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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行》


第一章 玄铁令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这一首“侠客行”古风,写的是战国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载之

下读来,英锐之气,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邻近黄河,后称汴梁,即今河南开封。该地虽

然数为京城,却是民风质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侠气概,后世迄未泯灭。

开封东门十二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侯监集。这小镇便因侯嬴而得名。当年侯嬴为大

梁夷门监者。大梁城东有山,山势平夷,称为夷山,东城门便称为夷门。夷门监者就是大梁

东门的看守小吏。

这一日已是傍晚时分,四处前来赶集的乡民正自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纷纷归去,

突然间东北角上隐隐响起了马蹄声。蹄声渐近,竟然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二百来骑,蹄声

奔腾,乘者纵马疾驰。众人相顾说道:“多半是官军到了。”有的说道:“快让开些,官兵

马匹冲来,踢翻担子,那也罢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该。”

猛听得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唿哨。过不多时,唿哨声东呼西应、南作北和,竟然四面八

方都是哨声,似乎将侯监集团团围住了。众人骇然失色,有些见识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

咕:“遮莫是强盗?”

镇头杂货铺中一名伙计伸了伸舌头,道:“啊哟,只怕是我的妈啊那些老哥们来啦!”

王掌柜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肥手,作势要往那伙计头顶拍落,喝道:“你

奶奶的,说话也不图个利市,什么老哥小哥的。当真线上的大爷们来了,那还有你……你的

小命?再说,也没听见光天化日有人干这调调儿的!啊哟,这……这可有点儿邪……”

他说到一半,口虽张着,却没了声音,只见市集东头四五匹健马直抢了过来。马上乘者

一色黑衣,头戴范阳斗笠,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大声叫道:“老乡,大伙儿各站原地,

动一下子的,可别怪刀子不生眼睛。”嘴里叱喝,拍马往西驰去。马蹄铁拍打在青石板上,

铮铮直响,令人心惊肉跳。

蹄声未歇,西边厢又有七八匹马冲来,马上健儿也是一色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

低的。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动,那没事,爱吃板刀面的就出来!”

杂货铺那伙计嘿的一声笑,说道:“板刀面有什么滋味……”这人贫嘴贫舌的,想要说

句笑话,岂知一句话没完,马上一名大汉马鞭挥出,甩进柜台,勾着那伙计的脖子,顺手一

带,砰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汉的坐骑一股劲儿向前驰去,将那伙计拖着而行。

后边一匹马赶将上来,前蹄踩落,那伙计哀号一声,眼见不活了。

旁人见到这伙人如此凶横,那里还敢动弹?有的本想去上了门板,这时双脚便如钉牢在

地上一般,只是全身发抖,要他当真丝毫不动,却也干不了。

离杂货铺五六间门面处有家烧饼油条店,油锅中热油滋滋价响,铁丝架上搁着七八根油

条。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弯着腰,将面粉捏成一个个小球,又将小球压成圆圆的一片,对眼

前惊心动魄的惨事竟如视而不见。他在面饼上洒些葱花,对角一摺,捏上了边,在一支黄砂

碗中抓些芝麻,洒在饼上,然后用铁钳挟起,放入烘炉之中。

这时四下里唿哨声均已止歇,马匹也不再行走,一个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鸦雀无声,就是

啼哭的小儿,也给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发出半点声音。各人凝气屏息之中,只听得一个人

喀、喀、喀的皮靴之声,从西边沿着大街响将过来。

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个人心头之上。脚步声渐渐近来,

其时太阳正要下山,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随着脚步声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吓

得呆了,只有那卖饼老者仍在做他的烧饼。皮靴声响到烧饼铺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

打量卖饼老者,突然间嘿嘿嘿的冷笑三声。

卖饼老者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面前那人身材极高,一张脸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满是疙

瘩。卖饼老者道:“大爷,买饼么?一文钱一个。”拿起铁钳,从烘炉中挟了个热烘烘的烧

饼出来,放在白木板上。那高个儿又是一声冷笑,说道:“拿来!”伸出左手。那老者眯着

眼睛道:“是!”拿起那个新焙的烧饼,放在他掌中。

那高个儿双眉竖起,大声怒道:“到这当儿,你还在消遣大爷!”将烧饼劈面向老者掷

去。卖饼老者缓缓将头一侧,烧饼从他脸畔擦过,拍的一声响,落在路边的一条泥沟之旁。

高个儿掷出烧饼,随即从腰间撤出一对双钩,钩头映着夕阳,蓝印印地寒气逼人,说

道:“到这时候还不拿出来?姓吴的,你到底识不识时务?”卖饼老者道:“大爷认错人

啦,老汉姓王。卖饼王老汉,侯监集上人人认得。”高个儿冷笑道:“他奶奶的!我们早查

得清清楚楚,你乔装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载,可躲不得一辈子。”

卖饼老者眯着眼睛,慢条斯理的说道:“素闻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济贫,江湖上提起来,

都是翘起大拇指,说一声:‘侠盗!’怎么派出来的小喽罗,却向卖烧饼的穷老汉打起主意

来啦?”他说话似乎有气无力,这几句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高个儿怒喝:“吴道通,你是决计不交出来的啦?”卖饼老者脸色微变,左颊上的肌肉

牵动了几下,随即又是一副懒洋洋人的神气,说道:“你既知道吴某的名字,对我仍然这般

无礼,未免太大胆了些罢?”那高个儿骂道:“你老子胆大胆小,你到今天才知吗?”左钩

一起,一招‘手到擒来’,疾向吴道通左肩钩落。

吴道通向右略闪,高个儿钢钩落空,左腕随即内勾,钢钩拖回,便向吴道通后心钩到。

吴道通矮身避开,跟着右足踢出,却是踢在那座炭火烧得正旺的烘炉之上。满炉红炭斗地向

那高个儿身上飞去,同时一镬炸油条的熟油也猛向他头顶浇落。

那高个儿吃了一惊,急忙后跃,避开了红炭,却避不开满镬热油,“啊哟”一声,满锅

热油已泼在他双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吴道通双足力登,冲天跃起,已纵到了对面屋顶,手中兀自抓着那把烤烧饼的铁钳。猛

地里青光闪动,一柄单刀迎头劈来,吴道通举铁钳挡去,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他那铁钳

虽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实乃纯钢所铸,竟将单刀挡了回去,便在此时,左侧一根短枪、

右侧双刀同时攻到。原来四周屋顶上都已布满了人。吴道通哼了一声,叫道:“好不要脸,

以多取胜么?”身形一长,双手分执铁钳两股,左挡短枪,右架双刀,竟将铁钳拆了开来,

变成了一对判官笔。原来他这烤烧饼的铁钳,是一对判官笔所合成。

吴道通双笔使开,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敌三,仍然占到上风。他一声猛喝:“着!”使

短枪的“啊”的一声,左腿中笔,骨溜溜的从屋檐上滚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着一名矮瘦老者,双手叉在腰间,冷冷的瞧着三人相斗。

白光闪动之中,使单刀的忽被吴道通右脚踹中,一个筋斗翻落街中。那使双刀的怯意陡

生,两把刀使得如同一团雪花相似,护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将过来,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迳取吴道通左眼。这一招迅

捷无比,吴道通急忙回笔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过铁笔,改戳他咽喉。吴道通笔势

已老,无法变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着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点向他小腹。吴道通右笔反转,砸向敌人头

顶。那老者向前直冲,几欲扑入吴道通的怀里,便这么一冲,已将他一笔避过,同时双手齐

出,向他胸口抓去。吴道通大惊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长条衣服。

吴道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经受伤,双臂合拢,倒转铁笔,一招‘环抱六合’,双笔笔

柄向那老者两边太阳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闪不架,又是向前一冲,双掌扎扎实实的击在对方胸口。喀喇喇的一声响,也

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吴道通从屋顶上一交翻跌了下去。

那高个儿两条大腿被热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双腿受了重伤,无法纵上

屋顶和敌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负,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来相助,是以只

仰着脖子,观看二人相斗。眼见吴道通从屋顶摔下,那高个儿大喜,急跃而前,双钩扎落,

刺入吴道通的肚腹。他得意之极,仰起头纵声长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终于慢了一步,双钩已然入腹。

突然间那高个儿大叫:“啊……”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只见他胸口插了两支铁笔,自前

胸直至后背,鲜血从四个伤口中直涌出来,身子幌了几幌,便即摔倒。吴道通临死时奋力一

击,那高个儿猝不入防,竟被双笔插中要害。金刀寨伙伴忙伸手扶起,却已气绝。

周牧不去理会那高个儿的生死,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吴道通的身子,见也已停了

呼吸。他眉头微皱,喝道:“剥了他衣服,细细搜查。”

四名下属应道:“是!”立即剥去吴道通的衣衫。只见他背上长衣之下负着一个包裹。

两名黑衣汉子迅速打开包裹,但见包中有包,当即挟手攫过,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

的!骗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汉子应声入内。烧饼店前后不过两间房,十几人挤在里面,乒乒乓乓、呛啷

呛啷,店里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给摔了出来。

周牧只是叫:“细细的搜,什地方都别漏过了!”

闹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难以见物,众汉子点起火把,将烧饼店墙壁、灶头也都拆烂了。

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满地都是。

暮霭苍茫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过来,抓起水沟旁那烧饼,慢慢缩手。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叫化子。他已饿了一整天,有气没力的坐在墙角边。那高个儿接

过吴道通递来的烧饼,掷在水沟之旁,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开过这烧饼。他早想去拿

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却吓得丝毫不敢动弹。那杂货铺伙计的死尸便

躺在烧饼之旁。后来,吴道通和那高个儿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沟边,那小丐终于鼓起勇气,抓起了烧饼。他饥火

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自水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却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声

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口中衔着一块烧饼,虽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这时众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也已一块块挖起来查过。周牧见

再也查不到什么,喝道:“收队!”

唿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金刀寨盗伙一批批出了侯监集。两名盗伙抬起那高个儿

的尸身,横放马鞍之上,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消逝,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但镇人怕群盗去而复回,谁也不敢大

声说话。杂货铺掌柜和另一个伙计抬了伙伴的尸身入店,急忙上了门板,再也不敢出来。但

听得东边劈劈拍拍,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门,便是关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亦

无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通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轻轻嚼了几口,将一

小块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见吴道通的尸身一动。那小丐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那

死尸慢慢坐了起来。小丐吓得呆了,心中怦怦乱跳,但见那死尸双腿一挺,竟然站起身来。

答答两声轻响,那小丐牙齿相击。

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到。这时冷月斜照,小丐却瞧得

清清楚楚,但见那死尸嘴角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根钢钩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

齿,不使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捏了一捏,双手撕开,随即抛

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却又抛去。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

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意杂物,都不理会,一摸到烧饼,便撕开抛去,一面摸,一

面走近水沟。群盗搜索烧饼铺时,将木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起来一

个个撕开,却又不吃,撕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奔逃,可是全身吓得软了。一双

脚那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动迟缓,撕破这二十来个烧饼,足足花了一柱香时光。他在地下

再也摸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小丐转过头来,不敢瞧他,突然间吓得魂飞魄

散。原来他身子虽然躲在墙角之后,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蓬头散发的影子映在那死尸脚

旁。小丐见那死尸的脚又是一动,大叫一声,发足便跑。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腾腾腾的追来。

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那死尸弯腰伸手,便来按他背心。小丐一个打滚,避在

一旁,发足又奔。那死尸一时站不直身子,支撑了一会这才站起,他脚长步大,虽然行路蹒

跚,摇摇摆摆的如醉汉一般,只十几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后,一把抓住他后颈,提了起来。

只听得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的烧饼?”在这当口,小丐如何还敢抵赖,只得

点了点头。那死尸又问:“你……你已经吃了?”小丐又点了点头。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

一声,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肤。那死尸道:“割开你的肚子,挖出来!”

小丐直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来吴道通给周牧双掌击中胸口,又给那高个儿双钩插中肚腹,一时闭气晕死,过得良

久,却又悠悠醒转。肚腹虽是要害,但纵然受到重伤,一时却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

是那一件物事,一经醒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然离去,竟顾不得胸腹的重伤,先要寻回藏在

烧饼中的物事。

他扮作个卖饼老人,在侯监集隐居。一住三载,倒也平安无事,但设法想见那物的原

主,却也始终找寻不到。待听得唿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他虽不知这群盗伙定是冲着

自己而来,终究觉察到局面凶险,仓卒间无处可以隐藏,当即将那物放在烧饼之中。那高个

儿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吴道通行一着险棋,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手中,果然不

出所料,那高个儿大怒之下,便将烧饼掷去。

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自认不出是那个烧饼之中藏有那物,一个个撕开来找寻,全无影

踪,最后终于抓着那个小丐。他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饼带物一齐吞入腹中,当下

便要剖开他肚子来取物。一时寻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

钩头,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钢钩拔离肚腹,猛觉得一阵剧痛,伤口血如泉涌,钩头虽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

然间没了力气,五指松开,小丐身子落地,吴道通右手钢钩向前送出,却刺了个空。吴道通

仰天摔倒,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刚才吓得实在厉害,只奔出几步,腿

膝酸软,翻了个筋斗,就此晕了过去,右手却兀自牢牢的抓着那个只咬过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吴道通的尸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南角上又隐隐传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声响,倏忽间已到了近处。侯监集的居民已成惊弓之

鸟,静夜中又听到马蹄声,不自禁的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只发抖。但这次来的只两匹马,

也没唿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那‘乌云盖雪’的名驹;

另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黑蹄玉兔’,中土尤为罕见。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女子,若不是鬓边戴了朵红花,腰间又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

便如服丧,红带上挂了一柄白鞘长剑。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间系着的长剑

也是黑色的剑鞘。两乘马并肩疾驰而来。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吴道通的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家生杂物,同声惊噫:“咦!”

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通尸身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便照在尸身脸上。那女

子道:“是吴道通!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马鞭一振,将尸身掷在道旁,道:“吴

道通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上!”那女子点了点头。

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答,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

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是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同

受长期操练,是以奋蹄争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骑。那女子微一勒马,让

那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跟随在后。

两匹骏马脚力非凡,按照吴道通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该当赶上金刀寨人马,但始

终影踪毫无。他们不知吴道通虽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早去得无了。

马不停蹄的赶了一个多时辰。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马又行,将到天明时分,蓦见远

处旷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身下马。那女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

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火头奔去。

这些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有数里之遥。两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阵风般

滑行过去。将到临近,只见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隐隐听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应,

众人捧着碗在吃面。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地无可藏身,离这群人约十数丈,便放慢

了脚步,并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那一位朋友在这里?”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中

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一柄长剑。

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一挺腰站了起来,抱拳说:“原来是江南玄素庄石

庄主夫妇大驾光临!”跟着大声喝道:“众弟兄,快起来行礼,这两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

庄主夫妇。”一众汉子轰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闵柔夫妇跟我们金刀

寨可没纠葛梁子,大清早找将上来,不知想干什么,难道也为了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

一瞧,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心想:“虽然听说他夫妇剑术了得,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又

怕他何来?”

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师哥,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周老爷子。”

她话声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剑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头。”忙

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见石庄主、石夫人。”说着又弯了弯腰。

石清向着众盗伙微笑道:“众位朋友正用早膳,这可打扰了,请坐,请坐。”转头对周

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气,愚夫妇和贵门‘一飞冲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数面之缘,说起来大

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飞冲天’是在下师叔。”暗道:“你年纪比我小着一大截,却称我庄师

叔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长辈自居吗?”想到此节,更觉对方此来只怕不怀好意,心下更多

了一层戒备。武林中于‘辈份’两字看得甚重,晚辈遇上了长辈固然必须恭敬,而长辈吩咐

下来,晚辈也轻易不得违拗,否则给人说一声以下犯上,先就理亏。

石清见他脸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这可得罪了!当年嵩山一会,曾听庄兄说

起贵门武功,愚夫妇佩服得紧。我忝在世交,有个不情之请,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称之

为‘周世兄’,更是以长辈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冲着两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两位吩咐下来,自

是无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职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这人老辣得紧,没听我说什么,先来推个干干净净。”说道:“那跟贵寨

毫无干系。我要向周世兄打听一件事。愚夫妇追寻一个人,此人姓吴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

对判官笔,身材甚高,听说近年来扮成了个老头儿,隐姓埋名,潜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

兄可曾听到过他的讯息吗?”

他一说出吴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众登时耸动,有些立时放下了手中捧着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从东而来,当然已见到了吴道通的尸身,我若不说,反而显得不够光棍

了。”当即打个哈哈,说道:“那当真好极了,石庄主、石夫人,说来也是真巧,姓周的虽

然武艺低微,却碰上给贤夫妇立了一场功劳。这吴道通得罪了贤夫妇,我们金刀寨已将他料

理啦。”说这几句话时,双目凝视着石清的脸,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说道:“这吴道通跟我们素不相识,说不上得罪了愚夫妇什么。我

们追寻此人,说来倒教周世兄见笑,是为了此人所携带的一件物事。”

周牧脸上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镇定,笑道:“贤夫妇消息也真灵通,这个讯息嘛,我

们金刀寨也听到了。不瞒石庄主说,在下这番带了这些兄弟们出来,也就是为了这件物事。

唉,不知是那一个狗杂种造的谣,却累得双笔吴道通枉送了性命。我们二百多人空走一趟,

那也罢了,只怕安大哥还要怪在下办事不力呢。江湖上向来谣言满天飞,倘若以为那件物事

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们打起主意来,这可不冤么?张兄弟,咱们怎么打死那姓吴的,怎

样搜查那间烧饼铺,你详详细细的禀告石庄主、石夫人两位。”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说道:“那姓吴的武功甚是了得,我们李大元李头领的性命送在他

的手下。后来周头领出手,双掌将那姓吴的震下屋顶,当时便将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断,五脏

粉碎……”此人口齿极是灵便,加油添酱,将众盗伙如何撬开烧饼铺地下的砖头、如何翻倒

面缸、如何折墙翻炕,说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吴道通背上包裹一节。

石清点了点头,心道:“这周牧一见我们,始终是全神戒备,惴惴不安。玄素庄和金刀

寨向无过节,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对我们夫妇如此提防?”他知这伙人得不到

此物便罢,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边,一瞥之间,但见金刀寨二百余人个个壮健剽悍,

虽无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难斗。适才周牧言语说得客气,其中所含的骨头着实不少,全无友

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势众,当下脸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远处树林,说道:“我有

一句话,要单独和周世兄商量,请借一步到那边林中说话。”

周牧怎肯落单,立即道:“我们这里都是好兄弟、好朋友,无事不可……”下面“对人

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觉左腕一紧,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着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无劲

力。周牧又惊又怒,自从石清、闵柔夫妇现身,他便凝神应接,不敢有丝毫怠忽,那知石清

说动手便动手,竟然捷如闪电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鹰爪门的拿手本

领,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对方手中,急欲运力挣扎,但身上力气竟已无影无踪,知道要穴

已为对方所制,霎时间额头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声说道:“周世兄既允过去说话,那最好也没有了。”回头向闵柔道:“师妹,

我和周世兄过去说句话儿,片刻即回,请师妹在此稍候。”说着缓步而行。闵柔斯斯文文的

道:“师哥请便。”他两人虽是夫妇,却是师兄妹相称。

金刀寨众人见石清笑嘻嘻地与周牧同行,似无恶意,他夫人又留在当地,谁也想不到周

牧如此武功,竟会不声不响的被人挟持而去。

石清抓着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脚下稍慢,立时便会摔倒,只得拚命奔跑。从

火堆到树林约有里许,两人倏忽间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脱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这是干什么?”右手成抓,

一招‘搏狮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划了过来,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带,已将他手臂带向左方,一把抓拢,

竟是一手将他两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后。周牧惊怒之下,右足向后力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动怒?”周牧只觉右腿‘伏兔’‘环跳’两处穴道中一麻,

踹出的一脚力道尚未使出,已软软的垂了下来。这一来,他只有一只左脚着地,若是再向后

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满脸胀得通红,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吴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来一观。请取出来罢!”周牧

道:“那东西是有的,却不在我身边。你既要看,咱们回到那边去便了。”他想骗石清回到

火堆之旁,那时一声号令,众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妇武功再强,也难免寡不敌众。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过,却要在周世兄身边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当我是什么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脚的皮靴。周牧“啊”的一声,只见他已从靴筒中取了

一个小包出来,正是得自吴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惊又怒,又是诧异:“这……这……他怎

地知道?难到是见到我藏进去的?”其实石清一说要搜,便见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脚一

瞥,眼光随即转开,望向远处,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内,果然一搜便着。

石清心想:“适才那人叙述大搜烧饼铺的情景,显非虚假,而此物却在你身上搜出,当

然是你意图瞒过众人,私下吞没。”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几下,脸色微变。

周牧急得胀红了脸,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清的道:“你背叛安

寨主,宁愿将此事当众抖将出来,受那斩断二指的处罚么?”周牧大惊,情不自禁的颤声

道:“你……你怎么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指放开了他双手,说道:“安金

刀何等精明,你连我也瞒不过,又岂能瞒得过他?”

便在此时,只听得擦擦擦几下脚步声响,有人到了林外。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大笑,朗

声说道:“多承石庄主夸奖,安某这里谢过了。”话声方罢,三个人闯进林来。

周牧一见,登时面如土色。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主冯振武、三寨主

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来追寻吴道通之时,安寨主并未说到派人前来接应,不知如何,竟然

亲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没此物的图谋固然已成画饼,而且身败名裂,说不定性命也是难

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东西给他抢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礼,说道:“石庄主名扬天下,安某仰慕得紧,一直无缘亲近。敝

寨便在左近,便请石庄主和夫人同去盘桓数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训。”

石清见安奉日环眼虬髯,身材矮壮,一副粗豪的神色,岂知说话却甚是得体,一句不提

自己抢去物事,却邀请前赴金刀寨子盘桓。可是这一上寨去,那里还能轻易脱身?拱手还礼

之后,顺手便要将那小包揣入怀中,笑道:“多谢安寨主盛情……”

突然间青光闪动,元澄道人长剑出鞘,剑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这一下来得好快,岂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侧,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随手将那小

包递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给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细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

右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被对方夺去。

石清倒转长剑,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惊,眼见寒光闪

闪,剑锋离左腕不及五寸,缩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将那小包掷了回去。

冯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开单刀,着地滚去,迳向他腿

上砍去。石清长剑嗤的一声刺落,这一招后发先至,冯振武单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长剑其

势便要将冯振武的脑袋钉在地下。

安奉日见情势危急,大叫:“剑下……”石清长剑继续前刺,冯振武心中一凉,闭目待

死,只觉颊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长剑却不再刺下,原来他剑下留情,剑尖碰到了冯振武的面

颊,立刻收势,其间方位、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着听得搭的一声轻响,石清长剑

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留情”两字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长剑,说道:“得罪!”退开了两步。

冯振武站起身来,倒提单刀,满脸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后,口中喃喃说了两句,不知

是谢石清剑下留情,还是骂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开胸口铜扣,将单刀从背后取下,拔刀出鞘。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林间

空隙照射进来,金刀映日,闪闪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说

道:“石庄主技艺惊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讨教几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会高贤,幸也何如!”一扬手,将那小包掷了出去。四人一怔之

间,只听得飕的一声,石清手中夺自元澄道人的长剑跟着掷出,那小包刚撞上对面树干,长

剑已然赶上,将小包钉入树中。剑锋只穿过小包一角,却不损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运劲

之巧,实不亚于适才连败元澄道人、冯振武的那两招。

四人的眼光从树干再回到石清身上时,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剑,只听他

说道:“墨剑会金刀,点到为止。是谁占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见他居然将已得之物钉在树上,再以比武较量来决定此物谁属,丝毫不占便宜,

心下好生佩服,说道:“石庄主请!”他早就听说玄素庄石清、闵柔夫妇剑术精绝,适才见

他制服元澄道人和冯振武,当真名下无虚,心中丝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尽是虚劈。

石清剑尖向地,全身纹风不动,说道:“进招吧!”

安奉日这才挥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来。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绝技七十二路‘劈

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变化多端。石清使开墨剑,初时见招破招,守得甚是严谨,

三十余招后,一声清啸,陡地展开抢攻,那便一剑快似一剑。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后,已全

然看不清对方剑势来路,心中暗暗惊慌,只有舞刀护住要害。

两人拆了七十招,刀剑始终不交,忽听得叮的一声轻响,墨剑的剑锋已贴住了刀背,顺

势滑了下去。这一招‘顺流而下’,原是以剑破刀的寻常招数,若是对手武功稍逊,安奉日

只须刀身向外掠出,立时便将来剑荡开。但石清的墨剑来势奇快,安奉日翻刀欲荡,剑锋已

凉飕飕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奉日大惊:“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后退,也已不及。

心念电转之际,石清长剑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同前削,反而向后挪了数寸。安奉日知

他手下容情,此际欲不撒刀,也已不得,只得松手放开了刀柄。

那知墨剑一翻,转到了刀下,却将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听石清说道:“你我势均力

敌,难分胜败。”墨剑微微一震,金刀跃将起来。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紧了刀柄,知他取胜之后,尚自给自己保存颜面,忙举

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势‘南海礼佛’。

这一招使出,心下更惊,不由得脸上变色,原来他一招一式的使将下来,此时刚好将七

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显是对方于自己这门拿手绝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

第七十一路上,这才将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来便即抢攻,自己能否挡得住他十招八招,也

是殊无把握。

安奉日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言语,石清还剑入鞘,抱拳说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这个朋

友,咱们不用再比。何时路过敝庄,务请来盘桓几日。”安奉日脸色惨然,道:“自当过来

拜访。”纵身近树,拔起元澄道人的长剑,接住小包,将一刀一剑都插在地下,双手捧了那

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说道:“石庄主请取去吧!”这件要物他虽得而复失,但石清顾全自

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却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双手一拱,说道:“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庄主请留步。庄主顾全安某颜面,安某岂有不知?安某明明是大败亏

输,此物务请石庄主取去,否则岂不是将安某当作不识好歹的无赖小人了。”石清微笑道:

“安寨主,今日比武,胜败未分。安寨主的青龙刀、拦路断门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

怎能便说输了?再说,这个小包中并无那物在内,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当。”

安春日一怔,说道:“并无那物在内?”急忙打开小包,拆了一层又一层,拆了五层之

后,只见包内有三个铜钱,凝神再看,外圆内方,其形扁薄,却不是三枚制钱是什么?一怔

之下,不由得惊怒交集,当下强自抑制,转头向周牧道:“周兄弟,这……这到底开什么玩

笑?”周牧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吴道通身上,便只搜到这个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吴道通不是将那物藏在隐秘异常之处,便是已交给了旁人,此番

不但空却跋涉,反而大损金刀寨的威风,当下将纸包往地下一掷,向石清道:“倒教石庄主

见笑了,却不知石庄主何由得知?”

石清适才夺到那个小包之时,随手一捏便已察觉是三枚圆形之物,虽不知定是铜钱,却

已确定绝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乱猜测而已。咱们同是受人之愚,盼

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拳,转身向冯振武、元澄道人、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闵柔道:“师妹,走吧!”两人上了坐骑,又向来路回去。

闵柔看了丈夫的脸色,不用多问,便知此事没有成功,心中一酸,不由得泪水一滴滴的

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当。咱们再到吴道通尸身上去搜搜,说不定金刀寨的朋

友们漏了眼。”闵柔明知无望,却不违拗丈夫之意,哽咽道:“是。”

黑白双驹脚力快极,没到晌午时分,又已到了侯监集上。

镇民惊魂未定,没一家店铺开门。群盗杀人抢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向汴梁官衙禀报,

官老爷还在调兵遣将,不敢便来,显是打着“迟来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妇纵马来到吴道通尸身之旁,见墙角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丐,此外四下里更

无旁人。石清当即在吴道通身上细细搜寻,连他发髻也拆散了,鞋袜也除了来看过。闵柔则

到烧饼铺去再查了一次。

两夫妇相对黯然,同时叹了口气。闵柔道:“师哥,看来此仇已注定难报。这几日来也

真累了你啦。咱们到汴梁城中散散心,看几出戏文,听几场鼓儿书。”石清知道妻子素来爱

静,不喜观剧听曲,到汴梁散散心云云,那全是体贴自己,便说道:“也好,既然来到了河

南,总得到汴梁逛逛。听说汴梁的银匠是高手,去拣几件首饰也是好的。”闵柔素以美色驰

名武林,本来就喜爱打扮,人近中年,对容止修饰更加注重。她凄然一笑,说道:“自从坚

儿死后,这十三年来你给我买的首饰,足够开一家珠宝铺子啦!”

她说到“自从坚儿死后”一句话,泪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间,只见那小丐坐在墙角

边,猥猥崽崽,污秽不堪,不禁起了怜意,问道:“你妈妈呢?怎么做叫化子了?”小丐

道:“我……我……我妈妈不见了。”闵柔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掷在他脚

边,说道:“买饼儿去吃吧!”提缰便行,回头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

闵柔一怔,心想:“怎会叫这样的名字?”石清摇了摇头,道:“是个白痴!”闵柔

道:“是,怪可怜见儿的。”两人纵马向汴梁城驰去。

那小丐自给吴道通的死尸吓得晕了过去,直到天明才醒,这一下惊吓实在厉害,睁眼见

到吴道通的尸体身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开,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

醒。石清到来之时,他神智已然清醒,正想离去,却见石清翻弄尸体,又吓得不敢动了,没

想到那个美丽女子竟会给自己一锭银子。他心道:“饼儿么?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着那咬过一口的烧饼,惊慌之心渐去,登感饥饿难忍,张口往

烧饼上用力咬下,只听得卜的一声响,上下门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铁石。那小丐一拉烧饼,

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见是黑黝黝的一块铁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细想烧饼中何以会有铁片,也来不及抛去,见饼中再无异物,

当即大嚼起来,一个烧饼顷刻即尽。他眼光转到吴道通尸体旁那十几枚撕破的烧饼上,寻

转:“给鬼撕过的饼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头顶有人叫道:“四面围住了!”那小丐一惊,抬起头来,只见

屋顶上站着三个身穿白袍的男子,跟着身后飕飕几声,有人纵近。小丐转过身来,但见四名

白袍人手中各持长剑,分从左右掩将过来。

蓦地里马蹄声响,一人飞骑而至,大声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么?来到河南,恕安

某未曾远迎。”顷刻间一匹黄马直冲到身前,马上骑着个虬髯矮胖子,也不勒马,突然跃下

鞍来。那黄马斜刺里奔了出去,兜了个圈子,便远远站住,显是教熟了的。

屋顶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时纵下地来,都是手按剑柄。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说道:

“是金刀安寨主吧?幸会,幸会!”一面说,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后的白袍人连使眼色。

原来安奉日为石清所败,甚是沮丧,但跟着便想:“石庄主夫妇又去侯监集干什么?是

了,周四弟上了当,没取到真物,他夫妇定是又去寻找。我是他手下败将,他若取到,我只

有眼睁睁的瞧着。但若他寻找不到,我们难道便不能再找一次,碰碰运气?此物倘若真是曾

在吴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隐秘万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当即

跨黄马追赶上来。

他坐骑脚力远不及石氏夫妇的黑白双驹,又不敢过份逼近,是以直至石清、闵柔细搜过

吴道通的尸身与烧饼铺后离去,这才赶到侯监集。他来到镇口,远远瞧见屋顶有人,三个人

都是身穿白衣,背悬长剑,这般装束打扮,除了藏边的雪山派弟子外更无旁人,驰马稍近,

更见三人全神贯注,如临大敌。他还道这三人要去偷袭石氏夫妇,念着石清适才卖的那个交

情,便纵声叫了出来,要警告他夫妇留神。不料奔到近处,未见石氏夫妇影踪,雪山派七名

弟子所包围的竟是个小乞儿。

安奉日大厅,见那小上丐年纪幼小,满脸泥污,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待见眼前那白衣

汉子连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这一望之下,登时心头大震,只见那小丐左手拿着一块铁片,黑黝黝地,似乎便是传说

中的那枚‘玄铁令’,待见身后那四名白衣人长剑闪动,竟是要上前抢夺的模样,当下不及

细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势’,身形转动,滴溜溜地绕着那小丐转了一

圈,金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后一刀,霎时之间,八方各砍三刀,三八六十四刀,刀

刀不离小丐身侧半尺之外,将那小丐全罩在刀锋之下。

那小丐只觉刀光刺眼,全身凉飕飕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便在此时,七个白衣人各出长剑,幻成一道光网,在安奉日和小丐身周围了一圈。白光

是个大圈,大圈内有个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内有个小叫化眼泪鼻涕的大哭。

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黑马,一匹白马从西驰来,却是石清、闵柔夫妇去而复回。

原来他二人驰向汴梁,行出不久,便发现了雪山派弟子的踪迹,两人商量了几句,当即

又策马赶回。石清望见八人刀剑挥舞,朗声叫道:“雪山派众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

友,有话好说,不可伤了和气。”

雪山派那魁梧汉子长剑一竖,七人同时停剑,却仍团团围在安奉日的身周。

石清与闵柔驰到近处,蓦地见到那小丐左手拿着的铁片,同时“咦”的一声,只不知是

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是怦怦而跳。石清飞身下鞍,走上几步,说道:“小兄弟,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成不成?”饶是他素来镇定,说这两句话时却语音微微

发颤。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会阻拦,只须那小丐一伸手,立时便抢入剑圈中夺将过

来,谅那一众雪山派弟子也拦不住自己。

那白衣汉子道:“石庄主,这是我们先见到的。”

闵柔这时也已下马走近,说道:“耿师兄,请你问问这位小兄弟,他脚旁那锭银子,是

不是我给的?”这句话甚是明白,她既已给过银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见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汉子姓耿,名万钟,是当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说道:“石夫人,或

许是贤伉俪先见到这个小兄弟,但这枚‘玄铁令’呢,却是我们兄弟先见到的了。”

一听到‘玄铁令’这三字,石清、闵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凛:“果然便是‘玄铁

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出异样神色。其实他七人谁都没细看过那小丐手中拿着的铁

片,只是见石氏夫妇与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郑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闵、安三人也是

一般的想法:雪山派耿万钟等七人并非寻常人物,既看中了这块铁片,当然不会错的了。

十个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约而同的一齐伸出手来,说道:“小兄弟,给我!”

十个人互相牵制,谁也不敢出手抢夺,知道只要谁先用强,大利当前,旁人立即会攻己

空门,只盼那小丐自愿将铁片交给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这十人所要的,便是险些儿崩坏了他牙齿的这块小铁片,这时虽已收泪

止哭,却是茫然失措,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随时便能又再流下。

忽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还是给我!”

一个人影闪进圈中,一伸手,便将那小丐手中的铁片拿了过去。

“放下!”“干什么?”“好大胆!”“混蛋!”齐声喝骂声中,九柄长剑一把金刀同

时向那人影招呼过去。安奉日离那小丐最近,金刀挥出,便是一招‘白虹贯日’,砍向那人

脑袋。雪山派弟子习练有素,同时出手,七剑分刺那人七个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头,闪

不开大腿,挡得了中盘来招,卸不去攻他上盘的剑势。石清与闵柔一时看不清来人是谁,不

肯便使杀手取他性命,双剑各圈了半圆,剑光霍霍,将他罩在玄素双剑之下。

却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响,那人双手连振,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霎时间竟将安奉日的

金刀、雪山弟子的长剑尽数夺在手中。

石清和闵柔只觉得虎口一麻,长剑便欲脱手飞出,急忙向后跃开。石清登时脸如白纸,

闵柔却是满脸通红。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双剑合璧,并世能与之抗手不败的已寥寥无几,但给

那人伸指在剑身上分别一弹,两柄长剑都险些脱手,那是两人临敌以来从未遇到过之事。

看那人时,只见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长剑都插在他身周。那人青袍短须,约莫

五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癯,脸上隐隐有一层青气,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说不尽的欢喜之意。石

清蓦地想到一人,脱口而出:“尊驾莫非便是这玄铁令的主人么?”

那人嘿嘿一笑,说道:“玄素庄黑白双剑,江湖上都道剑术了得,果然名不虚传。老夫

适才以一分力道对付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对付贤伉俪,居然仍是夺不下两位手中兵刃。

唉,我这‘弹指神通’功夫,‘弹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当得?看来非得再下十年

苦功不可。”

石清一听,更无怀疑,抱拳道:“愚夫妇此番来到河南,原是想上摩天崖来拜见尊驾。

虽然所盼成空,总算有缘见到金面,却也是不虚此行了。愚夫妇这几手三脚猫的粗浅剑术,

在尊驾眼中自是不值一笑。尊驾今日亲手收回玄铁令,可喜可贺。”

雪山派群弟子听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这青袍人便是玄铁令的主人谢烟客?他

于一招之间便夺了我们手中长剑,若不是他,恐怕也没第二个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

他,都是默不作声。

安奉日武功并不甚高,江湖上的阅历却远胜于雪山派七弟子,当即拱手说道:“适才多

有冒犯,在下这里谨向谢前辈谢过,还盼恕过不知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谢烟客。他又是哈哈一笑,道:“照我平日规矩,你们这般用兵

刃向我身上招呼,我是非一报还一报不可,你用金刀砍我左肩,我当然也要用这把金刀砍你

左肩才合道理。”他说到这里,左手将那铁片在掌中一抛一抛,微微一笑,又道:“不过碰

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这一刀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环跳穴,你刺我左腰,你

斩我小腿……”他口中说着,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听他将刚才自己的招数说得分毫不错,更是骇然,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

他竟将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记得清清楚楚,只听他又道:“这也通统记在帐

上,几时碰到我脾气不好,便来讨债收帐。”

雪山派中一个矮个子大声道:“我们艺不如人,输了便输了,你又说这些风凉话作甚?

你记什么帐?爽爽快快刺我一剑便是,谁又耐烦把这笔帐挂在心头?”此人名叫王万仞,其

时他两手空空,说这几句话,摆明是要将性命交在对方手里了。他同门师兄弟齐声喝止,他

却已一口气说了出来。

谢烟客点了点头,道:“好!”拔起王万仞的长剑,挺直直刺。王万仞急向后跃,想要

避开,岂知来剑快极,王万仞身在半空,剑尖已及胸口。谢烟客手腕一抖,便即收剑。

王万仞双脚落地,只觉胸口凉飕飕地,低头一看,不禁“啊”的一声,但见胸口露出一

个圆孔,约有茶杯口大小,原来谢烟客手腕微转,已用剑尖在他衣服上划了个圆圈,自外而

内,三层衣衫尽皆划破,露出了肌肤。他手上只须使劲稍重,一颗心早给他剜出来了。

王万仞脸如土色,惊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采:“好剑法!”

说到出剑部位之准,劲道拿捏之巧,谢烟客适才这一招,石清夫妇勉强也能办到,但剑

势之快,令对方明知刺向何处,仍是闪避不得,石清、闵柔自知便万万及不上了。二人对望

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奇,果然匪夷所思。”

谢烟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个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谢先生,且慢!”谢烟客回头问道:“干什么?”

那女子道:“尊驾手下留情,没伤我王师哥,雪山派同感大德。请问谢先生,你拿去的那块

铁片,便是玄铁令吗?”谢烟客满脸傲色,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女人子

道:“倘若不是玄铁令,大伙再去找找。但若当真是玄铁令,这却是尊驾的不是了。”

只见谢烟客脸上陡然青气一现,随即隐去,耿万钟喝道:“花师妹,不可多口。”众人

素闻谢烟客生性残忍好杀,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凭一己好恶,不论黑道或是白道,丧生于

他手下的好汉指不胜屈。今日他受十人围攻而居然不伤一人,那可说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

料师妹花万紫性子刚硬,又复不知轻重,居然出言冲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门心下震骇,石氏

夫妇也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谢烟客高举铁片,朗声念道:“玄铁之令,有求必应。”将铁片翻了过来,又念道:

“摩天崖谢烟客。”顿了一顿,说道:“这等玄铁刀剑不损,天下罕有。”拔起地下一柄长

剑,顺手往铁片上斫去,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上半截弹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铁片竟是

丝毫无损。他脸色一沉,厉声道:“怎么是我的不是了?”

花万紫道:“小女子听得江湖上的朋友们言道:谢先生共有三枚玄铁令,分赠三位当年

于谢先生有恩的朋友,说道只须持此令来,亲手交在谢先生手中,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论

如何艰难凶险,谢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话不错罢?”谢烟客道:“不错。此事武林中人,

有谁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万紫道:“听说这三枚玄铁令,有两枚已归还谢先生之手,

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玄铁令便是最后一枚了,不知是否?”

谢烟客听她说“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脸色便略转柔和,说道:

“不错。得我这枚玄铁令的朋友武功高强,没什么难办之事,这令牌于他也无用处。他没有

子女,逝世之后令牌不知去向。这几年来,大家都在拚命找寻,想来令我姓谢的代他干一件

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轻轻易易的却给我自己收回了。这样一来,江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

望,可也反而给你们消灾免难。”一伸足将吴道通的尸身踢出数丈,又道:“譬如此人罢,

纵然得了令牌,要见我脸却也烦难,在将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众矢之的。武林

中哪一个不想杀之而后快?哪一个不想夺取令牌到手?以玄素庄石庄主夫妇之贤,尚且未能

免俗,何况旁人?嘿嘿!嘿嘿!”最后这几句话,已然大有讥嘲之意。

石清一听,不由得面红过耳。他虽一向对人客客气气,但武功既强,名气又大,说出话

来很少有人敢予违拗,不料此番面受谢烟客的讥嘲抢白,论理论力,均无可与之抗争,他平

素高傲,忽受挫折,实是无地自容。闵柔只看着石清的神色,丈夫若露拔剑齐上之意,立时

便要和谢烟客拚了,虽然明知不敌,这口气却也轻易咽不下去。

却听谢烟客又道:“石庄主夫妇是英雄豪杰,这玄铁令若教你们得了去,不过叫老夫做

一件为难之事,奔波劳碌一番,那也罢了。但若给无耻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残肢体,逼

得我不死不活,甚至于来求我自杀,我若不想便死,岂不是毁了这‘有求必应’四字誓言?

总算老夫运气不坏,毫不费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花万紫朗声道:“听说谢先生当年曾发下毒誓,不论从谁手中接过这块令牌,都须依彼

所求,办一件事,即令对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于他。这令牌是你从这小兄弟

手中接过去的,你又怎知他不会出个难题给你?”谢烟客“呸”的一声,道:“这小叫化是

什么东西?我谢烟客去听这小化子的话,哈哈,那不是笑死人么?”花万紫朗读声道:“众

位朋友听了,谢先生说小化子原来不是人,算不得数。”她说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

声来,至少雪山派同门必当附和,但此刻四周却静无声息,只怕一枚针落地也能听见。

谢烟客脸上又是青气一闪,心道:“这丫头用言语僵住我,叫人在背后说我谢某言而无

信。”突然心头一震:“啊哟,不好,莫非这小叫化是他们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将

令牌抢到,再要退还他也不成了。”他几声冷笑,傲然道:“天下又有什么事,能难得到姓

谢的了?小叫化儿,你跟我去,有什么事求我,可不与旁人相干。”携着那小丐的手拔步便

行。他虽没将身前这些人放在眼里,但生怕这小丐背后有人指使,当众出个难题,要他自断

双手之类,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是以要将他带到无人之处,细加盘问。

花万紫踏上一步,柔声道:“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这位老伯伯最爱杀人,你快求他

从今以后,再也别杀……”一句话没说完,突觉一股劲风扑面而至,下面“一个人”三字登

时咽入了腹中,再也说不出口。

原来花万紫知道谢烟客言出必践,自己适才挺剑向他脸上刺去,他说记下这笔帐,以后

随时讨债,总有一日要被他在自己脸颊刺上一剑,何况六个师兄中,除王万仞外,谁都欠了

他一剑,这笔债还起来,非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干冒奇险,不惜触谢烟客之怒,要那小叫

化求他此后不可再杀一人。只须小丐说了这句话,谢烟客不得不从,自己与五位师兄的性命

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谢烟客识破她的用意,袍袖拂出,劲风逼得她难以毕辞。只听他大声怒

喝:“要你这丫头罗嗦什么?”又是一股劲风扑至,花万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万紫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想再叫嚷时,却见谢烟客早已拉着小丐之手,转入了前

面小巷之中,显然他不欲那小丐再听到旁人的教唆言语。

众人见谢烟客在丈许外只衣袖一拂,便将花万紫摔了一交,尽皆骇然,又有谁敢再追上

去罗唣?

第二章 少年闯大祸

石清走上两步,向耿万钟、王万仞抱拳道:“耿贤弟、王贤弟,这位师妹胆识过人,胜

于须眉,想必是江湖上闻名的寒梅女侠花师妹了。其余四位师兄,请耿贤弟引见。”

耿万钟板起了脸,竟不置答,说道:“在这里遇上石庄主夫妇,那再好也没有了,省了

我们上江南走一遭。”

石清见这七人神色颇为不善,初时只道他们在谢烟客手下栽了筋斗,深感难堪,但耿万

钟与自己素来交好,异地相逢,该当欢喜才是,怎么神气如此冷漠?他一向称自己为‘石大

哥’,又怎么忽尔改了口?心念一动:“莫非我那宝贝儿子闯了祸?”忙道:“耿贤弟,我

那小顽童惹得贤弟生气了么?小兄夫妇给你陪礼,来来来,小兄做个东道,请七位到汴梁城

里去喝一杯。”

安奉日见石清言词之中对雪山派弟子十分亲热,而这些雪山派弟子对自己却大刺刺地正

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说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一旁无人理睬,一来没趣,二来有气,心

想:“哼,雪山派有什么了不起?要如石庄主这般仁义待人,那才真的让人佩服。”向石

清、闵柔抱拳道:“石庄主、石夫人,安某告辞了。”石清拱手道:“安寨主莫怪。犬子石

中玉在雪山派封师兄门下学艺,在下询及犬子,竟对安寨主失了礼数。”安奉日心道:“这

倒怪你不得。”说道:“好说,好说!”率领盗伙,转身而去。

耿万钟等七人始终一言不发,待安奉日等走远,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流露出

既尴尬又为难、既气恼又鄙夷的神气,似乎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石清将儿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门下学艺,固然另有深意,却也因此

子太过顽劣,闵柔又诸多回护,自己实在难以管教之故,眼看耿万钟等的模样,只怕儿子这

乱子还闹得当真不小,陪笑道:“白老爷子、白老太太安好,风火神龙封师兄安好。”

王万仞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我师父、师娘没给你的小……小……小……气死,总

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骂“小杂种”,但瞥眼间见到闵柔楚楚可怜、担心关怀的脸色,连

说了三个“小”字,终于悬崖勒马,硬生生将“杂种”二字咽下。但他骂人之言虽然忍住,

人人都已知道他的本意,这不骂也等于已破口大骂。

闵柔眼圈一红,说道:“王大哥,我那玉儿确是顽皮得紧,得罪了诸位,我……我……

我先给各位陪礼了。”说着盈盈福了下去。

雪山派七弟子急忙还礼。王万仞大声道:“石大嫂,你生的这小……小……家伙实在太

不成话,只要有半分像你们大哥大嫂两位,那……那还有什么话说?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

再说,得罪了我师父、师娘,我那白师哥又是这等烈性子。石庄主,不是我吃里扒外,想来

总得通知你一声,我白师哥要来烧你的玄素庄,你……你两位可得避避。你这杯酒,我说什

么不能喝,要是给白师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脸绝交才怪。”

他唠唠叨叨的一大堆,始终没说到石中玉到底干了什么错事。石清、闵柔二人却越听越

惊,心想我们跟雪山派数代交好,怎地白万剑居然恼到要来烧玄素庄?不住口的道:“这孽

障大胆胡闹,该死!怎么连老太爷、老太太也敢得罪了?”

耿万钟道:“这里是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们借一步说话。”当下拔起地下的长剑,

道:“石庄主请,石夫人请。”

石清点了点头,与闵柔向西走去,两匹坐骑缓缓在后跟来。路上耿万钟替五个师弟妹引

见,五人分别和石清夫妇说了些久仰的话。

一行人行出七八里地,见大路旁三株栗树,亭亭如盖。耿万钟道:“石庄主,咱们到那

边说话如何?”石清道:“甚好。”九个人来到树下,在大石和树根上公别坐下。

石清夫妇心中极是焦急,却并不开口询问。

耿万钟道:“石庄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听的言语,直言莫怪。依在下之

见,庄主还是将令郎交给我们带去,在下竭力向师父、师母及白师兄夫妇求情,未始不能保

全令郎的性命。就算是废了他的武功,也胜于两家反脸成仇,大动干戈。”

石清奇道:“小儿到了贵派之后,三年来我未见过他一面,种种情由,在下确是全不知

情,还盼耿兄见告,不必隐瞒。”他本来称他‘耿贤弟’,眼见对方怒气冲冲,这‘贤弟’

二字再叫出去,只怕给他顶撞回来,立时碰上个大钉子。

耿万钟道:“石庄主当真不知?”石清道:“不知!”

耿万钟素知他为人,以玄素庄主如此响亮的名头,决不能谎言欺人,他说不知,那便是

真的不知了,说道:“原来石庄主全无所悉……”

闵柔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头,问道:“玉儿不在凌霄城吗?”耿万钟点点头。王万仞道:

“这小……小家伙这会儿若在凌霄城,便有一百条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气,寻思:“我命玉儿投入你们门下学武,只因敬重白老爷子和封师兄

的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算玉儿年纪幼小,生性顽劣,犯了你们什么门规,冲着我夫

妇的脸面,也不能要杀便杀。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强,人多势众,难道江湖上真没道理讲了

么?”他仍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贵派门规素严,这个在下是早知道的。我送犬子到凌

霄城学艺,原是想要他多学一些好规矩。”

耿万钟脸色微微一沉,道:“石庄主言重了。石中玉这小子如此荒唐无耻,穷凶极恶,

却不是我们雪山派教的。”石清淡淡的道:“谅他小小年纪,这‘荒唐无耻,穷凶极恶’八

字考语,却从何说起?”

耿万钟转头向花万紫道:“花师妹,请你到四下里瞧瞧,看有人来没有?”花万紫道:

“是!”提剑远远走开。石清夫妇对望了一眼,均知他将花万紫打发开去,是为了有些言语

不便在妇女之前出口,心下不禁又多了一层忧虑。

耿万钟叹了口气,道:“石庄主,石大嫂,我白师哥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你们是

知道的。我那师侄女今年还只一十三岁,聪明伶俐,天真可爱,白师哥固然爱惜之极,我师

父、师嫂更是当她心肝肉一般。我这师侄女简直便是大雪山凌霄城的小公主,我们师兄姊妹

们,自然也像凤凰一般捧着她了。”

石清点了点头,道:“我那不肖的儿子得罪了这位小公主啦,是不是?”

耿万钟道:“‘得罪’二字,却是忒也轻了。他……他……他委实胆大妄为,竟将我们

师侄女绑住了手足,将她剥得一丝不挂,想要强奸。”

石清和闵柔“啊”的一声,一齐站起身来。闵柔脸色惨白。石清说道:“那……那有此

事?中玉还只一十五岁,这中间必有误会。”

耿万钟道:“咱们也说实在太过荒唐。可是此事千真万确,服侍我那小侄女的两个丫鬟

听到争闹挣扎之声,赶进房来,便即呼救,一个给他斩了一条手臂,一个给他砍去了一条大

腿,都晕了过去。幸好这么一来,这小子受了惊,没敢再侵犯我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为重,黑道上的好汉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视为家常便饭,但若犯了

这个‘淫’字,便为同道众所不齿。强奸妇女之事,连绿林盗贼也不敢轻犯,何况是侠义道

的人物。闵柔只急得花容失色,拉着丈夫的衣袖道:“师哥,那……那便如何是好?”

石清乍闻噩耗,也是心绪烦乱。倘若他听到儿子杀人闯祸犯了事,再大的难题也要接将

下来,但这样的事却不知如何处理才是。他定了定神,说道:“如此说来,老天爷保佑,白

小姑娘还是冰清玉洁之身,没让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污了?”

耿万钟摇头道:“没有!虽然如此,那也没多大分别。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

的,立即命人追寻这小子,吩咐是谁见到,立即杀了,不用留活口。”王万仞接口道:“我

师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情不浅,倘若将这小子抓了来,他老人家冲着你的面子,倒不便

取他性命,不如在外面一剑杀了,干干净净。”耿万钟横了他一眼,似嫌他多口。王万仞

道:“师父确是这般吩咐的,难道我说错了么?”

耿万钟不去理他,续道:“倘若只伤了两个丫鬟,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们那小

侄女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刚烈,不幸遭此羞辱,自觉从此无面目见人,哭了两天,第三天

晚上,竟悄悄从后窗纵了出去,跳下了万丈深谷。”

石清与闵柔又是“啊”的一声。石清颤声道:“可……可救转了没有?”

耿万钟道:“我们凌霄城外的深谷,石庄主是知道的,别说是人,就是一块石子掉了下

去,也跌成了石粉。这样娇娇嫩嫩的一个小姑娘跳了下去,还不成了一团肉浆?”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万钧的说道:“最冤枉的可算是大师哥啦,无端端

的给师父砍去了一条右臂。”说时气愤之极。石清惊道:“风火神龙?”柯万钧道:“可不

是么?我师父痛惜孙女,又捉不到你儿子,在大厅上大发脾气,骂封师兄管教弟子不严,说

他净吃饭不管事,当什么狗屁师父,越骂越怒,忽然抽出封师兄腰间佩剑,便砍去了他一条

臂膀。我师母出言责备师父,说他不该如此暴躁,迁怒于人。两位老人家当着弟子之面吵起

嘴来,越说越僵,不知又提到了什么旧事,师父竟然出手打了师母一个巴掌。我师母大怒之

下,冲出门去,说道再踏进凌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惭愧无地,心想:“我钦佩封万里的武功,令独生儿子拜在他门下,那知竟累得他

成为废人。封万里剑法刚猛迅捷,如狂风,如烈火,这才得了个风火神龙的外号。此人仇家

甚多,武功一失,恐怕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当真是愧对良友。”

却听王万仞道:“柯师弟,你说大师哥冤枉,难道咱们白师哥便不冤枉吗?女儿给人家

害死了,白师嫂却又发了疯。”

石清、闵柔越听越惊,只盼有个地洞,就此钻了下去,真不知凌霄城经自己儿子这么一

闹,更有什么惨事生了出来。石清硬起头皮问道:“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

王万仞道:“还不是给你那宝贝儿子气疯的?我们小侄女一死,白师哥不免怨责师嫂,

怪她为什么不好好看住女儿,竟会给她跳出窗去。白师嫂本在自怨自艾,听丈夫这么一说,

不住口的叫:‘阿绣啊,是娘害死你的啊!阿绣啊,是娘害死你的啊!’从此就神智胡涂

了。两位师姊寸步不离的看住她,只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石庄主,我白师哥要来烧玄素

庄,你说该是不该?”

石清道:“该烧,该烧!我夫妇惭愧无地,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擒到这孽子,亲自送

上凌霄城来,在白姑娘灵前凌迟处死……”闵柔听到这里,突然“嘤”的一声,晕了过去,

倒在丈夫怀里。石清连连捏她人中,过了良久,闵柔才悠悠醒转。

王万仞道:“石庄主,我雪山派还有两条人命,只怕也得记在你玄素庄的帐上。”

石清惊道:“还有两条人命?”他一生饱经大风大浪,但遭遇之酷,实以今日为甚,当

年次子中坚为仇家所杀,虽然伤心气恼到了极处,却不似今日之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说出

话来,不由得声音也哑了。

王万仞道:“雪山派遭此变故,师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一路由白师哥率领,是

到江南去烧你庄子的,还说……还说要……”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耿万钟连使

眼色阻止。

石清鉴貌辨色,已猜到王万仞想说的言语,便道:“那是要擒在下夫妇到大雪山去,给

白姑娘抵命了。”

耿万钟忙道:“石庄主言重了。别说我们不敢,就算真有这份胆量,凭我们几手粗浅功

夫,又如何请得动庄主夫妇?我师父言道:令郎是无论如何要寻到的,只是他年纪虽小,人

却机灵得紧,否则凌霄城地势险峻,又有这许多人追寻,怎会给他走得无影无踪?”闵柔垂

泪道:“玉儿一定死了,一定也摔在谷中死了。”耿万钟摇头道:“不是,他的脚印在雪地

里一路下山,后来山坡上又见到雪橇的印子。说来惭愧,我们这许多大人,竟抓不到一个十

五岁的少年。我师父确是想邀请两位上凌霄城去,商议善后之策。”

石清淡淡的道:“说来说去,那是要我给白姑娘抵命了。王师兄说还有两条人命,却又

是什么事?”

王万仞道:“我刚才说一十八名弟子兵分两路,第一路九个人去江南,另一路由耿师哥

率领,在中原各地寻访你儿子的下落。倒起霉来,也真会祸不单行……”耿万钟截住他的话

头,道:“王师弟,不必说下去了,这件事跟石庄主无关。”王万仞道:“怎么无关?若不

是为了那小子,孙师哥、褚师弟又怎会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说,到底对头是谁,咱们也

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禀师父?师父一生气,恐怕你这条手臂也保不住啦。石庄主夫

妇交游广阔,跟他二位打听打听,有什么不可?”

耿万钟想起封师兄断臂之惨,自忖这件事确是无法交代,向石清夫妇打听一下,倒也不

失为一条路子,便道:“好吧,你爱说便说。”

王万仞道:“石庄主,三日之前,我们得到讯息,说有个姓吴的人得到了玄铁令,躲在

汴梁城外侯监集上卖烧饼。我师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都觉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只

有碰运气的了,人海茫茫,又从那里找去?十年找不到,只怕哥儿们十年便不能回凌霄城,

若是将那玄铁令得来,就算拿不到你的儿子,回去对师父也算有了交代。商议之际,不免便

有人骂你儿子,说他小小年纪,如此大胆荒唐,当真该死。正在这时,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

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样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质,旷世难逢!’”

石清和闵柔对瞧了一眼,别人如此夸奖自己的儿子,真比听人破口大骂还要难受。

王万仞续道:“那时我们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说话,那上房四壁都是砖墙,可是这声音透

墙而来,十分清晰,便像是对面说话一般。我们九个人说话并不响,不知如何又都给他听了

去。”

石清和闵柔心头都是一震,寻思:“隔着砖墙而将旁人的说话听了下去,说不定墙上有

孔有缝,说不定是在窗下偷听而得,也说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却自以为说得甚轻,倒也没

什么奇怪。但隔墙说话,令人听来清晰异常,那必是内功十分深厚。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柯万钧道:“我们听到说话声音,都呆了一呆。王师哥便喝道:‘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却来偷听我们说话?’王师哥一喝问,那边便没声响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听得那老贼说

道:‘阿当,今儿咱们杀过几个人哪?’那小女鬼道:‘还只杀了一个。’那老贼道:‘那

么还可再杀两个。’”

石清“啊”的一声,说道:“‘一日不过三’!”

耿万钟一直不作声,此时急问:“石庄主,你可识得这老贼么?”石清摇头道:“我不

认得他,只是曾听先父说起,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外号叫作什么‘一日不过三’,自称

一日之中最多只杀三人,杀了三人之后,心肠就软了,第四人便杀不下手去。”王万仞骂

道:“他奶奶的,一天杀三个人还不够?这等邪恶毒辣的奸徒,居然能让他活到如今。”

石清默然,心中却想:“听说这位姓丁的前辈行事在邪正之间,虽然残忍好杀,却也没

听说有什么重大过恶,所杀之人往往罪有应得。”只是这句话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

不说出口。

耿万钟又问:“不知这老贼叫什么名字?是何门何派?”石清道:“听说此人姓丁,真

名也不知叫什么,他外号叫‘一日不过三’,老一辈的人大都叫他为丁不三。”柯万钧气愤

愤的道:“这老贼果然是不三不四。”

石清道:“听说此人有三兄弟,他有个哥哥叫丁不二,有个弟弟叫丁不四。”王万仞骂

道:“他奶奶的,不二不三,不三不四,居然取这样的狗屁名字。”耿万钟道:“王师弟,

在石大嫂面前,不可口出粗言。”王万仞道:“是。”转头对闵柔道:“对不住。”闵柔微

微一笑,说道:“想来那三个都是外号,不会当真取这样的古怪名儿。”

石清道:“本来丁氏三兄弟在武林中名头也算不小,想来白老爷子跟他们有些过节,不

愿提起他们名字,是以众位师兄不知。后来怎样了?”

王万仞道:“只听那老贼放屁道:‘有一个叫孙万年的汉有?有一个叫褚万春的没有?

你们两人给我滚出来。’那时我们怎耐得住,九个人一涌而出。可是说也奇怪,院子中竟一

个人也没有。大家四下找寻,我上屋顶去着,都不见人。柯师弟便闯进那间板门半掩的客房

去看。只见桌上点着枝蜡烛,房里却一只鬼也没有。”

“我们正觉奇怪,忽听得我们自己房中有人说话,正是那老贼的声音。听他说道:‘孙

万年、褚万春,你们两个在凉州道上,干么目不转睛的瞧着我这小孙女,又指指点点的胡说

风话,脸上色迷迷的不怀好意。我这小孙女年纪虽小,长得可美。你两个畜生,心中定是打

了脏主意,那可不是冤枉你们吧?给我滚进来吧!’孙师哥、褚师哥越听越怒,双双挺剑冲

入房去。耿师哥叫道:‘小心!大伙儿齐上。’只见房中灯火熄了,没半点声息。我大叫:

‘孙师哥,褚师哥!’他二人既不答应,房中也无兵刃相斗的声音。”

“我们都是心中发毛忙幌亮火摺,只见两位师哥直挺挺跪在地下,长剑放在身旁。耿师

哥和我抢进房去,一拉他二人,孙师哥和褚师哥随手而倒,竟已气绝而死,周身却没半点伤

痕,也不知那老贼是用什么妖法害死了他们。说来惭愧,自始至终,我们没一个见到那老贼

和小女贼的影子。”

柯万钧道:“在凉州道上,我们可没留神曾见过他一老一小。孙师哥、褚师哥就算瞧了

他孙女几眼,又有什么大不了啦。”

石清、闵柔夫妇都点了点头。众人半晌不语。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闯下这场大祸,是那一日的事?”

耿万钟道:“十二月初十。”

石清点了点头,道:“今日三月十二,白师哥离凌霄城已有三月,这会儿想来玄素庄也

早让他烧了。耿兄,王兄,众位师兄,我夫妇一来须得找寻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后,绑

缚了亲来凌霄城向白老爷子、封师兄、白师兄请罪;二来要打听一下那个‘一日不过三’丁

不三的去向,小弟夫妇纵然惹他不动,也好向白老爷子报讯,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料理此

事。告辞了!”说着一抱拳,团团作了个揖。

柯万钧道:“你……你……你交代了这两句话,就此拍手走了不成?”石清道:“柯师

兄更有什么说话?”柯万钧道:“我们找不到你儿子,只好请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见见我师

父,才好交代这件事。”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来的,却总得诸事有了些眉目再说。”

柯万钧向耿万钟看看,又向王万仞看看,气忿忿道:“师父得知我们见了石庄主夫妇,

却请不动你二人上山,那……那……岂不是……”

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想倚多为胜,硬架自己夫妇上大雪山去,捉不到儿子,便要老子

抵命,说道:“白老爷子德高望重,威镇西陲,在下对他老人家向来敬如师长,倘若白师哥

在此,奉了白老爷子之命,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是非遵命不可,现下呢,嗯,这样

吧!”解下腰间黑鞘长剑,向闵柔道:“师妹,你的剑也解下来吧。”闵柔依言解剑。石清

两手横托双剑,递向耿万钟道:“耿兄,请你将小弟夫妇的兵刃扣押了去。”

耿万钟素知这对黑白双剑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兵利器,他夫妇爱如性命,这时候居然解剑

缴纳,可说已给雪山派极大的面子,他们为了这对宝剑,那是非上凌霄城来取回不可,便想

说几句谦逊的言语,这才伸手接过。

柯万钧却大声道:“我小侄女一条性命,封师哥的一条臂膀,还有师娘下山,白师嫂发

疯,再加上孙师哥、褚师哥死于非命,岂是你两口铁剑便抵得过的?耿师哥跟你有交情,我

姓柯的却不识得你!姓石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石清微笑道:“小儿得罪贵派已深,在下除了陪罪致歉之外,更无话说。柯师兄是雪山

派的后起之秀,武功高强,在下虽未识荆,却也是素所仰慕的。”双手仍托着双剑,等耿万

钟伸手接过。

柯万钧心想:“我们要拿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场剧斗。他既自行呈上兵刃,那

是再好也没有了,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生怕石清忽然反悔,再将长剑收回,当即

抢上两步,双手齐出,使出本门的擒拿功夫,将两柄长剑牢牢抓住,说道:“那便先缴了你

的兵器。”缩臂便要取过,突然之间,只觉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强韧之极的黏力,黏住了双

剑,竟然拿不过来。

柯万钧大吃一惊,劲运双臂,喝一声:“起!”猛力拉扯。不料霎时间石清掌中黏力消

失得无影无踪,柯万钧这数百斤向上急提的劲力登时没了着落处,尽数吃在自己的手腕之

上,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双腕同时脱臼,“啊哟!”一声大叫,手指松开,双剑又跌入

石清掌中。

旁观众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双掌平摊,连小指头也没弯曲一下,柯万钧全是自己使力

岔了,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大力折断了自己手腕一般。柯万钧又痛又怒,右腿飞出,猛向石清

小腹踢去。

耿万钟急道:“不得无礼!”伸手抓住柯万钧背心,将他向后扯开,这一脚才没踢到石

清身上。

耿万钟知道石清的内力厉害,这一脚若是踢实了,柯万钧的右腿又非折断不可。他的武

功见识却高得多了,当下吸一口气,内劲运到了十根手指之上,缓缓伸过去拿剑。手指尖刚

触到双剑剑身,登时全身剧震,犹如触电,一阵热气直传到胸口,显然石清的内力藉着双剑

传了过来。耿万钟暗叫:“不好!”心想石清安下这个圈套,引诱自己和他比拚内力。练武

之人比拚内力,最是凶险不过,强存弱亡,实无半分回旋余地,两人若是内力相差不远,往

往要斗到至死方休,到后来即使存心罢手或是退让,也已有所不能。当其时形格势禁,已无

回旋余地,只得运内劲抵御,不料自己内劲和石清的内劲一碰,立即弹了回来。

石清双掌轻翻,将双剑放入耿万钟掌中,笑道:“咱们自己兄弟,还能伤了和气不成!

告辞了!”

刹那之间,耿万钟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委实差得远了,适才自

己的内劲撞到对方内劲之上,一碰即回,那里是他对手?他不令自己受伤出丑,便是大大的

手下容情。耿万钟呆呆捧着双剑,满脸羞惭,不知说什么好。

石清回头道:“师妹,咱们还是去汴梁城吧。”闵柔眼圈一红道:“师哥,孩儿……”

石清摇了摇头,道:“宁可像坚儿这样,一刀给人家杀了,倒也爽快。”

闵柔泪水涔涔而下,泣道:“师哥,你……你……”石清牵了她的手,扶她到白马之

旁,再扶她上马。雪山派弟子见到她这等娇怯怯的模样,真难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

神剑’。

花万紫见玄素双剑并骑驰去,便奔了回来,见王万仞已替柯万钧接上手腕,柯万钧却在

一句“老子”、一句“他妈”的破口大骂。花万紫问明情由,双眉微蹙,说道:“耿师哥,

此事恐怕不妥。”

耿万钧道:“怎么不妥?对方武功太强,咱们便合七人之力,也留不下人家。总算扣押

了他们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有了个交代。”说着拔剑出鞘,但见白剑如冰、黑剑似墨,寒

气逼人,只侵得肌肤隐隐生疼,果然是两口生平罕见的宝刃,说道:“剑可不是假的!”

花万紫道:“剑自然是真的。咱们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没能耐留得下这两口宝剑?”耿

万钟心头一凛,问道:“花师妹以为怎样?”花万紫道:“去年有一日,小妹曾和白师嫂闲

谈,说到天下的宝刀宝剑,石中玉那小贼在旁多嘴,夸称他父母的黑白双剑乃天下一等一的

利器;说他父母舍得将他送到大雪山来学艺,数年不见,倒也不怎么在乎,却不舍得有一日

离开这对兵器。此刻石庄主将兵刃交在咱们手中,倘若过得几天又使什么鬼门道,将宝剑盗

了回去,日后却到凌霄城来向咱们要剑,那可不易对付。”

柯万钧道:“咱们七人眼睁睁的瞧着宝剑,总不成宝剑真会通灵,插翅飞了去。”

耿万钟沉吟半晌,道:“花师妹这话,倒也不是过虑。石清这人实非泛泛之辈,咱们加

意提防便是,莫要又在他手里摔个筋斗。”王万仞道:“小心谨慎,总是错不了。打从今儿

起,咱们六个男人每晚轮班看守这对鬼剑便是。”顿了一顿,问道:“耿师哥,这姓石的这

会儿正在汴梁,咱们去不去?”

耿万钟心想若说不去汴梁,未免太过怯敌,路经中州名都,居然过门不入,同门师兄弟

日后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但明知石清夫妇是在汴梁,自己再携剑入城,当真十分冒险,

一时沉吟未决。

忽听得一阵叱喝之声,大路上来了一队官差,四名轿夫抬着一座绿呢大轿,却是官府到

了。

耿万钟心想侯监集刚出了大盗行凶杀人的命案,自己七人手携兵刃聚在此处,不免引人

生疑,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麻烦之极,向众人使个眼色,说道:“走吧!”

七人正要快步走开,一名官差忽然大声嚷了起来:“别走了杀人强盗,杀人强盗要逃走

哪!”耿万钟不加理会,挥手催各人快走。忽听得那官差叫道:“杀人凶手名叫白自在,是

雪山派的老不死掌门人。无威无德白自在,你谋财害命,好不危险哪!”

雪山派七弟子一听,无不又惊又怒。他们师父白自在外号‘威德先生’,这官差直呼其

名已是大在不敬,竟胆敢称之为‘无威无德’。王万仞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叫道:“狗

官无礼,割去了他的舌头再说。”耿万钟表道:“王师弟且慢,官府中人怎能知道师父的外

号名讳?定然有人指使。”当即纵身向前,抱拳一拱,问道:“是那一位官长驾临?”

猛听得嗤的一声响,轿中飞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腿旁的“伏兔穴”上。这粒暗器甚

是细小,力道却强劲之极。耿万钟腿一软,当即摔倒,提起手中长剑,运劲向轿中掷去。他

人虽摔倒,这一招‘鹤飞九天’仍是使得既狠且准,飕的一声,长剑破轿帷而入,显然已刺

中了轿内放射暗器之人。

他心中一喜,却见那四名轿夫仍是抬了轿子飞奔,忽见一条马鞭从轿中挥将出来,卷向

王万仞左腿,一拉一挥,王万仞的身子便即飞出,他手中捧着的墨剑却给马鞭夺了过去。

花万紫叫道:“是石庄主么?”白剑出鞘,挥剑往马鞭上投去,嗤的一声轻响,轿中又

飞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上。她手腕剧痛,摔下白剑,旁边一名同门师兄忙伸足往白剑

上踏去,突然间轿中飞出一物,已罩住了他的脑袋。那人登时眼前漆黑一团,大惊之下急忙

向后纵跃,再抓住头上之物,用力向地下掷落,却是一顶官帽,只见轿子中伸出的鞭子卷起

白剑,正缩入轿中。

柯万钧等众人大呼追去。轿中暗器嗤嗤嗤的不绝射出,有的打中脸面,有的打中腰间,

竟是谁也没能避过。这些暗器都没打中要害,但中在身上却疼痛异常,各人看那暗器时,者

惊得呆了,原来只是一粒粒黄铜扣子,显是刚从衣服摘下来的。雪山派群弟子料得轿子中那

人必是石清,说不定他夫妇二人都坐在轿中,倘若赶上去动武,还不是闹个灰头土脸?

柯万钧气得哇哇大叫:“这姓石的一家,小的荒唐无耻,大的无耻荒唐,说将兵刃留下

来,一转眼却又夺了回去。”

王万仞指着轿子背影,双脚乱跳,戟手“直娘贼,狗杂种”的乱骂。

耿万钟道:“此事宣扬出去,于咱们雪山派的声名没什么好处。大家把口收着些儿,回

山去禀明师父再说。”想到此行不断碰壁,平素在大雪山凌霄城中自高自大,只觉雪山派武

功天下无敌,岂知一到用上,竟然处处缚手缚脚,不由得一声长叹,心下黯然——

谢烟客见道旁三株枣树,结满了红红的大枣子,指着枣子说道:“这里的枣子很好。”

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么?”谢烟客奇道:“什么大好人?”

第三章 摩天崖

那乘轿子行了数里,转入小路。抬轿之人只要脚步稍慢,轿中马鞭挥出,刷刷几下,重

重打在前面的轿夫背上,在前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得跟着飞奔,几名官差跟随

在后。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四名轿夫如得大赦,气喘吁吁的

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个老者,左手拉着那个小丐,竟是玄铁令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说,今日之事,不得声张。我只要听到什么声

息,把你们的脑袋瓜子都摘了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我们万万不敢多口,老爷慢走!”谢烟客道:“叫

我慢走?你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谢烟客

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说的话,你都记得么?”那官差道:“小人记得,小人说,我们大伙

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的老儿,杂货铺中的伙计,都是被一个叫白自在的老儿所

杀。他是雪山派的掌门人,外号威德先生,其实无威无德。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证

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了。”那官差先前被谢烟客打得怕了,为了讨好他,添上什么

人证物证,至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戏。

谢烟客一笑,说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手

持青钢剑,在那卖烧饼的老儿身上刺了进去。侯监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通,又用得着什么兵器?当下也不再

去理会官差,左手携着小丐,右手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来他带走那小丐后,总是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有什么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数

里,将小丐点倒后丢在草丛之中,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树

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钟他们更加不用说了。他听明原委,却与己

全然无干,见石清将双剑交给了耿万钟,便决意去夺将过来。回到草丛拉起小丐,解开了他

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掀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

小丐去夺到双剑。耿万钟等没见到他的面目,自然认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了。

谢烟客携着小丐,只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小河边上,见四下无人,放下小丐的手,

拔出闵柔的白剑在他颈中一比,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立即

把你杀了。”说着挥起白剑,擦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小树砍为两段。半截树干连枝带叶

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小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谢烟客取出玄铁令,

喝问:“是谁交给你的?”小丐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手背将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

年发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凝住手

掌,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是谁交给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拣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险些儿咬崩了我牙齿……”

谢烟客心想:“莫非吴道通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但转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

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他却不知当时情景紧迫

之极,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的围住了,吴道通更无余暇寻觅妥藏之所,

无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险,将玄铁令嵌入烧饼,递给了金刀寨的头领。那人大怒之下,果然

随手丢在水沟之旁。金刀寨盗伙虽将烧饼铺搜得天翻地覆,却又怎会去地下拣一个脏烧饼撕

开来瞧瞧。

谢烟客凝视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谢烟客

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

子取个贱名,盼他快长高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

希奇,却那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

爸。”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谢

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小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妈妈,

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小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当真全是碰巧。我叫他来求我

一件小事,应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问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还没

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妈妈,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那

里去找?他妈妈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黄多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样的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

身来。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黄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计较,

说道:“很好,我对你说,不论有谁叫你向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可说,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

你的头来。知不知道?”那小丐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

人骗得小丐来向自己求恳什么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小丐点头道:“是了。”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了?”小丐道:

“你说,有人叫我来向你说什么话,我不可开口,我说一句话,你就杀我头。”谢烟客道:

“不错,傻小子倒也没傻到家,记心倒好,倘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弄。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上大路,来到路旁一间小面店中。谢烟客习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

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馒头,连声赞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手拿着另外那个馒

头,在小丐面前幌来幌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

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从此我逍遥

自在,再不必为此事挂怀。”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而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

想应付这种小丐,原也只是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乞讨。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

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正要再向蒸笼中去拿一个,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

“我也吃两个馒头。”伸手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

向你要钱,瞧你求不求我?”只见小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

了,不吃了。”

谢烟客吃了两个,便不再吃,问店主人道:“多少钱?”那店家道:“两文钱一个,六

个馒头,一共十二文。”谢烟客道:“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给钱。我吃两个,给四文钱便

是。”伸手入怀,去摸铜钱。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日间在汴梁城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

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金叶子,去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路旁小店,又怎兑换得出?

正感为难,那小丐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给。”

谢烟客一怔,道:“什么?要你请客?”那小丐笑道:“你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

馒头,打什么紧?”那店家也大感惊奇,找了几块碎争子,几串铜钱。那小丐揣在怀里,瞧

着谢烟客,等他吩咐。

谢烟客不禁苦笑,心想:“谢某狷介成性,向来一饮一饭,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

到今日反让这小叫化请我吃馒头。”问道:“你怎知我没钱?”小丐笑道:“这几天我在市

上,每见人伸手入袋取钱,半天摸不出来,脸上却神气古怪,那便是没钱了。我听店里的人

说道,存心吃白食之人,个个这样。”

谢烟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将我当作是吃白食之人。”问道:“你这银子是那里

偷来的?”小丐道:“怎么偷来的?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给我的。”谢烟客

道:“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随即明白是闵柔,心想:“这女子婆婆妈妈,可坏了我

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丈,谢烟客提起闵柔的那口白剑,道:“这剑锋利得很,刚才

我轻轻一剑,便将树砍断了,你喜不喜欢?你向我讨,我便给了你。”他实不愿和这肮脏的

小丐多缠,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恳一件事,了此心愿。小丐摇头道:“我不要。这剑是那个观

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东西。”

谢烟客抽出黑剑,随手挥出,将道旁一株大树拦腰斩断,道:“好吧,那么我将这口黑

剑给你。”小丐仍是摇头,道:“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观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

要他的东西。”

谢烟客呸了一声,说道:“狗杂种,你倒挺讲义气哪能。”小丐不懂,问道:“什么叫

讲义气?”谢谢烟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这种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说了也是白

饶。”小丐道:“原来你不喜欢讲义气,你……你是不讲义气的。”

谢烟客大怒,脸上青气一闪,举掌便要向那小丐天灵盖击落,待见到他天真烂漫的神

气,随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于他身?何况他既不懂什么是义气,便不是故意来

讥刺我了。”说道:“我怎么不讲义气?我当然讲义气。”小丐问道:“讲义气好不好?”

谢烟客道:“好得很啊,讲义气自然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

坏事的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句话若是出于旁人之口,谢烟客认定必是讥讽,想也不想,举掌便将他打死了。他一

生之中,从来没人说过他是“好人”,虽然偶尔也做几件好事,却是兴之所至,随手而为,

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较,这寥寥几件好事简直微不足道,这时听那小丐说得语气真诚,不免大

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这小家伙说话颠颠蠢蠢,既说我不讲义气,又说我是个大大的好

人。这些话若给我的对头在旁听见了,岂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谢某这张脸往那里搁去?须

得乘早了结此事,别再跟他胡缠。”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双剑,谢烟客取出一块青布包袱将双剑包了,负在背上,寻思:“引

他向我求什么好?”正沉吟间,忽见道旁三株枣树,结满了红红的大枣子,指着枣子说道:

“这里的枣子很好。”眼见三株枣树都高,只须那小丐求自己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

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不是?”

谢烟客奇道:“什么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谢烟

客脸一沉,道:“谁说我是好人来着?”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

人。”谢烟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小丐道:“这倒奇了,叠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

啊,是了,你不是人!”谢烟客大怒,喝道:“你说什么?”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

是神仙?”谢烟客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胡说八道!”

小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么。”突然奔到枣树底

下,双手抱住树干,两脚撑了几下,便爬上了树。

谢烟客见他虽不会武功,爬树的身手却极灵活,只见他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

中塞去,片刻间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树来,双手捧了一把,递经谢烟客,道:“吃枣子

吧!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难道是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

成了我去求他。”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说:‘请你跟我说,你

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说。”

小丐摇头道:“我不求人家的。”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问:“为什么不求人?”小丐

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

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

我妈妈有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反而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

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因此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道:“‘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谢烟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个

心愿如何完法?他的母亲只怕是个颠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她骂什么‘娇滴

滴的小贱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弃旧,抛弃了她,于是她满心恶气都发在儿子头上。乡下

愚妇,原多如此。”又问:“你是个小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

小丐摇头道:“我从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有时候人家不给,他一个转身没留

神,我也拿了,赶快溜走。”谢烟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贼人!”小

丐问道:“什么叫小贼?”谢烟客道:“你真的不懂呢?还是装傻?”小丐道:“我当然真

的不懂,才问你啦。什么叫装傻?”

谢烟客向他脸上瞧了几眼,见他虽满脸污泥,一双眼睛却晶亮漆黑,全无愚蠢之态,

道:“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活到十几岁啦,怎地什么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妈妈不爱跟我说话,她说见到了我就讨厌,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

跟阿黄去说话了。阿黄只会听,不会说,它又不会跟我说什么是小贼、什么是装傻。”

谢烟客见他目光中毫无狡谲之色,心想:“这小子不是绕弯子骂我吧?”又问:“那你

不会去和邻居说话?”小丐道:“什么叫邻居?”谢烟客好生厌烦,说道:“住在你家附近

的人,就是邻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松树,树上有许多松

鼠、草里有山鸡、野兔,那些是邻居么?它们只会吱吱的叫,却都不会说话。”谢烟客道:

“你长到这么大,难道除了你妈妈之外,没跟人说过话?”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来,除了妈妈之外就没跟人说过话。前几天妈妈

不见了,我找妈妈时从山上掉了下来,后来阿黄又不见了,我问人家,我妈妈那里去了,阿

黄那里去了,人家说不知道。那算不算说话?”

谢烟客心道:“原来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辈子,你母亲又不来睬你,难怪这也不懂,那也

不懂。”便道:“那也算说话吧。那你又怎知道银子能买馒头吃?”小丐道:“我见人家买

过的。你没银子,我有银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给你好了。”从怀中取出那几块碎银子来

递给他。谢烟客摇头道:“我不要。”心想:“这小子浑浑沌沌,倒不是个小气的家伙。”

说了这一阵子话,渐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别人安排了来对付自己的圈套。

只听小丐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贼。到底我是小叫化呢,还是小贼?”

谢烟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讨吃的,讨银子,人家肯给才给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

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给,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贼了。”

那小丐侧头想了一会,道:“我从来不向人家讨东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给,就拿来吃

了,那么我是小贼。是了,你是老贼。”

谢烟客吃一惊,怒道:“什么,你叫我什么?”

小丐道:“你难道不是老贼?这两把剑人家明明不肯给你,你却去抢了来,你不是小孩

子,自然是老贼了。”

谢烟客不怒反笑,说道:“‘小贼’两个字是骂人的话,‘老贼’也是骂人的话,你不

能随便骂我。”小丐道:“那你怎么骂我?”谢烟客笑道:“好,我也不骂你。你不是小叫

化,也不是小贼,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摇头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

狗杂种。”谢烟客道:“狗杂种的名字不好听,你妈妈可以叫你,别人可不能叫你。你妈妈

也真奇怪,怎么叫自己的儿子做狗杂种?”

小丐道:“狗杂种为什么不好?我的阿黄就是只狗。他陪着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着

我一样。不过我跟阿黄说话,它只会汪汪的叫,你却也会说话。”说着便伸手在谢烟客背上

抚摸几下,落手轻柔,神态和蔼,便像是抚摸狗儿的背毛一般。

谢烟客将一股内劲运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犹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急忙放

开手,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几欲呕吐。谢烟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谁叫你对我无

礼,这一下可够你受的了!”

小丐手抚胸口,说道:“老伯伯,你在发烧,快到那边树底下休息一会,我去找些水给

你喝。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烧得好厉害,只怕这场病不轻。”说话时满脸关切之情,伸手

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树下休息。

这一来,谢烟客纵然乖戾,见他对自己一片真诚,便也不再运内力伤他,说道:“我好

端端的,生什么病?你瞧,我不是退烧了么?”说着拿过他小手来,在自己额头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觉他额头凉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了!”谢烟客怒

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快死了?”小丐道:“我妈妈有一次生病,也是这么又发烧又发

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没良心的,我还是死了的好!’后来果然险些死了,

在床上睡了两个多月才好。”谢烟客微笑道:“我不会死的。”那小丐微微摇头,似乎不

信。

两人向着东南方走了一阵,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张大树叶。谢

烟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将这些树叶编织成了一顶帽子,交给谢烟客,说

道:“太阳晒得厉害,你有病,把帽儿戴上吧。”

谢烟客给他闹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树叶帽儿戴在头上。炎阳之下,戴

上了这顶帽子,倒也凉快舒适。他向来只有人怕他恨他,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这般善意关怀,

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阵温暖。

不久来到一处小市镇上,那小丐道:“你没钱,这病说不定是饿坏了的,咱们上饭馆子

去吃个饱饱的。”拉着谢烟客之手,走进一家饭店。那小丐一生之中从没进过饭馆,也不知

如何叫菜,把怀里的碎银和铜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对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饭吃肉

吃鱼,把钱都拿去好了。”银子足足三两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够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厨房烹煮鸡肉鱼鸭,不久菜肴陆续端上。谢烟客叫再打两斤白洒。

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来,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饭。

谢烟客心想:“这小子虽不懂事,却是天生豪爽,看来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调处,倒可

成为武林中一把好手。”转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负义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资质之佳,世

上难逢,可是他害得我还不够?怎么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时怒气上冲,将

两斤白酒喝干,吃了些菜肴,说道:“走吧!”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吗?”谢烟客道:“好啦!”心想:“这会儿你银子花光

了,再要吃饭,非得求我不可。咱们找个大市镇,把金叶子兑了再说。”

当下两人离了市镇,又向东行。谢烟客问道:“小娃娃,你妈妈姓什么?她跟你说过没

有?”小丐道:“妈妈就是妈妈了,妈妈也有姓的么?”谢烟客道:“当然啦,人人都是有

姓的。”小丐道:“那么我姓什么?”谢烟客道:“我就是不知道。狗杂种太难听,要不要

我给你取个姓名?”

倘若小丐说道:“请你给我取个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随便给他取个姓名,便完心

愿。不料小丐道:“你爱给我取名,那也好。不过就怕妈妈不喜欢。她叫惯我狗杂种,我换

了名字,她就不高兴了。狗杂种为什么难听?”谢烟客皱了皱眉头,心想:“‘狗杂种’三

字为什么难听,一时倒也不易向他解说得明白。”

便在此时,只听得左首前面树林之中传来叮叮几下兵刃相交之声。心下一凛:“有人在

那边交手?这几人出手甚快,武功着实不低。”当即低声向小丐道:“咱们到那边去瞧瞧,

你可千万不能出声。”伸手在小丐后膊一托,展开轻功,奔向兵刃声来处,几个起落,已到

了一株大树之后。那小丐身子犹似腾云驾雾一般,只觉好玩无比,想要笑出声来,想起谢烟

客的嘱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两人在树外瞧去,只见林中有四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乃是三人夹攻一人。被围攻的

是个红面老者,白发拂胸,空着双手,一柄单刀落在远处地下,刀身曲折,显是给人击落了

的,谢烟客认得他是白鲸岛的大悲老人,当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输过一招,武功着实了得。夹

击的三人一个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个是黄面道人,另一个相貌极怪,两条大伤疤在脸上交

叉而过,划成一个十字,那瘦子使长剑,道人使链子锤,丑脸汉子则使鬼头刀。这三人谢烟

客却不认得,武功均非泛泛,那瘦子尤为了得,剑法飘逸无定,轻灵沉猛。

谢烟客见大悲老人已然受伤,身上点点鲜血不住溅将出来,双掌翻飞,仍是十分勇猛。

他绕着一株大树东闪西避,藉着大树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运劲推

带,牵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谢烟客不禁起了幸灾乐祸之意:“大悲老儿枉自平日称雄逞

强,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瞧你难逃此劫。”

那道人的链子锤常常绕过大树,去击打大悲老人的侧面,丑汉子则臂力甚强,鬼头刀使

将开来,风声呼呼。谢烟客暗暗心惊:“我许久没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时出了这几个人

物?怎么这三人的招数门派我竟一个也认不出来。若非是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败得

如此狼狈。”

只听那道人嘶哑着嗓子道:“白鲸岛主,我们长乐帮跟你原无仇怨。我们司徒帮主仰慕

你是号人物,好意以礼相聘,邀你入帮,你何必口出恶言,辱骂我们帮主?你只须答应加盟

本帮,咱们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必苦苦支撑,白白送了性命?咱

们携手并肩,对付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共渡劫难,岂不是好?”

谢烟客听到他最后这句话时,胸口一阵剧震,寻思:“难道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又

重现江湖了?”

只听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儿,岂肯与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伍?我宁可手接‘赏

善罚恶令’,去死在侠客岛上,要我加盟为非作歹的恶徒邪帮,却万万不能。”左手倏地伸

出,抓向那丑汉子肩头。

谢烟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这一招去势极快,那丑汉子沉肩相避,还是慢了

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头。只听得嗤的一声,那丑汉子右肩肩头的衣服被扯了一

大块,肩头鲜血淋漓,竟被抓下了一大片肉来。那三人大怒,加紧招数。

谢烟客暗暗称异:“长乐帮是什么帮会?帮中既有这样的高手在内,我怎么从没听见过

它的名头?多半是新近才创立的。司徒帮主又是什么人了?难道便是‘东霸天’司徒横?武

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横之外可没第二人了。”

但见四人越斗越狠。那丑汉子狂吼一声,挥刀横扫过去。大悲老人侧身避开,向那道人

打出一拳,刷的一声响,丑汉的鬼头刀已深深砍入树干之中,运力急拔,一时竟拔不出来。

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间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这三名好手围攻下苦苦去撑,已知无悻,他苦斗之中,眼观八方,隐约见到

树后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敌人。眼前三人已无法打发,何况对方更来援兵?眼前三个敌手之

中,以那丑脸的汉子武功最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脱身之机,是以这一下肘锤使足了

九成力道。

但听得砰的一声,肘锤已击中那丑汉子腰间,大悲老人心中一喜,抢步便即绕到树后,

便在此时,那道人的链子锤从树后飞击过来。大悲老人左掌在链子上斩落,眼前白光忽闪,

急忙向右让开时,不料他年纪大了,酣战良久之后,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来脚下这一滑

足可让开三尺,这一次却只滑开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声轻响,瘦子的长剑刺入了他左肩,

竟将他牢牢钉在树干之上。

这一下变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声惊呼,当那三人围这老人时,他心中已大

为不平,眼见那老人受制,更是惊怒交集。

只听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鲸岛主,敬酒不吃吃罚酒,现下可降了我长乐帮吧?”大悲

老人圆睁双眼,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鲸岛岛主,难道我白鲸岛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

力一挣,宁可废了左肩,也要挣脱长剑,与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一挥,链子锤飞出,钢链在大悲老人身上绕了数匝,砰的一响,锤头重重撞

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长声大叫,侧过头来,口中狂喷鲜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冲而出,叫道:“喂,你们三个坏人,怎么一起打一个好人?”

谢烟客眉头一皱,心想:“这娃娃去惹事了。”随即心下喜欢:“那也好,便借这三人

之手将他杀了,我见死不救,不算违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声向我求救,我就帮他料理

了那三人。”

只见那小丐奔到树旁,挡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们可不能再难为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觉身后有人,见这少年奔跑之时身上全无武功,却如此大胆,定是受人

指使,心想:“我吓吓这小鬼,谅他身后之人不会不出来。”伸手拔下了嵌在树干上的鬼头

刀,喝道:“小鬼头,是谁叫你来管老子的闲事?我要杀这老家伙了,你滚不滚开?”扬起

大刀,作势横砍。

那小丐道:“这老伯伯是好人,你们都是坏人,我一定帮好人。你砍好了,我当然不滚

开。”他母亲心情较好之时,偶尔也说些故事给他听,故事中必有好人坏人,在那小孩子心

中,帮好人打坏人,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认得他么?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说你们是什么恶徒邪帮,死也不肯跟你们作一道,你们自然是坏人

了。”转过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链子锤下来。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响,只打得那小丐头昏眼花,左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五根手

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脸上。

那小丐实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监集上金刀寨人众围攻吴道通,一来他不知吴道通是好

人还是坏人,二来这几人在屋顶恶斗,吴道通从屋顶摔下便给那高个儿双钩刺入小腹,否则

说不定他当时便要出来干预,至于是否会危及自身,他是压根儿便不懂。

那瘦子见这小丐有恃无恐、毫不畏惧的模样,心下登即起疑:“这小鬼到底仗了什么大

靠山,居然敢在长乐帮的香主面前罗唣?”侧身向大树后望去时,瞥眼见到谢烟客清癯的形

相,登时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与江湖上所说的玄铁令主人、摩天居士谢烟客有些相似,莫

非是他?”当下举起鬼头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么来历,不知你师长门派,你来捣乱,

只当你是个无知的小叫化,一刀杀了,打什么紧?”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颈中劈了下去。不

料那小丐一来强项,二来不懂凶险,竟是一动也不动。那瘦子一刀劈到离他头颈数寸之处,

这才收刀,赞道:“好小子,胆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这次打在那小丐右颊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

小丐痛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开。”那小丐哭丧着脸

道:“你们先走开,不可难为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来。那道人飞脚将小

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肿,爬起身来,仍是护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极少知己,见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识,居然舍命相护,自是好

生感激,说道:“小兄弟,你跟他们斗,还不是白饶一条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这位

小友,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什么‘垂暮之年’、什么‘这一生也不枉了’,那

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开,大声道:“你是好人,不能给他们坏人害死。”

那瘦子寻思:“这小娃娃来得极是古怪,那树后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谢烟客,我们犯不着

多结冤家,但若给这小娃娃几句话一说便即退走,岂不是显得咱长乐帮怕了人家?”当即举

起鬼头刀,说道:“好,小娃娃,我来试你一试,我连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动也不动,

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连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么快给我走

吧。”小丐道:“我心里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

看刀!”飕的一刀从他头顶掠了过去。

谢烟客在树后看得清楚,见那瘦子这刀横砍,刀势轻灵,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剑

术运刀,虽不知他这一招什么名堂,但见一柄沉重的鬼头刀在他手中使来,轻飘飘地犹如无

物,刀刃齐着那小丐的头皮贴肉掠过,登时削下他一大片头发来。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

了身子,居然动也不动。

但见刀光闪烁吞吐,犹似灵蛇游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离那小丐的头顶,头发纷纷

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声叱喝,鬼头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声,将那小丐的

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着又将他左袖削下一片,接着左边裤管,右边裤管,均在转瞬之间

被服他两刀分别削下了一条。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顺势在大悲老人胸腹间的‘膻中穴’上重

重一撞,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谢烟客见他以剑使刀,三十六招连绵圆转,竟没有半分破绽,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

见他收招时以前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见那小丐一头蓬蓬

松松的乱发被他连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样。

适才这三十二刀在小丐头顶削过,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维护大悲老人,另一半可

是吓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动,而是不会动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脑袋,

宛然完好,这才长长的喘出一口气来。

那道人和那丑脸汉子齐声喝采:“米香主,好剑法!”那瘦子笑道:“冲着小朋友这份

肝胆,今日咱们便让他一步!两位兄弟,这便走吧!”那道人和丑脸汉子见大悲老人吃了这

一刀柄后,气息奄奄,转眼便死,当下取了兵刃,迈步便行。丑脸汉子脚步蹒跚,受伤着实

不轻。那瘦子伸右掌往树上推去,嚓的一响,深入树干尺许的长剑被他掌力震激,带着大悲

老人肩头的鲜血跃将出来。那瘦子左手接住,长笑而去,竟没向谢烟客藏身处看上一眼。

谢烟客寻思:“原来这瘦子姓米,是长乐帮的香主,他露这两手功夫,显然是耍给我看

的。此人剑法轻灵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庄石清夫妇尚颇不如,凭这手功夫便想在我

面前逞威风吗?嘿嘿!”依着他平素脾气,这姓米的露这两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

上前教训教训他,对方若是稍有不敬,便即顺手杀了,只是玄铁令的心愿未了,实不愿在此

刻多惹事端,当下只是冷眼旁观,始终隐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来给你包好了伤口。”拾起自己给那瘦子削下的衣

袖,要去给大悲老人包扎肩头的剑伤。

大悲老人双目紧闭,说道:“不……不用了!我袋里……有些泥人儿……给了你……你

吧……”一句话没说完,脑袋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个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树根。

小丐惊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却见大悲老人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了。

谢烟客走近身来,问道:“他临死时说些什么?”小丐道:“他说……他说……他袋里

有些什么泥人儿,都给了我。”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个代怪杰,武学修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

边说不定有些什么要紧物事。”但他自视甚高,决不愿在死人身边去拿什么东西,就算明知

大悲老人身怀希世奇珍,他也是掉头不顾而去,说道:“是他给你的,你就拿了吧。”小丐

问道:“是他给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贼?”谢烟客笑道:“不是小贼。”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还有几锭银子,七八枚生满了刺的暗

器,几封书信,似乎还有一张绘着图形的地图。谢烟客很想瞧瞧书信中写什么,是幅什么样

的地图,但自觉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却武林高人的身分,是以忍手不动。

只见小丐已打开了木盒,盒中垫着棉花,并列着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个,共是一十八

个。玩偶制作精巧,每个都是裸体的男人,皮肤上涂了白垩,画满了一条条红线,更有无数

黑点,都是脉络和穴道的方位。谢烟客一看,便知这些玩偶身上画的是一套内功图谱,心

想:“大悲老儿临死时做个空头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儿在你尸身上找到,岂有不拿去

玩儿的?”

那小丐见到这许多泥人儿,十分喜欢,连道:“真有趣,怎么没衣服穿的,好玩得紧。

要是妈妈肯做些衣服给他们穿,那就更好了。”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儿虽然和我不睦,但总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总不能让他暴骨荒

野!”说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将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谢烟

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气,便给他挖个坑;没力气,将泥巴石块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这里没锄头,挖不来坑。”当下去搬些泥土石块、树枝树叶,将大悲老人的

尸身盖没了。他年小力弱,勉强将尸体掩盖完毕,已累得满身大汗。

谢烟客站在一旁,始终没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小丐道:“到

那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谢烟客道:“为什么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妈妈,找阿黄。”

谢烟客微微心惊:“这娃娃始终还没求过我一句话,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为难之

事,我又不能用强,硬拉着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说对交来玄铁令之人不能用强,却没说

不能相欺。我只好骗他一骗。”便道:“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妈妈、找阿黄去。”小丐喜

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妈妈和阿黄。”

谢烟客心道:“多说无益,好在他还没有开口正式恳求,否则要我去给他找寻母亲和那

条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难事。”握住他右手,说道:“咱们得走快些。”小丐刚应得一声:

“是!”便似腾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给他拉着飞步而行,连叫:“有趣,有趣!”只觉得凉

风扑面,身旁树木迅速倒退,不绝口的称赞:“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这样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处深山之中,谢烟客松开了手。

那小丐只觉双腿酸软,身子摇幌了两下,登时坐倒在地。只坐得片刻,两只脚板大痛起

来,又过半晌,只见双脚又红又肿,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脚肿起来了。”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给你医,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痛。”小丐道:“你如肯给我治

好,我自然多谢你啦。”谢烟客眉头一皱,道:“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小丐

道:“你若肯给我治,用不着我来求,否则我求也无用。”谢烟客道:“怎么无用?”小丐

道:“你倘若不肯治,我心里难过,脚上又痛:说不定要哭一声。倘若你是不会治,反而让

你心里难过。”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我心里从来不难过!小叫化,便在这里睡吧!”随

即心想:“这娃娃既不开口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树上,双足虽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难当,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连

肚饿也忘了。谢烟客却跃到树顶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将这少年咬死吃了,给

他解了一个难题。岂知一夜之中,连野兔也没一只经过。

次日清晨,谢烟客心道:“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伯轻而易举之事,

那是他的运气,否则好歹也设法取了他的性命。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还

算什么人了?”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刺,

忍不住“哎哟”叫痛。

谢烟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说:“咱们歇一会儿吧。”岂料他却道:“没什么,

脚底有点儿痛,咱们走吧。”谢烟客奈何他不得,怒气渐增,拉着他急步疾行。

谢烟客不停南行,经过市镇之时,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些熟肉、面饼,一面奔跑,一面

嚼吃,要是分给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给,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数日,直到第六日,尽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那少年虽然不会武功,在谢烟客提携

之下,居然也硬撑了下来。谢烟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却始终不能如愿,到得后来,心下

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险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谢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在悬崖

峭壁间纵跃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惊肉跳,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只有闭目不看。

这日午间,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手挽从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爬了上

去,这山峰光秃秃地,更无置手足处,若不是有这根铁链,谢烟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援而

上。到得峰顶,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说道:“这里便是摩天崖了,我外号‘摩天居士’,

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这里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张望,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但身周云雾缭绕,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

得心下惊惧,道:“你说帮我去找妈妈和阿黄的?”

谢烟客冷冷的道:“天下这么大,我怎知你母亲到了何处。咱们便在这里等着,说不定

有朝一日,你母亲带了阿黄上来见你,也未可知。”

这少年虽童稚无知,却也知谢烟客是在骗他,如此险峻荒僻的处所,他母亲又怎能寻得

着,爬得上?至于阿黄更是决计不能,一时之间,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烟客道:“几时你要下山去,只须求我一声,我便立即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给

你东西吃,你自己没能耐下去,终究要开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亲虽然对他冷漠,却是从来不曾骗过他,此时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骗,眼中泪

水滚来滚去,拚命忍住了,不让眼泪流下。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过了一会,洞中有黑烟冒出,却是在烹煮食物,又过少

时,香气一阵阵的冒将出来,那少年腹中饥饿,走进洞去,见是老大一个山洞。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那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

亲一人相依为生,从来便不知人我之分,见到东西便吃,又有什么讨不讨的?他见石桌上放

着一盘腊肉,一大锅饭,当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筷子夹腊肉便吃。谢烟客一怔,心

道:“他请我吃过馒头、枣子、酒饭,我若不许他吃我食物,倒显得谢某不讲义气了。”当

下也不理睬。

这等两人相对无言、埋头吃饭之事,那少年一生过惯了,吃饱之后,便去洗碗、洗筷、

刷锅、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担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树丛中忽喇声响,一只獐子窜了出来。那少年提

起斧头,一下砍在獐子头上,登时砍死,当下在山溪里洗剥干净,拿回洞来,将大半只獐子

挂在当风处风干,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勺子舀起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这獐

肉羹味道十分鲜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功夫,日后

口福不浅;但转念又想,他会打猎、会烧菜,倘若不求我带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数日,那少年张罗、设陷、弹雀、捕兽的本事着实不差,每天均有

新鲜菜肴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不完的禽兽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大有独到之处,虽是

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赞赏之余,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那少年总说是母亲所

教。再盘问下去,才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既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是有九餐叫

儿子去煮,若是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点,不高兴便打骂兼施了。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

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是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

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点暗暗发愁,心想:“这件事不从速解决,

总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论那一日这娃娃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

如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

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妈妈和那条黄狗,可也是头痛万分之事。”

饶是他聪明多智,却也想不出个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

正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客凝神看去,见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人

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玩

得兴高采烈。

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掌法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

大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控鹤功’下输了一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只以

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多半肤浅得紧,不免贻笑大方。”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

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肓俞、商曲而结于

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阴肾经’,一条红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这虽是练内功

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一生专练

外功,壮年时虽然纵横江湖,后来终于知道技不如人,不知从那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

来,便想要内外兼修。说不定还是输在我手下之后,才起了这番心愿。但练那上乘内功岂是

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这份内功,只好到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想到这

里,不禁笑出声来。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又不是小孩儿,却不穿衣衫,真是好

笑。”谢烟客道:“是啊!可笑得紧。”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只见一十二个泥人身

上分别绘的是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

肝经,那是正经十二脉;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任脉、督脉、阴维、阳维、阴跤、阳跤六

脉;奇经八脉中最是繁复难明的冲脉、带脉两路经脉却付阙如,心道:“这似乎是少林派的

入门内功。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却是残缺不全的。其实他想学内功,这些

粗浅学问,只须找内家门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月,也就明白了。唉,不过他是成名的前辈

英雄,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去求别人指点?”想到此处,不禁微有凄凉之意。

又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虽然胜了一招,但实是行险侥幸而致,心想:

“幸好他无内功根基,倘若少年时修过内功,只怕斗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

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脸上露出笑容,缓步走开,走得几步,突然心念一动:“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兴,我

何不乘机将泥人上所绘的内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

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

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违了誓言。对了,就是这个主意。”

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然言出必践,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然而什么仁义道

德,在他眼中却是不值一文,当下便拿着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来,说道:“小娃

娃,你可知这些黑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说道:“这些泥人生病。”谢烟客奇道:“怎么生病?”那少年道:

“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红点。”

谢烟客哑然失笑,道:“那是麻疹。这些泥人身上画的,却不是麻疹,乃是学武功的秘

诀。你瞧我背了你飞上峰来,武功好不好?”说到这里,为了坚那少年学武之心,突然双足

一点,身子笔直拔起,飕的一声,便窜到了一株松树顶上,左足在树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

上弹起,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缓缓落下,随即又在树枝上弹起,三落三弹,便在此时,恰有

两只麻雀从空中飞过,谢烟客存心卖弄,双手一伸,将两只麻雀抓在掌中,这才缓缓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谢烟客张开手掌,两只麻雀振翅欲飞,但两只翅膀刚一扑动,谢烟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内

力,将双雀鼓气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见他双掌平摊,双雀羽翅扑动虽急,始终飞不离他的掌

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谢烟客笑道:“你来试试!”将两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

少年伸指抓住,不敢松手。

谢烟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画的,乃是练功夫的法门。你拚命帮那老儿,他心中多谢

你,因此送了给你。这不是玩意儿,可宝贵得很呢。你只要练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红线黑点的

法道,手掌摊开,麻雀儿也就飞不走啦。”

那少年道:“这倒好玩,我定要练练。怎么练的?”口中说着,张开了手掌。两只麻雀

展翅一扑,便飞了上去。谢烟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着傻笑。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教你这门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学会之后,可好玩得很呢,你要

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带。”那少年脸上大有艳羡之色,谢烟客凝视着他脸,

只盼他嘴里吐出“求你教我”这几个字来,情切之下,自觉气息竟也粗重了。

过了好一刻,却听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谢烟客道:“你

求好了,我说过决不打你。你跟着我这许多时候,我可打过你没有?”那少年摇头道:“没

有,不过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亲处吃过的苦头实是创深痛巨,不论什么事,开口求恳,必定挨打,而且母

亲打了他后,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泪,郁郁不欢者数日,不断自言自语:“没良心的,我等着

你来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几年,你始终不来,却去求那个什么也及我不上的小贱

人,干么又来求我?”这些话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母亲口中痛骂:“你来求我?这时候

可就迟了。从前为什么又不求我?”跟着棍棒便狠狠往头上招呼下来,这滋味却实在极不好

受。这么挨得几顿饱打,八九岁之后就再不向母亲求恳什么。他和谢烟客荒山共居,过的日

子也就如跟母亲在一起时无异,不知不觉之间,心中早就将这位老伯伯当作是母亲一般了。

谢烟客脸上青气闪过,心道:“刚才你如开口求恳,完了我平生心愿,我自会教你一身

足以傲视武林的本领。现下你自寻死路,这可怪我不得。”点头道:“好,你不求我,我也

教你。”拿起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将每一个穴道名称和在人身的方位详加解说

指点。

那少年天资倒也不蠢,听了用心记忆,不明白处便提出询问。谢烟客毫不藏私的教导,

再传了内息运行之法,命他自行修习。

过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练得内息能循‘足少阴肾经’经脉而行。谢烟客见他进展甚速,

心想:“瞧不出你这狗杂种,倒是个大好的练武胚子。可是你练得越快,死得越早。”跟着

教他“手少阴心经”的穴道经脉。如此将泥人一个个的练将下去,过得两年有余,那少年已

将‘足厥阴肝经’、‘手厥阴心包经’、‘足太阴脾经’、‘手太阴肺经’的六阴经脉尽数

练成,跟着便练‘阴维’和‘阴跤’两脉。

这些时日之中,那少年每日里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练内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猎兽,烹肉煮

饭,丝毫没疑心谢烟客每传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阴世路多跨一步。只是练到后来,时

时全身寒战,冷不可耐。谢烟客说道这是练功的应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那料得到谢

烟客居心险恶,传给他的练功法门虽然不错,次序却全然颠倒了。

自来修习内功,不论是为了强身治病,还是为了作为上乘武功的根基,必当水火互济,

阴阳相配,练了‘足少阴肾经’之后,便当练‘足少阳胆经’,少阴少阳融会调和,体力便

逐步增强。可是谢烟客却一味叫他修习少阴、厥阴、太阴、阴维、阴跤的诸路经脉,所有少

阳、阳明等经脉却一概不授。这般数年下来,那少年体内阴气大盛而阳气极衰,阴寒积蓄,

已然凶险之极,只要内息稍有走岔,立时无救。

谢烟客见他身受诸阴侵袭,竟然到此时尚未毙命,诧异之余,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

道这少年浑浑噩噩,于世务全然不知,心无杂念,这才没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是换作旁

人,这数年中总不免有七情六欲的侵扰,稍有胡思乱想,便早已死去多时了,心道:“这狗

杂种老是跟我耽在山上,只怕还有许多年好挨。若是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过不了几

天,便即送了他的小命。但放他下山,说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这狗杂种只消有一口气

在,旁人便能利用他来挟制于我,此险决不能冒。”

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练九阳诸脉,却不教他阴阳调合的法子。待得他内

息中阳气也积蓄到相当火候,那时阴阳不调而相冲相克,龙虎拚斗,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

终不起杂念,内息不岔,却也非送命不可。对,此计大妙。”

当下便传他‘阳跤脉’的练法,这次却不是自少阳、阳明、太阳、阳跤的循序渐进,而

是从次难的‘阳跤脉’起始。至于阴阳兼通的任督两脉,却非那少年此时的功力所能练,抑

且也与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习,虽然进展甚慢,总算他生性坚毅,过得一年有余,居然将‘阳跤脉’

练成了,此后便一脉易于一脉。

这数年之中,每当崖上盐米酒酱将罄,谢烟客便带同那少年下山采购,不放心将他独自

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虚而上,将他劫持而去,那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中了。两

人每年下崖数次,都是在小市集上采购完毕,立即上崖,从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

衣服鞋袜自也是越买越大。

那少年这时已有十八九岁,身材粗壮,比之谢烟客高了半个头。谢烟客每日除了传授内

功之外,闲话也不跟他多说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亲同住,他母亲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

他,倒也惯了,他母亲常要打骂,谢烟客却不笑不怒,更从未以一指加于其身。崖上无事分

心,除了猎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练功消磨时光,忽忽数载,诸阳经脉也练得快要功行圆满

了。

谢烟客自三十岁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隐居摩天崖,本来便极少行走江湖,这

数年中更是伴着那少年不敢稍离,除了勤练本门功夫之外,更新创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这一日谢烟客清晨起来,见那少年盘膝坐在崖东的圆岩之上,迎着朝曦,正自用功,眼

见他右边头顶微有白气升起,正是内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点头,尽道:“小子,你一

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去啦。”知道他这般练功,须得再过一个时辰方能止歇,当即展开轻功,

来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时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气,谢烟客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将出来,突然间左掌向前

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随掌行,在十余株大松树间穿插回移,越奔越快,双掌挥击,只听

得擦擦轻响,双掌不住在树干上拍打,脚下奔行愈速,也掌却是愈缓。

脚下加快而出手渐慢,疾而不显急剧,舒而不减狠辣,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谢烟

客打到兴发,蓦地里一声清啸,拍拍两掌,都击在松树干上,跟着便听得簌簌声响,松针如

雨而落。他展开掌法,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树上松针不断落下,他所鼓荡的掌风始

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松针尖细沉实,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他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松针

随风而舞,内力虽非有形有质,却也已隐隐有凝聚意。

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将他一个盘旋飞舞的人影裹在其中——

那少女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向他嘴中喂去。那少年张口吃了,又甜又香,

说不出的受用。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

第四章 长乐帮帮主

谢烟客要试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越带

越快,然后又扩大圈子,把绿色针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一大,内力照应有所不足,最外圈

的松针便纷纷坠落。谢烟客吸一口气,内力疾吐,下坠的松针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

催运内力,但觉举手抬足间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兴神会,渐渐到了物我两忘之境。

过了良久,自觉体内积蓄的内力垂尽,再运下去便于身子有损,当下内力徐敛,松针缓

缓飘落,在他身周积成一个青色的圆圈。谢烟客展颜一笑,甚觉惬意,突然之间脸色大变,

不知打从何时起始,前后左右竟团团围着九人,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以他武功,旁人别说欺近身来,即是远在一两里之外,即已逃不出他耳目,只有适才全

神贯注催动内力,试演这一路‘碧针清掌’,心无旁鹜,于身外之物,当真是视而不见,听

而不闻,别说有人来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啸,他一时也未必能够知觉。

摩天崖从无外人到来,他突见有人现身,自知来者不善,再一凝神间,认得其间一个瘦

子、一个道人、一个丑脸汉子,当年曾在汴梁郊外围杀大悲老人,自称是长乐帮中人物。顷

刻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不论是谁,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摩天崖上,明着瞧不起我,不

惜和我为敌。我和长乐帮素无瓜葛,他们纠众到来,是什么用意?莫非也像对付大悲老人一

般要以武功逼我入帮么?”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见过的,以当年而论,我一人便可和

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是不惧。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见这六人个个都是四十岁

以上的年纪,看来其中至少有二人内力甚是深厚,当下冷然一笑,说道:“众位都是长乐帮

的朋友么?突然光临摩天崖,谢某有失远迎,却不知有何见教?”说着微一拱手。

这九人一齐抱拳还礼,各人适才都见到他施展‘碧针清掌’时的惊人内力,没想到他是

心有所属,于九人到来视而不见,还道他自恃武功高强,将各人全不放在眼内,这时见他拱

手,生怕他运内力伤人,各人都暗自运气护住全身要穴,其中有两人登时太阳穴高高鼓起,

又有一人衣衫飘动。那知谢烟客这一拱手,手上并未运有内力;更不知他试演‘碧针清掌’

时全力施为,恰如是与一位绝顶高手大战了一场,十成内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个身穿黄衫的老人说道:“在下众兄弟来得冒昧,失礼之至,还望谢先生怒罪。”

谢烟客见这人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没力,便似身患重病的模样,陡然间想起了一人,失

声道:“阁下可是‘着手回春’贝大夫?”

那人正是‘着手加春’贝海石,听得谢烟客知道自己名头,不禁微感得意,咳嗽两声,

说道:“不敢,贱名不足以挂尊齿。‘着手回春’这外号名不副实,更是贻笑大方。”

谢烟客道:“素闻贝大夫独来独往,几时也加盟长乐帮了?”贝海石道:“一人之力,

甚为有限,敝帮众兄弟群策群力,大伙儿一起来办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谢先生,我们实

是来得鲁莽,擅闯宝山,你大人大量,请勿见怪!咳咳,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有事求见敝

帮帮主,便烦谢先生引见。”谢烟客奇道:“贵帮帮主是那一位?在下甚少涉足江湖,孤陋

寡闻,连贵帮主的大名也不知道,多有失礼。却怎地要我引见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脸上都现出怫然不悦之色。贝海石左手挡住口前短髭,咳了几声,

说道:“谢先生,敝帮石帮主既与阁下相交,携手同行,敝帮上下自是都对先生敬若上宾,

不敢有丝毫无礼。石帮主的行止,我们身为下属,本来不敢过问,实在帮主离总舵已久,诸

事待理,再加眼前有两件大事,可说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我们一得讯息,知道石帮主

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赶来了。本该先行投帖,得到谢先生允可,这才上崖,只以事

在紧迫,礼数欠周,还望海涵。”说着又是深深一躬。

谢烟客见他说得诚恳,这九人虽都携带兵刃,却也没什么恶意,心道:“原来只是一场

误会。”不禁一笑,说道:“摩天崖上无桌无椅,怠慢了贵客,各位随便请坐。贝大夫却听

谁说在下曾与石帮主同行?贵帮人材济济,英彦毕集,石帮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在下闲云野鹤,隐居荒山,怎能蒙石帮主折节下交?嘿嘿,好笑,当真好笑。”

贝海石右手一伸,说道:“众兄弟,大伙儿坐下说话。”他显是这一行的首领,当下那

八人便四下里坐了下来,有的坐在岩石上,有的坐在横着的树干上,贝海石则坐在一个土墩

之上。九人分别坐下,但将谢烟客围在中间的形势仍是不变。

谢烟客怒气暗生:“你们如此对我,可算得无礼之极。莫说我不知你们石帮主、瓦帮主

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你们这等模样,我本来想说的,却也不肯说了。”当下只是微微冷

笑,抬头望着头顶太阳,大刺刺的对众人毫不理睬。

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对我如此傲慢,未免太也过份。素闻此人

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长乐帮却也不必多结这个怨家。瞧在帮主面上,让你一步便是。”于

是客客气气的道:“谢先生,这本是敝帮自己的家务事,麻烦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实过意不

去。请谢先生引见之后,兄弟自当再向谢先生赔不是。”

同来的八人均想:“贝大夫对此人如此客气,倒也少见。谢烟客武功再高,我们九人齐

上,又何惧于他?不过他既是帮主的朋友,却也不便得罪。”

谢烟客冷冷的道:“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是个响当

当的脚色,是也不是?”贝海石听他语气中大有愠意,暗暗警惕,说道:“不敢。”谢烟客

道:“你贝大夫的话是说话,我谢烟客说话就是放屁了?我说从来没见过你们的石帮主,阁

下定然不信。难道只有你是至诚君子,谢某便是专门撒谎的小人?”

贝海石咳嗽连连,说道:“谢先生言重了。兄弟对谢先生素来十分仰慕,敝帮上下,无

不心敬谢先生言出如山,岂敢有丝毫小觑了?适才见谢先生正在修习神功,当是无暇给我们

引见敝帮帮主。众兄弟迫于无奈,只好大家分头去找寻找寻。谢先生莫怪。”

谢烟客登时脸色铁青,道:“贝大夫非但不信谢某的话,还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为?”

贝海石摇摇头,道:“不敢,不敢。说来惭愧,长乐帮不见了帮主,要请外人引见,传

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话。我们只不过找这么一找,谢先生万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

个所在。多半敝帮石帮主无意间上得崖来,谢先生静居清修,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让

我们跟帮主相见,定是不怀好意。”

谢烟客寻思:“我这摩天崖上那有他们的什么狗屁帮主。这伙人蛮横无理,寻找帮主云

云,显然是个藉口。这般大张旗鼓的上来,还会有什么好事?凭着谢某的名头,长乐帮竟敢

对我如此张狂,自然是有备而来。”他知道此刻情势凶险,素闻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

名动武林,单是他一人,当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这八名高手,那就不易对付,何况

他长乐帮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来,多半四下隐伏,俟机出手,心念微动之际,突然

眼光转向西北角上,脸露惊异之色,口中轻轻“咦”的一声。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瞧向西北方,谢烟客突然身形飘动,转向米香主身侧,伸手便去

拔他腰间长剑。那米香主见西北方并无异物,但觉风声飒然,敌人已欺到身侧,右手快如闪

电,竟比谢烟客的手还快,抢在头里,手搭剑柄,嗤的一声响,长剑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

展,肋下便觉微微一麻,跟着背心一阵剧痛,谢烟客左手食指已点了他穴道,右手五指抓住

了他后心。

原来谢烟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诱敌之计,夺剑也是诱敌。米香主一心要争先握住剑柄,肋

下与后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绽,否则他武功虽然不及,却也无论如何不会在一招之际便被

制住。谢烟客当年曾详观米香主如何激斗大悲老人、如何用鬼头刀削去那少年满头长发,熟

知他的剑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御必不严固,冒险一试,果然得手。

谢烟客微微一笑,说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容动面,却已动弹不得。

贝海石愕然道:“谢先生,你要怎地?当真便不许我们找寻敝帮帮主么?”谢烟客森然

道:“你们要杀谢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陪上几条性命。”

贝海石苦笑道:“我们和谢先生无怨无仇,岂有加害之心?何况以谢先生如此奇变横生

的武功,我们纵有加害之意,那也不过是自讨苦吃而已。大家是好朋友,请你将米兄弟放下

吧。”他见谢烟客一招之间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

谢烟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后心的‘大椎穴’上,只须掌力一吐,立时便震断了他心脉,说

道:“各位立时下我摩天崖去,谢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贝海石道:“下去有何难哉?午时下去,申时又再上来了。”谢烟客脸色一沉,说道:

“贝大夫,你这般阴魂不散的缠上了谢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贝海石道:“什么主意?众位兄弟,咱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随他上山的其余七人一直

没有开口,这时齐声说道:“咱们要求见帮主,恭迎帮主回归总舵。”

谢烟客怒道:“说来说去,你们疑心我将你们帮主藏了起来啦,是也不是?”

贝海石道:“此中隐情,我们在没见到帮主之前,谁也不敢妄作推测。”向一名魁梧的

中年汉子道:“云香主,你和众贤弟四下里瞧瞧,一见到帮主大驾,立即告知愚兄。”

那云香主右手捧着一对烂银短戟,点头道:“遵命!”大声道:“众位,贝先生有令,

大伙去谒见帮主。”其余六人齐声道:“是。”七人倒退几步,一齐转身出林而去。

谢烟客虽制住了对方一人,但见长乐帮诸人竟丝毫没将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然自

行其事,绝无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有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显然是在监视自己,而不是想

设法搭救米得主,寻思:“那少年将玄铁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轰传江湖,长乐帮这批家伙以

找帮主为名,真正用意自是来绑架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机,那少年势必落入他们掌握,长

乐帮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谢烟客是什么人,岂容你们上门欺辱?”那七人离去,正是出

手杀人的良机,当即左掌伸到米香主后腰,内力疾吐。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

的身子作为兵刃,向贝海石击去。

他素知贝海石内力精湛,只因中年时受了内伤,身上常带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个折

扣。此人久病成医,‘贝大夫’三字外号便由此而来,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夫,饶是如此,

武功仍是异常厉害。九年之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间于相隔二百里的三地分别击毙,成

为武林中一提起来便人人耸然动容的大事。因此谢烟客虽听他咳嗽连连,似乎中气虚弱,却

丝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阴损毒辣的险招。

贝海石见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谢先生……却……咳,咳,却又何必伤了和气?”伸

出双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间左膝挺出,撞在火香主小腹之上,登时将他身子撞得飞

起,越过自己头顶飞向身后,这样一来,双掌便按向谢烟客胸口。

这一招变化奇怪之极,谢烟客虽见闻广博,也不知是什么名堂,一惊之下,顺势伸掌接

他的掌力,突然之间,只觉自己双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万万根利针刺过来一般。谢烟客急运

内力,要和他掌力相敌,蓦然间胸口空荡荡地,全身内力竟然无影无踪。他脑中电光石火般

一闪:“啊哟不好,适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觉间已将内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和他比

拚真力?”立即双掌一沉,击向贝海石小腹。

贝海石右掌捺落,挡住来招,谢烟客双袖猛地挥出,以铁袖功拂他面门。贝海石心道:

“来势虽狠,却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当。”斜身闪过,让开了他衣袖。‘摩天居士’

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来当真非同小可,贝海石适才见他试演‘碧针清掌’,掌法精奇,内

力深厚,自己实是远所不及,只是帮主失踪,非寻回不可,纵然被迫与此人动手,却也是无

可奈何,虽察觉他内力平平,料来必是诱敌,是以丝毫不敢轻忽。

谢烟客双袖回收,呼的一声响,已借着衣袖鼓回来的劲风向后飘出丈余,顺势转身,拱

手道:“少陪,后会有期。”口中说话,身子向后急退,去势虽快,却仍潇洒有余,不露丝

毫急遽之态。

谢烟客连攻三招不逞,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强敌猝至,却适逢自己内力衰竭,便即抽身

引退,却不能说已输在贝海石手下,他虽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对方九人围攻,尚且在劣势之

中制住对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长乐帮的锐气。他在陡陂峭壁间纵跃而下时,心中快慰之情尚

自多于气恼,蓦地里想到那少年落于敌手,自此后患无穷,登时大是烦恼,转念又想:“待

我内力恢复,赶上门去将长乐帮整个儿挑了,只须不见那狗杂种之面,他们便奈何我不得。

但若那狗杂种受了他们挟制或是劝诱,一见我面便说:‘我求你斩下自己一条手臂。’那可

糟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好在这小子八阴八阳经脉的内功不久便可练成,小命活不久

了,待他死后,再去找长乐帮的晦气便是。此事不可急躁,须策万全。”

贝海石见谢烟客突然退去,大感不解:“他既和石帮主交好,为什么又对米香主痛下杀

手?种种蹊跷之处,实在令人难以索解。难道……难道他竟察觉了我们的计谋?不知是否已

跟石帮主说起?”霎时间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转身扶起米香主,双掌贴

在他背心“魂门”“魄户”两在要穴之上,传入内功。

过得片刻,米香主眼睁一线,低声道:“多谢贝先生救命之恩。”

贝海石道:“米兄弟安卧休息,千万不可自行运气。”

适才谢烟客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贝海石的杀手。贝海

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挡,米香主在前后两股内力夹击之下,非立时毙命不可,是以贝

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将他撞到了背后,又化解了谢烟客大半内力,幸好谢烟客其时内

力所剩才已不过一成,否则贝海石这一招虽然极妙,米香主还是难保性命。

贝海石将米香主轻轻平放地下,双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运力按摩,猛听得有人欢呼大

叫:“帮主在这里,帮主在这里!”贝海石大喜,说道:“米兄弟,你已无危险,我瞧瞧帮

主去。”忙向声音来处快步奔去,心道:“谢天谢地,若是找不到帮主,本帮只怕就此风流

云散,迫在眉睫的大祸又有谁来抵挡?”

他奔行不到一里之地,便见一块岩石上坐着一人,侧面看去,赫然便是本帮的帮主石破

天。云香主等七人在岩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贝海石抢上前去,其时阳光从头顶直晒,照

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无比,但见他浓眉大眼,长方的脸膛,却不是石帮主是谁?贝海石喜

叫:“帮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见石帮主脸上露出痛楚异常的神情,左边脸上青气隐隐,右边脸上却尽是

红晕,宛如饮了酒一般。贝海石内功既高,又是久病成医,眼见情状不对,大吃一惊,心

道:“他……他在捣什么鬼,难道是在修习一门高深内功。这可奇了?嗯,那定是谢烟客传

他的。啊哟不好,咱们闯上崖来,只怕是打扰了他练功。这可不妙了。”

霎时之间,心中种种疑团登即尽解:“帮主失踪了半年,到处寻觅他不到,原来是静悄

悄的躲在这里修习高深武功。他武功越高,于本帮越是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谢烟客自是知

道帮主练功正到紧要关头,若受外人打扰,便致分心,因此上无论如何不肯给我们引见。他

一番好心,我们反而得罪了他,当真是过意不去了。其实他只须明言便是,我难道会不明白

这中间的过节?素闻谢烟客此人傲慢辣手,我们这般突然闯上崖来,定是令他大大不快,这

才一翻脸便出手杀人。瞧帮主这番神情,他体内阴阳二气交攻,只怕龙虎不能聚会,稍有不

妥,便至走火入魔,实是凶险之极。”

当下他打手势命各人退开,直到距石帮主数十丈处,才低声说明。

众人恍然大悟,都是惊喜交集,连问:“帮主不会走火入魔吧?”有的更深深自疚:

“我们莽莽撞撞的闯上崖来,打扰了帮主用功,惹下的乱子当真不小。”

贝海石道:“米香主给谢先生打伤了,那一位兄弟过去照料一下。我在帮主身旁守候,

或许在危急时能助他一臂之力。其余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哗出声。若有外敌上崖,须

得静悄悄的打发了,决不可惊动帮主。”

各人均是武学中的大行家,都知修习内功之时若有外敌来侵,扰乱了心神,最是凶险不

过,当下连声称是,各趋摩天崖四周险要所在,分路把守。

贝海石悄悄回到石帮主身前,只见他脸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张大了嘴想要叫喊,却

发不出半点声息,显然内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顷刻。贝海石大惊,待要上前救援,却不

知他练的是何等内功,这中间阴阳坎离,弄错不得半点,否则只有加速对方死亡。

但见石帮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肌肤上满是血痕,头顶处白雾弥漫,凝聚不散,

心想:“他武功平平,内力不强,可是瞧他头顶白气,内功实已练到极高境界,如何在半年

之内,竟有这等神速的进境?”

突然间闻到一阵焦臭,石帮主右肩处衣衫有白烟冒出,那当真是练功走火、转眼立毙之

象。贝海石一惊,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渊’,要令他暂且宁静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

手肘,着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剧烈一震,不敢运力抵御,当即缩手,心道:“那是什么奇门

内功?怎地半边身子寒冷彻骨,半边身子却又烫若火炭?”

正没做理会处,忽见帮主缩成一团,从岩上滚了下来,几下痉挛,就此不动。

贝海石惊呼:“帮主,帮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气若游丝,显然随时都

会断绝。他皱起眉头,纵声呼啸,将石帮主身子扶起,倚在岩上,眼见局面危急之极,当下

盘膝坐在帮主身侧,左掌按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运起内劲,护住他心脉。

过不多时,那七人先后到来,见到帮主脸上忽而红如中酒,忽而青若冻僵,身子不住颤

抖,各人无不失色,眼光中充满疑虑,都瞧着贝海石,但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出,

全身颤动,显已竭尽全力。

过了良久,贝海石才缓缓放下了双手,站起身来,说道:“帮主显是在修习一门上乘内

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时也难以决断。此刻幸得暂且助他渡过了一重难关,此后如何,实难

逆料。这件事非同小可,请众兄弟共同想个计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连你贝大夫也没了主意,我们还能有什么法子?”

霎时之间,谁也没有话说。

米香主由人携扶着,倚在一株柏树之上,低声道:“贝……贝先生,你说怎么办,便是

怎么。你……你的主意,总比我们高明些。”

贝海石向石帮主瞧了一眼,说道:“关东四大门派约定重阳节来本帮总舵拜山,时日已

颇为迫促。此事是本帮存亡荣辱的大关键,众位兄弟大家都十分明白。关东四大门派的底,

咱们已摸得清清楚楚,软鞭、铁戟,一柄鬼头刀,几十把飞刀,那也够不上来跟长乐帮为难

啊。司徒帮主的事,是咱们自己帮里家务,要他们来管什么闲事?只不过这件事在江湖上张

扬出去,可就十分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伙儿都明白,却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

令’,那非帮主亲自来接不可,否则……否则人人难逃这个大劫。”

云香主道:“贝先生说的是。长乐帮平日行事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咱们弟兄个个爽

快,不喜学那伪君子的行迳。人家要来‘赏善’,是没什么善事好赏的,说到‘罚恶’,那

笔帐就难算得很了。这件事若无帮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唉……”

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迟,依我之见,咱们须得急速将帮主请回总舵。帮主眼前

这……这一场病,恐怕不轻,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复原状,那是再好不过。

否则的话,有帮主坐镇总舵,纵然未曾康复,大伙儿抵御外敌之时,心中总也是定些,

可……可是不是?”众人都点头道:“贝先生所言甚是。”

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们做个担架,将帮主和米香主两位护送回归总舵。”

当下各人砍下树枝,以树皮搓索,结成两具担架,再将石帮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缚在担

架之上,以防下崖时滑跌。八人轮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这日依着谢烟客所授的法门修习,将到午时,只觉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

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六处经脉中热气斗盛,竟是难以

抑制,便在此时,各处太阴、少阴、厥阴的经脉之中却又陡如寒冰侵蚀。热的极热而寒的至

寒,两者不能交融。他数年勤练,功力大进,到了这日午时,除了冲脉、带脉两脉之外,八

阴八阳的经脉突然间相互激烈冲撞起来。

他撑持不到大半个时辰,便即昏迷过去,此后始终昏昏沉沉,一时似乎全身在火炉中烘

焙,汗出如渖,口干唇焦,一时又似坠入了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结成冰。如此热而复寒,

寒而复热,眼前时时幌过各种各样人影,有男有女,丑的俊的,纷至沓来,这些人不住在跟

他说话,可是一句也听不见,只想大声叫喊,偏又说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有时光亮,有时黑

暗,似乎有人时时喂他喝汤饮酒,有时甜密可口,有时辛辣刺鼻,却不知是什么汤水。

如此胡里胡涂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日额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鼻中又闻到隐隐香

气,慢慢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根点燃着的红烛,烛火微微跳动,跟着听得一个清脆柔

和的声音低声说道:“天哥,你终于醒过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

那少年转睛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少女,身穿淡绿衫子,一张瓜子

脸儿,秀丽美艳,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边微含笑容,轻声问道:“什么地方不舒

服啦?”

那少年脑中一片茫然,只记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练功,突然间全身半边冰冷,半边火热,

惊惶之下,就此晕了过去,怎么眼前忽然来了这个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发

觉自身是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当即便欲坐起,但身子只一动,四肢百骸中

便如万针齐刺,痛楚难当,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道:“你刚醒转,可不能动,谢天谢地,这条小命儿是拣回来啦。”低下头在他

脸颊上轻轻一吻,站直身子时但见她满脸红晕。

那少年也不明白这是少女的娇羞,只觉她更是说不出的好看,便微微一笑,嗫嚅着道:

“我……我在那里啊?”

那少女浅笑嫣然,正要回答,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当即将左手食指竖在口唇之前,作

个禁声的姿势,低声道:“有人来啦,我要去了。”身子一幌,便从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

年眼睛一花,便不见了那姑娘,只听得屋顶微有脚步细碎之声,迅速远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谁?她还来不来看我?”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来到

门外,有个咳嗽了两声,呀的一声,房门推开,两人走了进来。一个是脸有病容的老者,另

一个是个瘦子,面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见过。

那老者见那少年睁大了眼望着他,登时脸露喜色,抢上一步,说道:“帮主,你觉得怎

样?今日你脸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你……你叫我什么?我……我……在什么地

方?”那老者脸上闪过了一丝忧色,但随即满面喜悦之容,笑道:“帮主大病了七八天,此

刻神智已复,可喜可贺,请帮主安睡养神。属下明日再来请安。”说着伸出手指,在那少年

两手腕脉上分别搭了片刻,不住点头,笑道:“帮主脉象沉稳厚实,已无凶险,当真是吉人

天相,实乃我帮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杂种’,不是‘帮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听此言,登时呆了,两人对望了一眼,低声道:“请帮主安息。”倒

退几步,转身出房而去。

那老者便是‘着手回春’贝海石,那瘦子则是米香主米横野。

米横野在摩天崖上为谢烟客内劲所伤,幸喜谢烟客其时内力所胜无几,再得贝海石及时

救援,回到长乐帮总舵休养数日,便逐渐痊愈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谢烟客一招之间

擒获,不免甚是郁郁。

贝海石劝道:“米贤弟,这事说来都是咱们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想,我倒盼当时谢

烟客将咱们九人一古脑儿的都制服了,那便不致冲撞了帮主,引得他走火入魔。帮主一直昏

迷不醒,能否痊可,实在难说,就算身子好了,这门阴阳交攻的神奇内功,却无论如何是练

不成了。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唉,米贤弟,咱们九人中,倒是你罪名最轻。你虽然也上

了摩天崖,但在见到帮主之前,便已先行失了手。”米横野道:“那又有什么分别?要是帮

主有什么不测,大伙儿都是大祸临头,也不分什么罪轻罪重了。”

岂知到得第八天晚间,贝海石和米横野到帮主的卧室中去探病,竟见石帮主已能睁眼视

物、张口说话,两人自是欣慰无比。贝海石按他脉搏,觉到颇为沉稳,正喜欢间,不料他突

然说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语,说什么自己不是帮主,乃是‘狗杂种’。贝米二人骇然失色,

不敢多言,立时退出。

到了房外,米横野低声问道:“怎样?”贝海石沉吟半晌,说道:“帮主眼下心智未曾

明白,但总胜于昏迷不醒。愚兄尽心竭力为帮主医治,假以时日,必可复原。”说到这里,

顿了一顿,道:“只是那件事说来便来,神出鬼没,帮主却不知何时方能全然痊可。”过了

一会,说道:“只消有帮主在这里,天塌下来,也有人承当。”轻拍米横野的肩头,微笑

道:“米贤弟,你不用担心,一切我理会得,自当妥为安排。”

那少年见二人退出房去,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见自身是睡在一张极大的床

上,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旁两张椅子,上铺锦垫。房中到处陈设得花团锦簇,绣被罗帐,

兽香袅袅,但觉置身于一个香喷喷、软绵绵的神仙洞府,眼花缭乱,瞧出来没一件东西是识

得的。他吹了一口长气,心想:“多半我是在做梦。”

但想到适才那个绿衫少女软语腼腆的可喜模样,连秀眉绿鬓也记得清清楚楚,她跃了出

去的窗子兀自半开半掩,却也不像是在做梦。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头,但手只这么

轻轻一抬,全身又是如针刺般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少爷,你醒了……”那是个女子声音,似是

刚从梦中醒觉,突然之间,她“啊”的一声惊呼,说道:“你……你醒了?”一个黄衫少女

从房角里跃了出来,抢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时还道先前从窗中跃出的少女又再回来,心喜之下,定睛看时,却见这少女身

穿鹅黄短袄,服色固自不同,形颜亦是大异,她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虽不若那

绿衫少女那般明艳绝伦,但神色间多了一份温柔,却也妩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

首次与他年纪相若的两个女郎面对面的说话,自是分辨不出其间的细致差别。只听她又惊又

喜的道:“少爷,你醒转来啦?”

那少年道:“我醒转来了,我……我现下不是做梦了么?”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还是在做梦也说不定。”她一笑之后,立即收敛笑容,

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问道:“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么?什么少……少爷?”那少女眉目间隐隐含有怒色,道:

“我早跟你说过,我们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爷,又叫什么?”那少年喃喃自语:“一

个叫我帮……什么‘帮主’,一个却又叫我‘少爷’,我到底是谁?怎么在这里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爷,你身子尚未复原,别说这些了。吃些燕窝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窝?”他不知燕窝是什么东西,但觉肚子十分饥饿,不管吃什么都是好

的,便点了点头。

那少女走到邻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只青花瓷碗,热气腾腾地

喷发甜香。那少年一闻到,不由得馋涎欲滴,肚中登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那少女微微一

笑,说道:“七八天中只净喝参汤吊命,可真饿得狠啦。”将托盘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着烛火看去,见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散发着

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东西,是给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还客气么?”那

少年心想:“这样的好东西,却不知道要多少钱,我没银子,还是先说明白的好。”便道:

“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子给你。”那少女先是一怔,跟着忍不住卟哧一笑,

说道:“生了这场大病,性格儿可一点也不改,刚会开口说话,便又这么贫嘴贫舌的。既然

饿了,便快吃吧。”说着将那托盘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问道:“我吃了不用给钱?”

那少女见他仍是说笑,有些厌烦了,沉着脸道:“不用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盘中的匙羹,右手只这么一抬,登时全身刺

痛,哼了两声,咬紧牙齿,慢慢提手,却不住发颤。

那少女寒着脸问道:“少爷,你这是真痛还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为

什么要装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这场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

次。你若是乘机又来毛手毛脚、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问道:“什么叫毛

手毛脚,不三不四?”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往他

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时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好人,张口将这匙燕窝吃了,当真是又甜又香,

吃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伸长了手臂去喂他,

唯恐他突然有非礼的行动。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连称:“好吃,好味道!唉,真是多谢你了。”那少女冷笑道:

“你别想使什么诡计骗我上当!燕窝便是燕窝罢啦,你几千碗也吃过了,几时又曾赞过一声

‘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寻思:“这种东西,我几时吃过了?”问道:“这……这便

是燕窝么?”那少女哼的一声,道:“你也真会装傻。”说这句话时,同时退后了一步,脸

上满是戒备之意。

那少年见他一身鹅黄短袄和裤子,头上梳着双鬟,新睡初起,头发颇见蓬松,脚上未穿

袜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对绣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从所未见的美丽情景,母亲脚上始终穿着

袜子,却又不许自己进她的房,当下赞道:“你……你的脚真好看!”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现出怒色,将瓷碗往桌上一放,转过身去,把铺在房角里的

席子、薄被、和枕头拿了起来,向房门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里去?你不睬我了么?”语气中颇有哀恳之意。

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来,刚刚知了点人事,口中便又不干不净起来啦。我又能到那里

去了?你是主子,我们低三下四之人,怎说得上睬不睬的?”说着迳自出门去了。

那少年见她发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个姑娘跳窗走了,一个姑娘从门

中走了,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听得脚步声细碎,那少女又走进房来,脸上犹带怒色,手中捧着脸

盆。那少年心中喜欢,只见她将脸盆放在桌上,从脸盆中提出一块热腾腾的面巾来,绞得干

了,递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吧!”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双手一动,登时全身刺痛,他咬紧牙关,伸手接

了过来,欲待擦面,却双手发颤,那面巾离脸尺许,说什么也凑不过去。

那少女将信将疑,冷笑道:“装得真像。”接过面巾,说道:“要我给你擦面,那也可

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闹,只要是碰到我一根头发,我也永远不走进房里来了。”那少年道:

“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给我擦面。这块布雪雪白的,我的脸脏的很,别弄脏了这布。”

那少女听他语音低沉,咬字吐声也与以前颇有不同,所说的话更是不伦不类,不禁起

疑:“莫非他这场大病当真伤了脑子。听贝先生他们谈论,说他练功时走火入魔,损伤了五

脏六腑,姓命能不能保也难说得很。否则怎么说话总是这般颠三倒四的?”便问:“少爷,

你记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叫什么?”笑了又笑道:“我不叫少爷,

叫做狗杂种,那是我娘这么叫的。老伯伯说这是骂人的话,不好听。你叫什么?”

那少女越听越是皱眉,心道:“瞧他说话的模样,全无轻佻玩笑之意,看来他当真是胡

涂啦。”不由得心下难过,问道:“少爷,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我侍剑了?”那少年

道:“你叫侍剑么?好,以后我叫你侍剑……不,侍剑姊姊。我妈说,女人年纪比我大得多

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剑头一低,突然眼泪滚了出来,泣

道:“少爷,你……你不是装假骗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什么哭了?为什么不高兴了?是

我得罪了你么?我妈妈不高兴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侍剑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块面巾,替他擦面,低声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骂

你?少爷,但盼老天爷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当真什么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见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么脏,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际,侍剑每天都

给他擦几次脸,不住口的连声称谢。

侍剑低声问道:“少爷,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还记得么?比如说,你是什么

帮的帮主?”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帮主,老伯伯教我练功夫,突然之间,我半

边身子热得发滚,半边身子却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难过得抵受不住,便晕了过去。

侍剑姊姊,我怎么到了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么?”侍剑心中又是一酸,寻思:“这么说来,

他……他当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少年又问:“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儿身上的线路练功,怎么会练到全身发滚又发

冷,我想问问他。”

侍剑听他说到‘泥人儿’,心念一动,七天前替他换衣之时,从他怀中跌了一只木盒出

来,好奇心起,曾打开来瞧瞧,见是一十八个裸体的男形泥人。她一见之下,脸就红了,素

知这位少主风流成性,极不正经,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儿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合上盒

盖,藏入抽屉之中,这时心想:“我把这些泥人儿给他瞧瞧,说不定能助他记起走火入魔之

前的事情。”于是拉开抽屉,取了那盒子出来,道:“是这些泥人儿么?”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儿在这里。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里去了?”侍剑道:“那

一个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剑于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极少知闻,从来没听见过摩天居士谢烟客的名头,说道:“你

醒转了就好,从前的事一时记不起,也没什么。天还没亮,你好好再睡一会,唉,其实从前

的什么都记不起,说不定还更好些呢?”说着给他拢了拢被子,拿起托盘,便要出房。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为什么我记不起从前的事还更好些?”

侍剑道:“你从前所做的事……”说了这半句话,突然住口,转头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觉种种事情全都无法索解,耳听得屋外笃笃的敲着竹梆,跟着当当

当锣声三响,他也不知这是敲更,只想:“午夜里,居然还有人打竹梆、打锣玩儿。”突然

之间,右手食指的‘商阳穴’上一热,一股热气沿着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来。那少年一

惊,暗叫:“不好!”跟着左足足心的‘涌泉穴’中已是彻骨之寒。

这寒热交攻之苦他已经历多次,知道每次发作都是势不可当,疼痛到了极处,便会神智

不觉。已往几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发作,这次却是清醒之中突然来袭,更是惊心动魄。只

觉一股热气、一股寒气分从左右上下,慢慢汇到心肺之间。

那少年暗想:“这一回我定要死了!”过去寒热两气不是汇于小腹,便是聚于脊梁,这

次竟向心肺要害间聚集,却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势不妙,强行挣扎,坐起身来,想要盘膝

坐好,一双腿却无论如何弯不拢来,极度难当之际,忽然心想:“老伯伯当年练这功夫,难

道也吃过这般苦头?将两只麻雀儿放在掌心中令它们飞不走,也不是当真十分好玩之事。早

知如此,这功夫我不练啦。”

忽听得窗外有个男子声音低声道:“启禀帮主,属下豹捷堂展飞,有机密大事禀报。”

那少年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过了半晌,只见窗子缓缓开了,人影一闪,跃进一个身披

斑衣的汉子。这人抢近前来,见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吃了一惊,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

外,当即急退了两步。

这时那少年体内寒热内息正在心肺之间交互激荡,心跳剧烈,只觉随时都能心停而死,

但极度疼痛之际,神智却是异乎寻常的清明,听得这斑衣汉子自报姓名为‘豹捷堂展飞’,

眼见他越窗进来,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睁大了眼凝视着他。

展飞见那少年并无动静,低声道:“帮主,听说你老人家练功走火,身子不适,现下可

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颤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展飞脸现喜色,又道:“帮主,你眼下未

曾复原,不能动弹,是不是?”

他说话虽轻,但侍剑在隔房已听到房中异声,走将进来,见展飞脸上露出狰狞凶恶的神

色,惊道:“你干什么?不经传呼,擅自来到帮主房中,想犯上作乱么?”

展飞身形一幌,突然抢到侍剑身畔,右肘在她腰间一撞,右指又在她肩头加上了一指。

侍剑登时被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张椅上,登时动弹不得。展飞练的是外家功夫,手闭穴

道只能制人手足,却不能令人说不得话,当下取出一块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剑心中大急,

知他意欲不利于帮主,却无法唤人来救。

展飞对帮主仍是十分忌惮,提掌作势,低声道:“我这铁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这小丫

头,想也不难!”呼的一掌,向侍剑的天灵盖击去,心想:“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会出

手相救。”手掌离侍剑头顶不到半尺,见帮主仍是坐着不动,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转头向

那少年狞笑道:“小淫贼,你生平作恶多端,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向床前走近两步,低

声道:“你此刻无力抗御,我下手杀你,非英雄好汉的行迳。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说

不上讲什么江湖规矩。你若懂江湖义气,也不会来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剑身子虽不能动,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想:“他为什么跟我

仇深似海,又什么叫做勾引他的妻子?”侍剑却想:“少爷不知欠下了多少风流孽债,今日

终于遭到报应。唉,这人真的要杀死少爷了。”心下惶急,极力挣扎,但手足酸软,一顷侧

间,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展飞恶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于你,哼,你只道我闭了眼睛做王八,半点不知?可是

以前虽然知道,却也奈何你不得,只有忍气低声,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那想到老天有

眼,你这小淫贼做恶多端,终会落入我手里。”说着双足摆定马步,吸气运功,右臂格格作

响,呼的一掌拍出,直击在那少年心口。

展飞是长乐帮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这铁沙掌已有二十余年深厚功力,实非泛泛,这

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两乳之间的‘膻中穴’上。但听得喀喇一声响,展飞右臂

折断,身子向后直飞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时全身气闭,晕了过去。

房外是座花园,园中有人巡逻。这一晚轮到豹捷堂的帮众当什,因此展飞能进入帮主的

内寝。他破窗而出,摔入玫瑰花丛,压断了不少枝干,登时惊动了巡逻的帮众,便有人提着

火把抢过来。眼见展飞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强敌侵入帮主房中,那人大

惊之下,当即吹起竹哨报警,同时拔出单刀,探头从窗中向屋内望去,只见房内漆黑一团,

更无半点声息,左手忙举火把去照,右手舞动单刀护住面门。从刀光的缝隙中望过去,只见

帮主盘膝坐在床上,床前滚倒了一个女子,似是帮主的侍女,此外便无别人。

便在此时,听到了示警哨声的帮众先后赶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手执铁锏,大声叫道:“帮主,你老人家安好么?”揭帷走进屋内,

只见帮主全身不住的颤动,突然间“哇”的一声,张口喷出无数紫血,足足有数碗之多。

邱山风忙向旁急闪,才避开了这股腥气甚烈的紫血,正惊疑间,却见帮主已跨下床来,

扶起地下的侍女,说道:“侍剑姊姊,他……他伤到了你吗?”跟着掏出了她口中塞着的帕

子。

侍剑急呼了一口气,道:“少爷,你……你可给他打伤了,你觉得怎……怎样?”惊慌

之下,话也说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极。”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许多人奔到。贝海石、米横野等快步进房,有些人身分较低,只

在门外守候。贝海石抢上前来,问那少年道:“帮主,刺客惊动你了吗?”

那少年茫然道:“什么刺客?我没瞧见啊。”

这时已有帮中好手救醒了展飞,扶进房来。展飞知道本帮帮规于犯上作乱的叛徒惩罚最

严,往往剥光了衣衫,绑在后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虫蚁咬啮,天空兀鹰啄食,折磨八

九日方死。他适才倾尽全力的一击没打死帮主,反被他以浑厚内力反弹出来,右臂既断,又

受了内伤,只盼速死,却又被人扶进房来,当下凝聚一口内息,只要听得帮主说一声‘送刑

台石受长乐天刑’,立时便举头往墙上撞去。

贝海石问道:“刺客是从窗中进来的么?”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的,身上难受得要

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没人进来过啊。”展飞大是奇怪:“难道他当真的神

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么?可是这个丫头却知是我下的手,她终究会吐露真相。”

果然贝海石伸手在侍剑腰间和肩头捏了几下,运内力解开她穴道,问道:“是谁封了你

的穴道?”侍剑指着展飞,说道:“是他!”贝海石眼望展飞,皱起了眉头。

展飞冷笑一声,正想痛骂几句才死,忽听得帮主说道:“是我……是我叫他干的。”

侍剑和展飞都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怔怔的瞧着那少年,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

用意。那少年于种种事情全不了然,但已体会出情势严重,各人对自己极是尊敬,若知展飞

制住了侍剑,又曾发掌击打自己,定然对他大大的不利,当即随口撒了句谎,意欲帮他一个

忙。至于为什么要为他隐瞒,其中原因可半点也说不出来。

他只隐约觉得,展飞击打自己乃是激于一股极大的怨愤,实有不得已处。再加当时他体

内寒热内外交攻,难过之极,展飞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气海,展飞

掌力奇劲,时刻又凑得极巧,一掌击到,刚好将他八阴经脉与八阳经脉中所练成的阴阳劲力

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无寒息和炎息之分。当时他内力突然之间增强,以至将展飞震出窗

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觉体内彻骨之寒变成一片清凉,如烤如焙的炎热化成融融阳和,四肢

百骸间说不出的舒服,又过半晌,连清凉、暖和之感也已不觉,只是全身精力弥漫,忍不住

要大叫大喊。当虎猛堂香主邱山风进房之时,他一口喷出了体内郁积的瘀血,登时神气清

爽,不但体力旺盛,连脑子也加倍灵敏起来。

贝海石等见侍剑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惶急,心下都已了然,知道帮主向来好色贪

淫,定是大病稍有转机,便起邪念,意图对她非礼,适逢展飞在外巡视,帮主便将他呼了进

来,命他点了侍剑的穴道,只是不知展飞如何又得罪了帮主,以致被他击出窗外,多半是展

飞又奉命剥光侍剑的衣服,行动却稍有迟疑。只是展飞武功远较帮主为强,所谓‘被他击出

窗外’,也必是展飞装腔作势,想平息他怒气,十之八九,还是自行借势窜出去的。众人见

展飞伤势不轻,头脸手臂又被玫瑰花丛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碍于帮主脸面,

谁也不敢对展飞稍示慰问。

众人既这么想,无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想起自己阻了帮主的兴头,有

展飞的例子在前,帮主说不定立时便会反脸怪责,做人以识趣为先,当即躬身说道:“帮主

休息,属下告退。”余人纷纷告辞。

贝海石见帮主脸上神色怪异,终是关心他的身子,伸手出去,说道:“我再搭搭帮主的

脉搏。”那少年提起手来,任他搭脉。贝海石二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蓦地里手

臂剧震,半边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被他脉搏震了下来。

贝海石大吃一惊,脸现喜色,大声道:“恭喜帮主,贺喜帮主,这盖世神功,终究是练

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问道:“什……什么盖世神功?”贝海石料想他不愿旁人知晓,

当下不敢再提,说道:“是,是属下胡说八道,帮主请勿见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顷刻间群雄退尽,房中又只剩下展飞和侍剑二人。展飞身负重伤,但众人不知帮主要如

何处置他,既无帮主号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无人敢扶他出去医治。

展飞手肩折断,痛得额头全是冷汗,听得众人走远,咬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赶快

下手吧,姓展的求一句饶,不是好汉。”那少年奇道:“我为什么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断

了,须得接起来才成。从前阿黄从山边滚下坑去跌断了腿,是我给它接上的。”

那少年与母亲二人僻居荒山,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虽然年幼,一应种菜、打猎、煮

饭、修屋都干得井井有条。狗儿阿黄断腿,他用木棍给绑上了,居然过不了十多天便即痊

愈。他说罢便东张西望,要找根木棍来给展飞接骨。

侍剑问道:“少你,你找什么?”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剑突然走上两步,跪

倒在地,道:“少爷,求求你,饶了他吧。你……你骗了他妻子到手,也难怪他恼恨,他又

没伤到你。少爷,你真要杀他,那也一刀了断便是,求求你别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将人

活活打死,可比一刀杀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什么骗了他妻子到手?我为什么要杀他?你说我要杀人?人那杀得的?”

见卧室中没有木棍,便提起一张椅子,用力一扳椅脚。他此刻水火既济,阴阳调和,神功初

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轻重却全然没有分寸,这一扳之下,只听得喀的一声响,椅脚

便折断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这椅子这般不牢,坐上去岂不摔个大跤?侍

剑姊姊,你跪着干什么?快起来啊。”走到展飞身前,说道:“你别动!”

展飞口中虽硬,眼看他这么一下便折断了椅脚,又想到自己奋力一掌竟被他震断手臂,

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内力实是雄浑无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颤栗,双眼钉住了他手中的椅

脚,心想:“他当然不会用椅脚来打我,啊哟,定是要将这椅脚塞入我嘴里,从喉至胃,叫

我死不去,活不得。”长乐帮中酷刑甚多,有一项刑罚正是用一根木棍撑入犯人口中,自咽

喉直塞至胃,却一时不得便死,苦楚难当,称为‘开口笑’。展飞想起了这项酷刑,只吓得

魂飞魄散,见帮主走到身前,举起左掌,便向他猛击过去。

那少年却不知他意欲伤人,说道:“别动,别动!”伸手便捉住他左腕。展飞只觉半身

酸麻,挣扎不得。那少年将那半截椅脚放在他断臂之旁,向侍剑道:“侍剑姊姊,有什么带

子没有?给他绑一绑!”

侍剑大奇,问道:“你真的给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了,难道还有什么

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这么模样,怎么还能闹着玩?”侍剑将信将疑,还是去找了一根带子

来,走到两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将带子替展飞缚上断臂。那少年微笑道:

“好极,你绑得十分妥贴,比我绑阿黄的断腿时好得多了。”

展飞心想:“这贼帮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什么新镣古怪的花样来折磨我?”听他一再

提到‘阿黄断腿’,忍不住问道:“阿黄是谁?”那少年道:“阿黄是我养的狗儿,可惜不

见了。”展飞大怒,厉声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你要杀便杀,如何将展某当做畜生?”

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这么提一句,大哥别恼,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啦。”说

着抱拳拱了拱手。

展飞知他内功厉害,只道他假意赔罪,实欲以内力伤人,否则这人素来倨傲无礼,跟下

属和颜悦色的说几句话已是十分难得,岂能给人陪什么不是?当即侧身避开了这一拱,双目

炯炯的瞪视,瞧他更有什么恶毒花样。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么?展大哥,你请回去休

息吧。我狗杂种不会说话,得罪了你,展大哥别见怪。”展飞大吃一惊,心道:“什……什

么……他说什么‘我狗杂种’?那又是一句绕了弯子来骂人的新鲜话儿?”

侍剑心想:“少爷神智清楚了一会儿,转眼又胡涂啦。”但见那少年双目发直,皱眉思

索,便向展飞使个眼色,叫他乘极快走。

展飞大声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卖好。你要杀我,我本来便逃不了,老子早认

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时三刻。你还不快快杀我?”那少年奇道:“你这人的胡涂劲儿,可真

叫人好笑,我干么要杀你?我妈妈讲故事时总是说:坏人才杀人,好人是不杀人的。我当然

不做坏人。你这么一个大个儿,虽然断了一条手臂,我又怎杀得了你?”侍剑忍不住接口

道:“展香主,帮主已饶了你啦,你还不快去?”展飞提起左手摸了摸头,心道:“到底是

小贼糊涂了,还是我自己糊涂了?”侍剑顿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将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这人倒也有趣,口口声声的说我要杀他,倒像我最爱杀人、

是个大大的坏人一般。”

侍剑自从服侍帮主以来,第一次见他忽发善心,饶了一个得罪他的下属,何况展飞犯上

行刺,实是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欢喜,微笑道:“你当然是好人哪,是个大大的好人。是好

人才抢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说到后来,语气颇有些辛酸,但帮主积威之下,

究是不敢太过放肆,说到这里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说我抢了人家的妻子?怎样抢法的?我抢来干什么了?”

侍剑嗔道:“是好人也说这些下流话?装不了片刻正经,转眼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我说呢,好少爷,你便要扮好人,谢谢你也多扮一会儿。”

那少年对她的话全然不懂,问道:“你……你说什么?我抢他妻子来干什么,我就是不

懂,你教我吧!”这时只觉全身似有无穷精力要发散出来,眼中精光大盛。

侍剑听他越说越不成话,心中怕极,不住倒退,几步便退到了房门口,若是帮主扑将过

来,立时便可逃了出去,其实她知道他当真要逞强暴,又怎能得脱毒手?以往数次危难,全

仗自己以死相胁,坚决不从,这才保得了女儿躯体的清白。这时见他眼光中又露出野兽一般

横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讥刺,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少爷,你身子没……没有复原,还

是……还是多休息一会吧。”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会,身子复原之后,那又怎样?”侍剑满脸通红,左足跨出房

门,只听他喃喃的道:“这许多事情,我当真是一点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双

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劲。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坚硬之极,那知他内劲到处,喀

喇一响,椅背登时便断了。那少年奇道:“这里什么东西都像是面粉做的。”

谢烟客居心险毒,将上乘内功颠倒了次序传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时,阴阳交攻,死得

惨酷无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习数年,那一日果然阴阳交迫,

本来非死不可,说来也真凑巧,恰好贝海石在旁。贝大夫既精医道,又内力深湛,替他护住

了心脉,暂且保住了一口气息。来到长乐帮总舵后,每晚有人前来探访,盗得了武林中珍奇

之极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压住了他体内阴阳二息的交拚,但这药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内

息力道,到这日刚好展飞在‘膻中穴’上一击,硬生生的逼得他内息龙虎交会,又震得他吐

出丹田内郁积的毒血,水火既济,这两门纯阴纯阳的内功非但不再损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

一门亘古以来从未有的古怪内力。

自来武功中练功,如此险径,从未有人胆敢想到。纵令谢烟客忽然心生悔意,贝海石一

心要救他性命,也决计不敢以刚猛掌力震他心口。但这古怪内力是误打误撞而得,毕竟不按

理路,这时也未全然融会,偶尔在体内胡冲乱闯,又激得他气血翻涌,一时似欲呕吐,一时

又想跳跃,难以定心。其中缘由,这少年自是一无所知。本来已是胡里胡涂的如在梦境,这

时更似梦中有梦。是真是幻,再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侍剑低声道:“你既饶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却又何苦再骂他畜生?这么一来,

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见他神色怪异,目光炯炯,古里古怪的瞧着自己,手足跃跃欲动,显

是立时便要扑将过来,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出去——

水畔杨柳茂密,将一座小桥几乎遮满了,小船停在桥下,像是间天然的小屋一般。丁当

钻入船舱,取出两副杯筷,一把酒壶,再取几盘花生、蚕豆、干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第五章 叮叮当当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头,说道:“奇怪,奇怪!”见到桌上那盒泥人儿,自言

自语:“泥人儿却在这里,那么我又不是做梦了。”打开盒子盖,拿了泥人出来。

其时他神功初成,既不会收劲内敛,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时这般轻轻一捏,刷刷刷

几声,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饰、油彩和泥底纷纷掉落。那少年一声“啊哟”,心感可惜,却见

泥粉褪落处里面又有一层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将泥粉剥落一些,里面依稀现出人形,当下将

泥人身上泥粉尽数剥去,露出一个裸体的木偶来。

木偶身上油着一层桐油,绘满了黑线,却无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

张嘴作大笑之状,双手捧腹,神态滑稽之极,相貌和本来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来泥人儿里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样?”

反正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经脉早已记熟,当下将每个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剥落。果然每

个泥人内都藏有一个木偶,神情或喜悦不禁,或痛哭流泪,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亲,无一

相同。木偶身上的运功线路,与泥人身上所绘全然有异。

那少年心想:“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们身上的线路练练功看。这个哭脸别练,

似他这般哭哭啼啼的岂不难看?裂着嘴笑的也不好看,我照这个笑嘻嘻的木人儿来练。”当

下盘膝坐定,将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运气,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内息缓缓上

升,他依着木偶身上所绘线路,引导内息通向各处穴道。

他却那里知道,这些木偶身上所绘,是少林派前辈神僧所创的一套‘罗汉伏魔神功’。

每个木偶是一尊罗汉。这门神功集佛家内功之大成,深奥精微之极。单是第一步摄心归元,

须得摒绝一切俗虑杂念,十万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聪明伶俐之人总是思虑繁多,但若

资质鲁钝,又弄不清其中千头万绪的诸种变化。

当年创拟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间罕有聪明、纯朴两兼其美的才士。空门中虽然颇有根

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于物欲的僧侣,但如去修练这门神功,势不免全心全意的‘着于武

功’,成为实证佛道的大障。佛法称‘贪、嗔、痴’为三毒,贪财贪色固是贪,耽于禅悦、

武功亦是贪。因此在木罗汉外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绘上了少林正宗的内功入门之道,以免

后世之人见到木罗汉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习,枉自送了性命,或者离开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这一十八个泥人是武林异宝,花尽心血方始到手,但眼见泥人身上所绘的

内功法门平平无奇,虽经穷年累月的钻研,也找不到有甚宝贵之处。他既认定这是异宝,自

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损毁,可是泥人不损,木罗汉不现,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奥的所

在。其实岂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这套泥人已在十一个人手中流转过,个个

战战兢兢,对十八个泥人周全保护,思索推敲,尽属徒劳。这十一人都是遗恨而终,将心中

一个大疑团带入了黄土之中。

那少年天资聪颖,年纪尚轻,一生居于深山,世务一概不通,非纯朴不可,恰好合式。

也幸好他清醒之后的当天,便即发现了神功秘要。否则帮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无非娱人

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纵然天性良善,出于泥而不染,但心中思虑必多,那时再

见到这一十八尊木罗汉,练这神功便非但无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体内水火相济,阴阳调合,内力已十分深厚,将这股内力依照木罗汉身上线路运

行,一切窒滞处无不豁然而解。照着线路运行三遍,然后闭起眼睛,不看木偶而运功,只觉

舒畅之极,又换了一个木偶练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个木偶,又是一个,于外界事物,全然的不闻不见,从

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

侍剑初时怕他侵犯,只探头在房门口偷看,见他凝神练功,一会儿嘻嘻傻笑,过了一会

却又愁眉苦脸,显是神智胡涂了,不禁担心,便蹑足进房。待见他接连一日一晚的练功,无

止无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满心挂怀,出去睡上一两个时辰,又进来看他。

贝海石也在房外探视了数次,见他头顶白气氤氲,知他内功又练到了紧要关头,便吩咐

下属在帮主房外加紧守备,谁也不可进去打扰。

待得那少年练完了十八尊木罗汉身上所绘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长长的

舒了口气,将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盖,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却不知武林

中一门稀世得见的‘罗汉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来练到这境界,少则五六年,多则数

十年,决无一日一夜间便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体内阴阳二气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

如上游万顷大湖早积蓄了汪洋巨浸,这‘罗汉伏魔神功’只不过将之导入正流而已。正所谓

‘水到渠成’,他数年来苦练纯阴纯阳内力乃是储水,此刻则是‘渠成’了。

一瞥眼间,见侍剑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着了,于是跨下床来,其时中秋已过,八月下

旬的天气,颇有凉意,见侍剑衣衫单薄,便将床上的一条锦被取过,轻轻盖在她身上。走到

窗前,但觉一股清气,夹着园中花香扑面而来。忽听得侍剑低声道:“少爷,少爷你……你

别杀了!”那少年回过头来,问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又叫我别杀人?”

侍剑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那少年说话,便即醒觉,拍拍自己心口,道:

“我……我好怕!”眼见床上没了人,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惊又喜,笑

道:“少爷,你起来啦!你瞧,我……我竟睡着了。”站起身来,披在她肩头的锦被便即滑

落。她大惊失色,只道睡梦中已被这轻薄无行的主人玷污了,低头看自身衣衫,却是穿得好

好地,霎时间惊疑交集,颤声道:“你……你……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我别杀人。难道你在梦中,也见到我杀人吗”

侍剑听他不涉游词,心中略定,又觉自身一无异状,心道:“是我错怪了他么?谢天谢

地……”便道:“是啊,我刚才做梦,见到你双手拿了刀子乱杀,杀得地下横七竖八的都是

尸首,一个个都不……不……”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

这一日两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见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于是梦中见到的也是大批

裸体男尸。那少年怎知情由,问道:“一个个都不什么?”侍剑脸上又是一红,道:“一个

个都不……不是坏人。”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我心中有许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说,行不行?”侍剑微笑

道:“啊哟,怎地一场大病,把性格儿都病得变了?跟我们底下人奴才说话,也有什么姊

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么你叫我少爷,又说什么是奴才。那些老伯伯

又叫我帮主。那位展大哥,却说我抢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侍剑向他凝视片刻,见他脸色诚挚,绝无开玩笑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没吃东

西了,外边熬得有人参小米粥,我先装一碗给你吃。”

那少年给她一提,登觉腹中饥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装好了,怎敢劳动姊姊?小米粥

在那里?”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卧室之外又是一间大房,房角里一只小炭炉,炖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响。那少年向侍

剑瞧了一眼。侍剑满脸通红,叫道:“啊哟,小米粥炖糊啦。少爷,你先用些点心,我马上

给你炖过。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样。”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么?”揭开锅盖,焦臭刺鼻,半锅粥已熬得快成焦饭

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这人参小米粥本有苦涩之味,既未加糖,又煮

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皱一皱眉头,一口吞下,伸伸舌头,说道:“好苦!”却又抄

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后,又道:“好苦!”

侍剑伸手去夺他匙羹,红着脸道:“糊得这样子,亏你还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

年不肯将匙羹放手,手背肌肤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侍剑手指一震,急忙缩手。那

少年却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剑侧头相看,见他狼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显是吃

得又苦涩,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说道:“这也难怪,这些日子来,可真饿坏你啦。”

那少年将半锅焦粥吃了个锅底朝天。这人参小米粥虽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参是上品老山

参,实具大补之功,他不多时更是精神奕奕。

侍剑见他脸色红艳艳地,笑道:“少爷,你练的是什么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

便把人家弹了开去,脸色又变得这么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功夫,我是照着那

些木人儿身上的线路练的。侍剑姊姊,我……我到底是谁?”侍剑又是一笑,道:“你是真

的记不起了,还是在说笑话?”

那少年搔了搔头,突然问:“你见到我妈妈没有?”侍剑奇道:“没有啊。少爷,我从

来没听说你还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听老太太的话,因此近来性格儿也有些儿

改了。”说着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旧脾气突然发作,幸好一无动静。那少年道:“妈妈的

话自然要听。”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妈妈到那里去了。”侍剑道:“谢天谢地,世界

上总算还有人能管你。”

忽听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帮主醒了么?属下有事启禀。”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剑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跟我说话?”侍剑道:“当然是了,他

说有事向你禀告。”那少年急道:“你请他等一等。侍剑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剑向他瞧了一眼,提高声音说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属下狮威堂陈冲

之。”侍剑道:“帮主吩咐,命陈香主暂候。”陈冲之在外应道:“是。”

那少年向侍剑招招手,走进房内,低声问道:“我到底是谁?”侍剑双眉微蹙,心间增

忧,说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

天,原来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杂种了。”

侍剑见他颇有忧色,安慰他道:“少爷,你也不须烦恼。慢慢儿的,你会都记起来的。

你是石破天石帮主,长乐帮的帮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声问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帮主是干什么的?”

侍剑心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这句话倒不易回答。”沉吟道:“长乐帮的人很多,

像贝先生啦,外面那个陈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领的人。你是帮主,大伙儿都要听你的话。”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们说些什么话好?”侍剑道:“我是个小丫头,又懂得什么?少

爷,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问贝先生。他是帮里的军师,最是聪明不过的。”石破天

道:“贝先生又不在这里。侍剑姊姊,你想那个陈香主有什么话跟我说?他问我什么,我一

定回答不出。你……你还是叫他去吧。”侍剑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说什么,你

只须点点头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难。”

当下侍剑在前引路,石破天跟着她来到外面的一间小客厅中。只见一名身材极高的汉子

倏地从椅上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帮主大好了!属下陈冲之问安。”

石破天躬身还了一礼,道:“陈……陈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问安。”

陈冲之脸色大变,向后连退了两步。他素知帮主倨傲无礼、残忍好杀,自己向他行礼问

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礼问安,显是杀心已动,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陈冲之心中虽惊,但他

是个武功高强、桀傲不驯的草莽豪杰,岂肯就此束手竺毙?当下双掌暗运功力,沉声说道:

“不知属下犯了第几条帮规?帮主若要处罚,也须大开香堂,当众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说些什么,惊讶道:“处罚,处罚什么?陈香主你说要处罚?”陈冲之

气愤愤的道:“陈冲之对本帮和帮主忠心不贰,并无过犯,帮主何以累出讥刺之言?”石破

天记起侍剑叫他遇到不明白时只管点头,慢慢再问贝海石不迟,当下便连连点头,“嗯”了

几声,道:“陈香主请坐,不用客气。”陈冲之道:“帮主之前,焉有属下的坐位?”石破

天又接连点头,说道:“是,是!”

两个个人相对而立,登时僵着不语,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陈冲之脸色是全神戒备而兼

愤怒惶惧,石破天则是茫然而有困惑,却又带着温和的微笑。

按照长乐帮规矩,下属向帮主面陈机密之时,旁人不得在场,是以侍剑早已退出客厅,

否则有她在旁,便可向陈冲之解释几句,说明帮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振,陈香主不必疑虑。

石破天见茶几上放着两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将另一碗递过去。陈冲之既

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机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呛啷一声,一只瓷碗在地

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哟”一声,微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将自己没喝过的茶又递

给他,道:“你喝这一碗吧!”

陈冲之双眉一竖,心道:“反正逃不脱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胆?”

他知道帮主武功虽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伤了他,万万逃不出长乐帮这龙潭虎穴,在贝大夫

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时死起来势必惨不可言,当下接过碗来,骨都都的喝干,将茶碗重

重在茶几上一放,惨然说道:“帮主如此对待忠心的下属,但愿长乐帮千秋长乐,石帮主长

命百岁。”

石破天对“但愿石帮主长命百岁”这句话倒是懂的,只不知陈冲之这么说,乃是一句反

话,也道:“但愿陈香主也长命百岁。”

这句话听在陈冲之耳中,又变成了一句刻毒的讥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顷

刻,你却还说祝我长命百岁。”朗声道:“属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帮主,既是命该如此,那也

不必多说了。属下今日是来向帮主禀告:昨晚有两人擅闯总坛狮威堂,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

年汉子,另一个是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两人都使长剑,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属下率

同部属出手擒拿,但两人剑法高明,给他们杀了三名兄弟。那年轻女子后来腿上中了一刀,

这才被擒,那汉子却给逃走了,特向帮主领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个女的,逃了个男的。不知这两人来干什么?是来偷东西吗?”

陈冲之道:“狮威堂倒没少了什么物事。”石破天皱眉道:“那两人凶恶得紧,怎地动不动

便杀了三个人。”他好奇心起,道:“陈得主,你带我去瞧瞧那女子,好么?”

陈冲之躬身道:“遵命。”转身出厅,斗地动念:“我擒获的这女子相貌很美,年纪虽

然大了几岁,容貌可真不错,帮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说不定便能把解药给我。”又

想:“陈冲之啊陈冲之,石帮主喜怒无常,待人无礼,这长乐帮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侥

幸活命,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再也不来赶这淌浑水了。可是……可是脱帮私逃,那是

本帮不赦的大罪,长乐帮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过,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随着陈冲之穿房过户,经过了两座花园,来到一扇大石门前,见四名汉子手执兵

刃,分站石门之旁。四名汉子抢步过来,躬身行礼,神色于恭谨之中带着惶恐。

陈冲之一摆手,两名汉子当即推开石门。石门之内另有一道铁栅栏,一把大铁锁锁着。

陈冲之从身边取出钥匙亲自打开。进去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里面点着巨烛,甬道尽处又有

四名汉子把守,再是一道铁栅。过了铁栅是一扇厚厚的石门,陈冲之开锁打开铁门,里面是

间两丈见方的石室。

一个白衣女子背坐,听得开门之声,转过脸来。陈冲之将从甬道中取来的烛台放在进门

处的几上,烛光照射到那女子脸上。

石破天“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侠花万紫。”

那日侯监集上,花万紫一再以言语相激谢烟客。当时各人的言语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

知‘雪山派’、‘寒梅女侠’等等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记心甚好,听人说过的话自然而然的

便不会忘记。此刻相距侯监集之会已有七八年,花万紫面貌并无多大变化,石破天一见便即

识得。

但石破天当时是个满脸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饰华丽,变成了个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

万紫自然不识。她气愤愤的道:“你怎认得我?”

陈冲之听石破天一见到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门派、外号、名字,不禁佩服:“这小子

眼力过人,倒也有他的本事。”当即喝道:“这位是我们帮主,你说话恭敬些。”

花万紫吃了一惊,没想在牢狱之中竟会和这个恶名昭彰的长乐帮帮主石破天相遇。她和

师哥耿万钟夜入长乐帮,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来历。她素闻石破天好色贪淫,败坏过

不少女子的名节,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敢让他多见自己的容色,立即转头,

面朝里壁,呛啷啷几下,发出铁器碰撞之声,原来她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

石破天只在母亲说故事之时听她说起过脚镣手铐,直至今日,方得亲见,问陈冲之道:

“陈香主,这位花姑娘手上脚上那些东西,便是脚镣手铐么?”陈冲之不知这句话是何用

意,只得应道:“是。”石破天又问:“她犯了什罪,要给她带上脚镣手铐?”

陈冲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帮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须得

赶快设法补救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

是,属下知罪。”忙从衣袋中取出钥匙,替花万紫打开了铐镣。

花万紫手足虽获自由,只有更增惊慌,一时间手足颤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谋胆识亦

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胁,她非但不会皱一皱眉头,还会侃侃而言,

直斥其非,可是耳听得他反而出言责备擒住自己的陈香主,显然在向自己卖好,意存不轨。

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恶名,当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将面庞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

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须仔细瞧他几眼,定能认得出来。”但说什么也不

敢转头向石破天脸上瞧去。

陈冲之暗自调息,察觉喝了“毒茶”之后体内并无异样,料来此毒并非十分厉害,当可

有救,自须更进一步向帮主讨好,说道:“咱们便请花姑娘同到帮主房中谈谈如何?这里地

方又黑又小,无茶无酒,不是款待贵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里有燕窝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花万

紫颤声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万紫怒道:

“你要杀便杀,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传人,决不向你求饶。你这恶徒无耻已极,竟敢有非份

之想,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石屋之中,也决不……决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爱杀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杀你了?你不爱

吃燕窝也就罢了。想来你爱吃鸡鸭鱼肉什么的。陈香主,咱们有没有?”陈冲之道:“有,

有,有!花姑娘爱吃什么,只要是世上有的,咱们厨房里都有。”花万紫“呸”了一声,厉

声道:“姑娘宁死也不吃长乐帮中的食物,没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地么花姑娘喜欢

自己上街去买来吃的了?你有银子没有?若是没有,陈香主你有没有,送些给她好不好?”

陈冲之和花万紫同时开口说话,一个道:“有,有,我这便去取。”一个道:“不要,

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来你自己有银子。陈香主说你腿上受了伤,本来我们可以请贝先生给你

瞧瞧,你既然这么讨厌长乐帮,那么你到街上找个医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万紫决不信他真有释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猫玩耗子,故意戏弄,气愤愤的道:“不

论你使什么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这间石屋子好像监牢一样,在这里有什么好玩?我虽没见过监

牢,我妈妈讲故事时说的监牢,就跟这间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还是快出去吧。”

花万紫听他这几句话不伦不类,什么‘我妈妈讲故事’云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释放自

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声,说道:“我的剑呢,还我不还?”心想:“若有兵刃在手,这

石破天如对我无礼,纵然斗他不过,总也可以横剑自刎。”

陈冲之转头瞧帮主的脸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剑的,陈香主,请你还了她,好不

好?”陈冲之道:“是,是,剑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万紫心想总不能在这石牢中耗一辈子,只有随机应变,既存了必死之心,什么也不怕

了,当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陈二人跟在其后。穿过甬道、石门,出了石牢。

陈冲之要讨好帮主,亲自快步去将花万紫的长剑取了来,递给帮主。石破天接过后,转

递给花万紫。花万紫防他递剑之时乘机下手,当下气凝双臂,两手倏地探出,连鞘带剑,呼

的一声抓了过去。她取剑之时,右手搭住了剑柄,长剑抓过,剑锋同时出鞘五寸,凝目向石

破天脸上瞧去,突然心头一震:“是他,便是这小子,决计错不了!”

陈冲之知她剑法精奇,恐她出剑伤人,忙回手从身后一名帮众手中抢过一柄单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伤不碍事吧?若是断了骨头,我倒会给你接骨,就像给

阿黄接好断腿一样。”

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花万紫见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来,登时脸上一红,斥道:

“轻薄无赖,说话下流。”石破天奇道:“怎么?这句话说不得么?我瞧瞧你的伤口。”他

一派天真烂漫,全无机心,花万紫却认定他在调戏自己,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姓

石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剑尖上青光闪闪,对准了石破天的胸膛。

陈冲之笑道:“花姑娘,我帮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

有多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帮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万紫脸色惨白,一招‘大漠飞沙’,剑挟劲风,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时虽然内力浑厚,于临敌交手的武功却从来没学过,眼见花万紫利剑刺到,心

慌意乱之下,立即转身便逃。幸好他内功极精,虽是笨手笨脚的逃跑,却也自然而然的快得

出奇,呼的一声,已逃出了数丈以外。

花万紫没料到他竟会转身逃走,而瞧他几个起落,便如飞鸟急逝,姿式虽然十分难看,

但轻功之佳,实是生平所未睹,一时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石破天站在远处,双手乱摇,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么动不动便出剑杀人。

好啦,你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说话了。”他猜想花万紫要杀自己,必有重

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关键,还是去问侍剑的为是,当下转身便走。

花万紫更是奇怪,朗声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拦?”

石破天停步转身,奇道:“我拦你干什么?一个不小心,给你刺上一剑,那可糟了。”

花万紫听他这么说,心下将信将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难自己,心想:“且不理他

有何诡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这小

子对雪山派胆敢如此无礼。”转身便行,腿上伤了,走起来一跛一拐,但想跟这恶贼远离一

步,便多一分安全,当下强忍腿伤疼痛,走得甚快。

陈冲之笑道:“长乐帮总舵虽不成话,好歹也有几个人看守门户,花姑娘说来便来,说

去便去,难道当我们都是酒囊饭袋么?”花万紫止步回身,柳眉一竖,长剑当胸,道:“依

你说便怎地?”陈冲之笑道:“依我说啊,还是由陈某护送姑娘出去为妙。”花万紫寻思:

“在他檐下过,不得不低头。这次只怪自己太过莽撞,将对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当

真要独自闯出这长乐帮总舵去,只怕确实不大容易。眼下暂且忍了这口气,日后邀集师兄弟

们大举来攻,再雪今日之辱。”低声道:“如此有劳了。”

陈冲之向石破天道:“帮主,属下将花姑娘送出去。”低声道:“当真是让她走,还是

到了外面之后,再擒她回来?”石破天奇道:“自然当真送她走。再擒回来干什么?”陈冲

之道:“是,是。”心道:“准是帮主嫌她年纪大了,瞧不上眼。其实这姑娘雪白粉嫩,倒

挺不错哪!帮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气了。”对花万紫道:“走吧!”

石破天见花万紫手中利剑青光闪闪,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说话,陈冲之愿送她出门,

那是再好不过,当即觅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个个闪身让在一旁,神态十分恭谨。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剑询问花万紫何以被陈香主关在牢里,何以她又要挺剑击刺

自己,忽听得门外守卫的帮众传呼:“贝先生到。”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厅,向贝海石道:“贝先生,刚才遇到了一件奇事。”当下将

见到花万紫的情形说了一遍。

贝海石点点头,脸色郑重,说道:“帮主,属下向你求个情。狮虎堂陈香主向来对帮主

恭顺,于本帮又有大功,请帮主饶了他性命。”石破天奇道:“饶他性命?为什么不饶他性

命?他人很好啊,贝先生,要是他生了什么病,你就想法子救他一救。”贝海石大喜,深深

一揖,道:“多谢帮主开恩。”当即匆匆而去。

原来陈冲之送走花万紫后,即去请贝海石向帮主求情,赐给解药。贝海石翻开他眼皮察

看,又搭他脉搏,知他中毒不深,心想:“只须帮主点头,解他这毒易如反掌。”他本来想

石帮主既已下毒,自不允轻易宽恕,此人年纪轻轻,出手如此毒辣,倒是一层隐忧,不料一

开口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朋友,又替帮中保留一份实力。这石帮主对自己言听计从,不难

对付,日后大事到来,当可依计而行,谅无变故,其喜可知。

贝海石走后,石破天便向侍剑问起种种情由,才知当地名叫镇江,地当南北要冲,是长

乐帮总舵的所在。他石破天是长乐帮的帮主,下分内三堂、外五堂,统率各路帮众。帮中高

手如云,近年来好生兴旺,如贝海石这等大本领的人物都投身帮中,可见得长乐帮的声势实

力当真非同小可。至于长乐帮在江湖上到底干些什么事,跟雪山派有什么仇嫌,侍剑只是个

妙龄丫鬟,却也说不上来。

石破天也听得一知半解,他人虽聪明,究竟所知世务太少,于这中间的种种关键过节,

无法串连得起来,沉吟半晌,说道:“侍剑姊姊,你定是认错人了。我既然不是做梦,那个

帮主便一定另外有个人。我只是个山中少年,那里是什么帮主了。”

侍剑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没像到这样子的。少爷,你最近练功夫,恐

怕是震……震动了头脑,我不跟你多说啦,你休息一会儿,慢慢的便都记得起来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许多疑惑不解之事,都要问你。侍剑姊姊,你为什么要

做丫鬟?”侍剑眼圈儿一红,道:“做丫鬟,难道也有人情愿的么?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

无依无靠,有人收留了我,过了几年,将我卖到长乐帮来。窦总管要我服侍你,我只好服侍

你啦。”石破天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的了。那你去吧,我也不用人服侍,什么事我

自己都会做。”

侍剑急道:“我举目无亲的,叫我到那里去?窦总管知道你不要我服侍,一定怪我不尽

心,非将我打死不可。”石破天道:“我叫他不打你便是。”侍剑道:“你病还没好,我也

不能就这么走了。再说,只要你不欺侮我,少爷,我是情愿服侍你的。”石破天道:“你不

愿走,那也很好,其实我心里也盼望你别走。我怎会欺侮你?我是从来不欺侮人的。”

侍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抿嘴说:“你这么说,人家还道咱们的石大帮主当真改邪归

正了。”见他一本正经的全无轻薄油滑之态,虽想这多半是他一时高兴,故意做作,但瞧着

终究喜欢。

石破天沉吟不语,心想:“那个真的石帮主看来是挺凶恶的,既爱杀人,又爱欺侮人,

个个见了他害怕。他还去抢人家妻子,可不知抢来干什么?要她煮饭洗衣吗?我……我可到

底怎么办呢?唉,明天还是向贝先生说个明白,他们定是认错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时

觉得做这帮主,人人都听自己的话,倒也好玩;一时又觉冒充别人,当那帮主回来之后,一

定大发脾气,说不定便将自己杀了,可又危险得紧。

傍晚时分,厨房中送来八色精致菜肴,侍剑服侍他吃饭,石破天要她坐下来一起吃,侍

剑胀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石破天只索罢了,津津有味的直吃了四大碗饭。

他用过晚膳,又与侍剑聊了一阵,问东问西,问这问那,几乎没一样事物不透着新奇。

眼见天色全黑,仍无放侍剑出房之意。侍剑心想这少爷不要故态复萌,又起不轨之意,便即

告别出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无事,便照十八个木偶身上的线路经脉又练了一遍功夫。

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响了三下。石破天睁天眼来,只见窗格缓缓推起,

一只纤纤素手伸了进来,向他招了两招,依稀看到皓腕尽处的淡绿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动,记起那晚这个瓜子脸儿、淡绿衣衫的少女,一跃下床,奔到窗前,叫

道:“姊姊!”窗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啐了一口,道:“怎么叫起姊姊啦,快出来吧!”

石破天推开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却无人影,正诡异间,突然眼前一黑,只觉一双温软

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后有人格格一笑,跟着鼻中闻到一阵兰花般的香气。

石破天又惊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闹着玩,他自幼在荒山之中,枯寂无伴,只有一条

黄狗作他的游侣,此刻突然有个年轻人和他闹玩,自是十分开心。他反手抱去,道:“瞧我

不捉住了你。”那知他反手虽快,那少女却滑溜异常,这一下竟抱了个空。只见花丛中绿衫

闪动,石破天抢上去伸手抓出,却抓到了满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从前面紫荆花树下探头出来,低声笑道:“傻瓜,别作声,快跟我来。”石破天

见她身形一动,便也跟随在后。

那少女奔到围墙脚边,正要涌身上跃,黑暗中忽有两人闻声奔到,一个手持单刀,一个

拿着两柄短斧,在那少女身前一挡,喝道:“站住!什么人?”便在这时,石破天已跟着过

来。那二人是在花园中巡逻的帮众,一见到石破天和她笑嘻嘻的神情,忙分两边退下,躬身

说道:“属下不知是帮主的朋友,得罪莫怪。”跟着向那少女微微欠身,表示陪礼之意。那

少女向他们伸了伸舌头,向石破天一招手,飞身跳上了围墙。

石破天知道这么高的围墙自己可万万跳不上去,但见那少女招手,两个帮众又是眼睁睁

的瞧着自己,总不能叫人端架梯子来爬将上去,当下硬了头皮,双脚一登,往上便跳,说也

奇怪,脚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呼的一声,身子竟没在墙头停留,轻轻巧巧

的便越墙而过。

那两名帮众吓了一跳,大声赞道:“好功夫!”跟着听得墙外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落

地,却原来石破天不知落地之法,竟然摔了一交。那两名帮众相顾愕然,不知其故,自然万

万想不到帮主轻功如此神妙,竟会摔了个姿势难看之极的仰八叉。

那少女却在墙角头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惊,见他摔倒后一时竟不爬起,忙纵身下墙,

伸手去扶,柔声道:“天哥,怎么啦?你病没好全,别逞强使功。”伸手在他肋下,将他扶

了起来。石破天这一交摔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终于站起。那少女道:“咱

们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么?能不能走?”

石破天内功深湛,刚才这一交摔得虽重,片刻间也就不痛了,说道:“好!我不痛啦,

当然能走!”

那少女拉着他的右手,问道:“这么多天没见到你,你想我不想?”微微仰起了头,望

着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现了一张清丽白腻的脸庞,小嘴边带着俏皮的微笑,月光照射在她明彻的

眼睛之中,宛然便是两点明星,鼻中闻到那少女身上发出的香气,不由得心中一荡,他虽于

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就算再傻,身当此情此景,对一个美丽的少女自

然而然会起爱慕之心。他呆了一呆,说道:“那天晚上你来看我,可是随即就走了。我时时

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踪这么久,又昏迷了这许多天,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这

两天来,每天晚上我仍是来瞧你,你不知道?我见你练功练得起劲,生怕打扰了你的疗伤功

课,没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么?我可一点不知道。好姊姊,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那少女突然间脸色一变,摔脱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什么?我……我早猜到你这么

久不回来,定在外边跟什么……什么……坏女人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惯了,

顺口便叫到我身上来啦!”她片刻之前还在言笑晏晏,突然间变得气恼异常,石破天愕然不

解,道:“我……我……”

那少女听他不自辩解,更加恼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耳,怒道:“这些日子中,你到

底和那个贱女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叫她作‘好姊姊’?快说!快说!”她问一句“快说”,

便用力扯他一下耳朵,连问三句,手上连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哟”,道:“你这么凶,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女又是用力扯他的

耳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么?可没这么容易。你跟哪个女人在一起?快说!”石破天苦

着脸道:“我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里……”那少女大怒,手中使劲,登时

将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来,尖声道:“我这就去杀死她。”

石破天惊道:“哎,哎,那是侍剑姊姊,她煮燕窝、煮人参小米粥给我吃,虽然小米粥

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很好啊,你……你可不能杀她。”

那少女两行眼泪本已从脸颊上流了下来,突然破涕为笑,“呸”的一声,用力又将他的

耳朵一扯,说道:“我道是那好姊姊,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臭丫头。你骗我,油嘴滑舌的,我

才不信呢。这几日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这个臭丫头倒是规规矩矩的,算你乖!”

伸过手去,又去碰他的耳朵。

石破天吓了一跳,侧头想避,那少女却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轻轻的揉了几下,笑问:“天

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自然痛的。”那少女笑道:“活该你痛,谁叫你骗人?又古

里古怪的叫我什么‘好姊姊’!”石破天道:“我听妈说,叫人家姊姊是客气,难道我叫错

你了么?”

那少女横了他一眼道:“几时要你跟我客气了?好吧,你心中不服气,我也把耳朵给你

扯还就是了。”说着侧过了头,将半边脸凑了过去。石破天闻到她脸上幽幽的香气,提起手

来在她耳朵上捏了几下,摇头道:“我不扯。”问道:“那么我叫你什么才是?”那少女嗔

道:“你从前叫我什么?难道连我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说,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的什么天哥。我

不是石破天,我是狗杂种。”

那少女一呆,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将他身子扳转了半个圈,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向

他凝神瞧了一会,哈哈大笑,道:“天哥,你真会开玩笑,刚才你说得真像,可给你吓了一

大跳,还道真的认错人。咱们走吧!”说着拉了他手,拔步便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开

玩笑,你真的认错了人。你瞧,我连你叫什么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笑厣如花,说道:“好啦,你定要扯足了顺风

旗才肯罢休,我便依了你。我姓丁名当,你一直便叫我‘叮叮当当’。你记起来了吗?”几

句话说完,蓦地转身,飞步向前急奔。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冲,脚下几个踉跄,只得放开脚步,随她狂奔,初时

气喘吁吁的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阵,内力调匀,脚下越来越轻,竟是全然不用费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见眼前水光浮动,已到了河边,丁当拉着他手,轻轻一纵,跃

上泊在河边的一艘小船船头。石破天还不会运内力化为轻功,砰的一声,重重落在船头,船

旁水花四溅,小船不住摇幌。

丁当“啊”的一声叫,笑道:“瞧你的,想弄个船底朝天么?”提起船头竹篙,轻轻一

点,便将小船荡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个缺了一半的月亮。丁当的竹稿在河中一点,河中的月亮便

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银光,小船向前荡了出去。

石破天见两岸都是杨柳,远远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几家人家,夜深人静,只觉一阵阵

淡淡香气不住送来,是岸上的花香?还是丁当身上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转了几个弯,进了一条小港,来到一座石桥之下,丁当将小船缆索系在桥旁

杨柳枝上。水畔杨柳茂密,将一座小桥几乎遮满了,月亮从柳枝的缝隙中透进少许,小船停

在桥下,真像是间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赞道:“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这里有一艘船停着。”丁

当笑道:“怎么到今天才赞好?”钻入船舱取出一张草席,放在船头,又取两副杯筷,一把

酒壶,笑道:“请坐,喝酒吧!”再取几盘花生、蚕豆、干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见丁当在杯中斟满了酒,登时酒香扑鼻。谢烟客并不如何爱饮酒,只偶尔饮上几

杯,石破天有时也陪着他喝些,但喝的都是白酒,这时取了丁当所斟的那杯酒来,月光下但

见黄澄澄、红艳艳地,一口饮下,一股暖气直冲入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涩。丁当笑

道:“这是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味道可还好么?”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味儿岂还

有不好的?”

拍的一声,丁当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溅得满裙都是。酒杯骨溜溜滚开,咚的一响,

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身发颤,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声道:“我爷爷来啦!”

石破天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只脚垂在头顶,不住幌啊幌的,显然那人是坐在桥

上,双脚从杨枝中穿下,只须再垂下尺许,便踏到了石破天头上。那只脚上穿着白布袜子,

绣着寿字的双梁紫缎面鞋子。鞋袜都十分干净。

只听头顶那苍老的声音道:“不错,是你爷爷来啦。死丫头,你私会情郎,也就罢了。

怎么将我辛辛苦苦弄来的二十年的女贞陈绍,也偷出来给情郎喝?”丁当强作笑容,说道:

“他……他不是什么情郎,只不过是个……是个寻常朋友。”那老者怒道:“呸,寻常朋

友,也抵得你待他这么好?连爷爷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贼,你给我滚出来,让老头儿瞧瞧,

我孙女儿的情郎是怎么一个丑八怪。”

丁当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写字,嘴里说道:“爷爷,这个朋友

又蠢又丑,爷爷见了包不喜欢。我偷的酒,又不是特地给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

己爱喝酒,随手抓了一个人来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划的是‘千万别说是长乐帮主’九个字,可是石破天的母亲没教他识

字读书,谢烟客更没教他识字读书,他连个‘一’字也不识得,但觉到她在自己掌心中乱搔

乱划,不知她搞什么花样,痒痒的倒也好玩,听到她说自己‘又蠢又丑’,又是不配喝她的

酒,不由得有气,将她的手一摔,便摔开了。

丁当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写道:“有性命之忧,一定要听话”,随即用力在他掌

上捏了几下,像是示意亲热,又像是密密叮嘱。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亲热,心下只是喜欢,自是不明所以,只听头顶的老者说道:“两

个小家伙都给我滚上来。阿当,爷爷今天杀了几个人啦?”

丁当颤声道:“好像……好像只杀了一个。”

石破天心想:“我撞来撞去这些人,怎么口口声声的总是将‘杀人’两字挂在嘴边?”

只听得头顶桥上那老者说道:“好啊,今天我还只杀了一个,那么还可再杀两人。再杀

两个人来下酒,倒也不错。”

石破天心道:“杀人下酒,这老公公倒会说笑话?”突觉丁当握着自己的手松了,眼前

一花,船头上已多了一个人。只见这人须发皓然,眉花眼笑,是个面目慈祥的老头儿,但与

他目光一触,登时不由自主的机伶打个冷战,这人眼中射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凶狠之意,叫人

一见之下,便浑身感到一阵寒意,几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头一拍,说道:“好小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爷爷的

二十年女贞陈绍!”他只这么轻轻一拍,石破天肩头的骨骼登时格格的响了好一阵,便似已

尽数碎裂一般。

丁当大惊,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爷爷,你……你别伤他。”

那老人随手这么一拍,其实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拟这一拍便将石破天连肩带臂、骨

骼尽数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触,立觉他肩上生出一股浑厚沉稳的内力,不但护住了自

身,还将手掌向上一震,自己若不是立时加催内力,手掌便会向上弹起,当场便要出丑。那

老人心中的惊讶实不在丁当之下,又是嘻嘻一笑,说道:“好,好,好小子,倒也配喝我的

好酒。阿当,斟几杯酒上来,是爷爷请他喝的,不怪你偷酒。”

丁当大喜,素知爷爷目中无人,对一般武林高手向来都殊少许可,居然一见石破天便请

他喝酒,实在大出意料之外。她对石破天情意缠绵,原认定他英雄年少,世间无双,爷爷垂

青赏识,倒也丝毫不奇,只是听爷爷刚才的口气,出手便欲杀人,怎么一见面便转了口气,

可见石郎英俊潇洒,连爷爷也为之倾倒。她一厢情愿,全不想到石破天适才其实已然身遭大

难,她爷爷所以改态,全因察觉了对方内力惊人之故,他于这小子的什么‘英俊潇洒’,那

是丝毫没放在心上。何况石破天相貌虽然不丑,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两字,更跟他

沾不上半点边儿。当下丁当喜孜孜的走进船舱,又取出两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给爷爷,再给

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后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这娃娃既然给我阿当瞧上了,定然有点来历。你叫什么名

字?”石破天道:“我……我……我……”这时他已知‘狗杂种’三字是骂人的言语,对熟

人说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说起来却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无旁的名字,因此连说三个

‘我’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老人怫然不悦,道:“你不敢跟爷爷说么?”石破天昂然

道:“那又有什么不敢?只不过我的名字不大好听而已。我名叫狗杂种。”

那老人一怔,突然间哈哈大笑,声音远远传了出去,笑得白胡子四散飞动,笑了好半

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杂种!”

石破天应道:“嗯,爷爷叫我什么事?”

丁当启齿微笑,瞧瞧爷爷,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转,妩媚不胜。她听到石破天自然而

然的叫她的爷爷为‘爷爷’,那是承认和她再也不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写字,要他

不可吐露身分,他居然全听了我的。以他堂堂帮主之尊,竟肯自认‘狗杂种’,为了我如此

委屈,对我钟情之深,实已到了极处。”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连呼:“好,好!”自己一叫“狗杂种”,石破天便即答应,这

么一个身负绝技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贴贴,不敢有丝毫倔强,自是令他大为得意。

那老人道:“阿当,爷爷的名字,你早已跟你情郎说了吧?”

丁当摇摇头,神态甚是忸怩,道:“我还没说。”

那老人脸一沉,说道:“你对他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为什么连自己的身分来历也不跟

他说?说是假好吧,为什么偷了爷爷二十年陈绍给他喝不算,接连几天晚上,将爷爷留作救

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也拿去灌在这小子的口里?”越说语气越严峻,到后来已是声色

俱厉,那‘玄冰碧火酒’五字,说来更是一字一顿,同时眼中凶光大盛。石破天在旁看着,

也不禁栗栗危惧。

丁当身子一侧,滚在那老人的怀里,求道:“爷爷,你什么都知道了,饶了阿当吧。”

那老人冷笑道:“饶了阿当?你说说倒容易。你可知道‘玄冰碧火洒’效用何等神妙,给你

这么胡乱糟蹋了,可惜不可惜?”

丁当道:“阿当给爷爷设法重行配制就是了。”那老人道:“说来倒稀松平常。倘若说

配制便能配制,爷爷也不放在心上了。”丁当道:“我见他一会儿全身火烫,一会儿冷得发

颤,想起爷爷的神酒兼具阴阳调合之功,才偷来给他喝了些,果然很有些效验。这么一喝再

喝,不知不觉间竟让他喝光了。爷爷将配制的法门说给阿当听,我偷也好,抢也好,定去给

爷爷再配几瓶。”那老人道:“几瓶?哈哈,几瓶?等你头发白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齐这许

多珍贵药材,给我配上一瓶半瓶。”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的对答,这才恍然,原来自己体内寒热交攻、昏迷不醒之际,丁

当竟然每晚偷了他爷爷珍贵之极的什么‘玄冰碧火洒’来喂给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

死,多半还是她喂酒之功,那么她于自己实有救命的大恩,耳听得那老人逼迫甚紧,便道:

“爷爷,这酒既是我喝的,爷爷便可着落在我身上讨还。我一定去想法子弄来还你,若是弄

不到,只好听凭你处置了。你可别难为叮叮当当。”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气。这么说,倒还有点意思。阿当,你为什

么不将自己的身分说给他听。”丁当脸现尴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没问我,我也就没

说。爷爷不必疑心,这中间并无他意。”那老人道:“没有他意吗?我看不见得。只怕这中

间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头的心事,爷爷岂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爱上了他,

只盼这小子娶你为妻,但若将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啊,哼哼,那就非将这小子吓得魂飞魄散

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瞒得一时,便是一时。哼,你说是也不是?”

那老人这番话,确是猜中了丁当的心事。他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江湖上人物闻名丧

胆,个个敬而远之,不愿跟他打什么交道,他却偏偏要人家对他亲热,只要对方稍现畏惧或

是厌恶,他便立下杀手。丁当好生为难,心想自己的心事爷爷早已一清二楚,若是说谎,只

有更惹他恼怒,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爷爷的姓名说了出来,十九会将石郎吓得从此

不敢再与自己见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时间忧惧交集,既怕爷爷一怒之下杀了石郎,又怕石

郎知道了自己来历,这份缠绵的情爱就此化作流水,不论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

颤声道:“爷爷,我……我……”

那老人哈哈大笑,说道:“你怕人家瞧咱们不起,是不是?哈哈,丁老头威震江湖,我

孙女儿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但不以爷爷为荣,反以爷爷为耻,哈哈,好笑之极。”双

手捧腹,笑得极是舒畅。

丁当知道危机已在顷刻,素知爷爷对这‘玄冰碧火洒’看得极重,自己既将这酒偷去救

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爷爷名字,他如此大笑,心中实已恼怒到了极点,当下咬了咬唇皮,

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爷爷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爷爷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丁丁的,倒也好听。”

丁当道:“他老人家的名讳上‘不’下‘三’,外号叫做那个……那个……‘一日不过

三’!”

她只道‘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名号一出口,石破天定然大惊失色,一颗心卜卜卜的跳

个不住,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爷爷的外号很好听啊。”

丁当心头一震,登时大喜,却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说的是反话,问道:“为什么你说很

好听?”

石破天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好听。‘一日不过三’,有趣得很。”

丁当斜眼看爷爷时,只见他捋胡大乐,伸手在石破天肩头又是一掌,这一掌中却丝毫未

用内力,摇头幌脑的道:“你是我生平的知己,好得很。旁人听到了我‘一日不过三’的名

头,卑鄙的便歌功颂德,胆小的则心惊胆战,向我戟指大骂的狂徒倒也有几个,只有你这小

娃娃不动声色,反而赞我外号好听。很好,小娃娃,爷爷要赏你一件东西。让我想想看,赏

你什么最好。”

他抱着膝头,呆呆出神,心想:“老子当年杀人太多,后来改过自新,定下了规矩,一

日之中杀人不得超过三名。这样一来便有了节制,就算日日都杀三名,一年也不过一千,何

况往往数日不杀,杀起来或许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杀雪山派弟子孙万年、褚万春,就只

两个而已。这‘一日不过三’的外号自然大有道理,只可惜江湖上的家伙都不明白其中的妙

处。这少年对我不摆架子,不拍马屁,已然十分难得,那也罢了,而他听到了老子的名号之

后,居然十分欢喜。老子年逾六十,什么人见没见过?是真是假,一眼便知,这小子说我名

号好听,可半点不假。”沉吟半晌,说道:“爷爷有三件宝贝,一是‘玄冰碧火酒,已经给

你喝了,那是要还的,不算给你。第二宝是爷爷的一身武功。娃娃学了自然大有好处。第三

宝呢,就是我这个孙女儿阿当了。这两件宝物可只能给一件。你是要学我武功呢,还是要我

的阿当?”——

石破天两只长袖向长剑上挥了出去。只听得喀喇一响,呼的一声,王万仞突然向后直飞

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大门之上。

第六章 伤疤

丁不三这么一问,丁当和石破天登时都呆了。

丁当心头如小鹿乱撞,寻思:“爷爷一身武功当世少有敌手,石郎若得爷爷传授神功,

此后纵横江湖,更加声威大震了。先前他说,他们长乐帮不久便有一场大难,十分棘手,他

要是能学到我爷爷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险为夷。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江湖上大帮会的帮主,

自是以功业为重,儿女私情为轻。”偷眼瞧石破天时,只见他满脸迷惘,显是拿不定主意。

丁当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来风流倜傥,一生之中不知有过多少相好。这半年虽

对我透着特别亲热些,其实于我毕竟终也如过眼云烟。何况我爷爷在武林中名声如此之坏,

他长乐帮和石破天虽然名声也是不佳,跟我爷爷总还差着老大一截。他既知我身分来历,又

怎能要我?”心里酸痛,眼中泪珠已是滚来滚去。

丁不三催道:“快说!你别想拣便宜,想先学我功夫,再娶阿当;要不然娶了阿当,料

想老子瞧着你是我孙女婿,自然会传武功给你。那决计不成。我跟你说,天下没一人能在丁

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这样,不能再要那样,否则小命儿难保,快说!”

丁当眼见事机紧迫,石郎只须说一句“我要学爷爷的武功”,自己的终身就此断送,忙

道:“爷爷,我跟你实说了,他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

丁不三奇道:“什么?他是长乐帮帮主?这小子不像吧?”丁当道:“像的,像的。他年纪

虽轻,但长乐帮中的众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们帮中那个‘着手回春’贝大夫,武功就很

了不起,可也听奉他的号令。”丁不三道:“贝大夫也听他的话?不会吧?”丁当道:“会

的,会的。我亲眼瞧见的,那还会有假?爷爷武功虽然高强,但要长乐帮的一帮之主跟着你

学武,这个……这个……”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下。石帮主可不能

跟你学武功,还是让他要了我吧。”

石破天忽道:“爷爷,叮叮当当认错人啦,我不是石破天。”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

天,那么你是谁?”石破天道:“我不是什么帮主,不是叮叮当当的‘天哥’。我是狗杂

种,狗杂种便是狗杂种。这名字虽然难听,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狗杂种。”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绝,笑道:“很好。我要赏你一宝,既不是为了你是什么瓦帮

主、石帮主,也不是为了阿当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杂种也好、

臭小子也好、乌龟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宝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当看看,心想:“这叮叮当当把我认作她的天哥,那个真

的天哥不久定会回来,我岂不是骗了她,又骗了她的天哥?但说不要她而要学武功,又伤了

她的心。我还是一样都不要的好。”当下摇了摇头,说道:“爷爷,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

火酒’,一时也难以还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给我的一宝吧!”

丁不三脸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洒’说过是要还的,你想赖皮,那可

不成。你选好了没有,要阿当呢,还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当偷瞧一眼,丁当也正在偷眼看他,两人目光接触,急忙都转头避开。丁当

脸色惨白,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依着她平时骄纵的脾气,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顿

足而去,但在爷爷跟前,却半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何况在这紧急当口,扭耳顿足,都适足

以促使石破天选择习武,更是万万不可,心头当真说不出的气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见她泪水滚滚而下,大是不忍,柔声道:“叮叮当当,我跟你说,

你的确是认错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还用得着挑选?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学武

功!”

丁当眼泪仍如珍珠断线般在脸颊上不绝流下,但嘴角边已露出了笑容,说道:“你不是

天哥?天下那里还有第二个天哥?”石破天道:“或许我跟你天哥的相貌,当真十分相像,

以致大家都认错了。”丁当笑道:“你还不认?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来也有的。今年年

头,我跟你初相识时,你粗粗鲁鲁的抓住我手,我那时又不识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视,无从回答。

丁当脸上又现不悦之色,嗔道:“你当真是一场大病之后全忘了呢,还是假痴假呆的混

赖?”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你明明是认错了人,我怎知那个天哥跟你之间的事?”丁

当道:“你想赖,也赖不掉的。那日我双手都给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还嘻嘻的笑,伸

过嘴……伸过嘴来想……想香我的脸孔。我侧过头来,在你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鲜血

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开衣服来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这伤疤?就算我真的认错

了人,这个我……我口咬的伤疤,你总抹不掉的。”

石破天点头道:“不错,你没咬过我,我肩上自然不会有伤疤……”说着便解开衣衫,

露了左肩出来。“咦!这……这……”突然间身子剧震,大声惊呼:“这可奇了!”

三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两排弯弯的齿痕,合成一张樱桃小口的模样。

齿印结成了疤,反而凸了出来,显是人口所咬,其他创伤决不会结成这般形状的伤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赖,终于赖不掉了。我跟你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你

到处招惹风流,总有一天会给一个女人抓住,甩不了身。这种事情,爷爷少年时候也上过大

当。要不然这世上怎会有阿当的爹爹,又怎会有阿当?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

娶不到老婆,到老还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丧着脸,一副狗熊模样。好了,这些闲话也不用

说他,如此说来,你是要阿当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么时候曾给人在肩头咬了一口,瞧那齿痕,显而易见这

一口咬得十分厉害,这等创伤留在身上,岂有忘记之理?这些日子来他遇到了无数奇事,但

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认错了人’,唯独这一件事去实在难以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问他

的话,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丁不三见他不作一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

一笑,便道:“阿当,撑船回家去!”

丁当又惊又喜,道:“爷爷,你说带他回咱们家去?”丁不三道:“他是我孙女婿儿,

怎不带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给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还有脸做人么?你说他帮里有什么

‘着手回春’贝大夫这些人,这小子倘若缩在窝里不出头,去抓他出来就不大容易了。”

丁当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横了一眼,突然满脸红晕,提起竹篙,在桥墩上轻轻一点,小船

穿过桥洞,直荡了出去。

石破天想问:“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团实在太多,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小河如青缎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当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涟,小船在青

缎上平平滑了过去。有时河旁水草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来,拂

过丁当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二人头顶。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

当是又入了梦境。

小船穿过一个桥洞,又是一个桥沿,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来到一处白石砌成的石级之

旁。丁当拾起船缆抛出,缆上绳圈套住了石级上的一根木椿。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纵身上

了石级。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娇客,请,请!”

石破天不知说什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当身后,跟着她走进一扇黑漆小门,跟着她踏

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长长石路,跟着她走进了一个月洞门,跟着她走进一座花园,跟着她来

到一个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进亭中,笑道:“娇客,请坐!”

石破天不知“娇客”二字是何意义,见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丁不三却携着孙女之

手,穿过花园,远远的去了。

明月西斜,凉亭外的花影拖得长长地,微风动树,凉亭畔的一架秋千一幌一幌的颤拦。

石破天抚着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细碎,两个中年妇人从花径上走到凉亭外,略略躬身,微笑

道:“请新官人进内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测要他进内堂去,便随着二人向

内走去。

经过一处荷花池子,绕过一道回廊,随着两个妇人进了一间厢房。只见房里放着一大盘

热水,旁边悬着两条布巾。一个妇人笑道:“请新官人沐浴。老爷说,时刻匆忙,没预备新

衣,请新官人将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吧。”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门。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杂种,怎么一会儿变成帮主,一会儿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

也就罢了,这时候又给我改名叫什么‘娇客’、‘新官人’?”

他存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看来丁不三和丁当对自己并无恶意,一盘热汤中散发着

香气,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盘中洗了个浴,精神为之一爽。

刚穿好衣衫,听得门外一个男子声音朗声说道:“请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

了一惊,‘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经联想,‘新官人’三字登时也想起来了,小时候曾

听母亲讲过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语,只听那男子又问:“新官人穿好衣

衫了吧?”石破天道:“是。”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一条红绸挂在他颈中,另一朵

红绸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着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无措,跟着他穿廊过户,到了大厅上。只见明晃晃地点着八根巨烛,居中一

张八仙桌上披了红色桌帏。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进厅,廊下三名男子便齐

声吹起笛子来。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声道:“请新娘子出堂。”

只听得环佩丁冬,先前那两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头兜红绸、身穿红衫的女子,瞧这身形

正是丁当。那三个女子站在石破天右侧。烛光濯眼,兰麝飘香,石破天心中又是胡涂,又是

害怕,却又是喜欢。

那男子朗声赞道:“拜天!”

石破天见了丁当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犹豫间,那男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跪下来叩

头。”又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石破天心想:“看来是非拜不可。”当即跪下,胡乱叩了几

个头。扶着丁当的一个女子见他拜得慌乱,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男子赞道:“拜地!”石破天和丁当转过身来,一齐向内叩头。那男子又赞道:“拜

爷爷。”丁不三居中一站,丁当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犹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赞道:“夫妇交拜。”

石破天见丁当侧身向自己跪下,脑子中突然清醒,大声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可

真的不是什么石帮主,不是你的天哥。你们认错了人,将来可别……可别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这浑小子,这当儿还在说这些笑话!将来不怪,永远也不怪

你!”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咱们话说在头里,咱们拜天地,是闹着玩呢,还是当真的?”

丁当已跪在地下,头上罩着红绸,突然听他问这句话,笑道:“自然是当真的。这种事……

那有……那有闹着玩的?”石破天大声道:“今日你认错了人,可不管我事啊。将来你反悔

起来,又来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时之间,堂上堂下,尽皆灿然。

丁当忍俊不禁,格格一声,也笑了出来,低声道:“我永不后悔,只要你待我好,对我

真心,我……我自然不会扭你耳朵,咬你肩头。”

丁不三大声道:“老婆扭耳,天经地义,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有什么成

不成的?我的乖孙女婿儿,阿当向你跪了这么久,你怎不还礼?”

石破天道:“是,是!”当即跪下还礼,两人在红毡之上交拜了几拜。

那赞礼男子大声道:“夫妻交拜成礼,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孙,五

世其昌。”登时笛声大作。一名中年妇人手持一对红烛,在前引路,另一妇人扶着丁当,那

赞礼男子扶着石破天,一条红绸系在两人之间,拥着走进了一间房中。

这房比之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陈设也不如何华丽,只是红烛高烧,东

挂一块红绸,西贴一张红纸,虽是匆匆忙忙间胡乱凑起来的,却也平添不少喜气。几个人扶

着石破天和丁当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两杯酒,齐声道:“恭喜姑爷小姐,喝杯交杯酒

儿。”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乱跳,他虽不懂世务,却也知这么一来,自己和丁当已拜了天地,成了

夫妻。他见丁当端端正正的坐着,头上罩了那块红绸,一动也不动,隔了半晌,想不出什么

话说,便道:“叮叮当当,你头上盖了这块东西,不气闷么?”

丁当笑道:“气闷得紧,你把它揭了去吧!”

石破天伸两根手指捏住红绸一角,轻轻揭了下来,烛光之下,只见丁当脸上、唇上胭脂

搽得红扑扑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石破天惊喜交集,目不转睛的身她呆呆凝视,说道:

“你……你真好看。”

丁当微微一笑,左颊上出现个小小的酒窝,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正在此时,忽听得丁不三在房外高处朗声说道:“今宵是小孙女于归的吉期,何方朋友

光临,不妨下来喝杯喜酒。”

另一边高处有人说道:“长乐帮主座下贝海石,谨向丁三爷道安问好,深夜滋扰,甚是

不当。丁三爷恕罪。”

石破天低声道:“啊。是贝先生来啦。”丁当秀眉微蹙,竖食指搁在嘴唇正中,示意他

不可作声。

只听丁不三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鸡摸狗的朋友,却原来是长乐帮的人。

你们喝喜酒不喝?可别大声嚷嚷的,打扰了我孙女婿、孙女儿的洞房花烛,要闹新房,可就

来得迟了。”言语之中,好生无礼。

贝海石却并不生气,咳嗽了几声,说道:“原来今日是丁三爷令孙千金出阁的好日子。

我们兄弟来得鲁莽,没携礼物,失了礼数,改日登门道贺,再叨扰喜酒。敝帮眼下有一件急

事,要亲见敝帮石帮主,烦请丁三爷引见,感激不尽。若非为此,深更半夜的,我们便有天

大胆子,也不敢贸然闯进丁三爷的歇驾之所。”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这般客气,你说什么

石帮主,便是我的新孙女婿狗杂种了,是不是?他说你们认错了人,不用见了。”

随伴贝海石而来的共有帮中八名高手,米横野、陈冲之等均在其内,听丁不三骂他们帮

主为狗杂种,有几人喉头已发出怒声。贝海石却曾听石破天自己亲口说过几次,知道丁不三

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帮主竟做了丁不三这老魔头的孙女婿,不由得暗暗担忧,说道:

“丁三爷,敝帮此事紧急,必须请示帮主。我们帮主爱说几句笑话,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听得贝海石语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当日在摩天崖上寒热交困,幸得他救命,此

后他又日夜探视,十分关心,此刻实不能任他忧急,置之不理,当即走到窗前,推开窗子,

大声叫道:“贝先生,我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找我?”

贝海石大喜,道:“正是。属下有紧急事务禀告帮主。”石破天道:“我是狗杂种,可

不是你们的什么帮主。你要找我,是找着了。要找你们帮主,却没找着。”贝海石脸上闪过

一缕尴尬的神色,道:“帮主又说笑话了。帮主请移驾出来,咱们借一步说话。”石破天

道:“你要我出来?”贝海石道:“正是!”

丁当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声说道:“天哥,别出去。”石破天道:“我跟

他说个明白,立刻就回来。”从窗子中毛手毛脚的爬了出去。

只见院子中西边墙上站着贝海石,他身后屋瓦上一列站着八人,东边一株栗子树的树干

上坐着一人,却是丁不三,树干一起一伏,缓缓的抖动。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有话要跟我孙女婿说,我在旁听听成不成?”贝海石沉吟道:

“这个……”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岂不明白江湖上的规矩?我夤夜来见帮主,

说的自是本帮机密,外人怎可与闻?早就听说此人行事乱七八糟,果然名不虚传。”便道:

“此事在下不便擅专,帮主在此,一切自当由帮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孙女婿头上。喂,狗杂种,贝大夫有话跟你

说,我想在旁听听。”石破天道:“爷爷要听,打什么紧?”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孙

子,孝顺孙儿。贝大夫,有话便请快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孙女儿洞房花烛,你这老儿在

这里罗嗦不停,岂不是大煞风景?”

贝海石没料到石破天竟会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势难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说道:“帮

主,总舵有雪山派的客人来访。”

石破天还没答话,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没什么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万紫花姑娘他们这批人么?”

武林中门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个雪山派,雪山派中门人千百,他所熟识的又只花

万紫一人,因此冲口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随贝海石而来的八名长乐帮好手不约而同的脸上现出微笑,均想:“咱们帮主当真风流

好色,今晚在这里娶新媳妇,却还是念念不忘的记着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贝海石道:“有花万紫花姑娘在内,另外却还有好几个人。领头的是‘气寒西北’白万

剑。此外还有八九个他的师弟,看来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万剑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白自在这老匹夫自己亲来,却又怎地?贝

大夫,老夫听说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着实不坏,为什么一见白万剑这小子到来,便慌慌

张张,大惊小怪起来?”

贝海石听他称赞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这老魔头向来十分自负,居

然还将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这点儿微末武功,何足挂齿?

我们长乐帮虽是小小帮会,却也不惧武林中那一门、那一派的欺压。只是我们和雪山派素无

纠葛,‘气寒西北’却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要立时会见帮主,请他等到明天,却也万万等

不得,这中间多半有什么误会,因此我们要向帮主讨个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闯进总舵来,给陈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们

雪山派为这件事生气了?”贝海石道:“这件事或者也有点干系。但属下已问过了陈香主,

他说帮主始终待花姑娘客客气气,连头发也没碰到她一根,也没追究她擅闯总舵之罪,临别

之时还要请她吃燕窝,送银子,实在是给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气寒西北’的神色,只怕

中间另有别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样?”贝海石道:“全凭帮主号令。帮主说‘文

对’,我们回去好言相对,给他们个软钉子碰碰;若说‘武对’,就打他们个来得去不得,

谁教他们肆无忌惮的到长乐帮来撒野?要不然,帮主亲自去瞧瞧,随机应变,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当同处一室,虽然喜欢,却也是惶诚之极,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烛之

后,下一步将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哥’,这场‘拜天地成亲’,到头来终不免

拆穿西洋镜,弄得尴尬万分,幸好贝海石到来,正好乘机脱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

去瞧瞧。他们如有什么误用会,我老老实实跟他们说个明白便了。”回头说道:“爷爷,叮

叮当当,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头皮,道:“这个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们来搅局,我去打发好了,反正

我杀过他们两个弟子,和白老儿早结了怨,再杀几个,这笔帐还是一样算。”

丁不三杀了孙万年、褚万春二人之事,雪山派引为奇耻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闵柔夫

妇得知后也从未对人说起,因此江湖上全无知闻。贝海石一听之下,心想:“雪山派势力甚

盛,不但本门师徒武功高强,且与中原各门派素有交情,我们犯不着无缘无故的树此强敌。

长乐帮自己的大麻烦事转眼就到,实不宜另生枝节。”当即说道:“帮主要亲自去会会雪山

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丁三爷,敝帮的小事,不敢劳动你老人家的大驾。我们了结此

事之后,再来拜访如何?”他绝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总舵之后,劝得他打

消与丁家结亲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去,那便一定要去。我老人家的大驾,是非劳动不

可的。长乐帮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当在房内听着各人说话,猜想雪山派所以大兴问罪之师,定是自己这个风流夫婿见花

万紫生得美貌,轻薄于她,十之八九还对她横施强暴,至于陈香主说什么“连头发也没有碰

到她一根”,多半是在为帮主掩饰,否则送银子也还罢了,怎地要请人家姑娘吃燕窝补身?

又想今宵洞房花烛,他居然要赶去跟花万紫相会,将自己弃之不顾,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又听爷爷和贝海石斗口,渐渐说僵,当即纵身跃入院子,说道:“爷爷,石郎帮中有事,要

回总舵,咱们可不能以儿女之私,误他正事。这样吧,咱祖孙二人便跟随石郎而去,瞧瞧雪

山派中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虽要避开洞房中的尴尬,却也不愿和丁当分离,听她这么说,登时大喜,笑道:

“好极,好极!叮叮当当,你和我一起去,爷爷也去。”

他既这么说,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异议。各人来到河畔,坐上长乐帮驶来的大船,回归

总舵。

贝海石在船上低声对石破天道:“帮主,你劝劝丁三爷,千万不可出手父伤雪山派的来

人,多结冤家,殊是无谓。”石破天点头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随便杀人,那不是成了

坏人么?”

一行来到长乐帮总舵。丁当说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换一套男子衣衫,这才跟你一

起,去见见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石破天大感兴趣,问道:“那为什么?”丁当笑道:

“我不让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说起话来方便些。”石破天听到她说“我是你的娘子”这六

个字时,脸上神情又是娇羞,又是得意,不由得胸口为之一热,道:“很好,我同你换衣服

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装扮装扮,我扮作贵帮的一个小头目可好?”贝海疆海石本不愿让

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与本帮混在一起,听他说愿意化装,正合心意,却不动声色,说道:

“丁三爷爱怎样着,可请自便。”

丁不三祖孙二人随着石破天来到他卧室之中。推门进去时侍剑兀自睡着,她听到门响,

“啊”的一声,从床上跳将起来,见到丁不三祖孙,大为惊讶。石破天一时难以跟她说明,

只道:“侍剑姊姊,这两位要装扮装扮,你……帮帮他们吧。”深恐侍剑问东问西,这拜天

地之事可不便启齿,说了这句话,便走到房外的花厅之中。

过得一顿饭时分,陈冲之来到厅外,朗声道:“启禀帮主,众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帮

主大驾。”

便在此时,丁当掀开门帷,走了出来,笑道:“好啦,咱们去吧。”石破天眼前突然多

了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见丁当穿了一袭青衫,头带书生巾,手中拿

着一柄摺扇。石破天虽不知什么叫做‘风流儒雅’,却也觉得她这般打扮,较之适才的新娘

子服饰另有一番妩媚。丁不三却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脸上搽满了淡墨,足下一双麻鞋,左肩

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天乍看之下,几乎认不出来,隔了半晌,

这才哈哈大笑,说道:“爷爷,你样子可全变啦。”

陈冲之低声道:“帮主,要不要携带兵刃?”石破天睁大了眼睛问道:“带什么兵刃,

为什么要带兵刃?”陈冲之只道他问的是反话,忙道:“是!是!”当下当先引路,四个人

来到虎猛堂中。

陈冲之推门进去,堂中数十人倏地站起,齐声说道:“参见帮主!”石破天万没料到厅

门开处,厅堂竟是如此宏大,堂中又有这许多人等着,不由得吓了一跳,见各人躬身行礼,

既不知如何答礼,又不知说什么好,登时呆在门口,不由得手足无措。但见四周几桌上点着

明晃晃的世烛,数十名高高矮矮的汉子分两旁站立,居中空着一张虎皮交椅。大厅中这一股

威严之气,登时将他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慑住了,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双眼望着

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何应对。

贝海石抢到门边,扶着石破天的手臂,低声道:“帮主,咱们先坐定了,才请雪山派的

朋友们进来。”石破天自是一切都听由他的摆布,在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贝海石

低声道:“请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自主的向丁当望

去,最好丁当能拉着他手逃出大厅,逃得远远地,到什么深山野岭之中,再也别回到这地方

来。丁当却向他微微一笑。石破天从她眼色中感到一阵亲切之意,似乎听她在说:“天哥,

不用怕,我便在你身边,若有什么难事,我总是帮你。”他登时精神一振,心下又是感激,

又是安慰,当下便在居中那张虎皮大椅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坐下后,丁不三和丁当站在虎皮交椅之后,堂上数十条汉子一一按座次就座。

贝海石道:“众家兄弟,帮主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幸得吉人天相,已大好了,只

是精神尚未全然复元。本来帮主还应安安静静的休养多日,方能亲理帮务,不料雪山派的朋

友们却非见帮主不可,倒似乎帮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嘿,帮主内功深湛,小小病魔岂

能奈何得了他?帮主,咱们便请雪山派的朋友们进来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声,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边的兄弟们都坐到东边来。”众人当即移动座位,坐到了东

首。在堂下侍候的帮众上来,在西首摆开一排九张椅子。

贝海石道:“米香主,请客人来会帮主。”米横野应道:“是。”转身出去。

过不多时,听得厅堂外脚步声响。四名帮众打开大门。米横野侧身在旁,朗声道:“启

禀帮主,雪山派众位朋友到来!”

贝海石低声道:“咱们出去迎接!”轻轻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石破天道:“是么?”

迟迟疑疑的站起身来,跟着贝海石走向厅口。

雪山派九人走进厅来,都穿着白色长衫,当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三岁年纪,一脸英

悍之色,走到离石破天丈许之地,突然站住,双目向他射来,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

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傻一笑,算是招呼。

贝海石道:“启禀帮主,这位是威震西陲、剑法无双,武林中大大有名的‘气寒西北’

白万剑白大哥。”

石破天点点头,又傻里傻气的一笑,他只认得跟在白万剑身后最末一个的花万紫,笑

道:“花姑娘,你又来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时尽皆变色。花万紫更是尴尬,哼的一声,转过了头去。

白万剑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长子,他们师兄弟均以“万”字排行,他名字

居然叫到白万剑,足见剑法固然高出侪辈,而白自在对儿子的武功也确是着实得意,才以此

命名。他与‘风火神龙’封万里合称‘雪山双杰’,在武林中当真是好大的威名,这次若不

是他亲来,贝海石也决不会夤夜赶到丁不三家中去将石破天请来。白万剑在外边客厅中候石

破天延见,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心头已是老大一股怒火,一碗茶冲了喝,喝了冲,已喝得与

白水无异,早没半点茶味,好容易进得虎猛堂来,那帮主还是大模大样的居中坐在椅上,贝

海石报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见,他连‘久仰大名’之类的客气话半句不说,一开口便向花师

妹招呼,如何不令白万剑气破了胸膛?

他登时便想:“瞧模样八成便是那小子,这几天四下打听,江湖上都说长乐帮石帮主贪

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这小子不将我放在眼里,却色迷迷的向花师妹献殷勤,大庭广众之

间已是如此,花师妹陷身于此之时,自然更是大大不堪了。”总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愿

立即发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天侧视,口中不语,脸上神色显得大为不屑。

石破天又问:“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剑伤好些了吗?还痛不痛?”这一问之下,花万紫

登时满脸通红,其余八名雪山派弟子一齐按住剑柄。

贝海石忙道:“众位朋友远来,请坐,请坐。敝帮帮主近日身体不适,本来不宜会客,

只是冲着众位的面子,这才抱病相见,有劳各位久候,实在抱歉得很。”

白万剑哼的一声,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张椅坐下,耿万钟坐第二位,以下是柯万

钧、王万仞等几人,花万紫坐在末位。

长乐帮中有几人嘻皮笑脸,甚是得意,心想:“帮主一出口便讨了你们的便宜,关心你

师妹的大腿,嘿嘿,你‘气寒西北’还不是无可奈何?”

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归原位,仆役奉上茶来。贝海石拱手道:“敝帮上下久仰雪山派威

德先生、雪山双杰、以及众位朋友的威名,只是敝帮僻处江南,无由亲近。今日承白师傅和

众家朋友枉顾,敝帮上下有缘会见西北雪山英雄,实是三生之幸。”

白万剑拱手还礼,道:“贝大夫着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下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

贵帮众位朋友英才济济,在下虽不相识,却也早闻大名。”他将贝海石和长乐帮众都捧了几

句,却绝口不提石破天。

贝海石诈作不知,谦道:“岂敢,岂敢!不知各位到镇江已有几日了?金山焦山去玩过

了吗?改日让敝帮帮主作个小东,陪各位到市上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们镇江小地方的风

景。”他随口敷衍,总是不问雪山派群弟子的来意。

终于还是白万剑先忍耐不住,朗声说道:“江湖上多道贵帮石帮主武功了得,却不知石

帮主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

长乐帮上下尽皆心中一凛,均想:“帮主于自己的武功门派从来不说,偶尔有人于奉承

之余将话头带过去,他也总是微笑不答。贝先生说他是前司徒帮主的师侄,但武功却全然不

像。不知他此时是否肯说?”

石破天嗫嚅道:“这……这个……你问我武功么?我……我是一点儿也不会。”

白万剑听他这么说,心中先前存着三分怀疑也即消了,嘿嘿一声冷笑,说道:“长乐帮

英贤无数,石帮主倘若当真不会武功,又如何作得群雄之王?这句话只好去骗小孩子了。想

来石帮主羞于称述自己的师承来历,却不知是何缘故。”

石破天道:“你说我骗小孩子?谁是小孩子?叮叮当当,她……她不是小孩子,我也没

骗她,我早跟她说过,我不是她的天哥。”他虽和白万剑对答,鼻中闻着身后丁当的衣香,

一颗心却全悬在她的身上。

白万剑浑不知他说些什么叮叮当当,只道他心中有鬼,故意东拉西扯,脸色更是沉了下

来,沉声道:“石帮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阁下在凌霄城中所学的武功,只怕还没尽数

忘得干干净净吧?”

此言一出,长乐帮帮众无不耸然动容。众人皆知西域‘凌霄城’乃雪山派师秆聚居之

所,白万剑如此说,难道帮主曾在雪山派门下学过武功?这伙人如此声势汹汹的来到,莫非

与他们门户之事有关?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学过什么武功。如果学过,那也不

会忘得干干净净吧?”

这几句话连长乐帮群豪听来也觉大不对头。‘凌霄城’之名,凡是武林中人,可说无人

不知,他身为长乐帮帮主,居然诈作未之前闻,又说从未学过武功,如此当面撒谎,不免有

损他的身分体面,又有人料想,帮主这么说,必定另有深意。

在白成剑等人听来,这几句话更是大大的侮辱,显是将雪山派丝毫没放在眼里,把‘凌

霄城’三字轻轻的一笔勾销。王万仞忍不住大声道:“石帮主这般说,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在石帮主眼中,雪山派门下弟子是个个一钱不值了。”

石破天见他满脸怒容,料来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怎会说雪山

派个个一钱不值。好像……好像……好像……”他在摩天崖居住之时,一年有数次随着谢烟

客到小市镇上买米买盐,知道越是值钱的东西越好,这时只想说几句讨好雪山派的话,以平

息王万仞的怒气,但连说了三个“好像”,却举不出适当的例子。这几人中,耿万钟、柯万

钧、王万仞等几个他在侯监集上曾经见过,但不知他们的名字,只有花万紫一人比较熟悉,

窘迫之下,便道:“好像花万紫姑娘,就值钱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银子……”

呼的一声,雪山派九人一齐起立,跟着眼前青光乱闪,八柄长剑出鞘,除了白万剑一人

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长剑,站成一个半圆,围在石破天身前。王万仞戟指骂道:“姓石的,

你口出污言秽语,当真是欺人太甚。我们雪山弟子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轻易咽下

这口气!”

石破天见这九人怒气冲天,半点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说的明明是好话,怎么你们又

生气了?”回头向丁当道:“叮叮当当,我说错了话吗?”丁当听得夫婿当众羞辱花万紫,

知他全没将这美貌姑娘放在心上,自是喜慰之极,听他问及,当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

或许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银子,也未可知。”石破天点了点头,道:“就算花姑娘不值什么

银子,便宜得很,贱得很,那也不用生气啊!”

长乐帮群豪轰然大笑,均想帮主既这么说,那是打定主意跟雪山派大战一场了。有人便

道:“贵了我买不起,倘若便宜,嘿嘿,咱们倒可凑乎凑乎……”

青光一闪,跟着叮的一声,却帮来王万仞狂怒之下,挺剑便向石破天胸口刺去。白万剑

随手抽出腰间长剑,轻轻挡开。王万仞手腕酸麻,长剑险些脱手,这一剑便递不出去。

白万剑喝道:“此人跟咱们仇深似海,岂能一剑了结?”刷的一声,还剑入鞘,沉声

道:“石帮主,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石破天点点头,说道:“我认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师傅。”白万

剑道:“很好,你自己做过的事,认也不认?”石破天道:“我做过的事,当然认啊。”白

万剑道:“嗯,那么我来问你,你在凌霄城之时,叫什么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头,道:“我在凌霄城?什么时候我去过了?啊,是了,那年我下山来寻

妈妈和阿黄,走过许多城市小镇,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其中多半有一个叫做凌霄城了。”

白万剑寒着脸,仍是一字一字的慢慢说道:“你别东拉西扯的装蒜!你的真名字,并非

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说道:“对啦,对啦,我本来就不是石破天,大家都认错了我,毕竟

白师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破天。”

白万剑道:“你本来的真姓名叫做什么?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王万仞怒喝:“他叫做什么?他叫……狗杂种!”

这一下轮到长乐帮群豪站起身来,纷纷喝骂,十余人抽出了兵刃。王万仞已将性命豁出

去了,心想我就是要骂你这狗杂种,纵然乱刀分尸,王某也不能皱一皱眉头。

那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对啦!我本来就叫狗杂种。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相顾,除了贝海石、丁不三、丁当等少数几人听他说过‘狗杂种’

的名字,余人都是惊疑不定。白万剑却想:“这小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实有过人之长,连如

此辱骂也能坦然受之,对他可要千万小心,半点轻忽不得。”

王万仞仰天大笑,说道:“哈哈,原来你果然是狗杂种,哈哈,可笑啊可笑。”石破天

道:“我叫做狗杂种有什么可笑?这名字虽然不好,但当年你妈妈若是叫你做狗杂种,你便

也是狗杂种了。”王万仞怒喝:“胡说八道!”长剑挺起,使一招‘飞沙走石’,内劲直贯

剑尖,寒光点点,直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白万剑有心要瞧瞧石破天这几年来到底学到了什么奇异武功,居然年纪轻轻,便身为一

帮之主,令得群豪贴服,这一次便不再阻挡,口中说道:“王师弟不可动粗。”身子离椅,

作个阻拦之势,却任由王万仞从身旁掠过,连人带剑,直向石破天扑去。

石破天虽练成了上乘内功,但动手过招的临敌功夫却半点也没学过,眼见对方剑势来得

凌厉之极,既不知如何闪避,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手忙脚乱之间,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推

出。他身穿长袍,两只长袖向长剑上挥了出去。只听得喀喇一响,呼的一声,王万仞突然向

后直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大门之上。

雪山派九人进入虎猛堂后,长乐帮帮众便将大门在外用木柱撑住了,以便一言不合,动

起手来,便是个瓮中捉鳖之势。这虎猛堂的大门乃坚固之极的梨木所制,镶以铁片,嵌以铜

钉。王万仞背脊猛力撞在门上,跟着卟卟两响,两截断剑插入了自己肩头。

原来石破天双袖这一挥之势,竟将他手中长剑震为两截。王万仞被他内力的劲风所逼,

气也喘不过来,全身劲力尽失,双臂顺着来势挥出,两截断剑竟反刺入身。他软软的坐倒在

地,已然动弹不得,肩头伤口中鲜血泊泊流出,霎时之间,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红。柯万钧

和花万紫急忙抢过,一个探他鼻息,一个把他腕脉,幸好石破天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王

万仞只受外伤,性命无碍。

这么一来,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惊又怒,长乐帮群豪也是欣悦之中带着极大的诧异。群

豪曾见帮主施展过武功,也不怎么了得,所以拥他为主,只为了他锐身赴难,甘愿牺牲一己

而救全帮上下性命,再加贝海石全力扶持,众人畏惧石帮主,其实大半还是由于怕了贝海石

之故,万料不到石帮主内力竟如此强劲。只贝海石暗暗点头,心中忧喜参半。

白万剑冷笑道:“石帮主,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辈份大小。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

常言道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门下学艺,我这个王师弟好歹也是你

的师叔,你向他下此毒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武功再强,难道能

将普天下尊卑之分、师门之义,一手便都抹煞了么?”

石破天茫然道:“你说什么,我一句也不懂。我几时在你雪山派门下学过武艺了?”

白万剑道:“到得此刻,你还是不认。你自称狗杂种,嘿嘿,你自甘下流,都没什么好

说,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侠义英雄,你也不怕辱没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认师父难

道连父母也不认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认识我爹爹妈妈?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白师傅,请你告诉我,我

妈妈在那里?我爹爹是谁?”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脸上神色异常诚恳。

白万剑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装假,却又是什么用意,转念又想:“此人大奸大恶,实

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为了遮掩自己身分,居然父母也不认了。他既肯自认狗杂种,自然连祖

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了。”霎时间心下感慨万分,一声长叹,说道:“如此美质良材,偏

偏不肯学好,当真是可恨可叹。”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白师傅,你说可恨可叹,我爹爹妈妈怎么了?”说时关怀之情

见于颜色。

白万剑见他真情流露,却决非作伪,便道:“你既对你爹娘尚有悬念之心,还不算是丧

尽了天良。你爹娘剑法通神,英雄了得,夫妻俩携手行走江湖,又会有什么凶险?”

长乐帮群豪相顾茫然,均想:“帮主的身世来历,我们一无所知,原来他父母亲是江湖

上的有名人物,说什么‘剑法通神,英雄了得’。武林中当得起白万剑这八个字考语的夫妻

可没几对啊,那是谁了?”贝海石登时便想:“难道他是玄素庄黑白又剑的儿子?这……这

可有些麻烦了。”

这时王万仞在柯万钧的花万紫两人扶掖之下,缓过了气来,长长呻吟了一声。

石破天见他叫声中充满痛楚,甚是关怀,问道:“这位大哥为何突然向后飞了出去?好

像是撞伤了?贝先生,你说他伤势重不重?”

这几句询问在旁人听来,无不认为他是有意讥刺,长乐帮中群豪倒有半数哈哈大笑。有

的说道:“此人伤势说重不重,说轻恐怕也不轻。”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声势汹汹,半

夜三更前来生事,我道真有什么惊人艺业,嘿嘿,果然惊人之至,名不虚传。”

白万剑只作充耳不闻,朗声说道:“石帮主,我们今日造访,为的是你一人的私事,和

别的朋友均无干系。雪山派弟子不愿跟人作无聊的口舌之争。石中玉,我只问你一句话,你

到底认是不认?”石破天奇道:“石中玉?谁是石中玉,你要我认什么?”

白万剑道:“你师父风火神龙为了你的卑鄙恶行,以致断去了一臂,封师哥待你恩重如

山,你心中可有丝毫内愧?”这几句话说得甚至是诚恳,只盼他天良发现,终于生出悔罪之

心。

石破天对所听到的言语却句句不懂,又问:“风火神龙封师兄,他是谁?怎么为了我的

卑鄙恶行而断去一臂?我……做了什么卑鄙恶行?”

白万剑听他始终不认,显是要逼着自己当众吐露爱女受辱、跳崖自尽的惨事,只气得目

觜欲裂,刷的一声,拔剑出鞘,手腕一抖,秃的一响,长剑又还入了剑鞘,指着柱上的三个

剑痕,朗声说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剑法低微,不值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创派祖师传下

来的剑法,若是侥幸刺伤对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是由此而来。”

众人齐向柱子上望去,只见朱漆的柱上共有六点剑痕,布成六角,每一点都是雪花六出

出之形,甚是整齐。适才见他拔剑还剑,只一瞬间之事,那知他便在这一刹那中已在柱上连

刺六剑,每一剑都凭手腕颤动,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实是无与伦比。众人当王万仞被石

破天内劲摔出后,对雪山派已没怎么放在眼里,但白万剑这一手剑法精妙,武林中罕见罕

闻,有的不由得肃然起敬,有的更大声叫起好来。

白万剑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胜过白某的,不知道有多少。白某岂敢班门弄

斧,到贵帮总舵来妄自撒野?只是有一件事要请列位朋友作个见证。七年之前,敝派有个不

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胆大妄为,和在下的廖师叔动手较量。我廖师叔为了教训于他,

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剑,每一剑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剑法虽然平庸无奇,但普天之下,

并无第二派剑法能留下这等伤痕的。”说到这里,转头瞪视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

欺瞒众人,不敢自暴身分,那么你将裤管捋起来,给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这

般的伤痕?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裤管来给大家瞧瞧?”白万剑道:“不错,若是阁下腿上无

此伤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来贵帮骚扰胡混,自当向帮主磕头陪罪。但若你腿上当真有

此伤痕,那……那……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上真有这么六个剑疤,那可真

奇了,怎么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万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见他说得满怀自信,不由得心下嘀咕:“此人定然是石中

玉那小子。虽然相隔数年,他长大成人之后相貌变了,神态举止也颇有不同,但面容一般无

异。花师妹潜入此处察看,回来后一口咬定是他,难道咱们大伙儿都走了眼不成?”一时沉

吟未答。

陈冲之笑道:“你要看我们帮主腿上伤疤,我们帮主却要看贵派花姑娘大腿上的伤疤。

这里人多,赤身露体的不便,不如让他两位同到内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

细细的看上一看!”长乐帮群豪捧腹大笑,声震屋瓦。

白万剑怒极,低声骂道:“无耻!”身形一转,已站在厅心,喝道:“石中玉,你作贼

心虚,不肯显示腿伤,那便随我上凌霄城去了断吧!”刷的一声,已拔剑在手。

石破天道:“白师傅又何必生气?你说我腿上有这般伤痕,我却说没有,那么大家瞧瞧

便是,又打什么紧了?”说着抬起左腿,左脚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脚的裤管,露

出腿上肌肤。

大厅中登时鸦雀无声。突然间众人不约而同“哦”的一声,惊呼了出来。

只见石破天左腿外侧的肌肤之上,果然有六点伤疤,宛然都有六角,虽然皮肉上的伤疤

不如柱上的剑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中间最惊讶的却是石破

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个伤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绝非伪造。他揉了揉眼睛,又

再细看,腿上这六个伤疤实和柱上剑痕一模一样。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着他。

石破天捋着裤管,额头汗水一滴滴的流下来,他又摸摸肩头,喃喃道:“肩头、腿上都

有伤疤,怎么别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我把从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贝海石,贝海石缓缓摇了摇头。他回头去望丁当,丁当皱着鼻子,向他笑着装个

鬼脸。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不三右手食中两指向前一送,示意动武杀人——

石破天笑道:“你们少了一个人,比不成剑,我来和白师傅联手,凑个兴儿。不过我是

不会的,请你们指点。”

第七章 雪山剑法

陈冲之双手横托长剑,送到石破天身前,低声道:“帮主,不必跟他们多说,以武力决

是非。胜的便是,败的便错。”他见白万剑剑法虽精,料想内力定然不如帮主,既然证据确

凿,辩他不过,只好用武,就算万一帮主不敌,长乐帮人多势众,也要杀他们个片甲不回。

石破天随手接过长剑,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万剑森然道:“石中玉听了:白万剑奉本派掌门人威德先生令谕,今日清理门户。这

是雪山派本门之事,与旁人无涉。若在长乐帮总舵动手不便,咱们到外边了断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么断?”丁当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跟他

打啊,你武功比他强得多,杀了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杀他,为什么要杀他?

白师傅又不是坏人。”一面说,一面向前跨了两步。

白万剑适才见他双袖一拂,便将王万仞震得身受重伤,心想这小子离了凌霄城后,不知

得逢什么奇遇,竟练成了这等深厚内功,旁的武功自也定然非同小可,那里敢有丝毫疏忽?

长剑抖动,一招‘梅雪争春’,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剑尖剑锋齐用,剑尖是雪点,剑锋乃

格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过来。

霎时之间,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里还分得清剑尖剑锋?他惊惶之下,又是双袖向外

乱挥,他空有一身浑厚内功,却丝毫不会运用,适才将王万仞摔出,不过机缘巧合而已,这

时乱挥之下,力分则弱,何况白万剑的武功又远非王万仞之可比。但听得嗤嗤声响,他两只

衣袖已被白万剑削落,跟着咽喉间微微一凉,已被剑尖抵住。

白万剑情知对方高手如云,尤其贝海石武功决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后那老者目

中神光湛然,也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身处险地,如何可给对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

即抢上两步,左臂伸出,已将石破天挟在肋下,胳膊使劲,逼住了石破天腰间的两处穴道,

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后登门陪礼!”

柯万钧等眼见师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时将王万仞负起,同时向大门闯去。

陈冲之和米横野刀剑齐出,喝道:“放下帮主!”刀砍肩头,剑取下盘,向白万剑同时

攻上。

白万剑长剑颤动,当当两声,将刀剑先后格开,虽说是先后,其间相差实只一霎。他觉

察到敌刀上所含内力着实不弱,心想:“这两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长乐帮众好手并力齐上,

我等九人非丧生于此不可。”身形一幌,贴墙而立,喝道:“那一个上来,兄弟只得先毙了

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长乐帮群豪万料不到帮主如此武功,竟会一招之间便被他擒住,不由得都没了主意。

丁当满脸惶急之色,向丁不三连打手势,要他出手。丁不三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

武功极强,在那小船之上,轻描淡写的便卸了我的一掌,岂有轻易为人所擒之理?他此举定

有用意,我何必强行出头,反而坏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热闹再说。”丁当见爷爷笑嘻嘻的漫

不在乎,心下略宽,但良人落入敌手,总是担心。

这时柯万钧双掌抵门,正运内劲向外力推,大门外支撑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响,眼见

大门便要被他推开。贝海石斜身而上,说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开门送客。”

花万紫喝道:“退开了?”挥动长剑,护住柯万钧的背心。

贝海石伸指便向剑刃上抓去。花万紫一惊:“难道你这手掌竟然不怕剑锋?”便这么稍

一迟疑,眼见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剑上,不料他手掌和剑锋相距尚有数寸,蓦地里屈指弹

出,嗡的一声,花万紫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落地。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头。这两

下兔起鹘落,变招之速,实不亚于刚才白万剑在柱上留下六朵剑花。

丁不三暗暗点头:“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实本领。”但见

他轻飘飘的东游西走,这边弹一指,那边发一掌,雪山派众弟子纷纷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

上三四招,便给击倒。

白万剑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领教!”突然飞身而起,忽喇

喇一声,冲破屋顶,挟着石破天飞了出去。

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领教?”跟着跃起,从屋顶的破洞中追出。只见寒光耀眼,头

顶似有万点雪花倾将下来。他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急切间难以招架,立时使一个千斤

坠,硬生生的直坠下来。这一下看似平淡无奇,但在一瞬间将向上急冲之势转为下坠,其间

只要有毫发之差,便已中剑受伤,大厅中一众高手看了,无不打从心底喝出一声采来。但白

万剑便凭了这一招,已将石破天挟持而去。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着又穿屋追出。

丁当大急,也欲纵身从屋顶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声道:“不忙!”

只听得砰砰、拍拍,响声不绝,屋顶破洞中瓦牌泥块纷纷下坠。横卧在地的雪山派八弟

子中,忽有一个瘦小人形急纵而起,快如狸猫,捷似猿猴,从屋顶破洞中钻了出去。

陈冲之反手一刀,嗤的一声,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没砍下他的脚板来。

群豪都是一楞,没想到雪山派中除白万剑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他被贝海石击倒后,

竟尚能脱身逃走。米横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脱逃,一一补上数指。

这时长乐帮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从屋顶破洞中窜出,分头追赶。各人均想:“人家

欺上门来,将我们帮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后长乐帮在江湖上那里还有立足之地?虽将敌

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偿帮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须

将那姓白的绊住,拆得三招两式,众兄弟一拥而上,救得帮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当下

人人奋勇,分头追赶。

四下里唿哨大作,长乐帮追出来的人愈来愈众。

白万剑一招间竟便将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觉难以相信,穿破屋顶脱出之后,心中暗呼:

“惭愧!”耳听得身后追兵喊声大作,手中抱着人难以脱身远走,纵目四望,见西首河上一

道拱桥,此时更无多思余暇,便即扑向桥底,抱着石破天站在桥蹬石上,紧贴桥身。

过不多时,便听得长乐帮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啸来去,更有七八人踏着石桥,自桥南奔至

桥北。白万剑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迹给敌人发觉,说不得只好先杀了这小子。”只听得又

有一批长乐帮中人沿河搜将过来。突然间河畔草丛中忽喇声响,一人向东疾驰而去。

白万剑听着此人脚步声,知是师弟汪万翼,心头一喜。汪万翼的轻功在雪山派中向称第

一,奔行如飞,他此举显是意在引开追兵,好让自己乘机脱险。果然长乐帮群豪蜂拥追去。

白万剑心想:“长乐帮中识见高明之士不少,岂能留下空隙,任我从容逸去?”

正迟疑间,只听得橹声夹着水声,东边摇来三艘敞篷船,两艘装了瓜菜,一艘则装满稻

草,当是乡人一早到镇江城里来贩卖。三艘船首尾相贯,穿过拱桥。白万剑大喜,待最后一

艘柴船经过身畔时,纵身跃起,连着石破天一齐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积得高高的,几欲碰到

桥底,二人轻轻落下,船上乡人全不知觉。白万剑带着石破天身子一沉,钻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驶到柴市,靠岸停泊,摇船的乡农迳自上茶馆喝茶去了。

白万剑从稻草中探头出来,见近旁无人,当即挟着石破天跃上岸来,见西首码头旁泊着

一艘乌篷船,当即踏上船头,摸出一锭三两来重的银子,往船板一抛,说道:“船家,我这

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们上扬州去。这锭银子是船钱,不用找了。”船家见了这么大一锭银

子,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拔篙开船。乌篷船转了几个弯便驶入运河,迳向北航。

白万剑缩在船舱之中,他知这一带长乐帮势力甚大,稍露风声,群豪便会赶来,心下盘

算:“我虽侥幸擒得了石中玉这小子,但将七名师弟、师妹都陷在长乐帮中,却如何搭救他

们出队?”心下一喜一忧,生恐石破天装模作样,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伸指在他身上点上

几处穴道,当乌篷船转入长江时,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处穴道被他点过了。

白万剑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驶去,这里又是五两银子。”船家大喜,说道:“多

谢客官厚赏,只是小人的船小,经不起江中风浪,靠着岸驶,勉强还能对付。”白万剑道:

“靠南岸顺流而下最好。”

驶出二十余里,白万剑望见岸上一座黄墙小庙,当即站在船头,纵声呼啸。庙中随即传

出呼啸之声。白万剑道:“靠岸。”那船家将船驶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铺上跳板,白万

剑早已挟了石破天纵跃而上。

白万剑刚踏上岸,庙中十余人已欢呼奔至,原来是雪山派第二批来接应的弟子。众人见

他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齐问:“白师哥,这个是……”

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愤然道:“众位师弟,愚兄侥幸得手,终于擒到了这

罪魁祸首。大家难道不认得他了?”

众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皮的少年石中玉。

众人怒极,有的举脚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个年长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伤了

他。白师哥马到功成,实是可喜可贺。”白万剑摇了摇头,道:“虽然擒得这小子,却失陷

了七位师弟、师妹,其实是得不偿失。”

众人说着走进小庙。两名雪山弟子将石破天挟持着随后跟进。那是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既无和尚,亦无庙祝。雪山派群弟子图这小庙地处荒僻,无人打扰,作为落脚联络之处。

白万剑到得庙中,众师弟摆开饭菜,让他先吃饱了,然后商议今后行止。虽说是商议,

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说出来,众师弟自是尽皆遵从。

白万剑道:“咱们须得尽快将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掌门人发落。七位师弟、师妹

虽然陷敌,谅来长乐帮想到帮主在咱们手中,也不敢难为他们。张师弟、王师弟、赵师弟三

位是南方人,留在镇江城中,乔装改扮了,打探讯息。好在你们没跟长乐帮朝过相,他们认

不出来。”张王赵三人答应了。白万剑又道:“汪万翼师弟机灵多智,你们三个和他联络上

后,全听他的吩咐。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摆师兄的架子,坏了大事。”张王赵三人对这

位白师哥甚是敬畏,连声称是。

白万剑道:“咱们在这里等到天黑,东下到江阴再过长江,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

虽然远些,长乐帮却决计料不到咱们会走这条路。这时候他们定然都已追过江北去了。”他

对长乐帮十分忌惮,言下也毫不掩饰。

白万剑在四下察看了一周,众同门又聚在庙中谈论。他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次来

到中原,虽然烧了玄素庄,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孙、褚两位兄弟死于非命,耿师弟他们又陷

于敌手,实是大折本派的锐气,归根结底,总是愚兄统率无方。”

众同门中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说道:“白师哥不必自责,其实真正原因,还是众兄弟武

功没练得到家。大伙儿一般受师父传授,可是本门中除白师哥、封师哥两位之外,都只学了

师尊武学的一点儿皮毛,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另一个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咱们在

凌霄城中自己较量,都自以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来,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白师

哥,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左右无事,请你指点大伙儿几招。”众师弟齐声附和。

白万剑道:“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其实是一模一样,不存半分偏私。你们瞧封师哥

练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闻万夫道:“师父绝无偏私,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

做兄弟的太笨,领会不到其中诀窍。”白万剑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无事,多学

一招剑法,咱们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师弟、闻师弟,你们两个便过过招。赵师弟、王师

弟,你们到外边守望,见到有什么动静,立即传声通报。”赵王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

们剑法,自己偏偏无此眼福,心中老大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各提长剑,相向而立。闻万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师

哥请!”呼延万善倒转剑柄,向白万剑一拱手,道:“请白师哥点拨。”白万剑点了点头。

呼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上,斜刺闻万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剑法中的一招‘老枝横斜’。

凌霄城内外遍植梅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雪山派祖师又生性爱梅,是以剑法中夹杂了

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态,古朴飘逸,兼而有之。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梅

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一交上手,有时招式古朴,有时剑

点密集,剑法一转,便见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出招迅捷,宛若梅树在风中摇曳不

定,而塞外大漠飞沙、驼马奔驰的意态,在两人的身形中亦偶尔一现。

石破天这时被抛在一旁,谁也不来理会。他百无聊赖之下,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

人拆解剑法。他内功已颇为精湛,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眼看两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攻

守进退,甚为巧妙,于其中理路自是全无所知,只觉斗得紧凑,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会,觉得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宛如儿戏,明明只须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对

手,总是力道已尽,倏然而止,功亏一篑。他想:“他们师兄弟练剑,又不是当真要杀死对

方,自然不会使尽了。”

忽听得白万剑喝道:“且住!”缓步走到殿中,接过呼延万善手中长剑,比划了一个姿

式,说道:“这一招只须再向前递得两寸,便已胜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师傅说得很

对,这一剑只须再向前刺上两寸,便已胜了。那位呼延师傅何以故意不刺?”

呼延万善点头道:“白师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这一招‘风沙莽莽’用到这里时,内力

已尽,再也无法刺前半寸。”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内力修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内力不足,可用剑法上的

变化补救。本派的内功秘诀,老实说未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比之少林、武当、峨嵋、昆仑

诸派,虽说是各有所长,毕竟雪山一派创派的年月尚短,可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

诸大派相较。但本派剑法之奇,实说得上海内无双。诸位师弟在临敌之际,便须以我之长攻

敌之短,不可与人比拚内力,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取胜。”

众师弟一齐点头,心想:“白师哥这番话,果然是说中了我们剑法中最要紧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时得遇机缘,服食灵药,内力斗然间大

进,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练之功。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平平无厅,白自在的内力却在少

林、武当的高手之上。然而这种灵丹妙药,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内力虽强,门下

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强好胜,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短处。雪

山派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众弟子也就以为本派内外功都是当世无敌。直至此番来到中原,

连续失利,白万剑坦然直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白万剑将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点。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

后,换上两名师弟。两人比过后,白万剑命呼延万善、闻万夫在外守望替回赵王二人。

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得不到家,立时便是生死之分,

无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剑法都是大同小异。石破天人本聪明,再听白万剑不断点拨,当第

七对弟子拆招时,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剑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虽然招法的名称雅致,他

既不明其意,便无法记得,而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也未领悟,但对方剑招之来,如何拆架,如

何反击,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颇合雪山派剑法的要旨。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学者忘倦,观者忘饥,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尽数试完。这套剑

法九对弟子反来覆去的已试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呛啷一响,白万剑掷下长剑,一声长叹,众师弟面面相觑,不知他此举是何含意。

只见他眼光转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这小子入我门来,短短两三年内,便领悟到

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学了十年、二十年的许多师伯、师叔,招式之纯自然不如,机变

却大有过之。本派剑法原以轻灵变化为尚,有此门徒,封师哥固然甚为得意,掌门人对他也

是青眼有加,期许他光大本派。唉……唉……唉……”连叹三声,惋惜之情见于颜色。

‘气寒西北’白万剑武功固高,识见亦是超人一等,此刻指点十八名师弟练了半天剑,

均觉这些师弟为资质所限,便再勤学苦练,也已难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继无人,甚觉遗憾。

石中玉本是个千中之选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学好。他此刻沉浸于剑法变幻之中,一时间忘了

师门之恨,家门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见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着极深厚的爱护情意,虽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却不

禁暗暗感激。

土地庙中一时沉寂无声。过了片刻,白万剑右足在地下长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那剑倏

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跃入他的手中。他提剑在手,缓步走到中庭,朗声道:“何方

高人降临?便请下来一叙如何?”

雪山众弟子都吓了一跳,心道:“长乐帮的高手赶来了?怎地呼延万善、闻万夫两个在

外守望,居然没出声示警?来者毫无声息,白师哥又是如何知道?”

只听得拍的一声轻响,庭中已多了两个人,一个男子全身黑衣,另一个妇人身穿雪白衣

裙,只腰系红带、鬓边戴了一朵大红花,显得不是服丧。两人都是背负长剑,男子剑上飘的

是黑穗,妇人剑上飘的是白穗。两人跃下,同时着地,只发出一声轻响,已然先声夺人,更

兼二人英姿飒爽,人人瞧着都是一震。

白万剑倒悬长剑,抱剑拱手,朗声道:“原来是玄素庄石庄主夫妇驾到。”

跃下的两人正是玄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石清脸露微笑,抱拳说道:“白师兄光临

敝庄,愚夫妇失迎,未克稍尽地主之谊,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妇在侯监集见过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于长乐帮总舵,这一批人却都不识,听

得是他夫妇到来,不禁心下嘀咕:“咱们已烧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万剑

单刀直入,说道:“我们此番自西域东来,本来为的是找寻令郎。当时令郎没能找到,在下

一怒之下,已将贵庄烧了。”

石清脸上笑容丝毫不减,说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师兄瞧着不顺眼,代兄弟一

火毁去,好得很啊,好得很!还得多谢白师兄手下留情,将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没烧死一鸡

一犬,足见仁心厚意。”

白万剑道:“贵庄家丁仆妇又没犯事,我们岂可无故伤人?石庄主何劳多谢?”

石清道:“雪山派群贤向来对小儿十分爱护,只恨这孩子不学好,胡作非为,有负白老

前辈和封师兄、白师兄一番厚望。愚夫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白老前辈身子安好?白老夫

人身子安好?”说到这里,和闵柔一齐躬身为礼,乃是向他父母请安之意。

白万剑弯腰答礼,说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却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说到

这里,不由得忧形于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举屈指难数,江湖

上人人钦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体必定安康。”白万剑道:“多谢石庄主金言,但愿如

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风霜江湖,为人子的不能不担心挂怀。”石清道:“这是白师兄的

孝思。为人子的孝顺父母,为父母的挂怀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纵然行为荒谬不肖,为

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带回去狠狠管教。”

白万剑听他言语渐涉正题,便道:“石庄主夫妇是武林中众所仰慕的英侠,玄素庄大厅

上悬有一匾,在下记得写的是‘黑白分明’四个大字。料来说的是石庄主夫妇明辨是非、主

持公道的侠义胸怀。却不单是说两位黑白双剑纵横江湖的威风。”石清道:“不错。‘侠义

胸怀’四字,愧不敢当。但想咱们学武之人,于这是非曲直之际总当不可含糊。但不知‘黑

白分明’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处?”白万剑一楞,随即泰然道:“是在下烧了!”

石清道:“很好!小儿拜在雪山派门下,若是犯了贵派门规,原当任由贵派师长处治,

或打或杀,做父母的也不得过问,这原是武林中的规矩。愚夫妇那日在侯监集上,将黑白双

剑交在贵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儿到凌霄城来换取双剑,此事可是有的?”

白万剑和耿万钟、柯万钧等会面后,即已得悉此事。当日耿万钟等双剑被夺,初时料定

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但随即遇到那一群狼狈逃归的官差轿夫,详问之下,得悉轿中人一老

一小,形貌打扮,显是携着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谢烟客。白万剑素闻谢烟客武功极高,行踪

无定,要夺回这黑白双剑,实是一件大难事,此刻听石清提及,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道:

“不错,尊剑不在此处,日后自当专诚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说道:“白师兄此言,可将石某忒也看得轻了。‘黑白分明’四字,也

不是石某夫妇才讲究的。你们既已将小儿扣押住了,又将石某夫妇的兵刃扣住不还,却不知

是武林中那一项规矩?”白万剑道:“依石庄主说,该当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

出,驷马难追。要孩子不能要剑,要了剑便不能要人。”

白万剑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信重然诺,黑白双剑在本派手中失去,实是对石清有愧,

按理说不能再强辞夺理,作口舌之争。但他曾和耿万钟等商议,揣测说不定石清与谢烟客暗

中勾结,交剑之后,便请谢烟客出手夺去。何况石中玉害死自己独生爱女,既已擒住祸首,

岂能凭他一语,便将人交了出去?当下说道:“此事在下不能自专,石庄主还请原谅。至于

贤夫妇的双剑,着落在白万剑身上奉还便了。白某若是无能,交不出黑白双剑,到贵庄之前

割头谢罪。”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践,他说还不出双剑,便以性命来赔,在势不能不信。但眼

睁睁见到独生爱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闵柔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

没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

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任他白万剑说什么话,她都是听而不

闻。只是她向来听从丈夫主张,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终不发一言。

石清道:“白师兄言重了!愚夫妇的一对兵刃,算得什么?岂能与白师兄万金之躯相提

并论?只是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雪山派剑法虽强,人手虽众,却

也不能仗势欺人,既要了剑,却又要人!白师兄,这孩子今日愚夫妇要带走了。”他说到这

个‘了’字,左肩微微一动,那是招呼妻子拔剑齐上的讯号。

寒光一闪,石清、闵柔两把长剑已齐向白万剑刺去。双剑刺到他胸前一尺之处,忽地凝

立不动,便如猛烈间僵住了一般。石清说道:“白师兄,请!”他夫妇不肯突施偷袭。白万

剑若不拔剑招架,双剑便不向前击刺。

白万剑目光凝视双剑剑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闵柔手中长剑跟着向后一缩,仍和他

胸口差着这么一尺。白万剑陡地向后滑出一步,当石清夫妇的双剑跟着递上时,只听得叮叮

两声,白万剑已持剑还击,三柄长剑颤成了三团剑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长剑,此刻使

的则是一口青刚剑,碧油油的泛出绿光。三剑一交,霎时间满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对白师哥的剑法向来慑服,心想他虽然以一敌二,仍是必操胜算,各人抱

剑在手,都贴墙而立,凝神观斗。初时但见石清、闵柔夫妇分进合击,一招一式,者是妙到

巅毫,拆到六七十招后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已看不清剑招。白万剑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剑

法,众弟子练贯之下,看来已觉平平无奇,但以之对抗石清夫妇精妙的剑招,时守时攻,本

来毫不出奇的一招剑法,在他手下却生出了极大威力。

殿上只点着一枝蜡烛,火光暗淡,三个人影夹着三团剑光,却耀眼生花,炽烈之中又夹

着令人心为之颤的凶险,往往一剑之出,似是只毫发之差,便会血溅神殿。剑光映着烛火,

三人脸上时明时暗。白万剑脸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闵柔亦不减平时的温雅娴静。单瞧三

人的脸色气度,便和适才相互行礼问安时并无分别,但剑招狠辣,显是均以全力拚斗。

当石清夫妇来到殿中,石破天便认出闵柔就是在侯监集上赠他银两的和善妇人。他夫妇

一进殿来,便和白万剑说个不停,跟着便拔剑相斗,始终没时候让石破天开口相认,至于他

三人说些什么,石破天却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万剑讨还两把剑,又有一个孩子什么

的,黑白双剑他是知道的,却全没想到三人所争原来是为了自己。

石破天适才见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试剑,这时见三人又拔剑动手,既无一言半语叱责喝

骂,神色间又十分平静,只道三人还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讨武艺,七十二路雪山派剑法他早已

看得熟了,这时在白万剑手中使出来轻灵自然,矫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旷神怡。

看了一会,再转而注视石清夫妇的剑法,便即发觉三人的剑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开大

阖,端严稳重;闵柔却是随式而转,使剑如带。两夫妇所使的剑法招式并无不同,但一刚一

柔、一阳一阴,一直一圆、一速一缓,运招使式的内劲全然相反,但一与白万剑长剑相遇,

两夫妇的剑招又似相辅相成,凝为一体。他夫妇在上清观学艺时本是同门师兄妹,学艺时互

生情愫,当时合使剑法之际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后结褵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日分离,也

从未有一日停止练剑,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剑法阴阳离合的体会,武林中

更无另外两人能与之相比。这般剑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半点不懂。

石清夫妇的剑法内劲,分别和白万剑在伯仲之间,两个打一个,白万剑早非对手,只是

白万剑的剑法中有一股凌厉的狠劲,闵柔生性斯文,出招时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个人才拚

斗了这么久。但别看闵柔一股娇怯怯的模样,剑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万剑只斗到七

十招时,便接连两次险些为闵柔剑锋扫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生性刚强,纵然丧生

在他夫妇剑底,也是宁死不屈,但攻守之际,不免越来越落下风。

雪山派中的几名弟子看出情势不对,一人大声叫道:“两个打一个,太不成话了。石庄

主,你有种便和白师哥单打独斗,若是群殴,我们也要一拥而上了。”

石清一笑,说道:“风火神龙封师兄在这儿么?封师兄若在,原可和白师兄联手,咱们

四个人比剑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封万里,余人未必能与白万剑

联手出剑。眼前敌手只白万剑一人,自己夫妇占了很大便宜,但独生爱子若被他携上凌霄城

去,那里还能活命?何况这庙中雪山派几近二十人,也可说自己夫妻两人斗他十余人,至于

除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谁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调教几个好手出来?

白万剑听他提到封万里,心下大怒:“封师哥只为收了你的小鬼儿子为徒,这才被爹爹

斩去一臂,亏你还有脸提到他?”但高手比武不可丝毫乱了心神。白万剑本已处境窘迫,这

一发怒,一招‘明驼骏足’使出去时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时瞧出破绽,举剑封挡,内力运

到剑锋之上,将白万剑的来剑微微一黏。白万剑急忙运劲滑开,便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个空

隙,闵柔长剑已从空隙中穿了进去,直指白万剑胸口。

白万剑双目一闭,知道此剑势必穿心而过,无可招架。那知闵柔长剑只递到离他胸口半

尺之处,立即缩回。夫妇俩并肩向后跃开,擦的一声响,双剑同时入鞘,一言不发。

白万剑睁开眼来,脸色铁青,心想对方饶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过,那是要带了

他们儿子走路,自己落败,如何再能穷打烂缠,又加阻拦?何况即使再斗,双拳难敌四手,

终究斗他夫妇不过,想起爱女为他夫妇的儿子所害,自己率众来到中原,既将七名师弟妹失

陷在长乐帮中,石中玉得而复失,而生平自负的雪山剑法又敌不过玄素双剑,一生英名付于

流水,霎时间万念俱灰,怔怔的站着,也是不作一声。

这时呼延万善、闻万夫已得讯回庙,眼见师哥落败,齐声呼道:“他们以多斗少,难道

咱们便不能学样?”十八人各挺长剑,从四面八方向石清、闵柔夫妇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师兄,我夫妇联手,虽然略占上风,胜败未分,接招!”说着挺剑向白万

剑刺去。以白万剑的身分,适才对方既饶了自己性命,决不能再行索战,但石清自己发剑,

却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对一的决一死战。”当即举剑格开,斜身还招。

白万剑和石清这一斗上手,情势又自不同,适才他以一敌二,处处受到牵制,防守固是

极尽严密之能事,反击之际却难以尽情发挥,攻击石清时要防到闵柔来袭,剑刺闵柔时又须

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应。这时一人斗一人,单剑对单剑,他又耻于适才之败,登时将

这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全力进击。

石清暗暗吃惊:“‘气寒西北’名下无虚,果是当世一等一的剑士!”提起精神,将生

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心想:“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观剑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儿子

拜在你派门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别妄自尊大,以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万剑了。”

二人这一拚斗,当真是棋逢敌手。白万剑出招迅猛,剑招纵横。石清却是端凝如山,法

度严谨。白万剑连变了十余次剑招,始终占不到丝毫上风,心下也是暗暗惊异:“此人剑法

之高,更在他所享声名之上,然则他何以命他儿子拜在本派门下?”又想:“适才我比剑落

败,还可说双拳难敌四手,现下单打独斗,若再输得一招半式,雪山派当真是声名扫地了。

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饶他一命不可,否则奇耻难雪。”他一存着急于求胜之心,出招时

不免行险。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急于求胜,只怕越易败在我的手里。”

十余招过去,果然白万剑连遇险招,他心中一凛,登时收慑心神,去奇诡而行正道,改

急攻为争先着,到此地步,两人才真的是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石破天在一旁看着二人相斗,虽然不明其中道理,却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万剑也是斗得浑忘了身际的情事,待拆到二百余招之后,白万剑心神酣畅,只

觉今日之斗实是平生一大快事,早将刚才被闵柔一剑制住之耻抛在脑后。石清也深以遇此劲

敌为喜。两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敌意渐去,而切磋之心越来越盛,各展绝技,

要看对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斗之时,殿中叮叮当当之声变成一片,这时却唯有双剑撞击的铮铮之声。斗到分

际,白万剑一招‘暗香疏影’,剑刃若有若无的斜削过来。石清低赞一声:“好剑法!”竖

剑一立,双剑相交。两人所使的这一招上都运上了内劲,拍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青钢剑竟尔

折断。他手中长剑甫断,左边一剑便递了上来。石清左手接过,一招‘左右逢源’,长剑自

左至右的在身前划了一弧,以阻对方继续进击。

白万剑退后一步,说道:“此是石庄主剑质较劣,并非剑招上分了输赢。石庄主若有黑

剑在手,宝剑焉能折断?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刚说了这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这才发觉

站在石清左首递剑给他的乃是闵柔,本派十八名师弟,却横七竖八的躺得满地都是。

原来当白万剑全神贯注的与石清斗剑之时,闵柔已将雪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伤倒地。

每人身上所受伤都极轻微,但闵柔的内力从剑尖上传了过去,直透穴道,竟使众人中剑后再

也动弹不得。这是闵柔剑法中的一绝。她宅心仁善,不愿杀伤敌人,是以别出心裁,将上清

观的打穴法融化在剑术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虽说是中剑,实则是受了她内力的点穴,只

不过她内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则剑尖碰到对方穴道,便可制敌而不使其皮肉受伤。

闵柔手中长剑一递给丈夫,足尖轻拨,从地下挑起一柄子雪山派弟子脱落的长剑,握在

手中,站在丈夫左侧之后三步,随时便能抢上夹击。

白万剑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寻思:“我和石清说什么也只能斗个平手,石夫人再加入

战团,旧事重演,还打什么?”黯然说道:“只可惜封师哥不在这里,否则封白二人联手,

当可和贤伉俪较量一场。今日败势已成,还有什么可说?”

石清道:“不错,日后遇到风火神龙……”一句话没说完,想起封万里为了儿子石中玉

之故,臂膀为他师父所斩,日后纵然遇到,也不能比剑了,登时住口,不再继续往下说,脸

上不禁深有惭色,丝毫不以夫妇联手打败雪山派十九弟子为喜。

石破天见白万剑脸色铁青,显是心中痛苦之极,而石清、闵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

想:“雪山派这十八个师弟都是笨蛋,没一个能帮他和石庄主夫妇两个斗两个,好好的比一

场剑,当真十分扫兴。”想起白万剑适才凝视自己时大有爱惜之意,寻思:“白师傅对我甚

好,那位石夫人给过我银子,待我也不错。他们要比剑,却少一个对手,有一位封师哥什么

的,偏偏不在这里,大家都不开心。我虽然不会什么剑法,但刚才看也看熟了,帮他们凑凑

热闹也好。”当即站起身来,学着白万剑适才的模样,足尖在地下一柄长剑的剑柄上一点,

内力到处,那剑呼的一声,跃将起来。他毛手毛脚的抢着抓住剑柄,笑道:“你少了一个

人,比不成剑,我来和白师傅联手,凑个兴儿。不过我是不会的,请你们指点。”

白万剑和石清夫妇见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惊。白万剑心想自己明明已点了他全身数

十处穴道,怎么忽然间能迈步行动,定是闵柔在击倒本派十八弟子后,便去解开他的穴道。

石清、闵柔料想白万剑既将他擒住,定然便点了他的重穴,怎么竟会走过来?闵柔叫道:

“玉……”那一声“玉儿”只叫得一个字,便即住口,转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服白万剑点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两个多时辰。本来白万剑点了旁人穴道,至

少要六个时辰方得解开,可是石破天内功深厚,虽然不会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个时辰,

各处所封穴道在他内力自然运行之下,不知不觉的便解开了。他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只觉

本来手足麻木,不会动弹,后来慢慢的都会动了。

白万剑大声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联剑?要试试你在雪山派所学的剑法?”

石破天心想:“我确是看你们练剑而学到了一些,就只怕学错了。”便点了点头,道:

“我学的也不知学对了没有,请白师傅和石庄主、石夫人教我。”说着长剑斜起,站在白万

剑身侧,使的正是雪山剑法中一招‘双驼西来’。

石清、闵柔夫妇一齐凝视石破天,他们自从送他上凌霄城学剑,已有多年不见,此刻异

地重逢,中间又渗着许多爱怜、喜悦、恼恨、惭愧之情,当真是百感交集。夫妇俩见儿子长

得高了,身子粗壮,脸上虽有风尘憔悴之色,却也掩不住一股英华飞逸之气,尤其一双眸子

精光灿然,便似体内蕴蓄有极深的内力一般。

石清身为严父,想到武林中的种种规矩,这不肖子大坏玄素庄门风,令他夫妇在江湖上

羞于见人,这几年来,他夫妇只是暗中探访他的踪迹,从不和武林同道相见。他此刻见到父

母,居然不上前拜见,反要比试武艺,单此一事,足见雪山派说他种种轻佻不端的行迳当非

虚假,不由得暗暗切齿,只是他向来极沉得住气,又碍于在白万剑之前,一时不便发作。

闵柔却是慈母心肠,欢喜之意,远过恼恨。她本来生有两子,次子为仇家所害惨死,伤

心之余,将疼爱两子之心都移注在这长子石中玉身上。她常对丈夫为儿子辩解,说雪山派一

面之辞未必可信,定是儿子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给逼得无可容身,多半还是白自在的孙女

恃宠而骄,欺压得他狠了,因而愤而反抗。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出这种贪淫犯上的事

来?何况白家的女孩儿当时只十二三岁,中玉也不会对这样的小姑娘胡作非为。数年中风霜

江湖,一直没得到儿子的讯息,她时时暗中饮泣,总担心儿子已葬身于西域大雪山中,又或

是膏于虎狼之吻,此刻乍见爱子,他便是有天大的过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谅了。但

见他提剑而出,步履轻健,身形端稳,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的疼他

一番。她知这个儿子从小便狡狯过人,既说要和白万剑联手比剑,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

夫恼怒之下,出声叱责,又想看看儿子这些年来武功进境到底如何,当即说道:“好啊,咱

们四个便二对二的研讨一下武功,反正是点到为止,也没什么相干。”语间柔和,充满了爱

怜之意,只是心下激动,话声却也颤了。

石清向妻子斜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闵柔性子和顺,什么事都由丈夫作主,自来不出什

么主意,但她偶尔说什么话,石清倒也总不违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来是急于要瞧儿子

的武功,二来是要白万剑输得心服,谅来石中玉小小年纪,就算聪明,剑法也高不过那些被

闵柔点倒的雪山派众师叔,何况他决计不会真的帮着白万剑出力与父母相抗。

白万剑却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剑法和我联手抗敌,便承认是雪山派弟子。不论

这场比剑结果如何,只须我不为你一家三人所杀,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门人令符,你便非得跟

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妇若再阻挠,那更是坏了武林中的规矩。”当下长剑一举,说道:“是

二对二也好,是三对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双剑的手下败将,再来舍命陪君子便是。”

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围攻逼迫,那便说什么也要杀了石中玉,只须不求自

保,舍命杀他谅来也办得到。

石破天见他长剑剑尖微颤,斜指石清,当是似攻实守,便道:“那么是由我抢攻了。”

长剑也是微颤,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间剑气大盛。这一剑去势并不甚急,但内

力到处,只激得风声嗤嗤而呼,剑招是雪山剑法,内力之强却远非白万剑所能及。

白万剑、石清、闵柔三人同时不约而同的低声惊呼:“咦!”

石破天这一剑刺出,白万剑初见便微生卑视之意,心想:“你这一招‘云横西岭’,右

肘抬得太高,招数易于用老;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对,不含伸指点穴的后着;左足跨得前了

四寸,敌人若施反击,便不惧你抬左足踢他胫骨……”他一眼之间,便瞧出了石破天这一招

中八九处错失,但霎时之间,卑视立时变为错愕。石破天这一招剑气之劲,真是生平罕见,

只有父亲酒酣之余,向少数几名得意弟子试演剑法之时,出剑时才有如此嗤嗤声响,但那也

要在三四十招之后,内力渐渐凝聚,方能招出生风。石破天这般起始发剑便有疾风厉声,难

道剑上装有哨子之类的古怪物事么?

他这念头只是一转,便知所想不对,只见石清“咦”了一声之后,举剑封挡,喀的一声

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断为两截。上半截断剑直飞出去,插入墙角中,深入数寸。

石清只觉虎口一热,膀子颤动,半截剑也险些脱手。他虽恼恨这个败子,但练武之人遇

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会生出赞佩的念头,一个“好”字当下便脱口而出。

石破天见石清的长剑断折,却吃了一惊,叫声:“啊哟!”立即收剑,脸上露出歉仄和

关怀之意。这时他脸向烛火,这般神色都教石清、闵柔二人瞧在眼里。夫妇二人心中都闪过

一丝暖意:“玉儿毕竟还是个孝顺儿子!”

石清抛去断剑,用足尖又从地下挑起一柄长剑,说道:“不用顾忌,接招吧!”刷的一

剑,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天毕竟从来没练过剑术,内力虽强,在进攻时尚可发威力,一

遇上石清这种虚虚实实、忽左忽右的剑法,却那里能接得住?一招间便慌了手脚,总算心念

转得甚快,手忙脚乱的使招‘苍松迎客’,横剑挡去。

石清长剑略斜,剑锋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这人不是他亲生儿子,而是个须杀之而后快

的死敌,这一剑已将石破天右腿斩为两截。他长剑轻轻一抖,闵柔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急

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时,但见裤管上已被划开一道破口,却没伤到皮肉,他歉然笑道:

“多谢你手下留情,我的剑法学得全然不对,比你可差得远了!”

他这句话出于真心,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语入白万剑耳中,直是一万个不受用,心

道:“你向父亲说你剑法比他差得甚远,岂非明明在贬低雪山派剑法?又说学得全然不对,

便是说我们雪山派藏私,没好好教你。只一句话,便狠狠损了雪山派两下。白万剑但教一口

气在,岂能受你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头微蹙,心想:“师妹老是说玉儿在雪山派中必受师叔、师兄辈欺凌,我想

白老前辈为人正直,封万里肝胆侠义,既收我儿为徒,决不能亏待了他。但瞧他使这两招剑

法,姿式已然不对,中间更是破绽百出,如何可以临敌?似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没学到什么

真实武功。他先一剑内力强劲之极,但这份内力与雪山派定然绝无干系,便威德先生自己也

未必有此造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须得追究个水落石出,日后也好分辩是非

曲直。”当下说道:“来来来,大家不用有什么顾忌,好好的比剑。”左手捏个剑诀,向前

一指,挺剑向白万剑刺去。

白万剑举剑格开,还了一剑。

闵柔便伸剑向石破天缓缓刺去,她故意放缓了去势,好让儿子不致招架不及。石破天见

她这一剑来势甚缓,想起当年侯门监视集上赠银之情,裂开了嘴向她一笑,又点头示谢,这

才提剑轻轻一挡。闵柔见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亲招呼,心中更喜,回剑又向他腰间掠去。

石破天想了一想:“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当下使出一招雪山剑法,将来剑格开。

闵柔见他剑法生疏之极,出招既迟疑,递剑时手法也是嫩极,不禁心下难过:“雪山派

这些剑客们自命侠义不凡,却如此的教我儿剑法!”于是又变招刺他左肩。她每一招递出,

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这才真的使实,倘若他一埋难以拆解,她便慢慢的等待。这

那是比剑?比之师徒间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的慈爱,十二分耐心。

十招后,石破天信心渐增,拆解快了许多。闵柔心中暗喜,每当他一剑使得不错,便点

头嘉许。石破天看出她在指点自己使剑,倘若闵柔不点头,那便重使一招,闵柔如认为他拆

解不善,仍会第三次以同样招式进击,总要让他拆解无误方罢。

这边厢石清和白万剑三度再斗,两人于对方的功力长短,心下均已了然,更不敢有丝毫

怠忽。数招之后,两人都已重行进入全神专注、对周遭变故不闻不见的境界,闵柔和石破天

如何拆招、是真斗还是假斗、谁占上风谁处败势,石白二人固然无暇顾及,却也无法顾及,

在这场厘毫不能相差的拚斗中,只要那一个稍有分心,立时非死即伤。

闵柔于指点石破天剑法之际,却尽有余暇去看丈夫和白万剑的厮拚。她静听丈夫呼吸悠

长,知他内力仍然充沛,就算不胜,也决不会落败,眼见石破天一剑又一剑的将雪山剑法演

完,七十二路剑法中忘却了二十来路,于是又顺着他剑法的路子,诱导他再试一遍。

石破天第二遍再试,比之第一次时便已颇有进境,居然能偶尔顺势反击,拆解之时也快

了些。他堪堪把学到的四十几路剑法第二次又将拆完,闵柔见丈夫和白万剑仍在激斗。心

想:“把这套剑拆完后,便该插手相助,不必再跟这白万剑纠缠下去,带了玉儿走路便

是。”眼见石破天一剑刺来,便举剑挡开,跟着还了一招,料想这一招的拆法儿子已经学

会,定会拆解妥善,岂知便在此时,眼前陡然一黑,原来殿上的蜡烛点到尽头,猛然里熄

了。

闵柔一剑刺出,见烛光熄灭,立时收招。不料石破天没半分临敌经验,眼前一黑,不向

后退,反而迎了上去,想要和闵柔叙旧,谢她教剑之德,这一步踏前,正好将身子凑到了闵

柔剑上。

闵柔只觉兵刃上轻轻一阻,已刺入人身,大惊之下,抽剑向后掷去,黑暗中伸臂抱了石

破天,惊叫:“刺伤了你吗?伤在那里?伤在那里?”石破天道:“我……我……”连声咳

嗽,说不出话来。闵柔急幌火摺,只见石破天胸口满是鲜血,她本来极有定力,这时却吓得

呆了,心下惶然一片,仰头向石清道:“师哥,怎……怎么办?”

石清和白万剑在黑暗中仍是凭着对方剑势风声,剧斗不休。待得闵柔幌亮火摺,哀声叫

嚷,石清斜目一瞥,见石破天受伤倒地,妻子惊惧已极,毕竟父子关心,心中微微一乱。便

这么稍露破绽,白万剑已乘隙而入,长剑疾指,刺向石清心口,这一招制其要害,石清要待

拆架,已万万不及。

白万剑长剑递到离对方胸口八寸之处,立即收剑。适才闵柔在剑法上制他死命之后,回

剑不刺,现下他一命还一命,也在制住对方要害之后撤剑,从此谁也不亏负谁。

石清挂念儿子伤势,也不暇去计较这些剑术上的得失荣辱,忙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剑伤只

见他胸口鲜血缓缓渗出,显是这一剑刺得不深。原来闵柔反应极快,剑尖甫触入体,立即缩

回。石清、闵柔正自心下稍慰,只见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

只听白万剑冷冷的道:“令郎辱我爱女,累得她小小年纪,投崖自尽,此仇不能不报。

两位要是容我带他上凌霄城去,至少尚有二月之命,但若欲用强,我这一剑便刺下去了。”

石清和闵柔对望一眼。闵柔不由得打个寒噤,知道此人言出必践,等他这一剑刺下,就

算夫妇二人合力再将他毙于剑底,也已于事无补。石清使个眼色,伸手握住妻子手腕,纵身

便窜出殿外。闵柔将出殿门时回过头来,向躺在地下的爱儿再瞧一眼,眼色又是温柔,又是

悲苦,便这么一瞬之间,她手中火摺已然熄灭,殿中又是黑漆一团。

白万剑侧身听着石清夫妇脚步远去,知他夫妇定然不肯干休,此后回向凌霄城的途中,

定将有无数风波、无数恶斗,但眼前是暂且不会回来了,回想适才的斗剑,实是生平从所未

遇的奇险,倘若那蜡烛再长得半寸,这姓石的小子非给他父母夺去不可。

他定了定神,吁了一口气,伸手到怀中去摸火刀火石,却摸了个空,这才记得去长乐帮

总舵之前已交给了师弟闻万夫,以免激斗之际多所累赘,高手过招,相差只在毫发之间,身

上轻得一分就灵便一分。当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师弟怀中摸到了火刀、火石、火纸,打

着了火,待要找一根蜡烛,突然一呆,脚边的石中玉竟已不知去向。

他惊愕之下,登时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全身寒毛直竖,心中只叫:“有鬼,有鬼!”若

不是鬼怪出现,这石中玉如何会在这片刻之间无影无踪,而自己又全无所觉?他一凛之后,

抛去火摺,提着长剑直抢在庙外。四下里绝无人影。

他初时想到‘有鬼’,但随即知道早有高手窥伺在侧,在自己摸索火石之时,乘机将人

救去,多半便是贝海石。他急跃上屋,游目四顾,唯见东南角上有一丛树林可以藏身,当下

纵身落地,抢到林边,喝道:“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汉,出来决个死战。”

略待片刻,林中并无人声,他又叫:“贝大夫,是你吗?”林中仍无回答。当此之时,

也顾不得敌人在林中倏施暗算,当即提剑闯了进去。但林中也是空荡荡地,凉风拂体,落叶

沙沙,江南秋意已浓。

白万剑怒气顿消,适才这一战已令他不敢小觑了天下英雄,这时更兴‘天上有天,人上

有人’之念,心中隐隐感到三分凉意,想起女儿稚龄惨亡,不由得悲从中来——

长江中风劲水急,两船瞬息间已相距十余丈,丁不三轻功再高,却无法纵跳过去。那小

船轻舟疾行,越驶越远,再也追不上了。

第八章 白痴

石破天自己撞到闵柔剑上,受伤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见石清、闵柔二人出庙,跟着

殿中烛火熄灭,一团漆黑之中,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按住自己嘴巴,轻轻将自己拖入了神台

底下。正惊异间,火光闪亮,见白万剑手中拿着火摺,惊叫:“有鬼,有鬼!”奔出庙去,

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庙追寻,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觉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庙,

奔驰了一会,跃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点亮油灯。

石破天见身畔拿着油灯的正是丁当,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当当,是谁抱我来的?”

丁当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爷爷了,还能有谁?”石破天侧过头来,见丁不三抱膝坐在船

头,眼望天空,便问:“爷爷,你……你……抱我来做什么?”

丁不三哼了一声,说道:“阿当,这人是个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没跟他同房,不如

趁早一刀杀了。”

丁当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记不起了,慢慢就会好。天哥,我

瞧瞧你的伤口。”解开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伤口旁的血迹,敷上金创药,再撕下自

己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

石破天道:“谢谢你。叮叮当当,你和爷爷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吗?好像捉迷藏,好玩得

很。”丁当道:“还说好玩呢?你爸爸妈妈和那姓白的斗剑,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

破天奇道:“我爸爸妈妈?你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大爷是我爸爸?那个俊女人可不是我妈

妈……我妈妈不是这个样子,没她好看。”丁当叹了口气,说道:“天哥,你这场病真是害

得不轻,连自己父亲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剑法,也是生疏得紧,难道真的连武功也都忘

记得干干净净了?……这……这怎么会?”

原来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丁不三祖孙一路追了下来。白万剑出庙巡视,两人乘机躲入

神台之下,石清夫妇入庙斗剑种种情形,祖孙二人都瞧在眼里。丁不三本来以为石破天假装

失手,必定另有用意,那知见他使剑出招,剑法之糟,几乎气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骂:

“白痴,白痴!”乘着白万剑找寻火刀、火石,便将石破天救出。

只听得石破天道:“我会什么武功?我什么武功也不会。你这话我更加不明白了。”丁

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头厉声说道:“阿当,你到底是迷了心窍还是什么,偏要

嫁这么个胡说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将他毙了,包在爷爷身上,给你另外找一

个又英俊、又聪明、风流体贴、文武双全的少年来给你做小女婿儿。”

丁当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我……我不要什么别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

白痴,只不过……只不过生了一场大病,脑子一时胡涂了。”

丁不三怒道:“什么一时胡涂?他父亲明明武功了得,他却自称是‘狗杂种’,他若不

是白痴,你爷爷便是白痴。瞧着他使剑那一副鬼模样,不教人气炸了胸膛才怪,那么毛手毛

脚的,没一招不是破绽百出,到处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剑,这小子却把身子撞到

剑上去,硬要受了伤才痛快。这样的脓包我若不杀,早晚也给人宰了。江湖上传出去,说道

丁不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还做人不做?不行,非杀不可!”

丁当咬一咬下唇,问道:“爷爷,你要怎样才不杀他?”丁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杀

他?非杀不可,没的丢了我丁不三的脸。人家听说丁老三杀了自己的孙女婿,没什么希奇。

若说丁老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那我怎么办?”丁当道:“怎么办?你老人家替他报仇

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给这种脓包报仇?你当你爷爷是什么人?”丁当哭道:

“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杀了他,不是叫我做小寡妇么?”

丁不三搔搔头皮,说道:“那时候我曾试过他,觉得他内功不坏,做得我孙女婿,那知

他竟是个白痴。你一定不让我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

丁当听到有了转机,喜道:“依你什么事?快说,爷爷,快说。”

丁不三道:“我说他是白痴,该杀。你却说他不是白痴,不该杀。好吧,我限他十天之

内,去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那个‘气寒西北’什么的杀死了或者打败了,我才饶他,才许

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当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亲眼见到白万剑剑术精绝,石郎如何能是这位剑术大名家的

敌手,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说道:“爷爷,你出的明明是个办不到的难题。”

丁不三道:“难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掌便将这白痴毙了。”自觉这

题目出得甚好,这小子说什么也办不到,不禁洋洋自得。

丁当满腹愁思,侧头向石破天瞧去,却见他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悄声道:“天哥,我

爷爷限你在十天之内,打败那个白万剑,你说怎样?”石破天道:“白万剑?他剑法好得很

啊,我怎打得过他?”丁当道:“是啊。我爷爷说,你若是打不过他,便要将你杀了。”石

破天嘻嘻一笑,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杀我?爷爷跟你说笑呢,你也当真?爷爷是好人,

不是坏人,他……他怎么会杀我?”

丁当一声长叹,心想:“石郎当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眼前之计,唯有先答允爷爷再

说,在这十天之内,好歹要想法儿让石郎逃走。”于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爷爷,我答允

了,教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说道:“爷爷饿了,做饭吃吧!我跟你说:一不教,二别逃,三不

饶。不教,是爷爷决不教白痴武艺。别逃,是你别想放他逃命,爷爷只要发觉他想逃命,不

用到十天,随时随刻便将他毙了。不饶,用不着我多说。”

丁当道:“你既说他是白痴,那么你就算教他武艺,他也是学不会的,又何必‘一不

教’?”丁不三道:“就算爷爷肯教,他十天之内又怎能去打败白万剑?教十年也未必能

够。”丁当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领不好,以你这样天下无敌的武功,好好教个徒儿来,怎

会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儿?难道什么威德先生白自在还能强过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当,你这激将之计不管用。这样的白痴,就算神仙也拿他没法子。

你有没听见石清夫妇跟白万剑的说话?这白痴在雪山派中学艺多年,居然学成了这样独脚猫

的剑法?”他名叫丁不三,这“三”字犯忌,因此‘三脚猫’改称‘独脚猫’。

其时坐船张起了风帆,顺着东风,正在长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渐明,江面上

都是白雾。丁当说道:“好,你不教,我来教。爷爷,我不做饭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饭,不是存心饿死爷爷么?”丁当道:“你要杀我丈夫,我不如

先饿死了你。”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饭。丁当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来

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内,打败了那白万剑。”丁不三道:“胡说八道,连我也办不到

的事,你这小丫头又能办到?”

祖孙俩不住斗口。丁当心中却着实发愁。她知爷爷脾气古怪,跟他软求决计无用,只有

想个什么刁钻的法子,或能让他回心转意,寻思:“我不给他做饭,他饿劲上来,只好停舟

泊岸,上岸去买东西吃,那便有机可乘,好教石郎脱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见丁不三饿得愁眉苦脸,自己肚中也饿了,他又怎猜得到丁当的用意,站起

身来,说道:“我去做饭。”丁当怒道:“你去劳碌做饭,创口再破,那怎么办?”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创药灵验如神,敷上即愈,他受的剑创又不重,怕什么?好孩

子,快去做饭给爷爷吃。”为了想吃饭,居然不叫他‘白痴’。丁当道:“他做饭给你吃,

那么你还杀不杀他?”丁不三道:“做饭管做饭,杀人管杀人。两件事毫不相干,岂可混为

一谈?”

石破天一按胸前剑伤,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烧饭,见一个老梢公掌着舵,坐

在梢后,对他三人的言语恍若不闻。煮饭烧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间将两尾鱼煎

熬得微焦,一锅白米饭更是煮得热烘烘、香喷喷地。

丁不三吃得连声赞好,说道:“你的武功若有烧饭本事的一成,爷爷也不会杀你了,当

日你若没跟阿当拜堂成亲,只做我的厨子,别说我不会杀你,别人若要杀你,爷爷也决不答

应。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决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个

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饭,岂不是好?这当儿悔之莫及,无法可想了。”说着叹气不已。

吃过饭后,石破天和丁当并肩在船尾洗碗筷。丁当见爷爷坐在船头,低声道:“待会我

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记住。”石破天道:“学会了去跟那白师傅比武么?”丁当

道:“你难道当真是白痴?天哥,你……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石破天道:“从前我怎

么了?”丁当脸上微微晕红,道:“从前你见了我,一张嘴可比蜜糖儿还甜,千伶百俐,有

说有笑,哄得我好不欢喜,说出话来,句句令人意想不到。你现在可当真傻了。”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天哥,他会讨你欢喜,我可不会,你还是去

找他的好。“丁当软语央求:”天哥,你这是生了我的气么?“石破天摇头道:”我怎会生

气?我跟你说实话,你总是不信。”

丁当望着船舷边滔滔江水,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变回从前那样。”呆

呆出神,手一松,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绿波中幌得两下便不见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我永远变不成你那个天哥。倘若我永远是这么……这么……一

个白痴,你就永远不会喜欢我,是不是?”

丁当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烦恼已极,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

连三的抛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齿伶俐,说话能讨你喜欢,那么我便整天说个不停,那也

无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个‘天哥’啊。要我假装,也装不来。”

丁当凝目向他瞧去,其时朝阳初上,映得他一张脸红彤彤地,双目灵动,脸上神色却十

分恳挚。丁当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说你不是我那个天哥,怎么肩头上会有我咬伤的疤

痕?怎么你也是这般喜欢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帮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调戏雪山派的那花

姑娘?若说你是我那个天哥,怎么忽然间痴痴呆呆,再没从前的半分风流潇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实实的不好吗?”丁当摇头道:“不,我宁可你像

以前那样活泼调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调戏人家闺女也好,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石

破天于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终存着个老大疑窦,这时便问:“偷人家老婆?偷来干什

么?老伯伯说,不先跟人家说而拿人东西,便是小贼。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贼么?”

丁当听他越说越缠夹,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冲,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

登时将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来了。

石破天吃痛不过,反手格出。丁当只觉一股大得异呼寻常的力道击在他手臂之下,身子

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将后梢上撑篷的木柱也撞断了。她“啊哟”一声,骂道:“死鬼,打老

婆么?使这么大力气。”石破天忙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当望手臂上看去,只见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忽然之间,她俏脸上的嗔怒变

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双手,连连摇幌,道:“天哥,原来你果然是在装假骗我。”

石破天愕然:“装什么假?”丁当道:“你武功半点也没失去。”石破天道:“我不会

武功。”丁当嗔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颊上打去。

石破天一侧头,伸掌待格,但丁当是家传的掌法,去势飘忽,石破天这一格中没半分武

术手法,自是格了个空,只觉脸上一痛,无声无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当手臂剧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脸颊弹开一般,又是“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

适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

而然的使上了本门阴毒的柔力,那料到石破天这一格竟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可

是手掌和他脸颊相触,却又受到他内力的剧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见石破天左颊上一

个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这‘黑煞掌’是祖父亲传,着实厉害,幸得她造诣不深,而

石破天又内力深厚,才受伤甚轻,但乌黑的掌印却终于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后,难以消退。

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搂住了他腰,将脸颊贴在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

道,原来你并没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你一时生气,一时喜欢,到

底为了什么,我终究不明白。”

丁当急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坐直了身子,在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

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后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当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了这场病后,武功都忘记了,

内力却是忘不了的。我将那套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学便了。”

丁当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脸颊上乌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突击凑过口去,

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人的脸都羞得通红,心下均感甜蜜无比。

丁当掠了掠头发,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给他看。当天教了六路,石破天都记住了。跟着

两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颇为纯熟。这擒拿法虽只一十八路,但其中

变化却着实繁复。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与丁当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

语,讥嘲几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

丁当眼见石郎进步极速,芳心窃喜,听得丁不三又骂他‘白痴’,问道:“爷爷,咱们

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

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这小

子到底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输口,强辩道:“有的白痴聪明,

有的白痴愚笨。聪明的白痴,半天便会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总得三天才能学会。”

丁当抿嘴笑道:“爷爷,当年你学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丁不三道:“我那用着几

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会了。”丁当笑道:“哈哈,爷

爷,原来你是个聪明白痴。”丁不三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

便在此时,一艘小船从下流赶将上来。当地两岸空阔,江流平稳,但见那船高张风帆,

又有四个人急速划动木桨,船小身轻,渐渐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头站着两名白衣汉子,一

人纵声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

丁当轻轻哼了一声,道:“爷爷,雪山派有人追赶石郎来啦。”丁不三眉花眼笑,道:

“让他们捉了这白痴去,千刀万剐,才趁了爷爷的心愿。”丁当问道:“捉聪明白痴?还是

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谁敢来捉聪明白痴?”丁当微笑道:“不

错,聪明白痴武功这么高,又有谁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头,你敢绕

弯子骂爷爷?”丁当道:“雪山派杀了你的孙女婿,日后长乐帮问你要人,丁三老爷不大有

面子吧?”丁不三道:“为什么没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觉这句话难以自圆其说,便道:

“谁敢说丁老三没面子,我扭断他的脖子。”

丁当自言自语:“旁人谅来也不敢说什么,就只怕四爷爷要胡说八道,说他倘若有个孙

女婿,就决不能让人家杀了。不知道爷爷敢不敢扭断自己亲兄弟的脖子?就算有这个胆子,

也不知有没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说道:“你说老四的武功强过我的?放屁,放屁!他

比我差得远了。”

说话之间,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听得两名白衣汉子大声叱喝:“兀那汉子,瞧你似

是长乐帮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有人追上来啦,你说怎么办?”

丁当道:“我怎知怎么办?你这样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主意也没有?”

便在此时,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许之地,两名白衣汉子齐声呼喝,纵身跃上石破天

的坐船后梢。两人手中各执长剑,耀日生光。

石破天见这二人便是在土地庙中会过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们,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人已挺剑向他肩头刺来。石破天

在这三日中和丁当不断拆解招式,往往手脚稍缓,便被她扭耳拉发,吃了不少苦头,此刻身

手上的机变迅捷,比之当日在土地庙中和石清夫妇对招之时已颇为不同,眼见剑到,也不遑

细思,随手使出第八招‘凤尾手’,右手红个半圆,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声,撤手抛剑。石破天右肘乘势抬起,拍的一声,正中那人下颏。那人

下巴立碎,满口鲜血和着十几枚牙齿都喷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万万料不到这招‘凤尾手’竟如此厉害,不由得吓得呆了,心中突突乱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夹击,突见一霎之间,同来的师兄便已身受重伤。这师兄武功

比他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决计讨不了好去,当即抢上去抱起师兄。此时那小船已和

大船并肩而驶,那人挟着伤者跃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见小船掉转船头,顺流东下,不多时两船相距便远。但听得怒骂之声顺着东风隐隐传

来。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滩鲜血,十几枚牙齿,又是惊讶,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

道:“这……这可当真对不住了!”

丁当从船舱中出来,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这一招‘凤尾手’干净利落,使得

可着实不错啊。”石破天摇头道:“你怎事先没跟我说明白?早知道一下会打得人家如此厉

害,这功夫我也就不学了。”丁当心头一沉,寻思:“这呆子傻病发作,又来说呆话了。”

说道:“既学武功,当然越厉害越好。刚才你这一招‘凤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处,他的

长剑早已刺穿你的肩头。你不伤人,人便伤你。你喜欢打伤人家呢,还是喜欢让人家打伤?

打落几枚牙齿,那是最轻的伤了。武林中动手过招,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你良心好,对方

却良心不好,你若给人家一剑杀了。良心再好,又有什么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门功夫,既不会打伤打死人家,又不会让人家打伤打死

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敌人。”丁当苦笑道:“呆话连篇,满嘴废话!咱们

学武之人,动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吗?”石破天道:“我喜欢捉迷藏、玩

泥沙,不喜欢动手拚命。可惜一直没人陪我捉迷藏,阿黄又不会。”丁当越听越恼,嗔道:

“你这胡涂蛋,谁跟你说话,就倒足了霉。”赌气不再理他,回到舱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吗?我说他是白痴,终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

不如趁早杀了,免得生气。”

丁当寻思:“石郎倘若真的永远这么胡涂,我怎能跟他厮守一辈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爷

爷之言,一刀将他杀了,落得眼前清净。”但随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就算他

一句话不说,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语,风流蕴藉之态,真教人

如饮美酒,心神俱醉;别后相思,实是颠倒不能自己,万不料一场大病,竟将一个英俊机变

的俏郎君,变成了一段迂腐迟钝的呆木头。她越想越是烦恼,不由得珠泪暗滴,将一张薄被

蒙住了头。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一个白痴哭成才子!”丁当怒道:“我把一个

傻子白痴哭成了聪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

丁当不住饮泣,寻思:“瞧雪山派那花万紫姑娘的神情,对石郎怒气冲冲的,似乎还没

给他得手。他见到美貌姑娘居然不会轻薄调戏,那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真的嫁了这么个

规规矩矩的呆木头,做人有什么乐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亲,名正言顺的是他妻子。这几日中,白天和他

练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经的练武,从来不乘机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觉,相距不

过数尺,可是别说不来亲我一亲,连我的手脚也不来捏一下,那像什么新婚夫妇?别说新婚

夫妇,就算是七八十岁的老夫老妻,也该亲热一下啊。”

耳听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长,睡得正香,她怒从心起,从身畔摸过柳叶刀,

轻轻拔刀出鞘,咬牙自忖:“这样的呆木头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后梢,心道:

“石郎石郎,这是你自己变了,须莫怪我心狠。”提起刀来正要往他头上斫落,终于心中一

软,将他肩头轻轻扳过,要在他临死之前再瞧他最后一眼。

石破天在睡梦中转过身来,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但见他脸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什

么好梦。丁当心道:“你转眼便要死了,让你这好梦做完了再杀不迟,左右也不争在这一时

半刻。”当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视着他的脸,只待他笑容一敛,挥刀便斫将下去。

过了一会,忽听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说道:“叮叮当当,你……你为什么生气?不过……

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

也决不会够,一万天……十万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够……”

丁当静静的听着,不由得心神荡漾,说道:“石郎,石郎,原来你在睡梦之中,也对我

念念不忘。这般好听和话若是白天里跟我说了,岂不是好?唉,总有一天,你的胡涂病根子

好了,会跟我说这些话。”眼见船舷边露水沾湿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单薄,心生怜惜,将舱

里一张薄被扯了出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视半天,这才回入舱中。

只听得丁不三骂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钻来钻去,便是胆子小,想动手却不敢,

有什么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种?”

丁当知道自己的举止都教爷爷瞧在眼里了,这时她心中喜欢,对爷爷的讥刺毫不在意,

心中反来覆去只是想着这几句话:“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我看上一万天,十

万天,也是不够。”突击间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这白痴天哥,便在睡梦中说话,

也是痴痴的。咱们就活了一百岁,也不过三万六千日,那有什么十万天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闹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时才蒙胧睡去,但睡不多时,便给石破天的声

音惊醒,只听得他在后梢头大声嚷道:“咦,这可真奇了!叮叮当当,你的被子,半夜里怎

么会跑到我身上来?难道被子生脚的么?”

丁当大羞,从舱中一跃而起,抢到后梢,只听石破天手中拿着那张薄被,说道:“叮叮

当当,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这被子……”丁当满脸通红,夹手将被子抢了过来,低声喝

道:“不许再说了,被子生脚,又有什么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脚还不奇怪?你说被

子的脚在那里?”

丁当一侧头,见那老梢公正在拔篙开船,似笑非笑的斜视自己,不由得一张脸更是羞得

如同红布相似,嗔道:“你还说?”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鹤翔手’。丁当右手回转,反

拿他肋下。石破天左肘横过,封住了她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头。丁当将被子往船板上一

抛,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内劲凌厉,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霎时之间两人已拆了十余

招。丁当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贯注,居然一丝不漏,待拆到数十招后,丁当使一招‘龙腾

爪’,直抓他头顶。石破天反腕格去,这一下出手奇快,丁当缩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

手腕穴道,只觉一股强劲的热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转了下去。这股强劲的内力又自腰

间直传动至腿上,丁当站立不稳,身子一侧,便倒了下来,正好摔在薄被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将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来,笑道:“你为什么扭我?我把

你抛到江里喂大鱼。”丁当给他抱着,虽是隔着一条被子,也不由得浑身酸软,又羞又喜,

笑道:“你敢!”石破天笑道:“为什么不敢?”将她连人带被的轻轻一送,掷入船舱。

丁当从被中钻了出来,又走到后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双手摆起架式。

丁当笑道:“不玩啦!瞧你这副德性,拉开了架子,倒像是个庄稼汉子,那有半点武林

高手的风度!”石破天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武林高手。”丁当道:“恭喜,恭喜!你这套

擒拿手法已学会了,青出于蓝,连我做师父的也已不是徒儿的对手了。”

丁不三在船舱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万剑较量,却还差着这么老大一截。”

丁当道:“爷爷,他学功夫学得这么快。只要跟你学得一年半载,就算不能天下无敌,

做你的孙女婿,却也不丢你老人家的脸了。”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说过的话,岂有改口

的?第一、我说过他既要娶你为妻,永远就别想学我武艺;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内打败白万

剑。再过得五天,他性命也不在了,还说什么一年半载?”

丁当心中一寒,昨天晚上还想亲手去杀死石破天,今日却已万万舍不得石郎死于爷爷之

手,但爷爷说过的话,确是从来没有不算数的,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只有照着原来的

法子,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别出机谋。

于是此后几天之中,丁当除了吃饭睡觉,只是将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诸般变化,反来覆

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后来,石破天已练得纯熟之极,纵然不借强劲的内力,也已勉强可

和丁当攻拒进退,拆个旗鼓相当。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声,说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当道:“爷爷,你要他去打败白万剑,依我看也不是什么难事。白万剑雪山派的剑法

虽然厉害,总还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这套擒拿手练得差不多了。单凭一双空手,便

能将那姓白的手中长剑夺了下来。他空手夺人长剑,算不算得是胜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头说得好不稀松!凭他这一点子能耐,便能将‘气寒西北’手中

长剑夺将下来?我叫你乘早别发清秋大梦。就是你爷爷,一双空手只怕也夺不下那姓白的手

中长剑。”丁当道:“原来连你也夺不下,那么你的武功我瞧……哼,哼,也不过……哼,

哼!”丁不三怒道:“什么哼哼?”丁当仰头望着天空,说道:“哼哼就是哼哼,就是说你

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说什么鬼话?哼哼就是说我武功稀松平常。”丁当道:“你自

己说你武功稀松平常,可不是我说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总而言之,

十天之内他不能打败白万剑,我就杀了这白痴。”

丁当嘟起了小嘴,说道:“你叫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但若十天之内找不到那姓白

的,可不是石郎的错。”丁不三道:“我说十天,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

天之内不将他打败,我就杀了这小白痴。”丁当急道:“现下只剩三天了,却到那里找白万

剑去?你……你……你当真是不讲道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讲道理,也就不是丁不

三了。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丁不三几时讲过道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边总是挂着一丝微笑,有时斜睨石破天,眼神极是古怪,带着

三分卑视,却有七分杀气。

丁当知道爷爷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杀了石郎,这时候别说石破天的武功仍与白万剑天差地

远,就算当真胜得了他,短短两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却又到那里找这‘气寒西北’去?

这日午后,丁当和石破天拆了一会擒拿手,脸颊晕红,她打了个呵欠,说道:“八月天

时,还这么热!”坐在石破天身边,指着长江中并排而游动的两只水鸟,说道:“天哥,你

瞧这对夫妻水鸟在江中游来游去,何等逍遥快乐,若是一箭把雄鸟射死了,雌鸟孤苦伶仃

的,岂不可怜?”石破天道:“我以前在山里打猎、射鸟的时候,倒也没想到它是雌是雄,

依你这么说,我以后只拣雌鸟来射吧!”丁当叹了口气,心道:“我这石郎毕竟痴痴呆

呆。”又打个呵欠,斜身依着石破天,将头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倦了吗?我扶你到船舱里睡,好不好?”丁当迷迷糊糊的

道:“不,我就爱这么睡。”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为枕,只听得她气

息悠长,越睡越沉,一头秀发擦在自己左颊之上,微感麻痒,却也是说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间,一缕极细微的声音钻入了自己左耳,轻如蜂鸣,几不可辨:“我跟你说话,

你只听着,不可点头,更不可说话,脸上也不可露出半点惊奇的神气。你最好闭上眼睛,假

装睡着,再发出一些鼾声,以便遮掩我的话声。”

石破天大感奇怪,还道她是在说梦话,斜眼看去,但见她长长的睫毛覆盖双眼,突击间

左眼张开,向他霎了两下,随即又闭上了。石破天当前即省悟:“原来她要跟我说说几句秘

密话儿,不让爷爷听见。”于是也打了个呵欠,说道:“好倦!”合上了眼睛。

丁当心下暗喜:“天哥毕竟不是白痴,一点便透,要他装睡,他便装得真像。”又低声

道:“爷爷说你武功低微,又是个白痴,不配做他的孙女婿儿。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

定要将你杀死。咱们又找不着白万剑,就算找到了,你也打他不过。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

妇俩脱身逃走,躲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爷爷怎么会杀我,叮叮当当究竟是个小孩子,将爷爷的笑话

也当了真,不过她说咱两个躲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

都是二人共处深山,自觉那是自然不过的生涯,这些日子来遇到的事无不令他茫然失措,实

深盼得能回归深山,想到此后相伴的竟是个美丽可爱的叮叮当当,不由得大是兴奋。

丁当又道:“咱两个若是上岸逃走,定给爷爷追到,无论如何是逃不了的。你记好了,

今晚三更时分,我突然抱住爷爷,哭叫道:‘爷爷,你饶了石郎,别杀他,别杀他!’你便

立刻抢进舱来,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爷爷的背心正中,左手使‘玉女拈针’拿住他后

腰。记着,听到我叫‘别杀他’,你可得赶快动手,是‘虎爪手’和‘玉女拈针’。爷爷被

我抱住双臂,一时不能分手抵挡,你内力很强,这么一拿,爷爷便不能动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当当真是顽皮,叫我帮忙,开爷爷这样一个大玩笑,却不知爷爷会

不会生气?也罢,她既爱闹着玩,我顺着她意思行事便了。想来倒是有趣得紧。”

丁当又低声道:“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关。你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灵台

穴’,那‘虎爪手’该当抓在这里。”石破天仍是闭着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当‘灵台

穴’上轻轻抚摸一下。丁当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认穴要准,我拚命抱住爷爷,

只能挨得一霎时间,只要他一惊觉,立时便能将我摔开,那时你万难抓得到他了。你再轻轻

碰我后腰的‘悬枢穴’,且看对是不对。那‘玉女拈针’这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两根中

指,劲力要从指尖直透穴道。”

石破天左手缓缓移下,以两根手指在他后腰‘悬枢穴’上轻轻搔爬了一下,他这时自是

丝毫没有使劲,不料丁当是黄花闺女,份外怕痒,给他在后腰上这么轻轻一搔,忍不住格的

一声笑了出来,笑喝:“你胡闹!”石破天哈哈大笑。丁当也伸手去他肋下呵痒。两人嘻嘻

哈哈,笑作一团,把装睡之事全然置之脑后。

这日黄昏时分,老梢公将船泊在江边的一个小市镇旁,上岸去沽酒买菜。丁当道:“天

哥,咱们也上岸去走走。”石破天道:“甚好!”丁当携了他手,上岸闲行。

那小市镇只不过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来家是鱼行。两人行到市梢,眼看身旁无人。石

破天道:“爷爷在船舱中睡觉,咱们这么拔足便走,岂不就逃走了?”他只盼尽早与丁当躲

入深山。丁当摇头道:“那有这么容易?就是让咱们逃出十里二十里,他一样也能追上。”

忽听得背后一人粗声道:“不错,你便是逃出一千里,一万里,咱们一样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当回过头来,只见两名汉子从一棵大树后转了出来,向着二人狞笑。石破天

识得这两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不由得一怔,心下暗暗惊惧。

原来雪山派两名弟子在长江中发现了石破天的踪迹,上船动手,其一身受重伤。白万剑

得报,分遣众师弟水陆两路追寻。呼延万善和闻万夫这一拨乘马溯江向西追来,竟在这小镇

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万善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这姓石小子的对手,正想依着白

师兄的嘱咐发射冲天火箭传讯,不料闻万夫忍耐不住,登时叫了出来。

丁当也是一惊:“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万剑是否便在左近?倘若那姓白的也赶

了来,爷爷逼着石郎和他动手,那可糟了。”向二人横了一眼,啐道:“我们自己说话,谁

要你们插口?天哥,咱们回船去。”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点了点头,两人转身便走。

闻万夫向来便瞧不起这师侄,心想:“王万仞王师哥、张万风张师弟两人都折在这小子

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么搞的。这小子要是当真武功高强,怎么会一招之间便给白师哥擒了

来?我今日将他擒了去,那可是大功一件,从此在本门中出人头地。”当即喝道:“往那里

走?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吧!”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头抓来。

石破天侧身避过,使出丁当所教的擒拿手法,横臂格开来招。闻万夫一抓不中,飞脚便

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这一脚如何拆解,石破天却没学过。他这半天中,心头反来覆去的便是想着‘虎爪手’

和‘玉女拈针’两招,危急之际,所想起的也只这两招。但闻万夫和他相对而立,这两招攻

人后心的手法却全然用不上,这时他也顾不得合式不合式,拔步便抢向对方身后。他内功深

厚,转侧便捷无比,这么一奔,便已将闻万夫那一足避过,同时右手‘虎爪手’抓他‘灵台

穴’,左手‘玉女拈针’拿他‘悬枢穴’,内力到处,闻万夫微一痉挛,便即萎倒。

呼延万善正欲上前夹攻,突见石破天已拿住师弟要穴,情急之下不及抽剑,挥拳往石破

天腰间击来。他这一拳用上了十成劲力,波的一响,跟着喀嚓一声,右臂竟尔震断。

石破天却只腰间略觉疼痛,松手放开闻万夫时,只见他缩成了一团,毫不动弹,扳过他

肩头,见他双目上挺,神情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一惊,叫道:“啊哟,不好,叮叮当当,

他……他……他怎么忽然抽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当格的一笑,道:“天哥,你这两招使得甚好,只不过慌慌张张的,姿势太也难看。

你这么一拿,他死是不会死的,残废却免不了,双手双脚,总得治上一年半载吧。”

石破天伸手去扶闻万夫,道:“真……真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伤你,那怎么……

怎么办?叮叮当当,得想法子给他治治?”丁当伸手从闻万夫身畔抽出长剑,道:“你要让

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紧,一剑杀了就是。”石破天忙道:“不行,不行!”

呼延万善怒道:“你这两个无耻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杀不能辱。今日老子师兄弟折在你

手里,快快把我们两个都杀了。多说这些气人的话干么?”

石破天深恐丁当真的将闻万夫杀了,忙夺下她手中长剑,在地下一插,说道:“叮叮当

当,快……快回去吧。”拉着她衣袖,快步回船。丁当哂道:“听人说长乐帮石帮主心狠手

辣,杀人不眨眼,怎地忽然婆婆妈妈起来?刚才之事,可别跟爷爷说。”石破天道:“是,

我不说,你说那个人,他……他当真会手足残废?”丁当道:“你拿了他两处要穴,若还不

能令他手足残废,咱们丁家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还有什么用处?”石破天道:“那怎么你叫

我待会也这么去擒拿爷爷?”丁当笑道:“傻哥哥,爷爷是何等样人物,岂可和雪山派中这

等脓包相比?你若侥幸能拿住爷爷这两处要穴,又能使用上内力,最多令他两三个时辰难以

行动,难道还能叫他残废了?”

石破天心头栗六,怔忡不安,只是想着闻万夫适才的可怖模样。

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听得丁当在船舱中叫了起来:“爷爷,爷

爷,你饶了石郎性命,别杀他,别杀他!”石破天急跃而起,抢到舱中,蒙胧中只见丁当抱

了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叫:“爷爷,别杀石郎!”

石破天伸出双手,便要往丁不三后心抓去,陡然间想起闻万夫缩成一团的可怖神情,心

道:“我这双手抓将下去,倘若将爷爷也抓成这般模样,那可太对不起他,我……我决计不

可。”当即悄悄退出船舱,抱头而睡。

丁当眼见石破天抢进舱来,时刻配合得恰到好处,正欣喜间,不料他迟疑片刻,便即退

出,功败垂成,不由得又急又怒。

石破天回到后梢,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过了一会,只听得丁当道:“啊哟,爷爷,我怎

么抱着你?我……我刚才做了个恶梦,梦见你将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饶他性命,你

总是不答应,谢天谢地,只不过是个梦。”

却听丁不三道:“你做梦也好,不做梦也好,天一亮便是咱们说好了的第十天。且瞧他

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万剑来将他打败了。”丁当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石郎不是

白痴!”丁不三道:“是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便是白痴,该死之极。唉,

以‘虎爪手’抓‘灵台穴’,以‘玉女拈针’拿‘悬枢穴’,妙计啊妙计!就可惜白痴良心

好,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痴,白痴就是该死。”

这几句话钻入了舱内外丁当和石破天耳里,两人同时大惊:“爷爷怎知道我们的计

策?”石破天还不怎么样,丁当却不由得遍体都是冷汗,心想:“原来爷爷早已知晓,那么

暗中自必有备,天哥刚才没有下手,也不知是福是祸?”

石破天浑浑噩噩,却绝不信次日丁不三真会下手杀他,过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天刚破晓,忽听得岸上人声喧哗,纷纷叫嚷:“在这里了!”“便是这艘船。”“别让

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来,只见岸边十多人手提灯笼火把,奔到船边,当先四五人抢

上船头,大声叱喝:“老妖怪在那里?害人老妖往那里逃?”

丁不三从船舱中钻了出来,喝道:“什么东西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一条汉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泼!”他身后两人手中拿着竹做的喷筒,对准丁不

三,两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上众人欢呼吆喝:“黑狗血洒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这两股狗血那里能溅中丁不三半点?他腾身而起,心下大怒:“那里来的妄人,当

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喷我?”旁人不去惹他,他喜怒无常之时,举手便能杀人,何况有人

欺上头来?他身子落下来时,双脚齐飞,踢中两名手持喷筒的汉子,跟着呼的一掌,将当先

的大汉击得直飞出去。这三人都不会什么武功,中了这江湖怪杰的拳脚,那里还有性命?两

个人当即死在船头,当先的那条大汉在半空中便狂喷鲜血。

丁不三又要举脚向余人扫去,忽听得丁当在身后冷冷的道:“爷爷,一日不过三!”

丁不三一怔,盛怒之下,险些儿忘了自己当年立下的毒誓,这一脚离那船头汉子已不过

尺许,当下硬生生的收了回来。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叫道:“老妖怪厉害,快逃,快逃!”霎时之间逃了个干干净净,

灯笼火把有的抛在江中,有的丢在岸上。三具尸首一在岸上,二在船头,谁也顾不得了。

丁不三将船头的尸首踢入江中,向梢公道:“快开船,再有人来,我可不能杀啦!”那

梢公吓得呆了,双手不住发抖,几乎无力拔篙。丁不三提起竹篙,将船撑离岸边。狗血没射

到人,却都射在舱里,腥气难闻。

丁不三冷冷的道:“阿当,你捣这鬼为了什么?”丁当笑道:“爷爷,你说过的话算不

算数?”丁不三道:“我几时说过话不算数了?”丁当道:“好,你说十天一满,若是石郎

没将那姓白的打败,便要杀他。今日是第十日,可是你已经杀了三个人啦!”

丁当极是得意,笑吟吟的道:“丁家三老爷素来说话算数,你说在第十天上定要杀了这

小子,可是‘一日不过三’,你已杀了三个人,这第四个人,便不能杀了。你既在第十天上

杀他不得,以后也就不能再杀了。我瞧你的孙女婿儿也不是真的什么白痴,等他身子慢慢复

原,武功自会大进,包不丢了你的脸面便是。”

丁不三伸足在船头用力一蹬,喀的一声,船头木板登时给他踹了一个洞,怒道:“不

成,不成!丁不三折在你小丫头手下,便已丢了脸。”丁当笑道:“我是你的孙女儿,大家

是一家人,有什么丢不丢脸的?这件事我又不会说出去。”丁不三怒道:“我输了便心中不

痛快,你说不说有什么相干?”丁当道:“那就算是你赢好了。”丁不三道:“输便输,赢

便赢。我又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四爷爷,他小时候跟我打架,输了反而自吹是赢了。”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的对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人是丁当故意引了来给她爷爷

杀的,好让他连杀三人之后,限于‘一日不过三’的规定,便不能再杀他,眼看丁不三于一

瞬间连杀三人的凶狠神态,那么要杀死自己的话,只怕也不是开玩笑了;见丁当笑嘻嘻的走

到后梢,便道:“叮叮当当,你为了救我性命,却无缘无故的害死了三人,那不是……不是

太也残忍了么?”丁当脸一沉,说道:“是你害的,怎么反而怪起我来了?”石破天惘然

道:“是……是我害的?”丁当道:“怎么不是?昨晚你事到临头,不敢动手。否则咱二人

早已逃得远远的了,又何至累那三人无辜送命?”

石破天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有了,有了!姓石的小子,爷爷要挖出你的眼珠子,

斩了你的双手,教你死是死不了,却成为一个废人。我只须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一

日不过三’的规矩。”丁当和石破天面面相觑,神色大变。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不住口的道:“妙计,妙计!小白痴,我不杀死你,却将你弄成人

不像人,鬼不像鬼。阿当哪,那总可以的吧?”丁当一时无辞可辩,只得道:“这第十天又

没过,说不定待会就遇到白万剑,石郎又出手将他打败了呢?”丁不三呵呵而笑,道:“不

错,不错,咱们须得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爷爷等到今晚三更再动手便了。”

丁当愁肠百结,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令石破天脱此危难。偏偏石破天似是仍不知大祸

临头,反来问她:“你为什么皱起了眉头,有什么心事?”丁当嗔道:“你没听爷爷说么?

他要挖了你的眼珠子,斩了你的双手。”石破天笑道:“爷爷说笑话吓人呢,你也当真!他

挖了我眼睛、斩了我双手去,又有什么用?我又没得罪他。”

丁当由嗔转怒,心道:“这人行事婆婆妈妈,脑筋胡里胡涂,我一辈子跟着他确也没趣

得紧,爷爷要杀他,让他死了便是。”但想到爷爷待会将他挖去双目、斩去双手,自己如果

回心转意,又要起他来,我叮叮当当嫁了这么一个没眼没手的丈夫,更加无味已极。

眼见太阳渐渐西沉,丁当面向船尾,见自己和石破天的影子双双浮在江面之上,就像是

游泳一般,随舟逐波而西。丁当侧过身来,见石破天背脊向着自己,她双手伸出,便向他背

心要穴拿去。她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石破天背心‘灵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他

‘悬枢穴’。石破天绝无防备,被她拿住后立时全身酸软,却弹不得。

丁当却受到他内力震荡,身子向后反弹,险些坠入江中,伸手抓住船篷,骂道:“爷爷

要挖你双眼,斩你双手,你这种废人留在世上,就算不丢爷爷的脸,我叮叮当当也没脸见人

了。也不用爷爷动手,我自己先挖出你的眼珠子。”在后梢取过一条长长的帆索,将石破天

双手双脚都缚住了,又将帆索从肩至脚,一圈又一圈的紧紧捆绑,少说也缠了八九十圈,直

如一只大粽子相似。

本来如此这般的被擒拿了穴道,一个对时中难以开口说话,但石破天内力深厚,四肢虽

不能动,却张口说道:“叮叮当当,你跟我闹着玩吗?”他话是这般说,但见着丁当凶狠的

神气,也已知道大事不妙,眼神中流露出乞怜之色。丁当伸足在他腰间狠狠踢了一脚,骂

道:“哼,我跟你闹着玩?死在临头,还在发你的清秋大梦,这般的傻蛋,我将你千刀万

剐,也是不冤。”飕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来,在石破天脸颊上来回擦了两下,作磨刀之

状。

石破天大骇,说道:“叮叮当当,我今后总是听你的话就是。你杀了我,我……我……

可活不转来啦!”丁当恨恨的道:“谁要你活转来了?我有心救你性命,你偏不照我吩咐。

那是你自寻死路,又怪得谁来?我此刻不杀你,爷爷也会害你。哼,是我丈夫,要杀便由我

自己动手,让别人来杀我丈夫,我叮叮当当一世也不快活。”

石破天道:“你饶了我,我不再做你丈夫便是。”他说这几句话,已是在极情哀求,只

是自幼禀承母训,不能向人求恳,这个‘求’字却始终不出口。

丁当道:“天地也拜过了,怎能不做我丈夫?再罗嗦,我一刀便砍下你的狗头。”

石破天吓得不敢再作声。只听得丁不三笑道:“很好,很好,妙得很!那才是丁不三的

乖孙女儿。爽爽快快,一刀两段便是!”

那老梢公见丁当举刀要杀人,吓得全身发抖,舵也掌得歪了。船身斜里横过去,恰好迎

面一艘小船顺着江水激流冲将过来,眼见两船便要相撞。对面小船上的梢公大叫:“扳梢,

扳梢!”

丁当提起刀来,落日余晖映在刀锋之上,只照得石破天双目微眯,猛见丁当手臂往下急

落,拍的一声响,这一刀却砍得偏了,砍在他头旁数寸处的船板上。丁当随即撤手放刀,双

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双臂运劲向外一抛,将他向着擦舟而过的小船船舱摔去。

丁不三见孙女突施诡计,怒喝:“你……你干什么?”飞身从舱中扑出,伸手去抓石破

天时,终究慢了一步。江流湍急,两船瞬息间已相距十余丈,丁不三轻功再高,却也无法纵

跳过去。他反手重重打了丁当一个耳光,大叫:“回舵,回舵,快追!”

但长江之中风劲水急,岂能片刻之间便能回舵?何况那小船轻舟疾行,越驶越远,再也

追不上了——

丁不四危急中灵机一动,双掌倏地上举,掌力向天上送去,石破天便也双掌呼的一声,

向上拍出。两人四掌对着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第九章 大粽子

石破天耳畔呼呼风响,身子在空中转了半个圈,落下时脸孔朝下俯伏,但觉着身处甚是

柔软,倒也不感疼痛,只是黑沉沉的目不见物,但听得耳畔有人惊呼。他身不能动,也不敢

开口说话,鼻中闻到一阵幽香,似是回到了长乐帮总舵中自己的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觉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个枕头之中,枕畔却另有一个人头,

长发披枕,竟然是个女子。石破天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什么人?你……你怎么……”石破天道:“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子道:“你怎么钻到我们船里?我一刀便将你杀了!”石

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钻进来的,是人家摔我进来的。”那女子急道:“你……

你……你快出去,怎么爬在我被……被窝里?”

石破天一凝神间,果觉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脸上有枕,而且被褥之间更是颇为温

暖,才知丁当这么一掷,恰巧将他摔入这艘小船的舱门,穿入船舱中一个被窝;更糟的是,

从那女子的话中听来,似乎这被窝竟是她的。他若非手足被绑,早已急跃而起,逃了出去,

偏生身上穴道未解,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说道:“我动不得,求求你,将我搬了出

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听得脚后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这混蛋说什么胡话?快将他一刀杀了。”那女子

道:“奶奶,若是杀了他,我被窝中都是鲜血,那……那怎么办?”语气甚是焦急。那老妇

怒道:“那是什么鬼东西?喂,你这混蛋,快爬出来。”

石破天急道:“我真是动不得啊,你们瞧,我给人抓了灵台穴,又拿了悬枢穴,全身又

给绑得结结实实,要移动半分也动不了。这位姑娘还是太太,你快起来吧,咱们睡在一个被

窝里,可……可实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什么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动不了。奶奶,你……你快想个法子,这

个人当真是给人绑着的。”石破天道:“老太太,我求求你,劳你驾,把我拉出去。我……

我得罪这位姑娘……唉……这个……真是说不过去。”

那老妇怒道:“小混蛋,倒来说风凉话。”那姑娘道:“奶奶,咱们叫后梢的船家来把

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妇道:“不成,不成!这般乱七八糟的情景,怎能让旁人见到?

偏生你我又动弹不得,这……这……”

石破天心道:“莫非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给人绑住了?”

那老妇不住口的怒骂:“小混蛋,臭混蛋,你怎么别的船不去,偏偏撞到我们这里来?

阿绣,把他杀了,被窝中有血,有什么要紧?这人早晚总是要杀的。”那姑娘道:“我没力

气杀人。”那老妇道:“用刀子慢慢的锯断了他喉管,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锯不得,锯不得!我的血脏得很,把这香喷喷的被窝弄得一塌糊涂,而

且……而且……被窝里有个死尸,也很不妙。”只听得嘤的一声,那姑娘显是听到‘被窝里

有个死尸’这话甚是害怕,石破天心中一喜,听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没力气。”

石破天道:“你没力气拔刀子,那再好也没有了。我此刻动不得,你若是将我杀了,我就变

成了僵尸,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着不能动,变成僵尸,就能动了,我两只冷冰冰

僵尸手握住你的喉咙……”

那姑娘给他说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杀你,我不杀你!”过了一会儿,又道:“奶

奶,怎生想个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妇道:“我在想哪,你别多说话。”

这时已然入夜,船舱中漆黑一团。石破天和那姑娘虽然同盖一被,幸好掷进来时偏在一

旁,没碰到她身子,黑暗中只听得那姑娘气息急促,显然十分惶急。过了良久,那老妇仍是

没想出什么法子来。

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两下尖锐的啸声,静夜中十分凄厉刺耳。跟着飘来一阵大笑之声,

声音苍老豪迈。那人边笑边呼:“小翠,我等了你一日一晚,怎么这会儿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迎上来了,那便如何是好?”那老妇哼了一声,说道:

“你再也别作声,我正在凝聚真气,但须足上经脉稍通,能有片刻动弹,我便往江心一跳,

免得受这老妖之辱。”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老妇怒道:“我叫你别

来打扰我。奶奶投江之时,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迟疑,说道:“我……我跟着奶奶

一块儿死。”那老妇道:“好!”说了这个“好”后,便再也不作声了。

石破天两度尝过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来这老太太和小姑娘都是练内功走火,

以致动弹不得,偏生敌人在这当头赶到,那当真为难之极。”

只听下游那苍老的声音又叫道:“你爱比剑也好,斗拳也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小

翠,你怎么不回答我?”这时话声又已近了数十丈。过不多时,只听得半空中呛啷啷铁链响

动,跟着拍的一声世响,一件东西落到了船上,显是迎面而来的船上有人掷来铁锚铁链。后

梢的船家大叫:“喂,喂,干什么?干什么?”

石破天只觉坐船向右急剧倾侧,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滚去,那姑娘向他侧过来,靠在他身

上。石破天道:“这个……这个……你……”要想叫她别靠在自己身上,但随即想起她跟自

己一样,也是动弹不得,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跟着觉得船头一沉,有人跃到了船上,倾侧的船身又回复平稳。那老人站在船头说道:

“小翠,我来啦,咱们是不是就动手?”

后梢的船家叫道:“你这么搅,两艘船都要给你弄翻了。”那老人怒道:“狗贼,快给

我闭了你的鸟嘴!”提起铁锚掷出。两艘船便即分开,同时顺着江水疾流下去。船家见他如

此神力,将一只两百来斤重的铁锚掷来掷去,有如无物,吓得挢舌不下,再也不敢作声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头等你。你伏在舱里想施暗算,我可不上你当。”

石破天心头一宽,心想他一时不进舱来,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随即想起,多挨片刻,未

必是好,那老妇若能凝聚真气,便要挟了这小姑娘投江自尽,这时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

边,便低声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别跳到江里。”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时悲伤不禁,流下泪来,眼泪既夺眶

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泪水滚滚,沾湿了石破天的脸颊。她哽咽

道:“对……对不住!我的眼泪流到了你脸上。”这姑娘竟是十分斯文有礼。

石破天轻叹一声,说道:“姑娘不用客气,一些眼泪水,又算得了什么?”那姑娘泣

道:“我不愿意死。可是船头那人很凶,奶奶说宁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里。我……我的

眼泪,真对不住,你可别见怪……”只听得船板格的一声响,船舱彼端一个人影坐了起来。

石破天本来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滚动之下,已侧在一旁,见到这人坐起,心中怦怦

乱跳,颤声说道:“姑……姑娘,你奶奶坐起来啦。”那姑娘“啊”的一声,她脸孔对着石

破天,已瞧不见舱中情景。过了一会,只听石破天叫道:“老太太,你别抓她,她不愿意陪

你投江自尽,救人哪,救人哪!”

船头上那老人听到船舱中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奇道:“什么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进来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尽了。”

那老人大惊,一掌将船篷掀起了半边,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妇的手臂。那老妇凝聚

了半天的真气立时涣散,应声而倒。那老人一搭她的脉搏,惊道:“小翠,你是练功走了火

吗?干么不早说,却在强撑?”那老妇气喘喘的道:“放开手,别管我,快滚出去!”那老

人道:“你经脉逆转,甚是凶险,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为残废。我来助你一臂之

力。”那老妇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纵不能动,也要咬舌头,立时自尽。”

那老人忙缩回手掌,说道:“你的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少阳三焦经全都乱了,

这个……这个……”那老妇道:“你一心一意只想胜过我。我练功走火,岂不是再好也没有

了?正好如了你的心愿。”那才人道:“咱们不谈这个。阿绣,你怎么了?快劝劝你奶奶。

你……你……咦!你怎么跟一个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还是你的小女婿儿?”

阿绣和石破天齐声道:“不,不是的,我们都动不了啦。”

那老人大是奇怪,伸手将石破天一拉。石破天给帆索绑得直挺挺地,腰不能曲,手不能

弯,给他这么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从被窝中竖了起来。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吓了一大跳,

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绣,端阳节早过,你却在被窝中藏了一只大粽子。”

阿绣急道:“不是的,他是外边飞进来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么也不能动,也变成了一只大粽子么?”

那老妇厉声道:“你敢伸一根指头碰到阿绣,我和你拚命。”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好,我不碰她。”转头向梢公道:“船家,转舵掉头,扯起帆

来,我叫你停时便停船。”那梢公不敢违拗,应道:“是!”慢慢转舵。

那老妇怒道:“干什么?”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调养。你这次走火,非同

小可。”那老妇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没输给你,干么迫我到你的狗窝去?”那老

人道:“咱们约好了在长江比武,我输了到你家磕头,你输了便到我家里。是你自己练功走

火也好,是你斗不过我也好,总而言之,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我几十年来的心

愿,这番总算得偿,妙极,妙极!”那老妇怒发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

越凄厉,陡然间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尔晕了过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还由得你吗?”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愿去,你怎能勉强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么狗屁?”反掌便往他脸上打去。

这一掌眼见便要打得他头晕眼花、牙齿跌落,突然之间,见到石破天脸上一个膝黑的掌

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时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谁将你绑成这等模样,原

来是我那乖乖侄孙女。你脸上这一掌,是给我侄孙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问道:“你侄孙女?”那老人道:“你还不知老夫是谁?我是丁不

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纪比我大,武功却不及我……我的侄孙女……”石破天看他相貌

确与丁不三有几分相似,服饰也差不多,只是腰间缠着一条黄光灿然的金带,便道:“啊,

是了,叮叮当当是你侄孙女,不错,这一掌正是叮叮当当打的,我也是给她绑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说天下除了阿当这小丫头,再没第二个人这么顽皮淘气。

很好,很好,很好!她为什么绑你?”石破天道:“她爷爷要杀我,说我武功太差,是个白

痴。”丁不四更是大乐,笑得弯下腰来,道:“老三要杀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

那就……”石破天惊道:“你也要杀?”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谁猜得中?你以为我要杀你,我就偏偏不杀。”站

起身来,左手抓住石破天后领提将起来,右手并掌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缠绕的帆索自上而下

急划而落,数十重帆索立时纷纷断绝,当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锋锐。

石破天赞道:“老爷子,你这手功夫厉害得很,那叫什么名堂?”

丁不四听石破天一赞,登时心花怒放,道:“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

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再无第二人了。这手功夫吗?叫做……”

这时那老妇已醒,听到丁不四自吹自擂,当即冷笑道:“哼,耗子上天平,自称自赞!

这一手‘快刀斩乱麻’不论那个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庄稼汉子,又有谁不会使了?”丁不

四道:“呸!呸!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人,就会使我这手‘快刀斩乱麻’?你倒使给我瞧

瞧!”那老妇道:“你明知我练功走火,没了力气,来说这种风凉言语。大粽子,我跟你

说,你到随便那一处市镇上,见到有人练把式卖膏药,骗人钱财,只须给他一文两文,他就

会练这手‘快刀斩乱麻’给你瞧,包管跟这老骗子练得一模一样,没半点分别,说不定还比

他强些。这是普天下骗人的混蛋都会的法门,又有什么希罕了?”

丁不四听那老妇说得刻薄,不由得怒发如狂,顺手便向她肩头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动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当所教一十八路擒拿

手中的一招‘白鹤手’。他被丁当拿中穴道后为时已久,在内力撞击之下,穴道渐解,待得

身上帆索断绝,血行顺畅,立时行动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声,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已甚纯熟,当即

变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对方双目。丁不四喝道:“好!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

压他手肘。石破天双臂圈转,两拳反击他太阳穴。丁不四两条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

如电闪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这一震之下,石破天双臂立断,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

稳立不动,丁不四却感上身一阵酸麻,喀喇一声,足下所踏的一块船板从中折断,船身也向

左右猛烈摇幌两下。他急忙后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断板,口中又是“咦”的一声。

他前一声“咦”,只是惊异石破天居然会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但当双臂与石破

天较劲,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声“咦”却是大大的吃惊,只觉这年轻人内力充盈厚实,直

是无穷无尽,自己适才虽然未出全力,但对方浑若无事,自己却踏断了船板,可说已输了一

招。此人这等厉害,怎能为丁当所擒?脸上又怎会给她打中一掌?一时心中疑团丛生。

那老妇惊诧之情丝毫不亚于丁不四,当即哈哈大笑,说道:“连……连一个浑小子

也……也……也……”一时气息不畅,却说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说了吧,‘连

一个浑小子也斗不过,逞什么英雄好汉?’是不是?这句话你说不出口,只怕将你憋也憋死

了。”那老妇满脸笑容,连连点头。

丁不四侧头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师父是谁?”石破天搔了搔头,心想自己

虽向谢烟客和丁当学过武功,却没拜过师父,说道:“我没师父!”丁不四怒道:“胡说八

道,那么你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那里偷学得来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学得来的,

叮叮当当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师父,是我……是我……”要想说‘是我妻子’总觉有些不

妥,便不说了。丁不四更是恼怒,骂道:“你奶奶的,这武功是阿当教你的?胡说八道。”

那老妇这时已顺过气来,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说,‘丁氏双雄,一是英雄,一是

狗雄!’这名话当真不错。今日老婆子亲眼目睹,果然是江湖传言,千真万确。”

丁不四气得哇哇大叫,道:“几时有这句话了?定是你捏造出来的。你说,谁是英雄,

谁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强,武林中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那老妇不敢急促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丁当是丁老三的孙女儿。丁老三教

了他儿子,他儿子教他的女儿丁当,丁当又教这个浑小子。这浑小子只学了十天,就胜过了

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评……评……评……”连说了三个“评”字,一口气又转不过来了。

丁不四听着他慢条斯理、一板一眼的说话,早已十分不耐,这时忍不住抢着说道:“我

来代你说:‘你教天下人评评这道理看,到底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

老四是狗熊!’”越说声音越响,到后来声如雷震,满江皆闻。

那老妇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这几个字说的气若游丝,

但听在丁不四耳中,却令他愤懑难当,大声叫道:“谁说这大粽子胜过丁老四了?来,来,

来,咱们再比过!我不在……不在……”

他本想说‘不在三招之内就将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话到口边,心想此人武

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内’只怕拾夺他不下,要想说‘十招之内’,仍觉没有把握,说‘二

十招’吧,还是怕这句话说得太满,若说‘一百招之内’,却已没了英雄气概,自己一个成

名人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将侄孙妇儿的徒弟打败,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略一迟疑,那老

妇已道:“你不在十万招之内将他打败,你就拜他……拜他……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为师!’你要说这句话,是不是?”‘拜他为师’这四个字

一出口,身子已纵在半空,掌影翻飞,向石破天头顶及胸口同时拍落。

石破天虽学过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当的一十八路擒拿手,学时既非活学,

用时也不能活用,眼见丁不四犹似千手万掌般拍将下来,那里能够抵御?只得双掌上伸,护

住头顶,便在这时,后颈大椎穴上感到一阵极沉重的压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最是要害,但也正因是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诸处经

脉中内力同时生出反击的劲道。丁不四只感到全身剧震,向旁反弹了开去,看石破天时,却

是浑若无事。这一招石破天固然被他击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弹去,不能说分了输赢。

那老妇却阴阳怪气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让你击中,你却给弹了开去,当真无用之

极,只是一招,你便输了。”丁不四怒道:“我怎么输了?胡说八道!”那老妇道:“就算

你没有输,那么你让他在你大椎穴上拍一掌看。如果你不死,也能将他弹开几步,那么你们

就算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这小子内力雄厚之极,我大椎穴若给他击上一掌,那是不

死也得重伤。”说道:“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给他打?你的大椎穴倒给我打一掌看。”那

老妇道:“早知丁狗熊没种,就只会一门取巧捡便宜的功夫,若是跟人家一掌还一掌、一拳

还一拳的文比,谁也不得躲闪挡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给她说中了心事,讪讪的道:“这等蛮打,是不会武功的粗鲁汉子所为,咱们武

学名家,怎么能玩这等笨法子?”他自知这番话强词夺理,经不起驳,在那老妇笑声中,向

石破天道:“再来,再来,咱们再比过。”

石破天道:“我只学过叮叮当当教的那些擒拿手,别的武功都不会,你刚才那样手掌乱

幌的功夫,我不会招架。老爷子,就算你赢了,咱们不比啦。”

那‘就算你赢了’这五个字,听在丁不四耳中极不受用,他大声说道:“赢就是赢,输

就是输,那有什么算不算的?我让你先动手,你过来打我啊。”石破天摇头道:“我就是不

会。”丁不四听那老妇不住冷笑,心头火起,骂道:“他妈的,你不会,我来教你。你瞧仔

细了,你这样出掌打我,我就这么架开,跟着反手这么打你,你就斜身这么闪过,跟着左手

拳头打我这里。”

石破天学招倒是很快,依样出手,丁不四回手反击。两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一拳

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还手,双手下垂,说道:“下面的我不会了。”

丁不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都是我教你的,那还比什么武?”石破天道:“我

原说不用比啦,算你赢就是了。”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胜了你,小翠一辈子都

笑话我,丁大英雄给她说成是丁大狗熊,我这张脸往那里搁去?你记着,我这么打来,你不

用招架,抢上一步,伸指反来戳我小腹,这一招很是阴毒,我这拳就不能打实了,就只得避

让,这叫做以攻为守,攻敌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划。石破天用心记忆,学会后两人便从头打起,打到丁中四所教的

武功用尽之时,便即停了,只得一个往下再教,一个继续又学。丁不四这些拳法掌法变化甚

是繁复,但他与石破天对打,却只以曾经教过的为限。

丁不四心想这般斗将下去,如何胜得了他?唯一机缘只是这浑小子将所学的招数忘了,

拆解稍有错误,便立中自己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记心极好,丁不四只教过一遍,他便牢牢记

住。两人直拆了数十招,他招式中仍无破绽。

那老妇不时发出几下冷笑之声,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数相授,只要攻守之际有一

招不够凌厉精妙,那老妇便出言相讥。她走火之后虽然行动不得,但眼光仍是十分厉害,就

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故意诋毁几句,何况是不十分出色精奥之着。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传授石破天拳掌,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业业之意,竟丝毫不亚于当

年数度和那老妇真刀真枪的拚斗。又教了数十招,天色将明,丁不四渐感焦躁,突然拳法一

变,使出一招先前教过的‘渴马奔泉’,连拳带人,猛地扑将过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对了!”丁不四道:“有什么次序不次序的?只要是教过你的便

行。”石破天倒也没忘他曾教过用‘粉蝶翻飞’来拆解,当即依式纵身闪开。丁不四心想:

“我只须将你逼下江去,就算是赢了。小翠再要说嘴,也已无用。”踏上一步,一招‘横扫

千军’,双臂猛扫过去。石破天仍是依式使招‘和风细雨’,避开了对方狂暴的攻势,但这

步一退,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吧!”一招‘钟鼓齐鸣’,双拳环击,攻他左右太阳穴。依

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该当退后一步,再以‘春云乍展’化开来掌,可是此刻身后已

无退路,一步后退,便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难以多想,生平学得最熟的只是丁当教的那两

招,也不理会用得上用不上,一闪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后,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灵

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住他‘悬枢穴’,双手一拿实,强劲内力陡然发出。

丁不四大叫一声,坐倒在舱板之上。

其实石破天内力再强,凭他只学几天的擒拿手法,又如何能拿得住丁不四这等高手?只

因丁不四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认定石破天必以‘春云乍展’来解自己这招‘钟鼓齐鸣’,

而要使‘春云乍展’,非退后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他若和另一个高手比武,自会设想对方

能有种种拆解之法,拆解之后跟着便有诸般厉害后着,自是四面八方都防到了,决不能被对

手闪到自己后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和石破天拆解了百余招,对方招招都是一板一眼,全然

依准了自己所授的法门而发,心下对他既无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没想到这浑小子居然会突然

变招,所用的招数却纯熟无比,出手如风,待要挡避,已然不及,竟着了他的道儿。偏生石

破天的内力十分厉害,劲透要穴,以丁不四修为之高,竟也抵敌不住。

这一下变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然吃惊不小,那老妇也是错愕无已,“哈哈,哈

哈”狂笑两下,又晕厥了过去,双目翻白,神情殊是可怖。

石破天惊道:“老太太,你……你怎么啦?”

阿绣身在舱里,瞧不见船头上的情景,听石破天叫得惶急,忙问:“这位大哥,我奶奶

怎么了?”石破天道:“啊哟……她……晕过去啦,这一次……这一次模样儿不对,只

怕……只怕……难以醒转。”阿绣惊道:“你说我奶奶……已经……已经死了?”石破天伸

手去探了探那老妇的鼻息,道:“气倒还有,只不过模样儿……那个……那个很不对。”阿

绣急道:“到底怎么不对?”石破天道:“她神色像是死了一般,我扶起你来瞧瞧。”

阿绣不愿受他扶抱,但实在关心祖母,踌躇道:“好!那就劳你这位大哥的大驾。”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听人说话如此斯文有礼,长乐帮中诸人跟他说话之时尽管恭谨,

却是敬畏多过了友善,连小丫头侍剑也总是掩不住脸上惶恐之神色。丁当跟他说话有时十分

亲热,却也十分无礼。只有这个姑娘的说话,听在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慰贴舒服,于是轻轻

扶她起来,将一条薄被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抱到船头。

阿绣见到祖母晕去不醒的情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说道:“这位大哥,可不可以

请你在奶奶‘灵台穴’上,用手掌运一些内力过去?这是不情之请,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听她说话柔和,垂眼向她瞧去。这时朝阳初生,只见她一张瓜子脸,清丽文秀,

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着她。两人目光相接,阿绣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她无法转头

避开,便即闭上了眼睛。石破天冲口而出:“姑娘,原来你也是这样好看。”阿绣脸上更加

红了,两人相距这么近,生怕说话时将口气喷到他脸上,将小嘴紧紧闭住。

石破天一呆,道:“对不起!”忙放下了她,伸掌按住那老妇的‘灵台穴’,也不知如

何运送内力,便照丁当所教以‘虎爪手’抓人‘灵台穴’的法子,发劲吐出。

那老妇“啊”一声,醒了过来,骂道:“浑小子,你干什么?”石破天道:“这位姑娘

叫我给你运送内力,你……你果然醒过来啦。”那老妇骂道:“你封了我穴道啦,运送内

力,是这么干的?”石破天讪讪的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不会,请你教一教。”

适才他这么一使劲,只震得那老妇五脏六腑几欲翻转,‘灵台穴’更被封闭,好在她练

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这时封上加封,也不相干。她初醒时十分恼怒,但已知他内力浑厚

无比,心想:“这傻小子天赋异禀,莫非无意中食了灵芝仙草,还是什么通灵异物的内丹,

以致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我练功走火,或能凭他之力,得能打通被封的经脉?”便道:

“好,我来教你。你将内息存于丹田,感到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气了,是不是?你心中想着,

让那暖气通到手少阳胆经的经脉上。”

这些经脉穴道的名称,当年谢烟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过,石破天依言而为,毫不费力的

便将内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习的‘罗汉伏魔功’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内功,并兼阴阳刚柔之

用,只是向来不知用法,等如一人家有宝库,金银堆积如山,却觅不到那枚开库的钥匙,此

刻经那老妇略加指拨,依法而为,体内本来蓄积的内力便排山倒海般涌出。

那老妇叫道:“慢些,慢……”一言未毕,已“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惊,叫道:“啊哟!怎么了?不对么?”阿绣道:“这位大哥,我奶奶请

你缓缓运力,不可太急了。”那老妇骂道:“傻瓜,你想要我的命吗?你将内力运一点儿过

来,等我吸得几口气,再送一点儿过来。”

石破天道:“是,是!对不起。”正要依法施为,突见丁不四一跃而起,叫道:“他奶

奶的,咱们再比过,刚才不算。”那老妇道:“老不要脸,为什么不算?明明是你输了。刚

才他只须在你身上补上一刀一剑,你还有命么?”

丁不四自知理亏,不再和那老妇斗口,呼的一掌,便向石破天拍来,喝道:“这招拆法

我教过你,不算不讲理吧?”石破天忙依他所授招式,挥掌挡开。丁不四跟着又是一掌,喝

道:“这一招我也教过你的,总不能说我耍无赖欺侮小辈了吧?”他每出一招,果然都是曾

经教过石破天的,显得自己言而有信,是个君子。

他越打越快,十余招后,已来不及说话,只是不住叱喝:“教过你的,教过的,教过!

教过!教……教……教……”如此迅速出招,石破天虽然天资聪颖,总是无法只学过一遍,

便将诸般繁复的掌法尽数记住活用,对方拳脚一快,登时便无法应付,眼见数招之间,便会

伤于丁不四的掌底,正在手忙脚步乱之际,忽听得那老妇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丁不四住手不攻,问道:“小翠,你要说什么?”那老妇向石破天道:“少年,我身子

不舒服,你再来送一些内力给我。”丁不四点头道:“那很好。你走火后经脉窒滞,你既不

愿我相助,叫他出点力气倒好。这少年武功不行,内力挺强!”

那老妇哼了一声,冷冷的道:“是啊,他武功是你教的,内力却不是你教的,他武功不

行,内力挺强。”丁不四怒道:“他武功怎么能算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须他跟我

学得三年五载,哼,小一辈人物之中,没一个能是他敌手。”那老妇道:“就算学得跟你一

模一样,又有什么用?他不学你的武功,便能将你打败,学得了你的武功,只怕反而打你不

过了。越学越差,你说是学你的好,还是不学的好?”丁不四登时语塞,呆了一呆,说道:

“他那两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针,还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妇道:“这是丁不三的孙女所教,可不是你教的。少年,你过来,别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妇身侧,伸手又去按住她灵台穴,运功助她打通经脉,这

一次将内力极慢极慢的送去,惟恐又激得她吐血。

那老妇缓缓伸臂,将衣袖遮在脸上,令丁不四见不到自己在开口说话,又听不到话声,

低声道:“待会他再和你厮打,你手掌之上须带内劲。就像这样把内劲运到拳掌之中。只要

见到他伸掌拍来,你就用他一模一样的招式,和他手心相抵,把内劲传到他身上。这老儿想

把你逼下江中淹死,你记好了,见到他使什么招,你也就使什么招。只有用这法子,方能保

得……保得咱们三人活命。”她和石破天只相处几个时辰,便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为

他自己而和丁不四为难,多半他会起退让之心,不一定能遵照嘱咐,但说“方能保得咱三人

活命”,那是将他祖孙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内了,料想他便能全力以赴。

石破天点了点头。那老妇又道:“你暂且不用给我送内力。待会你和那老儿双掌相抵,

送出内力时可不能慢慢的来,须得急吐而出,越强越好。”石破天道:“他会不会吐血?”

那老妇道:“不会的。我练功走火,半点内力也没有了,你的内力猛然涌到,我无法抗拒,

这才吐血。这老儿的内力强得很,刚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他并没吐血,是不是?你若不出

全力,反而会给他震得吐血。你若受伤,那便没人来保护我祖孙二人,一个老太婆,一个小

姑娘,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只有任人宰割欺凌。”

石破天听到这里,心头热血上涌,只觉此刻立时为这老婆婆和姑娘死了也是毫不皱眉,

其实她二人是何等样人,是善是恶,他却是一无所知。

那老妇将庶在脸上的衣袖缓缓拿开,说道:“多谢你啦。丁不四死不认输,你就和他过

过招。唉,老婆子活了这一把年纪,一下的真好汉、大英雄也见过不少,想不到临到归天之

际,眼前见到的却是一只老狗熊,当真够冤。”丁不四怒道:“你说老狗熊,是骂我吗?”

那老妇微微一笑,说道:“一个人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许还不算坏得到了家。丁老四,你

要杀他,还不容易?只管使些从来没教过他的招数出来,包管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丁老四岂是这等无耻之徒?你瞧仔细了,招招都是我教过他的。”那老

妇原是要激他说这句话,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丁不四“哼”的一声,大声道:“大粽子,这招‘逆水行舟’要打过来啦!那是我教过

你的,可别忘了。”说着双膝微曲,身子便矮了下去,左掌自下而上的挥出。

石破天听他说‘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预备,也是双膝微曲,左掌自下而上的挥出。

丁不四喝道:“错了!不是这样拆法。”一句话没说完,眼见石破天右掌即将和自己左

掌相碰,心下一凛:“这小子内力甚强,只怕犹在我之上。若跟他比拚内力,那可没什么味

道。”当即收回左掌,右掌推了出去,那一招叫作‘奇峰突起’。石破天心中记着那老妇的

话,跟着也使一招‘奇峰突起’,掌中已带了三分内劲。丁不四陡觉对方掌力陡强,手掌未

到,掌风已然扑面而来,心下微感惊讶,立即变招。

石破天凝视丁不四的招式,见他如何出掌,便跟着依样葫芦,这么一来,不须记忆如何

拆解,只是依样学样,心思全用以凝聚内力,果然掌底生风,打出的掌力越来越强。

丁不四却有了极大的顾忌,处处要防到对手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生怕一黏上手之后,

硬碰硬的比拚内力,好几次捉到石破天的破绽,总是眼见他照式施为,便不得不收掌变招。

他自成名以来,江湖上的名家高手会过不知多少,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不论自己出什

么招式,对方总是照抄。倘若对方是个成名人物,如此打法自是迹近无赖,当下便可立斥其

非,但偏偏石破天是个徒具内力、不会武功之人,讲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来跟自己对打,

这般学了个十足十,原是名正言顺之举。他心下焦躁,不住咒骂,却始终奈何石破天不得。

这般拆了五六十招,石破天渐渐摸到运使内力的法门,每一拳、每一掌打将出去,劲力

愈来愈大,船头上呼呼风响,便如疾风大至一般。

丁不四不敢丝毫怠忽,只有全力相抗,心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邪门?莫非他有意装

傻藏奸,其实却是个身负绝顶武功的高手?”再拆数招,觉得要避开对方来掌越来越难,幸

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数,倒也不必费心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攻击。

又斗数招,丁不四双掌转了几个弧形,斜斜拍出,这一招叫做‘或左或右’,掌力击左

还是击右,要看当时情景而定,心头暗喜:“臭小子,这一次你可不能照抄了吧?你怎知我

掌力从那一个方向袭来?”果然石破天见这一招难以仿效,问道:“你是攻左还是攻右?”

丁不四一声狂笑,喝道:“你倒猜猜看!”两只手掌不住颤动。石破天心下惊怕,只得提起

双掌,同时向丁不四掌上按去,他不知对方掌力来自何方,惟有左右同时运劲。

丁不四见他双掌一齐按到,不由得大惊,暗想傻小子把这招虚中套实、实中套虚的巧招

使得笨拙无比,‘或左或右’变成了‘亦左亦右’,两掌齐重,令此招妙处全失。但这么一

来,自己非和他比拚内力不可,霎时间额头冒汗,危急中灵机一动,双掌倏地上举,掌力向

天上送去。这一招叫做‘天王托塔’,原是对付敌人飞身而起、凌空下击而用。石破天此时

并非自空下搏,这招本来全然用不上。但石破天每一招都学对方而施,眼见丁不四忽出这招

‘天王托塔’,不明其中道理,便也双掌上举,呼的一声,向上拍出。

两人四掌对着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丁不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石破天见对方敌意已去,跟着纵声而笑。阿绣斜倚在

舱门木柱上,见此情景,也是嫣然微笑。

那老妇却道:“不要脸,不要脸!打不过人家,便出这种鬼主意来骗小孩子!”

丁不四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竟想出这个古怪法子来避免和石破天以内力相拚,躲过

了危难,于自己的机警灵变甚为得意,虽听到那老妇出言讥刺,便也不放在心上,只嘻嘻一

笑,说道:“我跟这小子无怨无仇,何必以内力取他性命!”

那老妇正要再出言讥刺,突击船身颠簸了几下,向下游直冲,原来此处江面陡狭,水流

十分湍急。丁不四又是哈哈大笑,叫道:“小翠,到碧螺岛啦,你们祖孙两位,连同大粽子

一起,都请上去盘桓盘桓。”那老妇脸色立变,颤声道:“不去,我宁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岛

一步。”丁不四道:“上去住几天打什么紧?你在我家里好好养伤,舒服得很。”那老妇怒

道:“舒服个屁!”惶急之下,竟然口出粗言。

江水滔滔,波涛汹涌,浪花不绝的打上船来。石破天顺着丁不四的目光望去,只见右前

方江中出现一个山峰,一片青翠,上尖下圆,果然形如一螺,心想这便是碧螺岛了。

丁不四向梢公道:“靠到那边岛上。”那梢公道:“是!”丁不四俯身提起铁锚,站在

船头,只待驶近,便将铁锚抛上岛去。

石破天道:“老爷子,这位老太太既然不愿到你家里去,你又何必……”一名话没说

完,突然那老妇一跃而起,伸手握住阿绣的手臂,涌身入江。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来抓,却那里来得及?只听得扑通一声,江水飞溅,两人

已没入水中。

石破天大惊之下,抓起一块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跃下时双足在船舷上力撑,身

子直飞出去,是以虽比那老妇投江迟了片刻,入水之处却就在她二人身侧。他不会游水,江

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乱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妇头发,

当下再不放手,三人顺着江水直冲下去。

江水冲了一阵,石破天已是头晕眼花,口中仍是不住的喝水,突然间身子一震,腰间疼

痛,重重的撞上一块岩石。石破天大喜,伸足凝力踏住,忙将那老妇拉近,幸喜她双臂仍是

紧紧抱着孙女儿,只是死活难知。

石破天将她两人一起抱起,一脚高一脚低,拖泥带水,向陆地上走去。只走出十余丈便

已到了干地,忽听那老妇骂道:“无礼小子,你刚才怎敢抓我头发?”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真对不起。”那老妇道:“你怎……哇!”她这么一声

“哇”,随着吐了许多江水出来。阿绣道:“奶奶,若不是这位大哥相救,咱二人又不识水

性,此刻……此刻……”说到这里,也哎出了不少江水。那老妇道:“如此说来,这小子于

咱们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罢,抓我头发的无礼之举,不跟他计较便是。”

阿绣微笑道:“救人之际,那是无可奈何。这位大哥,可当真……当真多谢了。”她被

石破天抱在怀中,四只眼睛相距不过尺许,她说话之时,转动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对,但她

祖孙二人呕出江水,终究淋淋漓漓的溅了石破天一身。好在他全身早已湿透,再湿些也不相

干,但阿绣涨红了脸,甚是不好意思。

那老妇道:“好啦,你可放我们下来了,这里是紫烟岛,离那老怪居住之处不远,须得

防他过来罗唣。”石破天道:“是,是!”正要将她二人放下,忽听得树丛之后有人说道:

“这小子多半没死,咱们非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惊,低声道:“丁不四追来啦。”

抱着二人,便在树丛中一缩,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得脚踏枯草之声,有二人从身侧走过,一

个是老人,另一个却是少女。

石破天这一下却比见到丁不四追来更是怕得厉害,向二人背影瞧去,果然一个是丁当,

一个却是丁不三。他颤声道:“不好,是……是丁三爷爷。”

那老妇奇道:“你为什么怕成这个样子?丁不三的孙女儿不是传了你武功么?”石破天

道:“爷爷要杀我,叮叮当当又怪我不听话,将我绑成一只大粽子,投入江中。幸好你们的

船从旁经过,否则……否则……”那老妇笑道:“否则你早成了江中老乌龟、老甲鱼的点心

啦。”石破天道:“是,是!”想起昨日被丁当用帆索全身缠绕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

道:“婆婆,他们还在找我。这一次若给他们捉到,我……我可糟了!”

那老妇怒道:“我若不是练功走火,区区丁不三何足道哉!你去叫他来,瞧他敢不敢动

你一根毫毛。”阿绣劝道:“奶奶,此刻你老人家功力未复,暂且避一避丁氏兄弟的锋头,

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们的晦气不迟。”那老妇气忿忿的道:“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

了大霉,说来说去,都是那小畜生、老不死这两个鬼家伙不好。”阿绣柔声道:“奶奶,过

去的事情,又提它干么?咱二人同时走火,须得平心静气的休养,那才能好得快。你心中不

快,只有于身子有损。”那老妇怒道:“身子有损就有损,怕什么了?今日喝了这许多江

水,史小翠一世英名,那是半点也不剩了。”越说越是大声。

石破天生怕给丁不三听到,劝道:“老婆婆,你平平气。我……我再运些内力给你。”

也不等她答应,便伸掌按上她灵台穴,将内力缓缓送去,内力既到,那老妇史婆婆只得凝神

运息,将石破天这股内力引入自己各处闭塞了的经脉穴道,一个穴道跟着一个穴道的冲开,

口中再也不能出声。石破天只求她不惊动丁不三,掌上内力源源不绝的送出。

史婆婆心下暗自惊讶:“这小子的内功如此精强,却何以不会半点武功?”她脑中念头

只是这么一转,胸口便气血翻涌,当下再也不敢多想,直至足少阳经脉打通,这才长长舒了

一口气,站起身来,笑道:“辛苦你了。”

石破天和阿绣同感惊喜,齐声道:“你能行动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脉,还有许多经脉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们便把其余经脉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头一皱,说道:“小子胡说八道,我是和阿绣同练‘无妄神功’以致走火,岂

是寻常的疯瘫?今日打通一处经脉,已是谢天谢地了,就算是达摩祖师、张三丰真人复生,

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经脉。”石破天讪讪的道:“是,是!我不懂这中间

的道理。”史婆婆道:“左右闲着无事,你就帮助阿绣打通足少阳经脉。”

石破天道:“是,是!”将阿绣扶起,让她左肩靠在一根树干之上,然后伸掌按她灵台

穴,以那老妇所教的法门,缓缓将内力送去。阿绣内功修为比之祖母浅得多了,石破天直花

了四倍时间,才将她足少阳经脉打通。

阿绣挣扎着站起,细声细语的道:“多谢你啦。奶奶,咱们也不知这位大哥高姓大名,

不知如何称呼,多有失礼。”她这句话是向祖母说的,其实是在问石破天的姓名,只是对着

这个青年男子十分腼腆,不敢正面和他说话。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孙女儿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叫我……叫我那个……”他想说‘狗杂

种’,但此时已知这三字十分不雅,无法在这温文端庄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们却又

把我认错是另外一个人,其实我不是那个人。到底我是谁,我……我实在说不上来……”

史婆婆听得老大不耐烦,喝道:“你不肯说就不说好了,偏有这么罗哩罗嗦的一大套鬼

话。”阿绣道:“奶奶,人家不愿说,总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咱们也不用问了。叫不叫名字

没什么分别,咱们心里记着人家的恩德好处,也就是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不是不肯说,实在说出来很难听。”史婆婆说道:“什么难听

好听?还有难听过大粽子的么?你不说,我就叫你大粽子了。”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

杂种好听得多了。”笑道:“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没什么难听。”

阿绣见石破天性子随和,祖母言语无礼,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心中更过意不去,道:

“奶奶,你别取笑。这位大哥可别见怪。”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没有什么。谢天谢地,只盼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找不到我就

好了。你们在这里歇一会,我去瞧瞧有什么吃的没有。”史婆婆道:“这紫烟岛上柿子甚

多,这时正当红熟,你去采些来。岛上鱼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应了,闪身在树木之后蹑手蹑脚,一步步的走去,生怕给丁氏祖孙见到,只走

出数十丈,果见山边十余株柿树,树上点点殷红,都是熟透了的圆柿。

他走到树下,抓住树干用力摇幌,柿子早已熟透,登时纷纷跌落。他张开衣衫兜接住,

奔回树丛,给史婆婆和阿绣吃。她二人双足已能行走,手上经脉未通,史婆婆勉强能提起手

臂,阿绣的双臂却仍瘫痪不灵。石破天剥去柿皮,先喂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绣吃一枚。

阿绣见他将剥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边,满脸羞得就如红柿子一般,又不能拒却,只得

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却待再喂,阿绣道:“这位大哥,你自己先吃饱了,再……再……”

史婆婆道:“这边向西南行出里许,有个石洞,咱们待天黑后,到那边安身,好让这对

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们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极了!”他对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惮,但丁不三祖孙二人一意要取

他性命,实是害怕之极,听史婆婆说有地方可以躲藏,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当下左手扶着史婆婆,右手扶了阿绣,三人向西南方行

去。这紫烟岛显是史婆婆旧游之所,地形甚至是熟悉,行不到一里,右首便全是山壁。史婆

婆指点着转了两弯,从一排矮树间穿了过去,赫然现出一个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外面守着,可不许进来。”石破天道:“是,是!”

又道:“可惜咱们不敢生火,烤干浸湿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日后终要让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

倍报应。”——

阿绣拿起那把烂柴刀,缓缓使个架式,跟着横刀向前推出,随即刀锋向左掠去,拖过刀

来,又向右斜刺。

第十章 金乌刀法

次晨醒来,三人吃了几枚柿子,石破天又替她祖孙分别打通了一处经脉,于是两人双手

也能动弹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这岛上的小湖里有螃蟹,你去捉些来,螃蟹虽还没肥,总是胜过

天天吃柿子。”石破天踌躇:“捉蟹倒不难,就是没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对丁不三这老鬼如此害怕,成什么样子?”

石破天摇头道:“别说丁不三爷爷,连叮叮当当也比我厉害得多。若是给他们捉到,再将我

绑成一只大粽子丢在江里,那可糟了。”

阿绣劝道:“奶奶,这位大哥说得是,咱们暂且忍耐,等奶奶的经脉都打通了,恢复功

力,那时又怕他们什么丁不三、丁不四。”史婆婆道:“哼,你说得倒也稀松平常,回复功

力,谈何容易?咱二人经脉全通,少说也得十天,要回复功力,多则一年,少则八月。难道

今后一年咱天天吃柿子?过不了十天,柿子都烂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发愁,我去我摘些柿子,晒成柿饼,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载,也饿

不死。”这些日子来他多遇困苦,迭遭凶险,但觉世情烦纷,什么事都难以明白,不如在这

石洞旁安稳渡日,远为平安喜乐。

史婆婆骂道:“你肯做缩头乌龟,我却不肯。再说,丁不四那厮一两日之内定会寻上岛

来,你想做缩头乌龟也做不成。大粽子,你到底怎么搅的,怎地空有一身浑厚内功,却又没

练过武艺?”石破天歉然道:“我就是没跟人好好学过。只有叮叮当当教过我一十八手擒拿

法,我自然斗他们不过。丁不四老爷爷教我的这些武功,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的。”

阿绣忽然插口道:“奶奶,你为什么不指点这位大哥几招?他学了你的功夫,若是将丁

不四打败了,岂不是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胜还要光采?”

史婆婆不答,双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突然之间,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恶的神色,双手发颤,便似要扑将上去,一口将

他咬死一般。石破天害怕起来,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道:“老太太,你……你……”史

婆婆厉声道:“阿绣,你再瞧瞧他,像是不像?”

阿绣一双大眼睛在石破天脸上转了一转,眼色却甚是柔和,说道:“奶奶,相貌是有些

像的,然而……然而决计不是。只要他……他有这位大哥一成的忠诚厚道……他也就决计不

会……不会……”

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消失,哼了一声,道:“虽然不是他,可是相貌这么像,我也

决计不教。”

石破天登时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个石破天了。这个石帮主得罪的人真多,天

下竟有这许多人恨他。日后若能遇上,我得好好劝他一劝。”只听史婆婆道:“你是不是也

姓石?”石破天摇头道:“不是!人家都说我是长乐帮的什么石帮主,其实我一点也不是,

半点也不是。唉,说来说去,谁也不信。”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十分烦恼。

阿绣低声道:“我相信你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你当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极了。只有你一个人,才不相

信。”阿绣道:“你是好人,他……他是坏人。你们两个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拉着她手,连声道:“多谢你!多谢你!多谢你!”这些日子来人人

都当他是石帮主,令他无从辩白,这时便如一个满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对这位明镜

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说得几句‘多谢你’,忍不住留下泪来,滴滴眼泪,都落

在阿绣的纤纤素手之上。阿绣羞红了脸,却不忍将手从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的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泪,猛地惊觉自己将阿绣的手抓着,忙道:“对不起,

对不起!”放开她的手掌,道:“我……我……我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

绣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见到他如此狼狈,绝非作伪,不禁也感好笑,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是。那姓

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一成的厚道老实,也不会……唉!”

过不多时,忽听得洞外树丛刷的一声响,石破天急奔回来,脸色惨白,惊惶无已,颤声

道:“糟糕……这可糟啦。”史婆婆道:“怎么?丁不三见到你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岛上,危险之极……”史婆婆和阿绣脸色齐

变,两人对瞧了一眼。史婆婆问道:“是谁?”石破天道:“那个白万剑白师傅,率领了十

几个师弟。他们……他们定是来找我的,要捉我到什么凌霄城去处死。”史婆婆向阿绣又瞧

了一眼,问石破天道:“他们见到你没有?”石破天道:“幸亏没见到,不过我见到白师傅

和丁……丁……不四爷爷在说话。”史婆婆眉头一皱,问道:“丁不四?不是丁不三?”

石破天道:“丁不四。他说:‘长江中没浮尸,定是在岛上。’他们定要一路慢慢找

来,我这……这可……可糟了。”只急得满头大汗。

阿绣安慰他道:“那位白师傅把你也认错了,是不是?你既然不是那个坏人,总说得明

白的,那也不用担心。”石破天急道:“说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说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给人冤枉的,又不止你一人!”石破天道:

“那位白师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剑法好得不得了,我……我怎打他得过?”史婆婆冷笑

道:“雪山派剑法便怎么了?我瞧也是稀松平常!”

石破天摇头道:“不对,不对!这个白师傅的剑术,真是说不出的厉害了得。他手中长

剑这么一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个剑痕,你信不信?”伸足拉起裤脚,将自己

大腿上的六朵剑痕给她们瞧,至于此举十分不雅,他是山乡粗鄙之人,却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一声,道:“我有什么不信?”随即气忿忿的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什么

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一文。白自在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为王,不知天高地厚,只

道他雪山派的剑法天下第一。哼,我金乌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你

知道金乌派是什么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雪就怎么啦?”石破天道:“雪就融了。”史

婆婆哈哈一笑,道:“对啦!太阳一出,雪就融成了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对

头,就是这个道理。他们雪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乌派,只有磕头求饶的份儿。”

雪山派剑法的神妙,石破天是亲眼目睹过的,史婆婆将她金乌派的功夫说得如此厉害,

他不免有些将信将疑。他心下既不信服,脸上登时便流露出来。

史婆婆道:“你不信吗?”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庙中给那位白师傅擒住,见到他们师

兄弟过招,心中也记得了一些,我觉得……我觉得雪山派的剑法实在……实在……”史婆婆

怒问:“实在怎么样?”石破天道:“实在是好!”史婆婆道:“你只见到人家师兄弟过

招,一晚之间又学得到什么?怎知是好是坏?你演给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学到的剑法,可没有白师傅那么厉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绣也不禁嫣然。史婆婆道:“白万剑这小子天资聪颖,用功又勤,

从小至今练了二十几年剑。你只瞧了一晚,就想有他那么厉害,可不笑歪了人嘴巴?”阿绣

道:“奶奶,这位大哥原是说没白师傅那么厉害。”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转头向石破天

道:“好吧,你快试着演演,让我瞧瞧到底有多‘厉害’!”

石破天知她是在讥讽自己,当下红着脸,拾起地下一根树枝,折去了枝叶,当作长剑,

照着呼延万善、闻万夫他们所使的招数,一‘剑’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一声,说道:“第一招便不对!”石破天脸色更红了,垂下手来。史婆

婆道:“练下去,练下去,我要瞧瞧你‘厉害’的雪山剑法。”

石破天羞惭无地,正想掷下树枝,一转眼间,只见阿绣神色殷切,目光中流露出鼓励之

色,绝无讥讽的意思,当即反手又刺一剑。他使出招数之后,深恐记错,更贻史婆婆之讥,

当下心无旁骛,一剑剑的使将下去。

七八招一出,他记着那晚土地庙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剑招,越使越是纯熟,风声渐响。

史婆婆和阿绣本来脸上都带笑意,虽是一个意存讥嘲,一个温文微笑,但均觉石破天的剑招

似是而非,破绽百出,委实不成模样,可是越看脸色越变,轻视之心渐去,惊佩之色渐浓。

待得石破天将那颠三倒四、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完(其实只使了六十三路,其余

九路却记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绣又对望了一眼,均想此人于雪山派剑法学得甚不周全,显

是未经正式传授,但挟以深厚内力,招数上的威力却实已非同寻常。

石破天见二人不语,讪讪的掷下树枝,道:“真令两位笑掉了牙齿,我人太蠢,隔了十

多天,便记不全啦。”

史婆婆道:“你说是在土地庙中看雪山派弟子练剑,这才偷学到的?”石破天红了脸

道:“我知偷学人家武功,甚是不该。带我到高山上的那们老伯伯说,不得准许而拿了人家

东西,便是小贼。我偷学了雪山派的剑法,只怕也是小贼了。只不过当时觉得这样使剑实在

很好,不知不觉中便记了一些。”

史婆婆喜道:“你只一晚功夫,便学到这般模样,那已是绝顶聪明的资质。我那金乌刀

法,你也学得会的。这样吧,你就拜我为师好了……”

阿绣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为什么不好?”阿绣满脸红晕,道:

“那那我岂不是要叫他师叔,平空矮了一辈?”史婆婆脸色一沉,道:“师叔就师叔,又有

什么了不起啦?丁不四寻到这儿,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岛去,咱二人岂不是又得再投江寻死?

只有快快把大粽子教会了武功,才能抵挡,眼下事势紧迫,那还顾得到什么辈份大小?大粽

子,我史婆婆今日要开宗立派,收你做我金乌派的首徒,你拜不拜师?”

石破天性子随和,本来史婆婆要他拜师,他就拜会师,但听阿绣说不愿叫他师叔,不由

得有些踌躇。史婆婆道:“你快跪下磕头,就成了我金乌派的嫡系传人啦。我是金乌派创派

祖师,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绣突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说道:“奶奶,恭喜你开宗立派。这位大哥,你就拜奶

奶为师好啦。我不是金乌派弟子,咱们是两派的,大家不相统属,不用叫你做师叔。”

史婆婆急于要开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绣多说,只道:“快跪下,磕八个头。”

石破天见阿绣已无异议,当下欢欢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个头。这八个头磕得咚

咚有声,着实不轻。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喜欢,道:“罢了!乖徒儿,你我既是一家,这情份就不同了。

我金乌派今日开宗立派,你可须用心学我的功夫,日后金乌派在江湖上名声如何,全要瞧你

的啦。大粽子……”

阿绣抿嘴笑道:“金乌派的祖师奶奶,贵派首徒英雄了得,这个外号儿可不够气派。”

史婆婆道:“不错,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对着师父,可什么都不许隐瞒的了。”石破天

道:“是!是!我妈叫我狗杂种。长乐帮中的人,却说我是他们的帮主石破天,其实我不是

的。只不过……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史婆婆“嘿”的一声,道:“什么狗杂种?胡说八道,你妈妈多半是个疯子。这样吧,

你就跟我姓,姓史。咱们金乌派第二代弟子用什么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么白万剑、

封万里、耿万钟的,咱们可强他一万倍。他们是‘万’字辈,咱们就是‘亿’字辈。那个姓

白的叫白万剑。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叫作史亿刀。”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有过真正的姓名,叫他狗杂种也好、石破天也好、大粽子也好,都

不怎么放在心上。史婆婆给他取名史亿刀,他本不知“亿”乃“万万”之义,听了也就随口

答应,浑不在意。

史婆婆却是兴高采烈,精神大振,说道:“我这路金乌刀法,五六年前已想得周全,只

是使这刀法,须有极强的内力,否则刀法的妙处运使不出来。这次长江中遇到了丁不四这老

怪,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岛去。非恶斗一场,不能叫他知难而退,当下我便和阿绣同练‘无

妄神咒’,练成之后,我使金乌刀法,她使……她使……那个玉兔剑法,日月轮转,别说丁

不四区区一个旁门左道的老妖怪,便是为祸武林的什么‘赏善罚恶’使者,只怕也要望风远

遁。至于雪山派中那些狂妄自大之辈,便是非甘拜下风不可。不料阿绣给我催得急了,一个

不小心,内息走入了岔道,我忙加救援,累得两人一齐走火,动弹不得。”她既收石破天为

徒,一切直言无忌,将走火原因和经过都说了出来。

史婆婆又道:“幸好你天生内力浑厚,正是练我金乌刀法的好材料。刀法不同剑法,剑

以轻灵翔动为高,刀以厚实狠辣为尚。这根树枝太轻,你再去另找一根粗些的树枝来。”

石破天应了,到树林中去找树枝,只见一株断树之下丢着一柄满是铁锈的柴刀。他俯身

拾将起来,见刀柄已然腐朽,刀锋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那一年遗在那里的,拿着倒也

沉沉的有些坠手,心想:“虽是柄锈烂的柴刀,总也胜于树枝。”于是将腐坏的刀柄拔了出

来,另找一段树枝,塞入柄中,兴冲冲的回来。

史婆婆和阿绣见了这柄锈烂柴刀,不禁失笑。阿绣笑道:“奶奶,贵派今日开山大典,

用这把宝刀传授开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示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么有欠冠冕?我金乌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是以这柄……这柄

宝刀起家。哈哈!”她说到‘宝刀’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人同时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你记住了,金乌刀法第一招,叫做‘开门揖盗’。”拿起一根短

树枝,缓缓作了个姿势,又道:“我手脚无力,出招不快,你却须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样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风声凌厉。

史婆婆点头道:“很好,使熟之后,还得再快些。这招‘开门揖盗’,是用来克制雪山

剑法那招‘苍松迎客’的。他们假仁假义的迎客,咱们就直捷了当的迎贼。好像是向对方作

揖行礼,其实心中当他盗贼。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争春’那一招。雪山剑

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花六出啦,咱们叫他们梅雪逢夏。一到夏天,他们的梅花、雪花

还有什么威风?”

‘梅雪争春’这招剑法甚是繁复,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曾见白万剑使过,剑光点点,

大具威势,他在土地庙中就没学会。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间上三刀、下三

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三四一十二刀,不理对方剑招如何千变万化,只是以一股威猛迅

狠的劲力,将对方繁复的剑招尽数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点点雪花上一般。

那第三招叫做‘千钧压驼’,用以克制雪山剑法的‘明驼西来’;第四招‘大海沉沙’

克制‘风沙莽莽’;第五招‘赤日炎炎’克制‘月色昏黄’,以光胜暗;第七招‘鲍鱼之

肆’克制‘暗香疏影’,以臭破香。每招刀法都有个稀奇古怪的名称,无不和雪山剑法的招

名针锋相对,名称虽怪,刀法却当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一字不识,这些刀法剑法的招名大都是书上成语,他既不懂,自然也记不住,只

是用心记忆出刀的部位和手势。史婆婆口讲手比,缓缓而使,石破天学得不对,立加校正,

比之在土地庙中偷学剑法,难易自是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已感疲累,当下闭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练习。过得大半个时

辰,史婆婆又传了十八招。到得黄昏时分,已传了七十二招。同时将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剑

法也都教了。金乌刀法以克制雪山剑法为主,自也须得学会雪山剑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剑法有七十二招,我金乌派武功处处胜他一筹,却有七十三招。咱

们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后一招,你瞧仔细了!”说着将那树枝从上而下的直劈下来,

又道:“你使这招之时,须得跃起半空,和身直劈!”当下又教他如何纵跃,如何运劲,如

何封死对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为,纵身跃起,从半空中挥刀直劈下来,呼的一声,刀锋离地

尚有数尺,地下已是尘沙飞扬,败草落叶被刀风激得团团而舞,果然威力惊人。

石破天一劈之下,收势而立,看史婆婆时,只见她脸色惨白,再转头去瞧阿绣,却见她

一对大眼中泪水盈盈,凄然欲泣,显是十分伤心。石破天大奇,嗫嚅道:“我这一招……使

得不对吗?”

史婆婆不语,过了片刻,摆摆手道:“对的。”呆了一阵,又道:“此招威力太大,千

万不可轻用,以免误伤好人。”石破天道:“是,是!好人是决计伤不得的。”

这一晚他便是在睡梦之间,也是翻来覆去的在心中比划着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将强敌在

外搜索之事搁在一旁。幸好这紫烟岛方圆虽然不大,却是树木丛生,山径甚多,白万剑等一

时没找到左近。

次晨天刚黎明,他便起来练这刀法,直练到第七十三招,纵跃半空,一刀劈将下来,这

一次威力更强,刀风撞到地上,砰的一声,发出巨响。

只听得阿绣在背后说道:“史……史大哥,你起身好早。”石破天转过身来,见她斜倚

在石洞口,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忙道:“你也早。”

阿绣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想到那边林中走走,舒舒筋骨,你陪我去,好不好?”石

破天道:“好好,你全身经脉刚通,正该多活动活动。”当下两人并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入树林深处,此时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弥漫着一片薄雾,瞧出来蒙蒙胧

胧地,树上、草上,阿绣身上、脸上,似乎都蒙着一层轻纱。林中万籁俱寂,只两人踏在枯

草之上,发出沙沙微声。

突然之间,石破天听得身旁发出几下抽噎声息,一转头,只见阿绣正在哭泣,晶莹的泪

珠正从她脸颊上缓缓流下。石破天吃了一惊,忙问:“阿绣姑娘,你……你为什么哭?”

阿绣不答,走了几步,伸手扶住一枝树干,哭得更加伤心了。

石破天道:“为什么啊?是婆婆骂你了吗?”阿绣摇摇头。石破天又问:“你身子不舒

服,是不是?”阿绣又摇摇头。石破天连猜了七八样原因,阿绣只是摇头。霎时间叫他可没

了主意,过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亲、侍剑、丁当、花万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辈,石夫

人闵柔虽为人温和,却也是端凝大方,从未见过如阿绣这般娇羞忸怩的姑娘,实不知如何应

付才好。阿绣越是哭泣,他越是心慌,只道:“到底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不好?”阿绣

抽抽噎噎的道:“都是……都是……你……你不好,你……你……还要问呢!”

石破天大吃一惊,心想:“我什么事做错了?”他对这位温柔腼腆的阿绣十分敬重,她

既说都是他不好,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当下颤声道:“阿……阿绣姑娘,请你跟我说,我

是个蠢人,自己做错了事也不知道,当真该死。”

阿绣泪眼盈盈的回过头来,说道:“昨儿晚上我做了个梦,吓人得很,你……你……你

对我这么凶!”说到这里,眼泪又似珍珠断线般流将下来。石破天奇道:“我对你很凶?”

阿绣道:“是啊,我梦见你使金乌刀法第七十三招,从半空中一刀劈将下来,将我杀了。”

石破天一怔,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下,道:“该死,该死!我在梦中吓着了你。”

阿绣破涕为笑,说道:“史大哥,那是我自己做梦,原怪不得你。”石破天见她白玉般

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但笑魇生春,说不出的娇美动人,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阿

绣面上一红,身子微颤,那几颗泪水便滚了下来,说道:“我做的梦,常常是很准的,因此

我害怕将来总有一日,你真的会使这一招将我杀了。”

石破天连连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杀你,别说我决不会杀你,

就是你要杀我,我……我也不还手。”阿绣奇道:“倘若我要杀你,你为什么不还手?”石

破天伸手搔了搔头,傻笑道:“我觉得……我觉得不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我总会依顺你,听

你的话。你真要杀我,我倘若不给你杀,你就不快活了,那还是让你杀了的好。”

阿绣怔怔的听着,只觉他这几句话诚挚无比,确是出于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儿

又是红了,道:“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石破天道:“只要你快活,我就说不出的喜欢。阿绣姑娘,我……我真想天天这样瞧着

你。”他说这几句话时,只是心中这么想,嘴里就说了出来。阿绣年纪虽比他小着几岁,于

人情世故却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一听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终身厮守,结

成眷属,不禁满脸含羞,连头颈中也红了,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两人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阿绣仍是低着头,轻声道:“我也知道你

是好人,何况那也正巧,在那船中,咱们……咱们共……共一个枕头,我……我宁可死了,

也不会去跟另一个人。”她意思是说,冥冥之中,老天似是早有安排,你全身被绑,却偏偏

钻进我的被窝之中,同处了一夜,只是这句话究竟羞于出口,说到‘咱们共一个枕头’这几

句时,已是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石破天不明白她这番话已是天长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对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

放,忽道:“倘若这岛上只有你奶奶和我们三个人,那可有多好,咱们就永远住在这里,偏

偏又有白万剑师傅啦,丁不四爷爷啦,叫人提心吊胆的老是害怕。”

阿绣抬起头来,道:“丁不四、白师傅他们,我倒不怕。我只怕你将来杀我。”石破天

急道:“我宁可先杀自己,也决不会伤了你一根小指头儿。”

阿绣提起左手,瞧着自己的手掌,这时日光从树叶之间照进林中,映得她几根手指透明

如玛瑙。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边去吻了一吻。

阿绣“啊”的一声,将手抽回,内息一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树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绣姑娘,你别见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你。下次我不敢了,

真是再也不敢了。”阿绣见他急得额上汗水也流出来了,将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

柔声道:“你没得罪我。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乱跳,只

是将她柔嫩的小手这么轻轻握着,却再也不敢放到嘴边去亲吻了。

阿绣调匀了内息,说道:“我和奶奶虽蒙你打通了经脉,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复功

力。”石破天不懂这些走火、运功之事,也不会空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爷爷找不到

咱们,那么你奶奶功力一时未复,也不打紧。”

阿绣嫣然道:“怎么还是你奶奶、我奶奶的?她是你金乌派的开山大师祖,你连师父也

不叫一声?”石破天道:“是,是。叫惯了就不容易改口。阿绣姑娘……”阿绣花道:“你

怎么仍是姑娘长,姑娘短的,对我这般生份客气?”石破天道:“是,是。你教教我,我怎

么叫你才好?”

阿绣脸蛋儿又是一红,心道:“你该叫我‘绣妹’才是,那我就叫你一声‘大哥’。”

可是终究脸嫩,这句话说不出口,道:“你就叫我‘阿绣’好啦。我叫你什么?”石破天

道:“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阿绣笑道:“我叫你大粽子,你生不生气?”石破天笑

道:“好得很,我怎么会生气?”

阿绣娇声叫道:“大粽子!”石破天应道:“嗯,阿绣。”阿绣也应了一声。两人相视

而笑,心中喜乐,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你站着很累,咱们坐下来说话。”当下两人并肩坐在大树之下。阿绣长发

垂肩,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发出点点闪光。她右首头发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拿在

手里,用手指轻轻梳理。

阿绣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没遇上你,奶奶和我都已在长江中淹死啦,那里还有此

刻的时光?”石破天道:“倘若没你们这艘船刚好经过,我也早在长江中淹死啦。大家永远

像此刻这样过日子,岂不快乐?为什么又要学武功你打我、我打你的,害得人家伤心难过?

我真不懂。”阿绣道:“武功是一定要学的。世界上坏人多得很,你不去打人,别人却会来

打你。给人打了还不要紧,给人杀了可活不成啦。大粽子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当然成!你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

阿绣花道:“我奶奶的金乌刀法,的确是很厉害的,你内力又强,练熟之后,武林中就

很少有人是你对手了。不过我很担心一件事,你忠厚老实,江湖上人心险诈,要是你结下的

冤家多,那些坏人使鬼计来害你,你一定会吃大亏。因此我求你少结冤家。”

石破天点头道:“你这是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听你的话。”

阿绣脸上泛过一层薄薄的红晕,说道:“以后你别净说必定听我的话。你说的话,我也

一定依从。没的叫人笑话于你,说你没了男子汉大丈夫气概。”顿了一顿,又道:“我瞧奶

奶教你这门金乌刀法,招招都是凶狠毒辣的杀着,日后和人动手,伤人杀人必多,那时便想

不结冤家,也不可得了。”

石破天惕然惊惧,道:“你说得对,不如我不学这套刀法,请你奶奶另教别的。”

阿绣摇头道:“她金乌派的武功,就只这套刀法,别的没有了。再说,不论什么武功,

一定会伤人杀人的。不能伤人杀人,那就不是武功了。只要你和人家动手之时,处处手下留

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很好!

阿绣,你真聪明,说得出这样好的话。”阿绣微笑道:“我岂有这般聪明,想得出这样的话

来?那是有首诗的,叫什么‘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石破天问道:“什么有首诗?”他连字也不识,自不知什么诗词歌赋。

阿绣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诧异的神色,也不知他真是不懂,还是随口问问,当下

也不答言,沉吟半晌,说道:“要能天下无敌手,那才可以想饶人便饶人。否则便是向人家

求饶,往往也不可得。大粽……”突然间嫣然一笑,道:“我叫你‘大哥’好不好?那是

‘大粽子哥哥’五个字的截头留尾,叫起来简便一点。”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接着道:

“我要你饶人,但武林中人心险诈,你若心地好,不下杀手,说不定对方乘机反施暗算,那

可害了你啦。大哥,我曾见人使过一招,倒是奥妙得很,我比划给你瞧瞧。”

她说着从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烂柴刀,站起身来,缓缓使个架式,跟着横刀向前推出,

随即刀锋向左掠去,拖过刀来,又向右斜刺,然后运刀反砍,从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尺许

处直砍而落。石破天见她衣带飘飘,姿式美妙,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

这般精奥的刀法,只看得心旷神怡,就没记住她的刀招。

阿绣一收柴刀,退后两步,抱刀而立,说道:“收刀之后,仍须鼓动内劲,护住前后左

右,以防敌人突施偷袭。”却见石破天呆呆的瞧着自己出神,显是没听到自己说话,问道:

“你怎么啦?我这一招不好,是不是?”

石破天一怔,道:“这个……这个……”阿绣嗔道:“我知道啦,你是金乌派的开山大

弟子,压根儿就没将我这些三脚猫的招式放在眼里。”石破天慌了,忙道:“对不起,

我……我瞧着你真好看,就忘了去记刀法。阿绣姑娘,你……你再使一遍。”

阿绣佯怒道:“不使啦!你又叫我‘阿绣姑娘’!”石破天伸指在自己额头上打个爆

栗,说道:“该死,老是忘记。阿绣,阿绣!你再使一遍吧。”

阿绣微笑道:“好,再使一遍,我可没气力再使第三遍啦。”当下提起刀来,又拉开架

式,横推左掠,右刺反砍,下斫抱刀,将这一招缓缓使了一遍。

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将她手势、步法、刀式、方位,一一牢记。阿绣再度叮嘱他

收刀后鼓劲防敌,他也记在心中,于是接过柴刀,依式使招。

阿绣见他即时学会,心下甚喜,赞道:“大哥,你真是聪明,只须用心,一下子便学会

了。这一招刀法叫做‘旁敲侧击’刀刃到那里,内力便到那里。”

石破天道:“这一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叫敌人防不胜防。”阿绣道:

“这招的妙处还是在饶人之用。一动上手比武,自然十分凶险,败了的非死即伤。你比不过

人家,自是无话可说,就算比人家厉害,要想不伤对方而自己全身而退,却也是十分不易。

这一招‘旁敲侧击’,却能既不伤人,也不致为人所伤。”

石破天见她肩头倚在树上,颇为吃力,道:“你累啦,坐下来再说。”

阿绣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脚跟上,问道:“你有没听到我的话?”石破天道:“听

到的。这一招叫做旁敲……旁敲什么的。”这一次他倒不是没用心听,只因‘旁敲侧击’四

字是个文诌诌的成语,他不明其意,就说不上来。

阿绣道:“哼,你又分心啦,你转过头去,不许瞧着我。”这句话原是跟他说笑,那知

石破天当真转过头去,不再瞧她。

阿绣微微一笑,道:“这叫做‘旁敲侧击’。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一个成名

人物给你打伤了,倒也没什么,但如败在你的手下,他往往比死还要难过。因此比武较量之

时,最好给人留有余地。如果你已经胜了,不妨便使这一招,这般东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

缭乱,你到后来又退后两步,再收回兵刃,就算旁边有人瞧着,也不知谁胜谁败。给敌人留

了面子,就少结了冤家。要是你再说上一两句场面话,比如说:‘阁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

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这么一来,对方知道你故意容让,

却又不伤他面子,多半便会和你做朋友了。”

石破天听得好生佩服,道:“阿绣,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许多事情?这个法子真是

再好也没有了。”阿绣花笑道:“我话说无了,你回过头来吧。”

石破天回过头来,只见她脸颊生春,笑嘻嘻的瞧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荡。

阿绣道:“我又懂得什么了?都是见大人们这么干,又听他们说得多了,才知道该当这

样。”

石破天道:“我再练一遍,可别忘记了。”当下跃起身来,提起柴刀,将这招‘旁敲侧

击’连练了两遍。

阿绣点头道:“好得很,一点也没忘记。”

石破天喜孜孜的坐到她身旁。阿绣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大哥,我教你这招‘旁敲侧

击’,可别跟奶奶说。”石破天道:“是啊,我不说。我知道你奶奶会不高兴。”阿绣道:

“你怎知奶奶会不高兴?”石破天道:“你不是金乌派的。我这金乌派弟子去学别派武功,

她自然不喜欢了。”

阿绣嘻嘻一笑,说道:“金乌派,嘿,金乌派!奶奶倒像是小孩儿一般。”

石破天道:“我说你奶奶确是有点小孩儿脾气。丁不四老爷子请她到碧螺岛去玩,去一

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带着你一起投江?最多是碧螺岛不好玩。那也没什么打紧。我瞧丁不四

老爷子对你奶奶倒也是挺好的,你奶奶不断骂他,他也不生气。倒是你奶奶对他很凶。”阿

绣微笑道:“你在师父背后说她坏话,我去告你,小心她抽你的筋,剥你的皮。”石破天虽

见她这般笑着说,心中却也有些着慌,忙道:“下次我不说了。”

阿绣见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觉得欺侮他这老实人很是不该,又想到自己引导他

学这招‘旁敲侧击’,虽说于他无害,终究是颇存私心,便柔声道:“大哥,你答允我以后

和人动手,既不随便杀人伤人,又不伤人颜面,我……我实在好生感激。我无可报答,先在

这里多谢你了。”随即俯身向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一惊,忙道:“你怎……怎么拜我?”忙也跪倒,磕头还礼。

忽听得远处一个女子声音怒喝:“呔!不要脸,你又在跟人拜天地了!”正是丁当的声

音。

石破天一惊非同小可,“啊哟”一声,跃起身来,叫道:“叮叮当当!”果见丁当从树

林彼端纵身奔来,丁不三跟在她后面。

石破天一见二人,吓得魂飞天外,弯腰将阿绣抱在臂中,拔足便奔。丁不三身法好快,

几个起落,已抢到石破天面前,拦住去路。石破天又是一声:“啊哟!”斜刺里逃去。他轻

身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远甚,何况臂中又抱了一人?片刻间又被丁不三迎面拦住。

这时丁当也已追到身后,石破天见到她手中柳叶刀闪闪发光,更是心惊。只听得丁当怒

喝:“把小贱人放下来,让我一刀将她砍了便罢,否则咱俩永世没完没了。”石破天道:

“不行,不行!”丁当刷的一刀,便向阿绣头上砍去。石破天大惊,双足一登,向旁纵跃。

他深恐丁当砍死了阿绣,不知不觉间力与神会,劲由意生,一股雄浑的内力起自足底,呼的

一声,身子向上跃起,竟高过了树巅。

一跃之劲,竟致如斯,丁不三、丁当固然大吃一惊,石破天在半空中也是大叫:“啊

哟!”心想这一落下来,跌得筋折腿断倒罢了,阿绣被丁当杀死,那可如何是好?眼见双足

落向一根松树的树干,心慌意乱的使劲一撑,只盼逃得远些,却听喀喇一声,树干折断,身

子向前弹了数丈,身旁风声呼呼,身子飞得极快。

只听怀中的阿绣说道:“落下去时用力轻些,弹得更……”她一言未毕石破天双足又落

向一棵松树,当即依言微微弯膝,收小了劲力一撑,那树干一沉,并未折断,反弹上来,却

将他弹得更远更高。丁当的喝骂之声仍可听到,却也渐渐远了。

石破天一起一落,觉得甚是有趣。阿绣在他怀中,不住出言指点他运劲使力之法。他本

来内力有余,一得轻功的诀窍,在树枝上纵跃自如,便似猿猴松鼠一般,轻巧自在,喜乐无

穷,说道:“这法子真好,这么一来,他们便追不上咱们了。”

眼见树林将到尽头,忽听得叱喝之声,又见日光一闪一闪,显是从兵刃上反照出来,有

人正在争斗。石破天道:“不好,那边有人,可不能过去了!”左足在树干上一点,轻轻落

下,依着阿绣所说的法子,提一口气,足尖向下,手中虽抱着人,却着地极轻。

他躲在一株大松树后,悄悄探头出去张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林隙的一片大空地中

两人斗得正紧,一个是手持长剑的白万剑,另一个却是双手空空的丁不四。十余名雪山派弟

子手中各挺长剑,疏疏落落的站在四周凝神观斗,为白万剑作声援之势。丁不四手中虽无兵

刃,但擒、拿、劈、打、点、戳、勾、抓,两只手掌便如是一对厉害兵器一般,遇到白万剑

长剑刺削而来,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抢攻。

石破天只看得数招,便即全神贯注,浑忘了怀中还抱着一人。他既学过雪山剑法,而丁

不四所用的招数,一小半是曾经教过他的,没教过的却也理路相通,有脉络可寻。两大高手

比武,斗得紧凑异常,所使武功他又大部分学过,自是瞧得兴高采烈。

但见丁不四招招抢攻,双掌如刀如剑,如枪如戟,似乎逼着白万剑守势多而攻势少,但

白万剑打得极是沉着,朴实无华,偶然间锋芒一现,又即收敛,看来丁不四想取胜,可着实

不易,斗得久了,只怕白万剑还会占到上风。

连石破天都看出了这点,丁不四和白万剑自是早就心中有数。原来丁不四自负与白万剑

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辈,声称不肯以大压小,只以空手接他的长剑。但一动上手,丁不四

立即暗暗叫苦不迭,对方出招之迅,变化之精,内力之厚,法度之谨,在在均是第一流高手

风范,即令白自在当年纵横江湖的全盛之时,剑法之精,只怕也不过如是。

丁不四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腾挪功夫,在他剑光中纵跃来去,有时迫不得已,

只好行险侥幸,以两败俱伤的狠着,逼退白万剑凌厉剑招。遇上这等情形,白成剑总是退让

一步,不与他硬拚,倒似是智珠在握,心有必胜成算一般。以二人真功夫而论,毕竟还是丁

不四高出一筹,但他输在过于托大,不肯用兵刃和对方动手,明明一条金光灿然的九节软鞭

围在腰间,既已说过不用,便是杀了他头,也不肯抖将出来。

再拆二十余招,白万剑道:“丁四叔,你用九节鞭吧,只是空手,你打我不过的。”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会打你不过?你试试这招!”左手划个圈子,右手拳从圈子

中直击出去。这一招来得甚怪。白万剑不明拆法,便退了一步。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

下一登,身子向左弹出,便似脚底下装了机关,突然飞起,双脚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万剑

又退一步,挥剑护住面门。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后,只将石破天看得眼花缭乱。猛听得嗤的一声响,丁不四右

腿裤管上中了一剑,虽没伤到皮肉,却将他裤子划了一条长长的破口。白万剑收剑退回,说

道:“承让,承让!”

高手比武,这一招原可说胜败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喝道:“谁来让你了?这一招

你一时运气好,算得什么?”一招‘逆水行舟’,向白万剑又攻了过去。白万剑只得挺剑接

住。刚才这一剑划破对方裤脚,说是运气好,确也不错,其时白万剑挺剑刺去,丁不四刚好

挥足踢出,倒似是将自己裤管送到剑锋上去给他划破一般。但这么一来,丁不四一股凌厉的

气焰不免稍煞,出招时就慎重得多,越打越处下风。

雪山派众弟子瞧着二分得意,就有人出声称赞:“你瞧白师哥这一招‘月色黄昏’,使

得若有若无,蒙蒙胧胧,当真是得了雪山剑法的神髓。丁不四老爷子手忙脚乱,若不是白师

哥剑下留情,他身上已然挂彩了。”

猛听得一声“放屁!”同时从两处响出。一处出自丁不四之口,那是应有之义,毫不希

奇,另一处却来自东北角上。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转了过去。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吓得最为厉害。只见两人并肩站

在林边,一是丁不三,另一个是丁当。

丁不四叫道:“老三,你走开些!我跟人家过招,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虽全神贯注

的和白万剑动手,但究竟兄弟之亲,丁不三只说了“放屁”两字,他便知道是兄长到了,何

况他兄弟俩自幼到老,相互间说得最多的便是这“放屁”两字。

丁不三笑道:“我要瞧瞧你近来武功长进了些没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势,自己已无法取胜,这个自幼便跟他争强斗胜、互不相下的

兄长偏偏在这时现身,正是不巧之极,他大声叫道:“你在旁边只有搞乱我心神。我既分心

和你说话,怎么还有心思跟人家厮打?”

丁不三笑道:“你不用和我说话,专心打架好了。”转头向丁当道:“你四爷爷老是自

称武功了得,天下无敌,倒似比你亲爷爷还行些一般。现下你睁大了眼,可要瞧仔细了,瞧

你四爷爷单凭一双肉掌,要将人家打得撤剑认输,跪地求饶。哈哈,哈哈!”笑声怪作,人

人耳鼓中嗡嗡作响,都是十分的不舒服。

丁不四边斗边喝:“老三,你笑什么鬼?”丁不三笑道:“我笑你啊!”丁不四怒道:

“笑我什么?我有什么好笑?”丁不三道:“我笑你一生要强好胜,遇到危难之际,总还得

靠哥哥来提你一把。”丁不四怒道:“这姓白的是我后辈,若不是瞧在他父母脸上,早就一

掌将他毙了。我有什么危难?谁要你来提一把,你还是去提一把酒壶、提一把尿壶的好!哎

哟!好小子,你乘人之危……”

他空手和白万剑对打,本已落于下风,这么分心和丁不三说话,门户中便即现出空隙。

白万剑乘势直上,在他左肩上划了一剑,登时鲜血淋漓。

丁不三、本不四两兄弟自幼吵斗不休,互争雄长,做哥哥的不似哥哥,做兄弟的不似兄

弟,但这时丁不三眼见兄弟受伤,却也不禁关心,怒道:“好小子,你胆敢伤我丁老三的兄

弟!”身形微矮,突然呼的一声弹将出去,伸手直抓白万剑后心。

白万剑前后受攻,心神不乱,长剑向丁不四先刺一剑,将他逼开一步,随即回剑向丁不

三斜削过去。

丁不四叫道:“老三退开!谁要你来帮我?”丁不三道:“谁帮你了?丁老三最恼人打

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剑,再在他身上弄些血出来,你们再公公平平的打一架。”

雪山派群弟子见师兄受二人夹击,何况这丁不三乃是杀害同门的大仇人,他一上前动

手,众人发一声喊,纷纷攻上。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烦了,通统给我滚回去!”却见剑光闪闪,几柄长剑

同时向他刺来。丁不三一一避过,大声叫道:“再不滚开,老子可要杀人了。”

白万剑知道这些师弟们决不是他的对手,他说要杀人,那是真的杀人,忙叫道:“大家

退回去!”雪山群弟子对这位师兄的号令不敢丝毫违拗,当即散开退后。

丁不三向着一名肥肥矮矮、名叫李万山的雪山弟子道:“把你的剑给我!”李万山怒

道:“好!给你!”剑起中锋,嗤的一声,向他小腹直刺过去。丁不三左手疾探,从侧抓住

了他右腕,轻轻一扭,便将他手中长剑夺过,便如李万山真是乖乖将长剑递给他一般。这一

扭之下,李万山右腕已然脱臼,丁不三跟着飞脚将他踢了个筋斗。

其余雪山弟子挺剑欲上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长剑,剑尖刺地,绕着白万剑和丁不四二人

奔了一圈,画了个长约二丈的圆圈,站定身子,向雪山群弟子冷冷说道:“那一个踏进这圈

子一步,便算是踏进鬼门关了。”

白万剑打得虽然镇定,心中却已十分焦急,情知这不三、不四两兄弟杀人不眨眼,此刻

二人联手,自己已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比之当日土地庙中独斗石清夫妇,情势更是凶险得

多,丁氏兄弟可不似石清无妇那么讲究武林道义,只怕雪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尽数毕命于

紫烟岛上。当下剑走险势,要抢着将丁不四先毙于剑底,雪山派十七人生死存亡,全看是否

能先行杀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肋下虽中一剑,伤非要害,尽能支撑得住,白万剑这一躁急求胜,剑招虽狠,

“稳、准”二字反而不如先前。丁不四双掌翻飞,在长剑中穿来插去,仍是矫捷狠辣之极,

创口中的鲜血却也不住飞溅出来。

丁不三挺剑向前,叫道:“老四,你先退下,把剑伤裹好了,再打不迟。”丁不四大声

道:“什么剑伤?我身上有什么剑伤?谅这小子的一把烂剑,又怎伤得了我?”丁不三道:

“咦!怎么你身上有伤口、又有鲜血?”丁不四道:“我高兴起来,自己在身上搔搔痒,弄

了点血出来,有什么希奇?”

丁不三哈哈大笑,挺剑向白万剑刺去,大声说道:“姓白的,你听仔细了,现下是我跟

你单打独斗,丁老四也在跟你单打独斗,可不是咱们两兄弟联手夹攻于你。老四叫我不可出

手,我不听他的。我叫老四退下,他也不听我的。我瞧着你不顺眼,要教训教训你。他讨厌

你老子,要打你几个耳光。咱们各人打各人的,别让人说丁氏双雄以二打一,传到江湖上可

不大好听。”口中罗唣,手下丝毫没有闲着,出招悍辣之极。

白万剑以一敌二,心想:“原来你跟我单打独斗,丁老四也跟我单打独斗,不是两人夹

攻。”他生性端严,向来不喜和人做口舌之争,心中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无赖;而在这两名

高手的夹击之下,也委实不能分心答话,只是全神贯注的严密的防守,寻瑕反击,一句话也

不说。

斗到分际,丁不三的长剑和他长剑一交,白万剑只觉手臂剧震,对方的内力猛攻而至,

急忙运内力外荡,回剑横削,便在此时,右腿上被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的斫了一掌,当即

向后退出两步,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雪山派一名弟子叫道:“休得伤我师哥!”挺剑来助,左脚刚踏进丁不三所画的圆圈,

眼前白光一闪,长剑贯胸而过,已被丁不三一剑刺死。两名雪山弟子又惊又怒,双双进袭。

丁不三大喝一声,跃进起半空,长剑从空中劈将下来,同时左掌击落,剑锋落处,将一

名雪山派弟子从右肩劈至左腰,以斜切藕势削成两截,左手这掌击在另一名雪山弟子的天灵

盖上。那人闷哼一声,委顿在地,头颅扭过来向着背心,颈骨折断,自也不活了。

他顷刻间连杀三人,石破天在树后见着,不由得心惊胆战,脸如土色。

丁不三余威不歇,长剑如疾风骤雨般向白万剑攻去,猛听得喀喀两响,双剑同时折断。

两人同时以半截断剑向对方掷出,同时低头矮身,两截断剑同时向两人头顶掠去,相去均是

不到半尺。

两人一般行动,一般快速,又是一般的生死悬于一线。

白万剑右腿受伤,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时变成了只有挨打,难以还手的地步。

两名雪山弟子明知踏进圈子不免有死无生,但总不能眼睁睁的瞧着师兄被服这两个凶人联手

害死,当即挺剑冲了进去。

丁不三叫道:“老四,你来打发,我今天已杀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你也有求我出手的时候。”竟不转身,左足中向后弹出,便似骡马

以后腿踢人一般,拍拍两声,分别踢中两人的胸口。两名雪山弟子飞出数丈,摔跌在地,哼

也没哼一声。原来两人胸口中腿,当即毙命。

丁氏兄弟凶性大发,足掌齐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万剑攻击。白万剑跛着一足,沉着应

付,一步步退出圈子,突然一声低哼,右肩又中了丁不四一掌,右臂几乎提不起来。

眼见白剑命在顷刻,石破天只瞧得势血沸腾,叫道:“你们不能杀白师傅!”随手将阿

绣往地下一放,拔出插在腰带中那把烂锈柴刀,大呼:“不能再杀人了!”

阿绣突然被他放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石破天百忙中回头,说道:“对不起!”

几个起落,已踏入圈中。

丁不四仍是头也不回,反脚踢出。石破天右足一点,轻飘飘的从他头顶跃过,落在他面

前,使得正是阿绣适才所教的轻身功夫。丁不四一脚踢空,眼前却多了一人,一怔之下,叫

道:“大粽子,原来是你!”

石破天道:“是,是我。爷爷、四爷爷,你们已经……已杀了五人,应该住手啦。”斜

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怦乱跳,眼见他杀死的那三名雪山派弟子尸横就地,连自己足上也

溅满了鲜血,更是怕得厉害。

丁不三道:“小白痴,那日给你在船上逃得性命,却原来躲在这里。此刻你又出来干什

么?”石破天道:“我来劝两位老爷子少结冤家,既然胜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又何必赶尽

杀绝?”

丁不三和丁不四相对哈哈大笑,丁不四道:“老三,这小子不知从那里听了几句狗屁不

通的言语,居然来相劝老爷爷。”

石破天提起柴刀,将地下一柄长剑挑起,向白万剑掷去,说道:“白师傅,你们雪山派

的,一定要用剑。”

白万剑转眼便丧于丁氏兄弟手下,万不料这小冤家石中玉反会出来相助,心下满不是滋

味。他掷过来这柄长剑,是被丁不三劈死的那个师弟遗下来的,当下接过了长剑,凝立不

动,一剑在手,精神陡振。

丁不三骂道:“这姓白的要捉你去杀了,当日若不是我相救,你还有命么?”石破天点

头道:“正是。爷爷,我是很感激你的。所以嘛,我也劝白师傅得饶人处且饶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说出在小船上打败了自己之事,急于要将他一掌毙了,喝道:“胡说

八道些什么?”呼的一掌向他直击过去,这一次并无史婆婆在旁,再没顾忌,这招‘黑云满

天’却是从未教过他的。

白万剑不愿石中玉就此被他如此凌厉的一招击毙,挺剑使招‘老枝横斜’,从侧刺去。

石破天柴刀一落,使出一招‘长者折枝’,去砍丁不四的手掌。说也奇怪,这一刀一剑的招

数本来相克,但合并使用,居然生出极大威力,霎时之间,将丁不四笼罩在刀剑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剑势,凌厉无俦,他虽欲插手相助,可是一双空手实不

敢伸入这刀剑织成的光网之中。

丁不四也是大吃一惊,危急之中就地一个打滚,逃出圈子之外,挺起身来时,只见对方

的一刀一剑之旁飞舞着无数白丝,一摸下颏,一排胡子竟被割去了一截。

丁不四自是又惊又怒,丁不三骇然失色,白万剑大出意外,只有石破天还不知自己适才

这一招内力雄浑,刀法精妙,已令当世三大高手大为震动。

丁不三道:“好,咱们也用兵刃了。”从地下拾起一把长剑,叫道:“老四,还逞个屁

能?用鞭子!”剑尖一抖,向石破天刺了过去。

石破天究无应变之能,眼见剑到,便即慌乱,不知该使那一招才好。白万剑使招‘明驼

西来’从旁相助,这一剑提醒了石破天,当即使出‘千钧压驼’,以刀背从空中压将下来,

柴刀虽钝,但加上沉重内力,丁不三登感剑招窒滞,幸好丁不四已抖出腰间金龙九节鞭,抢

着来救,丁不三乘机闪开。

白万剑使一招‘风沙莽莽’,石破天便跟着使‘大海沉沙’。一刀一剑配合得天衣无

缝,上似有狂风黄沙之重压,下如有怒海洪涛之汹涌。丁不三、丁不四齐声大呼。

石破天内力强劲之极,所学武功也是十分精妙,只是少了习练,更无临敌应变的经历,

眼见敌招之来,不知该出那一招去应付才是。他所学的金乌刀法,除了最后一招之外,每一

招都是针对雪山剑法而施,史婆婆传授之时,总也是和每招雪山剑法合并指点。此刻他心中

慌乱,无瑕细思,但见白万剑使什么招数,他便跟着使出那一招相应的招数来,是以白万剑

使‘老枝横斜’,他便使‘长者折枝’,白万剑使‘明驼西来’,他便使‘千钧压驼’。那

知这金乌刀法虽说是雪山剑法的克星,但正因为相克,一到联手并使之时,竟将双方招数中

的空隙尽数弥合,变成了威力无穷的一套武功。

白万剑惊诧之极,数招之下,便知石破天这套刀法和自己的剑招联成一气之后,直是无

坚不摧,这小子内力更似有一股有质无形的力道,不断的渐渐扩展。

丁不三、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来,只是两人不肯认输,还盼石破天这路古怪刀法招

数有限,两兄弟打起精神,苦苦撑持。白万剑也怕石破天不过是‘程咬金三斧头’,时刻一

长,又被丁氏兄弟占了先机,眼下情势,须当速战速决,当即使一招‘暗香疏影’,长剑颤

动,剑光若有若无,那是雪山剑法中最精微的一招,往往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石破天柴刀

横削,也是连连抖动,这一招‘鲍鱼之肆’,内力从四面八方涌出。

只听得“啊、啊”两声,丁不四肩头中刀,丁不三臂上中剑。两人倏然转身,跃出圈

外。丁不三反手抓住丁当,迅速之极的隐入了东边林中。丁不四却在西首山后逸去,只听山

背后传来他的大声呼叫:“白万剑,老子瞧在你母亲面上,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可决不轻饶

了……”声音渐渐远去。

但见满地是血,衰草上躺着五具尸首,雪山派群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惊又悲,

又是满腹疑团。

白万剑侧目瞧着石破天,一时之间痛恨、悲伤、惭愧、庆幸、惶惑、诧异、佩服,百感

交集,而感激之意却也着实不少,若不是这小子出手,雪山派十余人自必尽数毕命于紫烟岛

上,回想适才丁氏兄弟出手之狠辣,兀自心有余悸。他长长舒了口气,问道:“你这路刀法

是谁教你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你们的雪山剑法多一路,招招是雪山剑

法的克星。”白万剑哼的一声,说道:“招招是雪山剑法的克星?口气未免太大。谁是史婆

婆?”石破天道:“史婆婆是我金乌派的开山祖师,她是我师父,我是金乌派的每二代大弟

子。”白万剑不禁大怒,冷冷的道:“你不认师门,那也罢了,却又另投什么金乌派门下。

金乌派,金乌派?没听见过,武林中没这个字号。”

石破天还不知他已动怒,继续解释:“我师父说道,金乌就是太阳,太阳一出,雪就融

了。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乌派,只有……只有……”下面本来是“磕头求饶的份儿”,

但他只不过不通人情世故,毕竟不是傻子,话到口边,想起这句话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面前说

出来,当即住口。

白万剑脸色铁青,厉声道:“我雪山弟子遇上你金乌派的,那便如何?只有什么?”石

破天摇头道:“这句话你听了要不高兴的,我也以为师父这话不对。”白万剑道:“只有大

败亏输,望风而逃,是不是?”石破天道:“我师父的话,意思也就差不多。白师傅你别生

气,我师父恐怕也是说着玩的,当不得真。”

白万剑右腿、右肩都被丁不四手掌斩中,这时候更觉疼痛难当,然石破天的言语句句辱

及本门,却如何忍得,长剑一举,叫道:“好!我来领教领教金乌派的高招,且看如何招招

是雪山剑法的克星!”但这一举剑,肩头登时剧痛,脸上变色,长剑险些脱手。

一名雪山弟子包万叶上前两步,挺剑说道:“姓石的小子,你当然不认我这师叔了,我

来接你的高招!”

白万剑咬牙忍痛,说道:“包师弟,你……你……”他本要说“你不行”,但学武之

人,脸面最是要紧,随即改口道:“我来接他好了!”剑交左手,说道:“姓石的小子,上

吧!”石破天摇头道:“你肩头、腿上都受了伤,咱们不用比了,而且,而且,我一定打你

不过的。”

白万剑道:“你有胆子侮辱雪山派,却没胆子跟我比剑!”长剑挺出,一招‘梅雪争

春’,剑光点点,向石破天头顶罩了下来,他虽左手使剑,不如右手灵便,但凌厉之意,丝

毫不减。石破天见剑光当头而落,只得举起柴刀,还了一招‘梅雪逢夏’,攻瑕抵隙,果然

正是这招‘梅雪争春’的克星。

白万剑心中一凛,不等这招‘梅雪争春’使老,急变‘胡马越岭’,石破天依着来一招

‘汉将当关’,白万剑眼见对方这一招守得严密异常,不但将自己去招全部封住,而且显然

还含有厉害后着,当即换行成一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着变为‘赤日金鼓’。白万剑又

是一惊,眼见他柴刀直攻而进,正对准了自己这招最软弱之处,忙又变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这其间的奥妙,眼见对方变招,跟着便即变化。其实适才已占敌机先,

不管白万剑变招也好,不变招也好,乘势直进,立时便可迫他急退三步。此时他腿上不便,

这三步难以疾退,不免便要撤剑认输。但说到当真拆招斗剑,石破天可差得远了,他只是眼

见白万剑使出什么剑招,便照式应以金乌刀法中配好了的一招,较之日前与丁不四在舟中斗

拳,其依样葫芦之处,实无多大分别。他招数不会稍有变更,自不免错过了这大好机会。

白万剑心中暗叫:“惭愧!”旁观的雪山派弟子中,倒也有半数瞧了出来,也是暗道:

“侥幸,侥幸!”

数招一过,白万剑又遇凶险。不管他剑招如何巧妙繁复,石破天以拙应巧,一柄烂柴刀

总是占了上风。白万剑越斗越惊,心想:“这小子倒也不是胡吹,他的什么金乌刀法,果然

是我雪山剑法的克星。那个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她如此处心积虑的创了这套刀法

出来,显是要打得我雪山派一败涂地。”

拆到三十余招时,石破天柴刀斫落,劈向白万剑左肩。白万剑本可飞腿踢他手腕,以解

此招,但他右脚一提,伤处突然奇育彻骨,右膝竟尔不由自主的跪倒,急忙右掌按地。石破

天这刀砍下,他已无法抗御,眼见便要将他左臂齐肩斫落。雪山群弟子大声惊呼。不料石破

天提起柴刀,说道:“这一下不算。”

白万剑左脚使劲,奋力跃起,心中如闪电般转过了无数念头:“这小子早就可以胜我,

何况每一招都使不足?倒似他没好好学过雪山剑法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经胜我了,何以又故

意让我?石中玉这小子向来阴狠,他只消一刀杀了我,其余众师弟那一个是他的对手?他忽

发善心,那是什么缘故?难道……难道……他当真不是石中玉?”

一转到这个念头,左手长剑轻送,一招‘朝天势’向前刺出。雪山诸弟子都是“咦”的

一声。这‘朝天势’不属雪山剑法七十二招,是每个弟子初入门时锻炼筋骨、打熬气力的十

二式基本功夫之一,招式寻常,简便易记,虽于练功大有好处,却不能用以临敌。众人见他

突然使出这一招来,都吃了一惊,只道白师哥伤重,已无力使剑。

不料石破天也是一呆,这一招‘朝天势’他从未见过,史婆婆也没教过破法,不知如何

拆解才是。可是在‘气寒西北’的长剑之前,又有谁能呆上一呆?石破天只是这么稍一迟

疑,白万剑长剑犹似电闪,中宫直进,剑尖已指住了他心口,喝道:“怎么样?”

石破天道:“你这一招是什么剑法?我没见过。”

白万剑见他此刻生死系于一线,居然还问及剑法,倒也佩服他的胆气,说道:“你当真

没学过?”石破天摇了摇头。白万剑道:“我此时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适才我受丁氏

兄弟围攻,阁下有解围大德,咱们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谁。从今而后,你可不许再说金

乌刀法是雪山剑法克星的话。”

石破天点头道:“我原说打你不过。你叫我不可再说,我以后不说了。白师傅,我想明

白了,刚才你这一招剑法,好像也可破解。”陡然间胸口一缩,凹入数寸,手中柴刀横掠,

拍的一声,刀剑相交,内力到处,白万剑手中长剑断为两截。

白万剑脸色大变,左足一挑,地下的一柄长剑又跃入他手中,刷刷刷三剑,都是本派练

功的入门招式,快速无伦。石破天只瞧得眼花缭乱,手忙足乱之际,突然间手腕中剑,柴刀

再也抓捏不住,当的一声,掉在地下。便在那时,对方长剑又已指住了他心口。

白万剑手腕轻抖,石破天叫声“哎哟”,低头看时,只见自己胸口已整整齐齐的被刺了

六点,鲜血从衣衫中渗将出来,但着剑不深,并不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齐声喝采:“好一招‘雪花六出’!”

白万剑道:“相烦阁下回去告知令师,雪山派多有得罪。”他见石破天不会雪山派这几

路最粗浅的入门功夫,显非作伪,而神情举止,性情脾气,和石中玉更是大异,又想:“他

于我有救命之恩,适才一刀又没斫我肩膀,明着是手下留情。不论是不是石中玉,今日总是

不能杀他拿他。这一招‘雪花六出’,只是惩戒他金乌派口出大言,在他身上留个记认。”

他抛下长剑,抱起一名师弟的尸身,既伤同门之谊,又愧自身无能,致令这五个师弟死

于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热泪长流,其余雪山子弟将另外四具尸身也抱了起来。白万剑恨恨

的道:“不三、不四两个老贼别死得太早。”向众师弟道:“咱们走!”一伙人快步走入树

林,谁也没再回头望石破天一眼——

石破天已听到两人先前说话,便道:“这里野猪肉甚多,便十个人也吃不完,两位尽管

大吃便了。”那胖子笑道:“如此我们便不客气了。”

第十一章 药酒

石破天但见地下血迹殷然,歪歪斜斜的躺着几柄断剑,几只乌鸦啊啊啊的叫着从头顶飞

过,当下拾起柴刀,叫道:“阿绣,阿绣!”奔到大树之后,阿绣却已不在。

石破天心道:“她先回去了?”忙快步跑回山洞,叫道:“阿绣,阿绣!”非但阿绣不

在,连史婆婆也不在了。他惊惶起来,只见地下用焦炭横七竖八的画了几十个图形,他不知

是写的字,更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想史婆婆和阿绣都已走了。

初时只觉好生寂寞,但他从小孤单惯了的,只过得大半个时辰,便已泰然。这时胸口剑

伤已然不再流血,心道:“大家都走了,我也走了吧,还是去寻妈妈和阿黄去。”这时不再

有人没来由的向他纠缠,心中倒有一阵轻松快慰之感,只是想到史婆婆的阿绣,却又有些恋

恋不舍,将柴刀插在腰间,走到江边。

但见波涛汹涌,岸旁更无一艘船只,于是沿岸寻去。那紫烟岛并不甚大,他快步而行,

只一个多时辰,已环行小岛一周,不见有船只的踪影,举目向江中望去,连帆影也没见到一

片。

他还盼史婆婆和阿绣去而复回,又到山洞中去探视,却那里再见二人的踪迹?只得又去

摘些柿子充饥。到得天黑,便在洞中睡了。

睡到中夜,忽听得江边豁啦一声大响,似是撕裂了一幅大布一般,纵起身来,循声奔到

江边,稀淡星光下只见有一艘大船靠在岸旁,不住的幌动。他生怕是丁不三或是丁不四的坐

船,不敢贸然上前,缩身躲在树后,只听得又是豁啦一下巨响,原来是船上张的风帆缠在一

起,被强风一吹,撕了开来,但船上竟然无人理会。

眼见那船摇摇幌幌的又要离岛而去,他发足奔近,叫道:“船上有人么?”不闻应声。

一个箭步跃上船头,向舱内望去,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

走进舱去,脚下一绊,碰到一人,有人躺在舱板之上。石破天忙道:“对不起!”伸手

要扶他起来,那知触手冰冷,竟是一具死尸。他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左手

挥出,又碰到一人的手臂,冷冰冰的,也早已死了。

他心中怦怦乱跳,摸索着走向后舱,脚下踏到的是死尸,伸手出去碰到的也是死尸。他

大声惊叫:“船……船中有人吗?”惊惶过甚,只听得自己声音也全变了。跌跌撞撞的来到

后梢,星光下只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人,个个僵伏,显然也都是死尸。

这时江上秋风甚劲,几张破帆在风中猎猎作响,疾风吹过船上的破竹管,其声嘘嘘,似

是鬼啸。石破天虽然孤寂惯了,素来大胆,但静夜之中,满船都是死尸,竟无一个活人,耳

听得异声杂作,便似死尸都已活转,要扑上来扼他咽喉。他记起侯监集上那僵尸扼得他险些

窒息的情景,登时满身寒毛直竖,便欲跃上岸去。但一足踏上船舷,只叫得一声苦,那船离

岸已远,正顺着江水飘下。原来这艘大船顺流飘到紫烟岛来,团团转了几个圈子,又顺流沿

江飘下。

这一晚他不敢在船舱、后梢停留,跃上船篷,抱住桅杆,坐待天明。

次晨太阳出来,四下里一片明亮,这才怖意大减,跃下后梢,只见舱里舱外少说也有五

六十具尸首,当直是触目惊心,但每具死尸身上均无血迹,也无刀剑创伤,不知因何而死。

绕到船首,只见舱门正中钉着两块闪闪发光的白铜牌子,约有巴掌大小,一块牌上刻有

一张笑脸,和蔼慈祥,另一牌上刻的却是一张狰狞的煞神凶脸。两块铜牌各以一根铁钉钉在

舱门顶上,显得十分诡异。他向两块铜牌上注视片刻,见牌上人脸似乎活的一般,当下不敢

多看,转过脸去,见众尸有的手握兵刃,有的腰插刀剑,显然都是武林中人。再细看时,见

每人肩头衣衫上都用白丝线绣着一条生翅膀的小鱼。他猜想船上这一群人都是同伙,只不知

如何猝遇强敌,尽数毕命。

那船顺着滔滔江水,向下游流去,到得晌午,迎面两船并排着溯江而上。来船梢公见到

那身斜斜淌下,大叫:“扳梢,扳梢!”可是那船无人把舵,江中急涡一旋,转得那船打横

冲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撞在两艘来船之上。只听得人声喧哗,夹着许多破口秽骂。石破

天心下惊惶,寻思:“撞坏了来船,他们势必和我为难,追究起来,定要怪我害死了船上这

许多人,那便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忙缩入舱中,揭开舱板,躲入舱底。

这时三艘船已纠缠在一起,过不多时,便听得有人跃上船来,惊呼之声,响成一片。有

人尖声大叫:“是飞鱼帮的人!怎……怎么都死了。”又有人叫道:“连帮主……帮主成大

洋也死在这里。”突然间船头有人叫道:“是……是赏善……罚恶令……令……令……”这

人声音并不甚响,但语声颤抖,充满着恐惧之意。他一言未毕,船中人声登歇,霎时间一片

寂静。石破天在舱底虽见不到各人神色,但众人惊惧已达极点,却是可想而知。

过了良久,才有人道:“算来原该是赏善罚恶令复出的时候了,料想是赏善罚恶两使出

巡。这飞鱼帮嘛,过往劣迹太多……唉!”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另一人问道:“胡

大哥,听说这赏善罚恶令,乃是召人前往……前往侠客岛,到了岛上再加处分,并不是当场

杀害的。”先说话的那人道:“若是乖乖的听命前去,原是如此。然而去也是死,不去也是

死,早死迟死,也没什么分别。成大洋成帮主定是不肯奉令,率众抗拒,以致……以致落得

这个下场。”一个嗓音尖细的人道:“那两位赏善罚恶使者,当真如此神通广大,武林中谁

也抵敌不过?”那胡大哥反问:“你说呢?”那人默然,过了一会,低低的道:“赏善罚恶

使者重入江湖,各帮各派都是难逃大劫。唉!”

石破天突然想到:“这船上的死尸都是什么飞鱼帮的,又有一个帮主。啊哟不好,这两

个什么赏善罚恶使者,会不会去找我们长乐帮?”

他想到此事,不由得心急如焚,寻思:“该当尽快赶回总舵,告知贝先生他们,也好先

有防备。”他给人误认为长乐帮石帮主,引来了不少麻烦,且数度危及性命,但长乐帮中上

下人等个个对他恭谨有礼,虽有个展飞起心杀害,却也显然是认错了人,这时听到“各帮各

派都是难逃大劫”,对帮中各人的安危不由得大为关切,更加凝神倾听舱中各人谈论。

只听得一人说道:“胡大哥,你说此事会不会牵连到咱们。那两个使者,会不会找上咱

们铁叉会?”那胡大哥道:“赏善罚恶二使既已出巡,江湖上任何帮会门派都难逍遥……这

个逍遥事外,且看大伙儿的运气如何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这样吧,你悄悄传下号令,派人即刻去禀报总舵主知晓。两艘船

上的兄弟们,都集到这儿来。这船上的东西,什么都不要动,咱们驶到红柳港外的小渔村中

去。善恶二使既已来过此船,将飞鱼帮中的首脑人物都诛了,第二次决计不会再来。”

那人喜道:“对,对,胡大哥此计大妙。善恶二使再见到此船,定然以为这是飞鱼帮的

死尸船,说什么也不会上来。我便去传令。”

过不多时,又有许多人涌上船来。石破天伏在舱底,听着各人低声纷纷议论,语间中都

是充满了惶恐之情,便如大祸临头一般。

有人道:“咱们铁叉会又没得罪侠客岛,赏善罚恶二使未必便找到咱们头上来。”

另有一人道:“难道飞鱼帮就胆敢得罪侠客岛了?我看江湖上的这十年一劫恐怕这一

次……这一次……”

又有人道:“老李,要是总舵主奉令而去,那便如何?”那老李哼了一声,道:“自然

是有去无回。过去三十年中奉令而去侠客岛的那些帮主、总舵主、掌门人,又有那一个回来

过了?总舵主向来待大伙儿不薄,咱们难道贪生怕死,让他老人家孤身去涉险送命?”又有

人道:“是啊,那也只有避上一避。咱们幸亏发觉得早,看来阴差阳错,老天爷保佑,教咱

们铁叉会得以逃过了这一劫。红柳港外那小渔村何等隐蔽,大伙儿去躲在那里,善恶二使耳

目再灵,也难发现。”那胡大哥道:“当年总舵主经营这个渔村,正就是为了今日之用。这

本是个避难的世外……那个世外桃源。”

一个嗓子粗亮的声音突然说道:“咱们铁叉会横行长江边上,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

老儿都不买他的帐,可是一听到他妈的侠客岛什么赏善罚恶使者,大伙儿便吓得夹起尾巴,

躲到红柳港渔村中去做缩头乌龟,那算什么话?就算这次躲过了,日后他妈的有人问起来,

大伙儿这张脸往那里搁去?不如跟他们拚上一拚,他妈的也未必都送了老命。”他说了这番

心雄胆壮的话,船舱中却谁也没接口。

过了半晌,那胡大哥道:“不错,咱们吃这一口江湖饭,干的本来就是刀头上舐血的勾

当,他妈的,你几时见癞头鼋王老六怕过谁来……”

“啊,啊……”突然那粗嗓子的人长声惨呼。霎时之间,船舱中鸦雀无声。

嗒的一声轻响,石破天忽觉得有水滴落到手背之上,抬手到鼻边一闻,腥气直冲,果然

是血。鲜血还是一滴一滴的落下来。他知道众人就在头顶,不敢稍有移动出声,只得任由鲜

血不绝的落在身上。

只听那胡大哥厉声道:“你怪我不该杀了癞头鼋吗?”一人颤声道:“没有,没……没

有!王老六说话果然卤莽,也难怪胡大哥生气。不过……不过他对本会……这个……这个,

倒一向是很忠心的。”胡大哥道:“那么你是不服我的处置了?”那人忙道:“不……不

是,不是……”一言未毕,又是一声惨叫,显是又被那姓胡的杀了。但听得血水又是一滴一

滴的从船板缝中掉入舱底,幸好这一次那人不在石破天头顶,血水没落在他身上。

那胡大哥连杀两人,随即说道:“不是我心狠手辣,不顾同道义气,实因这件事牵连到

本会数百名兄弟的性命,只要漏了半点风声出去,大伙儿人人都和这里飞鱼帮的朋友们一模

一样。癞头鼋王老六自逞英雄好汉,大叫大嚷的,他自己性命不要,那好得很啊,却难道要

总舵主和大伙儿都陪他一块儿送命?”众人都道:“是,是!”那胡大哥道:“不想死的,

就在舱里呆着。小宁,你去把舵,身上盖一块破帆,可别让人瞧见了。”

石破天伏在舱底,耳听得船旁水声汨汨,舱中各人却谁也没再说话。他更加不敢发出半

点声息,心中只是想:“那侠客岛是什么地方?岛上派出来的赏善罚恶使者,为什么又这样

凶狠,将满船人众杀得干干净净?难怪铁叉会这干人要怕得这么厉害。”

过了良久,他蒙蒙胧胧的大有倦意,只想合眼睡觉,但想睡梦中若是发出声响,给上面

的人发觉了,势必性命难保,只得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也不敢合上。又过一会,忽听得当啷

啷铁链声响,船身不再幌动,料来已抛锚停泊。

只听那胡大哥道:“大家进屋之后,谁也不许出来,静候总舵主驾到,听他老人家的号

令。”各人低声答应,放轻了脚步上岸,片刻之间,尽行离船。

石破天又等了半天,料想众人均已进屋,这才揭开舱板,探头向外张望,不见有人,于

是蹑手蹑足的从舱底上来,见舱中仍是船满了死尸,当下捡起一柄单刀,换去了腰里的烂柴

刀,伸手到死尸袋里去摸了几块碎银子,以便到前边买饭食吃,走到后梢,轻轻跳上岸,弯

了腰沿着河滩疾走,直奔出一里有余,方从河滩走到岸上道路。

他想此时未脱险境,离开越远越好,当下发足快跑,幸好这渔村果然隐僻之极,左近十

余里内竟无一家人家,始终没遇到一个行人。他心下暗暗庆幸。却不知附近本来有些零碎农

户,都给铁叉会暗中放毒害死了。有人迁居而来,过不多时也必中毒而死。四周乡民只道红

柳港厉鬼为患,易染瘟疫,七八年来,人人避道而行,因而成为铁叉会极隐秘的巢穴。

又走数里,离那渔村已远,他实在饿得很了,走入树林之中想找些野味。说也凑巧,行

不数步,忽喇声响,长草中钻出一头大野猪,低头向他急冲过来。他身子略侧,右手拔也单

刀,顺势一招金与刀法中的‘长者折枝’,刷的一声,将野猪一个大头砍下来。那野猪极是

凶猛,头虽落地,仍是向前冲出十余步,这才倒地而死。

他心下甚喜:“以前我没学金乌刀法之时,见了野猪只有逃走,那敢去杀它?”在山边

觅到一块黑色燧石,用刀背打出火星,生了个火。将野猪的四条腿割了下来,到溪边洗去血

迹,回到火旁,将单刀在火中烧红,炙去猪腿上的猪毛,将猪腿串在一根树枝之上,便烧烤

起来。过不多时,浓香四溢。

正烧炙之间,忽听得十余丈之外有人说道:“好香,好香,当真令人食指大动矣!”另

一人道:“那边有人烧烤野味,不妨过去情商,让些来吃吃,有何不可?”先前那人道:

“正是!”两个人说着缓步走来。

但见一人身材魁梧,圆脸大耳,穿一袭古铜色绸袍,笑嘻嘻地和蔼可亲;另一个身形也

是甚高,但十分瘦削,身穿天蓝色长衫,身阔还不及先前那人一半,留一撇鼠尾须,脸色却

颇为阴沉。那胖子哈哈一笑,说道:“小兄弟,你这个……”

石破天已听到二人先前说话,便道:“我这里野猪肉甚多,便十个人也吃不完,两位尽

管大吃便了。”

那胖子笑道:“如此我们便不客气了。”两人便即围坐在火堆之旁,火光下见石破天服

饰华贵,但衣衫污秽,满是皱纹,更溅满了血迹,两人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随即四只

眼都注视于火堆上的猪腿,不再理他。野猪腿上的油脂大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着松柴的清

香,虽未入口,已料到滋味佳美。

那瘦子从腰间取下了一个蓝色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那胖子也

从腰间取下一个朱红色葫芦,摇幌了几下,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说道:“好酒!”

石破天跟随谢烟客时常和他一起喝酒,此刻闻到酒香,也想喝个痛快,只见这二人各喝

各的,并无邀请自己喝上一两口之意,他生平决不向人求恳索讨,只有干咽馋涎。再过得一

会,四条猪腿俱已烤熟,他说道:“熟了,请吃吧!”

一胖一瘦二人同时伸手,各抢了一条肥大猪腿,送到口边,张嘴正要咬去,石破天笑

道:“这两条野猪腿虽大,却都是后腿,滋味不及前腿的美。”那胖子笑道:“你这娃娃良

心倒好。”换了一条前腿,吃了起来。那瘦子已在后腿上咬了一口,略一迟疑,便不再换。

两人吃了一会,又各喝一口洒,赞道:“好酒!”塞上木塞,将葫芦挂回腰间。

石破天心想:“这二人恁地小气,只喝两口酒便不再喝,难道那酒当真名贵之极吗?”

便向那胖子道:“大爷,你这葫芦中的酒,滋味很好吗?我倒也想喝几口。”他这话虽非求

人,但讨酒之意已再也明白不过。

那胖子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不是酒,喝不得的。我们吃了你的野猪腿,少停自有

礼物相赠。”石破天笑道:“你骗人,你刚才明明说‘好酒’,我又闻到酒香。”转头向瘦

子道:“这位大爷,你葫芦中的总是酒吧?”

那瘦子双眼翻白,道:“这是毒药,你有胆子便喝吧。”说着解下葫芦,放在地下。石

破天笑道:“若是毒药,怎地又毒不死你?”拿起葫芦拔开塞子,扑鼻便闻到一阵酒香。

那胖子脸色微变,说道:“好端端地,谁来骗你?快放下了!”伸出五指抓他右腕,要

夺下他手中葫芦,那知手指刚碰他手腕,登时感到一股大力一震,将他手指弹了开去。

那胖子吃了一惊,“咦”的一声,道:“原来如此,我们倒失眼了。那你请喝吧!”

石破天端起葫芦,骨都都的喝了一大口,心想这瘦子爱惜此酒,不敢多喝,便塞上了木

塞,说道:“多谢!”霎时之间,一股冰冷的寒气直从丹田中升了上来。这股寒气犹如一条

冰线,顷刻间好似全身都要冻僵了,他全身剧震几下,牙关格格相撞,实是寒冷难当,急忙

运起内力相抗,那条冰线才渐渐融化。一经消融,登时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适受用,非但不

再感到有丝毫寒冷,反而暖洋洋地飘飘欲仙,大声赞道:“好酒!”忍不住拿起葫芦,拔开

木塞,又喝了一口,等得内力将冰线融去,醺醺之意更加浓了,叹道:“当真是我从来没喝

过的美酒,可惜这酒太也贵重,否则我真要喝他个干净。”

胖瘦二人脸上都现出十分诧异的神情。那胖子道:“小兄弟若真量大,便将一葫芦酒都

喝光了,却也不妨。”石破天喜道:“当真?这位大爷就算舍得,我也不好意思。”那瘦子

冷冷的道:“那位大爷红葫芦里的毒酒滋味更好,你要不要试试?”

石破天眼望胖子,大有一试美酒之意。那胖子叹道:“小小年纪,一身内功,如此无端

端送命,可惜啊可惜。”一面说,一面解下那朱漆葫芦来,放在地下。

石破天心想:“这两人都爱说笑,若说真是毒酒,怎么他们自己又喝?”拿过那朱红葫

芦来,一拔开塞子,扑鼻奇香,两口喝将下去,这一次却是有如一团烈火立时在小腹中烧将

起来。他“啊”的一声大叫,跳起身来,催动内力,才把这团烈火扑熄,叫道:“好厉害的

酒。”说也奇怪,肚腹中热气一消,全身便是舒畅无比。

那胖子道:“你内力如此强劲,便把这两葫芦酒一齐喝干了,却又如何?”

石破天笑道:“只我一个人喝,可不敢当。咱三人今日相会,结成了朋友,大家喝一口

酒,吃一块肉,岂不有趣?大爷,你请。”说着将葫芦递将过去。

那胖子笑道:“小兄弟既要伸量于我,那只有舍命陪君子了!”接过葫芦喝了一口,将

葫芦递给石破天,道:“你再喝吧!”石破天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瘦子,道:“这位大爷

请喝!”

那瘦子脸色一变,说道:“我喝我自己的。”拿起蓝漆葫芦来喝了一口,递给石破天。

石破天接过,喝了一大口,只觉喝一口烈酒后再喝一口冰酒,冷热交替,滋味更佳。他

见胖瘦二人四目瞪着自己,登时会意,歉然笑道:“对不起,这口喝得太大了。”

那瘦子冷冷的道:“你要逞好汉,越大口越好。”

石破天笑道:“若是喝不尽兴,咱们同到那边市镇去,我这里有银子,买他一大坛来喝

个痛快。只是这般的美酒,那多半就买不到了。”说着在红葫芦中喝了一口,将葫芦递给胖

子。

那胖子盘膝而坐,暗运功力,这才喝了一口。他见石破天若无其事的又是一大口喝将下

去,越来越是惊异。

胖瘦二人面面相觑,脸上都现出大为惊异之色。他二人都是身负绝顶武功的高手,只是

二人所练武功,家数截然相反。胖子练的是阳刚一路,瘦子练的则是阴柔一路。两人葫芦中

所盛的,均是辅助内功的药酒。朱红葫芦中是大燥大热的烈性药酒,以‘烈火丹’投入烈酒

而化成;蓝色葫芦中是大凉大寒的凉性药酒,以‘九九丸’混入酒中而成。那烈火丹与九九

丸中各含有不少灵丹妙药,九九丸内有九九八十一种毒草,烈火丹中毒物较少,却有鹤顶

红、孔雀胆等剧毒,乃两人累年采集制炼而成。药性奇猛,常人只须舌尖上舐得数滴,便能

致命。他二人内功既高,又服有镇毒的药物,才能连饮数口不致中毒。但若胖子误饮寒酒,

瘦子误用饮烈酒,当场便即毙命。二人眼见石破天如此饮法,仍是行若无事,宁不骇然?

他二人虽见多识广,于天下武学十知七八,却万万想不到石破天身得奇缘,先练纯阴内

功,再练纯阳内功,这一阴一阳两门内功本来互相冲克,势须令得他走火而死,不料机缘巧

合,反而相生相济,竟使他功力大进,待得他练了从大悲老人处得来的‘罗汉伏魔功’,更

得丁不三的药酒之助,将阴阳两门内功合而为一,体内阴阳交泰,已能抵挡任何大燥大热、

或是大凉大寒的毒药。

石破天喝了二人携来的美酒,心下过意不去,又再烧烤野猪肉,将最好的烧肉分给他二

人,不住劝二人饮酒。

那二人只道他是要以喝毒酒来比拚内力,不肯当场认输,只得勉为其难,和他一口一口

的对饮,偷偷将镇制酒毒的药丸塞入口中。二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石破天,见他确未另服化

解药物,如此神功,实是罕见,真不知从何处钻出来这样一位少年英雄?

那胖子见石破天喝了一口酒后,又将朱红葫芦递将过来,伸手接住,说道:“小兄弟内

力如此了得,在下好生佩服。请问小兄弟尊姓大名?”石破天皱起眉头,说道:“这件事最

教我头痛,人家一见,不是硬指我姓石,便来问我姓名。其实我既不是姓石,又无名无姓,

因此哪,你这句话我可真的答不上来了。”那胖子心道:“这小子装傻,不肯吐露姓名。”

又问:“然则小兄弟尊师是那一位?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下?”

石破天道:“我师父姓史,是位老婆婆,你见到过她没有?她老人家是金乌派的开山师

祖,我是她的第二代大弟子。”

胖瘦二人均想:“胡说八道,天下门派我们无一不知。那里有什么金乌派,什么史婆婆

了?这小子信口搪塞。”

那胖子乘着说这番话,并不喝酒,便将葫芦递了回去,说道:“原来小兄弟是金乌派的

开山大弟子,怪不得如此了得,请喝酒吧。”

石破天见到他没有喝酒,心想:“他说话说得忘记了。”说道:“你还没喝酒呢。”

那胖子脸上微微一红,道:“是吗?”自己想占少喝一口的便宜,却被对方识破机关,

心下微感恼怒,又不禁有些惭愧,那知道石破天却纯是一番好意,生怕他少喝了美酒吃亏。

那胖子连着先前喝的两口,一共已喝了八口药酒,早已逾量,再喝下去,纵有药物镇制,也

必有大害,当下提葫芦就在口边,仰脖子作个喝酒之势,却闭紧了牙齿,待放下葫芦,药酒

又流回葫芦之中。那胖子这番做作,如何逃得过那瘦子的眼去?他当真是依样葫芦,也是这

样葫芦就口,酒不入喉。

这样你一口,我一口,每只葫芦中本来都装满了八成药酒,十之七八都倾入了石破天的

肚中。他酒量原不甚宏,仗着内力深厚,尽还支持得住,只是毒药虽害他不死,却不免有些

酒力不胜,说话渐渐多了起来,什么阿绣,什么叮叮当当的,胖瘦二人听了全是不知所云。

那瘦子寻思:“这少年定是练就了奇功,专门对付我二人而来。他不动声色,尽只胡言

乱语,当真阴毒之极。待会动手,只怕我二人要命送他手。”

那半年心道:“今日我二人以二敌一,尚自不胜,此人内力如此了得,实是罕见罕闻。

待我加重药力,瞧他是否仍能抵挡?”便向那瘦子使了个眼色。

那瘦子会意,探手入怀,捏开一颗腊丸,将一枚‘九九丸’藏在掌心,待石破天将蓝漆

葫芦又递过来时,假装喝了一口,伸手拭去葫芦口的唾沫,轻轻巧巧的将一枚九九丸投入其

中,慢慢摇幌,赞道:“好酒啊,好酒!”当瘦子做手脚时,那胖子也已将怀中的一枚‘烈

火丹’取出,偷偷融入酒中。

石破天只道是遇上了两个慷慨豪爽的朋友,只管自己饮酒吃肉,他阅历既浅,此刻酒意

又浓,于二人投药入酒全未察觉。

只听那瘦子道:“小兄弟,葫芦中酒已不多,你酒量好,就一口喝干了吧!”

石破天笑道:“好!你两位这等豪爽,我也不客气了。”拿起葫芦来正要喝酒,忽然想

起一事,说道:“在长江船上,我曾听叮叮当当说过,男人和女人若是情投意合,就结为夫

妇,男人和男人交情好,就结拜为兄弟。难得两位大爷瞧得起,咱们三人喝干了这两葫芦酒

之后,索性便结义为兄弟,以后时时一同喝酒,两位说可好?”胖瘦二人气派俨然,结拜为

兄弟云云,石破天平时既不会心生此意,就算想到了,也不敢出口,此刻酒意有九分了,便

顺口说了出来。

那胖子听他越说越亲热,自然句句都是反话,料得他顷刻之间便要发难动手,以他如此

内力,势必难以抗御,只有以猛烈之极的药物,先行将他内力摧破,虽然此举委实颇不光明

正大,但看来这少年用心险恶,那也不得不以辣手对付,生怕他不喝药酒,忙道:“甚好,

甚好,那再好也没有了。你先喝干了这葫芦的酒吧。”

石破天向那瘦子道:“这位大爷意下如何?”那瘦子道:“恭敬不如从命,小兄弟有此

美意,咳,咳!我是求之不得。”

石破天酒意上涌,脑中迷迷糊糊地,仰起头来,将蓝漆葫芦中的酒尽数喝干,入口反不

如先前的寒冷难当。

那胖子拍手道:“好酒量,好酒量!我这葫芦里也还剩得一两口酒,小兄弟索性便也干

了,咱们这就结拜。”

石破天兴致甚高,接过朱漆葫芦,想也不想,一口气便喝了下去。

两人对望了一眼,均想:“我们制这药酒,每一枚九九丸或烈火丹,都要对六葫芦酒,

一葫芦酒得喝上一个月,每日运功,以内力缓缓化去,方能有益无害。这一枚九九丸再加一

枚烈火丹,足足开得十二大葫芦药酒,我二人分别须得喝上半年。他将我们的一年之量于顷

刻之间饮尽,倘若仍能抵受得住,天下决无此理。”

果然便听石破天大声叫道:“啊哟,不……不好了,肚子痛得厉害。”抱着肚子弯下腰

去。胖瘦二人相视一笑。那胖子微笑道:“怎么?肚子痛么?想必野猪肉吃得太多了。”

石破天道:“不是,啊哟,不好了!”大叫一声,突然间高跃丈许。

胖瘦二人同时站起,只道他临死之时要奋力一击,各人凝力待发,均想以他功力,来势

定是凌厉无匹,两人须得同时出手抵挡。

不料石破天呼的一掌向一株大树拍了过去,叫道:“哎唷,这……这可痛死我了!”他

腹痛如绞,当下运起内力,要将肚中这团害人之物化去,那知这九九丸和烈火丹的毒性非同

小可,这一发作出来,他只痛得立时便欲晕去,登时全身抽搐,手足痉挛。

他奇痛难忍之际,左手一拳又是向那大树击去,击了这一拳后,腹痛略减,当下右手又

是一掌拍出。只震得那株大树枝叶乱舞。他击过一拳一掌,腹内疼痛略觉和缓,但顷刻间肚

中立时又如万把钢刀同时剜割一般。他口中哇哇大叫,手脚乱舞,自然而然将以前学过、见

过的诸般武功施展出来。他学得本未到家,此时腹中如千万把钢刀乱绞,头脑中一片混乱,

那里还去思索什么招数,只是乱打乱拍,虽然乱七八糟,不成规矩,但挟以深厚内力,威势

却是十分厉害。他越打越快,只觉每发出一拳一掌,腹中的疼痛便随内力的行走而带了一些

出来。

胖瘦二人只瞧得面面相觑,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开。他二人知道如石破天这样的武学高

手,身中剧毒,临死之时散去全身功力,犹如发了疯的猛虎一般,只要给他双手抱住了,那

就万难得脱。但听得他拳脚发出虎虎风声,招式又如雪山剑法,又如丁家的拳掌功夫,又挟

了些上清观剑法中的零碎招数。但尽是似是而非,生平从所未见,心想此人莫非真的是什么

金乌派门徒。以他二人武功之高,石破天这些招数纵怪,可也没放在眼里,只是他拳腿上发

出的劲风,却令二人暗暗称异。

但见他越打越快,劲风居然也是越来越加凌厉,二人不约而同的又是对望了一眼,微微

一笑,均想:“这小子内力虽强,武功却是不值一哂,就算九九丸和烈火丹毒不死他,此人

也非我二人的敌手。先前看了他内力了得,可将他的武功估得过高了。”这么一想,不由得

都可惜自己那一壶药酒和那一个枚药丸起来,早知如此,他若要动武,一出手便能杀了他,

实不须耗费这等珍贵之极的药物。

凝聚阴阳两股相反的猛烈药性,使之互相中和融化,原是石破天所练‘罗汉伏魔功’最

擅长的本事,倘若他只饮那胖子的热性药酒,或是只饮那瘦子的寒性药酒,以如此剧毒,他

内功虽然了得,终究非送命不可。那知道胖瘦二人同时下手,两股相反的毒药又同样猛烈,

误打误撞,阴阳二毒反而相互克制。胖瘦二人万万想不到谢烟客先前曾以此法加诸这少年身

上,意欲伤他性命,而他已习得了抵御之法。

石破天使了一阵拳脚,肚中的剧毒药物随着内力渐渐逼到了手掌之上,腹内疼痛也随之

而减,直到剧毒尽数逼离肚腹,也就不再疼痛。他踉踉跄跄的走回火堆,笑道:“啊哟,刚

才这一阵肚痛,我还怕是肚肠断了,真吓得我要命。”

胖瘦二人心下骇异,均想:“此人内功之怪,实是匪夷所思。”

那胖子道:“现今你肚子还痛不痛?”

石破天道:“不痛了!”伸手去火堆上取了一块烤得已成焦炭的野猪肉,火光下见右掌

心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红斑旁围绕着无数蓝色细点,“咦”的一声,道:“这……这是

什么?”再看左掌心时,也是如此。他自不知已将腹内剧毒逼到掌上,只是不会运使内力,

未能将毒质逼出体外,以致尽数凝聚在掌心之中。

胖瘦二人自然明白其中原因,不禁又放了一层心,均想:“原来这小子连内力也还不大

会运使,那是更加不足畏了。他若不是天赋异禀,便是无意中服食了什么仙草灵芝,无怪内

力如此强劲。”本来料定他心怀恶念,必要出手加害,那知他只是以拳掌拍击大树,虽然腹

痛大作之时,瞧过来的眼色中也仍无丝毫敌意,二人早已明白只是一场误会,均觉以如此手

段对付这傻小子,既感内疚于心,又不免大失武林高手的身分。

只听石破天道:“刚才咱们说要义结金兰,却不知那一位年纪大些?又不知两位尊姓大

名。”

胖瘦二人本来只道石破天服了毒药后立时毙命,是以随口答允和他结拜,万没想到居然

毒他不死。这二人素来十分自负,言出必践,自从武功大成之后,更从未说过一句不算数的

话,虽然十分不愿和这傻小子结拜,却更不愿食言而肥。

那胖子咳嗽一声,道:“我叫张三,年纪比这位李四兄弟大着点儿。小兄弟,你无名无

姓,怎能跟我们结拜?”

石破天道:“我原来的名字不大好听,我师父给我取过一个名儿,叫做史亿刀。你们就

叫我这个名字,那也不妨。”

那胖子笑道:“那么咱们三人今日就结拜为兄弟了。”他单膝一跪,朗声说道:“张三

和李四、史亿刀结拜为兄弟,此后有福同离,有难同当,若违此言,他日张三就如同这头野

猪一般,给人杀了烤来吃了,哈哈,哈哈!”这‘张三’两字当然是他假名。他口口声声只

说张三,不提一个‘我’字,自是毫无半分诚意。

那瘦子跟着跪下,笑道:“李四和张三、史亿刀二位今日结义为兄弟,不愿同年同月同

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誓,教李四乱刀分尸,万箭穿身。嘿嘿,嘿嘿。”冷笑

连声,也是一片虚假。

石破天既不知‘张三、李四’人人都可叫得,乃是泛称,又浑没觉察到二人神情中的虚

伪,双膝跪地,诚诚恳恳的说道:“我和张三、李四二位哥哥结为兄弟,有好酒好肉,让两

位哥哥先吃,有人要杀两位哥哥,我先上去抵挡。我若说过了话不算数,老天爷罚我天天像

刚才这样肚痛。”

胖瘦二人听他说得十分至诚,不由得微感内愧。

那胖子站起身来,说道:“三弟,我二人身有要事,咱们这就分手了。”

石破天道:“两位哥哥却要到那里去?适才大哥言道,咱们结成兄弟之后,有难同当,

有福共享。反正我也没事,不如便随两位哥哥同去。”

那胖子张三哈哈一笑,说道:“咱们是去请客,那也没什么好玩,你不必同去了。”说

着扬长便行。

石破天乍结好友,一生之中,从来没一个朋友,今日终于得到两个结义哥哥,实是不胜

之喜,见他们即要离去,大感不舍,拔足跟随在后,说道:“那么我陪两位哥哥多走一段路

也是好的。这番别过,不知何日再能见两位哥哥的面,再来一同喝酒吃肉。”

那瘦子李四阴沉着脸,不去睬他。张三却有一句没一句的撩他说笑,说道:“兄弟,你

说你师父给你取名为史亿刀。那么在你师父取名之前,你的真名字叫作什么?咱们已结义金

兰,难道还有什么要瞒着两个哥哥不成?”石破天尴尬一笑,说道:“倒不是瞒着哥哥,只

是说来太也难听。我娘叫我狗杂种。”张三哈哈大笑,道:“狗杂种,狗杂种,这名字果然

古怪。”张三、李四二人起步似不甚快,但足底已暗暗使开轻功,两旁树木飞快的从身边掠

过。

石破天一怔之间,已落后了丈余,急忙飞步追了上去。三人两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

也只三步。张三、李四急欲摆脱这傻小子,但全力展开轻功,石破天仍是紧跟在后。只听石

破天赞道:“两位哥哥好功夫,毫不费力的便走得这么快。我拚命奔跑,才勉强跟上。”

说到那行走的姿势,三人功夫的高下确是相差极远。张三、李四潇洒而行,毫无急促之

态。石破天却是迈开大步,双臂狂摆,弓身疾冲,直如是逃命一般。但两人听得他虽在狂奔

之际说话仍是吐气舒畅,一如平时,不由得也佩服他内力之强。

石破天见二人沿着自己行过的来路,正是向铁叉会众隐匿的那个小渔村,越行越近,大

声道:“两位哥哥,前面是险地,可去不得了。咱们改道而行吧,没的送了性命。”

张三、李四同时停步,转过身来。李四问道:“怎说前面是险地?”

石破天也停步,说道:“前面是红柳港外的一个渔村,有许多江湖汉子避在那里,不愿

给旁人知道他们的踪迹。他们要是见到咱三人,说不定就会行凶杀人。”李四寒着脸又问:

“你怎么知道?”石破天将如何误入死尸船、如何在舱底听到铁叉会诸人商议、如何随船来

到渔村之事简略说了。

李四道:“他们躲在渔村之中,中是害怕赏善罚恶二使,这跟咱们并不相干,又怎会来

杀咱们三个?”石破天摇手道:“不,不!这些人穷凶极恶,动不动就杀人。他们怕泄漏秘

密,连自己人也杀。你瞧,我一身血迹,就是他们杀了两个自己人,鲜血滴在我衣衫上,那

时我躲在舱底下,一动也不敢动。”李四道:“你既害怕,别跟着我们就是!”石破天道:

“两位哥哥还是别去的为是,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张三、李四转过身来,迳自前行,心想:“这小子空有一些内力,武功既差,更加胆小

如鼠。”那知只行出数丈,石破天又快步跟了上来。

张三道:“你怕铁叉会杀人,又跟来干什么?”石破天道:“咱们不是起过誓么?有难

同当,有福共享。两位哥哥定要前去,我只有和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男子汉大丈夫,说

过了的话不能不算数。”李四阴森森的道:“嘿嘿,铁叉会的汉子几十柄铁叉一齐刺来,插

在你的身上,将你插得好似一只大刺猬,你不害怕?”

石破天想起在船舱底听到铁叉会中被杀二人的惨呼之声,此刻兀自不寒而栗,眼下这小

渔村中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匿居在内,两位结义哥哥武功再高,三个人定是寡不敌众。

李四见他脸上变色,冷笑道:“咱二人自愿送死,也不希罕多一人陪伴。你乖乖回家去

吧。咱们这次若是不死,十年之后,当再相见。”石破天摇手道:“两位哥哥多一个帮手,

也是好的。咱们人少打不过人多,危急之时,不妨逃命,那也不一定便死。”李四皱眉道:

“打不过便逃,那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还是别跟咱们去丢人现眼了。”石破天道:“好,我

不逃就是。”

张三、李四无法将他摆脱,相视苦笑,拔步便行,心下均想:“原来这傻小子倒也挺有

义气,锐身赴难,远胜于武林中无数成名的英雄豪杰。”

过不多时,三人到了小渔村中——

众人听那人话声中气充沛,都是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只见数丈外站着一个汉子,其时

东方渐明,瞧他脸容,似乎年纪甚轻。

第十二章 两块铜牌

石破天见那艘死尸船已影踪不见,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走一步,心中便怦的一跳,

脸色早已惨白,自言自语:“幸好他们都已躲了起来,瞧不见咱们。”

张三、李四端相地形,走到一座小茅舍前,张三伸手推开板门,迳自走到灶边,四面看

了一下,略一沉吟,抱起一口盛满了水的大石缸,放在一旁,缸底露出一个大铁环来。李四

抓住铁环,往上一提,忽喇一声响,一块铁板应手而起,现出一个大洞。

张三当先跃下,李四跟着跳落。石破天只看得啧啧称奇,料得必是铁叉会中那干凶人的

藏身之所,忙劝道:“两位哥哥,这可下去不得……”话未说完,张三、李四早已不见,只

得硬起了头皮,也跳了下去。

前面是条通道,石破天跟在二人身后惴惴而行,只走出数步,便听得有人大喝:“那一

个?”劲风起处,两柄明晃晃的铁叉向张三刺来。张三双手挥出,在铁叉杆上一拍,内力震

荡之下,那二人翻身倒地而死。

甬道墙上点着牛油巨烛,走出数丈,便即转弯,每个转角处必有两名汉子把守。张三每

次只一挥手间,便将手持铁叉的汉子杀死,出手既快且准,干净利落,决不使到第二招。

石破天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张大哥使的是什么法术?倘若这竟是武功,那可比

丁不三、丁不四爷爷、白师傅他们厉害得多了。”

他心神恍惚之间,只听得人声喧哗,许多人从甬道中迎面冲来。张三、李四仍是这么缓

步前进,对面冲来的众人却陡然站定,脸上均现惊恐之色。

张三道:“总舵主在这儿吗?”

一名身材高大的壮汉抱拳道:“在下尤得胜,是小小铁叉会的头脑。两位大驾降临,失

迎之至。请到厅上喝一杯酒。啊,还有一位贵客,请三位赏光。”

张三、李四点了点头。石破天见周遭情景诡异之极,在这甬道之中,张三已一口气杀了

十二名铁叉会的会众,料想对方决不肯罢休,只想转身逃命,然见张三、李四毫不在乎的迈

步而前,势不能独自退出,只得跟随在后,却忍不住全身簌簌发抖。

铁叉会总舵主尤得胜在前恭恭敬敬的领路,甬道旁排满了铁叉会会众,都是手执铁叉,

叉头锋锐,闪闪发光。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在两排会众之间经过,只转了个弯,眼前突然大

亮,竟是到了一间大厅之中,墙上插着无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四周也是站满了手持铁叉

的会众。石破天偶尔和这些人恶毒凶狠的目光相触,急忙转头,不敢再看。

尤得胜肃请张三、李四上座。张李二人也不推让,迳自坐了。张三笑指身旁的座位,道

“小兄弟,你就坐在这里吧。”石破天就座后,尤得胜在主位相陪。

片刻间几名身穿青袍、不带兵刃的会众捧上杯筷酒菜。张三、李四左手各是一拦,袍袖

中同时飞出一物,拍的一声,并排落在尤得胜面前,却是两块铜片,平平整整的嵌入桌子,

恰与桌面相齐,便似是细工镶嵌一般。每块片上均刻有一张人脸,一笑一怒,与飞鱼帮死尸

船舱门上所钉两块铜牌一模一样。

尤得胜脸色立变,站起身来,呛啷啷之声大响,四周百余名汉子一齐抖动铁叉,叉上铁

环发出震耳之声,各人踏上了一步。

石破天叫声:“啊哟!”忙即站起,便欲奔逃,暗想:“在这地底下的厅堂之中,可不

易脱身。”斜眼瞧张三、李四时,只见一个仍是笑嘻嘻地,另一个阴阳怪气,也是丝毫不动

声色,石破天无可奈何,只得又再坐下。

尤得胜惨然道:“既是如此,那还有什么话可说。”张三笑道:“尤总舵主,你是山西

‘伏虎门’的惟一传人,双短叉的功夫,当世只有你一人会使。我们是来邀请你到侠客岛去

喝碗腊八粥,别无他意,不用多疑。”尤得胜迟疑了片刻,伸手在桌上一拍,两块铜牌跳了

起来,他伸手接住,放入怀中,说道:“姓尤的腊八准到。”张三右手大拇指一竖,说道:

“多谢尤总舵主,令我哥儿俩不致空手而回。”

人丛中忽有一人大声说道:“尤总舵主虽是咱们头脑,但铁叉会众兄弟义同生死,可不

能让总舵主独自为众兄弟送命。”石破天一听声音,便认出他是在船舱中连杀二人的那个胡

大哥,知道此人凶悍异常,不由得心下又是怦怦乱跳。

尤得胜苦笑道:“徒然多送性命,又有何益?我意已决,胡兄弟不必多言。”提起酒

壶,去给张三斟酒,但右手忍不住发抖,在桌面上溅了不少酒水。

张三笑道:“素闻尤总舵主英雄了得,杀人不眨眼,怎么今天有点害怕了吗?”端起酒

杯放到嘴边,突然间乒乓一声,酒杯摔在地下,跌得粉碎,跟着身子歪斜,侧在椅上。石破

天惊道:“大哥,怎么了?”侧头问李四道:“二哥,他……他……”一言未毕,见李四慢

慢向桌底溜了下去。石破天更是惊惶,一时手足无措。

尤得胜初时还道张三、李四故意做作,但见张三脸上血红,呼吸喘急,李四却是两眼翻

白,脸上隐隐现出紫黑之色,显是身中剧毒之象。他心下大喜,却不敢便有所行动,假意

道:“两位怎么了?”只见李四在桌底缩成一团,不住抽搐。

石破天惊惶无已,忙将李四扶起,问道:“二哥,你……你……身子不舒服?”他那知

适才张三、李四和他斗酒,饮的是剧毒药酒,每个都饮了八九口之多。以他二人功力,若是

连饮三口,急运内力与抗,尚无大碍,这八九口不停的喝下肚去,却是大大的逾量,当时勉

强支持,又自喜近来功力大进,喝了这许多毒酒,居然并没觉得腹痛。但二人都服了解药,

这解药旨在使酒中毒质暂不发作,留待以内力将药酒融吸化解,增强内力,惟有镇毒之功,

却无解毒之效,否则如此珍贵难得的药酒,若服解药便消去药性,岂不可惜?待得二人一阵

急行,酒中剧毒竟在这时突然同时发作出来,实是大出二人意料之外。

其时张三、李四腹中剧痛,全身麻木。两人知道情势危急,忙引丹田真气,裹住肚中毒

酒,盼望缓缓的任其一点一滴的化去,否则剧毒陡发,只怕心脏便会立时停跳。但迟不迟,

早不早,偏在这时毒发,当真是命悬他人之手,就算抵挡得住肚中毒酒,却也难逃铁叉会的

毒手。两人均想:“我二人纵横天下,今日却死在这里。”

铁叉会的尤总舵主、那姓胡的及一干会众见张三、李四二人突然间歪在椅上,满头大

汗,脸上肌肉抽搐,神情十分痛苦,都是大为惊诧。各人震于二人的威名,虽见这是千载难

逢的良机,一时去也不敢有何异动。

石破天只问:“大哥、二哥,你们是喝醉了,还是忽然生起病来?”张三、李四均不置

答,就这么半卧半坐,急运内力与腹中毒质相抵,过不多时,头顶都冒出了丝丝白气。

尤得胜见到二人头顶冒出白气,已明就里,低声道:“胡兄弟,这二人不是走火入魔,

便是恶疾突发,正在急运内力,大伙儿快上啊!”那姓胡的大喜,却不敢逼近动手,提起一

柄铁叉,一运劲,呼的一声向张三掷去。张三无力招架,只是略略斜身,卟的一声,铁叉插

入他肩头,鲜血四溅。石破天大惊,叫道:“你……你干么?竟敢伤我大哥?”

铁叉会会众见他年轻,又是慌慌张张的手足无措,谁也没将他放在心上。待见胡大哥一

叉刺中张三,对方别说招架,连闪避也是有所不能,无不精神大振,呼呼呼一阵声响,三柄

铁叉同时向石破天飞掷而至。

石破天左臂横格,震开两柄铁叉,右手伸出去接住第三柄铁叉,闪身挡在张三、李四二

人身前,混乱之中,又有五柄铁叉掷将过来。石破天举起手中铁叉手忙脚步乱的一一击飞,

两柄铁叉回震出去,击破了一名会众的脑袋,刺入了另一名会众的肚腹之中。

尤得胜见地方狭窄,铁叉施展不开,这么混战,反多伤自己兄弟,叫道:“大家且住,

让我先收拾了这小贼再说。”一弯腰,双手向裹腿中一摸,再行站直时,手中各已多了一柄

明晃晃的短柄小钢叉。

铁叉会会众纷纷退后,靠墙而立,齐声呼叫:“瞧总舵主收拾这贼小子。”地下密室之

中,声音传不出去,听来十分郁闷。

尤得胜身子一弓,迅速异常的欺到了石破天身侧,两把小钢叉一上一下,分向他脸颊和

腰眼中插去。石破天万没料到对方攻势之来,竟会如此快法,“啊”的一声呼叫,向前冲出

一步,但腰间和右臂已同时中刃,当的一声,手中抓着的铁叉落在地下。尤得胜见他武功不

高,已放了一大半心,连声吆喝,跟着又如旋风般扑将过来。

石破天右臂受伤甚轻,腰间被刺这一下却着实疼痛,眼见他又是恶狠狠的冲将上来,当

下斜身闪开,反掌向他背心击去,使的是丁不四所教的一招。尤得胜最擅长的是小巧腾挪,

近身肉搏,见石破天出招时姿势难看,但举手投足之际风声隐隐,内力厉害,心下也是颇为

忌惮,当下施展平生所学,两柄小钢叉招招向石破天要害刺去。

张三和李四一面运气裹住腹中毒质,一面瞧着石破天和尤总舵主相斗,知道今日二人生

死,全系于石破天能否获胜而定,眼见他错过了无数良机,既感可惜,又是焦急,却又不敢

过于分神旁鹜,以致岔了内息。

又斗一阵,石破天右腿又被小钢叉扫中,“啊哟”一声,右掌急拍。尤得胜突然闻到一

股浓冽的甜香,脑中一晕,顿时昏倒。石破天一呆,向后跃开。

那姓胡的抢将上去,只见尤得胜脸上全是紫黑之色,显是中了剧毒,一探他的鼻息,已

然毙命。他惊怒交集,嘶声叫道:“贼小……小子,你使毒害人,咱们跟他拚了!大伙儿上

啊,总舵主给贼小子害死了。”铁叉会会众呐喊涌上,纷举铁叉向石破天乱刺乱戳。

石破天挡在张三、李四二人身前,不敢闪避,只怕自己稍一移身,两位义兄便命丧于十

余柄铁叉之下,情急之际,抢过一柄铁叉,奋力折断,使开金乌刀法,横扫挡架。他雄浑之

极的内力运到了叉上,当者披靡,霎时间十余柄铁叉都给他震飞脱手。一人站得最近,铁叉

脱手,随即和身扑上,双手成扑,向石破天脸上抓去。石破天见他势头来得凶悍,左手横向

掠出去,拍的一声,打在他的十根手指之上,只听得喀喀数声,腕骨连指折断,那人跟着委

顿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混战之中,谁也无暇留意那人死活,七八人逼近石破天进攻,有的使叉,有的空手。石

破天一步也不敢后退,只见有人扑近,便伸掌拍去,他一掌击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方

定然立即摔倒,其效如神。

这么一连击倒了六人,好几人大叫:“这小子毒掌厉害,大伙儿小心些。”又有人叫

道:“王三哥也给这小子毒掌击死了,小……小……心……”这人话未说完,咕咚一声,摔

倒在地,一根铁叉重重击在自己脸上。这人并没给石破天手掌击中,居然也中毒而死。

铁叉会会众神色惶怖,一步步退后,但听得呛啷啷、砰嘭、喀喇、啊啊之声不绝,一个

个摔倒,有的转身欲逃,但跑不了两步,也即滚倒。

转眼之间,大厅中百余名壮汉横七竖八的摔满了一地,只剩下四个功力最高之人,伸手

掩住口鼻,夺路外闯,但只奔到厅门口,四人便挤成一团,同时倒毙。

石破天见了这等情景,只吓得目盯口呆,比之那日在紫烟岛上误闯死尸船更是惊恐十

倍。在死尸船中所见的飞鱼帮帮众都已毙命,而此刻一干铁叉会会众却是一个个在自己眼前

死去,不知是中邪着魔,还是被恶鬼所迷。

他想起那些人说自己毒掌厉害,提起手掌来看时,只见双掌之中都有一团殷红如血的红

云,红云之旁又有无数青蓝色的条纹,颜色鲜艳之极。在和张三李四结拜之前,双掌掌心中

已有红斑和蓝点,但其时甚为细小,不知在什么时候竟已变成这般模样。再看了一阵,忍不

住感到恶心,只觉得两只手掌心变得如同毒蛇之腹、蜈蚣之背,鼻中又隐隐闻到一些似香非

香、又带腥臭的浓冽气息。

他转头去看张三、李四时,只见二人神色平和,头顶白气俞浓,张三的肩头上兀自钉着

那柄铁叉。他想:“得给大哥拔出铁叉。”抓住叉柄轻轻一拔,铁叉应手而起,一股鲜血从

张三肩头创口中喷出。石破天忙即按住,撕下一角衣襟,替他裹住了创口。

只听得张三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你……听……我……说……照……我……的……

话……做……”一个字一个字说来,声音既低,语调又缓慢。他所中之毒本与李四不相上

下,但肩头创口中放了许多血出来,令他所受毒质的侵袭为之一缓。

石破天忙点头道:“是,是,请大哥吩咐。”张三说:“你……左……手……按……

我……背……心……灵……台……穴……”接着吸一口气,说一句话,费了好半天功夫,才

教会石破天如何运用内力,助他催逼出体内所中的毒药,待得说完,已然满头大汗,脸色更

是红得犹似要滴出血来。石破天不敢怠慢,当即依他嘱咐,解开他的上衣,左手按住他灵台

穴,右手按住他膻中穴,左手以内息送入,右手运气外吸,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一股炙热之

气,细如游丝,从右掌心中钻了进去。

正自一掌送气、一掌吸气的全力运用之际,忽听得脚步声响,十余人奔了进来,手中都

持铁叉。这些人奉命在外把守,过了良久,不听得有何声息,当下进来探视,万料不到同伙

首领和兄弟尽数尸横就地,惊骇之下,却见石破天和张三、李四坐在地上,显然也是受了重

伤,各人发一声喊,挺叉向三人刺来。石破天正待起身抵御,不料这十余人奔到离他身前丈

余之处,突然身子摇幌,一个个软瘫下来,一声不出,就此死去。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胸中跳将出来,颤声道:“大……大哥,这屋里有恶鬼。咱

们还是快走……”张三摇了摇头,这时他休内毒质已去了一小半,腹痛已不如先前剧烈,说

道:“你就……用这法子……给……给二哥……也……这么……搞搞……”

石破天道:“是,是。”依着张三所授之法,替李四吸毒,这时进入他手掌的却是一丝

丝的凉气了。约莫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四体内毒质减轻,要他再替张三吸毒。

如此周而复始,石破天替每人都吸了三次。二人体内虽然余毒未净,但已全然无碍。他

二人本就要以这些毒药助长本身功力,只须慢慢加以融炼便是。

两人环顾四周的死尸,想起适才情景之险,忍不住心有余悸,心想石破天适才为二人解

毒,手掌中又吸了不少毒质进去,只怕有碍,须得设法为他解毒,却见他脸上虽大有惧色,

但举止如常,全无中毒之象,均想这小子不知服食过什么灵芝仙草,这般厉害的剧毒竟也奈

何他不得,既为他庆幸,又暗暗感激。他二人自然知道,铁叉会会众所以遇到他的掌风立即

毙命,是因他体内的剧毒散发出来之故,到得后来,厅内氤氤氲氲,毒雾弥漫,吸入口鼻,

便即致命。但此事不易解释,他既不问,也就不提。

张三道:“二弟、三弟,咱们走吧!”当先走了出去,李四和石破天跟随在后。

三人走出地道,只见外面空地上站着数十人,手持铁叉,正在探头探脑的张望。

众人见三人出来,发一声喊,都围了上来。有人喝问:“总舵主呢?怎么还不出来?”

张三笑道:“总舵主在里面!”当先那人又问:“怎么你们先出来了?”

张三笑道:“这可连我也不明白了,你们自己进去瞧瞧吧。”双手探出,一手抓住一人

胸口便向地道中掷了进去。余人大声惊呼,纷挺铁叉向他刺去。张三不闪不避,双手一探,

便抓住两人,向后掷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但见张三随手抓出,手到擒来,不论对方如何抵御躲闪,总是难以逃

脱他的一抓一掷。他越看越是惊讶,心想原来大哥武功如此了得,以往所见到的高手,实没

一个比他得上。

李四双手负在背后,并不上前相助。张三掷出十余人后,兜向各人背后,专抓离得最远

之人,逐步将众人逼到地道口前。有人大叫:“逃啊!”抢先向地道中奔入,余人也都跟了

进去。石破天叫道:“里面危险,别进去!”却又有谁来听他的话?

他心下充满了无数疑团:何以铁叉会会众一个个突然倒毙?大哥、二哥何以突然中毒肚

痛?大哥又为什么将这许多人赶入地道?一时也不知该先问那一件事,只叫了声:“大哥,

二哥!”便听张三道:“咦!那边是谁来了?”

石破天回头一看,不见人影,问道:“什么人来了?”却不听得张三回答,再回过头来

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张三、李四二人已然不见,便如隐身遁去一般。石破天惊叫:“大

哥,二哥!你们到那里去了?”连叫几声,竟无一人答应。

他六神无主,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寻。渔村中都是土屋茅舍,他连闯了七八家人家,都

是一个人影也无。

其时红日初升,遍地都是阳光,一个大村庄之中,空荡荡地只剩下他一人。

他想起地道中、大厅上各人惨死的情状,不由得打个寒噤,大叫一声,发足便奔。直奔

出十余里地,这才放缓脚步,再提起手掌看时,掌心的红云蓝纹已隐没了一小半,不似初见

时的恶心,心下稍慰。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内力,剧毒顺着经脉逐渐回归体内。祠后每日行功

练气,剧毒便缓缓消减,功力也随之而增,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毒性才尽数化去。

他信步而行,走了半天,又到了长江边上,当下沿着江边大路,向下游行去。

中午时分在一处小镇上买些面条吃了,又向东行。他无牵无挂,任意漫游,走到傍晚,

前面树林中露出一角黄墙,行到近处,见是一所寺观,屋宇宏伟,门前铺着一条宽阔平正的

青石板路,山门中走出两个身负长剑的黄冠道人来。

两名道人见到石破天,便即快步走近。一名中年道人问道:“干什么的?”他见石破天

衣衫污秽,年纪既轻,笨头笨脑的东张西望,言语中便不客气。

石破天也不以为忤,笑道:“我随便走走,不干什么。这是和尚庙吗?我有银子,跟你

们买些什么吃的,行不行?”那道人怒道:“混小子胡说八道,你瞧我是不是和尚?我们又

不是开饭店的,卖什么吃的给你?快走,快走!再到上清观来胡闹,小心打断了你的腿。”

另一个年轻道人手按剑柄,脸上恶狠狠地,更作出便要拔剑杀人的模样。

石破天道:“我肚子饿了,问你们买些吃的,又不是来打架。好端端地,我又何必再打

死你们?”说着便转身走开。那年轻道人怒道:“你说什么?”拔步赶上前来。

石破天这话实是出于真心,他在铁叉会大厅上手一扬便杀一人,心下老大后悔,实不愿

再跟人动手,见那年轻道人要上来打架,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杀了他,当即发足便奔,逃入树

林。只听得两个道人哈哈大笑,那中年道人道:“是个浑小子,只一吓,挟了尾巴就逃。”

他见两个道士不再追来,眼见天色已晚,想找些野果之类充饥,林中却都是些松树、杉

树、柏树之属,不生野果。他奔上一个小山坡,四下了望,只见那道士庙依山而建,前后左

右工共数十间屋宇,后进屋子的烟窗中不断升起白烟,显然是在煮菜烧饭。除了这座道士庙

外,极目四望,左近更无其他屋舍。

他见到炊烟,肚中更是咕咕乱响,心想:“这些道人好凶,一开口便要打架,我且到后

边瞧瞧,若有什么吃的,拿了便走。只须放下银子,便不是小贼。”当即从林中绕到道观之

后,看准了炊烟的所在,挨墙而行,见一扇后门半开半掩,闪身便走了进去。

这时天色已然全黑,进去是个天井,但听得人声嘈杂,锅铲在伯锅中敲得当当直响,菜

肴在熟油中发出吱吱声音,阵阵香气飘到天井之中,正是厨房的所在。石破天咽了口唾沫,

当下从走廊悄悄掩到厨房门口,躲在一条黑沉沉的甬道之中,寻思:“且看这些饭菜煮好了

送到那里去?倘若饭堂中一时无人,我买了一碗肉便走,就不会打架杀人了。”

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三人从厨房中出来。三个都是小道士,当先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后

面两人各端一只托盘,盘中热香四溢,显是放满了美肴。古破天大咽馋涎,放轻脚步,悄悄

跟在后面。三名小道士穿过甬道,又经过一处走廊,来到一座厅堂之中,在桌上放下菜肴,

两名小道士转身走出,余下一人留下来端整坐椅,摆齐杯筷,一共设了三席。

石破天躲在长窗之外,探眼向厅堂中目不转睛的凝望。好容易等到这小道士转到后堂,

他快步抢进堂中,抓起碗中一块红烧牛肉便往口中塞去,双手又去撕一只清蒸鸡的鸡腿。

第一口牛肉刚吞入肚,便听得长窗外有人道:“师弟、师妹这边请。”脚步声响,有好

几人走到厅前。

石破天暗叫:“不好!”将那只清蒸肥鸡抓在手中,百忙中还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

在桌上,便要向后堂闯去,却听得脚步声响,后堂也有人来。四下一瞥,见厅堂中空荡荡地

无处可躲,不由得暗暗叫苦:“又要打架不成?”

耳听得那几人已走到长窗之前,他想起铁叉会地道中诸人的死状,虽说或许暗中有妖魔

鬼怪作祟,一干会众未必是自己打死的,究竟心中凛凛,不敢再试,情急之下,瞥眼见横梁

上悬着一块大匾,当下无暇多想,纵身跃上横梁,钻入了匾后。他平身而卧,恰可容身。这

时相去当真只一瞬之间,他刚在匾后藏好,长窗便即推开,好几人走了进来。

只听得一人说道:“自己师兄弟,师哥却恁地客气,设下这等丰盛的酒馔。”

石破天听这口音甚熟,从木匾与横梁之间的隙缝中向下窥视,只见十几人陪着男女二人

相偕入座,这二人便是玄素庄的石庄主夫妇。他对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尤其石夫人闵柔当

年既有赠银之意,日前又曾教他剑法,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温暖。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说道:“师弟、师妹远道而来,愚兄喜之不尽,一杯水酒,如何说

得上丰盛二字?”突然见到桌上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残汤,碗中的主肴不知是

蒸鸡还是蹄子,却已不翼而飞,碗旁还放着一锭银子,更是不知所云。

那老道眉头一皱,心想小道士们如何这等疏忽,没人看守,给猫子来偷了食去,只是远

客在座,也不便为这些小事斥责下属。这时又有小道士端上菜来,各人见了那碗残汤,神色

都感尴尬,忙收拾了去,谁也不提。那老道肃请石清夫妇坐了首席,自己打横相陪,袍袖轻

拂,罩在银锭之上,待得袍袖移开,桌上的银锭已然不见。中间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

年道人,其余十二名道人则分坐了另外两席。

酒过三巡,那老道喟然道:“八年不见,师弟、师妹丰采尤胜昔日,愚兄却是老朽不堪

了。”石清道:“师哥头发白了些,精神却仍十分健旺。”

那老道道:“什么白了些?我是忧心如捣,一夜头白。师弟、师妹若于三天之前到来,

我的胡子、头发也不过是半黑半白而已。”石清道:“师哥所挂怀的,是为了赏善罚恶二使

么?”那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没有第二件事,能令上清观天虚道

人数日之间老了二十岁。”

石清道:“我和师妹二人在巢湖边上听到讯息,赏善罚恶二使复出,武林中面临大劫,

是以星夜赶来,欲和掌门师哥及诸位师兄弟商个善策。我上清观近十年来在武林中名头越来

越响,树大招风,善恶二使说不定会光面到咱们头上。小弟夫妇意欲在观中逗留一两月,他

们若真欺上门来,小弟夫妇虽然不济,也得为师门舍命效力。”

天虚轻轻一声叹息,从怀中摸出两块铜牌,拍拍两声,放在桌上。

石破天正在他们头顶,瞧得清楚,两块牌上一张笑脸,一张怒脸,正和他已见过两次的

铜牌一模一样,不禁心中打了个突:“这老道士也有这两块牌子?”

石清“咦”了一声,道:“原来善恶二使已来过了,小弟夫妇马不停蹄的赶来,毕竟还

是晚了一步。是那一天的事?师哥你……你如何应付?”

天虚心神不定,一时未答,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道人说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门

师哥大仁大义,一力担当,已答应上侠客岛去喝腊八粥。”

石清见到两块铜牌,又见观中诸人无恙,原已猜到了九成,当下霍地站起,向天虚深深

一揖,说道:“师哥一肩挑起重担,保全上清观全观平安,小弟既感且愧,这里先行申谢。

但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师哥莫怪。”天虚道人微笑还礼,说道:“天下事物,此刻于愚兄皆

如浮云。贤弟但有所命,无不遵依。”石清道:“如此说来,师哥是答允了?”天虚道:

“自然答允了。但不知贤弟有何吩咐?”石清道:“小弟厚颜大胆,要请师哥将这上清观一

派的掌门人,让给小弟夫妇共同执掌。”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道尽皆耸然动容。天虚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夫妇执掌本门

之后,这碗腊八粥,便由我们二人上侠客岛去尝一尝。”

天虚哈哈大笑,但笑声之中却充满了苦涩之意,眼中泪光莹然,说道:“贤弟美意,愚

兄心领了。但愚兄忝为上清观一派之长已有十余年,武林中众所周知。今日面临危难,就此

畏避退缩,天虚这张老脸今后往那里搁去?”他说到这里,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说道:

“贤弟,你我年纪相差甚远,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块。但你我向来交厚,何况你武功人

品,确为本门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饮佩。若不是为了这腊八之约,你要做本派掌门,愚

兄自是欣然奉让。今日情势大异,愚兄却万万不能应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苍凉。

石破天心想那侠客岛上的‘腊八粥’不知是什么东西,在铁叉会中曾听大哥说起过,现

今这天虚道人一提到腊八粥的约会,神色便是大异,难道是什么致命的剧毒不成?

只听天虚又道:“贤弟,愚兄一夜头白,决不是贪生怕死。我行年已六十二岁,今年再

死,也算得是寿终。只是我反覆思量,如何方能除去这场武林中每十年便出现一次的大劫?

如何方能维持本派威名于不坠?那才是真正的难事。过去三十年之中,侠客岛已约过三次腊

八之宴。各门各派、各帮各会中应约赴会的英雄豪杰,没一个得能回来。愚兄一死,毫不足

惜,这善后之事,咱们却须想个妥法才是。”

石清也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说道:“师哥,小弟夫妇不自量力,

要请师哥让位,并非去代师哥送上两条性命,却是要去探个明白。说不定老天爷保佑,竟能

查悉其中真相。虽不敢说能为武林中除去这个大害,但只要将其中秘奥漏了出来,天下武人

群策群力,难道当真便敌不过侠客岛这一干人?”

天虚缓缓摇头,说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小觑了贤弟。像少林寺妙谛方丈、武当派

愚茶道长、青城派清空道人这等的高手,也是一去不返。唉,贤弟武功虽高,终究……终究

尚非妙谛方丈、愚茶道长这些前辈高人之可比。”

石清道:“这一节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事,一半靠运气。要诛

灭大害固是有所不能,设法查探一些隐秘,想来也不见得全然无望。”

天虚仍是摇头,道:“上清观的掌门,百年来总是由道流执掌。愚兄死后,已定下由冲

虚师弟接任。此后贤弟伉俪尽力匡助,令本派不致衰败湮没,愚兄已是感激不尽了。”

石清说之再三,天虚终是不允。各人停杯不饮,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将一块块鸡肉轻轻

撕下,塞入口中,生怕咀嚼出声,就此囫囵入肚,但一双眼睛仍是从隙缝中向下凝神窥看。

只见石夫人闵柔听着丈夫和天虚道人分说,并不插嘴,却缓缓伸出手去,拿起了两块铜

牌,看了一会,顺手便往怀中揣去。天虚叫道:“师妹,请放下!”闵柔微微一笑,说道:

“我代师哥收着,也是一样。”天虚道人见话声阻她不得,伸手便夺。恰恰在此时,石清伸

出筷去向一碗红烧鳝段挟菜,右臂正好阻住了天虚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冲虚手臂一

缩,伸手去抓铜牌,说道:“还是由我收着吧!”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弹琵琶一般往他手腕上拂去。冲虚左手也即出指,点向石

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轻扬,左手中指弹出,一股劲风射向冲虚胸口。

冲虚已受天虚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观观主,也即是他们这一派道俗众弟子的掌门。他知石

清夫妇急难赴义,原是一番好意,但这两块铜牌关及全观道侣的性命,天虚道人既已接下,

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观道侣俱有性命之忧,是以不顾一切的来和石夫人争夺,眼见对方手

指点到,当即挥掌挡开。

两人身不离座,霎时间交手了七八招,两人一师所授,所使俱是本门擒拿手法,虽无伤

害对方之意,但出手明快俐落,在尺许方圆的范围之中全力以搏。两人当年同窗学艺时曾一

起切磋武功,分手二十余年来,其间虽曾数度相晤,一直未见对方出手。此刻突然交手,心

下于对方的精湛武功都是暗暗喝彩。围坐在三张饭桌旁的其余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转睛的瞧

着二人较艺。这些人都是本门高手,均知石清夫妇近十多年来江湖上闯下了极响亮的名头,

眼见她和冲虚不动声色的抢夺铜牌,将本门武功的妙诣发挥到了淋漓尽致,无不赞叹。

起初十余招中,二人势均力敌,但石夫人右手抓着两块铜牌,右手只能使拳,无法勾、

拿、弹、抓,本门的擒拿法绝技便打了个大大折扣。又拆得数招,冲虚左手运力将石夫人左

臂压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铜牌。石夫人心知这一下非给他抓到不可,两人若是各运内力抢

夺,一来观之不雅,二来自己究是女流,内力恐不及冲虚师哥浑厚,当下松手任由两块铜牌

落下,那自是交给了丈夫。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突然两股劲风扑面而至,正是天虚道人向他双掌推出。这两股劲风

虽无霸道之气,但蓄势甚厚,若不抵挡,必受重伤,那时纵然将铜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

只得伸掌一抵。就这么缓得一缓,坐在天虚下首的照虚道人已伸手将铜牌取过。

铜牌一入照虚之手,石清夫妇和天虚、冲虚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罢手。冲虚和照虚

躬身得礼,说道:“师弟、师妹,得罪莫怪。”

石清夫妇忙也站起还礼。石清说道:“两位师哥何出此言,却是小弟夫妇鲁莽了,掌门

师兄内功如此深厚,胜于小弟十倍,此行虽然凶险,若求全身而退,也未始无望。”适才和

天虚对了一掌,石清已知这位掌门师兄的内功实比自己深厚得多。

天虚苦笑道:“但愿得如师弟金口,请,请!”端起洒杯,一饮而尽。

石破天见闵柔夺牌不成,他不知这两块铜牌有何重大干系,只是念着石夫人对自己的好

处,寻思:“这道士把铜牌抢了去,待会我去抢了过来,送给石夫人。”

只见石清站起身来,说道:“但愿师哥此行,平安而归。小弟的犬子为人所掳,急于要

去搭救,这番难以多和众位师兄师弟叙旧。这就告辞。”

群道心中都是一凛。天虚问道:“听说贤弟的令郎是在雪山派门下学艺,以贤夫妇的威

名,雪山派的声势,如何竟有大胆妄为之徒将令郎劫持而去?”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半皆由小弟无德,失于管教,犬子胡作非为,

须怪不得旁人。”他是非分明,虽然玄素庄偌大的家宅被白万剑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仍知

祸由己起,对雪山派并不怨恨。

冲虚道人朗声说道:“师弟、师妹,对头掳你们爱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观了。不管他是

多大的来头,愚兄纵然不济,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顿了一顿,又道:“你爱子落于人手,

却赶着来赴师门之难,足见师兄弟间情义深重。难道我们这些年鼻子老道,便是毫无心肝之

人吗?”他想对头不怕石清夫妇,不怕人多势众的雪山派师徒,定是十分厉害的人物,那想

得到擒去石清之子的竟然便是雪山派人士。

石清既不愿自扬家丑,更不愿上清观于大难临头之际,又去另树强敌,和雪山派结怨成

仇,说道:“各位师兄盛情厚意,小弟夫妇感激不尽。这件事现下尚未查访明白,待有头绪

之后,倘若小弟夫妇人孤势单,自会回观求救,请师兄弟们援手。”冲虚道:“这就是了。

贤弟贤妹那时也不须亲至,只教送个讯来,上清观自当全观尽出。”

石清夫妇拱手道谢,心下却黯自神伤:“雪山派纵将我儿千刀万剐的处死,我夫妇也只

有认命,决不能来向上清观讨一名救兵。”当下两人辞了出去,天虚、冲虚等都送将出去。

石破天见众人走远,当即从匾后跃出,翻身上屋,跳到墙外,寻思:“石庄主、石夫人

说他们的儿子给人掳了去,却不知是谁下的手。那铜牌只是个玩意儿,抢不抢到无关紧要,

看来他们师兄妹之间情谊甚好,抢铜牌多半是闹着玩的。石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寻儿

子。我先去问她,她儿子多大年纪,怎生模样,是给谁掳了去。”跃到一株树上,眼见东北

方十余盏灯笼排成两列,上清观群道正送石清夫妇出观。

石破天心想:“石庄主夫妇胯下坐骑奔行甚快,我还是尽速赶上前去的为是。”看明了

石清夫妇的去路,跃下树来,从山坡旁追将上去。

还没奔过上清观的观门,只听得有人喝道:“是谁?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时,屏气

凝息,没发出半点声息,厅堂中众人均未知觉,这一发足奔跑,上清观群道武功了得,立时

便察知来了外人,初时不动声色,待石清夫妇上马行远,当即分头兜截过来。

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觉剑气森森,两名道人挺剑挡在面前,剑刃反映星月微光,蒙蒙胧

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虚。他心中一喜,问道:“是照虚道人吗?”照虚一怔,说道:

“正是,阁下是谁?”石破天右手伸出,说道:“请你把铜牌给我。”

照虚大怒,喝道:“给你这个。”挺剑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观戒律精严,不得滥杀无

辜,这时未明对方来历,虽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铜牌,犯了大忌,但照虚这一剑仍是并非刺向

要害。石破天斜身避开,右手去抓他肩头。照虚见他身手敏捷,长剑圈转,指向他的右肩。

石破天忙低头从剑下钻过,生怕他剑锋削到自己脑袋,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虚只觉

一股腥气刺鼻,头脑一阵眩晕,登时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际,第二名道人的长剑已从后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

即杀人,再也不敢出掌还击,急忙向前纵出,嗤的一声响,长袍后背已被剑尖划破了一道口

子。那道人见照虚被敌人不知用什么邪法迷倒,急于救人,长剑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斜身逃开,百忙中拾起照虚抛下的长剑,眼见对方剑法凌厉,当下以剑作刀,使

动金乌刀法,当的一声,将来剑架开。他手上内力奇劲,这道人手中长剑把捏不住,脱手飞

出。但他上清观武功不单以剑法取胜,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绝,这道人兵刃脱手,竟丝

毫不惧,猱身而上,直扑进石破天的怀中,双手成抓,抓向他胸口的小腹的要穴。他手中无

剑而敌人有剑,就利于近身肉搏,要令敌人的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一掠,将那道人推开,这时他内力发动,剧毒涌至掌

心,一推之下,那道人应手倒地,缩成了一团。石破天连连顿足,叹道:“唉!我实是不想

害你!”耳听得四下里都是呼啸之声,群道渐渐逼近,忙到照虚身上一摸,那两块铜牌尚在

怀中。他伸手取过,放入袋里,拔步向石清夫妇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气直追出十余里,始终没听见马蹄之声,寻思:“这两匹马跑得如此之快,难道

再也追他们不上?又莫非我走错了方向,石庄主和石夫人不是顺着这条大道走?”又奔行数

里,猛听得一声马嘶,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株柳树下系着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

夫妇的坐骑。

石破天大喜,从袋中取出铜牌,拿在手里,正待张口叫唤,忽听得石清的声音在远处说

道:“柔妹,这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咱们,不怀好意,便将他打发了吧。”石破天吃了一

惊:“他们不喜欢我跟来?”虽听到石清话声,但不见二人,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动手,若是

被迫还招,一个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缩身伏入长草,只等闵柔赶来,将铜

牌掷了给她,转身便逃。

忽听得呼的一声,一条人影疾从左侧大槐树后飞出,手挺长剑,剑尖指着草丛,喝道:

“朋友,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快给我出来。”正是闵柔。石破天一个“我”字刚到口边,忽

听得草丛中嗤嗤嗤三声连响,有人向闵柔发射暗器。闵柔长剑颤处,刚将暗器拍落,草丛中

便跃出一条青衣汉子,挥单刀向闵柔砍去。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万万想不到这草丛

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见这汉子身手矫捷,单刀舞得呼呼风响。闵柔随手招架,并不还击。

石清也从槐树后走了出来,长剑悬在腰间,负手旁观,看了几招,说道:“喂,老兄,

你是泰山卢十八的门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样?”手中单刀丝毫不缓。石清笑

道:“卢十八跟我们虽无交情,也没梁子,你跟了我们夫妇六七里路,是何用意?”那汉子

道:“没空跟你说……”原来闵柔虽是轻描淡写的出招,却已迫得他手忙脚乱。

石清笑道:“卢十八的刀法比我们高明,你却还没学到师父本事的三成,这就撤刀住手

了吧!”石清此言一出,闵柔长剑应声刺中他手腕,飘身转到他背后,倒转剑柄撞出,已封

住了他穴道。当的一声响,那汉子手中单刀落地,他后心大穴被封,动弹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贵姓?”那汉子甚是倔强,恶狠狠地道:“你要杀便杀,多问

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说,那也不要紧。你加盟了那一家帮会,你师父只怕还不知道

吧?”那汉子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是说:“你怎知道?”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师卢十

八师傅素来没有嫌隙,他就是要派人跟踪我夫妇,嘿嘿,不瞒老兄说,尊师总算还瞧得起我

们,决不会派你老兄。”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你武功差得太远,着实不配,你师父不会不

知。那汉子一张脸胀成了紫酱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说道:“在下夫妇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

人行踪,不妨明白奉告。我们适才从上清观来,探访了观主天虚道长。你回去问你师父,便

知石清、闵柔少年时在上清观学艺,天虚道长是我们师哥。现下我们要赴雪山,到凌霄城去

拜访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没别的要问,这就请吧!”

那汉子只觉四肢麻痹已失,显是石清随手这么两拍,已解了他的穴道,心下好生佩服,

便拱了拱手,说道:“石庄主仁义待人,名不虚传,晚辈冒犯了。”石清道:“好说!”那

汉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单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说道:“石夫人,得罪了!”转身便走。

石夫人裣衽还礼。

那汉子走出数步,石清忽然问道:“朋友,贵帮石帮主可有下落了吗?”那汉子身子一

震,转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轻叹一声,说道:“我不知道。没有

讯息,是不是?”那汉子摇了摇头,说道:“没有讯息。”石清道:“我们夫妇,也正想找

他。”三个人相对半晌,那汉子才转身又行。

那汉子走远,闵柔道:“师哥,他是长乐帮的?”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又

是一震。石清道:“他刚才转身走开,扬起袍襟,我依稀见到袍角上绣有一朵黄花,黑暗中

看不清楚,随口一问,居然不错。他……他跟踪我们,原来是为了……为了玉儿,早知如

此,也不用难为他了。”闵柔道:“他们……他们帮中对玉儿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儿

为白万剑擒去,长乐帮定然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们人多势大,耳目众多,想不到仍是音

讯全无。”闵柔凄然道:“你怎知仍是……仍是音讯全无?”

石清挽着妻子的手,拉着她并肩坐在柳树之下,温言道:“他们若是已得知了玉儿的讯

息,便不会这般派人到处跟踪江湖人物。这个卢十八的弟子无缘无故的钉着咱们,除了打探

他们帮主下落,不会更有别情。”

石清夫妇所坐之处,和石破天藏身的草丛,相距不过两丈。石清说话虽轻,石破天却是

听得清清楚楚。本来以石清夫妇的武功修为,石破天从远处奔来之时便当发觉,只是当时二

人全神留意着一直跟踪在后的那使刀汉子,石破天又是内功极高,脚步着地极轻,是以二人

打发了那汉子之后,没想到草丛中竟然另行有人。石破天听着二人的言语,什么长乐帮主,

什么被白万剑擒去,说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儿”什么的,却又不是自己了。他本来对自

己的身世存着满腹疑团,这时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现身,未免十分尴尬,索性便

躲着想听个明白。

四野虫声唧唧,清风动树,石清夫妇却不再说话。石破天生怕自己踪迹给二人发现,连

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过了良久,才听得石夫人叹了口气,跟着轻轻啜泣。

只听石清缓缓说道:“你我二人行侠江湖,生平没做过亏心之事。这几年来为了要保玉

儿平安,更是竭力多行善举,倘若老天爷真要我二人无后,那也是人力不可胜天。何况像中

玉这样的不肖孩儿,无子胜于有子。咱们算是没生这个孩儿,也就是了。”

闵柔低声道:“玉儿虽然从小顽皮淘气,他……他还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总是为了坚儿

惨死人手,咱们对玉儿特别宠爱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终不怨。那日在

那小庙之中,我瞧他也决不是坏到了透顶,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剑,也不会……也不

会……”说到这里,语音呜咽,自伤自艾,痛不自胜。

石清道:“我一直劝你不必为此自己难受,就算那日咱们将他救了出来,也难保不再给

他们抢去。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这些人怎么突然间个个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没

半点讯息。明日咱们就动程往凌霄城去,到了那边,好歹也有个水落石出。”闵柔道:“咱

们若不找几个得力帮手,怎能到凌霄城这龙潭虎穴之中,将玉儿救出来?”石清叹道:“救

人之事,谈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儿一到凌霄城,那是羊入虎口,再难生还了。”

闵柔不语,取帕拭泪,过了一会,说道:“我看此事也不会全是玉儿的过错。你看玉儿

的雪山剑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没好好传他武功,玉儿又是个心高气傲、要强好胜之人,

定是和不少人结下了怨。这些年中,可将他折磨得苦了。”说着声音又有些呜咽。

石清道:“都是我打算错了,对你实是好生抱憾。当日我一力主张送他赴雪山派学艺,

你虽不说什么,我知你心中却是万分的舍不得。想不到风火神龙封万里如此响当当的男儿,

跟咱夫妇又是这般交情,竟会亏待玉儿。”

闵柔道:“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儿上凌霄城,一番心思全是为了我,你虽不言,我

岂有不知?要报坚儿之仇,我独力难成,到得要紧关头,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对头于本

门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儿学成了雪山剑法,我娘儿两个联手,便可制敌死

命,那知道……那知道……唉!”

石破天听着二人说话,倒有一大半难以索解,只想:“石夫人这般想念她孩儿。听来好

象她儿子是给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们同上凌霄城去,助他们救人。她不是说想找几

个帮手么?”正寻思间,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十余匹马疾驰而来。

石清夫妇跟着也听到了,两人不再谈论儿子,默然而坐。

过不多时,马蹄声渐近,有人叫道:“在这里了!”跟着有人叫道:“石师弟、闵师

妹,我们有几句话说。”

石清、闵柔听得是冲虚的呼声,略感诧异,双双纵出。石清问道:“冲虚师哥,观中有

什么事么?”只见天虚、冲虚以及其他十余个师兄弟都骑在马上,其中两个道人怀中又都抱

着一人。其时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谁。

冲虚气急败坏的大声说道:“石……石师弟、闵师妹,你们在观中抢不到那赏善罚恶两

块铜牌,怎地另使诡计,又抢了去?要抢铜牌,那也罢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虚、通虚

两个师弟,那……那……实在太不成话了!”

石清和闵柔听他这么说,都大吃一惊。石清道:“照虚、通虚两位师哥遭了人家毒手,

这……这……这是从何说起?两位师哥给……给人打死了?”他关切两位师兄的安危,一时

之间,也不及为自己分辩洗刷。

冲虚怒气冲冲的说道:“也不知你去勾结了什么下三滥的匪徒,竟敢使用最为人所不齿

的剧毒。两个师弟虽然尚未断气,这时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说着走近

身去,要去瞧照虚、通虚二人。刷刷几声,几名道人拔出剑来,挡住在了石清的去路。天虚

叹道:“让路!石师弟岂是那样的人。”那几名道人哼的一声,撤剑让道。

石清从怀中取出火摺打亮了,照向照虚、通虚脸上,史见二道脸上一片紫黑,确是中了

剧毒,一探二人鼻息,呼吸微弱,性命已在顷刻之间。上清观的武功原有过人之长。照虚、

通虚二道内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只是闻到他掌上逼出来的毒气,因而晕眩栽

倒,但饶是如此,显然也是挨不了一时三刻。石清回头问道:“师妹,你瞧这是那一派人下

的毒手?”这一回头,只见七八名师兄弟各挺长剑,已将夫妇二人围在垓心。

闵柔对群道的敌意只作视而不见,接过石清手中火摺,挨近去瞧二人脸色,微微闻到二

道口鼻中呼出来的毒气,便觉头晕,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没见过这般毒药。

请问冲虚师哥,这两位师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误服了毒药呢?还是中了敌人喂毒暗器?身上

可有伤痕?”

冲虚怒道:“我怎知道?我们正是来问你呢?你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适

才吃饭之时,你争铜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药。否则为什么旁人不中毒,偏偏铜牌在照虚

师弟向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怀中的铜牌,又给你们盗了去?”

闵柔只气得脸容失色,但她天性温柔,自幼对诸位师兄谦和有礼,不愿和他们作口舌之

争,眼眶中泪水却已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石清知道这中间必有重大误会,自己夫

妇二人在上清观中抢夺铜牌未得,照虚便身中剧毒而失了铜牌,自己夫妇确是身处重大嫌疑

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时也彷徨无计。闵柔道:“我……我……”

只说得两个“我”字,已哭了出来,别瞧她是剑术通神、威震江湖的女杰,在受到这般重大

委屈之时,却也和寻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冲虚怒冲冲的道:“你再哭多几声,能把我两个师弟哭活来吗,猫哭耗子……”

一句话没说完,忽听身后有人大声道:“你们怎地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冤枉好人?”

众人听那人话声中气充沛,都是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只见数丈外站着一个衣衫不整的

汉子,其时东方渐明,瞧他脸容,似乎年纪甚轻。

石清、闵柔见到那少年,都是喜出望外。闵柔更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

“你……你……”总算她江湖阅厉甚富,那“玉儿”两字才没叫出口来。

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丛之中,听到群道责问石清夫妇,心想自己若是出头,不

免要和群道动手,自己一双毒掌,杀人必多,实在十分的不愿。但听冲虚越说越凶,石夫人

更给他骂得哭了起来,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挺身而出。

冲虚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知我们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庄主和石夫人

没拿你们的铜牌,你们硬说他们拿了,那不是冤枉人么?”冲虚挺剑踏上一步,道:“你这

小孩子又知道什么了,却在这里胡说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实说是自己拿了,但想只要一说出口,对方定要抢

夺,自己倘若不还,势必动手,那么又要杀人,是以忍住不说。

冲虚心中一动:“说不定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问:“那么是谁拿的?”

石破天道:“总而言之,决不是石庄主、石夫人拿的。你们得罪了他们,又惹得石夫人

哭了,大是不该,快快向石夫人陪礼吧。”

闵柔陡然间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牵肚挂肠的孩儿安然无恙,已是不胜之喜,这时听得他

叫冲虚向自己陪礼,全是维护母亲之意。她生了两个儿子,花了无数心血,流了无数眼泪,

直到此刻,才听到儿子说一句回护母亲的言语,登时情怀大慰,只觉过去二十年来为他而受

的诸般辛劳、伤心、焦虑、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见妻子喜动颜色,眼泪却涔涔而下,明白她的心意,一直捏着她手掌的手又紧了一

紧,心中也想:“玉儿虽有种种不肖,对母亲倒是极有孝心。”

冲虚听他出言顶撞,心下大怒,高声道:“你是谁?凭什么来叫我向石夫人陪礼?”

闵柔心中一欢喜,对冲虚的冤责已丝毫不以为意,生怕儿子和他冲突起来,伤了师门的

和气,忙道:“冲虚师哥是一时误会,大家自己人,说明白了就是,又陪什么礼了。”转头

向石破天柔声道:“这里的都是师伯、师叔,你磕头行礼吧。”

石破天对闵柔本就大有好感,这时见她脸色温和,泪眼盈盈的瞧着自己,充满了爱怜之

情,一生之中,实是从未有谁对自己如此的真心怜爱,不由得热血上涌,但觉不论她叫自己

去做什么都是万死不辞,磕几个头又算得什么?当下不加思索,双膝跪地,向冲虚磕头,说

道:“石夫人叫我向你们磕头,我就磕了!”

天虚、冲虚等都是一呆,眼见石破天对闵柔如此顺服,心想石清有两个儿子,一个给仇

家杀了,一个给人掳去,这少年多半是他夫妇的弟子。

冲虚脾气虽然暴躁,究竟是玄门练气有道之士,见石破天行此大礼,胸中怒气登平,当

即翻身下马,伸手扶起,道:“不须如此客气!”那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头,总须

磕完才行,冲虚伸手来扶,却不即行起身。冲虚一扶之下,只觉对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是

纹风不动,不禁又是怒气上冲:“你当我长辈,却自恃内功了得,在我面前显本事来了!”

当下吸一口气,将内力运到双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抬,要将他掀一个筋斗。

石清夫妇眼见冲虚的姿势,他们同门学艺,练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

真力?石清哼的一声,微感气恼,但想他是师兄,也只好让儿子吃一点亏了。闵柔却叫道:

“师哥手下留情!”

却听得呼的一声,冲虚的身子腾空而起,向后飞出,正好重重的撞上了他自己的坐骑。

冲虚脚下踉跄,连使‘千斤坠’功夫,这才定住,那匹马给他这么一撞,却长嘶一声,前腿

跪倒。原来石破天内力充沛,冲虚大力掀他,没能掀动,自己反而险些摔一个大筋斗。

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是都大吃一惊。石清夫妇在扬州城外土地庙中曾和石破天交

剑,知他内力浑厚,但决计想不到他内力修为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单藉反击之力,便将上清

观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恁空摔出。

冲虚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间一搭,已拔出长剑,气极反笑,说道:“好,好,好!”连

说了三个“好”,才调匀了气息,说道:“师弟、师妹调教出来的弟子果然是不同凡响,我

这可要领教领教。”说着长剑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连连摇手,道:“不,不,我不和你打架。”

天虚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为非同小可,心想冲虚师弟和他相斗,以师伯的身份,胜了没

什么光采,若是不胜,更成了大大的笑柄,眼见石破天退让,正中下怀,便道:“都是自己

人,又较量什么?便要切磋武艺,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们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师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们,就大大不

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只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杀死了对方,随口便说了出来。

上清观群道素以武功自负,那想到他实是一番好意,一听之下,无不勃然大怒。十多名

道人中,倒有七八个胡子气得不住颤动。石清出喝:“你说什么?不得胡言乱语。”

冲虚尊从掌门师兄的嘱咐,已然收剑退开,听石破天这名凌辱藐视之言,那里还再忍耐

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将我们都打死了,出招吧!”石破天不

住摇手,道:“我不和你动手。”冲虚俞益恼怒,道:“哼,你连和我动手也不屑!”刷的

一剑,刺向他的肩头。他见石破天手中并无兵刃,这一剑剑尖所指之处并非要害,他是上清

观中的剑术高手,临敌的经历虽比不上石清夫妇,出招之快却丝毫不逊。

石破天一闪身没能避开,只听得卟的一声轻响,肩头已然中剑,立时鲜血冒出。闵柔惊

叫:“哎哟!”冲虚喝道:“快取剑出来!”

石破天寻思:“你是石夫人的师兄,适才我已误杀了她两个师兄,若再杀你,一来对不

起石夫人,二来我也成为大坏人了。”当冲虚一剑刺来之时,他若出掌劈击,便能挡开,但

他怕极了自己掌上的剧毒,双手负在背后,用力互握,说什么也不肯出手。

上清观群道见了他这般模样,都道他有心藐视,即连修养再好的道人也都大为生气。有

人便道:“冲虚师兄,这小子狂妄得紧,不妨教训教训他!”

冲虚道:“你真是不屑和我动手?”刷刷又是两剑。他出招实在太快,石破天对剑法又

无多大造诣,身子虽然急闪,仍是没能避开,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剑。幸好冲虚剑下留情,只

是逼他出手,并非意欲取他性命,这两剑一刺中他皮肉,立时缩回,所伤甚轻。

闵柔见爱子连中三处剑伤,心疼无比,眼见冲虚又是一剑刺出,当的一声,立时挥剑架

开,只听得当当当当,便如爆豆般接连响了一十三下,瞬息间已拆了一十三招。冲虚连攻一

十三剑,闵柔挡了一十三剑,两人都是本派好手,这‘上清快剑’施展出来,直如星丸跳

掷,火光飞溅,迅捷无伦。这一十三剑一过,群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声:“好!”

场上这些人,除了石破天外,个个是上清观一派的剑术好手,眼见冲虚这一十三剑攻得

凌厉剽悍,锋锐之极,而闵柔连挡一十三剑,却也是绵绵密密,严谨稳实,两人在弹指之间

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门剑术的巅峰之作,自是人人瞧得心旷神怡。

天虚知道再斗下去,两人也不易分出胜败,问道:“闵师妹,你是护定这少年了?”

闵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一个主意。

石清道:“这孩子目无尊长,大胆妄为,原该好好教训才是。他连中冲虚师兄三剑,幸

蒙师兄剑下留情,这才没送了他的小命。这孩子功夫粗浅,怎配和冲虚师兄过招?孩子,快

向众位师伯磕头陪罪。”

冲虚大声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动手。否则怎么说一出手便将我们都打死了?”

石破天摊开手掌,见掌心中隐隐又现红云蓝线,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一双手老是会

闯祸,动不动便打死人。”

上清观群道又是人人变色。石清听他兀自狂气逼人,讨那嘴头上的便宜,心下也不禁生

气,喝道:“你这小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适才冲虚师伯手下留情,才没将你杀死,你难道

不知么?”石破天道:“我……我……我也不想杀死他,因此也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

登时便想抢上去挥拳便打。他身形稍动,闵柔立知其意,当即拉住了他左臂,这一拉虽然使

力不大,石清却也不动了。

冲虚适才向石破天连刺三剑,见他闪避之际,显然全未明白本门剑法的精要所在,而内

力却又如此强劲,以武功而论,颇不像是石清夫妇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当石破天举掌

察看之时,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是疑窦丛生,喝问:“小子,你是谁的徒弟,却学

得这般贫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

冲虚一怔,心想:“什么金乌派,银乌派?武林中可没这个门派,这小子多半又在胡说

八道。”便冷笑道:“我还道阁下是石师弟的高足呢。原来不是自己人,那便无碍了。”向

站在身旁的两名师弟使用个眼色。

两名道人会意,倒转长剑,各使一招‘朝拜金顶’,一个对着石清,一个对着闵柔。这

‘朝拜金顶’是上清剑法中礼敬对方的招数,通常是和尊长或是武林名宿动手时所用,这一

招剑尖向地,左手剑诀搭在剑柄之上,纯是守势,看似行礼,却已将身前五尺之地守御得十

分严密,敌未动,己不动,敌如抢攻,立遇反击。

石清夫妇如何不明两道的用意,那是监视住了自己,若再出剑回护儿子,这二道手中的

长剑立时便弹起应战,但只要自己不出招,这二道却永远不会有敌对的行动,那是不伤同门

义气之意。闵柔向身前的师兄灵虚瞧了一眼,心想:“当年在上清观学艺之时,灵虚师兄笨

手笨脚,剑术远不如我,但瞧他这一招‘朝拜金顶’似拙实稳,已非吴下阿蒙,真要动手,

只怕非三四十招间能将他打败。”

她心念略转之间,只见冲虚手中长剑连续抖动,已将石破天圈住,听他喝道:“你再不

还手,我将你这金乌派的恶徒立毙于当场。”他叫明‘金乌派’,显是要石清夫妇事后无法

为此翻脸。石清当机立断,知道儿子再不还手,冲虚真的会将他刺得重伤,但若还手相斗,

冲虚既知自己夫妇有回护之意,下手决不会过份。只是点到为止,杀杀他的狂气,于少年人

反有益处,当即叫道:“孩子,师伯要点拨你功夫,于你大有好处。师伯决不会伤你,不用

害怕,快取兵刃招架吧!”

石破天只见前后左右都是冲虚长剑的剑光,脸上寒气森森,不由得大是害怕,适才被他

接连刺中三剑,躲闪不得,知道这道人剑法十分厉害,听石清命他取兵刃还手,心头一喜:

“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药便不会害死了他。”瞥眼见到地下一柄单刀,正是那个

卢十八的弟子所遗,忙叫道:“好,好!我还手就是,你……你可别用剑刺我。等我拾起地

下这柄刀再说。你如乘机在我背上刺上一剑,那可不成,你不许赖皮。”

冲虚见他说得气急败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呸”的一声,退开了两步,跟着卟的

一响,将长剑插在地上,说道:“你当我冲虚是什么人,难道还会偷袭你这小子?”双手插

在腰间,等他拾刀,心想:“这小子原来使刀,那么绝非石师弟夫妇的弟子。只不知石师弟

如何又叫他称我师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单刀,突然心念一动:“待会打得凶了,说不定我一个不小心,左

手又随手出掌打他,岂不是又要打死人,还是把左手绑在身上,那就太平无事。”当下又站

直身子,向冲虚道:“对不起,请你等一等。”随即解开腰带,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带

将左臂缚在身上,各人眼睁睁的瞧着,均不知他古里古怪的玩什么花样。石破天收紧腰带,

牢牢打了个结,这才俯身抓起单刀,说道:“好了,咱们比吧,那就不会打死你了。”

这一下冲虚险些给他气得当场晕去,眼见他缚住了左手和自己比武,对自己的藐视实已

达于极点。上清观群道固是齐声喝骂。石清和闵柔也都斥道:“孩子无礼,快解开腰带!”

石破天微一迟疑,冲虚刷的一剑已疾刺而至。石破天来不及尊照闵柔吩咐,只得举刀挡

格。冲虚知他内力强劲,不让他单刀和自己长剑相交,立即变招,刷刷刷刷六七剑,只刺得

石破天手忙脚乱,别说招架,连对方剑势来路也瞧不清楚。他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提

起单刀乱劈乱砍,全然不成章法,将所学的七十三路金乌刀法,尽数抛到了天上的金乌玉兔

之间。幸好冲虚领略过他厉害的内力,虽见他刀法中破绽百出,但当他挥刀砍来之时,却也

不得不回剑以避,生怕长剑给他砸飞,那就颜面扫地了。

石破天乱劈了一阵,见冲虚反而退后,定一定神,那七十三招金乌刀法渐渐来到脑中。

只是冲虚虽然退后,出招仍是极快,石破天想以史婆婆所授刀法拆解,说什么也办不到。何

况金乌刀法专为克制雪山派而创,遇上了全然不同的上清剑法,全然格格不入。他心下慌

乱,只得兴之所至,随手挥舞。

使了一会,忽然想起,那日在紫烟岛上最后给白万剑杀得大败,只因自己不识对方的剑

法,此刻这道士的剑法自己更加不识,既然不识,索性就不看,于是挥刀自己使自己的,将

那七十三路金乌刀法颠三倒四的乱使,浑厚的内力激荡之下,自然而然的构成了一个守御圈

子,冲虚再也攻不进去。

群道和石清夫妇都是暗暗讶异,冲虚更是又惊又怒,又加上几分胆怯,他于武林中各大

门派的刀法大致均了然于胸,眼见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杂乱,大违武学的根本道理,本

当一击即溃,偏偏自己连遇险着,实在是不通情理之至。

又拆得十余招,冲虚焦躁起来,呼的一剑,进中宫抢攻,恰在此时,石破天挥刀回转,

两人出手均快,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冲虚早有预防,将长剑抓得甚紧,但石破天内力实在

太强,众人惊呼声中,冲虚见手中长剑已弯成一把曲尺,剑上鲜血淋漓,却原来虎口已被震

裂。他心中一凉,暗想一世英名付于流水,还练什么剑?做什么上清观一派掌门?急怒之

下,挥手将变剑向石破天掷出,随即双手成抓,和身扑去。石破天一刀将弯剑砸飞,不知此

后该当如何,心中迟疑,胸口门户大开。冲虚双手已抓住了他前心的两处要穴。

冲虚这一招势同拚命,上清观一派的擒拿法原也是武学一绝,那知他双手刚碰到石破天

的穴道,便被他内力回弹,反冲出去,身子仰后便倒。这一次他使的力道更强,反弹之力也

就愈大,眼见站立不住,若是一屁股坐倒,这个丑可就丢得大了。

天虚道人飞身上前,伸掌在他左肩向旁推出,卸去了反弹的劲力。冲虚纵身跃起,这才

站定,脸上已没半点血色。

天虚拔出长剑,说道:“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佩服,佩服!待贫道来领教几招,只怕

年老力衰,也不是阁下的对手了。”说着挺剑缓缓刺出。石破天举刀一格,突觉刀锋所触,

有如凭虚,刀上的劲力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叫道:“咦,奇怪!”

原来天虚知他内力厉害,这一剑使的是个‘卸’字诀,却震得右臂酸麻,胸口隐隐生

疼。他暗吃一惊,生怕已受内伤,待第二剑刺出,石破天又举单刀挡架时,便不敢再卸他内

劲,立时斜剑击刺。

天虚虽已年逾六旬,身手之矫捷却不减少年,出招更是稳健狠辣。石破天却仍是不与他

拆招,对他剑招视而不见,便如是闭上了眼睛自己练刀,不管对方剑招是虚中套实也好,实

中带虚也好,刺向胸口也罢,削来肩头也罢,自己只管‘梅雪适夏’、鲍鱼之肆‘、汉将当

关’、千钧压驼‘。这场比试,的的确确是文不对题,天虚所出的题目再难,石破天也只是

自己练自己的。两人这一搭上手,顷刻间也斗了二十余招,刀风剑气不住向外伸展,旁观众

人所围的圈子也是愈来愈大。灵虚等二人本来监视着石清夫妇,防他们出手相助石破天,但

见天虚和石破天斗得激烈,四只眼睛不由自主的都转到相斗二人身上。

石破天惧怕之心既去,金乌刀法渐渐使得似模似样,显得招数实也颇为精妙,内力更随

之增长。天虚初时尽还抵敌得住,但每拆一招,对方的劲力便强了一分,真似无穷无尽、永

无枯竭一般。他只觉双腿渐酸,手臂渐痛,多拆一招,便多一分艰难。

这时石清夫妇都已瞧出再斗下去,天虚必吃大亏,但若出声喝止儿子,摆明了要他全然

相让,实是大削天虚的脸面,真不知如何才好,不由得甚至是焦急。

石破天斗得兴起,刀刀进逼,蓦地里只见天虚右膝一软,险些跪倒,强自撑住,脸色却

已大变。石破天心念一动,记起阿绣在紫烟岛上说过的话来:“你和人家动手之时,要处处

手下留情,记着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就是了。”一想到她那款款叮嘱的言语,眼前便出现她

温雅腼腆的容颜,立时横刀推出。

天虚见他这一刀推来,劲风逼得自己呼吸为艰,急忙退了两步,这两步脚下蹒跚,身子

摇幌,暗暗叫苦:“他再逼前两步,我要再退也没力气了。”却见他向左虚掠一刀,拖过刀

来,又向右空刺,然后回刀在自己脸前砍落,只激得地下尘土飞扬。

天虚气喘吁吁,正惊异间,只见他单刀回收,退后两步,竖刀而立,又听他说道:“阁

下剑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紧,今日难分胜败,就此罢手,大家交个朋友如何?”天虚几乎不

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而立,说不出话来。

石清微微一笑,如释重负。闵柔更是乐得眉花眼笑。他夫妇见儿子武功高强,那倒还罢

了,最喜欢的是他在胜定之后反能退让,正合他夫妇处处为人留有余地的性情。闵柔笑喝:

“傻孩子瞎说八道,什么‘阁下’、‘在下’的,怎不称师伯、小侄?”这一句笑喝,其辞

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慈母情怀,欣慰不可言喻。

天虚吁了口气,摇摇头,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老了,不中用啦。”

闵柔笑道:“孩子,你得罪了师伯,快上前谢过。”石破天应道:“是!”抛下单刀,

解开绑住左臂的腰带,恭恭敬敬的上前躬身行礼。闵柔甚是得意,柔声道:“掌门师哥,这

是你师弟、师妹的顽皮孩子,从小少了家教,得罪莫怪。”

天虚微微一惊,说道:“原来是令郎,怪不得,怪不得!师弟先前说令郎为人掳去,原

来那是假的。”石清道:“小弟岂敢欺骗师兄?小儿原是为人掳去,不知如何脱险,匆忙间

还没问过他呢。”天虚点头道:“这就是了,以他本事,脱身原亦不难。只是贤郎的武功既

非师弟、师妹亲传,刀法中也没多少雪山派的招数,内力却又如此强劲,实令人莫测高深。

最后这一招,更是少见。”

石破天道:“是啊,这招是阿绣教我的,她说人家打不过你,你要处处手下留情,得饶

人处且饶人,这一招叫‘旁敲侧击’,既让了对方,又不致为对方所伤。”他毫无机心,滔

滔说来。天虚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羞愧得无地自容。

石清喝道:“住嘴,瞎说什么?”石破天道:“是,我不说啦。要是我早想到将这两只

掌心有毒的手绑了起来,只用单刀和人动手,也不会……也不会……”说到这里,心想若是

自承打死了照虚、通虚,定要大起纠纷,当即住口。

但天虚等都已心中一凛,纷纷喝问:“你手掌上有毒?”“这两位道长是你害死的?”

“那两块铜牌是不是你偷去的?”群道手中长剑本已入鞘,当下刷刷声响,又都拔将出来。

石破天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想害死他们,不料我手掌只是这么一扬,他们就倒在

地上不动了。”

冲虚怒极,向着石清大声道:“石师弟,这事怎么办,你拿一句话来吧!”

石清心中乱极,一转头,但见妻子泪眼盈盈,神情惶恐,当下硬着心肠说道:“师门义

气为重。这小畜生到处闯祸,我夫妇也回护他不得,但凭掌门师哥处治便是。”

冲虚道:“很好!”长剑一挺,便欲上前夹攻。

闵柔道:“且慢!”冲虚冷眼相睨,说道:“师妹更有什么话说?”闵柔软颤声道:

“照虚、通虚两位师哥此刻未死,说不定……说不定……也……尚可有救。”冲虚仰天嘿嘿

一声冷笑,说道:“两个师弟中了这等剧毒,那里还有生望?师妹这句话,可不是消遣人

么?”

闵柔也知无望,向石破天道:“孩儿,你手掌上到底是什么毒药?可有解药没有?”一

面问,一面走到他身边,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药。”假装伸手去搜他衣袋,却在他

耳边低声道:“快逃,快逃!爹爹、妈妈可救你不得!”

石破天大吃一惊,叫道:“爹爹,妈妈?谁是爹爹、妈妈?”适才天虚满口‘令郎’什

么,‘贤郎’如何,石破天却不知道‘令郎、贤郎’就是‘儿子’,石清夫妇称他为‘孩

儿’,他也只道是对少年人的通称,万万料不到他夫妇竟是将自己错认为他们的儿子。

便在这时,只觉背心上微有所感,却是石清将剑尖抵住了他后心,说道:“师妹,咱们

不能为这畜生坏了师门义气。他不能逃!”语音中充满了苦涩之意。

闵柔颤声道:“孩儿,这两位师伯中了剧毒,你当真……当真无药可救么?”

灵虚站在她身旁,见她神情大变,心想女娘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既怕她动手阻挡,更怕

她横剑自尽,伸五指搭上她的手腕,便将她手中长剑夺了下来。这时闵柔全副主心神是都贯

注在石破天身上,于身同事物全不理会,灵虚道人轻轻易易的便将她长剑夺过。

石破天见他欺侮闵柔,叫道:“你干什?”右手探出,要去夺还闵柔的长剑。灵虚挥剑

横削,剑锋将及他的手掌,石破天手掌一沉,反手勾他手腕,那是丁当所教十八擒拿手的一

招‘九连环’,式中套式,共有九变。这招擒拿手虽然精妙,但怎奈何得了灵虚这样的上清

观高手。他喝一声:“好!”回剑以挡,突然间身子摇幌,咕咚摔倒。原来石破天掌上剧毒

已因使用擒拿手而散发出来,灵虚喝了一声“好”,随着自然要吸一口气,当即中毒。

群道大骇之下,不由自主的都退了几步。人人脸色大变,如见鬼魅。

石破天知道这个祸闯得更加大了,眼见群道虽然退开,各人仍是手持长剑,四周团团围

住,若要冲出,非多伤人命不可,瞥眼只见灵虚双手抱住小腹,不住揉擦,显是肚痛难当。

上清观群道内力修为深厚,不似铁叉会会众那么一遇他掌上剧毒便即毙命,尚有几个时辰好

挨。石破天猛地想起张三、李四两个义兄在地下大厅中毒之后,也是这般剧烈肚痛的情状,

后来张三教他救治的方法,将二人身上的剧毒解了,当即将灵虚扶起坐好。

四周群道剑光闪闪,作势要往他身上刺去。他急于救人,一时也无暇理会,左手按住灵

虚后心灵台穴,右手按住他胸口膻中穴,依照张三所授意的法门,左手送气,右手吸气。果

然不到一盏茶时分,灵虚便长长吁了口气,骂道:“他妈的,你这贼小子!”

众人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灵虚破口大骂,未免和他玄门清修的出家人风度不符,

但只这一句话,人人都知他的性命是捡回来了。

闵柔喜极流泪,道:“孩子,照虚、通虚两位师伯中毒在先,快替他们救治。”

早有两名道人将气息奄奄的照虚、通虚抱了过来,放在石破天身前。他依法施为。这两

道中毒时刻较长,每个人都花了一炷香功夫,体内毒性方得吸出。照虚醒转后大骂:“你奶

奶个雄!”通虚则骂:“狗娘养的王八蛋,胆敢使毒害你道爷。”

石清夫妇喜之不尽,这三个师兄的骂人言语虽然都牵累到自己,却也不以为意,只是暗

暗好笑:“三位师哥枉自修为多年,平时一脸正气,似是有道高士,情急之时,出言却也这

般粗俗。”

闵柔又道:“孩子,照虚师伯的铜牌倘若是你取的,你还了师伯,娘不要啦!”

石破天心下骇然,道:“娘?娘?”取出怀中铜牌,茫然交还给照虚,自言自语的道:

“你……你是我娘?”

天虚道人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道:“师弟、师妹,就此别过。”他知道此后更无相

见之日,连‘后会有期’也不说,率领群道,告辞而去——

石破天激动之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的双臂,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

妈。”闵柔回手也抱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

第十三章 舐犊之情

石破天一直怔怔的瞧着闵柔,满腹都是疑团。闵柔双目含泪,微笑道:“傻孩子,

你……你不认得爹爹、妈妈了吗?”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石破天自识人事以来,

从未有人如此怜惜过他,心中也是激情充溢,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才道:“他……石

庄主是我爹爹吗?我可不知道。不过……不过……你不是我妈妈,我正在找我妈妈。”

闵柔听他不认自己,心头一酸,险些又要掉下泪来,说道:“可怜的孩子,这也难怪得

你……隔了这许多年,你连爹爹、妈妈也不认得了。你离开玄素庄时,头顶只到妈心口,现

今可长得比你爹爹还高了。你相貌模样,果然也变了不少。那晚在土地庙中,若不是你爹娘

先已得知你给白万剑擒了去,乍见之下,说什么也不会认得你。”

石破天越听越奇,但自己的母亲脸孔黄肿,又比闵柔矮小得多,怎么会认错?嗫嚅道:

“石夫人,你认错了人,我……我……我不是你们的儿子!”

闵柔转头向着石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师哥,你瞧这孩子……”

石清一听石破天不认父母,便自盘算:“这孩子甚工心计,他不认父母,定有深意。莫

非他在凌霄城中闯下了大祸,在长乐帮中为非作歹,声名狼藉,没面目和父母相认?还是怕

我们责罚?怕牵累了父母?”便问:“那么你是不是长乐帮的石帮主?”

石破天道:“大家都说我是石帮主,其实我不是的,大家可都把我认错了。”石清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石破天脸色迷惘,道:“我不知道。我娘便叫我‘狗杂种’。”

石清夫妇对望一眼,见石破天说得诚挚,实不似是故意欺瞒。石清向妻子使个眼色,两

人走出了十余步。石清低声道:“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玉儿?咱们只打听到玉儿做了长乐帮帮

主,但一帮之主,那能如此痴痴呆呆?”闵柔哽咽道:“玉儿离开爹娘身边,已有十多年,

孩子年纪一大,身材相貌千变万化,可是……可是……我认定他是我的儿子。”石清沉吟

道:“你心中毫无怀疑?”闵柔道:“怀疑是有的,但不知怎么,我相信他……他是我们的

孩儿。什么道理,我却说不上来。”

石清突然想到一事,说道:“啊,有了,师妹,当日那小贱人动手害你那天……”

这是他夫妇俩的毕生恨事,两人时刻不忘,却是谁也不愿提到,石清只说了个头,便不

再往下说。闵柔立时醒悟,道:“不错,我跟他说去。”走到一块大石之旁,坐了下来,向

石破天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我有说话。”

石破天走到她的跟前,闵柔手指大石,要他坐在身侧,说道:“孩子,那年你刚满周岁

不久,有个女贼来害你妈妈。你爹爹不在家,你妈刚生你弟弟还没满月,没力气跟那女贼对

打。那女贼恶得很,不但要杀你妈妈,还要杀你,杀你弟弟。”

石破天惊道:“杀死了我没有?”随即失笑,说道:“我真胡涂,当然没杀死我了。”

闵柔却没笑,继续道:“妈妈左手抱着你,右手使剑拚命支持,那女贼武功很是了得,

正在危急的关头,你爹爹恰好赶回来了。那女贼发出三枚金钱标,两枚给妈砸飞了,第三枚

却打在你的小屁股上,妈妈又急又疲,晕了过去。那女贼见到你爹爹,也就逃走,不料她心

也真狠,逃走之时却顺手将你弟弟抱了去。你爹爹忙着救我,又怕她暗中伏下帮手,乘机害

我,不敢远追,再想那女贼……那女贼也不会真的害他儿子,不过将婴儿抱去,吓他一吓。

那知道到得第三天上,那女贼人竟将你弟弟的尸首送了回来,心窝中插了两柄短剑。一柄是

黑剑,一柄白剑,剑上还刻着你爹爹、妈妈的名字……”说到此处,已是泪如雨下。

石破天听得也是义愤填膺,怒道:“这女贼当真可恶,小小孩子懂得什么,却也下毒手

将他害死。否则我有一个弟弟,岂不是好?石夫人,这件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闵柔垂泪道:“孩子,难道你真将你亲生的娘忘记了?我……我就是你娘啊。”

石破天凝视她的脸,缓缓摇头,说道:“不是的。你认错了人。”

闵柔道:“那日这女贼用金钱镖在你左股上打了一镖,你年纪虽然长大,这镖痕决不会

褪去,你解下小衣来瞧瞧吧。”

石破天道:“我……我……”想起自己肩头有丁当所咬的牙印,腿上有雪山派‘廖师

叔’所刺的六朵雪花剑印,都是自己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的,一旦解衣检视,却清清楚楚的

留在肌肤之上,此中情由,实是百思不得其解。石夫人说自己屁股上有金钱镖的伤痕,只怕

真的有这镖印也未可知。他伸手隔衣摸自己左臀,似乎摸不到什么伤痕,只是有过两次先例

在,不免大有惊弓之意,脸上神色不定。

闵柔微笑道:“我是你亲生的娘,不知给你换过多少屎布尿片,还怕什么丑?好吧,你

给你爹爹瞧瞧。”说着转过身子,走开几步。石清道:“孩子,你解下裤子来自己瞧瞧。”

石破天伸手又隔衣摸了一下,觉得确是没有伤疤,这才解开裤带,褪下裤子,回头瞧了

一下,只见左臀之上果有一条七八分的伤痕。只是淡淡的极不明显。一时之间,他心中惊骇

无限,只觉天地都在旋转,似乎自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自己却又一点也不知道,极

度害怕之际,忍不住放声大哭。

闵柔急忙转身。石清向她点了点头,意思说:“他确是玉儿。”

闵柔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抢到他的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流泪道:“玉儿,玉儿,不

用害怕,便有天大的事,也有爹爹妈妈给你作主。”

石破天哭声道:“从前的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不知道你是我妈妈,不知道他是

我爹爹,不知道我屁股上有这么一条伤疤。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石清道:“你这深厚的内力,是那里学来的?”石破天摇头道:“我不知道。”石清又

问:“你这毒掌功夫,是这几天中学到的,又是谁教你的?”石破天骇道:“没人教我……

我怎么啦?什么都胡涂了。难道我真的便是石破天?石帮主?石……石……我姓石,是你们

的儿子?”他吓得脸无人色,双手抓着裤头,只是防裤子掉下去,却忘了系上裤带。

石清夫妇眼见他吓成这个模样,闵柔自是充满了怜惜之情,不住轻抚他的头顶,柔声

道:“玉儿,别怕,别怕!”石清也将这几年的恼恨之心抛在一边,寻思:“我曾见有人脑

袋上受了重击,或是身染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听说叫做什么‘离魂症’,极难

治愈复原。难道……难道玉儿也是患了这项病症?”他心中的盘算一时不敢对妻子提起,不

料闵柔却也是在这般思量。夫妻俩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约而同的冲口而出:“离魂

症!”

石清知道患上了这种病症的人,若加催逼,反致加深他的疾患,只有引逗诱导,慢慢助

他回复记尽,当下和颜悦色的道:“今日咱们骨肉重逢,实是不胜之喜,孩子,你肚子想必

饿了,咱们到前面去买些酒饭吃。”

石破天却仍是魂不守舍,问道:“我……我到底是谁?”

闵柔伸手去替他将裤腰摺好,系上了裤带,柔声道:“孩儿,你有没重重摔过一交,撞

痛了脑袋?有没和人动手,头上给人打伤了?”石破天摇头道:“没有,没有!”闵柔又

问:“那么这些年中,有没生过重病?发过高烧?”

石破天道:“有啊!早几个月前,我全身发烧,好似在一口大火炉中烧炙一般,后来又

全身发冷,那天……那天,在荒山中晕了过去,从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石清和闵柔探明了他的病源,心头一喜,同时舒了口气。闵柔缓缓的道:“孩儿,你不

用害怕,你发烧发得厉害,把从前的事都忘记啦,慢慢的就会记起来。”

石破天将信将疑,问道:“那么你真是我娘,石……石庄主是我爹爹?”闵柔道:“是

啊,孩儿,你爹爹和我到处找你,天可怜见,让我们一家三口,骨肉团圆。你……你怎不叫

爹爹?”石破天深信闵柔决不会骗他,自己本来又无父亲,略一迟疑,便向石清叫道:“爹

爹!”石清微笑答应,道:“你叫妈妈。”

要他叫闵柔作娘,那可难得多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妈相貌和闵柔完全不同,数

年前妈妈一去不返之时,她头发已经灰白,绝非闵柔这般一头乌丝,他妈妈性情暴戾,动不

动张口便骂,伸手便打,那有闵柔这么温文慈祥?但见闵柔满脸企盼之色,等了一会,不听

他叫出声来,眼眶已自红了,不由得心中不忍,低声叫道:“妈妈!”

闵柔大喜,伸臂将他搂在怀里,叫道:“好孩儿,乖儿子!”珠泪滚滚而下。

石清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心想:凭这孩子在凌霄城和长乐帮中的作为,实是死有余辜,

怎说得上是“好孩儿,乖儿子”?只是念着他身上有病,一时也不便发作,又想“浪子回头

金不换”,日后好好教训,说不定有悔改之机,又想从小便让他远离父母,自己有疏教诲,

未始不是没有过失,只是玄素双剑一世英名,却生下这样的儿子来贻羞江湖。霎时间思如潮

涌,又是欢喜,又是懊恨。

闵柔见到丈夫脸色,便明白他的心事,生怕他追问儿子的过失,说道:“清哥,玉儿,

我饿得很,咱们快些去找些东西来吃。”一声唿哨,黑白双驹奔了过来。闵柔微笑道:“孩

儿,你跟妈一起骑这白马。”石清见妻子十余年来极少有今日这般欢喜,微微一笑,纵身上

了黑马。石破天和闵柔共乘白马,沿大路向前驰去。

石破天满腹疑团:“她真是我妈妈?那么从小养大我的妈妈,难道不是我妈妈?”

三人二骑,行了数里,见道旁有所小庙。闵柔道:“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下马走

进庙门。石清和石破天也跟着进庙。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却见她走进佛殿,在一尊

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

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在,也要护

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石破天站在一旁,只听得闵柔低声祝告:“如来佛保佑,但愿我儿疾病早愈,他小时无

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为娘的来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

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闵柔的祝祷声音极低,只是口唇微动,但石破天内力既强,目明耳聪,自然而然的大胜

常人,闵柔这些祝告之辞,每一个字都听入了耳里,胸中登时热血上涌,心想:“她若不是

亲生我的妈妈,怎会对我如此好法?我一直不肯叫她‘妈妈’,当真是胡涂透顶了。”激动

之下,扑上前去搂住了她的双臂,叫道:“妈妈!妈妈!你真是我的妈妈。”

他先前的称呼出于勉强,闵柔如何听不出来?这时才听到他出自内心的叫唤,回手也抱

住了他,叫道:“我的苦命孩儿!”

石破天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那个妈妈,虽然待自己不好,但母子俩相依为

命了这许多年,总是割舍不下,忍不住又问:“那么我从前那个妈妈呢?难道……难道她是

骗我的么?”闵柔轻抚他的头发,道:“从前那个妈妈怎样的,你说给娘听。”石破天道:

“她……她头发有些白了,比你矮了半个头。她不会武功,常常自己生气,有时候向我干瞪

眼,常常打我骂我。”闵柔道:“她说是你妈妈,也叫你‘孩儿’?”石破天道:“不,她

叫我‘狗杂种’!”

石清和闵柔心中都是一动:“这女人叫玉儿‘狗杂种’,自是心中恨极了咱夫妇,莫

非……莫非是那个女人?”闵柔忙道:“那女子瓜子脸儿,皮肤很白,相貌很美,笑起来脸

上有个酒窝儿,是不是?”石破天摇摇头道:“不是,我那个妈妈脸蛋胖胖的,有些黄,有

些黑,整天板起了脸,很少笑的,酒窝儿是什么?”

闵柔软吁了口气,说道:“原来不是她。孩儿,那晚在土地庙中,妈的剑尖不小心刺中

了你,伤得怎样?”石破天道:“伤势很轻,过了几天就好了。”闵柔又问:“你又怎样逃

脱白万剑的手?咱们孩儿当真了不起,连‘气寒西北’也拿他不住。”最后这两句话是向石

清说的,言下颇为得意。石清和白万剑在土地庙中酣斗千余招,对他剑法之精,心下好生饮

佩,听妻子这么说,内心也自赞同,只道:“别太夸奖孩子,小心宠坏了他。”

石破天道:“不是我自己逃走的,是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救我的。”石清夫妇听到丁

不三名字,都是一凛,忙问究竟。这件事说来话长,石破天当下源源本本将丁不三和丁当怎

么相救,丁不三怎么要杀他,丁当又怎么教他擒拿手、怎么将他抛出船去等情说了。

闵柔反问前事,石破天只得又述说如何和丁当拜天地,如何在长乐帮总舵中为白万剑所

擒,回过来再说怎么在长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绣,怎么和丁不四比武,史婆婆怎么在紫烟岛

上收他为金乌派弟子,怎么见到飞鱼帮的死尸船,怎么和张三李四结拜,直说到大闹铁叉

会、误入上清观为止。他当时遇到这些江湖奇士之时,一直便迷迷糊糊,不明其中原因,此

时说来,自不免颠三倒四,但石清、闵柔逐项盘问,终于明白了十之八九。夫妇俩越来越是

讶异,心头也是越来越是沉重。

石清问到他怎会来到长乐帮。石破天便述说如何在摩天崖上练捉麻雀的功夫,又回述当

年如何在烧饼铺外蒙闵柔赠银,如何见到谢烟客抢他夫妇的黑白双剑,如何被谢烟客带上高

山。夫妇俩万万料想不到,当年侯监集上所见那个污秽小丐竟然便是自己儿子,闵柔回想当

年这小丐的沦落之状,又是一阵心酸。

石清寻思:“按时日推算,咱们在侯监集相遇之时,正是这孩子从凌霄城中逃出不久。

耿万钟他们怎会不认得?”想到此处,细细又看石中玉的面貌,当年侯监集上所见小丐形貌

如何,记忆中已是甚为模糊,只记得他其时衣衫褴褛,满脸泥污,又想:“他自凌霄城中逃

出来之后,一路乞食,面目污秽,说不定又故意涂上些泥污,以致耿万钟他们对面不识。我

夫妇和他分别多年,小孩儿变得好快,自是更加认不出了。”问道:“那日在烧饼铺外你见

到耿万钟叔叔他们,心里怕不怕?”

闵柔本不愿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但既已提到,也已阻止不来,只是秀眉微蹙,生恐石

清严辞盘诘爱儿,却听石破天道:“耿万钟?他们当真是我师叔吗?那时我不知他们要捉

我,我自然不怕。”石清道:“那时你不知他们要捉你?你……你不知耿万钟是你师叔?”

石破天摇头道:“不知!”

闵柔见丈夫脸上掠过一层暗云,知他甚为恼怒,只是强自克制,便道:“孩儿,人孰无

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从前的事既已做下来,只有设法补过,爹爹妈妈爱你胜于性命,

你不须隐瞒,将各种情由都对爹妈说好了。封师父待你怎样?”石破天问道:“封师父,那

个封师父?”他记得在那土地庙中曾听父子和白万剑提过封万里的名字,便道:“是风火神

龙封万里么?我听你们说起过,但我没见过他。”石清夫妇对瞧了一眼,石清又问:“白爷

爷呢?他老人家脾气非常暴躁,是不是?”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白爷爷,从来没

见过。”石清、闵柔跟着问起凌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石破天竟是全然不知。

闵柔道:“师哥,这病是从那时起的。”石清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二人已了然于胸:

“他从凌霄城中逃出来,若不是在雪山下撞伤了头脑,便是害怕过度,吓得将旧事忘了个干

干净净。他说在摩天崖和长乐帮中发冷发热,真正的病根却在几年前便种下了。”

闵柔再问他年幼时的事情,石破天说来说去,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猎捕雀,如何带了阿黄

漫游,再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似乎从他出生到十几岁之间,便只一片空白。

石清道:“玉儿,有一件事很是要紧,和你生死有重大干系。雪山派的武功,你到底学

了多少?”石破天一呆,说道:“我便是在土地庙中,见到他们练剑,心中记了一些。他们

很生气么?是不是因此要杀我?爹爹,那个白师父硬说我是雪山派弟子,不知是什么道理。

但我腿上却当真又有雪山剑法留下疤痕,唉!”

石清向妻子道:“师妹,我再试试他的剑法。”拔出长剑,道:“你用学到的雪山剑法

和爹爹过招,不可隐瞒。”

闵柔将自己长剑交在石破天手中,向他微微一笑,意示激励。石清缓缓挺剑刺去,石破

天举剑一挡,使的是雪山剑法中一招‘朔风忽起’,剑招似是而非,破绽百出。

石清眉头微皱,不与他长剑相交,随即变招,说道:“你只管还招好了!”石破天道:

“是!”斜劈一剑,却是以剑作刀,更似金乌刀法,显然不是剑法。石清长剑疾刺,渐渐紧

迫,心想:“这孩子再机灵,也休想在武功上瞒得过我,一个人面临生死关头之际,决不能

以剑法作伪。”当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石破天心下微慌,自然而然的又和冲虚、天虚

相斗时那般,以剑作刀,自管自的使动金乌刀法。石清出剑如风,越使越快。

石破天知道这是跟爹爹试招,使动金乌刀法时剑上全无内力狠劲,单有招数,自是威力

全失。倘若石清的对手不是自己儿子,真要制他死命,在第十一招时已可一剑贯胸而入,到

第二十三招时更可横剑将他脑袋削去半边。在第二十八招上,石破天更是门户洞开,前胸、

小腹、左肩、右腿,四处同时露出破绽。石清向妻子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长剑中宫直进,

指向石破天小腹。

石破天手忙脚乱之下,挥刀乱挡,当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震飞,胸口塞闷,气

也透不过来,登时向后连退四五步,险些站立不定。石破天惊呼:“爹爹!你……你怎

么?”抛下长剑,抢上前去搀扶。石清脑中一阵晕眩,急忙闭气,挥手命他不可走近。原来

石破天和人动手过招,体内剧毒自然而然受内力之逼而散发出来。幸好石清事前得知内情,

凝气不吸,才未中毒昏倒,但受到毒气侵袭,也已头昏脑胀。

闵柔关心丈夫,忙上前扶住,转头向石破天道:“爹爹试你武功,怎样地出手如此没轻

没重?”石破天甚是惶恐,道:“爹爹,是……是我不好!你……你没受伤么?”

石清见他关切之情甚至是真切,大是喜慰,微微一笑,调匀了一下气息,道:“没什

么,师妹,你不须怪玉儿,他确是没学到雪山派的剑法,倘若他真的能发能收,自然不会对

我无礼。这孩子内力真强,武林中能及上他的可还没几个。”

闵柔知道丈夫素来对一般武学之士少所许可,听得他如此称赞爱儿,不由得满脸春风,

道:“但他武功太也生疏,便请做爹爹的调教一番。”石清笑道:“你在那土地庙中早就教

过他了,看来教诲顽皮儿子,严父不如慈母。”闵柔嫣然一笑,道:“爷儿两个想都饿啦,

咱们吃饭去吧。”

三人到了一处镇甸吃饭。闵柔欢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碗。

饭后来到荒僻的山坳之中。石清便将剑法的精义所在说给儿子听。石破天数月来亲炙高

手,于武学之道已领悟了不少,此刻经石清这大行家一加指点,登时豁然贯通。史婆婆虽收

他为徒,但相处时日无多,教得七十三招金乌刀法后便即分手,没来得及如石清这般详加指

点。何况史婆婆似乎只是志在克制雪山派剑法,别无所求,教刀之时,说来说去,总是不离

如何打败雪山剑法。并不似石清那样,所教的是兵刃拳脚中的武学道理。

石清夫妇轮流和他过招,见到他招数中的破绽之处,随时指点,比之当日闵柔在土地庙

中默不作声的教招,自是简明快捷得多。石破天遇有疑难,立即询问。石清夫妇听他所问,

竟连武学中最粗浅的道理也全然不懂,细加解释之后,于雪山派如此小气藏私,亏待爱儿,

均是忍不住十分恼怒。

石破天内力悠长,自午迄晚,专心致志的学剑,竟丝毫不见疲累,练了半天,面不红,

气不喘。石清夫妇轮流给他喂招,各人反而都累出了一身大汗。如此教了七八日,石破天进

步神速,对父母所授上清观一派的剑法,已领会的着实不少。

这六七天中,石清夫妇每当饮食或是休息之际,总是引逗他述说往事,盼能助他恢复记

忆。但石破天只对在长乐帮总舵大病醒转之后的事迹记得清清楚楚,虽是小事细节,亦能叙

述明白,一说到幼时在玄素庄的往事,在凌霄城中学艺的经过,便瞠目不知所对。

这日午后,三人吃过饭后,又来到每日练剑的柳树之下,坐着闲谈。闵柔拾起一根小树

枝,在地下写了‘黑白分明’四字,问道:“玉儿,你记得这四个字吗?”

石破天摇头道:“我不识字。”石清夫妇都是一惊,当这孩子离家之时,闵柔已教他识

字逾千,‘三字经’、唐诗等都已朗朗上口。怎会此刻说出“我不识字”这句话来?

那‘黑白分明’四字,写于玄素庄大厅正中的大匾之上,出于一位武林名宿之手,既合

黑白双剑的身分,又誉他夫妇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当年石破天四岁之时,闵柔将他抱在怀

里,指点大匾,教了他这四个字,石破天当时便认得了,石清夫妻俩都赞他聪明。此刻她写

此四字,盼他能由此而记起往事,那知他竟连四岁时便已识得的字也都忘了,当下又用树枝

在地下划了个‘一’字,笑问:“这个字你还记得么?”石破天道:“我什么字都是不识,

没人教过我。”闵柔心下凄楚,泪水已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石清道:“玉儿,你到那边歇歇去。”石破天答应了,却提起长剑,自去练习剑招。

石清劝妻子道:“师妹,玉儿染疾不轻,非朝夕之间所能痊可。”他顿了一顿,又道:

“再说,就算他把前事全忘了,也未始不是美事。这孩子从前轻浮跳脱,此刻虽然有点……

有点神不守舍,却是稳重厚实得多。他是大大的长进了。”

闵柔一想丈夫之言不错,登时转悲为喜,心想:“不识字有什么打紧?最多我再从头教

起,也就是了。”想起当年调儿教子之乐,不由得心下柔情荡漾,虽然此刻孩儿已然长大,

但在她心中,儿子还是一般的天真幼稚,越是胡涂不懂事,反而更加可喜可爱。

石清忽道:“有一件事我好生不解,这孩子的离魂病,显是在离开凌霄城之时就得下了

的,后来一场热病,只不过令他疾患加深而已。可是……可是……”

闵柔听丈夫言语之中似含深忧,不禁担心,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石清道:“玉儿论文才是一字不识,论武功也是毫不高明,徒然内力深厚而已,说到阅

历资望、计谋手腕,更是不足一哂。长乐帮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的一个大帮,八九年间闯下

了好大的万儿,怎能……”闵柔点头道:“是啊,怎能奉他这样一个孩子做帮主?”

石清沉吟道:“那日咱们在徐州听鲁东三雄说起,长乐帮始创帮主名叫司徒横,也不是

怎么了不起的脚色,倒是做他副手的那‘着手成春’贝海石其是了得。不知怎样,帮主换作

了一个少年石破天。鲁东三雄说道长乐帮这少年帮主贪花好色,行事诡许,武功颇为高强。

本来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后来却给雪山派的女弟子花万紫认了出来,竟然是该派的弃徒石中

玉,说雪山派正在上门去和他理论。此刻看来,什么‘行事诡诈、武功高强’,这八个字评

语,实在安不到他身上呢。”

闵柔双眉紧锁,道:“当时咱们想玉儿年纪虽轻,心计却是厉害,倘若武功真强,做个

什么帮主也非奇事,是以当时毫不怀疑,只是计议如何相救,免遭雪山派的毒手。可是他这

个模样……”凝思片刻,突然提高嗓子说道:“师哥,其中定有重大阴谋。你想‘着手成

春’贝大夫是何等精明能干的角色……”说到这里,心中害怕起来,话声也颤抖了。

石清双手负在背后,在柳树下踱步转圈,嘴里不住叨念:“叫他做帮主,为了什么?为

了什么?”他转到第五个圈子时,心下已自雪亮,种种事情,全合符节,只是这件事实在太

过可怕,却不敢说出口来。他转到第七个圈子上,向闵柔瞥了一眼,只见她目光也正向自己

射来。两人四目交投,目光中都露出惊怖之极的神色。夫妇俩怔怔的对望片刻,突然同声说

道:“赏善罚恶!”

两人这四字说得甚响,石破天在远处也听到了,走近身来,问道:“爹,妈,那‘赏善

罚恶’到底是什么名堂?我听铁叉会的人提到过,上清观的道长们也说起过几次。”

石清不即答他的问话,反问道:“张三、李四二人和你结拜之时,知不知道你是长乐帮

的帮主?”石破天道:“他们没提,多半不知。”石清又道:“他们和你赌喝毒酒之时,情

状如何?你再详细说给我听。”石破天奇道:“那是毒酒么?怎么我却没中毒?”当下将如

何遇见张三、李四,如何吃肉喝酒等情,从头详述了一遍。

石清待他说完后,沉吟半晌,才道:“玉儿,有一件事须得跟你说明白,好在此刻尚可

挽回,你也不用惊慌。”顿了一顿,续道:“三十年之前,武林中许多大门派、大帮会的首

脑,忽然先后接到请柬,邀他们于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侠客岛去喝腊八粥。”

石破天点头道:“是了,大家一听得‘到侠客岛去喝腊八粥’就非常害怕,不知是什么

道理?腊八粥有毒么?”

石清道:“那就谁也不知了。这些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接到铜牌请柬……”石破天插

嘴问道:“铜牌请柬?就是那两块铜牌么?”石清道:“不错,就是你曾从照虚师伯身上拿

来的那两块铜牌。一块牌上刻着一张笑脸,那是‘赏善’之意;另一块牌上有发怒的面容,

那是‘罚恶’。投送铜牌的是一胖一瘦两个少年。”

石破天道:“少年?”他已猜到那是张三、李四,但说少年,却又不是。

石清道:“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二人那时尚是少年。各门派帮会的首脑接到铜牌请

柬之人依约前往,自是无事,否则他这一门派或是帮会不免大祸临头,当时便问:‘到底去

是不去?’最先接到铜牌请柬的,是川西青城派掌门人旭山道长。他长笑之下,将两块铜牌

抓在手中,运用内力,将两块铜牌熔成了两团废铜。这原是震烁当时的独步内功,原盼这两

个狂妄少年知难而退。岂知他刚捏毁铜牌,这两个少年突然四掌齐出,击在他前胸,登时将

这位川西武林的领袖生生击死!”

石破天“啊”的一声,说道:“下手如此狠毒!”

石清道:“青城派群道自然群起而攻,当时这两少年的武功,还未到后来这般登峰造极

的地步,当下抢过两柄长剑,杀了三名道人,便即逃走。青城派是何等声势,旭山道长又是

何等名望,竟给两个无名少年上门杀死,全身而退,这件事半月之内便已轰传武林。二十天

后,渝州西蜀镖局的刁老镖头正在大张筵席,庆祝六十大寿,到贺的宾客甚众,这两个少年

不速而至,递上铜牌。一众贺客本就正在谈论此事,一见之下,动了公愤,大家上前围攻,

不料竟给这两个少年从容逸去。三天之后,西蜀镖局自刁老镖头以下,镖师、趟子手,三十

余人个个死于非命,只余下老弱妇孺不杀。镖局大门上,赫然便钉着两块铜牌。”

石破天叹口气,道:“我最先看到两块铜牌,是在飞鱼帮死尸船的舱门上,想不到……

想不到这竟是阎罗王送来的请客帖子。”

石清道:“这件事一传开,大伙儿便想去请少林派掌门人妙谛大师领头对付。那知到得

少林寺,寺中僧人说道方丈大师出外云游未归,言语支吾,说来不尽不实。大伙儿便去武当

山,找武当派掌门愚茶道长,不料真武观的道人个个愁眉苦脸,也说掌门人出观去了。众人

一琢磨,料想这两位当世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人忽然同时失踪,若不是中了侠客岛使者的毒

手,便是躲了起来避祸。当下由五台山善本长老和昆仑派苦柏道长共同出面,邀请武林中各

大门派的掌门人,商议对付之策,同时侦骑四出,探查这两个使者的下落。但这两个使者神

出鬼没,对方有备之时,到处找不到他二人的人影,但一量戒备稍疏,便不知从那里钻了出

来,传递这两块拘魂牌。这二人又善于用毒。善本长老和苦柏道人接到铜牌后立即毁去,当

时也没什么,隔了月余,却先后染上恶疾而死。众人事后思量,才想到善本长老和苦柏道人

武功太高,赏善罚恶二使自知单恁武功斗他们不过,更动摇不了五台、昆仑这两个大派,便

在铜牌上下了剧毒,善本长老和苦柏道长沾手后剧毒上身,终于毒发身死。”

石破天只听得毛骨悚然,道:“我那张三、李四两位义兄,难道竟是……竟是这等狠毒

之人?他们和这许多门派帮会为难,到底是为了什么?”

石清摇头道:“三十年来,这件大事始终无人索解得透。少林派妙谛方丈、武当派愚茶

道长失踪,事隔多年后终于消息先后泄漏,这两位高手果然是给侠客岛强请去的。在少林寺

外曾激斗了七日七夜,武当山上却没动手,多半愚茶道长一拔剑便即失手。这一僧一道,武

功之高,江湖上罕有匹敌,再加上青城旭山道人,西蜀刁老镖头,五台派善本大师,昆仑派

苦柏道人四位先后遭了毒手,其余武林人物自忖武功与这六大高手差得甚远,待得再接到那

铜牌请柬,便有人答应去喝腊八粥。这两个使者说道:‘阁下惠允光临侠客岛,实是不胜荣

幸,某月某日请在某地相候,届时有人来迎接上船。’这一年中,被他二人明打暗袭、行刺

下毒而害死的,掌门人、帮会帮主,共有一十四人,此外有三十七人应邀赴宴。可是三十七

人一去无踪,三十年来更无半点消息。”

石破天道:“侠客岛在南海什么地方?何不邀集人手,去救那三十七人出来?”

石清道:“这侠客岛三字,问遍了老于航海的舵工海师,竟没一人听见过,看来多半并

无此岛,只是那两个少年信口胡诌。如此一年又一年的过去,除了那数十家身受其祸的子弟

亲人,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不料过得十年,这两块铜牌请柬又再出现。”

“这时那两名使者武功已然大进,只在十余天之内,便将不肯赴宴的三个门派、两个大

帮,上下数百人丁杀得干干净净。江湖上自是群相耸动,于是由峨嵋派的三长老出面,邀集

三十余名高手,埋伏在河南红枪会总舵之中,静候这两名凶手到来。那知这两名使者竟便避

开了红枪会,甚至不踏进河南省境,铜牌却仍是到处分送。只要接到铜牌的首脑答应赴会,

他这门派帮会便太平无事,否则不论如何防备周密,总是先后遭了毒手。”

“那一年黑龙帮的沙帮主也接到了铜牌,他当时一口答应,暗中却将上船的时间地点通

知了红枪会。那三十余名高手届时赶往,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到时候竟然无人迎接。”

“众人守候数日,却一个接一个的中毒而死。余人害怕起来,登时一哄而散,还没回到

家中,道上便已听得讯息,不是全家遭害,便是全帮已被人诛灭。这一来,谁也不敢抗拒,

接到铜牌,便即依命前往。这一年中共有四十八人乘船前赴侠客岛,却也都是一去无踪,从

此更无半点音讯。那真是武林中的浩劫,思之可怖可叹!”

石破天欲待不信,但飞鱼帮帮众死尸盈船,铁叉会会众尽数就歼,却是亲眼目睹的,而

诛灭铁叉会会众之时,自己无意中还作了张三、李四二人帮凶,想来兀自不寒而栗。

只听石清又道:“又过十年,江西无极门首先接到铜牌请柬,早一年之前,各大门派帮

会的首脑已经商议定当,大伙儿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打算,决意到侠客岛上去瞧

个究竟,人人齐心合力,好歹也要除去这武林中的公敌。是以这一年中铜牌所到之处,竟未

伤到一条人命,共有五十三人接到请柬,便有五十三人赴会。这五十三位英雄好汉有的武功

卓绝,有的智谋过人,可是一去之后,却又是无影无踪,从此没了音讯。侠客岛这般为祸江

湖,令得武林中的菁英为之一空。普天下武人竟是束手无策,只有十年一度的听任宰割。我

上清观深自隐晦,从来不在江湖招摇,你爹爹妈妈武功出自上清观,在外行道,却只用玄素

庄的名头。你众位师伯、师叔武功虽高,但极少与人动手,旁人只道上清观中只是一批修真

养性、不会武功的道人罢了……”

石破天问道:“那是怕了侠客岛吗?”

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略一迟疑,道:“众位师伯师叔都是与世无争,出家清修

的道士,原本也不慕这武林的虚名。但若说是怕了侠客岛,那也不错。武林之中,任你是多

么人多势众,武艺高强的大派大帮,一提起‘侠客岛’三字,又有谁不眉头深皱?想不到上

清观如此韬光养晦,还是难逃这一劫。”说着长叹一声。

石破天又问:“爹爹妈妈要共做上清观的掌门,想去探查侠客岛的虚实。过去那三批大

有本领之人没一个能回来,这件事只怕难办得很吧?”石清道:“难当然是极难,但我们素

以扶危解困为己任,何况事情临到自己师门,岂有袖手之理?我和你娘都想,难道老天爷当

真这般没眼,任由恶人横行?你爹娘的武功,比之妙谛、愚茶那些高人,当然颇有不及,但

自来邪不胜正,也说不定老天爷要假手于你爹娘,将诛灭侠客岛的关键泄漏出来。”

他说到这里,与妻子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想:“我们所以甘愿舍命去干这件大事,其实

都是为了你,你奸邪淫佚,犯上欺师,实已不容于武林,我夫妇亦已无面目见江湖朋友,我

二人上侠客岛去,如所谋不成,自是送了性命,倘能为武林同道立一大功,人人便能见谅,

不再追究你的罪愆。”但这番为子拚命的苦心,却也不必对石破天明言。

石破天沉吟半晌,忽道:“张三、李四我那两个义兄,就是侠客岛派出来分送铜牌的使

者?”石清道:“确然无疑。”石破天道:“他们既是恶人,为什么肯和我结拜为兄弟?”

石清哑然失笑,道:“当时你呆头呆脑的一番言语,缠得他们无可推托。何况他们发的都是

假誓,当不得真的。”石破天奇道:“怎么是假誓?”石清道:“张三、李四本是假名,他

们说我张三如何如何,我李四怎样怎样,名字都是假的,自然不论说什么都是假的了。”石

破天道:“原来如此!”想起两个义兄竟会相欺,不禁愀然不乐;但想爹爹所料未必真是如

此,说不定他们真的便叫张三、李四呢,说道:“下次见到他们,倒要问个清楚。”

闵柔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忙插嘴道:“玉儿,下次再见到这二人可千万要小心了。这二

人杀人不眨眼,明斗不胜,就行暗算,偷袭不得,便使毒药,实是凶狠阴毒到了极处。”

石清道:“玉儿,你要记住娘的话。别说你如此忠厚老实,就是比你机灵百倍之人,遇

上了这两个使者也是难逃毒手。说到防范,那是防不胜防的,下次一见到他二人,立刻便使

杀招,先下手为强,纵使只杀得一人,也是替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造无穷之福。”石破天

迟疑道:“我们是拜把子兄弟,他们是我大哥、二哥,那杀不得的。”石清叹了口气,不再

说了,心想定要儿子杀害他的结义兄弟,这种话也不大说得出口。

闵柔笑道:“师哥,连你也说玉儿忠厚老实。咱们的孩儿当真是变乖了,是不是?”

石清点了点头,道:“他是变乖了,正因如此,便有人利用他来挡灾解难。玉儿,你可

知长乐帮群雄奉你为帮主,到底有何用意?”

石破天原非蠢笨,只是幼时和母亲僻处荒山,少年时又和谢烟客共居于摩天崖,两人均

极少和他说话。是以于世务人情一窍不通,此刻听石清一番讲述,登时省悟,失声道:“他

们奉我为帮主,莫非……莫非是要我做替死鬼?”

石清叹了口气,道:“本来嘛,真相尚未大明之前,不该以小人之心,度测江湖上的英

雄好汉。但若非如此,长乐帮中英才济济,怎能奉你这不通世务的少年为帮主?推想起来,

长乐帮近年好生兴旺,帮中首脑算来侠客岛的铜牌请柬又届重现之期,这一次长乐帮定会接

到请柬,他们事先便物色好一个和他们无甚渊源之人来做帮主,事到临头之际,便由这个人

来挡过这一劫。”

石破天心下茫然,实难相信人心竟如此险恶。但父亲的推想合情合理,却不由得不信。

闵柔也道:“孩子,长乐帮在江湖上名声甚坏,虽非无恶不作。但行凶伤人,恃强抢劫

之事,着实做了不少,尤其不禁淫戒,更为武林中所不齿。帮中的舵主香主大多不是好人,

他们安排了一个圈套给你钻,那是半点也不希奇的。”

石清哼了一声,道:“要找个外人来做帮主,玉儿原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忘了往事,于

江湖上的风波险恶又是浑浑噩噩,全然不解。只是他们万万没料想到,这个小帮主竟是玄素

庄石清、闵柔的儿子。这个如意算盘,打起来也未必如意得很呢。”说到这里,手按剑柄,

遥望东方,那正是长乐帮总舵的所在。

闵柔道:“咱们既识穿了他们的奸谋,那就不用担心,好在玉儿尚未接到铜牌请柬。师

哥,眼下该当怎么办?”石清微一沉吟,道:“咱三人自须到长乐帮去,将这件事揭穿了。

只是这些人老羞成怒,难免动武,咱三人寡不敌众;再则也得有几位武林中知名之士在旁作

个见证,以免他们日后再对玉儿纠缠不清。”闵柔道:“江南松江府银戟杨光杨大哥交游广

阔,又是咱们至交,不妨由他出面,广邀同道,同到长乐帮去拜山。”石清喜道:“此计大

佳。江南一带武林朋友,总还得卖我夫妻这个小小面子。”

他夫妇在武林中人缘极好,二十年来仗义疏财,扶难解困,只有他夫妇去帮人家的忙,

从来不求人做过什么事,一旦需人相助,自必登高一呼,从者云集——

高三娘子弯腰避开软鞭,只听得众人大声惊呼,跟着便是头顶一紧,身不由主的向上空

飞去,原来丁不四软鞭的鞭梢已卷住了她发髻,将她提向半空。

第十四章 关东四大门派

当下一家三口取道向东南松江府行去。在道上走了三日,这一晚到了龙驹镇。三人在一

家客店中借宿。石清夫妇住了间上房,石破天在院子的另一端住了间小房。闵柔爱惜儿子,

本想在隔房找间宽大上房给他住宿,但上房都住满了,只索罢了。

当晚石破天在床上盘膝而坐,运转内息,只觉全身真气流动,神清气畅,再在灯下看双

掌时,掌心中的红云蓝筋已若有若无,褪得极淡。他不知那两葫芦毒酒大半已化作了内力,

还道连日用功,已将毒药驱出了十之八九,心下甚喜,便即就枕。

睡到中夜,忽听得窗上剥啄有声。石破天翻身而起,低问:“是谁?”只听得窗上又是

得得得轻击三下,这敲窗之声甚是熟习,他心中怦的一跳,问道:“是叮叮当当么?”窗外

丁当的声音低声道:“自然是我,你盼望是谁?”

石破天听到丁当说话之声,又是欢喜,又是着慌,一时说不出话来。嗤的一声,窗纸穿

破,一只手从窗格中伸了进来,扭住他耳朵重重一打,听得丁当说道:“还不开窗?”

石破天吃痛,却生怕惊动了父母,不敢出声,忙轻轻推开窗格。丁当跳了进来,格的一

笑,道:“天哥,你想不想我?”石破天道:“我……我……我……”

丁当嗔道:“好啊,你不想我?是不是?你只想着那个新和她拜天地的新娘子。”石破

天道:“我几时又和人拜天地了?”丁当笑道:“我亲眼瞧见的,还想赖?好吧,我也不怪

你,这原是你风流成性,我反而喜欢。那个小姑娘呢?”

石破天道:“不见啦,我回到山洞去,再也找不到她了。”想到阿绣的娇羞温雅,瞧着

自己时那含情脉脉的眼色,此后却再也见不到她,心下惘然若失。

丁当嘻嘻一笑,道:“菩萨保佑,但愿你永生永世再也找不着她。”

石破天心想:“我定要再找到阿绣。”但这话可不能对丁当说,只得岔开话题,问道:

“你爷爷呢?他老人家好不好?”丁当伸手到他手臂上一扭,嗔道:“你也不问我好不好?

哎哟!死鬼!”原来石破天体内真气发动,将她两根手指猛力向外弹开。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好不好?那天我给你抛到江中,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才没淹

死。”随即想到和阿绣同衾共枕的情景,只想:“阿绣到那里去了?她为什么不等我?”这

些日来他勤于学武,阿绣的面貌身形只偶尔在脑中一现即去,此刻见到丁当,不知如何,竟

念念不忘的想起了阿绣。

丁当道:“什么幸好掉在一艘船上?是我故意抛你上去的,难道你不知道?”石破天忸

怩道:“我心中自然知道你待我好,只不过……只不过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丁当卟哧一

笑,说道:“我和你是夫妻,有什么好不好意思?”

两人并肩坐在床沿,身侧相接。石破天闻到丁当身上微微的兰馨之气,不禁有些心猿意

马,但想:“阿绣要是见到我跟叮叮当当亲热,一定会生气的。”伸出右臂本想去搂丁当肩

头,只轻轻碰了碰,又缩回了手。

丁当道:“天哥,你老实跟我说,是我好看呢?还是你那个新的老婆好看?”

石破天叹道:“我那里有什么新的老婆?就只你……只你一个老婆。”说着又叹了口

气,心想:“要是阿绣肯做我老婆,我那就开心死了。只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她?又不知她肯

不肯做我老婆?”

丁当伸臂抱住他头颈,在他嘴上亲了一吻,随即伸手在他头顶凿了一下,说道:“只有

我一个老婆,嫌太少么?又为什么叹气?”

石破天只道给她识破了自己心事,窘得满脸通红,给她抱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推

拒,又舍不得这温柔滋味,想伸臂反抱,却又不敢。

丁当虽然行事大胆任性,究竟是个黄花闺女,情不自禁的吻了石破天一下,好生羞惭,

一缩身便躲入床角,抓过被来裹住了身子。

石破天犹豫半晌,低声唤道:“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丁当却不理睬。石破天心中只

是想着阿绣,突然之间,明白了那日在紫烟岛树林中她瞧着自己的眼色,明白了她叫自己作

‘大哥’的,含义,心中大喜若狂:“阿绣肯做我老婆的,阿绣肯做我老婆的。”随即又

想:“却到那里找她去呢?”叹了口气,坐到椅上,伏案竟自睡了。

丁当见他不上床来,既感宽慰,又有些失望,心想:“我终于找着他啦!”连日奔波,

这时心中甜甜地,只觉娇慵无限,过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天明,只听得有人轻轻打门,闵柔在门外叫道:“玉儿,起来了吗?”石破天应了

声,道:“妈!”站起身来,向丁当望了一眼,不由得手足无措。闵柔道:“你开门,我有

话说!”石破天道:“是!”略一犹豫。便要去拔门闩。

丁当大羞,心想自己和石破天深宵同处一室,虽是以礼自持。旁人见了这等情景却焉能

相信?何况进来的是婆婆,自必被她大为轻贱,忙从床上跃起,推开窗格,便想纵身逃出,

但斜眼见到石破天,心想好容易才找到石郎,这番分手,不知何日又再会面,连打手势,要

他别开门。

石破天低声道:“是我妈妈,不要紧的。”双手已碰到了门闩。丁当大急,心想:“是

旁人还不要紧,是你妈妈却最是要紧。”再要跃进窗而逃,其势已然不及。

她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想到要和婆婆见面,且是在如此面尴尬的情景下给她

撞见,不由得全身发热,眼见石破天便要拔闩开门,情急之下,左手使出‘虎爪手’抓住他

背心‘灵台穴’,右手使‘玉女拈针’捏住他‘悬枢穴’。石破天只觉两处要穴上微微一阵

酸麻,丁当已将他身子抱起,钻入了床底。

闵柔江湖上阅历甚富,只听得儿子轻噫一声,料知已出了事,她护子心切,肩头撞去,

门闩早断,踏进门便见窗户大开,房中却已不见了爱子所在。她纵声叫道:“师哥快来!”

石清提剑赶到。

闵柔颤声道:“玉儿……玉儿给人劫走啦!”说着向窗口一指。两人更不打话,同时右

足一登,双双从窗口穿出,一黑一白,犹如两头大鸟一般,姿式极是美妙。丁当躲在床底见

了,不由得暗暗喝一声采。

以石清夫妇这般江湖上的大行家,原不易如此轻易上当,只是关心则乱,闵柔一见爱子

失了踪影,心神便即大乱,心中先入为主,料想不是雪山派、便是长乐帮来掳了去。她破门

而入之时,距石破天那声惊噫只顷刻间事,算来定可赶上,是以再没在室中多瞧上一眼。

石破天被本当拿住了要穴,他内力浑厚,立时便冲开被闭住的穴道,但他身子被丁当抱

着,却也不愿出声呼唤父母,微一迟疑之际,石清夫妇已双双越窗而出。床底下都是灰土,

微尘入鼻,石破天连打了三个喷嚏,拉着丁当的手腕,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只见她兀自满脸

通红,娇羞无限。

石破天道:“那是我爹爹妈妈。”丁当道:“我早知道啦!昨日下午我听到你叫他们

的。”石破天道:“等我爹爹妈妈回来,你见见他们好不好?”丁当将头一侧,道:“我不

见。你爹娘瞧不起我爷爷,自然也瞧不起我。”

石破天这几日中和父母在一起,多听了二人谈吐,觉得父母侠义为怀,光明正大,和丁

不三的行迳确是大不相同,沉吟道:“那怎么办?”

丁当心想石清夫妇不久定然复回,便道:“你到我房里去,我跟你说一件事。”石破天

奇道:“你也宿在这客店?”丁当笑道:“是啊,我要半夜里来捉老公,怎不宿在这里?”

向石破天一招手,穿窗而出,经过院子,一看四下无人,推门走进一间小房。

石破天跟了进去,不见丁不三,大为宽慰,问道:“你爷爷呢?”丁当道:“我一个儿

溜啦,没跟爷爷在一起。”石破天问道:“为什么?”丁当哼的一声,说道:“我要来找你

啊,爷爷不许,我只好独自溜走。”石破天心下感动,说道:“叮叮当当,你待我真好。”

丁当笑道:“昨儿晚上不好意思说,怎么今天好意思了?”石破天笑道:“你说咱们是夫

妻,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丁当脸上又是一红。

只听得院子中人声响动,石清道:“这是房饭钱!”马蹄声响,夫妇俩牵马快步出店。

石破天追出两步,又即停步,回头问丁当道:“你可知道松江府在那里?”丁当笑道:

“松江府偌大地方,怎会不知?”石破天道:“爹爹妈妈要去松江府,找一个叫做银戟杨光

的人,侍会咱们赶上去便是。”他乍与丁当相遇,却也不舍得就此分手。

丁当心念一动:“这呆郎不识得路,此去松江府是向东南,我引他往东北走,他和爹妈

越离越远,道上便不怕碰面了。”心下得意,不由得笑魇如花,明艳不可方物。石破天目不

转睛的瞧着她。

丁当笑道:“你没见过么?这般瞧我干么?”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你真是好

看,比我妈妈还好看。”又想:“她和阿绣相比,不知是谁更好看些?”丁当嘻嘻而笑,

道:“天哥,你也很好看,比我爷爷还好看。”说着哈哈大笑。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石破天终是记挂父母,道:“我爹娘找我不见,一定好生记挂,咱

们这就追上去吧。”丁当道:“好,真是孝顺儿子。”当下算了房饭钱,出店而去。

客店中掌柜和店小二见石破天和石清夫妇同来投店,却和这个单身美貌姑娘在房中相偕

而出,无不啧啧称奇,自此一直口沫横飞的谈论了十余日,言词中自然猥亵者有之,香艳者

有之,众议纷纭,猜测多端。

石破天和丁当出得龙驹镇来,即向东行,走了三里,便到了一处三岔路口。丁当想也不

想,迳向东北方走去。

石破天料想她识得道路,便和她并肩而行,说道:“我爹爹妈妈骑着快马,他们若不在

打尖处等我,那是追不上了。”丁当抿嘴笑道:“到了松江府杨家,自然遇上。你爹娘这么

大的人,还怕不认得路么?”石破天道:“我爹爹妈妈走遍天下,那有不认得路之理?”

两人一路谈笑。石破天自和父母相聚数日,颇得指点教导,于世务已懂了许多。丁当见

他呆气大减,芳心窃喜,寻思:“石郎大病一场之后,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只须提他一

次,他便不再忘。”一路上将诸般江湖规矩、人情好恶,说了许多给他听。

眼见日中,两人来到一处小镇打尖。丁当寻着了一家饭店,走进大堂,只见三张大白木

桌旁都坐满了人。两人便在屋角里一张小桌旁坐下。那饭店本不甚大,店小二忙着给三张大

桌上的客人张罗饭菜,没空来理会二人。

丁当见大桌旁坐着十八九人,内有三个女子,年纪均已不轻,姿色也自平庸,一干人身

上各带兵刃,说的都是辽东口音,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神情甚是豪迈,心想:“这些江湖

朋友,不是镖局子的,便是绿林豪客。”看了几眼,也没再理会,心想:“我和天哥这般并

肩行路,同桌吃饭,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快活得紧了。”店小二不过来招呼,她也不着恼。

忽听得门口有人说道:“好啊,有酒有肉,爷爷正饿得很了。”

石破天一听声音好熟,只见一个老者大踏步走了进来,却是丁不四。石破天吃了一惊,

暗叫:“糟糕!”回过头来,不敢和他相对。丁当低声道:“是我叔公,你别瞧他,我去打

扮打扮。”也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向后堂溜了进去。

丁不四见四张桌旁都坐满了人,石破天的桌旁虽有空位,桌上却既无碗筷,更没菜肴,

当即向中间白木桌旁的一张长凳上坐落,左肩一挨,将身旁一条大汉挤了开去。

那大汉大怒,用力回挤,心想这一挤之下,非将这糟老头摔出门外不可。那知刚撞到丁

不四身上,立时便有一股刚猛之极的力道反逼出来,登时无法坐稳,臀部离凳,便要斜身摔

跌。丁不四左手一拉,道:“别客气,在家一块儿坐!”那大汉给他这么一拉,才不摔跌,

登时紫胀了脸皮,不知如何是好。

丁不四道:“请,请!大家别客气。”端起酒碗,仰脖子便即喝干,提起别人用过的筷

子,挟了一大块牛肉,吃得津津有味。

三张桌上的人都不识得他是谁。但均知那大汉武功不弱,可是给他这么一挤之下,险些

摔跌,这老儿自是来历非小。丁不四自管饮酒吃肉,摇头幌脑的十分高兴。三桌上的十八九

个人却个个停箸不食,眼睁睁的瞧着他。

丁不四道:“你怎么不喝酒?”抢过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一碗酒,骨都骨都的喝了一大

半碗,一抹胡子,说道:“这酒有些酸,不好。”

那瘦老者强忍怒气,问道:“尊驾尊姓大名?”丁不四哈哈笑道:“你不知我的姓名,

本事也好不到那里去了。”那老者道:“我们向在关东营生,少识关内英雄好汉的名号。在

下辽东鹤范一飞。”丁不四笑道:“瞧你这么黑不溜秋的,不像白鹤像乌鸦,倒是改称‘辽

东鸦’为妙。”

范一飞大怒,拍案而起,大声喝道:“咱们素不相识,我敬你一把白胡子,不来跟你计

较,却恁地消遣爷爷!”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汉子忽道:“这老儿莫非是长乐帮的?”

石破天听到‘长乐帮’三字,心中一凛,只见丁当头戴毡帽,身穿灰布直缀,打扮成个

饭店中店小二的模样,回到桌旁。石破天好生奇怪,不知仓卒之间,她从何处寻来这一身衣

服。丁当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点倒了店小二,跟他借了衣裳,别让四爷爷认出

我来。天哥,我跟你抹抹脸儿。”说着双手在石破天脸上涂抹一遍。她掌心涂满了煤灰,登

时将石破天脸蛋抹得污黑不堪,跟着又在自己脸上抹了一阵。饭店中虽然人众,但人人都正

瞧着丁不四,谁也没去留意他两人捣鬼。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汉子侧目斜视,微微冷笑,道:“你是锦州青龙门门下,是不是?

好小子,缠了一条九节软鞭,大模大样的来到中原,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这汉子正是锦州青龙门的掌门人风良,九节软鞭是他家祖传的武功。他听得丁不四报出

自己门户来历,倒是微微一喜:“这老儿单凭我腰中一条九节软鞭,便知我的门派。不料我

青龙门的名头,在中原倒也着实有人知道。”当下说道:“在下锦州风良,忝掌青龙门的门

户。老爷子尊姓?”言语中便颇客气。

丁不四将桌子拍得震天价响,大声道:“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他连说三

句‘气死我了’,举碗又自喝酒,脸上却是笑嘻嘻地,殊无生气之状,旁人谁也不知这‘气

死我了’四字意何所指。只听他大声自言自语:“九节鞭矫矢灵动,向称‘兵中之龙’,最

是难学难使、难用难精。什么长枪大戟,双刀单剑,当之无不披磨。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气死我了!”

风良心中又是一喜:“这老儿说出九节鞭的道理来,看来对本门功夫倒是个知音。”听

他接下去连说三句‘气死我了’,便道:“不知老爷子因何生气?”

丁不四对他全不理睬,仰头瞧着屋梁,仍是自言自语:“你爷爷见到人家舞刀弄棍,都

不生气,单是见到有提一根九节鞭,便怒不可遏。你奶奶的,长沙彭氏兄弟使九节鞭,去年

爷爷将他两兄弟双双宰了。四川有个姓章的武官使九节鞭,爷爷把他的脑壳子打了个稀巴

烂。安徽凤阳有个女子使九节鞭,爷爷不爱杀女人,只是斩去了她的双手,叫她从此不能去

碰那兵中之龙。”

众人越听越是骇异,看来这老儿乃是冲着风良而来,听他说话虽是疯疯颠颠,却又不似

假话。长沙彭氏史弟彭镇江、彭锁湖都使九节鞭,去年为人所害,他们在辽东也曾有所闻。

风良面色铁青,手按九节鞭的柄子,说道:“尊驾何以对使九节鞭之人如此痛恨?”

丁不四呵呵大笑,说道:“胡说八道!爷爷怎会痛恨使九节鞭之人?”探手入怀,豁喇

一声响,手中已多了一条软鞭。这条软鞭金光闪闪,共分九节,显是黄金打成,鞭首是个龙

头,鞭身上镶嵌各色宝石,闪闪发光,灿烂辉煌,一展动间,既威猛,又华丽,端的好看。

众人心中一凛:“原来他自己也使九节鞭。”

丁不四道:“小娃娃武功没学到两三成,居然胆敢动九节鞭,跟人家动上手,打到后

来,不是爬着,便是躺着,很少有站着走回家的,那岂不让人将使九节鞭之人小觑了?爷爷

早就听得关东锦州有你这么一个青龙门,他妈的祖传七八代都使九节鞭。我早就想来把你全

家杀得干干净净。只是关东太冷,爷爷懒得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碰巧你这小子腰缠九节

鞭,大摇大摆的来到中原,好极,好极!还不快快自己上吊,更等什么?”

风良这才明白,原来这老儿自己使九节鞭,便不许别人使同样的兵刃,当真横蛮之至。

他尚未答话,却听西首桌上一个响亮的声音说道:“哼!幸好你这老小子不使单刀。”

丁不四向说话之人瞧去,只见他一张西字脸,腮上一部虬髯,将大半脸都遮没了,脸上

直是毛多肉少,便问:“我使单刀便怎样?”那虬髯汉子道:“你爷爷也使单刀,照你老小

子这般横法,岂不是要将爷爷杀了?你就算杀得了爷爷,天下使单刀的成千成万,你又怎杀

得尽?”说着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单刀,插在桌上。

这口单刀刀身紫金,厚背薄刃,刀柄上挂着一块紫绸,一插到桌上,全桌震动,碗碟撞

击作响,良久不绝,足见刀既沉重,这一插之力也是极大。

这汉子是长白山畔快刀掌门人紫金刀吕正平。

只听得豁啦一响,丁不四收回九节鞭,揣入怀中,左手一弯,已将身旁那汉子腰间的单

刀拔在手中,说道:“就算爷爷使单刀,却又怎地?啊哟,不对!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

死我了!”

单刀是武林中最寻常的兵器,这一十九人中倒有十一人身上带刀,眼见丁不四抢刀手法

之快,心头都是一惊,不由自主的人人都是手按刀把。

只听他又道:“爷爷外号叫做‘一日不过四’,这里倒有一十一个贼小子使单刀,再加

上这个使九节鞭的,爷爷倒要分三日来杀……”众人听他自称‘一日不过四’,便有几人脱

口而出:“他……他是丁不四!”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爷爷今儿还没杀过人,还有四个小贼好杀。是那四个?自己报

上名来!要不然,除了这个使九节鞭的小子,别的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个响头,叫我三声好

爷爷,我也可饶了不杀。”

但听得嘿嘿冷笑,四个人霍然站起,大踏步走出店门,在门外一字排开,除了风良、范

一飞、吕正平三人外,第四人是个中年女子。

这女子不持兵刃,一到门外便将两幅罗裙往上一翻,系上腰带,腰间明晃晃地露出两排

短刀,每把刀半尽来长,少说也有三十几把,整整齐齐的插在腰间一条绣花鸾带之上。

范一飞左手倒持判官双笔,朗声说道:“在下辽东鹤范一飞,忝居鹤笔门掌门,会同青

龙门掌门人风良风兄弟、快刀门掌门人吕正平吕兄弟、万马庄女庄主飞蝗刀高三娘子,和人

有约,率领本派门人自关东来到中原。我关东四门和丁老爷子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如此一

再戏侮,到底为了什么?”

丁不四对他的话宛若全然不闻,侧头向高三娘子瞧了半晌,说道:“不美,不好看!”

他说这五个字时眼光对着高三娘子,连连摇头,似是鉴赏字画,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这神

情自是人人都知,他在说高三娘子相貌不佳。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平素自高自大,一来她本人确有惊人艺业,二来她父亲、公公、

师父三人在关东武林中都极有权势,三来万马庄良田万顷,马场参场、山林不计其数,是以

她虽是个寡妇,在关东却是大大有名,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百姓,人人都让她三分。丁不四

如此放肆胡言,实是她生平从未受过的羞辱,何况高三娘子年轻之时,在关东武林中颇有艳

名,此时年近四旬,风华亦未老去。关东风俗淳厚,女子大都稳重,旁人当面赞美尚且不

可,何况大肆讥弹?她气得脸都白了,叫道:“丁不四,你出来!”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道:“就是你们四人?”突然间白光耀眼,五柄飞刀分从上下左

右激射而至。这五柄飞刀来得好快,刀身虽短短,劈风之声却浑似长剑大刀发出来一般。

丁不四喝道:“人不美,刀美!”右手在怀中一探,抽出九节软鞭,黄光抖动,将四柄

飞刀击落,眼见第五柄飞刀射到面门,索性卖弄本领,口一张,咬住了刀头。

风良、范一飞、吕正平一怔之下,各展兵刃,左右攻上。

丁不四斜身闪开吕正平砍来的一刀,飞足踢向范一飞手腕,教他不得不缩回了判官笔,

手中黄金软鞭却缠向风良的软鞭。

风良一出店门,便已打点了十二分精神,知道这老儿其实只是冲着自己一人而来,余人

都是陪衬,眼见丁不四软鞭卷到,手腕抖处,鞭身挺直,便如一枝长枪般刺向对方胸口。这

一招‘四夷宾服’本来是长枪的枪法,他以真力贯到软鞭之上,现加上一股巧劲,竟然运鞭

如枪。锦州青龙门的鞭法原也着实了得,他知对方实是劲敌,一上来便施展平生绝技。

丁不四吐下飞刀,赞道:“贼小子倒有几下子!”伸出右手,硬去抓他鞭头。风良吃了

一惊,急忙收臂回鞭,丁不四的手臂却跟着过来,幸好吕正平恰好挥刀往他臂弯砍去,丁不

四才缩回手掌。嗤的一声急响,高三娘子又射出一柄飞刀。

四人这一交上手,丁不四登时收起了嘻皮笑脸,凝神接战,九节软鞭舞成一团黄光,护

住了全身,心下暗自嘀咕:“想不到辽东武功半点也不含糊,爷爷倒小觑他们了。这四个家

伙若是一个一个上来,爷爷杀来毫不费力,一起涌上来打群架,倒有点扎手。”

这次关东四大门派齐赴中原,四个掌门人事先曾在万马庄切磋了一月有余,研讨四派武

功的得失,临敌之时如何互相救援。这番事先操练的功夫果然没白费,一到江南,便是四人

并肩御敌。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贴身近攻,风良的软鞭寻瑕抵隙,圈打丁不四中盘,高三娘

子站在远处,每发出一把飞刀,都叫丁不四不得不分心闪避。这四人招数以范一飞最为老

辣,吕正平则臂力沉雄,每一刀砍出都有八九十斤的力量。

石破天和丁当站在众人身后观战。看到三四十招后,只见吕正平和范一飞同时抢攻,丁

不四挥鞭将两人挡开,风良的软鞭正好往他头上扫去。丁不四头一低,嗤的一声,两柄飞刀

从他咽喉边掠过,相去不过数寸。丁不四虽然避过,但颏下白花胡子被飞刀削下了数十根,

条条银丝,在他脸前飞舞。

站在饭店门边观战的关东四派门人齐声喝采:“高三娘子好飞刀!”

丁不四暗暗心惊:“这婆娘好生了得,若再不下杀手,只怕丁不四今日要吃大亏!”陡

然间一声长啸,九节鞭展了开来,鞭影之中,左手施展擒拿手法,软鞭远打,左手近攻,单

是一只左手,竟将吕正平和范一飞二人逼得遮拦多,进击少。

关东四大派的门人喝采之声甫毕,脸上便均现忧色。

石破天却在一旁瞧得眉飞色舞。这些手法丁不四在长江船上都曾传授过他,只是当时他

于武学的道理所知太也有限,囫囵吞枣的记在心里,全不知如何运用。这些日子来跟着父母

学剑,剑术固是大进,而一法通,万法通,拳脚上的道理也已领会了不少,眼见丁不四一抓

一拿,一勾一打,无不巧妙狠辣,只看得又惊又喜。

眼见五人斗到酣处,丁不四突然间左臂一探,手掌已搭向吕正平肩头。吕正平挥刀便削

他手臂。石破天大吃一惊,知道这一刀削出,丁不四乘势反掌,必然击中他脸面,以他狠辣

的掌力,吕正平性命难保,忍不住脱口呼叫:“要打你脸哪!”

他内力充沛,一声叫出,虽在诸般兵刃呼呼风响之中,各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吕正平

武艺了得,听得这一声呼喝,立时省悟,百忙中脱手掷刀,卧地急滚,饶是变招迅速,脸上

已着了丁不四的掌风,登时气也喘不过来,脸上如被刀削,甚是疼痛。他滚出数丈后这才跃

起,心中怦怦乱跳,知道适才生死只相去一线,若非有人提醒,这一掌非打实不可。

吕正平滚出战圈,范一飞随即连遇险着。吕正平吸了口气,叫道:“刀来!”他的大弟

子立时抛上单刀,吕正平伸手抄住,又攻了上去。却见丁不四的金鞭已和风良的软鞭缠住,

一拉之下,竟提起风良身子,向吕正平的刀锋上冲上。吕正平回刀急让。

石破天叫道:“姓范的小心,抓你咽喉!”范一飞一怔,不及细想,判官双笔先护住咽

喉再说,果然丁不四五根手指同时抓到,擦的一声,在他咽喉边掠过,抓出了五条血痕,当

真只有一瞬之差。

石破天连叫两声,先后救了二人性命。关东群豪无不心存感激,回头瞧他,见他脸上搽

了煤黑,显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丁不四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是那一个狗杂种在多嘴多舌?有本事便出来和爷爷斗上

一斗!”石破天伸了伸舌头,向丁当道:“他……他认出来啦!”丁当道:“谁叫你多口?

不过他说‘那一个狗杂种’,未必便知是你。”

这时吕正平和范一飞连续急攻数招,高三娘子连发飞刀相助,风良也已解脱了鞭上的纠

缠,五人又斗在一起,丁不四急于要知出言和他为难的人是谁,出手越来越快。石破天不忍

见关东四豪无辜丧命,又是少年好事,每逢四人遇到危难,总是事先及时叫破。不到一顿饭

之间,救了吕正平三次、范一飞四次、风良三次。

丁不四狂怒之下,忽使险着,金鞭高挥,身子跃起,扑向高三娘子,左掌斗然挥落。这

招‘天马行空’的落手处甚是怪异,石破天急忙叫破,高三娘子才得躲过,但右肩还是被丁

不四手指扫中,右臂再也提不起来。她右手乏劲,立时左手拔刀,嗤嗤嗤三声,又是三柄飞

刀向丁不四射去。丁不四软鞭斜卷,裹住两柄飞刀,张口咬住了第三柄,随即抖鞭,将两柄

飞刀分射风良与吕正平,同时身子纵起,软鞭从半空中掠将下来。

高三娘子弯腰避开软鞭,只听得众人大声惊呼,跟着便是头顶一紧,身不由主的向上空

飞去,原来丁不四软鞭的鞭梢已卷住了她发髻,将她提向半空。风良等三人大惊,四个人联

手,已被敌人逼得惊险万状,高三娘子倘若遭难,余下三人也绝难幸免,当下三人奋不顾身

的向丁不四扑去。

丁不四运一口真气,卟的一声,将口中衔着的那柄子飞刀喷向高三娘子肚腹,左手拿、

打、勾、掠,瞬时间连使杀着,将扑来的三人挡了开去。

高三娘子身在半空,这一刀之厄万难躲过,她双目一闪,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死在

我飞刀之下的胡匪马贼,少说也已有七八十人。今日报应不爽,竟还是毕命于自己刀下。”

说来也真巧,丁不四软鞭上甩出的两柄飞刀分别被风良与吕正平砸开,正好激射而过石

破天身旁。他眼见情势危急,便出声提醒也已无用,当即右手一抄,捉住了两柄飞刀,甩了

出去。他从未练过暗器,接飞刀时毛手毛脚,掷出时也是乱七八糟,只是内力雄浑,飞刀去

势劲急,当的一声响,一刀撞开射向高三娘子肚腹的飞刀,另一刀却割断了她的头发。

高三娘子从数丈高处落下,足尖一点,倒纵数丈,已吓得脸无人色。

这一下连丁不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当即转过身来,喝道:“是那一位朋友在这里碍我

的事?有种的便出来斗三百回合,藏头露尾的不是好汉。”双目瞪着石破天,只因他脸上涂

满了煤灰,一时没认他出来。他听石破天连番叫破自己杀着,似乎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功夫

全在对方意料之中,而适才这两柄飞刀将自己发出的飞刀撞开之时,劲道更大得异乎寻常,

飞刀竟尔飞出数丈之外,转眼便无影无踪,他虽心下恼怒,却也知这股内劲远非自己所及,

说出话来毕竟干净了些,什么‘爷爷’、‘小子’的,居然尽数收起。

石破天当救人之际,什么都是不及细想,双刀一掷,居然奏功,自己也是又惊又喜,只

是接刀掷刀之际,飞刀的刀锋将手掌割出了两道口子,鲜血淋漓,一时也还不觉如何疼痛,

眼见丁不四如此声势汹汹的向自己说话,早忘了丁当已将自己脸蛋涂黑,战战兢兢的道:

“四爷爷,是……是我……是大粽子!”

丁不四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道:“哈哈!我道是谁,却原来是你大粽子!”心想:

“这小子学过我的武功,难怪他能出言点破,那当真半点也不希奇了。”怯意一去,怒气陡

生,喝道:“贼小子来多管爷爷的闲事!”呼的一鞭,向他当头击去。

石破天顺着软鞭的劲风,向后纵开,避得虽远,身法却难看之极。

丁不四一击不中,怒气更盛,呼呼呼连环三鞭,招数极尽巧妙,却都给石破天闪跃避

开。石破天的内功修为既到此境界,身随心转,无所不可,左右高下,尽皆如意,但在丁不

四积威之下,余悸尚在,只是闪避,却不还手。

丁不四暗暗奇怪:“这软鞭功夫我又没教过这小子,他怎么也知道招数?”一条软鞭越

使越急,霎时间幻成一团金光闪闪的黄云,将石破天裹在其中。眼看始终奈何他不得,突然

想起:“这大粽子在紫烟岛上和白万剑联手,居然将我和老三打得狼狈而逃……不,老三固

然败得挺不光采,我丁老四却是不愿和后辈多所计较,潇潇洒洒的飘然引退,扬长而去。这

小子怕了爷爷,不敢追赶,可是这小子总有点古怪……”

旁人见石破天在软鞭的横扫直打之间东闪西避,迭遭奇险,往往间不容发,手心中都为

他捏一把冷汗。石破天心中却想:“四爷爷为什么不真的打我?他在跟我闹着玩,故意将软

鞭在我身旁掠过?”他那知丁不四已施出了十成功夫,却始终差了少些,扫不到他身上。

丁当素知这位叔祖父的厉害,眼见他大展神威,似乎每一鞭挥出,都能将石破天打得筋

折骨断,越看越担心,叫道:“天哥,快还手啊!你不还手,那就糟了!”

众人听得这几句清脆的女子呼声发自一个店小二口中,当真奇事叠生,层出不穷,但眼

看丁不四和石破天一个狂挥金鞭,一个乱闪急避,对于店小二的忽发娇声,那也来不及去惊

诧了。

石破天去想:“为什么要糟?是了,那日我缚起左臂和上清观道长们动手,他们十分生

气,说我瞧他们不起。我娘说倘若和别人动手过招,最忌的就是轻视对手。你打胜了他,倒

也罢了,但若言语举止之时稍露轻视之意,对方必当是奇耻大辱,从此结为死仇。我只闪避

而不还手,那是轻视四爷爷了。”当即双手齐伸,抓向丁不四胸膛,所用的正是丁当所授的

一十八路擒拿手法。

这是丁家的祖传武功,丁不四如何不识?立即便避开了。可是这一十八路擒拿手在石破

天雄浑的内力运使之下,勾、带、锁、拿、戳、击、劈、拗,每一招全是挟着嗤嗤劲风,威

猛之极。丁不四大骇,叫道:“见了鬼啦,见了鬼啦!”拆到第十二招上,石破天反手抓

去,使出‘凤尾手’的第五变招,将金鞭鞭梢抓在手中。丁不四运力回夺,竟然纹丝不动。

他大喝一声,奋起平生之力急拉,心想自己不许人家使九节鞭,但若自己的九节鞭却教一个

后生小子夺了去,此后还有什么面目来见人?回夺之时,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将功力发挥到

了极致。

石破天心想:“你要拉回兵刃,我放手便是了。”手指松开,只听得砰嘭、喀喇几声大

响,丁不四身子向后撞去,将饭店的土墙撞坍了半堵,砖坭跌进店中,桌子板凳、碗碟家生

也不知压坏了多少。

跟着听得四声惨呼,一名关东子弟、三名闲人俯身扑倒,背心涌出鲜血。

石破天抢过看时,只见四人背上或中破碗,或中竹筷,丁不四已不知去向。却是他自知

不敌,急怒而去,一口恶气无处发泄,随手抓起破碗竹筷,打中了四人。

范一飞等忙将四人扶起,只见每人都被打中了要害,已然气绝,眼见丁不四如此凶横,

无不骇然,又想若不是石破天仗义出手,此刻尸横就地的不是这四人,而是四个掌门人了,

当即齐向石破天拜倒,说道:“少侠高义,恩德难忘,请问少侠高姓大名。”

石破天已得母亲指点江湖上的仪节,当下也即拜倒还礼,说道:“不敢,不敢!小事微

劳,何足挂齿?在下姓石,贱名中玉。”跟着又请教四人的姓名门派。范一飞等说了,又问

起丁当姓名。石破天道:“她叫叮叮当当,是我的……我的……我的……”连说三个‘我

的’,胀红了脸,却说不下去了。

范一飞等阅历广博,心想一对青年男女化了装结伴同行,自不免有些尴尴尬尬的难言之

隐,见石破天神色忸怩,当下便不再问。

丁当道:“咱们走吧!”石破天道:“是,是!”拱手和众人作别。

范一飞等不住道谢,直送出镇外。各人想再请教石破天的师承门派,但见丁当不住向石

破天使眼色,显是不愿旁人多所打扰,只得说道:“石少侠大恩大德,此生难报,日后但有

所命,我关东众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石破天记起母亲教过他的对答,便道:“大家是武林一脉,义当互助。各位再是这般客

气,倒令小可汗颜了。今日结成了朋友,小可实是不胜之喜。”

范一飞等承他救了性命,本已十分感激,见他年纪轻轻,武功高强,偏生又如此谦和,

更是钦佩,雅不愿就此和他分手。

丁当听他谈吐得体,芳心窃喜:“谁说我那石郎是白痴?他武功已超过了四爷爷,连脑

子也越来越清楚了。”心中高兴,脸上登时露出笑魇。她虽然脸上煤灰涂得一塌胡涂,但众

人留心细看之下,都瞧出是个明艳少女,只是头戴破毡帽,穿着一件胸前油腻如镜的市侩直

裰,人人不免暗暗好笑。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笑道:“这样一个美貌的店小二,耳上又带了一副明珠耳

环。江南的店小二,毕竟和我们关东的不同。”众人听了,无不哈哈大笑。丁当也是卟哧一

声,笑了出来,心想:“适才一见四爷爷,便慌了手脚,忙着改装,却忘了除下耳环。”

高三娘子见数百名镇上百姓远远站着观看,不敢过来,知道刚才这一场恶战斗得甚凶,

丁不四又杀了三名镇人,当地百姓定当自己这干人是打家劫舍的绿林豪客了,说道:“此地

不可久留,咱们也都走吧。”向丁当道:“小妹子,你这一改装,只怕将里衣也弄脏了,我

带的替换衣服甚多,你若不嫌弃,咱们就找家客店,你洗个澡,换上几件。小妹子,像你这

样的江南小美人儿,老姊姊可从来没见过,你改了女装之后,这副画儿上美女般的相貌,老

姊姊真想瞧瞧,日后回到关东,也好向没见过世面的亲戚朋友们夸口。”

高三娘子这般甜嘴蜜舌的称赞,丁当听在耳中,实是说不出的受用,抿了嘴笑了笑,

道:“我不会打扮,姊姊你可别笑话我。”

高三娘子听她这么说,知已允诺,左手一挥,道:“大伙儿走吧!”众人轰然答应,牵

过马来,先请石破天和丁当上马,然后各人纷纷上马,带了那关东弟子的尸体,疾驰出镇。

这一行人论年纪和武功,均以范一飞居首,但此次来到中原,一应使费都由万马庄出赀,高

三娘子生性豪阔,使钱如流水一般,便成了这行人的首领。

各人所乘的都是辽东健马,顷刻间便驰出数十里。石破天悄悄问丁当道:“这是去松江

府的道路么?”丁当笑着点点头。其实松江府是在东南,各人却是驰向西北,和石清夫妇越

离越远了。

傍晚时分,到得一处大镇,叫做平阳寨,众人迳投当地最大的客店。那死了的汉子是快

刀门的,吕正平自和群弟子去料理丧事,拜祭火化了,收了骨灰。

高三娘子却在房中助丁当改换女装。她见丁当虽作少妇装束,但体态举止,却显是个黄

花闺女,不由得暗暗纳罕。

当晚关东群豪在客店中杀猪屠羊,大张筵席,推石破天坐了首席。丁当不愿述说丁不四

和自己的干连,每当高三娘子和范一飞兜圈子探询石破天和她的师承门派之时,总是支吾以

应。群豪见他们不肯说,也就不敢多问。

高三娘子见石破天和丁当神情亲密,丁当向他凝睇之时,更是含情脉脉,心想:“恩公

和这小妹子多半是私奔离家的一对小情人,我们可不能不识趣,阻了他俩的好事。”

范一飞等在关东素来气焰不可一世,这次来到中原,与丁不四一战,险些儿闹了个全军

覆没,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儿,吕正平死了个得力门人,更是心中郁郁,但在石破天、丁当

面前,只得强打精神,吃了个酒醉饭饱。

筵席散后,高三娘子向范一飞使个眼色,二人分别挽着丁当和石破天的手臂,送入一间

店房。范一飞一笑退开。高三娘子笑道:“恩公,你说咱们这个新娘子美不美?”

石破天红着脸向丁当瞧了一眼,只见她满脸红晕,眼波欲流,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两

人同时转开了头,各自退后两步,倚墙而立。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两位今晚洞房花烛,却怕丑么?这般离得远远的,是不是相敬如

宾?”左手去关房门,右手一挥,嗤的一声响,一柄飞刀飞出,将一枝点得明晃晃的蜡烛斩

去了半截。那飞刀余势不衰,破窗而出,房中已是黑漆一团。高三娘子笑道:“恭祝两位百

年好合,白头偕老!”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石破天和丁当脸上发烧,心中情意荡漾。突然之间,石破天又想起了阿绣:“阿绣见到

我此刻这副情景,定要生气,只怕她从此不肯做我老婆了。那怎么办?”

忽听得院子中一个男子声音喝道:“是英雄好汉,咱们就明刀明枪的来打上一架,偷偷

的放一柄飞刀,算是什么狗熊?”

丁当“嘤”的一声,奔到石破天身前,两人四手相握,都忍不住暗暗好笑:“高三娘子

这一刀是给咱们灭烛,却叫人误会了。”石破天开口待欲分说,只觉一只温软嫩滑的手掌按

上了自己嘴巴。

只听院子中那人继续骂道:“这飞刀险狠毒辣,多半还是关东那不要脸的贱人所使。听

说辽东有个什么万马庄,姓高的寡妇学不好武功,就用这种飞刀暗算人。咱们中原的江湖同

道,还真没这么差劲的暗器。”

高三娘子这一刀给人误会了,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中,由得他骂几句算了,那知他竟然

骂到自己头上来,心想:“不知他是认得我的飞刀呢,还是只不过随口说说?”

只听那人起骂越起劲:“并东地方穷得到了家,胡匪马贼到处都是,他妈的有个叫什么

慢刀门的,刀子使得不快,就专用蒙汗药害人。还有个什么叫青蛇门的,拿几条毒蛇儿沿门

讨饭。又有个姓范的叫什么‘一飞落水’,使两橛掏粪短棍儿,真叫人笑歪了嘴。”

听这人这般大声叫嚷,关东群豪无不变色,自知此人是冲着自己这伙人而来。

吕正平手提紫金刀,冲进院子,只见一个矮小的汉子指手划脚的正骂得高兴。吕正平喝

道:“朋友,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是何用意?”那人道:“有什么用意?老子一见到关东的

扁脑壳,心中就生气,就想一个个都砍将下来,挂在梁上。”

吕正平道:“很好,扁脑壳在这里,你来砍吧!”身形一幌,已欺到他的身侧,横过紫

金刀,一刀挥出,登时将他拦腰斩为两截,上半截飞出丈余,满院子都是鲜血。

这时范一飞、风良、高三娘子等都已站在院子中观看,不论这矮小汉子使出如何神奇的

武功,甚至将吕下平斩为两截,各人的惊讶都没如此之甚。吕正平更是惊得呆了。这汉子大

言炎炎,将关东四大门派的武功说得一钱不值,身上就算没惊人艺业,至少也能和吕正平拆

上几招,那想得到竟是丝毫不会武功。

群豪正在面面相觑之际,忽听得屋顶有人冷冷的道:“好功夫啊好功夫,关东快刀门吕

大侠,一刀将一个端茶送饭的店小二斩为两截!”

群豪仰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人身穿灰袍,双手叉腰,站在屋顶。群豪立时省悟,

吕正平所杀的乃是这家客店中的店小二,他定是受了此人银子,到院子中来胡骂一番,岂知

竟尔送了性命。

高三娘子右手挥处,嗤嗤声响,三柄飞刀挟着劲风,向他射去。

那人左手抄处,抓住了一柄飞刀的刀柄,跟着向左一跃,避开了余下两柄,长笑说道:

“关东四大门派大驾光临,咱们在镇北十二里的松林相会,倘若不愿来,也就罢了!”不等

范一飞等回答,一跃落屋,飞奔而去。

高三娘子问道:“去不去?”范一飞道:“不管对方是谁,既来叫了阵,咱们非得赴约

不可。”高三娘子道:“不错,总不能教咱们把关东武林的脸丢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石破天窗下,朗声说道:“石恩公,小妹子,我们跟人家定了约会,须得先行一

步,明日在前面镇上再一同喝酒吧。”她顿了一顿,不听石破天回答,又道:“此处闹出了

人命,不免有些麻烦,两位也请及早动身为是,免受无谓牵累。”她并不邀石丁二人同去赴

约,心想日间恶战丁不四,石破天救了他四人性命,倘再邀他同去,变成求他保护一般,显

得关东四派太也脓包了。

这时客店中发现店小二被杀,已然大呼小叫,乱成一团。有的叫嚷:“强盗杀了人哪,

救命,救命!”有的叫道:“快去报官!”有的低声道:“别作声,强盗还没走!”

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办?”丁当叹了口气,道:“反正这里是不能住了,跟在他们

后面去瞧瞧热闹吧。”石破天道:“却不知对方是谁,会不会是你四爷爷?”丁当道:“我

也不知。咱二人可别露面,说不定是我爷爷?”石破天“啊”的一声,惊道:“那可糟糕,

我……我还是不去了。”丁当道:“傻子,倘若是我爷爷,咱们不会溜吗?你现下武功这么

强,爷爷也杀不了你啦。我不担心,你倒害怕起来。”

说话之间,马蹄声响,关东群豪陆续出店。只听高三娘子大声道:“这里二百一十两银

子,十两是房饭钱,二百两是那店小二的丧葬和安家费用。杀人的是山东响马王大虎,可别

连累了旁人。”石破天低声问道:“怎么出了个山东响马王大虎?”丁当道:“那是假的,

报起官来,有个推搪就是了。”

两人出了店门,只见门前马椿上系着两匹坐骑,料想是关东群豪留给他们的,当即上

马,向北而去——

闵柔微微仰头瞧着儿子,笑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见了你,我急得什么似的。你爹

爹说,到长乐帮来打听打听,定能得知你的讯息,果然是在这里。”

第十五章 真相

石破天和丁当远远跟在关东群豪之后,驰出十余里,便见前面黑压压地好大一片松林。

只听得范一飞朗声道:“是那一路好朋友相邀?关东万马庄、快刀门、青龙门、卧虎沟拜山

来啦。”丁当道:“咱们躲在草丛里瞧瞧,且看是不是爷爷。”两人纵身下马,弯腰走近,

伏在一块大石之后。

范一飞等听到马蹄之声,早知二人跟着来,也不过去招呼,只是凝目瞧着松林。四个掌

门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着丈许,排成一列,站在四人之后。松林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

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满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过了良久,忽听得林中一声唿哨,左侧和右侧各有一行黑衣汉子奔出。每一行都有五六

十人,百余人远远绕到关东群豪之后,兜将转来,将群豪和石丁二人都围住了,站定身子,

手按兵刃,一声不出。跟着松林中又出来十名黑衣汉子,一字排开。石破天轻噫一声,这十

人竟是长乐帮内五堂的正副香主,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一齐到了。这十人一站定,林中

缓步走出一人,正是‘着手成春’贝海石。他咳嗽了几声,说道:“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枉

顾,敝帮兄弟……咳咳……不敢在总舵静候,特来远迎。咳……只是各位来得迟了,教敝帮

合帮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范一飞听得他说话之间咳嗽连声,便各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贝海石,心想原来对方正是

自己此番前来找寻的正主儿,虽见长乐帮声势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寻思:“既是长乐帮,

那么生死荣辱,凭此一战,倒免了跟毫不相干的丁不四等人纠缠不清。”一想到丁不四,忍

不住打个寒战,便抱拳道:“原来是贝先生远道来迎,何以克当?在下卧虎沟范一飞。”跟

着给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见了。

石破天见他们客客气气的厮见,心道:“他们不是来打架的。”低声道:“是自己人,

咱们出去相见吧。”丁当拉住他手臂,在他耳边道:“且慢,等一等再说。”

只听范一飞道:“我们约定来贵帮拜山,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搁,是以来得迟了,还请

贝先生和众位香主海涵。”贝海石道:“好说,好说。不过敝帮石帮主恭候多日,不见大驾

光临,只道各位已将约会之事作罢。石帮主另有要事,便没再等下去了。”范一飞一怔,说

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处?不瞒贝先生说,我们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原,便是盼和贵帮的石

英雄会上一会。若是会不到石英雄,那……那……未免令我们好生失望了。”贝海石按住嘴

咳嗽了几声,却不作答。

范一飞又道:“我们携得一些关东土产,几张貂皮,几斤人参,奉赠石英雄、贝先生、

和众位香主。微礼不成敬意,只是千里送鹅毛之意,请各位笑纳。”左手摆了摆,便有三名

弟子走到马旁,从马背上解下三个包裹,躬身送到贝海石面前。

贝海石笑道:“这……这个实在太客气了。承各位赐以厚贶,当真……咳咳……当真是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谢,多谢!”米横野等将三个包裹接了过去。

范一飞从自己背上解下一个小小包裹,双手托了,走上三步,朗声道:“贵帮司徒帮主

昔年在关东之时,和在下以及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蒙司徒帮主不弃,跟我们可说是有过命

的交情。这时是一只成形的千年人参,服之延年益寿,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给司徒大

哥的。”他双手托着包裹,望定了贝海石,却不将包裹递过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么另外还有一个司徒帮主?”

只听贝海石咳了几声,又叹了口长气,说道:“敝帮前帮主司徒大哥,咳咳……前几年

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心灰意懒,不愿再理帮务,因此上将帮中大事交给了石帮主。司徒大

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隐居,久已不闻消息,帮中老兄弟们都牵记得紧。各位这

份厚礼,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范一飞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处隐居?又是不知为了何事退隐?”辞意渐严,已隐隐

有质问之意。

贝海石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只是司徒帮主的部属,于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实在不

多,范兄等几位既是司徒帮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请教,何以正当长乐帮好生兴旺之际,司徒

帮主突然将这副重担交托了给石帮主?”这一来反客为主,登时将范一飞的咄咄言辞顶了回

去,反令他好生难答。范一飞道:“这个……这个我们怎么知道?”

贝海石道:“当司徒帮主交卸重任之时,众兄弟对石帮主的人品武功,可说一无所知,

见他年纪甚轻,武林中又无名望,由他来率领群雄,老实说大伙儿心中都有点儿不服。可是

石帮主接任之后,便为本帮立了几件大功,果然司徒帮主巨眼识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

人一等,见识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和众位辽东英雄论交?嘿嘿!”言下

之意自是说,倘若你们认为司徒帮主眼光不对,那么你们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脚色了。

吕正平突然插口道:“贝大夫,我们在关东得到的讯息,却非如此,因此上一齐来到中

原,要查个明白。”

贝海石淡淡的道:“万里之外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却不知列位听到了什么谣言?”

吕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这到底是否谣言,那也还难说。我们听一位好朋友说

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朗声道:“……是被长乐帮的奸人所害,

死得不明不白。这帮主之位,却落在一个贪淫好色、凶横残暴的少年浪子手里。这位朋友言

之凿凿,听来似乎不是虚语。我们记着司徒大哥昔年的好处,虽然自知武功名望,实在不配

来过问贵帮的大事,但为友心热,未免……未免冒昧了。”

贝海石嘿嘿一声冷笑,说道:“吕兄言之有理,这未免冒昧了。”

吕正平脸上一热,心道:“人道‘着手成春’贝海石精干了得,果是名不虚传。”大声

说道:“贵帮愿奉何人为主,局外人何得过问?我们这些关东武林道,只想请问贵帮,司徒

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贵帮帮主,到底是心所甘愿,还是为人所迫?”

贝海石道:“姓贝的虽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说过了的话,岂有改口的?阁

下要是咬定贝某撒谎,贝某也只有撒谎到底了。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来历之人,

热心为朋友,本来令人好生钦佩。但这一件事,却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来只受人戴高帽,拍马屁,给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怒,厉声说道:“害

死司徒大哥的,只怕你姓贝的便是主谋。我们来到中原,是给司徒大哥报仇来着,早就没想

活着回去。你男子汉大丈夫,既有胆子作下事来,就该有胆子承担,你给我爽爽快快说一

句,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贝海石懒洋洋的道:“姓贝的生了这许多年病,闹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早就觉得活着

也没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杀,不妨便请动手。”

高三娘子怒道:“还亏你是个武林名宿,却来给老娘耍这惫赖劲儿。你不肯说,好,你

去将那姓石的小子叫出来,老娘当面问他。”她想贝海石老奸巨猾,斗嘴斗他不过,动武也

怕寡不敌众,那石帮主是个后生小子,纵然不肯吐实,从他神色之间,总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贝海石身旁的陈冲之忽然笑道:“不瞒高三娘子说,我们石帮主喜欢女娘们,那是

不错,但他只爱见年轻貌美、温柔斯文的小妞儿。要他来见高三娘子,这个……嘿嘿……只

怕他……嘿嘿……”这几句话语气轻薄,言下之意,自是讥嘲高三娘子老丑泼辣,石帮主全

无见她一见的胃口。

丁当在暗中偷笑,低声道:“其实高姊姊相貌也很好看啊,你又看上了她,是不是?”

石破天道:“又来胡说八道!小心她放飞刀射你!”丁当笑道:“她放飞刀射我,你帮那一

个?”石破天还没回答。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飞刀,银光急闪,向陈冲之射

去。

陈冲之一一躲开,笑道:“你看中我有什么用?”口中还在不干不净的大肆轻薄。

范一飞叫道:“且慢动手!”但高三娘子怒气一发,便不可收拾,飞刀接连发出,越放

越快。陈冲之避开了六把,第七把竟没能避过,卟的一声,正中右腿,登时屈腿跪倒。高三

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饶么?”陈冲之大怒,拔刀扑了上来。风良挥软鞭挡开。

眼见便是一场群殴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你们要见我,不是

已经见到了么?”说着携了丁当之手,从大石后窜了出来,几个起落,已站在人丛之中。

陈冲之和风良各自向后跃开。长乐帮中群豪欢声雷动,一齐躬身说道:“帮主驾到!”

范一飞等都大吃一惊,眼见长乐帮众人的神气绝非作伪,转念又想:“恩公自称姓石,

年纪甚轻,武功极高,他是长乐帮的帮主,本来毫不希奇,只怪我们事先没想到。他自称石

中玉,我们却听说长乐帮帮主叫什么石破天。嗯,石中玉,字破天,那也寻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来你……你便是长乐帮的帮主,我们可当真卤莽

得紧。早知如此,那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石破天微微一笑,向贝海石道:“贝先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大家,这几位是我朋友,

大家别伤和气。”

贝海石见到石破天,不胜之喜,他和关东群豪原无嫌隙,略略躬身,说道:“帮主亲来

主持大局,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一切仗帮主作主。”

高三娘子道:“我们误听人言,只道司徒大哥为人所害,因此上和贵帮订下约会,那里

知道新帮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恩公义薄云天,自不会对司徒大哥作下什么亏心事,定是司

徒大哥见石恩公武功比他高强,年少有为,因此上退位让贤,却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转头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司徒大哥……”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眼下隐居深山,什么客人都不见,否则各位如此热心,万里赶

来,本该是和他会会的。”

吕正平道:“在下适才出言无状,得罪了贝先生,真是该死之极,这里谢过。”说着深

深一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们交情非同寻常,这番来到中原,终须见上他一面,万望

恩公和贝先生代为求恳。司徒大哥不见外人,我们可不是外人。”说着双目注视石破天。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这位司徒前辈,不知住得远不远?范大哥他们走了这许多路来探

访他,倘若见不到,岂非好生失望?”

贝海石甚感为难,帮主的说话就是命令,不便当众违抗,只得道:“其中的种种干系,

一时也说不明白。各位远道来访,长乐帮岂可不稍尽地主之谊?敝帮总舵离此不远,请各位

远客驾临敝帮,喝一杯水酒,慢慢再说不迟。”

石破天奇道:“总舵离此不远?”贝海石微现诧异之色,说道:“此处向东北,抄近路

到镇江总舵,只五十里路。”石破天转头向丁当望去。丁当格的一笑,伸手抿住了嘴。

范一飞等正要追查司徒帮主司徒横的下落,不约而同的都道:“来到江南,自须到贵帮

总舵拜山。”

当下一行人迳向东北进发,天明后已到了镇江长乐帮总舵。帮中自有管事人员对辽东群

豪殷勤接待。

石破天和丁当并肩走进内室。侍剑见帮主回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见他带着一个美貌少

女,那是见得多了,心想:“身子刚好了些,老毛病又发作了。先前我还道他一场大病之后

变了性子,哼,他若变性,当真日头从西方出来呢。”

石破天洗了脸,刚喝得一杯茶,听得贝海石在门外说道:“侍剑姐姐,请你禀告帮主,

贝海石求见。”石破天不等侍剑来禀,便擎帷走出,说道:“贝先生,我正想请问你,那位

司徒帮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海石道:“请帮主移步。”领着他穿过花园,来到菊畔坛的一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

坐下,这才就坐,道:“帮主生了这场病,隔了这许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记不得么?”

石破天曾听父母仔细剖析,说道长乐帮群豪要他出任帮主,用心险恶,是要他为长乐帮

挡灾,送他一条小命,以解除全帮人众的危难。但贝海石一直对他恭谨有礼,自己在摩天崖

上寒热交攻,幸得他相救,其后连日发病,他又曾用心诊治,虽说出于自私,但自己这条命

总是他救的,此刻如果直言质询,未免令他脸上难堪,再说,从前之事确是全然不知,也须

问个明白,便道:“正是,请贝先生从头至尾,详述一遍。”

贝海石道:“司徒前帮主名叫司徒横,外号八爪金龙,是帮主的师叔,帮主这总还记得

吧?”石破天奇道:“是我师叔,我……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是什么门派?”

贝海石道:“司徒帮主向来不说他的师承来历,我们属下也不便多问。三年以前,帮主

奉了师父之命……”石破天问道:“奉了师父之命,我师父是谁?”贝海石摇了摇头,道:

“帮主这场病当真不轻,竟连师父也忘记了。帮主的师承,属下却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

万剑硬说帮主是雪山派弟子,属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帮主的武功家数,似乎不像。”

石破天道:“我师父?我只拜过金乌派的史婆婆为师,不过那是最近的事。”伸指敲了

敲脑袋,只觉自己所记的事,与旁人所说总是不相符合,心下好生烦恼,问道:“我奉师父

之命,那便如何?”

贝海石道:“帮主奉师父之命,前来投靠司徒帮主,要他提携,在江湖上创名立万。过

不多时,本帮便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因商议赏善罚恶、铜牌邀宴之事而起。这一会事,帮

主可记得么?”石破天道:“赏善罚恶的铜牌,我倒知道。当时怎么商议,我脑子里却是一

点影子也没有了。”贝海石道:“本帮每年一度,例于三月初三全帮大聚,总舵各香主、各

地分舵舵主,都来镇江聚会,商讨帮中要务。三年前的大聚之中,有个何香主忽然提到,本

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再过得三年,邀宴铜牌便将重现江湖,那时本帮势难幸免,如何应付,

须得先行有个打算才好,免得事到临头,慌了手脚。”

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赏善罚恶的铜牌一到,帮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腊八粥,全帮上

下都有尽遭杀戮之祸。那是我亲眼见到过的。”贝海石心中一凛,奇道:“帮主亲眼见到过

了?”石破天道:“其实我真的不是你们帮主。不过这件事我却见到了的,那是飞鱼帮和铁

叉会,两帮人众都给杀得干干净净。”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辣手了。”

飞鱼帮和铁叉会因不接铜牌而惨遭全帮屠歼之事,早已传到了长乐帮总舵。贝海石叹了

口气,说道:“我们早料到有这一天,恩此那位何香主当年提出这件事来,实在也不能说是

杞人忧天,是不是?可是司徒帮主一听,立时便勃然大怒,说何香主煽动人心,图谋不轨,

当即下令将他扣押起来。大伙儿纷纷求情,司徒帮主嘴上答允,半夜里却悄悄将他杀了,第

二日却说何香主畏罪自杀。”

石破天道:“那为了什么?想必司徒帮主和这位何香主有仇,找个因头将他害死了。”

贝海石摇头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帮主不愿旁人提及这回事。”

石破天点了点头。他资质本甚聪明,只是从来少见人面,于人情世故才一窃不通,近来

与石清夫妇及丁当相处多日,已颇能揣摩旁人心思,寻思:“司徒帮主情知倘若接了铜牌赴

宴,那便是葬身海岛,有去无回;但若不接铜牌,却又是要全帮上下弟兄陪着自己一块儿送

命。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日思夜想,盘算了好几年,却不愿别人公然提起这个难题。”

贝海石续道:“众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杀的。他杀何香主不打紧,但由此可想而

知,当邀宴铜牌到来之时,他一定不接,决不肯牺牲一己,以换得全帮上下的平安。众兄弟

当时各怀心事,默不作声,便在那时,帮主你挺身而出,质问师叔。”

石破天大为奇怪,说道:“是我挺身而出,质问……质问他?”

贝海石道:“是啊!当时帮主你侃侃陈辞,说道:‘师叔,你既为本帮之主,便当深谋

远虑,为本帮图个长久打算。善恶二使复出江湖之期,已在不远。何香主提出这件事来,也

是为全帮兄弟着想,师叔你逼他自杀,只恐众兄弟不服。’司徒帮主当即变脸喝骂,说道:

‘大胆小子,这长乐帮总舵之中,那有你说话的地方?长乐帮自我手中而创,便算自我手中

而毁,也挨不上别人来多嘴多舌。’司徒帮主这几句话,更叫众兄弟心寒。帮主你却说道:

‘师叔,你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什么分别?若不接牌,只不过教这许多忠肝义

胆的好兄弟们都陪上一条性命而已,于你有什么好处?倒不如爽爽快快的慷慨接牌,教全帮

上下,永远记着你的恩德。’”

石破天点头道:“这番话倒也不错,可是……可是……贝先生,我却没这般好口才,没

本事说得这般清楚明白。”贝海石微笑道:“帮主何必过谦?帮主只不过大病之后,脑力未

曾全复。日后痊愈,自又辩才无碍,别说本帮无人能及,便是江湖上,又有谁及得你上?”

石破天将信将疑,道:“是么?我……我说了这番话后,那又如何?”

贝海石道:“司徒帮主登时脸色发青,拍桌大骂,叫道:‘快……快给我将这没上没下

的小子绑了起来!’可是他连喝数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谁也不动。司徒帮主

更加气恼,大叫:‘反了,反了!你们都跟这小子勾结了起来,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你

们不动手,我自己来宰了这小子!’”

石破天道:“众兄弟可劝住了他没有?”

贝海石子道:“众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谁也没有作声。司徒帮主当即拔出八爪飞抓,纵

身离座,便向帮主你抓了过来。你身子一幌,登时避开。司徒帮主连使杀着,却都给你一一

避开,也始终没有还手。你双手空空,司徒帮主的飞爪在武林中也是一绝,你居然能避得七

八招,实是十分的难能可贵。当时米香主便叫了起来:‘帮主,你师侄让了你八招不还手,

一来尊你是帮主,二来敬你是师叔,你再下杀手,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司徒帮主

怒喝:‘谁叫他不还手了?反正你们都已偏向了他,大伙儿齐心合力将我杀了,奉这小子为

帮主,岂不遂了众人的心愿?’”

“他口中怒骂,手上丝毫不停,霎时之间,你连遇凶险,眼见要命丧于他飞抓之下。展

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剑!’将一柄长剑抛过来给你。你伸手抄去,又让了三招,说道:

‘师叔,我已让了二十招,你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帮主目露凶光,

挥钢爪向你面门抓到,当时议事厅上二十余人齐声大呼:‘还手,还手,莫给他害了!’你

说道:‘得罪!’这才举剑挡开他的飞爪。”

“你二人这一动手,那就斗得十分激烈。斗了一盏茶时分,人人都已瞧出帮主你未出全

力,是在让他,但他还是狠命相扑,终于你使了一招犹似‘顺水推舟’那样的招式,剑尖刺

中了他右腕,他飞爪落地,你立即收剑,跃开三步。司徒帮主怔怔而立,脸上已全无血色,

眼光从众兄弟的脸上一个个横扫过去。这时议事厅上半点声息也无,只有他手腕伤口中的鲜

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嗒之声。过了好半晌,他惨然说道:‘好,好,

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厅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谁也没有出声。”

“司徒帮主这么一走,谁都知道他是再也没面目回来了,帮中不可无主,大家就推你继

承。当时你慨然说道:‘小子无德无能,本来决计不敢当此重任,只是再过三年,善恶铜牌

便将重现江湖。小子暂居此位,那邀宴铜牌若是送到本帮,小子便照接不误,替各位挡去一

场灾难便是。’众兄弟一听,齐声欢呼,当即拜倒。不瞒帮主说,你力战司徒帮主,武功之

强,众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实即使你武功平平,只要答允为本帮挡灾解难,大家出于

私心,也都必拥你为主。”

石破天点头道:“因此我几番出外,你们都急得什么似的,唯恐我一去不回。”

贝海石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帮主就任之后,诸多措施,大家也无异言,虽说待众兄

弟严峻了些,但大家想到帮主大仁大义,甘愿舍生以救众人之命,什么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沉吟道:“贝先生,过去之事,我都记不起了,请你不必隐瞒,我到底做过什么

大错事了?”贝海石微笑道:“说是大错,却也未必。帮主方当年少,风流倜傥了些,也不

足为病。好在这些女子大都出于自愿,强迫之事,并不算多。长乐帮的声名本来也不如何高

明,众兄弟听到消息,也不过置之一笑而已。”

石破天只听得额头涔涔冒汗,贝海石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但显然这几年来自怀的风流罪

过定是作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当一人之外,又和那些女子有过不清不白的私

情勾当,实是一个也想不起来;突然之间,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倘若阿绣听到了这番话,

只须向我瞧上一眼,我就……我就……”

贝海石道:“帮主,属下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不知是否该说?”石破天忙道:“正要

请贝先生教我,请你说得越老实越好。”贝海石道:“咱们长乐帮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原

是势所难免,否则全帮二万多兄弟吃饭穿衣,又从那里生发得来?咱们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

汉,也用不着守他们那些仁义道德的臭规矩。只不过帮中自家兄弟们的妻子女儿,依属下之

见,帮主还是……还是少理睬她们为妙,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石破天登时满脸通红,羞愧无地,想起那晚展香主来行刺,说自己勾引他的妻子,只怕

此事确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为古怪,武功又是极高,帮主和他孙女儿来往,将来遗

弃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干休,帮主虽然也不会怕他,但总是多树一个强敌……”石破天

插口道:“我怎会遗弃丁姑娘?”贝海石微笑道:“帮主喜欢一个姑娘之时,自是当她心肝

宝贝一般,只是帮主对这些姑娘都没长性。这位丁姑娘嘛,帮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没什么。

但拜堂成亲什么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儿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

是我已经和她拜堂成亲了。”贝海石道:“其时帮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

丁老儿的摆布,那也不能作的准的。”石破天皱眉,一时难以回答。

贝海石心想谈到此处,已该适可而止,便即扯开话题,说道:“关东四门派声势汹汹的

找上门来,一见帮主,登时便软了下来,恩公长、恩公短的,足见帮主威德。帮主武功增长

奇速,可喜可贺,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

事,途中关东群豪早已加油添酱的说与长乐帮众人知晓。贝海石万万料不得石破天武功竟会

如此高强,当下想套问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明其妙,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贝海石却以为他不肯说,便道:“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颇有名望的人物。帮主于他

们既有大恩,便可乘机笼络,以为本帮之用。他们若是问起司徒前帮主的事,帮主只须说司

徒帮主已经退隐,属下适才所说的经过,却不必告知他们,以免另生枝节,于大家都无好

处。”石破天点点头道:“贝先生说得是。”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贝海石从怀中摸出一张清单,禀告这几个月来各处分舵调换了那些

管事人员,什么山寨送来多少银米,在什么码头收了多少月规。石破天不明所以,只是唯唯

而应,但听他说来,长乐帮的作为,有些正是父母这几日来所说的伤天害理勾当,许多地方

的绿林山寨向长乐帮送金银珠玉、粮食牲口,摆明了是坐地分脏;又有什么地方的帮会不听

号令,长乐帮便去将之灭了。他心中觉得不对,却不知如何向贝海石说才是。

当晚总舵大张筵席,宴请关东群豪,石破天、贝海石、丁当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各人说了些客气话。范一飞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长乐帮这般兴旺,司徒

大哥想来也必十分喜欢,”贝海石道:“司徒前辈此刻的钓鱼种花,什么人都不见,好生清

闲舒适。敝帮的俗务,我们也不敢去禀报他老人家知道。”

范一飞正想再设辞探问,忽见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语了几

句。

贝海石笑着点头,道:“很好,很好。”转头向石破天笑道:“好教帮主得知,雪山派

群弟子给咱们擒获之后,这几天凌霄城又派来后援,意图救人。那知偷鸡不着蚀把米,刚才

又给咱们抓了两个。”石破天微微一惊,道:“将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贝海石笑道:

“上次帮主和白万剑那厮一起离开总舵,众兄弟好生记挂,只怕帮主忠厚待人,着了那斯的

道儿……”他当着关东群豪之面,不便直说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辞,又

道:“咱们全帮出动,探问帮主的下落,在当涂附近撞到一干雪山弟子,略使小计,便将他

们都擒了来,禁在总舵,只可惜白万剑那厮机警了得,单单走了他一人。”

丁当突然插口问道:“那个花万紫花姑娘呢?”贝海石笑道:“那是第一批在总舵擒住

的,丁姑娘当时也在场,是不是?那次一共拿住了七个。”

范一飞等心下骇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长乐帮手下遭此大败。”

贝海石又道:“我们向雪山派群弟子盘问帮主的下落,大家都说当晚帮主在土地庙自行

离去,从此没再见过。大家得知帮主无恙,当时便放了心。现下这些雪山派弟子是杀是关,

但凭帮主发落。”

石破天寻思:“爹爹、妈妈说,从前我确曾拜在雪山派门下学艺,这些雪山派弟子们算

来都是我的师叔,怎么可以关着不放?当然更加不可杀害。”便道:“我们和雪山派之间有

些误会,还是……化……”他想说一句成语,但说学不久,一时想不起来。

贝海石接口道:“化敌为友。”

石破天道:“是啊,还是化敌为友吧!贝先生,我想把他们放了,请他们一起来喝酒,

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这规矩,因此问上一声,又想贝海石他们花了很多力气,才

将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轻易一句话便将他们放了,未免擅专。旁人虽尊他为帮主,他自己

却不觉帮中上下人人都须遵从他的号令。

贝海石笑道:“帮主如此宽洪大量,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事。”便吩咐道:“将雪山派

那些人都带上来。”

那副香主答应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帮众押着两个白衣汉子上来。那二人都双手给反绑

了,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迹,显是经过一番争斗,两人都受了伤。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参见

帮主。”

那年纪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视,另一个三十风左右的壮汉破口大骂:“爽爽快快的,将

老爷一刀杀了!你们这些作恶多端的贼强盗,总有一日恶贯满盈,等我师父威德先生到来,

将你们一个个碎尸万段,为我报仇。”

忽听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声喝道:“时师弟骂得好痛快,狗强盗,下三滥的王八蛋。”

但听得铁链叮当之声,自远而近,十十余名雪山派北子都戴了足镣手铐,昂然走入大厅。耿

万钟、呼延万善、冯万夫、柯万钧、王万仞、花万紫等均在其内,连那轻功十分了得的汪万

翼这次也给拿住了。王万仞一进门来,便“狗强盗、王八蛋”的骂不绝口,有的则道:“有

本事便真刀真枪的动手,使闷香蒙汗药,那是下三滥的小贼所为。”

范一飞与风良等对望了一眼,均想:“倘若是使闷香蒙汗药将他们擒住的,那便没什么

光采了。”

贝海石一瞥之间,已知关东群豪的心意,当即离座而起,笑吟吟的道:“当涂一役,我

们确是使了蒙汗药,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只是顾念石帮主和各位的师长昔年有一些渊

源,不原动刀动枪的伤了各位,有失和气。各位这么说,显是心中不服,这样吧,各位一个

个上来和在下过过招,只要有那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们长乐帮就算是下三滥的狗强盗

如何?”

当日长乐帮总舵一战,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万钧等都是走不了两三招便即被他点

倒,若说要接他十招,确是大大不易。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时万年却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

见他面黄肌瘦、一派病夫模样,对他有何忌惮?当即大声叫道:“你们长乐帮只不过倚多为

胜,有什么了不起?别说十招,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

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这位老弟台果然胆气过人。咱们便这么打个赌,你接得下

我十招,长乐帮是下三滥的狗强盗。倘若你老弟在十招之内输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滥的狗强

盗,好不好?”说着走近身去,右手一拂,绑在时万年身上几根手指粗细的麻绳应手而断,

笑道:“请吧!”

时万年被绑之后,不知已挣扎了多少次,知道身上这些麻绳十分坚韧,那知这病夫如此

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拂,自己说什么也挣不断的麻绳竟如粉丝面条一般。霎时之间,他脸色大

变,不由自主的身子发抖,那里还敢和贝海石动手?

忽然间厅外有人朗声道:“很好,很好!这个赌咱们打了!”众人一听到这声音,雪山

弟子登时脸现喜色,长乐帮帮众俱都一愕,连贝海石也是微微变色。

只听得厅门砰的一声推开,有人大踏步走了进来,气宇轩昂,英姿飒爽,正是‘气寒西

北’白万剑。他抱拳拱手,说道:“在下不才,就试接贝先生十招。”

贝海石微微一笑,神色虽仍镇定,心下却已十分尴尬,以白万剑的武功而论,自己虽能

胜得过他,但势非在百招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内取胜,那是万万不能。他心念一转,便即

笑道:“十招之赌,只能欺欺白大侠的众位师弟。白大侠亲身驾到,咱们这个打赌便须改一

改了。白大侠倘若有兴与在下过招,咱们点到为止,二三百招内决胜败吧!”

白万剑森然道:“原来贝先生说过的话,是不算数的。”贝海石哈哈一笑,说道:“十

招之赌,只是对付一般武艺低微、狂妄无知的少年,难道白大侠是这种人么?”

白万剑道:“倘若长乐帮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那么在下就算武艺低微、狂妄无知,

又有何妨?”他进得厅来,见石破天神采奕奕的坐在席上,众师弟却个个全身铐镣,容色憔

悴,心下恼怒已极,因此抓住了贝海石一句话,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滥的狗强盗。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松江府杨光、玄素庄石清、闵柔前来拜访。”正是

石清的声音。

石破天大喜,一跃而起,叫道:“爹爹,妈妈!”奔了出去。他掠过白万剑身旁之时,

白万剑一伸手便扣他手腕。

这一下出手极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被扣住脉门,但他急于和父母相见,不暇多想,

随手一甩,真力到处,白万剑只觉半身酸麻,急忙松指,只觉一股大力冲来,急忙向旁跨出

两步,这才站定,一变色间,只见贝海石笑吟吟的道:“果然武艺高强!”这句话明里似是

称赞石破天,骨子里正是讥刺白万剑‘武艺低微、狂妄无知’。

只见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着石清夫妇走进厅来,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白须老者走在中间,

他身后又跟着五个汉子。镇江与松江相去不远,长乐帮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银戟杨光,

更听帮主叫石清夫妇为‘爹爹、妈妈’,自是人人都站起身来。但见石破天携着闵柔之手,

神情极是亲密。

闵柔微微仰头瞧着儿子,笑着说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见了你,我急得什么似的,

你爹爹却说,倘若有人暗算于你,你或者难以防备,要说将你掳去,那是再也不能了。他说

到长乐帮来打听打听,定能得知你的讯息,果然是在这里。”

丁当一见石清夫妇进来,脸上红得犹如火炭一般,转过了头不敢去瞧他二人,却竖起耳

朵,倾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石清夫妇、杨光和贝海石、范一飞、吕正平等一一见礼。杨光身后那五个汉子均

是江南出名的武师,是杨光与石清就近邀来长乐帮评理作见证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

的人物,什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客套话,好一会才说完。范一飞等既知他们是

石破天的父母,执礼更是恭谨。石清夫妇不知就里,见对方礼貌逾恒,自不免加倍的客气。

只是贝海石突然见到石破天多了一对父母出来,而这两人更是闻名江湖的玄素庄庄主,饶是

他足智多谋,霎时之间也不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贝海石道:“贝先生,这些雪山派的英雄们,咱们都放了吧?”他不敢发施号

令,要让贝海石拿主意。

贝海石笑道:“帮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他将‘英雄们’三字说

得加倍响亮,显是大有讥嘲之意。长乐帮中十余名帮众轰然答应:“是!帮主有令,把雪山

派的‘英雄们’都给放了。”当下便有人拿出钥匙,去开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镣手铐。

白万剑手按剑柄,大声说道:“且慢!石……哼,石帮主,贝先生,当着松江府银戟杨

老英雄和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在此,咱们有句话须得说个明白。”顿了一顿,说道:“咱们武

林中人,若是学艺不精,刀枪拳脚上败于人手,对方要杀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无怨。

可是我这些师弟,却是中了长乐帮的蒙汗药而失手被擒,长乐帮使这等卑鄙无耻的手段,到

底是损了雪山派的声誉,还是坏了长乐帮名头?这位贝先生适才又说什么来,不妨再说给几

位新来的朋友听听。”

贝海石干咳两声,笑道:“这位白兄弟……”白万剑厉声道:“谁跟下三滥的狗强盗称

兄道弟了!好不要脸!”贝海石道:“我们石帮主……”

石清插口道:“贝先生,我这孩儿年轻识浅,何德何能,怎可当贵帮的帮主?不久之前

他又生了一场重病,将旧事都忘记了。这中间定有重大误会,那‘帮主’两字,再也休得提

起。在下邀得杨老英雄等六位朋友来此,便是要评说分解此事。白师傅,贵派和长乐帮有过

节,我不肖的孩儿又曾得罪了你。这两件事该当分开来谈。我姓石的虽是江湖上泛泛之辈,

对人可从不说一句假话。我这孩儿确是将旧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他顿了一顿,朗声又道:

“然而只要是他曾经做过的事,不管记不记得,决不敢推卸罪责。至于旁人假借他名头来干

的事,却和我孩儿一概无涉。”

厅上群雄愕然相对,谁也没料到突然竟会有这意外变故发生。

贝海石干笑道:“嘿嘿,嘿嘿,这是从那里说起?石帮主……”心下只连珠价叫苦。

石破天摇头道:“我爹爹说得不错。我不是你们的帮主,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可是你

们一定不信。”

范一飞道:“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隐秘,兄弟颇想洗耳恭听。我们只知长乐帮的帮主是司

徒横司徒大哥,怎么变成是石恩公了?”

杨光一直不作声,这时拈须说道:“白师傅,你也不用性急,谁是谁非,武林中自有公

论。”他年纪虽老,说起话来却是声若洪钟,中气充沛,随随便便几句话,便是威势十中,

教人不由得不服。只听他又道:“一切事情,咱们慢慢分说,这几位师傅身上的铐镣,先行

开了。”

长乐帮的几名帮众见贝海石点了点头,便用钥匙将雪山弟子身上的镣铐一一打开。

白万剑听石清和杨光二人的言语,竟是大有向贝海石问罪之意,对自己反而并无敌意,

倒大非始料之所及。他众师弟为长乐帮所擒,人孤势单,向贝海石斥骂叫阵,那也是硬着头

皮的无可奈何之举,为了雪山派的面子,纵然身遭乱刀分尸,也不肯吞声忍辱,说到取胜的

把握,自是半分也无,单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斗得过。不料石清夫妇与杨光突然来到,忽

尔生出了转机,当下并不多言,静观贝海石如何应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镣铐脱去、分别就坐之后,又道:“贝先生,小儿这么一点儿年

纪,见识浅陋之极,要说能为贵帮一帮之主,岂不令天下英雄齿冷?今日当着杨老英雄和江

南武林朋友,白师傅和雪山派众位师兄,关东四大门派众位面前,将这事说个明白。我这孩

儿石中玉与长乐帮自今而后再无半分干系。他这些年来自己所做的事,自当一一清理,至于

旁人贷他名义做下的勾当,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坏事却也不能空担恶名。”

贝海和笑道:“石庄主说出这番话来,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着头脑。石帮主出任敝帮帮

主,已历三年,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咳咳……我们可从来没听帮主说过,名动江湖的玄素双

剑……咳咳……竟是我们帮主的父母。”转头对石破天道:“帮主,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说?

否则玄素庄离此又没多远,当你出任帮主之时,咱们就该请令尊令堂大人前来观礼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来也不知道啊。”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大为差愕:“怎么你本来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这孩儿生了一场重病,将过往之事一概忘了,连父母也记不起来,须怪他

不得。”

贝海石本来给石清逼问得狼狈之极,难以置答,长乐帮众首脑心中都知,所以立在破天

为帮主,不过要他去挡侠客岛铜牌之难,说得直截些,便是要他做替死鬼,这话即在本帮之

内,大家也只是心照,实不便宣之于口,又如何能对外人说起?忽听石破天说连他自己也不

知石清夫妇是他父母,登时抓住了话头,说道:“帮主确曾患过一场重病,寒热大作,昏迷

多日,但那只是两个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长乐帮帮主之时,却是身子好好的,神智清明,

否则怎能以一柄长剑与司徒前帮主的飞爪拆上近百招,凭武功将司徒前帮主打败,因而登上

帮主之位?”

石清和闵柔没听儿子说过此事,均感诧异。闵柔问道:“孩儿,这事到底怎样?”关东

四门派掌门人听说石破天打败了司徒横,也是十分关注,听闵柔问起,同时瞧着石破天。

贝海石道:“我们向来只知帮主姓石,双名上破下天。‘石中玉’这三字,却只从白师

傅和石庄主口中听到。是不是石庄主认错了人呢?”

闵柔怒道:“我亲生的孩儿,那有认错之理?”她虽素来温文有礼,但贝海石竟说这宝

贝儿子不是她的孩儿,却忍不住发怒。

石清见贝海石纠缠不清,心想此事终须叫穿,说道:“贝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贵

帮这般瞧得起我孩儿这无知少年,决非为了他有什么雄才伟略、神机妙算,只不过想借他这

条小命,来挡过侠客岛铜牌邀宴这一劫,你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开门见山,直说到了贝海石心中,他虽老辣,脸上也不禁变色,干咳了几下,又

苦笑几声,拖延时刻,脑中却在飞快的转动产头,该当如何对答。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说

道:“各位在等侠客岛铜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铜牌便在这里!”

只见大厅之中忽然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衣饰华贵,这两人何时来到,竟是谁也没有

知觉。

石破天眼见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见,别来可好?”

石清夫妇曾听他说起和张三、李四结拜之事,听得他口称‘大哥、二哥’这一惊当真非

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分说长乐帮帮主身份之事,二位正可也来作

个见证。”这时石破天已走到张三、李四身边,拉着二人的手,甚是亲热欢喜。

张三笑嘻嘻的道:“三弟,你这个长乐帮帮主,只怕是冒牌货吧?”

闵柔心想孩儿的生死便悬于顷刻之间,再也顾不得什么温文娴淑,当即插口道:“是

啊!长乐帮的帮主是司徒横司徒帮主,他们骗了我孩儿来挡灾,那是当不得真的。”

张三向李四问道:“老二,你说如何?”李四阴恻恻的道:“该找正主儿。”张三笑嘻

嘻的道:“是啊,咱三个义结金兰,说过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长乐帮要咱们三弟来挡灾,

那不是要我哥儿们的好看吗?”

群雄一见张三、李四突然现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见他二人的形态,

宛然便是三十年来武林中闻之色变的善恶二使,无不凛然,便是贝海石、白万剑这等高手,

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但听他们和石破天兄弟相称,又均不明其故。

张三又道:“我哥儿俩奉命来请人去喝腊八粥,原是一番好意。不知如何,大家总是不

肯赏脸,推三阻四的,教人好生扫兴。再说,我们所请的,不是大门派的掌门人,便是大帮

的帮主、大教的教主,等闲之人,那两块铜牌也还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连说三个‘很好’,眼光向范一飞、吕正平、风良、高三娘子四人脸上扫过,只瞧得

四人心中发毛。他最后瞧到高三娘子时,目光多停了一会,笑嘻嘻地又道:“很好!”范一

飞等都已猜到,自己是关东四大门派掌门人,这次也在被邀之列,张三之所以连说“很

好”,当是说四个人都在这里遇到,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劳。

高三娘子大声道:“你瞧着老娘连说‘很好’,那是什么意思?”张三笑嘻嘻的道:

“很好就是很好,那还有什么意思?总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你要杀便杀,老娘可不接你的铜牌!”右手一挥,呼呼风响,两柄飞

刀便向张三激射过去。

众人都是一惊,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对善恶二使竟是毫不忌惮。其实高三娘

子性子虽然暴躁,却非全无心机的草包,她料想善恶二使既送铜牌到来,这场灾难无论如何

是躲不过了,眼下长乐帮总舵之中高手如云,敌忾同仇,一动上手,谁都不会置身事外,与

其让他二人来逐一歼灭,不如乘着人多势众之际,合关东四派、长乐帮、雪山派、玄素庄、

杨光等江南豪杰诸路人马之力,打他个以多胜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张三笑道:“不碍事!”衣袖轻挥,两块黄澄澄的东西从袖中飞了出来,分别射向两柄

飞刀,当的一声,两块黄色之物由竖变横,托着飞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从风声听来,这飞撞之力甚是凌厉,高三娘子双手齐伸,抓住了两块黄色之物,只觉双

臂震得发痛,上半身尽皆酸麻,低头看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托着飞刀的黄色之物,正

是那两块追魂夺命的赏善罚恶铜牌。

她早就听人说过善恶二使的规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来的铜牌,就算是答允赴侠客

岛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时之间,她脸上更无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发抖,干

笑道:“哈哈,要我……我……我去喝侠客岛……喝……腊八……粥”声音苦涩不堪,旁人

听着都不禁代她难受。

张三仍是笑嘻嘻的道:“贝先生,你们安排下机关,骗我三弟来冒充帮主。他是个忠厚

老实之人,不免上当。我张三、李四却不忠厚老实了。我们来邀客人,岂有不查个明白的?

倘然邀错了人,闹下天大的笑话,张三、李四颜面何存?长乐帮帮主这个正主儿,我们早查

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气,已找了来放在这里。兄弟,咱们请正主儿下来,好不好?”

李四道:“不错,该当请他下来。”伸手抓住两张圆凳,呼的一声,向屋顶掷了上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亮,屋顶登时撞出了一个大洞,泥沙纷落之中,挟着一团物事掉了下

来,砰的一声,摔在筵席之前。

群豪不约而同的向旁避了几步,只见从屋顶摔下来的竟然是一个人。这人缩成一团,蜷

伏于地。

李四左手食指点出,嗤嗤声响,解开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揉眼,

茫然四顾。

众人齐声惊呼,有的说:“他,他!”有的说:“怎……怎么……”有的说:“怪……

怪了!”众人见到李四凌虚解穴,以指风撞击数尺外旁人的穴道,这等高深的武功向来只是

耳闻,从未目睹,人人已是惊骇无已,又见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又一个石破天,只是全身

绫罗,服饰华丽,更感诧异。只听那人颤声道:“你……你们又要对我怎样?”

张三笑道:“石帮主,你躲在扬州妓院之中,数月来埋头不出,艳福无边。贝先生他们

到处寻你不着,只得另外找了个人来冒充你帮主。但你想瞒过侠客岛使者的耳目,可没这么

容易了。我们来请你去喝腊八粥,你去是不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两块铜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脸现惧色,急退两步,颤声道:“我……我当然不去。我干么……干么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三笑道:“三弟,你瞧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长乐帮奉他为帮主,本是要他来接铜牌

的,可是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来,贝先生他们无可奈何,便骗了你来顶替他作帮主。可是

你大哥、二哥还是将他揪了出来,叫你作不成长乐帮的帮主,你怪不怪我?”

石破天摇摇头,目不转睛的瞧着那人,过了半晌,说道:“妈妈,爹爹,叮叮当当,贝

先生,我……我早说你们认错了人,我不是他,他……他才是真的。”

闵柔抢上一步,颤声道:“你……你是玉儿?”那人点了点头,道:“妈,爹,你们都

在这里。”

白万剑踏上一步,森然道:“你还认得我么?”那人低下了头,道:“白师叔,众……

众位师叔,也都来了。”白万剑嘿嘿冷笑,道:“我们都来了。”

贝海石皱眉道:“这两位容貌相似,身材年岁又是一样,到底那一位是本帮的帮主,我

可认不出来,这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你才是石帮主,是不是?”那人点了点

头。贝海石道:“这些日子中,帮主却又到了何处?咱们到处找你不到。后来有人见到这

个……这个少年,说道帮主是在摩天崖上,我们这才去请了来,咳咳……真正想不到……咳

咳……”那人道:“一言难尽,慢慢再说。”

厅上突然间寂静无声,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帮主,两人容貌果然颇为肖似,但并

立在一起,相较之下,毕竟也大为不同。石破天脸色较黑,眉毛较粗,不及石帮主的俊美文

秀,但若非同时现身,却也委实不易分辨。过了一会,只听得闵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来。

白万剑说道:“容貌可以相同,难道腿上的剑疤也是一般无异,此中大有情弊。”丁当

忍不住也道:“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有……有个疤痕。”石清也是怀疑满腹,说

道:“我那孩儿幼时曾为人暗器所伤。”指着石破天道:“这人身上有此暗器伤痕,到底谁

真谁假,一验便知。”众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华服少年,都是满腹疑窦。

张三哈哈笑道:“既要伪造石帮主,自然是一笔一划,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

疤,假的当然也有。贝大夫这‘着手成春’四个字外号,难道是白叫的吗?他说我三弟昏迷

多日,自然是那时候在我三弟身上作上了手脚。”突然间欺近身去,随手在那华服少年的肩

头、左腿、左臀三处分别抓了一下。那少年衣裤上登时被他抓出了三个圆孔,露出雪白的肌

肤来。

只见他肩头有疤、腿上有伤、臀部有良,与丁当、白万剑、石清三人所说尽皆相符。

众人都是“啊”的一声惊呼,既讶异张三手法之精,这么随手几抓丝毫不伤皮肉,而切

割衣衫利逾并剪,复见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与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样。

丁当抢上前去,颤声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叮叮当当,

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我想得你好苦,你却早将我抛在九霄云外了。你认不得我,可是你啊,

我便再隔一千年,一万年,也永远认得你。”丁当听他这么说,喜极而泣,道:“你……你

才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恶的骗子,又怎说得出这些真心情意的话来?我险些儿给他骗

了!”说着向石破天怒目而视,同时情不自禁的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那少年将手掌紧了

一紧,向她微微一笑。丁当登觉如坐春风,喜悦无限。

石破天走上两步,说道:“叮叮当当,我早就跟你说,我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

生我的气?”

突然间拍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的着了个耳光。

丁当怒道:“你这骗子,啊唷,啊唷!”连连挥手,原来她这一掌打得甚是着力,却被

石破天的内力反激出来,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吗?”丁当怒道:“滚开,滚开,我再也不要见你这无

耻的骗子!”石破天黯然神伤,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丁当怒道:“还说

不是故意?你肩头伪造了个伤疤,干么不早说?”石破天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

当顿足道:“骗子,骗子,你走开!”一张俏脸蛋胀得通红。

石破天眼中泪珠滚来滚去,险些便要夺眶而出,强自忍住,退了开去。

石清转头问贝海石道:“贝先生,这……这位少年,你们从何处觅来?我这孩儿,又如

何给你们硬栽为贵帮的帮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还得请你分说明白,以释众人之疑。”

贝海石道:“这位少年相貌与石帮主一模一样,连你们玄素双剑是亲生的父母,也都分

辨不出。我们外人认错了,怕也难怪吧?”

石清点了点头,心想这话倒也不错。

闵柔却道:“我夫妇和儿子多年不见,孩子长大了,自是不易辨认。贝先生这几年来和

我孩子日日相见,以贝先生之精明,却是不该认错的。”

贝海石咳嗽几声,苦笑道:“这……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见到石破天,便知不

是石中玉,但遍寻石中玉不获,正自心焦如焚,灵机一动,便有意要石破天顶替。恰好石破

天浑浑噩噩,安排起来容易不过,这番用心自是说什么也不能承认的,又道:“石帮主接任

敝帮帮主,那是凭武功打败了司徒前帮主,才由众兄弟群相推戴。石帮主,此事可是有的?

‘硬栽’二字,从何说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贝先生,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也就什么都不用隐瞒了。那日在淮安

府我得罪了你,给你擒住。你说只须一切听你吩咐,就饶我性命,于是你叫我加入你们长乐

帮,要我当众质问司徒帮主为何逼得何香主自杀,问他为什么不肯接侠客岛铜牌,又叫我跟

司徒帮主动手。凭我这点儿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帮主的对手?是你贝先生和众香主在混乱

中一拥而上,假意相劝,其实是一起制住了司徒帮主,逼得他大怒而去,于是你便叫我当帮

主。此后一切事情,还不是都听你贝先生的吩咐,你要我东,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实在没

有味儿,便逃到了扬州,倒也逍遥快活。那知莫名其妙的却又给这两位老兄抓到了这里。将

我点了穴道,放在屋顶上。贝先生,这长乐帮的帮主,还是你来当。这个傀儡帮主的差使,

请你开恩免了吧。”他口才便给,说来有条有理,人人登时恍然。

贝海石脸色铁青,说道:“那时候帮主说什么话来?事到临头,却又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唉,那时候我怎敢不听你吩咐?此刻我爹娘在此,你尚且对我这么狠霸霸

的,别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眼见赏善罚恶二使已到,倘若推不掉这帮主之位,势必性

命难保,又有了父母作靠山,言语中便强硬起来。

米横野大声道:“帮主,你这番话未免颠倒是非了。你作本帮帮主,也不是三天两日之

事,平日作威作福,风流快活,作践良家妇女,难道都是贝先生逼迫你的?若不是你口口声

声向众兄弟拍胸担保,赌咒发誓,说道定然会接侠客岛铜牌,众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闹?”

石中玉难以置辩,便只作没听见,笑道:“贝先生本事当真不小,我隐居不出,免惹麻

烦,亏得你不知从何处去找了这个小子出来。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他既爱冒充,就冒

充到底好了,又来问我什么?爹,妈,这是非之地,咱们及早离去为是。”他口齿伶俐,比

之石破天实是天差地远,两人一开口说话,那便全然不同。

米横野、陈冲之、展飞等同时厉声道:“你想撒手便走,可没这般容易。”说着各自按

住腰间刀柄、剑把。

张三哈哈笑道:“石帮主,贝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凭着司徒横和石帮主的武功

声望,老实说,也真还不配上侠客岛去喝一口腊八粥。长乐帮这几年来干的恶事太多,我兄

弟二人今天来到贵帮的本意,乃是‘罚恶’,本来也不盼望石帮主能接铜牌。只不过向例如

此,总不免先问上一声。石帮主你不接铜牌,是不是?好极,好极!你不接最好!”

贝海石与长乐帮群豪都是心头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铜钱牌,这胖瘦二人便要

大开杀戒。听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显是诛灭长乐帮。他二人适才露的几手功夫,全帮

无人能敌。但石中玉显然说什么也不肯做帮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时之间,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人人目光都瞧着石中玉。

石破天道:“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说着玩的,说杀人便当真杀人,飞鱼帮、铁

叉会那些人,都给他两个杀得干干净净。我看不论是谁做帮主都好,先将这两块铜牌接了下

来,免得多伤人命。双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来,我可不知要帮谁才好。”

贝海石道:“是啊,石帮主,这铜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帮主,你就接了铜牌吧。你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过

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帮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这……这于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说道:“你慷他人之慨,话倒说得容易。你既如此大仁大义,干么不

给长乐帮挡灾解难,自己接了这两块铜牌?嘿嘿,当真好笑!”

石破天叹了口气,向石清、闵柔瞧了一眼,向丁当瞧了一眼,说道:“贝先生,众位一

直待我不错,原本盼我能为长乐帮消此大难,真的石帮主既不肯接,就由我来接吧!”说着

走向张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铜牌。众人尽皆愕然。

张三将手一缩,说道:“且慢!”向贝海石道:“侠客岛邀宴铜牌,只交正主。贵帮到

底奉那一位作帮主?”

贝海石等万料不到,石破天在识破各人的阴谋诡计之后,竟仍肯为本帮卖命,这些人虽

然个个凶狡剽悍,但此时无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不约而同的齐向石破天躬身行礼,说道:

“愿奉大侠为本帮帮主,遵从帮主号令,决不敢有违。”这几句话倒也说得万分诚恳。

石破天还礼道:“不敢,不敢!我什么事都不懂,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们不要怪我

才好。”贝海石等齐道:“不敢!”

张三哈哈一笑,问道:“兄弟,你到底姓什么?”石破天茫然摇头,说道:“我真的不

知道。”向闵柔瞧了一眼,又向石清瞧了一眼,见两人对自己瞧着的目光中仍是充满爱惜之

情,说道:“我……我还是姓石吧!”张三道:“好!长乐帮石帮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请

到侠客岛来喝腊八粥。”石破天道:“自当前来拜访两位哥哥。”

张三道:“凭你的武功,这碗腊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长乐帮却从此逍遥自在了。”李

四摇头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诛灭长乐帮为憾,还是说可惜石破天枉自为长

乐帮送了性命。贝海石等都低下了头,不敢和张三、李四的目光相对。

张三、李四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张三右手扬处,两块铜牌缓缓向石破天飞去。铜牌

份量不轻,掷出之后,本当势挟劲风的飞出,但如此缓缓凌空推前,便如空中有两根瞧不见

的细线吊住一般,内力之奇,实是罕见罕闻。

众人睁大了眼睛,瞧着石破天。闵柔突然叫道:“孩儿别接!”石破天道:“妈,我已

经答允了的。”双手伸去,一手抓住了一块铜牌,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庄

主明知危险,仍是要代上清观主赴侠客岛去,孩儿……我也要学上一学。”

李四道:“好!英雄侠义,不枉了跟你结拜一场。兄弟,咱们把话说在前头,到得侠客

岛上,大哥、二哥对你一视同仁,可不能给你什么特别照顾。”石破天道:“这个自然。”

李四道:“这里还有几块铜牌,是邀请关东范、风、吕三位去侠客岛喝腊八粥的。三位

接是不接?”

范一飞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心想:“你既已经接了,咱们关东四大门派同进同退,也

只有硬着头皮,将这条老命去送在侠客岛了。”当即说道:“承蒙侠客岛上的大侠客们瞧得

起,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之理?”走上前去,从李四手中接过两块铜牌。风良哈哈一

笑,说道:“到十二月初八还有两个月,就算到那时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两个月。”当

下与吕正平都接了铜牌。

张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礼,说道:“各位赏脸,多谢了。”向石破天道:“兄弟,我们

尚有远行,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这就告辞。”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无妨。

两位哥哥的酒葫芦呢?”张三笑道:“扔了,扔了!这种酒配起来可艰难得紧,带着两个空

葫芦有什么趣味?好吧,二弟,咱哥儿三个这就喝三碗酒。”

长乐帮中的帮众斟上酒来,张三、李四和石破天对干三碗。

石清踏上一步,朗声道:“在下石清,忝为玄素庄庄主,意欲与内子同上侠客岛来讨一

碗腊八粥喝。”

张三心想:“三十多年来,武林中人一听到侠客岛三字,无不心惊胆战,今日居然有人

自愿前往,倒是第一次听见。”说道:“石庄主、石夫人,这可对不起了。你两位是上清观

门下,未曾另行开门立派,此番难以奉请。杨老英雄和别的几位也是这般。”

白万剑问道:“两位尚有远行,是否……是否前去凌霄城?”张三道:“白英雄料事如

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访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万剑脸上登时变色,踏上一步,欲言

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张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们还可在凌霄城再见。请了,请了!”和李四一

举手,二人一齐转身,缓步出门。

高三娘子骂道:“王八羔子,什么东西!”左手挥处,四柄飞刀向二人背心掷去。她明

知这一下万难伤到二人,只是心中愤懑难宣,放几口飞刀发泄一下也是好的。

眼见四柄飞刀转瞬间便到了二人背后,二人似是丝毫不觉。石破天忍不住叫道:“两位

哥哥小心了!”猛听得呼的一声,二人向前飞跃而出,迅捷难言,众人眼前只一花,四柄飞

刀拍的一声,同时钉在门外的照壁之上,张三李四却已不知去向。飞刀是手中掷出的暗器,

但二人使轻功纵跃,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顾失色,如见鬼魅。高三娘子兀自骂

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惊,只骂得三个字,下面就没声音了。

石中玉携着丁当的手,正在慢慢溜到门口,想乘众人不觉,就此溜出门去,不料高三娘

子这四口飞刀,却将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门边。白万剑厉声喝道:“站住了!”转头向石清

道:“石庄主,你交代一句话下来吧!”

石清叹道:“姓石的生了这样……这样的儿子,更有什么话说?白师兄,我夫妇携带犬

子,同你一齐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领罪便是。”

一听此言,白万剑和雪山群弟子无不大感意外,先前为了个假儿子,他夫妇奋力相救,

此刻真儿子现身,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领罪,莫非其中有诈?

闵柔向丈夫望了一眼,这时石清也正向妻子瞧来。二人目光相接,见到对方神色凄然,

都是不忍再看,各将眼光转了开去,均想:“原来咱们的儿子终究是如此不成材的东西,既

答允了做长乐帮的帮主,大难临头之际,却又缩头避祸,这样的人品,唉!”

他夫妇二人这几日来和石破天相处,虽觉他大病之后,记忆未复,说话举动甚是幼稚可

笑,但觉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烂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侠之气,心下甚是欢喜。闵柔更是

心花怒放,石破天愈不通世务,她愈觉这孩子就像是从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岁孩童,勾引起

当年许多甜蜜的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现,容貌虽然相似,行为却全然大异,一个狡

狯懦怯,一个锐身任难,偏偏那个懦夫才是自己的儿子。

闵柔对石中玉好生失望,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声道:“孩子,你

过来!”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妈,这些年来,孩儿真想念你得紧。妈,你越来越年

轻俊俏啦,任谁见了,都会说是我姊姊,决不信你是我的亲娘。”闵柔微微一笑,心头甚是

气苦:“这孩子就学得一副油腔滑调。”笑容之中,不免充满了苦涩之意。

石中玉又道:“妈,孩儿早几年曾觅得一对碧玉镯儿,一直带在身边,只盼那一日见到

你,亲手给你带在手上。”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黄缎包儿,打了开来,取出一对玉镯,一朵镶

宝石的珠花,拉过母亲手来,将玉镯给她带在腕上。

闵柔原本喜爱首饰打扮,见这副玉镯温润晶莹,甚是好看,想到儿子的孝心,不由得愠

意渐减。她可不知这儿子到处拈花惹草,一向身边总带着珍贵的珍宝首饰,一见到美貌女

子,便取出赠送,以博欢心。

石中玉转过身来,将珠花插在丁当头发上,低声笑道:“这朵花该当再美十倍,才配得

我那叮叮当当的花容月貌,眼下没法子,将就着戴戴吧。”丁当大喜,低声道:“天哥,你

总是这般会说话。”伸手轻轻抚弄鬓上的珠花,斜视石中玉,脸上喜气盎然。

贝海石咳嗽了几声,说道:“难得杨老英雄、石庄主夫妇、关东四大门派众位英雄大驾

光临。种种误会,亦已解释明白。让敝帮重整杯盘,共谋一醉。”

但石清夫妇、白万剑、范一飞等各怀心事,均想:“你长乐帮的大难有人出头挡过了,

我们却那有心情来喝你的酒?”白万剑首先说道:“侠客岛的两个使者说道要上凌霄城去,

在下非得立时赶回不可。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领了。”石清道:“我们三人须和白师兄同

去。”范一飞等也即告辞,说道腊八粥之约为期不远,须得赶回关东;言语中含糊其辞,但

人人心下明白,他们是要赶回去分别料理后事。

当下群豪告辞出来。石破天神色木然,随着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凄凉:“我早知他们

是弄错了,偏偏叮叮当当说我是她的天哥,石庄主夫妇又说我是他们的儿子。”突然之间,

只觉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谁也和自己无关“我真的妈妈不要我了,师父史婆婆

和阿绣不要我了,连阿黄也不要我了!”

范一飞等又再三向他道谢解围之德。白万剑道:“石帮主,数次得罪,大是不该,尚请

见谅。石帮主英雄豪迈,以德报怨,紫烟岛上又多承相救,在下十分心感。此番回去,若是

侥幸留得性命,日后很愿和石帮主交个朋友。”石破天唯唯以应,只想放声大哭。

石清夫妇和石破天告别之时,见他容色凄苦,心头也大感辛酸。闵柔本想说收他做自己

义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帮的帮主,身份可说已高于自己夫妇,武功又如此了得,认他为子的

言语自是不便出口,只得柔声道:“石帮主,先前数日,我夫妇误认了你,对你甚是不敬,

只盼……只盼咱们此后尚有再见之日。”

石破天道:“是,是!”目送众人离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见,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

门外出神。

贝海石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早就远远躲开。其余帮众只道石破天接了铜牌后自知死期

不远,心头不快,谁也没敢过来跟他说话,万一帮主将脾气发在自己头上,岂不倒霉?——

前面一座山峰冲天而起,峰顶建着数百间房屋,屋外围以一道白墙。石清赞道:“雄踞

绝顶,俯视群山,‘凌霄’两字,果然名副其实。”

第十六章 凌霄城

这日晚间,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但思如潮涌,翻来覆去的真到中宵,才迷迷糊糊的入

睡。

睡梦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轻高三下,他翻身从起,记得丁当以前两次半夜里来

寻自己,都是这般击窗为号,不禁冲口而出:“是叮叮……”只说得三个字,立即住口,叹

了口气,心想:“我这可不是发痴?叮叮当当早随她那天哥去了,又怎会再来看我?”

却见窗子缓缓推开,一个苗条的身形轻轻跃入,格的一笑,却不是丁当是谁?她走到床

前,低声笑道:“怎么将我截去了一半?叮叮当当变成了叮叮?”

石破天又惊又喜,“啊”的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道:“你……你怎么又来了?”丁

当抿嘴笑道:“我记挂着你,来瞧你啊。怎么啦,来不得么?”石破天摇头道:“你找到了

你真天哥,又业瞧我这假的作甚?”

丁当笑道:“啊唷,生气了,是不是?天哥,日里我打了你一记,你恼不恼?”说着伸

手轻抚他面颊。

石破天鼻中闻到甜甜的香气,脸上受着她滑腻手掌温柔的抚摸,不由得心烦意乱,嗫嚅

道:“我不恼。叮叮当当,你不用再看我。你认错了人,大家都没法子,只要你不当我是骗

子,那就好了。”

丁当柔声道:“小骗子,小骗子!唉,你倘若真是个骗子,说不定我反而喜欢。天哥,

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你跟我拜堂成亲,始终……始终没把我当成是你的妻子。”

石破天全身发烧,不由得羞惭无地,道:“我……我不是正人君子!我不是不想,只是

我不……不敢!幸亏……幸亏咱们没有什么,否则……否则可就不知如何是好!”

丁当退开一步,坐在床沿之上,双手按着脸,突然呜呜咽咽的啜泣起来。石破天慌了手

脚,忙问:“怎……怎么啦?”丁当哭道:“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可是人家……人

家却不这么想啊。我当真是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了。那个石中玉,他……他说我跟你拜过了

天地,同过了房,他不肯要我了。”石破天顿足道:“这……这便如何是好?叮叮当当,你

不用着急,我跟他说去。我去对他说,我跟你清清白白,那个相敬如……如什么的。”

丁当忍不住卟哧一声,破涕为笑,说道:“‘相敬如宾’是不能说的,人家夫妻那才是

相敬如宾。”石破天道:“啊,对不起,我又说错了。我听高三娘子说过,却不明白这四个

字的真正意思。”

丁当忽又哭了起来,轻轻顿足,说道:“他恨死了你,你跟他说,他也不会信你的。”

石破天内心隐隐感到欢喜:“他不要你,我可要你。”但知这句话不对,就是想想也不

该,口中只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唉,都是我不好,这可累了你啦!”

丁当哭道:“他跟你无亲无故,你又无恩于他,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城亲,洞房花烛,

他不恨你恨谁?倘若他……他不是他,而是范一飞、吕正平他们,你是救过他性命的大恩

公,当然不论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了。”

石破天点头道:“是,是,叮叮当当,我好生过意不去。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才是。啊,

有了,你请爷爷去跟他说个明白,好不好?”丁当顿足哭道:“没用的,没用的。他……他

石中玉过不了几天就没命啦,咱们一时三刻,又到那里找爷爷去?”石破天大惊,问道:

“为什么他过不了几天就没了性命?”

丁当道:“雪山派那白万剑先前误认你是石中玉,将你捉拿了去,幸亏爷爷和我将你救

得性命,否则的话,他将你押到凌霄城中,早将你零零碎碎的割来杀了,你记不记得?”石

破天道:“当然记得。啊哟,不好!这一次石庄主和白师傅又将他送上凌霄城去。”丁当哭

声道:“雪山派对他恨之切骨。他一入凌霄城,那里还有性命?”石破天道:“不错,雪山

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来捉我,事情确是非同小可。不过他们冲着石庄主夫妇的面子,说不定

只将你的天哥责骂几句,也就算了。”

丁当咬牙道:“你倒说得容易?他们要责骂,不会在这里开口吗?何必万里迢迢的押他

回去?他们雪山派为了拿他,已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石破天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雪山派此次东来江南,确是死伤不少,别说石中玉在凌

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单是江南这笔帐,就决非几句责骂便能了结。

丁当又道:“天哥他确有过犯,自己送了命也就罢了,最可惜石庄主夫妇这等侠义仁厚

之人,却也要陪上两条性命。”

石破天跳将起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石庄主夫妇也要陪上性命?”石清、闵

柔二人这数日来待他亲情深厚,虽说是认错了人,但在他心中,却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

一听到二人有生死危难,自是关切无比。

丁当道:“石庄主夫妇是天哥的父母,他们送天哥上凌霄城去,难道是叫他去送死?自

然是要向白老爷子求情了。然而白老爷子一定不会答允的,非杀了天哥不可。石庄主夫妇爱

护儿子之心何等深切,到得紧要关头,势须动武。你倒想想看,凌霄城高手如云,又占了地

利之便,石庄主夫妇再加上天哥,只不过三个人,又怎能是他们的对手?唉,我瞧石夫人待

你真好,你自己的妈妈恐怕也没她这般爱惜你。她……她……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我想想

就难过。”说着双手掩面,又嘤嘤啜泣起来。

石破天全身热血如沸,说道:“石庄主夫妇有难,不论凌霄城有多大凶险,我都非赶去

救援不可。就算救他们不行,我也宁可将性命陪在那里,决不独生。叮叮当当,我去了!”

说着大踏步便走向房门。

丁当拉住他衣袖,问道:“你去那里?”

石破天道:“我连夜赶上他们,和石庄主夫妇同上凌霄城去。”丁当道:“威德先生白

老爷子武功厉害得紧,再加上他儿子白万剑,还有什么风火神龙封万里啦等等高手,就说你

武功上胜得过他们,但凌霄城中步步都是机关,铜网毒箭,不计其数。你一个不小心踏入了

陷井,便有天大的本事,饿也饿死了你。”石破天道:“那也顾不得啦。”

丁当道:“你逞一时血气之勇,也死在凌霄城中,可是能救得了石庄主夫妇么?你若是

死了,我可不知有多伤心,我……我也不能活了。”

石破天突然听到她如此情致缠绵的言语,一颗心不由得急速跳动,颤声道:“你……你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又不是你的……你的真天哥。”

丁当吧道:“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在我心里,实在也没什么分别,何况我和你相聚

多日,你又一直待我这么好。‘日久情生’这四个字,你总听见过吧?”她抓住了石破天双

手,说道:“天哥,你答允我,你无论如何,不能去死。”石破天道:“可是石庄主夫妇不

能不救。”丁当道:“我倒有个计较在此,就怕你疑心我不怀好意,却不便说。”石破天急

道:“快说,快说!你又怎会对我不怀好意?”

丁当迟疑道:“天哥,这事太委屈了你,又太便宜了他。任谁知道了,都会说我安排了

个圈套要你去钻。不行,这件事不能这么办。虽然说万无一失,毕竟太不公道。”

石破天道:“到底是什么法子?只须救得石庄主夫妇,委屈了我,又有何妨?”

丁当道:“天哥,你既定要我说,我便听你的话,这就说了。不过你倘若真要照这法子

去干,我可又不愿。我问你,他们雪山派到底为会议这般痛恨石中玉,非杀了他不可?”

石破天道:“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犯了重大门规,在凌霄城中害死了白师傅的

小姐,又累得他师父封万里给白老爷爷斩了一条臂膀,说不定他还做了些别的坏事。”

丁当道:“不错,正因为石中玉害死了人,他们才要杀他抵命。天哥,你有没害死过白

师傅的小姐?”石破天一怔,道:“我?我当然没有。白师傅的小姐我从来就没见过。”丁

当道:“这就是了。我想的法子,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让你去扮石中玉,陪着石庄主

夫妇到凌霄城去。等得他们要杀你之时,你再吐露真相,说道你是狗杂种,不是石中玉。他

们要杀的是石中玉,并不是你,最多骂你一顿,说你不该扮了他来骗人,终究会将你放了。

他们不杀你,石庄主夫妇也不会出手,当然也就不会送了性命。”

石破天沉吟诗道:“这法子倒真好。只是凌霄城远在西域,几千里路和白师傅他们一路

同行,只怕……只怕我说不了三名话,就露了破绽出来。叮叮当当,你知道,我笨嘴笨舌,

那里及得上你这个……你这个天哥的聪明伶俐。”说着不禁黯然。

丁当道:“这个我倒想过了。你只须在喉头上涂上些药物,让咽喉处肿了起来,装作生

了个大疮,从此不再说话,肿消之后仍是不说话,假装变了哑巴,就什么破绽也没有了。”

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天哥,法子虽妙,但总是教你吃亏,我实在过意不去。你

知道的,在我心中,宁可我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你受到半点委屈。”

石破天听她语意之中对自己这等情深爱重,这时候别说要他假装哑巴,就是要自己为她

而死,那也是勇往直前,绝无异言,当即大声道:“很好,这主意真妙!只是我怎么去换了

石中玉出来?”丁当道:“他们一行人都在横石镇上住宿,咱们这就赶去。我知道石中玉睡

的房间,咱们悄悄进去,让他跟你换了衣衫。明日早晨你就大声呻吟,说是喉头生了恶疮,

从此之后,不到白老爷子真要杀你,你总是不开口说话。”石破天喜道:“叮叮当当,这般

好法子,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丁当道:“一路上你跟谁也不可说话,和石庄主夫妇也不可太亲近了。白师傅他们十分

精明厉害,你只要露出半点马脚,他们一起疑心,可就救不得石庄主夫妇了。唉,石庄主夫

妇英雄侠义,倘若就此将性命断送在凌霄城里……”说着摇摇头,叹了口长气。

石破天点头道:“这个我自理会得,便是杀我头也不开口。咱们这就走吧。”

突然间房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少爷,你千万别上她当!”蒙胧夜色

之中,只见一个少女站在门口,正是侍剑。

石破天道:“侍剑姊姊,什……什么别上她当?”侍剑道:“我在房门外都听见啦。这

丁姑娘不安好心,她……她只是想救她那个天哥,骗了你去作替死鬼。”石破天道:“不是

的!丁姑娘是帮我想法子去救石庄主、石夫人。”侍剑急道:“你再好好想一想,少爷,她

决不会对你安什么好心。”

丁当冷笑道:“好啊,你本来是真帮主的人,这当儿吃里扒外,却来挑拨是非。”转头

向石破天道:“天哥,别理这小贱人,你快去问陈香主他们要一把闷香,可千万别说起咱们

计较之事。要到闷香后,别再回来,在大门外等我。”石破天问道:“要闷香作什么?”丁

当道:“等会你自然知道,快去,快去!”石破天道:“是!”推窗而出。

丁当微微冷笑,道:“小丫头,你良心倒好!”

侍剑惊呼一声,转身便逃。丁当那容她逃走?抢将上去,双掌齐发,击中在她后心,侍

剑哼也没哼,登时毙命。

丁当正要越窗而出,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将侍剑身上衣衫扯得稀烂,裤子也扯将下来,

裸了下身,将她尸身放在石破天的床上,拉过锦被盖上。次日长乐帮帮众发觉,定当她是力

拒强暴,被石破天一怒击毙。这么一来,石破天数日不归,贝海石等只道他暂离避羞,一时

也不会出外找寻。

她布置已毕,悄悄绕到大门外。过了一盏茶时分,石破天越墙出来,说道:“闷香拿到

了。”丁当道:“很好!”两人快步而行,来到河边,乘上小船。

丁当执桨划了数里,弃船上岸,只见柳树下系着两匹马。丁当道:“上马吧!”石破天

赞道:“你真想得周到,连坐骑都早备下了。”丁当脸上一红,嗔道:“什么周到不周到?

这是爷爷的马,我又不知道你急着想去搭救石庄主夫妇。”

石破天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生气,不敢多说,便即上马。两人驰到四更天时,到了横石

镇外,下马入镇。

丁当引着他来到镇上四海客栈门外,低声道:“石庄主夫妇和儿子睡在东厢第二间大房

里。”石破天道:“他们三个睡在一房吗?可别让石庄主、石夫人惊觉了。”

丁当道:“哼,做父母的怕儿子逃走,对雪山派没法子交代啊,睡在一房,以便日夜监

视。他们只管顾着自己侠义英雄的面子,却不理会亲生儿子是死是活。这样的父母,天下倒

是少有。”言语中大有愤愤不平之意。

石破天听她突然发起牢骚来,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丁当道:“你把闷香点着了,塞在他们窗中,待闷香点完,石庄主夫妇都已昏迷。就推

窗进内,悄悄将石中玉抱出来便是。你轻功好,翻墙进去,白师傅他们不会知觉的,我可不

成,就在那边屋檐下等你。”石破天点头道:“那倒不难。陈香主他们将雪山派弟子迷倒擒

获,使的便是这种闷香吗?”丁当点了点头,笑道:“这是贵帮的下三滥法宝,想必十分灵

验,否则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辈,怎能如此轻易的手到擒来?”又道:“不过你千万得小

心了,不可发出半点声息。石庄主夫妇却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

石破天答应了,打火点燃了闷香,虽在空旷之处,只闻到点烟气,便已觉头晕脑胀。他

微微一惊,问道:“这会熏死人吗?”丁当道:“他们用这闷香去捉拿雪山弟子,不知有没

熏死了人。”

石破天道:“那倒没有。好,你在这里等我。”走到墙边,轻轻一跃,逾垣而入,了无

声息,找到东厢第二间房的窗子,侧耳听得房中三人呼吸匀净,好梦正酣,便伸舌头舐湿纸

窗,轻轻挖个小孔,将点燃了的香头塞入孔中。

闷香燃得好快,过不多时便已烧尽。他倾听四下里并无人声,当下潜运内力轻推,窗扣

便断,随即推开窗子,左手撑在窗槛上,轻轻翻进房中,藉着院子中射进来的星月微光,见

房中并列两炕,石清夫妇睡于北炕,石中玉睡于南炕,三人都睡着不动。

他踏上两步,忽觉一阵晕眩,知是吸进了闷香,忙屏住呼吸,将石中玉抱起,轻轻跃到

窗外,翻墙而出。

丁当守在墙外,低声赞道:“干净利落,天哥,你真能干。”又道:“咱们走得远些,

别惊动了白师傅他们。”

石破天抱着石中玉,跟着她走出数十丈外。丁当道:“你把自己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脱了

下来,和他对换了。袋里的东西也都换过。”石破天探手入怀,摸到大悲老人所赠的一盒木

偶,又有两块铜牌,掏了出来,问道:“这……这个也交给他么?”丁当道:“都交给他!

你留在身上,万一给人见到,岂非露出了马脚?我在那边给你望风。”

石破天见丁当走远,便混身上下脱个精光,换上石中玉的内内裤,再将自己的衣服给石

中玉穿上,说道:“行啦,换好了!”

丁当回过身来,说道:“石庄主、石夫人的两条性命,此后全在乎你装得像不像了。”

石破天道:“是,我一定小心。”

丁当从腰间解下水囊,将一皮囊清水都淋在石中玉头上,向他脸上凝视一会,这才转过

头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铁盒,揭开盒盖,伸手指挖了半盒油膏,对石破天道:“仰起头

来!”将油膏涂在他喉头,说道:“天亮之前,便抹去了药膏,免得给人瞧破。明天会有些

痛,这可委屈你啦。”石破天道:“不打紧!”只见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动,似将醒转,忙

道:“叮叮当当,我……我去啦。”丁当道:“快去,快去!”

石破天举步向客栈走去,走出数丈,一回头,只见石中玉已坐起身来,似在和丁当低声

说话,忽听得丁当格的一笑,声音虽轻,却充满了欢畅之意。石破天突然之间感到一阵剧烈

的难过,隐隐觉得:从今而后,再也不能和丁当在一起了。

他略一踟蹰,随即跃入客栈,推窗进房。房中闷香气息尚浓,他凝住呼吸开了窗子,让

冷风吹入,只听远处马蹄声响起,知是丁当和石中玉并骑而去,心想:“他们到那里去了?

叮叮当当这可真的开心了吧?我这般笨嘴笨舌,跟她在一起,原是常常惹她生气。”

在窗前悄立良久,喉头渐渐痛了起来,当即钻入被窝。

丁当所敷的药膏果然灵验,过不到小半个时辰,石破天喉头已十分疼痛,伸手摸去,触

手犹似火烧,肿得便如生了个大瘤。他挨到天色微明,将喉头药膏都擦在在被上,然后将被

子倒转来盖在身上,以防给人发觉药膏,然后呻吟了起来,那是丁当教他的计策,好令石清

夫妇关注他的喉痛,纵然觉察到头晕,怀疑或曾中过闷香,也不会去分心查究。

他呻吟了片刻,石清便已听到,问道:“怎么啦?”语意之中,颇有恼意。闵柔翻身坐

起,道:“玉儿,身子不舒服么?”不等石破天回答,便即披衣过来探看,一眼见到他双颊

如火,颈中更肿起了一大块,不由得慌了手脚,叫道:“师哥,师哥,你……你来看!”

石清听得妻子叫声之中充满了惊惶,当即跃起,纵到儿子炕前,见到他颈中红肿得甚是

厉害,心下也有些发慌,说道:“这侈半是初起的痈疽,及早医治,当无大害。”问石破天

道:“痛得怎样?”

石破天呻吟了几声,不敢开口说话,心想:“我为了救你们,才假装生这大疮。你们这

等关心,可见石中玉虽然做了许多坏事,你们还是十分爱他。可就没一人爱我。”心中一

酸,不由得目中含泪。

石清、闵柔见他几乎要哭了出来,只道他痛得厉害,更是慌乱。石清道:“我去找个医

生来瞧瞧。”闵柔道:“这小镇上怕没好医生,咱们回镇江去请贝大夫瞧瞧,好不好?”石

清摇头道:“不!没的既让白万剑他们起疑,又让贝海石更多一番轻贱。”他知贝海石对他

儿子十分不满,说不定会乘机用药,加害于他,当即快步走了出去。

闵柔斟了碗热汤来给石破天喝。这毒药药性甚是厉害,丁当又给他搽得极多,咽喉内外

齐肿,连汤水都不易下咽。闵柔更是惊慌。

不久石清陪了个六十多岁的大夫进来。那大夫看看石破天的喉头,又搭了他双手腕脉,

连连摇头,说道:“医书云:痈发有六不可治,咽喉之处,药食难进,此不可治之一也。这

位世兄脉洪弦数,乃阳盛而阴滞之象。气,阳也,血,阴也,血行脉内,气行脉外,气得邪

而郁,津液稠粘,积久渗入脉中,血为之浊……”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下去,石清插口道:

“先生,小儿之痈,尚属初起,以药散之,谅无不可。”那大夫摇头摆脑的道:“总算这位

世兄命大,这大痈在横石镇上发作出来,遇上了我,性命是无碍的,只不过想要在数日之内

消肿复原,却也不易。”

石清、闵柔听得性命无碍,都放了心,忙请大夫开方。那大夫沉吟良久,开了张药方,

用的是芍药、大黄、当归、桔梗、防风、薄荷、芒硝、金银花、黄耆、赤茯苓几味药物。

石清粗通药性,见这些药物都是消肿、化脓、清毒之物,倒是对症,便道:“高明,高

明!”送了二两银子诊金,将大夫送了出去,亲去药铺赎药。

待得将药赎来,雪山派诸人都已得知。白万剑生怕石清夫妇闹什么玄虚,想法子搭救儿

子,假意到房中探病,实则是察看真相,待见石破天咽喉处的确肿得厉害,闵柔惊惶之态绝

非虚假,白万剑心下暗暗得意:“你这奸猾小子好事多为,到得凌霄城后一刀将你杀了,倒

便宜了你,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这叫做冥冥之中,自有报应。”但当着石清夫妇的面,也

不便现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反对闵柔安慰了几句,退出房去。

石清瞧着妻子煎好了药,服侍儿子一口一口的喝了,说道:“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车。

中玉,男子汉大丈夫,可得硬朗些,一点儿小病,别耽误了人家大事。咱们走吧。”

闵柔踌躇道:“孩子病得这么厉害,要他硬挺着上路,只怕……只怕病势转剧。”石清

道:“善恶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铜牌,白师兄非及时赶到不可。要是威德先生和他们动手

之时咱们不能出手相助,那更加对不起人家了。”闵柔点头道:“是!”当下帮着石破天穿

好了衣衫,扶他走出客栈。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以石清的为人,决不肯带同儿子偷偷溜走。侠客岛善恶二使上凌霄

城送牌,白自在性情暴躁无比,一向自尊自大,决不会轻易便接下铜牌,势必和张三、李四

恶斗一场。石清是要及时赶到,全力相助雪山派,倘若不幸战死,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石

家三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儿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干净了。但若竟尔取胜,合雪山派和玄素

庄之力打败了张三、李四,儿子将功赎罪,白自在总不能再下手杀他。

闵柔在长乐帮总舵中亲眼见到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动起手来自是胜少败多,然而血

肉之躯,武功再高,总也难免有疏忽失手之时,一线机会总是有的,与其每日里提心吊胆,

郁郁不乐,不如去死战一场,图个侥幸。他夫妇二人心意相通,石清一说要将儿子送上凌霄

城去,闵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她虽爱怜儿子,终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侠女,思前想后,

毕竟还是丈夫的主意最高,是以一直没加反对。

白万剑见石清夫妇不顾儿子身染恶疾,竟逼着他赶路,心下也不禁钦佩。

横石镇上那大夫毫不高明,将石破天颈中的红肿当作了痈疽,但这么一来,却使石清夫

妇丝毫不起疑心。白万剑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来。石破天与石中玉相貌本像,穿上了石中玉

一身华丽的衣饰,宛然便是个翩翩公子。他躺在大车之中,一言不发。他不善作伪,沿途露

出的破绽本来着实不少,只是石清夫妇与儿子分别已久,他的举止习惯原本如何,二人毫不

知情,石破天破绽虽多,但只要不开口说话,他二人纵然精明,却也瞧不出来。

一行人加紧赶路,唯恐给张三、李四走在头里,凌霄城中众人遇到凶险,是以路上毫不

敢耽搁。到得湖南境内,石破天喉肿已消,弃车骑马,却仍是哑哑的说不出话来。石清陪了

他去瞧了几次医生,诊不出半点端倪,不免平添了几分烦恼,教闵柔多滴无数眼泪。

不一日,已到得西域境内。雪山弟子熟悉路径,尽抄小路行走,料想张三、李四脚程虽

快,不知这些小路,势必难以赶在前头。但石清夫妇想着见到威德先生之时,倘若他大发雷

霆,立时要将石中玉杀了,而张三、李四决无如此凑巧的恰好赶到,那可就十分难处,当真

是早到也不好,迟到也不好。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几次,苦无善法,惟有一则听天由命,二

则相机行事了。

又行数日,众人向一条山岭上行去,走了两日,地势越来越高。这日午间,众人到了一

排大木屋中。白万剑询问屋中看守之人,得知近日并无生面人到凌霄城来,登时大为宽心,

当晚众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次日一早,将马匹留在大木屋中,步行上山。此去向西,山势

陡峭,已无法乘马。几名雪山弟子在前领路,一路攀援而上。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后,既不超前,亦不落后。石清和闵柔见他脚程甚健,气息悠长,均

想:“这孩子内力修为,大是不弱,倒不在我夫妇之下。”想到不久便要见到白自在,却又

担起心来。

行到傍晚,只见前面一座山峰冲天而起,峰顶建着数百间房屋,屋外围以一道白墙。

白万剑道:“石庄主,这就是凌霄城了。僻处穷乡,一切俱甚粗简。”石清赞道:“雄

踞绝顶,俯视群山,‘凌霄’两字,果然名副其实。”眼见山腰里云雾霭霭上升,渐渐将凌

霄城笼罩在白茫茫的一片云气之中。

众人行到山脚下时,天已全黑,即在山脚上的两座大石屋中住宿。这两座石屋也是雪山

派所建,专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以便养足精神,次晨上峰。

第二日天刚微明,众人便即启程上峰,这山峰远看已甚陡峭,待得亲身攀援而上,更是

险峻。众人虽身具武功,沿途却也休息了两次,才在半山亭中打尖。申牌时分,到了凌霄城

外,只见城墙高逾三丈,墙头墙垣雪白一片,尽是冰雪。

石清道:“白师兄,城墙上凝结冰雪,坚如精铁,外人实难攻入。”

白万剑笑道:“敝派在这里建城开派,已有一百七十余年,倒不曾有外敌来攻过。只隆

冬之际常有饿狼侵袭,却也走不进城去。”说到这里,见护城冰沟上的吊桥仍是高高曳起,

并不放下,不由得心中有气,大声喝道:“今日是谁轮值?不见我们回来吗?”

城头上探出一个头来,说道:“白师伯和众位师伯、师叔回来了。我这就禀报去。”白

万剑喝道:“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大驾光临,快放下吊桥。”那人道:“是,是!”将头缩了

进去,但隔了良久,仍是不见放下吊桥。

石清见城外那道冰沟有三丈来阔,不易跃过。寻常城墙外都有护城河,此处气候严寒,

护城河中河水都结成了冰,但这沟挖得极深,沟边滑溜溜地结成一片冰壁,不论人兽,掉将

下去都是极难上来。

耿万钟、柯万钧等连声呼喝,命守城弟子赶快开门。白万剑见情形颇不寻常,担心城中

出了变故,低声道:“众师弟小心,说不定侠客岛那二人已先到了。”众人一听,都是吃了

一惊,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剑柄。

便在此时,只听得轧轧声响,吊桥缓缓放下,城中奔出一人,身穿白色长袍,一只右袖

缚在腰带之中,衣袖内空荡荡地,显是缺了一条手臂。这人大声叫道:“原来是石兄、石嫂

到了,稀客,稀客!”

石清见是风火神龙封万里亲自出迎,想到他断了一臂,全是受了儿子牵累,心下十分抱

憾,抢步上前,说道:“封二弟,愚兄夫妇带同逆子,向白师伯和你领罪来啦。”说着上前

拜倒,双膝跪地。他自成名以来,除了见到尊长,从未向同辈朋友行过如此大礼,实因封万

里受害太甚,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要知封万里剑术之精,实不在白万剑之下,此刻他断了

右臂,二十多年的勤学苦练尽付流水,‘剑术’二字是再也休提了。

闵柔见丈夫跪倒,儿子却怔怔的站在一旁,忙在他衣襟上一拉,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

石破天心道:“他是石中玉的师父。见了师父,自当磕头。”他生怕扮得不像,给封万

里看破,跪倒后立即磕头,咚咚有声。

雪山群弟子一路上对他谁也不加理睬,此刻见他大磕响头,均想:“你这小子知道命在

顷刻,便来磕头求饶,那可没这般容易。”

封万里却道:“石兄、石嫂,这可折杀小弟了!”忙也跪倒还礼。

石清夫妇与封万里站起后,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封万里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向石清

道:“石兄、石嫂,当年恒山聚会,屈指已一十二年,二位丰采如昔。小弟虽然僻处边陲,

却也得知贤伉俪在武林中行侠仗义,威名越来越大,实乃可喜可贺。”

石清道:“愚兄教子无方,些许虚名,又何足道?今日见贤弟如此,当真是羞愧难当,

无地自容。”

封万里哈哈大笑,道:“我辈是道义之交,承蒙两位不弃,说得上‘肝胆相照’四字。

是你得罪了我也好,是我得罪了你也好,难道咱们还能挂在心上吗?两位远来辛苦,快进城

休息去。”石破天虽然跪在他面前,他眼前只如便没这个人一般。

当下石清和封万里并肩进城。闵柔拉起儿子,眉头双蹙,眼见封万里这般神情,嘴里说

得漂亮,语气中显是恨意极深,并没原宥了儿子的过犯。

白万剑向侍立在城门边的一名弟子招招手,低声问道:“老爷子可好?我出去之后,城

里出了什么事?”那弟子道:“老爷子……就是……就是近来脾气大些。师伯去后,城里也

没出什么事。只是……只是……”白万剑脸一沉,问道:“只是什么?”

那弟子吓得打了个突,道:“五天之前,老爷子脾气大发,将陆师伯和苏师叔杀了。”

白万剑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那弟子道:“弟子也不知情。前天老爷子又将燕师叔

杀了,还斩去了杜师伯的一条大腿。”白万剑只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暗道:“陆、苏、

燕、杜四位师兄弟都是本派好手,父亲平时对他们都甚为看重,为什么陡下毒手?”忙将那

弟子拉在一边,待闵柔、石破天走远,才问:“到底为了什么事?”

那弟子道:“弟子确不知情。凌霄城中死了这三位师伯、师叔后,大家人心惶惶。前天

晚上,张师叔、马师叔不别而行,留下书信,说是下山来寻白师伯。天幸白师伯今日归来,

正好劝劝老爷子。”

白万剑又问了几句,不得要领,当即快步走进大厅,见封万里已陪着石清夫妇在用茶,

便道:“两位请宽坐。小弟少陪,进内拜见家严,请他老人家出来见客。”封万里皱眉道:

“师父忽然自前天起身染恶疾,只怕还须休息几天,才能见客。否则他老人家对石兄向来十

分尊重,早就出来会见了。”白万剑心乱如麻,道:“我这就瞧瞧去。”

他急步走进内堂,来到父亲的卧室门外,咳嗽一声,说道:“爹爹,孩儿回来啦。”

门帘掀起,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她脸色憔悴,说道:

“谢天谢地,大少爷这可回来啦,咱们正没脚蟹似的,不知道怎么才好。老爷子打大前天上

忽然神智胡涂了,我……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验,大少爷,你……你……”说到这里,便抽

抽噎噎的哭了起来。白万剑道:“什么事惹得爹爹生这么大气?”窈娘哭道:“也不知道是

弟子们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老爷子大发雷霆,连杀了几个弟子。老爷子气得全身发抖,一回

进房中,脸上抽筋,口角流涎,连话也不会说了,有人说是中风,也不知是不是……”一面

说,一面呜咽不止。

白万剑听到‘中风’二字,全身犹如浸入了冰水一般,更不打话,大叫:“爹爹!”冲

进卧室,只见父亲炕前锦帐低垂,房中一瓦罐药,正煮得扑扑地冒着热气。白万剑又叫:

“爹爹!”伸手揭开帐子,只见父亲朝里而卧,身子一动也不动,竟似呼吸也停止了,大惊

之下,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手指刚伸到他口边,被窝中突然探出一物,喀嚓一响,将他右手牢牢箝住,竟是一只生

满了尖刺的钢夹。白万剑惊叫:“爹爹,是我,孩儿回来了。”突然胸腹间同时中了两指,

正中要穴,再也不能动弹了。

石清夫妇坐在大厅上喝茶,封万里下首相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亲身旁。封万里尽问些

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谈始终不涉正题。

石清鉴貌辨色,觉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怀极大隐忧,却也不感诧异,心想:“他

们得知侠客岛使者即将到来,这是雪山派存亡荣辱的大关头,人人休戚相关,自不免忧心忡

忡。”

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白万剑出来。封万里道:“家师这场疾病,起得委实好凶,白师哥

想是在侍候汤药。师父内功深厚,身子向来清健,这十几年来,连伤风咳嗽也没一次,想不

到平时不生病,突然染疾,竟是如此厉害,但愿他老人家早日痊愈才好。”石清道:“白师

伯内功造诣,天下罕有,年纪又不甚高,调养几日,定占勿药。贤弟也不须太过担忧。”心

中却不由得暗喜:“白师伯既然有病,便不能立时处置我孩儿,天可怜见,好歹拖得几日,

待那张三、李四到来,大伙儿拚力一战,咱们玄素庄和雪山派共存亡便是。”

说话之间,天色渐黑,封万里命人摆下筵席,倒也给石破天设了座头。除封万里外,雪

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耿万钟、柯万钧等新归的弟子却俱不露面。陪客的弟子中有一人年

岁甚轻,名叫陆万通,口舌便给,不住劝酒,连石破天喝干一杯后,也随即给他斟上。

闵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胜,请赐饭吧。”陆万通道:“石夫人有所不知,敝处

地势高峻,气候寒冷,兼之终年云雾缭绕,湿气甚重,两位虽然内功深厚,寒气湿气俱不能

侵,但这参阳玉酒饮之于身子大有补益,通体融和,是凌霄城中一日不可或缺之物。两位还

请多饮几杯。”说着又给石清夫妇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闵柔早觉这酒微辛而甘,参气甚重,听得叫做‘参阳玉酒’,心想:“他说得客气,说

什么我们内功深厚,不畏寒气湿气侵袭,看来不饮这种烈性药酒,于身子还真有害。”于是

又饮了两杯,突然之间,只觉小腹间热气上冲,跟着胸口间便如火烧般热了起来,忙运气按

捺,笑道:“封贤弟,这……这酒好生厉害!”

石清却霍地站起,喝道:“这是什么酒?”

封万里笑道:“这参阳玉酒,酒性确是厉害些,却还难不到名闻名天下的黑白双剑

吧?”

石清厉声道:“你……你……”突然身子摇幌,向桌面俯跌下去。闵柔和石破天忙伸手

去扶,不料二人同时头晕眼花,天旋地转,都摔在石清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醒来,初时还如身在睡梦之中,缓缓伸手,

想要撑身坐起,突觉双手手腕上都扣着一圈冰冷坚硬之物,心中一惊,登时便清醒了,惊觉

手脚都已戴上了铐镣,眼前却是黑漆一团,不知身在何处。忙跳起身来,只跨出两步,砰的

一声,额头便撞上了坚硬的石壁。

他定了定神,慢慢移动脚步,伸手触摸四周,发觉处身在一间丈许见方的石室之中,地

下高低不平,都是巨石。他睁大眼睛四下察看,只见左角落里略有微光透入,凝目看去,是

个不到一尺见方的洞穴,猫儿或可出入,却连小狗也钻不过去。他举起手臂,以手铐敲打石

壁,四周发出重浊之声,显然石壁坚厚异常,难以攻破。

他倚墙而坐,寻思:“我怎么会到了这里?那些人给我们喝的什么参阳玉酒,定是大有

古怪,想是其中有蒙汗药之类,是以石庄主也会晕倒,摔跌在酒席之上。看来雪山派的人执

意要杀石中玉,生怕石庄主夫妇抗拒,因此将我们迷倒了。然而他们怎么又不杀我?多半是

因白老爷子有病,先将我们监禁几日,待他病愈之后,亲自处置。”

又想:“白老爷子问起之时,我只须说明我是狗杂种,不是石中玉,他和我无怨无仇,

查明真相后自会放我。但石庄主夫妇他却未必肯放,说不定要将他二人关入石牢,待石中玉

自行投到再放,可就不知要关到何年何月了。石夫人这么斯文干净的人,给关在瞧不见天光

的石牢之中,气也气死她啦。怎么想个法子将她和石庄主救了出去,然后我留着慢慢再和白

老爷子分说?”

想到救人,登时发起愁来:“我自己给上了脚镣手铐,还得等人来救,怎么能去救人?

凌霄城中个个都是雪山派的,又有谁能来救我?”

他双臂一分,运力崩动铁铐,但听得呛啷啷铁链声响个不绝,铁铐却纹丝不动,原来手

铐和脚镣之间还串连着铁链。

便在此时,那小洞中突然射进灯光,有人提灯走近,跟着洞中塞进一只瓦钵,盛着半钵

米饭,饭上铺着几根咸菜,一只毛竹筷插在米饭中。石破天顾不得再装哑巴,叫道:“喂,

喂,我有话跟白老爷子说!”外面那人嘿嘿几声冷笑,洞中射进来的灯光渐渐隐去,竟一句

话也不说便走了。

石破天闻到饭香,便即感到十分饥饿,心想:“我在酒筵中吃了不少菜,怎么这时候又

饿得厉害?只怕我晕去的时候着实不短。”捧起瓦钵,拔筷便吃,将半钵白饭连着咸菜吃了

个干净。

吃完饭后,将瓦钵访回原处,数次用力挣扎,发觉手足上铐镣竟是精钢所铸,虽运起内

力,亦无法将之拉得扭曲,反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破了皮;再去摸索门户,不久便摸到石门

的缝隙,以肩头推去,石门竟绝不摇幌,也不知有多重实。他叹了口气,心想:“只有等人

来带我出去,此外再无别法。只不知他们可难为了石庄主夫妇没有?”

既然无法可想,索性也不去多想,靠着石壁,闭眼入睡。石牢之中,不知时刻,多半是

等了整整一天,才又有人前来送饭,只见一只手从洞中伸了进来,把瓦钵拿出洞去。

石破天脑海中突然间闪过一个念头,待那人又将盛了饭菜的瓦钵从洞中塞进来时,疾扑

而上,呛啷啷铁链乱响声中已抓住了那人右腕。他的擒拿功夫加上深厚内力,这一抓之下,

纵是武林中的好手也禁受不起,只听那人痛得杀猪也似大叫,石破天跟着回扯,已将他整条

手臂扯进洞察来,喝道:“你再喊,便把你手臂扭断了!”

那人哀求道:“我不叫,你……你放手。”石破天道:“快打开门,放我出来。”那人

道:“好,你松手,我来开门。”石破天道:“我一放手,你便逃走了,不能放。”那人

道:“你不放手,我怎能去开门?”

石破天心想此话倒也不错,老是抓住他的手也无用处,但好容易抓住了他,总不能轻易

放手。灵机一动,道:“将我手铐的钥匙丢进来。”那人道:“钥匙?那……那不在我身

边。小人只是个送饭的伙夫。”

石破天听他语气有点不尽不实,便将手指紧了紧,道:“好,那便将你手腕先扭断了再

说。”那人痛得连叫:“哎哟,哎哟。”终于当的一声,一条钥匙从洞中丢了进来。这人甚

是狡猾,将钥匙丢得远远地,石破天要伸手去拾,便非放了他的手不可。

石破天一时没了主意,拉着他手力扯,伸左脚去勾那钥匙,虽将那人的手臂昼数拉进洞

来,左脚脚尖跟钥匙还是差着数尺。那人给扯得疼痛异常,叫道:“你再这么扯,可要把我

手臂扯断了。”

石破天尽力伸腿,但手足之间有铁链相系,足尖始终碰不到钥匙。他瞧着自己伸出去的

那只脚,突然灵机一动,屈左腿脱下鞋子,对准了墙壁着地掷出。鞋子在壁上一撞,弹将转

来,正好带着钥匙一齐回转。石破天一声欢呼,左手拾起钥匙,插入右腕手铐匙孔,轻轻一

转,喀的一声,手铐便即开了。

他换手又开了左腕手铐,反手便将手铐扣在那人腕上。那人惊道:“你……你干什

么?”石破天笑道:“你可以去开门了。”将铁链从洞中送出。那人兀自迟疑,石破天抓住

铁链一扯,又将那人手臂扯进洞来,力气使得大了,将那人扯得脸孔撞上石壁,登时鼻血长

流。

那人情知无可抗拒,只得拖着那条呛啷啷直响的铁链,打开石门。可是铁链的另一端系

在石破天的足镣之上,室门虽开,铁链通过一个小洞,缚住了二人,石破天仍是无法出来。

他扯了扯铁链,道:“把脚镣的钥匙给我。”那人愁眉苦脸的道:“我真的没有。小人

只是个扫地煮饭的伙夫,有什么钥匙?”石破天道:“好,等我出来了再说。”将那人的手

臂又扯进洞中,替他打开了手铐。

那人眼见一得自由,急忙冲过去想顶上石门。石破天身子一幌,早已从门中闪出,只见

这人一身白袍,形貌精悍,多半是雪山派的正式弟子,那里是什么扫地煮饭的伙夫。一把抓

住他后领提起,喝道:“你不开我的脚镣,我把你脑袋在这石墙上撞它一百下再说。”说着

便将他脑袋在石墙上轻轻一撞。那人武功本也不弱,但落在石破天手中,宛如雏鸡入了老鹰

爪底,竟半分动弹不得,只得又取出钥匙,替他打开脚镣。

石破天喝问:“石庄主和石夫人给你们关在那里?快领我去。”那人道:“雪山派跟玄

素庄无怨无仇,早放了石庄主夫妇走啦,没关住他们。”

石破天将信将疑,但见那人的目光不住向甬道彼端的一道石门瞧去,心想:“此人定是

说谎,多半将石庄主夫妇关在那边。”提着他的后领,大踏步走到那石门之前,喝道:“快

将门打开。”

那人脸色大变,道:“我……我没钥匙。这里面关的不是人,是一头狮子,两只老虎,

一开门可不得了。”石破天听说里面关的是狮子老虎,大是奇怪,将耳朵贴到石门之上,却

听不到里面有狮吼虎啸之声。那人道:“你既然出来了,这就快逃走吧,在这里多耽搁,别

给人发觉了,又得给抓了起来。”

石破天心想:“你又不是我朋友,为什么对我这般关心?初时我要你打开手铐和石门,

你定是不肯,此刻却劝我快逃。是了,石庄主夫妇定是给关在这间石室之中。”提起那人身

子,又将他脑袋在石壁上轻轻一揞,道:“到底开不开?我就是要瞧瞧狮子老虎。”

那人惊道:“里面的狮子老虎可凶狠得紧,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一见到人,立刻扑了出

来……”石破天急于救人,不耐烦听他东拉西扯,提起他身子,头下脚上的用力摇幌,当当

两声,他身上掉下两枚钥匙。石破天大喜,将那人放在一边,拾起起钥匙,便去插入石门上

的铁锁孔中,喀喀喀的转了几下,铁锁便即打开。那人一声“啊哟”,转身便逃。

石破天心想:“给他逃了出去通风报信,多有未便。”抢上去一把抓过,丢入先前监禁

自己的那间石室,连那副带着长链的足镣手铐出一起投了进去,然然关上石门,上了锁,再

回到甬道彼端的石门处,探头进内,叫道:“石庄主、石夫人,你们在这里吗?”

他叫了两声,室中没半点声息。石破天将门拉得大开,却见里面隔着丈许之处,又有一

道石门,心道:“是了,怪不得有两枚钥匙。”

于是取过另一枚钥匙,本开第二道石门,刚将石门拉开数寸,叫得一声“石庄

主……”,便听得室中有人破口大骂:“龟儿子,龟孙子,乌龟王八蛋,我一个个把你们千

刀割、万刀剐的,叫你们不得好死……”又听得铁链声呛啷啷直响。这人骂声语音重浊,嗓

子嘶哑,与石清清亮的江南口音截然不同。

石破天心道:“石庄主夫妇虽不在这里,但此人既给雪山派关着,也不妨救他出来。”

便道:“你不用骂了,我来救你出去。”

那人继续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胡说八道欺骗老子?我……我把你的狗头颈扭得

断断地……”

石破天微微一笑,心道:“这人脾气好大。给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牢之中,也真难怪他

生气。”当即闪身进内,说道:“你也给戴上了足镣手铐么?”刚问得这句话,黑暗中便听

得呼的一声,一件沉重的物事向头顶击落。

石破天闪身向左,避开了这一击,立足未定,后心要穴已被一把抓住,跟着一条粗大的

手臂扼了他咽喉,用力收紧。这人力道凌空之极,石破天登时便觉呼吸为艰,耳中嗡嗡嗡直

响,却又隐隐听得那人在‘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

石破天好意救人,万料不到对方竟会出手加害,在这黑囚牢中陡逢如此厉害的高手,一

着先机既失,立时便为所制,暗叫:“这一下可死了!”无可奈何之中,只有运气于颈,与

对方手臂硬挺。虽然喉头肌肉柔软,决不及手臂的劲力,但他内力浑厚之极,猛力挺出,竟

将那人的手臂推开了几分。他急速吸了口气,待那人手臂再度收紧,他右手已反将上来,一

把格开,身子向外窜出,说道:“我是想救你出去啊,干么对我动粗?”

那人“咦”的一声,甚是惊异,道:“你……你是谁?内力可不弱。”向石破天呆呆瞪

视,过了半晌,又是“咦”的一声,喝道:“臭小子,你是谁?”

石破天道:“我……我……”一时不知该当自承是“狗杂种”,还是继续冒充石中玉。

那人怒道:“你自然是你,难道没名没姓么?”石破天道:“我把你先救了出去,别的慢慢

再说不迟。”那人嘿嘿冷笑,说道:“你救我?嘿嘿,那岂不笑掉了天下人的下巴。我是何

人也?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一点点三脚猫的本领,也能救我?”

这时两道石门都打开了一半,日光透将进来,只见那人满脸花白胡子,身材魁梧,背脊

微弓,倒似这间小小石室装不下他这个大身子似的,眼光耀如闪电,威猛无俦。

石破天见他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心下不禁发毛:“适才那雪山弟子说这里关着狮

子老虎,这人的模样倒真像是头猛兽。”不敢再和他多说什么,只道:“我去找钥匙来,给

你打开足镣手铐。”

那人怒道:“谁要你来讨好?我是自愿留在这里静修,否则的话,天下焉能有人关得我

住?你这小子没带眼睛,还道我是给人关在这里的,是不是?嘿嘿,爷爷今日天若不是脾气

挺好,单凭这一句话,我将你斩成十七八段。”双手摇幌,将铁链摇得当当直响,道:“爷

爷只消性起,一下子就将这铁链崩断了。这些足镣手铐,在我眼中只不过是豆腐一般。”

石破天不大相信,寻思:“这人神情说话倒似是个疯子。他既不愿我相救,倘若我硬要

给他打开铐镣,他反会打我。他武功甚高,我斗他不过,还是去救石庄主、石夫人要紧。”

便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去了。”

那人怒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爷爷纵横天下,从未遇过敌手,要你这小子来救我?当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唐……”

石破天道:“得罪,得罪,对不住。”轻轻带上两道石门,沿着甬道走了出去。

甬道甚长,转了个弯,又行十余丈才到尽头,只见左右各有一门。他推了推左边那门,

牢牢关着,推右边那门时,却是应手而开,进门后是间小厅,进厅中没行得几步,便听得左

首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斗得甚是激烈。

石破天心道:“原来石庄主兀自在和人相斗。”忙循声而前。

斗声从左首传来,一时却找不到门户,他系念石清、闵柔的安危,眼见左首的板壁并不

甚厚,肩头撞去,板壁立破,兵刃声登时大盛,眼前也是一间小小厅堂,四个白衣汉子各使

长剑,正在围攻两个女子。

石破天一见这两个女子,情不自禁止的大声叫道:“师父,阿绣!”

那二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

史婆婆手持单刀,阿绣挥舞长剑,但见她二人头发散乱,每人身上都已带了几处伤,血

溅衣襟,情势十分危殆。二人听得石破天的叫声,但四名汉子攻得甚紧,剑法凌厉,竟无暇

转头来看。便听得阿绣一声惊呼,肩头中了一剑。

石破天不及多想,疾扑而上,向那急攻阿绣的中年人背心抓去。那人斜身闪开,回了一

剑。石破天左掌拍出,劲风到处,将那人长剑激开,右手发掌攻向另一个老者。

那老者后发先至,剑尖已刺向他小腹,剑招迅捷无伦。幸好石破天当日曾由史婆婆指点

过雪山派剑法的精要,知道这一招‘岭上双梅’虽是一招,却是两刺,一剑刺出后跟着又再

刺一剑,当即小腹一缩,避开了第一剑,立即左手掠下,伸中指弹出。那老者的第二剑恰好

于此时刺到,便如长剑伸过去凑他手指一般,铮的一声响,剑刃断为两截。那老者只震得半

身酸麻,连半截剑也拿捏不住,撒手丢下,立时纵身跃开,已吓得脸色大变。

石破天左手探出,抓住了攻向阿绣的一人后腰,提将起来,挥向另一人的长剑。那人大

惊,急忙缩剑,石破天乘势出掌,正中他胸膛。那人登登登连退三步,身子幌了几下,终于

坐倒。

石破天将手中的汉子向第四人掷出,去势奇急。那人正与史婆婆拚斗,待要闪避,却已

不及,被飞来那人重重撞中,两人都口喷鲜血,登时都晕了过去。

四名白衣汉子被石破天于顷刻之间打得一败涂地,其中只那老者并未受伤,眼见石破天

这等神威,已惊得心胆俱裂,说道:“你……你……”突然纵身急奔,意欲夺门而出。史婆

婆叫道:“别放他走了!”石破天左腿横扫,正中那老者下盘。那老者两腿膝盖关节一齐震

脱,摔在地下。

史婆婆笑道:“好徒儿,我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果然了得!”阿绣脸色苍白,按住了肩

头创口,一双妙日凝视着石破天,目光中掩护不住喜悦无限。

石破天道:“师父,阿绣,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们。”史婆婆匆匆替阿绣包扎创口,跟

着阿绣撕下自己裙边,给婆婆包扎创伤。幸好二人剑伤均不甚重,并无大碍。石破天又道:

“在紫烟岛上找不到你们,我日夜想念,今日重会,那真好…最好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史婆婆嘿嘿一笑,说道:“你若能立下大功,这件事也未始不能办到,就算是婆婆亲口

许给你好了。”阿绣的头垂得更低,羞得耳根子也都红了。

石破天却尚未知道这便是史婆婆许婚,问道:“师父许什么?”史婆婆笑道:“我把这

孙女儿给了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想不想?喜不喜欢”石破天又惊又喜,道:“我……

我……我自然要,自然想得很,喜欢得很……”史婆婆道:“不过,你先得出力立一件大功

劳。雪山派中发生了重大内变,咱们先得去救一个人。”石破天道:“是啊,我正要去救石

庄主和石夫人,咱们快去找寻。”他一想到石清、闵柔身处险地,登时便心急如焚。

史婆婆道:“石清夫妇也到了凌霄城中吗?咱们平了内乱,石清夫妇的事稀松平常。阿

绣,先将这四人宰了吧?”

阿绣提起长剑,只见那老者和倚在墙壁上那人的目光之中,都露出乞怜之色,不由得起

了恻隐之心,她得祖母许婚,心中正自喜悦不胜,殊无杀人之意,说道:“婆婆,这几人不

是主谋,不如暂且饶下,待审问明白,再杀不迟。”

史婆婆哼了一声,道:“快走,快走,别耽误了大事。”当即拔步而出。阿绣和石破天

跟在后面。

史婆婆穿堂过户,走得极快,每遇有人,她缩在门后或屋角中避过,似乎对各处房舍门

户十分熟悉。

石破天和阿绣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师父要我立什么大功劳?去救谁?”阿绣正要回

答,只听得脚步声响,迎面走来五六人。史婆婆忙向柱子后一缩,阿绣拉着石破天的衣袖,

躲入了门后。

只听得那几人边行边谈,一个道:“大伙儿齐心合力,将老疯子关了起来,这才松了口

气。这几天哪,我当真是一口饭也吃不下,只睡得片刻,就吓得从梦中醒了过来。”另一人

道:“不将老疯子杀了,终究是天大的后患。齐师伯却一直犹豫不决,我看这件事说不定要

糟。”又一人粗声粗气的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索性连齐师伯一起干了。”一人低声

喝道:“噤声!怎么这种话也大声嚷嚷的?要是给老齐门下那些家伙听见了,咱们还没干了

他,你的脑袋只怕先搬了家。”那粗声之人似是心下不服,说道:“咱们和老齐门下斗上一

斗,未必便输。”嗓门却已放低了许多。

这伙人渐行渐远,石破天和阿绣挤在门后,身子相贴,只觉阿绣在微微发抖,低声问

道:“阿绣,你害怕么?”阿绣道:“我……我确是害怕。他们人多,咱们只怕斗不过。”

史婆婆从柱后闪身出来,低声道:“快走。”弓着身子,向前疾趋。石破天和阿绣跟随

在后,穿过院子,绕过一道长廊,来到一座大花园中。园中满地是雪,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

路通向园中一座暖厅。

史婆婆纵身窜到一株树后,在地下抓起一把雪,向暖厅外投去,拍的一声,雪团落地,

厅侧左右便各有一人挺剑奔过来查看。史婆婆僵立不动,待那二人行近,手中单刀刷刷两刀

砍出,去势奇急,两人颈口中刀,割断了咽喉,哼也没哼一声,便即毙命。

石破天初次见到史婆婆杀人,见她出手狠辣之极,这招刀法史婆婆也曾教过,叫作‘赤

焰暴长’,自己早已会使,只是从没想到这一招杀起人来竟然如此干净爽脆,不由得心中怦

怦而跳。待他心神宁定,史婆婆已将两具尸身拖入假山背后,悄没声的走到暖厅之外,附耳

长窗,倾听厅内动静。石破天和阿绣并肩走近厅去,只听得厅内有两人在激烈争辩,声音虽

不甚响,但二人语气显然都是十分愤怒。

只听得一人道:“缚虎容易纵虎难,这句老话你总听见过的。这件事大伙儿豁出性命不

要,已经做下来了。常言道得好,量小非群子,无毒不丈夫,你这般婆婆妈妈的,要是给老

疯子逃了出来,咱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石破天寻思:“他们老是说‘老疯子’什么的,莫非便是石牢中的老人?那人古古怪怪

的,我要救他出来,他偏不肯,只怕真是个疯子。这老人武功果然十分厉害,难怪大家对他

都这般惧怕。”

只听另一人道:“老疯子已身入兽牢,便有通天本事,也决计逃不出来。咱们此刻要杀

他,自是容易不过,只须不给他送饭,过得十天八天,还不饿死了他?可是若要人不知,除

非己莫为。江湖上人言可畏,这种犯上逆行的罪名,你廖师弟固然不在乎,大伙儿的脸却往

那里搁去?雪山派总不成就此毁了?”

那姓廖的冷笑道:“你既怕担当犯上逆行的罪名,当初又怎地带头来干?现今事情已经

做下来了,却又想假撇清,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事?齐师哥,你的用心小弟岂有不知?大家打

开天窗说亮话,你想装伪君子,假道学,又骗得过谁?”那姓齐的道:“我又有什么用心

了?廖师弟说话,当真是言中有刺,骨头太多。”那姓廖的道:“什么是言中有刺,骨头太

多?齐师哥,你只不过假装好人,想将这逆谋大罪推在我头上,一箭双雕,自己好安安稳稳

的坐上大位。”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提高。

那姓齐的道:“笑话,笑话!我有什么资格坐上大位,照次序挨下来,上面还有成师哥

呢,却也轮不到我。”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插口道:“你们争你们的,可别将我牵扯在内。”

那姓廖的道:“成师哥,你是老实人,齐师哥只不过拿你当作挡箭牌,炮架子。你得想清楚

些,当了傀儡,自己还是睡在鼓里。”

石破天听得厅中呼吸之声,人数着实不少,当下伸指醮唾沫湿了窗纸,轻轻刺破一孔,

张目往内瞧时,只见坐的站的竟不下二三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身穿白袍,一色

雪山派弟子打扮。

大厅上朝外摆着五张太师椅,中间一张空着,两旁两张坐着四人。听得那三人兀自争辩

不休,从语音之中,得知左首坐的是成、廖二人,右首那人姓齐,另一人面容清癯,愁眉苦

脸的,神色十分难看。这时那姓廖的道:“梁师弟,你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到底打的是什么

主意?”这梁姓的汉子叹了口气,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仍是没说话。

那姓齐的道:“梁师弟不说话,自是对这件事不以为然了。”那姓廖的怒道:“你不是

梁师弟肚里蛔虫,怎知他不以为然?这件事是咱四人齐心合力干的。大丈夫既然干了,却又

畏首畏尾,算是什么英雄好汉?”那姓齐的冷冷的道:“大伙儿贪生怕死,才干下了这件事

来,又怎说得上英雄好汉?这叫做事出无奈,挺而走险。”那姓廖的大声道:“万里,你倒

说说看,此事怎么办?”

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那断了一臂的风火神龙封万里,躬身说道:“弟子无用,没能够

周旋此事,致生大祸,已是罪该万死,如何还敢再起杀逆之心?弟子赞同齐师叔的主意,万

万不能对他再下毒手。”

那姓廖的厉声道:“那么中原回来的这些长门弟子,又怎生处置?”封万里道:“师叔

若准弟子多口,那么依弟子之见,须当都监禁起来,大家慢慢再想主意。”那姓廖的冷笑

道:“嘿嘿,那又何必慢慢再想主意?你们的主意早就想好了,以为我不知道吗?”封万里

道:“请问廖师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姓廖的道:“你们长门弟子人多势众,武功又高,这掌门之位,自然不肯落在别支手

上。你便是想将杀逆的罪名往我头上一推,将我四支的弟子杀得干干净净,那就天下太平,

自己却又心安理得。哼哼,打的好如意算盘!”突然提高嗓子叫道:“凡是长门弟子,个个

都是祸胎。咱们今日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大家一齐动手,将长门一支都给宰了!”

说着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顷刻之间,大厅中众人奔跃进来去,二三十人各拔长剑,站在封万里身周,另有六七十

人也是手执长剑,围在这些人之外。

石破天寻思:“看来封师傅他们寡不敌众,不知我该不该出手相助?”

封万里大叫:“成师叔、齐师叔、梁师叔,你们由得廖师叔横行么?他四支杀尽了长门

弟子,就轮到你们二支、三支、五支了。”

那姓廖的喝道:“动手!”身子扑出,挺拔剑便往封万里胸口刺去。封万里左手拔剑,

挡开来剑。只听得当的一声响,跟着嗤的一下,封万里右手衣袖已被削去了一大截。

封万里与白万剑齐名,本是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剑术之精,尚在成、

齐、廖、梁四个师叔之上,可是他右臂已失,左手使剑究属不便。那姓廖的一剑疾刺,他虽

然挡开,但姓廖的跟着变招横削,封万里明知对方剑招来路,手中长剑却是不听使唤,幸好

右臂早去,只给削去了一截衣袖。那姓廖的一招得手,二招继出。封万里身旁两柄剑递上,

双双将他来剑格开。

那姓廖的喝道:“还不动手?”四支中的六七十名弟子齐声呐喊,挺剑攻上。长门弟子

分头接战,都是以一敌二或是敌三。白光闪耀,叮当乒乓之声大作,雪山派的议事大厅登时

变成了战场。

那姓廖的跃出战团,只见二支、三支、五支的众弟子都是倚墙而立,按剑旁观。他心念

一动之际,已明其理,狂怒大叫:“老二、老三、老五,你们心肠好毒,想来拣现成便宜,

哼哼,莫发清秋大梦!”他红了双眼,挺剑向那姓齐的刺去。两人长剑挥挥舞,剧斗起来。

那姓廖的剑术显比那姓齐的为佳,拆到十余招后,姓齐的连连后退。

姓梁的五师弟仗剑而出,说道:“老四,有话好说,自己师兄弟这般动蛮,那成什么样

子?”挥剑将那姓廖的长剑挡开。齐老三见到便宜,中宫直进,疾刺姓廖的小腹,这一剑竟

欲制他死命,下手丝毫不留余地。

那姓廖的长剑给五师弟黏住了,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三师兄这一剑刺到,如何再能挡

架?那姓成的二师兄突然举剑向姓齐的背心刺去,叹道:“唉,罪过,罪过!”那姓齐的急

图自救,忙回剑挡架。

二支、三支、五支的众门人见师父们已打成一团,都纷纷上前助战。片刻之间,大厅中

便鲜血四溅,断肢折足,惨呼之声四起。

阿绣拉着石破天右手,颤声道:“大哥,我……我怕!”石破天道:“到底是怎么回

事?大家为什么打架?”这时大厅中人人自顾不暇,他二人在窗外说话,也已无人再加理会

了。

史婆婆冷笑道:“好,好,打得好,一个个都死得干干净净,才合我心意。”——

史婆婆居中往太师椅上一坐,冷冷的道:“将这些人身上的铐镣都给打开了。”

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

这二三百人群相斗殴,都是穿一色衣服,使一般兵刃,谁友谁敌,倒也不易分辨。本来

四支和长门斗,三支和四支斗,二支和五支斗,到得后来,本支师兄弟间素有嫌隙的,乘着

这个机会,或明攻、或暗袭,也都厮杀起来,局面混乱已极。

忽听得砰嘭一声响,两扇厅门脱钮飞出,一人朗声说道:“侠客岛赏善罚恶使者,前来

拜见雪山派掌门人!”语音清朗,竟将数百人大呼酣战之声也压了下去。

众人都大吃一惊,有人便即罢手停斗,跃在一旁。渐渐罢斗之人越来越多,过不片时,

人人都退向墙边,目光齐望厅门,大厅中除了伤者的呻吟之外,更无别般声息。又过片刻,

连身受重伤之人也都住口止唤,瞧向厅门。

厅门口并肩站着二人,一胖一瘦。石破天见是张三、李四到了,险些儿失声呼叫,但随

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不能在此刻表露身份。

张三笑嘻嘻的道:“难怪雪山派武功驰誉天下,为别派所不及。原来贵派同门习练武功

之时,竟然是真砍真杀。如此认真,嘿嘿,难得,难得!佩服,佩服!”

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砺,踏上一步,说道:“尊驾二位便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使者么?”

张三道:“正是。不知那一位是雪山派掌门人?我们奉侠客岛岛主之命,手持铜牌前

来,邀请贵派掌门人赴敝岛相叙,喝一碗腊八粥。”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两块铜牌,转头向

李四道:“听说雪山派掌门人是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这里的人,似乎都不像啊。”李四摇头

道:“我瞧着也不像。”

廖自砺道:“姓白的早已死了,新的掌门人……”他一言未毕,封万里接口骂道:“放

屁!威德先生并没死,不过……”廖自砺怒道:“你对师叔说话,是这等模样么?”封万里

道:“你这种人,也配做师叔!”

廖自砺长剑直指,便向他刺去。封万里举剑挡开,退了一步。廖自砺杀得红了双眼,仗

剑直上。一名长门弟子上前招架。跟着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纷纷挥剑,又杀成一团。

雪山派这场大变,关涉重大,成、齐、廖、梁四个师兄弟互相牵制,互相嫉忌,长门处

境虽然不利,实力却也殊不可侮,因此虽有赏善罚恶使者在场,但本支面临生死存亡的大关

头,各人竟不放松半步,均盼先在内争中占了上风,再来处置铜牌邀宴之事。

张三笑道:“各位专心研习剑法,发扬武学,原是大大的美事,但来日方长,却也不争

这片刻。雪山派掌门人到底是那一位?”说着缓步上前,双手伸出,乱抓乱拿,只听得呛啷

啷响声不绝,七八柄长剑都已投在地下。成、齐、廖、梁四人以及封万里与几名二代弟子手

中的长剑,不知如何竟都给他夺下,抛掷在地。各人只感到胳膊一震,兵刃便已离手。

这一来,厅上众人无不骇然失色,才知来人武功之高,实是匪夷所思。各人登时忘却了

内争,记起武林中所盛传赏善罚恶使者所到之处、整个门派尽遭屠灭的种种故事,不自禁的

都觉全身毛管竖立,好些人更牙齿相击,身子发抖。

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处西域,极少与中土武林人士往还,这邀宴铜牌未见得会送到雪

山派来;而善恶二使的武功只是得诸传闻,多半言过其实,未必真有这等厉害;再则雪山派

有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树遮荫,便有天大的祸事,也自有他挺身抵挡,因此于这件事谁

也没有在意。岂知突然之间,预想不会来的人终究来了,所显示的武功只有比传闻的更高,

而遮荫的大树又偏偏给自己砍倒了。过去三十年中,所有前赴侠客岛的掌门人,没一人能活

着回来,此时谁做了雪山派掌门人,便等如是自杀一般。

还在片刻之前,五支互争雄长,均盼由本支首脑出任掌门。五支由勾心斗角的暗斗,进

而为挥剑砍杀的明争,蓦地里情势急转直下,封、成、齐、廖、梁五人一怔之间,不约而同

的伸手指出,说道:“是他!他是掌门人!”

霎时之间,大厅中寂静无声。

僵持片刻,廖自砺道:“三师哥年纪最大,顺理成章,自当接任本派掌门。”齐自勉

道:“年纪大有什么用?廖师弟武功既高,门下又是人才济济,这次行事,以你出力最多。

要是廖师弟不做掌门,就算旁人作了,这位子也决计坐不稳。”梁自进冷冷的道:“本门掌

门人本来是大师兄,大师兄不做,当然是二师兄做,那有什么可争的?”成自学道:“咱四

人中论到足智多谋,还推五师弟。我赞成由五师弟来担当大任。须知今日之事,乃是斗智不

斗力。”廖自砺道:“掌门人本来是长门一支,齐师哥既然不肯做,那么由长门中的封师侄

接任,大伙儿也无异言,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赞成。”封万里道:“刚才有人大声叱喝,要将

长门一支的弟子尽数杀了,不知是谁放的狗屁?”廖自砺双眉陡竖,待要怒骂,但转念一

想,强自忍耐,说道:“事到临头,临阵退缩,未免太也无耻。”

五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推举别人出任掌门。

张三笑吟吟的听着,不发一言。李四却耐不住了,喝道:“到底那一个是掌门人?你们

这般的吵下去,再吵十天半月也不会有结果,我们可不能多等。”

梁自进道:“成师哥,你快答应了吧,别要惹得出祸事来,都是你一个人牵累了大

家。”成自学怒道:“为什么是我牵累了大家,却不是你?”五人又是吵嚷不休。

张三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你们五位以武功决胜败,谁的攻夫最强,谁便是雪山

派的掌门。”五人面面相觑,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均不接嘴。

张三又道:“适才我二人进来之时,你们五位正在动手厮杀,猜想一来是研讨武功,二

来是凭强弱定掌门。我二人进来得快了,打断了列位的雅兴。这样吧,你们接着打下去,不

到一个时辰,胜败必分。否则的话,我这个兄弟性子最急,一个时辰中办不完这件事,他只

怕要将雪山派尽数诛灭了。那时谁也做不成掌门,反而不美。一、二、三!这就动手吧!”

刷的一声,廖自砺第一个拔出剑来。

张三忽道:“站在窗外偷瞧的,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一起都请进来吧!既是凭武

功强弱以定掌门,那就不论辈份大小,人人都可出手。”袍袖向后拂出,砰的一声响,两扇

长窗为他袖风所激,直飞了出去。

史婆婆道:“进去吧!”左手拉着阿绣,右手拉着石破天,三人并肩走进厅去。

厅上众人一见,无不变色。成、齐、廖、梁四人各执兵刃,将史婆婆等三人围住了。史

婆婆只是嘿嘿冷笑,并不作声。封万里却上前躬身行礼,颤声道:“参……参……参见

师……师……娘!”

石破天心中一惊:“怎么我师父是他的师娘?”史婆婆双眼向天,浑不理睬。

张三笑道:“很好,很好!这位冒充长乐帮主的小朋友,却回到雪山派来啦!二弟,你

瞧这家伙跟咱们三弟可真有多像!”李四点头道:“就是有点儿油腔滑调,贼头狗脑!那里

有漂亮妞儿,他就往那里钻。”

石破天心道:“大哥、二哥也当我是石中玉。我只要不说话,他们便认我不出。”

张三说道:“原来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多有失敬。你的师弟们看上了白老爷子的掌门

之位,正在较量武功,争夺大位,好吧!大伙儿这便开始!”

史婆婆满脸鄙夷之色,携着石破天和阿绣二人,昂首而前。成自学等四人不敢阻拦,眼

睁睁瞧着她往太师椅中一坐。

李四喝道:“你们还不动手,更待何时?”成自学道:“不错!”兴剑向梁自进刺去。

梁自进挥剑挡开,脚下踉跄,站立不定,说道:“成师哥剑底留情,小弟不是你对手!”这

边廖自砺和齐自勉也作对儿斗了起来。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观众人无不暗暗摇头,但见四人剑招中漏洞百出,发招不是全无

准头,便是有气没力,那有半点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风范?便是只学过一两年剑法的少年,

只怕也比他们强上几分。显而易见,这四人此刻不是‘争胜’,而是在‘争败’,人人不肯

做雪山派掌门,只是事出无奈,勉强出手,只盼输在对方剑下。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那就谁也不易落败。梁自进身子一斜,向成自学的剑尖撞将过去。

成自学叫声:“啊哟!”左膝突然软倒,剑拄向地下。廖自砺挺剑刺向齐自勉,但见对方不

闪不避,呆若木鸡,这一剑便要刺中他的肩头,忙回剑转身,将背心要害卖给对方。

张三哈哈大笑,说道:“老二,咱二人足迹遍天下,这般精采的比武,今却是破题儿第

一遭得见,当直是大开眼界。难怪雪山派武功独步当世,果然是与众不同。”

史婆婆厉声喝道:“万里,你把掌门人和长门弟子都关在那里?快去放出来!”

封万里颤抖声道:“是……是廖师叔关的,弟子确实不知。”史婆婆道:“你知道也

好,不知也好,不快去放了出来,我立时便将你毙了!”封万里道:“是,是,弟子这就立

刻去找。”说着转身便欲出厅。

张三笑道:“且慢!阁下也是雪山掌门的继承人,岂可贸然出去?你!你!你!你!”

连指四名雪山弟子,说道:“你们四人,去把监禁着的众人都带到这里来,少了一个,你们

的脑袋便像这样。”右手一探,向厅中木柱抓去,柱子上登时现出一个大洞,只见他手指缝

中木悄纷纷而落。

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个寒战,只见张三的目光射向自己脑袋,右手五指抖

动,像是要向自己头上抓一把似的,当即喏喏连声,走出厅去。

这时成、齐、廖、梁四人兀自在你一剑、我一剑的假斗不休。四人听了张三的讥嘲,都

已不敢在招数上故露破绽,因此内劲固然惟恐不弱,姿式却是只怕不狠,厉声吆喝之余,再

辅以咬牙切齿,横眉怒目,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神情也没这般凶神恶煞般狰狞可怖。

只见剑去如风,招招落空,掌来似电,轻软胜绵。

史婆婆越看越恼,喝道:“这些鬼把式,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吧?凌霄城的脸面可给你

们丢得干干净净了。”转头向石破天道:“徒儿,拿了这把刀去,将他们每一个的手臂都砍

一条下来。”

石破天在张三、李四面前不敢开口出声,只得接过单刀,向成自学一指,挥刀砍去。

成自学听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眼见他单刀砍到,忙挥剑挡

开,这一剑守中含攻,凝重狠辣,不知不觉显出了雪山剑法的真功夫来。

张三喝彩道:“这一剑才像个样子。”

石破天心念一动:“大哥二哥知道我内力不错,倘若我凭内力取胜,他们便认出我是狗

杂种了。我既冒充石中玉,便只有使雪山剑法。”当下挥刀斜刺,使一招雪山剑法的‘暗香

疏影’。成自学见他招数平平,心下不再忌惮,运剑封住了要害,数招之后,引得他一刀刺

向自己左腿,假装封挡不及,“啊哟”一声,刀尖已在他腿上划了一道口子。成自学投剑于

地,凄然叹道:“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子是不中用的了。”

梁自进挥剑向石破天肩头削下,喝道:“你这小子无法无天,连师叔祖也敢伤害!”他

对石破天所使剑法自是了然于胸,数招之间,便引得他以一招‘黄沙莽莽’在自己左臂轻轻

掠过,登时跌出三步,左膝跪倒,大叫:“不得了,不得了,这条手臂险些给这小子砍下来

了。”跟着齐自勉和廖自砺双战石破天,各使巧招,让他刀锋在自己身上划破一些皮肉,双

双认输退下。一个连连摇头,黯然神伤;一个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史婆婆厉声道:“你们输了给这孩儿,那是甘心奉他为掌门了?”

成、齐、廖、梁四人一般的心思:“奉他为掌门,只不过送他上侠客岛去做替死鬼,有

何不可?”成自学道:“两位使者先生定下规矩,要我们各凭武功争夺掌门。我艺不如人,

以大事小,那也是无法可想。”齐、廖、梁三人随声附和。

史婆婆道:“你们服是不服?”四人齐声道:“口服心服,更无异言。”心中却想:

“待这两个恶人走后,凌霄城中还不是我们的天下?谅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小鬼有何作为?”

史婆婆道:“那么怎不参拜新任雪山派掌门?”想到金乌派开山大弟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门

人,心中乐不可支,一时却没想到,此举不免要令这位金乌派大弟子兼雪山派掌门人小命不

保。

忽然厅外有人厉声喝道:“谁是新任雪山派掌门?”正是白万剑的声音,跟着铁链呛啷

声响,走进数十人来。这些人手足都锁在镣铐之中,白万剑当先,其后是耿万钟、柯万钧、

王万仞、呼延万善、闻万夫、汪万翼、花万紫等一干新自中原归来的长门弟子。

白万剑一见史婆婆,叫道:“妈,你回来了!”声音中充满惊喜之情。

石破天先前听封万里叫史婆婆为师娘,已隐约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人,此刻听白万剑呼

她为娘,自是更无疑惑,只是好生奇怪:“我师父既是雪山派掌门人的夫人,为什么要另创

金乌派,又口口声声说金乌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

阿绣奔到白万剑身前,叫道:“爹爹!”

史婆婆既是白万剑的母亲,阿绣自是白万剑的女儿了,可是她这一声“爹爹”,还是让

石破天大吃一惊。

白万剑大喜,颤声道:“阿绣,你……你……没死?”

史婆婆冷冷的道:“她自然没死!难道都像你这般脓包鼻涕虫?亏你还有脸来叫我一声

妈!我生了你这混蛋,恨不得一头撞死了干净!老子给人家关了起来,自己身上叮叮当当的

戴上这一大堆废铜烂铁,臭美啦,是不是?什么‘气寒西北’?你是‘气死西北’!他妈的

什么雪山派,戴上手铐脚镣,是雪山派的什么高明武功啊?老的是混蛋,小的也是混蛋,他

妈的师弟、徒弟、徒子、徒孙,一古脑儿都是混蛋,乘早给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经!”

白万剑等她骂了一阵,才道:“妈,孩儿和众师弟并非武功不敌,为人所擒,乃是这些

反贼暗使奸计。他……”手指廖自砺,气愤愤的道:“这家伙扮作了爹爹,在被窝中暗藏机

关,孩儿这才失手……”史婆婆怒斥:“你这小混蛋更加不成话了,认错了旁人,倒也罢

了,连自己爹爹也都认错,还算是人么?”

石破天心想:“认错爹爹,也不算希奇。石庄主、石夫人就认错我是他们的儿子,连带

我也认错了爹爹。唉,不知我的爹爹到底是谁。”

白万剑自幼给母亲打骂惯了,此刻给她当众大骂,虽感羞愧,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

记挂着父亲的安危,问道:“妈,爹爹可平安么?”史婆婆怒道:“老混蛋是死是活,你小

混蛋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老混蛋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让师弟和徒弟们给关了起来,还不

如早早死了的好!”白万剑听了,知道父亲只是给本门叛徒监禁了,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登

时大慰,道:“谢天谢地,爹爹平安!”

史婆婆骂道:“平安个屁!”她口中怒骂,心中却也着实关怀,向成自学等道:“你们

把大师兄关在那里?怎么还不放他出来?”成自学道:“大师兄脾气大得紧,谁也不敢走近

一步,一近身他便要杀人。”史婆婆脸上掠过一丝喜色,道:“好,好,好!这老混蛋自以

为武功天下第一,骄傲狂妄,不可一世,让他多受些折磨,也是应得之报。”

李四听她怒骂不休,终于插口道:“到底那一个是混蛋派的掌门人?”

史婆婆霍地站起,踏上两步,戟指喝道:“‘混蛋派’三字,岂是你这混蛋说得的?我

自骂我老公、儿子,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出言辱我雪山派?你武功高强,不妨一掌把老身打

死了,要在我面前骂人,却是不能!”

旁人听到她如此对李四疾言厉色的喝骂,无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均知李四若是一怒

出手,史婆婆万无幸理。石破天幌身挡在史婆婆之前,倘若李四出手伤她,便代为挡架。白

万剑苦于手足失却自由,只暗暗叫苦。那知李四只笑了笑,说道:“好吧!是我失言,这里

谢过,请白老夫人恕罪!那么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是那一位?”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说道:“这少年已打败了成、齐、廖、梁四个叛徒,他们奉他为

雪山派掌门,有那一个不服?”

白万剑大声道:“孩儿不服,要和他比划!”

史婆婆道:“好!把各人的铐镣开了!”

成、齐、廖、梁四人面面相觑,均想:“若将长门弟子放了出来,这群大虫再也不可复

制。咱们犯上作乱的四支,那是死无毙身之地了。但眼前情势,若是不放,却又不成。”

廖自砺转头向白万剑道:“你是我手下败将,我都服了,你又凭什么不服?”白万剑怒

道:“你这犯上作乱的逆贼,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你暗使卑鄙行迳,居然还有脸跟我说

话?说什么是你手下败将?”

原来白自在的师父早死,成、齐、廖、梁四人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所授。白自在和四

个师弟名虽同门,实系师徒。雪山派武功以招数变幻见长,内力修为却无独到之秘。白自在

早年以机缘巧合,服食雪山上异蛇的蛇胆蛇血,得以内力大增,雄浑内力再加上精微招数,

数十年来独步西域。他传授师弟和弟子之时,并未藏私,但他这内功却由天授,非关人力,

因此众师弟的武功始终和他差着一大截。白自在逞强好胜,于巧服异物、大增内力之事始终

秘而不宣,以示自己功夫之强,并非得自运气。

四个师弟心中却不免存了怨怼之意,以为师父临终之时遗命大师兄传授,大师兄却有私

心,将本门祖艺藏起一大半。再加白万剑武功甚强,浸浸然有凌驾四个师叔之势,成、齐、

廖、梁四人更感不满。只是白威德积威之下,谁都不敢有半点抱怨的言语。此番长门弟子中

的精英尽数离山,而白自在突然心智失常,倒行逆施,凌霄城中人人朝不保夕。众师弟既为

势所逼,又见有机可乘,这才发难。

便在此时,长门众弟子回山。廖自砺躲在白自在床上,逼迫白自在的侍妾将白万剑诱入

房中探病,出其不意的将他擒住。自中原归来的一众长门弟子首脑就逮,余人或遭计擒,或

被力服,尽数陷入牢笼。此刻白万剑见到廖自砺,当真是恨得牙痒痒地。

廖自砺道:“你若不是我手下败将,怎地手铐会戴上你的双腕?我可既没用暗器,又没

使迷药!”

李四喝道:“这半天争执不清,快将他手上铐镣开了,两个人好好斗一场。”

廖自砺兀自犹豫,李四左手一探,夹手夺过他手中长剑,当当当当四声,白万剑的手铐

足镣一齐断绝,却是被他在霎时之间挥剑斩断。这副铐镣以精钢铸成,廖自砺的长剑虽是利

器,却非削铁如泥的宝剑,被他运以浑厚内力一斫即断,直如摧枯拉朽一般。铐镣连着铁链

落地,白万剑手足上却连血痕也没多上一条,众人情不自禁的大声喝采。几名谄佞之徒为了

讨好李四,这个“好”字还叫得加倍漫长响亮。

白万剑向来自负,极少服人,这时也忍不住说道:“佩服,佩服!”长门弟子之中早有

人送过剑来。白万剑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跟着提足踢了他一个筋斗,骂道:

“叛徒!”既为长门弟子,留在凌霄城中而安然无恙,自然是参与叛师逆谋了。

阿绣叫了声:“爹!”倒持佩剑,送了过去。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乖女儿!”他迭遭横逆,只有见到母亲和女儿健在,才是十

分喜慰之事。他一转过头来,脸上慈和之色立时换作了憎恨,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向廖自

砺喝道:“你这本门叛逆,再也非我长辈,接招吧!”刷的一剑,刺了过去。

李四倒转长剑,轻轻挡过了白万剑这一剑,将剑柄塞入廖自砺手中。

二人这一展开剑招,却是性命相扑的真斗,各展平生绝艺,与适才成、齐、廖、梁的儿

戏大不相同。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除白自在外,以廖自砺武功最高,他知白万剑亟欲杀了

自己,此刻出招那里还有半分怠忽,一柄长剑使开来矫矢灵动,招招狠辣。白万剑急于复仇

雪耻,有些沉不住气,贪于进攻,拆了三十余招后,一剑直刺,力道用得老了,被服廖自砺

斜身闪过,还了一剑,嗤的一声,削下他一牌衣袖。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史婆婆骂道:“小混蛋,和老子一模一样,老混蛋教出来的儿

子,本来就没多大用处。”

白万剑心中一急,剑招更见散乱。廖自砺暗暗喜欢,狰笑道:“我早就说你是我手下败

将,难道还有假的?”他这句话,本想扰乱对方心神,由此取胜,不料弄巧反拙,白万剑此

次中原之行连遭挫折,令他增加了三分狠劲,听得这讥嘲之言,并不发怒,反而深自收敛,

连取了七招守势。这七招一守,登时将战局拉平,白万剑剑招走上了绵密稳健的路子。

廖自砺绕着他身子急转,口中嘲骂不停,剑光闪烁中,白万剑一声长啸,刷刷刷连展三

剑,第四剑青光闪处,擦的一声响,廖自砺左腿齐膝而断,大声惨呼,倒在血泊之中。

白万剑长剑斜竖,指着成自学道:“你过来!”剑锋上的血水一滴滴的掉在地下。

成自学脸色惨白,手按剑柄,并不拔剑,过了一会才道:“你要做掌门人,自己……自

己做好了,我不来跟你们争。”

白万剑目光向齐自勉、梁自进二人脸上扫去。齐梁二人都摇了摇头。

史婆婆忽道:“打败几名叛徒,又有什么了不起?”向石破天道:“徒儿,你去跟他比

比,瞧是老混蛋的徒儿厉害,还是我的徒儿厉害。”

众人听了都大为诧异:“石中玉这小子明明是封万里的徒儿,怎么是你的徒儿了?”

史婆婆喝道:“快上前!用刀不用剑,老混蛋教的剑法稀松平常,咱们的刀法可比他们

厉害得多啦。”

石破天实不愿与白万剑比武,他是阿绣的父亲,更不想得罪了他,只是一开口推却,立

时便会给张三、李四认出,当下倒提着单刀,站在史婆婆跟前,神色十分尴尬。

史婆婆道:“刚才我答允过你的事,你不想要了吗?我要你立下一件大功,这事才算

数。这件大功劳,就是去打败这个老混蛋的徒儿。你倘若输了,立即给我滚得远远的,永远

别想再见我一面,更别想再见阿绣。”

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头,大为诧异:“原来师父叫我立件大功,却是去打败她的亲生儿

子。此事当真奇怪之极。”脸上一片迷惘。

旁人却都渐渐自以为明白了其中原由:“史婆婆要这小子做上雪山派掌门,好到侠客岛

去送死,以免他亲儿死于非命。”只有白万剑和阿绣二人,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

白自在和史婆婆这对夫妻都是性如烈火,平时史婆婆对丈夫总还容让三分,心中却是积

忿已久。这次石中玉强奸阿绣不遂,害得阿绣失踪,人人都以为她跳崖身亡,白自在不但斩

断了封万里的手臂,与史婆婆争吵之下,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史婆婆大怒下山,凑

巧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绣,对这个耳光却始终耿耿于心。她武功不及丈夫远甚,一口气无处

可出,立志要教个徒弟出来打败自己的儿子,那便是打败白自在的徒弟,占到丈夫的上风。

不过白万剑认定石破天是石中玉,更不知他是母亲的徒儿,于其中过节又不及阿绣的全

部了然,当下向石破天瞪目而视,满脸鄙夷之色。

史婆婆道:“怎么?你瞧他不起么?这少年拜了我为师,经我一番调教,已跟往日大不

相同。现下你和他比武,倘若你胜得了他,算你的师父老混蛋厉害;若是你败在他刀下,阿

绣就是他的老婆了。”

白万剑吃了一惊,道:“妈,此事万万不可,咱们阿绣岂能嫁这小子?”史婆婆笑道:

“你若打败了这小子,阿绣自然嫁他不成。否则你又怎能作得主?”白万剑不禁暗暗有气:

“妈跟爹爹生气,却迁怒于我。你儿子若连这小子也斗不过,当真枉在世上为人了。”史婆

婆见他脸有怒容,喝道:“你心中不服,那就提剑上啊。空发狠劲有什么用?”

白万剑道:“是!”向石破天道:“你进招吧。”

石破天向阿绣望了一眼,见她娇羞之中又带着几分关切,心想:“师父说倘若我输了,

永远不能再见阿绣之面。这场比武,那是非胜不可的。”于是单刀下垂,左手抱住右拳,微

微躬身,使的是‘金乌刀法’第一招‘开门揖盗’。他不知‘开门揖盗’是骂人的话,白万

剑更不知这一招的名称,见他姿式倒也恭谨,哼了一声,长剑递出,势挟劲风。

石破天挥刀挡开,还了一刀。他曾在紫烟岛上以一柄烂柴刀和白万剑交过手,待得白万

剑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浅的入门功夫时,他便无法招架。后来得石清夫妇指点武学的道理,才

明白动手之际实须随机而施,不能拘泥于招式。此番和白万剑再度交手,既再不如首次那么

见招出招,依样葫芦,而出刀之时,将石清夫妇所教的武术诀窍也融入其中。他内刀到处,

即是极平庸的招式,亦具极大威力,何况史婆婆与石清夫妇所教的皆是上乘功夫。

十余招一过,白万剑暗暗心惊:“这小子从那里学到了这么高明的刀法?”想起当日在

紫烟岛上,曾和那个今日做了长乐帮帮主的少年比武,那人自称是金乌派的开山大弟子,两

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但变幻之奇,却远远不及眼前这个石中玉了,寻思:“这二人相貌相

似,莫非出于一师所授。我娘说经过她一番调教,难道当真是我娘所教的?”

史婆婆与白自在新婚不久,两人谈论武功,所见不合,便动手试招,史婆婆自然不敌。

白自在随即住手,自吹自擂一番。史婆婆耻于武功不及丈夫,此后再不显示过一招半式,因

此连白万剑也丝毫不知母亲的武功家数。

又拆数招,白万剑横剑削来,石破天举刀挡格,当的一声,火光四溅,白万剑只觉一股

大力猛撞过来,震得他右臂酸麻,胸口剧痛,心下更是吃惊,不由得退了三步。

石破天并不追击,转头向史婆婆瞧去,意思是问:“我这算是胜了吧?”

但白万剑越遇劲敌,勇气越增。阿绣既然无恙,本来对石中玉的切齿之恨已消了十之八

九,但对他奸猾无行的鄙视之意却未稍减,何况他是本门后辈,若是输在他手下,这口气如

何咽得下去?喝道:“小子,看剑!”抢上三步,挺剑刺出。待得石中玉举刀招架,白万剑

不再和他兵刃相碰,立时变招,带转剑锋,斜削敌喉。这一招‘雪泥鸿爪’出剑部位极巧,

发挥了雪山派剑法的绝艺。

张三赞道:“好剑法!”石破天横刀挥出,斫他手臂,用上了金乌刀法中的‘踏雪寻

梅’,正好是这一招雪山剑法的克星。在雪地中践踏而过,寻梅也好,寻狗也好,那还有什

么雪泥鸿爪的痕迹?

张三又赞道:“好刀法!”

二人越斗越快,白万剑胜在剑法纯熟,石破天则在内力上大占便宜。堪堪又拆了二十余

招,石破天挺刀中宫直进,势道凌厉,白万剑不及避让,迫得横剑挡格,只听得喀的一声,

手中长剑竟被震断。石破天立时收刀,向后退开。白万剑脸色铁青,从身旁雪山弟子手中抢

过一柄长剑,又向石破天刺来。

石破天剧斗渐酣,休内积蓄着的内力不断生发出来,每一刀之出都令对方抵挡为艰,刀

刃上更含了强劲无比的劲力,拆不上数招,喀的一声,又将白万剑长剑震断。白万剑换剑再

战,第四招上又跟着断了。白万剑提着断剑,大声道:“你内力远胜于我,招数上我却未输

给你。”掷下断剑,反手抓过一柄长剑,抢身又上。

石破天斜身闪开,只盼史婆婆下令罢斗,不住向她瞧去,却见她笑吟吟的甚有得色,又

见阿绣站在婆婆身旁,眼光中却大有关切担忧之意。石破天心中蓦地一动,想起当日在紫烟

岛上她曾谆谆叮嘱,和人比武时不可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

是好名。一个成名人物给你打得重伤倒没什么,但如败在你的手下,往往比死还要难过。”

眼见白万剑脸色凝重,心想:“他是雪山派中大有名望之人,当着这许多人之前,我若将他

打败,岂不是令他脸上无光?但如我输了给他,师父又不许我再见阿绣。那便如何是好?是

了,我使出阿绣教我的那招‘旁敲侧击’,打个不胜不败便是。”想及此处,脑中突然转过

一个念头,登时恍然大悟:“那天我答允阿绣,与人比武之时决不起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

人,她感激不尽,竟向我下拜。当时她那一拜,自是为着今日之战了。若不是为了她亲生的

爹爹,她何必向我下拜?那日她见到史婆婆所教我的刀法,已料到她父亲多半不敌。”当下

向左砍出一刀,又向右砍出一刀,胸口立时门户大开。

白万剑斗得兴起,斗见对方露出破绽,想也不想便挺剑中宫直进。

正在此时,石破天挥刀在身前虚劈而落。白万剑长剑剑尖离他胸口尚有尺许,已触到他

这一刀下砍的内劲,只觉全身大震,如触雷电,长剑只震得嗡嗡直响,颤动不已。

石破天又退了两步,心想:“我已震断他三柄长剑,若要打成平手,他也非震断我的单

刀不可。”手上暗运内劲,喀喇一声,单刀的刀刃已凭空断为两截,倒似是被白万剑剑上的

劲力震断一般。

阿绣吁了口长气,如释重负,高声叫道:“爹爹,大哥,你们两个斗成平手,谁也没胜

谁!”转头向石破天望去,嫣然一笑,心想:“你总算记得我从前的说话,体会到了我的用

心。”郎君处事得体,对己情义深重,心下喜不自胜。

白万剑脸上却已全无血色,将手中长剑直插入地,没入大半,向石破天道:“你手下容

让,姓白的岂有不知?你没叫我当众出丑,足感盛情。”

史婆婆十分得意,说道:“孩儿,你不用难过。这路刀法是娘教他的,回头我也一般的

传你便是。你输了给他,便是输了给娘,咱们娘儿还分什么彼此?”先前她一肚子怒火,是

以‘老混蛋’、‘小混蛋’的骂个不休,待见石破天以金乌刀法打败了她儿子,自己终于占

到了丈夫上风,大喜之下,便安慰起儿子来。

白万剑啼笑皆非,只得道:“娘的刀法果然厉害,只怕孩儿太蠢,学不会。”

史婆婆走到他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一脸爱怜横溢的神气,说道:“你比这傻小子

聪明得多了,他学得会,你怎么学不会?”转头向石破天道:“快向你岳父磕头陪罪。”

石破天一怔之下,这才会意,又惊又喜,忙向白万剑磕下头去。

白万剑闪身避开,厉声道:“且慢,此事容缓再议。”向史婆婆道:“娘,这小子武功

虽高,为人却是轻薄无行,莫要误了阿绣的终身。”

只听得李四朗声道:“好了,好了!你招他做女婿也罢,不招也罢,咱们这杯喜酒,终

究是不喝的了。我看雪山派之中,武功没人能胜得了这小兄弟的。是不是便由他做掌门人?

大家服是不服?”

白万剑、成自学以及雪山群弟子谁都没有出声,有的自忖武功不及,有的更盼他做了掌

门人后,即刻便到侠客岛去送死。大厅上寂静一片,更无异议。

张三从怀中取出两块铜钱牌,笑道:“恭喜兄弟又做了雪山派的掌门人,这两块铜牌一

并接过去吧!”说着左眼向着石破天眨了几眨。

石破天一怔:“大哥认了我出来?我一句话也没说,却在那里露出了破绽?”他那知张

三、李四武功既高,见识也是高人一等,他虽然不作一声,言语举止中并未露出破绽,但适

才与白万剑动手过招,刀法也还罢了,内力之强,却是江湖上罕见罕闻。张三、李四曾和他

赌饮毒酒,对他的内力极为心折,岂有认不出之理?

石破天见铜牌递到自己身前,心想:“反正我在长乐帮中已接过铜牌,一次是死,两次

也不过是死,再接一次,又有何妨?”正要伸手去接,忽听史婆婆喝道:“且慢!”

石破天缩手回头,瞧着史婆婆,只听她道:“这雪山派掌门之位,言明全凭武功而决,

算是你夺到了。不过我见老混蛋当了掌门人,狂妄自大,威风不可一世,我倒也想当当掌门

人,过一过瘾。孩儿,你将这掌门之位让给我吧!”石破天愕然道:“我……我让给你?”

史婆婆此举全是爱惜他与阿绣的一片至情厚意,不愿他去侠客岛送了性命。她自己风烛

残年,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什么分别,至于石破天在长乐帮中已接过铜牌之事,她却

一无所知,当下怒道:“怎么?你不肯吗?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凭武功而定掌门。”石破

天见她发怒,不敢再说,又想起无意之中竟然开了口,忙道:“是,是!”躬身退开。史婆

婆哈哈一笑,说道:“我当雪山派的掌门,有谁不服?”

众人面面相觑,均想这变故来得奇怪之极,但仍是谁也不发一言。

史婆婆踏步上前,从张三手中接过两块铜牌,说道:“雪山派新任掌门人白门史氏,多

谢贵岛奉邀,定当于期前赶到便是。”

张三哈哈一笑,说道:“白老夫人,铜牌虽然是你亲手接了,但若威德先生待会跟你比

武,又抢了过去,你这掌门人还是做不成吧?好吧,你夫妇待会再决胜败,那一位武功高

强,便是雪山派掌门人。”和李四相视一笑,转身出了大门。

倏忽之间,只听得两人大笑之声已在十余丈外。

史婆婆居中往太师椅上一坐,冷冷的道:“将这些人身上的铐镣都给打开了。”

梁自进道:“你凭什么发施号令?雪山派掌门大位,岂能如此儿戏的私相授受?”成自

学、齐自勉同声附和:“你使刀不使剑,并非雪山派家数,怎能为本派掌门?”

当张三、李四站在厅中之时,各人想的均是如何尽早送走这两个煞星,只盼有人出头答

应赴侠客岛送死,免了众人的大劫。但二人一去,各人噩运已过,便即想到自己犯了叛逆重

罪,真由史婆婆来做掌门人,她定要追究报复,那可是性命攸关、非同小可之事。登时大厅

之上许多人都鼓噪起来。

史婆婆道:“好吧,你们不服我做掌门,那也无妨。”双手拿着那两块铜牌,叮叮当当

的敲得直响,说道:“那一个想做掌门,想去侠客岛喝腊八粥,尽管来拿铜牌好了。刚才那

胖子说过,铜牌虽是我接的,雪山派掌门人之位,仍可再凭武功而定。”目光向成自学、齐

自勉、梁自进各人脸上逐一扫去。各人都转过了头,不敢和她目光相触。

封万里道:“启禀师娘:大伙儿犯上作乱,忤逆了师父,实是罪该万死,但其中却实有

不得已的苦衷。”说着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师娘来做本派掌门,那是再好不过。

师娘要杀弟子,弟子甘愿领死,但请师娘赦了旁人之罪,以安众人之心,免得本派之中再起

自相残杀的大祸。”

史婆婆道:“你师父脾气不好,我岂有不知?他断你一臂,就是大大不该。到底此事如

何而起,你且说来听听。”

封万里又磕了两个头,说道:“自从师娘和白师哥、众师弟下山之后,师父每日里都大

发脾气。本门弟子受他老人家打骂,那是小事,大家受师门重恩,又怎敢生什么怨言?半个

月前,忽有两个老人前来拜访师父,乃是两兄弟。一个叫丁不三,一个叫丁不四。”

史婆婆吃了一惊,道:“丁不四……丁不四?这家伙到凌霄城来干什么?”

封万里道:“这两个老儿到凌霄城后,便和师父在书房中密谈,说的是什么话,弟子们

都不得知,只知道这两个老家伙得罪了师父,三个人大声争吵起来。徒儿们心想师父何等身

份,岂能亲自出手料理这两个来历不明之辈,是以都守在书房之外。只待师父有命,便冲进

去将这两个老家伙撵了出去。但听得师父十分生气,和那丁不四对骂,说什么‘碧螺山’、

‘紫烟岛’,又提到一个女子的名字,叫什么‘小翠’的。”

史婆婆哼的一声,脸色一沉,但想众徒儿不知自己的闺名叫做小翠,说穿了反而不美,

只问:“后来怎样?”

封万里道:“后来也不知如何动上了手,只听得书房中掌风呼呼大作,大伙儿没奉师父

号令,也不敢进去。过了一会,墙壁一块一块的震了下来,我们才见到师父是在和丁不四动

手,那丁不三却是袖手旁观。两人掌风激荡,将书房的四堵墙壁都震坍了。斗了一会,丁不

四终究不敌师父的神勇,给师父一拳打在胸口,吐了几口鲜血。”史婆婆“啊”的一声。

封万里续道:“师父跟着又是一掌拍去,那丁不三出手拦住,说道:‘胜败既分,还打

什么?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扶着丁不四,两个人就此出了凌霄城。”

史婆婆点头道:“他们走了?以后有没有再来?”

封万里道:“这两个老儿没再来过,但师父却从此神智有些失常,整日只是哈哈大笑,

自言自语:‘丁不四这老贼以前就是我手下败将,这一次总输得服了吧?他说小翠曾随他到

过碧螺山上……’”史婆婆怒喝:“胡说,那有此事?”封万里道:“是,是,师父也说:

‘胡说,那有此事?这老贼明明骗人,小翠凭什么到他的碧螺山去?不过……别要听信了他

的花言巧语,一时拿不定主意……’”史婆婆脸色铁青,喝道:“老混蛋胡说八道,那有什

么拿不定主意的?”封万里不明其意,只得顺口道:“是,是!”

史婆婆又问:“老混蛋又说了些什么?”封万里道:“你老人家问的是师父?”史婆婆

道:“自然是了。”封万里道:“师父从此心事重重,老是说:‘她去了碧螺山没有?一定

没去。可是她一个人浪荡江湖,寂寞无聊之际,过去聊聊天,那也难说得很,难说很很。说

不定旧情未忘,藕断丝连。’”

史婆婆又哼了一声,骂道:“放屁!”

封万里跪在地下,神色甚是尴尬,倘若应一声“是”,便承认师父的话是“放屁”。

史婆婆道:“你站起来再说,后来又怎样?”

封万里磕了个头,道:“多谢师娘。”站起身来,说道:“又过了两天,师父忽然不住

的高声大笑,见了人便问:‘你说普天之下,谁的武功最高?’大伙儿总答:‘自然是咱们

雪山派掌门人最高。’瞧师父的神情,和往日实在大不相同。他有时又问:‘我的武功怎样

高法?’大伙儿总答:‘掌门人内力既独步天下,剑法更是当世无敌,其实掌门人根本不必

用剑,便已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他听我们这样回答,便笑笑不作声,显得很是高兴。这天

他在院子中撞到陆师弟,问他:‘我的武功和少林派的普法大师相比,到底谁高?’陆师弟

如何回答,我们都没听见,只是后来见到他脑袋被师父一掌打得稀烂,死在当地。”

史婆婆叹了口气,神色黯然,说道:“阿陆这孩子本来就是戆头戆脑的,却又怎知是你

师父下的手?”

封万里道:“我们见陆师弟死得很惨,只道凌霄城中有敌入侵,忙去禀告师父。那知师

父却哈哈大笑,说道:‘该死,死得好!我问他,我和少林派普法大师二人,到底武功谁

高?这小子说道,自从少林派掌门人妙谛大师死在侠客岛上之后,听说少林寺中以普法大师

武功居首。这话是不错的,可是他跟着便胡说八道了,说什么本派功夫长于剑招变幻,少林

武功却是博大精深,七十二门绝技俱有高深造诣。以剑法而言,本派胜于少林,以总的武功

来说,少林开派千余年,能人辈出,或许会较本派所得为多。’”

史婆婆道:“这么回答很不错啊,阿陆这孩子,几时学得口齿这般伶俐了?就算以剑法

而论,雪山剑法也不见得便在人家达摩剑法之上。嗯,那老混蛋又怎样说?”

封万里道:“师娘斥骂师父,弟子不敢接口。”史婆婆怒道:“这会儿你倒又尊敬起师

父来啦!哼,我没上凌霄城之时,怎么又敢勾结叛徒,忤逆师父?”封万里双膝跪地,磕头

道:“弟子罪该万死。”

史婆婆道:“哼,老混蛋门下,个个都是万字排行,人人都有个挺会臭美的好字眼,依

我说,个个罪该万死,都该叫作万死才是,封万死、白万死、耿万死、王万死、柯万死、呼

延万死、花万死……”她每说一个名字,眼光便逐一射向众弟子脸上。耿万钟、王万仞等内

心有愧,都低下头去。史婆婆喝道:“起来,后来你师父又怎样说?”

封万里道:“是!”站起身来,续道:“师父说道:‘这小子说本派和少林派武功各有

千秋,便是说我和普法这秃驴难分上下了,该死,该死!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无

双,而且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古往今来,没一个及得上我。’”

史婆婆骂道:“呸,大言不惭。”

封万里道:“我们看师父说这些话时,神智已有点儿失常,作不得真的。好在这里都是

自己人,否则传了出去,只怕给别派武师们当作笑柄。当时大伙儿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什

么。师父怒道:‘你们都是哑巴么?为什么不说话?我的话不对,是不是?’他指着苏师弟

问道:‘万虹,你说师父的话对不对?’苏师弟只得答道:‘师父的话,当然是对的。’师

父怒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什么当然不当然的。我问你,师父的武功高到怎样?’

苏师弟战战兢兢的道:‘师父的功深不可测,古往今来,唯师父一人而已。本派的武功全在

师父一人手中发扬光大。’师父却又大发脾气,喝道‘依你这么说,我的功夫都是从前人手

中学来的了?你错了,压根儿错了。雪山派功夫,是我自己独创的。什么祖师爷爷开创雪山

派,都是骗人的鬼话。祖师爷传下来的剑谱、拳谱,大家都见过了,有没有我的武功高

明?’苏师弟只得道:‘恐怕不及师父高明。’”

史婆婆叹道:“你师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来已久,他自三十岁上当了本派掌门,此后一

直没遇上胜过他的对手,便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说到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之时,他总

是不以为然,说是浪得虚名,何足道哉。想不到这狂妄自大的性子越来越厉害,竟连创派祖

师爷也不瞧在眼里了。万虹这孩子凭地没骨气,为了附和师父,连祖师爷也敢诽谤?”

封万里道:“师娘,你再也想不到,师父一听此言,手起一掌,便将苏师弟击出数丈之

外,登时便取了他的性命,骂道:‘不及便是不及,有什么恐怕不恐怕的?’”

史婆婆喝道:“胡说八道,老混蛋就算再胡涂十倍,也不至于为了‘恐怕’二字,便杀

了他心爱的弟子!”

封万里道:“师娘明鉴:师父他老人家平日待大伙儿恩重如山,弟子说什么也不敢捏造

谣言。这件事有二十余人亲眼目睹,师娘一问便知。”

史婆婆目光射到其余留在凌霄城的长门弟子脸上,这些人齐声说道:“当时情形确是这

样,封师哥并无虚言。”史婆婆连连摇头叹气,说道:“这样的事怎能教人相信?那不是发

疯么?”封万里道:“师父他老人家确是有了病,神智不大清楚。”史婆婆道:“那你们就

该延医给他诊治才是啊。”

封万里道:“弟子等当时也就这么想,只是不敢自专,和几位师叔商议了,请了城里最

高明的南大夫和戴大夫两位给师父看脉。师父一见到,就问他们来干什么。两位大夫不敢直

言,只说听说师父饮食有些违和,他们在城中久蒙师父照顾,一来感激,二来关切,特来探

望。师父即说自己没有病,反问他们:‘可知道古往今来,武功最高强的是谁?’南大夫

道:‘小人于武学一道,一窍不通,在威德先生面前谈论,岂不是孔夫子门前读孝经,鲁班

门前弄大斧?’师父哈哈一笑,说道:‘班门弄斧,那也不妨。你倒说来听听。’南大夫

道:‘向来只听说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开创少林一派,想必是

古往今来武功最高之人了。’”

史婆婆点头道:“这南大夫说得很得体啊。”

封万里道:“可是师父一听之下,却大大不快,怒道:‘那达摩是西域天竺之人,乃是

蛮夷戎狄之类,你把一个胡人说得如此厉害,岂不是灭了我堂堂中华的威风?’南大夫甚是

惶恐,道:‘是,是,小人知罪了。’我师父又问那戴大夫,要他来说。戴大夫眼见南大夫

碰了个大钉子,如何敢提少林派,便道:‘听说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武术通神,所创的内

家拳掌尤在少林派之上。依小人之见,达摩祖师乃是胡人,殊不足道,张三丰祖师才算得是

古往今来武林中的第一人。’”

史婆婆道:“少林、武当两大门派,武功各有千秋,不能说武当便胜过了少林。但张三

丰祖师是数百年来武林中震烁古今的大宗师,那是绝无疑义之事。”

封万里道:“师父本是坐在椅上,听了这番话后,霍地站起,说道:‘你说张三丰所创

的内家拳掌了不起?在我眼中瞧来,却也稀松平常。以他武当长拳而论,这一招虚中有实,

我只须这么拆,这么打,便即破了。又如太极拳的‘野马分鬃’,我只须这里一勾,那里一

脚踢去,立时便叫他倒在地下。他武当派的太极剑,更怎是我雪山派剑法的对手?’师父一

面说,一面比划,掌风呼呼,只吓得两名大夫面无人色。我们众弟子在门外瞧着,谁也不敢

进去劝解。师父连比了数十招,问道:‘我这些武功,比之秃驴达摩、牛鼻子张三丰,却又

如何?’南大夫只道:‘这个……这个……’戴大夫却道:‘咱二人只会医病,不会武功。

威德先生既如此说,说不定你老先生的武功,比达摩和张三丰还厉害些。’”

史婆婆骂道:“不要脸!”也不知这三个字是骂戴大夫,还是骂白自在。

封万里道:“师父当即怒骂:‘我比划了这几十招,你还是信不过我的话,‘说不定’

三字,当真是欺人太甚!’提起手掌,登时将两个大夫击毙在房中。”

史婆婆听了这番言语,不由得冷了半截,眼见雪山派门下个个有不以为然之色,儿子白

万剑含羞带愧,垂下了头,心想:“本派门规第三条,不得伤害不会武功之人;第四条,不

得伤害无辜。老混蛋滥杀本门弟子,已令众人大为不满,再杀这两个大夫,更是大犯门规,

如何能再做本派掌门?”

只听封万里又道:“师父当下开门出房,见我们神色有异,便道:‘你们古古怪怪的瞧

着我干么?哼,心里在骂我坏了门规,是不是?雪山派的门规是谁定的?是天上掉下来的,

还是凡人定出来的?既是由人所定,为什么便更改不得?制订这十条门规的祖师爷倘若今日

还不死,一样斗我不过,给我将掌门人抢了过来,照样要他听我号令!’他指着燕师弟鼻子

说道:‘老七,你倒说说看,古往今来,谁的武功最高?’”

“燕师弟性子十分倔强,说道:‘弟子不知道!’师父大怒,提高了声音又问:‘为什

么不知道?’燕师弟道:‘师父没教过,因此不知道。’师父道:‘好,我现今教你:雪山

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

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你且念一遍来我听。’燕师弟道:‘弟子笨得很,记不住这

么一连串的话!’师父提起手掌,怒喝:‘你念是不念?’燕师弟悻悻的道:‘弟子照念便

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老爷子自己说,他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师父不等他念

完,便已一掌击在他的脑门,喝道:‘你加上‘自己说’三字,那是什么用意?你当我没听

见吗?’燕师弟给他这么一掌,自是脑浆迸裂而死。余下众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只得顺着

师父之意,一个个念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

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要念得一字不错,师父

才放我们走。”

“这样一来,人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第二日,我们替三个师弟和两位大夫大殓出殡,

师父却又来大闹灵堂,把五个死者的灵位都踢翻了。杜师弟大着胆子上前相劝,师父顺手抄

起一块灵牌,将他的一条腿生生削了下来。这天晚上,便有七名师兄弟不别而行。大伙儿眼

见雪山派已成瓦解冰消的局面,人人自危,都觉师父的手掌随时都会拍到自己的天灵盖上,

迫不得已,这才商议定当,偷偷在师父的饮食中下了迷药,将他老人家迷倒,在手足加了铐

镣。我们此举犯上作乱,原是罪孽重大之极,今后如何处置,任凭师娘作主。”他说完后,

向史婆婆一躬身,退入人丛。

史婆婆呆了半晌,想起丈夫一世英雄,临到老来竟如此昏庸胡涂,不由得眼圈儿红了,

泪水便欲夺眶而出,颤声问道:“万里的言语之中,可有什么夸张过火、不尽不实之处?”

问了这句话,泪水已涔涔而下。

众人都不说话。隔了良久,成自学才道:“师嫂,实情确是如此。我们若再骗你,岂不

是罪上加罪?”

史婆婆厉声道:“就算你掌门师兄神智昏迷,滥杀无辜,你们联手将他废了,那如何连

万剑等一干人从中原归来,你们竟也暗算加害?为休要将长门弟子尽皆除灭,下这斩草除根

的毒手?”

齐自勉道:“小弟并不赞成加害掌门师哥和长门弟子,以此与廖师弟激烈争辩,为此还

厮杀动手。师嫂想必也已听到见到。”

史婆婆抬头出神,泪水不绝从脸颊流下,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这叫做一不做,二不

休,事已如此,须怪大家不得。”

廖自砺自被白万剑砍断一腿后,伤口血流如注,这人也真硬气,竟是一声不哼,自点穴

道止血,勉力撕下衣襟包扎伤处。他的亲传弟子畏祸,却无一人过来相救。

史婆婆先前听他力主杀害白自在与长门弟子,对他好生痛恨,但听得封万里陈述情由之

后,才明白祸变之起,实是发端于自己丈夫,不由得心肠顿软,向四支的众弟子喝道:“你

们这些畜生,眼见自己师父身受重伤,竟会袖手旁观,还算得是人么?”

四支的群弟子这才抢将过去,争着替廖自砺包扎断腿。其余众人心头也都落下了一块大

石,均想:“她连廖自砺也都饶了,我们的罪名更轻,当无大碍。”当下有人取过钥匙,将

耿万钟、王万仞、汪万翼、花万紫等人的铐镣都打开了。

史婆婆道:“掌门人一时神智失常,行为不当,你们该得设法劝谏才是,却干下了这等

犯上作乱的大事,终究是大违门规。此事如何了结,我也拿不出主意。咱们第一步,只有将

掌门人放了出来,和他商议商议。”

众人一听,无不脸色大变,均想:“这凶神恶煞身脱牢笼,大伙儿那里还有命在?”各

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作声。

史婆婆怒道:“怎么?你们要将他关一辈子吗?你们作的恶还嫌不够?”

成自学道:“师嫂,眼下雪山派的掌门人是你,须不是白师哥。白师哥当然是要放的,

但总得先设法治好他的病,否则……否则……”史婆婆厉声道:“否则怎样?”成自学道:

“小弟无颜再见白师哥之面,这就告辞。”说着深深一揖。齐自勉、梁自进也道:“师嫂若

是宽洪大量,饶了大伙儿,我们这就下山,终身不敢再踏进凌霄城一步。”

史婆婆心想:“这些人怕老混蛋出来后和他们算帐,那也是情理之常。大伙儿倘若一哄

而散,凌霄城只剩下一座空城还成什么雪山派?”便道:“好!那也不必忙在一时,我先瞧

瞧他去,若无妥善的法子,决不轻易放他便是。”

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相互瞧了一眼,均想:“你夫妻情深,自是偏向着他。好在两

条腿生在我们身上,你真要放这老疯子,我们难道不会逃吗?”

史婆婆道:“剑儿,阿绣!”再向石破天道:“亿刀,你们三个都跟我来。”又向成自

学等三人道:“请三位师弟带路,也好在牢外听我和他说话,免得大家放心不下。说不定我

和他定下什么阴谋,将你们一网打尽呢。”

成自学道:“小弟岂敢如此多心?”他话是这么说,毕竟这件事生死攸关,还是和齐自

勉、梁自进一齐跟出。廖自砺向本支一名精灵弟子努了努嘴。那人会意,也跟在后面。

一行人穿厅过廊,行了好一会,到了石破天先前被禁之所。成自学走到囚禁那老者的所

在,说道:“就在这里!一切请掌门人多多担代。”

石破天先前在大厅上听众人说话,已猜想石牢中的老者便是白自在,果然所料不错。

成自学从身边取出钥匙,去开石牢之门,那知一转之下,铁锁早已被人打开。他“咦”

的一声,只吓得面无人色,心想:“铁锁已开,老疯子已经出来了。”双手发抖,竟是不敢

去推石门。

史婆婆用力一推,石门应手而开。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不约而同的退出数步。

只见石室中空无一人,成自学叫道:“糟啦,糟啦!给他……给他逃了!”一言出口,立即

想起这只是石牢的外间,要再开一道门才是牢房的所在。他右手发抖,提着的一串钥匙叮当

作响,便是不敢去开第二道石门。

石破天本想跟他说:“这扇门也早给我开了锁。”但想自己在装哑巴,总是以少说话为

妙,便不作声。

史婆婆抢过钥匙,插入匙孔中一转,发觉这道石门也已打开,只道丈夫确已脱身而出,

不由得反增了几分忧虑:“他脑子有病,若是逃出凌霄城去,不知在江湖上要闯出多大的祸

来。”推门之时,一双手也不禁发抖。

石门只推开数寸,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哈哈大笑。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只听得白自在狂笑一阵,大声道:“什么少林派、武当

派,这些门派的功夫又有屁用?从今儿起,武林之中,人人都须改学雪山派武功,其他任何

门派,一概都要取消。大家听见了没有?普天之下,做官的以皇帝为尊,读书人以孔夫子为

尊,说到刀剑拳脚,便是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为尊。哪一个不服,我便把他脑袋揪下来。”

史婆婆又将门推开数寸,在黯淡的微光之中,只见丈夫手足被铐,全身绕了铁链,缚在

两根巨大的石柱之间,不禁心中一酸。

白自在乍见妻子,呆了一呆,随即笑道:“很好,很好!你回来啦。现下武林中人人奉

我为尊,雪山派君临天下,其他各家各派,一概取消。婆婆,你瞧好是不好?”

史婆婆冷冷的道:“好得很啊!但不知为何各家各派都要一概取消。”

白自在笑道:“你的脑筋又转不过来了。雪山派武功最高,各家各派谁也比不上,自然

非取消不可了。”

史婆婆将阿绣拉到身前,道:“你瞧,是谁回来了?”她知丈夫最疼爱这个小孙女,此

次神智失常,便因阿绣坠崖而起,盼他见到孙女儿后,心中一喜欢,这失心疯的毛病便得痊

愈。阿绣叫道:“爷爷,我回来啦,我没死,我掉在山谷底的雪里,幸得婆婆救了上来。”

白自在向她瞧了一眼,说道:“很好,你是阿绣。你没有死,爷爷欢喜得很。阿绣,乖

宝,你可知当今之世,谁的武功最高?谁是武林至尊?”阿绣低声道:“是爷爷!”白自在

哈哈大笑,说道:“阿绣真乖!”

白万剑抢上两步,说道:“爹爹,孩儿来得迟了,累得爹爹为小人所欺。让孩儿替你开

锁。”成自学等在门外登时脸如土色,只待白万剑上前开锁,大伙儿立则转身便逃。

却听白自在喝道:“走开!谁要你来开锁?这些足铐手镣,在你爹爹眼中,便如朽木烂

泥一般,我只须轻轻一挣便挣脱了。我只是不爱挣,自愿在这里闭目养神而已。我白自在纵

横天下,便数千数万人一起过来,也伤不了你爹爹的一根毫毛,又怎有人能锁得住我?”

白万剑道:“是,爹爹天下无敌,当然没人能奈何得了爹爹。此刻母亲和阿绣归来,大

家很是欢喜,便请爹爹同到堂上,喝几杯团圆酒。”说着拿起钥匙,便要去开他手铐。

白自在怒道:“我叫你走开,你便走开!我手脚步上戴了这些玩意儿,很是有趣,你难

道以为我自己弄不掉么?快走!”

这“快走”二字喝得甚响,白万剑吃了一惊,当的一声,将一串钥匙掉在地下,退了两

步。他知父亲以颜面攸关,不许旁人助他脱难,是以假作失惊,掉了钥匙。

成自学等本在外间窃听,听得白自在这么一声大喝,忍不住都在门边探头探脑的窥看。

白自在喝道:“你们见了我,为什么不请安?那一个是当世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

成自学寻思:“他此刻被缚在石柱上,自亦不必怕他,但师嫂终究会放了他,不如及早

讨好于他,免惹日后杀身之祸。”便躬身道:“雪山派掌门人白老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

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梁自进忙接着

道:“白老爷子既为雪山派掌门,什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任意门派都应取消。普天

之下,唯白老爷子一人独尊。”齐自勉和四支的那弟子跟着也说了不少谄谀之言。

白自在洋洋自得,点头微笑。

史婆婆大感羞惭,心想:“这老儿说他发疯,却又未必。他见到我和剑儿、阿绣,一个

个都认得清清楚楚,只是狂妄自大,到了难以救药的地步,这便如何是好?”

白自在突然抬起头来,问史婆婆道:“丁家老四前几日到来,向我自呜得意,说你到了

碧螺山去看他,跟他在一起盘桓了数日,可有此事?”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真的发了疯,怎地相信这家伙的胡说八道?”阿绣道:“爷爷,

那丁不四确是想逼奶奶到他碧螺山去,他乘人之危,奶奶宁可投江自尽,也不肯去。”

白自在微笑说道:“很好,很好,我白自在的夫人,怎能受人之辱?后来怎样?”阿绣

道:“后来,后来……”手指石破天道:“幸亏这位大哥出手相助,才将丁不四赶跑了。”

白自在向石破天斜睨一眼,石牢中没甚光亮,没认出他是石中玉,但知他便是适才想来

救自己出去的少年,心中微有好感,点头道:“这小子的功夫还算可以。虽然和我相比还差

着这么一大截儿,但要赶跑丁不四,倒也够了。”

史婆婆忍无可忍,大声道:“你吹什么大气?什么雪山派天下第一,当真是胡说八道。

这孩儿是我徒儿,是我一手亲传的弟子,我的徒儿比你的徒儿功夫就强得多。”

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荒唐,荒唐!你有什么本领能胜得过我的?”

史婆婆道:“剑儿是你调教的徒儿,你这许多徒弟之中,剑儿的武功最强,是不是?剑

儿,你向你师父说,是我的徒儿强,还是他的徒儿强?”

白万剑道:“这个……这个……”他在父亲积威之下,不敢直说拂逆他心意的言语。

白自在笑道:“你的徒儿,岂能是我徒儿的对手?剑儿,你娘这可不是胡说八道吗?”

白万剑是个直性汉子,赢便是赢,输便是输,既曾败在石破天手底,岂能不认?说道:

“孩儿无能,适才和这小子动手过招,确是敌他不过。”

白自在陡然跳起,将全身铁链扯得呛啷直响,叫道:“反了,反了!那有此事?”

史婆婆和他做了几十年夫妻,对他心思此刻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寻思:“老混蛋自以为

武功天下无敌,在凌霄城中自大称王,给丁不四一激之后,就此半疯不疯。常言道:心病还

须心药医。教他遇上个强过他的对手,挫折一下他的狂气,说不定这疯病倒可治好了。只可

惜张三、李四已去,否则请他二人来治治这疯病,倒是一剂对症良药。不得已求其次,我这

徒儿武功虽然不高,内力却远在老混蛋之上,何不激他一激?”便道:“什么古往今来武功

第一、内力第一,当真不怕羞。单以内力而论,我这徒儿便胜于你多多。”

白自在仰天狂笑,说道:“便是达摩和张三丰复生,也不是白老爷子的对手。这个乳臭

未干的黄口小儿,只须能有我内力三成,那也足以威震武林了。”史婆婆冷笑道:“大言不

惭,当真令天下人齿冷。你倒和他比拚一下内力试试。”白自在笑道:“这小子怎配跟我动

手?好吧,我只用一只手,便翻他三个筋斗。”

史婆婆知道丈夫武功了得,当真比试,只怕他伤了石破天性命,他能说这一句话,正是

求之不得,便道:“这少年是我的徒儿,又是阿绣没过门的女婿,便是你的孙女婿。你们比

只管比,却是谁也不许真的伤了谁。”

白自在笑道:“他想做我孙女婿么?那也得瞧他配不配。好,我不伤他性命便是。”

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匆匆来到石牢之外,高声说道:“启禀掌门人,长乐帮帮主石破

天,会同摩天居士谢烟客,将石清夫妇救了出去,正在大厅上索战。”却是耿万钟的声音。

白自在和史婆婆同声惊噫,不约而同的道:“摩天居士谢烟客?”

石破天得悉石清夫妇无恙,已脱险境,登感宽心,石中玉既然来到,自己这个冒牌货却

要拆穿了,谢烟客多时不见,想到能和他见面,甚是欢喜。

史婆婆道:“咱们和长乐帮、谢烟客素无瓜葛,他们来生什么事?是石清夫妇约来的帮

手么?”耿万钟道:“那石破天好生无礼,说道他看中了咱们的凌霄城,要咱们都……都搬

出去让给他。”

白自在怒道:“放他的狗屁!长乐帮是什么东西?石破天又是什么东西?他长乐帮来了

多少人?”

耿万钟道:“他们一起只五个人,除了石清夫妇俩、谢烟客和石破天之外,还有一个年

轻姑娘,说是丁不三的孙女儿。”

石破天听得丁当也到了,不禁眉头一皱,侧眼向阿绣瞧去,只见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

己,不由得脸上一红,转开了头,心想:“她叫我冒充石中玉,好救石庄主夫妇的性命,怎

么她自己又和石中玉来了?是了,想必她和石中玉放心不下,怕我吃亏,说不定在凌霄城中

送了性命,是以冒险前来相救。谢先生当然是为救我而来的了。”

白自在道:“区区五人,何足道哉?你有没跟他们说: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白老

爷子,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

大宗师?”

耿万钟道:“这个……这个……他们既是武林中人,自必久闻师父的威名。”

白自在道:“是啊,这可奇了!既知我的威名,怎么又敢到凌霄城来惹事生非?啊,是

了!我在这石室中小隐,以避俗事,想必已传遍了天下。大家都以为白老爷子金盆洗手,不

再言武,是以欺上门来啦。嘿嘿!你瞧,你师父这棵大树一不遮荫,你们立刻便糟啦。”

史婆婆怒道:“你自个儿在这里臭美吧!大伙儿跟我出去瞧瞧。”说着快步而出。白万

剑、成自学等都跟了出去。

石破天正要跟着出去,忽听得白自在叫道:“你这小子留着,我来教训教训你。”

石破天停步,转过身来。阿绣本已走到门边,关心石破天的安危,也退了回来,她想爷

爷半疯不疯,和石破天比试内力,只怕下手不分轻重而杀了他,自己功力不济,危急之际却

无法出手解救,叫道:“奶奶,爷爷真的要跟……跟他比试呢!”

史婆婆回过头来,对白自在道:“你要是伤了我徒儿性命,我这就上碧螺山去,一辈子

也不回来了。”白自在大怒,叫道:“你……你说什么话?”

史婆婆更不理睬,扬长出了石牢,反手带上石门,牢中登时黑漆一团。

阿绣俯身拾起白自在脚边的钥匙,替爷爷打开了足镣手铐,说道:“爷爷,你就教他几

招武功吧。他没练过多少功夫,本领是很差的。”

白自在大乐,笑道:“好,我只须教他几招,他便终身受用不尽。”

石破天一听,正合心意,他听白自在不住口的自称什么‘古往今来拳脚第一’云云,自

己当然斗他不过,由‘比划’改为‘教招’,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多谢老爷子指点。”

白自在笑道:“很好,我教你几招最粗浅的功夫,深一些的,谅你也难以领会。”

阿绣退到门边,推开牢门,石牢中又明亮了起来。石破天陡见白自在站直了身子,几乎

比自己高一个头,神威凛凛,直如天神一般,对他更增敬畏,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

白自在笑道:“不用怕,不用怕,爷爷不会伤你。你瞧着,我这么伸手,揪住你的后

颈,便摔你一个筋……”右手一探,果然已揪住了石破天后颈。

这一下出手既快,方位又奇,石破天如何避得,只觉他手上力道大得出奇,给他一抓之

下,身子便欲腾空而起,急忙凝力稳住,右臂挥出,格开他手臂。

白自在这一下明明已抓住他后颈要穴,岂知运力一提之下,石破天起而复坠,竟没能将

他提起,同时右臂被他一格,只觉臂上酸麻,只得放开了手。他“噫”的一声,心想:“这

小子的内力果然了得。”左手探出,又已抓住他胸口,顺势一甩,却仍是没能拖动他身子。

这第二下石破天本已早有提防,存心闪避,可是终究还是被他一出手便即抓住,心下好

生佩服,赞道:“老爷子果然了得,这两下便比丁不四爷爷厉害得多。”

白自在本已暗自惭愧,听他说自己比丁不四厉害得多,又高兴起来,说道:“丁不四如

何是我对手?”左脚随着绊去。石破天身子一幌,没给他绊倒。

白自在一揪、一抓、一绊,接连三招,号称‘神倒鬼跌三连环’,实是他生平的得意绝

技,那里是什么粗浅功夫了?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曾栽在这三连环之下,

那知此刻这三招每一招虽都得手,但碰上石破天浑厚无比的内力,竟是一招也不能奏效。

那日他和丁氏兄弟会面,听丁不四言道史婆婆曾到碧螺山盘桓数日,又妒又怒,竟至神

智失常,今日见到爱妻归来,得知碧螺山之行全属虚妄,又见到了阿绣,心中一喜,疯病已

然好了大半,但‘武功天下第一’的念头,自己一直深信不疑,此刻连环三招居然摔不倒这

少年,怒火上升,脑筋又胡涂起来,呼的一掌,向他当胸拍去,竟然使出了三四成力道。

石破天见掌势凶猛,左臂横挡,格了开去。白自在左拳随即南出,石破天闪身欲避,但

白自在这一拳来势奇妙,砰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右肩。

阿绣“啊”的一声惊呼。石破天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我也不大痛。”

白自在怒道:“好小子,你不痛?再吃我一拳。”这一拳被石破天伸手格开了。白自在

连续四拳,第四拳拳中夹腿,终于踢中石破天的左胯。

阿绣见他二人越斗越快,白自在发出的拳脚,石破天只能挡架得一小半,倒有一大半都

打在他身上,初时十分担忧,只叫:“爷爷,手下留情!”但见石破天脸色平和,并无痛楚

之状,又略宽怀。

白自在在石破天身上连打十余下,初时还记得妻子之言,只使三四成力道,生怕打伤了

他,但不论是拳是掌,打在他的身上,石破天都不过身子一幌,便若无其事的承受了去。

白自在又惊又怒,出手渐重,可是说也奇怪,自己尽管加力,始终无法将对方击倒。他

吼叫连连,终于将全身劲力都使了出来。霎时之间,石牢中拳脚生风,只激得石柱上的铁链

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阿绣但觉呼吸为艰,虽已帖身于门背,仍是难以忍受,只得推开牢门,走到外间。她眼

见爷爷一拳一掌的打向石破天身上,不忍多看,反手带上石门,双手合什,暗暗祷告:“老

天爷保佑,别让他二人这场打斗生出事来,最好是不分胜败,两家罢手。”

只觉背脊所靠的石门不住摇幌,铁链撞击之声愈来愈响,她脑子有些晕眩,倒似足底下

的地面也有些摇动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石门不再摇幌,铁链声也已止歇。

阿绣帖耳门上,石牢中竟半点声息出无,这一片静寂,令她比之听到天翻地覆的打斗之

声更是惊恐:“若是爷爷胜了,他定会得意洋洋,哈哈大笑。如是石郎得胜,他定然会推门

出来叫我,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难道有人身受重伤?莫非两人都力竭而死?”

她全身发抖,伸手缓缓推开石门,又目紧闭,不敢去看牢中情形,唯恐一睁开眼来,见

到有一人尸横就地,甚至是两人都呕血身亡。又隔了好一会,这才眼睁一线,只见白自在和

石破天二人都坐在地下,白自在又目紧闭,石破天却是脸露微笑的向着自己。

阿绣“哦”的一声,长吁了口气,睁大双眼,看清楚石破天伸出右掌,按在白自在的后

心,原来是在助他运气疗伤。阿绣道:“爷爷……受了伤?”石破天道:“没有受伤。他一

口气转不过来,一会儿就好了!”阿绣右手抚胸,说道:“谢天谢……”

突然之间,白自在一跃而起,喝道:“什么一口气转不过来?我……我这口气可不是转

过来了么?”伸掌又要向石破天头顶击落,猛觉一双手掌疼痛难当,提掌看时,但见双掌已

肿成两个圆球相似,红得几乎成了紫色,这一掌若是打在石破天身上,只怕自己的手掌非先

破裂不可。

他一怔之下,已明其理,原来眼前这小子内力之强,实是匪夷所思,自忆数十招拳掌招

呼在他身上,都给他内力反弹出来,每一拳每一掌如都击在石墙之上,对方未曾受伤,自己

的手掌却抵受不住了,跟着觉得双脚隐隐作痛,便如有数千万要细针不断钻刺,知道自己踢

了他十几脚,脚上已受到反震。

他呆立半晌,说道:“罢了,罢了!”登觉万念俱灰,什么‘古往今来内功第一’云

云,实是大言不惭的欺人之谈,拿起足镣手铐,套在自己手足之上,喀嚓喀嚓数声,都上了

锁。

阿绣惊道:“爷爷,你怎么啦?”

白自在转过身子,朝着石壁,黯然道:“我白自在狂妄自大,罪孽深重,在这里面壁思

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不见。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吧,永远别回凌霄城来。”

阿绣和石破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阿绣埋怨道:“都是你不好,为

什么这般逞强好胜?”石破天愕然道:“我……我没有啊,我一拳也没打到你爷爷。”

阿绣白了他一眼,道:“他单是‘我的’爷爷吗?你叫声‘爷爷’,也不怕辱没了

你。”石破天心中一甜,低声叫道:“爷爷!”

白自在挥手道:“快去,快去!你强过我,我是你孙子,你是我爷爷!”

阿绣伸了伸舌头,微笑道:“爷爷生气啦,咱们快跟奶奶说去。”——

谢烟客嘿嘿冷笑,一双目光直上直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扫射。石中玉只吓得周身俱软,魂

不附体。

第十八章 有所求

两人出了石牢,走向大厅。石破天道:“阿绣,人人见了我,都道我便是那个石中玉。

连石庄主、石夫人也分辨不出,怎地你却没有认错?”

阿绣脸上一阵飞红,霎时间脸色苍白,停住了脚步。这时二人正走在花园中的一条小径

上,阿绣身子微幌,伸手扶住一株白梅,脸色便似白梅的花瓣一般。她定了定神,道:“这

石中玉曾想欺侮我,我气得投崖自尽。大哥,你肯不肯替我出这口气,把他杀了?”

石破天踌躇道:“他是石庄主夫妇独生爱子,石庄主、石夫人待我极好,我……我……

我可不能去杀他们的儿子。”阿绣头一低,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呜咽道:“我第一

件事求你,你就不答允,以后……你一定是欺侮我,就像爷爷对奶奶一般。我……我告诉奶

奶和妈去。”说着掩面奔了出去。石破天道:“阿绣,阿绣,你听我说。”

阿绣呜咽道:“你不杀了他,我永远不睬你。”足下不停,片刻间便到了大厅。

石破天跟着进去,只见厅中剑光闪闪,四个人斗得正紧,却是白万剑、成自学、齐自勉

三人各挺长剑,正在围攻一个青袍短须的老者。石破天一见之下,脱口叫道:“老伯伯,你

好啊,我时常在想念你。”这老者正是摩天居士谢烟客。

谢烟客在雪山派三大高手围攻之下,以一双肉掌对付三柄长剑,仍是挥洒自如,大占上

风,陡然间听得石破天这一声呼叫,举目向他瞧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叫道:“怎……怎么

又有一个?”

高手过招,岂能心神稍有失常?他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白、成、齐三柄长剑同时乘虚

而入,刺向他小腹。三人一师所授,使的同是一招‘明驼骏足’,剑势力又迅又狠,眼见剑

尖已碰到他的青袍,三剑同时要透腹而入。

石破天大叫:“小心!”纵身跃起,一把抓住白万剑右肩,硬生生将他向后拖出几步。

只听得喀喀两声,谢烟客在危急中使出生平绝技‘碧针清掌’,左掌震断了齐自勉的长

剑,右掌震断了成自学的长剑。

这两掌击得虽快,他青袍的下摆还是被双剑划破了两道口子,他双掌翻转,内力疾吐,

成齐二人直飞出去,砰砰两声,背脊撞上厅壁,只震得屋顶泥灰筱筱而落,犹似下了一阵急

雨。又听得拍的一声,却是石破天松手放开白万剑肩头,白万剑反手打了他一个耳光。

谢烟客向石破天看了一眼,目光转向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个少年石中玉,兀自惊疑不定,

道:“你……你二人怎地一模一样?”

石破天满脸堆欢,说道:“老伯伯,你是来救我的吗?多谢你啦!我很好,他们没杀

我。叮叮当当、石大哥,你们也一块来了。石庄主、石夫人,他们没伤你,我这可放心啦!

师父,爷爷自己又戴上了足镣手铐,不肯出来,说要你上碧螺山去。”顷刻之间,他向谢烟

客、丁当、石中玉、石清夫妇、史婆婆每人都说了几句话。

他这几句话说得兴高采烈,听他说话之人却尽皆大吃一惊。

谢烟客当日在摩天崖上修习‘碧针清掌’,为逞一时之快,将全身内力尽数使了出来。

恰在此时,贝海石率领长乐帮八名好手来到摩天崖上,说是迎接帮主,一口咬定帮主是在崖

上。谢烟客一招之间,便将米横野擒住,但其后与贝海石动手,恰逢自己内力耗竭。他当机

立断,乘着败象未显,立即飘然引退。

这一掌而退,虽然不能说败,终究是被人欺上门来,逼下崖去,实是毕生的奇耻大辱。

仔细思量,此番受逼,全系自己练功时过耗内力所致,否则对方纵然人多,也无所惧。

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但须谋定而动,于是寻了个隐僻所在,花了好几个月功夫,将一

路‘碧针清掌’直练得出神入化,无懈可击,这才寻上镇江长乐帮总舵去,一进门便掌伤四

名香主,登时长乐帮全帮为之震动。

其时石破天已受丁当之骗,将石中玉掉换了出来。石中玉正想和相当远走高飞,不料长

乐帮到处布满了人,不到半天便遇上了,又将他强行迎回总舵。贝海石等此后监视甚紧,均

想这小子当时嘴上说得豪气干云,但事后越想越怕,竟想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天下那有这

么便宜之事?数十人四下守卫,日夜不离,不论他如何狡计百出,再也无法溜走。石中玉甫

脱凌霄城之难,又套进了侠客岛之劫,好生发愁。和丁当商议了几次,两人打定了主意,侠

客岛当然是无论如何不去的,在总舵之中也已难以溜走,只有在前赴侠客岛途中设法脱身。

当下只得暂且冒充石破天再说。他是个千伶百俐之人,帮中上下人等又个个熟识,各人

性格摸得清清楚楚,他要假装石破天而不令人起疑,比之石破天冒充他是易上百倍了。只是

他毕竟心中有鬼,不敢大模大样如从前那么做他的帮主,每日里只是躲在房中与丁当鬼混。

有人问起帮中大事,他也唯唯否否的不出什么主意。

长乐帮这干人只求他准期去侠客岛赴约,乐得他诸事不理,正好自行其是。

贝海石那日前赴摩天崖接得石破天归来,一掌逼走谢烟客,虽知从此伏下了一个隐忧,

但觉他掌法虽精,内力却是平平,颇与他在武林中所享的大名不符,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其

后发觉石破天原来并非石中玉,这样一来,变成无缘无故的得罪了一位武林高手,心下更微

有内疚之意,但铜牌邀宴之事迫在眉睫,帮中不可无主出头承担此事,乘着石破天阴阳内力

激荡而昏迷不醒之时,便在他身上做下了手脚。

原来石中玉那日在贝海石指使之下做了帮主,不数日便即脱逃,给贝海石擒了回来,将

他脱得赤条条地监禁数日,教他难以再逃,其后石中玉虽然终于又再逃脱,他身上的各处创

伤疤痕,却已让贝海石尽数瞧在眼里。贝大夫并非真的大夫,然久病成医,医道着实高明,

于是在石破天肩头、腿上、臀部仿制疤痕,竟也做得一模一样,毫无破绽,以致情人丁当、

仇人白万剑,甚至石清夫妇都给瞒过。

贝海石只道石中玉既然再次逃走,在腊八日之前必不会现身,是以放胆而为。其实石破

天和石中玉二人相貌虽然相似,毕竟不能一般无异,但有了身上这几处疤痕之后,人人心中

先入为主,纵有再多不似之处,也一概略而不计了。石破天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种种奇事既

难以索解,也只有相信旁人之言,只道自己一场大病之后,将前事忘得干干净净。

那知侠客岛的善恶二使实有过人之能,竟将石中玉从杨州妓院中揪了出来,贝海石的把

戏全被拆穿。虽然石破天应承接任帮主,让长乐帮免了一劫,贝海石却是面目无光,深自匿

居,不敢和帮主见面。以致石中玉将石破天掉换之事,本来唯独难以瞒过他的眼睛,却也以

此没有败露。

这日谢烟客上门指名索战,贝海石听得他连伤四名香主,自忖并无胜他把握,一面出厅

周旋,一面遣人请帮主出来应付。

石中玉推三阻四,前来相请的香主、舵主已站得满房都是,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贝先生和那姓谢的已在厅上激斗,快请帮主出去掠阵!”

“贝先生肩头给谢烟客拍了一掌,左臂已有些不灵。”

“贝先生扯下了谢烟客半幅衣袖,谢烟客却乘机在贝先生胸口印了一掌。”

“贝先生咳嗽连连,口喷鲜血,帮主再不出去,贝先生难免丧身。”

“那姓谢的口出大言,说道凭一双肉掌便要将长乐帮挑了,帮主再不出去,他要放火焚

烧咱们总舵!”

石中玉心想:“烧了长乐帮总舵,那是求之不得,最好那姓谢的将你们尽数宰了。”但

在众香主、舵主逼迫之下,无可推托,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大厅,打定了主意,要长乐帮众好

手一拥而上,管他谁死谁活,最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自己便可乘机溜之大吉。

那知谢烟客一见了他,登时大吃一惊,叫道:“狗杂种,原来是你。”

石中玉只见贝海石气息奄奄,委顿在地,衣襟上都是鲜血,心惊胆战之下,那句:“大

伙儿齐上,跟他拚了!”的话吓得叫不出口来,战战兢兢的道:“原来是谢先生。”

谢烟客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居然当上了长乐帮帮主!”一想到种种情事,

身上不由得凉了半截:“糟了,糟了!贝大夫这狗贼原来竟这等工于心计。我当年立下了重

誓,但教受令之人有何号令,不论何事,均须为他办到,此事众所知闻。他打听到我已从狗

杂种手中接了玄铁令,便来到摩天崖上,将他接去做个傀儡帮主,用意无非是要我听他长乐

帮的号令。谢烟客啊谢烟客,你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今日里竟然会自投罗网,从此人为刀

砧,我为鱼肉,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

一人若是系念于一事,不论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总是将心事与之连了起来。逃犯

越狱,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凶手犯案,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青年男女钟情,

只道对方一言一动都为自己而发,虽绝顶聪明之人,亦所难免。谢烟客念念不忘者只是玄铁

令誓愿未了,其时心情,正复如此。他越想越怕,料想贝海石早已伏下厉害机关,双目凝视

石中玉,静候他说出要自己去办的难事。“倘若他竟要我自断双手,从此成为一个不死不活

的废人,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节,双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他若立即转身奔出长乐帮总舵,从此不再见这狗杂种之面,自可避过这个难题,但这么

一来,江湖上从此再没他这号人物,那倒事小,想起昔时所立的毒誓,他日应誓,那比之自

残双手等等更是惨酷百倍了。

岂知石中玉心中也是害怕之极,但见谢烟客神色古怪,不知他要向自己施展什么杀手。

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在半晌之间,两个人都如过了好几天一般。

又过良久,谢烟客终于厉声说道:“好吧,是你从我手中接过玄铁令去的,你要我为你

办什么事,快快说来。谢某一生纵横江硝,便遇上天大难事,也视作等闲。”

石中玉一听,登时呆了,但谢烟客颁下玄铁令之事,他却也曾听过,心念一转之际,已

然明白,定是谢烟客也认错了人,将自己认作了那个到凌霄城去作替死鬼的呆子,听他说不

论自己出什么难题,都能尽力办到,那真是天外飞来的大横财,心想以此人武功之高,说得

上无事不可为,却教他去办什么事好?不由得沉吟不决。

谢烟客见他神色间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说道:“谢某曾在江湖扬言,凡是行我玄铁令

之人,谢某决不伸一指加于其身,你又怕些什么?狗杂种,你居然还没死,当真命大。你那

‘炎炎功’练得怎样了?”料想这小子定是畏难偷懒,后来不再练功,否则体内阴阳二力交

攻,怎能够活到今日。

石中玉听他叫自己为‘狗杂种’,只道是随口骂人,自更不知‘炎炎功’是什么东西,

当下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那呆子到得凌霄城中,吐露真相,白自

在、白万剑、封万里这干人岂肯罢休?定会又来找我的晦气。我一生终是难在江湖上立足。

天幸眼前有这个良机,何不要他去了结此事?雪山派的实力和长乐帮也不过是半斤八两,这

谢烟客孤身一人能将长乐帮挑了,多半也能凭一双肉掌,将雪山派打得万劫不复。”当即说

道:“谢先生言而有信,令人可敬可佩。在下要谢先生去办的这件事,传入俗人耳中,不免

有点儿骇人听闻,但以谢先生天下无双的武功,那也是轻而易举。”

谢烟客听得他这话似乎不是要作践自己,登感喜慰,忙问:“你要我去办什么事?”他

心下忐忑,全没留意到石中玉吐属文雅,与狗杂种大不相同。

石中玉道:“在下斗胆,请谢先生到凌霄城去,将雪山派人众尽数杀了。”

谢烟客微微一惊,心想雪山派是武林的名门大派,威德先生白自在声名甚着,是个极不

易惹的大高手,竟要将之尽数诛灭,当真谈何容易?但对方既然出下了题目,那便是抓得

着、摸得到的玩意儿,不用整日价提心吊胆,疑神疑鬼,雪山派一除,从此便无忧无虑,逍

遥一世,当即说道:“好,我这就去。”说着转身便行。

石中玉叫道:“谢先生且慢!”谢烟客转过身来,道:“怎么?”他猜想狗杂种叫自己

去诛灭雪山派,纯是贝海石等人的主意,不知长乐帮和雪山派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才要假手

于己去诛灭对方,他只盼及早离去,深恐贝海石他们又使什么诡计。

石中玉道:“谢先生,我和你同去,要亲眼见你办成此事!”

他一听谢烟客答允去诛灭雪山派,便即想到此事一举两得,正是脱离长乐帮的良机。

谢烟客当年立誓,虽说接到玄铁令后只为人办一件事,但石中玉要和他同行,却与此事

有关,原是不便拒绝,便道:“好,你跟我一起去就是。”长乐帮众人大急,眼望贝海石,

听他示下。石中玉朗声道:“本座既已答应前赴侠客岛应约,天大的担子也由我一人挑起,

届时自不会令众位兄弟为难,大家尽管放心。”

贝海石重伤之余,万料不到谢烟客竟会听石帮主号令,反正无力拦阻,只得叹一口气,

有气无力的说道:“帮……帮主,一……一……路保重,恕……恕……属下……咳咳……不

送了!”石中玉一拱手,随着谢烟客出了总舵。

谢烟客冷笑道:“狗杂种你这蠢才,听了贝大夫的指使,要我去诛灭雪山派,雪山派跟

你又沾上什么边了?你道贝大夫他们当真奉你为帮主吗?只不过要你到侠客岛去送死而已。

你这小子傻头傻脑的,跟这批奸诈凶狡的匪徒讲义气,当真是胡涂透顶。你怎不叫我去做一

件于你大大有好处的事?”突然想起:“幸亏他没有叫我代做长乐帮帮主,派我去侠客岛送

死。”他武功虽高,于侠客岛毕竟也十分忌惮,想到此节,又不禁暗自庆幸,笑骂:“他妈

的,总算老子运气,你狗杂种要是聪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此时石中玉既下了号令,谢烟客对他便毫不畏惧,除了不能动手打他杀他之外,言语之

中尽可放肆侮辱,这小子再要他办第二件事,那是想也休想。

石中玉不敢多言,陪笑道:“这可多多得罪了。”心道:“他妈的,总算老子运气,你

认错了人。你狗杂种要是聪明了三分,老子可就倒了大霉啦。”

丁当见石中玉随谢烟客离了长乐帮,便赶上和二人会合,同上凌霄城来。

石中玉虽有谢烟客作护符,但对白自在毕竟十分害怕,一上凌霄城后便献议暗袭。谢烟

客一听,正合心意。当下三人偷入凌霄城来。石中玉在城中曾居住多年,各处道路门户十分

熟悉。城中又方遭大变,多处要道无人守御,三人毫不费力的便进了城。

谢烟客出手杀了四名雪山派第三代弟子,进入中门,便听到众人议论纷纭,有的气愤,

有的害怕,有的想逃,有的说瞧一瞧风头再作打算。谢烟客和石中玉知道凌霄城祸起萧墙,

正有巨大内争,心想正是天赐良机,随即又听到石清夫妇被擒。石中玉虽然凉薄无行,于父

母之情毕竟尚在,当下也不向谢烟客恳求,迳自引着他来到城中囚人之所,由谢烟客出手杀

了数人,救出了石清、闵柔,来到大厅。

其时史婆婆、白万剑、石破天等正在石牢中和白自在说话,依着谢烟客之意,见一个杀

一个,当时便要将雪山派中人杀得干干净净,但石清、闵柔极力劝阻。石清更以言语相激:

“是英雄好汉,便当先和雪山掌门人威德先生决个雌雄,此刻正主儿不在,却尽杀他后辈弟

子,江湖上议论起来,未免说摩天居士以大压小,欺软怕硬。”谢烟客冷笑道:“反正是尽

数诛灭,先杀老的,再杀小的,也是一样。”

不久史婆婆和白万剑等出来,一言不合,便即动手。白万剑武功虽高,如何是这玄铁令

主人的敌手?数招之下,便已险象环生。成自学、刘自勉听得谢烟客口口声声要将雪山派尽

数诛灭,当即上前夹击,但以三敌一,仍然挡不住他凌厉无俦的‘碧针清掌’。当石破天进

厅之时,史婆婆与梁自进正欲加入战团,不料谢烟客大惊之下,局面登变。

石中玉见石破天武功如此高强,自是十分骇异,生怕雪山派重算旧帐,石破天不免也要

跟自己为难,但见阿绣安然无恙,又稍觉宽心。

丁当虽倾心于风流倜傥的石中玉,憎厌这不解风情的石破天,毕竟和他相处多日,不无

情谊,见他尚在人世,却也暗暗欢喜。

石清夫妇直到此时,方始明白一路跟着上山的原来不是儿子,又是那少年石破天,惭愧

之余,也不自禁的好笑,第一次认错儿子,那也罢了,想不到第二次又会认错。夫妻俩相对

摇头,均想:“玄素庄石清夫妇认错儿子,从此在武林中成为大笑话,日后遇到老友,只怕

人人都会揶揄一番。”齐问:“石帮主,你为什么要假装喉痛,将玉儿换了去?”

史婆婆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不肯从牢中出来,却要自己上碧螺山去,忙问:“你们比武

是谁胜了?怎么爷爷叫我上碧螺山去?”

谢烟客问道:“怎么有了两个狗杂种?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万剑喝道:“好大胆的石中玉,你又在捣什么鬼?”

丁当道:“你没照我吩咐,早就泄露了秘密,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齐声发问。石破天只一张嘴,一时之间怎回答得了这许多问话?

只见后堂转出一个中年妇人,问阿绣道:“阿绣,这两个少年,那一个是好的,那一个

是坏的?”这妇人是白万剑之妻,阿绣之母。她自阿绣坠崖后,忆女成狂,神智迷糊。成自

学、齐自勉、廖自砺等谋叛之时,也没对她多加理会。此番阿绣随祖母暗中入城,第一个就

去看娘。她母亲一见爱女,登时清醒了大半,此刻也加上了一张嘴来发问。

史婆婆大声叫道:“谁也别吵,一个个来问,这般乱哄哄的谁还听得到说话?”

众人一听,都静了下来。谢烟客在鼻孔中冷笑一声,却也不再说话。

史婆婆道:“你先回答我,你和爷爷比武是谁赢了?”

雪山派众人一齐望着石破天,心下均各担忧。白自在狂妄横暴,众人虽十分不满,但若

他当真输了给这少年,雪山派威名扫地,却也令人人面目无光。

只听得石破天道:“自然是爷爷赢了,我怎配跟爷爷比武?爷爷说要教我些粗浅功夫,

他打了我七八十拳,踢了我二三十脚,我可一拳一脚也碰不到他身上。”白万剑等都长长吁

了口气,放下心来。

史婆婆斜眼瞧他,又问:“你为什么身上一处也没伤?”石破天道:“定是爷爷手下留

情。后来他打得倦了,坐倒在地,我见他一口气转不过来,闭了呼吸,便助他畅通气息,此

刻已然大好了。”

谢烟客冷笑道:“原来如此!”

史婆婆道:“你爷爷说些什么?”石破天道:“他说:我白自在狂什么自大,罪什么深

重,在这里面什么过,你们快出去,我从此谁也不见,你叫奶奶上碧螺山去吧,永远别再回

凌霄城来。”他一字不识,白自在说的成语‘罪孽深重’、‘狂妄自大’、‘面壁思过’,

他不知其义,便无法复述,可是旁人却都猜到了。

史婆婆怒道:“这老儿当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上碧螺山去?”

史婆婆闺名叫做小翠,年轻时貌美如花,武林中青年子弟对之倾心者大有人在,白自在

和丁不四尤为其中的杰出人物。白自在向来傲慢自大,史小翠本来对他不喜,但她父母看中

了白自在的名望武功,终于将她许配了这个雪山派掌门人。成婚之初,史小翠便常和丈夫拌

嘴,一拌嘴便埋怨自己父母,说道当年若是嫁了丁不四,也不致受这无穷的苦恼。

其实丁不四行事怪僻,为人只有比白自在更差,但隔河景色,看来总比眼前的为美,何

况史小翠为了激得丈夫生气,故意将自己爱慕丁不四之情加油添酱的夸张,本来只有半分,

却将之说到了十分。白自在空自暴跳,却也无可奈何。好在两人成婚之后,不久便生了白万

剑,史小翠养育爱子,一步不出凌霄城,数十年来从不和丁不四见上一面。白自在纵然心中

喝酣,却也不疑有他。

不料这对老夫妇到得晚年,却出了石中玉和阿绣这椿事,史小翠给丈夫打了个耳光,一

怒出城,在崖下雪谷中救了阿绣,但怒火不熄,携着孙女前赴中原散心,好教丈夫着急一

番。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却在武昌府遇到了丁不四。两人红颜分手,白头重逢,说起别来

情事,那丁不四倒也痴心,竟是始终未娶,苦苦邀她到自己所居的碧螺山去盘桓数日。二人

其时都已年过六旬,原已说不上什么男女之情,丁不四所以邀她前往,也不过一偿少年时立

下的心愿,只要昔日的意中人双足沾到碧螺山上的一点绿泥,那就死也甘心。

史婆婆一口拒却。丁不四求之不已,到得后来,竟变成了苦苦相缠。史婆婆怒气上冲,

说僵了便即动手,数番相斗,史婆婆武功不及,幸好丁不四绝无伤害之意,到得生死关头,

总是手下留情。史婆婆又气又急,在长江船中赶练内功,竟致和阿绣双双走火,眼见要被丁

不四逼到碧螺山上,迫得投江自尽,巧逢石破天解围。后来在紫烟岛上又见到了丁氏兄弟,

史婆婆既不愿和丁不四相会,更不想在这尴尬的情景下见到儿子,便携了阿绣避去。

丁不四数十年来不见小翠,倒也罢了,此番重逢,勾发了他的牛性,说什么也要叫她的

脚底去沾一沾碧螺山的绿泥,自知一人非雪山派之敌,于是低声下气,向素来和他不睦的兄

长丁不三求援,同上凌霄城来,准拟强抢暗劫,将史婆婆架到碧螺山去,只要她两只脚踏上

碧螺山,立即原船放她回归。

丁氏兄弟到达凌霄城之时,史婆婆尚未归来。丁不四便捏造谎言,说史婆婆曾到碧螺山

上,和他畅叙离情。他既娶不到史小翠,有机会自要气气情敌。白自在初时不信,但丁不四

说起史婆婆的近貌,转述她的言语,事事若合符节,却不由得白自在不信。两人三言两语,

登时在书房中动起手来。丁不四中了白自在一掌,身受重伤,当下在兄长相护下离城。

这一来不打紧,白自在又担心,又气恼,一肚皮怨气无处可出,竟至疯疯颠颠,乱杀无

辜,酿成了凌霄城中偌大的风波。

史婆婆回城后见到丈夫这情景,心下也是好生后悔,丈夫的疯病一半固因他天性自大,

一半实缘自己而起,此刻听得石破天言道丈夫叫自己到碧螺山去,永远别再回来,又听说丈

夫自知罪孽深重,在石牢中面壁思过,登时便打定了主意:“咱二人做了一世夫妻,临到老

来,岂可再行分手?他要在石牢中自惩己过,我便在牢中陪他到死便了,免得他到死也双眼

不闭。”转念又想:“我要亿刀将掌门之位让我,原是要代他去侠客岛赴约,免得他枉自送

命,阿绣成了个独守空闺的小寡妇。此事难以两全,那便是如何是好?唉,且不管他,这件

事慢慢再说,先去瞧瞧老疯子要紧。”当即转身入内。

白万剑挂念父亲,也想跟去,但想大敌当前,本派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毕竟是以应

付谢烟客为先。

谢烟客瞧瞧石中玉,又瞧瞧石破天,好生难以委决,以言语举止而论,那是石破天较像

狗杂种,但他适才一把拉退白万剑的高深武功,迥非当日摩天崖这乡下少年之所能,分手不

过数月,焉能精进如是?突然间他青气满脸,绽舌大喝:“你们这两个小子,到底那一个是

狗杂种?”这一声断喝,屋顶灰泥又是筱筱而落,眼见他举手间便要杀人。

石中玉不知‘狗杂种’三这是石破天的真名,只道谢烟客大怒之下破口骂人,心想计谋

既给他识破,只有硬着头皮混赖,挨得一时是一时,然后俟机脱逃,当即说道:“我不是,

他,他是狗杂种!”谢烟客向他瞪目而视,嘿嘿冷笑,道:“你真的不是狗杂种?”石中玉

给他瞧得全身发毛,忙道:“我不是。”

谢烟客转头向石破天道:“那么你才是狗杂种?”石破天点头道:“是啊,老伯伯,我

那日在山上练你教我的功夫,忽然全身发冷发热,痛苦难当,便昏了过去,这一醒转,古怪

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而来。老伯伯,你这些日子来可好吗?不知是谁给你洗衣煮饭。我时常

记挂你,想到我不能给你洗衣煮饭,可苦了你啦。”言语中充满关怀之情。

谢烟客更无怀疑,心想:“这傻小子对我倒真还不错。”转头向石中玉道:“你冒充此

人,却来消遣于我,嘿嘿,胆子不小哇,胆子不小!”

石清、闵柔见他脸上青气一显而隐,双目精光大盛,知道儿子欺骗了他,自令他怒不可

遏,只要一伸手,儿子立时便尸横就地,忙不迭双双跃出,拦在儿子身前。闵柔颤声说道:

“谢先生,你大人大量,原谅这小儿无知,我……我教他向你磕头陪罪!”

谢烟客心中烦恼,为石中玉所欺尚在其次,只是这么一来,玄铁令誓言的了结又是没了

着落,冷笑道:“谢某为竖子所欺,岂是磕几个头便能了事?退开!”他‘退开’两字一出

口,双袖拂出,两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推去。石清、闵柔的内力虽非泛泛,竟也是立足不稳,

分向左右跌出数步。

石破天见闵柔惊惶无比,眼泪已夺眶而出,忙叫:“老伯伯,不可杀他!”

谢烟客右掌蓄势,正待击出,其时便是大厅上数十人一齐阻挡,也未必救得了石中玉的

性命,但石破天这一声呼喝,对谢烟客而言却是无可违抗的严令。他怔了一怔,回头问道:

“你要我不可杀他?”心想饶了这卑鄙少年的一命,便算完偿了当年誓愿,那倒是轻易之极

的事,不由得脸露喜色。

石破天道:“是啊,这人是石庄主、石夫人的儿子。叮叮当当也很喜欢他。不过……不

过……这人行为不好,他欺侮过阿绣,又爱骗人,做长乐帮帮主之时,又做了许多坏事。”

谢烟客道:“你说要我不可杀他?”他虽是武功绝顶的一代枭杰,说这句话时,声音竟

也有些发颤,惟恐石破天变卦。

石破天道:“不错,请你不可杀他。不过这人老是害人,最好你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学

好,等他真的变了好人,才放他离开你。老伯伯,你心地最好,你带了我好几年,又教我练

功夫。自从我找不到妈妈后,全靠你养育我长大。这位石大哥只要跟随着你,你定会好好照

料他,他就会变成个好人了。”

‘心地最好’四字用之于谢烟客身上,他初一入耳,不由得大为愤怒,只道石破天出言

讥刺,脸上青气又现,但转念一想,不由得啼笑皆非,眼见石破天说这番话时一片至诚,回

想数年来和他在摩天崖共处,自己处处机心对他,他却始终天真烂漫,绝无半分猜疑,别来

数月,他兀自以不能为自己洗衣煮饭为歉,料想他失母之后,对己依恋,因之事事皆往好处

着想,自己授他‘炎炎功’原是意在取他性命,他却深自感恩,此刻又来要自己去管教石中

玉,心道:“傻小子胡说八道,谢某是个独来独往、矫矫不群的奇男子,焉能为这卑贱少年

所累?”说道:“我本该答允为你做一件事,你要我不杀此人,我依了你便是。咱们就此别

过,从此永不相见。”

石破天道:“不,不,老伯伯,你若不好好教他,他又要去骗人害人,终于会给旁人杀

了,又惹得石夫人和叮叮当当伤心。我求你教他、看着他,只要他不变好人,你就不放他离

开你。我妈本来教我不可求人什么事。不过……不过这件事太关要紧,我只得求求你了。”

谢烟客皱起眉头,心想这件事婆婆妈妈,说难是不难,说易却也着实不易,自己本就不

是好人,如何能教人学好?何况石中玉这少年奸诈浮滑,就是由孔夫子来教,只怕也未必能

教得他成为好人,倘若答允了此事,岂不是身后永远拖着一个大累赘?他连连摇头,说道:

“不成,这件事我干不了。你另出题目吧,再难的,我也去给你办。”

石清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人道摩天居士言出如山,玄铁令这才名动江湖。早知玄铁

令主人会拒人所求,那么侯监集上这许多条人命,未免也送得太冤了。”

谢烟客双眉陡竖,厉声道:“石庄主此言何来?”

石清道:“这位小兄弟求你管教犬子,原是强人所难。只是当日那枚玄铁令,确是由这

小兄弟交在谢先生手中,其时在下夫妇亲眼目睹,这里耿兄、王兄、柯兄、花姑娘等几位也

都是见证。素闻摩天居士言诺重于千金,怎地此刻这位小兄弟出言相求,谢先生却推三阻四

起来?”谢烟客怒道:“你会生儿子,怎地不会管教?这等败坏门风的不肖之子,不如一掌

毙了干净!”石清道:“犬子顽劣无比,若不得严师善加琢磨,决难成器!”谢烟客怒道:

“琢你的鬼!我带了这小子去,不到三日,便琢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闵柔向石清连使眼色,叫道:“师哥!”心想儿子给谢烟客这大魔头带了去,定是凶多

吉少,要丈夫别再以言语相激。岂知石清只作不闻,说道:“江湖上英雄好汉说起玄铁令主

人,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端的是人人钦服。想那背信违誓之行,岂是大名鼎鼎的

摩天居士之所为?”

谢烟客给他以言语僵住了,知道推搪不通世务的石破天易,推搪这阅历丰富的石庄主却

为难之极,这圈子既已套到了头上,只有认命,说道:“好,谢某这下半生,只有给你这狗

杂种累了。”似是说石破天,其实是指石中玉而言。

他绕了弯子骂人,石清如何不懂,却只微笑不语。闵柔脸上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谢烟客向石中玉道:“小子,跟着我来,你不变成好人,老子每天剥掉你三层皮。”石

中玉甚是害怕,瞧瞧父亲,瞧瞧母亲,又瞧瞧石破天,只盼他改口。

石破天却道:“石大哥,你不用害怕,谢先生假装很凶,其实他是最好的人。你只要每

天煮饭烧菜给他吃,给他洗衣、种菜、打柴、养鸡,他连手指头儿也不会碰你一碰。我跟了

他好几年,他待我就像是我妈妈一样,还教我练功夫呢。”

谢烟客听他将自己比作他母亲,不由得长叹一声,心道:“你母亲是个疯婆子,把自己

儿子取名为狗杂种。你这小子,竟把江湖上闻名丧胆的摩天居士比作了疯婆子!”

石中玉肚中更是连珠价叫起苦来:“你叫我洗衣、种菜、打柴、养鸡,那不是要了我命

么?还要我每天煮饭烧菜给这魔头吃,我又怎么会煮饭烧菜?”

石破天又道:“石大哥,谢先生的衣服若是破了,你得赶紧给他缝补。还有,谢先生吃

菜爱掉花样,最好十天之内别煮同样的菜肴。”

谢烟客嘿嘿冷笑,说道:“石庄主,贤夫妇在侯监集上,也曾看中了我这枚玄铁令。难

道当时你们心目之中,就在想聘谢某为西宾,替你们管教这位贤公子么?”他口中对石清说

话,一双目光,却是直上直下的在石中玉身上扫射。石中玉在这双闪电般的眼光之下,便如

老鼠见猫,周身俱软,只吓得魂不附体。

石清道:“不敢。不瞒谢先生说,在下夫妇有一大仇,杀了我们另一个孩子。此人从此

隐匿不见,十余年来在下夫妇遍寻不得。”谢烟客道:“当时你们若得玄铁令,便欲要我去

代你们报却此仇?”石清道:“报仇不敢劳动大驾,但谢先生神通广大,当能查到那人的下

落。”谢烟客道:“这玄铁令当日若是落在你们夫妇手中,谢某可真要谢天谢地了。”

石清深深一揖,说道:“犬子得蒙栽培成人,石清感恩无极。我夫妇此后馨香祷祝,愿

谢先生长命百岁。”语意既极谦恭,亦是诚恳之至。

谢烟客“呸”的一声,突然伸手取下背上一个长长的包袱,当的一声响,抛在地下,左

手一探,抓住石中玉的右腕,纵身出了大厅。但听得石中玉尖叫之声,倏忽远去,顷刻间已

在十数丈外。

各人骇然相顾之际,丁当伸出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石破天一个耳光,大叫:“天

哥,天哥!”飞身追出。石破天抚着面颊,愕然道:“叮叮当当,你为什么打我?”

石清拾起包袱,在手中一掂,已知就里,打开包袱,赫然是自己夫妇那对黑白双剑。

闵柔丝毫不以得剑为喜,含着满泡眼泪,道:“师……师哥,你为什么让玉儿……玉儿

跟了他去?”石清叹了口气,道:“师妹,玉儿为什么会变成这等模样,你可知道么?”闵

柔道:“你……你又怪我太宠了他。”说了这句话,眼泪扑筱筱的流下。

石清道:“你对玉儿本已太好,自从坚儿给人害死,你对玉儿更是千依百顺。我见他小

小年纪,已是顽劣异常,碍着你在眼前,我实在难以管教,这才硬着心肠送他上凌霄城来。

岂知他本性太坏,反而累得我夫妇无面目见雪山派的诸君。谢先生的心计胜过玉儿,手段胜

过玉儿,以毒攻毒,多半有救,你放心好啦。摩天居士行事虽然任性,却是天下第一信人,

这位小兄弟要他管教玉儿,他定会设法办到。”闵柔道:“可是……可是,玉儿从小娇生惯

养,又怎会煮饭烧菜……”话声哽咽,又流下泪来。

石清道:“他诸般毛病,正是从娇生惯养而起。”见白万剑等人纷纷奔向内堂,知是去

报知白自在和史婆婆,俯身在妻子耳畔低声道:“玉儿若不随谢先生而去,此间之事,未必

轻易便能了结。雪山派的内祸由玉儿而起,他们岂肯善罢干休?”

闵柔一想不错,这才收泪,向石破天道:“你又救了我儿子性命,我……我真不知……

偏生你这般好,他又这般坏。我若有你……有你这样……”她本想说:“我若有你这样一个

儿子,可有多好。”话到口边,终于忍住了。

石破天见石中玉如此得她爱怜,心下好生羡慕,想起她两度错认自己为子,也曾对自己

爱惜得无微不至,自己母亲不知到何处,而母亲待己之情,可和闵柔对待儿子大大不同,不

由得黯然神伤。

闵柔道:“小史弟,你怎会乔装玉儿,一路上瞒住了我们!”石破天脸上一红,说道:

“那是叮叮当当……”

突然王万仞气急败坏的奔将进来,叫道:“不……不好了,师父不见啦。”厅上众人都

吃了一惊,齐问:“怎么不见了?”王万仞只叫:“师父不见了。”

阿绣一拉石破天的袖子,道:“咱们快去!”两人急步奔向石牢。到得牢外,只见甬道

中挤满了雪山弟子。各人见到阿绣,都让出路来。两人走进牢中,但见白万剑夫妇二人扶住

史婆婆坐在地下。阿绣忙道:“爹、妈、奶奶……怎么了?受了伤么?”

白万剑满脸杀气,道:“有内奸,妈是给本门手法点了穴道。爹给人劫了去,你瞧着奶

奶,我去救爹。”说着纵身便出。迎面只见一名三支的弟子,白万剑气急之下,重重一推,

将他直甩出去,大踏步走出。

阿绣道:“大哥,你帮奶奶运气解穴。”石破天道:“是!”这推血过宫的解穴之法史

婆婆曾教过他,当即依法施为,过不多时便解了她被封的三处大穴。

史婆婆叫道:“大伙儿别乱,是掌门人点了我穴道,他自己走的!”

众人一听,尽皆愕然,都道:“原来是掌门人亲手点的穴道,难怪连白师哥一时也解不

开。”这时雪山派的掌门人到底该算是谁,大家都开不清楚,平日叫惯白自在为掌门人,便

也都沿此旧称。本来均疑心本派又生内变,难免再有一声喋血厮杀,待听得是夫妻吵闹,众

人当即宽心,迅速传话出去。

白万剑得到讯息,又赶了回来,道:“妈,到底是怎么回事?”语音之中,颇含不悦。

这几日种种事情,弄得这精明练达的‘气寒西北’犹豫如没头苍蝇相似,眼前之事,偏又是

自父母身上而起,空有满腔闷气,却又如何发泄?

史婆婆怒道:“你又没弄明白,怎地怪起爹娘来?”白万剑道:“孩儿不敢。”史婆婆

道:“你爹全是为大家好,他上侠客岛去了。”白万剑惊道:“爹上侠客岛去?为什么?”

史婆婆道:“为什么?你爹才是雪山派真正的掌门人啊。他不去,谁去?我来到牢中,

跟你爹说,他在牢中自囚一辈子,我便陪他坐一辈子牢,只是侠客岛之约,却不知由谁去才

好。他问起情由,我一五一十的都说了。他道:‘我是掌门人,自然是我去。’我劝他从长

计议,图个万全之策。他道:‘我对不起雪山派,害死了这许多无辜弟子,还有两位大夫,

我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我只有去为雪山派而死,赎我的大罪,我夫人、儿子、媳妇、孙女、

孙女婿、众弟子才有脸做人。’他伸手点了我几处穴道,将两块邀宴铜牌取了去,这会儿早

就去得远了。”

白万剑道:“妈,爹爹年迈,身子又未曾复元,如何去得?该由儿子去才是。”

史婆婆森然道:“你到今日,还是不明白自己的老子。”说着迈步走出石牢。

白万剑道:“妈,你……你去那里?”史婆婆道:“我是金乌派掌门人,也有资格去侠

客岛。”白万剑心乱如麻,寻思:“大伙儿都去一拚,尽数死在侠客岛上,也就是了。”——

龙岛主道:“这腊八粥中,最主要的一味是‘断肠蚀骨腐心草’。请,请,不用客

气。”说着和木岛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举箸相邀。

第十九章 腊八粥

十二月初五,史婆婆率同石清、闵柔、白万剑、石破天、阿绣、成自学、齐自勉、梁自

进等一行人,来到南海之滨的一个小渔村中。

史婆婆离开凌霄城时,命耿万钟代行掌门和城主之职,由汪万翼、呼延万善为辅。风火

神龙封万里参与叛师逆谋,虽为事势所迫,但白万剑等长门弟子却再也不去理他。史婆婆带

了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同行,是为防各支子弟再行谋叛生变。廖自砺身受重伤,武

功全失,已不足为患。

在侠客岛送出的两块铜牌反面,刻有到达该渔村的日期、时辰和路径。想来每人所得之

铜牌,镌刻的聚会时日与地点均有不同,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达之后,发觉渔村中空无一

人,因不见其它江湖豪士,白自在更无踪迹可寻,甚至海边连渔船也无一艘。

各人暂在一间茅屋中歇足。到得傍晚时分,忽有一名黄衣汉子,手持木桨,来到渔村之

中,朗声说道:“侠客岛迎宾使,奉岛主之命,恭请长乐帮石帮主启程。”

史婆婆等闻声从屋中走出。那汉子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行礼,说道:“这位想必是石

帮主了。”石破天道:“正是。阁下贵姓?”那人道:“小人姓赵,便请石帮主登程。”石

破天道:“在下有几位师长朋友,想要同赴贵岛观光。”那人道:“这就为难了。小舟不堪

重载。岛主颁下严令,只迎接石帮主一人前往,若是多载一人,小舟固须倾覆,小人也是首

级不保。”

史婆婆冷笑道:“事到如今,只怕也由不得你了。”说着欺身而上,手按刀柄。

那人对史婆婆毫不理睬,向石破天道:“小人领路,石帮主请。”转过两处山坳,沙滩

边泊着一艘小舟。这艘小舟宽不过三尺,长不过六尺,当真是小得无可再小,是否能容得下

两人都很难说,要想多载一人,显然无法办到。

那人说道:“各位要杀了小人,原只一举手之劳。那一位若是识得去侠客岛的海程,尽

可带同石帮主前去。”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觑,没想到侠客岛布置得如此周密,连多去一人也是决不能够。各

人只听过侠客岛之名,至于此岛在南在北,邻近何处,却从未听到过半点消息,何况这‘侠

客岛’三字,十九也非本名,纵是出惯了洋的舟师海客也未必知晓,茫茫大海之中,却又如

何找去?极目四望,海中不见有一艘船只,亦无法驾舟跟踪。

史婆婆惊怒之下,伸掌便向那汉子头顶拍去,掌到半途,却又收住,向石破天道:“徒

儿,你把铜牌给我,我代你去,老婆子无论如何要去跟老疯子死在一起。”

那黄衣汉子道:“岛主有令,若是接错了人,小人处斩不在话下,还累得小人父母妻儿

尽皆斩首。”

史婆婆怒道:“斩就斩好了,有什么希罕?”话一出口,心中便想:“我自不希罕,这

家伙却是希罕的。”当下另生一计,说道:“徒儿,那么你把长乐帮帮主的位子让给我做,

我是帮主,他就不算是接错了人。”

石破天踌躇道:“这个……恐怕……”

那汉子道:“赏善罚恶二使交代得清楚,长乐帮帮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不是年

高德劭的婆婆。”太婆婆怒道:“放你的狗屁!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我年虽高,德却不

劭!”那人微微一笑,迳自走到海边,解了船缆。

史婆婆叹了口气,道:“好,徒儿,你去吧,你听师父一句话。”石破天道:“自当遵

从师父吩咐。”史婆婆道:“若是有一线生机,你千万要自行脱逃,不能为了相救爷爷而自

陷绝地。此是为师的严令,决不可违。”

石破天愕然不解:“为什么师父不要我救她丈夫?难道她心里还在记恨么?”心想爷爷

是非救不可的,对史婆婆这句话便没答应。

史婆婆又道:“你去跟老疯子说,我在这里等他三个月,到得明年三月初八,他若不到

这里会我,我便跳在海里死了。他如再说什么去碧螺山的鬼话,我就做厉鬼也不饶他。”石

破天点头道:“是!”

阿绣道:“大哥,我……我也一样,我在这里等你三个月。你如不回来,我就……也跟

着奶奶跳海。”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苦,忙道:“你不用这样。”阿绣道:“我要

这样。”这四个字说得声音甚低,却是充满了一往无悔的坚决之意。

闵柔道:“孩子,但愿你平安归来,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祝祷。”石破天道:“石夫人你

自己保重,不用为你儿子担心,他跟着谢先生会变好的。你也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个长乐帮

帮主是假的,说不定他们会放我回来。张三、李四又是我结义兄长,真有危难,他们也不能

见死不救。”闵柔道:“但愿如此。”心中却想:“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险恶,这种金兰

结义,岂能当真?”

石清道:“小兄弟,在岛上若是与人动手,你只管运起内力蛮打,不必理会什么招数刀

法。”他想石破天内力惊人,一线生机,全系于此。石破天道:“是。多谢石庄主指点。”

白万剑拉着他手,说道:“贤婿,咱们是一家人了。我父年迈,你务必多照看他些。”

石破天听他叫自己为‘贤婿’,不禁脸上一红,道:“这个我理会得。”

只有成自学、齐自勉、梁自进三人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心,均想:“三十年来,已有三

批武林高手前赴侠客岛,可从没听见有一人活着回来,你这小子不见得三头六臂,又怎能例

外?”但也分别说了些“小心在意”、“请照看着掌门人”之类敷衍言语。

当下石破天和众人分手,走向海滩。众人送到岸边,阿绣和闵柔两人早已眼圈儿红了。

史婆婆突然抢到那黄衣汉子身前,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对尊长

无礼,教你知道些好歹!”

那人竟不还手,抚着被打的面颊,微微一笑,踏入小舟之中。石破天向众人举手告别,

跟着上船。那小舟载了二人,船边离海水已不过数寸,当真再不能多载一人,幸好时当寒

冬,南海中风平浪静,否则稍有波涛,小舟难免倾覆。侠客岛所以选定腊月为聚会之期,或

许便是为此。

那汉子划了几桨,将小舟划离海滩,掉转船头,扯起一张黄色三角帆,吃上了缓缓拂来

的北风,向南进发。

石破天向北而望,但见史婆婆、阿绣等人的身形渐小,兀自站在海滩边的悬崖上凝望。

直到每个人都变成了微小的黑点,终于再不可见。

入夜之后,小舟转向东南。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第四日午间,屈指正是腊月初八,那

汉子指着前面一条黑线,说道:“那便是侠客岛了。”

石破天极目瞧去,也不见有何异状,一颗心却忍不住怦怦而跳。

又航行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岛上有一座高耸的石山,山上郁郁苍苍,生满树木。申牌时

分,小舟驶向岛南背风处靠岸。那汉子道:“石帮主请!”只见岛南是好大一片沙滩,东首

石崖下停泊着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石破天心中一动:“这里船只不少,若能在岛上保得

性命,逃到此处抢得一艘小船,脱险当亦不难。”当下跃上岸去。

那汉子提了船缆,跃上岸来,将缆索性系在一块大石之上,从怀中取出一只海螺,呜呜

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山后奔出四名汉子,一色黄布短衣,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躬身

说道:“岛主在迎宾馆恭候大驾,石帮主这边请。”

石破天关心白自在,问道:“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已到了么?”为首的黄衣汉子说

道:“小人专职侍候石帮主,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石帮主到得迎宾馆中,自会知晓。”说

着转过身来,在前领路。石破天跟随其后。余下四名黄衣汉子离开了七八步,跟在他身后。

转入山中后,两旁都是森林,一条山径穿林而过。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以备脱身逃命

时不致迷了道路。行了数里,转入一条岩石嶙峋的山道,左临深涧,涧水湍急,激石有声。

一路沿着山涧渐行渐高,转了两个弯后,只见一道瀑布从十余丈高处直挂下来,看来这瀑布

便是山涧的源头。

那领路汉子在路旁一株大树后取下一件挂着的油布雨衣,递给石破天,说道:“迎宾馆

建在水乐洞内,请石帮主披上雨衣,以免溅湿了衣服。”

石破天接过穿上,只见那汉子走近瀑布,纵身跃了进去,石破天跟着跃进。里面是一条

长长的甬道,两旁点着油灯,光线虽暗,却也可辨道路,当下跟在他身后行去。甬道依着山

腹中天然洞穴修凿而成,人工开凿处甚是狭窄,有时却豁然开阔,只觉渐行渐低,洞中出现

了流水之声,琮琮铮铮,清脆悦耳,如击玉罄。山洞中支路甚多,石破天用心记忆。

在洞中行了两里有多,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门,门额上雕有三个大字,石破

天问道:“这便是迎宾馆么?”那汉子道:“正是。”心下微觉奇怪:“这里写得明明白

白,又何必多问?不成你不识字?”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识。

走进玉石洞门,地下青石板铺得甚是整齐。那汉子将石破天引进左首一个石洞,说道:

“石帮主请在此稍歇,待会筵席之上,岛主便和石帮主相见。”

洞中桌椅俱全,三枝红烛照耀得满洞明亮。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点心。

石破天一见到饮食,便想起南来之时,石清数番谆谆叮嘱:“小兄弟,三十年来,无数

身怀奇技的英雄好汉去到侠客岛,竟无一个活着回来。想那侠客岛上人物虽然了得,总不能

将这许多武林中顶尖儿的豪杰之士一网打尽。依我猜想,岛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不是设了

机关陷阱,便是在饮食中下了剧毒。他们公然声言请人去喝腊八粥,这碗腊八粥既是众目所

注,或许反而无甚古怪,倒是寻常的清茶点心、青菜白饭,却不可不防。只是此理甚浅,我

石清既想得到,那些名门大派的首脑人物怎能想不到?他们去侠客岛之时,自是备有诸种解

毒药物,何以终于人人俱遭毒手,实令人难以索解。你心地仁厚,或者吉人天相,不致遭受

恶报,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

他想到石清的叮嘱,但闻到点心香气,寻思:“肚子可饿得狠了,终不成来到岛上,什

么都不吃不喝?张三、李四两位哥哥和我金兰结义,曾立下重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

们若要害我,岂不是等于害了自己?”当下将烧卖、春卷、蒸糕四碟点心,吃了个风卷残

云,一件也不胜,一壶清茶也喝了大半。

在洞中坐了一个多时辰,忽听得钟鼓丝竹之声大作。那引路的汉子走到洞口,躬身说

道:“岛主请石帮主赴宴。”石破天站起身来,跟着他出去。

穿过几处石洞后,但听得钟鼓丝竹之声更响,眼前突然大亮,只见一座大山洞中点满了

牛油蜡烛,洞中摆着一百来张桌子。宾客正络绎进来。这山洞好大,虽摆了这许多桌子,仍

不见挤迫。数百名黄衣汉子穿梭般来去,引导宾客入座。所有宾客都是各人独占一席,亦无

主方人士相陪。众宾客坐定后,乐声便即止歇。

石破天四下顾望,一眼便见到白自在巍巍踞坐,白发萧然,却是神态威猛,杂坐在众英

雄间,只因身材特高,颇有鹤立鸡群之意。那日在石牢之中,昏暗蒙胧,石破天没瞧清楚他

的相貌,此刻烛光照映之中,但见这位威德先生当真便似庙中神像一般形相庄严,令人肃然

起敬,便走到他身前,说道:“爷爷,我来啦!”

大厅上人数虽多,但主方接待人士固尽量压低嗓子说话,所有来宾均想到命在顷刻,人

人心头沉重,又震于侠客岛之威,更是谁都不发一言。石破天这么突然一叫,每个人的目光

都向他瞧去。

白自在哼了一声,道:“不识好歹的小鬼,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孙也没有了。”

石破天一怔,过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原来说他也到侠客岛来送死,就不能和阿绣

成亲生子,说道:“爷爷,奶奶在海边的渔村中等你,她说等你三个月,要是到三月初八还

不见你的面,她……她就投海自尽。”白自在长眉一竖,道:“她不到碧螺山去?”石破天

道:“奶奶听你这么说,气得不得了,她骂你……骂你……”白自在道:“骂我什么?”石

破天道:“她骂你是老疯子呢。她说丁不四这轻薄鬼嚼嘴弄舌,造谣骗人,你这老疯子脑筋

不灵,居然便信了他的。奶奶说几时见到丁不四,定要使金乌刀法砍下他一条臂膀,再割下

他的舌头。”白自在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突然间大厅角落中一人呜呜咽咽的说道:“她为什么这般骂我?我几时轻薄过她?我对

她一片至诚,到老不娶,她……她却心如铁石,连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

石破天向话声来处瞧去,只见丁不四双臂撑在桌上,全身发颤,眼泪筱筱而下。石破天

心道:“他也来了。年纪这般大,还当众号哭,却不怕羞?”

若在平时,众英雄自不免群相讪笑,但此刻人人均知噩运将临,心下俱有自伤之意,恨

不得同声一哭声,是以竟无一人发出笑声。这干英雄豪杰不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人,便是一帮

一会之主,毕生在刀剑头上打滚过来,“怕死”二字自是安不到他们身上,然而一刀一枪的

性命相搏,未必便死,何况自恃武功了得,想到的总是敌亡己生。这一回的情形却大不相

同,明知来到岛上非死不可,可又不知如何死法。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惧之意,比之往日面临

大敌、明枪交锋的情景,却是难堪得多了。

忽然西边角落中一个嘶哑的女子口音冷笑道:“哼,哼!什么一片至诚,到老不娶?丁

不四,你好不要脸!你对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诚,为什么又跟我姊姊生下个女儿?”

霎时间丁不四满脸通红,神情狼狈之极,站起身来,问道:“你……你……你是谁?怎

么知道?”那女子道:“她是我亲姊姊,我怎么不知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

腾的一声,丁不四颓然坐落,跟着喀的一响,竟将一张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断。

那女子厉声问道:“那女孩儿呢?死了还是活着?快说。”丁不四喃喃的道:“我……

我怎知道?”那女子道:“姊姊临死之时,命我务必找到你,问明那女孩儿的下落,要我照

顾这个女孩。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臭贼,害了我姊姊一生,却还在记挂别人的老婆。”

丁不四脸如土色,双膝酸软,他坐着的椅子椅脚早断,全仗他双腿支撑,这么一来,身

子登时向下坐落,幸好他武功了得,足下轻轻一弹,又即站直。

那女子厉声道:“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丁不四道:“二十年前,她是活的,后来

可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丁不四无言可答,只道:“这个……这

个……可不容易找。有人说她到了侠客岛,也不知是不是。”

石破天见那女子身材矮小,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黑纱,容貌瞧不清楚,但不知如何,这

个强凶霸道、杀人不眨眼的丁不四,见了她竟十分害怕。

突然间钟鼓之声大作,一名黄衫汉子朗声说道:“侠客岛龙岛主、木岛主两位岛主肃见

嘉宾。”

众来宾心头一震,人人直到此时,才知侠客岛原来有两个岛主,一个姓龙,一个姓木。

中门打开,走出两列高高矮矮的男女来,右首的一色穿黄,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赞礼人

叫道:“龙岛主、木岛主座下众弟子,谒见贵宾。”

只见那两个分送铜牌的赏善罚恶使者也杂在众弟子之中,张三穿黄,排在右首每十一,

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后,又各有二十余人。众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凉

气。张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亲眼见过,那知他二人尚有这许多同门兄弟,想来各

同门的功夫和他们也均在伯仲之间,都想:“难怪三十年来,来到侠客岛的英雄好汉个个有

来无回。且不说旁人,单只须赏善罚恶二使出手,我们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几

个能在他们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两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齐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礼。群雄忙即还礼。张三、李四

二人在中原分送铜牌之时,谈笑杀人,一举手间,往往便将整个门派帮会尽数屠戮,此刻回

到岛上,竟是目不斜视,恭谨之极。

细乐声中,两个老者并肩缓步而出,一个穿黄,一个穿青。那赞礼的喝道:“敝岛岛主

欢迎列位贵客大驾光降。”龙岛主与木岛主长揖到地,群雄纷纷还礼。

那身穿黄袍的龙岛主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处荒岛,今日得见众位高

贤,大感荣庞。只是荒岛之上,诸物简陋,款待未周,各位见谅。”说来声音十分平和,这

侠客岛孤悬南海之中,他说的却是中州口音。木岛主道:“各位请坐。”他语音甚尖,似是

闽广一带人氏。

待群雄就座后,龙木两位岛主才在西侧下首主位的一张桌旁坐下。众弟子却无坐位,各

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侠客岛请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来,便杀他满门满帮,但到得岛上,礼

仪却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样,且看他们下一步又出什么手段。”有的则

想:“囚犯拉出去杀头之时,也要给他吃喝一顿,好言安慰几句。眼前这宴会,便是我们的

杀头羹饭了。”

众人看两位岛主时,见龙岛主须眉全白,脸色红润,有如孩童;那木岛主的长须稀稀落

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张脸却满是皱纹。二人到底多大年纪,委实看不出来,总是在六十

岁到九十岁之间,如说两人均已年过百岁,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岛上执事人等便上来斟酒,跟着端上菜肴。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

肴,鸡、肉、鱼、虾,煮得香气扑鼻,似也无甚异状。

石破天静下心来,四顾分坐各桌的来宾,见上清观主天虚道人到了;关东四大门派的范

一飞、风良、吕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时都只点了点

头,却不出声招呼。

龙木二岛主举起酒杯,说道:“请!”二人一饮而尽。

群雄见杯中酒水碧油油地,虽然酒香甚冽,心中却各自嘀咕:“这酒中不知下了多厉害

的毒药。”大都举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并不喝酒,只有少数人心想:“对方要加害于我,

不过举手之劳,酒中有毒也好,无毒也好,反正是个死,不如落得大方。”当即举杯喝干,

在旁侍候的仆从便又给各人斟满。

龙木二岛主敬了三杯酒后,龙岛主左手一举。群仆从内堂鱼贯而出,各以漆盘托出一大

碗、一大碗热粥,分别放在众宾客面前。

群雄均想:“这便是江湖上闻名色变的腊八粥了。”只见热粥蒸气上冒,兀自在一个个

气泡从粥底钻将上来,一碗粥尽作深绿之色,瞧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本来腊八粥内所和的是

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却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

似是切成细粒的树根,有些似是压成扁片的木薯,药气极浓。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绿之

色,这一碗粥深绿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药气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闻到这药味,心中便不禁发毛,想到在煮这腊八粥时,锅中不知放进了多少

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忍不住便要呕吐,忙将粥碗推到桌边,伸袖掩住鼻子。

龙岛主道:“各位远道光临,敝岛无以为敬。这碗腊八粥外边倒还不易喝到,其中最主

要的一味‘断肠蚀骨腐心草’,要开花之后效力方着。但这草隔十年才开一次花。我们总要

等其开花之后,这才邀请江湖同道来此同享,屈指算来,这是第四回邀请。请,请,不用客

气。”说着和木岛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举箸相邀。

众人一听到‘断肠蚀骨腐心草’之名,心中无不打了个突。虽然来到岛上之后,人人都

没打算活着离去,但腊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称如此惊心动魄,这龙岛主竟尔公然揭示,不由

得人人色为之变。

只见龙木二岛主各举筷子向众人划了个圆圈,示意遍请,便举碗吃了起来。群雄心想:

“你们这两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参燕窝之类的大补品了。”

忽见东首一条大汉霍地站起,戟指向龙木二人喝道:“姓龙的、姓木的听着:我关西解

文豹来到侠客岛之前,早已料理了后事。解某是顶天立地、铁铮铮的汉子,你们要杀要剐,

姓解的岂能皱一皱眉头?要我吃喝这等肮脏的毒物,却万万不能!”

龙岛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爱喝粥,我们岂敢相强?却又何必动怒?请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迟死,还不是个死?偏要得罪一下你们

这些恃强横行、为祸人间的狗男女!”说着端起桌上热粥,向龙岛主劈脸掷去。

隔着两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贤弟不可动粗!”袍袖一拂,发出一股

劲风,半空中将这碗粥挡了一挡。那碗粥不再朝前飞出,略一停顿,便向下摔落,眼见一只

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溅得满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仆斜身纵出,弓腰长臂,伸手

将海碗抄起,其时碗底离地已不过数寸,真是险到了极处。

群雄忍不住高声喝采:“好俊功夫!”采声甫毕,群雄脸上忧色更深,均想:“一个侍

酒的厮仆已具如此身手,我们怎能再活着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儿孙家

产;有的想着尚有大仇未报;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帮偌大基业不免就此风流云散;更有人

深自懊悔,早算到侠客岛邀宴之期将届,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来?一直总是存着侥幸之

心,企盼邀宴铜牌不会递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祸临头,又盼侠客岛并非真如传闻中的厉害,

待得此刻眼见那侍仆飞身接碗,连这最后一分的侥幸之心,终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书生站了起来,朗声道:“侠客岛主属下厮养,到得中原,亦足以

成名立万。两位岛主若欲武林为尊,原是易如反掌,却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机,将我们召来?

在下来到贵岛,自早不存生还之想,只是心中留着老大一个疑团,死不瞑目。还请二位岛主

开导,以启茅塞,在下这便引颈就戮。”这番话原是大家都想说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诌诌

的说得十分得体,人人听了均觉深得我心,数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龙木二岛主脸上。

龙岛主笑道:“西门先生不必太谦。”

群雄一听,不约而同的都向那书生望去,心想:“这人难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

西门秀才西门观止?瞧他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双肉掌击毙陕北七霸,

三日之间,以一枝镔铁判官笔连挑河北八座绿林山寨,听说那时便已四十开外,自此之后,

便即消声匿迹,不知存亡。瞧他年岁是不像,然复姓西门的本已不多,当今武林中更无另一

个作书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只听龙岛主接着说道:“西门先生当年一掌毙七霸,一笔挑八寨……”(群雄均想:果

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得接尊范,岂敢对先生无礼?”

西门观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于一时,但在二岛主眼中瞧

来,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龙岛主道:“西门先生太谦了。尊驾适才所问,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说明白。只是这粥

中的‘断肠蚀骨腐心草’乘热而喝,效力较高,各位请先喝粥,再由在下详言如何?”

石破天听着这二人客客气气的说话,成语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饥肠辘辘,早已饿得狠

了,一听龙岛主如此说,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噜的喝了大半碗,只觉药气刺鼻,入口却甜甜

的并不难吃,顷刻间便喝了个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时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抢着去

鬼门关啊。”有的心想:“左右是个死,像这位少年英雄那样,倒也干净爽快。”

白自在喝彩道:“妙极!我雪山派的孙女婿,果然与众不同。”时至此刻,他兀自觉得

天下各门各派之中,毕竟还是雪山派高出一筹,石破天很给他挣面子。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场搏斗,白自在锐气大挫,自忖那‘古往今来天下剑法第一、拳脚

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这个头衔之中,‘内功第

一’四字势须删去;等见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碗的身手,隐隐觉得那‘拳脚第一’四字,恐

怕也有点靠不住了,转念又想:“侠客岛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这侍仆说不定便是侠客

岛上的第一高手,只不过装作了侍仆模样来吓唬人而已。”

他见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颇以他是‘雪山派掌门的孙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气

陡生,当即端起粥碗,呼呼有声的大喝了几口,顾盼自雄:“这大厅之上,只有我和这小子

胆敢喝粥,旁人那有这等英雄豪杰?”但随即想道:“我是第二个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

杰,却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头衔中‘大英雄、大豪杰’六字,又非删除不可。”不由得大

是沮丧,寻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个死,又何不第一个喝?现下成了‘天下第二’,

好生没趣。”

他在那里自怨自艾,龙岛主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中。龙岛主说的是:“四十年前,

我和木兄弟订交,意气相投,本想联手江湖,在武林中赏善罚恶,好好做一番事业,不意甫

出江湖,便发现了一张地图。从那图旁所注的小字中细加参详,得悉图中所绘的无名荒岛之

上,藏有一份惊天动地的武功秘诀……”

解文豹插口道:“这明明便是侠客岛了,怎地是无名荒岛?”那拂袖挡粥的老者喝道:

“解兄弟不可打断了龙岛主的话头。”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拚命讨好,他也未必饶了

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腊八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说道:“你我相交半生,你当我郑光芝

是什么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错了,小弟向你陪罪。”当即跪下,对着他磕

了三个响头,顺手拿起旁边席上的一碗粥来,也是一口气喝了大半碗。郑光芝抢过去抱住了

他,说道:“兄弟,你我当年结义,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番

誓愿今日果然得偿,不枉了兄弟结义一场。”两人相拥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泪来。

石破天听到他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不自禁的向张

三、李四二人瞧去。

张三、李四相视一笑,目光却投向龙岛主和木岛主。木岛主略一点首。张三、李四越众

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腊八粥,走到石破天席边,说道:“兄弟,请!”

石破天忙道:“不,不!两位哥哥,你们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们将来去照看一下阿

绣……”张三笑道:“兄弟,咱们结拜之日,曾经说道,他日有难共当,有福共享。你既已

喝了腊八粥,我们做哥哥的岂能不喝?”说着和李四二人各将一碗腊八粥喝得干干净净,转

过身来,躬身向两位岛主道:“谢师父赐粥!”这才回入原来的行列。

群雄见张三、李四为了顾念与石破天结义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之本就难逃大限的

郑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难了万倍,心下无不饮佩。

白自在寻思:“像这二人,才说得上一个‘侠’字。倘若我的结义兄弟服了剧毒,我白

自在能不能顾念金兰之义,陪他同死?”想到这一节,不由得大为踌躇。又想:“我既然有

这片刻犹豫,就算终于陪人同死,那‘大侠士’三字头衔,已未免当之有愧。”

只听得张三说道:“兄弟,这里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欢这腊八粥的味儿,你若爱喝,不妨

多喝几碗。”石破天饿了半天,一碗稀粥本原是不足驱饥,心想反正已经喝了,多一碗少一

碗也无多大分别,斜眼向身边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数人见到他目光射来,忙端起粥碗,纷纷说道:“这粥气味太浓,我喝不惯。

小英雄随便请用,不必客气。”眼见石破天一双手接不了这许多碗粥,生怕张三反悔,失去

良机,忙不沓的将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谢!”一口气又喝了两碗。

龙岛主微笑点头,说道:“这位解英雄说得不错,地图上这座无名荒岛,便是眼前各位

处身所在的侠客岛了。不过侠客岛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岛上之后,这才给安上的。那倒

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侠客。其中另有缘故,各位等会便知。我们依着图中所示,在

岛上寻找了十八天,终于找到了武功秘诀的所在。原来那是首古诗的图解,含义极是深奥繁

复。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图解修习。

“唉!岂不知福兮祸所倚,我二人修习数月之后,忽对这图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见,我

说该当如此练,木兄弟却说我想法错了,须得那样练。二人争辩数日,始终难以说服对方,

当下约定各练各的,练成之后再来印证,且看到底谁错。练了大半年后,我二人动手拆解,

只拆得数招,二人都不禁骇然,原来……原来……”

他说到这里,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岛主叹了一口长气,也大有郁郁之意。过了好一

会,龙岛主才又道:“原来我二人都练错了!”

群雄听了,心中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张三、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他二人自然

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测,所修习的当然不会是寻常拳脚,必是最高深的内功,这内功一练

错,小则走火入魔,重伤残废,大则立时毙命,最是要紧不过。

只听龙岛主道:“我二人发觉不对,立时停手,相互辩难剖析,钻研其中道理。也是我

二人资质太差,而图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奥,以致再钻研了几个月,仍是疑难不解。恰在

此时,有一艘海盗船飘流到岛上,我兄弟二人将三名盗魁杀了,对余众分别审讯,作恶多端

的一一处死,其余受人裹胁之徒便留在岛上。我二人商议,所以钻研不通这份古诗图解,多

半在于我二人多年练武,先入为主,以致把练功的路子都想错了,不如收几名弟子,让他们

来想想。于是我二人从盗伙之中,选了六名识字较多、秉性聪颖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别收为

徒弟,也不传他们内功,只是指点了一些拳术剑法,便要他们去参研图解。

“那知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参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儿之

间,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迳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儿亦复如此。我二人再仔细商量,这份图解

是从李太白的一首古诗而来,我们是粗鲁武人,不过略通文墨,终不及通儒学者之能精通诗

理,看来若非文武双全之士,难以真正解得明白。于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为期,

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满腹诗书的儒生,或是诗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空黄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说道:“不瞒诸位说,这几名弟子若去应

考,中进士、点翰林是易如反掌。他们初时来到侠客岛,未必皆是甘心情愿,但学了武功,

又去研习图解,却个个死心塌地的留了下来,都觉得学武练功远胜于读书做官。”

群雄听他说:“学武练功远胜于读书做官。”均觉大获我心,许多人都点头称是。

龙岛主又道:“可是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经参研图解,各人的见地却又各自不同,

非但不能对我与木兄弟有所启发,议论纷纭,反而让我二人越来越胡涂了。

“我们无法可施,大是烦恼,若说弃之而去,却又无论如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

道:‘当今之世,说到武学之精博,无过于少林高僧妙谛大师,咱们何不请他老人家前来指

教一番?’我道:‘妙谛大师隐居十余年,早已不问世事,就只怕请他不到。’木兄弟道:

‘我们何不抄录一两张图解,送到少林寺去请他老人家过目?倘若妙谛大师置之不理,只怕

这图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们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会这劳什子了。’我道:‘此

计大妙,咱们不妨再录一份,送到武当山愚茶道长那里。少林、武当两派的武功各擅胜场,

这两位高人定有卓见。’

“当下我二人将这图解中的第一图照式绘了,图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亲自送

到少林寺去。不瞒各位说,我二人初时发现这份古诗图解,略加参研后便大喜若狂,只道但

须按图修习,我二人的武功当世再无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是修习,越是疑难不解,待得

决意去少林寺之时,先前那秘籍自珍、坚不示人的心情,早已消得干干净净,只要有人能将

我二人心中的疑团死结代为解开,纵使将这份图解公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后,我和木兄弟将图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请知客僧递交妙谛大师。

知客僧初时不肯,说道妙谛大师闭关多年,早已与外人不通音问。我二人便各取一个蒲团坐

了,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门,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无奈,才将那信递

了进去。”

群雄均想:“他说得轻措淡写,但要将少林寺大门堵住七日七夜,当真谈何容易?其间

不知经过了多少场龙争虎斗。少林群僧定是无法将他二人逐走,这才被迫传信。”

龙岛主续道:“那知客僧接过信封,我们便即站起身来,离了少林寺,到少室山山脚等

候。等不到半个时辰,妙谛大师便即赶到,只问:‘在何处?’木兄弟道:‘还得去请一个

人。’妙谛大师道:‘不错,要请愚茶!’

“三人来到武当山上,妙谛大师说道:‘我是少林寺妙谛,要见愚茶。’不等通报,直

闯进内。想少林寺妙谛大师是何等名声,武当弟子谁也不敢拦阻。我二人跟随其后。妙谛大

师走到愚茶道长清修的苦茶斋中,拉开架式,将图解第一式中的诸解姿势演了一遍,一言不

发,转身便走。愚茶道长又惊又喜,也不多问,便一齐来到侠客岛上。

“妙谛大师娴熟少林诸般绝艺,愚茶道长剑法通神,那是武林中众所公认的两位顶尖儿

人物。他二位一到岛上,便去揣摩图解,第一个月中,他两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异。第二个

月时便已歧见丛生。到得第三个月,连他那两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对图解所见

不合,大起争执,甚至……甚至,唉!竟尔动起手来。”

群雄大是诧异,有的便问:“这两位高人比武较量,却是谁胜谁败?”

龙岛主道:“妙谛大师和愚茶道长各以从图解上参悟出来的功夫较量,拆到第五招上,

两人所悟相同,登时会心一笑,罢手不斗,但到第六招上却又生了歧见。如此时斗时休,转

瞬数月,两人参悟所得始终是相同者少而相异者多,然而到底谁是谁非,孰高孰低,却又难

言。我和木兄弟详行计议,均觉这图解博大精深,以妙谛大师与愚茶道长如此修为的高人尚

且只能领悟其中一脔,看来若要通解全图,非集思广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个臭皮匠,抵

个诸葛亮。咱们何不广邀天下奇材异能之士同来岛上,各竟心思,一齐参研?

“恰好其时岛上的‘断肠蚀骨腐心草’开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药,熬成热粥,

服后于我辈练武之士大有补益,于是我二人派出使者,邀请当世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各教教

主、各帮帮主,来到敝岛喝碗腊八粥,喝过粥后,再请他们去参研图解。”

他这番话,各人只听得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人人脸上神色十分古怪。

过了好半晌,丁不四大声道:“如此说来,你们邀人来喝腊八粥,纯是一番好意了。”

龙岛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见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只盼天下的武学好

手群集此岛,能助我兄弟解开心中疑团,将武学之道发扬光大,推高一层。但若说对众位嘉

宾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这话岂非当面欺人?倘若只是邀人前来共同钻研武学,何以人家不

来,你们就杀人家满门?天下那有如此强凶霸道的请客法子?”

龙岛主点了点头,双掌一拍,道:“取赏善罚恶簿来!”便有八名弟子转入内堂,每人

捧了一叠簿籍出来,每一叠都有两尺来高。龙岛主道:“分给各位来宾观看。”众弟子分取

簿籍,送到诸人席上。每本簿籍上都有黄笺注明某门某派某会。

丁不四拿过来一看,只见笺上写着‘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惊:“我兄弟是六

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侠客岛孤悬海外,消息可灵得很啊。”翻将开来,只见注时某

年某月某日,丁不三在何处干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四在何处又干了何事。虽然未能

齐备,但自己二十年来的所作所为,凡是荧荧大者,簿中都有书明。

丁不四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时,大都均是脸现狼狈尴尬之色,只有石破天自

顾喝粥,不去理会摆脱在他面前那本注有‘长乐帮’三字的簿岫。他一字不识,全不知上面

写的是什么东西。

过了一顿饭时分,龙岛主道:“收了赏善罚恶簿。”群弟子分别将簿籍收回。

龙岛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属,在江湖上打听讯息,并非胆敢刺探朋友们的隐私,

只是得悉有这么一会子事,便记了下来。凡是给侠客岛剿灭的门派帮会,都是罪大恶极、天

所不容之徒。我们虽不敢说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恶,却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与木兄弟均

想,我们既住在这侠客岛上,所作所为,总须对得住这‘侠客’两字才是。我们只恨侠客岛

能为有限,不能尽诛普天下的恶徒。各位请仔细想一想,有那一个名门正派或是行侠仗义的

帮会,是因为不接邀请铜牌而给侠客岛诛灭了的?”

隔了半晌,无人置答。

龙岛主道:“因此上,我们所杀之人,其实无一不是罪有应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道:“河北通州聂家拳聂老拳师聂立人,并无什么过恶,何以你们将他

满门杀了?”

龙岛主抽出一本簿子,随手轻挥,说道:“威德先生请看。”那簿册缓缓向白自在飞了

过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册突然间在空中微微一顿,猛地笔直坠落,在白自在中指

外二尺之处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将簿册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当场出丑,簿籍入手,

颇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惊:“此人将一本厚只数分的帐簿随手掷出,来势甚缓而力

道极劲,远近如意,变幻莫测,实有传说中所谓‘飞花攻敌、摘叶伤人’之能。以这般手劲

发射暗器,又有谁闪避挡架得了?我自称‘暗器第一’,这四个字非摘下不可。”

只见簿面上写着“河北通州聂家拳”七字,打开簿子,第一行触目惊心,便是“庚申五

月初二,聂宗台在沧州郝家庄奸杀二命,留书嫁祸于黑虎寨盗贼”,第二行书道:“庚申十

月十七,聂宗峰在济南府以小故击伤刘文质之长子,当夜杀刘家满门一十三人灭口。”聂宗

台、聂宗峰都是聂老拳师的儿子,在江湖上颇有英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是无恶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这些事死无对证,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说二位岛主故意滥杀无

辜,但侠客岛派出去的弟子误听人言,只怕也是有的。”

张三突然说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请你不妨再瞧瞧一件东西。”说着转身入内,随

即回出,右手一扬,一本簿籍缓缓向白自在飞去,也是飞到他身前二尺之处,突然下落,手

法与龙岛主一般无异。白自在已然有备,伸手抄起,入手的份量却比先前龙岛主掷簿时轻得

多了,打了开来,却见是聂家的一本帐簿。

白自在少年时便和聂老拳师相稔,识得他的笔迹,见那帐簿确是聂老拳师亲笔所书,一

笔笔都是银钱来往。其中一笔之上注以‘可杀’两个朱字,这一笔帐是:“初八,买周家村

田八十三亩二分,价银七十两。”白自在心想:“七十两银子卖了八十多亩田,这田买得忒

也便宜,其中定有威逼强买之情。”

又看下去,见另一笔帐上又写了‘可杀’两个朱字,这一笔帐是:“十五,收通州张县

尊来银二千五百两。”心想:“聂立人好好一个侠义道,为什么要收官府的钱财,那多半是

勾结贪官污吏,欺压良善,做那伤天害理的勾当了。”

一路翻将下去,出现‘可杀’二字的不下五六十处,情知这朱笔二字是张三或李四所

批,不由得掩卷长叹,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聂立人当真可杀。姓白的倘若早得几年

见了这本帐簿,侠客岛就是对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杀他全家。”说着站起身来,去到张

三身前,双手捧着帐簿还了给他,说道:“佩服,佩服!”

转头向龙木二岛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寻思:“侠客岛门下高弟,不但武功卓

绝,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赏善我虽不知,但罚恶这等公正,赏善自也妥当。‘赏

善罚恶’四字,当真是名不虚传。我雪山派门下弟子人数虽多,却那里有张三、李四这等人

才?唉,‘大宗师’三字,倘再加在白自在头上,宁不令人汗颜?”

龙岛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头,微笑道:“威德先生请坐。先生久居西域,对中原那

批衣冠禽兽的所作所为,多有未知,原也怪先生不得。”白自在摇了摇头,回归己座。

丁不四大声道:“如引说来,侠客岛过去数十年中杀人,都是那些人罪有应得;邀请武

林同道前来,用意也只在共同参研武功?”

龙木二岛主同时点头,道:“不错!”

丁不四又道:“那么为什么将来到岛上的武林高手个个都害死了,竟令他们连尸骨也不

得还乡?”龙岛主摇头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路传言,焉能尽信?”丁不四道:“依龙

岛主所说,那么这些武林高手,一个都没有死?哈哈,可笑啊可笑。”

龙岛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问道:“有什么可笑?”龙岛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岛贵客。丁先生既说可

笑,在下只有随声附和,也说可笑了。”

丁不四道:“三十年中,来到侠客岛喝腊八粥的武林高手,没有三百,也有两百。龙岛

主居然说他们尚都健在,岂非可笑?”

龙岛主道:“凡人皆有寿数天年,大限既届,若非大罗金仙,焉得不死?只要并非侠客

岛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侧过头想了一会,道:“那么在下向龙岛主打听一个人。有一个女子,名叫……

名叫这个芳姑,听说二十年前来到了侠客岛上,此人可曾健在?”龙岛主道:“这位女侠姓

什么?多大年纪?是那一个门派帮会的首脑?”丁不四道:“姓什么……这可不知道了,本

来是应该姓丁的……”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声说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儿。这姑娘可不跟爷姓,她跟娘姓,叫作

梅芳姑。”丁不四脸上一红,道:“嘿嘿,姓梅就姓梅,用不着这般大惊小怪。她……她今

年约莫四十岁……”那女子尖声道:“什么约莫四十岁?是三十九岁。”丁不四道:“好

啦,好啦,是三十九岁。她也不是什么门派的掌门,更不是什么帮主教主,只不过她学的梅

花拳,天下只有她一家,多半是请上侠客岛来了。”

木岛主摇头道:“梅花拳?没资格。”那蒙面女子尖声道:“梅花拳为什么没资格?

我……我这不是收到了你们的邀宴铜牌?”木岛主摇头道:“不是梅花拳。”

龙岛主道:“梅女侠,我木兄弟说话简洁,不似我这等罗嗦。他意思说,我们邀请你来

侠客岛,不是为了梅女侠的家传梅花拳,而是在于你两年来新创的那套剑法。”

那姓格女子奇道:“我的新创剑法,从来无人见过,你们又怎地知道?”她说话声音十

分的尖锐刺耳,令人听了甚不舒服,话中含了惊奇之意,更是难听。

龙岛主微微一笑,向两名弟子各指一指。那两名弟子一个着黄衫、一个着青衫,立即踏

上几步,躬身听令。龙岛主道:“你们将梅女侠新创的这套剑法试演一遍,有何不到之处,

请梅女侠指正。”

两名弟子应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张几旁。黄衫弟子在几上取过一柄铁剑,青

衫弟子取过一条软鞭,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说道:“请梅女侠指教。”随即展开架式,纵横击

刺,斗了起来。厅上群豪都是见闻广博之人,但黄衫弟子所使的这套剑法却是从所未见。

那女子不住口道:“这可奇了,这可奇了!你们几时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数招,心念一动:“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不四爷爷的金龙鞭法么?”果

然听得丁不四大声叫了起来:“喂,你创了这套剑法出来,针对我的金龙鞭法,那是什么用

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龙鞭法,但一招一式,都被黄衫弟子的新奇剑法所克制。

那蒙面女子冷笑数声,并不回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凭这剑法抵挡我金龙鞭法,只怕还差着一点。”一句话刚

出口,便见那黄衫弟子剑法一变,招招十分刁钻古怪,阴毒狠辣,简直有点下三滥味道,绝

无丝毫名家风范。

丁不四叫道:“胡闹,胡闹!那是什么剑法?呸,这是泼妇剑法。”心中却不由得暗暗

吃惊:“倘若真和她对敌,陡然间遇上这等下作打法,只怕便着了她的道儿。”然而这等阴

毒招数究竟只能用于偷袭,不宜于正大光明的相斗,丁不四心下虽惊讶不止,但一面却也暗

自欣喜:“这种下流撒泼的招数倘若骤然向我施为,确然不易挡架,但既给我看过了一次,

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门左道之术,毕竟是可一而不可再。”

风良、高三娘子、吕正平、范一飞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过大苦头,眼见他这路金龙鞭

法给对方层出不穷的怪招克制得缚手缚脚,都忍不住大声喝彩。

丁不四怒道:“叫什么好?”风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爷子金龙鞭法的好!”高三娘子

笑道:“金龙鞭法妙极。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连叫三声‘气死我了’,学的

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饭店中挑衅生事之时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龙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挥鞭舞个圈子。黄衫弟子便即收招。青衫弟子

将软鞭放回几上,空手又和黄衫弟子斗将起来。

看得数招,石破天“咦”的一声,说道:“丁家擒拿手。”原来青衫弟子所使的,竟是

丁不三的擒拿手,什么‘凤尾手’、‘虎爪手’、‘玉女拈针’、‘夜叉锁喉’等等招式,

全是丁当在长江船上曾经教过他的。丁不四更是恼怒,大声说道:“姓梅的,你冲着我兄弟

而来,到底是什么用意?这……这……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么?”在他心中,自然知道那姓

梅的女子处心积虑,要报复他对她姊姊始乱终弃的负心之罪。

眼见那黄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脚的剑法阴狠毒辣,什么撩阴挑腹、剜目戳臀,无所不至,

但那青衫弟子尽也抵挡得住。突然之间,那黄衫弟子横剑下削,青衫弟子跃起闪避。黄衫弟

子抛下手中铁剑,双手拦腰将青衫弟子抱住,一张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丁不四惊呼:“啊哟!”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头一般。他一颗心怦怦乱跳,知道

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过巧妙,自己万万躲避不过。

青衫弟子放开双臂,和黄衫弟子同时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面女子道:“请丁老前辈、梅

女侠指正。”再向龙木二岛主行礼,拾起铁剑,退入原来的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声说道:“你们暗中居然将我手创的剑法学去七八成,倒也不容易得很的

了。可是这么演了给他看过,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这种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乱七八糟,不成体统,有什么难学?”白自在

插口道:“什么不成体统?你姓丁的倘若乍然相遇,手忙脚乱之下,身上十七八个窟窿也给

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道:“你倒来试试。”白自在道:“总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侠的敌

手。她在你喉头咬这一口,你本领再强十倍,也决计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声道:“谁要你讨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却又如何?”白自在道:“差得

远了。我夫人不在此处,我夫人的徒儿却到了侠客岛上,喂,孙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问道:“你是史小翠的徒儿?”石破天道:

“是。”那女子道:“怎么你又是他的孙女婿?没上没下,乱七八糟,一窝子的狗杂种,是

不是?”石破天道:“是,我是狗杂种。”那女子一怔之下,忍不住尖声大笑。

木岛主道:“够了!”虽只两个字,声音却十分威严。那姓梅女子一呆,登时止声。

龙岛主道:“梅女侠这套剑法,平心而论,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奥。不过梅女侠能自创

新招,天资颖悟,这些招术中又有不少异想天开之处,因此我们邀请来到敝岛,盼能对那古

诗的图解提出新见。至于梅花拳么,那是祖传之学,也还罢了。”

梅女侠道:“如此说来,梅芳姑没来到侠客岛?”龙岛主摇头道:“没有。”梅女侠颓

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我姊姊临死之时,就是挂念她这个女儿……”

龙岛主向站在右侧第一名的黄衫弟子道:“你给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转身入内,捧了几本簿子出来,翻了几页,伸手指着一行字,朗声

读道:“梅花拳掌门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他读到这里,含糊其词,人人均知他是

免得丁不四难堪)……自幼随母学艺,十八岁上……其后隐居于豫西卢氏县东熊耳山之枯草

岭。”

丁不四和梅女侠同时站起,齐声说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么知道?”

那弟子道:“我本来不知,是簿上这么写的。”

丁不四道:“连我也不知,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龙岛主朗声道:“侠客岛不才,以维护武林正义为己任,赏善罚恶,秉公施行。武林朋

友的所作所为,一动一静,我们自当详加记录,以凭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来如此。那么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岭中……”凝目向丁

不四瞧去。只见他脸有喜色,但随即神色黯然,长叹一声。那姓梅女子也轻轻叹息。两人均

知,虽然获悉了梅芳姑的下落,今生今世却再也无法见她一面了——

石破天转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骇然失色。只见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满壁

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

第二十章 “侠客行”

龙岛主道:“众位心中尚有什么疑窦,便请直言。”

白自在道:“龙岛主说是邀我们来看古诗图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便请赐观如何?”

龙岛主和木岛主一齐站起。龙岛主道:“正要求教于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来,抓住两块大屏风的边缘,向旁缓缓拉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甬道。龙

木二岛主齐声道:“请!”当先领路。

群雄均想:“这甬道之内,定是布满了杀人机关。”不由得都是脸上变色。白自在道:

“孙女婿,咱爷儿俩打头阵。”石破天道:“是!”白自在携着他手。当先而行。口中哈哈

大笑,笑声之中却不免有些颤抖。余人料想在劫难逃,一个个的跟随在后。有十余人坐在桌

旁始终不动,侠客岛上的众弟子侍仆却也不加理会。

白自在等行出十余丈,来到一道石门之前,门上刻着三个斗大古棣:“侠客行”。

一名黄衫弟子上前推开石门,说道:“洞内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请随意来去观看,

看得厌了,可到洞外散心。一应饮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备,各位随意取用,不必客气。”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随意,可客气得很啊。就是不能‘随意离岛’,是不是?”

龙岛主哈哈大笑,说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来到侠客岛是出于自愿,若要离去,

又有谁敢强留?海滩边大船小船一应俱全,各位何时意欲归去,尽可自便。”

群雄一怔,没想到侠客岛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当下好几个人齐声问道:“我们现

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龙岛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当我和木兄弟是什么人了?我们

待客不周,已感惭愧,岂敢强留嘉宾?”群雄心下一宽,均想:“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诗

图解是什么东西,便即离去。他说过不强留宾客,以他的身份,总不能说过了话不算。”

当下各人络绎走进石室,只见东面是块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点燃着八根大火把,

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图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练功,有的闭

着双目喃喃自语,更有三四人在大声争辩。

白自在陡然见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惊道:“温三兄,你……你……你在这里?”

这个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温仁厚,是山东八仙剑的掌门,和白自在交情着实不

浅。然而他见到白自在时并不如何惊喜,只淡淡一笑,说道:“怎么到今日才来?”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听说你被侠客岛邀来喝腊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

曾大哭了几场,那知道……”

温仁厚道:“我好端端在这里研习上乘武功,怎么就会死了?可惜,可惜你来得迟了。

你瞧,这第一句‘赵客缦胡缨’,其中对这个‘胡’字的注解说:‘胡者,西域之人也。新

唐书承乾传云:数百人习音声学胡人,椎髻剪采为舞衣……’”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的

小字注解,读给白自在听。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询问别来种切,又要打听岛上情状,问道:“温三

兄,这十年来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带个信到山东家中?”

温仁厚瞪目道:“你说什么?这‘侠客行’的古诗图解,包蕴古往今来最最博大精深的

武学秘奥,咱们竭尽心智,尚自不能参悟其中十之一二,那里还能分心去理会世上俗事?你

看图中此人,绝非燕赵悲歌慷慨的豪杰之士,却何以称之为‘赵客’?要解通这一句,自非

先明白这个重要关键不可。”

白自在转头看壁上绘的果是个青年书生,左手执扇,右手飞掌,神态甚是优雅潇洒。

温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图中人儒雅风流,本该是阴柔之象,注解中却

说:‘须从威猛刚硬处着手’,那当然说的是阴柔为体、阳刚为用,这倒不难明白。但如何

为‘体’,如何为‘用’,中间实有极大的学问。”

白自在点头道:“不错。温兄,这是我的孙女婿,你瞧他人品还过得去吧?小子,过来

见过温三爷爷。”

石破天走近,向温仁厚跪倒磕头,叫了声:“温三爷爷。”温仁厚道:“好,好!”但

正眼也没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学着图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发掌,呼的一声,直击出去,说

道:“左阴右阳,多半是这个道理了。”石破天心道:“这温三爷爷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诵读壁上所刻注解:“庄子说剑篇云:‘太子曰:吾主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

垂冠,缦胡之缨,短后之衣。’司马注云:‘缦胡之缨,谓粗缨无文理也。’温兄,‘缦

胡’二字应当连在一起解释,‘缦胡’就是粗糙简陋,‘缦胡缨’是说他头上所带之缨并不

精致,并非说他带了胡人之缨。这个‘胡’字,是胡里胡涂之胡,非西域胡人之胡。”

温仁厚摇头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者赋云:缦胡之缨。注:铣曰,缦

胡,武士缨名。’这是一种武士所戴之缨,可以粗陋,也可精致。前几年我曾向凉州果毅门

的掌门人康昆请教过,他是西域胡人,于胡人之事是无所不知的。他说胡人武士冠上有缨,

那形状是这样的……”说着蹲了下来,用手指在地下画图示形。

石破天听他二人议论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识,听了半天,全无

趣味,当下信步来到第二间石室中。一进门便见剑气纵横,有七对人各使长剑,正在较量,

剑刃撞击,铮铮不绝。这些人所使剑法似乎各不相同,但变幻奇巧,显然均极精奥。

只见两人拆了数招,便即罢斗,一个白须老者说道:“老弟,你刚才这一剑设想虽奇,

但你要记得,这一路剑法的总纲,乃是‘吴钩霜雪明’五字。吴钩者,弯刀也,出剑之时,

总须念念不忘‘弯刀’二字,否则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运剑,那并不难,但当使直剑如弯

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吴钩霜雪明’这五个字的宗旨。”

另一个黑须老者摇头道:“大哥,你却忘了另一个要点。你瞧壁上的注解说:鲍照乐

府:‘锦带佩吴钩’,又李贺诗云:‘男儿何不带吴钩’。这个‘佩’字,这个‘带’字,

才是诗中最要紧的关键所在。吴钩虽是弯刀,却是佩带在身,并非拿出来使用。那是说剑法

之中当隐含吴钩之势,圆转如意,却不是真的弯曲。”那白须老者道:“然而不然。‘吴钩

霜雪明’,精光闪亮,就非入鞘之吴钩,利器佩带在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

石破天不再听二人争执,走到另外二人身边,只见那二人斗得极快,一个剑招凌厉,着

着进攻,另一个却是以长剑不住划着圆圈,将对方剑招尽数挡开。骤然间铮的一声响,双剑

齐断,两人同时向后跃开。

那身材魁梧的黑脸汉子道:“这壁上的注解说道:白居易诗云:‘勿轻直折剑,犹胜曲

全钩’。可见我这直折之剑,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个是个老道,石破天认得他便是上清观的掌门人天虚道人,是石庄主夫妇的师兄。

石破天心下凛凛,生怕他见了自己便会生气,那知他竟似没见到自己,手中拿着半截断剑,

只是摇头,说道:“‘吴钩霜雪明’是主,‘犹胜曲全钩’是宾。喧宾夺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听他二人又宾又主的争了半天,自己一点不懂,举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剑。

这男女两人出招十分缓慢,每出一招,总是比来比去,有时男的侧头凝转半晌,有时女

的将一招剑招使了八九遍犹自不休,显然二人不是夫妇,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门,相互情谊

极深,正在齐心合力的钻研,绝无半句争执。

石破天心想:“跟这二人学学,多半可以学到些精妙剑法。”慢慢的走将过去。

只见那男子凝神运气,挺剑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摇了摇头,神情甚是沮丧,叹

了口气,道:“总是不对。”

那女子安慰他道:“远哥,比之五个月前,这一招可大有进境了。咱们再想想这一条注

解:‘吴钩者,吴王阖庐之宝刀也。’为什么吴王阖庐的宝刀,与别人的宝刀就有不同?”

那男子收起长剑,诵读壁上注解道:“‘吴越春秋云:阖庐既宝莫邪,复命于国中作金钩,

令曰:能为善吴钩者,赏之百金。吴作钩者甚众。而有人贪王之重赏也,杀其二子,以血衅

金,遂成二钩,献于阖庐。’傅妹,这故事甚是残忍,为了吴王百金之赏,竟然杀死了自己

的两个儿子。”那女子道:“我猜想这‘残忍’二字,多半是这一招的要诀,须当下手不留

余地,纵然是亲生儿子,也要杀了。否则壁上的注释文字,何以特地注明这一节。”

石破天见这女子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容貌甚是清秀,但说到杀害亲子之时,竟是全无凄

恻之心,不愿再听下去。举向石壁瞧去,只见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了字,但见千百文字之

中,有些笔划宛然便是一把长剑,共有二三十把。

这此剑形或横或直,或撇或捺,在识字之人眼中,只是一个字中的一笔,但石破天既不

识字,见到的却是一把把长长短短的剑,有的剑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飞,有的横

掠欲坠,石破天一把剑一把剑的瞧将下来,瞧到第十二柄剑时,突然间右肩‘巨骨穴’间一

热,有一股热气蠢蠢欲动,再看第十三柄剑时,热气顺着经脉,到了‘五里穴’中,再看第

十四柄剑时,热气跟着到了‘曲池穴’中。热气越来越盛,从丹田中不断涌将上来。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从练了本偶身上的经脉图之后,内力大盛,但从不像今日这般

劲急,肚子里好似火烧一般,只怕是那腊八粥的毒性发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绘剑形,内力便自行按着经脉运行,腹中热气缓缓散

之于周身穴道义,当下自第一柄剑从头看起,顺着剑形而观,心内存想,内力流动不息,如

川之行。从第一柄剑看到第二十四柄时,内力也自‘迎香穴’而到‘商阳穴’运行了一周。

他暗自寻思:“原来这些剑形与内力的修习有关,只可惜我不识得壁上文字,否则依法修

习,倒可学到一套剑法。是了,白爷爷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请他解给我听。”

于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见白自在和温仁厚二人手中各执一柄木剑,拆几招,辩一阵,又

指着石辟上文字,各持己见,互指对方的谬误。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问道:“爷爷,那些字说些什么?”

白自在解了几句。温仁厚插口道:“错了,错了!白兄,你武功虽高,但我在此间已有

十年,难道这十年功夫者也白费的?总有些你没领会到的心得吧?”白自在道:“武学犹如

佛家的禅宗,十年苦参,说不定还不及一夕顿悟。我以为这一句的意思是这样……”温仁厚

连连摇头,道:“大谬不然。”

石破天听得二人争辩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难法,刚才龙岛主说,他们邀

请了无数高手、许多极有学问的人来商量,几十年来,仍是弄不明白。我只字不识,何必去

跟他们一同伤脑筋?”

在石室中信步来去,只听得东一簇、西一堆的人个个在议论纷纭,各抒己见,要找个人

来闲谈几句也不可得,独自甚是无聊,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他在第二室中观看二十四柄剑形,发觉长剑的方位指向,与休内经脉暗合,这第一图中

却只一个青年书生,并无共他图形。看了片刻,觉得图中人右袖挥出之势甚是飘逸好看,不

禁多看了一会,突然间只觉得右肋下‘渊液穴’上一动,一道热线沿着‘足少阳胆经’,向

着‘日月’、‘京门’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细看图形,见构成图中人身上衣摺、面容、扇子的线条,一笔笔均有贯

串之意,当下顺着气势一路观将下来,果然自己体内的内息也依照线路运行。寻思:“图画

的笔法与体内的经脉相合,想来这是最粗浅的道理,这里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学我无

法领会,左右无事,便如当年照着木偶身上线路练功一般,在这里练些粗浅功夫玩玩,等白

爷爷领会了上乘武学,咱们便可一起回去啦。”

当下寻到了图中笔法的源头,依势练了起来。这图形的笔法与世上书画大不相同,笔划

顺逆颇异常法,好在他从来没学过写字,自不知不论写字画图,每一笔都该自上而下、自左

而右,虽然勾挑是自下而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笔。这图形中却是自下

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笔其多,与画画笔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丝毫不以为怪,照

样习练。换作一个学写过几十天字的蒙童,便决计不会顺着如此的笔路存想了。

图中笔画上下倒顺,共有八十一笔。石破天练了三十余笔后,觉得腹中饥饿,见石室四

角几上摆满面点茶水,便过去吃喝一阵,到外边而所中小解了,回来又依着笔路照练。

石室中灯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饿了伸手便取糕饼而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已将第一图中的八十一笔内功记得纯熟,去寻白自在时,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惊慌,叫道:“爷爷,爷爷!”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见白自在手持木剑,

在和一位童颜鹤发的老道斗剑。两人剑法似乎都甚钝拙,但双剑上发出嗤嗤声响,乃是各以

上乘内力注入了剑招之中。只听得呼一声大响,白自在手中木剑脱手飞出,那老道手中的木

剑却也断为两截。两人同时退开两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说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风。然而咱们比的是剑

法,可不是比内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长,你剑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这是你武

当派世传的武学,却不是石壁上剑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敛起笑容,点了点头,道:“依你

说却是如何?”白自在道:“这一句‘吴钩霜雪明’这个‘明’字,大有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说道:“爷爷,咱们回去了,好不好?”白自在奇道:“你说

什么?”石破天道:“这里龙岛主说,嗅们什么时候想走,随时可以离去。海滩边有许多船

只,咱们可以走了。”白自在怒道:“胡说八道!为什么这样心急?”

石破天见他发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边等你呢,她说只等到三月初八。倘

若三月初八还不见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尽。”白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们是腊月

初八到的,还只过了两三天,日子挺长着呢,又怕什么?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挂念着阿绣,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滩之上送别,神色忧愁,情切关心,恨不得插

翅便飞了回去,但见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这石壁的武学之中,实无丝毫去意,总不能舍他

自回,当下不敢再说,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进石室,便觉风声劲急,却是三个劲装老者展开轻功,正在迅速异常的奔行。这三

人奔得快极,只带得满室生风。三人脚下追逐奔跑,口中却在不停说话,而语气甚是平静,

足见内功修为都是甚高,竟不因疾驰而令呼吸急促。

只听第一个老者道:“这一首‘侠客行’乃大诗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诗仙,却不是剑

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诗中,却含有武学至理?”第二人道:“创制这套武功的才是

一位震古烁今、不可企及的武学大宗师。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这首诗,来抒写他的神奇

武功。咱们不可太钻牛角尖,拘泥于李白这首‘侠客行’的诗意。”第三人道:“纪兄之言

虽极有理,但这名‘银鞍照白马’,若是离开了李白的诗意,便不可索解。”第一个老者

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为还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飒沓如流星’连在一起,方为正解。

解释诗文固不可断章取义,咱们研讨武学,也不能断章取义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讨武功,为何不坐下来慢慢谈论,却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

赶?但片刻之间便即明白了。只听那第二个老者道:“你既自负于这两句诗所悟比我为多,

为何用到轻功之上,却也不过尔尔,始终追我不上?”第一个老者笑道:“难道你又追得我

上了?”只见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带风,连成了一个圆圈,但三人相互间距离始终不变,显

是三人功力相若,谁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会,转头去看壁上所刻图形,见画的是一匹骏马,昂首奔行,脚下云气弥

漫,便如是在天空飞行一般。他照着先前法子,依着那马的去势存想,内息却毫无动静,心

想:“这幅图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细看马足下的云气,只见一团团云雾似乎在不断向前推涌,直如意欲破壁飞出,他看

得片刻,内息翻涌,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他绕了一个圈子,向石壁上的云气瞧了一眼,内

息推动,又绕了一个圈,只是他没学过轻功,足步踉跄,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

远不如那三个老者迅速。三个老者每绕七八个圈子,他才绕了一个圈子。

耳边厢隐隐听得三个老者出言讥嘲:“那里来的少年,竟也来学咱们一般奔跑?哈哈,

这算什么样子?”“这般的轻功,居然也想来钻研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

醉步,那也是自有规范的高明武功,这个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红过耳,停下步来,但向石壁看了一会,不由自主的又奔跑起来。转了八九个

圈子之后,全神贯注的记忆壁上云气,那三个老者的讥笑已一句也听不进耳中了。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将一团团云气的形状记在心里,停下步来,那三个老者已不

知去向,身边却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飞马的姿式,正在互相击刺。

这四人出剑狠辣,口中都是念念有词,诵读石壁上的口诀注解。一人道:“银光灿烂,

鞍自平稳。”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临下,‘白’则皎洁而渊深。”又一人道:“天

马行空,瞬息万里。”第四人道:“李商隐文:‘手为天马,心为国图。’韵府:‘道家以

手为天马’,原来天马是手,并非真的是马。”

石破天心想:“这些口诀甚是深奥,我是弄不明白的。他们在这里练剑,少则十年,多

则三十年。我怎能等这么久?反正没时候多待,随便瞧瞧,也就是了。”

当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绘的是‘飒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图谱,他自去参悟修习。

“侠客行”一诗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间石室图解。他游行诸室,不识壁上文字,只

从图画中去修习内功武术。那第五句‘十步杀一人’,第十句‘脱剑膝前横’,第十七句

‘救赵挥金锤’,每一句都是一套剑法。第六句‘千里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

第八句‘深藏身与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轻身功夫;第九句‘闲过信陵饮’,第十四句‘五

岳倒为轻’,第十六句‘纵死侠骨香’,则各是一套拳掌之法。第十三句‘三杯吐言诺’,

第十八句‘意气素霓生’,第二十句‘烜赫大梁城’,则是吐纳呼吸的内功。

他有时学得极快,一天内学了两三套,有时却连续十七八天都未学全一套。一经潜心武

学,浑忘了时光流转,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终于修毕了二十三间石室中壁上的图谱。

他每学完一幅图谱,心神宁静下来,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对石壁上武学所知

渐多,越来越是沉迷,一见石破天过来催请,便即破口大骂,说他扰乱心神,耽误了钻研功

夫,到后来更是挥拳便打,不许他近身说话。

石破天惕然心惊:“龙木二岛主邀请武林高人前来参研武学,本是任由他们自归,但三

十年来竟没一人离岛,足见这石壁上的武学迷人极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识字,决不会

像他们那样留恋不去。”因此范一飞他们一番好意,要将石壁上的文字解给他听,他却只听

得几句便即走开,再也不敢回头,把听到的说话赶快忘记,想也不敢去想。

屈指计算,到侠客岛后已逾两个半月,再过得数天,非动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石

室我已看过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后一座去看上一两日,图形若是太难,便来不及学了,要是

爷爷一定不肯走,自己只有先回去,将岛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众人,免得他们放心不下。好

在任由爷爷留岛钻研武功,那也是绝无凶险之事。当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

走进室门,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盘膝坐在锦垫之上,百对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对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远远站着,举目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微感失

望,原来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图形,这最后一室却仅刻文字,并无图画。

他想:“这里没有图画,没什么好看,我去跟爷爷说,我今天便回去了。”想到数日后

便可和阿绣、石清、闵柔等人见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当即跪倒,向两位岛主拜了几拜,

说道:“多承二位岛主款待,又让我见识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谢。小人今日告辞。”

龙木二岛主浑不量睬,只是凝望着石壁出神,于他的说话跪拜似乎全然不闻不见。石破

天知道修习高深武功之时,人人如此全神贯注,倒也不以为忤。顺着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

一眼,突然之间,只觉壁上那些文字一个个似在盘旋飞舞,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

他定了定神,再看这些字迹时,脑中又是一阵晕眩。他转开目光,心想:“这些字怎地

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会头晕?”好奇心起,注目又看,只见字迹的一笔一划似乎都变成

了一条条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动,但若凝目只看一笔,这蝌蚪却又不动了。

他幼时独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许多蝌蚪,养在峰上积水而成的小池中,

看它们生脚步脱尾,变成青蛙,跳出池塘,阁阁之声吵得满山皆响,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时

便如重逢儿时的游伴,欣喜之下,细看一条条蝌蚪的情状。只见无数蝌蚪或上窜、或下跃,

姿态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觉背心‘至阳穴’上内息一跳,心想:“原来这些蝌蚪看似乱钻乱游,

其实还是和内息有关。”看另一条蝌蚪时,背心‘悬枢穴’上又是一跳,然而从‘至阳穴’

至‘悬枢穴’的一条内息却串连不起来;转目去看第三条蝌蚪,内息却全无动静。

忽听得身旁一个冷冷清的声音说道:“石帮主注目‘太玄经’,原来是位精通蝌蚪文的

大方家。”石破天转过头来,见木岛主一双照耀如电的目光正瞧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热,

忙道:“小人一个字也不识,只是瞧着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会。”

木岛主点头道:“这就是了。这部‘太玄经’以古蝌蚪文写成,我本来正自奇怪,石帮

主年纪轻轻,居然有此奇才,识得这种古奥文字。”石破天讪讪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

打扰两位岛主。”木岛主道:“你不用去,尽管在这里看便是,也打扰不了咱们。”说着闭

上了双目。

石破天待要走开,却想如此便即离去,只怕木岛主要不高兴,再瞧上片刻,然后出去便

了。转头再看壁上的蝌蚪时,小腹上的‘中注穴’突然剧烈一跳,不禁全身为之震动,寻

思:“这些小蝌蚪当真奇怪,还没变成青蛙,就能这么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

条条蝌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跃动,觉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绘小蝌蚪成千成万,有时碰巧,两处穴道的内息连在一起,便觉全身舒畅。他看

得兴发,早忘了木岛主的言语,自行找寻合适的蝌蚪,将各处穴道中的内息串连起来。

但壁上蝌蚪不计其数,要将全身数百处穴道串成一条内息,那是谈何容易?石室之中不

见天日,惟有灯火,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饥便去吃面,吃了八九餐后,串连的穴道渐多。

但这些小蝌蚪似乎一条条的都移到了体内经脉穴道之中,又像变成了一只只小青蛙,在

他四肢百骸间到处跳跃。他又觉有趣,又是害怕,只有将几处穴道连了起来,其中内息的动

荡跳跃才稍为平息,然而一穴方平,一穴又动,他犹似着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视石壁上的文

字,直到倦累不堪,这才倚墙而睡,醒转之后,目光又被壁上千千万万小蝌蚪吸了过去。

如此痴痴迷迷的饥了便吃,倦了便睡,余下来的时光只是瞧着那些小蝌蚪,有时见到龙

木二岛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异,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转即过,随即不复留意。

也不知是那一天上,突然之间,猛觉内息汹涌澎湃,顷刻间冲破了七八个窒滞之处,竟

如一条大川般急速流动起来,自丹田而至头顶,自头顶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惊惶失措,

一时之间没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四肢百骸之中都是无可发泄的力气,顺手便将‘五

岳倒为轻’这套掌法使将出来。

掌法使完,精力愈盛,右手虚执空剑,便使‘十步杀一人’的剑法,手中虽然无剑,剑

招却源源而出。

‘十步杀一人’的剑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肤如欲胀裂,内息不由自主的依着‘赵客缦胡

缨’那套经脉运行图谱转动,同时手舞足蹈,似是大欢喜,又似大苦恼。‘赵客缦胡缨’既

毕,接下去便是‘吴钩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图谱一幅幅在脑海中自然涌出,自

‘银鞍照白马’直到第二十三句‘谁能书阁下’,一气呵成的使了出来,其时剑法、掌法、

内功、轻功,尽皆合而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剑。

待得‘谁能书阁下’这套功夫演完,只觉气息逆转,便自第二十二句‘不惭世上英’倒

使上去,直练至第一句‘赵客缦胡缨’。他情不自禁的纵声长啸,霎时之间,谢烟客所传的

炎炎功,自木偶体上所学的内功,从雪山派群弟子练剑时所见到的雪山剑法,丁当所授的擒

拿法,石清夫妇所授的上清观剑法,丁不四所授的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乌刀法,

都纷至沓来,涌向心头。他随手挥舞,已是不按次序,但觉不论是‘将炙啖朱亥’也好,是

‘脱剑膝前横’也好,皆能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内息,亦不须记忆招数,石壁上的千百种

招式,自然而然的从心中传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欢,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极!”

忽听得两人齐声喝彩:“果然妙极!”

石破天一惊,停手收招,只见龙岛主和木岛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满脸惊喜的望着他。石

破天忙道:“小人胡闹,两位莫怪。”心想:“这番可糟糕了。我在这里乱动乱叫,可打搅

了两位岛主用功。”不由得甚是惶恐。

只见两位岛主满头大汗淋漓,全身衣衫尽湿,站身之处的屋角落中也尽是水渍。

龙岛主道:“石帮主天纵奇才,可喜可贺,受我一拜。”说着便拜将下去。木岛主跟着

拜倒。

石破天站起身来,只见龙岛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幌了两幌,坐倒在地。木岛主双手据

地,也是站不起来。石破天惊道:“两位怎么了?”忙过去扶着龙岛主坐好,又将木岛主扶

起。龙岛主摇了摇头,脸露微笑,闭目运气。木岛主双手合什,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扰,瞧瞧龙岛主,又瞧瞧木岛主,心中惊疑不定。过了良久,木岛主呼了

一口长气,一跃而起,过去抱住了龙岛主。两人搂抱在一起,纵声大笑,显是欢喜无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为什么这般开心,只有陪着傻笑,但料想决不会是坏事,心中大为宽

慰。

龙岛主扶着石壁,慢慢站直,说道:“石帮主,我兄弟闷在心中数十年的大疑团,得你

今日解破,我兄弟实是感激不尽。”石破天道:“我怎地……怎地解破了?”龙岛主微笑

道:“石帮主何必如此谦光?你参透了这首‘侠客行’的石壁图谱,不但是当世武林中的第

一人。除了当年在石壁上雕写图谱的那位前辈之外,只怕古往今来,也极少有人及得上

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连说:“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龙岛主道:“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与木兄弟所识得的还不到一成,不知石帮主肯

赐予指教么?”

石破天瞧瞧龙岛主,又瞧瞧木岛主,见二人脸色诚恳,却又带着几分患得患失之情,似

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奥,忙道:“我跟两位说知便是。我看这条蝌蚪,‘中注穴’中便有跳

动;再看这条蝌蚪,‘太赫穴’便大跳了一下……”他指着一条条蝌蚪,解释给二人听。他

说了一会,见龙木二人神色迷惘,似乎全然不明,问道:“我说错了么?”

龙岛主道:“原来……原来……石帮主看的是一条条……一条条那个蝌蚪,不是看一个

个字,那么石帮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经’?”

石破天脸上一红,道:“小人自幼没读过书,当真是一字不识,惭愧得紧。”

龙木二岛主一齐跳了起来,同声问道:“你不识字?”

石破天摇头道:“不识字。我……我回去之后,定要阿绣教我识字,否则人人都识字,

我却不识得,给人笑话,多不好意思。”

龙木二岛主见他脸上一片淳朴真诚,绝无狡黠之意,实是不由得不信。龙岛主只觉脑海

中一团混乱,扶住了石壁,问道:“你既不识字,那么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壁上这许许

多多注释,却是谁解给你听的?”

石破天道:“没人解给我听。白爷爷解了几句,关东那位范大爷解了几句,我也不懂,

没听下去。我……我只是瞧着图形,胡思乱想,忽然之间,图上的云头或是小剑什么的,就

和身体内的热气连在一起了。”

木岛主道:“你不识字,却能解通图谱,这……这如何能够?”龙岛主道:“难道冥冥

中真有天意?还是这位石帮主真有天纵奇才?”

木岛主突然一顿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来如此!”龙岛主一呆,登时

也明白了。他二人共处数十年,修为相若,功力亦复相若,只是木岛主沉默寡言,比龙岛主

少了一分外务,因此悟到其中关窍之时,便比他早了片刻。两人四手相握,脸上神色又是凄

楚,又是苦涩,又带了三分欢喜。

龙岛主转头向石破天道:“石帮主,幸亏你不识字,才得解破这个大疑团,令我兄弟死

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终。”

石破天搔了搔头,问道:“什么……什么死得瞑目?”

龙岛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许许多多注释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导人误入歧

途。可是参研图谱之人,又有那一个肯不去钻研注解?”石破天奇道:“岛主你说那许多字

都是没用的?”龙岛主道:“非但无用,而且大大有害。倘若没有这些注解,我二人的无数

心血,又何至尽数虚耗,数十年苦苦思索,多少总该有些进益吧。”

木岛主喟然道:“原来这篇‘太玄经’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些经

脉穴道的线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荫,四十年的光荫!”龙岛主道:“白首太玄经!

兄弟,你的头发也真是雪白了!”木岛主向龙岛主头上瞧了一眼,“嘿”的一声。他虽不说

话,三人心中无不明白,他意思是说:“你的头发何尝不白?”

龙木二岛主相对长叹,突然之间,显得苍老异常,更无半分当日腊八宴中的神采威严。

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又问:“他在石壁上故意写上这许多字,教人走上错路,那是为

了什么?”

龙岛主摇头道:“到底是什么居心,那就难说得很了。这位武林前辈或许不愿后人得之

太易,又或者这些注释是后来另外有人加上去的。这往昔之事,谁也不知道的了。”木岛主

道:“或许这位武林前辈不喜欢读书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石帮主这样不识字的忠厚老

实之人得益。”龙岛主叹道:“这位前辈用心深刻,又有谁推想得出?”

石破天见他二人神情倦怠,意兴萧索,心下好大的过意不去,说道:“二位岛主,倘若

我学到的功夫确实有用,自当尽数向两位说知。咱们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我一一说来,

我……我……我决不敢有丝毫隐瞒。”

龙岛主苦笑摇头,道:“小兄弟的好意,我二人心领了。小兄弟宅心仁厚,该受此益,

日后领袖武林群伦,造福苍生,自非鲜浅。我二人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费了。”木岛主道:

“正是,图谱之谜既已解破,我二人心愿已了。是小兄弟练成,还是我二人练成,那也都是

一样。”

石破天求恳道:“那么我把这些小蝌蚪详详细细说给两位听,好不好?”

龙岛主凄然一笑,说道:“神功既得传人,这壁上的图谱也该功成身退了。小兄弟,你

再瞧瞧。”

石破天转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骇然失色。只见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满壁

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只胜下七八成。他大惊之下,道:“怎……怎么会这样?”

龙岛主道:“小兄弟适才……”木岛主道:“此事慢慢再说,咱们且去聚会众人,宣布

此事如何?”龙岛主登时会意,道:“甚好,甚好。石帮主,请。”

石破天不敢先行,跟在龙木二岛主之后,从石室中出来。龙岛主传讯邀请众宾,召集弟

子,同赴大厅众会。

原来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后,情不自禁的试演。龙木二岛主一见之下大为惊异,龙

岛主当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时石破天犹似着魔中邪,一觉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还掌相应,

数招之后,龙岛主便觉难以抵挡,木岛主当即上前夹击。他二人的武功,当世已找不出第三

个人来,可是二人联手,仍是敌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来二人若是立即收招,石破

天自然而然的也会住手,但二人均要试一试这壁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飞,越打越

紧。他二人掌势越盛,石破天的反击也是越强,三个人的掌风掌力撞向石壁,竟将石壁的浮

面都震得酥了。单是龙木二岛主的掌力,便能销毁石壁,何况石破天内力本来极强,再加上

新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学中的颠峰功夫,锋芒不显,是以石壁虽毁,却并非立时破

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

木岛主知道石破天试功之时便如在睡梦中一般,于外界事物全不知晓,因此阻止龙岛主

再说下去,免得石破天为了无意中损坏石壁而心中难过;再说石壁之损,本是因他二人出手

邀掌而起,其过在己而不在彼。

三人来到厅中坐定,众宾客和诸弟子陆续到来。龙岛主传令灭去各处石室中的灯火,以

免有人贪于钻研功夫,不肯前来聚会。

众宾客纷纷入座。过去三十年中来到侠客岛上的武林首领,除因已寿终逝世之外,都已

聚集大厅。三十年来,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间石室中来来去去,却从未如此这般相聚一堂。

龙岛主命大弟子查点人数,得悉众宾俱至,并无遗漏,便低声向那弟子吩咐了几句。那

弟子神色愕然,大有惊异之态。木岛主也向本门的大弟子低声吩咐几句。两名大弟子听得师

父都这么说,又再请示好一会,这才奉命,率领十余名师弟出厅办事。

龙岛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声道:“小兄弟,适才石室中的事情,你千万不可向旁人说

起。就算是你最亲近之人,也不能让他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奥,否则你一生之中将

有无穷祸患,无穷烦恼。”石破天应道:“是,谨遵岛主吩咐。”龙岛主又道:“常言道:

慢藏诲盗。你身负绝世神功,若是有人得悉,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羡生妒,因妒生恨,或求你

传授指点,或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会千方百计的来加害于你。你武功虽高,但

忠厚老实,实是防不胜防。因此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能泄漏了。“石破天应道:”是,多谢岛

主指明,晚辈感激不尽。”

龙岛主握着他手,低声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见你大展奇才,扬威江湖了。”木岛

主似是知道他两人说些什么,转头瞧着石破天,神色间也是充满关注与惋惜之意。石破天心

想:“这两位岛主待我这样好,我回去见了阿绣之后,定要同她再来岛上,拜会他二位老人

家。”

龙岛主向他嘱咐已毕,这才归座,向群雄说道:“众位朋友,咱们在这岛上相聚,总算

是一番缘法。时至今日,大伙儿缘份已尽,这可要分手了。”

群雄一听之下,大为骇异,纷纷相询:“为什么?”“岛上出了什么事?”“两位岛主

有何见教?”“两位岛主要离岛远行吗?”

众人喧杂相问声中,突然后面传来轰隆隆、轰隆隆一阵阵有如雷响的爆炸之声。群雄立

时住口,不知岛上出了什么奇变。

龙岛主道:“各位,咱们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这首‘侠客行’武学图解的秘奥,可惜

时不我予,这座侠客岛转眼便要陆沉了。”

群雄大惊,纷问:“为什么?”“是地震么?”“火山爆发?”“岛主如何得知?”

龙岛主道:“适才我们木兄弟发现本岛中心即将有火山喷发,这一发作,全岛立时化为

火海。此刻雷声隐隐,大害将作,各位急速离去吧。”

群雄将信将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数人贪恋石壁上的武功,宁可冒丧生之险,也不

肯就此离去。

龙岛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观,各室俱已震坍,石壁已毁,便是地震不

起,火山不喷,留在此间也无事可为了。”

群雄听得石壁已毁,无不大惊,纷纷抢出大厅,向厅后石室中奔去。

石破天也随着众人同去,只见各间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图谱尽皆损毁。石破天

知是龙木二岛主命弟子故意毁去,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寻思:“都是我不好,闯出这等的大

祸来。”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对,石室之毁显是出于人为,并非地震使然,振臂高呼,又群相奔回

大厅,要向龙木二岛主质问。刚到厅口,便听得哀声大作,群雄惊异更甚,只见龙木二岛主

闭目而坐,群弟子围绕在二人身周,俯伏在地,放声痛哭。

石破天吓得一颗心似欲从腔中跳了出来,排众而前,叫道:“龙岛主、木岛主,你……

你们怎么了?”只见二人容色僵滞,原来已然逝世。石破天回头向张三、李四问道:“两位

岛主本来好端端地,怎么……怎么便死了?”张三呜咽道:“两位师父逝世之时,说道他二

人大愿得偿,虽离人世,心中却是……却是十分平安。”

石破天心中难过,不禁哭出声来。他不知龙木二岛主突然去世,一来年寿本高,得知图

谱的秘奥之后,于世上更无萦怀之事;二来更因石室中一番试掌,石破天内力源源不绝,龙

木二岛主竭力抵御,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他若知二位岛主之死与自己实有莫大干系,更

要深自咎责、伤心无已了。

那身穿黄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泪,朗声说道:“众位嘉宾,我等恩师去世之前,遗命请各

位急速离岛。各位以前所得的‘赏善罚恶’铜牌,日后或仍有用,请勿随意丢弃。他日各位

若有为难之事,持牌到南海之滨的小渔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群雄失望之余,都不禁又是一喜,均想:“侠客岛群弟子武功何等厉害,有他们出手相

助,纵有天大的祸患,也担当得起。”

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说道:“海边船只已备,各位便请动程。”当下群雄纷纷向龙木二

岛主的遗体下拜作别。

张三、李四拉着石破天的手。张三说道:“兄弟,你这就去罢,日后我们当来探你。”

石破天和二人别过,随着白自在、范一飞、高三娘子、天虚道人等一干人来到海边,上

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只三四艘船,便将群雄都载走了,拔锚解缆,扬帆

离岛——

石破天将阿绣拦腰抱住,右掌急探,在史婆婆背上一托一带,借力转力,史婆婆的身子

便稳稳向海船中飞去。

第二十一章 “我?是谁?”

在侠客岛上住过十年以上之人,对图谱沉迷已深,于石壁之毁,无不痛惜。更有人自怨

自艾,深悔何不及早抄录摹写下来。海船中自撞其头者有之,自捶其胸者有之。但新来的诸

人想到居然能生还故土,却是欣慰之情远胜于惋惜了。

眼见侠客岛渐渐模糊,石破天突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汗流浃背,顿足叫道:“糟糕,糟

糕!爷爷,今……今天是几……几月初……初几啊?”

白自在一惊,大叫:“啊哟!”根根胡子不绝颤动,道:“我……我不……不知道,

今……今天是几月初……初几?”

丁不四坐在船舱的另一角中,问道:“什么几月初几?”

石破天问道:“丁四爷爷,你记不记得,咱们到侠客岛来,已有几天了?”丁不四道:

“一百天也好,两百天也好,谁记得了?”

石破天大急,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向高三娘子道:“咱们是腊月初八到的,此刻是三月

里了吧?”高三娘子屈指计算,道:“咱们在岛上过了一百一十五日。今天不是四月初五,

便是四月初六。”

石破天和白自在齐声惊呼:“是四月?”高三娘子道:“自然是四月了!”

白自在捶胸大叫:“苦也,苦也!”

丁不四哈哈大笑,道:“苦也,甜也!”

石破天怒道:“丁四爷爷,婆婆说过,倘若三月初八不见白爷爷回去,她便投海而死,

你……你又有什么好笑?阿绣也说要投海……”丁不四一呆,道:“她说在三月初八投海?

今……今日已是四月……”石破天哭道:“是啊,那……那怎么办?”

丁不四怒道:“小翠在三月初八投海,此刻已死了二十几天啦,还有什么法子?她脾气

多硬,说过是三月初八跳海,初七不行,初九也不行,三月初八便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他

妈的你这老畜生,你……你为什么不早早回去?你这狗养的老贼!”

白自在不住捶胸,叫道:“不错,我是老混蛋,我是老贼。”丁不四又骂道:“你这狗

杂种,该死的狗杂种,为什么不早些回去?”石破天哭道:“不错,我当真该死。”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说道:“史小翠死也好,活也好,又关你什么事了?凭什么要

你来骂人?”

说话的正是那姓梅的蒙脸女子。丁不四一听,这才不敢再骂下去,但兀自唠叨不绝。

白自在却怪起石破天来:“你既知婆婆三月初八要投海,怎地不早跟我说?你这小混蛋

太也胡涂,我……我扭断你的脖子。”石破天伤心欲绝,不愿置辩,任由他抱怨责骂。

其时南风大作,海船起了三张帆,航行甚速。白自在疯疯颠颠,只是痛骂石破天。丁不

四却不住和他们斗口,两人几次要动手相打,都被船中旁人劝开。

到第三天傍晚,远远望见海天相接处有条黑线,众人瞧见了南海之滨的陆地,都欢呼起

来。白自在却双眼发直,尽瞧着海中碧波,似要寻找史婆婆和阿绣的尸首。

座船越驶越近,石破天极目望去,依稀见到岸上情景,宛然便和自己离开时一般无异,

海滩上是一排排棕榈,右首悬崖凸出海中,崖边三棵椰树,便如三个瘦长的人影。他想起四

个月前离此之时,史婆婆和阿绣站在海边相送,今日自己无恙归来,师父和阿绣却早已葬身

鱼腹,尸骨无存了,想到此处,不由得泪水潸潸而下,望出来时已是一片模糊。

海船不住向岸边驶去,忽然间一声呼叫,从悬崖上传了过来,众人齐向崖上望去,只见

两个人影,一灰一白,从崖上双双跃向海中。

石破天遥见跃海之人正是史婆婆和阿绣,这一下惊喜交集,实是非同小可,其时千钩一

发,那里还顾到去想何以她二人居然未死?随手提起一块船板,用力向二人落海之处掷将过

去,跟着双膝一弯,全身力道都聚到了足底,拚命撑出,身子便如箭离弦,激射而出。

他在侠客岛上所学到的高深内功,登时在这一撑一跃中使了出来。眼见船板落海着水,

自己落足处和船板还差着几尺,左足凌空向前跨了一大步,已踏上了船板。当真是说时迟,

那时快,他左足踏上船板,阿绣的身子便从他身旁急坠。石破天左臂伸出,将她拦腰抱住。

两人的身重再加上这一坠之势,石破天双腿向海中直沉下去,眼见史婆婆又在左侧跌落,当

下右掌急探,在她背上一托一带,借力转力,使出石壁上‘银鞍照白马’中的功夫,史婆婆

的身子便稳稳向海船中飞去。

船上众人齐声大呼。白自在和丁不四早已抢到船头,眼见史婆婆飞到,两人同时伸手去

接。白自在喝道:“让开!”左掌向丁不四拍出。丁不四欲待回手,不料那蒙面女子伸掌疾

推,手法甚是怪异,卟咚一声,丁不四登时跌入海中。

便在此时,白自在已将史婆婆接住,没想到这一飞之势中,包含着石破天雄浑之极的内

力,白自在站立不定,退了一步,喀喇一声,双足将甲板踏破了一个大洞,跟着坐倒,却仍

将史婆婆抱在怀中,牢牢不放。

石破天抱着阿绣,借着船板的浮力,淌到船边,跃上甲板。

丁不四幸好识得水性,一面划水,一面破口大骂。船上水手抛下绳索,将他吊上来。众

人七张八嘴,乱成一团。丁不四全身湿淋淋地,呆呆的瞧着那蒙面女子,突然叫道:

“你……你不是她妹子,你就是她,就是她自己!”

那蒙面女子只是冷笑,阴森森的道:“你胆子这样大,当着我面,竟敢去抱史小翠!”

丁不四叹道:“你……你自己就是!你推我落海这一招……这招‘飞来奇峰’,天下就只你

一人会使。”

那女子道:“你知道就好。”一伸手,揭去面幕,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来,只是肤色

极白,想是面幕遮得久了,不见日光之故。

丁不四道:“文馨,文馨,果然是你!你……你怎么骗我说已经死了?”

这蒙面女子姓梅,名叫梅文馨,是丁不四昔年的情人。两人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梅芳

姑。但丁不四苦恋史小翠,中途将梅文馨遗弃,事隔数十年,竟又重逢。

梅文馨左手一探,扭住了丁不四的耳朵,尖声道:“你只盼我早已死了,这才快活,是

不是?”丁不四内心有愧,不敢挣扎,苦笑道:“快放手!众英雄在此,有什么好看?”梅

文馨道:“我偏要你不好看!我的芳姑呢?还我来!”丁不四道:“快放手!龙岛主查到她

在熊耳山枯草岭,咱们这就找她去。”梅文馨道:“找到孩子,我才放你,若是找不到,把

你两只耳朵都撕了下来!”

吵闹声中,海船已然靠岸。石清夫妇、白万剑与雪山派的成自学等一干人都迎了上来,

眼见白自在、石破天无恙归来,史婆婆和阿绣投海得救,都是欢喜不尽。只有成自学、齐自

勉、梁自进三人心下失望,却也只得强装笑脸,趋前道贺。

船上众家英雄都是归心似箭,双脚一踏上陆地,便纷纷散去。范一飞、吕正平、风良、

高三娘子四人别过石破天,自回辽东。

白万剑对父亲道:“爹,妈早在说,等到你三月初八再不见你回来,便要投海自尽。今

日正是三月初八,我加意防犯,那知道妈竟突然出手,点了我的穴道。谢天谢地,你若迟得

半天回来,那就见不到妈妈了。”白自在奇道:“什么?你说今日是三月初八?”

白万剑道:“是啊,今日是初八。”白自在又问一句:“三月初八?”白万剑点头道:

“是三月初八。”白自在伸手不住搔头,道:“我们腊月初八到侠客岛,在岛上耽了一百多

天,怎地今日仍是三月初八?”白万剑道:“你老人家忘了,今年闰二月,有两个二月。”

此言一出,白自在恍然大悟,抱住了石破天,道:“好小子,你怎么不早说?哈哈,哈

哈!这闰二月,当真是闰得好!”石破天问道:“什么叫闰二月?为什么有两个二月?”白

自在笑道:“你管他两个二月也好,有三个二月也好,只要老婆没死,便有一百个二月也不

相干!”众人都放声大笑。

白自在一转头,问道:“咦,丁不四那老贼呢,怎地溜得不知去向了?”史婆婆笑道:

“你管他干什么?梅文馨扭了他耳朵,去找他们的女儿梅芳姑啦!”

“梅芳姑”三字一出口,石清、闵柔二人脸色陡变,齐声问道:“你说是梅芳姑?到什

么地方去找?”

史婆婆道:“刚才我在船中听那姓梅的女子说,他们要到熊耳山枯草岭,去找他们的私

生女儿梅芳姑。”

闵柔颤声道:“谢天谢地,终于……终于打听到了这女子的下落,师哥!咱们……咱们

赶着便去。”石清点头道:“是。”二人当即向白自在等人作别。

白自在嚷道:“大伙儿热热闹闹的,最少也得聚上十天半月,谁也不许走。”

石清道:“白老伯有所不知,这个梅芳姑,便是侄儿夫妇的杀子大仇人。我们东打听,

西寻访,在江湖上找了她一十八年,得不到半点音讯,今日既然得知,便须急速赶去,迟得

一步,只怕又给她躲了起来。”

白自在拍腿叹道:“这女子杀死了你们的儿子?岂有此理,不错,非去将她碎尸万段不

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去去去,大家一起去。石老弟,有丁不四那老儿护着那个女贼,梅

文馨这老太婆家传的‘梅花拳’也颇为厉害,你也得带些帮手,才能报得此仇。”白自在与

史婆婆、阿绣劫后重逢,心情奇佳,此时任何人求他什么事,他都会一口答允。

石清、闵柔心想梅芳姑有丁不四和梅文馨撑腰,此仇确是难报,难得白自在仗义相助,

当真是求之不得。上清观的掌门人天虚道人坐在另一艘海船之中,尚未抵达,石清夫妇报仇

心切,不及等他,便即启程。

石破天自是随着众人一同前往。

不一日,一行人已到熊耳山。那熊耳山方圆数百里,不知枯草岭上是在何处。众人找了

数日,全无踪影。

白自在老大的不耐烦,怪石清道:“石老弟,你玄素双剑是江南剑术名家,武功虽然及

不上我老人家,也已不是泛泛之辈,怎地会连个儿子也保不住,让那女贼杀了?那女贼又跟

你有什么仇怨,却要杀你儿子?”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也是前世的冤孽,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闵柔忽道:“师哥,你……你会不会故意引大伙儿走错路?你若是真的不想去杀她为坚

儿报仇……我……我……”说到这里,泪珠儿已点点洒向胸襟。

白自在奇道:“为什么又不想去杀她了?啊哟,不好!石老弟,这个女贼相貌很美,从

前跟你有些不清不白,是不是?”石清脸上一红,道:“白老伯说笑了。”白自在向他瞪视

半晌,道:“一定如此!这女贼吃醋,因此下毒手杀了闵女侠跟你生的儿子!”白自在逢到

自己的事脑筋极不清楚,推测别人的事倒是一夹便中。

石清无言可答。闵柔道:“白老伯,倒不是我师哥跟她有什么暧昧,那……那姓梅的女

子单相思,由妒生恨,迁怒到孩子身上,我……我那苦命的孩儿……”

突然之间,石破天大叫一声:“咦!”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又道:“怎么……怎么在这

里?”拔足向左首一座山岭飞奔而上。原来他蓦地里发觉这山岭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竟

是他自幼长大之地,只是当年他从山岭的另一边下来,因此一直未曾看出。

他此刻的轻功何等了得,转瞬间便上了山岭,绕过一片林子,到了几间草屋之前。只听

得狗吠声响,一条黄狗从屋中奔将出来,扑向他的肩头。石破天一把搂住,喜叫:“阿黄,

阿黄!你回来了。我妈妈呢?”大叫:“妈妈,妈妈!”

只见草屋中走出三个人来,中间一个女子面容奇丑,正是石破天的母亲,两旁一个是丁

不四,一个是梅文馨。

石破天喜叫:“妈!”抱着阿黄,走到她的身前。

那女子冷冷的道:“你到那里去啦?”

石破天道:“我……”忽听得闵柔的声音在背后说道:“梅芳姑,你化装易容,难道便

瞒得过我了?你便是逃到天涯……天……涯……我……我……”石破天大惊,跃身闪开,

道:“石夫人,你……你弄错了,她是我妈妈,不是杀你儿子的仇人。”

石清奇道:“这女人是你的妈妈?”石破天道:“是啊。我自小和妈妈在一起,就

是……就是那一天,我妈妈不见了,我等了几天不见她回来,到处去找她,越找越远,迷了

路不能回来。阿黄也不见了。你瞧,这不是阿黄吗?”他抱着黄狗,十分欢喜。

石清转向那丑脸女子,说道:“芳姑,既然你自己也有了儿子,当年又何必来杀害我的

孩儿?”他语声虽然平静,但人人均听得出,话中实是充满了苦涩之意。

那丑脸女子正是梅芳姑。她冷冷一笑,目光中充满了怨恨,说道:“我爱杀谁,便杀了

谁,你……你又管得着么?”

石破天道:“妈,石庄主、石夫人的孩子,当真是你杀死的么?那……那为什么?”

梅芳姑冷笑道:“我爱杀谁,便杀了谁,又有什么道理?”

闵柔缓缓抽出长剑,向石清道:“师哥,我也不用你为难,你站在一旁吧。我若是杀不

了她,也不用你出手相帮。”

石清皱起了眉头,神情甚是苦恼。

白自在道:“丁老四,咱们话说在先,你夫妻若是乖乖的站在一旁,大家都乖乖的站在

一旁。你二人倘若要动手助你们的宝贝女儿,石老弟请我白自在夫妻到熊耳山来,也不是叫

我们来瞧热闹的。”

丁不四见对方人多,突然灵机一动,道:“好,一言为定,咱们大家都不出手。你们这

边是石庄主夫妇,他们这边是母子二人。双方各是一男一女,大家见个胜败便是。”他和石

破天动过几次手,知道这少年武功远在石清夫妇之上,有他相助,梅芳姑决计不会落败。

闵柔向石破天瞧了一眼,道:“小兄弟,你是不许我报仇了,是不是?”

石破天道:“我……我……石夫人……我……”突然双膝跪倒,叫道:“我跟你磕头,

石夫人,你良心最好的,请你别害我妈妈。”说着连连磕头,咚咚有声。

梅芳姑厉声喝道:“狗杂种,站起来,谁要你为我向这贱人求情?”

闵柔突然心念一动,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叫他?他……他是你亲生的儿子啊。莫

非……莫非……”转头向石清道:“师哥,这位小兄弟的相貌和玉儿十分相像,莫非是你和

梅小姐生的?”她虽身当此境,说话仍是斯斯文文。

石清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那有此事?”

白自在哈哈大笑,说道:“石老弟,你也不用赖了,当然是你跟她生的儿子,否则天下

那有一个女子,会把自己的儿子叫作‘狗杂种’?这位梅姑娘心中好恨你啊。”

闵柔弯下腰去,将手中长剑放在地下,道:“你们三人团圆相聚,我……我要去了。”

说着转过身去,缓缓走开。

石清大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厉声道:“师妹,你若有疑我之意,我便先将这贱人杀

了,明我心迹。”闵柔苦笑道:“这孩子不但和玉儿一模一样,跟你也像得很啊。”

石清长剑挺出,便向梅芳姑刺了过去。那知梅芳姑并不闪避,挺胸就戮。眼见这一剑便

要刺入好胸中,石破天伸指弹去,铮的一声,将石清的长剑震成两截。

梅芳姑惨然笑道:“好,石清,你要杀我,是不是?”

石清道:“不错!芳姑,我明明白白的再跟你说一遍,在这世上,我石清心中便只闵柔

一人。我石清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第二个女人。你心中若是对我好,那也只是害了我。这话

在二十二年前我曾跟你说过,今日仍是这样几句话。”他说到这里,声转柔和,说道:“芳

姑,你儿子已这般大了。这位小兄弟为人正直,武功卓绝,数年之内,便当名动江湖,为武

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爹爹到底是谁?你怎地不跟他明言?”

石破天道:“是啊,妈,我爹爹到底是谁?我……我姓什么?你跟我说,为什么你一直

叫我‘狗杂种’?”

梅芳姑惨然笑道:“你爹爹到底是谁,天下便只我一人知道。”转头向石清道:“石

清,我早知你心中便只闵柔一人,当年我自毁容貌,便是为此。”

石清喃喃的道:“你自毁容貌,却又何苦?”

梅芳姑道:“当年我的容貌,和闵柔到底谁美?”

石清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掌,踌躇半晌,道:“二十年前,你是武林中出名的美女,内

子容貌虽然不恶,却不及你。”

梅芳姑微微一笑,哼了一声。

丁不四却道:“是啊,石清你这小子可太也不识好歹了,明知我的芳姑相貌美丽,无人

能比,何以你又不爱她?”

石清不答,只是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掌,似乎生怕她心中着恼,又再离去。

梅芳姑又问:“当年我的武功和闵柔相比,是谁高强?”

石清道:“你梅家拳家传的武学,又兼学了许多希奇古怪的武功……”丁不四插口道:

“什么希奇古怪?那是你丁四爷爷得意的功夫,你自己不识,便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

背肿!”石清道:“不错,你武功兼修丁梅二家之所长,当时内子未得上清观剑学的真谛,

自是逊你一筹。”梅芳姑又问:“然则文学一途,又是谁高?”

石清道:“你会做诗填词,咱夫妇识字也是有限,如何比得上你!”

石破天心下暗暗奇怪:“原来妈妈文才武功什么都强,怎么一点也不教我?”

梅芳姑冷笑道:“想来针线之巧,烹饪之精,我是不及这位闵家妹子了。”

石清仍是摇头,道:“内子一不会补衣,二不会裁衫,连炒鸡蛋也炒不好,如何及得上

你千伶百俐的手段?”

梅芳姑厉声道:“那么为什么你一见我面,始终冷冰冰的没半分好颜色,和你那闵师妹

在一起,却是有说有笑?为什么……为什么……”说到这里,声音发颤,甚是激动,脸上却

仍是木然,肌肉都不稍动。

石清缓缓道:“梅姑娘,我不知道。你样样比我闵师妹强,不但比她强,比我也强。我

和你在一起,自惭形秽,配不上你。”

梅芳姑出神半晌,大叫一声,奔入了草房之中。梅文馨和丁不四跟着奔进。

闵柔将头靠在石清胸口,柔声道:“师哥,梅姑娘是个苦命人,她虽杀了我们的孩儿,

我……我还是比她快活得多,我知道你心中从来就只我一个,咱们走吧,这仇不用报了。”

石清道:“这仇不用报了?”闵柔凄然道:“便杀了她,咱们的坚儿也活不转来啦。”

忽听得丁不四大叫:“芳姑,你怎么寻了短见?我去和这姓石的拚命!”石清等都是大

吃一惊。

只见梅文馨抱着芳姑的身子,走将出来。芳姑左臂上袖子援得高高地,露出她雪白娇嫩

的皮肤,臂上一点猩红,却是处子的守宫砂。梅文馨尖声道:“芳姑守身如玉,至今仍是处

子,这狗杂种自然不是她生的。”

众人的眼光一齐都向石破天射去,人人心中充满了疑窦:“梅芳姑是处女之身,自然不

会是他母亲。那么他母亲是谁?父亲是谁?梅芳姑为什么要自认是他母亲?”

石清和闵柔均想:“难道梅芳姑当年将坚儿掳去,并未杀他?后来她送来的那具童尸脸

上血肉模糊,虽然穿着坚儿的衣服,其实不是坚儿?这小兄弟如果不是坚儿,她何以叫他狗

杂种?何以他和玉儿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谁?我妈妈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梅芳姑既然自尽,这许许多多疑问,那是谁也无法回答了。

全书完

后记

由于两个人相貌相似,因而引起种种误用会,这种古老的传奇故事,决不能成为小说的

坚实结构。虽然莎士比亚也曾一再使用孪生兄弟、孪生姊妹的题材,但那些作品都不是他最

好的戏剧。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所以

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时’中,我曾引过石

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话。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

各种牵强附会的注释,往往会损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严重障碍。‘侠客行’写于

十二年前,于此意有所发挥。近来多读佛经,于此更深有所感。大乘般若经以及龙树的中观

之学,都极力破斥烦琐的名相戏论,认为各种知识见解,徒然令修学者心中产生虚妄念头,

有碍见道,因此强调‘无着’、‘无住’、‘无作’、‘无愿’。邪见固然不可有,正见亦

不可有。‘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如来所说

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皆是此义。写‘侠客行’时,于佛经全无认识之

可言,‘金刚经’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间才开始诵读全经,对般若学和中观的修学,更是今年

春夏间之事。此中因缘,殊不可解。一九七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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