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问梁园旧宾客 - xp1024.com
《休问梁园旧宾客》


第一章:归梦梁园

1、西汉年间,睢阳城外,睢水河畔的傍晚。

夕阳西下,映照着西天绚丽如梦……

咕咕的流水声,咿唉的木浆声,水波击打着小舢板,发出的哗哗声……

一条小船载着一个青年搀扶着一位苍老的头发花白的女子站在船头。

船渐渐来到河岸边。

女子目光远眺。

河岸边垂柳,苇草、桑林和矮小的灌木丛。

青年和女子从船上走下来。

桔红的夕辉下映照着一张年轻英俊和一张布满沧桑的脸。

女子的手上挽着一只小包裹,在青年的搀扶下缓步走向岸边的一个高台。

2、高台原来是一座荒冢。

女子绕着荒冢走了一圈……

一双旧布鞋与黄尘、荒草相互纠缠……最终停留在那里。

女子站在荒冢前面,在一片被草木与乱树枝遮盖了的地方找到了一块墓碑。

墓碑看上去年数并不算很长,却被黄尘与乱草覆盖着,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女子半跪在那里,用自己的衣袖一点点将那墓碑上的字迹擦了出来:“贾谊之墓。”

一直站在女子身旁的青年男子脸上显出诧异:“贾太傅怎会葬在这里?他不是雒阳人吗?”

女子把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几样供果,一柱香,深深一躬,同时将袖在袍子里的双手齐眉,嘴里喃喃说:“太傅,芷兰回来了!芷兰蒙陛下隆恩,从西域的乌孙国回来了!”

行礼已毕,女子从墓碑前站起身来,一步步离开荒冢。

3、女子走向不远处的一座残破的凉亭。

一直到这里,女子这才回答青年男子的问话:“贾谊在梁国做过梁怀王的太傅,其实埋葬在这里面的只是他的衣冠冢罢了,当年他去世时,梁地人实在太爱惜这位青年才俊,就以这种方式想把他永久地留在梁国……那墓碑上的字也是后来改写的,当初那只是母亲叫人刻上去的三个字:‘兰之师’。”

青年凝神:“‘兰之师’……这么说,应当是母亲的尊师了?”

女子追忆的神色:“那个时候,母亲也才十三四岁,他应当算是母亲的启蒙老师,是早年,母亲还在青春年少时最敬重的一个人……那时候,虽然母亲从没有正式拜过师,但是在我心里,他就是母亲心路的指引人。”

青年肃然起敬:“哦。”

在凉亭的亭檐下面,二人仰起脸,一点点寻找……

半晌,终于在凉亭檐棱上隐约看到斑斑驳驳的三个字:“文雅台”。

女子仰着脸:“当初这上面的三个字,也是我和大王一起起的,就为了纪念当年在这块土地上殒命的年轻太傅贾谊先生,一个文章诗赋天下一流的大才子,也是全天下读书人所景仰的策论第一人。”

青年点点头:“的确如此。”

女子在文雅台的亭子下面略坐,眼睛望着远去的睢水河……

须臾,二人慢慢离去……

4、睢水河畔桑园间,相邻的两座坟墓。

女子裙裾下的两只脚在坟墓前缓缓移动。

女子在其中的一座坟墓前行叩拜礼,然后双眼紧闭,嘴唇嚅动,念念有辞。

女子的身后,青年男子亦跟在女子身后行叩拜礼。

远远地看去,可见两座坟墓前各燃起一柱香。

青年男子和女子二人从地上起来,面对坟墓并肩而立。

青年:“母亲,这里埋葬的又是什么人?”

女子:“一个是你的外公,也就是睢阳侯爷。一个是你的姨母,芷蕙王后。”

青年略感惊异“芷蕙王后?她没有同梁孝王葬在一起吗?”

女子摇摇头,低声轻语说:“她生前曾向母亲提起过,她要留在这里……”

男子:“为什么呢?”

女子:“为什么?因为睢阳、梁园太让人留恋吧。”

男子的目光不由得朝墓碑和身旁的女子扫去。

女子的背影,似乎已陷入遥远的回忆。

二人渐渐离开了墓地与河畔。

5、一抹夕晖照射在湖面、宫殿和廊桩上。

女子与青年出现在一条长廊上。

二人不时地绕过一些朽断的木栅,在残断的长廊和堆砌的瓦砾前行……

在一段残断的回廊上,女子蹒跚着走过高低不平的回廊角壁,忽儿听到许多声音在耳边响起:“芷兰!”“长卿!”“邹阳将军!”“婉兮!”“庄夫子!”“韩大人!”“枚先生!”“大王……”

女子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大王!”大王二字一出,顿时有眼泪溢满了她的眼眶……

青年踌躇地望着她,样子有一点恍惚。

6、清晨。一片破旧的驿馆,两扇斑斑驳驳的大门半开着。

一抹晨曦从墙头和半枯的树杈间透出,束束闪灿。

女子久久地在门前驻足。

眼神里闪着无法遏抑的贪婪、恍惚与隐隐的恐惧。

她的面前是院墙、馆门、门内隐约可见的涸塘与残荷。

女子身体前倾,欲进未进,忽儿听见门内似乎传出一串串男女的说笑声和读书声……

女子迟疑地终于迈步走进,就见那一片片朽断的屋檐与破碎的瓦砾中间,正有许许丝丝的青草布满了整个院落……

院落中央一片干涸的池塘里,残断的树枝和已经干枯成碎片的荷叶,满目荒凉……

末了,她又回到门前,久久地看着那已经朽坏的门楣,还有那些发黑的残腐的窗棂,终于在驿馆前的一块石头上,找出了那三个字……女子轻轻地念道:“忘忧馆。”

青年也盯着看那上面的字:“忘忧馆!是了!这就是母亲常常提起的忘忧馆!”

女子:“是的,她也是你的出生地,你幼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女子的目光盯着那三个字:“也是你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还有邹阳,庄夫子,公孙诡、公孙乘和羊胜等,当年都曾经住在这里,那时还有个叫婉兮的女子,她是母亲的女伴,母亲那时也曾经住在这个地方,那是母亲一生中最开心最难忘的一段时光!那个时候,我与他们就在这里,一起陪从大王游猎,一起饮酒作乐,一起写诗作赋,一起共赴国难!”

青年:“国难?”

女子闭了下眼睛,说:“是的,梁国之难……还有大王,他的名字叫刘武,是这梁园之父!”

青年侧脸转向女子:“我知道,那不就是梁孝王吗?”

女子:“是的,孩子,记着他吧!若没有他,我们大汉人心灵的天空便会凭空消弥去许多颜色!”

青年郑重颌首:“母亲,我记住了。”

7、在一处馆舍前,女子久久驻足。

女子:“我此前在梁园最后的日子,是同他在一起的,没有他,或许我在这里坚持不了那么久……”

青年走到她身后,注意地看着面前和周围。

女子喃喃地说:“他说过要在这里等我,等我一生一世,等到地老天荒的,可他如今在哪里呢?”

青年注意地看着她:“他又是哪位?”

女子没有注意男子的问话,只兀自沉津在自己的回忆里:“那一年,朝廷下诏,诏母亲即刻动身……”

男子:“你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吗?”

女子没有回答,只怅惘地望着那间馆舍,半晌才摇摇头。

男子轻声催促:“走吧。”

女子久久地望着那间馆舍,依依不舍:“庄夫子……”

男子轻轻地:“庄忌?”

8、一座高大巍峨的宫殿,门楣上“曜华宫”三个字模糊可辩。

原本的白墙黛瓦,现已成残破的灰褐色。宫殿的门窗上结着大大的珠网。

因长年失修,风吹雨淋,宫殿已经坍塌了一角,但还是能看出当年曾经的奢华与气派。

女子和青年踩着自己拉长的身影来到这里,天色向晚,有一群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鸟儿正在这破旧的宫殿里垒巢筑窝,尽管他们的脚步尽量放轻,可还是惊动了那群鸟儿,就见它们一群群随着一阵嗖嗖嗖、噗楞楞的响声,一簇簇箭一般迅急地飞起,瞬间便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

女子呆呆地望着那群渐渐消失在远处的飞鸟,落寞、幽怨地说:“看来,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过了……当年这地方,那可是梁园最热闹的一个去处,多少天下最优美的文字都从这里写出,流传后世……那是一段多么叫人留恋的时光啊!”说着话,她脸上渐渐绽开了一缕浅浅的幸福的微笑,神情仿佛已经回到了当年。

女子忽儿梦呓一般叫道:“长卿,你在哪里?你还记得这里,记得梁园吗?”

青年:“长卿?”

女子仍然梦呓一般地继续说:“……当年,孝王殒命,梁园荒芜,我原本是想要和你,和你们一辈子都守在这里的,守着自己心灵的家园,可是,你最早离开了这里,分手时你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于是你走了,你不知道,当时,我心里该有多惆怅落寞!在我的心里梦里,梁园不仅是我们的一个家,她永远都是天下读书人的最温暖、奢华的家!”

青年:“母亲,您说的这个长卿,是司马相如吗?”

女子淡淡一笑:“就是闻名天下的大才子司马相如,说出来不怕儿子笑话,他可是母亲年轻时的故友,七国之乱之后,他辞去皇上身边的武骑常侍之职来奔梁园,一半是冲着梁园的林木宫馆和奇山异草而来,一半便是冲着年轻时的母亲而来,可惜那个时候,他一步来迟,我和你的父亲已经成婚……”

第二章:侯府千金

1、夕阳西下,茂密的桑园。

芷兰和小丫头莲儿挎着桑筐从桑园走了出来。

二人一前一后沿河边小路逶迤前来……

一河两旁芦花荡荡,夕晖蕴染。

因为走得急,二人的脸上都渗出细细的汗珠……

须臾,二人离开河滩,走上另一条蜿蜒的小路,一路两旁芦苇森森……

寂静的空中突兀地传出一声长长的高亢的鸟叫声……

小丫头莲儿一边走一边拨弄着一旁的芦苇,不时地揪一把芦花在手上吹弄……芷兰则一边走一边朝天上望着……

莲儿瞧着她,也向空中望了望,说:“大小姐,你看到了什么?”

芷兰:“瞧,那儿刚飞过去的,一只什么鸟呢?”

莲儿:“是吗?我怎么没看到?”

芷兰:“你净贪玩了,能看到什么?”

莲儿:“那大小姐说说看,是一只什么样子的鸟?”

芷兰:“很大很长的样子,通身雪白……”

莲儿:“我知道了——那该是一只鹤吧?”

芷兰:“仙鹤吗?”

莲儿:“那是它的大名。”

芷兰:“这么说它还有小名?”

莲儿:“土名吧——咱这地儿人都叫它老等。”

芷兰惊讶地叫起来:“老等?为什么?”

莲儿:“因为它总呆在一个地方,谁知道它在等什么?”

芷兰半晌不再说话,只是脖子仍然高高地仰着,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半空……脚下不知绊了什么,身子不由打了个趔趄……

莲儿不得不扯了她一把:“大小姐,小心脚下!”

二人再往前行,渐出现两条岔道……

忽儿,身后响起辘辘的马车声,莲儿回头,阳光下,就见小路的一旁掠过一辆线条雅致的马车倒影。

马车渐渐走近……

马车的四面用布饰装裹,窗牖被一帘淡色绉纱遮挡。一年轻的驭者,青色官服出现在掀开的车前头。

莲儿扯了扯芷兰的衣袖,眼睛里满是好奇。

芷兰此时亦转身回头,打量马车及马车上坐着的人。

随着马车轰隆隆走过,马车的后面还跟着几匹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人一个个亦是官服锦带,气宇轩昂,不似一般官宦人家。

马车在从她们身边经过时,忽儿停下。有人从车里探出身来,竟是一着青色锦衣的男子,却一脸的疲惫:“姑娘,请问往睢阳城怎么走?”

芷兰仰起脸来,转过头去,面露不屑地对莲儿说:“莲儿,这人是问路吗?我们这里问路有这么问的吗?”

莲儿朝男子露出一脸嘲讽:“是啊先生,一看就是别处来的,不懂我们梁国问路的规矩。”

男子惊讶:“哦,梁国问路还有规矩?”

芷兰斜眼瞥了他一下:“看这位也像是个书生,真是枉读了圣贤诗书,现如今即到了孔圣人老家一带,岂不懂君子待人以礼?”

男子想了想,自言自语:“没错,孔圣人祖籍栗邑,似乎就在这一带。”

驭手喝道:“大胆!梁国太傅贾大人在此,小女子不得无礼!”

芷兰重复了一句:“梁国太傅贾大人?”

男子见状遂从车上跳下,正经给芷兰和莲儿二人施礼:“贾谊这厢有礼,请问姑娘……”

莲儿闻言眼睛睁大了,连忙施礼:“哎呀!原来是贾太傅大人!恕罪恕罪!”

芷兰也自吃了一惊,怔了怔,款款还礼:“芷兰不知贾太傅驾临,请大人恕罪!”

贾谊:“姑娘免礼!”

贾谊重新打量着芷兰那村姑不似村姑,小姐不似小姐,甚至还有点不男不女的装束,忽儿似有所悟:“刚才姑娘自称芷兰?可是樊陵侯家的樊芷兰小姐!”

莲儿面露几分得意:“没错,太傅所说正是我家大小姐闺名。”忽儿转念:“不对!大人怎么知道我家大小姐的闺名?”

贾谊不禁失笑:“早听说睢阳侯爷家有一个亦文亦武、聪明活泼的千金名唤芷兰的,不会就是阁下吧?”见芷兰不语,接道:“怎么,本太傅说错了吗?”又对一旁的莲儿问:“是也不是?”

莲儿忙答:“大人!大小姐她……”

芷兰急忙拦住她:“大人有所不知,咱只听说侯爷家的确有一位叫芷兰的小丫头,不过她可不是您说的什么亦文亦武,聪明活泼,而是一冥顽不化的市井小顽猴!”

贾谊听了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敢情不是在说自己吧?”

芷兰先抢白了一句:“人家不过实话实说嘛!”又扭了一下身子小声嘀咕说:“爹爹总是这样说咱的。”

贾谊笑毕回身来问莲儿:“她说的是你家大小姐吗?”见莲儿点头又摇头,便换了一副面孔道:“哎,咱这厢礼也施了,家门也报了,是不是应该告诉一声,那睢阳城究竟怎么走?”

芷兰:“大人看来真的是第一次来梁国,没看前面有一处高台吗?过去那里就见着睢阳的城门楼了。”

车里坐着的另一位此时探出身来,竟是满脸稚气一少年。

就见少年对贾谊道:“太傅!”说着朝前一指“那不是,睢阳城已经看得到了!”

芷兰闻声朝车上望去,就见这位虽只十一二岁光景,却锦衣束带,气宇不凡。

贾谊上前一步:“梁王殿下,这位就是睢阳侯家的千金芷兰小姐!”又对芷兰道“这位是朝廷新封的梁王殿下。”

芷兰朝坐在车上的梁王款款一礼:“臣女樊芷兰见过梁王千岁!”

刘揖:“樊小姐免礼。”

芷兰庄重地朝前一伸手:“时候不早了,王爷和太傅大人请!”

刘揖:“小姐请!”

芷兰:“不!还是梁王和太傅先请。”

贾谊遂吩咐驭者:“走吧。”

芷兰看着他们的车子和车子后面跟着的马队仪仗走远了,这才悄悄咬了咬嘴唇,将双手攥在胸前说:“真的么?这可太好了!”

莲儿看着芷兰的样子,不禁询问:“大小姐,什么太好了?”

芷兰眼睛发亮:“贾谊,贾太傅啊!他到咱们梁国来了!”

莲儿:“大小姐说的什么?”

芷兰:“我说刚才那位贾大人,他可是当今天下一流的大才子呢!”

莲儿:“大才子怎么了?”

芷兰欲说还休:“罢了!跟你说深了你也不明白,这么说吧——他呀,可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可以教会我们许多许多的道理呢!”

莲儿:“看大小姐这么喜欢他的样子,肯定是个好人。”

第三章:梁王刘揖

1、刘揖这年十三岁,是当今皇上刘恒的第三子,排行在太子刘启和淮阳王刘武之后。

话说当今皇上现有四子一女,这刘揖年岁最小,却因为自幼儿聪明好学,深得刘恒的器重和疼爱,是当今陛下最心心意意惦在心头的一个小儿子。

说起刘恒,是汉高祖刘邦的第四子,因生母薄姬早年曾嫁魏王为妻,在魏王宫生活多年,后魏国灭亡,魏豹被杀,薄姬沦为汉宫织女,一个偶然的机会被高祖宠幸,生下刘恒。

世人总说母凭子贵,孰不知在封建皇室之中,子凭母贵者也是寻常之事。刘恒因为庶出,其母在刘邦那里很不受宠,所以刘恒在刘邦所有的儿子中也是最不起眼、倍受冷落的那一个。自古帝王之家情薄如纸,刘恒年仅八岁便远离长安,被封到最为贫瘠、偏远的代国为王,多年在边地寒风苦雨默默无闻,那也算顺理成章的事了。

然而世间之事偏就如此难料,后来的事正中了中国阴阳家那句古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也正是因地处偏远,其母子又不受高祖待见,争宠邀怜在他们也是无望,索性安贫乐道,自在一旁,竟然不意之间躲过了刘邦崩后皇宫内那一段汉初最为刀光剑影的险恶岁月,捱过了手握重权的吕后对高祖生前宠爱过的妃嫔及其子女赶尽杀绝的灭顶之灾,得以逃得生路,偏安一隅。再往后吕氏一门坏了事,远在代国的刘恒便成了高祖硕果仅存的庶子中最年长者而被朝中大臣们拥立为大汉新君。

刘恒入得长安之后,顺理成章,便将自己的长子刘启立为储君,剩余三个儿子分别封为淮阳王、代王和梁王。淮阳自不必说,古时曾为颖川郡,秦置陈县。当年秦灭汉兴的之初,就是在这里,陈涉、吴广农民揭竿而起号召天下反无道暴秦的地方,这且不说,就按当下论,学界亦有“中国历史一千年看北京,三千年看西安,五千年看安阳,八千年看淮阳”的一说,无庸置疑当为国土之重。而代国,那是当今皇上的龙兴之所,那在一般人眼里也是举足轻重。而梁国这个地方,则是地处吴楚东南数国至西北长安的要冲,素有帝都长安屏障之称,又是高祖当年以砀郡长身份率兵马斩蟒蛇起义的龙兴之地,其优越与倚重自不待言。

眼下刘揖便是谨遵父皇之命,到封国梁地赴任。

2、梁王刘揖的仪仗行至睢阳城门外时,风已经平息,天光也显出傍晚的颓色。

远远地望去,睢阳城门几分残陋,常年失修的样子,上刻着斑驳的“睢阳”二字。

城门的前面一条宽宽的护城河,眼下春夏之交,一河两岸正垂柳依依。

河边小船三两只,河里水鸭一群一群,水草莲叶一片一片……

河上有拱形桥,横跨两岸,桥两边蹲守着各形各样憨态可掬的大小石狮子。

桥头一块石碑,上刻亦是“睢阳”二字。

眼下桥上正站满了一群朝廷官员模样的人和一些早早就聚拢在那里准备看热闹的草民百姓。

刘揖的仪仗与撵车从大路过来,行至桥头,在刻有“睢阳”的护城河桥头石碑前停下。

贾谊从车上下来,为刘揖掀开轿帘。

刘揖先从车里探出头来,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然后才下车。

刘揖下车后,先在桥下的石碑前站住,对着那字细细打量了一番。

刘楫:“看来,梁国比起先前小王曾呆过的代国也并不富庶。”

贾谊眼睛望着残破的城门:“是的殿下,要说起这地方,原先也是青山绿泽,土厚壤丰,只不过曾经绵延几十年的战争,把这一带的风水破坏殆尽,百姓也受了不少凄惶。”

刘揖抬头望了望一河两岸的清波绿柳,以及桥上黑压压的一片官绅与百姓,忽儿眼里放出光来,朝贾谊挥了挥他那并不壮实的小拳头,说:“不怕,小王与众爱卿一起,竭尽心力而为之,定当似早年父皇在代国那样,让这地方的百姓能过上丰衣足食的优裕好光景!”

贾谊对刘揖满意地微笑道:“是的殿下,一个国家就是要以民众为根本,以民众的生命为生命,以民众的存亡为存亡。当今皇帝陛下当年到代国的时候,还不及殿下现在这个年纪,陛下就是本着这种念想,才把代国治理得一片祥和……”

二人还在边走边说,就见桥上官员一行人已经朝这里迎了过来,说话不及,便走过护城河桥,朝这边忽忽拉拉跪了一地。

众臣高呼:“臣等拜见王爷殿下!王爷殿下千岁千千岁!”

刘揖忙走上前来,抬手虚扶:“诸位爱卿快请平身!”

众臣忽忽站起的同时喊道:“王爷长乐未央!”

这时,就见众臣中有一中年汉子上前一步,拜曰:“臣梁国中大夫韩安国拜见王爷殿下!拜见贾太傅!”

刘揖抬头望着他:“韩爱卿请起。”

贾谊则一拱手:“本太傅见过韩内史。”

韩安国起身后,便有一老者上前一步:“臣睢阳侯樊仲拜见王爷殿下!拜见贾太傅!”

刘揖一见忙上前亲手搀扶:“樊老将军快快请起!”

贾谊亦躬身回礼:“晚生贾谊见过睢阳侯!”

这里未等睢阳侯起身,早有二人身旁的又一位武将模样者上前施礼:“臣梁国校尉邓柏拜见王爷殿下!拜见贾太傅!”

刘揖亦虚扶了一下:“邓爱卿请起!”

贾谊亦以目视之,点头道:“见过邓将军!”

睢阳侯待得那邓柏起身之后,再次拜道:“王爷殿下恕罪!臣这里接到朝廷诏书,早几日就着人到长安去接王爷殿下的车驾了,不知怎么竟没有遇到!”

韩安国也拱手道:“正是,下臣失职,请王爷治罪。”

贾谊微笑了一下,说:“侯爷和中大夫有所不知,咱这位王爷,朝廷那里诏书还没下,就跟随淮阳王的车驾先去了淮阳国,这不,送别了淮阳王之后才转道来这里,所以没有与去长安接驾的使臣遇着,又半道迷了路,所以才拖延了几日。”

刘揖则朝众臣颌首,并以目环视之后,方说:“哦,睢阳侯和韩大夫不必自责,这事要怪就怪小王料事不周,只因我和淮阳王自幼一起生长在代国,这次皇兄去了淮阳国,小王来了梁国,料以后再相见的机会便少了,所以相送,一来二去,竟错过了。”

樊陵侯:“真是同胞手足,情深意重啊!”

众臣:“同胞手足,情深意重!”

刘揖在众臣的呼声稀落下去之后,遂双手朝前端正一拱道:“小王刘揖,今受父皇恩托,来到梁国赴任……小王今虽贵为一国藩王,众臣工当念本王尚在龆龄,今而后梁国任中一切军国要事,还需诸位臣工一并辛劳扶佐……从今而后,我等更当上下一心,苦乐以共,泽被梁国,造福百姓!”

他的一番话后,众臣自是一番表白:“我等必当鞠躬尽瘁,效忠陛下,为国尽力……”

一番相见寒暄已毕,余下便有数位梁国官员趋前再行叩拜,然后才由韩安国祈请道:“请王爷大驾入城进宫!”

于是,众人一起呼道:“请王爷大驾入城进宫!”

刘揖朝贾谊一转头:“太傅请。”

贾谊则退后一步,朝刘揖拱手道:“殿下请——”

早有礼官前面开路:“梁王进殿——”

第四章:兰蕙芷芳

1、樊夫人坐在庭堂里,手上一件旧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地缝着。

芷兰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娘,兰儿回来了!”

樊夫人头也不抬,嘴里说:“这会子才回来?早就让青儿接了去,看看天都快黑了,这丫头就是个疯,一出门就不知道回来!”

芷兰走进来,掸着身上土灰:“人家去桑园拮桑叶!哪里是去疯!”

樊夫人抬眼看了她一眼,拿嘴唇抿了一下针线,吐出线头:“呸,瞧那一身土灰,整天疯疯张张,把自己弄得跟个假小子似的——桑叶拮得怎么样?”

芷兰背过身去掸胸前,一边说话:“幸亏去得早,不然这一阵风刮过去,叶子就老了。”

樊夫人垂下眼帘:“这丫头,到底也做件正事。”

芷兰噘起嘴来:“娘,瞧你,这一年到头,爹总是在王宫做事,年纪又大了,正经咱这个家,我做的正事还少吗?”

樊夫人敷衍地:“好,好,都是你的功劳。”

芷兰呶着嘴:“我可没摆什么功劳,还不都是娘嫌我疯!”

樊夫人将衣服掂了掂,看看,又放下:“瞧,我就说了你那么一句,你倒说了这一筐!”

芷兰转身向着门口:“爹怎么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樊夫人:“说是去接驾。”

芷兰:“接驾?”

樊夫人:“是啊,听说朝廷给咱梁国新封了个王爷。”

芷兰闻言欢喜地叫道:“梁王殿下吧?回来的路上可巧遇着了!”

樊夫人心不在焉:“遇着了?”

芷兰饶有兴趣:“可不是?”说了想起贾谊的样子,又一个人笑了笑。

樊夫人抬头:“你笑什么?”

莲儿这会儿正好端着水盆进到庭堂来,笑着说:“夫人不知道,今儿咱不光是遇到梁王,还遇到一个叫什么的……太傅,也是朝廷派来的呢!”

芷兰:“是贾太傅。”

樊夫人抬头看看她:“贾太傅?就是先前被你周世伯他们赶去长沙国的那个贾什么?”

芷兰:“贾谊。”说着有些惊异地:“娘也知道他?”

樊夫人:“哦,原来就是他呀!”

莲儿放下水盆,给芷兰拧了一条麻布巾递给她,一边对樊夫人说话:“夫人您说巧不巧!那贾太傅竟还知道咱家大小姐的闺名儿。”

樊夫人撇撇嘴:“那还不是咱家侯爷爱出去跟人显摆,总说他家闺女怎么样怎么样,别看是个女子,样样都比别人家男孩儿还强,依我看强什么?左不过一个小丫头片子,硬是当了小子使唤罢了!”

芷兰一边拿麻布擦脸,佯怒地:“娘!瞧你总说父亲显摆——人家就是嘛!”

樊夫人无奈地:“就是,就是一假小子。”

芷兰噘着嘴,故意逞强地:“真小子!”

樊夫人摇摇头:“要真小子就好喽!”

2、话说樊老将军名唤樊仲,早年高祖芒砀起兵时,樊仲便跟着樊氏本家一起走出砀郡,一路随汉军南北征战,多次立下汗马军功,尤其樊将军早年随刘仲驻守代国,那回边境匈奴来犯,从未打过仗的刘仲慌乱中弃军逃走,半路上多亏了这樊仲的一路护驾。那之后刘仲被高祖降为诸侯以为惩罚,而樊仲却因护主有功,被封为睢阳侯。

睢阳侯在未来封国之前也曾在长安逗留,与朝廷上下及皇宫贵戚们多有交集,尤其本家樊哙与吕后当年的那层姻亲关系,就使得这睢阳侯出入宫廷内外如进出寻常门户。最是老丞相周勃当政的那些年,与这樊仲二人甚是亲厚,后来就因为贾谊对刘恒上疏了有关“列侯之国”的方策,使得一些老臣包括老丞相周勃都被赶往了封地,顺带着樊仲也来到了自己的封国梁地,自那以后他便携了家眷来此长住,这一住就是多年。

这会儿侯府后院的蚕房里,芷兰和莲儿两双纤纤细手在侍弄桑叶,拿羽毛扫去叶子上的浮尘。

莲儿一边给蚕宝宝换桑叶,一边对它们说着话:“多吃点,快快长,多多地吐丝,好让咱家侯爷夫人和大小姐二小姐们都能穿上好看的衣裳……”

芷兰垂头拿家禽羽毛拨动着蚕宝宝,一边对莲儿说:“你在那里嘟哝的什么?”

莲儿:“咱不是嘟哝,咱是跟它们说话儿。”

芷兰撇撇嘴:“能死了!竟然能跟蚕宝宝说话儿。”

莲儿一本正经:“咱就是想啊,让它们好好干活儿,多多吐丝,好让咱家的大小姐二小姐都穿得漂漂亮亮,让那些英俊风流的富家公子哥儿一见了咱家小姐都大气不敢出……”

芷兰笑嗔她:“你行了,今儿在苇边小路上,就全都是你的话了!要不然,别人也不会拿本小姐取笑。”

莲儿不以为然:“大小姐,话可都是你让咱说的!再一说了,看得出来,他们那是喜欢你,哪里是拿你取笑。”

芷兰拿一根手指堵在唇上:“嘘——又瞎说了,这小丫头,简直要死了!看我不撕你的嘴!”

芷兰说着话作势就要向莲儿扑去,莲儿闻言吓得急忙跑开了。

3、蚕房是樊府后跨院厢房旁边的一处土房,土房是狭长的,一边是蚕房,另一边做了织房。眼下织房的那一边,一架织机上,二小姐芷蕙正在织锦,织机不时地发出“哐哐”的声响,声响中间,芷蕙听着这边主仆二人的对话突然“噗哧”一笑。

芷兰闻声朝芷蕙扭过脸去:“死丫头,你笑什么?”

芷蕙只管笑着:“我笑你呢,今儿回来怎么怪模怪样的?”

芷兰闻言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欣喜地从蚕房那头走过来,凑近了对芷蕙说:“二妹,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

芷蕙一边“哐哐”地织锦一边说:“姐姐遇到谁了蕙儿怎么知道?”

芷兰站在芷蕙身旁,一边看她织锦,一边说话:“你记不记得,我前不久才给你诵读过的那篇诗赋?”

芷蕙思索着:“好像是……凭吊楚国屈大夫的那个?”

芷兰:“是《吊屈原赋》。”

芷蕙仍是一边织锦一边说话:“那又怎么样?”

芷兰:“我今儿遇到的,正是书写这篇赋的人。”

芷蕙:“你不说,那是个大才子,现在长沙国嘛!”

芷兰:“我是听爹和世伯他们这么说的,可是现在,他又被朝廷差遣到我们梁国来了!”

芷蕙:“那有什么好?爹和世伯他们不是都很讨厌他吗?”

芷兰一边说话一边又走回到另一边的蚕房那里去,不满地说:“他们讨厌管什么用?这帮死脑筋的老头子,倒是皇上陛下真心喜欢他呢!”

芷蕙眼睛盯着织机,手里来回穿梭着锦线,一边说话:“你说的这个咱也不懂,凭他是谁,只要少生事端,能让朝廷安生不再打仗就好!不过蕙儿瞧姐姐你,倒是很喜欢他的样子。”说着话,芷蕙从织机缝里探着脑袋,压低声音怪模怪样地问芷兰:“哎,他长什么样儿?”

芷兰反问:“那你想他长什么样儿?”

芷蕙将脑袋撤回去,一边继续在织机上“哐”“哐”地织锦,一边略显不满地说:“我才不会管他长什么样儿。”

芷兰仰起脸,回想着那贾谊的样子,做出一副官吏模样:“他呀!一只鼻子两只眼,两只耳朵一张嘴。”

芷蕙嗔笑:“哼,那要不这么长岂不成了妖怪?”

芷兰到了这会儿才细细品味那真实的贾谊与自己想像中的贾谊之间的差异,不得不略显失望地说:“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样,不过也还算清雅,不落俗的那种。”

芷蕙笑笑:“那就好。”

芷兰不再去追究芷蕙话里的深意,只一味顺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一本正经说:“无所谓好不好,只咱想不明白的是:这全天下一等一的大才子,咱老爹和世伯他们为什么就一定要把他挤出长安,赶到偏远的长沙国去呢!如今倒是从长沙国回来了,可眼下看呢,还是没能受到皇上的重用。”

芷蕙:“何以见得?”

芷兰:“这还不明摆着——要是皇上重用他,怎不将他留在长安朝廷衙门里,而是送他到梁国这里,来当年岁还小的梁王的太傅呢!”

芷蕙停住织机:“上回世伯他们来咱家聚着吃酒,我就听他们说话,好像都在骂他是黄口小儿,净给朝廷惹麻烦,唯恐天底下不乱那种……”说着话,似乎显得无奈地嘿了一声:“这说来说去,朝廷的事,咱反正也不清楚,至于谁走谁留,那也不是咱操心的。我瞧着倒是你,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犯愁的样子,倒是很替他忧心呢!”说着话抬头看了芷兰一眼,撇嘴笑了笑。

芷兰似乎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是一个人痴痴地望着窗外。

织机的声音又响起来……

第五章:小王爷

1、睢阳侯府是一套三进的大院子,前院垂花门后是一座正房,亦是厅堂,高大阔气,堂前一些奇石佳树,池水与鱼塘,两旁回廊直通后院。后院的前一进院子,自是侯爷与夫人的卧房,卧房的两旁是东西跨院,东跨院内是芷兰与芷蕙两个小女儿的绣房及她们的小丫头们的厢房。西跨院亦有几间厢房,厢房的一旁便是芷兰姐妹俩时常出入的一处蚕房。末底的一节院子,后墙的正中是一个大马厩,常年圈养着一些牲口马匹,两旁一些低矮的草房,乃是下人居住的地方,余者亦有几间空房,存储粮草杂物和一些农具渔具作坊用具。

阳光透过树荫照在院里的碎石小径上,显出一地的斑斑驳驳。芷兰和芷蕙姐妹二人正在跨院里厢房门前的竹荫下踢踺子。两个小丫头站在一旁帮她们拿着衣服扇子。

莲儿在一旁还替她们数着数儿:“五,六,七,八……”

门仆突然在门外高声叫道:“王爷殿下驾到!贾太傅到!韩大夫到!”

侯府大门处,须臾,就见梁王、贾谊和韩安国等人一起走进门来。

睢阳侯与夫人一起,急忙整衣肃装从厅堂迎出来,跪在前院,口里念道:“王爷殿下千岁!长乐未央!”

刘揖上前一步:“樊爱卿,夫人,快快请起!”

睢阳侯身后的青儿赶紧扶起侯爷,侯爷边起身边说:“昨儿王爷殿下刚到此地,今儿便就驾临寒舍,老臣真是不胜惶恐,不胜荣幸啊!”

樊夫人则在莲儿的搀扶下起身说:“不知梁王殿下驾到,未曾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刘揖满面笑容地望望睢阳侯,又望望樊夫人:“哪里,爱卿与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小王刚到此地,诸位爱卿都是长辈,理应上门拜访。”

贾谊亦是一脸微笑:“睢阳侯有所不知,王爷昨天刚到,今儿就急着拜见大臣,竟就没顾上这一路劳顿,从长安京城到淮阳国,又从淮阳国赶到这里,一天也不肯歇息。”

樊夫人小声对侯爷说:“这么辛苦!”

睢阳侯触碰了夫人一下,示意她少说话,脸上笑道:“早听说王爷殿下自幼聪慧,心怀大志,且宅心仁厚,体恤下情,今儿一见,果然不凡!梁国的臣民有福了!”

刘揖朝睢阳侯一揖:“樊爱卿夸奖了,睢阳侯才是梁国的砥柱栋梁哦!”

后院忽儿传来女孩子们一阵清脆的笑声。

睢阳侯眉头皱了一下,朝夫人看了一眼。

樊夫人忙朝莲儿耳语了一句,这边道:“这些丫头就是疯个没够。”又抬头看看刘揖,说:“让王爷见笑了!”

刘揖因笑道:“是芷兰小姐吧?”

睢阳侯惊奇地问:“怎么,王爷知道小女?你们见过?”

贾谊亦笑:“昨儿半道上遇着来着。”

这里正说着,就见芷兰和芷蕙由莲儿带路,二人从角门回廊来到前庭。

睢阳爷一见忙朝芷兰芷蕙招呼:“你俩还不快快过来见过王爷殿下?”

芷蕙和芷兰二人上前一步,朝刘揖屈膝款款施礼,芷兰一边朝刘揖施礼,一边眼神不禁朝贾谊瞥过一眼,心头竟怦怦直跳:“臣女芷兰拜见王爷殿下!王爷殿下千岁万福!”

刘揖虚扶了一下:“快起来吧。”说着话又看看二人:“长得这么像,是双生子吗?”看着夫人摇头,又说:“看着年岁相差不大。”

睢阳侯又对芷兰芷蕙介绍:“这位贾太傅。”

芷兰和芷蕙再行揖礼:“拜见贾太傅!”

贾谊:“免礼。”

睢阳侯这才捋着胡须微笑,几分得意地道:“二人之间只差了一岁,表面看着像,可是脾气性格差得远了。”

刘揖好奇地:“哦,是么?”

睢阳侯一边把刘揖和贾谊往厅堂里让,一边说话:“不怕王爷和太傅笑话,咱早年跟着高祖爷打天下,走南闯北的,没功夫成家,把儿孙也给耽搁了!后来高祖爷坐了天下,仗也打得少了,咱这才有功夫娶妻生子,原本想要有个儿子好继承家业的,谁知竟来了两个丫头片子,这大丫头性子强些,干脆就给咱当儿子使了,一来二去,竟惯得她丫头不像丫头,小子不像小子的,叫人笑话了!”

刘揖一边听着侯爷说话,一边仍然回过头去打量着姐妹二人,不禁好奇地问:“你们刚才在后面玩的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芷蕙正待回答,芷兰那里拦着她,悄悄说:“不告诉他。”

睢阳侯故意瞪起眼睛来对芷兰嗔道:“不许对王爷无礼!”

芷兰朝刘揖一瞟,话却是对睢阳侯爷说的:“芷兰怎么敢对王爷无礼!”

芷蕙在一旁怯生生地说:“回王爷殿下话——我们刚才在玩踢踺子。”

刘揖一笑:“踢踺子?小王也会!可惜好久不玩了。”

2、睢阳侯府东跨院,院里一色的青竹与椿树。青竹栽在屋前窗外,而椿树却像南方的椰树一般插满了整个院落。眼下刘揖就是在那些杆直叶密的椿树底下,同芷兰与芷蕙姐妹俩一起玩起踢踺子这桩古老的健身运动。莲儿和玉儿两个小丫头在一旁端着茶水,拿着扇子毛巾。

跨院的门外不远处,睢阳侯和夫人在那里和贾谊一起站着说话,不时远远地朝跨院门内瞄过一眼。

樊夫人的眼睛瞧着身量不足的刘揖,悄声说:“瞧瞧,这么大点个人,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事,托生在皇家,说起来皇亲贵胄,赫赫扬扬,正经也不易呢!”

睢阳侯:“这算什么?咱们当今皇上当年去代国,还没他大呢!一个人走得更远,身边也就一个老相国张苍,说起代国那地方,三天两头的匈奴人骚扰,说抢就抢,说杀就杀,那才叫一个不易呢!”

芷兰和芷蕙两姐妹却在清脆地唱着数儿:“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莲儿拍手叫道:“大小姐,王爷殿下可了不得,超过你了!真好哎!”

因有贾谊在场,芷兰嘴里不说话,心里却不甘心落下,攒着劲儿在腿脚上,用力踢下去……

玉儿:“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

贾谊在一旁终于忍不住,朝着跨院门走过来,朝刘揖道:“殿下,休息会儿吧!踢踺子玩起来轻松,踢久了也挺累的,殿下刚刚远途劳累,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樊夫人瞧着这边,小声对睢阳侯说:“这孩子幸亏有贾太傅,知冷知热,跟个娘似的,说起这贾太傅,也够不容易的。”

睢阳侯亦压低了嗓门对夫人说:“这贾太傅么?先前也只是河南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年轻,后来被朝廷发现,擢拔在长安未央宫里,因为书读得好,行动竟不离陛下左右,但凡皇上问起什么来,那是有问必答,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

樊夫人也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嘛!不过我可听说,陛下这一喜欢啊可不得了了……”

睢阳侯:“快别瞎说了,当心叫人听见!”

樊夫人:“没敢瞎说。”

夫妻二人说着话,就一起在青儿临时送来的椅子上坐了。

睢阳侯招呼青儿过来,示意让他去请贾谊也来坐。

青儿走到贾谊身后:“太傅,请这边坐吧。”

贾谊回头朝青儿摇摇头,又朝睢阳侯和夫人这里点了点头。

睢阳侯则同夫人窃窃私语起来:“这孩子当初是有点子张狂了,竟拿大臣们说事,撺捣陛下把些老臣都赶走……”

樊夫人吃惊地瞪着樊陵侯:“赶走?赶哪去?”

睢阳侯:“赶到封国去呀!”

樊夫人:“那老臣们能干吗?”

睢阳侯:“那不,大臣们私底下一串通,好嘞,赶我们走,咱到底看看谁先走!末了大臣们没走几个,倒先把他赶到长沙国去了。”

樊夫人点头:“看来,陛下还是听大臣的。”

睢阳侯摇头:“咱们当今这个皇上陛下是个仁君,心眼好,有智谋,何况大臣们大都是宗室列侯,不然也是长者辈分的,人又那么多,得罪不起呀。”

樊夫人频频点头:“看来,做了皇上的人也不是事事都能随心如意,也有不得已的时候。”

睢阳侯:“谁说不是呢!唉!那长沙国又湿又热,一年到头吃稻米,不吃面食,贾太傅到了那里,正经没少遭罪啊!”

樊夫人:“现在好了,虽说不能守在长安,总算来到离家不远的地方,皇上也算开了恩了。”

睢阳侯一边与夫人窃窃私语,一边没忘记跟刘揖打招呼:“王爷,悠着点,别太累着自个儿喽!”

刘揖一边踢键子一边答应:“樊爱卿放心,没事的。”

贾谊眼睛始终随着殿下的动作,不时地劝说:“殿下,还是休息会儿吧。”

夫人眼睛盯着贾谊,话却对着睢阳侯说的:“你说这贾太傅,虽说是个男人,现在咱看他照顾起梁王来,还真有那个耐心。”

睢阳侯眼睛却盯着刘揖:“谁不知道,咱们当今陛下,最疼爱的可就是他的这个小儿子了!那是皇上的心尖子,把个心尖子似的孩子交给贾太傅,皇上陛下那得对他多看重啊!能有个不上心的?我如今瞧着他呀,是把对皇上的心思,就都用在这孩子身上了!”

樊夫人眼珠儿不转地盯着在后院一旁站着随时准备照抚刘揖的贾谊,忽儿转过身来,又小声在侯爷耳边说:“我瞧那太傅年纪也不大,不知是哪里人,眼下可成家了没有?”

睢阳侯睃了她一眼:“夫人想什么呢?他可是洛阳大才子!孩子都好大了,能不成家吗?”

樊夫人:“啧啧,可惜……”

院子当中,刘揖那里又坚持踢了几下,见太傅一直站在一旁示意,只得停下。

莲儿忙朝刘揖递上绢巾,另一边,玉儿在替他打着扇子。

刘揖一边擦头上脸上汗水,一边笑道:“好久没这么痛快地玩过了。”

贾谊一旁为他整理着衣服,小声埋怨:“昨儿夜里还喊腿疼屁股疼呢,这会儿一玩起来就不要命了。”

芷兰这会儿也整理着衣服走过来:“殿下踢得真好,看样子原先也常玩的吧?在长安的皇宫里也玩这个?是跟谁学的?”

刘揖对她笑笑:“小时候在代国的时候跟长姐学的。”

芷兰也笑着:“就是那位馆陶公主吧?”

刘揖:“是的。”

第六章:侯府夜话

1、送走了刘揖和贾谊,天色已向晚,睢阳侯与樊夫人这才打点收拾了回到后堂花厅,坐着吃茶说话儿。

樊夫人一边啜了一口茶水,一边说:“哎呀,咱看这小王爷,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玩起来就不要命的样子,有一会子你看把个太傅急的,也不知道这么贪玩个小王爷,在殿堂上怎么弹压得了那满殿臣工的。”

睢阳侯笑道:“这个倒不劳夫人费心,但只要有贾太傅在身旁,这王爷别看尚在稚龄,倒是个端得起放得下的,说起话来也是头头是道,小小年纪了不得的。”

樊夫人:“到底是帝王家的孩子,跟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就是不同些。”

睢阳侯:“说起当今陛下这些皇子们,还真的个个都与众不同……”

樊夫人听到这里急忙插嘴,小声说:“我可听说,当年立太子的时候,咱们皇上跟太后心里想的不一样,为此还竟生了一些嫌隙呢!”

睢阳侯白了她一眼:“瞎说,也不知都哪里听来的!”

樊夫人好奇地瞧着睢阳侯:“没有吗?我可听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睢阳侯瞧了夫人一眼,踌躇说:“有些话,咱也就关起门来在这里说……”

樊夫人不满地睃他一眼:“那是自然,未必我还敲锣打鼓到处乱讲去?你把我当了什么人?”

睢阳侯:“那就好,我这也是给夫人提个醒儿,皇家的事咱们做王侯大臣的,是不当讲的。”

樊夫人:“行了,你绕了这半天,究竟说说看,是怎么一档子事?”

睢阳侯陷入回忆:“当年吕后薨逝,朝廷那帮大臣子们一阵手忙脚乱,就把咱这位当今皇上拥立为新帝,说起来也是许多的不得已。”

樊夫人:“我听说咱这位当今陛下,先还不肯来呢!”

睢阳侯:“不是不肯来,是不敢来。”

樊夫人惊讶道:“怎么会呢?”

睢阳侯:“夫人想想,那一阵子长安那皇宫里头是个什么光景?自打高祖宴驾之后,前朝后宫死了多少人?别的不讲,就说那戚夫人的死,没个不叫人寒心的!还有,那赵王刘如意怎么死的?五皇子刘恢,六皇子刘勇,八皇子刘建……一个比一个死得惨!那种情况下,音讯不通,代国离得京师又远,现放着盈帝的儿子在朝堂上好好地做着皇位,冷不丁地叫他这个当年不受高祖待见的庶皇子来承继大统,他怎么能不起疑心?”

樊夫人:“这倒也是……不过还是来了。那怎么就说起这立太子的事上,皇上跟太后之间有嫌隙了呢?”

睢阳侯:“说起咱这位皇上,有两位皇子为窦后所出,一个就是当今太子这位,虽说人品贵重,勤奋好学,性情却有些乖戾,爱与人斗狠置气,常惹得帝后不悦,太后也不耐烦;另一个便是这位刘揖小王爷前儿亲自去送往封国的淮阳王刘武。这刘武虽在陛下现有的皇子中排行老二,却最是个聪明伶利的,不光能说会道,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深得太后和皇后宠爱,若按照后宫这二位主子的意思,这太子之位竟就是这刘武的也未可知呢!”

樊夫人:“照这么说,这天下的事还不是皇上说了算?皇上是个孝子,听太后的,那这东宫之位怎么就给了这老大而没有给老二呢?”

睢阳侯:“事情没你想的那样,这天下虽说天子为尊,可凡举大事者,还得跟朝臣们商议不是?如果朝臣们众口一词,一力反对,皇上也得顾及不是?”

樊夫人:“那倒也是。”

睢阳侯:“所以不似你刚才所说,什么皇上跟太后有什么嫌隙,而是皇上和太后都有些要立那刘武为储君之意,可是大臣们不答应!所谓立嫡立长,规矩在那放着,贵为皇上陛下也是不得不遵从的。”

樊夫人:“唉!原来做了皇上的人也不是想怎么就怎么的。”

睢阳侯:“说起咱们这位小王爷,那也要算是当今陛下甚为器重之子,不然也不会把这个贾谊差遣来给他做太傅,可惜他生也晚,又非正主所出……”

樊夫人:“刚才你不说当今帝后最喜欢的是那淮阳王刘武吗?怎么又说这刘揖小王爷也是很受皇上器重的?论起咱这位王爷与那淮阳国的王爷比起来,俩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睢阳侯:“这刘武么?人虽然聪明,精通音律,又善骑射,却在那些经书子集上有些欠缺,且他自幼儿被娇宠惯了的,文士气重,好风花雪月无拘无束,与治国之道大有偏异。而这小梁王虽说年小,却可以看出是个秉性纯正,有心有志之人,身旁更有贾太傅悉心教诲,咱想来日方长,没准能成大气侯也未可知呢!”

2、已是掌灯时分,樊府后跨院厢房的灯盏下,芷蕙正坐在塌前绣花。

窗子前面一张书案,芷兰伏在书案上,案头摊着一副竹简。

芷蕙抬头叫道:“莲儿,把灯拿过去些,没看见大小姐都看不见了吗?”

芷兰回头:“哎呀不用,你不也一样的吗?”

芷蕙好奇地凑过来:“姐姐读的什么?这么用功,都读了这大半晌了。”

芷兰眼睛并没有离开竹简:“贾太傅写的那篇赋。”

芷蕙在头上抿了抿那针,然后开始理丝线,一边理着丝线一边说话:“那个你不是读过的吗?”

芷兰:“现在读来不一样的。”

芷蕙:“姐姐总喜欢读这些文字,我可不懂,再说咱女孩子家读这些有什么用?”

芷兰皱了皱眉:“瞧你才多大点?怎么说话跟咱家夫人一个口气?难道人活着就只为有用?”

芷蕙不服气地小声嘟哝:“那还为什么?”

芷兰:“为……”她那里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复又俯首在案子上:“算了,跟你也说不清。”

芷蕙笑了:“还说我说话像咱家老夫人,那你呢,怎么我听起来跟爹说话一个调调呢!”

芷兰表情漠然,一副不愿深聊的样子:“或许吧。”

芷蕙:“听爹说起这贾太傅,学问真的很好。”

芷兰终于来了兴致:“那是当然!”

芷蕙:“他那上面,都写的什么?”

芷兰:“我给你念念哈——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

芷兰一边念着,一边禁不住掩卷遐思。

芷蕙一手掩口打个大大的哈欠:“不懂。”停住针线又看看芷兰:“你好像很喜欢他呢!”

芷兰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顶好的学问,顶好的人品,可惜……”

芷蕙继续手中的针线,有一下没一下的,只听绣花针穿过绢帛的丝丝声响:“听父亲说,不光是老臣们排挤他,他好像在朝廷也很不得志呢!”

芷兰将竹简重又摊在案上,眼睛望着灯盏:“其实皇上还是赏识他的,就因为在朝堂上,总是周勃和老灌婴这几个世伯老头子看不惯他!总想霸着朝廷自己说了算,不给人家说话的份儿!”

芷蕙笑笑:“这话你可不敢说,爹爹听了要生气的。”

芷兰撇撇嘴:“听到怎么样?还不是卖他们那老资格,什么什么……”说着话站起身,将两手背在身后,学着老侯爷的腔调,迈着八字步:“咱当年跟着高祖爷一路打打杀杀,拼了这把老骨头,才为这汉朝打下了天下,咱打的天下不由着咱说了算?满朝堂谁敢不听咱的!”

芷蕙笑起来:“姐,亏你是个女流之辈,要是个男子,这梁国哪里还盛得下你!”

芷兰不服气:“女的怎么啦?那年上私塾学堂,咱无论读书还是写文,比他们公子哥们差吗?哼,我就不服了!”

芷蕙摇头:“亏你还说自己学问好,不记得那孔圣人怎么说的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芷兰不屑地撇撇嘴:“快别跟我提那什么孔圣人!难怪当今圣上和太后老祖宗都信黄老而不尊儒学,叫这孔家二先生一说,咱女孩家除了锅台和织机,竟就什么也不能有了!”

芷蕙笑她:“瞧你,一说就锋芒毕露,竟是要跟人吵架似的!难怪娘总说你股错了胎,原本就该是个男儿才是。”

芷兰生气地一甩手:“又说这话。”

芷蕙宽容地收敛了笑:“好了,不说了。”想了想又道:“今儿一见,我倒是感觉,那小梁王很让人心疼的。”

芷兰瞟了她一眼:“自己才多大点儿,就懂得心疼别人了?”

芷蕙不服地:“这跟年龄什么关系?我就看着他玩起来也挺疯,在咱们面前一点不摆他王爷的架子,跟咱们睢阳街上的小男孩儿没什么不同。”

第七章:蒙纱淑女

1、睢阳十字街头。阳光明媚。

街头上,各种店铺和酒肆挑着黄的红的长条旗和三角小旗,在街两旁招摇……

街道上人,挑担的,摆摊的,背筐的,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芷兰头顶着挂着面纱的斗笠,她的身后跟着同样装扮的莲儿,主仆二人沿着街上的青石板一路走过来。

街头的小贩远远地叫起来:“来呀!看看咱睢水河里刚打出来的大鱼……”

另一个小贩也喊起来:“苇子席!苇子席来!刚编好的苇子席,又厚又匀的苇子席!”

于是条街上参差响起了大小高低不等的叫卖声:

“粽子!卖粽子!香喷喷的热粽子!”

“豆角,倭瓜……”

“麸子酒!新酿的麸子酒!”

芷兰在一家卖针线胭脂粉的小铺前停下。

她们背后,忽儿有王宫衙门里的差役吆喝声传来:“王爷车驾,尔等避让……”

须臾,便传来踢踢嗒嗒的马蹄声……就见两匹马拉的车载着刘揖和贾谊从城门的方向走来……

2、车子摇摇晃晃,沿着睢阳城里街道慢悠悠地走。

刘揖和贾谊并排坐在车里。

刘揖挑着帘儿扫视睢阳街头的景像,对贾谊道:“太傅,小王没来梁国之前,听大臣们讲,梁国土地肥沃,商贾云集,养植业和小手工作坊都挺兴盛的,怎么竟没有人提过,这里的风沙和干旱竟也这么厉害!”

贾谊:“殿下有所不知,梁国同其他几个诸侯国比较起来,的确要算是富庶之地,但也因为梁国比较起周围其他诸侯国,算是大国,面积大,旱涝不均,这里不光有平原,还有一些丘陵和山地。东面的芒砀山,北面的良山,还有一些高低不平的丘陵和沼泽地。秦以前春秋时各诸侯国争霸,在这一带划分了许多小的诸侯国,国与国之间挖开了一些沟壑,以水代兵,破坏了这一带许多自然形成的林木植壤,原本好好的良田都弄成了沙地,于农桑十分不利……”

刘揖:“太傅,小王有一个想法,想在今明两年把梁国所有的地方都走上一遍,看看梁国各处到底是怎么一种情况,然后召集大臣们想一些治理的办法。”

贾谊:“殿下的想法当然是好的。春秋时期齐国的名相管仲,曾说过一句话:‘夫霸王之所以始也,以人为本’。人乃万物之灵,人是世界的主体。为仁君之道,就应当以人为本,或曰:以民为本。同样,孟子也说过类似的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刘揖:“太傅,这个也是您的那本《大政》书上所写的意思吧——国家以人民为生命,君主以人民为生命,官吏以人民为生命……还有……”

贾谊欣慰又兴奋地望着他的这位学生:“还有,国家、君主、官吏都要以民为功,国家以人民的贫富为兴衰,君主以人民的贫富为强弱……”

刘揖频频点头:“太傅说得太好了!小王回去会再多读几遍,一定把这些全都记下来!”

贾谊满意地点点头:“刚才殿下说到要把梁国走上一遍,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二十多个郡县,有好些还是丘陵沼泽和山路,只能步行,要全部走一遍么?说起来容易,实际是很难的。”

刘揖:“是啊,如果徒步行走,需要花费的时间太长……太傅,小王在长安的时候,看教习师傅教皇兄他们学骑马,小王也跟着学了几回,只是还没学会就到这里来了,明天起,太傅就教我学骑马好不好?等我学会了骑马,咱们就可以骑着马到各郡县去察看一番了。”

贾谊犹豫着:“好是好,可殿下现在年纪还太小,骑马恐不太妥当。”

刘揖在车上坐直了腰身,两眼炯炯放出光来:“不怕,小王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说,开始可以骑得慢一些,慢慢就会了。”

贾谊望着他,点头微笑。

3、戴着斗笠面纱围帽的芷兰和莲儿一起走在街头上,忽儿听到背后有马蹄声,不禁回头。

刘揖坐在车里挑着车窗往外看,一眼看到芷兰竟叫起来:“太傅,瞧,芷兰小姐和莲儿。”

贾谊从车窗伸头看了一眼,虽然也认了出来,却还是笑着说:“人家挂着面纱,你怎么就瞧出来是她们两个了?”

刘揖:“嗨,不用看,一瞧走路的样子我就猜出来了!”

刘揖说着话,就叫车夫勒马:“停车!”便从车窗内向外对芷兰招呼:“是芷兰小姐吗?”

芷兰其实早已经发现了他们,只是自己这身装扮,便佯做不见。如今听刘揖叫起来只得站住脚,侧身行礼:“王爷殿下!贾太傅!”

刘揖:“芷兰不必多礼。”

因为戴着围帽,芷兰便大胆地抬头看着贾谊:“太傅和殿下刚从城外回来?”

刘揖则回头看着贾谊:“太傅陪小王到城外转了转。”

贾谊说着话从车上跳下,欣赏又略带讥讽地对这芷兰说:“芷兰小姐今天这身行头,真的好淑女。”

芷兰竟少有的有些羞涩:“偶而为之,让太傅见笑了!”

刘揖则显出几分孩子气:“芷兰姐姐,别看你挂着面纱,小王还是一眼就看出是你来了!”

芷兰朝刘揖一拱手:“王爷殿下如此称呼真是折煞臣女了。”

刘揖:“快别如此说,小王来梁国就感觉同樊爱卿一家很是投缘,若从年龄论,芷兰当是长姐的。”

芷兰摆手:“臣女不敢高攀。”

刘揖:“快别这么生分,小王早在代国也是随意惯了的,后来进了长安,到了长乐宫里,才感觉拘束了许多,这回被父皇封到梁国,远离长安,就像回到童年时的代国一样,无拘无束,我想大家也都不拘束、随意些才好。”

芷兰屈膝行礼:“芷兰谨遵殿下钧旨。”

贾谊岔开话题,问芷兰道:“你们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芷兰有点支吾:“哦,我……”忽儿转移话题:“太傅做什么呢?”

贾谊:“哦,本太傅刚才在跟殿下说起学骑马的事。”

芷兰歪着头:“臣女看殿下乘车就极好的,为什么还要学骑马呢?”

刘揖一本正经:“梁国很大的,光是大小郡县就有二十多个,往东往北面还有些山路,车子走不到的。”

芷兰瞧着贾谊,佯做嗔怪:“走不到就不去嘛!咱们王爷年纪还……不大。”

贾谊笑着摇头:“本太傅也这么说,可是殿下是一定要把整个梁国所有郡县都走上一遍的。”

芷兰看着刘揖:“王爷,是吗?”

芷兰盯着刘揖,眼神里有些欣赏与赞许的神色。

贾谊:“今年旱情严重,边界地儿有几处,地里庄稼几乎没有收成,殿下这两天急得不行,要亲自去边地赈灾发粮呢!”

芷兰:“赈灾是朝廷的事,太傅和王爷不必太辛苦自己才好。”

刘揖一脸庄重:“朝廷的事就是小王的事,皇上让小王来这里做这个梁王,小王就要为梁国的子民做主,无论丰年灾年,小王都不许饿死一个百姓!太傅常教导小王,为人君者敬士爱民,以终其身。”

芷兰吃惊地望着刘揖,目光里不禁流露出敬重之意。

说着话,贾谊已经重新上到车上,示意车夫继续前行,并向芷兰招了招手:“芷兰小姐,告辞!”

芷兰施礼:“殿下和太傅慢走。”

车夫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刘揖亦朝芷兰扬了扬手,示意告辞,然后放下车帘。

车子拉着刘揖和贾谊在街头渐行渐远……

芷兰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自言自语:“都说当今圣上偏爱这个小儿子,难怪了,年纪这么小,就有这样的志向,长大以后一定是位有作为的仁义藩王,只可惜……如果天下所有的官府衙门都能像这梁王和贾太傅这样就好了。”

莲儿先前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芷兰和刘揖、贾谊说话,这会儿见他们走了,方走过来。

莲儿:“人都走远了。”

芷兰回头看了莲儿一眼,回过神来:“我们也回吧。”

第八章:爱屋及乌

1、梁王宫内,刘揖坐在大殿的正位,面对朝臣,贾谊、睢阳侯、韩安国等俱在殿堂内就座。

刘揖:“各位爱卿!过去梁国是不是也经常遇到今年这样的旱灾?”

韩安国:“梁国这地方各地不太一样,南边几处郡县靠着睢水,与别处比较起来也还算能够保住些收成,不至于颗粒无收,北边良山一带靠近山地,三年两头不是旱就是涝,遇着灾荒年,有时候的年景比眼下还不如。”

刘揖:“韩爱卿,小王记得您祖籍就是这梁国的吧?”

韩安国:“回殿下,下臣原籍就在这睢阳城西北几十里的成安县,现全家都已经迁来睢阳。”

刘揖:“按说爱卿对这一带比较熟了?”

韩安国:“是。”

“那你说说看,这些年来,梁国都是怎么一种状貌?”

“听老辈人说,咱这一带过去不是这样的,秦以后因为连年的战争,再加上灾荒年,一时饿殍遍野,甚至人相食的惨相也还是有的。我朝开国以后,梁国几任国君丞相,俱都苛尽职守,平年成时,百姓也还能饱腹,除了春荒,不至于大批灾民外出计饭,若逢灾年,也只好靠皇上赈灾的救济粮款勉强维持了。”

刘揖听着点点头,又朝睢阳侯望过去:“樊爱卿!”

睢阳侯:“老臣在。”

刘揖:“小王记得您老来这睢阳也有几年了。”

睢阳侯:“六七年了吧,殿下。”

刘揖:“说说看,过去灾荒年的时候,老百姓都怎么过的?”

睢阳侯:“回殿下,说到梁国的灾荒,老臣以为,较起周围其他一些藩国,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刘揖颇感兴趣:“呕,这上是哪里?下又是哪里呢?”

睢阳侯:“上嘛,说起江南吴越富庶之地,咱这里是比不了,那些地方是鱼米之乡,随便在哪里洒下一颗种子就能发芽。咱这里一年四季总是旱涝不均,因这里自古有这么几条河,睢水、汴河,涡河,沙颖河……就算老天不下雨,总还能浇上几亩地,不至于都饿死。好在咱这地方自古人心向善,民风向好,往年除了朝廷的赈济,一些大户人家也争相设粥棚,别的不说,请就看咱这里的地名:张饭棚,彭饭棚,朱饭棚、李饭棚……那都是一些灾年,整庄整村的百姓都死绝户了,十里八乡,就只有这大宅门前设的粥棚还在。所以,人都不记得自己生在哪里,祖宗何处,就只记得这些饭棚,这些舍粥的地方,也都是百姓活命的地方……”

刘揖听到这里摆了摆手,神情很庄重:“樊爱卿!不说了!明儿起,咱王宫门前也要搭粥棚,搭最大的粥棚,咱梁国最大的粥棚,支起最大的一口锅,我们王宫所有臣工要和灾民一起用粥饭!”

众臣工:“王爷千岁!千千岁!”

2、芷兰挂了面纱只身走出侯府,来在睢阳街头,不由自主地去追看那些偶尔从眼前经过的马匹和驭手,看那马身四周的装饰和驭手身上的道具,一心只想着贾谊和刘揖骑马的事,心想:贾太傅他那么心心念念地在那小王爷身上,我也为他做点什么才好。

一身男装的芷兰走进一家卖马具的店铺,指着那些马鞭、马刺、鞍鞯和辔头,大大咧咧地问店主:“这些物件都做什么用呢?”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拿眼打量了芷兰身上那奇怪的装束,上前来一一介绍说:“这位小哥,是要备马么?这些都是少不了的!瞧这副马鞭,用了上好的麻料和皮料,别看它不够粗重,可是结实,甩起来也有份量,要备马这个自是少不了的……这个马刺,刺马嘴用的,瞧这棱角,再怎么不听话的马拿这个一刺保证不敢发飙!这个马鞍……瞧这鞍架,这可是咱们睢阳城里最好的铁匠铺做的,当然了,如果哥儿能有个可心的人给绣个鞍垫装上,那就更显标致、气派了!”

芷兰瞧了那鞍架一眼:“掌柜说的鞍垫,这里有卖么?”

店主:“当然有的!好几种呢,有麻布的、织锦的、丝帛的……哥儿想要什么样的?”说着话,店主随手拿了几件鞍垫过来,芷兰看了,果然颜色和式样还有质地各有不同。

3、樊陵侯府后院。芷兰进门,将一只小包藏在身后,朝正在窗下绣花的芷蕙悄悄过去,一只手猛地搬过她肩膀来,在她耳旁说:“看看我买的什么?”

芷蕙用力掰开芷兰的手,同时叫道:“死丫头姐姐,看针扎着我了!”

芷兰闻言忙拿起妹妹的手:“是么?叫我看看,扎哪里了?”

芷蕙推了她一下:“哎呀,你就别烦我了,拿的什么?快拿过来让本二小姐瞧瞧。”芷兰猛地摊开另一只手,芷蕙好奇地拿过来:“一块帛嘛!我还以为什么宝贝。”

芷兰:“猜猜我要拿它做什么?”

芷蕙不感兴趣地摇头:“你那心思总是古灵精怪,我怎么猜得着!”

芷兰拿手比划着:“我呀,想拿它做一副马鞍垫子。”

芷蕙奇怪地:“做那个干什么?你还想学骑马么?”

芷兰:“怎么不能?”

芷蕙不屑地扭过脸去:“真是疯了!”

芷兰搬过她的脸来:“这回倒还真不是我疯了,我呀,是给别人做的。”

芷蕙:“嗯,那还差不多。”

芷兰:“也不问问我给谁做的?”

芷蕙正色看着她:“给谁做的?”

芷兰站起来,背过身去:“先不告诉你,说不定哪天我一高兴,还真学骑马呢!妹妹可愿意也给我做一副?”

芷蕙拿出要挟的架势:“先说吧,你这副马鞍垫是给谁做的?”

芷兰:“给……”芷兰翻眼想想,突然转身:“不告诉你。”

芷蕙朝她撇撇嘴:“不告诉我也知道。”

芷兰转回身:“你知道什么?”

芷蕙作思索状:“给……我想想……是给那个贾太傅做的?对吧?我猜中了!?”

芷兰抬起眼帘:“也是,也不是。”

芷蕙扭过脸去:“怎么叫也是也不是呢?”

芷兰背着拿帛的手,在芷蕙身边踱来踱去:“说是吧,这鞍垫可能也给他用。”

芷蕙:“什么叫可能?”

芷兰:“……说不是吧,主要是给另一个用。”

芷蕙:“还有另一个?那是谁呀?”

芷兰一下子踱到她身边:“还能有谁,你心疼的那个小王爷呀!”

芷蕙惊讶道:“小王爷?他要骑马?他才多大,要摔了可怎么办?咱看贾太傅对他那么小心照应,敢让他学骑马吗?”

芷兰仰脸长出一口气:“说的是呀,可是架不住那小王爷一定要学呢!”

芷蕙:“可也是。”

芷兰:“那就做吧!”

芷蕙学着她的口气:“那就做呗!”

芷兰一点她额头:“说你呢!”

芷蕙也要去点她,却被她闪开了,不悦道:“你自己也有手,为什么要我做?”

芷兰终于露出怯怯地求告神情:“好妹妹,我那两下子,哪里拿得出手?没的叫人笑话,还是妹妹手艺好,就帮帮姐姐吧!”

芷蕙将脸转过一旁,放低了声音,温柔地说:“帮不帮你倒在其次,那个小小的王爷千岁,倒是真心叫人想帮他。”

芷兰:“哎呀妹妹,这就对了!”

第九章:千户侯爵

樊府后院,宽敞的马厩里,睢阳侯看着青儿在刷一匹枣红马。

耳畔响起哗哗的水声和刷洗声。

芷兰悄悄地走过来:“爹!”

睢阳侯回头:“是兰儿,吓我一跳!”

芷兰:“爹,又在侍候您那宝贝马了?”

睢阳侯拍拍马的肋部:“宝贝?那可不是?比宝贝还宝贝,老伙计了!唉!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跟咱一起出征,再去战场上杀他一回!”

芷兰:“爹,我都跟您说了好多回了,那过去打仗的事儿,咱就甭提了哈!都陈年烂谷子了,别总挂在嘴边上,好话说三遍,鸡狗不耐烦。”

睢阳侯将目光终于从马身上移开,瞪着芷兰:“不想听?你可别忘了,现在朝廷才安生几天?这北有匈奴,东有……说不定哪天,咱还真的要出征打仗呢!”

芷兰不以为然:“我说爹,您老要说那匈奴嘛,还真是叫人不得不防,可那东面又怎么了?”

睢阳侯听她这话怔了怔,欲言又止,不再说话。

芷兰不依不饶:“咱就说这北边的匈奴,这几年不也没怎么样吗?”

睢阳侯:“那是朝廷听了大臣们的劝告,实行了怀柔政策。”

芷兰:“怀柔?”从鼻子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不就是和亲嘛!”

睢阳侯:“不和亲又能怎么样?跟匈奴打仗,就连高祖那年在白登那地方都给围了七天七夜,差点就回不了长安呐!现在大臣们老的老,分的分……”

芷兰:“这我可又不懂了,爹,这老就老了,怎么还分的分?”

睢阳侯终于忍不住,笑道:“亏你还一天价说自己男儿志向女儿身,连这些个天下大势还都看不出来?唉!到底女孩子,端底不一样。”

芷兰撒娇地噘起嘴来:“爹又说这话!女儿不懂爹就教教我嘛!别总埋怨我不是男孩,那自己是什么,都是老天爷安排的,哪里是自己做得了主的?是不是,爹?”

睢阳侯无奈地叹口气,苦笑着点着她:“你呀!”

芷兰:“刚才那什么……爹说嘛!女儿很想听的。”

睢阳侯:“唉!谁叫咱打小拿你当儿子使唤呢!”

芷兰:“可不是嘛,爹,您老就只管拿咱当儿子就是了。”

说着话,芷兰竟过去抢过青儿手上的刷子刷起马来。

青儿不好意思跟芷兰争夺,只得求助地望着睢阳侯:“侯爷,你看这……”

睢阳侯朝他摆摆手:“就给她,你先过去吧。”

芷兰一边干活,一边问:“爹,你刚才说了一半,这东边到底怎么了?”

睢阳侯又叹息一声:“说起当今陛下,一代明君啊!自打登基以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那是处处为百姓着想啊!”

芷兰:“是啊,我听说每年春耕,陛下都要亲自下田耕作呢!”

睢阳侯:“皇上是个好皇上,可就是有些人,不让人省心啊!”

芷兰停下刷马的手,惊讶地看着睢阳侯:“是么?”

睢阳侯:“可不是么?现在不打仗的日子久了,诸侯们在自己的封国各自为政,有的人竟就妄自做大起来,前些年高祖爷在的时候还行,能震得住他们,先帝和高后这些年净哄着他们过了,就怕自家人生是非,大汉虽说家大业大,可也经不起再折腾了!就宠得他们一个个在封地称王称霸,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说起来都是一个汉家天下,可细说起来,那又是各吹名的号,各唱各的调,明显的不是一条心!早晚要反了,还不得一场大仗?说不定朝廷哪会儿真的又要召我这把老骨头上阵征战喽!”

芷兰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刷马,就听得“擦”“擦”的响声……

刷了一阵子,芷兰忽儿停住,说:“爹,您老这么一说,还真是的,难怪我读贾太傅的文章,总是有一种忧心忡忡的感觉呢!昨儿我还想,他这么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重的心思,就好像天随时都会塌下来一样。”

睢阳侯不屑地:“塌天?哼!但有我们这帮老臣在,天塌不下来!只是朝廷这些年不比从前,当今陛下跟高祖爷的脾气性情那是大不一样……话说回来,圣上的心思那也不是咱能捉摸的。唉!或许是咱老了,跟年轻那会儿的心思不同了,那时候喜欢打仗啊!三天不拉弓射箭手就痒,可现如今啊,咱只想安生一天是一天,这仗呢,还是能不打就不打吧。”

父女俩再次陷入了沉默。

须臾,马廊里又响起芷兰刷马的“擦擦”声……

好一会儿,芷兰突然对瞧阳侯又开口说:“爹,赶明儿您老也教我学骑马呗!”

睢阳侯蹙眉:“你一个丫头家家的,家里现成有车坐,学骑马做什么?弄不好了从马上摔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芷兰停下手上活,娇嗔地看着爹:“爹,看你说的!你闺女有那么笨吗?”

睢阳侯爱怜地笑了:“好好好,我闺女可能着呢!就差不能上天摘星星了!”

芷兰复又埋头干活:“真的爹,咱可说好了!说学就学,明天爹就带我学骑马去!”

睢阳侯摇头:“明天可不行,宫里议事呢!过两天吧。”

芷兰:“那你啥时候行?要不叫青儿先教我学着可好?”

睢阳侯:“青儿?”

青儿这会儿正好从一旁走过来,接话道:“没事的,侯爷,明天您老尽管上殿,我跟大小姐先去校场遛嗒遛嗒,让小姐先熟悉熟悉马的脾性。”

芷兰说着话,就将手上刷子交与青儿,同时将睢阳侯的胳膊拉了拉,娇嗔地:“爹!”

睢阳侯无奈地:“好了,我答应了还不成?”

芷兰:“爹,人家这里还有事呢!嗯——”

芷兰说着话,呶着嘴塞给他一个布包。

睢阳侯:“这是什么?”

芷兰扭着身子:“你管它什么?人家叫你带给人的!”

睢阳侯:“带给谁的?”

芷兰:“爹明天不是上殿吗?就带给那个……嗯?”

睢阳侯故意沉着脸:“你不说,我可不带。”

芷兰:“哎呀,爹,就是带给那个……”小声在侯爷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

睢阳侯笑笑遂将那布包打开。

芷兰娇嗔地:“爹,看什么!”

睢阳侯:“我看看稀罕。”

芷兰:“哎呀爹,有什么可稀罕的?”

睢阳侯:“我看我樊家大小姐,什么时候也会描龙绣凤的了?”

芷兰不好意思:“俺怕拿不出手,求着妹妹帮俺绣的么!”

睢阳侯哈哈大笑:“我就说么!我家兰儿什么时候这女工的手艺大长进了?”说着拿指头点了点她脑壳“你呀,也该学学蕙儿的样子,绣个花啊织个锦呀的,那才是正经女孩子该学的,别整天舞刀弄棒,骑马上阵,真的跟个假小子似的,叫人看着哪像个大户人家小姐!”

芷兰不满地噘起嘴来:“什么大户人家!爹早先还不就是个给人家养牲口的?”

睢阳侯脸刷地沉下来:“那个不许瞎说!”

芷兰满不在乎:“兰儿没有瞎说。”

睢阳侯仍然一本正经:“那什么,早先的事,以后不准再提了哈!咱现在正经是高祖爷封的侯爵,以后无论谁再说起来,咱祖上也是大户人家,起码也是个那什么千户!”

芷兰仰起脸来,也说着睢阳侯一本正经的样子:“好好,不说了!千户就千户。”

第十章:樊家公子

1、梁王宫殿前的台阶上,睢阳侯站在台阶的下面,不时地朝殿门口张望。

一直等到刘揖与贾谊从王宫出来。站在台阶下面的睢阳侯一见刘揖和贾谊出来忙趋前迎上,从怀里掏出一只绢包来。

睢阳侯朝刘揖笑着:“殿下,这是小女托老臣给王爷带来的一份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王爷笑纳。”

刘揖打开那绢包,见是一副绢帛的绣花鞍垫,遂笑:“哎呀,真是好看!这花绣的跟真的似的,樊爱卿替小王谢过您家千金,但不知芷兰姐姐怎么想起来要送小王这份礼物?”

睢阳候竟有些腼腆:“前儿老臣家这个大丫头在街上遇着殿下跟太傅来着,听说殿下在学骑马,就买了些绢啊线啊,回家求着她妹妹给做出来了,这个……殿下不嫌弃便好。”

刘楫高兴地收起鞍垫:“原来这样!”又说:“小王哪里会嫌弃!但不知为什么大小姐自己不做,倒拿给二小姐做呢?”

贾谊闻言笑了,一边插嘴道:“这个不用问,肯定是二小姐的手艺更好了。”

睢阳侯这会儿竟稍显得意起来:“不瞒殿下,说起臣的这两个丫头,一个是能织会绣,不敢说百能百巧,别看年纪不大,但凡女人家能做的活计她没有不会的!另一个呢,竟像是投错了胎,一天到晚女人家的事她一样不精,就喜欢读书作文,吟诗作赋,你说她要是托生个男孩吧,没准长大了还能像贾太傅一样为朝廷效力,可偏她是个女孩儿家,真真叫人没有法子。”

刘揖扬声笑起来:“芷兰姐姐原来还是个女才子!”

睢阳侯一拱手:“多谢王爷夸奖,女才子不敢当,臣的小女也不敢让王爷称她为姐姐,殿下的姐姐那可是馆陶公主,大汉家最尊贵的公主呢!”

刘楫仍然笑着:“没什么敢不敢的,长者为尊,芷兰原比小王年长,又天性聪明活泼,小王叫她姐姐也是应当的,感觉就像回到了代国,跟刘嫖姐姐在一起一样。”

睢阳候仍然拱手在前:“王爷殿下能与咱家小女的称姐道弟,那老臣可太高攀了!”

刘揖也朝侯爷一揖:“小王感觉樊爱卿一家皆可亲可敬,咱们原本就是一家人呢!”

睢阳侯提高了嗓音:“王爷说得没错,普天之下,都是大汉的臣民啊!”

2、睢阳街头。一匹马拉着车奔走在各家粮栈集市的街头。

芷兰戴了一顶小帽,穿了套富家公子的服饰坐在车里。

芷兰的车后面跟着一辆拉粮的牛车,没有蓬子,车上坐着侯府的伙计青儿。

车一路走来,穿过各色匆匆的人流车流……

忽然贾谊的背影出现在前面的街头上。

芷兰脸上顿时凝结了表情,眼里露出几分欣喜和好奇,遂朝伙计叫道:“停车。”

说着话,芷兰掀开车帘露出脸来,惊喜地叫道:“太傅!”

贾谊回头见她这身装束,先是错愕了一下,马上做出几分惊讶的样子:“你是谁呀?”

芷兰大大咧咧:“我嘛!睢阳侯樊大公子是也!”

贾谊:“樊大公子?不对吧?咱记得侯爷家只有两位千金,没听说还有位大公子啊!”

芷兰说着话活泼地跳下车来,凑近贾谊面前,偷偷将包头巾掀开一角:“怎么?太傅,认不得在下了?”

贾谊笑了,端祥着她的男装模样,稍加责备道:“哎呀!是大小姐,怎么又穿成这样?”

芷兰拍拍身上衣服:“这个么?在下的工装罢了!”

贾谊略感诧异:“怎么还有工装?”

芷兰脸一仰,显出一副顽皮模样:“可不是么?”说着话竟将双手背在身后,做出一副公子哥的样子,晃动着八字方步,边走边念:“樊门无长子,芷兰无长兄,咱从小就这么来来去去的,早已经习惯了的。”

贾谊:“难怪!睢阳侯总说你投错了胎。”

芷兰不满地:“他们总拿咱当男孩子养,又说我不像个大家装闺秀,这难道能怪我嘛?!”

贾谊更笑:“是是,不能怪你。”

芷兰一边说话一边做出步步紧逼的模样:“再一说了,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忙起来在下一天到晚可以走街串巷,打点买卖,进州过府,收租打猎……闲时回到家,换回咱女儿装束,又可以采桑养蚕,缝衣织布,你说,这有什么不好?”

贾谊看她一步步逼来,只得步步后退,无可奈何地笑着:“是是是,好好好。”

芷兰冷眼瞧他这样实在是守拙可爱,自己亦不便太过嚣张,只得收敛,故意将腰上别着的布褡链重新系系好。一时眼睛瞧着别处,嘴里说:“好了,咱不说这个了,太傅,您今儿好悠闲,怎么没跟您的学生在一起呀?”

贾谊有点摸不到头脑:“我的学生?”瞬间想起来,笑道:“难怪你家侯爷说你这位大小姐有点古灵精怪,差点把贾生绕进去。”

芷兰:“看来爹爹没少跟人说本大小姐的坏话,他老人家也不怕我将来嫁不出去!”

贾谊更是哈哈大笑,不禁拿手远远朝她点道:“还亏你一个大小姐家家的,这话也是你说的?”

芷兰故做一本正经:“我说的不对吗?”

贾谊看了看四周,不想再跟她闹,便正了正脸色:“大小姐这是到哪里去?”

芷兰:“最近不是宫出传出话来,要开舍粥棚的么!我家侯爷说今年咱家赈灾的张法要跟往年不同,除了舍粥之外,还要弄些面粉来,做成馍馍发给灾民,所以咱就按我们侯爷的吩咐出来籴粮了呗!”

贾谊由衷地:“侯爷想得可真周到。”

芷兰:“咱听说今年赈灾,殿下可上心了!不光让大户人家开舍粥棚,还要亲自跟灾民一起用粥饭呢,说了,不许饿死一个百姓。”

贾谊颌首,一脸庄重说:“听代国的老人说,咱这位梁王殿下,身上还真有当今圣上当年的遗风!这么看来,别看梁国今天还是一副土地贫瘠、百姓穷苦的样子,不久的将来,梁国的百姓或许真的会像吴楚江浙一带的百姓那样丰衣足食呢!”

芷兰:“太傅还没回答在下的问话——今天太傅怎么没跟殿下在一起呢?”

贾谊:“哦,殿下今儿跟韩大夫去了边地,考察那里的旱情去了,本太傅留在宫里写一份策论。”

芷兰:“那太傅现在这是要去哪里?”

贾谊不禁做出一幅疲惫的样子:“写累了,出来走走。”

芷兰:“正好,在下正有事要请教大人您呢!”

贾谊笑起来:“芷兰大小姐,请教不敢当,有话请讲。”说了又看看前后:“咱这样站在当街说话总是不好,要不那儿有个亭子,咱到那里去说可好?”顺手指了一下城门楼外的护城河边,那里,隐隐可见有楼亭的样子。

芷兰抬起头,朝贾谊手指的地方望了望,不禁心跳加快了许多……

俩人边走边说着话,各怀着心思顺着街道一路朝城外的护城河边走了过去……

第11章:有你皆好!

1、护城河边的凉亭,一条小径通往那里。

贾谊和芷兰两人的脚步犹疑着一路走来……

芷兰一路摆弄着腰间的束带,感觉到自己手指些微的颤抖,她有些懊恼,可那双手却怎么也无法控制,只好将束带挽缠在手上。

贾谊则是环顾左右,不小心脚下绊了一下,听到响动芷兰回头,贾谊赶紧干咳了一下,手背在身后,仰着脸朝前走去。

二人来到凉亭下,芷兰倚靠在栏柱上,手上仍然紧紧挽缠着腰中的束带,眼睛却不时地瞟着河上风景。

贾谊站在亭子一边,手扶着栏杆望护城河中的水鸭,望了一会儿,回头见芷兰沉吟不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不禁暗自笑了一下。

贾谊:“哦……”

芷兰:“嗯……”

俩人几乎是同时张口,一下子又同时噤住。

芷兰不禁笑起来,这一笑竟就恢复了本性,直笑得花枝乱颤。

贾谊歪着头,饶有兴趣地欣赏她的笑姿,笑着先开口:“芷兰小姐,贾生一向以为你是个敢作敢当,心直口快的,刚才那会儿怎么也缅腆起来?这可太不像你的作为哈!”

芷兰的笑声终于打住,微笑说:“怕你嫌弃我一个小女子没见识,哪里有向太傅求教的份儿。”

贾谊:“你哪里是一般女孩子,贾生早在长沙国就听说过你的。”

芷兰:“哦,我的名声都传得那么远了么?可也不知外人是怎么编排我的。”

贾谊微笑:“那怎么能叫编排?尽都是些夸你的话,说睢阳侯爷家虽说没有儿子,却有位千金,秀外惠中,志向远在男儿之上,是一般王候将相家的纨裤子弟远不能及的!”

芷兰故做惊讶:“是这样吗?咱也久仰您贾太傅的大名,那可是天下第一大才子,您书写的《过秦论》叫人读了真是如雷贯耳,天下多少读书人都难望其项背呢!”

贾谊亦惊讶:“不知芷兰姑娘都曾读过哪些书,先秦时的诸子百家都有哪一家是入得了你法眼的?”

芷兰:“小时候爹爹因把我当男儿教养,也是上过几年私塾的,所有男子读过的书咱一本没落下。要说起先秦诸子百家,那是各有各的道理,不过汉家开国尊崇黄老,无为而治,休养生息,咱想这里面也是有一些道理的吧?”

河面上有小船慢慢驶过……贾谊的目光追逐着那小船,开始侃侃而谈:“说起我朝开国后所尊崇的黄老之术,那已经不是原先意义上的黄老思想,它是杂揉了法家、墨家等等多家学说的一种新的黄老之术,所谓因天循道、守雌用雄、君逸臣劳、清静无为、因俗简礼、休养生息……事实上,我汉家开国以来,基本上一直是外用儒术,内用黄老,若说儒术是治外,却也是国家的根基,根基稳了国家才稳,丝毫动摇不得。”

芷兰在这贾谊说话间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

贾谊慷慨激昂中偶尔回头看她一眼,自觉有点失态,便笑着:“噢,这些不是一下子能讲清楚的道理,不过你能说出刚才那些话,已是真正读过一些书,非一般小女子可比的,足以令贾生刮目相看!”

芷兰闻言竟羞涩起来,对贾谊一拱手:“哪里,不过老师面前直言不讳,知道说错了也不会被大人笑话。”

贾谊亦谦虚地一拱还礼:“本太傅也不过一介书生,这些年得皇上陛下和各方学子们抬爱,实是徒有虚名。”

芷兰:“先生不必过谦,更无需枉自菲薄,依咱的小见识,先生身上的学识与气质,像极了您《吊屈原赋》里的那位楚大夫,只不过比较起来,大汉不是当年的楚国,朝廷此前对太傅的贬谪也只暂时,一时不得不如此罢了,咱想梁国水浅,养不了您这条大鱼,这里终究不是先生久留之地,说不定哪会儿,朝廷就将太傅召回长安了,到时候芷兰就有再多的学与问想要请教先生,只怕也是不能够了!所以这会子才不揣冒昧地向先生求教,请先生千万不要怪罪芷兰的冒昧。”

贾谊笑着点头:“姑娘的这番话甚是了得!你虽远离庙堂,却把朝廷里的事看得如此透彻,实在难得!不过本太傅不知今儿姑娘是被什么事给困住了,一定要向贾谊一问究竟呢?”

芷兰:“哦,太傅休怪,芷兰刚才扯远了。是这样:在下此前看太傅的书文,总有些深重的忧虑,想我大汉眼下正是四海升平的盛世景象,虽说北部边境还时有匈奴在侧,自觉不足为虑,先生何故如此忧郁?是先生眼下屈居梁国,尚不能一展平生之志以致不能释怀,还是先生眼里真的就是天下危急四伏,随时都会有反贼叛乱或者分疆列土之险呢?”

贾谊思忖须臾方开口:“姑娘能对贾生提出这样的问题实在超出了本太傅对你的估量,那贾生也不揣冒昧,以士待之,信口开河了!”

芷兰拱手:“多谢先生以士礼相待,芷兰愿恭听先生畅言!”

贾谊一摆手示意她无须多礼:“在贾生看来,眼下大汉天下最大的危害莫过于诸侯王分封国的日益强大而中央政府管辖能力的鞭长莫及。时至今日,秦之兴起与灭亡,早显示分封制与当今天下一统之治不再相宜,分封国诸侯王的存在,无论大小,都势必会对中央朝廷造成威胁……”

芷兰小声地重复:“威胁?”

贾谊:“本太傅所言这些或还为时尚早,以后的情形自会印证:诸侯做强其势必反!这并不取决于天子朝廷对某一诸侯国的亲疏远近,而是天下大势所趋,只在早晚。”

芷兰:“那朝廷要怎么样才能避免您所说的事情发生呢?”

贾谊:“要维护天子的最高权力,必须尊儒学法,以纠正眼下周朝以来礼崩乐坏的残乱局面,重新恢复礼乐和秩序……”

芷兰若有所思:“恢复礼乐和秩序……”

贾谊:“除此外便就是割地定制,削弱藩国。”

芷兰重复一句:“也就是朝臣们都在传说中的削藩?”

贾谊肯定地点头:“是的,削藩。”

河面上的小船在撒网,网眼中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灿……

贾谊看着芷兰,俨然把她当成了一名真正的学生:“今天本太傅与芷兰小姐所言这些可能太过突兀,但就眼下来看要不了多久,事情严重的程度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芷兰抬头看着他那张郑重的脸,脸色也渐次沉郁起来,不禁小声自言自语一般说:“这么说,爹爹那天在马厩里对芷兰说过的那些并非空穴来风?”

贾谊注意到芷兰脸上的变化,笑笑,自嘲道:“是贾生搪突了!我怎么能跟你这样一个小女子说这么沉重的话题!”

芷兰摇头:“不,太傅大人,是芷兰特地请教您的,不过恕在下愚钝,先生所言小女子实在一知半解,一时还不能完全领悟。”

贾谊点点头:“小姐能问出这些话来已实属不凡,贾生刚才所言别说是小姐这样闺阁女子,就是当今朝廷大臣里面,一时不能明白者也大有人在。”

芷兰:“所以,这也是先生曲高合寡,总是孤立无援,甚至被朝廷一再贬逐的缘由吗?”

贾谊轻轻叹口气,没有回答,只将身体转过去,目光略过河面上的船只,投向更远的水天一色的远处。

芷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从他的肩头望过去,望到了天空中的一片苍茫……正这时,忽儿有几只鸟儿从眼前飞过,芷兰不禁想起贾谊所作诗赋里提到的一种鵩鸟,一阵心血来潮,便吟诵起来:“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念我长生而久仙兮,不如反余之故乡……”

贾谊闻声怔了一下,不禁回头望她,目光里满是复杂的情愫,喃喃说:“这是贾生的拙作,小姐在哪里读到的?喜欢吗?”

芷兰点点头。

贾谊望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微笑起来。

芷兰见贾谊在笑,便不好意思道:“怎么,是芷兰哪里背错了吗?”

贾谊摇摇头:“没错。”

芷兰:“那先生为什么笑我?”

贾谊:“不是笑你。”

芷兰耍起小性来:“就是在笑我嘛!”索性又大声念了出来:“悲仁人之尽节兮,反为小人之所贼……”

辞念到这里,她故意地停顿了一下,转脸望着他。那贾谊不知她是故意,便不由自主,顺着那辞往下接了一句:“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

念完,贾谊见芷兰仍是不语,这才察觉她一直在望着他,不禁也朝她望了过去:“瞧,还是记不起来了?”

芷兰略微摇头,目光却终于转了过去,望着河面的远处,似是沉津在贾谊诗赋的意境中,也似是在一种稠密的意念中沉醉……

贾谊不自觉地向她走近了些。

芷兰忽儿朝着他又念了一句:“水背流而源竭兮,木去根而不长……”

贾谊笑着也大声接了一句:“非重躯以虑难兮,惜伤身之无功……”

芷兰不禁赞叹起来:“真是太好了!”

贾谊问道:“什么好?是说贾生的枯辞,还是说眼前这美景?”

芷兰:“都好!万事皆好!”

贾谊不禁也赞叹起来:“好一个万事皆好!”

芷兰小声对自己说:“是的,只要有你在,什么就都好!”

贾谊似是没有听到她的喃喃自语:“你说什么?”

芷兰耍赖:“咱什么也没说。”

近距离地感受到贾谊不同寻常的目光和呼吸,芷兰有些不能自己,便垂下头,将脸转了,去看清澈的河面……看小小的鱼儿在水底下倏忽游戏……

这贾谊这会子正在诗兴上,便懵懂地问道:“你刚才明明说了句什么,怪我没有听清。”

芷兰:“我……不知道先生说的什么。”

贾谊似有所悟,突然感觉有些佝促了,顿了顿才轻声呓语似地说:“……为什么竟能把它背下来?”

芷兰亦是小声耳语般:“因为……感觉很有意思。”芷兰忽儿抬头朝他笑了一下,俩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许多。

贾谊略感失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仅仅是……有意思?”

芷兰恢复了她喜欢调侃的本性,歪起头欣赏着他的若有所失:“那,先生以为还有什么?”

贾谊只得老实地答:“我……也不知道。”

芷兰笑起来:“你呀,真是个呆瓜!”

贾谊惊讶极了:“你说什么?你说谁呆瓜?难道是在说我吗?”

芷兰感觉到了自己的搪突,想要说句什么,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好,正这时,就听城门楼那里突然有吆喝声传来:“梁王回宫了!”

贾谊像一个上了刑场的人忽然得了大赦似的,立马朝城门楼那里探过身去:“哦,殿下回来了!”

芷兰却突然忍俊不住:“太傅!那傻瓜不说你,还能说谁呢!”

贾谊的脸有一点红了,他匆忙中嗔了她一声:“真是个傻丫头!”

第12章:尔为谁红?

1、梁王宫偏殿,刘揖坐在案前,两眼失神地望着窗外。

贾谊站在偏殿的门廊下,看着宫墙外面的树梢,亦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梁王宫墙外,飘飘渺渺的风声里,似乎还裹杂着悠悠的萧声……

贾谊细听了一会儿,忽儿转过身来。

贾谊朝刘揖问:“殿下有心事?”

刘揖抬头望望他:“太傅似乎也有心事。”

贾谊笑笑:“殿下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贾谊一向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不大会开导人,还希望殿下不要介怀。”

刘揖:“哪里。只是今天到近处的灾区巡察了一下,发现灾情的确严重,小王刚来到梁国,就遇到这样大灾年,真有些不知所措,还望太傅教我则个。”

贾谊从容在蒲垫上坐下:“殿下不必太忧心,梁国虽然旱情严重,好在还有许多大臣,他们在此地多年,也大都是些老成谋国的忠义之人,但只要殿下肯虚心下问,办法肯定会有的。”

刘揖:“是这样,本王想明天的殿堂上,把周边这些旱情的事跟朝臣们再议一下,大家一起再出些主意,想想办法,太傅以为可好?”

贾谊颌首:“殿下英明。”

话毕,二人又陷入沉思。

一会儿,刘揖似乎还有话要问,贾谊便起身朝他走来两步:“殿下,今天巡察还遇到了什么事?”

刘揖:“小王听说太傅学问渊博,不光对眼前的事情很有谋略,就是鬼神之事也是深谙其道,小王想就我们梁国旱情的事向太傅求教一二。”

贾谊:“鬼神之事古而有之,只是在圣人那里存而不论罢了。就如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有生有死,人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亦不知死后去往哪里,所有的不知就成了鬼神出没之地。再就是灾祸来临的时候,人是无法预知和把握的,总以为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只万能之手可以掌控一切,所以自古以来,无论三皇五帝、春秋诸霸,还是寻常百姓,都把祭祀作为沟通神灵、祈求上苍护佑的一种形式。”

刘揖亦起身,郑重说话:“太傅,祭祀真的能求得神灵的护佑吗?”

贾谊盯着他点头道:“所谓心到神知,就是说只要把我们的心思用最虔诚的形式表达了,就能达到一种氛围,这种氛围一旦形成,就像一个巨大的场……”

刘揖不解地问:“场?”

贾谊点头:“是的,是一种让人震撼、敬畏、神秘的感觉,神就是通过这样一种感觉来到我们中间,来了解和满足我们的祈求的。”

刘揖朝贾谊一拱:“那么,求太傅教小王沟通神灵的方法,也好为我们梁国的百姓祈祷福佑。”

贾谊亦还礼一拱:“殿下为民请命的心思下臣是理解的,容臣先占卜一卦?”

刘揖听到贾谊如此说竟微笑了:“早听说太傅精通占卜术,小王今天有幸得见!”

须臾,贾谊开始净手焚香,然后,从旁边的木架上拿下一本书和一只竹桶,竹桶里倒出一把蓍草,然将萱草一根一根摆放在一张清静的案子上。

随着蓍草在案子上平铺摆开,就摆出了一个个奇异的形状。

刘揖看着那个用草摆出的形状,欲问什么,一时矜住,终是没开口。

四十九根蓍草在案上完全摆好,贾谊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2、樊陵侯府后院厢房,芷兰坐在窗前做针线,芷蕙悄悄走了过来,不禁啧啧:“天哪,今儿太阳打哪里出来?”

芷兰喜气洋洋,翻眼看了她一眼,不屑地:“打东边出来呗!”

芷蕙:“咱的大小姐兰儿姐姐,今天哪里修来的仙气儿,要坐在这里做起针线来了!我瞧瞧,咱姐姐手上做的什么?”

芷兰听到这话赶忙把手上活计藏起来:“不给你看!”

芷蕙撇撇嘴:“不给看也看见了——是一双鞋,一双男人鞋!”转回身又好奇地问:“是给谁做的呢?”

芷兰也撇撇嘴:“还能给谁,咱的义弟——王爷殿下呗!”

芷蕙摇摇头:“别骗我,当我是傻子!那王爷殿下咱也不是没见过,他哪里有那么大的脚?”

芷兰:“那有什么?小孩子脚会长的,今年还小,明年就长大了,本大小姐做鞋,怎么着也得做个一年半载的,到那时候,自然他的就是他的了!”

芷蕙“噗哧”笑了:“我的姐姐,只听说一双鞋做个三五天,最多十天半月的,没听说过一双鞋要做一年半载的,姐姐你这是做鞋吗?”

芷兰:“不是做鞋是做什么?”

芷蕙:“那我可不敢说!”

芷兰佯装不屑地扭过身去:“不敢说就不要说。”

芷蕙:“真的真的,我想,姐姐这鞋压根就不是做给王爷的,那是做给王爷的太傅的,对不对?”

芷兰抿嘴一笑:“知道就算了,只别告诉人就是。我这也不是别的,就看着这么俩人都是只身在外,衣服鞋子,穿破了也没人理会。唉!谁叫咱爹娘没有给咱生下个亲兄亲弟的,也叫咱心疼心疼不是?”

芷蕙摇晃着她:“好个会心疼人的姐姐,赶明儿定能嫁个好女婿……”

芷兰佯怒地:“死丫头,给我打住!”

芷蕙一翻白眼,转过身去,佯怒道:“哼,打住就打住!有本事前儿别来求我,今儿这活计也别叫我看见!”

芷兰转过来看看她的脸:“二妹生气了?”

芷蕙忽地转回来,笑地继续刚才的话:“赶明儿嫁个好女婿,生下一群小娃娃,叫你心疼不够……”

她那里还没有说完,早已经被芷兰掐住两肋咯吱得喘不过气来……

芷蕙喘息着:“好姐姐,饶了我……”

芷兰:“还敢不敢再说了?”

芷蕙:“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俩人笑闹了一阵子,稍稍消停,芷蕙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说:“姐姐,话虽是这么说,妹妹还是要提醒你——我可听说,未出阁的女子除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之外,一般是不给别的男子做鞋的,除非是那订了亲的,做给自己未婚夫婿,姐如今是连亲都还没有提,这样子就给人做鞋,怕有不妥吧?”

芷兰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呢?我的手我的功夫,我想给谁做就给谁做!哪有你说的那么多的讲究?!”

芷蕙见姐姐生气了,便乖巧地笑道:“好姐姐我说错了,姐爱做给谁做给谁好了。”

第13章:苍生与鬼神

1、睢阳城外的跑马教场。一条可以行车和跑马的官路,偶尔有些车马经过。

教马场在大路的旁边,一片空旷的场地,由杨树和灌木与周围的庄稼地隔开。

芷兰歪着身子骑在一匹白马上,动作笨拙,姿式不伦不类。

莲儿在为芷兰牵着马,不时地仰起脸来关照着她:“大小姐,当心!”

青儿则在一旁比划着指挥:“大小姐,身子坐直喽!别歪着。”

芷兰满脸沮丧,噘着嘴说:“直不了呢,总怕掉下去!”

青儿上前扶住她,也仰着脸对她说:“大小姐呀,你越这样害怕越容易摔下去,你现在整个身子就随着它才行,它往哪你就跟着往哪,要顺着它。”

芷兰随着那马一摇一晃,她试着照青儿说的样子,马晃着的时候,也跟着摇晃……可是刚这样晃了没几下,就听“哎哟”一声,她还是从那马背上摔了下来。

青儿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托住她:“大小姐,摔着没有?”

莲儿一下没赶上,也叫起来:“哎呀,大小姐,还真摔呀!”

芷兰噘着嘴:“你以为呢?”

莲儿:“大小姐,可摔疼了?”

芷兰故意咧着嘴:“,哎哟,好疼啊!”

莲儿认真地:“哪里疼?”

芷兰按着自己的腰和臀部:“这儿,还有这儿……哪里都疼。”

青儿放开芷兰,接过莲儿手上的缰绳,绕到身后看了看芷兰身后,看到她在莲儿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放心地笑笑:“学骑马都得摔上那么几回,没事的,只要不是在马快跑的时候摔下来,一般都无大碍。”

青儿一边说着,一边又爱惜地去抚摸马的鬃毛,又拍拍它的脖子,轻轻吹吹马的眼睛,像对小孩子一样对马说话:“不许调皮啊,要替咱侍候好大小姐,可听到了?”

正喊着疼的芷兰笑起来。

莲儿也笑着:“哎,我说青儿,你这么跟它说话,它听得懂吗?”

青儿:“当然听得懂,它呀,比你还聪明呢!”

莲儿佯做生气:“去你的!”

远远地,忽儿起了一天烟尘……渐渐地,烟尘中,就见一队车马走过……

马队走近了些,就见那车队是一溜马车,所有车棚都由锦幔围着,后面跟着长长的马卒仪仗。

莲儿叫起来:“大小姐你看,那么多车,那么多马!”

青儿瞧着她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地方每年这时候都会有这些马车经过。”

芷兰望着那些马车,朝青儿问道:“知道这些人都是打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吗?”

青儿:“回大小姐,咱先前问过侯爷,侯爷说的,咱梁国这地方是连接东南去往西北西南的要道,每年都有好多人从东面过来,去往长安朝觐的官府衙役,走西路做生意的商贾马帮,还有一些南来北往的浪迹江湖的僧侣游侠……他们都打从咱这里经过,大小姐常年呆在城里,当然很少见到这样阵势罢了。”

芷兰望着那些马车和马队,以及马上车上风尘仆仆的人们,忽儿感慨:“这么多奔波在路上的人们,一路风霜雨雪,披星戴月,也真够辛苦的。”

一旁,莲儿和青儿也都驻足在那里,一直等到队伍全部经过,奔向远方……

青儿看着那些装饰华丽的车马,对芷兰和莲儿道:“这些……是往长安去朝觐的。”

莲儿不服地道:“你怎么看得出来?”

青儿:“一般这个时候,正是朝廷秋请的日子,瞧这些车马行头,都是官府的作派,硬是跟一般行商马队不同些。”

当那些朝觐的队伍过完之后,芷兰重又骑在马上,正要开始继续操练,那马也开始慢慢地驮着她往前走时,又一支队伍出现在大路远远的一端。

这是一支送葬的队伍:走在队伍前面的是穿了麻布孝衣的一群男女,中间是多人抬着的一口黑黑的棺材,棺材的后面稀稀拉拉的跟着一群人……

他们一边走一边唱着送葬的哀歌:

“夏之日兮,冬之夜。

百岁之后兮归于其居!

冬之夜兮,夏之日。

百岁之后兮归於其室!”

到了这会儿,芷兰已经没心思再学骑马,她高高地坐在马上,眼睛却盯着那支越走越近的送葬队伍。

与芷兰一样,莲儿瞧着那支队伍似乎也有点发痴,小声说:“这人为什么会死呢?”

青儿则不以为然:“废话,人有生就有死嘛!哪有光生不死的道理。”

莲儿:“那为什么有生有死呢?”

青儿:“那……这事儿忒大,咱可不知道。”

莲儿:“大小姐,听说贾太傅懂得好多,哪天你就帮咱问问,人要是只生不死该多好!”

芷兰淡淡地看着他们,心里也在思忖,一时自言自语道:“如果说这人间无非生死二字,那么在生死之间,无非得与失……”一边想着,一想喃喃着念起一段诗句:“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

莲儿朝青儿望了望,小声说:“大小姐念的什么?”

青儿摇摇头:“不知道。”

莲儿对着青儿小声说:“这几天大小姐总在读贾大人的书简,我想大小姐刚才念的该不会又是贾大人那些书简上的字吧?”

青儿:“或许是吧。”又小声问莲儿:“大小姐好像很喜欢太傅?”

莲儿睃了青儿一眼:“关你什么事?”

2、祭坛设在睢阳城外的高台上,

高台的前方有个硕大的牌坊,牌坊上方两个曲折的古字:“平台”。

高台上设有祭祀的香案与贡品。

贾谊冠衣束带走上高台,在香案前焚香擎酒。

贾谊的身后站着满脸虔诚的刘揖。刘揖的身后,是梁国诸位大臣。

祭坛的一侧是一面大鼓,一个彪形大汉手持硕大的鼓槌正站在那里。

香火燃烧起来,火中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忽儿,那面大鼓被震天价擂响……坛的四周,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依次跪了下来……

头戴高冠的梁国大臣跪了下来……

素服长冕的士大夫跪了下来……

布衣长裹的百姓黎民跪了下来……

鼓的下面是一张木制长案,案板上齐齐地打横摆着三牲,无论牛羊猪,它们的头颅一律朝天,眼睛都睁着,一副祈求护佑,欲说还休的样子。

随着鼓点声声,祭坛的下面慢慢地走过四个人。四个青衣皂服的男人,就见他们分别走至桌案的四角,一边一个,抬着供奉有三牲的桌案,迈着缓缓的步子,绕祭坛整整走了一周,然后又回到原处,轻轻放下。

贾谊手持香枝将杯中清水分别洒在空中、地上和祭品之上。

贾谊一边点洒杯中酒水一边高声宣道:

“卓彼云汉,召回于天,王曰:于呼!何辜今之人!

天降丧乱,饥馑若臻,靡神不举,靡受斯性。圭壁既卒,宁莫我听?

旱既大甚,蕴隆虫虫,不殄禋祀,自郊役宫,

上下奠瘗,靡神不完,后稷不克,上帝不临,耗斁下土,宁丁我梗!

…………”

第14章:哀民掩泪

1、侯府门前的空地,搭起一个大大的粥棚,粥棚上面三个字:“樊家粥。”

粥棚的下面排起了长队……

芷兰拿着勺子在往那一只只伸过来的碗里头盛粥……芷兰头裹着蓝条麻布巾,腰扎着围裙,一边盛粥一边对那些伸过碗来的人讲话:“慢点,别烫着……”

芷兰的身后,莲儿和青儿在粥锅前忙着搅粥……

粥很稠,像一锅酱汁,而且越搅越稠……

拿过盛了粥的碗的老头,一跛一拐地转身走去,边走边嘟哝着:“善人……善人……”

老头的身后走过一个老太太,老太太颤颤巍巍,边走边点着头:“好人好人……”

老头一边走,一边朝过路的伸出大拇指:“好人呐!老天爷保佑……”

老太太一边端着盛好的粥,一边说话:“好姑娘,你会得好报的,神灵保佑你大福大贵!”

芷兰望着走去的老头和老太,脸上表情复杂,末了见他们走远了,兀自摇摇头,继续忙着给饥民往碗里舀粥……耳畔也不时地听到一些感激的话:“好人呐!”“老天爷保佑你。”

2、梁王宫殿的门前空地上也有一大口锅,比较樊家的粥锅与舍粥棚,这口锅更大,棚子的下面排的饥民队伍也更长……

两个宫廷小吏在那里忙着给饥民盛粥……

一些衣着褴褛的灾民与乞丐颤颤巍巍地走过殿前……

有些饥民站在殿前台阶下面,朝着宫殿行礼……

刘揖和贾谊站在殿堂前的台阶上,望着这些络绎不绝的灾民……

刘揖走下台阶去,朝刚刚走过的一个老者问道:“老伯从哪里来?家里断粮了么?”

老者手柱拐杖,端着刚盛的粥回答道:“咱么?全家从城北来……家里早断粮了。”

贾谊也跟在刘揖身后来到饥民中间,小心翼翼地问一个正在吃粥的孩子:“吃得饱吗?”

孩子仰脸看看随行的大人,大着胆子说:“官人老爷,我想吃干粮。”

孩子的家长对孩子责怪地呵斥道:“有粥喝就不错了!”又朝贾谊长揖道:“小孩子不懂事,多谢大人!”

刘揖同情地望着那孩子……

孩子的家长看到刘揖急忙打拱道:“多谢王爷!”

3、夕辉照在王宫的墙壁和角檐上。

宫前的粥棚与人影拉长了。

殿前的粥锅见了底。

饥民的队伍慢慢散去……

4、侯府里已经掌了灯。

昏暗的仓房灯光下,莲儿在一只粮囤前,将一只木瓢刮到了仓底。

芷兰听到响动走过来,朝那仓底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快就见底了?”

莲儿有一点怨艾地说:“可不么?侯爷还以为咱家的粮食多得吃不完呢!”

芷兰嗔她一声:“这丫头!你是在怨侯爷施粥给那些快要饿死的人么?”

莲儿顶嘴道:“莲儿哪里敢?莲儿只怕明儿我们也要成了那快要饿死的人了!”

芷兰叹口气:“到我们饿肚子的时候再说嘛!眼下但有一口吃的,总不能看着有人饿死在你面前。”

莲儿:“那明儿怎么办呢?”

芷兰:“明儿……总有办法的。”

莲儿:“不光明儿,从现在到麦熟天,日子可还长着呢!”

芷兰:“想想办法吧。”

莲儿嘟哝着:“大小姐和老爷可真是的,想那天底下挨饿的人那么多,咱们顾得过来么?”

芷兰烦了她:“我说你瞎嚷嚷的什么?还不快把这点粮食全拿到前面去!”

莲儿仍是小声地埋怨:“哼!哪天连咱们自家也揭不开锅的时候,大小姐就不说我嚷了!”

芷兰皱起眉头:“说什么呢?”

4、梁王宫殿内,韩安国走进大殿。

韩安国对着刘揖和贾谊拱手施礼:“启禀殿下,国库里已经没粮了!”

刘揖惊讶地叫起来:“这么快就没粮了?”

韩安国垂头:“都怪下臣思虑不周,先前没有及时禀报。”

刘揖抬手制止了他:“小王知道韩爱卿尽力了!朝廷赈灾的粮食什么时候能到?”

韩安国:“已经派人到长安来的路上去接车了,估计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吧。”

刘揖转身对贾谊和大臣们说:“太傅,众位爱卿,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睢阳侯上前一步:“回禀殿下,老臣的粥锅也断粮了!”

刘揖看了看殿前的群臣:“明天起,小王的膳食减去一半!”

贾谊忙制止:“殿下,不可……”

刘揖:“就这么定了!退朝!”

众臣朝前施礼:“王爷殿下千岁!千千岁!”

5、睢阳去往长安的官路上,走着成群结队的饥民……

饥民们边走边相互说着话。

“这是要走到哪儿去呢?”

“不是说梁王宫门前有舍粥棚吗?咱是到那儿去讨活命的……”

“别去了!梁王宫门前的粥棚也断粮了……”

“断粮了!老天爷呀!真的是要了我们的命吗?”

“听说长安朝廷那里正开仓放粮呢!”

“可是那得多远啊!不知道咱这把老骨头能不能走得到……”

“挪一步是一步呗!不能饿死在这里。”

饥民的队伍不断地扩大……

终于有一老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有人上前搀扶他……

老头儿的眼睛已经闭上。

搀扶的人将老头慢慢地放在地上。

更多的人走过那老头儿,只是冷漠地站在一旁看了看,就又朝前走了。

再多的人绕过老人躺着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了。

就在这时,行乞队伍的后面响起轰隆隆、踢嗒嗒的马车声响。

刘揖的车子从路上经过。

坐在车子里的刘揖和贾谊在车帘内看到地上躺着的人,急忙招呼车夫停车。

贾谊和刘揖先后下车,来到躺在地上的那人跟前。

贾谊蹲下身来,将手放在那人鼻翼下面,然后回头,朝刘揖摇摇头。

刘揖眼睁睁地看着车夫招呼人把那地上的人抬了去……

刘揖忽然仰起脸来,泪珠滚滚而下……

6、梁王宫寝殿,灯火通明。

刘揖坐在卧塌上,眼神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贾谊亲手端着一碗米粥走进来:“殿下,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碗粥你说什么也得喝下去……”

刘揖半卧在塌上,只是摇头。

贾谊哭了:“好殿下,你不能这样!哪有灾荒年不饿死人的!你已经尽力了!”

刘揖声音很小,有气无力:“太傅,您一直教导我,为君之道,要以民为命,小王自己在前不久时也说过,不许饿死一个百姓的话!小王说过了,可是没有做到……他们,那么远的路,来投奔我梁国,投奔我刘揖……讨饭来了,可还是饿死在半道上,而且不止一个!这叫我怎么吃得下!”

贾谊:“殿下……”

第15章:舂米声声

1、刘揖的卧塌前,侍者端了膳食盘走来,盘子里一只陶碗里盛着粥。

在侍者的身后,贾谊和众臣跪了一地。

贾谊:“请王爷殿下进膳!”

众臣:“请王爷殿下进膳!”

刘揖躺在塌上,只是摇头:“各位爱卿请起吧,小王吃不下呀!”

2、梁王宫殿前的台阶下面,百姓与各地赶来的饥民黑压压跪了一地。

饥民们叩头:“请王爷殿下进膳!”

突然,一匹马从宫墙外面的大路上急驶而来……

饥民中有人站起来,手搭凉棚朝那疾飞而来的马与人打量着……

有人喊:“朝廷的赈灾粮到了!”

跪着的饥民和百姓纷纷站了起来。

又有人喊:“梁国的灾民有救了!”

灾民们开始欢呼起来,纷纷把自己的破陶盆、破碗和旧褡链抛上半空……

3、刘揖在贾谊的搀扶下走出殿外,看着一车一车的粮食打眼前经过,眼里不禁流下欣喜的眼泪:“这下好了!梁国的百姓有救了!”

韩安国招呼着一些官吏在殿前忙着清点粮食和卸车,他一边忙一边感叹:“这粮食到得还算及时,要不然,就连王爷的命只怕都要保不住了!”

就在这时,忽然,就见与刘揖一起站在台阶上的贾谊身子仄歪了一下,人慢慢就倒了下去……

韩安国见状赶紧跑了过来,与刘揖一起扶着贾谊坐在台阶上。

韩安国:“太傅!太傅!”

刘揖:“快!快请大夫!”

14、侯府跨院厢房里,芷蕙正在织机前织锦,织机不时地发出“哐”“哐”的响声……

芷兰手里拿着活计走过来:“好妹妹快帮帮我……”

芷蕙斜了一眼她手上的活计:“这是什么?”

芷兰略显羞涩地小声说:“你忘了?前不久我替的鞋样子,你还说什么大小来着?”

芷蕙听了认真地看了一眼,再看那半成的模样,突然笑起来:“我的笨笨姐姐,瞧你做的这是什么?”

芷兰懵在那里:“怎么了?”

芷蕙:“鞋子有这么做法的么?”说着更是掩口不出声地笑。

芷兰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兀自恼怒起来:“笑什么笑!再笑,小心我把你扔到睢水河里去!”

芷蕙好容易止住笑:“姐呀,你可笑死我了!单凡女子做鞋,那是要先做鞋底,再做鞋帮和鞋面,然后才把它们连在一起,哪有你这样做法的!”

芷兰听了自是又恼又羞:“那你就教教我嘛!就只管笑!”

芷蕙顿住笑,由衷地为姐姐解释道:“也是哈,姐姐,你说你,整天价不是读书就是做事,正经没有……”

二人正在这里相互打趣,忽地莲儿一阵风地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太傅晕倒了!”

芷兰闻声愣住:“你说什么?太傅他怎么了?”

莲儿:“我刚听从宫里接侯爷的青儿回来说,今儿在殿前,太傅大人晕倒了!”

芷兰:“啊!”芷兰闻言,手上的活计掉在地上,她那里也顾不上收拾,只管追着莲儿问:“怎么会?不是已经有粮了么?不是王爷他也没事了么?太傅他怎么会……”又问:“那侯爷呢?”

莲儿:“侯爷他打发青儿回来知会夫人一声,说要晚些回来……”

芷兰:“那还不快走!随我去看看……”说着一阵风地就拉着莲儿往外就跑。

芷蕙这里一边替她收拾掉在地上的活计,一边喊着:“哎,姐姐……”

那一边,芷兰和莲儿早跑得没了踪影。

谁知二人刚跑到二门那里,就听得一声断喝:“站住!你们俩给我回来!”

正在不管不顾地奔跑中的芷兰收不住脚,差点摔一跤,被莲儿一把扯住,这才站定了,回头去看,却见是母亲樊夫人站在那里。

樊夫人站在前厅门前,朝这里走了几步,训斥道:“瞧你主仆二人这疯疯张张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侯府女眷的样子!你们这是要跑去做什么?家里还疯不够么?”

芷兰看着樊夫人,心思却仍在贾太傅身上,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莲儿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夫人,这才嗫嚅地替她回话说:“回夫人,咱刚才听青儿说,贾太傅晕倒了……”

樊夫人那里没听她说完就止住了她:“贾太傅晕倒不晕倒关你小姐什么事儿?殿里现成的有韩大夫、邓校尉,还有你爹侯爷,你们不老老实实在家该做什么做什么,这是跑去凑得什么热闹?”

芷兰:“娘……”

樊夫人不等她说话,看也不看她,只命令莲儿道:“跟小姐回你们房里去!该做什么做什么,以后,宫里的事,大人的事,不许你们再瞎掺和,没规没矩的,听到没有?”

莲儿朝樊夫人行了个屈膝礼:“是,夫人。”然后转身对芷兰说:“大小姐,我们回房去吧。”

樊夫人看着芷兰站在那里没有动静,又生气地甩了一句:“这丫头真是越来越张狂,少*!没的叫人笑话!都是你爹宠的你!等侯爷回来我再找他算帐!”

15、芷兰噘着嘴,同莲儿一起回到房里,芷蕙一见二人这样子,偷偷笑了。

芷兰斜了那芷蕙一眼,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死丫头,你还笑!”

芷蕙只得止住笑:“姐,我刚才看你们跑出去,就想叫住你俩,谁知你俩跑得也太快,眨眼就叫不应了!”

芷兰:“和着你也觉得我不该去看那贾太傅?”

芷蕙:“不是该不该,是不合适。”

芷兰:“他为了赈济梁国的百姓,都操劳成那样了,看看他又怎么不合适了?”

芷蕙:“姐,我知道你心疼他,说实话,我也心疼那小王爷,可这个时候,咱们身份不同,去了那没的碍眼。再说了,他跟前定是有许多人在,你就算去看他一眼,也没什么用。”

芷兰:“照你说,什么才有用?”

芷惠:“依我看,他这也是饿的!你想他这样子,身边又没有个可心的家人,现最要紧的是有一口家常饭、最好是一碗米粥喝下去才好。”

芷兰点点头:“还是二妹你心细,有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我这就去张罗。”又转身对莲儿说:“你给我就在门口守着,但青儿和老爷一回来,马上告诉我。”

莲儿答应了走出跨院门。

芷兰一个人来到后院,到仓房那里找出仅存的一点稻谷,找出舂米的石臼和杵子,就一个人在后院忙活起来。

她那里刚开始忙活,就听得大门口那里,莲儿一边跑一边叫起来:“大小姐,青儿回来了!”

看着青儿走进后院,芷兰赶紧朝他问道:“侯爷回来了吗?”

青儿:“还没有。”

芷兰:“哎呀,真急死人了!”

青儿不解地:“大小姐为什么着急?”

芷兰张嘴欲说又止,叹息一声:“算了,你就别问了!”

青儿朝她看了看:“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舂米么?还是我来吧!”

16、侯府后院,传出“咚咚咚”的舂米声……青儿在舂米。

只一会儿功夫,青儿就大汗淋漓了,索性脱去了上衣,光着膀着站在那里,莲儿两手抱着青儿的衣裳,看着他将那舂杆使劲地砸下去,嘴里替他念念有词:

“打一锤来哼一声来,

哼声白米好翻身来,

依儿哟呀儿哟来,

三枝花儿开来……”

芷兰着急地走过来,倚在一棵树下,朝那莲儿道:“哎呀,你还有心唱,快让他舂了你好要去熬粥呢!”

青儿擦了一脸上汗,抬头对芷兰笑了笑,说:“大小姐这就不知道了,舂米这种活,很累人的,但是累人的活计,就像这舂米,还有打夯,都是离不开歌子的,这样人的劲儿才能调匀了,活儿做得好,也不觉得累。”

芷兰:“那好,莲儿,你就唱。”

芷兰一边听着青儿一下一下地将杵子砸在石臼里,一边自己的耳边忽地也飞出一首童年时的歌谣:

“匡嘁,匡嘁,背着妞儿舂米。

舂米,捣米,妞儿长大淘米。

匡当,匡当,捣出米来熬汤……”

歌声中,芷兰的眼前出现的小男孩竟像是贾谊和刘揖的样子……

芷兰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忽听得门仆在大门外叫道:“侯爷回府了!”

第16章:舂米吟歌

1、侯府后院,传出“咚咚咚”的舂米声……青儿站在那里舂米。

只一会儿功夫,青儿就大汗淋漓了,索性脱去了上衣,光着膀着站在那里,手拎着衣服朝周围看了看,只有莲儿站在那里,只好将衣服交与莲儿。

莲儿略显尴尬地两手抱着青儿的衣裳,闻到那衣服上的汗腥味儿,一时脸就有些羞红了。青儿看着他那样子,暗自笑了一下,便将手里那舂杆使劲地砸下去,一时竟有点呆傻的样子。

这样子又舂了几下,见仍然没有动静,青儿又朝四周看了看,见一整个后院都没什么人,大着胆子回头瞟了莲儿一眼,笑着说:“怎么就知道傻傻地站在那里。”

莲儿嘟着嘴,一时很不自在的样子,说:“大小姐等米下锅呢!你还不快些!”

青儿:“反正你站着也是站着,给来两句什么好听的,叫咱干着活儿也痛快些不是?”

莲儿:“你是谁呀!大小干点活儿还摆谱,没的还要叫人给你奏乐?”

青儿:“奏乐咱也不敢当,就把你平时嘴里总哼的那些小调儿给咱哼两句就好。”见仍是莲儿不理他,只好自己嘴里念念有词,先自哼起来:“打一锤……来哼一声……来……”

莲儿听得他一边干活,一边断断续续地哼着小曲儿,又哽得慌,只得将他那衣服找个石墩入下,随着他那调调给他唱出来:“哼一声白米好翻身来,依儿哟呀儿哟来,三枝花儿开来……”

芷兰这时候着急地走过来,一见二人这样不禁放慢了脚步,佯咳了一声,朝那莲儿道:“死丫头,你还有心唱,还不快让他舂了米好拿去下锅熬粥啊!”

青儿擦了一脸上汗,抬头对芷兰笑了笑:“大小姐这就不知道了,舂米这种活,很累人的,但是累人的活计,就像这舂米,还有打夯,都是离不开歌子的,这样随着歌子一板一眼,人的劲儿才能调匀了,活儿做得好,也不觉得累。”

芷兰只得说:“好吧,莲儿,你就唱。”说毕也只得陪那莲儿站在一旁。

芷兰一边听着青儿一下一下地将杵子砸在石臼里,一边自己的耳边忽地也飞出一首童年时的歌谣:

“匡嘁,匡嘁,背着妞儿舂米。

舂米,捣米,妞儿长大淘米。

匡当,匡当,捣出米来熬汤……”

歌声中,芷兰的眼前出现的小男孩竟像是贾谊和刘揖的样子……

芷兰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忽听得门仆在大门外叫道:“侯爷回府了!”

2、睢阳侯的马车停在院门外,芷兰急忙从后院赶出来,迎着睢阳侯,接过他的官服外衣:“爹,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听说太傅他病得很重,都晕倒了?是真的么?”

睢阳侯:“你怎么就知道了?”

芷兰着急地:“您老倒是说说看,太傅他要不要紧呢!”

睢阳侯:“大夫来看过了,说不打紧的,但有好的饭食调养几天就会好的。”

芷兰:“太傅怎么就……”

睢阳侯:“估计也是饿的。”

芷兰:“爹,女儿让伙计刚刚舂了些谷米熬了点粥,等会儿爹带给王爷和太傅可好?”

睢阳侯朝他瞅了一眼:“这丫头倒麻利,心也细!怎么没见你啥时候对你爹也这样上心呢!”

芷兰噘着嘴:“爹,看你!人家不是可怜那王爷年纪小,贾太傅又孤身一个在咱们这里,吃不好穿不暖的,还那么操心,再说了,我怎么就对您老人家不上心了?”

睢阳侯点头:“说得也是,小王爷年纪轻轻就能这样体恤民众,以后不得了!”

芷兰:“还有那贾太傅,也是好样的。”

睢阳侯:“当然当然,有其徒必有其师嘛!”

芷兰撒娇地:“爹把话说反了,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才对!”

睢阳侯无奈地:“是是是,还是我闺女说得对!”

3、贾谊躺在病塌上,郎中大夫看样子已经诊毕,拎了小药厢往外走。

韩安国引着郎中大夫走出来:“大夫,这里。”

刘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一见郎中大夫过来,忙急切地问:“怎么样大夫?贾太傅他,不要紧吧?”

郎中大夫:“脉象细弱、浮滑……料也跟饥饿有关,不妨事,无大碍的,只给他进些谷糜软食就好……不过开始不宜太多,先进点粥汤细软膳食,慢慢来,眼下先给他进点水。”

韩安国一旁赶紧招呼着侍者拿水来。

刘揖重复着郎中大夫的话:“也是饿的?怎么会呢?宫里现在不是还有粮食吗?”

韩安国朝刘揖打拱道:“殿下有所不知,早几日太傅就将自己的膳食减了。自从殿下的膳食减半之后,太傅吃得就更少了。这几日殿下不进膳,太傅亦不进膳,还一味地劝说殿下,替殿下操心,所以才致这样。”

刘揖顿足:“唉!都怪我了!”

郎中拱手走出殿外,侍者进来,同韩安国一起扶起塌上的贾谊喂了一点水。

贾谊慢慢醒过来,刘揖朝贾谊俯下身来:“太傅,你感觉怎么样?”说了见贾谊微笑点头,便又说:“还是怪我,自打太傅跟小王来到梁国,竟没有一天安闲,是小王只顾着自己到处走,没有顾及到太傅身体有恙。”

郎中大夫:“殿下放心,太傅不要紧的,吃上几剂药略加调养,很快就会好的。”

他们这里正说着话,就听得门仆一声喊:“睢阳侯到!”

睢阳侯身后跟着青儿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睢阳侯先给刘揖行了礼:“殿下!”

刘揖以手虚扶:“樊爱卿请起。”又说:“小王都说了,要您老回去好好休息,大臣们不能都病倒了!爱卿怎么又来了?”

睢阳候起身对刘揖说:“老臣这也是放心不下呀!”说着话来到贾谊身边:“贾太傅这会子可好些了?”

贾谊点头朝睢阳侯示意:“好多了,有劳睢阳侯了。”

睢阳侯:“听说殿下和太傅身体有恙,老夫特地给殿下和太傅带来了小米粥,睢,这是我家伙计新舂的,最是温润补身的,就请殿下和太傅快用了吧。”说着吩咐青儿将食盒打开,里面果然是两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

刘揖微笑了:“爱卿真是及时,小王这会儿正想进点汤粥呢!难为爱卿想得周到。”

睢阳侯亦微笑:“老臣不敢贪功,是老臣的小女,前几日不知从哪里,就看着殿下和太傅脸色都不好,这不,朝廷的粮食刚一到,小女就把稻谷舂好熬上了,一定要让老臣趁热给送来,只王爷殿下还有贾太傅不嫌弃咱家膳食粗陋就好!”

贾谊微微摇头:“说哪里话,回去告诉你家小姐,小姐的好意跟这小米粥一样香甜有滋味,殿下和贾谊全心领了。”

第17章:女儿心事

1、睢阳侯爷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中突然被夫人推醒了。

睢阳侯混沌不清地说:“哎呀,睡吧。”

樊夫人:“这老东西,说睡就睡,我可睡不着。”

睢阳侯打着哈欠:“怎么了?”

樊夫人:“我说你那女儿,可该管管了。”

睢阳侯:“哪个女儿?不都好好的吗?”

樊夫人:“叫你宠得不像样的那个!”

睢阳侯:“兰儿吗?她怎么了?”

樊夫人:“这个丫头,我可提醒你,她最近可有点不一样!”

睢阳侯:“怎么不一样了?”

樊夫人:“你呀!亏得还是个当爹的,等到哪一天,女儿给你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我看你的脸往哪里放!”

睢阳侯:“什么不好的事来?你别有事没事就拿屎盆子往我兰儿头上扣,我瞧着她好着呢!”

樊夫人:“我再不知道你?打小就宠她宠得上了天!从小到大,不管她做了什么,在你眼里都是好的!”

睢阳侯:“那你到底说说,她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儿,让你这半夜三更的不睡觉,缠着我说她的事儿!”

樊夫人:“哎呀,说你不懂吧,你还一个劲儿地护着!说你懂吧,你那宝贝闺女大了!有心事了!”

睢阳侯:“哦?怎么?她有什么心事?你怎么知道的?”

樊夫人:“还怎么知道的!昨儿要不是我拦着,她就跑到王宫殿上去了!”

睢阳侯:“她?去那里做什么?”

樊夫人:“那不是有一个人挂着他的心的嘛!你说那殿上那么多人,都在那里忙前忙后的,她要真的跑了去,算是怎么一档子事!”

睢阳侯:“你说这半天,那人是谁呀?”

樊夫人:“贾太傅呀!你难道真的就看不出来吗?”

睢阳侯倒吸了一口气:“他?那怎么可能呢?贾太傅,他是有家室的人啊!”

樊夫人:“说得是啊!所以我才要你管管她。”

睢阳侯:“管?怎么管?这事儿,她告诉你了吗?”

樊夫人:“哎呀,等她告诉你的那一天,就晚了!”

睢阳侯:“可这大一个大活人,怎么管?就管得了她的人,也管不了她的心啊!”

樊夫人:“我已经同那跟她的丫头杏儿交待了,这些天,有事没事的,要她拘着些这大小姐,不要总是出门往大街上跑。”

睢阳侯:“这丫头从小不受拘束,进进出出是惯了的,你这一下子圈住她,能行吗?再说,家里家外的许多事,也还得她照料,你不让她出门怎么行!”

樊夫人:“哎呀,我的侯爷,都到了这份儿上了,你还指着她给你管家呀!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哪里就非她不行!我看从今儿起,就必得拘着她些才好,要不然,这丫头以后的前程就给你断送了!”

睢阳侯:“哪里就有你说得这么严重!”

樊夫人:“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现在这年景,不比早些年,咱们年轻那阵子,满眼里的王宫贵胄,都是跟着高祖爷南征北战打出来的!家里无论姑娘小子,也都是小地方野惯了的,谁也不嫌弃谁……”

睢阳侯听到这里笑了一下,插嘴道:“可不,要不然咱也不会看上你这个跟你爹从颖川小村角落里出来的泼皮丫头!”

樊夫人:“谁泼皮丫头,别瞎说了!人家跟你说正事呢!”

睢阳侯:“不说就不说,咱那兰儿到底怎么了?”

樊夫人:“你瞧自打这小王爷和太傅来了之后,这丫头就不一样了!一天价就在这家里呆不住,总往街上走,这还不说,前儿又给你宠着,要去学骑马,咱就再不明白,她一个女儿家,现成家里有的是车,你瞧见谁家的*骑在马上到处招摇?别人眼里像个什么样子!这且不说,我前儿还听说,她竟然背地里偷着给人做鞋!”

睢阳侯:“做鞋?她给谁做鞋?”

樊夫人:“给谁?还能给谁?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呗!”

睢阳侯忽地从塌上坐起来,瞪着眼睛说:“这可不行!连我这个当爹的都还没穿过她做的鞋呢!要做鞋,她也得先给我做一双才是!别的人,谁都别想!”

2、芷兰默默地坐在跨院垂花廊下的长石墩上,眼睛望着院外的一缕树梢。芷蕙悄悄地从她身后走过来,竟发现她一动没动。

芷蕙:“我的姐姐,这是怎么了?”

芷兰这才发现芷蕙已经来到身边,看着她笑了笑:“没怎么啊?”

芷蕙摇摇头:“真是稀罕,咱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姐姐安安稳稳地坐下,一坐就是半天,姐这是有心思吧?”

芷兰:“瞎说什么?”

芷蕙:“姐不说我也知道,姐心里想的什么?”

芷兰:“想的什么?”

芷蕙:“想那个贾太傅,对不对?”

芷兰:“我想他做什么?”

芷蕙:“是啊,咱也想不明白,姐想他做什么呢?”

芷兰撇了撇嘴:“人家是太傅,是王爷的老师,身边围着那么多的大臣和仆役,哪里用得着咱去想!”

芷蕙:“就是嘛!可有那么一个人,就是要白天黑夜的想着他,还给人家做马鞍绣垫,还做鞋……”

芷兰:“又瞎说!那鞋不说过,是给小王爷做的么?”

芷蕙朝芷兰身边挨得近了些,瞅着她的脸说:“姐,这可就不像是你的作为了,我姐姐,那可是名声在外,敢做敢当的樊家大公子作派,哪里是个心口不一的小女子!”

芷兰不得不轻轻叹口气:“好了!你就别瞎猜了——是又怎么样!”

芷蕙:“是啊!不怎么样!可是姐姐,记得我可是对你说过——那太傅,人家是有家室的!再一说了,就算他没有家室,咱这侯门大户人家,婚姻大事可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芷兰:“死丫头,怎么一开口就说到了家室和婚姻大事上?小女儿家家的,也不害臊!”

芷蕙:“哎哟,我只不过替姐姐把话说出来,要害臊也该是姐姐害臊才是,我害的什么臊啊!”

芷兰:“你就瞎说吧——人家哪里就想到了家室和婚姻这上头?!”

芷蕙:“姐呀,咱一个女儿家,心思在人家一男子身上,这样子若说与婚嫁无关,咱就想不出,那还能有别的什么吗?”

芷兰无奈地摇头:“我反正是跟你说不明白——怎么一个女儿家只要心里头多装了几天那个男子,就要跟他谈婚论嫁了?”

芷蕙:“那要姐说,这种事还会有别的什么吗?”

芷兰:“那……就不能成为至交好友吗?”

芷蕙摇摇头:“至交好友?没听说过。”

芷兰不屑地“哧”了一声:“你那点儿见识,能知道什么?”

芷蕙认输道:“好好好,咱没有姐姐学问大,见识多,这总好了吧?”

第18章:舞在花丛中

1、城外的阡陌小道。

春天的原野,花红柳绿,大片的麦田和油菜花。

芷兰一身男装骑在马上稳稳地前行。

青儿一路为她牵着马,二人一起走过青绿的麦田、黄花油菜地,以及红的桃园,白的梨行……一路来到远远的涸河道遛马。

青儿仰着脸对芷兰说话:“大小姐骑术学得真快,一开始感觉大小姐不过玩玩,过几天又累又惊险地就厌烦了,不会学下去了,谁想竟就学成了!”

芷兰骄傲地:“你懂什么?这叫功夫不负有心人!”

青儿点头:“没错,大小姐真是个有心气的女子。”

芷兰一脸傲气道:“本大小姐这些年不知比下去多少男子,骑马对咱来说不过雕虫小技。”

主仆正说着话,就见远远地,刘揖和几个大臣的车马停在一片油菜花地头上,一群人下得车来,在那里指指点点。

芷兰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青儿,同时对他说:“去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好像爹也在那儿。”

青儿骑着马走了,芷兰一个人手搭凉棚往那里张望。

一会儿,就见青儿回来,来到芷兰面前,滚鞍下马说:“回大小姐——王爷殿下和大臣们在那里巡察。”

芷兰诧异地:“巡察?”

青儿回头指了一下:“说是要把这一片地全部栽上果树。”

芷兰:“为什么要栽树?”

青儿:“说是要治沙。”

芷兰喃喃自言自语:“治沙?”

2、油茶地头,刘揖和贾谊边走边朝四周打量,睢阳侯与韩安国跟随在二人身后的不远处。

刘揖:“太傅,我小的时候总是做梦,梦见自己在一片有竹林的地方……不知道以后可不可以在梁国这里栽种些竹子,最好能栽成一片竹林,或者叫竹园。”

贾谊笑着:“当然可以!在靠近睢水河的地方,完全可以栽一片竹林和桑林,旁边还可以建一座楼亭和驿馆,只是这一片,”说着话,贾谊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沙岗说:“眼下还有个治理的问题,不然,土地都变成了沙子,什么也长不了,就连睢水河这一边,都要受影响。”说着话,贾谊回过头来,将目光投向韩安国,刘揖顺着他的目光也向韩安国看来。

刘揖:“本王记得韩爱卿是本地人。”

韩安侯朝前一拱手:“回王爷,咱家祖上就是这睢阳城西北成安县的。”

贾谊:“那就请韩大夫说说看,这地上的沙子该如何治理?”

韩安国略加思索才说:“听过去老辈人说起,过去这一带可是肥田沃土,也就最近这些年,因为打仗,把一片好好的地挖成了沟沟坎坎,把个睢水引来引去,就把地给引坏了。说起这治沙,过去民间的土法子就是栽树,如果能在这北面河堤那里栽上几排树,庄稼干旱的程度就会好一些。”

贾谊点头,对刘揖说:“下臣在地理书上也曾读到,大约是在一些丘陵和山地,大量的栽种树木,会保持土质的丰润,起到改良壤情的作用。”

韩安国:“可是太傅,有句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年半载难见成效,现今百姓种庄稼,为的都是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若是把土地都栽成了树,那他们一家老小吃什么?”

刘揖转身对睢阳侯说:“樊爱卿可有什么好办法吗?”

睢阳侯捋着胡须,沉吟了片刻才说:“这个么?老臣实在也没什么好法子。”

刘揖又将目光投向韩安国:“韩爱卿,你说呢?”

韩安国:“臣以为,不如对一些河滩地减免赋税,国库里再拿出一些资金来鼓励他们,让百姓感觉到植树这件事从长远看有利可图,或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刘揖便高兴地吩咐说:“韩爱卿,即如此说,就由爱卿拟一个简疏来,我们可以在殿堂上议一下。”

韩安国朝刘揖拱手垂首:“臣遵命。”

3、芷兰远远地望着贾谊在刘揖和韩安国、睢阳侯中间,直到看着他们从河滩地走至官道,上了马车

……这里才对青儿说:“我们也走吧。”

青儿:“诺。”

芷兰翻身上马,一甩马鞭,马儿便小步颠跑起来。

青儿跟在后面有点担心地叫道:“大小姐,悠着点!”

芷兰一路朝着贾谊和刘揖的马车走去的方向策马而去……很快赶上了刘揖和贾谊的车。

刘揖听到马蹄声从车窗帘下露出脸来,一见是她,立马惊喜地叫道:“是兰姐!好久不见了!”

芷兰在马上一拱手:“王爷!好久不见,这一向可好?”

刘揖:“小王还好,兰姐好吗?”

芷兰:“谢王爷惦记。”

贾谊听到是芷兰的声音,心里竟有了一些紧张,犹豫了一下才从车帘下露出脸来:“哦,是大小姐!”

芷兰一见贾谊,脸上亦是不由自主竟泛起了两片红潮,忙掩饰地朝贾谊低头行礼道:“太傅!听说太傅病了,这一向可好些了?”

贾谊:“谢大小姐惦记。”

刘揖高兴地望着骑在马上的芷兰:“兰姐也学会骑马了?真好!可否教小王也骑一会儿?”说了又嚷着叫车夫:“停车!快停车!”

只听得“吁”地一声,车子便停了下来。车夫拿过马凳,搀刘揖下车,贾谊随后也下了车。

芷兰顺势从马上跳下来,牵着马走至刘揖身边。

贾谊在一旁打量着芷兰下马和牵马的样子,眼里充满柔情与喜爱。

刘揖下车后便朝芷兰要过马鞭,就要翻身上马,车夫赶紧帮忙:“王爷,小心。”

刘揖一边上马,一边笑着说:“没事的,走嘞!”

贾谊追叫着:“殿下小心啊!”

芷兰这里叫过青儿:“快跟上王爷,千万不能有丁点闪失!”

青儿垂首:“诺!大小姐放心吧。”

芷兰和贾谊站在原地,看着刘揖在青儿的陪同下拨马走去,二人才并肩顺着官路向前走去。

贾谊的脸朝着刘揖走去的方向,话却是对芷兰说的:“多谢姑娘关照贾生。”

芷兰身体朝向一边,脸上却是惯常那满不在乎的神情,说:“没什么啊。”

贾谊眼睛虽然朝前看着,眼角却不时地扫向芷兰,样子有些心不在焉:“贾生收到了姑娘托侯爷转来的鞍垫……”

一提到鞍垫,芷兰竟有些忸怩起来:“做得不好,让太傅见笑了!”

贾谊却淡淡地说:“心意领了。”

芷兰下意识地两手摆弄着腰上的束带,头微垂着,亦不时拿眼角瞟着贾谊,一时却不知说些什么。

贾谊却突兀地说:“……米粥好香。”

芷兰仰头微笑起来:“是吗?”

贾谊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那是贾生这辈子喝到的最香甜的小米粥。”

芷兰听他如此异样的话语,竟大起胆子抬头望着他:“真的!?”

贾谊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异样,微蹙了一下眉头,克制地说:“这几年在南方,做梦都想喝上一碗家乡的小米粥……”

芷兰忽然想到那天舂米时的情景,便朝贾谊调皮地一笑:“嗨!听过我们这里的舂米歌吗?”

贾谊:“舂米歌?”

芷兰:“是啊!”

贾谊饶有兴味:“可否唱给本太傅听听?”

芷兰一下子跳到他前面去,拍着手道:“好啊好啊!”

于是芷兰开口便唱,一边手舞足蹈,做出舂米时的样子:“匡嘁,匡嘁,背着妞儿舂米。舂米,捣米,妞儿长大淘米。匡当,匡当,捣出米来熬汤……”

一条蜿蜓的官道,一路两旁的油菜花、麦苗、桃花和梨花,芷兰在花丛中载歌载舞……

贾谊欣赏地望着她……

刘揖骑在马上,远远地勒住马头,亦回过头来望着她……

已经坐在车上走出了好远的睢阳侯也从车帘内望出来……

睢阳侯半蹙着眉头笑道:“这个疯丫头……真是没办法!”

第19章:长堤相送

1、芷兰和杏儿头从外面回来,走过前院,边走边对杏儿说:“看看侯爷回来了没有?”

杏儿:“诺。”

芷兰进厢房刚放下竹篮,摘下蓝花麻布巾,就见杏儿从外面端了水盆进来。

杏儿:“大小姐,侯爷回来了,和夫人一起在上房前厅陪客人呢!”

芷兰:“客人?”

芷蕙坐在厢房另一边的织机上,在织机发出哐哐声响的间隙招呼说:“姐回来了?”

正说着话,后院忽然传出一声马嘶……

芷兰透过木隔窗棂往院子里瞧,见那里的马厩里拴了一匹陌生的大黑马,一个宫廷侍卫模样的人在同青儿一起,在那里给马添料喂食。

芷兰:“家里来客人来了?”

芷蕙:“是母亲娘舅家的堂侄子,论起来咱们该叫他表兄的。”

芷兰一边往下捋挽起的袖子,一边说话:“过去怎么没听母亲说过还有这门亲戚?”

芷蕙:“外祖父母下世早,母亲又来在这侯府多年,先是在长安,又迁来睢阳……”

芷兰:“那,这位表兄今儿怎么突然就来了!有什么事么?”

芷蕙:“好像不是打从疑川来,竟是从长安太子东宫来,来看望我们这里的王爷和贾太傅,顺便看一看他的表姑妈,我家夫人。”

芷兰回头:“从长安太子东宫来?他叫什么名字?”

芷蕙:“好像是叫……什么错?”

芷兰:“晁错?”

芷蕙回头看了一眼芷兰:“姐知道他?”

芷兰:“那可是太子太傅呢!当今太子的大红人!比起我们这位太傅,也是个极有学问的主。只是先前从不知晓,他竟与咱们家还沾亲带故。”

芷蕙:“只听说他先前做太子舍人,因为学一本什么书,很得皇上赏识呢。”

芷兰一边在屋里忙活,一边说话:“是《尚书》。那还是前朝年间,秦始皇听从李斯的建议,下令焚书,一时满天下大焚书,火焰达一月不熄。一场大火过后,许多书俱都失传,这本《尚书》多亏齐国还有个叫伏生的老先生凭记忆还能传授,朝廷就派了咱这位表兄专程去修学,回来便就有了这本书的意文修订,也算为后世立了一大功呢!”

芷蕙再次回头盯了她一眼:“姐怎么什么事都知道!”

芷兰得意地:“咱是谁?睢阳侯家的大少爷!”

芷蕙撇嘴:“少来少来!没的叫咱家老娘伤心!”

二人正逗嘴,就见跟芷蕙的丫头桃儿进来:“大小姐,侯爷和夫人吩咐大小姐二小姐换了衣服,到前厅见客呢!”

芷兰:“知道了。”

2、晁错从侯府的上房前厅出来,身后跟着睢阳侯、樊夫人和芷兰、芷蕙。

青儿从后院将那匹大黑马牵出来,由晁错的侍从将马缰绳接了过去。

晁错朝睢阳侯和樊夫人拱手行礼:“表姑父姑母请留步!小侄这就告辞了!还有表妹也留步吧。”

睢阳侯:“回去替老夫向太子殿下问安!”

晁错:“会的,表姑父姑母也多多保重,小侄打扰了!”

芷兰朝晁错施礼:“表兄一路平安!”

晁错还礼一拱:“多谢照应。”

樊夫人亲昵地瞧着他:“说哪里话,表姑母我自打嫁到这侯府,先是在长安,山高路远的,少有娘家亲人来看望,后又随侯爷迁到这梁国,这多年,竟像同母家断绝了来往一样……今儿还亏有你这一来,也算你姑母有了上门来的娘家人了!你若有能天天来,那才好呢!”

睢阳侯蹙着眉,不满地:“瞧你这表姑母,说起话来就是没完没了!晁错贤侄啊,以后你要常来,就拿这里当自己家才好!”

晁错微笑答应:“只要有机会,小侄定会常来看望表姑母姑父和表妹们!”

睢阳侯、夫人和芷兰、芷蕙将晁错送至府门外,望着他上马走远……

27、睢阳城外。睢水河长堤上,两旁垂柳依依,贾谊和晁错在垂柳间并肩而行。前方不远处,有车夫赶着车,侍从牵着马等在那里。

贾谊从袖筒里取出一卷书简,交与晁错:“这个是在下新写的《治安策》,烦请晁大人带回宫呈与陛下。”

晁错双手接过:“贾大人放心,晁错一定带到。”

贾谊朝晁错一揖:“有劳了!”

晁错还礼:“客气……在下不揣冒昧地想问一句——不知这简书上面写的什么?可还是与列侯之国、诸侯削藩相关的事么?”

贾谊目光投向前方,思索片刻才说:“是,也不全是。”

晁错:“哦?可否让在下先闻其祥?”

贾谊点头:“自秦以来,匈奴强盛,常犯我汉朝边疆……你我做臣子的,需得为朝廷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才是。”

晁错亦点头:“诚如太傅所言,匈奴已成为大汉天下的一大边关祸患,但匈奴之强悍实与其游猎习性有关,要彻底征服,只怕而今朝廷实力尚不足够。”

贾谊:“所以,在下给陛下的提议是两个字:战德。”

晁错:“何为战德?错愿闻其详。”

贾谊:“当今陛下是仁德之君,这‘战德’二字即是建立于民本思想的基础之上,像对待汉族民众一样来对待匈奴的民众,把匈奴民众与其统治者匈奴单于分别开来,以达到争取民众,孤立单于,安宁边境,发展生产之目的。”

晁错:“听起来似有道理,但是匈奴的民众我们如何才能争取?”

贾谊:“争取匈奴的民众,就是在下一向主张的天子以民为本的思想,用施恩法来瓦解、征服匈奴,这就像用明火捕蝉一样。陛下若肯听其事,将必制之令千家而为一国,然后罢戎休边,泯天下之兵。帝之威德,内行外信,四方悦服,则愚臣之志快矣!”

晁错:“太傅此言,乃是传统的儒术之道,只怕与当今圣上所持有异。”

贾谊笑辩道:“亏先生学贯儒法,岂不知治国之道应广采众长,统而用之,不应有所偏废。”

晁错遂侧拱手:“先生言之有理。”

贾谊:“汉朝开国以来,法规制度粗疏而不严明,诸侯王超越本身的权力范围,占据的土地远超古代制度的规定,不久前淮南王、济北王都因为谋反而被诛灭,这些足当引起朝廷重视。在下这篇策论便是围绕匈奴侵边、制度疏阔、诸侯王悟凝之事,希望给陛下一点点醒和建议。”说了又朝晁错笑道:“早听说晁大夫是太子智囊,于抵御匈奴及国家治理方面多有妙策良方,不妨说来,贾生久期受教。”

晁错谦恭地拱手:“太傅抬爱了!错岂敢?太傅面前,错难以望之项背,哪里敢言妙策良方。”

贾谊亦拱手:“晁大人不必过谦,你我同为汉臣,心有所属,皆是为朝廷与天下黎民效力,但与治国济天下有利,便是你我的用武之地,若有妙计,但说何妨?”

晁错:“如此说来,在下讨教了!不敢说妙计,只一点思虑——近日来太子常同在下议起,有史以来,藩强必反,几乎为铁律,就大汉天下眼下情形,有些强势诸侯国,不轨之态已露端倪,长此以往,势在必反,尤其东南一些诸侯国那里,更是削亦反,不削亦反,若等其强大起来,削来更难,反势愈重,不若皇上趁其尚未做大早做决断。”

贾谊:“的确如此,但若果如晁大人所言,一旦大举削藩,必引起各地诸侯国骚乱,举足轻重,亦不可轻举妄动。”

晁错:“此亦是在下所久虑之事,亦是朝廷之上多次提及,屡遭老臣们反驳之事。”

贾谊沉思了片刻,又言:“此一事的确事关重大,皇上久难定夺,在所难免,必得等待时机。”

晁错点头:“太傅虑事周全,错所不及,只若朝廷久疑不决,恐亦非国家社稷之福。这就像是一个脓疮,任其腐烂溃败,势必危及性命,到那时若再处置,或将更难下手………窃以为眼下的为臣之道,当促使陛下早做决断才是。”

贾谊:“当今陛下是守成之君,处处稳重,步步为营,谋略极其深远,非你我所能窥及。”

晁错点头:“或许……”

贾谊:“贾生知晁兄之意……一切或许还有待时机。”

俩人并肩缓行,边走边说话,河风顺河畔的浅堤吹来,吹得二人身上的丝绦与衫角微微地飘动。

贾谊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不无担忧说:“听说陛下最近总犯头疾,是否?”

晁错:“常听太子说起,陛下龙体实不似从前。”

贾谊不禁动容:“陛下太过操劳,思虑甚多,又太过勤俭自苦,贾某常常念及在陛下身边的日子……可惜,那种日子以后不会再有了!”

晁错:“太傅不必伤怀,一切来日方长,以太傅之才情学问,陛下定不会相负。”

前面传来马嘶声,贾谊站定,幽幽地望着长堤的尽头说:“有道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晁大夫请上车吧!我们来日方长!”

晁错一拱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错今日受教,收益匪浅,来日方长……敬请太傅止步!”

贾谊点头示意,晁错紧走几步,登车而去。

贾谊站在堤上,望着那马那车绝尘而去,眼里渐渐含满了泪水,自言自语说:“陛下……陛下!当初您待贾谊如兄长,贾谊视您为生父,你我虽为君臣,情同父子……如今,您真的不再需要贾谊,不再念及贾谊,把您的贾谊全都忘失了吗?”

天空有大雁飞过,贾谊仰望那些大雁,忽然仰面朝天,背诵起屈原《离骚》的诗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兮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第20章:乔妆迎客

1、梁王宫内,刘揖,贾谊,韩安国和睢阳侯围着一张地图在商讨……

韩安国指着地图当中的一个地方说:“王爷和太傅的意思,要在这睢水河边修一片竹园……这个地方是原有的桑园,可以再扩大些……那天看过的地方,可以栽一些果树,每年开花的季节也是个景儿,到了秋天,可以有些收获……王爷以为如何?”

刘揖从地图上抬起头来,望着贾谊:“太傅怎么看?”

贾谊思忖着:“其它都还好,只是朝廷提倡农耕,陛下还亲自扶犁耕种,诸侯各国都是以粮食种植为主,百姓种作还要以粮为主,所谓以民为本,亦是以百姓的生存需求为第一根本。”

韩安国:“太傅言之有理……我们可以鼓励农人在一些重沙的滩地上开出一片果园来,其它还以粮食作物为主。”

刘揖将目光又投向睢阳侯:“樊爱卿以为如何呢?”

睢阳侯若有所思:“从今年春天的这场饥疫来看,粮食还是这一带百姓的救命口粮,我附议太傅,将可以种粮的农田还以粮为主,实在沙重无法耕作的土地,栽种一些果物也未尝不可。”

门吏进来,将两封简书递予韩安国。

韩安国将简书再呈与贾谊:“吴国和淮阳国的函简。”

贾谊将简书奉至刘揖,刘揖示意他打开。贾谊将那书简打开看了,才说:“吴国派往长安的使者,这两天要路过我梁国这里。”又打开另一只盒子,笑了:“王爷的胞兄淮阳王这两天也到了!”

刘揖高兴地双手一伸:“皇兄要来了!”说着话,孩子气地拉着贾谊:“太傅,这回我们一定要请皇兄在梁国多住几天,也好尽尽咱的地主之谊。”

贾谊:“只怕王爷再怎么盛情,淮阳王也是住不了太久的,秋请的日子就要到了,就连我们也得打点一下,以免误了行程呢!”

2、睢阳城外。护城河边。

公孙诡、刘贤、枚乘和邹阳四人牵着马,一路走近城门。

公孙诡和刘贤在前,边走边压低了声音说话:“早听说这贾谊前些年在长安时,就时常鼓动朝廷削藩,还提出列侯之国,把居住在长安的一些老臣们都赶出长安都赶到了封地去,最终他自己也被排挤出了长安。近来又听说,皇上有再启用这贾谊之心,将其从长沙国召回,原本是想把他留在朝中的,只是朝中有人一力阻止,才将他又安排到这个比起长沙来离长安近一些的梁国为梁王太傅……下臣听说,这人很是能言善辩。”

刘贤:“再怎么能言善辩,也不过是一封国太傅。”

公孙诡:“那倒也是。”

二人身后,枚乘和邹阳二人也在低声交谈。

邹阳:“听说贾先生在这儿任太傅呢!倒很想一见。”

枚乘:“可堪天下第一才子,文章诗赋都是一流的。”

邹阳:“当初读他的《过秦论》,真是惊为天人!”

枚乘:“不光策论写得好,诗赋也是当今天下屈指可数。”

邹阳笑着看看枚乘:“叔兄的《笙赋》、《七发》,那也是天下一等好文品。”

枚乘摇头:“阳兄过誉!与这贾大夫比起来,枚叔不过雕虫小技。”

邹阳:“叔兄亦过谦了。”

3、贾谊坐在临窗的几案前书写,杏儿在门外探头探脑。

贾谊似感觉有人,朝门口处皱着眉头奇怪地望过去:“谁在那里?”

杏儿闻言将自己藏在门外廊下的柱子后面。

贾谊见无人应答,又埋头书写。刚写了一会儿,又感觉有人影在门口晃动,只好放下笔墨,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及至走到门口,站门外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回身要进来时,却发现杏儿挡在门口。

杏儿给太傅行礼:“太傅大人!杏儿冒昧打扰,这厢有礼了!”

贾谊又气又笑:“你这个丫头,怎么学得跟你家小姐一样顽皮?”

芷兰声音竟从不远处传来:“谁在背后说本小姐坏话呢?”

贾谊一见芷兰现身,脸上立时显出微笑:“兰大小姐,本太傅说你顽皮冤了你么?”

芷兰笑:“太傅没有冤咱,当然也说得没错。”

贾谊:“我就说么——有其主必有其仆!”

芷兰:“是有其仆必有其主。”

贾谊回头笑望着她:“我说这丫头怎么也这样鬼头鬼脑,原来都是跟你家小姐学来的。”

杏儿做出一副委屈状,从身后拿出食盒:“杏儿给太傅送吃的来了!却被太傅骂为顽皮,还捎带上骂了我家小姐,杏儿冤枉!也替我家小姐冤枉!”说完做出哭泣状。

贾谊赶紧朝芷兰一揖:“多谢。”又朝杏儿:“好丫头起来吧!本太傅是有点冤枉了你和你家小姐了,本太傅也这厢有礼好了!”说着亦向杏儿一拱,杏儿一见忙还礼不迭:“太傅大人,杏儿不敢当!”

芷兰笑笑,对贾谊说:“谢字不敢当,只以后少骂本小姐一句就好!”

贾谊:“贾谊只不过随口笑玩,小姐不必当真。”

芷兰:“我当然不当真,若当真本小姐就不会来了。”

贾谊:“又让小姐记挂着,还亲自送来,贾谊诚惶诚恐。”说着话,忽然想起什么:“我可听说,令慈在贵府早已严令,不准大小姐随意出门了,怎么大小姐还这般来去自由?”

芷兰一愠:“太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本小姐这几日正为这个犯愁呢!幸好咱家侯爷开明,怕拘坏了他的千金宝贝,允我可以常出来跟小厮学骑马,也是散心,所以才得着空儿来打扰太傅。”

贾谊朝他拿指头点了点:“我说呢!你这个小顽猴,也就该多少拘着些,不然,这世上哪里还有你不敢做的事!不过来本太傅这里么,说不上打扰,若有美食来,本太傅求之不得呢!”

芷兰将食盒从杏儿手上拿过,取出食盒里的粥菜放在几案上,然后又将食盒又交与杏儿,让其先行退下,一边噘起嘴来,佯做反感道:“没想到太傅也教训本大小姐!”

贾谊看着芷兰打开的食盒,眼里一下放出光来:“贾生不敢,不然,这多好吃的岂不就断了来路?”

芷兰撇了撇嘴:“太傅以为咱有那么好,但只为给太傅送吃的来的么?”

贾谊诧异:“莫非大小姐还另有要事?”

芷兰:“当然,如果没事,咱也不敢轻易打扰太傅不是?”

贾谊:“芷兰有事请讲。”

芷兰端正坐好:“咱听说吴国去往京师朝觐的使者里,有枚乘和邹阳二位大名鼎鼎的文赋大家,不知他们能在睢阳呆上几天?在下能否有幸前往一见?”

贾谊思忖了,有些为难道:“这……说起来倒是事情不大,只是……似乎不太方便,以什么身份呢?”

芷兰咬唇而笑:“太傅忘了,咱可可不光是侯府千金,也还是樊大公子呢!”

贾谊微微点头:“樊大公子就算了,这些人里头,不光枚乘和邹阳二位才子,还有淮阳王和吴太子刘贤,若身份离谱了,只怕也瞒不过。好在贾生也正要前去拜会,兰小姐不妨就扮做贾生的书侍伴从,与本太傅一同前往可好?”

芷兰一跃而从塌垫上跳起,拍手道:“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第21章:梁地初会

1、小小的门廊,上写有“忘忧馆”三个字,院内宽敞的庭院,庭院内有自然的河塘和凉亭,虽然简陋也别有一番村野气息。

远远地,就见一群人在亭子下面席地而坐。

男装打扮的芷兰跟着贾谊身后走进来,他们的身后,跟随着杏儿和青儿。

近了,就见几个青年公子正在那里饮酒聊天,大家一见来了贾谊,齐齐地站起来打拱行礼……贾谊亦朝他们拱手还礼:“大家都来了!”

先是枚乘朝贾谊拱手:“太傅大人!幸会!本人枚乘,吴国宫廷郎中,今陪同吴国使臣去长安朝觐,路过贵地,特来拜访,因不便打扰梁王,所以借这方宝地一聚,还请太傅不弃在下与聚处之寡陋。”

贾谊亦拱手:“哪里,枚先生才高八斗,名震天下,贾生今有缘相会,幸甚幸甚!”

公孙诡在一旁对枚乘的话做着别样补充:“吴国今年往京师朝觐可不光使臣,吴太子殿下也亲自来了呢。”

贾谊望着公孙诡:“这位是……”

公孙诡大大咧咧朝贾谊随便地一拱道:“在下公孙诡,亦是吴国宫廷郎中,幸会贾太傅!”

贾谊朝他亦是一拱:“幸会。”

邹阳瞧了那公孙诡一眼,接着朝贾谊拱手道:“在下邹阳,路经此地,听说贾大人在此梁国宫廷高就,特来拜会!问太傅先生安!”

贾谊亦朝他一拱:“哦,邹阳君,贾生亦早有耳闻,不想今儿有缘晤面,幸会幸会!”

说完见大家都还站着,忙招呼落坐,然后才要回头问枚乘:”吴王已经有好久没有亲自到长安朝觐了吧?”

枚乘点头:“是的。”

贾谊正要说什么,就听有侍者喊道:“淮阳王殿下驾到!梁王殿下驾到!吴太子驾到!”

大家齐刷刷地望过去,就见淮阳王刘武身背宝剑,腰别长箫,一路走来,箫上坠着长长的丝绦,丝绦红色的,随风飘起来,一路悠悠荡荡,好一副风流潇洒的样子,像一副移动的画卷一般朝大家走过来,一边不时地抬起那只按压宝剑的手朝大家致意。

芷兰的眼睛盯上他,眼里竟闪出欣赏的快意,遂有“风雅”二字在心头一闪而过……

紧随这刘武身后的是小梁王刘揖,在皇兄的一路陪衬下,自是另一种伶利可爱。

走在最后的吴太子刘贤,与刘武和刘揖落后一步,身上亦背着一把宝剑,一边朝这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四下里观看,一副*的样子。

三人一路走来,跟一个个相识的或初次谋面的打着招呼,一时到芷兰跟前,刘武诧异地望着贾谊。

贾谊微微一笑,朝芷兰一伸手:“睢阳侯家的兰大公子。”

枚乘从人群中注意地看着芷兰,刘揖伏在刘武的耳畔说了句什么,却引起了刘贤的注意。

枚乘略显犹疑地说:“没听说睢阳侯爷家有个兰公子啊!”

邹阳闻言亦注意地看了芷兰一眼。

就见芷兰款款上前一步,朝枚乘施礼:“枚大郎中见笑!芷兰小弟这厢有礼!”

刘贤初看芷兰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好一个秀气的兰大公子!本太子怎么瞧着这兰公子粉面胜雪,举止婀娜,竟比那*更风流端秀,该不会是……”说毕便盯着芷兰前前后后放肆地端详,末了竟将眼睛死死地盯着芷兰的耳畔:“小弟?本太子看这小弟应为小姐才对吧?”又朝另外的几个人道:“大家以为否?”

众人先是惊讶,细瞧了都不禁渐露出欣赏的眼光。

芷兰被众目睽睽地这么集体打量,饶是她平时泼辣,也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掩饰地别转身去,却恰好遇上贾谊鼓励与赞许的目光。

就见贾谊朝众人一拱手:“诸位!大家疑得不错,这位的确是位女子,却不是一般人家女子,而是自小饱读诗书,学贯儒道……”

刘贤无礼地打断贾谊的话,样子有点轻薄地朝芷兰凑了凑:“什么学贯儒道,我看是学贯男女吧!哈哈哈……”

芷兰的脸由尴尬变得难堪,她求救地望望贾谊,又望望刘揖。

刘揖一指刘贤:“笃!堂兄不要瞎说!这位可是寡人的芷兰姐姐!”

刘贤望着刘揖更加放肆:“姐姐?梁王殿下,你的姐姐不是现正在长乐宫里的馆陶公主么?哪里又跑出来一个芷兰公主?”

刘武看着芷兰难堪,也即有些不忍,遂指着刘贤道:“小子不得无礼!”

刘贤却对刘武横了一眼:“你刚才说我什么?”

刘武看他那副模样,自是不屑加恼怒:“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么——对人家这么一个端庄小女子,作为兄长,本王就是要你这小子休得无礼!”

刘贤在藩国也自骄横惯了的,哪经得刘武这般当众斥责,便一仰头一挺胸道:“本太子与那樊家芷兰小姐调笑,关你屁事!”

刘武“刷”地抽出了身后的宝剑,指向刘贤:“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刘贤也刷地抽出了身后的宝剑:“我说了又怎么样——关你屁事!”

二人剑拔驽张,眼看两只剑梢就击向了一处,这会儿就见芷兰轻轻一跃,便横在了二人中间,两手左右轻轻一拨,便把那两把剑分别拨向了各自的一旁,二人见状皆是一愣。

芷兰赶忙朝二位分别行礼:“二位殿下!芷兰这厢有礼了!初次相会,请宽囿芷兰的冒昧轻狂!”紧接着又向众人:“各位贤达皆是芷兰慕名已久之贵客,今诸位贵足踏进梁地,芷兰私心拜见,只因芷兰女子之身,恐多有不便,所以求了太傅,允以太傅侍书身份随他前来,现得见诸位风采,芷兰足矣!芷兰就此告退,愿诸位驻足梁地期间,大开心颜。”

枚乘一旁细细打量芷兰,眼里的狐疑瞬间变成了欣赏。邹阳亦频频点头。

远远地,站在院子一旁的杏儿和青儿不由得相互望望。

杏儿小声说:“咱家大小姐可真露脸!瞧一位王爷一位太子爷都给震住了!”

青儿骄傲地:“那是!我们樊家小姐,那可也是远近闻名的!”

刘贤和刘武二人到了这会儿,亦各自将宝剑插回了剑鞘,却不忘向对方送上一个不服的冷眼。

芷兰这里说完施了一礼就要走,半途竟被邹阳和枚乘拦下。

邹阳一伸手:“芷兰小姐慢走。”

枚乘亦虚拦了一下:“芷兰小姐!,若不是吴太子殿下说破,枚乘真真看不出小姐一副英俊小生装扮下原是女儿身,在下适才差点搪突了,恕罪恕罪!”

芷兰抬头,见他一副温文尔雅下面却有些许的夫子模样,不禁动了平日的顽劣之心,遂一笑道:“枚大郎中与在下还没有说上话,哪里竟就搪突了?”

公孙诡一旁起哄:“可不是嘛!咱看枚郎中与这芷兰小姐也不过是初次见面,怎么就好似相识已久的样子?”

邹阳便过来替枚乘解围:“芷兰小姐有所不知,咱这位枚兄那可是谦谦君子,平时但凡见了哪怕村媪老妇都要脸红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今儿小姐若不是女扮男装,只怕咱这位郎中早就退避三舍,哪里还敢施礼相见!”

刘武从一旁走过来:“早听皇弟提起,芷兰小姐是女中豪杰,今日一见,真是不虚。”

芷兰连忙见礼:“淮阳王殿下!小女子搪突了!”

刘贤此时也凑上来:“本太子初见时还想,怎么这位小弟样貌如此绢秀,原来是芷兰大小姐,这样的装扮还真新鲜,不细细分辩真还辩不出个雌雄来!怪本太子眼拙。”

芷兰脸色一矜,虽不喜他说话口气,因之身份贵重,只得屈膝行礼:“芷兰拜见吴太子殿下。”

刘贤大大咧咧里挟带着几分轻薄:“快快请起!要说这天下的好男儿咱见得多了,好女子咱也见得够多,却还不曾遇到像芷兰大小姐这样好身手又标致风流的人物,真格是亦庄亦谐亦女亦男,好不新鲜!”

芷兰听他话音不对,不好发作,亦不愿理会他,便略过他去只对刘武说话:“芷兰早闻淮阳王精通音律,琴瑟笙箫宫廷贵胄中堪称一绝,不知小女子此回可有这等耳福,能有幸聆听淮阳王奏上一曲半阙?”

刘武略显得意地笑:“啊啊,一绝不敢当,粗通而已,芷兰小姐若喜欢,本王便奏与你听便是,并非难事。”

芷兰再施一礼:“如此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洗耳恭听了!”

刘武:“好说。”说着又向众人一拱:“献丑。”

众人皆还礼不迭。

刘武说着取下身后长箫,拿手轻拂了,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缓缓吹奏起来,立时如有一泓秋水在亭子四周荡漾……

第22章:罪臣之歌

淮阳王刘武的箫声幽幽绵绵地吹着,众人都沉津在一种温婉的意境中,一时好不惬意,尤其那公孙诡,不等那曲子吹完便忍不住击节叫好!

刘贤看看众人,尤其注意地看了一眼枚乘和芷兰,忽儿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只有笙箫没有歌吟真真叫人扫兴,索性本太子来唱上一曲?未知大家可愿一听?”

公孙诡更是一旁起哄:“太好了!大家击掌助兴哦!”

响起了稀稀落落,廖廖两三记巴掌声。须臾,就在一泓清流的箫声里,响起刘贤那混浊暗哑的男声:

“桂树业生兮山之幽,

偃蹇连蜷兮枝相缭……”

刘贤刚唱了这两句就不得不嘠然止住,因为另一边,邹阳已竖起一只叫停的手臂。

邹阳:“太子爷,快请打住,这个唱不得的!”

刘贤瞪起眼睛:“怎么唱不得?”

邹阳:“太子爷难道不晓得,这个是前淮南王遗作?”

刘贤不屑:“本太子管他谁的遗作不遗作,咱只要想唱就唱!”

公孙诡在一旁推波助澜:“就是,咱们只为唱歌取个乐儿,管他是谁作的。”

枚乘一边朝四周望了望,一边小声翼翼地对大伙儿说话:“这个……虽说只是一首歌,但是歌与歌大不相同,依在下看,太子爷还是不唱的好,以免惹是非。”

贾谊亦起身委婉劝道:“吴太子,贾生看邹阳和枚乘两位有道理,这个真的不太好,想那淮南王,当年因无视朝廷,密谋造反,被圣上发往西蜀,竟自绝食而亡,死在半道上,皇上闻听很是痛心,亦是一连数日不得释怀,且震怒之下,还诛杀了沿路不少府衙县令,闹得一时间沸沸扬扬。这事之后,朝野街谈巷议也一直未断,其影响之大非比寻常,所以……”

一边正在吹箫的刘武这时也顿住,因他吹箫的时候,心思全在箫上,并没有听清这刘贤唱的什么,这会儿见大家伙齐声制止,才停了箫声,回过头来望着他们。

等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刘武便冷冷地说:“贾太傅言之有理,当年皇叔的死实非父皇本意,记得父皇听说皇叔在蜀地绝食而死的消息后甚是悲痛,竟至几天寝食俱废,后来不光厚葬了淮南王,还加封了他的三个儿子,也算对得住这位皇叔了。”

刘贤哼了一声:“对得住?本太子可听说,在那之前,民间还传出了一首民谣段子。”

公孙诡听到此,兀自背诵起来:“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逢。”

贾谊朝那公孙诡斜过去一眼,讥讽道:“公孙好记性。”

刘武朝着刘贤走过来,一脸怒容:“刘贤,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贤挺身相迎:“你说本太子什么意思?”

公孙诡不理睬贾谊的委婉劝阻,仍不怀好意地笑:“一段民谣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邹阳:“公孙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公孙诡:“邹郎中,怎么了?大惊小怪!”

刘贤直对刘武而来:“哪里是大惊小怪,这是不让人说话!没听人说,防人之口胜过防川么?谁说事情过去就不能再提了?本太子今儿偏就在这里唱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刘武面额上青筋直暴,一时间口不择言:“刘贤!你说这话是在指责我父皇、当今陛下么?”

刘贤也不示弱,站起来朝他走了一步,分辩说:“本太子只是唱个了歌,说个段子而已!指责?不看看当今是谁的天下?旁人哪里敢指责?”

刘武:“你说清楚,当今到底谁的天下?”

刘贤:“当然是刘姓的天下!”

刘武:“亏你还知道这个!”

刘贤:“我还知道,刘姓江山是高祖爷带领着老将们流血流汗才打下来的!不是一群懦弱书生黄口小儿吹出来的!”

真是一杆子打翻了一船人,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只有贾谊和枚乘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刘武:“懦弱书生?黄口小儿?刘贤,你在说谁?”

刘贤:“还能说谁?可惜不是高祖爷的时候了!现在陛下身边是小人当道,佞臣误国,刘姓天下早晚要断送在这些人手里!”

刘武:“你……你说这话是想造反么?”

刘揖看出势头不妙,连忙去拉刘武的衣襟:“皇兄……”

刘贤仍是寸步不让,咄咄逼人:“造反?我说的话有哪一句不对吗?我也告诉你刘武,别仗着你皇帝老子就动不动拿大帽子压人,这天下想造反的人大有人在!可惜不是我!”

刘武再次抽出背后宝剑:“你……敢再说一遍?”

刘贤胸脯一挺:“我再说一遍又怎么样?这天下想造反的人大有人在!我说了,你能把我怎么样?这青天白日的,你还想杀人不成?”

刘揖见刘武拿剑指向刘贤,连忙高声惊叫:“皇兄!”然而他伸去拉刘武的手竟被刘武甩了。

刘揖被甩得倒退几步,差点坐在地上,等他那里站直了仍然往前冲:“皇兄,不能啊!父皇在未央宫怎么教导我们的:以孝悌治国,兄友弟恭,兄友弟恭啊!”说话间,早被他的侍从们架住,不能再靠前,同时贾谊也过来拦住他:“殿下……”

跟随刘贤而来的吴国随从与侍卫,先前还都远远地看着,现在一看势头不对,连忙朝这边急步走来,有一个侍卫甚至已经抢先一步,挡在了刘贤前面。

看到这种情况,跟随刘武和刘揖而来的侍卫也匆匆前来,纷纷站在刘武和刘揖的前后左右。

刚刚站立起来的邹阳、公孙诡等人也都分别站定,枚乘到了这会儿也禁不住站起身来,一时间大家一个个面面相觑,情势比前更加剑拔弩张。

贾谊到了此时将刘武、刘揖和侍卫们都挡在自己身后,朝那刘贤一拱手道:“吴太子殿下!休怪在下搪突,贾生仗着虚长各位几岁年纪说句公道话:今天这事全由殿下所起,首先太子殿下不该唱那首淮南王的遗作,这才引起诸位对过去事情的议论,二位殿下都是宗室血脉,其余诸位也都是藩王重臣或各诸侯国臣子……诸位今天来到这里,无非文人相聚,左不过顾念旧情,谈天说地,吹拉弹唱,纵风花雪月一回亦无可厚非,只不可涉及朝廷敏感话题,虽说一首歌事小,万一被那有心人传了出去,只怕我们在座各位都有性命之虞也未可知。事关朝廷国事和圣上家事,咱们还是不要多说多提的好,大家以为如何?”

人群之外忽然传来一个高声话语:“即是风花雪月么,歌还是要唱的!无非另选一首歌就是!”

众人闻声看去,却是韩安国。

第23章:梁宫盛宴

1、韩安国一路笑哈哈地走上前来,先给刘武和刘揖行礼:“梁国中大夫韩安国拜见淮阳王殿下、梁王殿下!”后又朝刘贤行礼:“拜见吴太子!”说完又给贾谊施了一礼:“见过太傅!”然后又同各位见礼:“见过诸位阁下!”

在座诸位纷纷以各自的方式还礼不迭。

一阵忙不迭的行礼过后,气氛眼见得冲淡了不少。刘武这会儿自然也把那抽出的剑插回剑鞘里,可眼睛依然盯着刘贤的一举一动。

刘贤看看左右,见周围人都盯着自己,料在这地方若真闹起事来,也没意思。趁眼下韩安国的到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也自寻退路,收剑不语。

刘揖虽说年纪尚幼,到了这会儿也自端起主人的款儿,站到刘武和刘贤的前面,对着众人一揖到地,诚恳道:“各位远道而来的兄长、士卿,今有幸踏入我梁国土地,就都是梁国的客人,诸位若是还看得起小王,就给小王一个薄面,都请坐下,就在我梁国这简陋的忘忧馆内,继续风花雪月,笙箫弹唱!韩爱卿刚才说得好,歌是要唱的,不过另选一首而已,我这里有个小小的建议,小王隆重推介咱这位梁国睢阳侯家女公子芷兰,小王的兰姐姐……”

芷兰忙忙摆手:“殿下客气,芷兰不敢当!”

刘揖朝芷兰点头微笑,继续说:“小王知道芷兰姐姐自幼被樊爱卿当男儿教养,诗书文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今儿可否能为诸位贵客舞上一剑,以助雅兴?”

芷兰原本立在亭子边,从头至尾,一直紧张地观察着这场争执,正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现在见刘揖推荐,又被大家一通齐刷刷地打量,饶是她一向男儿作派,也便下意识地举手遮掩:“梁王谬赞!芷兰哪里是殿下说的那样多才多艺,只不过是寻常玩耍、附庸风雅而已,上不得台面,还请诸位殿下、世子爷、郎中大人们放过芷兰,另选高手。”

刘贤饶有兴趣地望着芷兰,脸上显出贪婪的神情。

公孙诡观察着刘贤,又看看芷兰,颇有兴味。

枚乘笑道:“侯爷的女公子,既是早有盛名,今日有缘相见,咱们也算不虚此行,三生有幸了!就别谦让推辞,请为我们大家舞上一段一助雅兴吧!”

邹阳见芷兰尴尬,便有意替她解围:“哎呀,呆了这半天,早想吼一嗓子,初次见面,我看咱们也别太难为她,好在来日方长,这梁国咱也是长来长往的,芷兰小姐即是梁国侯爷千金,想必今后相会的时日还长着,今天仓促一聚,咱就来个毛遂自荐,还是我来给诸位放歌一曲吧!”

在场者都禁不住拍起了巴掌,一哇声地叫起来:“好!”

公孙诡阴阳怪气,试探地望着刘贤,话却对芷兰说的:“好是好,只是若芷兰小姐能为这歌伴舞,岂不更好?”

刘贤立刻响应:“对对对,咱请芷兰小姐为邹阳君的歌唱舞上一段!”

芷兰无奈,远远地扫一眼贾谊,见贾谊微微颌首,这才勉强答应:“诺!”

眨眼功夫,芷兰换上了一套舞剑行头,就见她一身白衣白裤,腰上配了一束红绫子,剑是长剑,剑坠上亦悬着一颗朱红的鸡血石,一番甩舞起来,晶莹剔透,煞是耀眼。

邹阳清了清嗓音,憨厚地唱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邹阳那里歌声一起,芷兰即刻翩翩起舞。

芷兰那里刚舞得兴起,刘武这里却也按耐不住,于是拔剑上场,与芷兰一起舞将起来。

邹阳接唱:“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芷兰和刘武舞着时,公孙诡与刘贤说起了悄悄话:“太子爷可是看上了这位兰姑娘?”

刘贤眼睛盯着芷兰,话却是对公孙诡说的:“感觉这丫头挺有意思哈!”

公孙诡:“怎么样?要不要在下出面去替太子做个红媒?”

刘贤一脸坏笑:“这……也太仓促了,怕不成吧?”

公孙诡:“这有何难?吴国,那可是富庶之乡,天下多少王侯佳丽求之不得呢!稍后下臣陪太子走一趟就是。”

刘贤:“那就劳驾公孙将军喽!”

公孙诡:“在下愿为太子效力!”

芷兰和刘武二人的剑正舞在*处,一时剑花飞舞,剑锋相触,二人的身姿更是一个阳刚威武,一个婉约轻盈,与邹阳混厚的歌声形成一般绝配。

一曲舞毕,众人皆叫好!

芷兰和刘武分别接过杏儿和青儿递来的麻巾擦汗,一边,刘武偷偷地打量芷兰。芷兰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大方地一拱手:“多谢淮阳王赏光对舞,芷兰今日能向淮阳王一学剑艺,三生有幸!”

刘武拱手还礼:“小姐的剑法十分了得,本王佩服之至!”

韩安国击掌示意众人:“诸位贵客,为欢迎各位笠临梁国,咱家王爷在王宫为诸位准备了一顿便宴,为诸位接风洗尘,请诸位不吝驾临!”

刘武双手一拱:“多谢梁王盛情。”

众人亦随着拱手:“多谢梁王盛情。”

2、王宫内依然灯火通明。宫内侍者们川流不息,走马灯一样穿梭在各几案上的客人的坐席之间。

大殿正中坐着刘揖,他身旁一边是刘武,一边是贾谊,贾谊的下方坐着睢阳侯和韩安国。刘武的下方坐着刘贤,依次是公孙诡、枚乘和邹阳。芷兰则坐在邹阳对面,韩安国的下手。其余便是些吴国和淮阳国的随从及梁国臣工侍从。

贾谊起身,举杯对刘武和刘贤道:“淮阳王,吴太子,在座诸位贤达,今诸位贵足踏进梁国,贾生代表梁王向诸位致意,敬上一杯薄酒,聊表欢迎之意!还望诸位年年来去长安都能在我梁国驻足小聚,以解我梁国臣民对诸位的盼望之情,也愿诸位把梁国当作第二故乡,常来常往,多多惠顾,增进情谊的同时,交流治国安民之佳策良方……”

刘武举杯:“多谢梁王盛情款待。”

众人:“多谢梁王盛情款待。”

随后,睢阳侯从坐而起,举杯致敬:“诸位王爷,吴太子,使臣与从吏们,欢迎诸位笠临梁国,我梁国眼下还不富裕,拿不出什么美味佳肴来招待贵客,但是我们的梁王虽年小而志大,我们的太傅也是天下一流,相信要不了多久,梁国便会成为天下最富庶的藩国之一,到时候诸位再来梁国,一定会让诸位趁心如意,满载而归!”

公孙诡举杯:“睢阳地杰人灵,相信假以时日,一定会阔比长安!”

韩安国朝公孙诡一拱:“借将军吉言了!”

刘揖此时激动地站起来:“届时小王欢迎诸位来我梁国,不光来我梁国做客,更欢迎诸位来我梁国长住,梁国一定会给你家园一样的感觉。”

刘武举杯,对刘揖晃了一下:“皇弟如此胸有大志,又虚怀若谷勤于做事,梁国一定会大展鸿图!”

刘揖亦对刘武举杯:“皇兄夸奖了,小弟年幼无知,不过是禀承了父皇的教导,还有贾太傅的倾心铺佐,若说治国大计,小弟还要请教于皇兄和梁国的诸大臣们,总之,天既降大任于你我,你我刘氏子弟便当鞠躬尽瘁,为民为国而生而死,方不枉此一生。”

刘武朝刘揖一拱:“皇弟这篇宏论,如此胸襟,愚兄自愧不如!”

正说话间,大殿的正中出现了数个舞女,跳起了梁地风行的歌舞,于是大殿一旁清脆悦耳的编钟响了,女子们穿着梁地服饰开始载歌载舞: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第24章:登门提亲

1、芷兰回到侯府后院厢房,已是傍晚时分。杏儿正帮她换下那身男装。

杏儿一边帮芷兰换衣一边说话:“大小姐今天真露脸了,你都不知道,在河畔亭子间舞剑那会儿,我和青儿在旁边看着,大小姐的功夫和舞艺,叫那帮公子哥一个个都看傻了。”

芷兰嗔怪道:“你这个不正经的丫头,胡说什么?本小姐是去见识名士,哪里是为了露脸,就算偶尔露了一手,那也是不得已,说起来咱一个姑娘家,像二妹那样守在家做做针线才是正经,今天这事要让母亲知道了,又是一顿臭骂。”

杏儿悄悄伸了下舌头:“咱看那些个公子,一个个全都风度翩翩,究竟哪个是名士?怪杏儿眼拙,竟看不出来。”

芷兰笑了笑:“你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杏儿那里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就听府门前门仆高声叫喊:“吴太子到!公孙郎中到!”

芷兰一时愣着。杏儿朝轩窗外望出去。

杏儿:“大小姐,快看,昨儿在亭子那里遇着的吴太子,这会儿竟到咱家里来了。”

芷兰听这话不禁也走到窗子前,隔着轩窗,就见侯爷和夫人迎了出去。

2、侯府前厅,刘贤正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后面跟着公孙诡走了进来。

睢阳侯与夫人双双施礼:“不知吴王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樊夫人:“妾身晁氏拜见吴王太子!”

刘贤:“睢阳侯、夫人免礼!本太子路过贵地,进来问候,但愿没有搅扰了睢阳侯和尊夫人的雅安才好!”

睢阳侯:“哪里的话,吴王太子殿下光临寒府,本侯求之不得,只是舍下简陋,还请吴太子多多包涵。”

刘贤:“客气,太客气。”

公孙诡朝睢阳侯一揖:“在下公孙诡拜见侯爷!”

睢阳侯忙还礼:“公孙将军有礼!”

樊夫人:“将军有礼!”然后便忙着招呼下人:“快上茶来!”

就听得脚步声,杯盘的叮咚声……侯府里好一阵忙活。

刘贤等人方坐定,开始品尝下人供上的茶水。

刘贤带笑说:“睢阳侯好茶。”

公孙诡:“的确好茶。”

睢阳侯:“哪里,跟吴王宫里的茶不能比呀!”

刘贤:“睢阳侯这一向可好?”

睢阳侯:“托王爷的福,还好还好。”

公孙诡对睢阳侯道:“太子爷此次来前,我们大王专意嘱咐了,让太子爷代他来看望睢阳侯爷。”说着话,招呼随来侍从将礼物抬上:“抬上来。”

就见两个侍从应声从门外抬进来两只大锦箱,箱子打开,竟是满满的两箱珠宝。

睢阳侯看着那些珠宝,脸上的表情略显僵硬:“王爷这是做什么?本侯生受不起呢!”

刘贤招手让侍从退下,对睢阳侯从容说:“父王这哪里是客气,睢阳侯真正受之无愧!想当年,祖父为代王的时候,匈奴来袭,祖父一时仓促应战,若不是睢阳侯舍身相救,只恐怕祖父早已葬身在匈奴骑兵的铁蹄之下也未可知的,这份大恩典,父王与本太子自是没齿难忘啊!”

睢阳侯摆手:“过去的事了,无须再提,只是这多年,吴王每每对老夫多多照应,或亲自来,或托了使臣来,给老夫带许多钱财宝物来,令本侯实在不安。”

公孙诡:“太子爷此次来见睢阳侯爷,还有一件要事相求。”

睢阳侯略前倾了身体:“哦,凡本侯能做到的,太子但说无妨。”

到了这会儿,刘贤竟显得拘促起来:“这件事本应父王亲自上门来提,只是两地相距甚远,父王这多年与长安少走动,亦不便陡然到梁国来访,所以没能亲来,还请世伯宽囿。”

睢阳侯:“请转告吴王,一切无须介怀。”

刘贤:“父王这多年远在广陵,地虽偏却富裕,一向不求于人,只此一件,有求睢阳侯,望能应允……”

睢阳侯身子稍后辙了,微笑说:“本侯一向以为吴王是个性情爽快之人,不想他的儿子竟如此说话再三绕磨,这可不像是乃父家风!”

公孙诡笑笑:“即是睢阳侯如此豁达,那咱就替太子爷说了?”

睢阳侯:“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公孙诡:“睢阳侯爷看太子爷今年已一十有六,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先前吴王与王后也与太子爷多次说有人家女子,太子爷全不中意。”

刘贤:“此前咱就对父王说了,这个吴王太子妃必得小侄自己挑选才成。”

睢阳侯笑了:“既是如此说来,太子可是看中了哪家小姐,要托本侯去做媒么?”

刘贤定定地看着睢阳侯:“正是。”

睢阳侯:“那太子说说看,究竟是哪家的千金呢?”

公孙诡:“太子爷看中的这位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睢阳侯爷家的千金大小姐。”

睢阳侯闻言怔住,怔怔地看着公孙诡,又看看刘贤:“你说的可是……我儿芷兰?”

刘贤立时起身,一揖到地:“请世伯千万玉成此事!”

公孙诡亦站起身来:“侯爷请思量,吴国虽然地处偏远,却富可敌国,几十年来,铸铜山为钱,煮海水为盐,天下之大,与之相媲者寡,但有吴梁之间此事做成,便不光是两家姻亲之事,还是吴国与梁国之间的一桩大事,亦是好事,从此梁国这个中原腹地,就有了吴国的丰裕富足,而吴国亦有了从吴至京师之间的一座桥梁,如此朝廷一旦有事,相互照应,乃是万全之策,何乐而不为?”

睢阳侯亦起身,在厅内徘徊良久,终于站定,对刘贤和公孙诡道:“此事非同小可,二位晓得,我这个女儿与众不同,打小当男儿教养,凡事自有主见,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一生之大事,本侯虽说为父,亦做不得女儿全主,此事还需她自己愿意才行。”

公孙诡:“侯爷休得推辞,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婚姻大事由自己作主的道理?”

刘贤虽然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却还是以手势制止住公孙诡,说:“也好,那本太子就静侯世伯的佳音了?”

睢阳侯:“还请吴太子多多担待。”

刘贤绷着脸:“好说。”

第25章:樊女拒婚

1、侯爷府后院,芷兰的厢房内,杏儿正在帮着芷兰捋丝线,门口人影一闪,就见樊夫人一脸笑意地走进来,未等二人说话便对那杏儿吩咐道:“你先出去,立门外,不许闲杂人等进来,我跟你小姐有话说。”

芷兰朝杏儿使了个眼色,那杏儿朝樊夫人一屈膝,便听话地朝门外走去。

芷兰立起身来,朝樊夫人施了一礼:“母亲,有什么话您吩咐人叫了女儿去说便是,何苦劳驾亲自到女儿这房里来?”

樊夫人一屁股坐在芷兰的床塌上,对芷兰拍了拍自己身旁,叹息道:“你这个女儿呀,与旁人不同,是打小被你爹娇惯坏了的,就前儿娘说了要拘着你些,刹一刹你那野性子,看把你爹给急的,生怕拘坏了你,又由着你去学骑马,当我不知道!你坐下,娘今儿来,是有话要对你说。”

芷兰只得在樊夫人的对面坐了,睁大眼睛看着樊夫人:“娘,您有话只管说。”

樊夫人没有就开口,先朝芷兰上下打量了,就打量得芷兰好没意思,便朝母亲撇了撇嘴:“娘,女儿又做错了什么吗?”

樊夫人朝芷兰的肩头拍了一下:“傻丫头,你的好事要来了!”

芷兰诧异地望着娘:“娘,什么好事?”

樊夫人:“昨儿有人上门来提亲了,你知道吗?”

芷兰忽地想起昨晚上那刘贤来过,别是……心里忽然别别地跳!可忽儿又想,提亲都是三姑六婆,最不济也得媒人打点上门,弄得全家上下紧忙活,唯恐有人不知,哪有这么着悄没声地,自个儿给个儿来提亲来的?想了,便做出一副淑女样子,像个正经闺阁女子那样,忸怩着小声道:“娘,瞧你,这种事,自然都是父母做主,哪有娘亲自来跟女儿知会的,女儿的终身大事,娘只需跟爹商议好了,来告知女儿一声便是了。”

樊夫人拍手道:“我就说嘛!我养的女儿当然最是知书达理、贴心听话的——好孩子这就对了!不枉爹娘疼你一场!”

芷兰听着樊夫人如此说,思虑着有可能将要发生的事情,便再装不下去,只得对母亲直面问起:“娘说了这半天,到底说的是哪家公子?”

樊夫人:“别管哪家公子,横竖是件好事,那不好的主儿,即便我儿不说话,父母也是不会应的,对不对?”

芷兰:“那是自然,不过,娘还是要让女儿知晓……”

樊夫人:“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他呀,正是打从咱们这儿经过,去长安觐见的吴国太子……”

芷兰叫起来:“刘贤?”

樊夫人也叫起来:“这个人你知道?”

芷兰闻言简直五雷轰顶,顾不得在母亲面前再做伪装,立马身体一挺,朝那塌上就躺了下去,拿手帕遮住脸,一声不出,心里自是叫苦不迭!“天哪,那简直就是个强盗!”

樊夫人一见她这个样子,开始还以为是害臊,故意装做不愿意,就过来搬了搬她的肩膀:“兰儿,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心里怎么想的,也跟娘说说?”

芷兰冷不丁地竟叫了一声:“我不愿意!”

她这一叫,樊夫人颇感意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那芷兰便再不言语。

母女俩人这样子坐了一会儿,樊夫人发现情况不对,这丫头竟像是真的不愿从了这门婚事,便不得不坐在塌前好言相劝。

樊夫人:“丫头听娘的,不会有错,吴国那可是个福窝,多少人想嫁去那里享福都不得呢!就除了离得梁国远了些!要不然,真正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因缘呢!”

芷兰一翻身朝里:“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到了会儿,樊夫人也恼了:“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不愿意?”

芷兰忽地坐起来:“娘你哪里知道——那刘贤,他就是个强盗!”说完忽地又躺了下去。

樊夫人从塌前撤了身子,起来边走边说:“胡说!都是你那个侯爷爹爹,瞧把你宠得,哪里还有半点*温顺可人的样子?不去?这事还由得了你了!”

樊夫人见芷兰不语,走了两步又回来坐下,温婉相劝:“瞧那刘贤,虽说人长得粗实些,可也是皇亲国戚,当今皇上的亲侄子,难得人家能看上咱,那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说起咱这家,别看你爹是个侯爷,自打高祖爷坐江山,亲封了刘姓王,多少有些军功的就都封了侯,就弄得这大小侯爵满天下都是!所以咱家这个侯爵,在人家眼里根本就是小百姓一个!这一回,还幸得人家能看上咱,那还不是当年咱家侯爷在打仗那会儿救过他爷老子的命?不然,人家正经有多少金枝玉叶不能娶,偏偏来求着咱们?我说闺女,一个女儿家,多少矜持些,拿拿样子就行了!可别弄得跟真的似的!你以为你是谁?好了,娘知道我家丫头面皮薄,这事啊,娘就先替你应下了!”

芷兰呼地再次坐起来:“娘要看着好娘自己去,这个亲,芷兰绝计不嫁!”

樊夫人:“你……这个孽障!你这是什么话!”

2、侯府客厅里,已是掌灯时分,睢阳侯和刘贤还有公孙诡都在相互对面的塌上坐着。

公孙诡见睢阳侯一直不语,便说:“侯爷,您看,为了这个事,咱在这睢阳城也呆了好几天了,您多少给咱个话儿,也叫太子下一步好打算不是?”

睢阳侯尴尬地笑着说:“不怕吴太子笑话,咱家兰儿粗陋,只怕侍候不了吴太子殿下。”

刘贤脸色暗淡下来:“小侄知道芷兰小姐是个才女,眼界甚高,世伯只管告之小姐,但凡她嫁到我吴家,进门就是当家少奶奶,吴国太子妃,我吴府内宫一切全听她的,小婿我这一世都不会亏待她的。”

睢阳侯讪笑着:“咱家这个丫头,从小咱拿她当小子养,真真是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脾气也是拗得狠,她呀,生就的贱命,只怕真的没有当吴太子妃的福分呢!”

刘贤显见得脸上就起了愠色:“睢阳侯,请转告你家大小姐,咱吴国要做的事,没有做不来的!吴王宫要的人,也没有要不来的!她就再拧,还能拧过朝廷去?不说别的,就这些年,年年朝觐,哪个藩王敢数年不去长安面圣?咱父王硬是多年不进长安,他朝廷不也是一点办法没有?”

睢阳侯听到这话也变了脸色,一时连急带气,那身体竟有些发抖:“吴太子殿下,你……你不能这么说话!若不是看在你父王的面上,你这样说话,老夫是非要教训你不可的!说句不好听的,你这个样子,就不怕有人告到朝廷那里,说你有谋反之心吗?”

刘贤仰起脸来,看也不看那睢阳侯,只哼了一声:“谋反?只要他皇上敢用贾谊那小子给皇上出的那个削藩的馊主意,各诸侯国谋反那是早晚的事!”说完甩了甩袖子,气哼哼道:“告辞!”遂起身扬长而去!

公孙诡亦站起,对睢阳侯一揖:“侯爷,咱这里先行告辞,刘樊两家的事,也是吴梁两国之间的事,这个姻亲能不能结成,还请侯爷三思!”

睢阳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两人出了客厅,直气得半晌才站起身来。

3、侯府门前,睢阳侯在樊夫人和青儿的搀扶下赶出门来,望着已经绝尘而去的刘贤和公孙诡乘坐的马车,拿手指着远处,不禁仰天长叹:“合阳侯啊,当年本侯在匈奴人的马蹄下面救你一命,就看在你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份上才救的你啊!如今你的儿孙都成了王,独霸东南五十郡,财茂粮丰,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老夫怎么看着一个个都跟那土匪强盗一个样!这可是要造反的节奏啊!老天爷,这事可怎么办呢?”

一阵风刮起一串串树叶,在樊府门前飘过……

远处有车马声轰隆隆碾过……

樊夫人和青儿急忙把睢阳侯扶进府来。

府门在暮色中重重地关上。

第26章:梁国佳人

1、清晨,睢阳城外的官路上,几辆马车上的马夫同时扬起了鞭子,车子缓缓启动……韩安国与邓柏一起站在道旁拱手相送……

枚乘与邹阳二人乘坐的马车行至韩安国和邓柏面前,向外拱手致谢……后面紧跟着刘贤和公孙诡乘坐的马车,刘贤坐在车里,脸色阴暗,他身旁坐着亦是满脸官司的公孙诡,淡漠地向车外只扫了一眼。

随着几辆马车轰隆隆走过,顿时一路扬起的黄尘弥散……

直到那黄尘车马走远,韩安国和邓柏二人才翻身上马,向睢阳城门的方向缓缓走去……

2、中午时分,睢阳城外,护城河旁的一家小酒肆,韩安国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刘武已经在对面坐着了。

韩安国歉意地拿过酒壶,给刘武的酒杯里添满了酒,微笑着拱手说:“殿下久等了!真是抱歉。”

刘武笑了笑:“无妨。”又问:“都送走了吗?”

韩安国:“是的,殿下。吴太子、枚先生他们,都走了。”

刘武:“寡人原本是想跟他们一起走的,那个刘贤,实在叫人不愿与之为伍,宁可多呆几天,正好跟揖弟一起走。”

韩安国:“也好,这样我们王爷路上也多个照应。”说了又问:“但不知殿下今儿召下臣来,有何吩咐?”

刘武未开口前,先饮了一杯酒,然后才望着韩安国说:“这个么……想请你帮忙打听个事儿。”

韩安国:“殿下请讲,但凡在咱这梁国地界儿上的,无论什么人和事儿,殿下尽可问,韩某人定会当知无不言。”

刘武:“睢阳侯府的那怕位千金。”

韩安国一怔,立即满脸堆笑:“明白了。”

刘武瞧着他,又说:“那丫头可否已经许配了人家?”

韩安国:“怎么?殿下想要咱做个大媒?”

刘武:“……只是先问问,这女子如今怎么个情况,若是已经许配了人家,咱也不好夺人所爱,若还待字闺中呢?便劳烦韩大夫替咱问上一问,若是人家有意呢,就请韩大夫给牵个红线儿,若是虽没有许配,人家已有了心仪之人,咱便也就打消了此念。”

韩安国:“据我所知,侯府这千金现在尚未行笄礼,不过十四五岁,更没有听说有已经许配一事,睢阳侯一向拿他这个女儿当宝贝一样,只怕也未必想她及早出阁。”说了又笑道:“怎么?殿下这么一个嫡出皇子,婚姻大事未必还要自己上心?”

刘武笑笑:“这个么,先前也有不少人提起过的,只是父皇一直忙着朝廷的事,太后和母后也是刚刚忙完皇兄的大婚,寡人如今又远在淮阳地界儿,一时半会儿尚未说就也不算迟延。”

韩安国:“若这么说,睢阳侯这里倒也不失为一好人家,芷兰这女子早年随侯爷在长安长大,也是见过一些世面,因被侯爷当男儿教养,也读过些诗书,人伶俐,模样也周正,女子里头,也算是出类拔萃,只是性情多少活泼了些,不像一般人家女子,总低眉顺眼不言不语的样子。”

刘武笑了:“要的就是这个活泼,不瞒韩大夫说,那低眉顺眼的咱见得多了!一个个说话像蚊子似的,你指东她不敢向西的样子,就像一个物件搁在那里,若一天两天看着还新奇,若要跟这样女子过上一辈子才叫没趣!”

韩安国:“下臣知道了!原来殿下的心思竟在一般女子之上,若如此说来,这兰儿姑娘倒是合了殿下的心思的。”

刘武:“甚合吾意!”

韩安国:“那就瞧好吧,韩某人定当效力!”

刘武一拱手:“拜托!”

3、枚乘和邹阳二人坐在车内,一时二人也都沉默着。

好一会儿,邹阳终打破了沉默,道:“叔兄好像有心事?”

枚乘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心事?!”

邹阳瞅着他:“不对,自打那天睢水河畔的亭子下面见了那个芷兰姑娘,叔兄就好像着了魔一般,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提到芷兰,枚乘目光里顿时充满了兴奋:“那姑娘的确是很标致……说起来,咱也算读书破万卷的,不说行万里路,也走过天下不少地方,像这位女子这般聪慧、内秀又文武兼备的女子,枚某还真不多见。”

邹阳笑望着枚乘:“这一说不得了,这女子竟标致得叫咱叔兄忘不下了?”

枚乘摇了摇头,嗔道:“不许瞎说!咱可是有家室的人,不似你,还虚位以待。”

邹阳笑:“有家室又算得了什么?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是常有的,至于愚弟我么?自知才疏学浅,人又粗陋,就不做那等佳人美婿的好梦了!”

枚乘:“瞧你说的,人家那可是名门望族,有道是女攀高门,那身价那丰姿,岂是我等之辈可以觊觎的,咱也只好做做美梦而已。”

邹阳:“也不知是哪位有德有才之士方能配得上这位梁国佳人啊!”

枚乘眼睛望着前面,若有所见:“如此佳人,漫说一个小小的梁国,就是满天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邹阳笑:“叔兄看来是动了真心了。”

枚乘:“不瞒兄弟说,枚某平生无所求,一则美文,二则美酒,这三么?便是美人!自那日一见之下,枚某便寤寐思之,若老天眷顾,假以时日,能得此佳人陪伴一二时日,也算平生足矣!”

邹阳不禁侧目看他:“天哪,竟到了如此神魂颠倒的地步!”

枚乘摇头:“直觉有她便有命在,无她便生而无趣了!”

邹阳:“料定叔兄又要有大作问世了!”

枚乘:“大倒不敢说,只是这作嘛,笃定是有的,如你我这等人物,文字已不叫文字,而是心海荡舟,海浪大了,舟么,必定要破口而出,不然,人便活不了了。”

邹阳:“这个么,在下不敢苟同,若说文字,不过你我这等人物之事,说起世上这多人等,不事舞文弄墨者多矣!人不都活得好好的?”

枚乘:“非也,人活着,都是有出口的,只不过各人的出口不同罢了!一如歌者以歌唱,舞者以舞发,剑以剑猛,驭以驭雄,就那引车卖浆者,也以叫卖为生,凡此种种,便是活人的迹象罢了。”

邹阳拱手:“仅叔兄这番宏论,便非常人可比,这见识这意韵,在下真真佩服之至!”

枚乘亦拱手:“邹兄谬赞!”

第27章:车议刘长

1、刘贤与公孙车内,眼下那公孙诡望着刘贤:“太子不必为此事太过烦心。”

刘贤则是一脸沮丧:“本太子长到这么大,哪件事不是想做就做,想谁就是谁?没想到竟然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上!这叫我岂能甘心!也没的叫人笑话不是?”

公孙诡笑笑:“这哪能就叫栽?只不过一个小小的坎儿而已,在咱这里,没有过不去的!至于笑话?谁笑话谁呀?只怕有人想叫人笑话还没那资格!”

刘贤转脸瞧着他:“看来公孙先生是胜券在握了?可不可以指点本太子一二,也让咱心里有个底数?”

公孙诡故作高深:“这个么?小人自有办法!”说着,顿了一下,看看刘贤期待的目光,终究没有崩住,一脸奸笑地将嘴脸凑到刘贤耳边,耳语了一句什么。

刘贤边听边点头:“不错!这倒是个好办法!这下,我倒要看他樊家还有什么话好说?”

公孙诡瞪起眼睛:“若能果真如此他哪里敢!要那样便是抗旨了!抗旨,那可是与谋反同罪,要杀头灭族的!”

刘贤:“不过,咱想,这件事虽说咱们算计得不错,可是万一,皇上不答应如何是好?”

公孙诡沉吟:“这件事么?咱料陛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刘贤:“将军何出此言呢?”

公孙诡:“这就要说我们当今这位皇上,那是守成之君,最是个仁慈、明理,肯善待宗亲的,再说这又是件好事,这件事若成了,无论对广陵、对长安,还是睢阳,哪一方都只会有利不会有害,陛下何乐而不为呢?”

刘贤:“说得倒是。不过,刚才你说到陛下他怎么仁慈、明理,还善待宗亲?”

公孙诡:“哦,这个么?下官也不敢轻言妄语,对此,你只需看他对待淮南王刘长的态度便可得知。想那刘长,在陛下登基之后,竟还如一往,只称陛下为大哥,这已经有违规制,犯了朝臣众怒,皇上对此竟是视而不见,末后他还椎杀了辟阳侯审食其,就这件事,在别人那是定斩不赦的!可陛下仍对他甚加宽囿,并不治罪,直到后来,他谋反已是铁证如山,陛下也只是废除了他的王位,遣他去了蜀郡,再后来那淮阳王自绝而死,陛下得知后几乎痛不欲生,又封了他的几个儿子为王……这说来说去,天下人都看得明白,陛下,他真的是善待亲眷,珍惜手足啊!”

刘贤闻此不以为然:“哼!他那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就是了!细想想淮南王究竟怎么死的?他不过杀人在背地,用了软刀子罢了!”

公孙诡闻言一怔:“如此说来,殿下对这件事还另有看法?”

刘贤:“当然!”

公孙诡:“那不妨说出来,也给下臣茅塞得开?”

刘贤:“刘恒明知刘长的根底,生在狱中,后被高后放在宫中养大,自小养成了一身傲骄一世的臭毛病,而刘恒登基以来,只一味的施恩放纵,从不对那淮阳王有稍加约束,哪怕他一次次玩火犯罪,一切放任不管,任他一步步走到死地。”

公孙诡:“如此说来,倒也不无道理。”

刘贤:“再一说了,那刘长,时年二十四岁,人高马大,力能扛鼎,从长安到蜀郡不过数百里,就算走路也只需五七天,人坐在车里还有酒有肉,即便绝食,七日之内也是死不了的,如何竟就死了?只是可惜那些沿途官吏们背了黑锅罢了。”

公孙诡闻言脸上竟是一紧:“殿下……”

刘贤扫了他一眼:“本太子知道你想说什么?凭据!凭据就是他将他们全都杀了!不留一个活口!”

到此,公孙诡无话可说,也只得轻叹了一声,摇摇头,心想:这皇家的事,还真是处处险恶,这里面的弯弯绕,谁又能说得清呢?

刘贤见他不言语,便又开始着急:“那刘长的事,怎么说也已经过去,不提他了!”

公孙诡:“说得是!也不是咱们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

刘贤:“还说咱拉的——爱卿,这与樊家结亲一事,在你看来,那刘恒,他会从中作什么梗吗?”

公孙诡摇摇头:“作梗?我想倒不太可能,只是倘若陛下表面应允了,一时并不下诏,这么搁置个一年半载也不是办法。”

刘贤:“是啊,那丫头看上去年纪虽也不算太小,可也到了提亲作媒的年纪,弄不好说嫁就嫁了,到时候咱可不是狗咬尿泡空欢喜了吗?”

公孙诡思考了一阵,说:“这个么?要想多些成算,小人倒还有个法子。”

刘贤:“都什么时候了,有法子还不快说!”

公孙诡:“太子不妨这样——请那袁相国出山。”

刘贤:“袁盎?”

公孙诡:“没错,就是他。”

刘贤:“他能行?”

公孙诡:“袁盎这个人,太子还不甚了解,他呀!那可是老江湖了!整个朝廷上下没他玩不转的,无论是在当今皇上那里,还是朝中老臣那里,没有他说不上话的。”

刘贤:“他这么有能耐,为什么陛下不留他在京师,而把他遣到吴国来呢?”

公孙诡:“这个么?太子应当知道,一个人总在皇上面前晃悠,又谏言多多,所谓言多必有失,有失就免不得遭人厌烦或者嫉恨,陛下对于袁盎的贬谪,或许也是与此有关。”

刘贤:“要说这袁盎,或许还真有些办法,只是现今他人在广陵,鞭长末及呀!”

公孙诡:“这有何难?下臣马上叫一侍从快马赶回广陵就是。”

刘贤:“那还能来得及吗?”

公孙诡:“当然来得及。”

刘贤微笑点头:“好吧,就按公孙将军说得办,来人!”

公孙诡忽然伸出手来:“慢!”

刘贤惊异地:“怎么了?”

公孙诡:“我想此事关系重大,如若只派一侍从回去请那袁盎进京,未必说得清、请得动他。”

刘贤:“照将军的意思,除非将军自己辛苦一趟喽?”

公孙诡:“下臣看不得不如此了。”

刘贤一拱手:“那就有劳将军了!”

公孙诡亦还礼:“太子不用客气,公孙在所不辞。”

第28章:贾谊拒情

1、贾谊正在案头的竹简上奋笔疾书,门仆悄悄进来至门旁站立。

贾谊没有抬头,一边研墨一边问:“有事吗?”

门仆谦恭地弯了一下腰:“太傅,门外有一樊府下人求见,说他叫青儿,给太傅带来了东西。”

贾谊手中的笔顿了一下:“青儿……叫他进来吧。”

“诺。”门仆走了出去,须臾,就见青儿提着一只锦缎包裹进来。

青儿进门后对贾谊深深一揖:“樊府马僮青儿拜见太傅大人!”

贾谊放下手中笔,抬起头望着他:“青儿!你怎么来了?手上拿的什么?”

青儿对着贾谊憨厚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家大小姐差我来的,听说太傅明天就要去长安了,特地让小的来给太傅送东西路上用。”说着话,将包裹奉上。

贾谊绕过几案上前接过包裹,微笑说:“咱看看,你家大小姐是不是又给咱做了什么好吃的?”却见包裹里是一双鞋。

望着那鞋,贾谊慢慢收敛了脸上笑容:“你家大小姐现在哪里?”

青儿轻声,略显不自然地说:“大小姐说了,晚饭后会去北门外的护城河那里看钓鱼……”

2、傍晚的护城河畔,夕辉斜照,水面上发出灿灿的亮光。

河岸边垂柳依依,垂柳下面的垂钓者,斗笠,麻布马夹,长长的钓杆垂向水面……

垂钓者的背后,推车叫卖者,木轮发出吱吱吱的响声,半晌叫一声:“鸡汤豆脑……”

有身子伏向水面的河边浣洗者……棒槌敲击在石头上湿衣服的声音……嗵嗵嗵……响成一片……

贾谊手提着那只包裹沿河岸一路匆匆走来,一路走,一路向河边观望……

芷兰白裙绿衣,手拿一把团扇独自坐在河岸的亭子间,就见她不时地拿团扇去拍打腿脚边的蚊蝇,一边焦急又惶恐地朝城门口的方向望去。

在距离亭子间几步远的地方,杏儿在拿一根苇草拨弄河水。

杏儿低头在水面上尖叫着:“大小姐,快看,这里有许多的小蛤蟆蝌蚪!”

芷兰没有听到杏儿的叫喊,因她终于看到贾谊从河边沿城墙根儿走了过来,很高兴地起身迎上去,团扇不知不觉便在她衣边滑落下去。

芷兰羞涩又兴奋地微笑着:“太傅……”

贾谊一直走到距芷兰几步远的地方,站住,略显拘束:“芷……大小姐。”

芷兰低头说:“太傅就叫我芷兰吧……鞋子大小还合脚吗?”

贾谊将把包裹提过来,放在她面前的小石桌上:“大小姐……”说着话,弯腰将她掉在地上的团扇捡了起来,朝她递了过去。

芷兰一直望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并不接他递来的团扇……渐渐地,脸上的笑终于一点点退去:“太傅……”

贾谊望着她,拿团扇拿起来稍一指那包裹:“大小姐,这个……恕贾生不敢收。”

芷兰盯着他的脸:“为什么?莫非是嫌弃本小姐的女红粗陋?”

贾谊:“不……”说着话,将那团扇也放在小石桌上。

芷兰小声,稍显忸怩地说:“我知道,是做的不好,这可是本小姐长这么大做的第一双鞋,过去从没有做过啊!所以还求妹妹帮了我,原本想着太傅不会嫌弃的,可是……”

贾谊着急地摆手:“不……不是……我哪里会嫌弃!”

芷兰诧异地:“那是为什么?”

贾谊:“是……”贾谊说着咽了一口唾沫,十分艰难地似的说:“芷兰小姐,本太傅知道你心性单纯,不谙世事,或许你并不懂,也或许两地风俗不同,所谓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我们那地方乡下的规矩,女子一般是不可以给自家人以外的男子做鞋的,除非他……”

芷兰听他如此说,脸不由得红了,越发显得羞涩:“太傅,不要说了,这个我懂。”说着话,她将身体背转过去。

贾谊望着她的后背,一字一顿说:“芷兰大小姐,你如果不懂,太傅会教你懂得,你如果懂得,太傅要告诉你,贾生本是有家室之人,断不能再接受大小姐这样的重礼。”

芷兰仍然是背着身子,话语里透着坚决:“太傅,本小姐也告诉你,芷兰不问你有无家室,这个礼我送定了!而且,这个世上,芷兰只送你,今生今世,绝不再送别人。”

贾谊:“不……芷兰,你听我说,你还太年轻,虽然读过不少书,也阅历了一些人和事,但你毕竟并不通世故人情,你所说的这件事关系重大,它不光是你我之间的私事,它还是两个家族,甚至还有……这个我不想多说,但料定你若坚持,势必不会得到你的家族和周围人的支持,想一想,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好的门第、才情、样貌,这些都决定你会有好的前景,不应在这件事上为贾谊用情,更不必在一生刚刚启始的时候便在贾生这里驻足……”

芷兰猛地转过身来,脸上早已经泪痕斑斑:“不……太傅不要再说了!我的主意已经拿定!这个太傅不收就算了,算芷兰白费了心思。”说着话,她抄起石桌上那包裹,以贾谊来不及反应的速度,猛地抛向了河水中央……

贾谊大惊:“你……”

杏儿几乎与贾谊同一时间,站在亭子下面的河水边惊呼:“大小姐!”

就见那包裹“呼咚”一声砸进水里,溅起河中一圈一圈的涟漪……

芷兰捂着脸迅速跑离亭子间,哽咽着:“告辞……”

贾谊朝他伸出一只手,整个身体倾过去:“芷兰小姐……”

芷兰一手捂脸一手背在身后匆匆忙忙顺着河岸跑向城门。

杏儿撩起裙子迅速赶过去,刚才了几步,又转回来,对这贾谊说:“太傅,别怪杏儿多嘴,你辜负了我们家小姐了!你或许还不知道,就在这两天,我们小姐刚刚回绝了吴王太子的提亲,她心里对太傅那可是一心一意……”

贾谊猛地抬头:“你说什么?那刘贤,他竟然向你家小姐提亲?”

杏儿:“那还有假?夫人坐在我家小姐塌前,可是整整劝说了一个后晌,小姐她宁死不允呢!就为这个,咱家侯爷把那吴太子都给得罪了呢!”说完朝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的贾谊狠狠挖了一眼,回头才向芷兰跑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杏儿的话让贾谊始料未及,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他知道芷兰虽好与他却有缘无份,尽管如此,一想到那个强盗一般的刘贤竟在打她的主意,没来由便一阵阵难以割舍的痛苦烦恼,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芷兰,愿你未来能有一个好人家,千万别落到那登徒子手上!

许久,他才拿起芷兰丢下的那只团扇,落寞与惆怅地离开河边……

第29章:侯爷心思

1、睢阳城外的河堤上,刘揖、贾谊与睢阳侯、韩安国、芷兰等人作别。

芷兰一脸忧伤地站在睢阳侯身后,心里惦着贾谊,虽十分依依不舍,却也并不抬头看他一眼。

睢阳侯这里朝刘揖拱手:“此去长安路途较远,虽然王爷殿下有太傅相陪,自己也要千万当心,记着要坐车,不要骑马,虽说殿下现在已经学会了骑马,但是在去长安的路上,荒僻,崎岖,坐车还是安全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路上有个什么闪失,悔之不及!”

刘揖与睢阳侯拱手还礼:“爱卿放心!小王不会有事的。况身边还有太傅一路照料,一定会平安抵达长安的。樊爱卿、韩爱卿留在家里,还有好些事要做,也一定要保重自己。小王这就告辞了,诸位爱卿请留步。”

贾谊亦对众人一拱:“韩大夫,我们走后,一应事务就交与你和睢阳侯了,万望费心!大家都请放心留步吧。”

韩安国朝贾谊恭敬一拱:“太傅放心,韩某定不负王爷和太傅所托。”

睢阳侯:“见了陛下和太后记着替咱请安祝祷,就说老臣想念陛下和太后呢。”

那一旁,骑在马上的刘武早有几分不耐,不停地转着圈子,眼睛朝着芷兰笑着催促:“怎么今儿一个个都跟那妇人似的,变得唠唠叨叨。”

芷兰不禁也朝他看了一眼,感觉他竟不像一个藩王的样子,倒像个风流倜傥的江湖侠客。

贾谊不在乎刘武的催促,却径直走至芷兰的面前,平静地看着她,一脸郑重说:“姑娘受累,一并拜托了!”

芷兰没想到贾谊众人面前,单来与她相辞,一时竟有些慌乱,眼睛望着一旁,一边扶着睢阳侯朝后稍退,一边对贾谊匆匆一礼,淡淡而略显生硬地说:“贾太傅大人放心,我等会日日为和王爷祈福,等您和王爷朝觐愿满平安归来!”

刘武在马上紧接着笑着:“哦,樊小姐别忘了,还有本王呢!千万捎带着,别忘了!”

芷兰抬头望着他,释然一笑:“诺,淮阳王!”

贾谊盯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同刘揖登车而去。

芷兰陪侯爷和韩安国等人站在那里,直到去长安朝觐的车马队伍绝尘而去……

2、从城外送别归来的路上,睢阳侯与韩安国二人坐进车里。听着车子隆隆的响声和马蹄声,韩安国看着睢阳侯紧锁的双眉问道:“侯爷这两天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有什么心思吗?不妨跟韩某说来一听!”

睢阳侯叹了口气:“唉!其实也没什么。”

韩安国:“看侯爷,咱们同殿为臣,也有这许多年了,侯爷家有什么事只管说,说句不好听的,咱比侯爷年轻这许多,就当侯爷是个长辈,侯府有什么颠对不开,或者不方便的,只管吩咐安国就是。”

睢阳侯只得笑笑:“韩大夫说的,本侯哪里不晓得,咱比大夫年长,这多年了,没少承蒙韩大夫照应,都在本侯心里的。”

韩安国:“我们之间无须客套,一家人一样的,谁跟谁!”

睢阳侯:“要这么说,咱还真有一事,真没个人商议,不妨跟韩大夫唠一唠,知道就算有什么不妥,韩大人也自不会笑话——要说的就是咱这女儿大了,要操心了!”

韩安国:“说到这儿,在下正想问侯爷呢!兰儿姑娘眼见也到了将及笄之年,侯爷有什么打算,此前可曾有将她许配了人家?”

睢阳侯微笑:“怎么,韩大夫也问起我家女儿的事了?难道你也是受了什么人所托么?”

韩安国却是大笑:“如此说来,倒像是侯爷已经知晓,要那样,自然不用在下多说了!”

不想睢阳侯的脸却瞬间沉了下来:“你若要说的还是那个人,那件事儿,最好不说!”

韩安国一怔:“瞧您侯爷,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说来听听,究竟怎么个情况?”

睢阳侯:“你既是受他所托,难道不知道么?那个家伙,那天竟是被我骂走了!或许也是没招了,竟又找到你的门上,怎么?又派了你来做说客了?”

韩安国听得一头雾水:“侯爷,你这是说的什么呀!”

睢阳侯:“怎么?我说的不对么?不是那刘贤又托了你来跟我来提亲的么?”

韩安国一听,知道说岔了!尽管如此,可心里还是惊了一下:“侯爷说什么?那刘贤竟也来提亲了么?”

睢阳侯:“哦?难道不是一回事?”沉吟一下又问:“那你说说,你问我家女儿的事,是个什么意思?”

韩安国:“嗨,你这个侯爷,都不知道我提的是哪家亲,就跟我发的这一门子邪火,你倒先说说,那吴太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已经答应了他了么?”

睢阳侯:“我答应他还能骂走他?”

韩安国:“没答应就对了!我就说嘛!”

睢阳侯:“你这里说了半天,究竟又是哪家公子?”

韩安国:“这一位么?倒也不远,人家只是托咱问问,就问咱家小姐如今有没有许配人家。”

睢阳侯:“这话怎么说呢?”

韩安国:“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呗!”

睢阳侯:“那要看他是谁了!”

韩安国:“怎么个说法?”

睢阳侯:“要是个好人家呢,咱就没有,要还是个强盗,咱就有!没有也不能嫁他!咱的闺女,虽说不是金枝玉叶,小门小户,那也是娇生惯养,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崩说他是谁,就说下大天来,咱闺女只要看不上,咱也不能委屈了她!”

韩安国:“那是那是,兰姑娘咱也是看着长的,她受委屈别说是侯爷,就是我这心里也落忍的。只是我说的这家人家,断不会委屈了她。”

睢阳侯:“说了这半天,你说的到底是谁家呀?”

韩安国:“淮阳王刘武。”

睢阳侯:“刘武?”

韩安国:“怎么样?是不是好人家?”

睢阳侯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好人家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人家了!天字第一号的嘛!可是……不行不行!”

韩安国:“为什么?”

睢阳侯:“你倒想想,那刘武,你难道不知道?他可是当今皇后的心尖子!他的婚姻大事,还不得那长乐宫里发话?哪里是他自己作得了主的?他那个王妃大位,更不是我家兰儿想攀就能攀得上的!不行不行!”

韩安国:“怎么不行?这可是淮阳王殿下亲口托了我来打听的……”

睢阳侯:“那也不行!殿下年轻,他懂得什么?他的事,没准宫里早给他安排下了!到时候两下里不对帐,岂不是把我们兰儿晾在了干地上?那脸可丢大发了!我说韩大夫,咱可伤不起呀!”

韩安国到了这会儿,似也感觉到了哪里有点不妥:“这么说,咱们在这里说这个事儿还真的不大合适?”

睢阳侯:“不合适!很不合适。”

韩安国:“那在下知道了!淮阳王也只是让在下问一声,一家女百家问嘛!也不能算多余。今儿咱们话就到这儿,哪说哪了,也没什么合适不合适,得着空儿我只管回他话就是。”

睢阳侯:“你告诉殿下,他的好意老夫我领了!老夫全家感念他的好意,以后但有用得着咱樊某的地儿,只管说话!老夫只当他是咱睢阳侯家的贵人相待!再一者,咱知道他是个孝子,他的事得由长乐宫做主,咱全家但愿他一切顺心如意!”

第30章:玄鸟生商

1、去往长安的官路上,先是几匹快马急驶而过,后面跟着几辆装饰典雅的马车……

最后面的一辆车上坐着刘揖和贾谊,他们的车后,跟着骑在马上的刘武。

刘揖和贾谊一起从车窗处往外看……

秋天的景色甚是华丽,一路两边桑园,稻黍,高粱和豆谷……

又一列马队从车窗外急驶而过……

刘揖对车窗外面骑在马上的刘武说:“皇兄骑马累不累?要不也下来坐车吧,这车很宽敞的。”

刘武观看着周围的景色:“不累,本王不喜欢坐车,车里太闷。”

刘揖:“这一段路挺好的,皇兄让小弟骑一会儿马可好?”

没待刘武回答,车窗内,贾谊就开口了:“不好!殿下忘了?我们临来时可是说好了的,这一路上,殿下都不能骑马。”

刘揖孩子般呶着嘴:“人家就骑一小会儿,骑着玩嘛!”

贾谊微笑着看他,只是摇头。

刘揖做小孩子耍赖般的模样:“哎呀,太傅,坐车其实并不比骑马舒服,闷不说,还颠得屁股疼。”

贾谊朝刘揖侧身半拱手:“我的好殿下,您就颠一会儿吧,贾生宁肯让殿下屁股疼,也不能让王爷骑在马上冒险。”

刘揖:“太傅你也真是的!跟早年小王在代国的时候,太后和乳娘对我一样!”

贾谊端出太傅的谱,严肃说:“殿下别跟下臣磨叽,本太傅说不行就不行,这一路上,殿下委屈点,得听咱小老臣的!”

刘揖笑了:“小臣就是小臣,老臣就是老臣,怎么叫小老臣?”

贾谊也笑:“要说小么?咱比起殿下来应算是老的,这要说老么?跟朝廷那些个老资格大臣比起来,咱又不够格,也只有在殿下面前,咱依小卖老一回,就叫小老臣吧。”

刘揖听着哈哈大笑:“哪有这称呼,第一回听说哈!”

贾谊看着他不再闹着要骑马,便也释怀地笑了。

然而才刚一会儿功夫,刘揖的嘴又高高地噘起来了:“这一路都坐在车里好没意思。”

贾谊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殿下,太傅给殿下讲故事听可好?”

刘揖来了兴头:“那自然是好!本王知道太傅学问很大,肚子里正经装了好多故事呢。”

贾谊:“殿下知道,古时候商朝的始祖契吗?”

刘揖:“知道的,帝喾的儿子。”

贾谊:“那你知道,他的母亲是谁吗?”

刘揖:“《诗经商颂》里不是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么?”

贾谊微笑望着他:“说下去……想一想,契的母亲究竟是哪个?”

刘揖歪着脑袋思索:“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未必,那位商祖契,他是鸟的孩子吗?这可太有意思了——鸟怎么会生出人的孩子来呢?”

贾谊:“的确很有意思,但并不是殿下想的那样——契是鸟儿脱变的。”

刘揖:“那是什么,太傅快讲给本王爷听听。”

贾谊:“话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商族,传说是大河下游古老的夷人部落,帝喾高辛氏后裔。黄帝氏族的第三代孙,就是上古五帝之一高辛氏帝喾。传说帝喾也像他的始祖黄帝一样,分别从不同的氏族中挑选了美丽娴淑的姑娘为妻,生下了几个有出息的儿子。喾的正妃是有邰氏部落之女,名叫姜嫄,次妃就是楚国的屈大夫在《楚辞》中所赞美的有娀氏美女简狄……”

刘揖:“这个小王知道——‘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贾谊:“是的,殿下记得没错,就是她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契,契就是商王族的始祖。传说简狄成为帝喾最宠爱的妃子之后,两年多都没有怀孕。有一年,帝喾带着她重游有地。做母亲的见她久未有喜,心里焦急,就带她去女娲娘娘庙烧香求子。路过玄丘的时候,简狄有一个顽皮的妹妹叫建疵,这建疵呢就怂恿她姐姐简狄一起下到山丘下的玄池洗浴。两人正在洗浴的时候,忽有一对燕子双双飞来,竟在池中裸露的石头上下了一只鸟蛋。”

刘揖惊奇地:“哦,鸟蛋!”

贾谊:“这鸟蛋当然不是一般的鸟蛋,而是一颗五色彩卵。简狄生性好奇,以手取过,有心收藏,却苦于无处安放,只得将它含在嘴里,谁知一个不小心,那五色燕卵竟被她咽下肚里去了!”

刘揖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叫:“啊!天呐,那可怎么办?”

贾谊:“简狄当时就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头直达腹部,登时浑身酥软,就这样忽然就有了怀孕的感觉。所以后来的《诗经商颂玄鸟》就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天命即是天意的意思;玄鸟呢,便是燕子的雅称。照《诗经》里的这个说法,商人的祖先不是简狄,倒是玄鸟了。”

刘揖笑了:“原来这样,小王差点还以为契就是鸟的孩子了呢!”

贾谊:“正因为简狄为商族人贡献了一位最伟大的儿子——契,所以她得以在后来的六百年中,被后世所尊奉。传说契和禹是同一时代的人,帝舜命契为司徒,契因帮大禹治水有功,被封在商地,也就是当今梁国睢阳西南不远处。尧舜之际,契不但是当时重要的军事人才,还是最早的刻木记事之人,即把文字刻在木片或树干、木柱之上。商族尊奉契为始兴之祖,到契的第14代孙成汤时,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的商人终于发力,一举推翻夏朝,建立了商朝。商起初定都于亳,也就在睢阳附近。”

刘揖:“哦,原来睢阳这里,早年还做过商的都城。太傅,那后来呢?”

贾谊:“后来,从商汤灭夏之后建立国家,至盘庚迁都殷……”

3、去往长安的路上。日落黄昏。

日落的前方,是一条长长的大道,大道两侧山岭起伏……

车子走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吱吱纽纽声里……

车内,贾谊在为刘揖轻声哼唱那首《诗经商颂》:

“天命玄鸟,

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

正域彼四方……”

刘揖在贾谊的哼唱中,像个孩子一般靠在贾谊身上睡着了。

贾谊爱怜地将他放倒在自己怀里,像抱孩子一样揽抱着他。

睡梦中的刘揖咂了咂嘴,从嘴角流出一线涎水……

贾谊为刘揖擦拭口水……

车窗外,闪过一棵棵树木和村舍驿站……

贾谊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忽然溢满了泪水。

第31章:宣室密语

贾谊这年方32岁,应是正当盛年,可在他看来,自己已经阅尽了人世沧桑!

当睥经老师吴公的推荐,被当今陛下召入中央政府,任命为博士,也就是皇帝的智囊团人物,那年他才年方21岁。21岁的青春年华,在别人还在求学的年纪,他便已进入了朝廷中枢,在他这样的年纪,别人想也不敢想的!生活在他面前似乎迸发出烟花一般地辉煌灿烂,万花筒一样地熣灿迷人……然而这一切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很快,他便走到了自己人生的颠峰,紧接着便是一路向下,直线坠落,直到谷低……

曾经大汉朝廷的太中大夫,让他尝到了站立在云端的无限风光,紧接着便是艰难的三年长沙国太傅,也让他尝尽了人生的惨淡……

终于,在长沙国那个闷热潮湿的地方呆足了三年之后,陛下终于又想起了他……

当宣诏的钦差站在他面前,宣布陛下诏他回京的那一刻,他禁不住热泪长流:“陛下!陛下呀!”他口口声声唤着陛下,竟连谢恩都忘失了。最后还是宣诏的使臣讥讽地提醒他:“贾大人,还不谢恩?难道陛下诏你回京师,你还要抗旨不遵不成?”

他这才伏在地上:“贾生……请陛下天恩!”

从接诏的那一刻起,贾谊简直都乱了套了!他不记得那几天他如何时时刻刻打发光景,只一门心思要回京,回京!

从长沙国到京师长安,他只嫌路长,车子太慢!他恨不得一步跨进长安城未央宫,立刻拜伏在陛下脚下,说一句:“陛下,贾生回来了!你的贾博士……终于回来了!”

他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一个物件一样献给陛下的日子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样进宫见驾,为皇上排忧解难在他已是家常便饭,外眼里无论再怎么玄妙无解的难题,在他都是伺空寻常。

那天是个深夜,皇上急诏,他并不明就里,进殿之后,他一如往常地跪在那里,一连说了几句:“贾生叩见陛下!”却迟迟没有回应。

陛下那天令人诧异地并不像平时那样,一句“爱卿请起”或者“起来吧”、“免礼”等等素常的话语来打发他,而亲自走下殿前的台阶,一直走到他面前,将那双高贵的手伸向他的头脸,肩膀、胳臂……

陛下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紧张得全身颤抖,他不知所措地轻声叫道:“陛下……”

他把他的下巴轻轻抬起来,于是他便惶恐地看到了他的一张温柔笑意的脸,和一双亲怩暧昧的眼睛……然后他又将手滑向他的胸前,在那里拉起他一直端在胸前的那只手,轻声说:“随我来。”

他被他拉着,一直来到他平时批阅奏疏的几案前,他让他坐在那里,挨得他很近很近,他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他轻微的举动,他侧脸望着他,那眼睛是眯着的,却发出十分迷人的光芒,他说:“别怕……”

那以后,他感觉自己就是他的人了!这感觉与君臣之分无关,竟像一个小女子对自己至心痴恋的至爱亲人那样,那样执着,那样忘我,不顾一切……

一路风尘仆仆,他终于回到了长安,这个阔别了三年的梦想之地。

已是傍晚,他顾不上一路风尘,立刻来到未央宫……承明殿前,邓通冷冰冰地拦了他:“陛下宣长沙国太傅贾谊宣室殿觐见!”

宣室殿是皇上的寝宫正殿,贾谊顾不上向邓通打听陛下突然宣自己进宫所为何来,只是急于见到陛下的心情让他一刻也不愿延迟,急忙奔宣室殿而去……

迈上宣室殿的台阶,殿内已是烛火能明,他听到陛下的声音对通报的侍从很随意地说:“宣他进来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他禁不住一颗心怦怦直跳,眼泪瞬间涌流不止……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迈进的殿门,然后他几乎是直身扑了下去:“陛下!贾生自长沙国归来……叩见陛下!”

仍是三年前那个熟悉的声音,平淡里带着一点干涩地说:“起来吧。”

他却长久地伏身在那里,并没有立时起身,因为那时的他正满脸的泪痕,怕如此窘状让陛下见了太过难堪。除此之外,还因为他有一个小小的心愿:他想让陛下像多年前一样,亲自上前来的搀扶他,他为了他屈居在长沙国三年,三年里他对他有着太多的思念,他如今只需他亲手下来扶他一把,对他哪怕只有一个轻微的爱抚,他便心满意足!

可是那天,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刘恒一直就坐在那里,并没有要起身亲自来搀扶他的意思,只淡淡地说:“一路上辛苦了,赐坐。”

到了这会儿,他不能再伏地不起,他只得怏怏地站起身,朝着侍从摆放好的席塌上走了过去。

他往那席塌走过去时,心里十分的沮丧。就在刚才,他没有进殿之前,还是一颗滚烫的如火一般的心,这一霎时已经变得冰冷。

他使劲地吞咽下自己的哽咽,低声说:“谢陛下。”

刘恒似乎是笑了笑,才说:“你回来的正好,朕这此天正为着民间所谓鬼神的事闹心,这些事与治国济世虽无大碍,时常听来总是一头雾水,朕此前也曾请教过一些所谓高人,终不得解,想来还得贾博士才能为朕解说得透彻。”

于是贾谊便坐在那席塌上,将上古以来有关鬼神的各路学说论述一一向刘恒解说……

那天他的解说一开始还是拘谨的,像小学生面对师长的答问。然而在他毕竟是博学之人,一旦进入到一种学说的境界他便忘缺了眼前光景,一味在自己学问的深海里畅漾起来……直到殿外传来邓通的声音,才将他的侃侃而谈终于打断:“陛下,长乐宫皇后娘娘那里得知陛下深夜还与贾博士在这里问对,着人送来了莲子羹汤,请陛下趁热尝一口驱驱凉气。”

直到这时,贾谊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刘恒的席塌早已经移至他身旁,原来他早已是在距离很近地跟陛下解说鬼神之事!此前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真是懊悔极了!

然而无论是高谈阔论,还是近距离密语,刘恒都没有容他再继续,邓通的插话让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冷笑说:“哎呀,听贾爱卿讲学竟忘废了时间,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如此,朕也不留你了,明儿得空了再请爱卿继续畅谈。”

贾谊一怔,木偶一般起身:“诺!贾谊随时恭候陛下召唤。”

于是刘恒唤来邓通:“替朕送一送贾爱卿。”

贾谊起身朝刘恒跪辞:“贾谊告退。”

叫他贾谊再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他满怀憧憬,在长安的馆驿内日日苦等,却始终再也没有等到刘恒的宣见。

直到数月之后,他接到谴他到梁国任梁怀王太傅的诏命……

第32章:仁义客栈

1、去往长安的路上,路边一个集市,稀稀落落的摊位,不远处的几家茅草房……远处可见隐隐山峦。

刘揖坐在车里往外看,看了一会儿,忽儿道:“太傅,问一下邓将军,咱这是到哪里了?”

贾谊这会儿的思绪,早已从不堪回首的记忆中走了出来,他听刘揖如此说,应声打开另一侧的车窗,朝外面骑马的邓柏问道:“哎,这是到了哪里?”

邓柏:“回太傅话,这里离雒阳八十多里,在河南郡地界了。”

贾谊:“雒阳……”

刘揖眼睛仍然望着车窗外对贾谊道:“太傅,小王记得太傅不就是雒阳人吗?这岂不是到了太傅的老家了吗?”

贾谊亦是眼望窗外,陷入沉思中:“多谢殿下还记得本太傅的原籍。”

刘揖:“太傅有多久没回过家了?”

贾谊苦涩地笑:“回殿下,本太傅已有四五年没回过老家了。”

刘揖:“太傅的老家,都还有些什么人呢?”

贾谊:“父母,妻儿俱在。”

刘揖由衷地:“太傅好辛苦,这多年都一个人在外飘泊。”

贾谊:“多谢殿下关怀,贾生早年拜张苍为师,后为河南郡守吴公召致门下,吴公因治理辖下有方,擢升至朝廷做廷尉,便得以在陛下面前举荐了在下,贾生也才得以为陛下所用,从此便远离故乡,到如今已十多年矣!”

刘揖:“太傅实乃国家栋梁之材,这次秋请见到父皇,小王定向父皇举荐太傅。”

贾谊朝刘揖拱手:“多谢殿下举荐……贾生倒宁愿留在殿下身边。”

刘揖笑了:“小王当然也不舍得太傅离开,只怕梁国地方太小,委屈了太傅。”

贾谊:“哪里,但能为陛下信任,为殿下效力,太傅甘之如饴。”

2、车子行走在两山之间,蜿蜓的车队走进峡谷。

进入峡谷后,天空顿感昏暗了许多……

有鸟鸣声不时在峡谷响起,伴着马蹄和车轮声,响彻整个山谷……

峡谷的另一端出现了高原原野,眼前顿时一片开阔。

刘揖将头伸向车外:“太傅,咱们就在这儿停一下好不好?小王想下去遛跶遛跶,顺便叫他们弄些吃的来,肚子饿了。”

贾谊:“诺。”说着从车窗露出头去:“停车。”

就听“驭”地一声,马车在一家小店铺前停了下来。

贾谊扶着刘揖走下马车,二人顺着路边集市往前走,见一路两旁有一些卖针头线脑、粮食和疏菜的摊贩,贾谊问路边的一位农妇:“大嫂,这儿哪有卖吃的?”

农妇朝前指了一下。贾谊一望,果然,那里有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旗上似有“客栈”二字。

3、刘揖和贾谊二人来至那家客栈,站在门口朝里看了看,贾谊有点犹豫:“殿下,这儿也太简陋了吧?”

刘揖:“进去瞧瞧。”

二人走进去,掌柜的急忙迎上来。

客栈掌柜:“二位客官,请问是住店还是吃饭?”

贾谊一边打量客栈一边答话:“掌柜的,有什么好吃的快上些来,我们进些膳食还急着赶路。”

客栈掌柜讨好地笑着:“不知二位客官想进点什么?小的好叫伙计赶紧备着。”

贾谊朝那客栈老板说了几样吃食,然后坐下来对刘揖说:“殿下,不用着急,咱们坐等一会儿,也好歇歇脚。”说着将小客栈打量了一下,找了个临窗的干净位置请刘揖过去坐,又对那掌柜说:“听你说话这口音,好像打东边来的?梁国人吗?”

客栈掌柜连连点头:“是是,咱祖上便是睢阳那地儿的。”

贾谊:“怎么,梁国那地方的生意不好做?倒要跑到这里来?”

客栈掌柜苦笑着:“不瞒客官说,梁国那地儿前些年总打仗,不时还闹水灾,或者干旱,弄得咱小百姓日子不好过,生意就更难做。打从祖上那辈起,咱就往河南郡这边来了。”

说着话,邓柏在外面拴好马走进来,叫了声:“王爷殿下,淮阳王那里要不要说一声?”

刘揖回答了一句,邓柏便出去了。

这里,掌柜的听了那车夫的话之后便开始打量刘揖:“哎呀!听你们这口气,这位感情就是咱梁国的王爷吧?真没想到——王爷今儿是贵足踏贱地,竟能来到在下这小小客栈!那什么,不用说了,今儿小老掌柜我请客!请咱们王爷吃一顿小地方的大餐!”

贾谊急忙拦住:“掌柜的,千万别麻烦,咱们吃完饭还要赶路,就拿最快最省事的上吧。”

客栈掌柜不悦地看着贾谊:“这位客官这话说的!好像本掌柜请不起似的!王爷什么人?那是最体恤下民的一位爷!梁国那边不断有人过这边来,我都听说了,说咱们梁国来了位新王爷,年纪不大,对下民可好了!俺还听说,今春那场大灾,咱王爷小小年纪也跟梁国的百姓一起挨饿!这样好的王爷,俺也只有听老辈人偶尔说起过,不承想咱这辈子竟也见到了!真是三生有幸!咱虽然是个小商贩,也懂得大仁大义,今儿这个客,咱是非请不可了!不过说大餐那是大话,粗茶淡饭咱还是有的,也让咱代表家在梁国客居外乡的百姓,对王爷表示一点心意,客官请千万别拦我!”

贾谊无奈地笑笑,朝客栈掌柜礼节性地一拱手:“多谢掌柜。”

刘揖满脸诧异地望着那客栈掌柜离去,有一点懵懂地问:“太傅,他刚才说话太快,又地方口音重,本王一时没有听清,他究竟说的什么?”

贾谊朝刘揖笑笑:“他说,王爷是个好梁王。”

刘揖有点羞赦地:“不敢当……就这一句?”

贾谊:“还说,他要请殿下吃大餐。”

刘揖:“大餐?什么叫大餐?”

贾谊:“就是他们这里最好的饭菜。”

刘揖连忙摆手:“那怎么可以?太傅常教导小王,要以民为本,‘故夫民者,弗爱则弗附’,再说小王到得梁地不久,并没有做什么于梁国民生明显有利的事情,怎么可以无辜忝受民之厚爱?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贾谊望着刘揖:“客栈老板也是一番好意,执意款待,如之奈何?”

刘揖转着小脑袋想了想,忽地站起身,拉起贾谊:“太傅快走,我们干脆就不在这里吃了。”

贾谊笑着被他拉着,一边跟随刘揖往外走,一边朝店里打招呼:“掌柜的,我们急着赶路,下回再来领受你的盛情款待哈!”说着话,早被那刘揖拉出了店门外。

掌柜闻言急忙追赶出来,一直跑出店外,见二人已经走远,不无遗憾地叹息:“啧啧,这怎么话说的!原本咱要留人吃饭的,反而就把人吓跑了!”

第33章:刘揖坠马

1、刘揖坐在车内,眼睛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贾谊望着他的后背:“殿下,想什么呢?”

刘揖:“刚才太傅说,那家客栈掌柜是对小王表示一种爱戴,小王心里竟有一些惶恐,其实来到梁国,小王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这么容易就得到民众的爱戴了,那小王下一步该怎么做,才能不辜负梁国的民众对小王的厚望呢?”

贾谊微笑着点头:“君之爱民,并不在于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在于心,只要这心到了,民众便自会感知。”

刘揖:“比如……”

贾谊:“比如殿下,在今春这样一场大饥馑中,能与民同甘共苦,以赈济灾民为第一要事,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这就够了!”

刘揖眼里闪闪发光:“那小王以后还要做更多对百姓民生有利的事。”

贾谊:“当然。以民为本,这是自打上古以来,所有为上之君主者的理想和治国理念,也是自古以为所有圣人贤人所追求的理想社会目标,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故夫诸侯者,士民皆爱之,则其国必兴矣;士民皆苦之,则国必亡矣。故夫士民者,国家之所树而诸侯之本也,不可轻也。太傅相信殿下,单能把民众放在心里,就一定会是一位好君王。”

刘揖双手握拳:“以民为本,令士民皆爱之,国必兴……小王一定努力做到!”

贾谊眼里亦放出光彩:“是的,相信经过我等共同努力,一定可以做到让梁国一天天富足起来,百姓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

车窗外匆匆闪过一些村庄房舍,眼见得来到河南郡地界的一个偏远小镇。

天空中,有不知从哪家的房檐下放出几只鸽子……一时间,刘揖和贾谊的目光都盯向了那几只展翅高飞的鸽子……

有水车的声音响起,将二人的目光又拉回到路边……

路边的行人开始多起来……有引车卖浆者从车外慢慢经过……

贾谊从窗口往外看去,恰巧看到刘武从前面折了回来。

刘武:“你们刚才去了哪里?邓将军告我说你们去了一家客栈,本王跑到哪里,怎么不见?”

刘揖笑了:“皇兄,刚才我们是去了一家客栈,可是那客栈的掌柜的太过热情,竟把咱吓出来了!”

贾谊在车窗内对外面骑在马上的邓柏说:“叫大伙在前面停一下吧,吃点东西再走。”

邓柏答应了一声便打马往前驰去……

车队和马队则停了下来。

须臾,邓柏打马从前面回来,对贾谊和刘揖朝前面一指:“那里有一家客栈。”

刘武从马上下来,将缰绳递与那个正欲离去的侍从,说:“本王先过去看看吧。”说着,便朝集市当中的一家小店走去。

他那里刚一离开,刘揖便极快地从车里下来,没等伏在窗边的贾谊反应过来,已经扯过缰绳翻身上马。

邓柏急忙招呼道:“殿下!太傅说过不让王爷殿下骑马的呀!”

刘揖在马上应了一声:“小王就骑一小会儿,马上回来!”

贾谊急赤白脸地大声疾呼:“殿下!殿下——”

任凭贾谊这边一片惊呼,那刘揖两腿将那马肚子一夹,轮起马鞭来抽了一下,马立刻像箭一般急驶而去!

刚走到那家店铺门前的刘武听到身后动静一回头,顿时满脸惊愕地愣住,不禁大声疾呼起来:“小心!那马认生,快勒住马!”

可那马早已经疯一般地脱缰而去……

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集市上的小贩们闻声纷纷避让,其中有避让不及者,顿时瓜果、粮食滚落与撒落一地……

刘揖骑在马上,只感觉眼前一片模糊,耳畔忽忽生风……集市上的车马行人眼见得杂乱起来……

刘揖一脸紧张地大喊:“闪开!快闪开!”

一名老者见状顿时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站在集市中间……

刘揖一边喊,一边咬紧牙关:“快闪开,快闪开!天呐……”刘揖闭上眼睛,已顾不上其它,只拼尽全力地勒紧缰绳,使劲地将马头扯向一旁……

那马载着刘揖窜过集市,绕过老者,一路朝着一条林间小道急驶而去……

马很快驰过一些房屋和篱笆墙院……

在雒阳附近官道旁边的林间小道上,一辆牛车正从林子中间的小路上悠悠驶来,赶车的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

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老人猛乍地一抬头,就见一匹烈马载着一个少年迎面飞驰而来!

老人试图将牛车停下,可是没等老人和牛作出反应,那马已经来到跟前,迎面就朝着牛车撞去!

只听“砰”地一声响,马蹄蹬在牛车绊上,一个仄歪,马就将刘揖从身上猛地摔了出去……

刘揖像一件包裹一般被马扔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一棵树干上,随之落地……

落地之后的刘揖,直直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贾谊和刘武一路气喘吁吁地朝林间小道奔跑过来……

等他们跑到跟前,刘揖已经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七窍流血,人事不省……

贾谊抱起刘揖,失声大叫:“王爷!殿下!醒醒,你醒醒啊!”

刘武亦弯腰在地,哭喊道:“小弟!小弟你醒醒,你醒醒啊!”

邓柏先与他们赶到,却一时束手无策,这会儿急忙转身叫住赶到跟前的一个侍从:“快,快去找郎中大夫!”

侍从喊了一声“诺”,转身便飞快地离去……

贾谊望着已经面色苍白,毫无生气的刘揖,双手哆嗦着,眼泪早已经没知觉地滚落一脸……

贾谊口唇哆嗦着:“殿下……殿下……你醒醒,你快醒醒啊!”

刘武伏身下来,将自己的脸贴在刘揖的脸上:“揖弟,揖弟……不!不不!你千万不要这样,千万别这样吓我!你这可叫本王怎么向父皇交待!揖弟啊!”

一年头发花白的老郎中大夫终于提着药厢赶来了。

大家都静了下来,一个个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郎中和他的手。

郎中拿起刘揖的一只手腕,放在自己随身带的诊脉垫上,细细地在那手腕处按了一阵,又翻开刘揖的眼皮看了看,随后丢下那手腕,站起身,摇摇头。

贾谊一见那郎中大夫摇头,便大喊了一声:“不!不——”喊毕便双手一撒,呼咚倒地,人事不省。

第34章:太傅失魂

1、贾谊整个人就像飘在半空中……

云与雾间的一片虚空……他一路飘着一路喊道:“殿下!殿下!你别走啊!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刘揖的声音似是在云雾间隐隐传来……那声音似乎带了一点哽咽说:“太傅,刘揖最终也没有做好一个重本爱民的好藩王,小王让您失望了!小王就此别过……”

贾谊:“殿下——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刘揖:“太傅不必为小王难过,小王以自己的死,换来那位老者的性命,或许小王此举能让太傅得到一点安慰……小王纵九泉之下,也无怨无悔了!太傅,刘揖去也——”

随着刘揖的声音渐渐飘渺远去……隐隐地,贾谊似乎听到了刘武的哭喊声:“揖弟!我的好揖弟!你不能走啊!”

紧接着更清晰的是邓柏的叫喊声:“大夫,这里,快看看太傅,看太傅他怎么样了!”

贾谊慢慢睁开了眼,可是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心痛又让他闭上了双眼……那眼里,一颗又一颗止不住的泪水从眼角滚滚而下……

郎中叹息一声,将贾谊的手腕放在脉枕上。

须臾,郎中的脸由紧张到松驰……好一阵之后才放下贾谊的手腕,对邓柏说:“太傅一时还不会有大碍,不过也要好好调养,这个脉象也凶险的。”

邓柏:“天呐,怎么这样!这可怎么办呢?”

2、梁王宫侧殿,邓柏和青儿已将昏迷不醒的贾谊一路抬了回来。

睢阳侯和韩安国紧跟其后,其余人等脸上表情皆是一片悲凄与焦灼。

众人七手八脚将贾谊安置在塌上。

睢阳侯小声急切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韩安国走至塌前,垂头看着昏迷中的贾谊,使劲摇了摇头。

睢阳侯对青儿说:“郎中来了么?”

青儿:“侯爷,郎中已经在殿外侯着!”

睢阳侯:“快!快叫他进来!”

3、青儿急匆匆地出门,恰巧与前来打探消息的杏儿撞个满怀。

杏儿满脸羞红地骂道:“小猴崽子!你干什么这么毛手毛脚的?”

青儿歉意地作揖:“啊,我哪知道姑娘你在这里,可我得赶紧找郎中去了!”说毕急匆匆地跑开了。

杏儿追着他喊:“哎!太傅怎么样啊!”看着青儿早跑得没有踪影,只好跺脚呸了一口:“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再走啊!大小姐急得什么似的,这叫我回去可怎么说?”

4、侯府门外,芷兰焦急地等在府门前,一边揉搓着两手一边踱步……一眼瞧见杏儿从街头回来,赶紧迎了上去。

芷兰:“死丫头,怎么才回来?打听得怎么样?太傅他没事吧?”

杏儿:“太傅的门关着,人都在里面,咱没有敢进门,还是遇着外出请郎中大夫的青儿才打听出一点清息来……”

芷兰急切地一把抓住杏儿:“快说!他怎么样?”

杏儿眨着眼睛,故做懵懂的样子:“谁怎么样?是太傅还是王爷?”

芷兰:“太傅,太傅他怎么样?王爷也还好吗?”

杏儿噘着嘴:“太傅晕过去了,到我回来前,也还没有醒来。”

芷兰:“那郎中大夫怎么说?”

杏儿:“我回来的时候,郎中刚进去一会儿,还没有出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芷兰:“那,王爷呢?”

杏儿:“王爷……没见回来。”

芷兰惊讶:“没回来?!”

杏儿:“是的,我问了好几个宫里出出进进的人,都不说话,后来才有一个宫人跟我说,王爷好像直接送去了长安……只怕……”

芷兰:“只怕什么,你快说!”

杏儿:“只怕是王爷不太好了。”

芷兰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墩上。

杏儿忙上前搀扶:“大小姐,你没事吧?”

芷兰摇摇头,眼泪流了下来:“我没事……天呐,怎么会这样!”

5、夜色深沉,一弯冷月照着梁王宫殿一角。

月光下,整个宫殿显得空旷、阴森。

侧殿内有灯光,忽明忽灭,隐隐约约。

殿门前,有侍者悄悄进出走动。

贾谊躺在塌上,身子动了动。

青儿俯身,轻轻喊了一声:“太傅!”

贾谊闻声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来。

青儿欣喜地:“侯爷!太傅他醒了!”

正在另一只塌上坐着打盹的睢阳侯闻声睁开眼,怔了怔,忽儿爬起来。

睢阳侯:“太傅!太傅醒了吗?”

另一旁的韩安国早以更快的速度奔到贾谊的塌前。

贾谊睁开眼睛看看周围,一见韩安国便一把抓住他,嘴唇动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说,到底殿下他怎么样?他没事,对吧?他去了长安,现在已经安全到了,是吗?你说,你快说呀!”

韩安国摇摇头,单膝跪地:“太傅请节哀顺便!”

贾谊:“不,韩大夫,本太傅不让你说这个,你只告诉我,王爷殿下,他好不好?”

韩安国仍是摇头,痛心疾首地说:“王爷殿下他……不好了!”

贾谊:“不是有大夫吗?郎中大夫不是来了吗?”

郎中大夫一直站在人们身后,这会儿走上前来:“本郎中见过贾太傅!”

贾谊挣扎着起身抓住他的手:“你是郎中大夫!告诉我,王爷他没事,他只是摔了一下,他马上就能起来,他会好好的……”

郎中大夫只是摇头。

贾谊放下郎中,又将目光朝着睢阳侯投来:“睢阳侯,您老见多识广,您告诉我,王爷他,不会有事的,对吧?”

睢阳侯不禁失声痛哭:“太傅!王爷他走了!您就让他一路走好吧!您要多多保重自己!梁国没了王爷,不能再没有太傅呀!”

贾谊闻听此话,刚说了一句:“不,不会的,我不信……”便再次晕厥过去。

王宫侧殿一片忙碌,人们喊着:“太傅!太傅!”

郎中大夫对青儿和另一侍者说:“快拿水来!”

6、云与雾间的虚空中,贾谊整个人再次飘荡在半空中,他一路飘一路喊:“殿下……王爷殿下……”

空空的云雾间,再也无有应答。

贾谊:“殿下……殿下……”

云雾间传来嗡嗡的回声:“殿下……殿下……”

第35章:至情心声

贾谊独自躺在床上,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

半晌,才见他嘴唇嚅动着,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还在呼唤:“殿下……殿下……”

忽听门仆在外通报:“睢阳侯夫人和长女求见!”

贾谊木然地躺在那里重复着:“睢阳侯夫人和长女……”

门仆又通报一声:“睢阳侯夫人和长女求见!”

贾谊摇摇头,用极微弱的声音说:“本太傅谁也不见。”

芷兰在夫人的陪同下已经进得殿来,她们后面跟着提着食盒的玉儿,门仆见状没有阻拦。

芷兰在距离贾谊塌前不远的垫子上坐了,朝贾谊这里投来关切的目光。

芷兰:“太傅……”一声太傅刚叫出口,芷兰已经红了眼圈。

贾谊仍然痴痴地望着天花板:“本太傅说了,谁也不见。”

樊夫人:“太傅,是我们自个儿闯进来的,你别怪罪下人。”

贾谊只是摇头,谁也不看。

芷兰紧盯着他的脸:“太傅,对不起,在下和母亲打扰你了!请不要见怪。”

贾谊仍是摇头,半晌才气喘吁吁说:“劳烦侯爵夫人和兰小姐了。”

樊夫人抹了一把眼泪:“太傅,我们听说了……放心不下,特地来看看你……你可以不见我们,可是我们不能不来看你。过去的事就别再苦自己了!您是有大学问的人,知道该怎么规劝自己,不用咱多说。老身只想说一句话——吃点东西吧!王爷走了,可我们活着的人,日子还要过不是?我家芷兰专门为你熬了参汤,多少进一点,也是个意思,叫人心里多少也安慰些,你这个样子,谁看了不心疼啊!你不为自己,也要为梁国这上上下下的官员和百姓保重自己啊!”夫人说着话拭起泪来。

贾谊眼睛终于从天花板上移下来,在樊夫人和芷兰二人的脸上来回徘徊,末了才哽咽说:“谢谢夫人和兰小姐,本太傅真的……吃不下。”

樊夫人擦着眼泪:“知道太傅心疼王爷,慢说是你,谁听说了不心疼啊!王爷殿下虽说还是个孩子,可是他人小心大,别看才十来岁的人,咱梁国老老少少哪一个不拿他当大王看呐!真真这么好一个人,太可惜了!”

樊夫人说着就拿手帕去擦眼泪,芷兰瞧着她,埋怨地摇头,小声说:“娘,瞧你,原本来劝说太傅,在家说得好好的,一来又掉眼泪,你这样子不是让太傅更伤心么?”

樊夫人:“唉!看见太傅这个样子,又说起王爷,咱这不是禁不住吗?”

芷兰接过桃儿提来的食盒,小声对桃儿说:“搀扶咱家夫人先回去吧。”

桃儿答应着:“诺。”

看着桃儿搀着樊夫人走出偏殿,芷兰这才将那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盛着参汤的小碗取出来,趋前端至贾谊塌前,拿出小勺来欲要喂他,贾谊却对着那碗轻轻摇头。

芷兰只好将碗放下。

芷兰:“太傅,芷兰今天来,一是来探望太傅的病体,二来呢,芷兰知太傅与王爷情重,非一般师生可比,现在这里没有人,太傅有什么话能不能对芷兰说一说,也让芷兰为你分担一二?”

贾谊听了这话,半晌没言语,眼神竟是散乱的……渐渐地,那眼里又滚出两行泪来。

贾谊缓缓说:“兰姑娘,你是知我的,我的心思或许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你,你虽说是个小女子,却是一百个男人也不如的。”

芷兰摇摇头:“多谢太傅重看芷兰,芷兰实是无能之辈,只是太傅来梁国这几年,从太傅这里,芷兰也学到了许多,许多做人做事的学问和道理,没有太傅就没有今天的芷兰。”

贾谊:“你是个天资极好的女子,在梁国,本太傅有许多的心思和想法,都只有你是懂的,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若不然本太傅会教你更多……在我不在的时候,由你来替代我……”

芷兰有点吃惊地望着他:“太傅,何故出此言?芷兰一介女流,哪里是能替得了你的人物?只一点芷兰心里明白,芷兰不能没有你!”说着话,芷兰的眼泪流了下来。

贾谊在塌上费力地摇头:“我现在跟你说的都是实话,本太傅活不了多久了。”

芷兰惊愕地:“不……”

贾谊:“我是个笃信阴阳之人,虽然算得是个儒生,却不遵圣人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禁锢,认为阴阳、天地、人与万物都由德生,而德由道生,若说道是宇宙万物的最终本源,而德则是宇宙万物的直接本源。德有六理:道、德、性、神、明、命;德有六美:有道、仁、义、忠、信、密。我知道人有生就有死,而死亡在天地间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自从那年我在长沙国,有鵩鸟飞进我的房里,我就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

芷兰:“不,太傅,你还年轻,你这样说话是太不珍惜自己了!”

贾谊闭上眼,微微摇头:“芷兰听我说,不要打断我……”

芷兰含泪点头。

贾谊:“我的这一生,都是为那一个人而生,没有他,我的生命毫无意义!我从知道他的存在,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属于他了,从此再没有改变。”

芷兰:“你说的这个人,他是王爷吗?”

贾谊迟疑地望了望她:“不。”

芷兰:“那又会是谁呢?”

贾谊:“我不想告诉你他是谁,但我想依你的聪慧,早晚会猜到的。”

芷兰:“有你这样人以心归属,我想无论他是谁,都该是满足的、高贵而幸福的。”

贾谊说着话,眼睛里的光开始越来越聚拢在一处:“没错,他是这天底下最高贵、至高无上的,我的心我的人属于他,可他却不属于我……他或许曾经属于过我,他曾经那么喜欢我,宠信我,那些日子,无论走到哪里,我知道,他的眼里是有我的!我不管说出什么话,都能得到他的赞许和支持。”

贾谊说到这里,脸上显出一丝微笑,眼睛也放出一道奇异的光来。

芷兰盯着贾谊的眼睛……可也只一瞬间,那眼里的光便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毁灭一样的寂暗。

贾谊:“可是,现在,我知道,他一定开始恨我了!他先前只是冷落我,可并不讨厌我,那一切我心里是明白的,可是现在,他开始恨我了!是的,这一回,他一定恨透了我!”

芷兰惊诧极了:“他为什么要恨你呢?”

贾谊:“他因为信任我,才将他以为最好的最有希望的给了我,让我好好保护,好好珍惜,可是我,老天啊!这就是我的命吗?我拿我的性命来保护他,可他还是……毁了!我辜负了他!”

贾谊说到这里,突然放声大哭!

贾谊:“天哪!我的天……”

自从梁王死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放声大哭。

贾谊哭着说:“梁王之死,百身莫赎!我有罪啊!这都是我的错,我的罪,我的命啊!”

芷兰靠近贾谊的床塌,拿自己随身带着的麻布巾给他擦拭眼泪。

听着背后有侍者的脚步声传来,芷兰从贾谊身边站起来,拭泪而去。

第36章:长安朝觐

1、长安未央宫承明殿。

刘恒的目光呆滞地望着从各封国而来的皇室宗亲,诸侯王或世子、国相一通朝拜。

大殿上一片山呼万岁……

赵敬王刘彭祖上前叩拜:“赵敬王刘彭祖拜见陛下,吾皇万岁!长乐未央!”

济北王刘勃上前叩拜:“济北王刘勃拜见陛下,吾皇万岁!长乐未央!”

白石侯刘雄渠上前叩拜:“白石侯刘雄渠拜见陛下,吾皇万岁!长乐未央!”

衡山庐江王刘赐上前叩拜:“衡山庐江王刘赐拜见陛下,吾皇万岁!长乐未央!”

刘武上前叩拜:“淮阳王刘武拜见陛下,吾皇万岁!长乐未央!”

代王刘登上前叩拜:“代王刘登拜见陛下,吾皇万岁!长乐未央!”

河间王刘德上前叩拜:“河间王刘德拜见陛下,吾皇万岁!长乐未央!”

刘贤上前叩拜:“吴世子刘贤拜见陛下,吾皇万岁!长乐未央!”

…………

邓通:“觐见礼毕——”

众人皆叩首:“吾皇长乐未央!万岁万岁万万岁!”

2、未央宫承明侧殿的走廊上,邓通手执拂子走在前面,袁盎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邓通面朝前边走边说:“陛下已经两天水米没打牙了,这个时候谁也不见,袁大人,奴才想您也不要去碰这个钉子了。”

袁盎跟在邓通身后乞求:“烦劳邓公公务必再麻烦一趟……”说着话,袁盎从身后塞给邓通一个锦袋,邓通会意地反手接过,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脸上立刻有了笑容。

邓通:“我说袁大人,不是看在你朝廷老臣的面儿上,这个门我都不会给你进得来,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梁王,那可是陛下最心爱的小儿子,竟然……唉!连我这个六根不全的人听了都在心里打着寒战,别说陛下一手带大,满眼里看着的人了!那怎么,贾谊那小子,呸!真该千刀万剐!”

袁盎附和地:“是!该千刀万剐!”遂又放低了声音:“我听说那年,陛下把他从长沙国召回来,本想把他留在长安朝廷里的,怎么又给放到梁国去当了梁王的太傅了呢?”

邓通:“这个,不瞒袁相国说,当初啊,陛下是想把他留在朝廷里来着,可大臣们都不乐意与他同朝为官,那也怪不着别人。恰好那些时,梁王吵着要去封国,正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派到梁国去陪伴梁王,可不就他了呗!谁想这小子也忒不着调,怎么竟就教那梁王骑马呢?可怜梁王才那么小……”

袁盎:“说起来,这事也不能全怪他贾谊。”

邓通回头狠瞪了袁盎一眼:“不怪他怪谁?我可告诉你,这话你千万别在陛下面前说,陛下这回可恨死他了!这个时候,谁要敢替贾谊那小子说一句好话,当真不想活了!”

袁盎着实惊吓了一下,手捂胸喘了一口气:“是,是是,多亏邓公公提醒!我这个人呐,就是嘴欠,平时就爱说个实话。”说着佯做打了自己一巴掌。

邓通得意地笑了一下:“这说了半天,你究竟着急见陛下,所来何事哦?”

袁盎:“是这样……”说着话,袁盎将邓通的衣服扯住,在他耳边耳语起来。

邓通一边听一边连连摇头:“说起来这事嘛,是件好事,可这时候不对啊!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弄得不好,那好事成不了,反而会砸锅的。”

袁盎急赤白脸:“那就请邓公公给出个主意,想个办法呗?”

邓通:“这个么……不行,眼目前无论如何都不成!依老奴看呢,袁大人,还是先回吧您呐,等过了这几天,陛下情绪好转些了再说不迟。”

袁盎:“可是……”未待他说完话,那邓通早已经疾步快走,一眨眼就走得不见了踪影,袁盎一跺脚:“这老滑头!”骂完也只得摇头退去。

3、长安闹事街区的一处行院,门楣上写有“吴邸”字样。

一辆马车从路上走来,在官邸停下,袁盎从车上下来。

4、吴邸的二楼,刘贤和公孙诡二人正坐在邸内焦急地等待。

袁盎垂头丧气地跨进门来。

公孙诡一见袁盎进来连忙站起身:“袁相国,怎么样?”

刘贤也焦急地起身道:“见到陛下了吗?”

见袁盎摇头,二人不约而同地叹口气。

公孙诡:“那,见到邓通了吗?”

袁盎:“邓通倒是见到了。”

刘贤:“他怎么说?”

袁盎:“唉!事也凑巧,偏偏这两天,因为梁王坠马的事,朝廷上下都很沉闷,陛下更是一连几天茶饭不思,谁也不敢跟他奏事,都怕奏请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公孙诡:“可不是吗?这个时候对朝臣们来说,的确诸事不宜。”

刘贤一甩手:“你说,这事怎么这么寸!那刘揖,他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那小子活得好好的,怎么偏偏就坠了马呢?”

公孙诡:“还不都是因为那个诲气的贾谊?当初,陛下就不该叫他到梁国去辅佐梁王。”

袁盎:“算了,贾谊也够倒霉的了,说来他还那么年轻,又有才,原本跟随梁王,他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梁王这一死,直怕他贾谊此生再无望喽!”

刘贤:“相国,那你说本世子这事真就黄了吗?”

公孙诡:“是啊,相国,人都说您老足智多谋,给咱世子殿下想想办法呗!”

袁盎捋着胡须,慢悠悠说:“办法么?总会有的,无论如何,这个时候,这个事是不能急赤白脸地去跟陛下禀奏了。”

刘贤:“那您老快给想个法子啊!”

公孙诡:“是啊,这事啊还真的不能拖,当时在下和世子爷上门提亲,那樊家就不甚乐意,万一这些天的空当里,那樊家再趁机把那丫头给了别人家可就麻烦了!”

袁盎:“二位别着急,叫我想想……”

第37章:后宫谋婚

5、长安薄昭府邸内的院子里,薄昭正在府内侍弄花草。

门仆忽然高喊一声:“吴相国袁盎求见!”

薄昭放下手上的剪刀,自言自语:“这个时候,他怎么来了?”

袁盎一进门,离得老远一看见薄昭便拱手致意:“国舅大人!好久不见!”

薄昭敷衍地还礼:“袁公,好久不见!”

二人一同进入前厅。

薄昭吩咐下人:“上茶。”

下人:“诺。”

薄昭笑着对袁盎说:“怎么?袁公该不是又遇见什么稀罕事了?或者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了?”

袁盎一伸大拇指:“国舅大人真是神机妙算!”

薄昭仍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看看,咱就说嘛!你国相大老远的来,总不能有事没事的瞎逛,朝廷也不许啊!”

袁盎:“这不正好是秋请的时候嘛!顺便过来看看咱吴国老乡国舅大人,平时,再怎么着咱也不敢来京城随便遛跶不是?那可是犯了朝廷大忌的,这个咱懂。”

薄昭:“你当然懂,你是老臣了,哪有你不懂的规矩——说吧,今儿又拿什么孝敬我来了?”

袁盎:“我今儿来看国舅,果真是给大人带来了一件稀罕物。”说着话一拍手,就见门口处一随从捧上来一只小白箱子,打开来,竟是一尊玉雕的圣像。

薄昭借着袁盎的手看了一眼那玉雕,推辞说:“拿回去,拿回去,你知道,我一向宅子里不敬神的,这神像放我这里不是地方。”

袁盎笑笑,变戏法一般又从身上摸出一只羊脂玉蝉来:“这个国舅爷喜欢吧?”

薄昭接过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笑了:“这个还行。说吧,什么事?”

袁盎附在薄昭耳畔,耳语了几句,说完看看他:“怎么样?这个事儿,好办么?”

薄昭摇摇头:“事么,倒是件好事,但是时机不对。”

袁盎:“就因为时机不对才来找国舅爷您呐,若是平时,这等好事哪里还轮到你我沾手,早有人屁颠屁颠地跑去了。不就因为这几天陛下心情不好么!”

薄昭:“不是不好,是很不好!你也不想想,上次死了个刘长,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陛下就绝食几日,滴水不进,这回可是他最心疼的儿子,不是因为正赶上秋请,各诸侯藩王们都来了,他不能不见,这才撑着上朝,不然早就闭门谢客不上朝了!别说他,就连我这当舅爷的,想想心里都疼得慌。”

袁盎拱手:“国舅爷节哀!去的人去了,活着的人,这日子还得过不是?”

薄昭:“唉!可不是吗?心疼归心疼,该办的事还是要办的。”

袁盎:“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国舅爷也是咱吴国人,这件事国舅爷看该怎么办呢?吴世子那里可是火急火燎,生怕耽搁了呢!”

薄昭:“睢阳侯家的那个丫头我听说过的,当年还小,就听说挺机灵能干的一个小丫头,模样子长得也不错。但世子也不至于非她不娶吧?咱吴国那么富裕,吴王的世子,要什么样的丫头没有?”

袁盎:“要说也是,说起来太子眼见得也老大不小的了,这两年提亲的只怕没踏破门坎,竟没一个正经被他看上的!就这樊家的丫头,一打眼就迷上了,来京秋请的,走半道的让人折回去,非要老臣我来求您老不可,我说国舅爷,这个忙您得帮下哈!这事要办成了,您老回到吴国,那吴王不也得承您老的情不是?那好处可是大大的。”

薄昭听了这话笑咪咪的,略加思忖说:“这个事么,我想陛下那里是奏不了事的了,你呀,不如去求求太后。”

袁盎一拍大腿:“对呀!这倒是个好法子。太后年纪大了,腿脚又不好使,巴不得有个这样好事叫她出面呢!”说了又转念一想:“这个事,我看还是国舅爷您去跟太后说比较合适。”

薄昭:“谁说不一样吗?”

袁盎:“那可不一样。”

薄昭:“怎么不一样?”

袁盎:“我跟太后平时少接触,她老人家好像不怎么待见我,您就不同了,您是太后的亲兄弟,姐弟之间,家长里短,正合适说这种事。”

薄昭想了想:“这个事吧,不单是赐婚的事……这样,还我俩一起去吧,这样好说话。”

袁盎站起拱手:“那就多谢国舅爷了!”

薄昭:“成不成的,咱先试试,国相就别客气了。”

袁盎:“有轵侯国舅爷去说,事一定成!”

6、长乐宫薄太后寝殿内。

薄太后正在塌前闭眼侧卧,耳听得侧殿门前有说话声。

侍女:“太后这两天身上不爽,谁也不见。”

薄太后闭着眼:“灵儿,谁在那里喧哗?”

侍女垂眼给站在对面的薄昭和袁盎递了个眼色:“是轵侯舅爷和吴国丞相袁大人。”

薄太后:“昭弟?叫他进来吧!”

侍女:“诺。”

薄昭近前叩拜:“臣弟给太后请安!”

袁盎手抱着那尊玉神像近前叩拜:“吴国丞相袁盎叩拜太后,愿太后长乐未央!”

薄太后在侍女的扶持下坐起身来:“都起来吧。”

袁盎:“谢太后。”

薄太后:“昭弟,”

薄昭:“臣弟在。”

薄太后:“最近还好吧?”

薄昭:“托太后的福,挺好的。”

薄太后:“袁国相手上拿的什么?”

袁盎:“禀太后,袁公手上是一件从西域国带来的宝物,特地来呈献给太后。”

薄太后不屑地:“我一个老太婆,将死之人了,要这些宝物做什么?你也别蒙我,只管说,找我什么事吧。”

薄昭望一眼袁盎,从旁说:“太后,这个真格是件宝物,太后一定会喜欢的。”

薄太后:“咱俩姐弟之间,你别总太后太后的,叫姐姐就行了。”

薄昭:“诺,姐姐。”

薄太后略显生气:“你呀!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不为个什么也还不晓得到这东宫里来看我。”

袁盎:“太后恕罪。”

薄昭:“姐姐别生气,臣弟只恨不得天天守在姐姐这里,给姐姐消愁解闷儿,可是,咱不同于一般人家,来得多了,怕宫里头有人乱嚼舌头不是?”

薄太后:“怎么?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来看看姐姐怎么了?只要行得端坐得正,谁爱嚼舌头让他嚼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薄昭:“是是,臣弟当然是不怕的。”

薄太后:“绕了这半天,快说吧,手里拿的究竟是件什么宝物?”

袁盎:“回太后,这个么?是用西域国的和田玉雕琢的一尊圣像。”

薄太后:“什么圣像?”

袁盎:“高皇帝的圣像。”

薄太后脸上不禁显出惊喜的神色:“快,拿来给我看看。”

侍女上前接过袁盎一直捧在胸前的玉雕,送至薄太后手上。

薄太后上下前后摸索着看了半晌,脸上的笑纹扩大了不少,泪水竟噙在眼里。

薄太后拿出绢巾轻轻拭泪:“嗯,还真有几分像他。唉!这都多少年了,说起来,别说是他驾崩后,再也见不着,就是活着那会儿,咱娘们见他的时候也是不多的。嗯,灵儿!”

侍女:“灵儿在。”

薄太后:“快把这个收起来,放到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他呀,是个亮堂人。”

侍女:“诺。”说着小心地捧过雕像走去。

第38章:吴梁联姻

薄太后从容地坐好,对着薄昭说:“这回可以说了,什么事?叫你这样的日子来找我?”

薄昭故意地崩起脸来,摇头:“我无事。”

薄太后一撇嘴:“既是无事,那就下去吧,老姐我可要休息了。”

薄昭:“哎,别,姐姐……我无事,可他有事啊!”

薄太后微微一笑:“那还磨叽什么,还不快说。”

袁盎:“禀太后,是这样,咱们吴王一直想着来给太后请安,可是……唉,这回咱来的不是时候,请太后节哀。”

薄太后厌烦地摆摆手:“不说那个了,那个事,哀家不想提,你就说,究竟有什么事?那个吴王刘濞,他不是一直称病不来长安朝觐吗?你这个国相是怎么当的?怎么就不劝劝那刘濞收敛些,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能有他什么好处?”

袁盎见太后不高兴,急忙跪地叩头:“回太后,吴王现今与往昔不同,他现在年纪大了,想来朝觐面见陛下,又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不来的日子久了,乍一来,怕有人会对他有想法,所以,他想先从世子这里开始……”

薄太后点头:“老身就说嘛!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朝觐,今年就派了吴世子来了。你回去告诉那刘濞,他无论什么时候来,派谁来朝觐,朝廷都是欢迎的……你起来吧!你这个人我还是知道的,先前在皇帝身边,没少在一旁提醒他,陛下或许也正是看你有这个能耐,才擢拔你去吴国的吧?”

袁盎:“是,老臣承蒙皇上隆恩。”

薄太后:“但是我可告诉你,皇上把你安插在吴国,那不光是恩宠,也是信任,这个你知道吗?”

袁盎:“老臣明白。”

薄太后:“你明白就好,刘濞坐镇东南,天高皇帝远,一旦有个什么差池,皇帝可要拿你是问的哟!”

袁盎:“太后放心,但只要袁盎在吴国一天,决不许他刘濞对朝廷有二心,否则天诛地灭!”

薄太后满意地点头:“嗯,有你这话,老身总算能睡上个安稳觉了!皇帝选你做吴国国相,算是没有看走眼。”

袁盎趁机拱手:“启禀太后,袁盎这次前来拜见太后,实是有一桩好事请太后玉成。”

薄太后:“好事?”

薄昭:“姐姐,袁相国这次来,是想给朝廷提个建议……”

薄太后:“打住!给朝廷提建议的事,你明儿还是到未央宫承明殿去说比较合适,我老太婆深居后宫,不干朝政。”

薄昭:“姐姐……”

袁盎:“太后,老臣所说的这件事不是朝政,只是亲戚间的一桩婚事。”

薄太后:“又成了婚事了?”

袁盎:“老臣是想,吴王即然想改变先前对朝廷的僵硬态度,不若朝廷也缓和一点。现在吴世子也成人了,太后不若给这吴世子赐一桩婚事……”

薄太后:“赐婚?”

袁盎:“这一来呢,可以显示朝廷对这门宗亲的关心和重视。二来可以怀柔其心,冰释前嫌。这三来么?利用这门亲事,还可以在吴国那片铁板一块的藩王国度里掺些异质进去,弄得好了,这桩婚事还可以起到朝廷和吴国之间的桥梁作用。”

薄太后慢慢直起腰来,坐直了身子:“这个是你的主意吗?”

袁盎:“太后如果觉得好,那就是老臣的主意,要觉得不好,那就等于老臣白说,什么都没发生。”

窦太后正色:“都说袁盎国士无双,看来你还真算得上是个智囊,好吧,照你看,朝廷当赐哪家的千金给这吴世子?方可起到你说的这个桥梁作用?”

袁盎:“现正有一门好亲,也惟有这位小姐堪当如此重任!”

薄太后:“不妨说来。”

袁盎:“梁国睢阳令睢阳侯之女樊芷兰。”

薄太后:“樊芷兰?”

袁盎:“此女自幼被其父当男儿教养,通六艺,精文墨,是个难得的才女。”

薄太后:“睢阳还有这等女子?”

袁盎:“赐婚樊刘两家,可令吴梁两国联姻,正堪实现老臣刚才所奏之桥梁之用。”

薄太后:“不过是两个小孩子过家家,哪里有你说的那样重,还什么桥梁!”

袁盎:“太后不可小看了这样两家联姻。”

薄太后:“细说来咱听听。”

袁盎:“细说起来,这吴王不用说了,这多年一直跟朝廷的关系不太正常,多少人想从中说合,都无济于事。这睢阳侯呢,虽然跟皇室宗亲没有关系,可他是睢阳令啊,睢阳什么地方,那可是梁国的都城,而梁国呢?那是梁王的治下,梁王是谁?那可是皇上陛下的亲弟弟,这样一来,不就联上了吗?”

薄太后淡淡地笑了一下:“瞧你这一通乱扯……不过吗?也不是全无道理。若如此说来,竟不是吴家跟这樊家联姻,倒像是让吴国跟梁国联姻了!”

袁盎:“太后细想想,不是一样的吗?”

薄太后略略思索了:“这件事虽不像你说得那样繁杂,倒也不失一件好事,老身以为么,倒也可以做一做。”

袁盎起身叩谢:“袁盎替吴世子谢太后成全。”

薄太后伸手制止:“别忙,即是好事,那就得皇帝亲赐才好,只是现在这个时候,皇帝只怕没这个心思,以哀家看嘛,好事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跟皇帝说,不迟。“

袁盎迟疑了一下,闭了下眼:“诺。”又忍不住说了一句:“还望太后请早。”

第39章:最后的奏疏

1、窗外一阵阵深秋的风掠过……

贾谊躺在病塌上,一双眼睛盯着半空。

半空中交替出现刘揖和刘恒的面容……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泪不禁簌簌而下……

芷兰近前,为贾谊擦拭眼泪。

杏儿悄悄从外面走进来,从背后给芷兰披上一件毛皮大氅。

芷兰感觉到毛氅加身,看看衣服,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杏儿,道:“怎么,外面下雪了吗?”

杏儿:“回大小姐,是变天了!或许马上就要下雪,夫人叫给大小姐送衣服过来,怕大小姐在这里照顾太傅,夜里会冷的。”

贾谊从病塌上勉强坐了起来,对芷兰凄惨一笑:“芷兰小姐在这里照顾我,真难为你了!这一个多月,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芷兰摇摇头:“太傅快不要说这些,能有机会照顾你是芷兰的福份。”

贾谊:“是贾生的福气才对。”

杏儿将芷兰拉在一旁,悄悄对她说:“大小姐,杏儿来之前夫人交待了,说大小姐无论如何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要大小姐听话回府,余下的太傅这里要真的走不开,就由我来接替大小姐照顾太傅大人,请大小姐先回府歇息歇息吧。”

芷兰回头看看杏儿,想到母亲此前对她的种种劝阻:“一个大姑娘家的,与那样一个男子非亲非故,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知道是说你去照顾病人,不知道的,不知多少难听话等着你呢!这名声要是传出去,你以后还要不要出阁了?”芷兰想了心里发堵,对杏儿道:“杏儿回去告诉侯爷夫人,并不是芷兰不听话,而是实在放心不下太傅这里,再说你也接替不了我的,何况我也不累,歇息什么?早晚还有青儿在这里帮我,等贾傅病全好了,再回去领侯爷和夫人的骂不迟。”

贾谊躺在那里,将芷兰和杏儿的话听了一些在耳朵里,不禁愧疚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大小姐,让侯爷和夫人跟着操心,要我说兰小姐你们都回去吧,本太傅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芷兰走过来一边帮他掖了掖被角,一边垂着头说:“那怎么行?你病成这样,身边又没有什么家人照应,本小姐走了怎么能放心?”

杏儿:“那,大小姐这里要是不让杏儿接替,杏儿就先回去了。”

芷兰:“回去告诉侯爷夫人不用惦记。”

杏儿:“诺。”

看着杏儿走出去,贾谊挣扎着起身,对芷兰沉着脸说:“兰姑娘你这样我会很不安的。你还年轻,如果真的因为我落下什么闲话,影响了你的前程,本太傅就死了也不能瞑目的。”

芷兰笑笑:“什么闲话不闲话,前程不前程的,太傅也把我看得太世故了!芷兰如今什么都不想,只想要太傅的身体好起来。比起你的金贵身子骨,芷兰挨上一两句骂又算得了什么?”

贾谊不由得也笑了:“第一次有人当面对我说,咱是个金贵的。”

芷兰:“难道不是么?天下有那么多人喜欢你的文章,把你当神一样地看待,你自己竟就一点不看重自己么?跟你比起来,芷兰的辛苦和挨骂都是不值一提的。”

贾谊摇摇头:“好了,不跟你论贵贱了。”说了又叹气:“话是这么说,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却还有许多的事要做,也只好依靠你了。你若真的走了,我还真的不知道余下的事该怎么办。”

芷兰噘起嘴来:“那你还赶我走?”

贾谊:“我赶也是无奈,我自己心里也犯嘀咕,当然也是希望你留下的。闲话少说,还是做事吧。”说着话,拿手指了一下前面,芷兰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见是一些简板。

芷兰:“还要写奏疏么?”

贾谊吃力地点头:“或许,这就是最后一份了。”

芷兰:“太傅何苦尽说这些丧气的话!您还这么年轻,心放宽些,慢慢自会好的。”

贾谊摇头:“我的病我知道,你就不要再宽慰我了。”

芷兰看着他虚弱的样子,眼圈不禁又红了。

贾谊也不看她,只说:“还愣着做什么?快拿简板和笔来。”

芷兰不满地看着他:“病成这样还写什么奏疏,大夫都说了让你不要太耗神……”

贾谊脸色凝滞地望着虚空说:“一切都了结了,这最后的一份心思,或许以后,对大汉天下、对长安,对梁国都还用的一些话……可惜,此生不能再有机会像那年在宣室殿那样,与他彻夜长谈了,也只有写下这份奏疏……等以后假他人之手面呈给他……求姑娘帮帮我。”

芷兰听了心下凝重,默然良久,只得将笔递到他手上,无奈他使劲地握,却怎么也握不住,只好罢手。

芷兰:“太傅,一定要写吗?”

贾谊:“一定,要写。”

芷兰:“那就让芷兰来吧,你说,我替你写,行吗?”

贾谊苦笑:“只好这样了!”

芷兰急忙把竹简在案子上铺开,然后在贾谊身边不远的地方靠案子坐下来。

青儿走过来,替她研墨。

贾谊看着她,闭上眼:“好姑娘,幸亏有你。”

芷兰眼里含泪:“太傅别说这些……芷兰只希望太傅能尽快度过这一段难熬的日子,身体早早康复了,朝廷和王宫里还有多少大事,等着太傅去做呢!”芷兰说到这里不禁哽咽了。

贾谊凄然地笑了一下:“你说的多好啊!可是,在我,已经不可能了!”

芷兰拼命摇头:“不……”

贾谊也朝她轻轻晃了晃脑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我们,开始吧——你接着那上面的往下……我说,你写……”

芷兰:“遵命。”

贾谊断断续续地说着:“‘陛下……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陛下所以为藩捍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淮阳、代二国耳……方今制在陛下;制国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工哉!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而北著之河,淮阳包陈而南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捍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无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夫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之祸;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国之祸,难以言智。敬身无事,畜乱,宿祸,孰视而不定;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

芷兰的汗水从发丝里渗出来,在贾谊时断时续地口述过程中,她惟恐漏掉哪怕一个字,吃力而认真地书写着……

第40章:临终拜师

在芷兰替他凝神疾书的同时,贾谊的眼前却是发生在他与皇上刘恒之间的一些往事:

第一次见到刘恒时的情景……他一脸的诚惶诚恐,手足无措,懵头转向,甚至张口诘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殿之上,刘恒出的问题无人解答,只有他贾谊侃侃而谈,当此之时,刘恒朝他投来的赞许的目光……

宣室殿里,他与刘恒彻夜深谈,刘恒多次将自己的蒲垫朝他挪移过来……

想到后来,贾谊不禁热泪盈眶……

奏疏终于写完,芷兰又交与贾谊细细浏览了才慢慢放下。

末了,贾谊示意芷兰近前来,忽儿握住她的手。

青儿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贾谊:“好姑娘,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了!”

芷兰以一双明目大胆地投向贾谊:“太傅……老师!芷兰可以这么称呼您吗?”

贾谊点点头。

芷兰于是双膝跪了下去,给贾谊叩了一个头,嘴里说:“师长在上,受末学一拜!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芷兰此生必将以师长为尊,恪尽一生,治学修为,尊师敬父!”

贾谊望着她,只是频频点头,并不说话。直到她缓缓从地上站起,才贪婪地握着她的手,哽咽说:“好姑娘,我知道不如此我便无法给你一个交待,实在与你为师,贾谊很不够格,因为实在没能在有生之年为你传道授业,愧为师长。”

芷兰吞咽着自己的眼泪,只能说出一个字:“不……”

贾谊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眼时,已转了话题:“我的这一生,该交待的都交待了,惟独你,在我眼前心里,无法安置……”

看着芷兰在自己的面前摇头,贾谊又说:“最庆幸我这一生的最后有你,你是我心里最后的一盏灯!永不熄灭……可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

芷兰:“老师……”

贾谊:“我只有一句话给你——你不是一般的女子,从古至今,天下有太多的对女子的羁绊,你都不必太在意,这羁绊有国有家之后就设下了,不只为你。当今之势,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则首先要征服自己,若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能征服了自己,那这个天下便是一片祥和……你,这样一个聪慧颖悟不可多得的女子,要时常忘掉你女子的身份……”

芷兰有点懵懂地望着贾谊:“老师……我不懂。”

贾谊:“你现在未必懂,你只须记住我这话,不必照做,明白就好。”

芷兰:“是的,老师,我记住了。”

贾谊似乎不再听芷兰说话,而是继续他自己心里的话:“就像我,时常会忘记我自己是个男儿身一样。”

芷兰吃惊地看着她。

贾谊:“是的,在他面前,我……其实就像个小女人,我不由自主,全身心地投入……我百依百顺,可以为他舍去一切,粉身碎骨……可是终究,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就连怨艾也是没有了的。”

贾谊说着顿了一下,痴痴地望着窗外。随之,他又断断续续地念了几句《离骚》中的诗句:

“初既与余成言兮,

后悔遁而有他……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

长坎颌亦何伤……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贾谊的念诵断断续续,忽儿中断……芷兰默默地看着他,二人目光对视着,久久不愿挪移。

忽然,贾谊突兀地问:“……我念到哪里了?”

芷兰:“虽九死其犹未悔。”

贾谊:“你都替我记着?”

芷兰:“是的,所有。”

贾谊对芷兰惨惨一笑,似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她,幽幽地说:“其实,我的这一生……或许可以说是被辜负了!也或许原本就该如此,谈不上辜负不辜负,谁辜负谁……同样,我也是辜负了别人的,这个别人,其中有他,也有你。”

芷兰:“不,没有!老师给的,已经让芷兰此生受用不尽!”

贾谊摇头:“有人说我会看相,其实我哪里会看,我只是……”说到这里,他竟自孩子气地笑了,然后才接着带几分顽皮地对芷兰莞尔一笑:“我只是书读得多了,学会了贯通和联想,或者叫做猜测而已,现在,就让我为你看一看吧——”

芷兰听话地将脸仰起来。

贾谊试图想抬手在她那张粉嫩稚气的脸上抚摸一把,可手臂也只吃力地动了动,终究没有抬起来,芷兰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任泪水打湿了她自己的脸和他的那只手。

贾谊吃力地看着她,低沉地说:“别怪我说话直率——你从现在,就是开头,我看出来,你此生不会圆满如意了,我只能奉劝一句,好姑娘,你把一切都看成是过眼云烟吧!不管如意不如意,圆满不圆满,总有一天,你和我一样,会走到尽头。到了那一天,你会明白,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功成名就,什么冲天委地……原本……就只是……走一趟而已。”

贾谊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睛。

芷兰初以为他睡着了,轻轻对他说:“是的,太傅,你太累了!睡一会儿吧。”

芷兰伏在他身边,两个人,一个躺在那里,一个伏在那里,都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芷兰才发现,贾谊真的不动了。

她推了推他,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

芷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轻声呼唤:“老师!太傅!老师……不!您不能这样就走了,您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世上……老师!太傅啊!”

第41章:仙鹤老等

8、长安郊外的官路上,驶过的一辆双辕马车上,坐着刘贤和袁盎。

刘贤的眼睛望着车窗外,话却是对身旁的袁盎说的:“既然太后都答应了的,那皇上什么时候才能下诏啊?”

袁盎:“世子殿下莫急,虽说这件事太后答应了,也要等陛下心情好些了,才好商议赐婚的事,无论如何,两个诸侯国之间联姻,不是小事,总得让陛下心平气和的情况下才能把好事办好。”

刘贤颓丧地:“真倒霉!什么事情到了我这里,怎么就这么麻烦!”

袁盎:“世子稍安勿躁,有句老话叫什么——好事多磨嘛!”

跟在着辆马车后面一路随行的另一驾车内,坐着枚乘、邹阳和公孙诡。

枚乘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脸色凝重地对身边二位说:“这一来一回也就一个来月的光景,谁知那梁王竟就薨了!”

邹阳叹息:“谁说不是呢!说起这梁王,别看还是个孩子,竟就比一些大人都要懂事些,死得太可惜了!”

公孙诡:“各位,朝廷给刘揖的谥号是怀王。”

枚乘点头:“公孙提醒的是。”说了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接着道:“在下刚有个想法,这次途经梁国,我等可否再在睢阳停一下?”

公孙诡:“可有什么事情要办么?”

枚乘:“我听说梁怀王走后,贾太傅病得很重,在下想去看看他,也祭奠一下怀王。”

公孙诡轻蔑地一笑:“有什么好看的?我看还是算了吧,陛下这回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可早就恨死了他了!”

邹阳:“公孙这话我不爱听——这原本就是一个意外,怎么能怪贾先生呢?”

公孙诡:“意外?陛下将怀王交与他任太傅,那是多大的信任!他若真的尽心尽力,怀王岂能出这等意外!”

枚乘:“都别争了,据在下揣测,就怀王这件事上,贾太傅现在的心情只怕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心痛与懊悔,咱们就别再火上烧油了。”

公孙诡:“这怎么能是火上浇油?明明是实话实说嘛!”

邹阳瞪起眼睛,朝公孙诡吼道:“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这些话是很伤人的么?”

公孙诡:“我哪里伤人了?我只是实话实说。”

邹阳还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明显又咽了下面,只将头伸向车窗外,招呼车夫:“停车!”

公孙诡惊愕地问:“你要干嘛?”

邹阳沉着脸:“请公孙将军到世子殿下的车上去坐吧,那里的车与人都尊贵些,顺便告诉世子爷和相国一声,我与枚兄要在前面睢阳那里停一下,请诸位先走,我等随后赶来就是。”

公孙诡指着邹阳:“你……”想了想,又做出一副不屑计较的样子,嘴里嘟嘟哝哝,气哼哼地一边下车一边说:“这个人毛病可真多!”

邹阳:“好吧,算我毛病,走好。”转身朝着窗外对那车夫:“走吧!一会儿到睢阳的岔路口拐一下,我与枚先生要在那里稍待。”

车夫:“诺。”

枚乘看着公孙诡下车,一拱手,说了句:“公孙兄慢行。”那公孙诡也只哼了一声,并未还礼。

车子再次启动,枚乘遂对邹阳埋怨道:“你这人也真是的,知道他跟你我不是一路人,何必得罪他!”

邹阳:“得罪他怎么了?在下就是看不惯他那德行!一路上都跟世子鬼鬼崇崇,不知搞的什么名堂!竟把个袁相国也给弄了来,一天价阴阳怪气的,还故意瞒着我们,有道是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他不是想瞒吗?干脆我们就请他走远一些,叫他瞒到底。”

枚乘点头,表示赞同:“这别的也就罢了,他背后那样诽谤贾太傅真是不应该,贾谊,说实话够倒霉了,梁怀王怎能出这等事!这不是害了这位大才子么?”

邹阳:“谁说不是呢?正经我这心里早就为贾先生不平了,这回正好到睢阳同他聊聊,也好好劝劝他,天无绝人之路嘛!无论什么事,总有个否极泰来,峰回路转,不要太跟自己过不去。”

9、梁王宫贾谊遗舍内,芷兰正在收拾贾谊留下的遗物,将他那一堆堆的书简整理好,摆放好,其中的一部分交与身边的杏儿。

杏儿将那些书简放进一只木箱,交与青儿:“大小姐交待的,把这些拿回我们府邸大小姐的房里。”

青儿:“诺。”

芷兰默默地又将贾谊用过的笔墨在几案上摆放整齐。最后把他的衣物收拾进一只锦囊。

末了,芷兰一个人倒退着走出贾谊的这间遗舍,在门口,轻声说:“老师,您若有灵,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芷兰会常来看你的。”

芷兰说完正要离开,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忙回头去看,见是枚乘和邹阳风尘仆仆而来。

芷兰惊讶地:“枚先生?邹兄!”

枚乘一见到她大吃一惊,窃想:怎么十数日不见,她竟憔悴至此!眼见得她站在那里摇摇欲倒的样子,赶忙上前一步,想要搀扶她一把,刚伸了伸手又觉不妥,遂站定:“芷兰小姐,在下和邹兄听说了梁王坠马的事,很是悲痛,想来此祭奠一下怀王,顺便看看贾太傅,刚才路上才听说,太傅他也……”

邹阳看看馆舍的一些已经过收拾的陈设和遗物,不禁落泪:“太傅,我们来迟了!”

芷兰忍着悲痛,直身跪了下去,向二位郑重叩首:“多谢二位!”

枚乘不禁退后一步,惊讶道:“芷兰小姐,何必行此大礼!”

邹阳不管不顾地上前搀起芷兰:“芷兰节哀!”

芷兰一直禁着的眼泪,这时竟汹湧而出:“邹阳兄!枚先生,太傅他……这一路走得太苦了!”

10、睢水河畔。

芷兰身着孝服,带着那只装有贾谊衣物的锦囊来到这里,她身后的不远处,跟随着枚乘和邹阳,他们在那片芷兰与杏儿时常出入的桑园旁边,让青儿带着几个下人一起帮忙挖了一个土坑。

青儿挖坑的时候,芷兰一个人背对着枚乘、邹阳站在河堤上,面对着睢水河,杏儿在旁搀扶着她。

睢水河平静地流着,两岸苇草和白蜡树……

水中一对鸳鸯戏水……

芷兰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河水,河里飘着贾谊的面影……一只仙鹤从空中掠过,芷兰想起不久前就是在这里,她与杏儿的那番对话:

芷兰:“瞧,那儿刚飞过去的,一只什么鸟呢……很大很长的样子,通身雪白……”

杏儿:“照你说的——那该是一只鹤吧?”

芷兰:“仙鹤吗?”

杏儿:“那是它的大名。”

芷兰:“这么说它还有小名?”

杏儿:“土名吧——咱这地儿人都叫它‘老等’。”

芷兰:“‘老等’?为什么?”

杏儿:“因为它总呆在一个地方,谁知道它在等什么?”

芷兰半晌不再说话,只是脖子仍然高高地仰着,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半空……脚下不知绊了什么,身子不由打了个趔趄……

坑挖好,芷兰抱着一包衣物放入土坑,然后洒了第一把土,轻轻道:“老师,芷兰知道您的尸骨虽然已经回到故乡,心却留在了这里……在这里,与芷兰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坟冢已经堆起,青儿在最后培土。

芷兰站在这堆新起的衣冠冢前。

坟冢前立了一块碑,碑上写了三个字:“兰之师。”

芷兰在墓碑前默立良久。

枚乘和邹阳二人在墓前行礼,分别将两束野菊花放在墓碑前……

第42章:皇上赐婚

1、睢阳侯府后跨院,芷兰的卧房。

芷兰闭着眼躺在卧塌上,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潸然流出一行眼泪。

杏儿端着一碗羹汤走进芷兰的卧室,一边将汤碗放下,一边走去拉开窗帘。

芷兰的眼睛受到光的刺激,睁开一条缝,瞬间又闭上,将脸扭向一旁。

杏儿:“大小姐,今儿外面天气这么好,咱们进些参汤,到外面走走可好?”

芷兰再次眼开眼,挣扎着坐起来,一束窗缝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照见芷兰那张苍白的脸。

杏儿拿了梳子走过来,欲替她梳头。

芷兰将杏儿的手挡了一下,然后坐直身子,朝窗外的阳光瞥了一眼:“杏儿,把架子上的书简拿来给我。”

杏儿:“大小姐,夫人都交待了,要等你身子骨好些了才能读这些书简,所以……大小姐从贾太傅那里带回来的书简,都让侯爷给收起来了。”

芷兰喘息着,不言语。

杏儿小声劝道:“大小姐还是先喝口参汤吧,贾太傅都走了这大半月了,大小姐再怎么放不下,也不能为了他就这样伤了自己的身子,再怎么样,咱还有侯爷和夫人不是?大小姐这个样子,咱看着都难受,叫侯爷和夫人怎么不发愁呢?”

芷兰点点头:“杏儿说的是。”

杏儿听芷兰如此说,语气和动作便有了几分松缓:“我就说嘛!大小姐是读过书的人,不同我们这些浑事不知的,大小姐一定能想得开的,不过时间早晚罢了,你若开心些,侯爷夫人那里,多少也能放心些了。大小姐这么孝顺,这点道理定是比咱更明白的。”

杏儿说着话,将那碗羹汤便送到芷兰手上。

芷兰刚端过汤碗,还没及喝上一口,就听得府门外突然一声喊:“长安朝廷御使到——”

睢阳侯府突然变得十分安静。

门仆不得已又报了一遍:“长安朝廷御使到——”

一个操外地口音、有点尖细的嗓音喊道:“陛下有旨,请睢阳侯及夫人、长女樊芷兰前来接旨——”

芷兰的汤碗顿时放下,她仄起耳朵听那外面的动静。

2、睢阳侯府前厅。

睢阳侯与夫人听到门外喧嚷,急忙边更衣边出得庭堂,在大厅前跪倒在地。

芷兰也在杏儿的搀扶下来到厅堂。

芷兰与睢阳爷和夫人一并跪下的同时,就见那御使已经南面而立,高声宣诏:“皇帝诏曰:赐睢阳侯长女芷兰许配吴国世子刘贤为妻,即刻择日,备嫁迎娶,钦此。”

宣旨的御使宣诏完毕哈哈笑着:“睢阳侯大喜,您老可要多备些喜酒了哈!”

睢阳侯赶紧招呼下人:“青儿,快取赏钱来!”

宣旨的御使接过赏钱,在手上掂了掂,嘻嘻笑着:“在下讨扰,复命去也!”

说着话,睢阳侯和夫人已经起身,而芷兰却还一直跪着半晌不见起来。

杏儿和芷蕙见状走来,一边一个一起将她搀扶起来。

芷兰像一具木偶一般任凭芷蕙和杏儿将她扶回樊府后院闺房。

3、侯府跨院芷兰寝室。

芷兰重新回到闺房后,一言不发地在杏儿的扶侍下往床塌上躺下。

杏儿完事后站在塌前,怯怯地说:“恭喜小姐……”

芷兰狠瞪了她一眼,怒容满面地指着门:“你给我出去!”

杏儿赶紧跪倒:“大小姐,杏儿错了!”

芷兰将身体翻向一旁,哎牙切齿:“我真恨不得自己一时三刻就死了!”

杏儿哭了:“大小姐,别……杏儿刚才说错话了!”

主仆这里正在说着悄悄话,杏儿一抬头,就见侯爷和夫人走了进来,急忙起身趋前侍侯。

睢阳侯忙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惊动芷兰。

樊夫人小声问杏儿:“她怎么样?”

杏儿摇头。

樊夫人:“进点什么没有?”

杏儿还是摇头。

樊夫人叹息一声,看看睢阳侯,睢阳侯也只摇头。

4、睢阳侯府,睢阳侯与夫人寝室。

侯爷与夫人相对而坐,愁容满面。

樊夫人:“侯爷,这这事该怎么办呢?”

睢阳侯叹息:“我只说咱们回了刘贤那小子,事情就过去了,顶多算是得罪了他,没想到他竟弄到朝廷陛下那里。”

樊夫人:“要说也怪这丫头她自己,前些日子我还劝她来着,如果外面有人来提亲,看着差不多就订了得了,可这孩子心重,谁想她竟对那贾生动了真情。”

睢阳侯:“人总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一家愁,我看事已至此,不如就劝她嫁了吧。”

樊夫人:“我看这孩子是不要嫁的,她那个性子可怎么好,不嫁能行吗?”

睢阳侯瞪起眼来:“你说什么呢?老糊涂了吗?皇上亲赐的婚姻,不嫁那就是抗旨啊!一家人都不要活了!”

樊夫人:“我这不是心疼闺女嘛!从小到大从没有拘着她,总是任她性儿来,这一回,眼见她是不乐意的,我这心里也觉得孩子委屈。”夫人说着竟哽咽起来。

睢阳侯:“这个话你也就对着我说说吧,在她面前千万不能再顺着她,孩子大了,也该懂些规矩,不能总像脱僵的野马。要说吴国这门亲事,单从门第上讲,也还算是好的,不能算是委屈了咱孩子,只是女婿和吴王的为人叫人觉得乖张了些……你这做娘的,还是好好劝她从了这门亲事才是。”

樊夫人:“眼下哪里还能顺着她?按你说的不能抗旨的话,那是不从也得从呀!”

5、睢阳侯府后跨院芷兰寝室。

郎中大夫在为芷兰切脉。

芷兰闭着眼睛,脸上显出绝望的神情。

见郎中大夫切脉已毕,睢阳侯遂将那大夫拉到一旁,耳语着询问,大夫轻轻摇了摇头。

杏儿将熬好的汤药端了进来,扶侍芷兰服下。

汤药刚刚服下,芷兰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汤汁,末了是一口鲜红的血喷涌而出……然后便晕阙过去。

杏儿一见血,顿时大惊失色:“大小姐!”

杏儿拿着喷溅有芷兰鲜血的绢子奔至睢阳侯面前跪下。

睢阳侯一见也是面容失色:“这孩子……儿啊!”遂掩面泪下。

芷兰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脸色稍显平淡,嘴唇是两片灰白。

第43章:行笄礼

桃儿搀扶着樊夫人走进门来。

睢阳侯无助朝夫人挪过去,给她看那绢子上的血。

樊夫人惊愕地瞪大了双眼,遂扑向芷兰床塌前:“兰儿,兰儿!你怎么样?快告诉娘,你怎么了?”说着竟也哽咽着痛哭起来。

睢阳侯将手搭在夫人肩头,回头叫桃儿:“快扶夫人到外面去吧。”

樊夫人身子由着杏儿和桃儿搀扶着往外走,头却扭向室内的芷兰:“兰儿,我的孩子,你这个样子叫娘心里好痛啊!”

芷兰终于用力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声音微弱地说:“爹,娘,我……不要紧的。”

6、芷兰寝室。

芷蕙坐在芷兰的病塌前,拿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

芷兰醒了,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芷蕙眼泪汪汪:“姐姐……你醒了?感觉好些吗?”

芷兰苦涩地朝她笑笑,想要说什么,张张嘴,却又说不出来。

芷蕙拿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不要说话,我知道姐这两天虽然人在这里躺着,心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一定是很累的。”

芷兰在塌上又轻轻摇头。

芷蕙:“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现在只听我说,好不好?”看着芷兰点头,芷蕙才接着说:“姐的心思妹妹都知道,从一开始,你对他的仰慕,妹妹全都看在眼里,那是一个大才子,他的心在庙堂,不在我们睢阳这小地方,这一点,妹妹比你看得明白……后来的事,妹妹还知道,你对他是用了真心的,不顾一切的,可他是个有家室的……”

看到芷兰挣扎着想要说什么,芷蕙忙又制止她:“我知道姐不在乎他有没有家室,姐跟一般女子不一样,是个超凡脱俗的。事情既是这样,但只要他还活着,妹妹绝不会劝你离开他,一切随缘,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你既然选择了他,我相信,即是没有名份你也是愿意的。”

芷兰吃力地点头。

芷蕙替她理了理头发:“可是姐,他现在抛下你,抛下这世上的所有一切匆匆走了,就连他的尸骨都运回了故乡去了!他什么都没有给你留下,咱一个清白女孩家,总不能给他守这没名没份的望门寡吧?这件事姐当然不在乎,可是姐想过没有,你我还有家呢?还有我们的父母呢!是不是?”

芷兰闭了一下眼,心里似有许多话,只是说不出。

芷蕙体贴地望着她,继续说:“姐,你在不在乎,那是你的事,可是父母呢?姐替他们想一想,他们是在乎你的啊!再说还有我俩姐妹,长到这么大,姐处处都比妹妹强,可是这个事上,妹妹是比姐明白那么一点点,看开那么一点点的,姐说呢?明白了,妹妹就得劝劝姐,为了姐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即便是为了爹娘,为了我这个小妹,姐也别再这样苦自己了,好吗?”

芷兰静静地听着芷蕙对她说的一字一句,只是听着,没有回答。

7、睢阳侯府后院芷兰寝室。

芷兰沉沉地一觉再醒过来,已是掌灯时分。

她睁开眼,看到塌前跪着白发苍苍的睢阳侯和夫人。

她急忙挣扎着起身,下塌去扶起他们,杏儿赶紧赶来搀住她。

睢阳侯老泪纵横:“兰儿,为父早知你不满这桩婚事……为父对不住你。”

樊夫人哭道:“儿呀!你再怎么样,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呀!”

芷兰在杏儿的搀扶下终于下了塌,将侯爷和夫人扶好坐好,自己却在他们面前直身跪下。

芷兰:“爹,娘!你们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嫁!”

8、侯府前庭站立了男女老少许多人。

睢阳侯的千金今天要行笄礼,一大早就有许多人来看热闹。人群中有一些亲戚和邻里,大家一边对摆在那里的行头指手划脚,一边议论着这芷兰的婚事。

“听说是嫁给一个王爷?”

“不是王爷,是王爷的儿子。”

“那也是个世子吧?”

“好像是的。”

“皇上赐的婚呢!说起来多有面子。”

“就是远了些……”

“说是在吴国呢!要走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到呢!”

“哎呀,那么远呢!”

庭前正中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案子,案子上是一些钗冠、礼服,佩绶饰物等。衣服按顺序分别叠好,一件件依次置于案上,备用的一应饰物全由有几位年长的老妇人捧在盘子里,盘字一字排开,依次是:发笄、发簪、钗笄。

半晌,芷兰才身着襦裙走出自己的厢房,先是向来宾行揖礼,然后面向侯爷和夫人,行叩拜礼。

芷兰起身之后,便有一老妇人奉上发钗,由另一主礼的妇人接过,走到芷兰面前,芷兰下跪,主礼一边为她戴发钗一边高声吟颂祝辞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戴好发钗,芷兰起身,接受主礼者一个揖礼,然后众人跟着主礼唱念:“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随后芷兰又在几位妇人的环绕下,套上曲裾深衣。

衣服套好之后,老妇人们闪开,芷兰款款走向各位来宾,在他们面前一一展示,然后行揖礼和叩拜礼。

叩拜已毕,再由几位老妇人为芷兰穿上大袖礼服、戴上钗冠,再次向来宾一一展示,并向长安天子所在的方位叩拜:“臣女芷兰叩谢皇恩!皇上陛下长乐未央,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共同跟着主礼念祝辞:“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到了这时候,睢阳侯才走前一步,站在众人面前宣布道:“小女樊芷兰笄礼已成,感谢各位宾朋嘉客盛情参与!”转过身来又对芷兰道:“芷兰我儿,从今以后,你便成人,在家要懂得孝顺父母,尊敬师长,善待兄姊弟妹,在外要懂得知礼守法,忠君报国,维护汉室天下。”

芷兰施礼答道:“儿虽不敏,敢不衹承?”

睢阳侯道:“好。”

众人也跟着称道:“好!”

主礼宣布:“樊芷兰小姐笄礼成!”

9、睢水河畔的长堤下面,贾谊的衣冢坟就在那里。

芷兰怀抱一束野花来到墓前,久久站立。

芷兰目光呆滞,话语却平静:“老师,芷兰就要走了,不知多久才能回到这里来。让我临行前再给老师唱诵一首《九歌》吧: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

第21章:悲欢广陵

1、夏日的广陵城门外。

护城河旁,一片人来人往的三岔路口旁边摆着一具尸体。

尸体是一老妇人,很瘦小的样子,衣着破烂不堪,一片黄裱纸盖在她的脸上,身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头插了草叶跪在那里,面前放着一只破旧的古琴,在那里轻声自弹自唱:

“玉似娇娘刚好模样

人间几风雨,岁月绕人凉

倾国难倾爱美玉永流芳

他年他月她又在何方……”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挤进来问:“怎么回事?”

人群中有年老者抹了把眼泪,替那女孩回答:“北乡来的,说是黄河发大水,家里遭了灾,出外讨荒的,家人病死了,没钱埋,这小女子卖唱,要自卖自身……”

围观者中忽然有人叫了一声:“有贵人来了!”

果然,围观的人们抬头去看,就见城门里正驶出来一辆双辕马车。

有眼尖的人认出来:“那是袁相国的马车,袁相国过来了!”

“听说袁相国是个好人……”

“好人又怎么样?这二年北乡遭灾的多了去了,也不能都管着。”

说着话,那马车就来到了路口。

就见一老者,穿着官服从那马车上下来,人们自然地让开了一条道,让那老者进来,有人看出这人果真是袁盎。

袁盎六十上下年纪,花白头发,长须髯髯,几分臃肿的身量,倒也气宇轩昂。

就见那袁盎分开众人来到近前,看了看那尸体,问道:“人是怎么死的?可曾报官?”

问过周围围观的人,俱是摇头。再看那女子,琴与歌声已是息了,却在垂头落泪。

袁盎便又问:“死者是你的什么人?”

到了这会儿,小女子才抬起头来,竟是一副俊俏的小模样儿,只可惜那头发被风吹的零乱,脸腮上几处土灰。

袁盎见了,心里爱怜,便弯下腰来,对这小女子说:“别怕,我是这吴国的国相,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来,老夫会为你作主的。”

就听小女子嘤嘤地说:“民女回相国大人,小女子没有委屈,只是命数不济。”

袁盎听这小女子虽然说话声音很小,却也说得明白。便又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哭泣,这死者又是你的什么人?”

小女子一听这话又哭了,说:“回相国,此是民女的祖母,因病无钱医治而亡故,现又不得葬埋,小女子在此卖唱,为的自卖自身,以求我祖母得已入土为安。”

袁盎:“胡说!我吴国这么富有,大王很体恤民情的,哪里会有人病死饿死在这城门之外。”

小女子:“大人休怪,是我祖母没有福分,我们打从远远的齐国来在这里,那里遭了灾,全家人都饿死在逃荒的路上,只有我和祖母好不容易来到广陵这富庶之地,可怜祖母又得了重病,连病带饿才死在这里。”

袁盎见这小女子口齿伶俐,话说得明白,便有心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回大人,我叫婉儿。”

袁盎:“婉儿,我听你的歌唱得极好的。”

小女子:“回相国大人,我从小跟祖母习学音律,弹琴唱曲。”

袁盎回身对一侍者说:“拿三十金来,给这女子,先把人葬了。”又对这小女子说:“你还有什么人吗?”

见婉儿摇头,便朝她道:“葬了你祖母,若再有什么难处,可到城里相府找本相,我会替你安置,快不要再在此哭泣。”

婉儿朝他行礼叩拜:“婉儿谢相国大恩!”

2、广陵郊外的甘泉山上。

几位骑在马上的青年公子在这里游山行猎,众人围着一十五六岁的富家公子一样的人物在山上指指点点。

公孙诡:“世子殿下,这广陵算什么?邯郸,临淄,雒阳……尤其是帝都长安,那是膏壤沃野千里,筰马旄牛畜牧丰绕,真格是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当今是天下最好玩的一个去处了!”

刘贤:“如此说来,这长安还真值得一去?”

公孙诡:“当然。”

刘贤:“可惜我父王与长安那位不睦,来往稀少,每年的春觐秋请,也只是派几个使臣都敷衍一下……”

3、吴王宫内。刘濞与臣工们在殿议。

应高:“大王,这天儿一转凉,去长安秋请的日子又到了,请大王示下,今年秋请,是否还像往年一样?”

刘濞:“还能怎么样?打发几个人去一趟便是了。”

刘贤:“父王,今年儿子有个想法,可否请父王与众臣工一议?”

刘濞:“我儿有想法?你说。”

刘贤:“儿子从小生长在广陵,享尽江南物华风光,总听教我读书的太傅说帝都长安繁华富庶,到底耳听为虚,眼见是实,倒想前去见识见识三秦大地的山山水水。”

刘濞笑道:“的确,我儿长这么大一直拘在这东南重镇,虽说物华天宝,粮丰水美,可到底是偏居一隅,不若中原之开阔,三秦之壮观。”

应高:“没错,长安是大汉的都城,世子殿下眼见得已经成年,理应开开眼界,不为别的,就为见识一下去往都城这一路沿途的风情地貌,这一趟也是可行的。”

刘濞:“如此也好,应卿就为殿下准备一下,择日出发吧。”

应高:“大王,若按先前的惯例而行,倒也没什么准备,若此次世子亲去,便要重新考虑一下行程和装备。”

刘濞:“那你看着办吧。”

刘贤笑道:“父王,儿子头回远行,只是一应物用还在其次。”

刘濞:“那你还要什么?”

刘贤:“常言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别的倒也罢了,只怕还需得有几位见多识广者一路作伴,才好真正开阔视野。儿子想来,不妨就将父王身边的枚乘、邹阳和公孙诡等几位当今文豪客卿借儿子一用,也算是给儿壮壮行色。”

刘濞:“这有何难,就照世子所想办理就是。”

第45章:奉旨远嫁

第1章:奉旨远嫁

1、 梁国与吴国之间的官路上。

深秋,成片的苇草白头而立。

在去往吴国广陵的路上,一支长长的送亲队伍蜿蜒而去……

天空一片苍凉,一群雁子排成人字型往南飞去……

送亲队伍中间的一辆装饰鲜艳的马车一侧,芷兰撩开红色的车窗布帘,望着那群雁子,在自己心里默念着: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2、车子已至广陵城郊。

芷兰和杏儿坐在车子里,走过一些乡村城堡。

所到之所,村舍、楼堂、水榭,溪塘,河湾……处处一派江南水乡景象:

天气虽已是深秋季节,仍然随处可见水草丰沛,牛羊牲畜剽肥体状……

3、吴王宫门前张灯结彩,鼓乐齐鸣。

大红的宫灯挂在宫门两旁,宫灯上大红的双喜字。

吴王刘濞和王后站在宫门前迎接着迎亲的队伍和四方来宾。

袁盎一路拱手走来:“恭喜吴王!”

刘濞朝袁盎拱手:“同喜同喜!”

应高一路拱手走来:“恭喜大王!”

刘濞朝应高拱手:“同喜同喜!”

迎亲仪仗鱼贯从宫殿正门而入……

随着一阵鞭炮声炸响之后,一片鼓乐声起。鼓乐与鞭炮声中,着锦衣官服的使官站在婚礼花堂正中,手举着黄缎的皇帝诏书念道:“皇帝诏曰:兹赐睢阳侯长女樊芷兰许配吴国世子刘贤为妃,择吉日嫁娶,钦此。”

刘贤身着红色锦衣,披红戴花,在侍者和赞者的簇拥下迎接娶亲车队。

芷兰则在迎亲喜娘和送亲官员的陪伴下,由杏儿搀扶着下轿,头顶红盖头的芷兰被杏儿与吴国新晋下人菊儿两人一边一个一路的搀扶着被迎送亲的人们簇拥着跨进吴王宫门……与前来接亲的刘贤并肩走在一起,缓缓步入宫门内的婚礼仪式现场。

枚乘和邹阳出现在迎亲的队伍中……

韩安国出现在送亲队伍的前面,一路拱手朝刘贤走来。

主持婚礼的老者身着直裾,手捧卷轴,在宫门前悠扬地高声念诵着赞辞: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5、芷兰在两个丫头一边一个的搀扶下,先是在一只水盆里净了手,然后同刘贤一起,在一张铺有锦红色卧具的塌铺盘腿坐下。

刘贤满脸喜气,从头至尾都笑不拢嘴的样子。

主持司仪端来一只黑色粥锅,锅里的粥冒着热气,先是有侍者拿一只小碗,从那锅里取出一小碗粥来,让刘贤接过尝了一口。

菊儿这边也给芷兰递来一只小碗和一把小勺。

芷兰会意,从那锅里盛出粥来,拿到嘴边粘一下唇。

有人又将一个完整的葫芦切成两半,用一根红线拴着,葫芦里盛着酒,先有刘贤将葫芦里的酒浅饮一口,然后交给芷兰。

芷兰照着他的样子,也将那葫芦拿至唇边沾了一下。

旁边的众人发出哄笑声、叫好声和拍手声:“好!”

刘贤亲手将芷兰发髻上的订婚信物——一个红色的缨子解下,高举在空中向众位来宾展示,以像征婚姻得到家族和众人的认可。

刘贤和芷兰分别割下一撮头发,用红丝将它们绑在一起,放入一只锦盒内。

刘贤和芷兰双双跪地,在礼宾高喊中拜堂:“一拜天地皇上!”“二拜父王母后!”“世子、世子妃夫妻对拜!”

芷兰由丫头搀扶着,在所有礼仪进行时几乎是机械地由着礼宾、司仪和杏儿菊儿两丫头摆弄,即显不出喜欢,也没有违拗,只是乖乖地走完全场。

6、吴王寝殿。

刘濞和王后端端坐在殿堂正中,看着刘贤和芷兰二人换了家常新人装束走进寝殿。

二人双双跪下:“儿臣给父王、母后请安!”

刘濞:“都起来吧。”

王后:“看着你们这一对新人,母后打心眼里高兴,眼看着我和你父王都老了,以后就是你们的日子了,你们以后在一起要夫唱妇随,绵延子嗣,好好过日子。”

刘濞:“是啊,我和你母后都老了,这大个吴国,以后就是你们这些孩儿们的了!你们要谨记家训,匡扶刘氏这一枝脉屹立不倒,江山永驻。”

刘贤:“请父王和母后放心,我和世子妃一定不辜负父王和母后的期望,兴盛宗室,振兴家国。”

芷兰:“儿臣谨遵父王、母后教诲。”

侍者端了水盆上来,递给芷兰一片麻布,芷兰将麻布在水盆里拧了分别递给刘濞和王后,然后又递上茶水,分别敬给刘濞和王后:“父王、母后请喝茶”

王后:“行了,你们下去吧。”

芷兰和刘贤:“儿臣告退。”

第46章:新婚龃龉

7、吴王东宫,刘贤与芷兰寝殿。

芷兰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她对着铜镜摘下头饰和耳饰。

镜子里的她,面色沉静如水。

须臾,她移步到几案前,摊开了一个布包,取出里面的一些竹简,然后在面前的几案上摊开,用手抚摸着那竹简上的字,嘴唇轻轻翕动,吐出两个字:“太傅……”

离开了睢阳,离开了亲人们,来到这人地两生的吴国地界,思乡的情绪就像是一条长长的虫子,日夜噬咬着她的内心……每当这个时候,她便取出贾太傅的这些竹简,一支支取来细看,心里得以稍稍宽慰。

自从贾谊去世,这些竹简早不知在她手上摩挲过多少遍,每每拿出来一点点抚摸,就像是又见到了那个人,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有一些眼泪悄悄地在心底里流……随着流向心里的那些无声的泪痕,她的憋闷与痛楚便会减少几分……时间正无意之间,冲刷着她心底的怀念与怨艾……

不知什么时候,刘贤突然从外面进来,他以手制止了杏儿出声,悄悄走到芷兰身后,将手揽过她的肩膀,见她的手正在那些竹简上,不禁恼怒起来:“我就说嘛!什么东西能让你这么聚精会神,原来是这些破简疏,看吧看吧!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一把火把它们全给烧了!”

芷兰叹息一声,将书简卷起来放好,然后甩掉他的手,道:“你最好别惹我。”

刘贤讪笑:“这叫什么话?你嫁来咱这里已经好些天了,还这样死人一样板着脸,说什么不让人惹你,那你为什么要出嫁?难道女子嫁人不就是让丈夫来招惹的么?”

芷兰骂了一句:“下流!”

刘贤由讪笑变成了冷笑:“哼!我就知道你嘴里没好话!”

芷兰:“对你这种人,我不会有好话。”

刘贤:“那我也奉劝你——你也别把我惹毛了!惹毛了我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芷兰转过脸去不理他。

刘贤却又转到另一边,看着她的脸说:“我再告诉你,不论你在娘家怎么样?如今你是我的人了,我不许你心里再装着别的什么人!”

芷兰“哧”地一声,冷笑道:“刘贤,那我也告诉你,嫁给你并非我情愿,如今我的人已经奉诏来到吴国,遂了你的心愿的,至于心在哪里,那却并不是你管得了的。你天大的能耐,也只能管得了我的人,管不了我的心,我心里装谁不装谁,还真不是你作得了主的。”

刘贤气哼哼地,咬牙切齿说:“我再想不明白,那姓贾的他有什么好?不过一介穷酸书生!且还是个有家室的,再说他人也都死了这多天了,值得你这么放不下他?”

见芷兰只是不言语,刘贤又进一步上前逼着她道:“你要真的是个痴情放不下的,为什么当初他死的时候你不也一根绳吊死了随他去?可见也并不是个终身不渝的。既是没跟了他去?再不济,也该陪着那贾谊的坟墓为他守身如玉,可是你连这个也做不到!别对我说你是为着不敢抗旨,为着全族的人不跟着你掉脑袋!无论如何,你这一路也算是走过来了。既这样活也活过来,走也走过来了,若不痛痛快快地好好活,那是连你自己只怕也是对不住了的!何不索性抛开那一切,跟咱从头开始?”

芷兰虽仍是不言语,可是他的话,却在她心里激起涟漪:人都说盗亦有盗,原来做了流氓的人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而这套理论,却也是一般正人君子想像不到,也无从辩驳的。

见芷兰不言语,刘贤以为说动了她,便凑过来,干脆搬过她的脸来,做出一副死皮赖脸相:“好兰儿,咱求求你,跟咱说句话好不好?别这么一天到晚吊着脸子,自你嫁到这吴国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到现在,竟就没见过你的笑脸,你也请开尊口,说说看,我跟吴国哪一点配不上你?哪一点对不起你?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天天挂着脸色给人看的?”

芷兰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摇头道:“我跟你无话可说,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刘贤:“哼!自视甚高,一副穷酸文人相,就你等那点心事,说说看,我什么不懂?”

芷兰声音低沉,言语中含着轻蔑、无奈与愤懑:“你不懂得的太多了!”说完执拗地甩开他的手。

刘贤一边走开一边冷笑道:“我不懂,那他贾谊懂什么?他不就会挑唆着皇上削藩么?还有什么易服帜,还有得罪了满朝老臣的列侯之国……你瞧他一天到晚净给皇上出的什么馊主意!难怪满朝文武竟没一个待见他、替他说话的——就一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芷兰无意反驳,又忍不住说:“他还主张重农抑商,抗击匈奴……”

刘贤不等她说完就哈哈大笑:“抗击匈奴?就他!大汉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用不上他这样一个没有缚鸡之力的白脸书生去抗击匈奴!他以为他是谁,瞧他整天叽叽歪歪,恨不得一天一封奏疏地往上呈递,有用么?封国的诸侯们不是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削藩?就那刘恒他敢么?想当初高皇帝把他封在代国那个又偏又远的穷地方,哪只眼睛看上他了?那年高后要迁他去赵国,他硬是没敢去!”

芷兰听到此不觉柳眉倒竖,打断他说:“刘贤,你闭嘴,我辱没太傅也罢了,还敢如此辱没当今陛下!真是要造反了么?”

刘贤哪里会听她的,反而故意凑到她面前:“怎么,说得你心疼了?”

芷兰咬咬牙:“比起太傅,你才什么都不是!你不光什么都不是,你还是个无耻的乱臣贼子——就凭你刚才说出那些话,若有人捅出去,判你个忤逆谋反灭九族都不为过!”

刘贤:“少跟我来这一套!什么叫谋反?谋反又怎么了?照你这么说,所有藩国诸侯就都得乖乖地任他刘恒宰割?凭什么?我吴国的封地,那可是高皇帝给的!这汉室天下,那也是所有刘姓宗室共有的,不是他刘恒一个人的!他若是真敢大举削藩,天下要谋反的人多了去了!”

芷兰站起来:“你过分了!如此狂妄,你眼里除了你和你父王,还有谁?”

刘贤笑了:“我还有你。”

芷兰不屑地:“呸!一个目无君上心怀叵测之人,如何立足天下?又怎么配为人子夫!”

俩人正吵到不可开交,就听得门外有人重重地咳了一声。

菊儿在门口叫道:“袁相国来了!”

杏儿遂走去开门,果见袁盎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握着酒杯站在门外。

第47章:主仆龃龉

1、袁盎带着酒意地站在那里,被杏儿让进门来时,有些嬉皮笑脸,不容分说就将那坛酒塞给刘贤,说:“老夫今儿酒瘾又犯了,刚从这殿前经过,不请自到,就想进来同世子喝一壶,没有扰到二位新人小夫妻吧?”

刘贤一伸手挡了那酒,说:“袁相国请里面坐!”

芷兰也走来施礼:“见过袁相国。”

袁盎:“世子妃免礼。”

待坐定了,袁盎又开口道:“世子妃新嫁吴国,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若有不便处,只管令下人到老夫那里告之。说起来,老夫与睢阳侯那也算是旧交了,想当年,大家都在长安居住,老夫也曾多次到府上讨扰,那时世子妃不过冲龄,这多年过去,竟出落一表人才,花容月貌了,不知如今可还记得老夫?”

芷兰再施礼道:“原来相国还是芷兰的长辈!芷兰怠慢了,请袁世伯不罪。只是当年的事……竟是记不得了。”

袁盎闻言哈哈大笑:“当年你年纪尚幼,记不得也是常理,老夫并不介意,如今咱爷们儿也算有缘,以后在这吴国,老夫多少也可算作是你的娘家人,但有事由,无论大小,世子妃只管开口便是。”

芷兰垂首:“芷兰谢过袁相国。”

袁盎又朝芷兰举了举手中酒壶:“今儿日子不错,老夫不请自到,特地带来一壶杜康酒,这可是世子妃家乡那里的老酒了,不知道世子妃肯不肯赏脸,陪老夫饮上一杯?老夫知道樊家大小姐自小就有些男儿气象,饮起酒来也是有些量的。”

芷兰正是一腔怨恨,这会儿见袁盎递来酒杯也不推辞,遂接过那杯略略朝袁盎举了举:“芷兰敬相国。”然后一饮而尽:“多谢相国美意,芷兰谢了!”

袁盎朝芷兰一伸拇指:“睢阳侯家的千金果然不凡。”

芷兰:“相国见笑了。”

袁盎转向刘贤:“世子殿下,老夫既来了,也倚老卖老一回——你和芷兰小姐的婚事,那可是陛下亲赐,你小子要好自为之,千万不能亏待了人家芷兰小姐,若世子妃哪天因你受了委屈,老夫头一个打上门来!”

刘贤赶忙施礼:“本世子不敢!本世子的婚事没少让相国费心,这份情本世子自然不没齿不忘!相国放心,本世子自会与世子妃恩爱一生,决不相负!”

袁盎自壶中倒出一杯酒来:“闲话少说,满饮老夫这杯酒,来日方长,但愿世子爷和世子妃白头偕老!”

刘贤饮了那酒,然后施礼:“多谢相国。改日咱和世子妃定当亲自到府上拜谢!”

“那敢情好!老夫恭候了!”

2、吴王东宫寝殿。

芷兰正独自坐在梳妆镜前整理头饰。从镜中看见杏儿走来,边走边说:“大小姐如今身份变了,不似在咱睢阳老家,这里是吴国广陵,大小姐也是世子妃了,这妆扮头饰上也需得讲究些才好。”

芷兰便没好气地朝她道:“我这又不是出门见客,不过寻常宫里出入,要那么盛妆做什么?你且去吧。”

杏儿端了木盆走出新人寝殿,就见门外的花园里,韩安国一路走了进来。

杏儿放下盆子朝韩安国行屈膝礼:“韩大夫!”

韩安国对走近前的杏儿说:“你进去通告你家大小姐,本大夫明天就要回梁国去了,今儿后晌,几位吴国的文士友人在园中小聚,为长儒送行,敢问大小姐是否愿意一起见见?”

芷兰闻言已走出寝殿,站台阶上迎接韩安国。

韩安国:“下臣特地来向大小姐告辞。”

芷兰亦恭敬施礼:“韩大夫辛苦!”又伸手相让:“韩大人请里边坐。”又吩咐:“菊儿上茶。”

韩安国坐定方说:“大小姐,下臣此番差使已毕,明日就启程回睢阳了,不知大小姐还有些什么吩咐?”

芷兰:“哦,韩大夫归途一路顺风!回去只需转告侯爷和夫人,小女在此一切安好。”

韩安国:“大小姐放心,口信一定带到。”

芷兰略显踌躇:“韩大夫刚才所说,不知都是哪位文士友人?”

韩安国:“便是不久前到过睢阳,且在梁王宫小聚过的那几位。”

芷兰脸上忽儿显出一丝喜色:“是枚先生!邹阳兄……他们都已经到了么?你去告诉一声,说本小姐马上就过去!”

韩安国:“那,本大夫先行告辞。”

韩安国走后,杏儿迟疑着:“大小姐,要不要告诉世子爷一声儿,也一起去呢?”

芷兰稍稍思忖了,摇头道:“不用。”

杏儿耐心地劝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要与那世子爷处处出双入对才好,不然世子爷又要不高兴了!”

芷兰不满地睃了她一眼:“你到底算是谁的人?发现你这些天处处都向着他!”

杏儿委屈地:“我才不向他,杏儿这么着也是为着大小姐好不是?”见芷兰只一味地穿衣出门,并不理他,又赶紧跟过来问:“那,世子爷回来问起了,杏儿怎么说?”

芷兰回头恨恨地看了她一眼:“自打来到吴国这里,你真是越来越多事了!”

杏儿垂头嗫嚅说:“不是杏儿多事,实在临来时,夫人有过交待——咱们嫁来这里,不同原先在自己家,大小姐从小任性儿,不受拘束,自己家也就罢了,离家来到这里,有句话叫什么?”

芷兰不耐烦地怼道:“入乡随俗!”

杏儿:“对,就是这个……入乡随俗。即是嫁到这里,一辈子就在这里安家了,一辈子时候长着,不能不处处小心。纵一步走错,以后大小姐一个人在这里,也没个照应,怎么做人呢?”

芷兰:“我的天呀!你竟不是跟我来的丫头,竟像是个娘!就是夫人也没你这么唠叨的!”

杏儿:“杏儿说这话大小姐也别不爱听,咱是打小来到侯爷府,跟大小姐一起长大,这些年,咱的心竟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倒是长在大小姐身上,以后杏儿这一生就指望大小姐了,大小姐好就是杏儿的好,设若哪一步,杏儿没说到做到,误了大小姐,那还不就是跟误了咱自己是一样的么?”

芷兰皱眉道:“好了好了,你瞧你,说你是个娘都亏了,你竟是个奶奶!”

杏儿“噗哧”笑了:“大小姐,杏儿有那么老么?”

芷兰噘着嘴:“你不老,牙都要碎掉了!”见杏儿又要开口,急忙拦住她:“好了,不说了!咱听你的就是!待会儿世子回来,你只说本小姐一个人去园子里闲逛去了就好。”

杏儿:“那,大小姐记着早点回来!”

杏儿那里还没说完,芷兰已经一步跨出门去。

第48章:吴妃亲眷

东宫后花园一处凉亭,亭子里站着坐着的几个人,一见芷兰过来,纷纷将目光迎上她。

公孙诡手里端着一只酒杯,边走边微笑说:“我就说嘛,世子妃一定会来的。”

韩安国:“大小姐看上去气色还好。”

枚乘上前一步,到得跟前,竟又踌躇,就见他尴尬地挠挠头,说:“……竟不知现在该怎么称呼了——是该叫世子妃呢?还是樊大小姐?”

邹阳微微一笑:“数日不见,我发现这人竟是越长越小了。”

芷兰闻言对邹阳微微一笑。

有芷兰这一笑,几个先前还有点拘谨的人竟也都笑了。

韩安国:“哪里话,人都是越长越大,怎么会越长越小呢?”

邹阳也不笑,故作惊讶状:“大姑娘变了小媳妇,可不是越长越小了吗?”

芷兰到了这会儿,也只能‘噗哧’一声,然后道:“原来是诸位梁国贵客,多日不见,诸位一切可好?芷兰这里有礼了!”说着略施一礼。

枚乘还礼:“这……既是老朋友,在下不拘礼了。”

芷兰:“从今以后,大家还叫我芷兰好了,这世子妃么,别人倒还罢了,这些故人叫出来,芷兰听着别扭。”

邹阳:“就是嘛!虽然你现在嫁来吴国,身份变了,可咱还只认你是樊家兰大小姐。”

公孙诡:“那可不行!没听人说么?在哪座山上唱哪支歌,你现在已经是咱吴国的世子妃了,怎么能乱叫呢?”

芷兰异样地看看他,回头只跟枚乘和邹阳说:“要是这么说,芷兰在此再施一礼,诸位打今天起,就算是我芷兰的娘家人可好?这样就还按原先的称呼好吗?”

韩安国:“那敢情好!有这多娘家人在此,本大夫回去这一禀告,侯爷和夫人更放心了!”

枚乘:“也好,芷兰初来乍到吴国,人地不熟的,以后但凡有事,只管吩咐,就请不要客套才是。”

邹阳不禁拍起手来:“如此甚好!”

公孙诡摇头晃脑:“敢情以后咱们世子哪一天要是做了皇上,我们岂不都成了国舅爷了?”

邹阳忙制止他:“你瞎说的什么!”

芷兰再次朝枚乘和邹阳施礼:“芷兰还请诸位兄长多多照应。”

枚乘还礼:“好说。”

公孙诡对韩安国:“广陵如此富庶繁荣,想必亏待不了世子妃,日子只会比睢阳更好的。”

韩安国:“那是自然。”

枚乘却别有心意地盯着芷兰:“上次见面,大家何等热闹,只可惜才不足数月光景,梁怀王和贾太傅都已经去了。芷兰小姐既已来至吴国,自当好自珍重,把过去的事全都放下,也是好的。”

邹阳也道:“枚兄所言甚是,芷兰既来之,则安之,一切重新开始。”

芷兰点头,不无感慨:“芷兰不幸,痛失良师,亦有幸,来在这吴国,得诸位不弃,重逢故友。”

大家听她如此说,心里多少都有些感慨,一时无语,半晌才有韩安国叹息道:“唉,说起那贾太傅,文才士情皆是一流,只是……”

说到贾谊,邹阳亦点头道:“只可惜我等去迟了一步,竟没最后见他一面,早知他病得那样,该早去看望,若是能开导他一二,或许能让他释怀,不至于为那样一件事竟就郁郁寡欢,以至葬送了性命。”

枚乘看看芷兰脸上显出几许哀伤与愠怒,便劝慰说:“不幸中的万幸,太傅临了,能有芷兰一直陪着,起码不至于一个人孤独而终。”

邹阳:“是的,芷兰,说起这这个,我等都该谢你才是。”

芷兰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才说:“贾太傅临终前,芷兰是拜了师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陪他走完最后的路在芷兰是义不容辞,换了别人,也一样的。”

邹阳朝她一伸拇指:“真真难得!”

枚乘感慨:“有句话叫做天妒英才,我过去不曾体悟,只贾太傅这事之后,便一再地想起它……”

公孙诡不屑地“哼”了一声:“什么天妒英才,我看人是庸人自扰。”

邹阳:“你怎么说话呢?真是刻薄成性!”

公孙诡反唇相讥:“哎,你……”

枚乘拿手制止了他,说:“我听说贾太傅在最后还写了一道给朝廷的奏疏,希望能扩大梁国封地,把淮阳国与梁国合在一起,以淮阳王为梁王?”

邹阳朝向韩安国:“听说陛下已经照准?”

韩安国:“是的。”

公孙诡:“竟没想到,梁怀王的薨逝,竟让一个梁国由不起眼的一个小国变成了一个如此大国!好事呀!以后如我等在吴国混不下去,干脆就都到梁国讨饭吃去得了!”

韩安国:“当然欢迎!你们若真能来到梁国,那可不是讨饭吃,而是我们梁国的贵客,必须尊为上宾的!”

邹阳孩子气地拍手:“此事甚妙,一言为定!以后无论世事怎么变,也算我们哥几个有了一条后路了!”

大家正说到兴头上,就见杏儿从园子的另一边匆匆走来,一脸焦急的样子对芷兰急道:“大小姐,世子爷回来了!”

芷兰刚正要说什么,闻听此言立时收敛了笑容,对那杏儿道:“看把你慌的,回来就回来呗!”

大家一时都看着她,韩安国上前说:“大小姐还是过去吧。”

邹阳却是带着几分调侃道:“是啊,兰大小姐,你现在跟过去不同,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是先回去吧。”

枚乘看看邹阳,又看看芷兰,笑道:“我等原也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在此闲聊,芷兰还是先回去看看,世子爷那里说不定有什么要紧事呢,别因我们耽搁了才好。”

芷兰有点依依不舍,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韩安国身上:“韩大夫明儿要走,若是芷兰不能相送,几位帮我送送,芷兰拜托了!”

枚乘:“你放心好了,韩大夫是你的娘家人也是我等的朋友,自不会慢怠他的。”

第49章:芷兰出走

刘贤坐在世子寝殿的几案前,独自沉着脸喝闷酒。

看着芷兰从外面进来,迎着她劈头就问:“你去了哪里?我回来这半天都等不到你!”

芷兰进门扫了他一眼,款款坐下,拿过帕子来扫了扫自己身上从园子里粘惹的花叶粉迹,这才从容答话:“感觉闷,到园子里逛了逛。”

刘贤哼了一声:“一个人逛的吗?”

芷兰没有答话。

刘贤:“别以为我不知道!”说着猛灌了一口酒。

芷兰背过身去:“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刘贤站起身,气愤地摔了酒碗,连同喝剩的半壶酒洒碎了一地,随后拿手指着芷兰喝斥说:“樊芷兰,你现在是我的人了!过去你怎么样我不管,那是以前,以前的事我管不着!从今以后,你要还像在梁国那样一点规矩没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跟谁厮混就跟谁厮混,我可告诉你!不行!”

杏儿听到动静慌张地跑来:“哎呀,世子爷,你怎么……”看到芷兰使眼色让她离开,赶紧不再说话。

芷兰静静地看着那刘贤:“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过是跟几位故友一起小坐了一会儿,怎么就叫厮混了?”

刘贤:“跟几位故友一起小坐?你当还是先前在你们睢阳那里?什么都由着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芷兰忍无可忍:“这个身份我宁愿不要!我宁愿做回我自己。樊芷兰什么样人,你先前就该知道!你要想找个听话守规矩的乖乖女满天下多的是,为什么要找我?明明知道,嫁给你并非我情愿!”

刘贤:“什么叫情愿不情愿?亏你还是侯府千金,说自己琴棋诗书样样精通,竟不知早在前朝以前女人家就恪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那婚姻大事是由得了你的?何况我们的婚姻,那可是皇上钦赐的!”

芷兰冷笑笑,转过身去:“也亏你还说什么皇上钦赐,皇上究竟怎么赐的婚,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点道理你该懂得!”

刘贤显出无赖相:“甜不甜的现在生米煮成了熟饭,你还想怎么样?”

芷兰回过头来,正色道:“世子爷,本小姐实话告诉你,咱既来嫁了你,与你成就了这夫妻,就是想好歹跟你厮混一生的,只是咱请你也把你那少爷脾性收一收,不要逼得芷兰太甚!”

刘贤闻听此言“哼”地一声甩手而去。

芷兰气得无语,自顾自地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甩打着自己的手帕,杏儿却在一旁一边收拾残局,一边偷偷看看门外刘贤的身影,眼睛里满是担忧。

忽儿芷兰想起什么,立时叫了一声:杏儿!”杏儿竟至吓了一跳!

杏儿:“哦,大小姐叫我?”

芷兰:“愣在那里做什么?趁着天色尚好,还不把太傅留下的那些书简取出来!我现在就要读!”

杏儿:“嗯,好的,大小姐,杏儿这就去取。”

一忽儿,杏儿空着两手走回来。

芷兰看着她:“怎么?我要你取的东西呢?”

杏儿怯怯地:“大小姐,那些书简不见了!”

芷兰“忽”地站起来:“怎么会呢?”

正这时,刘贤拿一把扇子从外面进来,皱着眉气哼哼地朝垫子上一歪,也不说话。

芷兰看着他:“我的那些书简,是你拿去了吗?”

刘贤拿起一只扇子来,看着那上面的字画,大大咧咧道:“是,怎么样?我收起来了!”

芷兰怒目而视:“你凭什么收我的东西?”

刘贤:“你我现在是夫妻了,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就不能收?再说那些东西,我看见就心烦!收起来搁置了大家眼里清净。”

芷兰脸色变了,一字一顿:“你,现在就给我拿出来!”

刘贤闻言一怔,发起横来:“你这是跟我说话?”

芷兰毫不退让:“正是。”

刘贤:“亏你还是大家闺秀,有你这么跟夫君说话的?”

芷兰冷笑:“不错,我是大家闺秀,但有你这样一个夫君,真是我的耻辱!就你也配!”

刘贤:“你再怎么说话难听,做了我的妃子那也是既成事实,你想怎么样?我这话给你撂下——除非我死了,你这辈子,再不能有别的男人!”

芷兰:“你这种人也算是男人大丈夫?”

刘贤:“怎么?看不起我?”

芷兰:“算你说对了!”

刘贤:“看起看不起、情愿不情愿你这辈子也落我手里了!樊芷兰,我看你再有天大的本事,还能怎么样?”

芷兰气恨的胸潮起伏,却又无话可说,盯着他看了几分钟,一咬牙,转身就去收拾东西。

刘贤朝着芷兰走过来,冷眼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芷兰冰冷地说:“你不是说我还能怎么吗?明儿韩大夫就回梁国了,我要同他一起走!离开这里。”

刘贤眼睛眉毛全竖起来:“你要回睢阳?”

芷兰:“是的。”

刘贤:“……你敢!”

芷兰扫了他一眼,兀自做自己的事,淡淡的口气:“我说到做到。”

刘贤看了她几分钟,忽然从身后抱住她:“芷兰,你听我说……”

芷兰将他的手甩了,继续收拾。

刘贤又上来将她手上包裹夺了。

芷兰将包裹甩给他,只身走了出去。

刘贤抱着包裹跑出来,芷兰已经走远了。

刘贤回头看了看还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杏儿:“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去,把她给我追回来?“

杏儿:“诺,世子爷。”

第50章:亲朋故旧

韩安国正坐在他住的客舍写一份函简,刚听到门人喊了一声:“世子妃驾到!”就看到那芷兰匆匆而入。

韩安国吃惊地抬起头:“大小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有事吗?”

芷兰:“韩大夫,明天什么时候启程?我要跟你一起走!”

韩安国:“走?大小姐这是要往哪里走?”

芷兰:“回睢阳啊!”

韩安国:“怎么回事?吴世子他,他欺侮你了吗?”

他二人这里正说着,杏儿已经气喘吁吁地赶了来:“哎呀大小姐,你走得也太快了!”说着抹了一把脸上汗。

韩安国一见,急忙将杏儿拉至一旁,问道:“你家大小姐,她这是怎么了?”

那杏儿瞅一眼芷兰,在韩安国耳畔耳语了一阵。

须臾,韩安国走过来,示意站在一旁的侍者上茶,然后以手势示意芷兰坐下,才微笑了说:“芷兰大小姐,别怪本大夫多言,大小姐现在与在睢阳时不同,你已经是出了阁的人了,广陵这里并不是说走就能走,睢阳也不是说回就能回的了。”

芷兰不满地狠狠瞪了杏儿一眼,回头才对这韩安国说:“韩大夫如此说话叫人没的生气,难不成芷兰嫁到这里,就是要死在这里不成了?”

韩安国仍然笑着:“那吴世子若是哪里不妥,下臣可以替大小姐去找他理论,再不济,就是吴王那里,咱也是说得的,最不济也还有袁相国在此,那也要算是我睢阳娘家这边人了,无论从哪里说,都是不会让大小姐吃亏的,大小姐大可不必一言不合就回睢阳,没的叫人笑话咱梁国女子没气量。”

芷兰将眼睛转向一旁:“韩大人不必如此劝说,芷兰未至这广陵之前心里便有所打算——此来广陵,一是为着朝廷赐婚,不可违逆。二来也是为着两家长辈的脸面不可不顾。如今大婚已成,也全了多方的脸面,如今芷兰离开这里,也不算违背圣旨。”

韩安国皱着眉头:“大小姐,别怪我说话直率,实在大小姐这样子回去算怎么回事?这又叫下臣如何对侯爷和朝廷交待?”

芷兰:“我不会让任何人为难,我此番要回睢阳,并非一时冲动,也算是深思熟虑,即是皇命不可违,芷兰也便只能顺从,如今也算是遵了朝廷之命,从今而后我的这一生,就只愿与父母一起厮守终老,无论他吴世子休与不休,在我都是一样,但凡一个人横下一条心,死都不怕,便也再没什么可惧怕的了。”

韩安国听她此言,料自己劝她不动,一边劝她落座,稍事休息。一旁又叫来侍者,在他耳畔耳语了,那侍者连诺声声,匆忙离去。

那韩安国安排了下人,复又坐在芷兰面前,娓娓劝说:“大小姐,休怪长儒多嘴相劝,实在大小姐嫁来吴国,非大小姐和侯爷家一已之私,大小姐须知你的这一举一动牵涉甚广,往小了说那是刘樊两家,往大了说便是吴梁二国之间,再大了说,便与朝廷与天下,那也是有关联的。大小姐自小便有男儿之志,被侯爷当男儿教养,自是熟读经诗,知书达理,长儒便也不当你是一般红粉衩裙,须知当今天下诸侯做大,朝廷其势自高后以来渐呈衰微,皇上有心重振大汉天下,其志当在一般君王之上,我等生逢此时,自当忠君报国,心系天下,岂能为一已小儿女之情轻言去留?如此岂不辜负了皇上与太后的一番苦心?”

芷兰到了此时,怒气已减了几分,只是心有不甘:“韩大夫言重了!芷兰不过自小跟随侯爷,比一般女子多几分男儿性情,哪里有你说得那般胸襟阔大,更不堪背负天下兴亡之些微重任。”

二人正说着,就见那袁盎、枚乘和邹阳一起走了进来。

邹阳一进门就哈哈连天:“芷兰,我听说有人要离咱们而去,是这样吗?”

芷兰将脸扭至一旁,佯做不理他。

枚乘朝邹阳使了眼色,又朝一旁的袁盎看了看。

袁盎手捋着胡须上前道:“又见世子妃。”

芷兰只得上前行礼,嘴里说:“见过袁相国。”

袁盎笑笑,佯扶,改口说:“自打芷兰姑娘嫁来吴国,老夫便打心眼里高兴,也为太子欢喜,老夫早想请得世子和世子妃来我府上小坐,只是这些天世子和世子妃忙于正事,无暇分身,今儿正好有些闲暇,择日不如撞日,就请世子妃赏光来老夫府上略坐如何?”

枚乘到了这会儿才凑趣道:“巧了,在下听得相府有好琴好曲,正愁没有福分恭听,如今相国相邀,咱也好凑个趣儿,在侧旁一起沾些光,还请兰大小姐赏赐!”说着上前一礼。

邹阳:“有这等好事?枚兄何不早说!无论如何,这听曲的事儿自是少在下不得!必得去也!”

芷兰听得大家如此说,知道却不过,便只好勉强答应。

第51章:经诗琴音

2、袁府客厅。袁盎坐在主席上,手执酒杯,他的身旁,一边坐着刘贤,一边坐着芷兰。刘贤的下首坐着韩安国和公孙诡,而芷兰的下首则是枚乘和邹阳。

袁盎端着酒杯,朝诸位绕圈一举道:“袁盎不才,自长安起,便与睢阳侯颇有交情,自打来到这吴国,深得吴国大王及诸位仁公才俊之厚爱,又适逢世子与世子妃喜结良缘,老夫不胜欢喜,今有幸请得二位新人与诸位故交到得府上小酌一杯,以表老夫的一番心意,多谢世子与子妃与诸位肯赏光垂顾。”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公孙诡手端着酒杯,看看刘贤,又朝四下里望了望,道:“诸位,公孙也替世子殿下主持个场面,今天这场酒,出自袁公的一番美意,也是咱们大家的意思,一来恭贺世子、世子妃喜结良缘,二来也为袁公千里奔波,不辞劳苦,终于成就了咱们世子爷和芷兰小姐一桩美事一贺。”说着朝袁盎一揖,起身又对大家说:“这三来呢,也算是为韩大夫送行,我们大家也借此一聚,欢喜一场!我提议,诸位干!”

刘贤举杯:“多谢袁相国辛苦关照!韩大夫一路顺风!”

韩安国:“韩某此行,全仗诸位各方关照,在此,长儒谢了!也替咱们侯爷和夫人谢了!”

袁盎伸伸手,示意大家共同喝。

看着芷兰有些迟疑,公孙诡示意刘贤。刘贤只得起身,面对芷兰道:“今儿也是你我的好日子,为了袁相国的好意和这多朋友捧场,咱这里有礼了——请樊大小姐满饮此杯,为你我夫妻的恩爱绵长干了吧!”

芷兰望了望在座的众人,一个个眼里那期待的目光,只得掩面勉强饮了那酒。

刘贤遂对袁盎等一拱手:“多谢相国和诸位的美意,本世子心领了!”

袁盎:“为太子尽力,下臣自是求之不得,不必言谢。”说完袍袖掩杯,便干了。

挨着公孙诡坐着的邹阳,显见得对这公孙诡的作态几分不满,小声讥讽道:“可真是机会难得。”遂将眼睛顺着公孙诡盯着的厅堂一旁,看到那里有一位弹琴的女子。

那女子侧身坐在厅堂的一角,一件素色衣裙,清丽、淑雅,脸上一点淡淡的愁苦。

邹阳看到这女子的第一眼,心不禁荡了一下,不觉眼就瓷了,好一会儿挪移不开。

那一边,公孙诡满饮了一大杯酒,带着几分谄媚对袁盎笑着:“袁相国,你这回辛苦立了大功,世子爷记着你的好处,来日方长!一定会重赏你的。”

袁盎拿眼睛斜了一眼公孙诡:“袁某不过成人之美罢了!咱这一生庙堂之高呆过,边地之苦也受过,现来在这吴国,受大王诸多恩惠,不过回报万一而已,实在不足挂齿,何敢请赏?”

公孙诡:“话是如此说,袁公的为人咱也都知道的,成人之美的事做得多了去了!好人定会有好报的。”

袁盎“袁某来此吴国,已知吴水深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有没有报暂且不论,但只少些暗算,咱就烧高香喽!”

刘贤笑:“袁公此言差矣!所谓吴水深浅,那要看是对谁,像袁相国这样的识相之人,吴国上下求之不多,说到人在江湖,偶尔遭人暗算也是难免,此一时彼一时,相信袁公假以时日,只须跟咱们大王一条心,飞黄腾达是肯定的。”

袁盎感叹:“世子爷说得对极了!江湖上什么人什么事没有?咱也只图个快意恩仇,但求问心无愧就好啊。”

公孙诡:“那是自然!凡事只要尽心尽力,管他知恩图报也好,恩将仇报也罢,相信天道,自有短长。”说着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邹阳显见得对他们这般的谈话毫无兴趣,只举着酒杯来到女子跟前,说:“早闻得相国这里有好琴好曲,难不成便是这位操琴高手?不知姑娘你这弹的是什么曲子?”

女子先看了袁盎一眼,然后才对这邹阳说:“回先生,这曲子叫《墨子悲丝》。”

邹阳:“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女子有点羞郝,摇头:“小女子不知。”

枚乘此时亦端了酒杯起身,笑道:“阳兄,亏你还以读书人自诩,连这个都不知道。”

邹阳此时少有的谦逊,笑道:“读书人也不是什么都懂的,不然怎消得皓首穷经?”

枚乘:“我来替她说吧——那是梁惠王時……”

枚乘刚说到这儿,邹阳便拦住他,拍着脑门道:“咱想起来了——宋国人墨翟有一天出行,看见一挂素丝没来由地忧悲起来,说人呢,来到这世上,原本都是纯洁的,因为习俗的不同,抑或后天的影响,人就成了善恶好坏不同的人,就像这素丝,原本无色,因为不同的颜色所染,本同末異,清浊悬殊,所以说,交友哦,不可不慎也,有道是清者自清而浊者自浊,以墨子之悲自悲,则思所以置身于淸白者,自不能已矣。”

袁盎击掌称赞:“两位郎官实可谓多学博才,这首曲子的确生僻,所识者着实不多。”

第52章:高山流水

公孙诡在一旁看着邹阳朝那婉兮献殷勤,心里早不是滋味,这会儿又听着袁盎对二位赞不绝口,那枚乘也罢了,文章才气自是他公孙不可比的,单是这邹阳也同枚乘相提并论,实是令他不服,便一脸的不屑,转过脸来讥讽道:“邹郎官的学问好大,不过咱感觉有的人虽然学问大,却不能一以贯之,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捧槌的,就好像钱仓里面有很多钱,但是一根串钱的绳子都没有。”

邹阳反唇相讥:“不错,有的人乍一看似有学问,仔细瞧了去,那肚子里除了阿谀奉承,就是讨巧卖乖,这种人脸皮厚,竟然也以读书人自诩,就好像一屋子里全是绳子,一个钱都没有!”

枚乘闻言不禁一笑,暗里朝邹阳伸了伸拇指。

袁盎似是听出了两人的不谐,有意疏导:“哎,顺便介绍下——这位抚琴手是袁某的义女婉兮,吴国乐府里的操琴师,来自齐国,跟邹郎官或许还是同乡?”

邹阳眼前一亮:“哦,是么?”说话赶紧对那女子一拱手:“幸会!”

枚乘亦是一拱手:“幸会。”

芷兰刚才一直在一旁听几人逗嘴,这会儿也由衷道:“难怪弹得这一手好琴,原是操琴师。”

婉兮看二位行礼,赶紧避席行礼,先对刘贤和芷兰道:“小女子婉兮拜见世子爷世子妃”转身又对枚乘和邹阳说:“承蒙二位先生赏乐,小女子拜会二位先生。”

公孙诡端着酒杯朝婉兮走来,有点阴阳怪气:“婉兮姑娘,这二位可不简单呢!文章诗赋俱是一流,就在这音律琴艺上也是高手,非常人可比的。”

婉兮面露微笑:“原来如此,那小女子可要多多请二位先生赐教喽!”

邹阳拱手辞让:“不敢当。姑娘刚才的琴艺在下已经领教了,真是绝妙好音。”

婉兮略显羞郝地垂首:“先生谬赞。”

邹阳:“但不知姑娘来自齐国哪里?”

婉兮:“良山。”

芷兰不禁叫道:“良山呐,距离睢阳很近!这么说,咱们也要算是同乡喽!”

枚乘:“当然是同乡,现如今良山已经是梁国属地了。”

婉兮低眉垂目施礼:“承蒙世子妃不嫌弃,婉兮不敢高攀。”

芷兰摇头:“好容易他乡遇到同乡人,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嫌弃!”

邹阳盯着婉兮,说:“哦,原来是良山人氏,那地方最是风景优异,非同一般呢!”

公孙诡瞧着二位,故意地朝袁盎道:“既然同为齐人,又他乡遭遇,也算是缘份,咱看袁相国不如再成人之美一回,就把这婉兮许配给邹阳将军如何?”

枚乘拍起手来:“如此甚好!”

芷兰看着婉兮和邹阳,不禁也微笑了。

刘贤却朝公孙诡看过去,有点不知他这玩得是哪一出。

袁盎捋着胡须,看了看公孙诡,又看看邹阳,略做思忖道:“好是好,只是这事来得陡峭,邹阳有无家室袁某不得而知,但是姑娘意下如何,也须私底下探明了才好,老夫的意思……”

刘贤点头:“袁相国想得周到,公孙将军有些莽撞了。”

枚乘道:“这有何难,不如就让他们二人一人弹一首曲子,俗话说听话听音儿,锣鼓听声儿,只要曲子对了,那心思自然就对了。”

袁盎转过头去问公孙诡:“可否?”

公孙诡伸了下手,意为随便,那脸色却明显有些不悦。

邹阳干脆地说:“求之不得——在下先来!”

袁盎又转过头去问那婉兮:“姑娘呢?”

婉兮但笑不语,袁盎闭目点头。

这一边,韩安国起身走向厅门前,边走边示意芷兰,要她出来一下。

那一边,邹阳令侍者取过琴来,开始弹一首《高山流水》的曲子……自是温婉动人,情意绵绵。

3、当厅内的曲子一路弹来,芷兰与韩安国已经走出厅外,站在袁府的院子里,韩安国说:“芷兰小姐,在下就要走了,今天就不陪了。”

芷兰看着他:“韩大夫不能再多留几日吗?”

韩安国望着她那有些不舍的目光,心下想,再怎么样自小当男儿教养,到底是女儿家。想了有些不忍,兄长一般禁不住朝她微笑道:“大小姐,广陵虽与睢阳相距远了些,走水路码头,通船还是很便利的,再说吴世子这个人,虽说脾气大了些,本大夫看他对大小姐也还算真心相待,况且这里还有枚乘、邹阳这些朋友在此,还有袁相国……大小姐只别像在睢阳老家那般任性,日子应当还是蛮不错的。”

芷兰两手端在胸前,心里说不出的怅然:“韩大夫,这些我全知道,不过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憋闷,还有些空得慌。”

韩安国望着她轻轻叹口气:“大小姐听我一句——这也是为你好——一个女子,再怎么强悍,通五经六艺,文武兼具,既嫁了人家,就得把你嫁的这个人当成终生之靠,所以,芷兰,听为兄一句——”韩安国说着对芷兰笑了笑:“——咱比你年长些,在这里就全当是你的兄长吧——你要学会与那刘贤相处,夫妻之道,有的时候是无理可讲的,这里需要的是一些退让和体谅。”

芷兰点点头:“长儒兄,芷兰知道了。”

韩安国:“芷兰是个聪明的,自然不用为兄多言,再说你俩的婚姻是皇上恩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怕陛下那里也不好交待,这也是侯爷和夫人最不放心的。”

一提到侯爷和夫人,芷兰的眼圈立刻红了,哽咽说:“好的,长儒兄放心走吧,我留下……跟刘贤那小子混日子。”

韩安国看着眼泪汪汪的芷兰,微笑道:“芷兰,看你,说错话了不是——是过日子,不是混日子。”

芷兰咽了一口唾沫:“好吧……过日子。”

韩安国安抚地点点头:“这就对了!”

芷兰的眼泪终于流下来:“韩大夫回去只说芷兰在这里很好,不要把刘贤对我的无礼约束和龃龉告诉给侯爷和夫人才好。”

韩安国:“这个下臣自然知道。”

芷兰:“回去不要忘了给芷兰一个平安信。”

韩安国:“好。那下臣就此别过,袁相国和几位文友那里,芷兰代长儒辞谢吧。”

芷兰点头:“韩大夫路上要多加小心。”

韩安国说着一拱手:“芷兰多多保重。”

芷兰望着韩安国向府门外走去,便紧赶几步跟上,心里竟是说不出的依恋:“长儒兄,以后若有暇来江南这里,还望……”

韩安国不等她说完便答应道:“好的,我会的。”

第53章:琴瑟之音

4、袁府客厅内,芷兰再走进来,邹阳那里已经一曲弹毕,正含笑殷殷地望着婉兮。

公孙诡那里却朝婉兮一弯腰,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婉兮姑娘,下面该你上场了!”

婉兮也不说话,只将琴取了来轻抚了两下,然后便从她那纤细的手指之下,流淌出一首孤涩、凄婉、冷峭的曲子来……

这曲子一弹起来,竟让在座的几位都听得一头雾水,就连满怀激情的邹阳也不禁矜了脸色,因这曲子与他来说实在是生疏而又深邃。

婉兮指下的曲子仍在不疾不缓地演绎下去……

邹阳的脸色不禁紧张起来,看得出他正吃力地捕捉婉兮弹出的每一个音符,生怕有一处疏漏……

一曲终了,在场所有人仍是一脸茫然。

坐中刘贤的眼睛朝芷兰这边一再地望过来,见她总是怅怅的,有点心不在焉,心下不禁几分不安。

袁盎举着酒杯对在座者介绍:“不瞒诸位,袁某的这位义女,从小就对于音律琴谱极熟悉的,那功夫是不亚于你们读书人对诗书六艺的熟悉程度,或许还有过些。”

婉兮朝袁盎一拱手:“义父谬赞了,女儿浅陋,曲子是教坊学来,偶尔乐府里演奏,原本也是不常奏的,今天信手弹来,不敢承蒙诸位夸赏。”

邹阳犹疑着,似有所悟,将手伸向侍者:“拿笔墨简板来!”

侍者:“诺!”

一会儿,侍者取了笔墨和竹简过来,摆放在邹阳面前的几案上,就见他稍一思索,便研磨来书,一会儿,大家就见那简板上出现了一些诗句: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芷兰注意到刘贤的目光,只是不理,有意使自己融入琴曲的氛围,夸张地探过身去看邹阳写就的简板,竟惊叫起来:“孔老夫子的《猗兰操》?”

枚乘听芷兰如此说,也凑近些去看邹阳书写在简板上的文字,看了看遂点头:“芷兰小姐没错,是《猗兰操》。”

公孙诡在一旁早已是满是愠怒,只是发作不得,只一门心思地饮酒,兀自饮了一杯又一杯。

忽儿,婉兮放出歌喉唱道:

“逍遥九州,无有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

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听着婉兮几分苍凉的歌唱,邹阳的目光里充满着悲悯与欣喜,而枚乘则与芷兰二人相视一笑,刘贤看了二人一眼,将脸转向一旁,公孙诡则将愤愤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5、吴王东宫寝殿。

芷兰背对着门面壁而坐。

刘贤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拿着酒杯,醉醺醺地从外面进来,有一点低声下气地在芷兰身后叫道:“芷兰!”

见芷兰不理她,又大声地喊她:“芷兰!怎么,不理我么?”说着将怀中坛子里的酒溢溢洒洒地倒出了一杯,递与芷兰说:“你喝!”

芷兰生气地将他那酒杯推向一旁,谁知刘贤原本在袁盎那里饮酒过多,脚下没根儿的,随着她推那杯的手,刘贤自己竟也跟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遂将脸一紧,想发作,怔了一下,遂又酣笑了:“你……劲道不小嘛!你不该推我的,你知道么?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就喜欢你了,你那时,我还分不清男女……”说着故意带点淫邪的样子笑了一下:“分什么男女!不管男女咱都喜欢!芷兰,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起,你就把我的心,把我的魂给勾,勾走了!我,那个时候就想,这个人是我的,一定得是我的!”说着话,他又拿着酒杯朝芷兰举过来:“你喝,你有量的,我知道。”

芷兰见他那样子,料她今儿若不喝了他的酒,定会被他死死地纠缠下去,只得索性接过喝了。

刘贤:“好,好样的!我就知道你会听我的话!”

芷兰克制着心里的反感,上前又推了他一把:“酒我都喝了,走开吧你!”

这一回,刘贤没有站稳,被她这一推竟真就摔倒在地上,酒坛和酒杯应声碎了一地,杏儿和菊儿应声进来,芷兰摆了摆手,让她们都出去。

刘贤猝不及防地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竟然哭了起来:“你……你敢打我!”

芷兰最是见不得人哭,尤其他这样一个大男人,竟然像个大男孩一样坐在起上哭,一时之间,竟疑心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于是蹲下身子,看着他的脸:“世子爷,你哭什么?”

刘贤一见芷兰蹲下身来,更显出一脸的委屈:“芷兰,我好苦啊!我盼你盼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将你娶进门,你却不给我一点好脸色!”

芷兰瞧着他那副模样,不禁拿丝绢来,为他擦了擦脸上眼泪鼻涕,谁想他竟一把抱住她,更大声地哭起来:“好芷兰,你别走,我不让你走,你留下,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不离开我……”

芷兰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想到韩安国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吴世子虽说脾气暴了些,还算是真心待你……不禁感叹: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吧!事到如此,也只得认了。

于是她挣扎着将他扶起来,拍拍他的脸,道:“好吧,不哭了,我不走就是。”

正在哭闹的刘贤听她如此说,立马不再哭泣,睁着两只泪眼望着她:“真的?”

芷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过你以后不能再动我的东西。”

刘贤立马站直了,向她长揖道:“诺!”接着又说:“你的那些简疏,我不是让菊儿都给你拿过来了吗?”

芷兰:“我是想让你知道,我的东西以后永远都不许你随便乱动。”

刘贤更是瞪大了眼睛:“永远?这么说,你是永远都不离开我了?”

芷兰:“是的,永远。只要你待我好,不难为我。”

刘贤终于破涕为笑:“当然!我当然会对你好,我怎么舍得难为你!”

第54章:曲水流觞

芷兰为他擦拭着脸上身上的酒水和污渍:“好了,别再这样子装疯卖傻了,你是世子爷,叫下人看见了会笑话你的。”

到了这会儿,刘贤清醒多了,说:“谁、谁装疯卖傻了?还不是被、被你逼的!你那里一说要走,我魂都吓掉了!”

芷兰:“那以后在我跟前就老实点,也别动不动就拿什么规矩来压我。”

刘贤,小声:“哼,娶了个媳妇倒像找了个小妈,好容易成家立业不再受父母的管制了,倒还要受你这个婆娘的气……”

芷兰一听又柳眉倒竖,想他这种人,自是不能当君子待的,今儿若不给他来点厉害的,一味地温良恭俭,料也难让他在自己面前有所收敛,想了遂喝斥了一句:“你唠叼的什么?敢再说一遍?”说着话,一把抓住他衣领便将他提了起来。

这刘贤虽说也是世家出身,却从小养尊处优,虽说打小学过五经六艺,可那也只是搪塞老师和父王,从没上心正经练过,今被芷兰这一提,才知道,这丫头所谓能文能武并不是空穴来风,手上劲道还真不小,想了不得不泄了气,看来,这辈子跟她在一起,那还不是一般地被管着,无论文的武的,他都不能不甘拜下风。想了便说:“好兰儿,你松手吧,本世子不敢了,咱知错了还不行吗?”

芷兰见他可怜巴巴的认错,只好松手放了他,又瞪眼道:“若以后还敢在我面前这样充大当爷,本小姐收拾你的时候还在后面。”

刘贤一听立即又装出一副可怜相:“好我的世子妃,你就饶了咱,以后再不敢了。”见芷兰将脸别开去,又感觉自己窝囊,小声说:“你也别太嘴硬,真要像你今儿这样说走就走,惹出事来你我还真的担当不起。”

芷兰禁不住回头睃了他一眼:“有什么大不了的,杀人不过头点地!皇上赐的这门婚事,我嫁了,婚也完了,以后的事,难道皇上还要管我一辈子?”

刘贤:“是我怕了好不好?”说着还是小声地冒出一句:“天底下竟也有你这样的女人!叫人又恨又舍不得。”

芷兰竟被他这话说笑了:“这话真说对了——世上的女人千千万万,樊芷兰只有一个。”

刘贤:“好好好,算你狠!算本世子倒霉,以后凡事都听你的,这样总行了吧?”

芷兰转过身来:“算你识相。”

6、袁盎相府厅堂一片狼藉中,公孙诡趴倒在几案上。

袁盎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喂,老弟,人都走光了!”

公孙诡睁着醉意朦胧的眼睛抬起头,斜视着袁盎道:“老子今儿不走了!就在你这袁府住下了。”

袁盎笑道:“不走也好,老夫叫人收拾出一间客房,你住下就是。”

公孙诡:“不!我要你履行你先前的承诺。”

袁盎:“我承诺什么了?”

公孙诡:“装蒜——你亲口许我的,要将那婉兮配予本将军为妻。”

袁盎佯做诧异:“是吗?有这事吗?”

公孙诡见他如此,不禁惊讶:“袁相国……你……”拿手指点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在从长安回来的路上,世子殿下……可以作证。”

袁盎拍拍额头,似是恍然大悟:“哦,瞧我这记性,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可是老夫先前只是答应回头替你搓和搓和,那也得人家姑娘属意于你才行啊!”

公孙诡:“她属意谁不属意谁,那还不是你这个义父说了算啊!”

袁盎摇头:“那可不一定!我说爷们儿——愿不愿替你搓和那是我的心意,搓和成不成,那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公孙诡:“你、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可告诉你——老匹夫,我公孙诡也不是吃素的,想耍我,咱走着瞧!”

袁盎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你呀!说什么呢?老夫哪里敢耍你,只不过有些误会而已。”

公孙诡指着他:“你且记着,若那婉兮跟了我也还罢了,若是你敢将她许配给旁人,我可跟你没完!”

袁盎摆出一副冤枉相:“将军息怒,这是哪跟哪呀?”

7、广陵城外郊野溪流旁,小桥,石径,溪流潺潺……

盛装的男女走径过桥,一路欢声笑语……有少男少女们在溪边嬉戏玩水,将水泼洒另一些人身上……

枚乘、邹阳、公孙诡出现在桥上……

刘贤、芷兰和杏儿在另一处溪水边。

枚乘和邹阳来到桥下,将一杯酒放入溪流中,酒杯随波逐流,一直漂到芷兰的脚下停住。

桥上有邹阳站在那里,拍手叫喊:“饮酒!世子妃快把那酒干了呀!”

芷兰顿时活泼起来,拎着裙裾走到溪边取了那杯子,刘贤刚想要夺过那杯子,芷兰闪过腰身,举杯一饮而尽!

桥上桥下的公孙诡、枚乘、邹阳都拍着手笑起来!

刘贤也朝芷兰一伸大拇指:“我家娘子真了不起!”

芷兰对刘贤笑了笑,又举着空酒杯对桥上的三人道:“今天是上巳节,承蒙诸位好意!芷兰谢过!”

枚乘朝芷兰一拱手:“谢世子妃赏光!”

芷兰接着又把那已经由杏儿斟满酒水的杯子再次放入溪流中,然后提起裙裾,随那水中流动着的杯子蜿蜓前行而在岸上一路跟随……

枚乘、邹阳、公孙诡、刘贤等人亦跟随着,朝着溪流的下游一路奔去……

酒杯在一处转弯处停止不前,一只纤纤细手伸向了杯子……

一个穿着绿色衣裙的女子正俯身弯腰将那杯酒水轻轻托起。

女子转过身来,却是婉兮。就见她一手执一小巧的古琴坐在一块墨色盘石前,一手擎着那杯酒,朝身后的岸边打量,一见芷兰和刘贤忙站起身来:“婉兮见过世子爷、世子妃。”

芷兰略略还礼,恭敬说:“又见婉兮。”

她身后的枚乘、邹阳亦行礼。

公孙诡:“今天真是凑巧哈,竟都来这里过上巳节了!”说着对婉兮的拱道:“婉兮姑娘,别来无恙?”

婉兮忙还礼:“公孙将军安好!”

枚乘拿手一指高处:“那儿有一个亭子,咱看诸位不如到那里小坐,看看这广陵郊外上巳节的风景,世子意下如何?”

刘贤欣然同意:“吾正有此意!”

枚乘:“那么,芷兰小姐,婉兮姑娘呢?”

芷兰欣喜地说:“求之不得!”

婉兮屈膝道:“民女愿遂诸位公子小姐之意。”

邹阳情不自禁:“如此甚好!拿酒来!”

公孙诡:“拿酒拿酒!如此良辰好景,如何不醉!”

刘贤对侍从道:“去,回东宫去将本世子储存的好酒拿来!”

侍从:“诺!殿下!”

邹阳这里却对婉兮道:“姑娘,今日是上巳节,姑娘怎么没有陪着义父,倒独自来这郊外看风景来了?”

婉兮朝邹阳道:“回禀邹阳兄,小女子今日在乐府当值,受命师傅派小女子来此采风作乐,所以……”

公孙诡闻言立刻接道:“即是如此,婉兮定是又有好听的乐音赐给我等了?大家要不要洗耳恭听?”

枚乘频频点头:“甚合吾意!”

邹阳举起双手:“寤寐求之!”

婉兮于是朝大家略一施礼,然后重整衣裳,坐在亭子中央的石桌前,轻挑琴弦,先奏出清音,随后才慢启朱唇,清唱起来,唱的却是古韵: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兰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赠之以芍药……”

琴声与歌声在溪水与清流间随着一盏盏酒杯欢快地在林间跳跃……

第55章:青青子袊

1、袁盎府邸附近。深夜,蓝汪汪的月色照着一道高高的院墙。

院墙下面的低矮的灌木,树的影子投在墙面上,显得神秘,寂静。

院墙外面忽儿响起低沉舒缓的洞箫声……

箫声委婉、缠绵,丝绸一般飘过围墙,洒落在相府内的小楼、亭榭和水池之上……

婉兮走出自己住的厢房,手里拿着一条绢子,站在一棵桂树下,聆听着那箫声,不停地将绢子在手上缠绕又放开,放开又缠绕……

她听出这是那首《猗兰操》,能吹出这首曲子的再不会是别人,只能是邹阳。

她站在那里久久地听着,不禁心潮一阵阵起伏……

不知不觉中,她便一个人悄悄向后院门口走去……

2、同一时间的东宫寝殿,芷兰独自坐在灯光下,读贾谊留下来的那些竹简,刘贤一个人侧倒在床塌上。

芷兰轻轻诵读出声:“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

刘贤终于从塌上起来,走到芷兰这边来,揽她的肩膀。

芷兰晃了下身子,想要甩掉他的那只手,却怎么也甩不掉,只好扭头看着他,怨道:“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黏人?”

刘贤涎皮笑脸:“爱妃,我这两天就动身去长安了,这一走,要好多天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在家,有的是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没有人打扰你。”

芷兰终于卷上竹简,从几案上抬起头来:“你去长安,不是要经过梁国的么?”

刘贤:“是啊,上次若不是经过那里拐了下弯儿,在那里小住了两天,怎么会遇到你这个冤家?”

芷兰:“那,能不能让我与你一同去?”

刘贤:“哪有去长安觐见皇上还带家眷的!”

芷兰做出一副讴气的样子:“谁是你的家眷!”

刘贤很得意地搬动着她的肩膀:“难道你不是么?”

芷兰赌气地:“谁爱是!”

刘贤低声下气:“人家眼见就要出远门了!对我好点行不行?”

芷兰叹口气:“我只是想回睢阳家里看看。”

刘贤:“你这不刚嫁到吴国来吗?刚来就要回娘家,这要让外人知道了,会以为我刘家对你不好,吴国对你不好的……”

芷兰:“哪里有这一说!”

刘贤:“要不明年吧!明年若是没有变化,我就跟父王说说,让你随我一起,顺道回一趟梁国老家。”

芷兰叹息一声:“明年就明年呗,还能有什么变化?”

刘贤说着话放开芷兰,走回到卧塌那里去,一边走一边说:“说不定啊,明年,或者后年,我们就再不用到长安去了!以后也不用再去了呢!也或者,去了就不回来了呢!”

芷兰:“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吴国要自立朝廷?或者要打入长安了?”

刘贤哈哈笑着:“那也说不定哈!”

芷兰正色道:“我可告诉你,哪天你父王要反,你就先放我走,我可不愿意眼睁睁地跟你们一起被朝廷禁卫军砍了脑袋!”

刘贤:“怎么就尽想那杀头掉脑袋的事,就不想若是有一天我父王当了皇上,我就是真正的太子,你不就成了天下最尊荣的太子妃了?”

芷兰冷笑:“你做梦吧!”

3、袁盎府邸附近的小树林。

月光下,箫声仍然在院墙、亭榭、楼角、荷池花叶间悠悠地响着……

袁府后门,身着浅淡衣妆的婉兮的身影悄悄溜出后门,朝着箫声发出的方向一路寻来……

箫声依旧在院墙、篱笆、墙外小径、树稍与花叶间流淌……

婉兮在月光下顺着小径走走停停,像失了魂一般朝着箫声响起的方向一路走去……

婉兮身后的不远外,潜藏着另一个男子的身影悄悄地跟在婉兮身后……

婉兮一直寻到小河畔的柳林边……

她一路走来,脚踩着林中腐叶,有几只受惊的鸟儿从林间飞出……

箫声洒在林间,月色稀疏,更加幽暗……

婉兮手执丝绢在林边徘徊……

男子走到院墙角一处月光下,显出公孙诡奸笑的一张脸。

箫声突然嘎然而止。

婉兮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公孙诡暗自狞笑着朝袁府开着的后门移过去,走到门前,左右看了看,闪进门去。

箫声再次响起,缠绵中多了几分凄婉与苍凉,婉兮站在那里,突然一时间泪如泉涌……

4、邹阳站在林间的一条小溪边,尽情地吹奏……忽然感觉有点异样,他缓缓转过身来。

林外,身着淡色衣妆的婉兮渐映入他的眼帘……

他一边吹奏一边朝着婉兮的浅淡身影慢慢踱了过去……

邹阳念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婉兮亦朝着明亮的洞箫声大胆地走来……

邹阳念唱:“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月光透过树枝照着婉兮一张斑驳而紧张兴奋的脸。

邹阳停下念唱,颤声说:“是你吗?”

婉兮默默地站着,并不说话,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婉兮突然小声地接着念唱:“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邹阳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二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洞箫声骤然欢快地响起……

婉兮望着他,一脸的欣喜……

洞箫声忽儿嘎然而止。婉兮吃惊地望着他。

婉兮:“怎么?”

邹阳笑了:“我还以为……”

婉兮:“你以为我不会来的,是吗?”

邹阳:“我知道你会的。我以为你不会开口会诗。”

婉兮也笑了,笑得几分苦涩:“为什么?”

邹阳摇摇头:“不为什么。”稍停才又说:“我很喜欢听你弹琴,当然,更喜欢听你说话。”

婉兮:“我也一样,喜欢听你吹箫,也喜欢听你说话。”

邹阳:“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婉兮:“说什么都好。”

邹阳:“你刚才说,喜欢听我吹箫,是真的吗?”

婉兮:“当然真的。”

邹阳:“那么,你愿意以你的琴声来伴我吗?”

婉兮垂首,小声说:“我不知道。”

邹阳盯着她,盯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会托人去向你义父提亲的,你一定要等我,好吗?”

婉兮转过身去,再次拿手绢纠缠着手指:“我要走了。”

邹阳:“等等,你还没有答应我!”

婉兮垂首,做娇羞状:“我……不能答应你。”

邹阳:“为什么?”

婉兮:“我……要走了。”

邹阳:“你别走……你……”

正这时,从袁府的方向忽然奔来几个护院的家丁,叫喊着朝林中扑去……

家丁甲:“咱亲眼看着有人跑进这林子中了,一定就在里面!跑不了的!”

家丁乙:“你到底看见是什么人了?”

家丁甲:“那还用问吗?肯定是个贼!”

林中有人喊:“抓到了!就在这里!两个呢!”

家丁乙:“先把他们先绑了,送到相爷那儿去!”

第56章:寝宫夜话

5、世**寝殿,芷兰和刘贤躺在塌上。

芷兰两眼望着半空,话却是对刘贤说的:“世子,你这几天就要走了,有句话我知道你不爱听,可还是要说的。”

刘贤睡眼惺忪,敷衍说:“你说……”

芷兰:“就是关于你父王和朝廷的事。”

刘贤:“那个话,你真的不要再说了!没用的。”说完转过身去,将脊梁对着芷兰。

芷兰眼睛望着半空,说:“你总说我是个不守规矩的,如今我在你们吴国,可是处处循规蹈矩,倒是你父王,他难道不懂得忠于君上,报效朝廷,天下一统这些大道理?为什么对别人都讲规矩,到了自己身上,却处处不按规矩来了?”

刘贤:“那都是长辈们的陈年旧帐,多少年都这么过去了,父王如今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你还指望他现在伏下身子去跟长安那个堂弟示好?”

芷兰:“话不是这么说,虽然高祖爷打天下那阵子,没有论过什么规矩,可是自打刘氏坐了天下,就是外用黄老,内用儒法来治理天下,儒家讲的是尊卑有序,上下有别,而法家呢?那更是处处按照律法来行事的……如今天下一统,百业兴旺,这一任朝廷眼见得也是民心所向……”

刘贤烦恼地拿被子捂上头:“你一个女人家,闺房里讲什么治国驭民的大道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芷兰拉过刘贤的被角,将脸朝向他问:“哎,你倒说说看,为什么当初高祖爷要把东南这大一片地方交与你父王统辖,说起来,父王也只是高祖的一个侄子,并非亲子。”

刘贤见拗她不过,只好睁开眼,想了想才说:“这件事么,说来话长,听父亲说,爷爷弟兄三个,高祖爷排行老三,他早年在沛县老家的时候不务正业,整天跟一群闲杂二流子一起斗鸡走狗,到了四十岁还没娶上媳妇,家里活计正经都是我爷爷奶奶在做,太爷爷偏心我爷爷,不怎么待见三爷爷,也就是高祖爷。后来三爷爷在外面起兵,我爷爷胆小,也看不上三爷爷整天打打杀杀的,只说他是瞎闹腾,让家人跟着倒霉,谁知后来竟闹成了,还坐了天下……”

芷兰:“那后来呢?”

刘贤:“后来,到了三爷爷坐阵长安分封天下的时候,他的那些个儿子都还小,唯一一个大一点的,早年他跟一寡妇生的儿子刘肥当了齐王。东南这大一片地方没个可靠的人来管哪成?看来看去,也就我父王作为他的亲侄子,当时正年轻力壮,也算是靠得住的一个近亲了,而且父王跟我爷爷的性情不一样,我爷爷懦弱,一辈子胆小怕事,父亲却是个有主张,敢打敢拼的主,理所当然,三爷爷就把这块肥肉给了我父王呗!”

刘贤说着又一阵困意袭来,连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哈欠,便说:“好了,这半夜三更的,不跟你讲这些了,睡吧。”说完更是拿枕头放在头上顶着,将耳朵捂起来。

芷兰兀自陷入沉思:“要这么说,父王就感恩高祖爷的厚封这一点上,也不应该与当今朝廷离心离德……”

刘贤蒙着枕头,嗡声嗡气说:“哎呀,谁跟谁离心离德了,都是一个老根儿上分出来的,我父王是高祖爷的嫡亲侄子,他刘恒也不过是高祖爷的一个庶子,能差得了多少?”

芷兰:“话不是这样说的,大汉开国,也有几十年了,从高祖爷那儿起,就立了汉律,要照你这么说,一部治理天下的律法连皇室宗亲自己都不当回事,对天下人还有什么用处?”

芷兰说着朝刘贤斜过去一眼,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再理她,仍然一个人说话:“我总是有种不好的感觉——你父王与朝廷这样僵持,终归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还想再说什么,耳畔听着身边的刘贤已经半真半假的打起了呼噜,只好作罢,兀自对着半空叹了口气。

第57章:袁府闹剧

6、袁盎府邸空空的厅堂,灯火通明。

一群人推推搡搡将五花大绑的邹阳和婉兮一起推进厅堂。

灯光下,有下人一见到是婉兮便惊讶地叫起来:“小姐?”

婉兮却将头深深地垂下,满脸羞色。

邹阳却一无惧色,而是愤怒地望着众人,使劲挣扎着,企图挣脱开绳索绑缚,喊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本郎官犯了哪家王法?”

袁盎手握着酒杯从厅堂侧门走进来,醉眼惺忪的样子瞧着他们二人,惊讶地说:“深更半夜的,这是怎么回事?”

邹阳愤怒地:“怎么回事?袁相国问在下,在下还要问大人您呢!”

袁盎:“老夫听下人说,在家院旁边的林子里抓了两个盗贼,老夫还以为真是盗贼呢,因咱府里前几天才丢了几样值钱的东西,府里刚打发走了几个下人,这不,就惹出了这档子的事!邹阳将军,得罪了!”

袁盎说着一拱手,亲自为邹阳松绑,又回身对那几个家丁说:“还不赶紧给小姐安置下,这是怎么话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嘛!”

邹阳被松绑后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说:“我邹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从没做过那等偷鸡摸狗的事,相国凭什么指使下人羞辱于我?”

袁盎:“误会!一场误会!邹将军若不肯饶恕老夫的这帮家丁护院,就请随老夫一起到侧室花厅入席,老夫聊备几杯小酒为邹将军压惊如何?”

一家丁:“相爷!这个人虽不是盗贼,可他勾引我家小姐,也是罪不可赦!”

袁盎:“瞎说什么?前些日在一次家宴上,老夫原本就已经将婉兮小姐许配给了这邹阳将军,哪里来的勾引一说?净是胡闹!还不快给老夫下去!”

邹阳怔了一下,遂一拱手:“相国!”然后便单膝着地:“多谢相国成全在下!”

婉兮见那邹阳如此,便也朝那袁盎双膝下跪:“婉兮谢义父再造之恩!”

正这时,忽然斜刺里公孙诡分开下人闯了过来,朝袁盎走过去吼道:“什么?这可真是荒唐!”

袁盎一见是他,本能地倒退了一步:“你……你怎么在这里?”

袁府下人一见那公孙诡便上前禀报道:“相爷,刚才就是这位先生,他说有贼从我们府后门跑出去,跑到那林子里了,就是他喊我们去捉贼的,没想到差点冤枉了小姐和这位先生。”

袁盎惊道:“是么?”

邹阳愤恨道:“原来是你小子!”

公孙诡却不管不顾地揪向袁盎:“我说袁大人,袁相国!你怎么能这样?”

袁盎恼怒地吼:“松手!”

看着一群家丁上来了,公孙诡只得松手。

袁盎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你这小子……你刚才说什么?老夫怎么样了?”

公孙诡:“你一个相国,大汉特使,三朝重臣,本当一言九鼎,竟然对人对事如此儿戏,将一个姑娘许了两个婆家!”

袁盎:“哪有这一说?”

公孙诡:“你先时怎么说的?”

袁盎看着婉兮和邹阳怔怔地望着他,只得将脸一沉,说:“我怎么说的?我什么也没有说!”

公孙诡:“你敢说你什么也没有说?”

袁盎:“说了怎么样?没说又怎么样?”

公孙诡:“说了的话就得照办!”

袁盎:“哼,就你这样子在人家背后使诡计的人,我就看不上!慢说婉兮只是义女,她的婚事我能不能作主还在两可,就算是我亲生的女儿,悔婚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公孙诡发狠地望着他:“好!你行!你出尔反尔,把别人当猴耍!你、你就不怕我在背后捅了你?”

袁盎笑:“老夫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威胁,但只要老夫不愿做的事,谁的胁迫我都不受。”

公孙诡咬牙切齿:“好,有你的!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袁盎一拱手:“奉陪。”

邹阳此时缓过神来,走上一步将袁盎挡在自己身后,说:“公孙先生,我不知道袁相国先前给没给过你什么承诺,我只知道婉兮姑娘从没有对我说过她曾经许有人家,再说了,我对婉兮姑娘有情,姑娘对我有意,这一切都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我们并没有背人的行为,此事到如今,一切都应当与袁相国无关,有什么气有什么恨你有种都冲我来!”

公孙诡斜视着邹阳:“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还没轮到你说话!有道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些只有龌龊小人才干得勾当,你邹阳整天自诩光明磊落,竟然也做出这等令人不耻的事情,啊呸!”

邹阳上前揪住他:“你嘴里放干净些,我邹阳未娶,她婉兮未嫁,郎有情妾有意,关你何事?”

袁盎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朝府里下人道:“来人!”

家丁遂站出来:“在。”

袁盎:“把这条对人狂吠的野狗给我从府里拖出去!以后再不准他上门!”

家丁:“诺。”转身对公孙诡:“公孙先生,请吧。“

公孙诡恨恨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指点着说:“好啊你们!都给我等着!这个仇我公孙诡发誓一定要报!”

7、 广陵城郊外驿站旁,几辆马车排列在道旁。

刘贤在一驾双辕马车旁与芷兰告别。

芷兰将刘贤的衣襟稍稍整了整,道:“记着无论在哪里,都要少饮酒,你这人脾气躁,性子又傲,饮酒多了会惹祸,容易跟人起争执,上次在睢阳……”

刘贤没等她说完,便佯做不耐烦地笑道:“你怎么还提上回的事?咱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夫人的教诲时时在心,不会像上次那样鲁莽了。”

芷兰:“如此甚好。”说着又摇头:“这次枚先生和邹阳他们都没能陪着,你一个人上路,我还真有点不太放心。”

刘贤:“上次是咱头回去长安,父王多找了几个见过世面的读书人陪我,也算长长见识。这回有太傅和几个侍卫跟着,也一样的。”说了又仰起脖子笑道:“啊,有了家室真是麻烦,怎么总是唠唠叼叼的,烦不烦。”

芷兰瞪了他一眼:“你想要本小姐唠叼,巴不得呢!谁让你死皮赖脸地要娶人家?”

刘贤:“好好好,要说也是哈——到底是有个人牵挂着咱,也好啊!”

芷兰撇撇嘴:“谁耐烦牵挂你,怕你给别人添麻烦罢了。”

刘贤转身又对芷兰身边的杏儿说:“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你家大小姐。”

杏儿屈膝道:“世子爷放心,杏儿遵命。”

芷兰:“路过睢阳的时候,千万记着替我看望一下侯爷和夫人。”

刘贤:“放心吧,记着呢。”

芷兰:“朝觐已毕就赶紧回来,不要在长安耽搁太久。”

刘贤嬉皮笑脸:“有你在家等我,当然不会耽搁。”

芷兰:“世子请上路吧,一路平安。”

刘贤:“走喽!好好呆家里等我哟!”说着便上了马车,上车后把车帘子撩起来,又朝芷兰她们摆了摆手。

望着那马车走远了,芷兰一回头,杏儿“忒”地笑了。

芷兰:“这丫头,你笑什么?”

杏儿:“我笑大小姐,先前总说我唠叼,如今殿下眼里,大小姐也是个唠叼的了!”

芷兰白了她一眼:“这死丫头!”又叹息道:“终归这一生,要跟他在一起混日子了,总不想他太不成器不是?”

杏儿:“大小姐这么想就对了。”

第58章:琵琶怨

8、吴王东宫后花园的凉亭下,一张小小的青石几案上,摆了一盏茶,茶水冒着丝缕的热气。

芷兰一个人聚精会神地坐在几案旁边的塌垫上,手上握了一卷竹简,再一次把自己的全身心融入那竹简中……

须臾,就听得亭子外面的花园小径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芷兰闻声正待转过身来,就听有笑声传过来,就听到邹阳的声音说:“芷兰,你瞧咱给你带谁来了!”

芷兰回头,果然就见邹阳、枚乘二人,身后跟着婉兮,三个人一路沿园中曲径走了过来。离得近了,就见那婉兮今日长长的身量,白麻直裙外面套一件紫色长褛,周身素扑,一无装饰,臂弯里抱着一个直柄圆形类似竖琴的东西。

芷兰看到婉兮,脸上显出惊讶和欣喜。芷兰再看那琴,感觉眼熟,一时叫不出名字来,说:“原来是乐府琴师到了!”

婉兮一直走到芷兰面前的亭子口,款款下拜:“婉兮见过世子妃。”

芷兰还礼:“不必客气,快起来吧。”

邹阳瞧着芷兰,玩笑道:“啧啧,咱这位世子爷,刚娶亲才几日,就狠心丢下世子妃一个人跑长安去了?”

芷兰对他只扫了一眼,没有接话。

枚乘却道:“芷兰读的什么?这么入神?”说着话,从芷兰手上接过那竹简,看出是贾谊的遗作,便不再多言。

芷兰则望着婉兮:“敢问婉兮琴师,手上抱的这个是什么?”

邹阳拿过来,轻轻拂一下,就听有铮铮响声,十分悦耳:“这个么,叫琵琶。”

芷兰见婉兮点头,不禁重复了一声:“琵琶?”

枚乘:“是这两年在吴国才看到的一种乐器,听说来自于北方。”

芷兰:“我虽对乐器没有研究,可也常去梁国的乐府,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种乐器?”

枚乘:“是这样,吴国自汉开国以来,得益于朝廷休养生息的惠民政策,加之鱼米之乡,得天独厚,既得铜山铸钱,又能煮海水制盐,厚益垄断,国富民强。不光如此,吴国近些年还开挖了运河,使南北交通便利,再加上吴地对百姓免收赋税,接纳四方游民,就连罪犯也包容厚待,便使得无论粮食、丝帛、冶练、手工作坊,还有诗书、乐音、教坊,这吴国都比别处繁盛了许多……就说这琵琶,原是北方匈奴人的一种马上乐器,后经边境贸易传到汉家,又随大批南迁的游民来到吴国,所以吴国在这风雅乐艺方面,也是其他封国不能比的。”

芷兰瞧着婉兮,不无好奇道:“不是说婉兮姑娘是咱的同乡吗?”

婉兮垂首矜持地答:“咱祖上是离睢阳很近的良山,不过民女早些年就跟着家人到了吴国来,已经把这里看做是自己的第二故乡了。”

芷兰听着她一口的吴侬软语,便问:“那你,还会讲家乡话么?”

婉兮笑道:“我自小在良山长大,家乡话怎么也是忘不掉的。”说着就换了语气,对芷兰来了一句家乡语:“世子妃到俺家那里,坐马车也就一半天路程,可算近不?”

芷兰笑了:“既是这样,我们就是姐妹,你以后就管我叫姐姐,别叫什么世子妃了。”

婉兮:“那怎么行?咱虽说是乐府琴师,早年也就是个流落街头,卖唱为生的草民,世子妃身份贵重,咱不能不尊。”

芷兰:“哦。妹妹早年在哪里做营生?后来怎么就来到了吴国?还学得这样一手外国的乐器?”

婉兮:“这个说来话长了,那年大河发水,冲毁了良山的许多房屋和庄稼,我们一个村子的人全都逃了出来。我一路上跟着爷爷奶奶,后来就走散了。半道上遇着土匪,抢了家里带出来的一点粮食,爷爷不久就饿死了,剩下我和奶奶,四处讨饭的路上,奶奶就教我唱小曲,拿瓦片当缶板。”

芷兰不禁感叹:“好一个苦命的姑娘。”

婉兮点头,淡淡地:“……后来咱唯一的亲人奶奶也去世了,婉兮一个人无亲无故,为了安葬奶奶,只好头插青草自卖自身,可巧就让我遇上了恩人义父……”婉兮说着眼里竟闪出两朵泪花:“当初若不是义父,我就算能挣出命来,也不知流落到天涯海角哪里去了!”

枚乘:“后来袁相国见她擅长音律,又托人把她送进王宫的乐府学艺,直到现在,也算是吴国乐府里的头牌琴师了!”

芷兰:“是么?”

邹阳:“说了这半天话,差点没把正事给忘了,婉兮今日来见世子妃,就是要来为芷兰献上一曲的,请芷兰小姐点曲吧!”

芷兰:“这是怎么话说的?咱无功不受禄,怎么好让头牌琴师专意为芷兰弹奏呢?”

邹阳先是仰脸大笑。

枚乘在一旁笑着说:“芷兰有所不知——袁相国新近把她正式许配给邹阳这厮了!今儿咱们来此,一是来向芷兰报喜……”

芷兰没等他说完便忙一拱手:“恭喜恭喜!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邹阳:“这二来呢,咱也想在此跟诸位切嗟一下琴艺,特此专门向知音献曲。”

芷兰:“专门献曲?”

枚乘看着芷兰笑笑:“没错,为的你和邹阳同是她的老乡和知音。”

芷兰看看邹阳,眼帘略一低垂,忽儿想起什么:“怎么今天没见着公孙将军?”

不待邹阳回答,枚乘看了一眼邹阳,说:“他么,今天有事情。”

芷兰点点头:“哦。”

邹阳却略有一丝不满道:“怎么?芷兰倒想起他来?”

芷兰:“哪里,芷兰不过随口一问,往常,总见着你们三人一起的。”

邹阳:“以后,我仨人一起的日子只怕不会多了。”

芷兰似乎听出了这话里有话,便问:“哦?芷兰不该多嘴,不过还是想问,怎么回事?”

枚乘见邹阳要说什么,忙拦了他:“没事的。哪里三个人天天都能凑在一起。”

邹阳嘴角挑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

芷兰见两人似乎有事相瞒,亦不便再问,便回过头来,对婉兮说:“哦,既是这样,咱就不客气了!”

婉兮始终微笑着:“世子妃本该如此。”

芷兰:“当年讨荒路上的曲子,可还会唱么?”

婉兮:“当然不会忘的。”

芷兰对婉兮做了手势:“姑娘请。”

婉兮遂将怀中琵琶抱起在胸前,轻简地调了调音阶,猛地一挑那弦,琵琶声顿如一阵急雨铺天而来!婉兮紧接着悲怆地唱道: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鸟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

腐肉安能去子逃!”

婉兮一伊开口,在座者不由都紧了脸面,芷兰早是心上一酸,泪珠儿便不自觉滚落下来。

一曲未了,芷兰不禁叫道:“好妹妹,别唱了,真正凄惨!”

婉兮停下来,自然而然叫道:“那么,姐姐,换一支曲子?”

芷兰:“好的。”

婉兮再开口时,音韵便舒缓、缠绵了许多: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

又是一曲终了,在座的几个人都不由轻舒一口气出来。

芷兰:“没想到,吴国竟有这样好的操琴师,这样好听的琴声。”

邹阳忍不住纠正她:“是琵琶声。”

芷兰:“对,你瞧我,一时还认不得。”

婉兮:“多谢姐姐夸奖。”

芷兰:“今儿还真是开了眼界了——婉兮妹妹以后在咱这里不必如此拘礼。”

婉兮:“好的姐姐,婉兮就高攀了!”

芷兰:“都是姐妹了,没什么高攀不高攀的。”

婉兮:“听邹阳哥哥说了,姐姐一人在此,无亲无故的。”

芷兰忽儿恢复了她之前在梁国时的顽皮心性:“是啊,瞧我这可怜状,你们以后须得常来看我才是。”

婉兮:“会的,只要您不嫌弃,婉兮自会常来给姐姐排忧解闷”

芷兰:“多谢妹妹!”

第60章:皇兄王弟

4、上林苑小山坡前的上坡路上,刘贤和他的车队和马队开始慢了下来。

刘启和晁错跟在后面。

刘启一路信马游缰地走,禁不住小声发着牢骚:“真是想不到,父皇竟对这刘贤青眼有加,还专门降旨让本太子来陪他。”

晁错:“吴王镇守东南,历年已久,其势渐强,身份又是堂兄弟一族,若论起当年与高祖来讲是至亲,到如今与陛下已隔了几层,关系疏离而距离又远……为人君者,不得不防。陛下对你如此关照,实是大有深意,太子应当小心珍视才对。”

刘启:“珍视?寡人哪里珍视得起来!就那么一个藩王,全仗着强取豪夺,竟然就可以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如今各封国都来朝觐,人人毕恭毕敬,人家却大模大样,只派了个世子来,而这世子也竟然可以渺视一切,仿佛不是他来朝觐天子,竟是天子欠了他一样!这且罢了,陛下竟然还真的把他奉若上宾,还叫寡人一路专事陪同,父皇如此的以德报怨,叫大臣们怎么看?”

晁错摇头:“陛下如此应对自有他的难处,也是他的高明之处,如今的朝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刘启:“高明?恕本太子愚昧,倒真看不出来,寡人只感觉心里压抑,好想找个人找个地方发泄一下!”

晁错微微一笑:“也请太子恕臣直言,太子在忍耐和长远谋划方面,与陛下相较还需要假以时日的磨练。”

刘启:“那依先生言,做一代君上应当如何磨练自己?”

晁错:“一个君上所以能够建立留传后世的基业,除了外御强敌,内安臣民之外,还在于通晓‘术数’,所谓“术数”即治国的方法和策略。下臣认为,君主许多的时候必须懂得收敛自己的锋芒,学会忍耐,所谓克已复礼,如此方可有利于统驭臣下,使得群臣畏服。这其中首先是应当懂得怎样听取下面的奏报,而不受欺骗和蒙蔽;其次要懂得怎样使民众生活得安定并且得利,那么海内才能够臣服于君主。还有一条很重要,那就是懂得怎样使臣子一体忠孝,所谓一体忠孝,就是将为人臣子与为人子女者的品行统一在一处……这几项,是下臣为太子考虑的当务之急。”

刘启:“可在朝中,竟有人曾对寡人说,皇太子不必懂得如何治理国家,那都是陛下的事,太子只要表现出孝敬父皇就可以了。”

晁错:“那当然是不对的!下臣曾经建议陛下选择圣人之术中在当今切实可用的,赐给太子学习。陛下显然是采纳了晁错的意见,认为下臣言之有理,所以才以下臣为太子家令。”

刘启:“那以爱卿言,朝廷眼下对那刘濞还要忍耐到几时?忍耐到何种程度?”

晁错犹豫片刻:“……打个比方,这就像是长在人身上的一个脓疮,在它红肿发热的时候,千万不要动它,就让它在那里将红肿扩散,等着它鼓出脓包,直至溃烂,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方可动手,才能彻底地将它治愈,否则将会后患无穷!”

二人正说着,就听身后又有马蹄声响,背后有人喊道:“皇兄!”

刘启回头,见是刘武匆匆打马而来。

刘武在马上见礼道:“参见太子。”

刘启:“是武弟呀,免礼。”

刘武:“多日不见皇兄,一向可好!”

刘启脸上露出笑容:“昨儿在殿上就知你来了,还未及相见,武弟一向也好?”

刘武兴奋地与刘启并辔而行:“自从去了封国,与皇兄见面的机会便少了许多,今儿好容易遇着,臣弟正可与皇兄一起好好说说话儿!”

刘启无奈地摇头:“武弟不知,咱今天可不是来闲逛的,是奉了父皇旨意,来陪那吴世子的。”

刘武轻蔑地:“刘贤?”

刘启:“可不是么?”

刘武:“他呀!臣弟刚才见着,竟没理他!”

刘启:“你们见过?”

刘武:“那年来京师朝觐的路上,在梁国遇着,差点打起来,这家伙骄横得狠呢!”

刘启不屑地:“随他怎么骄横,不过是封国的一个世子,在这皇家上林苑里,他还能横到哪里去?”

刘武:“不说了,皇兄,臣弟还要去寻那司马先生,失陪了!”说了打马就要走,刘启又叫住他:“且慢!武弟说的司马,是司马相如么?你找他做什么?”

刘武:“皇兄有所不知,梁国现在不比从前,家大业大了,想弄出点名堂来,先请司马先生到我梁国做客,也借他的名气,一展梁国的风貌。”

刘启笑了:“武弟好气魄!只是那司马相如不过一介书生,为兄实在不知他能为武弟撑多大排场?”

刘武:“他可是当今一流名士!臣弟听好多文人学士都说起他,很是有些缘故呢!”

刘启:“哦,是么?这个寡人却不知。寡人只知他或算得是一风流文士!”

刘武笑:“是真名士自风流么!”

刘启:“好了,武弟,你去吧,寡人也要追那刘贤去了。”

刘武:“再会皇兄……”边走边回头对那刘启拱手道:“皇兄对这刘贤要多加小心才是……臣弟告辞!”

刘启在马上一拱手:“武弟好走,你我兄弟后会有期!”

刘武:“后会有期!”

第61章:司马相如

5、上林苑。一条蜿蜒的小河边,河上拱桥,河边凉亭,亭旁奇花异草,正秋爽季节,别样艳丽。

司马相如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牵着马在小路上缓行,忽儿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声音传过来:“司马先生吧?”

司马相如回头,就见一锦衣绣佩的英俊青年敏捷地从马上跳了下来。

司马相如亦下马行礼:“哦,是梁王殿下。”

刘武回头梳理了一下马鞭和马棕:“司马先生叫寡人好找!”

司马相如不解地望着他:“殿下……”

刘武:“寡人这次进京,一来就到处寻你,没想到在这里恰巧遇上。”

司马相如:“殿下寻下臣有什么吩咐吗?”

刘武笑笑:“先生现在是天下名士,哪里是本王可吩咐的?”

司马相如拱手:“殿下见笑了!”

刘武:“本王现在的梁国,不同于先前的代国和淮阳国,扩大以后的封地,是一个大国的版图了,离得京师又近,所以,寡人有心想请司马先生坐客梁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司马相如原本有些奉承的笑脸,到了这会儿忽然矜持起来:“梁王殿下太客气了,相如不过朝廷一小小侍郎,哪里生受得了到梁国去侍奉殿下?”

刘武:“先生无需过谦,梁国虽不似京都这样通达繁华,人才济济,但有朝廷的青睐,有众臣子上下一心,要不了多久,也会富裕起来。先生若能来我梁国,定然大有可为。”

司马相如笑着点头:“会的,有梁王这样的有志国君,还有长安朝廷做后盾,再加上贾太傅在那里打下的基础,梁国前程定然一片光明。”

刘武拱手:“借先生吉言。”

司马相如:“不知殿下此行可还邀了京师其他哪位?”

刘武:“与先生的声望名头比起来,京师其他人都不堪本王邀约……不过,先生以为还有哪些贵人可堪本王一邀呢?”

司马相如:“其他……京师这里倒也罢了,吴国那里倒有几位:枚乘、邹阳这二位无论做文做人,都称得上风雅才俊,文章辞赋也是天下一流,只是二位现都在吴国,与梁国相距甚远,只怕即是殿下邀约,一时半会儿也是到不了的。”

刘武:“这个不难,本王宫里有好马快车,来回也要不了多少天。”

司马相如忽儿脸色沉暗:“可惜,如果贾太傅还在就好了!”

刘武闻言不禁也叹息道:“唉!想不到他这么年轻就……真是可惜呀!”

司马相如:“说起梁国,历史上也曾经是一方富庶之地,只是近些年的战争对那一带毁坏厉害,要想恢复往日的盛景也不易的。”

刘武:“这个司马先生尽可放心,有前几年贾太傅和揖弟在那里打下的基础,梁国那地方要不了几年,便可恢复,寡人打算将那里修建成一方可以让天下文人学士吟诗弄月,流连忘返之所,以此吸引天下各路豪杰前来相聚。”

司马相如:“那敢情好,届时下臣一定前去为梁王捧场!”

刘武:“那可说定了!”

司马相如:“说定了!只要枚乘、邹阳他们能应殿下召唤入梁,司马一定前来与文朋诗友欢聚一堂。”

刘武:“那可太好了!”

第62章:长安街头

1、 长安街头。因为清道禁行一时显得萧条。

刘启和刘贤二马并辔一路走来,二人的侍从远远跟在后面。

刘启侧过头来,笑着说:“贤弟此次秋请入京,可知陛下对贤弟抱有厚望?”

刘贤冷冷一笑,敷衍地一拱手:“承蒙圣上多有关照。”

刘启:“贤弟此次回广陵,还望多多劝说吴王殿下,今年秋请的时候,望吴王能亲身来京朝觐,也不枉陛下的一番苦心。”

刘贤:“父王并非故作姿态,只是年事已高,身体长年有恙。再说广陵离得长安那么远,一路车马劳顿,一时来不了也是有的。臣弟以为,各封国来不来朝觐,只要心里装着朝廷,也没必要年年赴京师来觐见吧?”

刘启:“贤弟差矣!各藩王来京师朝觐天子,那是大汉律法所定,这规矩从我大汉开国就已延续下来,祖宗的规矩不可不遵,为人臣子者这点道理还是要懂的。”

刘贤不耐烦:“这规矩那规矩,说起来还不是那几个穷酸儒生定下的?说起汉律那么多的条款,天下人可能一条条全执行了?”

刘启:“没有规矩岂能成方圆?”

刘贤不屑地撇嘴嘲讽,顾左右而言他:“这长安街头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嘛!本世子原本还以为京师的街头该有多少繁华热闹呢!这么看跟我广陵比可差得远了!”

刘启不以为然:“长安是京都,九州通衢,八方畅达,平时也是很热闹繁华的,这些天因为各封国朝觐,大多商贩物贸场所都有所限制,所以才略显萧条。”

刘贤:“热不热闹暂且不说,看看就这铺面,这建筑,这招牌行事,也是跟广陵没的比的,我们广陵,就这样临街的铺面,绝对一色的朱红小楼,漆光都是锃亮的,决不许有半点瑕疵,各店铺招牌那是一个比一个的新鲜亮眼,街头一眼望去,金雕的廊柱,锦旗丝帛,处处七彩缤纷,争奇斗艳,那才叫一个繁华盛世城街的样子,这长安京师……嗨,说起来不怕太子殿下不悦——那是连我们吴国的乡下都不如呢!”

刘启虽然对这刘贤的骄横有心理准备,到了这会儿,也不禁面露愠色:“广陵再怎么富足与矫饰也不过是一座藩国首府,哪能比得了长安天子脚下,四海八域来归,物流通江达海,这气韵与盛况实非别处可比。”

刘贤不服气:“太子殿下您就吹吧!”

刘启:“也请吴世子放尊重些,长安到底是大汉首府,把长安比做广陵乡下,吴世子过分了!”

刘贤:“咱也是实话实说嘛!”说毕略略放低了声音,故做东张西望地嘟哝:“怪不得父王这多年都不愿来长安,到了这里,连话都不让好好说一句,没的叫人憋闷。”

刘启:“吴世子说什么?”

刘贤打了大大的哈欠:“算了,当我没说。”

刘启禁不住横了他一眼,不再言语,心里实在是忿忿然,直气得胸前起伏难平。

第63章:东宫对弈

2、长安东宫后花园。

刘启和刘贤二人走至花园的一个亭子间。

刘贤一边打量着花园四周一边说话:“这就是太子东宫的花园?”

刘启冷漠地说:“是的。”

刘贤:“还没我吴王东宫的花园大嘛!”又看看植物:“花色也是单调,哪里有我世**的花草鲜美,色彩艳丽。”

刘启脸上灰灰的:“现在这季节,长安这里都是这样的。”

刘贤:“同一个季节,我吴国的花园除了桂花之外,还有广玉兰和木芙蓉,开起来那叫一个好看,白是白,红是红的,那白,一团团跟雪一样,红呢,鲜艳艳粉嘟嘟的,再有蕙兰、秋菊,真是一片片争奇斗艳……哦,这还有一个破亭子?”

刘启皱着眉,机械地跟随着他,明显地不想再与他说话计较。

亭子间是一座白墙灰瓦的建筑,圆顶,四周伫立着朱红的廊柱,显得**大气。对着东宫大门的亭檐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歇马亭”。

刘贤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上面的三个字。

刘贤:“歇马亭……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刘启勉强答:“为的歇马这两个字大有深意。”

刘贤:“怎么讲?”

刘启:“寡人也是听老臣们讲的,说打仗的日子久了,百姓都盼着有个安稳的日子,所以,就将马歇在了这里,时间一久,就在歇马的这个地方建了这个亭子。”

刘贤:“哦,原来这样,还真有故事哈,我说呢,这么一个流水落花之处,怎么跑出来这样一个名字。”

刘启:“百姓们不愿意再打仗,朝廷现在也打不起,无论朝野,都盼着安稳平和,过太平日子。所以贤弟,等你回到吴国,也劝说一下吴王,让他最好安分守已,不要太过分,一门心思只想着挖矿赚钱,要多为大汉天下想一想,想一想外有匈奴时刻觊觎着我大汉江山,内有一些封国藩王心怀异帜,时时想着来长安争抢这个皇位……如此状况,如果刘姓各藩王再各吹各的调,那只能对一统天下非常不利。”

刘贤闻言不高兴地说:“堂兄你今天到底要说什么?不妨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嘛!别这么拐弯抹角的,我看着都累。”

刘启皱着眉头:“你刚才称呼寡人什么?”

刘贤做出一副无辜状:“我叫你什么?叫你堂兄啊!难道你不是嘛?”

刘启沉着脸:“请你放尊重些,寡人不光是你的堂兄,还是大汉皇太子。”

刘贤“噗哧”一笑:“哎呀,这里又不是在朝堂之上,又没有外人,你我都是自家人,端的什么架子!”

刘启郑重道:“这不是端架子。”

刘贤仍是一脸的玩笑:“好了好了,叫你太子爷,这总行了吧!”又小声嘟哝说:“好没意思。”

刘启闻言有些无奈,想到父皇给他的嘱咐,感觉眼下对这刘贤还是怀柔为上,于是犹豫片刻,朝那亭子间的石案上看了一眼,遂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说那个了!你我说起来是亲眷,这多年却也难得一聚,来吧,这儿有一盘棋,我们不如下盘棋玩一把。”

刘贤不禁显出天真的孩子气:“嗨,不错,我就喜欢下六博棋。不过,你这棋盘看上去怎么这样粗笨?还不如我吴王宫里的棋盘精致!”

刘启原本是想与这刘贤交好的,便再次忍下了他的出言不逊,道:“贤弟不懂,这个是墨玉所制,看上去笨重,其实是稀有材料。”

刘贤哈哈大笑:“你们这宫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父王都说了——长安就是个穷地方,皇上就像个乞丐,穿的衣服都打着补丁,就连后宫的妃嫔也没有一件拖地的长裙,哪里像我们吴国,钱多得满地都是!”

刘启实在听不下去:“不许你这么诬蔑朝廷和父皇!”

刘贤却装傻卖蒙:“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哪里有污蔑?”

刘启:“谁不知道,父皇那是节俭!照说全天下都是刘氏的,父皇陛下贵为天子,哪里是穿不起好衣服?他是心系天下众生好吧?他是把自己裹腹御寒的钱都省下了,留着办天下大事,为百姓造福好吧!”

刘贤摇头一笑:“好了,不说了,下棋下棋。”

刘启到了这会儿,却仍有些气愤难平:“下棋就下棋。你要什么子儿?”

刘贤带着一些嘲讽的阴阳怪气道:“我嘛,要黑的,白的留给你。”

刘启瞪他一眼,话说得就有些夹枪带棒:“你原本就是黑的。”

刘贤回瞪对方一眼:“哎,我说皇太子,按宗室亲戚关系我是该叫你一声堂兄的,你说话也检点些,别总带刺好不好?再怎么说你也是兄长嘛!”

刘启仰起脸来为自己辩解:“寡人怎么带刺了?就兴你那么诽谤我父皇,就不兴我说点棋子儿的事?”

刘贤:“你那是说棋子儿吗?你明明是在骂我?”

刘启:“我骂你什么了?”

刘贤:“什么叫‘你原本就是黑的’!我怎么黑了?”

刘启想了想,忍了:“下棋!”

刘贤:“下棋就下棋,谁还怕你不成?”

刘启:“行了,寡人怕你了,这总行了吧。”

刘贤:“我也没让你怕我。”

刘启一甩袖子:“你还有完没完?这棋还走不走了?”

刘贤撇了撇嘴:“你先走嘛!我让你一步。”

刘启:“谁让你让我了?我还让你呢!你先走!”

刘贤:“先走就先走!下到最后才见输赢!”

刘启将棋子重重地啪在棋盘上:“真是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二人似乎都感到了这场棋下出了**味,心里都憋着炎,一时都显得沉默,似是把心思都用在了下棋上,只听得一阵阵棋子落盘的啪啪声响,一盘棋眼看就下到了最后。

第64章:命丧歇马亭

很快,棋盘上只剩了廖廖几颗棋子,呈黑白稀疏的样子。

正在这时,刘贤忽儿高声大叫:“哈哈,我赢了!”

刘启不说话,只拿眼睛瞪望着棋盘,心里积聚着气愤,甚至仇恨,两只拳头在棋盘下面攥得紧紧的,末了,无奈说:“这一局我没有跟你认真下,我们不妨再来一局论输赢!”

刘贤显得有点满不在乎:“再来就再来!一看你就是个臭棋蒌子,别说再来一局,就是再来三局,你也下不过我!”

刘启也不服:“你不过是偶尔运气好,险胜一局罢了,再下一局,就未必能赢我了。”

刘贤:“大话先别说,看看究竟谁输谁赢。”

刘启:“是你先说的大话。”

俩个人稀里哗啦,将棋盘重新摆好。

刘贤:“你先来吧。”

刘启毫不领情:“我当然得先来,因上回是你先来的。”

刘贤:“就算是吧。”

刘启:“本来就是,怎么就算是吧?”刘启说着话,先行走出一步。

刘贤细看了他的那一步棋,从容地也走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刘启盯着棋盘,不解地问他:“你为什么这么走?”

刘贤皱眉:“你管好你自己的棋子就行了,管我怎么走?只要最后我能赢你就行。”

眼看二人又到了最后的结局,刘启突然在棋盘上拿起一颗棋子。

刘启:“不!刚才这步棋我走错了!我要重新走这一步。”

刘贤忽地上前,一把捂住那棋:“你想悔棋?想赖帐?没门儿!”

刘启被他捂住抓住棋子的手,十分恼怒,终于忍无可忍地搡了他一把:“谁悔棋?谁赖帐了?你小子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刘贤冷不防,被他推得半身倒地,直起身后毫不示弱:“啊呸!”一口唾沫吐在了刘启脸上:“亏你还是个皇太子,跟人下棋下不过人家就要悔棋,还耍赖!有你这样人当皇太子,大汉天下岂不危矣!?”

吴世子的太傅听到这里言差语错,感觉不妙,急忙从不远处赶了过来。

刘启怒极,忽地站起身,一把揪住刘贤再次将他推倒在地:“去你的!一个小小的吴王世子,就能狂妄到目中无人,竟敢辱骂寡人,可反了你了!”

吴太傅:“太子你……”

刘贤被刘启推得摔了一个屁股墩,站起身抓起棋盒子里的棋子就朝刘启砸过去,一边砸一边骂:“我就骂你了!你怎么样吧!?一个臭棋蒌子,一个输了棋就悔棋的无赖!”

就听“哗”地一声,一把棋子生生朝刘启脸上砸了过来,幸有吴太傅从中挡了一下,其中有一枚棋子还是砸到了刘启的嘴角上!又幸得刘启在刘贤拿棋子的时候,见势不妙,急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饶是如此,刘启的下巴被砸处还是流出血来……

吴太傅见势不妙,急忙上前一把抱住了刘贤……

刘启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竟抹了一手的血!

一看手上有血,刘启立马跳将起来,顺手抓起石案上的棋盘,猛地朝刘贤的头上砸了过去……

吴太傅一声惊叫:“世子!”

未等吴太傅叫声停歇,那棋盘已经将刘贤砸倒在地,直砸得刘贤顿时声息全无……

刘启一见刘贤倒地,脑门上鲜血直流,饶是盛怒之中,也立时吓得面无人色,愣在当地一动不动。

一时,东宫护卫和侍者闻迅从四处跑了过来……

吴太傅扑向刘贤:“世子——”

东宫侍卫和侍者将刘启团团围住。

有侍卫看到了倒地的刘贤,大声疾呼:“快请御医!”

吴太傅一边查看着刘贤的伤,一面呼唤:“世子殿下,世子,世子,世子爷你醒醒,你醒醒啊!啊——”正哭喊当中突然忽地站起来,就朝刘启扑了过来:“皇太子!是你,你杀了我家世子!”

刘启脸色苍白地退后一步,颤抖着声音道:“没……我没有……”

吴太傅哪里肯放过他,于是一边大声喊叫:“皇太子杀人了!”

一侍卫见状大叫一声:“太子快走!”推着刘启就走。

吴太傅上前拦住:“不许走!”

众侍卫簇拥着、搀架着还在懵懂中的刘启朝园外奔去……

吴太傅在后面紧紧追赶……一边赶一边喊:“皇太子杀人了!拦住他,别让他跑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大汉皇帝陛下要为吴世子作主啊!”

第65章:人命关天

3、东宫舍人馆舍。

晁错坐在馆舍内的几案前奋笔疾书。一支竹箭上刻着一行字:《言太子宜知术数疏》。

他写写停停,有点心神不宁地朝东宫后花园歇马亭的方向望过去……

忽然歇马亭那边骚乱起来,一个声音尖利地喊道:“皇太子杀人了!”

晁错顿时瞪大了眼睛,楞怔片刻,急忙放下竹简笔墨,起身往东宫后花园奔去……

晁错刚跑出馆舍,就见刘启的随从和侍卫簇拥着刘启匆匆从歇马亭的方向跑来,一路朝宫门跑去……

紧随刘启身后追来的是吴世子的太傅和侍从,就见他们一边跑一边喊:“抓住凶犯!抓住皇太子!皇太子杀了人!不能叫他跑了!”

晁错见状急忙跑过去,拦在刘启和吴太傅之间。

晁错一拱:“吴太傅!在下晁错这厢有礼了!”

吴太傅:“滚开!没看我在捉拿凶犯嘛!你是什么人?挡的什么道!”

晁错:“吴太傅,在下太子舍人晁错是也,无论太子他有什么错都是在下的错,请吴太傅这边小坐,在下当为太子赎罪,一切罪过都由在下承担……”

吴太傅烦躁地推开他:“少在这儿罗嗦,你偿命?你偿得起吗?本太傅只跟皇太子说话!他刘启杀了我吴世子,我就一定要找他抵命!一命抵一命!”

4、歇雨亭一片狼籍……

刘贤仰躺在地上,早已经没有气息,额角那里赫然可见一处敞开的伤口正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晁错急匆匆一路赶来,拨开守在这里的黄门太监宫女等人,一眼看到刘贤躺在地上的样子顿时瞪大了眼睛……

刘贤的身边即是那只血污斑斑的棋盘,棋盘由厚重的墨玉石雕刻,原本是另一种晶莹剔透,棋盘的四角处更是镶嵌着金灿灿的铜角,可惜现在整个棋盘早已是血污斑斑,一铜角处还粘着皮肉,鲜血早已经将那盘墨玉石浸染成紫红的颜色……

晁错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遂朝周围的黄门太监问道:“请御医了吗?”

有人从人群中走出,小声道:“御医来过了!”

晁错抓住那人移至一旁:“御医怎么说?还有救吗?”

那人摇头:“御医说……没救了!”

晁错:“天哪!这可怎么好?!”

那人附耳,小声乞求:“晁大人赶紧找人上承明殿吧……陛下气头上万一……太子会吃亏的。”

晁错点头:“我知道了。”说毕朝四周看了看,遂匆匆离去。

5、长乐宫詹事府内。

窦婴气急败坏地站在府内,急促地吩咐宫里所有侍卫杂役:“快!快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给我出去!”

府内侍从:“诺!”

府内侍从和衙役们纷纷从各处跑来,跪了一片。

侍从和衙役:“请詹事大人吩咐!”

窦婴朝大家挥着手:“你们……都跪在这里干嘛,快去啊!”

杂役甲一脸懵懂地问:“詹事大人,咱去哪?去干啥?”

窦婴急得团团转,拍拍脑袋:“去哪?干啥?报信去呀!太后那里、皇后那里、公主那里、所有老臣那里……凡能说上话的……一并都给我赶进承明殿!去拯救太子,刻不容缓!”边说边点着跪着的人群中的一个个衙役:“你,快去,太后那里报信……你,去皇后那里……你,去公主那里……说太子出了大事,马上就要没命了!”

府内侍从齐声应:“诺!”然后匆忙离去。

窦婴:“天哪,这叫什么事儿!可怎么办呢!罢罢罢,我还是亲自上阵吧!万一……太子唉……快快,给本大人备车!我要亲自上承明殿面圣!”

6、长安,詹事府门外。

正急匆匆往前赶路的晁错,迎面遇到骑着马从詹事府出来的刘武。

二人擦肩而过时,晁错看出是刘武,遂一伸手:“梁王留步!”

刘武一见是晁错,急忙下马:“原来是晁大人,想必大人也是去找窦婴将军的吧?寡人刚从那里来,将军不在。”

晃错朝刘武一拱手:“梁王想必也是为太子的事而来?”

刘武皱眉:“当然!太子与寡人一母同胞,他的事当然就是本王的事!”

晁错:“这件事非同小可,梁王打算怎么办?”

刘武朝四周看了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人休得在此耽搁,快随寡人上承明殿,吴国那帮小子,已将事情捅到父皇那里去了!”

刘武一边说话,一边将略显笨拙的晁错拉上马,坐在自己身后。

双人骑马一路奔驰,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晁错一边惊魂未定地坐在马上,一边弯着头朝刘武说话:“没有宣诏,梁王这是要闯承明殿么?”

刘武一边策马奔跑,一边朝身后的晁错说话:“闯?现在还顾得上什么闯不闯!总之寡人要立刻见到父皇!不然皇兄性命危矣!”

晁错:“殿下可想好了,那刘贤的事该怎么应对?人命关天呐!”

刘武:“嘁!不就死了一个刘贤吗?那刘贤什么东西?寡人最清楚!不过今天事发突然,父皇又是那样一个心慈面善的仁德之君,若发起狠来拿皇兄做法也未可知的,今天我刘武就拼了这条命也要保得我皇兄无虞!”

晁错:“梁王真是仗义之人,太子殿下有如梁王这样的好兄弟真是三生有幸!”

刘武:“别废话了!坐好!寡人这里要快马加鞭了!”

第66章:剑下留人!

7、长安,未央宫承明殿内。

大殿中央,跪着五花大绑的皇太子刘启。

刘启后面跪着的是刘启那一群他的随从和侍卫……一个个显得垂头丧气。

他们的身后,站着吴国太傅和吴世子的随从小厮和侍卫,一个个则显得义愤填膺的样子。

刘恒咬牙切齿道:“刘启,你这个不肖子!你说!你给朕说!朕先前怎么交待你的?朕就此事怎么一再地叮嘱你的?如今出了这等事,你说?你还有什么脸面前来见朕!”

刘启紧张得全身发抖,禁不住伏身泣饶,:“父皇明鉴!儿臣并非有意为之,不过是一时失手,请父皇恕罪!”

刘恒恼怒地回身,气哼哼地瞪视着跪在地上不停叩头的刘启:“恕罪恕罪!你还知道你有罪?!”

刘启委屈分辩,跪着趋前,道:“父皇,请容儿臣一言!”

刘恒:“说!”

刘启:“启禀父皇——儿臣身为大汉太子,此次一直谨遵父命,小心陪侍那吴世子,岂知那刘贤他屡屡出言不逊,步步紧逼,种种欺人太甚!儿臣实在是忍无可忍……”

吴太傅未等他说完,便吼道:“一派胡言!”

宫廷侍卫立刻上前将其拦住。

刘恒仍然盯着刘启怒道:“你给朕住口!”又一指太子身边那贴身侍卫:“还有你们这些奴才,你们说,你们跟着太子都干了什么?竟就叫他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荒唐的事!还有那个晁错……”

这里正说着,忽然就听邓通通报:“太子家令晁错求见陛下!”

刘恒恼恨地:“他来得正好!朕正要召他!即来了就叫他进来见朕!”说完又恨恨地朝那一片跪着的侍卫一甩手:“朕倒要看看,如今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晁错和刘武走进大殿。

刘武叩拜:“儿臣拜见父皇!”

刘恒皱着眉头:“你怎么也跑来了!”

刘武:“儿臣……”

刘恒:“起来吧!”

晁错“噗嗵”跪下,膝行数步上前:“罪臣晁错在此,请皇上治罪!”

刘恒扫了一眼跪在那里的晁错:“吴世子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晁错:“回陛下,臣在写奏疏。”

刘恒“哼”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又将目光盯向那个跪着的领班侍卫。

领班侍卫明知今日大难临头,也不怯惧,见皇上的目光向自己扫来,便伏地跪拜,低头回话,竟是铿镪而言:“回禀陛下——诚如太子刚才所言,这吴世子从一开始就骄横跋扈,出言无状,几日来多次冒犯天威,污蔑太子殿下,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可恨事发的当时,这吴世子竟拿太子之位说事儿,还肆意嘲讽污蔑太子。小人以为,吴世子今遭横祸实是疚由自取,太子殿下无辜,杀了他吴世子实是为民除害,无罪有功!”

吴太傅:“你胡说!”

刘恒压住火气,继续问那侍卫:“吴世子,他都说了些什么?”

领班侍卫:“他说长安还不如他广陵气派,还嫌东宫简陋,更有甚者,骂皇上陛下和后宫嫔妃穿着补丁衣服,穷的像一群乞丐……”

刘恒皱起眉头:“还说什么?”

“还……”领班侍卫有些犹豫,最后索性都说了:“还骂太子是臭棋蒌子,说太子连棋都下不好以后还怎么稳坐这大汉江山?说:‘有你这样人当皇太子,大汉天下岂不危矣’!?”

刘恒喝斥:“够了!不要再说了!”

领班侍卫明显不服,只得噤口:“诺!”

刘恒冷笑一声,目光里的怒气虽并没见减弱,再说话却没有了先前的震怒,竟是几分嘲讽意味地“哼”了一声,说:“听你如此说来,太子竟成了安良除暴的英雄了?你这话也只好在这里说说罢了,可又如何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吴太傅“噗嗵”跪地上前一步:“陛下!刚才这侍卫所言纯粹血口喷人!皇帝陛下请为我死去的世子作主!太子犯法与民同罪!杀人者偿命!还我世子一个公道!”

刘恒刚刚减缓的怒气一下子又被这通喊叫激发出来,他紧闭了双唇,忽地转过身去,盛怒之下猛地抽出了挂在大殿一旁的宝剑……

刘恒举着宝剑对吴太傅道:“说得不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正己如何以正天下!如今朕也不要等堂兄来说长论短,兴师问罪,朕就先杀了这个逆子和这几个轻狂随从侍卫与我那堂兄一个交待!”

殿堂上下顿时跪倒一片:“陛下息怒!”

部分老臣:“陛下不可!”

刘武:“父皇剑下留人!”一言未了,就见他飞身窜起,上前一把将刘启挡在身后,迅速抓住刘恒手中正要劈下去的宝剑……手臂瞬间血流如注……

刘武在抓住剑稍的同时跪了下去:“父皇请息怒,剑下留人,父皇若今天必得置皇兄一死,请以儿臣代之,大汉天朝,不能没有太子!”

一时大殿内外的君臣更是高声大叫:“陛下息怒!陛下万万不可!”

刘恒:“谁都不要拦着朕,朕一定要把这个逆子杀了替吴世子报仇!”

窦婴不等宣召匆匆闯进殿来,急急拦在刘恒和刘启及刘武之间。

窦婴:“陛下!事发突然,别有隐情,老臣亦是难辞其疚,如一定要杀头治罪,老臣愿为吴世子以命相抵!”

邓通在殿外不失时机地大喊:“太后陛见!皇后陛见!公主和代王殿下求见!”

刘恒咬牙道:“宫廷侍卫!”

侍卫:“诺!”

刘恒:“传朕旨意——皇太子因与吴世子言语争执,致死人命,交与廷尉诏狱,听候处斩!梁王刘武不宣而至,私闯大殿,抗旨忤逆,祸乱朝堂,一并押入廷尉诏狱,等侯发落!余者若再有胆敢为太子说情者,与梁王刘武同样下场!”

大殿内一片沉寂。

一片寂静中,只有晁错跪倒伏地叩首:“恳请陛下从轻发落太子殿下和梁王殿下!”

殿内外侍者随从这会儿才像回过神来似的,随即一片山呼:“恳请陛下从轻发落太子殿下和梁王殿下!”

刘恒阴着脸,甩着他那宽大的莽袖,昂头朝大殿后面走去。

第67章:手足情深

8、

未央宫刘恒寝殿前。

刘恒烦躁地在殿门前踱来踱去,他的面前是跪了一地的朝臣。

刘恒扬手对跪在殿前的老臣们说:“都不要再说了!你们以为朕就那么想要杀他?朕也是人,朕的儿子也是儿子,若不杀他,朝廷的法律还算不算数?朕还怎么号令天下?”

窦婴伏地叩头:“陛下!请听老臣一句——太子他还年轻,到底还是个孩子,再说就按律法而言,杀人也有蓄意谋杀、故意杀人和误伤误杀种种,太子他与吴世子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不可能蓄意谋杀和故意杀人,最多只能是误杀,若以误杀论罪,太子罪不当斩,就此还请陛下三思!”说完朝刘恒再一叩头

窦婴的话刚一说完,一大片跪在那里的大臣们纷纷趋前而跪,表态说:“臣等附议。”

另一部分老臣:“臣等附议。”

9、

廷尉诏狱监房内,刘启两手抱着脑袋坐在那里,样子十分沮丧。刘武则靠着狱墙坐在地上,眼睛望着狱门。

刘武:“皇兄,究竟他对你都做了什么,让你不惜铤而走险,竟失手杀了他!”

刘启闷声闷气,带着哭腔说:“武弟,别再问了,为兄现在心里乱得狠,总之,是他逼人太甚!”

刘武:“皇兄,这里没有外人,臣弟跟皇兄说句实话——我只是感觉,那样一个不通情理的人简直无赖,皇兄为他领这份罪不值得。”

刘启:“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刘武:“皇兄……”

刘启朝他摇头。

刘武欲言又止。

刘启过了一会儿才说话:“武弟,今日殿前,幸亏有你……不然,我命休矣!”

刘武:“皇兄,父皇是在盛怒之下,难免会有些过激,皇兄想想,那年淮南王刘长造反,明明犯下了谋逆之罪,证据确凿,父皇都不忍杀他,就因为那是他的亲弟弟……如今你不过失手打死了一个忤逆狂徒,父皇怎么能杀你呢?”

刘启:“可是,武弟,这次不一样……如今我大汉是北有匈奴不断地扰我边境,亡我大汉之心不死,南有藩国觊觎皇权久矣,对长安早已心存鬼胎,如若这个时候,吴王因失子之痛而借此谋反,后果不堪设想!刚刚太平没几天的好日子,岂不再起峰烟?”

刘武疑惑地望着刘启:“真的会有这么严重?”

刘启自顾自地往下说:“皇弟当知,父皇最怕打仗,所以才对那刘濞一忍再忍……这次父皇专门嘱我这个皇太子陪他刘贤,已是将姿态放至了最低,可是那刘贤却没有半点收敛,一味的忤逆狂傲,为兄这些日子在对待那刘贤的态度上,也是忍无可忍,如若不是那刘贤欺人太甚,兄何至呈此匹夫之勇!现在想来,事已事,为兄也没什么好悔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最多以命抵命就是!”

刘启说完,深深吐出一口气去,眼里闪出可怕的凶光。

刘武听至此,不禁也有些紧张:“皇兄,如此说来,父皇还真的拿那刘贤当回事了!”

刘启点点头,眼里露出一丝惶恐,说:“看这情势,父皇若为江山社稷之大局计,大义灭亲,为兄只怕此命休矣!”

刘武摇头道:“皇兄放心,如果他吴王一定要人给他的儿子抵命,那也不是非你不可,即便我替了你,也不能让你为了那样一个忤逆之子去送死的!”

刘启抬头,认真看刘武:“武弟,你我兄弟之间,弟能有这份情谊为兄已知足矣!”

刘武迎着他的目光并不躲闪:“皇兄,臣弟并非话语堂皇,而是发自肺腑。”

刘启一把抓住刘武的手,哽咽着哭了:“武弟!今天在殿前已经救了为兄一命,若不是你,为兄现在早已性命不保!为兄今后无论如何,不会忘记武弟,如若苍天有眼,让你我二人都能出得这大狱去,为兄今生今世定有重报,决不负你!”

刘武亦紧抓住刘启的手:“皇兄,别说这话,你我兄弟,一母同胞,自小就形影不离,无论到了何时何地,我们兄弟都会是一条心,彼此相助,绝不背弃!”

刘启激动地抱着刘武的肩膀:“武弟说得太好了!”

第68章:后宫怒谏

10、长乐宫薄太后寝殿。

众人正襟危坐。薄太后居中,望着殿门的方向。余者窦皇后,太子妃,公主刘嫖和老臣窦婴,一个个俱都面色沉暗,尤其窦皇后和太子妃,脸上竟都挂有泪迹。

侍女灵儿站在薄太后身边,托盘上放着一杯茶水。

薄太后手上端起起茶水啜了一口:“好了,都别哭了!现在哭有什么用?皇帝这样做,也有他的难处,你们这些做后妃的,也要体谅皇帝的难处才是。”

窦皇后:“母后教训的是,启儿此事的确是太过莽撞,只是……”

门仆:“皇上陛下驾到——”

薄太后:“叫他进来!”又对窦皇后说:“你们都先别说话,等老身问明了皇帝再说。”

窦皇后:“诺。”

刘恒走进寝宫,众人迎着他跪倒一片:“参见陛下!”

刘恒来到薄太后面前下跪:“皇儿给母后请安!母后长乐……”

未等他请安完毕,就见薄太后将手上的茶水向他泼来!刘恒赶紧将身体撤向一旁,茶水泼在他面前的地方。

薄太后遂怒道:“老身老天拔地地去到你那殿前你见都不见!哪里还用得着来这里请安?”

刘恒:“母后息怒!母后要教训皇儿,无有不可,只是母后不要动怒才好,母后若一动怒,气坏了身子,皇儿便粉身碎骨,也死无葬身之地了!”

薄太后冷笑:“皇帝现在翅膀硬了,用不到为娘为你巴心营力了,我老太婆安不安的有什么要紧?只要皇帝随心所愿就好!”

刘恒:“母后如此说话,儿子实在惶恐……”

薄太后:“你惶恐?为娘问你!就为了一个吴世子刘贤,那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把我孙儿弄到那样不是人呆的地方!刘启他惶恐不惶恐?为了从你的剑下救出启儿,武儿他舍出了命去,弄得手臂都伤了,武儿他惶恐不惶恐?”

刘恒:“母后……”

薄太后没等他分辩又拉着往下说:“要说嘛,皇帝处置自己的儿子,老身管不着!只是皇帝如此作法,分明不是处置自己的儿子,这是想要了老身的命!刘恒你给我听好了!若是我那孙子启儿和武儿哪个有个三长两短!老身只找你算帐!”

刘恒直身跪在薄太后面前:“母后息怒!”

众人随着他也都朝着薄太后跪倒:“太后息怒!”

窦皇后亦直身跪在刘恒一侧:“陛下!臣妾平生一无所求,就只这么三个儿女,希望陛下看在臣妾这多年侍奉太后和皇上、双眼已经失明的份上,请陛下宽恕启儿和武儿,让臣妾在这后宫虽然看不到他们,耳朵还能经常听到他们的声音,感到他们平安……

太子妃随即跪倒在刘恒的另一侧:“父皇……”

薄太后对刘恒:“你先起来吧!都做了皇帝的人了,还动不动地跪着,老身可生受不起。”

刘恒皱着眉头站起身,对窦皇后和太子妃说:“好了!你们也都快起来吧,朕都知道了!”说着对着眼前所有人说:“大家都起来吧!”

看着地上一干人纷纷起身,刘恒又接着说:“你们以为朕就那么想治太子的罪?也不想想,你家孩子是孩子,人家孩子就不是孩子?”

薄太后:“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窦婴:“陛下,容臣多一句嘴——臣听说那吴世子说话放肆,不知收敛,多次拿大汉的江山社稷说事儿,目无尊卑,辱骂太子,原本就犯下忤逆不赦之罪,论律原就当斩,只不过……”

刘恒:“好了!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事情已经出来了,你再在这里说这些有什么用?”

窦婴急忙避席下跪:“臣该死,臣知罪。”

刘恒烦躁地:“行了!起来吧!朕念你也是为太子着急,不治罪于你就是。”

窦婴:“窦婴谢陛下不罪之恩!”

刘恒对薄太后躬身,小声说:“母后放心,诏狱那里,儿子自会派妥当之人前去照料,断不会委屈了他们……儿子告辞!”遂对守在门口的邓通大声道:“起驾回宫!”

窦皇后:“陛下!”

薄太子妃:“父皇——”

薄太后颓然长叹:“唉!”

邓通:“陛下起驾!”

除薄太后之外,众人皆跪倒相送:“恭送陛下!”

第69章:吴王痛殇

1、广陵郊外甘泉山下。

几辆装饰华丽的宫廷车驾停下来,刘濞和袁盎从车上走下来,分乘上两架藤编软轿,由众多宫廷官员簇拥着沿一条山涧小路盘绕而上。

一路两旁开满了各色桂花、野菊花、木芙蓉和蕙兰、紫荆……一片片红艳、粉嫩、娇嫣、端丽。

山谷里不时传出几声鸟鸣,山涧溪水潺潺……

刘濞望着四外葱翠起伏的山岭,顺手捋过一把紫荆捏在手上,回头望望袁盎,道:“重久重久,这甘泉山老夫每年重久必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四十多回,在这里度过四十来个重久节了!”

袁盎心不在焉:“是嘛!四十年坐镇江南,独霸一方,大王不简单啊!”

刘濞嘴角挑了挑,勉强一笑:“四十年坐镇江南倒是,这独霸一方么?可就说不上喽!”

袁盎:“此地距离长安甚远,朝廷鞭长莫及,大王虽为藩国国王,在中央朝廷统辖之下,但以大王如今的日子,可比长安朝廷陛下那里要自在享受多了。”

刘濞鼻子“哼”了一声:“这要说也是哈!长安那里哪里比得了我这江南的富庶与润泽,除此之外,还不断遭受匈奴的袭扰,说起来的确不如这广陵省心。”

袁盎:“可惜世人讲究的是帝王之气——广陵虽好,到底偏居一隅,不若长安置身中央之位,雄居鳌头啊!”

刘濞又一声冷笑:“鳌头又怎么样?整日价提心掉胆,用度上更是捉襟见肘,哪比得我广陵宽裕舒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袁盎摇头:“大王此言差矣!说起长安,的确有广陵不可比拟的地方。”

刘濞不满地将身体扭向一旁,看着远远近近的青山绿水,道:“嗨!不显山不露水的四十年,吴国可是大变样喽!先前那个楚汉连年征战后满目疮痍的凄惨样儿再也见不到了!别的不敢说,就吴国上下的富足,老百姓的安逸,那真是别的封国不能比的!”

袁盎点头:“这倒也是。”

刘濞:“怎么样,袁相国,跟咱说句实在话——长期留在这里,跟寡人一起干,打造一片吴地王国怎么样?”

袁盎盯着远处山水一色的天空,环视左右而言他:“吴国的确是个好地方啊!”

刘濞看出袁盎的心思,不禁冷笑,转过身来:“好在什么地方呢?”

袁盎:“好的地方多着呢!气侯温润,水路便利,谷稼茂盛,林木渔丰,总之居易,久之忘返啊!”

刘濞:“如此,袁相国对吴国是心有所属喽?”

袁盎:“当然喽!”

刘濞揣测着袁盎的话音,将手中的紫荆花一点点揉碎:“袁兄,寡人说得可是真心话。”

袁盎堆出讪笑:“当然!大王的意思在下明白——盛情领了,只不过袁某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哦!”

刘濞:“相国的心思,不过就是顾忌长安和老家那边了?这个相国放心,相国但有归属我吴国的意思,寡人立马派人前去安陵将相国一应家眷全部迁来!至于安家费用,但随相国开口,要多少咱就有多少!”

袁盎笑而摇头:“袁盎身为朝廷使臣,不得不听从朝廷调谴啊!至于家眷钱财,都在其次,袁盎平生别的不敢说,最讲究的是一个‘义’字。”

刘濞对袁盎一拱手:“寡人佩服!寡人平生也是最愿结交天下豪杰义士……”

忽儿身后传来马嘶声,紧接着是急促的马蹄声,刘濞脸上一紧,迅速在轿上回头,就见一匹快马驮着一个侍卫飞驰而来……

刘濞:“落轿!”

随着刘濞轿子停下,袁盎的轿子也停了下来,二人从轿上走下,站在路边等侯那匹快马。

只听“吁——”地一声,刚才还在飞奔的快马被勒得高声嘶鸣,前蹄高高跳了起来,骑马的侍卫滚鞍下马,急忙朝刘濞行礼:“大王!”

刘濞眼睛盯着侍卫:“什么事,快说!”

侍卫慌得手脚乱颤:“禀大王,世子他……他他他被人杀了!”

前来报信的小厮的胸口被吴王一把抓住,就见刘濞面目狰狞地问:“你说什么?什么什么?”

侍卫:“大王,世子爷他,他被皇太子给砸死了!”

刘濞将那侍卫一搡:“你胡说!”

侍卫一个趔趄,然后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再行礼道:“大王请节哀吧,是真的!小厮不敢混说——世子爷的灵柩随后就到!”

刘濞脸色铁青地顿了一下,似乎平息一下自己,然后才怀疑地瞪视着侍卫,吼道:“讲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侍卫到了这会儿,似也不再紧张,只见他躬着身子沉着说:“禀大王,世子到京朝觐之后,便由皇太子一路相陪着游玩,后二人因在太子东宫的花园内下棋,一时言语不和发生肢体冲撞,最后皇太子竟用棋盘砸在我们世子头上,致我们世子当场殒命!”

刘濞抓住那侍卫,盯着他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侍卫:“小的所言句句是真,请大王节哀顺便,立刻回宫,准备迎侯世子的梓宫!”侍卫说毕双膝跪倒,五体投地。

袁盎闻言上前,细细盘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侍卫:“千真万确!”

袁盎闭上眼,须臾又睁开。

刘濞此时已呆在那里,身子仄了仄,半晌不言语。

随车小厮赶来,急忙搀扶住他。

小厮:“大王!”

侍卫:“大王!”

刘濞忽然伸出手去:“儿子!儿子!不要——”随后呼嗵倒地……

在场所有人一阵忙乱,大**喊成一片。

第70章:广陵悲恨

2、吴王宫内灯火通明。

刘濞闭着眼睛躺在塌上,身边守侯着中大夫应高,另有一宫女手托着茶水盘站在那里,除外塌前还围着几位宫女、妃嫔、侍卫及小厮。

忽儿,刘濞的眼睛动了动……

守候在刘濞身旁的应高立刻叫道:“吴王醒了!快去禀报王后!”

刘濞在塌上伸出手来,所有人都静定下来。

就见刘濞对周围的人看了一圈,忽儿对应高说:“召袁相国来见!”

执事:“宣袁相国进殿——”

袁盎一路疾走进殿,进门趋前朝刘濞施礼:“吴王殿下!袁盎在此。”

刘濞目光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突兀地叫道:“袁盎!”

袁盎:“袁盎在”

刘濞提高嗓门:“袁相国!”

袁盎不动声色:“袁某在。”

刘濞:“卿可是朝廷派来的!?”

袁盎:“是的,大王。”

刘濞:“你来吴国,寡人待你如何?”

袁盎:“吴王待袁某不薄。”

刘濞:“你今儿就给寡人说说,寡人与他刘恒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杀了寡人的儿子!”

袁盎:“大王!袁盎知道大王此时甚为哀痛,袁某感同身受!但也请宽囿袁盎为陛下说句公道话——人是皇太子误伤的,当与陛下无涉。”

刘濞:“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为他刘恒说话——来人!”

侍卫赶紧趋前:“在。”

刘濞:“给寡人把这个吃里扒外的相国拉出去,砍了!”

应高:“大王,不可!”

刘濞气得胸口起伏,拿手指着袁盎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为长安那个无道的昏君说话!老夫焉能不将他杀了已泄这满腹的仇怨!”

应高:“陛下不可。”

袁盎挺身而立:“若是本相国的死能让大王平息心头怨恨,那老夫今便死也无憾!”

刘濞拿眼睛斜着他:“你想当个忠君义士?我刘濞今天还偏不能成全于你!”说着便招呼侍卫:“给寡人将他放下。”

侍卫:“诺。”

刘濞瞧着被侍卫拘架在殿堂中央的袁盎:“你给本王听好了——不成全你并不意味着不杀你,因留着你这老匹夫还有用场!”

随着两边侍卫松了手,袁盎对刘濞拱手道:“谢大王不杀之恩。”

刘濞:“寡人问你,依你看,那皇太子为什么要杀我儿?他皇太子杀了我儿,难道就不该与我儿偿命么?”

袁盎暗暗出了一口长气,方思忖说:“依下臣看,此事甚是蹊跷,世子与皇太子前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就动了杀手?侍卫回禀之事是否属实?一切尚未定论,大王还是先保重贵体为要。”

刘濞摆摆手,又招手把那报信的侍卫叫近前来:“你……当着我们大家,把事情经过前前后后,再细细讲来。”

侍卫惊吓中断断续续讲述:“我们随世子爷到了长安,原说要快去快回的,可到了长安之后,陛下便专门降旨皇太子,陪我们世子爷游玩,先去了上林苑游猎,又游了长安的街市……”

刘濞喝斥道:“废话少说!”

侍卫:“诺!”

刘濞:“快说呀!”

侍卫:“诺。先前在上林苑骑马和在长安街头溜马那会儿,我们世子爷就同皇太子殿下有些龃龉……”

刘濞:“为什么龃龉?”

侍卫:“好像是比较长安美还是广陵美,皇太子说不过咱们世子爷,末了就说无论长安还是广陵就都是朝廷的,咱们世子爷不乐意,说我吴国地处江南,得天独厚,数年没给朝廷交一分赋税,朝廷压根管不了这地方……”

应高:“这个就不要再说了!拣紧要的。”

袁盎问:“那皇太子说了什么?”

侍卫看看吴王,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见刘濞没有制止,遂接道:“皇太子就沉了脸,说当今皇上是仁君,还指着世子爷说,回去告诉你们吴王,不要得寸进尺!”

刘濞:“放肆!混帐小子!那以后呢?”

侍卫:“那以后皇太子就因为悔棋跟咱们世子打起来了!先前只看着两个人拿棋子在相互掷向对方,后来就见皇太子抄起棋盘朝咱们世子头上砸了过来……”

刘濞:“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侍卫立时伏地叩头:“世子爷人都没了,小的不敢有乍。”

刘濞怒而起身:“郎中令!叫太尉来!带十万铁甲,跟寡人杀进长安!寡人要让那刘恒刘四小子知道我刘濞的厉害!”

袁盎急上前拦挡:“大王不可!”

应高:“大王请息怒!”

第71章:芷兰无泪

3

吴王东宫后花园,芷兰坐在花园亭子间读书简,她一边读一边拿手抚摸那书简上的字,若有所思……

忽儿听到一阵异样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遂抬起头来,就见杏儿一路坷坷绊绊地从园中小径跑来,一边跑一边一脸惊慌地喊:“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

芷兰见杏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惊异地问:“怎么了?”

杏儿站在那里只是喘息。

芷兰见状不由嗔怨:“什么天大的事儿,要你这样!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丫头。”

杏儿喘了好一会儿,未说话先有泪水流出来。

芷兰见状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惊慌。

杏儿捂着脸抽泣道:“大小姐,刚才前殿传出消息,跟世子爷的小厮从长安回来报信,世子爷他……

芷兰顿时愣住:“他怎么了?”

杏儿:“他……殁了!”

芷兰皱眉道:“胡说!好好的,怎么会殁了?”

杏儿吞吞吐吐:“说是……”

芷兰:“你说,你快说呀!”

杏儿:“说是在长安东宫跟皇太子下棋,二人起了争执,一言不合被皇太子拿棋盘给……给活活砸死了!”

芷兰盯着杏儿看了几秒钟:“你说的可是真的?”

杏儿抽抽嗒嗒:“这种事,杏儿岂敢胡言?”

芷兰遂软软地坐在亭子间的石墩上,神情愣怔着,手中的书简不知觉间滑落在地上……

杏儿叫道:“大小姐,大小姐……”

芷兰坐在那里好一阵恍惚,心里眼里竟是一片空白……

园子里一阵阵风吹异响,芷兰忽儿意识到什么,挣扎着站起来,对杏儿说:“马上跟本小姐去前殿,我要去问个究竟!”

她那里起身刚走了两步,就见打从园门的方向快步走来几个人。

打头的竟是韩安国,就见他一路走在几个人的前面,紧跟在他后面的,是枚乘、邹阳、公孙诡,还有婉兮。

看看这一行人就要来到面前,芷兰迎着他们站定。

韩安国先走一步,看着杏儿对芷兰问道:“大小姐都知道了么?”

杏儿抽泣着点头。

韩安国这才对着芷兰说:“大小姐请节哀!”

芷兰望着韩安国,喃喃道:“到底怎么回事?韩大夫怎么来了?”

韩安国:“侯爷和夫人得知消息后很不放心,连夜派少儒到吴国来看望大小姐,希望大小姐别太难过……”

枚乘走近前来:“芷兰小姐,是这样——出事之后,皇太子自知难逃罪责,便自己到承明殿陛下那里悔罪,梁王因坦护太子惹怒了皇上,现在也已经与皇太子一起下在诏狱,韩大夫听说后马不停蹄先回了梁国报信,睢阳侯得知消息后很惦记大小姐,遂托韩大夫先来这里看望大小姐。”

韩安国:“吴王多年都与长安不相往来,如今又出了这等事,只怕凶多吉少,侯爷与夫人大不放心……”

芷兰:“世子的灵柩现在哪里?”

韩安国:“下官急着来报信,世子的灵柩随后就到。”

大家一时不禁沉默。

杏儿忽然发出小声的啼哭:“大小姐好命苦啊!”

一旁婉兮也拿帕子掩了口鼻连连抽泣,一时气氛压抑,邹阳在一旁拿手扶住她。

邹阳小声像是对婉兮,又像是对芷兰说:“大家都不要太难过了,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要想办法应对才是。”

芷兰闻言抬起头来,脸上竟然没有泪痕。

韩安国长出了一口气:“下臣把消息送到,马上就得回去,事关重大,不光长安城里,就是梁国上下也是乱成一片,里里外外许多事需要重新定夺。”

芷兰施礼:“韩大夫辛苦了!芷兰在此谢过。”

韩安国:“大小姐不用多礼,事情出来之后,满天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长安和吴国这里,大小姐如果有可能,当劝吴王节哀顺便,不要生事才好。”

公孙诡不以为然:“韩大夫说得轻巧,那么大一个儿子突然就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吴王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皇上那里也总得有个说法才好对吴王有个交待。”

大家听他这话似乎弦外有音,一时面面相觑。

韩安国沉吟了片刻,朝芷兰道:“大小姐眼下作何打算?”

芷兰望望大家,摇摇头:“事发突然,芷兰心里乱得紧,实在没有主张……”说着垂下头来,小声道:“其实自打上次韩大夫劝说芷兰之后,我已经安下心来,是想留在此地跟他一起好好过日子的,谁能想到……”说到这里抬起头来,问:“我家侯爷和夫人怎么说?”

韩安国朝邹阳等人看了一眼,思忖着放低了声音说:“吴王这多年来都与朝廷离心离德,谁都看得出来,陛下已是忍让再三。原本这次世子进京,陛下让太子陪他,也是有意从中调和,谁想竟出了这等事!这件事说得好听,是一次误伤,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在广陵和长安的关系上火上浇油,如若吴王心存不满,这之后只怕后果难料……如此,侯爷和夫人的意思不如大小姐先跟下臣回梁国等待消息,以避风头。”

邹阳点头:“韩大人所言极是,事发突然,长安与广陵两处又有芥蒂在先,芷兰身在其中不好左右形势,倒不如随韩大夫先行回梁国,也是避一时之难。”

那公孙诡却不以为然:“这叫什么话?世子妃即是嫁来吴国,无论时间长短都已是吴国的人了,哪有亲夫新丧未葬,热孝在身的新寡之妇就回娘家的道理?就算以后的日子冷清,回娘家长住也是常情,那也得等熬过了守丧、出殡的日子,否则也是说不过去的。”

枚乘亦思忖着说:“公孙虽然言之有理,但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只说芷兰身体有恙,先行回睢阳调养也未尝不可。”

没等枚乘说完,芷兰便笃定地对众人说:“不!公孙所言不无道理——芷兰即是嫁来吴国,不管与世子在一起的日子长短,都已经是吴国的人,韩大夫请回去告诉侯爷和夫人,芷兰既已为人妇,此时当守为妇之道,为夫君守丧才是道理,芷兰在此定当守得丧期圆满,再作下一步打算。”

韩安国长出了一口气:“也好。这件事大小姐相机行事吧,请恕下臣不能在此久留,就此告辞,大小姐多多珍重,后会有期!”韩安国说着又一拱手,对枚乘、公孙诡、邹阳和婉兮道:“如此,拜托诸位多多照应了!”

余者纷纷拱手辞别:“好说,韩大夫一路珍重!”

芷兰亦对韩安国行礼:“韩大夫辛苦!恕芷兰不能远送。”

第72章:吴宫议反

4、吴王宫内,宫帏、殿饰素白一片。

刘濞正殿而坐,他身旁一边是公子刘驹,一边是应高,其余袁盎等一应吴国大臣谋士,上上下下坐满了一整个大殿,枚乘、邹阳、公孙诡等人亦在其中,气氛有些压抑和紧张。

刘濞满脸怒容地对着大殿内众臣嚷道:“说了这半天,就算寡人可以以德报怨,他老四是不是也该给寡人一个说法!寡人的儿子,一个正青春年少的世子,千里迢迢到长安去朝觐他,平白无故竟被他给杀了!就一个意外、非有意而为,两句话就把寡人给打发了?你们在座的各位,也大都为人父母,试想想,若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啊!”说毕将面前的案子啪得山响。

大殿一时鸦鹊无声,所有在场者皆垂头静默,不敢直视他。

良久,袁盎才双手按膝唤了一声:“大王……”

刘濞忽地便朝他转过脸来:“袁相国!你是朝廷派来的!寡人今天正好就找你说话!你给寡人说说看,同是刘氏子孙,难道他太子刘启的命是命,我世子刘贤的命就不是命?凭什么我的儿子被他打死了,连个说法都没有?就这样把寡人给打发了?他眼里还有没有寡人这个堂兄?还有没有东南刘氏这一枝血脉?!”

袁盎垂首低语道:“大王……此为皇上家事,我等下臣原不好置喙……”

刘濞:“你袁盎少给寡人站干岸上说话!这天下谁不知道——皇帝无家事,家事也是国事!”

袁盎小声分辩:“大王息怒……细想想,话是这样说,到底还是陛下的儿子跟殿下的儿子的事,同宗同族的两个儿子打架,这说到底还是一家人的事不是?这个事呢,皇太子的确是失了手……”

刘驹怒喝道:“袁盎,你个老贼!就会向着朝廷说话!他那仅仅是失了手吗?”

刘濞在一旁制止了他:“你叫他说,往下说!”

袁盎不理睬刘驹,继续照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说实话,这样的结果呢,估计谁也不愿意看到,我知道大王心里有气,下臣如此说法并不能解大王心中之气,袁盎无能,也只好任凭大王拿咱袁某撒气!”

刘驹:“谁拿你撒气?”

袁盎:“……若是有什么话,袁某也可以代为禀报,别的不敢说,这种为吴国和朝廷之间传递消息的差事袁盎还是可以效劳的。”

刘濞:“你少给寡人耍滑头,哪里用得着你来传递消息?”

大殿里一时沉默。

袁盎手捋着胡须做沉思状。

刘濞望着殿内悄无声息的素白一片,叱责道:“怎么?一个个全都哑巴了?敢情寡人这些年白养了你们这一群酒囊饭袋!”

邹阳闻言不禁忿然,跪直身体道:“请大王息怒!依下臣看,这件事袁相国所言不无道理,再怎么着也是皇室宗亲的事,是大王的家事,咱们外臣还真不好插嘴。”

枚乘闻言频频点头,见刘濞将目光盯向他,不得已道:“邹阳郎中言之有理……”

他那里还没有说完,刘濞便“哧”地一声冷笑:“亏你等一个个平时自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以命抵命——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拎不清?”

袁盎:“这个……话是这么说,只怕宗室之间很难做到。”

刘驹:“做不到那还有什么说的!就反了呗!人命关天,难道要我们一个世子白白死掉?朝廷那群老不死的酒囊饭袋还要我们把这口气生生咽下去不成?”

邹阳朝刘驹道:“公子不可!现在外有匈奴不断侵扰边境,亡我大汉之心不死,内有心存异帜者伺机反叛,大汉天下此前数经战乱,曾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好不容易才一统江山,盛世太平,望大王悲怨之中三思而行……”

刘驹反唇相讥:“邹郎官,你说清楚!谁是那内心存有异帜之人?我父王这多年坐断东南,富甲一方,可谓兵强马壮,要反的话早反了!根本等不到被他刘恒欺榨、白白断送世子兄性命这一天!如今我兄长无故被杀,朝廷不能秉公裁断,还要我们忍气吞声?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不行咱就拼了!反正已经死了一个,他刘恒要不说出个黑白长短来,这个顺民我们也他娘的不做了!”

邹阳:“公子!休得再言一个反字……”

刘驹:“我就说了!怎么样?他刘恒处世不公,还不要我们说话了?”

刘濞看了看邹阳,又将目光投向应高:“中大夫,你说呢?”

应高:“哦……公子这话说得也是,无论如何总是人命关天!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朝廷这次若不做出个姿态来,今后如何号令天下?这上上下下的吴国臣民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第73章:邹枚死谏

此时枚乘环顾四周,款款道:“臣倒以为邹阳君刚才的话不无道理……”

刘濞不屑地望着他:“哦?枚郎中,你要怎样,说!”

枚乘:“拒枚某所知,此次世子长安朝觐,陛下可谓礼遇有加,着皇太子亲自陪同,这对我吴国不能不说也是一种厚待,只可惜……”

应高:“枚郎中此言应高不敢苟同,从事情的最后结果来看,朝廷与陛下并没有真正把吴王放在眼里,若非如此,哪里会出现伤人之事?可见所谓的礼遇不过流于表面罢了,或者根本就不值一提,实际内里作的什么文章,便就说不清了!”

邹阳:“应大夫此言差矣!当今皇上乃仁德之君,对我吴国的重视与厚待那也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枚乘接道:“无论如何,出了世子误伤这种事,大王心中有气,也是情有可原,枚某认为,有关世子的后事,可以再与朝廷商议,其他万事皆可言传,只是一个反字万万提不得,事关国本,大王千万三思!不能逞一时之快!”

袁盎此时也立刻接道:“枚郎中此言极是,有道是来日方长……”

刘驹似是怒不可遏,挥手打断袁盎的话:“要我看枚郎中此言才是屁话!人都死了,什么叫逞一时之快!我早听说姓邹的姓枚的你们与长安朝廷内的一些官员侍从私交甚厚,暗通关节,说起来我吴国待你们不薄,如若叫本公子发现你们敢有背逆我父王和吴国之举,本公子定拿你们的性命来祭奠我死去的兄长!”

邹阳:“公子何必出此恶言,邹阳自打来到吴国,自认从未有过背逆吴国之事,就当下之言,也是为吴国着想,为天下着想,如若公子听不进良言相劝,继而不能相容,我们尽可离去,自不会带走吴国的一草一木。”

刘驹:“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父王,我意先将枚邹这二人押入大牢,仔细他们是长安派来的奸细!”

公孙诡此前一直在暗中观局不语,此时蓦然开口:“大王,枚乘邹阳他们好歹也是大王请来的客卿,当下正是应当为大王出谋划策以应对朝廷的时候,却反过来替朝廷说话,实在可恶,若不将他们下狱,只怕对不住吴国父老。”

枚乘回头惊讶地看着他,叫道:“公孙……”欲下要说的话,却被邹阳拦住,示意无须理他。

刘濞这一旁却是冷笑:“公孙所言极是!当今天下,只要有钱,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读书人可有的是!还客卿,呸!不过是穷酸文人而已。”

邹阳先还在那里按着枚乘不要他多言,这会儿他自己却忍不住说:“大王今天说出这等有辱厮文的话来,真是让人失望!如此轻视读书人,当初就不该招揽天下文士做客吴国才对。如今大事当前,邹阳不过为吴国的长远利益着想,若因此便招至灾祸,只怕会伤了天下文人之心。”

刘濞哈哈大笑:“在寡人看来,天下文人学士其实跟挂牌娼妓好有一比,都是靠有钱人豢养的物件而已!说得不好听,一个靠肉身,一个靠脑袋罢了!对于这样的人,寡人只知道当用则用,不用则弃,至于他们伤不伤心,哪里是寡人理会得了的!”说完竟兀自狂笑起来。

刘驹和殿中部分臣工也跟着哈哈大笑,一时殿内乌烟瘴气。

应高有意看了袁盎一眼,半阴不阳道:“大王这样说话,念他乍失爱子,口不择言,应高以为不必见怪,枚乘和邹阳你们二位,便给大王和公子认个错得了!毕竟都在气头上,诸位何必呢!”

枚乘:“我们没有错。”

刘濞盯着他,盯了一会儿,忽然咬牙切齿道:“我吴国多年好吃好喝养着你们,就为着你等能为我刘濞所用,为吴国出力,眼下宫里出了这等大事,你们倒好,与我离心离德,反替朝廷说话!是可忍孰不可忍,廷尉哪里?”

廷尉:“在!请大王吩咐!”

刘濞:“传我号令——从今以后,凡有替朝廷说话者,所谓仗义执言,那便是对我吴国忘恩负义之人!统统下狱!”

廷尉:“诺!”遂招呼侍卫,走向邹阳和枚乘二人。

袁盎欲起身阻拦:“哎,大王不可……”

刘驹坐在那里冷眼相视:“怎么?袁相国,你也想跟他们做个伴,一起进大牢么?”

刘濞:“哼!这可是在吴国,不是长安,在寡人吴国的地盘,你们还敢这样处处维护朝廷,替他刘恒说话,那就别怪寡人不客气了!”

邹阳:“士可杀而不可辱,大王现在就杀了我们好了!也免得全天下的读书人因了我们而被玷污。”

刘濞:“好!算你们有丈夫气!”转而对殿旁侍卫说:“还不将这二人都给寡人押了下去!”

侍卫:“诺!”

袁盎:“大王!不能啊!”

几个侍卫上前欲绑缚邹阳与枚乘,就见邹阳举起一只手。

邹阳:“慢!容臣再多言几句。”

刘濞:“好,看他还有什么屁放!”

邹阳:“臣闻得全者昌,失全者亡。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土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乘原披腹心而效愚忠,惟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於臣乘言……”

刘濞:“少废话!给寡人带走!”

侍卫:“诺!”

邹阳一边挣扎着不受绑缚,一边继续高叫:“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之无极之高,下垂之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

刘濞:“给寡人堵上他的嘴!”

枚乘和邹阳被侍卫五花大绑推出殿门,邹阳再不能言。

第74章:吴王拒殇

5、吴王宫门前。

殿前侍者高喊:“世子灵柩到——”

一队穿白衣的侍者护送着棺椁来到吴王殿门前。

随着一阵连天炮响,侍者们齐齐地在殿门前扶棺下跪……

一领头的侍者悲怆地喊了一声:“世子回家了——”

众侍者随着亦是一声呼喊:“世子回家了——”

殿内顿时一片肃寂……

须臾,刘濞等人的哭嚎声响起……

刘濞边哭边被人搀扶着往殿外走:“贤儿!我的儿呀!刘恒,刘恒!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刘驹:“刘启!你个千刀万剐不得好死的!你还我兄长来呀!”

刘濞挣扎着来到棺木前,手拍棺木:“刘贤!刘贤——儿啊!我的贤儿!可怜你正青春年少,欢蹦乱跳地在寡人面前离去,谁承想转眼之间便就阴阳两隔……我的孩儿,你走时好好的!怎么就这么、这么给人抬回来了……为父不甘心、不甘心呐!”

王后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亦是一声声悲泣,呼天喊地:“贤儿——我的贤儿——天杀的刘启!陛下,陛下——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刘驹用拳头擂着棺椁:“兄长!兄长——你死得好冤!兄弟我一定替你报仇!”

芷兰身穿重孝在杏儿和菊儿的搀扶下来到灵柩前下跪,以清酒浇地以示祭奠,并上香祝祷……

杏儿一边搀扶着芷兰,一边泪流满面,嘴里念念有辞道:“世子爷,咱家姑娘祭你来了!”

香烟袅袅中,刘濞顿足捶胸,仰天长啸:“刘恒!老四!你不能啊!”

袁盎站在不远处,想上前阻止,却被公孙诡拦住,袁盎回头看了公孙诡一眼,公孙诡默默地摇头,袁盎对他扫了一眼,只好停住脚步。

那一边,就听刘濞朝随棺柩一起来的长安侍卫们吼道:“天下刘姓是一家,死长安就葬长安,为什么还送回我吴国来?为什么?这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面对他的嘶吼,侍卫们一个个垂首,无言以对。

长安护送棺椁的侍卫长朝刘濞拱手道:“吴王请节哀!”

应高:“大王节哀!”

吴侍者们醒过神来似的,顿时忽拉拉跪了一片:“大王节哀!”

刘濞推开扶着他的侍卫,朝殿门外大吼道:“不!寡人的儿子死在长安,死在长安就当葬在长安,朝廷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给寡人送回来呀!这是明目仗胆地欺我刘濞无可奈他何呀!”

袁盎终于上前,躬身下拜:“大王节哀,人已经去了,再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即是世子的灵柩如此千里迢迢,已经到得家门,依老臣看,还是让世子在广陵这里入土为安吧!”

长安侍卫长:“吴王殿下,请让吴世子入土为安吧!”

刘濞突然止住嚎哭,竖起眼睛瞪着那人道大声喊道:“不!”

众人都对他这一声吼给镇住了,半晌,袁盎才上前道:“大王……”

刘濞并不听他说什么,只扬起一只手臂道:“那长安就只是他刘恒的吗?当年本王随着高皇帝一起打下这万里江山,才有了这长安为都城的大汉天下,长安是天下所有刘姓宗室的长安,不是他刘恒一个人的!我儿既然已被他杀死在长安,就应当葬在长安,为什么还要送回我广陵?”

袁盎与长安护送从吏一时面面相觑,殿前一片寂然。

一片沉寂之后,公孙诡这时开口道:“大王所言极是,长安是所有刘姓宗室的长安,不是哪一位的长安,即是高皇帝和老祖宗都葬在那里,我们世子按说也应当葬在那里才是,不过嘛,这话又说回来,灵柩今已运回广陵,事已至此,若是再将世子殿下的灵柩送回,岂不让人感觉有些过分?”

刘驹闻言立时回道:“过分?什么叫过分?他刘启无辜冤杀我兄长那才叫过分!”

刘濞这时也反驳道:“过分?寡人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刘濞不是那么好捏的软柿子!无辜伤了我的儿子,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给寡人送回来就算完了!?”

刘驹亦在一旁恨恨地插嘴道:“父王所言甚是有理!我兄长即是死在长安,就应当葬在长安,凭什么就这么把人给送回来了?”

袁盎:“那……这么着,大王是不要世子回家了?”

刘濞:“这是什么话?我刘氏拥有天下,哪里不是寡人的家?哪里不是他刘贤的家?”

应高在一旁附和道:“大王坐拥东南重镇,为刘氏宗亲,当然与之共有普天之下。”

袁盎:“应中大夫,这话可是说不得的。”

刘驹:“有什么说不得的?依本公子看,中大夫所言极是。”

袁盎摇头,小声嘟哝道:“乱了,真是乱了!”

公孙诡则朝他使了个眼色。

芷兰此时走过来劝道:“父王母后请节哀……若无他事芷兰先行退下了。”

刘濞扫了芷兰一眼:“世子妃请便。”

公孙诡趋前:“世子妃节哀顺便。”

芷兰扫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一旁的袁盎道了一句:“世子妃好自珍重。”

那一边,王后的哭声再次响起:“贤儿——贤儿呀!”

第75章:灵堂思变

1、吴世子寝宫设了灵堂,白纱、白帐、白绣球……一应几案、床塌,一片素白。

刘贤的牌位摆在厅堂正中。芷兰素白衣裙独自坐在灵堂里,眼睛呆呆地望着一旁。

实在刘贤去世的噩耗太过突兀,一下子将她打懵了。这会儿,她神情恍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恍若一场梦景,心里这时说不上是悲是怨……抑或还有几分说不出口的解脱,那是连她自己都不敢触碰的一块禁区:她不喜欢刘贤,却也并不想他去死,好歹她也同他做了这些天的夫妻,想想与刘贤相识相亲的这数月光景以来发生的一切,从不相认不相亲到相认相亲,从格格不入到相互融入……那刘贤虽然为人粗莽,对她却还是真心的。如今,那个真心待她的人去了,她从此便解脱了,然而解脱之后又如何呢?她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她的目光缓缓略过窗外的院落、门庭、台阶和廊沿……一切看似都与刘贤在时依旧,却又分明不同,她自己心里怎么也难以相信:那个曾经与她整日厮守、闹过、嚷过、好过、歹过的一个人,说没就真的没了么?更让她不能相信的是,刘启,那个身为皇太子的刘武的长兄,在她表哥晁错的一力扶佐与引导下的大汉太子,他岂能做出这样就连一般百姓家里的兄弟都难以做出的事情?然而事情真的就是这样突兀地来了!她该怎么办呢?

她身后的不远处,亦是一身素白的杏儿走了进来,她悄悄地在芷兰身旁的案子上放下一盏茶,小心地替芷兰整了整身上的孝服,然后才来到祭案前,剪去燃累了的烛芯,拔去香案上燃尽的香火……一边小声叹息着:“世子爷走好,在那边保佑我们大小姐平平安安的……唉!这好好的,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撇得我们家大小姐孤苦零丁的一个人在这离家大老远的吴国可怎么办呢?爷走得这么急,叫人怎么想得到呢!那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睢阳那边,老爷和太太心里,不知道对为大小姐多担心难过呢!”说完偷眼打量着芷兰那略显憔悴的样子,眼泪便再次涌了出来。

芷兰扫了她一眼:“好了,够心烦了,你就少说一句吧。”

杏儿顿了一下,又小声嘀咕道:“说句不该咱说的——那王爷也是的,好不容易,咱们世子爷的棂柩从长安弄回来了,怎么再弄回长安去呢?这一来一回的,折腾个什么劲儿!”

芷兰这才叹息一声道:“我叫你打听的,父王那里,说好世子的灵柩什么时候回长安了吗?”

杏儿:“也就这几日吧,大小姐。”杏儿又抽泣起来:“大小姐……”

芷兰几分不耐烦:“你总哭什么?”

杏儿哭着说:“杏儿是可怜大小姐,这么老远的嫁来这里,原本想过一份衣食无忧的日子……哪承想殿下竟殁了!这以后的日子,我们可怎么办呢?”

芷兰将脸扭向和旁去:“好了好了,叫你别说了你还说!你要不想跟我了自己愿走愿留都随你,别总在我这里哭哭啼啼好不好?”

杏儿抹了脸上泪:“我知道大小姐心里烦,我这也是不由人嘛!大小姐也别太难过了,还是那句话——咱我走一步说一步吧。反正杏儿不管到哪一步,都不会离开大小姐的。”

芷兰:“也别把话说得那么长远,说不定哪天你有了好的去处,我自不会留你。”

杏儿:“大小姐说这话是嫌弃我了?”

芷兰:“哪里会?我现在眼看就是个多余的人了!只有人家嫌弃我的,哪里有我嫌弃别人的?!”

杏儿:“但只要大小姐不嫌弃我,杏儿到死也跟着大小姐。”

芷兰:“别总是在我面前死呀活的,你只要说不嫌弃跟着我,但有一口吃的我俩就都不能饿着,大家一定得好好活!”

忽儿听到门外叩门声,杏儿正要走出去,就见菊儿走了进来。

菊儿:“禀太子妃,门外有一女子求见,自称是婉兮姑娘。”

芷兰疑惑地:“婉兮?”示意杏儿去看看。

一会儿,婉兮随杏儿走进来,一进门就“噗嗵”跪下,先在刘贤的灵前叩了一个头,然后才朝芷兰这边哭着叩首:“世子妃,哦,不,姐姐,快请救救邹阳哥哥和枚先生!他们就要被大王斩杀了。”

芷兰闻言一惊:“什么?斩杀?”

婉兮:“上午在前殿廷议,商议世子殿下后事的时候,枚先生和邹阳哥哥不过多说了几句维护大局的话,哪承想竟惹恼了吴王和二公子,即刻就被下了大狱……”

芷兰:“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婉兮:“婉兮刚才又听说,大王要在将世子殿下的灵柩送回长安之前斩杀了邹阳哥哥和枚先生来祭奠世子呢。”

芷兰站起来:“不会吧?”说完又忙转身搀起婉兮:“妹妹快起来!”

婉兮不起身,只是叩头流泪,道:“枚先生和邹阳哥哥在这吴国举目无亲,婉兮没有办法,也只有来求姐姐,知道姐姐现正在守孝中,不好打扰,无奈婉兮无人可求……请姐姐一定要救救他们。”

芷兰:“妹妹请放心,枚先生和邹阳兄是你的亲人和朋友也是我芷兰的朋友和亲人,但芷兰能救的决不会坐视不管。”

婉兮只是流泪点头,说不出话来。

芷兰思忖了下,又说:“妹妹告诉我,那袁相国,他是怎么个想法?”

婉兮:“姐姐知道,世子殿下的事情发生之后,大王恨透了朝廷,就只有拿义父出气,义父这两天也是自身难保,这回差点也被下了大狱,哪里再管得了邹阳哥哥他们的事。”

芷兰:“那,公孙先生呢?”

“他?”婉兮愤恨地说:“就别提他了!要不是他落井下石,推波助澜,大王或许还不会真的将邹阳哥哥下了大狱呢!”

芷兰:“哦?我知道了,你先别着急,待我问明了情况再说。”

第76章:袁府议事

2、 袁盎相府内,袁盎独自坐在厅里。

门仆在外叫道:“公孙将军求见!”

袁盎摆摆手:“我已经说过,不让他再来我们府上!怎么还要通报?”

那公孙诡已经走了进来,笑着对袁盎道:“袁大人,何必呢?公孙这里向你赔礼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公孙知错,请大人宽囿!”说着朝袁盎深深一揖。

袁盎转过脸去不看他。

公孙诡又转到前面来朝他拱手:“袁相国大人大量,就饶过小生此一回吧!”

袁盎睃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叫我怎么说你?!”

公孙诡:“圣人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人只当在下年轻无知,以后还请大人多多教诲!”

袁盎指点着他:“以前的事也罢了,就说昨日之事——大殿之上,同是客卿,你对那邹阳和枚乘不施援手也罢了,竟还助纣为虐,推波助澜!那刘濞是个什么样人?你比我清楚,他原本就骄悍,这些年又独霸东南,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杀一两个客卿在他根本眼都不会眨一下的!”

公孙诡:“这么说,大王还真敢把邹阳和枚乘的小命给要了?”

袁盎:“事到如今,也不是老夫说你——都是来吴国混碗饭吃的,紧要之处,你何苦对那邹阳和枚乘来那么一出?”

公孙诡鼻子哼了一声,小声道:“在下就是看不惯那邹阳平时尽出风头,一副傲骄的嘴脸,不过也就是想借大王的手挫一挫他的威风,哪里真想要他二人送命?!”

袁盎:“你跟那邹阳吧,二人整天磕磕碰碰,也罢了!那枚乘,人家平时又没招你惹你,何苦也被你撺捣着遭此劫难?”

公孙诡:“谁让他平时同这邹阳走得那么近?”

袁盎:“且不说邹阳,那枚乘可是名声在外,江湖之上,谁不知道他枚乘的大名?若你坏了他的事,以后这读书人圈里你还怎么混?”

公孙诡笑笑:“由相国这一说可也是,要不然,明儿我找二公子替他开脱了也罢。”

袁盎:“那刘驹他肯听你的么?”

公孙诡诡秘而得意地笑了:“我是谁?这吴国上下,还有我公孙诡说不了话的?”

袁盎朝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公孙诡:“怎么,大人还不信?”

袁盎有些生气地说:“我信!我信就你这爱生是非的样子,早晚有一天,会倒大霉的。”

公孙诡望着他:“哎,相国大人这是什么话?在下可没得罪你……要说当初,你是把婉兮姑娘许配给我的,后来眼睁睁地竟又将他许给了邹阳!你说大人这叫怎么挡子事儿?有这样一个姑娘许俩婆家的吗?”

袁盎连连摇头:“当初,老夫是想把那婉兮许你来着,可那后来的事能怪我吗?要怪也只能怨你自己没能耐,拢不住一个女子的心!”

公孙诡:“这话说得——大人是她的义父,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就再怎么想嫁那邹阳,到了儿还不得听大人您的?”

袁盎一脸苦相:“公孙贤侄,你也不想想,她尊我一声父亲,那是她懂事,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到了这种事上,连亲生父母也未必就管得了,别人不说,就说那世子和世子妃的事,要不是朝廷赐婚,只怕睢阳侯也是不济事的。”

公孙诡将脸扭向一旁:“这事反正没完!我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姑娘嫁了别人!”

袁盎:“那你还想怎么样?”

正这时,忽听门仆在门外再次喊道:“世子妃到!”

说话间芷兰和婉兮一起进来,后面跟着杏儿。

芷兰施礼:“芷兰有孝在身,冒昧打扰相国,请相国见谅!”

袁盎还礼:“不知世子妃驾到,老夫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芷兰对公孙诡一拱:“公孙将军也在。”

公孙诡起身对芷兰一拱,眼睛却瞧着婉兮:“世子妃重孝来此,一定有要事相商,公孙告辞。”

芷兰拦住他:“公孙将军别走,此事与你也有干系,都不是外人,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袁盎:“世子妃来的正是时候,老夫正好也有话要同你讲——”

芷兰:“袁相国,有话请讲。”

袁盎:“这次世子灵柩返京,世子妃有什么打算么?”

芷兰垂头:“如今父王正在盛怒中,只怕芷兰也不能相拗……对此,相国可有主意?”

袁盎:“依老夫看,芷兰如若不能劝吴王将世子的灵柩留下安葬,不若随世子的灵柩一起回京。”

芷兰:“哦。芷兰也正有此意”

公孙诡:“也是。世子妃新婚至此不久,与吴国还没有什么根基可依,如果在此固守,也没什么意思。”

芷兰转问公孙诡:“原来将军也作如此想。”

公孙诡点头:“这也只是给世子妃提个醒,至于是走是留,还得世子妃自己拿主意!”

芷兰:“既是这样,那还是先说说邹阳将军和枚乘先生的事吧——我听说父王要杀他们二位为世子祭路?可有此事?”

袁盎:“我们也正在商议。”

芷兰:“听说殿议的时候,公孙将军并没有帮着劝阻大王,反而助着公子把邹阳和枚乘先生下狱?”

公孙诡看了一眼婉兮,对芷兰笑道:“世子妃什么意思?难道也像别人一样,认定公孙是落井下石?”

芷兰:“现在他二人都在狱中,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此前的什么事就都不必说了,诸位眼下有什么办法先把他们二位救出来才是。”

袁盎道:“世子妃先不要着急,依老夫看来,这件事或还有转寰的余地——刚才公孙将军也说了,要在二公子面前替他二人求个情。”

芷兰:“那,芷兰便替枚先生和邹阳兄先行谢过公孙将军了!”说着便施礼。

公孙诡还礼:“世子妃无需多礼,但能做到的,公孙义不容辞。”

袁盎:“不过,吴王那里,还需得世子妃亲自开口才是。”

芷兰:“这个……芷兰自会尽力。”

袁盎:“老夫这里,也会转托应高替咱去求个情……”

公孙诡:“应高那个滑头,只怕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袁盎:“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第77章:大狱恋歌

3、吴国大狱监房。

枚乘和邹阳二人分别坐在狱房的角落里,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良久,枚乘朝邹阳问道:“在想什么?”

“当然是想人了。”

“婉兮么?”

邹阳倒也坦白:“还有问吗?除了她还能有谁?想眼下这种情势,说不定吴王和他那狗崽子一个急火攻心无处发泄,竟就拿我们二人的人头祭了那刘贤世子,也未可知的,到那时,婉兮这个痴情女子,如之奈何?”

枚乘朝大狱的栅栏外面看了看,犹豫着说:“邹家兄弟,我们现在都到了这里,真正是生死未卜,有句话,兄不知当讲不当讲。”

邹阳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是当讲不当讲的?讲了便是。”

枚乘:“其实我感觉,婉兮这小女子是个重情义的,当初她被袁相国所救并收留,其实在她,是一直存有抱恩之心的。”

邹阳:“这个我知道,婉兮她也曾对我说过,袁相国对她恩同再造,她的这一生一世,都会拿袁相国当生父对待。”

枚乘:“可是那袁相国未必就当婉兮是亲生女儿。”

邹阳闻言凛然一怔:“那还能有什么别的……”说完兀正摇摇头:“不可能的。”

枚乘望着他:“据愚兄所知:袁盎这个人可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

邹阳有些木讷地望着前面:“我单知道他此前有把这婉兮许配给那公孙的意思,可是这层窗户纸后来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能戳破,所以……”

“所以婉兮才能与你成就了一段情缘?”

“是这样吧。”

“恕老兄直言——这只是表面。”

“那他真正想要做什么呢?”

“他真正想要做的,是既不想把婉兮许配给公孙,又不想成就你和她的这桩好事,他想让你们双双落空!”

邹阳疑惑地望着他:“双双落空?叔兄,不会吧?你是不是也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点?”

枚乘微笑着摇头:“走着瞧吧,或许我是想多了,想复杂了。但愿……”遂又转了话题道:“哦,很羡慕,到了这种时候,邹阳老弟还能有一个人可思可恋。”

邹阳望望他:“你不也一样么?对那位妙人儿,难道会不思不恋?”

枚乘摇头叹息道:“都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再思再想还有什么用?不是自己苦自己么?因而早已经不再思不再想了!”

邹阳颇感兴趣地盯着他:“叔兄,你跟我说实话,如今她可又是自由身了,你对她还能一如继往吗?”

枚乘眼里闪过芷兰在得知刘贤遇难的消息之后,眼里满含的忧伤与哀愁,兀自又是一阵摇头:“看样子,小女子并非像我们当初看到的那样孤傲,是个很女子气的。”

邹阳随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不禁也点头道:“这倒更让人心疼她了!”

枚乘道:“没错,她若一味地冷酷无情,这件事或许还不怎么伤得到他,如今的情势看来,她竟似一般女子那样,不能不让人同情了。”

“话说过来,这事情也真是的——这两年在诸位的努力下,好不容易朝廷跟吴王这边的情势才算缓和了一些,当然这里面自然也要算上芷兰千里迢迢来到吴国做了这个世子妃……总之大家都为着大汉的一统天下能够国泰民安,怎么料到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也难怪吴王发飙——这真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的一件祸事!往后这朝廷和吴国的情势更复杂了。”

“不光如此,眼下看着光景,若是处理不当,真的会出大的祸事,所以……”

“所以,我们现在被关在这里,只是有力也使不上,哪里还能有儿女情长的心思?只怕咱们现在就有那份心,也是张不开那个口的。”

说着话,二人一时又沉默了。

忽儿,突兀地,从邹阳那干涩的嗓音里,忽然迸出一句歌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枚乘见他如此,遂情不自禁,也跟着吟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二人这里正忘情地唱着,忽然牢门一响,就见袁盎同应高跟在狱卒身后走了进来。

狱卒一边打开狱门一边朝他二人叫道:“嚎什么嚎!不觉死的鬼!还不快起来迎接——相国和中大夫来看你二位来了!”

枚乘闻言站了起来。邹阳仍然坐在角落里,冷眼望着二。

应高:“二位委屈了!大王和公子派咱来看看二位。”

枚乘:“多谢,辛苦二位了。”

袁盎对枚乘和邹阳两人分别看了看,话中有话道:“大王的意思,是做到仁至义尽,看看二位还有什么要说的要做的?”

邹阳嘴里含着一根草棍,冷冷地说:“这么说,是要打发我们上路了?”

应高笑道:“邹将军言重了!大王是个重才的,二位看在这多年来大王对二位不薄的份上,念他一时在气头上,将二位拘在这里也不过是个面子上的事,二位呢,也是一时书生意气,等过了这阵子,跟大王写个悔过书,赔个不是,事情也就过去了。”

邹阳:“我们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悔过赔不是?”

应高脸一沉:“邹将军这话就有点不识抬举了!”说了又转身对袁盎道:“相国以为呢?”

袁盎立时做出一脸谄媚地笑:“啊啊,中大夫说得是啊!大王很惜才的,所谓的悔过赔不是,不过是几个字的事儿,没什么的。”

邹阳盯了那袁盎一眼,没有说话。

枚乘看了邹阳一眼,对那袁盎说:“我等仓促之间被掳进这里,两手空空,即是要写悔过书,那就请相国和中大夫将简板与刻刀或者布帛、笔墨送来。”

袁盎看了应高一眼。应高忙道:“这个好说,二位只要愿意写,一会儿就让衙役送来。”

邹阳瞪起眼睛,对那枚乘道:“要写你写,我可不写。”

枚乘朝他使了个眼色。

第78章:狱中歌吟

4、

吴国大狱监房一角,一盏孤灯照着枚乘和邹阳二人。

枚乘的面前放着一张小小几案,几案上摆放着写好的一条条简板,他正在几案上奋笔疾书的枚乘。

与此同时,邹阳则坐在苇草铺垫上,眼睛望着狱舍上方小小的一扇窗,心里充满对婉兮的怀念,眼前不禁闪过一个个与婉兮相识相处时的场景……

枚乘一边刻写着简板,一边不时地望向那邹阳一眼,见他总是愁容满面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说:“又在想什么?”

邹阳:“我在想,人生在世,为什么要有情呢?”

枚乘笑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苦啊!”

邹阳:“枚兄在笑我痴。”

枚乘:“笑你做什么?我倒是想有一个可以‘寤寐思服’的人,也像你一样痴,却无处可痴——得不到呢!却是另一种苦。”

邹阳望望他,心里明白他的苦在何处,自从得知皇上赐婚,将那芷兰赐给了刘贤,枚乘这个大才子就陷入了一种失恋的绝望,好久好久,才将自己从迷惘、忧伤的情绪中拔了出来……

这会儿,邹阳颇感兴趣地盯着他:“叔兄,你跟我说实话,如今她可又是自由身了,你对她还能一如继往吗?”

枚乘眼里闪过芷兰在得知刘贤遇难的消息之后,眼里满含的忧伤与哀愁,兀自又是一阵摇头:“看样子,小女子并非像我们当初看到的那样孤傲,是个很女子气的。”

邹阳随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不禁也点头道:“这倒更让人心疼她了!”

枚乘道:“没错,她若一味地冷酷无情,这件事或许还不怎么伤得到他,如今的情势看来,她竟似一般女子那样,不能不让人同情了。”

邹阳闻言也不由叹道:“话说过来,这事情也真是的——这两年在诸位的努力下,好不容易朝廷跟吴王这边的情势才算缓和了一些,当然这里面自然也要算上芷兰千里迢迢来到吴国做了这个世子妃……总之大家都为着大汉的一统天下能够国泰民安,怎么料到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也难怪吴王发飙——这真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的一件祸事!往后这朝廷和吴国的情势更复杂了。”

“不光如此,眼下看着光景,若是处理不当,真的会出大的祸事,所以……”

“所以,我们现在被关在这里,只是有力也使不上,哪里还能有儿女情长的心思?只怕咱们现在就有那份心,也是张不开那个口的。”

邹阳想想也真是无奈,又联想到自己,半晌才说:“倘若此次你我真的遭遇杀身之祸,别的倒也罢了,只是那婉兮姑娘,我心里一时真的割舍不下。”

枚乘:“我劝你还是舍了吧!这样子你我便真的上了路,人家姑娘以后的路还长,日子还可以重新开始。”

邹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

说着话,二人一时沉默下来,邹阳为了转移自己对那婉兮的思念情绪,开始一字一句地念诵枚乘已经写好的简书:“……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於天不可复结,坠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

邹阳念着念着停下来,不禁叹了一口气。

枚乘看了他一眼:“我看你呀,这会儿就如同那四面楚歌的西楚霸王一般——婉兮婉兮若奈何?”

邹阳不满道:“叔兄不厚道,都这时候了还要调侃在下!”

枚乘浅笑道:“哪里,知道你是个儿女情长的,恻隐罢了。”

邹阳:“恻隐也不成,难道在下是那种英雄气短的!?”

枚乘叹口气:“说是如此,人一但有了儿女情长,哪里还能不英雄气短?”

邹阳:“何以见得?”

枚乘:“如我,除了父母家人,再无牵挂,他吴王若要我项上人头,给他便是,大丈夫死得其所,一个人,落得个赤条条来去。你却不同,一旦有了心上人,便不得自在潇洒。”

邹阳摇摇头:“婉兮于我虽是一份牵挂,亦是一种力量,只为了她,邹阳也不能苟且,更应生当人杰,死亦鬼雄。”

枚乘朝他点点头:“不负枚某一向所钟爱,果然侠肝义胆!”

邹阳朝枚乘亦是一伸拇指:“彼此,足下亦不枉邹某一向爱敬,为文为人端底气韵磅礴!”

“邹老弟过誉了!”枚乘搁下笔墨,对邹阳道:“枚叔自幼生在诗书之家,身无所长,百无一用,徒有一颗报国之心,文不能如张良那般为帝王术,武不及韩信那样沙场点兵,置千军万马于其麾下,也只有一写讽谏文章,警醒世人。今逢吴王临岐途之险,正是你我文士笔墨之徒有为之处,眼见得国将不国,天下大乱,你我何能坐视旁观?唯有拼死一谏,方能全我平生之愿!”

邹阳:“难得叔兄如此好文字,在下担心的是,面对那样一个蛮横的藩王,岂不对牛弹琴?只怕枉费了我等的良苦用心。”

枚乘:“有道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对牛弹琴也好,枉费心机也罢,对本郎中而言,即便走不出这深牢大狱,纵死在这里,但有这些书简在此,不算白死。”

邹阳:“不错,如你我这等文士,活在人世不过依托这些文字一吐胸中块垒,抑或就此葬身牢狱,也便死而无憾。”

枚乘望了他一眼,笑道:“我只怕他刘濞对你我还不会如此慷慨,做出这等不义之举,否则,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为天下苍生免遭战争之苦,也不失死得其所。”

邹阳点头:“叔兄所言甚是,这也是在下大殿之上不顾生死劝谏大王的初心所在,为得平生志,万死犹不辞。”说到激奋处,邹阳一拍大腿:“可惜,这会子手上要有一壶酒便甚好了!可惜……”

枚乘笑着点他道:“你这厮简直一酒徒。”

邹阳:“酒徒有何不好?岂不闻人生在世三大乐事:读好诗,交好友,饮好酒。有古诗云:‘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枚乘接道:“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第79章:乔妆探狱

二人但还要吟诵下云,却听得狱廊上响起哗哗的锁钥和脚步声……

就听得是芷兰的声音在狱门口叫道:“枚先生,邹阳兄!”

枚乘和邹阳抬头,就见狱门大开,芷兰女扮男装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的书童一样装扮的女子,细瞧了却不是杏儿,而是婉兮!

就见那婉兮一身男装手提着食盒,眼下正将一个小包塞于狱卒之手。

枚乘一见她们急忙站起:“天哪,是芷兰和婉兮,你们怎么来了?”

芷兰浅浅一笑:“没想到二位在这样的深牢大狱之内还能有如此诗情雅性!”

邹阳却将眼睛盯着婉兮,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里不自觉地叫了一声:“婉兮!”

提着食盒的婉兮上前一步,叫了一声:“邹阳哥哥!”眼泪便涌了出来。

芷兰瞧着两个人这样,赶忙悄悄摆手,示意二人注意就在门外并没有走远的狱卒。

邹阳会意地朝芷兰看了一眼,眼里不禁还是涌出了两眶热泪,却将脸扭到一旁去,故意地不再看婉兮,直盯着她手上那食盒,转了话题嚷道:“我猜那里面定是有酒的!”

枚乘这会儿也朝着芷兰点点头,遂将自己手上的竹简与笔墨放下,回头看了婉兮一眼,朝邹阳一笑道:“这厮刚才还在发酒瘾,话音刚落,看来真的就有酒可吃了。”

邹阳虽然心内怦然,却强自做出一副忍俊不住的样,哈哈笑了两声。笑声未落,一眼瞥见芷兰那身重孝,顿觉不妥,便自噤了声。

枚乘似乎也感觉到什么,便朝芷兰道:“真是抱歉,见面就只说诗酒之事,还未曾问及,听说世子的灵柩已经到了?”见芷兰点头,又道:“实在这地方不是世子妃该来的地儿,何况,你还重孝在身。”

芷兰亦对他二人拱了拱手,淡淡地道:“多谢二位惦记。”说了又对邹阳一语双关道:“邹阳兄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吃却是好的,芷兰打心眼里服了!”

邹阳刚说了一句:“芷兰节哀,事情已是这样,再哀伤也是无益。”又接着对芷兰道:“啊啊不管什么时候,惦记吃都是自然!民以食为天嘛!说不定咱这吃饭的家什明天就没了也未可知的,难为它但一息尚存,便不忘吃喝,更不用说临死前有酒肉吃总是好事。”

芷兰打量了几案和地上的简板:“袁相国来过了?”

枚乘:“是的,这些竹简便是袁相国托人送进来的。”

芷兰:“袁相国,他有说过吴王打算什么时候放人吗?”

枚乘摇摇头。

邹阳口气淡淡地说:“生与死对咱来说都无所谓的,随他吧!”

枚乘则脸色沉暗道:“吴王是个喜怒无常之人,现又盛怒在身,这事不好说呢!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邹阳:“是啊,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呗!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多大的事儿?有什么好怕的?”

枚乘:“死倒没什么好怕,只是人活一辈子,读了那么多的书,就这样子完了,心有不甘。”

邹阳:“那倒也是。”说着话朝婉兮的食盒伸出手去:“来来来,咱看看贵世子妃给咱们送了什么好吃好喝的!都要死的人了,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哈!”

枚乘看着芷兰:“听袁相国说,吴王要把世子的灵柩再送回长安去?”

芷兰脸色黯然:“是的。”

邹阳:“大老远的,干嘛还要折腾回去?也不知这吴王安的什么心!”

枚乘:“拿自己儿子的死向朝廷示威呗!”

芷兰叹息:“只苦了那刘贤,死了还要这么被来回折腾。”

枚乘:“芷兰这个时候该劝劝吴王,让世子早些入土为安为好。”

芷兰摇了摇头:“这种事哪里是芷兰能劝得了的。”

枚乘:“听袁相国说,芷兰想随灵柩一起,到长安为世子守陵?”

见芷兰点头,邹阳道:“也好。”

枚乘不无伤感道:“我只怕你这一走,再也回不了吴国。”

芷兰:“看眼下这情形,如果二位此次能逃出生天,也要尽早离开这里才好。”

枚乘看了芷兰一眼:“是么?”

芷兰:“只怕吴王因为刘贤这件事,与长安朝廷是越走越远了。”

枚乘:“我这里新写的一封《谏吴王书》,请芷兰带给吴王可好?”

芷兰瞧了瞧几案和地上那些竹简:“哦,这个芷兰一定替枚先生送达。”又转过身来看着邹阳,再看看婉兮,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对,便道:“亏得邹阳兄还在这里饮酒吃肉!竟忘了眼前还有一位可心的人儿心心念念地为她的意中人四处奔走,人家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大狱之中,你就不跟人好好说句话?”

枚乘朝婉兮道:“婉兮姑娘还好么?”

婉兮朝枚乘点头:“多谢枚先生问侯,婉兮还好。”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芷兰朝邹阳使了眼色,将他推至婉兮面前,嗔道:“邹阳兄装什么正经,人家来一趟是容易的?”

枚乘:“他呀,刚才还在这里‘寤寐思服’呢!”

芷兰:“是么?”

邹阳正将食盒里的酒菜一样样往外端的那双手顿了一下,仰头叹了一声,嘴里说:“我这里正好想请人带信给你呢,正好人来了。”

婉兮:“邹阳哥哥有话请讲。”

邹阳忽儿垂下头来。

芷兰见状,与枚乘二人对视一眼,二人会意地走到一旁去。

第80章:狱中辞别

邹阳朝他二人看了看,回头才对婉兮说:“姑娘把我忘了吧!邹阳是个没长情的人,跟你只是逢场作戏,其实配不上你,眼下邹阳身陷在这囹圄之中,生死悬于一线,先前与姑娘的种种交往都像是一场梦,如今邹阳早已经梦醒,请姑娘饶恕在下之前对姑娘的种种不恭,来日方长,姑娘离了邹阳,定然前程似锦!”

婉兮先前还一直泪水涟涟,如今听了他这一番话,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邹阳哥哥,你说的什么话?”

邹阳:“我说的都是发自肺腑之言,决非儿戏。”

婉兮:“你……不!”

邹阳望着婉兮,心在颤抖,可还是狠了狠心,道:“姑娘,是真的。你走吧!以后你我两不相干了!”说完便将身体扭向一旁,不再看她。

婉兮哪里肯信,只是一声声呼唤他:“邹阳哥哥!邹阳哥哥!”

“我说过了,你不要再这样。”邹阳仍然冷冷地,看也不看她。

婉兮站在那里,恍惚了片刻,突然扑出牢门,朝外跑了出去……

邹阳张口,然而那声婉秋也只在她的唇齿之间,竟没有呼唤出口。

这里,芷兰看婉兮奔出牢门,也跟着去追她,只是追到门口,又退了回来,怨嗔那邹阳道:“邹阳兄这是怎么了?”

见邹阳垂头不语,芷兰又将目光转向枚乘,枚乘也将脸扭了过去。

邹阳顿了一下,才咬着嘴唇,吃力地说:“请芷兰转告婉兮吧,就说让她忘了邹阳,以后对邹阳最好不念,最好不想。这样,若邹阳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好一切重新开始,”

芷兰摇头道:“你怎么能这样!”

枚乘见芷兰一脸的怨恨,便替那邹阳解释道:“芷兰,你该明白,我俩现在在这种地方,随时都有性命之虞,邹阳也只有这样做才真是打心眼里爱她,放不下她。”

芷兰的眼里便含了泪,不禁哽咽道:“话是如此说,只怕婉兮是个情重的,别人倒还罢了,对邹阳兄,她哪里会不念不想?”

枚乘同情地望着邹阳:“缘份这东西最磨人的,邹阳还是给人家一点念想为好。”

邹阳垂头斟酒:“你以为给她个念想是为她好吗?在下以为恰恰相反,这种时候,邹阳以为对她最大的好,便是让她对咱死了心。”

芷兰:“你说得容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是有根的,一时半会儿,如何拔得去!”

邹阳:“正因为有根,才要下狠心拔除了,以绝了她的念想。”

芷兰:“婉兮是个孤女,她现在什么人都没了,心心念念就只有你,你若要为她好,便是好好活着,以后能跟她在一起,好好待她。”

邹阳:“你以为我不想好好活着,跟她在一起,好好待她?”

芷兰:“你说的我知道,你和枚先生,眼下都正在劫难逃,可是,相信老天有眼,吉人天相,云开日出的时候总会有吧!”

邹阳:“云开日出是会有的,可惜我等不确定能否看到,眼下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向最坏处想了——所以,我才不想她成为我慷慨赴死路上的牵累。”

芷兰:“那你越是这样,也只能越是增加她的痛苦,如何才能让她对你死心呢?”

邹阳皱皱眉:“哎呀,芷兰,求求你了,替咱想想办法,咱这都是为她好嘛!”

芷兰:“为她好你就该告诉她,你心里是有她的,你这么做其实正是舍不下她。”

邹阳:“那什么?叫她等着我?”

芷兰:“为什么不可以?她一定会的!”

邹阳:“可是,万一,那吴王哪天一发狠就把我和枚兄一起砍了头呢!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我怎么忍心她为我肝肠寸断,苦守一生?”

枚乘点头:“说得也是。”

芷兰:“这真真是一桩难事。”

邹阳:“无论如何,请芷兰替我把话带到,若有可能,也请替我护着她周全些。”

芷兰一边说话一边将酒杯摆好,斟上酒,兀自叹口气,答道:“好吧,我尽力吧。”

邹阳朝芷兰拱手:“邹阳在此谢过。”

芷兰没有还礼,只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来:“来,这一杯酒,芷兰敬二位兄长。”

枚乘举起酒杯:“历难方知真友情,枚某谢了!”

邹阳却一饮而尽:“啊啊,真好酒,邹某也谢了!”

芷兰再斟一杯:“这杯酒,芷兰向二位仁兄告辞!就此别过。”

枚乘闻言放下酒杯:“芷兰这两天就要走么?”

邹阳却仍然举着酒杯:“也好!吴国现在已成是非之地,所谓君子不居危墙之下,再说世子这一死,芷兰在此的身份已显尴尬,且前景堪忧,走了也好。”

芷兰:“没错,先前芷兰固守在此,是因为世子灵柩既归,芷兰要为夫居丧,以全夫妻之仪,如今吴王执意要将世子灵柩送返长安,芷兰再固守于此已毫无意义,不若随夫君灵柩一起去长安,在长安为他守陵也罢。”

枚乘:“那以后呢?芷兰莫非要为吴世子长安守陵,终老一生?”

芷兰:“以后之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说着话,芷兰再次举起水中酒杯:“来,芷兰陪二位仁兄满饮此杯,以谢芷兰来在吴地这些时日,二位仁兄对芷兰的照料,但愿二位早出囹圄,宏图大展!”

邹阳:“多谢芷兰兄吉言,临别,咱这里也有一份《上吴王书》,请芷兰一并带给大王。”说着话,邹阳将他那一叠早已写好的简书也捧了过来。

芷兰将那简书展开,细看了,不禁一脸郑重地收好,回头对邹阳和枚乘一揖道:“芷兰为天下苍生,为吴国子民感恩枚先生和邹阳兄!二位的书信芷兰一定送达!”

邹阳不语,只默默地一揖还礼。

枚乘遂也朝芷兰拱手道:“此生能与芷兰相遇于江湖,实属枚某此生一大幸事,枚某若此次大难不死,希望不久的将来还能与芷兰相遇,那将更是三生有幸!”

邹阳:“相信来日方长,他日还能相遇,也祝芷兰此去长安一路顺遂,平安抵达。”

芷兰走了,望着狱门在她背后重新关闭落锁,二人情不自禁都将身体靠在门栅上……

第81章:祸乱孤女

5、袁盎相府后院婉兮寝舍。

初冬的寒夜,后院一片寂静。

微弱的月色透过窗格照在睡塌上,婉兮一个人躺在那里,满面泪痕。

忽儿门外传来低低的叩门声。

婉兮紧张地坐起身来:“谁呀!”

公孙诡几分酒意的声音:“是、我,公孙。”

婉兮披衣下塌,站在门后说:“公孙将军,是你呀!这么晚了,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公孙诡:“是、是与邹阳有关的事,必须深夜打扰姑娘。”

婉兮为难地:“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吗?”

公孙诡:“不能,或许等到明天早上,你的邹阳哥哥就没命了!”

“啊!”婉兮一边吃惊地叫了一声,一边身不由已地拉开门:“公孙将军……”

婉兮刚将门打开,就见公孙诡满脸醉意跌跌撞撞地就闪进门里,回身便将门从自己身后关上。

婉兮见状紧张地问:“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公孙诡醉熏熏地望了她一眼,故意做出一脸紧张的神色道:“哦,婉兮姑娘,我刚从宫里得知,大王和公子现在正在与那应高一起商议着,明天一早,就要将枚乘和邹阳杀了以祭奠世子殿下呢!”

“啊!”婉兮不禁打了个寒颤,顿了一下,遂又摇头:“不会的,芷兰姐姐怎么说也是宫里人,若有此事,姐姐定会前来告知婉兮……”

“哎呀,杀不杀枚乘和邹阳,那是大王和公子的事,芷兰她一个女人家能知道什么?”公孙诡上前一步,逼迫着婉兮说。

婉兮倒退一步,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公孙将军今晚就是特意来这里告诉我这个的么?”

“是,也不是……”公孙诡有些吞吞吐吐。

“到底为了什么?”

“不光是这个。”公孙诡说了这句话,便又不说了。

婉兮感觉异样,催问他道:“那,你究竟另外还有什么事呢?”

公孙诡的脸上竟挤出一丝不怀好意地笑,他朝着婉兮做出一脸难以名状的表情道:“没事,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

婉兮再退一步,霎时紧张起来:“你,你到底什么事?”

公孙诡看着她:“婉、婉兮姑娘,我听说邹阳他先前与你不过是逢场作戏,如今他已是要死的人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有句话要对你说……”

“这么晚了,请你有话明天再说吧。”婉兮说着话,试图推开他。

那公孙诡却步步紧逼:“婉兮姑娘……”

婉兮已经退无可退,她吸了一口气,镇定住自己,看着那公孙诡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与邹阳哥哥都是吴王客卿,你们多年交往,必不会加害于他!还请公孙将军在大王和公子那里多多美言,放过我邹阳哥哥一命,婉兮今生今世,衔环结草,定当重报!”说着深深一揖。

公孙诡垂头看着她,笑道:“衔环结草就不必了!有道是在邹阳之前,袁相国便已将你许配与我,只尚未来及相约定亲,便被那邹阳抢先一步横刀夺爱,眼下邹阳深陷囹圄,我公孙诡明人不作暗事,并不想趁人之危,只要姑娘心中有我,即成好事,然后我便从此不再相扰……”

婉兮直起身来:“将军,请你自重!婉兮虽然出身寒微,一度沦为街头艺人,也自有做人的道理——从来卖艺不卖身,姑娘我现在既已与邹郎约定终身,便不能再与他人苟且,公孙将军所言万万不能,将军请回吧!”说完,不禁下跪:“请将军放过我和邹阳哥哥。”

公孙诡一声冷笑:“姑娘请起吧,对公孙无须行如此大礼,我公孙也不是那等市井小人,大丈夫何患无妻!今日姑娘即是不从,公孙自行离去便是,从此你我再无干涉。”说完甩手便走,已至门外,回头又说:“只是在下刚从公子那里来,说大王已经召会廷尉,明日一早便将枚乘、邹阳以及其他汉臣一起押至西市口斩首示众,以祭奠世子!”说完继续往外走。

婉兮一怔,片刻之后,便在那公孙诡身后膝行叫道:“公孙先生且慢!有话好说,请务必救我邹阳哥哥一命!”

公孙诡回过身来,醉眼迷离地望着婉兮,冷笑道:“难道刚才还冰清玉洁的婉兮姑娘,此刻又想与在下苟且了不成?”

婉兮顿感羞愤万分!然而到了这种时候,似乎一切都豁出去了,就见她伏地叩首道:“将军,看在你和邹阳哥哥多年好友的份上,请无论如何,也要救他一救……”

公孙诡挪步回来:“你说无论如何?”

婉兮哭道:“是……”

公孙诡遂狞笑着走近她,样子有一点迫不及待:“好,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说着仰天长叹一声:“也罢……今儿本将军也向你说句心里话——自打公孙第一眼看到你,就迷上了你,一心请袁盎为我作媒,哪知道姑娘阴差阳错之间,竟然私会邹阳,与那小子私定了终身!可惜本将军也是江湖中人,虽然有袁相国的许诺在先,也不忍再拆散你们,只不过我听说那邹阳已经与你斩断前情,你便无需在为他守侯,你我还是依照先前义父的婚诺……”

婉兮到了这会儿,依然坚守着自己:“不……”

第82章:夜半哭声

6、袁盎相府前院,婉兮的叫喊惊动了正在起夜的袁盎,他闻声急忙提着衣裤,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后院来,一边走一边叫喊:“谁在那里,做什么的?家院哪里?”

眼见得就来到了婉兮的房门前。

此时婉兮的房间内,公孙诡正朝婉兮伸出一只手去,在她的面前半跪下身子:“婉兮姑娘,公孙一定会善待于你……”

婉兮摇头:“不……不!”

正当此时,袁盎破门而入,眼前的情景委实把三个人都惊住了!三个人,一个站在那里掩面而泣,一个半跪在那里,挣扎着要上前非礼的样子,一个则一脸怒容地站在门口……

先是婉兮,她一眼瞅见袁盎进来,开始是一惊,然后便哭泣起来,真就同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家长一样,哭泣着叫道:“义父……”

袁盎到了此时,已经大体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冲上前一把从背后揪住那公孙诡:“好你个公孙诡!夜半三更的跑到一个姑娘这里做什么来了?亏你还是个读书人!那圣人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做出这等下作不耻之事!也不看看她是谁?”

婉兮到了这会儿,已经松了一口气,遂对着袁盎哭泣道:“义父!您要替女儿作主啊!”

袁盎将那公孙拖起来,朝婉兮道:“我儿别怕,有义父在呢!”转身又朝那公孙诡吼道:“你还不赶紧出去!还等着家院来捉你是怎么着?”又压低了嗓门对他斥道:“快走吧。”

公孙诡看了袁盎一眼,又看了看婉兮,心有不甘地一拱手:“告辞!”

门在公孙诡身后重重地关上。

听着门响,知道那公孙诡终于离开了,婉兮衣衫不整地瘫坐在床塌上,以手掩面,却半晌没有动静。

袁盎盯着她,盯了一会儿,慢慢朝着那床塌走来……及至快走到婉兮跟前时又顿住,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室内一盏惨淡的孤灯照着婉兮那张乱发披拂的脸……须臾,她将身子紧紧地蜷缩在一团,将脸扭了过去,背对着袁盎,仍是坐在塌上小声哭泣。

袁盎站在她身后劝慰道:“姑娘别哭了,都怪义父疏忽,未能顾得你周全。”

婉兮仍然在哭。

袁盎几次想伸出手去扶她一把,中途又将那手缩了回来,继续说:“也怪老夫当初引狼入室……可老夫怎么也想不到,那公孙竟是这等下作之人!也怪我平时没有看透他,竟让他趁虚而入……”

婉兮到了这时终于开口道:“义父不要再说了!还是想想如何搭救邹阳吧!刚才那公孙将军说,大王和公子已经吩咐廷尉府,说是明天一早就要将枚先生和邹阳哥哥一起押往西市口处斩了!求义父快救救他们吧!”

袁盎吃了一惊:“这是谁说的?”

婉兮:“那公孙他,他刚才对我说的!”

“哦……”袁盎**般地哼出一声。

婉兮突然转身下塌,“噗嗵”一声跪在袁盎面前:“婉兮求义父无论如何救救邹阳哥哥!”

袁盎想了想,弯腰去扶她:“姑娘快起来,邹阳的事老夫会尽力的,可是老夫现在不比以往,你不知道,大王现在对我也是满心猜忌,发起疯来直接拿我当了朝廷和皇上来泄愤,恨不得把所有的气都撒在我身上,所以,老夫现在自身难保,救邹阳郎中和枚先生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哦!”

婉兮哭泣着:“求义父给婉兮指条道——如何才能搭救邹阳哥哥的性命?”

袁盎:“这个么……老夫实在也是有心无力啊!”

婉兮哭泣着,不肯起身。

袁盎:“姑娘,天不早了,你还是先安置吧,老夫也要去安置了。”

婉兮看着袁盎一步步往外走,突然上前一步拉住他:“义父!”

袁盎有些异样地望着她:“怎么?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义父!万一,那公孙他说的是真的,邹阳哥哥明天一早真的会被大王砍了头么?”婉兮说着这话,早已是泪流满面。

袁盎怜惜地看着她,摇头叹息道:“好孩子,为了他,你尽力了,一切就听从上天的安排吧!”

婉兮叫道:“不!邹阳哥哥若不在人世,婉兮活着还有什么意趣?”

袁盎禁不住拿手去抚摸婉兮的脸:“姑娘,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再说你与那邹阳,也只是一个许诺,并没有正式成婚,至如今他遭了难……姑娘还是早早替自己打算吧。”

婉兮的泪流下来,哭泣道:“不……我婉兮既已经以身相许,今生今世,便生是他邹阳的人,死是她邹阳的鬼,这辈子,婉兮无论如何都跟定他了!”

那袁盎只得伸手来搀扶她:“孩子,你听我说……”

谁知他一伸手,婉兮便瘫软在他身上,袁盎只得拦腰将她抱起来,一直抱到床塌上去……

袁盎将婉兮抱至床塌上,为她加盖了被褥,然后正要离开,却被那婉兮伸手拉住:“义父……明天,或许明天,邹阳哥哥就要死了,我该怎么办呢?”说着又哭了起来。

袁盎为她理着头发:“姑娘,你不是还有我吗?义父即是你的亲人,义父的家就是你的家,以后无论有没有邹郎中在,你的一切都会有义父为你作主,我儿放心好了!”

婉兮转身扑进袁盎怀里:“义父……”

袁盎:“好了,姑娘,夜深了,你快睡吧。”

婉兮:“义父,我怕……”

袁盎:“我儿不怕,义父在这里……守着你……”

第83章:孤女痛殇

7、

吴东宫世子殿前。

婉兮一大早叩响殿门:“姐姐……”

门仆急忙走出来:“姑娘,这一大早,有事么?”

婉兮:“请替咱通传一声,在下婉兮要即刻面见世子妃。”

那门仆闻言只得进去能报。

殿门打开,殿内一片素白,殿前摆着刘贤的灵位,蜡烛与香火……

婉兮进来,朝刘贤的灵位一拜。

芷兰已经从寝殿出来,见到婉兮行礼,亦在一旁还礼。然后才命下人摆了蒲垫,请婉兮坐下。

芷兰抬头,这才看到婉兮惨白的脸色,不禁惊道:“妹妹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这样一大早地到来,定是有什么急事?”

“妹妹一大早地打扰,搪突了!请姐姐不罪。”婉兮眼泪欲零还止:“姐姐……”

芷兰示意杏儿菊儿等一应下人全都下去,这才对婉兮说:“妹妹有什么话慢慢说,别着急。”

婉兮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姐姐,求你快救救邹阳哥哥吧!”

芷兰:“哦?不是说好的……”

婉兮:“听说大王和公子已经商议,已经召告了廷尉府,今天就要杀了枚先生和邹阳哥哥,用他二人的头来祭奠世子爷?”

芷兰闻言亦是一惊:“妹妹先别着急,这话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婉兮:“姐姐说这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芷兰想到邹阳在狱中对她所托,便只得狠下心来说:“真假都无所谓,只有一句话,邹阳要我转告你……邹阳他,他不值得你再为他四处奔走,请你忘了他吧!”

婉兮睁大了眼睛:“姐姐说的什么?难道这会是邹阳哥哥要姐姐带给我的话么?我却不信!”

芷兰闭了下眼睛:“是真的。邹阳他希望你能忘掉他,一切重新开始……”

婉兮吃惊地望着芷兰:“忘掉他?怎么可能?如果还有机会,婉兮也请姐姐转告那邹阳——我婉兮这一生一世就都跟定了他了!他若死了我绝不活着!”

“妹妹,何必呢!”芷兰想了想又说:“再说妹妹的这些话,芷兰也是无从带到,因我这两天就在启程去长安了,枚先生和邹阳兄能否再见,也只好看天意和缘分了!”

“这么说,邹阳哥哥真的就要死了?”婉兮一时间绝望了:“姐姐即不肯帮我,我只好自己去说!”她说着话站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外走……

芷兰在她身后追着叫道:“婉兮妹妹,你回来!姐姐没有说不帮你啊!你今儿这么着急,定是另有隐情,有什么话好好跟姐姐说你了再走啊!”

婉兮像没有听到芷兰追在自己身后的话一般,只是兀自走出殿去,一路梦游一般地走回去……

8、

婉兮跌跌撞撞地往牢狱所在的方向走去……

路过西市口时,她恍惚中发现那里正有刽子手在行刑,被行刑的人她压根没有看到,眼前只枚乘与邹阳二人的身影……

婉兮朝着行刑的方向扑倒过去……

9、

等婉兮醒来,已在袁府自己的房里,袁盎正守在她身边。

婉兮睁开眼,盯着房顶愣怔了一会儿,忽儿一把抓住袁盎:“义父,那邹阳,他死了吗?”

袁盎不置可否:“姑娘,你要保重自己。”

婉兮放声大哭……

袁盎趁机将她抱住……

10、

婉兮醒来已是深夜,她发现自己与袁盎躺在一起。

婉兮一声惨叫,披头散发地挣扎起来……

袁盎起身下塌,衣冠不整地跪倒在婉兮面前:“好孩子,义父错了!请你看在义父曾经救你护你的份上,饶恕义父这一回吧!”

“天哪!为什么……”婉兮哭着下了床塌就往外跑,被袁盎一把揪住。

袁盎:“婉儿,你去哪儿?”

“邹阳哥哥——邹阳哥哥!”婉兮的眼睛是直的,哭声凄厉得叫人不忍。

袁盎有些慌乱地抱住她:“好孩子,义父已经向你认错了!义父知道你会对义父好的,你不会毁了义父的名声……”

“不——”婉兮大声呼叫着:“邹阳哥哥——”

袁盎不得不拉下脸来:“婉儿,你听义父说,邹阳,他已经没救了!”

婉兮顿时瘫软下来,声音同时也低了下来:“我知道,我知道邹阳他,他已经死了!”

袁盎趁机抱起婉兮:“好孩子,事已至此,你不如就跟了老夫吧,虽然老夫年长些,可我会对你好的。”

婉兮此时的心智已经恢复,她挣脱开袁盎的怀抱,冷定地说:“承蒙义父搭救并多方关照,婉兮自是感激不尽!来日方长,婉兮愿当牛做马,以报义父山高地厚的大恩典。”说着朝袁盎恨恨地一揖:“求义父大人放了婉兮,让我跟邹阳哥哥去吧!”

袁盎将婉兮扶起,目光里满是诡秘与贪婪:“姑娘休得再说什么傻话,你还这么年轻,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也别再对老夫说什么感恩的话,你我原就是为了缘分而来……”说着话,顺势一把就将婉兮搂抱在怀里……

婉兮奋力地推开他:“不……”

房间的灯猝然灭了,屋子陷入一片黑暗中……

黑暗中,院里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近房间窗下……

11、

深夜,婉兮独自面对一盏孤灯,眼神呆呆地望着房梁。

婉兮怔怔地,望着半空中说:“邹阳哥哥,你我此生有缘无份,来生再会吧!”

昏暗的灯光,照着一个吊在梁上的剪影。

剪影在灯光下摇摇晃晃……

忽然有一个人破门而入,将那摇晃的身体抱了下来……

第84章:仗义求情

1、

刘濞坐在吴王宫内,他身边站着刘驹和应高。

就听那刘驹对刘濞说:“父王,您执意要将我兄长的灵柩送回长安吗?”

刘濞:“怎么?你要留下将他葬在广陵,让寡人年年守着他的坟墓伤心难过吗?”

“不,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是想,咱所有的亲人都在这里,为何一定要兄长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长安……”

刘濞瞪了次子刘驹一眼:“你这才是屁话!那高皇帝,还有高后、惠帝、哪一个不都是他的亲人?他们死在长安就能葬在长安,寡人的儿子即死在长安,为什么就不能葬在长安?”

正当此时,芷兰素衣丧服由杏儿搀扶着一路施施然走进来,在刘濞面前直身下跪。

芷兰:“儿臣叩见父王。”

刘濞垂头看了她一眼:“世子妃平身,起来说话。”

芷兰依然跪着:“父王,儿臣请求跟随灵柩一起回长安,为夫守陵,以尽儿臣为妇之道,请父王允准。”

刘濞闻言先是一愣,使劲眨了眨眼,才说:“你,你说什么?”

刘驹也怪异地走下殿来,朝跪在那里的芷兰垂首问道:“你要随灵柩去长安为我兄长守陵?是这话吗?”

“是。”

刘濞不禁亲自伸手相搀:“我儿起来说话。”

芷兰仍然跪着:“儿臣执意随世子灵柩去长安守陵,请父王允准。”

刘濞上下重新打量了她,点头赞许道:“真不亏是樊家长女,恪守妇道,深明大义,为父不能不准,真是有劳你了!”再次示意芷兰起身,说:“如此说来,贤儿此生也算值得。为父原本也曾姑念他一人独往长安孤苦伶仃,现有你在旁为他守陵,也免却了为父一桩心事,只是,这一向让你这样年纪轻轻地就为他守陵,寡人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芷兰这才起身,却又施礼道:“父王多多保重,不必为儿臣操心,芷兰打小就被父亲当男儿教养,一切自会料理。”说完这些突然顿住,似乎有话欲言又止。

刘濞朝她再看一眼:“世子妃还有话说?”

“芷兰这里有两封枚乘和邹阳写给父王的书信,请父王圣心一览。”

刘濞皱着眉头:“放下吧。”遂示意一旁的侍者接了过去。

芷兰见刘濞如此便垂目道:“父王,芷兰听说父王要杀枚乘和邹阳二位郎中祭奠世子?可有此事?”

刘濞皱了皱眉头:“世子妃是想为他们二人求情吗?”

芷兰低眉敛首:“正是。”

刘濞还没说话,一旁的刘驹却抢先道:“你还是免开尊口吧!”

芷兰也不看他,只对刘濞说:“芷兰知道夫君的事父王很是伤心,又在气头上,所以对枚乘和邹阳两人的处置,不过一时拿他们撒气罢了,以父王的为人,断不会因小失大,做出让天下耻笑的事来。”

刘濞冷笑:“哦?世子妃果然高见!怎么?我杀了一两个客卿就要被天下人耻笑了么?”

芷兰:“父王!”

刘濞脸色陡变,厉声喝道:“下去!”

芷兰却并没有被吓到,只是执意地站在那里:“父王请允许芷兰……”

刘濞没等她说完,便指着她声色俱厉道:“樊芷兰,寡人看在你嫁与贤儿为时不久,还是个新妇的份上,又要陪世子的灵柩去往长安为他守陵,才不想与你计较,你若识趣就快快下殿去吧,不要在这里自找难堪!”

芷兰复又下跪叩首:“父王!芷兰也看在您是大汉藩王与和咱芷兰是翁媳份上,请父王一定以大局为重,父王请思量:杀一个枚乘和邹阳事小,若落下一个滥杀无辜读书人的名声,那对大王对吴国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利,请父王一定收回成命!”

刘濞闻言咆哮起来:“岂有此理!他刘启平白无辜地杀了我儿,竟没有人出来为我儿说话,如今寡人欲杀一两个替朝廷开罪的人就是滥杀无辜了?天底下究竟还有没有公理?”

芷兰据理力争:“父王,若说皇太子误杀世子有错,父王且不可一错再错,再说刘启有错,在他还算年少无知,而父王若做出不智之事,便不好再以此向天下人交待。”

刘濞瞪着芷兰道:“你不要再说了!寡人心意已定,决无更改。”

芷兰苦口婆心:“父王容儿臣多嘴:一来朝廷已将刘启太子与刘武皇子一并押入了永巷,下一步如何处置还未分晓,父王若一意孤行,先行杀了那枚乘和邹阳,便给了天下人以足够的口食,让陛下将皇太子从轻发落;这二来呢,枚乘与邹阳二人皆为闻名天下之士,在父王或杀或关都不足惜,只别为了这样一两个文士污损了父王的清誉才好。”

刘驹站在一旁早听得不耐烦:“什么闻名天下?我看他们狗屁不是!”

芷兰看了刘驹一眼,不予理会。

刘濞到了这会儿,终于镇静下来,就见他脸色不悦地扫了刘驹一眼,责备道:“老二,不要这样对你嫂子说话。”回头又对芷兰点头道:“寡人知道,你这番话出于好意,也并非没有道理。”话到这里,就见他重重地喟叹一声才接道“都说芷兰原非一般女流之辈可比,果然此言不谬,也是刘贤没有福气,也是吴家没有福气……好了,不说了!其实寡人这样也不只是对某个人,事关吴国尊严,寡人不得不拿人作法,谁叫他们撞在寡人的枪口上了!如今看在你为他们说话的份上,先将他此二人继续收牢,等事情有些眉目之后,是杀是放,寡人再行处置。”

芷兰:“儿臣在此替枚乘和邹阳二位郎中叩谢父王了!谢父王不杀之恩。”说毕再次施礼。

刘濞伸手挡住她:“不必。说到这儿,有句话,寡人也是不得不说的——你现在也算是我吴国之人,到了长安,有关贤儿的事,你可有什么长远的打算?”

芷兰垂首:“芷兰但凭父王吩咐。”

刘濞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芷兰紧接着再次下跪,行叩首礼:“芷兰这就告辞了!此一去千里迢迢,恐怕十年八载也难得回吴地见父王一面,万望父王多多保重,以慰我夫刘贤的在天之灵。”

第85章:深夜来客

刘濞不禁下得塌来,走至芷兰面前,亲手扶起她:“真是我吴国的贤德好儿媳,有你这话,为父宽慰许多,为父深谢世子妃这番心意。有句话,为父也想在此告之世子妃……”

芷兰躬身道:“父王有话请讲。”

刘濞捋着胡须,沉吟着说:“父王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这以后山高路远的,若遇到拿不准的事情,不必再来回传信,一切由你做主处理就是。等到贤儿过了三年,世子妃是回是走,一切全都由你,你若回来,这儿还是你的家,寡人与与王后会拿你当女儿待,你要再走一步,这儿当是你第二个娘家,寡人会为你置办一份嫁妆,以翁主身份送你从吴国出嫁……总之,无论怎样,这份亲情都是隔不断的。”说着亦是一拱手,芷兰急忙还礼。

饶是芷兰对这刘濞多有成见,但是这番话还是让芷兰心生暖意:“能得父王如此厚待,芷兰知足,父王与母后好自珍重,芷兰这就去了!”“说完再次跪倒叩首,然后离去。

刘驹看着芷兰离去的背影,在一旁急赤白脸:“父王!你刚才那话里的意思,怎么竟对她如此信任!”

刘濞对刘驹皱眉道:“你行了!凡事父王自有打算,你在这儿耍的什么横?”

刘驹小声埋怨:“父王明知这樊芷兰跟枚乘他们全一伙的,父王还把兄长的事交与她,不等于放了那刘启一码么?”

刘濞小声喝斥他:“你懂什么?那刘恒将刘启下狱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我们看,难道他还真的会杀了他的太子不成?我们如果一定要个结果,最后得不到又怎么办?难道还真地反了不成?”

刘驹:“反就反!谁怕谁呀!”又忽然感觉不对:“怎么,父王先前所为难道仅仅是做做样子给人看么?”

刘濞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嫩你还不服气!等着吧,小子,会有那么一天的,但不是现在!”

应高这会儿却似是大彻大悟,急忙向刘濞一拱手:“大王此举甚是高明!应高拜服!”

刘濞冷冷一笑:“寡人这也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古人云,有仇不报非君子,何况这杀子之仇!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寡人这回先放着他,早晚寡人会马踏长安,让天下人看到我刘濞的厉害!”

应高向刘濞一伸拇指:“还是大王想得高明,思虑得长远。”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刘濞表面上声色俱厉,其实色厉内荏,这几天人前尽管咆哮嘶吼,表现出极端的愤,其状似是这反非要造了不可!但凡独自一人之时,他便将整个吴国上下情况及兵将实力与那长安大汉朝廷各方作了细细比较,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底数。就在昨天的深夜,实在是不能入眠的他悄悄一个人乔装打扮就溜到了袁府,扣开了袁盎的家门。

那袁盎一见一身樵夫打扮的刘濞着实吃了一惊,张嘴正欲叫出来,就见刘濞将一根手指往唇上一竖,急忙压低了声音道:“大王您、您这是打哪儿来?有什么事派人来通传袁某进宫就是,您怎么能一个人深夜至此?连个侍卫也不带?”

那刘濞也不说话,只大大咧咧进了袁府正厅,一屁股坐下,朝周围看了看,大声说:“袁相国罗嗦的什么?客人都进来坐下了,还不给上盏茶来?你想渴死人么?”

“哦,来人!”袁盎听着这话先是一愣,遂脸上显出一丝喜色,然后急忙招呼下人:“还不快来给客人上茶!”

“算了,别惊动他们了,我坐坐就走。”刘濞又制止了他。

袁盎只得亲手为刘濞烹茶沏水,一边心里不禁噗嗵嗵直跳,他不能不在心里暗自惴测,不知道刘濞半夜三更地来到他府上,所来何事。在他的记忆中,他袁盎来到这吴国广陵,虽然一直同这刘濞相处甚欢,可亲自上门做客,在他刘濞还真只有屈数可数的几次,想想今夜这种时候,也难怪他袁盎诚惶诚恐。

刘濞接过袁盎亲手烹制的茶水,面无表情地说:“这几天因为世子的事,叫你受了不少委屈,本王的性情你也知道,只别往心里去就是。”

袁盎立刻做出一脸的笑意:“世子出了这样的事,大王对朝廷有怨气也是情理之中,袁盎就再愚笨,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哪里会放在心上?只求大王节哀顺便,不要太过悲伤,对朝廷呢,也别太苛责了,毕竟事出有因,朝廷也是不愿看到……”

刘濞听他说到此不免皱了皱眉头,打断他道:“那个事就不要再说了,对刘启那小子,我先放着他,包括刘恒……本王今夜到此,就是想让相国帮我估算一下:若吴国真的反了,能有多大胜算?”

袁盎闻言吓了一跳:“大王,您这是……”

刘濞不屑地看他那副模样,轻蔑地一笑道:“别害怕,本王现在还没有反,相国历经三朝变故,也算是阅人无数,阅世颇深,本王今深夜到此,便是想请你帮我掂量掂量,究竟这件事成算若何?”

到了这会儿,袁盎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他从刘濞的话里听出了他的举旗不定和矛盾心理,粗略地估计一下眼前的情势,知道就在今晚,决定他和刘濞命运的时刻到了,无论如何,他就算拼上一死,也得把吴国这辆快速驶向灭亡的大车给拦住……这一来呢,朝廷面前必得显示他的能力,事成之后,他便有资格向长安朝廷那里邀功论赏,二来嘛,他袁盎也是过了花甲之人,早没了当初的少年莽撞,当然也是不希望看到战火乍起,生灵涂碳,若能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刘濞,让他熄火罢兵,无论对朝廷还是对吴国都不能不是一件好事。

第86章:致命的理由

到了这会儿,袁盎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他从刘濞的话里听出了他的举旗不定和矛盾心理,粗略地估计一下眼前的情势,知道就在今晚,决定他和刘濞命运的时刻到了,无论如何,他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得把吴国这辆快速驶向灭亡的大车给拦住……

说是拼上老命,对袁盎来说,不见得他对朝廷就有多少忠诚,这一来呢,朝廷当初派他到吴国,对他也算是委以重任,若当今这事弄得不好,无论朝廷那里还是刘濞这里,他都不好交差,闹得不好,只怕他袁盎的性命便不何也未可知的。二来嘛,他袁盎也是过了花甲之人,早没了当初的少年莽撞,当然也是不希望看到战火乍起,生灵涂碳,若能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刘濞,让他熄火罢兵,无论对朝廷还是对吴国都不能不是一件好事。

再说刘濞,他与朝廷对抗已经多年,之所以并没有真正扯旗造反,那也不能不说他心里多少还是不甚自信,毕竟,一国藩王之力与大汉朝廷相比,没有绝对的优势想要同这样越来越见稳固的大汉天下分庭抗礼那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可刘濞到底也是要面子之人,如今儿子不明不白就这么死了,过头话他先前也说出去了,对明廷的反意也已经暴露无疑,若就此丢手放下,他又怎么向吴国人乃至天下人一个合乎情理的交待?思来想去,真有些骑虎难下……

他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劝解,而是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说服自己亦可以阻挡众人的致命的理由,而让他有一个台阶可下。

这个台阶,他想到了袁盎。

这种时候,他相信只有袁盎能懂他。

果然,心知肚明的袁盎对刘濞温和地笑笑说:“大王,按说这是你们自己的家事,我不该插嘴的,说得不好,还请大王息怒,不要怪罪才是。”

“你说,我听着。”

“袁府虽然小门小户,可是家风很严,我这里的下人都口风严紧,大王不必有什么顾虑,再说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大王与袁某,今晚就算是一场闲聊,哪说哪了,过后全当没有此事,再不会提起,这样可好?”

“当然,正该如此。说吧。”

“老夫或许会对大王言语冲撞,还请大王先行赦免了在下不恭之罪!”

“罗嗦!”

“不,一定要大王先行赦免,否则,老夫有话不敢明言。”

“好吧,本王恕你无罪,有话快说。”

“大王,老夫先问大王几个问题可好?”

刘濞到了这会儿,简直耐心暴棚,压制着满心的烦燥说:“啧啧,好了,你只管问吧。”

“大王,这一么,你想过没有?以吴国现有的兵力,就算动员起全国能拿起家伙的男丁,可堪与长安朝廷兵力相抗衡么?”

刘濞摇头:“不可。”

“我再问大王,就算你有可与长安抗衡的兵力,吴国可有像周渤、窦婴、栾布、张苍那样的领兵大将么?”

刘濞再摇头:“没有。”

袁盎顿了一下,紧接着又问:“最重要一条:当今陛下除了其太子误杀世子一事,其登基这多年,可有必得天下一反的理由?”

刘濞听了这最后一句,竟默然,半晌无语。

袁盎见他不语,知自己所言有所命中,遂接着说开了去:“陛下虽为平吕之后,众臣扶持上位,登基这多年来谦恭守礼,克己为政,对内惠民减赋,以使大汉子民繁息倍增,各藩郡物富粮丰,对外少起刀兵,与周边除匈奴外各国相安无事,一派和平,天下稳固,国泰民康,……凡此种种,如此一帝,也只有古之尧舜可比,试想大王如今若真的举旗造反,不光师出无名,竟可谓倒行逆施,毕将被天下所有人起而共诛之,岂非自取灭亡?”

刘濞听他此言,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那袁盎到此却并未结束,继续说道:“再说刘氏江山得来不易,乃高皇帝率众老臣一刀一枪血汗打下,若是如今因一已之怨,兄弟阋墙,分崩离析,闹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动摇国本,欲致大汉大厦于倾摇之危境之中……”

“别说了!”刘濞听到此再也忍无可忍:“你满口瞎说的什么?”

袁盎到了此时也不示弱,挺直了腰身对那刘濞道:“你以为老夫所说哪一句没有道理?”

“姓袁的!你虽然是长安派来的,扪心自问,你来广陵这些年,我刘濞待你如何?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今寡人有事相商,我深夜至此,不过想让你袁某人帮我掂量掂量这件大事,你不光不为本王谋划,倒教训起本王来了!”刘濞拿手指点着袁盎,说到最后,竟气愤得拿茶水朝他泼了过去!

袁盎并没有理会刘濞的失态,任脸上的茶水顺鼻口而下,并不擦拭,心里反倒十分悦然。因为到了此时,他已感到自己所说已使刘濞内心有所触动,心想,足够了!能让这个傲视一切的骄蛮之人做出此举,已令他对今天这事几分把握,于是见好就收,于是离席跪于刘濞面前:“老夫不敢,老夫刚才说过,今夜老夫与大王所言不过闲聊,哪说哪了,说得不对,或有冒犯之处,还请大王恕罪!”

刘濞忽地站起来,朝跪在面前的袁盎恨恨地瞥去一眼:“哼!照你刚才的说法,寡人岂不成了乱臣贼子了?”

袁盎伏身在地:“请大王为天下苍生计,也为吴国千万生灵计,收回反意,舒解心怨,化干戈为玉帛……”

“够了!”刘濞说毕甩袖而去!一边走一边在自己嘴里恨恨地小声痛骂道:“一只喂不熟的长安狗!”

他的身后,传来袁盎那说不清是恐慌还是得意的声音:“袁某送客!”

第87章:后宫龃龉

袁盎并没有理会刘濞的失态,更没有被他的凶神恶煞般的喝斥所吓住,一任脸上的茶水顺鼻口而下,并不擦拭,心里反倒十分悦然。因为到了此时,他已感到自己所说已使刘濞内心有所触动,心想,足够了!能让这个目光一切的狂狷骄慢之人做出此举,已令他对今天这事几分把握,于是见好就收,离席跪于刘濞面前:“老夫不敢,老夫刚才说过,今夜老夫与大王所言不过闲聊,哪说哪了,说得不对,或有冒犯之处,还请大王恕罪!”

刘濞忽地站起来,朝跪在面前的袁盎恨恨地瞥去一眼:“哼!照你刚才的说法,寡人岂不成了乱臣贼子了?”

袁盎伏身在地:“请大王为天下苍生计,也为吴国千万生灵计,收回反意,舒解心怨,化干戈为玉帛……”

“够了!”刘濞说毕一甩衣袖,顿足而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嘴里恨恨地小声痛骂着:“真是一只喂不熟的长安狗!”

在他的身后,传来袁盎那说不清是恐慌还是得意的声音:“袁某送客!”

刘濞一经走出袁盎的家门,头脑经夜风一吹很快便清醒了。

其实他今夜能到乔妆打扮跑到袁府去,便已经从痛失爱子的狂怒中有了几分清醒。刚才袁盎的话虽然对他来说十分逆耳,可他这会儿不得不在心里承认:那是有几分道理的。再想想当初高皇帝拍着他的后背,将这大一片吴国封于他,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他因此也在高帝面前发过誓的:无论多久,若日后他刘濞心生反意,必将天诛地灭!如今誓言犹在耳畔,他便要扯旗造反,当真有一些不好向天下人交待。然而,若至此偃旗熄鼓,毫无做为,他又怎么能对死去的儿子有个交待。

原本,他此行是要袁盎帮他想出一个不反的理由,或叫给个台阶他下的,可是闹了半天,不光目的没有达到,还让他白白受了一番训教回来,这真让他闷上加闷,气上加气,十分窝火。

走回寝宫,却发现王后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安寝,而是和公子刘驹却好端端地等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时的那副模样,刘驹不禁跳了起来:“父王这么晚了这是从哪里回来?为什么打扮成这样!”

实在刘濞此去袁盎那里,是不想让王宫和家人任何一个人知道的,如今见刘驹如此问他,也只好搪塞道:“嗯,这两天事情太多太大,心里闷,出去溜达溜达。”

“可是……”刘驹还想说什么,刘濞那里早已摆着手对他说:“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去睡觉?”

“可是……”刘驹再次张口要问什么,终于让刘濞有些不耐烦道:“好了,你走吧,也让我和你母后消停消停,这一天里多少事!为父也是花甲之人,你兄长不在了,你要学着体谅我们才是。”

刘驹到了这会儿,也是不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道:“父王,你刚才是袁盎那里了么?”

刘濞尽管有一千个不愿意,知道已经瞒不他,索性说:“你怎么知道的?大胆,你竟然派人在跟踪我!”

刘驹却有些委屈地道:“父王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那跟踪你的人也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他是谁?”

“……反正是比较关心你我之人。”

刘濞深深地盯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说:“反正是已经晚了,你干脆跑一趟,亲自去把应高请到这里来……记住,除了应高谁也不许惊动。”

看着刘驹答应着出去了,这里,刘濞开始在寝宫殿内来回踱步……

一直默默不语的王后这会儿说话了。王后是一个稍显发福的老妇人,她有些疑惑地问:“为了世子的事,你真的要对朝廷起兵造反么?”

刘濞侧目看了看她:“怎么,不行么?”

王后没有说话前,先深深地叹了口气:“咱是个妇道人家,大王定下的事,咱哪里敢说什么。”

“不,趁现在他们还都没有过来,这会儿寡人就想听一听你的。”

王后未开言眼泪先自掉了出来:“大王,臣妾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嘛!我不就是让你说的吗?哭个什么?”刘濞恶声恶气道。

王后哽咽:“大王,你起不起兵我不管,我只想对大王说——现如今,臣妾已经失去了一个贤儿,无论如何,你不能让臣妾再失去你和驹儿呀!”

刘濞一听他这话再也忍不住,竟开口骂道:“你这个糊涂娘们儿,怎么像长着一张乌鸦嘴,单一开口就是不吉利的话——你怎么就断定我若起兵就一定会败呢?”

王后似乎也是忍无可忍地叫起来:“大王啊,明摆着的事嘛!以你一个吴国哪里敌得过人家全天下的势力!我虽为一妇道人家,也懂得如今你贵为吴王,也算人上之人,虽然朝廷这样对待贤儿有失公道,可如果你因为此事就大行刀兵,反叛朝廷,将现在大好的日子拱手相送,这样的结果哪里有什么胜算,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呀!”

“糊涂娘们儿,你懂什么?我若不如此,儿子都没了还这么忍气吞声!天下人该如何看我刘濞?人活一口气,神活一柱香,你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大王若还惜怜臣妾,看在我你我夫妻这多年苦心度日的份上,请大王务必三思而行啊!”

第88章:长亭送别

深夜的王宫寝殿内,刘濞与王后的龃龉一直持续到五更天方休。

刻漏已在五更天时,刘驹与应高前后脚赶到,盛怒中的刘濞竟早忘记最初让刘驹去传应高来的初始想法,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又在与王后的争执中改变了主意,及至望着应高,一时似有许多的话题,却不知如何说起。

再说那应高,最是个会察颜观色的主,这些天从刘濞细微的变化忆了知这位大王心内的反复与踌躇,只是有些话别人不好说出来,就算哪一句说对了心思,只是时机不当那也是出力不讨好的。

果然,就听那刘濞开口说:“应爱卿辛苦了,本王原本今晚是要与你商议些事情的,可是太晚了,你请回吧,有话明天再说。”

应高怔了一下,也只得拱手:“下臣请大王安,请王安后,就此告退。”一边心里说不出的郁闷:这半夜三更的呼来唤去,什么话都没说,算个什么事儿!广陵郊外的长亭下,两辆马拉的载有灵柩的车走过长亭。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一辆装饰素净的马车停在长亭路边。

长亭下,早已侯在那里的刘濞脸色阴沉,他在刘驹的陪伴下目送刘贤的灵柩一路西去。

芷兰在长亭下车,行至长亭前叩首,拜别刘濞等人。

刘濞扬了扬手算是回礼……

身着白色长裙的芷兰与杏儿一起重新坐上那辆装饰素净的马车,随灵柩车一路西去。

马车在刘濞和刘驹的注视下越走越远……

广陵郊外。马车转过一个弯,上了官道。

在官道的一处岔道口的路边,婉兮满脸泪痕地站在那里。

芷兰撩开车帘望见婉兮:“停车。”遂下车朝婉兮走来:“妹妹怎么在这里?”

婉兮望着芷兰下车,嘴唇有点哆嗦:“姐姐……”

芷兰:“妹妹,你怎么啦?这是……”

婉兮忽然抱着芷兰无声地哭泣:“姐姐……”

芷兰推开她,望着她的眼睛:“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婉兮咬咬牙,将要说的话咽了:“没什么,知道姐姐要走了,妹妹舍不得,特来相送。”

芷兰轻轻揽住婉兮的肩头:“妹妹是有什么话要说吧?要说舍不得,芷兰也是舍不得妹妹的,好在来日方长,我们以后肯定还会相见的。”

婉兮抽泣着点头:“是的,姐姐,妹妹无以相送,请姐姐一路多多保重。”

芷兰为她理了理头发:“妹妹别难过,姐姐人虽然离开这里,枚乘和邹阳的事我已经向大王求情,并且也把他们在狱中写的上吴王书简转交给了大王……”

婉兮不安地注视着芷兰:“姐姐,你相信吴王他会反吗?”

芷兰的眼光望着远处,话语中几分凝重与不安:“该说的话我们都说了,该做的我们也都做了,他吴王若一意孤行,置吴国与天下人与不顾,那也只能是自取灭亡了。”

婉兮不无忧虑地说:“姐姐还不知道吧?前儿大王来过袁府!”

芷兰闻言不禁一惊:“哦,是么?”

“他来得似乎很诡秘,是打扮成樵夫的样子半夜三更悄悄一个人来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婉兮略显不安地说:“我……听袁府管家说的。”

其实这件事上,婉兮没说实话,她那天深夜听到前庭的动静,原以为那袁盎与公孙诡又要搞什么名堂,于是悄悄在暗中留意了一下,恰巧就看见刘濞一身樵夫模样深夜来访。然而匆忙之间,有些话对芷兰又讲不明白,她也只好妄言自己是听来的。”

芷兰此时根本顾不上婉兮的神态,只是想:这刘濞为什么要瞒着众人去见袁盎?难道袁盎与这刘濞暗中有什么款曲?还是刘濞想通过袁盎跟朝廷要什么价码?但是无论是怎样一种情况,芷兰都感觉事情不再是铁板一块,刘濞的内心并不像人们看到的那样强硬。

想到这里,芷兰面对婉兮也只是安慰道:“好妹妹,我知道了,相信那刘濞毕竟是皇室宗亲,有些事应当经你我想得明白。”

婉兮点点头:“姐姐,别的对我都无所谓,我只记挂着邹阳哥哥的生死……”

芷兰望着婉兮,心里也是犹疑不定:“我们一切往坏处打算,往好处努力吧!邹阳兄和枚乘先生的事就是我芷兰的事,就算到了长安,但有机会,相信姐姐也会为他们的事尽心尽力的。”

婉兮眼泪更加狂涌不止,抽泣道:“有劳……姐姐了!”

芷兰略感奇怪地望着她:“妹妹好像别有心事?”遂也顾不上多问,只得拍拍她的肩膀:“好了,不要太担心了,我走后你要好好珍重自己,相信一切都会好的。”说着话,芷兰将一支简板塞在婉兮手中。

芷兰:“我知道妹妹是个孤女,在吴国无亲无故,万一袁相国和邹阳哥哥照顾不到你,妹妹可以来长安或者梁国来找我,这个是我到长安之后的临时住处,我走后你有事要多跟袁相国商议,除外还可以找公孙将军……”

婉兮脸色突变:“不!我不会找他、不会找他们的!”

芷兰瞧着她的脸:“公孙他怎么了?”

婉兮一度冲动欲言,末了还是忍了:“没什么,姐姐,妹妹这也是怕连累了别人。”

芷兰注意地看着她:“妹妹一定有事瞒着我。”

婉兮坚决地:“算了,姐姐还要赶路,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既然以后我们姐妹还会相聚,到时候再说吧。”

芷兰:“也好,那芷兰就告辞了,我们后会有期!”

婉兮哭着施礼:“姐姐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第89章:荒郊墓地

长安郊外。大雪纷纷飘落在山林,旷野,路桥和街市……

长安郊外的房屋、山林和坟冢等等……皆被大雪所履盖。

一条小路通往一片山林……

山林中的一隅有一片陵墓,一块石碑赫然而立,石碑上写着刘贤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石碑不停地被雪花扑打着……

山林很静,忽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顺着脚步声望过去,就见是一双棉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声响……

顺着响声望过去,就见一袭黑色斗蓬和和斗蓬下的衣裙在厚厚的积雪之上艰难地行走……

人渐渐走得近了,却见是杏儿那张被风雪激红的一张脸,她手上提着一只陶壶一步步走近那片墓地。

墓地的尽头,芷兰穿一件黑色镶嵌有绿边的斗蓬,眼下正坐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她的头上身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看样子已经坐了许多。

杏儿终于来到她身后,站在那里怕冷似地跺着脚:“大小姐,我在那边的小酒馆弄来了一壶热茶,小姐快喝了暖暖身子吧。”

芷兰回头望望她,摇头道:“不用。”

杏儿:“哎呀大小姐你真是的……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这儿太冷了。”

芷兰只是木然地坐着,对杏儿的催促不理不睬。

“大小姐,我知道你心里苦,可再怎么样,人已经没了……你看你天天来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每一回都坐得手脚冰凉,人都僵了,站都站不起来……你这样子要是咱们侯爷和夫人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别说他们,就杏儿这心里也是疼得慌啊!

半晌,芷兰才淡淡地应道:“你要冷你就先回去吧,我要一个人在这里坐着清静清静,你在这里吵得我头都疼了,有完没完!”

杏儿见芷兰终于开口了,脸上不禁露出一笑容,急忙说道:“大小姐,哎呀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那啥,刚才是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为什么叫我走?要走也得咱俩一起走啊!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这里不管呢!”

芷兰皱皱眉:“那有什么,这里又没有狼能吃了我。”

“这荒郊野外的,那可说不定哈!再一说了,就算没有那野物,倘若遇到那心术不正的坏人呢?”杏儿说着朝周围望了望。

“这么冷的天,这么偏的地方,谁来呀!”芷兰说着话拂了拂自己袖口上的雪粒。

杏儿忙上前替她掸了掸肩头上的雪花,一边说:“就因为没有人来,我更不能把大小姐一个人扔在这里。”

芷兰没好气地睃她一眼:“好吧,你要走就走,要留就留,只不要这样要命地催我好不好?”

杏儿无奈地叹口气:“唉!好吧,我只当自己是哑巴。”

杏儿无奈地坐在芷兰身旁,将那壶热水强塞在芷兰怀里:“要不?大小姐,你就在这里哭一场吧!把心里的苦处难处不如意处都哭出来,或许会好些。”

芷兰听她如此说,手抚着陶壶竟笑了:“我哪里有你那么爱哭,我只是心里闷,想在这里坐一坐,清静清静。”

“其实,大小姐就不说,杏儿多少也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

“杏儿知道,杏儿不能说,说了怕大小姐会不高兴。”

“那你倒说说看,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说了……若是不对,大小姐可不许生气。”

“我哪里那么小性儿”

“那我可说了?”

“说吧。”

杏儿偷偷看了芷兰一眼,才说:“我说大小姐呀,先前跟世子爷在一起时,总不拿人家当回事,心里总是装着那个贾太傅,贾大人,贾老师,那心思啊,全被那姓贾的给占满了,竟没有一丁点儿留给咱家世子爷,偶尔给人家一个好脸色,也是那么冷冷淡淡不待见的样子,如今人没了,大小姐定然是又想起世子爷在时对大小姐的好来了,所以这心呀,才这么放不下……我说得对不对?”杏儿说完见芷兰不语,遂又大着胆子接道:“想到人家对大小姐的那个真心,那个娇宠,想得多了这心里呀,肯定是后悔的,那后悔的滋味可不好受了!大小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呢?”

芷兰不禁叹出一口长气来:“那都是你自己瞎想的罢了,我哪里有你想的那样……”

然而话是这么说,芷兰心里明白,对于刘贤的死,她心里原本并没有太多伤心,比起当初贾太傅的死,她现在心里只是不安,想想她同那刘贤在一起的日子,就好像平白地做了一场梦,这梦还没完没了,没个醒的时候,她自己心里都不明白,她明明心思都在老师身上的,怎么糊里糊涂竟就嫁了他!嫁就嫁了,怎么又糊里糊涂地就当了寡妇,这一切都变化太快,叫她有些猝不及防,像梦游一般从这里到那里,在从那里到这里……叫人说起来,她如今还正在青春,可她自己觉得她这一辈子好像都已经走过了,人都已经老了!

想到此她不禁叹道:“细细说来才不足一年光景,我咋就感觉已经过了一辈子的光景,这人老不老吧,心早就老了!”

杏儿摇摇头:“大小姐说哪里话呢?大小姐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哪里就老了!”

芷兰亦摇头:“嗨,跟你说你也不懂——因为经历了太多事,这心哪里还是原先的那颗青春年少的女儿心,早已经历尽沧桑,万劫不复了!”

杏儿亦是叹息道:“大小姐说得这些,杏儿的确是不懂,可是杏儿知道,世子爷的确对大小姐是极好的,杏儿说句不要命的话,不怕大小姐生气——大小姐跟世子爷在一起的时候,那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可惜,世子爷那么好一个人,怎么到了京城竟能跟人打架把命丢了!也难怪吴国大王不肯接受这件事,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搁谁能受得了啊!”

芷兰望着那墓碑道:“这个也是本小姐这些天来总也想不妥的心思——临来时吴王把世子的事交给了本小姐,可我又能怎么样呢?已经死了一个了,难道还要再搭上一个?”

第91章:雪郊酒肆

话说酒肆的外面,杏儿躲在车里避风。

赶车的青儿是睢阳候府差来照顾大小姐的旧人青儿,二人钻进车里说起悄悄话。

二人因曾经侯府便是老相识了,便也熟不拘礼。

杏儿掀着车帘对那青儿道:“你进来吧,外面挺冷的,看这雪,还下着。”

青儿却坚持不进去,嘴里讥讽道:“这点雪怕什么?咱可是正经练过的,冬三九,夏三伏,什么天气没见过?哪像你,娇贵得跟那琉璃灯似的,风一吹就化了。”

杏儿不满地噘嘴道:“谁呀谁呀!你问问大小姐和咱家老夫人,我哪里娇贵了?”

正说着,就见路口那里来了一个人,虽然未乘轿撵,一看就是官宦模样,走路的样子十分稳重。待那人走得近了,方才看出此人虽然身材粗壮,却耳大面方,气宇轩昂。

青儿眼尖,便悄悄地对身后的杏儿道:“你瞧,那边走过来的那个人,像是曾经来过咱候府上的晁大人呢?”

他那里一说,杏儿也盯着那人细看:“可不么,咱家老夫人的表侄子,咱们大小姐管他叫表哥的!”

“他不是在宫里跟太子爷当差的么?怎么在这里呢?”

“这可说不准啊,太子爷不定指派给他个什么活儿,他哪里走不到呢?”

“快别说了,没见人家已经冲咱车这边来了?”

“嘘——”

就见那晁错在距离车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上下打量了,又朝赶车的青儿看过来,有点自言自语道:“这像是睢阳候府的车子嘛!”

青儿此时早已经跳下车来,朝晁错一揖道:“大人好眼力!奴才侯夫驭夫青儿见过晁大人!”

那晁错抬眼望望青儿,果然眼熟,便点头道:“哦,还真是哈,但不知侯府哪位家眷在此啊?”

“奴婢杏儿见过晁大人,回晁大人,咱家大小姐在里面小坐。”杏儿此时也见礼回话道。

晁错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遂抬腿就要进到酒肆内,回头又问了句:“是她一个人吗?”

“是……与一位司马郎中在此。”杏儿小心地回答。

晁错闻言立时收了脚步,站立下来:“哦……府上侯爷和夫人都还好吗?”

青儿忙答:“侯爷和夫人好。”

正这时就见那酒肆的门帘一揿,司马相如一个人匆匆走了出来……

原来芷兰因贪饮了几杯酒,正处在微熏状,加之心情一直郁闷无处发泄,经司马相如这么一撩拨,竟一时悲欣交集,泪如雨下,就弄得司马相如有一点措手不及……

一通泪水涌过之后,芷兰的情绪从瞬间的悲凄中稍稍缓过些,见司马相如惊讶地盯着自己,不禁便有了几分小女子的娇羞,不禁伏案拭泪。

司马相如见状竟一时有些慌乱起来。此时泪光盈盈中的芷兰更显得粉妆玉琢,两颊浅浅的胭脂色娇嫩欲滴,司马相如不禁看得呆住了!忽儿有些拘束,竟不敢独自面对,于是想起使女杏儿,便起身出得门来,去唤留在车里避风的杏儿。

谁知那司马相如站在店门前朝车里的杏儿勾手,一语未了,就见晁错正站在那里,俩人虽然在宫内也是时常打照面,然而在这个地方,又是这种情况下的见面,一时竟有些尴尬。

那司马相如虽然混迹官场,却并非熟稔官场套路,并不是一个八面玲珑、随机应变之人,如今意外相遇,也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哦,晁大夫也在此。”便随杏儿走回了肆内。

杏儿近前一见芷兰的样子,竟至吓了一跳:“大小姐怎么了?”回过头来,又将目光盯向司马相如:“先生……”

晁错进门后并没有说话,只拿眼睛死死地盯着司马相如。

二人的目光偶一交会,晁错也只朝司马相如点点头,并不招呼。

见晁错如此状,司马相如亦自不理会,只对杏儿吩咐道:“还不快与你家小姐拿条热毛巾来敷把脸?瞧她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愣着干嘛?”又对店掌吆喝道:“怎么热水还没有拿来?茶水呢?”

店家被唬得一路诺诺拿铜盆与茶水过来。

芷兰终于平息了自己,摆手止住他和莲儿,自己抹了眼泪,对司马相如说:“芷兰失态,让先生见笑了!”忽儿又看见晁错在此,竟自愣了一下,才叫道:“哦,表兄何时到的?芷兰竟不知。”

晁错见她如此,只淡淡地说:“哦,晁错刚从这里路过,偶尔见到候府的车,知是表妹在此,便来相扰。”

芷兰:“这冷的天,表兄即来了,怎也不进来饮一杯?”

晁错:“咱知表妹这里有客,不便打扰,所以等在外面。”

芷兰看二人状况,以为不相识,便为之作了介绍:“这位司马相如,御前武骑常侍,这位晁错,东宫太子家令,芷兰的表兄。”

司马相如知芷兰有所误会,亦不便解释,便对晁错勉强拱手:“见过晁大夫。”

晁错简慢地拱手:“司马郎中。”

芷兰见二人尴尬,竟自笑了一下:“瞧二位别站着,都坐呀!”

晁错沉着脸:“你二人坐吧,本人还有些事,改日再来相扰表妹。”

芷兰奇怪地看着他:“表兄,芷兰到长安有些日子了,今儿难得遇到……竟真的有事么?”

晃错瞟了司马相如一眼:“哦,真的有事……回头再说吧。”

芷兰有些不过意:“表兄在外面侯了这半晌,好容易进来,怎么就……”

晁错未等她话说完,匆匆告辞:“愚兄告退。”说完急急忙忙退了出去,兀自走了!

第92章:

芷兰瞧着晁错的背影,有些纳闷说:“好不容易见着,怎么就走了呢?”

司马相如刚见芷兰展颜,略略放松了自己,这会儿又见她郁闷起来,便自道歉意:“刚才都怪在下鲁莽了!实在对不住,勾起了夫人的伤心事……”

芷兰摇头:“不怪你,该谢你才对。自打夫君出事,本夫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这么释怀。”

杏儿插嘴:“可不是么?大小姐刚才把杏儿也吓了一跳。大小姐过去可从不这样的,今儿这事儿……”说着见芷兰拿眼睛瞟她,忙禁了口,不再言语。

司马相如却做一副无辜不解样:“是么?可是夫人……”

芷兰倏忽又冷了脸:“先生忘记了,先生今儿所来原本为着访亲朋旧友,怎么说了这么半晌,竟也不见探问一声?”

司马相如立时显得有些窘态:“哦,是在下简慢了,在下这一向只顾得同夫人搭讪,尚未及问起——在下的文友枚叔与邹阳他们近况如何?”

芷兰垂目道:“芷兰来时,枚先生和邹阳兄都被刘濞下了大狱,现正生死未卜。”

司马相如大睁着眼,半晌才转过弯来,喃喃道:“天哪,真的么?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事情明摆着——刘贤之死,让吴王原本与朝廷的嫌隙变本加厉,在别有用心人的撺捣下,以刘濞为首的吴国上下反意汹汹,枚先生与邹阳兄为了维护大汉稳固的一统江山,一力劝阻吴王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多次直面王廷,触怒吴王,仅仅是下狱只怕还算是轻的……”

司马闻言一时也显出了焦急:“这可如何是好?他们……那吴王刘濞会怎么处置他们?”

“二位仁兄不愧是好样的,虽然身陷囹圄,却还对维护汉家一统的大事念念不忘,竟然分别写就了《上吴王书》和《狱中谏吴王书》,托我上书吴王,以求平息战火于未燃之间,以安天下苍生!”

司马相如闻言默然,亦是内心感佩,却也更回为这二人的性命担扰:“他们会有生命之虞么?那吴王不会真的杀了他们吧?”

“芷兰来时,已冒死为他们向吴王求情,不过收效甚微,听说袁盎也在为此事奔走劝慰,或许他二人的前景还不会太凶险。”

“袁盎?”司马相如疑惑的问道:“是那朝廷派往吴国为相的袁盎吗?”

“是他。你以为此人如何?”芷兰遂问道。

司马相如犹豫了一下:“此人……在下并未曾晤面,实不甚了解。不过据说他在朝廷根基很深。”

芷兰点头:“那是自然,以他两朝元老,能在历经高后一朝为官,竟能一直屹立不倒的本能,量他也不是等闲之辈。”

司马相如赞许地颌首:“的确,这人是有些过人之处。”

“这一次,就看就要看他的道行如何,也是枚先生与邹阳兄的造化几何了。”

司马相如遂叹息道:“以枚叔的才情,真是盖世无双,这样一个闻名天下的人物,岂能做了他吴王刘濞的刀下之鬼,岂不是太冤枉了么?”

芷兰摇摇头:“话不可如此说,枚乘与邹阳虽为读书人,却胸怀天下,其志亦不在古往今来许多圣贤之下,而今为天下一统,以笔为刀,在吴国那里孤军作战,也不失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了!”

司马相如立即附合:“那是自然,但不知他们……在下只是为他们担忧。”

芷兰啜饮了一口杯中茶水,才道:“以在下的小见识,那刘濞再怎么说也是皇室宗亲,况而今他与廷力量悬殊,真要起兵造反并非易事,若他一日不反,便没有杀汉朝忠臣的理由,所以,此事非同小可……”

司马相如不禁朝芷兰抻出了拇指,急急接道:“芷兰真真大女子也!一句话提醒了在下——我们现在所为,不应将目光盯在亲朋故旧的性命担忧之上,而应当志在保大汉统一,设法阻止吴国的反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天下安宁,国泰民安,亦可保全枚乘与邹阳兄二人无事。”

芷兰笑了,默然点头,亦朝拱手:“司马郎中真是心有灵犀。”

“哪里,不过在夫人的占拨下悟到一二。”

芷兰收了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据我观察,那刘濞虽然狂狷孤傲,倒也不会毫无顾忌,只不过是对朝廷有气,拿他们撒气作法,也在情理之中。”

司马相如有些迟疑说:“哦,说到这里,我……”

芷兰:“先生有话就直说吧。”

司马相如:“这话本不该由长卿说,况开始已有了君子协定,答应不问不说的,可是……”

芷兰坐直身子:“既这样让先生为难,还是说吧。”

司马相如正襟危坐:“太子和梁王现在还都关在永巷诏狱,皇上陛下近日来龙体有恙,宫里宫外,太后、皇后和大臣们都十分着急……”

芷兰听到这里,以手加额道:“打住!你说的这些都是朝廷的事,与芷兰毫不相干……先生请回吧,我代亡夫和枚乘、邹阳谢谢先生前来探望。”

司马相如相如惶然而立:“夫人……”

芷兰对杏儿:“送客!”又转对司马相如:“先生走好!”

司马相如暗自叹口气,只得一拱手道:“夫人后会有期。”

第92章:饮茶论道

芷兰瞧着晁错的背影,有些纳闷说:“好不容易见着,怎么就走了呢?”

司马相如刚见芷兰展颜,略略放松了自己,这会儿又见她郁闷起来,便自道歉意:“刚才都怪在下鲁莽了!实在对不住,勾起了夫人的伤心事……”

芷兰摇头:“不怪你,该谢你才对。自打夫君出事,本夫人今天还是第一次这么释怀。”

杏儿插嘴:“可不是么?大小姐刚才把杏儿也吓了一跳。大小姐过去可从不这样的,今儿这事儿……”说着见芷兰拿眼睛瞟她,忙禁了口,不再言语。

司马相如却做一副无辜不解样:“是么?可是夫人……”

芷兰倏忽又冷了脸:“先生忘记了,先生今儿所来原本为着访亲朋旧友,怎么说了这么半晌,竟也不见探问一声?”

司马相如立时显得有些窘态:“哦,是在下简慢了,在下这一向只顾得同夫人搭讪,尚未及问起——在下的文友枚叔与邹阳他们近况如何?”

芷兰垂目道:“芷兰来时,枚先生和邹阳兄都被刘濞下了大狱,现正生死未卜。”

司马相如大睁着眼,半晌才转过弯来,喃喃道:“天哪,真的么?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事情明摆着——刘贤之死,让吴王原本与朝廷的嫌隙变本加厉,在别有用心人的撺捣下,以刘濞为首的吴国上下反意汹汹,枚先生与邹阳兄为了维护大汉稳固的一统江山,一力劝阻吴王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多次直面王廷,触怒吴王,仅仅是下狱只怕还算是轻的……”

司马相如闻言一时显出了焦急:“这可如何是好?他们……那吴王刘濞会怎么处置他们?”

“二位仁兄不愧是好样的,虽然身陷囹圄,却还对维护汉家一统大事念念不忘,竟然分别写就了《上吴王书》和《狱中谏吴王书》,托芷兰转呈吴王,以求平息战火于未燃之间,以免天下苍生涂碳!”

司马相如闻言默然,内心感佩,却也更加为这二人的性命担扰:“他们会有生命之虞么?那吴王不会真的杀了他们吧?”

“芷兰来时,已冒死为他们向吴王求情,不过以芷兰一个小女子,到底人微言轻,只恐收效甚微,听说袁盎也在为此事奔走劝阻,但愿他二人眼下不会有太大凶险。”

“袁盎?”司马相如疑惑地问道:“是朝廷派往吴国为相的那个袁盎吗?”

“是他。郎中以为此人如何?”芷兰遂问道。

司马相如犹豫了一下:“此人……在下并未曾晤面,实不甚了解。不过据说他在朝廷根基很深。”

芷兰点头:“那是自然,以他两朝元老之资,能在历经高后一朝为官,事过之后竟仍能一直屹立不倒的本领,量也不是等闲之辈。”

司马相如赞许地颌首:“的确,这人是有些过人之处。”

“这一次,就要看他的道行如何,也是枚先生与邹阳兄的造化几何了。”

司马相如遂叹息道:“以枚叔的才情,真是盖世无双,这样一个闻名天下的人物,岂能做了他吴王刘濞的刀下之鬼,岂不是太冤枉了么?”

芷兰摇摇头:“话不可如此说,枚乘与邹阳虽为读书人,却胸怀天下,其志亦不在古往今来许多圣贤之下,而今为天下一统,以笔为刀,在吴国那里孤军作战,也不失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了!”

司马相如立即附合:“那是自然。不过是夫人离开广陵也这么久了,不知他们现况如何,在下实在是为他们的安全担忧啊。”

芷兰啜饮了一口杯中茶水,才思忖着道:“以在下的小见识,那刘濞再怎么说也是皇室宗亲,况且而今他与朝廷的力量悬殊,真要起兵造反在他也并非易事,芷兰想来,这些日虽没有吴国的确切消息,却也能猜度出几分。”

司马相如饶有幸趣地看着她:“夫人都猜度出什么来了,快快说与本郎中听听!”

芷兰微微仰起脸来,望着窗外的雪景,款款道:“咱想啊——若他刘濞一日不反,便没有杀害汉臣忠良的理由,若反,那便是惊天动地的事,枚叔与邹阳定已是性命不保!”

司马相如不禁朝芷兰抻出了拇指,道:“此言有理!芷兰真真大女子也!一句话提醒了在下——我们现在所为,无非想方设法抹平朝廷与吴王的裂隙痕迹,促使双方平息怨怼,在力保大汉太平江山的前提下,才能使得枚叔与邹阳二位之完全,而不应当只是把目光仅仅盯在亲朋故旧的性命担忧之上,只有天下安宁,国泰民安,才能保全枚乘与邹阳兄二人平安无事。”

芷兰笑了,默然点头,亦朝拱手:“司马郎中真是心有灵犀。”

“哪里,不过在夫人的占拨下悟到一二。”

芷兰收了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据我观察,那刘濞虽然狂狷孤傲,倒也不能毫无顾忌,只不过他是对朝廷有气,而枚先生和邹阳又正好撞在他的刀口上,他竟是拿他们撒气作法,也在情理之中。”

司马相如到了这会儿忽然想到什么,有些迟疑说:“哦,说到这里,我……”

芷兰:“先生好像有话要说?”

司马相如歉意地笑着:“这话本不该由长卿说,况开始已有了君子协定,答应不问不说的,可是……”

芷兰坐直身子:“既这样让先生为难,还是不说吧。”

谁料芷兰此话竟让司马相如着急起来:“不不,这话必定是要说的,要说的!”

芷兰在心里猜度着他要说的话的意思,只淡淡地望着他说:“那就说吧,我听着。”

司马相如正襟危坐:“事情或许夫人已经知道——吴世子出事之后,陛下非常愤怒,立刻要斩太子,被众人劝阻,改为关押。那梁王因为替太子分辩,如今也与太子一起关在永巷诏狱,从出事到现在,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陛下近日来龙体有恙,宫里宫外,太后、皇后和大臣们都十分着急……”

芷兰听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愠怒,末了只得以手加额道:“打住!你说的这些都是朝廷的事,与芷兰毫不相干……先生请回吧,我代亡夫和枚乘、邹阳谢谢先生前来探望。”

司马相如相如惶然而立:“夫人……”

芷兰对杏儿:“送客!”又转对司马相如说:“先生走好!”

司马相如暗自叹口气,只得一拱手道:“夫人后会有期。”

第93章:墓地重逢

11、长安郊外。天气转晴,墓地的雪已开始溶化,林子里一些越冬的鸟类,箭一般从墓地穿来穿去。

芷兰一身素服,提着祭品篮子来到刘贤的墓碑前,她身后跟着杏儿,亦是手提着竹篮,掖下杂着一个蒲团。

杏儿先将蒲团放好,并将篮里蜡烛和酒具取出放定。

芷兰才将身子在蒲团上跪定,就见墓碑的后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晁错。

芷兰听到脚步声回转身来,诧异地望着他:“表兄?!”

晁错迎着她的目光:“芷兰表妹。”

芷兰:“真的是晁错表兄!我还以为……那天好不容易见着,表兄还没说话竟就走了?”

晁错:“那天么?表兄真的有事。”

芷兰思忖着,半晌才说:“表哥今天怎么得了闲遐了?”

晁错没接她的话,只说:“好久不见,也不知道表姑母和姑父他们近况如何?”

说着话,杏儿将芷兰从蒲团上扶起。

待芷兰站定了,才对晁错说:“多谢表兄惦记,来长安的路上我回府看了他们都还好算自在,就是年岁大了,总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免不了的。”

晁错轻叹一声:“家无长子,表妹又不在身边,老人的日子怕也许多不易。”

芷兰淡淡地:“也没什么,比起平常百姓家,咱的日子还是好很多。”说了又问:“表兄今天是偶尔路过还是专程来关照芷兰?”

晁错笑笑:“一听说表妹到了长安,就要来看看的,先是些烦琐事一直忙着,抽不出时间,后抽空来了几次,又总寻不见你。今儿正好赶上节气,咱想表妹定会来这里的,就先到,在这里候着了。”

芷兰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刚才还想,怎么这么凑巧!说吧表兄,有什么事需要向表妹交待?”

“表妹还是先前的急性子,做什么都喜欢直来直去。”

“表兄就不说我也知道您做什么来了——为太子的事来的!对吧?”

晁错稍稍点头:“表妹知道,表兄现在是东宫太子殿前的人,太子出事那天,我恰好不在跟前,事后,太子真的很后悔……表兄也是十分懊恼。”

芷兰皱了下眉头:“他刘启打死了人,跟表兄什么关系?你不会也像贾太傅那样钻牛角尖,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要生生把自己给折磨死吧?”

晁错一笑:“我当然不会!可是这件事的确让我很内疚。尤其是吴世子的离世,还误了表妹的青春……表兄这样说,表妹会恨我吗?”

芷兰摇了摇头:“我谁都不恨。你只说,要我做什么吧?”

晁错讪讪地微笑:“表兄也是受人之托——有人想要见你。”

芷兰转过身去,兀自做着自己的事,点香烛,摆供果,一边嘴里说:“我一介民女,有什么好见的?既是想见,让他来见就是了,干嘛还托三托四的。”

晃错:“是薄太后和窦皇后想要见你。”

芷兰听此言呆了一下:“太后和皇后?”

晁错:“是的。”

芷兰垂下眼帘:“芷兰可以不见吗?”

晁错:“表妹……”

芷兰突然烦恼起来:“我说不见就不见!那年要不是太后授意皇上陛下下旨赐婚,我怎能嫁到吴国?不嫁到吴国,又怎能落到了这样一个青年守寡的下场!”

晁错:“可是,芷兰,我不说这是抗旨,只说太后年纪大了,就连皇上都不敢违拗她的心思,你不看别的,也看在她一大把年纪的份上,就算是可怜她吧。再说当年那件事,她也是料不到的,如果不是表妹这样一个人物,当初若叫外人看来,怎么都是一桩好姻缘呢!”

芷兰的脸色仍然是冷冷的:“表兄请转告太后,芷兰不是不通人情,只是现在,芷兰还不能见她,也让太后体恤一下民女——一个新婚不久就失去丈夫的小女子吧。”

芷兰说着话,竟自伤心起来,手里拿着供果,身子竟自摇撼了一下,眼见就要摔倒似的,晁错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搀扶住她:“芷兰表妹,请节哀。”

正当此时,忽儿有人在一旁重重地咳了一下,二人急忙回头,却是司马相如。

芷兰诧异地望着他:“哦,司马先生,你什么时候到的?”

司马相如有一些尴尬地朝芷兰点头吱唔了一句,又朝晁错拱手道:“见过晁大夫。”

晁错亦朝司马略略点头,然后站在一旁。

芷兰有些不安地看着二人:“瞧这荒郊野地的,也没个坐处,你二位也只好站着说话儿了。”

司马相如摆了摆手:“是在下打扰了二位的清静,实在抱歉!”

那晁错却无意同司马相如搭讪,只朝芷兰拱手道:“知道表妹今日到此有事,表兄便不打扰了,来日再叙,晁某先去了,告辞。”

司马相如见他如此简慢,也便不再理会。

芷兰和司马相如两人遂目送那晁错离去,一时都没有说话。

司马相如只待看着晁错走远了,才走上前来问道:“夫人这几日可好?”

“多谢关怀。”芷兰拱手还礼,遂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去的晁错,有些奇怪地问:“你俩这是怎么了?那天在酒肆,一见你在他就走了,今儿这事儿,是你一来他就走了。好像你俩不愿相见似的。”

司马相如却不接她话,顿了一下才说:“我与这位晁大夫一向也没什么,只听朝里有人说他古怪,这两次一见,还真有些个色,是个不好与之相处的。如此说来,夫人与这晁大人很相熟么?”

芷兰:“那是我表兄。”

司马相如:“这个在下先前已知的。”

“司马先生今儿来,可有别的什么事么?”

司马相如一笑:“还是先前去过的那家酒肆,在下想请夫人再去小酌一杯,不知夫人是否赏脸?”

芷兰笑了:“先说,只饮酒。”

司马相如:“好!”

芷兰:“好什么?”

司马相如:“能饮便甚好!”

第94章:皇亲贵戚

芷兰身穿银狐色斗蓬走在去往墓地的林间小路。远远地,就感觉今天这墓地有些异样。

先是在距刘贤的墓葬不远处的路旁,有一顶装饰华丽的轿子停在路边,再就是平时疏阔略显寂廖的周围林子,好好端端地竟有一些身着宫廷侍卫服饰模样的人等出现……

芷兰一步步走近前来,内心不禁有些紧张,就见刘贤的墓碑前,早已摆满了祭品供果,一个穿着华贵的年轻女子正在那里长揖祭拜,她身旁还立着另一年长些的女子,亦是服饰华贵,气宇轩昂。

尽管芷兰走来的脚步很轻,因为山林十分寂静,还是将正在墓前祭扫的二人惊动了,就见二位女子一齐回过头来,一见芷兰,忙丢下手上祭物起身迎来:“是吴世子妃吧?”

芷兰与她们六目相对,略显紧张,再想回避已经来不及,只得略略行礼点头道:“在下正是吴世子未亡人芷兰,不知二位从哪里来?仙居何处?芷兰实在不识,简慢之处,还请二位见谅。”

二女子当中那年轻些的亦上前还礼:“吴世子妃不必多礼,咱们不是外人,我乃有罪太子刘启之妇薄氏是也,这位便是馆陶公主刘嫖,论起来我俩还是堂妯娌,我本该称你为弟妹才是。”

芷兰闻言大吃一惊,赶紧下跪叩头行礼:“民女芷兰拜见馆陶公主,拜见皇太子妃薄娘娘!”

薄氏:“吴世子妃快快请起,本宫在此等你好久了!”薄氏说着便躬身下拜。

芷兰见薄氏下拜更是吃惊不小,赶紧还礼不迭:“薄娘娘快快请起!娘娘行此大礼,芷兰如何生受得起!?”

一旁的刘嫖这会儿才开口道:“本公主早说要与薄弟妹一起来祭奠吴世子、拜见世子妃的,一直延误至今,实在是来迟了!望世子妃见谅。”说着也要行礼,芷兰忙拦住:“公主使不得,芷兰早听说馆陶公主尊名,如今终于得铜陵真是三生有幸,公主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芷兰,夫婿刘贤哪里生受得起公主的亲自祭扫?芷兰替刘贤谢过公主,有劳公主大驾了!”

馆陶略略展颜道:“都说这吴世子妃是个知书达礼的人物,今儿一见果然不凡。”

芷兰垂首答道:“公主过奖,芷兰愧不敢当。”

她二人正说着,忽然一旁的薄氏“噗嗵”一声叩头道:“请世子妃樊氏妹妹救救当今太子我夫刘启!”

芷兰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立时也跪了下去:“娘娘有话好说,芷兰实不敢当娘娘如此大礼!”

那薄氏执意不肯起身,含泪说:“这个礼本宫一定要见的,请妹妹饶恕太子误伤世子之过!”

芷兰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杏儿,一边使出全身的力气才与杏儿一起将那薄氏搀扶了起来,一边说:“薄娘娘有话只管吩咐芷兰,这样大礼只怕折煞芷兰,娘娘万万不可!”

薄氏好歹立起身来,却仍然对芷兰行福礼道:“本宫深知此情情景提出这样的请求有些不近人情,可是还请妹妹看在大汉国本与安抚民心的大局份上,请饶恕太子,万望搭救太子殿下出得永巷诏狱!”

芷兰闻言一时怔住:“娘娘,您说什么?”

薄氏抬起头来,清晰地对芷兰说:“请世子妃救皇太子出永巷。”

芷兰恍惚地几乎是**一般长长“哦”了一声。

薄氏听得这一长声立时欢天喜地:“本宫就知道,世子妃深明大义,通情达理。”

芷兰听她如此说,渐露不悦,遂正色道:“薄娘娘,你我同为夫君而来,只不过一个活着,一个已经死了!对于尚在永巷诏狱的太子殿下,哪里是芷兰一小女子能拯救得了的?”

刘嫖这时在一旁笑道:“世子妃此言在理,我和薄娘娘今日来此,原本只是祭扫刘贤,毕竟,他也是我们刘氏宗亲,我的亲堂弟,只不过顺便有一事相求,请世子妃务必赏光。”

芷兰转过身来,对馆陶公主略略躬身道:“馆陶公主太过客气,小女子不敢当,公主有话只管吩咐,但只要合乎情理,芷兰没的不言听计从。”

刘嫖闻言不禁击掌道:“世子妃这就算是答应了吗?可是说好了的?”

芷兰看着刘嫖的笑脸,有些恍惚道:“公主还未及对芷兰讲明究竟何事?”

薄氏忙接话道:“太后和皇后听说世子妃到京为世子守陵,早有言传,请吴世子妃到宫里做客,想必这个面子世子妃还是肯给的吧?”

刘嫖:“是的,太后年纪大了,行动不便,皇后眼睛又不甚好,所以只好请吴世子妃进宫觐见。”

芷兰赶紧朝二位施礼:“芷兰不敢当,芷兰只是藩国一去世世子的妃子,不敢当太后、皇后、公主、皇太子妃如此抬举。”

刘嫖和薄氏相互对视了一眼,二人又都朝芷兰讪笑。

刘嫖:“本宫听说吴世子妃从小熟读六经,能文能武,非一般女子可比,又是刘氏宗亲之妇,咱家老太太想见见你,就想跟你拉拉家常,万望吴世子妃不要拒绝。”

薄氏:“正是,太后常居深宫,宗室女眷们难得一见,所以特此想请吴世子妃进宫一见,请吴世子妃务必答应。”

芷兰笑了:“芷兰若不答应,难道要抗旨不成?”

刘嫖当即拍手道:“这就是了。”

第95章:后宫重赏

薄太后寝殿内外,灯火辉煌。侍女与太监仆役们行色匆匆地走过,脚下十分轻捷,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声。

薄太后坐在寝殿正中,正与坐在身边的窦皇后说话儿,余者各宫妃嫔与女眷分两厢就座。

薄太后虽说贵为太后,却衣着朴素,殿内的陈设也是极是简单,就连帏幔也显得破旧,到处看不到一点后宫的奢华。

“你说那个女子,她叫什么名字?”薄太后将手中的茶碗放下,由着侍女灵儿端了去,然后朝着身边的窦皇后问道。

窦皇后虽说眼神不济,对薄太后仍是毕恭毕敬地垂首回话:“回母后,这女子是睢阳侯的长女,名唤樊芷兰,说起她与那吴世子的婚事,还是母后授意皇上亲赐的呢!”

薄太后微微笑了一下:“哦,可不是嘛,老身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还是那吴世子托了你舅舅的情面来求到老身这里的。”

窦皇后接道:“母后当年也是看在这孩子的品行好,若嫁到吴国对朝廷有利才许他们两个诸侯国之间联姻的。”

门仆在殿外喊道:“馆陶公主到!太子妃薄娘娘到!吴世子妃到!

窦皇后:“瞧,说话还真就来了!“

薄太后却意味深长:“能来就好。”说着朝门口那里点点头:“请她们进来!”

门仆应了一声:“诺。”

殿前,芷兰随刘嫖和薄氏走进殿来行礼。

刘嫖和薄氏各自朝薄太后与窦皇后行礼之后,便让在一旁,

芷兰站在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早有侍女香儿拿过一只蒲团来,芷兰便下跪行叩拜礼。

她那里刚一跪下,薄太后就朝她问道:“是吴世子妃么?”

芷兰一边叩首一边答话:“臣女芷兰拜见皇太后,拜见皇后,皇太后,皇后长乐未央!”

薄太后微笑道:“好孩子,老身等了你好久了!来,快过来!坐到哀家这旁边来,叫哀家好好看看你!”

芷兰几分拘谨地起身走过去,早有人拿过垫子放在薄太后身旁。芷兰拘谨地侧跪了,说:“多谢太后抬举臣女。”

薄太后伸出手在芷兰手上肩上爱怜地轻拂了一下,说:“一看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父亲睢阳侯,那可是个大将军,打起仗来不含糊的!说起来,哀家也有好多年都没见过他了!这个人真是的,老身不能出宫,他呢,却也不来长安看看我这老太婆。”

芷兰小声为父亲分辩说:“家父也是好久没来过长安了,因而没能进宫来探望太后,芷兰这里替父亲告罪!,请太后恕罪。”说着又要下跪叩首,被薄太后一把拉住。

薄太后笑着拍拍她的手,说:“不过是闲聊起来,你与那睢阳候哪里有什么罪!”说着又不无埋怨道:“都是贾谊那个列侯之国害的!”又朝芷兰笑道:“睢阳侯养了这么好一个姑娘,别说有罪,老身赏他还来不及呢!”

刘嫖这会儿笑着插话道:“可不是么?正该赏呢!老太太可别不舍得!”

薄太后拿指头点着那馆陶:“我这里还没想好赏赐的物件,这丫头就说我不舍得了,你怎么知道我舍得不舍得?”

刘嫖继续拿窦太后开心:“给馆陶您当然是不舍得的,给这个妹妹么?只怕老太太什么都舍得!”

薄太后被她撩拨得开心地笑了:“你只要不说我偏心就好。”

刘嫖:“老太太当然是偏心的,不偏心还叫老太太吗?”

“嗯,就算是偏心吧——谁叫我老太婆一见面就喜欢她呢——可是,赏她什么呢?她现在已经是侯爵之女,藩王子妃,哀家就赏他千金吧!”

芷兰再次下跪谢辞:“芷兰叩谢太后恩赏,只是芷兰初次拜见太后,仓促之间一无觐见之礼,哪里敢领受太后的赏赐,请太后收回厚赏。”

薄太后正待说话,刘嫖在一旁早开了腔:“芷兰妹妹,老太太的物件可是轻易不赏人的,这千金你就收着吧!只怕以后再要想太后赏你可就没有了呢!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窦皇后也在一旁劝道:“世子妃就收了吧,是太后的一番心意。”

芷兰只得叩谢:“恭敬不如从命,那芷兰只得愧领了!”

薄太后又招手,将芷兰拉至身边,拍了拍她的手:“嗯,这就对了!金我赏过,话我可要说了——孩子,过去的事就叫它过去吧!一家人难得到一起,谁还没有个言差语错?那手轻手重的事儿,就得看各人的定数与造化了!好孩子你说是不是?”

芷兰点头:“太后言之有理。”

薄太后对大伙儿说:“早听说她是个通诗书识大体的好孩子,我老太婆没看错吧?”又回头对芷兰说:“‘已经死了一个了,不能再搭上一个’,这话可是你说的?”见芷兰点头,又说:“这话说得最是通情理,解人意的。我怎么说来着?睢阳侯家的千金到底是跟一般女孩儿家不一样的!”

窦皇后这会儿也坐过来,拉着芷兰的另一只手:“好孩子,本宫眼睛虽说不济事,可耳朵能得清,你跟太后说的话,本宫都听见了!刚才太后都赏了千金了,本宫也没什么可赏的,世子妃如若不嫌弃,本宫愿意收你为义女,以后你就是本朝公主,与本宫的女儿馆陶公主一样尊贵,你可愿意?”

芷兰:“芷兰恭谢太后和皇后的抬举,只是芷兰命薄福浅,怕承受不起如此厚爱……”

薄太后不悦:“这孩子,刚才还说你懂事,这会儿看,又像是个不甚懂的,皇后那是真心爱惜你,想与你亲上加亲,你若推辞,没的寒了老身与皇后的这片心。”

芷兰再次跪倒行礼:“芷兰叩谢天恩,叩谢皇太后、皇后的恩典,恭祝皇太后、皇后长乐未央!”

第96章:生死交换

广陵袁府,袁盎与应高二人隔了一张几案对饮。

袁盎一边为应高斟酒一边说话:“应兄,老夫知道你是大王面前的大红人,今天特意地请你来,除了想请你帮着劝说大王,还为了关在牢里的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应高:“你说的可是枚乘和邹阳那俩小子?”

袁盎:“事情都过去了,大王当时在气头上,拿这两个小子作法也难免的,谁让他们一个个儿的没有眼力见,净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呢!如今在老夫看来,大王跟朝廷毕竟是皇室宗亲,同根同种,真要闹起来大家都没有什么便宜可点占,我知道这些天里,应兄没少规劝大王……事情已经这样,应兄不如再适当劝说劝说大王,他大人大量,就别再跟那两个书生一般见识,叫人看着像沤气似的,何必呢!”

应高抿了一口酒,咋了咋嘴才说:“你说的枚乘和邹阳那俩小子吗?不是我应高不给老兄面子,实在是狂得没边,一整个吴国竟就像是盛不下他们,这些年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俩人,眼里竟是谁也不放在眼里!一说话就是天下如何,朝廷怎样,叫我看即是朝廷千般好,这两人就该直接奔长安去,还呆在吴国干嘛?我说袁相国,这样人你管他们做甚?随大王如何处置,都是他们活该!”

袁盎笑了:“话是这样说,毕竟大家都是江湖客,山不转水转,说不了哪会儿谁就用着谁了,平素落个好人缘,能拉一把是一把,人都是有情谊、知恩图报的,人在江湖,凡事多磕头少放屁,救人等于救自己嘛!”

应高笑他:“难怪人都说你袁盎是个大善人,大好人!原来如此会做人!竟不放弃任何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袁盎放下酒杯,捋了捋胡须说:“袁某自己心里明白,咱也算不上什么善人好人,只不过凡事多替人周旋,给别人留条路便是给自己开条路罢了。”

应高:“要说你老兄在大王那里比我应高更有面子,你去跟大王说说,放他们出来就是了。其实据我观察,大王好像早已经把这俩人的事给忘了!”

袁盎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老夫现在不行喽!大王恨朝廷恨得咬牙切齿,无奈天高皇帝远,大王够不上朝廷,竟拿老夫当了替罪羊,我现在跟大王一说话他就翻脸,罢罢,我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说不好再让他恼了,由着性子拿人作法,白白送了两条性命,我岂不行好不成反作恶?”

应高也是摇头:“袁相国说这话别人或许会信,我却不信。”

“信不信由你吧。”

“我来问你,前不久,大王深更半夜地扮成樵夫模样来你袁府,你都同他说了些什么?弄得那第二那,眼看着宫里风向就变了呢!”

袁盎但笑不语。

应高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只得叹息道:“大王口口声声拿我当心腹,其实到了最要紧时候还是听袁相国的话最管用。”

到了这会儿,袁盎不得不说:“应大夫别多心,大王哪里是听我的,要老夫看来,他竟是个独断专行,自作主张的,紧要时候,他即不会听你的,也不会听我的,他只听他自己的罢了——有时候找人说相,不过还是为了捋清自己的思路。”

“这话当然也有道理。”应高说着话又盯着袁盎道:“说到这里,在下倒是有个想法,袁兄如此了解大王心思,不如你也别回长安了,就留在这里跟大王一起干不就得了!”

袁盎忙摆手:“哎呀,老兄,你以为老夫不想啊?可老夫那家眷可都在长安呢!我要一个人怎么都无所谓,跟谁干不是干呢!怕的就是咱这儿但有那么一丁点风吹草动,朝廷便拿了咱的家眷说事儿,咱就再怎么想跟着大王成就一番大事,也得顾着家里那一头不是么?况老夫年岁渐长,看看也到了解甲归田的岁数,总得想个叶落归根吧?”

应高:“大王不早说了嘛!只要你肯干,家眷不用你操心,全部给你弄到广陵这里来。”

袁盎:“哎呀!话是这么说,哪里是容易的?朝廷即是叫你来吴地做这个裸官,自是拿你的家眷做人质,早就防着你呢!你以为朝廷就那么好对付?”

应高:“那倒也是。好,这事不提,不过说说罢了!你刚才说的这个事,我可以帮你去跟大王通融一下,成不成的我可不敢保证,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袁盎笑:“哦?应兄还有条件?就这点小事还得拿个条件换换?”

应高:“这哪里是一点小事,这要弄不好,那可是两条人命呢!再说了,大王当着那么多人发的狠话,哪里说放就能放人?你当大王是那么说变就能变的?”

袁盎:“其实老夫跟他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原本想把人捣腾出来呢,一不小心或许再把自己捣进去——说吧,什么条件?”

应高:“明说了吧——大王若是以后有一天真的要反——那也是迟早的事——你怎么说?”

袁盎笑了:“大王想反,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路人都能猜得到,这个不用你说,老夫心里也清楚的。”

应高头也不抬:“清楚就好。”

袁盎:“你以为我真是傻子啊!这些年,我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应高朝他一伸拇指:“算老兄高明!”

袁盎:“别以为我糊涂。”

应高哈哈大笑:“你哪里是糊涂,你不过装糊涂罢了!”

袁盎:“这话也就跟你说哈——几十年了,他吴王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吴地励精图治为的什么?哼!我拿脚指头也能想得出来!”

应高:“算你精明!哎,你别跟我耍滑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说吧,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你怎么说?”

袁盎:“那还能怎么说——好说呗!”

应高拿手点着他:“我就知道你这个老狐狸,滑得跟泥鳅似的——我问你,真到了那一天,你怎么办?你这会儿必须给我个话儿,不然,先前那些都是白说!”

袁盎仰脖吞下一杯酒:“你呀!还说你知道我,你知道我什么?老夫别的本事没有,装糊涂的能耐还是有的,以后不管广陵这里有什么事,老夫继续睁一眼闭一眼,这总可以了吧!”

应高:“保证不向长安那边通风报信?”

袁盎:“保证!”

应高:“到时候万一有事,朝廷那边怪罪下来怎么办?”

袁盎:“放心,我自有办法,当然,也得你老兄来配合配合。”

应高:“我明白。不过,咱可说好了!万一让大王发现你说非所做,心存二志……”

袁盎沮丧地说:“哎呀,那到时候,掉脑袋的就不是枚乘、邹阳他们,改换我得了!这还不行?”

应高:“一言为定?”

袁盎:“一言为定!”

应高:“干!”

袁盎:“干!”

第97章:御赐几杖

未央宫偏殿前,刘恒站在案前,手拿着一卷奏疏,一边读一边踱步朝殿内走去。

殿内一旁,待立着垂首而立的司马相如。

刘恒招手,将司马相如召至案前。

司马相如上前行礼:“陛下。”

刘恒:“叫你来,是想问问,你最近有去看望那个女子吗?就是那个吴国来长安守陵的睢阳候家的丫头,她叫什么?“

司马相如垂首答:“芷兰。樊芷兰。”

刘恒微笑:“朕总也记不住她名字。”

司马相如:“陛下只要记住芷兰玉树这个词就记住了她的名字了。”

刘恒:“芷兰玉树……嗯,这词不错。”

司马相如:“回禀陛下,这词是有出处的。”

刘恒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司马相如急忙答道“——且夫芷兰生於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出自《荀子宥坐》。”

刘恒:“哦,原来这名字还是有讲究的——爱卿最近可有见过她?”

司马相如:“回禀陛下,见到过的。”

“她怎么样?还哭哭啼啼吗?”

“回陛下,她那个人不怎么喜欢哭的。”

“为什么?女孩子遇到这种事不是总会哭得没完没了的吗?”

“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儿呢?”

“她是个喜欢读书的女子。”

“哦,她若喜欢读书事情就更好办了!”

“回禀陛下,据有关人士说,贾太傅生前在梁国那段日子,这女子在诗书方面还曾得过贾太傅亲授……”

“哦,贾生的女弟子?”

“回禀陛下,据她本人所说,她并没有正式拜师,所以算不得贾太傅的亲传弟子,只不过受贾太傅学识影响颇深罢了。”

刘恒听到这里,似有所触动,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说:“哦,是这样。贾生去世有多久了……这个人,心眼太小,当年怎么就……哦,不说他了!这个芷兰,朕听说最近她到太后那里去了?”

“是的,陛下,是太后托人请她去的,皇后还在太后宫里认了她做义女,封了芷兰公主。”

刘恒思忖:“嗯……这两天你去把她找来,朕也要见见她。”

司马相如赶紧答应:“诺。”

又是一天,刘恒独自坐在偏殿的案前批阅奏疏,案前的一端站着手拿拂尘的邓通。

刘恒一边朝空空的大殿看了一眼,一边朝一旁的邓通招了招手。

邓通朝殿外看了一眼,赶紧趋前:“陛下。”

刘恒一边卷收竹简,一边对邓通说话:“怎么,这回来京觐见,吴国又是只来了一个使臣吗?”

邓通垂首:“是的,陛下,还有几个随从,都给廷尉府扣押了。”

刘恒:“扣押了?为什么?”

“他们总在京城说陛下和太子的坏话,有鼓动造反之意,所以……”

刘恒闻言拂袖道:“荒唐!”

邓通:“是,陛下。”

刘恒将手上的一卷简疏重重地摔在案子上,一边嘴里说:“去告诉他们,赶紧放人!”

“陛下……”

刘恒不耐烦地又拿过一卷简疏来,话却继续对那邓通说:“你去告诉他们,马上给朕放人!”

“诺!”

见邓通行了礼匆匆忙忙就要走的样子,刘恒又叫住他:“回来!”

“陛下……”

刘恒也不看他,只朝他摆摆手:“你去,把那个吴国使臣给朕召来,朕有话要问他。”

邓通:“诺,陛下。”

邓通走到殿前:“宣吴国使臣觐见——”

吴国使臣走进宫殿,叩拜:“吴国使臣拜见陛下,谢陛下不杀之恩,皇帝陛下长乐未央!”

刘恒:“你吴国今年就来了你一个人吗?”

吴国使臣:“启禀陛下,下臣是受我们昊王派遣而来,所来也并非下臣一个,还有随从十数人。”

刘恒:“那吴王刘濞,他为什么不能亲来见朕?”

使臣:“回陛下,我们大王有疾,行动不便,因而不能前来觐见。”

刘恒眯起眼睛:“是吗?朕倒想知道,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打不打紧?”

使臣跪地叩头道:“陛下,谢陛下关怀,大王的病并不打紧,只是每日卧塌,不能行走,所以只得由下臣代他前来觐见。”

刘恒轻声冷笑:“哼,朕派人私底下去看过,他似乎并不像你说的,病得不能来朝觐见。”

使臣理是叩头如捣蒜:“臣请陛下饶恕我们大王不来朝觐之罪。”

刘恒走下案前,直逼向吴国使臣道:“自朕登基以来,他已多年不来京朝觐,按汉律当斩!”

使臣五体投地:“陛下万万不可!”

刘恒垂头看一眼伏在地上的吴国使臣,居高临下道:“那你给朕一个饶恕他的理由!如果你的理由充足,能说服朕,朕便可饶恕他死罪,并免于治罪。”

使臣思忖了片刻才道:“陛下……臣虽然愚昧,且偏居陋乡广陵,却也早闻陛下乃位仁德之君,如今天下归一,四海初定,陛下兴耕利民,威加海内,令天下诸侯感沛五内,心向往之。吴王身为大国藩王,富甲一方,朝廷若能收拢为用,当有利国邦,若因宗室内务引起激变,惹起事端,必致天下大乱,于国于民都极为为不利。下臣为陛下思,为天下计,当今之势,陛下不若以安抚吴藩为上,切不可因小失大,将这天下难得的太平之世毁于一旦。”

刘恒:“依如此说,那朝廷只好忍气吞声,一味忍让了?”

使臣:“陛下,氏族亲情之间,无所谓忍让,放眼天下向善之路不止一条,以眼下计,陛下当取中庸怀柔为妥。况皇太子误伤吴世子之事,所去时日尚浅,吴王心存芥蒂也是人之常情,若陛下此时能施以大度包容,一切不畅之结或可化解也未可知的。”

刘恒略加思忖:“言之有理。即是这样,你回去告诉那刘濞,朕念他年事已高,叫他好生养病,朕这里赐他一副几仗,如他身体一直不好,以后就不用来朝觐见了!”

使臣:“下臣代大王谢陛下恩典!皇上陛下长乐未央!”

第98章:枚邹获释

广陵。吴王宫内。刘濞居中就坐,应高与刘驹分列两旁。

殿外有执事喊:“去长安朝觐使臣回宫,求见大王——”

刘濞:“叫他们进来吧。”

使臣走进大殿,朝刘濞叩拜:“下臣尊大王差遣去往长安朝觐天子归来,叩见大王!”

刘濞虚抬了下手:“爱卿起来说话。”

“谢大王。”

“说说看,此去长安,那刘恒这回见了你是个什么脸色?”

“回大王,此次去长安,陛下先是扣押了下臣和随从,后又给放了,还召见了下臣。”

刘濞伏身:“他怎么说?”

使臣拱手:“陛下命下臣回来禀告大王,‘朕念他年事已高,叫他好生养病,朕这里赐他一副几杖,如他身体一直不好,以后就不用来朝觐见了!’”

刘濞表情复杂:“那刘恒,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大王。”使臣说着话又朝殿外招了招手,让人拿来了几杖来:“这个,便是皇上陛下送给大王的几杖。”

刘濞看着那几杖,冷笑点头:“哼!算他刘恒还略略识相!”

刘驹却不屑道:“父王,不会那长安一条几杖就想把咱给收买了吧?”

捋了捋胡须道:“想让寡人不反,他做梦!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罢了!”遂伸手拿过那几杖,“咔嚓”一声折成两截,嘴里骂道:“寡人哪里就老到叫他刘恒来怜悯的份儿上!走着瞧!”

应高察颜观色,看到这里,遂出一根大拇指朝刘濞:“大王英雄!”

刘濞看了应高一眼:“寡人向来不怕谁给老子耍横!他刘恒这回能低头示弱,也还算他聪明,寡人这回就先放他一码,再看看这出戏他究竟怎么往下演再说。”

应高看看刘驹,又看着刘濞道:“即是这样,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濞:“你说。”

应高:“那个枚乘和邹阳,在牢里的时间也不短了,既然大王眼下不打算反去长安,这两个人再关下去也就失去了意义和理由,不如就把他们先放了,免得外人嚼舌头,说我们苛待读书人。”

刘驹:“哼,中大夫想充当老好人吗?”

应高嘻皮笑脸:“我这也是为大王着想嘛!实在为一两个读书人遭人垢病于大王不值嘛。”

刘濞:“好了好了!就由着你说的办就是了!”

这天在吴国大牢的门前,牢门打开,枚乘和邹阳蓬头垢面地从门里走出来,二人望着高远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一直守侯在牢门前的婉兮惊喜地朝邹阳扑了过去:“邹阳哥哥!”

邹阳有些愣怔地望着她,恍若隔世:“婉兮?”

婉兮不顾一切地扑进邹阳怀里,失声痛哭:“邹阳哥哥!”

邹阳遂将婉兮紧紧抱住。

枚乘在一旁笑了笑,将身体转向了一边。

邹阳这里拍拍婉兮的肩膀:“婉兮,快告诉我,你这些天怎么样?你还好么?”

婉兮饮泪点头:“嗯,邹阳哥哥,我好,可就是……想你……快想死了!”

邹阳替她揩了揩脸上泪:“好了,不哭了,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不许再哭了,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婉兮在邹阳怀抱中使劲地点头。

两人好一会儿才分开。

枚乘这时从旁见礼:“婉兮姑娘!”

邹阳拍拍婉兮的肩膀,示意她跟枚乘打个招呼。

婉兮抹了一把眼泪,朝枚乘行礼:“婉兮失仪,婉兮见过枚先生。枚先生见笑了!”

枚乘有意打趣她:“姑娘好像轻减了许多,足见这一阵子,相思病害人不浅嘛!”

婉兮只是摇头:“恭喜枚先生出得大牢,重见天日。”

邹阳却心疼地望着她:“真的,婉兮,你脸色好难看,也憔悴了许多,是不是病了?”

婉兮朝邹阳深情地一望:“邹阳哥哥……我们回吧!”

袁盎府邸前庭厅堂里设了酒宴,袁盎、邹阳、公孙诡、婉兮在坐。

袁盎举起酒杯:“老夫今天高兴,为枚乘、邹阳二位接风,常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夫这里敬你们二位一杯!祝你们来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逢凶化吉,洪福齐天!”

公孙诡淡淡地举起杯来:“借酒献神,为二位接风洗尘。”

邹阳举杯朝二位:“多谢恩公,多谢公孙兄。”

婉兮在一旁忧郁而冷淡地望着他们。

枚乘举杯起身避席:“这回多亏了袁相国,枚乘和邹阳自是感激不尽!来日方长,救命之恩我们二人一定肝脑涂地,图报深恩!”

邹阳亦举杯起身:“枚兄的意思即是邹阳的意思,多谢袁相国救我们二人出得深牢大狱,来日方长,此恩定当回报!”

袁盎示意二人坐下:“二位言重了!有道是同在江湖为人,彼此之间无论谁落了难,岂有不伸手相救之礼?婉兮我儿,你说呢?”

婉兮稍显愣怔:“哦!义父所言极是。”

邹阳深看了她一眼。

公孙诡却拿眼盯着她。

袁盎将这三人的神情看在眼里,道:“说实话,当初在王宫里,二位不顾身家性命敢于仗义执言,老夫实是佩服之至!二位不亏年轻有为,血气方刚,老夫自愧不如啊!”

枚乘拱手:“袁相国过誉了!”

袁盎对婉兮:“婉兮我儿,今日良辰,我儿何不奏上一曲,为诸位助兴呢!”

婉兮无动于衷:“真是抱歉,小女手崴了,不能抚琴。”

袁盎:“是么?”不意觉察地睃婉兮一眼:“可真是不巧哦!”

邹阳警觉地望望婉兮,又望望袁盎:“不对吧?好像婉兮的手……”

婉兮瞪了他一眼:“我的手刚才举杯时才崴的,实在抱歉!”

公孙诡盯着她眯了一下眼:“诸位,喝酒!公孙祝二位福寿绵长,心想事成!”

枚乘朝公孙诡拱手:“多谢公孙兄。”

袁盎再举杯:“今儿好日子,老夫干脆好事成双——老夫今日就将小女婉兮许配给邹阳将军,这酒就算老夫给小女的订婚酒了!随后便择吉日良辰给二位成婚,届时欢迎诸位来喝喜酒哦!”

枚乘忙起身举酒庆贺:“情投意合,天造地设,真是一桩好因缘呐!枚某恭喜二位了!”

公孙诡脸色阴沉着,机械地冷笑举杯:“恭喜恭喜!”

邹阳喜不自胜,遂朝袁盎深深一躬,举杯道:“多谢恩公!”又朝在座诸位:“承蒙诸位厚爱,邹阳在此恭候各位届时大驾光临!”

第99章:相如芷兰赋

吴国官邸在长安一条闹事的小巷口。

巷子前人来人往,背包客,马车夫从吴邸门前一一走过……

吴邸是一处大宅子,朱漆的院门,门楣书着两个大大的篆字:“吴邸”。

进得院子,院当中一处凉亭,余下是二层小楼。

芷兰的临时舍馆就在二楼。

眼下芷兰正坐在临窗的楼内,痴痴地望着楼下的院子。

忽儿门仆在官邸门口叫起来:“武骑常侍司马先生到!”

芷兰揉了揉眼睛朝楼下看去,就见果然是司马相如手拎一只锦袋走进院子。

芷兰急忙从房内奔出,来到走廊上,凭栏望着下面的院子,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真的是司马先生?快请上楼!”回头又对杏儿叫道:“上茶!”

司马相如望楼上一拱手:“哦,芷兰公主!”

芷兰在楼上轻啐了他一口,笑道:“以后不许再这样称呼。”

司马相如一边上楼一边说话:“这称呼要在别人,那可是求之不得的。”

芷兰走到楼梯口来迎接他,嘴里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谁也不是,就只是芷兰。”

司马相如一边走,一边眼睛朝上,对她伸着拇指:“时时处处保有本色!本郎官喜欢!”

芷兰撇嘴轻笑:“你喜不喜欢又能如何?我且不管。”说完竟又兀自走回房里。

司马相如跟随她进至房内,二人在临窗的几案前坐下,杏儿这边已经将茶水端了过来。

司马相如一边坐下一边四处打量:“别说,吴国这官邸正经不错。”说着话,将手中的锦袋放在几案上。

芷兰瞟了那锦袋一眼:“来就来呗,怎么还拎着一只袋子?”

司马相如便将那袋子打开,原来是一卷书简。

芷兰好奇地探过身去瞧那书简:“先生写的吗?”

司马相如含笑点头。

芷兰殷切地望着他:“芷兰可以品赏吗?”

“当然可以,请吧。”

芷兰打开,见那篇首赫然写着三个字“芷兰赋”。

芷兰目光复杂地望着那些简板:“是我名字这两个字,这赋,写给我的吗?”

司马相如含笑点头。

芷兰将那一根根竹简略略看过,脸上露出羞涩且愉悦的神情,轻声不无激动地诵读:“伊彼芷兰,间生土塬。覆沙野,平险崖,接仙人之居蔼,连四海之绵延,郁郁吐翠,娇娇紫嫣,托东海北冥之滨,发天山五岳之巅。具香草之清幽,发牡丹之雍颜,承雨露于碧叶,披阳光之韵染,有岸柳之余脉,着修竹之永隽,续屈子之魂灵,缘汨罗而绵延……”

芷兰念毕,拿手抚摸着那上面的字迹,一时竟不敢再抬头望向那司马相如。

好一会儿,那司马才小心地问道:“公主喜欢吗?”

芷兰点点头,一忽儿眼前竟又出现了贾谊的身影……她奇怪自己已经有好久没有再想到贾谊太傅了,怎么这会儿突然就想起他来?

见芷兰总是不言语,司马相如有些不安:“怎么,有哪里不妥吗?”

芷兰摇摇头,微微一笑:“你可真是才子!”又说:“我真怕自己受不起先生如此好赋文。”

司马相如闻言舒了一口长气,才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公主看不上,或者哪里言辞造次,一时冲撞了公主,那可真是令在下千死万死了!”见芷兰只是微笑,便索性说了下去:“自打第一次见到公主,我就感觉你芷兰的与众不同,难怪江湖上那么多人都知道你的闺名与行事,其人情练达与性情爽利,还有那容得天下的胸襟,别说女儿家,便是男儿之中也是难得的大才女。”

芷兰躲避着司马相如的目光,只是连连摆手:“先生谬赞!芷兰愧不敢当!”

司马相如只是拿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她,口中念念有辞:“真香草之清幽,发牡丹之雍颜……”

芷兰承受不住他的止目光,一时间不知所措,便本能地相岔开话题,遂问他:“先生今日,特来为芷兰送此简书的么?”

司马相如:“哦,非也。”

芷兰略显迷惑:“那么,先生还有其他事?”

司马相如:“皇上陛下着下臣来请芷兰公主。”

芷兰嗔道:“刚说不让先生如此称呼,怎么还……”

司马相如:“芷兰别错怪了在下,这声称呼在下不过是转自陛下。”

芷兰闻言正襟危坐起来:“陛下?”

司马相如:“是的,陛下让下臣前来传旨——宣芷兰公主入未央宫朝觐。”

芷兰瞬间收敛了脸上光彩,下意识地行礼,接道:“芷兰领旨谢恩——”然后并没有将身子直起来,却僵在那里道:“这么说,皇上要召见芷兰?”

司马相如:“正是。”

芷兰垂目道:“芷兰可以不见么?”

司马相如脸色略变:“芷兰冰雪聪明,不会做出抗旨的事吧?”

这话让芷兰怔了一下,一时顿住。好一会儿才注视着司马相如脸上的变化,转过脸去望向窗外,突兀地说:“原来……一切不过如此。”

司马相如闻言有些茫然:“芷兰……公主何出此言?”

芷兰回过头来,脸色早已显得平静,淡淡地说:“没什么,本小姐去就是了。”

司马相如敏感道:“公主对好像不甚欢喜?”

芷兰突然转身,有些愠怒地对杏儿喊道:“送客!”

司马相如一时呆在那里,有些委屈地说:“这……在下并没有多言啊!公主为什么突然就对长卿下了逐客令?”

芷兰的脸色冷冷地。

司马相如并不甘心马上离开,又有点乞求道:“公主……芷兰,在下哪里冒犯了小姐么?”

看着芷兰仍是对他不理不睬,这才怏怏离去。

他走之后,杏儿一边收拾几案上的剩茶与残点,一边小心地望着芷兰道:“大小姐……”

芷兰朝她瞪了一眼,杏儿立刻噤声。

第100章:晁错访劝

又一日的长安吴邸,芷兰馆舍内,晁错与芷兰相对而坐。

芷兰望着对面的晁错,见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很是拘束,便笑着说:“表兄今日真是好闲在啊!”

晁错眼睛盯向窗外:“表妹来京城也有好多日子了吧?其实在此前也来过几次的。”

芷兰将茶水往晁错面前推了下,说:“我原本来这里并不想惊动什么人,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为亡夫守陵,没想到……”

晁错长叹一声:“是啊,这世上没想到的事可太多了!”

芷兰听他话里有话的样子,颇有兴趣地歪起头来:“哦,是么。”

晁错:“这话说起来长了——我最先没想到的是你会嫁与那刘贤,在我的印像中,表妹冰雪聪明,又玲珑傲骄的一个女子,怎么突然就嫁与了那刘贤?后来听说是太后的意思,便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尽管如此,也很为表妹伤怀了好一阵子。”

芷兰闻言笑了:“真是没想到,远在京城的表兄还为芷兰操着一份心呢!”

“那是自然,骨肉亲情嘛!”晁错饮了一口茶水说。

芷兰歪着头望着晁错:“那依你看,我当初应当嫁给谁呢?”

“现在再说这个,已经豪无意义,但要我说,凭睢阳候的家世与门第,表妹应当嫁得不差,再不济也要比刘贤更般配些。”

芷兰仍是笑着:“表兄说这话,是以为刘贤配不上芷兰喽?”

晁错竟有些愤慨地说:“岂知是配不上,简直是糟蹋!”

芷兰摇了摇头:“表兄对我家刘贤太过偏见,其实他这个人也就粗鲁莽撞些,论起心底还不算太坏。”

“哦,是么?”晁错似感觉自己适才失言,忙笑着朝芷兰一拱手道:“是晁错多言,我忘记了表妹现在吴世子妃的身份,出言不逊了,请表妹恕罪恕罪!”

“没什么,其实家父也多有如表兄所言。”

“是嘛!看来表姑父对这桩婚事也不甚满意。”

芷兰点点头,想到当初接到皇上赐婚圣旨时家里的情形,感觉已经十分遥远,不禁也感慨起来:“唉,当初谁能想得到今日之事呢!”想了便岔开话题,改换了口气说:“表兄这些年一个人在京城,也不易的,怎么就没想到把家眷也搬到京城里来?”

晁错似乎也感觉到刚才那个话题不宜再聊,便也自然地应答道:“一个人在外面习惯了,况且我现在长安根基还不稳,搬家眷来京城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还不到时候,想再等上几年再说吧。”

芷兰点头:“表兄是真正读书人中的骄骄者。说起天下读书人,我平生最佩服的就只有两个,一个便是贾太傅,另一个就是表兄了!”

晁错抱拳:“表妹过誉了!说起来女流之辈里,以表妹的胸襟与才学,那也是晁错敬服的才女啊!”

芷兰摇头,遂紧了脸色,说:“芷兰此一回,原本就只是为那刘贤守陵而来,没想到皇上太后对芷兰如此厚待,真叫人有些受宠若惊。”

晁错的脸色也凝重了些,道:“这里面可是大有深意啊!”

芷兰垂了下眼皮:“我没有想到,他们竟又搬了表兄过来,从哪里就了知你我是表亲?”

晁错闻言先是一怔,随后才摇头笑道:“妹妹多心了,来你这里,晁错不是充当说客,而是自愿请缨而来。”

芷兰撇嘴:“是吗?”

晁错:“因愚兄现为太子家令,太子此前犯下那样的滔天大错,本家令也不能免责,当初陛下盛怒之下,原本是拿我与太子一同问罪的,不料梁王替太子挡了一剑,皇上就把火都发在了他们兄弟二人身上,所以梁王就同太子一起入狱,得以在狱中陪伴太子殿下,陛下便轻易放过了愚兄。”

芷兰恍然:“原来这样。”

晁错皱了皱眉:“那个事就不说了,毕竟过去的事了,今儿我来表妹这里,只是想跟表妹聊聊家常。”

“是么?难得!表兄那么忙,这多年连家都不常回,难得心里装的还有家常?”

“表妹,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不过是我这个人少了许多人情味,聊家常对来说并不擅长。”

芷兰微笑道:“那你今天还想跟我聊什么呢?”

晁错盯着她:“想跟表妹聊聊你这个人。”

芷兰笑了:“我一介女流,深居简出,能有什么好聊的?”

晁错探究地看着她:“你我虽然并非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但我知你虽然从小当男儿教养,但毕竟说到底还是女儿家心肠。那心是软的,并不喜战争杀戮。”

“我知道表兄想说什么。”

“知道就好。陛下的确有陛下的难处,皇太子当初也的确不是蓄意谋杀,这件事就是拿到廷尉府,也只能判个误伤,何况太子一身所系大汉基业,他本人又已经诚心悔过,我劝表妹就放他一码,为天下苍生万民计,表兄也算是求你了。”

芷兰冷笑:“说得我好像很不通情理一般。”

晁错摇头:“我知道表妹不是那样的,你只是有些为难,怕会落下吴王那边的埋怨。”

芷兰叹口气:“也不全是。”

晁错闻言竟有些惊讶:“哦,还有什么?”

芷兰叹息一声:“还有……我自己也有一点不甘心。”

晁错目光急切:“如果还有其他想法,只要表妹说出来,晁错一定尽力去办,想来陛下也没有不答应的。”

芷兰脸上显出愠色:“表兄把芷兰当成了什么人!”

晁错急忙道:“那表妹是愿意去未央宫觐见陛下了?”

芷兰一怔:“兄长你……”

晁错点头:“是的,晁错今日是奉旨而来……”

第101章:受封夫人

未央宫偏殿,邓通在殿前高喊:“宣皇后义女、睢阳侯之女芷兰公主觐见!”

芷兰一身素服走进偏殿,在殿堂前跪拜:“臣女樊芷兰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刘恒站在殿中高高的几案前朝芷兰虚扶一下:“抬起头来!”

芷兰越发垂头:“臣女不敢。”

刘恒笑笑:“朕听说睢阳侯的长女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能文能武的角色,怎么也有不敢的事么?”

芷兰低头答:“臣女不敢冒犯天威。”

刘恒笑得竟几分慈爱:“天威并不是那么好冒犯的,朕不过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儿。”

芷兰只得将头缓缓抬起,其目光与刘恒的目光不期而遇,急忙闪避:“陛下……”

刘恒点了点头:“嗯,好一个端庄雅致的官宦女子。”遂缓和了口气道:“朕听说你自愿请来长安为吴世子守灵?”

芷兰从容道:“回禀陛下,吴世子为芷兰之夫君,芷兰前来为亡夫守灵于情于理实属当然。”

刘恒暗自点头:“朕记得当初你与这吴世子的婚姻还是朕亲赐的?”

“回陛下,正是。”

刘恒收敛了笑:“那么,如今那吴世子已故,你可曾因此恨过朕?”

芷兰垂首:“回陛下,芷兰不敢,亦不应有恨。”

刘恒离开几案,缓步走至前来:“依你之见,就皇太子失手伤及吴世子一事,吴王究竟要朕怎么样处置皇太子他才满意?”

芷兰口气淡淡地:“芷兰不知。”

刘恒的脸色稍显愠怒:“他吴王多年不来京朝觐,早已违制,朕对他网开一面,并未降罪于他。拿今年来说,他只派了一个使臣来朝,到京城之后还到处恣事,诽谤朝政,朕不但没有追究,还释放了他们,并赐几杖给那吴王,叫他在家安心养病,若身体不适可不必亲自来朝觐见,这些你可知晓?”

“回陛下,芷兰晓得。”

“那他还要怎么样?皇太子如今已被朝廷拘押多时,难道还不够吗?”

芷兰沉默,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刘恒扫了她一眼,继续说:“朕听说你虽为女子,却也饱读诗书,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即是吴世子的未亡人,那么依你看,这件事朕该如何处置才算公平?”

芷兰小声言道:“请陛下恕芷兰人微言轻,此事不能回禀陛下。”

刘恒却盯着她道:“朕听说你从小被睢阳侯当男孩教养,又拜得贾谊为师,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既便吴王,也是对你信任有加,岂敢说自己人微言轻?”

芷兰抬起头来,大胆地望向刘恒:“陛下见笑了!小女子只是跟着贾太傅沾了些文墨气息,实在不能算是老师的真传弟子,更不堪陛下谬赞。”

“即这么说,朕如今就把这件事交与你,睢阳侯总跟大臣们夸耀他的女儿如何如何胜过男儿,朕今天就是要证实他睢阳侯所言不虚,也看一看你的实际能耐,如若是你,该对这件事如何处置?”

芷兰再叩首道:“陛下抬举臣女,实不敢当,家父一向宠溺臣女,早成了天下人的笑柄,陛下不必信以为真,芷兰实在是一凡世女流之辈,能有什么见识?又有什么资格和能耐参与处置此等事故!?”

刘恒笑道:“女流之辈自有女流之辈的方式理论,怕什么?论得合适,朕就照办,论得不合适,朕也不会治罪于你,有何不可?”

芷兰暗自叹息:“如此说来,臣女还非说不可了?”

刘恒转过身去:“非说不可。”

芷兰想了想,仍是摇头:“陛下适才所言是跟小女子说笑么?”

刘恒回到几案前,正襟危坐:“芷兰公主!”

芷兰身上震了一下,回头望望殿后。

刘恒一点她:“叫你呢!还看哪hw”

芷兰倒了一口气:“陛下……”

刘恒俯视着她:“你即是皇后的义女,当然也是朕的义女,怎么?皇后的懿旨你敢不遵么?”

“芷兰不敢。”

刘恒朝她一指,故做恼怒:“你既是皇后的义女,当然也是朕的义女,如今朕唤你芷兰公主,为何不答?”

芷兰闻言急忙伏地叩拜:“陛下恕罪……”

刘恒不悦地嗯了一声。

芷兰闭上眼睛,索性唤道:“父……父皇恕罪!”

刘恒点头道:“这还像话。”遂又道:“说吧,即是亲上加亲的一家人,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只管说来!”

芷兰仍然犹豫着:“父皇陛下,芷兰……实在没有想过此事,所以……”

“现在想也为时不晚,只管讲来。”

“芷兰无见识,又嘴笨眼拙,说得不合适,陛下真的不会怪罪?”

刘恒不耐烦道:“怎的这般罗嗦!天子无戏言么!”

芷兰略略思忖,不经意地微微一笑:“臣女未出阁时常听人说,凡举大事者不拘小节,家务事难得糊涂,以臣女的小见识,以为这件事亦大亦小。”

“何为亦大亦小?”

“若论大事,无论陛下抑或臣子,均当以国是为重。”

刘恒点头道:“说得好。”

芷兰接着又小心道:“若说小事么,此事便是刘氏宗亲之间的家事,家事便只以家事而论便可。”

刘恒不禁赞道:“好一个以家务事理论!”

芷兰收敛了笑:“臣女愚见,请皇上恕罪。”

刘恒:“朕恕不恕你之罪,要看你对这件事的处置理念妥当与否。”

芷兰:“芷兰狂妄,胡言乱语,陛下见笑。”

刘恒:“朕今日就是要听听你的胡言乱语——即是此事按家**处,该当如何?”

芷兰:“国法既律法,只有一部,家法则因其施用范围在亲情之间,按情理而分,便是各式各样。”

刘恒稍稍停顿了,才盯着芷兰继续询问:“那你就说说看,这一大家子人,俩个孩子打架,其中的一个误伤另一个,这件从家务论该如何处置呢?”

芷兰:“小孩子打架不过儿戏,轻者各打五十大板,重者,抑或失手伤人者,理当使失手的一方追责受罚。”

刘恒:“那若依及此事,该如何罚?”

芷兰:“不过禁食、罚俸、囚禁而已。”

刘恒:“当日皇太子失手误伤你夫,此事一出,皇太子便被押入永巷诏狱,现已数月,依卿看,其罪是否已算罚过?”

芷兰停顿,思忖,犹豫,半响才说:“陛下请以社稷为重。”

刘恒略顿,遂满脸含笑:“真不亏为一聪慧明理的好女子!朕此一回不但不会治罪于你,还要加倍赏你……”

芷兰拱手:“请陛下收回成命——无功受禄,芷兰不胜惶恐。”

刘恒笑道:“你帮朕解决了一大难题,岂能有无功之说?”

芷兰摇头:“小女子不过就事论事,随口一答,并未想到能为陛下解决难题。”

刘恒收了笑,郑重道:“这样吧——你即为皇后义女,朕就不再赏你别的什么,只给你一个封号,赐你为一品芷兰夫人好了!”

芷兰显得有所无措:“陛下……”

刘恒起身:“还不谢恩?”

芷兰机械地叩谢:“臣女芷兰谢陛下赐封!陛下长乐未央!”

第102章:吴邸客友

芷兰端坐在二楼馆舍内,思绪起伏难平。

节气已是春天,长安仍是料峭风寒。

就在前不久,刘贤的墓前,受封之后的芷兰跪坐在那里,眼泪禁不住涌流不止……

杏儿站在一旁拿着手绢,欲要为她擦拭,却被她拒绝了,她就那样仰着脸,一任泪水狂奔横流……

杏儿末了只得陪她流泪,小声劝道:“大小姐,你总算是哭出来了!这一下奴婢也放心了,省得整天看着大小姐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早晚憋出病来……”

芷兰的嘴唇悄悄嚅动,小声像是对杏儿,亦像是自言自语说:“芷兰别无选择,只能如此……他不会怪我吧?”又一阵抽泣之后,才眼睛望着半空说:“老师,您给芷兰传授那么多的为人为臣为女之道,只有一事您未曾告知:这世上无论男儿女儿,庶民宰辅,命都握在别人手上,以一已之力,许多时侯最是无能无望无可奈何的。”

这会儿,她独自坐在吴邸的楼舍内正在想心思,杏儿端了茶水进来,见芷兰一个人坐着,愁眉不展,便小心地放下茶水,正欲转身,就听得芷兰唤她:“杏儿,你坐下吧,陪我说说话儿。”

杏儿几分愕然地望着她:“大小姐,咱虽说是个下人,并不懂得什么,只看你这几日总是这样,心里也十分的不安,不知大小姐究竟为了什么,这样心事重重的,说句不该说的——当初世子爷刚出事时,也没见大小姐如此心事啊!”

芷兰未开言,先是一声长叹:“你呀,到底是丫头,虽然跟了我这么久,竟是一点不通——你知道,陛下和皇后为什么如此厚待我?”

杏儿闻言先摇了摇头,见芷兰不语,才又小心地问道:“大小姐,以咱的小见识,不管是为了啥,陛下和太后、皇后能如此赏赐你,不应当是好事吗?大小姐难道就是因为这些才忧思苦闷的吗?”

芷兰看着她,眼里竟又走了神,嘴里的言语早不知说给谁听:“我虽只是个小女子,却也有自己的一念之守,并不想背心行事,卖亲求荣,可是,眼前种种,又让我如何守得自己一心清静不染故俗?”

这回轮到杏儿摇头了:“大小姐的话,杏儿委实不懂,在杏儿看来,被陛下和太后看重,那是天底下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呀!”

芷兰只得无语了,半晌才垂目道:“你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静静。”

杏儿刚“诺”一声欲下楼去,忽儿就听得楼下杂乱的楼梯声响。

芷兰稍感惊讶,不禁走出馆舍扶栏探身向楼下望去,见竟是多日不见的刘武,他身后竟相跟着韩安国和司马相如。

刘武走上阁楼,先朝着芷兰一揖:“芷兰夫人,本王这厢有礼!多谢夫人搭救,也替皇兄谢谢夫人。”

芷兰一怔,这才想到什么,急忙还礼:“芷兰不知梁王殿下驾到,未得下楼迎驾,还请殿下恕罪。”

刘武笑嘻嘻道:“哪里,是寡人不让他们禀报的,寡人一定要亲自上楼来看望夫人,且当面道谢。”

芷兰轻轻摇了下头:“梁王殿下如此多礼,倒让芷兰不安,事情已经过去,从今以后休得再要提起才是。”说着话,又朝韩安国一揖道:“韩大人别来无恙?”

韩安国朝芷兰笑着说:“芷兰言语极是,事情已经过去,以后都不再提了才是。”说着顿了一下,才又朝芷兰行礼道:“下臣见过芷兰夫人!”

芷兰亦朝他再行礼:“韩大夫何时到得长安?家父家母一向可好?”

韩安国大大咧咧地虚扶了一下芷兰:“夫人以后不要再对下臣如此行礼,你现在是陛下亲封的夫人了,不比以往,所谓上下有序,下臣哪里敢受夫人的大礼?”

芷兰急道:“韩大人此言差矣!别忘了大人可是芷兰的娘家人,咱们之间没有上下之分,只有内外之别。”

韩安国一摊手,笑道:“好吧,就随你。”说着不待芷兰再说什么,又接道:“下臣这两日才到,家里都好,只是侯爷和侯爵夫人甚是思念芷兰夫人,临来交待下臣,无论如何要接夫人回梁国小住。”

刘武回身让过司马相如:“本王于侯爷和侯爵夫人一样,欢迎夫人回梁国长久居住!除了夫人,本王还专门邀请了司马先生与夫人一起到梁国做客!”

芷兰这才朝司马点点头,司马亦朝芷兰见礼:“司马相如见过芷兰夫人。”

芷兰淡淡地:“先生免礼。”

刘武笑着看着二人说:“听说寡人没出永巷的这些日子,司马先生时常来这里走动,替陛下和母后来看望夫人,想必二位已经算是老朋友了吧?”

芷兰朝司马相如看了一眼,坦然说:“没错,这些日子,芷兰多亏了司马先生照应。”

司马相如:“哪里,司马不过奉旨行事,再说芷兰夫人视枚乘与邹阳为朋友,咱亦是他们二位的文友,朋友的朋友自然是朋友了!”

刘武爽朗地笑起来:“如此甚好!寡人正准备要在梁国建造一所大园子,届时会邀请全天下各路英豪才子文人雅士都到我梁国来做客!不管枚乘、邹阳,还是你司马长卿,以后都要成为我梁国的座上客!”

司马相如:“长卿甘愿为梁王殿下驱使,马前效力!”

芷兰笑着一展手臂:“大家还都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坐吧!”

韩安国说笑:“大小姐的闺房,只怕咱们这些乡夫野汉不合适吧?”

刘武为他纠错:“什么大小姐,人家现在是芷兰夫人了!”

司马相如反客为主地:“夫人请——”

芷兰朝他望了一眼,不禁笑了:“先生请——”

刘武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大家都请——”

众人闻言一起哈哈大笑!

第103章:太子约请

吴国官邸的二层楼上,芷兰扶着栏杆将晁错迎进门来,二人隔了一张案子坐下。

因不见杏儿上来,芷兰便亲手烹茶,一边烹茶一边说:“杏儿这死丫头也不知去哪里了!”

晁错因无事,就见案子上放着几卷简板,其中一卷正打开着,便朝那书简注意地看,见正是那篇《芷兰赋》,便饶有兴趣地读起来。

芷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篇小赋,急忙伸手将书简收了,样子些许的紧张:“这个……兄长不看也罢。”

晁错坐定了,望着芷兰道:“我记得表妹以前只读贾太傅的文章诗赋,如今似乎有所改变?”

芷兰略显羞涩:“这还是前几日司马先生拿来给表妹解闷的,算不得什么大文章。”

晁错略顿了顿,便转了话题:“太子从永巷出来才没几日,因在里面耽搁了一些日子,乍一出来,要做的事情很多,加之陛下龙体染恙,殿下每天必须到未央宫侍疾,所以没能早来当面酬谢夫人,特地让为兄前来看望芷兰,转达谢意。”

芷兰忙摇头道:“表兄请转告太子殿下,芷兰不敢当。”

晁错眼睛望着她:“听说表妹近日要离开长安回梁国小住,太子殿下特地在东宫安排了酒宴为表妹饯行,让为兄特地来约请,请夫人不吝赏光。”说着,竟施上一礼。

芷兰惶恐还礼:“你我表兄妹,何必如此多礼!”

“表妹差矣!这个是太子相邀之礼,为兄不能不行。”

芷兰摇摇头:“长安这地方真太多礼,表妹应措不及,真是不堪其苦!请表兄坐下说话,给表妹以喘息之机可好?”

晁错摇头失笑:“表妹真是赤子之心,为兄甚是欢喜。”

“表兄喜欢就好,表妹也只有在表兄这里才能散发胸中郁闷。”

“哦,表妹何出此言?”

芷兰略略顿了一下,才叹息道:“唉!真是一言难尽!”

“表妹有何心结不开,不妨说给愚兄。”

“其实在这件事上,表妹心里真的很不甘,也无奈的。”

“表妹是说开释太子一事?”见芷兰点头,晁错便接着道:“这件事表妹无可挑剔,原该如此,怎么?表妹是怕吴王那里会怪罪于你么?”

芷兰沉吟了一下,说:“那个倒不怕,吴王在芷兰临行前就曾经有话,这件事已交表妹应付,只是事到临头,芷兰感觉不是出自内心,而是受了协迫,不得已而为之似的,如此甚是不合表妹心思,所以几天来一直不得开怀。”

晁错微笑:“我当是什么,没想到表妹还会如此较真。”

“怎么,表兄以为不当么?”

晁错只得收敛了笑:“事情要看怎么说。”

“表兄不用再对此事作任何解释,芷兰其实心里也早有此想法:都是皇室宗亲,就算他不是皇太子,而是一般宗室子弟,两个打架,其中一个被误伤,也没有让另一个偿命的道理,只是感觉皇后和陛下这样子又是认亲,又是封号的,让人觉得我芷兰不过一市井小人,到这里趁火打劫,要胁来了!”

晁错不禁拿手指着她,大笑:“表妹你呀!要愚兄说你什么?”

芷兰噘起嘴,做不情愿状:“我倒想听听表兄要说小妹什么?”

“你呀你呀!看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到底还是小女人,心细得跟针鼻儿似的,要男人哪里会想到这些?!”

“是吗?”

“好了,不说这个。太子令愚兄亲自来请,这个面子表妹得给,可一定不要借故搪塞哦!”

“表兄,不是芷兰拨你面子,我看这宴请一事就不用了!我只是回梁国小住,长安这里,我还会来的——毕竟当初我向吴王承诺要为那刘贤守陵三年,三年之内,我可能不会一直守在这里,却也不能离开太久,请表兄转告太子爷,看望和送行一事真就免了吧,不然,小女子更感不安。”

晁错笑笑:“这话我也对太子殿下说了,大家原本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太客套,可表妹也要容许别人表一表心意不是?”

芷兰笑笑:“这个再说吧。表哥刚才说,陛下龙体有恙,但不只究竟怎么样?”

“不许岔开话题,不能再说。”

“那……好吧,看来咱也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本该如此。刚才你问陛下龙体么?只是偶有小恙,不算什么,不要紧的……那个,回到梁国请代愚兄问候表姑母和表姑父,以后等有了机会,我再前去探望二老。”

俩人刚说到这儿,就听到楼梯上又有脚步响。

芷兰朝楼梯口那里转过脸去:“杏儿么,快上来煮茶!表少爷都等这半天了。”

脚步声却又没了。芷兰欲出门下去探看,刚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晃错招手叫住她:“表妹,你别忙,来坐下。愚兄这几次到你这里来,都有话想对你说,可又不知当说不当说。”说着话,晁错的眼睛盯着案上刚被芷兰卷起的那卷书简。

芷兰会意地盯着他:“你我兄妹,自家亲戚,又身处异乡,自比一般亲人更亲厚些,有什么当不当的?有话直说无妨!”

晁错:“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见芷兰点头,才又接道:“刚提到的司马长卿,他不过家境比一般人家好些,家里拿钱给他买了个武骑常侍,愚兄虽与他极少交集,却也常听朝里人说,那是个轻薄狂徒,他除了一些诗词歌赋,并无甚真才实学,我们当今天子包括太子,俱是重实务而轻浮华的仁德明君,以他这样身份学识,断不会得到重用,况这人身上文人气又太过浓重,加之口无遮拦,在朝廷做事,那是步步小心,他这样子以后若被人算计了也未可知的,所以表妹,我劝你离他远些,若不得不应酬,也只可做些表面文章而已,且不可深交,提防早晚有一天会城门失火,秧及池鱼。”

芷兰先还微笑地聆听他说话,听着听着便不禁收敛了脸上笑容。待他那里说完,竟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芷兰:“那以表兄看,先前死去的贾太傅如何?他要算是何等样人?”

晁错正要回答,就听得楼梯上又是一阵声响,院子里有杏儿的说话声。

杏儿:“司马先生来了?怎么站这儿也不上楼去呢?”

楼上二人听到此,竟都有些愣怔和惊讶。

就听楼梯上,司马相如的声音说:“本先生也是刚到,才要上去,刚走到这儿。”

芷兰听了,轻轻舒出一口气去,小声说:“刚才表兄说得话,不要让这位听去才好。”

晁错坐在那里,如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仍然接过芷兰的话说:“贾太傅不同,他是个全才,无论诗词歌赋,还是文章策论,都是天下一流。这个人不是一般文人学士所能比的。”

“表兄回去可转告太子殿下——即是太子殿下有此美意芷兰可以践约,但我想有一个条件。”

“表妹说说看,什么条件?”

“我想到夫君出事的那个地方,叫做什么歇马亭的亭子里面祭奠一下。”

晁错略显犹豫:“这个么……”

“表兄要觉得为难,那我还是不去也罢。”

“表妹一定要去祭奠么?”

“如若不去东宫也便罢了,若要进得东宫,芷兰只有这一个心愿,否则宁可不去。”

晁错只得点头道:“好吧,等我回了殿下再答复表妹。”

104:太子约请

吴国官邸的二层楼上,这天芷兰扶栏再将晁错迎进门来,二人寒喧已毕,隔了一张案子坐下。

因不见杏儿上来,芷兰便亲手烹茶,一边说:“杏儿这死丫头也不知去哪里了!”

晁错因无事,就见案子上放着几卷简板,其中一卷正打开着,便朝那书简注意地看了看,见正是那篇《芷兰赋》,便饶有兴趣地读起来。

芷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篇小赋,急忙伸手将书简收了,样子些许的紧张:“这个……兄长不看也罢。”

晁错坐定,望着芷兰道:“我记得表妹以前只读贾太傅的文章诗赋,如今似乎有所改变?”

芷兰略显羞涩:“这个是前几日司马先生拿来给表妹解闷的,算不得什么大文章。”

晁错略顿了一下,便转了话题:“太子从永巷出来才没几日,因在里面耽搁了一些日子,乍一出来,要做的事情很多,加之陛下龙体染恙,殿下每天须到未央宫侍疾,所以没能早来当面酬谢夫人,特地让为兄前来看望芷兰,转达谢意。”

芷兰忙摇头道:“表兄请转告太子殿下,芷兰没做什么,这酬谢实不敢当。”

“听说表妹近日要离开长安回梁国小住?太子殿下特地在东宫安排了酒宴为表妹饯行,请夫人不吝赏光。”说着,竟施上一礼。

芷兰惶恐还礼:“你我表兄妹,何必如此多礼!”

“表妹差矣!这个是太子相邀之礼,为兄不能不行。”

芷兰摇摇头:“长安这地方真太多礼,表妹应措不及,真是不堪其苦!请表兄坐下说话,给表妹以喘息之机可好?”

晁错摇头失笑:“表妹真是赤子之心,为兄甚是欢喜。”

“表兄喜欢就好,表妹也只有在表兄这里才能散发胸中郁闷。”

“哦,表妹何出此言?”

芷兰叹息道:“唉!真是一言难尽!”

“表妹有何心结不开,不妨说给愚兄。”

“其实在这件事上,表妹心里真的很不甘,也无奈的。”

“表妹是说开释太子一事?”见芷兰点头,晁错便接道:“这件事表妹无可挑剔,原该如此,怎么?表妹是怕吴王那里会怪罪于你么?”

芷兰沉吟了一下,才说:“那个倒不怕,吴王在芷兰临行前就曾有话……只是事到临头,芷兰感觉妨佛受了协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如此甚是不合表妹心思,所以几天来一直不得开怀。”

晁错微笑:“我当是什么,没想到表妹还会如此较真。”

“怎么,表兄以为不应当么?”

晁错只得收敛了笑:“事情要看怎么说。”

“表兄不用再对此事作任何解释,芷兰其实心里也早有此想法:俱都是皇室宗亲,就算不是皇太子,而是一般宗室子弟,其中一个被误伤,也没有让另一个必要偿命的道理,只是感觉皇后和陛下这样子又是认亲,又是封号的,让人觉得芷兰不过一市井小人,到此趁火打劫,要胁来了!”

晁错不禁拿手指着她笑道:“表妹你呀!看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到底还是小女人,心细得跟针鼻儿似的,要男人哪里会想到这些?!”

“是吗?”

“好了,不说这个。太子令愚兄亲自来请,这个面子表妹得给,可一定不要借故搪塞哦!”

“不是芷兰拨你面子,我看这宴请一事就不必了!我只是回梁国小住,长安这里还会来的——毕竟当初向吴王承诺要为那刘贤守陵三年,三年之内,我或许不会一直守在这里,却也不会一去不回,请表兄转告太子爷,饯行一事真就免了吧,不然,小女子更感不安。”

晁错笑笑:“这话我也对太子殿下说了,大家原本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太客套,可表妹也要容许别人表一表心意不是?”

芷兰笑笑:“这个再说吧。表哥刚才说,陛下龙体有恙,但不只究竟怎么样?”

“不许岔开话题,不能再说。”

“那……好吧,看来咱也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本该如此。刚才问到陛下龙体么?只是偶有小恙,不打紧的……那个,回到梁国请代愚兄问候表姑母和表姑父,以后等有了机会,兄自当再行前去探望二老。”

俩人刚说到这儿,就听到楼梯上又有脚步响。

芷兰朝楼梯口那里转过脸去:“杏儿么,快上来煮茶!表少爷都等这半天了。”

脚步声却又没了。

芷兰欲出门下去探看,刚走到门口,晃错招手叫住她:“表妹,你别忙,来坐下。愚兄这几次到你这里来,都有话想对你说,可又不知当说不当说。”说着话,晁错的眼睛盯着案上刚被芷兰卷起的那卷书简。

芷兰只得又转了回来:“你我兄妹,自家亲戚,又身处异乡,自比一般亲人更亲厚些,有什么当不当的?有话直说无妨!”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见芷兰点头,晁错才又接道:“刚提到的司马长卿,他不过家境比一般人家好些,家里拿钱给他买了个武骑常侍,愚兄虽与他极少交集,却也常听朝里人说,那是个轻薄狂徒,他除了一些诗词歌赋,并无甚真才实学,我们当今天子包括太子,俱是重实务而轻浮华的仁德明君,以他这样身份学识,断不会得到重用,况这人身上文人气又太过浓重,加之口无遮拦,在朝廷做事,那是步步小心,他这样子以后若被人算计了也未可知的,所以表妹,我劝你离他远些,若不得不应酬,也只可做些表面文章而已,且不可深交,提防早晚有一天会城门失火,秧及池鱼。”

芷兰先还微笑地聆听他说,听着听着便不禁收敛了脸上笑容。待他那里说完,竟一时不知如何对答:“那以表兄看,先前死去的贾太傅如何?他要算是何等样人?”

第105章:东宫祭礼

晁错正要回答,就听得楼梯上又是一阵声响,院子里有杏儿的说话声:“司马先生来了?怎么不上楼去呢?”

楼上二人听到此,都有些惊讶。

就听楼梯上,司马相如的声音:“才要上去,刚走到这儿。”

芷兰轻轻舒出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刚才表兄说得话,不要让这位听去才好。”

晁错坐在那里,如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仍然接过芷兰的话说:“贾太傅不同,他是个全才,无论诗词歌赋,还是文章策论,都是天下一流。这个人不是一般文人学士所能比的。”

看着司马相如进来,二人起身略作寒暄,芷兰刚才见晁错如此从容,便也装做若无其事,复又归坐之后,继续对这晁错说:“刚才表兄所言之事,请回去可转告太子殿下——即是太子殿下有此美意芷兰可以践约,但我想有一个条件。”

“表妹说说看,什么条件?”

“芷兰不去东宫便罢了,若去到东宫,必得到夫君出事的地方,那个叫做歇马亭的亭子里面祭奠夫君。”

晁错略显犹豫:“这个么……”

“表兄要觉得为难,那我还是不去也罢。”

“表妹一定要祭奠么?”

“若要进得东宫,别的都无可不可,芷兰只有这一个心愿,否则宁可不去。”

晁错只得点头道:“好吧,等愚兄回了殿下再答复表妹。”

芷兰闭了一下眼睛,算是回答。

晁错走后,芷兰这才转过身来对司马相如歉意地拱手道:“先生早来了!芷兰适才有所怠慢,请先生不要介怀。”

司马相如略显不自在,道:“哪里,长卿常来常往,是这里的常客了,熟不拘礼,也是有的。再说夫人与晁大人在说正事,长卿略等等也无不可。”

“先生能如此大度,令芷兰宽慰许多。”

“没事,本来么!再说你们说的都是正事,司马原也不知内情,不好插嘴。”司马相如说了这一句,忽然沉默。

芷兰听出司马相如虽然嘴里说着没事,言语里明显透出了些许不快,便微笑道,“先生今儿得了闲暇,芷兰正好有事相求。”

司马相如垂首道:“哦,也并非完全无事,只因前儿在此受梁王所邀,今儿特来询问,不知梁王那里具体作何安排,芷兰的归期是否已定?可否一起上路?”

芷兰笑了:“看来,司马先生真的要同芷兰一起回梁国小住了?”

“怎么?夫人不欢迎么?”司马相如到了这会儿,脸上才显出一丝悦色。

“哪里,求之不得。”芷兰说着话,遂再一拱手。

司马相如草草还礼,笑着说:“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刚才听芷兰与晁大人在此闲话,还以为芷兰从此会对长卿拒之千里呢!”

芷兰指着他笑道:“瞧,还是介怀了不是?亏你还是读书人,以正人君子自诩,哪有背地里却听人小话一说?”

司马相如终于释怀地大笑:“明明是你们说话不背人,硬是往人家耳朵里灌嘛!”

芷兰闻言却又把脸沉了:“好了,这样子总是不好,以后那话就不提了!晁错是我表兄,为人很正,就是有些呆板,他或许对你有些误解,请看在我的薄面上,不与他计较轻,相信来日方长……”

司马相如却不屑地撇嘴道:“长卿在世,我行我素,行事作为,只要自己欢喜又无妨与人,至于身边他人作何感想,千人千面千张嘴,哪里顾得了那许多!”

芷兰闻言不禁朝他一伸拇指:“快意江湖!甚合吾意!”遂又道:“长卿兄即听到刚才芷兰与表兄所言之事,那么,应太子之邀此去东宫,请先生陪我同行可好?”

司马相如先是脸上一喜,后又略作思索方道:“芷兰如此重看长卿,令长卿不胜欣喜,陪同未尝不可!只是太子殿下酬谢的是夫人,并没有邀请在下,长卿身为陛下身边人,若与芷兰一同出现未免太过搪突,不如还是韩大夫陪同为好。”

芷兰想了想,便应道:“也好。”又道:“兄既为陛下身边人,想必离京去梁并不甚方便,不知此次陛下可否放行?”

“这个么?梁王前日在太后那里已代长卿向陛下告了假。”

“那如此甚好!”

到了去东宫赴宴的日子,芷兰果然一身素服在韩安国的陪同之下出现在太子刘启的酒宴之上。

芷兰与韩安国的马车尚未来到,晁错早替太子迎接在东宫门前。

宴席很丰盛。宾主坐定,略略寒暄之后,刘启举杯一番客套,话语中自是表白了对刘贤之死的痛悔与对芷兰寡居的歉疚。

芷兰听着刘启所言并不发一言,末了还是韩安国妙语周旋道:“按说这里没有在下说话的份儿,长儒作为梁国中大夫,今天即是陪芷兰夫人到此,也算是芷兰的娘家人,便冒昧替我家夫人说上几句:说起来大家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筯,曾经的谁长谁短,谁强谁弱,在外人看来那是理不清的一团乱麻,无论如何太子也为那年不该发生的事付出了代价,想来也已以为训。芷兰大小姐今朝已为皇后收为义女,名份上与太子也算兄妹,又被陛下封为一品夫人,虽然我们小姐并不为此而来,怎么说也是个抚慰,长儒在此替侯爵夫妇谢过陛下体恤。总之一句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世上没有后悔之药,以后就都往前看,大家都以江山社稷为重。”

酒宴就此草草结束,按照先前的约定,韩安国、晁错陪芷兰来到当初的歇马亭下。

远远地,就见歇马亭四周已挂起了白色的挽帐,在当初刘启与刘贤下棋的地方,摆起了一桌供品。

让芷兰没有料到的是,太子妃薄氏在她到来之前,已经更换了素服,先行到达这里静侯芷兰的到来。

芷兰虽然心有准备,当一眼看到烛光与祭品当中刘贤的牌位,还是禁不住泪水淋淋……

第106章:睢水梁地

睢阳郊外。睢水河畔。一条睢水河蜿蜒向东而去……

河边浅草、过冬的芦苇,早春野鸭和迎春野花,一片柔嫩青涩。

刘武、韩安国和司马相如,三人策马缓行。

刘武长袍玉佩,腰间佩剑和一只管箫,与司马相如二人的马并辔而行跑在前面。

刘武举着鞭子对司马相如道:“瞧,就是这条河,叫睢水河,一条很有名堂的河……”说着话,回头对韩安国招呼道:“韩爱卿,你是本地人,可与长卿先生细细赏聊。”

韩安国便策马前行,赶上二人之后,先对刘武一拱手,然后才朝着那河一举手上马鞭,对司马相如说道:“这河自古就有,算是大河的分杈,古时候这条河是睢人部落的栖息地,睢人,也叫水人,是水族人,一个逐水而居的群落。现在这些水部落的人大部分都迁往了南方,先到了江南,后又迁往了岭南,但是睢水因睢人得名,永久地留在了这里。睢人历史以来便是贵五谷而重桑麻一族,性情大多谦卑、温柔,气质优雅。像这河一样平平静静地灌溉良田,哺育万物,历史以来因为这河,也带来睢地漕运的兴盛……”

刘武悠闲地四处望望,朝韩安国又催促道:“好了,韩爱卿,水说过了,再给咱司马爱卿说说咱梁地的山,如何?”

韩安国:“诺。梁地所处中原地带,土地以平原为主,少有山地,更多是一些丘岭和沼泽。东面有芒砀山,北面有良山。沼泽则有好几处,比较大的沼泽有孟诸泽,也就是春秋时庄夫子钓鱼的地方,北面有良山泊,很大的一片水泽……”

在韩安国说话时,不知怎么,司马相如竟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往大堤下面的一处墓地望去,此举终于引起刘武的注意。

刘武手搭凉棚往远处看:“谁在那里?”

韩安国停住正要说下去的地域介绍,也用手搭了凉棚看去:“好像是芷兰夫人。”

刘武:“是她吗?”

司马相如:“一定是的。”

“她在那里做什么呢?”

“祭奠她的恩师。”

刘武奇怪地望着他:“爱卿如何知道她是在那里祭奠恩师?”

“因在下听她说起过。”

韩安国眯着眼望向那处坡地:“那里的确是贾太傅的衣冠冢。”

刘武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转身又对司马相如说:“我们一起到那里去看一看,爱卿以为如何?”

“长卿正有此意。”

韩安国应声随和:“原本也该去祭奠一下这位前太傅,他给梁国可留下不少好东西呢!”

三人一路信马由缰地往前走。

刘武边走边说:“说起这个贾谊,真是可惜,父皇原本是要重用他的,谁知刚把他从长沙国调任这梁国,不久人就没了!当然,说起他来,寡人的弟弟更是可惜。”

韩安国唏嘘道:“可不么,说起怀王来,梁国老老少少心里都念他的好呢!虽说年纪小,志向可大呢……”

众人说话之间就来到了睢水河畔贾谊的墓碑前。

三人走近墓碑的时候,就见芷兰一袭绿色长衣外披褐色斗蓬,在墓前一人独坐。

贾谊的墓前摆放了酒水、香炉里香火,祭品供果等。

芷兰身后不远外,站立着随侍的杏儿,她站在那里,注意到三人的到来。

须臾,三人才听得芷兰小声喃喃道:“老师,我回来了!以后就可以经常来这里看望你了,我离开的这些天,你在那边还好吗?”

说毕,芷兰起身拿手帕去掸扫碑上的灰尘,杏儿见状走了过来,在旁边拉了拉芷兰的衣角,示意她往堤上看,芷兰手搭凉棚看了,认出是刘武、韩安国、司马相如他们。

芷兰小声对杏儿道:“他们来做什么?”

“兴许是看到大小姐在这里,所以……大小姐,我们要不要把供品什么都收一收?”

“为什么要收?”

杏儿嗫嚅地:“贾太傅,他不是前面梁王的师傅吗?这要让现梁王看见我怕不好。”

芷兰瞪了她一眼:“那有什么?”又兀自弯腰拣除墓旁的草芥,边捡边嘟哝:“都跟谁学的?小小年纪就这么世故!”

刘武已走至跟前:“夫人这是在说谁呢?”

芷兰一抬头,见三人已来到面前,忙屈膝见礼:“哦!芷兰拜见梁王殿下!拜见司马先生和韩大夫。”

刘武:“夫人免礼。”

司马相如、韩安国二人向芷兰行礼:“拜见夫人。”

芷兰回礼:“二位免礼。”

刘武朝墓碑打量了:“即是来到跟前,我们大家也行个礼吧。”

三人一起行揖礼后又拿起酒杯,由杏儿斟满酒,洒酒三祭。

一时礼毕,三人同时回过身来。

刘武:“夫人一回到梁国就先来这里,对恩师真是念念不忘啊!”

芷兰:“哪里。芷兰不敢与贾太傅以师生相称,只把他当成亲人和友人祭奠而已。”

刘武感慨地说:“不管是什么吧,总是这份情谊叫人心动哈!”

司马相如点头:“确是如此。”

芷兰微笑:“本夫人还没有问你们,怎么竟走到这里来了?”

刘武:“哦,我们么?在筹划一件大事呢!夫人不妨也来参与一下如何?”

芷兰摇头:“芷兰一向喜欢清静,不参与也罢。”

刘武却执意相邀:“不可!这件事一定要芷兰来参与,且需要夫人出谋划策呢。”

芷兰一笑:“先说是个什么事?看本小姐有没有兴趣!”

韩安国笑着说:“大王说得可是咱们梁国今后的大事,夫人难道不感兴趣?”

芷兰:“大事都是你们这等大臣的事,我一女流之辈就算了吧,等你们建好了我来坐享其成就好!”

“非也非也!”刘武说着拿手上马鞭划了一个大圈,接道:“我们这些人势必都要参与其中,芷兰夫人也不能例外,这里面有许多的事情还要由你来亲手操办才好。”

芷兰笑道:“既是大王这么重看芷兰,本夫人就跟你们见识见识?”

三人于是一起拍手:“甚好甚好!”

第107章:天赐风雅

睢水河畔。刘武、韩安国、司马相如和芷兰四人策马游猎。

一阵狂奔之后,几簇箭发,就见前方不远处有几只野物应声倒地。

一名侍者跑过去提起一只野兔高高举起:“打中了!都打中了!”

司马相如朝刘武一拱手:“大王好箭法!”

刘武对司马相如笑笑:“长卿箭法也不错哦!”

司马相如仍是拱着手:“彼此彼此。”

芷兰一个人在一旁的空地上拉开射箭的架势,韩安国在一旁指导她:“捏住箭尾,这个比拉弓要难学,初学的时候如果捏不住,或者捏得不牢,会令箭坠地,或者弓弦空放,箭掉了倒还好,最是弓弦空放,对弓的伤害很大。”

芷兰红着脸,几分笨拙地一手拉弓一手捏箭,嘴里说:“以前爹爹也教过我的,总是做不好。”

韩安国笑着说:“这个也要经常练习手劲才行,你那拿绣花针的纤纤玉手,我看就算了,等到梁国需要你上阵,那还不早亡了!”

芷兰不服气:“话可不能这么说哈,说不定哪一天,芷兰还真的披挂上阵也未可知呢!”

司马相如在一旁听着他二人的闲话,这会儿便朝她一伸拇指,插嘴道:“这就叫巾帼不让须眉吧?”

刘武则在一旁一通大笑,笑毕才说:“哪天寡人还真的想看看咱们芷兰夫人一身戎装,披挂上阵的样子。”

芷兰撇嘴笑道:“最好不要有那么一天,芷兰真心希望咱们梁国永远太平,所有梁国臣民都能安居乐业。”

韩安国点头:“那是自然,这年头,百姓早打仗打怕了,能过几天太平日子,怡情山水,养养性情,才是多年修来的福气!”

刘武将马鞭提在手里,躇踌满志地说:“韩大夫说得好!太平日子来之不易,最是这怡情山水,放逐性情,甚合寡人心意。本王想下一步,咱就把这一片地方圈起来,把这几条河连在一起,建一座天底下最大的园子,园子里全都栽上竹子,再养些鸟类,筑上几座高台,台与台之间搭建长廊,大家一起行走狩猎,在此饮酒、游玩,歌舞……那才叫痛快!”

司马相如不禁赞道:“大王真好气派!”

芷兰不禁也拍手道:“大王若真能在这里建一座大园子,芷兰一定约上吴国的文友雅士们都到这里来做客。”

刘武欲上前与芷兰击掌:“一言为定!”

芷兰却把司马相如推到前面来,嘴里说着:“一定为定!”

韩安国看着刘武原本想与芷兰击掌的,最终却与司马相如把掌拍在了一起,不禁微笑起来。

说着话,司马相如策马与刘武一起,二人并辔而行。韩安国和芷兰落在后面。

韩安国趁机对芷兰道:“夫人让臣打听的事,这些天人都在路上,一时还没有消息。”

芷兰不无忧虑地皱眉道:“也不知枚乘和邹阳他们怎么样了?”

韩安国:“……估计派去的人这几天就会回来。”

四人来到一个小凉亭下。

河岸垂柳远远地看去早泛起一片青绿,刘武望着河面不时飞过的野鸭和异鸟,对走在身后的司马相如说:“如此良辰,怎能无乐?寡人听说司马爱卿抚琴的功夫跟文章诗赋一样,也是天下一流,寡人欲请长卿君不吝为咱们弹奏一曲如何?”

韩安国急赶了几步,追上刘武道:“大王这个提议甚好!”

司马相如回头望望落在后面的芷兰:“长卿很愿为梁王和诸位效劳,可这里没有琴呀!”

“这有何难。”刘武说话便伸手朝不远处的一个小厮叫道:“来人!”看着那小厮来到近前,便吩咐道:“你骑快马回宫,叫她们把宫里的那只名琴拿来。”

小厮“诺”了一声转身走去。

刘武又回头朝大家说:“那里有间亭子,我们大家先到那里稍事歇息片刻如何?”

早跑出了一脸汗迹的司马相如忙说:“甚好甚好。”

亭子是一简陋的路边小凉亭,亭子周围没有栅栏,只在亭子中间有一石几,韩安国和司马相如二人在石几旁席地而坐,刘武则站在亭子边,面对着睢水河,一时兴起,遂解下一直挂在身上的管箫,先自吹奏起来,却是一首慷慨激昂的《广陵散》。

一曲奏完,大家一片叫好声。

韩安国伸着拇指夸赞:“殿下的箫艺堪称天下第一,最近更见长了!”

司马相如摇头叹息:“真真难得!在下早听说大王通音律,琴棋歌箫天下一流,没想到闻听之下,真是名不虚传!下臣拜服了!”

芷兰则歪着脑袋,以手支腮,望着刘武道:“大王,听说殿下弹琴和吹箫的技艺自幼乃当今皇后亲授,并非教坊师傅那里学来,可有此一说?”

刘武闻言脸色略紧,遂陷入回忆中,顿了一下才说:“母后入代宫之前,还在长安的时候,丝竹琴弦便是一把好手,后被高后赐去代国,还在寡人未出世之前,母后腹中之时,就熟悉母后的琴声乐韵,所以,这琴萧之艺在我,确有几分天赐,也是从母后血脉中所来。”

司马相如颌首感叹道:“难怪殿下如此风雅,原是来自天赐!”

刘武却陷入更深的回忆:“代国地处边境,经常有匈奴人骚扰,这且不说,若遇到灾荒,人与牲畜都大批死亡,寡人身处代国的王宫,虽说不上颠沛流离,也是风沙苦寒,太后和母后从早到晚,织布纺线,一日三餐,全是亲历亲为,我们兄弟姊妹一生下来,就从没有享受过如今宗室皇亲贵胄们所享受到的锦衣玉食,而是粗茶淡饭,边地风霜。如今父皇和母后提倡的节俭之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即便这样的日子,王宫里也是从来不缺少丝竹与琴箫之声。母后常对我当时还是代王的父皇说的最多的话便是——生活再苦,只要有音律,有歌声琴声,她就不感到苦。她还耐心地教授小时候的寡人识谱吹箫……”

第108章:琴箫童子

芷兰在听刘武回忆自己童年光景时,眼前闪过死去刘揖的脸庞,闪过他唤她姐姐时那一脸的稚气和真诚……由刘揖,她眼前自然又闪过贾谊的形象和脸庞……眼泪一下子便濡湿了眼眶……

司马相如一直在一旁注意地看着她,当看到她眼里奇异的光和泪时,心里竟是一阵暗然。

刘武仍沉浸在童年的回忆中:“寡人小时候最怕读书,也不知为什么,每一读书就要呕吐,却偏是在音律这方面一听就很是喜欢,因喜欢便很想学,有时竟是无师自通的样子,无论什么乐器到了寡人手上,摆弄几下,玩一样地就会弹会奏了!因为这个,当初许多人还都对寡人感觉不可思议,据说就为着寡人童年时期在琴艺乐韵方面几分与母后相类,说是寡人幸亏是个男儿,若是女子,简直就与母后当年一模一样!所以母亲对寡人比起皇兄和皇姊他们,竟是多了几分偏爱,为此,母后还给小时的寡人起了个小小绰号,唤琴箫童子……”

芷兰听得竟是痴了,不由地重复道:“琴箫童子……”

几人这里还正谈兴浓浓,通往城门的小路上,取琴的小厮已经飞马而来,就见他一手揽缰,另一只手上抱着一面质地精良的古琴盒子。

韩安国这里朝司马相如不禁玩笑道:“瞧,先生的爱物来了!”

司马相如闻言也是莞尔一笑:“真的,像女子一样令人着迷!”说着便偷窥了芷兰一眼。

然后几人便都席地而坐,期待地望着司马相如。就见他从容打开琴盒,先是对那琴的质地和形状做了一副惊讶状,然后才将那琴轻轻取出放至石几上,很虔敬的样子,末了才轻舒袍袖,温婉抚琴……

须臾,一首《高山流水》便清亮地从那琴弦上流出……

就见那曲子在司马相如的手下,时而如古寺钟鸣,时而如泉水叮咚,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又高亢激昂……司马相如原本操持剑戟刀枪的一双手,哪知道拨弄起琴弦来也竟如此像神灵附体,左右划动,上下翻飞……尤其后半部分的花指滑奏,倏忽之间似听得到潺潺流水与溪流淙淙,蓦然相遇似还会有水击长空、浪遏飞舟的激越与澎湃……

一曲终了,大家竟是一片沉默。

沉默之后,芷兰终于唏嘘着笑道:“这琴声和曲调真是好听得说不得,在下听着竟是把什么都忘却了!直恨不得就死在这琴声里算了!”

韩安国也附和道:“下臣与夫人不同,我便想,就把下臣埋在这琴声里便了!”

刘武拿指头点着芷兰和韩安国:“瞧你们这俩人儿,一个要死,一个要埋,净说些丧气话!要我说,长卿这琴,比酒还要醉人,就凭这个,我们梁国就非留住他在此不可了!”

司马相如朝刘武和众人拱手:“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芷兰不无怀念地:“可惜贾太傅和梁怀王没能有这种耳福……”

一语未了,芷兰的眼圈红润了,所有人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似是不约而同以这种形式来祭奠死者。

过了好一会儿,芷兰便自含泪笑道:“瞧我,总是煞风景……不提了!”

座中末了只有司马相如叹息道:“这二位说起来真是可惜。”

芷兰转过脸去,悄悄抹掉眼角的泪痕……一忽儿又转来,勉强笑道:“真的,这会儿要是婉兮能在这里便好了!”

刘武一转满脸的凄色,朝芷兰抬头问道:“婉兮是谁?”

韩安国替芷兰回答道:“是吴国乐府的操琴师。”

司马相如:“那不用说,更是一把抚琴高手了?”

芷兰:“是本夫人的义妹。”

司马相如:“哦,还是位女琴师?那长卿若有幸,更要见识见识了。”

刘武:“寡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将来寡人若做一国君主,封国里一定要有一大片园林,这园子里要有竹子,有四季花草,有高山流水,有奇禽异兽,有亭台桥榭,有长廊宫殿,雅馆精舍……最最主要的就是,要有琴声!”

芷兰兴趣盎然:“还要有箫声!”

刘武:“是的,有琴声有箫声,再有司马先生的好诗赋!”

韩安国:“还有文人雅士们的泼墨书画!”

还沉浸在刚才琴韵里的司马相如不无冲动地说:“人都说不羡鸳鸯不羡仙,梁王殿下说得这些要能成真,那咱的这一生就哪里也不去了,老也老在这里,死也死在这里,那叫一个不羡皇上不羡长安……”

芷兰向往地笑:“不羡天也不羡地,只愿埋在咱们梁国的竹园里。”

刘武:“哦,对了,咱现在就给这园子起一个名字好不好?”

芷兰:“建好了再起嘛!”

刘武:“不,凡事要先有一个名堂,然后做起来才会实实在在,所谓名正而言顺!”

韩安国:“对,先起一个大气的,响亮的,让人一听就忘不掉的名字。”

司马相如思忖着:“长安皇家有座上林苑,这园子是咱们梁国的园子,地方又在睢阳,我看不如就叫睢苑吧!”

芷兰:“不,睢苑不够大气,依我看,不如叫梁苑。”

刘武一拍手掌:“梁苑!好的,那就先叫它梁苑,或者梁园,大家说好不好?”

韩安国:“梁园好,大家可以先叫着,以后有了更好的,我们还可以改嘛!”

刘武:“好的,就这么办!”

第109章:风流名赋

万物萌发的郊野,芷兰一个人抱着一捆书简走在睢水河畔的长堤下面。

河畔长堤下面有个凉亭,芷兰走进凉亭,坐在亭子下面的石几旁边,一根一根地铺开贾谊留下的一部书简,不时远远地,望一眼贾谊的坟墓。

司马相如从另一边的林子里出来,悄悄来到这里。他先是远远地看着芷兰,许久走过来,手上也握着一卷书简。

芷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笑道:“原来是司马先生,今儿怎么也到这片河堤上来了?”

司马相如看着她亦笑着说:“在下来过这里几次了,每次都见夫人一个人专注地呆在这里,便没敢冒昧打扰。”

芷兰朝河畔周围望了望,才接道:“来梁国也有好多天了吧?感觉如何?”

“别的倒还没什么,就感觉梁王这个人,虽贵为国君,人却单纯,天生一副风流雅客的风范,叫人心生亲近,想必有这样一位国君,世上许多的读书人,都是愿意投奔到梁国来做客的。”

“这里面也有你吗?”

司马相如仰脸失笑:“当然。但是我不同。”

“哦?愿闻其祥。”

“我若真要留下,只一位风雅国君是不够的。”

“那你还要什么?”

司马相如定定地盯着她:“……你知道的。”

芷兰垂下眼帘:“你要的我怎么知道?”

“你要真的不知道,也只好算了,这睢阳在我,留不留的也就无所谓了。”

芷兰转过脸去,再回过头来,竟有一点淡淡的羞涩:“那天听梁王殿下说起,要在这梁国修建一座园子,芷兰心里就想,如果真要把这一片地方建成园林,不如就把这贾太傅的葬身之处修成一座文雅台,到时候我们,还有枚乘和邹阳他们,或许真的就可以天天来这里把酒谈天,论诗写赋了!”

司马相如击掌:“那自然是极好的!想必梁王也是愿意的。”略一停顿,又说:“也不知道枚乘和邹阳他们怎么样了?能不能来梁地一聚?”

“韩大夫说他派人打听去了,派的人这两天可能就会回来。”

“如果他们要能来就好了!这二人皆是诗赋高手,文章学识俱是一流,在吴国那地方真可惜了!”

“先生有所不知,枚乘是淮阴人,吴国是他的故乡,当然是留恋的,至于邹阳,他留在吴国还别有挂碍。”

司马相如侧过脸来望着芷兰:“是吗?这倒让我很有兴致,想必邹阳那厮在吴国遇着了一**佳人?”

芷兰掩口而笑:“你这人,怎么三句话离不开这个,总是鬼鬼**的味道,叫人讨厌。”

司马相如笑得越发暖昧:“男人么!不鬼不色还叫男人么?”

芷兰端坐起来:“不跟你说这个了!咱知道先生的诗赋非比寻常,但若让先生比较一下,贾太傅和枚乘、邹阳他们几人的文赋,不知先生有何高论?”

司马相如也正襟危坐了:“说起这么几位,文章诗赋都是当今一流,只是细论起来,枚乘与邹阳等人的诗赋,大多以铺陈叙述为主,文中且多政论,偏重儒学济世之理念,更多是对天下社稷的影响,贾太傅的辞赋则情深意远,承继了屈子抒发凄清哀伤个人情感的特质,而当今许多赋者所写皆是国政弦思,虽然感觉大气了些,却不无失却委婉动情之处。”

“那么,在司马先生这里,更偏重、或者说是更喜欢哪一种呢?”

司马相如看看芷兰,并不说话,而是从自己宽大的袖笼里取出一卷书简来:“二者皆有所长所短,在司马看来,无从取舍,夫人或有不知,在下为论为人为事,最是个不拘之人,我只为一时一地一景一物或者某一人有感而发。”

芷兰笑了:“好一个不拘之人,这倒像是本夫人曾经的自夸之言。”

司马相如亦笑:“是么?”

“先生手里拿的什么?可是新著的大作?”

“大作不敢当,只是来梁国后偶有所感,粗略就章,今天恰好说到这里,正巧有了请夫人雅正的理由。”

芷兰不由得前倾了身体:“啊,雅正不敢当,天下妙文共欣赏,正是求之不得。”

于是,就在睢水河畔的这个亭子间里,芷兰展开了司马相如写的一篇名赋。

就听芷兰轻轻念道:“哀秦二世赋。”

她那里展卷刚读了一个开头,便惊住,抬头去看那司马相如:“这是先生新写的吗?”

见司马相如点头,芷兰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忍不住又读下去……读着读着,不禁又朗读出声:

“登陂阤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兮,通谷豁乎谽谺。泪淢靸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观众树之蓊薆兮,览竹林之榛榛……”

一卷读完,芷兰不禁再次抬头望着司马相如:“这文字真是……太精美了!”

司马相如亦深情地望着她:“你喜欢就赠你吧。”

芷兰一把抱住那竹简:“真的是给我的?”

司马相如笑着:“当然。算是定情物吧!”

芷兰闻言故做不悦地转过身去:“又瞎说。”

司马相如却做出一副怯懦的姿态:“小的不敢!”说了还小心地往四处看了看。

芷兰转过身来,正色说:“虽说是赠我的,本夫人也不会白要,会亲手抄录一份还你。”

司马相如拱身道:“那敢情好,小生最是求之不得!”

第110章:梁园初梦

晨雾濛濛的睢水河畔,河堤下面的林间小路上,芷兰独自一人姗姗而行。

远远地,就见距贾谊墓碑不远的亭子间里,早有一人站在那里。

慢慢走近,芷兰就见那人面朝着墓碑,背对着来路,双手背在身后,高挑挺拔的身材,服饰华美,身上上总不离身的宝剑和洞箫……

凭直觉芷兰知道这人是刘武,却又不知这样的清晨,他为何独自一人背堤而立。

在距离那人几步远的地方,芷兰停住脚步,不知道此时自己该不该打扰他。

须臾,就听到背对着她的那人的声音清晰地唤她:“芷兰,寡人知道是你!寡人还知道,自打从长安回到梁国之后,你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的。”

芷兰先自答应了一声:“是的,大王。”紧接着又行礼:“芷兰拜见大王。”

“起来吧,我们之间不必多礼。”刘武一直到了这会儿才回过身来,看着她说:“听说贾太傅最后的日子,是同你在一起的?”

芷兰抬起头来:“是的。”

刘武像是问她,又像自言自语说:“说起他这个人,父皇其实很器重的,贬他出京,实在是当初老臣们的排挤,父皇也是迫于无奈,原以为来日方长,再慢慢图之,谁想他竟……唉,实在是可惜。也不知太傅后来有没有怨恨过我父皇?”

芷兰想到贾谊临终的那些惨淡的光景,一时默然,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太傅读书通透,其中参悟非常人可及,一切在他那里自有定数,对于陛下衷心炽爱,他至死不悔。”

刘武点头:“幸亏在他最后的日子,身边有你这样一个红颜知己的陪伴。”

芷兰摇头:“芷兰只是陪在他身边照顾他,并不能帮他什么,更难承知己二字。”

“听说太傅最后那卷奏疏就是你帮他录写的,可有此事?”

“太傅最后的日子,实在弱不胜衣,以致臂不能支,手不能书……我不过帮他刻录而已。”

“如果没有你,太傅最后的这个重要的提议就无法到达朝廷,更难得圣览,这一切怎么能说你没有帮他?你可知道,这篇奏疏对父皇,还有本王有多重要?!”

芷兰点点头,表示知道。

“就是因为那卷奏疏,陛下才让本王来做了这个梁王。”刘武顾自说下去:“不光如此,父皇还完全按照贾太傅的建议,扩大了梁地,将原来的二十余郡扩至现在的四十郡,扩大了整整一倍!这一切,你芷兰功不可没,本王都记在心里,今后定当回报!”

“芷兰真的只是为了帮太傅实现他最后的心愿,别无他图,也并不值得殿下挂怀。”

刘武轻叹一声:“你真是个难得的才女子,可惜……”

芷兰在刘武身后拱手:“芷兰多谢大王关照。”

刘武望着远方,继续说:“我还听说,你不光拜了贾太傅为师,你与寡人的皇弟怀王还认了姐弟,他管你叫姐姐,是吗?”

芷兰寂然一笑:“那是先王礼贤下士,总不肯在臣女面前端他王爷的架子,她称芷兰为姐姐,是他的平和礼谦,芷兰可不敢高攀。”

刘武笑了:“没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你是侯爵之女,原本身份高贵,母后还认了你这个义女,父皇又封了你为夫人,如此名份叠加,对于一般的皇室贵胄,你哪里有高攀之说。”

“芷兰看重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太傅和先王对芷兰的情义。”

“没错,这世上最是情义无价。但无论如何,寡人还是要感谢芷兰曾经对皇弟和太傅的照抚,还有陪伴。”说着话,刘武竟朝芷兰微微一躬身,施了一礼。

芷兰受宠若惊,浅红了脸庞,拘促说:“大王殿下对芷兰不必如此多礼,此前所有种种,芷兰以为都是臣女理所应当。”

刘武对芷兰点点头:“好一个理所应当,居功而不贪功,寡人喜欢。寡人刚才站在这里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梁国能够像吴国一样富庶,并能够在此地修成一座很大很美的大园子,像……”忽然对芷兰:“哎,我都想不起来了,你说像什么?”

芷兰从容答道:“像什么?芷兰也说不好,现成有‘王在灵囿,鹰鹿枚伏。麀鹿灌灌,白鸟篙篙。王在灵沼,砖切鱼跃’——这个说的是周文王的园林。”

“哦,那,还还呢?”

“竭石宫,秦始皇的行宫别院。”

“对。还有吗?”

“其他还有‘端木叔私园’。”

“没错,那个也还可以。别的还有吗?”

“蔡相园——姜子牙住过的地方。”

刘武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据说很美的一个去处。”

芷兰笑笑:“另外还有楚灵王的章华台。”

刘武一拍脑门:“对对,那个甚美,我梁国就要建一座那样的风景园林。”

芷兰拍手道:“要这么说可多了去了!另外还有夫差的姑苏台,卫武公的淇园,晋灵公的桃园……”

“足够了!我,刘武,不久的将来就要在这里建成一座大汉天下梁国的园林!”

芷兰双手合拢:“三生有幸!”

刘武回头注意地看她:“真的么?”

“芷兰庆幸自己将要在这里亲眼见证一座旷世园林的落成。”

刘武点头:“真的!芷兰,我们所说的这一切并非一场虚梦,这个梁国的园林一定会在我刘武的手上落成,园子落成后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邀请全天下的文人雅士都到我们梁地来,这些文人雅士不光有读书人,谋士,还有琴师,歌手,骑士和猎手,首先,这个地方……”刘武拿手比划着:“就如你那天同司马先生在一起说的——要在这个埋葬着贾太傅衣冢的地方,建一座高台……哎,说到这里,芷兰,寡人还有个不情之请,想把你永久地留在梁国,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芷兰笑了:“我当然不走了!这里是我的家呀!”

“没错,这里是你的家,我要你一直在这里,跟寡人一起建造这个家。”

第111章:梁园初梦

刘武望着远方,继续说:“我还听说,你不光拜了贾太傅为师,与寡人的皇弟怀王还认了姐弟,刘揖管你叫姐姐,是吗?”

芷兰寂然一笑:“芷兰蒲柳之质,哪堪贾太傅那样的高才收为门下之徒?不过为图方便照顾,只以师生之称,掩人耳目罢了!若论是贾谊门生,芷兰实不敢当。再说到被怀王称呼长姊,不过看在我家侯爷的辈份上,怀王爷礼贤下士之谓,实在是他平生为人的礼让谦和,总不肯在人面前高高在上,端他王爷的架子,芷兰一介臣女,万不敢妄攀。”

刘武笑了:“没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你是侯爵之女,原本身份高贵,母后还认了你这个义女,父皇又封了你为夫人,如此名份叠加,对于一般的皇室贵胄,你哪里有高攀之说。”

芷兰微微低下头:“芷兰看重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太傅和先王对芷兰的情义。”

刘武仰天长叹:“没错,这世上最是情义无价。但无论如何,寡人还是要感谢芷兰曾经对皇弟和太傅的照抚,还有陪伴。”说着话,竟转过身来朝芷兰微微一躬身,施了一礼。

芷兰不禁受宠若惊,红着脸拘促说:“大王殿下对芷兰不必如此多礼,此前所有种种,芷兰以为都是臣女理所应当。”

刘武不禁赞道:“好一个理所应当,居功而不贪功,寡人喜欢。寡人刚才站在这里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梁国能够像吴国一样富庶,并能够在此地修成一座很大很美的大园子,像……”忽然对芷兰:“哎,我都想不起来了,你说像什么?”

芷兰从容答道:“像什么?芷兰也说不好,现成有‘王在灵囿,鹰鹿枚伏。麀鹿灌灌,白鸟篙篙。王在灵沼,砖切鱼跃’——这个说的是周文王的园林。”

“哦,那,还还呢?”

“竭石宫,秦始皇的行宫别院。”

“对。还有吗?”

“其他还有‘端木叔私园’。”

“没错,那个也还可以。别的还有吗?”

“蔡相园——姜子牙住过的地方。”

刘武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据说很美的一个去处。”

芷兰笑笑:“另外还有楚灵王的章华台。”

刘武一拍脑门:“对对,那个甚美,我梁国就要建一座那样的风景园林。”

芷兰拍手道:“要这么说可多了去了!另外还有夫差的姑苏台,卫武公的淇园,晋灵公的桃园……”

“足够了!我,刘武,不久的将来就要在这里建成一座大汉天下梁国的园林!”

芷兰双手合拢:“三生有幸!”

刘武回头注意地看她:“真的么?”

“芷兰庆幸自己将要在这里亲眼见证一座旷世园林的落成。”

刘武点头:“真的!芷兰,我们所说的这一切并非一场虚梦,这个梁国的园林一定会在我刘武的手上落成,园子落成后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邀请全天下的文人雅士都到我们梁地来,这些文人雅士不光有读书人,谋士,还有琴师,歌手,骑士和猎手,首先,这个地方……”刘武拿手比划着:“就如你那天同司马先生在一起说的——要在这个埋葬着贾太傅衣冢的地方,建一座高台……哎,说到这里,芷兰,寡人还有个不情之请,想把你永久地留在梁国,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芷兰笑了:“我当然不走了!这里是我的家呀!”

“没错,这里是你的家,我要你一直在这里,跟寡人一起建造这个家。”

芷兰原本还要调侃,见他一本正经,便也庄重起来:“当然,这里过去是我的家,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我的家。”

刘武微笑起来,笑得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显得干净,稚气,像一个大男孩:“那可太好了!寡人刚正在想,如果梁国以后建成一个理想王国,那梁园就会是一个梦想中的大花园,这样一个王国,一个像梦一样美的园子,怎么可能没有一个理想中的女主人呢!”

芷兰也微笑地望着他:“大王说的女主人当然会有的。”

刘武:“依我看,这个女主人唯有你芷兰最合适!”

芷兰惊讶地:“我?”

刘武凑近盯着她:“你!”

芷兰:“不!”

刘武:“为什么不?”

芷兰的脸色变了,深深一拱道:“大王,此事重大,这里并非议此之处。芷兰正当守孝之年,更不宜谈及此事,请大王好自珍重!”

刘武的脸色也骤变:“哼!说什么守孝不守孝,当初这桩婚事本就是一场儿戏!别当我不知,那年芷兰抗婚之事,早已在朝廷内外皇族大臣们中间议论纷然,只不过都给那刘濞父子留着一些情面,事关陛下与太后,大家也算是存了些体面罢了!现在刘贤早死,可见这桩婚姻并不受上天庇护,也幸得你芷兰早早解脱,在本王看来,简直好事一桩!我刘武今天也把话撂下,本王的这个王后,除了你樊芷兰,谁也不要!”

芷兰脸上不觉显出愠色:“大王此言差矣!芷兰当初虽然并不情愿,却也嫁去了吴国,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芷兰既嫁了那刘贤,他便是芷兰的不二夫君,虽然他现在已不在人世,我芷兰也不能允许有人在我面前当面抵毁他!”

刘武闻言急忙拱手道歉:“芷兰休怪,是本王刚才话语太急,冲撞了夫人!本王在此给姐姐赔罪可好?”

芷兰见他那样,也只得咽下胸中的愤怨,道:“大王不用多礼,芷兰知大王与刘贤父子素来不合,言语中有所疏露在所难免。至于梁国女主与王后一事,我劝大王不要任性,别忘了你不光是你自己的,你还是陛下的,皇后的,还更是太后的,至于未来梁园的女主为谁,大王只可耐心等待,一切自有安排,芷兰告退了。”说完,朝不远处招呼杏儿。

刘武:“不……”欲向前拦阻。

芷兰躬身朝刘武行礼:“大王留步。”说完急忙转过身去……

杏儿走来,见芷兰脸色不好,便小心地的搀扶住她:“大小姐,你怎么了?”

芷兰没有说话,只轻轻拨开了那双欲要搀扶她的手。

第112章:太后阻婚

数日后的长安皇宫大内,长乐宫薄太后的寝殿内,刘恒拿着一卷简书奉与薄太后:“母后……”

“这是什么?”薄太后有些惊讶地望着刘恒。

“是……”刘恒犹豫着:“母后看看就知道了。”

侍女香儿接过那卷简书奉上,薄太后也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惊讶地叫道:“什么?武儿要皇帝为他和那前吴世子妃赐婚?”

刘恒躬身:“是的,母后。”

窦皇后微笑着纠正道:“是臣妾的义女,一品芷兰夫人了。”

薄太后不屑地撇撇嘴:“我说你们呀,当初就不该那么抬举她,看看,这下好了,蹬鼻子上脸,要做我武儿的王后了!”

刘恒看着薄太后脸色:“母后此言是责怪儿子了!当初咱们厚待那女子,这里面也是有情缘的,这个么,母后想来也不用儿子多说……”

薄太后沉着脸说:“那前面的事不用再说了,事关启儿,老身当初在一旁看着,也不好多说什么,其实那吴世子的事都在那刘濞身上,这女子虽说也是个知好歹的,行事举止也不算轻狂,却不见得当得了那刘濞的家,不然当初也不会任由那刘濞将他儿子的灵柩送回长安,只不过呢,老身体谅你们如此作为也是图个心安罢了!”

刘恒掂量着薄太后的话:“多谢母后体谅儿子。”看看窦皇后在一旁也频频点头,便以询问的口气小心地问道:“如此说来,母后对武儿所求这桩婚事是不看好的了?”

薄太后哼了一声:“老身老了,知道我的话你们也不爱听,我看好不看好有什么打紧,也就白说说罢了。”

刘恒忙陪了笑脸道:“母后说这话是怪罪儿子了!儿子其实在宗室这些儿女婚事上,从不敢擅专,事事都要由母后作主的。”

薄太后脸上渐露出微笑:“老身别的不敢说,母慈子孝这一款,倒还当得天下楷模。”

刘恒闻言也露出欣慰之色,立马起身对薄太后躬身长揖道:“都是母亲教导有方,儿子受益匪浅。”他那里一起身,窦皇后这里也由侍女搀了起身行礼。

薄太后以手势阻止:“好好的说话,都坐下吧。”看着他二人坐下又说:“一家人说话,这多礼数,看着怪累的。”

窦皇后微笑道:“儿臣对母后见礼是应当的,怕只怕咱年轻礼数有所不周惹得母后生气。”

薄太后安抚道:“好了,说正事吧,大家都好好的,老身哪里有那么多的气生!我才不悦,实在是感觉这吴世子妃有些得寸进尺,才刚封了她一品夫人,那对她樊氏一族,还有那吴国上下都是多大的荣耀,她原该安分守己才是,怎么又想着招惹武儿,要做他的王后?”

刘恒闻言与窦皇后二人面面相觑,随后还是窦皇后笑道:“母后切莫动气,这事儿在儿臣看来,或许怪不得那芷兰姑娘,有道是谁养的孩子谁知道,儿臣听说那武儿在刘贤之前就曾私底下托人向那候府提过亲,只是给那樊仲婉拒了,后来紧接着朝廷赐婚,把这女子嫁与了刘贤,那武儿才再没提过此事。这一回,武儿做了梁王,恰好樊芷兰新寡回睢阳小住,二人别后重逢,武儿旧话重提,也是有的。”

薄太后听了窦皇后这一番叙说,显出几分惊讶道:“原来竟还有此事?”

窦皇后垂首:“怪儿臣此前没有向母后奏禀。”

薄太后大度地一挥手:“此事既然没有成事,不提也罢,怪不得你。”

刘恒到了此时方又转回刚才的话题:“今儿子收到这封简书,自是不敢擅专,特来母后这里奏请此事,一切听从母后的安排。”

薄太后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忽儿将目光又投向窦皇后:“老身想知道,你这当娘的怎么说?”

窦皇后垂首:“儿臣听母后的。”

薄太后不满地说:“老身现在是问你!”

“儿臣……”窦皇后看了看刘恒,欲言又止。

薄太后不耐烦地叹息道:“好了!看你也说不出什么来。”又将目光转身刘恒:“皇帝怎么说?”

刘恒思忖着说:“儿子想……那女子虽说人品样貌也说得过去,只是做武儿的王后么,似乎不太妥当。”

薄太后一展袍袖接道:“哪里是不太妥当,是很不妥当!”

刘恒垂首:“儿子但凭母后教诲。”

薄太后忿然道:“且不说这女子有没有出格之处,就凭她曾经是吴世子的遗妇这一件事,就不能再为我们武儿之妇!”

刘恒点头:“母后所言极是。”

窦皇后却显出几分不安:“母后的教训儿臣领受了,其实儿臣的心思与母后是一样的,可话虽这么说,儿臣私底下还是有些担心……”

薄太后:“你担心什么?”

窦皇后:“儿臣倒不担心别的,只是怕会伤了武儿的心,毕竟那孩子身上有些书生意气……另外……”

刘恒见窦皇后没有说下去,细想了一下,也道:“是的,另外还有那睢阳侯,他也算是朝廷老人了,怕这样一来有伤他的体面……”

薄太后沉了沉,呷了一口灵儿奉上的茶水,才说:“武儿的事说来也不难,只尽快再给他说上一门好亲事……想我刘氏富有四海,别说是千里万里挑一,就是万万里面挑一个女子,那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窦皇后思忖着:“母后虑得是,只是我怕……”

薄太后转向她问:“你还怕什么?”

窦皇后担忧地说:“我怕的是一旦武儿看中了那女子,只怕以后再有任凭什么样的女子都是入不了武儿的眼的。”

薄太后不禁犯愁:“这个么?倒有些叫人为难了。”

刘恒在一旁道:“朕听说那睢阳侯还有一女子,年龄也相当,无论样貌、品行都是不输这吴世子妃的。”

薄太后两手一合:“要那样最好!这样一来,只怕无论樊家还是武儿本人都再不好说什么了。”

刘恒欲起身:“那就快快传旨给他们赐婚……”

薄太后竖起一掌:“慢着!依老身看,这事切不可张扬,防着万一……依老身看先这么着……”薄太后说话的声音低下来,招手令窦后与刘恒近前,一番耳语。

须臾,刘恒抬起头来,似有所思,而窦皇后则皱眉沉吟良久……

薄太后直起腰身,说:“这件事到如今,只好如此……幸好咱在此前,对那女子还算厚道……”

刘恒看了看窦皇后,宽慰说:“……至于武儿,虽然重情,却也是个极孝顺的好孩子,想必也不会闹出大格。”

窦皇后看了看薄太后,又看了看刘恒,略略点头:“此事就照母后教导的办吧。”

第112章:太后阻婚

数日后的长安皇宫大内,长乐宫薄太后的寝殿内,刘恒拿着一卷简书奉与薄太后:“母后……”

“这是什么?”薄太后有些惊讶地望着刘恒。

“是……”刘恒犹豫着:“母后看看就知道了。”

侍女香儿接过那卷简书奉上,薄太后也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惊讶地叫道:“什么?武儿要皇帝为他和那前吴世子妃赐婚?”

刘恒躬身:“是的,母后。”

窦皇后微笑着纠正道:“是臣妾的义女,一品芷兰夫人了。”

薄太后不屑地撇撇嘴:“我说你们呀,当初就不该那么抬举她,看看,这下好了,蹬鼻子上脸,要做我武儿的王后了!”

刘恒看着薄太后脸色:“母后此言是责怪儿子了!当初咱们厚待那女子,这里面也是有情缘的,这个么,母后想来也不用儿子多说……”

薄太后沉着脸说:“那前面的事不用再说了,事关启儿,老身当初在一旁看着,也不好多说什么,其实那吴世子的事都在那刘濞身上,这女子虽说也是个知好歹的,行事举止也不算轻狂,却不见得当得了那刘濞的家,不然当初也不会任由那刘濞将他儿子的灵柩送回长安,只不过呢,老身体谅你们如此作为也是图个心安罢了!”

刘恒掂量着薄太后的话:“多谢母后体谅儿子。”看看窦皇后在一旁也频频点头,便以询问的口气小心地问道:“如此说来,母后对武儿所求这桩婚事是不看好的了?”

薄太后哼了一声:“老身老了,知道我的话你们也不爱听,我看好不看好有什么打紧,也就白说说罢了。”

刘恒忙陪了笑脸道:“母后说这话是怪罪儿子了!儿子其实在宗室这些儿女婚事上,从不敢擅专,事事都要由母后作主的。”

薄太后脸上渐露出微笑:“老身别的不敢说,母慈子孝这一款,倒还当得天下楷模。”

刘恒闻言也露出欣慰之色,立马起身对薄太后躬身长揖道:“都是母亲教导有方,儿子受益匪浅。”他那里一起身,窦皇后这里也由侍女搀了起身行礼。

薄太后以手势阻止:“好好的说话,都坐下吧。”看着他二人坐下又说:“一家人说话,这多礼数,看着怪累的。”

窦皇后微笑道:“儿臣对母后见礼是应当的,怕只怕咱年轻礼数有所不周惹得母后生气。”

薄太后安抚道:“好了,说正事吧,大家都好好的,老身哪里有那么多的气生!我才不悦,实在是感觉这吴世子妃有些得寸进尺,才刚封了她一品夫人,那对她樊氏一族,还有那吴国上下都是多大的荣耀,她原该安分守己才是,怎么又想着招惹武儿,要做他的王后?”

刘恒闻言与窦皇后二人面面相觑,随后还是窦皇后笑道:“母后切莫动气,这事儿在儿臣看来,或许怪不得那芷兰姑娘,有道是谁养的孩子谁知道,儿臣听说那武儿在刘贤之前就曾私底下托人向那候府提过亲,只是给那樊仲婉拒了,后来紧接着朝廷赐婚,把这女子嫁与了刘贤,那武儿才再没提过此事。这一回,武儿做了梁王,恰好樊芷兰新寡回睢阳小住,二人别后重逢,武儿旧话重提,也是有的。”

薄太后听了窦皇后这一番叙说,显出几分惊讶道:“原来竟还有此事?”

窦皇后垂首:“怪儿臣此前没有向母后奏禀。”

薄太后大度地一挥手:“此事既然没有成事,不提也罢,怪不得你。”

刘恒到了此时方又转回刚才的话题:“今儿子收到这封简书,自是不敢擅专,特来母后这里奏请此事,一切听从母后的安排。”

薄太后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忽儿将目光又投向窦皇后:“老身想知道,你这当娘的怎么说?”

窦皇后垂首:“儿臣听母后的。”

薄太后不满地说:“老身现在是问你!”

“儿臣……”窦皇后看了看刘恒,欲言又止。

薄太后不耐烦地叹息道:“好了!看你也说不出什么来。”又将目光转身刘恒:“皇帝怎么说?”

刘恒思忖着说:“儿子想……那女子虽说人品样貌也说得过去,只是做武儿的王后么,似乎不太妥当。”

薄太后一展袍袖接道:“哪里是不太妥当,是很不妥当!”

刘恒垂首:“儿子但凭母后教诲。”

薄太后忿然道:“且不说这女子有没有出格之处,就凭她曾经是吴世子的遗妇这一件事,就不能再为我们武儿之妇!”

刘恒点头:“母后所言极是。”

窦皇后却显出几分不安:“母后的教训儿臣领受了,其实儿臣的心思与母后是一样的,可话虽这么说,儿臣私底下还是有些担心……”

薄太后:“你担心什么?”

窦皇后:“儿臣倒不担心别的,只是怕会伤了武儿的心,毕竟那孩子身上有些书生意气……另外……”

刘恒见窦皇后没有说下去,细想了一下,也道:“是的,另外还有那睢阳侯,他也算是朝廷老人了,怕这样一来有伤他的体面……”

薄太后沉了沉,呷了一口灵儿奉上的茶水,才说:“武儿的事说来也不难,只尽快再给他说上一门好亲事……想我刘氏富有四海,别说是千里万里挑一,就是万万里面挑一个女子,那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窦皇后思忖着:“母后虑得是,只是我怕……”

薄太后转向她问:“你还怕什么?”

窦皇后担忧地说:“我怕的是一旦武儿看中了那女子,只怕以后再有任凭什么样的女子都是入不了武儿的眼的。”

薄太后不禁犯愁:“这个么?倒有些叫人为难了。”

刘恒在一旁道:“朕听说那睢阳侯还有一女子,年龄也相当,无论样貌、品行都是不输这吴世子妃的。”

薄太后两手一合:“要那样最好!这样一来,只怕无论樊家还是武儿本人都再不好说什么了。”

刘恒欲起身:“那就快快传旨给他们赐婚……”

薄太后竖起一掌:“慢着!依老身看,这事切不可张扬,防着万一……依老身看先这么着……”薄太后说话的声音低下来,招手令窦后与刘恒近前,一番耳语。

须臾,刘恒抬起头来,似有所思,而窦皇后则皱眉沉吟良久……

薄太后直起腰身,说:“这件事到如今,只好如此……幸好咱在此前,对那女子还算厚道……”

刘恒看了看窦皇后,宽慰说:“……至于武儿,虽然重情,却也是个极孝顺的好孩子,想必也不会闹出大格。”

窦皇后看了看薄太后,又看了看刘恒,略略点头:“此事就照母后教导的办吧。”

第113章:姐妹议嫁

睢阳侯府内的跨院内,还是芷兰未出嫁前住的那间闺房,芷兰正一个人手握着一卷书简坐在窗前出神……

此时她的眼前若有若无地闪现着刘武在凉亭底下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梁国以后建成一个理想王国,那梁园就会是一个梦想中的大花园,这样一个王国,一个梦一样美的园子,怎么可能没有一个理想中的女主人呢!”

这话在她心底一遍遍经过,不能不叫她的心海频起波澜……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她对刘武由先前的隔膜与排斥到有一些喜欢,他的带有童稚般天真的笑脸,还有他的那些叫人不能不迷恋的梦想,还有他对读书人的亲和与尊重,凡此种种,都让芷兰对他起了好感。但是好感最多也就是喜欢,若让她把自己今后人生的命运真的与他连在一起,她却还从没有这那种想法。

在她一个人陷入沉思的时候,睢阳侯和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跨院,隔窗望着芷兰映在窗子上的影子,二人在那里窃窃私语:“这丫头这次回来,跟过去大不一样了。”

“是哦!过去谁见着她能乖乖地坐在这里,一坐一上午的?”

“这还不好吗?都像过去整天疯疯张张,哪里还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

“毕竟闺女大了,心思重了!”

紧接着,是睢阳侯的一声叹息。

由这处声叹息,终于让芷兰发现两位老人已经走到自己的窗前,芷兰立刻起身,娇嗔地说:“爹,娘,有事让杏儿来唤我么!怎么敢劳驾二老亲自来芷兰这里!还在外面站着,快进来吧!”说着话便过去开了房门。一边又回头招呼:“杏儿!”

“大小姐,来了!”杏儿那里正拿了蒲团垫子进来,安置二位老人坐下。

芷兰重新坐下这后望着二老说:“爹,娘,二老有事要吩咐兰儿么?”

睢阳爷看看夫人,示意夫人说话。于是樊夫人开口说:“兰儿,你看你也回来了这些天了,娘有话想问你,一直都不敢问。”

芷兰在老人面前笑着“娘,看您老说的,自家闺女,有什么不敢问的?”

“嗯,咱就想知道,你自己今后的事咋想的?”

芷兰闻言,脸上不能不显出淡淡怨艾的样子:“女儿自己的事么……就那样呗!还能咋想?”

“吴国那里,你究意还要不要再回去了?”

睢阳侯这会儿插言道:“是啊,兰儿,咱知道你心里不净,怕跟你提这些事,惹你不开心,可是这事儿,咱心里又放不下,不问又想知道。”

芷兰接过杏儿手上的茶水,亲手为二老奉上,嘴里说:“不是说好,要为吴世子守灵三年的么?”

睢阳侯接过茶水,低头看着茶碗道:“这话也不过就那么一说罢了,哪里就非得守上三年。这三年里头,但有合适的人家,闺女也别错过了才好,毕竟女孩家青春好年华也就那么几年,一年是一年的事儿。”

看着芷兰低头想心思,睢阳侯与夫人互相望了望,又一起望向女儿。

芷兰终于抬起头来:“爹,娘,说心里话,女儿不想回吴国了,虽然吴王待我还好,可是毕竟刘贤死了,我在那里已经没有位置,白白地守着一个名分也实在非我所愿。爹娘若是不嫌弃,我就哪里也不去,只留在这里,跟二老在一起,一直陪着你们到老好不好?”

睢阳爷笑着说:“那自然是好的,我们求之不得!可是毕竟我们也都老了,说不定哪一天,两腿一伸,说走就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也不放心啊!咱想你还是得有一个正经归宿才好。”

樊夫人也接道:“是啊!你都成了我们老俩口的大心思了!今后的路究竟怎么样往前走呢?”

芷兰听着二老的话,心里不禁有点苍凉,淡淡地说:“还能怎么样?走一步说一步呗!”

“哦……”女儿这话竟让睢阳侯踌躇了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昨儿长安那里托人来提亲了!”

芷兰心里一个上下忽悠,脸色立刻发紧:“哦?长安来提亲?托的哪个?”

“是那韩大夫。”

“韩安国?”

樊夫人看着芷兰脸上变化,说:“我和你爹想,你妹妹芷蕙也不小了,即是皇室那里着人来提亲,我们家虽然不图荣华富贵皇亲国戚,可是蕙儿能嫁给大王总还是不错的,你看可好?”

芷兰的心禁不住沉了下去,嘴上说:“有什么好不好的?爹娘只要看着好,就怎么样都行。

睢阳侯试探着说:“你的事,为父也想了,我看那个司马公子,他倒是常来找你,不知道他可有成家?家境怎么样?对你可有真心?”

芷兰见父母把话题引到了司马相如身上,一时竟有些气闷烦躁,便对父母冷淡地说:“那个司马么?他是蜀地人,家离得远,他和女儿原只是一般朋友,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睢阳侯望望夫人,又看着芷兰说:“蜀地,这么远哦!也不知这人靠不靠得住?”

芷兰皱着眉笑道:“我都说了只是一般朋友,我的事,二老不必多操心了。倒是妹妹的事,应当好好操办。我的事眼下暂时不论,好不好?”

樊夫人无奈地:“那好吧。”

睢阳侯这时见说到芷蕙的事,脸上不禁露出些许笑容:“蕙儿的事,兴好有你在家,可以有个商量,也能帮些忙,要这样咱就给他那边回个话,让梁王就近找个好日子把事给办了?”

芷兰笑道:“女儿也只是帮些小忙,事情怎么办还要二老说了才算。”

樊夫人察颜观色,见芷兰并不甚欢喜,便怜惜地靠近些,拉着她的手安抚说:“闺女,你这次回来跟过去不同,娘看着你瘦了些,心思重了许多。蕙儿跟梁王的事,不是娘偏心,咱原先也是想把你给那梁王的,只是这件事……前儿宫里传出话来,太后的意思么,你们姐俩之间,还是蕙儿更合适些。咱知道吴世子的事委屈咱兰儿了,可也是没法子的事,那后来的事谁想得到呢!”

芷兰含泪勉强笑着:“睢娘说的,怎么说惠儿又扯到我身上?快别说了!至于我么?娘放心吧,女儿自会好好活着,让自己开开心心的。”

樊夫人拍着她的手:“要那样娘就放心了。”

睢阳侯也在一旁道:“咱知道兰儿跟蕙儿不同,是个心大的孩子,你这样女子不是一般人家可以容得下的,我闺女要嫁,必得嫁那样样都得强过咱的人才行,过去吴国那档子婚事,是皇上赐婚,已经过去的事咱就不说了,以后咱闺女自己的人要自己选才好。”

芷兰笑着对睢阳侯道:“爹说得好,有关女儿的事,爹娘就不要太操心了。”

第114章:凉亭龃语

睢阳城外的睢水河堤下,还是那座亭子间。芷兰像往常一样赶来亭子间的路上,却发现刘武也像数日前那样,独自站立在那里。

远远地一眼瞥见刘武的身影,芷兰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便转身就走。

谁知那刘武倒像背后长了眼睛,急忙转过身来叫住她:“别走,本王有话说!”

芷兰慢慢转身对着刘武行礼道:“臣女芷兰拜见大王!大王长乐未央!”

刘武皱着眉头看定她,不满地说:“本王都说过了,不许你再这样见礼,你这又是何必呢!”

芷兰抬起头,一瞬间竟是满脸怒容,就听她轻轻“哼”了一声,不管不顾地转身又要走去,那刘武却抢先一步,拦在她的去路上:“樊芷兰,我在问你话呢!我不让你对我行君臣大礼,可你也不能对本王如此放肆!”

芷兰嘲讽地冷笑,再次行礼:“是芷兰无礼了吗?那好吧,请大王恕罪!这样总行了吧?芷兰告辞!”

说完又要走,刘武那里站住,叹息了一声:“芷兰姐姐,陪本王说句话好不好?”

芷兰站住,遂又一声冷笑:“原来这声姐姐早备下了!想来虽然本小姐并不比大王年长,若大王娶了芷蕙为妻,那芷兰自然是姐姐了,这样称呼倒也无妨,可本小姐就是不明白,大王什么意思不妨直说,又何必这样绕来绕去呢?就因为芷兰是那刘贤的世子妃,就让大王如此怀恨在心,必欲戏弄一番而后快吗?”

刘武闻言莫名惊诧:“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寡人怎么就把那称呼早备下了?又如何也对你的怀恨在心,而必欲戏弄一番了?”

芷兰以手拈着衣边,索性道:“芷兰问你——大王早知道长乐宫的旨意,为什么还来故意招惹臣女?”

刘武闻言亦是满脸怒容:“寡人哪里早知道长乐宫有什么旨意?本王又哪里是故意招惹你?明明是你口是心非,故意折磨与我!”

“芷兰哪里口是心非,又哪里敢存心折磨大王?”芷兰惊讶地叫起来。

“你……”刘武顿住了,感到这件事似乎大有蹊跷。

芷兰那里却正怒从心头起:“大王莫非是见芷兰还不够命苦?还不够命运多舛?还不够让人非议?还不够为人所耻笑?”

刘武目瞪口呆:“你这说的哪里话!在跟谁说话?”

芷兰愣了一下,悻悻地行礼:“臣女多有冒犯,请大王治臣女大不敬之罪!”

刘武啧啧道:“又这样!好吧!樊氏芷兰听命——本王命你免礼!”

“诺,谢殿下隆恩!”

“好了!别闹了!你倒说说看,我哪里得罪了你!原本派人去宫里求父皇为我俩赐婚,不想睢阳侯宁可抗旨,也执意不肯,说了,要娶他樊仲之女倒也可以,那就只能由小女出嫁于我,还说了,是你芷兰自己的意思……”

芷兰惊讶极了:“我听说你明明要娶的就是臣女的妹妹啊!这里面并没有我樊芷兰什么事啊!”

刘武瞪大了双眼:“寡人此前什么时候说过要娶你的妹妹?”

“难道不是吗?幸亏我当初并没有把你说的那些话当真,若不然可不是贻笑大方?!芷兰从此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刘武气急败坏地跺脚道:“哎呀!你真是越说越糊涂,越说越言重了!拿本王当成了什么?寡人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复杂与不堪!这件事到了现在,真是叫人有口说不清了!”

芷兰赌气地转身:“说不清就不要说了!”

二人一时顿住,真不知这话接下去该怎么说了。

二人相对默立了一会儿,刘武才缓过神来,望着芷兰试探说:“那么,芷兰,如果这件事真的不可逆,我们也算是此生无缘,你还可以当我是……知已么?”

芷兰冷冷一笑:“你是芷兰的大王,是梁国的国君,我哪里配当大王的什么知已!”

刘武亦是冷笑:“知道了,我在你心里不过如此。”

芷兰看着他欲说什么,但也只是摇头。

刘武垂首对芷兰:“真的是对寡人无话可说了?”

芷兰细细思忖了,抬眼望着刘武,小声地:“或许,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那还会是谁的错!”刘武低低地近乎咆哮地说。

忽儿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二人就都禁了口,不再说话。

却是司马相如走上前来朝刘武行礼道:“长卿拜见大王,拜见芷兰夫人。”

刘武和芷兰二人一起回头望着司马相如,一时都没有说话。

司马相如前后看了看,自觉尴尬道:“嗨,不会是在下打搅了二位的雅兴吧?真是该死,长卿告退!”

芷兰拦住他:“别,你别走……”谁想她说了这半句话,便又没话可说。

司马相如望了望这个,又望了望那个:“看来,长卿还是应当告退……”

芷兰急赤白脸道:“不不,我刚才就说要走的……还是芷兰告退!”说完未等二人说话,便匆匆离开。

刘武望着芷兰的背影,轻轻叹口气。

司马相如对刘武一拱手:“大王有什么烦心事吗?”

刘武看了看他:“听说你写了一篇新赋?”

司马相如:“是的,《哀秦二世赋》。”

“可否让本王欣赏品鉴,一读为快?”

“当然可以,在下巴不得请大王赐教!只是……”

“哦,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司马相如朝已经走去的芷兰奴了下嘴:“写好的卷本在芷兰夫人那里。”

刘武意味深长地朝远处地芷兰看了一眼:“哦。原来这样。”

第115章:放马歌赋

睢阳郊外的一条土路上,司马相如与女扮男装的芷兰分骑在两匹马上,二人一起并辔而行。

司马相如歪着脑袋看着芷兰:“看你骑马的样子真有几分男儿气慨,一点看不出是个新手。”

芷兰正视着前方,几分傲骄的神态道:“我哪里是新手,我这骑马的经历,那可是早年未出阁时跟爹爹讨来的技艺。”

司马相如笑:“看来,侯爷真的是把你给宠坏了。”

芷兰也笑:“错错错,这哪里是宠坏,分明是成全么!”

“好好好,就算是成全吧!可你一个女孩子,就算学会了骑马,以后又能派什么用场呢?”

芷兰不屑地撇了撇嘴:“你这人,总是功利心重!一个人喜欢做什么未必都得是有用的!”

司马相如反唇相讥:“没用的东西,那你学它做什么?”

芷兰亦反问道:“就像你写文章,难道都是为了有用才书写的?”

司马相如煞有介事地点头:“学得文武艺,货给帝王家嘛!”

芷兰噘嘴:“算我眼拙,没看出所谓的司马大学士,原来也是一书蠹罢了!”

司马相如大笑:“这么个名门千金,怎么开口就骂人呢?”

“骂你是轻的。”

“那还要怎么?”

芷兰转身:“不理你了呗!”

司马相如连忙拉住她的马缰绳:“千万别!你还是骂我吧。”

芷兰这才转回身:“真的,我很喜欢骑马,可惜给我骑马的机会不多,一般人眼里,骑马根本不该是女孩子的行事。”

司马相如歪着头看她:“我就说嘛!你猜,看你刚才骑在马上的样子叫我想起了什么?”

芷兰回头笑着看他:“像个山贼?不会吧?”

司马相如摇头晃脑:“叫我想起屈原《九歌》中的山鬼。”

芷兰听了随口吟诵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司马相如遂接诵道:“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俩人接着又共同吟诵起来……

芷兰亦接着司马相如往下诵道:“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司马相如再接:“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然后二人一起蓦然停住,不禁相互会心地一笑。

忽然,芷兰朝自己的马猛抽了一鞭子,那马便飞驶而去……

司马相如在她的马蹄扬起的灰尘中大叫:“芷兰,等等我!”

芷兰在马上格格地笑着,大声继续吟唱起来:“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司马相如也大声唱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因为马跑得太快,风很大,就把司马相如接下的唱念给生吞了!

二人正吟诵得正兴味盎然,忽儿就见芷兰的马来到一条沟边,她因为心思一直在唱赋之中,兴头很足,眼睛一直直视着前方,根本没有留意到脚下,因为就听得她骑的那匹白马一声嘶鸣,便将她连人带马跌进了深沟……

沟很深,幸得沟是干沟,里面并没有什么水,马和一起掉了下去,是马的身体横在沟间,将芷兰架在半空,才让她不至于摔得太重,而马却因为凭空卡在那里,看来伤得不轻。

正在吟诵中的司马相如见前面开始与芷兰相距很近的,因为芷兰似乎是执意要与他拉开距离,所以跑得快了些,就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才使得司马相如见势不好急忙勒住缰绳,才使他逃过了一劫!

话说司马相如见前面芷兰的马跑着跑着突然像地陷了一样没了踪影,一惊之下大张着嘴巴,下面的辞再吟不出来……

当他勒住缰绳来到近前,才发现芷兰的马卡在沟里,芷兰的整个身体伏在骑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司马相如见状赶紧叫了一声:“芷兰!”

没有回音。

司马相如吓得身体猛地一仰,那座下的青骢马顿失前蹄,差一点也同芷兰的那匹马一起摔进沟里!幸好他反应还算快,急忙从马上跳了下来!马一个飞跃跳过了沟坎。

司马相如站在沟边,就见那沟足有一人多深,沟边长满了蒿草和灌木,他扒开那些蒿草灌木望过去,就见芷兰面色苍白,紧闭双眼地趴在背脖子上,一时竟是没有了声息。

司马相如怕极了,他不顾那沟边的枝枝杈杈挂得他衣服嗞啦啦响,只身从一旁跳进沟里,双手把芷兰从沟底奋力地举托上来……

这时樊家的马童青儿正好也从近处极快地跑了过来,在沟边接住芷兰的身体,将她托放在一旁干净平坦的地面上,嘴里大声唤道:“大小姐!大小姐!你没事吧?摔在哪里了?”

已经从沟底爬了上来的司马相如也走了过来,弯腰附在芷兰的耳边问:“你不要紧吧?摔坏了没有?”

芷兰刚才其实是被摔晕了。就在司马相如托举她的那一瞬她已经醒了过来,想想今天这事非常尴尬,又几分后怕,于是便不想说话,只稍稍睁了下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你可把咱吓死了!”司马相如喘息着吐出一口长气,又不无心疼地对那青儿说:“要不你回去把府上的马车赶到这里来吧。”

青儿答应了一声急忙走了。

司马相如见青儿走远,看看芷兰起伏的胸脯,知道她大体没有大碍,于是直接将她抱上了自己骑着的那匹青骢马……一边慢慢往官路的方向走去。

芷兰闭着眼,一任那司马相如将她抱在怀里……

第116章:梦想之园

须臾,芷兰还是很快从司马相如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她虽然仍是闭着眼,嘴里却清晰地说:“你……请放开我。”

“不……”司马相如固执地不肯放手。

芷兰愠怒地推着他的身体:“你再不放手,我可生气了!”

“你生起气来的样子很好看!”

“呸!”芷兰骂道:“死皮赖脸!”

司马相如仍不肯放手,笑着逗他:“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请你自重!”

“真生气了?”

“是的。”芷兰不禁涨红了脸:“如此轻薄举止,哪有个读书人的样子?”

司马相如这才停住脚步,诚心地说:“摔了一下,咱是把你身体哪里会有伤,想着这样你会舒服些。”

芷兰没好气地说:“摔死了也与你无妨,哪个要你这样做作。”

“天哪!”司马相如叫起来:“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你本来就是!”

司马相如闻听此言不好再勉强,只得依顺了她。

哪知的芷兰的腿刚一着地,便叫了一声:“哎哟!”原来是在连人带马摔下深沟的时候,她的脚在马蹬上绊住了,一时竟走不了路。

这会儿那司马相如再不费言语,上来一把将她抢上马鞍,打马便飞奔而去,任凭芷兰在那马背上挣扎:“司马长卿,放我下来!”

司马相如只顾一路哈哈大笑着,打马一路疾驶,远远地只见一路烟尘滚滚旋风一般地向远处消逝……

芷兰见挣扎无用,只好闭着眼,任凭身体斜倚在司马相如的身上,感觉耳边时而小风悠悠,时而罡风呼啸……忽儿紧张,忽儿放松,忽儿感觉心一阵阵砰砰乱跳!期间禁不住有一些恍惚与迷乱……

在一处草坡旁边,司马相如终于将她放下马来……

芷兰感觉到天旋地转,她不由自主地抱紧司马,同时眼泪喷涌而出……

司马相如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小声喃喃道:“为什么流泪?是咱欺侮你了吗?”

芷兰不语。

司马相如又说:“你我这样,一直……难道不好吗?”

芷兰睁开眼,天空一碧如洗……

司马相如把芷兰重新抱在怀里,在她耳边继续喃喃地说:“就让我这样一直驮着你走吧……”

芷兰闭着眼,也像做梦一般喃喃说:“驮我走吧……”

、“走到天边……”

“天边……天边是哪里?”

“是我蜀地的老家……”

“老家在哪里?”

“在……蜀地,那里山青水秀……”

芷兰忽然睁开眼:“老家蜀地?哦不是……不对……”

司马相如也睁开眼:“什么不是和不对?”

“那里山高路远,我不要去!”

“那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

“是啊,你想去哪里?”

“不,我哪里也不去,要只要一个有花有草有竹有林有琴有萧有诗有书的好地方!”

司马相如笑了:“说了半天,你想的还是梁王要建的那个梁园?”

芷兰仍然沉津在自己的梦想中:“……总之是个有梦的地方……有梦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是我一个人的梁园!也是天下所有人的梦想之园!”

司马相如几分沮丧地放开了她。

芷兰警觉地看看地:“你……怎么了?”

“你真是一个贪婪的女人。”

“是么?”

“你贪的不是别的,而是心。你的心太大太虚太理想,没有一个男人能满足。”

芷兰笑了:“你不觉得,我其实也很简单吗?”

司马相如摇摇头:“你简单而又丰富,近在咫尺而又无限遥远……近得与人耳鬓厮磨,似乎每个人都能唾手可及,却又遥远得令天下所有人都无法企及。”

芷兰一脸天真地说:“可我并不想有那么丰富和遥远,我只想拥有我自己的一个梦。”

司马相如苦笑:“是的,你自己就是一个梦,这个梦会圈掉你整个一生,它让你的一生,都无法走出梁国。”

芷兰摇摇头:“不,梁国只是梁国,而梁园才是我心里的王国。”

司马相如沉默了好一会儿:“芷兰,不说那个什么八字还没有一撇的梁园了,我们说点实在的:我或许这两天就要走了!”

“为什么这么快就走?梁王好不容易邀了你来,不是说好,可以再在此呆上一段时间的吗?”

“不为什么,我感觉自己是该走了。”

“哦。”芷兰点点头:“我忘了,你跟我不一样,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司马相如点头道:“是的,我的家在蜀地。”

芷兰意味深长地讪笑:“你还在长安任上为官。”

“那个不重要。”

“你没有那么清高。”

“或许吧。”司马相如盯着她:“我只想知道,你能同我一起走吗?”

芷兰惊讶地瞪大眼睛:“回长安?”

司马相如点头:“是的。”

“不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难道是我哪里惹得你不高兴了?或者一时恼了我吗?”

“没有,长卿,别逼我。”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答应我?”

“我可以答应同你一起走,但我的心在这里,所以我终究还是要回来的,我不能离开这里。”

司马相如恨恨地摇撼着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你可是真心的!难道你真的就那么相信你表哥对你说过的有关我的那些话?”

芷兰诧异地看着他:“我表哥?他说过的关于你的什么话?”

司马相如恼恨地:“你不知道,他根本就是在污蔑我,损毁我!他对你说的朝堂上的许多人都在嘲笑我,嫉妒我,我在他们中间很孤独,很不得志……你知道不知道?”

芷兰不解地看着他:“我表哥,他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在阁楼上,他和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

“你……亏你还是读书人,你怎么能偷听别人的谈话?”

“哪里是我偷听?而是你们在楼上的谈话根本就不避讳,硬钻进我耳朵里的!”

芷兰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是吗?难道你没有让我失望?”

“那好吧,我们各行其道,告辞!”芷兰说完便从他身边起来,一个人整理好衣服,一跛一拐地往前走去。

第117章:姐妹生隙

当芷兰在杏儿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进跨院门,正在织木机上的芷蕙隔窗看到立刻跑出来扶她:“天呐,姐姐,你这是咋啦?”

芷兰朝她使了眼色,又朝前庭那里奴了奴嘴,意思别惊动了父母大人。

芷蕙会意地点头,忙压低了声音朝杏儿道:“到底怎么了?竟伤成这样!”

杏儿噘起嘴来:“杏儿哪里知道,二小姐还是问大小姐自己吧!”

芷兰朝她瞪了一眼:“不就是摔了一跤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杏儿仍然不高兴地翻了翻眼皮:“那夫人要问起大小姐怎么摔的?杏儿可怎么回?”

芷蕙在一旁也忙问:“是啊姐姐,这到底怎么摔的?”

芷兰咬着嘴唇笑了笑:“实话实说呗——咱自己骑马摔的!而且还是一个人偷偷跑出去骑马摔的,跟杏儿无涉——这样总行了吧?”

杏儿小声嘟哝:“杏儿哪里是怕夫人埋怨,还不是怕大小姐万一有个闪失……”

她那里话还没说完,便感觉哪里不对了,于是忙住了嘴。

一旁的芷蕙闻言却张大了嘴巴:“骑马?姐真正了得!竟在吴国学会了骑马?”

杏儿撇撇嘴:“论起来骑马这事,可跟人家吴国无涉,咱家大小姐那是早在未出阁之前就是个女骑士一个呢,说起那年学骑马,那还是过了侯爷明路的!”

“我怎么不知道?”芷蕙想了想:“哦,想起来,那年姐姐似乎是闹着要学骑马来着,可是后来我并没有听说姐姐正经学了呀!”

芷兰悄悄凑近芷蕙的耳畔:“没正经学咱就会了,可见本小姐不比寻常!怎么样?二小姐若是想学,姐可以给你露一手,也教你学学?”

“哦,不不不……”芷蕙闻言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个我可学不了!我哪里有姐姐那样的能耐!芷蕙甘拜下风!”

芷兰仰起脸来,显出一副骄人的神色:“人生在世,骑在马上的感觉最是惬意!”

芷蕙:“我看还是得了吧,骑马都摔在这样了,还好意思逞强?”

芷兰满不在乎地踢了一下那只伤脚:“再怎么样的良驹俊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这对咱原本不算什么。”说着忽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急忙吸了一口冷气,叫了声:“哎哟!还真疼哎!”

杏儿和芷蕙二人互相看看,会心地大笑起来,直笑得二人花枝乱颤。

晚餐的时候,侯爷和夫人还是知道了芷兰骑马伤脚的事,那夫人自是把侯爷好一阵子埋怨:“当初你就不该让她学骑马,女孩子家学什么不好,偏学骑马?叫人笑话不说,这要是一不小心摔出来个什么毛病,后悔就晚了!”

话说完,在场所有人不禁在同一时间都想起那个坠马而死的早夭少年梁怀王来,不免又都沉默了。

这晚,芷蕙陪着芷兰坐在灯下,悄悄地问:“姐,我听说你今天骑马是跟司马先生一起去的?”

芷兰看了她一眼:“是的,有什么不妥么?”

芷蕙笑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姐要跟那司马先生长久在一起么?”

芷兰淡淡地垂了眼帘:“他过两天就要走了,临走前也就邀我陪他骑马逛逛……”芷兰说着忽然想起芷蕙的婚事,多少有些含酸地说:“对了,还没有正经问你,那太后赐婚,这么好的事,什么时候正式下帖呀?姐还想等看着妹妹大婚了才走呢?”

“怎么,姐姐也要走么?”芷蕙略显惊讶道。

芷兰没有直接回答,只听她长叹了一声才说:“这次回来才感觉到,睢阳到底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所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芷兰这盆水早已经泼得远了,回不来了!”

芷蕙惊愕地望着她:“姐姐何出此言?”

芷兰摇头:“到底不一样了!”

“姐姐是感觉父母亲大人有哪里亏待了姐姐?或是小妹哪里不周,让姐姐感觉与前不同,略显凉薄了吗?”

芷兰摇头坦言:“那倒也没有。”

“那姐姐究竟为什么竟发出这样的不悦之声?”

“我哪里显得不悦了吗?我没有。或许正是父母和妹妹对我太过客气与小心,才让芷兰感觉种种的不自在。”

“哦,我倒没觉得。”

“你当然不会觉得。你现在正是父母眼里的掌上明珠,不管你做哪样在父母看来都是好的,不像我,总之怎么做都不对,不是让父母伤心难过,就是让他们二老难为情,替我操心……”

“姐姐是否过于敏感,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了?”

芷兰还想说什么,张开嘴,又把话咽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她刚才说的这些怨愤家人的话语实在没有道理,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伤在哪里,那些话,即便面对一母同胞的妹妹她也是说不出口的,然而心里的不平与愤怨总要有个出口,于是便冲着芷蕙来了。到了这会儿,她也感觉自己所言对芷蕙有些过分,可话已经说出去了,又不能收回,一时间脑子里翻江倒海:刘贤的意外去世……刘武的求婚未遂……太后出乎意料地为刘武和芷蕙赐婚……司马相如的蓄意辞别……她小女子的一颗心实在无法容纳这一切,于是便走向自己的卧塌,背过身去,让眼泪尽情流了个够……

虽然芷兰只是一声不出地默默流泪,芷惠还是感觉到了芷兰的反常与忧伤,于是她走了过来,坐在芷兰的塌边,眼泪汪汪说:“姐,是我不好,又让姐姐伤心了。”

芷兰兀自将身子面朝墙壁,始终没有将身子转过来。

第1188章:如刺在心

芷蕙望着芷兰一动不动的身体,感觉到一丝不谐之音正像一缕青烟从她们姐妹之间悲哀地升起……

眼泪一经流出,似乎心里不再那么压抑,后来芷兰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沉,不知过了多久,芷兰朦胧醒来,发现房里的灯仍然是亮的。

她翻身坐起来,却发现芷蕙并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禁惊讶道:“你怎么不去睡?在这里守着我干嘛?”

芷蕙红着眼圈微笑道:“姐姐,你睡好了吗?”

芷兰抹了一把脸:“我睡了多久?怎么,你一直都守在这里吗?真是个傻丫头!”

这会儿,就见杏儿听到声音进来,手上端了两盅茶水。

芷兰接过茶水,想想刚才的事,感觉自己有点过了,便不好意思地笑道:“今儿这一跤摔得,倒把本大小姐的眼睛摔出泪来了哈!妹妹守在这里,只怕是看姐姐的笑话的吧?”

芷蕙却没有笑,而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姐,其实我早想同你聊聊了。自从你这次长安回来,我们姐妹还没在一起好好聊过,妹妹心里有好多话,也是想对姐姐说的。”

芷兰往里挪了挪身子,让芷蕙在塌上坐好,装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吧,姐听着。”

芷蕙到了这会儿,竟有些踌躇了,遂微笑了说:“姐,你脚还疼吗?”

“后晌敷的那个药膏起了效,好多了——别打岔,说你要说的哈!”

芷蕙收了脸上笑:“姐,我知道当初你虽然不想嫁给吴世子,可对于刘贤的死,姐也是很难过的,对吧?”

芷兰瞧着芷蕙,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末了嗔怪道:“你一个小丫头懂得什么?”

芷蕙的脸浅浅地红了:“姐,人家跟你说正经的。”

芷兰笑着看着她:“姐正经心里想的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芷蕙笑笑:“我知道当初姐姐并不喜欢那吴世子,也知道姐嫁到吴国之后,姐夫其实对姐挺好的,后来听说刘贤出了事,妹妹这心里也是很难过的——替姐姐难过。”

芷兰对芷蕙的话并不置可否,只说:“……你还知道什么?”

芷蕙看着姐姐那一脸云淡风轻又居高临下的样子,知道虽然只有两岁之差,姐的心思却比她不知高深又复杂了多少,总之姐这些天经历的许多事,都是她芷蕙参不透的,想了索性直截了当:“我知道刘武曾经向姐姐求过婚,姐姐心里也曾有过大王的。”

芷兰正色道:“你瞎说的什么?”

“妹妹没有瞎说,你对那个贾太傅,和司马先生,还有这梁王刘武的心思,妹妹心里全知道的。”

芷兰不得不重新打量着她的这位妹妹,什么时候这丫头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竟然也能堪破人家心里的秘密了?想了便对芷蕙口气淡淡地说:“妹妹你真是人大心大,想的事也大了去了!可是姐今天得告诉你,你说的这几个人,都是跟姐可以做朋友的那种人,姐跟他们也只是朋友,并没有你想的什么事。”

芷蕙笑笑:“好吧,姐,就当妹妹什么也没说。”

芷兰望着她:“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姐听着。”

芷蕙脸上显出了一丝阴影:“妹妹何尝不知道,这回太后的赐婚,不说姐姐没有想到,我们全家都没有想到,就便刘武他本人也是不曾料知的。”

芷兰眯着眼,并不做解释,只朝她鼓励地看着:“说下去呀。”

芷蕙的脸色变得复杂而忧伤:“芷蕙心里明白,我这个王后其实只是姐姐的替身罢了!妹妹此后若嫁到王宫,外面看着再怎么荣耀,实际也不过活在姐姐的光影之下……”

“妹妹何出此言?”

“夫君心里装着别人,对我也只能是逢场作戏,这里面的苦,妹妹虽然尚未出嫁便已经感受到了!”

“芷蕙,你想多了,我们之间也就只是相互欣赏罢了!再说太后与你和刘武赐婚,姐姐也只有替妹妹高兴的份儿,哪里会再存其他想望?实在是不相干的。”

“姐姐你虚伪!你对妹妹没讲实话!你刚才这话也就骗骗别人罢了,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你心里有他,不是吗?”

芷兰咬着唇想了想,微笑笑说:“我说实话,我是曾经有点喜欢他,喜欢他的单纯,没有那多官宦人家的世故庸俗,在我眼里,他不过一个喜欢贪玩的孩子的罢了!只不过他的这种玩,比别人风雅多了,我喜欢的便是他身上这种风雅,至于男女间那种两情相悦、生死相许,在我与他那是风马牛不相及,在我自己个儿,那是从没有想过的。”

“姐姐这话可当真?”

“信不信由你。”

“若果真如此,倒真是妹妹想多了。”

“果真如此,所以,妹妹真是想多了。”

“就算如此,那你也不能确定他心里没有你呀!”

芷兰仰起脸来,眼睛望着虚空:“我会让他在心里割除我,而且离得我越来越远的。”

芷蕙静默了几分钟,才幽幽说:“但愿如此吧。”

“妹妹放心,即便他心里现在还有我,我也不可能再有他了!有机会我会劝说他好好疼你的。”

芷蕙张开胳臂,将姐姐抱住了:“姐你真好,我好佩服你!”

芷兰从芷蕙那抖动的肩膀感觉到,妹妹也在哭,只是她那哭跟自己不一样,是伤感、不舍又担忧的。

姐妹俩紧紧拥抱着,看上去是一种叫人羡慕的姐妹情谊,然而冥冥之中却有一根刺,深深扎进了芷兰的心里,疼痛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苦,在心的深处一丝一丝地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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