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大红楼 - xp1024.com
《仙魔大红楼》


第一章 魂醉红楼

寒风呼号,精美木舍里却是一片温香。

火苗舔着鎏金色炭盆的内底儿,绵绵暖意不断发散了去。袭人把炭盆往床榻那边挪近了些,又把浣了冰冷雪水的绣帕敷在小宝玉头上,坐在雕花柔软木床的边上叹气。

她穿着嫩芽黄色的娟纱绣花长裙,外面裹着藕丝琵琶衿上裳,摸着绣帕温了,连忙重新浣了雪水敷上。长裙袖口拂过小宝玉的脸颊,触感柔嫩细腻,还有一股温香沁在鼻翼。

宝玉才知道满屋的香味哪里来的,顾不上感叹,反而放松了脸部肌肉,让表情睡得自然。或许说昏迷得更自然一些。

他听到自己是昏迷了,要继续昏着。本以为是个梦,可听在耳朵里的、偷摸瞧见的都跟以前不一样。

他应该喝醉了倒在家里,有乱糟糟却很温暖的床榻、明亮的落地玻璃窗,要是窗户关着,应该还有烟酒混杂的古怪味道才对。

可他看见了什么:身边是个半长开的妹子,眉眼贤淑,脸蛋放在网上起码是90分以上的大美女级别的,那股贤淑味儿还要加分,95分不能再少。

对面有厚实的青色纱帘遮蔽,看模样是古代的碧纱橱;纱帘一旁靠墙有个半圆桌,以他的眼力立马看出是上好的榉木一气雕成,价值不菲;靠着榉木桌坐着一人,穿着粉红绣百蝶度花裙,好像古代的大家闺秀,自顾自在套好的丝绸上绣花。

一侧墙壁上挂着七八米长的水墨画,画里是老妪带着几个女子登山游玩,气韵生动,云蒸霞蔚,让他看了一眼不敢再看,心里更没底——这幅图乍看上去好像游人行走而来,差点分不清真假。他在博物馆见过古代名家的作画,价格几百几千万的,跟这幅图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捏捏手掌,柔嫩细腻有点短小的感觉更是让他心寒。这哪里是他自己?明明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皮肤比好多女人还要细腻。他看见水墨画的下面的桌子上摆着铜镜,也不敢醒来看上一眼。

【还是等着,弄清楚状况再说。】他松了呼吸,让表情自然。

晴雯放下绣工,恨铁不成钢地瞪回一眼,兀自嘟囔道:“姐姐你还管他作甚?常劝他调理身子好好读书,不要总想那些弯弯绕绕的,他呢?”绣工一摔,气呼呼地胸脯胀气,自己却抓过袭人手里的帕子,换了雪水给宝玉敷上。

“这大雪天的,寒冬腊月,非要吃咱们姐妹的胭脂,不给他吃他就跑去夫人那里找金钏儿。这不受了寒,害你我被夫人骂了个痛快。”

袭人把炭盆又挪近了些,喝口水歇着,道:“你要看就费点心,别一会有一阵没的。热病最是麻烦,又要敷帕子降温,又不能受了冷。咱们得照顾好宝二爷。”

宝二爷?贾宝玉?红楼梦!

宝玉悄悄睁开眼睛,一双眼睛冒着绿光瞪那副画,然后是屋里摆放的桌椅器具,这都是价值不菲的。桌子上茶壶茶杯、架靠上装点的花瓶润泽有光,应该也是官窑的好东西。他这是讨好了哪路神仙,穿越到贾府这样的地方来?

【红楼梦、贾府、大观园……】宝玉心里念叨着,一双眼睛跟看见肉食的饿狼一样。穿越就穿越吧,管他魂穿还是别的呢,感谢各路神仙就得。他在二十一世纪没啥牵挂,虽然在某公司任中层挣了不少钱,但那些跟贾府的奢华比起来什么都不是。贾府啊,这可是上下五千年奢侈生活的代表!

当然了,贾府的下场不怎么样,‘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听起来就心酸。可咱是谁?穿越来的,是现代人,改变封建时代点事还不容易?

退一万步讲,就算改变不了,咱不会卷了金银细软跑路?

【没有小宝玉的记忆也没关系,大不了装失忆。】宝玉壮志满满,就要起身。

这时晴雯啊了一声,跑去半圆桌上拿起绣了一半的帕子,头也不回的道:“你先顾着,我把帕子绣完。”话音没有落全,秀手好像穿花彩蝶一样,刹那把帕子绣完了。

袭人刚起来又坐下了,笑眯眯的道:“你还是牵挂二爷。”她打着盹儿看晴雯回去照顾宝玉,殊不知宝玉浑身都僵硬了,冷汗在锦白色的厚实缎被下哗啦啦的冒。

【神仙?妖怪?说好的红楼呢!】宝玉敢拿脑袋保证自己没有看错,绝对是惊吓了。初见晴雯他还惊艳了一把,只见那水蛇腰、削肩膀,微一晃动就如雨意缥缈。跟晴雯的气质胜人不同,晴雯单论样貌就能打个95分以上。

他还感叹红楼多美人,个个是传说里的狐媚子。可不是狐媚子吗?他看见晴雯的左手变成毛茸茸的兽类爪子,三下五除二绣好了帕子。变化且当看花了眼,那速度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

【黄大仙?狐狸精?天啊,这到底是红楼还是聊斋?】宝玉吓得抖了三抖,立马惊醒了袭人。袭人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把脉后乐起来,一把抱住他。

“醒了!宝二爷醒了!”

“哦,醒了。头懵懵的。”

宝玉无奈起身,袭人提起缎被给他裹了,又拨了拨炭火,一阵暖意扑面而来。晴雯也跑过来看他,上下打量了就摔过去一盒胭脂,竖起眼睛骂:“醒了好,醒了又可以吃胭脂了。给你,都给你吃,你吃个够!”

卡着腰,左手两根葱管似的指甲足有两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得通红的痕迹。宝玉看见她就心惊胆颤,故作镇定,心想:不愧是分到了红楼梦四烈婢中的一个,发起火够吓人的。

袭人训斥道:“二爷刚醒,你个没轻没重的就跑来拿大。”胭脂盒笑着丢回去,撵晴雯:“去看看大厨房有什么好的,二爷刚醒,找点东西补身。”拿了500大钱给晴雯。

晴雯嘟囔道:“麝月和秋纹在那等着呢。秋纹是个不省心的,可还有麝月在,用得着我?”

这样说着也是去了,生怕掌管大厨房的柳家嫂不尽心,从体己里拿了500文,连袭人给的一起揣去了。

她一走,宝玉就放松下来,浑身发软,眼冒金星。宝玉在袭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活动下臂膀,心想这个传说中的败家子身子骨够差的。

走一走,浑身发软;动一动,气喘吁吁。虽是大病初愈,但是感觉起来,小宝玉原来的身体就不好。

【底子薄,不知道相貌怎么样。】宝玉满怀期待走到半人大的铜镜前。

红楼梦里贾宝玉那叫一个俊,一个美,都说貌比潘安,在曹大大的描写里贾宝玉可比潘安帅气多了。他在铜镜前一站,恍然觉得就算被拆穿了身份死了,那也不亏。

他不算丑的,但跟镜子里的人比起来,真个没地方说理去。只见铜镜里的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脸色有点久病的苍白,更添一丝娇弱。

很帅气,不娘气,这模样就像男人的肌肉块,同性看了都要痴迷。宝玉四处走走温了下身子,头脑也清明起来。他盘算自己的处境,不经意的问:“头很懵,好些都记不得了。袭人你给我说说事情,让我稍微想起点东西来。”

袭人大惊道:“不是丢了魂吧?”连忙一手架住宝玉,另只手摸宝玉的额头:“不然找老祖宗看看?老祖宗修为高深,对三魂七魄也有很高的造诣。”这说的是贾母。

她架着宝玉就往碧纱橱外的廊桥走,吓了宝玉一跳。修为高深?对三魂七魄有很高的造诣?他怕的就是这个。当下拦住袭人,笑道:“我就是有点迷糊,不用劳烦老祖宗了。”

出门就是贾母的暖阁,他真怕,特别怕。

袭人还要不依,宝玉四处看了看,见地上有一本书,抓起来递给袭人:“头晕,你先给我念念书吧。”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刚说了就心里一颤——不知道袭人识不识字,要是不识字,立马就要露馅。

好在袭人接过书册,嗔道:“就会埋汰我,明知道我不认识几个大字。”翻翻书册:“这是老爷送来的史书,本想你看看前人事迹做个肯上进的,倒被你胡乱丢了去。

先说好啊,我识字不多,念不好不要怪我。”

“不会不会。”宝玉抹了一把冷汗。

这是个红楼世界,却是个古怪的,吓人的,让他惊愕不已的,瑰丽玄奇的红楼世界。袭人识字不多,念得磕磕啪啪,有些字不认得还要问他,更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上面的字很熟悉,是繁体字。搁现代人来讲繁体字大多是认得的,但也有不少认不出来。繁体字里有很多混个眼熟,能在脑海对照,但也有些,比如简体里最简单的‘才’字,繁体版会让除了文科以外的都给抓瞎喽。

他糊弄袭人,让袭人不断念下去。

越念,他的眼珠子瞪得越大。

妖族、蛮族、鬼怪精灵、魑魅魍魉……

西海有妖,顺水脉而走;

东方有犬,双翅擅翔,独霸大荒山万里之地;

南方白狐,居于青埂峰,世上男子皆为其神魂颠倒;

北方有地狼,视土石如无物,无稽崖易守难攻。

四方妖族自成一国,哪个也不比大周国弱小了,索性有蛮族居于荒野当了缓冲,这才没有大战发生。

除外患外,还有内忧。且不说到处都有妖魔鬼怪,单说鬼怪精灵、魑魅魍魉就够人受的了。

其中多是无害的,也不群居,但很有些强悍大能,硬是把四方妖族的帝王给比了过去。宝玉听到有魑魅旱魃行走大荒山,竟然让大荒山赤地千里,旱死上万天狗,当真是听得心惊胆颤。

袭人给他倒杯茶,笑道:“这些都是外史,后面是咱们大周国的,还有大周国没有,但一直广为流传的厉害人物。老爷一直想您多读书,将来也能占个三言两语的,光大门楣不是?”

话里话外都劝宝玉读书,让宝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读书?做个文人?

他吞了口唾沫——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这样的世界有用吗?抬抬手,让袭人接着念了下去。

《诗经》、《尚书》、《礼记》、《乐经》,孔圣!

大周国广袤无际,儒家十占其九。古有孔圣开创策论之道,独步天下,首辟儒家,后有孟子创办诗词,更分儒家六艺,再有荀子、曾子、韩非子细分学识等阶,完善儒门。

孔子封圣,寿元无疆;孟子半圣,得寿八千载;荀子、曾子、韩非子等成就大儒,先后晋升半圣。笔出天地惊,墨落碎山河。听得宝玉是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已。

袭人见他一片神往,心里暗喜,接着念了下去。

有陆机凭《文赋》、《叹逝赋》、《漏刻赋》、《辩亡论》等封半圣。

有刘勰凭《文心雕龙》共十卷得封半圣。

有吴均凭《齐春秋》三十卷、《庙记十卷》、《十二州记》十二卷、《钱塘先贤传》五卷得封半圣。

有郦道元凭《水经注》、《本志》十三篇以及《七聘》成就大儒。

有杨炫之凭《洛阳伽蓝记》成就大儒。

有贾思勰凭《齐民要术》成就大儒。

有沈约凭《晋书》一百一十卷、《宋书》一百卷、《齐纪》二十卷成就大儒,世人称之为大儒之首。

……

袭人是个会念书的,有些字不认得也是声情并茂。她合上书册,抬眼看见宝玉如痴似醉,调笑道:“醒醒,念完了。”

“念完了?”宝玉诧然抬头。

这些都是南北朝往前的,唐诗呢?宋词呢?元曲呢?一个都没有。他几乎是抢一般的扯过书册,把繁体的拗眼看了,瞠目结舌,激动不能自已。

没有唐诗!

没有宋词!

没有元曲!

没有虞世南!

没有魏征!

没有上官仪!

没有李煜!

没有徐昌图!

没有寇准!

没有杨果!

没有刘秉忠!

没有元好问!

但凡唐宋元明清的,一个都没有!

宝玉抓着书册,激动莫名。

他翻到学识等阶,也就是文人文位的那一页,仔细观看,细细品读,越发不能自已。

九是阳数的极数,儒家恰好分了九文位,分别是生员、秀才、举人、进士、学士、大学士、大儒、半圣、圣人。

【点燃文火就是生员,才气天降,可以一目十行;生员腾起九九八十一把文火点燃文山就是秀才,可以纸上谈兵,一勾一勒都是威能;秀才火烧文山精炼文胆成为举人,可以出口成章;

都说好文人一身是胆,九座文山凝练成九颗文胆,成就进士文位。

进士无需出口成章,一言既出,万法相随!这,这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宝玉往后翻看,见进士以后都是寥寥数言,不曾写说详细。他走到一侧的长案书桌,在屏背椅上坐下,手指无意识抚摸文房四宝。

【进士就能一言既出,万法相随,还能享受500年寿命,我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当作后盾,成为进士,不难吧?】

宝玉眼睛睁大,瞳孔骤缩,突然攥紧毛笔。【何止是进士?圣人何其贤德,但我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当作后盾,成就圣人又有何难?集齐五朝大家于一体,敢说不比先贤!】

想起圣人万寿无疆,宝玉的心脏就剧烈跳动,砰然似鼓。

他咬牙,切齿,恶狠狠的道:“我要成为圣人!”

袭人素来是贤惠的,也听不得这种大话:“别说圣人了,只要中了举人,老爷就要敲锣打鼓的上祠堂去感恩戴德。”

“你不信?”宝玉有点痴了。

袭人哄他:“信~”嘴里拉长着音调,把炭盆端近了宝玉的书桌,“想做圣人就要读书了,没见哪个圣人不读书的。”

“读。”宝玉干脆利落。

他从桌上拿了本书,似模似样的摊纸、磨墨、执笔,突然傻愣了眼。

繁体字,他不会写。

...

...

宝玉摊纸、磨墨,执笔写道:“新书伊始,望求支持!”

但凡投票的、打赏的、评分的、书评区给热闹的,活该万寿无疆!

第二章 搪塞贾母

宝玉把纸张一折,怄气似的道:“我要听书。”

这才是小宝玉的性子。袭人失望了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当下搬了杌凳坐在旁边,一字一句的读。宝玉把前后勾串起来,遇见不认识的字就仔细记忆,可惜袭人识字不多,很有些他和袭人一起不认识的字。

“罢了,你去旁边,我要练字。”

袭人喜笑颜开,乖巧的搬了杌凳跑远处坐了。没多久晴雯带着两个丫鬟走进来,淡蓝色细麻布打底,外面套了桃红色双襟短褂。跟她和袭人相比,这两个的穿着打扮才正像个富贵人家的丫鬟。

她和袭人的打扮,妥妥富家小姐的样子。

晴雯看见宝玉右手执笔像模像样,嘴上不饶人,“这是哪家的太阳从西边起来了,咱家宝二爷也会读书?不吃胭脂了?”说着把食盒往桌上一放,凑过来要看。

宝玉连忙扯碎纸张丢进炭盆,火焰腾了一下,“不急看,你和袭人坐一起去。我练字呢,练不好字谁都不要看。”指指随后跟来的麝月秋纹,“你们也去。”

“还挺有心气的,不吃胭脂了?”晴雯不依不饶,把弄胭脂盒。

宝玉哭笑不得。吃胭脂?他盯着晴雯樱桃似的小嘴,让晴雯红了脸,啐他口往边上去了。吃胭脂可不是直接吃的,要吃,吃的也是那樱桃小嘴上抹着的。

【晴雯只是十三岁吧,这样小女孩嘴上的胭脂也吃得下去?不对,小宝玉才11岁,当真是个从娘胎里就风流惯的。】

感叹一下也就完了,宝玉没心思想有的没的。他套了袭人的话,知道贾府满门狐妖,薛府一门青鸟,史王两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到底也是妖怪那种的。这要是泄露了身份,剥皮抽筋还是点天灯可由不得他选。

【必须作出个练字的架势来,要会写字,要写好字,这样才不露馅。】宝玉侧了下身子,摆出一副‘谁上前就烧书’的架势出来。晴雯横着眼睛睥他一眼,哼哼唧唧打开食盒。

香气逸散开来,宝玉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肠胃饥饥漉漉。晴雯和袭人看见他把纸张烧掉,就一人端着青花小瓷,一人抱着精巧的粥盆过来,香气更浓。

“粳米和糯米掺着熬的,养胃。”晴雯嘴上不饶人,心底还是疼他,“我让柳家的加了些葛根粉、芝麻粉、柏子仁,又磨了半两参,最是养气不过。趁热喝了再写字。”

宝玉感叹贾府的奢华,闷了好几碗,见底了算完。

一连几日都是练字,袭人、晴雯和他亲近,到底是个守规矩的,也或许怕断了他上进的心,一直不偷摸乱瞧。他把炭盆挪远了些,又打开窗户。有点冷,总比呼吸看不见的烟气来的好些。

小宝玉的身子骨太差,事事都得注意。对此宝玉很是怀疑过:要说贾府满门狐妖的话,小宝玉应该也是狐妖,不说身轻体健,有个健康的身子骨总归不是难事。

可他就是身子骨弱,不像妖怪,反而像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公子哥。

想问,不好问,只好练字。

正写着,袭人推门进来,踱两步又出去了,不多时响起晴雯铃铛似的嗓门:“我说宝二爷,您可别练了,再练袭人姐姐可要愁断了眉,哭得跟泪人似的。”

晴雯推门进来,双手卡腰,竖起眼睛喊:“你要练字也好,不该让袭人姐姐挡驾。这可好,姑娘院里的、夫人院里的,连老太太亲自来都给挡了,让袭人姐姐还活不活?”

宝玉把写满字的纸张扔进炭盆,端杯茶出去。

袭人眉眼还是那般俏,就是多了不少愁绪,她看见宝玉强作笑容:“无碍的,宝二爷吩咐了,袭人自然照做。”

宝玉把蓝瓷茶杯儿给她。自己的吩咐还真是苦了妙人。

袭人是个温柔和顺的,如桂似兰,她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跟了自己,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吩咐她挡驾,还真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虽说是大丫鬟,还有个宝二爷贴身丫鬟的身份高人一等,但在贾母、王夫人,还有掌家媳妇凤辣子的眼里算个什么东西?便是几个姑娘那,她也是招惹不起的。

袭人不接茶水,宝玉给她推过去,看着她喝了,笑问道:“今个有什么事了?晴雯你说。”

袭人扯晴雯,被晴雯一句‘二爷吩咐的’堵回去。晴雯推袭人坐了,这才卡着腰瞪宝玉:“别的也就罢了,还有地方说道。今个老祖宗递了话来,说林家姑娘进府,您怎么着也得露面不是?”

“林黛玉?”

“呦,您知道啊。那可是老祖宗的外孙女,您的姑表妹。您说说,这让袭人姐姐怎么拦?她倒是想听您的,还是推搪了,可我晴雯说句公道话,她躲不过老祖宗的三十大板!

咱当妖怪的也不是钢筋铁骨,三十个铁板子下去,骨头都碎成渣儿了。”

宝玉打了个哆嗦。三十大板?真狠!

晴雯斜眼睥他:“您给个话儿,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宝玉来回踱步,不断思量。

他有四个大丫鬟,除了袭人和晴雯,还有麝月、秋纹。那两个是说不上话的,一个乖巧,一个更加乖巧,早躲到了碧纱橱里去。宝玉踱了几下步子,看见袭人一双俏目盯着他,张嘴就要替他说话,就猛一咬牙。

“去,为什么不去!”他笑得欢快。

躲不过就不要躲,伸头一棒子,缩头也是一棒子,怕卵!

他可是要做大文豪的人。

成圣!

赌是一赌,也要有点筹码不是?宝玉没奔贾母暖阁,而是借着‘偷瞧林妹妹’的由头,让袭人带他把贾府走了一遍。他没小宝玉的记忆,要是连自家有什么都不记得,可不在贾母那儿露馅。

晴雯是个尖嗓门的,吵架带她,这时候吧,自然留下看家。

他和袭人出门,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是看惯了的,倒是拐过去的一株报春花颇为奇异,引他多看了两眼。

袭人温言道:“二爷您这都忘了?这是老祖宗的报春花,花不开则春不至,金贵着呢。”

宝玉点头,忍不住再看两眼。这寒冬腊月的,报春花一截碧绿的茎子挂着三五绿叶,头上一朵花苞粉嫩,颇为奇异。

走过游廊是小小的三间厅,对侧是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就是穿堂,两边是抄手游廊。两人好像赏景一般的走过去,遇见人了,都让袭人应对。袭人是个会妥事的,得亏有袭人在,不让外面的奇怪。

过了垂花门,遇人渐多。好在没遇见厉害的,只有个穿着紫绢打底、纱质对襟的让袭人矮了半头。宝玉装成副‘不开心不理人’的样子糊弄,这人就笑行了礼,朗然去了。

袭人低声问道:“您连她都不记得了?”

宝玉说大话:“除了吃过胭脂的,二爷都不想认。”

袭人啐了一下,半嗔道:“这是老祖宗身边的红人,做人也好,唤作金鸳鸯的就是她。”

宝玉很无所谓的样子。

心里着实惊了一下,这金鸳鸯可不比旁人,红楼梦有四烈婢这号,除了晴雯、金钏儿、司棋外就是她了。这贾府的人没见多少,四烈婢就见了一半,晦气。

走了不知道多久,方才看见三间兽头大门,从内往外能窥见两个大石狮子的一角。宝玉看见门上规规整整布着黄铜大钉,横竖六行,眼神一闪刚要开口就见了娟纱帘的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驶过,浩浩荡荡好大的一排。

袭人笑道:“正是林姑娘的轿子了。正门是不入的,要进西边的角门。”

宝玉点点头,原路返回,径直去了贾母的暖阁。

暖阁的台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忙都笑迎上来:“宝二爷可算来了,得亏老祖宗念了几日。”

也有那玩惯了的耍嘴皮:“老祖宗找了几次都被搪了,这一听林姑娘来,巴巴的就跑来了。二爷难不成喜了林姑娘的胭脂,不喜咱姐妹的了?”

莺莺燕燕,群拱环绕,宝玉推说着急见老祖宗,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栊,一面听见有人回话:“宝二爷到了。”

宝玉颤了三颤。

他想起袭人的话:老祖宗修为高深,对三魂七魄也有很深的造诣。

要是被贾母看破了来路,那是想死也难!

第三章 黛玉进府(求票!)

宝玉进去,看见丫头们围着袭人出去了,再回头看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霜的老太太迎上来,就知道是他的奶奶。他还想着怎么应对,早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底下候着的也都陪着哭泣。一溜儿小丫头暂且不说,宝玉认得两个搀贾母的,一个是有一面之缘的金鸳鸯,另一个既然是有资格的,想来也是贾母的贴心人儿,唤作琥珀的就是她。果然她最疼贾母,见贾母哭得久了,张嘴打岔。

“宝二爷可是老祖宗的心头肉,这挡了别人也就罢了,老祖宗亲自去了,您也让袭人挡了几次呢。”

机灵,通透。

宝玉心里暗赞,不愧是一等的丫鬟,贾母的贴心人。这一句话止了贾母的哭,明里暗里也摘开了袭人的不是,生生讨好了他宝二爷。

他被贾母搂着,心里的一块大石也放下了。既然没看出宝玉换了个人,这最难过的一关也就算过去了,只要把字练好,任谁也说不出个二五六来。

他把盘算好的话说出来:“怪不得袭人,是我病好了,心思也通透,这不感应到文山,忙着加把劲不是?”

贾母埋怨道:“值什么?合该好好养病才是,这身子骨……”上下捏索宝玉的身子,吓宝玉一身冷汗。

“看看,还没好利索不是?这汗水子沁的。”贾母满脸心疼,让宝玉的小心肝一上一下的。他搀贾母落座,还听贾母接着絮叨:“读书么,也可暂且放下。你刚说感应到文山,政儿听了铁定要欢喜的,可我老太太不喜欢。

好好养病,让身子骨儿好了才是正理。咱们贾府偌大基业不是要你来撑,我老归老,用得着的时候还是用得着。”

宝玉想着小宝玉会怎么做,到底含糊过去。后面还有两位雍容典雅的中年妇人,知道是生母王夫人和大伯母邢夫人。这点不难分辨。邢夫人看他的眼神透着喜欢,但贾母看不到的时候,根子里儿透着一股子狠劲,要把他抽筋、扒皮,碾成沫儿的实为阴狠。

他陪着小心,跟王夫人亲近了,又见过邢夫人,恰好听见外面有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门外进来一人,宝玉乍看就惊艳了下狠的。王夫人扯他一扯,这才回了神,上前作揖。

等坐下了还兀自失神,好悬把心思扭转过来。他再看林黛玉一眼,心想不愧是个颠倒众生的。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没错!当真没错!

要说晴雯是95分以上的美人,林黛玉就是一百分,一千分,一万分!美得不像是人!

林黛玉和贾母、两位夫人见了礼,又对他坐了淑女节,就是弯起膝盖两手侧着一叠,愣是让他脑袋轻飘飘的像是掉了魂。宝玉深呼吸,把眼神放在一侧墙壁挂着的图卷上,这才定了心思。

再看下去用不着别人说,他自己就飘了魂一样把底子抖出来了。

林黛玉看他只顾看画,初来乍到的她本就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心里面更牵挂了。【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不讨宝玉喜欢?】一双妙目不由的连连看过来。

【林黛玉跟我一样啊,才十一岁,怎么生成这样?】宝玉心里叫苦,恰好四个奶嬷嬷并七八个丫鬟,簇拥四个姐妹进来了。宝玉扫了一眼心里更苦,这都谁跟谁啊?

原著里该是三姐妹进来。贾元春进宫做女史,按说不在府上。三姐妹跟他不是一母所生,使个小性当没看到也就过去了,可贾元春是他的亲姐姐,不打招呼让人奇怪。

宝玉偷眼看了:第一个一脸雍容,模样极美,美得让人亲近;第二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模样跟第一个挺像,看起来温柔亲近;第三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俊眼修眉,见之忘俗;第四个还没有长开,身量未足。

四人钗环裙袄,都是一样的妆饰。

眼见四姐妹越走越近,宝玉心里比黄连还苦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贾母、王夫人,这两个是打心眼里最疼小宝玉的。这越是疼爱,他要是露馅了,就要死得越凄惨。

等到了近前,宝玉灵光一闪,笑道:“惜春妹妹,来这坐。”拍拍旁边的凳子,冲最小的那个笑。

贾惜春年龄最小,而这四姐妹中,明显的是第四个还没有长开。

疼爱幼妹是天地正理,这一打岔让众人笑了,亲近中也就免了繁文缛节,各自坐了笑谈。宝玉装着看画,耳朵里听她们说话,没一会就把身份搞清了。

果然按年纪排的,第一个就是他的亲姐。

贾元春看他只顾看画,笑道:“这副‘远山图’是咱们府上义学里的师长,代儒老先生作的,可是他的得意之作,足可名动一时。”

说着笑起来:“碧纱橱那的‘登山赏景’也是佳作,传扬开来多了名气也是能名动一时的,只是那马屁文人居心不良,想借咱们老祖宗的手让名气更广,却被放在了碧纱橱看着玩儿。更进一步,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宝玉点头。这作画和诗词策论一样,也是分为名动一时、煊赫一方、十城共举、名扬四海、传世五个级别的,能够名动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佳作。

贾代儒只是秀才,能有名动的画作让他意外,更可怜那个马屁文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这才认真看画,只见画中田野一望无际,远山被晚霞裹挟,一行禽鸟随风渐远。气韵生动,山野辽阔。

不由啧啧叹了一声。这儿的文人真了不得,单单气韵这一条就是如此。现代的画作弄了老些科学道理出来,什么光线、色泽,各种对比,可有哪个能画出好像画从纸上淌出来的,那种活灵活现的气韵了?

贾母摸摸他的额头:“莫不是烧到了脑子?平日你来,何曾正眼瞧这画了?”

宝玉一惊,解释道:“最近感应文山,脑子里想的全是诗词。”

“那是有诗?念念看。”贾母来了兴致。

姐妹们都笑起来,贾元春凑趣道:“老祖宗,诗词文章可是文人的志趣,惯例要有彩头的。您老人家可不能让宝玉白写。”

她心疼宝玉,年龄到了,早晚要嫁出去的。宝玉平日顽劣,做姐姐的在这还能照拂一二,等嫁人了就是泼出去的水,谁还能照应着?有机会就让宝玉落点好处。

宝玉冲她笑了。不愧是亲姐姐,会疼人。

贾母笑呵呵接着道:“诗作得好,我自然要赏个彩头。”

在座的众人都附和着凑趣说笑起来:“宝玉的诗作自然是好的,老祖宗的彩头可不能薄了。宝玉大病初愈,正好添个喜庆。”

“宝玉,这次要拿出真本事出来,要作得比以前好。弄个名动的给老祖宗长长脸。”

“可别为难他,真要是名动的,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舍不得呢。”

贾母温吞吞的笑着,对这样一片融洽的场面很是满意。

众人都笑起来。名动的诗作,便是举人进士那般的大人物,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作出来的。

宝玉看那画,越看越觉得有意境,他看这画偶有所感,当真有一首诗,不是乱说搪塞贾母的。之前说的感应到文山,才是真个胡话搪塞来着。

感应文山就是踩进了文人的边,就是要点燃文火,哪有这般简单?

邢夫人见他久不回话,旁敲侧击道:“可得是个好的,不要扰了老祖宗的兴致。宝玉啊,可得是个好的。”

王夫人咳嗽了两声,她多病多痛,平日里是个沉闷守旧的,但要是惹了宝玉,她不介意把以前的性子拿出来耍耍。让外人知道厉害。

贾母接着笑:“作好了吗,不急,慢慢想。”

“早就好了,且听着。”

作诗这种事,小宝玉不怵,他这个宝玉更不怵。当下站起来,脑子里过了一首诗。

一篇七言从脑海过去,一字一句。他暗笑自己索性还记得,突然浑身一震,仿佛魂魄出窍一般。两眼一片漆黑,连着眼白都是黑的,好像满是天地灵气精粹的深潭。

贾元春、贾探春、贾迎春等他念诗,看见他这副模样呼吸都屏住了;贾惜春来时得了他的照应,侧脸看他双眼黝黑,更是紧张得说不出话,小手连摇,示意众人保持安静。

邢夫人在他对面坐着,头顶金凤钗蓦然颤了一下,连忙道:“我刚才真是急切了些,宝玉莫怪。”说着要站起来,不小心打翻了桌上茶盏。

啪!

声音清脆。

宝玉一个激灵回过神,怒视邢夫人。

林黛玉深深看了邢夫人一眼,再看宝玉时,满脸都是可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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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魑魅魍魉

贾元春第一个发作:“贾邢氏!”柳眉上挑,俏脸含煞,稳稳动了真火。

贾母、王夫人都愣住了。女子出嫁后会用丈夫的姓氏,邢夫人嫁给贾赦,喊她贾家的,或是邢夫人都没什么不妥,贾邢氏这种称呼是外人对一般人家的媳妇叫的,别说贾元春是晚辈,就算外面的,哪个敢直呼贾邢氏了?

邢夫人气得发抖,染了玫瑰紫的指甲差点戳到贾元春的脸上去。她的脸都变了色,怒斥道:“你无礼!你尊卑不分!”

“我无礼?”贾元春上前一步,“要不是你故意打翻茶盏惊了宝玉,宝玉如今已经开了文山,就差点燃文火成为生员了。你敢说你不是故意?你敢说我对你无礼?

好啊,你说我对你无礼,无礼还在后头呢!”

贾元春满脸的雍容化作狠厉,素手长出滑嫩绒毛,指甲也探了出去。邢夫人连连后退,连连呼喊贾母老祖宗。

“你冤枉我,宝玉哪里要开文山了?好啊,你仗着自己是妖族就欺负我,欺负我一个身子骨弱的。我就知道,你早看我不顺眼!”

“老祖宗救命啊,她要害人,她要害了我!”

贾母哼了一声,就听王夫人压着火气道:“元春,不得无礼,怎么说她也是你大伯母。”

说罢问宝玉:“你刚险些开了文山?被惊扰了?”

宝玉摇头:“没开过文山,不知道是不是。”

于是王夫人问众人:“宝玉刚才是不是要开了文山?你们好生说话,不许刻意隐瞒。”

声音有点不对味了,王夫人看着憔悴,牙齿却保养的很好,此时一股血腥味从牙缝里沁出来。

贾探春、贾迎春互相看了一眼,没敢说话。贾母和王夫人把视线投到贾惜春脸上,宝玉就摇了摇头。都说贾惜春是个孤僻冷漠的,心冷嘴冷,让她帮着说话,怕是逼死她都不管事。

可是贾惜春看看一侧的宝玉,点头道:“我也开过文山,跟宝哥哥那时一样。”

邢夫人大怒:“你骗人!都知道你是个心冷嘴冷的,平日里三巴掌打不出一个字来,今天怎么这般流利了?你们算计好的,都来诳我!”

“你闭嘴!”

贾母一拍桌子,看林黛玉。林黛玉是她的亲外孙女,刚进府,想来不会骗她。只见林黛玉看看宝玉,再看邢夫人就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出来。她循规恪礼,站起来飘飘的作了揖,这才说话。

“黛玉没开过文山,但读些诗书懂得一点,跟宝玉哥哥刚才的状况一样。”

一言定论!

贾母的脸色冷下去,两个眼睛幽幽闪着光。邢夫人好像惊讶的后退一步,险些摔在地上。她谄笑道:“原来是真的?宝玉啊,是伯母对不起你,伯母不懂这些,耽误你了。”

说着对王夫人行礼:“真是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嫂嫂是个笨人,什么都不懂,你不要怪嫂嫂。”

“滚!”

“什么?”

“我说,滚!”

王夫人蓦然抬头,一只嫩黄如玉的鸟爪蓦然闪现。只见王夫人胸口着火,整个人哗啦啦摔出十几丈,把帘栊都带碎掉了。贾母摇摇头,抿嘴吹了口气,这才让邢夫人稳当落地,没真个摔死。

邢夫人骂骂咧咧的喊痛,还要进来。旁边候着的金鸳鸯和琥珀就很有眼力的出去了,一左一右,把邢夫人架得跟个牲口一样,飞快向贾赦院去了。

王夫人一口逆血喷出来,还要跟贾母说话:“媳妇僭越了,让老祖宗没脸。”

“还说什么说?不知道自己一身伤病,动不得妖气?”贾母让彩云、彩霞把王夫人搀走,临了喊了袭人来,脸色不愉道:“这事做的……你去赖大那里拿些补身养气的,送去给你家奶奶。”赖大是贾府的总管家。

宝玉连忙道:“还是我去吧。”

“宝玉乖,先在这待着。”

贾母安抚了宝玉,吩咐袭人道:“就说是你家二爷送的,可别提我。别看你家奶奶场面话说的好,心底下指不定憋着多少气呢。事关宝玉,她真敢不收我的东西,要甩我脸子。”

宝玉摸摸脸颊,浑身像是有蚂蚁爬,浑身都是不自在。一方面对这个回护他的便宜母亲真个担心了,另一方面……多大的人了,还落个‘宝玉乖’?

眼看袭人领命走了,贾母看宝玉,问道:“你刚真的要开文山了?”

宝玉摇头,他也不知道。

贾惜春使劲揪葱杆般嫩白的手指,揪得红了,这才鼓起勇气插嘴道:“禀告老祖宗,宝哥哥真的是要开文山。我开过文山,就是这般模样。”

不只是宝玉,连着贾元春、贾探春、贾迎春,贾母都把诧异的眼神投过去,满屋子丫鬟、嬷嬷也呆了神——四姑娘平日里最小心不过,是个孤僻冷漠的,今个怎么连连帮起宝玉来了?

林黛玉把翻倒的茶杯扶起来,用可惜的眼神看宝玉:“这茶杯打翻得真不是时候,宝玉哥哥起码想到了名动一时级别的诗词,这才能开了文山。可惜,太可惜了。”

贾母笑了:“再想一遍不就行了?”

“话不是这么说。老祖宗,您可是不知道了,开文山本就是极难的事情,讲究个机缘巧合。别说名动一时的诗词,就算煊赫一方的、十城共举的,机缘不到也开不了文山。宝玉哥哥耽误一次,怕是很难再开文山了。

我知道宝玉哥哥要吟出名动以上的诗词,这都没敢阻止。心想着让宝玉哥哥念出来,赶紧书写也就成了。莫要被别人记下书写,误了原创的天授金光。原创金光虽然难得,但跟开文山比起来,那不是一个档次的。”

贾母倒抽一口凉气。要说文人的修炼她不懂,但是原创金光这东西她懂得,也遇见过。初次用来,足足增幅诗词策论六成威力。名动以上的诗词策论第一次落在纸张上才能显出,是绝对的稀罕物。

开文山比这个还珍贵?宝玉岂不是吃了天大的亏!贾母哭得跟泪人一样,搂宝玉在怀里,心肝可怜的叫屈不停。她替宝玉委屈。

众人也跟着一起哭。

宝玉把自己扯出来,笑道:“没事的,这次开不了,下次一样。”他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当后盾,怕个谁来?一首不行来十首,十首不行,一百首、一千首,就不信弄个名扬四海甚至传世的还开不了文山。

正说着,就听后院有人笑声,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林黛玉惊了一下,心想荣国府有头面的都在这了,面对老祖宗都是敛声屏气,恭肃严整,谁敢像来人这么放纵不守规矩?她先看贾元春,见贾元春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更不得了,缩紧脖子,像碰着天敌的鹌鹑。

宝玉心想【凤辣子来了!】回头一看,果然是个打扮与众姑娘不同的到了。只见这人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身穿缕金百蝶穿花缎褃袄,外面还罩着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

上看去是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果真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妥妥一个王熙凤,好生一个凤辣子。

王熙凤看见撞碎的帘栊,摊倒的杌凳,惊讶道:“这是怎么个了这是?老祖宗,谁还敢在您面前没脸,折腾成这般模样?”

贾母笑道:“看你这辣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了,今个也乏了,别的暂且不管,给黛玉找地方歇着吧。”

四春连忙告辞,凤辣子指挥丫头们弄齐整房间,自个在后面跟着。

照理说,林黛玉应该先拜访贾赦、贾政,宝玉看贾母意思,应该也是免了。他见贾母思量片刻,对他道:“你也别在碧纱橱了,今个把你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一起住着,把你林妹妹暂且安置那吧。”

林黛玉深看宝玉一眼。果然是贾母的心头肉,比她还招疼一分。

宝玉可不敢跟贾母住一块,央求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得老祖宗不得安静。”他还念着黛玉,不是贪图美色,而是袭人识的字,着实不多。

他需要一个能读书的,黛玉正好。

贾母想了一想,道:“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吧。”

宝玉就喜欢这个,当下点了袭人贴身使唤。林黛玉没点自己带来的丫鬟,而是让贾母送她的,一个叫鹦哥的二等丫鬟升了级。宝玉知道鹦哥这人,别人唤她鹦哥儿,给了黛玉就改名紫鹃了。许是被这事扰了心,鹦哥儿没有改名,还是鹦哥儿。

王熙凤让人送了一顶藕荷色花帐和几件锦被缎褥,就此给林黛玉安了家。

华灯初上,烛火亮了纱窗。

袭人把烛火挑高了些,进去请了黛玉。黛玉刚掀起纱帐就笑:“听袭人说你是个爱听书的,不请自来,权当讨哥哥个好儿。”

初来乍到,事事都要讨人好,请来的也要说是自来的。

宝玉推过去茶水,笑道:“哪敢这样说,是我让袭人请你来的。喏,老祖宗送来的红梅雪。这茶要泡几次才出味,我让袭人弄了半暮了,算是读书的谢礼。”

黛玉调笑道:“这礼可是有点薄了,为了你那没出口的诗词,老祖宗可把那宝贝报春花送了你。比较起来可不怕屈待了我?”

宝玉苦笑不已。报春花真是个宝贝,在外面也是个有价无市的。可他要报春花有什么用?花不开则春不至,说起来好听,留着就是个奢侈物。贾母因为他害热病的事很是烦恼报春花这东西。

贾母喜欢雪景,爱冬,报春花对她珍贵异常。但宝玉身子骨弱,受不得寒,报春花继续留着,要么让宝玉搬出报春花笼罩的院子,要么到了春季,立马让之开花。两者都舍不得,干脆送了宝玉。

一句话,随他玩去。

宝玉摇头道:“你喜欢就送了你。”贾母送的不能卖,留着没用。

林黛玉闻言怔了一下,道:“这我可不敢收。”说罢走近了,拿起书本就读。

她只是读书,也不问宝玉没能出口的诗词,宝玉也就听了,暗自把自己不会的字记下来,等着以后练习。黛玉的读书声宛如黄鹂般婉转动听,让他记得也牢固些,只当是人家声音好听,没有多想。

可他不知道在附近的贾母暖阁、四春房,隔了荣禧堂和三间耳房的王夫人院、凤姐院,甚至更远的李纨房、贾政内书房梦坡斋、赵姨娘房都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声传十里有余,连带东边的宁国府都听到了。

读了半个时辰,黛玉气喘吁吁,脸色白得有点透明。

宝玉调笑道:“你这身子骨跟我一样,弱不禁风,改天一起练练。”

林黛玉只是笑笑,曼妙柳腰,挪着小碎步回碧纱橱了。宝玉在袭人的伺候下洗脸睡下。他的床榻是月洞门罩架子床,上面有架子的,雕刻繁复细腻的祥瑞云图。他盯着木架曼妙的花纹,眼皮开始耷拉。

【必须要练好字,这满门狐妖的贾府,着实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邢夫人有机会就要找茬,绝不能让她发现我不是小宝玉的端倪;凤辣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没到就来个先声夺人,这是给母亲大人上眼药呢,稳打稳的白眼狼。】

【还有李纨和贾兰,赵姨娘和贾环。小宝玉独受恩宠,都被他们盯着坏呢。我得注意了,这贾府是满门的魑魅魍魉!】

【练好字,找机会开文山、点文火,还有,身子骨最重要。】

宝玉突然坐起来,大叫道:“袭人。”

袭人是在房间夹隔里伺候的,里边有她的小床。登时跳起来,四处乱看,发现没危险就跑上来问安。

宝玉指着窗户:“开窗。”

再指炭盆,“挪远点,别让这东西离我们近了,把它靠窗放!”

“这不冷吗?”

“冷,也要靠窗放!”宝玉掷地有声。

第五章 独创一体

一日之计在于晨。

宝玉从温暖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席裀缎锦衾被上又盖了一层,蓝色缎面,是袭人小隔间的一床被子。袭人娇俏的身影蹲在窗下,小心拨弄炭盆里的火,让屋子里更暖和些。

推开被子,登时特别冷。屋里有炭火暖着,照理不该觉得冷,只怪他开了一夜窗,冷风啸进来,炭火也抵不住。袭人又是个听话的,不愿意拂了他的心思。

门外传来晴雯的高嗓子:“该我了,都怪咱们宝二爷,非要开窗户,这不平白的招惹受罪不是?”

宝玉摸摸鼻子,好个牙尖嘴利的晴雯,这是说给他听的。

“不冷。”对袭人也就罢了,对上了晴雯,宝玉连个冷字都不想说。他坐起来,内里穿着素白裤褂,类似现代的睡衣。袭人要伺候他穿衣裳被他拒了,不习惯。

活动下臂膀,原地蹦跳几下略微热身,宝玉趴在地上做俯卧撑,晴雯坐在旁边的杌凳上托着下巴看。青色的纱帐也掀起一角,露出鹦哥儿半张调皮的小脸和毫不顾忌、水光灵动的一只眼睛来,没多久里面传出窃窃的笑,是在笑他呢。

宝玉做了两个勉强标准的就浑身是汗,叹口气歇歇,再做两个,直到胳膊膀子不剩力气,小腹也一个劲抽疼起来才算完。袭人端了碧蓝小碟托着的蓝瓷凹花杯来,里面是澄青的茶水,晴雯拿来的也是碧蓝小碟托着的蓝瓷凹花杯,盛放的却是温水。旁边还有一个碟子,撒着半透明、有点浑浊的细碎颗粒,边上搁着搓散后又用水泡过的杨柳枝。

满身是汗,先洗脸,自个拧净了帕子擦擦脖颈,这才换上了衣裳。袭人和晴雯把东西往前送了送,宝玉偏开脑袋,牙疼似的抽了口气,无奈道:“茶水漱口。”

根本漱不干净,但是那种苦涩的青盐他敬谢不敏,何况,也是弄不干净。

碧纱橱里传出水液泼洒的声音,不用问,知道是黛玉漱口呢,不知道用的茶水还是杨柳枝刷的青盐。没过多久,黛玉用疲惫的声音唤道:“本该早上伺候哥哥读书呢,可是身子不好,还是容我歇歇吧。”

“不碍事。”

宝玉在端坐屏背椅,摊开纸张,摆好架势,练字。

书的是《大周史录》,练的是柳公权的柳体。

要说练字,自然是学最好的人,练最好的字。首选王羲之。

事实上,他第一个想练的也是王羲之的行书。王羲之有‘书圣’之称,书法兼善隶、草、楷、行各体,精研体势,心摹手追,广采众长,备精诸体,冶于一炉,摆脱了汉魏笔风,自成一家,影响深远。

宝玉曾仔细考量,真个想练王羲之的行书。书圣的风格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兰亭序》又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绝对是练字的首选。

可惜王羲之是东晋人,在唐朝以前。

《大周史录》中没有关于王羲之的记载,但不敢说王羲之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万一有过王羲之,有过书圣,哪怕有过王羲之的一字半句存留呢,他练这个就是模仿。

模仿不是自成一家,多少有自己的字迹藏匿其中。而他要的,恰恰是把小宝玉的字迹完全遮蔽掉。

模仿不成,只能开创。

也就是:自成一家!

往后要是有人问了:你的字迹怎么跟以前不同?可以答:我偶有所得,自成一家。

要是有人怀疑:字迹总要有以前的影子吧?可以答:我自成一家,不相信?你也创造一门书法,自成一家试试!

只要练就了雏形,再没有人有资格怀疑他。

或者说,只要练成字,再没有人有胆子怀疑他!

索性,可以选择的还有多。

以唐朝为例:欧阳询独创一体,字体平正中得见险峻;

虞世南早年偏工行草,晚年竟以正楷与欧阳询并称‘欧虞’;

张旭的草书最为知名,怀素和尚继承和发展他的草法,继而以‘狂草’惊天下;

颜真卿参用篆书笔意写楷书,端庄深厚,气势雄伟,变古法为今法,世称‘颜体’。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宝玉选择柳公权也是有考量的。

柳公权擅长工楷书,字体端庄瘦挺,自成一家,世称‘柳体’,初学者多攻习之。关键是这个‘初学者多攻习之’。柳体自成一家,要达到他的目的是足够了,更兼简单易学,能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练就雏形。

他现在的处境宛如暴风雨里的小舟,真要被逼到不得不动笔的时候绝对露馅,为今之计,要用最短的时间,练成最好的书法。‘柳体’不作第二人选。

执笔,练字,五两一刀的造竹纸,仿佛雪花一样飘洒进炭盆里,灼成了烟灰。

还有些字不认得,晚上要读书。

宝玉练了一天字,活动下酸麻的手骨,让袭人进碧纱橱看了。袭人回话说黛玉姑娘睡着呢,让他哭笑不得。

“黛玉妹妹的身子也太弱了,让他随我一起练她也不肯。也是,女孩家家的,锻炼身体有伤大雅。”宝玉翻着白眼道。‘姑娘家要举止温雅’、‘姑娘家要莲步轻移’,封建思想对女子的束缚他嗤之以鼻。

晴雯又瞪起眼睛来,被袭人使个眼色打住了,哼唧唧的往外走。袭人喊她都喊不回来。

宝玉让袭人不要喊了,由她去。袭人回来笑道:“您也不要怪罪晴雯,她看似个炸刺的,心里眼里都有着您呢。有些话本不该跟您说的,可晴雯这丫头为了您,铁铁的跟王善保家的吵了一架呢。”

宝玉的眼睛眯起来了。王善保家的他知道,是邢夫人的陪房婆子,也是邢夫人的心腹,最是个心眼小的。一般丫鬟,哪怕老祖宗身边的琥珀都不愿招惹,晴雯跟她吵了一架?

“吃亏了没?”

“倒不曾听说。”

宝玉点点头,掀开青色帐子看了一眼,黛玉还在熟睡。他笑道:“今天就不要读了,你去大厨房看看有什么滋补的汤药,就说二爷仔细吩咐的,让柳家嫂多用点心。”

袭人去了一侧贴壁橱,打开看看又关上,自个出去了。

鹦哥儿从碧纱帐里伸出头来,笑道:“宝二爷倒是好,事事都吩咐袭人姐姐。您外面另两个大丫鬟找不着事做,心里恼着呢。”

秋纹推门进来,气呼呼的道:“小蹄子就你嘴巴痛快,小心晴雯姐姐回来,撕了你的这张巧嘴。”

“我又没说晴雯姐姐,哎呦。”鹦哥儿飞快缩回了头。

宝玉看见麝月进来,眉眼都低垂着,看是个再温顺不过的,忍不住笑了起来。鹦哥是黛玉的贴身丫鬟,论地位比不上袭人、晴雯,比麝月和秋纹就高多了。可她不怕秋纹,对麝月却存着怯呢。

麝月是袭人的影子,言行举止都学着袭人,唯独嘴巴比袭人厉害。鹦哥儿怕她比怕袭人还来得多些。

他让麝月掌灯,秋纹打发外边管小丫头去,接着练字。

寒月清冷,烛影摇红。碧纱橱内外一片清净。

贾母从早上就竖着耳朵,到半昏没听见读书声,心里就老大不是滋味。“鸳鸯,我的金鸳鸯呦。”她连连喊道:“今个怎么没听见黛玉读书,是不是身子不好了,遣你过去问问。”

金鸳鸯从厢房过来,手里拿着针线,是给贾母绣的抹额。

贾母向来只穿自己家做的衣裳,也只认几个人的手艺。外头得来的衣裳首饰从来都不会上身的,最后也不过是用来压箱底,或者是打赏下面的小辈、奴才罢了。她总嫌外面的衣裳配饰太过马虎,单就抹额这一项,就只认金鸳鸯的手笔。

金鸳鸯拿抹额给贾母戴上试了试,笑道:“您这可是想岔了,黛玉姑娘不是自个读的书,是给宝二爷念书听的。这耗费了几日功夫,许是累了,自该歇歇。”

贾母乐道:“这冤家,怎么又爱上听书了?莫不是烦了读书(翻页)的累,连这个也要偷懒了?”贾母把抹额放下来来回摩挲,心里想:【宝玉本是个不上进的,说是偷懒她信,偷懒听书?这就奇了怪了。】

金鸳鸯凑趣问道:“老祖宗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就是心肝儿最近好生奇怪。”贾母摇头道:“别的也就任他去顽,听书则个,怕是要累了黛玉。她可不是个普通念书的。”

金鸳鸯接着讨好道:“宝二爷不只是听书,他还练字呢,就是不让人看。听秋纹说,烧掉的纸灰都倒了上百盆了。”

“那就更奇怪了,他本是个不上进的,这怎么努力起来了?”贾母又心肝儿肉叫起来。

这么练字,那得多累啊。

奇哉怪哉。

贾惜春抱着玲珑的膝盖蹲在椭形鼓凳上,没多久又烦了,跑绣墩上坐着。这几天她沾了宝玉的好,听黛玉读书自己也学了几分,一整天没听见读书声,她浑身不自在。

突然门外传来笑声,惜春连忙坐好,把桌上的书册合上,画纸卷成一团,佯装看窗外风景。

“妹妹又愣着呢。”

笑声好像悦耳的银铃,当先有贾探春金钗乱晃的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贾迎春和两人的大丫头侍书、司棋。惜春抬了下眼睑儿,打声招呼,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贾探春是个可怜的,可怜到精明,总让自己一副开朗的样子。贾迎春有点懦弱,向来跟在她的身后。

在她们三个里,排行第三的贾探春,反而像是二姐了。

贾探春也一副居家主人的样子,招呼贾迎春坐下,又面对惜春道:“就知道你是个孤僻性子,不肯到姐姐那里顽。大姐今个在皇宫当值回来不得,我听宝玉那边读书声断了,就知你心里不是滋味,来看看你。”

她开朗笑道:“大姐不在,二姐心疼你,嘴上又不说,只好我牵这个线了。”

瞧这话说的,讨好了贾迎春又疼了贾惜春。惜春心里想:【当家的要不是王熙凤,是这个探春姐姐,想来自己也能松快不少。】她和两位姐姐聊了几句,偏冷的性子上来,又不说话了。

贾探春打了个圆场,带着贾迎春和两个大丫鬟去了。

入画送了两位姑娘,乖巧的给贾惜春磨墨。她知道四姑娘的性子,这清冷的感觉一上来,总归要读佛经或是作画的。

作画还好,她不喜欢姑娘读佛经。

贾惜春摩挲画纸,没多时把柔软的纸张搓起了毛丝,道:“我当日也是心软了,宝玉哥哥想着爱护幼妹,我怎么也得给他说句话才是。可这偌大的府谁能顾得了谁呢?入画,要是有天贾府倒了,你便自去了吧。”

入画一惊,纤细的指腻进了浓墨里,强笑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可是国公府,绵延万代呢。”

“你就当我说笑吧。”

贾惜春闭上眼睛。【这满府的荣华,数不清的男子,竟然还没我一个小女孩看得通透。】

她执笔在手,娟秀的小字流于笔尖: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果’字一落,亮白才气蓬勃而起,一朵九瓣八蕊的繁花从才气中孕育盛开,随即飞快凋谢。贾惜春沉吟片刻,在诗词的一侧添上三个更为娟秀的字。

虚花悟。

每一笔,每一划,每一勾,每一勒都才气尽显,蓬勃四尺有余。刹那间满屋馨香,焕焕气息刷满屋舍,顺着廊道帘栊扫了出去,方圆十余丈一尘不染。

才高三尺,名动一时!

贾惜春搁笔停墨,额头仿若幻影空间,荡漾出一座高达三十丈许的赤红山峰,熊熊漫天烈焰。

一个五岁的小姑娘,竟然点燃文山,拥有秀才文位!

第六章 二开文山

荣国府东侧,梦坡斋中。贾政安置好满屋的书籍,把玩新得的毛笔,爱不释手。

只见这毛笔通体火红,触之滚烫如同沸汤,坚硬的笔杆上内雕‘火乌赤毫’四个刚劲字体。这笔杆是由百年以上的叶仙龙血树精制而成,本就有充沛火力,兼之笔毫是火系妖怪的头顶鬃毛,经十年沉淀,消磨妖气熬制,更添偌大威能。

【好笔,好笔呐!虽然是6000两银子,只是千金笔里的中品,但论起实用性,一点不比顶尖的差了。】

贾政啧啧感叹:“以长短论,笔毛属于中锋,除行书外皆可适合书写;以材料论,分为硬毫。隶书、魏碑、大篆、小篆这些都用硬毫的,最是恰当不过。”

他突然抬起头,向着贾惜春房舍的方向一看,笑道:“四丫头又出了一篇名动的诗词,委实难得了。可惜她是女儿身,又是我们做妖怪的,再难更进一步。”他的表情不断严肃,最后难看十分:“就算四丫头能更进几步,成了进士、学士又如何?也解不了府上的困境。可恨那孽子不求上进,恨不得掐死了才好。”

旁边传出笑声,紫香檀木的书架后走出一人来。须发皆白,脊背微驼,双手拢袖,颇有谦恭儒雅之风。贾代儒摇头笑道:“老爷也不必苛求少爷,听说前些日子,少爷在老祖宗那……”

贾政打断他,不愉道:“你别说,我也不要听。无非是些女人之间的事情罢了。”他把宝玉划在了‘女人’那边,毫不掩饰对自家儿子的失望透顶。

贾代儒笑道:“老爷不喜,倒不如把少爷送进府中义学,交给小老儿教管可好?”

“还管教什么?顽劣不堪,无能第一,早就废了。”贾政侧耳听了听,冷笑道:“这不刚听了几日书,今个就停了。他就是个没定性的,教管不来!

代儒,我要去金陵府公干,府里的事情你多留意,回来了说与我听。”

贾代儒叹了口气,躬身应了。他看贾政大袖挥挥向着门外行去,再次摇头,苍老的脸夹起苦笑的纹。

【宝二爷,不是老朽不帮你,实在是老爷对你的偏见太深。罢了,有机会再还你人情吧。】

贾代儒的腰肢佝偻。这到底是人情,还是冤债?

夜幕徐徐,李纨院中贾兰刚吃过晚饭,正准备在母亲的辅导下读三诗六论。

三诗六论是大周儒家较基础的篇章,黛玉最近读的便是。贾兰虽小,也早就读个通透,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他学这个。

明亮的宫灯下,李纨侧着耳朵好像在倾听什么。她的房中亮的是笼罩仕女图的华美宫灯,比如宝玉房里的,或是贾兰、贾环房里的都是烛火。文人读书要烛火,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据说是为了某种鬼怪精灵,很有用的东西。

当然,也很稀有。

李纨从不指望运气,她是荣国府长孙贾珠之妻,宝玉的嫂嫂,贾珠夭亡让她青春守寡,心如槁木死灰,眼子里只有一个贾兰,别的一概不问了。

“你记得,听,学,只要黛玉姑娘念书,你就要听着,好生学习。”李纨认真叮嘱道。

贾兰最听她的话,点头问道:“那要跟宝二叔学吗?黛玉姑姑就是为他念的书。”

“学他做什么?他就是个纨绔子弟。”

“可我听说二叔要开文山了,而且娘亲,你总是辛苦熬花白玉浆给他喝。”小贾兰舔舔嘴唇。花白玉浆可是了不得的东西,连他都没有。

李纨呵斥道:“你懂什么?好生学文,别的不要去管。”

“切记切忌,就是不要和你二叔去学。”

小贾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看向碧纱橱的方向,心想这么晚了还不读书,母亲的期望要落空。不过也好,那种初级的东西他早学腻了。

……

宝玉觉得开文山的事情会引起风波,没想到这般平静,更没想到只是停了黛玉一天的读书,竟然又搞出这般的风波出来。

麝月挡了好几拨问询的丫头,她比不过袭人晴雯,很有几个地位更高的让她下不了台。晴雯嘴硬心软,紧赶慢赶回来,瞪起眼睛退掉了几波硬的。

宝玉不想晴雯得罪人,停了练字想要出去,奈何心中一股子意气大火熊熊燃烧,不吐不快。他想写诗,想写词,笔锋落下,又不知写些什么为好。

唐诗宋词元曲藏于心胸,明清两代的诗词也不可少了,偏偏落不下一字,念不出一声,让他浑身燥热,恨不得把桌椅陶瓷砸碎了,连带纸张撕碎,笔杆子全给掰折了,把浓墨都给喝下去,自己的骨头都啃碎了方才罢休。

【开文山!这是要开文山了!我以为很容易,原来是这般难!黛玉妹妹说的没错,误了第一次开文山,后面想要再开,难!难比登天!】

【明明胸藏诗词千篇,策论万言,偏偏写不出一字,作不得半声。文人习文可以言出法随,可以增长寿元,可以成仙成圣,果然不是想象的那样简单。邢夫人误我!】

他的双眼通红,神志不断消磨,眼看就要变成一个吃人的魔鬼,把满屋的华贵琳琅全都砸碎了去,把自己也给扯碎掉。

突然一声轻吟,黛玉掀起青色纱帐曼步走了出来。她轻吹烛火,火苗登时大亮;秀指点墨,浓墨变成赤朱,散发醒神清香。

香气倪在鼻尖,宝玉恍然回神,眼瞅见黛玉软绵绵倒了下去,身子骨儿半透明,依稀看见肌肉血管和白玉般的骨骼。他抱住黛玉,没等说话,碧纱橱就走出个双十年华的女子。

“王嬷嬷。”宝玉急切道。这是黛玉的奶娘王嬷嬷。

王嬷嬷的年纪并不大,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简简单单地挽了一个髻,髻上捌着一枝没有任何饰纹的柳叶形银簪,鹅蛋脸上嵌着一双水杏样的大眼睛,白皙皮肤如丝绸般的光滑,身材娇小玲珑,典型的水乡女子。

她双目含泪,一脸愁容,嗔怪了宝玉一眼接了黛玉,抱着往里去了。

宝玉想跟进去,鹦哥儿就拦在外面,嗔道:“王嬷嬷给小姐涂那固本培元的药液,你跟来作甚?还不准备滋补的汤药去!记住了,要大补!”

“袭人一早儿就去了,怎么还没回?晴雯!麝月!秋纹!”

宝玉喊了人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打发去大厨房。一方面让袭人早点回来,另一方面,要大补!他翻开贴壁橱柜,没找到银锞子,索性拿了各府后辈间交往或是奖赏外戚的金锞子来,一股脑的塞给晴雯。

“记住!要大补!告诉管大厨房的柳家的,有一点儿敷衍了事,二爷要他的脑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个一回事啊!”

宝玉满脸焦急,来回踱步。

三个大丫鬟,连同七八个小丫鬟并一群宝玉房外的小厮,一窝蜂朝着大厨房去了。贾母早就睡下,金鸳鸯不敢惊扰,王夫人院可就热闹了。

王夫人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尚且急切问道:“我听着晴雯那丫头的嗓门,莫不是宝玉出事了?玉钏儿,玉钏儿!”

一个美婢连忙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三四的年岁,瓜子脸,妥妥的俏模样。玉钏儿听了王夫人的吩咐去了,金钏儿更坐不住,小心问道:“奶奶,不如我也去了?”

王夫人发作起来,把金钏儿打到一边,一通臭骂:“你还去?你去作甚!要不是勾了宝玉吃胭脂,宝玉也不会生病,要不是生病,说不得早开文山了,怎么会被邢夫人给误了!”

“我的心肝啊,再开文山很难,难比登天。你可不要因为这个出了事!不行,我得亲自去,必须去。”

王夫人勉强起身,嘴角沁出鲜血,重重摔了回去。金钏儿上前去扶,被她甩到一边:“你还扶什么?瞎好心。我这可是留不得你了,趁早找个人家,把你给许了出去。”

金钏儿抖若筛糠,面如金纸。她是王夫人的贴身丫鬟,贾府的一等大丫鬟,出去了还算什么?要是别的也就罢了,因为宝玉好吃胭脂,她冤是不冤?

不如死了去!金钏儿低头道:“有玉钏去也就罢了,出不了事。夫人您旧伤复发,就让金钏儿再伺候您一回。”

说罢去端了汤药,跪在榻前不语。

“痛快,痛快!”

贾赦承袭爵位,院子是最大的。他有妾侍无数,如今还想着姻香楼的姑娘,要弄来做小妾则个。他本不愿进邢夫人的侧房,听见里面直呼痛快,凑趣拐了进去。

“什么痛快?”贾赦笑容满面。

邢夫人拖着伤身下去行礼,喊了老爷,笑着把坑宝玉的事情说了一遍。贾赦皱眉道:“宝玉是老祖宗的心肝,虽然顽劣,也是玉字辈合该撑起大梁的。你这样做委实不该。”

邢夫人出身寻常,又是填房,没有子嗣。平日里对贾赦处处奉着小心,今天是高兴了,许是说到痛点,难得的娇嗔起来:“你看得惯我却是看不惯。凭什么老祖宗对贾政家的万般疼爱,对你就眼睛不是眼睛什么都不是了?宝玉是个最碍眼的,我要帮你出气!”

她在床头撑着雪白的胳膊,脾气上来白嫩圆润的脸蛋泛着潮红,年纪不大还是个漂亮的。贾赦许久没见邢夫人上气的模样,纳妾的心思也就淡了。他拥上床去,累了两回,更是想姻香楼的女子随时都能去顽,娶不娶是个无所谓的事情。抚摸邢夫人乌黑的发髻笑。

邢夫人听着外面的热闹,吃吃笑道:“咱们的宝二爷误了开文山,再想开比登天还难。听听,这热闹。怕不是又要开文山,出事了吧。”

“想归想,可不许再闹。宝玉怎么说也是玉字辈合该撑大梁的。”贾赦口气温和,棒子举起来,又轻轻放下。

邢夫人嗤笑道:“我还闹什么?你听这热闹。要是宝玉再开文山,他不死也残。我看老祖宗怎么心疼个废人!”

第七章 正气如龙

一群丫鬟、小厮匆忙赶回,吵着要见宝玉安稳,晴雯卡腰骂了,这才送了袭人进去,在外面的耳房歇了。

袭人直奔碧纱橱,边走边道:“我就知黛玉姑娘需要好的,让柳家的弄了陈年的人参,名贵药物熬了一日,没想还是出事了。”

她匆忙进去,伺候黛玉吃药。

宝玉在外面焦急,被晴雯斜眼看他,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晴雯凶道:“你说与我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晴雯是个不把自己当下人的,所以才有‘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判词。宝玉对她是百般容忍,也在心里想了:要是晴雯这时候炸刺,非得好生修理才对。

不料晴雯看他气急,真个比她自己还要揪心:“你别急,也别恼。刚开文山不成,身子骨也弱着呢。黛玉姑娘的事情我们不好开口,等她好些了自己说吧。”

端了碗龙眼肉、柏子仁、生龙骨、生牡蛎、远志,并着地黄和天门冬一锅熬煮的浓汤过来,侍奉宝玉喝了。汤是与黛玉的补药一同送来的,最是养神不过。宝玉看她眉子眼睛里都透着疼人,火气不知怎么的也就消了。

袭人说的没错,晴雯看似个炸刺的,其实最是疼他不过。

那边黛玉醒了来,有鹦哥儿侍奉着掀起碧纱帐,小脸憔悴,冲宝玉笑道:“哥哥别恼,你不知我是个半人半鬼的,耗费点元气,歇歇也就过去了。”

宝玉皱眉,不说话。

黛玉又笑:“我曾经死过,身子都腐了,却又活过来了。之后就像那红袖娘,她有的本事我都有,她不能有的,我也是有。你不要担心,等我歇歇就好了。”

这到底是说了实话。

宝玉微微一笑,脸色就有点不对。他知道红袖娘。

除了文人和妖族,世上还有魑魅魍魉和鬼怪精灵属的。不知道怎么产生的,只知道魑魅魍魉害人,鬼怪精灵就是可以善,也可以恶的那种了。

红袖娘是鬼怪精灵的一种,布衣红袖,点墨成朱。她喜欢看文人读书,招呼她她不应,问她话她也不理,只是催促文人读书。文人困了她会把墨点成朱色,散发醒神清香,让读书事半功倍,灯光暗了会挑拨灯芯,顿时亮如白昼。

红袖添香,就是来源于此。

宝玉快步抓了黛玉的手,张嘴欲问。他知道红袖娘是个可怜的,在有记载的鬼怪精灵中,除了朝生暮死的白霞仙子,就属这个的寿命最短。红袖娘辅佐文人读书,长的最多半年,短的不过三日,尽数消散了去。

黛玉对他笑道:“不用担心,我说过的,她没有的本事我也有,歇息几日就好了。哥哥对黛玉好,报春花那般的宝贝都要送我,我不过费点元气,值什么。”

宝玉哽咽道:“我早晚成为圣人,让你真个活回来!”

黛玉就笑。做圣人什么的,当不得真。何况宝玉误了文山开辟,这辈子能不能再开文山,谁也说不准。

烛火昏黄,雕花的屋舍环绕墨香。

黛玉真是累了,说几句话就让王嬷嬷搀着睡下。宝玉坐在屏背椅上,左手捻着墨条,右手抓着毛笔,迟迟落不下一个字。袭人走进来让他去睡,他说心烦,也就陪着。

“爷。”袭人小心开口。

宝玉回过神,他想用诗词开文山,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心思乱了,一句诗词不记得。

袭人小心道:“刚从老祖宗暖阁旁边回来,听见金鸳鸯和琥珀说话,像是老祖宗觉得爷奇怪,有心要你写的字,还要仔细询问呢。”

宝玉好像被雷劈了顶门,脑袋里懵懵作响。

他不能被人看破,看破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脑袋轰鸣,浑身的肌肉跟木了一样。他想起黛玉对他的好,又想自身濒危的处境,脑子里闪过一首诗,执笔挥墨。

袭人连忙退到门口。她知道宝玉不让看。

可宝玉笔锋落到纸上,忽然纸张燃起火焰,笔杆炸成噼里啪啦的散碎模样。他的手掌满是鲜血,扎了好多根竹刺。袭人跑过来给他清理,又拿白药和干净的绢布敷上、包扎。嗔道:“二爷,您又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宝玉懵了。

袭人一边心疼的给他慰敛好绢布,一边埋怨道:“您这是又要写诗,写好诗。您还不是生员呢,没有才气,这好诗引来的天地灵气都炸了纸笔,要是真写出来,怕是要用您的精血代替才气书写了。您这身子骨有多少精血?没写完就死掉了。”

宝玉一笑。是自己脑子乱了。

他闭上眼睛,睁开就是一片清明。脑子里过首诗词,高声吟哦:

西风烈,

三字出口,凭空陡然卷起一股断门风,销上的门匕啪嚓断折,狂风席卷门扉摇晃。桌上的灯盏倒地,灯油到处泼洒,却烧不起来,被风一下卷灭。

袭人惊愕捂住小嘴,看宝玉的眼神惊疑不定。宝玉不是生员,没有才气,三个字勾起的天地灵气就造成异象,便是一般名动的诗词,也不可能有这种威风了。

王嬷嬷、鹦哥儿跑出来,看见宝玉昂首矗立,狂风卷起他缎排穗褂的下摆,露出半块鲜明美丽的镶金玉坠出来。他闭着眼睛,面目肃然,仿佛清雅高绝的文人雅士,风范一时无两。

鹦哥刚要惊呼,被王嬷嬷扯了,捂着自己的嘴巴站在碧纱橱的纱帐下。连同跑进来的晴雯、麝月、秋纹三个一起,周身腾起青色的狐形幻象来,把狂风挡在碧纱橱外。

黛玉闷闷沉睡,殊不知外面乱成一团。

宝玉突然睁开眼睛,声音连成一线,一首忆秦娥如刀似剑,裹挟满腔正气而出。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声音刚落,满屋瓷器砰然炸碎。

宝玉大笑道:“尔等记下了,二爷我要从头开始。一要开文山,二要练好字。你们家宝二爷终要成为圣人,给黛玉妹妹再塑真身!

不开文山,不出房门;不成好字,不在外下笔。如违此誓,便如此笔!”

说罢取了一支毛笔,咔嚓,撅成两段。

今夜,睡得很熟。

一首忆秦娥,固然是要解决被看破身份的顾虑,另一方面,何尝不是他的肺腑之言?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他要重活这一世。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便有千难万难,又如何?

可惜的是,没能用这个开了文山。这可是太祖的词。

房间有袭人收拾干净,众人退下。宝玉自个睡了,裹着两重华美缎被,镶暖玉的小枕边放着一块镶金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莫失莫忘,山寿永昌八个小字。

此玉大若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相护,宝玉曾经看过,只认为是块普通的美玉。可夜深人静时,忽然绽放温润青芒,上面的字迹逐渐消失,变成一首诗词,随后再变,成了宝玉吟哦的忆秦娥。

而此时宝玉汗出如浆,一颗魂灵儿轻飘飘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等他醒来,却是站在一片漆黑的空间内。他想叫喊,抬眼就是一片雪白光芒。头顶出了一行字迹,字大如斗:

秋入郊原栗正肥,山禽成队啄余辉。

清泉一路逐轻马,芳草随车馥郁飞。

宝玉大惊,这是他想写给贾母房中那副画作的诗词,不曾出口。

而此时诗词旁边出现两行金字,一行为才高三尺,一行为名动一时。宝玉吃了一惊,这首无名诗是明朝李江所作。

李江别字亦山,是岭南硕儒陈白沙的得意弟子,诗文平易中见奇崛,形象中含哲理,突出于专,擅长于理,蕴含至深。《开平县志﹒李江传》中对其诗的评价是‘诗文敏捷华美,竖义精确不可移易’。

这首诗不是李江的得意之作,但也是发自肺腑,竟然只能勉强才高三尺,恰好名动?

这红楼世界的标准,未免太高了点吧?

忽然间,整首诗词被一把抹去,一曲忆秦娥高挂百丈黑空。

旁边出现两行金字,一行为才高八尺,一行为煊赫一方。宝玉惊呼出声:“竟然只是煊赫一方?”

太祖此词名动天下,一说今,一说理,百般契合,动人心魄,竟然只是煊赫级别?宝玉真想叫屈。

可这时金光乱颤,旁边再出三行字迹:

以文言志,动人心魄,广为流传,十城可举;

以文言志,心坚如铁,时光纴远,或可名扬;

万物流长,人心不变,逆流而上,传世亦可。

三行金字过后,天地间轰隆一片。宝玉只觉得耳内轰隆作响,抬头看见昏暗的高空裂开一道万里缝隙,炽光泼洒而下,仿佛开天辟地一般。每一缕每一寸都响彻一个声音,绵远,悠长,仿佛从无所不至处而来,到无所不至处而去,永无终止。

“开文山……”

“开,文山……”

“开,文,山……”

宝玉大喜过望,踏入无边炽光。

只见数不清半人高的纸张泼洒而下,瞬息组成一座百丈高的文山,这还不是终止,远处连绵起伏,也是构成了八座文山,绽放泽泽金光。

所谓文山,就是读过的书。

宝玉瞪大眼睛,仰天大笑。

大周开国千百年,出过的著作也比不上二十一世纪的一个零头,何况还有敝扫自珍的。宝玉看过的书比旁人吃过的米都多,竟是刹那组成了九座百丈文山。

文山分为十丈山、丈三十、丈五十和百丈山,旁人点燃文火能有三座十丈山就要开心掉牙,境遇差点的,凝聚一座丈三十都不敢。

要知道想做进士需要炼就九颗文胆,需要九座文山。就大周国这种境况,谁敢把文山炼得高了?

他就不同,首开文山,就有九座文山,座座都是百丈!

喜!大喜!

宝玉整理衣着,踏上文山。

纸成山体,墨化石阶,宝玉每走几步就有一个火把出现,共有九九八十一把。他踏上山巅,念出忆秦娥,顿时火把摇曳,点点晕红的火星不断闪烁。

天空轰然有声:

“才高八尺,煊赫一方。”

三九二十七柄火把腾起熊熊火光,宝玉还算满意。

点燃文火也不是容易的,名动诗词可以点燃九把文火,煊赫、十城、名扬依次以三倍递增,要是以名扬级别的诗词开了文山,一次就能点燃全部文火,等六艺考试完毕,就能成就秀才文位。

名扬诗词何其稀少,开文山又不是作一首就能开的,要看运气。除非有人每首诗词都能名扬四海,以名扬级开文山,那是想都不要想。

没那个可能。

宝玉闭上眼睛,要按照学过的方法离开文山。

可他想着魂灵归位,睁开眼睛还是站在原地。天空沉默半晌,又是宛若远古洪雷。

接连不断,一片轰鸣连绵。

以文言志,动人心魄,广为流传,十城可举!

文火再燃九把,连煊赫级别点燃的二十七把文火一起,共三十六把!

以文言志,心坚如铁,时光纴远,或可名扬!

火光熊熊,再燃九把,四十五把文火灼灼生辉。

万物流长,人心不变,逆流而上,传世亦可。

轰隆隆!

二十七把文火熊熊燃烧,一共七十二把文火,火光如龙,把个文山照耀得一片火红。仿如火光圣殿,一片恢弘!

才气灌体,引得天地间无上正气加持在身。宝玉从床榻醒来,一个纵跃,竟然撞碎了坚硬的月洞门罩架子床,木屑扑在身上毛发都没沾着一丝,就被浩然正气打飞了去。

周身白光如同百川汇流入海,正气如龙!

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连同鹦哥儿和王嬷嬷都被惊醒,唯独黛玉损失元气太多,被药力滋补着难以醒来。宝玉活动身躯,感觉正气加持下力气大了许多倍,孱弱的身子骨也没了影响。他大声笑,得意摆手道:“瞧瞧,你们家宝二爷开文山了。”

众人上前恭喜,正说着话,外面有声音传来:“不好了,有人跳井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王嬷嬷低垂眼睑,往碧纱橱里走。她是新来的,半个外人,这种事权当没听见。

有辱门楣。

宝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一拍桌子,坚硬的榉木半圆桌整个垮掉。

“跳井?这没谁了!该死,竟是因我而起!”

...

...

第八章 卿卿性命

细数红楼里诸多事迹,跳井的没有旁人,只有金钏!

金钏儿也是四烈婢之一,和晴雯、鸳鸯、司棋一样,都是悲剧里可歌可泣的。金钏儿传统守旧、性情刚烈。宝玉本来没想太多。按照红楼的时间序列来讲,距离投井那日子,早着呢。

可仔细想来,事情也清晰的很。

小宝玉寒冬腊月跑去吃金钏儿的胭脂,害了病,偏偏他扯了个谎话,说自己感应了文山。

他在贾母那机缘巧合要开文山,被邢夫人搅了,首犯是邢夫人,次犯呢?如果他没有害病,是不是早就开了文山,不会被邢夫人搅局?

邢夫人是贾赦的填房,如今的正妻,论起来是母亲的嫂嫂,最是冒犯不得的。这样的身份王夫人也下了辣手。那一抹嫩黄的火焰差点要了贾家两个主子的命。王夫人自己,也是冒着卧床至今的代价出手的。

邢夫人是主犯,王夫人要取了邢夫人的命。小宝玉吃胭脂是小宝玉的过错,但是自家的孩子怎么都是好的,只会迁怒金钏。

金钏儿贴心、忠心,王夫人说过把她当自家姑娘一样,但是跟宝玉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说一千,道一万,那也还是奴才。

宝玉快步往外走,嘀咕道:“金钏儿一条性命挂着两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小宝玉。看来母亲要把金钏儿撵出去了,或许还说了许配给人的话。这种话出口,金钏儿妥妥的活不下去。”

“希望没出事!”

宝玉越走越快,筋骨活动、血脉运行间才气翻涌,引得天地间无数正气蜂拥而来。这些他顾不得,只想越走越快,越快越好。

起因是小宝玉,坏事的是邢夫人,撒谎造成这般后果的,却是他宝二爷。

要是金钏儿就这样死了,他一辈子都活不安稳。金钏儿满腹心肠就挂着两人,一半是他宝二爷。人家念他想他,要是因他而死,他怎么让自己过得去?

要是金钏儿这样死了,他良心不安。

金钏儿,不能死!

宝玉走过游廊,急切间把游廊的栏杆都给撞碎了。他把对侧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踢碎一角,借力跳过两三丈宽的抄手游廊。晴雯小跑跟在他的身后,袭人心细些,把麝月、秋纹并宝玉房外小厮的两个头目一同叫了去。

几个人你追我赶,只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推了过去。

“宝二爷。”

“请宝二爷安。”

一路上有那赶去妥事的、看热闹的,停下来向宝玉问好。小宝玉不喜欢繁文缛节,到了宝玉这里,更是让丫鬟仆役们随意就好。他们平日看见宝玉最多笑笑,鞠躬磕头是不必的,可此时见着宝玉,清一色的停下,呼吸都屏住了。

看热闹的只觉得良心发抖,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那些想赶去救人妥事的也忘了正经,全都停下来,把腰弯下了九十度还多。

宝玉一脸阴沉,从他们身边大步走过。

等宝玉走远了,这些人才起身的起身,挺直腰杆的挺直腰杆,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惊恐的表情来。

“宝二爷这是怎么了?我看见他,心里好生害怕。”

“我想去看热闹呢,结果看见宝二爷。你们是不知道,刚才只觉得自己跟个蚂蚁一样,身子里子渺小得很。宝二爷好威风。”

一个身穿金黄铜钱员外褂、帽子额头正中镶块白玉的中年人冷冷开口:“宝二爷是挺威风,这也是你们能碎嘴子的?嗯!”

“那我们?”

“该睡觉的睡觉,该打更的打更,该在外房等着伺候主子的就等着去!有宝二爷过去了,哪里还用得着你们?”

周瑞把人散干净,一双凹陷的眼睛寒光乱闪。他四处看了看,弯腰、让自己不显眼的朝粉油大影壁旁的西花墙去了。

临到西花墙,忽然旁边一拐,钻进了粉油大影壁的后侧。

后面是凤姐院,虚掩着半大门。周瑞轻车熟路走进去,恰看见王熙凤靠桌打瞌睡。娟纱罩的游花宫灯特意调暗了,只照到桌上几册账本的墨蓝色封皮。

“凤奶奶。”周瑞点头哈腰。

王熙凤打了个呵欠,慵懒问道:“这么晚了来做什么,可不是为了金钏儿的事?”

“金钏儿?难不成这跳井的……”

王熙凤得意的笑起来:“大的、小的、甜的、苦的,偌大的国公府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别看只是个跳井的小事,要是想不通透,可做不得这掌家媳妇。

从姑妈对邢夫人出手我就知道了,这金钏儿活不过几个日头。小丫头就是个死心眼的,一门心思伺候姑妈和宝玉。姑妈疼爱宝玉迁怒于她,她想不开,跳井正常。”

王熙凤摆摆手,无所谓的道:“要是因为这个,那就散了吧。别看咱们家宝二爷顽劣,看似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最是懦弱不过。他不敢管金钏儿的事情,金钏儿也就死定了。明个姑妈给她家人一点银子,再送件衣裳什么的,算是给她个好发送。这事就过去了。”

周瑞苦笑道:“我正是为宝二爷来的。”

王熙凤呆了一下,把灯挑亮了些,等人说话。

周瑞压低了嗓子道:“老奴刚看见宝二爷往南院马棚去了,急迫、脸色阴沉,威风得很。”

王熙凤捂嘴娇笑起来,“这倒是奇怪了,难不成想管金钏儿的事?咱们家宝二爷,什么时候这样有男子气概了?”

“这正是老奴想说的。”周瑞的脸色阴晴不定,道:“我看宝二爷一身正气,是个刚刚开了文山的样子。奶奶您知道的,夫人对您的态度本就不满,这宝二爷开了文山,地位必然提高,那边老祖宗又送来了林家姑娘,要给二爷配人呢。”

“那又怎么了?”

“哎呦!”周瑞拍大腿低声叫嚷起来:“我的奶奶啊,宝二爷可不能起来,他起来了,将来有了二爷奶奶,这掌家媳妇就指不定是谁了?咱们这诸多的生意可不能扔,特别是……”

王熙凤手指一摇,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问道:“特别是什么?”

“瞧我这记性,没什么,铁定没什么!”周瑞用手拍脸,打得啪啪的。

王熙凤捻起一册账本,百无聊赖翻看道:“掌家媳妇的事情你不要管,你也没那个身份去管。你只要记得夫人是奶奶的姑妈,亲着呢。大不了我请个安,陪个笑,身份压低了去,也就罢了。”

她一双丹凤眼睥着周瑞,两弯柳叶眉微挑道:“咱们宝二爷开了文山是好事,是要敲锣打鼓的大好事。他要读书,做秀才,做举人,做进士呢,正好和林姑娘配成一对。呵,两个读书的榆木疙瘩。”

周瑞凑趣的笑起来,讨好道:“奶奶不愧是奶奶,绝了!就是委屈了奶奶,要对夫人多讨喜些了。”

“委屈什么?这世道,你不懂。”



宝玉过内仪门、向南大厅,从角门斜着往南院马棚跑,第一次抱怨荣国府占地太大。他刚开文山,有浩然正气加持,脚步跟飞一样还跑了好些工夫,要是按小宝玉孱弱的身子骨,半道就躺下了。

南院马棚占地宽广,比二十一世纪的足球场都大几分,西北侧有个能跑六匹马的大门。宝玉看见大门紧闭,门口围着一群人。有侍书、司棋、入画,分别是贾探春、迎春和惜春的贴身丫头,还有一群不认识的,穿锦衣、缎子、细布的不一而足。

他们看见宝玉赶来,一窝蜂的跪下了,有几个穿着打扮最漂亮的呆了一下,随着众人跪倒一地。大管家赖大看宝玉神色焦急,有眼力劲的跪爬一路,到了封闭的大门前,一拍门扇,把纯木质的大门打个窟窿。

“二爷您请。”赖大伸出三根锋利的爪子刷了刷,把碎掉的毛刺窟窿削大十几倍,削平整,恭恭敬敬招呼宝玉进去。

宝玉一点不停,带着四个大丫头和两个小厮头目,径直闯进去。

“散了,都散了!”赖大开始撵人。

有关系好的凑上来问:“大管家的,咱们不是再等等?我看宝二爷一身正气,那是开了文山呐,该伺候咱得伺候着。”

“我不是伺候完了吗?”

“那是您,咱们还没讨好呢。这宝二爷开了文山,地位大不一样。咱们也得凑趣不是。”

“就不看时候啊?”

赖大接着撵人:“关了门,就是不让人看呢。现在门破了,不想找死的都赶紧自散了去,别没眼力找不自在。王善保你出来,帮着撵人。”

只听自己喊,没人应。赖大一拍脑袋,“王善保,王善保呢!该死!算了,都散了!”

很快散了个干净,赖大顺着门窟窿往里瞧,刚瞧见宝玉一个正气斐然的背影,就缩回头,一溜烟的跑了。

【这是要闹大呢。宝二爷难得气魄一回,可不是往小里玩的。王善保啊王善保,你可要悠着呢。】他心里想着,脚步比谁都快,好像被狗撵疯的狐狸,四肢着地跑出个轮子样。

宝玉进门,想了想,收起一身正气。

开文山的余波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正气不是外界涌来的,而是自身才气燃烧转化而来。他是用正气开路,不然的话,赖大那关都过不去。

小宝玉是个掌中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他往这种事里参合,赖大会第一个会哄他回去。哪里像现在,赖大亲自出手,生怕惹他不高兴,门都打碎了。

正气收起,宝玉感觉身体急剧变弱。开文山、增才气大约涨了他一倍力气,加上浩然正气的增幅,比个二十一世纪的特种兵也是不弱。但他底子薄,正气一消,还是个病秧子。

他让袭人扶着自己,又吩咐麝月、秋纹,还有两个小厮头目抢先前去。晴雯更不用说,早就自个去了。

很快的,平静的南院马棚亮起晴雯的高嗓门。

第九章 谁是主子

“这人投井了你要盖个石头,改天你被发送了,姑奶奶一定带上三车牛粪、三车马粪、三车羊粪,并着尿水一溜儿给你泼出个‘吉祥’来……王善保,你给姑奶奶住手!”

“放开!快给姑奶奶放开,金钏儿!金钏儿……”

南院马棚东侧是一溜儿马厩,或是太大,南北每隔百十步都有近丈高的饲料棚,搁置豆饼、干草等物。此时不知道隔了多少趟饲料棚的最南边传来晴雯的叫声,满满的都是悲痛。

宝玉被袭人架着,指着南边叫道:“麝月、秋纹,你们两个快去。”

两个娇滴滴的姑娘把裙摆一束,直接把饲料棚跳过去了。两个房外的小厮头目一为李贵,一为茗烟。茗烟八九岁的年纪,动作敏捷,跳上马棚就往南跑;李贵年纪大些,是个青年汉子,一身肌肉块羡死了宝玉。

往东有跑马大道,李贵趟翻各种喂马的家什,拐过去带起一溜儿黄烟。

最南边是一块空地,边上垒着石台,贾探春、迎春、惜春站在那里。贾迎春一脸懦懦,低头不说话;贾迎春神色焦急,想管,看看旁边一脸尖刻的邢夫人,闷头不敢吭气了。

贾惜春把眼睑低垂着,小脸冷漠,兀自念诵‘往生经’。

石台斜往下有卵石铺就的小路,两边是堆砌的草料,一垛垛的。小路尽头是口给马匹吃水的大井,一男一女站在那里。男的看起来四十多岁,脸上的肌肉跟冰块铸的一样,又冷又木,叫王善保的就是他。

女的是个嬷嬷,看脸型、眼睛,年轻时应该挺漂亮,现在没了光彩宝色,眼睛是颗死珠了,像死鱼眼。

她是大房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的婆娘。卡着腰,得意洋洋冲晴雯喊:“小浪蹄子,今个怎么浪不起来了?奶奶们的家事你也敢管!”

晴雯被王善保抓着莲藕似的胳膊,还要踹人,“不知死的婆娘,快让你家的放开姑奶奶!要是金钏儿真的死了,姑奶奶做鬼也要让你给她陪葬!”

“呸,你才是不知死的东西。”

王善保家的对向邢夫人,弯腰道:“太太您看到了,这个宝玉屋里的晴雯,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蚤眼睛来骂人。妖妖,大不成个体统。”

邢夫人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模样拿大,道:“掌嘴。”

那边王善保家的领了命,撅了块又厚又重的木板子,往晴雯那里走。晴雯还想反抗,被王善保往地上一顿,两条嫩生生的腿就撅进了鹅卵石的地面里去,全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看木板往脸上呼。

“我看谁敢!”忽然有娇斥声传来。

麝月、秋纹跳落地面,秋纹瞧见邢夫人就打个哆嗦,没敢说话。她对主子都一样,怕得很。麝月可不管这些,一边朝王善保那里走,一边指着王善保家的大声骂:“晴雯是宝二爷派来的,宝二爷要救金钏,我看谁敢打!”

她对邢夫人行礼,道:“大奶奶,我家宝二爷说了,他不许金钏死。宝二爷的性子您也知道,要是惹急了他,咱们二太太那边要走一回!”

邢夫人忍不住摸摸胸口,疼痛犹在眼前。她暗自咬牙,当没听见。

“大奶奶,金钏儿可是咱府上的人,死不了这么快。咱们现在救人来得及,要是晚了,宝二爷那边不好交待!”

麝月还想妥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可邢夫人这次不装没听见了,对王善保家的使个眼色,凌厉的很。

王善保家的冷笑一声,又厚又硬的木板冲晴雯嘴上拍了下去,正对拍。这一下,鼻子牙齿都要断掉了。

“你敢!”

麝月急了。她四处看看,彷如袭人般贤淑的表情拧起来。

邢夫人是不用想了,闹事的就是她;三位姑娘也指不上,丫头的事,她们犯不着。麝月掐住腰杆,指着王善保家的冷笑道:“大奶奶要打,你就尽管打。但我得告诉你了,晴雯姐姐是我们宝二爷的贴身,一等丫鬟。虽说比不上袭人姐姐,那也是宝二爷的脸面。你打的不是晴雯,是我们宝二爷的脸!

打!尽管打!大奶奶是主子,要打晴雯没个事,你要是动了手,我保证你活不过明天的早上。我们宝二爷的脸也是你能打的?”

王善保家的僵硬住了。麝月真是个厉害的,贤惠学着袭人,这张嘴,竟然也不比晴雯差了。

每一声都有理有据,先讲理,再压人。这要是打下去,她真可能活不成。

突然大声冷笑,木板子冲袭人凶狠的打下去。【宝二爷?给脸了叫声爷,不给脸他算个屁。大奶奶误了他开文山,这辈子怕是都开不了文山了,拿她有什么办法?

她王善保家的,可是大奶奶的陪房,贴心人!】

那边李贵和茗烟正看着,麝月在‘讲理’,他们当然不动弹。这说崩了,李贵立马冲了下去。不能让人打宝二爷的脸面。

茗烟比他敏捷,泼猴似的翻跟斗打了过去,“还讲什么?不给咱宝二爷脸面就动他丫的。灭了这恶婆娘再说!”说着甩给邢夫人一个戏虐眼神,要不是主子的身份压着,他连邢夫人都想打。

恶婆娘两字,可不单指王善保家的。

王善保家的吓得大叫,板子都丢了,躲到王善保的身后去。李贵和茗烟都是贾府的家生子,大妖级别的狐狸,千斤的力气打起来,那叫一个狠。麝月、秋纹也不闲着,纤纤玉指变成锐利的爪,舞得像是华丽的闪电一样。

可那王善保真是厉害,一手锁住晴雯,一手把他们的攻击全挡下了。宝玉来时恰好看到,吓了一跳。

只见王善保木着张脸,一手锁住晴雯,一手挡住四人的攻击,单脚站立,动也不动一下。他的另一只脚脚尖顶着块数百斤的大石,一边单手抵挡攻击,一边还有余暇把大石放在井口上。封闭严实了,满意点点头。

【妖怪分为小妖、大妖、老妖、妖将、妖王,对应文人的生员、秀才、举人、进士和学士。麝月他们是贾府的家生子,年纪尚小也是大妖的级别,相当于秀才,足有千斤力气。】

【王善保是府里的老人了,听说是个老妖,相当于举人。老妖是有内丹的,除了力气更大、身体更坚硬外,还能驱使天地灵气。十个大妖也不是对手。】

宝玉脑子里过了一圈,蓦然喝道:“住手!”

麝月、秋纹连忙停下,李贵原地停住,浑身的肌肉哗啦啦涌出汗水,皮肤闪得精亮。茗烟嘴里说着听话,凑巧儿还要转到王善保身后打王善保家的恶婆娘,被扇了一记,翻了十几个跟头摔地上叫疼。

王善保眼皮都没动一丝,对宝玉拱手道:“见过宝二爷。”

宝玉点点头,看了眼被石头封住的井口,怒道:“把石头掀开。”

王善保竖起手指,对石头中央点了一下。整块大石头从中碎裂,盘口大的碎块四处迸溅。

宝玉吞了口唾沫,再次喝道:“救人!”

王善保二话不说,头朝下就往井口里栽。人没进去却被抱住了,回头一看,正是自家的婆娘。

“大奶奶没发话呢,你急个什么?”死鱼眼的婆娘埋怨他。

那边邢夫人笑起来,宝玉让搬开石头的时候她没反应过来,现在呢,就由不得宝玉说了算。她冲宝玉笑道:“宝玉啊,这事你就甭管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金钏儿自有取死之道,你能拦着她去死?”

后面的袭人眉眼一怒,连带晴雯、麝月、秋纹和李贵的表情都不太好。茗烟还小,不懂其中的弯绕,看见众人怒了,他也怒。

王善保冰样的木脸也抖了一抖。大奶奶这话说的,不中听。

宝玉的娘是王夫人,正室、正房,由得着你这个贾赦那边的填房编排?宝玉眯起眼睛,盯着邢夫人,那边冷声吩咐:“救人。”

“好嘞。”茗烟第一个应声,招呼李贵、袭人他们往井口走。

王善保犹豫了一下,挡住路。这动作让宝玉皱眉,倒是邢夫人特别满意,唇齿间满是得意的笑。

“我说救人!”

宝玉大喝一声,七十二把文火熊熊燃烧,一双漆黑的眼睛亮起炽白,五脏六腑都蒸腾滚滚的浩然正气出来。邢夫人是个没根底的填房,普通人,被生员文位的浩然正气一冲,脑子里过片似的把这辈子做的恶事过了个遍。

腌臜的,不能入眼的,不能入耳的。邢夫人觉得浑身冰凉,冷汗冒出来,只想跪在地上恳求宝玉的原谅。索性她是宝玉的长辈,大奶奶的身份撑着,咬牙硬顶。

王善保浑身一抖,一股子有点腥臊味的青绿妖气勃然而出,把宝玉冲了个趔趄。

邢夫人猛然松口大气,软绵绵靠在一旁。

“大胆!”袭人几个怒火中烧,青狐头脸的样子在脸上闪烁。这是要变原形开打,要拼命。

宝玉打断他们,盯着王善保,问道:“谁是主子?”

“您是主子,大奶奶也是主子。”

宝玉再问:“谁是主子!”

王善保神色纠结起来,冲撞宝玉他吓了一跳,这被反复询问,木木的脸唰唰淌出豆大的冷汗出来。他看宝玉腾起的文火正气,干巴巴的道:“这……大奶奶是填房的主子,您……您是玉字辈的主子。”

开辟文山,宝玉实至名归。

要论谁是主子,现在,他在邢夫人之上。

“救人!”

第十章 祸害婆娘

“宝玉开辟文山了?”贾迎春不信喏喏。

“宝玉开辟文山了!”贾探春一脸惊喜。她看王善保服了软,眼神落在黑乎乎的井口去。这一下,金钏儿的命算是捡回半条。

贾惜春孤僻冷漠的小脸满是纠结,稍后,看宝玉的眼神有了一丝热度出来。往生经不念了,幽冷的嘴角撇出一丝笑。

那边宝玉往井口去,脱了银鼠丝的褂子,吓得袭人几个大叫。“不劳二爷!”“粗活我等干了就是,您千金之躯……”“李贵你来,我不会游水!”

几个人推推攘攘,把不敢拦的王善保挤到一边,王善保家的恶婆娘还要拉扯,被王善保提溜了衣服动弹不得。最后李贵下去,不多时,抬了个娇俏的人儿出来。

宝玉见是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模样是个青春率真的,怪不得小宝玉喜欢。金钏脸上有细密的绒毛,挂了水,嫩生生的反而可爱。绒毛泛红,是后长的,金钏儿不是家生子的青丘一族,而是外面的红狐妖怪,这长了绒毛,怕是要变回原形,离死不远了。

宝玉连忙过去,压了胸口,捏起嘴使劲吹。

王善保家的在旁边叫嚷道:“宝二爷,您可不能这样啊宝二爷!”

宝玉抬起头,掐住金钏儿的人中。

“宝二爷,这妖精是误了您开文山的罪魁祸首,留不得啊!”

金钏儿没醒,宝玉多掐了一会,接着做人工呼吸。

王善保家的还在叫嚷,言辞激烈,又恶毒了起来:“好啊,您这是开文山了,不计较这妖精害您得病,耽误到老祖宗那才开文山的事情了。可我们大奶奶不一样,大奶奶差点丢了命,都是这妖精害的!”

“宝二爷不要救了!您可要记得,金钏儿是因为您吃胭脂的事情跳的井。她死了一了百了,她不死,这事活生生的要传出去!”

“你已经开文山了,这文名,您到底是要还不要?”

“闭嘴!”宝玉怒斥。这个恶婆娘,就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吗?

王善保家的呆了一下,大笑道:“一定会传出去的,绝对要传出去的!宝二爷吃胭脂害了丫鬟性命,丫鬟跳井!哈哈宝二爷,您这文名没有呢,恶名就先传出去了!您别侥幸,她不死,一定!妥当当的要传出去!”

王善保吓得冷汗直冒,要捂恶婆娘的嘴,又怕用大了力气。她只是个普通人。

那边宝玉吹了一会,让袭人对胸口砸。蓦的,金钏儿吐出两口水,玲珑的眼球看见宝玉,泪水就出来了。“宝二爷。”唤了一声,又闷闷晕了过去。

“很好,活了。”宝玉松口气。

他在身边人的脸上看了看,道:“把金钏儿送回太太身边,就说……罢了,就说替我养着吧。不这样说的话,还是活不成。”

考虑一下,选了让麝月去。这是个会说话的。

麝月抱着金钏儿去了,临走瞪了王善保家的一眼。王善保家的指着她和金钏大笑:“哈哈,活了!宝二爷您可怨不得我,这是您自己选的。您放心,把心放肚子里去吧,这事铁定要传扬出去。

宝二爷喜吃胭脂,逼得丫鬟跳井。这死都死不成,还要养着吃胭脂呢!”

宝玉蓦然回头,眼眸一片黑。

这是埋汰他,威胁他,挤兑他!王善保家的明说是金钏儿活了,要说他的坏话,实际上是自己在外面编排、传扬,要把他搞臭,搞得臭名远扬。

只是救人而已,他招谁惹谁了?

不过是邢夫人看不过王夫人掌家,看不惯他宝玉受老祖宗的宠,这就要闹个你死我活出来。他讨厌宅斗,上辈子的宅斗影片什么的,他非常讨厌!

更可气的是——为了讨好主子,类似王善保家的这种陪房婆子不仅不劝阻,还会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把个宅斗变成血淋淋的闹剧,不死不休!

他想起让他惊艳的两句话。一句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句是“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当初看红楼时,印象最深的就是这样句话,道尽了贾府快速衰落的根由。

到了今天,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就更讨厌了。

【这两句都是红儿说的。她原名林红玉,因名字中含有林字,冲撞了林黛玉,名字中的玉字,又冲撞了林黛玉和贾宝玉,因而改名为红儿。是……我的小丫鬟?】

宝玉颔首微笑,自己手底下真有几个人才。他看一旁百无聊赖玩蚂蚁的顽童茗烟。这小子,也是个不省心的。

王善保家的还在叫嚣。她盯着邢夫人,奶奶奶奶的哭个不休。“大奶奶啊,您可别被冲丢了魂。宝二爷你不孝,你大逆!那可是你的大伯母呦。”

“你臭了,你铁定臭了!我是府上的老人,心细嘴紧,可这些小妖精碎嘴子,绝对把事情传扬出去,你臭了,你名声臭狠了!”

宅斗么,就是这般无理取闹。她要把宝玉祸害到外面去。

宝玉抓住她的领子,温和问道:“你喜欢看人跳井?还要压块大石头在上面?”

“你名声臭狠了,要臭的狠了。”

“是啊,我名声臭狠了,要做点好事。我看你不是喜欢看人跳井,是这井不好,该填了去。我就做件好事,把你拿来填了井。想必做了好事,名声不会臭太狠了。”

晴雯噗嗤笑出声,袭人他们也吃吃的笑。

茗烟大声叫道:“爷您说的对,拿她填了井,铁定没人在外面嚼您的舌根子。哎呦,我人小,乱说话。是您做了填井的好事,又成全了爱填井的人,这是大功德啊,能抵消罪过。”

石台上的贾探春噗嗤笑了,低声对妹妹们道:“宝玉手底下真有个小泼猴,心眼鄢坏。”

连着孤僻性子的贾惜春都笑了。成全爱填井的人,瞧这话说的,啧啧。

王善保家的愣住了,她想起麝月的话,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麝月没骗她,想打宝二爷的脸,真个是自己找死了。

衣领上的手跟铁钳一样,要把他往井口里丢。王善保木木的松了手,任由宝玉抓走了自家婆娘。他是贾府的家生子,不敢违逆主子。

眼见把人挪到了井口,王善保木木的脸一阵猛抽,突然冲上去,抢了人,把宝玉带着跌了个跟斗。

“大胆!”袭人、晴雯、秋纹,连着李贵和茗烟都去扶宝玉。

远处来不及扶的人里就更怒了,贾惜春怕王善保追着伤人,五岁女童稚嫩的手指一挥,一道宽幅大纸电射而出。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行行黑墨大字漫天飞舞,随即化作缕缕烟雾,把个南院马棚蒸腾得好像山间幽林一般。

一片死寂,了无生机。

...

第十一章 主子受伤

王善保看见一道四尺才气高耸空中,脸庞抽动一下,把自家婆娘抱在怀里,死死遮挡了。

贾惜春只是秀才而已,就算驱使的是名动级别的诗词,也没关系,他受得住,可这时漫天金光攒射,吓得王善保脸色发白,最后叹口气,对宝玉虚空叩个响头,算是赔礼。

诗词诗词,弱者冲锋,强者压后。

词曲本来就要比诗篇强些,名动以上的又有原创金光,足足增幅六成威能,贾惜春施展开来,对新晋的举人也有威胁力了。

当然,对他这个跟举人同级别的老妖,一样颇具威胁。

他转过身,半趴伏着,把自家婆娘压在身下,后背对着《虚花悟》。

贾惜春口中吟哦,才气光照四方,只见漫天黑雾凝了树的枝干,有桃有柳,桃红绽放,绿枝招摇,宛如喷火蒸霞一般。远处村庄冒着炊烟,男女老少哭着走来,等走近了,却一个个倒在地上,化成长满衰草的坟冢。

凄厉恶鬼漫天惨嚎,从坟冢扯出更多的恶鬼,对王善保扑击上来。撕扯,破了衣衫,啃咬,肿了皮肉。王善保埋头受着,知道后面才是真真的痛。

果不其然,只见贾惜春小脸清冷,斥了声:“显!”原创金光显现,恶鬼一下子多了六成数量,牙更尖,爪更利。他的皮肤被撕扯而开,肌肉被啃咬了,又活生生吞进肚子里去。王善保木着张脸,不哼一声,唯独不断颤抖的身子,让人觉得他还是个活人。

恶婆娘在他身下呆着,一点没伤到。可她抬眼看见千般恐怖,万种血腥,眼神落到自家当家的身上,死鱼眼一下子红了。

“当家的,不要!”

“四姑娘,四姑娘,我们当家的不是故意的,他不敢害了主子。四姑娘饶命啊!”

“呜呜,四姑娘,求您饶了我们当家的,他在府上四十年啊,他不敢对主子起坏心!都是因为我,是我凶,是我恶,是老婆子不好!呜呜当家的……”

贾惜春神色淡漠,她本就是个心冷嘴冷的。

王善保家的也是个机灵人,要跟宝玉求情。她想宝玉虽然被推攮了,但对下人一向很好。可以求,能求成。可她刚看过去,脸色就变了,死灰般的绝望。

她见宝玉在袭人的搀扶下起来,一个手掌无力耷拉着,好像没了骨头一样。

宝玉,宝二爷……不,是主子!主子受伤了!

袭人、晴雯、秋纹,并着茗烟和李贵的脸色都变了。在贾府,主子受伤,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一应跟随都要牵扯。要说挂了道口子,摔了个跟斗也还罢了,如今断了手,一个个的都不要活。

贾迎春、贾探春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宝玉是老祖宗的心头肉,在她们眼前断了手,她们也躲不过。

贾惜春是个孤僻冷漠的,不想多事,偏偏事儿往身上扯了。她看见宝玉龇牙咧嘴,一面怕老祖宗连带了她,一面不知个端倪的,心里巴巴的疼起来。她本来没怎么用力,这一下额头仿佛幻影空间,荡漾出一座高达三十丈许、熊熊漫天烈焰的赤红山峰出来。蒸腾得天空雾雾蒙蒙,半个荣国府都透亮了。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她高声吟哦。

桃红绽放,绿枝招摇,宛如喷火蒸霞一般。蓦然间那繁花的骨朵儿砰然炸裂,宛如平地起了惊雷。宝玉被声音惊了一下,再一看,更是惊个目瞪口呆。

曼妙的桃花骨朵儿,密密麻麻,乍看有数十之多,爆炸起来,声响、威力,每一个都不比二十一世纪的手榴弹弱了。他有幸观摩过部队的操演,实战演习,那轰隆一声响,嘭,就是一尺多深、半丈方圆的大坑。

这每一个桃花骨朵儿也是如此,在王善保后背炸了。黄泥四溅,碎石飞舞,王善保被震得浑身迸血,手指甲抠进泥地里,硬是不吭一声,把自家的婆娘护住。

宝玉何曾见过这般凄厉景象,一时忘了断手的痛,被袭人护着撤到一边。

贾惜春更能放手施为,幽幽吟道: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华村凋浊,半空隐现的世外村庄变作残桓断壁,长满青苔绿草,四周又围了荒林生长的渺渺青枫。一个个坟包鼓起,一个个恶鬼涌现,不管生前有钱没钱,是那自在的还是受人驱使的,全都一个模样。它们通红眼睛盯着王善保,要把这个木脸汉子拖了走,跟它们一样。

贾惜春美人坯子的小脸微微侧过,拿眼看宝玉。等他发话。

宝玉这才想起断掉的手,稍微活动,痛得龇牙咧嘴,索性还能动,应该只是脱臼了,没伤着骨头。

他看王善保,看见这个汉子还是低垂头,木着脸。王善保回他一个有点呆的眼神,眼神落在他的断手上,木木的脸多了惊恐。他跪下去,冲宝玉磕头:“主子,老奴该死。”

他家的婆娘挣脱出来,露出脸,哭道:“不,当家的!该死的是我!宝二爷,求求您了宝二爷。”连滚带爬往宝玉这挣,被王善保锢住了腰,在地上趴着磕头。

“求您饶了我们当家的,让四姑娘住了手罢!我们当家的在府上四十年,最是老实不过。他不像周瑞管家那般管着春秋两季地租,有本事克扣钱粮,暗地里还替凤奶奶放帐收银,也不像吴总领那样管着库房……他就是个呆傻木楞的,一心替主子做事。他冤枉呐宝二爷!”

王善保低头道:“我伤了主子。”

“不,是我伤的!我伤的!”王善保家的往宝玉身边爬,被自己当家的抓住了,还在抓地面,划出一道道血痕。

贾惜春手足无措,求助似的看宝玉。她孤僻冷漠,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没见过这种生离死别。

宝玉冲她一挥手,道:“看我干嘛,收了吧,多大点事。”

王善保家的傻了眼,她一心欺负宝玉。

在她眼里,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宝玉都是邢夫人的死对头,定要扯碎了,再捏吧捏吧吞进肚子里去。她求饶没错,也没真个期望能求成,宝玉拿到她的把柄,还不落井下石,把她一家子往死里逼?

可人家说什么?瞧瞧,多大点事。

袭人是个听话的,宝玉说了,她都照办;秋纹还怯着宝玉受伤的事,担心自己被牵连,唯独晴雯竖起眼睛叫起来:“多大点事?这手都断了,还多大点事!就是个不把自己当回事的!”

李贵巴不得事情早了,扯着茗烟往后面走。茗烟这泼猴子,这边宝玉发了话,四姑娘也住了手,他还跃跃欲试,想把王善保家的丢下井呢。

宝玉看看倚靠在壁墙上、还在失神的邢夫人,挥手撵人:“散了散了,这都什么事?外面没人欺负咱呢,自家个闹起来就差点少个举人级别的有用的,真个闹心。”

贾迎春怕担事,连忙听话走了;贾探春过来问了问,三句话没说完也走。她是庶出,承了老祖宗喜欢才算半个主子,最是胆怯不过。

贾惜春把《虚花悟》卷成一卷,没跟宝玉打招呼,夹在胳膊里往外走。宝玉看她离开,这边喊着袭人等一起撤了,被晴雯丢了好几个白眼。

袭人小心托着他的手,幽幽的问:“你这手怎么办?”

宝玉笑道:“回去接上就好,唔,就说我自己摔的,多大点事。”

荣国府满门的鸡鸣狗盗,一肚子男盗女娼,猪队友跟饺子一样,下到锅里就能一锅煮了。好不容易有个有用的,他舍不得。

红楼梦对王善保着墨不多,但是现在看来,能用,好用,唯独……他回头看了看死鱼眼的恶婆娘,肚子里低声感叹:【荣国府这条腐朽的船,我要让它浮起来。王善保是把好桨,就是这系桨的绳,有点烂……】

夜黑更深,入冬的风更冷。

林黛玉醒了,斜靠在碧纱橱里的精致木床上,掀开青色纱帐,沁着笑看袭人给宝玉接上左手的骨头。宝玉疼得龇牙咧嘴,看她在笑,骂她是个没心肝的。

“刚知道你这丫头疼人,就学会幸灾乐祸了。”

林黛玉仔细问过袭人,当下刺他的心肝,牙尖嘴利的道:“你说过的,这才多大点事。乍听是个有气魄的,这才过了盏茶功夫,露馅了?”

晴雯连忙挤过来,满肚子的怨气跟着发泄:“就知道咱们宝二爷大气,瞧瞧,多大点事,听着好生厉害。要我说啊,王善保那人该死,王善保家的更该死。合该凑巧,一起给办掉了。”

宝玉摇头。别说不舍得,就算舍得了,也办不掉。

论起荣国府有头面的,贾政、贾赦不要多说,他们不参合这档子事。王夫人正在养伤,夜里睡得熟,没人吵也就罢了。王熙凤是个聪明的,估计猜出跳井的是金钏,绝计不会露面。赵姨娘爱挑事,但这跳井的事人命关天,自己不敢过来,带着贾环吧,她又舍不得。

所以这些人没到,宝玉并不奇怪,反而贾母老祖宗从始至终连个丫鬟都没派来,才是真个奇哉怪哉了。

他和贾母住在一个小院,他听到了,贾母自然也听到。不是贾母没去,只是没露面而已。这事牵扯了好些人,贾母那个看似糊涂的,坐山观虎斗呢。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这个手掌中间最嫩、最招人疼的这块肉,也不能让贾母把手背的肉削了去吧?

没这个道理。

袭人扯开气呼呼的晴雯,把话题转了,笑道:“要说咱们宝二爷,真真是个了不得的。林姑娘,您是睡着没听见,咱家宝二爷开文山念的诗词,那叫一个美呐。”

林黛玉就笑,道:“就你是个心思乖巧的。”

她知道袭人要转移话题,想扯着不放,又好奇宝玉的诗词,连忙问了。宝玉笑道:“没什么,就是一首忆秦娥。”

言罢,把《忆秦娥》念了一遍。

【PS:国庆加班,只好写到半夜。现在睡,诸君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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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花浆玉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好句,真个好句!世上多少艰难险阻,好像都算不得什么了。”林黛玉是个爱诗词的,一吟哦,整个人儿都陷进去了。她把青纱帐放下,自个躺回精致的木床上,兀自喃喃。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形象,生动,不只如此,连着前文,竟好像把艰难险阻都摆在眼前,自个却是微笑的,从容的。单凭这句就能煊赫一方,又以文言志,动人心魄,将来传扬开来,做那传世的篇章也是可以了。”

林黛玉自顾自念叨着,把人都给忘了。宝玉招呼王嬷嬷并鹦哥儿回去伺候,遣退袭人,刚要睡,外面传来娇滴滴的话:“宝二爷,老祖宗让我送药来。”

果然。宝玉让金鸳鸯进来。

金鸳鸯把药放下,话里话外都露着讨好,与以往的态度大不相同。她和宝玉说着话,那边耳朵竖起来,把黛玉嘀咕的词汇总着听了,明媚的眼睛越发闪亮。

宝玉陪着说话,直等她离开。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宝玉醒来,在袭人的伺候下洗了脸,推搪不过,又痛苦的拿青盐刷了牙。他对又苦又涩的青盐敬谢不敏,但连日来用茶水漱口,再不刷牙,嘴里都要长虫了。

鎏金的炭盆燃着火,还是放在窗边。宝玉左手用娟纱吊着,右手练了字,觉得闷气,跑出去串门儿。

他的形象不好,脖子上白花花挂着娟纱,左手垂在胸前,但每逢遇见人了,他都是笑,对方也赶忙行礼。对他的态度比昨夜恭谨一分,也亲近了一分。

有人讨好笑道:“宝二爷,您可真是咱们的爷。”

也有探亲刚回来的凑上前,拿了老家乡下新掘的,水灵灵的冬笋给他,也有满山遍野打的野兔,精瘦,劲道。直说最是滋补不过,一个劲要塞给他。

宝玉全都收了,赏几个大钱,递给晴雯拿着。

冬笋也就罢了,是个鲜嫩可口的,可那活蹦乱跳的野兔有的说头。袭人看着心软,殊不知晴雯、麝月、秋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宝玉也馋,爱这野物。

晴雯提着野兔的耳朵,左手两根葱管似的指甲一个劲掐野兔劲道的肉质。狐狸精最爱吃兔子的,她这个家养的狐狸,好久没吃过野生的好兔子了。

心想送去大厨房,不用给钱,谅柳家的也不敢多话。

昨夜宝二爷的威风出去了,以后大厨房或是别的日常小事,没人敢再伸爪子。宝玉饶了王善保夫妻,下人感觉亲近,以后这类的东西许多,省了不少用度。

想到这,不再怪宝玉‘大气’。

几个人转悠一圈,中午、晚上,甚至第二天、第三天的牙祭都有了着落。宝玉平日的膳食不错,但是野味,真个不是多见。

他让晴雯处理这趟子事,练了会字,推开窗户。这屋子是极好的,炭盆也是极好的,但是两个加起来,他受不住。

昨夜跟个彪形大汉一样,浑身都是力气,今天收了才气,没了正气加持,身子骨还是气喘吁吁。小宝玉的底子差,哪怕他点燃文火,成了生员,比别人也差了好多。

屋外一片欢笑,茗烟、锄药两个小厮在下象棋,为悔棋的事情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小厮凑趣,挑唆他们‘打架’。茗烟就跟晴雯似的掐起腰,竖起眼睛来骂:“你们几个谁能打得过我?”

小厮们都蔫了,茗烟是他们里面最会打架的,天不怕地不怕。

宝玉就笑:“你们一个打不过他,一起上还打不过?可不能让他学晴雯那个霸王。”

茗烟不依道:“二爷,不带您这样的。”

众小厮大笑。

宝玉招呼茗烟,别的小厮立马散了。他看见茗烟一个跟头翻出七八米,心里眼里全是羡慕。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什么时候才能锻炼出来?

且不管别的,生员考秀才,这可是要考君子六艺的。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的一条难办。他小胳膊小腿,能拉开弓?

当了生员,这一条要考量。

茗烟翻身进窗,回手要把窗户闭上,道:“二爷您歇着,现在天寒地冻的,你不比我们下贱的身子,要顾暖。”

宝玉嘴一瘪,打击人呢这是?

说是什么‘不比下贱身子’,听着好听,不就是他身子骨差,生怕受了寒,落了病,又让院子里鸡飞狗跳不是?宝玉把窗户推开,恨恨的道:“爷知道自己身体差,爷我懂,可我知道的,你们就不知道了。”

“是,是,二爷您学问好,生员来着。现在全府上下,哪个不说二爷是这个。”茗烟含糊着,说到一半又兴奋起来,把大拇指竖高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宝玉憋屈。

“罢了,闲着也是闲着,你跟我讲讲府外的事。”

茗烟兴奋起来,手舞足蹈说着话。

宝玉只当打发时间,凑趣儿闲聊,茗烟也不是个会讲故事的,说得杂七杂八,不成个体系。可没过多久,宝玉就被茗烟带动了情绪,乐呼呼听着。

有些在《大周史录》里有,更多的是没有的。

《大周史录》记载的是古今的名人,还有好的、坏的鬼怪精灵什么的,也有一些比较强悍的魑魅魍魉记载其中。可在魑魅魍魉里,那些不好的,或者说上不了台面的,全都没有记录。

茗烟讲的就是这些,市井流。

宝玉听见有窃财的童子,金童子、银童子、铜钱童子什么的。按说偷东西不好,可这些童子在茗烟口中都是极好的,专门偷盗不义之财,分给可怜的人家。

有枕边小鬼,擅吹枕边风,引起夫妻不和。人们传说,要是抓住了能够炼制枕边风,把男人的耳根吹软去。

还有食发鬼、守财奴、瞳中人、耳中人、梦佳人,都是些古灵精怪的,本事特殊的很。宝玉没听过这个,只想多听说一些,有趣。

茗烟也讨好说着,说个不停,可没过多久,宝玉觉得身子冷了,裹衣服都不管用。

“爷,咱关上窗户说?”

“你懂什么,开窗户是受冷,关上窗户,那妥妥是要命。”宝玉气呼呼的把鎏金华丽的炭盆踢远了。他这孱弱的身子骨,有点看不见的烟气就得懵。

别说万一出点一氧化碳了,就算二氧化碳的浓度高些,他也喘不上气。这看不见的烟气儿,最是要身体不好的人的命。

【要是有个暖炉就好了,火炕也成,总归是不伤身的。】宝玉的眼睛亮起来。暖炉弄得麻烦,烧坯子、炉内构造、铁皮烟筒,还有制作煤球,这些他不会,可火炕简单,他会弄。

脑子里把火炕的制作方法过了一遍,他搓着手,喊袭人进来。火炕得有工夫做,现在呢,他需要一碗热乎乎的,喝下去浑身暖洋洋的粥汤。

不是喝汤的时辰,袭人就倒了茶,让他先暖着,自个拿了料子往大厨房走。走到半道遇见麝月和晴雯,当真巧了,一并拐回来。

“这么快?”宝玉惊讶。

袭人应道:“合该没这么早的,路上遇见她们,恰好有了,一并拐回来。”

想起热乎乎的粥,宝玉觉得更冷了,走过去一看,见麝月端着一个青花折枝花果纹大海碗,捧着那么大的一盆,真个妥帖。凑头看了,里面是白蒙蒙透着嫩黄色的汤水,冒着热气,看上去就喜人。

不等袭人拿了小碗,宝玉凑上去喝了一口,暖洋洋的,舒适。他突然笑了,问道:“哪里来的?”

袭人还没说话,晴雯就抢着答:“这可是花白玉露,只有李纨嫂子那边有呢。里面加了采花娘弄的玉浆,市场上没的卖,稀罕物。”

说罢斜眼看宝玉,问道:“你以前经常喝,忘记了?”

宝玉一拍脑袋,道:“这个我记得,就是忘了哪里来的。”

晴雯就笑,眼睛竖起来。宝玉一看,知道有故事了。

其实吧,晴雯不是竖眼睛骂人,只是眼睛太大,这一生气一卡腰,眼睛就变了形。她的眼睛极漂亮的,大大的,水汪汪,像个透明的人。

宝玉看她满脸不忿的道:“要说李纨嫂子,平日里是个不管事的,就是太不做人。以前爷受老祖宗的宠,隔三差五都要送点玉露来,双手捧着那么大的一碗,看着喜人。可二爷您害了病,她那边就不送了,生怕惹事。现在您做了生员,大家都敬,她就送了这么大一盆,要讨好呢。”

宝玉摇摇头。贾珠早夭,李纨就守了寡,带着儿子贾兰。孤儿寡母是个可怜的。他觉得吧,里外是自己占便宜,干嘛说别人不是。

凑过去再喝一口。刚只想暖和身子,没喝出味道来。

这一口下去,他更笑了。入口绵软,有清香。不就是加了蜂蜜的豆浆吗?他喝的多了去了。

想着再喝点暖暖身子,剩下的给了袭人她们,可这一口进嘴,刚品了一下,噗的吐了出来。

“你刚说谁送的?”

“李纨嫂子啊。”晴雯纳了闷。

宝玉的脸色阴晴不定,把青花折枝花果纹大海碗往边上一推,斩钉截铁的道:“倒掉。”

麝月端了海碗出来,见秋纹在训小丫鬟,拐个弯儿,要从旁边过去。

秋纹看见她,往青花折枝花果纹的大海碗上一瞧,恬着脸过来了。她把小丫鬟散掉,指着海碗问道:“姐姐要往哪去?”

麝月叹口气:“还不是咱们二爷怄了气,不知道哪里不妥帖了,非要把李纨嫂子给的花白玉露倒掉。多可惜啊,有人出好些银子要买,都没地方买去。”

秋纹就笑:“咱家宝二爷是什么人,少得了这许多东西?莫说是宝二爷,就算袭人姐姐、晴雯姐姐要败坏家什,咱家宝二爷也就依着了。照我看啊,咱们也就听着,随他们去顽。”

“我知道,就是有点可惜。”麝月是个节俭的,心里巴巴的疼。

秋纹乐了:“我看不可惜。咱们爷不喜欢,倒掉也是倒掉,咱们吃了也就是吃了。不如咱姐妹分着吃了,尝尝这稀罕物。宝二爷不会怪罪。”

麝月还在犹豫,秋纹早就拿了两个小碗来。两人找了杌凳坐下,一人一碗,添着吃个干净。秋纹还警了麝月不许出去说,麝月点头,带着空空的大海碗进屋了。

“爷,倒掉了。”

门口传来麝月银铃般的声音,宝玉点头,让她把空碗给李纨嫂子那边送还,自个靠着窗户。

晴雯拍手笑道:“合该如此,就是不吃她家的!”

袭人埋怨她,那边又软声细语,给宝玉舒气。宝玉摇摇头,他真不是生某些个人的气。

窗外安静,隔着矮墙,报春花探出半个花骨朵出来,好像害羞的少女,怯生生看他。宝玉忽然笑了,伸个懒腰,深呼吸。

这荣国府满是污浊,空气倒是清新的,纯绿。

第十三章 地位飙升

宝玉开文山,成为生员的事情,传遍整个荣国府。

这是路人皆知的,也有只在小范围,主子和贴身丫鬟间传播的东西,更让人惊讶,甚至惶恐。

邢夫人在宝玉那着了吓,几日回不过神。她娘家没人,是个家底薄的,以前做不得什么,但自从做了贾赦的妾,为了争,为了斗,为了填正室的房,委实做了些腌臜下作的事。她被宝玉的正气惊了,脑子里过了几天片,全是贾赦别的妾的影子。

有活的,有死的,活的还在活着,死了,那也只就是死了。

这天一大早,邢夫人咳嗽两声,憋嗓子眼的一口浊气喷出来,总算回了神。她恶形恶状,见屋里没有人,摔盆砸碗的弄了一地。

一个穿着紫色对襟短褂,下着桃红、柳绿两重缎子裙的女子走进来,看打扮是个有头脸的大丫鬟,眉眼用重影在两边往上涂了,让人一看,端知是个不好对付的。

邢夫人更怒,板脸道:“你来做什么?”

“哎呦,我怎么着才能不来?”秋桐比她更厉害,掐着腰喊:“你当我自个想来呢?王善保家的过来好几次,都是向您辞行来着。她说她岁数大了,不堪您用,要回家养老去了。”

“这怎么会?她呢?我要见她!”

“别找了,她见您一直闷着,早回去了。”秋桐上下打量邢夫人,脑袋歪着,好像看一件不值钱的物件似的,“我看您也好了,这屋子里,就不需要我伺候。”说着往外走,边走边嘀咕,声音很大:“有人无端端的招惹宝二爷,自家陪房折进去了不说,连带老爷跟着受气。老爷说了,宝二爷不单成了生员,一首惊天的词更招人眼。他脸上挂不住,要躲出去。家里的大小事,由着我管。”

邢夫人气急道:“你只是个丫鬟!”

“是大丫鬟,贴身的。”秋桐头也不回,乌云般的发髻上插着一丈青,水淋淋的玉簪棒儿颤巍巍的,一摇一晃,甩着曼妙的柳腰出去了。

邢夫人摔了个盘子在门上,抱脑袋哭。

【宝玉欺我也就罢了,他大小是个主子。如今没落好儿,连个丫鬟也欺负我。不行,这场子得找回来,不然没法呆了!】

邢夫人把自个打扮利落了,幽幽的眼珠子,像条母狼。

粉油大影壁后就是凤姐院,隔着三丈,正对半大门。平儿在门口绣墩上坐着,看上去慈眉善目,瘦而温润的瓜子脸透着一股俏。她见邢夫人走来,远远的就迎上去,笑道:“我说今个喜鹊叫呢,原来是贵客到了。可惜了,大奶奶您不凑巧,我家太太不舒服,早说不肯见人呢。”

“麻烦通传则个。”邢夫人塞了几块碎银子过去。

平儿把银子藏在袖子里掂了掂,有三块,加起来得有五两重。邢夫人平日里指东划西的,少有送东西的时候。她和气应了,进院子走了一遭,原路拐回去。

“真不巧,太太头痛,就是不肯见人。”笑意彦彦。

邢夫人缠磨了半晌,平儿不再接她的银子,也进去‘通传’了几回。最后实在没法,丢魂似的往回走。

她拐过粉油大影壁的东侧,在西花墙边站了,左右看着没人,身子一软,滑溜在地上哭。

“这宝玉到底作了什么词,连凤辣子都不敢招惹了?”

“偌大的荣国府,我是国府的大奶奶,竟连个帮手的都没有。宝玉,我誓不与你甘休!”

……

贾母暖阁,与碧纱橱只隔着道内回廊。

贾母在门口转悠几回,心肝儿肉叫着抹着帕子哭。她看了宝玉几回,每次回来都想再去。想到宝玉左手断了,她是吃也吃不安稳,睡也睡不安稳。

金鸳鸯陪着好儿,笑道:“老祖宗,咱们再去一回?”

“不去了不去了,那冤家,见我就挤着眼睛笑,分明说我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偌大个府门,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装糊涂行吗?就他聪明,拿脸色挤兑我。”

金鸳鸯和琥珀对视一眼,都笑了。要说聪明的,有哪个比老祖宗要聪明了?宝玉的心思瞒不过她,她自个看出来,偏要说再心疼不过的宝玉。真是越老越顽。

贾母要琥珀搀着,躺到青色缎子的靠背引枕上,旁边王夫人早就到了,看着她笑。她埋汰两句,笑道:“你也是个不省心的,听说宝玉作了《忆秦娥》,跑我这讨喜来了?”

王夫人咳嗽两声,道:“媳妇不通文,这好与不好,媳妇说了不算。这次来没有要紧事,就是邢夫人那边,找老祖宗讨个话。

王善保和王善保家的,宝玉说饶了,我也就饶了,可是大嫂嫂的性子您也知道,要是坏了宝玉的名声……”

王夫人话里话外都是刺,透着狠。贾母拿眼睛瞪她半晌,突然瘪嘴大笑起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重头越。听听,都来听听,说起来就有味道。宝玉是个有本事的,他是玉字辈的主子,合该当家。”

转头问金鸳鸯:“那冤家现在的例钱多少,可还够用?”

金鸳鸯凑过来答道:“都是大主子的例钱,每月二十两。回老祖宗,如今宝二爷成了生员,文人的耗费您也知道,不够用。”

“那就提了,五十两吧。袭人、晴雯,对了,还有那个麝月,都是宝玉的贴心人,多少加点月钱。茗烟那泼猴也加点,当老祖宗替宝玉赏的。”

王夫人满意点头。五十两的月钱,比她都高了。

金鸳鸯蜂腰削肩,鸭蛋脸,平日处理事情不显山不漏水的,最是稳当不过。她听见老祖宗的话,表情呆滞一下,没去办,在边上等着。

果然贾母又道:“宝玉成了生员,又有才,作了好词,真真的事也该说给他听了。金鸳鸯你过去一趟,捎两件衣服给宝玉屋里的。茗烟也别落下,单做一身。”

金鸳鸯顿时明白了,出门办事。

她刚走,凤辣子就推门进来。一改往日风.骚,见过老祖宗、姑妈就站到一边。

贾母对王夫人戏虐道:“瞧瞧,让你安心的就在这了。好媳妇儿,你家不也生了个好闺女?你担心的,怕是她早就办妥了呢。”

王夫人含笑点头,看王熙凤。

凤辣子就一脸陪笑,手在胯边叠着,十分乖巧。

……

四春院,半圆形环绕的小院内,唯有最西侧几间厢房最为灵异。寒冬腊月的,竟有爬山的青藤枝繁叶茂,把屋舍的窗子裹了,缠出个翠绿的帘儿。

贾惜春跪在绣墩上,小手托着下巴。旁边放着亮银色炭盆,桌上放着《虚花悟》首版。她神情恍惚,也不烤火,也不看词,兀自愣神。

入画把房间打扫了,端了洗脸水出去,稍后走回来,侧身看《虚花悟》。她只是个丫鬟,认得几个字,却识不全,只是笑道:“那一日姑娘真是威风,宝二爷都要仗着姑娘呢。”想摸摸《虚花悟》上娟秀的小字,又不敢,缩缩的特别可爱。

“别摸,烫手。”贾惜春难得玩笑一回。

入画撅了嘴,不满道:“姑娘诳我。您没动,诗词哪里会自己动?对了姑娘,那日没见你用全,这首词最后是什么样子的啊?”

“没见上面写着吗?”贾惜春指着最后一行小字道:“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那树把王善保并诸多恶鬼一口吞了,嚼巴嚼巴,结出一颗水灵剔透的果子来。吃了呀,大补~~”

惜春把调子拉得老长,悠悠长。

入画的眼睛瞪得溜圆,没忍住,跑门口干呕着。贾惜春小脸上露出促狭的笑,看看《虚花悟》,突然扬起纸张的一角,放炭盆里烧了。

火苗升腾而起,入画噌噌跑过来,想抢救那词。

贾惜春拦住她,看自己写下的篇章烧个干净,眼睛被火苗灼得透亮,笑道:“入画,要是有天贾府倒了,求宝玉哥哥就好,他顾得着你。”

“姑娘又说疯话,前些日子你还讲,要是贾府倒了,让我自去了就是。”入画嘟起嘴巴,笑道:“我哪都不去,单单跟着姑娘。要真有那天塌了、地陷了,老天爷要收人的一天呐,姑娘就去找宝二爷,他铁定欢喜。”

贾惜春摇摇头,走边上漆木柜子那,打开柜门,又翻掉十几层堆放的锦缎、被褥等物,从底层取了个盒子出来。

打开盒子是一张折叠的纸,色泽嫩黄,像女儿家的肌肤。她把纸张打开,明明折叠过的,打开来却是一整张书页大的纸,一点褶皱都没有。

入画惊道:“姑娘,这可是百两银子的十扣纸,您半年的例钱!”

贾惜春不管她,拿了笔,磨了墨,娟秀小字流淌于笔尖。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她控制自己的才气,把天地涌来的灵气、正气都挡住了。就是普通的写字,把《忆秦娥》书写出来。

入画急得抓耳挠腮,一个劲嘀咕:“这是十扣纸啊,还是精品,价值一百两银子。姑娘,姑娘,您就这样浪费了?”

贾惜春只是笑,拿起纸张从头看,越看越开心,越看眼睛越亮,孤僻冷漠的小脸满是神采。她把纸张折好,用亲手绣的香囊装了,放在心口,满意点头。

“这才妥帖。”她笑着道。

……

李纨把《忆秦娥》念给贾兰听了,郑重训示:“把这首词背熟了,这可是你二叔的词。将来开了文山,有了才气,立马着于纸面。你给娘亲好生记着,以后你宝二叔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事事要跟着人家学。”

贾兰一脸呆滞,道:“可您不是说过,”摇头晃脑的,学的像模像样,“切记切忌,就是不要和你二叔去学。”

“那是以前,以后可要记得,什么都跟你宝二叔学。他是个有本事的。”

说着提裙子往外走:“说起来我倒是忘了,今个采花娘那边还没看呢。我去看看,要是有多的玉露出来,熬了花白玉露给你宝二叔送去。”

贾兰看母亲急急切切,忍不住舔舔嘴唇。花白玉露那般甜香的味道,他有很久没尝到了呢。

上次尝到是宝二叔害了热病……他刚转过念头,吓得脸都白了。

“佛祖保佑宝二叔,我只是想想,没真个要宝二叔害病。”

第十四章 喇叭声咽

许久没见贾政,宝玉轻松许多。

贾政虽是个糊涂的,自己儿子还是清楚。从满岁抓周只取胭脂脂粉,到一贯不好好读书,贾政的辛辣讽刺是个定调。这种情绪,至痛打宝玉几乎致死达到高潮。

他对小宝玉的态度是由来已久的,宝玉听过丫头们嚼舌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大致是小宝玉害病的前几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小宝玉进来请安,说要去府里的义学。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小心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这话说得多绝,“连我也羞死了”、“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小心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作为一个当父亲的,实在是无以复加。

宝玉无语。

正想着,门口传来木木的声音:“宝二爷,墙已拆了。”

门口站着个木脸汉子,恭恭敬敬,弯着腰,双手垂在膝前。这天寒地冻的,他上身只穿个粗布夹褂,裸.露的肌肉上不见灰尘、汗水,光头锃亮。

“这就好了?”宝玉回过头,发现精致木床一侧的墙壁打了个窟窿,再看王善保的拳头,拳面上有点白印子,是打碎的石粉。

宝玉不由咋舌。

他本想先练好字,奈何身子骨差,开窗会冷,关窗会闷。今个想把火炕弄了,却发现这国公府的建筑,委实是坚硬了点。

就拿碧纱橱来讲,墙壁足有三尺。十尺一丈,三尺就是接近一米厚,都是用坚硬的青石条块垒砌而成。他要在墙壁上掏个门子,做火炕的通烟口,外面放个灶台。晴雯满府跑着找大锤,锤子找来了,没两下,柄子断了。

墙壁只有脸盆大的裂纹,气得晴雯兀自闷气。宝玉难得吩咐她做事,事办砸了,她不好受。

那边王善保不请自来,遭她白眼只是傻笑,被她挤兑也不说话,就是等着宝玉。等宝玉出门,这才双膝跪在地上,请宝二爷安。

宝玉就吩咐他:“随便打个窟窿来吧。”接着跑去练字。

他没当回事。墙壁太厚、太硬,心想王善保也要去找锤子,这一来一回,少说要几盏茶的功夫。没想到刚回头,王善保就拐回门前,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把差事办好了。

没用锤子,就是拳头。看工夫,也只是一拳。

【上次打架的事,他肯定留了力。也好,有他在,或许今个就能把火炕弄好了,我也少受点罪。】宝玉想这王善保果然是个能用的,好用,把火炕需要的材料说给他听。王善保脸堂子木愣愣的,心里明快的很,只听了一遍,告退出门。

房门打开,迎面是金鸳鸯笑盈盈的脸。

“恭喜宝二爷,贺喜宝二爷!”金鸳鸯开门就喊,后面跟着袭人等人。她是贾母的大丫鬟,来得熟了,一般不要通传的。

袭人、晴雯走进来。隔着门口保暖的三重厚缎子门帘,秋纹拉着麝月探过来小脑袋,偷摸摸的往里瞧,不想挡了王善保的路。

王善保就靠门站着,等她们走开。

晴雯竖起眼睛,麝月、秋纹就连忙缩回去,外面传来麝月的埋怨声,说不该没下人的样子,偷瞧添乱。王善保想跟着出去,许是金鸳鸯误会了,忙道:“不妨事,王善保是老家人了,无需避讳。”

王善保看宝玉,见宝玉点点头,躬身立着了。

金鸳鸯看看袭人,再看看晴雯,点点头,把手里的几件崭新的衣裳放下。三套女衣,一套男衣,外褂、里衬,并着长裙都有。色泽亮丽,上好的锦缎做成。她对宝玉行了礼,贺喜道:“老祖宗听说二爷作了好词,特地让我送了点东西来。三套姑娘家的,是给袭人、晴雯和麝月三个大丫鬟,一套小童的给茗烟。他们的例钱也涨了。”

独独少了秋纹。宝玉让袭人把衣服收了,接着听下去。

金鸳鸯停了一阵,没来由的笑起来。她年岁较长,算是看宝玉长大的,没什么拘束。“宝二爷果然厉害了,这看人、待事,妥妥长进了不少。后面还真个有。”

她把葱花一样的手指竖起来,道:“其一,您的例钱涨了,每月五十两,是老祖宗吩咐的。其二,老祖宗还说了,茗烟那泼猴,最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有什么不好当面的事,不妨交给他。”

宝玉点头,送金鸳鸯离开。

屋里恢复宁静,唯独砸开的窟窿往里嗖嗖蹿着冷风。宝玉思量片刻,见晴雯活泼的拿了衣裳冲袭人比划,袭人陪着笑,一双眼睛却时常看他,波光闪闪,似有愁容,又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自在其中。

有替他开心的,也有一种担心。

宝玉知道袭人想些什么,安慰了两句,让她们拿着衣裳出去。秋纹没有的事,想必她们懂,用不着他管。王善保原地踌躇片刻,突然回过头道:“二爷,茗烟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宝玉笑道:“以后还有用着你的时候。你和茗烟,都是有用的。”

王善保得令走了,木木的脸露出一抹红。他懂宝玉的意思。要从实力上讲,有他足够,茗烟就是个没用的。但是有些事,茗烟能做到,他做不成。

宝玉走到丈许长、散发淡淡清香的晓翠桃花木做的书桌前,摊纸、磨墨,执了笔在屏背椅上坐下,没多久,一帖《王献之送梨帖跋》落于纸张。

这是柳公权五十一岁时在王献之《送梨帖》后的跋。小楷四十三字,没有碑版中字的拘谨,而自然映带;没有怒张之筋骨,而笔致含蓄;没有平正均匀之苛求,而自有真趣。被世人誉为神品。

他的字已是不错,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看上去特别漂亮。宝玉端详一阵,心里不由感叹——好一个柳公权!

要说书法,首推王羲之。王羲之有‘书圣’之称,代表作《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但是在宝玉看来,柳公权还要高明半分。

王羲之的书法世上仅有,但不管是他的行书还是草书,都需要极深的功力才能成就。柳公权就简单多了,平和中见曲奇,其楷书适合初学者修习。偏生这样适合初学者修习的楷书,能和王羲之的行草齐名,号称‘颜筋柳骨’。

宝玉感叹片刻,拖了金闪闪、火熊熊的炭盆来,把字放里面烧了。

他的字已是不错,形上有了几分相似,却没有那股子‘神’的感觉。形似而神不似,不能说自成一家,免不了被人看出端倪。

其实吧,他的字多少能糊弄过去了,包括贾母、王夫人、凤辣子、李纨,甚至颇具才名的贾惜春也能含糊几次。

他不怕这些,怕的是贾政。

【那贾政,怎么看也不像个能和我讲理的。要把字的神练出来才行。】

宝玉这般想着,手往镇纸那摸去。这一摸,却是摸了个空。

“咦,没纸了?”挠挠头,读书。





贾政去金陵府公干,一连去了几日,不知道忙了些什么事情,回来时一脸疲惫。他是个地道的青丘狐族,血脉纯粹,妖将级别的实力堪比文人进士,竟然累得脸色发白,躺在轿子里歇息。

八杠大轿,一十六抬。左右两排兵士六十人,高举红牌黑字。一边写着‘肃静’,一边写着‘回避’,字体方正,象征官员威仪。

锣鼓开道,共十一响。大周国官员用道有仪制可循,贾政是工部员外郎,正四品,用道就是十一响的锣鼓。早有门子、外房仆役,并着伺候的丫鬟跑出来迎接。把贾政接进三间兽头大门,兵士仪仗就拐去了东街,向着工部衙门去了。

贾政大步走进。整个荣国府,唯有他和贾赦有资格从大门进。

旁边出来一个老人,背有点弯。贾政见了,就遣退丫鬟、婆子、仆役一干人等,自顾去了梦坡斋。

贾代儒跟着过去,带上乌木做的门。他在书桌前候着,面目和善。

“最近府上有什么要紧的事?”贾政随口问道。他本劳累得很,脸色难看,可当他从袖口抽出一物,神情陡然欢喜,好像远归的疲惫都消散了。

那是一支火红的毛笔,坚硬的笔杆上内雕‘火乌赤毫’四个刚劲字体。贾政在手里把玩着,爱不释手。

贾代儒凑趣道:“可真是个好物件。老爷把玩许久了,还不腻。”

“可不是好东西么!”贾政得意道:“这可是千金笔里有名号的,我也舍不得用。这般宝贝,要是没个上好的文章出来,用了就是玷污。脏了好宝贝。

对了,府上最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要是没有,你就退下吧。”

贾代儒笑道:“要紧事可是有着,大好事。宝二爷前几日开了文山,点燃文火,做了生员。您总希望宝二爷上进,到底不亏了您的念想。”

贾政呆了一下,接着把玩毛笔,“这算什么大好事?孽畜!不上进的东西!以他的聪明,早该是生员了。”

“这倒说的是。”

贾代儒低下头,表情纠结了一下,道:“要说宝二爷开文山,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二爷前些日子被大奶奶搅了开文山,这才几天啊,就又开文山了。”

“你说什么?”

“宝二爷开文山了,这是好事啊。”

“我说前面的,邢夫人搅了宝玉开文山?”贾政的眼睛碧绿。

大周律例,故意扰乱开文山者,处凌迟。贾政来回踱了半晌步子,颓然坐下。邢夫人,到底是他的嫂嫂。

他把火乌赤毫放在一边,对贾代儒道:“你去,把那孽畜叫来!”

贾代儒出了房门,招来门外候着的小厮,唤作江流的便是。他让江流去唤宝玉,自个转回梦坡斋,和贾政小声说着话。

屋内烛火如豆,隐约听见‘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第十五章 内外管事

且说那江流去找宝玉,路过暖阁,先去跟贾母问了个安,恭禀‘老爷已回’,这才去了碧纱橱。

见到宝玉,他笑嘻嘻作揖,腰弯曲九十度还多,额头一摔到底。晴雯看他滑稽,笑出声来,被袭人瞪了一眼。

袭人扯宝玉,咬耳朵道:“他是老爷房外的小厮,别看他不得宠,却是个管外事的。”

“外事?”宝玉偏头。

袭人低声道:“男主子到了一定年纪,要是得堪大用的,都会有内外两种管事。平日里是小厮、丫鬟,真个用起来,就是个杀星。老祖宗不是给您传过话,说要茗烟做那内管事吗?就是这类的了。”

宝玉端起蓝瓷琉纹杯,瓷盖撇撇茶水,浅酌慢饮。

他看江流此人:头戴黑色小厮边迭帽,身穿两边拢的对襟褂,也是黑色。脚下一双密密麻麻缝了千层底的黑布鞋。乍一看就是个普通小厮,不招人眼的。可他把眼神放在江流对襟褂的腰间、摆子上,就笑了。

跟他房外的小厮比,江流的对襟褂短了些,不是竖拢到大腿底、接近膝盖,而是刚过腰间。腰带也不一样,拧成麻绳状,不是宽布条。

一般小厮的腰带都是宽的布条,方便塞些东西什么的。江流的柠成麻绳状,不知道是为了看起来利落,还是勒脖子方便?

要是他魂穿的身份暴露了,怕是有跟江流打扮差不多的人来,管着内事的就是了。

江流偷眼瞧宝玉,再次甜腻腻的道:“江流见过宝二爷,请您老人家安。”

宝玉让他起了,他就刷的一下摆回来,双腿并着,腰弯九十度还多,额头几乎着地。这样的动作宝玉自认做不到,他却保持了很久没动,这把腰肢挺起来,恍然如同扎根的老松,下盘稳得很。

拱起手,笑嘻嘻的道:“宝二爷,老爷传唤您呢。”

宝玉见他样貌平凡,身材普通,唯独一双眼睛,笑起来弯成月牙,让人看了亲近。他走过去,上下打量一番,伸手冲江流的后腰一拍。

好家伙,跟拍到了铁板一样。

江流笑问道:“宝二爷,您这是做什么呢?”

“没,就是觉得你跟王善保一样,是个有本事的。”想起王善保的肌肉块,宝玉又羡又恨。上辈子熬出个职业病,这辈子小宝玉更惨,他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肌肉块?

结实,有力量。是男人的,谁不想做个强壮的?

江流的眼睛闪了闪,道:“主子谬赞了,王前辈是府里的老家人了,江流一介小厮,哪敢跟人家比?”不知不觉换了称呼,看屋里都是宝玉贴身的,压低了声音道:“主子要小心了,老爷回来脸色就不好,听到您开文山的事情又纠结起来。江流不好说,您自个小心就是。”

想了想,又道:“总归也没个大碍。别看老爷对您狠着,心里还在乎得很。贾代儒贾老先生也在房里,多少能帮您说句话。”

宝玉点点头,吩咐袭人拿点银子给江流。江流推脱掉了,先行走了一步。

这是给宝玉思考的时间。他告退离开,却是在碧纱橱的廊道外等着,恰好让宝玉从窗口看见。宝玉心想这人不错,从袭人手里把被推辞掉的银子收着,转动脑筋。

江流的话里话外,透着不少消息。

其一:虎毒不食子,贾政再怎么厉害,到底是小宝玉的亲爹;

其二:贾政心情不好,听到他开文山就更不好了。

这点尤为重要。

他开文山是好事,为什么心情不好?宝玉想了片刻,念及大周刑律里的一条,忽然笑了——贾政也是个护里子的,家里的事,不愿意在外边闹。

其三:贾代儒?他和贾代儒没见过面,偏偏‘多少能帮他说句话’?这点就有意思了,难不成他不知不觉,还落了贾代儒的好?

他问袭人:“我记得老先生是府里义学的,我没上过义学,跟他有什么牵扯?”

“爷,您就知道问袭人姐姐。”自打宝玉救了金钏,晴雯就对他热乎许多。她看袭人笑着让她,嗔道:“要说贾代儒那人,几篇话都说不完,就是个肚子里弯弯绕绕的。

您不必猜,我来回您话。老祖宗那副‘远山图’您是见过的,因为这个要作诗,要开文山。贾代儒念您的好,怕是跟这个有关系吧?”

宝玉点点头,推门出去了,那边廊道的东拐角梁柱旁,江流还在等。

他知道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但也没有不能准备的事情。只要知己知彼,不过一个字迹的纰漏,还不能把他吓到躲着贾政。

再怎么说,那也是小宝玉的亲爹。

……

江流在廊道外等,见宝玉出门,抢先在前面带路,一路无话。

从碧纱橱到梦坡斋,要经过贾母院、穿堂、垂花门,东边拐过两个大道穿堂,过体仁沐德院,才是梦坡斋外面的院子。

贾母院向来是热闹的,一应丫鬟、小厮在院子里下棋,伺候闹腾学话的鸟儿。可宝玉看见院子里一片清净,连画眉、喜鹊、八哥等鸟儿都连笼子一块挪走了,他们走过穿堂的时候,两边厢房有人偷瞧,被他的眼神惊了,鹌鹑似的缩回头。

江流好像习惯了这种场景,领先宝玉五步的距离,自顾自的前面领路。拐过两个大道穿堂的时候,几个丫鬟迎面走来,抬头看见人,吓得扑在墙边抱住脑袋。

江流哼了一声,好像在宝玉面前没了脸子,恶狠狠瞪了那几个丫鬟一眼。宝玉才发现江流笑起来漂亮的月牙眼真的可怕,透出要吃人的红光来。

“主子,您见笑了。”江流在梦坡斋外院的门口停下。

他不好意思的道:“我也没做过什么,他们就是这般怕我,无端端的惹人恼。”手掌往大门一招,躬身道:“老爷就在里面,您要仔细一些,听说老祖宗给您递了话,这内管事......呵,男人嘛,总归在外面做爷的好。”

宝玉点头,把从袭人那里拿来的银子塞过去。

“这怎么可以?”江流连连推辞,道:“您是主子,用不着对小的这般好。小的不是那些仆役丫鬟,硬是乱了辈分,不懂机巧。”

“赏你的。”宝玉捏捏坚硬细腻的银子,一小块,是个五两重的银锞子。他把银锞子硬塞过去,笑道:“我年岁小,出手也只有这些了。你很好,有用,将来呢,想来不会只是如此。”

他往院门里走,嘁道:“不过五两银而已,二爷此时,便有些拿不出手了。”

江流向来嬉笑的脸色一僵,手指骨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他是贾政的外管事,底子硬,实力强,按说府内府外都算上一号,可贾政不喜用他,他的威风,也只是丫鬟仆役傻乎乎的惧怕给的。

“主子,您稍待。”他喊住宝玉。

快走两步赶上去,躬身道:“主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我,茗烟是个好苗子,到底还是稚嫩的,我好教他。”

宝玉停下脚,回头。

江流嘿嘿一笑,抽出系着的腰带,左右一捋,外面的布条就捋到两边,原来是个夹套。宝玉看见里面是磨成粗砂水纹的皮子,两边紧扣,中间是个黑色金属质感的双排扣。

他不明所以,看着江流。

江流再笑,大拇指在两边的瓷扣摁下,中间的双排扣就咔咔弹开,竟然也是个夹套。皮子往两边缩,露出漆黑的一道线。江流拔下一撮头发,嘴一吹,头发在黑线上断成两截。

宝玉暗惊,所谓吹毛断发,不过如此。

江流笑道:“都是内管事的小把戏。我原本是老爷的内管事,做外管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王善保前辈。我以前做内管事的时候,老爷一次也不曾用过我,后来不知怎的,王善保开罪老爷遭了训,我就做这外管事,内管事却是没人了。”

说罢想了想,忐忑道:“主子,我只是知道老祖宗给您安排内管事的事情,索性做过几年,可以教导一下,至于别的,我什么都没说。”

宝玉轻笑道:“我年岁尚小,没资格管府外的事,当然,这诸如外管事什么的,也不曾听过。”

江流大松一口气,道:“主子,您请。

宝玉走进院子,只见华灯初上,两个小厮模样的从伺候的小屋舍走出来,一个拿着长长的杆子,挂着布,沁着油,另一个也是拿长长的杆子,上面别着勾。

这是要点灯了。跟贾母的暖阁一样,梦坡斋内书房的大门前也挂着两盏镇邪宫灯,除非要拆房子,不然是永不下落的。

两个小厮看见他,连忙行礼,宝玉摆摆手,他们就冲镇邪宫灯奔去。一个挑起纹绘孔圣书《尚书》图案的灯罩,一个点了沁油的布,把灯芯点上。灯罩挑起的时候,一只寒冬罕见的飞蛾扑向烛火,瞬间化了灰灰。

宝玉顿了一下,在门口停住,敲门道:“老爷,我来了。”

贾府豪门,门第森严。以他和贾政的关系,也只能以‘老爷’称。恍然间宝玉觉得自己像那扑火的飞蛾,硬要挤进明面上歌舞升平、暗地里魑魅魍魉的奢贵中去。

【内管事?外管事?不就是对内对外的两种杀手么!这荣国府满门锦绣,不知道亡了多少冤魂。】

宝玉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退后一步,躬身应着。

生员、秀才、举人、进士、学士……他暗自冷笑。就算是那扑火的飞蛾,烛火又几多大了?就不怕飞蛾长成遮天大物,随手把烛火掐灭了去?

他可是要成圣的人。

第十六章 开山之作

大门打开,开门的是一个有点驼背的老者。宝玉知道是贾代儒,略微点头,顺着向里看去。

只见贾政长相方正,浓眉大眼,颌下三缕长髯,端得一股文人风骨,浩然正气。这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要不是知道根底,谁也看不出是个妖将级别的青丘狐族,堪比进士文位。

贾政在三丈长的樟子松木的大书桌后坐着,也是屏背椅,比宝玉的那张宽大几分。他让宝玉进去,沉下脸,更添威风。

他沉声问道:“听说你在老祖宗那要开文山?”

宝玉低头应了:“是。”

“被邢夫人给搅了?”

“也是。”

贾政咳嗽两声,道:“要说邢夫人,出身来历是低贱了些,未必会做出如此下作的事情。想必不是有意。”他翻开一本拳头厚的书册,自顾自看着,道:“无心之失谁都会有,事情就到此为止。”

宝玉点头,道:“一切听老爷的吩咐。”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硬是显得生分极了。贾政的胡子抖了一下,看宝玉,他的眼里透出唏嘘——几天不见,宝玉成熟了不少。

【我之前,是不是太严苛了?】他问自己,声音不由柔软了几分:“要说搅了开文山,实不该轻拿轻放,可这到底是府内的事情,传出去怕人笑话,暂且搁下。我今天招你来不是为了这些,而是有些事情,你做的不对。”

宝玉低头道:“请老爷指点。”

贾政丢出一张纸,色黄,大小方面,搁宝玉看就是三十二开,类似普通的书面封皮。他看见上面写着字,字体端正,看起来算是漂亮,但是上面的内容,委实让他不怎么舒坦。

《忆秦娥》,他的开山之作。

纸张有点粗糙,但是结实厚实,比他练字用的好了不少,上面写着《忆秦娥》开头的两句话。他低声念了,看贾政。

贾政摇摇头,愤然道:“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这多好的东西,多好的词句,硬是被人给玷污了。”他让贾代儒把炭盆端来,就着火苗把纸张烧了,深呼吸:“我知道你对房里的丫头很好,但有些事情,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你把这首词念了,又不下笔,难道想留给别人写了第一篇,生生把原创金光给丢了?”

宝玉低头道:“是我疏忽了。那日鸳鸯来,本想着是老祖宗身边的亲近人,也就不防着,谁想到传了出去。”

“鸳鸯?”贾政冷笑,“你可知这半首词是谁写的?”

“不知。”

“是贾环那个孽子!”

贾政一拍桌子,怒然站起,又颓然坐下,叹气道:“不管如何,贾环是你的兄弟,这事不能追究。只是你要记得,贾环之所以知道这首词,不是从老祖宗那传过去的。

金鸳鸯只说与了老祖宗听,弄得府里沸沸扬扬的,是你的大丫鬟秋纹!她第一个说给了贾环听道!”

宝玉低头,不语。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关键不是《忆秦娥》,而是他的两句誓言。‘不开文山,不出房门;不成好字,不在外下笔。如违此誓,便如此笔’!前者已经做到了,而后者,他要说与所有人听。

荣国府家大业大,难得有什么秘密的,他的誓言跟袭人传给他的话儿一样,自有人传扬开去。金鸳鸯的到来是个意外,也是个惊喜,关键是秋纹。

在场的那些人中,林黛玉和王嬷嬷初来乍到,人缘少、根子浅,不会乱说话;鹦哥儿是老祖宗赏给林黛玉的,也许会说给老祖宗听,但仅限于老祖宗的耳,最多加上王夫人和贾政;袭人懂事,做事妥帖,肯定交代了晴雯、麝月、秋纹不说出去;晴雯性子泼,心眼里却最是向他不过,也不会说。

麝月总是跟袭人学,袭人的话,她一向是听的。只有秋纹,奴才性子,小心思多,她在房里供着宝玉,在外面也不违逆别的主子,人家一句夸好的话,她能嘚瑟半天。

他以为秋纹会把事情传出去,传给四春,传给李纨,传给赵姨娘都没关系,但没想到秋纹第一个说给了贾环。想来也是正常,他有袭人和晴雯,就算要纳个三姨娘呢,也还有麝月,秋纹排不上号,而那贾环,可是个房里没人的。

想做房里人,提了当姨娘,当主子,贾环是个好去处。

贾政冷笑道:“幸好代儒发现端倪,那孽畜平白无故的,东拼西凑五十两银子买十扣纸,又从贾雨村的弟子那借了生花妙笔回来。我过去一看,还真要抢你的原创金光。幸好他只是生员,才气不足,写了两日,只出了两句,要是让他写完了,有了原创金光,你待如何?”

宝玉笑道:“环兄弟喜欢,拿去便是,里外出不了府里的门。”

贾政气乐了,道:“你倒是大气。”

宝玉没有说话。不过是一首词的原创金光而已,他真不怎么在乎。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做后盾,他敢说胸藏万卷书,脑中自有千沟万壑。一篇而已,值什么?

贾政思索片刻,提点道:“听说老祖宗给你递了话。你或许不清楚,就那王善保,是我曾经的外管事。外管事做什么的且不用管,内管事做什么的,你可知道?”

宝玉点点头。

贾政眯起眼睛道:“既然知道也就罢了,我也少些言语。你让茗烟把秋纹办了,省得以后多事。”

宝玉摇头。

贾政更气,问道:“你还等什么?妇人之仁!”

宝玉反问道:“素闻老爷对下人宽厚,您可用过这个?”

“不曾。”

“您都不用,我用内管事做什么?”

贾政这才正眼瞧了宝玉,端详半晌,乐的胡子都翘起来了。他赞叹道:“你这冤家,几日不见怎么有趣起来了。好,好!要说外管事也就罢了,内管事是什么东西?好男儿志在四方,自家人弄些乌七八黑的,平白短了志气。很好,你很好!”

他和贾代儒对视一眼,神情饱含赞许道:“既然如此,你房里的事情,我也不便多加过问,自个处理吧。如今事情传扬开来,《忆秦娥》的书写迫不容缓,你便把它写了,将来考上秀才,也算身有长物。”

宝玉心里一惊,道:“可那誓言……”

“没叫你在外面写,自个回房里写去。提起练字,不知道你练得怎么样,别玷污了好词,你过来,随便写个字给我看。”

回房写词叫不在外下笔,随便写个字就不算了?这贾政真是个不讲理的。宝玉暗自叫苦,想了一下,道:“字没练好,就不脏您眼了。这《忆秦娥》……”假装考虑半晌,笑道:“我刚成生员,才气不足,要写出来得费个三五日。夜长梦多,不如您替我写了?”

贾政大惊道:“这可是足以煊赫一方的词,你也舍得?”

“里外出不了府里的门。”

“你倒是大气。”

同样的话,说出来却是不同的意思了。贾政不想沾宝玉的便宜,想起《忆秦娥》的慷慨高亢、诸般壮阔,又痒痒的很,心里好像猫抓鼠挠一般。他考虑半晌,一咬牙,道:“如此,我便写了!”

他亲自磨墨,拿了和先前差不多的纸张,手指在笔架上转了一圈,还是收回,转而掏出了一杆通体赤红的笔。

“如此词作,用你也不屈就了。”贾政抚摸火乌赤毫,嘴里感叹。

“慢着!”贾代儒突然开口。

贾政、宝玉转头看他,就见贾代儒捋着胡须,自得问道:“老朽得知宝二爷开了文山,一直好奇,不知宝二爷点燃了几把文火?”

宝玉知道他向着自己,回道:“一共七十二把。”

话音刚落,就听哧啦一声。贾政的手本摁着纸张,蓦然用力,竟然把价值五十两银子的十扣纸扯碎了;贾代儒的手也丢了力,揪下自己好大一把胡子来,抓着下巴笑。

“好,好!初开文山就能点燃七十二把文火。老爷,府上后继有人了!”

贾政还在愣神。他有举人文位,比妖将实力低了一层,但是事实上,由于贾府在大周国处境的关系,他在学文上比自家修炼更用功夫,奈何妖气和才气天生不合,让他事倍功半,只是个举人而已。

小宝玉口衔通灵宝玉而生,一身妖族灵韵都在通灵宝玉上,让他多了心思。他想宝玉好生习文,将来做秀才,做举人,做进士,乃至于学士。只要宝玉成了学士,贾府困境就一扫而空。

他期待很大,以至于小宝玉顽劣,让他恨不得掐死亲子。

而如今宝玉初开文山点燃七十二把文火,放眼大周国,也没听说有这般天地英才。他期待有望,贾府有望!

贾代儒看碎裂的纸张,叹道:“可惜了五十两银子的十扣纸。”

“可惜?不可惜!”贾政把价值五十两的十扣纸丢掉,仿佛那就是一张碎纸,破烂!宝玉可惜的摇摇头,五十两银子呢,不是笔小数目。

他换算过:一两银子是1000个大钱,而大钱的购买力,跟上辈子的货币差不多。贾政随手丢了一张纸,就是丢了五万块。

“五十两银子而已,十扣纸而已,值什么!”贾政打开一侧雕花橱柜,拿出煊墨香盒。宝玉凑眼过去,看见里面有薄薄的一层,不过四五张纸的样子。表面光滑,有润泽。

贾政小心翼翼捻出一张,笑道:“价值五百两银子的十扣纸,这才能做《忆秦娥》此等佳作的载体。那50两银子的破烂,怕是写不到一半,就要碎掉伤人了。”

贾代儒颔首微笑:“是我多事了。”

宝玉初开文山就能点燃七十二把文火,作为开山之作,《忆秦娥》绝不是普通的煊赫诗词。五十两银子的十扣纸能承载名动级别的诗词,普通的煊赫级别也可,但绝对承受不起,能够点燃七十二把文火的开山之作!

贾政感激的看了贾代儒一眼。哪里多事?贾代儒的两句话,可是救了贾环一命,又免他受伤。

一旦纸张承受不住,《忆秦娥》炸起来的威力,他也承受不起。

只是不知道,这点燃七十二把文火的佳作,到底能才高几尺?

【这冤家文名不显,怕是影响了《忆秦娥》,煊赫是肯定了,但恐怕......】

【刚过六尺,六尺有余?可惜了,最多不过七尺......】贾政感叹道。

第十七章 冤家开窍

宝玉从没想过,有哪一天,自己会对某件事如此神往。

他以为文人写字,端得潇洒风流,但也只是潇洒风流而已,却没想到会是如此的……

波澜壮阔!

只见贾政,这个留着三缕长髯的中年人一脸肃整,他摊开纸张,墨条轻研,直到这里还是正常的,有文人写字的工整,可恍然间,贾政五指执笔……擫、押、钩、格、抵,掌心自然空虚,通力配合,执笔稳健。只见流光一闪,笔锋带起一溜浓墨,同时带起的,还有一股浩荡风声。

西风呼啸,长空雁鸣。

贾政通身亮起才气光芒,似火光,焰火熊熊,无数堂皇的正气浩然自天际涌下,给这雪白的才气火焰镀上一层更加炽白的正气鸿光。都说好文人内扫一屋,外安天下,这正气波光一闪,周围百丈明净无尘,好像被人一丝丝、一寸寸擦拭了好几遍,亮得可以照见人影。

【这就是举人的实力吗?才气燃烧,正气涤尘,浩荡正气不只能够干净屋舍,似乎把内心都给洗涤了。不,不仅如此!其中还有无边威能,在这威能之下,我就是一个蝼蚁!】

宝玉不由瞪大眼睛,漆黑的瞳孔中,一座高有百丈的文山时隐时现。文山上蜿蜒七十二把文火,好像被夜风呼啸,文火闪闪,扑朔迷离——他只是个生员,看到举人燃烧才气,就要被压制了。

贾代儒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回头要对他说话时,看见宝玉瞳孔隐现的百丈文山。“咦?”他叹了一声,头顶浮显一座通体赤红的山峰出来。他的文山看起来只有十几丈,通体赤红,好像被岩浆覆盖了一般。

一股才气流淌而出,把贾政无意识流露的才气威压挡住,低声对宝玉说话。

“好一个宝二爷!你开百丈文山,就不怕将来名篇不够,练不成文胆,做不成举人?小老儿年轻时心比天高,却也只敢开山五十丈,就算如此,到如今也只是个秀才,难以炼就文胆了。”

宝玉暗笑:贾代儒对他真是极好,期望也高,别说把百丈文山练成拳头般大小的文胆,单是点燃九九八十一把文火,随后点燃文山,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一般人只开十丈文山,与百丈文山相比差了十倍,文火之间的距离也小了十倍。也就是说,他点燃每一把文火的难度是别人的十倍,点燃文山的难度是别人的十倍,炼就文胆的难度,也是别人的十倍!

贾代儒问他举人的事情,那是显而易见,认为举人以下,十倍的难度难不倒他。这等期望、信任,让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老者,产生了一定好感。

他收敛起眸中隐现的文山,笑道:“别说秀才、举人,就算进士学士,乃至于大学士……时光纴远,您老姑且看着。”

“也好,只是别把这件事说出去,老爷那也不要说。”

贾代儒摇摇头,转身对着贾政。他们说了少许的话,贾政那边,也要孕育好了情绪。

只见贾政凝神闭目,蓦然睁眼,一双眼睛通体雪白,才气高涌。他着墨下纸,笔走龙蛇,刹那间书写成功。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血’字落下,天地一片苍茫。

梦坡斋是极为雅致的,古色书香。正对大门是三丈大书桌,两边、屏背椅后都是书架,摆放一册册印刷精美,乃至绝版的那种典籍。各类家具都刷褐木桐油,瓷器也是青花小瓷,淡然儒雅。

这是贾政亲手设计,甚至亲手制作的,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可此时才气四溢,正气如龙,梦坡斋的书桌、屏背椅、书架,乃至于四周的墙壁都变幻了,彷如一座孤耸山崖,他们站在其上。

西风呼啸,长空雁叫。

他们的衣袍被正气组成的西风吹得飒飒作响,往下看去,铁骑轰隆,要踏碎了苍茫大地;远处山峰连绵,起伏的雄关夹着一轮夕暮的残阳,赤红如血。

此等景色,看得三人心潮澎湃,只觉得心胸开阔,世上再无难事。贾代儒不由看了面如冠玉的少年一眼,心想怪不得敢开百丈文山——有此等心胸,作出此等诗词,世上又有什么艰难险阻,能让这等人不敢攀登了?

宝玉此人,大不一样!

贾政贪婪的看着苍茫满山,良久,忽然高啸一声,变成一只通体宛如细腻青玉的大狐。他摇摆尾巴,冲着群山中如血的夕阳长啸,稍后变回人形模样,捋着胡须,宽慰淡笑。

“好好好!我以为梦坡斋有文风,好雅致,让人进去就想读书,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了,可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景光,让人心潮彭拜,让人不能自已!只觉得人世间诸多艰难险阻,全都不是个事情了。

宝玉!好冤家!浪子回头金不换,你经历一次生死,妥妥的开了窍去,《忆秦娥》主心胸,于战斗无用,但在熬炼心性上,足可让为父汗颜。”

这个贾府的老爷,第一次有了为人父的样子,可惜宝玉沉浸在这般美景中,没听到他的话。

景色消散,梦坡斋一片儒雅。

他们把目光定在桌案上,能有如此显化的词曲,初次落纸,又是何等景象?

只见纸张之上是一片狂草,结构简省,笔画连绵,漆黑的墨迹之中,一点赤红光芒时隐时现。贾政挽了个笔花,得意笑道:“看见这赤光了吗?正是火乌赤毫的自带威能。可惜《忆秦娥》不是战斗用的,不然火光加持下,又能增添几分威力。”

贾代儒还是看着纸张,火乌赤毫好归好,赶不上《忆秦娥》对他的吸引。宝玉倒是挺感兴趣,他还没个合用的笔呢。

他有一堆毛笔,有狼毫、狐毫,最好的是一杆银丝狐毫妙笔,价值百两银,是百银笔中的制式笔。

一般来讲,价格高于100两银子的都是百银笔,可文章发展以来,百银笔又分了百银、千金、万两三个级别。他的银丝狐毫妙笔是百银笔中的最下等,只能书写名动一时的诗词,也是最下等。

而这火乌赤毫通体火红,写出的字体隐含火红丝线,怕是个自带威能的。

【起码是千金笔里厉害的。】宝玉暗自想道。

这些时日,他都没有作诗写词。作出来也没用,不能书写。银丝狐毫妙笔能书写名动一时诗词里的下等品级,以他生员的才气来讲,也够用了,可惜的是,他好运气。

不开文山,不出房门,不成好字,不在外下笔。说起来好大气,让人眼前一亮,让人刮目相看。

他还撅了一杆毛笔,用以明表心志,那一下,当真是个噼啪清脆,听起来极为舒坦,也当真是个运气爆棚,他的书桌笔架上摆放七八杆毛笔,随手一拿,正是个好的。

【贾政扯破50两银子的十扣纸,我撅断的是多少来着?100两……嘁,一门子败家子!】





贾政把玩火乌赤毫,眉眼得意。

他身为举人,作诗作词不知道有多少首了,煊赫级别的没有,名动的也有三四首,对才气的消耗、诗词的级别,有一套自己的见解。

名动一时的诗词消费才气半成左右,要是达到一成,稳稳的顶尖名动,将来传扬出去,或可煊赫。他内观文胆,发现文胆黯淡两成有余,就是消耗了两成才气。

《忆秦娥》绝对超越名动,在煊赫一方的诗词里,也应属于中流。

【原创金光肯定会有,这点不用考虑,倒是那才气灵泉,不知道能达到几尺?】贾政红光满面。这是他第一首煊赫诗词。

诗词首次落纸,必然才气化泉,灵泉涌现,要是才高三尺,就是名动一时的文章,才高六尺就是煊赫,要是能才高九尺,立马要十城共举。

十座城池的尚宝卿要联名上奏,把文章呈送到帝王面前,当场阅读,当场批注,当场奖赏,甚至当场加官进爵!除了作者落笔所在的那座城池外,剩余的九个,会让整个大周抢破头。

【尚宝卿啊,那可是正五品的实职。】贾政不由羡慕起来。要以级别论,他是工部员外郎,是正四品,高两级,可六部之一的工部,只是掌管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员外郎又是虚衔,没有实权。

尚宝卿就不一样了,作为天子外臣,尚宝卿每个城池只有一个,掌管宝玺、符牌、印章、笔墨纸砚,以及各型各色的天才地宝,非进士不可取。其身份之重要,位高之权重,实力之强悍,让他这个荣国府的当家,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或许宝玉……将来……】贾政随手挽个笔花,笑了。不过是首煊赫一方的词作,撑天了就是才高六尺九寸,想要接触尚宝卿那等人物已经很难,更别提做了。

他对宝玉微微颔首,不管如何,这冤家算是开了窍。

第十八章 火乌赤毫

金光闪烁,透彻屋舍。

贾政大笑道:“这就是原创金光了,初次使用,足可增幅六成威能。就算以后再用,那也有两成的增幅呢。”

贾代儒陪着笑,不自觉看宝玉一眼。他连篇名动级别的诗词都没有,一幅最得意的画作,还被老祖宗讨了去。

想起宝玉没能出口的那首诗,他心疼肝痛,恨不得咬邢夫人几口狠的。

贾政把玩火乌赤毫,一双眼睛却盯在了纸张之上。他嘴里赞叹这个,心里面实在没当回事。他作过名动的诗篇,也有原创金光,虽然难得,但跟《忆秦娥》的才气灵泉比起来,要往后放。

【六尺七寸?六尺八寸?六尺九寸?七尺!】贾政心里念叨着,暗地里对自己嗤笑起来。按照他才气的消耗来看,《忆秦娥》应该是才高六尺有余,不足七尺,是煊赫级别里的中下品。

“也算难得,也算难得……”想及此处,要把毛笔放回笔架上。

可这时,蓦然,只见灵气成泉,自纸面上喷涌而出。

一尺、两尺、三尺……纸张宛如泉眼,那灵气就宛如泉水,瞬间喷射八尺有余。雪白的灵泉照耀屋舍,晃花了他们的眼,也让贾政、贾代儒面面相觑,嘴皮哆嗦着,眼睛圆瞪,如铜铃一般无二。

“才,才高八尺?!”贾政惊得发抖,手一颤,火乌赤毫掉在地上。

他不管不顾,恍然间一拍脑袋,叫道:“对了!这是振奋心灵的词作,与我以往作的不同。才高八尺,哈哈才高八尺,没错!”

贾代儒恨不得把老脸贴在灵泉上,一双眼睛又羡又妒,看向贾政。他的音调都变了,没了儒雅气,多了尖刻道:“老爷,这是才高八尺,八尺啊!才高九尺就能十城共举,古往今来,能够才高八尺的,早晚都要破了九尺开外!

这只是初创,还没传扬名声,要是传扬出去了,有人学习、钻研、使用,才气还能再涨。这,这能提升多少才气?涨了多少文名?”

贾政大笑,‘谦虚’道:“不多,不多。”

贾代儒气得发抖,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贾政的这时候了。作为‘忆秦娥’的首次书写者,贾政能够提升才气数量,修为往前更进一分,等到名声传扬了,来个才高九尺,还能再提升一次。

且不说才气、文名上的增长,那才高九尺,可是要十城共举、上达天听的。要是他能得到此生殊荣,死也心甘!

只见贾政招呼宝玉上前,等宝玉近了,扬手一抓才气灵泉,灵泉就此涣散。足有八尺高的才气灵泉,五尺消散于天地之间,两尺被他吸纳而进,剩下的一尺从宝玉的额头正中沁了进去。

贾政舒坦的伸个懒腰,筋骨噼啪作响,他是举人文位,又有更高的妖将修为,两尺才气算是开胃的小菜。宝玉就不一样,只见宝玉双眼漆黑宛如深潭,满脑子的魂灵儿,幽幽飘进了文山之中。

脚落实地,宝玉发现自己站在文山的半山腰,略高一点的地方,他的七十二把文火烈焰熊熊,恰好烧在半山腰的中央,略微偏高,抬头看去,还有九个火把插在更高处,其中最上方未点燃的一把,距离山巅四十丈。

而此时,只见高空浮显四个大字,为:煊赫首书。说的就是《忆秦娥》的第一次书写了。

四个大字凝成一股,变成一尺才气,好像浓稠的灯油,缓缓淌入已经点燃的七十二把文火中,最上方的一把。

这一把文火的光芒大亮,火苗窜起老高,被一股无名风吹拂着,斜斜点燃了更高处的一把文火。七十三把文火蜿蜒文山,照得一片透亮,隐约间,还能看到远处朦胧的八座,未曾踏上的百丈文山。

【原来是这般修炼的。】宝玉心想道:【除了读书写字,原来还能这般修炼。自己的文章,有人发自内心的理解、学习、书写,他们广了学问的同时,我也能增长才气,点燃文火。】

【就好像一棵大树,才气是根,有根才能活;文名就是大树的枝叶,吸收天地之精华,让大树更加繁茂。】

【涨文名,增才气,缺一不可!】





宝玉回过神,还在梦坡斋中。

贾政含笑看着他,叮嘱道:“好生读书,六艺也不可放下。争取点燃全部文火,参加明年的秀才大考。”不问点燃了几把文火,不问别的任何事情,就是挥手赶人,道:“如此,你退下吧。”

宝玉没动地方,眼睛盯着书桌。

贾代儒噗嗤笑出声,往后退一步,仰头看天。

贾政老脸微红,一拍脑袋,道:“我倒是忘了。”说着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把《忆秦娥》首版捧在手心。那模样,那神态,就是捧在手里拍摔了的那种。他对宝玉都没这般好过。

刚冲宝玉站的方向送过去,没递出巴掌大的距离呢,又缩回去,“这词呢,我是替你写的,自然归你。不过为父近日不太妥帖,需要个振奋人心的,不然放在为父这里,嗯,那么几日,就是几日,等为父心情好了,遣人给你送去?”

宝玉低头,不说话。

贾代儒脑袋快仰成个平行面了,不敢看。这贾政一口一个‘为父’的,那是既要东西,又要脸面,还什么‘等心情好了’……呸,不要脸!

宝玉好像很舍不得的样子,咛咛道:“老爷,这是我第一首煊赫的词。”

贾政瞠目结舌。对啊,这是宝玉第一首拿出手的词,谁能要?就算哪个有资格要的,也轮不到他这个当父亲的。

为人父者,抢夺孩子的东西,算什么事?

脸红,通红,红得发紫。贾政眨眨眼睛,眼泪快流出来了,哭丧道:“也对,是这个理。如此,你便拿去吧。”说着眼睛一闭,双手往前一送。肝疼!

宝玉笑起来,道:“这第一首煊赫的词,谈什么放几日,就送给老爷了。”

贾政蓦然睁眼,激动莫名。贾代儒的脖子咔嚓一响,痛得他连连闷哼,两手抱着脖子扭过来看宝玉,好像看见个吓人的妖怪。

送人?煊赫的?首版?

贾代儒差点叫了出来,想起在贾政的内书房,送的又是贾政,又是人家当面,好悬没开口阻止。这要是张嘴挡了,贾政要跟他拼命。

只见贾政胡子发抖,惊道:“这怎么可以?这不可以!”双手却缩了回去,放怀里抱着。

宝玉再笑,道:“我只是个生员,还用不了这东西,秀才才能纸上谈兵呢。”弯腰捡起地上的火乌赤毫,想着给贾政递过去,道:“说了送您,那就是送您了,呃……”蓦然一呆,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

“如此,我就告退了。”

贾政连忙道:“去吧,好生读书。”

宝玉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把火乌赤毫偷偷往袖子里掖。这火乌赤毫,刚看到就让他惊了一次,等到入手,更是怎么也放不开了。

这火乌赤毫,触之滚烫如同沸汤,应该是百年以上的叶仙龙血树,取最精华的一芯精制而成,单个笔杆就是个了不得的。

再说笔毛。以长短论,笔毛属于中锋,除行书外皆可适合书写;以材料论,笔毛分为硬毫,隶书、魏碑、大篆、小篆都用硬毫,他钻研的柳体,取匀衡瘦硬,追魏碑斩钉截铁势,最是适合不过。

【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不愁没笔写文了!】宝玉藏了再藏,步子更快。

“等等!”身后传来呵斥。

宝玉回头笑道:“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拿来。”贾政伸出手,板着脸,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呢,连他的命根子都敢眛。

照理说,宝玉送了他《忆秦娥》原版,他该投桃报李,让宝玉把火乌赤毫拿了去。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宝玉藏笔的时候,当没看到。

可宝玉往外走,那可是带着火乌赤毫的,好像心头肉被人剜了去,要带着走。他的心疼肝颤,就是忍不住,想起自己是当家的老爷,干脆,不要脸了!把心头肉给本老爷送回来!

宝玉嘴一瘪,恋恋不舍的把火乌赤毫抽出来,给贾政递过去。

贾政哼了一声,捏起笔杆就要拿回。

一拿,不动。

他看宝玉抓的很紧,嗤笑一声,又是一扯。

贾政的修为多深,只是略用点力,也有上百斤力气,宝玉是个身子骨孱弱的,他以为这点力气,足够。

可这一扯,毛笔是扯过来了,连着宝玉都被扯了两步,就是不松手。

“老爷……”宝玉瞟了眼桌上的《忆秦娥》首版,又看贾政,一双眼睛满是小可怜儿。“老爷,”他委屈的喊道:“我还没个堪用的家什呢。”

贾政老脸一红,看宝玉一个劲往《忆秦娥》的首版上瞅,脸就更红了。他差点哭出声来——这冤家,今个是真他么开窍了!

人家送了他好东西,人家不放手,他能怎么办?还能抢回来不成?

贾政气得咬牙切齿,嘴里咔嚓嚓的,恨不得吃了宝玉。努力平和脸色,磨牙问道:“你的银丝狐毫妙笔呢?”

“撅了,就是‘不成好字’的那一次。”

贾政气急,瞪宝玉。撅了?那么多笔你不撅,偏偏要撅最贵的那个?败家子!混蛋!就等着今个要老爷的命根子是吧?他几乎是哭着道:“如此,好吧……给你,拿去。好生待它,它可是为父的心头宝。”

好不容易让自己松开,贾政看宝玉离开,一张脸扭曲得跟苦瓜一样。心疼,心酸,不舍得,牙花子疼。

“这孽子……”他对贾代儒叹道:“冤家,实在是冤家!老祖宗说他开窍了,我还不信,今个是真信了,信得不能再信。你说,他怎么就不学好呢。”

贾代儒盯着书桌上的《忆秦娥》,“老爷要是舍不得,那也简单。不如您把首版给我,我去找少爷,给您把火乌赤毫要回来?”

“你拿什么跟他换?”

“不劳老爷费心。身家、性命?就不信豁出去这把老骨头,少爷还不动心?”贾代儒的一双老眼一眨不眨,盯着《忆秦娥》,“就这样说定了,老爷您放心,铁定办好事。”

“休想!”

贾政趴桌上把平整的纸张再慰平整了,掌了灯使劲瞅,牙花子直抽抽。

谁赔?谁赚?

谁也不知道。

贾政突然开口:“金钏的事,玉儿做的很好。”

他换了称呼,慈祥满满。

第十九章 佳人难得

宝玉回了碧纱橱,早有人准备了热水。袭人把他扶到精致木床上坐下,润了帕子给他敷脸;晴雯端水给他泡脚,到底拉不下脸儿,让他自个泡着。

“待会吧。”宝玉让晴雯把水端走,接过袭人的帕子,擦把脸,走到书桌前。

没在屏背椅上坐,就是站着,抽出火乌赤毫。

“好笔!这温润趁手的笔杆子,竟然有一斤多重,撅不折。”宝玉大笑,牙花子咧到嘴边。

晴雯啐了一声,道:“您还想着撅?说那话的时候可是大气,把我们都惊着了。可后来一想,乖乖,100两银子呢,是我近10年的例钱。”

“现在是五年了,你不是涨了一两银吗?”宝玉堵她一句。

他早摸透晴雯的性子,就是个牙尖嘴利的,其实最向着他不过。要是小宝玉的话,就要跟晴雯怼起嘴来,吵闹一阵,闷气两天,最后还是小宝玉或者晴雯一方服了软,白浪费几天时间。

他没这闲工夫,不如练字。

宝玉拿起火乌赤毫,掌心虚握,这边袭人给他摊开纸。他看见书桌左上角的镇纸下,又压了一刀文黄色、有点粗糙的造竹纸,点点头。

【早上还没纸,这立马就续上了,贴心。】这般想着,宝玉饱蘸浓墨,在36开大小的造竹纸上写下两个大大的字——火炕。

没写诗词,因为才气不足,他只是生员,七十三把文火看似不少,其实不够用。一般来说,生员作出的都是不入流的诗词,读着好听,实际没什么内涵,他不一样,脑子里诗词万曲,没一个低于名动的。

要是低的,也收录不进《唐诗宋词元曲》,上辈子难以看到,而名动及以上的诗词,起码是秀才才能一气呵成。他计算过,哪怕最低的名动呢,写出来也要两三天工夫。

【文火烧着,可不只是好看,还能温养身体,提高身体素质呢。要是别的生员有好诗词铁定耗费才气书写,添补点精血也在所不惜,可我不同,这小宝玉的身子骨委实差劲的很。】

宝玉放弃写诗词的想法,不自觉下笔,又是两个大字落在新的造竹纸上,还是‘火炕’两字。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除了少了一种神韵,在单纯的笔画勾勒上,可以算是中上品了。

袭人看了就笑:“宝二爷,您怎么老写这两个字。”

宝玉缩缩肩膀,道:“冷啊,都怪那梦坡斋的,临暮了突然喊我过去,害的火炕没弄好。我以为今晚能睡个好觉,却没想着,还是要挨冷受冻。”随手把写好的纸张递给袭人,字已经练得不错,神韵方面,袭人又不懂。

袭人把纸张放进炭盆,看着烧了,打从宝玉练成了花架子,烧纸都是她来做,宝玉说不喜欢炭盆,总是放得很远。

晴雯看火光吞没了两个字去,跺跺脚,被袭人瞪了一眼,没敢吭声。

宝玉见晴雯满脸不忿,眼睛又要变形,于是笑问道:“今个是怎么了?我看晴雯这丫头,心里好像不怎么舒坦?”

“没什么,您知道的,她素来这个性子。”

晴雯被袭人埋汰了,又跺脚,嗔道:“宝二爷,我的亲小爷啊,您写字能多写点吗?这一张好纸就写两个字,随意烧掉,不觉得浪费?”

宝玉笑了。晴雯向来是个不省心的,前几天心情不好了,还要撕扇子顽,那把绢花折青扇是小宝玉先前送她的,怕是要七八两银子才能买下?

一刀造竹纸是五两银子,浪费两张,也不过100个大钱,晴雯到底是抽了哪门子风,心疼起这点家当来了?

宝玉仔细看了晴雯,发现晴雯乌黑的髻子上插着一根木钗,看似上好的桃木做的,打磨光亮,光滑细腻,钗头一朵木质的百合含苞待放,端是诱人,可宝玉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觉得奇怪,感觉不对。

再看袭人,流云般的乌黑发丝挽着倾云髻,也是用木钗固定。

他来回看着两人,心里闷闷的,忽然眼睛一眨,明白过来。

袭人端庄贤惠、温柔素雅,平日里多用木钗,晴雯就不一样了,她是个爱漂亮的,凤翅丝儿拉成的金钗,总是明晃晃的挂在头上,没事还要拿下来把玩,喜爱得很。怪不得他感觉奇怪,晴雯自个都很别扭。

一板脸,唬道:“晴雯,你的金钗呢?”

晴雯哼哼道:“收起来了。”

“拿给我看。”

晴雯瞟了眼袭人,见袭人冲她微微摇头,哼唧唧的道:“说了收起来就是收起来。女人家的东西,您讨去看做什么呢?不给看。”

这点小动作哪能瞒过宝玉,他瞪袭人,虎着脸,一声不吭。

袭人往后躲,一下招惹了晴雯。她把袭人扯到身后,卡起腰,眼睛又竖起来:“爷,您别拿袭人姐姐出气!她铁是个对您好的,怎么也扯不到她!您要是觉得不痛快,就骂我,我跟您吵吵。”

宝玉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骂你?然后跟你吵?我闲的蛋疼啊?又板起脸,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说,别瞒着我。”

袭人暗地里扯晴雯,被晴雯挣着甩开了,气呼呼的道:“你别拦着我,今个我就跟他说道说道。”转身看宝玉,像个护崽的母鸡似的,伸脖子喊:“要我说啊,这全都怪您。您也不算算最近练了多少字,用了多少纸?您又是个大手大脚的,例钱早就花光了。不仅如此,连带袭人姐姐的,麝月妹妹的,还有我的体己钱都贴了去,那也不够。

今早上又没纸了,袭人姐姐把自个的金钗卖给了赵姨娘那边的刘嬷嬷,本想给您买纸来着,结果呢,您又拿去用。”

宝玉没占理,说不得晴雯,这一听了,也不舍得说,嗫嗫道:“我那是赏给了江流,也不是个没用的。等等……”突然一怔神,问道:“那这纸怎么来的?你的凤鎏钗呢?”

晴雯哼唧唧的不说话。

袭人在旁边添嘴,道:“晴雯也把金钗卖了,要不是麝月没有金钗,怕也留不住。”

宝玉心里一酸,差点哭出来。

一根金钗不算什么,顶天了也就十几两银子,对他这个荣国府的嫡子来讲,最多算个例钱。可袭人、晴雯只是荣国府的丫鬟,以前的例钱是一两银子,这一柄金钗,她们要攒一年还多。

他知道丫鬟们会置办金钗,等主子不喜欢了,或者是年岁到了,嫁人的时候带过去。那可是嫁妆钱!

他看袭人,再看晴雯,定了片刻,把麝月也叫进来。麝月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是见炭盆多了纸灰,心疼造竹纸的钱。她是个俭朴日子过惯的。

宝玉笑道:“从今天起,晴雯、麝月,你们两个别在房外呆着了,我让府里的把名册递上去,以后跟袭人一样,也是贴身丫鬟。另外,你们的例钱涨一涨,五两吧,我去跟老祖宗说。”

麝月大惊道:“这,府里面有规矩的。”

“规矩是人定的。”宝玉虎着脸,没忍住,又乐起来,笑道:“要说给自己涨例钱,我没脸讲,但给你们涨,我愿意。你们用不着担心,我不比以前,给你们讨两个贴身丫鬟的名额,涨点例钱而已,没人敢乱说话。”

袭人在旁边帮腔,笑道:“你们就认了吧,别跟宝二爷推辞,咱们爷不比以前,这妥妥的是个真话呢。”

麝月连忙谢了,晴雯有点拉不下脸,冲宝玉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管如何,宝玉心里念着她,她也甜滋滋的呢。

宝玉吩咐袭人,道:“你把卖金钗的钱拿出来。”

袭人听话拿了,白澄澄的两个银锞子,都是五两银。宝玉冷哼一声,接了递给麝月。

要说袭人的金钗,轻了点,样式也普通,卖个五两银也算不亏。府里有门禁的,不到出门的时候,丫鬟们难得换了东西,刘嬷嬷压价,也是正常。

可晴雯是个爱漂亮的,凤鎏钗是她攒了好些年,找外面的好金匠打造而成。价值三十两银子。刘嬷嬷只给十五两,绝对是趁火打劫!

他吩咐麝月:“找刘嬷嬷把金钗赎回来。袭人的那个,还有买纸用掉的五两银一并算着,就说爷欠着她,等例钱发了,连本带息给她送去。”

袭人连忙阻拦,“别介!麝月,你等着。”她看宝玉,焦急问道:“这离放月钱的日子还有几天,就不买纸,不练字了?金钗只是装饰的物件,比不上您练字重要。”

宝玉摆摆手,对麝月呵斥道:“还不去?房里谁是爷?”

麝月看看袭人,再看宝玉。她是个过惯苦日子的,不想刘嬷嬷占了自家便宜,可袭人说的没错,赎回了金钗,宝玉拿什么练字?

她一脸愁苦,弱弱的喊:“爷,您还要练字呢。”

如此佳人,满怀心思都在自己身上,宝玉再也装不得样,拿过火乌赤毫,道:“知道这个值多少钱吗?”

晴雯、麝月都是摇头,没见过。袭人以前是老祖宗房里的,见过世面,惊讶道:“百银笔?不对,这可是千金笔!起码值1000两银子。爷,您从哪里得来的?”

宝玉暗笑,1000两的千金笔,值得贾政那样肉疼了?他也不说破,只说道:“你们都把心放肚子里去,我不缺钱。麝月,还不快去?把金钗赎回来,别听你袭人姐姐的。”

袭人不再阻拦。

眼见麝月要出了房门,晴雯想了一想,抢着道:“别忘了,就说宝二爷发了话。刘嬷嬷是个不省心的,她要在这单上赚十几两银子,不把咱们爷搬出来,铁定不给赎。”

宝玉这边笑,凑趣道:“没错,就说爷发了话。她要是不给赎,爷就让茗烟出面走一遭。”

这一句晕了麝月,乐了晴雯,也惊了如桂似兰的袭人。袭人仔细看他脸色,见他满脸促狭,嗔笑道:“爷,您真坏~!”

那音调长长的,酥进了宝玉心底。

……

夜深人静,屋里一片安详。

虽说让晴雯、袭人进了房,到底没置办床榻,还是在房外歇着。袭人在隔间的小屋睡着,淡淡的呼吸声让他心里暖和。

【袭人是个贤惠的,总不能让她操碎了心。】

【黛玉也是。幸好因为做火炕的事,让她去老祖宗那里呆着,或许就在那边住下。也好,在她回来之前要把银子的事情弄好。不然的话,她也要掏体己钱了。】

【钱啊,难办,也好办。】

想到造竹纸的价格,宝玉摇头苦笑。

要说练字的纸,到底没什么大碍,距离例钱的发放还有半月,也就用几十两银子的造竹纸吧,可他想要增长文名,需要的不只是这点而已。

【涨文名,增才气,要说写诗作词,肯定是不行的,我没有那么多的才气。不过还有一种方法,是涨文名的不二之选。】

【我可以不用才气下笔,写出一本著作出来。诗词怕被别人抢了原创金光,著作就不怕了,一本著作少则数十万字,多则数百万字,我就不信了,谁有本事用才气书写出来?】

【要说著作,首推三国,其次水浒,再则西游。水浒和西游有造反嫌疑,就只有三国了。三国演义是章回体历史演义小说,通篇六十四万字,最是适合不过,只是六十四万字的三国,需要多少银子的纸才能书写出来?】

想到这里,宝玉苦笑出声,要是小宝玉,妥不了找王夫人讨了,他还做不出来。多大的人了,还跑母亲的怀里要钱花?

贾政那边也不行,让贾政知道他写著作,屁股要被打开花。在贾政的心里,他算是开窍了,有点出息,但是写著作,就问问进士敢不敢?

好高骛远,揍死活该。宝玉可以想象贾政怒火中烧的样子。

他从月洞门罩架子床上坐起来,走到书桌边,摊纸磨墨,稍后,把才气压住了,在纸张上写下四个大字:

《三国演义》。

“想太多了。”突然自嘲笑了一声,抓起纸张,揉吧了,扔进炭盆。

写三国,他的字还差些。

第二十章 火炕温香

夜色幽凉似水。

一夜过后,宝玉浑身僵硬,好像在冰窖睡了一宿。他早换了锦花缎子被,加了一层暖裘,要是别人睡在里面,哪怕外面寒冬腊月呢,照样睡得舒坦。

可他不同,小宝玉留给他的是一副烂透的身体,看似漂亮,实则千疮百孔。那黄玉一般的皮肤,以及往内的肉脂、血管、经络,好像不能挡寒一般,稍微凉了一点,就仿佛冻进了骨子里去。

宝玉甚至觉得——要不是熊熊燃烧的七十三把文火,他是不是已经冻死了?

袭人扶他起身,这一次,他没拒绝袭人对他穿衣方面的服侍,不是他不能独立,而是骨头僵硬,略微一动,就像冰块要碎掉一样。他叹口气,燃烧才气引来正气加身,这才觉得暖和一些。

他略微锻炼,不等呼吸急促,就是停下。屋里烧着炭盆,谁知道锻炼的效果,有没有炭盆燃烧带来的危害大?他也明白了一件事情:这副身子,已经不是锻炼能够解决问题的了,要休养。

【前些日子的锻炼,身体反而更差了几分。看来不只是身上的肌肉衰弱了,甚至五脏六腑,特别是胃部、肠道,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锻炼可以提升血液氧含量,断裂肌肉纤维,随后在营养的滋补下更加强壮,可小宝玉的消化系统只剩维持生命的一丝,强行锻炼,根本吸收不了营养滋补。这也是为什么荣国府诸多滋补药品、药膳,都不能调养他身体的原因了。】

【只是不知道,是人为,还是意外?】

宝玉思量着,拿起袭人端来的蓝瓷凹花杯,把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入腹,一股清香冲上鼻腔,让他精神许多。

“爷!”袭人惊了一声。茶是当年的迟艳雪,放在普通人家,也算是好茶,但在荣国府里,在宝二爷房内,只能用来漱口。

宝玉笑道:“还没漱口,自然是能喝的,就算漱过了,到底也是自己的,没见谁嫌自己脏了。”说着,拿起搓散后又用水泡过的杨柳枝,蘸上些青盐颗粒,塞嘴里刷牙。

一股子苦涩冲进味蕾,让他鼻子眼睛拗成一团,没办法,再不刷牙,他觉得嘴里都要长虫了,更难受。

晴雯笑他道:“这刷了十年牙了,您还是这般难受,不然到出府的日子,我从外面拿了人家吃的粗盐来,让您尝尝鲜?”

宝玉敬谢不敏。粗盐?矿盐吧!就算纯化过的矿盐,那也是有毒的。

大周国的人没的选择,他们不在乎,可他是谁?他宝二爷的身子骨金贵(脆弱)着呢。

宝玉摇头笑笑,突然神情一怔。青盐?粗盐?这不就是钱嘛?再一想,他又摇头,自嘲不已。

又想多了,这盐业,也是随便就能弄的?

二十一世纪,各种知识传播甚广,他看过某些精炼粗盐的方法,简单,容易做。但诸如盐、铁,以及后世的石油等物,但凡是民生缺之不可的,一律要掌握在国家的手里。二十一世纪还有道理可讲,但在这大周国,一旦他控制盐业,没有谁会跟他讲道理。

恐怕这边他手里流出雪白的细盐,就要有大能威压贾府。什么分成、让利,什么全部家当奉献出去,只求靠棵大树……搞笑呢,不管事。

将心比心,他要是某位大能,自然要抓捕、拷问、灭杀,乃至灭门。小孩子玩大炮,不是找死,就是找死。

在自身的实力不足前,宝玉愿意做个安静的小猫,等待长成斑斓猛虎的一日。

他指指精美屋舍刚修补的窟窿,让晴雯挖开了。院外等待的光头汉子听见动静,大步走进来,王善保等晴雯把昨日打碎,又修补的地方破坏掉,低头和宝玉说话。

“主子,您要的大灶台、风箱,我都准备好了,可这些有什么用?咱们府上多是木舍,见不得明火的。”

宝玉笑了。他没想在屋子里玩明火,自焚不好。

他要的是火炕,而火炕,是利用炉灶的烟气通过炕体烟道采暖。火炕由炉灶、炕体和烟囱三部分构成,连炕的炉灶可以做饭,炕体既可取暖,又可坐卧。原理是烟和火从烟道空间经过涌动而取暖,只要做好隔绝,没什么大碍。

做隔绝很简单,普通的泥,加上比较平整的石板就可以。这些东西昨个都准备妥当,就在院子里摆着。

他让王善保扛了大灶台,搬到打开的窟窿附近安置,用两根粗木做了支架,糊上泥,压上石板,一个联通屋内的烟道就做成了。屋里需要类似床榻的支架,干脆用他的月洞门罩架子床。两边糊上泥,底下垫石板,上面压石板,用布擦干净了,就是一张好炕。

再铺上厚厚的一层褥子,舒坦。

他的月洞门罩架子床是贾母招人打制的,价值不菲。晴雯看他们‘糟蹋’物件,乐得拍手,恨不得亲自上来才好;袭人温了茶水在旁边笑,只要宝二爷喜欢,那就随他去;只有麝月,心疼的直抽抽。

不说秋纹,就是个可有可无的。

她也是个机灵的,知道坏了宝二爷的喜欢,乖乖躲进小厮房旁边的屋舍去。小厮们也不理她,在茗烟的带领下围着看热闹,李贵赶了几次,开始的时候还散开,后来干脆不动,仗茗烟的势。

照理说,李贵是李嬷嬷的儿子,宝玉的奶兄,地位比茗烟高,可耐不住茗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要宝玉没开口,他敢和李贵打架。

照茗烟的话讲:反正打了不止一回,我没赢,他没输。

小厮们争先恐后的尝新鲜,搬柴的搬柴,点火的点火,最招人眼的是比他们还高的大风箱,都抢着顽。

到底抢不过茗烟,这个泼猴抓起风箱的柄,一吸气,发出比风箱还洪亮的声音。他站好后弓步,千斤力气使出来,把风箱拉得跟倒杵一样。

火焰熊熊燃烧,赤红的火,伴随滚滚黑烟涌进烟道,经过宝玉的月洞门罩架子床,又顺墙壁两边专门扩展的‘暖片’走了一遭,从后面呼呼冒了出来。等冒出时,火焰不存,烟气已温。

宝玉只觉得满屋皆暖,特别是火炕上铺的褥子,熥得烫了些,又熥后背,让他好像泡在温泉里一样,没有一个地方不舒服,没有一个地方不妥帖。他把腹部、胃部贴在褥子上,更觉舒坦,当下喊了袭人,让袭人把炭盆丢远些,越远越好。

袭人知道他不喜欢,索性熄了炭火,把亮金色的炭盆挪到小厮们的屋里去。

宝玉大笑道:“他们也用不着,趁这会工夫,让他们把自己屋里的烟道也做出来。以后不用受寒,都得暖和。”

袭人摇头道:“这可不妥了。爷您大才,弄出这般暖人的东西来,照理说我不该泼您冷水,可老祖宗都没有呢,您就要给下人弄,传扬出去,怕要伤您的文名。”

宝玉一拍脑袋。这大周,繁文缛节可多着呢。

想到贾母对他的疼爱,宝玉也觉得不妥当,当下出门,喊了王善保、晴雯过来,问府里有多少工匠。

晴雯和麝月面面相觑,她们哪管过这些?王善保木着张脸,闷声回他:“府里有木匠30,泥匠30,砖瓦匠30,并着其他各类,共有两百人之多。不知主子需要哪些工匠?”

“这么多?”

“这还是少的,外面的佃户也有懂些把式的,加上封地庄子上养的,怕是有五百人之多。这还不算宁国府的下人。”

宝玉眯起眼睛,多了,那就不值钱。

他让袭人过来,吩咐了两句,又对晴雯和王善保贴耳嘱咐。袭人和王善保点头应了,只有那晴雯惊叫起来:“不干,不干!弄这些,不知道要被人笑个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呢。”

宝玉笑道:“保证没人笑你,还有好处。”

“真的?”晴雯不信。

宝玉刚想解释,门外传来麝月的通报声,只听麝月用类似袭人的软哝语儿道:“宝二爷,兰哥儿来了。”

兰哥儿就是贾兰,李纨的儿子,他的侄子。宝玉让麝月请人进来,看见贾兰端着一个青花折枝花果纹大海碗,里面满满都是白蒙蒙透着嫩黄色的汤水。

贾兰是个五岁的孩子,海碗有他胸口大,晃晃悠悠,随时都会摔了。

麝月跟在身后,想帮他,被贾兰侧着肩膀拦了。

“宝二叔。”贾兰把海碗呈上来,喊道:“娘亲让我给您送花白玉露来。娘亲说了,这是我要给宝二叔的,要亲手给。”

宝玉把海碗接过来,他的身子骨弱,怕是连贾兰都不如,脚下一个趔趄,要不是袭人在身后扶着,立马得摔。他把纹满雅致花纹的大海碗放在桌上,摸摸贾兰的小脑袋,笑得有点古怪。

“你倒是有孝心,说吧,找我什么事?”

贾兰跪在地上,道:“宝二叔,我娘说你闭门练字,将来练成了,肯定是个极好的。她想……不对,是我想,我想拜您做个学字夫子。我娘说了,学字夫子跟义学的教习不同,要更亲近的才行。”

宝玉把一块玉佩摘下来给贾兰挂上,不是通灵宝玉,也是长久以来戴着的,据袭人说,是他抓周时候的东西。

他点头道:“回去跟大嫂子说,就说我答应了。”

贾兰兴奋的笑,也不转身,就这样往后退走。要说尊师重道,贾兰这个小孩子,要比他宝玉都懂事几分。

他等贾兰走后,笑容越发古怪起来,吩咐袭人、晴雯,还有王善保按他刚才的话去做,又指着青花折枝花果纹大海碗对麝月道:“还是倒掉,记得了,倒掉后,别忘了把空碗给大嫂子送去,就说我很喜欢。”

“一定要说,我喜欢吃。”

他倒在烫乎乎的火炕上,吃吃的笑了起来。

【什么魑魅魍魉啊,什么鬼魅心肠啊,太无聊。唔,等他们回来,我练字的银子就够了吧?】

一只雏虎,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蚂蚁的斗争上。

第二十一章 收获不菲(一)

宝玉高声读书,才气在嗓间涌动。

他是生员,才气就藏在脑海文山之中,只觉得一股暖流自脑海绵绵而起,经风府、大椎,降于丹田之中,随后蓬勃上升,冲商曲、石关、阴都、幽门四个大穴,又至步廊、神封两处要穴,归纳于肺部。

他神情气明,肺部一阵温润,声音越发洪亮,同时四个大穴所在的内脏、肌肉也觉得舒适,明白身体得到疗养。

【照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不会比一般人差了,等考上秀才,文火烧山,还能再上一个阶梯。怪不得大周儒家势大,要到了中后期,单单身体强度就不比妖怪之流的弱了多少。】

宝玉想起《大周史录》记载:曾有大儒吐气开声,一声长叹震毙三千妖蛮,不由心生神往。

他一目十行,越读越快,才气涌动间,点点灰色的汗渍从全身沁透出来。

中午,喝了一大碗香粥。

那边晴雯出了贾元春的小阁,笑得圆滚滚的大眼睛又要变形。她把一个雕花蟠龙木的盒子抱在怀里,抱孩子似的,来回翻看许久,冲王善保笑道:“我以为宝二爷让我给人做这粗鄙的活计,肯定是我惹了他,拿我开心来着,没想到有这般好处。王当家的,你说大姑娘给的这个玉镯,到底值多少银子?”

王善保头也不回,木木的道:“卖不得。”

“我知道卖不得,就说值多少银子。”晴雯跺脚。

她到底是宝玉房里的,王善保再木,也不敢真个招惹了她,扯出难看的笑容道:“大姑娘给宝二爷的,铁定是卖不得的,不过看玉质细腻,润泽有光,怎么也少不了几百两银子的价钱。我说小姑奶奶,主子本意不是如此,偏生你用这张利嘴讨了大姑娘的心头宝来,不怕主子责怪?”

“我才不怕,他派我来,本来就没安好心。”

晴雯编排了宝玉,笑得像只偷了鸡吃的小狐狸,蹦跳拐进了贾迎春的小院。王善保远远的就能听见她的俏嗓门,说宝二爷记得二姑娘的好呢。

摇摇头,走进去,只见晴雯已经忙活起来,活泥、上石板,让他破墙开道,又让贾迎春这里的小厮出去找了灶台和风箱来。火炕的制作本就简单,没过多久,灶台的火就烧起来了。

贾迎春觉得屋里一阵暖和,坐在火炕上,更是懒得不想起来。她让大丫鬟司棋从灶台端了热水来,给晴雯洗脸。

忙活了一阵,晴雯满手满脸,都是泥。

这丫头还张嘴笑:“我家宝二爷说了,这种粗鄙的活计,本该找府里的工匠就好。可您知道的,府里的工匠大多包给了支脉,不仅要钱,做活也缺少细发。我家爷让我和王当家的来,就是要给二姑娘做好,让二姑娘舒坦。”

贾迎春懒懒的应了一声,就是不想下炕。索性在座的没有外人,一个王善保,看样子还跟了宝玉。她骂了晴雯一句,“你这个牙尖嘴利的,欺负我老实,就知道拿话挤兑我。也不用说,看我这有什么好的,尽管拿了去。”

她是个性子软到懦弱的,在宝玉那都放不开,但是面对晴雯,她总是觉得轻快。晴雯不把自己当下人,她也不把自己当主子。

只听晴雯笑道:“我家爷可不是这意思。”

贾迎春翻个白眼,好不容易下了炕,四处看看,问道:“大姐那给了什么回礼?”

“一件小玩意而已,宫里出来的对镯,一件留下,一件给宝二爷。大姑娘说了,妥不了给黛玉姑娘。”

贾迎春吓了一跳,骂道:“你这个牙尖嘴利的,拿我跟大姐比?她可是宝玉的亲姐姐,又是宫里的女吏,什么好东西拿不得?我这边可怜的很,家徒四壁的,哪有比得上的东西回礼?”

说着打开柜门,拿了一个绢布的包袱出来。司棋吓了一跳,上前拦她。

难得的,贾迎春倔强了一回,把司棋唬住了,包袱塞进晴雯的怀里,叹道:“我知道你们都叫我二木头,只知退让,任人欺侮,殊知我有什么办法?我父亲的性子你也知道,兄长贾琏又是个怕屋里的,心里眼里只知道他的凤辣子,我将来已经有准,就是个嫁出去没人管的可怜人儿。活了死了,都没人管。”

晴雯气得眼睛又竖起来,刚要说话,包袱散开了一角,白花花的晃了她的眼。晴雯掂着里面的重量,怕不是上百两银子。

贾迎春的例钱是10两银,她又是个懦弱的,被人左克右扣,这上百两银子,是她十几年剩下的全部体己钱。晴雯吓了一跳,惊道:“二姑娘,这,这……委实是使不得。要是收了,宝二爷要扒了我的皮!”

“我以为你不怕他呢。”

“怕是不怕,可……”晴雯还在犟嘴,被贾迎春伸手挡了,她见贾迎春满脸唏嘘,如同鹅脂的鼻翼沁出细嫩的汗。

贾迎春笑道:“我给你,你也就收着,宝玉要是问起来,就说我是个要嫁出去的,谁也顾不得。我知道宝玉在练字,纸张的花用肯定不少,他对我向来很好,我呢,木了些,软了些,不敢帮他说话,这一点银钱,就当我这个做姐姐的,最后能为他做的一点事吧。

如此,我乏了,你们退下。这炕火真的很好,我想睡一会,谁也不要喊我起来。”





晴雯在各房走了一遭,仗着一张利嘴,让王善保满身都挂了宝贝。各房的主子议论纷纷,都说宝玉真个开窍了,通了人情味儿,有那一两个觉得不是个滋味,想及宝玉难得记挂他们一回,也就放下。

晴雯、王善保回了房,袭人那边,还在贾母的暖阁里待着。

她本想直奔主题,要说宝玉记挂老祖宗,奈何没等开口,贾母就开始问话了。

她来的不巧,恰好贾母饭点的时候没有胃口,正在补食。桌上摆着寒冬腊月几乎看不到的潘阳湖大蟹,搭配十几道各色菜品,贾母让琥珀撇了一半给宝玉送去,这才开饭。

螃蟹性冷,老年人不宜多吃,贾母只少量尝了一些,也让王夫人少吃,只把那香嫩的蟹黄吃掉就好,蟹肉什么的,尽可以丢掉。吃完螃蟹,又让金鸳鸯把酒烫的滚热的拿出来,热酒可以抵消螃蟹的冷,最是恰当不过。

袭人在旁边候着,她知道用膳过后,老祖宗还要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手。而且看这模样,真的有事问她。

果然,贾母冷了她一阵,问道:“听说心肝儿把花白玉露都倒掉了?”

袭人小心回道:“是。”这点不用骗,也骗不着。贾母把她晾了好一阵子,就是让她说实话。知道她是个心眼里向着宝玉的,拿捏她呢。

“为了什么?”

关于这点,袭人不知道,她曾经猜测过,最后也只有一个答案。而且对她来讲,铁不会说宝玉的半点不好,只是摇头道:“老祖宗,这您可问住我了。您知道宝二爷那性子,说不吃,就是不吃,他不喜欢吃,我们也就倒掉了。”

“不是针对李纨和贾兰?”

这句话差点吓傻了袭人。她是个会妥事的,立马笑道:“怎么会?花白玉露稀罕得很,都能送我家爷……宝二爷没半点这样的意思。对了,今个兰哥儿找了宝二爷,说要拜学字夫子,宝二爷答应了,把抓周时的玉珏送了去。”

贾母松了一口气,她不想宝玉和李纨不好。

王夫人在旁边笑道:“我就说您想多了吧,宝玉的性子您也知道,就是不喜欢吃。他只是祸害东西,从不针对别人的。”

贾母点头,笑了,一颗心放妥帖了。

她素来喜爱李纨,更喜宝玉,没了担忧,想起来又有点气急,道:“这李纨也真是的,不喜吃就不要送,没来由脏了眼子。找人去与大嫂子说日后不要送了……等等,随她去,说不得宝玉哪天喜欢吃。”

王夫人、袭人,连着金鸳鸯一起笑,从头到尾,贾母都是担心她的小心肝、心头肉。

着力吩咐了一阵,贾母才想起袭人,问道:“对了,你今个来做什么?”

袭人不好说,只能笑道:“老祖宗,您且瞧着。”

贾母的暖阁,她来过许多次,就今天感觉最不在乎。别看暖阁里琳琅满目,有火龙树枝做的盆景、黑山岩浆里打捞的奇石、四季温润的极品白玉,全都冒着温气儿,但跟宝玉的火炕比起来,还要算个‘冷’字。

她让小丫鬟们弄了大灶台、风箱回来,自己亲自动手做了泥坯,一群小丫鬟看她热闹,看到脏乱污浊之处,捂着嘴巴笑。贾母也是摇头,不满道:“堂堂一个大丫鬟,还是宝玉的贴身,怎么能做这种粗鄙的活计?袭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袭人回道:“老祖宗,是宝二爷记挂您,要我用心做呢。”

王夫人听了,扯扯金鸳鸯,就见金鸳鸯讨好贾母道:“既然是宝二爷吩咐的,老祖宗您就看着吧。宝二爷最是疼您不过,肯定有些机巧,咱们看着,反正也不用咱们动手不是?”

贾母嘴巴一瘪,伸手敲金鸳鸯的脑袋:“你这机灵鬼,就是不想帮袭人搭把手了,快去,帮袭人早点做好,我也好看看这个小冤家,到底藏了什么机巧。”

第二十二章 收获不菲(二)

金鸳鸯有点不情愿,你看那烂泥和着水,里面还有干草杂叶什么的,看起来就不舒坦。她不敢违逆贾母的话,干脆变成一只娇俏的青玉狐狸,额头一点金毛特别漂亮。要说这变了原形动作真快,没多久,火炕就做好了。

这边袭人把石板插干净,铺上鎏金丝缀紫纱边的厚褥子,屋外金鸳鸯把火一烧,沾了泥水的手把风箱拉得跟个转轮一样。火苗涌动如岩浆,烟气更猛了,像只发情的野兽,冲出烟道,又喷出老高。

暖阁更暖,贾母、王夫人,还有一应大小丫鬟惊呆了眼神。金鸳鸯从外面进来,差点以为盏茶功夫变了天地,在这暖阁之中,竟然好像四月春风般温暖。

贾母眉开眼笑,乐道:“好个宝玉,这冤家,到底念着我老人家,是个有孝心的。”心里宽敞了,看袭人也顺眼,心疼道:“看看,好端端的一个妙人儿,折腾到跟个泥猴子似的。鸳鸯,你让丫鬟们烧了水来,给袭人洗洗干净。”

袭人巧妙言道:“老祖宗,你可就把我和鸳鸯姐姐看在眼里了。”

这句话妙,真妙!乐得金鸳鸯看她特别顺眼,连忙招呼小丫头们弄热水来。

袭人拦了她们,说了外面大灶台和炕面上火门的用处,引起一阵欢笑。炭盆火小,以前取个热水,都是找大厨房现烧,不方便,也很累人。现在简单了,外面的大灶台火毒的很,烧水也容易的很。

炕上的火门更好,要是老祖宗想煮茶了,或是温酒,只需往上面一放,省了丫头们不少累。一时间,屋里的大丫鬟小丫鬟,看袭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那叫一个亲切。

袭人促狭道:“你们别这样看我,害怕。其实是宝二爷的功劳,为了研究这东西,宝二爷亲自动手了呢,你们看我跟个泥猴子似的,咱们宝二爷,那才叫真的像。”

贾母听了,疼得窝心,“这冤家,这冤家……”酸溜溜的叫了两声,埋怨道:“你说宝玉也弄得跟泥猴子样?真是……妥妥的不成个道理。他可是府里的少爷,没来由弄这种下三滥的东西,不是又犯了痴病?”

又瘪嘴,又跺脚的。她想起宝玉念着她,那叫一个安逸,但想及宝玉满身泥水的样子,心里直抽抽。

王夫人凑趣道:“老祖宗,您也别怪宝玉。他是不知道哪本杂书上听到个法儿,弄来孝敬您老呢。”

贾母喜笑颜开,取了随身一件心爱的把件,再一想,连着雀金裘一并给了袭人,让她带给宝玉。

袭人吓得往后缩。把件不算什么,多少她都敢收,但是雀金裘……府里传言,这可是老祖宗压箱底的三件宝贝之一。

贾母笑道:“我让你给宝玉,又不是给你,有什么不敢收的?这雀金裘不值什么,抵不过宝玉这般孝心,只是冬暖夏凉,在外面穿着最是合适不过。我看宝玉憋了许久,以他的性子,又要做那翻墙的小贼,躲过政儿到外面顽。”

袭人这才敢收,心里美滋滋的。





儒家有个好处,就是礼尚往来。

宝玉被七八个小丫头围了,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袭人、晴雯、麝月在旁边笑,林黛玉也带人回来了,盯着一堆礼物发呆。

没多久,晴雯把眼睛竖起来,小丫头们受了惊,一窝蜂的跑外面去了,剩下宝玉翻看各房的回礼。

老祖宗回礼:绿玉把件、雀金裘;

贾琏、凤辣子回礼:古册一本;

李纨回礼:亲绣香囊一个;

贾元春回礼:九弯素纹镯;

贾迎春回礼:沉甸甸包袱一个;

贾探春回礼:口头传话一句;

贾惜春回礼:十扣纸一张;

赵姨娘、贾环回礼:平安符一个。

宝玉先看古册,没两眼就丢在一旁。没错,是古册,这凤辣子真是爱财如命,拿了一本孔圣的《诗经》回来,50年前的版。可惜孔圣文名冠天下,除非圣人首书、半圣誊书,或者大儒以及大学士、学士的手抄本,别的都不值钱。

李纨、赵姨娘那边的回礼中规中矩,他也认了,领情。赵姨娘的例钱少,说是主子,其实算半个奴才;李纨的例钱跟他以前一样,都用在了贾兰身上,留不住什么钱。

倒是贾探春的传话,让他颇以为然。

贾探春在传话中言道:邢夫人看似服了软,心里憋着狠呢。她会帮宝玉盯着邢夫人,要有风吹草动,第一个通知他。

最毒妇人心,宝玉不可能天天防着邢夫人,茗烟这个不成熟的内管家,也不是能用在府里主子身上的,有探春帮忙,他轻快不少。

再看贾惜春的十扣纸,是个不错的东西,价值50两银子,要是他想作诗写词了,这张十扣纸,能承载一篇名动级别的诗词。

当然,现在不写。

宝玉把十扣纸递给袭人,让她帮忙收了,这才拿起贾元春送来的九弯素纹镯,只见是个白玉做的镯子,手感细腻,触手温润,里面隐约有条弯弯绕绕的云纹,看起来一片朦胧,满目缥缈,是个有灵气的好东西。

晴雯笑道:“大姑娘说了,这镯子是两件一对,一件她自己留下,一件给您。要是将来有了奶奶,您就凑合送了去。”

“嘁,我要这东西做什么?”

贾元春这样说了,铁定是不能卖了。要是将来有一天,外面的人戴着镯子,跟贾元春撞个巧,会把他的骨头给拆了。宝玉见黛玉盯着看,随口道:“你喜欢?拿去顽。”

黛玉俏脸微红,啐一声,掀起青色纱帐回了碧纱橱。王嬷嬷和鹦哥儿伺候着,临走,鹦哥儿还给了他一张鬼脸。

“这小丫头……”

宝玉笑着摇头,把镯子递向袭人,“放着也是放着,就让你戴着吧。”

袭人连忙躲开,笑道:“我可不敢。这镯子名贵的很,我要伺候您呢,要是摔了碰了,可不得心疼死。”她确实喜欢,连着晴雯、麝月都眼睛放光,但就像她说的,摔了碰了,太心疼。

别说镯子,就算头上的钗,她们也不敢戴玉的。

宝玉无奈,让袭人帮着收下。

然后是绿玉把件、雀金裘。绿玉把件就是一个把件、玩物,宝玉随手放在桌上,扬起雀金裘。袭人、晴雯、麝月左右上前,伺候他穿上。

雀金裘以苔绿为底,好像孔雀的羽毛细密垂下,每一片‘羽毛’都有金丝织绣的眼,宛如铜钱,亮闪闪,金灿灿。摸起来厚重,但是穿上去,好像纱丝一般轻巧。

宝玉把裘尾扬起来,铜镜里焕焕金光,端得潇洒风流,裹紧了就感觉柔软舒适,好像徜徉在母胎里的婴儿一般,不管是触感、温度,还是更深处的心灵,都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美感。

“好东西!”他蔚然赞叹。

袭人抚摸雀金裘细密的金线,道:“可不是好东西吗?普通的雀金裘是以黄金制成片金线、捻金线,以孔雀、雉、翠鸟等珍禽的羽毛捻线,再与各色彩丝同时使用,织出灿若云霞的锦缎罗纱。您的这件不同,捻线的羽毛,用的可不是普通的珍禽。”

宝玉感兴趣了,问道:“那是什么?”

“相思雀。”

提起这个名字,袭人、晴雯、麝月都满面神往,连着碧纱橱都掀起一角,露出林黛玉和鹦哥儿的半张小脸来。透过两人中间的缝隙,能看见稳重的王嬷嬷也看过来,年轻而慈祥的妙目一片迷离。

袭人叹道:“相思雀,那可是梦一样的东西呢。”

宝玉感同身受,微微点头,在《大周外史》中,他读过相思雀的记载。

与红袖娘一样,相思雀也是鬼怪精灵的一种,同样罕见,同样惹人爱怜。据记载说:只有真心爱护鸟禽,豢养鸟禽的人才能见到相思雀。

禽类被人豢养,被喂养,被疼爱,被百般怜惜,寿终正寝后才有可能变成相思雀。此物如同魂灵,夜晚生长,太阳东上就会消亡,只留下一片羽毛,让主人聊表相思,聊表慰藉。

有史料记载,世上见过相思雀最多的人,是三百年前死去的学士刘焉。刘焉一生豢养禽鸟数万,珍之爱之,也不过见过三次,得了三片羽毛。此物之珍惜,之难得,之意义非凡,不是金钱所能购买。

晴雯见他要脱雀金裘,噗嗤笑道:“宝二爷,您可是怕了?”

宝玉不管她,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哪敢穿着出去?不怕被个厉害的看见了,一巴掌拍死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懂得这个道理。

晴雯笑他道:“怕什么?相思雀的羽毛都捻成线了,一般人看不出来。能看出来的人,也不会为了捻成线的相思雀羽毛,得罪咱们荣国府的主子。”

宝玉气呼呼的裹紧雀金裘,哼道:“你这牙尖嘴利的,以后爷不疼你了,就疼袭人、麝月。”

“哪个要你疼呢!”晴雯竖起眼睛,要开吵。

宝玉不愿意和她斗嘴,摆手道:“罢了,到底收获不错。袭人,你把绿玉把件拿给母亲,就说老祖宗给的,我用不着,权当孝敬,再和母亲讨点银子回来,先填刘嬷嬷那边,剩下的从库房买了造竹纸来,我要练字。”

府里的规矩,除了老祖宗和贾政、贾赦,就算宝玉和四姑娘拿东西,也要用银子买。

这是凤辣子的规矩,打从立下了,府里的银钱账目清整了不少,只是管库房的吴新登是凤辣子的人,有多少猫腻,宝玉猜不出来。

袭人笑道:“爷,您是跟二奶奶换呢?”

宝玉撇嘴道:“快去。”

不换,难道空口白牙的白拿不成?这事小宝玉做的出来,他没脸做。

袭人领了吩咐,那边急坏了晴雯,一扯袭人,对宝玉道:“您就不看看二姑娘的东西?”

“贾迎春?哦,这个包袱。”

宝玉真是忘了。贾迎春是个木讷的,丫鬟们暗地里喊她二木头呢。她的回礼,大致跟李纨和赵姨娘一样,没什么看头,一时也就忘了。

第二十三章 贾府爷们

“能有什么?”宝玉嘀咕着,打开包袱的系口。

这一看,呆了宝玉,傻了袭人,麝月捂起嘴巴,好悬没叫出声来。碧纱橱里偷看的林黛玉也蹙起娥眉——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贾迎春当真不过了吗?

晴雯把贾迎春的事情说了,宝玉听见后,不发一语,急的晴雯直冒热汗。

她催促道:“您给个话啊,二姑娘对您这般好,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您知道大老爷(贾赦)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日结交的又是什么鸡鸣狗盗的东西。二姑娘年纪到了,就要许人,怕是没什么好人家,要被人欺辱。”

袭人吓得打个激灵,要捂她的嘴。

晴雯躲过去,竖起眼睛喊:“宝二爷,您给个话!再怎么说,二姑娘也是您的表姐姐!”

宝玉闷想了一阵,轻轻把包袱全部打开,入眼是白花花的一片。他把最上面的几锭十两、五两重的银锞子挪开,下面是些一两的散碎银子,把散碎银子拨拉走,还有一堆铜钱。

袭人、麝月看得心碎,偏过头去,抽泣抹泪。林黛玉来府上没多少日子,管不得这种事。她把青色纱帐放下,幽幽吐了一句话。

“宝哥哥,我看二姑娘可怜,要是能帮的话,尽量还是帮一下吧。”

宝玉点点头,再次思拊片刻,一挥手,把堆积的铜钱抹掉。

铜钱散落如雨,掉在地上叮当作响。他却顾不得这些,只把眼睛放在包袱里剩下的东西上,良久,倒抽一口凉气。

金光闪闪,润泽一片。原来铜钱的下面藏着别的,有金簪、银笄、玉镯——贾迎春把这些都给了他,颇有种交待后事的味道,所有的‘遗产’,都给了他宝玉。

他用包袱裹了金簪、银笄、玉镯,打个结递给晴雯。晴雯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怄气不接。

“拿着,还给二姐姐。”

宝玉畅然笑道:“跟二姐姐说,尽管安心快活就是。别说没嫁出去,就算嫁出去了,那也不是泼出去的水。这贾府满门,还有我这个爷们!”





梦坡斋内,火光如豆。

月光把院内照得一片皎洁,仿佛比屋里还明亮了几分。贾代儒在院子里候着,弓着腰,驼着背,满是皱纹的眼睛微微阖起,在闭目养神。他的呼吸均匀,神情悠然自得,仿佛不知道屋里有人密谈,也没看见房门打开,大步走出的那人一般。

“鄙人有礼了。”耳边一声轻笑。

贾代儒低声道:“贾府义学教习,代儒有礼。”

“呵,说着有礼,倒是我无名氏失礼了。本该通报姓名,奈何你不过秀才文位,知道多了,倒不如知道的少些。”那人压低声音笑道:“我说这些,并非看你不起,而是浑水太浊,你没必要趟,也趟不起。”

“多谢警醒,不过代儒祖上三代供奉贾府,虽为人族,也不敢忘了青丘大恩。”贾代儒闷声道。

“可怜,可惜,可赏,可叹。”

那人连出四词,话音悠远,随后低声吟哦:“一梦剑西来,悠然过南山~~”

声音刚落,抬脚踏上一道剑光,带着身子如水般缥缈远去。贾代儒睁开眼睛,只看见高空一道烟波流光,肉眼难见,满是皱纹的脸露了笑意出来。

【出口成章,起码是举人文位,而且看这潇洒气度、厚重内敛的才气,应该是举人中的佼佼者,名列三甲。】

【三甲举人,这新到中都城的,除了你还有谁?你说我不该趟这趟浑水,你又何必趟了?为财?为名?为权?还是为了其它?都说你重义轻利,为何要与老爷密谈?】

正想着,屋里烛火亮了起来,贾代儒整理袍袖,迈步走进。

“老爷。”他温声唤道。

贾政坐在厚实墩庄的屏背椅上,脸上阴晴不定。他的手指摁在桐油老松图的烛台上,上有机关,把烛火挑到了顶。

“代儒,”他唤了一声,问道:“宝玉那冤家怎么样了?”

“宝二爷每日苦读诗书,努力得很。”

贾政突然笑起来,把烛火调到正常的范围,笑骂道:“你这老儿,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你当我不知道,那冤家弄了个火炕出来,到处讨人好。”

贾代儒就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贾政又道:“听说他弄得不错,火炕虽然简单,效果却是一等一的,如今炭贵材贱,单是煤、木两炭方面,每年就给府上省了上千两银子。就是这冤家不孝顺,硬是把我这边漏了去。”

贾代儒回道:“宝二爷可是个孝顺的,他是怕您。”

“是啊,他怕我。”贾政叹了口气,道:“我让他努力读书,他就把我这边漏去了。不是没想着我,而是怕我训斥他,说他是个玩弄机巧的东西,荒废学业。

代儒,说实话,我也不想逼他,奈何他出生口衔宝玉,一身妖族灵韵都在那通灵宝玉上。他可以说是人,也可以说是妖。我想他努力读书,将来考秀才、做举人、升进士,一直做到学士。只要他成就学士文位,我们贾府,才算真个有了盼头。”

贾代儒心有戚戚然。贾府如今,岌岌可危。

要说大周开国的一代,贾府何止是八面威风?可随着时间过去,儒家做大,贾府就越来越不是个东西了。以前封地三郡十六府,包括现在的中都城都是贾府的封地,直到一百三十年前,大周迁都,这才做了都城。

可如今只剩下金陵城一个城池,还不能搬了回去,让这满门老小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避不得,走不得,也翻身不得。

他摇摇头,笑道:“老爷说笑了,您可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宝二爷那边,只是太过望子成龙罢了。”

这话贾政爱听,他大声的笑起来。没错,就是望子成龙而已,事实上他早有谋算,做了很多,让他很是得意的事情。

“不过是苦心经营,谈不上运筹帷幄。”贾政谦虚两句,沉吟片刻,嘱咐道:“去跟那冤家说,一时的灵光闪现算不了什么,不能作了一首《忆秦娥》就把眼睛长在脑门上了。他还要努力读书,过段日子,我要考校府里的诗词。”

贾代儒领命而去,没出房门,后面传来气呼呼的话。

只见贾政哼哼唧唧,一脸气不过的样子:“还有,让那孽子派了人来,给老爷把火炕做上。这不孝子,就算是怕了老爷,也不能把亲爹给忘了去!

端个孽畜,不当人子!”





传话这种事,自然不需要贾代儒亲自做的。宝玉正在练字,外面麝月传话进来,只说有小厮递了老爷的吩咐,打发他走了。

宝玉放下练字的笔,问道:“这大半夜的,又有什么事?”

麝月还没补上贴身丫鬟的名册,不知道宝玉是否睡下,也就没进。袭人去外面问个清楚,回来对宝玉笑道:“您可要小心了,过段日子老爷要考校诗词。您的、四位姑娘的,还有环少爷、兰哥儿的都要考。说是有外面的宾客,要您好生读书,不能丢了府里的脸面。”

就这事?

宝玉接着练字,一点不在乎。

以贾政对小宝玉的态度,他甚至可以脑补贾政的话,无非是不能因为一首《忆秦娥》骄傲啦,好生读书啦,明年要考秀才啦……总归少不了这些。他觉得特别无聊,想着出府的事情。

要说考校,就有对比,别说府里的那些,就算把大周的举人、进士全叫上了,他也不怵。初唐四杰、中唐韩孟、北宋二晏、南宋骚雅……打从开了文山,做了生员,他的脑子越来越好了,以前看过的都在回想出来。唐诗、宋词、元曲,各类名篇何止千余,赢或是输,都在他一念之间。

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胸藏万卷书,说的就是他这种了。

宝玉一边练字,一边没好气的道:“不就是考校嘛,犯得着大晚上来找?要是我睡下了,还得起来谢恩不成?”

袭人知道他的性子,笑道:“不光这个,还要弄个火炕过去。老爷夸您了,说火炕做得不错。”

“这倒是意外。”

宝玉以为贾政会训斥这事,没想到是夸赞。他眼睛一亮,伸出了手,“别的呢?”

“什么?”

“没有回礼?”

袭人摇摇头,就见宝玉脑袋耷拉下去,有气无力的。

“枉为人父,枉为人父!”他小声嘟囔。既然来人讨要的,合该把回礼带来。按理说贾政是小宝玉的亲爹,这回礼,怎么也不该比迎春、惜春轻了。

“没有啊……”宝玉舔舔嘴唇,惋惜的道。贾政手里500两银子一张的十扣纸,他可是喜欢得很。

连忙把火乌赤毫塞进袖子,往里面掖了掖——这般小气的,天知道会不会把这个偷摸顺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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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烤田鸡挺美味的。

第二十四章 冷上心头

次日清晨,窗外画眉轻啼。

宝玉让麝月带着丫鬟们看家,自己唤了茗烟,想了想,又喊上李贵,顺着正房厢庑游廊出去了。本来想带着王善保的,奈何让贾政喊了去,连着袭人、晴雯,有一个算一个,要求的待遇高得很。

走垂花门,过向南大厅,最后到东角门。宝玉可不会像小宝玉一样,想要溜出去顽,还得爬墙。

当然,也没拿大到走中央的三间兽头大门。作为荣国府的门脸,中央的大门可不简单,单说门子就有十几人。擦匾的、挂牌的、迎客的、通传的……更有牵马、固桩的门子,都是府里的家生子。统管门子的门房更不简单,不需要通传就能面见贾政。

贾政不许他出门,他也不想找钉子碰。

东角门也有两个门子,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龄小些。年纪大的就是东角门的门房,穿着黑锦小厮劲衫,看见宝玉,喜不嗞的跑过来。

“宝二爷,小的问您好。”

“宝二爷,您这是要出去?……哎呦瞧我这张嘴,您走您的,我什么都没瞧见。”

门房看起来有二十七八的岁数,看模样是个敏捷的。李贵迎着宝玉出了门,后面茗烟把门房上下打量,稚嫩的小脸讥着笑。

他伸出嫩嫩的小手,拍打门房的脸。啪!啪!听起来很用力气,声音清脆,“我说你这个遣来东角门的,在大门房混不下去的腌臜货,今个怎么乖起来了?”

“自然,自然,以后更是乖巧呢。”门房生生受了,不敢拦挡,还要陪笑脸道:“茗烟爷爷,我的小祖宗哎,您就饶过小的吧。以前宝二爷爬墙,那也是没办法不是?”

“胡说!咱们爷什么时候爬过墙了!”茗烟虎着脸。

“没爬,自然没爬过!是小的记错了,小的该打!”

有人帮他打,茗烟心满意足的背负小手,大摇大摆跟宝玉出门。那门房紧走慢赶送了好些距离,直到拐过去府外的宁荣街,才返回东角门里侧的屋舍。

手下的小门子很有眼色,煮了鸡蛋给他揉脸,问道:“房子爷,您今个可是受了委屈。别介,咱去中央大门说理去,他‘无事忙’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个富贵闲人罢了。”

“你找死别带着我!”门房抢过鸡蛋自己揉脸,哎呦哎呦的叫唤起来。那是真疼啊,别看茗烟人小手小,可是下了几分狠力。他又自个打了几轮,没敢收力气。

小门子被他吓了一跳,呐呐道:“这……还有说头?‘无事忙’,不,是宝二爷。宝二爷以前不是在咱们这碰了好些钉子嘛,只能爬墙。咱怎么又怕了他?”

门房掀开扇窗,小心对四面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怕,为什么不怕?你只是个三等小厮,府里的事有谁会与你说?也就我是你的前辈,保不定要提点下你。

那宝二爷,可不是以前的‘无事忙’、‘富贵闲人’了,这几天沸沸扬扬的,先是开文山,再是救金钏,昨个还弄了火炕,很得主子们欢喜呢。你还提大门房总管大人,那就是个挨不上边的,就连总府管家的媳妇凤奶奶,都要怕他三分呢。”

凤奶奶都怕他?小门子直楞了眼,想及凤辣子的威风,脖子缩了一下。

他喃喃问道:“那,房子爷,要是宝二爷和凤奶奶起了冲,咱们听谁的?”

“当然是凤奶奶!”

门房脱口而出,立马掐着小门子的脖子骂:“混账东西,这也是你能问的?我什么都没说,记清楚了,我什么都没说…….”





中都城占地广阔,东西数百里有余,以都河为界,分为东西两城。

东城是达官贵人的居所,干净整洁、平稳安详。宝玉知道贾府在东城的西侧,听说再往东是皇宫以及朝廷中枢大臣的府邸,更是富丽堂皇。

他没往东走,而是往西直走,过了桥。

桥西就是西城,挨着桥边,有一栋四层小楼。大木搭建,以木榫做了暗连,覆刷一层淡香桐木漆胶,看起来没有缝隙连接,好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般。宝玉看见门帘上挂着一张三丈大匾,上书‘文房四宝’,笔画飞扬如龙吻,轩峻壮丽。

宝玉忍不住往里走,后面李贵为难道:“爷,咱进不去。”

他见宝玉回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宝二爷,这里卖的都是文人用的东西,高端,大气,上档次。您看上面的牌匾,那是当朝华盖殿大学士亲笔手书,除了您这样有才气的,谁也进不去。”

茗烟这泼猴听见了,瞪着牌匾摩手,想要试上一试。

宝玉扯住他,瞪一眼,道:“先候着,等你家爷也做了大学士,拆了它带你们进去。”他不由怀疑:茗烟到底是只狐狸,还是真的个泼猴做的妖怪?都说他天不怕地不怕,这也太过火了,大学士的亲笔手书,他一个大妖级别等同于秀才的,找死不成?

【泼猴有待教育。】

宝玉恶狠狠的想了,走上光滑的木阶。

牌匾闪过雪白炽光,与他文山的才气应和,好像穿过一个脆弱的气泡,啵的一声,也就过去。

楼里没人伺候,只有一个个造型精致的小柜台,上面放着纸墨笔砚等物。宝玉先看毛笔,没一个比火乌赤毫好的,干脆闪了。墨条他很需要,不过上面的标价,委实让他承受不来,不如先拿府里的普通香墨用着,以后练好字,再买不晚。

纸张方面,有普通的造竹纸,跟府里的一样,也有更好的十扣纸,从一张三两银子到100两银子不等。宝玉还寻思着贾政那边500两的,旁边一拐,看砚台。

他在房里有两个砚台,一个用着,一个备用,都是普通石砚,顶多材料好些、看起来漂亮些、价格贵些,其实没什么大用。他看见这里有更好的奇石砚,走了一圈,眼睛就挪不开了。

奇石砚包括石、铁、铜、银、金、玉各种,可以装载文房四宝中的另外三种,除了不能盛放别的东西,跟看过的小说里,那种储物的宝贝一样。他早就想要。

他不是秀才,不能纸上谈兵,自然用不着随身携带文房四宝。可是用不用得着那是一说,喜欢不喜欢就是另一说了。储物类的宝贝,上辈子打死见不着。

一路走过,有黑石大砚,端庄厚重,颇显文人古风;有铿锵铁砚,色泽银白,闪烁锋锐寒光,自带种锐意尽显之意,要是那少年得志的,铁定喜欢;也有大黄铜遛雄虎、亮银小砚、华美金砚,到了最后,是君子如玉的玉质砚台。

前面的宝玉都不喜欢,他不是锐不可当的勇士,也不是儒雅稳重的知天命的人,只是一只小小的蜗牛,一路攀岩而上。

唐诗宋词元曲,诸朝大家珠玉在前,养了他不错的涵养。

不愿意光芒四射,也不愿意深藏涧底,只是定下一个目标,慢慢实现罢了。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当目标定下,他愿意做一块安静的石头,承受风雨雷电,也享受春暖花香。

玉砚,他喜欢。

宝玉在青玉砚、翠玉砚、紫玉砚台、百花玉砚上一一扫过,到了尽头,见是一个檀木镂空的盒子,放着一款表面斑驳、内里斑驳,好像通体裂纹,又好像长出繁茂花蕾一般的黄玉砚台。

他伸手摸去,只觉触手湿润、温软,拿回手指一看,又没有水迹,端得是一块好砚。宝玉把砚台拿起来,恰好掌心大小,正能藏在里袖或者内襟之中。砚台四边凸出半指长鳌首,让软润的黄玉砚台,多了一股大气。

好看,好用,正适合他。

宝玉往下扫了一眼,把砚台放回盒子,转身就走。

三千两银子……他么的,奸商……

楼外李贵和茗烟候着,见他出来,上前凑趣道:“爷,可有喜欢的。”

“一楼的太差,二楼的上不去。”进去他就感觉到了,要上二楼,起码得有秀才文位才行。

李贵满脸带笑,奉承道:“那是,一楼是给生员用的,顶多是普通的千金笔、千金砚,衬不上咱们爷的身份,等明年考上秀才,咱们要更好的。”

话蛮好听,噎得宝玉不上不下的。

没错,一楼最多是千金级别的货色,可那碎花软黄玉四方砚,他是真的喜欢。

无奈,买不起。

再往西走,进了西城内连门。

今个出来,他是想见识下这文人盛世,听茗烟说,要看文人眼里的中都城,非姻香楼莫属。姻香楼是一座青楼,不是二十一世纪理解的那种,而是弹琴、作画、吟诗、赋词,是高雅之地。

当然,那些郎有情、妾有意的,到底是被文采打动,还是看上白花花的银子,就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宝玉这般想着,也准备了五两银子,做那雅座的资本。他让茗烟前头带路,李贵跟随身后,三人这般行走百十步,过了西城内连门的甬道。

今日天晴,些许寒风吹在雀金裘上,也被一股子温暖感觉拨打了去。宝玉很满意雀金裘,以为穿在身上,不只好看,也能免了这副破烂身子的寒冷之痛。

可阳光照在身上,眼前一阵大亮,照得四周景物可见纤毫。他扫过左右两侧、再看前方六马大道不知多远处,尾椎竖起,蓦的,浑身唆起彻骨冰寒。

冷!冷到了骨子里;

冷!冷到了心坎的最深处;

冷!甚至冷到了,让他害怕!

第二十五章 饥寒交迫(求票!)

新的一周,诸位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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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北风呼啸。

街道两旁沾满霜雪的柳树上满是树挂,像是一根根银条悬挂在树上,宝玉只觉满目琳琅,数之不尽,也知道四季变换,现在这个日子,自然是该冷的。

越冷越好,雪下得越厚越好,都说瑞雪兆丰年,他该欢喜。可此时的冷不是北风,也不是寒冬,而是那从心底的最深处,一直冻彻他全部的刻骨森寒。

他的骨骼被冻彻!

他的思想被冻彻!

他的灵魂也冰冻成一块绝望的冰坨!

他看见绵延到视线尽头的六马大道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破旧的‘布包’。半人多高,三四米方圆,本以为是堆放的垃圾,细细一看,竟然是……人!

这些人围拢在一起,双腿紧紧偎依,两臂死死交缠。他们不敢靠近街边的店铺,会被人赶走,也不敢挡了道路,只能分散成一个又一个的‘布包’,互相取暖,或者……一起死去。

‘布包’破旧不堪,满是污泥,透过烂掉的布条,隐约看见满是毛刺的稻草。宝玉往两边看了,发现西城比东城破旧了不少,建筑也矮了几层,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风,他看见最外围的都是中年汉子,可想而知,被‘布包’围在中间的妇孺弱小,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尊老爱幼,保护弱小,儒家天下本该如此!

灾民满城,饿殍遍地,文人君子又在何方?

宝玉大惊失声,叫道:“这……怎会如此?!!!”

李贵躬身道:“宝二爷,咱们走吧。”说着搀扶宝玉,“现在整个西城都是灾民,见多了,也就习惯了,咱们管不了这许多。按我说还是快走几步,别让他们脏了您的眼。”

宝玉倔强不动,咬牙,瞪李贵:“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贵看茗烟,见茗烟一副冷漠的样子,摆弄发髻的一律垂髫,只能自己回道:“是魑魅魍魉。”

原来中都城往西八百里处,出现了一只瘟神。瘟神是魑魅魍魉的一种,难以驱赶,更难灭杀。沿途各城各镇,除了有尚宝卿坐镇的大城外,只有举人才能护佑三里方圆。

三里方圆才有多大?举人文位的又能有几个了?那些大小村庄、贫弱小镇的居民,只能拖家携口到处奔逃,造成如此凄惨景象。

李贵摇头道:“按说当今天子治国有方,不该有这种惨状的,可恨发现瘟神的举人为了增长文名,螳臂当车,以至于瘟疫扩散,再也难以梳理了。”

“没有赈灾的?户部居安司的人呢?”

“他们顾不过来。”

李贵叹气道:“瘟疫蔓延了三千里方圆,各地粮仓都被污染了。要说市井间还有富商、地主囤积的粮食,可他们想着争利,把粮食都藏起来,要不是当今天子严令粮商原价放粮,无粮者斩,怕是粮食的价格……”

“等等,你说的是粮食?”宝玉的眼睛瞪大,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灾民难耐酷寒,没想到是饥寒交迫,惨绝人寰!

宝玉深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踉跄走了几步,视线拐过一条街边小巷,发现里面抱着的人更多。小巷里多是老弱妇孺,想来也对,逼仄的小巷,可比六马大道‘暖和’多了。

一个被老太太拥在怀里的稚童,看他注意过来,张张嘴,发出简直没有声响的话语,索性宝玉有生员文位,才气加持下耳聪目明,分辨出了那僵硬、淤紫嘴唇的翕动。

他知道,那稚童在说:“我饿。”

饿,不是冷。宝玉可以想象稚童如今承受的寒冷,但他无法想象,那比寒冷更加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到底是什么感受?

“2008,雪灾殃及一十九省;2008,汶川地震,七万人命丧黄泉;2009,台风‘莫拉克’席卷,台湾百多人遇难,数百人失踪,数十人受伤; 2010,云南、贵州、广西、四川、重庆西南省市遭到百年难得一遇之大旱;2010,青海玉树7.1震级;2010,山东暴雨,四十五万八千人受灾;2010,甘肃甘南特大泥石流……”

宝玉低声呢喃。

这是他依稀记得的,二十一世纪那伟大民族承受的灾难。他运气好,没受过灾,只是捐赠了半年薪水。他要为生活忙碌,身不由己,没能做志愿者前往一线,但是那种痛苦,那种惨状,他以为,自己感同身受。

可如今看到了,见到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所谓的感同身受,简直就是,可笑之极!

宝玉剧烈喘息,冷笑道:“圣人呢?”

李贵回道:“爷您忘了,孔圣人是传说中巍峨盛唐的,我们大周可没有圣人。”

宝玉点点头,伸手解开雀金裘的盘扣,往一旁走。李贵吓了一跳,连忙在后面跟着,连带茗烟的小脸都变了颜色,翻个跟头在前面引路。

他们看见宝玉走进小巷,面对那祖孙两人,雀金裘就要脱了下去。

李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苦嚎道:“爷,您可别这样,您千万别这样。这可是老祖宗给您的雀金裘,您要是脱了,咱们屋里的,一个都不要活!”

宝玉的手掌停住,那边茗烟看看稚童,再看看自己,哼了声‘便宜了你’,就脱了衣裳。李贵受到启发,连忙把外面的锦衣脱了,变成一条肌肉粗壮的黑狼,地上一滚,又把最外面的锦衣穿上。

地上躺了里面的棉衣、内衬,并着雪白的细布里衣一套。茗烟没这么麻烦,仗着自己岁数小,脱个精光,也只把最外面的藏青色锦衣穿上。

宝玉看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有点觉得——就算这泼猴长大了,怕是也不在乎在人前露个精光。

【挺不要脸的。】宝玉笑笑,对茗烟伸出手。

要不怎么说泼猴呢,茗烟性子野,脑子也是个很管用的,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又扯了李贵的衣裳,抓出百枚串成一串的两串大钱来,把绳子扯了,抱怀里等宝玉。

宝玉抓起一把,大约三五十个的样子,并衣裳一起递给稚童。

稚童挺懂事,地上磕了头,这才伸手去接,临了没抓稳,有一个大钱滚在了地上,连忙跑过去捡。他不急着穿衣服,与能够买来食物的大钱相比,冷,真的算不上什么。

不尝试饥饿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那种想要把自己都吃掉的可怕滋味。

宝玉追上去,拿衣服给稚童裹了,李贵有样学样,帮着老妇人裹上厚实的棉衣。宝玉赞许点头,帮小童去捡大钱,却被人抢先一步,捏走了铜钱去。

宝玉抬头,看见是个矮小老头,一身员外铜钱双襟大褂,驼背拄拐。他见老头把铜钱塞进怀里,也不恼,只是后退一步,静静看着。

这老头无声无息,没看到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是临看到了,自己的文山就不断震动,才气翻涌,自发转换了正气护体。

他细看两眼,却是笑了。

魑魅魍魉,守财奴。

【一副小老头模样,穿员外铜钱双襟大褂,驼背拄拐。有人给钱它会收下,但有人抓它逼索钱财的,它会炸成一团烟气儿,让这人倒霉三年。】

【这守财奴没别的本事,除非抢他钱财,不然害不得人。】

宝玉脑子里转过《大周外史》中,关于守财奴的描写,让茗烟给稚童补了一枚大钱。看来守财奴把铜钱当成给它的了,不可能要回来。

之所以被称为守财奴,就是因为它宁愿死,都不肯交出手里的钱财,也没人能杀得死它。

当然,也有例外。

守财奴心地善良,最是疼爱孩子不过,要是遇见可怜的小孩,会拿出银锞子给人,有五两、十两,甚至五十两一百两不等。这份善心极好,可惜会给小孩惹来灾祸,它只是看着,也摇头,也叹气,就是不帮手。

想及此处,宝玉呆了一下,看向守财奴的身后。

后面跟着几个人,流里流气,一副泼皮模样。他见那些人眼睛发光,连忙看向守财奴枯瘦的手掌,果不其然,守财奴拿出了一个银锞子。

不多,五两重。

很多,能要人命。

守财奴爱怜的看着稚童,银子递在半路,被人抓住了手。它看向宝玉,一双老眼满是狰狞,嘴角沁出绿黄色的烟气儿,沾着要倒霉三年。

银子到稚童手里,怎么都不关它事,但是从它的手里抢,可就犯了忌讳。守财奴以为宝玉要抢它银子,那焐死人的烟气儿,也就蔓延开来。

李贵惊得要扯宝玉,茗烟这泼猴更直接,嗖出爪子就要开打。

宝玉对守财奴笑道:“别慌,我没想抢你的银子。”

守财奴呆了一下,嘴巴蓦然张大,好像个蛤蟆一样把弥散的绿黄色烟气吞进肚子,疑惑的看宝玉。

宝玉把它的手腕放开,又把稚童护在身后,这才笑问道:“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守财奴的声音有点尖,刺耳。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第一个字出口,宝玉就感觉不对,可他停不下来。只见平地卷起一阵无名冷风,硬是把墙壁都炸裂了去。好在他是说话的人,这股子满是澎湃炸裂感的穿堂风,对他没有影响。

他护住稚童,李贵和茗烟想要上前,被他使个眼色,连忙保护了老妇人。

那些地痞就不怎么幸运,被炸得鬼哭狼嚎,卷出巷子外摔了个头破血流。

第二十六章 守财老奴

守财奴盯着宝玉,黄绿色烟气笼罩周身,高有近丈;宝玉一身浩然正气,光照八尺有余,看得老妇人哆嗦了一阵,跪地叩拜不迭。

在她的眼里,宝玉好像可敬的神明,恢弘,广大,而那烟气冲霄的守财奴,却是狰狞恐怖的恶鬼,要把人给生啃活吞了去。

良久,守财奴收起黄绿烟气,老脸抖动着,叹道:“好一个四字摒句!”

宝玉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好句?”

“当然。年轻人,听我一句劝。要是实力不够,千万别在人前说这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好句;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也是好句。两者加起来,那可是能……”守财奴叹口气,把剩下的话憋回肚子,认真叮嘱道:“总之你听我一句劝,让你的小厮也堵住嘴,千万别在外面提起。”

宝玉点点头,是他大意了。

出了口,他才想起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出自《考城隍》,是《聊斋志异》里的一篇,蒲松龄著就。

蒲松龄,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是清朝蒲家庄人士。他的著作,自然不曾在这方世界出现。

如今出了他口,就是首次成文,虽没落笔,也有异象产生。这次异象比《忆秦娥》更为剧烈,他就觉得不对,毕竟,只是一段四字摒句而已。

于是拱手道:“多谢提醒,宝玉承情了。不过……”

莞尔一笑,道:“听说你给了不少可怜稚童银子,坑了不少吧?”

守财奴叹口气,道:“不少,无心为恶啊。”

“对,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您说过是好句,但是在我看来,还有下一句。”

“洗耳恭听。”

宝玉招呼李贵、茗烟上前,冷笑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何人为善?”

说到这里,还是正常的音调,而在下一刻,宝玉上前一个踏步,双目圆瞪,声如洪钟。

“守财奴,你只知道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可知若是如此,世人何不作恶!”

守财奴瞠目结舌,如遭雷击,恰这时,宝玉伸手一指,恨声道:“给我揍它!”

守财奴还没反应过来,茗烟兴奋的脚丫子就踹上了它的脸。





对付守财奴这厮,宝玉绝不手软。

他亲自动手,连着李贵、茗烟,一起把守财奴揍成了不成型的好几团烟气儿。拳头绝对照腮,脚掌绝对照脸。宝玉第一次不吝惜才气,熊熊燃烧起来,让个天地间的正气加持在身,足足增长了几倍力气。

就是小宝玉底子太薄,增长再多,他也不解气。

看地痞乐呵呵的样子就知道了,他们跟着守财奴不是一次,得的不是些许好处,自然的,伤害的可怜人也就更多。想及此处,宝玉只觉得一股烈火燃在心间,恨不得把守财奴干掉才好。

茗烟更是狠厉,喉咙、眼睛,招招都是要害。这泼猴打起来没个轻重,甚至兴奋起来,要在手里挂条性命才罢休。至于李贵,宝玉真想叹气——纯粹是个欺软怕硬的。

李贵是他的奶兄,其母李嬷嬷,是他的奶娘。李嬷嬷平日里呼呼喝喝,对袭人等甚是拿大,但他有足够的眼力,知道李嬷嬷最是疼爱小宝玉不过,也是有可能让他露馅的那种。

他让李嬷嬷回乡省亲,同时提拔李贵,要安李嬷嬷的心。

可惜李贵不成气候。

金钏儿那次就有体现,要说对付守财奴,只要不抢人家的银子,那是随便揍,没后患,李贵真是卖力,可对付王善保家的恶婆娘,李贵担心事情闹大,还真没出几分力气。宝玉恨得咬牙,这就是个缺心眼的。

比如袭人,跟着贾母,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贾母,跟着他,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宝玉。不管是二十一世纪还是封建思想的贾府,都是一等一的妙人儿,而李贵,大概,或许,一辈子也就是个奶兄。

索性比秋纹好些,不会拿自家主子讨好别家的主子。就秋纹那个丫头,墙头草、白眼狼、不懂事的双面间谍,要不是他存着善心,早就让茗烟走一遭。

“停手吧。”宝玉消耗了过半才气,喊人住手。

李贵停下来,站到一边,茗烟这泼猴还不解气,连出三脚,把守财奴打成细碎的烟气才算完。他跳到宝玉身边,笑嘻嘻的道:“爷,可不是我不听话,我怕他伤着您呢。”

宝玉翻个白眼,这泼猴……

那边守财奴凝聚了身躯,兀自盯着地面愣神。

“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何不作恶?”它喃喃自语,蓦的抬头看宝玉,一双昏暗的老眼,泽泽发光。

“好句!真是好句!前两句振聋发聩,直击人心,后一句却让涵义完全的扭转过来。有道理!都有道理!”

守财奴对宝玉道:“小哥儿果然有趣,文才过人,几近天听。别说是小老儿本人,就算看尽天下才子的老夫子,也未必见过您这般精灵剔透的人物了。”

宝玉知道它说的是谁。老夫子,鬼怪精灵的一种,比守财奴的名声好。

一个是魑魅魍魉,一个是鬼怪精灵,世人的态度可见一斑。只是不知道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又是怎么牵扯在一起了的。

守财奴不知道活了几千年,心思剔透,笑问道:“怎么,看不起我这个魑魅魍魉?”

宝玉摇头,他从没看不起谁,道:“只是可怜被你怜悯的稚童,不知道害了多少性命。”

守财奴脸色僵硬,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它不是魑魅魍魉,而是天地财气所生所长,虽然被人误解,但在根底上,实在是一等一的鬼怪精灵,比文人灵魄凝聚而成的老夫子也不差了。它想对宝玉解释,想告诉宝玉,自己无心为恶。

可不管怎么说,它害过人。

良久,守财奴深吸一口气,叹道:“一千八百六十三年,害了六千五百四十六人遭到暴打,其中三百二十七人殒命。”

嗖!

猛然一拳。

宝玉的拳头‘戳破’守财奴的面门,让守财奴看不清一张老脸。只见守财奴的鼻子嘴巴化成绿黄色的烟气儿,脸面的中间被宝玉的胳膊穿打而过。宝玉缩回手,看见它脸上一个前后通透的窟窿,慢慢恢复原样。

守财奴大笑道:“错错错,又奈何?”

它的身子逐渐变成半透明模样,似是要消散了,盯着宝玉道:“我乃天地精灵,与圣人同寿。好小子,就算你语出惊人,现在也不过一介生员而已,我要与你解释什么!”

“山不转水转,天地自有纲常轮转,你戳破我心中大痛,我却是也要看看,你到底能保留多久本心?世上诸多大儒、半圣,甚至那孔老夫子,又有谁能本心不变?”

宝玉不怵它,回盯着道:“你伤不得我。”

“但我能看着你,提醒你,嘲笑你。人生在世多少无奈,你能永保本心?”

宝玉拱手道:“多谢。”

谢我?守财奴脸色僵成一块木头,一双老眼惊愕莫名,良久,突然对宝玉弯腰行礼,消失在一阵细碎的波纹中。





宝玉让李贵、茗烟先回,两人自是不敢的,裹着冷,陪宝玉把剩下的大钱分发了。他们有雪白的银子,竟不敢给,哪怕捏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给灾民,怕是也有人敢抢。

就好像在二十一世纪,扔个几十张十块二十的没人管,但要是放几张红的,可就未保准了。

回了灾民的千恩万谢,宝玉一路跟随,要见他们买了粮食才走。西城的粮店是个姓王的商人开办,大概被‘放粮令’压得狠了,赚不着钱,心里面窝着火。王商人圆乎乎的脸恶形恶状,在门口摆张大藤椅吃茶,见人就把豹子般的眼珠子瞪过去,可惜没什么卵用,民以食为天。

得了宝玉大钱的灾民倒是被吓着了,那王商人懒得欺负西城的居民,对灾民就硬气得很。他让七八个家丁一排站了,怒目而视,灾民颤颤巍巍上前,挨个肩膀就被撞倒在地,他就哈哈大笑,满是肥油的大嘴唇哧了一股儿茶水过去。

有‘放粮令’在,他必须卖粮,但要有人爬不起走不动,死在店门口也没什么,这年头,死的人还少了?

宝玉冷眼看着,喊了声:“茗烟。”

李贵连忙拦住,笑道:“爷,这姓王的没什么,就是一介商人而已,可这王记粮店有凤奶奶参着股呢,不好闹。”

“你怕?”

李贵的脸色不好看,呼吸剧烈,一身腱子肉腾腾涨了起来,“我怕什么!爷,我的心思你还不清楚?就怕给您招惹了麻烦,我自己……”闭上眼睛,又睁开,刹那的狠色让宝玉惊了一下,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一匹饿狼。

他大声笑:“爷您忘了?我可是地狼一族,何时听过狼会怕人?凤奶奶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不怕她,我是怕您吃亏。”

宝玉嘴角露出淡笑,是自己看岔了眼。君子不蔽人之美,他被自己对李贵的第一印象蒙蔽了眼睛。

没有小宝玉的记忆,委实不方便得很。

【我对贾府的了解还不够,这里到底是大周,不是燕瘦环肥的红楼。暂时,只是暂时……】

第二十七章 不讲道理

他拍拍李贵的肩膀,让李贵变成张狼脸,冲王商人和一应恶仆吼了一嗓子,吓得那边鸡飞狗跳。王商人对他拱手作揖,连连喊着怠慢不提,想着引他们进去呢,就见宝玉哈哈大笑,头也不回的走了过去。

一耽搁的功夫,灾民已经进了店门,他才懒得跟奸商浪费时间。有凤辣子的参股?好顽,以后有的是时间去顽。

李贵、茗烟跟在身后。

茗烟这泼猴留着张狐狸脸,转头龇牙咧嘴,吓得王商人抱着脑袋往里跑,不敢在店门口拿大。拐过街角,宝玉看看两人单薄的锦褂,怕冻着他们,想着回去。

茗烟一张小脸扭起来,叫道:“爷,咱们姻香楼还没去呢。”

“你们不冷?”

李贵刚想说话,小腿就挨了一脚。茗烟腆着小脸笑道:“不冷不冷,爷,咱们可是妖怪呢,冷个几盏茶工夫没什么的。咱们快走几步,进了姻香楼就暖和了。”

宝玉笑骂道:“你这泼猴,怪不得在我耳根子底下念着姻香楼的好,是你自己闲得闷了,想出来顽吧?”

“爷,您慧眼如炬。”茗烟人小,里外能是不要皮脸。

宝玉想了一阵,四周看去,满眼尽是凄凉。他没见过这般大的凄惨景象,几百个大钱,又能帮个许多了?

【如果我是举人,那就能护佑三里方圆。三里方圆呐,能活了多少人?】

宝玉暗自思拊,突然问道:“姻香楼有举人吗?”

茗烟连忙道:“回爷话,有。那可是最近异军突起把东城牡丹苑都给压过去的雅致场所呢,以前别说举人,连进士大官人都有,如今灾情四溢,估计没有进士在了,但是举人,总有那不愿意出力的在。”

宝玉一眯眼,冷笑道:“带路。”





姻香楼是中都城异军突起的风月场所,按理说,东城的牡丹苑是青楼行业的魁首,姻香楼不该起来,到了地方,宝玉才知道,这果然是个极好的所在。

只见红绸裹地,金丝绕梁,单就奢侈已经到了极致。姻香楼四面环阁,中厅一座四方喷泉象征四方来的文人雅士,每一处构造都匠心独具。脂粉气不如文人意气浓郁,更有富丽堂皇之感,让人一脚踏入,仿佛踩进梦乡之中。

往来都是纶巾长袍的文人,以及一身标致长裙、不露肉,与青楼女子相比更像是大家闺秀的美貌侍女。文人多穿灰、素两色长袍,象征着生员以及秀才的文位,也有那花花绿绿穿着富贵的,明显不被人待见。

宝玉刚进门,就有嬷嬷迎来。

说好听了是嬷嬷,说难听了,那就是老鸨儿。宝玉见这嬷嬷年纪不大,最多不过三十,粉面含黛,一张鹅蛋脸儿笑意彦彦,竟是比上辈子的明星还漂亮几分。

“爷,楼上雅座?”宁月儿看宝玉的雀金裘,眼睛乍亮。

宝玉摆手道:“不用了,我随便看看就好。”

楼上雅座要五两银子,他早就准备好了,可看见满城凄凉,突然又舍不得。宁月儿笑脸一僵,撇过李贵、茗烟单薄的衣裳,鹅蛋脸就垮了下去。

【瞧这穿着打扮是个有根底的,也不舍得给下人添件厚实的衣裳,就两个锦褂撑门面。一个吝啬鬼,榨不出油水。】

宁月儿这般想着,态度转冷,随手招呼道:“那您请便,今个是咱家白姑娘招入幕之宾的日子,别看国大事忙,连举人大老爷都来了呢。可要好生涨涨见识。”

这就有点看不起人了,茗烟嗤出一张狐狸嘴,惊得宁月儿退了一步,捂嘴笑道:“原来也是有根底的,您别介,收起嘴脸。咱们姻香楼可是文人雅士吟诗作对的风月场所,常有抱得美人归的大老爷,休要被他们看见了,平白招惹事端。”

宝玉让茗烟收敛点,笑问道:“那么多灾民,还有举人大老爷在?”

“可不是,那是咱家白姑娘好,魅力大。”宁月儿得意笑道。

宝玉就懒得理她,自顾自要往里走,却被李贵扯住了衣裳。“爷,”李贵担忧道:“你看这四面雅阁,明摆着把大厅给压了去,以您的身份留在大厅,这于理不合,大老爷会怪罪。”

宝玉偏头想了想,还真是。

在贾府这些许日子,他算是看明白了:别看贾府满门狐妖,却最是个偏向儒家的。儒家讲究礼法,他作为国公府嫡子,出门在外,必须有自己的身份。

就是说:吃,要吃好的;喝,要喝好的,就算是一个座位,那也要高高在上,不能被身份低的压了一头。

他看向四周环阁上的人,多是素衣秀才,也有灰袍生员。单是生员的文位,他就不比别人低,更何况贾府是一门双公,属于开国卿相之列,不能低于旁人。

宝玉叹口气,从怀里掏出银子,递过去。

宁月儿眼睛又亮,笑道:“呦,我就说您是个有根底的,哪能在下面跟帮穷生员鬼混呢?您别心疼这五两银子,要知道咱们姻香楼的环阁,没文位的可上不去,我是看您一身气度,不是普通人……”

拉长了调,满脸讨好,急匆匆去抓白澄澄的银子。

一抓,没动,再一抓,还是没动。她看宝玉,见宝玉笑吟吟的看着她,问道:“爷平日里不参与鸡毛蒜皮的小事,五谷都分不清楚。你要银子,多大点事,但要回爷个话。”

宁月儿不松手,道:“爷,您说,随便问。”眼睛还盯着银子。

宝玉嘴角含着笑,声音阴阴的,道:“这五两银子,能买粮几何?”

宁月儿噗嗤一乐,嗔道:“爷,您说笑了,谁不知道咱们大周国统一粮价,是一两银五担米,五两银,自然是二十五担了。”

“换成陈米呢?”

“新米贵,陈米贱,要是陈米,能买三十五担。”

“要是掺了糠呢,只求能活人的那种。”

茗烟开始磨牙,李贵抬眼看四周环阁,没看到熟悉的大人物,牙齿也呲起来了。他怕给宝玉惹麻烦,但以国公府的地位,在外面能是麻烦的,还真不多。

宁月儿感觉不对,眼神从银子上收回来,抬眼看宝玉,神色转冷道:“这位爷,要是掺了糠,只求能活人性命,那就换的多了去了。您让奴家给您算,奴家就给您算算,但要是找麻烦的话,还请换个软的磕碰。”

宝玉哈哈一笑,道:“我又不是找麻烦的,管你是软是硬。”

“那倒好了,奴家给您算算。”宁月儿的脸好像六月的天色一样,说变就变,佯作嗔怒道:“您还真难为了奴家,那饿到要死的怎么不能活?观音土都吃的下去。我看您真个好奇,就费心给您算算。”

染了蔓萝草汁液的亮青指甲来回掐弄,片刻后,笑道:“要是只求活命,100担是少不了的。爷,可算满意?”

“够多少人吃?”

这次算得飞快,笑道:“够一万人吃顿饱饭。”

宝玉点点头,还算满意。一担的粮食,换成二十一世纪就是59200克,即59.2公斤,100担,是五千九百二十公斤。这是掺了糠的米,一万多斤的粮食,正好够一万人吃顿饱饭。

他把银子丢过去,沉声笑道:“收好,这可是一万灾民的命。”

那边宁月儿迫不及待的接过银子,耳边就传来这句话,她浑身一抖,脸色发青,手指不自觉用了几分力气,哧啦,在白澄澄的硬银子上掐住几个纤秀的指痕。

宝玉眼神撇过去,笑道:“果然是个硬的,好大本事。”

李贵、茗烟连忙上前,把宝玉护在身后,那宁月儿神色阴晴不定了一阵,扯起笑脸招呼道:“水墨、烟墨、秀墨,你们三个一并儿来,招呼这位爷楼上环阁。记住,要流云厅,一应家什,全都要好的!”

大日、暖月、飞湖、流云四厅,是姻香楼最好的四个雅厅,入内要一百两银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宁月儿没再讨要银子。

宝玉不知道这些,也就过去,后面茗烟慢了一步,留在最后。他等宝玉踏上旋转的楼梯,回头对宁月儿呲牙,露出一张满是桀骜的青玉狐狸脸来。

“你对我家爷好,小爷就对你好,等小爷长大了把你抢了来,填房!”

嘀咕罢,笑得咔咔的,跟宝玉上去。





姻香楼最顶层,檀烟袅袅,如玉温香。

曼陀罗紫的纱帘旁坐着一人,身姿如烟雾般缥缈,流云般的素纱长裙滑淌而下,遮不住腰肢曼妙,挡不住满目妖娆。雪白纤细的指在一侧古筝上拨弄,弹出一曲叮叮咛咛的,传不出三丈暖阁的小曲儿。

“小姐,给!”宁月儿气呼呼的冲进来,摊开手。

白南烟妗首微转,如绢的青丝缓缓洒落,雾鬓风鬟,露出一张足以让人窒息的美丽脸庞。

温玉脸庞、凤眼、琼鼻、青眉如黛、齿如列贝,其造型精致、大小搭配,让人看了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她扭动纤腰,藕一般的嫩臂膀儿从素纱长裙内滑出,指着银锞子笑骂道:“不过是个银锞子而已,给我做什么?”

声音也极为动听,像是开春的黄鹂叮咛。

宁月儿把银锞子一摔,气道:“还不是来了一个难伺候的,五两银子,我把他安排到流云厅了。”

白南烟妙目流转,看着她,等她说话。

宁月儿跺脚,嗔道:“小姐,您也不问问?”

“问什么?你来了,肯定会说。”

宁月儿气乐了,道:“您呀,啥都看得通透,真不知道该喜人还是气人了。我跟您讲,刚来的那个难伺候的,看模样俊俏得很,穿着打扮也是有根底的,偏偏吝啬极了,五两银子,他让我好生收着,说是一万灾民的命。

您想啊,五两银子也就值100担掺糠的杂粮,是够一万人吃顿饱饭,但这顿后呢,还是要饿死冻死,怎么能说是一万条性命呢?他妥妥的不讲个道理。”

第二十八章 霸王薛蟠

宝玉初进流云阁,吓了一跳。

要说奢侈享受,按说没有哪个地方比地上贾母暖阁,可这个烟花场所的流云阁,论奢侈比不过贾府,论起享受,却要高了几个层次。

流云为饰,珍珠作帘,遮蔽了整个小阁的正前方,以至于里面看外面看得通透,外面离得远些,看里面可看不清楚。

侧前一溜儿珊瑚迎门柜,连着黄花梨连三柜橱,领头的水墨侍女给他脱了雀金裘,次一步的烟墨、秀墨就从珊瑚迎门柜里取了七八双各色的软鞋来。

她们见宝玉摇头,李贵、茗烟也说不换,就从后面的黄花梨连三柜橱里捧出宽大的家居服饰,类似睡袍的那种。

宝玉笑问道:“别人穿过的?”

领头的水墨侍女行了个淑女礼节,道:“回爷话,咱们流云厅的东西只用一次,用过了,那也就丢掉了,干净得很。”

“那倒是有趣,我只花了五两银子,这些个衣服鞋子,哪个少于五两银了?放回去吧,给你家主子省些开销,还有,替我谢谢刚才的嬷嬷。”

水墨笑道:“您说的是宁月儿宁嬷嬷,奴婢定当回禀。”

说罢,引着宝玉进去。

宝玉在松红林木宫凳上坐下,下面铺着猩猩红的敦厚坐垫,舒坦得很,眼前是黑漆彭牙四方桌,手感温润光滑,没有丝毫凉意。再往前就是珍珠穿就的帘子了,在大周珍珠算不上珍贵,但像这些个饱满圆润、大小相同的,显然花了许多心思。

招呼李贵、茗烟一起坐下,又从水墨侍女手里接过茶水,抿着茶,看下面大厅里的人生百态。

恍然觉得有人看他,顺着看过去,只看见一道曼陀罗紫色的纱帘微微晃动,看不到人影。

他不管这个,回敬一个笑容,算是有礼。

白南烟捂嘴娇笑道:“你说的没错,是长得挺俊,就是不知道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了?月儿,你让水墨、烟墨、秀墨伺候他,不怕他找你麻烦?”

宁月儿噗嗤笑起来,道:“要我说呢,就是小姐的心思太通透。我只是让人伺候他,可没说他肚子里没有墨水。小姐啊,您瞧瞧旁边那个,就是那个五六岁的泼猴子,您说,我要是落下身份揍他一顿,会不会有好?”

“大冷天只穿一件黑色锦衣的那个?”

“嗯,就是那个杀才。本来我以为他们只穿这么点衣裳,是当家的吝啬,屈待他们呢,后来听五两银子的说头,怕是衣裳都脱了去给了灾民,这才安排了流云阁给那少爷。小姐,我是爱他们得狠,就是那泼才,说什么长大了抢了我去,做个填房!”

噗,白南烟一下子笑喷了。

捂嘴娇颤了两回,手指在古筝琴弦上一阵挑动,颤出首《云水禅心》出来。

叮叮咚咚的曲调悠扬婉转,如流水潺潺,又如竹林扶疏,泉石相映,有种悲天悯人的意境出来。她怅然叹道:“君子怀德,就是不知道是真的有德,还是徒然为了虚名了?”

“要是为了虚名呢?”

琴声慢拨如流云,情到兴高处戛然而止,一滴殷红的血被断裂的琴弦拨打了去,落在对面的一个青花瓷瓶上。

瓷瓶散落如沙,随后翻卷了去,化作三只五彩斑斓的彩蝶,淡淡消失。





宝玉遥望曼陀罗紫色纱帘,见没了动静,也是温和着眼神看着。他以为姻香楼沽名钓誉,只是引诱人来消费罢了,如今看起来,还是有它起来的道理。

会做人,也许,还有善心。

【罢了,只当顽个乐子,不要把心里的火丢在这里了,不好看,也太不会做人。】宝玉这样想着,抿着茶,身体放松起来。

水墨要给他揉捏肩膀,被李贵拦了,让他好生休息——宝二爷辛苦练字了多日,也该舒坦一次。可这时下面吵嚷起来,他蓦然站起,浑身的腱子肉好像涨了气。

茗烟的眼睛瞪圆了,爪子放嘴边舔,宝二爷说过,要是爪子上沾了血,舔一舔,那可是很有气势。他喜欢这个。

“咳,”宝玉咳嗽一声,瞪他们一眼,立马让人安稳了。

茗烟委屈道:“爷,他们吵您休息。”

李贵也帮腔道:“我在府里憋屈得狠了,爷,逮机会让我发泄一下,这些个生员、秀才,可没谁是我的对手。”

宝玉着实狠瞪了李贵一眼。看岔了,真的是看岔了!他以为李贵是个怕事的,没想到在府里才是怕事,出来就是个挑事的。没错,李贵是接近老妖的大妖,一般秀才不是他的对手,但这里许多人的,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更别说有举人在,举人能出口成章,一首诗词出来,他要给人收尸。

“续茶。”玉净纹搪瓷杯儿递了出去。

水墨想接过来,宝玉就把手往回一缩,道:“让李贵去。爷想喝煮茶,你给煮上半个时辰,不能动地方……茗烟你笑什么?少得了你了?你去温酒,小火温,温半个时辰。”

茗烟嘴巴咧得老大,哭丧道:“爷,温半个时辰,酒都没味道了。”

“爷酒量浅。”宝玉一本正经。

撵了两个添乱的,宝玉托着下巴,饶有兴致的听人吵架。

耳边传来怒喝喝的话,听声音是个年轻的,脾气不好,“凭什么不让我写下去?今个是白花魁请入幕之宾的日子,爷想写就写了,说不得白花魁就喜欢,凭什么你来添乱?”

“哈,就凭你这个狗屁不通的句子,也能入白花魁的眼?诸位来看,看看,”一声隐含暴怒,语调仍然温吞,好像强行装着雅气的声音道:“一个二个三四个,五六七八九十个,诸位,都来看看,这不瞎胡闹呢吗?”

耳边传来哄堂大笑,宝玉摇摇头,就这句子,真是狗屁不通。

他觉得有人要下不了台了,要说圆场吧,或许有人能圆过去,比如他贾宝玉,可在场的最多是个举人,谁愿意拉下脸,给个草包圆场?

他眯着眼,当笑话听。

下面大笑不止,那个温吞的声音接着道:“就你这诗,满口俗语,狗屁不通。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是你家的府苑,端得没文化,少学识。这里是姻香楼,诸多才子共聚一堂,怎么能让你丢人现眼?”

“呐,我还没写完。”

“那你写啊,我让你写。诸位,咱们让他写下去,如何?”

众人齐声叫好,不知道是想看热闹的多,还是念及文人素养,不阻着别人写下去。

那个被起哄的好像傻了,懵懵的道:“我,我下面忘记了,你们断我思路!”

哈哈哈,满堂大笑。

温吞吞的声音大笑道:“我看你这穿着打扮,也是个有根底的,可惜天下膏盲何其多,有根底的未必有学识了。你就省省,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想想那个富贵闲人无事忙,你想跟他并列中都双熊包吗?”

有点耳熟?宝玉竖起耳朵。

“混账,你敢说我家宝兄弟!”有人怒起来,下面砰砰哐哐的一阵乱响,又有风声、吟诗声、怒吼声,好像有秀才用了纸上谈兵,硬是打起来了。

宝玉四处看看,文气涌起,正气加身,拽起黑漆彭牙四方桌丢了下去。煮茶的李贵、温酒的茗烟也跑过来,单脚踩在流云阁的栏杆上,对着下面一阵怒吼。

嘭!

黑漆彭牙四方桌在大厅中央的喷泉上摔成八瓣,宝玉走过去,居高临下,喝道:“都住手!”

生员、秀才,还有看热闹的富商被吓了一次,都住了手,唯独一只青色的大鸟四处飞舞,扑腾翅膀,撵着一个素袍的秀才暴揍,“我叫你说我家宝兄弟!你说我没关系,反正就是没文化了,就是呆霸王了,就是不能说我家宝兄弟!今个让你看看,什么叫呆霸王……爷弄死你!”

宝玉看了一阵,乐了。

呆霸王,青鸟……他心里有了眉目,这个暴揍别人的,应该是薛蟠无疑了。

照理说,薛蟠只是大妖级别,跟秀才的实力等同,可惜秀才只能纸上谈兵,不能出口成章,这突然打起来,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等薛蟠把人揍个五迷三道,宝玉才笑着道:“薛家哥哥,暂且住手。”

薛蟠听这话,抬头看宝玉。他没见过宝玉,只知道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长辈好生叮嘱过他,要维护自家人的名声。他听到宝玉被骂,这不,原形都出来了。

瞪着双鸟眼,气冲冲的道:“你是哪个?”

宝玉笑道:“且上来,自家兄弟,气个什么?”说着,让茗烟跳下去把薛蟠的衣裳带上来。

薛蟠听见‘自家兄弟’的话,脾气敛了,飞到流云阁的珠帘后,在水墨、烟墨、秀墨,以及李贵的伺候下穿了衣服,又要跳下去打,宝玉拦住他,打开珠帘,看下面的乱成一团。

他看见众人散得更开,被姻香楼的人安抚了去。一个身穿灰袍的少年扶着受伤的秀才,抬眼跟他对视。

林修竹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模样,跟宝玉年龄相仿,清声道:“不知这位是贾史王薛哪个府上的少爷,我知道四大家族功在社稷,但是当众伤人,未免过了。”

宝玉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林修竹,区区生员而已,受伤的是我的哥哥,林和正。”林修竹行了个文人礼节,铿锵道:“不管您是贾史王薛中哪家的公子,都护不得这呆霸王薛蟠。我知道他是薛家嫡子,但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望交出来,送于中都城府尹治罪。”

“好,我交人。”宝玉眯起眼睛,微笑道。

第二十九章 无能第一

薛蟠气得发抖,就见宝玉给他使了个眼色,冲着下面道:“王有王道,法有法道,这世上就是讲究个王法。你让我交出薛蟠,没问题,但是有一点,你要说与我听。”

林修竹略微低头,扬手道:“请讲。”

宝玉看他林修竹身边的白袍秀才,笑道:“当众伤人,自然有当众伤人的说法,但是你的哥哥,无端污蔑我家宝兄弟,坏他文名,不知道又是何等罪名?”

林修竹呆滞片刻,摇头笑了起来,一张小脸饱含讥讽味道,是人都看出来了。

他对宝玉道:“这可不是污蔑,中都城有哪个不知道贾宝玉是个草包?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有词为证。”

宝玉的脸色一阵冷漠,哼道:“何词?”

“您且听着。”

林修竹轻声吟哦: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乖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无能天下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声音初时低而婉转,逐渐慷慨激昂,林修竹吟到动情处,几乎是扯着嗓子大吼道:“我等乃是圣人门下,或是生员,或是秀才,吃着国家俸禄,自当为国效力,不可学此等膏粱,无能第一,不肖无双!”

“好好好!好一个无能第一!好一个不肖无双!”宝玉拍手大笑,同时让李贵和茗烟拦住薛蟠。

他冷笑问道:“不知道宝兄弟做了何事,是***女?还是灭人满门?你们把他如此编排,到底是为了什么?”

“据你所说,你不曾见过宝兄弟;据我所知,宝兄弟被管束甚严,一辈子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倒是想要问问,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你们如此祸害于他!”

宝玉背负在身后的手掌指骨发白,是真个暴怒了。他以前就觉得奇怪:《忆秦娥》此等文章,为什么只落个才高八尺,煊赫级别?原来外面是这么编排他的,他别说文名了,简直是臭名远扬!

诗词初创,才气翻涌的层次不只看文章质量,也看个人文名,要是文名坏了,就没人愿意学习、书写、理解、研究,自然也没人广为传播。在这方天地的眼里,《忆秦娥》质量再高,作用再大,被他的文名影响,也只能是煊赫级别而已了。

这直接影响他点燃更多文火,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影响他火烧文山、精炼文胆,影响他铸就文宫,让他百尺竿头,难得更进一步。宝玉再次喝问:“尔等,所图何来!”

林修竹愣了片刻,仔细想来,真没听过贾宝玉有什么伤天害理的劣迹,旁边林和正扯了他,昂头瞪宝玉,喝道:“文人的事情,你懂什么?那宝玉没开文山,不是生员,自然没有文名可说。休用那无能小儿扯开话题,今日,定要让呆霸王去中都府衙走上一遭!”

“为何?”

“他肆意伤人!”

宝玉哈哈一笑,道:“你刚说文人的事情,那我要与你说道说道。你说他肆意伤人,何为肆意?要是你被人打断思路,下不得笔,出不了诗,又是何等罪名?”

林和正讥笑道:“就他?还作诗?你听听,一个两个三十个,五六七八九十个,这也叫诗?不要笑掉世人大牙。”

宝玉喝道:“你告诉我,到底是何等罪名!”

林修竹觉得不对劲,暗地里扯林和正的衣角,被林和正带了一下,差点跌倒。只见林和正满脸讥笑,道:“以大周律法,恶意断人思路,可发配三千里为奴;要是进士认可,是足可煊赫的诗词,判绞刑;要是耽搁文山开辟,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我说了,你又如何?就呆霸王薛蟠这种草包,难不成还有好诗词出来吗?”

四周传来窃笑,林和正高挺胸膛,越发得意了。

宝玉等他得意完,笑道:“还真有。”他轻笑道:“其实薛家哥哥早就想好了诗词,还跟我说过,就是被你打断,一时忘记了。”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落针可闻。就连薛蟠都张大了嘴巴,傻乎乎的看宝玉。

“兄弟,好兄弟,我真没……”薛蟠急得挠头。

宝玉对他微微摇头,转脸看下面的林家兄弟,就见林修竹对他作揖,扯着林和正要往后退。宝玉高看这少年一眼,但是很可惜,这少年的秀才哥哥,委实是个不懂事的。

只见林和正讥笑更甚,道:“一个两个三四个,五六七八九十个,好诗啊,好诗,有趣啊,有趣,我倒是想听听全文了,还望这位少爷指教一二。”

“指教不敢当,你且听着,听完后,自个去中都府上领个发配吧。可要顾好自己,尽量发配的离金陵城远些。”

“不劳费神,还请指教。”

林和正一点不怵,听听,就一个两个三四个,这样的诗词,任谁能续得下去?他只是说句理,平白挨了顿揍,此仇此恨,定要追根究底才能罢休!

四周议论纷纷,那些个生员、秀才在嘴里心里细细品读了,怎么也续不成个像样的诗词。他们用怜悯的眼神看宝玉,觉得有人要下不了台,要丢大脸。只怪薛蟠真是胸无点墨,硬充大拿。

姻香楼的最顶层,白南烟蹙眉思索,吟道:“一个两个三四个,五六七八九十个,这续倒是好续,就是没个能有点意境的。这位公子,怕是要丢脸了。”

宁月儿焦急道:“小姐,您都续不上好的?这……”

白南烟摇头道:“我续不上,大日阁的举人老爷也续不上。月儿,你喜欢的这位公子或许有德,但委实不知进退。呵呵,君子有德,但是君子,未必有足够的脑子。”

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宝玉闭上眼睛,任他笑,任他狂,等人笑够了,睁眼,双眼如同腊月深潭般冷若冰霜。

“一个两个三四个,”他低声吟哦,“五六七八九十个。”

到了这里,蓦然大笑,手指对下面所有人一一点了过去,最后戳在林家兄弟的脸上,提高声音,抑扬顿挫道:“食尽皇家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

林和正蓦然僵硬了表情。

林修竹嘴里喃喃:“一个两个三四个,五六七八九十个;食尽皇家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凤凰何少?我,何多?”

咔嚓!牙关紧咬,咬掉一块嘴皮,鲜血嗞嗞流淌。林修竹连退数步,胸膛剧烈起伏,他抬眼看姻香楼满目荣华,再想西城遍地饿殍,脑海文山剧烈颤动,文火飘摇,唰啦灭了五把之多。他对宝玉深鞠躬,苦涩道:“儒家末进林修竹,谢前辈指点。”

“你倒是个有良心的。”宝玉背负双手,抬起头。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不看下面,是给在场的所有人脸面。耳边淅淅索索的,有不少人一边揣摩他的话,一边青了脸色,偷偷摸摸的往外走,等他再次看去,在场的人少了一半还多。

但是慢慢的,离开的又回来了,他们或是愧疚,或是含怒,但都对宝玉弯腰拱手,道:“我等恭听教诲。”

圣人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那就是说,知错不改,或者是逃了躲了,都不配做圣人门下。

眼看众人变了风向,林和正满脸怒火,没被打动分毫。他怒斥道:“你这只是首打油诗!”

宝玉笑吟吟的道:“没错,只是打油诗,但是谁说打油诗就不能名动了?当今这世道,又是在这满目荣华的地方吟的,要是不名动,我还真没脸吟了。”

林和正冷笑道:“打油诗不可能名动一方。”

宝玉嗤笑不语。

姻香楼的顶层,白南烟蓦然站起,娇媚脸庞满是惊讶,随后笑道:“好!好一个凤凰何少尔何多!他这是借林修竹的话反过来对付人家呢。林修竹来个‘吾等乃是圣人门下,或是生员,或是秀才,吃着国家俸禄,自当为国效力,不可学此等膏粱,无能第一,不肖无双!’,他就来一个‘食尽皇家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这是骂他们都是祸害的麻雀呢,直接怼了回去。联想我姻香楼满目荣华,跟外面饿殍遍野,这身在姻香楼的,有哪个剩了脸面?”

宁月儿苦笑道:“小姐,我知道,我懂。没见林修竹被怼得呕血,文火都灭了好几把吗?可他这首诗出去,我们可就没生意了。

哼,枉我安排了流云阁给他,真是个没良心的。”





林和正一边强词夺理,一边要往外走。身为秀才,他怎么不知道宝玉这首诗能够名动?按说区区打油诗,确实很难达成才高三尺,落得名动的,但是宝玉这首不同,硬是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坎上,虽是差了些,没有天地异象,但要是落了笔,成了文,妥妥的名动篇章。

大周例律:生员免徭役,月俸一两银;秀才面徭役、税收,月俸三两银。他们吃着国家俸禄,在如今的风雨飘摇中,不思赈济灾民,不思为国效力,跑到这风花雪月的场所败坏银子,就是不忠!儒家重礼法,不忠罪名,太大!

可以说,这首虽然是打油诗,但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别说读起来朗朗上口,就算语句不通,乱七八糟,也能让世人津津乐道了。如今既然成文,必然名动一方。

“哼,这般狗屁不通的句子,竟然也能出个打油诗。不知者无罪,真是让人恼也!”

林和正一甩袖子,要走。

第三十章 君子怀德

没错,不知者无罪,这样的破句开头,就算到中都府尹那也很难判罪,没人能奈何他。可这时,宝玉突然冷笑道:“不知者无罪?很好,那你坏人文名,也是不知?”

“坏谁文名?那个无能第一?哼,他不是秀才,生员都不是,连个文位都没有,哪来的文名?”林和正哼哼唧唧,怒瞪宝玉。

宝玉笑了,才气燃烧,正气翻腾,周身宛如炽白烈焰,硬是把灯火的光芒都盖了去。

他哼了一声,轻声笑问:“你说我没有文位?何来文名?”

声音虽轻,却让众人舌桥不下,那些生员、秀才,不管是离开又回来行礼的,还是压根就没走的,全都抬头看他,满脸不敢置信。

“他说什么?他就是那个无事忙?”

“怎么可能?都说贾府宝玉无能第一,不喜文章,他又怎么开的文山?天呐,难道一直以来,我都是坏人文名的帮凶吗?”

“想起来宝二爷没什么劣迹,就是有人说他,我们也就跟着说了,如今想来真个坏了他人文名,不妥,大不妥呐!”

众人议论纷纷,有些个平日里作风端正的,连忙斟了茶水,弯腰上楼,奉给宝玉。

宝玉一一接了,每盏茶都喝一口,笑道:“不知者无罪,诸位都是圣人门下,还望为灾民做点事情。我一路走来,见那受冷的,挨饿的,心酸,心寒,苦涩不已啊。”

众人点头称是,稍后,冷眼看林家兄弟。林修竹虽然幼小,也是个懂事的,他见已经无法挽回,大礼参拜宝玉道:“末学后进,再次拜谢前辈提点,学生愿出纹银100两,赈济灾民。”

众人才放过他,恶狠狠的盯向了林和正。

林和正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双吊梢眼满是怨毒盯着宝玉,半晌憋出了一句话:“不知者无罪,我先前不知道你开了文山,做了生员,些许话儿也是随着众人说的。不知者无罪,你还想我做什么?”

宝玉点头,笑道:“很好,不知者无罪,我刚也说过的。此等罪名,想来就是到了中都府尹那里,也不能把你怎的。”

“哼,你知道就好,我大小是个秀才,我的恩师,那可是三甲举人!”

“哎呦,我们家宝二爷,可还真不敢得罪三甲举人呢?”茗烟讥笑喊了一句,调子拉长,惹来一堆哄笑。

宝玉挑挑眉毛,有些话不能亲口说,茗烟这小子恰到好处。

林修竹只想把这个白痴哥哥扯下来,找个地缝塞进去。三甲举人?那也还是举人啊!贾府有宁、荣两个国公,还有史、王、薛三大家族同气连枝,区区一个举人,能把人家逼到哪里去?

【白痴,废物,我怎么有这么一个哥哥,亲哥哥……还只有一个……】

林修竹瞧了眼大日厅的方向,见珠帘紧锁,脸色都绿了,连忙扯林和正,小声道:“哥哥,我的亲哥啊,青丘狐族地位尴尬,您要是占着理,咱们敢打上他们府门去,可不占理就别硬气了,真个不知死吗?”

林和正呆滞看自己的亲弟弟,良久,跺脚道:“我还就不信了,他青丘狐族多大威风,能颠倒黑白给我胡乱安了罪去?”

他指着宝玉就骂:“你不过是个无事忙,富贵闲人,顶多占了个口衔宝玉出生的便宜,被人说是个灵秀的,可我认为:你人不人,妖不妖,比那下贱的半妖还要下作了去,凭什么说我污你文名?

没错,那诗文是我作的,有错吗?你贾宝玉,就是个无能第一,不知道哪里偷了首打油诗,跑来给我下套!”

宝玉的脸色冷下来,本以为林家兄弟以讹传讹,没想到,这做老大的,还真是罪魁祸首了。归根结底,是嫉妒小宝玉口衔宝玉出生,贾府世代荣炳,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只在乎结果。

回望过去,笑意温和道:“作得不错,挺有文采。”

这一句轻不轻,重不重,里面没接他的话,看似个真诚夸赞的,可细细品味,真个有尖锐的针儿在其中,憋得林和正脸堂子铁青,说不出话。

人家‘夸’他呢,他能怎的?

林修竹站起来,狠狠跺了几下脚,扯着林和正去了。宝玉目送他们离开,笑容就没从嘴角落下,只等不见了人影,对众人拱手道:“宝玉先前言辞激烈,诸位莫怪,只是见了灾民饱受饥寒之苦,愤然出口,还望见谅。”

众人慌忙回礼不提。

这时楼上传来宛如黄鹂叮咛的声音:“一个‘莫怪’,一个‘见谅’,宝二爷连着两个道歉,诚意是足够了,可跟前段的诗词比起来,却又不够。”

言辞看似拿捏,但是听不出恶意,宝玉笑道:“还请见教。”

楼上传出一阵轻笑,又言道:“依奴家看,宝二爷这诗取名《咏麻雀》最为贴切。一个两个三四个,五六七八九十个;食尽皇家千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这首诗的前两句如同白话,仿佛一个小孩子在点数枝头的麻雀,然而后两句笔锋陡然一转,诗篇的寓意立刻显现出来。要是奴家没看错,您是怪恩客们来奴家的姻香楼玩乐,不管满城灾民的生死吧?呵呵,批判嘲讽,真是入木三分。”

宝玉拱手道:“楼上的可是白花魁?花魁说的没错,理解十分透彻,只是宝玉也知道灾民太多,不是个人力量能够挽救,只希望众志成城,让灾民少些伤亡。”

闻言,白南烟掀开曼陀罗紫色的娟纱,露出一张俏脸,倾国倾城。

她笑道:“您只是说您的看法,我却有不同的看法呢。诸位恩客都是一等一的妙人儿,定也不忍心灾民饱受饥寒之苦。他们也是力有未逮,虽然人在此地,府邸里面,铁定吩咐了下人赈济灾民。您有失偏颇了。”

宝玉点头,顿时感觉射在身上的视线温和不少。

别看众人对他礼敬有加,实际上,他真的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明着不说是碍于悠悠之口,怕被安上不仁、贪图享乐以及知错不改的恶名,心里不知道有多么怪他怨他。白花魁这番话说出来,一方面讨好了众人,挽回姻香楼的生意,另一方面给了所有人包括他宝二爷一个台阶,和解的台阶。

顺着台阶走下来,他的文名,那是稳稳的逆转翻盘了!

【姻香楼果然是姻香楼,怪不得短短时日就压过牡丹苑成了青楼之首,好个白花魁!好个白南烟!】

一句话讨好了所有人,宝玉恍然觉得,这个白花魁,怕是起码有秀才文位。

他笑道:“如此是宝玉不对,宝玉真心赔礼,诸位莫怪。”

“不怪不怪。”

“宝二爷心忧灾民,那是君子怀德,我等怎敢怪罪?”

“何谈怪罪,宝二爷此举让我等汗颜,回府定然带上家丁仆役,轮街赈济灾民!”

众人连忙回话,忽见白南烟媚眼如丝,嗔道:“你们啊,就是心善,这就让宝二爷蒙混过去了?宝二爷才识过人,既然以文章骂人了,不带脏字儿,自然也要用文章道歉,同样,不能有个‘歉’字。”

宝玉苦笑道:“加个‘对不起’成吗?”

白南烟妙目流转,差点勾了众人的魂灵儿去,意有所指的道:“您说呢?”

众人只顾看她,连起哄都忘了,唯独宝玉被她将了一军,脑海连忙过了诗词千篇、文章万言。这白花魁看似刁难,实际上是给他一个广增文名的机会,同时,也是考校他的真才实学。

很难,不是一般的难。

要说道歉不带个‘歉’字,其实也有,但那是他准备压箱底的,实在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不适合现于此地,而且,明显与场景不合。

白南烟见他皱眉思索,轻声笑道:“怎么了?这就难住了?也对,道歉的诗词本就难写,还不能有个歉字。我说宝二爷,您可别怪奴家,只能怪您自己贪心,要把好名声都占了去。”

宝玉叹道:“白花魁可真难为了我,我冤死了。”

“冤枉?您可不冤枉呢。”白花魁拨弄柔嫩细腻的指头,一一数道:“君子怀德、君子和而不同、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周而不比、君子坦荡荡、君子中庸……这孔圣人几千年也就出了这些个君子说。您心系灾民,占了君子怀德,如今又与诸多恩客化干戈为玉帛,硬要把君子和而不同也占了去。您说,您是不是占大便宜了,要拿出点真材实料来?”

台下众人蓦然呆滞,随后以崇敬眼神看宝玉。君子怀德,他们认了,君子和而不同却不是这般简单了。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说:君子在人际交往中能够与他人保持一种和谐友善的关系,但在对具体问题的看法上却不必苟同于对方。换言之,就是看法不同要去争论,同时还要仅限于争论,不可伤了和气。

这是多少进士文位的大官人都没做到的事情,仔细想来,宝玉真要做到。

他们盯着宝玉,满怀期待——要是宝玉把诗词做出来了,那就坐实了他‘君子和而不同’的修养,他们以后见了,要真心的唤一声宝二爷。

只要坐实了这个,他们出去,都不好意思不为宝玉广扬文名。

宝玉谢过白南烟,皱眉思索。

众人保持安静,连着白南烟、宁月儿一起看他。白南烟出的题目委实太难,作不出来也没关系,将心比心,他们不怪宝玉,但还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想看宝玉作出好的诗词。

这可是文坛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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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一曲动心

突然,宝玉眉头松动,嘴角露出一抹淡笑,“好的诗词没有,但是普通白话,乡曲俚语,倒是想了个应景的。”

普通白话?

乡村俚语?

众人大惊失色,看宝玉的眼神,仿佛看一个荒诞不羁、顽劣无比的孩童一样。没错,以宝玉十一岁的年纪,在他们眼里确实是孩童了,可正所谓利人、利他、利天下,是为君子怀德,宝玉做到这点,谁敢再把他当无知小童?

更何况只要作出应景的诗词,‘君子和而不同’的高帽子就妥妥砸在了他的脑袋上。闻道有先后,两个君子高帽,足够宝玉摆脱年龄的桎梏,与秀才、举人,甚至是进士同辈论交。

白南烟摇头叹道:“年龄尚幼,涵养不足,他自大了。”

宁月儿在后面笑:“可不?他就是个毛孩子。我说小姐,怕是您期望摆的高了,摔下来也就觉得狠,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他毕竟是个孩子,没人跟他计较。”

白南烟轻抚琴弦,黔首微摇——这儒家盛世,文人博取文名不下于刀剑互搏的血腥,谁管他是不是个孩子?

儒家重礼法,辈分上不会乱,但是除了辈分,还有文名、才气以及官衔高低的比较。官衔高低跟辈分相同,属于礼法中必须的那种,而文名、才气,那是足够碾压前两者,达到一文动天下,无人胆敢质疑效果的极为可怕有用的东西。

如果有人文名远播,他去决定什么事情,长辈不愿也不能质疑;如果有人文名远播,就算一介布衣,当地的父母官也要看他几分脸色,不敢拿大。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宝玉是最大的赢家,就算作不出来诗词,文名也是逆转翻盘,可他说了什么?

普通白话?乡村俚语?这等东西与普通的武道修炼相仿,被称为下九流,比打油诗的地位还要低下了一十八层地狱去。要是作好了也就罢了,要是作不好,增长文名的事情可就付诸东流。

白南烟紧紧抿着嘴唇,哼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他是要用自己‘君子怀德’的名声,去拼那‘君子和而不同’的更高峰。”

“能拼到吗?”

“难,太难。”白南烟摇头道。

以景色写文,简单;以情感写文,也简单;就算以景生情、以事件生情写出文章,对宝玉也不是多难的事情,但是以她的要求作出诗词……

委实太难,难比登天。

诸多文人被比作麻雀,骂他们空得俸禄却不思为国,骂得好,骂得应该,骂得痛快!但要达成‘君子和而不同’的效果,必然得在‘不同’后达到‘和’的境界。宝玉必须在一篇文章内给众人找到释怀的理由,又不能推翻自己先前的痛骂,要是推翻了自己的论调,就是前倨后恭,小人一个!

可这诸多要求前后矛盾,便是千言万语也写不清的,何况要在一篇诗词里全部体现出来?不过想来也对,‘君子和而不同’这种文名是多少举人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宝玉想要拿到,没点困难怎么行?

白南烟噗嗤笑道:“这下他栽定了,也是我给他画的饼太大,让他眼馋得很。嘁,与这些相比,文章里没个‘歉’字反而简单,他要掉进自己的贪心大瓮了。”

楼下众人一片寂静,他们在等宝玉的诗词出来,同时也是等待一个才子的崛起,或是陨落。

恶意揣度的、善意提醒的、安静等待的……各种各样的眼神盯着宝玉,看他往前走了两步,看他捋起垂髫、抬起眼睑,张嘴,似要吟哦。

来了!

众人屏住呼吸。

只见宝玉眼底一阵深沉,忽然从胸腔起了一股韵律,只是开篇,就让众人惊愕莫名。

普通白话?乡村俚语?没错,可是这种调子,他们从没听过。

仿佛在耳边低声轻喃,又仿佛在夜深人静时,自己一个人对那皎洁明月的吟唱诉说,是心底最深处隐藏在脑海记忆里的那种,灵魂发出的悲鸣!

“是不是一个人太久了,总觉得时间在翻倍的过;

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只觉得丢了许多……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但被霾遮住了光明~~

我怀念狗屁不通的光阴,最初的节奏你听…..”

灯火通明的大厅蓦然漆黑,好像所有灯光被恐怖巨兽一口吞下,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阵清风旋绕而来,吹及处亮起一颗颗明媚的星。

“天地异象,必然是名动篇章!”

“天啊,《咏麻雀》所批所判入木三分都没得了天地异象,只是我等心中有数,知道是名动篇章,可这普通白话,顶多算是个乡村俚语的,为什么能得到天地异象?”

“嘘,莫发声,静听宝二爷吟哦!”

下方一阵混乱,白南烟也忘了自己当初所想,手指在琴弦上颤抖,心底深处有声音在咆哮:伴琴!伴琴!伴琴!此曲唱到人心,此调人间少有,要是无琴伴奏,她还算什么个爱琴的?

别看白南烟是姻香楼花魁,平日里最是素雅,她的小阁里除了纱绢幕帘、桌椅琴案别无它物,只有一把雪白的白玉古筝算是屋里个值钱的。儒家以文章安天下,但是在她心里,文章不如古筝。

一场古风,莫过于一把古筝。白南烟爱筝如命,纤纤玉指不断颤抖,猛然摁紧琴弦,喃喃道:“不急,不急,暂且听他唱来。思白玉,他还不配你我为他伴奏,且等着,且看着,且听他慢慢唱来……”

压低嗓子,一口气唱出四句,宝玉深呼吸,屯了气息,这才唱了下去。

“你知道我有多想回到初次翻书的那旮旯,

翻开最初的一页问问自己还有啥?

见见老夫子,让戒尺啪啪啪,

严厉告诫自己不要被现实生活给击垮!”

普通白话,果然是普通白话!乡村俚语,果然也是乡村俚语!唱到此处,天上的繁星不断黯淡,似乎就要消失了异象。

大厅里一阵长吁短叹——这下九流的文章果然成不了气候,要半道腰斩吗?

白南烟的手指也从琴弦挪开,美丽的眼睛一阵失落。“果然是个配不上的。”她软语轻喃。

宝玉淡笑,声音陡然拔高:

“有多少人为了眼前放弃自己的明天?

有多少人为了明天又在扼杀今天?

有多少人为了今天把自己寄生给了欺骗?

又有多少人欺骗别人只为换取一丝尊严?

有多少人为了尊严却活在别人的胯下?

有多少人活在胯下只为自己的一家?

有多少人为了一家戴上虚伪的面具?

又有多少人戴着面具笑谈家国天下?

这世上有多少无奈让人反抗挣扎?挣扎后照照镜子问问自己是不是他?蒙学的书页,老夫子的戒尺,还记不记得当初是谁刻骨铭心要为家国天下?”

繁星乍亮,化作一道道雪白流光砸进众人心底。宝玉叹了口气,见众人双眼迷蒙,似乎陷进了内心的所思所想,于是略微弯腰,道:“如此,宝玉先行一步。”

没人回应,也没人送别,宝玉只是一笑,带着李贵、茗烟离开。

铮~~~

一声琴音哀鸣,一十三弦白玉古筝噼啪响了几下,竟然有十二条琴弦蓦然断裂,只剩下最中央的那条,如蚕丝般颤抖着。

白南烟瞪大明亮的眸子,迷蒙着,有晶莹闪烁:“错了,大错特错!”她抚摸仅剩的一条琴弦,叹道:“小看他了,小看了他的白话粗俚。这曲子虽然满口白话,听着是个粗俗的,但每一句反问都夯在人的心底。

没错了,是这个道理,这世上多少无奈让你我变成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儿,还兀自得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她抚摸白玉古琴,愧疚道:“是我错了,丢了伴奏的机会。思白玉你放心,我会给你再续琴弦,这首曲,也定要拿下。”

下面开始乱了,一阵阵抽泣声传进耳朵。白南烟掀起曼陀罗紫色的娟纱帘幕,强笑道:“诸位恩客对宝二爷的这首曲,可还算是满意?”

“满意!有什么不满意的!”

“谁敢说不满意,那是绝对眛了良心的!宝二爷这首曲子唱尽了人生无奈,把我们所有的借口都给唱出来了……你看什么看?就是借口!我们吃着皇粮俸禄,却置灾民于不顾跑到这里顽,不就是被人生打磨得忘了初衷?”

“我哪里看你了?我是觉得眼眶发酸,使劲揉一揉,还是发酸……”

第三十二章 人走茶香

白南烟扬起娟纱彩袖做的扇子,在窗棂上敲了敲,引来别人的注意道:“诸位,我说诸位恩客,可别光顾着抹眼泪了,宝二爷把这首曲子送了咱们,但曲子都可以听,这首版加着原创金光就只有一个,谁要?”

众人愣了一次,缩起脖子,呲起眼睛,斗鸡似的怼了起来。

“我要!我是秀才!”

“秀才算什么?我年长,是长辈,你们要让着我来!”

“都别抢!鄙人对音律很有研究,这首曲子给你们谁都是浪费,给我才是大善!”

“混账!价高者得!”

“铜臭!”

“无知!”

“就你有钱?”

有那富商捋起袖子,招呼家丁,就有生员燃烧才气,正气加身,浑身不足的三两肉好像吹气一样的鼓起来。可没等他们露点威风,就听见铺展纸张、笔毫挥洒的沙沙声,吓得缩起脖子往后退。

几个素袍的秀才一字排开,咬牙切齿的书写诗词,怄气道:“我叫你们争,我叫你们抢!有秀才文位的都出来,咱们一起纸上谈兵,把他们都给灰灰了去!”

剩下的秀才怔了一下,铺开纸张,抽出笔毫,大笑道:“合该如此,大善!此等名动的曲子,就算硬抢也不失文人风骨!我们一起把他们打出去,然后比诗词、比文章,他么的捋起袖子比拳头也成,那也是咱们秀才的事!”

生员们都乱了团,富商们都傻了眼……他们看那些平日里慢吞吞、文绉绉的秀才通红眼睛,要吃人似的瞪着他们,差点哭出声来。

值什么?值什么?你们是秀才啊,还要点脸面不要?

白南烟又一次磕碰窗棱,发出仿佛金铁交击的一声大响,几十个姻香楼的嬷嬷、侍女云烟一般的卷了过去,抢砚的抢砚,抽纸的抽纸,夺笔的夺笔,硬是把秀才们塞进了宽大的桃花木椅子里去,她竖起眼睛道:“宝二爷可不是让你们打架的!”

众人安静下来。

白南烟这才展露笑容,勾起倾国倾城的嘴角儿道:“宝二爷的心思,大家都懂,他最是个心系灾民的。今个我姻香楼豁出去了,开价白银一千两,用来购买粮食衣物,赈济灾民,这首曲子的首版加原创金光,我白南烟要了!”

“我开价……”

一个儒雅富商刚要开口,一溜儿花朵云彩般的侍女围了上去。有斟茶的,有倒酒的,茶水酒水混着碧绿的茶叶片儿一股脑的灌下去。

白南烟莞尔一笑,道:“原来是南沙木行的白老爷。白老爷,咱们可是本家,小女子平日开销大,全部身家就这一千两了,您可别跟我抢。”

“咕噜…我想…咕噜噜,好好好,我不想了,给你,给你…….”白老爷好不容易把茶水酒液混杂的古怪东西吞下去,跳起来指着骂:“白花魁,你还要脸不要?”

“白老爷……”白南烟拉长了调子,幽幽的。

白老爷敦壮的身子激灵发抖,差点被迷人的妖精勾了魂去,“好好好,我不要,不要了,真是可惜……行,你白花魁难得不要次脸面,我白某人让了,看在本家的份上,让了!”

“如此,奴家谢过白老爷。”

白南烟烟视媚行,一双漂亮眼儿扫过下面的众人,问道:“没人抢吧?那我姻香楼的姑娘们也省了几分力气。大善,这首曲子归奴家了。”

声音刚落,十几个秀才差点跳脚,生员们也蠢蠢欲动。可这时白南烟好像不经意的嘀咕道:“不过是首曲儿,乡村俚语,下九流的好曲子而已,那边还有《咏麻雀》佳作,那才是你们文人雅士、高尚才子该抢的东西呢。”

奢华、漂亮,又满是才子风流气息的姻香楼立马变了,像座斗鸡的台子,上面一个个的都炸了毛。

刚憋屈了一次的白老爷吩咐家丁,大咧咧的要把家里的妖族护院都请来,多少个秀才也揍了。

他扯着脖子道:“谁抢?谁抢!你们哪个比我有钱?白花魁可是说了,要银子是用来赈济灾民的,自然是多多益善。我出纹银两千两,谁要是比我多,我……我还能再出!没我多的要是敢抢宝贝,揍了也是白揍!”

“竖子不足与谋!”

“铜臭商人,可鄙!”

“入宝山而不得宝,空手而回,空手而回呐!奈何囊中羞涩…...铜臭欺人,可鄙!”

白老爷哈哈大笑,得意卡腰道:“很好,那这首《咏麻雀》就归我白某人了!可喜,可贺!诸位放心,我白某人定当重金礼聘书法大拿,绝不屈就此等好文!”

“恭喜白老爷。”

“虽不愿,也是大喜事,刘某人在此贺喜。”

生员、秀才们碍于礼法,依文采、辈分,一一上前贺喜了,也有那出了名的刚正秀才,想起银子要赈济灾民,再不情愿也要上前凑个热闹。可这时突然有人雅笑道:“底下可是南沙木行的白老爷,贾雨村这厢有礼。”

众人看向高处的大日厅,神色惊惶,特别是敦壮的白老爷,差点吓得跪了下去,“劳烦有礼,劳烦有礼,您老人家可是三甲举人,将来要做进士的大人物,怎能劳烦您来问礼?真个折煞小人了!”

白老爷弯着腰,快走几步,想拐过楼梯上去问安,他见大日厅的黑珍珠细帘从内拨开,赶忙跑回来,低头候着。

黑珍珠细帘两边中分,露出一个面目儒雅的中年男子来。男子约三十岁上下,面白无须、鼻如悬钟,眼眸漆黑宛若星辰,不厚不薄的嘴唇略微弯曲,似是习惯了,总带着笑,流露温文尔雅、翩翩的君子风度来。

身上穿一件青色长袍,是举人的标准服饰,腰间系着犀角带,只缀着一枚素白玉佩,长袍外是一件白色大麾,无风自舞,宛如玉树。

“白老爷,雨村对不住。”贾雨村长鞠了一躬,歉道:“那《咏麻雀》作得极好,刚仔细品读,细细思量,不想恍惚间竟是下笔把那好诗词书写了。白老爷,诸位生员、秀才,贾某无心之失,还望恕罪。”

白老爷疼得肝颤,嘴巴瘪瘪着,又不敢多话,忍疼道:“贾三甲客气了,白某不是文人,但知道见了好诗词是个怎样的情况,理解,理解。”

“可这到底是您的,就当贾某代为执笔吧。”贾雨村取出文章,上面三尺才气未消,煞是诱人。

“不敢!”

白老爷吓得差点摔了,后退道:“白某怎敢让三甲举人执笔,是您的就是您的,两千两银子白某照出,权当为灾民尽心,为国家出力。贾三甲,还请您收好文章,莫要吓坏了小老儿。”

众人也连连劝说。

当今大周等级森严,要说生员、秀才也没什么,只是空有文位,做不得官,举人就不同了,哪怕普通的举人,那也是能补了一方父母官的缺,绝对的上层人物,更何况贾雨村名列三甲!

虽然还是布衣,但白老爷身为平民,又是贱职行商之流,哪敢让三甲举人代为执笔?这不是抬举,而是抬举上了天,要狠狠的摔死他!

贾雨村摇摇头,道:“也罢,不劳白老爷花费银两,既然是两千两,贾某掏尽家财,也要把银子出了。”

他取下腰间白玉佩,脱掉白狐大麾,叹道:“可惜贾某身无长物,唯独笔墨纸砚,以及这两件物什还算过得去。笔墨纸砚是文人文房四宝,自是不能动的,这两件是贾某挚友甄士隐临别所赠,价值千两,就暂且变卖抵下,剩余的一千两,贾某自当筹来。”

有人劝道:“既然是挚友所赠,怎么能抵了变卖银子?我等信得过贾三甲,您把宝物收好,手头方便了,再记这两千两不迟。”

贾雨村思索片刻,笑道:“我还真舍不得,如此,贾某谢过诸位。”

他和众人作了别,退回大日厅,黑珍珠织造的细帘洋洋洒洒,把个大日厅遮蔽严实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世事变幻,果然非比寻常。

有人赞叹贾三甲一身坦荡,两千两银子自有兑现之时,也有人以为贾雨村沽名钓誉,所谓道歉,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但不管是夸赞的还是腹诽的,都明白一件事情:

以贾雨村贾三甲之文名,他们谁也动摇不得!

“唉,散了吧,今个知道宝二爷乃是谦谦君子,已然足够,我等不可再以讹传讹,坏了别人文名。”

“没错,这已经警醒我等,大有收获了。”

话虽如此,众人还是觉得可惜,宝玉两首名动篇章,一首打油诗,一首下九流俚语,这简直是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事情。且不说宝玉先前文名如何,单单两首都是名动,足够成为佳话。

如此匪夷所思、百年难遇之盛事,他们见了就是心满意足,只是可惜了首版原创…..

想及此处,众人不由心灰意冷,不自觉的,给宝玉传扬文名的心思都淡了。

“散了散了。”众人叹息着、回味着往门口走,可这时跳进来一个小厮,险些跟人撞个满怀。

“咦?怎么都要走?我家宝二爷说了,让我来找人呢。”

茗烟大咧咧的往里走,一路咋咋呼呼,引得众人拐个弯儿,原路跟他回去。

第三十三章 难求甚解

白南烟把曲子书写出来,字体娟秀,温和圆润,她把三尺两寸的才气灵泉压制了,就着烛火,越看越喜欢。

宁月儿凑趣道:“小姐,您可不光人长得漂亮,这字都越看越觉得妩媚了,只是干嘛把才气灵泉给压着,放出来吸收掉了不好?”

白南烟娇哼一声,撇嘴悠悠的乐。

【就是不放,平白让那小子得了才气去。】白南烟心里想道:【先是‘君子怀德’,又是‘君子和而不同’,这文名响亮起来,那小子点燃文火的速度要翻个几倍,说不定能赶上明年开春的秀才大考。这是有多大好处!】

她冷哼道:“我可是出了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怎么着也得多瞧上两眼。那小子,哼哼,那小子……也不说送我篇诗词,哪怕是个不正经的、胡乱勾搭的我也认了,还要我花银子买。”

“那样的您也瞧不上眼呀。”

宁月儿正在凑趣,不自觉往曼陀罗紫色的娟纱幕帘外看了一眼,笑道:“小姐您看,这不是来了吗?我就说那贾宝玉人小鬼大,忘不了您这花容月貌呢。来的是他的小厮,就是那个要抢我填房的泼才。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屋子都不是好东西。”

“索性是来了,有好处就得。”

在自个闺房里,白南烟也不顾及‘见钱眼开’的形象,亮堂着眼睛往外瞅。只见茗烟四处走了走,在一处有窗子的地方停下,仰起脖子,扯开嗓子就喊。

“谁是举人?举人老爷呢?我家宝二爷让我来,有话说与你听。”

大日厅的黑珍珠织造的细帘从一旁拨开,贾雨村带着温笑缓步走出,道:“这里就我一个举人,只是我与你家宝二爷素不相识,要带什么话儿给我?”

“自然是好话。”

茗烟跳上窗台,坐在窗棱上,笑嘻嘻的道:“我家宝二爷说,这举人嘛,学多识广,既然来过一次,总不能忘了拜见。他说,一口不成个大胖子,以后定然努力读书,向您这样的举人老爷看齐,将来做了举人,那也能护佑三里方圆的百姓不是?”

说着,茗烟翻个跟斗跳出窗台,远远传来咋咋呼呼的话:“举人大老爷,小的可是把话带到了,我慢走,您不送,哎呦,千万别送!”

噗嗤,曼陀罗紫色的娟纱幕帘后响起一声闷笑,贾雨村对着幕帘后看了一眼,又作了个同辈间的文人礼节,笑呵呵的回大日厅了。

“瞧瞧,举人就是举人,宝二爷这样的谦谦君子都敬他,专门派了小厮问安。”

“嗤,你是生员吗?”

“当然,你看我这灰袍,可是文院发放的。”

“好吧,你好生读书,尽量别出门了,笑死人。”

“你说什么!”

两个生员吵了起来,面红耳赤,捋袖子要打。旁边有白衣秀才伸手挡了,皱眉道:“成何体统?瞧瞧你们这模样,跟三甲举人老爷比起来算个什么?就算跟君子怀德的宝二爷比起来,你们就不脸红?”

“他讥讽我!”

“讥讽你也应该!”白衣秀才皱眉道:“宝二爷派了小厮来,可不是给贾三甲请安的。你听听,护佑三里方圆,这是怪罪贾三甲不去保护百姓,偏生跑到这里顽呢。贾三甲也是风度翩翩,不解释,不生气,回去就是。不过……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白衣秀才旁边也都是一身制式素袍的秀才文位。

其中有人凝神思索,嘴里不停咕哝道:“一口不成个大胖子……这话听着粗糙,实在是至理名言,在说不能急于求成呢,可是这句话…..”同样白衣的秀才敲着桌子,努力揣摩:“一口不成个大胖子,这话有点不对。按照语序,应该是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以宝二爷的文采,断然不会犯下此等错误,那么,一口不成,一口,一口不!”

他忽然拍手大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诸君且看。”他在晓翠桃花木桌上摊开纸,先写个‘口’字,再写个‘不’字,随后写下个‘壹’字,笑问道:“尔等看看,这三字加起来,是个什么字?”

“什么字都不是,你这是打什么机锋?”有人皱眉。

这个秀才得意笑了,把‘壹’字划去,随后写了个‘一’,“曾有人言,我等如今所用字体太过复杂,可以简省。那人虽然没有简化所有字体,只是简化了从一到九九个数字,已然引起轩然大波。这个壹字,简化而来就是一了。

诸君再看,这是个什么字?”

“一、口、不……我呸!这是个呸字!”有人惊叫起来。

刚刚出口,连忙捂住嘴巴。他注意到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怜悯,其中有那好心肠的指指茗烟跳出去的窗子,意思不言而喻。

这人怯生生的,偷眼瞧遮蔽大日厅的黑珍珠细帘,脚步挪动,向着门口溜。没到门口呢,就耐不住,斯文不要了,顺着茗烟翻过的窗户跳出去,不多时,就没了人影。

大厅有人笑起来,“这家伙,还算知趣。”

“其实也没什么,贾三甲见多识广,又极具涵养,便是宝二爷戳上了他的鼻梁骨,不也是笑笑就进去了?此人只是无心之失,那个,声音略大了些,想来贾三甲不会怪罪。”

“我倒是不怀疑贾三甲的学识、修养,但是据宝二爷所说,贾三甲真是有点……那个了。举人能护佑三里方圆,那是能活了多少百姓?他怎么就在这儿呢?”

“嘘,慎言,举人文名,也是你我能够揣度的?”

曼陀罗紫色的帘幕后,白南烟笑得花枝乱颤。

宁月儿呆着眼睛,愣愣问道:“小姐,您这是笑什么呢?”

白南烟一个劲摆手,让宁月儿取了茶水,喝掉了才顺了气,“哈哈我笑那贾三甲,平白吃了这么大的亏。贾宝玉真是个惫懒货色,当着面不骂,派个小厮来,还骂了就走,这是让贾三甲连个解释的工夫都没有,硬是憋气。”

“他骂贾三甲了?我怎么没听出来?还有,我看贾三甲没生气啊。”

白南烟敲了宁月儿的脑袋,笑道:“他没骂,就是啐了口唾沫在贾三甲脸上。呸,我呸,哈哈有趣,骂人都不带脏字儿。你别看贾三甲不生气,心里不知道多憋屈呢,他连个解释的工夫都没有。”

“君子和而不同。他可以和贾宝玉见解不同,也可以任人辱骂如沐春风,但是贾宝玉连个回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委实不地道,太不地道了。哈哈……不地道的好,妙!”

宁月儿偏脑袋看白南烟——疯了,都疯了这是。文人的世界,她真个不懂。

白南烟突然停下,和宁月儿傻乎乎互相对视着,良久,干涩问道:“你那泼才走了,也就是说……

混账!这个不地道的贾宝玉,还真不给我半点好处!”



贾雨村合上黑珍珠细帘,端坐大日厅黑檀木屏风大椅,手指闪烁才气炽光,硬是把纸张上的三尺才气压了下去。

“呼~”他吐出一口浊气,笑道:“好个贾宝玉,将我一军。”

旁边有人恭候,是林修竹。这个十余岁的半大生员一身平和,满面谦恭,与贾雨村相比少了几分内敛含蓄,却多了一丝少年文人的谦虚谨慎。他轻声道:“恩师,您不也是将他一军?这《咏麻雀》被您压着,他得不到首版才气。”

“我能压多久?就这么一直压下去吗?”贾雨村放开手指,任由才气灵泉消散。其中两尺消散于天地之中,剩余的一尺分为两份,一份被他吸纳,另一份飞出大日厅,不知往哪里去了。

贾雨村摇头道:“这贾宝玉是个有德行的,就是心机太重,他让小厮传话即走,就是让我没辩解的时间。青丘狐族有子如此,委实可怕了些。”

“弟子去杀了他!”地上跪着的秀才狠厉抬头,是林和正。

他不忿道:“不就是一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吗!只求恩师借我《剑吟》首版,今夜我就杀了他。他坏我文名,又言辞辱骂恩师,罪不可赦!”

贾雨村端起茶杯抿着,稍后叹道:“和正,以你之心胸,何日能成大器?”

林修竹吓得直打哆嗦,连忙踹翻了自己亲兄,代替跪下恳求道:“恩师,哥哥是一时气晕了头。他不是此等卑劣的人,只是气晕了头,求恩师饶过哥哥。”

“他要不是你的亲兄,我让他跪着干嘛?”贾雨村抚摸《咏麻雀》首版,感叹道:“可惜没得到那首乡村俚曲,连篇一十一问,每一问都敲打人心,那不是乡村俚曲,而是一柄利剑,斩断尘世烦扰的利剑。”

林修竹爬起来,躬身道:“弟子懵懂,还请恩师点明。”

“可记得《论语.学而》”

“圣人篇章,半圣修撰,弟子当然记得。”

“没错,圣人篇章,一般人难求甚解,可这首乡村俚语却是把其中一句警醒的给唱透了。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你仔细听听,这乡村俚语的哪一问不是让人三省吾身?”

林修竹仔细回想,突然汗出如浆。

“弟子明白了,弟子比之那贾宝玉差了太多,哥哥也是。弟子恳求恩师,让哥哥登门道歉,以求宝二爷宽恕,这样知错能改,哥哥的文名能够扭转。”

“不!我不道歉!那样无事忙不就得意了?他的文名又要增长!我不服!不服!”

贾雨村眯起眼睛,问道:“只是不服?”

“我,我……”

“好了,我也没想你去道歉。”贾雨村还是微微勾着嘴角,似乎他的笑容永远不会落下一般,“你去道歉,固然你的文名会有些许扭转,但也不多,可那贾宝玉的文名就要暴涨了。此事,不可为。”

他抬起头,看大日厅满目琳琅,轻声道:“宝玉有德,天知、地知、我知就好……”

声音很淡,似乎除了他自己,便是弟子也不想被听去了。林修竹看恩师笑意从容,忽然冷从心起,冻彻了骨髓。

“恩师!”他噗通跪下。

贾雨村不再理他,只是拍拍林和正的肩膀,笑道:“如此,你便去那中都府,自个领了流放吧。”

第三十四章 文火滋补

宝玉从姻香楼走来,一路又见饿殍遍地,眼底闪着不忍。他左右看了,见李贵只剩下一个单薄锦褂,自个兜里也空荡如洗,一双眼睛,就狼一样的盯着薛蟠。

“停!”薛蟠抓出一把散碎银子给他,自个把衣裳脱了,就剩下个里面的内襟,咬牙道:“我知道你君子怀德,可这又没外人,你犯得着吗?好好,你别看我,眼神怪吓人的,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去?我自己剥,不劳宝兄弟您的大驾。”

露出一身不比李贵差的腱子肉,对宝玉挥挥钵大的拳头,这才随便找了群灾民,连衣服带银子一股脑的塞了过去。

他又凸起眼睛嚎了一嗓子,道出名号,把几条街的地痞流氓都警告了,卡腰大笑起来。

宝玉羡慕的看他一身劲肉,温和道:“我是给你积德呢。”

“积什么德?行什么善?我呆霸王人是坏了点,可没做过下作的事,你休要拿话挤兑我。”薛蟠气呼呼的,“要不是看你帮我下了台,你这个兄弟我都不认。多冷的天啊,寒冬腊月的,你让我……阿嚏,你当妖怪就不会冻死吗?”

“你都打死了人,挨个冻怕什么?”

薛蟠愣了一下,咧开嘴,咔咔大笑起来,“原来你是气这个。宝兄弟,这你就屈怪我了!没错,我是打死了人,但你知道那个姓冯的是什么东西?一介商鄙,不知道从哪抢一步得了天灾的消息。放粮令没出,他就关了粮店的门,把收来的上万担粮食都给眛了,就等着坐地起价呢。我是找机会打他出气,哪想他不禁打,没几日呜呼哀哉了去。

你错怪我,要写诗词给我,道歉!”

这就是个顺杆爬的。宝玉睥他两眼,恨不得咬他几口,哼哼道:“那香菱呢?你敢说不是抢了民女?”

“我看她乖巧,买来伺候母亲的,算什么强抢民女?宝兄弟,你这又误会了我,欠我两篇诗词,要记得!”

薛蟠恨不得变成猴子,顺着杆子爬上天,“要是你不相信哥哥,没关系,我去跟母亲说,把香菱讨了来送你。也怪不得你误会,香菱那丫头真个水灵,是个美人胚子,你肯定喜欢。”

“我不要。”

“要吧要吧,多加一篇,欠我三篇诗词就好。哥哥我不喜欢香菱那种乖巧的丫头,还是仗剑江湖、意气风发的侠女更合胃口。你听好了,这三篇诗词都要仗剑江湖的那种。哥哥喜欢这个。”

宝玉想杀人了,三篇诗词?你是觉得我有多好色?

磨磨牙,不理他。

远处一阵烟跑来了个人,正是茗烟这个泼猴子。他先跟宝玉见了礼,上下打量薛蟠,有点不忿的也见了礼。

薛蟠是薛姨娘的亲子。从血缘上讲,薛姨娘是王夫人的亲妹妹,也就是宝玉的亲姨娘。那么薛蟠,真真是宝玉的大表哥,最是亲近不过。

他喘口气,想到姻香楼里的事情,吃吃的笑起来,回味道:“爷,你可真是个坏心肠的。那举人被我骂了一通,还没反应过来呢我就跑了。哈哈,等他回过味来,不知道有多憋屈。”

宝玉敲他一个爆栗,笑骂道:“爷哪里坏心肠了?”

“那你在楼里不说,非要走远了,让我去传话?”

宝玉直楞个眼睛,半晌回不过神来。天可怜见,他真个是忘了。

一首打油诗,一首乡村俚曲,不过是两个排不上号的,硬是得了‘君子怀德’、‘君子和而不同’的大好名声来,他还留在那里干什么?不赶紧走,等白南烟再出几个难题不成?

又没好处。

薛蟠、李贵、茗烟看他不似作伪,傻乎乎的对视两眼,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几人过了西城大道,过了河,河边以及结了厚冰的河面都有人在,泼墨挥豪,宽大的袍袖被寒风凛冽,一片文人盛世景象,可就在不远的地方,就是灾民凄凉。

宝玉驻步看了半晌,走进东门甬道,顿时有些阴暗了。薛蟠看左右没人,凑过脑袋问:“宝兄弟,那举人也就罢了,我们四大家族,到底也不怵那么一个举人,可是林和正那厮坏你文名,咱们怎么处理?要是轻拿轻放,咱们可就没了脸面。”

宝玉摸摸下巴,没吭声。

薛蟠兴奋的挑起眉毛,呲牙道:“不然,我把他杀了?”

还要杀上瘾了?宝玉瞪他一眼,道:“我听娘亲说,香菱的事情都还没办妥,你又要弄出条人命出来?没错,坏人文名更甚于杀人性命,但这次我没吃亏,要是让你落个人命官司,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薛蟠浑身的腱子肉咯嘣直跳,“两个一起算,大不了我拿了银子仗剑江湖去,咱就喜欢这个。”

李贵在旁边帮腔道:“不用劳烦薛家爷,我去弄死那厮,官府追究起来,那也是个忠心护主,最多三千里发配服役。爷,我要去当兵,在府里真个是憋屈死了。”

“你要跟爷抢?”

“小的可是忠心护主,没来由要您出面!”

宝玉看两个肌肉男斗鸡似的怼起来,揉揉额头,头疼。

他以为李贵是个怕事的,没想到是在府里憋得狠了,要出去见见血腥。单个李贵也就罢了,又来个呆霸王薛蟠,委实让他咬牙。

“都闭嘴!”

宝玉瞪了薛蟠道:“想仗剑江湖,可以,去跟薛姨娘说。”

薛蟠缩了脖子。

他再训李贵:“我知道你是地狼一族,狼性么,自然该征战沙场的,可爷现在还舍不得你,以后看机会吧。”

李贵哭丧着脸,认命点头。茗烟在旁边笑他,见他瞪眼就竖起小小的拳头,大不了打架。

跟茗烟打,李贵自然是不愿的,只是有人恶意污蔑宝二爷的文名,他气不过。他和茗烟小声嘀咕了一阵,问道:“爷,那林和正就这样放过了?不好吧?”

宝玉笑而不语。

他的文名越盛,作为对立的林和正自然是名声扫地。要是个聪明的,应该会去中都府领个流放,他还高看一眼。不然的话,就要被千夫所指,儒家修为难以寸进。

如此,也无大碍。



是夜,烛火悠悠,宝玉从文山里退出来,盯着烛火,突然笑了起来。

【这儒家世界,果然是文名第一。我刚扭转文名,第七十四把文火就烧起来了,而且看迹象,距离第七十五把文火燃烧的时日,也不久。】

宝玉站起来,活动两下,发现文火多了一把,火焰传来的温暖气息也多了一成。才气燃烧沁出丝丝缕缕的本源正气,不断滋润他的五脏六腑。没多久,他觉得饿,让袭人熬粥给他。

袭人拿了五色香米,又取了杏仁、枣干、龙眼等物,都是府上家人们孝敬的,接了水,端到炕上的火眼上熬。宝玉让她多弄些,把黛玉的那份一起煮了,在屋里活动身体。

到底是底子差,出了一身汗。

宝玉听见外面喧闹,掀开帘子一看,见是茗烟召集了一应丫鬟、小厮,绘声绘色的把那姻香楼的事情说了几遍。那些小丫鬟、小厮嬉笑出声,被晴雯哄散了,跑去找王善保顽。

别看王善保一张脸总是木木的,最是疼爱这些小家伙不过。

王善保看见宝玉,躬身道:“爷,您好生休息,就算举人来了,也逃不过老奴的眼睛。”

宝玉含笑应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拿了王善保的名册,从今以后,王善保就是他的贴身书童,有点名不副实,却是个一等一有力量的。

他接着锻炼,那边林黛玉掀开青色纱帐,嗔道:“听鹦哥儿说,你在姻香楼把举人给骂了?”

宝玉看纱帐里边,鹦哥儿冲他吐舌头,仗着黛玉的势,一点不怕他。他摇摇头,笑骂晴雯:“就你是个多嘴的。”

晴雯一点不怵,犟嘴道:“别怪我,茗烟那泼猴把事情都说了,我就多了句嘴,让鹦哥儿这丫头听到了。我们可是说您的好,您不奖赏也就罢了,还训我?”

鹦哥儿使劲点着小脑袋,附和道:“对对,晴雯姐姐说的对。”

宝玉作势预打,鹦哥儿吐着舌头把小脑袋缩回了碧纱橱。晴雯笑他两句,把个熬煮的粥汤凑脸看了,撇撇嘴,加了些补血益气的当归、远志、地黄和天门冬进去。

她叮嘱道:“知道您扭转了文名,写的又是两篇好文章,定然有人书写、钻研、使用。四姑娘说正气只能疗养您的损伤,不能充实身子骨,要是您点燃了更多文火,一定要注意滋补。”

一边说着,突然呀了一声,道:“我都忘了问,您点燃第七十四把文火了吗?唔,没关系,多多滋补准没错。”狠劲又加了两把好药材。

宝玉的眼里温柔起来——哪里是四姑娘说的,怕是晴雯这倔丫头嘴硬,一心登门询问的吧?他等粥汤熬好,取了大碗来跟黛玉分着喝。

黛玉只喝了几口,他喝了一大碗,摸摸肚子,又添了几勺。

【以前最多吃一碗呢,好像自己的饭量长进不少。】宝玉舒坦得意,能吃就有力气。

房外传来开饭的声音,宝玉曲起膀子,做个有力气的动作,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丫鬟、小厮们各自盛了自己的饭菜去,剩下王善保和李贵站在院子里的石桌旁。

石桌上放着半人高的大饼,每张饼有半指厚,脸盆大那么一大块。宝玉看见他们两人一口一个,凸着眼睛比快,摸摸肚子,把门帘摔闭上了。

“粗鲁!”

“哼,有辱斯文!”

宝玉喊过袭人,气呼呼的道:“明个跟大厨房说,以后咱们房里的饭菜,那要讲究一个精细。就爷这饭量的,也得细嚼慢咽吃上半个时辰才好!”

第三十五章 三甲恩师

月上柳梢头,两盏镇邪宫灯幽幽晃着冷风。

梦坡斋是极为雅致的。正对大门是三丈大书桌,两边、屏背椅后都是书架,摆放一册册印刷精美,乃至绝版的典籍;各类家具都刷褐木桐油,瓷器也是青花小瓷,淡然儒雅。

一切都与宝玉先前看到的等同,唯独进门向上的顶梁上,正对屏背椅的地方挂了一副装裱好的词曲。以黑色檀木为底,金丝做边,飞扬有力的字体墨迹中隐含赤红火光。屏背椅上的人要是累了,抬头就能看个清楚。

贾政奋笔疾书,一张张艳红色的帖子如雪花飘洒,不多时就撒了一地。江流穿着崭新的衣裳在旁恭候,贾政写出一张帖子,他就收起一张,最后摞成一摞,恭谨的抱在怀里。

贾政仔细嘱咐道:“宁国府的太太老爷们你送去就好,但是外面的王府侯爵、举人进士,你是没资格去的,要交给贾老先生。”

贾代儒正在仰头看字,听到这话,微微一笑道:“老爷可是为府上的诗词考校发帖子?”

贾政唏嘘道:“是啊。”

“那就不必麻烦江流了,老朽且当拿大,独揽了便好。”

贾代儒指了指双开的大门,踱步走上接过成摞的帖子。江流放了手,见贾政微微点头,弓腰出去了。房门关闭,烛火也黯淡了些,倒是显得《忆秦娥》的字体更为轩宏壮丽。

贾政指着贾代儒笑骂:“你这老夫子,又打什么机锋?”

“老朽不敢。”贾代儒把艳红的帖子放在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看了看,笑道:“北静郡王水溶?呵,他可是最公道不过的,虽然不讨人喜,但以弱冠之龄考取三甲举人,其文才足可上达天听。”

贾政摇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他沽名钓誉,全靠郡王爵位博取文名呢。”

“怎么会?我不喜他,那是因为他贵为郡王,纯属嫉妒使然。要说进士以下,悠悠君子,除了贾雨村贾三甲,谁敢说北静郡王半个不是?老朽只是嫉妒,嫉妒使然罢了,纵使他贵为郡王,老朽还是会嫉妒,敢嫉妒。”

贾政蹙眉,凝神思索,稍后问道:“为何会嫉妒?敢嫉妒?”

“无它,实力不够。”

贾代儒意有所指道:“北静郡王虽然文名远播,才华过人,又是贵为郡王之尊,但是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一胆举人罢了。老朽只是秀才,但要是精练了文胆,那也是一胆进士,惧他何来?”

“只是因为实力不够?”

“只是因为实力不够!”

“要是贾雨村贾三甲……”

“哈,要是贾雨村贾三甲,老朽可不敢有半点放肆。一首《剑吟》天下知,乃是当今君子剑道第一人,老朽要是嫉妒,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不瞒老爷说,小老儿用在赶路上的,也是那‘一梦剑西来,悠然过南山’呢。”

贾政闻言,手掌在整摞的请帖上一拍,把请帖震成了干饼沫子一般。他吹口气,直接就散了。

贾代儒满意点头,笑问道:“老爷懂得了?”

贾政横他一眼,道:“有什么话不可明说,非要弄出这么多弯绕来。你明知我广发帖子为府里的诗词考校,无非想给宝玉增长文名。可如今,我哪里还敢?”

“可不怪小老儿,是宝二爷敏捷,用不着老爷费心。”

贾政深吸一口气,视线不自觉的在《忆秦娥》上定住了。以前他怨恨宝玉不争气,是个无能第一的,现在怎么了?突然觉得宝玉太过优秀,让他没了用处。

失落。

宝玉在姻香楼的事情,他听说过了。一首打油诗《咏麻雀》,还有一曲乡村俚语,说实话他是气的,那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

但是不管怎么说,宝玉得到了‘君子怀德’、‘君子和而不同’两个大好的名声,文名不只扭转,更是赶上了一般秀才都难以达到的高度。他想着广邀才子高爵,定要宝玉的文名再上一层才算罢休,可正如贾代儒说的,实力不足,文名太盛,只会适得其反。

【明年大考,只等明年大考!】

贾政长吁一口气,叹道:“如此,这帖子也不必发了,府内考校就是。那冤家只是生员,名声再盛我也怕他眼睛长到了天上去,只在府内考校,也可敲打他一番。等等!”

突然拐回屏背椅,执笔写了一张帖子,递给贾代儒,“别的不请也就罢了,这人一定要请。老夫子你说,要是他做了宝玉的恩师,何如?”

贾代儒接过看了,上面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贾雨村,是贾三甲!

他一拍大腿,蔚然赞叹:“妙极!”





今天宝玉心情极好。

自从成了生员,才气加持下,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好,且不说生员的本事是一目十行,单单自己曾经的记忆,那是越来越觉得清晰了。

在二十一世纪,他是职场精英,做过大公司的中层以上。为了提高个人素养,着实在四书五经、名人字帖以及唐诗、宋词、元曲上下了把力气,但他毕竟是人,不是会咔嚓的照相机,很多都忘记了,觉得可惜。

而今天,他灵光闪动,恍然间把一首以前看过,如今忘却,但委实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好文章记全了。那篇文章连用一十二个典故,都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凛然显示出浩然正气的力量,绝对是一首震惊天下的绝世好诗,只是难以记忆,让他埋怨了自己好多天。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好好好!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文天祥这首《正气歌》感情深沉、气壮山河、直抒胸臆、毫无雕饰,其含义又是忠君爱国,最是适合大周不过!将来做了官,可是拿来广增文名的好东西!】

宝玉直呼痛快,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先前练字,每天都在六个时辰以上,除去洗刷、吃饭、三急以及锻炼身体外,他都在执笔娑磨之间度过,今个心情好,索性,只练四个时辰吧。

日到晌午,他早早的搁下笔,走出房门。

大厨房的柳家嫂得了他的吩咐,委实尽了份心。面对如今的宝二爷,那是半点也不敢拿大。宝玉看见房外的小丫鬟、小厮端了饭菜来,清一色的碧蓝色琉花小碟,都是精致细腻的,满满摆了一整院。

王善保从隔壁的三间厅出来,跟宝玉见了礼,左右没看见香喷喷的大饼,木木的脸满是呆滞;李贵跟在他的身后,四处找了,苦着脸,跟丢了魂似的。

宝玉咳嗽两声,笑道:“今个一起吃饭,大伙同乐。”

丫鬟、小厮们不敢动,袭人知道他的性子,安抚了众人。晴雯跟着笑骂两句,一群半大的丫鬟、小厮就兴奋得欢呼起来。

他们是房外的奴仆,哪里吃过主子们的伙食?

茗烟也有点怯,等宝玉、黛玉,连着王嬷嬷落座后,这才跟在袭人和晴雯身后坐了。在他心里自个是爷的心腹,除了袭人和晴雯,他谁都不怵。

林姑娘不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将来的奶奶,王嬷嬷沾了光,是未来奶奶的奶娘。茗烟不忿多了两个要供着的,看见精致佳肴,立马都给忘了,流着口水等吃。

以茗烟这般年纪,天大地大,那也没好吃的大。

宝玉先动了筷子,给林黛玉、袭人、晴雯、麝月分别夹了。这让林黛玉好生看了他两眼,没说话,小口吃着。接下来就是热闹,众人觥筹交错,一片欢乐。

王善保也捏着筷子,拿了盘醋花生,一粒一粒夹着吃,唯独李贵,苦着张脸不知所措。

“爷……”李贵讨饶。

“快吃快吃,这个糖焖莲子做的挺好,一粒粒吃着,又酥又软又甜,还不腻,不粘牙。”

“爷……”李贵夹了几筷子,塞牙缝都不够,瘪着脸,要哭。

宝玉噗嗤乐了,道:“好了,今个由你。咱们不讲规矩,也不讲礼仪,尽管吃。”

李贵二话不说,端起一盘子盐焗鸡倒进嘴里,嘎嘣嘎嘣,连骨头带肉,几下吞下了肚子去。那边王善保也不客套,什锦锅子抱起来,连汤带水吃了个肚儿圆。

宝玉羡慕的看着他们,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摇摇头。

自己这身子骨,什么时候才能大口吃肉啊……

没多久,只剩下王善保和李贵横扫一阵风,丫鬟小厮们都吃饱了,围成一团,听茗烟把昨个的事再絮叨一遍。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不知道小爷那时候多威风,别看那举人是个老爷,还是个有学问的,小爷要骂那也就是骂了……那个举人长得挺好,一身白色大麾,无风自舞,真是特别漂亮,脸也挺俊,装模作样的,总带着笑……”

林黛玉正跟宝玉咬耳朵说话,突然瞧了过来,问道:“你说那举人总是笑,穿着白色大麾?”

“对啊。”

“是不是还有个白色玉佩?”

“好像是。”

林黛玉扯着茗烟仔细询问了一阵,看宝玉的眼神就有点伤,委屈道:“宝二爷,您骂了我的老师。”

第三十六章 糊涂贾政

林黛玉的老师?

宝玉晕了一次,难不成自己找个不作为的举人骂,就是那么巧,偏生骂了林黛玉的老师?他笑了笑,想和林黛玉道歉,眼睛蓦的一直,惊道:“你的老师?是贾雨村?”

“是啊,就是当今三甲举人,贾三甲。”

宝玉惊了,不只是惊,简直是惊吓。

想及贾雨村此人,他突然觉得,这贾府满门荣炳,晃晃悠悠,竟是这般风雨飘摇。

贾雨村,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在《红楼梦》里,这可是个提纲挈领式的人物。曾作一联:‘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lian)内待时飞’,用以弘扬心中抱负。是个能隐忍,也能在隐忍中积攒能量,一飞冲天的可怕人物。

其贪欲野心、精心狠心、媚上欺下、无情无义,都是贯穿红楼通篇,无人能及。要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他不走寻常路,但凡贾府满门上下所有背逆之事,都被他贾雨村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时候一到,猛料爆出,彻底出卖了贾家。

【要是真个如此,这个贾雨村比《红楼梦》里的更加可怕。三甲举人那是有才学、有实力,再加上就算在二十一世纪也能标榜枭雄的狠毒心机,是个难对付的。】

宝玉轻声笑了,有他在,怎么能让贾府‘落得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他对黛玉笑道:“我只是骂个不作为的举人,没想到骂了你的老师,不然,我去赔礼道歉可好?”

林黛玉啐他一口,嗔道:“那倒不必,平白坏了你的文名。你们是文人之间的事情,理念不同,有矛盾正常,我只是担心你自大了,要倔到底。”

“要是真的怼起来了呢?”

“文人的事,男人的事。我才不管。”黛玉睥他一眼,喊了王嬷嬷进了碧纱橱。宝玉看她背影,嘴角弯曲,自在的笑了起来。

【什么老师啊,也就教了个启蒙,值什么?咱家的人,到底是向着我。】宝玉悠哉悠哉的哼着小曲,手指在桌子上打节拍。

他只是个生员,如今得了‘君子怀德’、‘君子和而不同’的两个大好名声,文名也到顶天了,要是更进一步,反遭人妒。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要是能踩着别人上位,而那个人,偏偏是个强大到难以被人嫉妒的,那就妥帖了。

【贾雨村是三甲举人,正是一颗大好头颅,适合下脚,可惜我是生员,矮了两个文位不能先发制人,只能等他出手。】

【那就等着,要是贾雨村对我,对贾府怀有恶意,一定会出手的。多好的一颗脑袋,我倒是…..挺期待。】

想起今天练字读书时才气的增长速度,宝玉舔舔嘴唇,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他的修炼速度本就不慢,但是自从增长了文名,他的才气增长,明显快了三倍有余。





年关将近,寒风更甚。

宝玉站在报春花前,虽闭着眼,脑海之中,却有诗词千篇、文章万言如同奔流般汹涌而过。百丈文山一片壮阔,七十四把文火熊熊燃烧,特别是最上方的一把,火苗哧上去十几尺,被无名风卷着,斜斜往上,险些要引燃了第七十五把文火。

正气滋润他的身体,而才气的火焰,也在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扩张。他听李贵禀报:姻香楼的生员、秀才把事情传承佳话。以至于他的文名不断扭转,同时,才气火焰扩张的速度,也在加快。

只是有一点——他痛斥贾雨村的事情,有褒有贬。

褒者,赞他不畏强权;贬者,骂他一介生员,竖子小儿,也敢妄议举人是非?这些他早就想到了。说实话,骂了不如不骂,但是有些事情想做、要做,做了心思通明,不做的话,真真的是个不痛快!

举人啊,护佑三里方圆啊,这三里方圆,能够活了多少百姓?

要骂,必须骂!

恰好是那贾雨村,骂起来,那是尤为痛快!

宝玉噗嗤一乐,手指点了报春花的花蕾,顿见花蕾如同美人出浴,缓缓舒展了嫩白的瓣儿,满庭芬芳,让他闻了胸怀大畅。

“报春花啊报春花,这春天没来,我看你拿什么报春?咦,你别合拢啊,既然春天还没到,你就暂且开着吧,权当养了爷的眼。”

宝玉哈哈大笑,报春花就随风摇摆了两下。它也是鬼怪精灵的一种,通人性,这跟宝玉说委屈呢。

宝玉裹紧雀金裘,浇水,又拿了小锄头松了土,小巧精致的锄铲有意无意的掠过报春花翠绿的根茎,引出一阵似骂似嗔的叮叮声。

旁边晴雯拐出来,笑骂道:“爷,您又欺负报春花呢?”

宝玉啐道:“哪里是我欺负它,分明是它欺负我。你看看,要不是老祖宗把它给了我,它到春天都不想开花呢,再要不是我弄了火炕,老祖宗又给了雀金裘,它真要把我欺负死。”

“瞧您说笑的,谁敢欺负您呢?”

宝玉一撇嘴,上下打量晴雯,道:“敢欺负我的人多了去了,今个老爷要考校诗词,明白着欺负我来着。他知道我发了大誓,不能在外下笔,这还邀请外人,不就是要代我下笔,凑巧顺了我的首版原创去?黛玉也欺负我。她说贾雨村是她的老师,她知道贾雨村的厉害,要是我倔了,就要碰钉子……明摆着看不起爷。”

“那是您太自大了,人家可是举人,还是三甲。”

“瞧瞧,你也欺负我不是?”

晴雯拔高了嗓门:“我哪敢啊,您是爷!”

“还说不敢欺负我?你欺负我还少了?”

晴雯竖起眼睛,卡着腰,指着宝玉就要扯两嗓子。宝玉哈哈大笑,拿了块绿豆沙蒸糕堵她的嘴,又逗她几句,喊着茗烟、王善保出去了。

贾政考校诗词,他不想一个人去,带几个人‘撑场面’。王善保是个有力量的,类似黑西装、大光头保镖,茗烟天不怕地不怕,拿来应景正好,就是李贵……宝玉摇摇头,这小子在贾政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黛玉早就等在门前,携同鹦哥儿把他迎了。并王善保、茗烟一起经过垂花门,往东拐了百多丈,路北就是荣禧堂大院,正对五间大正房。

宝玉看见装饰不多,唯独有红毯向南铺就,看样子是直铺到了门口,心里纳闷。按照儒家礼节,荣国府广邀宾客考校诗词,起码要里三迎外三迎,把国公府的架势摆足了——这是阶级礼仪,不可更改。

而此时没有大张旗鼓,便是荣禧堂正门都没披红挂绿,只有三两个丫鬟小声说话,看起来跟平日里一样,但要是跟平时一样,这红毯迎宾,可就大可不必。

【我对礼法还是不通,不知道这是搞些什么…….要找机会恶补礼法知识了,那秀才大考,可是也有礼法这一项的。】

宝玉暗自想着,过了大院,进入五间大正房中央最大的一间。

刚进去就有人打招呼。宝玉见左侧一趟褐色桐木背椅坐着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后面是抱琴、司棋、侍书、入画四个大丫鬟。别的一应小丫鬟们没资格进来,都在后堂候着。右侧是贾兰、贾环、贾蓉。贾蓉下座是一个素裙织花的女子,背对他,看不清模样。

贾蓉他见过,是宁国府贾珍之子,他的侄子,论血缘比贾兰远了一层,但是那个女子……凑巧女子转头看他,这一对目,是愣了他,也惊了他。

【秦可卿,风月情债第一等!】宝玉乍看一眼,立马认了出来。

无他,实在是这般美貌的女子,就算在花团锦簇的贾府也是独此一号。

他应了贾元春的唤,在四春那边个坐了,就往中间看,只见中间正堂摆着两个桃花梨木四固太师椅,中间隔着短案茶桌,早就放了热茶,稍微凉些,立马有人更换下去。堂外走来一个打扮光鲜的中年妇人,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位,男的是薛蟠,女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薛宝钗了。

宝玉暗想这就是薛姨娘了,连忙见礼,果然,贾兰、贾环、贾蓉、秦可卿连着四春都一起见礼,其乐融融。

薛姨娘是王夫人的亲妹妹,性子也开朗不差,只是王夫人早年受了重伤,心里面有了事,这才显得老实木讷。薛姨娘紧走了两步,抱着宝玉心疼了一阵,又疼了贾元春,这才让别的晚辈退下了。

她就是个偏心眼的,爱谁是谁,由着说去。

薛宝钗跟宝玉见了礼,亲热喊了宝哥哥,宝玉热乎了一次,也就作罢。什么金玉良缘,什么木石之盟,他都不在乎,林黛玉为他伤了元气,他就爱林黛玉。

这让林黛玉很是欢喜,俏脸含黛。

薛宝钗美人坯子的小脸有些失落,跟着薛姨娘落座。那边薛蟠最是拿大,一副老子谁都不理的样态,等坐下了,又冲宝玉挤眉弄眼。

宝玉跟贾元春小声说话,说完了,那叫一个低眉顺目,爱谁谁顽。他今天,只是要走个过场的人。

后面就没人来了,许是王夫人养着身子,不参与这等热闹的事,赵姨娘那边,听说跑去闹了贾探春,被王夫人留在屋里骂,而王熙凤,诸如诗词的事情,她是从来不参与的。

宝玉低垂的小脸一阵抽动,好像赵姨娘被骂,还有他的功劳。

贾探春要向着他,且不说这两母女谁对谁错,他总归说了几句话。一句是贾母那边,只说贾探春是个可怜的,母亲弟弟都闹着她,在王夫人那里更直接,就是说了——护着贾探春。

赵姨娘因为少了些胭脂粉钱,要去掏空贾探春的家底,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折腾,纯粹是自找挂落。他宝二爷不比以前,说话的分量,那也是不比以前。

正想着,旁边噌噌的站起来一群人,他也跟着站起来,立马有丫鬟把椅子撤了。远处正门走过来两人,都是儒家风骨,文人风流。

那两人在中间的桃花梨木四固太师椅上坐下,众人就弯下腰身,请礼问安。宝玉跟着队形,佯装嘴型,心里却大大叫苦。

怪不得红毯迎宾,原来这红毯,专专门的是为一个人铺的。

白色大麾,样貌儒雅风流,笑意充塞嘴角……只看这些个,宝玉也知道来的是谁。

贾雨村,贾三甲!

糊涂贾政,你请他来作甚!

第三十七章 一山灵秀

贾政让一众小辈免礼,也不让椅子上来,让他们就这样站着。他先看宝玉,再看贾兰,随后看见贾环。后面也不看了,只说懂礼貌、守恭谨,有个国公府的样子,就和贾雨村笑谈。

他撇开嫩黄尖儿的茶叶,吹口气,笑道:“愚兄请贤弟来,一是给小辈们做个评比,谁个学识高,谁个诗才广。二是为兄见识浅薄,怕被这些个顽劣小辈顶掉了台。唯独你贾雨村贾三甲,那是谁也质疑不得。”

贾雨村颔首微笑,贾政这么说,真真个有意思了。

且看这贾府一众小辈,对贾政是敬畏有加,他说‘怕被顽劣小辈顶掉了台’,又是何种顶法?别说小辈们不敢,就算有那个胆子,可有那个本事?

他自认学富五车,也不敢说碾压贾政。贾政是老牌举人,儒家修为可能差些,但是论起读书数量、对诗词的见解,他也不敢拿大。

贾政以狐妖之身,修成举人文位,要论看过的书籍,读过的道理,怕是比他要多。

甚至,多了数倍有余。

他摇头谦道:“存周兄过誉了。”贾政字存周。

“哪里过誉?是贤弟过谦。”贾政客气了几次,板起脸来,让宝玉、贾环、贾兰站成一排,其余人等,除薛姨娘在一侧看着,全都撵到边上去。

四春立马懂得了:今个的考校说是府内考校,其实就是这三人的事情。她们看向被忽略的贾蓉,见贾蓉推开秦可卿,一双桃花眼冲着丫鬟们使劲瞅,嬉笑自若,一点也不在乎。

他贾蓉就喜斗鸡遛狗,要说别的,那也只有调戏丫鬟姑娘了,不在乎这个。贾蓉不自觉看向雍容元春,眼皮子一抖,偷摸瞧了宝玉一眼,连忙垂头。

【宝玉不比以前,那是宝玉的亲姐。】

想到这里,贾蓉恨不得抠了自己的眼珠子去。他喜欢年纪大些、有味道又漂亮的那种,贾元春全都满足。但是贾元春是宫里的女吏,本来就是个不好招惹的,又有贾宝玉这个亲弟弟,怕是比贾政还难招惹一分。

招惹贾政,最多找了贾敬,狠打他几十个板子,加个幽闭不许出门就是顶天,而招惹了宝二叔……他刚听说了,宝二叔痛骂举人。

有胆子在府外痛骂举人的,不介意三天两头打他个半死。他的年纪较大,但是论起辈分来,宝玉是他的叔叔,就算把他给打死了,那也是家事。

何况……贾蓉心里不是滋味了,咱们的老祖宗,最是偏向宝玉不过。

那边贾政虎了脸,习惯性的要呵斥一句,让宝玉跪下,可此时宝玉一双黑亮的眼睛看过来,比以往懵懂的眸子多了几分含蓄内敛,让他想起《忆秦娥》。咳嗽了一声,把‘孽子’、‘跪下’两个词语噎了回去。

他满脸歉意,摇头对贾雨村道:“要说我这冤家,在府里可是个小霸王,连我都怵他三分。雨村贤弟,为兄在这里和你道个不是,还望原谅则个。”

贾雨村摇头道:“文人理念之争由来已久,宝玉只是心系灾民,何错之有?”随后莞尔笑道:“我倒是觉得宝玉心思剔透,是个可造就的。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虽然通俗,那也是能流传民间的俚语。去掉个吃字,一口不,呸,有趣!真个啐我一脸,让我汗颜呐。”

“那是贤弟大度。”

贾政见贾雨村看宝玉的眼神透着喜欢,心里暗喜。

他警告宝玉道:“打油诗也就罢了,乡村俚语是下九流,以后不可再作。你且等着,退到一边。兰哥儿,你年纪最小,又是小辈的,但是在我看来,嗯,以前,没错,是以前,那时你的学识最好。你且吟一首诗词,就以寒冬雪日为题,立意自定,随意吟一首吧。”

贾兰皱起小脸,看了宝玉后弯腰道:“老爷,二叔是我的学字夫子,夫子没有佳作在前,兰儿不敢吟。”

李纨好生叮嘱过他,凡事向宝玉看齐,宁可不做事,也不能比宝玉早了。

他见宝玉退后一步,似是要藏在廊柱的阴影里去,他也后退一步,仗着人小个子小,把自己塞进宝玉的影子里去。宝玉反手摸摸他的小脑袋,嘴角挂起莫名其妙的笑意出来。

他退,那是因为贾政有点可怕的念头,兰哥儿又跟着退什么?只能说孩子还小,有样学样的让人心疼了。

【好一个贾雨村!他嘴里说着不在意,非要把我骂他的话再念一遍,还要点出来‘粗俗’、‘俚语’两个词汇,让贾政想起来,我在姻香楼作的不过是打油诗和白话俚语罢了。】

【明褒暗贬,笑意却不从脸上落下,要不是我有成见在先,怕也要认为这家伙喜欢我,要提携我。今个要好生应对了,我看贾政……天啊,他把我们三个叫出来,不会是让贾雨村收弟子吧?】

本以为是府内考校,包括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甚至连林黛玉和薛宝才都包括了,可现在专门叫他们三个出来,都是男丁,很有收弟子的节奏。

对贾雨村,宝玉不介意用最坏的心思揣度。他暗自叫苦,求神拜佛,希望贾政没有他猜测的那种意思。

要是有,妥妥的是把他往悬崖里推。

贾政看向宝玉,宝玉立马摆出一张纠结的小脸来,“老爷,近几日我已经作了不少诗词,脑袋都疼了。别说我积累不足,就算贾三甲贾世叔这样的大才子,也不好这么连续作诗作词吧?”

【我就是个走过场的,走过场的,别找我……】宝玉心里念叨。

“我却是忘了,左右,取纸笔来。”

贾政摇头苦笑,被宝玉惊了几次,恍然觉得小辈们出手就是名动篇章了。才气不足,书写不得,这是连纸笔都没有准备。

他让江流儿取了造竹纸来,眼前就递来一杆笔毫。抬眼一看,是贾代儒拿了自用的素银毫,价值白银千两,能书写全部名动篇章以及部分煊赫篇章的千金妙笔。

贾政笑道:“老夫子,我糊涂了,怎么你也糊涂了?”

贾代儒取出一张价值80两银子的十扣纸,又深深的看了宝玉一眼,道:“要说小老儿别的糊涂,这点可不糊涂。老爷您得了宝二爷的好,总不能全都拿去,小老儿为府上矜矜业业八十九年,机会么,总该有那么一点。”

这是讨要宝玉的诗词了,不说必须有,只是如果这次侥幸有了,希望给他。

贾政看宝玉,见宝玉点头,乐做顺水人情。

他不是大方,只是宝玉都说了,暂时没有;宝玉也不是大方,他打定了主意,今天呢,自己就是个走过场的。嗯,酱油客。

贾政把十扣纸和素银毫递给宝玉,那边江流儿取了普通的笔墨纸砚,给了贾兰和贾环。贾兰皱眉思索诗词,一边还看宝玉,眼睛里满是羡慕。

“娘说的没错,宝二叔真是厉害,都用千金笔和十扣纸呢。”他嘀咕道。

旁边传来冷哼,转头一看,贾环冷着张脸看他,似乎生了他的气。他吓了一跳,问道:“环叔,兰儿惹您生气了?”

“我可没生你气,只是给我这东西,实在让人恼怒不堪。”

贾环的胸口急剧起伏。按说府里的诗词考校,无非是借景抒情罢了,他早准备了几首好的,就为在贾政面前露脸,可此时气愤难耐,先前的诗词一个也不想写,情到痛处,蓦然下笔。

挥笔如流云,一首词,不过瞬息功夫。

贾环看宝玉还没动笔,贾兰也跟着不动,眉眼带笑,啪的一声,搁笔入架。

没有天地异象,但是看他神态,也是个满意的。

贾政犹自注视宝玉,见宝玉摊开手,示意没有,这就叹了口气,拿起贾环的来看。初看时浑不在意,但是随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放松,脸上有了笑意出来,却又含着薄怒。

他稳声吟道:“雪屋冰床深闭门,缟衣应笑织成纹;

雨中清泪无人见,月下幽香只自闻。

长在眼,远销魂,

玉人那忍负东昏?

隅然谪堕行云去,不入春风花柳村。”

“好一个雨中清泪无人见,月下幽香只自闻!这是借景抒情?还是以情写景?单是这两句,就让人好像把那悲伤女子看在眼前,足足一副逼真画卷!”

贾政连赞几声,眉头又皱起来道:“只是通篇全文,未免有了太多脂粉气。环儿,你这篇词写得不错,传扬出去,应该能成名动篇章。只是,为什么不用才气书写?”

贾环得意道:“孩儿想用才气书写的,只是估摸过了,应能才高二尺九寸。纸不够,笔不足,墨也差了些,无法书写。”

说着,看向宝玉手边的十扣纸、素银毫,脸上颇有艳羡。

也闪过一丝嫉妒狠毒。

宝玉深深看他一眼,推过去笔墨纸砚。雨中清泪无人见,月下幽香只自闻?好句,真是好句,让他不由可怜起了贾环。

贾政是身在山中多迷雾,他在局里,看不出贾环所思所写,可是宝玉看清楚了,也知道那种痛。

曾几何时,自己在二十一世纪怀才不遇,只看见那些天之骄子受人追捧,自己备受冷落,感觉不也是如此?

贾环所受更甚,那贾政,毕竟是他的亲生爹爹。

雨中清泪无人见,贾环的痛,贾政看不见;月下幽香只自闻,贾环的优秀,贾政也看不见。就算今个褒奖了两句,看见宝玉推过去纸张,仍然虎了脸,让宝玉快写诗词。

他对宝玉的关注期待,远在贾环之上。

“好词!好句!果然是一山灵秀,满门才子!”贾雨村大笑出声,他对贾环,满脸都是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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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一舍一求

【咦?他喜欢贾环?】宝玉摸摸贾兰的小脑袋,惊了一次。

要说人品,兰哥儿恪守礼仪,明显比贾环强些;要说心性,贾环这一首词作的不错,但也表露出了成长过程中性情扭曲,德行自然高不到哪去。贾雨村不爱贾兰,偏爱贾环,这是什么道理?

他看贾雨村,眉眼满是善念,神情颇多赞许,简直是要立刻遣人取了蒲团香茶,让贾环跪地磕头拜师才行。

等等,拜师?

宝玉的眼睛眉毛都翘起来,突然觉得……这次的诗词考校,真真的格外有趣。

【可以确定了,贾雨村对贾府,对我都怀有恶意。他也看出来了贾政的心思,要亲近贾政,必然不能严词拒绝。最低限度,也要在我们三个里面收个弟子才行。】

【贾兰不可,他听我的话,而且单是我是他学字夫子的身份,就不可能和我斗个你死我活。我更不可能了,我是贾府嫡子,将来要继承贾府大统的,他要对付贾府,就是跟我作对。】

【唯独贾环最是妥帖不过,教育好了,有能力了,文名盖嫡子,庶子可成龙的戏码,贾雨村肯定喜欢。嘁,果然有趣。】

宝玉的嘴角勾出一丝诙谐的笑容出来。贾政想让贾雨村收徒,他也是看出来了,而且贾政一门心思要他宝玉光耀门楣,这个做贾雨村弟子的人选,自然是他宝玉最为妥当。没想到他和贾雨村这个枭雄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要联手了。

他不可能拜师,贾雨村也不可能收他为徒。

试想,将来贾雨村对付贾府,作为贾府的嫡子,宝玉必然跟他斗个你死我活。文人之争就是文名之争,要争到一方声名狼藉后才能下了杀手。不然的话,哪怕文名在外,君子之名传扬四海呢,肆意斩杀另一个君子,那也是文名扫地的事情。

所以他和贾雨村,明争暗斗会很有趣。

要是他和贾雨村再成了师徒,那就更有趣了。师徒二人互争文名,就好像玉石和琉璃对碰,引来一群砖石瓦砾争相叫好,两人一起斯文扫地,一起声名狼藉,一起……

宝玉撇撇嘴,他才不想做那种二愣子。

自然,贾雨村也不想。

贾雨村看了宝玉一眼,见宝玉神情变化,老油子立马猜到了宝玉心思。他和宝玉互相对视,互相点头,颇有惺惺相惜之感。眼神一触即收,都是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到’的样子,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宝玉还是摇头,推脱没有诗词出来。事实上,他很想将贾雨村一军——如果这时候他作出诗词压过贾环,贾政必然会顺水推舟,要求贾雨村收他作为弟子。这是让贾雨村难看。

可很显然,他也会被贾雨村看轻。

而且他很怀疑,以贾雨村深沉内敛的心性,君子重义的文名,很可能会干脆利落的答应下来。这样他成了贾雨村的弟子,贾雨村成了他的恩师,两人之后再做打算,肯定会有百般无奈、千般阻挠,对贾雨村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对他更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推出笔墨纸砚,倒退一步,抱着手,做一个安安静静的路人。

贾环拿了纸笔,把上好的灵脂墨条碾磨了,就要开始书写。这次写的很慢,虽然名动以下的诗词用不了多少才气,也不能像刚才那样一气呵成。

在场的,不管是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还是林黛玉和薛姨娘一家,都是向着宝玉的,虽然看他笔锋有力,字体又是极为端正,也不肯讲话赞叹半句。他们都知道贾环的心思,憋着狠要压过宝玉。

而宁国府的贾蓉、秦可卿,他们也犯不着。

贾环还是以前的贾环,而宝玉,已然不是那个无事忙的富贵闲人。看贾政眉头紧锁的样子,显然对贾环争宠的事情,已经十分不快。

唯独贾雨村啧啧赞叹:“看这字体,已然有了几分架子,就算秀才大考也有七八分把握通过了,要是有名师指点,只书法一艺,必然名列首榜。”

所谓首榜,就是秀才前十,他越赞叹,贾政的眉毛就皱得越紧。他想宝玉拜师,不想贾环。

对此,宝玉只想说三个字:瞎胡来!

别看贾雨村是三甲举人,他还真看不上眼。

【要是拜师,起码也要三元进士才可,三甲举人……差了些。】宝玉往后又退了退,真个把自己藏在廊柱的影子里去了。

那边贾环写完了词,昂起略显稚嫩的小脸,光滑的十扣纸上涌出炽白才气,不达名动,成不了才气灵泉,也是雾蒙蒙的十分好看。才气光芒映照他还算清秀的面容,一时间,也算得意非常。

“不错!不错!真个是二尺九寸,把握精准。”贾雨村赞叹两声,问道:“这篇词我很喜欢,可愿送我?”

他可是三甲举人!贾环乐得眉开眼笑,他也看出了贾政的心思。

贾政瞪他一眼,吓得他缩起了脖子。他怕贾政,怕得厉害,要说儿子怕父亲,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在贾政眼里就不一样,贾政以为,真正的文人要有风骨,不该惧怕任何人。

反观贾兰,见贾兰缩在宝玉的身后,于是笑道:“兰哥儿,你呀,就是太迂腐了。虽然宝玉是你的学字夫子,但也不用这般计较礼法了。写诗词而已,哪有先后?

罢了,我也不逼你,既然你不愿意写,那就不写吧。”

随后指着宝玉,对贾雨村道:“贤弟,实不相瞒,为兄平日没什么牵挂,就是犬子难以放下。你别看他没作出诗词,但姻香楼的事情你也知道,而且前几日,真真作了一首煊赫一方的词作来。我想他拜你为师,可否?”

直接,了当!

宝玉想说:胡闹!

要不是他身为人子,真想指着贾政的鼻子骂一句糊涂,不过仔细想来,自己是对贾雨村成见在先,这才发现了些许端倪,以贾雨村的学识、名声,甚至是品性,别人还真的很难找不出一点毛病。

好吧,他原谅贾政……

贾雨村常年挂在嘴角的笑容,那股雍容的、温雅的、让人看了心情舒畅的笑容僵了一次,随后笑道:“存周兄说笑了,我可没本事收这么个弟子。”

语带双关,宝玉听出来了。

同样是语带双关,但是对贾政来讲,理解得有点岔路。

他的脸色阴沉下去,冷哼道:“贤弟,你还是怪罪孽子辱骂了你,不然这样,我让他跪地认错,你就原谅则个。”

宝玉瞪大眼睛,要不要这样顽?

跪地认错?那就是说,他宝玉在姻香楼骂错了贾雨村,扭转的文名,又要抹上污点。

贾雨村不过是三甲举人,值得吗?

但是想起来,三甲举人,几乎就是进士预备役了,值得,大值得!而且听黛玉说,好像贾雨村不是普通的举人,还是君子剑道第一人,《剑吟》数首,战力斐然。

难怪贾政如此在乎,只是……他真的不愿。

贾环听到此处,一双眼睛几乎燃烧出了火焰出来。他恨贾政偏心,恨宝玉独占荣宠,恨没人替他说话,但他没想到,除了埋头苦读方面,他也没为别人做过什么事。帮着赵姨娘欺负贾探春,又招了不少怨。

可他想不到这些,只想着,不公平!

贾雨村看他一眼,微微摇头,又微微点头,随后把视线放在宝玉的身上。宝玉知道他的意思,叹口气,上前说话。

“老爷,我还真有一首诗,前日所作,可愿意听听看?”

贾政得意大笑,他就愿意听宝玉的诗词,贾代儒更是乐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想宝玉的诗作想很久了。

而此时,宝玉轻声吟哦。

第三十九章 不藉秋风

“垂緌(rui)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只是两句,寒冬腊月就涌起一阵暖风,风声如潮水奔腾呼啸,飞快变成滚烫的热流,把个荣禧堂烧灼得好像酷暑三伏一般。

荣禧堂的正大门内,黑曜石铺就的坚硬地面陡然长出嫩绿新芽,蜿蜒挺拔出一片桐树林。桐树虽然稀疏,却都高过屋顶,让得众人看不见绿冠,只听到时高时低的蝉鸣轻叫。

“天生异象,必是名动篇章!”贾政激动出声。

一应人等,全都凝神注目这恢弘美景。

贾雨村看了眼满脸记恨的贾环,摇摇头,却再也点不得头,自语道:“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有形,有声,有意境,这两句,却是比贾环的那两句高明半分,要是后面更有意境,怕是要才高四尺有余。”

脸上笑容不变,拍拍贾环的肩膀,让其把妒色收敛起来。

宝玉恰好看到这幅景象,对贾雨村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把诗作全篇念了出来: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一首五言律诗,由宝玉吟哦而出,竟然好像那蝉鸣悠远,特别是最后一句出来时,满堂皆静,只剩清锐蝉鸣,悠悠扬出数里开外。

贾雨村瞠目结舌,雍容儒雅的笑容化作惊咦,随即大笑道:“好个贾宝玉!好个宝二爷!我堂堂三甲举人,竟还不被你看在眼里不成?”

贾政本来得意,细细品读后,恍然明白过来。这首诗前两句托物,后两句寓意,所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说品德高洁的人,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借,自然能声名远扬。

宝玉这是把自己比作秋蝉,不需要贾雨村这股秋风的帮助来传扬文名。

贾政连忙斥责,连着给贾雨村道歉不迭,就听贾雨村畅然笑道:“存周兄误会了,我这只是感叹,无有他意。”他赞叹道:“《典论.论文》有言: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宝玉大才,其所学所闻,未必比你我差了。我教不了,也不敢教。”

贾政浓眉紧锁,气道:“顽劣小儿,哪有贤弟教不成的道理?”

“兄长谬赞了。”

贾雨村躬身谢道:“承蒙兄长厚爱,雨村不敢再作推辞,就收了贾环当弟子,悉心教诲吧。”

他躬身时腹语翕动,一道淡淡的音线传入宝玉的耳朵。

“以生员之身,要踩我三甲举人扬你清名。宝二爷,你这诗才,委实厉害。”

宝玉撇撇嘴,没期待能坑到贾雨村。

嗯,没坑到,有点可惜。

他不需要借助贾雨村的秋风,但没说不需要踩秋风了。要是贾雨村暴怒、斥责,那就真真进了他的套,让他清名远扬。

瞧瞧,只是想靠自己,不借助你这股秋风而已,就要斥责、打压低两级的生员,这三甲举人,也真名不符实。宝玉能够想象外面的说法,但他心里清楚——贾雨村此人,委实不好对付。

果不其然,人家只是顺水推舟,不仅纳了贾环当作弟子,还把他的招式轻易破解了。

当然,他也没怎么耗费心思。

一首《蝉》而已,托物寓意,也只是托物寓意。

贾政见事情不能挽回,很是骂了他两句,但在诗词考校上,也不能抹了宝玉的好。诗词考校都有彩头的,他问宝玉要什么奖赏,也问了贾环。

贾环应答得体,说道:“得了三甲恩师,已是最好的奖赏,孩儿不敢奢求其它。”

瞧瞧,多得体,多……假啊……贾政是个糊涂的,但是他再怎么糊涂,对自己的儿子也是清楚。他见贾环一脸谦虚,眼底却难以掩藏得意之色,心中感叹一阵,去问宝玉。

宝玉很爽快,问道:“不知这首《蝉》,值得多少奖励?”

贾政真想仰天长叹一声,都是他的儿子,怎么就这么个不一样?宝玉这厮,真个是开窍了!开了大窍!谦虚、谨慎,那是在外面给别人看,对别人用的,对自家老爷,嗯,爹爹,还不往死里要好处?他贾宝玉……混蛋!不当人子!

冷哼一声,道:“你要什么好处?”

宝玉歪头想了想,笑道:“首先,环哥儿需要一套笔墨纸砚了。听说他已经点燃了八十一把文火,就等明年大考取了秀才文位。我这首《蝉》,想来不值一套文房四宝,就先给他讨杆百银笔吧。老爷看着计较就好。”

声音淡然,笑意悠远。宝玉出口看是个普通的,只是给自家弟弟讨杆笔毫而已,但不管是一旁笑看的四春,还是向着他的林黛玉,以及初来乍到的薛姨娘一家,全都呆滞了眼神。稍后,满脸都是赞许。

特别是薛宝钗这个美人胚子,看他的眼神像是饮多了佳酿,云雾蒙蒙。

贾政的胡子翘起来,兄友弟恭,自己的两个儿子,到底还占了一半。他考虑片刻,道:“以环儿的诗才,三百两的云豪青翠妙笔也就够用。你的这首名动,不止值三百两银子。”

当然不止!贾代儒心底狂呼:别说是三百两银子,就算要他的千金笔素银毫,再贴补了他的老命去,他也要《蝉》!

此诗不因袭落俗,十分可贵,要是让他拿到,平白要涨三分清名!

清名呢,不是文名。要知道清名可以涨了文名,文名呢,却不一定能让别人说自己清廉自好,说自己君子如玉,说自己……

他是文人,是个卡在秀才文位上几十年的落魄文人,文名传于后世早就不想,但要是能流传清名,他也能含笑九泉。

瘪瘪苍老的嘴唇几次翕动,看看贾政、贾雨村,还是咬紧牙把那股气塞进了喉咙,死死的吞进了肚子里——贾府兢恪八十九年,最多是一忠仆,不值清名半分!

他看向被惊了一次,如今却又对宝玉流露出恨意的小贾环,心里蔚然感叹。

【能作出此等诗词,宝二爷之文采、心性,委实不能让人怀疑半分,可为什么有环哥儿这么个弟弟?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是宝二爷疼爱幼弟之情,是人都要看出来了,为什么环哥儿不知感恩?】

难以理解,难以原谅。便是贾代儒知道众人偏爱宝玉,那也是有理有据,贾环也是文人,不该不懂得自爱而后爱人这个道理。

只能说赵姨娘做了坏榜样,而贾政,也疏忽了对贾环的管教。一时间,贾代儒满腹唏嘘,隐约多了些许杀意,对赵姨娘。

一介侧室而已,不能乱了贾府伦纲!

宝玉也注意到贾环对自己的恨意,叹口气,摇了头。

他是真心想帮贾环。

文名盖嫡子,庶子可成龙。这句话听起来让人舒坦,似乎事情发生了,妥妥是个庶子逆袭,让人心潮澎湃的故事。可细细想来,不管是嫡子碾压庶子还是庶子翻身农奴做了主人,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打架,打个头破血流,打个不死不休,平白让外人看了热闹。

他觉得家就是家,家人么,在世上永远是个一等亲近。

天理纲常,自古如此。

宝玉对贾雨村笑了笑,温和的笑容,莫名让贾雨村浑身发冷。他也回宝玉一个谦恭善雅的微笑,就见宝玉对贾政拱手道:“老爷,要说缺的,我确实缺了不少东西。更多更美的丫鬟、堆积如山的金银、名扬四海的文名,以及倾四海之水以洗苍穹的无上伟力我都缺,又有什么大碍?”

众人忍不住笑,又不敢笑,闷哼了一片。

贾政笑骂道:“有话直说,好孽障,又打什么机锋?”

“老爷,我缺得甚多,但没有一样会让我食不果腹,让我衣不蔽体,可……”宝玉长吁一口气,恳求道:“要说奖赏,我只求西城一家店面,不需要大,能做生意就好。我知道大周律令,从商者鄙,便是府上的店铺,那也是支脉兄弟不得已而为之的,但是……”

宝玉突然躬身,把腰杆弯成九十度还多,面容肃整道:“求老爷赏赐我一家店面,从此宝玉就是行商之人!”

贾政大惊失色,拍案而起,“大胆!好端端的文人不做,做什么贱商?你可知晓,这对你的文名有多大损害?”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两句一出,贾政突然乐了,悠然坐下道:“好个清者自清,好个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出自《左转.僖公四年》,但这句浊者自浊,却是不曾听说。你能活学活用,这很好。”

宝玉抿抿嘴,没敢说话。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两句孟子说过,可贾政未曾听说,他也当不知道。总不能糊贾政的脸子,硬要扯出来一个孟子吧?

只是弯腰问道:“老爷可答应了?”

“当然答应,别以为老爷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心系灾民,要做那贱业商人,任谁也说不出你半个不好来。我答应了,不仅如此,还要多给你一些。

中都有东西两城,你要了西城的店面,是要一边做着生意,一边赈济灾民吧?这点我许了。同时给你东城一家大店,让达官贵人们都看看——我贾政有子如此!让他们都知道,我贾府,仍然是这大周社稷顶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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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何为君子

贾政又仔细叮嘱了两句,考校结束。

薛姨娘扯了宝玉,并着贾元春好生热乎了一阵子,这才要放人走。她说,最近在王夫人屋里住下,薛蟠、薛宝钗住在东廊的小正房里,不与她一起。她心里记挂,要宝玉多去那边走动,看看宝钗。

没错,是看看‘宝钗’,没薛蟠的什么事。

宝玉几乎能感觉到后脑勺烧人的眼神——林黛玉是个温婉的,从进府以来没跟她红过脸子,但他觉得:这是黛玉看他懂事、有才、大气、好相处。要是换了小宝玉,早就要冷语噎人了。

而他现在,好像有点,不懂事?

薛宝钗嘴里唤着宝哥哥,亲热的很;薛蟠也恨不得单独留下来,要跟着宝玉做商人,顺便讹了宝玉‘欠’他的三首诗词去;好在薛姨娘有眼力,觉得宝玉有事要忙,带着两人走了。

贾政遣散了四春、林黛玉、贾蓉等人,又让贾环去礼敬恩师,无外乎带着贾雨村四处走走,说说话,联络下感情而已。等贾雨村出了门,笑容挂起来,道:“宝玉,这首《蝉》,你是要回房里慢慢写,还是为父为你誊写出来?”

宝玉一撇嘴,这贾政对待他好了许多,也不要脸皮了许多。

摇摇头,笑道:“老爷知道我才气不足,要是回房写,说不得要耗费个两三日,不如就在这写了。”

“好孩子!”贾政开始研墨。

“老爷!”宝玉突然道:“我说在这写,那是答应了夫子的话。老夫子三代供奉府上,他本人也在府里兢恪了八十九年,每时都想着府里的好。我答应了他,自然要他来书写。”

贾政瞠目结舌,盯着宝玉。

贾代儒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兴奋到束发的纶巾蓬起来,每一根苍白的发丝都冒起微白的烟气。他连连摆手,想说哪里使得,客气话到了嘴边,又怎么也舍不得出了口。

给他?真的要给他!贾代儒老眼含泪,几乎哭出声来。

三代辛苦,值什么?几十年供奉,值什么?宝二爷是专门对他好,要谢他帮扶的情谊呢。

而贾政,继续瞠目结舌。

宝玉一拍脑袋,笑道:“我这才想起来,夫子您有一副《远山图》,是给了老祖宗。那时我要写诗词,被人不小心打断了,至今没能出口,自然也没能落纸。老夫子,那首诗既然是为《远山图》写的,也就一并给你,算是谢过你为咱们府上的数十年辛苦。”





贾雨村带着贾环出了荣禧堂正门,一路小声说话,忽听后面有银铃般的声音喊停,也就停下转身。

他看见林黛玉追赶而来,笑道:“几日不见,你是好了许多。看你面色红润,也不似以往那般憔悴自怜了,为师好大欢喜。”

“恩师,您笑人家。”林黛玉让鹦哥儿先行离开,嗔道:“都怪宝哥哥,无端惹了恩师不喜,我替他跟您道歉,他真不是有意骂您,今天也不是有意顶撞您的。”

“宝哥哥,好亲切呢。”

贾雨村调笑了一句,一边好像不经意的扬起了白色大麾,大麾的一角恰好挡住贾环蓦然闪亮的双眼。他大度道:“宝玉之才,比我年少时也要高明许多,我哪里会怪他?至于姻香楼的事情,文人之间理念不同,有点纷争纯属正常,何况宝玉心系灾民……我就是要怪,那也没怪罪的道理。”

“真的?”

“自然是真的。”

贾雨村的笑容一贯温雅,见了黛玉,更添一丝宠溺。让人见了,就觉得此人定是谦谦君子。

他摸摸小黛玉的头顶,一副慈祥恩师模样,笑道:“你呢,就是想得太多,担心太多,这就不如宝玉。你一个女儿家,还是少点杂念,只管养好自个的身子就是。就好像现在,天寒地冻的,还不快回你的屋子?听说贾宝玉弄了个叫火炕的东西,可是暖和得很。”

林黛玉柳叶眉下的眼睛亮了一次,“那我让人给您做了,算是弟子和宝玉的孝心?”

“又想太多!”贾雨村佯装怒道:“天寒地冻,快回!”

林黛玉不怕这个,贾雨村是她的启蒙恩师,跟着学习了一年光景,就没见贾雨村怒过。她塞给贾雨村一把扇子,乖巧走了。

“恩师,这把扇子算我和宝哥哥的赔礼。”远远的传来笑声。

贾政摇摇头,唰开折扇看了,心里尤为欢喜。这是一把白竹作骨的折扇,扇面也是素白的娟面,上面无字。他拍拍腰间的白玉佩,摸摸身上的白色大麾,又把折扇往袖口里揣了,笑道:“这小丫头,还记得我喜欢素雅淡白。也好,这折扇、玉佩、大麾,就是我贾雨村的三宝了。”

大周官宦,素有身藏三宝的习俗。不一定值钱,但是其中的每一件都有值得珍惜的道理。贾母给宝玉的雀金裘,就是压箱底的三宝之一。

贾环的脸色阴晴不定,还是没忍住,嗤道:“不过是一把折扇,值不得几两银。”

“你呀,也是想太多。”贾雨村开始对弟子的第一次教学,笑道:“东西不必名贵,喜欢就好。你要记得,有些宝贝,不是让外人给定价的。”

“可是……”

“可是什么,因为这把折扇的意义?是赔礼?”贾雨村拍拍贾环的脑袋,摇头道:“什么意义都没有,不必往心里去。我知道你想赢了宝玉,什么都想争,什么都要争,但也要讲究一个章法。

比如先前,你听黛玉是我的弟子,就动了不好的念头。这样不妥,很不妥。”

“有何不妥?”贾环不服气。

贾雨村眯起眼睛,笑容还在嘴角,轻声道:“你恨宝玉,怨宝玉,以至于不顾一切要对付他。我看宝玉对你真心,要对你好,但很可惜,嫡子庶子,总要有一方失败的,你和宝玉天生敌对,难以共处。”

贾环对‘宝玉对他好’的说法不屑一顾,听到嫡子庶子时,清秀的小脸一片阴狠。

“请恩师指教。”他躬身道。

贾雨村笑道:“你学识不足,心性不够,这些以后再讲。只需记得,君子布局,当以天地为盘,豪杰做子,你见黛玉时多的念头,不可再有。”

贾环懵懂点头。他不明白贾雨村的话,更不明白,为何贾雨村明明吃了宝玉的亏,还能笑得如此温雅?

或许,这就是君子吧……





荣禧堂内,宝玉先行告退。

贾政还在呆滞,连着贾代儒也是满脸痴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过了许久,贾代儒奋笔疾书,刹那写了两首诗词。

一首五言绝句,一首七言律诗。

一首才气喷涌成泉,足足三尺六寸,一首同样喷涌成泉,才高三尺三,都是名动篇章。贾代儒看看还在呆滞的贾政,把飞来的才气吞了,一挥手,就把诗篇收进怀中。

他阻止了异象产生,偷摸要走。

突然,浑身一阵发抖。

贾代儒仰天喷出一道灰色浊气,如同利剑,硬是把荣禧堂的房顶打透了去。他通体烧起炽白的浩然正气,额头波纹晃动,泛出一座十几丈高的烈焰文山出来,文山通体赤红,边缘有橘黄色火焰,蔚为壮观。

两道约有六寸长的才气,缓缓落在文山的火焰中。甫一接触火焰,整座文山剧烈颤抖,十几丈高的巍峨山峰,猛的从中心喷出火红的岩浆来,把那边缘的橘黄色火焰染得一片赤红。

贾代儒呆愣半晌,一张嘴,吐出一阵青烟。

脸上满是皱纹的皮肤好像被拉扯一样,沟壑浅了些许,皮肤的颜色也变了,变得有了润泽,满头灰白的发丝黑了一半。乍看上去,好像年轻了几岁。

贾代儒仰天大笑:“老朽,我,老朽从未书写过名动篇章!”

是了,他没作出过名动篇章,自然也没书写过。可如今一连两首,天降才气,方知名动篇章产生的才气,到底是何等模样。

精纯无比!凝练无比!

他本就积累了近百年,才气数量堪比一般的举人,但论起质量,他差太多,以至于文山精炼到十几丈的样子,就再也难以更进一步。

以至于,他无法凝练文胆!

而如今,两道短短的六尺才气,引爆了他近百年的积累。让他大笑出声,让他老泪纵横,让他恍然觉得——

举人文位,触手可及!

秀才文位寿元百五,举人文位寿元三百,而在此时、此地,在他以为剩下的些许岁月只能苟延残喘的时候,他看见了成为举人的希望,看见了,即将增长的150年寿元!

他活着,会继续活着。

贾代儒的瞳孔扩大,呢喃道:“文火全部转成赤红,多了火烧文山的潜力。十年,不,五年内,必然能够精炼出文胆雏形,参加举人大考。”

“以我的学识、能力,不说三甲举人,前十是没有问题的。也就是说,我必然成为举人!我必然,能够享得三百年寿元!”

“贾雨村,贾三甲……”

他蓦然大笑,大吼出声:“贾三甲,你说我没必要趟,也趟不起这趟浑水,如今看来,我可有资格了?”

“贾雨村,贾三甲,君子剑道第一人。你连出四词,说我可怜,可惜,可赏,可叹,问我值得吗?需要问吗?需要答吗?宝二爷连名动篇章都给了我!还是两首!宝二爷给了我举人文位,给了我三百年寿元!你还问甚,问什么值得吗!”

“值得,值得,值得啊……”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贾代儒转头看去,见贾政对他颔首微笑,连忙跪倒在地,趴伏哭泣道:“老爷,我,代儒愧受宝二爷大恩,代儒……代儒……”

涕泪纵横,不可言语。

第四十一章 以势压人

宝玉出了荣禧堂,有王善保并茗烟在边上等着,见他走来,连忙上前说话。

王善保四处看看,低声说道:“宝二爷,我刚听到……”

“回去再说吧。”宝玉轻声笑道。

一路上,他微微眯着眼睛,感受新来的两道天降才气。行走间过了垂花门,回到碧纱橱的外间套房里。刚刚坐下,脑内熥的一声脆响,让他浑身的皮肤、经络、骨骼,没一寸不舒坦,没一寸不妥帖。

吐出一口淡灰色的浊气,感觉身体又有力了些。

青色纱帐从内掀开,露出林黛玉颇有喜色的俏脸来,问道:“点燃第七十五把文火了?”

宝玉点点头。

林黛玉就笑他:“也就你胡乱大气,竟然把两篇名动的都送给旁人。不过你也就这点好,人家真心对你,你呢,什么都不吝啬。”

宝玉夸道:“真真个聪明。”

他送诗词给贾代儒的事情,黛玉并不知晓,只是看他点燃文火就猜了出来。想来也是,要是他自己书写,没个四五日工夫,不消耗干净几次才气,根本写不出来。

他和黛玉闹了一阵,门外有袭人、晴雯端了午饭来。刚要吃,想起王善保先前,就让晴雯把王善保叫来,一起用膳。

“你刚听到什么?”边吃边问,不需要避讳。

王善保把贾雨村教育贾环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是老妖级别的,相当于举人文位,要是贾雨村不燃烧才气,还真发现不了他。

宝玉听完了,眼睛一眨,赞道:“好个贾三甲!听听,多大气。君子布局,当以天地为棋盘,以豪杰作棋子,坑人都坑得豪气冲天。单凭这句话,他贾雨村也算是个君子了。”

这是讽刺人呢,黛玉嗔道:“你得了两个君子名号,倒总把君子、君子的挂在嘴边了。恩师乃是三甲举人,他要不是君子,你说说看,什么才是君子?”

宝玉酸道:“三甲举人就是君子了?哪有这个道理?”

苦着脸儿,让黛玉再也装样不得,噗嗤一声,笑了个花枝乱颤。

宝玉跟着笑了,让袭人去铺了纸,又让晴雯去磨了墨,略微一想,只写了一个字。

孤。

骨力劲建,已然有了些许神韵。

他满意点头,把写着‘孤’字的造竹纸揉吧了,塞进桌上的香炉里。

品行高洁,曲高和寡者,是为君子。

但是很显然,不管是他亦或是贾雨村,没人想做这样的君子。





有贾政开口,东西两间店面很快就铺展开来。

西城居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最多是个富商大贾,店面依地段不同价值各异,而在东城有府邸的,最低也是正四品的京官职司。当然,也有那五品的实权外官府宅,比如尚宝卿之流,而这等外官,已然不是官衔品级所能辖制的了。

在东城,你可以开店,可以行商,但是,必须要多数人的认可。哪怕有大把银子呢,人家不想你在这行商了,转眼就是猪狗,宰杀割肉,放血活人。

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荣国府的荣炳,还没落到这般下贱的地步。

宝玉先去西城,有晴雯、麝月一路服侍,王善保随行保护。本想让袭人出来透透气,可袭人说房里不能没个管事的,也就留下。他把茗烟和李贵留下了,让袭人尽管使唤。

袭人是个会妥事的,妥事就要忍着委屈。他宝二爷见不得袭人受了委屈,只吩咐茗烟看好邢夫人、赵姨娘那边,特别是贾环,别趁他不在,跑到自己屋里装象。他不担心贾雨村,但是贾环,明显是个有点扭曲的孩子。

熊孩子嘛,揍了就是,里外还有李贵,揍不死人。

出了东西两城夹隔甬道,就是西城的六马大道,比起东城足够十二车并行的大道来,六马大道也算不得什么。宝玉顺着桥梁过去,没多久,看见了自己的店面。

巧了,就在王商人的粮店旁边,六马大道上一等一的门脸。宝玉一展雀金裘大麾,大麾尾巴上的孔雀眼儿就洋洋洒洒的飘落下去。王姓商人被他惊过一次,再看他满身的富贵荣华,掰着肥油厚嘴唇把家丁们往边上赶,跟两行迎宾客似的,把进店的百姓们伺候得那叫一个舒坦。

他不敢招惹宝玉,只能下人似的讨宝玉喜欢。且不说看上去明显不凡的雀金裘,单说边上伺候的侍女……晴雯、麝月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穿着打扮跟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似的——大周是有规矩的,普通人家,哪怕坐拥黄金万两呢,侍女也只能穿个细布衣裳。

能让侍女穿上绸缎、锦纱,发髻上还有金钗晃悠悠耀人眼睛的,起码是侯爵之流。而且那木着脸,高有八尺的光头汉子,也不是他这些惫懒家丁能嚎上几嗓子的。

王善保木木的脸怼过去,木木的眼睛冲这边扫一遍,王姓商人就感觉自己是圈子里的猪羊,蓦然看见手持滴血利刃的屠夫一般。他哆嗦一阵,又觉得不太形象,只觉得自己是哀鸣的、孱弱的,没有丝毫抵抗力量的羔羊,而王善保是……屠夫?饿狼?都不是,是一只懒得搭理他的斑斓大虎。

宝玉在王记粮店的门口站了,王善保从自家的门店里搬来一张太师大椅,用袖子仔细擦干净,才让晴雯、麝月伺候他坐。

宝玉合身坐下,笑看稀稀落落进店的百姓。那边王商人屁颠颠递了茶水,他就睥眼看蓝色流水小纹路的茶壶茶杯,嘴里嗤笑一声,“民窑?”

“不及您府上金贵,差得远,您担待。”大冷天的,王商人直冒冷汗。

宝玉伸出手,麝月是个有眼力的,把早就备好的红研紫纱小壶递来,里面是从自个门店里倒的水,自带的青庐山朝云碧尖。麝月用雪水镇过一次,让刚哧的茶水凉上那么一下,还是热了些,却不烫嘴。在这寒冬腊月的,喝一口是恰到好处。

青庐山朝云碧尖是贡茶的一种,王姓商人嗅到沁人心脾的香气儿,脑袋哗啦啦的淌汗,不知道这位,到底是何等贵人了。

宝玉只是看他,看店,看百姓,也看灾民,唯独呢,就是不开口。

王善保打听过了,西城有一十八间粮店。其中十三间用不着说道,都是有点力量的商人开办的,后面有人,没贾府大。而那剩下的五间有两间的后台是豪门,一间的后台是进士,还有一间是皇商,都是颇有根底的人物,便是贾府,也不敢擅自小瞧了。

可就算这四间粮店,那也没王姓商人的这一间来的惹人怨。

王姓商人囤积粮草无数,也遵守‘放粮令’平价卖粮,但每逢有百姓买粮,都是十几个恶仆怒目而视。一旦不小心被找个茬儿,那是轻则怒骂,重则暴打,以至于王记粮店卖粮最少,百姓们呢,也犯不着一定跑到这里买粮。

这惹了民怨,也惹了其他的一十七间粮店,包括有豪门做后台的,有进士做后台的,连跟薛家同等地位的皇商都招惹了。偏偏这王姓商人不以为杵,反而得意非常,把个凤辣子的后台,使得那叫一个风光。

凤辣子是荣国府的当家媳妇,自然的,别人跟着怨起了贾府。

宝玉终于开口,轻轻道:“爷看你这生意不好。”

“爷,您也看了今年这光景,生意难做,难做……”王姓商人连忙哄着,摸不清宝玉什么意思。

宝玉懒得跟他多话,就是要压压这黑心肝的。他来时摆足了谱,现在也拿够了架,就是要王姓商人害怕。害怕了,他的事情,也就好办。

他想赈济灾民,这赈济灾民的银钱,自然是行商得来。他一没有充足的本钱,二来呢,灾民也没那个命等他去赚了。他来这里已经考虑清楚,要一石二鸟。

做好事,也为贾府。

说一千道一万,那凤辣子,做得太过。

宝玉笑道:“爷呢,自然知道生意难做。索性你就别做外人的生意,单做爷的吧。爷不亏待你,买你全部的粮,给个批发价,八成给了就是。”

闻言,王姓商人顾不得怕,要跳了脚。

八成出粮?你不如去抢!

他苦心积虑,让那出粮的数目低了去,为了什么?不就为留着以后,大大的发上一笔横财么!别看‘放粮令’真真有效,哪个也不敢违了,但谁敢保证能支持几天?他听人说过,朝堂的大老爷们闹着架呢。

瘟神是何等人物?虽然没有旱魃强,没能让大荒山赤地千里,也没能旱死上万天狗妖族,但也是一等一的魑魅魍魉。有举人大老爷前去阻拦,只是吹了口气,啵的一下,就没了。

单是外面的瘟疫蔓延,已然让大周国上上下下忙成一片,何况瘟神还没露面?那些举人、进士、学士甚至是大学士,只能护佑住半数的城池,别的呢?外面没人耕田种地,全国缺粮乃至全国无粮,那是早晚的事。

‘放粮令’能支撑一时,难道能支撑一世?他保住的不是粮食,是金山呐,能让他一飞冲天的金山!

宝玉看他贪婪无度,摇摇头,嘴角扯出讥笑。

想保住金山?有趣,就不怕丢了卿卿性命?

他冷哼道:“爷把话搁这了,你是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王善保往前一站,脚下咔嚓裂了一大片纹路,王姓商人心里骂了句娘,自己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这六马大道的石板,可是坚硬得很。

他哼哼道:“这位公子,您可能不知道,咱们王记……”

“掌嘴。”

轻轻的两个字,却要人命。

第四十二章 赈济灾民

王姓商人没能说出自己的后台,肥厚的油脸就挨了一记。十几颗大牙哼着飞了出去,打在店铺的墙壁上啪啪作响。王善保收回手掌,好像没事人一样,站到宝玉身后。

粮店里的家丁偷摸进店,从里面喊了个人。那人探出来尖尖的脑袋,细长眼儿冲王善保一瞅,又缩了回去。

宝玉看见了,没当回事,只是问道:“你是卖,还是不卖?”

“我们王记粮店后面……”

啪!

这一下有些狠了,王姓商人半扇子脸都被呼叉了,脸皮子挂着黄油,摔在地板上直哼哼。

宝玉有点烦了,他不想杀人,但有些人,真的是不要皮脸。

要说王善保家的,他饶了也就饶了,毕竟是王善保的结发妻子,又是个棋子一般的小人物,无伤大雅。而那背后的邢夫人,是贾赦的填房,他的大伯母。

女人之间,嫉妒、争宠,就算拿丫鬟当棋子呢,也是封建社会养成的习气。他不喜欢,甚至厌恶,但也没达到让他手刃大伯母,以至于让自己在这儒家大周寸步难行的程度。可在外面,在这要发国难财、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奸商面前,他不介意杀人。

大周律例:从商者鄙。

他就算把王姓商人杀了,来一个为民铲除奸商,最多给个流放一千里的刑罚。托托关系,讨个好儿,流放到金陵城去,说不定更要自在。

再说了,以他的身份,需要自己动手?

想到这里,宝玉拿起红研紫砂小壶,嘴对嘴焖了一口,手指敲着王善保搬来给他撑胳膊肘儿的小几。

哒哒,哒哒,声音清脆,他如玉的脸,也带了冰寒。

能攒起这许多身家,王姓商人也是个机灵的。他两次没能说话,立马回过味来——人家是不想他说,不让他说话呢。

要是接着倔下去,他不认为,自己的脸皮比石板硬。

王姓商人摸摸麻木的脸,抬手看了,见是一手红沥沥的血夹着黄白色的脂肪肥油。还摸到被打烂的脸皮,木到没了痛。

他在脸上又是一摸,能触到脸颊肌肉的条形纹路和坚硬的颧骨,眼神立马变了,扯着嗓子叫道:“爷,不知您是哪家的公子!莫要打了,小人卖了,八成出粮!只求知道您是哪家的公子,小人有个交代,也好在文书上写明!”

宝玉起身就走,边走边道:“用不着文书,出了多少粮,欠条就好。”

开文书?怎么开?

他又没钱。





西城的门店是一栋二层小楼,坐北朝南,占地三间。宝玉让晴雯押了王记商人的家丁,全都扒拉干净了,换成自家门店的衣裳,美名其曰:借用。

三间、上下两层很快就打扫干净,宝玉问过家丁,听说都是些没本事的,只会咋咋呼呼帮着王商人唬人,又给扒干净了,全都撵了回去。贾政留在门店的两个杂役,凑空儿在请宝二爷安,后面就有人垂手立着,等杂役完了差事回去,这才上来。

他上前一步,脸上笑嘻嘻的,张口就道:“请宝二叔安。”

宝玉见这人容长脸,高挑身材,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笑容乍看就是个讨喜的。这人把手拱着,一身淡灰色长袍,倒不是生员那类细布,而是锦丝,质量上好些,身份上却差得远了。

旁边麝月有袭人的吩咐,要醒着宝玉,笑道:“爷,这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唤作贾芸的就是。袭人姐姐说您读书乏了,平日不太记事,要我提醒着您呢。”

宝玉暗想袭人贴心,这边把红楼的事情过了一回,看贾芸就有点和善。

要说贾芸,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是个能做事、会做事的草字辈后生,支脉的,比他小了一辈。

贾芸在《红楼梦》里刚见宝玉,就因为宝玉的一句玩笑话,要认干爹,也不管宝玉比他还小了几岁,真真个不要脸的。但就是这么个不要脸的人,贾府败落后还记挂宝玉,费尽心思帮了宝玉,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宝玉记得曹大把贾芸写得很好,至于后40个回目,贾芸形象扭曲,成了参与预谋贩卖巧姐的奸兄,只能说续写的高鹗乱弹琴。

他跟贾芸打了招呼,让他忙自个的去。按理说,贾芸在这里是贾政吩咐的,跟两个杂役一样,交接了门店就走,可贾芸四处晃悠,擦擦窗子,挪挪桌椅,就是不走。

宝玉知道他的心思,想着攀附高枝呢。这是人之常情,不招他烦,只是他这边人手暂时够用,加上对大周贾府的了解不深,不急着纳人。

晴雯从外面进来,同时带进来了几十个衣衫褴褛的灾民。这是宝玉的吩咐,让她带些人进来暖和。别的还没准备好,也不能看屋子空着,灾民冷着。

灾民们拜谢不提,找了角落窝着去,生怕被人赶了出去。宝玉让晴雯烧了点热水,让灾民自顾着喝,就听晴雯念叨。

晴雯的眼睛有点变形,想要竖起眼睛来,态度又软下去,嗔道:“爷,我知道您心善。看这些人挨着冷,受着饿,我心里也觉得堵得慌。可您得清楚,咱们啊,手里没钱。

那个胖脸子(王商人)在外面候着呢,听了您的名头,只说多少粮食都有,就是要您真个打欠条。我知道他憋着坏,让他门口蹲着,冻死他,可咱们做善事,帮灾民,那也不光是粮食的事,您是要赊粥,光是个柴火人工,可就不是小数。”

她说的宝玉都懂,是个难办的,可也不能看饿殍遍地。

就像李贵说的一样,他们是见多了,看惯了,也麻木了,可他宝玉来自一个很好的年代,哪里见过这些?别说出门就能看见,就算在自个屋里想起来,那也是堵得慌。

心塞!

他宝玉自认不是舍己为人的大好人,但,总归不是个木头。

想到这里,宝玉有点发愁。

那边贾芸察言观色,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笑道:“宝二叔,要说粮食的事,您把这最难的给拾掇好了,我这做后生的,也得给您解决点边边角角的小事。”

这话说的,中听,特别是其中的内容,委实让宝玉喜欢。宝玉看了看他,指着凳子让人坐,自个在对面坐下了,温着脸色说话。

他笑着道:“你也别弄些谦虚的,我这边难办的事情不少,可别闪了你的舌头。”

贾芸笑嘻嘻的道:“宝二叔您尽管说,看芸儿能不能办得妥帖。”

宝玉听见了,眯起眼睛思考。都说好文人能内扫一屋,外安天下,他以为自己能做个好文人,可没想到……竟是这般的难。

内扫一屋,他做到了,偌大的贾府,他也有信心拾掇妥帖,可只是外面的一点事,不过赈灾赊粥而已,委实让他愁白了头。

赈灾,到底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不是要灾民吃饱饭,而是要保证灾民活着。这寒冬腊月的,不知道灾民能支撑多久?这几天饿死的、冻死的,他见过了不少,也在想要是开棚赊粥,让灾民肚子里多了点暖和气儿,再去受寒风的害,会不会雪上加霜?

挨冷受冻,灾民说不定还能挺过一段时日,但是吃了热粥,再去受那种冷,强烈的反差就算不让人发疯,也会让人的身体崩溃。

这才是最难解决的事情,晴雯说的那些,不过是银子的事情而已。

他把顾虑和贾芸说了,贾芸想了一阵,眉毛眼睛都松快起来。

“宝二叔,您真是想得周到,就是您太少出门,对中都城了解不多,这地形人事呐,还是我熟。”

贾芸指着屋子北侧道:“这西城的六马大道不是掐着西城中间过的,而是偏了北,偏得很。北边城墙外有一座石头山,这石头山的名字是这么叫的,其实也不全是石头,不是荒山,里面各种能烧柴火的树木多着呢,也能挖洞做窑。”

宝玉手指一扣桌子,听他说下去。

原来北边两三里就是北城墙,再走不到半里路,那就是一座没有开发过的荒山,可以挖洞做窑,可以砍柴烧火,荒山不大,也能承载三两万的灾民。

三万两万?宝玉的瞳孔骤然扩大。

贾芸得意道:“咱们让灾民帮手,那就是省了人工,灾民也能过活。那些来喝粥的灾民,可以让他们用去石头掰柴换取下一顿的,里外只是烧火而已,用不着太好的柴。城墙也不用担心,一些绳索、百十个吊篮,咱们府上的给北城卫打声招呼,他们肯定放行。”

声音刚落,宝玉拍案而起。

“立刻,马上,去做!”

撵了贾芸、袭人并着晴雯赶快做事,只留下王善保随同保护。宝玉来回踱步,良久,仰天大笑出声。

他以为只是做件与人为善的好事,没想到,竟然帮了自己。

中都城如今灾民百万有余,要说开棚赊粥,对那些达官显贵,特别是想要文名的文人来说,真真算不上什么事情。宁月儿给他计算过,五两银子掺了糠的杂粮,就能让一万灾民吃顿饱饭。

如此算来,帮个三万两万的灾民,一天也就几十两银子的事情罢了。几十两银子算什么?秀才用的百银笔,那都是百两银子往上,只是担心开罪粮商后面的显贵,又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才没人赈济灾民。

要粮食,得罪显贵,有了热粥没有衣裳和保暖的地方,甚至会让灾民落个饱死鬼,这样的话,不仅没有功劳,反而有罪。

大周国有文人,有妖怪,有鬼怪精灵,土地收成向来富庶,粮价低贱,但要给灾民保暖的衣裳,安身的住所,就少有人给得起了。

那些有心为善的文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只能压着善心,压着压着,也就麻木了。

而这种麻木一旦被人惊醒,就是赤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也就是说,只要他宝二爷解决了部分灾民的居住问题,文名将会暴涨,而且这种文名是善名,是赈灾得来的,谁也不敢碎嘴滥言!

第四十三章 姻香余味

宝玉脱掉雀金裘,用他孱弱的身子骨,去体会了一把冷风。

屋外白茫茫一片,不是下了雪,而是天阴地冷,把外面挂了一层薄霜。偶有那积了水洼的,全都冻成冰坨。沁进骨子里的寒意让他没能忍了多久,燃烧才气冲了回去。

“爷,冷吗?”王善保木木问道。

宝玉睥他一眼,不冷?瞎胡闹呢这是,怎么可能不冷?披上雀金裘,立马一股暖和气儿把自个裹了,也就收起才气,身上的白芒逐渐淡了。

【小宝玉的身子骨太差,稍微冷些就要冻死人,那些灾民应该强些,但也有限,多日的饥寒交迫,怕是受不了冷热交替。】

宝玉想了一会,推开窗,看见王姓商人还跪在门外,就让王善保把人打了回去,往东城走。

这个肥的流油的家伙,他看见了就烦。不只烦人,也烦银子。宝玉体会了一把冷风,往米里掺糠,只求活人的心思也就淡了——现在不是救多救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救人活命,他需要让灾民吃饱了,有力气,给他们自己干出一条活路来。

自助者天助之,他只想救人,不想当别人的爹娘……

连接东西两城的桥梁古朴无饰,是个敦实的,颇有厚重大气之风。几个相约而来的生员、秀才挥斥方遒,看那宛如千里冰封的美景,定要憋出几首词作来,可惜水平有限,一首看过眼的都没。

宝玉走过去,忽的有人上前见礼:“宝二爷,没想到您也来了。我等相约在此作诗谱词,可惜心里憋闷,连个像样的都没作出来。惭愧,惭愧。”

宝玉仔细一看,觉得眼熟,左右一看,都有点眼熟。

那人笑道:“宝二爷您忘记了?我们都是那天在姻香楼的,提起姻香楼,那就越发惭愧了。当日被您骂了,我等如醍醐灌顶,一朝醒来,天下大有不同。可就跟白花魁白大家说的一样,灾民如此之多,救起来,甚难。

旁边有白衣秀才接嘴:“是啊,我等竭尽全力,加起来也只救了三五百个灾民而已。说起来难以启齿,赊上各自府里的脸面,那些粮商也只多给了这些人的口粮,衣着方面更是贴补不起,只能让他们在屋里暖着、养着,怕吃了热食又在外面一冷,丢了他们的性命。”

宝玉仔细一看,旁边热乎乎围上来的七八个,果然都是姻香楼里见过的文人,他依次行了生员与生员,以及生员对秀才的礼节,众人也赶忙回礼,特别是穿着白衣的秀才,一个劲直说不当人,哪能让宝二爷多礼了?

寒暄过去,秀才柳生全冷笑道:“宝二爷,我这有消息给您。那林和正被派了三千里劳役,却也没发放那么远,真个往金陵城去了。我问过押人的差役,要押他去金陵城某学塾当个戴罪的夫子。这哪里是什么惩罚,分明是让他躲着事情,不要丢了文名!”

宝玉随意一笑,道:“没空理他。”

这是他预料到的,毕竟是贾三甲的弟子,还有个神童之名的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出面,自然要看贾雨村师徒二人的面子。

而那发配的地方,倒有点让他出乎意料了。想来中都府拿捏不准贾府的态度,干脆送去金陵,是生是死,由着贾府和贾三甲闹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来贾府衰败了两代,还是威风犹存。这是个好消息,我有更多转圜的余地。】

想到此处,宝玉对赈济灾民的把握更大了些,嘴角带笑。

柳生全急道:“您还笑?那林和正坏人文名,又仗着有个三甲恩师逃了惩处,委实是个该死的。依我看来,干脆知会了金陵那边,替天下除这一害,谅那贾三甲也说不出什么话。”

此言一出,顿时惊呆了众人。

“柳生全!”有同阶秀才叱道:“光天化日要害人性命,你之心性,怎能称作儒家子弟?再说了,林和正是林和正,贾三甲是贾三甲,两人虽为师徒,实则只是因为林修竹才收了弟子罢了。三甲举人之文名,也是你能多嘴的?”

柳生全把眼睛一竖,咬牙道:“我怎么不能多嘴了?你觉得对那贾三甲不起,可我觉得,却是没脸见了宝二爷。咱们说过要为宝二爷传扬文名,事实呢?没人信!”

他厉声大笑,泪花都泛在了眼角:“哈哈没人信呐!我等跑来吟诗作对,哪个不是憋屈得心思不通,狗屁不通?!”

一片沉默,宝玉挨边看去,每个人都带着愧疚,不敢与他对视。

这让他纳了闷——明明自己的文名有所扭转,才气的增长速度都快了几倍,怎么按他们的说法,自个还是臭名远扬?

仔细询问过了,得到的消息,让他哑然失笑。

原来这些个生员、秀才,不只是想给他扭转文名,还要替他广传天下,真真个落实‘君子怀德’和‘君子和而不同’的大好名声出来,想他在中都城美名远扬。

对此,宝玉只想说:你们真可爱。

小宝玉的臭名不知道传扬了有几年,怕是都传出了中都城去,一件事就想从那臭气拉轰的阴沟里,一举翻上巍峨的高山?没可能。

他已经很满意了,毕竟甩掉了臭名,还在姻香楼百多个文人的心目中,成了谦谦君子。

他安慰众人,上辈子是职场精英,自然是个会说话的,没多久就其乐融融,跟众人打成了一片,有人询问赈济灾民的事情,他呵呵一笑,想要过去。

“别介,看您成竹在胸,可是有了办法?”柳生全的眼神不错。

宝玉拗不过,把事情说了一遍,笑道:“饭要一口口吃,救人这般大的事,自然也要一段段的来。别的我都安排好了,就是那白花花的银子……不怕你们笑话,别看我是贾府的嫡子,这银钱呢,却也不曾在我兜里自在过。”

“银子而已,我这有!”

“我也有,多了不成,但是一二十两还是有的。”

“我……呔,兀那柳生全,你笑什么?你知道我们秀才的花销,哪个是有钱的?大不了……”同样白衣的秀才咬咬牙,跺跺脚,掏出一杆银丝嵌杆的中锋笔来,恨道:“大不了我卖了这杆银丝狐毫妙笔,诸位,谁忍与我同谋?”

“哈,心头所好,哪里及得上灾民性命?”柳生全有点不怵,掏出模样相似的一杆笔毫。

眼看别的秀才也要拿笔,宝玉连忙要安抚妥帖。这杆笔他认出来了,就是他撅掉的那种,百两银的银丝狐毫妙笔,要说别的也就罢了,但是这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可是文人吃饭的家伙。

没了笔,他们怎么写字?怎么修炼?

宝玉一一谢过,道:“诸位都是谦谦君子,怎么如此急躁?不急,不急,银钱的事我有办法。我在东城开了间门店,制作火炕,别的不敢说,几千两银子还能赚得。”

“可是灾民等不得,我等仰慕宝二爷风骨,为了灾民做那贱鄙之业,宝二爷委屈了。可灾民等不及赚钱,不如先卖笔,有钱了,帮我们赎回便是。”

宝玉噗嗤一乐,再道不急。

“怎个不急?那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宝玉摸摸脸,赧然道:“这个……王记粮店的胖老板好生良善,答应了让我打欠条。”

欠条?

众文人读书千册、研习百卷,哪个是能糊弄过的?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又呆呆的看宝玉。良久,注视宝玉身后的光头大汉。

王善保木着张脸,把钵大的拳头扬了一扬。

噗!





一路欢笑,特别是‘欠条’的事,让他们笑了个厉害。

宝玉去了东城,与西城相比,这个门店小了许多,只是两间双开,但在楼层上高了两层。大周国等级森严,西城的建筑,哪敢高了东城的去?

他把晴雯、麝月,并着找上门的贾芸都派了出去,袭人和茗烟、李贵留在屋里,也没跟来,只剩他和王善保两人,有点分不开身,好在遇见了柳生全他们,得了白得的劳动力。

柳生全跑去找了各家的匠人,直说不要工钱,都是各家养的,跟柳生全犯怼的那个秀才抢着争先,干脆拉了家人,撒了帖子,把当日姻香楼的文人全都请了来,好不热闹。

当日,就下了三百个订单。

按照宝玉的设想,扣掉匠人的工钱、材料,一个火炕赚个500文就好,毕竟是没多少机巧的,要是赚多了,那些个豪门大宅也不是傻的,会用自家的工匠,可只是500个大钱的话,一个宅邸顶多弄二三十个,十几两银子的事情,不值得他们拿捏。

如今没了工钱,赚得更多,一个火炕,差不多能赚一两银子。

而且这三百个订单,全是现钱。

宝玉一一收了,也一一道谢,骇得众文人鸡飞狗跳,直说不当人了。他让王善保把银钱收好,妥妥的一麻袋,又让毛遂自荐的柳生全委屈当了掌柜,要先走一步。

这是巧了,遇见柳生全等人,而东城其它豪门大宅的银钱,要慢慢上人,慢慢赚钱,真个急切不得,可他刚走到门口,忽听有人笑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怎么?只赚了三百两银子,这就知足了?”

声音尖细,语带讥诮。

第四十四章 难忘金银

熟悉的小老头,熟悉的员外铜钱双襟大褂,熟悉的驼背,还有那熟悉的,黑漆漆、油哄哄的硬木斜拐。守财奴不知道在门口坐多久了,拐杖尖儿在地上划拉出横七竖八的字,宝玉低头看了,全他么的是‘银子’两字。

它尖笑道:“我说过要看着你。”

“那就看着。”

“可是,既然要看着你,自然要在这里等着你。我怕你把银子塞进了自己的褡裢,让灾民吃糠喝稀,不得肚子饱。别跟我说你自己不喜欢银子——这世上,哪有谁不喜欢银子的?”

宝玉撇撇嘴,没吭声,以他的为人,自然是喜欢银子的。不说别的,单单那个碎花黄软玉四方砚台,想起来就跟猫抓挠似的想买,可这里许多人呢,哪里能说了真话?

儒家文人,重农轻商,素有行商者鄙的规矩,又把银子压进了臭水沟里去,说是‘铜臭’之流。他要是说句爱银子的话,名声要臭。

哼一声,道:“我还有事,没空陪你顽。”就要走。

守财奴皱巴巴的脸舒展了,笑道:“你有事就自个请便,就是这诸多生意,真个不要做了?”

“哪有这许多……”

宝玉刚刚开口,直不楞登的看见门口停了许多人,有些路过的都停下来,不看他们,而是对着店里面猛瞧。

守财奴低头带笑,尖刻嗓音幽幽传开:“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哈哈,我守财老奴,让你聚多些何妨?”

连续三句,一股子金澄澄的气息飘洒出来,缓缓落在了这栋四层小楼上。小楼门口上方挂的牌匾还没写字,边上也镀了一层淡金,真是多了不少‘铜臭’。

守财奴的身影虚幻了一阵,啵的消失了,只剩下还是那么尖细的嗓音。

“你要救人,我帮你,算是赎了罪。这座门店财气汇聚,发不了横财,但是做良心生意么,只道由了你就是。”

宝玉眯起眼睛:这守财老奴,到底是好是坏?





一直忙到深夜。

华灯初上,东城一片灯火阑珊。宝玉跟柳生全等人告辞,顺着可以容载十二匹骏马并行的大道往西走,一直走到东西两城相连的甬道,仍然是灯火通明。

甬道内一片漆黑,从亮处看去,宛如巨兽的大嘴直通肠胃,要把人给生吞了去。王善保抬起蒲扇般的大手,亮起清幽狐火,给他照了路,让他慢些走着。

出了甬道,仍是一片漆黑,宝玉只听见寒风凛冽,没有人声,但是他知道——在脱离狐火光照的不远处,就有许多人在耐冷受饥。

“走快些。”他压低嗓子,闷哼道。

王善保木木的脸被狐火映得幽绿,隐约有点不忍,劝道:“爷,您已经忙一天了,索性咱回?您一整天没休息,也没读书,这耽误的可不是些许星点的工夫,要是身子骨垮了……爷,您还要考秀才、做举人、升学士呢…….”

宝玉顿住脚,笑骂了王善保一句——他没想到这个糙汉子会关心人,而且,还言辞有据。

记得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是要藏了身份活下去,然后考秀才、做举人、当进士,一直到那顶破天的圣人去。

圣人得享万载寿元,谁个不想呢?是为自己。

可要是为了这点,就麻木不仁,任由饿殍在自己眼前遍了城池、山野,他活一万年要做什么呢?就算挥手之间,能倾四海之水以洗苍穹又如何?

他是人,不是畜生。

自己的胸膛里,还有一颗活蹦乱跳、暖呼呼的心脏在。

翘起脚尖拍拍王善保的肩膀,嘴角挑起,幽绿的狐火映出温和笑意。

“走快些,晴雯她们还在等。”



等着的不只是晴雯、麝月,门口还有个胖乎乎的家伙,并七八个扯了布帘子挡风的家丁。王商人看见宝玉,小碎步跑过来,谄笑道:“宝二爷,您可回来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宝二爷,该打,该打!”

说着该打,肥乎乎的手挨着抱着纱布的脸,就是打不下去,脸上都是假笑。

宝玉嗯了一声,要进门。

“宝二爷!”王商人突然跪下。

宝玉停下脚步,转过身,听他说。

王商人哭得一塌糊涂,嚎道:“宝二爷,那晴雯姑奶奶可是拿了我三万担细粮,连句话都不给啊……宝二爷,小的不求屯粮了,也不求发财了,只求您真个给了欠条,让小的有个交代,小的想活命呐。”

宝玉眯眼看他,这是个自作孽的。

三万担细粮,那就是6000两银子,对王商人也是天文数字。想来也是,这王商人不知道找了多少靠山,最后却只是找了凤辣子。凤辣子看似个厉害的,是贾府的当家媳妇,但要是没了贾府,又算个什么东西?

以王商人的身家,6000两银子,那是能要他的命。

宝玉摇摇头,从王善保那拿了两个五十两的银锞子,剩下的全都丢下。绑着麻袋的麻绳被王善保唰啦拽开,白花花的滚了一地。

“地上的你自取,不够的,过些天再说。”

王商人涕泪纵横,趴在银子上哽咽谢恩,等宝玉和王善保进门了,这才让家丁们拾起了银子,朝自家府宅处跑去。

商人的府宅不能太大,他也没本事弄太大,里外是十几幢屋子围着一个小院。刚进门,王商人就连踹家丁,恶狠狠的让人清点。

“小雏儿,也就是个滥好心的,真当爷会谢你不成?”

王商人骂骂咧咧,咬牙切齿的道:“那凤辣子也就是个空名号的,连贾宝玉都拾掇不成。我给了那边书信,还专门派了人,竟然连个消息都没。贾府,哼哼,这一窝子青毛狐狸,早晚被人宰了做衣裳去。”

他嘟嘟囔囔,哼哼唧唧,向着卧房去了,殊不知不远处一个阴暗的角落,两点幽绿的光盯着他,闪烁两下,悄悄消失了去。

王善保有萝卜粗的手指头掐了个数,觉得距离秀才大考的日子还有一段时日,也就不管,回去禀告宝玉不提。

宝二爷说了,秀才大考前,不杀人。



月如钩,冷光照耀,却似照不进贾府。

贾府占地十余里,各屋各院,都有那辟邪宫灯照着,还有那伺候的、等传唤的,亦或者帮主子做事的丫鬟仆役,打着灯笼来回奔走,把夜里的贾府照的一片透亮,亮得嫌弃了月光。管春秋两季地租的周瑞周管家,闲来无事,也在溜着顽。

不时训斥几个小厮、丫鬟,嫌弃人毛手毛脚,吓得没人靠近了他。

他左右走走,拐过荣禧堂和王夫人院,又钻进粉油大影壁的后面去了。那是凤姐的小院,俊平儿开了门,见是周瑞,啐一口,当没看见似的往边上去,周瑞点头哈腰喊了声平儿姐,也不管自个多大年纪,腆着脸要讨个好儿。

“你要做什么自个做去,休要脏了我的眼。”平儿撵他,看见有小丫鬟冒头,连忙把人带了往丫鬟们的房里去。这些不该她们看见的,她不舍得让她们看见。

周瑞讨了个没脸,贪婪的瞪了眼俊平儿纤细的腰肢,到了王熙凤的秀房门口,又改了低眉顺目,打了招呼进去。

王熙凤在烛火下清点账目,见他进来,指着一次杌凳让坐,又把烛火挑亮了些,头也不抬的说道:“这临近年关,府里的开销大了些,各种都要准备。周瑞当家的,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少来则个。”

周瑞半个屁股刚坐下又抬起来,急道:“凤奶奶,就是出事了啊!”

“出事?你晌午已经来了一回,也说出事。不就是宝玉弄了那王记粮店,也就参了三百两的股,让姓王的吐出来就是。如今宝玉得了二老爷的好,要赈济灾民,要做好事、广善名,那是府里的决策,哪个敢拦?王商人而已,他不敢眛了我的钱。”

“可是……要是放粮令……”

噗嗤,王熙凤突然笑了起来,花枝乱颤道:“你还真把这当回事了?连宝玉都看得出来——瘟神虽是个厉害的,但也不是我大周的对手,能搞多久的事情?大周朝田地富庶了那么多年,攒下的粮食够吃,到不了那境地,再说了,就算到了那种光景儿,以王商人那蠢东西,以你我的本事,甚至是贾府,能吃得下那么多粮食?”

“里外对咱们是没损失的,那厮要是还开粮店,咱们就接着参股,要是不开了,给个教训,叫他吐出来就是。”

“至于咱们的宝二爷……”

王熙凤撵了周瑞走,打开格栅的夹盒,金光银光交衬闪着,怕不是得上千两银子。她就看着笑,眼睛弯弯的特别有味道,稍后,有点气的摔了盖子。

她做掌家媳妇辛苦许久,也就攒下这点家私,可宝玉没来由的就落了好,委实让她不快。

听府里的人说,二老爷给宝玉的火乌赤毫,怕是要值个五千两白银往上。

第四十五章 宝玉赊粥

宝玉累了一夜,直打呵欠。

要说累的,三个大丫鬟才是最累。昨个他没回府,袭人带着李贵和泼猴茗烟就找来了。茗烟年纪小,早耐不住,也就睡下,王善保和李贵护着宝玉,在府外不敢懈怠,也就没能帮手,唯独袭人、晴雯、麝月三个大丫鬟,烧火熬粥,硬是忙了一宿。

宝玉两次帮手,一次烫了手,一次差点崴了脚踝,被晴雯竖着眼睛骂,安排贾芸扯着他在旁边看。

贾芸的肚子叫唤,还是先端了小碗给宝玉盛上,递过来道:“爷,眼看天就亮了,您先填填肚子。”

宝玉接过来看,这是第四锅粥了,用大锅熬的,以至于把握不住火候,稠了浠了都不好。他看眼前这碗,白黏黏的米粒透着稠,闻起来香气扑鼻,喝一口,只觉得浑身舒坦,好消化。

“这样正好,不怕伤了灾民的肠胃。”宝玉很看重这个。

他说了一个好字,贾芸很有眼色的下了楼,让一层的几十个灾民依次上来。这些灾民在屋里有了点暖气,肚子更饿,早就耐不住,要不是王善保表演了一场开碑裂石,怕是要上来抢。

他们排好队,接过麝月手里的粗瓷大碗喝粥,呼呼噜噜的。等喝完了,抱头痛哭。

宝玉不怪他们失礼,他是没饿过的,也能想象那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

贾芸低声道:“爷,那边都安排好了,只要咱们过去,北城卫的人就会放下绳索和吊篮。千户大人说了,要是有需要,他会开放城门,就是城门离这边远了些,没喝粥的灾民受不住。”

“慢慢来。”宝玉点头笑了。

都说与人为善乃为人之本,他以前不懂这个,但是看到灾民痛哭后满足的笑容,他的心里一片温暖。那种开心,不是一般得了乐子能够比较的。

贾芸凑趣笑了一阵,旁边王善保推开他,把王商人的事跟宝玉说了,宝玉嘴角的笑容高高挑起,笑容之中,隐约有点抱憾的感觉。

“我本想饶过他的。”

王善保听得此话,闷闷的道:“老奴明白。”束手站在一边。

宝二爷说过:秀才大考前不杀人。自然,也只是秀才大考之前而已了。贾芸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也不在乎,毕竟以贾府的地位,杀人什么的早就做过。

唯一的区别是,对方是不是有取死之道。

他冲宝玉笑,冲王善保笑,也冲睡得昏沉的茗烟笑了两回,又把谄媚的笑容奉给袭人几个大丫鬟。他是个有本事的,会做事,只求宝玉愿意用他,别的,他都不在乎。

宝玉等几十个灾民都吃了粥,扬扬手,贾芸就先行一步,抢着下去推开门。外面一片光亮,冬日里泛着暖光的半个太阳露出东边城墙,很是舒坦。

三间门脸全部打开,十二个灾民扛了三口大锅出去,剩下的跟袭人、晴雯去了楼上和后院,都烧着火,架着锅,整个后院堆满了成包的粮食,等着变成灾民肚子里的暖气儿。

“贾府赊粥!”

“宝二爷赊粥!”

“排好队伍,不可争抢,擅自蜂拥者,不管死活!”

几声吆喝出去,无数灾民蹒跚走来。他们的骨头都冻僵了,仍然往这走,步履蹒跚,眼睛透着希望的光。王善保八尺的身材往前一站,拳头扬起来,却发现没人蜂拥争抢,一个都没有。

年幼、年老者上前,中年汉子自发围在一边,有那忍不住的,啪嗒给自己一巴掌,也就忍住。

宝玉觉得鼻子发酸,揉一揉,还是发酸。

【这就是儒家天下?】

【这就是儒家天下!】

宝玉想把那些忍饥挨饿还受着冻的汉子们挨边抱一回,回望东城,蓦然牙关紧咬——百姓们都是如此,那些高官贵爵,那些君子文人,又在做什么?

他亲自上前,用长杆的大勺挖了粥,给灾民发放。



“贾府赊粥?”

“宝玉赊粥?”

东城皇宫一侧,有书架三百排的文渊阁颤了一回,一道难以言喻的波纹往四面八方横扫了出去。高空有纸鸢飞翔,与波纹碰了一次,炸出三两声细微的笑。

“贾雨村见过文渊阁大学士。”

“免礼,你不去做你的伎俩,怎么也关心起宝玉赊粥的事情了?那贾宝玉,难不成能进了你三甲举人的眼?”

“文渊君说笑了,雨村谋算再多,也不敢在此等大事上与宝玉计较。赊粥是善举,贾宝玉又找到路子,要在石头山安放万余灾民,此等大事,自然要广为传扬。”

“你倒是个君子。”

两声轻笑,一声辞别,就见波纹继续横扫四面八方,纸鸢在天空盘旋片刻,也向东方碧空翱翔而去。

不多时,大周境内境外,传出一阵轻咦。

“贾宝玉赊粥?诸位,可知这贾宝玉是何人?竟然有胆子赊粥,不怕冷暖交替下坏了灾民性命?”

“方前辈说笑了,没听还有下文?那贾宝玉找到安置灾民的办法,城北石头山……我却是许久没回中都城了,这石头山是何等所在?”

“一座荒山而已,该死,我等驻守边境多年,忘了此处也就罢了,尔等不过是追查瘟神,前些日子才出的中都,竟然也忘了?诸位不比贾府小儿,委实可笑!”

“陈长弓你……”

“笑你不对?”

眼看就要争辩起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只是一句,让那盘桓天地间的神念尽数俯首,不敢多言。

文渊君咳嗽一下,道:“多是闭门读书的,一座荒山谁还记得?此事作罢。”

碧空如洗,白云悠悠。

文渊阁三百排书架中,一个发髻亮白如银的老者走了出来,边走边道:“都是闭门读书的,呵呵,闭门读书的,要不是陛下不让多问,我就要打他们的板子。混账东西,做进士的想当学士,成了学士又想追上我这把老骨头,只顾读书,家国天下都忘记了。”

“那一首乡村俚曲说尽了三省吾身,要不要给他们看看?罢了,一个生员的作品,说给他们听,那是要害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贾宝玉声名日盛,却不知是好是坏,我……算了,由他去,去跟贾雨村斗个痛快。”

文渊君拿起架上一卷书册,看着看着,好像睡了过去。



宝玉耗费了十担细粮,估摸差不多,带着袭人等人,以及吃过粥的灾民往北边走。没走多远,迎面哄哄的马蹄声响,有人带着百多个黑甲铁骑过来。

领头的一身亮银甲袍,跨马而下,上来就是一个拥抱。

“好二弟,你可真是帮了哥哥。”

宝玉抬头一看,不认得人,这人把头盔摘了,吓了他好大一跳。“链哥儿,怎么是你?”

来的是贾琏,贾赦的儿子,王熙凤的夫君。

贾琏拍着胸口笑道:“我不比你文采过人,真个有用处的,还是咱青丘狐族的修为。前几日二老爷给我谋了个北城卫同知的缺,本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文官散职,却不曾想你要用北城卫,还是赈济灾民的此等大事,让我跟着沾光,连升两级!”

使劲拍拍胸口的虎头护心镜,大笑道:“北城卫同知是个什么东西,从六品的文官散职罢了,看看我现在,那可是堂堂的镇抚大人,副千户,从五品!也算对得起我老妖的修为!”

宝玉撇撇嘴,他没想贾琏跟着落好。

不过想起来,贾琏虽然是个惧内的,人品上还是不错,也就放下。他让贾琏前面开路,没想拐个弯就到了北城墙,就把贾琏支使去门脸那边,一是帮着赊粥,二是把吃过粥的灾民从北城门送出去。

百多个骑兵呢,那可是有马匹的,不用白不用。

或许有贾琏的帮忙,也或者朝廷上关注了,城墙垂下的不是几十条绳索,而是三百有余。宝玉让王善保等人帮忙,把灾民搀进吊篮,上面就传出使劲的号子,把灾民往上拉。

他也跟着帮手,袭人想拦他,自个却被晴雯拦了。

只听晴雯笑骂道:“你还不知道咱们爷的性子,就是个滥好心的,别碍着他帮忙。”

这话尖刻,但也暖心,起码不是说他坏话,也没‘你是个好人’那种憋屈的意思。宝玉跟她怼了两句,搀一个有点矮小的灾民进竹篮。

这个灾民跟别的一样,虽说吃了粥,身子骨也还没好利落,步履蹒跚的,随时都要摔倒。宝玉先抓着胳膊搀扶,等人进了一条腿儿,对着屁股推过去。

他以为推了这个,就该下一个了,理所当然,却没想一用力,竟然把破旧的衣服下摆挂了过去。这灾民看似个身材有点囊肿的矮少年,手掌推进去,发现全是稻草,里面是个瘦骨嶙峋的少年而已。

宝玉没当回事,手掌往里送了送。

这一下把他惊得不轻,只觉得手感太过滑腻,又结实有弹性,连忙缩回手。矮个子灾民也打了个哆嗦,一下子蹿进了竹篮,回头憋着气瞪他。

宝玉退后一步,不好意思的笑笑。

【原来是个女孩,长得……应该不错。】

灾民用稻草取暖,纯属正常,女孩被人碰了屁股,生气也是正常,他没当回事。女扮男装的事情自古就有,没那么多风流佳话。

就算有,他也懒得去顽。贾府那么多美人坯子,也不见他变成个禽兽了。

第四十六章 半妖不祥

宝玉没上竹篮,贾琏派了十人队接他,本想是两人护送,剩下的八骑让给王善保等人,没想到宝玉推脱懒得执缰,多了一匹马来,变成三人护送。

宝玉与袭人共乘一匹,他没让爷们搂着的爱好。

【软玉温香在怀中……】蓦的,宝玉想起这么一句话来,直想拍自己的脑袋。人家是软玉温香,他呢,是被软玉温香搂着,跟个小毛孩似的,哪有那种风流的味道?

没办法,马匹,他不会骑。

宝玉把脑袋搁在袭人瘦削的肩膀上,道路颠簸,让他的下巴一下一下的,在袭人肩膀上点动,索性往袭人怀里塞了塞,露出半个眼睛来,看王善保等人爽朗的身姿。

晴雯和麝月的更好看,巾帼英雄那般。

【要学会骑马了,秀才大考有君子六艺,其中骑马、射箭两条真是难为了我。不过也好,这两件事,在二十一世纪就羡慕了。】

他阖上眼睛,要睡着。

一夜没睡,乏得很。

有雀金裘挡风,宝玉只觉得温暖舒坦,恨不得睡上几个时辰才好,可惜石头山距离城墙不远,没过多久,战马吁的一声停下。

那边王善保跳下马,单膝在袭人骑乘的马匹那跪下,李贵是宝玉的奶兄,不用当踏板,只是帮着扶他。宝玉用脚悬空蹬了两次,笑骂王善保,把人骂起来了,这才跳着下去。

他燃烧了才气,不然以小宝玉的身子骨,要崴脚。

石头山位于城北不足一里处,不高,也不大,自然没有雄伟壮丽之处,山上到处堆着形状各异,但都平凡无奇的石头,长着树木,同样是歪八七扭不漂亮,也不能做栋梁之材的那种,怪不得被人遗忘。

宝玉想了想,把茗烟支出去传话,这边四处看了看,就见灾民们蹒跚走来。

寒风刺骨,灾民们都缩着膀子。

宝玉让他们多活动,尽管暖和身子,只说浓粥管够,引起一阵欢呼。他把灾民分类,又安排活计,等茗烟领着贾琏手下的将士带了工具来,立马就要开整。

衣食住行,可以缺衣,也可以不走路,但是住,这个必须要有。

宝玉找了土壤松散的地方,让灾民中比较壮硕的汉子挖开土层,身材稍次点的,就去砍伐树木,把比较硬直的树干剔出来,当作桥架,防止土壤坍塌。一旦挖好一个三米方圆的窑洞,立刻让老弱妇孺住进去,洞口烧起篝火,一是取暖,二是熬粥。

有士兵不断带来粮食,为的就是这个。

得到赈济的灾民越来越多,干活的也越老越多,这是个良性循环。宝玉算了算,只是一个上午,窑洞就挖了六百多个,足够两千人取暖。他又仔细嘱咐了两句,在袭人、晴雯的催促乃至要动手的情况下往回走。

忙了一宿加上午,他有点受不住。

哆嗦着,想犯困,也打寒颤,干脆燃烧才气,化作浩然正气把身子骨护住了。灾民们本就感激他活命之恩,见他一身炽白大光,丢了活计就要跪下,宝玉想拦,手腕被人拿住,没能抬手。

“让他们跪,让他们谢,宝二爷,这点您可没我看得通透。”

宝玉偏头一看,挨着脑袋边上的一张如玉的脸,差点让他窒息。

好美。

他知道白南烟是个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可没想到,这凑近了看,竟是这般美丽无双。白南烟裹着一身白色纱衣,外面拢了好似狐狸毛皮做的大麾,也是雪白,玉石一般温润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毫毛,仿佛就是玉做的,精雕细琢。

白南烟见他呆愣的眼神,啐他一口,骂道:“好个宝二爷,原来也是个登徒子!”

宝玉连忙后退,袭人和麝月一边一个把他扶住了,就见晴雯上去一步,卡起柳条一般的小蛮腰,竖起眼睛骂道:“明明是你跑来抓我家爷的手,凭什么说是登徒子?”

白南烟妙目流转,在袭人、麝月的俏脸上一晃,再扫了晴雯一眼,噗嗤笑出声来,“好好好,是我的错。宝二爷身边都是美人坯子,哪里会来做我的裙下之臣?”

她打趣一回,接着道:“我是欠宝二爷您呐,欠您1000两银子赈济灾民,这不,召集了楼里的姐妹们,外面也雇了百十个匠人,帮着挖窑呢。别怪我没买粮食,我可没您的本事,要把粮商给吓死去。”

宝玉往她指的地方一看,见有近百个窑洞并列,不管是造型还是实用性,明显比灾民们自己挖的强了不少,只是有点纳闷,为什么里面没让住人?

白南烟哼道:“男人们都在干活,等干完了,他们去住。”

宝玉晕了一次,还没问,就见白南烟笑得好像一只烟视媚行的狐狸,“别想着让妇孺先住,我白南烟只救男人,男人才是我的裙下之臣,包括你……哎呦,说漏了嘴,刚还说你不是我的裙下之臣呢。”

宝玉差点跳脚,这是说漏了嘴还是故意找事呢?

果然,晴雯漂亮的大眼睛竖起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瞪得大,瞪得圆,叭叭的跟白南烟吵起来。跟晴雯比,白南烟说话不多,但三言两语的,总是把晴雯气得够呛。

宝玉翻个白眼,让麝月上去帮忙。

要说在他房里,麝月的嘴是最厉害的。能说理,也能胡搅蛮缠,刚上去就形式逆转。宝玉见她们不吃亏,挨着袭人,吃吃的笑。

“宝二爷!”

白南烟一个人来的,势单力孤,看见宝玉看热闹就气了,嗔叫不已。宝玉才不管她,她又不是自己房里的人。

正瞧着好玩呢,突然有吵闹声传来,跟他们闹着玩不一样,这阵子吵闹夹着尖叫,要杀人。

“半妖!”

“这里有个半妖!”

“打死她!挖了她的心肝出来!”

白南烟脸色沉了下去,而宝玉,心里咯噔一响。

半妖,竟然有半妖在……

所谓半妖,就是妖怪和人类结合产下的子嗣。当然,并不是生下来一定都是半妖,这样的话,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妖族和人类结合,一般生下的都是人类或者妖族,很难有半妖出生,只有举人以上的文人和妖族结合,才会有万分之一的概率罢了。在《大周外史》里面有讲:半妖一旦出世,必然伴随暴雨、狂风、大旱等天灾,是灾难的象征,不祥之物。

对此宝玉不屑一顾,没有哪个物种是不祥的,他想过伴随的天灾,只觉得是妖气和才气碰撞产生,毕竟这两者,天生不合。

想及此处,宝玉连忙过去。

王善保紧挨着他,粗壮的胳膊把人全部打开,外面有茗烟和李贵。李贵是个好心的,把人推开就算完事,倒是茗烟,看见宝玉的脸色不太好,妥妥下了狠手。

一应冲中间不知道是谁拳打脚踢的汉子被茗烟丢了出去,摔吐血的有,骨折的也有,茗烟从中间拖了一个人出来,送到宝玉面前。

如果说,宝玉先前是心里咯噔一响,现在,就是暴怒如同被动了崽子的公牛,眼睛唰的一下子红了。

只见这人是个瘦骨嶙峋的少女,本就破烂的粗布衣裳被撕成了条片,露出有点营养不良的肌肤出来,茗烟摆正了女孩的脸,更让他呆了一下。

这女孩,他见过。

记得不小心碰了屁股的那个,依稀记得用破布裹住了发髻,他以为是为了保暖,没有在意,却不曾想是为了遮住乌黑发髻中露出的两个耳朵,毛茸茸的,像是猫耳。

再看女孩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胸口露出半个不该露的雪白,有尖锐石头嵌在里面。女孩嘴角涌着血沫,眼看要不活了。

“谁干的!”宝玉从嗓子眼里吼出一句话,抓住沁红的石头,又缩回来,没敢动。

石头插进了心脏,没错,是……心脏!

宝玉的喘息剧烈,像猛拉的风箱——他记得这个女孩,不只是城墙下的意外,还有石头山上干活的那一幕。因为‘意外事件’的事情,他格外关注了这个女孩。

以他的规矩,壮年汉子干活,老弱妇孺进窑洞取暖,这女孩不只取了干柴烧火,对窑洞里的妇孺关爱有加,还把自己当成个男人,挖窑洞、砍木头,男人干的活她都干,被同行的灾民夸了,露出特别满足的笑容出来。

那种满足的样子,让他没戳穿这个女孩。

被人需要着,女孩很快乐,却不曾想,死在她帮助过的人的手中!

“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宝玉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有灾民吓得哆嗦,还是走出来道:“恩公,她是个半妖啊!”

“半妖就该被你们挖出心肝?你们还要吃她的心脏是吗?吃啊,人就在这里,已经死了,你们挖她的心肝出来,吃啊!”

雀金裘被摔在地上,宝玉第一次没了理智,恨不得把这些自己救过的人,一一杀掉才好。

有传言说,半妖不祥。

也有传言说,要是遇见了半妖,只要吃掉半妖的心脏,就能避过不祥。

是的,吃半妖,吃人……

...

...

第四十七章 石头命相

袭人捡起雀金裘,想给宝玉披上,却被宝玉推了开去。这个素来贤惠的女子怒从心起,喊了王善保、李贵并着茗烟,要把凶手找出来,抽筋扒皮才算罢休。

晴雯、麝月也不跟白南烟吵了,特别是晴雯,左手金凤仙花染红的指甲探出两尺,锋利无比,要见血。

她们没见过宝玉这样子,看来吃人,是宝玉心里的大忌。

宝玉通红的眼睛扫过灾民的脸,牙缝哧出冷风道:“我以为儒家天下,好,很好,爱护妇孺,懂得礼让,特别好!可我忘记了,封建就是封建,就是落后,就是愚昧!这世上没有哪种生灵是不祥的,更没有哪一种会说话的,要被你们吃掉!”

指着地上的女孩,手指神经质弯曲,“你们看看她,会说,会笑,会帮你们干活,会为了你们的夸赞而心满意足,就是因为她是半妖,半妖,什么是半妖?”

“她不害人,她帮了你们,你们说她不祥,可我看见她忍着饥饿、寒冷帮你们干活!可我看到的是——她没有作恶!”

手指在女孩染血的胳膊上一摁,神色更怒,哼了声:“骨肉紧实,应该有一千斤力道,是大妖实力。”

这话说的好没来由,灾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宝玉是什么意思。袭人是个会揣摩他话的,柳条般的秀眉一蹙,随即愣了。

大妖实力?跟这些人一起挨饿受冻?

不说别的,既然饿了那么久,这女孩想吃饱穿暖,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她只需要抢了灾民的破烂衣服,堆也堆出一个温暖的小屋来,只需要抢上百多个灾民,怎么也有一两顿的口粮。

女孩没有这么做,甚至退一万步来讲,大妖能被灾民打死?

白南烟扯了宝玉,叹道:“这丫头太心善了,她是怕伤着灾民,没有还手,却没想到被自己舍不得伤害的人给打死了。委屈,太委屈。”

宝玉哼了一声,扫过篝火上冒热气的粥汤,眼睛眯起来。

他救人,不救畜生!

他也是凡人一个,会迁怒,想迁怒,他想收起善心,任这些人去死!

做好事?搏文名?都他么的见鬼去吧……

可这时,女孩叮咛一声,睁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这是多温柔的一双眼睛啊,没有怨恨,没有悲伤,只是有那么一点麻木,却也满是善良。女孩啊了一声,捂住胸口还不怎么发育的雪白,把石头拔出来,就这样捂着,冲宝玉盈盈下拜。

宝玉吓了一跳,诈尸?

仔细一想,不对啊,哪有诈尸诈得这么活灵活现的?他让女孩起来,不自觉扫过女孩没捂住的地方,天可怜见,他只是好奇。

女孩连忙捂严实些,可惜衣裳太旧,又撕破了好多,捂不住,赶忙蹲下去,却又抬起头,恳求道:“宝二爷您开恩,是石头儿半妖不祥,怪不得这些乡亲。真的,半妖就是不吉利的,把我的心炖汤吃了,能避过去。”

宝玉无话可说。

白南烟摇摇头,又怜又气的道:“什么半妖不祥,依我看就是些没来由的。你要把心剖出来炖汤,你有几颗心,又有几条命?”

“没事的,石头不会死。”女孩笑起来,天真的道:“石头被人剖过好几次心了,每次都不会死。没关系的,让他们吃了石头的心,别被不祥给染了,那样不好。”

宝玉真想给自己几个耳光,这心里的感觉,无可名状。

他哆嗦两下,嗷嗷道:“袭人,快把雀金裘给我,真个冻死爷了。”

女孩没死,他的火气消去不少,但也没想着饶过灾民,可女孩这天真的话,傻到难以言表的破心思,让他直想笑,又不知道怎么笑。

无语,真个无语。

裹了雀金裘,身子骤暖,宝玉想了想,道:“你把杀……好吧,没杀掉你,把那个用尖石头戳你心脏的找出来,别的也就罢了,看在你纯……”他想说‘纯洁’来着,觉得不恰当,恶狠狠的啐了一句:“看在你傻乎乎的够白痴,爷饶了从犯。”

“忘了是谁了。”石头的眼睛亮闪闪的,睁眼说瞎话。

宝玉噗嗤一乐,道:“罢了,让他们接着干活,你跟爷走。”

“您要收留我?”

“贾府那么多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宝玉觉得,不能让女孩一个人留下。他知道迷信、愚蠢都是难以更改的,不指望在这上面扭转灾民的心思。

或许他在的时候没人敢动,他离开十天半个月的没人敢动,但时间久了,总要出事。

石头亮闪闪的眼睛盯着他,良久,突然笑了,摇头。

宝玉问道:“你不跟我走?”

“不走。”

“为什么?”

噗嗤,白南烟一下子笑了出来,这一笑简直倾城倾国,把所有人都看傻了眼睛。

她娇声笑道:“我的宝二爷啊,您难道不知道半妖的名声?别说要带她走,单单您这次救了她,就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呢。这丫头念着您的好,不愿意拖累您。”

石头点点头,柔和笑着。宝玉看得心里直抽抽——这样的女孩,怎么能拥有这样的笑容?

他见石头四处看了看,对他行礼道:“宝二爷,我就跟这石头山一样,就是个石头命相,没什么关系。石头知道您是心善,看见石头可怜,一下子把石头是个半妖的事情给忘了。您是个好人,不要管我了,毕竟,我是半妖。”

宝玉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没吭声。

这是给他开脱呢。

古语有云:善恶不可同道。他宝玉赈济灾民,给灾民找了石头山这条活路,稳当当的是个好人,可女孩是半妖,是最恶的那种,要是跟女孩有了牵扯,他会被人诽谤,被人骂,被人说善恶不分。

听听这话,什么‘您是心善’、‘您是看着可怜’、‘您是忘了半妖的事情’,都是在给他开脱,却忘记了,没了他贾宝玉,暴露身份的半妖又怎么活得下去?

一咬牙,横下心,不管了!

宝玉的眼神转冷,捭阖四方,一直注意他的白南烟怔了下,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挡住了宝玉的动作。

她殷殷笑道:“哎呦,好个有趣的半妖,我说宝二爷,您可是想起她是半妖了?既然想起来,那就把救人的善心收了吧。我倒是看她有趣,要带了走。”

纤细漂亮的五指在背后打手势,宝玉看见了,一跺脚,转身离开。

袭人带着晴雯等人连忙跟上,临过拐角,古怪的看了白南烟一眼。王善保走到宝玉身边,贴了耳朵,小声说话。

“爷,您找我?”

宝玉哼道:“没找你,你太显眼了。我做手势是找茗烟,这猴子呢?”

茗烟正四处瞧着,好像在找什么人,听到宝玉说话,连忙跳过去。

“你干什么呢?”

“回爷话,我找宁月儿呢,等我长大了,要抓她当填房。”

宝玉一下子乐了,敲他脑袋道:“那也等你长大了再说。”想了想,压低声音,“那个要杀人的,总归是个后患,你去给解决了。参与斗殴的也全部记下,找机会赶出去。”

宝玉还是那句话:他救人,不救畜生。





贾琏回府,平生第一次走了中央三间的兽头大门,好个威风,好个得意。他拍马疾行,到了内仪门才下了马,化作一条丈许长的青玉白狐,叼着从五品镇抚的铠甲虎牌,直奔凤姐院。

临到屋舍精细的木门,贾琏晃晃耳朵,遥遥尾巴,旁边俊平儿给他拿了铠甲虎牌,一双温良的眼睛满是讶异道:“爷,您不是从六品同知吗?这怎么……”

“你家琏二爷今非昔比。”

大青狐嘴里说了人话,摇头摆尾的,得意问道:“熙凤呢?”

“奶奶在屋里清点账目呢。”

贾琏就蹿进去,看见王熙凤捧着账本观看,兀自扑倒,半空变成赤条条的人形,大呼小叫的累了两回,嘿嘿的笑。

凤辣子推开他,红脸笑骂:“大白天的来这套,又自个傻笑什么?”

“你家爷升官了,从五品镇抚。”

“你给谁称爷……”王熙凤脸色一变,刚要发作,忽然瞪大眼睛,“等等,你刚说什么?你连升两级,成了实权镇抚?不对啊,二老爷刚给你补了北城卫同知的缺,怎么成了镇抚?”

“多亏宝玉……”

贾琏把事情说了一遍,王熙凤眼睛就眯起来了。

【这当家的可是讨了宝玉的好,不错不错,我也长脸,可是宝玉哪来那么多的银钱?】想到此处,王熙凤穿好衣裳,喊了平儿过来,几番询问,知道火炕的事。

“能赚这许多银子?”两弯柳叶吊梢眉横了一次,粉面比刚才又红了几分,惊讶道:“不过是个火炕,下三滥的匠人物件,怎么能赚这许多银子?”

贾琏笑道:“你管宝玉怎么赚银子呢,里外出不了外人,都是自家兄弟。等等,你不是想打宝玉银子的注意吧?”

“有银子大家赚,怎么说打他主意?不中听。”想起火乌赤毫,王熙凤好像有火在心格啷里烧,嘀咕道:“要说做火炕,一个赚不了多少银子,除非那些豪门大院都要用他这个,可这又凭什么,他一个生员……”

贾琏的脸色不好看了,叱道:“那是宝玉有本事,得了守财奴的好处,你别打他主意。”

“嗯~~?”王熙凤把丹凤眼一横,吓得贾琏不说话。

“平儿,”她沉吟道:“把周瑞管家叫来,我要问话。”

平儿领命走了,贾琏等人出去,犹豫几次,还是硬气开了口:“你真要打宝玉银子的主意?我告诉你,宝玉是咱们自家兄弟,你不要闹,要是闹起来,我不护你!”

“用你来护?”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他贾宝玉自身难保,无端端的要护着半妖,名声都要坏了。我只是弄点银子,你气个什么!”

贾琏气得浑身发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有能耐的媳妇,委委的是个婆娘。

第四十八章 自有计较

结庐茅舍,篱笆稀疏。

贾雨村在院中舞剑,白麾如云,剑光如龙,偶有剑气四射而出,定然斩断杂草、枯枝等物,把个庭院变得无比工整。林修竹在边上候着,每逢有枯草枯枝被剑光斩了,就要拿了簸箕笤帚,把脏乱的东西铲了去。

蓦的,贾雨村收剑而立。

古朴大气的长剑随手入鞘,反而拿起素白的折扇端详把玩,嘴里轻笑道:“既然来了,就不要在外面候着,咱们这没那么多的客套。”

贾环推门进来,满脸兴奋道:“恩师,宝玉出事了!”他把宝玉‘袒护’半妖的事情说了次,许是激动狠了,有点语无伦次。贾雨村仔细听完,笑道:“如此,我知晓了,你回去读书。”

“恩师!”

“回去读书。”

与贾环的情绪相比,贾雨村脸色平静,一贯的儒雅笑容还是挂在嘴角。他看贾环含恨出门,摇摇头,继续端详素白折扇。

林修竹躬身问道:“恩师,环哥儿这是恨宝玉狠了,您为什么不借机会帮他一次?”

“如何帮?”

“贾宝玉自取其辱,无端端袒护半妖,这可是犯忌讳的事情。只要我们对外抨击,他的文名要坏,修为也要裹足不前。”林修竹的笑容同样雅致,仿佛不是说人,而是说理,“此事是贾宝玉不对,便是从着天理伦纲,也不能由他逍遥。”

贾雨村注视自己的弟子,稍后笑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林修竹回道:“是弟子肺腑之言,绝无因为哥哥怀有私心之意。”

“也好,随心去做,必要时,我会出面。”

“那环哥儿……”

“不用理他。”贾雨村叹了口气,道:“以环哥儿现在的心性,哪里斗得过贾宝玉?贾宝玉是盘旋山林的蛟龙,已经崭露头角,他却是地底淤泥里的鱼鳅,鳞爪未生。起码要越过龙门,能够乘风驾云,才能和贾宝玉争个长短。”

“弟子明白了。”

林修竹一脸淡然,拱手离去。

此去,是一场诗会。

金陵神童林修竹,自然是会场压轴。



一场诗会,卷起白雪苍茫。

有金陵神童林修竹,一首《叹雪》才高六尺,煊赫一方,其后当场抨击,言辞激烈,不下于《叹雪》一词。中都城广为传扬,引以为经典之说。

总体来讲,就是说善恶不可同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明击暗抨贾宝玉思想不端、行为不当。作为有数的神童,抨击的又是近来声名日盛的宝二爷,一时间,引起风头无两。

有人揣度是因为林和正的事情,但是想及林修竹是谁的弟子,也就笑笑。堂堂贾三甲的弟子,怎么可能恶意抨击?

于是,宝玉的文名日渐低迷,甚至到了坏处去。



“爷,外面有人说您坏话!”晴雯怒冲冲进来。

宝玉抬头笑道:“我知道了。”

“爷,凤辣子抢了您的生意。”隔了片刻,晴雯又进来传话,眼睛气变了形。

宝玉还是笑笑:“我知道……等等,她抢了我什么生意?”

这个真不知道。

对于外界的抨击,宝玉不曾听说,但是他读书、练字,文火飘摇中,才气的增长就能体现出来了。打从前几日开始,才气的增长速度与日渐缓,到了今天,只比刚刚习文时好了那么一点,或许,还有不如。

他让李贵出去打听了,知道林修竹抨击他的事情。

宝玉笑了晴雯,只说多大点事,等晴雯把凤辣子带了工匠,抢他生意的事情一说,这才有点在乎——灾民的赈济还没结束,他需要银子。

带了王善保、李贵。茗烟这泼猴以为要打架,摩拳擦掌,还把从江流那学来的家什给宝玉看,被宝玉瞪了一眼,乖乖跟在后面。

几人到了东城门脸,看见柳生全杵在门口,巴巴的望。

“宝二爷,就知道您要来。”柳生全一身白衣秀才服饰,长相端正,是个心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他和宝玉打了招呼,愤然道:“我从白花魁那知道事情了,不过是您善心使然,竟然被恶意抨击。无妨,我与姻香楼过百生员、秀才,定然为您挽回名声。”

宝玉摇摇头,这个不妨事。不过是林修竹而已,放不进他的眼,他在等待更多,更好的机会。

把柳生全安抚了,宝玉开始问账,听到赚取的银两足够赈济灾民,委实惊了一次。中都城灾民百万,他能赚这许多银子?

柳生全笑道:“您给起了个头,自然有人跟风讨好。那些豪门贵族、文人骚客,为了博取文名,竟然把自家府邸让出来了,容纳灾民。东城府邸过三百,但是灾民进入东城区域,有史以来,这是独门的一次。”

“宝二爷,全仰仗您。”柳生全一甩袍袖,双膝跪倒,正色道:“后学末进柳生全,替天下百姓叩谢宝二爷大恩。”

宝玉连忙往一侧退开一步。这柳生全学识不够,天赋也是一般,但论起忧国忧民,也是中都城算得上的一号。

柳生全倔强再拜,被宝玉搀起来,笑道:“多亏守财奴的财气加持,东城三百府邸,都在咱们店里交了定钱。凤辣子……”想起凤辣子是宝玉的嫂嫂,不好意思笑了笑,改口道:“王熙凤也弄了工匠,不过赚些西城富商的钱财,不会多。”

宝玉点点头,是啊,不会多。西城与东城不同,那些富商最会算计,少有用外面的工匠。王熙凤忙碌再久,最多也就是百八十两银子的利润罢了。

他抬起头,看门脸上的无字大匾,笑道:“既然如此,火炕也不必做了。让下人知会交了定钱的府邸,就说火炕照做,但不再接取新的订单。把门脸关了,以后做别的生意。”

“还要做生意?”柳生全大惊失色。

从商者鄙,做火炕生意是为了灾民,没人能说什么,可要是做别的生意,那就是为了银钱,要坏宝玉的文名。

宝玉看他呆滞,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用怕,只管做了就是。贾芸,你也跟着,好生辅佐柳公子。”

贾芸点头称是,扯了柳生全离开。



白花花的银子,宝玉当然喜欢。火炕生意赚取的钱财都赈济灾民,他一分一毫没有落下,让他有点可惜——还记得碎花软黄玉四方砚,他喜欢得很。

【要看下一个生意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挣钱。文人啊,文人,做什么都要钱。我有火乌赤毫,笔毫上可以省下;纸张方面,贾政派人送来了两张五十辆银子的十扣纸,代儒老先生倾尽身家,送来两张五百两银子的精品十扣纸,也够用了;墨条有老祖宗给的灵脂墨,唯独砚台……这个奢侈物啊,真是讨人喜欢。】

宝玉这般想着,每日只是读书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是悠闲自在,却不知道,自己乐坏了多少人,又急煞了多少人。

林黛玉用幽幽的眼神看他,嗔道:“都怪你,没来由帮什么半妖,不知道半妖是万恶之源,被世人厌恶摒弃吗?和这些个东西牵扯上,没好处的。”

宝玉抿抿嘴,不当回事。

不过细想起来,有点无语。

他就是帮了石头一把,没做别的,平白变得人见人厌。白南烟把石头收在身边,听说还赐了姓,叫白石头……白石头,白石头,真是个……好可爱的名字。

人家这样做了,外面竟然说:白花魁心善,白大家好人。天啊,要不要这么不平等?想到这里,宝玉差点笑出声来。

黛玉气急道:“你还笑?”俊俏的瓜子脸闪过类似红烛的火焰,冷哼道:“你现在读书、写字,连前段日子三分之一的功效都没有了。那林修竹……混账!”

说着,眼中亮起真真个烛火,宝玉吓了一跳,连忙把人扶住。

“你做什么?别伤了元气。”

“没什么,就是那林修竹,这辈子都别想红袖添香了。”

黛玉娇憨的打他脑袋,到了头发,又舍不得用力,最后气不过,径直穿过青色的纱帐,回了碧纱橱。

宝玉想追进去,有袭人进来传话,担忧道:“爷,老祖宗唤您过去。”

“知道了。”

宝玉拍拍袭人的肩膀,聊表安慰。他知道袭人担心什么,老祖宗想的,他也知道。只是细想起来,还真没到时候。

【只是林修竹而已,算不上什么。既然有人对我出手,总归要踩个有价值的脑袋,助我更上一层楼。】

【没耐心啊,这贾府满门锦绣,怎么就没个有耐心的?说不得我要推波助澜,帮林修竹一把。】

宝玉吃吃笑着,顺着廊桥去贾母暖阁。刚进去,就见贾母半躺在青色缎子的靠背引枕上,王夫人坐在旁边,后面有凤辣子伺候——自从他开了文山,凤辣子老实不少,只是近来,好像又要蹦跶。

他不奇怪,凤辣子做事缜密,是个有心机的,但是缺点也大。在凤辣子的眼里,爹亲娘亲,都没有白花花的银子亲。

而他,偏偏有了银子的来路。

宝玉做了个架势,要跟老祖宗见礼,只觉眼前一花,就被贾母抱进怀里,心肝儿肉疼的叫了起来。他斜眼往后看,贾政恭立在门口的一侧,硬是不让坐,苦脸候着。

贾母疼他一阵,训斥贾政道:“外面说的那些个腌臜不入耳的话,你可知道?”

贾政苦笑道:“母亲,这些孩儿自有计较,您就不要管了。”

宝玉跟着道:“我也自有计较。”

他和贾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笑意出来。都是个有计较的,只是宝玉撇过脸,对贾政不屑一顾。

这贾政,就是个糊涂的。

第四十九章 由不得他

贾政和贾雨村有勾结,他早就知道。原谅他用勾结这个词语,只因为那贾政,实在是与虎谋皮。

也是贾雨村文名太盛,以至于贾政蒙了眼睛,他不怪贾政。

人糊涂嘛,用不着责怪。

在贾母那盘桓一阵,被贾母说教两回,被王夫人也说教两回。宝玉等凤辣子落井下石,磨蹭好久,没等到,离开的有点失落。

他继续读书、写字,才气的增长也越来越慢,许是文名坏得狠了,连最初的速度都比不上。问了外面传言,都说他贾宝玉不敢还口,落实了他善恶不分的名声。

宝玉只是笑,接着练字。

文名影响才气的增长速度,但不影响他的字体,勤奋练习下,字体中那中劲建骨力,越发见长。

不成好字,不在外下笔。时至今日,可以在外下笔。

柳体,小成!

在这儒家大周,可算是自成一体。



一日之计在于晨,而宝玉,也委实不讨厌清晨了。

刚入红楼时,宝玉最烦的就是每天一早。还记得袭人端了碧蓝小碟托着的蓝瓷凹花杯来,里面是澄青的茶水。晴雯拿来的也是碧蓝小碟托着的蓝瓷凹花杯,盛放的却是温水,旁边还有一个碟子,撒着半透明、有点浑浊的细碎颗粒,边上搁着搓散后又用水泡过的杨柳枝。

茶水漱口啊,漱不干净,用青盐刷牙,那种苦涩的滋味让他想死。现在不一样了,手里是用头年桃木杆心做的茎秆,散发一股清香,上面用硬鬃毛别住了,牙缝里的污垢都能刷了去,至于牙膏……

只能说是幸运——宝玉好奇过古人是怎么刷牙的,记起来一个配方。沉香一两半、白檀香五两、苏合香一两、甲香一两、龙脑香半两、麝香半两,以上香料捣成粉末,用熟蜜调成糊。

可惜的是,大周没有普通的蜂蜜,只有采花娘的百花露。

要说百花露,贾府里也有,李纨嫂子给他送来的花白玉露里就有这个。专门跑去折腾,不值当。他找了几天,用苏合香油替代了,用起来也舒坦。

宝玉刷完牙,把袭人送来的香粥喝了,歪火炕上打盹。

【听柳生全说,救济灾民的善名已经到手了,很多人学习、书写《咏麻雀》、《蝉》,让我的才气增长了不少,可最近林修竹那边如火如荼,以至于我文名衰落,被中都城文人不齿。】

【林修竹作了一首《咏雪》,以雪表明自身高洁,其后对我大肆抨击,说我善恶不分、黑白不明……有趣,委实有趣……半妖的地位由来已久,要是我出去辩解,就是进他们的套,可是不辩解,也让他们心安。最近流传出一句话,说‘自古正邪不两立,并非瑜亮并时生’,这是把我比作气死的周瑜周公瑾呢。】

宝玉哑然失笑。周瑜?周公瑾?那可是数百年前的大儒。出口啸出剑气,斩灭百万曹兵的盖世大儒,比当朝大学士还强悍许多。把他比作周公瑾,是不是高看他了?

摇摇头,让袭人取了纸笔,下笔成文。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纸,只是普通的造竹纸,没用才气书写,但是字体刚劲有力,结体严谨,颇有斩钉截铁之势。

袭人凑趣看了,打心里觉得欢喜,道:“爷,您这字比以前好看许多,依我看来啊,比环哥儿写的好多了。”

晴雯把青花瓷杯顿在桌上,茶水溅了不少,气道:“写的再好有什么用?名声都坏了!我说宝二爷,您就这么自在?还能读书?写字?外面怎么说您的,您也知道,要是任由他们传扬下去,明年开春的秀才大考,您也别想赶上了。”

宝玉挑起眉毛——这就是‘别人’想要的。

他还差六把文火没有点燃,参加秀才大考,最重要的资格就是点燃八十一把文火。如今他文名败坏,才气不增,想要点燃文火,就是说笑。

摇摇头,揶揄道:“你这个小嘴厉害的,就知道为难我。秀才大考可是有君子六艺的,虽然不是全部,但也要考校礼、射、御、书四种。不把字练好,怎么考?”

“那也要先点燃文火啊。”晴雯急了。

宝玉还想逗她,就见晴雯竖起眼睛来,指着往外走的麝月道:“浪蹄子你哪里去!”

麝月哆嗦一下,青花折枝花果纹大海碗差点摔了,连忙站稳,回头赔笑。

袭人见晴雯正在火头上,怕麝月受了委屈,也怕宝玉误会晴雯、麝月。笑呵呵的把大海碗接了去,道:“昨个李嬷嬷来,看见麝月倒了好大一碗的物件,心里疼得很。我见你不喜欢吃,索性让麝月给李嬷嬷送去,也算不糟蹋物东西。”

宝玉点点头,没说话。

李嬷嬷是他的奶娘,昨个回来了,他没见,让找李贵说说久别的母子之情。要说李嬷嬷,对小宝玉是真个好,就是喜欢拿大,跟晴雯处的不好。

他知道其中有些弯绕,也不点明。些许小事而已,不需要计较。

晴雯抓尖要强,把袭人拦过去,道:“你还帮她护着?”

本来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最近憋屈得狠,要爆发出来,冲宝玉嚷道:“明摆着是李嬷嬷拿大,见您不要,那就必须给她了。她多少是您的奶娘,您不说话,也就随她。凤辣子……算了,凤辣子不管也好,总归是吵架,我给您吵她便罢了。可那外面的,酸秀才腐举人的乱嚼舌根,特别是那个假惺惺的林修竹,你也不回他一两句辩辩理?”

宝玉摇摇头,不接晴雯的话把。别看晴雯态度不好,其实最是疼他不过。这是替他叫屈呢。

他让袭人过来点,舀一勺花白玉露,抿一口,又吐掉。

“还是李纨大嫂子送来的?”

晴雯竖着眼睛喊:“爷,我问您话呢。”

“小女子,少问些有的没的。”

宝玉敲了晴雯的脑袋,晴雯缩起头,气呼呼瞪着他,他也不理。看见袭人点点头,回说是李纨大嫂子送来的,起身往外走。

“急什么,急什么……”

一边喊茗烟跟随,一边乐呵呵的怼晴雯,“不就是一个林修竹嘛,爷还不看在眼里。秀才大考要考校君子六艺,爷最近忙得很,都要学。”

是了,一个林修竹而已,里外不过是个压在八十一把文火上,就是不参加秀才大考的神童生员。唔,现在不算是了,姻香楼的一首《咏麻雀》,灭了林修竹五把文火。

一个吃过他亏的,扒了皮也没多大好处。他想要的更多。

以生员之名,不踩个值钱的脑袋,怎么让文名盖过一般人去?他接了小宝玉的身子骨,要是不多计较些,怎么比上别人?

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这做人嘛,要够坚,够韧,还要够有耐心……



生员有生员的圈子,秀才有秀才的圈子,举人,自然也有举人自己的圈子。

除非林修竹这等人物,不然的话,没谁能越级踏足。

林修竹是金陵神童,四岁点燃文火,五岁灼烧九九八十一把文火,时至今日,已然一十有一,仍然不参加秀才大考。他心性高远,要与恩师贾三甲一般,做那秀才大考中的,首榜案首!

大周儒家有九座学宫、一百零八座学院,才气如龙,遍布天下,是大周文人的顶尖。学宫暂且不说,都是三甲举人才能进的,那一百零八座学院,他也想进去一观。

贾雨村当年是中都秀才首榜案首,以平民之身,进入中都学院,从此一飞冲天,考中三甲举人,获得进入学宫的资格。他林修竹是金陵人士,要进入的是青庐山学院。而青庐山学院,涵盖包括金陵城在内的十七座城池。也就是说,他必须在这十七座城池名列首榜案首,才有稳稳进入的资本。

青庐山学院入学甚严,有不少次,只纳取了首榜案首……

林修竹奋笔疾书,把最近学到的文章,一一书写。才气不断涌现,他的双眸,仿佛也在燃烧熊熊烈焰。

熄灭了五把文火,没关系,没什么,只是近几日,他就重新点燃了三把。林修竹突然掷笔而出,在草庐上擦出好大一片墨迹。

“心乱了?”一侧传来声音,温雅如玉。

林修竹连忙转身行礼,深深拜伏道:“见过恩师。”

贾雨村让他免礼,身披白色大麾,腰配素白玉佩,手上一把雪白折扇,仿佛洁净大雪中走出的君子一般。唯一不同色调的,是腰间挂的‘君子剑’,雅黑古朴。

他再问道:“心乱了?”

林修竹颤了一颤,苦笑道:“恩师明鉴。弟子听恩师当日一问,尚说肺腑之言,可死物无情人有情,怎能没有私心?

弟子当日曾言:此事是宝玉不对,要依天理伦纲,惩戒宝玉。可每逢午夜梦回,总想起石头山白石头此人……要是弟子在场,也会……如宝玉那般。”

林修竹跪倒在地,哭道:“弟子愧对恩师教诲,之所以抨击宝玉,全然由于私心。弟子与哥哥相依为命多年,要为他报仇雪恨,以致忘了初衷。弟子,弟子……”哽咽难言

贾雨村摇头,不语。

稍后笑道:“为师再教你一句:落子无悔。既然做了,就要做绝。”

林修竹愕然抬头,只见贾雨村拍拍腰间古剑,沉吟道:“我对那贾宝玉没有成见,只是贾府满门狐妖,做不得这高高在上的国公了。贾宝玉是贾府中兴砥柱,生不逢时,由不得他。”

...

...

从今天开始三更,兄弟姐妹们,青蛙拼命了,求个收藏评价推荐打赏什么的,当然最重要的,求个正版全订。

青蛙不说什么正版盗版的,就是现在全职,吃什么喝什么全看大家了。每天几毛钱,养只青蛙给写一辈子书,来吧,好便宜的碳烤青蛙。

另:上架后还会加速。

再另:编辑不催上架,青蛙绝口不提,有多少公众章节就发多少,大不了吃咸菜。

第五十章 文位压制

“您是要?”

贾雨村挥开折扇,扬起一阵清风道:“今日有举人文会。林举人、陈三甲、赵举人、钱三甲……除为师外,还有七名举人到场。七名举人同时认为宝玉此人善恶不分,文位压制下,他一介生员,起码三月无法点燃文火。”

林修竹惊道:“您是要误他秀才大考!”



举人文会,林修竹也未见过。

他的圈子已经很广,普通生员入不得眼,便是一般的秀才,也没资格让他写诗作词。他五岁高举九九八十一把文火,迄今已经六年。六年时光让他积累深厚,若是开办诗会,所到者,必是首榜秀才之流。

他曾骄傲过,得意过,随后在时光中化作底蕴,深埋潜藏。因为与恩师相比,他的这些骄傲,委实不算什么。

就好像如今——举人文会。

地点是贾雨村的草庐,方圆不过十丈,外围竹篱稀疏,简陋的门扉外隔了三五米,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

而此时,天空云烟飘飘,落地化作一人。

这人身着青色举人袍,头冠高有半尺,以一窄扁藏青色锦条捆绑,似是敷衍了些,不少发丝扎出来,随风飘舞。

“贾三甲,林某来的仓促,哪知你招待得更加仓促。只是我这般放荡之人也就罢了,那钱三甲,可是喜欢排场得紧。”

林举人畅快大笑,打眼一瞄,随口吟道:“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林修竹瞪大眼睛。这是举人,是出口成章!

他听得这是《归园田居》中的两句,是先辈大儒陶渊明的组诗作品。《归园田居》共分五首,这是其一中最富盛名的两句。以朴实无华的语言,不加雕饰地描绘出一个宁静纯美的天地,让人听了,不由心生神往。

而此时,他真个就在其中。

只见林举人笑意吟吟,四颗繁星自额头、百会以及双眼闪亮而出,竟是四颗文胆,竟是四胆举人。雄厚才气自文胆出,引得天地正气如云彩般翻滚而下,落到地面,刹那化作一片山野人家。

贾雨村的草庐旁多了八九座类似的茅草屋舍。环绕屋舍,有方圆十余亩田地;屋舍的后檐荫盖榆柳树荫,争春的桃李列满院前。要不是寒风凛冽,险些让他以为到了开春时候。

【出口成章,这就是出口成章,几乎能以假乱真。】林修竹羡慕的看着四周,稍后垂下头,心中不由失落。

贾雨村说过,‘有七位举人认为宝玉善恶不分’,‘七位’二字,委实可圈可点。

他听贾雨村说过要来的举人名单,不多不少,恰好是七位。那么,也就是说,贾雨村虽然要误了宝玉大考,实则在他心底,并没有以为宝玉哪里不对。

【贾宝玉,你凭什么……比我还能得到恩师的认可?】

林修竹低垂眼睑,藏了心中不快。

贾雨村和林举人见了礼,好生夸赞了林举人的才气显化,好似不经意的撇过林修竹,微微摇头。

林修竹,很好,是个可堪造就的,但是和贾宝玉比,差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的爱徒。林修竹读书努力,头脑聪颖,唯独有一点不好,就是太过依赖于他。

这个弟子凡事只想追上他,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要走他曾经走过的路。如果说贾宝玉是盘旋山林的野蛟,扬爪呲牙,要与天争,与地斗,那么自己的这个弟子,虽然也是成形的蛟龙,却是跟在自己身后,等着长满鳞爪,再搅动风雨的……家龙。

家生的与野物,谁强谁弱,不问自知。

贾雨村一边迎了林举人入座,一边思考林修竹的成长问题。想来想去,还是叹了口气——要是林修竹能再厉害些,自己也不用举办这场文会了。

宝玉多日不动,动辄必是石破天惊。他怕林修竹承受不起。

这边言笑晏晏,高空又落下一人,不等众人开口,兀自笑道:“有春景而无春暖,岂不可惜?赵某献丑。”

说罢,吸了口桃李花香,吟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冬去春来,万物回暖。林修竹又惊了一次,心里闪过两句诗的来路,是汉乐府,《长歌行》。

短短两句,竟然改变了八九间草庐、十余亩田地的季节,委实可怕至极。他努力压匀呼吸,心想举人都有这等威能,自己恩师也有,甚至更强。不能少见多怪,丢了恩师颜面。

脸色渐渐平静下去,却又见高空一人,尚未落下,就有诗篇传来。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贾三甲,诸位同窗,我钱某最是喜欢女子妖娆,你等空有景致,岂不失了大好春光?”

林修竹已经无话可说。要是先前的两人,不过是四胆、五胆举人而已,比贾雨村还差了些许,可这次来的,是钱三甲,老一辈的三甲举人,不比贾雨村弱了。

他看见茅屋旁多了精致木楼,庭阁楼台,宛如实质。小窗露出女子黔首,冰肌玉骨、软玉温香,硬是分不出真假。他知道都是假的,但也知道,在众位举人离开之前,哪怕上去触摸,那也是真真的别无二致。

他小心服侍,不敢多言。

贾雨村迎了钱三甲,不多时,又有几位举人赶来。或是驾云,或是乘鹤,或是化风,或是随烟。等举人们客套完毕,开起文会,更是漫天繁星璀璨过,满目霓虹彩霞飞,晃花了林修竹的眼,震颤了林修竹的肝。

酒过三巡,茶过五味。林举人畅然大笑,怂恿贾雨村来个剑舞。贾雨村以《剑吟》动天下,说是诗词,不如说是剑中舞者。君子舞剑,威力无匹。

贾雨村当场应了,让林举人有点赧然。论身份,论文名,他比贾雨村差了不少,先前所说,自然是僭越了。左右一看,注意到神童本家,笑道:“这就是名誉中都,善恶不可同道的修竹神童?”

贾雨村收剑而立,伴随剑势,众位举人营造的田园草庐、美酒佳人化作一缕青烟。他让林修竹依次奉茶,笑道:“劣徒没甚本事,只是守心守德,做的尚且可以。”

钱三甲注意过来,惊道:“如此说来,贾三甲是认可中都传言?可有理据?”

一般来说,举人不会参与生员、秀才的文名之争。以他们的文位,要是觉得哪个生员、秀才心性不佳,不堪造就,会给当事人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可此时,素来温吞尔雅,不滞于物的贾雨村贾三甲,竟然认可了弟子对别人的抨击?要真如此,那贾宝玉,到底会是何等腌臜的物什?

贾雨村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只是解下君子剑,递给了林修竹。

持君子剑者,是为君子。

虽是千金剑,却有千钧重。

钱三甲嫉恶如仇,眯眼冷笑道:“如此,那国公贾府,真个出了个善恶不分的东西!”

其余六位举人,沉吟片刻,微微点头。

贾雨村贾三甲,君子《剑吟》天下知,定然不会无有理据。



贾母院北侧是五间大上房,上方东边就是粉油大影壁,挨着李纨房。距离不远,可惜贾母院的大门开在南侧,叫垂花门,他要找李纨大嫂子,就要先去南边,再往东北方向拐,起码有三里路程。

李纨让人传话说,想要见他,只是身子不便,没能登门拜访。宝玉想了想,干脆自己过去,看她打什么机锋。

茗烟在他身后跟着,大摇大摆,小小年纪,在贾府已然有了几分威风。最近宝玉文名败坏,他反而更‘威风’了些。

学着晴雯,瞪眼吓退几波碎嘴子的,向宝玉邀功:“爷,您别管府里面怎么说。那些个丫鬟、仆役,平日里没多大事,净想着多主子的嘴了。您要是不喜欢,我把他们给揍了,那也白揍。”

宝玉敲他一下,东边一拐,就是粉油大影壁。

从《大周外史》中,宝玉知道影壁的作用。旧人们认为自己的住宅中,不断有鬼来访。如果是自己祖宗的魂魄回家是被允许的,但是如果是孤魂野鬼溜进宅子,就要给自己带来灾祸。贾府满门狐妖,不怕鬼怪,但也依照习俗,做了这个粉油大影壁。

本该正对大门,觉得不漂亮,干脆做在了里面。四边纹花,中间上了彩色,仿佛百花拥簇一般,端得漂亮。要说平时,宝玉顶多看上一眼,这次不一样,眼神扫过去,突然有点挪不开了。

只见其中一朵洁白百合,好像多了生气,花瓣招摇起来,几点露水映射深冬寒阳,更显活泼。这寒冬腊月的,别说露水,就算一盆子水也要结了冰去,出现这个,委实让他奇怪。

“怎么回事?”宝玉伸出手。

手指刚要触碰露水,百合花瓣蓦然合拢起来。他缩回手,手指上竟然挂了一个粉色的小人。小人穿着花瓣做的衣裳,蓬蓬的,特别可爱。

宝玉凑近观看,发现是个半指大的小女孩,样貌秀美,吃吃的笑。

“嘤嘤,嘤嘤…..”小女孩舔舔他的手,嘤嘤的叫了起来。四处盘旋一阵,从粉油大影壁里抱出来一个比她还大的花瓣出来,趴在宝玉的发髻上。

【原来是采花娘,应该就是李纨大嫂子的那只了。】宝玉用手指逗弄她。

《大周外史》有记载:采花娘骑蜂而舞,逗蝶而翔,高不过指,样貌秀美,而且擅长养取百花露。

李纨给他的花白玉露,就是加了采花娘的宝贝。

第五十一章 往昔飘摇

手指拨弄采花娘的脸颊,好像触碰嫩黄花蕾,只有柔腻显于指尖。采花娘推开他的手指,嘤嘤笑着,把比自己还大的花瓣往前一送,恰好让他碰到了。

有点凉,也有点黏。

茗烟舔舔嘴唇,羡慕道:“爷,这是百花露呢。闻这香气,应该是腊月冬梅产的,最是稀少,也最好吃。”

宝玉笑了笑,把手指吮了一下,蓦然呆滞。

没错,是蜂蜜,但要更好吃。

他觉得一股甜香沁在心间,鼻翼中,恍惚有种淡淡的梅花香味,余味绕梁,三日不绝。吞咽下去,胸腹里更是妥帖,仿佛有个小手儿把五脏六腑都给抚慰了,舒坦得很。

【是有蜂蜜的味道,但是饱含灵动之气,能够滋补、润养五脏六腑。特别是肠胃,明显感到舒服很多。】

嘤嘤,嘤嘤,采花娘还在把花瓣往他脸上凑。宝玉伸手接了,一仰脖子,全部喝了下去。

不多,只有一个汤匙的量,但是喝下去浑身发暖,肚子感到饥饿——明显的,他的肠胃得到一定的滋补。

“谢谢你。”宝玉对采花娘笑了笑。

采花娘得意的挑起小下巴,嘤嘤两声,钻他头发里取暖儿,宝玉再逗她,怎么也是不动了。旁边茗烟眼巴巴的看,舌头舔着嘴唇道:“爷,这花瓣,您不要了吧?”

“你可真够馋的。”宝玉把花瓣递过去。

茗烟接过花瓣,连着上面黏连的百花露一起塞进嘴里,嚼巴嚼巴,满脸幸福咽了下去,“爷,您不知道,这百花露可不只是好吃,里面的灵气,对咱们妖族也是大有用处。”

四处看看,压低声音道:“要说李纨大嫂子对您是真的好,这宝贝产量极少,大多给您送了去。您还不吃…….”

宝玉敲他一下,笑道:“你也是个乱嚼舌根的,该打。”

“嘿,单这口百花露,爷您打我个半死都成。”



西花墙东侧,是李纨的小院。

院子不大,比贾母那边小了许多,唯独一座流水小池,让院内多了几分清雅。李纨和兰哥儿住在院内,一应小丫鬟、仆役,那是一个不要,都是母子二人悉心打理,有点避世而居的味道。

没有伺候的,自然也不需要传唤。宝玉推门进去,迎面是小池上一座黄木细桥,只有三丈长,仅供一人行走。桥下是锦鲤翻滚,看见人来,争着往上跳。

“好家伙,要讨食呢。”茗烟年岁小,正是爱顽的年纪,见栏杆上有米料,撒了一把下去,看着逗乐。

宝玉再敲他一下,要往李纨房的方向走。突然脚下一阵滑腻,一条三尺长、胖乎乎的青鱼从池水跳上来,飘飘的,顺着他的裤腿往上飞。

茗烟瞪大眼睛,叫起来,“爷,这是青冥鱼,您要有好事呢!”

宝玉点点头,也挺欢喜。他知道青冥鱼是鬼怪精灵的一种,偶出池水,无水可游,平日里极难见到。据说代表祥瑞,谁要是看见了,定是个幸运的人儿。

他抚摸青冥鱼,鳞片滑腻,微凉。采花娘从他头发里飞出来,翘腿儿坐在青冥鱼的背上,冲他嘤嘤的笑,像在说话。

“玉哥儿,你好大的造化。”

人没到,声先闻。李纨推门出来,见到这种状况,笑道:“这两个平日里都是不近人的,你今个来,它们倒是欢喜得很。采花娘说你的味道很美,有更厉害的鬼怪精灵给你留了烙印,说你好呢。”

宝玉惊了一次——这点,他真不知道。

想一想又笑了。更厉害的鬼怪精灵?应该是守财奴吧。他查过守财奴的来历,是个难分归属的。有人说只是普通的魑魅魍魉,也有人说,那是等级很高的鬼怪精灵。

【不知道那老家伙是怎么想的,也罢,由他。】

宝玉跟李纨大嫂子见了礼,多宽慰了几句。

李纨本是金陵名宦之女,从小清雅端庄、处事明达,却又超然物外,很讨鬼怪精灵的喜欢。她嫁给贾珠,就带了两个鬼怪精灵来,很是有过一番热闹。

可贾珠病殁,李纨青春守寡,一颗心儿,索性成了槁木死灰一般。她只求养好兰哥儿,让兰哥儿成就功名,她这一生也就罢了。

想及此处,宝玉见李纨仍然年轻的清雅脸庞带着些许病态,招来茗烟,让茗烟过去搀扶着。

“大嫂子。”宝玉叫了声。

李纨点头应了,那边采花娘和青冥鱼过去缠她,让她几句话呼退了去。她递出一只素手让茗烟搀扶,上下打量宝玉,笑道:“几日不见,玉哥儿越发精神了。”

宝玉谢过了,笑道:“不知大嫂子唤我来,所为何事?”

“就是怕你多想,见一见你。”

李纨看着桥下锦鲤,摇头道:“你最近文名差了,怕你多想,来跟你聊上两句。你是兰儿的学字夫子,既然是了,那就一直会是。当家的生前,最是疼你不过,他去了,我这个做嫂子的,自然也是疼你。”

“不管你将来如何,文名如何,你都是兰儿的学字夫子。就好像那花白玉露,你不喜欢吃,你倒掉了,我还是会遣人送去。”

宝玉把眉毛挑起。果然是个处事明达的,早就知道,却不作声。

李纨看他一眼,美眸泛起晶莹,道:“当家的生前,最喜欢吃花白玉露,他却不吃,只是把白玉浆熬了自己吃,百花露都给你送去。他去了,我也就把两样凑在一起,熬煮了给你。你不喜欢吃,我还是送。”

泪花终于落了,李纨哽咽道:“你莫怪嫂子,只是你珠哥哥……”

宝玉叹了口气——这是把对贾珠的思念,全然记挂在了自己身上。他刚想开口,突然眼睛直了,来回踱了两步,一拍栏杆。

“大嫂子,您是说……大哥他生前,都要吃白玉浆?”

“是啊,你忘记了?”

宝玉苦笑道:“那时年岁小,不记得了。嫂子,我肚子饿了,给我熬煮一碗,可好?”



李纨这边也有火炕,火眼熬煮羹汤。

跟碧纱橱相比,李纨房里的摆设俭朴许多,除了一盏手绘宫灯,都是普通家什。李纨用铁锅盛了豆沫,又掐了个拇指大小的瓷瓶过来。倒了半瓶,想一想,全部倾倒下去。

“我这只有两三瓶了,采花娘喜欢你,说不得会多给些。”李纨笑着,把豆沫和百花露拌匀,又倒了一碗水,多加半勺,用火褒着。

本该盖了锅盖,宝玉让掀开了,要看。李纨拗不过,就多加了半勺水。

说要熬煮一碗,这开了锅盖会蒸去许多,要多加水。

她和宝玉仔细看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没过多久,锅边有小泡冒出,李纨就笑道:“这就是熟了,不能熬煮太久,会失了百花露的香味。当家的生前说过,就算不加百花露,这样也够了火候。”

说着,要把白蒙蒙透着嫩黄的汤水盛出来。

宝玉摇摇头,让茗烟拿出去倒掉。

李纨怔眼看他,美眸多是不解。宝玉笑了笑,温和道:“大嫂子不要多想,就是这般做了,味道委实不好。”

“当家的就是这样喝的,没加百花露而已。你知道的,百花露都送去给了你的。”李纨的语气不怎么好。任谁这样了,都不会开心。

宝玉好生安抚,把理由说了。一是百花露不能久熬,久熬失了灵气;二是白玉浆要多熬煮些时辰,不然的话,会有豆腥气。

李纨笑他道:“就你这么多机巧。”

宝玉摇摇头,没接话。

这算什么机巧?

白玉浆说白了,那就是豆浆。豆浆存在假沸现象,只是锅子边缘有小泡冒出,其实并没煮熟。要说生点也没什么,大多数食物,生的也是能吃,可这豆浆,要是不熟了,真个是个要人命的东西。

豆浆不煮熟,毒素会破坏肠胃,要不是加了百花露,普通人,三两天就要腹泻而死。就算加了百花露,也只能延缓破坏的速度,早晚有一天,会累积致人死命。

他一直奇怪小宝玉的身子骨,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李纨当家的就是这样喝的,贾珠就是这样喝的……】宝玉苦笑摇头,这贾珠,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暴病身亡?

与小宝玉不同,贾珠是真正的青丘狐族,但尽管是妖族之身,也承受不起长年累月的毒素侵蚀。恐怕,还真有这方面的原因。

他好似不经意问道:“嫂嫂,大哥怎么喜欢吃这个?”

“哦,是有人跟他说:古时有个叫刘安的王爷发明的,最喜欢吃。他吃了,觉得欢喜,也就爱上了。”

“那是谁跟大哥说的?”

“不清楚,当家的去得早……”

宝玉眯起眼睛,一股子杀意藏在了心底。看来贾府的风雨飘摇,早在贾珠病亡前就有了端倪。白玉浆听着好听,是个有品味的,但在大周并未传扬。要是有知道吃法的,肯定知道其中的害处。

【厉害啊,豆浆生吃,其中的毒素,哪怕现代也很难查到。在这大周,真真的是个杀人不见血。可惜贾珠已死,找不到罪魁祸首了。】

那边李纨见他愣神,笑道:“原来是这般小事,那我以后多多熬煮,最后再加百花露就好。这都是小事,倒是你的文名……玉哥儿,总不能让外人随口乱讲了。”

宝玉点点头,想说不急,时候未到,突然眼前一黑,半个膝盖跪在了地上。

“玉哥儿!”李纨惊叫道,要来扶他。

宝玉推开扶来的素手,抬头看天,只觉得自虚空不知何许处,阵阵威压夯进了他的心底。他知道这是什么,蓦然大笑出声。

“好好好!我等的就是这个!”

闭眼,进文山。

第五十二章 红袖珠泪

百丈文山巍峨壮阔,虽然进过许多次,仍让人心折。

一连七十五把文火熊熊燃烧,一直蔓延到山腰偏上之远,照得一片透亮,满眼都是辉煌。其中最上方的一把文火尤为炽热,火焰翻腾十余尺,要把更上方的一把文火引燃。

轰隆隆~才气汇聚成风,风助火势,烈焰熊熊。

而此时,天空无穷高处,隐约有流星攒落。一、二、三……宝玉细细数了,笑容更大,讥道:“七个,竟然是七个举人对我进行文位压制。贾雨村,你还真看得起我。”

他伸开双手,要尝试一下,这传说中的,文位压制之说。

只见流星攒射而下,逐渐看清了模样,及到近前,距离山巅只有十余丈的地方,更是让人惊惶莫名。

这七颗流星,竟然变幻成各种模样。其中有长弓一把,角首韧弦,坚硬如同万古寒冰,闪烁锐利光芒;稍弱者,是折扇、大戟、书册、戒尺。比长弓小了近倍,也有十万丈方圆。

跟这些威压所化的物什相比,宝玉的百丈文山,宛如脚下的蚂蚁!

宝玉只觉得身体被重物压迫,七十五把文火,也仿佛被浇了瓢泼冷水,只剩寸许长的火苗,勉强露出些温气儿。他看向最弱,也是最后面的两种威压,突然一怔,咧嘴大笑起来。

这最后面的两种,一种是清茶一杯,绿玉花纹,显然威压的主人性情淡薄,是真正的雅士。而另一种,化作猛虎图案,其主人性情刚猛,不是个能藏住事的。

【没有剑,怎么会没有剑?贾雨村以《剑吟》动天下,其威压必然化作长剑风流,不可能是这些威压异象的一种。这是别的七位举人,其中没有贾雨村!】

宝玉摇摇头,想退出文山了。

七位举人共同压迫,说实话,难受。他又不是个受虐惯的,只是想尝试一下文位压制的感觉,以便将来应对,犯不着挨着受苦。只是贾雨村其人,真真是个难对付的,本想绝对反击,把贾雨村拉下水,显然有点失算了。

【也没关系。不管如何,这七位举人不会平白无故否决我的人品,定然有贾雨村推波助澜。只要我反击过去,贾雨村逃不了牵连。】

文位压制,只有举人对秀才、生员才会产生。举人发自内心否定当事人的人品、作为,天地自有感应,必然产生文位压制。而到了进士那等级别,天地至理掌控自如,足可以言出法随,根本用不着这些。

想及此处,宝玉的身体泛起波纹,要退出文山。

突然,七十五把文火熊熊燃烧,一阵宛如檀香,又远胜檀香的味道沁入鼻翼。他惊愕看去,只见七十五把文火之下,一道朱红锦绣扑打而出。

这朱红锦绣,被文火点燃了,仿佛一条数十丈长的火龙。张牙舞爪,向着天空七道威压击打过去。只是数十丈的长度,怎能与以万丈计量的威压对怼?被长弓的弦光一闪,就失了火焰,仅剩朱纱缕缕带着三点闪光的东西,洒落在百丈文山上。

嘭!

宝玉怒目回神,一身才气熊熊燃烧,化作正气如龙。他一掌拍碎李纨房里的小几,蓦然站起。

咬紧牙,沉声怒喝道:“贾雨村、那长弓举人!我与你们誓不甘休!”

李纨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我看你进了文山,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他们污我太久,也该给个教训。”

拱手告辞,先行一步道:“嫂嫂暂且安歇,我去计较一二,定让那些牵连无辜的,惨败而回!”



三里路程,来时用了许久,回去时,却只用了半盏茶工夫。

王善保、李贵赤着膀子,用千斤的石磨打磨身体;晴雯和麝月玩耍简化的小棋;袭人贤惠,只在旁边凑趣。看见宝玉跑进来,都连忙散了,追着宝玉进去。

宝玉收敛炽白正气,身体蓦然虚弱起来,他却顾不得,直往碧纱橱里闯。

王嬷嬷拦住他,道:“宝二爷,我家姑娘睡下了,不然……您先忙别的?”

“忙什么忙!当我傻的吗?”

宝玉怒起来,掀开青色纱帐,径直闯了进去。

李纨大嫂子说过:有更高级的鬼怪精灵给他留了烙印,让别的鬼怪精灵都喜欢他呢。本以为是守财奴给的,没当回事,却没想到,是黛玉给的。

那朱红锦绣,他认出来了,正是红袖添香的一种。

林黛玉躺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用锦苏流云毯子裹紧了,埋住了头脸。宝玉让跟进来的袭人去煲汤药,燃起才气,连人带毯子一块抱住了,送到火炕上去。

“还装什么?明摆着是受了伤。”宝玉一边嘟囔,一边掀开黛玉的毯子。黛玉也是个身子弱的,打从弄了火炕,很少在贵妃榻上躺。这是突然痛了一下,随便躺下了呢。

黛玉扭过脸,啐他一口,不服输的道:“我哪里受了伤,就是累了。”

宝玉凑笑敷衍着,拿厚缎子被给她盖上了,往被子里掖她手的时候,突然一愣。只见林黛玉的左手上缀着一条朱红锦纱,拉出来约有十寸,每一寸有十点晶莹的,好像泪珠又好像水晶的东西。

盯着映照窗外阳光的‘水晶’,宝玉心里抽疼,不知不觉的,想到了眼泪这种不舒坦的东西。【真的像眼泪啊,眼泪……】宝玉攥紧手掌,指骨发白,拽过朱红锦绣开始数。

没到十寸,差了三厘,也不是一百滴‘水晶’,少了三滴。

他蓦然想到,文山上燃起火焰的,上面也有三点晶莹。

“王嬷嬷……”他闷喝了一声。

王嬷嬷是黛玉的奶娘,论辈分,是宝玉的长辈,可看宝玉往日温和的脸像是要闪雷雨的天,闷沉得很,有点吓着了。她没见过宝玉怒到这种程度。

看向林黛玉,宝玉把她拦了,道:“让你说,你就说,看你家姑娘作甚?”

王嬷嬷苦笑了阵,道:“我家姑娘有一百点水晶泪,是她的命元呢。如今耗了三滴……”

“王嬷嬷!”林黛玉打断她,瞪宝玉道:“干嘛欺负我的奶娘?”没忍住,噗嗤一乐,笑道:“好了,只是三点泪滴而已。要不是我只能用出去三个,也不会出事,没帮到你。可惜了,要是五十滴的话,那种举人威压,我才不看在眼里呢。”

“五十滴得去你的半条命……”宝玉摇了摇头,剩下的话,再没有出口。

说什么呢?不必说。他走到书桌那里,捻起一张造竹纸写了,想一下,又连写七张。都是帖子,除了给贾雨村的那张外,剩下的,都没有署名。

他把王善保叫过来,让给贾政送去。



中都城里,突然卷起一拨消息。

有百多个生员、秀才争相奔走,把宝玉新开店面、广邀文人雅士的事情传开了。这简直是自泼污水,让中都城举人以下,论了个痛快。

“宝二爷又要开店?这是什么道理?”

“从商者鄙,要是以前也就罢了,是赈济灾民的,现在要做什么?”

“他这是自甘堕落,要为银钱折腰呢。呸,什么宝二爷,以后不用喊宝二爷了,叫他无事忙、富贵闲人也就罢了。修竹神童说的没错,他就是个下三滥的!”

听得外人议论,柳生全满脸苦笑,对身边的人道:“宝二爷这是做什么呢?要我们传扬这个,不就是自泼污水吗?”

“让做就做吧,相信宝二爷自有应对。宝二爷说过要推波助澜一把,难道是……”

“嘘,慎言。做事就好。”

一连三天,议论更甚,只要有生员、秀才的,几乎是家喻户晓。按理说,举人不会参与宝玉的事情,宝玉份属生员,没来由失了他们身份。可听说贾府连出八张帖子,连邀八位举人,这兴趣呢,也就起来了。

贾雨村正在练字,接过帖子,头也不抬的道:“既然如此,我知晓了。”

贾代儒环顾草庐,入眼尽是一片雅朴,老眼眯起来道:“贾三甲,容老夫说句话可好?”

贾雨村这才抬头,放下妙笔道:“尽说无妨。”

“老朽贾代儒,僭越了。”

贾代儒嘴里恭敬,一双老眼却是寒芒四射,声音阴冷道:“您说老朽可怜、可赏、可惜、可叹,如今老朽就回上一回。宝二爷给了老朽两首名动首版,让老朽有望成就举人文位。敢问贾三甲,何人可赏?何人可叹!”

不等贾三甲开口,他就冷笑道:“且不说可怜者何许,可叹者何许。贾三甲,您只需要知道老朽开的五十丈文山,一旦成为举人,未必没有盖过您的那一天。老朽性驽,不管您和老爷有什么机巧算计,都只认一件死理。如此说,贾三甲可算明白?”

贾雨村微笑不变,轻轻点头。

“如此,老朽告退。”

林修竹看着贾代儒出门,脸上阴晴不定,稍后怒道:“恩师,他在威胁您。不过一个老秀才,怎能如此嚣张?”

贾雨村摇摇头,接着练字。

嚣张吗?他不这样认为。相反,他觉得贾代儒至情至性,是个忠心的。

只是可惜了点,跟错了人。

一张字帖出来,笔锋不露,笔骨圆润,仿佛他这个人。贾雨村拿起字帖看了,还算满意,笑道:“练字好,把字练好了,比什么都舒坦。修竹,这几日不要出去了,跟为师练字。”

“可是,这请帖……”

“管它作甚?”贾雨村捻起请帖,放入炭盆。

距离秀才大考越发近了,他不认为,宝玉有本事扭转乾坤。

第五十三章 八胆举人

“这孽障的七个帖子,分别刻画了长弓、折扇、大戟、书册、戒尺,以及茶盏和猛虎。不用想,也知是给参加贾雨村文会的七人。压他一下,那是我和贾雨村商量好的,他要打什么机锋?”

梦坡斋中,贾政捻着茶盏,抿一口茶,问江流。

江流还是挂着讨喜的笑,低头道:“宝二爷是您的虎子,自然有独特考量。江流不知老爷为何要压了宝二爷,但是江流知道,宝二爷吃不得亏。”

贾政怔了一下,放下茶盏,把这个内外管事兼于一身的,仔仔细细的打量了,笑道:“有趣,真个有趣。本老爷的管事,什么时候对孽障这般好了?贾代儒是如此,你也是如此,都向着他。”

“宝二爷可是未来的大主子,我们做奴才的,自然讨好。”

这样的话糊弄不了贾政。宝玉总说他糊涂,但是府内府外的事情,哪件瞒得过他的眼睛?当下笑道:“行了,你也别整这些有的没的。我知道宝玉给了你五两银子,但是五两银子,能收买了你江流?说吧,为什么向着宝玉?说真话。”

江流惫懒了脸儿,笑容扯了老大,拱手道:“老爷您就饶了小的吧,宝二爷的厉害,您也知道,我们当奴才的能看不出来?您说跟贾雨村商量好了,要压宝二爷一次,这我可没听见,也不会跟宝二爷说。要是说了,指不定谁吃亏呢。”

这话就有意思了,贾政琢磨一阵,一下子气乐了。这是说让宝玉知道了,他得吃亏呢。他吃亏?他是宝玉的亲爹!

可是想想,自己还真……一巴掌呼了江流的脑袋,惹得江流笑更狠了。与王善保不同,江流是他看着长大的,算个义子。

摇摇头,叹道:“贾雨村是我们的人,但不能向着我们。我思量过了,宝玉虽然文采过人,但是礼仪、弓箭之术、御马之术都不曾修习,赶不上开春的秀才大考。干脆让贾雨村压他一次,算是表了态度,我也好瞅个空子,让贾雨村补了官缺。”

江流瞪大眼睛,叫道:“老爷,这我可没听到。您说笑了,朝政上的谋略,您怎能说给我听?”

贾政气道:“还不是要警着你,不能帮宝玉太过。你一个妖将,相当于进士实力的,天天装成个老妖算什么事?要是你铁了心帮那冤家,他还不傲上天了去!”

江流叫屈道:“我可没在这上面帮他,只是说,宝二爷吃不得亏。”

“你就这么相信他?对手可是三甲举人,还有七个举人,里面也有老三甲。”

“我可不看这个,就是觉得,宝二爷不是个受委屈的人。这几天呐,他太安静了。安静的,让人怕。”

“有热闹看?”

“肯定有。”

“那就去。”贾政来回踱了两步,指着江流道:“咱们一起去。你把玉柱儿、金文翔也叫上。他们都是老妖级别的,让他们护着宝玉。要是只有我在,外面的会说,我这个妖将加举人实力的欺负人。”

这话说的,跟真要动手的时候,他会干看着一样。江流知道贾政抹不开面子,就是让人凑个巧儿,也不说话,把宝玉给的信儿藏在了心底。

【既然老爷要去,自然不用传递宝二爷的消息了。要说宝二爷还真是深思熟虑,委实……谨慎的可以。他是国公府嫡子,真个把举人降住了,那些举人也不敢动手啊,竟然要我传话,多少弄一个进士级别的过去。】

【等等,进士级别的?宝二爷不会想说理不过,那就杀人灭口吧?】

江流满肚子小心思,抹抹冷汗,出去叫人了。

不管如何,不能让宝二爷吃亏。



东城王府大街,今个特别热闹。

虽然是以‘王府’命名,其实早就名不副实了。几次旧城整改,这里变成了东城的门脸街。一路走来,都是服务于东城达官贵人的商铺门脸,各种招牌、旗帜都是名匠打造,精致美观,或是富丽堂皇。

唯独偏南的一座四层小楼,门口上方挂着大匾,匾额边缘有点淡金,但是没有写字,自然也不知道做的何等生意。但是偏偏,数以百计的生员、秀才,从大街小巷蜂拥而来,围在门口评头论足。

“他还要做生意?还广邀众人,是怕文名不够坏?”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宝二爷何等人物,最近实在安静的狠。”

“他不安静能有什么办法?要说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可是有举人不满意他。我听说了,特别是钱三甲,恨不得手刃他呢。”

“你这是以讹传讹!”

“我哪有……瞧,那不是钱三甲吗?还有林举人和赵举人……”

街道本来拥挤不堪,别说人,便是一根针也插不进了。可这时如云的灰袍、素衣好像分流的河水,向着两边快步退开,随后都低头行礼,口称钱三甲、林举人、赵举人不提。

顺着人流分涌,中间走出三人。都是闲庭信步,恍然漫步于山野之间。后两人穿着举人的制式长袍,青色锦质,当先一人虽然也穿着这个,外面却被战袍包裹,肩膀覆盖甲片,映射寒冬雪芒。

钱三甲走到门脸的前方,抱胸而立,仿佛躺在木架上的长弓,结实,有力,却又不如刀剑般刚直过甚。他眯着双眼,覆盖下巴的络腮胡整理的极为精致,每一根毛发都捋顺了,十分贴服。

赵举人笑道:“本以为只有我这个好热闹的,没想到林举人、钱三甲也来了。特别是钱三甲,您怎么也有了闲心来顽?”

钱三甲轻声道:“来看看,要是真个是贾三甲所说……”

“如何?”

“杀!”

声音猛然拔高,好像利箭脱弦,如同闪电划破长空。

赵举人、林举人打了个寒颤,突然后悔看这个热闹。他们想及钱三甲的性子——喜荣华、爱排场,但最是嫉恶如仇不过。他不是说笑,哪怕是荣国府的嫡子,要是不堪入目的,他也敢杀!

林举人苦笑一声,道:“也就是您钱三甲……”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他看见远处走来几人,领头的是贾政的管事江流,剩下的两个,也是出了名的老妖。

贾府家人之一:三爪狐玉柱儿。

贾府家人之一:没脸皮金文翔。

都是狠角色。

后面还跟着一个同样打扮的男子,毡帽遮住了头脸,看不出是何许人,但是想来,不会比玉柱儿和金文翔差。

三爪狐玉柱儿,顾名思义,就是只有三个爪子。别看他幻化人形四肢不残,但是有点见识的都知道,这是个何等厉害的人物。

玉柱儿,擅泳。曾于西海鏖战一十八名同等级赢鱼老妖,杀五、残四,自身断了一爪,改诨号成三爪狐。可以说想起他了,立马要想到贾府开国荣光。那时候开国的血战,更为凄厉。

没脸皮金文翔,虽然没有三爪狐的名号响亮,也是个不好相与的。林举人、赵举人沉吟片刻,往后退了两步,而钱三甲,突然上前一步,冲江流拱了拱手。

江流冷声道:“敢伤我家宝二爷,我要你命。”

钱三甲一点不怵,大笑道:“还是江管事懂我,江管事的实力……哈哈,我打不过,但你挡不住我杀人。”

江流哼了一声,带人站在了门脸一侧。钱三甲说的,不是假话。

虽然他隐藏了实力,但对这钱三甲,还真个隐藏不住。去年他出门办事,深夜遇见了这个喜欢夜里吟诗还摆排场的,不小心撞碎了这家伙的出口成章,委实打了半个时辰。

没错,他是妖将实力,相当于进士,却和钱三甲这个举人,打了半个时辰。

最后钱三甲败退,他也没能把人留下。

八胆举人,五十丈文山,又有十城共举的首版原创,其实力,远超一般举人。

最可怕的是,那十城共举的首版原创,还是三元进士的得意之作。后面的根底,委实让人心寒。



宝玉起了个大早。

今天,是他请贴上标注的时间。袭人以为他要出门,早早准备好了他自制的牙刷、牙膏,还有锦纱丝巾和早膳等物。等宝玉清洗完了,又伺候了早膳,就送来雀金裘。

“不急。”宝玉开始练字。

字体越发有力,笔锋腾转处,竟然好像金铁交击,颇有刀剑般锐利无比,又刚直不阿的神韵出来。黛玉等的焦急,看他写字又觉得欢喜,不知道是该喊醒他,还是让他接着练字了。

直到日上三竿,宝玉估摸要到的都到齐了,才叫了王善保等人,跟他出去。

王府大街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水泄不通。宝玉干脆让王善保、李贵用了力气,把人生生挤开了,让他过去。

穿行了人流几步,旁边蓦然散开大片空地。众人冷眼看他,眼中全是不屑。偶尔有几个热乎的,都是姻香楼的秀才、生员。

听过宝玉的《咏麻雀》,他们相信了宝玉,不听路人言。

宝玉和这些人一一行礼,到了中央,恰好从钱三甲身边过去。三位青袍举人,让他好生看了几眼。不是好奇,而是想着,伤了林黛玉的那个威压异象,到底是谁的?

钱三甲也冷眼看他,正色道:“且看你耍什么机锋。要真个是个腌臜不做人的,我必杀你。”

宝玉指了指江流那边,笑问道:“谁杀谁?”

“哼,仗着贾府余荣。让江流来,是要给你仗势吧。无用。”

宝玉突然笑了,和善温柔的那种笑,如同清风。

他轻声道:“错了,让他们来,只是防止你们狗急跳墙罢了。”

第五十四章 怎能放过

声音虽轻,还是被众人听到了。

一时间,肃街寂静。

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到底听见了什么?

狗急跳墙?

宝玉不过一介生员,竟然说钱三甲要狗急跳墙?这好比一个乞丐,踩着金銮殿的龙椅,指着皇帝的鼻子骂,真个要找死不成?

钱三甲蓦然大怒,张口欲吟,面前站了一个墩子似的人物。他看见王善保木木的脸,比他头顶还高了两寸。而在王善保的头顶,已然射出三尺长的血气鸿光。

“与举人同级别的老妖,很好,能挡住我半个瞬间,足够江流援手。”

钱三甲面带讥嘲,看见江流往前上了一步,自己就摊开手,大笑道:“好,总不能不给你辩解的机会。贾宝玉,我就看你耍什么花样,但是事先说明,你的老妖奴才,就算加上江流,也挡我不住。”

宝玉笑着点头,走向店门处。

在他本来的设想中,只想踩贾雨村的大好头颅,没想招惹别的举人。哪怕被文位压制了,也不想四面树敌。

唯独,不该伤了黛玉。

宝玉满腔怒火,要找人发泄出来。今个来了三个举人,有一个算一个,他都不想放过。特别是那个有长弓威压异象的,他想杀人。

“诸位,”

宝玉到了匾额下,转过身,笑道:“今天是小店开张的日子,我贾宝玉,要做那行商之人,赚取银钱。诸位有何异议?”

异议?

大了去!

虽然宝玉在请帖里写明了,是要做生意,要开店,但是事实上呢,没人信。

宝玉文名败坏,必须要扭转文名。他们以为这些的广邀文人,是要给自己正名——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成功的也不少。

可宝玉说的什么?他要做生意?真的是做生意?!

行商者鄙啊……

有人上前一步,问道:“宝二爷,鄙人姓吴,秀才文位。素来听闻宝二爷赈济灾民,是个大善人,哪怕有人说您善恶不分,我也是不信的。可您今个要做生意?灾民已经赈济完毕,就等安置回乡呢。您还做什么生意?无端坏了文名。”

“不做生意,哪来的钱?没有钱,以后怎么助人?”

宝玉微笑道:“之前火炕生意得来的银钱,全都赈济灾民了,这是急人所需,自然不留。这几天我就想了,要是以后哪里需要帮助,我却两袖空空,端得懊恼。这种事情,却是再也不想了。”

众人议论纷纷,有姻香楼的生员、举人大笑出声:“没错!宝二爷心怀天下,哪里是你等能够猜疑的?”

“饿殍遍地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凭何以此猜疑宝二爷!”

“己身不正,犹嫉他人。尔等委实可笑!”

许多人脸色通红,默默低下头去。刚才问话的吴秀才,想要后退,又落不下面子,强笑道:“如此,是吴某孟浪了。宝二爷,您做生意是为了助人,不可说鄙。吴某孟浪,莫怪,莫怪。”

宝玉摇头道:“也不全然为了助人。”

藏在玉柱儿身后贾政哆嗦一次,差点跳了出来。

要说在场的谁最矛盾,委实非贾政莫属。贾雨村坏了宝玉文名,与贾府对立的表象作出,已然全了他的谋略。之后他要为宝玉扭转文名,却没想到,宝玉自己在做了。

可现在又是为何?明明没人责怪,借坡下驴就好,偏偏说个‘不是全然为了助人’。这冤家,到底在想些什么?

只见宝玉满脸谦和,笑道:“银子就是银子,总归要花的,我是为助人而未雨绸缪,但不是说,我自己就不用。”

疯了,真是疯了!贾政真想跳出去,大骂一声孽子。江流眼明手快,扯住了他,才没闹个笑话出去。

贾政气呼呼的,把毡帽往下一拉。

眼不见,心不烦。

众人一阵喧闹,受了教训,没人出头,却都用严厉的眼神盯过去。

宝玉让王善保把匾额取下来,取了火乌赤毫,就有茗烟递了砚台上去。墨已磨好,让他饱蘸浓墨。

笔毫在牌匾上摁下,回头笑道:“我助人,也助己,有何不可与外人言?天下苍生,难道只有别人,丢了我贾宝玉这一号?文人所需甚多,笔墨纸砚、骏马弓箭,哪个是不要钱的?难道我贾宝玉只能助人,自己就要饿死不成?”

执笔,挥毫,铿锵大字如同金铁,烙于牌匾之上。

愿为天下苍生谋!

这是挥洒志向!

一片寂静,众人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开口。

他们咀嚼宝玉的这句话:愿为天下苍生谋。

要是别人写下这样一句话,他们可以赞叹,赞叹未必真心,可以讥讽,讥讽未必假意。但是换成宝二爷,他们要仔细思量。

宝玉先前的火炕生意,每一分,每一厘,那都用在了灾民身上。有珠玉在前,怎可把此事随意对待?

慢慢的,有人眼睛透亮,朗笑出声。

“没错呢,愿为天下苍生谋,谁敢说自己不是苍生?”

“宝二爷大气,虽是从商者鄙,然而鄙者,绝没有宝二爷。”

宝玉拱手谢过,笑道:“如此,我这生意就是可做了。也没太多机巧,只是牙刷、牙膏而已。价格不高,诸位尽可买去,也算省了青盐之苦。”

众人还待询问,被他挡了,只说开业大吉后,再详细解释。宝玉走到钱三甲面前,见钱三甲注视他的牌匾,好像呆了神,也就停下等待。

许久,钱三甲蓦的感叹道:“好字!”

他看向宝玉,脸色略微缓和,道:“汝之风骨,字体之上可见一斑。这愿为天下苍生谋,我算信了一半。”

“只是一半?”

“只是一半。”

“那么,现在呢?”

宝玉抬起手掌,李贵、茗烟应声就过来了,每人扛着一块长条木板,看款式,与匾额等同。宝玉双目直视钱三甲,手腕却向后挥去。不看木板,默写出两句话来。

左为:春蚕到死丝方尽;

右为:蜡烛成灰泪始干。

李贵和茗烟一人一块,把木板嵌在门脸的两边,与门头上巨大的匾额对称,好像横批和一副对联。

连绵一片吟哦声:

“愿为天下苍生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烛成灰泪,泪始干……”

愿为苍生,可做春蚕,丝尽方休;愿为苍生,可为火烛,成灰且罢……数以千记的生员、秀才低声咀嚼,随后朗然高诵,此起彼伏,声音久久不退。他们用精亮的眼神注视宝玉,慢慢的,弯了一片腰肢。

“我等,枉为文人,愧煞。”

“我等,敬服宝二爷气节。”

贾政把自己藏在玉柱儿身后,却不是刚才的感觉了。他捂着嘴巴,好悬没笑出声来。有子如此,他贾政,值了!

宝玉少见的没对众人回礼,只是盯着钱三甲,冷声道:“那么,现在呢?”

钱三甲胡须抖动,脸色一阵清白变幻,对宝玉作了口语道:“我是上届三甲举人,贾宝玉,不要逼我。”

是了,他是三甲举人,怎么能对生员小儿认错?

虽然,他真个是错了,误会了宝玉。

贾政的眼神敏捷,看到钱三甲把名号都搬出来了,笑得合不拢嘴。他思量片刻,对宝玉传音道:“既然搬出了名号,钱三甲就是服了软,不会再坏你文名。冤家,还不见好就收?”

宝玉四处望去,朝江流身后一看,露出笑容。这让贾政宽了心——自己这个冤家,最是敏捷不过,肯定要给钱三甲一个台阶下,不用他操心。

可此时,宝玉提高声音,喝道:“钱三甲,便是逼你了,又如何!”

贾政一个趔趄,差点摔了。更诧异、惊恐、暴怒的是钱三甲,脸色蓦然铁青。他是老牌的三甲举人,何曾被生员小儿喝问过?

便是那贾雨村,也没这种胆子!

他冷眼盯着宝玉,嘴唇翕动,险些吟出一首杀人诗出来。贾政哼了一声,脱掉毡帽,让他更气不过。他只是暴怒,还没丢了涵养。

说不过理就要杀人,不是文人所为。

钱三甲深吸两口气,闭上眼,又睁开,整个人好像淋了寒冬的冰水,一下子冷静下来,仿佛无波古井。他稳声道:“你赈济灾民的名声,我听说过,从未怀疑。我要质疑的,是你善恶不分,黑白不明!”

“何为善恶不分?何为黑白不明?”

“文人是正,半妖是邪。你为了救一个半妖,肆意伤害普通灾民,还说不是善恶不分?还说不是黑白不明?”

听到这话,宝玉指着钱三甲鼻子,哈哈大笑。

“看来,我这几句是白写了。”宝玉冷笑道:“愿为天下苍生谋,你是苍生,我是苍生,那半妖就不是了?石头心地善良。她行善,我看到了!她帮助灾民,我看到了!她忍饥受冻,不抢灾民衣衫,不抢灾民口粮,这我也看到了!我帮她,有何不可?

半妖是邪?你身为三甲举人,不是愚民村妇,怎么还有此等想法,做此等错事!”

宝玉直接喷在了脸上。《论语.卫灵公》曾言:有教无类。这世上有太多种人,有的智,有的愚,但没有哪种天生是恶的,举人都懂。

钱三甲眯起眼睛,道:“半妖不是生而为恶,但是受尽世情冷暖,都是恶念穿灵,恶孽缠身,没一个好的。你身为生员,也该知晓。”

“很好,那么……”

宝玉的脸色温和起来,转头轻唤:“石头,出来吧。”

第五十五章 两败俱伤

乍见石头,钱三甲就脸色不对。

只见石头一身细布紫衣,模样娇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看不到半点狠厉、暴虐,甚至连一丝愤世嫉俗的感觉,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都不存在。

宝玉安抚了怯生生的石头,指着钱三甲道:“让他问,问什么答什么,不要怕。”

石头点点头,两个毛茸茸的猫耳,在乌黑的发髻上摆动着。她走到钱三甲身前,懵懂的眼睛偷瞧了钱三甲,连忙低下头。

“您,您请问。”

钱三甲神色复杂,还是祭出了一颗文胆,才气勾连天地正气,化作威压,压在了白石头身上。

白石头抬起头,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变化。

【这,竟然不怕正气的压迫,难道真的是个善良的?不可能,半妖被世人误解,饱受人间疾苦,怎么可能心性不扭曲?】

钱三甲这样想着,声音却放轻了,问道:“有没有杀过人?”

“没有。”

“那,害人呢?”

“也没有。”

正气的压迫下,千斤气力的大妖,根本不能在他面前说谎。一时间,钱三甲心里五味陈杂,不知道是何等滋味了。他越看白石头,越觉得喜欢,这等妙人儿,怎么会是个半妖?

宝玉早就问过一次,笑道:“怎么,不接着问了?”

钱三甲瞪他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询问下去。

他斟酌道:“有没有做过坏事?”

“没……不,做过。”石头慌了,浑身发抖。

钱三甲叹了口气,倒也不想跟宝玉争了,只是可怜白石头,到底没能保持这白纸一样的纯良。他看向宝玉,摇摇头,要走。

“怎么,不接着问?”

宝玉叫住他,笑道:“石头别怕,告诉他,你做过什么坏事。”

“我,我做过一件,”白石头差点哭了,泪花在眼里闪动,“我小时候,好像三岁,不,四岁吧,肚子饿,偷摘了苞米地的一个苞谷吃。呜呜,”真个哭了出来,抽泣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偷东西,可我肚子好饿啊。那时候还没力气,打不过山里的野兽。我只偷了一个,真的只是一个。后来,后来我帮那片地抓了一年虫子……对不起,我不该偷东西……”

全场默然,这,也算坏事吗?

宝玉让宁月儿把石头带走,顺手塞了一瓶百花露过去。又等了片刻,问道:“谁之过?”

这一问,不知问的何事。

钱三甲嘴角咬出血丝,恨声道:“我之过。”

这一答,也不知答的何事。

等白石头走远了,他再深深看了一眼,这才面对宝玉。腰肢缓慢弯曲,每一毫每一厘,都有骨骼咯嘣脆响。好不容易弯下去,手掌又抬起来,每一毫每一厘,筋骨爆响更甚。

他弯了腰,拱了手,脸色黑红道:“钱某人误信他人言,以至于文位压制,又坏你文名。钱某人真心赔罪,还望宽恕。”

随后面朝天际,高声道:“天地可鉴,钱某真心悔改,望文位威压,消泯于世。”

声音刚落,宝玉觉得浑身轻松,内观文山,却是最大,也是最厉害的长弓异象,化作虚无。

他回过神,再看钱三甲,眼底有火焰燃烧。

“只是如此,就算完结了吗?”

一声嗤笑,冷如寒冰。

这声笑,几乎是瞬间打散了众人心中所想——他们为宝玉叫屈,为白石头叫屈。这般妥帖的可人儿,推己及人,自己也会救,管什么是不是半妖。可宝玉拿着不放,委实不妥。

大不妥。

钱谋学是三甲举人,还是老一届的三甲,宝玉是什么?不过一介生员而已,占了理,就要钱三甲弯腰致歉。他们刚才看到了,钱三甲自降身份,不只弯了腰,还拱了手,这且不说,单单当场消了文位压制,已然是对宝玉最大的道歉。

可宝玉不依不饶,已然有点……君子可欺之以方。

人家已经道歉,你却拿捏不放,这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以堂堂三甲举人的地位,屈尊降贵,就是给了你宝二爷天大的面子。你还想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众人交头接耳,不屑的眼神睥过宝玉清冷的脸庞。柳生全是个直心眼的,看不惯就要说,想及跟宝玉这些天的交情,憋了好些气,还是扯嗓子喊了:“宝二爷,够了,您够了!”

“不够!”

宝玉浑身燃起才气光芒,直冲三丈有余。这一瞬,怕是燃烧了他过半才气。他的脸色通红,双眼映照火焰,却又无比冰寒道:“污我文名,没什么!文位压制,也没什么!哪怕让我开春来不及大考,也不过是一年时光,道歉也就算了!可你钱三甲……”

蓦然走向牌匾处,指着两边高声道:“你以为这两句是给我自己写的?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只为了这句‘愿为天下苍生谋’?你们把我想得太高了,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没这么伟大!”

自贬文名?

这是自贬文名!

贾政气得脸堂子都绿了,好悬没出去打死这个孽子。那边钱三甲,包括跟来的两个举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宝玉——自贬文名的不是没有过,可那都是……自甘堕落!

他贾宝玉,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自甘堕落的人。

一般而言,文人难以施展满腔抱负,报国无门,佑民无路,要么选择用一身修为护佑一方,要么选择颓废、堕落。

此等人物行事放浪不羁,会自贬文名,要随心所欲。比如先辈大儒陶渊明,国破后喜田园,爱饮酒,酒后放浪不堪,端是个自贬文名的。

但人家是何等人物,就算自贬文名了,也被众人称道。而贾宝玉,只从先前姻香楼一事,就知他志在天下,还没到受挫后难以自持的程度。更何况,以他贾宝玉一介生员,哪里有自贬文名的资格。

要是这般做了,那就是真个的贬低自己,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

宝玉等众人议论完了,大笑道:“我可不是自贬文名,只是对自己的说头,还没到时候。钱三甲,你对我道歉,有鞠躬,有拱手,有当场消了文位压制,不觉得早了些吗?在我之前,还没有为黛玉讨个公道呢!”

钱三甲如遭雷击,呢喃道:“什么公道?”

虽是询问,但他隐约有种不妙的感觉。林黛玉何许人也,他听说过,也羡慕不已。虽死犹活,虽活也死,是由天地才气复生而来。相传林黛玉是红袖娘中最高阶的那种,被人称作红袖仙子。

红袖娘,红袖仙子,他很清楚,这种鬼怪精灵对文人来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宝玉冷喝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红袖娘对我等文人何等之好,我贾宝玉,要是不为黛玉妹妹讨个公道,枉为人!”

钱三甲双眼暴睁,嘴角沁出血来,骇然道:“难道……我伤了红袖仙子?”

“百点水晶泪,去了三滴,你说呢?”

噗!

钱三甲倒退十步有余,张嘴喷出丈长血箭,不信道:“我伤了红袖仙子?红袖娘?不可能,红袖娘是何等存在,怎么会如此护佑于你?三点水晶泪,那可是红袖仙子三分寿元!她不可能如此护佑你,不可能!”

“有何不可?我贾宝玉,就是这般顽劣不堪,不得红袖眷属吗!”

宝玉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张,道:“这是我花费七天时间书写,是我肺腑之言。钱三甲,你说黛玉不可能这般护佑于我,是要质疑黛玉存了私心,你伤她没错?很好,我贾宝玉以诗词自辩,让你好生看着,让你好生去做!”

他把纸张递过去,咬牙道:“煊赫首版,才高七尺六寸。钱三甲,断章取文!”

钱三甲正要伸手去接,他倒是想要看看,贾宝玉作了什么诗词自辩。可手到半路,听见宝玉说的话,这个手掌,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煊赫首版,才高七尺六寸?

七位举人文位压制,宝玉的文名已然压到了无法修炼的程度,这样还能煊赫?还能才高七尺六寸?那么,要是宝玉的文名不受损害,会才高几许?

必然是八尺以上!

历来举人以下作出的,能达到八尺才气灵泉的篇章,只待文位更高,文名更盛,必然会达到九尺开外,成为十城共举的惊天好文。十城共举,上达天听,宝玉的才学,委实可怕。

钱三甲刚想到这里,浑身一阵冰寒。要说宝玉的才学让他惊讶,那宝玉的这股子狠劲,就让他惊愕,乃至有点害怕了。

断章取文,竟然要他断章取文!

这是要两败俱伤!

所谓断章取文,就是把煊赫以上的诗词策论一次性毁灭。只要用了,这篇文章的首版原创就彻底消散,不留于世间,唯独剩下文章所化的景象,可以长久保存。

当然,这也不是随意就可以做到的,必须秀才以上,起码能纸上谈兵的,才可以做到。而代价,是这人的三成才气。

三成才气,他需要十年才能恢复。

而贾宝玉,更要损失一篇煊赫级别,将来必可十城共举的惊天好文!

两败俱伤,就是要两败俱伤!

第五十六章 追根究底

宝玉把纸张往前一送,迎着钱三甲惊愕的眼神,冷声道:“怎么,不舍得?”

钱三甲咬紧牙关,没有开口。

是啊,不舍得。

他是三甲举人,已经精炼了八颗文胆,只差精炼了最后一颗就是进士。以他的规划,三年内就可精炼第九颗文胆,成就进士文位,足可言出法随。

而且,要享有五百年寿元。

【只差这么一点,我就成就了进士文位,为什么要断章取文,生生耗损自己三成才气?不可为,不可为……】

钱三甲哆嗦着嘴唇,眼睛闪出凶光,良好的素养,又让他愧疚不已。

错了就是错了,连红袖仙子都伤了的他,有何资格去计较什么?罢了……钱三甲惨然一笑,接过纸张。

抽了抽,没动。他看宝玉,见宝玉眯眼看他,眼底隐约闪过一缕凶光。

“真可惜,我以为你舍不得呢。”宝玉笑了笑,松开手。

纸张被钱三甲接了过去,不急着打开看,反而多看了宝玉两眼。钱三甲把视线放在江流儿和贾政身上,摇摇头,叹道:“你的心思,我懂了。合该如此。”

他把纸张打开,不去读,反而看宝玉,上下打量不已。

以前对这个宝二爷,他都是道听途说,甚至这道听途说的,也不是很多。里外不过个生员的事情,入不得他钱三甲的眼。

可如今,他是真个要把宝玉揣摩个通透。

毕竟,一个刚从鬼门关转过的人,总要把对手考虑清楚的……

他思量宝玉所为:先是把他压服认错,又是让他心神慌乱。本以为是想让他服软,踩着他的脑袋,增添文名就是,没想到在宝玉的心里,杀他,比文名重要。

他要是不接纸张,不断章取文,宝玉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他,而且以宝玉的谋算,最终的目的,就是要他的命。

坏了文名,成不了斩杀一个三甲举人的理由;伤了黛玉,也不是能斩杀他的理由。但是以文人的身份来讲,要是他不满足宝玉提出的条件,宝玉激愤之下围杀他,那也是情有可原——人家拿出煊赫诗词,已然给足了诚意,要是他舍不得三成才气,斩杀他,不屈。

【好谋略,好算计,只是…….你亏是不亏?】

钱三甲叹了口气,拱手道:“宝二爷好算计。”

宝玉满脸谦笑,道:“您可是三甲举人,怎么这么称呼小辈?折煞小子了。”

“很好,你和那贾雨村,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钱三甲也憋着气,没忘了把贾雨村拉下水。

他展开纸张,看了眼,满脸都是赞叹之意。这让众人不由好奇——这宝二爷自辩的诗词,到底是何等文章?

“好诗!好句!好风骨!”

钱三甲连赞三声,大笑道:“跟这文章相比,我的三成才气,倒是算不得什么了?宝二爷,你可舍得如此诗文?”

“要是舍不得,不是被你看轻?”

“那就是舍得了?”钱三甲磨了磨牙,还是心疼。

三成才气啊,等于十年寒窗苦。

他见宝玉神色坚定,要说有点不一样的,就是有些没找到机会杀他的抱憾。钱三甲的牙齿多磨了两下,端正神色,高声吟哦。

“咬定青山不放松……”

半句刚落,巍峨青山自空中显。

这是一座八九十丈的山峰,钱三甲打眼看了,叹了口气——既然要消耗三分才气,他也想弄点更大的场面出来。奈何是断章取文,都是他才气显化,还要万古长存。以他的实力,最多只是八九十丈而已了。

【可惜了,要是不断章取文,只是显化个一时半刻的,起码是高有几十里的大山。】

他摇摇头,要接着念下去。

突然,八尺灵泉自山峰涌出。宝玉的文名得到扭转,在用《竹石》的时候,还是突破了八尺才气。

宝玉的脸色一阵润泽,显然又点燃了一把文火。这让众人一阵羡慕——有这等文采的,修炼速度,果然很快。

钱三甲压下才气翻滚,憋屈道:“宝二爷,已然是八尺才气了。等你考上秀才,最多只要等到做了举人,才气还能再高。说不定就能十城共举了,你真的舍得?”

宝玉神色不变,道:“念下去。”

钱三甲瞪大眼睛,咬牙看宝玉。原来真舍得,真的舍得啊,不是想用此当借口杀他而已。原来在宝玉的心里,能杀他固然最好,要是杀不得,那就要两败俱伤。

值得吗?他只想问:值得吗?

这可是有潜力十城共举的文章!

众人抬头看这青山,只见青山虚浮半空,似落不落。钱三甲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长条镇纸,吹口气变大了,竖在了一条小巷子里。

青山缓慢落下,恰好落在镇纸上,只是撑了半米方圆,却又极为稳当。

他开口如风龙怒卷,瞬间用出了出口成章。

还有,断章取文!

只听绵延声线不断,悠悠然传出数十里去。皇宫大院、豪门府邸中,那埋头苦读的、遛狗斗蛐蛐的、打扫庭院的,不管身份高低,不管贫富贵贱,一律忍不住抬起头,看那天边,青山巍峨处。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

金光四射,在原创金光的加持下,青山涨大六成有余,与此同时,莫名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卷动青山多飘摇,更让青山山峰处,那翠绿的老竹不断晃动。

可任他八面来风,老竹都不曾倒下。

钱三甲神色萎靡,消耗了三成才气,他的文胆都要裂掉了,喘着粗气道:“好诗,好句!表面上是写竹,实际上是写人,写你自己那种正直、刚正不阿、坚强不屈的性格,决不向任何邪恶势力低头的高风傲骨。

很好,很好,我钱某人,如今也成了邪恶的一类,果然,很好……”

他弯下腰肢,冲青山上的老竹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大步离去。

后面林举人、赵举人,也紧随其后对老竹行了礼,悄悄除去了文位压制,灰溜溜的去了。他们在拐角告别,互相看了一眼,冷哼一声,各自离去。

要说林举人、赵举人,自然是各回各家,兀自憋气去了。他们没胆子找谁的麻烦,也没脸见人,只能自己深藏府邸,等事情过了余波,才敢出去。

钱三甲看他们急匆匆的背影,擦掉嘴角暗红色的血块,咬牙吟哦一句,化作青烟消散。

不多时,出现在河边一处楼台。

楼台是诗词所化,符合他三甲举人的身份,而在河边,曾经八位举人共聚一堂的地方,却荒渺没了人迹。钱三甲高声冷笑道:“贾雨村,你却是没脸见我?”

虚空传来回话,略带歉意,也有点笑意道:“钱三甲,您是王道先锋,行事如雷霆,我贾雨村,怎么敢刻意害您?委实没想到堂堂钱三甲,竟然被生员小儿将了一军。”

“你…….”

钱三甲呕出一个字,却再也说不出半句理来。

王道前锋?不过是跟贾宝玉起了次矛盾,怎么牵扯到王法之争?他思量片刻,瞳孔骤然缩紧:“你是法道之人?”

大周素来有王法之争。‘从王者仁’是“以德行仁者”,而‘从法者居’则是“以力假仁者”。法儒的目的比较明确,就是富国强兵、以法治国、驱逐妖族、称霸天下;王儒则是仁德对外,感化、收拢妖族,并对内温和,培养塑造出大量德行兼备的文人,达到‘不见血而儒天下’的理想效果。(还有没有王法了,就是出自此点。)

钱三甲师从破城进士陈长弓,是王道披荆斩棘的急先锋,可他贾雨村向来与世无争,怎么突然成了法道中人,给他下套?

【不对,不只是给我下套。这是一石二鸟!】

钱三甲思量片刻,气得浑身发抖。他是王道中人,推行感化、收拢妖族,跟四大家族是一条战线。而这件事,小了说,是他钱三甲看不惯贾宝玉,往大了说,就是钱三甲乃至破城进士陈长弓,要对付贾府!

一石二鸟,好个一石二鸟!

他气得连呕三口老血,咬牙吟道:“濯流济八水,开襟入四衢。”

地形分合,陡然开了八方之水。浩荡十余里的河流从八方汇聚,蓦然对撞,好像泄洪的缺口,蓦然炸出一道冲天的雷霆出来。附近十余里荒芜被水流荡开,卷出大片的土块、草皮等物,更有大树被连根拔起,激荡上了天际,摔落时,已然成了腐朽碎片。

“好威力!”贾雨村悠然笑道。

钱三甲仰天大笑,道:“不知你用了何等诗词,竟然掩藏了你的草庐,让我都找不到你。可你尽管隐藏,且试试我钱谋学除了恩师的《长弓吟》外,还有没有别的翻天覆地的本事!”

大笑着,一曲曼妙长吟,仿佛一只游荡的蟠螭,慢慢伸出头爪。

“兹山灵妙合,当与天地俱。”

钱三甲威严的国字脸一片黑紫,眼耳口鼻都涌出漆黑的血液出来,仍不罢休,只随着这声吟哦,之后又是一句: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贾雨村,你就尝尝贾宝玉的这首诗,到底有何等威力!”

天翻地覆。

八方之水汇聚成湖,好像平静了,只冒出雾蒙蒙的烟气来。烟气不断向上翻腾,要与天空连成一片,而在此时,一座数十里高的青色山峰轰然砸下,要把烟气压迫回去,要把湖泊填平。

两者接触,宛如一座数百里大小的铁锅油炸,生浇进银河落水那般。无数爆炸声震破耳膜,无数巨石、水泡四处飞溅。而不管是坚硬的巨石、飞溅的水泡,还是被掀起的地表土壤,每一个都带着好像火山喷发般的爆炸力,威力无匹。

足有半个时辰,方才平息。

本是一条小河蜿蜒而走,数十里荒野渺无人烟——这般静谧的景致,如今化作一片狼藉。小河彻底解体,化作的水洼也被寒风冻彻,等数十里的青山消失掉了,更是让人不忍直视。

已经不是荒凉可以描述,或许说,废墟,还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第五十七章 小肚鸡肠

远处白衣飘飘,看似步履悠闲,却几个瞬间走到近前。

贾雨村看这满目狼藉,啧啧赞叹道:“好个钱三甲!好个天翻地覆!”他指着这片地界,对林修竹笑道:“看看,这就是八胆举人的力量。不过《入摄山栖霞寺》中的两句话,就让这大好河山变成废墟……贾宝玉的那句诗也是一样,不是战斗所用,偏偏被用出了莫大威力来。”

林修竹濡慕的看着恩师。要说厉害,是恩师最厉害。

钱三甲实力强劲,按理说,比恩师还强悍几分,不一样被玩得团团转?钱三甲以为恩师用诗词藏住了草庐,实则是藏住了,人却不在。他看着钱三甲耗费才气、精血,把这片荒地打成碎片,只想发笑。

摇头道:“是恩师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钱谋学,不是恩师的对手。”

贾雨村四处走着,到了草庐原先的地方,一根茅草、一块篱笆的碎片都找不到了。怅然若失的摇摇头,叹道:“这钱三甲,确实不看在为师的眼里,可是为师……唉,真个不想招惹于他。本以为高看了贾宝玉,让钱三甲出手,已然是最大的高看了,没想到……还是败给了他。”

林修竹震惊莫名。

他听到了什么?恩师……败给了贾宝玉?

贾雨村眯眼看他,这点,无端端让他想起宝玉眯起的双眼。只听贾雨村谆谆道:“败了就是败了,不可以不认,只要找回来就好。此次贾宝玉逆转翻盘,竟连我三甲举人的文名都动摇了,不能再对他出手,倒是这钱三甲……”

叹口气,道:“这人也是个敏捷的,发现我人不在,一肚子火都憋起来,立马开溜跑路。我本想趁他激愤下用光了力气,索性把他留下,栽赃给贾宝玉呢。做不成,没做成呐。”

林修竹低头看脚尖,当没听见。

恩师说过:君子布局,当以天地为盘,豪杰做子。这以三甲举人当作棋子,肯定也是君子所为了,不卑鄙,不龌蹉的。

对,没错,真的不卑鄙。

林修竹差点哭出声来。这……跟他读的圣贤书不一样啊……

贾雨村用折扇点着额头,沉吟道:“也罢,败了一次,总要从别的地方找点补偿。钱三甲那边……他无所谓,关键是他的恩师,破城进士陈长弓。举酒开弓吟,一箭十九城。这有封号的进士,特别是这个破城进士,绝对是个有大用的。”

林修竹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麻——恩师连封号进士都敢算计,怎么输给了那个贾宝玉,小生员?他索性不想,只当自己是个木偶了。

抬头看,见贾雨村书写一张纸条,掐指成鹤,向北方无穷远处飞翔。

林修竹连忙低头,瑟瑟发抖——破城进士陈长弓,正是驻守北方边境,对峙无稽崖。





北地,平原万里。

在这万里广袤中建有一城,数百里方圆,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端得雅致,甚至没见铸有城墙——也对,破城进士镇守之地,向来不喜欢有城墙的。

也不需要。

陈长弓遗风而立,浑身甲片在寒风中飒飒作响,背后一柄两人高的长弓,手中一盏黑玉整个雕琢的长颈酒壶。抿一口酒,摸一下弓,突然伸手抓过一个纸鹤,打开看过,随手丢掉。

旁边随着低吟声,飞来一人,看似中年,面貌普通。这人低头顺目,问道:“恩师,可是兄长有信?”

陈长弓笑道:“这小子,接连吃了两个大亏,要我给他做主呢…….多大人了,这还找家长哭鼻子,不怕丢了三甲举人的脸?”

钱谋国轻笑道:“我等兄弟,便是耄耋已老,或是成了进士学士,不也是您的爱徒?恩师,兄长吃了亏,您可不能干看着。”

“哦?你待如何?”

“打他丫的!”

钱谋国看起来样貌普通,这一发怒,像是个护崽的狮子。须发根根炸起,双眼充血,头顶冒出略带殷红的烟气来。他冷笑道:“咱们王道儒家,虽说要收拢妖族,也不是那帮青丘狐狸能够炸刺的。至于贾雨村,我去干掉他!”

“坏文名啊。”

“嘁,弟子就没在乎过文名。”

陈长弓摇摇头,摁下了钱谋国心头怒火。他这两个弟子,要说资质、禀赋,绝对是钱谋国远远超出,但是钱谋国是个做事随心的,文名差了,以至于才是七胆举人,比钱谋学还差了一胆。

不过人之禀赋、天性,他认为该随心而走,不能让钱谋国失了通达念头,反受其害。

只不过……

他眼睛乍亮,拍弓笑道:“兀然多了两个有趣的小子,不错,很不错!”

一个贾宝玉,以生员之身招了贾雨村,又以生员之文名踩了两个三甲举人,定是贾府中兴砥柱。他认为这很好,是大周再起英杰。

一个贾雨村……这倒是有趣了。

收到钱谋学的纸鹤之前,他已经收到了贾雨村的纸鹤。上面只有八个字,而正是这八个字,让他都揣不清贾雨村的心思。

王法之争,一叶障目。

好个王法之争,好个一叶障目……按说贾雨村亲近贾府,应该有亲近王道儒家的意向,可他又算计钱谋学,要坏了贾宝玉的文名,看起来又是要进了法道儒家。

只是这些也就罢了,这件事的结果是——宝玉文名大涨,钱谋学及贾雨村自己文名衰落,做了贾宝玉的踏脚石。

纵观全局,又像是亲近王道儒家的做派。

扑朔迷离,拿不定主意。这贾雨村,到底在谋算什么?

可不管他谋算什么,单凭把钱谋学玩弄掌心的本事,《剑吟》数首的名声,已然是个大有用处的。无论是王道儒家,还是法道儒家,都不愿把他逼到对面的阵营去。

所谓墙头草,那也分价值论。贾雨村,正是那不能够随便拔掉的墙头栋梁。

陈长弓思量片刻,喝口酒,笑道:“管他在谋算什么,都只不过是个举人而已,我倒是对他不感兴趣。”

说着,好像心思通明,肆意放饮。酒过三巡,突然怔了下。

他对贾雨村不感兴趣,但是有件东西,真真个感兴趣了。

《竹石》都能断章取文,如此大气。那贾宝玉,另一篇文章又是什么?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这两句可是逼得谋学呕血,不知道是何等文字,又是如何称颂红袖娘的?”

嘴角勾起不羁坏笑,进士文位,言出法随。

一声长笑,划破长空,向那巍峨的中都城飞射而去……





宝玉等众人散了,找了茶楼喝茶,不过瘾,又找了酒楼,喝酒。

王善保站他身后,木木的脸露出担忧道:“爷,您的身体……还是少喝些吧。”

“没事,些许淡酒,不值什么。”

宝玉随口安抚了王善保,继续一盏盏的,把那青花小瓷杯中的酒液喝光了去。桌上的饭菜丰盛,有烤鹅子鸭、半扒鸡、玲珑七翠……都是东城这座专供达官贵人的酒楼的招牌菜。他一点没动,只是喝酒,酒空了,立马有小二满上。

“爷,咱回吧。”王善保瞪住小二,劝说道。

宝玉摇头,抓过酒壶,自斟自饮。稍后,轻声开口:“善保,知不知道,当初爷,为什么饶了你和你的婆娘。”

王善保浑身一僵,忙回道:“是您心善,大气。”

“不,爷很小心眼,真的,特别小心眼。”宝玉闷了一口酒,觉得身体不能再喝,气呼呼的站起来,道:“回府!”



贾母暖阁一片热闹。

贾母、王夫人听了金鸳鸯的禀告,接连赏了好几个大丫鬟,都是平日跟宝玉亲近的。旁边金钏儿正在伺候,憋着笑,不敢笑出声来——她犯过事,最近总是谨慎。

王夫人心情极好,笑道:“好钏儿,想笑就笑,憋气做什么?你是宝玉送来的,也说让我帮着养着,将来定是他房里人。你这丫环,真个好大福气,宝玉如今文名更盛,把三甲举人都给踩了,你的将来,怕是比夫人我还好呢。”

金鸳鸯、琥珀,并着一应小丫鬟都羡慕看她。金钏儿终也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道:“哪敢跟夫人您比?金钏儿知道自己命好,要多谢夫人。”

王夫人笑脸对她——对宝玉真心的,她总是看着欢喜。



那边宝玉回府,没回碧纱橱,而是在荣国府府里,挨边走了一圈。他路过梦坡斋,很是跟江流说了会话,这才回去。

已然到了暮时,两盏辟邪宫灯挂了起来。江流听到屋里传唤,遣退挂灯的小厮,确定周围没人了,这才进去。他看见贾政一边笑,一边要板起脸,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候着。

贾政来回踱了几步,要拍桌子,气道:“你说说,你说说!好好的煊赫篇章,硬是要断章取文了去!这败家子,败家子……不就是耗损钱谋学三分才气吗,干嘛要两败俱伤?”

煊赫篇章啊,才高八尺啊,他心疼得很。

虽然一座青山矗在了东城,青山上的老竹,更是成了招牌似的,要给宝玉广扬文名,但是想起煊赫篇章,他就是心疼,心里直抽抽。

迄今为止,他也只有一篇煊赫篇章啊,《忆秦娥》…嘁,还是宝玉给的。

江流四处看了,见贾代儒不在,举动就随意了些,笑道:“老爷,按小的说,宝二爷也不是一定要断章取文的,他是想…….”

“想做什么?这孽子!”

江流停了话,屋里走动了下,又推窗看了,再侧耳倾听,确定没人在百丈方圆内,小声道:“老爷,刚宝二爷喊了我,要我找些厉害的,暗杀钱谋学。”

第五十八章 都是混蛋

“胡闹!”

贾政只有两个字给宝玉,要不是夜深了,当场就要请家法。钱谋学是老一届的三甲举人,上面还有个三元进士的恩师,来头不比贾府差了多少。他要暗杀人家?暗杀得着吗?

里外不过是文名的争夺,胜了,那也就罢了,在整个大周,少有要取人性命的,可宝玉如今所为,别说是君子了,就算在小人里,那也能排上一号。

“不对劲啊,这冤家向来是个大度的,那次断了手,也不过一句‘多大点事’,怎么今天…….”

贾政仰头看见《忆秦娥》,其上涵义,让他头脑清明许多。他想到宝玉今天的反常举动,突然嗤的一下笑了,道:“好个江流,你早想到了,却不告诉老爷,该打。”

江流腆着脸对自己打了一下——以他从小养来的家生子身份,不用拿捏。贾政让他罢了,反正没个真打,只是要醒着宝玉,别因为一时气愤误了前程。

江流应了,也就过去。



碧纱橱灯火通明,林黛玉和王嬷嬷绣着香帕,要等宝玉回来。外面传来小厮、丫鬟们开心的笑声,立马知道了——这宝二爷,终于顽够回来了。

宝玉进了屋,脸色不好看。林黛玉亲手端了碗羹汤来,看他喝了,这才问道:“输了?”

“没输,就是憋气。”

林黛玉摸了下眼角,一抹朱红悄然闪过。以她红袖仙子的本事,立马看到了宝玉的文名状况,俏脸露出笑靥。

“果然是赢了,那就好。你一个生员,赢了三甲举人还不开心?憋气个什么劲呢?”

旁边袭人、晴雯都把好奇的眼神投过来,竖着耳朵偷听,连王嬷嬷都好奇了。特别是越发开朗的大丫鬟鹦哥儿,好奇的眼神忽闪忽闪的,要凑过来听。

宝玉闷了两下,道:“我想弄死钱谋学,没成功。”

这话说的,登时乐坏了一屋子人。袭人凑趣道:“我的爷,您都赢了那个钱三甲,踩着人家脑袋广增文名了,这还不够?咱别使小性儿,还是饶了那……”袭人是个贤淑的,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咱们就饶了那个钱三甲吧,毕竟是个三甲举人。”

晴雯、麝月,还有鹦哥儿就瞪着眼乐,连王嬷嬷都笑开了——一介生员‘饶过’三甲举人,怎么听都不是个味儿。大概这整个大周,也就咱们宝二爷有这本事。

宝玉摇摇头,恨声道:“我不想饶了他,还有贾雨村……要是能一起解决了,简直是乐翻天的好事。”

林黛玉不高兴了,贾雨村是她的老师。

左右一想,忽然明白过来,捂着樱桃嘴儿惊了一声,俏脸泛起酡红。她想:宝哥哥向来是个大度的,怎么突然使了小性?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她受了伤。

晴雯很久没见宝玉耍性子,立马不开心得很,竖起眼睛道:“我的宝二爷啊,您怎么又犯起倔来了?本以为您好了,厉害了许多,却没想性子更厉害了。以前还只是摔摔玉,闹闹不痛快,现在都要杀人了,还是两个三甲举人。您就不怕给咱们府上招了那种摆不平的大事件?”

“你懂什么!”宝玉心情不好,直接怼过去,“对别人我能大度,对这两个,大度不得。”

他哼哼道:“贾雨村,好吧,暂且不说他,单说那个钱三甲。他的压制异象碎了黛玉的三点水晶泪,这可是三分寿元,我怎能轻易饶他?本想下个套让他舍不得,结果老家伙也是机灵,硬是舍得了,还赔上我一篇煊赫篇章。”

听这话,晴雯都觉得心疼,端了茶水给宝玉。别看跟宝玉闹得欢,她却是最在乎宝玉的家底不过,当下小嘴叭叭的,把钱三甲骂了个痛快。

麝月跟着说了几句,也就停下,一双桃花眼来回瞅沉思的宝玉和脸色酡红的黛玉,嘴角带着笑。

宝二爷是真的好啊,对她们没的说。看看先前,宝二爷把手都脱臼了,不过是句‘多大点事’,那就轻飘飘的饶过了王善保夫妻,可如今因为黛玉受了伤,就要往死里弄一个三甲举人。

她又想到金钏儿,暗地叹口气——跟黛玉姑娘比起来,金钏儿在咱们宝二爷心里的地位,明显差了许多。只是不知道,跟自己相比又如何?

宝玉不懂女人家的小心思,他在想自己的事。

钱谋学钱三甲,他是真的没想放过,但从这件事里,他看出来不好的状况。

贾府是个金字塔,站在顶端的,自然是贾母老祖宗,其次是贾政、贾赦,以及宁国府的贾敬,都比他高一辈,也是自然。而在下一层的,明显包含他宝二爷,却不只有他宝二爷。

比如凤辣子,比如贾元春,一个是祸害,一个是他亲姐,都是跟他同等地位的。这点,从家人奴仆的态度中可以体现。如果他是玉字辈的第一人,绝对压制同辈的话,他要暗杀钱三甲的事情,会有许多老妖出现、参与,甚至为他谋划。

而现在,除了王善保外,他没有别的老妖部属。

【可惜了,自己在贾府的地位不足。】宝玉叹口气,端起茶慢慢抿着,满心思量。

时至今日,他对贾府,乃至大周都有了一定的了解。跟贾府相比,贾雨村这个‘万恶之源’,如今还只是出土的幼苗,可以连根拔起。他一是想弄死钱谋学,第二呢,也是想试探自己在贾府的能量。如果可以借此名目调动力量,自然要把贾雨村顺手除掉。

可惜的是,自己还不够分量。

【要专注秀才大考了,不管如何,提升自身的实力才是正经。】宝玉想起君子六艺,都是秀才大考要考的科目,正要问下黛玉,外面有人传话。

江流来了。

不只他自己来,还有一应小厮跟随,带了一马车的东西——幸好贾府道路宽阔,便是林荫小径,也能供马车行驶。

江流给宝玉见了礼,指着后面的马车道:“都是钱谋学的赔礼。他说了,是给红袖仙子的赔礼物什。还有,专门写了帖子致歉,说他伤了红袖仙子,枉为文人,要闭门思过十五年。”

宝玉的眼睛眯了下,笑道:“这倒是个真诚的,他人呢?”

“已经走了,说要立刻闭门读书,还有思过。对了,除了帖子外,他还让小的给您捎个字条。说是只能您一个人看,我没打开。”

宝玉接过字条,打开看了。

字迹潦草,好像写得匆忙,宝玉看了内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怪不得写得匆忙呢,这老家伙,真真是个敏捷的。

江流凑过来,笑问道:“爷,这字条上写的什么?”

“你要看?”

江流呆了一下,拍拍嘴巴,“不看,不看。爷,这天色已晚,我就回去等老爷唤了,有事您差人传召小的,一准到。”

宝玉点点头,笑送他离开。

等人走了,拍拍马车上黄梨花木的箱子,把纸条扯吧碎了,随手撒在了马车上。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你和贾雨村,都是…….混蛋!

是的,没错。堂堂三甲举人给他留了张纸条,上面就是一句骂人的话。

宝玉偏头想了片刻,噗嗤乐了。看来不只自己想用些‘不妥当’的手段,那贾雨村,显然也对钱三甲动过不怎么让人舒坦的小心思。

这小心思,无外乎杀人嫁祸。

嗯,应该是这样,跟他想的一样。

他要是暗杀了钱谋学,不嫁祸给贾雨村,那就是他白痴了…….





一首《竹石》,踩了八位举人的脑袋,让宝玉在中都城可算家喻户晓。

有人学习、使用《竹石》、《咏麻雀》等篇章,让宝玉的的第七十六把文火越发雄壮,很有一飞冲天,点燃下一把文火的苗头。而且东城的青山老竹,已然成了文人风骨的标榜。很多学塾夫人带着孩童,前去教导启蒙。

宝玉让人把路清开些,任人去学,这让他的文名更盛,往小里说,也带动了门脸的生意。

牙刷、牙膏不比火炕,一般人偷学不去,让他的兜里宽敞许多,甚至那碎花软黄玉四方砚,也能笑着想想了。

“爷,钱三甲又送赔礼来了。”

突然晴雯进来,眼睛笑变了形,扯宝玉去看,“这次不是给黛玉姑娘的赔礼,是给您的,还有个帖子。”

“先拿帖子来看。”

晴雯从三辆马车上翻查了好久,终于想起帖子扔门口了,拿来给他。宝玉打开看了,见是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全文的帖子,撇撇嘴,随手丢掉。

钱谋学说是赔罪,其实是送礼求文章。

大周文人之间,很有这种礼尚往来的风俗。当然,并不是说他收了礼物,就一定要给文章。千金有价文无价,给不给文章,要看他的心情。

宝玉觉得自己的心情不太好,让麝月跟晴雯过去估价,听见是价值接近三千两白银的绸缎、古玩等物,突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去,把东西卖掉,给爷买了碎花软黄玉四方砚。”

“给钱三甲派来的人传话,就说这‘赔礼’,爷收下了。让他好好的闭门思过,别跑出来让贾雨村撞见了,出事了可不好。唔,他还受着伤吧……”

正出门的袭人和麝月对视了一眼,有点可怜钱三甲。

咱们的宝二爷小心眼起来,还真是一根筋……

第五十九章 君子六艺

要说这碎花软黄玉四方砚,真真是个好的。宝玉拿在手里把玩,只觉得触手温软,仿佛牵着二八女子柔嫩的小手。想到‘牵手’一说,恍然觉得世事无常——盘算起来,魂穿贾府也有几十天了。

这几十天,他忙着提高自己在贾府的地位、增长文名,想要贾府翻身,也想自己往那万载寿元的圣人更近一步。不知不觉的,竟把贾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家啊,我以前也是有家的。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

宝玉的眼角有点湿润,擦干净,拿起火乌赤毫,又不知道要写些什么。索性把几张有价值的十扣纸,连同火乌赤毫一起收进了四方砚。别看四方砚只有巴掌大,收了十扣纸、火乌赤毫,还有贾母送来的灵脂墨,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仅是大小,重量都没增加半分,放在袖子里的内链里,刚刚好。

林黛玉掀开青色纱帐,隔着纱帐,露出半张俊俊的俏脸,招手道:“你过来。”

宝玉上下看看自己,觉得年纪小了些,身子骨也差了些——别怪他多想。这几天林黛玉看他的眼神啊,那叫一个水灵,那叫一个媚。

林黛玉红了脸,嗔道:“想什么呢。”硬要他过去了,抓住了他的手。

宝玉的手指觉得一阵细腻,比碎花软黄玉四方砚细腻许多倍,血液唰的一下冲上脑子,又让黛玉嗔怒了好几句。黛玉抓着他,闭上眼睛,他愣了愣,要凑过去脑袋(嘴?)。

突然,一股子烈焰熔浆,猛然烧在心口。

宝玉连忙抽手,却见林黛玉俏脸发白,白的透明,白的如同死人一般。他内观文山,只见七十八把文火烈焰熊熊,硬是把半边天照得透亮。

“你做了什么?不要命了吗!”宝玉愤然吼道。

他只点燃了七十六把文火,如今多了两把,显然是黛玉所为。林黛玉是红袖娘的一种,也是鬼怪精灵,而那红袖娘,真心是个惹人爱怜感叹的。

每个红袖娘都能加快文人的修炼进度,提升文人才气,但付出的代价,是她们本就短暂的生命。林黛玉在红袖娘中地位崇高,被称为红袖仙子,但是帮他点燃文火,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林黛玉吃吃笑着,笑容得意得很,嗔道:“宝哥哥发什么怒?钱三甲送的赔礼中,有黑兽的胆,能给我补充水晶泪呢。落在你文山的三滴水晶泪里外无用,不如帮你旺盛文火。”

宝玉看向王嬷嬷,见王嬷嬷点头,火气就消了去。

黑兽此物,他听说过。

山林中有种异物生灵,浑身漆黑,有如漆黑毛皮的野兽。不管是老虎、豹子,还是凶猛的熊螭,都要对齐俯首帖耳,予取予求。这种生灵凝聚山林灵气,只要不成妖怪的都归它管,也有人说,它是山神的坐骑。

宝玉轻声问道:“这东西的胆,真的能给你补充水晶泪?”

“能,就是有点可惜。”林黛玉笑着回他:“钱三甲给的这颗能补充五点水晶泪,可惜是个不能久存的,只能熬煮做汤了,一次用完。我吃不了这许多,你也要吃些,对你的身体有滋补。”

宝玉气道:“不吃。”

说着不吃,还是吃了大半碗。宝玉算是想明白了,收礼可以不办事,吃他东西,照样能找他麻烦。里外对待这个钱三甲,他就是不要脸了。

一个钱三甲,一个贾雨村,他都不想放过。

吃过膳食,特别是黑兽胆熬煮的羹汤,宝玉觉得浑身发暖,似乎力气也涨了半分。其中有多点燃的两把文火的功效,但应该也少不了黑兽胆的滋补作用。毕竟那黑兽胆是个稀罕物,百年难得一见的宝贝。

林黛玉给钱三甲‘求情’,宝玉哼哼唧唧,就是不应。

他有点放松对钱三甲的杀意了,但是连活罪都放掉,绝对不可能。林黛玉又劝了几句,没有效果也就作罢,只说君子六艺的事情,让宝玉做好准备,迎接开春大考。

宝玉点点头,他早有安排。

距离开春大考还有三十天。这三十天里,他打算多出几篇诗词文章,用来扩展文名,也用来提升才气的增长速度。现在看来,暂且不用。

三十天点燃五把文火,就算对他这种胸藏万卷书的人,委实也是极难的事情。他准备多出几篇诗词文章,让别人书写、研究、使用,用来增长自己的才气,可现在书写,真的是个亏本的生意。

文人文位越高,文位越盛,写出的诗词就流传越广。同一篇诗词,他现在写出来是才高八尺、煊赫篇章,要是等成为秀才、举人了,写出来就是十城共举的惊天好文。这是天地法则对儒家诗词的定义,不可更改。

虽然将来文位提升了,文名盛传了,现在书写的诗词级别也会提升,但那提升的幅度,绝对比以后书写少了许多。而且更重要的,是才气灵泉的质量。

如果首版原创是煊赫级别,将来哪怕才高九尺,成了十城共举的好文章,他得到的也是煊赫级别的才气,要是以后再书写,得到的会是十城共举级别的灵气。一个阶段,差距就以万里计。

宝玉思量自己记得的诗词、歌赋、策论等种种文章,摸不清这方天地的法则,不敢说有多少十城共举的、名扬四海的,更别说传说中的传世级别——他要做圣人,家底子,能少用,就少用。

便于以后积累。

宝玉抓住林黛玉的手,软声谢过,让王嬷嬷好生照顾。而他自己,需要备考了。

有林黛玉帮他点燃的两把文火,他就点燃了七十八把文火,只差三把就能得到秀才大考的资格。三把文火而已,不需要书写其它的诗词了,他要留着才气,疗养小宝玉的破烂身子。

好吧,他承认,现在是他的破烂身子了。

剩下的,是君子六艺。

秀才大考,不需要考校所有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只需要考校其中的礼、射、御、书四种。书是考校书法,他钻研柳体,在这大周可算自成一家,自然没有问题,而那礼、射、御三种,样样都是他的短板。

射箭,打弹弓算吗?他小时候玩过。

御是骑马,试问,二十一世纪会骑马的有几人?

礼就是礼节了,包括吉、凶、宾、军、嘉,一共五礼。宝玉满脑袋都是雾水,这……他么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别人穿越自带金手指大礼包,他呢,连小宝玉的记忆都没有。刚开始如履薄冰,现在呢,还要重头学习五种礼节。宝玉只想冲天空比划一下:你丫不地道。

还是没敢,这片天地有法则的,各种生灵都滋生出来,天知道,会不会给他一个五雷轰顶?

好吧,以上纯属抱怨。

宝玉仔细思量:如此说来,在短短的三十天内,他需要学习三种大课程,小课程不知其数。正想问问袭人有什么最简单的礼节,暂且学着,麝月就进来了,还捎了话。

“爷,宁国府大奶奶找您。”

宝玉愣了一下,脑子里过了‘宁国府’、‘大奶奶’两个词语,蓦然发现——这宁国府的大奶奶,不正是现在的掌家媳妇,那个风流情债第一等,却又委实没个福气的秦可卿嘛……

【她找我干嘛,我羽翼未丰,可不想参合她家的事。】

宝玉把荣国府当了自己家,那是贾母、王夫人对他百般疼爱的结果。宁国府?说笑呢,那是什么东西?

秦可卿是个漂亮的,不然也得不到风流情债第一等的判词,更不会成为《红楼梦》里的第一美人。要不是秦可卿死的早,怕是世人对她的印象,比对贾宝玉和林黛玉还深刻几分。

秦可卿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她的漂亮,宝玉真真个见识过的,不想靠近,也不敢靠近。

要说林黛玉的美让他难以自持,白南烟的美,是让他血液燃烧,那秦可卿不似人间能有的万般风华,绝对能让男人不顾一切,化作那扑火的飞蛾了——要不是先后见识了林黛玉、白南烟以及薛宝钗,在荣禧堂的诗词考校里,他就要出丑。

麝月见他走神,多了一句道:“宁国府的大奶奶说,她用了咱们的牙膏,嘴里难受,让您帮着看下。”

“哦。”宝玉应了,迈步出门。

那牙膏毕竟是用古方做的,体质敏感的要是过了敏,那也实属正常。宝玉松了一口气,让王善保跟着他一起去。

宁国府在荣国府的东边,都是占地广阔的,要走半个多时辰。他们从宁国府的东角门进去,北走两三里就是贾蓉的大院。贾蓉又出去拈花惹草了,剩下秦可卿独守空房,在院子里抚梅茕立。

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花色芬芳,却不及秦可卿半分。宝玉移开视线,笑道:“蓉哥媳妇,倒是我那赚钱的家什累了你。”

秦可卿连忙对他行了一礼,按照辈分,她就得这么做。

口口声声喊着叔叔,他高了贾蓉一辈,秦可卿就是他的侄媳妇。只见秦可卿客套两句,说刚才嘴里难受,近来没事了,许久没见宝叔叔,要多聊两句。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敢看秦可卿,委实太美,要动摇人的心魄。他甚至觉得——要是看得多了,怕是连求圣的心思都要淡了。

伊人太美,软了英雄骨。

第六十章 救人害人

聊了两盏茶的时间,宝玉想着学习的事情,起身告辞。秦可卿让旁边伺候的两个丫鬟叫了马车来。一个叫瑞珠的,瓜子脸,十四五岁年纪,机巧的先跑去了,另一个叫宝珠的,眼巴巴的瞅宝玉,满脸都是崇拜。

秦可卿笑道:“这个小宝珠就是喜欢文人,叔叔要是看她听使唤,索性给了叔叔,也全了她的小心思。”

宝玉推脱了,伺候的丫鬟,他的人够用,还有个秋纹不知道往哪安置呢。想到秋纹,突然觉得许久没见了,好像躲在屋里,总是躲着自己。

【也是个机灵的,就是性子不怎么好。找机会送了人去。】

宝玉正想着,瑞珠已经喊了马车来,车把式是个中年汉子,黑色锦袍,身材结实有力,应该是个类似王善保的。宝玉上了马车,秦可卿就让瑞珠掺着,也要上去,直说:“我送叔叔一程。”

有一个嬷嬷赶上来,说道:“哪里有个侄儿媳妇和叔叔共乘一车的道理?”

秦可卿哎呦笑道:“就你们多事。你瞧叔叔多大了,就忌讳这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叔童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是那个还要高些呢。”说着上了马车。

宝玉没吭声,毕竟按照小宝玉的性子,不会拒绝。

马车内装饰精美、铺陈华丽。边上挂着远洋传来的玻璃镜,中间摆的金盘托着银丝桅子花纹的小酒壶。秦可卿斟了两杯,一杯自己饮了,才把另一杯递给宝玉。

宝玉接过,也不喝,只是看着秦可卿。

果然是个风流情债第一等的,这一饮酒,双颊泛起两朵殷红的桃花出来,更添十分诱惑。宝玉看出来秦可卿有心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找上他——先是无缘无故的把他叫来,又要用马车送,无非是躲过两个丫鬟并几个嬷嬷的视线。而外面看起来就厉害的车把式,应该是秦可卿的心腹。

【一个爬灰的贾敬,一个只顾在外面顽的贾蓉,你们屋里这档子烂事,找我有什么用?】

宝玉把玩银丝桅子花纹盘绕的酒杯,心里苦笑起来。宁国府的腌臜事比荣国府更多,还是不能说出去的。这儒家大周,哪里容得下**的事情出来?

可惜一支笔写不出两个贾,要是爆出去,都是要牵连的。他得帮忙掖着。

马车缓慢起来,外面传来刻意压低的焖声:“大奶奶,临到拐角,附近没人了。”

宝玉惊了一下,就见秦可卿扑将上来,一把把他搂进怀里。多喝了几杯酒,哭得梨花带雨道:“叔叔救我!”

这一扑,差点把宝玉吓得(享受)魂飞了去,连忙往后退,摆手道:“安神,安神,你且放松一些,有事说话。”他可不是那个爬灰的贾敬,秦可卿,是他的侄子媳妇。

秦可卿擦着眼泪,噗嗤笑起来,道:“您才多大,要忌讳这个。”

宝玉撇嘴道:“我又不是贾敬。”

这句话,委实吓傻了秦可卿,幽幽的道:“您也知道了?宝叔叔,可卿找您就是为了这个。公公他越来越过分,还压住了我房里的嬷嬷,过些日子,怕是要直接闯到我房里来,做那……做那腌臜之事。宝叔叔,求您救我!真要被他给得手了,可卿活不成呢!”

宝玉叹口气——真个让贾敬得手了,这荣、宁两个国公府,真不知道谁能活成。

儒家大周是礼法为先,贾府又是满门狐妖,地位尴尬。要是有爬灰的事情传出去,名声要一坠到底,开国公的余荫也护佑不得。说不定传出去的第二天,就要被法道儒家给灭了门。

他想了想,问道:“你是宁国府的掌家媳妇,对礼法这栏,研究可深?”

秦可卿以为宝玉讽刺自己,咬牙道:“吉、凶、宾、军、嘉五礼,可卿烂熟于心,叔叔莫要笑我,也不需要担心事情传了出去,让贾府蒙羞。可卿已经没有半点办法,要是叔叔帮不得我,只有一死了之。”

宝玉耸耸肩膀,这秦可卿,没说狠话。

《红楼梦》原著里,秦可卿魂断天香楼,不过是被瑞珠撞破了贾敬无礼,就是一个‘死’字了得。他要是不帮秦可卿,秦可卿的下场,自然也只有一个死字。

摇摇头,笑道:“我不过一介生员,你让我帮你,我能帮你到哪里去?贾敬是我的堂哥,又是妖将实力,等同于进士。从这两方面讲,我是能劝服他呢,还是能杀了他?”

“可是,叔叔连钱三甲都……”

“那是文人之争,不是实力之争。钱三甲真个不顾一切了,随手就能把我捏死。”宝玉思量片刻,摇头道:“不过呢,我正在准备开春大考,除了诗词文章以外,还有礼、射、御三项需要修习。你要是方便的话,就把掌家媳妇的事交给别人管一管,去给我暂代个礼法夫子吧。老祖宗那边,我会去说。”

“那……”

“对了,为了方便学习礼法,你就暂且住在老祖宗的暖阁里……停车,我要下去。”

马车吁的停下,秦可卿在他身后,眼神蓦然有了光彩。她躬身送了贾宝玉,看见王善保要当脚踏,被宝玉骂了两句,木木笑着,用胳膊掺了宝玉下马。

等两人远去,车把式跟王善保一样木的脸扭向秦可卿那边,闷声道:“姑娘,为什么不告诉宝二爷……以您的国色天香,那贾蓉算个什么东西!”

秦可卿愤然道:“闭嘴!你是咱们秦府的老人,跟我到此地,也不能乱了贾府主仆的名分!贾蓉到底是我的夫君。”

车把式叹口气,不说话了。

夫君吗?空有名号的夫君,有什么用?



因天黑了,王善保托起狐火,给宝玉照路。往南走是宁国府的东角门,挨着马圈。宝玉刚要出去,听见马圈里有人吵闹。

他略微一听,原来有人骂宁国府的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竟然把喂马这等低贱的职司丢了给人。宝玉正纳闷:是谁这么大胆,连宁国府的大总管都敢骂?

要说整个贾府,除了各个房里的主子,就是荣国府的大总管赖大最大,其次呢,是宁国府的大总管赖二。他们两个是亲兄弟,下面还有一应赖姓的小辈帮衬,一般来讲,贾府的旁支都不敢得罪他们。

王善保低声回话道:“爷,这骂人的,是跟随过太爷的亲兵,焦大。”

宝玉挑起眉毛,要说这焦大,他知道。

焦大从小儿跟着太爷出国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他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喝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是个再忠诚不过的。

王善保道:“爷,焦大早些年还要帮府上做事,老太爷故去后,越来越不是个形状了。您要是想看个热闹,咱就去看,要是不喜欢,咱们走了就是。”

宝玉点了点头,刚要走,又问道:“他什么实力?”

“没实力。据说早些年受伤太重,早就是个空壳子了,连小厮都欺负他。就算还有实力剩下,也不算什么——爷,他是人族,练的武,下九流。”

宝玉突然笑了,旁边一拐,进了马圈。

跟荣国府的南院马棚比起来,宁国府的马圈小了许多,只有偏东一口水井,两侧一溜马棚。在水井的旁边,一个胡乱裹了褐色的,于其说是袍子,不如说是破布的老人窝在那里,耷拉酒醉后的大红脸,斜楞眼骂。

“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翘翘脚,比你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睛里有谁?别说你个混账赖二,就算赖大……还有你,贾蓉你个龟孙,绿油油的头顶都长了草,还跟你焦大太爷拿大!”

正骂在兴头上,打眼看见过来的宝玉,笑道:“哈哈,宁国府的事情,宝二爷怎么也来了?要说两家子府上也就你一个有能耐的,焦大太爷喜欢你!”

宝玉看他满身的鞋印,像是被人打过许久了,过去扶人起来,拍拍焦大身上的泥土,问道:“被打了?”

“要是二十年前,哼哼,二十年前……”

宝玉摇摇头,把贾蓉、赖二叫过来。虽然分成了宁、容两个国公府,那是因为有两个国公的封号,不是关系疏远了。贾蓉、赖二连忙上前,一个喊着叔叔,一个喊着主子,恭敬的很。

宝玉嘱托道:“焦大是府里的老人,救过老太爷的命,怎么也不该虐待了。”

焦大打断他,大笑道:“就是这个理儿!”

宝玉眯眼看了焦大一眼,接着道:“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要是对这边不满,就去荣国府那边。我没你们那么多说头,他要是想好,那就让他好着,要是给府上抹黑,乱嘴说些不是人的话,就送去服侍老太爷。想来,焦大也是愿意。”

焦大的笑声梗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脸色黝黑。突然大叫道:“凭什么不让说了!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剩下这些个畜生来!每日里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宝玉燃烧才气,正气加身下力气涨了数倍,一巴掌拍了过去。

啪!

声音清脆。

焦大摔倒在地上,满头的白发沾了泥,嘴皮被打破了,血液沁出来染了胡子。宝玉冷哼道:“我知道你想府上好,不然就不是一巴掌,而是……王善保!”往旁边喊了声,王善保立马上前,肌肉鼓起来。

宝玉接着道:“把这老货带走,平日里好吃好喝供着,要是敢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送他去见老太爷!”

第六十一章 家有一老

礼仪方面,秦可卿是个好夫子。

宝玉用了三天,把关于五礼的事情着于纸上,依次分类,逐条记下了,按照秦可卿所说,只要把平日里的一些学会,剩下的,知道就好。

【用了三天学会一门,看起来三门课程是很简单的,但是剩下的两门,委实难学。】

宝玉抚摸桌上一把长弓,低声吟哦:“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成圣之路比蜀道要难了无数倍,只是个秀才大考,真个让我挠头急慌了。”

长弓是三眼弓,一眼直射两眼抛射,适合初学者,是贾探春派人送来的。贾探春有赵姨娘和贾环拖累,能给他专门制作这个两百两银子的三眼弓,已然耗费了全部身家。说不得,连随身的金钗玉镯都给卖了。

这一点宝玉领情,同样的,贾探春也是领他帮着说话的情分。

你对别人好,别人就对你好,这点宝玉懂得,可惜的是小贾环不懂。听说最近贾环刻苦用功,日夜陪在林修竹的身边。两人卯足了劲儿,要在秀才大考上,给他宝二爷好看。

压力更大,毕竟,他贾宝玉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

【任尔东南西北风,可这些个人啊,未免太高看我贾宝玉了,要用十二级的狂风,非得把我吹折了去。】

宝玉笑呵呵的,把碎花软黄玉四方砚塞进袖子里,又抓了三眼弓,向着屋外走。

王善保和李贵在院子里打磨力气,他看了看,好生羡慕。也不喊这两个,自顾自的出了院子,去南院马棚。

堂堂国公府,还没谁敢进来撒野。

他走了五六里路,一路上,丫鬟小厮们都笑嘻嘻的行礼,有些熟份的用不着行礼了,凑过来问话讨好儿。宝玉让他们把从乡下探亲带回来的野味拿去给晴雯,这方面的,都是晴雯在管。

【这帮臭小子,坏丫鬟,知道我的门脸挣了钱,那是一点不客气了。也罢,人家想着我的好,要送野味,怎么也不能亏待别人。】

宝玉笑骂了几个最熟络的,让他们以后多送些,也多拿点银子。他这身子骨吃不下太多东西,只能吃得精细些了,算是贴补下自个。门脸那挣了许多银子,十扣纸和灵脂墨的消耗足够贴补,就是听袭人讲,那凤辣子找过她呢。

是打听门脸的事情,说白了,就是问到底能挣得多少银子。宝玉知道袭人不会说,但是以凤辣子的本事,早晚要打听出来,也早晚会喊他见上一遭。

有银子的地方,绝对少不了凤辣子……

这一路长了些,有点疲累。宝玉刚进南院马棚,扯了焦大的杌凳就坐——焦大被他带进了荣国府,贾蓉和赖二吭都没胆子吭一声。他的那句‘送去见老太爷’,真个吓坏了两个惫懒东西。

焦大在南院马棚喂马,跟宁国府的马圈是一个活计,反而做得开心。他从马棚里拖出个三条腿的凳子,歪八七扭的坐了,倒了酒,焖一口,贼香,满足的呼出一口气。

“宝二爷,您真是实在人,说是好酒好菜供着,那就是好酒好菜供着。好菜无所谓,这好酒,我可二十年没有喝到了。”

宝玉笑吟吟的道:“是感谢你救过老太爷,还有在府上几十年的辛苦。”

“我知道,您宝二爷说一是一,对咱们下人也好。”焦大把胡子上滴落的酒液都没脸皮的舔了,道:“就贾代儒那老不休,你都能给两篇名动,我这把老骨头给点好酒好菜怎么了?要是再乱说话,还要给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呢。”

宝玉眯起眼睛,这是说反话怼他。

焦大斜楞眼睛看他表情,见他没有变化,仰天叹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您没说假话。要是我再敢往外吐不恰当的事,比如爬灰……好好好,我不说了,再说要死人。天可怜见,老太爷那般英雄的人物,贾政那小子虽然迂腐,但也是个念旧的,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小魔星?你和贾雨村,都是响当当的伪君子。”

瞧这话说的,响当当?伪君子?两个词能牵扯到一块儿?宝玉知道这老家伙什么意思,是说反话讥讽他呢。从他到这来,老东西就没一句好话。

不过呢,说贾雨村是个伪君子,这点深得他心。

摇摇头,笑道:“没想到你还有点见解。听说你二十年不管事了,要么在喝酒,要么醉倒在马棚,怎么知道这许多的事情?既然老了,就退了吧,别想太多没用的。”

焦大呆了片刻,问道:“你不好奇?”

“好奇什么?”

“当然是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宝玉摇摇头,沉声道:“你是有功的老人,有点渠道,有点本事,那是应该的。只要管住自己的这张嘴,我愿意以晚辈礼待你到老去了,也能给你风光的好发送。”

“要是我管不住呢?”

“那就送你走,再给你风光的好发送。”

“真狠,伪君子。”

“谢谢夸奖。”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把美酒喝了干净。焦大喊了小厮来,是宝玉专门安排的,给他送酒送菜。等酒菜上来,把小厮撵出去了,焦大就盯着宝玉看。

“你看什么?”

“没啥,就是觉得,贾府中兴有望。在这儒家大周,没什么比文人更厉害的了,要是真的有,那就是有手段的文人。”

“比如贾雨村?”

“也比如你自己。”

两人大笑起来,特别是宝玉,对焦大的态度有了多少转变。他以为焦大是个愤世嫉俗的,仗着功劳嘴上不把门的老人,没想到,还是心系贾府。

焦大看他手上的三眼弓,问道:“你来挑马,想练习马术,准备开春大考?”

宝玉点点头,道:“一个马术,一个弓箭,都需要修习。”

“来不及。”

焦大叹道:“要说弓箭,你知道我跟过老太爷出过兵,又是修炼下九流的武者,肯定有点本事——话说回来,这也是你帮我的原因吧,想让我教你弓箭?”

宝玉点头道:“还有马术。”

“教不得,教不得。”

焦大摇头道:“弓箭也就罢了,你这是三眼弓,能让你准头大增,近些时日,应该练个差不多。只是秀才大考,弓箭方面要求不是太高,够用。”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可是马术,有鸣和鸾、逐水车、过君表、舞交衢和逐禽左。前四个也就罢了,普通马术就能做到,但是逐禽左,可是要在行猎时追逐禽兽,并从左边射获的。”

宝玉苦笑了一声,这点难为了他。

鸣和鸾,是行车时和琴音相配合,注意节奏就好;

逐水车,就是随着曲线河岸疾驰而不落水,选匹好马就是,贾府不缺这个;

过君表则是经过天子的表位有礼仪,秦可卿对他讲过的,难度不大;

舞交衢是过通道而驱驰自如,也是一匹好马的事情,不难。

唯独这个‘逐禽左’,需要马术和弓箭之术的配合,在颠簸的马背上射中同样快速的禽兽,难度真个不小。他要在不足月的时间里练成这样,几乎不可能。

【早该练习的,可是小宝玉的身子骨太差,点燃了许多文火才好一些,能够练习弓箭马术。要是先前,那是连马都上不去,弓都拉不开…….】

宝玉心里叹了两句,突然看见焦大满脸笑意,眼睛一亮。

焦大笑着看他,摇头感叹道:“好酒是多,可惜不够烈。”

宝玉同样笑道:“烈酒有,就怕您的嘴,不够严。”

蒸馏酒的技术,他有。但是在这儒家大周,酒是被管制的东西,只能朝廷酿造、发放,同时,也只能酿造入口温软的酒液——烈酒需要消耗太多粮食,不符合大周的国计民生。

焦大瞪圆了眼,嘴唇都在发抖,惊道:“酿造烈酒,这可是有违国本的事情!宝二爷,您真的愿意为小老儿我,违反如此忌讳?”

宝玉眯眼看着这个白头发、白胡子老头,心里转了一圈,冷声问道:“你需要烈酒?很需要!”

一句疑问,一句肯定。宝玉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焦大看似个颓废窝囊的,但这一篇话,明显对他表露了些许端倪——这个焦大,还牵挂贾府,藏着好些个本事。

焦大恶狠狠的点头,双眼充血道:“我是下九流的武者,但是活了两百岁,宝二爷,您不觉得奇怪?”

说到这里,焦大就不吭声了,只是拿充血的眼神盯着宝玉。宝玉和他对视一阵,唤了小厮进来,让去喊王善保。

没多久,王善保赤着膀子就到了,同来的还有李贵、茗烟。三个人都是满身的汗水,在寒冬的冷风里蒸起白雾——听到宝二爷的传唤,他们用尽了力气赶来。

同时带来的,还有一坛子老酒。

宝玉把蒸馏烈酒的方法说了,只说专门给自家用,不能外传。他知道外面也有蒸馏烈酒的方子,但是需要文人或是妖怪的本事,不能普及。他的方子能够普及,要是流传出去,必然被大周朝廷寻根究底。

焦大乐得眉开眼笑,这烈酒,最得他的喜欢。

有王善保的妖气,烈酒很快蒸馏出来。焦大抢先闷了七八碗,浑身腾起雾蒙蒙的蒸汽来,好像一块寒冰被热水浇灌了一般。他四处看了,哐噹噹的把所有马棚的门给踹闭上,大笑道:“宝二爷,练弓!”

“我指哪,您就射哪!射死那个王八羔子!”

。。。

做了个梦,现在几千收,每人每月给打赏一块钱,青蛙就够吃泡面的了::>_<::

第六十二章 也有一宝

宝玉晕了,射死那王八羔子?这是说的谁?他拿起三眼弓,弯弓搭箭,等着焦大指引方向。

不管焦大说的什么,这里到底有没有旁人,只需要知道一点——焦大,不会无聊到耍他玩。

那边王善保已经鼓起了肌肉,赤红妖气升腾而起;

李贵跑去堵了南院马棚的门,就连小茗烟,也在腰带边上抠抠摸摸的,那是江流教给他的,‘小玩意’。

只见焦大回到三腿凳子那歪八七扭的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吞咽烈酒,

一边老眼闪烁刀剑般的冷光,冲西侧一堆草料处指了一下。

宝玉没看见任何东西,但还是弯弓搭箭,甚至燃烧了才气,化作正气加持让力量强大许多倍,把三眼弓拉了个满月。

小宝玉的身子骨只有三十多斤力道,但在正气的加持下,暴增到三百多斤。

嗖!

箭矢如寒光一闪,刹那射穿草垛,不知道穿到了哪里去。宝玉苦笑一声,放下弓箭。

他没射中焦大指的地方,偏到了另一堆草垛去。

焦大笑呵呵的道:“不用有准头,跟着射就是。宝二爷,您要是真的有准头了,一准射不到它。

这没有准头,乱拳打死老师傅,它反而怕了。”

“它是谁?”

“一只惫懒的野驴而已,您尽管射,老头子还就不信了,它真懒到这个地步,宁愿被射个不停,也不跑过来喝酒?”

焦大斜楞眼睛,撇嘴道:“多好的烈酒啊,几十年没喝到了呢。对了宝二爷,开春大考前每天都要练弓箭,老头子看呐,就在这里练习好了,不怕伤着人。”

宝玉眯了下眼睛,认同的点了点头。

突然,一道黑影闪过,竟然是一匹跛了一条腿,身无四两肉的黑色野驴。

宝玉惊了一下,随后乐了起来——能在南院马棚几十年不被发现的野驴,肯定是一匹很有能耐的——

野驴。

野驴高有一米,整个体长只有两米多些,又跛了一条腿,看起来急性得很。但再怎么畸形,把一颗驴脑袋塞进酒坛子里也太过了些。

宝玉看看酒坛子拳头大小的坛口,越发肯定了,这头跛脚的野驴,绝对不是凡物。

焦大抓着半碗酒,一口气喝完,又心疼起酒坛子里的烈酒来,大呼小叫的道:“玎珰,该死的,你这头泼驴,给你家爷爷多少留一点啊!”

玎珰撅着驴屁股,后蹄子飞起来,一下把焦大踹了十几丈远。甩甩脖子,两排大牙咔咔几下,把酒坛子的底子给啃碎了,露出一颗好长的马脸来。

“焦啸,你跟谁称爷呢,信不信你家叮当大爷揍你个七荤八素。别以为救过太爷的命就嘚瑟,别忘了,你还喝过你家玎珰大爷的尿水呢!”

焦大脸堂子涨得通红,磨着两排大门牙,恨不得咬叮当一口。

宝玉却是回过味了——原来这匹叫玎珰的,不知道是驴是马的东西竟然是太爷的坐骑。

府上传闻的,焦大得了半碗水给太爷喝,自己喝马尿的事,也是喝的这个玎珰的马尿。

【这都多少年了?一匹驴,好吧,看脑袋的话也可能是马,怎么可能活这么久的时间?要说焦大也就罢了,不知道修习的什么功法,这匹马……】

宝玉上前见礼。按照辈分,还真得行个礼节。

“这才对嘛……”

玎珰斜楞眼看了宝玉,往地上一窝,大咧咧的道:“怎么说也是比你高三辈的,说是四辈也无不可。好酒好肉的送来,喝醺了要瞌睡……

说不得你家玎珰太爷一觉醒来,你重孙子的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王善保瞪着木木的大眼珠子,突然,蒲扇般的大手抓了过去,揪住驴颈子要打。

李贵、茗烟也围了上去,特别是茗烟这个泼猴,把个腰带解开,抽出黑漆漆的一道丝线来,往驴毛上划拉一下,就是一片毛发洋洋洒落。

跛脚马玎珰吓得大叫,又是咴儿咴儿的,又是恩昂恩昂的,真个分不清是驴是马了。

焦大凑趣笑道:“宝二爷,它是跟随过太爷的跛脚马玎珰,是鬼怪精灵的一种。您别看他的样子难看,实则是个有用处的。只要骑着它,任何骑术的考校都不怕,交给它就得了。至于骑射方面,它可以让您如同站在平地一般,平地射活物,练个十几天也就做到了。”

玎珰瞪着两个马眼,好悬记得自己是马,咴儿咴儿的叫了两声,骂道:“好个焦啸,你怎么堕落成这般模样?堂堂的刀神焦啸,竟然要出卖我这匹可怜的骏马?你出卖我做什么,做什么?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到底能给你多少好处?”

焦大撇嘴道:“有喝不完的烈酒。”

玎珰安静下来,对宝玉眨眨眼睛,吐出舌头,哈哈的,像只狗。

焦大又道:“还有吃不完的好肉。”

玎珰变成一条烟气儿,瞬间挣脱了王善保等人的锁拿,在宝玉脚下趴下了,再吐舌头,还摇了尾巴。

一条跛脚缩回腹下,马眼里寒芒一闪,就要给宝玉一蹄子,可这时宝玉才气燃烧,接连退了好几步,不只没受到它的蛊惑,还指了指它,对王善保等人吩咐道:“往死里打。”

堂堂的鬼怪精灵,要是为区区烈酒好肉折腰,当他傻了不成?

跛脚马被王善保摁地上一顿狠揍,茗烟几次想用腰带,被李贵拦了去,想起宝玉需要跛脚马的本事,也就收起腰带,拳头脚丫子凑上去了。

那边焦大大笑着,指着玎珰骂:“好畜生,就是不等老头子说完。咱们宝二爷是个有本事的,有心机的伪君子,跟咱们太爷一个样…….”

打了一下自己的老脸,讪讪道:“说错了,是个有谋略的大丈夫,英雄人物。你不跟他,难不成真要在南院马棚呆个几百年,一直等到贾府衰败?”

玎珰从拳脚里伸出老长的马脸,犟嘴道:“我只答应了贾演护佑他的子孙,真要衰败了,驼一个人跑路就是,干嘛要给他卖命?不干,不干!”

“等等!”

突然又滑出来,凑到宝玉身上,左闻闻,右嗅嗅,惊道:“你身上怎么有那么多鬼怪精灵的烙印?还都是好的,夸你的……我看看啊,有红袖娘……

不,比红袖娘高级,是红袖仙子的,还有守财奴,它可是天地财气幻化而成,比我高级多了,还有……

老夫子!”

瞪着马眼跳起脚来,“怎么会有老夫子?那可是文人才气幻化而成,虽说跟守财奴就差了一个字,实际上却是天差地别!它在说你好,说你……

咦,不是说你好呢,说你是个假君子、非小人。这又不是君子又不是小人的,到底在说什么?”

“哦,他的烙印跟守财奴是连一起的,两个一起给你做的评价。”

跛脚马玎珰咧开大嘴乐道:“好吧,你家玎珰太爷就跟着你,起码呢,以后在鬼怪精灵里,玎珰太爷也有两个大靠山了。你别看守财奴和老夫子伤不得人,但在鬼怪精灵里,可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呢。”

宝玉点点头,让李贵给玎珰、焦大准备酒肉,笑道:“今个乏了,明天练习弓箭可好?”

焦大是个老来精的,看出他有心事,也就自顾自的喝酒去了。



回到碧纱橱,宝玉只跟林黛玉打了声招呼,就在书桌坐下,把玩火乌赤毫,却不下笔。

他有心事,今个的事情,让他要思考太多。

一是跛脚马玎珰说过,‘一代刀神焦啸’,也就是说,焦大的真名是焦啸,还曾经有过刀神的称号。在大周天下,称号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比如那破城进士陈长弓,就是称号进士中的一位。

可是,焦大明明是个下九流的武者,还是个旧伤严重,几乎是个残废的,凭什么有个刀神的称号?有称号的武者,他从未听过。

二来呢,老夫子那个鬼怪精灵,委实让他奇怪。

他没见过老夫子,不知道为何在他身上留下烙印。听玎珰的话说,是跟守财奴一起留下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我得谨记了,这个贾府不是红楼梦里的贾府;大周,那也不是个封建时代的大周。有文人,有鬼怪精灵,有魑魅魍魉,四方还有蛮族妖族,委实是个危险的地方,保命第一。】

他最近出门,都是让王善保跟着,但是现在看来,有些不够。

突然笑了起来,泼墨挥毫,在略黄的造竹纸上写下两个大大的字体。

自强!

男儿当自强,跟着的人再多,也不如自身的实力用的舒坦。以他在贾府的身份地位,有王善保一个老妖级别的就是顶天,不可能再拨给他一个。

这又不舒坦,又不可能增加附属实力,增强自身,就是迫切所需。

【准备秀才大考,从明天起,好生练习弓术。】

宝玉吃了宵夜,沉沉睡下。

文山之中,七十八把文火熊熊燃烧,而那最高处的一把火焰升腾,已然触到了第七十九把,还没引燃的文火边缘。

午夜梦回,蓦然一身热汗。宝玉睁开眼睛,嘴角露出笑容。

第七十九把文火,燃!

第六十三章 尚能饭否

在这大周中都,灵气繁华之地,草木都比别的地方多了不少生命力。

宝玉一觉醒来,发现屋外灶台烧火的附近,隐约多了些许绿意,让他心情畅快,呼吸也舒坦了几分。

洗刷完毕,让人把早膳多做些,送去南院马棚,自个拿着三眼弓先过去了。焦大还是跷着个二郎腿,在那三条腿的凳子上歪八七扭的喝酒,本来有个好的杌凳呢,正在玎珰的屁股下面,用腿拨拉着顽。

“一日之计在于晨,宝二爷来的好早。”焦大高声叫道。

宝玉笑了笑,道:“自然要起早的,学习在早不在晚。早上头脑清明,最是恰当不过。”

焦大瞪他一眼,白胡子下面的嘴皮哆嗦了两下,叫道:“好个不要脸的宝二爷!老头子说的什么话,是什么意思,你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糊涂呢?以后早两个时辰来,这都太阳上天了,你还真以为早!”

宝玉瞪大眼睛,抬头看看,想揍人。

太阳上天?这才刚冒个头!

不过看焦大身边满地的空坛子,还要玎珰马脸上满当当的不屑,显然已经起床很久。

他愣了片刻,呆呆点头。

好吧,以后早起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啊,大约也就是二十一世纪的凌晨三点……

封建时代,真真个不可理喻,把人往死里顽!

不过想要先人一步,做那众人之前的弄潮儿,此等努力,也不算过了。

真的,不算太过。

宝玉安慰自己。

玎珰打了个呵欠,无趣道:“你们这帮龟孙子噢,练弓就练弓吧,把你家玎珰太爷叫起来作甚?几十年了,你家玎珰太爷除了跟老太爷打仗的时候,就没这么早起过。”

偷摸摸的往马厩走,看见焦大浑身冒起烟气,撅着蹄子又回来了。

“好好好,你家玎珰太爷不跟你们计较。练弓练弓,兀那重孙,看见附近的靶子了没,射吧。”

宝玉看见南院马棚里没有外人,连养马的小厮都不见了,只多了七八个巴掌大的靶子,藏在各个草垛的中间。

他燃烧才气,弯弓射箭。

拉个满圆,直中靶心……

说笑。

只见箭矢穿梭如电,径直射在了最东边的马厩上,索性制作马厩的木板子结实,没有偷工减料,这一下射进了木板一尺有余,只剩下个箭羽露在外面。马厩里响起惊惶的马嘶声,引得马嘶声连绵起伏,荡漾整个南院马棚。

焦大大惊小叫的道:“好个宝二爷,您真是老太爷的血裔?想当初老太爷第一次射箭,那起码是见了血的,您这一下,见了好些个木头。”

一边嘲讽,一边吊儿郎当的走上来,到了近前,粗糙的老手抚摸三眼弓,硬是变了一种样子。

宝玉看他挺直如松,腰杆脊背连成一条直线,脖子高高昂着,仿佛一只嗜血的猛虎,白胡子都带了无量血腥子气。

【果然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刀神的称号,应该也不是虚话。】

宝玉退后一步,让出三眼弓。

只见焦大手持长弓,两根粗短的手指拉开弓弦,控制箭矢在三眼弓的三个箭眼里来回挪动,铿锵道:

“三眼弓第一眼,直射,只需箭羽、弓眼、目标三点一线,全力射出。南院马棚今日无风,如此就好,至于风力的把握,当你十矢十中时再作计较。”

“三眼弓第二眼,三角抛射。无风时,目标每远百码,加力一成或上扬一角。”

“三眼弓第三眼,六角抛射。无风时,目标每远百码,加力七分,不可再度上扬。六角上扬是初学者的极限,再高的话,要射穿自己的脑袋。”

说着,手指如梭子般滑出一道幻影,竟是三箭同出。

他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等看清时,一个靶子已经被三根箭矢接连贯穿。

宝玉赞叹一声,突然一声大响,那被三根箭矢贯穿的靶子,霍然炸成一蓬烟雾。爆炸力把烟雾荡了过来,落在脸上,如刀割般森寒。

“宝二爷,练习吧,”

焦大把三眼弓丢过来,浑身哆嗦着,脸色一片幽蓝,走动间咔咔作响,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结了冰。

玎珰丢了一坛子烈酒过来,他接在怀里,仰脖子灌了,才呼出一口热乎点的气。

“老了,早晚冻成冰坨,下去跟老太爷作伴去。”焦大轻声感叹,脸上前所未有的满足。

【英雄末路……】

宝玉蓦然想起这么一个词语,抚摸三眼弓,不自觉的吟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焦大的身子定在原地,久久不作声,好像死人一般。

这时大门处进来两人,是王善保和李贵。他们一个提着早膳餐点,一个抱着摞成两人高的粗菜大饼,看架势,是要在这里跟着吃了。

“尚能饭否?哈哈尚能饭否!”

焦大狂笑出声,满头白发仿佛雄狮威武,根根炸立起来。一手抓过粗菜大饼往嘴里塞,一手抢过早膳餐点扔给宝玉,傲然道:“自然能吃,多吃,吃饱了,有力气,杀敌!

宝二爷,你也先吃饭,吃饱了,才好练弓。”

宝玉点点头,细嚼慢咽,吃了两小碗精细的小米粥,外加半个难消化的鸡蛋。

他看着焦大、王善保还有李贵你争我抢的,飞快把两人高的粗菜大饼吃个精光,委实羡慕得很。

能吃,多吃,果然是有个好胃口,才有个好身体呢。

吃饱了,练弓。

午饭、晚饭都是在这吃的,一直练到月上中天,宝玉才摊直疲软的身体,越发不想动了。他的才气早就耗尽,剩下的就是用三十多斤的小力气不断熟悉三眼弓,也没闲着。

到了现在,只想躺地上睡去。

“好了,回去吧,睡两个时辰,再来。”

宝玉傻笑了一阵,要疯。

睡两个时辰?好吧,已经给他加了半个时辰。

要是按早上说的,凌晨三点就来,他只能睡一个半时辰呢。

让李贵掺着出门,临拐角,突然看见玎珰磨蹭焦大的胳膊。这个从铁血中走出的老人,脊背驼了,酒也不喝,仰望高空的星星,似乎在寻找什么。

大周有个传说,要是那有能耐的人去了,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

很亮的星,能够被人找到。

宝玉的鼻子一酸,恍然知道焦大在找谁——他和老太爷名义上是主仆,但是数十年铁与血中趟出来,早就不是纯粹的主仆了。

一个忠字,怎么能让此等老人在贾府里,委屈个那么多年?

玎珰也是,作为鬼怪精灵,天下大可去得。

“掺我回去。”宝玉咬牙道。

李贵把他扶了回去,焦大看他回来,老眼浑浊的看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又跑回来。宝玉驱使疲软的身子,硬是给焦大行了一礼,取出碎花软黄玉四方砚,在地上一抖,抖出火乌赤毫、一张十扣纸,还有贾母给的灵脂墨。

笔是千金笔中的上品;墨是香墨以上的灵脂墨;而十扣纸,更是价值五百两银子的上品,他也只有两张。

都是能书写煊赫篇章的东西。

宝玉笑道:“有点糟蹋东西,但不这样的话,就有点糟蹋人。”

说着,火乌赤毫饱蘸浓墨,书写出笔力劲道的几排字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高祖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二祖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百三十年,望中犹记,烽火大荒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是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人道寄奴曾住改成了高祖曾住,其中高祖,是大周高祖水康泰;元嘉草草改成了二祖水高峻;四十三年改成了百三十年;

扬州路改成了大荒路,说的是二祖北征大荒山天狗妖族,兵败身死的故事。

宝玉想自己作词,只有如此,才能表达自身敬意,可惜才学不足,还需熬炼,只能把心中好词显于纸张,以表寸心。

对这焦大、玎珰再行一礼,倒退三步、撩起袍摆,转身离去。

这是对长辈的礼节,刚从秦可卿那里学来。

玎珰看他离开,两排大牙咔嚓咬碎酒坛,使劲吸了一口,吞下道:“你说他是个伪君子,嗯?”

“应该是,这样才能活得好。”

焦大一边说,一边要把纸张收起来,“不过就算是伪君子的话,那也是个中兴贾府的伪君子,让我们,

心折……”

“是啊,暂且帮他,别的再说……你干什么,这是我的!”

“我老头子我的,宝二爷说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不对!那重孙子明摆着是给玎珰太爷的,你看看,金戈铁马,叮当太爷就是金戈铁马!”

“你丫就是只蠢驴…….”

宝玉练了好些天弓术,突然觉得,这燃烧才气用的多了,也能疗养身体。细细算来,除了又点燃了第七十九把文火带来的好处外,还涨了十几斤力气,让他好生欢喜。

【看来燃烧才气,正气加身,这也能磨炼、疗养身体,只是用才气书写不会转化正气,对身体没有好处。】

宝玉暗自思拊,当务之急,是让身体好些。

“爷,焦大那边传过话来,说今个是年关,让您休息一天。不然的话,大老爷那边不好交待。”

袭人进来说了,宝玉才蓦然察觉——不知不觉的,要过年了。

第六十四章 一方小局

大周习俗,除夕夜是不过的,只过开春元旦。

这头一天还没什么兆头,元旦一大早,宝玉出门,就看见里外挂着无数宫灯。

纸罩的,纱罩的,绢布罩着的,随风摇摆着,好像一条条蜿蜒的蟠螭。等点燃了,又仿佛火的海洋。

刹那间,宝玉仿佛看见了自个的文山,那一把把绚烂的文火……

【按照国公府的礼仪规格,一次过年,要耗费几千两银子。祭奠祠堂更甚,怕是要一万两银子还多。大周朝行商者鄙,贾府没有多少行商的,只靠那点封地,怕是过不了几年,就要完。】

宝玉叹口气,看那满目繁华,不知不觉的,觉得有点累人。

这有钱的风光点也就罢了,没钱的硬充风光,要打掉门牙和血吞。

按规矩,先是征收年例。

所谓征收年例,就是遣个管家地位的,去封地庄子上收取过年用的家什。当然不是给农户过年,而是给贾府准备米面肉食等物,还得有一点稀罕的,比如山林间的野物。

野物也不能简单,丫鬟仆役送给宝玉的野兔子、嫩笋类的可不算,而是要豺狼虎豹,那些中都城内难得一见的,值钱的好物什。

今年派去的是周瑞管家,早两天就去了,必须今天一早回来。

宝玉思量片刻,去东角门候着,看见周润带人赶着三辆马车,马车车辙很浅,显然没得到太多的东西。

瘟神灾害,也弥漫了金陵附近,是贾府的封地范围。

【这倒是有趣了,咱们的掌家媳妇凤辣子,今年墨不了多少好处,怕是要打我的主意。其实也委屈了她,这许多年贾府的风光,她得耗用多少心思?】

宝玉不是一棍子把人打死的那种,小心眼的货色。他知道凤辣子贪墨了不少钱财,但论起贪墨的,凤辣子在维持贾府风光上,委实耗费了不少心血。

这是他没花心思对付凤辣子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

他不想窝里斗。

就好像,他不想跟贾环斗个痛快一样。

所谓真龙,腾跃于万里高空,纵横于八荒之外。他不会放太多心思在贾府的内讧上,只需要保持稳定,让他没有后患就得。

“请宝二爷安。”

周瑞看见他,连忙翻身下马。

动作利落,是个练家子。宝玉知道周瑞也是家生子的奴才,跟李贵一样,也是地狼一族。

只是周瑞早就没了狼性,只剩下家长里短,还有算盘叮当。

宝玉问过年例的事,果不其然,周瑞没能收得太多。荣国府跟宁国府不同,尚且有贾政、贾赦在,还有贾琏这个最近升任的实权千户,多少要点名声,不会逼庄户太狠,但是宁国府呢,怕是要出事。

他管不上宁国府的事,就算掌家媳妇秦可卿,那也是不能管年例的事情的。

年例是贾珍亲手管着,秦可卿要去插嘴,那是把嫩生生的小羊羔,剥光了送给大灰狼。

他让秦可卿甩了掌家媳妇的职司,也有拉秦可卿一把的意思。

他不冷血,也会怜香惜玉。

之后是除旧迎新,没什么说道,就是丫鬟仆役们把该撤换的都撤换了,全部变成新的……花费的大头就在这里了,起码五千两白银往上。

要知道贾府占地多大,其中换掉的积少成多,不是个小数字。

宝玉走在穿堂间的小道上,看见边边角角的墙壁都刷了新粉,视觉上觉得舒坦,心里呢,就委实不是个滋味。

好像换了新家,但,

少了那份味道。

晴雯从一侧跑来,看见他,高兴得大呼小叫,又竖起眼睛来,嗔道:“我说咱们的好宝二爷,这要祭祖了,您还在外面顽?大家伙都在找您呢,快跟我走!”

过来扯宝玉,宝玉也就随她去。

太祖那一代的宁国公是长子,祠堂自然设在了宁国府。宝玉一路走去,看见平日里很多没见过的,好像在外面奔走的生面孔,都是贾府旁支。

众人一一上前行礼,有喊叔叔的,也有只称呼他宝二爷的。

喊叔叔的,是比他小了一辈,称呼宝二爷的就是比他辈分高,也有平辈的,不敢拿大。

宝玉一一回礼,直到到了宁国府祠堂。

祠堂在宁国府西侧,挨着西墙,隔了两栋院墙就是荣国府了。两栋院墙中间是私巷,只能贾府的人行走,彰显国公府的威仪。

中间开了两扇门,平日里是不能走的,只能祭奠祠堂的时候才能通行。宝玉随着众人往宁国府里去,看见贾赦、贾政也不能说话。

贾母看见他,让金鸳鸯送了个夹肉的馍馍来。

宝玉藏住了,咬了两口,剩下的递给林黛玉。

按照规矩,从清早到祭奠完毕,没人能吃东西的。他宝二爷是讨了老祖宗的疼,偷偷破了例。

进入祠堂,入眼是高大宽厚的黑油栅栏,很是大气。众人要从黑油栅栏的夹隔过去,再过五间大门。这五间大门,中央是给贾赦、贾敬、贾政走的,宝玉是直系小辈,要随这贾母等女眷走第二侧。

旁系的那些,就要走最边上的了,身份地位一目了然。

再过白玉甬道,到抱夏月台,就是五间正殿。殿门轰隆打开,立马看到叠成小山似的神位,红木底子,亮金大字,看起来特别神气。

数百个香火小人从神位后蹦跳出来,在进门的后生身上来回蹦跳,之后,一堆堆的分开了。

这些小人不过巴掌大小,群居于先祖牌位过百的大户人家的祠堂里,以香火为生,性格调皮但能庇护子孙。

宝玉看见数百个香火小人,全都穿着锦绣官袍,特别有灵气。上百个小人趴上他的肩膀、扯住他的裤脚,他用手指逗着,也不生气。

香火小人围着谁,就是说这人对府里重要。贾政看贾蓉身上寥寥的几个,再看贾环、贾兰,都有十余个在身上,抚着长髯自得笑起。

贾敬的脸色不太好看,瞪了贾珍一眼,再瞪贾蓉。

随后摆出一副笑脸,道:“看来宝哥儿、环哥儿、兰哥儿都是有能耐的,特别是宝哥儿……

咱们府上的将来,要靠他们三个了。”

贾政摇摇头,谦虚道:“莫要夸坏了。有什么得意的?”

突然叹了口气,道:“要说以前,咱们跟着太祖祭奠先祖,那是有数千个香火小人,如今……”

贾敬也忘了攀比怄气,闭上眼睛,满脸唏嘘。

依次供奉了香火、珍馐、财宝等物,祭奠宣告结束。宝玉带头,领着一应直系、旁支守在祠堂外,算是年关的第三步,阖家守岁。

等夜深了,要带着许多人跪拜贾母、贾赦、贾政、贾敬,是行礼拜寿。当然,更高一辈的,自然也要拜见贾母老祖宗。

本该是贾琏带着的,可惜他身上的香火小人没宝玉多,只能宝玉带头。王熙凤一双丹凤眼要烧了火,恨铁不成钢的瞪贾琏。

贾琏也只是笑笑——

都是一家人,分个什么高下?

他如今是北城卫镇抚,实权千户,全是得了宝玉的好。对这个弟弟,委实喜欢到了心底。



夜深了,宝玉挎上三眼弓,要去练习弓术。

说是给了他一天的假,但在他心里,实在不愿意困锁于贾府这番小局中,要学习,更要努力。

没出门,迎面走来金钗招摇的女子,险些跟他撞个满怀。

袭人在后面跟着,忐忑道:“爷,凤奶奶不让通传,非要进来……”

宝玉抬起手,拦住袭人说话。他看见凤辣子手掌灼着嫩黄的火焰,正是这般火焰,让袭人的声音没能传进屋里,也让他被逮个正着。

当下笑道:“嫂子要来,直接进来就是,要什么通传?你出去吧。”

凤辣子找过他许多次,他在练习弓术,没能扑到。如今凑了年关,终于把他堵住了。

宝玉把人都撵出去了,对凤辣子笑道:“知道嫂子来做什么,早就准备好了。”

说着,拿出一张造竹纸来,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清楚,要把东城门脸的生意,分给凤辣子当家的一半。

没错,是凤辣子当家的,是贾琏,不是王熙凤。

宝玉笑道:“您是我的嫂子,嫂子跟小叔子做生意,算个什么道理?我这都写清楚了,只要嫂子参股500两白银,把作坊弄好了,所有利润,都分链哥哥一半。”

凤辣子好像当头砸下一块馅饼,要砸晕了她。

本想把年关的账本、全年的耗费跟宝玉说上一说,妥不了要哭个苦,喊个累。他知道宝玉耳根子软,应该会分她个三成两成的,却没想只需要500两银子弄个作坊,就直接分给了一半。

虽说是给贾琏的,但给了贾琏,岂不是跟给她自己一个样?

一时间,凤辣子百感交集,真个哭出来了。

“宝哥儿,还是你知道嫂嫂的苦。”

想起辛苦维持贾府的风光,真个贪墨银子,那也是为了自己将来有个退路,府里传扬的,说她往娘家搬银子,实在是委屈了她。

这府里多少开销,她能对付多少?

宝玉递了手帕过去,是晴雯绣给他的,道:“嫂嫂,赚的银子你要收好,别的,比如放利钱……

你也接了秦可卿的手,要管着宁国府吧,切记做好事,别做些不该做的事情了。咱们整个贾府,不能再有污点。”

凤辣子点头去了,就是不知道听进耳朵里几分话。

宝玉摇摇头,去练习弓术。

凤辣子听进去几分,他不在意,只是略微布下个小局,让自己的后方安稳些罢了。

如果听话最好,凤辣子还是荣国府的当家媳妇,如果不听话,那银子该给谁给谁。到时候有了银子的贾琏,未必就是现在的贾琏了。

男人有钱就变坏,而贾琏在女人方面,正是这样的男人。

儒家大周,还是有男尊女卑的习俗。

第六十五章 别离桥畔

年前征收年例,年后元旦要除旧迎新、全家祭祖、阖家守岁以及对长辈行礼拜寿。

宝玉也接了兰哥儿的行礼,送了一幅字,让兰哥儿好生读书,下一年的开春大考,定然能够赶上。

贾府是国公府,一门双国公,大年初三要进宫朝贺。

这是老诰命贾母,以及荣国公贾赦、宁国公贾敬的事情,宝玉还没资格,自然落得清闲。

年初二练了一天弓箭,大年初三,本以为也是一样。

没想到刚练了两个时辰,天蒙蒙亮,晴雯就找来了,不情不愿的给了他一个帖子。

“爷,是那个伪君子的帖子,要您给送行呢。我就说不要理吧,袭人姐非要我拿给您看。

晴雯姐姐说,去,还是不去,要您拿个主意呢。”

“依我看,还是不去了吧,贾雨村就不是个好东西!”

宝玉接过帖子看了,里面是贾雨村圆润有力的字体,只看字,就仿佛看见一个谦谦君子。

“补金陵城知州?金陵可是大城,堂堂的正五品,单论级别跟尚宝卿也是一样了。”

宝玉惊了一次。贾雨村只是三甲举人,要说做官,起码要从七品知县开始,没想到做了知州,统辖金陵城所属三十六县,已经是位高权重的官员。

【贾雨村是个没根底的,祖上几代,没人做过官。他又没有恩师,怎么可能起步如此高了?一定是贾政……

贾政用了贾府仅存的力量,帮他推了一把!】

宝玉恨得咬牙。他知道贾政和贾雨村有些勾当,无外乎是王道、法道两边儒家的事情。本以为帮着做个小官就是,没想到会是金陵城府尹。

那金陵城,可是贾府的根子啊!

而且,他要参加秀才大考,必须返回原籍,也就是说,他贾宝玉要回金陵城,参加金陵城那边的秀才大考——

他动过心思杀贾雨村,难不成,贾雨村就没动过心思杀他?能说出以豪杰作棋子的话来,贾雨村怎么可能是个良善的?

仔细一想,宝玉眯眼笑道:“他要去补金陵城府尹的缺,邀我送别?很好啊,这是有些计较要与我说。同时也要做给所有人看,他贾雨村是个谦谦君子!”

“要去,自然要去。我去了,不也是一个君子么?”

宝玉拿出碎花软黄玉四方砚,把造竹纸和普通香墨取出来,唰唰的写了几行小字。撕扯开了,变成五个细长的纸条。

一个给晴雯,让放香囊好生收了,不许随便看。晴雯是个炸刺的,但也听话,把香囊挨着里襟收好,看那架势,就算要了她的命去,也不会给人。

还有三个给了王善保、焦大和李贵。也是让好生收好,不许随便观看。

最后一个,自己掖着。

“焦老先生,今个看来不能练习弓箭了,我去送了那贾雨村,立马回来。”

焦大看着宝玉带人离开,随手扯开纸条,只是一看,狂闷一坛子烈酒。

上面只有六个字:杀我者,贾雨村。

跛脚马玎珰凑过来马脸,黑驴身子扭着扑腾,昂昂大笑:“好个乖孙,真是个机灵的。他这样顽了,贾雨村哪还敢下了黑手?

伪君子,就是好个算计!”

焦大白胡子炸成血色,恨道:“太麻烦,我去杀了贾雨村就好。”

“人家可是三甲举人!”

“那又如何,又不是没杀过举人。”

焦大浑身沁出冰寒,竟然把四周地面给冻彻了,成了一片冰坨。玎珰看他发怒,昂昂怪笑着踢了一坛子烈酒过去。

“少用点力气,不怕把自己顽死了去?别想了,那贾雨村跟宝哥儿一个德行,怕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哪里是容易对付的?”





中都城外,有一座桥,叫别离桥。

别离桥位于东城外南方三里处,横跨珠河,长百余丈,高有八丈,足够十八匹马并行而驶,巨石堆砌无有泥浆粘合,而是用巨型条石使用木榫子法契合而成。

桥身上刻有一十二幅彩衣飞天,犹以桥头的紫纱飞天最为惟妙惟肖。

这座桥,市井俚语戏称为别理桥,盖因此桥典故甚多,又居于出城要道,成为文人作诗行酒离别的地点。古时候亲朋好友的送别佳地成为文人专用,也就称之为别理桥。

桥头一片热闹,贾雨村携着林修竹等在那里,不只有这两人,还有一应的秀才、举人,差不多有百十人的样子,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贾雨村端坐桥头小亭,脸带笑意喝了贾环奉上的茶,算是领了爱徒送别的心意。

文人送别,作诗必不可少,隐约有才气汇聚,都是名动以下的篇章。

偶尔有才气灵泉涌出,贾雨村就会躬身谢过,妥善收好。

名动篇章都是举人书写的,在这送别的举人,差不多有十余个。

除了被他坑过的七位举人,并怀疑了他,不愿再深交的举人,这贾雨村熟识的举人得有数十之多。宝玉数过了,感叹贾雨村交游广阔。

贾雨村远远就看见他,挥手招呼。

宝玉让王善保、李贵留在原地,自个过去了。

文人相送,素来是不带下人的。这些旁枝末节,他也不想触碰了文人们的玻璃心。

远远的,贾雨村就对他拱手,恨得贾环咬牙,只想生啃了宝玉才好——

他是贾雨村的弟子,宝玉是他的哥哥,可两人照了面,宛如同辈相交一样。更别说,贾宝玉还挫败了恩师一回。

等宝玉近了,贾雨村轻拍林修竹的肩膀,就见林修竹满脸愧疚,上前三步,腰肢弯下奉茶。宝玉直道不可,推脱三次,见众人看着推脱不过,也就接了。

喝过茶,仿佛没了芥蒂,谈笑彦彦。

众位举人、秀才,见他们没有一点红脸的意思,反而像是前嫌尽释的老友,一时间拿捏不轻状况,也就安静。

贾雨村与宝玉喝了两杯酒,要讨要诗文。

“我与宝二爷可是心神相交,只怪劣徒性子直,让人误会了我等。宝二爷,雨村知道您有大才,可否作诗一首,为雨村送别?”

“这是自然,贾三甲谦谦君子,宝玉神仰多时了。”

说罢,宝玉在小亭的石桌上铺陈造竹纸,觉得不妥当,拿出一张八十两银子的十扣纸来,就连香墨,也换成了灵脂墨。

火乌赤毫饱蘸浓墨,以柳体书写,颇有斩钉截铁之势。

“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芳树笼秦栈,春流绕金陵。

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

没用才气,自然没有才气灵泉涌现。

几位举人上前看了,先看贾宝玉,见他满脸温和中似有不舍之意,再看贾雨村,嘴唇略微哆嗦,颇有种感动莫名,要涕泪纵横的味道。

于是赞叹道:“好一首送别诗!”

“素以为贾雨村和宝哥儿心生芥蒂,原来是以讹传讹。都是君子!”

“宝哥儿送别情意重,贾三甲感动流泪,也是应该。贾三甲,莫忍着了,男儿有泪如何,唯心动尔!”

“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宝哥儿是担心贾三甲呢,果然是翩翩君子,最是忧心友人不过。”

贾雨村小心收起纸张,叹道:“宝二爷大气!今个收的送别诗,以宝二爷的为最!这首诗没用才气书写,外人当宝二爷才气不足,而我看出来了,是宝二爷送我首版原创,让我代着书写。

宝二爷,雨村愧受了!”

众人一惊,看向贾宝玉。

宝玉满脸是笑,十分动情,抓着贾雨村的手说不出话。

只是……

如果他有王善保的身子骨,肯定要多用几分力气。

贾雨村又道:“这首送别诗,起码是名动里的好文章。宝二爷的心意,雨村愧受了。只是这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

此去金陵只需要跨过几座高山,虽然山高路远,也不是多么险峻的,宝二爷,您不用担心。”

宝玉含泪道:“总归是路途遥远,别有那山匪路霸的,害了雨村前辈的性命。”

“哈哈宝二爷多虑了。”

“贾三甲可是三甲举人,不用担心。”

众文人安慰两句,见贾雨村和宝玉还抓着手,似乎有更多的话要说,也就逐渐散去。只剩下他们两人,最后作别。

贾雨村把林修竹遣退了,又让贾环离开,温笑道:“宝二爷,可抓够了?”

宝玉摇了摇头,缩回手,有点可惜的看自己的手指头。

来时明明让晴雯帮着把指甲磨锋利了,偏偏这个贾雨村戴了手护,无趣至极。

他轻笑道:“好个贾三甲,平白黑了我的首版原创去。本想着你要是忍不住书写了,我就说没送过你首版原创……

这首版原创,也是随便就能送的?”

“您还不是一样?”

贾雨村的笑容也不落下,道:“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宝二爷,您可不是任尔东南西北风呢,而是等着修竹把事情闹到最大,甚至是等着我出面抨击,要踩着我的脑袋直上九霄呢。

宝二爷,好算计。贾某见识了。”

“可惜没踩踏实。”

宝玉满脸意犹未尽的表情,看得贾雨村眼角直抽抽。要是他自己出面,那还真是让宝玉踩了个踏实。

如今贾宝玉踩了连他在内,总共八位举人的脑袋,却说没踩踏实。他就两只小脚,能把八个举人的大脑袋踩踏实了?

未免太过贪心……

宝玉只是笑,抿嘴道:“贾三甲,此去金陵城路途遥远……

您做了官,堂堂的金陵城府尹,我自然拿您没办法,只是……

这条去做官的路上,还望小心保重。”

第六十六章 妙不可言

“果然是宝二爷,正说到贾某心坎里去了!”

贾雨村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宝玉看。宝玉看了,嘴角撇出一丝苦笑。

上面只有六个字:杀我者,贾宝玉。

宝玉摇摇头,笑道:“好个贾三甲,您是怕我借助府里的力量,半道截杀你呢。用得着吗?”

“自然用得着。”

贾雨村凝聚才气在手,把纸条搓碎了,道:“贾府还是有力量的,能让我补金陵城府尹的缺,实在是让我惊讶莫名。没想到贾府衰败了两代,还有如此力量。”

“宝二爷,我在金陵城等着您。您要参加秀才大考,可不要在半道被劫道强人杀了,也不要在金陵城里,莫名其妙的出了些让人悲怆的意外。”

宝玉叹口气,把自己的纸条递过去。

杀我者,贾雨村。

贾雨村看过,嘴角沁着苦涩莫名的笑容,和宝玉对视。

他们对视良久,笑容全部丢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伪君子!”

一个转身往远离中都的方向走,一个看着四下没人,比划了还没在儒家大周出现过的手势。

贾雨村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领悟。”

“绝对是妙不可言。”

宝玉把中指收回去,行了刚从秦可卿那学的,文人之间,长辈对后辈十分赞许的礼节,笑送贾雨村离去。





回到南院马棚,宝玉把事情一说,笑得焦大前仰后合,只说几十年没遇见这么有趣的事情了,就算跟着老太爷的时候,那也是金戈铁马,少有这么乐人的事。

金戈铁马,这个词,他现在喜欢说。

玎珰的黑驴身子扭在地上,扬起一张马脸,两排大牙笑得咔咔的,顺便从宝玉那抢了只焖兔子,两排大牙上下一磨,就把整只兔子磨碎吞进肚皮。

宝玉看它好胃口,就让李贵去多拿些,不缺这些许吃食。

“可惜,没鸡吃。”

玎珰呆了一阵,大眼珠子流出泪来,哽咽道:“我还记得跟老太爷的时候,那时候咱们兵败,焦大你喝我的尿水,我吃草根,好不容易找个村子偷了只鸡吃,给了我两个鸡腿。那味道,真香。”

焦大笑道:“那时你小嘛,都疼你。我鸡屁股都没舍得啃。”

“是,你没舍得啃,最后还吃了半扇子鸡。”

“那是老太爷把刀架在脖子上,说我不吃就自刎……”

焦大急了,连忙解释,解释到一半说不得话,磨着门牙哭嚎起来。

宝玉摸摸鼻子,走到一边练习弓箭。

许是那首送别诗被书写了,还有人揣摩、学习,他的才气增长许多,似乎要点燃第八十把文火了。

他感受着好像多了几斤的力量,把箭矢射了几筒,喊过来王善保。

“你出去,弄几只鸡给他们吃。”

“马上送到。”

王善保领命出去,吓得李贵跳将过来,劝道:“爷,咱们府上可不吃鸡。老爷说过了,不能让外人说咱们还是偷鸡吃的狐狸,而且,

凤奶奶那边……”

“瞒着老爷就是。”

“可是凤奶奶瞒不住啊,她可是掌家媳妇,到处是她的耳目!”

“没事,给了她银子,她不会说话。”

宝玉笑了,凤辣子跟王夫人一样,都是出自王家的妖族,只不过王夫人是纯粹的三首火乌,凤辣子就不是了。

凤辣子的父亲是王家的三首火乌一族,她的生母,却是一只成了妖的五彩禽鸟。

说好听了,那是五彩禽鸟,比七彩的孔雀、九彩的神鸟凤凰差了些,但也是多姿多彩的鸟禽,但是说不好听了……

野山鸡。

凤辣子的母亲,正是一只野山鸡修炼成妖。

而凤辣子,很不巧的继承了女方的血脉,本体也是一只五彩的山鸡。

所以说,贾府不吃鸡的习俗,虽说是因为贾政说过一些不让吃的话,但最重要的,还是避开凤辣子的忌讳。

没多久,王善保拿着食盒回来,打开有上下好几层,每一层都是一种鸡的做法。宝玉弄了些尝尝,似乎因为长久没吃过,觉得特别鲜美。

剩下的,就让几个莽汉子抢了精光。

嗯,还有一头驴……



午夜,各个主子房里还亮着灯火,有点昏暗,不是全部的灯火都亮着,而是贴心的大丫鬟凑着烛光,在给主子刺绣一些东西使用——

贾府是个讲究的,以贾母为例,就只用自家刺绣的衣裳、抹额。

宝玉往碧纱橱走,经过贾母暖阁,还有四春院。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房里的灯火都暗了,只有贾元春房里灯火通明,似乎还有人说着话。

贾元春是他的亲姐姐,近来在皇宫当值,许久没见。

宝玉让王善保等人先回去,自个拐过去,要跟姐姐说话。

开门的是大丫鬟抱琴,宝玉并不奇怪,能跟贾元春秉烛夜谈的,也只有这个大丫鬟抱琴。贾元春还有两个堪使唤的丫鬟,一个青芸,一个琴韵,年岁小了些,已经睡下了。

抱琴穿着一件枚红色的长裙,上身是蝴蝶双襟的长褂,淡粉色,显得娇俏可爱。看见宝玉,惊喜叫道:“姑娘快看看,宝二爷来了!”

贾元春拖着裙角跑来,还是宫里当值的衣裳,显然刚回来,还没换下。她抱住宝玉,真真心疼了一会儿,这才让抱琴斟茶,给宝玉暖身子。

两姐弟喝着宫里带来的好茶,叙说人伦。

宝玉看见贾元春眉眼中难掩疲累,摇头道:“姐姐,这宫里的职司,说不得就尽快辞了吧。过阵子就是挑选女秀,你是皇后宫里的女吏,别不小心给当选了,做那皇帝的妃子去。”

贾元春强笑道:“这样倒是好了,我也能帮衬府上。”

宝玉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帮衬府上?

贾府那么多爷们呢,用得着你来帮衬?

他真想贾元春赶紧辞了女吏的职司,只因在《红楼梦》的原著里,贾元春真个当选了妃子,加封贤德。

贤德妃,正是贾元春日后的身份。

他知道贾元春做了妃子,对贾府的帮助很大,但只是延续了贾府的荣光,不能挽回‘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的这种凄凉境遇。要说从外面看,他不介意贾元春当妃子,但如今,贾元春是他的亲姐。

接了小宝玉的身子骨,贾元春又疼他,他怎么能看着不管?

当朝皇帝虽然雄才大略,以帝王之身,作出和西、和南、联北、灭东的大好决策出来,但也是一个垂垂老者。

当朝帝王修炼的是帝王之功,不能延寿,如今八十九岁,最多十年就要归天。

贾元春呢,是青丘狐族,将来修炼上去了,还能延寿,她要守多少年的寡?

摇摇头,调笑道:“我说姐姐,您可别跟我抢职司。这中兴贾府的事情,要交给我这个宝二爷。话说回来,您就没个喜欢的?不需要我牵个线?”

贾元春拍了宝玉一下,笑骂道:“就你多事。”

脸上略红,嗔道:“要说喜欢的……你知道北静王水溶吗?”

“你喜欢他?”

“不是,只是女吏们都说北静王好,是个谦谦君子。”

谦谦君子?

宝玉没来由的,就想到了自己和贾雨村。

脑袋挂上冷汗,磨牙想道:【说不得自己过些时候,要试试这个谦谦君子的含金量。里外只是个三甲举人而已,得罪了一个贾雨村,不在乎招了另一个。】

还是那句话:贾元春,是个疼自己的亲姐。





练了二十多天弓箭,宝玉能十矢十中,当然,只是在平地射静物的情况下。他试过射快速运动的野物,那一箭下去,竟然把焦大找来的黑狗射爆了脑袋,也就不再试验。

“宝二爷,您就是心善。要说杀生么,世上哪个不杀生?托您的福,老头子没黑狗肉吃喽。”

宝玉只是摇头,不介意杀生,但也不想无缘无故的,沾染了哪种生灵的血。

愣了下,问道:“黑狗肉?焦老爷子,您可别说,这条狗是您顺摸来的。”

焦大赧然,挠着乱糟糟的白头发,辩解道:“哪能啊,是街上的,捡来的,是野狗。”

宝玉哼了一声,摸出块银子递给王善保,让他出去找找。要是有黑狗的主人,赔了银子就是。

大周没那么多爱狗的,只是养来看家护院,要是开了灵智,成了妖怪,才会当作家人对待。

也有那亟不可待要弄死成妖的犬类的,多数会被王道儒家救下。

王善保领命去了,宝玉又练了阵,直到焦大点头认可,说他能够命中多数活物,这才告辞离去。

他需要准备行李,前去金陵。

开春大考,就在三天后。

别看玎珰是匹跛脚马,但也是鬼怪精灵属的,能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而且昼夜交替,不需要停歇。金陵城距离中都城两千余里,也就是一天多点的时间罢了,他还有空闲。

宝玉拜见了贾母、王夫人,又听了贾政训话,往碧纱橱里走。

突然拐去北边的方向,去了薛姨娘暂住的厢房,跟薛姨娘商量一阵,带走了薛蟠。

薛宝钗泪眼汪汪,美人坯子的小脸满是失落,嗔道:“娘亲……”

薛姨娘抚摸宝钗的发髻,笑道:“小丫头,慌什么?知道你喜欢宝哥儿,可是男儿志在四方,终是要出去的。又不是不回来。”

“别顾忌林黛玉,她一样也得留下。宝哥儿不在的日子,你尽管找林黛玉去顽。她是个没心机的。”

薛宝钗点了点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些不该有的成熟。

行礼准备妥当,满满的一大车。玎珰被套上笼头,很不情愿的给了贾政派来的车夫几个大驴蹄子,得意的昂昂起来。

它可是鬼怪精灵,是跛脚马,需要什么马夫?

宝玉上了车,薛蟠也跟了上去。外面有林黛玉依依送别,也只说尽量考好,等车走远了,泪珠儿再也忍耐不住。

晴雯安慰道:“林姑娘不用担心,很快就回来了。”

“我怎个不担心,这出去了,谁来照顾他?”

“有袭人姐姐呢,还有王善保、李贵,还有茗烟那个泼猴子……”

晴雯安慰着,安慰着,眼泪也哗哗的落了下去。

宝二爷没出过远门,这一出去,

万一病了痛了,

可怎生是好?

第六十七章 紫纱飞天

跛着一条腿,玎珰还是悠闲自在的跑着。

两边的景物飞掠而过,玎珰也不看路,兀自低着马脸啃咬脖子上挂的大肉,喝脸庞上贴着的酒坛子里的美酒。

它是马匹类鬼怪精灵,奔跑是它的本能。

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只要吃食够了,永远不会疲累。

黑驴身子两边泛起白云状的丝缕,汇聚成团,把个马车车身连带车轮都给裹了。不管是宽阔的大道,还是林荫小径,又或者崎岖难行的山路,不带半点颠簸。

薛蟠在车里睡得正熟,打着憨,也不管宝玉为什么带他来。宝玉拿毯子给薛蟠盖上,名义上是弟弟,但以他的心性,只觉得薛蟠是个大孩子一般。

【贾史王薛,四家府上同气连枝,就是这般的信任吗?这个薛蟠,也不怕我把他给卖了。】

宝玉笑笑,掀开三重锦绢的窗纱帘子。

王善保、李贵、茗烟坐在外面的跨栏上。茗烟人小,贪睡,早就靠着车身睡下了,身上盖着李贵的外衫。

别看两人总是吵闹,这个小茗烟,真个是李贵看着长大的,最是疼爱不过。

李贵在打瞌睡,轮到王善保当值。看见宝玉掀开窗帘,王善保木木的脸扭过来,笑道:“爷,怎么不去休息?这睡上两次,金陵城就该到了。”

“睡不着。”

宝玉回了一句,看这山区美景。

正是清晨,薄纱般的雾气渐渐散去了,露出寒冬里的茫茫苍山来。宝玉伸手‘抓’了一把风中雾气,恍然想起了一种可怜的鬼怪精灵。

白霞仙子:山间晨雾成妖,朝生夕死,生性纯良,喜欢给迷途深山的旅人引路。据说不愿意自然消亡的会变成魔怪,吞吃旅人精血得以存活。

朝生夕死,比红袖娘还要可怜。

宝玉叹了口气,问道:“善保,你说咱们在这山区,会不会遇见不愿意消亡的白霞仙子?”

“爷,用不着担心。要说变成魔怪的白霞仙子,那真是个厉害的,能打过进士。但是普通的晨雾怎么能生出这等灵秀的东西来?要说白霞仙子多的地方,还是在青庐山。”

“青庐山文院?”

“对,就是青庐山文院所在的那个青庐山。据说之所以设在那里,就是为了保护白霞仙子。您也知道,白霞仙子能收集雾霭制墨,产生的罪墨是墨中极品,堪称最顶级的灵脂墨了。”

宝玉点点头。他知道这件事情。

据说在白霞仙子生性纯良,在她诞生的时候要是杀一个人,用血泼满她的一身,再用十个人的性命胁迫,就能让白霞仙子收集雾霭制墨。

这样制造的墨已经是很好的灵脂墨,但不能称为极品。想要极品的那种,就要在太阳落山、白霞仙子消亡之前杀掉那十个人,勾引起白霞仙子的怨气升腾。

物极必反,也就成就一滴极品墨了。

由于青庐山上白霞仙子的出现最为频繁,仿佛松烟的雾霭质量最高,所以叫作庐山松烟墨。

但很少有人这么称呼,都称之为——

罪墨一缺!

十一人的性命成就一滴庐山松烟莫,千滴墨才能凝聚墨条,内含一万一千人的性命,被称为罪墨一缺,也是自然。

宝玉想到这里,再看逐渐消散的雾霭,仿佛看见无边的血腥气。

这儒家大周,未必如他想象的一般美好……

拍拍脸颊,笑道:“还是打起精神来,到底不是中都城,没那么安稳。”

王善保刚想点头,突然有声音荡漾四周。

是女人的声音,但是略带沙哑,沙哑中又特别富有磁性,让人听了,不由觉得——这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奇女子。

“你尽可安稳,只要奴家不杀你,这里就没人杀得了你呢。”

天空一片紫纱,洋洋洒洒的,铺满了整个马车车厢的顶棚。

王善保挥拳打了上去,火红的妖气仿佛一只凄厉的惨狐,张牙舞爪的,要把马车顶上的人给撕碎。

蓦然。

紫光乍起。

只见王善保呆了一下,回过神,整个人已经被扯下马车,落在马车后面几百米的地方了。

玎珰停下脚步,往上面看一眼,两排大牙咔咔的笑。

“木愣子王善保,还不追上来,不然的话,你家玎珰太爷可就先走了。”

不用它说,王善保已经追了上来。没敢再对车顶的人出手,而是跳进马车,连同李贵、茗烟和车内伺候的袭人一起,把宝玉团团护住。

薛蟠就是个没什么心思的,打成这样了,还在睡。

宝玉看看玎珰无所谓的表情,让王善保他们放松些,跳下马车,打量车顶上的人。

只见是一个女子,看起来十三四岁,仔细一看,又好像八九十岁的老妪。

他看不出来女子的年纪、具体长相,只是心里一直觉得——这是个美丽非常的女子。

女子一身紫色纱衣,洋洋洒洒了五六丈方圆,好像一朵高贵的紫檀花。

而女子,正是这紫色檀花里最为美丽,也最为高贵的花蕊。

宝玉躬身行了一礼,笑问道:“敢问前辈名讳?”

“别离桥头,紫纱飞天,叫我紫纱就是。”

紫纱一点不瞒着,连同姓名、来历一起告诉了。

宝玉心里咯噔一下——

他最后送别贾雨村的谈话、动作,可是看在了紫纱的眼睛里?

那时候,他可是完全暴露了本性啊,

虽然,贾雨村也是。

【别离桥头,紫纱飞天……别人是一辈子撞不到一个鬼怪精灵,我呢,这是走两步就有一个……

要注意了,不能让这些怪家伙再捏到把柄。】

讪笑着,让表情更纯良,眼眸更和善了些。

紫纱眨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宝玉,看了一会,噗嗤笑出声,道:“你别装象,再装我也不信。”

好吧,宝玉让表情自然了。显然的,紫纱真的看见了别离桥头的一幕。

紫纱从车顶滑落下来,刚到地面,扬了五六丈方圆的紫色纱裙就变成普通长裙,让她在地面站着。

“放心吧,我不杀生,只是对你有点感兴趣而已。”

宝玉认真听着,让这种东西感兴趣,可不是什么好事。

紫纱瞬间从马车旁到了玎珰的黑驴背上,敲着玎珰的脑袋道:“我在别离桥头,看遍了天下送别,只见凡夫俗子悲痛莫名,不见文人骚客真情流露。但要说假的,还真没遇见你和那个贾雨村这般假的,伪君子到了极点,让人生气。”

“让您见笑了。”

“岂止是见笑,简直呢,想杀人。”

紫纱眯起眼睛,点点紫火般的冷芒不断闪烁,吓得王善保几个连忙挡在前面。玎珰也耐不住了,撇上去白生生的两排大牙,要咬人。

“去,你要是长开了我还怕你三分,现在就是个幼生的野驴,跟我拿什么架?”

紫纱一巴掌把玎珰的脑袋拍得旋转了三百六十度,诡异的又转回来,这才对宝玉道:“伪君子,我听闻你的诗才极好,要来求一副对联,挂在别离桥头上。”

宝玉乖乖点头,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明摆着,紫纱不是来求对联的,是来要的。

不给,要挨揍。

紫纱咬牙道:“我在别离桥风吹雨打三千年,看惯了离别泪,却看不惯你们这些文人骚客假惺惺的作词作曲。什么东西啊,自诩为高人一等,硬是让个别离桥变成了别理桥,我不喜欢!”

“那您是要?”

“一副对联,连同横批。就写文人混蛋、垃圾、不要脸,非得让那些不要脸的别再霸占别离桥了不可!”

“行,那润笔费用?”

紫纱把眼睛瞪圆了,惊声叫道:“润笔费?你你你……”

突然畅笑起来,“好,你要润笔费我就给,看你写的到底值个什么价码了。我揍过秀才,揍过举人,也揍过进士,就是没一个敢给我写的。本以为你个伪君子,说不定吓唬一下会给我写,却没想到…..

润笔费?很好,我给!”

“帮不帮杀人?”

“不帮,我只揍人。”

“行,揍贾雨村、钱谋学,嗯……”宝玉想了又想,还是把‘揍贾政一顿’的心思放下了。

算了,暂且饶了他。

紫纱偏头想了想,贾雨村,钱谋学……问道:“钱谋学是不是陈长弓的大弟子?”

宝玉点点头。

“那我揍过好多次了。以前没打过陈长弓,他的弟子,我揍了十几轮。”

宝玉咽了口唾沫,这个紫纱,果真是个厉害的,有点不甘心的道:“那贾雨村?”

“前几天揍了他个半死,他不敢给我写。”

好吧,宝玉是个知足的人,眉开眼笑的从碎花软黄玉四方砚里擎出笔墨和造竹纸,泼墨挥毫,写下骨力茕劲的两行大字。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没刻意改变字迹,就是他的字。大周境内,独此一家。

恬不知耻的道:“这幅对联应该可以了。把屠狗辈和读书人放在一起,那些文人墨客的,没脸面再霸占别离桥。用的我自己的字迹,谁要是还敢霸占别离桥了,就是让我看不起。”

“不行不行,你只是个生员,哪个在乎被你看不起了。再说了,这幅对联出去,你的文名要坏,就更不值得别人在乎了。”

宝玉一翻白眼,道:“你也知道我的文名要坏?”

“大不了给你加价。”

“好,君子一言。我给你写,润笔费你看着给。”

第六十八章 文火汇聚

宝玉才没傻到再提要求,听听,三千年别离桥头,这样的老怪物,天知道有多少好东西。

他沉吟片刻,在对联之外,加了一个横批。

四字横批:三省吾身!

紫纱先呆,后怔,最后大笑出声。她瞪了宝玉一眼,抓起三张造竹纸,化作紫气飘散。

“好你个伪君子,一个‘三省吾身’扭转全文,不仅达到了我的要求,还让我的别离桥为你广扬文名。最后还要我欠你的润笔费!”

“这是你的本事,我紫纱飞天认了。只是以后,别让我在别离桥头看见你!”

宝玉冲着天空拱手,笑道:“以后有生意,还望继续合作则个。”

天空传来一声冷哼,夹着忍不住的笑,宝玉也是低声笑了,钻进马车。

众人跟着上去,王善保三个还是在外面,只有袭人进了车厢。袭人给薛蟠把毯子掖了掖,笑骂过这个没心思睡得香的,就看宝玉。

一双贤惠的眼儿,泛起崇拜的水波来。

“爷,您好生厉害。”她柔声道。

外面传来玎珰夹着驴叫的叫骂:“可不是好生厉害?算给你家玎珰太爷出了气。哈哈有意思啊,只看前两句对联,那是把文人压在了屠狗辈的底下,传出去会被骂翻天,文名也就荡然无存了,可是加上横批……

宝玉你个孙子噢,真真个不要脸皮。”

按辈分算,宝玉还真是它的孙子辈,可就跟紫纱说的一样,这个玎珰,其实是个还没长成的,幼生的鬼怪精灵。

宝玉摔出去一坛老酒,把玎珰脑袋砸了个包,也让玎珰忙着喝酒,别再嘴里不干净。

他悠悠的笑,也很满意自己的横批。

一句三省吾身,就是把前两句的广义辱骂变成了辱骂自己。让外人看了,只会觉得他贾宝玉礼贤下士、贬低自己。而这种贬低不是没有缘故的,而是要三省吾身。

结合姻香楼的连篇一十一问,会让他名声大好。

同时呢,既然挂出去了,看到的文人也要三省吾身,想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不正确的事情。

霸占别离桥,让‘屠狗辈’不能在桥上告别,正是当前最不正确的事情。

如此,

也满足了紫纱飞天的要求。



别离桥头伤别离。

参加开春大考的早就出发,别离桥的行人明显稀疏许多。

只剩下开春发去外面做官的,偶尔有一两人,都是身穿青色的举人长袍,要去外地做个守备或是县尹。前来送行的有文人、富商大贾,奴仆成群,车马如簇,把个别离桥头堵得水泄不通。

探亲外出或是归来的普通百姓,只能拐过去十几里路,从远处窄桥通行。

突然一阵狂风吹过,卷得众人迷失了眼睛。等风过去,桥头多了一副对联。

左书:仗义每多屠狗辈;

右书:负心多是读书人。

有人打眼看了,张嘴就骂:“混账东西!这到底是谁写的?怎么能把屠狗辈和读书人放在一起,还要把读书人放在……屠狗辈的下面。这,委委的不是个道理!”

“闭嘴!”

青袍举人才气燃烧,正气加身,一掌把大骂的富商打飞了去。

“你且看清,这是谁的字!你且看清,上面还有横批!”

众人连忙往上看,只见虚空之中漂浮一张造竹纸,普通的造竹纸,书写有力的四个大字。

三省吾身。

横批是三省吾身!

青袍举人的眼睛明灭不定,突然看向桥头的下方。他见那些车马、奴仆把桥头堵个严实,不让普通的民众通行,脸色就不好看了。

【我怎么没注意到,怎么没注意到这个呢?文人应该谦恭,应该德被天下,怎么能做这霸道的举动?那贾宝玉一言一行都有法度,藏着道理在其中,不会平白写个此等的对联。他是在三省吾身,也是让我等……三省吾身呐。】

【不愧是作出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贾宝玉,不愧是踩了两位三甲的宝二爷。】

青袍举人伸开手掌,遥遥对着桥头堵塞的车马奴仆,开口吟道:“伯也持殳(一种一丈二尺长没有刃口的武器),为王先驱。”

举人开口,出口成章。

声音刚落,一道寒光汹涌而去,寒光长有一丈二尺,却不锋锐,把那堵塞的车马、奴仆全都推到一边,让出了通衢大道。

“宝二爷心怀百姓,李某受教了。”

这举人弯了腰,对着南方金陵城的方向,遥遥说道。



桥水优雅,青山巍峨。

玎珰一路疾行,宝玉也在一路上,把个大周境内的青山绿水看了个痛快。虽然是寒冬腊月,但有些地方长满青松,依然存着绿色,在这一片苍茫的雪景里,更是让人心旷神怡。

【没看见灾民,应该是安抚完毕了,只是还没听说瘟神到底抓到了没有。】

宝玉转过一个念头,自嘲的笑了起来——最近总是跟举人较劲,差点忘了自己只是个生员,哪里轮得着他担心这些事情。

只是见灾民苦楚,心底善念,让他不太安稳罢了。

宝玉闭上眼睛,内观文山。

熊熊八十把文火燃烧,最上方的一把,更是冲天一丈有余,已然触碰到了最后一把文火的边缘。在宝玉的计算中,这最后一把文火,应该会在第二天一早点燃起来。

不早不晚,能赶上开春大考。

突然,百丈文山的更高处,那茫茫然不知道有多宽广的天际之中,陡然亮起一颗星辰。星辰通体碧青,光芒却不是那种青色的,有点诡秘的幽火,而是绚烂四方,惶惶正气浩荡。

“这是……”

宝玉呆了一下,迈步走到第八十一把文火的地方,静静等待着。

秀才大考,只要是通过的,都会有九位举人开口认可。九位举人认可,文山之中会有九星连珠,汇聚八十一把文火为一把烈焰,照亮登山之路。

生员登文山,攀登文山之巅,点燃文山就能取得秀才文位。

就能纸上谈兵!

而此时……

宝玉仔细盘算了一下——跟别的生员不同,他已经得到了包括贾雨村在内的,八位举人的认可。至于最后一位,应该是对联挂上去了吧?

【果然是君子可欺之以方,明明是被我反击了一把,自身吃了亏,却还要认可我。这是文人才会做的事情,换成一般人,早就结下大仇。】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结怨,而是他们认可了我的人品、本事,会正眼看我。】

宝玉觉得自己做的有点过,毕竟别的生员,都是在秀才大考上通过了,才能得到举人开口认可的。

他笑了笑,往下看去,第八十把文火的火焰,已经触碰到了最后一把文火上。

是在引燃最后一把文火。

多了一个举人认可,他的文名更盛,自然有更多人想起他的诗词,揣摩、学习他的诗词,他的才气也会增加。果不其然,只见火焰汹涌一分,把最后一把文火,彻底引燃了去!

九九八十一把文火,熊熊燃烧!

宝玉抬头看天,只见天空那颗碧青星辰之后,逐渐显露出八颗星辰出来,连同最初的一颗连成一条直线。

九星连珠!

还没参加秀才大考,他就要扩跨出通过大考后,才能跨出的这一步。

回想贾政告诫他的,关于秀才大考通过后会发生的事情,宝玉把两只手掌交叉,放在身前,腰肢微微弓起,正色道:“后学末进贾宝玉,愿以文章成火,攀登高山,照亮前路。

愿为人道先锋,不惧崎岖路行!”

九颗星辰,蓦然大亮。

碧青光芒透彻百丈文山,九九八十一把文火烈焰熊熊,被光芒席卷上了高空,化作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宝玉的手掌里。

天空回荡铿锵之音,仿佛从无穷远处来,又仿佛响在耳边。好像来自远古洪荒的过去,又好像射进遥远不知何许处的未来。

“文章成火,照亮前路。为传承计,勇于攀登。”

“登文山,”

“登文山,”

“登文山……”

开文山之后,便是登文山。宝玉不用抬头,也知道自己身在百丈文山中间,略微偏高的地方。

他计量过:自己所在的地方,距离山顶,还有四十一丈。

成就秀才文位的最后一步,就是登上文山山顶,插上汇聚的文火。文火会蜿蜒而下,点燃整座文山。

只要点燃了文山,哪怕不去参加秀才大考,他也是秀才文位!

所谓秀才大考,是先贤帮助后辈设立的,能够减小修炼难度的大考,而不是设下关卡,卡住后辈的实力。

大道三千,旁门八百,没有一个例外的,都是先驱者最为艰难。

身在这儒家大周,宝玉能够享受先辈的荫庇,只是到了这种状况,似乎他还能‘享受一下’,儒家先驱者们经历过的磨难了。

比如孔圣,比如孟圣。

比如先辈半圣们经历过的那些……

宝玉紧握火把,抬头看见火光照亮了前方四十一丈,直到山巅。他目不斜视,只是看着山顶,抬脚前行。

脚掌刚刚抬起,前方脚下,蓦然是一片刀山火海。

痛,发自灵魂的剧痛!

苦,苦进心脾的凄苦!

难,让人不敢动弹的艰难!

宝玉只觉得浑身数以百亿计的细胞,每一个最细小的地方都传来无数的痛苦,包含人世间的所有负面的东西,让他不敢前行。

跟这些痛苦相比,他要成圣的抱负,似乎都有点渺小了。

第六十九章 火漫金陵

“我思故我在,”

“我要做什么,那就去做。”

“既然做了,坚持了,努力了,就能成功。”

“我可以走,我,永不退缩!”

宝玉突然笑了,被火海烧成黑炭的脸扯出特别难看的笑容,被刀山穿透的身子,已然流不出鲜血。只知道自己要往前走。

一步,两步,身体麻木。

三步,四步。

宝玉僵硬在原地,想要前行,身子却不听使唤了。

他的腿骨早就折断,身体都不存在了,却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这四步?

“爷,到金陵城了。”

一声柔和的轻唤,把他唤回了当前。

宝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完好无损,打开窗帘,已经能看到金陵城藏青色的巍峨城墙。

四步路,让他走了一天一夜。

四步路,让他承受了,这一辈子都难以想象的痛苦。

宝玉冲窗外啐口唾沫,咬牙道:“不去庄子上,就近找家客栈。”

距离大考还有一天时间,他就不信了,自己不敢再走一遭?

他不服输!



却说贾雨村早些日子到了金陵,刚刚上堂,就把积累多年的冤案、错案梳理清楚,全城称赞他是青天大老爷。

这天没有击鼓鸣冤的,就遣退了一应衙役,只剩下个传令的,要陪着说话。

那衙役低着头,不敢看府尹威仪,就听贾雨村温笑道:“高僧,许久不见,怎么这许多天过去了,都还不肯认了贾化?”

贾雨村原名贾化,字时飞,别号才是雨村。在外面他都用着别号,只有对熟人,才用本名。

衙役抬头笑道:“不敢高攀大老爷。小的现在不是和尚了,还了俗,也就变回了原来的名姓,大老爷叫我刘二狗就是了。”

刘二狗讪笑道:“和尚不能吃肉,不能找女人,委实无趣。不说这个,大老爷留下二狗子,不知道想问什么话?不瞒大老爷说,咱做惯了和尚,乍做了这人世间的,事事都要小心,大多注意着呢。”

贾雨村含笑道:“且不说这个,你我相逢于破庙,虽然过去许久,仍是贫贱之交不可忘。且随我来。”

带着刘二狗去了后厅,好酒好肉招待着,饭菜上了几次,酒水上了几轮,勾肩搭背,亲热得很。

等吃完了,这才不经意问道:“你刚才说注意着,这金陵城,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当然有,”

刘二狗得意道:“您是金陵府尹,别的也就没什么了,只要注意这一句。”

好像一个醉酒的俗人,满脸得色,癫癫放歌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雨村颔首笑道:“这是说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了。”

“没错,我知道你和贾府的宝二爷有过节,生怕你猪油蒙了心,非要跟四大家族过不去。你刚上任就处理了这许多案子,唯独有一个,我给偷摸顺来了,为你好。”

“哪一个?”

“是个人命官司。”

刘二狗大咧咧的喝了贾雨村倒的酒,一副‘为你好’的模样,傲气道:“薛府的嫡子,也是大公子薛蟠,您是知道吧?他和城里的一个粮商争着买一个婢女,各不相让,竟然把人给打死了。我怕贾化你非要处置大公子,就把案卷藏下,省得得罪薛家,自己不知道怎么死的。”

林修竹在旁边候着,修养再好,都有点忍不住。

听听,恩师记得贫贱之交,这刘二狗也不能顺杆子爬啊。又是‘猪油蒙了心’,又是‘自己不知道怎么死的’,真个没把自己当外人,反而当成了长辈似的人物。

林修竹怒哼一声,就要上前说道。

“不用怄气。”

贾雨村笑道:“他只是喝多了酒,不是故意惹我难看。再说了,里外是想着我好不是?”

林修竹愤道:“他是想自己好,想往上爬呢。”

“人情世故,不外如是。”

贾雨村摇摇头,让林修竹把刘二狗扶到客房休息,自个披上大麾出了门,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贾雨村说的,林修竹都当成圣旨一般,立马给刘二狗收拾了客房。只是其他的,就不再去管。

哐的一声,林修竹摔门出去,许是惊了酒醉的人,那刘二狗睁开一只眼,吃吃的笑。

“四大家族也就罢了,不过是不入流的妖怪而已,这个贾雨村,怎么总觉得有点奇怪。”

习惯性的摸了摸脑袋,没摸到光头,反而是一头乌黑的发髻,嘴角荡起苦笑,有点自嘲的味道。

贾雨村从外面回来,手里多了两封白花花的银子。一封一百两,是给他的茶水钱;另一封用托盘盛放着,白花花的一片,有五百两那么多。

贾雨村把两个五十两的银锞子递给刘二狗,吓得刘二狗连忙跪下,口称大老爷不提。

“不用怕,这是给你的跑腿钱。”

贾雨村仰天长叹道:“想我贾雨村一生重义轻利,没想到做了官,反而瞻前顾后,要做那贪赃枉法之人。刘二狗,这一百两银子你拿着,算是给你的,另外五百两送去给粮商冯家,告诉他们,是薛府的赔礼。”

刘二狗乐呵起来,道:“放心吧大老爷,那冯家本就是贪利忘义之人,告官也只是想索要银钱。有这五百两,他们能乐开了花。”

“那就好,里外要把薛蟠大公子摘出去。”

贾雨村仔细叮嘱道:“记得要晚上去,不要被人看见。”

“大老爷,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去。”

刘二狗乐颠颠的抱着银子走了,林修竹目送人离开,英俊的小脸儿,满是苦涩的看向自己的恩师。

贾雨村只是笑,对天吟哦:“天地为棋盘,豪杰作黑白,我等,本该如是……”

林修竹不明白,这刘二狗,哪里像个豪杰了?



深夜,火烧半边天。

一道褐色身影,一道白衣大麾。两者一前一后,好像流星般射出城外,跌落在山野之间。

“贾雨村,你好狠的心肠!”

刘二狗一身褐红色衙役服饰,摔在地上,嘴角呕着血,怒道:“我以为帮了你可以平步青云,再不济的,我也是个有用的,你何必要杀我灭口?我知道你要你的君子文名,但我也是个藏得住嘴的,对你有用,你何必杀我?”

贾雨村有点狼狈,白色大麾都染了泥土,笑道:“我以为你骂我狠毒,是怪我杀了粮商一家,原来是为自己……

高僧,佛门不是济世为怀吗,为何只记得自己呢?”

“我,我早就还俗了。”

“那可未必。”

贾雨村刷开折扇,笑道:“人在俗世,心在佛门。你不远万里从浩瀚盛唐赶来,难道只是为了还俗这般小事?”

轻飘飘的一句话,吓得刘二狗蹦跳起来,目瞪口呆看着贾雨村。

稍后,苦笑道:“就算我不是大周人,不也为大周做个衙役,也是有用的。大老爷,我只是混口饭吃。”

“那也不可,大周,到底是儒家天下。”

贾雨村的眼睛十分明亮,亮到让人觉得冷酷了。刘二狗呆滞片刻,突然笑道:“大老爷,您是法道儒家?那为何要帮薛蟠?这可是大好机会,您杀了粮商一家,正好能嫁祸给薛府!”

“自然要嫁祸给薛府的。薛府要斩草除根,雇佣衙役刘二狗,杀了粮商一家。此等罪名,只等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再削弱一些,就能做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呢,刘二狗,你得死了。”

刘二狗悄悄后退,劝道:“不对,大老爷,我对您有用。您也看到了,我是举人实力,有举人实力啊!”

“要是没有举人实力,盛唐佛门怎么会派你来?”

贾雨村正色道:“不管是盛唐还是大周,都是儒家天下。高僧,你要为佛门开辟极乐世界,就要在盛唐按照儒家的规矩做,跑到这里,你是自寻死路。”

“且听我吟: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

一道寒芒化作利剑一柄,瞬间贯穿刘二狗的胸膛。

刘二狗浑身腾起金光,佛门金身全力祭起,仍然被贯穿胸膛。他挡住了贾雨村八次吟哦,这最后一次,竟然连躲闪的能力都没有。

“《剑吟》数首,没有这一句。”

“贾雨村,这句诗不是你作的,原来你……”

贾雨村走上前去,手中素白折扇轻敲刘二狗额头,就见刘二狗瞪着滚圆的眼睛,噗通摔在地上。

气息全无,血脉冰凉,死的不能再死了。

贾雨村低声叹道:“千里孤坟生荆棘,皎月之下风带凄。高僧,看在你我同乡的份上,留你全尸一具。”

白衣远离,只留下一座新起的坟包。

没有墓碑,没有杨柳,不会有人前来祭奠。甚至有那赶路的行人巧合遇见了,也注意不到这满是荆棘的矮小土丘。

只剩下依稀的感叹声,远远的随风散去了。

“有沙弥苦行万里,割舍心中牵挂,有僧人缀步四方,只为挽回心中那朵莲花,有道士被善念所扰,忘了曾经求做神仙,有真人为情所困,浪荡天涯,善恶都且随他。”

“只是你我不同。这儒家大周,容不下无心的和尚。”

第七十章 秀才大考

宝玉一觉醒来,已经是清晨时分。

这一觉,可是把自己睡死了好多次。

他让袭人在身边待着,每隔一个时辰叫他一次。

一个时辰,恰好是他能够走出一步的时间,也就是说,他在文山里走出一步,要承受一个时辰的千刀万剐、烈焰焚身,以及粉碎每一个细胞,每一寸灵魂的痛苦。

一天一夜的时间,他走出去一十二步,连同开始走出的四步,一共攀登了十六步的距离。

算起来,也就是两丈多一点。

而他距离文山山顶,一共有四十一丈。

【秀才大考结束后,那可是要得到九位举人认可,然后攀登文山的,听说攀登文山最多需要半个时辰。】

宝玉惊讶了,乃至于惶恐。

这样的文山攀登,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

天啊,难道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受虐体质,要忍受别人几百倍的痛苦?还是说……

他的忍耐力弱到了这种程度?

不管了,今天就是秀才大考。

宝玉走出房门,入眼是一个小院——虽然没进贾府在金陵城的宅子,也没进薛蟠的府邸,但是找了金陵城内最好的客栈。

国公府宝二爷的身份使然,要是吃穿用度差了,还要挨贾政的训。

宝玉见识了一下金陵城最大客栈的天字号上房。是个小院,古色古香,葡萄藤爬满院墙。寒冬腊月的,自然没有葡萄藤上的绿叶,但是随着一场夹着冰雪的细雨,今年的春,格外的来得早了。

院子里有点点嫩绿,是开春的草芽。有伺候的小二哥拿着铲子进来,要给客人扫除干净。

宝玉笑道:“开春的绿色可是好东西,我也就住几天光景,暂且留着吧。”

小二哥一身粗布衣裳,打扮朴素却很干净,凑趣道:“还是这位爷有见识。开春的绿,那是最吉祥不过了。”

宝玉见他会说话,赏了一串大钱。

薛蟠从外面进来,边跑边骂:“宝哥儿,你给我评评理,这姓冯的一家死绝了关我什么事?竟然有人说我斩草除根,是杀人灭口!混账东西……你自个去秀才大考,我去找了家丁仆役,看谁敢乱说话。”

宝玉愣了下,问道:“官府怎么处理的?”

提到金陵城官府,薛蟠立马得意起来,道:“还能怎么处理?帮着辟谣呗。那个贾雨村真是个懂事的,派了衙役出来,说是走了水,自个烧的。咱们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他哪里有胆子得罪?”

听到这话,宝玉就觉得不对劲了。

就算是辟谣,那也该有个说头。薛府是皇商,牵扯到他们的事,贾雨村这个府尹应该亲自出面辟谣,而不是只派了衙役出来。想及《红楼梦》原著里压垮四大家族的几个案卷,宝玉的眉头都皱起来了。

“蟠哥儿。”

宝认真问道:“你说冯家被烧掉了,真的不是你做的?也不是府上的人做的?”

“绝对不是!”

薛蟠也很认真,冷笑道:“府里的那些东西,平日里只会端我的威风。我不在,他们铁定没这个胆子。至于我自己……宝哥儿,我要做的是仗剑江湖的侠士,不是打家劫舍的匹夫!”

宝玉眯起眼睛道:“那就把事情闹大。”

“怎么闹?”

“带领所有家人围了金陵府,一定要贾雨村出面彻查。不管他怎么搪塞你们,必须保证有五个以上的老妖家人陪同,一起彻查冯府的灭门惨案。绝对要记着,你,以及比较重要的府里人必须集合在一起,要有五个以上的老妖保护,才能面对贾雨村。”

薛蟠大咧咧的道:“五个老妖?宝哥儿,你怕他贾雨村做甚?”

“我怕他屈打成招,栽赃陷害。”

宝玉很认真的道:“蟠哥儿,你要记得贾雨村跟我是一样的人。而我呢,肯定会这样做。”

“……”薛蟠。

好难啊。

别人穿越了,那是金手指成堆,虎躯一震,成群结队的厉害人物抢着要做小弟。他呢?

贾府一个烂摊子,薛府一个烂摊子,王家和史家暂且不说,这两个就够他受的了。可谁让他是贾府的嫡子,最受宠的宝二爷?要是府上倒了,谁逃得过,他都逃不过。

厉害人物也有,贾雨村,是个要把四大家族连根拔起的东西。

是敌人。

宝玉恍然觉得,除了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当他的后盾外,自己真没别的可以嘚瑟。

最可怜的是:这个后盾,还是他以前读书学来的。



秀才大考在金陵城西贡院。

要是别的生员,首先要去衙门取了自己的户籍,表明自己是金陵本土人士,还要在学塾让夫子手书一份,表明此子点燃了八十一把文火,有资格参加秀才大考。

宝玉不需要,他是国公府嫡子。上述的两件事,是他在秀才大考中仅有的优待。

李贵开路,王善保、茗烟随行,宝玉带着玎珰在中间走。玎珰是个有脾气的,除了必要,它不让宝玉骑在背上。

这点宝玉可以理解。鬼怪精灵,在整个大周都是受人尊敬的存在。

沿街无数身穿灰袍的生员都在缓步行走。家境一般的,是独自前来,或者有父亲叔伯、兄长陪伴;家境好的,比如宝玉,就是奴仆陪着,都没有带丫鬟来。

大周男尊女卑,秀才大考时,别说丫鬟了,就连女眷都不能陪同。

很快的,到了贡院南直门。

豪宅大户,都是坐北朝南,初始是为了便于采光,渐渐的,就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贫困人家有瓦遮头也就罢了,富贵人家,讲究一个礼法。

贡院这等地方,讲究的礼法更多,除了最基本的坐北朝南外,还有大门几扇、门口栅栏多少、门上铜钉横竖几排——这点宝玉清楚。贾府是国公之府,三间兽头大门就要是六路钉,横竖六排。

贡院象征儒家法度,礼仪上用郡王级,就是横竖七排的七路钉。大门上方固定一座三尺铜镜。

宝玉让王善保他们等着,带着玎珰过去,就见铜镜扫过正气光芒,让他周身才气翻滚,宛如火焰燃烧。

“通过。”门子头也不抬,让人进去。

宝玉不介意门子的无礼。按照贾政的说法,每个贡院都只有一个门子,不是简单人物。

他对门子行了礼,带着玎珰走进去。

按照大考规矩,生员可以自带马匹,也可以选用贡院的骏马,不算违例。

只是贡院的马匹都是上等骏马,除了自认有更好的骏马的,没谁会自找麻烦。所以门子多看了眼玎珰。

注意到玎珰的马脸和黑驴身子,再看跛掉的左前腿,琤的一下站起来。

“跛脚马!”

宝玉听到惊叫声,回过头,对门子温和的笑了笑。

门子挥挥手,好像不愿看见宝玉似的,要撵人,嘴里嘟嘟囔囔的道:“混账东西,这是哪家的公子?怎么这等豪奢?用鬼怪精灵作弊,亏他想得出来!”

宝玉苦笑不得。真的没想作弊,只是骑射方面……

他没想靠玎珰取得多好的成绩,只想骑射上勉强通过就好。

【成为秀才就能向举人文位冲击,这事越快越好。可惜骑射上得不到多好的成绩,就得不到首席,甚至首榜前十都上不去,进不了青庐山文院。】

【没关系,只是文院而已,难道我宝二爷没有文院里强悍的师资力量,就成不了举人,做不了圣人了?】

宝玉畅然大笑,步履轻快了不少。

突然有人喊他,只说道:“宝二爷,林修竹这厢有礼了。”

还有人跟着道:“宝哥儿,贾环有礼了。”

要说林修竹的招呼还有几分真诚,贾环的招呼,就是妥妥的敷衍了事。宝玉回头看见林修竹直起身子,招呼时显然弯了腰,而贾环是他的弟弟,却是动也不动一下。

宝玉招手笑道:“修竹神童,环哥儿,既然来了,就一起去吧。”

不介意贾环的失礼,孩子还小,以后慢慢修理就是。小树不修不直溜,他觉得贾雨村,应该会帮他修出一个轮廓来。

偌大的贾府,总不能靠他一个人撑着。

太累。

林修竹进了门,仿佛进了自己的国度,眉眼间神采飞扬,捭阖四方生员道:“宝二爷,您来了,却是让修竹有了压力。这首榜首席,修竹等了七年,是志在必得!”

一番话,气得生员们竖起眼睛。

这些生员,有些年纪大些,有些比林修竹还小几岁。不论年纪大小,都是点燃八十一把文火的天之骄子,哪个会服了别人?他们刚要开口讥讽,突然有人惊愕了一声,问道:“林修竹?可是七年前的修竹神童?”

顿时,满堂寂静。

七年前,有神童修竹,才华冠绝金陵。

七年不曾听说,没想到今年才参加秀才大考。这七年,神童又是去了哪里?

林修竹彬彬有礼道:“修竹跟随恩师游学,最近才从中都城赶来。诸位生员,非是修竹拿大,而是孕育七年,这首榜首席,修竹必须拿在手里!”

“得首席之名,进青庐山学院,乃至举人、进士,这是修竹毕生心愿。”

说到这里,林修竹看了眼跛脚的玎珰,皱眉道:“只是看见宝二爷,修竹真个没了信心,才会有志在必得之说。”

宝玉摸着鼻子苦笑,没来由的,怎么又扯到了自己身上?

不过想起来,自己来的时候好像刚给贾雨村找了麻烦吧。

腊月的账还的快,人家的爱徒跑来挑刺了。

第七十一章 砚台君子

宝玉没接话把,在众人看来,这是怂了。

林修竹真个从贾雨村那里学了不少东西,说话就说话吧,要一直看着玎珰。以贡院的规矩,马术上爱用什么坐骑就用什么坐骑,哪怕一条金龙呢,只要你有,也能让你用。

在生员们的眼里就不一样。大家都用普通的马匹,你弄出个鬼怪精灵来,明显是不公平。

宝玉要是多说话,林修竹就要把玎珰跛脚马的身份点出来,让他难看。

林修竹是三甲举人的爱徒,宝玉相信林修竹的见识,不会比贡院门口那个神秘的门子差……

“那个是谁啊,模样挺好看的,怎么牵着个跛脚的黑驴?”

“应该是特立独行吧?能让修竹神童看重,肯定是哪座城池里顶尖的生员,只是这性子……没来由的带个黑驴博取众人眼球,怕是个不好相处的。”

“那就不相处呗,谁还仗着他?”

宝玉头里往贡院内部走,后面跟着林修竹、贾环,再往后是一应生员。他是来的早了,在他前面没几个人。就算有的那几个,也好奇众人的议论,慢了步子,加入后面生员的人群。

很快的,更多的指指点点落在了宝玉的背后。

贾环听着众人议论,几次忍不住想加入进去煽风点火,都被林修竹拦住了,气呼呼的道:“师兄,我想跟生员们述说同窗之谊。”

林修竹笑容温雅,仿佛有贾雨村的影子,低声道:“同窗?井底的蛙,难道能靠上九天真龙的鳞片吗?”

他很久没在生员里合群了,平日里交往的,都是秀才里拔尖的人物。就好像他说的做的一样,他要做首席秀才,进青庐山文院,再做那三甲举人。普通的生员,已然入不了他的眼。

贾环脸色通红,觉得跟林修竹比自己差了太多,但是跟宝玉……他注视宝玉的背影,拳头攥起来。

【总有一天我要你注视我的背影,让你追不上我,要把你……踩在脚下!】

仿佛感觉到不同的视线,宝玉略微回头,一侧温润无波的眸子对上贾环怒火中烧的眼,嘴唇稍微撇出那么一丝笑容出来。

好像对待不懂事的晚辈,有种宽谅、包容的感觉出来。贾环蓦然站直,牙齿咬得咯嘣脆响。

走进贡院殿堂,考校就算是开始了。殿堂内供奉一个个牌位,依照生、病、殁三种,分别是朱色牌位、褐色牌位以及黑色牌位。生员们要依次走过这些牌位,把这些牌位当作人,行够五种礼节。

说是五种,细分起来,却是有数十种之多。牌位按照各种礼节的标准、场景,也有不同的细致划分。宝玉依次走过,想着秦可卿教给他的注意事项,差不多做了半个时辰,才走过长长的牌位甬道。

前面有了光亮,坐着一人,宽袍大袖,苍老却细腻的手捋着灰白长髯,对他颔首微笑。

这是贡院夫子,所有参加大考的,都要对他执弟子礼。

宝玉把弟子礼行毕,就见贡院夫子摆了摆手,示意通过。君子六艺中以礼法最容易通过,很少有这关就被淘汰的,自然的,得分比重也是最低。

宝玉走进光亮处,发现出了殿堂,眼前是一片阔野。

旁边递来一件东西,是个牌子,上面写着次甲两个大字。宝玉欣然接了,随手塞进袖口。

君子六艺的考校,分为首甲、次甲、首乙、次乙……按照甲乙丙丁依次递减,直到最低等的次丁。他只学了不到一月的礼仪,能够得到次甲,已经很是满意了。

只能说自己学东西不慢,同时,也要感谢秦可卿的高水平和悉心教导。

后面是林修竹和贾环。林修竹接过自己的牌子,跟宝玉一样,随手塞进了袖口。贾环拿过牌子一看,得意的扬起眉毛,把牌子摁在胸口。

这牌子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只要用背面粘了衣裳,就会固定住。

宝玉看见上面是朱红字体的首甲,笑道:“环哥儿,礼仪方面还算不错。”

“毕竟学了许久。宝哥儿,你的是什么水平呢?我听府里人讲,你只学了不到一月的礼仪?”

宝玉摇摇头,拿出牌子,把次甲的水平给人看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贾环眼睛骤然亮了,嘴角撇得老高,险些大笑出声。林修竹哼了一声,吓得贾环把笑意拢回去,还是忍不住,脸皮子直抽抽。

那副纠结的狂喜神色,完全的遮盖不住。

林修竹轻声道:“策论是根,诗词是主干,其余的都是旁枝末节。师弟,你的眼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一些。”

贾环点头应了,再看贾宝玉,发现宝玉早就转回了头,没有看他。

宝玉指着下面一排排的黑漆长案,笑道:“修竹神童,这第二关,好像也是你说的旁枝末节了。”

第二关,是书法。

作为儒家的第一场大考,也是入门的考校,秀才大考只考校君子六艺中的四种。分别是礼、书、御、射,除了这四种外,竟然连诗词都不会考校。

也对,能够点燃八十一把文火的,诗词方面,根本是不用再作计较的。

文人读书、作词、赋曲增长才气,提高修为,就好像秀才大考,需要点燃八十一把文火才能参加,既然点燃了八十一把文火,这三项就是不用考校的,要考校的,只能是其它。

据贾政所说,这四种考校也是入门,十成评分,只占其中的十分之四而已,真正的考校还在后面,却不知道是何等困难了。宝玉曾经问过,但这方面,贾政也不肯说。

不是不能说,好像是说了,也没用。

宝玉思量着,缓步下台。此时生员们都从殿堂走出,基本上也没有次甲以下的水平。他看见脚下是八十一阶汉白玉石阶,本来有栏杆挡着,不让下台。

现在撤了,自然是书法考校的开始。

总共三百余长案,上面铺了纸张,压了镇纸,唯独没有笔墨砚台。宝玉知道这是让他们用自己惯用的家什,以防丢了水准,让人不服。

宝玉想了想,只写了一个字,用碎花软黄玉四方砚压住,去看别人的书法。

因为贡院门口的事情,他挺招人注目的。也有人早早的写好了,看他所在的长案。

没看见他写的字,视线也挪不开了。泛香有光泽的灵脂墨也就罢了,他们也能有差不多好的,但是那碎花软黄玉四方砚端得漂亮,一看就是个珍贵的物什讨人喜欢,砚台上搭着的火乌赤毫更让人垂涎三尺。

千金笔,还是千金笔中的上品。好笔!

“原来是个有家底的。”

“那为什么带着跛脚的黑驴?他应该有骏马吧。”

耳边传来嘈杂声,宝玉只是笑笑,去看林修竹的字。

这考校看似十分松散,只要写了字,别的也就由着,甚至四处走了,去评判他人的书法也没人管。但是宝玉知道——既然这些考校只占总评分的四成,自然不会只是桌面上的内容。

说不得,附近就有人看着。

他见林修竹也已经写好,同样用一块方正砚台压着。倒是贾环没有遮挡,把字体露给人看。宝玉点点头,他写的不错。

贾环看看宝玉,再看看林修竹,有样学样的拿起砚台把字体压住,只是有点不甘心,笑了笑,手指在亮银色小砚台上一点。

这轻轻的一下点动,蓦然有神秘的波纹荡漾出来。

砚台里的墨迹未干,或者应该说,还有墨汁铺了薄薄的一层,此时墨汁中突然荡起波纹,一个好像人的头发,乌黑的东西露出表面,随后像是从水里冒出的精灵,逐渐露了真面目。

是个小人,身穿素白秀才袍。

“小君子!”

“竟然是秀才级别的小君子!”

不少人惊呼出声,把所有人的眼神都吸引过来。他们都是点燃八十一把文火的生员,却也是着实吃了一惊,羡慕的眼神看向贾环,甚至其中的不少生员按捺不住自己的涵养,露出了嫉妒的表情出来。

别说他们了,就算是贾宝玉,也忍不住觉得心里发酸。

文人有三敬——

一敬红袖娘,红袖添香,魂消香断有谁怜;

二敬老夫子,谈文论学,可断文人功名;

这第三敬,就是敬的小君子了。

小君子的模样是俊俏的文人,按照文人衣着,有着不同的品级。文人用它温养砚台,据说紫袍学士级别的可以让砚台自出香墨,字迹万年不消。

别看小君子排在红袖娘和老夫子之后,论起实用性,却是文人最想得到的鬼怪精灵了。

红袖娘能给文人红袖添香,加快学习的速度、读书的效果,但是短则三日,长则半年就会烟消云散,哪怕是林黛玉这样的红袖仙子,要是帮助多了,也撑不了几年。

老夫子只是评判文章,断定文人将来能达到的文位,别的无用。

而小君子,那是真真的能温养砚台,不断提高砚台的品质。哪怕一个普通的百两砚台,温养久了也能成为文宝,能够帮助学士晋升大学士。

别说大学士了,学士啊,这都可望而不可即。

加上万年不消的墨迹,能够传承自己的墨宝。这.....

是文人的毕生追求!

...

...

饿肚子了,出去要饭,要不够晚上吃的作者君就把第三更吃了。

/(ㄒoㄒ)/~~

第七十二章 瘦硬通神

“停止。”

突然出现冷漠的声音,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宝玉顺着声音往外看,是先前淡漠的贡院夫子,此时站在高高的八十一阶的白玉石台上,冷眼看着下方三百多名的生员。

附近缓步走出来八个身穿青色长袍的举人,其中有一个才气燃烧,化作浩荡正气扫了出去,把几个没有停止书写的生员卷出考场。

“贪心不足,失去资格。”

短短的八个字断定了那几个生员的一生命运。秀才大考失去资格,很难得到九位举人的认可了。当然,可以尝试让数以十万计的百姓认可,同样能够凝聚文火,但在之后,还要承受攀登文山的痛苦。

宝玉试过好多次,那样的生员,怕是忍受不住他试过的痛苦。

他也很怀疑那种生员能不能得到数十万百姓的认可——孔圣人走过的路,他都不敢想象其中的艰难。

“起。”

贡院夫子说了一个字,那几个生员的书法就飞上天空。宝玉暗自惊了一次,脸色却没有变化——

这是言出法随,这个贡院夫子不是举人,是进士!

贡院夫子拿了那些生员的书法,很有写的不错的,但是密密麻麻,想要排列有序的书写一片文章出来。书法方面,单个字体,总是没有一整篇文章看起来舒坦。

“此次考校只是考校书法,一个字可,两个字也可。贪心不足想要书写文章,这样未必加分。夫子开口让尔等停笔,不听训示,革除大考资格。”

有个举人随口说了两句,不是解释,只是通知这些生员罢了。以他考官、举人的身份,压根不需要跟生员解释什么。

接下来是给书法评判等级。八位举人同时退后一步,对贡院夫子表示尊敬,让达者先行考校书法。贡院夫子四处一看,目光也忍不住定在了小君子身上,随手一招,拿去了贾环的纸张。

“字体娟秀、圆润,有些许君子之风。我看你是摒弃了自己原来修习的书法,改练了另一种……嗯?是贾三甲的剑道君子笔迹,应该练习不久,能够写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

“首乙。”

一个牌子落在贾环手上,他摁在胸口,和礼法的首甲并列。

贾环大喜行礼,连忙收了笔墨砚台,小君子也随着消失。书法考校比礼法严格许多,能够得到首乙的,已经是十不存一。

贡院夫子再看众人纸张,宝玉和林修竹也不敢拿大,连忙挪开自己的砚台。许是贾环的考校是小君子吸引了贡院夫子的眼光,别的考校,倒是没有再把纸张拿走,只是在上面看着。

八位举人也凝神观看,看过了,上百个小牌子就飞了出去。

“修竹神童,今年你参加大考,倒是让老头子意外。”

贡院夫子含笑道:“你的书法自然不用多说,已然得了贾三甲七分神韵,没人比得过你,可得首甲……咦……”

突然瞪大眼睛,满脸苦笑道:“书法首甲只能书法第一才可得到,修竹神童,老头子真个说错了。”

他看向宝玉的字,再三端详,仔细研究,刚要开口赞叹,忽然又是一阵发抖。

“字体匀衡瘦硬,有追魏碑斩钉截铁之势,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我本以为是结合了三种大家书法,想要自成一体,没想到已经自成一体了,开创了独门书法!”

“此等书法,谓之何名?”

宝玉躬身笑道:“宝体,玉体,贾体都可,还未命名。”

宝玉的心里说着抱歉,骂了自己不要脸皮,但是没办法,总不能真个说出来叫作柳体了。大周没有柳公权,自然没有柳体,他要是这样命名,哪里有半点说头?

“好好好,书贵瘦硬方通神,你的书法,已经完全达到了这方界限。”

贡院夫子丢下来一个牌子,宝玉伸手接了,然后……掖进袖口。

不卑不亢,不显摆在外,贡院夫子满意点头,对林修竹露出歉意的笑容,丢过去一个次甲的牌子。

林修竹有点可惜的摇摇头,同样掖进大袖,叹气道:“早就料到了。宝二爷的字体,修竹自愧不如。”

贾环已经恨红了眼——他只是首乙。

比宝玉,低了两个等级!

书法考校后,宝玉赢得了包括贡院夫子、八位举人,甚至所有生员的些许敬仰。

要说稀罕物,贾环得到小君子,众人羡慕他的好运气,但是书法,这是实打实自己的本事,谁也羡慕不来。

宝玉以生员之身,开创独门书法,这是多少举人都没做到的事情。细数近来的三五百年,能够开创独门书法的,文位最低也是举人,而且就一个。

贾雨村,贾三甲!

这是不是说:宝玉将来的成就比贾三甲要高,或许进士、学士,乃至于大学士都有可能?其天赋、努力,已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这种认可,以至于他使用玎珰在骑射上‘作弊’,都没有引起太多的不满。

独创一门书法要花费多少精力?哪有时间练习弓术、骑术?甚至有生员专门来安慰道:“以后有时间再练习弓术骑术好了,虽然只是次乙,起码是通过了。”

没错,宝玉在弓术和骑术上,只得到了次乙。

弓术射固定的靶子,十次都中了靶心。但他是用的三眼弓,射箭的速度也比别人差了不少。能够得到次乙,已经是贡院夫子法外开恩。

骑术更不用说,跨在玎珰的背上就和在马车里一样,没有半点颠簸,骑射的时候还能随意弯弓射箭,难度小了不知道多少。

这方面贡院夫子都有点无语,碍于可以使用外界坐骑的规矩,给了次乙。

还好,乙等及以上,都算是过了秀才大考。

三百二十九个生员,通过大考的有三百零七个。除了书法考校时被丢出去的几个外,别的生员都通过了秀才大考,也就是说,成绩最差的也是次乙。

宝玉看着自己两个次乙的牌子,露出苦笑。

别说首榜首席了,怕是前十的首榜都进不去。

能够参加秀才大考的,都是点燃了九九八十一把文火生员。不管是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都在家里做了充足的准备。哪有跟他一样的,只练了四门考校礼有三门考校,加起来只练了一个月。

就这点来讲,能够通过,已经是有点侥幸的了。

【通过了就能做秀才,名次什么的不用在乎。】

宝玉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是不由的,还是感觉有点失落。

这种失落,在贾环耀武扬威的从他身边走过第不知道多少次时,几乎达到了极限。

“回府后,把《诗经.黍离》抄写一千遍!”宝玉恶狠狠的道。

文抄千遍,其义自见。‘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句话,相信贾环抄写一千遍后,会有十分深刻的体会。

贾环的小脸差点苦出水来,再怎么说宝玉也是他的哥哥,让他抄写文章,他根本不能拒绝。《诗经.黍离》不是很长,但再怎么不长,也是一千遍啊!

玎珰昂昂的叫起来,马脸上的两排大白牙特别耀眼。进了贡院它就老实很多,许是憋屈狠了,对贾环大肆嘲笑。

“什么《诗经.黍离》?抄整个《诗经》,一千,不,一万遍!贾环乖孙,你要是不听你家玎珰太爷的话,让贾政那乖侄子打你板子!”

贾环大怒,随后又大笑起来,怒斥宝玉道:“不当人子!贾宝玉,你的畜生仗着鬼怪精灵的身份,竟然辱骂我们的父亲,你不配做文人,也不配做人!”

宝玉扭过头去,双目炯炯的盯着贾环,没说话。

周围的生员就看过来了,因为书法上的敬意在贾环的怒斥中消失。他们用一种看茅厕中难以述说之物的眼神看宝玉,只觉得这是个不配做人的,恨不得远离才好。

儒家礼法,首重孝道。为人子者,孝道高于礼法!

哪怕书法再好,不孝的人,也不配做人。

宝玉摇摇头,往里面走,边走边道:“玎珰是太爷的坐骑,救过太爷的命。”

“……”贾环。

“原来如此,鬼怪精灵此等存在,自然不是坐骑之流了。既然跟太爷平辈,这说的……好像没错。”

“就是有点不对劲,怎么看也是一头驴。”

“你是嫉妒,别说驴了,就算是野山鸡那模样的,只要是鬼怪精灵……”

生员们放下芥蒂,依次往殿堂里走。接下来要汇聚文火,点燃文山,是此次大考最终的目的,是他们向往许久的事情。

林修竹拍拍贾环的肩膀,摇摇头,也跟着进去了。

嫡子,庶子,总归是有区别的。贾环连自家有什么都不清楚,竟然还以为抓到宝玉的小辫子。

【恩师说的没错,环哥儿还需要磨练。】

林修竹可惜的想道。

殿堂之中,贡院夫子端坐中央,两边是弧形分别四张大椅,坐着八位举人。生员们就是要得到他们的认可,才能汇聚文火。

在进殿的甬道里,宝玉见前后看不见人,狠狠给了玎珰一个排头,把这只惫懒的黑驴踹一边了,让在甬道候着。

生员们从甬道进去,好生看见边上两个通红的眼珠,还有要啃人的两排大牙。

该死的贾宝玉,竟然克扣它的美酒。

都怪贾环……

玎珰看见贾环进来了,两只大驴蹄子冲着屁股踹过去,让贾环飞过林修竹,越过生员们,比宝玉还早些到了贡院夫子的面前。

啪,

摔了个结实。

第七十三章 不怂老竹

大周对鬼怪精灵是宽容的,自然也宽容了贾环的‘失礼’。不等贾环站起来露出愤怒,贡院夫子就丢出一张宽大的横幅,上面书写着,所有生员的名字。

他第一个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对天行礼,一共三个礼节。

第一礼是礼敬苍天,第二礼是礼敬孔圣,而第三次礼节要对四方膜拜,对的是这方天地的所有半圣。天地与圣人齐,半圣差了一点,也是儒道文人心中的神明。

佛门拜如来,道家拜三清,而儒家,拜的就是天地,是圣人,也是自己。八位举人依次做了,齐声跟着道:“吾等谨遵传承之道,承认以下生员晋升资格。”

“林修竹、莫文蔚、刘正表、贾环…….”

按照先前成绩的顺序,林修竹取得第一,除了书法外,三次考校都是首甲的修竹神童没有半点得意的神色,反而看向那个让他坏了心境的人,感叹不能得到四门首甲——书法一栏,他没法跟宝玉比较。

自成一家,自创一体,这是他八年习文都不敢想象的事情,他想跟随贾雨村的脚步,只要贾雨村做到的,他都要做到,唯独书法一栏不敢想。

贾雨村自创剑道君子字体,初看圆润、没有棱角,但是细细看来,就仿佛有剑气凌厉而出。这是书法的神韵,简直超出凡人想象。

【神韵啊,书法的神韵,没有神韵就不是自创一体。贾宝玉才多大,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积累自创书法?难道豪门大宅真的让人能成熟到远超自己年龄的地步吗?】

林修竹有点可怜贾宝玉,跟贾宝玉比起来,贾环就是个孩子。

得了第四名,贾环一点火气都没有了,兴奋的想要蹦蹦跳跳,好悬才忍住了,让自己有点君子风度出来。他是贾雨村的弟子,自然要是剑道君子。

宝玉偏转头看自己的弟弟和林修竹,别的不想,只要贾雨村把贾环教导成林修竹的样子就好,只要有林修竹的修养和本事,贾环就能撑起半个贾府。他总觉得自己不会一直留在贾府,是个爱自由的,不喜欢束缚。

贾府只是个池子,有条小龙帮忙守着就行,他想飞上天,和太阳并着肩膀说说话,比如,说些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都好。

噗嗤一乐,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旁边传来讥笑声,很小,恰好让他听见,“嘿,百名以后了。宝哥儿,要是父亲听到你这个成绩,会不会气晕过去?”

宝玉点点头,同样小声道:“他听到你是第四名,肯定会很开心。”

“那又怎么了?他只喜欢你,将来贾府也要交给你。我只是个庶子,是好是坏,他根本不在乎。”

贾环还小,藏不住心思,就好像他藏不住对宝玉的嫉妒、羡慕一样。宝玉很可怜这个缺少父爱的孩子,或许有小宝玉血脉相连,也或许贾环没坐过真正伤害他以及他身边的人的事情,所以没有憎恨。

“荣国公以后是你的,贾府也是你的。我从不想要贾府这些东西。”

宝玉挥挥手,笑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了,贾府跟这个天下比,太小了。”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修竹揉着脑袋看这兄弟俩斗嘴。前面一个进士、八个举人在做那么庄严肃穆的事情,作为受惠者,你们是不是应该严肃点?也没办法,贾环的年纪太小了,而贾宝玉,分明不把汇聚文火的事情放在心上。

林修竹有过猜测,贾宝玉脚踩了那么多举人,应该已经汇聚文火,根本不把这当回事。

与他们三个不同,别的生员都闭着眼睛,一脸庄严肃穆的表情,等待最重要的时刻。

蓦然,

前方不断荡漾、无比悠远的声音停住,是三百余生员的名字已经念完。贡院夫子带着八位举人,满脸笑意的看向儒家的后辈们,只见生员们眼睛闭着,眼皮颤抖,满脸冷汗的他们,已然进入文山去汇聚文火。

贾环也被一股宏伟力量扯进文山,顾不得跟宝玉置气了。

贡院夫子对林修竹招手,要他上前说话,突然又是一怔,苦笑看着宝玉道:“你也上前说话。好吧,修竹神童跟着贾三甲多年,有过九位举人承认他的学识能力也就罢了,你贾宝玉,前些日子还是无事忙,怎么也被那么多举人承认了?”

林修竹上前一步,稳当当的领先众人,笑道:“夫子有所不知,这宝二爷前些日子怒斥七位举人,连恩师都被他踩了一脚。这第九位,应该也是哪位前辈触了霉头吧。”

宝玉摸摸鼻子,道:“见笑了。”

林修竹只是述说事实,以林修竹的修养,还不会当着面故意扭曲他,事实证明,这样做只会让他自己丢人现眼。宝玉不介意林修竹的述说,恰恰相反,他很尊重自己的某位敌人。

没错,他尊重贾雨村。要是不够尊重,就不会出现想杀掉的想法。

只有值得尊重的,具有绝对威胁力的敌人,才是他迫不及待想直接弄死的敌人。

林修竹是贾雨村的弟子,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嗯,没错,在某些范围内,比如……修养。

他认为,论起真正的脾气,林修竹比他和贾雨村都好。

林修竹对事的态度是真的,他和贾雨村,那是一半真一半假。在出现矛盾的情况下,林修竹会考虑自己是不是犯了错,而他和贾雨村,会考虑是当场翻脸有好处呢,还是背后捅一刀来的好处更多。

刚愎自用,他和贾雨村,从来不会怀疑自己。

贡院夫子和两人聊了几句,都是一些没营养的,勉励的话。差不多半盏茶时间,生员们陆陆续续的都醒来了,八位举人把他们醒来的时间记录下来,分别评了首乙以下的评分。

贾环醒来的时间最早,看见林修竹和宝玉在前面,就有点不开心,但是想想,自己在学问上真的没法跟这两个比,也就放下。似乎和宝玉的几句斗嘴,让他少了很多阴霾的情绪。

得了首乙的牌子,贾环还是挺开心的——嗯,有进步,这次第三。

剩下的都是次乙以下的评分,当然,哪怕是次丙的,这次也不会被剔除出去。汇聚文火的这次考核,并不存在踢人的情况。

宝玉和林修竹分别得了首甲、次甲,按照汇聚文火的前后时间,宝玉得了首甲。

踏进贡院时,林修竹才汇聚的文火,这是贾雨村的吩咐。他不知道贾雨村为什么这样做,但他相信,贾雨村绝对有必须的理由。

恩师不会害自己,这是林修竹最简单的想法。

宝玉有点可怜林修竹了,要是早点汇聚了文火,也不会被自己在姻香楼弄成重伤。不过在这点上,贾雨村是不是小看了林修竹呢?

汇聚文火后就是攀登文山,只会有痛苦,不会有生命危险。难道贾雨村以为林修竹承受不了那种痛苦,会一蹶不振不成?没到那种地步吧,宝玉觉得林修竹没那么菜。

但是想到自己倔骨头跑去承受的那些,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痛啊,

刻骨铭心的痛啊,

那是让人死去活来就是死不掉的痛苦啊。

宝玉突然发了抖,众人都汇聚文火了,下面的话,是不是要攀登文山?

他看见有个举人拿了一炷粗大的香插在香炉,看燃烧速度,应该是一个时辰而已。心里觉得不妙,大不妥,难道下面的攀登文山,要在一个时辰内登顶吗?

天啊,他走了两天两夜,那是‘死了’十三次,才走出去十六步。

十六步,也就是两丈多一点。

而他距离文山的山巅,高有四十一丈!

宝玉想哭,眼神转到那些踌躇满志的生员身上,特别在贾环的身上多停留了一阵,觉得十分可怜。

他是百丈山,可怜。

别人要是五十丈、三十丈文山的,也可怜。

就算那些开十丈文山的,起码也要距离山顶四丈多一点吧?他‘疼死’十三次走了两丈多一点,要是只给一个时辰的时间的话,谁能通过秀才大考?

原来,最难的竟然是这个!

【不对,不该是这么难的,那炷香应该只是一炷香,跟秀才大考没什么关系。】

宝玉觉得这个猜测才是靠谱,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点不可思议的感觉。他觉得,贡院真的要他们在一炷香内登顶!

不可能吧?

宝玉正想着,贡院夫子在香火的旁边扇了扇,凑鼻子闻了,满脸享受的表情:“这时辰香每年燃烧一次,味道果然是最好的。”

“你们进文山吧,时辰香是红袖娘泯灭时留下的灰烬制作,会让你们进入攀登文山的状态。记住,你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个时辰不能登顶点燃文山者,失去大考资格。”

宝玉的心里咯噔一下,刚要开口,眼前就是朦胧一片,好像天旋地转。

再次睁眼,已经站在了百丈文山的中央偏上。

他的手里,是熊熊燃烧的大文火。

前面还有不到四十丈的距离,不过一百多米而已。文山并不陡峭,还有纸张化作阶梯,好像抬起脚来就能跑上去。但是宝玉知道,只要他抬起脚,就会出现什么。

他也知道,要是抬起了脚,自己会承受什么。

可是……

怕卵?

他已经试过了十几次。

宝玉咬咬牙,猛然迈出一步,立马就是刀山火海显现出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要把每一粒细胞每一寸灵魂都碾成渣滓的痛苦传进脑海。

很痛,

非常痛,

然而,

只有他承受过的十分之一……

宝玉愕然停下,鼻翼间似乎有种十分暖和的香气,软软的,像是林黛玉给他斟茶的手。他恍然明白过来,一跺脚,飞快的向山巅跑去。

果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最好,那孔圣人攀登文山时,绝对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十分之一的痛苦而已,对刚刚承受过二十四个时辰全部痛苦的宝玉而言,根本挡不住他攀登的路。

皮肤被烧焦,身体被刺穿,血液流干,骨髓迸溅……算得了什么?

他贾宝玉,可是只剩一根大腿骨还能往前挪几寸的……变态?

是一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老竹!

第七十四章 以呼吸计(78359230群号)

百米快跑需要多长时间?

答案是:很短。

宝玉登上文山山顶,顾目四望,只觉得心旷神怡,多少美妙不可以道理计。

他已经满面狼藉,皮肤、肌肉全被烧光,骨头烧得漆黑一片,还被刀山砍得满是豁口,但他就是活着,再累再疼,觉得浑身都是力气。

四处看看,不知道怎么点燃文山,心一横,把文火倒翻,冲着山顶摁了下去。





贡院夫子微笑看着这一切,每一次生员攀登文山,他都能想到自己攀登文山的那一刻。

曾经的痛苦在生员们身上体现,就算林修竹这等神童,又经过贾三甲悉心教导的,具有良好的素养以及极强的韧性忍耐力的,脸上的肌肉都扭曲起来。

林修竹长相清秀,皮肤包裹着细嫩的肌肉好像一面玉做的镜子,此时一条条肌肉穷竭着,疯狂的拧成一股力量,帮他抵挡承受文山中难耐的痛苦。

贡院夫子看向贾环——要说在这些生员里,他最看好的不是林修竹,也不是贾宝玉,而是环哥儿这个不怎么出众的人物。

贡院夫子也是庶子出身,他是一个不服输的庶子,如今成了进士,想环哥儿也是一样。可是贾环更加不堪,冷汗唰唰的从头顶冒下。

贡院夫子摇头笑道:“看来今年没什么说头了。”

“是啊,十分之一的痛苦就能显现在自己的身体上,出不了多么厉害的人物。”

“你说的厉害是哪种厉害?我们攀登文山的时候,恐怕还不如修竹神童呢。”

被反问的举人讪讪笑着,不敢再说话。他说的厉害,那是能够完全在文山内承受所有痛苦,用不着身体分担的那一种了。就是文山里哪怕被砍成了碎片,烧成了灰,自己身体也不会出现一点异样。

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大毅力者,死了都不屈服。贡院夫子有点怅然的笑了笑,自己攀登文山时,好像也没能做到这点。

一个进士,八位举人抿着贡院里略显清淡的香茶,有的掏出书册,想抽时间看会书了。

攀登文山起码要半个时辰,数百年来,还没谁能在半个时辰内点燃文山呢。

突然,

宝玉睁开眼睛。

百丈文山腾空而起,把个大殿烧灼得一片火光熊熊。

火焰明显是虚幻的,没能烧着桐油刷着的大梁,也没能引燃木质的墙体结构,但事贡院夫子和八位举人,似乎被烈焰给烫得痛了,瞳孔都扩张起来,几个刚刚沉浸在书册里的举人手掌一抖,擦的一下,捏断了自己心爱的书册。

贡院夫子满头的白发被才气炸起,白胡子飞扬起来,嘴皮子唰唰哆嗦,指着宝玉说不出话。

“夫子!”

“老夫子!”

举人们连忙把贡院夫子扶住。

眼睛看着头顶有百丈文山的少年,牙关咬得咔咔作响。

满肚子说不出来的话变成一声长叹,掺了老夫子坐下,自个也抓起茶盏猛灌香茶。

贡院夫子哆嗦着抓起茶盏,几次凑不上嘴巴,狠了力气,咬碎弯月形的一块瓷片,连茶水带茶叶一起倒进嘴里,嚼巴了,生生咽下,这才吐出一口好几尺长的白气。

“过了多久?这是……有多久?”贡院夫子颤声问道。

后面的举人看看时辰香,脑子里懵懵的,不敢相信也只能实话实说道:“不足半盏茶功夫。”

“什么不足半盏茶功夫?陆举人,你当我等眼瞎吗?”

“我也这样觉得…..可是…..攀登文山……怎么能用几个呼吸来形容?从点燃时辰香开始,最多过了十个呼吸吧?”

举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敢相信,越说越难受。

他们攀登文山用了多久?

贾宝玉用了多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的有生而知之的,就是贾宝玉这种?可是生而知之,那也只是知识上多些而已,攀登文山的痛苦,一分也不可能比他们少了。

贡院夫子好像傻了一样,又去喝茶,茶水和茶叶早就没了,就啃下半口的青花瓷片,要往肚子里咽,“罢了罢了,可能是时辰香出问题了,看起来没烧多少,其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你们帮老朽看看,这个贾宝玉,他开的是几丈文山?”

“老了,老眼昏花了,我怎么看他的文山,好像比我的要大一些?”

八个举人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苦涩道:“老夫子,贾宝玉开的是……百丈文山。”

贡院夫子哆嗦一下,再哆嗦一阵,把个比手掌还大的青花瓷茶杯,一口一口的嚼了吞掉。

他有进士文位,身体的素质不比普通的妖将差,竟然把瓷杯给吃了个干净。

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的问道:“我听错了?

还是你们说错了?”

“禀告夫子,都没错。”

贡院夫子须发凌乱,满头的白发好像疯了一样的挣脱发髻的束缚,遮住了半个苍老的脸庞。

他嘿嘿笑着,嗬嗬笑着,最后仰天大笑,声音震颤了横梁。

宝玉被笑声惊醒,抬起头,烈焰熊熊的百丈文山就消泯而去,往旁边站了一步,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好像发疯的老夫子,就在旁边候着了。

他看见八位举人也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好像看一个史前的怪兽,又好像老母鸡怀孕三年,最后生出个几十丈高的獠牙怪兽来。

贡院夫子笑了一阵,越看宝玉,心里越发欢喜,赞道:“好个贾宝玉,不愧是开国公之后。要是老朽没有猜错的话,你在大考之前就攀登过文山了吧?

走了多少步?”

宝玉斟酌道:“十步。”

减少了六步,这是谨慎。

贡院夫子拍手赞叹,刚要开口,那边宝玉摸摸额头,苦笑道:“记错了,是十六步,差不多痛死了十三次吧。

夫子前辈,这方面是不是会给加分?要是加分的话,那就是十六步,要是不给加,您就当十步好了。”

汇聚文火和攀登文山可是占六成比重呢,要是有机会的话,他也想到青庐山文院看一看。

贡院夫子好悬没骂出声来。

十步?十六步?这还有什么‘能当作’的吗!板下脸,喝问道:“到底是多少步?”

宝玉摊手道:“一十六步,‘痛死’了十三次。”

举人们几乎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走了十六步?

痛死一十三次?

他们攀登过文山,知道有时辰香的情况下是何等痛苦,也知道不用时辰香的话,那是十倍往上的剧痛,能痛煞灵魂。虽然没有实质的伤害,但是那种痛苦,绝对能让尝试过的人,再也不敢想象!

举人们真个把贾宝玉当怪物看了,痛死一次要试第二次,痛死第二次要试第三次,足足痛死了十三次啊,足足跨出了十六步——

这,他么的还是人吗?

宝玉摸摸鼻子,不再说话。

不怪举人们用那种眼神看他,自己回想起来,都特别不敢相信。

【以前肯定做不到啊,好像是自己写的诗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那种,也把自己的思想、韧性给磨练了。】

随便给自己找个理由,等待生员们攀登文山。

跟要燃烧一个时辰的时辰香相比,他花费的时间,简直可以忽略。

贡院夫子说了几句不用多礼的话,让他自便。宝玉开始还站着,很守礼节,但是站久了,就觉得腰酸背疼,也有点浪费时间。以小宝玉的身子骨,站一个时辰的话,真个难为了他。

半盏茶工夫过去,宝玉见生员们没有苏醒的迹象,自己又腰酸背痛,想了想,从袖口拿出了碎花软黄玉四方砚。

十扣纸铺了,墨条研磨了,火乌赤毫蘸了浓墨,刹那书写出几行小字来。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是先辈大儒陶渊明,《归园田居》的四句诗。

宝玉刚刚成为秀才,不敢把全文写完了,只是写了四句,消耗了……半成才气?宝玉忍不住挑起嘴角,露出些许得意。

他开的是百丈文山,这把文山点燃了,成就了秀才文位,竟然有别人二十余倍的才气储量。他听贾惜春说过,要是开十丈文山的普通秀才,四句诗词的纸上谈兵,就要耗尽所有才气了。

没错,宝玉用了纸上谈兵,一是好不容易成为秀才,怎么也要试上一试。

二来呢,站得久了,他的身子骨有点累。

纸张化作流光,呈现虚无缥缈的村落景象出来。

要是举人的话,应该会把诗词中的全部都体现出来,他只是秀才,最多呈现村庄景象,还有仿佛图画的炊烟。

但是看家的犬、桑树上鸣叫的威武雄鸡都显化出来了,还有三四丈方圆的‘虚室’,以及无尘杂的‘户庭’。

大殿里只有贡院夫子和八位举人的座位,宝玉自然不会跑去占了,也不会坐在地上平白的丢人现眼。

宝玉走进‘虚室’,从里面拖了农户家普通的木凳子出来,找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看门的大黄狗伸着舌头过去黏他,桑树上的雄鸡也跳下来,在他脚边嬉戏。

宝玉看着有趣,干脆把木凳、大黄狗和雄鸡留下,剩下的景物,就任由消失了去。

纸上谈兵显化的东西只要存在着,就要消耗才气。只是这三种的消耗,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算下来能支持好几个时辰,权当逗乐。

第七十五章 首榜首席

贡院夫子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宝玉在那的悠闲自在。

儒家文人有两个极端,一个是恪守礼法,任何不守礼法的都是应该被杀掉、烧掉,恨不得碾成粉末连点烟气儿都不留的那种。

还有一种就是虽然守着基本的礼法,但是有文采有能耐,行事与众人有点不同,搁普通人看是恃才傲物,搁有能耐的人看来,那就是更有能耐的一种了。

宝玉刚做了惊爆人眼球的事,明显属于后者。

当然,更关键的还有一点。

那就是在场的八个举人中,有六个是王道儒家的举人。

金陵城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大本营,自然是王道儒家的人多,一门子亲的。贡院夫子自己不分王道法道,属于中间的那种,也要给王道儒家一点颜面。

贡院夫子先看六个王道举人。

六个举人都换了茶盏,喝着香茶,眼神儿却一个劲的往贾宝玉那边瞄。他们觉得贾宝玉鹏程万里,要不是顾着贡院夫子的面子,就要直接套近乎了。

里外是一门子亲,不丢了举人的脸面。

贡院夫子也有点心动,但是想了想,还是要维护贡院的文风。

“贾宝玉,你既然点燃了文山,就回去等着消息吧。三天后青庐山文院的榜单就能出来,要是咱们金陵城的首榜前三能够进入,你就直接去青庐山山顶。”

宝玉听到这话,以他的修养,也差点耐不住狂喜。

本来没奢望进首榜呢,却没想到听贡院夫子的意思,他稳稳的就是前三。

礼法的成绩平平,骑马行车以及弓术两项更是垫底,首榜首席是不用想了,但是就算第三名,那也有很大机会进入青庐山文院啊。

青庐山文院可是个招牌,只要进去了,他就更上了一层楼。

宝玉拱手告退,没出殿堂大门,依稀听见有人焦急反对。

“老夫子,贾宝玉的礼法成绩平平,骑乘以及弓术更是次乙,差一点就要被开革掉资格了,怎么能做首席前三?”

“有何不可?”

“你要是跟贾宝玉一样疼死个十三次,不,别说十三次了,有过一次的话,以后甄某就称呼你为王三甲!”

“哈哈,甄举人说笑了,他在举人大考上还在我的身后,排名不过……

呵呵,

你称呼他三甲,

他敢应吗!”

又是儒家的王法之争,宝玉只当没听见,反正在大周,王法之争已经摆在明面上了。

他是贾府的嫡子,不参与也要被人扯进去。

【大本营竟然还有法道举人,要是我的话,早就让他们死个干净。】

宝玉觉得贾史王薛的当家太仁慈了,对待不能调和的矛盾,他才不会手软。

就像是那个贾雨村,要不是太难对付……

宝玉没有直接走,是贡院夫子的吩咐,要他去写个案宗。

其实也简单,就是在门子那里签个名字,顺便领一套秀才的白色长袍。

宝玉见过不少人穿秀才长袍,这从门子处领了,更是特别欢喜。秀才长袍是素白色,没有特别的装饰,但就是这种素白素雅,让他特别喜欢。

宝玉把白袍丢到玎珰的背上,门口有王善保等人候着,七嘴八舌的问安。只是问安,没别的什么担心的东西。

都看见了秀才长袍,具体的细节也就不必多问。

王善保把秀才长袍收好,预备拿到薛府上按照样式做个几套——贾府的主子们,从来不肯用外面的料子做衣裳的。

只是走了几步,宝玉突然停下,竟然要转回去。



殿堂里,不少生员慢慢睁开眼睛。

举人们早就准备妥当,一旦有人点燃了文山,不等回神就被丢了个牌子,连人带牌子一起卷出了殿堂。文人开的多少丈文山是一种隐私,除了贡院夫子和八位值考举人,谁也不能够知晓的。

这八位举人有王道举人,也有法道举人,但都被下了限令,哪怕敌对阵营的生员文山,也不能够透漏出去。

其中有一些隐蔽,却又不足与外人道。

贾环点燃文山后,却没有被卷出殿堂,事实上,殿堂里只剩下他和林修竹了。两人是同门师弟,这一点上,用不着避讳。

三十丈文山蓬勃而起,火焰昏黄,虽然不算雄壮,却也布满了三十丈的山峰。

贡院夫子颔首微笑——这贾府的嫡子庶子,都不是一般的人物。

宝玉开百丈文山也就罢了,虽说心性坚韧有可能前途无量,但换个角度来讲,也很可能止步于举人文位了。

进士需要举人开扩九座文山后,再火烧文山炼出来九颗文胆。

九座百丈文山啊,整个大周,哪里有这许多的书籍去充塞?

贾环开的三十丈文山,正是恰到好处。

贡院夫子让贾环站在一边,贾环就站在一边,可是看见殿堂里只剩下自己和林修竹两个,再看烧到底部的时辰香,脸色就惶恐起来。

“诸位前辈,这……别的生员都已经点燃文山了?”

“当然不是。”

对待贾雨村的弟子,王举人很乐意解惑,笑道:“哪有那么多能成为秀才的生员?时辰香能燃烧一个时辰,但是大多数的生员都撑不了攀登文山的痛苦。自从开创大考以来,错过时辰香的几乎没有,都是在半道忍耐不住离开了文山,也就失去了成为秀才的资格。

这次大考有三十六位生员成为秀才,你和林修竹,就是最后的两个。”

“那,我们的成绩…….”

“不用担心,三十丈文山,自然和十丈文山的不一样。”

听到解释,贾环的心才放下了,不免为自己开山三十丈有点得意起来。

他想压过宝玉,所以开文山的时候狠了狠心,开山三十丈,如今看来,绝对是明智的选择了。

再看林修竹,不免又十分担心。

林修竹还在文山里,但是时辰香,已然烧到了底部,眼看就要熄灭掉。

王举人摆手笑道:“小事而已,只要他能够坚持,我们会点燃更多的时辰香。”

“多谢前辈厚爱,但是,不必了。”

突然有一声轻笑,笑声中满是自信的优雅。

林修竹睁开眼睛,抬起头,头顶蓦然荡起一座雄伟的高山。

文山点燃,

开山,

五十丈!

一朝成就秀才文位,林修竹仿佛从个金陵的神童,变成了妖孽般天才的少年,委实成长了几分。眉眼间多了许多自信,眼底一片傲气和淡然,虽然矛盾,但是隐约的,好像有了某人的七成神韵。

王举人好像看见了贾雨村当面,胡须翘起来,乐得大笑几声,道:“好个林修竹,这风范,这气度……

不愧是贾三甲的得意弟子!”

林修竹谢过王举人的赞誉,却是四处张望起来,疑惑道:“宝二爷呢?”

王举人的脸色一僵,赧然说不出话。

这种态度,着实让林修竹惊讶了一次,刚想询问,就见贡院夫子丢了块牌子来,上面写着:

首榜,第二。

第二?

林修竹微薄的嘴唇用力抿着,拳头忍不住撰紧了。

第二,

听着已经很好,

但是,他林修竹,向来只做第一!

而且秀才大考没有三甲、三元之说,只有一个首榜首席,第二和第十,真的没有太多区别。

“我是第二,那,

谁是第一?”

林修竹不敢承认自己的猜测。

贾环也叫了起来,道:“我开山三十丈,师兄开山五十丈,难不成还有比我们高的不成?

诸位前辈,我们点燃文山的时间是久了点,但是跟十丈山比起来,我们得攀登多少距离?求前辈明察秋毫!”

林修竹看向王举人,知道王举人是法道中人,最是直言不过。

王举人的手指连敲几案,发出急促的哒哒哒的声响,良久,仰天叹道:“莫问,也不需要问,贾宝玉十个呼吸就点燃了文山,不管是开山十丈、三十丈,还是五十丈、一百丈——

你们能比吗?

你们拿什么比?”

另一个法道举人同样叹道:“王兄刚才已经提了意见,但是身为文人,一身风骨,怎么能坚持怀有私心的建议?

贾宝玉,确实是这届秀才大考的首榜首席!”

林修竹如遭雷击,贾环目瞪口呆。

特别是林修竹,经过了攀登文山的痛苦,已经明白了贾雨村不让他过早汇聚文火的用意。

林修竹在古籍中看过时辰香的介绍,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绝对,完全,不可能从十倍的痛苦中坚持下去。

“贾宝玉十个呼吸……”

“那就是说……”

对了,没错了,一定是这样!

贾宝玉早在秀才大考之前,已经不止一次的攀登过文山,不止一次的承受过十倍以上的痛苦。

所以才能飞快登上文山,因为……

人家不把这十分之一的痛苦当回事。

想到这里,林修竹眼神闪烁,不自觉的问道:“那,他开的多少丈的文山?”

话音出口,林修竹的一双眼睛,就死死的盯在了王举人的脸上,观察最细微的表情。

文山多少丈,这是属于个人的私密,愿意说的不少,想要隐瞒的也不少,但不管是人家自己愿不愿意说,身为考官的举人,都没资格代替暴露出去。

林修竹要观察王举人的表情,从而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秘密。

王举人是法道举人,应该很乐意爆出消息,可是,不管他怎么观察,都发现——

不只是王举人,还是别的举人,或者是贡院夫子,脸色都古井无波。

这种表情,完全不可能让他看透。

第七十六章 修竹颤心

满堂寂静。

打破这寂静的,却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宝玉从殿堂甬道走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行礼道:“原来我是这届大考的首榜首席,真是意外,只是,

刚才怎么不说与我听?”

贡院夫子平静的脸上一片通红,头疼的摸了摸额头,险些把一簇白发拽下来。

宝玉从怀里摸出个牌子,是出去时贡院夫子丢给他的,上面只写了首榜两字,却是没有名次。

林修竹看看自己的‘首榜,第二’,再看看宝玉手里没有名次的牌子,低头思量起来。

贡院夫子苦笑道:“别猜测了,是老朽存了私心。”

八位举人互相对视一眼,恍然明白了过来,却不说破。

宝玉、林修竹和贾环想问,就被贡院夫子扬起袖子丢出了殿堂,在外面的黑油栅栏那,

面面相觑,

对视无语。



殿堂内,贡院夫子恨声道:“尔等不管是王道儒家,还是法道儒家,都是咱们青庐山文院出去的,要向着自个儿。宝玉开了百丈文山的事没关系,谁也不能说,但他是首榜第一的事情,也不许说出去!”

八位举人苦笑点头——这种事情,是说不能说,那就不用说的吗?

贡院夫子的心思他们清楚,无外乎,是想贾宝玉,进入青庐山文院。

大周有一百零八座文院,每座文院坐拥十座城池到三十座城池不等的范围。青庐山文院拥有一十七座城池,在一百零八座文院中属于中游,而贾宝玉开了百丈文山,又十个呼吸点燃了文山,稳稳是那青埂峰文院都抢着要的。

青埂峰文院,可是坐拥三十座大城池,同时还有个可怕的荣誉院长,是那青埂峰的白狐。青埂峰白狐,那可是凭一己之力,就能与整个大周并驾齐驱的可怕存在啊。

要是事情传出去——

抢得过吗?

或者说,贾宝玉会选择哪个?

不言而喻…….

金陵城东门外,有专供城池间书信传递的驿站。贾环得了首榜第三,连忙去驿站传递消息去了。

写了三封信函,一封给赵姨娘,一封给当家的老爷贾政,也是他的亲爹,这最后一封,想了许久,还是递了出去。

林修竹看见贾环有点愣神,让贾环出去散散心,自己往金陵城府衙走。

“修竹神童,如今是秀才了,恭喜恭喜。”

“不知道是首榜第几啊,呸呸呸,瞧我这张破嘴,一定是首榜首席,不用问!”

“看啊,是青天大老爷的弟子,是修竹神童。素白的秀才袍子啊,真是好看,老婆子早想看青天大老爷的弟子穿上秀才袍了。”

“这不是没穿吗,在手里拿着呢。”

“拿着也好看,青天大老爷的弟子,一定是首榜首席!”

有打招呼的生员秀才,也有平民百姓对他投来敬仰的眼神。

林修竹只觉得五味陈杂,分不清是何等滋味,走到府衙,从两个坐卧大石虎中间走过去,连衙役们的请安都没听见。

穿过府衙大堂,后面有两侧夹道,林修竹从夹道进了后堂,脸色阴阴的,看见了恩师贾雨村,这才扯出一点笑容行礼。

“败了?”

贾雨村还在练字。

林修竹低声道:“禀告恩师,修竹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意料之中。”

贾雨村放下毛笔,拿了镇纸压住十扣纸,也压住了高达七尺的才气灵泉,笑道:“从今个早上,我就觉得你会失败,而且会败得很惨。”

林修竹蓦然抬头,往日清秀、有点细的眼眶瞪大,瞳孔里全是火光。

贾雨村递给林修竹一杯茶,让他压压火气,摇头道:“我说过的,让你明年再考……我知道你不服气,也生气贾宝玉在前些日子挫败了我,但是胜败与否,并不是要屡败屡战的理由。

本想着贾宝玉的身子骨差,马术行车以及弓术上要差很多,你有压过他的能力,也就没逼着你明年再考。但是从今个早上,突然觉得你一定会败了。”

“求恩师指教。”

“也没什么指教的,就是贾宝玉去参加秀才大考前,还让我吃了个闷亏。”

贾雨村用折扇敲着桌面,笑道:“是刘二狗误我!”

林修竹低下头颅,咬牙道:“求恩师指教!”

“嗬,好大的火气。”

贾雨村拍拍林修竹的肩膀,“冯家灭门的案子,我本想以后时机到了,栽在薛府的脑袋上,没想到贾宝玉刚来,立马让薛府在金陵的老妖围了府衙,把案子给坐实了——

就是走水而已。”

“难道不是走水?”

“不是呢,是刘二狗做的。”

林修竹怒然耸身,恨道:“好个刘二狗!那可是二十九条人命!恩师,我去杀了刘二狗,祭奠冯府满门亡灵!”

“已经被为师给杀了。”

闻言,林修竹的怒火稍微退了一点,但是这时候,贾雨村深深看着他,轻声道:“为师是……

杀人灭口,

也是……

栽赃嫁祸。

灭门冯府,是为师给刘二狗的授意。”

此话一出,林修竹如遭雷击。

贾雨村看着自己的弟子,轻笑道:“贾宝玉是个厉害的,参加秀才大考前,还能抽出工夫挫败为师,也就是说,他对秀才大考志在必得,一定有绝对会赢的道理。

修竹,你还太嫩,也太善良,如果能进青庐山文院,就安心的做个好文人吧。不要加入法道儒家,也不要加入王道儒家,好生读书,将来留在青庐山文院做个夫子,也做个清净文人。”

“弟子,弟子……”

“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你不要走为师的路,去做自己。

你太善良了,绝对不是贾宝玉的对手。”

“可是,贾宝玉他……”

“他也很善良是不是?帮了很多灾民是不是?”

林修竹沉思许久,咬牙道:“是!”

“那只是表面!”

贾雨村怅然道:“那贾宝玉,其实跟为师是一样的人。

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冯府满门二十九条人命,其实是为师,

亲手杀的。”



回到自己的屋舍,林修竹的脑袋还懵懵作响。

文人,

齐家,

治国,

平天下?

文人,

以天地为棋盘,

豪杰作黑白?

文人……

什么是文人?

什么才是文人!

林修竹执着笔毫,研磨墨条,直到砚台里的浓墨溢了满桌,突然满脸都是阴狠,神经质的颤笑起来。

林修竹的脸色透着青,瞳孔透着血,把满溢桌面的黑色墨迹抹了一脸一嘴。

又冲着心口,狠狠的拍了好大的一片污渍。



宝玉回到客栈,袭人早就准备好香浓的羹汤,小火煲着,就等他回来吃。

进去小院就是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其中有小米粥底子的稠,还有当归、黄芪等药材的滋补香味。

袭人拿了从贾府捎来的白玉小瓷碗,看着宝玉吃完,出去操兑王善保等人的伙食。这就简单了,要吃什么,吩咐客栈的小二就好。

按照宝玉说的,袭人专门点了十几种野山鸡的菜肴,让王善保、李贵并着茗烟这个泼猴吃个肚圆,也就上了马车,直奔贾府在金陵城的庄子。

马车悠哉悠哉的走,玎珰脖子上挂着几只烧熟的鸡,一口鸡肉,一口美酒十分自在,没过多久,就到了城外的庄园。

说是庄园,其实是一个村庄,几乎有普通镇子的大小,村外还有连绵几千倾的土地。

村子里有两千户人家,在村子的中央,是贾府在金陵的祖产,一座小桥流水很是典雅的庭院。

宝玉让王善保弄了鱼竿,在流淌过庭院的小河边钓鱼。

袭人一边缝补衣裳,一边满足的道:“爷,要说这针线上的活计,就是晴雯那丫头最好。我给您做秀才袍子,可不觉得委屈了?”

宝玉敲她一下,摇头道:“那是真个委屈了。你这丫头贤惠的很,就是针线活不细发,委屈了爷这个首榜首席。”

袭人差点跳起来,又险些扎了手。

本以为宝玉得不到好名次,没敢多问,谁知道是首榜首席?

袭人乐呵呵的,要去准备晚宴,要好生庆贺一翻。

宝玉拦住她,笑道:“这我也没有想到呢,说不得最近要忙起来,你还是把晚宴的事情放下,帮我堵着门。”

秀才大考的事情不用瞒着,因为瞒不住。

还没过完这个下午,就有很多人前来拜访,最前面的就是八位监考举人。

两个法道举人送了贺仪也就罢了,碍于跟贾府的关系,只是礼仪上做够,不会和宝玉见面,但是那六个王道举人,都是要和宝玉畅谈的。

说是畅谈,其实就是拉关系。

宝玉有贾府嫡子的身份,又是秀才大考的首榜首席,这畅谈的场面,怎么也不能小了。管理庄子的几个家人都是老妖级别的,听到这件事情,乐得把庄子翻了个底朝天,硬是要把排场铺出来中都城的场景去。

宝玉气得大骂,让把东西还给庄户,只摆了一大桌,和六位举人畅饮谈笑。

屋里弄好了火炕,一片温暖,宝玉没穿雀金裘,只把秀才的白色素袍穿在身上。

白衣玉面,妥善衬出了一种翩翩君子的风范出来,很是招惹眼球。

...

【好个抉择!】

曾经有人问我:你图什么?

呃,图什么,需要问吗?

每一个点击、收藏、推荐、打赏都是你们的肯定,让青蛙沉醉甚至痴迷,好像犯了烟瘾,只想哒一下火机,点着火,好像国荣哥哥或者星爷一样,美美的抽一口,让魂魄都飘了去。

就是这么简单,就图这个。

青蛙想一辈子给大家写书,一辈子,就是一辈子,看着书友群里的人越来越多,跟大家聊天,解决自己和大家的难题,就是青蛙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为了这种满足感,青蛙可以白天上班,晚上码字到凌晨三点,睡四个小时觉,再起来上班。从第二至尊开始,一年写了240万字,虽然收入不高,但是青蛙乐意。

很开心,很开心,很开心,重要的事情说第四遍,就是很开心!

但是,

好吧,纳入正题。

前面的一年,青蛙每天只睡4个小时,单休的,靠每周的最后一天补觉三小时硬撑下来的,不用提法定节假日,青蛙在通讯上上班,联通还是移动就不用讲了,反正法定节假日是这两个公司最忙的时候,甭想补觉。

一年后的今天,青蛙发现——一辈子真的很短。

别人穿着短袖的时候,青蛙要穿长袖,别人穿长袖的时候,青蛙要把保暖内衣,甚至薄袄都要穿上了。稍微一冷,那就冻得打哆嗦。

必须做一个抉择了,是码字,还是上班,还是码字加上班等着躺进那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里?

汗,第三个绝对不要!

考虑了各方各面,青蛙决定码字,全职码字。就像大家相信青蛙不会太监、烂尾,也不会加速打字降低质量一样,青蛙也相信大家——不会让青蛙饿死!

所以,青蛙现在是全职给大家写书了,真真的一辈子。

11月1日,也就是明天,仙魔大红楼就要上架了,爆发是有的,爆更也是有的,荣誉徽章里的‘习惯性爆发’咱们肯定拿到,这些都不用说,就说说订阅。

这可是关系到青蛙吃糠还是吃肉的问题。

第一点:青蛙也是老书虫了,知道订阅一本书花费很少,但是,大家都在看很多本书。

咱不说要大家全看正版,以前可以那么‘高尚’,现在没资格了。青蛙自私一次,只求大家看青蛙的书可以全订一下,就算青蛙每天都万更,一天也就几毛钱。

一天几毛钱,养只青蛙给写一辈子的书,很值得对吧O(∩_∩)O

第二点:赠币是不算订阅的亲,这个养不活青蛙,就好像拿塑料给青蛙投食,会塞死青蛙的。

明天《仙魔大红楼》就要上架了,上架的订阅成绩,尤其是第一天,对一本书的潜力估算,对一本书在编辑在网站眼里的地位,有很大的作用和影响。

希望大家能订阅这本书,几毛钱嘛,不值得看盗版饿死青蛙这样的妙人对不对,嘿嘿。

最后,简短说下上架后的更新。

全职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全心全意的写文。

青蛙会着重提高质量,并尽自己所能的更新爆发,这一点大家都是很清楚的,在质量和数量方面,青蛙一直很勤恳。

青蛙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上架后,咱们的书一路飘红,下本书更红,更更红,终于有一天,青蛙可以在群(78359230)里嘚瑟的喊一句:兄弟姐妹们,有事说话!

咱背个小本本,说话就到。

对了,最近最开心的一件事,是七点真辣喔喔啼,原谅我用喔喔啼这个形容词,你取这个名字,我还真说不出口啊亲。喔喔啼兄弟是开店的,最近他那边开发,生意受到了影响,青蛙本想过去考察下市场,好好的弄一个策划案的,奈何囊中羞涩,只能要了数据,草草的出了几个主意,应该管用,但也觉得不好意思。

喔喔啼一直支持着青蛙,没能过去好好帮忙,实在愧煞。

不过......咱嘚瑟下,青蛙可是有过前科的好策划师,主意虽小,也能抢占市场。

加油,喔喔啼。

加油,青蛙。

剩下的拜托诸位才子佳人了,正版全订咱们的仙魔大红楼,来吧,战斗吧,出个1比1的收订比,咱们就是全世界的记录者!

第七十七章 姻香白狐

举人的拜访结束,就是金陵的豪门大院,还有史、王、薛三个同气连枝的本家。

这三家的贺礼,宝玉都是收了,至于来的人,那可是没见。

四大家族有头脸的都在中都城,留在金陵的,只是些看府的管事,支脉的杂家,还没那个脸面让宝玉召见。只是王善保和这些人混熟了,也让宝玉知道了不少事情。

金陵城的情况,

不太好。

要说在金陵城,还是四大家族的实力最强,但是经济方面,好些年前就吃了紧。

宝玉看见送来的都是些稀罕物,价值不小,但都有点年头了。可不敢想是管事们花费大把银子给他恭贺,恐怕是拿了府里的老家什,跑来讨好了他,再给中都城的主子们递帖子呢。

贾府满门狐妖,老根子在青埂峰附近的青丘山上,说起来还跟青埂峰的白狐大拿有点扯不清的关系,但是现在比起来,人家是俯瞰大周的顶尖强者,贾府呢,已经是大周内部,风雨飘摇的四大家族之一而已了。

薛府更不用说,皇商,听着漂亮,应该是个有钱的,但是看薛姨娘和薛蟠的情况,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王家还好些,有舅舅王子腾在呢,是京营节度使,正三品大员,手握兵权。

而那史府,是贾母的娘家,神秘得很,让宝玉没摸清头脑。有时候宝玉会想:或许四大家族最厉害的底子,就在神秘的史家里吧?



薛蟠也来了,吵着要诗词,被茗烟闹了,一起出去顽。宝玉写着诗词,把纸上谈兵用熟练了,同时也要锻炼身体。

这成了秀才,才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到底多弱。

秀才论起修为,跟妖族的大妖是等同的,没有大妖的千斤力气,也有五百余斤,是大力士。可他发现——

自己咬紧牙关差点累死,也没能把个百多斤的石锁给抱起来。

【这真要跟人打起来,就我这身子骨,不等拿出纸张,就要被人一拳头砸趴下了。】

宝玉心里淌着血,打定主意要练好自己的身子骨。

另外,练好身子之前,绝对不让王善保离开自己周围了。

保镖来着。



晴空高照,万物回暖。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了一些,院子里都冒起了嫩绿的草芽。

宝玉让王善保把百多斤的石锁砸成两半,用其中的一半锻炼身体,出了一身的热汗。

怕着凉,想披上雀金裘呢,想了想,还是把秀才的素白长袍穿上了。

长袍是袭人给他裁剪的,用了好些个工夫,做的很平整,也很好看。袭人专门改了下袍尾的样式,平白多了一种潇洒的感觉出来。

外面没披上雀金裘,只等过一会吃点滋补的羹汤,还要锻炼。

突然,耳边传来轻笑。

“宝二爷,这许久不见,怎么成了腌臜下九流的汉子了?”

宝玉惊了一下,抬头看去,发现天空中仿佛有朵云彩被撕了一片,散碎的云彩悠悠扬扬的,好像纸鸢一样飘落在了不远处的精致木桥上。

烟雾散去,原来是一辆马车。

马车通体用紫色的木头榫造,窗帘、门帘也是用紫色的娟纱做的,让他看着,越发觉得有点眼熟。

联想听到的声音,立马知道来人,有点惊讶的笑道:“好个白大家,听说你是姻香楼的花魁,没想到,咱们大周的花魁都这么厉害了。”

马车可以在天上飞,这可是玎珰都做不到的事情。

一只雪白的素手掀开紫色纱帘,出来的却不是白南烟,而是一个娇俏的,差不多十四五岁的女孩。

女孩看见宝玉,蹦蹦跳跳的就跑过来,她比宝玉大,个子也高了半头,低下小脑袋,让宝玉抚摸她的发髻。

“好石头,乖了……袭人,去给石头弄点好吃的。”

袭人笑着去了,手里牵着白石头。白石头还一步三回头,娇俏的猫耳朵摇摇晃晃的,很是不舍。

宝玉对白石头露出个笑容出来,随后看向通体紫色的马车。

这马车,让他想起来紫纱飞天。

白南烟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白狐大麾,衬托如同仙子般美丽的脸庞越发出尘,对宝玉笑道:“听说你得了首榜首席,我就来了,要救你一救。”

宝玉的眼睛微微眯起,摇头道:“你帮我可不是一次了,这次又要帮我?”

“就当看在小石头的面子上吧,她讨人喜欢得很。”

宝玉让王善保带着李贵走远些,亲手烧了甘甜的井水,泡了从中都带来的贡茶碧莹水云,香气沁了出来,闻一口,浑身都舒坦。

白南烟在他对面坐下,捏着茶杯让他倒茶。

宝玉也不拿架子,就亲手倒了香茶。

“我最近倒是没什么事,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

“风头太盛啊。”

白南烟卖关子。

宝玉抿着茶水,从头到脚都是笑眯眯的,白南烟上下打量着他,总是朦胧胧、煞是诱人的大眼睛亮了起来。

“好个宝二爷,这身素白秀才袍真是适合你,以前的那个雀金裘,名贵是名贵了,就是花花绿绿的,不太好看。”

宝玉撇撇嘴,这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了。雀金裘在白南烟的嘴里是花花绿绿,但是在他看来,真是漂亮得很。

白南烟又赞了他几句,说了正事:“这次来,真的是要帮你一把。你是首榜首席,没个什么关系,毕竟每一年都有一百零八个首榜首席的,可是……

你败了林修竹,就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谁的注意?”

“宁嬷嬷。”

“宁月儿?”

噗~~

白南烟一口茶喷了一地,娇笑道:“要是她的就好了,我说的宁嬷嬷,是一个统称而已。青埂峰的嬷嬷没有名字,都叫宁嬷嬷。”

宝玉咧了咧嘴,有点开心。

这引起宁嬷嬷的注意,他觉得不是件坏事。

青埂峰文院是大周最强大的文院,引起青埂峰嬷嬷的注意,就是有机会进青埂峰文院了,应该不是坏事。

白南烟看他不以为然,呆了呆,问道:“你没收到贡院夫子的帖子?”

“什么帖子?”

宝玉纳闷了。

“秀才大考后,贡院夫子会给首榜上的都发一个帖子,里面是应该注意到的,关于各个文院的事情……

等等……”

白南烟写了几个字,掐成纸鸢向天飞翔。

看见纸鸢,宝玉的眼睛眯了一下——

掐纸成鸢,这是举人文位才能做到的事情。

没过多久,纸鸢飞了回来,白南烟打开看了,笑道:“原来是这样……

贡院夫子给你们的帖子放在门子那里,该是门子掐纸成鸢,或者挨边上门去递,可是林修竹过去了,说自己给人送去,也就全部拿走了。”

宝玉哼道:“他没送?”

“送了,不过唯独给你的那个帖子,压着没送。”

白南烟笑得好像偷到鸡吃的狐狸,意味深长道:“这只是一件小事呢,今天没送,说不得就是忘记了,或者有事情耽搁了,不一定是针对着你……

人家有大把的理由呢。”

宝玉板着脸,没说话。

等白南烟笑够了,这才问道:“他没送,那也就先放下吧,你来告诉我。”

“也好。”

白南烟把应该注意的说了一遍,是针对大周一百零八座文院的,可是长篇大论,但是全部说完,特意把青埂峰文院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青埂峰文院,别的没什么说头,但是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

所有从青埂峰文院出来的举人、进士,乃至于学士,甚至是大学士,都是青埂峰白狐的裙下之臣。

无一例外。

宝玉揣摩这件事的味道,沉吟道:“法道儒家不管吗?”

“不管。”

白南烟的脸色突然冷了,好像冰块,道:“青埂峰白狐不是妖族,认真说的话,其实是鬼怪精灵的一种。但是……

我认为她是妖族。”

“那到底是什么?”

“妖族!我认为!”

白南烟压沉了声音道。

宝玉点点头,笑了。

“如此看来,我是不能进青埂峰文院了。我只是小小的一个秀才,哪有能耐掰这个腕子,要拒绝。”

宝玉从不想做谁的裙下之臣。白南烟看他表情,露出很满意的笑容出来,稍后,隐约有点失落。

“这就是我来的原因了。”

白南烟笑着道:“管文院事情的嬷嬷很厉害,性子上更是……总之呢,我来了,你拒绝的是我,也就让你用不着拒绝宁嬷嬷了。”

闻言,宝玉捏着茶盏的手指抖了一抖,放在嘴边掩饰住了。

本以为白南烟跟紫纱飞天有关系,但是现在看起来——

他猜错了。

白南烟,应该是跟青埂峰白狐的关系密切才对。

想起石头山上白南烟说过的话,宝玉灵光一闪,突然问道:“你和那青埂峰白狐,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白南烟的脸色僵硬,美丽不可方物的脸上,蓦然呈现一点苍白。

“我,我……”

白南烟说不出话。

宝玉摇摇头,道:“不想说,那就不用说了。白大家,咱们从来不是敌人,你帮过我很多次的,我领情。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来找……”

“尽管找谁呢?找你么?”

蓦然,一声冷哼响在耳边。

流淌过庭院的小河中泛起一阵涟漪,一个身穿白色狐皮大麾,样貌如同烟雨中朦胧的铁兰花一般的女子慢慢浮出。

其长相、身段,有种诡异的妖媚。

宁嬷嬷莞尔一笑,眯起双眼皮的眼睛道:“贾宝玉,要不要老身告诉你,白南烟,

白大家,

其真实身份,其实是——

咱们青埂峰的六姑娘呢?”





第七十八章 欺上门来(养青蛙)

白南烟一下子捏碎了茶盏,脸色苍白道:“你还知道我是青埂峰的六姑娘?”

“这六姑娘七姑娘八姑娘的,哪怕大姑娘也没什么说头……”

宁嬷嬷鄙夷道:“怎么说你也是白狐娘娘的种,我该给你一个面子,就当今天没来过,可惜我们姐妹欠了林家一个人情,这贾宝玉,是必须带走的了。”

“咱们青埂峰的事情,青埂峰文院的事情没人敢说,也就秀才大考后,贡院夫子才能提个醒儿。修竹扣了贾宝玉的帖子,我该很轻松就带人走,偏偏你碍了事

今个的,

说什么也要给你个教训呢。”

宁嬷嬷自顾自的说着话,根本没把白南烟看在眼里,更没把宝玉看在眼里。

袭人带着白石头往这跑,眼看白石头要扑过来,宝玉把手一摆,让袭人拉住了白石头。

宁嬷嬷平白从河水里出现,一身妖媚气息也满满的都是危险的味道。宝玉觉得这个宁嬷嬷,起码也是个举人级别的强者。

果不其然,宁嬷嬷抬起眼睑,背后陡然荡起三条雪白蓬松的尾巴。

三尾白狐,按照青埂峰白狐的实力划分,是老妖级别的强者。

白南烟用歉意的眼神看宝玉,她想帮忙,没想到激怒了宁嬷嬷,怕是宝玉也要跟着遭殃。

“你是嬷嬷,我只是个不遭人待见的姑娘,宁嬷嬷,您想怎么处置我,那就怎么处置吧,不要让宝玉进了青埂峰文院,还要遭人迫害。”

宁嬷嬷停了一下,嘴角差点扯到眼角,露出白森森的两排利齿,阴森道:“刘姑娘,你怎么突然的对男人好起来了?”

“白狐娘娘说过,要是姑娘们被男人折服了,可是要抽筋扒皮的,我看你只是对贾宝玉有点好感,也就不抽你的筋,不扒你的皮,只要……

断了你一条尾巴就好。”

闻言,白南烟僵硬在原地。

断尾?

要断了她一条尾巴?

这是要她的命!

白狐的尾巴代表着修为,但不是说断了尾巴,就只是折损修为了。

她有三条尾巴,是老妖实力。但是,要是被斩断一条尾巴,她一辈子都只能是大妖实力了,永远不能晋升!

“你找死!”

白南烟浑身冒起雪白的烟雾,蓬松了七八丈方圆。

烟雾散去,原地是一个更加妩媚的女子。

身后三条雪白狐尾,手指更加修长,指甲如同玉石般润亮,而又彷如箭矢般锋锐。

白南烟的发髻中钻出两个毛茸茸的耳朵,比白石头的耳朵尖了些,毛绒绒的,是狐耳,脸上有三道粉色花纹,拥蹙着额头一朵明紫色的曼陀罗花卉纹饰,让本就动摇人心神的美丽脸庞,更显不似人间能有!

宁嬷嬷任由白南烟摆好架势,讥笑道:“你只凝聚了四滴白狐精血,是四血老妖,也想和我对抗?”

嘴角阴笑,变成一只雪白的大狐,三条七八丈长的尾巴半空照耀,爪牙锋利,闪烁骇人的寒光。

宝玉的眼睛眯起来,任由李贵抓着他跳出小院。

老妖级别的战斗,他没本事插手。

庄子里的几个老妖接连赶来,其中有的浑身妖气震颤十余丈方圆,看气势,比宁嬷嬷还要强悍几分。

但是没等这些老妖靠近,王善保就听宝玉的吩咐,让他们全都离开,不能插手,甚至不让靠近。甚至,他们连庭院里战斗的是谁,都没能看到。

白南烟听见外面的动静,美到动人心魄的脸,兀然多了几分失落、难过……

宁嬷嬷呲起牙齿,狞笑道:“刘姑娘,男人最是负心……

你要帮他,可他……

没胆子帮你!”

白南烟挑起嘴角,突然多了神采,笑道:“我和贾宝玉,本来就是泛泛之交。”

宝玉让李贵掺着他站在墙头,撇撇嘴,没吭声。

青埂峰白狐,那可是能以一己之力跟整个大周掰腕子的厉害人物,宁嬷嬷是青埂峰的代言人,也是青埂峰的脸面,他不可能让庄子里的老妖动手。

这些庄子里的老妖,跟王善保不一样。

都不是他的人,不是他的心腹。让这些老妖动手,宁嬷嬷亮出身份,指不定是要帮谁呢。

白南烟也想到这一遭,仍然对宝玉递过来一个鄙视的眼神。

宝玉翻个白眼,还是不吭声。

“混账东西,早知道男人靠不住,要不是为了小石头开心……”

白南烟恨恨的说着,突然一声清啸,化作流光穿透了宁嬷嬷的身子。

可惜,只穿透了宁嬷嬷的幻影。

宁嬷嬷踩着河水奔跑,更多的妖气集结天地间的灵气,化作雪白的妖雾腾腾,让得身子出现了许多个。

一时间,仿佛十几只白狐围殴白南烟。

妖气如同刀片般划破长空,斩断了庭院曲桥,崩碎了华美屋舍,就连坚固的院墙,都被妖气的余波斩出恐怖的豁口。白南烟浑身飙出紫色妖异的血,竟然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

李贵扯着宝玉翻下墙头,靠在围墙的后面,呼呼的喘着粗气。

“爷,那只白狐狸起码是六血老妖,我还是带您走吧。”

说着,身子陷下去地面半截。

他是地狼一族,能够带人遁地。

宝玉听见院子里好像成千上万的箭矢响彻,仿佛感觉自己处在上辈子看过的战争片里,那叫又刺激,又害怕,还是笑道:“不用,咱们的院子不小,她们的妖气余波破不了院墙。”

“那就让王善保前辈来保护您吧!”

“也不用。”

宝玉眯着眼睛,嘿嘿的笑。

王善保只是四血老妖,凝聚了四滴青丘狐族精血,还不是宁嬷嬷的对手。白南烟呢,也是四血老妖,估计撑不了多久。

声音渐渐的弱了,宝玉燃烧才气,化作正气加身,要……

当然不是进去拼命,而是加持点力量,好能爬上墙头。

李贵在旁边托了一把,两个人一起爬上墙头,小心露出额头和上半边的眼睛,往里面偷看。

只见穿过庭院的小河已经被打翻的土地堵塞,桥梁只剩碎片栏杆,在浑浊的河水里来回荡着。

白南烟就趴在堵塞河流的淤泥里,露出来的脊背没了衣裳,雪白圆润的肩膀上满满的都是横七竖八的伤口,翻着好像婴儿的小嘴,不停的淌出红中带点紫色的血液。

“杂种就是杂种,血液都与别人不同。”

宁嬷嬷狞笑着变chéng rén形,拽住白南烟的尾巴,把白南烟拖了好几米,这才竖掌成刀,要切了白南烟的尾巴下去。

手掌飞快落下,宁嬷嬷的眼底闪出兴奋的,仿佛火焰般的光芒。

同是白狐血脉的尾巴啊,只要吃了这条尾巴,她能节省多少年的苦修?

可是这时,突然有人风声呼啸,竟然是宝玉砸了一块碎掉的砖石。

宁嬷嬷一把捏碎砸来的砖石,宝玉正气加持下,也不过几百斤的力道,对她完全没有影响。

但是宝玉对她出手,显然激怒了她。

宁嬷嬷对宝玉呲了呲牙,冷眼中满满的都是杀念,她想先拾掇了白南烟,再跟宝玉计较,可是……

突然,胸口剧痛,一根三角头的箭矢穿透了她的胸口。

本来趴伏着,看似没了力气的白南烟猛然转身,锐利的指甲划过宁嬷嬷的脖颈。

哧啦

血液溅射如雨。

宁嬷嬷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抓着脖颈,仍然飞起一脚,把白南烟踹出了十几丈开外。

白南烟呕出的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却是强撑着叫道:“思白玉!”

庭院围墙角落,早就成了一堆废木头的马车里飙出一道雪白的光线,竟是一扇十三弦的白玉古筝。白南烟在半空接过古筝,撩拨筝弦,

刹那间,

竟是弹出了半节,属于先秦时代宫乐的,



仿佛被巨钟轰顶,宁嬷嬷的七窍都射出血来,指着白南烟,骇然道:“你,竟然是……

妖儒同修,这是……

不……”

话才出了半截,连续三箭射穿了她的心脏、小腹丹田,以及喉咙正中。

宝玉的纸上谈兵也用了出来,一座四五丈的青山轰然砸下,硬是把人砸进了地底。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

四五丈的青山瞬间消耗了宝玉三成才气,觉得不放心,又是连续两首,使劲多砸了两下。

没有才气支撑,坚硬的青山很快消失,只有消耗才气不多的三根老竹,在宁嬷嬷的尸体上摇晃片刻,这才消失了去。

远处的庭院拱门的拐角处,王善保扛着一张古朴大气的牛角弓飞奔而来,先把宝玉带着后退远了,又上去检查。发现宁嬷嬷死透了,这才安心。

“别检查了,就算是六血老妖,相当于六胆举人,挨了这许多,肯定也死了干净。”

白南烟变回原来的样子,衣不蔽体,露出光润的皮肤来。奇怪的是,她浑身的血口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不匀的娇喘,还有苍白的脸色,知道她还是受着重伤。

四处看看,白南烟从屋舍废墟里扯了宝玉的雀金裘,不客气的把春光裹了。

宝玉不舍得,咽着口水道:“那是我的雀金裘,这……

袭人,找件衣裳给白大家穿。”

白南烟睥了宝玉一眼,踉跄走到宁嬷嬷的尸体旁边,来回翻了,翻出一个小盒,还有密封着,没有打开的一个帖子。

把帖子丢在一边,先是打开小盒。

小盒是檀木做的,而且是很名贵的金丝檀木,白南烟打开盒盖,身子抖了一次,咔嚓掰碎了整个盖子,把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死死的抓在手里。

抓得很紧,另一只手也盖上去,让人看不见。

宝玉的眼睛亮了亮,笑问道:“好东西?”

白南烟点点头,手掌往回缩,回道:“好东西!”

宝玉干脆利落,“分赃?”

白南烟更加干脆,“没门。”

第七十九章 树参小人(养青蛙)

宝玉的脸色垮下去,能让白南烟吝啬的,那真个是好东西,但是对白南烟,他真的下不了手。

咬咬牙,叹道:“好吧,不给就不给,不过……

你总该让我知道是什么好东西吧?”

白南烟满脸警惕的看着宝玉。她现在身受重伤,又是联手杀掉了青埂峰的一个嬷嬷,别说有宝贝,就算没有宝贝,都要怀疑宝玉会shā rén灭口。

想了想,还是漏了点苗头,道:“树参童子,你知道吧?”

闻言,宝玉眼睛一亮,其中杀机一显,随后叹口气,兴致全无了。

树参童子,他当然知道。

里特别记载了树参童子的信息,其中很是详细的描写了树参童子的状态、功效,最后加上一句

君子远庖厨,希望文人遇见树参童子,能够放过一马。

这最后的一句可圈可点,那是把文人的善心说全了,但是结合前面的注释,宝玉很怀疑的作者的用心。

前面的注释有几千字,全是介绍吃了树参童子的好处,综合起来就是下面的一句话。

有桂树忽结异果,果落时声音如珠落玉盘,遇水成鲛食之擅泳,遇土变成红色的肚兜小人,食之强身健体,不惧百毒。

宝玉觉得,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非要把写个几千字,把其中好处举例诠释,分明是在讲

作者很羡慕。

或许的作者能加上表达善心的那句话,只是有点失落,失落自己没能遇到这种宝贝了。

毕竟这等宝物,实在是让人垂涎。

强身健体啊,

不惧百毒啊,

后者也就罢了,宝玉虽然羡慕,但不是迫切需要,但是前者……

所谓的强身健体,绝对能补足他身子骨的空虚,甚至熬炼了身体后,能让他,比普通的秀才更强!

这种you huo,让宝玉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是树参童子还是树参鲛人?”

宝玉低声问道。要是树参鲛人的话,价值就不是这般大了。

白南烟防备的看着他,紧张道:“是树参童子。”

“哦。”

宝玉点点头,又舔了舔嘴唇,然后给了自己一巴掌。

贪心啊,

贪欲啊,

欲罢不能的渴望啊……

宝玉特别想把白南烟干掉,抢了树参童子,然后……

一把塞进自己的嘴巴里。

但是,

宝玉自认为还是个人,不会这样做。

白南烟和他的交情十分模糊,哪怕这一次,也是有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味道在其中,不介意来个shā rén夺宝,

但是树参童子……

宝玉觉得,活吞一个有灵智的鬼怪精灵,那跟吃人没什么两样。

要是为了生存,他可以吃人,但是为了成长,吃人……

不值当!

白南烟看他神色变化,眨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突然乐了。

“哈,我想起来了,你救小石头的时候……”

捂着肚子大笑起来,道:“不就是树参童子吗?生下来就是被人吃的,就该被人吃的,是天才地宝的一种……

你觉得是在吃人,你还想救它?”

宝玉愤愤道:“没,才不想救,要从你手里救树参童子,天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

“你知道就好。”

白南烟也不戒备了,摸着雀金裘,把袭人递过来的衣裳挡了,道:“我就是喜欢你的这个雀金裘,借我穿几天。”

说着走到宝玉旁边,伸出一只手,讨要道:“疗伤药给我点,我没带。”

宝玉让袭人去取疗伤药,又让王善保去附近拦着,要是被庄子上的老妖看见,还得shā rén灭口。

白南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把宝玉也扯着坐,笑道:“你可以在附近找找看,这个树参童子是新鲜的,肯定是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得到。树参鲛人一定会和树参童子一起出现,也算是不错的宝贝。”

宝玉撇嘴道:“你们不要的东西,让我去捡?”

跟树参童子比起来,树参鲛人的价值就差了许多。

没错,树参鲛人也是宝贝,吃了能够变成跟水生妖怪一样擅长游泳,但是吃了,也会长出鱼鳃,变chéng rén不人、妖不妖的一种怪物。

两者从来都是并存的,但是就好像宁嬷嬷只拿了树参童子一样,要是别人遇见了,也不会理睬树参鲛人。

树参鲛人,那可是有举人实力的妖怪,算不上鬼怪精灵或者天才地宝了。

宝玉心里想着,把自己往旁边靠了靠。

白南烟眨着漂亮的大眼睛,再往宝玉那边靠了靠。肩膀挨着宝玉的肩膀,比宝玉高了半头,如云的秀发恰好拂在宝玉的脸上。

宝玉觉得有点痒,皱眉道:“女孩子家家的,离我远点。”

“哎呦,你才多大,就忌讳这个了!”

白南烟挤过去,宝玉再躲,引得白南烟一阵娇嗔,突然蹙起柳叶般的细眉,怒道:“你是觉得我要吃树参童子,是吃人?”

瞪大眼睛叫:“你是嫌弃我?!”

宝玉偏过头,不解释。

自己想吃,不愿意吃,但不代表着,他会觉得别人吃了,有什么不对。

树参童子太过宝贵,哪怕是他要是有了,也不敢保证绝对不会吃的。

白南烟见他扭头,误会了,当下更怒,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在吃人?”

“没有,你别误会。”

“你肯定觉得我在吃人,就跟你救小石头的时候一样,这是你的忌讳。”

“真的没有,别误会好吗?”

宝玉有点无奈了,女人的心思,真真的没个道理可讲。

白南烟气得一口小白牙咬得咯嘣乱响,拳头攥起来,掌心传来痛苦的尖叫声。摊开手,只见一个穿着红色肚兜的小人马上要没了气,逐渐变成模糊的朱红色烟雾了。

宝玉哭笑不得,道:“好吧,你也没法吃了。”

树参童子必须活吞,要是死了,就会变成朱红色的烟雾,消失在这方天地之中。白南烟身受重伤,这等增强身体的宝贝,那是打死都不敢现在吃的。

重伤下吃掉增强体魄的东西,就好像伤口还流着血,突然吃掉一堆大补的人参一样,会把人的血脉流干净,甚至,止血的药物都不能奏效。

别看白南烟身上没了伤口,那只是女人的爱美之心作祟,事实上,在白狐独有的幻术底下,指不定有多少可怕的伤口呢。

这树参童子,真的是不敢吃。

白南烟呆愣着眼神,瞅宝玉,突然一手捏住宝玉的下巴,咔嚓,让宝玉合不拢嘴。

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在了宝玉的嘴巴上。

“一个树参童子换你的雀金裘,不亏吧?”

白南烟好像一个云雾中的精灵,娇笑着化作云烟而去。宝玉傻乎乎的瞪着眼睛,喉咙里一股子甜滋滋的味道,直接沁进了肠胃里。

蓦的……

宝玉抠着喉咙,疯狂的干呕起来。



要说吃掉一个水果,甜滋滋酸溜溜的应该很享受,但是把拇指大的小人给吞下肚子……

是人都有点受不了吧?

宝玉只觉得肠胃痉挛,只想把肚皮都翻个个出来,用刷子刮干净了方才罢休。可是紧接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美妙感觉,蓦然翻腾在脑海。

仿佛炎炎夏日,吞掉一块冷藏的冰,

又好像腊九寒冬,猛然喝了一口老酒,从血液暖到了骨子里去。

无法形容,根本不可能形容。

非要说的话,就是

全世界的美妙感觉,在同一刻,瞬间蔓延了他的整个身体。

虽然没有试过,

但是,

或许,

二十一世纪某种让人上瘾的毒物,有可能是这种感觉……

心理上的难过结束,身体上的舒畅感就以几何式的,数以万倍的增幅起来。宝玉觉得天旋地转,踉跄的摔在袭人的怀里,脸色红晕,血脉迸张,舒服得直哼哼。

“呼,呼,”

他想说话,却开不了口,只能发出惹人遐想的shēn yin。

袭人被他哼得脸色通红,又摸不清情况,担心问道:“爷,您这是怎么了?”

“别动。”

王善保木木的脸扭曲着,羡慕,又十分高兴的扯起嘴角。

眼角的鱼尾纹细腻而有条理的笑道:“咱们爷的身子骨要好,这是好事!这是大好事啊!”

袭人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把宝玉抱紧了。

宝玉好不容易摆摆手,让王善保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可是怀着守护的心思,王善保难得的没听他的话,在一边守着。

而宝玉此时,却是再也动弹不得了。

他觉得体内的血管、筋脉疯狂吞噬一种十分精纯的力量,像是把他的身体全部重塑了一遍,从底子上泛出来结实的感觉。

血管里有东西疯狂分裂,膨胀他的血管、经络、五脏六腑乃至于骨骼。

他怀疑自己好像一个满胀的袋子,要是用针扎个眼,都要飙出十几丈的血箭出来。但是,

不痛。

哪怕被胀满了,皮肤肌肉鼓起来,

都不痛。

只觉得舒坦的感觉,还有力量感,不停的从身体的每一处,好像平白无故的冒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有一瞬间,又好像在最美的梦乡里过了一年。宝玉睁开眼,看见的是还没倾斜的,寒冬有点莹白的大日。

第八十章 良心薄命(养青蛙)

旁边王善保木木的笑,连着李贵一起,眉开眼笑的弯了身子,大声道:“恭喜宝二爷,从今往后,您的身子骨,要比普通的秀才强了太多。”

宝玉点点头,想从袭人的怀里出来。

却不想略微用力,就跳了三尺多高。

三尺多高,是多高?

算起来,

大约是一丈的高度。

以小宝玉的身子骨,宝玉以前不敢蹦跳,骨头的底子都酥了,生怕承受不了身体的重量,折断了小腿骨。

这一点,从王善保只是轻轻一扯,就脱臼了他的左手上很有体现。

而如今,宝玉又弹跳了两次。

一次一丈半尺,

一次疯了一下,足有一丈半!

也就是……

一丈一尺有余。

估摸身体的力量,不燃烧才气的话,已经有了两百多斤,比普通人强了许多。就算跟同级别的秀才相比,也只差了不过几十斤的力气。

这点需要锻炼,任何的天才地宝,都无法替代自身的磨练的。

宝玉兴奋着,燃烧才气,看向翻滚在院墙下的一个石锁。石锁很大,是王善保和李贵打磨力气用的,是其中中等偏大的那种。

八百斤,相当于五六个成年大汉的身体重量。

宝玉走过去,单手握住石锁,猛然用力,

石锁动了一下。

加上双手,再用力。

吐气开声,

嘿!

高举过了头顶!

“哈哈哈哈哈哈……”

宝玉丢掉石锁,按捺不住的大笑起来。

能够举起八百斤的石锁,他燃烧才气的之后的力量,稳稳的得有,九百斤之多。

别说同样刚刚成就秀才文位的了,就算跟刚刚成为大妖的妖族相比,也不过差了百十斤的力量。

可是,他还可以熬炼身体。

树参小人充实了他的底子,虽然没了药力,

但是,

他可以把身体从一块璞石,雕琢成一块美玉。

还需要锻炼,只需要锻炼啊……

他开的,可是百丈文山,自身的力量加强上去,再加上百丈文山充足才气的增幅,恐怕单论力气,都不比一般的妖族差。

至于跟别的秀才比,以后……

“王善保,以后你要教给我拳脚。”

宝玉大声说道,手指摸了袖口中碎花软黄玉四方砚光润的表面,嘴角带起来一抹讥诮。

要是跟秀才怼起来,以前

他一直担心被人上来暴打。

现在,需要担心的,却是拳脚上没有能耐,不能打断别人的纸上谈兵了。

宝玉笑着,四处看看,发现宁嬷嬷的尸体不见了,肯定是白南烟拿了走。

宁嬷嬷是青埂峰的门脸,白南烟不放心留在这里,而且按照妖族的做派,那宁嬷嬷的尾巴……

摇摇头,宝玉又觉得有点恶心。

让袭人端了茶水漱口,顺便让王善保自己想借口,去摆平庄子里好奇的老妖大妖小妖们。别看王善保木木的,那也是府里多年的老人,这方面最有本事。

宝玉又四处看了,从刚才宁嬷嬷尸体趴着的地方,拿起来那个帖子。

帖子是白南烟翻找时,跟树参小人一起翻出来的,但是这个帖子,白南烟只看了一眼,就随手丢在了地上。

宝玉拿起来一看,也就明白了白南烟这么做的原因。

上面有五个字:

宝二爷亲启。

没开封,用火漆封得结实,只在表面上有五个字。

宝玉辨别了一下字体,摇摇头。

这是林修竹的字体。

圆润,没有一丝戾气,也没有一丝棱角。

虽然修习的是贾雨村的剑道君子字体,林修竹学到了君子方面的九成神韵,但是剑道方面,却是半分都要欠缺。

宝玉燃烧才气,手指的力量加持下,只是一搓,就融开了火漆。

打开信封,上面写着:

宝二爷,想必您现在,已然身处青埂峰文院,也了解到了……

以此等小人行径对付宝二爷,修竹愧煞,只有此帖,让三姨嬷嬷在事情过后递给您……

宝二爷不要怪罪三姨嬷嬷,也不要怪罪修竹的恩师,此事,只是修竹……

洋洋洒洒,足有八百多字,书写在上好的十扣纸上。

宝玉捏了,这张纸,竟然是价值八百两银子的佳品。正是这样的好纸,才能折叠了,仍然让信封薄如蝉翼。

宝玉大略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显得阴沉,等看完了,一挥手,把十扣纸丢掉。

火焰燃烧起来,在半空烧出明艳的半圆。

王善保大步走来,边走边道:“一般的手法,纸上撒了黄磷,只要拆开了,没多久就会烧干净。

爷,这上面写的什么,需不需要我去处理一下。”

宝玉摇摇头,脸色十分难看。

突然大叫了玎珰,只是几个呼吸,就见那只惫懒的黑驴,啃着烧鸡从拐角溜过来……

马车还是那个马车,金陵城还是那个金陵。

宝玉掀开窗帘,看那窗外呼啸而过的闪影,脸上一片阴霾。



“恩师,”

林修竹满身狼藉,素白的秀才袍,斑斑点点的都是乌黑的墨渍,特别是左边胸口挨着心口处,一个漆黑的巴掌印特别显眼。

贾雨村看着林修竹一身狼狈,向来温雅的表情有点赞许,又有点失望,笑道:“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恩师教导的,自然都是正确的。”

“你还是要跟着我走?”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弟子有生之年,自然是要跟着恩师走的。”

林修竹畅快笑道:“恩师不用担心贾宝玉了……弟子出身金陵林家,虽然家道破落,但是在弟子和哥哥年轻时,救过几只被受伤的白狐。”

贾雨村皱起眉头,知道林修竹还有后话。

救些畜生的小事,虽然是善举,但是,林修竹也不是会拿这个出来炫耀的性子。

果然,林修竹顿了一顿,道:“那些白狐,其实是青埂峰的宁嬷嬷。”

贾雨村端着的茶盏咔嚓碎掉,手指沾了滚烫的茶水,还是兀然不觉。

林修竹连忙起身,用袖子给贾雨村擦干净手上的茶水,再清理干净桌面,嗔怪道:“是修竹不好,让恩师担心了……

恩师,不要怪罪修竹,实在是这件事情,修竹也是离开中都城的时候,方才知晓。宁嬷嬷找了修竹,要报以前的恩情,本来想自己进青埂峰文院的,但是……”

林修竹苦笑一声,叹道:“恩师,那青埂峰白狐尊者的事情,您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贾雨村摇头道:“那等厉害的人物,就算为师遇见了,也是随便碾杀的蝼蚁。修竹,为师奉劝你一句千万,绝对不要和青埂峰扯上关系!”

“已经扯上关系了。”

林修竹苦笑道:“我给一位宁嬷嬷递了书信,让她把贾宝玉带去青埂峰文院。这样不好,是小人所为,但是恩师教导过……

贾宝玉是贾府中兴砥柱,是对您有威胁的敌人。我是您的弟子,自然该让他变得……

毫无威胁。”

林修竹低垂眼睑,眼底如同深潭道:“您以天地为棋盘,豪杰作棋子。弟子没那么大的本事,但是坏掉一个同辈,还是有这个能耐的。恩师…

贾宝玉会被带进青埂峰文院,而且,会……

带上青埂峰大宫,

他不仅要成为白狐尊者的裙下之臣,还会成为青埂峰的内监官,对您再也没有威胁了。”

“所以……”

林修竹的脸色蓦然惨白,shēn yin道:“恩师,对贾府,略微留情可好?这是贾宝玉用一辈子换来的。也是弟子用良心换来的啊!”

贾雨村站起来,踱步走动,又伸出手,让林修竹奉上新的茶盏,一口闷掉。

“修竹,你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心狠,

手辣!

林修竹的变化,竟然让贾雨村都有些忐忑了。

把贾宝玉带进青埂峰文院,事实上,已经就是没威胁了。

所有青埂峰文院出来的文人,都会成为白狐尊者的裙下之臣,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这些个文人,一生都要为青埂峰努力,全心全意为了青埂峰和儒家大周。

就算贾宝玉是贾府的嫡子,只要进去了,也不会再把贾府放在心上。

贾雨村要对付的只是四大家族,既然贾宝玉脱身出去,自然也不再是他们的敌人。

可是,

林修竹不仅这样做,还要让贾雨村做那青埂峰的内监官!

何为内监官?

公公!

太监!

这就是内监官!

青埂峰的内监官一生无法下山,要老死青埂峰,而且……

贾雨村突然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不愧是我贾雨村的弟子。修竹,我还怕你太善良,想你做个与世无争的清净文人呢,没想到这狠下心来,竟是比为师更绝。”

林修竹摇摇头,叹道:“修竹还是稚嫩,不及恩师万一。恩师,修竹做不来拿别人的性命布局的事情,只求恩师,以后也不要拿无辜百姓的性命布局。百姓良善,受不得这种苦。”

贾雨村张张嘴,想要答应,但是面对自己的爱徒,这个谎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恩师,求您答应弟子。”

“不可能,人要是心软了,会败的。”

“恩师,弟子不要良心了,用下作手段算计了贾宝玉,只求恩师饶过善良百姓,那些该死的,弟子不会跟恩师提起。”

林修竹少见的倔强起来,低头看了心口乌黑的手掌印,惨白的脸,突然多了一丝血色。

“恩师,弟子求您了。”

贾雨村皱眉看着林修竹,恨铁不成钢的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既然下了决心,要做为师这般的枭雄,怎么平白多了更多的心善?”

这是不肯答应了,林修竹长吁了一口气,眼眸,蓦的,呈现一片灰白。

“弟子不是心善,只是……

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弟子,咳咳,弟子说过,有生之年,一定要跟着恩师…咳咳,走的。

弟子,

枉读圣贤书!”

第八十一章 林家之后

噗!

一口腥臭无比的黑血,

蓦然喷出!

一具身体,端坐案前。

一个人,站在厅堂的中间,白色大麾,君子风范,只是手里的茶盏,已然不知道是冷是热,常年挂在嘴角的儒雅笑容也一片僵硬。

贾雨村浓眉大眼,长相是很端正的,眼眸总是亮如繁星,可如今繁星般的双眼一阵模糊,泪水,终是没忍住流淌出来。

“修竹……”

贾雨村低声呢喃,伸出手的时候,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宝玉大步走了进来,入眼一看有点发怔,本能的燃烧才气,把后面追来的一个衙役踢了出去。

王善保从外面合shàng mén扇,确定跟来的衙役没看见里面的事情,这才收敛了腾起来的杀意。

“没气了?”

宝玉低声问。

贾雨村点点头,用不知道什么情绪的表情看了宝玉一眼,道:“是青埂峰的恨别离,剧毒无比,发作起来立马毙命,我没本事救。”

宝玉长吁短叹了一阵,走上前伸出手,合上了林修竹灰白的、忧愁而哀伤的双眼。

拖了一张椅子坐下,手指扣着几案。

“林修竹给我写了信,是向我道歉,也是绝笔。我觉得不对劲,也就来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修竹是个好孩子。”

贾雨村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宝玉却是懂了,点点头,道:“他也是个好人。”

要说林修竹,从姻香楼林修竹吐血的那一刻,宝玉就很难对他产生恶感。林修竹跟自己,跟贾雨村都不一样,是真正的文人。

林修竹熟读圣贤书,一言一行,虽然是学着贾雨村,但是在林修竹的心里,贾雨村也是学着圣贤书的。

他有梦想,有抱负,想为国为民,真正的要去做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圣人。

贾雨村的一双眼睛里好像只有一个人,颤巍巍的走过去,颤巍巍的伸出手。

这个总是自负、刚愎自用,也真的很是厉害的贾三甲,仿佛老了许多岁,发髻的边缘,飞快的显了几缕灰白。

贾雨村抚摸林修竹的发髻,那发髻还是温的,发丝还很柔顺。

林修竹向来跟他一样,要干干净净,要打理得儒雅风流,头发每天都要洗的。只是……

素白的秀才长袍满是墨渍,显得不怎么好看。

贾雨村不断给林修竹擦拭身上的墨渍,特别是心口的那块乌黑的巴掌印,使劲搓着,想再搓成雪白,但是墨渍就是墨渍,已经干涸,根本搓不掉。

搓着搓着,眼泪如同跃下山涧的小溪,一发不可收拾。

宝玉叹了口气,道:“林修竹身染重病,暴毙身亡。可惜,可叹……一代金陵神童,却是抱负没能施展,就落了个命薄如纸……

我会吩咐下去,任何人不许把林修竹做的这件事情传扬出去,林修竹还是金陵神童,要有个风光的好发送。”

“谢谢。”贾雨村还在擦拭林修竹的胸口。

宝玉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道:“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惹了青埂峰。这件事到此为止。”

“我也招惹不起青埂峰,本就该到此为止。但是……”

贾雨村转过身,恢复嘴角儒雅淡笑,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君子,“还是要多谢你,谢谢你不抨击修竹,要给他留下身后的好名声。”

宝玉摇摇头,出了房门。

名声?

有用吗?

人都死了,要这个……

还有什么用!

宝玉很想怒骂贾雨村,是贾雨村的刚愎自用,让林修竹做了错误的决定,更是对贾雨村的濡慕之情,让林修竹良心不安,以至于用性命来安抚自己的良心……

林修竹……

到底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

可是,宝玉看见贾雨村多的白发,这训斥,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也是有良心的,不会对送黑发人的白发人落井下石。

贾雨村看着关闭的门扇,久久不语,眼睛一阵明亮,又是一阵黯淡。稍后,贾雨村把林修竹抱到后厅的床榻上,亲手给林修竹脱掉染了墨渍的秀才长袍,擦拭干净林修竹的身体,又给林修竹换上了崭新雪白的新衣裳。

贾雨村把自己的白色大麾脱下来,心头的三宝之一,这白色大麾,轻轻的覆盖了林修竹的身子。

“修竹,你太善良……”

“修竹,你这是何苦来由?”

贾雨村再也忍不住,哀嚎痛哭,鼻涕眼泪抹了一脸。

他让林修竹做个选择,是做那纵横天下的枭雄,还是做那清净的君子?两种选择都好,他都会倾尽全力,让林修竹走上文人至高的殿堂。

可是……

林修竹太在乎他贾雨村,也…

太过善良了。

“我答应你,修竹……

为师,答应你了……”

“你睁开眼,看看为师啊……”



贡院发榜,本该是人头攒动,是件热闹的盛事。可是贡院的榜单前十分冷清,只有那么几个白衣的秀才,悄悄誊抄下来榜单,去给相熟的朋友传递消息。

大部分新晋的秀才都在金陵城府衙,奉上白事的礼仪,面色沉重。

“荣国公府,宝二爷到。”

有家丁特意拉长的音调,把一应人等的眼光都吸引过来。

宝玉在王善保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身上不是华美的雀金裘,而是一身秀才长袍,外面罩了件白毛大麾。

“善保。”宝玉唤了声,王善保就端上一盘白花花的银锞子。

五十两一个的银锞子,横竖排了二十个。宝玉接过来托盘,燃烧才气,正气加身,这才把一千两重的银子端住了,还弓着腰,似乎很难承受如此沉重的重量。

贾雨村本来在厅堂里坐着,神情恍惚,听见家丁的声音,亲自迎上来,接过托盘。

“宝二爷,您的心意,雨村懂,明白。您的身子骨太弱,不用亲自递上礼仪,就让雨村来接了这一次。”

宝玉点点头,好像胳膊被压得疼了,揉捏麻木的前臂。他想说话,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贾雨村也长叹一口气,低声道:“君子和而不争,这君子之交……算了吧,今个,咱们都别说太多,去赚取什么狗屁文名了。”

“是啊,没这个心情。”

宝玉看见贾雨村也换了衣裳,不是标志性的那件白色大麾,而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最多三五两银子的丝绸大麾。虽然也是雪白,但是跟贾雨村先前的那件比起来,明显差了质地。

两人携手进了厅堂,宝玉看见贾雨村原来的那件白色大麾,正安静的彭展在厚重的黄梨花木的棺木里,铺在同样安静的林修竹的身上。

深深的看贾雨村一眼,更是没心情说话。

“呜呼!吾等兄弟少孤,唯相依……”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宝玉坐在一侧首座,低垂眉眼,听着林和正念诵悼词。情至深处,林和正几乎是痛哭失声。

一边哭着,一边却隐约流露出细微的,却铭心刻骨的狠毒,斜斜的睥着宝玉。

宝玉叹口气,摇摇头。

等悼词结束,贾雨村走过来,和宝玉抓了手,那细腻的文人大手很有力气,抓得宝玉骇然抬头。

“你要做什么?”

“给你除个后患,算是谢过你把金陵城庄园的家底子都掏空,送来的这一千两白仪。”

“这是给林修竹的,是给身后人林和正的。”

“他用不到,但是有人会用到,还是要谢谢你。”

贾雨村微笑着,喊了林和正,去了偏西的厢房。宝玉跟过去,站在门外,隐约听见宁嬷嬷、修竹的名声,还有不该招惹青埂峰之类的话,摇摇头,让自己站远了些。

突然,门开了,贾雨村露出半张笑脸,喊宝玉进去。

宝玉进去了,毫不意外的看见了一具尸体。

贾雨村把尸体踢到一边,在厢房中间的桌子旁坐下,倒了两杯清茶。宝玉没有接茶水,只是看着林和正不敢置信的死人眼,叹道:“你不该这样的,起码要给林家留个香火。”

“要是让他招惹了青埂峰的人来,把事情传扬出去,修竹连个身后的名声都没了。”

贾雨村娴然、安逸的抿着茶水,笑道:“让你进来,是告诉你一件事情以后,咱们就各凭本事了。我答应了修竹,不会再用普通百姓的性命作为棋子。”

“那你就斗不过我。”

“谁知道呢,毕竟你宝二爷,也不是用百姓性命当棋子的人。”

贾雨村伸出手,和宝玉轻轻握了,畅然笑道:“真没想到,我和你宝二爷,以后就是真真正正的君子之争了,虽然,还是……

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宝玉点点头,仿佛两个好朋友聚在一起,说着同甘共苦一样。

两人对视片刻,大笑起来。

大笑过后,贾雨村蹲下身子,一把抓在林和正的尸体上,站起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件不可名状之物。

“林家不会绝后,事情做成了,我会通知你。”

宝玉忍不住眯了下眼睛,点头道:“明白。”

“不管你我谁输谁赢……”

“要是你死了,我会照顾好林家之后……”

第八十二章 身家性命(养青蛙)

回到大厅,大厅中央,棺木还没有盖棺。

宝玉扶着棺木边缘,按规矩,作为同窗的秀才,身为首榜首席的宝玉应该给林修竹写篇诗词,但是宝玉看着林修竹如此躺着,很是娴静的面孔,袖口中的碎花软黄玉四方砚掏了出来,却怎么也不愿意下笔了。

他的水平不够,怕写不出好的诗词。

当然,可以抄唐诗,可以抄宋词,也可以抄元曲,甚至那许多后世的经典文章,都可以抄得。但是宝玉觉得,对待林修竹这般安乐故去的,抄袭是一种惊扰。

摇摇头,还是把碎花软黄玉四方砚塞回了袖子。

“心潮难定,没有诗,也没有词。”

宝玉叹了口气,告辞离开。

这就是一场普通的送别,最多的,也只是比别人的丧葬,在后厅厢房多了具尸体罢了,可是宝玉临出门前,一道十分隐晦的气息从棺木中涌出,直射宝玉的背后。

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发觉。

就连宝玉,也只是觉得袖口动了一下,觉得是风吹的,也就没有在意。

贡院发榜后,紧接着传出来消息

青庐山文院这次格外开恩,要纳取金陵城首榜前三个秀才进入文院。

林修竹既然身故,也就便宜了原先的首榜第四,依次排在第三,得到了进入文院的资格。

消息传来,宝玉看见那个生员又是狂喜,又不敢露出笑意的扭曲表情,上去道了贺,也就从贡院离开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是好运气的,他不羡慕。当然,也有他自己是首榜首席的缘故了。

“真是的,只是一个同窗而已,你倒是好大气。”

贾元春打从进了庄子,说了宝玉好几次了。那边袭人憋着笑,要给宝玉打岔,被更会来事的贾元春瞪了回,也就不敢动了。

宝玉挠着额头笑道:“林修竹是个值得尊敬的,不过一千两银子,很快就能赚得。”

“行了,知道你在东城的门脸挣钱,让咱们父亲都眼红呢。”

贾元春笑他两句,周围伺候的庄园老妖们就凑趣跟着笑。笑两声,又害怕招了宝二爷的不喜欢,连忙憋住了。

宝玉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自个带了贾雨村,去了居住的小院看茶。

聊了没几句,宝玉说起正事道:“姐姐,你是宫里的女吏,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可不是来看你的,而是这里传扬出了宝贝……

各地以来,有宝贝都是尚宝卿取了,直接供进国库,也就是当朝陛下的那里,但是最近这段时日,娘娘不知道怎的,竟然跟陛下讨了好,说要分润一些。

我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六品女吏,最高等了,第一次有消息,也就把我派来。”

宝玉的眼睛一亮,“什么宝贝?”

“别打什么鬼主意。”

贾元春敲他一下,自己也笑了,道:“好吧,你就是个鬼灵精的,既然动了心,参与一下,也不算什么问题。这次是个稀罕的宝贝,树参小人,可曾听说?”

宝玉的心里咯噔一下,焖紧嘴巴。

贾元春笑道:“树参小人是很通用的宝贝,这次陛下开了恩,不只是尚宝卿和我们娘娘的宫里,你们这些刚刚得到秀才文位的,尽可以参与一下,也算见见血腥。”

宝玉眨眼道:“见血腥?是因为有那个树参鲛人?”

“知道就好,记得,要是去的话,要带着王善保。”

贾元春仔细叮嘱,宝玉也仔细听着,只是听进去几分,或者说,需要听进去几个字眼,那就是两说了。

貌似,那树参小人,早就进了他的肚子……

进文院前,秀才们有一个聚会。

三十六个新晋秀才包了酒楼,本该凑份子的,有个叫翟明生的包了酒楼,说是要尽地主之谊。

不得不说,金陵城身为大城池的一座,确实是人杰地灵,三十六个新晋秀才里,有十几个都是金陵城城内的,就是翟明生家里有钱,也就没人去争。

还有另一个原因,青庐山学院要收纳首榜前三的秀才,翟明生是第四,现在,顺次成了第三。运气太好,不破点财,要有点说不过去。

玎珰喝醉了,宝玉就没坐马车,索性带着王善保走了过去。

他们从西城门进去,拐过三四条街,在一处拐角停下,隔着路口就是丰润楼。丰润楼是金陵城最大的酒楼,宝玉没看出有多大,倒是挺干净的。

走进去有小二招呼,没问别的,就是往楼上引。

宝玉让王善保在楼下大厅弄些吃食,自己上去,刚上去,就看见一个白袍秀才笑吟吟的望着他,往旁边看,竟然是没人了。

“我来早了?还是晚了?”

“不早不晚。”

白衣秀才大约十六七岁,脸上有些稚嫩,眼底却隐约露出点精明来,笑道:“不是发现了宝贝,都跟尚宝卿出去了,我却是不敢去的。”

宝玉知道这回事,因为贾元春也在一大早,就急匆匆的出了门。喊过他,他觉得有秀才聚会,也就没去。

只是没想到,那些个别的秀才,竟然这么的积极。

翟明生把宝玉往旁边引,宝玉也微笑着应了,两人一起坐下。

这是个楼上隔开的雅座,在楼上的雅座里,因为不挨窗户,又在最里面,有点闷气,应该是最差劲的一个。

翟明生倒了茶水,递过来一杯,笑道:“可怜我作为东道主,竟然只有宝二爷一个客人,不过也好,我很知足,也恰好有事情找宝二爷。”

“什么事?”

“呵呵。”

翟明生笑呵呵的看着宝玉,端起茶杯,把盖子掀开撇着茶叶,宝玉发现翟明生的眼睛很特别,从盖子和瓷杯中间的缝隙看过来,有种狐狸盯着人似的感觉。

不是危险的感觉,而是那种贼狡猾的,想要算计人的味道。

宝玉皱眉道:“要好处?”

“宝二爷明鉴,”

翟明生放下茶杯,眼睛也好像正常的人的眼睛了,圆圆的,但是不大,甚至让人感到单纯,

“我只是个首榜第四,在成为秀才的天才中,年纪也不小,就是想让宝二爷关照。”

“怎么关照?”

“当然是竭尽全力的那种了。”

“后会有期。”

宝玉直接站起来。这个差劲的雅座,没来由的让他觉得有点憋气。

翟明生跟着起身,迫切道:“宝二爷,别急着走,这件事,可是关系着您的身家性命!”

宝玉想了想,又坐下了,他也很好奇。翟明生就跟着坐下去,抬起手,有点兴奋的提要求,

“那么宝二爷,我把事情说了,以后您可要全力帮我。我要好诗,好词,要在青庐山文院里混出样来。”

“在我之后?”

“不,我要比您好一点,不多,一点就好。”

宝玉直接往外走,随便翟明生怎么喊,都不停下步子。

下了楼,宝玉看见王善保叫了一桌的吃食,都是大饼,撇撇嘴,觉得自己手下人的生活格调有待提高。

翟明生还要追下来喊,被王善保给扔回去了。

“做的好。”

宝玉夸赞一句,出门前,问了丰润楼小二金陵城附近的地形,就让王善保雇了马车,往城南桂树林去了。

身家性命?

有什么能威胁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宝玉一直在想。

要是条件可以,说不定宝玉会答应翟明生的要求,但是翟明生的胃口太大,他满足不了。

翟明生说要比他好一点,就是要他做的好诗、好词,必要时,还要给翟明生当个踏脚石,让其更上一层楼。

翟明生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凭什么得到这许多的好处?

一个消息?

呵呵,

宝玉突然觉得,这个世上,自作聪明的人还真是太多。

“爷,桂树林到了。”

外面传来王善保木木的声音,打开车厢前面的帘子,宝玉看见王善保特别警惕的脸。

周围有好些个人影,都是穿素白秀才长袍的,还有围着秀才们的家丁、仆役等人。宝玉看见家丁、仆役里弱点的也是气血充足,应该是世俗的武者,虽然被称为下九流,但是练得好的,也能跟千斤力气的大妖对抗。

还有些明摆着就是大妖,血统不纯,还露着畜生的特征,耳朵尾巴什么的。

“宝二爷,”

“宝二爷,您也来了。”

有秀才过来打招呼,里面有个圆脸的秀才最有威望,他一过来,别的秀才自发的站在了这人的身后。

宝玉跳下车,好像脚下滑着了,打个趔趄,圆脸秀才连忙扶他,没想到因为太胖,哧啦崩开了长袍的系扣,惹来一群哄笑。

“孙运用,小心你那满是文章的肚子。”

“好个孙运用,担心宝二爷就担心了,也要注意自个呢。”

宝玉见秀才们满脸笑意,都是和善的,孙运用崩开了长袍的系扣,不但没有嘲笑,反而要帮着在自己的面前落个好儿。

看起来,孙运用这人的为人处世,跟胖乎乎的肚子和圆圆的笑脸成正比。

宝玉站稳了,先谢过孙运用,这才笑道:“诸位,不去找那树参小人,都来围着我干嘛呢?”

“可不敢找。”

“咱们就是凑个热闹,真个敢去找的,都是有举人实力的家人陪同的。”

“也就孙兄大气,愿意陪着咱们,他自己的家人可是去找了,但是没他在,估计找到了,也会有人敢抢。”

宝玉对孙运用微笑点头,树参小人那种宝贝,孙运用都能暂时放下了,跑来陪着失落的同窗,人品没的说。

众人聊了几句,也就依次散去了。

虽然有点不报希望,但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哪怕是碰运气,谁愿意错过树参小人这样的瑰宝?

那可是,

能提升身子骨根底的东西!

第八十三章 树参鲛人(养青蛙)

宝玉知道他们找不到树参小人,最多只能找到树参鲛人而已,也随他们去树参鲛人虽然差了许多,但起码的,也是价值三千两白银的稀罕宝贝,有价无市。

而且,要是西海那边的边境去,就算翻个十倍的价,也有人抢着买。

树参鲛人有举人的实力,真要让尚宝卿或是娘娘那边的人遇到了,早就打起来了。现在没有打起来的迹象,应该还没找到。

秀才们没有根树参鲛人较劲的心思,但是既然没有打起来,那就是没找到了,他们有机会搜索一下,万一树参鲛人不在家呢?

树参童子,那可是没有任何战斗力的。

揣着一万分之一的希望,秀才们忍不住贪心,渐渐散开。

宝玉等王善保拴好马匹,没往桂树林的深处走,反而往外围去了。

“宝二爷。”

孙运用喊着,拖着肥胖的身子,满脸汗水的跟上去。

宝玉停下来,笑问道:“你不去找树参童子?”

“不去了,我这胖身子,遇见树参童子也追不上,要是遇见鲛人了更糟糕,都跑不掉。”

孙运用憨憨的笑。

宝玉也就由他,自己带着王善保,往更桂树林的更边缘走。贾元春现在应该带着宫里的女吏搜索,要等着一起回去。

孙运用递过来一个酒葫芦,道:“宝二爷,您是担心府上的,在等人吗?别担心,贾姑娘有老妖实力,厉害得很呢。”

“哦,你知道?”

“当然知道,贾府嘛,在咱们金陵城哪个不知道呢?”

孙运用把酒葫芦往前凑了凑,见宝玉不接,讪讪笑笑,又对王善保递了过去,

“宝二爷,我们孙家是薛府的亲家,跟贾府也是一门子亲呢……”这话说着,神态就更亲热了些,王善保摆手说不喝酒,孙运用也不计较,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宝玉和孙运用多少说了两句话,就专心看冬日树林里的景色,说真的,桂树虽然是常绿的,在刚刚开春的时候真个是苍茫中难得的绿色,但是桂树成了林子,下面就阴森得很,不好看。

宝玉就是这样看着,等桂树稀疏了,晒到阳光,很舒坦的出了口气。

“身子骨弱,就是怕寒。”

孙运用连忙脱自己的秀才长袍,也不管露出里襟,宝玉阻止了他,只说谢过孙运用的心意。孙运用还要凑话讲,这时候身边落下一个人,样貌端庄,十分美丽,手里拿着一件女式的大麾。

贾元春把五彩的大麾给宝玉披上,训斥道:“知道自己的身子骨不好,那还不在马车里待着?我听秀才们说你来了,赶紧过来,只看见马车,没看见人,知不知道姐姐担心?”

宝玉裹紧大麾,暖暖的,也不跟贾元春还嘴。

面对贾元春,孙运用明显不敢多嘴,失望的挪到一边。

“这位是?”

“这次大考的首榜第四,孙运用。”

宝玉介绍了一下。

贾元春不是喜欢拿架子的那种人,笑着跟孙运用打过招呼,要招呼宝玉回去。这时已经到了桂树林的边缘,只要拐过小径,就是进城的大道。

宝玉让王善保去拿马车,有贾元春跟着,安全方面足够了。

两人连着也想回去的孙运用,一起在桂树林外围等着。孙运用是个想凑趣讨好的,自然也要一起回去。突然,中跨桂树林,连了条小尾巴道护城河的小河炸起冷水一片,一道漆黑的影子直扑而来。

“树参鲛人!”

贾元春娇斥一声,抬手把宝玉送出了百米开外,化作一条碧青色的大狐挡住了树参鲛人。

“快走,离开三百丈外!”

听见贾元春的呵斥,宝玉眯着眼睛,左手伸进了右手的袖子里他已经是秀才了,可以用纸上谈兵。

可这时,一个肥胖的手掌抓住他,大力往更外围的地方扯。

“宝二爷,咱们快走,不要在这里耽搁!”

孙运用满脑袋冷汗,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急的,“这是举人实力的战斗,咱们的纸上谈兵一点没用,还要拖累贾姑娘……快走,走远点!”

宝玉把手缩回去,一跺脚,大步往外跑了。

孙运用说的对,于其在这里帮了倒忙,倒不如去找王善保。王善保是四血老妖,实力跟贾元春差不多,他才能帮上忙!

两人跌跌撞撞,从满是干枯树藤的林子直线穿行,突然,一只肥胖的手卡向宝玉的脖子,硬是把宝玉扯了个趔趄。

“够远了,宝二爷。”阴森的声音在耳边响彻。

宝玉回不了头,似乎被人卡住了要害,干涩道:“孙运用,你这是做什么?”

“宝二爷,您是首榜首席,但是很明显……没有翟明生聪明。”

孙运用越来越用力,与此同时,一道冰冷的扎刺感,从宝玉的腰间传来。

是刀尖。

很锋利的刀。

孙运用贴在宝玉的脖子上,得意道:“说真的宝二爷,我真没想对付你,可谁让翟明生太聪明了呢。”

卡在脖子上的手掌越来越紧,刀尖也往前更近了一分。孙运用的刀被宝玉反手卡着,但他一点也不在意,笑道:“贾环要给林修竹守七天的灵堂,我下不了手,本来想对付翟明生的,可他太聪明,不肯出城……

只有对不起您了宝二爷,谁让我是个首榜第四,就差一个,就能进入青庐山文院呢。”

宝玉用力卡住孙运用的刀这是他的疏忽,以为文人shā rén不用刀,竟然落进了思维的定势里。

宝玉更没想到有人敢在金陵城对他出手,这里可是四大家族的大本营!

深吸一口气,劝道:“你们孙家跟薛家有亲,这样对我,不怕被灭了满门?”

“没人会知道的,我没跟任何人讲。”

“宝二爷,您死在这里,我又身受重伤,只要把事情推给突然出现和尚或者是道士,这不就行了?您知道的,咱们大周的和尚啦,道士啦,那可是最不招人待见。”

“这我不知道,也没见过和尚道士。”

宝玉抓住勒住脖子的手,挡住刀柄的手掌,也开始缓缓用力,“只是,听见你说没跟任何人讲,我真的很开心。这代表着……”

宝玉蓦然回头,随着嗑啪一声脆响,勒住脖子的那只手掌,猛然倒转了整整一圈。

孙运用疼得脸上扭成一团,被肥厚油脸夹着的眯缝眼满是惊恐道:“你,你不是身体孱弱吗?怎么可能……”

宝玉把抓着的胖手捏成很扁,看起来特别渗人的血包,另一只手,竟然把刀给掰弯了,孙运用抓刀的手猛然放开,要往怀里摸,却被自己的短刀插进胸口。

“要用纸上谈兵吗?”

宝玉从孙运用的怀里拿出叠成方块的十扣纸,看了看,笑道:“竟然还是名动级别的诗篇,可不能让你用了。要是闹出了动静,我可是不能留下后患的。”

“你,你想干什么?”

孙运用的脂肪挺厚,插进胸口的刀,显然没穿透要害的心脏。

宝玉抓着刀柄,在孙运用惶恐、求饶的眼神下往里边用力,一边用力,一边道:“不要闹出动静,不然的话,我要斩草除根,要多shā rén。我不想多shā rén,所以你,就乖乖的去死好了。”

“不!”

孙运用拼命抓着刀柄,防止刀锋插进胸骨,插进心脏,求饶道:“不要,我不敢了,宝二爷,饶了我。”

宝玉燃烧了才气,足足九百斤的力量比孙运用多了好几百斤,只是猛一用力,就有一道血箭飚射而出。

这从心房射出的血箭,无端端有种艳丽的美感。

宝玉后退一步,躲开血箭的飚射,喉咙蠕动了一下,哇的呕了出来。

shā rén,

原来是这种感觉……

宝玉连续呕了好久,直到肚子里全空了,这才挺直了身子。

看了下孙运用木楞空洞的双眼,宝玉不忍心再看,挪开眼神道:“我只能饶了你的家人,前提是,不要让他们知道是我杀的你。”

“没人知道,只要没人知道就好……”

shā rén的余波,让宝玉浑身发麻。

那是一种害怕,却又夹杂着好像很少,又好像很多的兴奋感。宝玉觉得自己一瞬间长大了,好像自己的上辈子和魂穿小宝玉的这辈子加起来都没有长大一样。

而现在,

他长大了。

被一种无以伦比的快感,那种夹着忐忑的快感给催熟,让他瞬间长大了!

宝玉没有杀过人,现在却怀着忐忑的心情,又十分冷静的处理起后面的事情。他把孙运用拖到一个凹陷点的地方,用枯叶和枯藤盖上了,然后处理掉周围留下的痕迹。

再然后……

宝玉把后面的事情考虑好,往马车的方向奔去,可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呼啸,仿佛有十分巨大的物体,快速接近。

宝玉转过头,迎面是一张长满鳞片滑腻的脸。

还有……

一口锋利的尖牙!

宝玉瞳孔骤然缩紧,脚步后退间,从孙运用手里得到的名动文章施展而出。

“三春花事早,为花须及早。

花开有落时,人生容易老。”

秀才使用纸上谈兵,即时书写的话能引动天地才气汇聚,而使用现成的,不只要燃烧自身的全部才气,威力方面,更是没有即时书写的三分之一。

但是宝玉顾不得这些,只是凭本能的,把全部的才气塞了进去。

因为那张满是鳞片的脸,显然不是他的拳头能打出伤害的……

吼,

只听一声痛苦嘶吼,宝玉才注意到树参鲛人的情况,只见树参鲛人满身都是伤口,绝对是强弩之末,以至于对上纸上谈兵,都没有力气抵抗了。

鳞片蓦然灰白,牙齿脱落这篇名动诗词,竟然具有让人苍老的可怕威力。

宝玉不由后怕,而更要紧的,是迫在眉睫的危机。

只见树参鲛人凶光闪闪的看着他,恨声道:“是你,吃了树参小人……那该是我吃的,是该我吃的啊!也好,也好,反正一死,你也给我变成妖族吧!”

“哈哈,文人变成妖族,有意思呢……”

随着低沉冷笑,树参鲛人化作一道黑光,攒进了宝玉的嘴里。

这时候,后面才赶来两道身影。

一道让宝玉安心,是贾元春。

而另一道…

身穿尚宝卿官袍。

第八十四章 幸灾乐祸(养青蛙)

一座大城的尚宝卿,虽然只是正五品官员,但是尚宝卿只属于当今陛下,不管是身份、地位,都不比一个荣国公府差了。

宝玉心里咯噔一响,这时候却顾不得这些。

【我吃了一个妖怪?吃了,一个……妖怪?】

脑子还没转过圈来,宝玉就觉得从喉管、胸口,一直到胃,砰砰的炸了好多声连响,每个都像是一个炮仗在身体内部爆炸了一般。

他的身体已经很强壮了,在正气的加持下足足有九百斤的力量,比二十一世纪的大力士都强,但在这些个爆炸中,竟然觉得身体,以至于灵魂都要碎掉了,要碎成满天的尘灰。

“宝玉,宝玉!”

隐约觉得有人使劲摇晃他,但又不知道是不是摇晃他呢,因为哪怕没人摇晃,他都觉得天地都翻转了,满眼睛都是星星。

宝玉翻着白眼,浑身的肌肉一块块的鼓起来,又变成流线型,那种线条极具美感,仿佛波浪里的一个白条,肌肉的轮廓,都带着水波的味道。

贾元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把手掌扣在宝玉的后心,一股温润的妖气往宝玉身体里输送了进去,可是刚刚用力,宝玉的身体就好像一个黑洞一样把妖气吞噬干净,而宝玉白皙的脸庞两侧,陡然炸出来两个血口。

红彤彤的,有血丝,但是没有血液流出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两个大鱼一般的腮,呼呼合合,很有韵律的吞吐天地间潮湿的水汽。

“不用忙活了,吃了树参鲛人,宝哥儿肯定要变成一个水生的妖族。”

身穿尚宝卿官袍的男人轻轻飘落,恍然间,仿佛阴暗潮湿的阔叶树林都变得明亮起来。

只见这人约莫十**岁的年纪,脸庞如同一颗山间小溪冲刷了十万年的鹅卵石,光滑、细腻,线条柔和自然。

水溶拍拍贾元春的肩膀,想安慰下这个温婉美丽的女子,扯扯嘴角,却是没能笑得出来,只能露出一丝苦涩的味道流于唇角。可哪怕只是个苦涩的,充其量都不能说是笑容的表情,竟然让阴森的阔叶树林仿佛有月光洒落,让人忍不住心里一片清凉。

贾元春抱紧宝玉,把宝玉扭曲的脸塞在自己的怀里,心痛、难过,哽咽道:“宝玉怎么能成为水生的妖族?他是我们府上的嫡子,是老祖宗的心头肉啊,

他是,

我的……

亲弟弟啊!”

水溶安慰道:“水生的妖族没什么不好,放在西海边境那,多少将士都想要这种体质呢。”

“绝对不可以!”

就算以贾元春这般温婉如水的女子,此时也满心慌乱,不知所以然了。

贾元春只知道宝玉不能变成水生的妖族,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她脑子太乱,想不起来。

只是,

绝对不可以!

水溶叹了口气,轻轻一掌,切在了贾元春的后颈上。

扶起贾元春软软的身子,又招出一道金光柔和的纸张把远处怒啸而来的王善保困住了,这才看向宝玉。

“可惜了,听说贾宝玉,可是跟贾三甲一般的谦谦君子。”

“可惜一个心系灾民的大善人,可惜一个才华出众的好文人,以后,你就只是个妖族了。”

“下贱的,水生妖族。”

水溶的高贵仿如九天的寒月,看宝玉的眼神就越发冷淡起来。

贾宝玉跟别人不同,是青丘狐族的嫡子,虽然没有继承青丘狐族的血脉,但是贾宝玉的一身妖族灵韵不是没有,而是吸纳进了天生含着的通灵宝玉里——

这是天降麟儿,任谁都说不得贾宝玉的坏话。

可是,

如今贾宝玉吞吃了树参鲛人,也就继承了水生鲛人的血脉,这种妖族血脉虽然是天才地宝诞生的,但是与青丘狐族数万年传承的高贵相比,还是差了不少。

以后贾宝玉不仅会因为妖族血脉的缘故,难以在儒家修为上更进一步,更可怕的是——贾宝玉,从此不再是青丘狐族的一员!

从国公府嫡子变成平民百姓,变成低级的妖族血脉,此子……

已然是个没用的了。

水溶想及此处,抬起手,遥遥摁向宝玉的脸庞。

“如此穷途末路,你承受不起。宝哥儿,看在你的文采、修养都让水溶敬佩的份上,我北静王、金陵城尚宝卿,当今陛下第三子……

亲手送你上路。”

水溶摆出三种高贵无比的身份,给足了宝玉面子,可是宝玉,天啊,他还不想死。

宝玉感觉到水溶的手掌有种恐怖的,足够把他碾成粉末的力量,想反抗,却一点也动弹不得。

宝玉的身体在朝水生妖族转化,每一滴血,每一个细胞都在从根本上变成着另一种生物,在完全变成之前,要承受几乎等同于攀登文山的痛苦。

而且,不能动。

危机,在面临要致人死命的危机。

宝玉觉得浑身的细胞都在发抖,在呐喊,在反抗,想要取得身体的控制权。

“弟弟,宝玉,我的……好弟弟。”

突然,一声娇柔的,让人听着心碎的呻吟响起来。

水溶看见贾元春昏迷中还在流出泪水,堂堂皇后宫中的高等女吏,掌管后宫大权的雍容女子,此时,竟然无助的像个孩子。

水溶呆滞片刻,摇摇头,把手掌缩回来了。

“我错了,你不是那么可怜,你还有个好姐姐。”

水溶松开王善保,也算间接救了王善保的性命——

王善保看见有人要杀宝玉,四滴妖族精血都炸开了,要拼命,水溶突然松开,反而让他打了个趔趄。

“背着贾宝玉,我们走。”

水溶淡淡的吩咐一句,双手虚拖,竟然没用出口成章就让贾元春漂浮起来。

“北静王殿下……”

王善保想说些什么,又怕激起水溶的杀意,连忙闭嘴抱起宝玉,要在身后跟着。

可此时,水溶刚走了两步,突然掉头回来。

“有趣,这里,怎么还有一具尸体?”

掌风拂过,枯枝烂叶和遮盖的荆棘齐刷刷的碎成粉末,露出孙运用的尸体出来。

水溶在宝玉的手掌上瞥了一眼,嘴角挂起莫名的笑容。

“宝哥儿,真个好手段。”

一声轻叹,让沉浸在身体剧变中的宝玉冻彻心脾。



“听说了吗?宝二爷吃了树参鲛人,要变成水生妖族了。”

“今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宝二爷变成妖族,不是要被取消掉首榜首席的资格?”

“这个应该不会,但是妖气跟才气天生对立,就算不取消他首榜首席的资格,青庐山文院也不会要他的吧?”

“那就是说……”

“没错,那个孙运用也是一个好运气的!”

寻宝结束,秀才们自然要回到丰润楼,继续该有的聚会。翟明生在秀才们里如鱼得水,每一声招呼,每一次举动,都让秀才们如沐春风,只觉得这是最该交好的朋友了。

“可惜了,宝二爷……”

议论过后,翟明生抬起袖子抹泪。

秀才们连忙安慰,却是翟明生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了,哽咽跟众人告辞,去了单独的一个雅间调理情绪。

翟明生到了雅间,关上门,空无一人的雅间里,围桌的杌凳突然自己往后拉了,上面模模糊糊的,慢慢显出一个漆黑的影子。

“真是该哭呢,你的如意算盘没有打响。”

影子拿起茶壶倒茶,没人坐的雅间,茶壶都是空的,他却倒出来了滚烫、喷香的茶水,端起来喝了,笑道:“只要有我们帮你,你在青庐山文院里早晚也会起来,干嘛打贾宝玉的主意?”

“心疼了?”

“当然不会,青丘狐族跟我们有点渊源,但是许久过去,这渊源也就淡了。”

翟明生拉了杌凳坐下,也给自己倒茶,可他拿起茶壶,却一滴水也倒不出来。

骂了声小气,笑道:“你放心,我跟宝二爷没过节,也不会落井下石,只是便宜了那个孙运用,没做什么就得了青庐山文院的入院资格。”

“你真以为他没做什么?”

“当然,要说杀掉宝二爷,他有这个打算,也有这个胆子,我还想用这件事跟宝二爷要点好诗词呢,没想到……”

“没想到他死了?”

“什么!”

翟明生吓得怔直身子。

“没错,孙运用死了,尸骨无存。”

黑影淡淡的喝茶,也淡淡的说着,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突然大笑出声。“好好好,宝二爷好手段!只可惜时运不济,落得如此下场……”

没了贾宝玉,没了林修竹,翟明生仿佛少了压在头顶的两座大山,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他推开雅座的窗子,要看这大好河山。

可是,

突然,

翟明生僵硬了身体,脖颈嘎嘣嘣的回头。

“你说,贾宝玉真的吃了树参鲛人?”

“是啊,大家都知道。”

“那为什么……”

翟明生颤抖着指着楼下,黑影凑了过去,露出来两个火红的眼睛。

只是看了一眼,两个火红的眼睛猛然往外暴凸了一多半,差点给炸掉了。

他们看见——宝玉带着王善保在街上走,白嫩的脸庞,哪有半点水生妖族长腮的痕迹?

翟明生和黑影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往下咽了一口唾沫。

这个情节,似乎和他们刚才所想象的,

很不一样啊

ps:白天还有更新,说要爆发,那就爆发!

第八十五章 鱼翔深涧

逛一圈就好,碎嘴子风评会把事情传出去。

宝玉带着王善保转悠了三条主干街道,顺着南北大道出城,到了桂树林外。

桂树林方圆几十里之多,看地图好像一个长条的鞋拔子,连着更远处一条连绵无际的广阔山脉,其中各种常绿阔叶林交相混杂,让人摸不清方向。

宝玉没进去太多,就在穿流过桂树林的河边坐下,王善保拿出背上挂着的钓鱼竿、牛角长弓连着一桶锋利的箭矢,一起递给宝玉。

宝玉接过鱼竿,指着桂树林的更深处道:“把弓箭撅了,丢得越远越好。”

王善保手掌一紧,脑门冒汗。

别看牛角长弓看起来不起眼,却是他还是贾政外管事的时候,贾政专门给他打制的,是千两弓。先不说到底值个多少银子,单是十几年的感情就难以磨灭。

宝玉笑道:“宁嬷嬷的事能瞒得过一时,但是瞒不过一世。我们把事情撇干净,所有东西都收拾利索了,能瞒多久是多久。”

王善保点点头,木木的道:“爷,老奴会处理干净首尾,要是暴露了,老奴知道该怎么做。”

宝玉看着王善保消失在阴森的树林中,颔首微笑。

王善保是府里的老家人了,忠心,有用,这是要万一暴露了,就自己去抗呢,可是他宝二爷,不会拿自己人当盾牌。

【白狐尊者,白狐娘娘么?儒家大周还真乱,竟然有个类似妲己的可怕家伙存在着。只要进了青埂峰文院都是她的裙下之臣,而且……

是魅力使然!】

魅力使然,这四个字,真个让宝玉觉得可怕了。

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够只靠魅力折服饱读诗书的文人?

甚至连大学士,都逃不过她传说中的回眸一笑?

宝玉摇摇头,手指从袖口一模,掏出莹润如酥的一块小玉来。只见这块玉大若雀卵,灿若明霞,边缘有五色花纹交相护映着,顺着日光观看,端得漂亮。

“衔玉而生……”

“通灵宝玉……”

宝玉呢喃了两句,手指在通灵宝玉上一点,整个身体,蓦然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

宝玉的肌肉变得顺滑结实,两颊边缘,噗的一声炸开两个扁平的腮——

这感觉是很奇妙的,就好像一个人本来用鼻孔、嘴巴呼吸,突然多了一个呼吸的渠道,让肺部一阵充盈,仿佛憋气许久,猛然大口呼吸一样畅快无比。

宝玉脱掉白色大麾,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寒刺骨的河水之中。

不冷,不热,仿佛这冰冷的河水,就是普通的清风一般。宝玉悬浮在深不见底的喝水中,摸摸衣裳,竟然还是干的,他哈哈大笑,吐出几个气泡,直接扎进了更深的水底。

十丈深后,阳光已经不能直射下去,但是在这样昏暗的地方,宝玉好像一条悠闲自在的小鱼,畅快穿行,也能把河底看个通透。

他看见白鲦追逐着一群小草鱼吞噬,看见淤泥中露出钳子的大虾,张牙舞爪,猛然把兀自得意的白鲦扯进柔软的淤泥,也看见远处各条水脉,甚至连连通地底水脉的暗流,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宝玉张开双臂,仿佛拥抱整条河流,蓦然间,漆黑的妖气蓬勃而起,在这沉重的深水里卷起一条三四丈方圆的龙卷,而他自己,就在这龙卷的中央。

中央是没有河水的,类似真空,可宝玉缓慢落在柔软的淤泥里,就像踩在坚硬的石头上,不会下沉,也不会窒息。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在这方天地中,就是绝对的主宰!

【怪不得妖族比人族要暴戾许多,这种感觉,就是让人觉得,自己是高等生物!】

宝玉散掉龙卷,在这条寂静的河流里,摸出来通灵宝玉。

河水很深,更关键的是,没有任何人在。

“真是奇怪了,这个通灵宝玉,以前只是说包含着小宝玉所有的妖族灵韵,没说能吸收掉别的妖族灵韵啊……”

宝玉怎么研究,也只有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就是他能把鲛人的妖族灵韵收进通灵宝玉,也能释放出来使用,但是对青丘狐族的妖族灵韵,那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记得他刚醒来的时候,贾元春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怎么也安慰不来,可是莫名其妙的,自己就从鲛人变回了人类的样子。

贾元春和水溶一起研究了半天,最后出来一个结论——宝玉体质特殊,这辈子都变不成妖怪了。

变不成妖怪?

宝玉噗的一下笑出声,要是变不成,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罢了,大周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这个通灵宝玉,以后慢慢研究。】

宝玉这样想着,散去龙卷,就要游出河面。可是水龙卷散去卷起一片淤泥,漆黑的河底淤泥中,突兀的显出一点淡青色的光。

与淡青色光芒一同而来的,是阵阵令人十分抒怀的香气。

这感觉很奇怪。

河水能透过光线、温度以及融化在河水里的味道,但是香气……

这东西,怎么能顺着河水传递?

宝玉用水生妖怪的本能查探一下,觉得没危险,反而有种迫切的吞噬感,在催促他赶紧过去。那种迫切感,就好像游鱼遇见了香饵,让宝玉控制不住自己。

“这是什么东西?宝贝?还是猎食者的诱惑?”

宝玉刚转过这个念头,身体就不自觉的飘了下去。

淤泥拨打开,是一个洞口,连着暗河。

宝玉探头一看,瞳孔陡然扩大,嘴角,不自觉的咧到耳边。水生妖怪的尖牙,让他的笑容格外灿烂。

只见暗河底部百余丈的地方,从上面延伸下来一条碧绿如玉的根茎,宝玉只是看了一眼,《大周外史》中关于树参小人的记载,就在脑海里清晰浮现。

‘有桂树忽结异果,果落时声音如珠落玉盘’,这是关于树参小人产生的描述,而在后面还写着:

此桂树吸收天地灵气,能在根茎最深处结下寸许玉根,功效与树参小人等同,可以叠加功效。

碧玉灵根,

这就是碧玉灵根!

宝玉惊喜莫名,畅快的大笑起来。

这碧玉灵根,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宝玉都没奢望打它的主意。

碧玉灵根接在养育树参小人的桂树树底,而这株桂树,根系足有数百丈,此等深度,就算是地狼一族的李贵,也没本事下去了。

而且树参小人被他吞吃,树参鲛人又顺水脉而走,那株桂树在数十里方圆的桂树林,甚至有可能在连接桂树林的巨大山脉里,就算是进士也没本事找到。

没想到他试验下妖族灵韵,竟然在这里,

巧合的碰到了。

天降奇缘,这是天降奇缘呐!

宝玉飞快游了下去,掰断碧玉灵根,随后,以最快的速度返回河面。

踏上坚实的土地,宝玉收起鲛人的妖族灵韵,披上白色大麾,端详这不过寸许长的碧玉灵根。

柔软、

碧绿,

只是看了这两点,清新的香气就荡漾出了不知道多远,隐约有兽吼传来,还在不断接近。

宝玉呆了一下,张开嘴,直接把碧玉灵根塞进了进去。

一口吞下!

吸收了树参小人,这碧玉灵根就吸收得格外的快速,不担心有别的事情发生。只是一眨眼,宝玉就觉得力量涨了几分,差不多涨了一百多斤的样子。

这是提升的他的身子骨,不是正气加持后的力量,也就是说,就算不用正气加持,他也有了三百多斤的力量,比普通的市井壮汉,那也是不弱了。

加上百丈文山才气燃烧的正气加持,敢说碾压大部分秀才,甚至连血脉不纯的大妖,也能直接碾压!

“爷,我闻见……”

后面传来王善保的惊呼,只是一声,立马就停下了。

王善保呆呆的看宝玉的身体。他是凝聚了四滴精血的老妖,一眼就看出了宝玉的身体变化。

“恭喜爷,贺喜爷!”

别看长的木,王善保也是个机灵的,连忙道喜。

宝玉摆摆手,问清楚牛角长弓处理得很远,也就回去。

【有水生妖族的灵韵,以后也就多了个保命的底牌,只是明明吃的老妖级别的树参鲛……呕!】

想起树参鲛人,宝玉一阵作呕。

大概是亲手了结过别人的性命了,这次的呕吐感,去得很快。

王善保关怀的问了下,不放心,找地方雇了马车,载着宝玉回去。而宝玉在车厢里抚摸通灵宝玉,眼底,陡然闪出愕然的光。

树参鲛人的妖族灵韵,变弱了!

他没继承树参鲛人全部的力量,只是大约相当于大妖顶尖的妖气存量,而此时,树参鲛人的妖族灵韵弱了很多,怕是只剩下中等大妖的实力了。

【原来是一次性的东西,看来以后,还是少嘚瑟。】

宝玉微笑着,曲起胳膊,充实的力量感让他快乐无比。

回到庄园,玎珰醉醺醺的跳过来,一蹄子把牵扯马车的马匹踹了个趔趄,黑驴身子大马头上两个眼睛斜楞一瞪,吓得不错的马匹屁股尿流,差点憋过气去,就朝宝玉呲牙大笑。

“你这孬货,自己不给我拉马车,还怪别的马儿了。”

宝玉笑骂几句,往修缮好的小院里走,而这时,半掩的门扉自己打开了。

一个如同皎月般明亮的男子,靠在门边,上下打量他几眼,

每一眼,

都是要把他,

看个通透。

第八十六章 接引进士

“这,这,这是!”吴浩看着眼前的事物,惊讶不已,嘴巴都可以塞下两个鸡蛋了。

“这,这,这是什么玩意?”一阵过后,吴浩收回做作姿态,摸了摸头,把玩着眼前的事物。

旺财叼来的是一个沾满了泥土的黑色古朴铜牌,铜牌之上一面镌刻着类似于宫廷奇怪样式的花纹,而另一面镌刻着两个大字,但是被厚重的泥土覆盖,花纹和文字却是看不清楚。

难不成是什么神器?吴浩兴奋地想到。

让我想想,得到神器该怎么办来着?哦!先认主!

怎么认主来着?看那些玄幻之中都是猪脚往神器之上滴血,然后天色忽变,风云变幻之中一代天骄冉冉升起!没错,想必一定是滴血认主。

吴浩从房间的破桌之上找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就要划破左手的食指之际,吴浩犹豫了。

这小刀早已生锈,如若自己划破伤口,然后伤口感染,得了破伤风怎么办!吴浩看着自己白嫩的双手和自认为雄武的身躯,不忍心下手了。拿着小刀在床边思考该怎么办。突然,吴浩站起身来,拿着小刀就往桌边走去,捡起与旺财周旋之时掉落在地上的火折,点燃了油灯。

高温消毒!没错,哥可是21世纪有理想有素质有科学文化的新人类,这种事怎么能难到哥呢?吴浩小小地骄傲了一番,拿着小刀在油灯之上烤炙了一番。

大概感觉差不多了,吴浩拿起了小刀。不管了,死就死吧,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吴浩把眼一闭,拿着小刀划破了自己的左手食指,将血滴在了铜牌之上。

顿时,吴浩感到自己的衣衫飞舞,一头浓密黑亮的长发也开始飘扬,难不成,难不成这是要飞升的节奏!吴浩心中如同钱塘江大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无法平息。

良久之后,“啊~湫!”屋内传出一声喷嚏,只见,吴浩留着长长的鼻涕,手拿破布挡上了因旺财破窗而入而产生的破洞,“我说之前就感觉阴风阵阵,凉飕飕的,原来是旺财,搞得哥我都感冒了。”

看着手上依旧老样子的铜牌,吴浩开始思考自己哪一步做错了。

哦!想起来了,玄幻之中,猪脚都是被敌人打到吐血或是不小心划破了手指,这种血液飞溅到神器之后,必定是带着传说中的意外光环,才能开启神器呀!想到这,吴浩马上开始布置一系列的机关陷阱。

不久后,吴浩兴奋紧张地从房间内跳出来,然后深吸一口气,正步地走进了房间。

”嗙“.。”咚“..”哐“..。”呃“..”啊“..

屋内,物品破碎和碰撞的声音与吴浩的惨叫形成一曲曼妙的乐章。

声音渐渐消失了,吴浩鼻青脸肿的坐在地上,嘴边带着一丝血痕,吴浩小心翼翼又装作无意地将血滴在了铜牌之上。

”吧嗒“血液滴在铜牌之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吴浩屏住呼吸,等待奇迹的出现。

一秒..。两秒..十秒.。。一分钟..

”呼~哈~呼~哈“吴浩终于憋不住了,开始大口大口地汲取新鲜的空气。

吴浩眉头紧锁,现在的认主程序应该是没有问题了,但为什么还是没有反应呢,难不成是需要什么特殊的召唤口令?

菠萝菠萝蜜!芝麻开门!妈咪妈咪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呜卡拉卡,小魔仙全身变!呜呼啦呼,黑魔变身!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陆小伟是****!奥特曼变身!去吧,皮卡丘!..

一系列咒语被吴浩不断喊出,并被吴浩辅以各式各样的POSE,然而铜牌就是没有任何反应。吴浩火了,非要逼我使出最后的绝招吗?!

伟大的冻书之神在上,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铜牌啊,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现在以你的主人,吴浩之名命令你——冻书最帅,封印解除!

一秒.。。两秒.。十秒.。。

卧槽,什么鬼!吴浩见铜牌仍是没有改变,此时他看着铜牌都感觉铜牌在用一种铜牌特有的眼神鄙视自己。火了,吴浩一把将铜牌摔在了地上。

“啪”铜牌之上的泥土在撞击之下震落,花纹和文字都清楚地显现了出来。而文字的一面刚好正对着吴浩。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哒哒哒,就好像春风吹进我心里,哒哒哒...。

这文字给了吴浩一种熟悉的感觉。

天,天,天,天庭?!吴浩犹豫地念出了这两个大字,口气中带着怀疑与讶异,带着来自于地球华夏的独特口音,心中却是一片草泥马奔腾而过,在异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哪想吴浩刚刚念完,只见铜牌层层龟裂,一束束白光从铜牌的裂缝之中绽放而出。

慢慢地,裂缝越来越大,最终连为一体,整个铜牌炸裂,碎片四溅,白光充斥了整个房间,吴浩也被白光逐渐包围,意识也慢慢消失,而吴浩最后念头却是.。

卧槽,这真是神器啊!!!!

良久之后,白光消失。整个房间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结界覆盖,整个王府都没人察觉到此处的异样。而猪脚却瘫软昏迷在地上,胸口白光闪现,隐隐浮现着天庭二字,最终却转化为宫廷样式的花纹留在了吴浩的胸口之上,如刺青一般。

这时吴浩头顶飘出了一个虚无的小人,竟是吴浩的模样。若有圣级魔法师在这就会发现这是传说中的魂念出窍。只见吴浩的魂念从中间慢慢开始分裂,最终竟然分裂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魂念。而吴浩胸口的天庭花纹却闪烁着白光,将吴浩的一道魂念牵引进来,消失在花纹之中,另一道魂念却是飘回了吴浩的肉体之内。

然后一切的异样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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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喂,头好痛。”吴浩捂着头慢慢地从地上爬起。然而待他睁开双眼,“卧槽,这是什么地方!!”

只见四周云雾缭绕,给人一种缥缈虚幻的感觉,视野之内只有一片白雾,竟无他物。而此时,“~”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一声钟响,似是左侧,似是右侧,又似是从各处皆传来这声钟响,直达脑海一般。而钟响慢慢消散,只见,朦胧的雾竟也退去到一旁,留出一片空间。而就在吴浩不远之处,有一道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两边摆数十镇天兵将,一员员顶盔贯甲,持铣拥旄;四下列十数个金甲神人,一个个执戟悬鞭,持刀仗剑。三个金闪闪的大字赫然飘在天门之上,南天门!!!

我了个草,这竟然是南天门,所以我现在是在仙界?!吴浩一脸震惊,不敢相信。用力给了自己一大耳刮子,却发现脸上生疼。卧槽,这不是做梦,哥真的到了南天门,到了天庭!

难道自己又穿越了?还是所谓的双重穿越吗?而这时吴浩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截然不同。只见身上一袭玄色锦服,衣领处绣着赤火之纹,衣领直到耳下,从中间分开,银丝串联而成的细链在领间穿梭,露出里面层叠的衣衫,同色锦缎系于外袍之上,赤红的绶带缀着同色的玛瑙,罗袖微垂,腰间系着一物,正是之前的黑色铜牌,却没有之前的污秽,反而透露着灵气,一副崭新的模样。

这,这,这质地,这做工,要是放在外界去卖,真不知道能卖出多大的天价呀!

而这时,远处南天门的天兵同时大喊”开!“只见天门缓缓打开,从中射出万道光芒,直逼人眼。与此同时,一道威严的声音伴随而来,”凌霄殿开,万仙来朝!“

吴浩心里甚是讶异,难道是天庭要开朝会吗?身为21世纪新新人类,吴浩胆子不是一般的大,想着去南天门一探究竟,脚步就开始慢慢往天门方向移去。也许南天门刚刚开启,天门之外除了天兵与吴浩竟无他人。吴浩很快便到达了南天门,令人诧异的是天门之外的金甲神人却无一人阻拦。而就当吴浩要往南天门之内走去时...。

“呔!什么人,竟敢擅闯天庭重地南天门!”天门之外两位天兵目露凶光,厉声呵斥。一阵强大的威压向吴浩涌来。

吴浩不禁脸色大变,这股威压比之所为的黄金斗士不知要强大几十倍几百倍,直压得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现在是想要解释也张不了口,能坚持着站立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天兵见吴浩不语,想必定是何方宵小想要窥视天庭,一把拔出腰间宝剑,彩光四溢,便要向吴浩斩去。吴浩完全无法躲闪,而就在这时,吴浩腰间的铜牌闪出一道光芒,射在了南天门三个大字之上,同时吴浩身上的威压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刚刚斥责吴浩的天兵却是脸色大变,向铜牌定睛一看,神识同时一扫,脸色又是一变,已经极度惨白。

“原,原,原来是正六品御丹阁管事吴浩大人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请大人千万不要见怪。”天兵脸上一副谄媚,恭维地向吴浩说道。心中却是在暗暗道苦,吴浩大人,你说你既然是正六品的天庭正官,却为何要装作一副受不了自己的威压的样子呢,害的自己认为是宵小来犯,搞得自己一个未入流的小小天兵向天庭正官拔刀,这可是大罪呀。天兵虽然心中苦涩,但表面上却是不能显露出来。

而这也不怪责吴浩,他现在连什么情况都没能搞清楚呢。

吴浩看着天兵一副谄媚的样子,心中已然卷起惊涛骇浪,正六品是什么鬼,御丹阁又是什么鬼!但尽管如此,吴浩还是装作一副淡然的样子,朝天兵摆了摆手,便一言不发地走入了南天门。

就当吴浩跨进南天门之时,一道声音在吴浩脑海之中凭空响起。

”宿主正式进入天庭,您的天庭已激活..。。“

第八十七章 怒火中烧

一个字,震碎空间。

一个字,穿透时间。

这只是一个简短的音节,但是音节出口,宝玉就觉得天地间的灵气、正气,还有所有的一切数不清的力量都崩裂起来,那种感觉,让宝玉没来由的想起了铁处/女。

在二十一世界的古欧洲,铁处/女是众所周知的“铁娘子”,一种人形铁框,两面互相用铁链联接,将犯人绑在其间,再把两面合拢,框上许多突出的长钉,就会贯穿钉入受害者身内。

钉子尖锐的前端慢慢刺入身体,先是手腕,然后是脚等其它几个部位,接下来是眼睛、肩膀和臀部。

受刑过程疼痛非常,但又不至于立刻要了受刑者的性命。期间,他们不停地发出凄惨的叫声,有时,要连续哀嚎几天才能死去。

宝玉现在的感觉,就好像被封闭在了铁处/女里面。所有的尖刺都压在皮肤上,只需要蜗足的一个念头,自己就会被穿成漏血的筛子。

贾元春祭起四滴青丘狐族的精血,如同四点血色繁星,勉强挡在了宝玉的身前,但是看她僵硬的表情,已然是没法阻挡蜗足任何一丝的力量了。

唯独水溶,瞧见贾元春受制的表情,眼底有疯狂火光闪烁,蓦然抬头,吼出一声不似人间能有的闷吼。

这吼声很低,很稚嫩,但是仿佛直接穿进人的心底,是那受伤的幼龙的哀嚎。

与此同时,水溶从怀里掏出一张巴掌大的金页,两指并拢,就要撕开这张金笺。

“慢着,三皇子殿下,是蜗足唐突!”

打眼看到这张金色的纸笺,蜗足脸色大变。

只见蜗足随手一摆,天地间的威压刹那间消失了去,刚才的恐怖感觉,仿佛只是众人的幻象。

宝玉松了口气,把袭人等依次看了,见没有事情发生,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宝玉低垂的眼底,不由的,显出一座烈火熊熊的百丈文山。

其中的火焰,

前所未有的剧烈。

“不要失控了情绪。”贾元春安慰宝玉。

宝玉点点头,嘴角扯起一丝冷笑。

情绪失控又怎么样,不失控呢,也没什么办法,蜗足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压根不在意他的想法。

虽然宝玉是贾府嫡子,但也不过是个新晋的秀才,哪里看得进进士大老爷的眼?

想及此处,宝玉的百丈文山上的文火,夹杂怒意,更加澎湃了几分。

“生气了?”

蜗足终于对他看了一眼,只是一撇,随后就挪了开去,讥笑道:“生气又如何?你只是个秀才,还能吃了我么?”

随手一摆,宝玉后面的李贵、茗烟就倒喷一口赤血,往后飚射了七八丈有余。

茗烟人小,几乎是翻着跟头飞出去的,最后摔在地上,一双眼睛藏在土里,全都是冷酷的杀气。

而李贵,竟是双手交叉,双脚,硬是把坚硬的石板路划出三四寸的长条划痕,最后站住了,却因为强行承受蜗足的轻轻一击,仰天喷出丈许长的血液喷泉,其中夹杂的内脏碎片,晃花了宝玉的眼。

说时迟那时快,宝玉浑身的力量涌起,在李贵没倒地的时候,迅速把李贵搀扶住了。

“王善保,疗伤药!”

宝玉接过王善保递来的疗伤药,给李贵摁下去一把,但是不管怎么抢救,李贵的气息,都是不断变弱。

哪怕是地狼妖族,也承受不去内脏粉碎的重伤!

“接引进士……”

水溶咬紧牙,长长的音调拉出来,手指那么一碾,要撕碎金笺。可是,突然,天空响起一声淡笑,把水溶的整个身子,轻轻推开了两三丈。那张金色纸笺,也晃进水溶的袖口,任凭水溶怎么摆弄,也都取不出来了。

“三皇子果然勤政爱民,一个奴仆籍的,也能让三皇子拼了性命去?”

声音响在耳边,但是莫名的,让人觉得距离了千万里之远。

水溶仰天大吼道:“青庐山文院院士?千里进士万长天?”

“正是老朽。”

“好,很好,好你个万长天!”

水溶冷笑道:“孤以为浩浩大周一百零八座文院,青庐山文院是少有的清净地方,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接引进士,竟然敢在孤的面前肆意杀害我大周子民,还敢对孤出手!”

蜗足惊慌到:“我没有,我只是教训他,没想杀害大周子民,我只是吓吓贾府的宝二爷,我只是……”

“不关你是因为什么,冒犯皇族,杀无赦!”

水溶温润的脸上一片杀机。

天空响起万长天的声音,叹道:“因为什么,缘由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三皇子,蜗足是心性不足,这才做了接引进士,要为青庐山学子们赶上十年的马车。这十年,他是不可以死的。”

话音刚落,突然响起阴沉的冷笑。

不是水溶发出的,而是抢救李贵的宝玉,发出阴测测的,十分渗人的笑声。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理,蜗足,谁也保不住你。”

对宝玉的话,蜗足不屑一顾。

可有人突然乐了,高空落下一颗圆润的紫色丹药,直接飞进李贵的嘴里,

“对啊,杀人偿命,这是天理,可是没杀人,自然用不着偿命。”

万长天笑吟吟的道:“这颗庐山百烟丹足够救这个奴仆活命了,那么,事情到此为止,学员们还请上车吧。”

宝玉冷声问道:“我要是不上车呢?”

“也由你,只是做不得青庐山文院的学员,也报不了今天的仇了。”

“我去其他的文院,将来,一样可以报仇雪恨。”

“不可不可,别的文院的人,不能对青庐山文院的接引进士出手的,可是咱们自己的学员,有机会。”

万长天意味深长的道:“十年内,你都可以参加出院大考,这出院大考最后的关卡,就是接引进士的这一关。你要是有本事,尽可以把蜗足给杀了。”

“很好。”

宝玉踏上马车。

没有告别,没有任何其他的话,千言万语,都在宝玉无比冷酷的脸色里了。

外面,茗烟撕心裂肺的吼道:“爷,尽早回来,等茗烟成了妖将,自然不让这畜生活着!”

李贵撑起身体,勉强对车上的宝玉露出一个笑容出来,郑重道:“爷,保重,您要是有什么不好,李贵定然平了青庐山!”





出了这档子事情,玎珰说什么也不拉车了。没奈何,蜗足从农户那里抢回了自己的马,面对这等人物,农户也没敢说‘你送我了’之类的话,倒是宝玉,让贾元春给了这家农户几两银子。

宝玉的表情回复过来,和袭人、王善保谈笑彦彦,仿佛在外面赶车的就是车夫,不是要命的屠户。

蜗足找贾环说了几次话,但是贾环,显然也不与蜗足亲近。

对付宝玉没什么,但是压迫了贾元春,伤了李贵和茗烟,显然碰到了贾环的逆鳞。

在小贾环的心里,贾元春也是自己的姐姐,而那李贵和茗烟,也是自己的家仆。

虽然是个庶子,但是庶子,也有君临国公府的愿望,这国公府上的一切,都属于他自己。

贾环把玩一根墨条,面对着窗外道:“十年太短,你肯定成不了进士,报不了仇。”

宝玉耸耸肩膀,笑道:“这可不一定,十年,真的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有多长?”

“长到,我不想让外面的混蛋活这么久。”

听着马车里的谈话,蜗足满脸讥笑,哼哼的驾驭马车,马车不断加速,路过一座大城池,就摄来几个入院的秀才,毫不停留,直奔青庐山而去。

小小的马车承载了四十多个秀才,空间却一点也不显得拥挤,显然加持了一种十分巧妙的力量。

秀才们相互笑谈,攀了同窗的关系,其中每一位,都各有各的特色,不是简单的人物。

特别是贾环和翟明生,处事妥帖,谈笑风趣,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圈子。

【环哥儿跟贾雨村学到了不少,没以前那么招人厌烦了。】

对于小贾环的表现,宝玉很满意。

环哥儿的能力越强,就代表着,他以后的压力,就会越小。

而那个翟明生,虽然是商人家庭出身,但是谈吐、风度,以及对大周各地风俗、各种宝物的见识竟然有极为独到的见解,也正是这些丰富的知识库存,让翟明生得到了这些天之骄子的尊重。

“宝二爷,”

翟明生凑过来,笑道:“您没变成水生妖族,可真是吓了我一跳。”

宝玉嗯了一下,没说话。

翟明生压低声音,又道:“刚才那件事,更是吓我了个半死啊。不过,您别担心,在文院里咱们是最安全的,没人敢对文院的学员出手。”

宝玉有兴趣了,笑问道:“那我要是对接引进士出手呢?”

“宝二爷,咱们别没来由的找死行吗?”

翟明生苦了脸,模样、态度,都是要跟宝玉亲近,划为一个圈子里的意思。

宝玉由着翟明生去,但是在宝玉的心里,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是对翟明生有一种莫名的警惕感。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八十八章 君子无名

宝玉听着秀才们高谈阔论,不得不说,着实涨了他不少的见识。

有这般好处,宝玉愿意做一只安静的耳朵,只要听着就好。

突然,

袖口一阵瘙痒,

仿佛有什么东西,

想要扯开袖子,出来透上一口凉气一般。

宝玉惊讶的扯开宽大的袖口,碎花软黄玉四方砚掉了出来,却不落地,而是在半空漂浮。

掌心大小的黄玉四方砚散发明黄的柔光,砚台四边凸出的半指长鳌首,不停息的吞吐柔光以及周围天地间的正气才气,好像一个孕育的胚胎,要长出来个什么东西一般。

“灵砚孕育!”

“天啊,这是砚台产生了灵性,要孕育出小君子了!”

周围的秀才们没了风度,争相大叫。

白色的长袍一个个的围了过来,瞪大眼睛,想伸出手,他们看着宝玉,难以按捺的渴求,全都写在脸上了。

一个长相端正的秀才哆嗦嘴唇,恳求道:“您是贾府的贾宝玉,宝二爷是不是?贾府是开国公府,满门荣耀自然不用多说……

宝二爷,鄙人愿意出价黄金千两,只求宝二爷,把这方砚台让于在下。”

宝玉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翟明生也凑过来,手掌都要伸过去了,被王善保冷哼了一声,又连忙缩了回去。

“宝二爷,”

翟明生腆着脸道:“只要您把这方砚台让给我,我以后给你端茶倒水,怎么个都可以了。求您了宝二爷,我以前也要提醒过您的,以后也会一心一意帮助您,就把这方砚台……”

“不可能!”

宝玉的声音十分有力量。

伸出手,把碎花软黄玉四方砚捏在手里,又阖上双眼,挡住了瞳孔隐现的百丈文山。

百丈文山烈焰熊熊,蒸腾出具有爆炸感的才气、正气,顺着宝玉的掌心,全都输送进了砚台之中。

一个呼吸,

文山火焰降低三尺。

两个呼吸,

火焰降低三丈。

而到了第三个呼吸,宝玉蓦然跌退,如玉的小脸一片惨白。

“好家伙,竟然吸纳了我全部的才气!”

惊叹一声,宝玉内观文山,只见往日百丈文山上蒸腾燃烧的烈焰,此时只剩下纸张一般薄弱的烟苗,他除了才气燃烧的底子,所有的才气、正气,都被碎花软黄玉四方砚台吞噬而空。

“要诞生了!”

“好个砚台!好个小君子!这可是砚台自发产生的小君子,不是世上散落的那一种,最是稀罕不过。”

“就是可惜了,这种新产生的,要比天地间游离而来的弱了不少。”

白衣秀才们议论纷纷。

宝玉全然听不进秀才们的说话,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明黄柔光越发闪亮的砚台上。

只见砚台来回收缩,四边凸出的半指长鳌首不断吐出雪白、亮白两种颜色的气体,气体凝聚成一团烟雾,慢慢有了人形的轮廓。

很快的,露出一张食指肚子大小的人脸,十分精致、清秀。

小君子抬头看了宝玉一眼,张开嘴,雪白的才气,还有亮白色的天地正气,彷如长虹吸水,被小君子一口吞下。

随后,软黄玉砚台落在宝玉的掌心,小君子就在砚台之中,踩着砚台内部的墨迹,站立如松。

在众人观察小君子的同时,小君子也在温和的看着宝玉,那双玲珑的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乌黑明亮。

“这……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翟明生又羡又妒的道。

宝玉也觉得小君子的长相,依稀让他觉得特别熟悉,心里猛然一颤,差点捏碎了砚台。

这小君子,

为何,

长得如此像是……

林修竹!

贾环靠在车厢的边缘,对着窗,从宝玉那边发生变化开始,贾环就躲去了外围,脸庞冲着窗外。而此时,突然冷笑一声,道:“有什么眼熟的,小君子那么小,模样能有多精细了,都差不多。”

说着,掏出自己的亮银色小砚台,手指点动一下,立马从乌黑的墨迹中,浮出一个精致的小脑袋出来。

贾环得意道:“这可是天地间游离的小君子,看中了我,就在我的亮银小砚里住下了。这天地间游离的小君子,比起初生的幼崽,可不要强了太多。”

风向猛然转动,除了知道这事的翟明生外,所有的白衣秀才都围去了窗边,仔细观看,啧啧赞叹。

“果然是小君子,还是秀才级别的。”

“看着白色的长袍,雪白,有润泽,应该是秀才级别里比较厉害的小君子了。”

“没错,是秀才级别里的中上品,十年内,就能把千金砚提升一个千两级别。”

羡慕、嫉妒,众人对小君子难以舍弃的渴望眼神,让贾环十分满足。

贾环看了宝玉一眼,特别在软黄玉砚台里的小君子身上转悠一圈,笑道:“宝哥儿,我看你的小君子不怎么样啊,这长袍嘛,都有点发灰了。”

宝玉没理会贾环,只是与手里砚台上的小君子,

双目相对,

沉吟不语。

而长袍发灰的小君子,此时却把眼神挪开了。

小君子四处看看,有点悲哀、难过的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啊啊的不明所以的声音,深吸一口气,慢慢坐下,砚台底部的墨迹就盘旋而上,变成一个小巧的太师椅,让小君子安稳落座。

站如松,坐如钟,小君子的风范,突然让宝玉想起了两个人。

那贾雨村,

那林修竹,

似乎,

一直都是这样的风范呢。

“啊,啊,”

随着一声惊喜的叫声,贾环手里的砚台寸寸崩坏,而那白衣如云的小君子,突然跳在空中,一步一个墨迹的小脚印,在半空连成一条弧线。

白衣的小君子张着双臂,惊喜的扑进宝玉的碎花软黄玉四方砚,扑在长袍泛灰色的小君子的脚下,很舒坦的哼哼着。

呆,

傻,

惊讶莫名。

贾环整个人成了木头,手掌上亮银小砚的碎片,仿佛滚烫的烙铁,要从手心,一直烧到他的心底去。

而那周围的秀才,此时张大了嘴巴,对贾环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却更快速的,把垂涎的视线丢在宝玉的掌心之上。

一砚双君子啊,

竟然是一砚双君子!

所谓一砚双君子,就是一方砚台,竟然有两个小君子定居!

周围的秀才们已经不是羡慕了,嫉妒的火焰烧干净了他们的修养、风度,只觉得烈焰燃烧在胸间,要把自己连着宝玉,特别是有两个小君子定居的砚台一起烧成了灰,省得自己难过心痛。

而此时,灰袍的小君子抚摸白袍小君子的发髻,啊啊了两声,得到白袍小君子同样的声音回应,本来失落的脸上,陡然起了一阵狂喜神色。

灰袍小君子站起来,拱手对宝玉作揖,随后扯着白袍小君子,慢慢的浸入了砚台底部的墨迹中去……

场面恢复平静,只剩下贾环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要杀人似的盯着宝玉。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后有机会,再补偿你吧。”

宝玉淡淡的吐出一句话,收起了软黄玉砚台。

这算是做哥哥的一个承诺,而显然,贾环没有把这个承诺当回事。

“用不着!”

贾环甩袖远离,边走边道:“小君子是自由的,选择你,是因为你比我强,但是……”

蓦然回头,声音高亢道:“总有一天,庶子要碾压嫡子!

我,

贾环,

才是荣国府最优秀的继承人!”

“哦。”

宝玉递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跋涉许久,我等就是到了。”

车厢外传来蜗足的声音。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似乎就是蜗足的座右铭了。

宝玉知道蜗足是因为心性不定才做的接引进士,要穿破衣,走万里,但是在宝玉看来,蜗足也只剩下了一张嘴皮。

半路上,宝玉收到了水溶传来的纸鹤,于是,也就清楚了蜗足找麻烦的原因。

【呵呵,本以为是王道法道两门儒家争端的事情,没想到,原来,只是个私人之间的恩怨呢。】

要说蜗足,原名是不叫蜗足的,只是青庐山文院的掌院说他心性不够,还需磨练,也就改了这个名字,但是名字改了,座右铭也加了,蜗足在自身方面,却没有半点改善。

之所以找他的麻烦,是因为蜗足还是举人时,被贾政以文人的方式碾压了。

妖族修炼儒家法门,其中艰难,宝玉多次听说,被身为青丘狐族的贾政在才学上碾压,蜗足的纠结,难过,宝玉也可以理解。

但是,

只是如此,就要把手伸到贾政的后辈身上,要挑拨他和环哥儿,任谁看,都是下作、下流,无耻之尤!

改了名字,有用吗?

加了座右铭,有用吗?

这个蜗足,哪怕做上十年的接引进士,也还是难以再进一步了。

想及此处,宝玉的把握更大了几分。

“这里就是青庐山了,自己盖房,自己找寻吃食,七天以后,山顶供书。”

丢下一句话,蜗足狠狠瞪了宝玉一眼,转身就走。

“还请留步,”

宝玉喊住蜗足,笑问道:“这自力更生,我们都懂,但是什么是供书,你该给我们解释一下吧?”

秀才们十分赞同,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想了解更多。

蜗足刚要发怒,半空陡然响起一声冷哼,吓得蜗足缩了脖子,态度转好,耐心仔细的解释了一遍。

宝玉同样仔细的听了,拱手笑道:“感谢接引进士解惑,恭送接引进士,另外,十年之内呢,我宝二爷,要送您一份大礼。”

蜗足冷眼看着宝玉,阴声道:“你这不人不妖的东西,你的大礼,我可无福消受!”

出口伤人,言行肆意,接引进士的所作所为,硬是把秀才们都吓着了。

这是接引进士吗?

是青庐山文院出来的儒雅文人吗?

心底一阵悲哀,白袍秀才们,突然觉得进入青庐山文院,好像也不是什么骄傲的事情了。

宝玉摇头笑道:“可别这么说,铁处/女,相信您会喜欢呢。”

铁处/女?

蜗足遍寻看过的上古典籍,硬是没找到相关的典故。

“铁处/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刚要询问,抬起头,却发现宝玉已经横跨了上山的石阶,斜插进茂密的树林,向着溪水的淅沥声音传来的方向去了。

太阳西垂,只剩林深夜幽。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八十九章 淘尽英雄

因为到的时候挨着傍晚,王善保没能盖出像样的木屋,但是山洞点了篝火,也是不错的居所。

王善保打了野兔,袭人挖了山珍来,混在打磨出的石锅里熬煮,浓郁的香味,勾起了宝玉的馋虫。

“多熬煮一会,把香气都煮出来,还有,再弄点吃的。”

宝玉摸摸肚子,仔细吩咐了几句。

袭人笑道:“爷,这些已经够了,都是给您吃的,我和王善保吃些带来的干粮就好。”

“那怎么行?咱们国公府出来的,到哪都得享受生活。”

宝玉在山洞的里面坐了,掏出碎花软黄玉四方砚,一边看着,一边说道:“王善保,你去多弄点野味回来,走远点没关系,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可是……”

“怕什么?这里可是青庐山文院的地界。”

王善保想了想,觉得宝玉说的没错,就起身出了洞口。

倒是袭人,明眸善睐的眼睛闪了一闪,走过去给宝玉披上了白色大麾。

开春的山洞犹显阴冷,就好像宝玉不舍得他们吃些糙食一样,袭人也不舍得让宝玉受凉。

篝火映着潮湿的山壁,旁边有暖心的人儿伺候,让这山洞都显得舒坦了些,宝玉靠着袭人的肩膀半躺着,把个碎花软黄玉四方砚把玩了许久,还是在指尖聚集才气,轻轻点了上去。

砚台底部的墨迹凸起,两个小君子显了出来,白色长袍的那个抓起宝玉的手指,把聚集的才气啃了一口,嫌弃的丢在一边。

灰色袍子的小君子就安稳许多,静静的看着宝玉。

“还嫌弃起我的才气了?这可是百丈文山的才气。”宝玉笑着说道。

袭人早就知道百丈文山的事情,代着宝玉得意的挑起柳叶般的细眉,而且袭人很不开心的发现——

那个白袍的小君子,居然还是一脸嫌弃的表情。

“不知好歹!”

袭人总是向着宝玉。

宝玉摇头笑道:“小君子喜欢吃的是才气灵泉,我这点才气,别说煊赫一方的,十城共举的,就算跟名动级别的才气灵泉比都差了许多,小家伙嫌弃,那也是正常。”

一边跟袭人解释着,宝玉把目光和灰袍的小君子对视,欣慰道:“可是砚台孕育的小君子如此安稳,倒是让我觉得很开心了。”

“嗯,这个小君子的性子是好,都不太动弹,看起来像个有修养的文人一样。”

“可不是吗?”

宝玉吃吃的笑。

突然,抬起手指点了灰袍小君子的额头,笑问道:“你说是不是呢?

林,

修,

竹……”

听到宝玉的称呼,灰袍小君子微微笑了,又轻轻摇头。

“你不会说话?难道我猜错了?”

灰袍小君子还是摇头,精致的嘴角挑起笑容,看到宝玉疑惑的样子,好像有点开心了。

宝玉拉下了脸,道:“好吧,不管你是不是林修竹,看你这神情、态度,那也是个有本事的,放心吧,才气灵泉管够,灵动的,煊赫的,十城共举的,哪怕是名扬四海的才气灵泉我也可以给你吃了。”

白袍小君子兴奋的蹦跳起来,而那个灰色长袍的小君子,只是偏了偏小脑袋,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宝玉。

“你问我为什么?”

宝玉噗嗤笑了出来,道:“哪有什么为什么啊,文人对小君子好,那是写诗作词顺便的,可你们小君子,不是对我有大用吗?”

灰色长袍的小君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疑惑的看宝玉。

宝玉赧然,偏开脸道:“好吧,因为我觉得你就是林修竹,你……”

“该死,纳闷了,明明差点让你坑了,但是你用性命来祭奠自己的良心,怎么也对你起不了恶感。你不承认没关系,以后,叫你无名好了。”

“啊,啊,”

灰袍小君子张开嘴,发出两个难以辨认的音节,懊恼的点点头,沉进了砚台底部的墨迹里。



宝玉把砚台塞回袖口,内观文山。

不到一天的时间,不能让才气恢复过来,但是火焰稀薄了,反而能让宝玉彻底的看清这巍峨的百丈文山。

只见文山是由无数的半人高的纸张铸就而成,虽然材质是纸,但是那光泽、亮度,乍看起来,就要比钢铁利刃还要坚硬。

才气燃烧的火焰裹纳整座文山,不断的灼烧、软化纸张,让山体融化,变成更加凝聚,也更加澎湃的才气。

而每融化一丝,宝玉都能感觉到,这百丈的文山,就更加坚硬一分。

【想要成就举人文位,就要把百丈的文山炼成小儿拳头大小的文胆……】

双眼丈量而过,宝玉差点倒喷一口老血。

这距离点燃文山有好几天的,百丈文山还是百丈,好像一点都没有融化一样,这要成为举人,得花费多少时日?

宝玉知道书写上好的诗词歌赋,让天下人学习、研究、书写,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才气,能让文山加速凝练,但是这书写好诗好词,可是要消耗不菲的才气数量的,短时间内,弊大于利。

当然,以长远来看,这利益肯定是远远大于弊处的。

书写,

还是不书写?

当然是,书写!

但是在书写上好的诗词歌赋的同时,宝玉要确保最大的利益。

【能够三年成就举人文位的,十不存一,能够十年成就进士文位的,好像迄今为止,都还没有听说。】

手上染了血,宝玉发现自己不再对杀人有抵触了,想起李贵倔强喷血的样子,宝玉的杀机,就忍不住要炸破了脑袋。

那茗烟,是他的伴读书童,

而那李贵,可是他的奶兄!

与王善保相比,李贵和茗烟从身份上跟宝玉更亲近一些,但还没到袭人这种房里人的程度,蜗足对他们两个出手,是想在宝玉的底线上往死里打击宝玉。

这一点,宝玉当时就想了通透。

“呵呵,这蜗足,好像高估了我的底线。”

宝玉恶狠狠的咬牙,磨得牙齿咔咔作响。

“爷,弄了只野山猪,我在外面拾掇了,烤上就好。”

王善保从外面进来,拿了各种调料,把已经扒皮去了内脏的野山猪架在火上烤,烤熟外面的,就撒上各种调料,刷了油递给宝玉。

宝玉大口吃着,喊着王善保、袭人一起吃,两排白生生的牙齿,几下就吞掉拳头大的一块野猪肉。

王善保和袭人对视而笑——咱们宝二爷的身子骨,那是真个好了,

健康!



第二天一大早,王善保把山洞洞口堆积的茅草、树枝推开。

宝玉跟着出去,抬起眼,只见千山苏醒,赵云出岫,在青青苍苍中,乳白色的云纱飘游山腰,像仙娥在轻轻起舞。

一条小溪蜿蜒而下,初春的时日有些游鱼,但是不多,或许是青庐山山貌的关系,鱼儿也只有手指大小,一眼看去,在清澈的溪水了,线条柔和漂亮。

王善保出去打猎,袭人给宝玉伺候着洗刷过了,要抓些小鱼,给宝玉熬煮鲜美的鱼汤。

而宝玉,在一侧王善保切割出的树墩上铺上笔墨纸砚,要书写文章。

没错,是文章,不是诗词。

诗词要传达出去,首先,宝玉得耗费才气把首版原创书写了,不然的话,损失太大,但是文章,就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而且,诗词歌赋,除了《将进酒》、《侠客行》此等脍炙人口的,都没有文章传播的速度快,传播的速度广。

而宝玉此时要书写的,正是六十万字的章回体——《三国演义》。

二十一世纪有句话,‘不是英雄,不读三国’,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想来在这儒家大周,妖魔鬼怪仙灵遍地都是的大好山河,《三国演义》仍然有巨大的市场。

【可惜了,《西游记》在这里应该更挣文名、才气一些,但是《西游记》,实在怕触碰了大周皇族的G/点。】

宝玉想及此处,泼墨挥毫,写下已拍笔力茕劲的大字。

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

没用才气书写,也没有吟哦出口,自然不存在天地异象。

可是此时,宝玉突然想到自己看过的《三国演义》精装本,思量许久,还是用了才气下笔。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自从身子骨好了,宝玉才气的恢复速度也快了些,一天一夜,竟然恢复了八成有余。

但是,打从书写了第一个字,宝玉就暗叫不好!

但是,

狠下心,

还是一气呵成,书写完毕。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第一句刚刚着于纸张,青庐山漫天的白雾陡然倒卷而来,化作连天的白练银河,轰然爆落。

云雾渺渺中,无数道人影依稀隐现,有金盔金甲,有大夫长袍,有粗布短衫,也有田园闲人。

整座青庐山上,无数的文人、妖怪,全都抬头观看,一边惊呼,

一边仔细辨认其中的人影,

这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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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白痴疯子

“天啊,那是屈原,屈大夫!”

“屈大夫如何?怎比那金盔金甲,纣王帝辛?”

“君不见姜子牙姜太公吗?那帝辛不过暴君一个,怎么可以称得上是英雄!”

聚集在一起的秀才们大声争论,然而最激烈的争论,却在万丈的高空之上。

各方神念、纸鸢、纸鹤交杂,诸多的争吵声中,多是那独身一人的,或在陋室,或在深居。

这些老者、中年蓦然抬头,

双眸泽泽闪亮,

如同日月争辉。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好,好词,好句!”

耄耋已老的文院掌院揪下来一缕白胡子,老眼铮亮道:“只看这一句,起码就是煊赫一方的词作,要是后面的写得好,或许……能十城共举?”

青庐山文院的首席院士声音娇媚,竟然是个蒙着纱巾的女子,姿态曼妙递出了神念。

“最妙的是这个浪花淘尽英雄——慷慨悲壮,意味无穷,令人读来荡气回肠,不由得在心头平添万千感慨。”

罗长缨蒙着纱巾,穿的却是一套长袖劲袍,脚尖轻轻一点,横飞进了三十丈外的练武场中。青庐山文院的练武场主要是练习弓箭马术,边缘也有十八般兵器,以及放置九大奇门兵器的架子。

罗长缨清啸一声,一个身材淼淼的女子,竟然抓起一把三丈多长,小腿粗细的方天画戟,口中大笑吟哦: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好个浪花!好个英雄!

且看本姑娘以戟成浪,淘尽这天下英雄!”

长戟如龙之首尾环顾,腾转于云雾之中,只见那方天画戟的枪锋,连同两边的月牙利刃,以及戟杆尾端的后置枪头,共六处锋锐。仿佛一条四爪银龙的爪牙、大尾一般,把数百丈方圆的练武场打成了一片废墟。

老掌院身在后山悬崖中央平台的陋室中,一双眼睛,竟然好像穿透了高耸山峰的阻隔,硬是把罗长缨的大戟看得清楚。

满是皱纹的老手打着节拍,慷慨高歌道:“好好好,长缨真是越发厉害了,咱们青庐山文院,要说英雄也是有几个的,但是哪一个,敢说能在你这下九流的戟法中撑过十招?”

罗长缨蓦然停止,对着虚空哼道:“下九流的戟法?老掌院,要是让妖族掌握了所有的下九流,你还敢称这是下九流的戟法?”

“不敢,不敢…….”

对待罗长缨,老掌院也有点发怵,小声嘀咕道:“就算妖族……哼哼,哪个妖族有你这么可怕的巨力?文火不拿来精炼文胆,铸就文宫,偏偏用来烧灼自己的体魄…….

天啊,一个女子,怎么对自己这般心狠?”

嘀咕罢了,一双眼睛就闪烁金色的光芒,要穿透天空的白雾,可是这时候,异象已经很难看透了。

而恰在此时,宝玉也处在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上。

‘是非成败转头空’,区区七个字,写透了人生感悟,苍凉悲壮,但是以宝玉的学识、理解,两辈子加起来,也无法透彻这种走遍红尘,又看透红尘的唏嘘。

宝玉书写这句话的时候,才气消耗陡然加倍,是用海量的才气,去填补他对诗词的理解不足。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可以体会,但是难以理解,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以几何倍增的才气,无法承受……】

宝玉急得想要呕血,脑海之中,不断的回想自己一生,或是两辈子的成败得失,用来理解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宝玉想起自己怀才不遇时的憧憬,想起意气风发时的得意,而这些,在降临儒家大周的时候只是记忆中宝贵的片段罢了。

是庄周一梦,

又或许是蝶梦庄周?

但是,

空!

全都是空!

宝玉把自己扯进无比的失落中,心灰若死,终于把‘夕阳红’三个字书写完毕。

在宝玉的感觉里,写着简短的两句话仿佛过了一辈子,但是事实上,只不过是一瞬间。

而这一瞬间,硬是消耗了他的八成才气。

后面还有三句话,还能不能下笔?

宝玉犹豫了百分之一个刹那,还是选择下笔,要一气呵成。

他已经沉浸在词语的意境中,只要书写完毕,对文章的领悟就会更上一层楼,此等境遇,是被才气的消耗逼迫,但也是一种顿悟!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气呵成,

确实是一气呵成!

这最后的三句词竟然只消耗了宝玉一成半的才气!

宝玉惊愕间停了笔,仔细一想,蓦然失笑。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句话,以及前面的两句,早在二十一世纪乃至二十世纪末的电影、电视剧里演烂了,宝玉也曾喷过不妥当的影视作品,但正是在这耳濡目染中,他对这几句话,理解得尤为深刻。

这是一种淡泊宁静的气氛,并且折射出高远的意境和深邃的人生哲理。有历史兴衰之感,更有人生沉浮之慨,体现出一种高洁的情操、旷达的胸怀。而正是这些个理解,让宝玉选择了饶过王善保一家,也让宝玉,对环哥儿特别宽待。

宝玉含着微笑,轻轻抬头。

在那笼罩青庐山美丽的晨雾中,无数道上古英雄的身影,对他微微颔首。

而在那些英雄的中间,是一个披着蓑衣的渔夫,举起手中酒壶,对宝玉遥遥示意了一番。

“酒来!”

宝玉伸出手,袭人就递了一个鹅颈小壶给他。

壶口封泥已经打开,散发美妙的醇香,是蒸馏过的烈酒。

宝玉掀开上方壶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打个酒嗝,有点眩晕,但在这眩晕中,一股豪气,蓦地从胸腔喷涌出来。

宝玉大笑出声,执起火乌赤毫,写下了‘临江仙’三个大字。

词牌名,不需要用才气书写,但是这普普通通的三个大字,竟然被天地间狂涌而来的才气凝聚成金色的光华,涌上数百丈的高空。

“原来是临江仙,可惜这次的天地异象真个灵性了,让老朽都看不通透,嗯?等等,看不通透?!”

老掌院一时惊愕,随即就是疯狂的喜色涌上脸庞,大笑着,手指冲着天空遥遥一指,嘴里特别有韵律的道:

“瞒天过海。”

笼罩青庐山数百里的地界,突然被一种极为隐晦的力量包围了。

而此时,天地异象已经散了个干净,那张特别为《临江仙》准备的,价值八百两银子的十扣纸上,也开始有灵泉涌出。

一个呼吸,

灵泉暴涨三尺,达到名动一时。

两个呼吸,

灵泉再涨三尺,六尺灵泉,足可煊赫一方。

三个呼吸,

灵泉再高三尺……

“十城共举了,爷,您写出了十城共举的好词!”

袭人乐的眉开眼笑,素手揪着宝玉的衣袖,攥得指骨发白。

而宝玉,此时盯着才气灵泉,神情也是紧张了起来。

九尺一寸,

九尺二寸,

九尺三寸,

九尺……

第四寸,没有达到。

才气灵泉平静了下去,看得宝玉怅然失声,几乎流下泪来。

此等好词,竟然,

只是十城共举?

【我只是个秀才,而且只是个新晋秀才,文名也只在中都城和金陵城略有传播。】

恍然间,宝玉明白了过来——这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和太祖的《忆秦娥.娄山关》一样,都是被自己的文名给拖累了。

“可惜,太可惜了!”

宝玉摇头感叹。

袭人是个贤淑的,此时也忍不住狂喜,乐道:“爷,这可是十城共举啊,怎么还可惜了?”

“你不懂。”

宝玉摇摇头,伸出手,高达九尺三寸有余的才气灵泉就分成三份。

一份五尺三寸,消散于天地之间,

一份短了不少,是大约一尺的才气灵泉,蓦然闪进了碎花软黄玉四方砚中,让两个小君子共同吸纳,

而剩下的三尺灵泉,直接穿进了宝玉的脑海。

消耗的才气瞬间补充完毕,甚至让宝玉的百丈文山上的火焰,从赤红转成了略带微白的赤色。

火焰带着白炽颜色,其威力、纯度,明显高了一大截的层次。

百丈文山飞快融化了四寸有余,文山的外表,也带了些类似岩浆的浓稠火焰。

【果然修炼很快,但是不能随便书写了。理解不足,别把自己的精血给搭了进去。】

宝玉一边想着,一边把更精纯的才气燃烧了,变成更加精纯的天地正气,不断滋养自己的身体。

突然,宝玉灵光一闪。

思索片刻,咬咬牙,把那百丈文山里的火焰牵扯出来烛火大的一丁点,落在自己的手掌背上。

哧啦~~

痛!

比攀登文山更加剧烈的痛苦!

宝玉狂吼一声,硬是把文火甩开了,再看左手手背,发现一个可怕的伤口,可以看见烧黑的骨头。

袭人连忙给宝玉敷上伤药,包扎了,嗔道:“爷,您发什么疯?这文火是能往肉身上弄的吗?不知道有的文人拼命,就是自爆文山用文火跟敌同归于尽的?”

宝玉摇摇头,疼得呲牙。

说真的,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痛苦。

“听说有人用文火炼体,我也想试试,可是,天啊,那个传说中的,

到底是哪个?

白痴!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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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瞒住了谁

“可惜了,好像后面的没写好,只是煊赫一方的词曲。”

“哈哈老朽可是看到了,是一个新入院的秀才写的《临江仙》,煊赫级别已经很不错了。”

“词是挺好,可惜文名不盛,才气灵泉只有七尺六寸,以后文名盛了,也成就不了十城共举的文章。”

一道道神念、纸鸢、纸鹤相互交织,传达青庐山文院那些夫子、院士的评判。

奇怪的是——

明明是才高九尺三寸有余,为什么在他们的口里,只是七尺六寸的煊赫篇章?



太阳东升,青庐山山腰上的乳白色的云纱逐渐淡化。

十几个雾蒙蒙的妙龄女子从云纱中幻化出来,四处找着,很纳闷刚才还在的‘伙伴’,怎么突然如此稀少了?

这些妙龄女子,正是世上传扬的,青庐山的晨雾中诞生的白霞仙子。

对白霞仙子来说,尘世间的一刻钟就是两年,白天的四十八个刻钟,就是她们九十六年寿命。

顺着天降异象消失的那一丝联系,十几个白霞仙子飞到宝玉的身前。

这些白霞仙子刚刚诞生,还是懵懂的婴儿,只知道绕着宝玉转圈,似乎想要询问——

自己的伙伴们,到底到哪儿去了?

“诸位仙子,那些都是天地异象幻化而成的,不是你们的伙伴。”

宝玉解释了一句,噗嗤笑出声来。

这些白霞仙子还没开启灵慧,虽说只要过去一个时辰,她们就相当于八岁的孩童了,会知道自己说话的意思,但是现在,只算是对牛弹琴。

宝玉把贴到脸上的懵懂女孩推开,白霞仙子的雾霭遮住了他的眼,让他很不舒服。

可是刚刚让视线清晰了些,眼底,陡然闪过狂喜。

树墩上铺着的十扣纸,此时银光闪烁,好像一张锡箔纸,映照开春的暖阳。

伸手捏了,又提不起来,两只手掌一起用力,加上燃烧才气,这才把书写了《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十扣纸提起一角。

袭人见他吃力,伸手过来帮忙,手掌刚接触了一下就惊叫起来:“爷,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可是大妖啊,竟然觉得吃力。”

袭人抬着十扣纸,纤柔的小脚,硬是嵌进了泥土里半寸有余。

袭人又走了两步,在坚硬点的地面上站了,估算道:“我的实力不强,但也是咱们青丘狐族一脉的,足足有一千六百多斤的力气,可是这张纸……”

掂了掂,肯定点头:“起码有一千三百斤呢!”

宝玉笑道:“这可是首版银页,一张纸,重过千斤。”

宝玉知道十城共举以上的文章都是会转化成首版银页的,但也只是听说,不曾见过。

如今见了一次,并拥有着,实在让人欢喜。

首版银页是远超十扣纸的一种纸张,只有十城共举以上的文章出现了,才会被这方天地转化而来,足足能够增幅诗词文章的六成威力。

而十城共举的文章,除了首版会转化成首版银页外,还能以天地正气,转化出一张空白的首版银页。

这张首版银页,就是能书写名扬四海级别的文章的东西了。

软黄玉砚台里,无名和小君子正吸纳才气灵泉,宝玉没打扰它们,只是取出一张普通的造竹纸,单手托着,放在承载《临江仙》的首版银页的下面。

天地间,蓦然起了龙卷。

这龙卷不伤人,也不卷动土石草木,只是把天地间海量的才气、正气汇聚而来,浓缩挤压在宝玉手中的造竹纸上。

只见微黄的纸张逐渐变白,随后变成雪亮的银色,充满高贵气息。

宝玉手上沉重,燃烧才气,勉强捺住身子,慢慢把这张空白的首版银页放在地上。

嘭!

好像一块巨石,砰然砸在了地面上。

宝玉的左手上的纱布,蓦然沁出一片殷红,用力过大把伤口崩裂了,喷出来了好大一片血迹。

“白痴!疯子!”

宝玉叫了起来,“那个传说肯定是假的,什么文火炼体?这才烧了一下,把我的手都快烧透了!”



白痴?

疯子?

远处的密林里,地面陡然裂开了十几丈的蛛网裂痕。

罗长缨气得笑出声来,小嘴咬住遮掩面目的纱巾,把纱巾都咬透了,露出一张漆黑如墨的嘴唇出来。

这张嘴唇小巧、精致,是樱桃小嘴,漆黑如同最香浓的墨汁的颜色,也不折损半点姿色,反而让罗长缨多了一丝鬼魅的魅力了。

“这小子,真不讨人喜欢。”

罗长缨本来是过来看看,以她文火炼体的强悍,哪怕是学士级别的老掌院,也没能瞒住她的眼睛。

“小子,本来打算把老狐狸的言出法随破掉呢,让你能自由选择文院,但是现在……

呵呵。”

‘呵呵’这两个字,委实是世上最有味道的话语了。

罗长缨明白老掌院的心思,无非是用了瞒天过海,要让宝玉的十城共举的篇章,不能传扬到外面去。

既然无法传扬于外,自然不能接受陛下的召见,也就引不起其它文院的注意。

七天后才是正式纳入文院,老掌院怕别的文院抢人,也怕陛下亲自抢人,这是要把宝玉占住呢。起码要宝玉在青庐山文院修习个十年八年,烙印上青庐山文院的名字,这才把宝玉放了出去。

罗长缨不是这等人,向来直来直去的,可是……

白痴?

疯子?

贾宝玉,你自求多福!

脚下一动,罗长缨仿佛一道曲折的闪电,从茂密的山林里穿行而过。

而且,没带动一片枯叶破碎的声响。

白霞仙子很快散去了,青庐山恢复了平静。

宝玉、贾环,以及一应白衣秀才们,都在找寻恰当的地方,建造自己以后的居所——青庐山文院是有规矩的,所有的新晋秀才都要从无到有,体会民生疾苦。

而那些夫子、院士,也都各自苦修攻读。

区区煊赫的文章,他们多少都作出来过,不值得大动干戈。只是暗自记下了宝玉的名字而已。

一切,只等七天以后……

这七天,王善保负责了打猎和建造屋舍的职司,袭人负责采摘山间的野味,还有伺候宝玉的衣食住行,宝玉也没闲着,把《三国演义》的前两回给默写了出来。

第三回,《已温明董卓叱丁原,馈金珠李肃说吕布》,也誊写了一大半,但是接近末尾,竟然给卡住了。

《三国演义》的前三回字数不多,按理说,应该很快就书写出来。可是,唯独第三回有一片诗作,宝玉难以下笔。

“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

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

这是写的赤兔马。

贾府的南院马棚里有很多马匹,其中多数都是骏马,传说的千里驹也不是没有,但是,宝玉不管怎么回想,都无法体会赤兔马的神韵。

以至于,

要书写此篇诗作,一塔百丈文山的才气储备,也是差了太多。

“那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

宝玉呢喃《三国演义》里对赤兔马的描写,已经很清楚了,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赤兔马真正的雄健姿态。

“喂,是我!是你家玎珰太爷!”

玎珰自从到了青庐山,就不知道跑哪里撒欢去了。这时候听见宝玉说的,一双马眼越瞪越大,跟个铜铃似的。

“是我是我!宝二爷你,嗯,您又要作诗了?是要写我吗?没错,肯定是我!”

“这般神态,这种雄壮,也只有我玎珰太爷才能具备了!”

宝玉瞅瞅玎珰的黑驴身子,翻了白眼。

玎珰把大嘴巴一呲,露出两排大白牙,咔咔的道:“咋滴?你有意见?”

“说!快说!除了你家玎珰太爷哪匹马有这么雄伟,健壮,漂亮,威武……快点给你家叮当太爷说道,玎珰太爷去吃了它!”

“……”宝玉。

用美酒堵了玎珰的嘴,再用烤肉收买了,宝玉带着王善保和袭人,坐上玎珰幻化出宽大云椅的后背,向着山巅奔跑而去。

玎珰是鬼怪精灵,青庐山崎岖的山路,对玎珰来讲,跟贾府的后花园差不多。

与此同时,贾环、翟明生,以及四十几位白衣秀才,全都向着山巅聚集而去。

“好热闹呢。”

空荡冷幽的山林,蓦然响起轻笑的话语。

枯叶卷出一道微笑的龙卷,等散去了,一个跟宝玉差不多高,也很瘦削的老者突然出现。

老者穿着粗布长袍,打扮很干净,胡子也刮得很干净,露出红光满面,仿佛婴儿般皮肤细嫩的脸。

老者背着比他这个人还高大的书篓,里面放的不是书籍,而是,

一桌,

一扇,

一抚尺而已。

“逍遥走世间,看遍苍生颜,世人笑我……咦?”

老者突然动了下鼻子,眼睛闪亮起来,惊道:“怎么有十城共举的篇章的味道,好闻,舒坦,可是,没听说呐。”

抬起头,看向山巅青庐山文院的方向,脚下拐了一下,随着那些白衣秀才们一起去了。

老者的脚步很快,几个呼吸,就赶上了很多白衣的秀才,

又过几个呼吸,

竟然跑到了玎珰的身上。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九十二章 群英荟萃

就在玎珰幻化的云椅上,

老者挨得是如此之近,

可是,

无论是宝玉,还是袭人,或者有老妖实力的王善保,都好像没看见这个老者一样。

就连身为鬼怪精灵的玎珰,也只是疑惑的甩了甩耳朵。

老者凑到宝玉面前,在宝玉的脸上、身上,

仔细嗅着。

突然,老者婴儿般稚嫩的脸上出现笑意,拽起宝玉的袖子,一把掏出了碎花软黄玉四方砚。

动作粗暴,

可是,

宝玉连点感觉到的反应都没有,还在看着庐山玄奇壮丽的景色出神。

老者捏着软黄玉砚台的鳌首,两根细长的手指一夹,就把无名和白袍的小君子夹了出来。

无名和白袍小君子还在吸纳一尺的才气灵泉,被老者咔嚓抢去一半,竟然没有反应,仍然美滋滋的吸收着。

老者把半尺长的才气灵泉丢进嘴里,好像嚼一颗料豆,咔咔咔的直接吞了,然后伸出手,跟宝玉差不多大的手掌,竟然伸进了碎花软黄玉砚台的墨迹里。

等老者把手拿出来的时候,就多了一叠造竹纸。

“《三国演义》?这是?哪个三国来着?”

嘀咕着,老者把两回半的章节看了一遍,越看,眼睛越亮,越看,手指就神经质的开始发抖。

“竟然是赞颂下九流的武者!关羽,关云长,张飞,张翼德,还有……

好个董卓,真枭雄也!但是尤为该死!”

老者拍掌赞叹,捋了下巴,想摸胡子,却摸了一个空。

“那吕布更是厉害,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看样子,这个吕布要和关张二人有些计较,不然不会这么写了。”

只是看了开篇,老者就大致估算出了下面的情节,随后,仔细打量宝玉。

怎么看,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老者拍拍宝玉的脸颊,叹笑道:“不愧是守财奴那老东西看中的人,小小年纪,竟然想写这种章回体的开山巨作。不是诗词,不是曲赋,也不是策论,而是把人生感悟隐藏在故事里的字里行间,果然大气。”

“只是……”

“像你这个样子的小人儿,哪里来的如此多的人生感悟?”

老者越看宝玉越觉得喜欢,手痒痒的抽出抚尺,狠狠的敲在了宝玉的脑袋上,忍不住,想要再来一下,那就……

好吧,既然想打,

那就接着打。

啪,啪……

连续敲了十几下,老者喘着粗气,眉开眼笑的往软黄玉砚台里接着摸。

一张绚烂的银色纸页,被两根手指夹着,缓缓探出了砚台。

咔嚓。

两者的两根手指齐根折断,痛叫了一声,哀嚎着化作一股旋风,向着山巅方向卷去了。

“宝玉你个乖孙!”

玎珰痛叫了一声,蓦然停下黑驴蹄子的脚步,抖抖身子,把砸在背上的首版银页抖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大响。

坚硬的山石被砸成了七八瓣碎块,首版银页好端端的插在上面。

宝玉呆了一下,跳下云椅,把首版银页和两个小君子收进砚台。

怎么回事?

宝玉也蒙圈了。

玎珰的背上被砸凹了一点,疼得跳脚大骂,道:“你们文人,哼哼,你们这些狗/屎文人!我说宝玉,你才多大,干嘛学那些文人的混蛋作风?不就是青庐山的破景色吗?不就是看见几个白霞仙子吗?你怎么也弄出个神情恍惚,自个都控制不住要写文了?”

“混蛋!白痴!你写文就写文吧,别傻乎乎的把一千多斤的首版银页都砸下来啊……”

宝玉的脑袋晕乎乎的。

难道?

自己真的是见景生情,不由自主的把造竹纸和首版银页取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没有一点印象?

摸摸脑袋,啊,宝玉忍不住惊叫了一声,这脑门上,怎么会这样的痛?

王善保和袭人凑过来看了,见宝玉额头好几道子的红印,像是被树枝碰到的,心疼的取药的取药,热敷的热敷,忙成了一个团。

袭人用妖力把纱布弄烫了,蘸上活血的药物,给宝玉擦拭额头。

一边擦拭,一边埋怨玎珰道:“玎珰太爷,您跑起来可要看着点,你看看爷头上的伤,肯定是树枝子给碰的。”

玎珰摆着马脑袋扭回来一看,咔咔的,幸灾乐祸的大笑起来。

横七竖八的好几道子红印,可不是树枝子给碰的吗?

呲着两排大牙,玎珰开始盘算起来:

宝玉被树枝子打了好多次,它虽然被砸了一次,但它是坡脚马啊,鬼怪精灵啊,能抗几千斤重物的,这被千斤重的首版银页砸一次,好像也没什么吃亏的。

宝玉受伤更重,

宝玉比它更疼。

这两条想出来了,玎珰乐得黑驴身子仰在地上,四个驴蹄子朝天就撒起欢来。

幸灾乐祸。

宝玉踹了玎珰一脚,让玎珰好好的做好‘马车’的职责,再看青庐山的奇石绿树,摇头苦笑了。

应该真的是见景生情吧,神情都恍惚了。

不然的话,

怎么被树枝子打到了都没注意?



青庐山文院名声日久,是大周涵括十七座大城池的上好文院。

可是到了山顶,宝玉还以为来错了地方。本以为是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再不济,也应该跟二十一世纪的贵族学校一样,是个十分华美、安逸的所在。

可是,宝玉只看见了一座殿堂,还有,一片空地。

殿堂是藏书阁,三个黑底金字高耸其上,黑玄木大门的两边竖匾上,是一片空白,好像等待合适的佳句,就能书写其上。

那片空地就简单的,方圆几百丈,黄土铺就,围着空地的边缘上有兵器架子,十八般兵器和九大奇门兵器映射正午大日的反光,仿佛要争个高低。

其中最左侧的架子上,一柄长有三丈的方天画戟,特别招惹别人的眼球。

宝玉四处看了,而此时,后面的贾环、翟明生,还有四十几位新晋秀才,也都陆陆续续的攀上了山巅。

上山的石阶,最顶部的一个,足有两丈多高。

翟明生手脚并用,刚刚爬上这个‘石阶’,就往宝玉这边跑。

这个圆滑的秀才,跟袭人、王善保、玎珰挨边打了招呼,就站在宝玉的身后,一副忠实簇拥的样子。

“咦?”

翟明生突然惊叫起来。

“宝二爷,您的手、脑袋,这是被哪个给伤着了?”

贾环也上了最后一个‘石阶’,开的是三十丈文山,浑厚的正气加持下,跳上来的动作比翟明生潇洒许多。

而且刚刚登上山巅,贾环就往远离宝玉的方向走,可是,听到翟明生的惊叫,眉开眼笑的快步走了过来。

仔细看了宝玉的额头,咧嘴大笑道:“宝哥儿,这嫡子真是好待遇,还有老太爷的坐骑驮着你,只是……”

贾环笑得前仰后合,讽刺道:“这山高林密的,你也别傻到往树枝子上撞呐。”

宝玉摇摇头,只当贾环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唔,也不是。

而是环哥儿这小子,将来可是要帮他背锅的。

那满门贾府,实在是个不轻的担子……

新晋秀才们都聚齐了,一个不少,围成大大小小的几个圈子。

贾环开的三十丈文山,也不避讳,直接说了,秀才们在羡慕和钦佩下,在他身边围了七八人的样子,在四十多人的总数里,已经是很大的圈子了。

贾环特别得意,意气风发,颇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味道。

这七八人的圈子,将来成了举人、进士,做了官,就是关系最好的同窗。或许,他有可能让贾府重新拾起开国时的威风?

到那时,谁敢说他环哥儿,是个庶子?

贾环在众人靠前的方位盘膝坐下,后面七八人,呈梯形,坐在他的身后。

那么多人追随着,贾环满脸肃穆,小脸之上,隐约有了贾雨村的三分神韵,姿态淡然中夹着傲气,瞥向宝玉所在的地方。

这一瞥,

惊,

怒!

两个拳头,不自觉的攥成了骨节苍白。

袭人扯了华美的丝绸,在地上铺了,让宝玉坐下。

而此时,宝玉坐在靠近后方的位置,身后聚拢了接近二十个白衣秀才,也学宝玉的样子盘膝坐着,双腿下面,同样铺着袭人准备的丝绸。

这风范,

这气度,

这待遇,

委实比贾环这里的七八人强了太多。

贾环身后的几个秀才对视一眼,有人想站起来,叹口气,还是坐下了。

看见他们的样子,宝玉身后的秀才,仍然如同宝玉一般,脸色古井无波。

论修养,

论风度,

宝玉身后的秀才,同样比贾环身后的,强了不只是一个层次。

二十个白衣秀才互相对视了一眼,把目光投在翟明生的身上,翟明生就往前挪了几步,凑在宝玉的耳边,道:

“宝二爷,同窗们说了,连小君子都选择了您,他们自然愿意追随在您的左右。”

“虽然您是青丘狐族的嫡子,但是您的《临江仙》,完全折服了我等众人。”

宝玉点点头,转过身,对二十个白衣秀才一一谢过。

白衣秀才们拱手回礼,场面其乐融融。

而此时,

一个个身穿深蓝色举人长袍的夫子,从四面八方,缓步走来。

只是一步步,

眉眼低垂,

双手,安静的放在身体的两侧。

这些起码是七胆、八胆的举人,竟然像是乖巧的孩子,

只是站在新晋秀才们的两侧,态度谦恭。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九十三章 有力对手

谦恭?

是对秀才?

宝玉自然不会这样觉得。

事实上,在举人们恭敬走来的第一个时刻,宝玉就站了起来,连同身后的二十位白衣秀才,一起把双手交叠放在眼前。

这是对前辈的礼节,

是尊敬,

也是应该。

贾环那边的比宝玉慢了一个瞬间,但也飞快摆好了行礼的动作,剩下的小圈子就差得远了,很多仆役,甚至没有撤出秀才们的圈外。

而王善保和袭人,在宝玉站起来的时候,已经乖巧的撤在了一边。

【礼、乐、射、御、书、数,连着诗词、歌赋、策论共有九名夫子……】

宝玉想起关于青庐山文院的事情,脸前交叠的双手,往上挑起的大拇指略微弯曲,隐藏在了其它四根手指的下方。

这点轻微的动作,按理说引不起别人的注意的,但是在九名夫子之中,有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风韵女子,突然对宝玉微微点头。

“我是罗婵娟,教导宫廷大舞,以及剑舞之类。”

简约做了自我介绍,罗婵娟和其他八位夫子,一起,朝着藏书阁的方向深深行礼。

几乎在同一个刹那,藏书阁空荡荡的门口,蓦然多了几道人影。

最边缘的穿着粗布短衫,正是接引进士,蜗足。

而在最中央的地方,是一位颔首微笑的老者。

宝玉偷眼看了一下,发现老者神情矍铄,按照二十一世纪的说法讲,就是有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肩宽体阔。

一身学士级别的黑袍,上面纹绘金色蟠龙边条纹路,显得庄重大气。

老者两边分别站着三位院士,都是封号进士。

其中有一个人,没来由的在看宝玉。

【千里进士!万长天!】

宝玉突然想起一个名字。

和别的院士一样,万长天穿着的,也是象征进士文位的亮紫色华袍,只是在袖口的边缘,用银线盘绕了两个古朴的小字:

千里!

万长天是封号进士,大周陛下御赐的封号,正是千里之名!

宝玉抿抿嘴唇,视线从其他五位院士的袖口扫过,只见上面也有银丝盘绕的古朴小字,分别是:

靖空、赤月、风尘、无夜,以及……

当看见紧挨着老掌院的那个女子,宝玉蓦然呆滞,不为别的,而是这个女子的封号,竟然是——

霸龙!

霸者,强力无比。

霸者,有威压天下之势。

而这个轻纱蒙面,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有霸龙的封号?

一个‘霸’字,已然让宝玉惊讶莫名了,大周推崇儒家,从不喜欢这个字眼,而这个女子,竟然能以此作为封号,委实奇怪。

更可怕的是,

后面的这一个字。

龙!

龙,是传说中最高等的鬼怪精灵,甚至超过了天地才气凝聚的‘老夫子’,属于至高无上的一种存在。

从古至今,每一个皇朝,包括儒家大周,都用龙来代表至高的皇权。

而这个女子,竟然,

封号‘霸龙’?

宝玉觉得:要么是御赐这个封号的皇帝,也就是当今的大周天子脑子进水,要么,就是这个女子,曾经暴揍过最强悍的龙子龙孙,

而且,

之后安然无恙。

咕隆,

宝玉咽了口唾沫,把视线从罗长缨的身上挪开了。

打定主意,就算招惹了全部的封号进士,也不要招惹这个可怕的女人。

万长天对宝玉微微点头,宝玉回过去一个同样温和的微笑。不管如何,万长天救了李贵的命,哪怕袒护了蜗足,也不能抹消掉宝玉对他的感谢。

只是,感谢归感谢,蜗足,宝玉是绝不会放过的。

杀念一起,宝玉就想把头埋低。都说人老精,鬼老灵,他可不想被这些个封号进士,特别是那个老掌院看出自己的心意来。

可是,

突然,

一道清冷的视线,在半空与宝玉的视线相撞。

是罗长缨。

霸龙进士!

没来由的,罗长缨对宝玉歪了下脑袋,轻纱遮盖下看不清表情,但那露出的漆黑的眼,眼角轻轻的挑动了一下。

是笑,

但是,

不是那种十分友善的笑容。

宝玉差点哭出声来,他招谁惹谁了?

霸龙进士,能用这个当作封号的,怎么可能是好惹的?

老掌院抬起手,刚想开口,突然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

“废话少说,别整什么长篇大论的,直接进入正题。”

老掌院被噎了一下,委屈的眼神,不自觉的瞧了罗长缨一眼。

这让宝玉更加叫苦,好像这个霸龙进士地位,比老掌院还要高了一点。是不是象征着,罗长缨的实力,连身为学士的老掌院都觉得发怵?

或许,

还真有这个可能性啊……

罗长缨上前一步,指了指身后的藏书阁,朗声道:“后面,就是我们青庐山文员的藏书阁,你们这帮废物,还没资格让夫子们教导。想要出头,就先把藏书阁的书,看上他么的几万遍,给姑奶奶刻在脑子上,倒腾进文山里!”

不客气,特别不客气。

但是,

没人敢坑出一声反对的话。

罗长缨霸气彻露,娇柔的身子上血气翻腾。那种海量的,浓郁的,让人浑身发抖的澎湃的精血气息,仿佛一条灭世的黑龙。

“藏书阁里孤本无数,但是你们这帮废物,也没资格全部观看。

下面,依次从诸位夫子,以及院士们的面前走过,吟上一首你们最得意的诗词,或者在君子六艺里有什么出众的表现,用来博取他们手里的玉鉴。

获得一枚玉鉴者,可以阅读第一栏书架;获得六枚玉鉴者,可以阅读第二栏书架;获得九枚以上的玉鉴者,可以阅读第三栏书架。

要是获得了我,或者是老掌院的玉鉴,就能阅读第四栏书架,这点本姑娘是不在乎的,但是想要阅读第四栏,还得你们有这个能耐才行。”

罗长缨突然冷笑起来,道:“开始,你,”

猛然一指宝玉,袖**出一道青色寒芒,直怼宝玉的额头中央!

“爷!”

“宝二爷!”

袭人和王善保吓得大叫出声,可是距离太远,来不及动作。

而宝玉,只觉得额头要有利箭穿过,想要躲开,一眼看见罗长缨露出讥笑的眼神,这脚步,就是怎么也挪不动了。

轰!

百丈文山,自瞳孔显化。

熊熊燃烧的文火烈焰,蒸腾出大量的正气加身,

一身力气,直接突破千斤大关!

这段日子,宝玉虽然写书著文,但是对身体的锻炼从没放下。

宝玉跟着王善保打过猎,用自己懂得的,还有王善保懂得的锻炼法门熬炼身体,力气增长了不少,再加上才气的增加,让正气的加持,也强悍了几分。

以至于,

宝玉以秀才之身,拥有了大妖才能具备的,

千斤大力!

“吼!”

吐气开声,宝玉扎下马步,双手,猛然掌心对外,挡在了额头正中。

手掌一阵剧痛,一股要把手掌压穿的力量突击而来。宝玉把双脚扎进地底,身子好像一把弯曲的长弓,硬是站住了。

而宝玉的整个身子,被这股力量后推了三丈有余。

脚下,那把黄土犁出的两道深长的沟壑,很是扎人眼球。

“挺疼的。”

宝玉笑了笑,缩回手,发现通红夹着淤青的掌心躺着一枚玉鉴。

玉鉴有青、白两色辉映,中间刻着一个跋扈的‘龙’字,看起来特别喜人。

宝玉把玉鉴收了,拱手笑道:“多谢前辈赐下玉鉴,还请通告前辈名讳。”

“罗长缨。”

罗长缨无所谓的说道。

接下来的事情,在宝玉的眼里,仿佛一个联欢晚会。

一个个白衣秀才从夫子的面前走过,或是狂喜,或是失落,又去院士们那里显示自己的才学。几个圈子的首脑自然是压轴的,不会跟他们争先。

宝玉、贾环,还有三四个明显比别的秀才优秀的文人站在一起。

“翟明生果然不错呢,九位夫子,他竟然得到了八枚玉鉴。”

“何止是不错?要是翟明生不加入宝二爷您这里,他自己也能如我们一般呢。”

“看,十三枚玉鉴了,那藏书阁第一层的四排古籍,岂不是都能翻阅了?”

听着这几个圈子的首脑议论,宝玉笑着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

是好?

还是坏?

这个翟明生,还真的是有点本事的那种人呢。

很快的,翟明生走了回来,笑容满面,意气风发。翟明生对剩下的几个秀才拱了拱手,笑道:“诸位,该你们了。”

“那是自然。”

几个秀才翩翩上前,不出宝玉的预料,这几个秀才都得到了十二枚到十四枚的玉鉴不等,都是能宝览前四排古籍的天之骄子。

几名秀才得意返回,意气风发中,就要再看宝玉。

其中有人眯起眼睛,笑问道:“宝二爷,该您了。您可是直接得到了那一位的玉鉴,而我们,都没有得到那一枚。”

说话间,嫉妒的心思就再也藏不住了。

两个小君子,加上罗长缨的玉鉴,已经让宝玉被这些天之骄子们,看成了最有威胁力的对手。

宝玉只是笑笑,迈步上前。

而距离宝玉最近的一位,恰好了,就是乐夫子罗婵娟。

“好狡猾!”

“这是冲着乐夫子去了,乐夫子刚才就对他打招呼,应该是熟识的。”

“别急,贾宝玉肯定能拿到这一枚玉鉴了,以他的才学,诗词、歌赋两位夫子的玉鉴也能拿到,但是剩下的,他肯定拿不到!”

“没错,听说他在秀才大考里作弊……”

几位优秀的秀才,嘈杂了片刻,冷眼观看。

果不其然,罗婵娟对待宝玉的态度和善多了,直接给出了自己的那一枚玉鉴。

“嘁,又是作弊!”

“没错,他是贾府的嫡子,听说乐夫子靠近王道儒家呢。”

这几个秀才愤慨了几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了下去。

有热闹了。

因为下一位,竟然是位法道举人。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九十四章 何为满贯

看着宝玉越走越近,刘振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是法道举人,按理说,对宝玉以及宝玉身后的贾府,都有很大的意见。

但是,对于宝玉的文采,以及出类拔萃的诗词,刘振海也不能不打心眼里承认了。

【诗词好,不代表着将来的策论也会好啊!】

刘振海的脸色阴晴不定,特别是看见别的夫子都仔细看他,脸色就更难看了。

站在法道儒家的立场上,刘振海不该给宝玉玉鉴,但是,站在一个夫子的立场上,他就不能藏着玉鉴。

宝玉的文采很好,很棒。

《临江仙》,刘振海也看到了,不得不承认宝玉在诗词方面有独特的天赋,而在诗词上面具有文采的,策论一般也差不了多少。

虽然宝玉只是秀才,没资格书写策论,但是……

刘振海长吁一口气,摆摆手,把玉鉴丢给了宝玉。

“等你把文山炼成一人高了,来我这里学习策论。”

吐出这么一句话,刘振海仿佛放下了胸口的一块大石,整个人都松快了。

没错,他是法道举人,但是首先,他还是儒家的文人!

宝玉深深的看了刘振海一眼,拱手谢过了。

而在贾环那边,几个秀才差点摔了一地。

“给了?策论夫子给了贾宝玉玉鉴?他是法道举人啊……”

“可不是给了!你们难道忘了,进入青庐山的第一天,高空中出现的天地异象?”

“混账啊,这是一美遮百丑,煊赫级别的词作,让夫子们不能够否定贾宝玉!”

几个圈子的首脑秀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都是不甘心的味道。

但是,很快的,有个秀才长叹一口气,走到一边去了。

“你做什么去?”有人惊声问道。

那个秀才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还等着做什么?难道你们没发觉吗,跟宝二爷比起来,咱们真的差了太多。”

“你怕了?”

“不是怕,而是敬仰宝二爷的才学。”

那个走开的秀才招呼自己圈子里的三四名秀才离开,边走边道:“争什么?闹什么?人家宝二爷是自己出色而已,你们知道嫉妒,难道就不知道奋起直追了?”

听到这话,剩下的秀才,包括贾环,脸色都特别看看。

“哼!”

随着一声冷哼,一个身材瘦削的秀才找了借口道:“嫉妒?怎么可能是嫉妒?只是看不惯罢了。”

“没错,就是看不惯,他贾宝玉只是个弓术马术上靠跛脚马作弊的渣滓!值什么!”

“说的对,我等且看着,这贾宝玉能得到夫子的肯定,难道还能得到院士们的肯定不成?咱们青庐山文院的院士可都是封号进士,不在乎一篇区区煊赫的诗词!”

闻言,贾环和几个秀才都兴奋起来,双眼发红,盯着宝玉。

而此时,宝玉已经拿到了九位举人夫子的玉鉴,要登上高台,去那藏书阁的大门前,走上一遭。

大门正中,老掌院含笑而立。

老掌院的两边,分别站立着三位院士,共六位。

接引进士蜗足比院士的级别低,没资格站上高台,只能在阶梯那里,恰好迎着宝玉。

宝玉从蜗足身边走过,没有开口,也没有停留。

“宝二爷,怎么?不想要我手里的这枚玉鉴了?”

宝玉停下步子,诧异回头道:“怎么?你会给?”

“当然会给!”

蜗足的脸红彤彤的,穿着打扮像是一个马夫,这脸上晒出的红褐色,也像一个常年奔波在外的马夫了。

蜗足挤出来如同马夫般憨厚的笑容,道:“宝二爷的《临江仙》,真的是一篇上等的词作,才高七尺六寸,差一点就能十城共举了。我当初是晕了头,怎么能再晕一次?”

说着,蜗足递过来一个玉鉴,表现十分良善。

宝玉眯起眼睛,可是怎么察看,也分不清蜗足,到底是真心,还是……

假意了?

蜗足拥有进士文位,脾气差了点,修养差了点,但是装象的本事,还真个有了十成功力。

宝玉给蜗足下了定位,呵呵一笑,直接走了过去。

只是,宝玉的脑子里有点迷糊。

明明是十城共举的《临江仙》,怎么变成了才高七尺六寸?

但是,不管如何,他是不会给蜗足解释什么的。

后面贾环攥紧了拳头,指骨发白,牙关紧咬道:“接引进士都给了他玉鉴,这是十一枚玉鉴了!”

旁边有人低声道:“环哥儿,情况不妙啊。”

“我知道!”

贾环屏住了呼吸。

连同罗长缨、九位夫子,还有蜗足给的玉鉴,宝玉已经得到十一枚玉鉴了,而在后面,还有老掌院以及六位院士。

这总数是一十八枚的玉鉴,贾宝玉,到底能得到多少?

【我得到了十五枚玉鉴,在新晋秀才里排名第一,而细数青庐山文院的每一届的秀才,只要是第一的,基本上都能有封号进士的成就!】

贾环浑身都是冷汗,紧张得浑身发抖。

【不,宝哥儿不可能再得到玉鉴的,我是第一,我一定是第一!】

贾环在心里狂吼。

青庐山文院中,新晋秀才的第一位,在世人的眼里,几乎等同于未来的封号进士。

封号进士啊,这是何等的大人物?

要是等同于这个,老祖宗、王夫人,甚至是当家的老爷贾政,哪个还会把他当成庶子?

庶子?庶子!

卑贱之人,莫过于庶子!

贾环的双眼通红,无比的嫉妒、愤恨,在心中化作冷厉的幽冥鬼火,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好像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宝玉这时候,恰恰回头看了一眼。

对上贾环充血的眼神,宝玉丢过去一个疑惑的目光,“有事?”

“贾……宝……玉!”

贾环从牙缝里呲出宝玉的名字。

“哦,你是怕我抢了你的第一?”

宝玉蓦然明白了,摇头笑道:“没关系,你是弟弟,我让你。”

宝玉已经拿到了十一枚玉鉴,其中包括罗长缨给的那一枚,也就是说,宝玉已经可以阅读藏书阁第一层的四排古册,没可能再多了。

想到这点,宝玉很自然的拐了个方向,要从蜗足的另一侧,直接下了阶梯。

“咦?”

万长天本来是悠哉悠哉的,仿佛看一出好戏似的,戏虐的看着秀才们的明争暗夺,此时,却是突然发出一声十分怪异的轻咦。

“有趣啊,有趣。贾宝玉,我知道你是个护短的,但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护短的。”

同样的字眼,分明有着不一样的味道。

万长天颔首笑道:“才高七尺六寸的词,真个不看在我的眼里,也没想给你玉鉴,但是你爱护幼弟,如先贤孔融一般,自然……”

略微沉吟,万长天丢出一枚玉鉴。

几乎在同一时间,五枚玉鉴悬浮在了宝玉的身前。

“天啊,一十七枚玉鉴!”

“总共才一十八枚,这就差一枚了!”

“宝二爷果然是宝二爷,不愧是小君子都看重的天之骄子!”

跟随宝玉的二十个白袍秀才里,不断传出狂喜的声音。

翟明生高声附和着,一双眼睛,如同狐狸般看向脸色铁青的贾环。

嫡子啊,

庶子啊,

这豪门大院,还真有太多精彩的热闹看。

几个圈子领头的秀才羞得脸色通红,恨不得掩面而走。

一十七枚玉鉴,只差老掌院的那一个,就是大满贯了。

何为满贯?

就是通杀!

就是全赢!

没有人,再没有任何的一个人,有资格跟宝玉作出比较!

“还好,老掌院没有给出玉鉴,我等,多少还有点追赶的希望。”

不知道哪里,传出一声细微的呢喃。

而此时,老掌院的耳朵动了动,促狭的笑了起来,道:“贾宝玉,还不收起玉鉴?”

“这……”

宝玉打了个激灵,不是不收玉鉴,而是有点走神。

才高七尺六寸?

煊赫篇章?

只是蜗足一个人说的话,宝玉还以为哪里出现了误会,没放在心上。但是,这些个院士都这样说,事情就特别奇怪了。

宝玉甩甩头,把疑惑甩出脑海,看着手里的玉鉴,还有悬浮在身边的五枚玉鉴,忍不住撇出一丝苦笑。

环哥儿,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弟弟。

身为庶子,环哥儿从小就缺少关爱,也没人认可。

宝玉本想让了这一回,让环哥儿被府上认可了,也算给自己以后丢担子的事情,铺上一条宽敞的道路。

可是,

真真个没想到,

太没想到了。

这些个院士,竟然同时给出了玉鉴。

收起来?

还是不收?

答案是肯定的。

对于院士们给出的玉鉴,宝玉没有不收的资格。

身为一个新晋的秀才,宝玉还没傻到推出封号进士们的善意,更招来封号进士们的恶感。

这面子,绝对是,必须要给的。

宝玉收起玉鉴,挨边道了谢,要转身退开。

可是,突然,老掌院轻声淡笑,道:“《临江仙》,我也是特别喜欢的,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以后谨慎点好。”

宝玉惊讶回头,恰好看到一枚黑玉制作的,独特的玉鉴,轻轻落在了自己的胸口。

抬手拿了,又对上老掌院满是促狭的视线,猛然回过味来。

才高七尺六寸?

煊赫篇章?

没错了,能瞒过那么多封号进士的,除了老掌院,怕是没有旁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宝玉又想通透了,这个老掌院,真真的是个老狐狸。

明明是怕他的十城共举,会引起其它文院以及当朝陛下的注意,不经过自己的同意就给掩盖了,偏偏,还让自己跟欠了老掌院一样。

什么风必摧之啊,要是怕了这个,就不会再给自己玉鉴了。

一十八枚玉鉴,这是青庐山文院从没出现过的,大满贯呐!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九十五章 亘古夫子

宝玉磨了磨牙,哼哼两声,蓦然回头。

眼眸冰冷的扫过了那些个领头的秀才们,唯独到了贾环那里,神情就柔软了几分。

轻轻一笑,宝玉下了阶梯,还没在自己的位置停下,贾环就迎了过来。

“这是胜利者的嘲讽么?”

擦肩而过时,贾环阴冷的声音传进耳朵。

宝玉蓦然停下,一把扯住贾环的衣领,往后拖拽过去。

“你做什么?”

“宝哥儿,这里是青庐山文院,别拿你以前的那一套对我!”

“宝哥儿,你这样妥妥的不成个体统!”

贾环喊了几句,还是被宝玉拽着衣领倒拖着,怎么扑腾都没用。

“你的力量……

怎么回事?”

贾环猛然烧起才气,正气加身。

可是,就在同一时刻,宝玉一样燃烧才气,海量的正气加持在身上,一千斤的力气,绝对是贾环无法反抗的。

宝玉把贾环拖去了王善保那边,这才把贾环翻了个个儿。

“你做什么?这样丢我们贾府的脸……”

气急败坏的话还没说完,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贾环被宝玉打出去好几米,捂着脸,不敢置信的盯着宝玉。

而此时,那些秀才、夫子,还有身为封号进士的院士们,全都呆愣了,就连含笑的老掌院,笑容都僵硬在了脸上。

打人?

在青庐山文院打人?

这贾宝玉,真是好大的胆子!

“看什么?刚才是家事,现在就不是家事了吗?”

宝玉怒然开口,反手又是一巴掌,把刚刚爬起来的贾环打了个趔趄。贾环怒火中烧,带着脸上两个赤红的巴掌印,要掏出纸笔来,用纸上谈兵拼命。

啪!

又是一巴掌,快的来不及防备。

贾环完全被打蒙了,两眼冒着金星,嘴角流着鲜血。

他说不出话,整张脸,从里到外都是麻木的。

宝玉恨铁不成钢的道:“你要做首席,我可以让你,你要做第一,我也可以让给你,就算你要整个贾府,这开国公的名号,让给你了,那又是如何?”

此话一出,贾环好像被闪电劈中头顶,颤巍巍的,浑身开始哆嗦了。

宝玉深吸一口气,语气稍微缓和,道:“胜利者的嘲讽?你说这是胜利者的嘲讽?呵呵。”

无法言喻的轻笑后,宝玉把贾环丢给王善保,吩咐道:“看着他,让他抄写一千遍,不抄够了,写懂了,就把他给我关着,一辈子不许进入藏书阁!”

“什么胜利者的嘲讽,在苍茫的史书上,胜利者永远是正确的,失败者永远是尸首分离,不得好死!环哥儿,你要是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哥哥,我恨不得把你丢下山去,砍断了手脚,喂那山间的野狼!”

王善保应了一声,挠挠脑袋,木木的问道:“爷,您让环哥儿抄什么?”

宝玉一拍额头,气道:“真个晕了,把我气晕了。抄……”

一时间没想到让贾环抄什么,脑子里过了一首诗,干脆吟哦道:

“世间唯有兄弟亲,合气连枝一本因。

堂上开颜欣悦体,室家和乐羡旁人。

紫荆花下宜兄弟,彩服庭前顺雨亲。

请看异地同胞者,谁似当年质与文。”

刚刚吟哦完毕,凭空就起了一股子穿堂风。

“滚!”

宝玉气呼呼的一挥手,直接打散了天地异象。

“不过是首名动的,起个什么异象?没看异象的心情。善保,你给我看着环哥儿,把这首诗誊抄一千遍,一遍也不能少!”

王善保应了声好嘞,那边贾环就有点傻眼。

名动的诗词?

出口就有天地异象?

岂不是说,这首诗还没有落于纸张?

贾环被王善保拖着,大腿在地上磨了几丈远,这才回过神来,惊叫道:“这是名动级别的篇章,你让我誊写首版原创?”

贾环想偷过宝玉的诗词,可惜被贾政发现了,还挨了板子。

现在,宝玉直接把这首名动篇章的首版原创给他了?

不敢相信!

“滚蛋,一千遍,一遍都不能少!”

听到这话,贾环鼻子发酸,恍惚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少有的,贾环任由王善保拖着,不反抗的往外面去。

“哈哈,同室操戈啊,有味道。”

“你说什么呢,刚才环哥儿的那态度才是同室操戈,现在是哥哥教育自己的兄弟。”

“宝二爷大气,名动级别的首版原创啊,这直接就送了,我怎么没有个这样的哥哥?”

“你也想当庶子了?”

“有这样的哥哥,还分什么嫡子庶子?”

秀才们议论纷纷,夫子举人们,也不由互相对视点头。

而那藏书阁高高的石阶上面,蜗足的一张脸泛出铁青,如同蛇蝎一般的扫了宝玉一眼,又恢复平静。

老掌院颔首笑道:“不错,才学、心性都是上佳,是个可堪造就的,你们以为如何?”

罗长缨哼了一声,道:“在这点上,我觉得这小子还算不错。”

“心性上佳,可。”

“随口就是首名动的,虽然有点打油诗的味道,但是七步成诗,已经十分难得了。”

“很好,要是成了举人,或许,我可以收个弟子。”

院士们接了话柄,争相赞许道。

老掌院点了点头,不知道在思量什么,打眼看见王善保要把环哥儿拖下山巅了,突然开口:

“等等!”

王善保顿了一下,把贾环抗上肩膀,就要往山下跳。

宝玉看了老掌院一眼,弹了下手指,笑道:“善保,没听见老掌院的话吗?给爷停下来。”

王善保乖乖的停了下来,把贾环放下地面。

老掌院摇了摇头,以其修养,自然不会跟宝玉计较。

只见老掌院摆了摆手,笑道:“奴仆忠于主人,这是值得赞扬的,我也没那么小心眼,只是贾环是新晋的学员,今个这事,还有事情没处理完呢。”

咦?

秀才们全都抬起了头,很是疑惑。

他们都听说过青庐山文院,文院里的规矩,自然也要仔细了解了。

按理说,事情到了这里就是告一段落,只等进入藏书阁勤修苦读了,哪还有什么项目?

夫子举人们也满脸疑惑,同时看向了台上的院士们。

可是,院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是一副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样子。

罗长缨一跺脚,坚硬的青石地板咔嚓碎掉,怒道:“老匹夫,有话就说,有屁快放!没来由的,胡乱打些什么机锋?”

老掌院被呛得咳嗽,捂着嘴咳嗽两声掩盖尴尬,这才弓下身子,行了晚辈对长辈的庄重礼节。

这一个动作,实在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就连不拘小节的罗长缨,也忍不住呆了一下,随即,跟着行了晚辈对长辈的大礼。

一片接一片的,从院士到夫子,再到新晋的秀才们,连忙弯腰行礼,场面一时肃静。

宝玉同样行了礼节,脑子里轰隆作响,忍不住要猜测了。

这是谁要来了?

大学士?

大儒?

还是当朝的皇帝陛下?

无怪乎宝玉这样想了,能让具有学士文位的老掌院行此大礼,一般人,哪个能有这样的待遇?

“呵呵,一帮臭小子。起来吧,老头子我,也不过只是路过。”

有点尖细的笑声传来,宝玉听进了耳朵,忍不住颤了一下。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有点像是守财奴的声音,可是又有点不像,

似乎,

多了一点洒脱的味道。

宝玉抬起头,看见演武场平地的中央,突兀的多了一间草庐,草庐的门口是一张破破烂烂的折叠小桌,桌上放着一柄乌黑油亮的抚尺。

一桌,一椅,一抚尺而已……

这是老夫子!

宝玉猛然咧起嘴角,险些笑出声来。

有趣,真个有趣,

他贾宝玉,真是跟这些个鬼怪精灵有缘呢。

这文人最钟爱的三个鬼怪精灵,红袖娘、小君子、老夫子,打从今个起,他真是给见全了。

身为封号进士的院士们,此时也大喜过望,全都对老夫子围拢过去。

老掌院拦住他们,笑道:“别介,今个老夫子路过青庐山,看见这么多有能耐的后生,也是开了大恩,要给新晋学员们做评判呢。你们这些已经是举人、进士的,就都老实一点,今天这事,没你们的份。”

闻言,举人夫子们全都耷拉了脸,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就连身为封号进士的院士们,脸色也满满的都是不情愿,特别是接引进士蜗足,简直把有尖刀插在心里的痛苦全给写在脸上了。

“可惜啊,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是很可惜啊,别看我已经是封号进士,但也想知道自己的极限呢。”

“权当增长见识吧,既然老夫子是为了学员而来,肯定不会给我们看了。”

院士们只是几句话就放下了心里的感叹,可是第一个往老夫子方向蹿的蜗足,怎么也放不下那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啊。

老夫子:相传是文人灵魄凝聚天地才气长成的鬼怪精灵,是最可敬的夫子。

而且,老夫子能够探测文人的潜力极限,评判后,以抚尺击头者就是举人可期;打手板的,会被誉为进士及第;而打了脑袋,又打了手板,就是潜力很高,可以在有生之年成就学士文位的天之骄子了。

蜗足心性不够,被老掌院安排做接引进士磨练,就是想在进士文位上更上一层楼,错过了老夫子的评判,实在难以释怀。

可是再怎么难以释怀,蜗足也不敢过去恳求半句。

白袍秀才们兴奋无比,想要围拢过去,又怕惊扰了老夫子,连忙要按秩序排位。

这按了秩序,自然要是能者在前,弱者在后。

四十几道目光同时落在了宝玉的身上,要让这个大满贯的,做那被老夫子评判的第一人。

【老夫子能够看穿文山,这……】

宝玉呆了一下,没敢上前。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九十六章 夫子评判

抿抿嘴,对贾环笑道:“还不过来?你想做得到玉鉴最多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过去吧,让老夫子评判一下,也让咱们府上的太太老爷们,看看你的潜力底限。”

贾环聂嗦道:“这,你才是第一……”

“就当做哥哥的让你。”

“我才不让你让,宝哥儿,我要的,我会自己去拿!”

贾环一下子暴怒起来。

哎呦,还挺倔。

宝玉乐呵了阵,眯眼看着小贾环。

在宝玉的视线里,贾环明显的流露出焦躁不安。

是啊,贾环要的就是这个。

想做秀才大考的首榜第一是,想得到最多的玉鉴也是,

不过,

只是,

想要得到贾政和老祖宗的认可罢了。

这两种都是一个预估的标准,但绝没有老夫子的评判来得权威。

贾环踌躇中满是焦急,想宝玉赶紧过去了,自己就是第二个,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狠狠的瞪着宝玉。

宝玉挑挑眉毛,嘀咕道:“呵,还想在我的身后啊?”

这句话,一下子擦着了贾环满身炸药的引线,气得贾环跳了脚。

“谁要在你身后,你等着,早晚我要追上你!”

“早晚我要所有人知道,我贾环虽然是个庶子,但要比你宝哥儿强一百倍!”

贾环咬紧牙,僵硬的身体努力保持文人的风骨,往老夫子那边去了。

老夫子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瞳孔略微扩张的看着贾环。

“请老夫子评判。”

在老夫子的破烂桌子的对面站住了,贾环躬身道。

老夫子用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站起来,飘到破烂的折叠小桌上,这时候宝玉才看清楚了,原来老夫子是个没有腿的。

在宝玉的眼里,老夫子跟自己差不多高,但是那长袍的下摆,空荡荡的,似乎卷着一团烟雾。

只见老夫子黝黑的双眼蓦然闪烁,漆黑的瞳孔,陡然变扩张成小拇指节大小的白瞳。

“三十丈文山,才气质量稍微次了些,但是这激荡的情绪,满怀的愁苦,早晚要爆发出来。能炸起莫大的坚强,也能激起无边的毅力,更能澎湃出上好的诗词出来。”

老夫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着,想了想,拿起了桌上摆放的抚尺。

抚尺黝黑油亮,好像不怎么爱惜,上面全都是油渍和污渍,但是小贾环盯着这脏兮兮的抚尺,满满的渴求,那是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别说身为当事人的小贾环,就算那些举人、进士,看抚尺的眼神也特别火热。

只见老夫子抬起抚尺,抚尺的边缘在贾环的手掌、额头中间摇晃了一下,仿佛摇在贾环的心口,让贾环年轻紧绷的脸皮都哆嗦起来。

要是敲了脑袋,

那他这辈子应该最多就是个举人了,

要是打了手板,

那就是进士及第,

将来的有一天,或许,他可以成为进士?

进士啊,已经能撑起一方府邸,

贾府的当家的贾政,也不过是个妖将级别的,相当于进士的实力啊……

贾环的心里,好像小鹿乱撞。

是敲额头?

还是,打手板?

宝玉也有点紧张了,要是小贾环的潜力不够,想甩出贾府这个大锅,可就有点难了。

而此时,老夫子轻声笑道:“伸出手来。”

“啊?”

小贾环吓了一声,蓦然狂喜的伸出手板。

啪!

一记狠狠的抚尺。

贾环的掌心飞快的涨起来通红的淤血,疼得龇牙咧嘴,但是再剧烈的疼痛,也挡不住贾环欢呼雀跃的心情。

进士及第,他可以进士及第!

只要不散漫了,不中途陨落,老夫子承认了他可以进士及第!

原来他的潜力,竟然有望突破进士文位的水准!

贾环的喉咙眼里冒出咔咔的声响,呼吸都难以自持。眼睛血红,似乎要涨得炸掉了。

宝玉看见贾环疯狂的喜色,抬了下眼睑,笑道:“听说古时候有个叫范进的,被老夫子打了下手板,兴奋得当场疯癫了。环哥儿,要是你也这样了,是不是需要哥哥送你一程,省得在世上丢人现眼?”

贾环猛的咳嗽两声,指着宝玉,差一点骂了出来。

但是被宝玉噎了一下,贾环的心气一下子高了,咬牙怒道:“宝哥儿,你不要得意,要是比我差了,我看你这张脸面往哪里放!”

“天知道。”

宝玉耸耸肩膀。

“天啊,打了手板,老夫子打了贾环的手板!”

“那不就是说,贾环有可能进士及第?进士啊,最高可是能做三品大员的!”

“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被打了手板,有点…….悬啊。”

白袍秀才们议论起来,嫉恨、嫉妒的眼神,不断的递给贾环。

举人夫子们也十分艳羡。

身为出类拔萃的举人,这些夫子们有信心熔炼九颗文胆,成为进士,但是信心归信心,真个能不能达到,还要看机缘了。

说不定一朝顿悟,夫子们就能成为进士,

也说不得一辈子懵懂,就只是个九胆举人。

可是,贾环被老夫子认可过了,那是有六七成的希望成为进士的,

青庐山文院的资源,也会向贾环倾斜。

果不其然,那藏书阁的高台之上,老掌院颔首赞许,老掌院右侧的千里进士,更是眼冒精光,仿佛发现了一块上好的璞玉。

万长天低声道:“诸位,这贾环除了心性差点,别的,怕是都达到了我的要求。我的寿元所剩不多,没的挑也没的选,就把这小贾环,让给万某人如何?”

“百年寿元也是不多?”

“世上秀才千万,但是有潜力的小辈,却是少之又少了。长天兄,罢了,我已经有了几个弟子,就不与你争抢了。”

这句话一出口,别的院士,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万长天拱手谢过,对靖空进士微微一笑。

风飞沉也回过一个诡秘的笑容——

青庐山文院的六位院士里,他和万长天的关系最好,这弟子的争夺方面,自然要开口帮衬的。

可是这时候,当贾环再次谢过老夫子,想要离开的时候,老夫子突然开口了。

抚尺竖着敲打破烂桌子的桌面,一边沉思,一边思索道:“这,还要不要敲你的脑袋?”

呃?

轻飘飘的一句疑问,顿时炸了满堂。

“还要不要敲脑袋?”

“我没听错吧,老夫子还要敲贾环的脑袋?”

“这打了手板,又敲脑袋,岂不是说贾环有可能在有生之年成就学士文位了?”

秀才们糟乱起来,看宝玉的眼神,全都是满满的羡慕神色。

没错,只是羡慕。

没有嫉妒,更没有嫉恨。

只是单纯的羡慕,浓浓的,要溢出胸膛的羡慕啊!

贾环有可能成就的,已经是他们无法仰望的了,面对这种无比的差距,他们只能羡慕,已经没资格再去嫉妒什么了。

而在藏书阁大门正中的高台上,老掌院的脸色,也突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万长天又惊又喜,大笑了一声,却被老掌院吓了一个哆嗦。

“老掌院,这可是我定下的弟子,您别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

“我可是您的晚辈,跟晚辈争夺,您怎么顾全这张脸面了?”

老掌院脸色一红,眼珠子往旁边别了一下,突然笑了,“好吧,我不争。”

“但是,我可要争一下了。”

熟悉的声音,气得万长天直发抖。

万长天怒瞪风飞沉,咬牙道:“飞沉兄,咱们可是同袍的交情,生死里一起趟出来的!你真的要跟我抢?”

风飞沉把两手一摊,无赖道:“交情归交情,这弟子嘛,该抢的还是要抢的。你别瞪我,反正我是一定要抢的,就算不抢,我的恩师,也肯定逼我去抢。”

“老掌院!”

万长天立马转换了针对人物。

老掌院把脑袋扭到一边,吭都不吭一声。

笑话呢,有可能成就学士文位的弟子,哪个舍得放过了?

老掌院身为长辈,不能出面抢夺,但是风飞沉是他的弟子,弟子的弟子就是徒孙,没多大区别。

不抢?

傻子才不抢!

别的院士都磨牙了,跟风飞沉抢弟子,他们还差了一点。

当然,万长天也差了一点。

不由的,除了风飞沉之外的院士们,全都看向了前方那个曼妙的身影。

能够跟老掌院和风飞沉两师徒抢人的,也只有这一位了。

罗长缨冷笑一声,嗤道:“看本姑娘做什么?本姑娘就算抢了,还能落进你们的手里去?”

“有可能。”

几个院士同时点头。

罗长缨的修炼法门,他们可是都清楚的,要是出面抢了,到了最后,八成还是落到他们的手里去。

“哼哼,”

罗长缨不耐烦的冷哼两声,漆黑如玉的眼眸瞥向演武场上搁置着奇门兵器的架子上去。

“别介!”

“我等认怂!”

“罗姑娘大发慈悲!”

几个院士作鸟兽散,跑老掌院身后藏着去了。

可是这些院士的眼睛,还是死死盯着老夫子和贾环的方向,显然没有放弃收弟子的想法。

只见老夫子一直犹豫着,叹道:“你的根底,那是有可能成就学士文位的,但是你的心性……”

“心性?”

贾环咬紧嘴唇,很不甘愿。

老夫子说的没错,他的心性,委实要差了不少。

贾雨村也曾经说过,论起才学、毅力,贾环都是一等一的,但是在心性方面是个漏洞,以至于,连做贾宝玉的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我,就是这么不堪造就吗?】

一时间,贾环颓丧极了。

“慢着。”

突然,有人高声说话。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就见宝玉大步上前,对老夫子拱手笑道:“后学末进贾宝玉,见过老夫子前辈。”

“嗯,是见过了。”

老夫子盯着宝玉,笑容诡秘。

宝玉没有在意,毕竟自己的身上,还有老夫子烙下的‘伪君子’标签。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九十七章 立志成圣

这老夫子跟守财奴是一起的,从哪里偷偷摸摸的见过他,也是正常。

只是老夫子,可就不这样想了。

只见老夫子和善笑道:“宝哥儿,你说慢着,可是有话要对老朽点明?”

宝玉点点头,笑道:“晚辈刚才听老夫子所说,环哥儿是有潜力成就学士的吧?”

“没错,但是潜力是一方面,其它的很多项要综合考虑,我看到的远比你们看到的要多出许多,甚至无法明确述说。”

对此,宝玉是很赞同的。

老夫子是文人灵魄凝聚天地才气所生,自然要比所有人都看得通透。

可是紧接着,宝玉瞧了眼还在伤神的环哥儿,摇头道:“但是您现在顾忌的,是环哥儿的心性?”

老夫子笑着点了点头。

“如此就好。”

宝玉畅然笑道:“环哥儿的心性确实差了不少,但他是要接掌国公府的,总有机会磨练,

退一步来讲,就算磨练不出来了,我也不会看着不管。”

此话一出,满堂大哗。

贾环只是个庶子而已,这嫡子,竟然想把国公的名位、大权……

都交给庶子掌管?

贾环猛然抬头,脸色复杂得很,好像刚从地里长出的葱花,不青不白的。

老夫子也是惊骇了。虽然是天生天长的鬼怪精灵,但是对于世上的荣华富贵,也是难免垂涎。

宝玉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国公府应该传承的人,偏偏要把这到手的富贵,拱手让了出去?

“你真的舍得?”

老夫子惊讶问道。

“有什么舍不得的?举人、进士、学士、大学士,乃至于大儒、半圣,甚至那万载寿元的圣人,我也想争上一争。”

宝玉的眼睛无比明亮,啧啧有光的道:“区区国公府,太小,真是太小了。我既然活了这一生,怎么能不看看这广阔的世界?”

是啊,既然来到了这儒家大周,怎么能空手白牙的白来一回?

宝玉想看看这广阔的世界,就好像曾经羡慕过的那句话。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宝玉低声叹道。

老夫子神色更惊,讶然道:“看这广阔世界?贾宝玉,你可知道这世界有多大?又有多少大能隐藏?”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你所见过的只有中都、金陵两座城池,最多加上这青庐山,别说广阔世界,就连这小小的大周,也不过看了冰山一角!”

“小小的大周?”宝玉霍然抬头。

“没错,只是小小的大周。”

老夫子声音悠远,长吟道:“儒家大周,不过是龟缩一隅,跨越十万山脉,那遥远的东方还有浩瀚盛唐,其中百家争鸣,尤为壮观,更有佛道两家铸有洞天福地、极乐佛国,你真的想去看看?不怕,被剃度了当了和尚去?”

“无聊的话,说不得也要当上几天。”

宝玉乐了,他还真没当过和尚。

“行,你这家伙,真是有趣!”

老夫子哈哈大笑,猛然甩出抚尺。

嘭!

只听金属撞击骨头的一声大响,小贾环被打得头破血流,硬是飞出了三四丈远。

“这……”

“打了手板,又敲了脑袋,贾环真有可能成就学士文位!”

“这贾环是妥妥的庶子逆袭了,贾宝玉也是作死,竟然帮庶子造势!”

“人家心气大着呢,要做圣人,哈哈哈,贾宝玉要做圣人啊……”

“纯属吹牛罢了,等老夫子给他看过了,他得哭!”

“没错,得哭,哭死他这个傲气的。”

秀才们哈哈大笑,声音也不压着,就是要传到宝玉的耳朵里去。

就连举人夫子们,还有藏书阁大门口高台上的老掌院以及几位院士,也都摇了摇头,觉得宝玉胡吹大气。

而那台阶上站立的接引进士,更是笑得牙花子都漏出来了。

宝玉摇摇头,站到一边。

老夫子挑了下垂到肩膀的白色眉毛,笑问道:“怎么?刚才那么有气魄,现在,不敢让我评判了?”

“自然不是,”

宝玉拱了下手,指了指白袍秀才们,“让他们先,我不急。”

“也好,随你去吧。”

老夫子有点意兴阑珊,但是看见诸多新晋秀才期待的眼神,还是让秀才们排好次序,一个个的评判。

啪,敲额头。

啪,还是敲额头……

宝玉要压轴,次序就要反过来了,是弱者在前。

前面二十几个都是敲一下脑袋算完,也就是说,这些个秀才,这辈子最多只是个九胆举人罢了。

直到轮到翟明生的时候,老夫子才让伸出手,轻轻打了下手板。

“我,我有可能成为进士?”

翟明生狂喜回来,再看宝玉时,又连忙垂下了头。

“恭喜。”

宝玉淡淡的道。

“多谢多谢,”

翟明生谢过了,只是片刻,就变回了谦虚圆滑的样子,“哪有环哥儿厉害啊?环哥儿可是有可能成为学士的。唔,宝二爷,也不能跟您比,我相信您能成为那万载寿元的圣人去。”

翟明生说的很肯定,好像是发自内心的,他就是这样想的。

对此,宝玉只是笑笑,没吭声。

贾环捂着流血的脑袋,走过来,犹豫好几次,突然咬牙道:“宝哥儿,你不要的,我也不要。”

“嗯?”

宝玉偏转头。

贾环一副倔强的样子,恨恨的道:“我不要你让我!你不要贾府,我也不要,你要往圣人那儿奔,我也要成为圣人!我一定会比你强!”

“好吧,你想追上我,那就多努力些追赶吧。”

宝玉无所谓的点点头。

环哥儿到底还是个孩子,想的真他么单纯。

宝玉身为嫡子,真个不想管贾府了,拍怕屁股就走,哪个有机会拦了?可是宝玉一走,剩下的就容不得环哥儿任性了,铁定被贾政看住。

这小贾环,是不给他背锅都不行。

想到这里,宝玉噗嗤笑出了声,摆手把王善保叫来,让给贾环包扎伤口。

而在此时,老夫子已经评判过了所有的秀才,除了翟明生外,还有两个能成为进士的。

但是如同贾环这般,打了手板又敲了脑袋的,一个都没有。

剩下的都是潜力止步于举人的那种,满脸颓丧。

老掌院吹了口气,天地间陡然炸起一道惊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笑道:“评判只是推敲出潜力,但是能否超越极限,还是要看自身的修行了,尔等不可纠结于此事,要努力读书。”

老夫子含笑点头,附和道:“说的没错,这世上,能够超越极限打了我的脸面的,也不是没有。唔,应该说,很是出了不少硬气的人物呢。”

简短的两句话,让秀才们多了神采,恢复了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

随后,却把好像要喷出火焰的眼神,狠狠的落在了宝玉的身上。

“到我了?”

宝玉特别无奈。

但是,没办法。

宝玉走到老夫子的身边,摇摇头,如同一根老竹一般,把身体站成了一道直线。

“还请前辈评判,但是不该说的,就不要说了吧?”

宝玉腆着小脸道。

“哼哼,”

老夫子冷笑了两声,很有种舒坦的感觉。

这个贾宝玉,还不知道自己早看过他两次了呢。

老夫子的瞳孔变成炽亮的白,盯住宝玉的眼睛,直接透入宝玉的百丈文山。

宝玉觉得文山上多了什么东西,想要跟着进去,却发现,自己进不去文山了。

【果然是老夫子,果然是厉害的鬼怪精灵!】

宝玉暗赞一句,老老实实的等待老夫子评判。

而此时,老夫子的灵魄,已经站在了宝玉的文山之上。

巍峨耸立的百丈文山,着实吓了老夫子一跳。

他曾经见过宝玉两次,但都是在宝玉没察觉到的情况下见的,也没有观看宝玉的文山。

而这一次,真真的把老夫子给吓了一大跳。

“百丈文山?别说小小的大周了,就算在浩瀚盛唐,也没人敢这样玩啊!”

老夫子气得跺脚,这全天下的书籍加起来,怕是都塞不满九座百丈文山。

而不填满九座百丈文山,怎么熔炼九颗文胆?

又是,

怎么成就进士文位?

“疯子!”

“变态!”

“贾宝玉,你的心气,未免也太高了点!”

老夫子摇摇头,准备出了宝玉的文山,也准备只在宝玉的额头敲上一下了。

最多只是个举人,成就不了进士文位。

这,

就是老夫子给宝玉的评判。

可是,突然间,老夫子整个人都怔在当场。

天啊,

那里是什么东西?

他真的没有看错?

老夫子凝神远望,只见在遥远的地方,连绵八座高山,巍峨耸立。

其中每一座,都是百丈文山!

咕隆,

老夫子吞了口唾沫,声音干涩的自语道:“九座文山,那是九座文山?”

“天啊,九座文山都已经填满了,就等脚下的这座凝练成文胆,直接就能点燃第二座文山,他贾宝玉,哪来的那么多书籍?”

“不对,贾宝玉才十二岁啊,就算有这么多的书籍,他能读得完?”

老夫子砰砰的直跺脚,脑子要转不过来了。

“等等,关键不是这个,是……”

老夫子一屁股摔在文山上,嚎嚎大哭了起来。

这能够填充九座百丈文山的书籍,他都没有读过那么多啊。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九十八章 典籍无数

是什么书籍?

到底是什么书籍?

老夫子猛然拍在构成文山的纸张上面。

一道炽白的丝线,蓦然化作千万条,把宝玉的百丈文山,整个给围拢住了。

宝玉蓦然觉得发冷,有一种,仿佛被人剥光了扔进寒风里,又有几百个大汉围着欣赏一样的,被完全看透的感觉。

【该死的,怎么这么难受?这个老鬼,到底在我的文山里做了什么?】

宝玉在心里面破口大骂,脸上却努力保持,如同沐浴春风的平静姿态。

没办法,别的秀才被查探的时候,都他么的是这么一副享受的表情。

秀才们刚刚纷乱了一下,就被策论夫子训斥制止了。

而这时,举人夫子们凑在一起,刚想议论一下,高台之上,就突然响起了一声咳嗽。

嗤嗤,

几个秀才忍不住笑出了声。

举人夫子们老脸一红,特别是最要面子的策论夫子刘振海,圆滚滚的大眼狠狠瞪了笑出声的秀才,吓得这几个秀才连连叫苦。

完蛋了,被夫子记恨了。

文人之间,特别是夫子和学员之间,虽说没什么过不去的仇恨,但是因为负面的事情给记住了,绝对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刘振海冷笑了几声,嘀咕道:“老不羞的家伙们,等我成了封号进士,也做咱们青庐山文院的院士,到时候,我肯定要改改……”

后面的声音很轻,轻到听不见了。

乐夫子罗婵娟很好奇,凑过去问道:“要改改什么?”

“哼,当然是要改改规矩,你别看院士们不让咱们议论,实际上,他们在藏书阁的高台上,不知道用神念交流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确实,我也这么觉得。振海兄真是好心气,这是觉得他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

“就是啊。”

“那你刚才,怎么不让秀才们议论贾宝玉?”

“……”刘振海。

策论夫子想的没错,那些院士们表面上肃穆站着,其实,

神念交杂中已经炸了锅。

万长天把能横行千里的神念凝成利刃,锋芒阵阵的道:“好了,这结果还没出来,咱们就是公平说话。那个贾环我就不抢了,但是贾宝玉,一定要做我的弟子!”

“凭什么?见到好的你就要,还说自己寿元不多,别总是倚老卖老!”

“我哪里倚老卖老了?这不是宝玉的评判结果还没出来吗,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个败絮其中的。”

“败絮其中?你给我多找几个这样败絮其中的试试?”

生死交情啊,

能在战场上托付后背的生死兄弟啊,

放在传承弟子的事情上,那……他么的也是不能让的!

万长天和风飞沉的神念,一个化作利刃,一个演化成能震破苍穹的巨大铜锤,砰砰哐哐的打了个痛快。

眼看打不过,风飞沉干脆不要脸了,把老掌院往前面一扯,咬牙道:“贾宝玉老子是要定了,谁要是不服气,来跟我恩师打上一百个回合!”

“卑鄙!”

“龌蹉!”

“无耻!”

“不当人子!”

院士们全都发了疯了,蓦然演化出好几种威力强大的神念,要把风飞沉的神念打碎,让风飞沉这个不要脸的,当个十几天的白痴再说。

可是这时候,一声恍若洪钟的声音蓦然震荡了院士们的耳膜。

“吵什么?不就是一个没出评判结果的吗?好了,都别吵,这个贾宝玉,老头子我自己要了!”

“滚蛋!”

“不要脸!”

“老掌院,别风飞沉抢不过你就跑出来当救兵!傻子都看出来了,贾宝玉是前途无量!”

“是啊,老夫子评判那些个新晋的秀才,都是瞬间出了结果,一个贾环用了半刻钟,也只是拿捏不住心性而已。这个贾宝玉,从开始评判到现在都多久了?一炷香?不对,半个时辰都有了吧!”

院士们彻底疯了,千里、赤月、无夜、风尘,四个封号进士把神念凝成一团,变成一条张牙舞爪的黑色恶蛟,要把老掌院都咬上几口狠的。

老掌院诡秘的笑了两声,远比院士们强悍的神念刚刚炸起,就被一只洁白清秀的手掌捏成一团。

“咳咳,长缨啊,老头子只是开玩笑的,没想欺负这些小家伙啊。”

“我管你?”

罗长缨用看似柔弱的肉身,竟然咔嚓一下捏碎了老掌院的神念。

好在老掌院是学士文位,不然碎了神念,起码要当半个月的白痴了。

咕隆,

老掌院、五位封号进士,还有台阶上拱手而立的蜗足,几乎在同时连连吞起了唾沫。

那可是神念啊,进士文位才能拥有的,能够影响天地法则的神念,竟然被一只白生生的肉掌,好像捏碎个鸟卵似的,给捏爆了?

而且,

那还是学士级别的神念!

罗长缨漆黑的眸子挨边扫过去,掀开面纱,露出同样乌黑诡魅的樱唇,冰冷的道:“想打架,等结果出来了你们到后山打去,谁敢影响本姑娘看戏,全都捏爆了四肢,不,五肢!”

好冷,

凉飕飕的,

包括老掌院,都忍不住夹紧了大腿。

而此时,老夫子的炽白丝线,已经分化了数千万条,全都深深的扎进了宝玉的百丈文山之中。

“这是陆机半圣的《辩亡论》,我看过的,但是怎么还有两段我没看过?是失传的那两段?好好好,记下,一定要记下!”

“这是刘勰半圣的《文心雕龙》,共十卷?什么?十卷!”

老夫子差点跳了起来。

据传闻,《文心雕龙》共有10卷,分上下两部,各有二十五篇文章,可是时光久远,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三卷孤本了。

这三卷孤本,还是开头最简单的三卷,后面深奥的七卷大文,却没有半个字流传下来。

可是,

就在宝玉的文山里,

整整十卷的《文心雕龙》,上、下两部的五十篇文章,那是一个字都没有缺少!

“好好好,记下了,一定要记下了!”

老夫子好像一个穷了几十年的邋遢汉,一脑袋扎进了金山银海里,只想长出几百个手掌,把能拿走的,全都给搬回家里去。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直到太阳落下,明月高悬,老夫子才擦擦脑门上的汗水,把贪婪的眼神,狠狠的打在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另外的八座百丈文山上。

“好宝玉,你真是个大宝藏,今个不把你挖空了,我老夫子的名号倒着写!”

老夫子的双眼通红,猛的朝距离最近的百丈文山扑了过去。

嘭!

一声轰然巨响后,老夫子蓦然回神,眼前却是宝玉一张松了一口大气的脸。

而此时,老夫子的脑门上,飞快的鼓起一个半寸长的血包。

啪啪啪,

老夫子呆愣片刻,突然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三个大耳刮子。

【白痴啊,混蛋啊,只想着看更多的书籍了,竟然忘了没点燃文火的文山,这是根本进不去的呀!】

老夫子恨得咬牙,神色变了一阵,又猛然眉开眼笑起来。

赚了,

赚大发了!

宝玉的百丈文山里到底有多少他没看过的典籍,这是数都数不清呢!

但是,

还有一个问题……

老夫子的眉眼僵硬住狂放的大笑,手掌到处开始掏摸,想要找出纸笔,把刚才看到的典籍,全部书写下来。

“纸呢!笔呢!”

老夫子这个鬼怪精灵从来不带纸笔的,任何的文章,他都可以在半空显化,可是这时候,竟然疯狂的找起纸笔来。

宝玉疑惑的挑起眉毛,递过去一杆普通的笔,还有一叠造竹纸。

“哈哈,谢谢啦,贾宝玉,你真是个好人!”

偷了人家的东西,人家还给提供作案工具,老夫子看宝玉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一头愚蠢的,待宰的大肥羊。

抢过纸笔,就要开始书写。

可是这时候,天空蓦然卷起黑沉,乌云汇聚,如同末世一般。

老夫子抬头看天,手掌僵硬起来,咬牙,跺脚,猛然丢掉纸笔,哭道:“晚了,太晚了。”

嗯?

什么晚了?

宝玉、秀才们,包括夫子、院士还有老掌院,全都摸不清头脑了。

只见天空一道笔直的闪电,咔嚓一下,直接扎进了老夫子的头顶正中。

“无耻啊,混蛋啊,没人能从别人的文山里偷东西的……

老天爷,你这是玩我啊……”

仰天哭啸了一声,老夫子的眼神蓦然呆滞,稍后,嘿嘿傻笑了起来。

傻,

傻,

傻,

老夫子拍着自己的脸皮,好像一个脑袋缺根筋的白痴,嘴角口水横流。

老掌院吓了一跳,连忙扑了过去,要看看老夫子出了什么岔子,可是很快的,老夫子就回归了正常。

“好险,要不是我是天地才气幻化,就要变成傻子了。”

“该死的,贾宝玉,你的文山里到底有什么东西?竟然让我把什么都忘记了,只想偷盗出来?”

老夫子恶声恶气的质问宝玉,一点也不以偷盗为耻。

见到老夫子的这个样子,宝玉恍然明白了过来,眉开眼笑的,像是一只偷到了鸡吃的小狐狸。

宝玉摇摇头,揶揄笑道:“您问我?我又问谁去?反正我没藏着什么……

真个怀疑的话,您就进来再看一次?”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九十九章 至高抚尺

再看一次?

老夫子真的心动了。

但是抬头看看乌云消散,群星璀璨的天空,赶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哪怕他是天地间自然生长的老夫子,也挨不住这天地聚合的第二道大雷!

老夫子窄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把老掌院撵远了,就对宝玉附耳说话。

“好小子,把你懂得的宝贝教给我,老夫子大把的好处给你。”

“什么好处?”

宝玉的眼睛发亮。

“珍惜古册,经典孤本,只要你想看,我都教给你。”

宝玉撇撇嘴,他自己文山里的书都学不完。

虽然看更多的书,能够飞快的增长才气,但是……

宝玉瞧了瞧老掌院身后的藏书阁,那里面的书籍,应该足够弥补自己的不足吧?

所以,宝玉还是摇了摇头。

老夫子怒火中烧,又眼馋得很,磨牙道:“多少对你也没有损害,就教我了,怎么样?”

宝玉很真诚的说道:“以您老的学识,晚辈顶多有那么一两本书可能是您没看过的,这,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本啊。”

“那就全部默写出来!”

“太多,累。”

宝玉的表情,由始至终的,都很真诚。

而且特别纯洁,纯洁到冒泡。

说到这里,老夫子觉得自己的脸皮也到顶了,抹不下面子接着要求,眼珠子狡猾的一转,诡笑道:“行,算你说的有理,过来,我要给你评判了。”

“哦。”

宝玉乖巧的伸出掌心。

“打手心?你真以为自己可以进士及第?”

此话一出,全场乱成了一团。

事实上,一下子耽误到了夜晚,秀才们早就断定宝玉的成就不凡,甚至连环哥儿,都对追上宝玉这件事情没有把握了。

可是,

就在此时,

老夫子说了什么?

不能进士及第!

“哈哈,贾宝玉,他竟然,都不能进士及第!”

一个小圈子的首脑秀才大笑开口。

真是忍不住,对宝玉的嫉妒和羡慕,已经烧坏了他的脑袋。

别的秀才、夫子举人,连着院士们和老掌院,都把看白痴一样的眼神丢过去。

刚才的大雷都见到了,分明是贾宝玉拥有着连老夫子都艳羡的东西,这样的人才,怎么有半点的可能,得不到进士及第的评判?

果不其然,只见老夫子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这小子,还真是有心气,有气度。文人该有的,不该有的,你一样都没有少了。”

说着,轻轻的打了一下宝玉的掌心。

“多谢老夫子。”

宝玉都准备好正气加身了,他可不会傻乎乎的挨下那么狠的一记抚尺,会痛,可是老夫子轻飘飘的一下,真个太让人受用了。

老夫子笑着点头,慈祥、善良的抬起抚尺,笑道:“你的心气,难道只是这样就完了?来来来,凑过来脑袋,还有额头的一下呢。放心,我会轻轻的打。”

老掌院、诸位院士还有夫子们,全都微微颔首。

宝玉有成就学士文位的潜力,这点,他们没有一个曾经怀疑过。

毕竟老夫子的态度,实在是可圈可点。

宝玉乖乖的凑过去脑袋,只是,眼角下意识的撇过老夫子的脸,心里暗自警惕。

这老夫子,笑容怎么会如此古怪?

突然,老夫子高举抚尺。

抚尺破了长空,猛然,狠狠的往宝玉的脑门砸下。

宝玉的心里存着警惕,第一时间燃烧了才气,用了正气加持,这才没落得跟贾环一样那种头破血流的下场。

但是在宝玉的额头,还是起了一道通红的印痕。

“别跑,还没完呢!你的潜力可不止如此!”

老夫子痛快的大吼,抚尺,噼里啪啦的胡乱打了下去。

“天啊,这是噼里啪啦的一顿乱打!”

“据史料记载,老夫子是爱之深,责之切,要是这样打过的话,就是承认被打的文人,有晋升大学士的潜力!”

“那可是大学士啊,给个一品大员,人家都不一定想要做了。”

秀才们已经惊讶到呆木了,只剩下举人夫子们,羡慕、兴奋的浑身发抖。

一个有潜力晋升大学士的新晋秀才,如今在他们的座下,认他们当作夫子。

这,

到底是何等辉煌灿烂的荣光?

要是能教出来一个大学士,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们也能含笑九泉呐!

藏书阁大门口的高台上,更是乱成一团。

万长天和风飞沉双目交错,好像炸出来一道闪电,紧接着,两人一个闪烁,硬是没了踪影。

别的院士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追了上去,神念涌出,急迫叫喊道:“你们,混账啊,给老子等等!既然要拳头说话,那就一起打吧!”

“贾宝玉一定是我赤月进士的弟子,一帮不要脸的,打吧!打死算逑!”

高台上只剩下老掌院和罗长缨,老掌院也有点坐不住,浑身都跟蚂蚁乱爬似的发痒,但是被罗长缨扫了一眼,还是放下了以大欺小,以老欺幼的,十分具有诱惑力的想法。

后山传来吟哦声,怒吼声,不断有飞火流星、千里赤火招摇闪过,把漫天的繁星连同皎洁的大月,一起遮盖了去……

蜗足拱手竖在台阶上,低垂的脸上全是铁青和黑红,眼底不断闪烁着后怕,还有怨毒。

最后毒笑了两声,把嘴唇死死的咬住了。

有潜力成为大学士?

那么,是不是,

十年之内,贾宝玉有可能真的晋升进士,要取了他的小命呢?

蜗足越想越恨,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的没入了掌心结实的肌肉里。

血在流淌,但是不等流出掌心,就被才气转化的力量,蒸腾成了一片虚无。

而此时,宝玉正在努力忍受。

别看用了正气加持,那老夫子的抚尺,可真的是打疼了宝玉。

老夫子的力量不大,不过六七百斤的样子,之所以能把贾环打飞出去,是因为贾环不敢用正气加持,生生的用身体承受了的缘故。

宝玉用了正气加持,足有千斤力量,但是被六七百斤的力量往头上打,那也是真个痛得狠了。

宝玉用手护着额头,牙齿开始咔咔的磨了起来。

老掌院大声笑道:“好好好,果然不愧是开国公府的麟儿,竟然得到老夫子如此肯定的评价。宝哥儿啊,你就受着点,这老夫子的抚尺,可不是随便就能打人的。”

罗长缨噗嗤乐了,附和道:“老夫子的这把抚尺可是宝贝,咱们当文人的,没谁敢拒绝被这把抚尺打呢。”

听到这话,别说那些新晋的秀才了,就连举人夫子们,都差点倒喷一口老血。

什么拒绝被抚尺打?

天啊,他们真的想被老夫子打个半死,

就算打死了,那也光宗耀祖的事情啊!

贾环心有戚戚的点了点头,低声自语道:“宝哥儿,你果然是个厉害到让人绝望的,但是,我贾环,绝对不会输给你!”

瞧着老夫子上下飞舞的戒尺,贾环的眼中,羡慕的神色差点变成流水,要顺着两颊流露出来。

可是对宝玉来讲,这种暴打,真个是……

太不像话!

“够了够了,打够了!我知道自己有潜力,不用再打了!”

宝玉小声求饶。

老夫子满脸兴奋,抚尺挥舞得嗖嗖作响,

“不够!你的潜力太大,不是说还要往圣人冲击吗?起码打500,不,打上1000抚尺才行!”

“会打死人的。”

“放心,我这抚尺打不死人,最多打伤,要不然的话,也不会被称为至高抚尺了。”

“什么至高抚尺?”

“就是儒家的至高抚尺啊,用这个打人,只要承认自己是儒家的,那就没人敢躲了。”

老夫子越打越兴奋,把宝玉的秀才袍袖都抽烂了,大笑道:“所以你就老老实实的,胳膊放下,让我好好的打!”

宝玉继续忍着,脾气有点炸了。

老夫子接着打,慢慢的,竟然有了节奏。

噼噼啪啪,

噼里啪啦,

抚尺砸在胳膊上的脆响,真真的好生清脆。

一百下,

宝玉的脸色开始扭曲;

两百下,

宝玉的牙齿磨得咔咔作响;

还没到三百下,宝玉猛然抓住抚尺,大声叫道:“够了,疼死我了你知道吗!”

“不够不够,你的潜力太大。”

老夫子是打畅快了,打舒坦了,看宝玉的眼神都美滋滋的。

宝玉猛的把抚尺一抽,“好好好,咱们接着打,来,使劲打!”

说着,抢到手里的抚尺,反手抽了过去。

“贾宝玉,你不当人子,你你你,你竟然敢还手?”

“还手又怎么样?哪个规定了不能打老夫子?”

宝玉哈哈大笑,戒尺乱披风的砸了过去,“都说爱之深责之切,老夫子,我也爱你爱得狠呢,咱们互相爱,狠狠爱,使劲疼爱一番呐,谁都不能阻拦!”

“好,谁都不能阻拦,我打死你个龟孙!”

老夫子也是打痛快了,脾气上来,才气汇聚,又变出来一把抚尺。

本来想拦住宝玉的老掌院被老夫子这么一说,苦笑着停下了脚步。

一拍脑袋,老掌院纠结道:“这里可是青庐山文院啊,我的天,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事情?”

罗长缨无所谓的道:“不就是打架吗?多大点事。”

“嗯,嗯,多大点事……”

老掌院差点哭出声来,

这,竟然还多大点事?

眼不看为净,老掌院把脸扭到一边,就当没看见。

而此时,宝玉和老夫子那边,已然打出了真火。

两条抚尺噼里啪啦的,接连对撞了上百次,索性宝玉的力气大,很快占了上风。

“抚尺打不死人,嗯?”

宝玉大叫道。

“没错,打不死人,这是天地才气汇聚的抚尺,有灵性,最多头破血流。”

“很好,太好了!”

宝玉突然爆发力量,几下打飞了老夫子手里的抚尺。

老夫子的脸色一僵,就要变成清风遁走。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一百章 通行手牌

“怎么?怂了?”

此话一出,老夫子顿了一下。

只是这一瞬间,宝玉手里的抚尺,一阵风似的刷出了好几道影子。

“爱之深,责之切,老夫子,晚辈爱死你了呀!”

“别想跑,除非你不要脸面了!呔,吃我这一记!”

“你想干嘛?向老掌院求救?你还要脸不要?老实待着,让末学后进的我,也好好的‘尊敬’您老一回!”

宝玉嘴里堵人的话语不断,抚尺比声音更快,次次照着老夫子的脑门砸了下去。

一千下后,宝玉喘着粗气,兴致勃勃的往回走。

“没力气了,以后咱们再好生计较。”

老夫子满脑袋疙瘩,跟个癞蛤蟆似的,哭丧道:“你打了我一千下,你等着,早晚我要十倍奉还!”

“对啊,十倍奉还。”

宝玉好像突然醒悟了,兴冲冲的拖着抚尺往回走,“你打了我两百七十六下,我还得接着打啊,十倍啊十倍。”

说着,宝玉好像一点都不累了,兴奋得两眼发光。

噗,

罗长缨一下子笑喷了。

这一声笑,好像提醒了老夫子。

只见老夫子化作一道清风卷远,边跑边喊:“你说的,下回再作计较。好好好,咱们就下次见,今天就到这了!”

临走,还要顾全脸面。

宝玉摇摇头,意兴阑珊的甩着抚尺,眼眸在一应白衣秀才的身上扫过。

这刚提起的兴头,正手痒呢。

突然,宝玉看见台阶上对他露出狠色的蜗足,甩甩抚尺,诡笑莫名的走了过去。

“至高抚尺呢,打儒家的人不能还手呢…….”

宝玉的一整张脸上,写得满满的,都是不怀好意。

怎么?

他还想打我不成?

蜗足的脸上狠色一闪,又堆起笑,盯着宝玉手里的抚尺。

可是宝玉对着他走过去,到了近前,却是猛然一拐,拐向了高台之上老掌院的方向。

“老掌院,”宝玉在台上站直了,又弯下腰,双手把抚尺奉了上去,道:“爱之深,责之切,我也爱了老夫子一回,但是这至高抚尺,后生不敢承受。”

老掌院心里骂着娘,脸上还得带着笑。

找事呢,

这是找事呢!

贾宝玉把老夫子狠揍了一顿,这把揍人抚尺递给他,不是让他背锅,又是为了什么?

贾宝玉只是一介生员,虽说沾上了少不更事的边,但也承担不起揍了老夫子的事情,这是刚进了青庐山文院,就要把青庐山文院当成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供自己乘凉呢。

不过,

合该如是。

老掌院接过抚尺,这乌黑油亮的抚尺,老掌院也是第一次拿到。

忍不住摸了摸,笑道:“老夫子也是起了童心,怪不得你,所以,没事了。”

“真的没事?”

宝玉认真确定道。

“没事了没事了,你小子,怎么那么多的歪心眼?”

老掌院了挥手,对宝玉的态度,特别满意。

一个学员,对于文院的认同感在哪里?

就在遇见事情了,能依赖文院,让文院给自己遮风挡雨了。

文院就是一个集合体,给学员提供修习、庇护的场所,反过来讲,当文院遇见事情,学员们也会坚定的站在文院的立场说话。

【这小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或许等他成了举人,真的要以大欺小一次?】

老掌院转着念头,看了看天色,让众人依次散去了。



“我等告退。”

“晚辈告退。”

新晋的秀才,还有九位举人夫子,同时向老掌院告辞离开。

还想要对罗长缨行礼,却发现原本站着缥缈身影的地方,这时候已经是空无一物。

“这位院士,好像比老掌院还厉害。”

“再厉害也是前辈,我反而更关心宝二爷的事情,他……”

“莫说莫谈,宝二爷……

唉,此等人物,我是不敢奢望去追上了。”

“那可说不准,我也是有进士及第的评判的!”

有人不服气,立马收到了一窝蜂的鄙视的眼神。

“呵呵。”

难以言喻的笑声接连响起。

“进士及第的评判?我也是进士及第的评判,可是人家宝二爷是什么?潜力能达到学士的级别,而且……”

好像想起了什么不该想的事情,这个说话的首脑秀才突然闭嘴,捂着嘴咳嗽起来。

是啊,

人家宝二爷,

那可是把老夫子都给狠揍了一顿的可怕人物呐!

那边,贾环一直用一种笃劲的眼神看宝玉。

宝玉摇了摇头,很赞赏环哥儿不服输的气魄,拍拍贾环的肩膀,要往山腰去了。

“等等,”

突然,有人叫住了宝玉。

回头一看,竟然是台阶上站立的蜗足,满脸含笑的喊着宝玉的名字。

“宝二爷,还请近一步说话。”

宝玉思量了一下,挥手遣退挡在中间的王善保,让袭人也往边上走了几步,这才走了过去。

两人低声笑谈了一阵,随即,就友好作别。

七天的时间,足够王善保弄一栋不错的居所。

临着潺潺的小溪,背靠山洞盖了一座三丈居舍,是用山间的大木堆砌而成,尚且散发木头的清香。

周围用收集的荆棘围了一个小院,颇有种悠闲雅致的趣味。

袭人褒着鲜美鱼汤,那边王善保从当作库房的山洞里拖出两米长的一只野狼来,扒了皮,放在火上烤。

一边烤着,一边看宝玉把玩手里的玉鉴。

“爷,那个蜗足跟您说了什么?”

王善保闷声问道。

宝玉把一十八枚玉鉴合了起来,顿时光华闪烁,等光芒褪去,这些玉鉴就变成了一个白皙的光滑手牌。

手牌上刻着一个硕大的‘四’字,材质细腻,好像最佳品的象牙制作而成的。

宝玉把手牌放进袖口,笑道:“也没说什么,就是看我能耐了,想跟咱们和解来着。”

“和解?”

王善保想了一会,木木的道:“爷,您别怪老仆多嘴,那个接引进士,怕是没安好心。”

“我懂。”

宝玉淡淡的笑了笑。

就算再怎么潜力无限,自己现在,也不过一介秀才罢了。

蜗足虽然心性不足,被罚做了接引进士,比不上院士们的地位高,但是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个进士文位。

堂堂进士,就这么认怂了?

而且,是在自己没明确态度的前提下认怂?

宝玉自以为,自己还没这么傻得天真。

山风呼啸,带着刻骨森寒,吹颤了荆棘缠绕的篱笆。

宝玉把白色大麾裹了裹,有点想念自己的雀金裘了。

好吧,

现在是白南烟的雀金裘。

“这个不要脸的,”宝玉嘀咕一声,问王善保道:“烤好了吗?”

“熟了半扇子肉。”

“行了,够吃,切下来咱们回屋里吃去。这山里的冷风,还真是够让人难受的。”

王善保就把半扇的狼肉切割了,剩下的就丢回山洞里去,袭人也熬煮好了鱼汤,小心端着,跟宝玉一起进了屋舍。

屋里暖和许多,有烛火微微摇晃,当然,还有个惫懒的玎珰,趴在屋子的中间咕噜噜的灌着美酒。

宝玉把玎珰踹到一边,分了狼肉,狠狠的往嘴里塞。

能吃,就有力气,

身体好了,脑子就能够活跃。

索性没有外人,宝玉也不顾斯文,狼吞虎咽的吃完肉,再把鱼汤灌进肚子,舒坦的打了个饱嗝。

随后铺开纸张,脑海之中,开始想象赤兔马的神骏。



夜黑风高,哪怕在这皎月高挂的天气里,也有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一个简陋的山洞里,没有篝火,也没有烛光,就算那皎洁的明月,也照不亮这七扭八拐了几十米的甬道,才能连通到的山洞的洞底。

“你来找我做什么?”

一片漆黑中,蓦然响起一声冷哼。

火折子亮了起来,露出翟明生笑嘻嘻的脸庞。

翟明生四处照亮了,把缺了腿、靠在洞壁上的破桌子看到,从上面点了油灯,这才让山洞亮了起来。

只是昏黄,不是亮堂,但是到底也能看清人了。

只见蜗足倚靠在山洞的最深处,盘膝坐着,手里捧着一卷书册,好像正在品读。

翟明生恭敬的行了礼,笑道:“老前辈,这乌漆嘛黑的,您也能看得下去书?”

蜗足冷着脸道:“生员就能凿壁偷光,那么一丁点的光亮就能看书,我身为进士,还需要什么照明的东西?”

脸色越来越冷,瞪着翟明生道:“你来找我作什么?不是说过了,尽量少弄出来牵扯!”

翟明生的笑容从未落下,神态也很恭敬,

“蜗足前辈,晚生到您这来,只是想要您手里的通行手牌罢了。您是知道的,我只有进士及第的潜力,要是不努力攫取资源,怎么做更厉害的人物?”

蜗足摇了摇头,对翟明生不屑一顾。

但是手掌往身后一模,还是拿出来一枚手牌丢了过去。

翟明生接过手牌,上面用上古商文刻绘着,一个十分古朴的‘二’字。

“只是二楼?”

翟明生不满意了,笑容有点僵硬的道:“我要全部的,能登上藏书阁三楼的通行手牌!”

“哼,第三楼的古籍注释,你也有胆子读了?”

“这个用不着您老费心。”

翟明生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之间,神色暴怒。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一百零一章 同窗圈子

一寸一寸的伸出手,摊开,咬牙道:“通行藏书阁的那个手牌,立刻给我。还是说,你不想要你的这条小命了?”

蜗足呆了一下,看翟明生的眼神就有点不一样。许久之后,这才感叹道:“第三楼的古籍注解你也敢读,看样子,那边给了你很好的宝贝呢。

是什么宝贝?拿出来看看。”

“给你看了只会让你眼馋,你还敢抢吗?”

翟明生的眼睛满是血丝,猜测道:“难道说你把通行手牌给……”

蜗足阴声笑笑,有点可惜的道:“好吧,既然是他们给你的,我自然没胆子抢,但是你要的通行手牌,我这里没有了。”

“怎么可能没有?难道你真的……”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滚!”

蜗足哈哈大笑,一掌过去,就把翟明生打出了蜿蜒曲折的甬道。

翟明生摔了屁股,胳膊被山洞外的树枝划出来一道长长的血口,疼得龇牙咧嘴。

“得到接引进士磨练的机会你就飘了?”

“以为有可能更进一步,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翟明生小声的嘀咕着,大口吮吸胳膊上的鲜血,仰天叹道:“他么的,老子也想和你一样啊,可是现在太弱,还没长毛的胆子。”

被蜗足把屁股摔成了八瓣,胳膊都流了血,翟明生好像一点生气的情绪都没有,还是露出招牌似的笑脸。

走两步,又疼得呲牙咧嘴。

“痛痛痛,哭死,看来蜗足这老家伙真的没有通行手牌了,不然没胆子不给我,那么……”

一边思量,翟明生一边往自己建造的居舍走。

路上随手折了根树枝当拐杖,把树枝弄得全都是血。

“咦?明生兄,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快来坐下,哪位兄弟有伤药?拿来借用一下。”

两个白衣秀才围着篝火谈笑,恰好看见翟明生的影子。

声音刚落,后面茅草、枯枝依靠两棵大树建造的简陋茅舍,立马涌出了七八个人,都是自发性进入宝玉圈子里的秀才。

这些个秀才有条不紊的凑齐了纱布、疗伤药粉等物,给翟明生妥善的包扎了。

翟明生一边风趣的谢过众人,一边赧然道:“惭愧,惭愧,本来想打了野物给大家做了牙祭,结果想起宝二爷的英姿,神情恍惚,竟然从块大石头上摔下去了。

我的屁股啊,差点摔成了八瓣。”

一群人哄堂大笑。

有人也是问了,道:“那你这胳膊是?”

“没什么,正好有跟斜叉的树枝,给刮了一下。”

“好个不知死活的树枝,竟然敢对付未来的进士老爷!”

“走走走,咱们去把那树枝拽了,拿回来烧火,算是给明生兄,哈哈,报仇雪恨呐。”

秀才们揶揄笑道。

翟明生递过去满是鲜血的,自己充当拐杖的树枝,大笑道:“喏,就在这了,咱们可是宝二爷的圈子里的,要跟宝二爷一样,有仇不报非君子呢。”

“对对对,有仇当场就报了,就连老夫子……”

噗嗤,一群人畅快大笑,紧接着又捂住嘴巴,四处乱瞧。

翟明生哈哈大笑,

“好啦,没人看我们,但是也别议论老夫子了。老夫子那种大人物,也就宝二爷敢下那么狠的手。”

“哈,只有宝二爷。”

“宝二爷大气!”

秀才们附和了几句,也就逐渐散去。

负责篝火的去找枯枝,负责食物的去打猎或者采摘山间的野物,而更多没有轮值的,就凑着篝火的火光,仔细读书。

这二十名秀才的小圈子,已然有了完善的秩序。

而在这秩序的顶端上,翟明生用自己的风趣幽默,以及出众的学识,把这个圈子紧紧的围绕在了一起。

【要是我自己构造一个圈子,哪里有如此多的风光?】

【宝二爷,您当初不答应帮了我,可是您的东西,跟我自己的,很快就没有什么两样了。】

翟明生走进简陋的居舍,看见里面没人,就从袖口里取出了藏着的东西。

是两个手牌。

一个用小篆写着个‘三’字,

就是代表着,这块手牌可以阅读藏书阁的一楼,其中前三排的古籍;

另一个是远古商文,还有象形文字的味道在其中,是一个‘二’字,

就是说,这块手牌,可以登上藏书阁的第二层,去看那在青庐山文院里,一般只有举人夫子才能观看的书册了。

“可惜了,只是第二层。”

翟明生感叹了一句,把两块手牌,全都塞进了胸口的内衬里。



天色刚刚破晓,翟明生就带着十九名白衣秀才,候在了宝玉门外。

袭人进去通传,“爷,秀才老爷们都来了,要等着您,一起去藏书阁读书呢。”

宝玉点了点头,有点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才什么时辰啊?

扰人清梦,妥妥的不是个道理。

在大周一百零八座文院中,同窗的秀才,都会聚合成一个个的小圈子,将来做了官,自然要相互扶持。

人族嘛,都是群居的生物,这点上也是正常的,但是在宝玉看来,实在有点结党营私的味道了。

“结党营私,我可不喜欢这个,唔,主要是这些个秀才,真的没几个有用的。”

说实话,宝玉真心不想要这个圈子。

没有太多理由,

只是,

徒劳伤神罢了。

宝玉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圈子里,包括自己和翟明生在内,一共有二十一个秀才。

可是,

如今法道昌盛,其中最起码有一半的秀才,成为举人后会选择法道儒家的这条道路。

而宝玉是贾府的嫡子,身上的烙印是去不掉的,只能被划成王道儒家的文人……

啪,

宝玉忍不住拍了下脑袋。

那不就是说,等这些个秀才成了举人,他和秀才们的关系越好,到时候就越难处理了?

弊大于利,

弊大于利呐。

宝玉实在不希望,哪怕只有半分的可能都不想,有一天,要和自己的朋友怼上了。

袭人伺候宝玉洗刷着,笑道:“爷,这些可都是您往后的左膀右臂呢,还是早些去吧。”

宝玉摇摇头,道:“要说左膀右臂,他们不一定能担着这种重担,但是生死仇敌,说不定还真能出上那么的几个。”

虽然这样说,宝玉也不想抹了那么多秀才的面子,毕竟人家这时候,还是把他认成了圈子里的首脑了。

草草的洗刷一下,宝玉整理仪态,迈出房门。

“宝二爷早安,”

“宝二爷,不好吵了您一个大清早,但是咱们诸多同窗,实在是急着要去藏书阁见识下呢。”

“宝二爷金安,就等着您带领我们去读书了。”

一群人凑上来说话。

宝玉带着笑容挨边回了,也就作罢。

以贾府的门扉,自然要先管了吃食,一应人等吃过早饭,以宝玉为头,翟明生其次,浩浩荡荡的往山巅行去。

山路难行,但也难不住这些正气加身,少说也有几百斤力气的秀才们,没多久,就登上了高耸的山巅。

而在藏书阁的门口,乐夫子正轻抚瑶琴。

罗婵娟是举人夫子里唯一的女子,也是最和善的,今个没有闲事,自然要来看看新晋的学员。

先秦琴师伯牙的《高山流水》乐曲高妙,其意巍巍洋洋,在罗婵娟的素指拨动间,更有种难以拟测、妙不可言的感觉。

宝玉侧耳听着,不急不躁,

可是那些急于看书的秀才们,就有点忍不住了。

秀才们与乐夫子见了礼,等在宝玉的身后,但是没多久,就推举了翟明生过来。

翟明生附在宝玉的耳边,道:“爷,同窗们都着急呢,您不进去,他们也不能进啊。”

“哦?”

宝玉转过头,眼神带着温和的笑。

“你叫我什么?”

“当然叫您爷了,要是您不介意,就收下我鞍前马后的伺候您吧。”

宝玉摇了摇头,认真道:“咱们是同窗,用不着这样子,你们叫我宝二爷,我已经很是愧受了,可不敢省了前两个字。”

宝玉很仔细的想了想,道:“你跟同窗们说一声,以后就喊我宝哥儿吧,还有,你们先进去,我待会就来。”

翟明生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下去,没多久,一些秀才就进了藏书阁的大门。

临进门前,还要对宝玉弯腰行礼。

宝玉笑着点头应了,仔细听罗婵娟的琴音。

突然,琴音乍断。

罗婵娟摁下琴弦,眉眼间那股成熟的风韵,便是三岁小儿也要懂得了。

只见罗婵娟轻笑道:“他们都进去了,你怎么还不进去?怎么,看不上咱们青庐山文院的藏书?”

宝玉摇摇头,笑道:“藏书阁就在那里,随时能看,但是美妙的琴音,就不是随时都能听到的了。”

“油嘴滑舌!”

罗婵娟训斥了一句,自己却噗嗤笑了。

“好吧,你果然是个最有趣的。快去读书吧,早点成为举人,也能早点做官。”

宝玉点点头,迈步走进藏书阁的大门。

可是在大门泛起波纹的那一刻,宝玉还在仔细的思考。

【罗婵娟,罗长缨,这大周可是有句思乡的老话,叫作‘路长求婵娟’,意思是在遥远的人生路途上,也要求得佳人圆满。

一个‘长’字,一个‘婵’字,难道罗长缨和罗婵娟,是一门出的,隔了两代的血亲不成?】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一百零二章 眼高手低

有可能啊,

而且那个‘霸龙进士’的封号,

委实可圈可点。

宝玉踏进藏书阁的大门,蓦的,天地一片昏暗。

脑子迷迷糊糊,晃晃悠悠,仿佛有100个强悍的大能围着自己的耳边,嘴里吐出万字箴言。

更可怕的是,宝玉虽然听不清楚,但知道这些大能说的话,很多都是矛盾的,却都含有直透人心的力量。

试想一下,一个有着恐怖力量的语言,生生扭转了自己的观念,

然后又是一个,

再一个!

还都是互相矛盾的,让你只能转换人格!

变多了,

还是自己吗?

相互矛盾,互相碰撞,谁能够忍住灵魂不被撞击的崩溃?

宝玉吓了一跳,文火陡然燃起,把幻象全部冲散了。

“天啊,这是什么东西?”

宝玉惊呼出声,环顾四周,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荡荡的甬道。

顺着甬道,宝玉走进藏书阁的殿堂。

斜着看过去,只见前面放置四排书架,每一排都长有三十余丈,高有两人多高。

书架的中间有着能滑动的短窄木梯,用来方便拿取上方的书册。

奇怪的是,竟然空无一人。

在宝玉前面,已经有包括翟明生在内的,二十名秀才进去了,可是宝玉看遍了整个殿堂,不见一个人影。

【不只是翟明生他们,环哥儿和别的秀才,应该也早就到了。】

宝玉不急着看书,只是看着四排书架,突然,第二排的书架边缘的木梯挪动了起来,而且挪动了很远。

与此同时,木梯挪到的地方,处于高处的一卷锦帛消失不见。

原来如此……

宝玉了然的笑了。

互相阻隔,安心读书,哪怕很多的人在这个殿堂内,互相也看不到,甚至是触碰不到的。

青庐山文院的藏书阁,果然颇具神异。

宝玉走到第一排书架,手掌伸过去,却是好像穿过了海市蜃楼,把书架给穿透了。

“有趣,”

宝玉越发对藏书阁感兴趣了,从袖口掏出写着小篆体‘四’字的通行手牌,在书架上轻轻一按。

啵,

仿佛落叶,飘落于平静的湖面上。

手牌放置的地方,缓缓荡出一圈涟漪。

涟漪过后,宝玉的手掌,已然能够触碰到书架了。

《论语.阳货》?

在宝玉的脸前,恰好是一卷崭新的书册。

宝玉拿起《论语.阳货》,翻开一看,才知道这不是只记载阳货篇章内容的书册,而是夹杂了别的东西。

比如,在‘巍巍乎唯天为大’这句话的后面,还写了一行小字,上书: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有趣,真个有趣了!”

宝玉哈哈大笑。

‘巍巍乎唯天为大’是孔圣人说的一句话,里面的‘天’,是自然之天的意思,没有丝毫的主宰性,是孔圣人否定鬼神天命的存在。但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虽然也是孔圣人说过的,意思却截然相反。

这句话承认了鬼神天命的主宰性,与前一句恰好互相对立,发人深思,可是,在发人深思后,有没有更多的言语解释。

“垃圾,”

宝玉给手里的古籍下了定义。

虽然指出了《论语》中的前后矛盾,但是没有注释,自然是标注者本人也没弄清楚,

而宝玉的文山里,可是静静的躺着一本十分完全的古册呢。

要说对《论语》最有名的注书,唐宋元明清,无外乎宋代大儒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其中的《论语集注》十卷,在明朝以后,就被指定为科举的正统教材。

宝玉曾经研究过古诗词,顺便把包含了《论语集注》十卷的,整个《四书章句集注》给大略看了一遍。

按理说,只是看一遍,神仙也记不住的,

但是,

自从宝玉开了文山,曾经看过的,全都在文山里面显化。

这《论语集注》的十卷,恰好就在点燃文火的百丈文山里。

宝玉内观文山,只是心思一动,就找到了《论语集注》十卷。

“不愧是对孔圣人文章的集注,这十卷,竟然是我的文山的,奠基之作!”

那找到《论语集注》的地方,分明在百丈文山的山脚最深处,承载整座文山重量的地方。

宝玉仔细观看,只觉得朱熹果然不愧是文名流传了数百年,哪怕在二十一世纪都声名不衰的一代大儒。

这《论语集注》的十卷,竟然把论语中的矛盾,对天地人伦的理解,通透详细的解释了出来。

虽然有些东西比较片面,

但那种片面,也只有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宝玉,

才有资格评判了。

毕竟,在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宝玉看过的东西,委实太多。

宝玉把《论语集注》温习了一次,字数不多,也就用了半个时辰。

“可惜了,要是关于《论语》的东西,太多的话,藏书阁对我来讲,就没多大的意义了。”

宝玉叹了口气,顺着第一排书架找了一遍。

关于《礼记》的注释,

垃圾!

关于《乐经》的注释,

垃圾!

关于《辩亡论》的注释,

还是垃圾!

垃圾垃圾垃圾……

宝玉把第一排翻了个七七八八,花了两个多时辰,就没找到一本有用的。

一拍手,宝玉拿出纸笔,用纸上谈兵幻化了个椅子坐了,又从袭人给他准备的褡裢里拿出一包料豆和一壶淡酒,悠闲自在的嗑了起来。

“无聊啊,真是太无聊了,这第一排书架,真的满满的都是垃圾。”

宝玉百无聊赖的道。

而在此时,贾环恰好翻出了宝玉刚刚丢掉的某些东西。

“巍巍乎唯天为大,咦?后面是……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贾环如获至宝,蹲在地上,就这样埋头思索起来。

【孔夫子的话前后矛盾啊,这是给指出来了,让我等后辈多多思考,不要死读书读死书呢。】

贾环心里感谢了写了注释的前辈,翻出来《论语》全篇,埋头苦读起来。

“有趣,有意思!”

“宝贝!真是大宝贝!发人深省啊!”

“我以前读书,简直就是个木头脑袋,懂了,一朝顿悟,朝闻道,夕可死矣!”

贾环不停的自言自语,小小的脸蛋上,神情有如疯魔。

“咦?论语全篇都没有了,是哪个这么不要脸,全都给搜罗去了?”

翟明生随手在第一排书架上翻着书籍,往《论语.述而》的上面摸的时候,手里却摸了一个空。

再找其它的论语篇章,已经一卷都找不到了。

“无所谓,这第一排书架虽然都是先人的经典注释,发人深省,但到底只是普通的文字书写,没有附着才气的力量,真正的宝贝,还是在上面的楼层里。”

翟明生双目灼灼的看过四排书架,可惜的摇摇头,使劲舔了嘴唇,这才拿出刻绘着上古商文的通行手牌,走上了蜿蜒的台阶。

哪怕是举人、进士,看第一层的书册,也都能增长学识、才气,

但是跟第二层的古籍比起来,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翟明生收起不舍的心情,忐忑不安的摸了摸胸口藏着的,散发透骨寒气的宝贝。

闭上眼,一下子闯进了二楼。



喝光一壶虽然清淡,但是甜美的淡酒,宝玉悠悠然的站起来,把自个拾掇利落了。

“第一排书架是垃圾,这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甚至是只有夫子和院士能登上的二楼三楼,总不能也是垃圾吧?”

宝玉休息够了,开始往后面走。

第二排,稍微深奥了些,但是,垃圾!

第三排,已经全是很古老的,丝绸做承载书写的古册,只是,还是垃圾!

第四排,全是竹简。

宝玉有点感兴趣了,这竹简书写的东西,他还没有看过呢。

但是翻了翻,好吧,还是垃圾。

宝玉觉得自己不该太抱希望了,毕竟对于古代的诗词、策论,乃至于儒家大周没有的骈文等各种文体,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早就研究了个通彻。

那是个信息爆炸的时代,

自然,

也是个能够把历史上出现过的学识,全都掰开了,揉碎了,

碾成粉渣的时代呢。

“等等,这是……庙记全篇!”

手指抚摸上一卷竹简,宝玉突然激动了。



谁也不知道,这施展了玄奇的殿堂里,还有一个能看穿一切的存在。

蜗足用手指轻抚额头,两个指尖之上,竟然凝聚了进士文位的,全部才气。

而这浑厚无比又精炼无比的才气,好像一缕细微的丝线,连在蜗足的瞳孔中,让蜗足能够看见殿堂里的所有人。

此时,蜗足站在宝玉的身后,眉开眼笑。

“好个贾宝玉,这许多的上古典籍,起码也是封号进士给注释过的,你竟然不看在眼里?”

“很好,太好了,快点,快点往后走。”

“哈哈第二排也没你喜欢的?很好啊,去第三排找找看,一定,绝对也要没有你喜欢的啊。”

“咦?第四排了,还是摇头?还是不满意?”

看见宝玉在第四排的书架翻看了一阵,蜗足的笑意,已经能从脸上滴下去了。

贾宝玉啊贾宝玉,本以为你是个有能耐的,原来眼高手低。

这第四排的古籍,起码是院士文位才能做了注解,你竟然还不喜欢。

蜗足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

以宝玉这等眼高手低的,

十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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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人中长缨

蜗足看着宝玉不在乎第四排的古籍,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又有几分快活。

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也是不把第一层的书籍看眼里,

如此看来,

宝玉也不比他强上多少嘛。

蜗足想起自己是三十年成就进士的,这宝玉说的十年,大概也只是笑话。

但是,

“快上第二层,快去!之后,世上就不存在贾宝玉了。”

蜗足小声嘀咕,一双眼睛,满满的都是报复后的快感和怨毒。

可是这个时候,宝玉从第四排上拿了一卷竹简,站着不动了。

蜗足愣了一下,连忙凑过去观看。

“咦?是吴均半圣的庙记十卷?”

这就让蜗足奇怪了,吴均是很早以前的半圣,影响很大,又文体清拔,流传是最久远的。除了《论语》以外,吴均的《庙记》十卷可是外界流传最广,也是注释最多的文章呢。

可是,为什么这般流脍人口的文章,宝玉会如此感兴趣了?

“真奇怪,这个贾宝玉,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蜗足叹了口气,虽然失望,但也没怎么在意。

第一层全部的四排书架,宝玉只对《庙记》感兴趣。

这《庙记》才多少字?

能看个多少时间?

等不了太长时间,宝玉还是会忍不住上了二楼。

蜗足也是文人,知道更好的文章,对文人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

果不其然,只是过了几盏茶的时间,宝玉就放下《庙记》。

“舒坦!”

宝玉畅快的笑了两声。

文山之中,一卷有点弯曲的纸张,陡然加厚了两成,

宝玉文山上熊熊燃烧的才气,也是瞬间就腾起更加汹涌的火苗。

【这先贤吴均的《庙记》十卷,在二十一世纪或许是失传了一些,也或许是我没有看全。如今,可算是补全了。】

宝玉感觉自己的才学提升,才气更为深厚,这充实自己学识的感觉,真真的让他心怀大畅。

抬起头,宝玉看向蜿蜒的楼梯,眼睛不自觉的眯了眯。

这上面的一层楼啊,不知道有多少自己没看过的宝贝?

捡漏了《庙记》,宝玉更看重青庐山文院的藏书阁了。

上面只有夫子和院士才能观看的地方,是不是有更多的瑰宝?

想到这里,宝玉摸了摸袖口,手指拿出来的时候,已经夹了一个跟刚才完全不一样的通行手牌。

他开启前四排书架的时候,用的是玉鉴合并而成的手牌,可以阅览第一层全部四排的古籍。

而这一个,通体宛如青铜,上面还有铜锈斑驳,隐约有古朴花纹,刻绘成一个上古商文的‘三’字。

“能够看全整个藏书阁的通行手牌呢,真是诱人,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宝玉轻声嘀咕着。

“去啊!一定要去!”蜗足差点喊了出来。

可是这时候,宝玉突然把手牌塞进了袖口。

“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回去消化下!”

宝玉拍了拍手,毫不犹豫的往门口走,边走边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个接引进士平白无故的,非要跟我和解了,还送上这么个高大上的手牌来。傻子,才以为他真的是个良人。”

“那个白痴,现在应该想着我肯定忍不住,肯定会上二楼甚至三楼吧,让他想着去好了,随便他怎么想,最好半夜里摔进茅坑里把他给爷淹死了才算清净。”

“爷有大把的古籍,大把的注释,这都没看完呢,才不需要看别的,让蜗足憋屈死好了。”

身后跟着的蜗足,差点倒喷一口老血。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蜗足大声叫骂。

“混账小子,这个该死的贾宝玉!要不是青庐山文院整个笼罩在老掌院的神念下,要不是我不敢动手,现在就捏死了你!”

“混账!白痴!楼上是大把的经典古册啊,是大把的才气,大把的学识啊!你竟然不去,竟然不去!”

眼看宝玉消失在藏书阁大门荡起的一圈波纹里,蜗足的一张老脸,涨得都要哧出血来。

蜗足双眼通红,杀人似的盯着宝玉离开的方向,磨牙,跳脚,

许久之后,突然仰头喷出一道夹着血腥味的白气。

“真真个,气煞我也!”



藏书阁一片寂静,没有谁可以影响旁人。

蜗足剧烈喘息了一阵子,眼睛好像嗜血的饿狼,寒声怒道:“好个贾宝玉,所谓无欲则刚,我真是小瞧了你。

可是,没有哪个文人能抵挡这种诱惑,

你也挡不住的!

这二楼,甚至三楼,你早晚要去,

你忍不了多久。

不对,你没本事上三楼了,只要上了二楼,就会死在千士轰鸣,宛如魔音灌脑的疯狂之下。

你死定了,你绝对死定了!”

得意的昂起头颅,蜗足走到殿堂的一边,预备在这里等到夜深了。

在宝玉死掉之前,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有来过藏书阁的痕迹。

宝玉走出藏书阁的大门,看看天色,也就不到晌午。

【看来我是出来的最早的,那些古籍虽然垃圾,但是在环哥儿他们的眼睛里,应该就是宝贝。】

宝玉突然觉得——是不是该教给环哥儿一点东西了?

这庶子太弱,

怕是接不了嫡子摞下的挑子呢。

大门的正前方,乐夫子还在抚琴弹奏。

只是这时候,罗婵娟弹奏的不再是高山流水,而是一首铿锵有力的,十分震撼人心的乐曲。

宝玉听着熟悉,凑过去耳朵辨认了一下,笑道:“先秦时代的宫乐,也是战场上振奋士气的,陷阵曲?”

“都说你宝哥儿才学过人,我看这见多识广的,也要有你这一号人物了。”

罗婵娟回头笑了笑,纤细的手指猛然拨动了一下,数以千计的凛冽风芒,顿时如同回旋刀一般,从前面的演武场上拐了回来。

宝玉毫不畏惧,反而兴奋的喊了声,“漂亮!”

没错,就是漂亮。

巨大的演武场上,无数曲调化成的风刀闪烁冷冽寒光,或是凝成细小的锋芒,或是汇聚成形状各异,却也是特别锋利的巨大弯刀出来,简直是个兵器的博物广场。

罗婵娟的每一次弹奏,手指每拨出的一个音节,都有无数的利刃蔚然显化。

这些利刃,要么在凭空飞行,要么攥在模糊的,却具有铁血气势的幻影士兵的手里,要对着演武场中闭目的那人,发起冲锋!

嘭,

嘭嘭!

突然,仿佛数百面牛皮大鼓同时敲响。

而在同一个瞬间,所有幻化出来的士兵,以及漫天的锋锐变成一个冲锋的阵型。

“婵娟,你的陷阵曲进步不少呢。”

面对这恐怖的冲锋,演武场的正中,那闭着双眼,突兀多了不少诱惑的女子,轻轻开口。

漆黑的眼睛,也是缓缓睁开。

一道自信的亮光,从罗长缨的眼睛里显露出来。

“好恐怖……”宝玉忍不住呢喃出声。

刚刚被上千道风芒冲击的时候都没动弹的脚步,也微微的后腿了一步。

只见随着罗长缨缓慢睁开的双眼,一股子疯狂血气,如同遮天蔽日的赤血红潮,凶猛,直接的扑将而来。

宝玉觉得眼前的不是一个女子,也不是什么封号进士,而是一头远古的巨大凶兽,摇摆身躯,血气翻腾!

罗长缨吹动遮面的轻纱,温润笑道:“婵娟,弹的不错,把我的情绪都激起来了,这霸王枪法中的一势‘千里走单骑’,也算接近圆满。”

蓦的,罗长缨执戟在手。

整个人,好像一匹血红的骏马,势如破竹的突击而来。

刀芒,

碎!

军阵,

破!

无数的哀嚎声接连响起,那些乐曲幻化的士兵,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全部湮灭!

而宝玉,仿佛看见一匹血红的骏马,那马上的英雄更是人中之龙,只是看上一眼,就觉得眼睛剧痛。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不!是人中…

罗长缨!”

宝玉呆呆的看着满目狼藉的演武场,呆呆的看着一声哀鸣过后,罗婵娟的琴弦寸寸崩裂,琴体蓦然化烟。

宝玉就是这样呆愣,乃至于痴傻的站着,轻轻的,垂下了额头。

眼眸之中,不断闪烁。

“咦?”

罗长缨好像这才看见了宝玉,随手把方天画戟往地上一插,瞬间到了宝玉和罗婵娟的眼前。

“怎么?这是吓傻了?”

罗长缨用手掌在宝玉的脸前摆。

“可不是吓傻了。”

罗婵娟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抬起来给罗长缨看,笑道:“别说宝哥儿了,就你那气势,连我都给吓傻了。你看看我的手,要你赔!”

“好好好,赔给你,还要赔给你一把上好的古筝。”

罗长缨随口说着,视线却一直放在宝玉的脸上。

“不会真的吓傻了吧?”忍不住有点担心。

“这,还真有可能。”

罗婵娟也焦急了,要是把宝玉给吓傻了,这好几个院士,连着老掌院都得跟着发疯。

可是,这时候的罗长缨,轻轻的笑出了声。

吓傻了就吓傻了,如此心性,也出不了多少成就。

想及此处,罗长缨连多看宝玉一眼的心思都没有,转身要走。

“慢着,”

宝玉突然抬起头,

一双漆黑的眼睛,

上上下下,

仔仔细细的盯着罗长缨观看。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一百零四章 怪异如诗(加更)

“好一个千里走单骑!”

“好一匹,血红如玉的胭脂马……”

下意识的,宝玉甩出碎花软黄玉四方砚,取出了火乌赤毫,还有一张百两银子的十扣纸。

可是他浑然不知,打从那句‘胭脂马’出口的时候,罗长缨的脸上,就已经满满的都是杀气。

“好个登徒子,放眼大周,也没谁敢调戏本姑娘了。”

罗长缨的双眸蓦然血红,纤细的手指同样挂起赤红的血光,冲宝玉遥遥点下。

可是这时候,半道拦过来一只同样纤细的手掌。

罗长缨吓了一跳,连忙把血气给收敛了,抓着罗婵娟的手查看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罗长缨满脸紧张,翻来覆去的把罗婵娟的手看清楚了,这才松了口气。

罗婵娟轻声笑着,眉眼温柔的道:“没事的,你见我要拦着,把血气收的很快。”

“那就好……”

罗长缨放下了心,再看宝玉,还是忍不住露出杀机。

“别急,你等一会。”

罗婵娟连忙插在两人的中间,侧开身子,让罗长缨能看到宝玉,却不方便直接动手。

只见罗婵娟拍拍宝玉的肩膀,而宝玉此时,还是兀自铺陈纸张,研磨墨条。

“看,宝哥儿是被你的招式惊到了,不是吓着,而是有所感悟。他不是有心挑逗你的,你也别那么小心眼呢。”

罗婵娟的音线十分温柔,仿佛情人之间的低语。

奇怪的是——

罗长缨这个霸道的,竟然乖乖听了,宠溺的把罗婵娟揽进了怀里。

“晕,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吓到痴傻的声音响起。

罗长缨和罗婵娟连忙分开,就见罗长缨瞪起来乌黑的凤眼,冲宝玉训斥道:“想什么呢?姐妹情深不行啊?看?你还看?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刚骂了一句,罗长缨突然把眼睛瞪得更大了。

而旁边整理好仪表的罗婵娟,更是妙目流转,视线在宝玉的身上,几乎能柔出水来。

只是一瞬间的工夫,宝玉铺陈的纸张之上,已经写出了两行小诗。

“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

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

字迹匀衡瘦硬,颇有文人风骨。

“好字!”

罗婵娟下意识的赞叹道:“早就听说宝哥儿的书法自成一家,本以为是以讹传讹的,没想到,还真是如此大气!”

宝玉谦虚道:“乐夫子,您过誉了。”

说着,看向地面铺陈的纸张。

只见纸张之上,正茵茵的沁出一丝丝火红的烟气来,

烟气虽然细小,但是很诡异的,几个呼吸,就把方圆百丈染成了一片殷红。

这漫天的红色烟气中,一匹骏马腾空而来,如火炭般的通体都是赤红色,没有半点杂毛。

骏马嘶吼咆哮,声音不像是一匹马,反而龙吟虎跃,好像天地间最为凶猛的野兽。

眉眼开阖间,更是有电光闪烁,宛如一个骄傲的强者。

“好马!这才是好马!”

罗长缨浑身发抖,突然一伸手,插进演武场地面足有半丈深的方天画戟,好像一道利箭射进了她的掌心。

“本姑娘要是有这么一匹神骏的灵马,别说千里走单骑,就算横行万里,那也是足够了!”

罗长缨长叹一声,漆黑的双眸,陡然如同日月般爆射强光。

“千里,走单骑!”

只听一声娇斥,方天画戟就斜指长空,那遥远不知在何处的高空白云,蓦然炸出一个通透的窟窿,能看见更高处的蔚蓝天空。

宝玉咕隆咽了口唾沫,满脸都是羡慕。

一戟破了长云啊,

这,

到底是何等威风!

宝玉虽然修行的是儒家法门,但是看见这般肉身强横的,还是忍不住艳羡了。

这样的身体,那是得有多好啊。

宝玉盯着罗长缨曼妙的身姿,垂涎的眼神,那是真真的掩盖不住了。

“登徒子!”罗长缨怒目相视。

“没有!”

宝玉连忙解释道:“我只是羡慕你的身体好,我以前,你们知道的,身子骨弱得狠了。”

罗婵娟附和笑道:“这点我倒是听说过,后来是吃了树参鲛人变好了?你也真是命大,竟然没变成水生妖族,反而跟吃了树参小人一样,落着了天大的好处。”

宝玉连忙点头。

好像有传言误会了?

不过,挺好。

对此,宝玉乐得顺水推舟。

罗长缨看看宝玉,再看看满脸赞许的罗婵娟,有点不甘心的摇了摇头。

“好吧,看在你这首诗让本姑娘突破了极限,终于完美了霸王枪法的这一式,本姑娘就不与你计较了。”

得咧,是个不知道感恩的。

宝玉刚撇了撇嘴,就看见罗长缨瞪过来的眼睛,再多的不满,也只是憋进肚子里去了。

【还好,被她吓了一次,让我把这首诗书写出来了,也不算吃亏。】

宝玉在心里安慰自己。

但是想起来,还真是不吃亏。

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国演义》的誊写,必须要把其中的诗词用才气书写出来,不然的话,后面的字,那是落了纸,也显化不出来墨迹。

如今这首关于赤兔马的诗写了出来,后面的章节,宝玉终于可以继续书写下去了。

想到这里,宝玉觉得公平不少。

突然有一声苍老的长笑,随风传进了演武场。

“好一招千里走单骑,长缨啊,你是被宝哥儿的这首诗给点悟了,怎么也不表示一下?”

“滚!”

罗长缨干脆利落。

罗长缨的‘表示’,宝玉可是心痒的很,但是刚刚腾起了希望,就被一个‘滚’字打断了一多半。

【老掌院啊,您可要坚持一点,有能耐一点,加油……】

宝玉暗自想着,但是,就是不见老掌院再说话了。

“好威风!”宝玉竖起拇指。

“别拍马屁!”罗长缨不吃这一套。

而在后山悬崖上的方寸平台上,老掌院差点摔进了深渊里去。

不当人子!

这宝哥儿,怎么见风使舵得如此之快?

真真的,白瞎了那张清隽秀丽的脸皮……

且不说老掌院怎么无奈,宝玉这边,还真要有了好处。

只见天地异象缓缓消失,随即,书写诗篇的纸张上涌起了华美的灵泉。

一尺,两尺,三尺。

宝玉笑着点头,能够才高三尺,做那名动篇章,本来就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可是,

突然间,

才气灵泉猛烈喷发。

四尺,

五尺,

六尺!

竟然是才高六尺,煊赫一方!

宝玉的眼睛都呆滞了,罗长缨和罗婵娟,也都吓了一个哆嗦。

而那后山悬崖峭壁上的老掌院,一个趔趄,真真的摔进深不见底的悬崖里了。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老掌院惊声大叫,一挥袖子,整个人就好像一个悠扬的纸鸢,却是以闪电般的速度落在了宝玉的身前。

老掌院抓起纸张,差点把整张脸都贴上去看了。

“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

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

这,描写是不错,把一匹神马的灵韵全都写出来了,但是,一没有包含深刻的道理,二也没有加上自身的感悟,怎么可能成就煊赫篇章?

妥妥的只是个名动篇,还只是个三尺才气的低级货色!”

罗长缨和罗婵娟对视了一眼,点头道:“我和婵娟,也是这么觉得。”

老掌院就看宝玉,可是对上他的目光,宝玉只是撇开了头。

好吧,宝玉承认,他也觉得这个诗篇,最多只是才高三尺的‘普通货色’。

可是,

不管如何,

现在才高六尺了不是?

宝玉嘿嘿一乐,冲着纸张吹了口气,就见六尺灵泉,猛然分化而出。

其中三尺消散于天地之间,一尺进了宝玉的旁边摆放的砚台,剩下的两尺,直接射进了宝玉的双眼。

煊赫级别的灵泉才气,已然是了不得的了。

虽然没有《临江仙》来得厉害,也升腾了宝玉的文火,让宝玉的百丈文山融化的速度,猛然加强了一瞬。

这一瞬,就融化了两寸的文山高度。

宝玉舒坦的喷出一口带灰色的烟气儿,从老掌院手里拿了纸张,告辞离开。

老掌院傻乎乎的看着宝玉的背影,越看越觉得诡异,漂亮。

老脸灿烂成一朵花儿,对罗长缨道:“长缨啊……”

“想都别想!”

“算老头子求你了,就让老头子收了宝哥儿当个弟子吧。”

罗长缨含笑看了罗婵娟一眼,对上老掌院灿烂的笑脸时,脸色就冷成了一片寒冰。

只听罗长缨斩钉截铁的道:“想都别想!宝哥儿只是个秀才,他的恩师,最多也只能是举人夫子,这是咱们青庐山文院的规矩!”

“那就等他成了进士我再收!”

“哼哼,还轮得到你?”

罗长缨一点都不给面子,拖着罗婵娟的手,丢给老掌院一个骄傲的背影。

老掌院捂住心口,只觉得心疼、肝颤,白胡子都要愁黑了……



回到居舍,宝玉立马让袭人擦干净桌子,把书写了诗篇的纸张,慢慢的铺开了,仔细研究。

才高六尺,煊赫篇章?

不对啊,这首诗怎么看,也到不了煊赫的水准。

宝玉觉得奇怪,

而且,

总觉得有些事情自己没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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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杀龙夺爵

【不可能才高六尺,绝对不可能!这首诗的水准,还没到煊赫级别的程度!】

宝玉研究了很久,都没找到半点头绪。

干脆,拿出造竹纸,把《三国演义》的第三回,全部誊写了出来。

直到第三回的末尾……

中军校尉袁绍挺身而出,道:“今上即位未几,并无失德;汝欲废嫡立庶,非反而何?”

卓怒曰:“天下事在我!我今为之,谁敢不从!汝视我之剑不利否?”

袁绍亦拔剑曰:“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

两个在筵上对敌。

写及此处,宝玉搁笔停墨。

突然,一匹赤红骏马从旁边的十扣纸上奔腾而来,虽然体型细小,但是毛发、神态,全都栩栩如生。

赤兔猛的一甩鬃毛,如同箭雨般的才气就透射了这一叠,书写着《三国演义》第三回的造竹纸。

只见这第三回的末尾,蓦然多了一种苍凉古朴的颜色,

如同青铜,十分犀利。

纸张之上,也缓缓浮起了一柄利剑。

宝玉蓦然大笑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描写赤兔马的名动诗词,竟然有了煊赫级别的水准。

原来《三国演义》里的诗词,与演义通篇都有着极为密切的牵扯。

被全文带着,诗词就做了才气的承载。而他誊写的《三国演义》,虽然字数过多,不能如同策论一般遍布才气,却能利用其中诗词的才气,幻化出无比的威力出来。

【任何的文章,哪怕是下九流、打油诗都不是没用的,这儒家大周,眼光真的是狭窄太多。】

宝玉想起老夫子说的大唐,再看看儒家大周没出现过的章回体,缓缓的陷入沉思。

而在这个时候,整整的一柄利剑,已经完全的显化出来。

只见这柄宝剑剑柄漆黑、细长,没有护手,前端直接是通体亮银的剑锋剑体,闪烁锋锐而霸气的寒芒。

天地之间,陡然如同洪钟大鼓,铿锵出两个醉人的字眼来。

剑名倚天,杀龙夺爵!

霸者之剑,天下无双!

倚天剑?

竟然是倚天剑!

这个名字,真真的让宝玉如雷贯耳!

宝玉连忙上前,手掌抬起,就要握住倚天剑的剑柄。

可是手掌是抓了上去,却抓了个空,好像这柄剑只是个虚影,完全的拿捏不到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宝玉凝神思索。

而在这个时候,整座青庐山,都被这洪钟大鼓般的声音震颤起来。

策论夫子刘振海,正和书法夫子谈论才学,听到这个声音,两人互相对视,久久不能开口。

许久之后,刘振海才干涩的道:“霸者之剑?杀龙夺爵?谁搞出来的东西,在咱们这,真的是不要命了吗?”

书法夫子摇头道:“要是论起剑道篇章,贾三甲才是当今的第一,可是贾三甲远在金陵,又是谁搞出来一个杀龙的霸者之剑?”

“管他谁搞出来的呢,反正我觉得,要不是后台够硬,这家伙活不了了。”

“没错,又是霸者又是杀龙的,要是在金陵城跟贾雨村怼起来还有的活命希望,起码贾雨村讲道理。可是在咱们这,那个霸龙进士,真真的是个不讲道理的。”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嘘,慎言,你也不想活了?”

两个夫子缩起脑袋,干脆挂了闭门读书的牌子,谁也不想理了。

而在后山一处清幽的山谷,数夫子莫寰仰望高空,怅然叹道:“搞什么?这又搞的什么机锋!还嫌不够乱吗!”

干脆咔嚓封闭了茅舍小院,只留下头顶一个巴掌大的洞口,供他到了夜里,还能仰望星空。

“哪个不要命的,没来由的招惹罗长缨那个霸道的女人。刚才就打穿了白云,让我看不到云卷云舒,这要是打到晚上,不更是要耽误我推理星辰周转,万物轮回?”

“罢了,不管是谁,反正都是没命留下了。”

几个夫子各有各的想法,但是做的事情,却又出奇的一致。

那个罗长缨,他们是谁也不敢招惹的,全都挂了闭门读书的牌子。

而且,很显然的,这不躲灾不躲难,就是要躲罗长缨的习惯,是从上往下传下来的。

只见那些还在大打出手的院士们,全都呆愣了神,对视一眼,也都是满满的好奇心。

“谁干的?”

“我觉得,可能是宝哥儿。”

“不会吧,这样的阵势,唔,真有可能是宝哥儿闹出来的,但也有可能是有人路过呀。”

“没错,肯定是有人路过,那我们就不参与了?”

“当然不参与,又是霸者又是杀龙的,明摆着要惹恼了罗长缨。”

“好吧,休战!”

“都回去,挂上闭门读书的牌子,别给罗长缨当了出气筒!”

于是,院士们‘友好’作别。

这个时候,宝玉还在皱眉思索。

凭空出现了一柄利剑,但又拿不到摸不着,出来了有什么用?

宝玉正想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往旁边一看,却是王善保和袭人表情古怪的僵硬在原地,好像是不能动了。

“别担心,老头子我,只是不想被人吵着罢了。”

老掌院一边说话,一边飞快的翻阅宝玉的手稿。

“三国演义?这种文体有点难登大雅之堂,可是,真真的好看,让人入迷!”

老掌院把前三回看完了,意犹未尽,翻看宝玉剩下的造竹纸。

上面的空白,委实让老掌院好像老饕吃了半口难以言喻的美食,剩下的却被人抢走了一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后面的呢?袁绍有没有被董卓干掉?那桃园三结义的兄弟,到底又做出来什么漂亮的事情?”

老掌院急不可耐,只想一口气把《三国演义》看完才好。

宝玉耸了耸肩膀,苦笑道:“还没写完。”

“那就快点写!”

老掌院飞快的拿出一块墨条、一叠纸张,塞给宝玉,满怀希冀的盯着宝玉。

宝玉刚想摇头,乍眼看见墨条和纸张,不动声色的一起塞进怀里,想用普通的纸墨书写。

【大气啊,老掌院大气!】

宝玉偷偷乐道。

老掌院给过来的一叠纸色泽雪白,分明都是五百两一张的十扣纸,起码二十几张;

而那快墨条,通体如同暖玉,散发醒神清香,应该就是著名的庐山松烟墨了。

虽然不是罪墨一缺,但这没有白霞仙子怨念的庐山松烟墨,已然是灵脂墨中的极品物件,是能够书写十城共举级别的篇章的好宝贝!

【好好好,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我就那么一丁点极品好墨,全用在书写《临江仙》上了。有了这庐山松烟墨,只要翻出几篇十城共举的篇章,就能快速的熔炼文山!】

看在‘好处’的份上,宝玉暂且把倚天剑的事情放下,铺开造竹纸,要誊写《三国演义》的第四回。

可是,突然间,高空血云滚滚,

一股子汹涌戾气,瞬间压垮了纯木搭造的坚固屋舍。

周围噼啪作响,组成屋舍的大木扭曲、折断,又碎成针尖大小的木屑木粉。

宝玉只来得及把袭人和王善保扯过来,四周空间就是哐当一声,震成了有着无数漆黑裂缝的破乱空间。

罗长缨一身铠甲戎装,手持三丈长的方天画戟,从天空缓缓落下。

而在罗长缨的旁边,是劝说不及,满脸焦虑神色的罗婵娟。

“宝哥儿,你可真会找事,就拿着我家长缨不放了是吗!”

罗婵娟看似怒骂,却一直给宝玉打眼色,想让宝玉赔个礼,道个歉,她再从中周旋,事情也就算了结了。

可是罗长缨,显然不给宝玉这样的机会。

只见罗长缨高声厉啸,画戟如龙,直射宝玉的面门。

“霸者之剑?杀龙夺爵?你这是当着整座青庐山文院,当着整条青庐山山脉八百妖族的脸,要踩本姑娘的脑袋上呢!”

“贾宝玉,你真是不知死活!”

宝玉满脸苦笑,他真的没这么想。

这样说他,真的是十分冤枉。

而在一旁,老掌院的表情也能苦的滴出水来了。

先前罗长缨压迫性的力量,虽然被他护住了两丈方圆,但是此时,罗长缨已然含怒出手,更是用了方天画戟。

这一击,怕是连他都不能轻易接下。

“长缨,且慢动手。”

老掌院一边劝说,一边飞快书写了诗词。

以老掌院的院士文位,竟然逼得要用纸上谈兵,来抵挡罗长缨的方天画戟。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刹那两句诗词出手,漫山遍野,顿时涌来了藤条无数。

无数的藤条、荆棘,在老掌院和宝玉等人的身前,凝成一块巴掌大的盾牌。

与此同时,更多的荆棘、藤条缠绕住罗长缨的方天画戟,把方天画戟连同罗长缨,狠狠的捆锁在整座青庐山山脉之上。

“用整条山脉锁人,好大的手笔!”宝玉惊声叹道。

“你还有空感叹?想着怎么让长缨熄了真火吧!”

老掌院无奈叹道。

宝玉撇撇嘴,冷声道:“让她熄了真火?平白无故的打碎了我的房子,这又要杀了我,我还要给她道歉不成?”

“人在屋檐下,你不得不低头啊!”

“这也要看在什么时候,”

宝玉的声音越来越冷,眼眸冷漠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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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自家姐弟

“你还有理了是吧?”

一个霸道之剑,一个杀龙夺爵,

这天地间回响的两句话,哪个不被她代入到自己身上了?

罗长缨越想越气,通体血红色的精血气息,伴随怒火,也就越发的旺盛起来。

罗长缨的手掌猛然一颤,整条手臂上的铠甲都寸寸碎裂,露出雪白的胳膊出来,

但就是这雪白、滑嫩,甚至纤细的胳膊,猛然抬起方天画戟,把无数条捆锁的荆棘、藤条一起挑了起来,连着这座近千丈高的青庐山峰,仿佛都要被高高举起。

这感觉是很奇怪的。

罗长缨站在山上,没有飞行,可她手里的方天画戟,竟然好像要把整座山峰连着自身,给一同挑飞了出去。

脚底下轰隆作响,似乎有深埋大地的巨石,都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扯的寸寸崩裂。

罗婵娟赶紧抓住罗长缨的胳膊,对宝玉劝道:“你就别说话了,让我劝劝她,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不会有事!但是不说,绝不可能!”

宝玉慷慨陈词道:“我只是写了一篇文章,这天地异象是什么,会出来个什么东西,我是一概不知。又不是写诗作词,还能刻意讥讽嘲笑了?”

“罗长缨,就因为出了个霸道之剑,就因为出了个杀龙夺爵,你就跑出来,二话不说的打碎了我的房子,还要出言恐吓我,还要用方天画戟指着我?”

宝玉瞧了眼脚下,看见整座山峰还在轰隆作响,讥笑道:“怎么?现在还要把整座山峰拔起来砸我?

好啊,你来砸!

只是一点误会,你就弄出来这么大的阵仗,真是好威风,好脾气呢!”

罗长缨气得浑身发抖,怒然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就是不敢!”

宝玉的声音更怒,咬牙道:“我是开国公府的嫡子,这里是青庐山文院,不管其中的哪一条,你都不能明目张胆的杀我!你只是虚张声势,要显摆你霸龙进士的威风!”

“好威风,好煞气呐!我贾宝玉受教了!

打从上了青庐山以来,我看见的,就是你不得举人夫子的尊敬,只有惧怕!就是你没有同僚院士的友谊,只有如避蛇蝎!就是你没有对长辈的敬意,只有那不值一提的霸道和自负!

且看看吧,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除了我们这些在场的,哪里还有谁过来了?

举人夫子们不过来,是因为他们怕了你,知道你是个不讲理的!院士们不过来,也是因为他们怕了你,知道你是个不讲理的!

而且,乐夫子如此焦急,只想让我道歉,卑躬屈膝的去抹平你的怒火,也是因为她很清楚的知道,你,霸龙进士罗长缨,就是个不讲道理的混蛋!”

“真好啊,只是天地异象的两句话,你就要喊打喊杀,那么你封号霸龙进士,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当朝陛下,没有直接诛杀了你!”

“我真是奇怪了,当今陛下如此贤德,怎么会给你罗长缨封号霸龙?你罗长缨,到底在哪一方面,

有半点封号进士的胸襟气度!”

罗长缨睁大了惊异的眼睛,看着宝玉的说话像铅块似的一句一句的落下来。

自然她不能,也不愿意认同宝玉对她的评判简介,但是她也无法摆脱这些句子透射到她心上的影响。

罗长缨暂且懵懂着双眼,没有回答。

罗婵娟已经吓得呆了,手指不断的指着宝玉,但是到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虽然不愿意,但是罗婵娟必须承认——

宝玉所述说的这些,句句在理。

相比于一个德高望重的封号进士,罗长缨在很多方面,真的更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老掌院盯着宝玉,眼中的赞许已经无法用言语能够表达。

好个宝哥儿,

好个文人风骨呐!

自从罗长缨得到了霸龙的封号,有多久,没有人敢对罗长缨说上一个不字了?

可是宝玉不只对道歉说不,还有理有据,句句抨击到了罗长缨的心底。

这,真的是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好啊,这开国公府,到底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就说过,有大功于江山社稷的青丘狐族,不会如此简单的就要没落!”

老掌院捋须赞叹,再看罗长缨时,已经是一片淡然。

“长缨,你该懂得了,老头子以前不去说你,是知道你听不进去,但是被这样的后辈抨击,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感触吗?”

“没有!”

罗长缨怒目而视,攥紧方天画戟。

“什么胸襟?什么气度?这些都不重要!长戟在手,天下之大,没有什么地方,我罗长缨不可去得!”

“那你去皇宫啊!去青埂峰找白狐尊者啊!”

宝玉满脸讥笑,恨声道:“不然你也可以试试去中都城,看看我贾府一门双国公,到底会不会怕了你这个霸龙进士!”

闻言,罗长缨猛然扩张了瞳孔。

皇宫?

青埂峰的白狐娘娘?

罗长缨咽了口唾沫,以她的骄傲,也不敢说去这两个地方走上一遭。

而宝玉说的一门双国公,同样是她招惹不得的。

要说政见之争,或者小打小闹,贾府总是有点底气不足的样子,但是,如果真的打上门去,要彻底的撕破脸面,区区一个封号进士,还真不看在贾府的眼里。

“老祖宗,史太君……”

罗长缨吐出这两个名字,说的却是同一个人。

而正是这个耄耋已老的妇人,曾经高举龙头拐,硬是把她打出了三千里开外。

突然,罗长缨冷笑开口道:“贾宝玉,你可知道当今的几位皇子,到底是哪一个,最为优秀?”

宝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拱手道:“自然是大皇子,贤王水勿语。”

“错!最有能耐的,天赋最高的,其实是北静王水溶!”

闻言,宝玉神色大变。

只听罗长缨狰狞笑道:“大周皇族,每一个修习的都是龙脉九品正法,其中三皇子水溶,十五岁就修行到了第四条龙脉,相当于封号进士的实力,可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改修了儒家法门,成了第一个不修习龙脉九品正法的皇子?”

“为何?”

宝玉的脸色阴冷起来,是一种怒火中烧的阴狠。

“是因为我!”

罗长缨狂笑道:“是本姑娘打碎了他的本源龙脉,废了他的龙脉修为!贾宝玉,就算那最强的皇子,本姑娘都能灭了,还怕招惹你一个区区贾府?

废了水溶,本姑娘照样封号霸龙,就算不能征战沙场,就算不能出将入相,那又如何?本姑娘在这青庐山,照样逍遥自在!”

“我怕你?我不敢杀了你?贾宝玉,接招!”

罗长缨蓦然斩断所有荆棘藤条,长戟如龙,直戳宝玉的面门。

而宝玉只是冷笑一声,往后侧了一步。

没错,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没有和罗长缨掰腕子的能耐。

但是在青庐山文院,罗长缨也杀不了他。

只见老掌院手指一点,凝合能铺展百里的藤条荆棘转化的盾牌,就挡在了方天画戟的必经之路。

可是这个时候,猛不丁的,方天画戟往旁边一拐,竟然越过了宝玉和老掌院,狠狠的从倚天剑的剑影中,穿梭而过。

与此同时,罗长缨追着方天画戟,瞬间出现在数百丈的高空之上。



老掌院蓦然跳脚。

“罗长缨,你无耻!”

“哈哈,那也是跟您老学的。”

罗长缨得意笑道:“宝哥儿,你说的对,从一开始,本姑娘就没想杀了你。”

“但是,有一点,你是真的猜错了。”

罗长缨笑得花枝乱颤,道:“别以为本姑娘猜不透你的心思,你是怕我憋着火,在青庐山文院给你使绊子,让你过得不安稳,所以连篇痛骂,要把矛盾激发出来,要和本姑娘也立个十年八年的,或者二三十年的约定?

哈哈,本姑娘可没蜗足那么白痴,跟你玩这种游戏。

不过,你也别担心,咱们之间的关系,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怎么回事?

宝玉的脑袋晕了。

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看向倚天剑的方向。

空无一物,

倚天剑,就这么的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而是,被罗长缨给夺走了!

罗长缨把玩方天画戟,看着兵器上不断闪烁的冷冽流光,自得笑道:“我拆你的房子,就是想激怒你,本以为还得多费点力气,没想到你也跟本姑娘演戏,那就足够了。”

“按照关系算,你该叫我一声姐姐,可就是这声姐姐,让我没法抢你的倚天剑呢。不过现在好了,你骂我,我生气,冲动下抢了剑,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唔,就是这么简单,就是为了一张脸皮。”

说着,罗长缨化作血红赤光,蓦然消失。

宝玉傻乎乎的看向老掌院,问道:“谁说的罗长缨是个小女孩?”

“你说的。”老掌院肯定点头。

“谁说的罗长缨就是个任性的白痴?”

“也是你说的。”老掌院抬头看天。

宝玉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想杀人了。

面对罗长缨,他真的没想那么多,毕竟出的天地异象招惹了人家的忌讳,道歉什么的,无所谓啊。

但是,就在他想把事情圆过去的时候,老掌院用神念给他传了音……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一百零七章 可与天争

宝玉磨着牙,恨恨的道:“好吧,就当是我说的,我也不说什么你坑了我,但是老掌院,你总得让我知道一下,这霸龙进士,到底跟我是什么关系吧?”

“我也不知道。”

老掌院的脸面挂不住了,嘿嘿笑了一声,突然消失。

宝玉看着剩下的满目狼藉,欲哭无泪。

这可是,他第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

罗婵娟噗嗤一乐,想了想,往宝玉那边走了过去。

“长缨是任性了一点,但她比谁都要聪明呢。你明明听我的就好,偏偏听老掌院的,他可是上过不少次大当了。”

“我哪里知道这些?”宝玉拍了拍脸颊。

“怎么,心疼倚天剑了?”

宝玉摇了摇头。

心疼倚天剑?这个真没有。

要说倚天剑,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是看罗长缨这样花费心思,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宝贝。

可是有一点,罗长缨还告诉他了——他和罗长缨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

而且,还要喊声姐姐?

宝玉把目光放在罗婵娟的身上。

罗婵娟出口成章,用才气幻化了圆桌杌凳,又看宝玉,宝玉也很有眼力的让袭人准备了茶水,奉在桌上。

罗婵娟一边喝茶,一边笑道:“其实说起咱们的关系,也算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

原来,罗长缨和贾元春一样,也曾经是皇后宫里的女吏。

那时候罗长缨是后宫的女吏之首,贾元春只是个刚进去的女吏罢了,要不是贾府的荫庇,怕是只能做个宫女。

罗长缨护了贾元春几回,贾元春也投桃报李,十余年的时光,两人已经是无话不谈的金兰姐妹。而就在罗长缨犯下大错的时候,也是贾元春求了老祖宗出面,保了罗长缨一命。

说到这里,宝玉苦笑出声,道:“值什么?既然是这样的关系,想要倚天剑的话,直接说不就行了?”

“你会给?”

罗婵娟丢了宝玉一个白眼。

宝玉偏头想了想,撇嘴道:“会给。”

坚定的语气,真真的吓着了罗婵娟。

“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倚天剑是天地认可的霸者之剑,能够附加在武器上,增加霸道的六成威能,可比树参小人珍贵多了。

这样的宝贝,你还会给?”

宝玉认真想了想,还是说道:“会给。”

没错啊,肯定会给。

罗长缨既然是贾元春经历过生死的金兰姐妹,区区一柄倚天剑,当然是会给的。

宝玉没有修习什么霸道的武器,将来也不会修炼这种法门,不给罗长缨,难道还要找个关系不好的送掉了?

更何况,虽然在罗婵娟的嘴里,罗长缨只是‘护’了贾元春几回,

但这个‘护’字,委实可圈可点。

如果不是关系到性命的,以贾元春的性子,哪里会求老祖宗出面?

想到这里,宝玉对罗长缨的怨愤,不自觉的消散一空。

罗婵娟深吸一口气,叹道:“果然是宝哥儿,真的大气,你也别觉得吃亏,长缨知道你要来青庐山,可是兴奋雀跃了好几天。

你书写《临江仙》的时候,她专门过去看了,还赶走了想过去的院士和夫子;直接给你玉鉴,也是因为咱们的关系。

长缨的玉鉴,可是很多年没有给出去过了。”

宝玉点了点头,想了想,问道:“那她和水溶……”

“这个不用管,陛下都下了封口令,我不能说。”

言尽于此,罗婵娟起了身子,刚想离开,突然神色大变。

就连宝玉,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只见万物风尘化作龙卷,而那龙卷的风眼,正在书写了《三国演义》前三回的造竹纸上。

罗婵娟被风吹动发丝,抛却夫子举人的身份,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这般剧烈风啸下,冷不丁的被猛然狂暴的烈风卷了出去。

宝玉燃烧才气,用王善保教的马步站稳了,另一只手,连忙把罗婵娟扯进怀里。

“放开。”

罗婵娟燃烧才气,从宝玉身边侧开了一步,仔仔细细的打量这狂风怒卷。

只见轻飘飘的造竹纸在风中不断旋转,慢慢的,沁出一道雪亮的剑尖。

天地蓦然轰隆,以比倚天剑更为锐利,也更为宏大的声音震荡了八面青山。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路见不平,万物皆斩!

万丈高空之上,陡然滑下两排硕大的血字:

剑为无名,师出有名!

意气之剑,可与天争!

这……

可与天争?

宝玉的眼睛蓦然瞪圆了。

就算是倚天剑,也只是落了个可以斩龙夺爵的判定,可这新出来的一把利剑,竟然是,

可与天争!

这苍天碧土,那要比什么龙啊,爵位啊,厉害了多少倍?

宝玉激动得浑身发抖。

而此时,后山刚刚温了醇酒,想要悠闲一下的老掌院,酒盏蓦然跌落,溅射点点酒泉。

可与天争?

这是书生意气之剑!

老掌院站起来,来回踱步,手指哗哗乱动,恨不得要跑过去,抢了宝玉的无名剑才好。

可是这时,老掌院猛然握住腰间剑柄,长哭一声哀嚎,重重的坐在了地上。

“书生意气之剑啊,这少年意气,我还留着多少?”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此等剑魂,就是年轻人的至高之剑,论起级别,比那霸者之剑还强悍了几分。”

“霸者之剑、王者之剑、枭雄之剑、君子之剑……这些个剑魂,老头子多少都能用得,但是唯独这书生意气之剑,老头子拿来无用。”

“可是,这真真的是捅破天的宝贝啊!”

老掌院瞪着滚圆的眼睛,泪水流出来,又突然仰天大笑。

只是《三国演义》的前三回,就演化出了霸者之剑和书生意气之无名,要是接着写下去,又会有何等辉煌?

贾宝玉到底是青庐山文院的,

这还有,

大把的机会呐。

“很好,宝哥儿,老头子还就不信了,以老头子学士的文位,还做不得你的老师。”

老掌院狂笑着抓起酒壶,一口闷掉了整壶醇酒。

而在那遥远的天际,罗长缨蓦然呆滞,一种莫名的杀机,无端端的锁定了她的心口。

“书生意气之剑?都是一篇文章演化的,那不是说……”

罗长缨傻傻的笑了两声,再看手里的方天画戟,感觉就不是味道了。

霸道之剑首先显化,而在霸道之剑的后面,又有书生意气之剑紧随而来。

岂不是说,

自己煞费苦心折腾来的宝贝,

其实是……

被撵出来的丧家之犬?

“霸者之剑增幅六成威能,书生意气之剑,那可是能让剑术倍增、剑道威力倍增,同时剑道领悟倍增的绝品,这,还真是被撵出来的丧家之犬!”

罗长缨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但是回想起来,还是认了命。

书生意气这东西,她早就没有了。

然而霸气,她多的是!

“很好了,已经很好了,这是最适合我的。”

罗长缨在心里安慰自己。

可是再怎么安慰,她都感觉不是个滋味。

而且,那天地间冥冥中的一种杀机,已经到了近前……

宝玉转过头,见王善保和袭人都站稳了,这才想收起书写了三国演义前三回的纸张。

可是,

突然,

那闪烁寒芒的剑尖,猛然爆射三尺有余。

整个剑体,完全的显露了出来。

只见这是一柄剑刃银白,剑体幽紫,而那剑柄,却是两侧分开,可以正握、反握都用上最大力气的妥善造型。

只是看了一眼,宝玉就仿佛看见一个暴怒的少年,剑光围绕周身狂舞,把千军击穿,上将削首,更能直破龙驾凤鸾,那无双的利刃,犹自是滴血不沾。

“好兵器!”

宝玉刚刚赞了一声,就见无名利刃直射高空,向着不知何处去了。

又要没了?

倚天剑的事情,宝玉没怎么心疼,但是这一次,真的是心疼狠了。

只是看了一眼,宝玉就爱上了这柄剑,似乎这柄剑是量身为他打造的,是最合适的佩剑!

书生意气之剑啊,路见不平,万物皆斩啊……

宝玉觉得自己和这把剑一样,为了登上圣人高峰,愿意披荆斩棘,不惧千难万阻!

这柄剑的风骨,真真的是和自己一样!

宝玉心痛、难过,恨不得长出翅膀来,追着把这柄剑拿回来。

可是,到底是飞远了,

甚至宝玉此时,已经看不到剑光的英姿。

“没了?”

宝玉呢喃叹道,怅然若失。

罗婵娟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没了,是跑去追杀长缨去了。”

果不其然,宝玉抬头看去,就见一道犀利的剑光,追着一朵赤红血云在高空而走。

血云里,罗长缨狠狠的瞪了宝玉一眼,愤然道:“快把它收起来!不然我就把它给打个稀碎!”

宝玉比罗长缨更委屈,摊开手,示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收取呢。

对于这点,罗长缨是清楚的,要是宝玉懂得收取的法门,也不会让她轻易夺走了宝贝。

“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只是一柄剑魂,竟然好像有灵性一样,非要追着本姑娘砍!”

罗长缨恨恨骂道,但就是没有还手的胆子。

宝玉也清楚这点——以罗长缨封号进士的实力,方天画戟舞动起来,瞬间就能把剑魂打碎。

但是剑魂,可不是能随便打碎的请百度一下“扔书网” 感谢亲们的支持!

第一百零八章 首席闲人

一旦剑魂破碎,世人不知道在何处的剑冢,会比发了羊癫疯的疯子更恐怖。

谁也不知道剑冢从何而来,位于何处,但是要有人被认可的话,就会发来各类的利剑。

贾雨村的君子剑,就是来自于先辈的传承。

而贾雨村的先辈传承下来的那柄,正是从剑冢的手里得到的了。

这神秘的剑冢,没人愿意招惹。

“宝哥儿,本姑娘认怂了,你快点想想办法,让这东西滚开!”

“该死,本姑娘的速度竟然没有它快,宝哥儿,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姐姐,快想想办法!”

罗长缨已经有点发疯了,这书生意气的剑魂,竟然让她的霸道意境全部失效。

威武的方天画戟,在得到霸道剑魂之后,通体闪烁凛冽铜光,更显霸气无比。

但是,

此时的方天画戟全部消去了光芒,似乎笔直的长杆,都弯曲得像是个卑躬屈膝的猴子。

罗长缨是封号进士,用文火凝练的精血。满身的力气,谁也不知道有多少了,但是也不敢对剑魂出手。

就怕捏碎了,打爆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宝哥儿,贾宝玉!”

罗长缨疯狂大叫,就是不肯离开宝玉头顶的这个圈子。

离开了也没用,不管在哪里,书生意气的剑魂,就是追着她斩。

“去看那篇文章,从里面找找办法!”

罗长缨焦急大叫道。

宝玉点点头,慢悠悠的走到造竹纸的旁边,

慢悠悠的把《三国演义》的前三回看了一遍,

这才悠闲自在的兀自思索:

书生意气的剑魂,与其说追的是罗长缨,倒不如说是追的那柄霸者剑魂。

从已经书写的文章上看,霸者之剑来源于董卓的佩剑,而书生意气的剑魂,就是来自于袁绍的佩剑了。

要是别人看了,或许还会迷惑很久,但是宝玉看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在跟董卓对敌的时候,袁绍还很年轻,是个冲动莽撞的,但是袁绍的气节、羽翼,已然都接近丰满。

后来曹操发了矫诏,袁绍第一个响应,也是共同讨伐董卓的诸侯之中,实力最为强大的一个。

袁绍身为联军的盟主,不仅讨董成功,董卓也因为兵败失去了威慑力,被李肃等人联合吕布,共同斩杀于殿前。

也就是说——

这霸者剑魂,天生被书生意气的剑魂克制!

而且,书生意气的剑魂,也绝不会放过霸者剑魂……

宝玉噗嗤一乐,仰头笑道:“罗家姐姐,这剑魂追的不是你呢,你只要把方天画戟丢掉了,保证没事。”

噗,罗长缨差点喷出一口憋屈的血。

丢掉方天画戟?

丢掉霸道剑魂?

说笑呢是!

且不说方天画戟是她的成名兵器,就那增幅六成威力的霸者剑魂,她也绝对不舍得丢弃的!

费尽心思才顾全了面子,也找到了理由抢了宝玉的东西,这随手就丢掉了?

而且罗长缨很清楚的明白,只要她敢让方天画戟离手,这缩成鹌鹑的霸者剑魂,立马要被打成个稀碎。

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啊!

罗长缨高声怒骂:“宝哥儿,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点找办法让剑魂停下来!我赔你宝贝,赔你宝贝还不行吗?只要我有的,你尽管说话!”

“我可不信你,你没脸没皮。”

轻飘飘的一句话,气得罗长缨哇哇大叫,

如同香墨一般亮黑的嘴唇,都憋屈得带上了浓郁的紫色。

罗婵娟反而乐了,笑道:“好了宝哥儿,你就找找办法吧。嗯,你信不过长缨,能不能信过我?总之,我会给你满意的补偿就是。”

说着,罗婵娟忍不住怜悯的看了眼漫天乱蹿的罗长缨。

早知道宝哥儿愿意送了霸者剑魂,长缨呢,你又是何苦来着?

想到这里,罗婵娟忍不住摸了摸胸口,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露出坦然的笑。

“宝哥儿,你就想想办法吧。”

“行,就是是看在您乐夫子的面子上。”

宝玉翻了个白眼,把所有的纸张都收进了软黄玉砚台里。

随后,剑魂立马缓慢了下来。

呃~~

无语……

“你作死!”

罗长缨猛然落在宝玉的身前,乌黑漂亮的眼珠瞪着宝玉,眼白都渗了血丝出来。

许久,突然一跺脚,把个坚硬的半山腰,咔嚓跺成了细碎的乱石头滩子。

旁边的小溪都被强行改了道,顺着碎石头的缝隙,淅淅沥沥的往山下去了。

“好好好,宝哥儿,算是本姑娘被你摆了一道。婵娟,把该给的给他!”

罗长缨愤然骂了一句,就这样跑着,往后山轰隆隆的去了。

一阵如同闷雷的声音滚过,这青庐山的青山绿水,不知道被糟蹋了多少遍。

而自从宝玉塞起了造竹纸,无名剑就好像没了动力,慢慢的飘落回来。

叮叮,

无名剑触碰着碎花软黄玉四方砚,没了才气作为动力,看起来软绵绵的。

宝玉伸手去摸,还是摸了个空,笑道:“已经有了个无名小君子了,你再叫这个名字不好,以后……

嗯,叫你青釭剑好不好?”

倚天、青釭,是董卓珍藏的两柄宝剑。

无名剑叮叮了两声,等宝玉取了《三国演义》前三回出来,就整个没进了纸面里,再也没有动静了。

宝玉笑了笑,对罗婵娟伸出手。

“你啊,还真是……”

罗婵娟叹口气,突然觉得,这宝哥儿,怕是比罗长缨还狡猾。

明明知道收起《三国演义》,青釭剑就会没了支撑,

不对,应该说,这青釭剑的每一分动作,宝哥儿都有才气消耗的感觉才对。

青釭剑是宝哥儿书写的篇章幻化,出去发威,一是消耗篇章的才气,二呢,也会消耗宝玉的不少才气。

宝玉分明就是装样子,一定要罗长缨出丑才行。

“宝哥儿,你真是太不地道了。”

罗婵娟无奈的道。

宝玉撇撇嘴,说他不地道,抢他东西的罗长缨又怎么说?

宝玉眉开眼笑的看着罗婵娟取出一卷丝绸,凑过去接来了,就要打开观看。

“先别忙。”

罗婵娟挡住他,道:“这东西,本来不想给你的,但是你有了剑魂,就对你有很大用处了。”

宝玉点点头,先把丝绸塞进了袖口。

随后,就见罗婵娟给他整理了一下长袍,笑问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可知道项庄项剑客,当初舞的是什么剑?”

宝玉摇了摇头,历史上关于项庄的记载,真的很少。

罗婵娟蓦然后退,不像是走,而像是飘。

脚步腾挪间,荡起无数烟尘。

只见罗婵娟手中蓦然闪出一柄长剑,翩翩起舞,看起来极为漂亮,而那威力,更是所想披靡。

宝玉觉得眼前一花,就看见漫天剑气冲霄而起,无数剑光闪烁,让他分不清哪里是剑,哪里是人了。

稍后,罗婵娟收剑而立,笑道:“可看清楚了?”

不是问的宝玉,而是对王善保询问的。

王善保木木的点了头。

罗婵娟含笑道:“很好,教给你们家宝二爷,让他好生练习。”

这一次,王善保先看了宝玉,见宝玉点头,这才表示答应。

“你倒是个忠心的。”

罗婵娟赞了一声,大步离去,只留下一句娇笑传于宝玉的耳边。

“宝哥儿,等你有了君子剑,就把剑魂附着了吧。那君子剑,才能与书生意气的剑魂,相得益彰。”

宝玉有点头疼的揉了揉额头,

这青釭剑,他是真的喜欢。

但是剑法有了,这君子剑,他又上哪里去找去?

而且,宝玉修习的是儒家法门,虽然身子骨好了,力量不弱,但是跟儒家进士的言出法随相比,剑道的威力,委实是差了太多。

“爷,什么时候练剑?”

王善保凑来问道。

宝玉摇了摇头,叹道:“有时间再说吧,反正用处不大。”

吩咐了王善保去砍伐树木,袭人去弄些吃食,宝玉靠着一堆碎石头坐了。

掏出罗婵娟给的丝绸小包,刚刚打开,眼睛猛然瞪成滚圆。

只见这丝绸小包打开两折,上面就显出字迹来。

宝玉仔细看完,这神情,就难以忍耐绝对的狂喜。

【竟然是文火炼体的法门!】

【这可是罗长缨的看家本事,竟然教给了我,看来姐姐跟罗长缨的关系,果然是生死相交的金兰姐妹!】

宝玉大笑出声,喊道:“善保,快点回来,回来教爷练剑!”



蜗足在藏书阁等了几天,没见到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纳闷了,贾宝玉怎么不来读书?难道他真的不在意这么多的古籍了?”

“一楼的你不在乎,你上二楼啊,我给你的,可是能通览全部三层的手牌!”

蜗足气愤无比,怕被人见到,他已经在藏书阁窝了十天,滴米未进。

当然,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新晋的秀才们也在藏书阁窝了十天。

蜗足愤然看着那些秀才,甩甩袖子,走出了藏书阁。

外面天高云淡,山风清凉。

蜗足来不及吃饭喝水,直接到了宝玉的屋舍,却看见原来的屋舍以及山洞都碎掉了,只剩下一个新建成的屋舍,周围围着类似于以前的篱笆。

而宝玉,正在院子里,拿着一柄木剑比划。

蜗足猛然咬紧了牙,

贾宝玉,

你他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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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命如长缨

木剑?

你不去读书,竟然玩起来小孩子的玩具了?

蜗足气得浑身发抖,但是,脸上努力挂起微笑,向着宝玉走去。

宝玉练习完第十九遍剑舞,本想凑个整数,脸色却是略微发白,躺在王善保给他制作的藤椅上喘气。

项庄剑舞和罗长缨的文火炼体相辅相成,效果真是不错,但这才气的消耗,实在让他承受不起。

【十天就增长了三十斤力气,后面不会这么快,但也慢不到哪去。】

宝玉思索着,觉得不舍得,但是想来想去,还是把觉得应该把文火炼体的事情先放一放。

在宝玉的心里,还是想要成为圣人。

【我有百丈文山,才气雄厚,而且诗词歌赋上面也是不缺,能够很快的增长才气,但这文火炼体的消耗,简直就是无穷无尽。

无穷尽的消耗才气,同时无穷尽的强化肉身,要是到了最后,摘星拿月也是等闲,就算跟圣人比起来,也不知道孰强孰弱。】

宝玉抿了口茶水,突然苦笑起来。

别人都是没本事提升,可他呢,却在愁提升自己的法门太多,不知道该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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