,甚至顺风前行,衣角都往后飘起。

有个在江边峰顶忙碌的山民,看到江中人白衣胜雪,负手立在竹排上,无帆无桨竟然行驶的比奔马还快,甚是惊讶,甚至以为是神灵鬼怪,纠结是应该跪拜还是应该躲开。

只是方长速度过快,没等到他想明白应对方式,便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

这里的山民们,倒是没有人会参与蜀地与中原的水上交通,所以也没有人把“江中白衣怪”和水底暗石消失联系起来,这次偶遇,只是给附近一些山村的夜话,增加些许素材。

水流湍急,竹排更疾,几百里的路途转瞬越过。

随着小小竹排飘出山口,后面一块巨大的、不知吞噬了多少船上人姓名的巨石,也在无声无息之中化为粉末。

唰——

金光闪过,灵泉剑破水而出,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认准方向,重新归于方长背后的剑鞘中。

前面水道比峡谷中开阔了不少,转弯也没有那么多和密,水势开始变得平缓。方长重新将长蒿执在手中,将脚下竹排速度慢下来,开始撑着走。

顺风顺水,速度依然很快。

虽然确认了自己的下个目标是回到仙栖崖,但是方长并没有归心似箭之感。

他缓缓撑着竹排,顺江向东。

不管昼夜,方长都没有停下撑船的手,他也没有寻觅食物,亦未打开包裹进食。吃饭对他来说,早已经不是必需行为,他现在完全可以“日食半个仙栖崖不饱,千日不食不大饥”。

之所以每到一地都要找些食物,一是可以借此感受当地风土人情,二是不吃东西终究有些许异样。

如此又过了些日子,直到连州境内,看到曾经去柳州时候经过的地段,他才放慢了速度,看着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江岸。

这条大江并无统一的名字,在各地的叫法都不同。

在连州境内这段,被百姓们称作“洞盱江”,方长之前去柳州时候,曾经在这里租了条船,顺流而下直到兴庆府,上岸后经陆路穿过怀凤府,回到宁河府云中山里的仙栖崖。

既然到了地方,干脆去看看。

他在岸边随便寻了个野渡口,上岸后将竹排粗略系好。

这里只铺了一条短栈桥,来往的人并不多,倒是有酒家支了个棚子在旁边卖酒。

走到棚子前,方长摘下腰间葫芦,问道:

“店家,此处有什么酒?”

许是方长这身装束太罕见,店家仔细看了他几眼之后,才回答道:“回客官的话,小店这里只有高粱酒,很烈,主要供来往船夫们用,尤其是在冬天,这可是关键时候能让人活命的好东西。”

“来上两角,倒进葫芦里。”

“好嘞,承惠十五文。”价格倒是不错,比一般城里的低许多,看起来应当是自己种高粱自己酿造的小本买卖。

用器具往葫芦里面倒酒时候,店家看了看方长,随口问:

“客官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面对这两个终极问题,方长笑道:“在下是中原人士,最近往蜀地走了一趟,现在是回程。现在正要去连州府城看一看——听说那里有个江神庙不错。”

这里距离连州府城很近,也就十几里的样子。

从这个野码头,可以清晰地看见远处,江北岸连州府城高大的城墙,也能看到府城城外码头上密集来往的船舶和行人。还有夹在府城和这个野码头之间,那座大小适中的江神庙。

店家将葫芦递回给方长,方长接过后道谢,走出棚子。

他举起葫芦,仰头喝了口西域葡萄酒,而后将其重新系在腰间,轻飘飘地朝东面走去。

方长并不准备去连州府城,他准备去江神庙里拜访下故人周江神,而后回到这个小渡口,撑着竹排继续顺流而下。

297、【无题】

通往江神庙的路很宽阔,上次来的时候,正碰上大型祭祀,这条路上拖家带口人来人往,如今则行人寥寥。偶有过路者,也是因为江神庙的灵验之名,前去祈福的。

与上次来时,金鼓丝竹声音绕耳,热闹喧嚣的场面不同,此时这里挺静谧。江神庙规模宏伟,飞阁流丹,玉砌雕阑,模样一如往昔,里面香火还算旺盛。

高大的庙宇外面,有几个工匠正搭了脚手架,在那里用毛笔描绘梁柱上面的图案,填补颜色。

江神庙没有院子,几栋呈环抱之势的殿舍前面,空阔的场地每日都有人打扫,很是干净。场地被石板铺满,上面还留着洒扫时候的水痕。

外面几株皂荚树正绿的茂盛,在江上来的微风之中,不断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他径直去寻江神,捻咒作敲门后,仅用了几息,周江神就高兴地迎出门外

“方上仙别来无恙,快快请进!”

江神依然是一幅渔夫打扮,他名叫周蓬,曾经是这洞盱江上的渔民,因缘际会成为此地江神,倒是一直保持自己喜欢的样貌。

在洞府中坐定,周江神又奉上所藏最好的灵茶,方长则从包裹中,掏出几包来自西域的干果作为礼物,距离遥远也稀罕,周蓬倒是挺喜欢。

略略相叙,方长得知周江神依然像前面数百年一样,执行着相同的任务。而听到方长上次相别后,走南闯北的各种经历,则让周江神有些艳羡

“上仙真是自在,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能得的见识小神难以企及,此真是大福缘。”

由于职责所限,天下间的山神水神土地城隍等,很难离开自己的辖地,所以不像修行人可以自由行走在天下间。对于这种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总会让人生出羡慕之心。

方长出言安慰

“周江神任职兢兢业业,卸任后定能投胎积善人家,以数百年攒下的福缘,走上修行路也不是不可能。”

周江神摇摇头,叹气说道

“这确实是可以期盼的法子,但是最近看来,能否顺利卸任也是未知。”

“怎么了?”方长有些好奇。

“还不是这次天地大劫闹得。”周江神继续叹道“南面几个州府已经被战火波及,百姓流离失所,只是洞盱江挡着,流民难以过来,故而连州只有一半区域受到了冲击。”

“可后续的情况也难说,毕竟这世道,灾祸有愈演愈烈之势,几只大军搅在一起,随时有可能将此地变得同样残破。在这种劫数里面,若是神祇们处置事情护佑生灵不力,之前再多福缘也有可能被抵掉。”

“方仙长,您见多识广,又走南闯北消息灵通,是否知道这次大劫什么时候才能安然渡过?天下这幅样子,实在是过于让人忧心。”

说着这些话时,周江神紧紧抓着茶杯,盯着侧面的窗口,洞府在水下,窗外则是能看到天光的江底,还有往来游鱼。光影交错,也不知道是水面上有帆影越过,还是空中的云朵遮了下太阳。

杯子里面的上好灵茶已经变凉,周江神也没什么心思品尝,他收回视线,有些期待地看着面前方长。

天下乱象已经很明显了,朝廷里面依旧混乱,人皇依旧不理世事,甚至传出了病重的说法。拥有继位资格的人,要么出了事故,要么不知所踪,剩下的也被妖怪缠住,或倒行逆施,或难以任事。朝堂上官员们,经过几轮清洗之后,已经不再具有基本的理政能力。

军阀四起,有的是驻扎的统军将领,有的甚至是州府的主官,他们往往是被蛊惑后的。还有各路野心家们趁势而起,占领城镇,建制称雄,这些里面,有的具备雄心壮志,有的只是想趁天下乱势分一杯羹,或者仅仅想快活些日子。

只是苦了各地百姓,或暴尸于野,或流离失所惊惶不安,便是未受直接波及的府县,与乱地为邻者,往往也会受到经济或者流民上的冲击,日子过得很困难。

这些各地神祇们有自己的交流渠道,某些方面,他们的消息也很灵通。

询问了近况之后,方长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吾正在为此事奔走于天下四方,目前倒是找到了可能是破局关键之地,也联络到了一批同道,愿意为消泯劫数出力的修行人不在少数。”

“只是人间的劫数,不能靠我们这些修行人,这大劫,也是平凡生灵的劫难,需要自己想办法渡过。还好之前吾见过大劫主角,他们足够优秀,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否已经成势。”

于青菱和柳元德两人,方长已经许久未曾联系,而他们是此次大劫的主角,行动被天机遮掩,难以推算。

另外,方长没有告诉周江神的事情是,在他的灵觉中,感觉自己此次回仙栖崖,需要待上一阵子,时机合适后下山去东海才会有收获,不然会无功而返。

听到方长这番话,周江神的情绪好了不少。

他拎起细瓷花边山水茶壶,给方长的茶杯中斟满,说道

“那便好,那便好。”

“至于人间事,倒也容易理解,毕竟我们这些,虽然能够对抗幕后势力,但决计没有法子对付遍地的军阀和贼寇。”

“唉,有些事儿,终究只能靠自己。”

………………

从江神庙出来,方长看了看连州城的方向。

挨着洞盱江边的码头周围,满满当当都是船只。但是他并没有去那个方向,而是往之前的野码头走去。

雇船还是自己撑竹筏,并没有什么区别。

野码头来往人员船只依然寥寥,有几个船夫正带着酒囊和罐子之类,在棚子下面买酒,互相聊得热络。

方长带来的小竹排,依然系留在原地。

他解开绳子,轻轻跳上去,拿起长蒿轻轻一撑岸边,便朝远处江心行去。水流湍急,风向又正,即使竹排无帆无桨,仗着重量轻盈,顺流顺风之下,速度也远超骏马。

298、【兴庆府的学堂】

竹排到了洞盱江这里时,两旁的船只已经不少。

有的船扬帆借水势,船轻吃水浅,迅疾飞快,如同在江上滑行;有的船明显载了大量货物,水位离着船舷甚近,慢悠悠地在水面上挪动;还有的船披红挂彩,甚至有小亭楼阁建在其上,华衣富贵人在里面潇洒自在;更有的只靠浆橹长蒿前行,于烈日下撒网捕鱼,以求生计。

只有方长脚踩着简陋至极的竹排,速度随心时快时慢,悠然自得地行于江上。

天上云如群驹,奔过不停,日月也慢慢升落。

月光如水银一般洒在江上,又被风吹起的浪花拍的细碎,星星点点闪耀在江面上。方长轻轻撑了一下长蒿,接着将其放下,而后盘坐在竹排上,静静待着。

每当月色明亮时候,天空中的星星便会显得晦暗,难以被人看见。但是对于目力远超寻常人的方长来说,抬起头来,依然是繁星满天。

甚至,只要他愿意,就算在白天,也能抬头看见星空。

但是观看天象,依然要在晚上才能进行,或许是由于某些奇怪的限制。

方长并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些,也没有研究天象。

他从背后包裹里面,抽出本路上购买的杂书,就着月光,自在地读着。

不远处,江面上忽然泛起了朵不一样的浪花。

有一只巨大的乌龟,从水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朝这边张望。待确认竹排上面的人之后,乌龟笨拙地将两只前爪伸到最长,对到一起,朝前面打招呼。

方长早就发现了,见对方的行为,他放下手中书卷,挥挥手“好久不见。”

而后竹排继续顺流漂向下游,老龟也重新没入水中。

这是方长上次从洞盱江经过时候,夜间上岸遇到的那只千岁老龟,名为归圆。当时其哀于修为卡在化形关口,难以寸进,正在江边嚎啕大哭。

见到方长之后,老龟还曾经向他求问,什么时候才能化形为人。但方长掐算之后,发觉其百年内无甚希望,让老龟情绪黯淡。

如今看这个样子,至少从精神上面,老龟已经走了出来。

………………

在兴庆府这里,竹排所行的这条江,被称为清江。

这里已经离云中山很近了,风物与宁河府也类似,倒是让方长看着颇感熟悉。

上岸的码头方长不是第一次来,曾经他雇了船顺流而下,也是从这里上岸,然后去了兴庆府城,又经过怀凤府回山。如今,他准备再一次走这条路。

码头附近水产很多,也很新鲜,方长找了个饭馆,回忆着当初在这里所点的菜谱,选了一桌完全不一样的饭食。当然,这些菜肴的主材,依然以各种鱼为主。

这里是石金渡,为交通要地,人来客往,货殖繁多经济活跃。

由于养活的人足够多,此处的规模和繁华程度,甚至比兴庆府城还好一些。只是因为上报申请的滞后性,这座码头依然只被归类为镇,没有城墙保卫。

前来时候的竹排,方长没有浪费,他将其拆散之后,随手卖给了码头上的竹木商人,得了些许进项。

在阵阵叫卖声中,买了块夹枣米糕,方长抓着包糕的荷叶,穿过石金渡向东北行去,那是兴庆府府城的方向。对于兴庆府,方长还是很熟悉的,他曾经多次路过,在那里还有不少熟人。

抬头看了看,他发现,兴庆府上方萦绕着一丝灵光。

那并非修行人甚至神祇所致,而是兴庆府的百姓们所行事情,受到了天地祝福的景象。

方长啃着米糕,心中暗道

有此保佑,看来这次天地大劫,对兴庆府的冲击会很小,对于兴庆府的百姓来说,这可真是件好事儿。

这里到兴庆府有几十里路。

上次从石金渡走到兴庆府,方长没有乘坐马车,而是用自己双脚慢吞吞地走,边随心玩耍边欣赏两侧风土人情,结果几十里路走了大半个月。

如今,方长加快了脚步,结果几十里路只走了两个时辰。

倒是一路上的景色,与上次经过时候虽然有了不小变化,季节也很不同,但依稀还能看出之前的模样。

似乎是得益于这里的官府势力深厚,几任亲民官又都是做实事的,于是规划的很不错的兴庆府府城,常年都有人修葺,也有专门的款项拨下来使用。

“入城费一文。”

秋天有些凉了,现在又不是午时,于是城门口的士兵们抱着长矛,找了城门旁边能够晒到太阳的墙根,杵在那里,眯眼盯着来往行人有气无力的呼喝。

方长点点头,从腰间掏出一个钱,扔进对方身旁的大藤筐里,然后随着进城队伍,缓缓挪进城中。

西门正对的街道,很是繁华。

这里两侧建城时就有了比较详尽的规划,但预留的地块已经被用了大半,它们变成了店铺和酒楼,还有几家作坊。

方长准备去不远处的小酒馆,例行给腰间葫芦添上些许高粱酒,而后再去两位简先生那里,看看他们办学的成果如何。以方长的判断,兴庆府上面的那丝灵光,便是他们这所学校所导致的。

仗着家里有矿,方长掏出银钱找地方兑成了铜板,而后买了一担纸张,着人挑了,朝学校方向走去。

学校的规模膨胀的很快,方长刚进城,就仗着耳力,听见了里面朗朗的读书声。

只是院落门口处的门人,似乎并不认识方长,也无法将传闻中那个人和眼前这位背着宝剑的白衣人联系在一起,他关心的只是好好守住门,不要辜负了待遇。

最终,还是路过的米满仓,发现了方长。

他紧走几步到门人处,低声说道“还请放他进来,这位是简先生们的贵客,创建这所学校时候,他在场。”

门人依然照搬,将方长放了进去。

不过对方还是将视线在方长背后的剑柄剑鞘上,来回逡巡了几遍才作罢——无论怎么说,背着这样一柄危险利刃进这等险要处,都有些不妥。

倒是方长注意到了背后门人的视线。

他笑了笑,解下灵泉剑放在对方面前桌上,才跟着米满仓进去。

299、【学堂里的熟人们】

“方先生,其实不必如此。”

米满仓看到方长将背后剑解下,递给守门人,讷讷地说道。

方长笑了笑

“没关系,平日里行事,还是规矩些好,这样大家都舒服。”

他打量了下前面带路的米满仓,见其身躯又富态了不少,但其身上的儒雅气质也加深了许多,修为也愈加深厚,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米满仓是只仓鼠精,生长于县塾后厨仓库里。因缘际会,开了灵智开始修行,闲暇时候还去偷听县塾里面授课,化形后干脆混入了县学学习,拜了两位简先生为师。

当初,方长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人。

而被方长识破之后,仓鼠精米满仓也从方长这里得到了些指点。借着这份指点,对于两位简先生办学之事,他全力以赴地投入,也因此分到些许功德,有了无穷好处。

米满仓问道

“先生上次拿去的莲花种子,长得可还好?”

方长笑道“都不错,在我那处池塘里长得很好,花开时节十分明丽——莲子和藕的味道也很不错。”

“那就好。”

对于方长的这番言论,米满仓不知道怎么回复,只得轻轻点头,继续默默引路。

目前这里的授课,主要由简正清和简正初二人的弟子们进行,他们两个作为学校校长,依然只对亲传弟子们授课,并不承担太多教学任务。

此时,只有简正初在这里盯着,米满仓敲开门之后,欢快地说道

“老师,您看谁来了!”

“哦?”正捧着卷书籍在默读的简正初,将视线投向门口,看见来人之后,微微一愣,接着瞬间认出来,而后变得甚是喜悦“竟然是方先生,好久不见。”

方长走进屋里,和简正初见了礼,而后自己寻了个椅子坐下,说道“正好路过这里,便来拜会下——刚刚看了看,这处学校办的挺红火。”

听到方长的夸赞,简正初很是得意。

他们两兄弟早已经将这所学校及其理念,当成了两人此生对天下最大的贡献,而且贯彻“有教无类”的圣人之言,也让他们有足够的底气面对所有质疑。

简正初对方长说道“我们这所学校办的确实不错,此非狂妄之语,而是这种情况下,再过于谦虚有些显得不合时宜。现在看来,此处能以极高的效率,向天下提供许多能写会算、明事理、晓大义的读书人。”

“这样做的好处,大家都能感觉到,只是没有人能预见到后面会发生什么罢了,总之都会是好事儿。对于百姓们来说,实其心实其腹,未来方有可能大同。”

方长点点头,他对此很是赞同“虽然离着‘天下为公’的世界很远,但朝着这个方向,脚踏实地的走,总不会出大错。我这段时间游览了许多地方,你们这所学校,如今也算得上是天下闻名。”

简正初道“有不少志同道合者,听了这里的情况,便也起了办学心思。我们兄弟已经收到了许多求取经验的信件,舍弟正清今日不在,便是于家中斟酌字句,书写回信。”

方长抚掌笑道“此举功德无量!功德无量!”简正初也抚须,爽朗地笑。

接着,方长解下身后包裹,伸手进去,掏摸了下,取出个竹牌“此次前来,除了过来拜访一下故人,便是归还此物。”

简正初接过竹牌,打量了下,笑道

“是了,这是舍弟的借书凭据。”

方长点头道“上次离开的急了,不小心将此物带走,如今可以物归原主了,还请简先生代为转交。”

“好。”简正初将竹牌放进怀里,接着将自己的凭证掏了出来,那也是一个小竹牌“这个赠给方先生罢,以后路过兴庆府,随时欢迎来此处和书馆。”

方长没有推辞,接过后揣起来,笑道

“那便却之不恭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互相问了问近况,从简正初口中得知,他的孙子简兴文,已经跟随入了学,就在这所学校中学习。可能是因为有了足够的学习氛围,简兴文的学业进展很快,远超之前在家中读书时候。

说着简兴文的事儿,方长想起,最初见到那个少年,便是自己出手,为其剥离了身上一只奇怪的鬼。那种鬼方长在虎桥镇也见过,其与正常鬼魂表现的区别很大,让见多识广的阴差们都十分诧异。

原本以为那鬼和大劫有关系,但后来掐算后,这种鬼,竟然与天地大劫没有丝毫关联。

倒是这两年,方长在和各处土地城隍山神水神们交流时候,偶尔会听他们提到此事。据说普遍的解决方法是,用大力气将那些鬼魂清理一遍,才能投入轮回之中,整个过程,它们依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神智。

方长听了听外面动静,对简正初说,自己想在这所学校中转一转,开眼界看看情况。简正初倒是没有意见,只是叮嘱方长要低调,切莫打扰了授课。

“放心。”方长安慰道,接着起身离开。

看着方长离开的身影,简正初对旁边依然站立的米满仓说道“没想到方先生这种世外高人,竟然会对咱们的学校感兴趣,真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米满仓点点头,应和道“能看得出来,方先生是真的喜欢。”

读书声郎朗,但因为来源不同,有些混乱。

因为学校里面,根据所学进度不同、年龄不同,分了几个不同的年级。分配给每个年级做老师的那些,两位简先生的弟子,则各自负责不同的年级。

然后便是一些通用课程,比如明算等等,则由统一的老师教授,各个年级轮流上课。

方长默默地开启了身上“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而后便光明正大地走进每一个年级去看。而不管是台上老师还是台下学生,没有人注意到方长的存在和观察。

在这些人里面,方长还看到了不少熟人。

比如,之前坐船从连州回来时候,遇到的船夫儿子,周帆。当时其有心向学,在默默攒钱,方长便用抓龟鳖的任务,变相资助了他一把,如今对方如愿以偿,安稳地坐在课堂上学习。

不过想来,对方那“读完书继续回去撑船”的想法,应该已经没有。

300、【无量功德汇聚之地】

在另外一个角落,那位名叫“庆哥儿”的小童,也待在那里,捧着本书籍正在朗诵。

庆哥儿头顶发髻中,那根方长赠予的银簪,依然明晃晃地。

那是当初见到小童拾金不昧,方长兴之所至,随手所赠予的。而对于庆哥儿的母亲,那位拒辞酬金略有些固执的乔娘子,方长也是印象深刻。

在另外一间课堂里,方长还见到了虎桥镇上,羊肉面摊摊主老徐的儿子徐五仁。

长时间未见到,五仁的个头又长了一截,当初那个有些富态的小伙计,也变得有些削瘦。

课堂很新,看来随着人员扩招,这里重新设置过。

这时候气温正好,所有窗子都高高地支起来,只为了更好地采光。里面有讲台和讲桌,还有按照方长之前建议刷了墨的木黑板,以及用白垩制作的粉块做书写用。

几个年轻书生,正拎着戒尺,在课堂里面逡巡,不时地解答下孩子们的疑惑,或者纠正下句读。

外面几颗大树成荫,院子里还有整齐地菜畦,里面一片绿油油,那是师生们一起下地的成果。据说,在外城以内的几块学田,也是由师生们轮流去耕种的。

用两位简先生的话说,天下以农为本,无论是哪行哪业,能够了解些农事,都于自身有益。所以学堂里面,特地开设了农科,让学生们亲自劳动,增加对农业的了解。

在几间教室转了一遍,方长甚感满意。

这里被简正初简正清两兄弟,经营的蒸蒸日上,确实有一番新气象。

这便已经足够。

方长解除了身上“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也没和人打招呼,转身便出了门。

他按照记忆寻觅着路径,找那兴庆府书馆。

有段时日没来兴庆府,这里的景象变化不大,各种建筑一如往昔,仅仅是多了些修葺痕迹。即使生活节奏比乡村快上不少,城里的百姓们过得依然算悠闲安逸,城里建筑的更新也没那么快。

掏出简正初的竹牌,方长用正常方式,顺利地走进了书馆之中。

进门口的矮柜台后面,管理图书的依然是那位“等价交换”陆绍元。少年人个头窜的快,比起上次见面,这小童身高又长了几寸,身上衣服已经有些不合身。

似乎是在这个职位上,可以方便地大量阅读,陆绍元的气质更为秀华,明显在这段时间里,其向肚子里又塞了许多学问。

来往的人许多。

有的是来借书,有的找地方阅读和做笔记,还有的坐在较好的位置上,给书馆抄书,以抵偿借阅费。

书馆里面不仅有往来的读书人,还有普通的识字百姓,有些拘谨地掏出凭证,取了书籍快步走开。方长还见到,有人拿着书籍,随意找个平整地方一屁股坐下,接着掏出手帕擦了手,才小心翼翼地开卷,如饥似渴地阅读。

兴庆府书馆是仓库所改建,又经工匠们扩建了门窗,给地砖做了防水,采光很不错。书馆里面,一排排的历经过沧桑,斑驳破旧的书架散发出阵阵墨香,令人心神宁静。

方长走上去,轻轻用中指指节敲了敲柜台,接着用不影响周围人的声音,小声笑问道:

“你怎么不去上课?”

手旁堆了几本借阅记录,正埋头在自己手中书里的陆绍元,听到眼前动静,立刻抬起头来。见到是方长,他明显吃了一惊:

“是……方先生?好久不见,欢迎。”

方长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他从包裹里面掏出了包来自西域的果干,递给陆绍元,然后又重复了一边问题。

陆绍元礼貌地接过,致谢后回答道:

“我们这些先生的亲传弟子,是不用去上课的,只需要按照老师给的任务学习。”

旁边闻讯而来的兴庆府书馆管事乐东,也凑过来说道:

“陆师弟是先生们的关门弟子,从此以后便不再收亲传,他天资聪颖,记忆超群,学问上面,已经超过了很多进门比他早的师弟,自是不用再像同龄孩童一样上课。”

指了指所处的书馆,陆绍元笑道:

“而且这里才是做学问的好地方!典籍众多,平日里我也能随意取看,能够在这书馆里做事,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美差。坐于一隅,却能够遍览四方,差不多是我辈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活计。”

书馆里面的藏书又多了不少。

似乎看到方长的目光,管事乐东略带些自豪地介绍道:

“周边慕名而来借阅的人,每天有许多。还有些名宿捐出藏书,为此书馆特意新建了间房子,用来藏书。不过,书库扩充的大头还是阅览者们手抄的书籍。”

“按照书馆的规矩,交不起阅览费用的,只需要用书馆提供的笔墨纸张,为书馆工整地抄上几本书,经过校对确认合格之后,便能抵消借阅费用。甚至有些家中不差钱的,也参与进来,读书人们以此为雅事。”

“一般每部书,书馆里都会保留三五本,以供大家借阅,多余的部分,会被送到其他地方——有不少府县里有名望的读书人们,也效仿兴庆府,开上一家书馆,即造福桑梓,也显得当地文教有方,说出去很有面子。”

“这些新开的书馆,对于能够用于补充书籍,很是渴求,尤其是那些珍本孤本的复制品,收到书馆的馈赠之后,他们往往还会还礼,有书的回赠些书,产笔墨纸张的回赠些耗材,资金充沛的回赠些银钱作谢仪。”

“除此之外,书馆还联络各地,使钱购买那些馆里没有的印本,先生您上次留下的钱,也被用在了这里。”

看了看周围,桌边、书架边上,许多读者或立或坐,还有的蹲在地上,有的捧着手中书籍如饥似渴阅读,有的端坐桌旁边念便记,还有的只是大致挑选后便拿在手中,准备借出去享用。方长笑道:

“如此甚好,甚好。”

“今日前来书馆,一是看看这里变成了什么样子,二是再赞助些许。”

说罢,他伸手到后面包裹,将自己在西域所得,全部掏将出来,不待陆绍元和乐东反应过来,塞到他们手里,接着飘然而去。

捐款倒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方长心中觉得这样挺好,便如此做了。

两位简先生的学堂是未来,这里则是现在。

大劫之下,在天下不管是听到的还是看到的,大都是衰落和逐渐破败,最好的也不过是保持平常模样。

只有这兴庆府,人族气运蒸蒸日上,还有带动周边的势头。

真个是无量功德汇聚之地。

这里很好。

方长想着,抬头看了看正明媚的秋日暖阳,而后紧了紧背上包裹,准备找车马行乘车离开兴庆府城,向西去怀凤府。

301、【梨香时候】

怀凤府的鸭梨正到熟透的季节,路旁布满了紫色树干的梨圃中,一个个圆滚滚的鹅黄色梨子掩藏在绿叶中,煞是好看。

百姓们支起特制的梨凳,全家老少齐上阵,一个个将梨子摘下来,放在筐篮中运回家去。

这里的梨个大味好,皮厚多汁,且耐储存不怕运输,向来是怀凤府对外销售的拳头物产,每当这个时节,总有天南海北的商人聚集来此,四处收购,而后转运发卖往别处。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鸭梨的价钱随路程远近,翻上个几番十几番也是寻常事儿。对于外地百姓来说,这还是托了怀凤府鸭梨耐运输的福分,若是那传说中的酥梨,才真个是有价无市,只有豪富之家,才能用高价享用到。

各地百姓往往会掏钱或者用家中米帛,换上几枚,作为走亲访友佳品。也有那口馋的,也买上一两个全家分食。或者有小儿害咳,家里人便买上一只,加几粒平日里不太舍得拿出的冰糖,煮水给孩子,作为疗效显著的偏方。

只是今年由于各地战乱影响,往来的商人少了一些。

不过,街面上依然有很多本地农夫挑着担子,临时客串生意人,朝来往行人兜售。

“客人来两个犁吧,自家产的,比外地便宜太多。这个季节来怀凤府,不买些梨带回去,实在是有些亏诶。”

这话倒也不错,只要来到怀凤府的人,碰到梨子熟的季节,知道价格后往往会先买上一堆大快朵颐,再背上一包,回家给爹娘妻儿分享,而且他们都会感觉自己赚大了。

方长闻言笑道“老哥,你这梨子怎么卖?”

来来往往还价讨价两次,他买了几十只放进包裹里,这里的鸭梨确实不错,用来做零嘴儿很好。

顺着主路行走了不远,方长忽然发现,不远处那座门前牌匾写着“刘府”的宅院,前面正人声鼎沸。

许多工匠和脚夫忙忙碌碌,拎着各种工具物什进出。

他们有的往外搬东西,有的往里搬东西,还有人支了架子,正准备将大门口处的牌匾摘下来。

方长随意找了个本地人,询问道

“这位小哥儿请了,话说前面那座府宅发生了甚么事?”

被叫住的人年纪不大,唇边绒毛还短细,听见方长的问话,他停下来,摇摇头探口气,礼貌地回道

“说起来也是让人唏嘘,原本这怀凤府里有个读书人,名叫刘修文,才气十足,科举高中,置办了这所大宅子。结果他没怎么在这里住过,去了京城翰林院学习。”

“但是后来却听说,他因为跟随大官仗义执言,恶了上面,被发配到遥远南疆去了,他家里人也跟随着一同向南,杳无音信。如今刘秀才托人回来,将这宅院发卖,说是补贴在南边的家用。”

“有豪商接手了此处,但是新主人不太喜欢里面陈设,准备大拆大建,顺便修改里面些许违制地方。那豪商从外地雇佣了大量工匠,用车接来此处,还带来了许多上好材料,也不知道里面会被改成什么样子。”

“那刘修文全家都去了南疆,说起来,那刘家娘子可是好人啊,原本她就在城里给人治病,手艺精湛而且收费低廉,我爹的腿就是她给治好的。后来刘修文高中,刘家娘子住着大宅院,依然给乡亲们治病,直到她去京城投奔为止。”

“唉,这世道。”

说了一大堆话,年轻人又看了看那座宅院,摇摇头,朝方长简短地告辞,而后去忙自己的事情。

方长道了声谢,心念稍动。

他袖中手指轻轻掐动计算,占卜了下刘修文夫妇的现状。

还好天机并未有遮掩,此次推测顺顺利利,那刘修文夫妇,如今在南疆倒是过得挺好,就是似乎有劳累加身。这倒也在意料之中,有法力不差的狐妖照料,还有江湖人照料,那群人到南疆后应当不会有太大危险。

而按照这些被囚禁流放之人,那种以天下任为己任的心气,定然会尝试在发展当地上有所作为。方长看了看前方宅院,心中微笑,想来这宅院售卖的巨款,也不会被用在吃喝享用上,而是会被拿去造福一方。

他转身离开,不再理会后面事情。

对于怀凤府方长还是挺熟悉的,这里还有个不错的去处,虽然名字很是俗。

悦来居。

方长曾经来过这里两次,此处有几道菜味道不错,其中最出众的,是脆皮桂花鸭,还有并不经常有食材的清江笑口鱼、黄焖牛肉——这些都是以后在崖上需要费许多功夫,才能尝到的美味。

至少,他的锅灶需要升级才行。

第一次来时,陈远还在这里当店小二,后来陈远出去游历天下追逐梦想,此处便换了个人,如今再来时,悦来居里面的小伙计们又换了一茬,完全是没见过的面孔。

方长像熟客那样,找了个角落位置,点了几道菜一盘饼,也不叫店里酒水,只是讨了两个杯子,将葫芦里面的几种酒换着斟饮。

旁边有几个人正聚在席间相会,却是怀凤府本地人,和几个从外地过来收购鸭梨的好友,年余未见正叙别情。

“……也就是说,张老叔已经走了?”

“是啊。”那个怀凤府城的人说,“就在春天,梨树刚开花的时候,熬过了冬天,却没熬到这时候。”

“也算是解脱吧。”最年长者叹道,“也是苦了他那几个儿女了。犹记得,当初咱们年轻时候,在怀凤府讨生活时候,张老叔对大家多有照顾。一会儿吃过饭,咱们置办些礼物,再像每年那样,去他家中拜会下。”

“当然。”众人皆附和道,“每年都去,今年张叔没了咱们也不能就此断掉。”

年长者继续问那个怀凤府本地的“对了城前,我问你,传说中那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张叔家那几个儿女给他换寿的事儿,前几年我们去,都没能问出来,你今年又听到风声没。”

302、【买几只家禽】

方长挟了块牛肉放进口中,撕了块饼瓤一同细细地嚼着,

只听后面那个怀凤府本地人苦笑了声,对自己的同伴们说道:

“正要和你们说呢。也是张叔去了之后,有天他小儿子说漏了嘴,被连番追问之下,才彻底弄清楚怎么回事儿。”

说到这里,他只是摇头叹气,声音中情绪十分复杂。

倒是旁边几个对此事十分关心的同伴,见到他闭口后沉不住气,纷纷催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且速速说来,大家都想知道,毕竟这个传言虽然缥缈,但每次追问他们,他们几个都闭口不肯言语,也不反驳,其中定然是有问题。”

名叫城前的这个怀凤府本地人,终于稳住了情绪,说道:“她们几个性情纯孝,你们是知道的。”

“当然。”其余几人点头道,“张叔全家都是好人,她们几个的性格颇类其父,当是张叔家教有方。”

城前继续说道:“张叔病重之后,他这几个儿女多方求医问药,终究是到了无力回天之时。后来,他的小儿子听闻,府里有个法师,能够接纳各种愿望,于是去看了看。”

“结果那个法师告诉他,为张叔延寿也是可以的,但必须得是亲近之人,从心底甘愿,以多换少些才行。于是他们几个病急乱投医,竟然备了谢仪,一同走上门去,表示愿意兑换。”

“那法师也不含糊,收下钱财之后,当即做法,几个人虚弱了好几个月,而张叔的病情却也奇迹般好转了些,稳定下来,让府里的大夫连连称奇。这事儿他们几个守口如瓶,也没有对别人说。”

“结果事情却又不对,张叔是活了下来,人却已经浑浑噩噩的,无任何精神,不识人,无言语及自理能力,便是我们这几年去探望时候见到的情形。他们几个倒也不恼,伺候的很好,但终究………唉……”

那桌上的几人都有些唏嘘。

毕竟这种用寿命换来的时间,却是这种连交流都无法做到的情形,实在是让人闻之扼腕。

旁边将这一切听在耳中的方长,内心微微叹道,天下不如意事情十有**。

就是不知道,那个法师是什么人,这其中是否有不对的地方?

将盘中最后一片脆皮鸭肉,轻轻挟起,方长把鸭肉片,在旁边放桂花酱的小碟里轻轻一蘸,放进口中吃掉。

悦来居的桂花鸭制作水平似乎更为精湛,皮脆柔软,色香味俱全。薄脆的鸭皮蘸着细砂糖吃,感受十分美妙;而悦来居自制的桂花酱,香甜怡人,与柔软且滋味厚重的鸭肉十分相配。

已经决定,下次再路过怀凤府,再来这悦来居的时候,还要点这道脆皮桂花鸭。

叫过旁边的店小二,方长会过账后,径直出了这悦来居,而后开启了身上“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半隐匿状态,紧走几步,在不远处寻了个城里最高的楼,轻轻一跃,跳将上去。

站在这栋四层小楼楼顶,周围倒是视野开阔。

隔着屋顶,里面是丝竹谈笑声,天上则有淡淡墨色云缕,即将把新的一场秋雨洒向大地。

环视一周,方长认准了方向,直接踩着屋顶,几个起落纵跃过去。

他没踩碎任何一块瓦,修行深厚,踏雪尚且可以无痕,江湖上那些高来高去的人,也远远难以企及。

“唔,看来应该是那个方向了。”

那几个人口中“张叔的府上”,其实只是城中一个普通小院,并非什么高门府邸,只是平常人家。几个儿女各自的家庭住在一起,甚至显得有些拥挤,远远地,甚至能听见里面人正在一片融洽地讨论分家事宜。

方长走过去,站在他们隔壁的邻居家屋脊上,仔细打量推算当初情形。

“咦?竟然颇有道行。”

让他惊讶的是,根据此处的痕迹表明,当初做法用以寿换寿这种吊诡方式,给那位张叔续命的,竟然不是什么隐匿邪修、或者出山害人的妖怪,而是正规的有道高人。

摇了摇头,方长没有多想,他转身回到大街上,径直向东走,而后出了城门。

东面便是宁河府,以及云中山和仙栖崖。

不过官道从宁河府北部、云中山脚下经过,距离宁河府府城十分远。于是,从怀凤府到龙安府,反而比从怀凤府到宁河府府城快。

一路上景色越来越熟悉。

直到再次看到那连绵山脉的时候,方长知道,自己回来了。

前方白沟河的水哗啦啦流淌着,一直向南,它将在兴庆府城下游不远处,汇入大江,终至于海。

虎桥镇还是那样繁华。

作为交通要地,这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有那在本地歇脚的,正带着伙计们牵着牲口,和掌柜手藏在袖子里,互相抓握着讨价还价不止;有那准备在虎桥镇补充物资的,则带上两个聪明伶俐、嘴皮子利索的小伙计,挨家店铺转悠,寻找性价比最高的供货商。

方长随意地在这虎桥镇里来回走了几趟。

他还看到了刘阿黄,从修葺好的院落门口看进去,其正慵懒地卧在石头台阶上晒太阳。这家人自从那次被拯救之后,日子越过越好越过越红火,短短时间里已经铺高地基,起了好几间屋舍,还重修了院墙。

在最热闹、交易最频繁的市集上转了转,方长忽然走到个卖鸡鸭的摊位前,看了看地上几只关在简陋的竹木笼子里,兀自咯咕作声的家禽,问道:

“请问这个怎么卖?”

见到生意上门,摊主瞬间来了精神,他从驴车边沿上跳下来,高兴地说道:“公鸡五十文,母鸡五十文,都是养好的大鸡,和自己买鸡崽儿养不一样,当天就能用上。鸭子三十文一只,这个便宜许多,也能下蛋吃肉。”

“这公鸡报晓很准,不用担心半夜乱打鸣;母鸡正在生蛋时候,只要好好喂养,明天估计就能开始有蛋吃;还有这鸭子,喂养简单不挑食,有个水塘甚至能自己找吃的。客官不来上几只?”

303、【消费降级】

“好。”

方长说道,而后他上前检视了一番,接着随意选了一只公鸡两只母鸡,掏钱说道:

“我要这三只,麻烦帮我装一下。”

“好嘞!”

看到来人甚至不还价,售卖鸡鸭的摊主略带诧异,不过他一点儿都没有在脸上,将这份诧异表现出来,而是满面笑容地备货收钱。

摊主麻利地从驴车上拿出个笼子,将三支鸡别了翅膀拿出来,放进新笼子里,递给方长,顺便从方长手里接过几大串铜钱,仔细数了两遍,又翻看了下铜钱的成色,才满意地揣进怀里。

钱货两讫后,方长道声谢,拎着笼子便走,顺便重新开启了身上的状态。

他解开背后包裹,将新买的鸡笼随手塞进去。

倒是后面卖鸡鸭的小贩,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诶,刚刚那位客官呢?”

他明明记得,刚刚有个身着白衣,背后还背着包裹、斗笠和宝剑的人,在自己这里买了几只鸡。但是一转眼的功夫,周围看不到对方的任何身影,街道左右两个方向上很远,都没有白衣人,也看不到自家的鸡笼子。

唯有怀里沉甸甸的铜钱,还有地上少了几只的货物,证明刚刚那一切并非幻觉。

“怪事儿。”

摊主只是嘟囔两句,而后继续招揽来往客人。

没时间探究这种怪事儿,说不定是自己眼花了,家里人还要吃饭的。

…………

方长晃悠到酒馆,看了看外面墙根处,因为丰收时间将近,比以往少了许多的酒客,又到虎桥镇边上的菜畦看了看,接着才沿街走过去,寻找老徐的羊肉面摊。

经过他的不断鉴定,已经确认这是虎桥镇里面,所售卖的上等美味。

最难能可贵的是,羊肉面的味道,在不断的被摊主老徐改进。

如今摊主老徐的儿子徐五仁,已经去了兴庆府求学,而且看起来不想再从事做面这项事业。此时,在面摊上帮忙,并已经被内定接下此处羊肉面摊的,是老徐的女儿徐莲蓉和女婿。

说不得,许多年后,方长就要在徐莲蓉夫妇这里吃面了。

他走到面摊处,和老徐与徐莲蓉夫妇打了个招呼,而后寻位子坐下,喊道:“一碗羊肉面,双份羊肉,再加个蛋。”

“好嘞~!”

老徐依然欢快地高声应和着,而后指挥女婿扯面,他则在一旁将碗准备好,并细心地整理旁边浸在炖煮汤汁里的羊肉。已为人母的徐莲蓉,则拿着两条毛巾,正在麻利地收拾面摊上的桌椅。

方长看了看,笑问道:“老徐,外孙女几个月了?”

老徐抬头对方长眉开眼笑地回答道:“三个月了,内子正在家里照看着,马上要到傍晚忙碌时候,怕摊子上忙不过来,所以莲蓉过来给我搭把手。”

远处的夕阳已经接近房顶,面摊上人不算多,个数寥寥,但来源很杂。

有错过了饭食的行人,或者专门慕名而来的喜好口腹之欲的,还有那些刚刚忙完了生计,来这里叫碗豆腐面,填饱肚子回家睡觉的人。

“您的面。”

老徐的女婿,那位稍有些木讷的粗壮汉子,小心地端着面碗,轻轻放在方长面前。方长拿起筷子,轻轻挑起一片,面片薄如蝉翼,嗅之味道浓香,吃起来也甚是滑溜,一如往昔。

他朝老徐的女婿夸赞道:“不错,不错,已经有了老徐的手艺,你这是已经出师了?”

壮汉嘿嘿笑了两句,用腰间干净毛巾擦了擦手。

倒是老徐见状有些不太满意,他瞪了一眼只笑不回话的女婿,而后说道:

“是啊,他虽然像个木头,但是这份手艺却学的十分快速,教了没几遍就学了个透彻,后面练习了几次之后,如今已经能够独自操作,倒是很让人放心。”

“唯一的问题,是这夯货并未学精,虽然煮面煮肉卤豆腐等等都做的又快又好,但却对如何将羊肉面改的更好吃,没有丝毫头绪。或许这点还得靠莲蓉,她倒是总有不错的想法。”

旁边徐莲蓉上来劝解道:“爹~,你不要怪他,他就是这个性子,后面多练练就好了。”

女儿的柔声让老徐的不满顿消:“好,好……”

方长埋头吃面,羊肉面的味道充满味蕾,即使他用正常人速度在进食,碗里的面食也进肚飞快。

吃完了面,方长没有着急起身,也没有着急结账,只是坐在摊位旁边,观察来往的人。

太阳的高度变得更低,往来行人也多了起来。

方长坐在桌子旁边,听着周围来吃面的食客们,互相交谈,倒是迅速知道了不少天下间事情的细节。

没过多久,一道挑着担子的身影,从北面走来。

日头低垂,将来人的影子斜斜地拉长,于街边填充出一片黑影,倒是没有被路面完全容纳、映在路旁墙上的部分,比例接近正常人。

来人走到摊位里,小心地将自己背后的担子卸下来,放在不碍事的地方,又将扁担抽出来,戳在江边,接着才对摊主喊道:“老徐,来碗羊……不对,来碗豆腐面。”

“好嘞~!”

摊主老徐应声回答道,而后示意旁边的女婿开始制作。

来人正是怀凤府的谢广安,如今看起来经济形势不好,他已经有些消费降级了。

方长记得,老谢之前每次来到虎桥镇时候,都要来老徐这个小摊上,要上一碗羊肉面,大快朵颐后,才按照以往经验寻找住宿位置。

轻轻朝对面摆了下手,而后对面人立刻就发现了方长,惊奇道:“诶,竟然是方先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哈。”

方长笑道:“老谢你也是,每次来都是这个时间,你从龙安府来的罢。对了,今次为何要选豆腐面,而不是你之前喜欢的羊肉面?难道最近行脚活计所得报酬拿得少么?”

“是啊。”谢广安轻轻叹了口气,对方长说道:“天下乱糟糟的,连累怀凤府和龙安府的形势也不太好,日子不好过啊。”

304、【赠送种子】

这段时间里,不知道谢广安又遇到过什么事儿,他脸上的皱纹明显多了一些,头发根部也有点点白色出现,看来天下形势不佳,给这个靠行脚养活家里人的汉子,添加了不少压力。

不过,听到方长的问题,谢广安倒是没有太多抱怨,反而不知是安慰方长还是安慰自己“其实这附近还好啦,怀凤府宁和府龙安府,都还算安稳,并没有像天下许多地方那样闹将起来。”

“和那些起了乱子或者闹了兵匪的地界儿比起来,这里依然算得上是太平盛世,所以很值得庆幸。毕竟这世道还不知道后面会变成啥样子……能平安活着就是好日子。”

“就是听说,今年的税又要加重了。”

说完这个,谢广安低下头,开始吃他那份豆腐面。

豆腐面里同样被浇了一些羊汤,面片上面还盖了两大片厚厚的卤豆腐,倒也让人吃起来很有滋味。虽然不如这里的招牌羊肉面,倒也很受镇民们和来往行人们欢迎。

似乎是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谢广安只是呼噜呼噜埋头吃完,拎起旁边扁担和货物,起身告辞,去寻找自己惯常的晚上住处。

方长抬抬头,看到西面太阳已经接近落山,遂起身会账,又找了个小摊子,买了两叠重油重糖的伏虎饼塞进包裹,而后出镇朝北行去。

虎桥镇外面的白沟河水依然隆隆作响,浪花不断拍在桥下直耸的河岸边。

伏虎桥依旧,两旁栏杆上面形态各异的小兽,也一如往昔,时光岁月没有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只有官道上依旧喧嚣,有不少赶路的行人车辆,正趁着太阳未落往镇里涌,他们甚至路过刻有“虎桥镇”三个大字的巨石时候,都无暇去看上两眼。

…………

剩下的路途不远,甚至以方长目力,站在镇口,就能在仰头时候,看见仙栖崖的轮廓。

而这短短路途,对于趁着傍晚路上人少,彻底放开脚步的方长来说,只是一瞬间,他就站在了山脚下。

从这里,能看到小溪从镇边流过,而后折弯朝白沟河流去的景象;还能见到林溪村里,每座屋舍都在冒出的炊烟;然后才是周围梯田里面,面积明显扩大了不少的药材田地。

他轻盈穿村而过,朝仙栖崖前行。

仙栖崖的入口已经更改过,如今要随着方长自己修建的崖壁栈道,才能走到仙栖崖正门。

不过他又使用大号阵法,将栈道的入口遮住了了。

从那往后,唯有缘人才能走上仙栖崖。

此次回崖上,方长感觉自己会在崖上待一段时间,他准备在仙栖崖住些时日,等待去东海的最佳时刻。过早或者过晚,说不定会导致自己难以寻觅到目的,或者遇上真正的危险。

翻过两座山头,方长忽然站住,待在某个地方不动,默默等待。

过了一阵子,才有哗啦哗啦声音响起。

而后,只见林溪村的林海,手执钢叉,正背着个药篓从山里往外走,腰带上还挂着只已经呜呼的肥兔子。

忽然见前面有人,他立刻停下脚步,接着便认出来,竟然是仙栖崖上方仙长。

他赶紧肃立,抱拳拱手躬身一礼道

“林海见过仙长!”

“好久不见,林海,你这是去山里采药了?”方长看了看林海背后的药篓,还有他腰上那个尺余长的小药壶,笑问道。

“禀仙长,确实如此。”林海拍了拍背后的药篓,说道“附近几府,要数云中山里面药材种类最全。我在林溪村种植药材,目前来看卓有成效,就是留种进度拖了后腿。”

“反正这时段无事,我干脆弄了个药篓,重新来山里行走,也算是恢复了半个以往身份。”这林海曾经是村中樵夫,终日不停地进山,挑到远处城镇售卖,换上几文钱。

由于经常出门,他也被村民们认为是“有见识的人”。方长上了仙栖崖后,第一次见到林海时候,便正碰到林海在寻药。

当时他的好友重病,但是用作救命的药材却不齐全,他只好向大夫讨了图样,只身一人进山找寻,也算尽人事听天命。

结果这林海福缘深厚,碰到了方长,轻易解决了抓药问题。后来林溪村水源断绝,也是林海亲上仙栖崖,寻了方长作帮手,救下了一整村人。

“好,不错。”方长称赞道“我来时候,看到了林溪村边梯田里面那些药材,你做的很不错,估计已经有千百人因此得以活命。”

“我做的还很不够。”林海低头,略带客气成分地说道“此次正是寻觅些药草,试试能不能移栽到梯田苗圃中,若是成功的话,相当于对品种进行了一次不小的扩充。

“你稍等。”

方长忽然解下背上的包裹,他伸手掏摸了两下,从包裹里面,拿出了个小纸包,递给林海

“接着。”

“这是什么?”林海接过后,好奇地问道。

里面却是方长在南屏山时候,所讨要的各种草药种子,这是方长原本想种在崖上苗圃的,如今碰上了林海,他慷慨地分了一半与他。

“这里面都是草药种子,我新近才得到,好好使用,尽可能多种活些,总天下百姓少每一次痛苦,都是好事儿。”

林海大喜“多谢仙长赐予!”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地将纸包掀开个小角,朝里面查看,并生怕弄洒了。看到纸包里面的纸包上,写着药物名称等字样,更加心满意足。

倒是方长忽然在旁边问道“我记得之前你有只黄犬来着,如今它去了哪里?”

林海神情一黯,叹气说道

“阿黄跟了我不少年,去年冬天时候,终于熬不住,就此亡故。不过我那浑家倒是喜欢,正准备托人家问一问,再养一只。”

“嗯,好好干。”方长轻轻拍了拍林海的肩膀,鼓励了句,接着越过他,继续朝仙栖崖走去。

倒是后面林海不敢怠慢,于原地躬身,礼貌地恭送方长离开。装满药材种子的纸包,已经被放进了怀里,十分妥善地保管着。

305、【雕邻居的反应】

暮色笼罩了仙栖崖。

苍茫的天空中,渐渐被繁星铺满。

它们晶莹闪烁着,自极其遥远之处,将光辉洒过来,倾泻在平原和山间。虽然已经极其淡薄,但依然让本该黑漆漆一片的夜,变得影影绰绰。

经过一个夏天,仙栖崖前面的树林变得更加茂盛了,任谁也发现不了里面到底哪棵树,才是仙栖崖前这个巨型法阵的阵眼。

崖前的水潭依旧,瀑布随着几场秋雨变得壮大了些微,砸在水潭表面,激起比以往更大的水花,接着瀑布里的水汇入潭中,顺着出口向山谷外面流去。

它接下来会汇入白沟河,继而入江东到海。

方长看了看,水潭里面的龟鳖活的挺滋润,有些还顺流而下,去江河里面逛悠逛悠,再逆流回来,在这个水潭里面栖息。

就是这里的草有些茂密,遮住了水潭岸边,也遮住了崖边的竹木栈道。

看了看自己建造的这条曲折往上,一直通到仙栖崖顶部的栈道,方长心想,这倒是和蜀地的栈道颇有相似之处。

缓缓朝上面行去,地面的景色越来越远。

即使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而且没有月亮,但以方长目力,也完全不影响视物。

山里的走兽飞鸟都睡了,甚至虫孑都安静下来,默默地待着。他顺着栈道,轻巧地向上走,顺便看着随位置升高,可视范围越来越广阔的地面。

崖壁上除了青苔,还有石洞,洞口就开在栈道上。这都是方长在栈道落成后,于崖壁上所开凿的。

有两间是储藏室,他从崖上田里收获的粮食,大部分便储存在里面,此处干燥却阴凉,也是个好地方。还有地方闲置着,只是仙栖崖常年无人往来,崖上空间又广阔,没有人在此处居住。

倒是有些燕雀,以开凿石洞时候剔出的角落中安家,只为遮风挡雨。

崖边作为大门的石环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旁边棚子空着。那是自己曾经的记名弟子所居之地,但阿牛下山之后,自然有他的缘法,倒是和自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崖上诸物保存的还不错,只是原来所住的茅草厨房塌了一角,还好里面家什已经挪到了正殿里,没有什么大损失。崖边的茶树依然茂盛,但是枝叶俱硬,远不是春日里采茶时候的那副景象。

碧玉塘里面荷花已败,只有根根莲蓬矗立,随夜风摇摆着,估计塘泥里面已经长满了粗大的莲藕,只需要将其挖出来,或烹或炒,是上等美味。

不远处的农田里面,庄稼颗颗直立正成熟。

倒是许多瓜果,已经因为躺在田里太久无人摘,或掉落或长的老硬,无法再食用。

方长路过银杏树下面的石桌石凳子,伸手轻拂,将上面厚重灰尘扫到一边,而后坐在上面,看了会儿星星。

接着,他才起身,朝正殿走去。

由于他没有门锁,故而这几间正殿都只是简单用门闩插上,并用草绳栓紧,防止被风吹开。如今看来,草绳和门闩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门窗和离开时候一样牢固,上面的大片玻璃也依然明亮。

伸出手指轻轻划开草绳,方长走进屋子。

里面的地面桌面,甚至床榻上,由于太久没人打扫,已经落了一层细细灰尘。

方长环视了下,拿出火折子,将油灯点亮,接着伸出手,给自己的床榻施展了个除垢术。

瞬间,蒙尘的小床和被褥,便如最初时候那样洁净如新。

他将灵泉剑挂在墙上,把包裹放在一旁床头,接着和衣轻轻躺下,继而如普通人那样睡去。

…………

窗外日迟。

方长在仙栖崖上这五间殿,乃是坐北朝南的布局。

东方升起的太阳,在天上行进了一段之后,便能越过房厦的遮挡,透过玻璃窗子照射在屋中,把地面、桌椅,还有粉刷过的墙壁照得十分明亮。

方长轻轻坐起来,拽过一旁衣服穿上。

他忽然笑了下,却是因为想到,这种情况下,吟上一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似乎还算应景儿。

起来之后,他也没有给自己使用除垢术,而是跑到一旁浣花溪中,双手掬起明亮溪水,洁面洗漱。

接着,他去到屋后田里,在一畦月季花旁,从用细竹竿支持的瓜秧上面,摘了两个还算新鲜的甜瓜,当做早饭吃掉。他地窖里面和屋子里面,存储的粮食、果脯、腊肉、风干鱼、腌菜还挺多,不过方长没有去取。

他走回来,看了看四周,接着去工棚里面,取了工具,开始清理。

先屋内,后屋外。

他用掸子扫帚,将屋子里面上上下下的灰尘,清除下来聚在一起扫出去,而后取了抹布,打了桶溪水擦玻璃。他将原本明亮的玻璃,擦到一尘不染的程度,而后开始清理外面场地。

方长最先做的,还是除草。

他挥舞着巨大的青铜锄头,还有沉重的青铜镰刀,将外面乱生的草丛,统统弄下来,而后一股脑地运过去,扔到灰坑里面。

接着便是洒扫。

所谓洒扫,便是将水轻轻泼洒在地面上,而后才用细竹枝做的大号长扫帚,细细地扫一遍。这样可以有效地防止灰尘被扬起来,也能更有效地将多余灰尘清理干净。

方长合计着,待到打扫完成,他就去看看那边坍塌的厨房草棚,简单修葺一番,而后给自己烹饪一顿丰盛的饭餐。

他这番前往西域,获得的大量物资还躺在包裹里面,扔在床头,尚未来得及整理。他准备晚上无事时候,再将包裹拆开,挨个检视里面的东西。

方长从东面到西面,又从南面的崖边打扫到正殿背后。

仙栖崖边上,有两株高大的树,扎根在崖边,却将树冠歪在了崖外面。上面有对傻雕夫妇,其中的公雕,乃是之前无意间来到此处,而后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的那只。

方长挥舞锄头镰刀除草时候,它在呆愣愣看着;

方长挥动扫帚,将外面的满地杂物扫起来的时候,它也在呆愣愣看着。

待到方长终于告一段落,将扫帚放下,准备用青铜锹将垃圾堆扔进灰坑时候,傻雕忽然有了反应。

306、【崖上琐事】

只听那傻雕站在崖边树上,忽然开口。

它用尖利带着丝丝酸味的声音,朗利地高声说道“你这人好傻,自己这样来回打扫不累么,为甚么不用你那清洁法术,我见你用过的。”

方长一奇,这雕什么时候也炼化了横骨?

看来自己这几趟离开云中山,山里的生灵们也有了不少变化。

他心中微微晒笑,但嘴上不饶鸟,斥道“你这夯货好生无礼!我打扫自家地盘,自然是天经地义,用清洁法术做甚。”

树上鸟儿口中兀自不停

“莫要唬人,我见你经常用!那法术打扫这片地方,也跟玩闹一样,既然不用,当然是傻!”

崖上平日里闲得很,方长也乐得斗上一斗嘴

“我这样做,自然是因为愿意和喜欢,而且劳动创造人类,此中自然有真意。若是万事都用法术解决,那便活的和石头没什么两样,又有何意义。”

“呵!”

崖边树上的雕对此不屑一顾,它转身飞到更高的枝桠上,不再言语。

方长摇摇头,继续干活。

他将扫起来的杂物,堆进自己常用的灰坑沤肥之后,回头看了看崖上这片地方。经过打扫整理,除了有些坍塌的原厨房草棚之外,这里已经十分整洁。

地面细腻平整,微风吹过,远近的树木摇曳,水塘里波纹层层。

方长没有停下手,更换了工具之后,又开始修葺草棚,和整理田地里面的瓜果。

原本作为厨房的草棚,已经不再做饭使用,但方长还是将其重新支起来,他准备在给自己增添一处柴棚。这几天无事时候,便再开窑烧些木炭,以备接下来使用。

而地里面的瓜果因为没有人摘取,挂在秧上越来越老,有的已经干成壳子,里面是熟透的籽。这些正好收集起来,放在竹匾上晾晒,来年还可以用它们来播种。

能够收割的粮食,也被他收集起来,放进地窖和崖边栈道旁的储藏室里。

这几年不断扩大种植面积,方长已经不缺主食,当然,这是指他目前的消耗水平,而不是放开胃口大嚼——否则,连整座仙栖崖都吃掉也填不满他的胃口。

碧玉塘里面鱼肥了。

里面水十分清澈,阳光透过莲蓬和破败荷叶的缝隙照射进去,将整个塘底都映的明亮,游鱼在其中穿梭不停,同时将自己的影子也投在塘底。

方长站在经过水面,类似竹桥的路上,用网做的小抄子,随手抄了两下,便将两尾大鱼捕捉在手。

顺手在碧玉塘的出水口,也即形成瀑布的小溪边上,用青铜刀剑将鱼处理干净,方长回到厨房,将已经燃起的火塘里面的火堆,扔进些柴禾调旺。

接着,他将鱼用几根柳枝摊开,放在洗刷干净的青铜栅架上。

抹上些油,洒上些来自后山盐矿的粉末精盐,再将得自西域的珍贵香料捏碎洒上,很快香味便飘满了崖上。

方长烤鱼的次数并不多,因为大部分捕捞到的鱼,都被他做成了风干鱼或者咸鱼,储藏起来过冬时候食用。而在碧玉塘里面放养的鱼苗,他还是第一次享用。

轻轻撕下一块,鱼肉外焦里嫩,散发着热气。

接触了火焰的鱼皮鱼肉,被炙烤成了金黄色,而接触格栅的位置,还留着一道道焦痕。鱼肉洁白,浸透了香料的气息,还带着些山间木头的清香。

由于牙口足够好,方长完全没有浪费,连骨头和鱼鳍都没有剩下,全部嚼碎吃掉。

起身收拾了战场,刚刚吃过午饭的方长,回到了自己住的屋里。

床头处,还放着自己这次下山背的包裹,里面空间十分大,装了许多杂物,方长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灵泉剑依然安稳地被挂在墙上,宛如一件装饰品。

他拎起包裹,走出大殿,来到外面空地处。

率先逃出来的,是装有几只鸡的笼子,这是他在云中山脚下的虎桥镇所购,公鸡可以用来报晓,母鸡可以用来下蛋。由于包裹里面自成空间,这几只鸡状态还不错,除了有些饿之外。

方长下山取了些竹条,在远处空地围了片地方,接着将几只鸡放进其中,又撒了把粟谷。几只饿极了的鸡,没有管别的,快速涌向洒了粟米的地方,不停地啄食。

又用茅草与树枝,给它们搭了个窝,方长才走回空地,继续检视包裹。

里面杂物很多,而且有些乱。

方长将包裹里面东西一件件取出来,放在屋中、放在工棚里、放在储藏室里,有的也随手堆在旁边。

甚至,他还从包裹里面拽出来一艘小船。

这个在仙栖崖上,倒实在是没有什么用武之地。方长将小船拿在手中,端详了一番,而后走到崖边,将这只有半人高几人长的船,底朝下正放在了那里。

如此摆放,倒像是一尊雕塑。

待一切都整理完毕,甚至连这次下山没用完的银钱,都扔进工棚里面,和那些矿中所获的银锭铜锭扔在一起,方长才将注意力转回这个包裹本身。

包裹已经变成了包裹皮的样子,现在仅仅是一块青布,其貌不扬,看起来毫无奇异之处。

待一切都整理完毕,甚至连这次下山没用完的银钱,都扔进工棚里面,和那些矿中所获的银锭铜锭扔在一起,方长才将注意力转回这个包裹本身。

包裹已经变成了包裹皮的样子,现在仅仅是一块青布,其貌不扬,看起来毫无奇异之处。

待一切都整理完毕,甚至连这次下山没用完的银钱,都扔进工棚里面,和那些矿中所获的银锭铜锭扔在一起,方长才将注意力转回这个包裹本身。

包裹已经变成了包裹皮的样子,现在仅仅是一块青布,其貌不扬,看起来毫无奇异之处。

待一切都整理完毕,甚至连这次下山没用完的银钱,都扔进工棚里面,和那些矿中所获的银锭铜锭扔在一起,方长才将注意力转回这个包裹本身。

包裹已经变成了包裹皮的样子,现在仅仅是一块青布,其貌不扬,看起来毫无奇异之处。

307、【后山里的宝贝】

试了试,倒还挺合身。至于是否结实倒是无须担心,坏了缝补就是。

估计从今往后,他就要从“白衣负剑,腰间挂着葫芦,身后背着个青布包裹”变成“白衣负剑,腰间挂着葫芦,身后背着个青布双肩包”了。

将剪刀针线收起来,他将做好的青布双肩包,也挂在墙壁上。

在山间活动,还是背个竹篓更加方便,当然,少不了的便是自己那柄常用的青铜斧。甚至腰间的酒葫芦,都被他摘将下来,放在床头小架子上。

走出殿门,他看到崖边树上的雕,正带着自己老婆和几只小雕,虎视眈眈地看着圈里的鸡。

不过对于圈中几只鸡的安危,方长并不担心,崖边树上这雕都能人言,应当已有分寸。毕竟当初殴打它的时候,自己说过不准它进崖上,即使它莽得很,也不至于忘记。

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三只鸡都还好,正在吃地上的粟谷。它们虽然没有发现不远处盯着自己的掠食者,但依然被无形气势所慑,行动缓慢。

云中山里灵气充足,什么都好吃,想来鸡蛋也会好吃。

这几年,云中山更加灵秀,不过变化最大的还是仙栖崖。若是灵气可以量化的话,那么这几年里,云中山绝大多数地方的灵机,从五十到了八十,而仙栖崖上,则是从原本的七十增加到了七百,甚至更多。

一旦回了崖上,便和身在人间不同。

日子溜走的十分之快,便如白驹过隙,轻轻一闪就远去不见。而崖上的风景,也就渐渐从初秋到了晚秋。

山里的景色更加多彩,远近皆是如此。

闲暇时候,山神章淳偶尔会过来,找方长下几盘棋。他的棋艺大有长进,据说是因为钻研了大量棋谱,平时无事还自己和自己下棋,练出来的。

“我倒是邀请了些云中山里的化形精怪,教他们下棋,可惜他们要么不感兴趣,要么在这上面鲁钝得很,全然没有天赋,一个能够对弈的都没有。”章山神说。

其余时候,方长经常背着筐子,在山中闲逛,查看各峰物产。

以前他就发现,在西面很远处有铁矿冒头,甚至让那周围的几座山峰,都呈现红色。铁矿看起来储量还不错,但这对方长来说没有多少差别,他只是用筐子一筐一筐往回背,而后堆在工棚旁边。

木炭也开了几窑,但方长只是在工棚中间的炭池里面储存起来,并不使用。

因为他还经常去山里的煤层处,钻进以前挖出的洞,装上一筐背回崖上,冶炼的话,煤处理过后会比木炭更好用。

而烧制石灰或者砖头瓦片之类,使用普通木材也足够,这在云中山才是源源不绝、而且获取最方便的燃料。

但他依然没有动手炼铁,因为灵觉告诉他,再次下山的时间渐渐接近,不太来得及。

将杯里面茶水饮尽,方长收拾好茶具,从躺椅上面起身。

庭院周围如今很是洁净,不远处的碧玉塘水波荡漾,有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

后面农田里面的庄稼早已经收割,打下来的粮食被入了库,高粱也发酵蒸为酒后储藏起来,瓜果则被清理干净,堆进了灰坑,只留下晒好的种籽,等明年继续播种。

倒是花田被细细清理过,除掉了杂草,整理了枝条,土地也翻过。而在花田旁边,则是方长新开的药圃,里面播种了些灵药,以及几样常见的普通药材。

虽然现在是秋天,但是仙栖崖上灵机充足,倒也不会影响它们生长。

灵药种子来自南屏山,乃是桑子平师徒的馈赠,是他们多年来收集的一些。盛放灵药种子的水晶匣子,方长也没有浪费,将其按照身上的燧镜,又多雕琢了几只。

云中山里产玉,方长寻觅一番,倒是得了两块掺有不少杂质的普通玉石,他按照之前水晶盒子的样式,将玉块也雕琢为盒子,放起来,以备灵药成熟时候装纳。

他没有给药圃里的灵药设下任何防护,倒是给普通药材加了一圈栅栏——如果云中山里哪个野兽或者灵兽,真的和药圃里的哪株灵药有缘,过来取了便是。

方长走到工棚里面,挑拣一番,拿出青铜开山镐,朝后山走去。

他选了个地方,开始在石头坡上掏洞。

开凿山洞倒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到便来做了,至于有什么用途,他没有想过。反正闲暇时间有很多,而过来活动活动,和躺在椅子上看天上白云,也没甚么差别。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开凿过程中要小心水脉。

这点和当初修好上崖顶的栈道后,在栈道中间开凿石洞不一样,因为上面就是灵剑泉,若是弄不好,把自己的仙栖崖变成仙栖湖、无名殿变成无名水府,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儿。

说不定只有碧玉塘里面的鱼儿会高兴。

“咦?”

几天之后,方长再来到这里,挥镐时候忽然感觉有异。

前面一块巨石,比平常费力许多,镐头的磨损也快了不少。这番情况倒是之前没有出现过,毕竟方长在这山上敲开的石头和矿石,也不算少了,像里面这么硬的,还没有碰到过。

而他仗着自己力大无穷,不计镐头磨损,用力敲开了一块后,发现山洞里面灵机瞬间变得更加浓稠活跃。

方长瞬间确定,这里面应当有天材地宝之类的物事。

他没有继续向前,而是朝左右上下挖过去,探索着坚硬部分的边界,绕了两圈后,将这个宛若包核枣子一样的石头岩体敲了下来,只是这个枣子个头巨大,为将近一人长的椭球型。

看了看,方长干脆扔下青铜镐,将这块大石头,朝洞外推。

还好洞口直径和石头最粗处差的不多,方长用力之下,石头被推出了洞外,洞壁也被坚硬的石头摩擦之后,变得光滑。巨石宛若瓶塞一般,被挤出洞口,落在十几步外。

方长走出来,回头看看山洞,感觉里面已经接近完工,毕竟这番猛刨之后,里面已经有了个小厅。

308、【暖玉床】

后面只需要再行修整一番,将山洞里的碎石与粉尘打扫出去,就能够将里面变得可以住人储物,当然,对于以后怎么处理这个小山洞,方长依然没有什么头绪。

不过这事儿并不重要,他转身朝前,往不远处那个砸在地上,于石质地面上弹跳了两下,最终落在一快泥土地面上,镶嵌其中的大石走去。

当当当。

方长挥动手中青铜镐,试图破开外面硬石,但效率依旧不高。

他伸手将这块两人长、一人多粗的大石头拿起,翻来覆去端详了下,而后用手指轻轻叩了一圈。声音听起来倒是还不错,方长隐约觉得,自己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他将青铜镐扔在一边,朝无名殿的方向招了招手。

“唰啷——”

一声清吟响起,而后从远至近来到方长身边。

却是灵泉剑感应到方长的召唤,自行离开了挂于墙上的剑鞘,穿出屋子飞驰过来。

这下得换玻璃了……

方长感觉失策,暗自摇了下头,而后他才挥动灵泉剑,轻轻片削这块极其坚硬的巨石。

灵泉剑极利。

对于青铜镐来说,坚硬的难以啃动的石头,在灵泉剑的锋刃面前,宛若豆腐碰见匕首一般,顺畅地被划开。由于方长挥剑的角度很小,故而被斩下的石头皆如薄片,厚度相近。

随着灵泉剑不断闪动,坚硬地石片也如同刀削面般飞将出去,落在前面地上。而这块巨大的石头,也像剥煮鸡蛋那样,被去掉了外层,渐渐露出里面内容。

外面颜色驳杂的石头离开后,留在原地的,是小了好几圈后,依然巨大的一块白玉。

其色泽纯净,如同一大团羊脂般,细腻晶莹。

“好玉!”

方长伸手摸了摸后,赞道。

这块白玉给人的感觉很温润,最出奇的是,其中灵气浓郁,让这块玉显得十分秀美脱俗。

他将手中宝剑朝外轻轻一掷,灵泉剑嗖地飞了回去,重新归入墙上剑鞘中不提。

围着玉转了两圈,方长干脆将起搬起来,将旁边地上的青铜镐放在背篓,而后将玉扛回了无名殿前面。他还取来些遮盖,搭在玉上面,防止其被风吹雨淋。

而后他才回到后山山洞口,将那些坚硬且薄厚比较统一的硬石片,收拾起来,在山洞口不远处堆好,而后才去取扫帚水桶青铜锹之类,开始清理开凿山洞时候的残余。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方长都会去看看这块玉,但他也只是随便看看而已。

直到这一日,方长从山下竹林回来。

竹林生长速度很快,离开云中山没多久,自己砍伐的痕迹,就已经被生长起来的新竹铺满。这次他寻找大竹砍下,打成巨型捆,扛回仙栖崖。

还好栈道足够结实,能够经受得起这种重量。

大竹被他去掉两头之后,仿照自己在南屏山时候,制作的取水竹渠,给仙栖崖上也铺设了一条。

水源是上面的灵剑泉。

里面的水很清冽,味道很好,而且经过竹渠流下来的水,总是比从浣花溪里流过来的水要干净,而且一直通到无名殿旁边的竹渠,也足够方便。

方长取了破石取玉所削下来的坚硬石片,给竹渠的出口,铺设了水槽和水道。多余未使用的水,会顺着水道一直流淌进碧玉湖,而后顺着瀑布冲出去。而从这块白玉外面削下来的石片,也足够坚硬,不惧磨损,亦能更好地抵挡长年累月的水流冲刷。

当然,也只是抵挡的更久一些,毕竟流水虽然至柔,在时间的加持下,却是这世间极为无坚不摧的物事。

他将大捆的竹子扔在地上,而后拿起旁边细长硬木,开始逐颗通竹节。方长的行动慢悠悠,却十分仔细,他精心地去掉每个竹节,还在里面打磨,以使去掉了竹节的竹子内部变得光滑。

如此,当这些竹子被用作竹渠之后,里面的水流才能动得顺畅。

他的动作有些机械,不停地拿起竹子,通透竹子,将处理好的竹子放在一边……

待到全部处理完毕之后,方长才从地上站起来,而后走到厨房处,掏出筐篓里面的竹鼠、蘑菇,还有几样顺路捕获的野味,扔在地上。

午饭可以用旁边的竹叶,将这些杂菌卷起来,烤着吃。

撒点儿盐就是美味。

而竹鼠也是,方长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吃过他们,而这段时间里,竹林的竹鼠数量重新涨了上去,它们繁殖速度太快了。倒是云中山里面一些吃肉的动物,包括仙栖崖边的雕,都在这段时间里狠狠加了餐。

方长转过身来,看着躺在无名殿前面的白玉。

虽然在白玉上面刻字、填上涂料,而后当做迎宾石,也是个不错的想法,但他觉得这样有些暴殄天物。

今天,灵光一闪之下,方长终于知道,自己应该用这块玉来做什么了。

走上无名殿的台阶,打开门走进自己居住的屋子,而后从墙上抽出灵泉剑,便朝外面走去。

——上次在山洞口召唤灵泉剑,灵泉剑倒是十分灵敏的飞了过来,但后果便是,方长卧室的玻璃,因此碎了一块,那是灵泉剑迅捷地破窗而出,所留下的痕迹。为此,他不得不重新开窑烧玻璃,重新用浮法做成平整形状,接着装配在窗户上,修补破损处。

他直奔门前不远处的那块白玉,而后直接将上面的遮盖掀开,扔到一边。

方长挥剑,上下各一下。

接着,他也不做其它动作,依然将灵泉剑拎在手里,而后双手微微用力,将这块一人多高半人多宽的大块玉石,扛将起来。接着,他走上台阶,来到自己卧室前面,打开所有门窗。

接着,他也不做其它动作,依然将灵泉剑拎在手里,而后双手微微用力,将这块一人多高半人多宽的大块玉石,扛将起来。接着,他走上台阶,来到自己卧室前面,打开所有门窗。

309、【天边来客】

走到墙边,将手中的灵泉剑重新放回树皮剑鞘里,方长才接着调整了下玉石的位置。

他准备将其代替原本的床榻使用。

毕竟这块玉触之温润的很,便是不靠任何外力,也能做到夏日不热、冬日不冷,当会很舒适宜人。他心中给这块大玉石,随便起了个名字,叫暖玉床。

方长将被褥铺回去,脱下上去躺了躺。

确实很舒服。

他起身看了看,很是满意。

最让方长称赞的一点是,这玉床十分稳当,也没有形变,更不会像竹木床那样,会随着上面人翻身,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洒在暖玉床周边,将玉石照的通亮。

如此巨大且纯净的一块美玉,放在人间,那可是无价之宝,无论是豪商还是官员,甚至人皇,仓库里面都拿不出这样一块玉。但是在仙栖崖上,它的最好用途,目前也只是用来当床。

倒是搬进屋子之前,方长挥剑削下来的两片玉,倒是能有些用。

鉴于这两大片玉石的厚度比较均匀,方长计划将其做成盒子,用以盛放灵药,或者做其他用途。而制作盒子的边角料,也可以下山后售卖一些,作为盘缠。

当然,对于随时能够在矿里采集到贵金属的方长来说,这样做意义并不大。其余时候,方长还用这些边角料,做了几块玉佩,随手扔进双肩包里不提。

山上日子十分安逸,方长很多时候,并不待在无名殿里,或者殿前银杏树下的石桌旁。他更喜欢的,还是坐在仙栖崖旁的早课石上面,看周边山景,看天上风吹云动,也看远处炊烟影影绰绰的人间情形。

倒是一日三餐,方长没有短缺了自己。

而且顿顿不重样,他总能想出能够用对比山下,稍显简陋的厨具们,能够烹饪出的新吃法。仅仅靠厨房里那些陶罐、鼎、笼屉、烤架、铜板,他总是能够弄出好吃的新菜肴。

自酿的高粱酒还需要继续储藏,不然味道不佳。还好仙栖崖上,他之前用灵剑泉水和山中果子自制的果酒,数量充足,味道醇香甜美,只是依然仅适合他这个修行人饮用。

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桌边,方长正用午饭。

高高的竹筒作为杯子,里面盛放着自酿的果酒,前面几只碗碟中,盛放着色味双全的菜肴,手边的小竹篦上,还有叠热透了的锅盔饼——那是他在关中时候购买的存货,被放在包裹里带了回来,味道也没有什么变化,依然美味。

玉石小餐刀放在桌边,搭在一个干净的小盘子边沿处。它的用途是,在筷子无法夹动前面盘里大块煮肉时候,出场轻轻一削。

方长忽然停住了筷子。

他仰头看向天空。

今日风轻云淡,秋高气爽,几只山中的鸟儿,正自在高空中盘旋飞翔,自由自在。

以方长目力,能够看到远处云中的来客。

那是一只小白点儿,行动迅疾,目标十分明确。

从地上看高空,变动不很大,但其实一小段距离,放在地面上都很远。远处的白点到了云中山附近后,灵巧地划了个圈子,而后认准仙栖崖的方向,一头扎了下来。

方长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面向纸飞机飞来的方向。

随着距离变近,纸飞机的速度也更明显地呈现出来。没有天空中的哪只鸟能比得上,纸飞机如同离弦之箭,又像闪电雷霆,却全然无声地,朝方长直扑过来。

方长早就认了出来,那是他赠给柳元德和于青菱二人的纸飞机,只是这并非第一次使用,已经有些皱。这两年,他们靠这个小物件儿,互相传递了许多消息,其中很多都能互补。

不过上一次联系,还是挺久之前的事儿了。

他伸手抄了下,将这只纸飞机抓在手里,而后他才放下右手手里的筷子,给双手施展了个清洁术,开始检视这只纸飞机。

纸张的质地很眼熟,产自仙栖崖,乃是方长自制的竹纸,上面已经有墨迹。

在纸飞机的边角之处,则写着一行秀气的字

“方先生亲启。”

摇了摇头,方长已经知道,这次给自己写信的人,正是两位大劫主角中的于青菱。当然,看遣词造句,应当柳元德也有参与,毕竟柳元德学问不错,还擅长用典。

方长轻轻将这张纸展开,在石桌面上清理出来一块地方,将纸张在上面铺平。里面字迹不少,字体写的很小,如同绿豆粒的尺寸,所幸方长如今眼睛甚好,皆看得清楚。

“长久不见,不知道方先生那边可否顺利?上次来信的内容已经收到,我们也通过目前辅佐的主公,发布给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士,正发动力量,四处搜集情报。”

“说到底,大劫既然已起,那么它的消泯必然要费上许多工夫,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解决的事情。”

看到这里,方长心中暗笑,看来这俩人身处旋涡中央,还不自制。

他接着向下看去。

于青菱的话题,很快转到了两人近况身上。

他和柳元德两情相悦,已经在辅佐的主公那里,定下了婚约,只待大劫过后便完婚。不过这点信里说的不多,下面的篇幅,都是介绍他们所在的势力,以及最近的许多行动。

“……之前天下不知为何,乱军四起,百姓流离失所,稍微出些问题,普通人便有家破人亡之虞。”

“我们护送结束之后,在周围护持了一番,也四处助人,但依然杯水车薪,这时候,我们目前所辅佐的这位主公,起于草莽,甚得人心,被乱军逼迫,走投无路之下带着周围人揭竿而起。”

“而后,他的行为十分顺利,轻松平定了一府,接着开始发展生产,恢复秩序,重整刑名诸事,一时间当地宛若世外桃源。”

“只可惜周围势力不允许此事,他们不知靠什么渠道串联到一起,合力前来绞杀,皆被击退。在这个过程中,主公控制的区域也越来越大,如今已经有一州两府之地。”

310、【回信】

“主公发迹的柴州在南疆,与郎中令被发配处接壤。其人正直有能,故柴州很快被治理的政通人和、秩序井然,俨有复还盛世之貌,这在周围兵荒马乱的地方,十分醒目。”

“而郎中令被发配的平蛮府,由于过于偏僻,并未受到兵灾过多侵害,我们这些江湖人给郎中令打下手,遵循他的指挥,也将平蛮府经营的颇有兴盛之态……”

在天下半壁破落之时,这两地所在位置宛若世外桃源。

于是后面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发生了。

两人如今所辅佐的这位主公,自然也无法忽视旁边平蛮府,仅仅带着十余名亲卫,在征战间隙来到平蛮府,对郎中令进行招揽。

但是这位郎中令拒绝了这份招揽,表示已经心灰意冷,今后无意宦途,只想带着手下的这些人们,将平蛮府经营成为世外桃源,若天下局面不可收拾,还能给一些百姓提供避祸之地。

面对郎中令这有些敷衍的推辞,这位名叫刘旦,特意前来招揽的英杰并未有任何不满,只是礼貌地准备告辞。

不过这也让郎中令有些动容,念及其占一州之地后,行事风格令人称道,遂将身边几位介绍给刘旦,其中就包括作为首领的柳元德和于青菱二人。

互相询问了想法之后,见双方志向颇为一致,有意撮合他们的郎中令便放了手,并嘱托柳元德与于青菱二人,此去一定要以天下苍生为念。

两位主角本就是人杰,到了能够一展身手的舞台上,自然大放光彩。

放手施为之下,他们很快脱颖而出。

于青菱武艺超群、勇猛且甚能服众,到了刘旦麾下,很快便成为战功卓著的将领,算得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柳元德智慧超群,算无遗策,又极擅处理内政,还会识人、喜教化,也很快因功绩成为刘旦手下群臣之首。

那些护送郎中令的江湖人,有一部分已经金盆洗手,继续跟着郎中令左良平,在平蛮府开山辟田、斫木造屋,享受多年来从未得到过、也是这幅乱世中难得的宁静生活。而剩余大部分江湖人,则已经被于青菱和柳元德彻底折服,忠心耿耿地追随他们,甚至呼朋唤友,越聚越多。

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里面还提道,虽然天下割据一方、正自互相征战的势力很多,但也只有刘旦这里,有大量读书人前来投奔。如此,地方主政人手不缺,让其所据地盘中,经济与民政愈发通畅,给了周围割据方许多压力。

不过两人忙碌得很,这次乃是于青菱征战过后,班师轮换,才到了柳元德住处,才有机会一同书写这封信件。

接下来的内容,无非是和方长交流许多重要情报,顺便询问可有破解之法。

同时,于青菱和柳元德还告诉方长,如今天下有识之士,在不断的互相联络之下,已经有了个松散的组织雏形,这个组织倒是没有太多别的目标,只希望全力消泯掉这次劫数。

好消息是,只要持有相同理念,走遍天下,志同道合之人都不会少。

当然,天下的情况依然诡异,那个处在背后的势力,依靠着强悍的伪装能力,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玩弄着天下各方势力。他们的行为,让人族内耗十分严重,但大势之下,没有哪方能够停下争斗,只能身不由己地向前走。

方长抖了抖信纸,叹了口气。

他将这张已经写满字的纸,顺着打开的窗户,轻轻抛进屋子里。纸张落在书桌上,正好在角落对齐桌角。由于已经写满,它无法再被折成纸飞机,用于传信。

把视线重新转回面前,方长发现食物已经凉了。

不管是锅盔还是炒好的菜肴,都已经在山风里凉透。倒是旁边玻璃盏里面,盛放的炒豆子,并不影响风味。于是他不管别的菜,就着豆子,悠闲地将竹筒杯里面的酒喝完,而后起身收拾桌子。

这些菜晚上可以热一热再吃,盘里的大块煮肉倒是不用,晚上可以将其切薄片,洒上蒜末葱花,当凉菜佐餐。

清理完毕回到屋里,方长坐在书桌前,抽出一张自制的竹纸。

桌上的笔墨砚台也很齐全,都是方长用取自于云中山的材料自制的。

笔杆来自于山坡上那片竹林,选的是当年的细嫩竹中,最笔直浑圆的部分,截下来晒干,配上多年来打猎所积累的优质兔毫;砚台是块青褐色的石头所制,来自山中一块崩落斜坡,坚硬且质地细腻,下墨发墨均佳;墨倒是比较普通,仅为常见的松炭墨,也是山中松枝烧烟自制。

他研磨蘸笔,微微顿了下,便在纸上刷刷书写。

内容不多,主要是鼓励和宽慰,除了一些他收集到的情报之外,便是告诉两位主角,自己依然在行动,并且进展还不错,接下来便要去东面、南面、北面搞事。

然后他在信中嘱咐道,一定要像郎中令所说的那样,行事以天下百姓为先、以天下苍生为念,这才是真正消泯劫数的方法。

具体方长也没有解释,因为他要留够篇幅,以便柳元德和于青菱能够用这张纸回信。待墨迹干透,他将其重新折成纸飞机,往开着的玻璃窗外一扔,而后目视其没入崖下。

对于敌人的目的,他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大致知道他们在图谋什么。

但是这个结果,有些夸张了。

在方长看来,敌人这个势力所图甚大,说不定存了让妖族对人类取而代之的心思。但是这个猜测说出去没人信,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所以他只是藏在心里。

不过相对于敌人的目标来说,敌人的手段倒是足够正确,而且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毕竟以人族作为天地之间主角的地位,只有人类自己,才能够打败人类。

当然,敌人施展这套谋略的手段很隐蔽,这也是他们的一个弱点,利用好了,定然能延缓对方的脚步。

收回思绪,方长看了看窗外远处的地平线。

而后他关上窗户,从旁边书架上随便抽出本书籍,回到榻上卧躺着阅读,打发时间。

311、【龙安府的新鲜事儿】

从玻璃窗里照进来的阳光,很快变得昏黄和倾斜,又是夜幕降临,此时方长才从床榻上爬起来,将书还回书架上。

修行路虽然漫长,但十分闲逸,所有的时间都属于自己,做什么事情随心就好。如此倒也逍遥自在,唯独值得思虑的,便是当今天下并不太平,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容下一张安静的餐桌。

接下来的日子里,考虑到冬天接近,但是此去东海时间并不固定,所以他没有再进行食物和燃料储备,反而将地窖里面储藏的食物,吃掉了不少。

诸如腊肉、咸鱼、风干鸟、风干菜、腌菜,还有这几年收获的粮食,酿造的果酒之类,方长敞开烹食,消耗了大半。同时,他又把储存的高粱留种之后,其余全部处理好装坛发酵,放进鼎上的笼屉蒸,并用竹管冷凝导出,窖藏在后山新开挖的山洞里。

云中山里面从来不缺木柴,方长只是背着背篓、带着斧子漫山转了几天,就将仙栖崖上面几间储存燃料的屋子填满,还在旁边立起了高高的柴垛。煤炭也随着方长不断从山中运回,存量越来越大。

闲暇时候,他甚至又开炉烧了两次炭,并尝试建造窑炉炼焦。

原本的炭窑不适合这样使用,因为烧炭的窑温度高,很容易将窑壁烧塌掉。所以方长只能用比较原始的方式,尝试将煤炭炼成焦炭,但是实验成效一般。

而铁矿石,方长只选择其中品相最好的部分,回来后还过一遍水,洗去浮尘和石末,至少仙栖崖上所堆的那些,含铁量都十分高,冶炼起来必然不会很难。

方长计划,待到这次下山回来,就开炉炼铁。

至少,要给自己弄个铁锅了。

这么多次下山,方长见识到了许多食物的吃法和模样,也学会了许多美食的做法,但往往回来后,发现没有合适的工具,所以没有办法在崖上重现。

毕竟只靠一个青铜质地的大方鼎,很难制作出太多美食花样。

青铜鼎的底部过于方过于平,不适合用来炒菜,只适合烹炖。至于将鼎颠起来不是问题,方长又不缺那点儿力气,倒是随随便便就能达成。

然后就是各种工具,也要进行升级一下,比如工棚里面挂的各种铲、锯、锄头、锤、凿、斧等等……变成铁之后,它们会获得比以前更加优异的性能,使用起来会节省更多力气。

不过方长短时间内没法这样做了。

灵觉中,下山时候就在这几天。

这次,方长要离开仙栖崖后,一路向东,去东海上面看一看,去寻找下,妖怪们的青龙堂的位置。如果找到青龙堂,并且时机成熟,他会出手将其拔除。

如此,则能斩断敌人们向中原补充人手,弥补他们目前最大短板的渠道,减缓和阻挡他们的所有意图——毕竟无论计划多么好,都要考虑去执行的人手够不够。

……………………

方长下山的速度很快。

崖上没有什么需要他告别的,他只是用木棍将无名殿的门窗闩上,又解开了鸡舍的栅栏门。这次下山估计时间不会短,一段时间不喂养,会将这三只鸡饿死的。

所以方长将栅栏门打了开,把里面的鸡放养在仙栖崖旁的山丛中,至于再次回来的时候,是否还需要重新抓捕这两只下蛋鸡和一只报晓鸡,到时候再说。

他一身白衣,腰间挂着葫芦,头上没顶着斗笠,只是简单地插了根银簪。他身后背了个青布双肩包,很是合身,从里面取东西也方便太多,不需要再将包裹卷好的边拿出来重新处理。

最后扫视了遍崖上,方长转身就在悬崖边上跳了下去。

崖边的雕和山林里的话猴群,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人类的行动,不过它们互相间交流后,早已经明白,这个人跳下去并不会有事儿,所以只当个乐子瞧。

从崖上落下去,比从崖边走到栈道上,再一级一级走下去,要快许多许多。

渐起的少许尘埃落定,方长屈膝站在地面上,看了看旁边瀑布冲出来的小水潭。水潭里面的水十分清澈,有龟鳖游来游去,十分热闹,这是方长以前在南面江上带回来的品种,目前看来他们对此处适应的还很不错。。

他紧了紧双肩包背带,大步朝山外东面走去。

方长前行的速度不算快,毕竟他们没有全力赶路,只是用惯常那种,比平常人快一些的速度,沿着官道前行。

天气渐渐转寒,几场秋雨下过,周围人们都穿上了袍子挡风。

由于尚未真正转入冬天,此时又是农闲,故而这段时间里南来北往的人数十分多。好些都是处理好家中事情,又有了些闲钱的百姓们,开始出门探亲,或者进城玩耍。

出门在外自然避免不了各种事情,所以来往过程中,对各地的经济促进是免不了的。这导致天下许多地方,都一片欣欣向荣,但是在这份天下普遍衰落的背景里面,显得有些虚假。

龙安府样子没有什么大变化,但是方长走进城之后,却发现了与上次很有不同的地方。

有一家商号,招牌醒目,立在显眼的地方。

周围人潮汹涌,似乎都是排队涌入这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虽然方长耳力极好,能够听清楚其中事情,但他还是拽住一位路人,问道

“这位老哥,在下刚来龙安府,不知道这里面是在做甚么?”

被叫住的中年人原本有些不耐。

但是看到方长的样子,听到方长的问题之后。周围人潮汹涌,似乎都是排队涌入这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虽然方长耳力极好,能够听清楚其中事情,但他还是拽住一位路人,问道

“这位老哥,在下刚来龙安府,不知道这里面是在做甚么?”

被叫住的中年人原本有些不耐。周围人潮汹涌,似乎都是排队涌入这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虽然方长耳力极好,能够听清楚其中事情,但他还是拽住一位路人,问道

“这位老哥,在下刚来龙安府,不知道这里面是在做甚么?”

被叫住的中年人原本有些不耐。

但是看到方长的样子,听到方长的问题之后。

312、【一场骗局】

见到对面的白衣年轻人如此上道,被方长抓住的这个中年人十分高兴,他彻底将注意力转了过来,开口解释道

“这可是来自于广平府的好东西。”

“广平府有两位奢遮公子,合伙开了好大事业,他们的商号遍布许多州府。”

“最近几个月,这家商号开始了惠民生意。”

说到这里,中年人的话语停顿了下,方长会意,立刻问道“是什么样的生意?”

中年人略带夸耀地说道

“一门上好的生意,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弄好了发家致富乃是寻常事情,说不定就能从此攒下够吃几辈子的家私,光耀自家门楣呢!”

“商号从海外进来了大批罕见的货物,价值连城,但是一时间卖不掉。于是专门开了个代卖业务,只要交上些保证金,就可以领货自己去售卖。”

“这可不是虚的,只要缴纳够了保证金,比保证金贵重许多的货物,便能领到自己手里,童叟无欺。而且这些货物的价格一直在上涨,可不是虚假的。”

“我们现在在这里的人,都是领了号牌排队的。”中年人拍了拍自己的腰间,那里鼓鼓的,随着拍打发出铜钱相撞的声音,“只要交钱领了货物,随便一转手,便是大笔银钱。”

“大家都想买一些,持有几日,卖出去便能有利润。便是价格有些微回调也不怕,商号承诺,只要持有期满两个月,尚未卖完的货物,他们统统用进价的三倍回购。”

“简直就是白给的钱啊!只要买上一批货放在手里,不管是零散售卖出去,还是到期转手给别人,都抵得上平常干上一两个月的活,所以最近很多人家辞了工作,专心来这里等号牌。”

“真羡慕广平府的人啊,由于那两位贵公子是广平府人,所以这事儿便是在广平府率先开展的,那里的民众都因此得了大好处。”

“我也算消息灵通的,据说那里只要参与了此事的,现在各个都是腰缠万贯的殷实人家,走路都带风,说话更是腰杆子挺得笔直,嗓门声音高得很!”

“如今终于来了咱们龙安府,此事可不能错过,据说周围许多州府都在兴建分号,这天下的百姓们,有福了!只可惜,许多地方听闻遭了兵灾,度日艰难呢。等我也有钱之后,定要去那兵灾消泯后的地方,开个粥棚,活些人命权当积德。”

方长听得神色凝重,微微劝道

“这位老哥,我看此事不太妙,不如观望些许……”

“不可能的!”中年人摇头说道“大家都在买,怎么会有假?小兄弟,既然赶上了此事,便是缘分,赶紧去领个号牌吧,只要买上一批货物,比你在这里做什么营生来钱都快,如此好事儿,说不定这辈子就能遇到一次,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方长无言,沉默了下,问道

“不知道这家商号,从海外贩售回来的货物是什么,如此贵重和好卖?”

“檀木香。”中年人说道“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我年轻时候曾经在大户人家做过工,见过此种物事,富贵人家每天都要点上些,既能清心养神,又能让屋里整天香喷喷,还能驱蚊虫。”

“等以后我发了家,定然也要囤一批檀木香,弄个好香炉,每天点上些,哈哈。”

不待方长说什么,远处商号门口处,忽然起了巨大的喧哗声。

接下来有个伙计打开门,开始讲话,人群里爆起了欢呼声。

“喏,放号了!”中年人兴高采烈地说道,“不枉我从前天晚上等到现在!终于又开始放号了,富贵就在今日!”说罢他起身猛地蹿了出去,挥舞着手中号牌,加入了欢呼的人群中不见。

他说的倒是没错,此事遇上了,便是缘分。

方长摇摇头,内心暗道。

两生两世这么多见识,他何尝看不出这是个巨大的骗局,只可怜如此多淳朴百姓入了套,此事解决起来有些棘手,但是不解决,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若是任由其愈演愈烈,接下来的景象,说不定不比兵灾蔓延过来差。

他想起之前从云中山出来,向西去南屏山路上,经过的那个小镇里面,发水破家后想借钱财翻身,却因为此事欠了巨债,年老孤零零去世,连收殓都要靠隔壁好心邻居父子的那位老人。

没记错的话,他进的那批货物也是檀木香,答应回购又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伙骗子,亦是来自广平府,是“两位公子所开的商号。”

这应该是同一伙人,方长没有忘记,当时他掐算了一番,却发现天机收到影响。目前这幅局面,十有**是敌人势力所为,如此更不能让其成事。

说不定,当初那个小镇的事情,就是当前局面的预演。

只是当时方长没有头绪,又有去西域探查一番的目标,于是继续上路,去南屏山寻了桑子平,一起出发去西域探查。如今再次遇上,方长感觉自己不能不管。

不过,怎么样下手,是个大问题。

他想了想,涉及到的百姓如此之多,无法正面莽上去,所以目前最好的策略,还是先行调查一番。

方长默默给自己身上加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而后迈步朝前面那个商号走去。

商号门口被挤的死死的,大量手举号牌的百姓堵在那里,只待里面写了单子出来,便画押后去不远处货场领货。

得到单子的人各个欢天喜地,也不管旁边诸多扯着问“卖不卖”的人,只是闷头朝前走,就为了尽快将货拿在手里。毕竟多拿上一天,就是一天的暴利。

方长朝商号门里面走过去。

拥挤的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导致两边显得更为拥挤,不过他们完全无视了方长,根本察觉不到有个身着白衣、背着长剑的危险人物,从自己身边走过,进入了这家让人亲近的商号正门。

走进商号里,方长回头看了看,门口处依然堵成一团。

他摇摇头,看了看四周,在方圆几里内的巨量声源里面,找出自己关心的那条,而后迈步上了里面楼梯,缓缓地朝那个方向前去。

313、【旁听者与指数】

商号里面没什么人,或许里面的伙计们,都被派去了门口和货场,那里对人手的需求更大。

所以方长轻易地在其中穿行,宛如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里面不止一层,方长顺着楼梯,登上二楼,而后绕了两圈,来到一间屋子外头。屋里有几个人正在聊天,门没有关,所以方长直接走进去,坐在一个无人的座位上,甚至从旁边盘子拿了个水果啃。

屋里的人对方长宛若无睹,只有个细瘦的似乎察觉到什么,扭头要往这边瞅,方长反应极快,轻轻一指,对方便只是往这里看了眼,便毫无察觉地把头转了回去。

水果不错,刚过了秋天,加上这家商号经过这段时间的运作,财大气粗,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省钱。更何况,屋子里面正在聊天的,是此商号在龙安府分号的核心人员。

分号的掌柜正端着个酒杯,倚靠在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下面汹涌翻滚的人潮。

屋里面其它几个人,正围坐在一张大桌子边上。

桌上杯盘狼藉,酒肉菜肴香气扑鼻,但依然剩余许多。旁边靠墙的小桌子上,还扔着几个打开的食盒,看来这些人刚刚大吃了一顿从外面酒楼订的宴席。

最让方长注意的,还是刚刚那个察觉到他进门的人。

那个细瘦的人包着褐色头巾,坐在比较靠上首的位置,但是沉默寡言,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在席间看来看去。

方长倒是看得分明,这人明显是未化形的小妖,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变化成人类的样子,只是依然有特征残留,需要用布包住,免得太过惊世骇俗。

过了一会,靠在窗台边的分号掌柜,忽然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接着叹口气说道:“离场的时间还久,因为总号有要求,咱们得照顾下天下其它铺开慢的地方,收手时间不能相差太多。”

唔,看来是知罪而犯,旁边方长听着心想。

他探身在桌子上,于没人动过的盘子里,扯了个猪肘坐回去啃,顺便听听这群人接下来说什么。

席间无人发现少了坨猪肘肉,听到分号掌柜开口,他们们瞬间停下了聊天,放下手里的酒杯和筷子,专注地听着。

待其话音落下,有人赶紧回应道:

“应当的,这幅局势乃为一体,不分哪个府哪个县,都是同一盘棋,那么收宫自然也要统一步调,一起行动。”

众人一齐点头。

倒是窗边的分号掌柜叹了口气,回到桌边,从温酒的容器里,拿起个精致的白瓷瓶子,给自己的杯中倒上。他重新走到窗边,站直看着下面踊跃来排号取货的百姓们,过了几息才说道:

“话虽如此,但这幅情形,对咱们这铺开比较早的地方,压力会很大啊……”

无人插言,分号掌柜继续说道:

“接下来还希望大家同心尽力,维持当前这个局面,不要过早崩掉。”

“如今我们降低了放号频次、放号数量,又以普惠的名义,限制每个号牌的买货数量,以避免体量太大的人入场,就是为了延缓这个时机,以和天下其它地方分号的步调一致。”

众人皆称赞道:“是掌柜的指挥有方,提前安排了诸多事宜。”

分号掌柜刚刚站在窗边,背对着诸人,听到这番恭维,他摇摇头转过身来,又叹了口气,端着酒杯说道:

“但是,这些还不够!”

“速度太快了,太快了……不得不说,总号的人真是天纵之才,竟然相出来这种好生意。”

“可这生意虽好,影响规模扩大的太快了,一传十,十传百,这远不是能够简单控制的增长速度。唉……”

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似乎借此浇灭心中的担忧。

旁边坐着的方长心里暗笑:人类对于指数增长,总是缺乏足够的理解力。他将啃剩下的猪肘骨头放回桌上,又扯了个鸡腿,继续吃着听。

分号掌柜又转向一人,问道:

“前些日子,我让你去打点下府衙里的上官们,你办的怎么样?”

那人立刻起身,恭敬地回道:

“回掌柜的,县令和各位管事吏员那里,已经无偿送上几份货,连普通差役,也各自有些钱帛送上,所有人都很满意,对咱们商号连连称赞。”

“好,还不错。”分号掌柜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旁边人立刻执起瓷瓶,给杯子里面添上酒,却听他继续吩咐道:“无论在何处行事,官面上的人物一定要打点好,不管是成事还是坏事,他们的影响都很强。”

“接下来,你再去之前拜访过的这些衙门人物那里,给每个人再各自送上几份,不要吝惜,务必要办的稳妥。顺便再行查漏补缺,防止之前有遗漏。”

那人恭敬地领命:“是。”

分号掌柜环视了一圈,又看向另一个,问道:“回购情况怎么样?现在应该已经有人家买的货到期,是否有人来找咱们商号回购?”

被问到的人慢悠悠地起身,说道:

“已经有了,不过这情况明显不对,因为外面市价比咱们回购价格还多一点点,就算真的手头缺钱急用,求购者也大把,并不需要来咱们这里卖,而且量也不大。”

“所以我猜测,应当是某些大户人家担心不够稳妥,进行的试探。毕竟他们人手诸多,赚钱的事儿又不肯放过,不知道屯了多少货,担心咱们不够靠谱也是正常事儿。”

“嗯,不管是什么人,按照预定的策略,有人来要求回购,就买下便是,反正转手放号一卖,依然有利润在里头。”分号掌柜说道。

他们商号放号后的货价,乃是随着市价浮动的,但由于只有他们这里有货源,所以多数人依然只能前来排号。而且回购价格比市价低一点点,对于保持盈利,分号掌柜很有信心。

走回桌前,将自己的酒杯端在手里,分号掌柜提升了音量,指着外面纱窗外的人潮,对席间诸人说道:

“咱们这段时间,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总号定下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所以,也可以给咱们分号的自己人考虑一下,这点,总号应当是许可的。”

314、【抓住纷杂现象的线头】

分号掌柜顺着墙来回踱步,口中说道

“咱们这段时间里,收入有两个大头,撑起了分号这段时期的盈利。”

“一个是外面放号卖货,价格随行情上涨,溢价也愈来愈高,这是咱们最基本的收成。然后就是手续费,每次交易,都要来咱们这里变更下货物所有人,咱们按照比例收很少一点费用。”

“由于费用低廉,最后的回购还是层保险,互相交易的客人们没有谁对这点钱有一间。随着外面对咱们商号的货物开始追捧,不停交易,积少成多,这份收入加起来,反而不次于主业。”

“本来想在价格波动时候,低买高卖再赚一笔,谁成想价格除了稳定时候,便是不停上涨,根本没有回落,所以从这方面来说,咱们其实赚少了。”

“不过现在实打实的钱帛,已经积累了许多,总号终归是会允许一定量的损耗,所以我想着,之前许诺给大家的好处,可以再多发放一部分。”

席间几人似乎想欢呼,但想到分会掌柜依然在讲话,生生忍住。

只见前面分会掌柜,停下脚步在自己座位上站定,举起杯来继续说道

“这是额外的,不影响之前许诺给大家的那些,算是附加奖励。大家应得的那些,将会在此事结束之前发下去,富贵的未来等着诸位,请满饮此杯!”

众人一齐举杯,各个面露喜色。

而后那个沉默寡言的细瘦小妖也站起身来,说了几句话,无外是代表总号支持分号展柜的一切决定,往大家同心同力,将事情办好办漂亮云云。

方长将手里最后一只丸子咽下去,给手上施展了个除垢术,离开这间屋子。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人察觉。

经过这番旁听,方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严峻性,根据他所听到的和分析出来的内容,这次的事情很棘手,需要费许多力气来处理,所以他准备找些帮手。

…………

由于影响范围太广,这件事情盘绕纠结,已经成为了一团乱麻的状态。

粗暴的快刀斩乱麻,只会伤害许多无辜的百姓。

所以,还是要找到解决事情的那个线头,轻轻抽出来,才能将事情捋顺解开。对此,方长虽然没什么头绪,但却很有信心,他准备立刻行动起来,走一步看一步。

从这家商号后面的仓库里面,顺了两包檀木香拎在手上,方长找到方向,径直向城隍庙去。

上次路过龙安府时,方长曾经拜会过此地城隍。

或者说,每到一个新地方,只要心情好,他都会去拜访一下当地神祇,不管是山神土地还是水神城隍。毕竟这这些神祇交谈,很能增长见闻,而且都是非凡者,共同话题也多。

“李城隍,故人方长求见。”

站在城隍庙前,方长用法术“敲了敲门”,轻声说道。

位置变换,他出现在城隍府邸中。将手里的檀木香交给旁边的差役,待其带着给城隍的礼物退下后,只听前面爽朗的声音笑道“方先生总是如此客气,不过这檀木香,在龙安府里面最近可很是流行啊。”

方长也拱拱手,微微行礼后笑着回道“许久不见,李城隍风采依旧。这檀木香,可不只是在龙安府风行,周围许多州府,也都因为此事正闹得激烈。”

“唉,也不知道是福是祸……方先生请进。”李城隍将方长请进屋内,而后吩咐上茶上茶点。

同是神祇,城隍就和山神土地等不同,因为职责内容的缘故,各地城隍都有不少手下可以指挥,故而他们在实质上,也比其他几种神祇高半级。

方长坐定,说道

“刚刚李城隍感叹,檀木香一事不知道是福是祸,其实在下便是为此事而来——这是祸。”

“祸事?”李城隍很惊讶,刚拿起来的一块糕点也随着手指停在了半空中,“方先生的意思是,这时候会有不好的影响?”

“嗯。”方长点点头。

随着再次确认,李城隍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他将糕点扔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皱着眉头思索,而后才出言道“还请先生据实以告。”

方长点点头,将之前自己的经历,还有对这个商业模式的分析,统统讲述给李城隍听。随着方长的讲述,李城隍的表情也越来越凝重,最后甚至阴沉的像块浸透了墨汁的黑色抹布。

“……如此,这也太可怕了。”

最后,他轻声叹道“方先生可有什么解决思路?”

看起来,对于这件波及甚广的事情,李城隍也感觉很是棘手,下意识地,他先询问方长是否有什么方案。毕竟李城隍也知道,已经将如此多的百姓卷进来,处理不好便是滔天大乱。

“刚刚说,今天来找城隍,正是为了此事。”方长笑着解释道“其实还是有些想法,虽然有些走一步算一步之意。在下知道,李城隍交游广阔,不知道是否认识那些同对消泯劫数有兴趣的修行人,以及愿意维护天下百姓的有名望普通人?”

“当然是有的。”

李城隍说道,不过他也有些好奇地看着方长,等待他进一步解释。

“那便好,还请城隍为我引见下。”方长说道,“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要想解决此事,单单靠一人两人是完全做不到的,只有尽力联络起足够的人手,寻找对方薄弱处,一齐发力,方能奏效。”

“而同时找修行人和普通人,是因为此事经过发展,已经不再是单一事件。它后面既有搅乱天下势力的影子,又影响了许多普通人,于两个方面都有影响。局势已经危若累卵,还请李城隍尽快。”

城隍微微放了一点,轻呼一口气道“方先生有办法就好,由于职责所系,我们这些神祇虽然对人间各种事情焦急得很,却没法直接出手,这种情形,嗯,只能谓之‘干着急’,于形势毫无用处。事不宜迟,我立刻修书阐明事情原委,先生可以尽早去。”

315、【破局所需的两个人】

李城隍的行动很快,他快速的写完了两封书信,而后吩咐外面阴差们:

“备齐车马,用最快速度,送方先生到殷鸣先生和耿先大侠那里,之后再回来复命。”

马上,城隍府里的阴差们,就行动起来。

他们快速备好了车马,请方长上车后,马上一抖缰绳,于是这常人无法看到的双马大车,便呼噜呼噜地跑了起来,接着朝城外跑去。

坐在车中,看着信封上面的两个名字,以及车窗外面飞快后退的两面景色,方长暗自笑到,这次来寻找城隍,真的是来对了。虽然对于人间的各种事情,城隍土地之类不能亲自下场,但他们由于在当地深耕许多年,门路甚广。

不管是治下的杰出人和事情,还是自己地盘上的修行人,他们总是能知道和收些。

这次方长讨到的两封拜帖,便是这种情况。

其中那个殷鸣先生,是在龙安府区域里面隐居修行的人,修为还不错,但是平常交游还算广泛。另一个耿先大侠,则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江湖名宿,为人颇为正派,虽然在家闲待着,但并未金盆洗手,也是人脉广阔。

估计,李城隍推荐方长去拜访这两个人,明显是已经听懂了方长的建议,让方长去接触这两个人,和这两个人后面能够借助的势力。毕竟目前这个檀木香事件的情况,已经不是少量人或者单独一方能够摆平的事情。

阴差们的车挺快,他们迅速的将车马驶出城外,驶过村镇,最终在一座荒山野岭处停了下来。

打头的阴差走到车边,躬身行礼说道:

“方先生,这里便是殷名先生的府邸,还请先生入内拜访,我们便在外面等待,直到您在里面谈完事情,出来为止。按照城隍命令,我们还要在阁下拜访过殷名先生后,载您去拜访耿先大侠。”

方长点点头,道了声谢后说道:

“正是这里,看来,还是要先麻烦几位了,毕竟即使现在告诉我那位大侠的住址,我也需要一段时间去打听、筹划,远没有如今这样来的方便和快捷,就能将要拜访的人找到。”

阴差们继续谦虚不提。

整个拜访过程,大致可以称得上乏善可陈。

方长见到殷名后,发现对方只是个普通修行人,住着较为简陋但收拾至很干净的山洞,就像普通修行人那样。而且,他的身上真的有一股,飘然物外的精神感染力。

城隍的信件很寻常,但基本不会有假,更何况方长还是被一群阴差送过来的。

而后方长给对方讲述了整个过程,于是其中的内容,瞬间打动了殷名的思想。殷名很快也表现出了凝重的神情,甚至收敛起了自己那份不为外物所累的心境。他快速行动起来,一边发送信件,一边驱使些飞鸟到处联络。

用他给方长拍胸脯表示的方式来说,整个龙安府和大部分广平府,有修为在身的人,他认识并能够联络到八成以上。而外地的情况也不用担心,只要人数多起来,总归是会有能够继续向外扩散和联络的方式,至少在修行人这里,聚集起足够的势力并没有什么问题。

而在那位耿先大侠那里,反而遇到了些波折。

从殷名那里离开后,方长走到山脚下,重新坐上阴差们的车马,飞速朝着下一目标行去,找到宅院目标,他才与完成任务准备回去复命的阴差们分别。

由于对方是普通人,而且多年行走江湖,颇有积蓄。所以耿先在一座小镇上,购置了宅院,平日里只作些简单有趣、陶冶情操的事情,便已经很快乐了。当方长前来拜访时候,这位大侠正在拎着大锡壶,给园子里面的花卉浇水。

而他无法看到阴差,也没法鉴别方长所带来城隍信件的真伪,只能将写有东西却很简短的信纸,翻来覆去看来看去。不过,出于谨慎,上面的内容他并不敢完全相信,接连询问。

还好方长很有耐心,对于耿先的问题逐一解答,才算是消除了他的不信任。

而意识到严重性之后,耿先那深埋心内许久的豪情也被翻了上来,他将手中浇花的壶往墙角一扔,摔碎在那里,而后高声说道:

“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去联络江湖好手,以及那些看出问题不对的读书人,只希望此去能够来得及。”

耿先有些忧心忡忡,毕竟以当前这个时代的效率水平,江湖人们的互相通信,往往会拖上许久,而听方长的说法,这个檀木香组织暴雷,已经不是太遥远的事情。

所以,耿先大侠的解决方案,派手下人骑上更多地好马,不再吝啬马力,全部都以最快速度,去四方联络当年所认识的、尤其是最近几年还有许多联系的好友们,并央求他们也用同样的方式,派更多人出去联络。

方长想了想,说道:

“这样,耿大侠,不如一会儿去和我拜访一位高人,他也会投身于这次事件之中,他们倒是有足够快的速度。接下来,还请你们两方,尽快形成简单的联络和组织,而后我们在广平府见,毕竟那里才是敌人的心脏。”

接下来,两人又再次回到了那座荒山,拜访了下修行人殷名。

对于方长带了个普通人来到自己这里,殷名也很高兴,因为共同目标,两人聊得很合拍。看一切已经走上了正轨,方长留下了联络方式之后,才起身离开。

…………

方长经过李城隍的引荐,寻找到合适的修行人和江湖人之后,直接启程,前往广平府。

那里才是风暴的中心,也是这次破局的关键。

他进城之后,寻找了广平府最大的客栈,开了间屋子,住在里面等待消息。

这种情况下能够做的也只有等待。

倒是广平府的形式甚至更加严峻,许多市民百姓,甚至已经放弃了生产,专心投身于檀木香倒卖之业,不管是排号领货,还是高价寻觅屯上几天后转手,里面都有大把的利润空间,也吸引了无数的人。

316、【方案】

甚至,之前连秋收都受到了一些影响。

许多有识之士,也对此忧心忡忡,只是他们说话根本没有影响力。

而且,方长走在街上,经常能看到妖怪装扮为人类的样子,在一旁路过。化形的并不多,其中大部分是还保留着兽样零件儿,只能用衣物或者帽子等包裹着,防止被人发现。

不过对于这些妖怪,方长未有动作,他只是在这广平府府城里面,闲逛、观察、等待。

已经是秋末冬初时节,落叶树上已经变得光秃秃,原本在夏天里浓密的树冠,已经变得只剩下枝桠,唯待明年春天,它们才会再次长出新芽。路边的草丛也已经枯黄,候鸟早已南归,只剩下麻雀在到处扑棱飞着觅食。

景色有些萧索。

从方长到广平府府城算起,整整三日之后,他才收到了回信,却是两只纸飞机,顺着客栈二楼敞开的窗户,直飞而入。

他正在椅边坐着,用随身小玉刀轻轻削着甘蔗。

这是刚刚出现在市面上的美味,但是由于刚刚运至,数量较少,有些昂贵。相比起来,在原产地将其中的糖提取出来,或做红糖或淋成白糖,再运到北方各地,反而是更好一些的买卖。

只是,方长听说,翻运甘蔗来的车队,也卷入了目前这场风波之中,开始将时间和身家,投进屯檀木香的活动中,号称获利丰厚,不准备再南下运甘蔗。

将甘蔗放回盘中,方长伸手一抄,将正在屋内盘旋的两只纸飞机抓在手里。

展开两张信纸,他快速的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

却是之前所联络到殷鸣和耿先两人的来信,他们已经成功联络到了大量人手,并且聚集在一处,各自写下了信。愿意出力的人很多,有天南海北分布各处的修行人,还有许多江湖侠客、四方势力,以及不少虽然帮不上忙,但愿意在事后帮忙摇旗呐喊的读书人、说书人。

似乎是因为敌人的关注领域完全不同,整个过程,竟然做到了保密。

在信里,两人告诉方长,他们聚集起来之后,还选出了两位首领,修行人这边简单推举了率先联络众人的殷鸣为代表,而江湖人那边,则选择了一位名高望重的大侠,作为此次行动的领袖。

他们准备一起启程来广平府,寻找方长共议大事,并附上了联络方式。

方长点点头,这群人倒是颇有章法,如此事情已经成了一半。他立刻按照上面留下的联络方式,通知了对方相见位置,而后去寻了这广平府城里面最大的酒楼,订下个高层的包间,预定了桌宴席之后,默默等待。

灵觉告诉他,对方此时已经在路上了,会来的很快。

两个多时辰之后,方长的听觉中,便感觉到了几里外不同寻常的动静,脚步声和交谈声,都证明他们便是自己等待的目标。

来的几个人寻找路边行人询问几句后,便径直朝这个方向过来。

方长坐在包间里,静静等着,直到来人们询问前台,问到了方姓客人所订的包间位置,走上楼来。距离包间还有几步时候,包间门无人自开,而后来人们便看到,一袭白衣剑不离身的方长,起身拱手道

“感谢诸位愿意出手,在下于此恭候多时了。”

“见过方先生方仙长。”

来人里面,既有修行人,也有普通人,都礼数周全。

他们一齐坐下,椅子数量正好,不多不少。

接着,方长叫来了外面的酒店伙计,让将订好的宴席呈上来,于是早已经准备好的各种佳肴,被流水般送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这家和顺居,是广平府府城里面,最为上档次的酒楼,他们甚至请人,给每道菜都起个吉祥好听的名字,都是诸如“旗开得胜”、“一帆风顺”、“竹报平安”之类四字短语。而且他们和起名的学问人,是长期合作关系,每当酒楼更新了菜品,发布前就要先定下名字,和顺居则定期给对方润笔费。

所以,当店伙计退出包间带上门之前,先将各种菜肴的名称报了一遍之后,在几个江湖人那里甚得心意——行走江湖,就喜欢讨个口彩。

见茶饭已齐,方长嘱咐退出去的店伙计不要再打扰,点点手指,施术让这间包厢里的动静无法被外界感知,而后对众人笑道

“给大家接个风,我们边吃边商议。”

众人从善如流,一齐举筷,而后直入主题,开始讨论如何才能解决这家搞事的商号,同时还不能对百姓们有太大影响。

“放任他们肯定是不行的,这样下去,拖得越久,他们的危害愈大。”

听到江湖人领头者如此说道,众人一齐点头。

旁边殷鸣说道“那么只能快刀斩乱麻了,这其实不太费力,毕竟我们人手众多,而敌人各家分号里面,还是普通人为主,妖怪只有零星一两个,制住他们并不困难。最难的反而是,如何才能让百姓们的损失最小。”

“还有一点。”有人补充道,“便是清除敌人势力,也要订下方案和时间之后,协调各地步调一致共同行动。”这番话也让大家很是赞同。

方长说道“若想十全十美,那难度已经很低了。目前看来,只能够尽力减少相关人的损失。这家商号的目的我已经探听清楚,他们只是为了敛财而已,而且颇有成效。所以,我想着是不是可以用他们聚敛到的那些,来弥补对外面造成的损失?”

“此言有理。”殷鸣附和道,“既然如此,我们应当尽可能快,而且要低调,先控制住各地分号的核心,将这家商号掌握在手里,而后统计总体缴获后,才好行事……”

众人的讨论,进行的平稳且快速,待这接风宴吃到尾声时候,他们也已经十分高效地弄出了个方案,定下了行动时间。

大家先将方案通过各自地传讯方式,通告给各地的人手,待收到回讯并确认无有遗漏之后,才将行动时间发过去。于是,这间包厢里面法术连闪,通讯十分繁忙。

317、【顺利且快捷】

因为怕夜长梦多,他们选择的动手时间,是三个时辰之后。

待到和各地通讯完毕,将行动方案、动手时间通报给各地之后,由于时间近,方长干脆临时撤去隔音法术,叫过店伙计,撤掉了所有餐盘杯盏,而后叫了许多点心、水果,又让上几壶好茶,众人一齐在屋里等待。

几个修行人聚在一起,所聊话题无外乎是本次大劫,以及大劫相关的诸事。

旁边的江湖人明显未听说过此事,有些被吓住,仔细地听着,不放过任何讯息。但是说到已经遭遇灾祸各地的惨状,这几个消息灵通、见识广博的江湖名侠,则活跃起来叙说自己的所见所闻。

待时间过半后,殷鸣忽然提议道

“我们应当商议一下,接下来如何动手。按照刚刚的方案,应当先将这家商号的主事者们一勺烩了,切莫走脱半个,而后再用他们的名义,接手这家商号。现在时间已经差不多,我们是否应该动身去他们的总号里面侦查一下,探探情况?”

不等有人回答,方长在一旁,胸有成竹地笑道

“不必着急,他们的人已经送上门来了,待时间到后,直接上去抓捕就是。”

众人大奇,连忙追问具体情况。

……………………

待到时间结束后,方长撤掉了隔音法术,轻轻拍手道

“大家可以开始了。”

众人纷纷点头,而后以修行人们为先,有的从窗户穿出去,有的从包厢门出去,一齐涌向隔壁的包厢。

“轰隆!啪!”

隔壁包厢的门窗并不够结实,在众人冲击之下,果断地拍在了地上。

由于撕扯力度太大,它们甚至带着门框窗框一起飞进去,凡间材料并不算结实,在这种力道下,瞬时四分五裂。

在门窗激起的灰尘中,里面的人皆愣住了一瞬间。

无它,正在惯常待的包厢里面,围着放满了美食的桌子吃喝谈笑,忽然就被一群人撞破门窗冲进来,任谁也会被惊住。

而且包厢里面,素来有些嫌隙的吕阳成与宋宏业,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看向冲进来的人,而是怀疑是不是合作方突然下手,互相看向对方。还好朱春花与合秋月二妖,向来同心,他们瞬间反应过来,施术开始顽抗。

门窗被撞破的同时,法术的光辉已经开始连闪,由于开始的愣神慢了一丝,里面的猪精和鸽子精,一开始就处于下风,加上准备来伸张正义的方长等人,修行者数量多两个,更是占到了便宜。

即使得了两门邪法,勉强进了修行门的吕阳成宋宏业反应过来,也开始掐诀施术,也影响不了结果。

空中乱窜的法宝、法术、符箓、碗盘、桌椅,一齐向屋里面的几个目标打去,将后者揍得左右支挡,手忙脚乱。终于,金光一闪,朱春花与合秋月两个妖怪,被灵泉剑迅捷地削了脚筋,接着被几种法术法宝击中,萎靡地倒在地上。

而吕阳成和宋宏业两个菜水平的,即使不是大家的主要目标,也没撑过两息,就被制住,定在当场。只有一个年轻侍从样的,拎着利刃横于身前,躲在墙角盯着刚刚的斗法,手腕有些微微发抖。

这时候,几位一同窜出来的大侠才姗姗来迟,比速度,他们还是差了这些修行人一大截。不过这也让他们避免参与进刚刚的斗法中,不然作为薄弱点,他们肯定会被率先针对。

“这就成了?”

后面进来的侠客首领,有些惊讶地说。

他还以为会有一场血战,甚至做好了悲壮的心理准备,不曾想,冲进来后竟然发现敌人已经束手就擒。

接着,这些江湖人们,注意到了墙角依然手执利刃的侍从,上前挽了个剑花便将其手中兵刃打落在地,而后从身上抽出绳子,将他们驷马倒攒蹄绑了。

“你们是什么人?!”躺在地上的宋宏业怒道,“你们可知正在做甚么,还不快些将我们放开,下地求饶,不然本公子不会放过你们!”

倒是旁边的吕阳成,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合伙人,而后低眉顺目地乞求道“诸位仙师饶命,在下只是被妖怪蒙蔽,接下来我一定好好配合,只求饶过一命!”

有修行人轻轻踢了下地上的宋宏业,瞬间给其加了个法术,将正在辱骂的宋宏业,后面所有话语封在口中。接着他看向吕阳成,冷笑道“是否被蒙蔽,我们自有判断,不会有一个坏人被放过的,这你放心。”

桌旁被制住在当场的朱春花与合秋月,则面色死灰,不发一言。

他们看到周围这几个修行人,便知道自己已经凶多吉少,只是不知道,事情是如何败露的,这些人又是如何组织起来的,为何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但他们也不认为自己心中的疑惑会得到解答,只是闭目等死。

“唔,挺顺利,咱们已经成了一大半。接下来,按照原定计划,将这家商号掌握在手里,再行计较。”

众人皆点头,而后按照之前分工,迅速行动起来。

行动如此顺利,主要是方长在这和顺居酒楼订了包厢后,无意之间便听到了隔壁的交谈声,从而确认那里便是目标的全部核心人物。这也是他一开始就撑起隔音法术的因由——防止被敌人发觉。

而开会和等待过程中,方长一直放开听力,仔细监测着隔壁动向。还好他们没有挪动地方,只在屋里吃喝谈笑。于是修行人们出其不意,将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方才有了这番顺利。

捕获的几个人与妖,皆被制住了全身法力、封了五识后仔细捆好,交给江湖人看管。

随着来到广平府的几个江湖人领头者召集,现在可用的人手并不少。

总商号被悄悄拿下,获得了账本,控制住了掌柜和账房,小伙计们也被下了封口令,防止消息走漏。幸好此时不是放号出货时间,周围聚集的百姓不多,倒是有些互相交易,要在这里变更所有人的,依然会被处理。

倒是拿到库存钱帛的时候,出了一些意外。

318、【义士襄助】

让人没想到的是,这里竟然有十余名妖怪在看守。

由于距离过远和天机遮蔽,方长也没有听到和预见到这里的情况,于是场面一度有些凶险。

在计划之中,截留这家商号所敛钱帛,乃是最重要的一环。

因此,将对方首脑们一网打尽之后,两个修行人和两个普通江湖武者,一起去他们藏放钱财的地方。结果,他们刚刚打开库房,就遇上了十余名看守钱帛的妖怪。

对方也知道这里重要,不过之所以这里妖怪多,乃是因为今日是他们准备将搜敛到的钱财,大部分运走,敬献给洞主的日子。于是看守的妖怪,和前来运货的妖怪,与前来伸张正义的几个人撞到了一起。

待双方吃了一惊,反应过来之后,场面十分混乱。

“我拖住,你们快回去报信!”

修为最高的修行人,手忙脚乱使出浑身解数,抵挡住面前这些修为不高,但是数量众多妖怪的攻击,同时对自己的同伴们喊道。

另一个修行人立刻闪身,往和顺居前去。

倒是两个江湖武人,明白自己速度不够快,不足以前去报信,所以抽出兵刃,竭力抵挡着妖怪们里,分出来去追逐报信修行人的妖怪,接着在几招之后扑地不起。

击倒两位江湖武者的妖怪,见已经追之不及,便又返回身来,合围里面的修行人,一时间险象环生。

却说另一边,求救的人鼓荡起灵力,奔跑出了平生最大速度。

在其半路时候,正在和顺居里面的方长,便感觉到了这位高速前来的修行人,霍然起身“出事了!大家去那边看看。”

言毕,他虚虚一指方向,接着从敞开的窗口直接窜了出去,借着和顺居酒楼的高度,轻点了外面屋顶瓦片几下,便去得远了。而看到方长飘然远去,屋里几位修行人互相对视了下,留下个修为最低的看守俘虏,其余人一齐跟上。

他们依次从窗口跃出,姿势各不相同。

但是最早到达现场的还是方长,而且人未至,灵泉剑先至。金光闪动当场,一片叮叮当当之声,有那法力低微一些的小妖,手中兵器已经被击飞上天,并受了不大不小的伤,好几只都惨叫出声。

被围攻的修行人已然有些不支,受到灵泉剑的支援,瞬间感觉压力一松,接着精神振奋,立刻鼓荡灵力勇猛向前,连续将几个妖怪的攻势压回去。而灵泉剑一击得手之后,回来绕了个圈子,从后面寻了个破绽,骤然激射。

金光从一只妖怪胸前穿过,后者顿时没了声息,倒在地上。

待第二只妖怪身死魂消之后,妖怪们顿时明白遭遇了不可力敌之人,士气松泄,想要遁逃。

但是,一来这库房里是密闭空间,二来面前白衣人已经到来,将那柄金色飞剑执在手里,剑上锋锐之意更甚,妖怪们一时无处可去。紧接着,他们便不用再为“向哪里逃比较好”而忧心了,因为后面增援的修行人们全部赶到,涌入进来后,将妖怪们一围,接着或打杀或俘虏,半个都没有放过。

接着大家赶紧取出灵丹,开始抢救伤员。

被围攻的修行人身上几道创伤,见一切安全之后,原地坐定调息。两个江湖武者受到重击昏迷不醒,伤的很重但还有得救。但是,在场竟然还有一普通人,情形十分凄惨他腹部以下被妖怪们的攻击绞碎,虽然清醒,但已然无力回天,众人只好将其穴位封住止痛。

此时,刚刚被围攻的修行人调息完毕,又服了粒灵丹,恢复了状态。他走过来对大家说道“刚刚实在是凶险,多亏这位义士出手,偷袭了两个妖怪,我才能撑到你们赶来,但他也不敌妖怪们攻打,哎……”

原来,刚刚被围攻的修行人,在众多妖怪们的乱剑之下,渐渐不支。

关键时刻,后面阴暗角落里面,原本属于妖怪一方的这个人,忽然冲出来,挺刀便捅了个落在后面的妖怪。惨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围攻的修行人也由此获得了喘息之机,多撑了一会儿。但是这位冲出来的义士,和妖怪们对了几招之后,却被几名妖怪联手合击,濒死倒地。

殷鸣蹲下来,对地上这个没见过的人说道“抱歉,我们救不了你了,这位义士,你是否还有什么遗言或者未了之事,可以对我们说。”

地上人年纪已经不小了,他看了看周围,竟然笑出声来

“哈哈,没想到妖怪们们的对手更强些,这真是个好事儿。我知道公子他们做错了,也知道我在助纣为虐,消耗掉这条命,也算是给我自己、给公子,稍稍赎些罪吧——若是诸位能考虑下饶过吕公子也好。”

“我老安这辈子倒是见多识广,临老了其实无牵无挂,没啥需要太过挂念的。在下也曾行走江湖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后来累了,便寻了这大户人家当车夫,只求个平静生活。”

“原本想着,等干不动了,找个漂亮热闹的地方,买间小房子养老,靠邻居们给卷起草席送个终。结果没想到,又涉入进了这种肮脏事情。现在看来我是不成了,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想做个普通的人,普通的好人,普普通通过上一辈子……”

他絮叨着,声音渐渐低落,终不可闻,这位车夫也断了气息。

从他最后的话语中得知,他乃是那位吕阳成贴身的车夫,算得上是心腹。他被朱春花派到这库房处,和前来运送钱帛的妖怪们进行交接,正好遇上了这幅场面,心中正义感发作,不惜此身仗刀上前。

“倒也是位侠义之士。”

方长叹道,而后打开包裹取出些银钱,交给旁边一位江湖武人,请他帮忙买副棺椁,将这位老人下葬。后者接过,用敬佩的眼光看了下牺牲者,点头应下后转身便去处理。

“虽然求情,但是他的义举,并不能赎偿别人的罪过,人只能为自己犯的错承担责任。”殷鸣说道,而后武者们戮了俘获的几只妖怪,和几位修行人一齐转身离开。

大家重新回到和顺居包厢,那里的几个主使,也需要审判,后面的善后工作更是重点,也需要大家商议与合计。

319、【简单审判】

看了看随着许多人涌入,而显得有些逼仄的包厢,有人提议道:

“既然已经拿下了那家商号,我们不如过去看看,顺便在那里处理后续事情——此处太拥挤了,到商号里面找个院子,应当会更好些。”

对于这个提议,众人都很赞同。

毕竟后面的许多措施,都要在那家商号的总号里面,率先开始推进,所以不如现在便一齐过去。

不过由于人数众多,为了不引起普通人注意,他们分散前去。

而捕获的这两只精怪和两个人类,大家去和顺居后厨找了几个大号麻袋,将他们各自往里面一装,由力气大的背起来就走。不管是酒楼还是商号,有人背着麻袋进出都不算太罕见的事儿,在街面上背着走动更是寻常。

方长也随着众人过去。

商号外形倒是修的很气派,甚至有些逾制,估计他们打通了衙门里的关系,才做到让那些官吏们,对这么明显的罪过熟视无睹。

宽阔的门楼很高,上面还有个巨大牌匾,写着“成业号”三个大字。

看落款,竟然是州里牧民长官的名号,至少在凡间,这家商号确实有些手眼通天,不过他们还是没能抵挡住大量江湖人和修士的突袭,在控制了几个小头目之后,被利落地接掌了过来,包括所有账目和人手。

迈进门槛,方长听到不远处,两个来查账的书生正在交谈。

“这家商号之前已经做得很是红火了,原本两家人,一家有货物,一家有官面关系和渠道,联手之后业务十分互补,很快就成了这广平府里面最大的商号,没想到他们还不满足,最近又搞出这种事儿……唉。”年轻书生声音,伴随着翻动账册的窸窸窣窣。

另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声音说道:

“人心不足啊,当然,也可能是他们背后的势力索求无度。”声音稍微停顿了下——方长猜测,他可能看了看四周——接着变得很低,“我可是听到件了不得的事儿,告诉你你可要保密,千万别和别人说啊。”

“我省得。”年轻书生也用很低的声音回道,甚至连翻动账册的手都停了下来。

“这家成业号背后的势力,乃是许多妖怪,他们正准备祸乱天下,最近世上的乱子,许多都是他们搞出来的。换句话说,这家商号,早就被妖怪控制了,甚至里面一些人也是妖怪。”

“啊?还有这事儿?但是带咱们来的大侠,看起来不像能打过妖怪的样子。”

“嘿,这你可就不晓得了。”年长些的声音十分自得,说道:“可不止这些大侠,我与他们合作年份比你久的多,他们很多事情并不瞒我,据说这次来的,还有真正的仙师呢,法力无边高来高去的那种。”

“真的?那倒是好事儿。”

“当然是真的!还能骗你不成?”声音骤然大了一下,然后重新小了回去,“不然依我的性子,听说到处都有妖怪这种事情,早就吓得惶惶不可终日了,还能和你在这里安稳的聊天?有了他们,才让人安心,至少这天下局势不会永远坏下去。”

“也对,我记得小时候睡前听故事,娘亲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你总是吓得在旁边缩成一团,明明那时候,你已经过了听故事的年纪了。尤其是那个山中老鹰成了精,专门抓小孩,用极长的大葱卷了蘸酱吃的部分。”年轻书生说道,原来这是兄弟两个,一同在此处工作。

“那是因为故事不太一样,就像新的!”年长的声音有些争辩的味道,“我之前听到的是,山里老鹰成了精,专门抓小孩,用极大的白菜叶子卷起来,蘸芝麻酱吃。听到全新的故事,当然要害怕……”

这边,方长笑着摇摇头,继续朝里面走。

有专门的江湖武人,站在正堂旁边,为陆续来到的人领路。

方长跟随着他们的指引,来到一座比较隐秘的院子。刚刚在和顺居包厢里的人员,现在已经聚齐在这里,包括四个俘虏,他们已经从麻袋里面被倒了出来,堆在地上,正一脸懵地看着周围人。

殷鸣率先说道:

“在解决别的问题之前,咱们先把这个首恶处理了吧,当场审讯一番,将前因后果和各种细节弄清楚,再审判他们。”

众人皆表示赞同,于是有那知晓对应手段的江湖人,立刻上前施为。

两人两妖喝骂不已,其中宋宏业纨绔气息更重,于是率先忍受不住刑讯,将各种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可惜他们知道的并不多,而两个妖怪,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法,任万般施为,都丝毫不张口。

近两个时辰之后,各地对于缴获的统计,已经递到了成业号总号,几个带来的文书正在对其进行汇总。而从这家总号缴获的各种账册,也已经大略理清,报了过来。

看了看正在进行的审讯,大家互相对视了几眼,然后各自明白了意思。

江湖人里面公推出来的领头者,名叫游泰清,他率先说道:“看起来也不会有什么更大收获,我们不如快些结束对他们的审讯,早点儿进行后面的计划,毕竟天下百姓更为重要。”

众人皆表示赞同,比起这点儿情报来说,早些将大量百姓从险境中解救出来,更为重要。简短商议了几句,审判内容倒也很清晰,殷鸣走到重新被绑好,排列在地上的两人两妖面前,宣布道:

“你们几个这段时间搅动风云,用下作手段,将巨量百姓拖进骗术旋涡里面,罪不容恕,故而——你们只能重入轮回了。”

听到这话,朱春花与合秋月二妖瞬间面如死灰,倒是吕阳成和宋宏业十分不服,挣扎不停道:“你们知道我爹是谁么?!敢伤我们性命,小心尸骨无存!!”

但是没有人理会他们,众人在院子里三两下掘好坑洞。

而后大家随意选了个手法利落的修行人,在他们四个身后挥动法宝,而后四声闷哼,两人两妖四点真灵各自去轮回路上不提。倒是两个妖怪死后,现出原形有些让挖坑者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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