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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锋魔影录》


第一章 风云镇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小镇的人们酒酣时总爱念起这两句,仿佛谁不念就不是地道的风云镇人。事实上,这风云镇的名字究竟从何而来,除了一些上年纪的人略知一二,余人大抵只会告诉你镇前有块刻着“风云”二字的石碑,名字由此得来。可这石碑到底什么来路,他们却丝毫不知。

历史不清不楚,风土人情也毫无特色,风云镇说起来不过是两条大路纵横交错的“井”字型小镇,大路末梢又延伸出几条通往村落的小路。这实在是中州大地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个小镇。

陈云径便栖身在小镇郊野外的破落屋棚。

自幼无父无母,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一日三餐难保周全,若不是邻里老头老太好心分他点粥饭,陈云径怕是早见了阎王。如此这般混到一十八岁,他也算不负众望,一如烂泥地中的野作物拔高长长,有了副大人的样子。可惜徒有大人的样子,却没有大人的心智——年纪轻轻,大名在风云镇早已响彻,街头巷尾提及他无不摇头叹气:“唉,就是那个品行不端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穷小子,真难为老一辈带大他!养了个小怪物。”

他本人对此倒不以为然,每天哼着小曲浪荡街头,有的吃就吃撑点,没得吃就早点睡,偶尔为了偷盗和地痞打个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是家常便饭。老一辈的说教他只当耳旁风,衙门的差役也基本混的脸熟。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碌碌无为不辩是非的人,当个大英雄。”

每每独卧无眠,透过破漏的屋顶凝望星空时,陈云径心中总会浮现出这个想法。这时他便打量一眼四下,确认无人后一跃而起,从墙角的耗子洞里摸出个破烂的包裹打开,然后细致的数起来:

“一,二,三…七十。”

这是他今晚刚数出来的结果,七十两。

“等凑够一百两,老子就离开这鬼地方。”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把包裹裹好放回原处。

晨光熹微时,屋门慢慢被推开。陈云径在悠长的“吱呀”声中醒来,伸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嘟嚷道:“老头,大清早扰人清梦,你是怕我活太久?”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缓缓踱进屋,腰身和他手中的拐杖一般扭曲。老头努力瞪大眼睛,看着床上的陈云径,佯怒道:“呸,臭小子一早就满口喷粪,和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朽说什么‘活太短’‘活太久’的,你想咒我死啊。”

“得了吧老头。”陈云径摆摆手道,“前年去年花三婶和刘老太相继归西,如今只剩你一个马老头子还能给我点东西吃,要是你去陪他们了,我不得饿死。”

“满嘴胡话,我看你是成天在街头厮混被人打坏脑子了,那花三妹和刘姐姐生前都对你不薄,你可不能说她们的坏话。”老头话虽带怒,手中一碗热腾腾的粥还是放到了床头。

陈云径看着那晚粥,沉默片刻,吸吸鼻子道:“香,真香。”

“唉。”老头叹了口气,“快趁热喝了吧。”

陈云径端起粥来,顾不得烫嘴,三两口喝了个碗底朝天,袖子抹抹嘴道:“老头,再来一碗成么。”

“没了,半碗都没了。”老头起身道,“你小子成天好吃懒做,叫你去田地里帮忙也不去,今年收成不好,怕是得挨段时间饿了。”

陈云径闻言一笑道:“无妨,小爷早饿习惯了。”

老头不再言语,陈云径目送他离去,目光落在墙角的耗子洞上。

“看来得给老头弄点伙食钱啊。”

时值深秋,晨间凉透,泥土上铺了一层厚厚秋霜。陈云径一出门便察觉到凉意,将身上单薄的衣衫用劲裹了裹,吹着小曲往镇上走去。

今日小镇异常热闹,镇中几处路口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陈云径略略扫一眼,便猜出定是哪家豪门娶妻嫁女。稍一打听,果不其然,原来是镇上富商彭老爷家千金要嫁给另一富商金老爷家少爷,巴掌大的小镇富商联姻,场面自然不同于寻常人的小打小闹。这才旭日东升没多久,街心已经闹腾的如同午后。陈云径见此状,暗暗开心,倒不是为新人道喜,而是人多拥挤方便自己下手捞点零花。没等他笑出来,一眼瞥见街角几个衙役,当即嘴角现出一丝牙花:

“这几只病猫,好死不死的从衙门里跑这来了…”

彭家和金家都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富商,有钱能让磨推鬼,黑白两道自然都给点面子。官府派了衙役前来保安,地头蛇免不得也派了人前来镇场。陈云径常年在地头打滚,深知这个道理。如此说来,今天这零花倒是难入手了。

“扫兴,相当扫兴。”

他一面摇着头,一面往街边一家酒楼走去。酒楼名曰“凤来仪”,相传是皇上御赐的老字号,一块招牌挂了百十年,从招牌上斑驳的虫眼便可见一斑。这都是骗傻子的鬼话,且不说小镇有没有百十年历史,如今这皇室也不过才六十余年江山。可小镇之人哪有许多见识,纷纷传言,酒楼便顺其自然火了起来。

火了之后首先招来的是一批大半辈子没考取过功名的穷臭书生,纷纷逞能在墙和柱子上挥毫泼墨,写上几首不像诗的赞美诗,画上几幅不像画的临摹画,借此讨好老板,喝上几杯没酒味的客气酒。

穷臭书生的穷臭嘴巴一传道,凤来仪忽然变成个可以免费畅饮的好去处,于是第二批招揽来的便是一些嗜酒如命的老酒鬼,这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挤破头抢个位,坐下就要酒,还是整坛整坛的要,待到喝完往那一横不辩死活,浑身上下却是搜不出半个铜板,只把老板气的连拖带打,怒吼连连。

第三批招揽来的是当地恶霸及其门下小弟,只有这些人能把吃白食喝白酒的给镇走,可酒鬼虽走了,这些恶霸又吃起白食来,老板不由暗暗叫苦,敢怒不敢言。

顺理成章第四批招揽来的只能是官差,恶霸们也得退让三分,官老爷好歹是知书达理之人,知道饭不能白吃,贿赂不能白要,只管办事,绝不混吃混喝,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用吃喝,他们一般吃喝完都是大笔一挥——记账。所以每逢年关将近就会看见凤来仪的老板捧着账单诚惶诚恐往衙门走,没多久捧着账单哭丧着脸回来,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上满是衙门的破旧物件:蛛网横生的肃静牌,多处皲裂的开堂鼓,洗到褪色的衙差服,几近折断的杀威棒等等等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官差虽然与白吃无异,却也带来了真正的金主,便是本地的富商土豪们。他们都是讲究人,吃饭的地儿要求清净高雅,不是寻常市井小民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如此说来,由官差坐镇的凤来仪便是个绝好的去处。而且这些人吃饭,只要对味,价格完全不是问题。至此,凤来仪才算迎来了真正的春天,老板为迎合金主们,闭门一日一夜,给每个菜都想了个吉祥如意的名字,力求身心上都能满足各位客户。

说回金彭两家联姻,二者皆是富商巨贾,酒席自然选在凤来仪。凤来仪老板贵姓钱,单名一个超字,人如其名,满眼钱钞。他身形矮胖,四肢粗短,为应大喜之日的景儿特意穿了一袭红衣,远看便像是红烛灯笼成精满地跑。

陈云径刚一踏入凤来仪,和红灯笼精撞了个满怀,后者慌忙赔笑道自己不长眼别撞坏了哪位达官贵人,待得定睛一看是陈云径,顿时脸色一沉,指鼻子便骂道:“好你个小贼,咱俩还真是冤家路窄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各位,快把这个毛手毛脚的小子给揪住!”

第二章 凤来仪

钱超话音一落,从旁蹿出俩衙役,后面跟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慢慢朝陈云径包了过来。

陈云径环顾一圈,但见两个衙役差帽高挺,肤色一黑一白,正一对黑白无常;几个汉子面相不善,眼神凶恶似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乃是那无常身后的恶鬼。

“我说各位。”危急关头陈云径不急反笑,开口道,“你们谁看见我偷东西了吗,就毛贼毛贼的喊?”

“混账。”钱超走上前来,一手叉住水桶腰,另一手指鼻子骂道,“上个月刘家小公子办满月酒,你在我这里混吃混喝,还偷走了小公子的贴身玉佩,可有此事?”

“哈哈哈。”陈云径闻言大笑。

“笑啥,抽疯?”钱超怒冲冲道。

“我抽死你个疯子差不多,满口喷粪,污蔑好人。”陈云径说完笑的更欢。

“你…你…你个臭小子。”钱超气到结巴,卷起袖子上来就要打人。

“大胆!”陈云径轻喝一声,手指四周道,“敢动手,你当在座各位官爷是吃素的吗?”

钱超听到这话,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虽然在座的官和他这个民本是一家,但是面子不能不给,当下只好收手,继续结巴道:“什…么动手不动手的,我钱某是那种粗…粗鄙之人么?我只问你,那…那玉佩是不是你偷的?”

天知道那玉佩确实是陈云径顺手牵羊给顺走,可惜没等走出大路便遇上地头蛇黑虎帮的人,让那二当家赵啊毛将玉佩给夺去,借花献佛送给了大当家许啊五。

今日大喜场面,黑白两道有头有脸的人物通通到场,自然少不了许啊五。陈云径一眼瞥见桌席上的他,偷乐片刻,转头问钱超:“你说我偷的玉佩——是啥样子的?”

“还跟大家伙装是吧。”钱超双手环胸,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那块玉可是刘家祖传宝玉,质地澄澈,油性十足;玉上刻双龙戏珠,刀功精美,栩栩如生。”

“嗯嗯嗯。”陈云径听着连连点头,“还有么?”

“当然有,那宝玉在刘家已传三代家主,常年贴身佩戴,内有血丝密布,端的是个灵气十足,得此玉者当真是苍天垂幸!”

钱超说完暗暗得意,想自己这番描述一来指证了陈云径的偷窃,二来拍了刘家马屁,可谓一举两得。殊不知话音刚落,在场一人登时面红耳赤,一手掩住衣服下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此人正是黑虎帮的大当家许啊五,当日他见宝玉稀罕,又是二当家所奉,不做多想便收下,每日挂在身上玩味,今日这个重大场合更是要拿出来显摆一番。这下弄清来龙去脉,暗道难怪那刘家老小眼神老往自己身上瞄,原来瞄的不是一帮之主的气度,而是腰绳下的脏物。

都说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此言诚不虚。许啊五忙着遮盖玉佩,没留意一个身影缓缓走向自己,待得察觉到抬头,正对上陈云径笑吟吟的脸庞。

“你…你小子想干嘛?”许啊五紧张过度,有些语塞。

“没啥,没啥,咦,许大帮主,你手里握着个啥?”陈云径带几分戏谑说道,说完指了指许啊五挡住玉佩的手。

“没啥,没啥,哦,一小物件。”许啊五说着脸色更红。

钱超见陈云径丢下自己和许啊五搭起话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当即喊道:“小子,你搞什么花招?”

陈云径没有搭理他,继续对许啊五阴阳怪气道:“许大帮主,却不知你这小物件,油性足不足,刀功美不美啊?”

“足,足…美,美。”许啊五的额头已经渗出汗珠,压低声又道,“小子,你和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故刁难我?”

陈云径心中暗道你黑虎帮平日欺压平头百姓且不说,老子得手的物件你们还腆着个脸来要分成,要不是你们这些个二愣子作梗老子早攒够钱离开这鬼地方了。今日不杀杀你许大帮主的威风,难消我心头这口恶气。想罢他又靠近几分,朗声道:“许帮主,却不知你这小物件,是不是灵气十足、苍天垂幸啊?”

话到这里,几已点明。不待许啊五作答,刘家那边有人道:“许帮主,端的什么宝贝,不妨拿出来与大家看看。”

许啊五闻言,好不容易堆出的假笑全部僵死在脸上,心想这要真拿出去我这老脸以后往哪搁,想罢决计将玉佩揣入暗兜之中,死也不能承认这档子事。岂料不待他探手入兜,忽然一股巧劲自对面袭来,陈云径探手成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翻将过来。

“你…”许啊五欲言又止。

“哼哼,许帮主,把手举高高,什么宝贝让大家都看看吧。”

陈云径说完狡黠一笑,扣住他脉门的手指略一发力,许啊五便松了手,那块被钱超夸上天的宝玉赫然出现在手心,四下当即一片哗然。

钱超的脸色顿时也难看起来,指着玉问道:“许大当家,这玉怎么会在你手上。”

“这…额…嗯…”

许啊五一边支吾一边看向身旁的赵啊毛,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公道的解释。后者心领神会,起身欲辩,这时陈云径往二人当中一插,拍着许啊五的肩膀道:“各位不要误会,其实这块玉是被江湖飞贼所偷,许帮主心知此玉对刘家意义非凡,故侠肝义胆一路追讨,直到前几日才勇挫飞贼将宝物寻回,欲借今日大喜之日完璧归赵。许帮主,我说的对不对?”

“啊,对对对,你说的很对。”许啊五连连点头,看着眼前这个消瘦的年轻人,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眼下他既然帮自己开脱,没有不顺杆下的道理。

“所以啊,”陈云径走回钱超面前,俯视道,“这个故事告诉大家,不要为传言和假象所迷惑,要学会公正客观地看待人与事,万不可狗眼看人低,随便乱咬人。”

钱超被他骂的狗血淋头,却是无法还嘴。许啊五被他戏耍如斯,也不能撕破面皮。在酒楼诸人的掌声与喝彩声中,陈云径趾高气昂地缓缓踱出,临行还不忘冲二人点点头。

“这臭小子,老子早晚扒了他的皮!”

钱超和许啊五不约而同想道,想完二人对视一眼,眼中明明满是鄙夷,脸上却挂起了春风般的笑意。

第三章 石妖(上)

陈云径成功戏耍了众人,见好要收,扭头便走,不料刚抬腿,门外就传来一声由远及近的惊呼:

“不好啦!”

随着惊呼声一起进门的是一彭家的小厮,但见他神色惊慌,浑身脏乱,便似刚从泥地里爬出来似的。彭家家主彭老爷正在二楼和宾客喝茶,闻声下楼,怒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小厮一见老爷,更加慌乱:“老…老爷,不好啦,咱家小姐让妖怪给抢走了!”

彭老爷一听这话瞪大双眼,一把掀起小厮道:“胡说什么,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妖怪!”

“是…是真的啊老爷。”小厮见他不信,当下把事情来龙去脉给讲了一遍。

原来,送亲队伍按照惯例要绕小镇走一圈,为求极致显摆,小路也得走上一走。到东北边的野郊时,忽然飞沙走石,阴霾蔽日。众人尚不及惊惶,从乱石中蹦出一个几丈高的怪物来。怪物通体碎石杂草,双目血红,双掌如磨盘大小,逢人便拍。寻常人血肉之躯,哪受得住这怪物之力,一掌下去便化为血泥。怪物拍死四五人,又攫起一人,当着余人的面将其大口嚼食,只吓得众人四散而逃,轿子也丢下不管了。

彭老爷听罢,仍是将信将疑。这时跟后跑回的几个小厮纷纷点头作证,表示这位兄弟所言非虚。彭老爷这才信了,怒不可遏,指着小厮道:“我女儿要有个什么闪失,就送你喂妖怪!”

彭老爷素来大方,黑白两道的朋友自是不少,当下有青龙帮唐帮主、罗刹帮吴帮主两位英雄好汉上前,拱手道愿冒此险,前去救出彭家千金。

彭老爷还礼道:“事关小女,岂有旁观之理,老朽一同前往。”

彭老爷言罢看了看同在二楼饮茶的金老爷,后者正待往后缩上两步,可惜脚不及眼快,被彭老爷看个正着,只好拍着胸脯站出来道:“事关儿媳,岂有旁观之理,犬子也一同前往。”

金少爷年少机警,听小厮说完情况便已退入人堆,并自认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不料人算不如天算,被亲老子点名,无奈攥紧双拳从人堆里蹿出,朗声道:“对,媳妇的事便是我的事,来人,备马!”

钱老板了解完毕,看看不远处的陈云径,忽然心生一计,喊道:“各位且慢!”

彭老爷打量他道:“钱老板莫非也要一同前往?”

“非也非也。”钱超赔笑道,“在下身无一技之长,去了也不过添乱,但我听闻咱小镇上有人精于此道,捉鬼抓妖,手到擒来。”

“哦?”彭老爷顿时来了精神,“是哪位贵人?”

钱超捋了捋八字须,笑吟吟指道:“正是这位陈云径陈公子…啊不,陈大侠…不,陈仙人才对!”

“我?”陈云径挠挠头,听的云里雾里。

彭老爷听到这话,走到陈云径面前,俯身抱拳道:“陈少侠若愿出手救救小女,彭某感激不尽,必当重谢。”

“这…”陈云径一时语塞,百口莫辩。

钱超见状添油加醋,继续捏造道:“据说陈仙人上次在镇外乱坟岗收服了上百恶鬼,又在荒林外勇斗千年狐妖,端的是修为厉害…只是他修行之人素来寡淡,不与外人道也。”

“我说…老钱,既然我不与外人道,你这个外人怎么知道?”陈云径问道。

“额…这…我…”

钱超被问的舌头打结,一旁的许帮主早已会意,帮道:“陈仙人,您就不要推辞了,这些英雄事迹都是我手下不经意看到,偷偷告诉我,我再告诉钱老板的。”

陈云径见这两个家伙串通一气,料想自己是跳进哪条河也洗不清这仙人的名头了,索性不再多言。可彭老爷哪里肯算,又是一抱拳道:“仙人高风亮节,凡夫俗子难以理解。还望仙人高抬贵手,救小女一命,老夫年事已高,家中只有一女,若是她有什么不测…”

陈云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既然彭老爷托付,岂有不救之理。”

彭老爷听他这么说,面露喜色,当即俯首拜谢。

陈云径扶他起身,其间眼珠一转,早已有了主意。

“彭老爷,若想救令千金,须得…”

到这里他附耳细说,彭老爷听得认真,听罢连连点头。钱超和许啊五伸长脖子耳朵去听,却是什么也听不到,只得面面相觑,不知这小子又捣的什么鬼。

于是陈云径离席回家,原来方才他在彭老爷耳边所说的是要先回去取降妖除魔的装备。许啊五怕他逃遁,派手下沿路“保护”。陈云径早料到此着,径直回到破屋,趁众人不备掏出耗子洞里银两,来到马老头门前敲门。

老头开门看见他,又看看他身后诸人,面有愠色,问:“又闯祸了?”

陈云径摇摇头:“里面说话。”

关上门后,陈云径掏出包裹,交到老头手中。

老头用颤巍巍的手打开,一看是银两,气的直哆嗦:“你平日小偷小摸也就算了,这回下这么重手,别人找上门了,还要我这把老骨头给你藏脏物?”

陈云径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慢悠悠道:“老头,放心吧,这都是干净钱,是我存着准备当盘缠的,现在估计用不上了,送给你买粮食,一大把年纪就别挨饿了。”

“啥?”老头没听明白。

于是陈云径将钱的来路,以及今日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告诉老头。老头听完,眼眶微红,叹道:“我知道你本心不坏,要离开这小地方也是好事。这些钱财,对我来说并没什么用。孩子,要不让老朽去找那些人,帮你把话说清,你仍旧带上这些盘缠,去外面闯一闯。”

陈云径摇头落寞道:“老头,你就别添乱了,你这身子骨哪斗得过那些强盗土匪。安心拿着钱,过点好日子,将来添副上好的棺材板,也算我对你尽了孝。”

“孩子,可你…”

“别担心。”陈云径打断他道,“我自有开脱之法,就算不得开脱,我这无父无母的孤儿,死了也没人惦记,还能拉个富家千金垫背,也挺好。”

老头听到这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苦笑道:“无父无母,难道你是石缝里蹦出来的?万一你父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英雄呢?”

“别闹了。”陈云径道,“哪个大英雄的儿女若活成我这样,这英雄不当也罢。”

言罢他起身离去,老头尚有千言万语待说,却也没了机会。

陈云径拉开门,对着门外众人道一声“久等”,尚显稚嫩的脸上平白多出一丝沧桑的笑意。喽啰们本就等的烦躁,见他笑脸,越发恼怒,只盼他速速去送死。于是几人提刀挎剑,押着陈云径往小镇东北方走去。

第四章 石妖(中)

一行人往东北行进没多久,渐觉天色阴沉下来,风也变得凄厉。为首一喽啰名曰莽三,是出了名的莽撞人,素来以胆儿肥著称,见此情景,拢拢身上衣衫道:“这天真邪乎,冷的出奇。”

陈云径闻言,摇头咂嘴。

莽三费解道:“你摇头晃脑的做什么。”

“我摇头是因为你只说对了一半。”陈云径答道。

“哪一半?”

陈云径把脸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幽幽道:“邪乎。”

莽三听到这俩字,仰头笑几声,也压低声音道:“小子,你当我是寻常人呐,用这牛鬼蛇神的道道随意哄骗?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莽三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坟地里走夜路都哼小曲的…”

不待他说完,身后一喽啰拉拉他衣袖:“三哥…”

“做什么!”他满不在乎一挥衣袖,“我正在教育这小子。”

“不是,那个,三哥…”喽啰又扯住他衣袖。

他再度甩开,怒道:“你是不是这小子一伙的?老拉着我干嘛,我说道他几句你还不乐意咋的。”

那喽啰急了,不再扯衣袖,掰着他的脑袋朝前一看。

“三…三哥,那什么玩意儿?”

莽三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前方空地上一个大块头席地而坐,浑身碎石杂草,发出阵阵刺耳的摩擦声,不是彭家小厮所说的妖怪是什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至此莽三忽然不再莽,变得心细起来,他思索再三,觉得相较之下命比名值钱,拔腿就要跑。此时一个巴掌忽然落到他的肩膀,将他拽的严严实实。

“三哥,上哪去?”

莽三回头一看,陈云径不怀好意的笑脸正在自己眼前花儿一般绽放。

“我,那个,有点内急…”

“三哥啊三哥,这都啥时候了,憋一憋吧,你看那是啥。”

莽三顺着陈云径手指一看,惊的张大嘴巴。原来,那怪物手里正把玩一件物事——彭家千金的喜轿。

“这…”

莽三吃惊之际,陈云径推推他道:“三哥,今日你我若是迈出这一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话虽如此,可那家伙岂是你我能对付的了的。”

陈云径点点头道:“不可力敌,咱智取。”

“怎么个智取法?”

“你看,那家伙孤身一人,咱们一行六人,只要让三人分散其注意,另外三人想法子抬走轿子不就完事了么。”

“万一那家伙暴躁把轿子直接摔了…”

“不至于。”陈云径道,“他正玩的起劲,怎么会摔。”

莽三一时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同意,于是扭头看看同伙:“你们谁愿去分散那怪物注意?”

没有一人应他。

莽三提高声音又问一遍,还是没人应。

他急了,近乎吼道:“大丈夫鼎天立地,死亦何惧?谁敢站出来!”

莽三万万没想到,率先响应号召站出来的却是那妖怪。

那怪物被莽三惊动,放下轿子起身,几步跨到近前,还以一吼,便如平地惊雷晴天霹雳,一个胆小的哥们儿当场被吓晕了过去,余人四散奔逃。

高速奔跑中莽三问陈云径:“这回怎么办。”

陈云径道:“办个屁,我只让三人分散注意,现在大家都在分散注意。”

莽三:“你…你还有什么高招没?”

陈云径:“有,继续跑。”

言谈间一倒霉哥们儿被怪物追上,一脚跺成肉泥。

于是大家跑的更快,转眼间来到一片林子前。莽三如见到救星,指指林子招呼众人:“快,躲进去就安全了。”

众人钻进树林,其时深秋,枝丫光秃,众人被勒得衣衫破裂、皮开肉绽,也不管不顾了,眼下逃命要紧。大家在一条溪流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一喽啰心有余悸地看着身后,战战兢兢道:“三哥,那妖怪不会追上来吧?”

莽三摆摆手道:“不能吧,这密林遮盖,错枝丛生,妖怪体型巨大,如何钻的进来?”

话音刚落,只听“轰隆”声不绝于耳,远处树木大片倒塌如潮水,转眼延绵到近前。树潮中妖怪捷足狂奔,怒吼不已,显然这树林并没有给它的前行造成多大阻碍。

于是众人再度逃命,莽三刚要跟上,被陈云径抓住衣领一拽,差点勒死。

“怎么,不跑等死吗?”他急眼道。

“跑啊,但不走那边,咱反跑。”陈云径说完迎着妖怪的方向跑去。

莽三危急之下不得不做出选择,他虽不知陈云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觉得跟着他不会错,于是扭头撒腿跟上。眼看妖怪冲到面前,四下一片地动山摇。莽三心一横眼一闭,脚下生风只顾跑,竟跟着陈云径从妖怪胯下钻了过去。

那石妖见前面几个人,身后几个人,迟疑片刻,不知该追前面的还是后面的。前面的人且跑且喊,鬼哭狼嚎声响彻云霄;而陈云径和莽三只顾逃命,默不出声。石妖须臾便有了分晓,两只柱子粗细的胳膊猛一捶地,朝着前人追去。

陈云径和莽三又玩命跑了一截,察觉到身后没了动静,稍稍慢下脚步。

莽三提议道:“兄弟,妖怪是不是不在了,你扭头看看。”

陈云径道:“不用看,必然是不在了,四下这么静。”

莽三道:“咱歇会吧,实在干不动了。”

陈云径:“回去以后有的是时间歇,眼下救人要紧。”

“救人,救什么人?”

莽三问完,一抬头瞅见鲜红的花轿就在前方,这才想起是来搭救彭家千金,于是挺直腰身,随着陈云径一起上前。

陈云径掀开布帘,不料轿中空空,新娘早已不知去处。

莽三拍大腿道:“完了,一定叫那妖怪给吃了。”

陈云径略一观察:“不,是躲起来了。”

“何以见得?”

陈云径指指地上:“你看,这排脚印如此小巧秀气,定是女儿家的。”

莽三低头看去,脚印延绵至前方草丛,二人循着脚印找过去,没多久,果然在枯草堆中找到了猫腰匍匐的彭家千金。

“彭大小姐。”莽三像见了亲妈似的,惊呼起来。

彭大小姐竖起手指忙示意他闭嘴,陈云径悄声道:“大呼小叫的,把妖怪引来我们都走不了。”

莽三顿时警觉,连连点头,不再说话。

陈云径趁这间儿打量起彭大小姐,只见她眉肖柳叶,眼蕴星辰,是个伶俐女子。彭大小姐注意到他打量自己,冲他眨眨眼,悄声问道:“你是谁?”

莽三抢答道:“这位是陈云径陈公子,前来搭救大小姐的。”

陈云径努努嘴,表示是这么回事。

“陈云径…”彭大小姐想了一想,“莫不是那个街头混混?”

“什么混混不混混的,”陈云径不乐意道,“都是虚名,我…”

“他的真实身份乃是陈大仙啊,大仙懂么,降妖伏魔那种。”莽三又抢道,经历这一遭后,他对陈云径无端多出几分敬佩,说话也抬举起来。

陈云径只好再努嘴。

彭大小姐一脸将信将疑:“那么厉害,能把这妖怪给除了不?”

“这有何难。”陈云径笑道,“可惜本大仙前段时间伏妖伤了元气,得修复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再次伏妖,算这妖怪走运。”

彭大小姐的将信将疑变成一脸鄙夷:“所以是不能咯?”

“嗯…对。”

莽三见陈云径话锋落败,正欲说点什么来扭转败局,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声传入耳中:“嗷——!”

声音竟是来自头顶!

第五章 石妖(下)

三人仰头一看,石妖不知何时已经折返,血红色的双眼杀气腾腾望着三人,抬手便是一掌拍将下来。

“罢了。”陈云径轻叹一声。

呼啸的掌风中三人不约而同闭上双眼,跑肯定是来不及了。

眼看石妖一掌就要拍下,忽然一道青光从草丛中飞出,直射石妖面门。

妖怪大吃一惊,抬手去挡,三人这才险险捡回命来。

陈云径听闻异响,睁眼一看:一人停滞半空,将他们三人与怪物隔开来;怪物似是有所忌惮,对这位不速之客嚎叫连连,却没有贸然出手。

这时莽三也睁开眼,惊呼一声,仔细打量起那人来:只见他身形挺拔,衣衫朴素,背后背个行囊,腰间挂个葫芦。

彭大小姐不知何时也加入观摩行列,且看且吸吸鼻子,道:“好大的酒气。”

此言一出,陈云径和莽三都吸了吸鼻子,发现空气中果然弥漫着一股酒香。

在他们乱嗅的时候,半空那人和妖怪动起手来。准确来说,是妖怪动起手来,那人只是不住闪避退让,全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妖怪胡乱抡了十几二十掌,连那人的衣摆都没碰着一下,恼羞成怒,搬起脚旁一块巨石,朝那人砸将过去。

巨石有一头耕牛大小,疾速破空之声如鬼神呼啸,足见石妖膂力之恐怖。那人却不慌不忙,抓起腰间葫芦,大拇指弹开塞子,仰头就是一口;这边葫芦刚入口,那边巨石已飞至,他一手执葫芦继续喝,另一只手由下往上这么一划,一道青光便激射而出,与先前救下三人的青光如出一辙。巨石撞上青光,瞬时化为齑粉。

三人看的目瞪口呆,原来救下自己的是位神仙。

“神仙”这一道青光过后,石妖再不敢轻举妄动,双手撑地,用血红的眼睛幽幽望着此人,脑中盘算着如何才能将他拍成肉泥。

那人却不急不躁,继续灌着葫芦,喝的高兴还要哼上两声。

这彻底激怒了石妖,估计有生以来它还是头一回这么被人看轻。只见它猛然站起,一双巨臂狂暴地拍打着胸脯,发出战鼓一般的“咚咚”声闷响。拍完它仰天一吼,周围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陈云径眯眼一看,狂风中无数细小的石块正往石妖的方向汇聚,石妖的身形也在变大。不多时四下的地面上已经只剩沙土,没了碎石,再看石妖,体型变成先前的两倍大,便像一座山岳活了过来。

对于这一景象,那人依旧没有多大反应,只是静静看着,看到无聊之处还不忘打个呵欠。

“嗷——!”

石妖变大后似乎也有了底气,大吼一声冲上前来,一掌拍向那人。

三人不由担心,想这妖怪变大,威力应该也变大,这一掌仙人怕难招架住。

事实说明担心完全是多余,“仙人”见石妖巨掌拍来,并不退让,而是半空中探掌相迎。他这一掌看似徐缓,平淡无奇,但威力惊人。石妖巨掌有屋顶大小,拍下去有排山倒海之势,对上“仙人”这一掌后却是即刻停在原处,再不得向前动弹分毫。

石妖至此终于开始恐慌,它想不通素以蛮力制霸的自己怎么会在拼掌力时输给一个人类,除非眼前的家伙并不是普通人,而是…

不待它多想,那人开了口:“区区百年道行,不潜心修炼,这般作恶多端,伤人性命,你说我是除了你呢,还是除了你呢,还是…除了你呢?”

石妖闻言长吼一声,吼中之意小子休要猖狂,我还没使杀手锏。

那人似听懂了一般,摇了摇葫芦道:“还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吧,打完我该去好好喝一壶了。”

石妖怒气冲天,以手抱腿将身子一蜷,化作一巨大石轮,飞转起来。周遭树木野草,但凡触着石轮的,须臾便磨成飞灰。

陈云径三人离石妖较近,发觉事态不对后,要跑已然来不及——滚滚巨轮已压至面门!半空那人见状,叹一声“真麻烦”,“嗖”一声没了踪影,须臾出现在三人前方,右手执一青光闪闪的物事,竟硬生生挡下巨轮!

如此近的距离下,陈云径定睛再看,此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头发散乱,满脸络腮,须发间酒渍未干。而他手中那青光闪闪的物事原是一柄长剑,剑身篆有星汉腾龙,花纹古朴精致,似是有些年代。

“小子,漂亮吧?”

那人发现他在打量剑之后,如是问道。

陈云径点头,问:“这是什么剑?”

“七星剑。”

那人说完,扬了扬手,剑上星汉逐一而亮,正是北斗七星之形貌。

陈云径正欲再问,石妖不乐意了,它威势惊人的石轮绝招居然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家伙一剑挡下,着实愤怒;更让人愤怒的是那家伙挡下石轮后居然把自己晾在一旁,和他人夸起他的剑来。石妖复现原身,狂吼不已,抬手一掌铺天盖地而下,直拍众人。

那人摇摇头:“冥顽不灵,自取灭亡,看来先前我不该留手。”

言罢扬手一剑,自下而上挥出,化作一道青光一飞冲天,其间隐隐有龙吟声回荡。青光直透石妖手掌,便似刀穿豆腐般轻而易举。石妖此刻待要收手,如何来得及?青光穿过手掌直飞其面门!就听“哗啦”一声,青光洞穿,一水缸粗细的窟窿出现在石妖双目之间。

这一剑叫众人看的惊心动魄,尤其是莽三,嘴巴半天合不上。那人不以为然收了剑,掏出葫芦倾倒几下,却什么都没倒出来——葫芦里的酒早被他喝的一滴不剩。他倒葫芦的间儿,轰鸣声陆续传来,石妖硕大的身躯化为大大小小碎石,散落一地。

陈云径见石妖被灭,长出口气,抱拳道:“多谢大侠,不,大仙救命之恩。”

余人闻声一并抱拳谢恩,那人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谢,真谢我的话…附近哪里有酒家?”

莽三忙指指身后道:“镇上凤来仪酒楼,好酒好菜一应俱全,容我为大仙接风庆功。”

“免了免了,装满我的葫芦就行。”

那人说完笑了笑,擦擦湿润的络腮胡子,捡起根树枝在石块中划拨起来。不消片刻,一块颜色发紫的石头被划拨出来,他拾起石头,随手丢进行囊。

这一举动被陈云径看在眼中,他上前问道:“大仙,那石头是何物?”

那人懒懒道:“此石头乃是妖怪本元,若不收服,假以时日妖怪又可重塑身躯,祸害一方。”

陈云径虽听得不甚明了,也只管点头附和。他看着眼前实力不俗形象不羁的大仙,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想法:“若是此人能收我为徒,学得一招半式,降妖伏魔浪迹天涯,也算不枉此生。”

可等他想罢再一抬头,哪还有人在?空空荡荡的碎石地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和延绵至天边的野草。

第六章 “英雄”

三人找寻半天无果,只得回到镇上。走到半路遇上浩浩荡荡一队人马,赫然是彭老爷并吴、唐两位帮主带人前来。彭老爷一眼看到自己女儿,喜极下马,直奔三人。

“啊扬,你没事吧?”彭老爷来到近前,不放心地将女儿仔细查看,生怕她受伤。

“我没事。”彭大小姐拍拍身上尘土道,“要感谢陈公子和莽三哥,是他们救了我。”

彭大小姐细述起那妖怪如何如何凶残,陈云径和莽三如何如何威猛,只是闭口不提那神秘仙人。二人不明所以,但见彭大小姐冲他们使了个眼色,亦没有多问。他们哪知道,彭大小姐此处是耍了个小心机,为后来的事做个铺垫。彭老爷同样被蒙在鼓里,见女儿平安归来,喜上眉梢,当下吩咐下人为三人备马,并许诺回到镇上要好生答谢两位英雄。

一行人回到镇口,又遇上金家老小和官府的救援队伍。彭老爷冷哼一声,暗道等你们来救的话女儿早没了,却不反思自己不过五十步笑百步。金老爷见彭老爷面色不悦,心知缘由,怕触他霉头,一句话不敢多说。几位官爷也是常年看脸色吃饭的人,同样机灵地不言语。于是大队伍一路沉默,唯有彭大小姐和陈云径莽三说说笑笑,似是故交。

大队在凤来仪前停驻,钱超和许啊五早在门前等候,迎进众人,吹吹打打的喜宴乐又响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欢乐劲儿紧接早间。

钱超吩咐小二给众人上了一轮茶点,大方地称这轮算自己头上。众人表面笑嘻嘻,心中无不骂他老奸巨猾,茶点和命比孰轻孰重,傻子都有分寸。茶过三巡,点心吃罢,彭大小姐来到二楼戏台前,将当中高悬的大锣一敲,清清嗓子道:“各位,我彭扬有话要说。”

整个酒楼安静下来,彭扬的目光扫过众人,颇有几分巾帼气地朗声道:“今日我能死里逃生,从妖怪手里保住一条小命,要感谢陈公子和莽三哥,是他们在危难之际救了我。”

于是众人鼓掌喝彩向陈云径和莽三致意,陈云径嘴里塞满糕点,也不起身,只是朝诸人摆摆手;莽三则毕恭毕敬站起身来,朝诸人鞠躬,向许啊五的方向特意多鞠了两个。

喝彩声停,彭扬继续说道:“经历了一番生死,我感触良多。”

众人听到这句话,无不唏嘘感慨,尤以钱超钱老板最为感慨,隐隐落泪,因为当时他恰好算出送的那轮茶点值多少银子。

“当我最困难无助的时候,我最需要的人却不在身边,他们可能在忙着吃喝玩乐,交际应酬。”

话音一落,金彭两位老爷相继红脸,金大少见老爹红脸,略觉不妥,停止了傻笑的行为,憋半天也憋红脸。

“可是,”彭扬继续说道,“我所未曾设想的人却伸手相助,救了我的命。”

于是众人目光再度集中在陈云径和莽三身上,前者依旧在塞点心,后者照例起身鞠躬。

“就拿陈公子来说吧,他平日为大家误会,声名不佳,那又如何?危急关头,他仍旧大义凛然,救我于水火。像这种大英雄,上哪去找?”

彭扬说到这里,袖袍擦脸佯装落泪,满座被她打动,纷纷沉默。唯有陈云径始终惦念着盘中点心,咬的嘁嘁喳喳。

“所以。”彭扬说了半天,终于奔入主题,“我在此告知各位,今天这婚,我不结了!”

众人听到这话,一片哗然,其中最哗的当然是金彭两位老爷。彭老爷当即起身来到女儿身前,语重心长道:“啊扬,你怎能说出这般话来?”

彭扬早用口水蘸过眼睛,梨花带雨看着彭老爷,撇起哭腔道:“爹,您就忍心让我嫁给那不管我生死的人吗?”

彭老爷一时语塞,想女儿所言没错,若是嫁入金家,再发生这种事情,怕是十死无生。

彭扬趁胜追击道:“与其嫁入冷血家门,活的凄苦,女儿情愿一生不嫁,只求能陪在爹身旁。”

此言一出,彭老爷眼眶顿时红润,女儿年幼时的可爱模样纷纷浮现眼前。他抹了抹眼,叹道:“啊扬,你说的没错,要是你娘还在的话,怕也会说同样的话。”

父女情深之时,金老爷来到近前,同样的语重心长道:“彭大小姐,你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

彭扬佯装听不见,继续扮哭相。

金老爷见她不待见自己,扭头对彭老爷道:“亲家,你劝劝大小姐吧,这大喜的日子,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他不说话还好,一吭声勾起彭老爷滔天怒意,被指着鼻子骂道:“姓金的,我以为你金家经商有道,做人亦然,没想到你们竟如此冷血,眼见儿媳性命不保却无动于衷!”

金老爷慌忙辩解道:“亲家,你这么说话就过分了,我们父子不是火速赶去救援了吗?”

“放屁!”彭老爷猛一拍身旁桌子,“等你们去了,我女儿怕是早已被妖怪害了。”

金老爷被说的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恼羞成怒,愤愤道:“罢罢罢,你彭家人如此刁蛮,这个婚不结也罢!”

说完金老爷大袖一挥,带着儿子及众亲友愤然离席。在座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彭老爷爽快,率先说道:“各位,今天这婚宴是不办了,但为庆贺小女平安,喜宴照旧,还望各位吃好喝好。”

众人一听又有了新的混吃混喝理由,无不笑逐颜开,于是喜乐继续,锣鼓喧天,又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

喧闹中彭老爷带着彭扬来到陈云径桌前,敬酒答谢。彭扬看着陈云径,连使眼色,意思是关于事情真相一点都不要说。陈云径也是聪明人,还以眼色,示意不该说的我绝不说。彭老爷哪知个中隐情,见两人眉来眼去,只道是女儿对救命英雄心生情愫,又多看两眼陈云径:只见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身上隐隐散发出一股英武气息。

老爷子恍然大悟,原来女儿不愿结婚是假,心有所属是真。那陈云径虽然早先名声不好,经此一事,已然是英雄人物,日后自己凭着人脉再给他推波助澜一番,前途不可限量。再看看二人,越发觉得般配,不由心中偷乐,自以为猜透女儿心思。

想到这里,他抬手一杯举向陈云径,笑道:“陈公子,这番你救下小女,恩德难以言表,不知你有何需要,只要我彭某人能拿出的,绝不推辞。”

陈云径也是直截了当的人,坦言道:“我吧,说来也就一缺三。”

“哦?”彭老爷捋捋胡子道,“何为一缺三?”

“一是孑身一人。”陈云径摇头晃脑解释道,“缺三嘛,一缺遮身之瓦,素来窘迫,家徒四壁,风雨不避。”

“这好办,”彭老爷笑道,“举手之劳,再说二缺。”

“二缺口中食、身上衣,吃了上顿没下顿,过冬只有单衣穿。”陈云径实打实说道。

彭老爷嗟叹道:“陈公子人中龙凤,不该受此凄苦,这个也包在我身上,最后一缺呢?”

陈云径道:“三缺严父慈母,陈某自幼无父无母,身世成谜,这也是此生最大缺憾吧。”

彭老爷略一思索,点头道:“明白了,这个也包在我身上。”

陈云径瞪大眼睛:“前两个我姑且信了,第三个却是如何个包法?”

彭老爷笑吟吟道:“简单,你只要入赘我彭家,一来有厢房入住,二来有锦衣玉食,三来你与啊扬结连理也算是我半个儿子,这不是一举三得吗?”

话音刚落,彭扬一口水酒满满当当喷出,直溅了旁边的莽三一身。陈云径也是惊的张大嘴巴,说不出半句话来。

第七章 初闻仙道

彭老爷语出惊人,别说身为当事人的陈云径和彭扬,就连旁听的莽三也惊的拍不出马屁。陈云径一听彭老爷误会的彻底,自己只想顺手捞点横财,却不想人家要把女儿一起打包,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开脱,忽然瞥见角落里一老头喝酒,仰脖子的动作似曾相识。他浑身一震,丢下一脸期待的彭老爷,径直朝老头跑去。

彭老爷见他招呼都不打就跑掉,一脸茫然,转念一想可能自己说的过于直白让年轻人害羞,再度挂起理解的微笑。

那老头喝的正酣,察觉到陈云径跑来,起身便走,动作轻快地与年纪不符。陈云径见状,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马不停蹄追上前去。

老头出了凤来仪大门,朝着条巷口走去,一个闪身钻进去。陈云径瞧在眼里,赶过去一看,巷子里空空如也,除了几个破旧的簸箩,啥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转身欲走,这时一阵清脆的“咕嘟”声传入耳中。

“逮到你了!”

陈云径闻声回头,原本叠放好的簸箩一阵抖动。他三步并两步跳过去,照着簸箩就是一脚,将其踹的四处飞散,那老头也“哎哟”一声滚了出来。

“大仙,咱又见面了。”

老头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尘,左顾右盼,确认无人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道:“小兄弟,你跟我说话?”

陈云径肯定道:“别装了,知道是你,大仙。”

老头挠挠头:“你认识我?”

陈云径道:“认识,当然认识,你喝酒那样子,看过一眼就记一辈子,想忘都忘不了。”

老头摆摆手道:“老朽就好一口酒,喝的猛很正常,再说这好酒之人喝酒还不都一个德行。小兄弟,你怕是认错人了吧。”

陈云径道:“既然如此,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这个嘛…我…嗯我叫张…张麻子。”老头支吾半天,说出这么句话来。

陈云径凑近他看了又看:“老先生,您脸上可没麻子。”

“名字只是个代号,何必较真呢小兄弟?”老头憨笑道,“你叫陈云径,难道你脸上有云?”

陈云径强压笑意道:“好,且不说你方才落跑的样子不像老者,可你腰间葫芦总没跑了吧。”

老头闻言看看腰间葫芦,指指它道:“唉,都怪你,泄露天机。”

言罢老头哈哈大笑,笑声中一团烟雾平地而起,将老头罩住。待得烟消雾散,哪里还有什么老头,眼前所站的分明是先前除妖那位仙人。

陈云径见状,俯首便拜:“仙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没想到这么快再见,请受我一拜。”

那人扶起陈云径道:“都说是举手之劳,我只是来蹭个酒喝,有什么好拜的。再说了,救下那小姑娘的人不是你么?”

陈云径见谎言被他撞破,忙解释道:“仙人,事情是这样的…”

仙人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我自有分晓,唉,孽缘啊孽缘。”

陈云径没能理会他话中之意,转问:“还没请教仙人尊姓大名。”

“我叫张九歌,是青冥峰涵虚观东峰大弟子,受命下山前来除妖的,以后不要仙人来仙人去的。”

“青冥峰,涵虚观。”陈云径默念一遍,“那是什么地方?”

“青冥峰是座山峰,涵虚观是个道观。”张九歌言简意赅答道。

陈云径忙问:“那里的人都和你一样吗?”

“和我一样?”张九歌有点摸不着头脑。

“对,就是降妖伏魔啊来去如风啊改变形貌啊什么的。”

“哦,这个嘛看修为,修为高的便有更多神通,修为低的就与一般人无异。不过既然是观中弟子,多多少少都有点修为。”

陈云径听到这话,满怀期待道:“那仙人,额不是,张仙人…”

“叫我张大哥就好。”

“张大哥,你的修为如何?”

“算不得高也算不得低,我大概就是作为参照的人吧。”张九歌答道。

“何为参照?”

“参照就是标准咯,修为比我高的就是高,比我低的嘛就是低了。”

“如此说来,你算是修为平平?”

张九歌抿起嘴巴点头:“嗯…”

“平平都这么厉害?张大哥,我自幼梦想能够腾云驾雾降妖伏魔威震一方,你看,我可以去涵虚观么?”

“这个嘛…”

张九歌着实被这个问题难住,青冥峰涵虚观乃是神州大地修仙门派之翘楚,香火绵延三百余年,得道飞升之人不在少数。相传涵虚观有“三镜”至宝以择门徒:一曰“阴阳镜”,照前世今生,品行不端者不要;二曰“八卦镜”,照五行根基,悟性低劣者不要;三曰“太乙镜”,照仙途前程,无功果者不要。在受三镜品照之前,想要入门派,还得先凭自身力量找寻到青冥峰涵虚观所在,才有资格入门。可青冥峰岂是寻常山峰,它乃是神州天柱,洞穿霄汉,下无根基,上无穹顶。若非机缘巧合,寻常人根本难以达到。那些得以拜入涵虚观门下的弟子,若非先天有仙缘,就是后天有修炼,像陈云径这样毫无根基的人,想要拜入涵虚观门下几乎是不可能。

“怎么,很为难吗?”陈云径从他的脸色猜出些端倪来。

张九歌道:“不是,小兄弟,你能不能去涵虚观,主要还是看你自己,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看我自己?”陈云径不明所以道,“意思是,我想去的话,就能去吗?”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张九歌言罢,想起自己当年入门的时候,尽是艰险奇遇,自己立定决心,所以方得始终。眼前的年轻人有此想法固好,但他年少轻挑,性情浮躁,于修仙一途未必能有建树;反观他聪明机智,能言善辩,倒是名利场上或能有所收获。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他一如自己当年立志修仙,某天能成为自己同门小师弟也说不定。

想到这,张九歌对他说道:“小兄弟,你与我有缘,若能渡你进修,也算功德一件。只是观中规定,不得带入,所以能否再见,就完全得看你本事了。”

“张大哥的意思,是要我自己找上涵虚观?”陈云径立马会意。

“正是。”张九歌沉声道,“能有本事上涵虚观,才有下一步可能,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陈云径听到这话,有些泄气,但他很快克服过去,正色道:“张大哥,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后会有期。”

张九歌看他转身,微微一笑,指端捻出一点星光,吹附到他背后。见他毫不察觉,自言自语道:“我这样应该不算作弊吧。”

第八章 魔头托孤

陈云径回到住处,连连叹息,心道青冥峰涵虚观这地方从小到大闻所未闻,要如何前往。马老头见他回来,照例端了粥过来。

“小子又怎么啦?”老头见他心绪不宁,粥也没喝几口,问将起来。

陈云径犹豫再三,问道:“老爷子,听说过青冥峰涵虚观吗?”

老头惊问:“你如何得知?”

陈云径也惊道:“您知道!”

马老头摇头不已:“知道是知道,但…说不得。”

“为何?”陈云径一头雾水。

“孩子。”马老头用颤颤巍巍的双手扶住他肩膀道,“人这一生,见多识广未必是好事,有时无知是福。”

陈云径完全理解不来老头的话,急道:“老爷子,您既知道青冥峰涵虚观,就快告诉我,我也好前往。”

“你要去涵虚观?”

“如何,去不得?”陈云径反问道。

老头眯起眼,思绪穿过这十几年的简衣缩食,回到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

“摘星妙客马清鸿,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侠盗,劫富济贫,独行天下,我没说错吧?”说话的是一位身形矮小体格瘦弱的男子,他着一袭黑衣,在夜色里难辨相貌。

马清鸿暗暗吃惊,自己轻功急行二十余里,才发现身后还跟着这么一号人物。

“你是何人?”

黑衣男子笑了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如世人所说那般侠肝义胆。”

马清鸿皱起眉头:“我马某只是一介飞贼,侠肝义胆算不上,劫富济贫也有些托大,你若不愿告知身份,我们也没啥可说的了。”

马清鸿不再多言,转身施展起蜻蜓点水的轻功步法,刹那踏至几丈开外。可诡异的是,那黑衣男子不偏不倚又出现在他正前方,拦住去路。

马清鸿惊地停下脚步,朝着男子仔细打量,这才发现他黑衣之下鼓鼓囊囊,似乎藏着什么物事。

“看来阁下的身法远在马某之上,来此应该不只是为戏耍马某吧?”

男子又笑了笑,笑罢道:“戏耍二字言重了,你既然想知道我的身份,说来也无妨,我叫余巷伯,师出六芒山隐曜殿。”

马清鸿闻言一惊:“魔宗!”

“没错,是魔宗。”男子淡淡道,“魔宗,但不害人。”

“胡说。”马清鸿打断道,“隐曜殿群魔,为练邪法,涂炭生灵,神州大地一片狼藉。这是我马某走南闯北亲眼所见。”

余巷伯轻叹一声:“的确如此,所以我背离隐曜殿下山。”

马清鸿素闻魔宗之人阴险诡诈,并不信他的话,只问:“找马某有何贵干?”

余巷伯道:“你只道魔宗害人,却不知仙魔斗法更害人。仙魔之争无休止日,神州大地灾劫重重。”

马清鸿乃凡夫俗子,仙魔渊源不甚了解。余巷伯所言非虚,魔宗修炼秘法动辄勾魂夺魄,着实害人;但仙魔只要动手,威势必定惊人,实力强横者排山倒海毁天灭地也未尝不可,是故死于仙魔之争的人并不比魔宗屠戮之人少。

马清鸿耸耸肩:“是也罢,不是也罢,你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余巷伯没有直接回答,继续说道:“若是有人能够挺身而出,一劳永逸免去仙魔之争,世人便可永享太平。”

“说的轻巧。”马清鸿哂笑,“且不说有没有人愿挺身而出,即便有,这人修为要达到什么程度?”

余巷伯没有说话,抬头望着夜空。道道闪电如游龙划过云层,发出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凝视良久,他低下头,说道:“苍生有幸,这个人已经出现。”

听到这话,马清鸿的脸上现出掩盖不住的惊诧。他也仰头看天,口中念道:“莫非…”

“无知是福,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余巷伯道,“若苍天有眼,今夜过后,神州大地将永享太平,再无杀戮灾劫。如若不然,那个人就…”

说到这里,余巷伯又望向夜空,此时惊雷已连成一片,爆裂之声不绝于耳,电光奔腾如群龙出海,几将云上照成白昼。

马清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夜幕中,云间隐隐透着一股白光,灵巧地蹿动电闪雷鸣之中。他的目光又折回余巷伯脸上,雷光照耀下他终于看清:这魔头面目狰狞可怖,惨白的皮肤上布满裂纹,一张脸仿佛是拼凑缝制起来,但他眼中此时却满是一个魔头不该有的眼神——期冀。

两人驻足约半个时辰,这段时间里云中雷电从未停过,那道白光也是如此。后来的景象就变得可怖起来:四面八方忽然射来数道红光,直入云霄,受红光浸染,雷电也渐渐泛出血红,炸裂声更加刺耳,叫人战栗不安。白光渐渐为红光包围,动作越来越迟缓,最终停滞。不久,一团火球从云中洞出,在雨中渐渐熄灭消散,电闪雷鸣此时都停歇下来。

“他…失败了。”

余巷伯眼中的期冀不翼而飞,垂头叹息。

至此马清鸿已经猜出事情大概,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余巷伯到底为何找上自己。

余巷伯伫立片刻,抖开身上黑衣,马清鸿这才看清,黑衣下居然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说来也怪,电闪雷鸣后,大雨滂沱中,婴儿非但不哭,反而睡的安详。

“这孩子是…”

余巷伯道:“我就直说了:你马清鸿是神州大地上为数不多的心中有规矩的侠客,我们信得过你,故将这孩子托付于你。你不必知晓他是谁,也不必为他刻意做什么,只要保证他活着就好。”

马清鸿愣住了,往日有人托他飞檐有人托他劫镖,托他带孩子还是头一次遇见。

余巷伯见他迟疑,语重心长道:“马大侠,我称你一声大侠,算是敬重至极。那人厉害如斯,相识这么久,我也没叫过他一声‘大侠’。巷伯别无他求,惟愿你能拼尽全力,保证这孩子活下去。”

马清鸿闻言想了想,伸手接过孩子,点头道:“我保证,他会好好活下去。”

余巷伯点头:“你切记,将来孩子长大,勿要让他修行,也勿提及今日一切,只让他做个普通人就好。”

说完这句话,余巷伯就没了踪影,若不是怀里的孩子尚且散发出阵阵体温,马清鸿还以为方才只是做了一场奇怪的梦。他仔细打量起襁褓中的孩子,眉眼口鼻无不精致可爱,倒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可惜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要跟着自己过居无定所的日子。孩子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相关的信物,唯一的线索就是襁褓上有个血书的“陈”字。马清鸿便以此为姓,以当晚所见为名,叫他陈云径。

“老头,发什么呆啊,问你话呢?”

陈云径的声音将马老头从回忆中唤醒,他看着眼前少年,心绪起伏。自从寻得风云镇后,他便在此隐居,看中的便是这小镇地处偏僻,无人问津。为防日后孩子问起,他又在对门搭起一屋,与孩子分开来住,暗中照看:教他读书写字,管他穿衣饮食。十几年过去,昔日风行天下的摘星妙客已成白发苍苍的马老头,而襁褓中一无所知的孩子则成了血气方刚的少年。

“总之就是不能去!”

老头思索再三,说出这么句苍白的话来。很多话他无法说出,而这些话才是最有说服力的。他苦笑一番,回想这些年,唯一不变的怕只剩看似无足轻重的承诺了吧。如今这承诺也快要不复存在,因为他深知这孩子压根就不会听任何人的话。

第九章 黑枫林

次日彭扬来看陈云径,她仿佛知道后者要出门一般,带来些金银袍服以及骏马美食。

“我爹问你,什么时候去府上住住?”

彭扬说话的语气像玩笑,眼神却斩钉截铁。

陈云径被吓到,拉她到四下无人之处,苦口婆心道:“大小姐,你爹不知所以,你也不知所以?那天事情你忘了?明明是咱们一起被人家救了。”

彭扬道:“你没听说过么?只要撒了一个谎,后面你就得撒无数个谎去圆这个谎,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我看你挺有办法的,连我住哪都知道。”

“你可别冤枉我,我爹直接让我过来的,是他打听的。”彭扬无辜道。

陈云径想了想,脸上现出几分笑意:“要不这样,东西我收下,去府上住就免了。”

“想得美。”彭扬板脸道,“不帮我圆谎,还有脸要我的东西。”

陈云径犹豫片刻,道:“好歹是共患难的交情,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准备出门。”

“去哪?”

于是陈云径将青冥峰涵虚观之事一股脑儿告诉彭扬,本指望她会信服然后留下东西,岂料自己只猜对一半:这丫头听完后不但决定留下东西,还决定留下人——她要一起去。

“别闹了。”陈云径劝阻道,“风云镇以外的世界见都没见过,谁能护你周全。”

彭扬反问:“谁要你护了?”

“总之就是不行,没得商量。”陈云径恶狠狠道。

彭扬的大小姐脾气也上来:“不行是吧,那好啊,我告诉我爹,看谁斗得过谁。”

这句话以后的一炷香时间,二人陷入沉默,谁也没说话,直到莽三拎着一只烤鸡两壶老酒出现在二人面前。

“你来干什么?”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莽三见二人,笑着拱手:“没想到陈公子和彭大小姐进展如此之快,什么时候可以喝你们喜酒啊哈哈哈…”

“喝个屁。”彭扬不悦道,“这负心人准备跑路。”

“负心”二字陈云径听的诧异,指指莽三道:“彭大小姐,你是不是演戏演过头了?三哥何许人也,内幕他都知道的好不好。”

莽三拍拍胸口道:“我莽三知不知道,要取决于彭大小姐希不希望我知道。”

彭扬早料到他会帮自己说话,洋洋得意道:“是吧,快说说看,这人有多负心。”

莽三得大小姐令,肆无忌惮信口开河,张嘴就是一通没鼻子没脸的说道,仿佛眼前站的并非陈云径而是陈世美。什么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指腹为婚山盟海誓的版本通通从莽三口中冒出,有的版本里甚至孩子都生了好几个,结局无一例外是陈云径负心薄幸。彭扬听的美滋滋,陈云径却直打呵欠。

不待他说完,陈云径一把捂住他的嘴道:“够了,三哥,你说了快半个时辰了,适可而止吧。”

“你干嘛,让他说。”彭扬急道。

“你…呜呜…哇哇…”莽三被捂住嘴巴,说了什么大家都没听清。

“好了,大家都别闹了。”陈云径正声道,“我此番出门,是要学本事除妖怪的。你们难道忘了,那天遇上妖怪,大家都手足无措,若不是仙人相救,我们现在怕是在地府里闹腾。”

莽三听到这话,垂下头来,叹道:“陈兄弟说的对,你志向远大,不像我,七尺男儿,只在这弹丸之地整日靠溜须拍马混吃等死,实在惭愧。”

陈云径见说服了莽三,很是开心,再稍微说说,估计彭扬也能说通。岂料莽三惭愧了一会儿,忽然张口道:“所以陈兄弟,我决定和你一起出门见见世面学学本事,真有什么事大家路上也有个照应。”

“啥?”陈云径瞪大眼睛看着莽三,像看着什么不世出的怪物。

彭扬点点头道:“孺子可教,啥也别说了,当初大家一起活下来,如今要走大家一起走。”

事态发展成这样,陈云径万万没有想到。不等他反驳,二人各自打道回府收拾行装。陈云径暗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抓上金银跨上骏马,扬鞭便往镇口跑去。但后面的事态陈云径更加没有想到——跑到镇口时,二人已经端端正正骑在马上等他。

“你们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别废话了,我们走吧。”

彭扬说完一马当先,走在前头。陈云径摇摇头,策马跟上,莽三识趣地殿后。

彭大小姐比陈云径想的要聪明,她出门除了带钱带衣服带马外,还带了一张地图。地图上标明,风云镇往北三十里路,便是南阳城。南阳城四通八达,要去任何地方,都得从那起步。但三十里路当中有一处叫黑枫林的地方,上面只写了短短四字:“凶兽出没。”单单这一个“凶”字,就足以让大家提心吊胆。

莽三率先发表看法:“不妨,我带了兵器。”

言罢他掏出“祖传宝刀”晃了晃,欲拔出让大家观摩,“嗯”了半天硬是没拔出来。

陈云径客观评价道:“真有什么突发状况,你刀没拔出来我们就已经归西了。”

莽三递过刀:“要么你试试。”

陈云径接刀拔了拔,也没拔出来。

彭扬看不下去了,道声“给我”,抢到手中摆弄一下,“沧啷”一声抽出刀来。只见此刀背如雪花,刃泛寒芒,着实是把好刀,稍一挥动便有“嗖嗖”声传来。

莽三见她拔出刀来,忙道:“大小姐女中豪杰,力大无穷,果然厉害。”

彭扬“呸”一声道:“厉害个屁,刀柄上有暗扣,按住就开。”

三人说说闹闹,一路前行,不知不觉走了十几里,一片枫林出现在眼前。说来奇怪,深秋时节,枫林尽染,理应红彤彤一片。可此处枫叶尽是墨染一般黑,林间也是死气沉沉,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彭扬看看面前延伸入林的小路,又看看地图,道:“要去南阳城,便只有这一条路了。”

陈云径道:“那还等什么,上路吧。”

莽三道:“二位,这林子看起来邪乎的很,要不咱再商议商议。”

但他口中的“二位”都没有搭理他,一前一后入了林。

“死就死吧!”

莽三犹豫再三,眼一闭心一横,也入了林。

策马行了一炷香时间,彭扬觉察到有些不对,地图上标的林子明明只有巴掌大小,怎么走得漫无边际。

陈云径也感觉异样,让大家放慢了速度,低声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到…”

“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莽三几乎要哭出来。

“小点声,我还没说感觉到什么呢。”

“说不说都感觉到了。”莽三道,“咱走了半天,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啊。”

彭扬道:“地图上画的林子方圆一里地都不到,我们早该走出去了。”

陈云径道:“我听老人说,有种邪法叫‘鬼打墙’,是山精水怪设的障眼法,能让人原地徘徊到累死,然后捡个现成的吃。”

莽三听到这话,登时握紧宝刀夹紧马,如兔子般竖耳倾听,有什么风吹草动好及时开溜。

陈云径早看穿他的秉性,摇摇头道:“仨儿,你觉得真有什么会邪法的精怪要吃咱,你能跑的掉?”

“跑不跑的掉再说,总不能等死吧。”莽三理直气壮道。

“跑也行,刀留下总可以吧。”

“都说了,这是祖传宝刀,祖传的,哪能丢。”

……

“二位…”二人争的不可开交时,彭扬打断他们的争论,“你们看,前面那是什么?”

第十章 凶兽

二人顺着彭扬的手指看去,不远处草地上,似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晃动,其间夹杂着两点绿芒,颇为怪异。

莽三咽了口吐沫,大气不敢出,悄声问:“什么玩意儿。”

陈云径一夹座下马,道:“去看看。”

岂料马儿一声长嘶,摇头摆尾,却是不愿上前。于此同时,另外两人的马也似受惊一般,躁动不安嘶叫起来。三人手忙脚乱,使劲勒马,这间儿那团黑影却飘忽来到近前。

陈云径这才看清,黑影不是别的,乃是一头狼。此狼体型奇大如虎,一身黑毛油光发亮,一口犬牙交错如锯齿,双眼曳出绿光如鬼火。黑狼悄然靠近,脚下无声,恶涎垂流,显然是觅食来了。

三人见状,寒毛倒竖。陈云径直视着黑狼,唤莽三道:“刀呢,快拿来。”

莽三抖抖索索递过刀,舌头打结道:“这…这畜生…也太大了吧。”

彭扬警觉道:“我爹说过,狼都是三五成群的。这狼体型巨大,该是头狼,旁边可能还有埋伏的。”

话音刚落,林间兮兮索索一阵响动,几只体型略小的狼从树丛里蹿出,目露凶光,将三人围住。说“略小”只是同那黑狼相比,比起寻常狼来仍是大上好几圈。

“大小姐,你这乌鸦嘴的功夫真是一流。”

危难之时莽三早将拍马屁的本事忘得一干二净,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彭扬正要反驳,头狼猛然发力蹬地,纵身一跃扑将过来。陈云径见状,喊声“小心”,一把抱住彭扬躺倒,狼牙贴着他的后背险险掠过。那一刻彭扬只觉腥风扑鼻,冷汗直流。她身后的马就没这么好运,被头狼一把扑倒在地,待要挣扎,头狼瞅准脖颈“咔嚓”便是一口,轻轻松松撕断咽喉,马血流了一地。

血腥味入鼻,周遭的狼个个按捺不住,吼叫着扑过来。莽三哪见过如此阵仗,未战先败,腿脚已自软掉,跑都跑不动。眼看一头灰狼直扑他后背,陈云径急忙跃起,一脚蹬出。这一脚陈云径使上吃奶的劲儿,正踢在狼侧腹,却好像踢在老树干上,只震得自己小腿一麻。受这一脚影响,灰狼从莽三肩头蹿过,扑了个空。莽三惨叫一声趴到在地,已然是吓晕过去。

“晕的真是时候。”

陈云径咒骂一声,站定身子。灰狼被踢了一脚,暴怒异常,抖擞身上钢针似的狼鬃,龇牙咧嘴朝他扑来。这头灰狼身形壮硕,动作敏捷,暴怒一扑有千钧之力,电光火石间到了眼前。陈云径无暇多想,抽刀横迎。狼爪搭上刀刃,擦出“铛”一声脆响,巨大的劲力将他整个人撞飞出一丈多远。陈云径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不自主喷出,手中刀也掉落一旁。反观那狼却毫发无损,就地一滚起身又是蓄势待发,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彭扬见状急了,抢到陈云径身前,捡起刀直指灰狼。这时其他狼已将三匹马尽数咬死,头狼发现这边的情况后,并没有立即让群狼上前,反而是静立一旁饶有兴致地观望起来。

陈云径爬起身来,环顾四周,对彭扬道:“把刀给我。”

彭扬惊慌道:“你伤成这样,还要刀做什么。”

“给我就是了。”陈云径不多说,从她手里一把抢过刀来,“待会儿我吸引这帮畜生注意,你就不要命的跑,跑越远越好,不出林子不要停。”

“可是…”

“可是什么?”陈云径怒道,“总不能第一次跟我出门就死这儿吧,我怎么跟彭老爷交代?”

“还交代个屁,你自己都快…”彭扬说到这儿打住,没有再说下去。

灰狼可没心思听二人说来说去,它咬紧牙,前爪按地又是一扑,直朝二人跃来。陈云径反应奇快,一手揽开彭扬,一手挥刀斜劈。因为有伤在身,他这一刀并没有挥出多大气力,但狼的速度着实不慢,势难躲开这一刀。二者圃一错身,陈云径只觉手背一阵温热,低头看去,一股鲜血正顺着刀柄流淌下来。再看那狼,兀自在地上打滚哀嚎,脑袋上血流如注,已被削去半只耳朵。

这一刀彻底激怒了那只狼,它猛甩几下脑袋,起身长啸,周围的狼听到啸声,都嚎起来,似在为它打气。灰狼用长啸将疼痛压制下去,转化更大的怒意,张开血盆大口直冲陈云径,欲将其撕咬个粉碎。

“拼了!”

陈云径也不是等闲之辈,历年来街头厮混的经历告诉他:一旦开始退让,便离输不远了。遇到狠角色你只有比他更狠才有胜算,这一点放到狼身上大约也是通用。面对灰狼刀剑般锋锐的满口利齿,陈云径屏息凝神,瞅准机会一跃而上,竟连胳膊带刀一股脑儿塞进它的嘴巴!

“你不要命啦!”

彭扬的惊呼声传入耳中,陈云径只觉脑袋胸口肩膀胳膊全都剧痛不已,浑身湿透分不清是血是汗。群狼的嚎叫声再度响起,他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四周,可眼皮却越发沉重。

“快跑。”陈云径对身后呆立的彭扬说道。

彭扬倔强地摇头,眼中似有晶莹。陈云径只道她受了惊吓落泪,殊不知落泪更多是因为感动。彭扬贵为富家千金,从小到大,献殷勤之人自然不在少数,可这样实实在在为自己拼命的人却是头一次遇到。可惜刚遇见就要一起葬身狼腹,多少有点遗憾。

只是略一迟疑的时间,狼群已经将包围圈缩小到两人伸手可及之处。七八只狼前爪按地,后背绷紧,喉头发出阵阵低沉的“咯咯”声。只待头狼一声令下,这些狼便会一拥而上,将两人撕成碎片。

头狼眼中凶光大盛,一声低吼,率先扑来;余狼得令,一齐扑上来。

眼看二人性命不保,忽然林间闪出一道黑影,径直飞入狼圈。只听拳脚之声暴起,群狼哀嚎着倒飞而出,落地便没了声响,眼看是小命不保。

二人定睛一看,黑影原是一清秀少年,年纪与陈云径相仿。少年青丝高束,皮肤白皙,着一袭黑袍,背一柄长剑。叫人惊奇的是,他只靠徒手击杀群狼,背后长剑却是动也没动过。

群狼相继惨死,最终只剩下头狼。少年与头狼目光相对,锋利的眼神叫头狼都畏缩起来。头狼自知不敌,且望且退。少年见状,缓缓伸手握住剑柄。

只听“沧”一声,长剑出鞘,陈云径见状不由大吃一惊。他印象中宝剑都是寒光似水,例如当日张九歌手中七星剑;可少年的剑却大相径庭,圃一出鞘,便有黑光铺天盖地而出。连陈云径这种毫无修为之人,也能感觉到剑中所附着的那股恶森森的杀意,直叫人汗毛倒竖战栗不安。

黑光如潮,直压头狼。在这股杀意面前,头狼竟恐惧到呆立原地,任那股黑光贯穿身体。

又是“沧”的一声,少年扬手将剑入鞘,漫天黑光顿时消散。再看头狼,已被由头至尾一分为二,内脏洒落一地。

少年走上前去,从内脏中挑出一个夜明珠大小的黄色弹丸捡起,递给陈云径,开口道:“服下吧,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陈云径先前与灰狼搏命,胳膊上挨了一口,伤口深可见骨,到此时还是血流不止。他见黄丸沾满血污,腥气扑鼻,本能皱眉。但少年于自己有救命之恩,所言必有道理。于是他接过黄丸,仰头囫囵吞下,须臾便觉一股暖流顺着喉头直贯丹田,周身伤痛被暖流浸润,顿时不翼而飞,血流亦止住,精神为之一振。

陈云径大喜,忙对少年抱拳道:“还没请教小哥尊姓大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叶洛凡。”

少年漫不经心报了姓名,正欲查探莽三伤势,忽然听到他均匀的鼾声,当即作罢。

陈云径见识过少年身手,问道:“叶小哥也是修仙之人吧。”

“仙?”叶洛凡不屑道,“仙有什么好修的,不过是群假模假式的伪君子罢了,我不修仙。”

“可你这身手…”陈云径碰了一鼻子灰,后面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魔宗对吧?别猜了,我乃九幽门人,非仙非魔。”叶洛凡直言不讳道。

陈云径头一次听到“九幽”二字,满是困惑,“非仙非魔”修的又是什么,更加不懂。待要多问,又怕他烦,思来索去只好问道:“小哥为何出手相救?”

叶洛凡道:“我路经此地,见你和狼妖以死相拼,是条汉子,不忍旁观,所以出手相救。”

陈云径诧异道:“这狼也是妖?”

叶洛凡道:“黑狼便是,适才让你服下的便是狼妖内丹。内丹能有明珠大小,也有近百年道行。可惜遇见我,毁于一旦,倒好了你。”

陈云径不明白那黄丸如何“好了”自己,只点头暗道:“如此说来,降魔除妖倒不是修仙之人独有的本事。”

他正待再与叶洛凡攀谈几句,一阵清风拂过,其间夹杂花草香气,沁人心脾。他朝风来处看去,不知何时,林间黑气消散殆尽,漫天枫林复又红透,着实好一番景色。

第十一章 南阳城

莽三被清风吹醒,擦擦嘴边口水,迷迷糊糊问:“狼呐?”

彭扬白他一眼,没搭理他。

莽三抓头道:“难道我做梦?”

陈云径见他那废柴样,气不打一处来,碍于有外人在场,不好发火,只挖苦他道:“三哥,睡的香不香?”

莽三爬起身来,见一地狼尸马血,腿肚子又是一软。转头发现叶洛凡这张生面孔,上前问道:“这位是…”

“叶洛凡叶小哥。”陈云径代答道,“他救了我们。”

莽三顿时欢天喜地道:“我就说嘛,我命真是好啊!上回那事儿有仙人相助,这回又有仙人救命!”

他大呼小叫的间儿,三人又言谈起来。原来叶洛凡也要去往南阳城,同他师兄汇合。陈云径和彭扬当即邀他同行,叶洛凡摇头直言他以乘奔御风之术,来去不过盏茶功夫,况且他师兄还在等候,怕是无暇陪诸人闲游。见二人失望,叶洛凡决定和他们一起走出林子,然后分手。

同行路上陈云径按捺不住,问起九幽。叶洛凡也不避讳,大方回答:“九幽派乃是巫族之后所创,历史悠久,位于西州千珏峰,乃是江湖上一特立独行之修行门派。九幽派之人修行,讲究内外并重,既练体也练技。派中多天材地宝,这把剑便是其中之一。”

陈云径早就对他的剑好奇不已,忙道:“快给我们说说这把剑。”

“此剑名为弑仙剑,是由掌门赐予宗主,宗主又赐给我。相传其前身为‘诛仙剑阵’四剑之一的绝仙剑,为执掌天道杀伐的神兵,是以稍稍出鞘便有无尽杀意蔓延。代掌门曾说若能与此剑达到心意相通之境地,则金仙之身也难挡其锋芒。”

陈云径听的一愣一愣,直夸果真神兵。

叶洛凡摇头道:“可惜我天资不足,入手至今仍未能将此剑威力发挥出来。”

陈云径暗想未能发挥已经如此,若尽数发来会是什么样,自己想都想不出来。他侧头又看看叶洛凡,人家与自己年纪相仿,已经有这般本事,好不叫人羡慕。于是他暗下决心,这番出来一定要上得青冥峰拜入涵虚观,他日也成为一名像张九歌和叶洛凡这样的英雄人物。

狼妖死后,邪法已破,众人行不多时便出了枫林。叶洛凡与三人道别,转身化为一道劲风黑影,须臾便没了踪影。三人嗟叹一阵,继续上路。

没了马匹,三人只得靠脚力,走了三两个时辰,隐隐见到一座城廓。

莽三喜道:“到了,我们到了。”

三人当即来了精神,疾走一阵,来到城门前,只见门上“南阳”两个大字龙飞凤舞,却不知出自何人手笔。门前行人熙攘,犬马相闻,好不热闹。

“这就是南阳城啊。”莽三激动道,“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这么气派的城门。”

彭扬鄙夷道:“少见多怪,这只是城门罢了。走,进去带你开开眼界。”

南阳作为版图南端最大的集散地,往来商旅络绎不绝,规模自然不小,从地图上就可见一斑——标注至少有风云镇几十倍大。三人进城,放眼看去:城中大路小径纵横交错,数不胜数;行人车马各安其道,整齐有序;商铺客栈酒肆茶楼,座无虚席;艺人小贩沿街叫卖,满面春风。

陈云径头一回踏入这种繁华地段,看着往来车水马龙,有点不知所措。莽三也是眼花缭乱,一会儿瞅瞅左边花鸟市场,一会儿盯着右边鱼肉集市,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一起看才好。倒是彭扬年少时常跟着彭老爷走南访北,见过世面,带着二人逛逛吃吃,走走停停。

三人玩的正高兴,远处过来一队车马。领队一骑,马儿膘肥体健,骑者高大威武。领队后跟俩随从,各手捧大旗,左旗写“镇南大将军”,右旗写“护国骠骑营”。路间众人见了,纷纷避让至两旁。三人被人潮一起带到路边,只听身后议论声此起彼伏。

“是夏大将军荣归故里啦!”

“真厉害啊,三年又三年,终于平定南蛮。”

“托夏家的福,咱们南阳城才能为皇上看重,如此繁荣。”

……

往后都是一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夸赞,陈云径没有兴致再听,他悄悄问身旁的彭扬:“这夏大将军什么来头,你知道吗?”

彭扬道:“怎么可能不知,夏家是当朝最了不起的家族。家主夏金鹏,那是如今世上最富的富商,毫不夸张的说,他阔绰地足以将半壁江山买下来。”

陈云径“咦”了一声:“这么有钱,皇帝老儿能看他顺眼?”

“年轻,太年轻。”彭扬哂笑道,“古往今来,无奸不商,夏金鹏能稳居富商榜榜首,自然是有手段的。他大女儿夏锦程,贵为皇后,牢握本朝财政大权。二儿子夏元朗,便是你所见的镇南大将军,当朝兵权三分之一在他手里。”

“厉害厉害。”陈云径折服道,“还有么,三儿子三女儿什么的?”

彭扬道:“据说还有个小女儿,叫什么不清楚,只听闻性格古怪,不常露面。”

陈云径正待再问,忽觉腰间有动静,低头一看,一个蒙面小贼正伸手掏自己腰包。他不由冷笑,想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家伙居然偷到同门身上来,得好好教训教训。那小贼偷的全神贯注,陈云径拍拍他肩膀道:“老弟,你这手法不行啊,下手重了,能感觉出来,你得再轻点。”

小贼大吃一惊,抽手扭头便要跑。陈云径哪里肯放过,伸手揪住衣领便拽回来。小贼借力转身便是一拳砸来,陈云径多年混迹街头,熟知小偷们打架的套路,侧身闪过。莽三正瞧热闹瞧的起劲,没留意这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砸在脸上,只觉鼻子一酸,两行老泪夺眶而出。陈云径趁机抓住小贼的胳膊,顺势一扭,一招半像不像的擒拿手将其按住,再也动弹不得。

“放心,我不会报官,大家同道中人,都懂江湖规矩。”陈云径说完比划一下身后的小巷,“走,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就别废话了。”

小贼沉默不语,点点头,似是同意,被陈云径押着走向小巷。岂料走到那队人马旁时,小贼猛然张口高呼:“哥,救我!”

喊声一出,在场两人同时惊讶。第一个是队伍领头的夏元朗,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在喧嚣的人群里听到呼救,扭头朝陈云径这边看来:“怎么好像听见妹妹的声音?”;第二个则是陈云径本人,因为听声音小贼居然是个女子!

小贼喊完,转过身来,摘下蒙面布。只见她圆脸蛋大眼睛,分明是个十五六的丫头。

陈云径当即松了手,毕竟男女授受,有理怕也变得没理。那丫头得意非常,双手背到身后道:“这会儿知道松手啦?待会看我哥不扒了你的皮!”

陈云径听的懵懂:“你哥?何许人也?”

“你别管!”丫头气呼呼道,“告诉你,你摊上事儿啦,完啦,懂不懂?”

话音刚落,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揪住她的耳朵便拽到一旁!

第十二章 将军府

陈云径抬头一看,揪住她耳朵的不是别人,正是街头巡游的夏元朗。这夏元朗人高马大,虎须虬髯,一身铁打肌肉,缀以金刀宝甲,威严如战神。他马上侧身,轻舒猿臂,一把揪住那丫头的耳朵,论实用程度远超陈云径的擒拿:一来当事人疼的无法自拔,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如何脱身,这一点从一直捂住耳朵叫唤“疼疼疼”的那倒霉丫头身上足以看出。二来周围群众会立即凑过来看热闹,自发形成巨大的包围圈,并辅以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当事人插翅难飞颜面无存。

陈云径只道是镇南大将军亲手擒贼,拍拍手道:“有劳将军,这等小贼,我自己能应付。”

夏元朗闻声下马,松手抱拳道:“敢问这位小兄弟损失了多少钱财宝物?”

陈云径没听明白:“啥?”

夏元朗指指丫头道:“实不相瞒此乃舍妹夏芬芳,小兄弟损失多少但说无妨,夏某双倍奉还。”

那丫头在旁道:“损失个屁,我还没得手呢。”

夏元朗凶道:“你住口!别人被你偷窃,即使财物没有损失,心中总有不悦。”

陈云径佯装没听见兄妹二人对话,自顾自问道:“将军的妹妹,出来偷东西?”

夏芬芳道:“关你屁事。”

陈云径:“你偷的是我。”

夏元朗一脸难堪道:“管教无方叫人见笑,小兄弟,夏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说了,稍后我会安排人赔偿你的。”

言罢他揪着妹妹上马,“驾”一声上前,大队人马立即跟上。陈云径目送人马走远,正想着这家伙要怎么赔偿自己,忽然有人戳戳自己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戳自己的是一个笑眯眯的胖子。

“兄台有何指教?”陈云径问道。

胖子笑意更甚,不知从哪掏出把纸扇摇了摇,答道:“在下史德治,乃是将军的师爷,受将军委派来赔偿小哥损失。”

陈云径待要摆手作罢,史德治又补充道:“这位小兄弟,在你说出数目前,我要提醒你:赔偿嘛,只是意思一下。你想,你为夏将军的妹妹偷了,这种事十万人中大概只有一人能遇到,看似破财,实则幸事。你更是因祸得福,获得了与将军兄妹亲密接触的机会,这种机会不知多少人向往呢。所以依我看的话,若是损失不严重,就没必要赔偿了,你意下如何。”

史德治一番话让在旁的彭扬颇为不爽,她走上前,拍拍他道:“这位胖子。”

“小姓史…”

“哦,史胖子。”彭扬打断道,“按你这么说,被了不起的人偷了扒了便是福气咯?”

史德治仍是笑眯眯道:“看来姑娘有点曲解我的意思了,不过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还未请教姑娘是?”

“甭管我是谁。”彭扬说完,扭头对陈云径道,“你,扒他。”

“扒他?”

“嗯,扒他。”

陈云径丈二和尚般看着她,又问一遍:“扒他?”

“是啊!”彭扬见他半天不动手,索性自己上前,伸手掏出史德治的钱袋来。

“姑娘这是…”史德治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头光天化日掏自己钱袋意欲何为。

彭扬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笑道:“不愧是将军的狗…头军师,有点料嘛。”

史德治小声道:“岂敢岂敢。”

彭扬掂完,将钱袋塞进陈云径怀里,然后冲史德治道:“史胖子,这回你有福气了。”

“啥意思?”史德治和陈云径异口同声问道。

彭扬一拍陈云径,对史德治道:“你可知道这位爷什么来头?”

史德治从头到脚将陈云径打量几番,秉承着伪学者的明哲保身,未敢轻易开口。

“就知道你不识货。”彭扬撇撇嘴,编了起来,“这位乃是名震四野的陈大仙,曾在北冥斗巨鲲,又在南洋捉恐鳌,平日里降妖伏魔只当下酒菜,兴起时上天遁地邀仙魔共舞…”

正说的兴起,陈云径拉她到一旁,悄声道:“我说你这嘴皮子怎么比钱老板还溜?”

彭扬一巴掌拍上他脑袋:“傻小子,我帮你出气呢。”

“话虽如此,也太过了点,万一人家要我露一手,不是穿了帮?”陈云径实打实道。

“露一手?”彭扬好笑道,“手长在你身上,岂是说露就露的?”

陈云径此时只觉彭扬高深莫测,枉自己总自诩聪颖过人,眼前一山还比一山高。他虽跟不上彭扬的点子,心知她是为自己好,也不多说,只点点头道:“都听你的。”

史德治好半天才消化掉彭扬所描述的种种神通,瞪大眼兜着圈又将陈云径上下打量,完了挠挠下巴,试探性问道:“小兄弟还有这能耐?”

陈云径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索性沉默,更显高深。他看史德治眼中满是怀疑神色,又是抓耳朵又是挠下巴的,像在认真盘算怎么和这一行人磕下去。内心里他早已打好算盘:万一有个不对劲,三十六计跑为上计!带着彭扬跑就行了,哦对,还有莽三。

史德治陪他一同沉默片刻,忽然双手一抬,神色激动。陈云径以为他识穿把戏要动手打人,却不料他的手从头顶划了一道大弧来到胸前,相叠而出却是一拱手,拱罢史德治再度挂上那副笑眯眯的表情,恭敬道:“先前史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上仙包涵。”

听到这话陈云径先是一愣,看看彭扬。彭扬也是一愣,看看莽三。莽三本来就在发愣,谁也没看。陈云径悄悄冲彭扬挤挤眼睛,大概想表达的意思是就这眼力劲儿还跑将军府当师爷,怎么随便说说就信了。彭扬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又望望天空,意思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没脑子的人还是存在的。

陈云径忙于和彭扬肢体交流,一直没有答话。史德治只道他还在生气,又上前一步,将笑盈盈的大脸摆在他眼前,和声细语道:“上仙大人不记小人过,先前的事切勿放在心上,那钱袋就当是我赔礼道歉…”

彭扬见他上钩,蹬鼻子上脸道:“你把陈大仙当什么了?这点臭钱就想拉拢?”

陈云径马上配合她,“哼”了一声,表示气愤且不屑。

史德治连连摆手道:“休要误会,史某岂敢用铜臭污了大仙品行,只是聊表心意罢了。”

彭扬侧头看他,调侃道:“刚才要‘意思一下’,现在又‘聊表心意’。你到底有什么企图,直说吧。”

史德治竖起大拇指道:“姑娘果然慧眼,难怪伴随上仙左右。实不相瞒夏将军一直对修行之人非常仰慕,也常邀请一些至将军府为座上宾。像您这样有上天入地本事的上仙,一定会深得将军尊敬和器重。如果上仙不弃,能否赏脸去将军府上做客几天?府上一定好生款待,将军也会厚礼相赠。”

“俗,真俗。”彭扬听罢,连连摇头,“张口闭口就是‘款待’啊‘厚礼’啊的,不是说了么,陈大仙不为钱财所动。”

陈云径继续配合她,“嗯”了一声,表示气愤且不屑。

二人转身要走,史德治慌忙叫住:“且慢,且慢。”

彭扬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事啊史胖子?”

史德治努力堆笑道:“上仙息怒,是我俗,太俗,误以为上仙会喜好珍馐金银。但上仙不要误会,这只是修行之人在将军府的基本待遇,不足道也。主要是像上仙这样的高人们,志同道合的遇在一起,可以互相探讨研究,从而更快地精进。”

“你是说,”陈云径一听,忍不住丢掉大仙架子说出完整的话来,“府上有其他修行之人?”

史德治见他似乎来兴致,连连点头:“正是,正是。不知上仙是否愿意屈尊前往,给仙友们指点一下迷津呢?”

陈云径暗想若是修行之人,应该会知道青冥峰涵虚观的下落,自己可以前去打听一番,当下便要点头。彭扬瞧出端倪拉住他,附耳道:“你干嘛,别太贪,见好就收,难道你要跑去将军府做瓮中之鳖啊?”

陈云径没有答话,仍是将头点了下去。

彭扬虽搞不清状况,但见他目光坚定,心知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只是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于是不再劝阻。

史德治见陈云径点头,不敢相信,战战兢兢问道:“上仙这般颔首,莫非是…答应了?”

“正是。”陈云径正声答道,“师爷,引路吧。”

第十三章 群仙宴(上)

三人随史德治一路行至南大街,遥见一府邸金碧辉煌。走近一看,只见两只石狻猊高大威武,神情凶悍,霸道之气溢于形貌。狻猊间隔三丈开外,中为两扇铜钉红皮大门,做工考究。门上挂一匾,镶金包边,匾上书“夏府”二字,笔走龙蛇,气势非凡,显然高人所书。

史德治扣了扣门环,悠长一声“吱呀”,门缓缓打开,两名兵士执戟迈出,引诸人入内。

府内别有洞天:花草鱼鸟、假山怪石、亭台水榭、马车小舫之类一应俱全,一条石径直穿高矮树丛,延伸至深处屋房。陈云径等人随兵士来到一处楼阁,兵士让诸人原地等待,自己进去通报。不多时,兵士折返,称将军邀请众人上楼赴宴。

陈云径只道楼上是餐馆,蹬蹬蹬便上。彭扬本欲交代几句,来不及出口他已经跑没了影,只好叹气跟上。莽三直到现在还没搞清发生什么状况,只记得街头遇到个胖子然后就来到这里,反正他已经习惯了二人到哪他就跟上。

上楼是一厅,厅门大开,门上“风华”二字与城门上“南阳”二字倒像出自同一人手笔。陈云径无暇细看,迈入厅内,一眼看去,“咕咚”咽了口口水:三五丈见方一个大厅,十几号人分坐两排,正齐刷刷看着自己,表情各异。主座上一人,高大魁梧,正是当街擒妹的夏元朗。夏元朗左手边坐一丫头,圆脸大眼,自是那当街被擒的夏三小姐。

夏元朗见陈云径,先是一怔,随后笑着吩咐他入座。陈云径也不推辞,在夏芬芳仇视的目光中找了张空桌坐下。彭扬和莽三跟入,分坐在陈云径两旁。

三人坐定,夏元朗拍了个巴掌,乐声遂起,侍者开始上酒菜。三人趁机打量起周遭的人来,这里有身背木剑的邋遢汉子,头插羽毛的中年大婶,手执木拐的华发老叟,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诸如此类总共十二人。三人看完面面相觑,不知这一屋子都是什么来头。

这时史德治走进来,拜过将军,喊停乐声,对在座诸人道:“各位仙家,很高兴今日我们欢聚一堂,共享珍馐。给大家互相介绍一下,新来的这位是拥有上天入地神通的陈上仙。”

那十二人听到“上天入地”四字,一阵惊咦,转而化为阵阵轻笑。史德治没有在意,转对陈云径道:“先入座这几位便是家喻户晓的‘中州十二真仙’,为拯救苍生的共同目的从中州各地聚集于此,组成这个强大的团队阵容。”

史德治话音一落,那十二人纷纷自我介绍起来,带头的是木剑汉子:“在下‘季家村剑神’季锦辉。”

羽毛大婶随之起立:“‘小耿庄仙姑’耿慧琴。”

接着木拐老叟颤颤巍巍起身:“‘吴家坪仙翁’吴嗣荣。”

浓妆徐娘扭捏起身,媚声道:“‘饮马沟花仙’张蕊芯。”

“‘朱家庄飞天小神龙’朱昊。”

“‘番条山医仙’姚乐乐。”

“‘金河赌圣’朱学林。”

“‘刘家寨金刚’刘费超。”

……

十二人的名号听得三人一愣一愣,但大体逃不过地方名加外号的固定格式。待到十二人报完,彭扬长出一口气,悄然道:“本来还担心遇到真的高人出丑,现在放心多了。”

莽三低声道:“连我们这样毫无准备的都能上座,这些人怕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

陈云径喜忧参半,喜是喜十二真仙全都是假货,忧则忧涵虚观下落无法打探。按惯例人家报了名号,自己不能闷着。他本欲胡诌一个名号,忽然灵机一动:既然对着一屋子假神仙,何不用真门派壮壮声势?想罢起身抱拳道:“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仙人不忘洞府,在下青冥峰涵虚观陈云径,幸会。”

十二真仙听到这个去处,一阵惶恐。陈云径看在眼中,暗道大门派就是大门派,单单是提及就叫歪门邪道心惊胆战。

就在他暗暗得意之时,门外又走进来三人。为首是一中年男子,身形瘦长,狼眼鹰鼻,头戴鎏金抹额,身披华贵紫袍,腰间别一对造型诡异的钩镰,气度颇为不凡。此人身后跟两位年轻公子,左手边公子白衣胜雪,目光冷峻,面庞清秀,双手环抱一剑,剑鞘上缀有大小宝石,光彩夺目。右手边公子一袭黑袍,身背长剑,皮肤白皙,正是当日救下三人的叶洛凡!

“九幽派阴七杀携弟子冷寒星、叶洛凡拜见将军!”

中年男子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足以叫诸人听得清楚明白。十二真仙听闻九幽派来人,俱是一惊,转而有些疑虑神色。这一变化当然也没能逃过陈云径的眼睛,但他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叶洛凡的身上。后者很快也发现了他,眼中升起一丝吃惊。

阴七杀等三人拜过将军,在陈云径一行的右手边坐下,叶洛凡冲他们点了点头。陈云径一面回应,一面悄声对彭扬道:“看来我们高兴的太早了,这里还是有高人的。”

彭扬道:“不怕,既有高人也有骗子,咱们也不算太危险。”

莽三点头称是。

陈云径道:“叶小哥于我们有恩,待会完事要把经过和他说一下。”

彭扬道:“这个自然,但是叶小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陈云径:“我估计他现在在和你想同样的问题。”

这时夏元朗道:“人既已到齐,开宴。”

于是乐声再起,诸人把盏言欢,其乐融融。唯有九幽派三人不苟言笑,只是埋头用膳。酒过三巡,茶过五味,夏元朗心潮骤起,问在座道:“可有仙家愿意展示一下法力,让夏某开开眼?”

一言既出,厅上忽然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做谦让状,等着有人率先展现实力,从而决定自己上不上。九幽派三人仍是不予理会,各自危襟正坐。

夏元朗有些失望,又道:“还望各位仙家不要吝啬,尽管施展本领,夏某亦断然不会吝啬,定有重酬。”

这句话顿时让十二真仙跃跃欲试,作为团队领头人的“季家村剑神”季锦辉当仁不让,起身抱拳道:“既然将军说了,季某愿第一个献丑。”

夏元朗闻言道:“好,请季仙人。”

季锦辉来到大厅正中,口中“呜呜哇哇”一阵念叨,将背后木剑一抽,舞将起来。

陈云径摸爬滚打十几年,功夫好的也见过一些,似这般松松散散的招式,一看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当即不再多看,吃起点心来;彭扬也看烦,捋起一撮头发把玩。莽三看着看着,开始打呵欠。

岂料剑神尚有后招,只见他舞了一阵子,忽地收势站定,将木剑往空中一抛,那木剑便似燕雀一般,兀自飞动起来。

夏元朗喝彩道:“好。”

这还不算完,季锦辉又伸出二指,凭空比划,木剑便随着他的手指四下翻飞,灵巧轻快。

陈云径看到这里,差点被点心噎死。先前彭扬曾说既有高人也有骗子,他颇觉心安,毕竟当时看来骗子是多数高人是少数。此时再看,忽觉事态不对,这季家村剑神的功夫看来并不假,如此说来一屋里的骗子大概只有自己三人。

季锦辉收了剑,对将军一抱拳,道声“献丑”。

夏元朗鼓掌道:“剑神的剑,果然名不虚传。此法若传于兵士,战场上岂不任我驰骋?夏某算是大开眼界,来人,赏!”

言罢便有侍者捧托盘去到季锦辉面前,盘中满是黄灿灿的金条。

季锦辉笑逐颜开,毫不掩饰对赏金的喜悦。这一笑容很快感染剩下的真仙们,吴家坪仙翁老当益壮,自告奋勇起身:“老夫愿为将军再展示一番。”

“好!”夏元朗闻声大悦。

老头一大把年纪,行动着实不便,他由座位走到厅中的这段时间内,陈云径又多吃了半盘点心,彭扬则编出一截小麻花辫来,莽三则连打了小十个呵欠。

好不容易老头开演,三人仔细看起来。只见老头将手中木拐往地上一杵,口中默念符咒,须臾一股白烟升腾而起,将木拐包裹其中。这时老头撒了手,朝着白烟一阵比划。没多久白烟散去,哪里还有什么木拐?却是一颗小树苗直立原地。

“老头摆弄半天,不会就变棵树吧?”莽三眨巴眼睛道,“变树有啥用?”

“没准哪天将军大兴土木用得上呢。”彭扬答道。

“我看没那么简单。”

陈云径话音刚落,老头忽然一扫龙钟之态,站直身子,双手合十,中指相扣,口中符咒越念越快。那小树苗便随着老头的符咒声飞速生长起来,须臾长成大树,枝丫直触屋顶;紧接着就见那树上叶绿叶黄,花开花落,一颗颗果实从枝头冒出,转眼化作一枚枚红艳艳的大仙桃。

老头摘下一枚仙桃,双手奉于夏元朗,说道:“此乃天府之物,食之延年益寿,强筋健骨,愿将军天福永享。”

夏元朗伸手接过,咬上一口,只觉汁水清凉,沁人心脾,当即大笑道:“好仙法,老仙翁果然名不虚传,来人,赏!”

老头笑吟吟领了赏,又摘下些仙桃分给厅上众人,冲桃树吹一口气,偌大一棵树顿时消于无形,又还原成木拐回到老头手中。

老头一整套法术下来,直看的陈云径冷汗横流。他用胳膊肘触了触一旁半天没眨眼的彭扬,小声问道:“喂,这一屋子看来都是真货,有什么好点子脱身么?”

彭扬连连摇头,轻叹道:“这回恐怕真的要神仙相助才能脱身了。”

第十四章 群仙宴(中)

老头回座后,小耿庄仙姑耿慧琴大姐登场,作为“中州十二真仙”中为数不多的女性真仙,她一出场便拿出了连男真仙都不具备的气魄。只见她昂首阔步,气宇轩昂,巾帼气质一览无遗,头上一根不知什么鸟的长羽频频颤动,像在传递什么紧急的讯息。

“这大姐是要唱戏?”莽三看的迷糊,悄悄问道。

耿大姐似听到他说话一般,走到厅中,抱拳朗声道:“古往今来,有凤来仪为大吉之兆,昔日凤鸣岐山,周王天下归心。今日我且做法,为将军唤来神鸟助阵!”

夏元朗惊奇道:“仙姑有此神通?”

耿慧琴微微点头,一手将头上羽毛摘下,迎风摇动,另一手对着羽毛连连画圆,念起口诀。那羽毛似有神通,遇风便长,须臾便有一丈来长,仍不停歇。耿慧琴将手一松,羽毛便悬在半空,发出道道夺目金光。她继续念动口诀,双手隔空轻推。羽毛扶摇而上,飘至头顶,金光大盛。

俄而只听一声尖啸,啸声清越,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莽三的瞌睡被彻底啸去,瞪大眼睛一看,只见那团金光便似化为活物,左右翻飞,振翅之声清晰可闻。耿慧琴左掌托右掌,止住口诀。众人定睛一看,金光之中赫然是一只三足九尾巨鸟,头顶日轮华冠,翅生御风灵纹,爪下钩呈新月,尾曳九色虹光,正是百鸟之王——神凤!

“好家伙。”

陈云径生平头一次见到神凤,不由吃惊。惊奇之余他转头看看叶洛凡等人,仍是危襟正坐面无表情,仿佛这些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神凤一现,厅外忽然飞来无数鸟雀,大小不一,纷纷朝着神凤鸣叫雀跃。耿慧琴满意一笑,拜夏元朗道:“此乃百鸟朝凤,祥瑞之兆。愿将军有如神凤,得天下朝拜。”

夏元朗连声道好,照例吩咐侍者打赏。

十二真仙逐一展示出拿手绝活,得了打赏,大家笑逐颜开,欢声笑语。这时夏元朗问:“阴仙人,陈仙人,你们可有绝技给夏某开开眼界?”

陈云径垂首不语,脸上一阵热辣,暗道要命的时候到底还是来了。彭扬和莽三俱在一旁抓耳挠腮,却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倒是一旁阴七杀开口道:“回将军,我九幽派功法不比江湖术士的障眼法,乃是真刀真枪真功夫。”

这句话当时惹恼十二真仙,季家村剑神桌子一拍,怒道:“好啊,蹭吃蹭喝拿不出本事来,还要诋毁别人。你这行头,一看便是坑蒙拐骗的妖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九幽派远在西洲千珏峰,掌门阴月大巫素来不问世事,何以远道来南阳城赴将军宴?”

阴七杀并不在意他的说辞,慢条斯理道:“大巫有命,派我来此辅佐将军征战沙场。”

“呸。”一把年纪的吴家坪仙翁也忍不住骂道,“什么大巫二巫的,你凭什么证明自己是九幽派的?不是老夫笑话,待要假装,先问问自己有没有那本事。都说了九幽派不理人间是非,为何会派个人来帮将军打仗?”

阴七杀闭口不言,似是懒得搭理。这副模样越发激怒十二真仙,七嘴八舌吵将起来。

这时夏元朗挥手制止道:“诸位仙家先别吵,夏某倒是有个办法,能为此事做一区处。”

众人尽皆问道:“什么办法?”

“简单。”夏元朗道,“沙场之上,实力为王。我想修行一途,也是如此。大家既然心存疑虑,何不稍稍比划一番?点到为止,既可一分高下,也可应证真假。”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沉默。十二真仙无一不在想,若对方是个假冒的,自是无虞;但若是真的九幽派弟子,恐怕十二人无一是其对手。众人之所以如此惧怕九幽派,是因为皆对其有所耳闻:该派正如昔日叶洛凡所说,为巫族之后,一不修仙二不修魔,只修自家功法。其功法内外并重,技体同修,有所成之人,往往铜皮铁骨,又兼巫法狠辣,临阵所使皆为不要命的杀招,正应阴七杀先前所说,乃是真刀真枪真功夫。除此之外,掌门人阴月大巫深不可测,身怀诸多天材地宝,且不吝赐予弟子门人,这些天材地宝本身就威力惊人。所以江湖中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与九幽派的人动手。

但此时对方指名道姓说自己乃是“江湖术士”,一身本领也不过“障眼法”,脾气再好的人怕也忍不了,更别说南阳城赫赫有名的“中州十二真仙”。季锦辉思索片刻,挺胸抬头道:“将军妙计,我愿会一会这妖道的本事。”

他一开口,真仙纷纷叫好,夏元朗也点头赞许他勇气可嘉。

阴七杀闻言轻蔑一笑道:“你的本事我已经见识了,和我交手是万万不配,就连我手下两个徒弟你也难动分毫。”

季锦辉怒发冲冠道:“妖道,死到临头还要诸多说辞,真本事面前,说什么都掩饰不了你的无用。”

“我要说的倒被你说了,既然你执意受死,我也不便阻拦。”阴七杀说完,抬头对夏元朗道,“将军,刀剑无眼,既是比划,难保全身。”

夏元朗顿时会意,望望十二真仙,问:“真仙们意下如何?”

季锦辉毫不畏惧道:“想吓唬我们,没那么简单,愿比生死局。”

众人立即支持道:“对,就比生死局!”

陈云径三人看的目瞪口呆,想怎么好端端的比划就成了生死局。但眼前诸人个个神色紧张,剑拔弩张,不像开玩笑。他曾见识过叶洛凡的手段,也见识过弑仙剑的威力,眼前十二真仙虽各有各的神通,但刀剑拳脚上的功夫自己未曾见识到,怕不是叶洛凡的对手。

可前去比试的并非叶洛凡,而是另一位公子冷寒星。冷寒星人如其名,眼带寒芒,不苟言笑,打进来到现在没说过一句话,也没露过一个表情。阴七杀只是冲他点点头,他立即会意,双手环剑于胸,不紧不慢走到大厅正中。

季锦辉见来个毛头小子,暗道你能有多大能耐,定要好生羞辱一番以泄心头之气。他道声“请”,祭出木剑腾空,直奔少年面门而去。飞剑威势,远胜适才展示,看来是动了真格。少年见状,亦不慌张,拔剑出鞘,只见剑锋白华如霜晃的人眼睛疼。季锦辉见状,暗道不妙,为时已晚。少年举剑从上到下只这么一挥,白光如匹练横贯而出,穿过木剑,也穿过季锦辉。

这一剑下去,满座皆惊,鸦雀无声。片刻,只听“咔”的一声,木剑从中一分为二,跌落在地。季锦辉也如木剑,被砍作两半,血溅当场。

“这…”

彭扬猛的捂住嘴巴,战栗不已。她不曾想晚宴之上会流血横尸,惨烈如此。而没想到的又何止是她,余下的十一真仙以及陈云径、莽三俱是满脸震惊,没想到此人竟如此狠毒,出手便是大杀招,瞬息取了剑神性命。

此时阴七杀淡然道:“这位是我徒弟冷寒星,人送外号‘冷公子’。他手中剑名为‘龙渊’,乃是上古名剑。剑神死于剑下,也算实至名归。还有哪位要和我徒弟比试的,尽管来。”

陈云径只道十一真仙应是敢怒不敢言,不再比试。岂料这边言罢,老仙翁吴嗣荣当即走出,且走且道:“容老夫来会会你的名剑。”

阴七杀微笑道:“老先生,何必强出头,枉送性命?”

吴嗣荣道:“手底下见真章,好过嘴皮子逞强斗勇。”

阴七杀见他执意要比,也不再劝。老头来到厅中,将木拐往面前一戳,道声“来吧”,双手捏起诀来。

冷寒星毫不迟疑,抬手便要拔剑,忽然周遭地面碎裂声四起,无数藤蔓破洞而出,直往他手脚上招呼,片刻便将他捆个严实,只露脑袋在外。

众真仙见此状,纷纷叫好。老头微微一笑,面露得意神色,道:“乳臭未干,也敢造次,看老夫为季兄弟报仇!”

言罢老头挺身飞出,手中木拐直往冷寒星头上抡去,掀起阵阵破空之声,这一拐怕有千钧之力。

冷寒星仍是面无表情,毫不惊慌,任由木拐敲上脑袋。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众人皆是一震,想冷寒星脑壳必然已被敲碎。待得大家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那冷寒星的脑袋竟然完好无损!反倒是老头双手震颤,退到一旁,木拐掉落在地,已经断为两截。

“你…你…究竟练的什么邪门功法!”老头且说且退,双手虎口俱是淋漓鲜血。

冷寒星稍稍一挣,浑身藤蔓便断裂开来,纷纷掉落。他并不答话,一步步逼到吴嗣荣面前,抬手便是一剑。可怜能让枯木逢春的吴家坪仙翁,终成剑下鬼,人头滚落,双目圆睁,眼中尽是挥不去的惊恐。

第十五章 群仙宴(下)

冷寒星连杀二人,面不改色。大厅之上,除阴七杀和叶洛凡外无不动容。陈云径本以为夏元朗会制止这场压倒性的比试,岂料他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喝彩道:“好!还有谁能和‘冷公子’一决高下?”

众真仙听闻此言,心顿时凉了半截。自己一行十二人本以为追随将军便可以坐享富贵荣华,功名利禄也是应有尽有,却不料半途遇上这么个丧门星,转眼便折了两个人。眼下将军既不阻拦,想来是如他所言要以实力论英雄。既然如此,大家只能拼尽全力联手一搏,总好过为人逐一斩杀。十人互相交换眼神,顿时明白彼此心意。当下便有耿慧琴、张蕊芯两位女仙来到厅中,正对冷寒星。

耿慧琴目光怨毒望向他道:“小兄弟,就由我们二人一起来试试你的本事。我们都是女人,你该不会不乐意吧。”

这一句看似发问,实则下套。冷寒星乐意与否,二人已然同时上阵,若要说不妥,则面子上过不去。而“都是女人”四字,则将这种四手打双拳的行径粉饰的毫不为过。

冷寒星闻言,仍是不语。阴七杀替他答道:“二位尽管出招,别说二位,就是剩下十位一起上也不妨。”

座中真仙“刘家寨金刚”刘费超闻言,三尸神暴跳,无名火中烧,咬牙切齿便要跳将出来,被‘番条山医仙’姚乐乐一把拉住劝道:“耿三姐和张四姐修为皆在你我之上,且看她们应对,若有不测,我们再群起而攻之。”

刘费超闻言稍稍按捺,点头不语。

“饮马沟花仙”张蕊芯适才为夏将军表演了一场“百花齐放”,在这深秋时节,唤得春日百花齐现,漾起满厅芬芳,让人心中一暖。此时她撤去如花笑靥,换上满面冰霜,双手捏诀交叉于胸前,杀气腾腾的样子颇叫人胆寒。

冷寒星还是老原样,双手环剑于胸,静待对方出手。

耿慧琴见状,道声“不客气了”,一跃而起,手中羽毛疾飞而出,瞬时化为神鸟天凤,掀起阵阵烈焰,尖啸一声张开巨爪直扑冷寒星。

一旁张蕊芯见耿慧琴动手,当即跟上,双手连续变换诀法,一瞬间百花毕集,开开落落,花瓣漫天飞散,直似一场香雨。这一法术看似温柔,却潜藏杀机。若留心看的话,会发现片片花瓣锋利无比,厅上圆柱叫花瓣擦过,立马现出几条深深的刻印。张蕊芯一声轻喝,双手作推势,漫天花瓣纷拥而上,直扑冷寒星。

眼见天凤利爪袭到面门,冷寒星拔剑横削,二者相碰,撞出“哐”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天凤怒啸一声,转头飞回,伺机再扑。冷寒星趁此间儿挥剑画圆,挡在身前。正逢漫天花瓣疾飞而下,触在剑光之上,纷纷无力掉落。

夏元朗见冷寒星电光火石间挡下两人杀招,拍手叫好。真仙们闻声满脸怒意,却无暇理会,毕竟眼前打斗还在继续,若二人有什么差池,须得第一时间伸出援手。

天凤一扑未能伤敌,蓄势又来,快如离弦之箭,划出一道火光直逼冷寒星面门。后者见状,脚下轻点,身形便诡异地向后飞开丈余。天凤这一扑又是扑空,利爪直嵌地板中,趁其欲起身之际,冷寒星挺剑而上,直取天凤前胸。这一剑看似平平刺出,所蕴劲道却是不凡。情急之下天凤挥翅去挡,剑翅相交,只听“噗”的一声,翅膀上竟被戳出一个窟窿!天凤哀鸣一声,金黄色的凤血顺着剑身滴落,将地板灼出一个个黑坑。

张蕊芯见势不妙,运起锋利花瓣劈头盖脸朝冷寒星袭来。大厅上只闻细小破空声不绝于耳,漫天花瓣眨眼便将白色身影包围。眼看要被贯成蜂窝,冷寒星迅捷抽剑疾舞,手中剑快到化作一团白光,萦绕身体周围。

“他是想将这些花瓣挡下?”陈云径见状暗道,“飞花不计其数,即便他速度再快,也是无法全部挡下的。”

张蕊芯也看穿他的意图,讥讽道:“别白费力气了,这招‘百花杀’中蕴藏千万花刀,难道你能尽数挡下?”

不绝于耳的破空声很快转变成连续不断的“叮叮当当”声,众人凝神看去,冷寒星身前剑光之中,火花四溅,俱是花剑相触迸发而出。冷寒星仍是一声不吭,但手中剑从未停止。不一会儿,厅中飞花渐稀,张蕊芯的脸上多出一丝惊慌来。

“他居然…真的挡住了?”

“怎能让他得逞!”

耿慧琴见冷寒星占了上风,咬牙切齿,急挥手臂指挥天凤重返战局。受伤的天凤感受到主人愤怒,精神一振,周身火焰暴涨,眼中也迸出点点赤芒。此时天凤哪还有半点祥瑞之兆的样子,分明是令人心惊胆战的凶恶怪物!这怪物引颈长啸一声,振翅猛扑冷寒星,掀起的灼热气浪将远在边缘的陈云径等人都炙的焦渴起来。

冷寒星兀自挥剑格挡着铺天盖地的花刀,眼见天凤袭来,一跃而起,在空中执剑飞转,化成一道白色电光,与天凤对冲而去。花雨打在电光之上,纷纷洒落,伤他不得。一金一白两道光华猛的碰在一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厅上久久回荡,与此同时焦烟四起,遮住众人视线,烟雾中隐隐传来耿张二人惨呼声。

待得烟雾散尽,众人再看时,不由一阵惊呼:只见天凤瘫软在地,不再动弹;碎散的花瓣跌落在它周围,平添几分凄然。耿慧琴和张蕊芯双双倒地,浑身布满剑伤,血流如注,眼看是不活了。不远处冷寒星傲然站定,仍是双手环剑于胸,白衣胜雪,面无表情,好像眼前一切皆与他无关。

这一场比试下来,陈云径只看的目瞪口呆。这个少年的实力,看起来丝毫不亚于当日荡剑伏妖的张九歌。

“九幽派么。”陈云径默默念道,“挺厉害的样子。”

十二真仙仅存八仙,尚且在座的无不心惊,不知这场比试到底会以什么方式结束。此时若要继续,难免吃亏,枉送性命;要求饶,不光在将军面前抬不起头,“中州十二真仙”的名声也会沦为笑柄。

这时刘费超再也按捺不住,暴起道:“兄弟们,和这小子拼了。”

余下七仙听到这话,纷纷响应,起身将冷寒星围在中央,大厅里一时间剑拔弩张。陈云径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至此夏元朗仍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没有喊停的意思。阴七杀和叶洛凡也是悠然旁观,并不在意对方仗着人多欺负人少。

“上!”

刘费超一声令下,八人一齐动手:“刘家寨金刚”刘费超攒动筋骨,浑身隐隐发出古铜色泽,怒目圆睁,俨然是尊刀枪不入的金刚;“朱家庄飞天小神龙”朱昊摇身一变,成了一身长丈余的巨人,每迈一步,大地为之震颤;“番条山医仙”姚乐乐抖开医囊,撒出万根银针如大雨倾盆,针雨去处,断难逃出生天;“金河赌圣”朱学林取出乌金大赌盅,穿以紫金连环索,舞将起来虎虎生风,擦一擦筋断骨损,碰一碰身死命伤…神通法术各异,不一一赘述。

冷寒星立于诸人之间,对各类神通一概作冷眼观,丝毫不为动容。这副神态更添众人怒意,刘费超也不做作,率先动了手,一记金刚猛拳砸向冷寒星头顶;与此同时,朱昊巨掌从侧面抓来,直取其躯干;姚乐乐的银针和朱学林的赌盅紧随其后,择要害袭来…八人围攻之下,冷寒星似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还手了。

第十六章 耀阳剑法

换做旁人,此时肯定已吓倒。冷寒星则不然,只见他面不改色,在眼花缭乱的杀招之中,竟然闭上双眼。

叶洛凡看到这一幕后,瞳孔骤然收缩:“他…要使出那一招么?”

阴七杀点点头,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叹道:“若我九幽再有一个冷寒星,看那些庸人拿什么跟我们斗?”

叶洛凡听到这话,心中一阵酸楚,沉默不语。

冷寒星,这个名字,已经折磨了自己整整十年。

从入九幽派第一天起,叶洛凡便记住了那个家伙:众多师兄师姐中,只有他不苟言笑,不吭一声,连给自己的问候,也只是一个简单的点头。

可就是这么个闷头闷脑的家伙,却是同辈追捧、师尊夸赞的天之娇子!不为其他,只因他天赋异禀、聪颖非凡,九幽派同辈之中,无人能望其项背。

冷寒星七岁入九幽,跟随白衣宗宗主虞秋水学习功法。他本就聪慧,常人须三五日练习的功法,他过目即会。加上他心性淡然,从不恃才傲物,也不怠惰埋怨,每日勤修苦练,寒暑不辍。只是十一二岁年纪,便尽得虞秋水真传,尤其剑之一道,已然青出于蓝。虞秋水疼爱至极,将贴身至宝龙渊古剑赠与他,并极力举荐。

代掌门阴七杀听闻举荐后对冷寒星加以观察,发现果然是不世出之奇才,便将九幽高阶功法倾囊相授。由是冷寒星实力大增,不出三年,已超越恩师虞秋水,成为同辈之中唯一一个具有宗主级实力的弟子。

一晃十数年过去,昔日的毛头孩童已然出拔为翩翩少年,唯一不变的只剩波澜不惊的眼神。阴七杀每每看到冷寒星,眼中总是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喜爱,就像他常说的:“九幽派前途,毕集此一人身上。”

相比之下叶洛凡的身世就显得普通至极,他一家为避妖魔肆掠来到千珏峰玄冥湖畔,母亲病死,父亲死于仙魔斗法,当时他只有十来岁。所幸为下山巡游的阴七杀所发现,将其带回千珏峰,收入玄衣宗。

玄衣宗宗主宁云海对手下弟子严厉非常,稍有不对之处,轻则体罚,重则禁闭。叶洛凡生性顽劣,父母相继辞世后,更是散漫,为此宁云海没有少责罚他。对他来说,身上添些鞭痕、在石洞中不吃不喝关个三五天都是家常便饭。

尽管如此,叶洛凡在修行上还是展示出远超常人的天分。他向来不听宁云海讲解,也不愿与同门交流,只是无聊时独自翻看功法。就是这样,竟让他学会九幽派秘法《巫神心经》的基础,且理解之透彻远超那些刻苦修行的同门。

终有一日,宁云海发现了叶洛凡的天赋,满心欢喜但不溢于言表。宁云海其实也是爱才之人,当他听闻叶洛凡对剑之一道颇为上心后,想也不想便将掌门阴月大巫赐予自己的弑仙剑赠与叶洛凡。得此神兵后,叶洛凡越发钻研,剑术突飞猛进,同门无人能及,昔日玩世不恭的小弟子渐渐成了玄衣宗的核心人物。

可是在这一整个过程里,冷寒星的身影始终挡在叶洛凡面前,不止一人在他耳边说过:“这个人是你永远无法超越的存在。”

久而久之,叶洛凡疲惫不堪,渐渐颓唐。内心里他渐渐认同了大家的观点:自己再怎么努力,怕也无法超越那个家伙。

直到宁云海的话狠狠打醒了他。

“你可知道我为何赐你弑仙剑?”

“弟子不知。”

“你可知道九幽派历年来出过几个天才?”

“弟子不知。”

“无知,所以迷茫,迷茫,只会停滞不前。”

“师父,什么意思?”

那一刻叶洛凡看着宁云海紧皱的眉头,脑中一片混沌。

宁云海长叹一声,说道:“九幽派历史久远,天才不计其数,可留名千古的有几个?所谓天才,临末不过是虚名一场罢了。”

叶洛凡反驳道:“可那冷寒星,他着实厉害。”

“厉害?”宁云海道,“能有多厉害?比你还厉害?”

叶洛凡低头道:“是。”

宁云海又问一遍:“真的比你厉害?”

叶洛凡抬头看他,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甘心的自己。

宁云海拿起他的剑道:“弑仙剑乃是由诛仙四剑之一的绝仙剑演化而来。绝仙剑本为执掌天道杀伐的神兵,后因杀意太重,为天道所弃,流落尘世。此剑锋锐,纵金仙之身难挡。昔日大巫曾凭此剑,斩仙无数,令三界闻风丧胆。剑中精妙,连为师也不得尽知,概悟性不足…天才,为师显然不是那块料。”

“师父…”

这么多年来,叶洛凡终于听到严师宁云海口中蹦出一句近似自怨自艾的话。

“可是。”宁云海继续说道,“天才与否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剑之一道,说到底,不过是人与剑的交情。”

宁云海说完,走到崖边,拔剑出鞘,刹那间万道黑光迸出,山间杀气弥漫。叶洛凡瞠目结舌,愣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弑仙剑的暴戾,不曾想一直以来只被当做锋利武器的弑仙剑在师父手中竟爆发出这等威力。

宁云海静立良久,归剑入鞘,把剑掷还给叶洛凡。

“与其自叹不如,何不勇敢面对?”

“师父的意思是?”

“拿着这把剑去和冷寒星比一场,比完便知道你们的差距到底在哪了。但你记住,差距只是一时的,这世上没有你超越不了的人!”

叶洛凡听到这话,沉思良久,最终用力点点头,那份几近消散的桀骜重新聚集在他眼中。

三日后崖间,叶洛凡终于面对起自己一直以来不甘心的源头,弑仙剑剑锋直指冷寒星。

冷寒星便如此时,又或者先前任何一个时候,面无表情,双手环剑。对他来说,这是一场尚未开始便已知晓结果的比试,所以他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可他自信的根本到底是什么呢?”

打斗之余,叶洛凡不禁想道:论剑法,二人所修俱是九幽功法,旗鼓相当;论身法,二人俱是年轻力盛,精力十足,亦无多大差别;论天赋,剑道之上,叶洛凡自认不输九幽派任何一人。如此说来,冷寒星一直力压平辈弟子的秘诀到底是什么?

直到冷寒星闭起眼使出那一招时,叶洛凡才终于明白。

“耀阳剑法!”

冷寒星每日在千珏峰顶苦练剑技,耀阳剑法是他反复观观摩日出所研悟出的独门秘技。该剑法一共七式,每式都融汇九幽剑技之精华,又蕴含日光或普照或折射的无穷变招,使将起来,不光威力十足,更有一种吞尽山河的大气。

昔日昔时,恰如今日此时。冷寒星闭眼蓄力,横剑挥出,气贯长虹,白华满厅。

“耀阳剑法第一式,朝晖!”

一剑过后,嘈杂的大厅瞬间平静下来。八位以命相搏的真仙,连同手中法器和厅中圆柱,竟被齐齐挥作两段!这回连夏元朗都大吃一惊,毕竟,比起这一剑,先前一切只能算小打小闹。

“他的冷酷,便是我们最大的差距吧。”

叶洛凡看着闭目站定的冷寒星,暗自想道。

眼前景象一如当日,冷寒星再睁开眼时,所看到的便是勉强拄剑站立的叶洛凡。那一场比试,叶洛凡输的彻底,近乎绝望。冷寒星不发一言,悄然离去。

此时冷寒星睁开眼,看到的是八具血肉横飞的尸体。在他眼中,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毫无悬念。他要做的只有拔剑出鞘,斩获胜利,收剑入鞘,仅此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这回他施展完耀阳剑法,叶洛凡不再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沸腾的热血。

“如今我已经可以完破你的剑法了!”

第十七章 赴死

漫长的沉默后,夏元朗大喝一声“好”,鼓起掌来。史德治紧随其后也鼓起掌,连夸什么“一剑斩群仙”“英雄出少年”。冷寒星对他们的夸赞全然不理会,危襟正坐。阴七杀起身,对夏元朗道:“若是将军看中,愿带弟子征战左右,效助将军建功立业。”

夏元朗点头道:“若得三位仙人相助,就算要这天下又有何难?”

言谈间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揣测对方话中隐含的意思。夏三小姐忽然指了指一旁屏息不语的陈云径三人,提醒道:“他们还没比试呢。”

陈云径闻声暗骂怎么把这丫头给忘了,她对自己倒挺上心。

夏元朗闻言拍拍额头道:“芬芳,你倒提醒我了。”

言罢他对陈云径道:“适才听陈仙人说,似是来自青冥峰涵虚观——我没记错吧?”

阴七杀听到“青冥峰涵虚观”几个字,脸色一沉,转头打量起陈云径来。万不曾想这个衣衫破旧、貌不惊人的小子竟是来自涵虚观。须知,九幽派一直自诩非仙非魔,与正邪两道都多多少少有些过结。涵虚观作为名门正派之首,素来为九幽派深恶痛绝,骂曰“惺惺作态”“徒有其名”。近百年里,两个门派之间摩擦不断,频有伤亡事件发生。几天前,涵虚观弟子樊若笙打伤九幽白衣宗弟子雪镜后潜逃。阴七杀正想着这次下山能找到几个涵虚观的弟子出气,灭灭他名门正派的威风,不想今日陈云径却送上门来。

陈云径听夏元朗问起,只好点头承认,毕竟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收回来是不大可能了。与此同时,他也希望能借涵虚观的名头吓吓阴七杀等人,从而逃过一劫。

岂料阴七杀起身走过来,对着陈云径皮笑肉不笑道:“素问涵虚观文武皆冠天下,此话当真?”

“自然。”陈云径答的气定神闲,实则内心慌乱不已。

阴七杀见他这副模样,颇为不悦,冷哼一声道:“牛皮吹出来的冠天下可不能算,厉不厉害得过招才知道。”

陈云径听到“过招”二字,知道情势不妙。彭扬与莽三二人连连摇头,示意他赶紧认怂。主座之上,夏元朗等人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他若是答应,难免惨死;若是不答应,被将军戳穿身份,仍旧是个死。想来想去他也想不出个安然脱身的办法,只好两者选其一,死的有尊严一点。

“过招自是没问题。”陈云径说完扭头对彭扬和莽三道,“我在此过招,你二人前去把…那个什么…打理一下。”

陈云径虽说的含糊不清,二人已明白他是要舍身救下自己,急的抓耳挠腮,却是一筹莫展。

史德治见状,笑道:“打理又何须急于一时,比试完再去不迟。”

彭扬暗骂在座的一个比一个阴毒,小丫头被得罪一次就趁机要陈云径的命,史德治被得罪一次就借机要自己的命。

陈云径见史德治阻拦,心知原委,待要再说什么怕也无济于事。悄声对彭扬二人道:“完了,不想你我出行一日,没葬身在黑枫林那畜生口中,却要葬身在将军府这畜生口中。”

彭扬上前,捏捏他的手道:“别怕,凡事皆有转机,万一赢了呢。”

莽三直叹道:“大小姐,你们儿女情长我没意见,但骗人总归不好。你看那白衣小子,一剑下去,几个活神仙都挡不住,陈公子虽然厉害,总不及这些修行之人,怕是凶多吉少。”

陈云径道:“我死不足惜,贱命一条,只是不能连累你们。”

言罢他起身上前,抱拳道:“将军,比试之前,有一事相请。”

夏元朗道:“但说无妨。”

他指指阴七杀道:“诚如这位所言,刀剑无眼,比划难免死伤。但伤及无辜,未免过分。所以恳请将军容二位随从离去,这件事与他们无关。”

夏元朗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二位请吧。”

陈云径走回彭扬身边,嘱咐道:“出门直接回风云镇,再也别出现在南阳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彭扬拽住他的衣袖,不舍道:“你呢?就这样送死?”

陈云径道:“就像你所说,凡事皆有转机,万一赢了呢。”

“我那是…”彭扬话说到一半,垂头不语。

陈云径顿了顿,叫莽三道:“三哥,带她走。”

莽三得令点头,陈云径又道:“保护好她。”

目送莽三拖着彭扬出门,陈云径略松一口气,这时阴七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公子,若是私事已经处理妥当,咱们就开始吧?”

陈云径转身,见阴七杀笑的一脸戏谑,心中怒意暴起,道:“开始就开始。”

“爽快。”阴七杀道,“不知公子要怎么比?”

“不知你要怎么比?”陈云径反问。

“看公子年纪,与我两位弟子乃是平辈,我没说错吧。”

“嗯…”陈云径含糊道。

“既然如此,就让我另一位弟子与你过过招吧。”

叶洛凡得知陈云径身份后,陷入疑惑之中。他分明记得黑枫林间仅是一只狼妖数只野狼便差点取了他性命,若非自己相救,他早已成狼粪。这时他忽然又成了青冥峰涵虚观弟子,名门正派难道就这么点实力?还是说他当时只是在演戏?

不待他想明白,阴七杀唤他上去交手。陈云径见是与叶洛凡比试,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或许不至死!

想罢他走到叶洛凡身前,悄声说道:“叶小哥,先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是这番再救我一次,没齿难忘,定当重谢。”

叶洛凡听他这么说,越发疑惑,问:“陈公子,你究竟耍的什么花招?”

陈云径道:“若要把事情说明白,怕得一天一夜,眼下只求叶小哥手下留情,勿取要害。”

叶洛凡沉思片刻道:“明白。”

于是二人站定,叶洛凡举起弑仙剑,陈云径握紧莽三的祖传宝刀。

阴七杀见二人耳语,颇为不悦,当即催促叶洛凡道:“还不开始?”

叶洛凡领命,拔剑出鞘,顿时黑光攒动,杀意滔天。

夏元朗为这股杀意所震慑,不由夸赞:“似这等神兵利器,真叫人叹为观止。”

陈云径见叶洛凡拔剑,不得已拔刀。莽三的祖传宝刀虽然比起寻常刀剑更为锋锐,但与弑仙剑一比则只能算是破铜烂铁。

阴七杀见他兵刃普通,越发得意,想涵虚观虽盛名远扬,难免有几个不成器的弟子,所幸今日被自己撞上,这口气是出定了。

叶洛凡仗剑上前,直取陈云径,万道黑光随之攒动,便如恶蛟荡海,又似群魔巡天。这一剑看起来声势浩大,实则剑锋所向乃是陈云径手中刀。盖因陈云径有言在先,叶洛凡不欲伤其性命。

陈云径见剑光袭来,劲风扑面,举刀去挡,哪里挡得住?剑锋圃一触及,便听“咔嚓”一声脆响,陈云径手中只剩刀柄,刀刃化成四处纷飞的粉末。

叶洛凡一击收剑,陈云径立即丢了刀柄,抱拳道:“厉害厉害,是在下输了。”

阴七杀见叶洛凡只击碎一柄破刀,对方毫发无损,更加不悦,愤然道:“既然比试就当毫无保留,阁下尚且一招未出,何来输赢?”

陈云径捡起刀柄又扬了扬:“兵器都被打碎了,还不输?”

阴七杀冷笑道:“区区一把破刀,何须在意?况且阴某素问涵虚观拳剑双绝,闻名天下,既然没了兵刃,何不在拳脚上比划比划?”

陈云径看着阴七杀那副嘴脸,心中早骂了一万句,想这老小子是诚心要置自己于死地,没了刀都不肯放过自己。

这时夏元朗发话了:“阴仙人所言甚是,陈仙人既然来此,就展露一番涵虚观的拳法,让夏某开开眼界。”

陈云径无奈,不得不再度上前,面对同样无奈的叶洛凡。后者背起长剑,抱拳道:“陈公子,赐教。”

陈云径叹一声,提拳便上,使得正是地痞流氓街头打斗的路数。厅上众人一看,惊的张大嘴巴。就连向来沉稳的冷寒星,眼中也现出惊讶神色。

“青冥峰涵虚观的拳法,就这副德行?”

第十八章 护心诀

叶洛凡几乎是哭笑不得的接了招——说接招都嫌夸大,完全是不费吹灰之力闪过。他待要还手,猛然想起陈云径的话,挥出的拳头又硬生生收回来。

阴七杀从中看出端倪,起先他只道陈云径修行差,此时看来这人压根就不是涵虚观的人。若要是的话,到了这个时候,多少也会露点本事。他冷冷看着眼前乱打一通的陈云径,想到自己被这么个无名之辈戏耍,气的不知说什么才好。更叫他气愤的是自己的弟子竟配合这个人演戏,迟迟不下杀手,他实在猜不透个中缘由。

其实看出端倪的又岂止阴七杀,夏元朗乃久经沙场之人,修行功法虽不知晓,寻常人打打杀杀倒是见惯。眼前之人分明就是个连寻常武术都不会的江湖骗子,跑这里骗吃骗喝来了。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对一旁的史德治道:“看你找的好‘神仙’。”

史德治懊恼道:“将军息怒,是属下失职。属下只记得将军说过广纳天下修行贤士,却忘了一辩真伪。”

夏芬芳又添油加醋道:“我就说嘛,这人要真是个神仙,被我摸了钱袋还能善罢甘休,早就弄死我了。”

夏元朗闻言又多看陈云径几眼,不知该怎么处置他才能消气。

眼看着陈云径又乱吼乱打一通,阴七杀喝道:“够了!”

厅中二人听到这话,俱是一惊。

叶洛凡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道:“代掌门息怒。”

阴七杀冷笑道:“你知道我怒?”

叶洛凡沉默不语。

阴七杀质问:“你与他拖延到现在,迟迟不出手,为何?”

叶洛凡仍是不吭声。

陈云径见状,替他答道:“喂,你个面相难看的家伙,管的还真宽啊。我们二人英雄惜英雄,不愿下杀手,这也有错?”

阴七杀听到这话,眼露凶光道:“臭小子,你也配称‘英雄’二字?身无一技之长,来此骗吃骗喝,我看你连刚刚那群剑下鬼都不如。”

陈云径道:“说话放尊重点,我可是…”

“是什么是?”阴七杀怒吼着打断了他,“你压根就不是涵虚观的弟子,你连一招半式涵虚观的功夫都使不出,还妄图冒充?我阴七杀纵横神州多年,与涵虚观交手不下百回,你若是涵虚观弟子,我一眼便能看出来。”

陈云径闻言,哈哈大笑。

阴七杀听他笑声,更加暴怒,问:“你笑什么?”

陈云径道:“自打你进大厅,看我何止一眼?不说自己眼神差看走眼,反倒怪别人假扮,真是怪人怪语。”

阴七杀一听,再也按捺不住,抬手便是一掌,直拍陈云径胸前。

陈云径早料到阴七杀要下杀手,见他袭来,也不想着躲闪,只求死个痛快。

阴七杀身为九幽代掌门,修为之高自然无需赘言。他见陈云径凡夫俗子一个,出手只用三成法力,心想如此也足以让他死的透透的了。岂料这一掌拍到陈云径胸前时,忽然一道青光闪过,“嘭”的一声闷响,掌力竟然尽数被弹开,只震的四下残骸纷飞。

“果然是涵虚观的人!”

阴七杀亲眼所见,刚才弹开自己掌力的功法为“护心诀”,乃是涵虚观入门功法,低阶弟子都能掌握,可用于防身,也可用于救人。至于其威力,则是根据修为而定,修为越高,所能形成的防御力也越高。阴七杀寻思,能挡下自己三成法力的人,肯定不只是低阶弟子那么简单,最起码也得是平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弄巧成拙将陈云径当成涵虚观的人。其实这个护心诀乃是当日张九歌所设,只因陈云径欲上青冥峰涵虚观寻仙道的样子让他回想起当初的自己,可观中又规定不能直接带人,故只暗设一诀给他护身,权当助他一臂之力。没想到今时今日,护心诀居然派上用场,救了他的小命。

“你既然会武功,为何一直不出手?”阴七杀不禁问道。

陈云径尚未搞清到底发生什么,眼见阴七杀一掌打来,自己却毫发无损,当真离奇。他摸摸自己前胸,确认没有受伤后,又摆起高手的架势道:“都跟你说了,英雄惜英雄。”

阴七杀再听到这句话,已经不像当初那般怒意横生,毕竟对方也显露出功夫。此时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小子看似荒诞,其实深藏不露,其修为可能不输冷寒星。

这时叶洛凡也糊涂了,他清楚地看到陈云径轻松挡下阴七杀一掌,依然活蹦乱跳。凭这实力,他大可与自己一战,那先前他百般求自己放水又是何故?

夏元朗看到这一幕后,顿时对陈云径刮目相看,只道一干人都看错了他,他原是不爱显山露水之人。史德治借机为自己抱起不平,称自己没有看走眼,陈云径果然是了不起的仙人。夏芬芳本就对陈云径心怀恨意,此时听史德治帮他说话,气不打一处来,连连叫他闭嘴。

陈云径挡下这一掌后,大厅陷入僵局。阴七杀没有贸然动手,陈云径也不敢立即抽身。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这时夏元朗终于当了一回和事佬,举杯对二人道:“阴仙人修为高深,陈仙人深藏不露,来,我敬二位上仙一杯。”

众人这才停止对峙,各自回到席上,这场比试到这里终于彻底结束。于是侍者上来,打扫起狼藉桌盘和一地尸骸,看样子早就习以为常。

打扫完毕,乐声再起,夏元朗对陈云径、阴七杀二人道:“今日观上仙斗法,一分高下,着实精彩。夏某非常欣赏二位上仙,不知二位岂有意辅佐夏某驰骋沙场,征战天下?”

阴七杀本为此事而来,自是欣然同意。陈云径却不以为然,未置可否。夏元朗见他犹豫,问及原因。

陈云径答道:“我修行尚浅,若此时断掉,难免遗憾,这是其一;其二,用兵一道,我本不精通,若是应允,实为行骗;其三么,我心系青冥峰涵虚观,必定要回去,任谁也拦不住。”

陈云径所言,半真半假,却是有理有据。夏元朗见他去意已决,也不再劝,反正得阴七杀三人相助,已经大赚。阴七杀等人的功法若用在战场,敌军哪怕装备再精良,准备再充分,也难免兵败如山倒。至于陈云径,直到此刻自己也未见识到他全部本领,但再厉害也不至于超过阴七杀三人吧。

陈云径辞了众人,出门寻彭扬莽三去了。殊不知从出门那一刻起,一道黑影便跟在身后。

第十九章 神秘人

夜色渐深,陈云径行至中城,且走且打探四周,始终没能发现莽三和彭扬的身影。他想起自己曾嘱咐二人出门后立即回风云镇,此时也不知二人出城没有。

一路上他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跟着自己,可每每回头,除了三两盏彻夜不熄的街灯和几个醉酒蹒跚的路人,什么也没发现。

“是错觉吧。”

陈云径如是想到,走到街角时,他不经意瞥见自己的影子旁还有另外一条影子,且贴的非常近!

他猛然回头,仍旧什么也没发现。再起身时,才发现街角的巷子里站着个人。

“难道是他?”

陈云径首先想起的是张九歌,当日他就藏在巷子里躲自己。走过去才发现那人并不是张九歌,而是一个他素昧平生的女子。

女子观面相似长自己几岁,着一袭青衣,长发及腰,不施粉黛。

“你是谁?”陈云径开门见山问道。

女子没有答话,凝视他良久,反问:“你是涵虚观的人?”

“真有意思。”陈云径道,“今晚好像大家都在问我这个问题。”

女子仍是不搭腔,重新问道:“是不是?”

陈云径学起她来,不答话,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很简单。”女子幽幽道,“是的话就跟我走一趟,不是的话就自己继续走。”

“姑娘貌似天仙,我真的很想跟你走,但是没办法,我并不是涵虚观的人。”

“什么?你不是?”女子眼中露出一丝诧异。

陈云径对她的诧异感到诧异:“我何时说过自己是涵虚观的人?”

“刚才,在将军府。”女子答的斩钉截铁。

“刚才你在场?”陈云径惊道,“我怎么没看到你?”

女子照例不答:“最后问你一次,到底是不是涵虚观的人?”

陈云径连连摇头:“当真不是。”

女子听罢,转身便走。陈云径待要追,却哪里赶得上?只见那女子身形如鬼魅,稍一飘忽便越檐而去,消失不见。

“莫名其妙。”

陈云径仔细回想起晚宴场景,确定这么一号人物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那她又是如何得知自己曾谎称是涵虚观的人呢?

他正苦苦寻思,忽然听到有人叫唤自己,扭头一看,却是彭扬和莽三。原来二人方才出了将军府,吓得不知所措,就近找了家小酒馆躲避。这时觉得稍稍平复,出来看看情况,正好撞到呆立原地的陈云径。

彭扬当即跑过来,搂住陈云径就哭诉起来:“我…我以为这回你…真的死了。”

陈云径拍拍她的背道:“我可是大名鼎鼎的风云镇扛把子,哪那么容易死啊。”

莽三也走过来,眼眶红红道:“陈公子,不,该叫你陈大哥,你舍身救下莽三,这恩德我铭记一辈子。”

陈云径道:“别扯了,我是为救大小姐,顺便捎上你。”

三人再度聚首,心情大好。陈云径将后来之事说给二人听,包括那神秘女子,二人啧啧称奇。三人略一商议,觉得南阳城真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不如趁早抽身离去。

于是三人重回酒馆坐定,彭扬掏出地图,指了指南阳周边道:“西北四十余里为枢城,向北五十余里为崇阳城,东北四十余里是瑶城,选哪个?”

陈云径仔细看了看,问:“哪个地方最好玩?”

“好玩?”彭扬面带戏谑道,“我以为你是要去寻仙问道的。”

陈云径干咳几声道:“额…对…是寻仙问道的,那好玩的地方…他人也多对吧?人多的话…方便打听对吧?”

莽三对他这一番扯佩服的五体投地:“大哥就是大哥,风牛马不相及都能连一起去。”

“你们倒好,歪瓜带裂枣。”彭扬摇摇头,细说道,“枢城,顾名思义为中枢地带,人多;崇阳城与南阳如出一辙,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将军府;瑶城么,听闻风景秀丽,但往来之人甚少。”

“为什么?”陈云径问道。

“瑶城是一古城,四面环水,常有鬼神之说,连官府都不管不问的。”

“就它了!”陈云径听到这里,忽然来了精神。

“为什么?”莽三惊问,“哥,不是说去热闹地方嘛,都说了有不干净东西还要去,嫌咱命大啊?”

陈云径拍拍他肩膀道:“呆子,你想那石妖狼妖和妖道都没能弄死咱,区区一座古城,能有啥?”

三人商量的起劲,没发现酒馆屋顶上尚有一人,一袭青衣,长发飘舞,正是先前陈云径在巷中所见的女子。

“看来他们要去山庄,搞不好小命得丢那儿。”

女子的目光透过瓦缝,扫向陈云径的脸庞。从第一眼看到,她对这个少年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脸…不,准确来说是他的眼神,像极了当年那个人。”

女子自言自语道,“可惜,他最终还是输了,孑然一身,衣钵也无人传承。”

晚间风急,吹过女子单薄的衣衫,可她丝毫不为所动,自顾自沉浸在回忆里。她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个晚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那个人”淡然一笑,一飞冲天,自此没了下落。后来有人说他败了,毕竟只是个凡人,如何斗得过天?

但自从“那个人”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服这天,他们都想努力变强,把命握在自己手中。

“九幽派已经开始行动,从镇南大将军处着手,确是棋高一着。如此一来,他们很快就会控制住皇室,挟天子以令诸侯,从而掌控天下苍生。”

女子微微皱眉,似是对这个结果颇为不满。

“涵虚观不会轻易出手对付九幽派,虽然两边时有摩擦,但那群老顽固,时至今日还是不得开窍,他们大约准备抱着所谓的‘天道’至死。‘天道’真的到来的话,他们又要如何选择呢?做人还是做狗?”

嘻嘻哈哈的笑声将女子从沉思中唤醒,她看看酒馆里闹腾的三人,眼中闪过一丝悲悯。

“无知是福,真是一点不假,只有一无所知的人才能如此舒心。如果他们得知这神州大地很快就会变得不太平了,还能笑得出来吗?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女子回过神来,足下轻点,扶摇而起,月光之下,宛如飞仙。她朝东北御风而行,不消片刻,见一城廓为河水环抱,夜色中看去如水中巨兽。女子落在城墙之上,足尖所点之处,金光乍现,须臾化作一个光圈,圈子里另有天地。女子轻盈遁入其中,光圈即刻消失不见,外面仍旧是死寂城廓,河水流淌。

第二十章 双头金蛟

陈云径定了方向,三人向东北行进,月色之下赶路,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行了有十多里路,困倦袭来,三人便寻一处开阔地,躺倒歇息。其时秋意正浓,夜间霜降,陈云径见二人冻的哆嗦,爬起来生火取暖。众人这才安然睡去,一觉天明。

晨间被一阵脚步声惊醒,陈云径起身一看,是三五农夫结伴前行。农夫见三人,颇为讶异,问他们何以睡在荒郊野地,陈云径只道三人赶路前往瑶城。岂料对方一听,更为吃惊。

一个中年农夫问:“瑶城乃是座死城,三位为何前往?”

莽三晨起本就冻的慌,听到“死城”二字,当即一阵激灵,问:“怎么说?”

农夫答道:“俱说瑶城本来地段繁华,往来之人不计其数。但后来护城河里来了条恶蛟,兴风作浪,吞噬行人。官府几次除害,均未成功,连那官兵也被恶蛟吃掉不少。由此官府也放弃瑶城,任其荒废。久而久之,这城里的人不是出去避难,就是为恶蛟所害,便成了座死城。”

陈云径听完,想了想,问:“官府的除不了恶蛟,难道修行之人也除不了吗?就没有一个修行之人前来除害?”

农夫听的糊涂,问:“小兄弟,嘛是修行之人?”

陈云径被问的哑然,辗转解释道:“这个嘛,修行之人就是有修为的人,就是…”

彭扬看的心急,帮他答道:“就是神仙。”

农夫听罢连连摇头:“我们只是凡夫俗子,哪知道神仙的事。”

三人辞别了农夫,却没有即刻上路,因为莽三开始极力反对。

“我说哥,大哥,亲哥,您再三思三思行不行?你也听那种田的说了,恶蛟啊恶蛟!吃人的妖怪!官府人多势众,都拿它没辙,咱们仨去那不是送死吗?”

陈云径记起当日张九歌曾提及下山除妖一事,盖修行之人除妖就像寻常人劳作一样,是必修功课。若是前去,说不定有一番奇遇,能打探出青冥峰涵虚观下落也未可尽知。想到这他对莽三说道:

“三儿,你听我说,咱们出风云镇来,为的是什么?是闯出一番事业,做个惊天动地的大英雄,然后载誉而归。怎样才能做一个惊天动地的大英雄?自然是建立丰功伟业。眼下就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居然要调头?你对得起我和大小姐一直以来对你的期望和信任吗?”

莽三闻言,低头不语,转而看向彭扬。

彭扬见他望向自己,没有像往常那样跟陈云径一起糊弄他,而是语重心长道:“三儿,这回姐也不劝你,你自己决定。你若是信得过陈公子,就跟他走;若是害怕——那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不会笑话你,就此别过,盘缠你多拿些去。”

陈云径听到这番话,不由点头。

莽三寻思良久,长出一口气,朗声道:“大小姐说的对,我莽三信得过大哥,命交他手里!我跟他走!”

彭扬莞尔一笑,扭头对陈云径道:“还愣着干嘛,我既决定跟你出来,肯定一条路走到黑,上路吧。”

三人这便启程,行了三十多里,遥见一座城廓从密林间冒出,再前行一阵,被一条河拦住去路。三人驻足看去,这条河宽约二十来丈,环城流淌,乃是护城的天然屏障,瑶城的大门便与众人隔河相望。怪异的是,河水虽是活水,流淌不停,却散发出一股扑鼻的腥气,似是被什么东西所污。

莽三战战兢兢走到河边,往水中看去,只见水质浑浊,最多只看到几寸深的地方。水中既无水草藤蔓,也无游鱼虾蟹。

他捏起鼻子道:“哥,水这么臭,又深不见底,咱不会还要渡河吧。”

陈云径道:“来都来了,总要进城看看吧。”

二人嘀咕的间儿,彭扬眼尖,看到草堆里有只破旧渔船,忙指给二人看。陈云径当即会意,拉上莽三把船拖进水里,又找来细树干当桨。准备妥当,三人登船往对岸划去。

莽三划的提心吊胆,但水面风平浪静。彭扬倚在船尾,听水流阵阵,眯起眼道:“要不是河水太臭,倒有些意境。”

陈云径道:“只有你们富贵人家的孩子才懂意境,我就不一样,只懂逆境。”

彭扬白他一眼,不再说话。陈云径手上发力,加快速度往对岸划去。

船行至河心位置,四下仍是一片平静,大家都开始觉得恶蛟可能只是传闻,并无依据。正在此时,忽然一阵急促的水流声传来。三人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两道长长的水波直冲小船,来势汹汹。

“水下有东西!”

陈云径大喊一声,提醒二人注意。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水波转眼荡至船前,浪花大作,声如雷鸣,小船如筛糠般抖动起来。众人站立不稳,被一齐甩下水去。三人之中,只有陈云径识水性,他左手抓住扑腾不已的彭扬,右手抓住几近昏阙的莽三,将二人往底朝天的小船旁推去。

“抓住船沿!”

陈云径喊完,扭头朝身后看去。那两道水波荡翻小船后,继续前行,须臾已远。

莽三吐出一口臭水,干呕着说道:“呕…那是什么玩意儿…太吓人了。”

彭扬将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脑后,附和道:“是啊,身上弄得臭烘烘的。”

陈云径道:“眼下倒不担心这个,我担心它还要回来。”

“啥?”

莽三问完循着陈云径目光看去,果不其然,那两道水波又从远处折返,往三人靠了过来。他顿时面如土色,也顾不上呕了,揪着船就蹬起腿来。

陈云径笑道:“行啊仨儿,无师自通。”

彭扬见状,也学着莽三蹬腿,且蹬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笑话他,先逃命吧。”

可三人速度哪比上水波,任凭他们再怎么努力踩水,还是被水波追上。陈云径仔细看去,发现水波之中隐隐透出金光。随着金光靠近,那股腥臭也越发浓烈。

“这金光是…”

不待他琢磨明白,一股巨大的力道从水下传来,直拍在后背。陈云径整个人被掀飞出水面数丈之高,重重落下,强烈的冲击使他脑袋一懵,几欲昏迷。

迷糊间他往先前所在处看去,见一怪物从水下探出脑袋!该怪物头似蛇,脑后生双犄如羊;张血盆大口,口中利齿交错如剑戟;脖颈有水缸粗细,上生巨鳍如帆。

彭扬和莽三见到此物,俱被吓呆,紧揪船沿,一动不敢动。

陈云径抖擞一下精神,挣扎着朝二人游去,且游且道:“你们别怕,还不算太糟,趁它尚未反应过来,咱们开溜。”

莽三哭丧脸,小声道:“哥,怎样才叫太糟?”

话音刚落,水波动荡,那怪物旁边又探出一个脑袋,与它一模一样,别无二致。待到那只脑袋完全露出,众人才发现原来两只脑袋长在同一个身体上——怪物奇大如屋的身躯随之露出,但见它腿如柱,爪似鹏,尾似鲲,周身覆一层闪闪发光的金鳞,赫然是一只翻江倒海的双头金蛟!先前那两道水波便是它在水下潜行所致。

金蛟两只脑袋四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诸人,一股股恶涎分从两张血盆大口中流出,滴落河中,臭气扑鼻。显然怪物已经将三人视作吃食,准备大快朵颐。

“大约现在就叫‘太糟’吧。”

陈云径说完,抓紧二人的手,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第二十一章 死城

“怎么办?”彭扬急问道。

陈云径道:“只能跑了。”

“跑?往哪跑?”莽三嚎道,“四面都是水。”

“往下跑,都憋住气啊。”

不待会意,陈云径拉起二人一头钻入水中,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腥臭。金蛟怎会让到口的吃食落跑,双头齐吼,扑腾着也钻入水下。

水下一片浑浊,张目不可辨物,陈云径一筹莫展之际,忽然一阵巨大推力从水下传来,直将三人推向前去。陈云径知道这是金蛟潜下所激起的水流,借力猛踩,身如游鱼,拖着二人往前游。可他哪是金蛟的对手?在水下金蛟更占优势,它可以透过浑浊的河水看清三人动向,一个猛子扎向河底,仰头蹿上便朝三人咬去。

眼看三人无路可逃,就要沦为金蛟口中美食,这时一阵悠扬笛声透过水面飘入众人耳中,也传入金蛟耳中。金蛟略一迟疑,闭上嘴巴,巨尾一荡,丢下三人往河心更深处游去。

三人尚不知情,只顾拼命游。半晌,陈云径见水中没了动静,带二人浮出水面。他睁眼一看,金蛟早没了踪影,不远处那只小船孤零零随波飘荡,船上站一青衣女子,眼映流波,手执长笛,俨然临江之仙。

“是你!”

陈云径一眼认出她来,正是当日南阳城那个女子。他抓着二人游到近前,将二人逐一托上船,自己随之跃入,抹去脸上臭水,大口喘起气来。

彭扬和莽三都喝了点水,神志不清。陈云径见状,又哼哧哼哧给二人按出肚子里的水。整个过程里,女子只在旁观看,一言不发。

“你怎么在这?”

陈云径率先打开话匣子,问起她来。

女子答的简单坦率:“救你们。”

“救我们?”陈云径微微皱眉道,“怎么救?”

女子扬扬手中笛,没有多说。

陈云径想起先前在水中听到的笛声,金蛟似是听到笛声后才游走,如此说来,可能真的是她救了自己。

他又看了看眼前女子,好奇问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女子淡淡道:“我还想问你呢,一点修为都没有,怎么敢乱闯山庄。”

“山庄,什么山庄?”陈云径疑惑道。

女子指了指身后死城,一字一句道:“花月山庄。”

陈云径更加疑惑:“什么花月山庄鸟语山庄,听也没听过,再说那不是瑶城吗?”

女子将长笛插入腰间,撩起额前碎发,压到耳后。沉默许久,说道:“瑶城已是久远之事了,如今只有花月山庄。”

陈云径听不明白,索性不再问,转而想起金蛟,又问:“刚才那怪物,是什么来路?”

女子悠然道:“昔日封神之战中有一利器名曰金蛟剪,乃是上古两条阴阳蛟龙所炼化,威力惊人。战后此宝遗失人间,为庄主所得,置于此地,化为双头金蛟,权做守庄神兽。”

陈云径叹道:“金蛟剪化双头金蛟,手段果然厉害,想必你所说的庄主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女子凝视远空道:“庄主他老人家自是了不得,只是…”

“只是什么?”

“不足与外人道。”

女子说完,离船而去,踏水波前行,如履平地,鞋袜不湿。

陈云径看的目瞪口呆,惊道:“仙子留步!”

女子回头问:“还有什么事?”

陈云径犹豫再三,惶恐道:“你我有两面之缘,还不知道仙子尊姓大名呢。”

女子沉吟片刻,道:“这样,若再见第三面,便告诉你。”

陈云径闻言失落,低头不语,再抬头时,女子早没了踪影。

不一会儿彭扬和莽三醒转,各自干呕不已。呕罢彭扬连连跺脚,拍打衣身道:“臭,臭,臭死了。”

莽三则左顾右盼,心有余悸道:“那怪物呢?”

陈云径故作淡然:“被我赶跑了。”

“得了吧。”彭扬讥笑,“你要有这本事,咱也不至于一身臭气了。”

陈云径不悦道:“丫头,你不相信我。”

彭扬一把掐住他耳朵:“我若不信你,干嘛跟你跑这来作孽?那怪物非同寻常,你有几斤几两大家心里有数。我们能脱险,定是有高人相助。”

陈云径脸上不乐,心中却夸这丫头聪明机智,料事如神。

莽三和事道:“不管谁赶跑的,我们没事就好,哥,下一步怎么安排?”

陈云径指了指不远处城门道:“既来之则安之,快划划水,我们就快到了。”

莽三厌恶河水恶臭,不欲再碰,但陈云径吩咐了不好不从,想来想去折中一下,坐到船尾以腿当桨,打水前行。不多时三人靠了岸,栓定小船,径往城门走去。

城门年久失修,遍布裂纹,野草枯藤缠绕其上,将其点缀的更加古老。两侧高墙树影斑驳,蚊虫萦绕,一看便是许久无人打理。城门之上,“瑶城”二字早已模糊不清,碎散成沙土的砖块缝里,蛇与蚯蚓隐隐探出头来。

陈云径推了推门,没有推动,当下发动二人一起推,还是没能推动。

“得。”莽三率先撂了挑子,“折腾半天扑个空,门都进不去。”

陈云径打量一眼四周,笑道:“谁说一定要从门进。”

“难不成飞檐走壁吗?”莽三没好气道。

“你还真说中了。”

陈云径说完拍拍他的肩膀,指指高墙上藤蔓,言下之意是要大家顺藤爬上去。

莽三看了看高耸的城墙,目眩道:“哥,别拿我开心了,这藤不知道结不结实,万一爬一半摔下来,不是小命都没了。”

他话说一半的时候,陈云径已经抓起一根老藤爬起来;彭扬紧随其后,不顾大小姐的仪态爬上去。莽三见二人完全听不进人话,急的跺脚。眼见二人越爬越高,莽三怕身后河水中保不齐又冒出什么怪物来,只能牙一咬心一横,揪住条粗藤骂骂咧咧爬起来。

陈云径敏捷如猴,很快上了城墙,转头将彭扬拉上去。二人刚站定,就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只见城中残垣朽壁横陈,碎砖断瓦遍地。废墟之中,白骨凄凄,鸦群盘旋,野狗逡巡。这座城正如当日农夫所说,是座不折不扣的死城。

这时莽三好不容易爬上来,见到城中破败景象,大惊失色,转而颓然道:“好了,费半天劲还差点搭上小命,就为了看这么座荒城。”

彭扬轻叹一声,拍拍陈云径道:“既然乘兴而来,如今扫了兴,咱就归吧。”

陈云径看着眼前画面,脑中却反复回响起青衣女子所说的“花月山庄”。他连连摇头道:“不,肯定不止这么简单。”

彭扬劝道:“知道你不甘心,但这地方一眼便看尽,也没必要纠结什么。”

陈云径的目光扫过四下,心道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玄机。他看过来又看过去,并没能发现任何端倪。

他本欲再多观望一阵,架不住莽三絮叨,彭扬也从旁劝慰,只好答应离去。抬脚那一瞬间,他望着城墙下泥土,又看看城外河水,脑中一阵飞转,忽然自言自语道:“死就死吧!”

二人听的诧异,正要细问,陈云径纵身一跃,竟从高耸的城墙上跳了下去!

第二十二章 花月山庄

二人见状,大惊失色。彭扬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陈云径如离弦之箭,从城楼上直飞而下,眼看就要摔成肉泥。

忽然一道金光闪过,空中现出一个光圈,正迎在陈云径身下。他一头穿过光圈,在离地不到一人高的地方停止下落,被一股无形力道托举在半空。

一股发自内心的得意笑容在陈云径脸上弥漫开来,他在空中调整了一下身姿,对着下方伸手施法的青衣女子喊道:“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女子摇头一笑,撤了施法的手。

只听“咚”的一声,陈云径这才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他迅速爬起身来,揉着摔痛的屁股走到女子身边,且走且道:“说话要算数啊,仙子。”

女子背过身去,幽幽道:“我名唤杜晚棠,杜康的杜,向晚的晚,海棠的棠。”

“果然人如其名,在下陈云径,拜见杜仙子。”

杜晚棠听到他的名字,略一迟疑,问:“你姓陈?”

陈云径点头。

“这倒巧了。”

杜晚棠回头仔细看起陈云径眉眼,眼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陈云径被看的既困惑又羞涩,低下头去,问:“仙子这般打量我,与我姓陈有什么相干吗?”

杜晚棠听他这么一说,慌忙收回目光,连道:“不相干,我只是随便看看罢了。”

陈云径又问:“这里便是你所说的花月山庄?”

杜晚棠点头:“正是。”

言说之际,忽闻两声惨嚎当头传来。杜晚棠不慌不忙伸手画圆,在空中开出两个光圈,彭扬莽三分别从中落下。她再施前术,接住二人,放在地面。

原来,先前二人见陈云径在半空消失,心知有异。在彭扬提议下,二人随之跳下。说是提议,莽三完全是被推下。如陈云径一般,二人坠到半路也被杜晚棠救下。

彭扬落地先懵了一会儿,很快便搞清状况,她看看陈云径,又看看杜晚棠,转而看着光圈里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不由感慨法术之神奇。只见内里广阔无垠,花草接天,绿树成荫,溪流潺潺,亭台林立。彭扬自幼家境阔绰,自家已是富丽堂皇;见识过将军府后,方知山外有山;如今再看这番盛境,却是谁也比不了——此处天工人力相辅相成,夺天地之造化,蕴神州之奇技。

莽三则一直在懵,看着眼前种种一个劲儿问彭扬:“咱是不是摔死登了极乐?”

陈云径走到二人近前,直言道:“放心吧,你们还活的好好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想死哪儿那么容易。快来见过杜仙子。”

二人见杜晚棠风姿卓越,气度不凡,无不信她是仙子,各自拜毕,自报名姓。杜晚棠摇头称自己并非仙子,只是修行了好些时日,会些功法罢了。

彭扬好奇,问她好些时日是多久。

杜晚棠想了想道:“数来已有百年。”

三人闻言,俱是一惊。陈云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女子竟已有百年高龄。

杜晚棠看出众人疑惑,解释道:“古往今来,修行之人,谁不欲求长生?因而修行之法,多有长生仙术,不足为奇。”

彭扬很快就接受这件事,上前道:“杜仙子,不,叫杜姐姐亲切些,你可不可以也教我这长生仙术啊,能永葆青春,多好。”

杜晚棠爽快道:“教你固然可以,我花月山庄收徒一向随心随性,并无繁文缛节。”

彭扬听了,连道简单,当时就要拜师,被杜晚棠拦下:

“花月山庄一庄之众,皆为墨客文人,风雅之士。拜我为师,得先考考你有没有慧根。”

彭扬听闻此言,点头道:“来吧。”

杜晚棠拾起一段树枝,在泥地上写下“二”两字,写罢问:“这二字何解?”

彭扬低头看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

杜晚棠摇头道:“看来机缘未到,你我做不了师徒。”

这时陈云径忽然拍手,附耳对彭扬说了些什么。彭扬恍然大悟,喊道:“我明白了!”

杜晚棠望向她道:“说说看。”

彭扬接过她手中树枝,往两字上各添几笔,成“風月”二字,道:“花月山庄尽为风雅人士,此二字暗喻风月无边,对不对?”

杜晚棠听她说完,转望向陈云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点头道:“正是此意,你合格了。”

彭扬闻言,笑逐颜开,拍拍陈云径肩膀道:“真有你的。”

杜晚棠领他们来到一片竹林旁,林间隐隐露出一角飞檐。待入林看得全貌,原是一座高亭,工艺简约,古朴大气,亭前挂一竹匾,上书三个大字:“玉竹轩。”

三人随杜晚棠入亭,迎面一张茶几,几上设香炉,蓝烟袅袅而出;炉旁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砚下一副山水图,墨迹未干;笔墨旁一套茶具古色古香,摆放整齐,茶香混上炉香徐徐入鼻,叫人心醉。茶几旁几张竹凳,年月已久,微微泛黄。茶几后一张屏风,上书西江月一阙:

“落魄低墙矮院,孤伶朽壁残垣,浮华散尽觅云烟,一曲潇湘若现。

玉笔轻横断墨,澜衫醉卧谪仙,风尘淡去忆红颜,半世沧桑已远。”

陈云径一字不落看罢,问:“杜仙子,这是你写的?”

杜晚棠摇头道:“我哪有这么好的文采,此乃庄主他老人家所书,我觉得精彩,就放在这里了。”

陈云径暗道:“有机会倒要拜会一下这位庄主,当真风雅士也。”

由是杜晚棠收彭扬为徒,开始教她功法。

花月山庄多为文人墨客,功法也大多由琴棋书画中研悟而出。其基本修行功法名曰“万壑松风诀”,相传乃是庄主隐居松林间有感所创,分“有松”“有风”“无松”“无风”四境,破此四境,便堪仙道,精妙可见一斑。

与万壑松风诀相辅两大功法为“风月十六式”和“点丹青”:风月十六式分“琴”“棋”“书”“画”各四式,顾名思义,乃是从四种雅致中悟出的精妙功法,名曰十六式,实则包涵无穷变通,以一招一式衍百招百式,玄机万千,威力随万壑松风诀的精进而递加。点丹青则是花月山庄独有的打穴手法,如杜晚棠所说,“玉笔横陈,点尽周身大穴。”万壑松风诀精进后,点穴劲道轻重自如,轻可控人,重可点杀,威力非同小可。

花月山庄的独门轻功“洛神步法”亦堪称一绝,相传为庄主观摩《洛神图》研悟而出,大成之后,凭虚御风,神游天地;先前杜晚棠凌波而行,鞋袜不湿,所使的便是此功法。

彭扬头一次见识到如此多精妙的功法,兴致盎然,每日勤修,丝毫不觉苦累。她本灵巧,兼之上心,进步神速。杜晚棠见状,亦觉舒心,教的越发细致。转眼月余,彭扬已然初窥门径,有了些修行之人的气貌。

这一个多月里陈云径和莽三每日乱逛,誓要游遍花月山庄,可始终未能如愿。

一日闲暇,陈云径问起杜晚棠花月山庄到底有多大,杜晚棠笑道:“心之所向,安得际涯;境界未满,则山庄无限大。”

陈云径自诩聪颖,却全然听不懂话中涵义,只道:“如此说来,我们未能拜师的,这辈子都走不完?”

杜晚棠听他提及此事,顺势问道:“当日明明是你悟出字中玄机,何不拜我为师?”

陈云径望向远处花草,眼中所见的却是张九歌的邋遢模样。他自嘲一笑道:“不是我不想拜师,而是与人有约,要拜他门下。若半途而废,日后见面怎么交代?”

杜晚棠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能让你这般信守诺言?”

陈云径闻言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后脑勺,惊道:“我怎么这般糊涂!仙子,你一定知道青冥峰涵虚观的下落吧?”

杜晚棠听到“青冥峰涵虚观”六字,脸色一变,警问道:“当日你谎称自己是涵虚观门人,便是为此缘故?你意欲拜入涵虚观?”

陈云径点头道:“正是,当日仙子误以为我是涵虚观的人,要我跟你走一趟,却不知仙子与涵虚观有什么渊源?”

杜晚棠道:“暂时与你无关,若日后你顺利入了涵虚观,再说不迟。”

陈云径早已习惯了她的话中有话,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不知仙子可否指点一下青冥峰的方位。”

杜晚棠沉默片刻,答道:“想知道青冥峰的方位,你得找一个人,只有他可以告诉你准确位置。”

“谁?”

“这个人我也一直在找。”杜晚棠道,“只可惜他行踪飘忽,难以捉摸,前段时间听说他经常出现在南阳城,所以我才会频频前往,以致后来遇到你。”

杜晚棠说到这里,眼前浮现出一个面色慈祥的老头身影。她悠然叹口气,道:“此人便是我的恩师,花月山庄庄主,刘子冀。”

第二十三章 分道扬镳

陈云径问起刘子冀的来路,杜晚棠细说与他:

“刘子冀本是南阳城一落魄少年,少时家贫,连仕不中,索性不仕,为人摘抄文本、誊写联对以谋生计。每每有多余钱财,便到当地一酒楼名神仙居,换得几壶浊酒,但图一醉,如是直到而立之年。

一日刘子冀照例去神仙居买酒,遇上一云游四方的道长。道长见他灵光透顶,定有仙缘,便与其攀谈起来。道长说起修仙长生之道,刘子冀颇为向往,便求道长传授。道长应允,约好三日后于神仙居再见,到时传授修仙之法。

三日后刘子冀如约而至,道长却不知所踪。刘子冀怅然若失之时,街头一叫花叫住他,递给他一破旧书卷,称是一道长所托,道长因有事在身,不得不先行离去。

刘子冀得书后,闭门苦读,废寝忘食。说来也奇怪,他这样长期不见天日,一年下来,竟变得神采奕奕,气度不凡。街坊四邻问及,他只笑而不答,盖天机不可泄露。

后来刘子冀也如道长,云游四海,寻仙问道。再后来他隐居世外,终日以常青松柏为伴,一朝顿悟,将笔墨间造诣与修行之道融会贯通。由是他广招天下文人雅士,交流心得,这才有了如今的花月山庄。”

陈云径听罢,满眼敬佩道:“若我能像他那样,倒也不枉此生。”

杜晚棠道:“刘老庄主半生恣意,无人不羡慕。他为人豪爽侠气,挚友众多,遍布神州。故而整日寻仙访友,不见踪影。”

陈云径道:“还是个潇洒老头。”

杜晚棠道:“眼下浩劫将至,神州大地很快不复太平,不得不将他老人家寻回,主持大局。”

“浩劫?”陈云径惊道,“要发生什么?”

杜晚棠一如先前,不轻易吐露,只摇头道:“多说无益,待到时机成熟,你自然知晓。”

如是又过数日,陈云径开始焦急,莽三问起原因,他只道待久烦闷。其实自从当日杜晚棠说起浩劫一事,他就开始不安。杜晚棠这样法力高强之人口中的“浩劫”会是怎样的劫难,自己根本无法想象。他迫切需要赶往涵虚观拜师学艺,只有身有一技之长,浩劫来临时才不至于一筹莫展,于是他越发想要找到刘子冀。

饭罢,陈云径找到杜晚棠,说出心中想法。

杜晚棠听了,微微点头赞许,取出腰间长笛递给他道:“你有这等想法,也算心系苍生。此物你随身带着,同门若见到,自会助你一臂之力。真得以遇见庄主,就请他速回花月山庄。”

杜晚棠又交代他刘子冀先前出现过的几个地方,示意他去这些地方一探究竟。陈云径一一谨记,打点了行装,与彭扬莽三作别。

彭扬听闻他要走,当即说要同行。陈云径阻拦道:“你有幸拜师入门,先好好学功夫,待到学成,神州大地任你驰骋,还怕寻不着我吗?”

彭扬顿时红了眼眶,一路走来,她早已习惯陈云径陪伴,如今要分别,自是心中难受。她沉默半晌,隐忍不舍,道出一句:“我会更加上心,早日学成去找你。”

陈云径摸摸她的脑袋瓜笑道:“如此最好。”

说完他对一旁莽三道:“仨儿,你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临别就不多言了,保重。”

莽三诧异道:“哥,我也要留这里嘛?咱不是刀山火海一起闯?”

“此行我有要事在身,行程匆忙,两人结伴总有拖杳。你权且在此,沾沾仙气…”说到这陈云径眨眼悄声道,“偷学个一招半式也好…”说完他又正声道,“没事就继续游览花月山庄,找到它的边界,完成我们未完成的心愿。顺便,帮我照顾好啊扬。”

莽三听完,也是百般不舍。他心知肚明,一路以来若不是陈云径,自己几条命都不够死的。眼下人家要事在身,自己再跟着拖后腿,委实不妥。想到这他恭敬不如从命,点点头道:“哥,一路保重,我会跟大小姐一起在这等你…等你回来喝你们的喜酒。”

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稍稍缓解了分别的难舍。三人说罢,杜晚棠扶住陈云径,施起法来。只见一道光圈从头顶罩落,二人身形一虚,消失在原地。

杜晚棠带陈云径一路御风,直到南阳城门前,放下了他。

“若是你有幸寻得庄主,他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杜晚棠留下这么句话,踏空而起,须臾消失天外。

陈云径片刻没有停留,径入城中,寻找起杜晚棠所说的神仙居。半个时辰后,在一路打听之下,他终于找到位于城西的这座老字号酒楼。同样作为老字号,神仙居的“老”比凤来仪来的货真价实,从登门熟客中的诸多华发老者便可见一斑。这些老者久来光顾,不待小二招呼,便坐定常坐的位置,点好钟爱的菜式;这还不算完,他们还要指定对味的厨子烹调,末了不忘叮嘱用偏好的碗碟上菜。

“吃了半辈子了,还是觉得这家味道最好。”一位热心老者对坐等上菜的陈云径如是说道。

后者闻言,忽然灵机一动,问老者道:“老先生,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叫刘子冀的人?”

“啥?”老头伸耳问道。

“刘子冀!”陈云径提高嗓门又说一遍。

“六只鸡?”老头复问。

“刘——子——冀啊!”

老头连连摇头:“什么六只鸡溜子鸡的,没听过没听过,叫花鸡溜肥肠倒是知道。”

陈云径见老头听力不济,换了几个老人又问几遍,仍是无人知晓。后来有人告诉他,要打探人的话不妨问问老板娘,她经营此店已久,南来北往的好歹知道几个。

陈云径便去找老板娘,发现柜台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小二转来转去。他揪住一个小二,问起老板娘下落。

小二老实巴交道:“老板娘在后厨呢。”

于是陈云径又蹿到后厨,几个脑满肠肥的厨子正各自打理手头事物,旁边一个大婶双手叉腰,正骂骂咧咧碎嘴不停。

陈云径上前赔笑道:“这位一定是老板娘吧。”

大婶上下打量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小子谁啊?”

“好说好说,在下今日来此用餐,觉得菜肴着实美味,故来拜访一下后厨,顺带瞻仰一下老板娘。”

大婶白眼一翻:“哦,然后呢?”

“想跟老板娘打听一个人。”

“谁?”

陈云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刘子冀。”

“刘子冀?”老板娘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找他干嘛?”

“有点私事。”陈云径再堆笑道,“老板娘若是知晓他下落,请告诉我。”

大婶再看他几眼,满眼狐疑问道:“你这么关心他,是他什么人?”

“额,我是他…”陈云径一时语塞,想了半天说道,“长孙,长孙。”

“真的?”

大婶的脸上挂起一股莫名笑意,她毫不掩饰,仰头“哈哈哈”一阵大笑,伸手揪住陈云径衣领不放,高喊道:“你来的太是时候了,我正好有笔账要跟你算算!”

第二十四章 重返将军府

陈云径很快便发现,老板娘所说的“账”不指其他,是正儿八经的账。只见她掏出账本算盘,用空出的那只手且翻且打,口中念念有词。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刘子冀一共在神仙居赊了百八十两的账。

“长孙是吧。”老板娘皮笑肉不笑道,“这账,给你爷爷结一下?”

陈云径看着老板娘的狰狞笑脸,又看看四周厨子手里明晃晃的刀,颇识时务道:“好说,好说,麻烦您松手,这就结。”

陈云径递出两张百两大票——均是昔日在史德治身上扒来,阔气道:“老板娘,多的你权且收下。”

老板娘一见银票数额,顿时收去狰狞,春风满面道:“公子怎么称呼啊?”

“陈…刘云径。”陈云径心中直道好险,差点就说漏嘴。

“对啊,瞧我这记性,长孙嘛,自然是刘公子。”

老板娘说着将银票揣进口袋,拖着陈云径又往楼上走,挑张凭栏的桌子让他坐下,吩咐小二挑那味美时鲜先上它十几个,陈年佳酿只管往上搬。小二听的惶恐,赶忙着手安排,不多时菜肴美酒纷纷上桌。老板娘先干为敬,连倒三大碗仰脖子喝了,这才笑嘻嘻和陈云径攀谈起来。

“那个…方才是我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刘公子海涵啊。”老板娘说着说着,话锋一转,“不知公子青春多少,在哪高就,有无妻室啊?若是没有的话…”

陈云径越听越不对味,赶忙打断道:“实不相瞒,这次前来是欲找寻老爷子,不知老板娘近期可有见过他老人家。”

老板娘将桌子一拍:“见外!怎么还‘老板娘’前‘老板娘’后的叫,小女姓吴,单名一个静字,年芳…三十,尚未出阁,公子可以‘静儿’相称。”

陈云径听得鸡皮疙瘩直冒,无奈急于打探,只得顺她意重新问道:“静儿…姐可曾见过老爷子?”

吴静脑袋直甩,又干一碗酒,抹嘴道:“老爷子有三五年不曾来此,还真有些想念呢…犹记得当年老爷子饮酒那番豪爽,那股海量,整个神仙居无出其右者,就连我都甘拜下风。”

陈云径问道:“老爷子何以欠下这般多银两?”

吴静道:“老爷子总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两袖清风来,醉生梦死走。他老人家来此,从不带钱财。”

“那你还让他吃?”

吴静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说来奇怪,老爷子每回走后,总有大批文人墨客前来用餐,生意火爆的不得了。故老爷子即便不带钱财,我们也欢迎。”

陈云径一听便明白原委,老板娘口中的“大批文人墨客”自然都是花月山庄的人。她以为老爷子来用餐,其实人家在秘会呢。按老板娘后来所说,仅是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刘子冀便和部分庄众秘会了不下二十次,看来是在筹划什么大事件。若是如此,老爷子可能已经了解杜晚棠口中的“浩劫”,正想法子化解。但有两件事叫陈云径颇为疑惑:第一,若老爷子已经得知事态严重,为何不回花月山庄?第二,老爷子召集庄众,何以不叫杜晚棠?

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毕竟山庄内部事宜,自己不得窥其全貌,自然不知。另一边老板娘人如其名,喝个无尽,酒兴上来,又是唱又是跳。陈云径眼见她喝高,也问不出什么事来,当下出了神仙居,踌躇不知去处。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陈兄。”

陈云径循声回头,唤自己的正是叶洛凡。

“叶小哥。”

二人相视一笑,不免寒暄。原来当日陈云径离去后,阴七杀等人便在将军府落脚,受封“镇南大法师”。恰逢后来位于神州东南的沧澜城遭受妖患,阴七杀便带冷寒星一同随夏元朗前往,叶洛凡则被留在将军府镇守。盖阴七杀素来溺爱冷寒星,却对叶洛凡颇不上眼,故有此建功立业之机,自然留给爱徒。

叶洛凡说的淡然,眼中却满是不甘。陈云径看出端倪,抚慰道:“英雄何患无前路,叶小哥身手不凡,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叶洛凡忽然想起什么,问陈云径道:“陈兄,你真是涵虚观的人?”

陈云径闻言大笑,笑罢直言道:“当然情况危急,若不谎称是涵虚观的人,怕有性命之虞,还要牵连我那两个朋友。”

“可你当日的那式护心诀,却是实实在在的涵虚观功法。”

陈云径摸不着头脑道:“什么‘护心诀’‘护肝诀’的,我一概不知。我只记得当日那丑八怪给我一掌,可自己毫发无损。后来我有想过,可能是他放水饶我一命。”

叶洛凡连连摆手道:“休得这么说代掌门,他最讨厌别人取笑他的相貌了。他的性格我了解,既然动手,绝对不可能心生慈悯。你身上那护心诀,是我亲眼所见,不会有假。如果陈兄确不是涵虚观的人,莫非与涵虚观有什么渊源?”

陈云径听他这么说,眼前顿时浮现出张九歌络腮横生的笑脸,还有他和自己说过的每句话。

“难道是他救了自己?”

叶洛凡见他沉默,不再纠结,转而问起他后来的行踪。

陈云径如实相告说三人去了瑶城游玩,却没有提及半点花月山庄的事。叶洛凡听到瑶城二字,眉头紧皱,批评起陈云径糊涂胆大。陈云径问起原委,他却说出和农夫不一样的版本。

“瑶城早先时候富丽堂皇,热闹非凡,的确是游玩的好去处。后来隐曜殿群魔肆虐神州,各大门派各自派人下山,除魔卫道。但人多手杂,难免百密一疏,有一漏网之魔逃窜至瑶城,为恢复元气大肆吞噬血肉,将瑶城生灵屠杀一空,惨状难以言表。”

陈云径听到这里,想起当日和彭扬在城楼所见。他一直以为那只是花月山庄为恐吓生人所施的障眼法,没想到一切都是真的。

“瑶城被妖魔屠戮以后,怨气冲天,厉鬼夜哭,其间暴戾之气萦绕不散,久而久之,便为世人视为不详之地,冷落荒废。凡去此地者,难有生还。陈兄居然跑去游玩,实在莽撞。”

陈云径不禁问道:“那魔头屠戮完一城生灵,现在还在瑶城吗?”

叶洛凡摇头道:“后来各大派都有派人前去查探,魔头早已不知所踪,徒留荒城怨魂。”

陈云径道:“魔头果然可怖,难怪修行之人皆要降妖除魔。”

叶洛凡道:“正是,这次沧澜城遭受妖患非常严重,夏将军的部下损失惨重,所以才会让代掌门和师兄一起前去。也不知他们处理的如何了。”

陈云径问道:“既然叶小哥放心不下,为何不自告奋勇一同前去?”

“以代掌门和师兄修为,平定妖患自是足够,我便留守在此也无妨。再说了,代掌门有心栽培师兄,我若厚着脸皮去了反而不美。”叶洛凡说到这里,见陈云径孤身一人,问道,“陈兄何以一人归来,彭姑娘和莽三兄弟呢?”

陈云径道:“他二人有私事要处理,故和我暂时分头。”

叶洛凡又问:“陈兄这次回南阳待多久?”

陈云径想起找寻刘子冀这档子事,头疼道:“可能要待个几天。”

叶洛凡喜道:“正好,这些日我颇觉无聊,陈兄若尚无居所,就随我一同回去下榻将军府,你意下如何?”

陈云径本欲辞以有要事在身,但转念一想,眼下寻人正无方向,若能想办法动用将军府的眼线,可能会有所帮助。想罢他对叶洛凡道:“既然叶小哥说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咱这就打道回府吧。”

第二十五章 鹿弥音

且说夏元朗人马近了沧澜,遥见城中黑烟腾空,依稀听到惨嚎连连。他身经百战,不以为然,驱马上前。阴七杀与冷寒星紧随其后。

到了城门前,夏元朗左右查看,没发现守城士兵,始觉不对。正待吩咐左右打开城门,阴七杀道声“且慢”,腾空而起,一跃上了城楼,冷寒星随之跃上。

阴七杀放眼看去,只见城中尸骸遍地,妖风四起。尚有活人四散奔逃,几缕黑烟紧追不舍,发出凄厉刺耳之声。有几人跑的慢了,为黑烟追上,笼罩其中。须臾黑烟散去,几人尽化为干尸,显然是被吸走精血。

“妖孽。”

阴七杀暗道一声,飞身上前,径朝黑烟扑去。几缕黑烟似有灵性,见他扑来,呼啸相迎。待离近了,阴七杀定睛一看,见每道黑烟中藏一妖物,形如圆球,遍体通红如炙碳,上生眼耳口鼻如兽。黑烟行动迅捷,分上中下三路朝他飞来。他不慌不忙,凌空站定,双手挥出两道劲风,将上中两路黑烟击退;同时抬腿横扫,发劲风将下路黑烟击退。

阴七杀一动手,远处黑烟纷纷被吸引过来,须臾铺天盖地,汇聚成盆状,由上往下朝他扣落。

不待他再次动手,冷寒星疾飞而至,手中龙渊已然出鞘,横竖两剑划出个巨大“十”字光华,直飞向大股黑烟。

黑烟被剑光划碎,分散开来,转而又凝在一起,似是没有什么损伤。冷寒星见了,眉头微皱,仗剑而出,身形闪烁不定,时而在东,时而在西。当日在群仙宴上他曾以手中剑挡下张蕊芯漫天花刀,此时所使的便是同一剑技——以快制敌——半空中他以肉眼不可见之速度分刺各缕黑烟中的妖物。剑刺妖身发铿然声响,便似刺在石头上。饶是如此,龙渊神剑的锋芒岂是寻常妖物可挡?被刺的妖物周身顿时现出丝丝裂纹,转眼间炸裂开来,黑烟随之散去。

冷寒星以此招破敌,不一会儿黑烟便被清去小半。余下妖物见情势不对,纷纷退回,时凝时散,以图躲闪。

冷寒星见状,停下身形,与妖物隔空相望。此时距离拉远,再用前招有些牵强。他闭眼匀息,暗催法力,手中龙渊越发明亮。阴七杀知道他欲使出耀阳剑法,饶有兴致地观望起来。

“耀阳剑法第一式,朝晖!”

一段白华由剑尖激射而出,直达妖群。冷寒星挥剑横削,将这段白华拉伸成一个巨大月牙。当日在将军府他也使用过这招,但由于在厅内,他控制了法力,所以不曾尽显威力。如今身处半空,四下无遮,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发挥出这一招全部威力。

月牙一现,整个半空为之震荡,月牙边缘的空间隐隐扭曲,足见其锋芒之盛。那些烟中妖物为月牙扫过,须臾化为飞灰。一剑下来,庞大妖群被扫的支离破碎,仅剩的几只妖物见状,纷纷逃窜。冷寒星见了,身形再一虚,转瞬出现在几只逃窜的妖物身后,一剑一个,将妖物尽数刺杀。

冷寒星这才收了剑,正欲退回,忽然一阵破空声传入耳中。他惊望而去,见一道黑影由下方飞来,直扑自己,速度之快,根本无法看清。他当即侧身躲闪,只听“嗤”的一声,虽险险避过这一击,胸前衣襟已被划碎。

冷寒星暗自吃惊,以自己的速度,居然有看不清的时候。无暇多想,黑影一击未中,凌空急转,又袭过来。冷寒星虽已料到,举剑去挡,却还是慢了一步。黑影快如闪电,后发先至,冷寒星又听“嗤”的一声,左肩一痛,已然中招。他垂头看去,肩上三道爪印赫然在目,鲜血慢慢从中渗出。

黑影得手后,怪叫一声,悬于半空。冷寒星这才看清它的面貌,却是一遍体乌黑发亮的怪物。只见它头似犀,身似虎豹,背生双翅如鹰隼,前腿生爪如狮,后腿生蹄如牛,尾生蛇头,着实怪异。

阴七杀见多识广,一眼认出眼前怪物:“梦貘!”

冷寒星纵是沉默寡言,此刻也开了口:“师父,何为梦貘?”

阴七杀言道:“你年纪尚浅,未曾见过此物。昔日隐曜殿群魔肆掠,其中有一魔头,其坐骑便为此物。据说此物来无影去无踪,可摄人心魂,令人为噩梦吞噬,永不醒转,实力不容小觑。寒星,你要小心应付。”

冷寒星闻言,握紧手中剑,紧盯那怪物,防它突袭。

此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冷笑声传入二人耳中,笑罢只听一个凄厉哀怨的女声缓缓说道:“阴七杀,你还记得我?”

话音刚落,一道鬼魅身影出现在梦貘旁。冷寒星定睛一看,不由惊愕——突然出现的竟是个一丝不挂的女子!此女子身形健美,遍体肤色黢黑发亮,透露出一股浓厚的野兽气息;她双目血红,犬牙毕露,顶门生一对犄角直指苍穹,股后一道长尾随风轻摆,乃是个不折不扣的魔物!

“鹿弥音。”

阴七杀缓缓道出这个名字,脸上现出掩饰不住的愠色。他仍记得,当年群魔肆虐,各大派前去收服,各有伤亡,九幽派亦是如此。瑶城一役,九幽派近百后生弟子,全数阵亡,死状可怖——尽被吸干精血,罪魁祸首便是眼前的魔头。等他赶到时,魔头早已逃窜,徒留满城干尸残骸。如今再看城中尸骨,昔日情景一一在目,如此血海深仇,怎不叫他动容!

鹿弥音听他叫出自己名字,满意道:“看来你确实还记得我,怎么,你九幽派的人至今仍未死绝,尚苟且存世?”

阴七杀闻言,怒从心起,双拳紧握,法力爆发,周遭空气为之猛一震荡。

“哦哟哟。”鹿弥音嘲讽道,“掌门大人生气了呀?哦,不好意思,我忘了,是代掌门,你阴七杀不过是阴月的一条狗罢了,摇尾乞怜才混了个代掌门。”

“鹿弥音。”阴七杀一字一句道,“当日你犯下滔天罪孽,侥幸被你逃走。今天,你不会有那么好运了。”

阴七杀言罢,身形一虚从原地消失,瞬息杀到鹿弥音眼前。起速度之快,连向来以速度自傲的冷寒星也不由咋舌。鹿弥音速度也不在其下,见他杀来,倏忽一闪,已退到十丈开外。与此同时,梦貘猛扑而上,鼻前尖角直抵阴七杀咽喉。阴七杀骂声“畜生”,抬手一掌,直拍在梦貘脑门,便似拍在石像之上,只听“嘭”的一声,梦貘在半空打了个滚,起身退回到鹿弥音身旁。

阴七杀暗暗吃惊,这一掌他使出有七八成的法力,任它再顽强的妖兽,受掌也得暴毙。可眼前怪物用脑门接下这一掌,却是毫无大碍,实力不容小觑。

鹿弥音阴惨惨一笑,轻抚着梦貘的额头,说道:“阴七杀,我家宝贝说,你给它挠痒痒挠的蛮舒服的。”

“放肆!”

阴七杀闻言暴怒,毕集法力,一跃到其面前,双掌齐挥而出。鹿弥音并不躲闪,一声低喝,还以双掌。二人手掌圃一相交,阴七杀只觉一股阴柔萧杀之气从掌中传来,直涌入体内。他惊觉不妙,及时撤手,向后疾飞同时低头看去,右手掌心赫然出现一只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旁门左道,用的什么阴毒法子暗算于我?”

“哈哈哈哈…”

鹿弥音尖锐的笑声再度传来,其间满是得意。

“枉你自诩功法力高强,这么点小玩意就把你摆平了。”

阴七杀凝视着掌心的眼睛,一股杀意渐渐从心头涌起,难以抑制。

鹿弥音道:“你中的乃是我独有的‘锁魂噬心毒’,中此毒者,喜怒哀乐皆会被放大,随之全身失控难以自持,最后意识全失,成为我的傀儡。怎样,是不是很有趣呢?”

阴七杀听罢,杀意更盛,满心只想将眼前魔头碎尸万段,其他一切事物此刻在他眼中似已没那么重要。与此同时,更多的眼睛从他手上冒出,这些眼睛已经不局限于掌心,顺着胳膊蔓延上去,渐渐将他的小臂也布满。

鹿弥音见他眼中杀气弥漫,知道毒性已发,乐道:“阴七杀,别挣扎了,很快你就要成为我的傀儡。你之前做阴月的狗,今后做我的狗,倒也算不忘初心,哈哈哈…”

她仰头大笑,得意至极,没看见身后一道白光疾飞而来。白光来势汹汹,既快且猛,在半空掀起一阵低低的炸裂声。鹿弥音警惊觉时,白光已逼到后心。

第二十六章 九天风雷镰

鹿弥音急忙转身,正对上冷寒星的剑锋。她将身子一斜,龙渊剑便从她肩头险险擦过。

“哟,是个俊俏的小哥哥啊。”二人错身之际,鹿弥音在冷寒星耳旁媚声道,“长的不错,身段也不错,要不要和姐姐玩玩?”

冷寒星丝毫不为所动,稳住身形又是一剑,改刺鹿弥音双眼正中。后者见剑芒袭来,腾转闪身,倒飞丈余,灵巧如燕。

“啧啧啧…真是急性子。”鹿弥音调笑道,“可惜啊,你这套剑法火候未到,想要刺中我怕还得再苦练个百八十年。”

冷寒星闻言,收了剑势,闭上双眼调匀内息。

“怎么了小哥哥,说你两句就自暴自弃了?”鹿弥音见他闭眼,如是问道,“交手时居然闭眼,是要让我轻松杀掉你吗?”

她话音刚落,冷寒星猛然睁眼,双目中精光隐隐流转。

鹿弥音暗暗称奇,怎么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整个人气势都变了?不待她多想,冷寒星举剑过顶,由上往下力挥,登时一道竖立的白月牙从剑锋腾跃而出,直飞鹿弥音面门。

眼见白华飞到近前,鹿弥音既不躲闪,也不格挡,只从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梦貘听到唿哨声,怒吼着一跃而起,抬爪抓向飞来的白月牙。须臾只听爆炸声响,烟尘四起,待得烟消云散,只见梦貘好端端伫立原地,正兀自舔着爪子。冷寒星这一击,竟被它一爪挡下!

“小哥哥不听劝啊。”鹿弥音眯眼说道,“你这一招先前我已经见识过了,叫什么‘耀阳剑法’是吧?用来对付那些小崽子们还行,对付我嘛…自是没多大用的,就连给我的宝贝挠痒痒都嫌不够。”

“是吗?”冷寒星冷冷问道。

“呀,你不是哑巴啊?”鹿弥音继续揶揄他道,“到现在没开过口,还以为你没长舌头呢。”

“不够?”言语间冷寒星眼中精光越发闪耀,“试试接下来几式。”

鹿弥音偏头道:“好啊,我等着呢。”

冷寒星不再多说,举剑出招。

“耀阳剑法第二式,流光!”

话音刚落,冷寒星仗剑疾飞,身化残影,忽东忽西,眨眼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鹿弥音周身要害连刺数十剑。

此招名为“流光”,可谓名副其实:冷寒星于这一式中将自身速度发挥到极致,使得数十剑快如一剑。刹那间多剑齐出,白光并发,正如日出流光,倾泻大地。

此式一出,鹿弥音顿时看出端倪。条条剑芒不但直逼周身要害,还封死了四方退路。她冷哼一声,双手护住面门,长尾倒曳而出,直迎剑光,上下翻飞。只听铿锵声不绝于耳,半空中火星四溅,白光攒动。

片刻,冷寒星复归原地,背剑而立,胸口略有起伏。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用龙渊刺出的迅猛绝伦数十剑,竟被对方用一条尾巴尽数挡下。

鹿弥音挡下冷寒星的剑招后,捧起尾巴吹了口气,哂笑道:“我要是你,就把手里的破剑扔了,连条尾巴都敌不过。”

鹿弥音能够挡下剑锋并非偶然,须知魔族与巫族修行之法大体相同,都是技体双修。传闻上古时有些魔族曾练出超凡魔躯,可承受毁天灭地的伤害。鹿弥音身为隐曜殿魔星之一,论修行远比冷寒星高深,是故身躯横练到足以与其手中龙渊剑抗衡。她正是看出这一点,才敢用尾巴挡剑。

冷寒星一击不奏效,急调内息,再度出剑。

“耀阳剑法三式,临峰!”

冷寒星言罢持剑划圆,但见白华涌动,转眼在他头顶汇聚成一个巨大光球。这时他猛一抖手,挺剑直指鹿弥音。光球顺剑指方向疾飞而出,须臾压到鹿弥音头顶,便似朝日临峰,威压难挡。

鹿弥音面对飞来光球,毫不惊慌,双手推掌而出,竟将光球徐徐接下。她低喝一声,手上发力,侧身一推。光球受力,斜飞而出,狠砸在地面,炸裂开来,烟云冲天。

鹿弥音拍拍手,望向冷寒星,冷笑道:“还有什么本事,继续使出来吧。”

冷寒星见她连破三式,额头已有汗珠溢出,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下山之后,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强劲的敌人,居然连自己的耀阳剑法也奈何她不得。而且交手时间越长,他越有一种被对方玩弄的感觉,眼下这股感觉越发强烈。

他执剑站定,欲再出招,这时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等等。”

说话的正是阴七杀,他踏空前行,走到冷寒星身旁,道:“你先退下吧。”

冷寒星看了眼他胳膊上密布的怪眼,担心道:“师父…”

“无需多言。”阴七杀挥手打断了他,“你暂时还不是她对手,再说,这是我跟她的恩怨,为师自行处理。”

鹿弥音见阴七杀尚有余力,颇为意外,按理说此时他应当已经毒入经脉,难以自持。可观他言行,神智颇为清醒,这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阴七杀,还能动呢?”鹿弥音心中虽不安,嘴上却逞强道,“就算能动,你还能动多久?”

阴七杀低下头去,看不到他的眼神,但他周身慢慢升腾起的强大气劲已经给了鹿弥音足够的回答。

“魔头,你未免太小看我了。你应该知道,论起用毒使蛊,天下间无人能超越我们巫族吧?”

阴七杀说完,猛然抬头,左手按住右臂猛然一抓,便将遍布眼睛的皮肤整块撕下,丢入风中。他握紧血红的右手,将它举到眼前,凝视良久,狠狠道:

“血债,就要血偿!”

“看你有没有那本事了!”

鹿弥音怒喝一声,带着梦貘疾冲阴七杀,掀起阵阵妖风。阴七杀原地站定,屏息凝神,待她飞近,猛一抬手,用那血淋淋的右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鹿弥音被执,再发唿哨,梦貘闻声,张口便朝阴七杀手臂咬去。阴七杀伸左手入腰间,摸出一物事,反手一扬。只听“嗖”的一声风响,梦貘鼻前之角竟被齐根挥断!

鹿弥音大吃一惊,定睛一看,阴七杀左手所持的乃是一柄短镰,柄刃皆长三尺,柄末以铁链穿挂在其腰间。刃背刻有巫族符篆,按九曜之形排列;刃锋薄如蝉翼,寒光闪烁,自是吹毛断发。此镰名为“九天风雷镰”,一对双生,为阴七杀贴身兵器,相传乃是传承自祖巫强良之手,舞动时隐隐有风雷之势,可致天变,因此得名。

阴七杀一镰挥去,顺势回旋,正手又是一镰,往鹿弥音脑门挥下。鹿弥音急忙躲闪,奈何手臂被执,无法退去,只得侧身。耳旁再听“嗖”一声风响,剧痛传来,手臂已被他砍作两段。

阴七杀将手中半截血淋淋的胳膊抛落,冷冷道:“魔头,这便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现在倒是说说,我有没有那本事?”

“休要猖狂!”

鹿弥音怒道,言罢单手挥动,大股黑烟从地面升腾而起,聚到一处,发凄厉嚎声,直逼阴七杀。后者见状,松开短镰,抓起锁链不紧不慢转悠起来。移时短镰飞舞,风声大噪,他头顶那片苍穹,竟慢慢阴沉下来。一股巨大的龙卷风在他背后慢慢生成,呼啸声震耳欲聋。

转眼间龙卷风成型,巍如天柱,高接青冥。黑烟为龙卷风的巨大吸力抓住,一股脑儿被卷入其中,撕成碎片。

阴七杀立于龙卷风前,手中短镰飞舞,威严如天神。他怒视着眼前的鹿弥音,一步步逼上前去,龙卷风随之前行。

“现在,该我问你,到底有些什么本事了。”

第二十七章 义结金兰

陈云径随叶洛凡来到将军府,第一个遇到的便是他最不想遇到的人——夏芬芳。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夏芬芳眼没有红,脸倒是有点红。

原来但凡女子,总有爱美之心。夏芬芳平日不顾形象,总是女生男相,颇显顽皮。但私底下也想如那些名媛佳丽一般,柔美妩媚。所以她趁着家中无人之际,自学施妆,涂了点胭脂水粉,又换上锦衣华服。可惜她化妆打扮的本事比起偷窃稍逊一筹,捣腾半天,只把自己画的面红耳赤,一如酒后醉汉。

偏偏她又点背,自以为家中无人,出来闲逛一圈,不想被打道回府的叶洛凡与陈云径撞见。二人一眼瞥见红光满面的她,第一反应是夏府怎么跑进个妖怪。待得细看时,陈云径略一思索,搞清状况,不由哈哈大笑;叶洛凡也随着忍俊不禁。

夏芬芳气极,三步并两步跑回闺房,闭门半日茶饭不思,一口一句“我定不轻饶那小子”。

再说叶洛凡邀陈云径至府上一事,他平日自由散漫,在整个九幽派中只与师父宁云海稍稍亲近,其他人一概以外人论。此番下山,他整日和不苟言笑的阴七杀及沉默寡言的冷寒星相处,颇觉孤寂。自从遇到陈云径后,方觉有人可以说话。盖因二人年纪相仿,性格也相近。群仙宴一战后,叶洛凡更是对陈云径好感倍增,毕竟当日在大厅之上,陈云径曾为自己顶撞阴七杀,且接下其一掌后全身而退——这种面对面的忤逆是叶洛凡一直以来只敢想不敢做的,由陈云径帮他实现了。

饭前二人再度闲聊,叶洛凡问起陈云径的身世。陈云径见他真诚相待,也如实相告,将风云镇点滴细说于他。叶洛凡听罢,且笑且叹。

陈云径问他何以如此,他百感交集道:“陈兄,看来你我多有相似之处。你自幼无父无母,我幼时痛失双亲,难怪你我一见如故。”

陈云径闻言,拍拍他道:“没了父母,也一样活下来了,是坎坷了点,但人生在世,开心就好,何必在意太多?”

叶洛凡点头道:“陈兄这份豁达,着实让我佩服。”

陈云径道:“哪有什么豁达不豁达,活久了,自然通达。”

这番话叫叶洛凡大为赞赏,他心潮澎湃,对陈云径道:“陈兄所言,句句锱铢,着实让我佩服。若不嫌弃,你我义结金兰,从今往后同患难共生死,你意下如何?”

陈云径也是豪爽之人,当即点头道:“就这么办。”

于是二人歃血饮酒,结拜为异姓兄弟。叶洛凡见莽三常叫陈云径“大哥”,索性也以“大哥”相称,陈云径则称其“二弟”。

结拜罢了,二人越说越投机,陈云径吐露心声,问起刘子冀这号人来。叶洛凡听到这个名字,面露崇敬之色,感慨道:“大哥,此人并非凡人。”

陈云径道:“我知道他道行高深,已堪仙道。”

叶洛凡摇头道:“非也,我说他‘并非凡人’,不是指道行高深,难道大哥没有听闻过‘谪仙’?”

“谪仙?”

“正是。”叶洛凡道,“我曾听师尊们讲起神州各大修行门派,其中有一特立独行的,名叫花月山庄,大哥应该听说过吧?”

陈云径点头道:“自然。”

“花月山庄属修行门派中的后起之秀,数来不过百余年历史,但庄客门人尽皆风雅之士,广步神州大地,势力范围远超隐居门派。”

“这我知道。”陈云径道,“但二弟所说的‘谪仙’是何典故?”

叶洛凡道:“十八年前,群魔肆虐,神州大地生灵涂炭。众仙皆冷眼旁观,独有一仙,为救苍生,不惜免了仙籍,入世轮回,是为‘谪仙’。”

陈云径感叹道:“如此气节,才算真仙。”

叶洛凡道:“此人便是刘子冀。”

“什么?”陈云径大吃一惊,“刘子冀是仙?”

叶洛凡点头道:“刘子冀于甲子之年悟得仙道,肉身飞升,位列仙班,在当年曾传为美谈。大哥竟不知晓?”

陈云径闻言沉默,想这些事何以杜晚棠提都不提。眼下听叶洛凡说了刘子冀的事后,他除了大为震撼以外,心中更多起几分向往。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这位传奇人物,一睹风采。

叶洛凡言罢,问起陈云径找刘子冀的原委。

陈云径想了想,如实相告道:“实不相瞒,我也是受人之托。我有个花月山庄的朋友,告诉我浩劫将至,需得找回刘子冀主持大局。”

叶洛凡道:“大哥果然交友广泛,既识得涵虚观的人,又有花月山庄的朋友。”

陈云径补充道:“别忘了,我还有你这个九幽派的兄弟呢。”

叶洛凡笑道:“确实。既然如此,大哥准备从哪里找起?”

陈云径道:“先前听闻刘子冀喜好在南阳城神仙居饮酒,所以去问了下老板娘,可惜只问出一笔烂账,除此之外一无所获,眼下也是毫无头绪。”

叶洛凡提议道:“夏将军手下耳目众多,眼线遍布大江南北。何不求他帮忙,代为打听?”

陈云径道:“我来此地,正有此意。可将军眼下不在府上,也急不得。”

叶洛凡思索一番,忽然拍手道:“大哥,将军虽不在,三小姐不是在吗?找她也是一样的。”

陈云径闻言,瞪大眼睛道:“什么?找她?”

于是陈云径将与夏芬芳的过结细说给叶洛凡听,后者听完,笑而不语。

陈云径问他笑什么,他轻咳一声,正声道:“大哥,我有一个提议,不知当讲否。”

“说说看。”

叶洛凡又是“噗嗤”一声笑出来,且笑且道:“大哥,听你这么说,感觉你和三小姐颇有缘分,何不将计就计,使个美男计?”

陈云径白他一眼,道:“二弟,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啥了?咱正儿八经说话好吗?”

叶洛凡见他不悦,这才收敛笑意道:“我方才说的是上上策,既然大哥不肯,那就下策,开门见山说吧。”

于是二人前去找夏芬芳。她先前被嘲笑妆容,兀自不悦,恨不得生啖陈云径之肉而后快。听下人说是这小子求见,当即怒斥道:“叫他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今天要是让他见着了算我输。”

下人原话奉告,陈云径悻悻道:“不帮忙算了,难道离了你夏芬芳还塌了天不成。”

叶洛凡见状,悄声道:“大哥,下策不成,还有下下策。”

陈云径脑瓜子一阵懵,直道:“二弟,你哪来那么多策啊,啥下下策,你说说看呗。”

叶洛凡道:“将军府上有一军机室,用来陈放各处情报。将军素来重视修行之人,常常想纳入麾下助自己征战。我猜他的情报中应该也有关于修行之人的,你我大可…”

叶洛凡说到这里,使了个眼色。陈云径顿时会意,摸摸下巴道:“我说二弟,这才像话嘛,我看你先前那一大堆的都是下下策,这个‘下下策’才是上策。”

叶洛凡道:“大哥,听你这么一说,感觉你比我还能策。”

陈云径乐不到片刻,又犯了愁:“二弟,你说那啥军机室是用来陈放情报的,我猜应该有重兵把守吧?”

叶洛凡点头:“那是自然,每天三班人,每班二十个,从早到晚把房间围的水泄不通,确保机密不得外泄。”

陈云径连连摇头:“这固若金汤的,怕连只蚊子都混不进去。”

叶洛凡诧异道:“大哥,你忘了还有我?”

陈云径一听,猛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把你给忘了?”

第二十八章 蛛丝马迹

二人耗到天黑,见府上动静渐小,决定动手。叶洛凡当下施展出九幽绝学“巡天十三章”,此乃一门玄妙无比的轻功,将巫族横练身躯与迅捷速度完美结合,端的是神出鬼没,百无禁忌。他提着陈云径一路爬高上低,身如幽影,越过重重守卫,来到军机室。

陈云径等待片刻,见外面并无响动,这才松了口气,竖起拇指夸叶洛凡身手了得。二人借着窗棂缝里微弱的光线看去,这是个展方四正的房间,房中横列多排书架,架子上全是卷宗。陈云径走上前去,随手抄起一沓卷宗,用黑布将脑袋与卷宗一起包了,这才小心翼翼打开火折子查看起来,看来看去全是南方部分地区的地图和屯兵数量。陈云径看的烦腻,将卷宗放回,又抄起一沓看起来,仍是兵力分布图。再问同样翻查的叶洛凡,答案也是一样。

二人搜索半天,毫无结果。叶洛凡泄气道:“可能我想多了。”

“堂堂大将军的军机室,应该不止这么简单吧。”

陈云径如是想道,托起下巴,仔细打量起房间来。房间书架共分九列,并排摆放,整齐有序,并无异处。他又抬头看屋顶,黑灯瞎火中,只能依稀看到房梁上悬着几只灯笼。他正要转头看地面,忽然发现灯笼有些异样。

几只灯笼俱是一般大小,但其中一只垂的比其他灯笼都要低,似是分量略重。他走上前去,伸手够了下,恰好能触着灯笼上沿。于是他在上沿摸索一圈,手指触到一个冷冰冰的铁器,顺着铁器摸下来,方知是块碗口大小的铁饼,铁饼中央有处凸起。他略一思索,按下去,只听“咔嚓”一声细响,正中那排书架突然一震,当即有“嗖嗖”的破空声传入耳中。

“暗器!”

陈云径大吃一惊,好在叶洛凡听声辨位,察觉到危险,身形一闪挡在他之前,双手连挥,将暗器通通抓住。陈云径接过叶洛凡手中暗器仔细打量,原是一枚枚筷子大小的飞箭,箭头上有异味飘出,看来涂有剧毒。

他小心翼翼将暗器收入兜中,不无后怕道:“到底是万人之上的大将军,无处不提防。”

叶洛凡道:“不妨,这些手段尚且伤我不得。”

于是二人往刚才震动的书架处查看,不一会儿在当中发现一个方形开口,先前这里尚摆着一沓卷宗。

陈云径并不多想,伸手往缺口探去,叶洛凡阻止道:“让我来,小心有诈。”

陈云径点点头,叶洛凡伸手去探,须臾,从中掏出一沓小一号的卷宗来。二人蒙了黑布,点亮火折一看,卷宗封皮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仙踪秘要。”

二人对视一眼,打开卷宗。第一页上乃是一个青年男子画像,眉目俊秀,气宇轩昂。画像之下写着端端正正三个字:“旬白子。”

叶洛凡看到这个名字,浑身一震,惊道:“将军府上怎会有他的画像?”

“你认识?”陈云径问道。

叶洛凡没有回答,翻到第二页,只见上面整整齐齐写道:

“神州第一剑仙,天下用剑之人,无出其右。曾出现于南阳城、瑶城、蓬莱岛、玉清峰、六芒山等地,后下落不明,找寻未果。”

叶洛凡看罢,出神道:“天下用剑之人,无出其右,此言毫不为过。”

陈云径道:“这个旬白子真有这么厉害?”

叶洛凡不无敬佩道:“据说旬白子师承玉虚十二门人之一的无劫剑仙云中子,深得其真传,剑上造诣,无人能及,可以剑意裂山海破长空。当年隐曜殿群魔肆虐人间,独玉清峰不敢擅闯,皆因惧怕旬白子这号人物。”

陈云径道:“如此说来,此人是个颇了不得的人物咯?”

叶洛凡点头道:“这么说吧,凡修剑道者,无人不知,却无人能超越。天才如我师兄冷寒星,比起旬白子,却也如萤光向日。用我师父的话说,非技艺之别,乃境界之别。”

陈云径道:“这么厉害一号人物,没收几个徒弟啥的?”

叶洛凡道:“大哥有所不知,神州东北玉龙山脉间有一玉清峰,峰上有一门派曰‘玉清剑派’,掌门正是旬白子之徒,名为星姬。”

“是个女徒弟?”

叶洛凡道:“正是,传闻旬白子只有这么一个徒弟,宠爱有加,将一身绝学及贴身宝剑都赠予她。”

陈云径又问:“那旬白子现在人在何处?”

叶洛凡只得摇头:“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普天之下怕也没几个人知晓。”

于是陈云径又翻下一页,看到的却是个熟悉的面孔,下书其芳名:“杜晚棠。”

叶洛凡觉察到陈云径的惊讶,问:“大哥认识她?”

陈云径应道:“我先前所说的花月山庄的朋友,便是此人。”

说完他翻看后一页,上书:

“‘玉笛仙子’杜晚棠,花月山庄飞花堂堂主,师从刘子冀,曾出现于南阳城、瑶城、千珏峰、沧澜城、六芒山等地,现仍偶尔出现于南阳城。其行踪飘忽,难以捉摸,修为了得,为花月山庄之翘楚人物。”

陈云径看罢,喃喃自语道:“‘玉笛仙子’,这名号倒名副其实。没想到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杜仙子,竟是花月山庄的堂主,翘楚人物,啧啧啧…”

叶洛凡道:“大哥,我听说‘玉笛仙子’宛若天仙,不知多少人为之心动,莫非你与她…”

“去去去。”陈云径打断他道,“不知你那小脑瓜里装的什么,成天就知道男欢女爱的,我与她只是普通朋友罢了。”

叶洛凡嘟嚷顶嘴道:“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二人又往后翻一页,却是一鹤发童颜的老道,下书四字:“璇玑道长。”

后一页写道:

“璇玑道长,涵虚观第三任观主,师从天玑道长。修为高深莫测,不染人间是非。曾于十八年前出现于六芒山,后消失踪迹…”

陈云径看到这里,暗生希冀可以看到涵虚观的下落,但后面一句话却断了他的念想:

“青冥峰涵虚观之所在,始终成谜。”

叶洛凡看罢,对陈云径道:“这便是涵虚观现任掌门璇玑道长了,师尊们提及他时,无不恭敬,想必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大哥既识得涵虚观之人,应当知道他吧。”

陈云径摇头道:“那人却从未提起过师门之事。按你所说,这璇玑道长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那他和旬白子究竟谁更厉害?”

叶洛凡头一次听到这种问题,坦言不知,毕竟不曾见过二人交手。

陈云径也不再问,继续往下翻,又看到了张九歌的画像和介绍:

“涵虚观弟子,现于南阳城、瑶城等地,仍在活动,行踪飘忽,修为不可尽知。”

陈云径暗道这等描述也太简单,再往下翻,居然翻到了当日为冷寒星所杀的“中州十二真仙”。盖卷宗中所记录的,除了名门正宗,也有江湖散人。不一会儿,二人翻到一张慈眉善目老头的画像。陈云径暗道“是了”,低头看去,果不其然,画下写着“刘子冀”三个字。

“终于找到了!”

陈云径一阵狂喜,立马翻看后一页,上面写道:

“南阳刘子冀,花月山庄庄主,修为甚是了得。常在南阳城神仙居出没,也曾在瑶城、玉清峰、六芒山、千珏峰、蓬莱仙岛等地发现其行踪。四年前在武陵渡消失行踪,自此下落不明。”

“有了。”陈云径喜道,“武陵渡,武陵渡在哪?”

叶洛凡答道:“武陵渡在神州正东,距此千里之遥。”

陈云径一听傻了,暗想这老头怎么能跑这么远。转念一想,人家是成仙再下凡的老头,别说千里,就是万里,千万里,也是说走就走。眼下这张纸上所写的便是唯一线索,难怪杜晚棠四下寻找无果,这老头动辄千里,她根本就跟不上步调。

陈云径想到这里,“嘶啦”一声,将老头画像给撕扯下来,叠好收入口袋。叶洛凡不解问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陈云径道:“既要找人,随身带个画像也方便打听。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去武陵渡了。”

叶洛凡怅然道:“到武陵渡路途遥远,大哥若要前往,只怕我不能陪同…”

陈云径拍拍他肩膀道:“没事,你有这份心就行了。大哥我闯荡江湖这么久,些许路程,自有办法。”

第二十九章 遗言

阴七杀祭出九天风雷镰后,战力非凡。鹿弥音被他削去一只胳膊,连连败退。二人又过几招,鹿弥音渐渐不支,一个不留神,后背又挨了一镰,血雾喷涌,跌下尘埃,只剩挣扎的气力。

阴七杀降下云头,一步一步走向鹿弥音,杀气萦绕。

“一百年了,”阴七杀冷冷说道,“这些年里,那些亡魂的哭诉声总在耳边响起,我九幽派根基的大好前程,尽葬送在你这个魔头手中!”

鹿弥音惨笑道:“哈哈哈哈,百年嘛…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应该再杀一批你九幽派的弟子。”

阴七杀闻言,青筋暴跳,走上前去,一脚踩住鹿弥音的断臂,反复搓动,狠狠道:“魔头,这百年里来我一直在找你,为的就是替那百名弟子报仇雪恨!今天,终于得偿所愿。”

鹿弥音忍住疼痛,有气无力道:“我一条命换你九幽百名后生弟子,这交易也划算,动手吧,还废什么话?”

“你以为我会让你死的这么痛快?”阴七杀说罢,脚下力道增加,冷笑道,“我要把你带回千珏峰,在弟子墓前千镰凌迟。这还不算完,杀完你后,我会大肆搜捕魔宗苗裔,见一个杀一个,让你隐曜殿从此消失!”

鹿弥音放声大笑,直笑得嘴角鲜血迸出。她吐了口血沫,恶狠狠道:“好大的口气!隐曜殿一百零八魔星之中,我是最不济的那个。凭你阴七杀的实力,能敌得过几位魔星?”

阴七杀道:“一百零八魔星?仙魔一战后,还剩下几个?抱头鼠窜之辈,也敢大放厥词。”

鹿弥音闻言,脸上现出得意神色,说道:“论修为,你们神州各大派加一起,也不是尊主的对手,我没说错吧?”

阴七杀听到“尊主”二字,脸色一变,用手中镰勾住她的锁骨提将起来,凝视着她的双眼道:“重光老魔十八年前已经身死道消,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

大股鲜血顺着被风雷镰勾穿的伤口流出,鹿弥音强忍剧痛,用仅剩的一只手握住阴七杀的胳膊,说道:“尊主之修为,高深莫测,洞悉轮回。你以为尊主会这么轻易从三界消失?太天真了。如今天兆已近,尊主即将重临神州,魔星也会再入轮回,捍卫尊主。阴七杀,你们的末日就快到了,只是你还不知道罢了。等到尊主重返世间,到时再看看谁是抱头鼠窜之辈吧。”

阴七杀不知魔头所言是真是假,心中忽的焦灼起来。他仍记得仙魔纷争时的惨烈——各大派多少英豪身死六芒山万古林间,皆是魔宗尊主重光所为。他能叫上名字的那些强者:玉清剑神旬白子、花月山庄庄主刘子冀、涵虚观璇玑道长、包括本族大巫阴月,俱没有与重光正面一战的实力。用大巫阴月的话来说,重光乃“天魔出世”,“无凡躯能敌”。然而最叫人惧怕的并非重光的修为,而是他的神秘。直到现在,神州大地上没有一个人见识过重光的真面目。

重光手下的一百零八魔星,更是叫人闻风丧胆。这些魔星身怀绝技,修为高深,行事诡秘,杀伐果决,统领天下妖魔一路肆虐,令各大派吃尽苦头。若不是当时大家联合退敌,早已被群魔逐一歼灭,神州大地也沦为魔窟。

阴七杀再一思索,鹿弥音当日屠戮瑶城,杀了九幽派百名后生弟子后不知所踪,潜伏多年后重临沧澜城大开杀戒。以她秉性,断不会无端做出这种大张旗鼓的事,定是有所图谋,这场杀戮只是计划的一部分。若是如此,那她所说的就有可能是真的,魔宗要再度席卷神州!

想到这,他不由惊悚,手上使力将鹿弥音提的更高,怒喝道:“你们这些魔头又在打什么主意,快如实交代!”

“哈哈哈哈…”鹿弥音的笑声震荡着整个沧澜城,叫人毛骨悚然,“你们这些人,真是好笑。明明一个个比一个胆小,还要呈英雄。尊主再临,已成定局,天兆一出,血染神州!”

鹿弥音说完猛的一挣,竟硬生生划断锁骨,将风雷镰从身体里拔出攥在手中,鲜血喷薄而出,淋漓四下。

“尊主,我来了!”

鹿弥音仰天高呼,喊完将脑袋一倾,直往镰刃尖角撞去。“噗”的一声闷响,风雷镰贯穿她的太阳穴,从头颅另一端刺出。鹿弥音抽搐一阵,不再动弹,已是断气。须臾尸身化为一阵黑烟,飘散在风中。

阴七杀凝视渐渐消散的黑烟,心中久久不得平静。鹿弥音的话说只说了一半,剩下的皆无从得知。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这股恐惧已经在阴七杀心中生了根。

“天兆?究竟会是什么?”

阴七杀着实想不出,决定先回千珏峰将这消息告诉阴月大巫。大巫神通广大,应该知道一些端倪。

想到这,他对一旁的冷寒星道:“为师有要事禀告大巫,先回千珏峰,你姑且留在此地,随将军一齐行进。”

冷寒星领了命,阴七杀御风而起,直往神州西南千珏峰去了。

他驾云千里,遥见一峰,雄壮绝峭,穿破云头,正是千珏峰。峰旁傍湖,紫气缭绕,便是玄冥湖。

阴七杀落在半峰,早有守山弟子瞧见,前来迎接。他点头示意,随守山弟子一同来到峰顶。

顶上有千丈方台,为人工开凿。台上一大殿,巨柱弧顶,通体泛檀木之色,异香扑鼻,是为“十方殿”,乃是九幽派门人集会之处。

阴七杀径入大殿,一干弟子正伏案研读功法。他轻声穿过大厅,来到后殿,殿上坐三人,见他来纷纷起身施礼。

为首一中年男子着一袭镶金滚边青袍,头发齐整,面相沉稳,身形魁梧,此人乃青衣宗宗主尹沐风;中间男子看起来年纪稍大一点,着一身玄色衣衫,身形挺拔,颇显干练,此乃玄衣宗宗主宁云海;最末一女子着一身白衣,青丝高束,面容皎白,温柔大方,此乃白衣宗宗主虞秋水。

阴七杀还礼罢了,急问三人:“大巫闭关还有多久?”

虞秋水略一掐算,答道:“还有月余。”

阴七杀闻言,面露忧色。三人问起缘故,他便将今日所见逐一道来。三人听罢,各自惊讶。片刻,尹沐风道:“代掌门且勿急躁,若真是如此,我等便唤醒大巫。”

宁云海点头道:“大巫闭关前曾将紫金螺交给我等,吩咐若有状况,只需吹响它,大巫自然知晓。”

阴七杀想了想,挥手道:“大巫闭关百年,眼看就要完成,怎可在此时叫她前功尽弃。”

虞秋水道:“可代掌门所述之事,却是刻不容缓。若是延误,让魔宗有了可乘之机,后果不堪设想。”

阴七杀沉默片刻,沉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虞秋水思索良久,道:“代掌门,我倒有一计。”

阴七杀忙道:“虞宗主请说。”

“神州大地擅观天兆的高人,除了大巫以外,还有一人…”

阴七杀听到这里,早已明白她的意思,连连摆手打断她道:“你要我去找那牛鼻子老道帮忙,怎么可能?涵虚观与我派素来不和,颇有摩擦。若是找上门要他帮忙,非跌尽颜面不可。”

虞秋水柔声道:“魔星重临非同小可,神州若是落入魔族之手,则涵虚观与九幽派都将不复存在。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还望代掌门能将颜面之事暂丢一旁。”

阴七杀面露难色,只不吭声。

此时宁云海开口道:“代掌门若有为难,我愿亲赴涵虚观,求璇玑道长推算凶兆。”

阴七杀闻言,喜道:“宁宗主所言当真?”

宁云海正色道:“绝无虚言。”

虞秋水从旁道:“事关紧急,秋水愿随宁宗主一同前往。”

“如此甚好。”阴七杀微微颔首,转又忧道,“只是那涵虚观所在禁制重重、虚实难辨,非观中之人怕难轻易前往。”

二人尚未考虑这茬,闻言对视一眼,各自摇头。

这时阴七杀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道:“你二人速去南阳将军府寻叶洛凡,他认识一个小子是涵虚观门人,应当会有所帮助。”

第三十章 阴阳关

宁云海与虞秋水驾起云头,直奔南阳城而来,不过盏茶功夫,已然到了将军府。下人连忙通报,叶洛凡亲自前来迎接。

宁云海见到爱徒,分外喜悦,但不溢于言表,只问他出行这段时间有没有疏远了功法。叶洛凡一如往常,“嗯哼啊哈”四字带过,惹得他暴跳如雷。虞秋水看着师徒二人你来我往,颇觉新奇,想起自己和冷寒星二人独处时情景。冷寒星乖巧寡言,自是个不错的徒弟,但与之相处却不似宁叶师徒这般有趣。

寒暄罢了,宁云海直奔主题,问起叶洛凡是否识得涵虚观的人。叶洛凡连连摇头。宁云海不由诧异,将阴七杀原话说了一遍。

叶洛凡听罢,哈哈大笑,转而将群仙宴上的故事说给他听,又将后来二人结拜之事和盘托出。在他心中,宁云海是整个九幽派里唯一一个可以无话不说的人。

宁云海听完群仙宴的事,随之一起笑;听了结拜这一截,又点头欣慰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虞秋水在旁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也亏你笑的出来。若洛凡不识涵虚观的人,咱俩的任务就艰巨了。”

宁云海听她这么一说,再笑不出来,眉头紧锁。叶洛凡见状,问起原委。宁云海便将沧澜城之事说与他听。

叶洛凡听罢,想了想道:“师父,虞宗主,二位莫慌。我大哥虽不是涵虚观的人,但多少与涵虚观有点渊源。我若好生询问,他应该会说的。”

宁云海道:“那你还不快问。”

叶洛凡尴尬道:“大哥有要事急于找寻刘子冀刘老庄主,今日一早动身前往武陵渡去了。”

于是他将二人打探军机室情报的事告诉宁云海,后者听了,皱眉沉思,转而说道:“我看夏元朗非等闲之辈,代掌门想要利用他称霸神州,只怕会反为他所利用。军机室中所见,你暂不要在外提及。”

叶洛凡点头道:“弟子明白。”

既得知了陈云径下落,宁云海与虞秋水决定动身去赶,叶洛凡当即要求同去,理由非常充分,“那是我大哥,我去肯定好说话”。至于阴七杀吩咐他留守将军府的事,完全被抛到脑后——反正他和宁云海素来不待见阴七杀。宁、虞二人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带他同行。

二人运起巡天十三章功法,带着叶洛凡驾上云头,真如诗赋中所说:“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叶洛凡虽也掌握巡天十三章基理,御空而行不在话下,但如两位宗主这般追云逐电却是万万做不到——高速御空需要深厚的内力作为支撑,叶洛凡修行时日毕竟还是短了。

再说陈云径动身前往武陵渡,纵马北行近百里,来到一处路口,枯黄野草间有一石碑,上书“阴阳关”三个大字。

陈云径挠挠头,暗道:“这名字倒有些意思,阴阳关,是要人选生死路不成?”

他记得临行前叶洛凡曾道,南阳城往武陵渡间尽是坦荡之路,乘千里马一路北向,最多两日便可到达。眼下这个岔路着实让他有些意外,他看看左再看看右,一时不知如何取舍。

正犹豫不决间,野草丛中忽然传出一阵歌声,陈云径定睛看去,只见一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身负背囊从野草间走出,且走且唱:“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陈云径见他行走泰然,似是识路之人,下马上前礼问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书生兀自唱歌,目不斜视,完全不搭理。

陈云径微微皱眉,复问一遍,对方仍是没有回应。他摇摇头,叹道:“可惜,遇到个聋子。”

书生忽然停下脚步,直勾勾看着他,问:“小子,你说谁聋子呢?”

“怎么,不是聋子?”陈云径理直气壮道,“既不是聋子,和你说话怎么不搭理?”

“你说话就要搭理你啊?”对方更是理直气壮,“你以为你是谁,天王老子吗?”

陈云径嘴角向上一斜,来了精神:“哟呵,还是个伶牙俐齿的聋子,那你说说看你又是谁,耳朵长头顶了?”

那人听了,将背囊往地上一丢,卷起袖子上前,喝道:“好小子,你别跑。”

“我可一寸地儿都没挪呢。”陈云径不是怕事的主,也卷起袖子道,“来来来,咱比划比划。”

那人见他卷起袖子,走到一半又退回去,口中念叨:“善哉善哉,不和傻子置气,不和傻子置气…”

陈云径好气又好笑,问:“傻子你说谁傻子呢。”

“说你傻子…啊哟不对!”那人发觉中了招,好不懊恼,连连拍打自己嘴巴,转而又哈哈大笑起来。

陈云径见状,自言自语道:“唉,本以为是个聋子,没想到是个疯子,我还是再问别人吧。”

言罢他欺身上马,正欲前行,被那人叫住:“小子,去哪?”

陈云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侧目不答,只当没听见。过了半天,不见动静,再去看时,那人已没了踪迹,只留行囊在原地。

陈云径稍稍惊愕,暗想这人怎么东西也不要就跑了。正在发呆之际,耳边忽然传来雷鸣般的喊声:“小子——去哪——!”

陈云径第一反应是捂住耳朵,待他回头看时,惊的差点跌下马去:那人不知何时已经上了马,正端端正正坐在自己身后!

那人见吓到他,颇为满意,哈哈哈一阵大笑,一个灵巧的后空翻跃下,稳稳落在地上。

陈云径见他身手不凡,暗暗庆幸刚才没真动手,否则保不齐要吃亏。那人笑罢,连连点头,又背起行囊唱起诗,转身欲走。

“喂!”陈云径叫住他道,“看不出来你有两把刷子嘛。”

那人一如先前,不搭理他,自顾自走。陈云径策马上前,追道:“这位大哥,实不相瞒,在下想问个路。”

那人仍是不回应,陈云径只得作罢,勒住马暗道:“看来这武陵渡是去不成了。”

陈云径本是自言自语,声音小的只有自己听见。但此言一出,那人却立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仔细打量他,棕褐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精光。

“小子。”那人忽的挂起笑脸道,“你方才可是说要去武陵渡?”

“这你也听得到?”陈云径诧异道。

“你去武陵渡干嘛。”那人又问道。

“自然是有事咯。”陈云径没好气道。

那人听罢,眼珠一转道:“说实在的,你去武陵渡干嘛?”

陈云径歪起脑袋道:“说实在的,你管我去武陵渡干嘛,咱俩很熟吗?”

那人闻言略一思索,拍脑袋道:“我竟给忘了,那个小子…小兄弟,鄙人冯若虚,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陈云径。”

“陈小兄弟是吧。”冯若虚笑吟吟道,“你去武陵渡所为何事啊?”

“找人。”

“找人?”冯若虚惊奇道。

“是啊,找人,怎么了?”陈云径开始有点不耐烦。

冯若虚道:“你说巧不巧,我也去武陵渡找人。”

陈云径一听,好奇问道:“你也去武陵渡?也就是说你认得路咯?”

冯若虚点头道:“却不知小兄弟要找的是什么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老是幼?”

陈云径戒备道:“何不先说说你要找的是什么人?”

冯若虚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答道:“冯某是去找传我道授我业的老先生。”

陈云径听到这话,又看了看他的方巾儒袍。他记得杜晚棠曾说花月山庄都是文人雅士,眼前之人虽然不够文雅,但形象已经往这方面靠拢,该不会也是花月山庄的门人?想到这他决定试探一下,张口道:“这位老先生可是姓刘?”

冯若虚闻言,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反问:“小兄弟,还是先说说你的来路吧。”

陈云径心想此人若是花月山庄庄客,大可先来个敲山震虎,提升一下自己威望,后面好顺理成章让他带路。想罢他脑袋一昂,咋呼道:“这个嘛,好说,我乃‘玉笛仙子’杜晚棠的挚交,江湖人称‘铜箫郎君’。”

冯若虚听了,满脸疑虑道:“冯某孤陋寡闻,竟没听过小兄弟的名号。你说是杜堂主的挚交,可有凭证?”

陈云径会心一笑,从腰间掏出杜晚棠所赠的笛子,举到冯若虚面前,一字一句道:“这,便是凭证。”

第三十一章 玄天棋圣

冯若虚见了笛子,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再无半点戏谑之意,认真道:“你真是杜堂主的朋友?”

陈云径见计谋奏效,昂首道:“那还有假?”

“铜箫郎君。”冯若虚默念一遍,忽然身形一闪,抬手朝陈云径抓来,“就让冯某开开眼界,看看你的本事。”

陈云径见他动了手,暗道不好,杜晚棠明明说的是花月山庄门人见到笛子便会相助,可没说他们看到笛子要动手。眼见冯若虚出手如电,抓到面门,陈云径自知逃无可逃,索性闭眼。千钧一发之际,忽的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横在他身前,替他挡下这一抓。

“大哥,你没事吧?”

说话的正是叶洛凡。他和宁云海、虞秋水一同追赶陈云径,行至阴阳关时见一人骑马驻足,身形颇似陈云径。他正待细望,忽见另一人对其动了手,当即不假思索挺身相救。

冯若虚见有人插手,顿住身形,问:“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九幽叶洛凡,你是何人,为何对我大哥动手?”

冯若虚一如既往,只问不答,笑道:“九幽派的人?来的正好。我正手痒难以自持,咱过上几招。”

话音刚落,另外两人降下云头,站到叶洛凡身后。

“这位兄台,你与我九幽派有何过结?”宁云海沉声道。

冯若虚打量一眼他,又看看旁边的虞秋水,满不在乎道:“想过招就过招咯,别说是你九幽派,就是涵虚观璇玑老道亲临,也要过上两招。哟,没想到九幽派地处蛮荒,还有这等佳丽。哈哈哈,无妨,四人一起上也可以,我不讲究规矩。”

虞秋水嗔道:“你不讲究,我们却讲究的。洛凡,你先去,给他点颜色看看。”

叶洛凡得命,仗剑上前,不忘嘱咐陈云径道:“大哥,你且往旁边去点,别为误伤。”

于是叶洛凡摆开架势,道声“请”。冯若虚点点头,冲叶洛凡伸出二指勾了勾。叶洛凡见他这般无礼,虽有不悦,却还是提醒道:“请亮兵刃。”

冯若虚拍打两下胳膊道:“凭此足矣。”

叶洛凡见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不再多说,银牙一咬,挺身便上,手中弑仙剑出了鞘。

冯若虚顿觉杀气弥漫,凉意入心,不由赞道:“神兵啊神兵。”

叶洛凡须臾杀到近前,剑锋所向,势不可挡。冯若虚眼疾手快,看到剑来,伸出二指往剑锋上随意这么一敲。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叶洛凡连人带剑便往侧旁偏了几寸,与他擦肩而过。

这一幕被宁云海看在眼里,他反复观望几眼,陡然一惊,暗道:“此人是…”

虞秋水快他一步说出答案:“‘玄天棋圣’冯若虚。”

宁云海道:“素闻玄天棋圣一招‘二龙定盘指’独步天下,方才弹开冷寒星手中剑那一下,颇有几分意蕴在其中。”

虞秋水寻思道:“冯若虚贵为花月山庄孤月堂堂主,为何会在此地出现?又为何会与一个无名后辈动手?”

宁云海道:“其间原委,还得一问方知。”

虞秋水道:“既然如此,先叫停二人要紧。”

宁云海摇头道:“且慢,难得有此机遇,看看洛凡剑上造诣有没有精进。”

虞秋水不由叹道:“头一回见着你这么坑徒弟的师父。”

二人言语间叶洛凡与宁云海已经交手十几招,叶洛凡势如雄鹰,剑剑威猛,直扑要害;冯若虚则灵巧如兔,辗转腾挪,自如避开。叶洛凡不由急躁,当下催动法力,加快速度。怎料他这边加快,冯若虚也随之加快,打来打去还是与先前没有分别。

宁云海看着爱徒的一招一式,眼中透露出欣慰,也有些焦急。他深知叶洛凡剑之一道的天赋着实不输冷寒星,若能完全发挥出来,假以时日必是九幽数一数二的高手;同时他也明白眼下叶洛凡最大的瓶颈不是修为高低,而是心境——从他当前的招式便可看出,方才交手不到一炷香时间,他已经开始焦急,举手投足已微微乱了分寸。

冯若虚拆了叶洛凡数十招,仍是只守不攻,口中不忘调侃道:“九幽剑技,只得如此?还是小兄弟你的修为不精,未能发挥九幽剑技的威力?”

叶洛凡闻言暴怒,陡然收手,退回三丈之外。

“怎么不打了?”冯若虚不明所以道,“我还没过瘾呢。”

叶洛凡压剑入鞘,四下杀气顿时消弭于无形。他低下头,沉声说道:“你说的没错,九幽剑技的威力,我确实不能完全发挥。”

宁云海与虞秋水闻言不约而同望向叶洛凡,不知他说出这种话来意欲何为。

冯若虚摆摆手道:“无妨,小兄弟,业精于勤荒于嬉,回去练练再来。”

叶洛凡没有答话,继续说道:“可在我看来,剑之一道,并无门派约束。”

宁云海听到爱徒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大吃一惊,暗道:“他竟悟出这个道理?”

“我的九幽剑技修为不精,只好施展出我自创剑法与你交手。”叶洛凡道,“按理说我师父在此,不应放肆,但你既想过瘾,就满足你。”

冯若虚听罢,乐得其所,连连招手道:“好啊好啊,放马来吧。”

叶洛凡猛然抬头,眼中满是凌厉神色。他冷然一笑,拔剑出鞘,方才消失的杀气顿时归于四下,较先前更盛一筹。点滴黑光从剑锋流淌而出,须臾凝结成一道剑状光芒,萦绕在弑仙剑周围。

“我师兄多才多艺,自创起厉害剑法还能起个响亮的名字。”叶洛凡比划起弑仙剑淡淡说道,像是说与人听,又像自言自语,“我不像他,我所创剑法无名无姓,就叫‘无式’!”

冯若虚点头道:“好一个‘无式’。”

叶洛凡说完,手中剑直指冯若虚,剑上黑芒暴涨而出,便似一条黑色巨蟒扑咬而至。后者见状,纵身一跃,躲过这一击。叶洛凡手中剑顺势倒挥而上,黑芒随之自下而上,划出一片黑幕。冯若虚略一睥睨,身如落叶,借风急转,又避开这一击。

叶洛凡再运法力,举剑连挥,横竖各是数剑并发,快如一剑。黑芒随剑影交错成一张暗黑巨网,直向冯若虚盖下。

“这应是第二式了吧。”

冯若虚说完,再使巧劲,身体时而蜷缩时而舒展,在巨网中来回逡巡。待得剑芒尽去,他停驻半空,看向叶洛凡的眼神中已少了几分轻松。

叶洛凡不待他稳住心神,将手中剑一抖,只闻龙吟声响,黑芒再度迸发,延绵而出如火焰,顺着自己的手腕爬将上来,须臾围遍周身,跳动不已。叶洛凡在黑焰中凝息沉神,略一蓄力,疾掠而起,人剑如一体直飞冯若虚。

“第三式。”

冯若虚言罢只觉一股萧杀之气扑面而来,劲风阵阵刮得面门生疼。他身如劲松,背手站定,瞳孔猛一收缩,看清叶洛凡来路。待他袭至眼前,忽的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伸二指相迎,竟比剑锋后发而先至。只听“噌”的一声,二指已生生夹住剑锋,任凭叶洛凡如何用力,剑再无法刺出分毫。

“这…”

错愕的不光是叶洛凡,连一旁看热闹的陈云径也惊的呆滞。

宁云海闪身上前,手扶叶洛凡肩膀助他拔回弑仙剑。

“要插手了吗?”冯若虚望向他问道。

宁云海摇头道:“‘玄天棋圣’的二龙定盘指,果然厉害。我徒弟暂不是你对手,我看不用再打了。”

叶洛凡收剑,俯首道:“师父,弟子技艺不精,让人见笑。”

宁云海笑道:“非也,你方才所使剑招,精妙非常,若能再精心研悟透彻,威力不容小觑。”

这时冯若虚问道:“小子,你叫叶洛凡对吧。”

叶洛凡点头反问道:“有何指教?”

“假以时日,你必是神州大地不可多得的剑侠。”冯若虚说完,转头对宁云海道,“你是他师父,咱俩过过招?”

宁云海道:“过招有何不可?但在此之前,在下想问问冯堂主为何对一后生小辈出手。”

冯若虚指指陈云径道:“你说他吗?”

宁云海点点头。

冯若虚一本正经道:“此人号‘铜箫郎君’,与我花月山庄飞花堂堂主乃是挚交,必是高手中的高手。遇到这样的人,怎能忍住不过两招?”

叶洛凡听罢,望着陈云径,似是在说分别不到半日你怎么又多出一个名号来。陈云径也望向他,脸上满是无奈与委屈,似是在说这一切都是场误会。

第三十二章 武陵渡

冯若虚说罢,大家一起看向陈云径。他礼貌地微笑,努力摆出从容的仪态,内心对杜晚棠是一千个一万个埋怨。

宁云海看他平淡无奇的样子,满腹疑惑,侧耳对叶洛凡悄声问道:“你不是说他没有修为嘛,‘铜箫郎君’又是什么来头?”

叶洛凡低声支吾道:“这个…那个…大哥他确实是没有修为,其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冯若虚听的真真切切,当即蹦到二人身前,惊诧道:“什么?他没有修为?”

叶洛凡暗想这老小子的耳朵到底是什么构造,连如此细小的声音都能听到。冯若虚则不以为然,继续打量起陈云径来,看来看去,说出一句叫众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我好像见过他。”

陈云径自己都吃了一惊,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冯若虚低头沉思片刻,答道:“十八年前。”

陈云径越发惊讶:“那你一定了解我的身世咯?”

冯若虚奇怪道:“何出此言?”

“因为十八年前我刚出世。”陈云径如实答道。

冯若虚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肯定看错了,你若是那人,得有多高深的修为,哪像现在这副怂样…啧啧,这眉眼,你没骗我吧?”

陈云径本待说“第一次见面为啥骗你”,转念一想刚才“铜箫郎君”那一套已经骗了他,索性摇头,啥也不说了。

冯若虚见他不说话,觉得他是在装傻充愣,又萌生起和他过招的念头。陈云径见他跃跃欲试的模样,早已有了计较,果断喝止道:“别闹了行吗大叔,咱说说正经事。”

冯若虚被他喊懵,迟疑片刻,问道:“什么正经事?”

陈云径掏出笛子,在他面前晃了晃:“铜箫郎君是假,玉笛仙子总是真吧?你就不想问问,你们杜堂主的笛子为何在我手上?”

冯若虚一拍脑袋:“对啊,为何?”

于是陈云径将事情原委讲述一遍,冯若虚听罢,先是愣了愣神,然后摆起读书人的架子,逐条评说起来。

“小兄弟,你听我给你分析一下。这第一,花月山庄比起涵虚观差不到哪里去,你既遇上杜堂主,又解开她的谜题,何不拜她为师?错失此等良机,是你没福。第二,杜堂主欲寻刘老庄主一事,庄众皆有耳闻,但浩劫究竟是何等灾劫,她却没有说。这事你也不问清楚就帮忙,是你失智。第三嘛…没有第三,我只是说习惯了。”

陈云径听完,逐条回怼。

“大兄弟,第一,我既下定决心拜师涵虚观,那就谁也动摇不了,天王老子也不行。福气什么的,都是扯淡。第二,你们身为山庄的人都不知道浩劫细节,我这个外人如何得知,怎么说也是你们失智。第三嘛,你没有第三,我自然也没有。”

宁云海和虞秋水听完二人辩论,只觉好笑。虞秋水是有条理之人,略一综合,早已有了答案。于是她将阴七杀沧澜城所见告知二人,盖浩劫一事,多多少少与魔星转生有关。

二人听罢,停止争辩,各有所思。陈云径不了解隐曜殿之事,但见众人说的眉头紧锁,只知事态严重,需要立即行动。冯若虚经历过仙魔混战,自知利害,当下惶恐,不知如何解决。

“所以,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刘老庄主。”虞秋水继续说道,“一来他修为高深,见多识广,对此事可能会有计较。二来如陈小兄弟所说,他识得去涵虚观的路,可以助我们前去查明凶兆为何迹象。”

冯若虚道:“话虽如此,老庄主的下落仍是未知。我只得到消息他最后一个去的地方是武陵渡,亲去打探过多次,均是无功而返。”

宁云海道:“事出紧急,恳请冯堂主再走一趟,我等与你一同前往。”

冯若虚点头道:“只能如此。”

说完他打开行囊,掏出个展方四正的东西来。陈云径定睛一看,却是一张檀木棋盘,盘上经纬分明,缀以暗花,做工精致绝伦。冯若虚将棋盘往空中一丢,迎风便长,须臾有一丈见方。

冯若虚道声“请”,率先一跃,站上棋盘。虞秋水与宁云海随之登上,叶洛凡提着陈云径也一跃而上。

待得众人站定,冯若虚吹了口气,登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棋盘借势稳稳飞起,直上云霄。

陈云径头一次见识到这等手段,从云间往下看去,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赶忙扶住叶洛凡,口中念道:“厉害厉害,算开了眼界了,何时我也能学会这种手段。”

叶洛凡道:“大哥,这等御物飞行之术着实高深,你若想学会,得勤学苦练才行。”

陈云径斩钉截铁道:“不用说了,等我拜入涵虚观,逮住这个道道猛磕就完了。”

二人言语间,棋盘直飞正北。原先陈云径在地面被阴阳关岔道所阻,故不知前进方向。但空中毫无遮拦,心之所向,一路坦途。不消片刻,棋盘在一处碧水蓝天所在停住,缓缓降下。一块石碑映入众人眼帘,上书“武陵”二字,年代久远,笔画已经略显模糊。

碧水名为空明湖,水质清澈,鱼虾可见。湖旁多山树,景色秀丽,灵气十足。陈云径看的呆了,深吸一口气,喃喃道:“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如此胜境。”

叶洛凡道:“以前我只道千珏峰的玄冥湖景色绝佳,不想这空明湖也如此别致。”

宁云海咳嗽一声道:“二位,我们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陈云径这才醒过神来,随他往前行进。行不多时,众人在一处延伸至水中的断桥上停下脚步。冯若虚指指水天相交之处,怅然道:“我好几次来,均在此反复搜索,可惜毫无结果。”

宁云海极目远眺,远处山峦叠翠,水波粼粼,并无异象,不禁说道:“这就奇了怪了,此处远近景象一览无遗。若刘老庄主是在此地失踪,能去哪儿呢?”

众人皆低头沉思起来,不一会儿,陈云径忽然说道:“诸位,这里会不会像瑶城一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别有洞天?”

冯若虚摇头道:“大小山峰,整个湖面,我都试过山庄法门,并无禁制。”

陈云径听罢,又思索起来。

叶洛凡提议道:“既然来了,我们不妨再搜一次,或许能找出点端倪。”

虞秋水当即同意道:“洛凡说的对,我们这便分头去搜。”

于是诸人施展功法,凌空分飞而去,只留下陈云径独立断桥。他看着眼前湖光山色,越发觉得喜爱,索性下了断桥,来到一处湖边草地,坐下欣赏。

看罢远处水天,他又低头看眼前鱼虾,童心乍起,伸手入水去捞。这边刚探下手,那边水波涌动,鱼虾尽数散去。他悻悻正欲收手,忽然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水下传来。他慌忙张口,刚喊出一个“喂”字,整个人便被吸入水中,转眼沉没。

众人听到响动,回到桥边,不见陈云径身影,兀自奇怪。又四下找了一遍,仍是没有发现。

叶洛凡急问冯若虚道:“我大哥怎么好端端不见了?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他本就没有修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洛凡!”宁云海喝止道,“冯堂主一直跟我们一起寻找刘老庄主下落,断不会是他。”

叶洛凡不甘心道:“可大哥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平白无故消失…”

虞秋水查看一眼四周,静心思索片刻,缓缓道:“洛凡,我看可能是你大哥发现了什么玄机,我们且耐心等待看看。”

第三十三章 谪仙(上)

“空明湖,湖空明,空明过后入洞庭…”

不知过了多久,陈云径缓缓醒转,尚未睁眼,便有歌声入耳。他爬起身来,发现坐在一艘破旧的小船上。船尾站一老叟,须发花白,摇桨作歌。

“你醒啦。”

老头见他起身,和蔼问道。

陈云径应了一声,四下看去,放眼所及,一片澄澈水波,俨然身处大湖中央。

“你是谁?”陈云径看罢问老叟道。

老叟没有回答,自顾自又唱起来:

“花靡尘世里,星明九天境,埋名暗谷人眼杳,秋霜缠鹤鬓。

红颜易老,孤月有韵。刀剑起,轮回尽。

长笛一曲千声寂,黄粱何必醒?”

陈云径听罢,顿时想起玉竹轩屏风上那阙词,他从兜中掏出刘子冀的画像,又瞄几眼老叟,断然道:“你是刘子冀!”

老叟笑道:“刘子冀就是我,我就是刘子冀。小子,你又是谁。”

“我是陈云径,陈云径就是我。”

刘子冀听完,哈哈大笑:“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你来此有何贵干?”

“来此?”陈云径挠挠头道,“我只记得当时在湖边戏水,然后眼前一黑就…”

刘子冀道:“那是你我有缘,你才能穿过湖镜来此。”

“湖镜?”陈云径一头雾水道,“是什么东西?”

刘子冀道:“心若空明,则湖非湖,水非水。镜花水月,尽是障眼法罢了。”

陈云径思来想去搞不明白,索性不再细想,转道:“刘老庄主,实不相瞒,我来此地是专诚找你的。”

于是他将先前诸事逐一道来,竭尽所能说的详尽周全。

刘子冀听罢,微微叹道:“人算不如天算,是非祸福自有定数,岂能轻易化解。”

陈云径照旧听不懂他的话,急切道:“老庄主,你说的啥我不大明白,但眼下整个花月山庄的人都在找你,希望你能回去主持大局。”

刘子冀闻言,吹胡子瞪眼道:“找我?冯若虚和杜晚堂二人干嘛去了?”

陈云径道:“他二人为浩劫之事,各自奔波。”

“呸。”老头啐一口道,“就知道瞎忙活,奔波有用的话,还要修行干嘛?我将他二人收入门下,倾囊相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力挽狂澜。谁知道这俩榆木脑袋…唉…”

刘子冀说罢,摇头不已,桨也丢到一旁,坐下只顾叹气。陈云径慌忙上前,言辞恳切道:“老庄主,我听他们说,神州大地浩劫在即,你必定得回去拯救苍生。”

“必定?”老头气愤道,“你小子哪根葱哪根蒜,说让我回去就让我回去?你咋不去?”

陈云径哑口无言,只得闭嘴,老头也不说话,忽的站起身来又摇桨前行。行不多时,有雾气升腾而来,熏熏袅袅。雾气之中,一座小岛隐隐露出。刘子冀话不多说,急摇两桨,船当即如离弦之箭,破水疾飞,转眼到了近前。

船尚未停稳,刘子冀愤然起身,履水而行,施展的正是花月山庄绝学洛神步法。陈云径无奈,将船划到岸边,这才爬上去。他拴罢船,追着老头的背影跑过去。说来也奇怪,老头看似徐徐前行,可任凭陈云径如何发力奔跑,始终只能跟在老头身后。原来刘子冀的万壑松风诀已经大成,洛神步法随入化境,徐疾只在一念间;陈云径毫无修为,若非老头有心等他,别说背影,怕连影子都追不上。

陈云径跑的口干舌燥,渐觉体力不支之时,一座凉亭出现在他面前。老头走进去,在石桌旁坐下,倒了杯茶水递给他,缓和道:“喝吧。”

陈云径接过茶水,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只觉一股清凉之意顺着喉头涌入体内,浸透四肢百脉,疲累感顿时一扫而空。

“老爷子,这什么茶,太神了。”陈云径惊奇道。

老头瞥他一眼,摇头道:“嘉茗常有,行客不常有。似你这般牛饮,管它什么茶,一口干便是了。”

陈云径讨了个没趣,不再询问,在老头对面坐下,四下张望起来。但见凉亭之外,老树盘根,花草茂盛,鸟雀来去,鹿马自行。他按捺不住,又开口问:“老庄主,这里是个什么所在?”

老头自斟一杯茶,且品且道:“此乃流霞岛。”

陈云径道:“位于空明湖间?”

老头乐了,笑道:“我以为你是装笨,没想你是真笨。都告诉你穿过湖镜才得来此,岛又怎会在湖镜之外?实话告诉你吧,流霞岛乃是仙府所在,凡人不得轻易入内。”

陈云径听的呆了,转而问道:“那我是怎么进来的?”

“你能入内,不外乎三个原因。第一,天机注定;第二,你是仙脉;第三,我放你进来。眼下第三可以排除。”

陈云径听罢,顿时明了冯若虚说话爱排一二三的套路是跟谁所学。他撇撇嘴,道:“如此说来,只能是天机注定。我这样子,和仙脉完全不沾边。”

老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仙之一脉,各有千秋。无妨,你究竟为何来此,我们总会知晓的。”

陈云径忽然想到什么,说道:“老庄主,有一事我一直想问你。”

“说罢。”

“传闻你乃谪仙,此话当真?”

老头摆手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陈云径完全没有听进去“不提也罢”四字,越发来劲道:“究竟怎么一回事,快给我讲讲呗。”

刘子冀看着他期待的眼神,语重心长问道:“你真想知道?”

陈云径点头不已:“当然啦,以前都是道听途说,如今见到本人,自然要一问究竟。”

刘子冀轻叹一声,抬手按向他的额头。掌心圃一触及,陈云径只觉金光一闪,周遭景色随之大变: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一处云雾缭绕的大殿,殿上列两排文武,各自执定神兵法器,相貌威严。正前方上座一人,黄袍加身,天冠垂带,脑后放万道祥光,照亮半空。殿中跪一人,方巾儒袍,白发银须,手执三尺金笔,周身仙光闪耀,正是刘子冀。

“启禀仙帝,如今魔道横行,肆虐人间,我等仙家理应前往,拯救苍生。”

刘子冀话音刚落,黄袍之人怒道:“刘子冀!你先前窥探天机盘,我已既往不究。如今还要无视上天宫旨意,强行干涉人间是非,你眼中还有我这个仙帝吗?”

刘子冀不顾旁边仙家劝阻,据理力争道:“你我虽为仙家,亦是从凡人修来。如今神州遭劫,我上天宫一千二百正仙竟全坐视不理,置神州生灵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仙位要来有何用?”

仙帝闻言,暴跳如雷:“放肆,世间灾劫,冥冥中有定数,天机盘自会决断。你一微末小仙,不谙大道,竟敢这般与我说话。”

刘子冀愤然起身,怒回道:“我刘子冀虽为新晋之仙,却不忘为人之道!神州大地养我育我,如今遭劫我焉能袖手?仙帝若是不愿施以援手,刘子冀请命下凡,荡魔寇保神州。”

仙帝怒极拍案道:“好,既然你心系凡尘,就如你所愿。来人,把这狂妄之徒押去斩仙崖,削他三花,去他五气,从仙籍上勾他名号,让他从此不得入上天宫!”

“等等!”刘子冀推开拥上来的仙卫,怒目圆睁道,“无需你们这帮冷血木讷之仙动手,刘某自行了断。”

言罢他摘了方巾,脱了儒袍,将满身仙光一并收了,掷下云霄。仙力一失,刘子冀顿时立足不稳,跌下云层,化作一道流光直坠神州大地。

第三十四章 谪仙(下)

刘子冀收了手,陈云径眼前幻象全都消失。他抬头望着眼前的老者,只觉他苍老的身影越发伟岸。

“老神仙。”陈云径改口称道,“你让我所看的是上天宫景象?那分列两旁的都是仙家,货真价实的仙家?”

刘子冀不屑道:“神州遭劫还能袖手旁观的,算哪门子仙家。”

陈云径道:“不是吹嘘,我若为仙,一定和你做同样的选择。你那句话说的很有道理,‘神州大地养我育我’…说来不怕老神仙见笑,我自幼无父无母,总对人说‘天为父地为母’,想来和你所说的是同一种意思。”

刘子冀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眼中露出些许欣慰神色,道:“你能想出这点,悟性已然不低。小子,你方才说自己毫无修为,此话当真?”

陈云径道:“当真。我找你其实也有私心——我欲上青冥峰涵虚观拜师学艺,可是不认识路,杜堂主说老庄主识得去路,所以…”

刘子冀打断他道:“所以你想让我带你去涵虚观拜师?”

陈云径点头赔笑道:“老神仙明察。”

刘子冀顿时不悦,吹胡子道:“涵虚观有什么好的,尽是一帮…除了那位道长,他应该已经飞升仙界了吧…尽是一帮无情无义的牛鼻子道士,跟他们学久了,你也会变得无情无义。”

陈云径诧异道:“老神仙何出此言?”

刘子冀道:“你别管我为什么这么说,我肯定不会骗你。你若是指望我带你去涵虚观,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可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陈云径听到这话,心里一沉,想这老头怎么好端端又和涵虚观杠上。他想了想,决定晓之以理,和老头说起张九歌伏妖救人之事。

待他说完,老头哈哈一笑,道:“不曾想当年的小九子,如今也成大英雄了。”

陈云径一惊道:“老神仙认识他?”

刘子冀捋捋胡子,道:“认识?比那还要进一步,应该说是熟识。不过这都不重要,小九子如今也变成榆木脑袋了,指望不上。”

陈云径道:“老神仙,你这样说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自己也不出马,又说别人靠不上,难道你要像当年上天宫那帮神仙一样,袖手旁观,看着神州遭劫?”

刘子冀听他这么一说,眼神忽然黯淡下来,轻叹一声,说道:“小子,不知者不怪,你这么说,真是大大的错怪老夫了。”

陈云径好奇道:“莫非你有什么苦衷?”

老头不再多说,伸手再度扶住他的前额,顿时陈云径又看到另外一番景象。

云层之上,两人破空疾行。左手边是一中年男子,穿着朴素,背负长剑,眉宇间英气流转;右手边一老者,书生打扮,手执金笔,正是刘子冀。

二人行到一处荒野之上,忽然狂风阵阵,雷声大作,大片黑云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将两人围在当中。

黑云须臾到了近前,云上密密麻麻站定无数身形:有牛头人身者,有青面獠牙者,有背生双翼者,有群鬼拥簇者…形貌可怖,不一一而言。

中年男子凭空站定,拔剑而出,对刘子冀道:“刘庄主,看来隐曜群魔毕集于此,你我计谋已然成功。”

刘子冀执紧手中金笔,微笑道:“接下来就看你我的造化了。”

“谋事在人。”中年男子淡然道,“成事…也在人。”

言罢他身形一闪,化作一道白芒,冲入群魔之中。刘子冀紧随其后,杀入敌阵。

中年男子便似蛟龙入海,猛虎归林,手中长剑每一挥出,必有妖魔血肉横飞,跌下云端。刘子冀则如狻猊巡山,雄鹰搏云,金笔挥洒,横扫八方。群魔被杀的节节败退,哀嚎响彻长空。

这一战只杀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杀到午夜时分,本已颓靡的群魔忽而士气大振,疯狂反扑。二人颇为惊讶,定睛一看,云巅之上不知何时现出一道身影,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群魔正是受这道身影鼓舞,才振作起来。

“那是…”刘子冀望着那道身影,心中隐隐不安。

“一定是他了!”

中年男子一声怒喝,身化疾电,丢下群魔直朝那道身影飞去。那身影见他飞来,也是暴喝一声,俯冲而下。两道身影在半空中猛撞在一起,便似流星袭月,白虹贯日,爆发出的灼热气劲化为浩荡天火,蔓延四下。云中群魔躲闪不及,被灼死伤者不计其数。刘子冀也为这股巨大的冲击和流炎所伤,跌下云端。

到这里,刘子冀收了手。陈云径目瞪口呆,一时无法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刘子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才醒转,急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那一战,我们应该算是赢了。”刘子冀道,“但付出的代价着实不小。”

陈云径道:“那位英雄,他怎么样了?”

刘子冀摇头道:“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那你呢?”

刘子冀凝望着蓝天上虚无缥缈的一点,缓缓说道:“从上天宫被贬谪后,我这肉身凡躯本已羸弱不堪,再加上那一战的损耗,更是难以维持。我苦寻他不得,只能苟延残喘,静待身死道消。所幸,后来我游武陵渡时无意间发现这座仙府所在,便盘桓于此,续命养神。”

陈云径叹道:“老神仙,你和那位英雄一样,都是世间罕有的豪杰。能遇见你,真是三生有幸。”

刘子冀摇头道:“我是假英雄,那位才是真豪杰,可惜…”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陈云径也没有再问。他望着眼前满脸沧桑的刘子冀,一腔热血沸腾不已。纵是英雄迟暮,总好过安逸一生。

刘子冀叹罢往事,又恢复起常态,指指陈云径的脑袋道:“所以啊,小子,你若是去涵虚观拜了师当了榆木脑袋,又如何能领略到这股天地间的浩然正气。”

陈云径道:“拜师只为学艺,心境高低在自身。”

“既然如此,何不拜入我门下,我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于你,比那帮臭道士的功法可差不到哪里去。”刘子冀说到这里,忽的想明白什么,双手一拍道,“对啊,我把本事传给你,然后你代我去花月山庄,号令庄众,拯救苍生,可谓一举两得。”

陈云径听他说出这话,有些惊诧,问道:“老神仙,你是要收我为徒?”

“如何,你不乐意?”

陈云径赶忙摇头道:“怎么会,能得老神仙亲传,是我莫大的荣幸。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已与人约定的事,不能轻易更改。”陈云径斩钉截铁道,“我这人就这脾性,怕要让老神仙你失望了。”

刘子冀闻言,不怒反笑道:“小子,我看中的就是你这脾性!”

“这…”

刘子冀见他面露难色,摆摆手道:“你也不用为难,我不会勉强你。你一看就是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但你可知道,涵虚观收徒极为严格,观中人不可引入?”

陈云径不由点头,他确实听张九歌说过此事。

“这样吧,我带你去涵虚观。”刘子冀一本正经说道,“你去了以后,只管拜师,若是他们收你入门,你我便缘尽于此。”

陈云径听出话中蹊跷,问:“若是不收呢?”

刘子冀哈哈一笑道:“若是不收,你便回来,拜入我门下,做我关门弟子。你看如何?”

陈云径仔细一想,老头所说确实在理,自己一心只想着去涵虚观拜师,至于人家收不收这一茬完全不曾想过。眼下刘子冀竟然这般迁就自己,断没有拒绝的道理。想到这他抬头直视刘子冀,郑重道:

“好,就这么说定了!”

第三十五章 桃花源

刘子冀与他约定罢,即刻便要带他去青冥峰,曰“尽早解决此事”。于是二人上了船,又向着茫茫水天进发。刘子冀摇桨作歌,一如先前。

“一身桀骜扶神州,天火冥炎洗恩仇。治世英雄成何济,仙锋侠名不曾留。”

陈云径端坐无聊,听完这首诗,问起幻象里那位英雄人物的名姓生平。

“名姓不提也罢。”刘子冀如此回应道,“他素来不爱显山露水,生平也无故事可说。一身高深修为从何而来,我也不得尽知。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各大派之人,偏修一法门,以求精益。他则不然,对各大派功法都有所了解,可谓是融会贯通。就连那隐曜殿魔头的修行基理,他也了如指掌。初见时他曾说:‘仙困于天,魔遁于地,我乃凡人,洞悉天地。’唉,此人着实有一番大智慧。”

刘子冀说完这些,任凭陈云径再怎么问,也是半点不再透露。陈云径见问不出端倪,索性不再问,只看着清澈的水面发呆。

刘子冀暗运法力,连摇几桨,船头破开湖面,疾掠前行。陈云径只听耳边风响,行不多时,前方隐隐看到陆地。待到近前,只见湖岸边桃花连连,粉色袭人。人未离船,一番芬芳先离岸而来。

陈云径看着眼前桃林胜景,嘀咕道:“奇怪,深秋时节,竟还有这般灿烂桃花。”

刘子冀停了桨,静待船漂至岸边,捋须道:“此处桃花四季常开,一年皆春,故得名桃花源。”

“桃花源?”陈云径挠头道,“我要去青冥峰,你带我来这干嘛?”

刘子冀摇头叹道:“无知是福,无知是福啊。你只道去青冥峰,安知青冥峰无凡途可去?难道小九子没告诉过你,青冥峰乃是神州天柱,洞穿霄汉,下无根基,上无穹顶。若非机缘巧合,寻常人根本难以到达。”

“这他倒不曾说。”

刘子冀道:“自然,他若是说了,你还会去吗?”

陈云径沉默不语,转而问道:“可你带我来这儿有何用处?”

刘子冀拍拍脑袋道:“我先前以为你聪明,没想到你比冯若虚那小子还笨。既然带你来此,此处自是前往青冥峰的关口。我只能帮你到这,至于能不能去,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这是什么话?”

陈云径正待问个究竟,刘子冀一掌拍上他背心,将他推飞至湖岸。待得陈云径缓过神来,回头一看,老头连人带船消失个无影无踪,水面一片平静,仿佛从未有人到来。

“这老头子,怎么说跑就跑。”

陈云径一面埋怨,一面往桃林深处走去。微风轻抚面庞,温柔堪比妙龄女子双手;脚下落花泥土,说不出的松软舒适。他走着走着,渐觉困意袭来,眼皮沉重,便找棵树下歇息。

半睡半醒间,他听到有人说笑。惊醒一看,四下不知何时围上一干男女老少,正朝自己指指点点有说有笑。他颇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来,仔细打量起这群人来。但见老人鹤发童颜,小孩灵气十足,男子壮实魁梧,女子仪表端庄。他打量众人的时候,议论声隐隐传入耳中。

“快看快看,是外来客。”

“外面的人现在穿成这样嘛,好简约啊。”

“这小子看起来怪怪的,是不是脑子不好啊?”

“啥啊,人家那是睡懵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个没完没了。陈云径抓抓头,就近问一五大三粗汉子道:“大哥,这里是桃花源对吧。”

被问的汉子也抓抓头,答道:“这里不是桃花源,是桃林,后面几里路的村子才是桃花源。”

他刚说完,一老头走过来,面色严肃道:“倪元,你说什么呢?”

男子憨厚道:“村长,他问起咱村呢。”

老头侧耳低声道:“我知道他问了,你也不能这么实在,人家问就说啊,都不清楚他什么来路。”

男子低头道:“哦。”

陈云径看着一本正经的村长,心中暗道:“老爷子就你还说别人实在,你更实在,悄悄话被我听个一清二楚。”

村长批评完倪元,转头对陈云径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来此有何贵干。”

“我叫陈云径,来自风云镇,来寻青冥峰涵虚观。”

村长听完,惊奇问道:“你乃仙脉?”

陈云径摇头道:“就一凡人。”

“凡人如何能到此处?”村长满脸疑惑道。

陈云径道:“自有高人相助。”

村长问道:“你是去拜师学艺的?”

陈云径点头道:“正是。”

短暂的沉默后,村长正声道:“跟我来。”

于是陈云径在一大帮人的围拥下,跟随老村长前行。路上村长自报家门,他姓徐名靖,乃是桃源村第十六代村长。说及此事时,他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仿佛村长是什么不可一世的名号。陈云径也不放心上,暗思自己只是一过客,村中事物无需了解太多。

众人穿过竹林,一村落出现在陈云径眼前:但见小径交错,鸡犬相闻;篱笆长短而立,草屋三两坐落;村民来往谈吐,满面春风,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陈云径随徐村长来到一间大屋内,屋里横七竖八摆了好几条长凳。村长示意他坐下,自己在对门的长凳上坐下,围观众人在门外纷纷停下脚步。

一个大妈端来茶水,陈云径接过,抿了一口,味道比起当日刘子冀在流霞岛所奉之茶有过之无不及。他赞不绝口,仰头喝个底朝天,又要一杯。

徐村长静静看他喝完茶,方才问道:“陈小哥先前说有高人相助方得来此,不知是哪位高人,姓甚名甚?”

陈云径略一思索,刘子冀并未嘱咐过这种事,他的名姓到底能不能透露?还是先不说为妙。想罢他道:“这位高人素来低调,名姓自然不能轻易提起。”

村长点头道:“能助你来此,自然是高人,若有不便,不提也罢。小哥先前说要去青冥峰拜师,此话当真?”

陈云径肯定道:“寻访至此,岂能有假,还请村长指个路。”

徐村长笑道:“那是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有成人之美嘛。不过,小哥,这世上没有不要钱的交易。你若想得知青冥峰的下落,首先要为村子做点事。”

“什么事?”

徐村长摆手道:“放心,尽是你力所能及之事。”

很快陈云径便被带到一处装饰考究的屋棚,棚内展方四正,前设大小灵位,炉中香烟袅袅;正中摆一口水缸,看起来年代久远。徐村长指指水缸道:“小哥,此乃村上祭祖灵堂,堂中缸为先辈遗物。你既来此,就聊表心意,帮我们打点水吧。”

陈云径道:“好说,打多少?”

“打满一缸即可。”

陈云径看看那缸,大不大小不小的,估计四五桶水即可打满。他想了想,拍拍胸口道:“成,这就打。”

村长交代完,转身离去。陈云径抄起水桶开始打水,转眼四桶水入了缸,连一半都没装到。

陈云径只道缸比自己想的要大,于是卷起袖子又打了四桶,一看缸中不由吃惊,明明已经八桶水下去,可缸中水面似乎都没抬升过。

“怎么回事?”

陈云径微微皱眉,又连打五六桶水倒入缸内,再一看,水还是不到一半。

“缸漏了不成?”

陈云径想罢低头沿着缸转一周,仔细查看,并未发现任何裂纹漏洞。他站起身来,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再打水,远远看见倪元走了过来。

“小哥哥,你这样打水是不行的。”倪元老实巴交道,“上一个来打水的家伙这样打了一年多都没打满,气跑了。”

“还有这种事?”陈云径闻言,眉头一挑。

倪元连连点头:“村长说过,此缸名为天潭,生长于此,非凡人所造。若要将其打满,凡物也是做不到的。”

陈云径听罢,低头朝这个不起眼的缸看去,暗自思忖道:“凡物做不到,那要用什么打水?”

第三十六章 无根之水

陈云径打了一天水,疲累至极,水面却是纹丝未动。村长亦不批评,只是端来饭食给他充饥,安排草屋与他歇息。

第二天陈云径起个大早,又去打水,一如昨日,缸便似个无底洞,只见水进,不见水涨,如是又是一天。

第三天陈云径心生一计,想用牛车拖水缸去湖边装水,搬了半天却是搬不动。倪元对他说道:“不是告诉过你么,水缸生长于此,就是整个村子人一起搬,也挪不动分毫。”

陈云径只得作罢。当晚他躺在床上,虽万分困倦,却不得入眠,满脑都是那个永不见涨的水缸。

“凡物做不到,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到午夜,仍是毫无头绪,只觉头疼欲裂,昏睡过去。

如是月余,陈云径每天打水,渐成习惯。村人逐渐熟络,也大方邀他去家中做客,好茶好菜招待,又赠他穿戴行头。诸多村民中尤以倪元表现的最为热情好客,除了吃穿之外,还常常主动帮陈云径打上几桶水。

村人的热情反而让陈云径觉得奇怪,按理说自己打水不成,终日盘桓于此,蹭吃蹭喝,村民应该日益厌恶才是,岂有好客之理?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倪元,后者听完惊呼“怎么可能”,随后告诉他村子里由来客人稀少,难得有外乡人来,岂有不喜之理。

陈云径听到这话,想起倪元先前所说那个打了一年水的,便问起此事。

倪圆说道:“凡来此者,多为拜师学艺,历由村长负责点拨。得其要领者,自能寻得宝山,得偿所愿;不得要领者,不过荒废光阴,终无所成。但总体来说,打一年水实不为过,早先还有打过三五年水的。”

陈云径听了不由愕然,暗想神州大地浩劫将至,哪有三五年可耗。

他又问起桃源村由来,倪元道:“家父曾说,先辈为避战乱四处奔波,后得仙人指点隐居于此,年久安定,遂不复出。”

言谈间陈云径连连叹息,倪元问是何故,他直道自己来此已有月余,仍无所获,若是按此下去,怕走了那个打一年水的老路。叹罢他问倪元是否知晓去青冥峰去路,若能告知自己再好不过。

倪元连连摇头道:“此等机密,除村长外再无人知。但小哥不必过于担心,你面有灵光,是成大事之人。我有预感,你定会不虚此行,得偿所愿。”

陈云径听完只是一笑,内心不觉半点宽慰,转而埋怨起刘子冀来。这老头明明说带自己去青冥峰,结果把自己丢在这么个鬼地方就跑了,眼下进退两难,着实棘手。

如此又是月余,陈云径渐渐失了耐心,整个人都变得低靡起来。他会回想起风云镇的点点滴滴,也会去猜测彭扬、莽三现下过的如何。隔三差五有村民邀他做客,他通通推辞;路遇村民聊天,也闷不做声;最后就连憨厚的倪元都看出端倪,想要劝慰却不知从何开口。从头到尾只有村长始终波澜不惊,照旧供他吃住,让他打水。

第三个月过去一半,陈云径终于按捺不住,不想再挑水。他找到村长,说明来意。

村长颇不以为然,喝茶问道:“小哥,你在此多久了?”

“两个半月。”

村长点点头道:“不错,两个半月,你可曾发现什么?”

陈云径怒道:“缸装不满?”

“还有呢?”

“没了。”

村长又抿一口茶,半晌说道:“你来此两个半月,有过那位高人的消息吗?”

陈云径闻言一想,发现这两个月确实没有见到过刘子冀,此人便像是消失了一般,也不曾来看望一下自己。

村长见他沉默,继续说道:“两个半月,你既无青冥峰线索,又无高人消息。若是就此作罢,敢问小哥打算前去何处呢?”

陈云径道:“倪元曾说过有个打了一年水的,他后来去哪儿了?”

村长直言不讳道:“若是没有饿死的话,应当还在隐仙湖上飘荡吧。”

“什么!”陈云径惊诧道,“他走多久了?”

村长默然伸出五根手指。

“五年?”

村长点点头道:“隐仙湖之所在,想必你也知道,没有仙家指点,凡人无法往返。我可以告诉你,它远比你想象的要大,湖中一些所在,亦是凶险异常。所以贸然离去并不是个好办法,小哥,你觉得呢?”

陈云径听闻此言,如挨了当头一棒,瘫坐在长凳上。他想自己兴高采烈来拜师,结果拜师不成,还被无限期软禁于此,眼看浩劫将至,真不知如何是好。想到这他不由呢喃道:“五年,我可没有五年…若是再拖下去…就一切都晚了。”

村长道:“既然如此,你应早日顿悟,找到青冥峰才是。”

“可是…”陈云径忧虑道,“我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村长悠然道:“小哥,有时我们看事情过于偏执,才会徒劳无功。一点头绪都没有的话,何不换个方式去看,可能有时答案就在眼前,却被我们忽略了。”

陈云径听到这话,直勾勾看向村长。后者依然是脸色平静,不显喜怒。他心知肚明村长只会言尽于此,再要细问也不会有任何帮助。但他所说的话肯定别有用意,搞不好就是一种隐晦的指点。

回屋后陈云径琢磨良久村长的话,仍是没有想出端倪。眼下时间虽然紧迫,但急也没有用,索性放得坦然,慢慢去理清话外之音。

这样第三个月也慢慢过去。陈云径调整好心态后,不再低靡,每日照旧打水,闲暇时去村民家做客,与路人聊天。

一日他打罢水,与村口的黄大妈闲聊。老太太聊性大发,说起年轻时的故事。她说那时节自己生了一场重病,眼看不治,村西的李神医开了一副良方,服用以后当即见效,三天后便活蹦乱跳。陈云径反正闲的无聊,就插一句开的什么方。老太太寻思半天说具体方子已经记不得,但有几号药材还记得,似乎是什么“黄连”“独活”“无根水”。

陈云径听到“无根水”三字,猛然一惊,问:“大妈,这‘无根水’是什么玩意儿?”

黄大妈笑道:“这你都不知道啊,‘无根之水天上来’,便是雨水啊。”

“无根之水天上来…天上来…”陈云径默念几遍,一拍脑袋道,“对了!凡物做不到,天上来的自非凡物,就是这个!”

言罢他一溜烟跑远,黄大妈呆立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我说错啥了?”

陈云径径直跑到倪元家,敲开门道:“快,你家的水桶,全部拿给我。”

倪元不明所以道:“小哥,你要水桶干嘛?”

“别管,你给我就是了。”

陈云径说完又跑去隔壁邻居家借起水桶,然后隔壁的隔壁,如此直到天黑,他的屋前已经摆了整整不下五十只水桶。他站在几排水桶前,昂首挺胸,似检阅士兵的将军,叉腰言道:“原来老头子早就提点了我,只是我一直没听明白。我一直以为‘凡物做不到’,说的是打水的器具。如今为黄大妈醍醐灌顶,方才明白,它说的就是水!怪我怪我,没搞清‘换个方式’的意思。”

与此同时,倪元和几个平日里与陈云径要好的村民蹲付在他屋前,看着陈云径和水桶说话,面面相觑。

“是不是咱平日对他不够关心,让他觉得过于孤独,才会和水桶说话?”

“不至于啊,前一阵子我还想着撮合他和张家大妹子呢。”

“哪个大妹子,小啊云?你先前不是说撮合我和她的嘛?”

“唉,此一时彼一时,你不还有那小啊茹嘛,我看啊云跟小哥般配,就…”

“唉,也是,你早说啊,我跟你一起撮合。现在好了吧,好端端的一个小哥,疯了。”

“唉。”

“唉。”

……

于是整场讨论在无尽的叹息声中结束,第二天整个村子都知道陈云径疯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云径挨家挨户串门,对那些热情招待自己的村民表示感谢,称自己离去后一定不会忘记他们。大家只道他失心疯,也不多说,只更加热情招待。

这天早晨,乌云蔽日,陈云径睁眼一看此情景,兴奋地跳起来。他将木桶搬上牛车,直往灵堂处赶。半路遇到倪元等人,叫上他们一起,说需要他们帮忙。众人见他疯癫可怜,纷纷点头答应,随他一起来到灵堂。

他们刚停顿好牛车,只听半空“轰隆”一声雷响,点滴水珠从云中掉落。转而雷声大作,暴雨倾盆。陈云径忙吩咐众人提桶去接,不多时五十只桶装的满满当当。他眼看着桶都装满,提起一只,直朝灵堂跑去。众人见状,正各自费解之际,只听一声高喊从灵堂里传来:

“动了!它动了!”

第三十七章 青冥峰

众人闻声进了灵堂,只见陈云径对着水缸手舞足蹈,难以自持。而他面前水缸中的水,似乎往上涨了些许。陈云径蹦跳完,立马跑出去,不一会儿又提着两桶水进来,一股脑儿倒进水缸。这回众人看的清清楚楚,水缸中的水确实开始上涨。

“这…”

“他真的做到了。”

“是啊,原来他不是疯了,是想通了。”

……

众人七嘴八舌谈论之时,陈云径已来回跑了不下五趟。待到第十桶水注入,水面已经快到缸顶。

倪元见状,上前扶住陈云径双肩道:“小哥,恭喜啊!”

陈云径拍拍他的胳膊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就说过你行的,看,你果然做到了!”

于是消息再度飞传开,待到陈云径出灵堂取最后一趟水时,门外早已围满男女老少,一如他初来之时。

移时人堆分开,村长缓缓走出。他望望陈云径手中水桶,又看看他坚定目光,满脸欣慰道:“小哥,你终于开窍了。”

陈云径道:“怪我太笨,村长早就提点于我,我却不知细想,延误这些时日。”

村长摇头道:“三月内做到,已然够快。来吧,我陪你注入这最后几桶水。”

于是村长随陈云径一同入了灵堂,余人自觉退出。眼看着陈云径将手中两桶水倒入,水缸已经装的满满当当,甚至开始溢出。

村长示意他来到缸前,指着水面问道:“小哥,你看见了什么?”

陈云径凝视着水中倒影,答道:“看见我自己。”

“是啊。”村长指指倒影道,“那是将来的你,我身旁所站的是现在的你。你看前路远在天边,实则尽在眼前。你在这里辛勤劳作三月,为的就是寻得他。你觉得值吗?”

陈云径如实答道,“我虽不大明白你说的话,但平心而论,我觉得这段时间很值。”

村长不禁点头:“如此甚好。”

“现在,可以告诉我去青冥峰的路了吗?”陈云径急忙问道。

村长笑而不语,猛然抬手,照着他背心就是一掌。陈云径被他这么一推,站立不稳,惊叫一声倒栽入缸中。

……

“哗啦”一声,陈云径从水中探出头来,大口喘气喊道:“村长,你搞什么鬼?”

“村长?”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陈云径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刘子冀;他再看看四周,桃树遍地,桃花盛开,哪有什么村长。

“这…这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你睡了一觉。”刘子冀淡然答道。

“可我掉进水缸里…”

陈云径说到这里,往衣服上一摸,发现它竟是干的;他又摸摸头发,也是滴水未沾。他猛然跳起,全身上下仔细摸了一遍,除了胳肢窝里的汗以外,没有一处湿的地方。

“真是梦?”

陈云径闭目沉思起来,他分明记得当日刘子冀将自己推上岸后就不见了,然后入桃源村三个月,村中诸人诸事犹历历在目。这一切怎么会只是个梦呢?

想罢他与刘子冀细说起此事,后者笑道:“你是不是睡糊涂了,我带你一起来的此地,怎么会好端端跑了?是你说舟车劳顿累了,要歇息片刻,我们才在这桃林里小憩的。你要是休息好了,咱们就动身吧。”

陈云径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作罢,准备和老头一起上路。刚抬起腿,他猛然看见自己所睡的树根旁堆着一叠桃花瓣儿,摆放的整整齐齐。他不由好奇,蹲下身去细数起来,数完却是一惊,那花瓣不多不少,刚好是五十片!

“水桶?”

他暗自心疑,又仔细看花瓣周围,发现花瓣前方有一水洼,洼间水满满当当,从中溢流到地面之上。

“这…是水缸?”

他再细看,水洼旁草丛间,尚有大小蚂蚁,爬来爬去,怡然自得。中有几只蚂蚁,围着桃花瓣儿打转,似在辨认什么,不多时各自寻得花瓣,抬起爬远。

他看完这一切,满腔惊奇难以言表,直奔刘子冀身旁,问道:“老神仙,方才一切并不是梦吧?梦怎么会那般真切?”

刘子冀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且走且吟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陈云径道:“从小听闻庄周梦蝶,南柯一梦,常常不能理解。如今亲自体会,方知梦醒时分种种感触。桃花源中走一遭,果然妙趣盎然。”

刘子冀道:“你如今说话的方式,越发像我花月山庄门人。小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拜入我门下,整日风花雪月,多好?”

陈云径不搭理他,只顾前行。二人行不多时,出了桃林。梦里的村落已然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直立的高大石壁,壁上光滑齐整,一尘不染。石壁正中有一方形孔洞,大小如门,洞中黑乎乎一片,似颇为深远。

刘子冀在石壁前停下脚步,指了指孔洞,对陈云径道:“这便是青冥峰的入口了。”

后者闻言,又看看老头,问:“确定?”

刘子冀笑道:“你小子怎么变得多疑起来?我一把年纪了,还能骗你不成?”

陈云径道:“说的好像你不会骗我一样。”

刘子冀道:“骗你也好,不骗也罢。眼下我都明白告诉了你青冥峰入口在此,你能忍住不进去走一遭?”

陈云径按捺不住,跃跃欲试道:“骗就骗吧,老神仙,我去了。”

言罢他一个箭步蹿入洞中,只觉四下黑乎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得不扶着墙壁缓缓前行。走了差不多一顿饭功夫,他隐隐看见前方有一个细小的光点,于是加快速度,往前走去。再行一阵,亮点似乎变大一些,他不由欣喜,脚下发力,行的更快。不知走了多久,那光点终于变成一个门的形状,陈云径一阵欣喜,忘记脚下疲劳。

眼看来到出口,陈云径一如进洞时,一个箭步跳出,猝不及防被猛然落下的灿烂阳光刺痛眼眸。待他睁眼,不由为眼前巍峨景象所震撼:只见一座雄峰漂浮半空,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头。峰间郁郁葱葱,云雾缭绕,紫气升腾,实乃仙家胜地。

陈云径生长一十八年,头一回见到漂浮在半空的山峰,怎能不惊。这时他不由想起刘子冀所说的话:“青冥峰乃是神州天柱,洞穿霄汉,下无根基,上无穹顶。”看来所言非虚。

想罢他不由纠结起来,山峰浮于半空,该如何上去呢?走到近前他才发现,峰底生有无数老树,盘根错节,树上藤蔓粗壮结实,直垂地面。于是他故技重施,耍起当日在瑶城上城墙的功夫,挑了根最为粗壮的藤蔓,顺着往上爬起来。只见他身形灵巧如猿猴,手脚并施,爬起来却是不费什么力气,除了偶尔要躲一躲山上掉下的碎石,并无危险。他只道是心情愉悦不知疲累,全不想三月来在桃源村天天提水长了体力。如是良久,他终于如愿以偿,来到这座让他魂牵梦绕已久的山峰。

脚刚站稳,一条山间小径现于眼前,他顺着小径行入山石间,七转八绕后,见一石碑嵌入山体之中,碑上“青冥”两个大字,龙飞凤舞,隐隐透出超凡脱俗的气度。碑后有石阶延绵直到半山,每一块石阶俱是精打细磨,平滑光整。陈云径看着连天石阶,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拜师成功,学艺有成,心中欢愉,不由傻笑起来。

笑罢他抬脚踏上石阶,正要攀爬,忽闻一声暴喝从头顶传来:“什么人,敢擅闯青冥峰!”

第三十八章 涵虚观

陈云径抬头看去,只见半空一人,凭虚而立,直视自己。他猜此人必是涵虚观弟子,拱手恭敬道:“在下陈云径,来涵虚观拜师学艺。”

那人闻言徐徐落下,在石碑前站定。陈云径仔细打量起此人来,但见他面色白净,五官端正,体型匀称,头戴一炁冠,身着玄青袍,举手投足隐隐有仙风道骨。

“来拜师学艺?”那人稍显吃惊,仔细打量起陈云径来,看了半天,问道,“你如何来到此地?”

陈云径言简意赅道:“总体说来便是‘机缘巧合,仙人指路’八个字,斗胆请教仙长尊姓高名?”

那人听罢,微微皱眉道:“吾乃涵虚观守山弟子卢青侯,不是什么‘仙长’。你既是来拜师,权且在此等候,容我回观通报一声。”

言罢卢青候凌空而起,直往峰顶去了。陈云径原地等候,怕又生差池,内心不免焦急。盏茶功夫,他又折回,对陈云径道:“吾已通报观中,你若是决意拜师,还请沿云龙天梯登上,半峰自有观中弟子接待。”

陈云径听到这话,悬着的心方才放下,忽的想到什么,问卢青侯道:“请问张九歌张仙长在观中吗?”

卢青侯稍一错愕:“你如何知道我大师兄名姓?莫非你与他有何渊源?”

陈云径本是无心问起,不为炫耀,只觉若是张九歌在,拜师一事更有几分底气,当下摆手道:“道听途说罢了。”

卢青侯正色道:“大师兄时常降妖伏魔,闯荡神州,声名在外也属正常。不过话虽如此,你便是大师兄亲戚也好,挚交也罢,都与拜师添不得半点便宜。待你入得观中,自有分晓。”

陈云径听他这么一说,隐觉不安,但又不便多问,只得目送他再度腾空,这才转身上了阶梯。

卢青侯方才所说的“云龙天梯”便是此石阶,总共三千三百三十三阶,乃是由上等材质青石雕琢,每阶俱一般大小轻重,可谓大巧若拙,走完正好到青冥峰半腰。远看而去,便似一道青龙卧伏山间,没入云霞,故得此名。

陈云径爬到半途,气喘吁吁——这便算体格稍微好点的,身体羸弱者,爬个三五百阶就已经受不住。他只道眼看拜师有望,咬牙也得撑过去,全不想能爬完这道龙梯完全得益于桃源村累月打水的锻炼。

待他爬完阶梯,晚霞恰好映照半山。那时节,霞光流转,云雾萦绕,半山宛如仙境。云霞掩映中,一座庞大道观伫立原地,围墙顺着山体延伸而出,直到目所不能及处。陈云径定睛看去,但见檀木柱林立,琉璃瓦闪耀,飞龙吞檐奔四面八方,松鹤迎门接天下福瑞。整个道观气势恢宏,陈云径不由看呆,直到门前一迎客童子叫醒他。

“施主,施主!这位施主可是姓陈?”

“啊?啊!”陈云径慌忙应道,“正是姓陈,卢道长吩咐我来的。”

童子看他仓皇,忍俊张手道:“得师尊法旨,在此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于是他跟着迎客童子入观,临行前抬头,正对门上“涵虚”二字巨匾,心中一阵感慨,暗道这一路艰苦总算值得。入得观中,但见庭院广阔,无边无垠;高塔林立,各显风采。院中门人弟子众多,熙来攘往,俱如卢青侯,身着玄青袍,头戴一炁冠。中间一空地上,若干弟子正分为几个方阵练习功法,形貌俱佳,整齐有序。名门正派之风采,可见一斑。

他打量观中景象的时候,部分弟子也打量起他来。率先留意到他的乃是一名正在练习功法的面带稚气男弟子,名为岑柏舟。涵虚观分东西两峰,东峰尽为男弟子,西峰尽为女弟子。此人乃是东峰年龄最小的弟子,生性活泼好动,观中弟子皆称其小师弟。他见陈云径来,对身旁一男弟子道:“快看,又来一个拜师的。”

他搭话的这名弟子名为方玄昊,人如其名,一张国字脸展方四正,为人处世规规矩矩踏踏实实,虽没大上岑柏舟多少,却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被师兄们戏称“老方”。他听到小师弟的话,往陈云径身上看两眼,随即道:“此人看来平淡无奇,也不知如何悟得玄机,来到此处。”

岑柏舟道:“管它呢,黑猫白猫,抓到老鼠便是好猫。我看他定能拜师成功。”

方玄昊道:“这可难说,入观门只是第一步,三镜才是关键。”

岑柏舟正欲再说,一名女弟子昂首走来,厉声对二人道:“不好好练功,交头接耳说什么呢?”

女弟子名为林瑶,乃是西峰首徒,被东西两峰并称“大师姐”。因修为高,故任命她来指点两峰弟子修习功法。林瑶不仅修为高,更兼得明眸皓齿、身段有致,乃是东峰众男弟子心中公认的“仙子”。

二人被林瑶一说,不再言语,各自练习起来。待得林瑶走过,岑柏舟调笑道:“方师兄,大师姐这么严苛对我,你也不说她两句。”

方玄昊被他这么一说,顿时急道:“胡说什么呢,我对大大大师姐可是极为敬重的,怎么敢说她。”

岑柏舟正欲再调笑,旁边一女弟子先他一步,开口道:“哟,老方,你对‘大大大师姐’有多敬重啊?是不是魂牵梦绕啊?”

女弟子名唤灵枝,论资历在西峰排第五,论顽皮则在整个涵虚观排第一。只因她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与人争辩时,无理也能扯出三分。好在她生的标致水灵,正应了那句话:“女人一旦漂亮,错了也是对的。”故大家平日都让他三分,尽量不留下让她找麻烦的借口。

方玄昊闻言顿时面红耳赤,只装未老先衰听力不济,啥也没听到。二人见他那副模样,各自笑起来。

三人言笑之时,陈云径跟随迎客童子来到偏殿之上,早有两位道长在此等候。其中一位四旬光景,身形高瘦,面色严厉,乃是东峰首座灵珑道长;另一位白发银须,面色和润,正是涵虚观观主璇玑道长。

陈云径见二人仙风隐隐,气度不凡,当即跪拜下去,诚惶诚恐道:“在下陈云径,拜见两位道长。”

灵珑道长命他起身,仔细观望,问道:“你为何来此?”

陈云径如实答道:“我本风云镇一浪荡小辈,靠偷窃以度日。后遇张九歌张道长伏妖,心生景仰,立志做一个像他一样的人,能够降妖除魔,保天下太平。故此前来拜师学艺。”

灵珑道长听罢,默不作声,转又问道:“你如何来此?”

陈云径道:“为来此地,历经艰辛,非一时半会儿可以说清。”

灵珑道长道:“我二人正好闲暇,但说无妨。”

于是陈云径将一路见闻娓娓道来,个中细节,毫不隐瞒。两位道长听了,微微颔首。待他说完,灵珑道长捋须道:“你历尽艰险方寻得青冥峰,这番精神,贫道着实感动。但你想要拜师,仅此一条还是不够,须得同其他弟子一样,受我涵虚观三镜品照。”

陈云径头一回听说“三镜品照”一事,一时云里雾里。但事已至此,别说三镜,就是千镜万镜刀山火海他也不会退缩,于是由然道:“只要能拜入门下,陈云径甘受任何考验。”

灵珑道长闻言点头,手中拂尘一甩,喝令道:“传法旨,取三宝鉴!请清平道长同至辉光阁。”

言罢门外弟子领命而去,两位道长前后出门,带着陈云径往中庭走去。

第三十九章 拜师

一行人来到中庭,陈云径一眼望见正前大厅,百步见方,广阔非常,大门上悬匾,匾书“辉光阁”三个金色大字。陆续有门人弟子步入其中,见两位道长来,纷纷施礼。不多时厅中便站满人,分成两个方阵列于四周,两位道长带着陈云径来到正中站定。

灵珑道长轻咳一声,喧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他这才开口问道:“清平道长何在?”

“贫道在此。”

柔声传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一中年道姑缓缓走出。陈云径不由打量起她,但见她乌髻高束,眼映秋水,面遮轻纱,身着素袍,有一种难以言语的风韵雅度。此人便是西峰首座清平道长。

清平道长走到三人近前,对璇玑道长施礼道:“见过璇玑师兄。”

璇玑道长颔首道:“既然来了,就开始吧。”

灵珑道长听闻此言,朗声对众弟子道:“今有陈云径历经千险前来我涵虚观拜师,得到此地,实属不易。然拜师一事,谋之在人,成之在天。按惯例璇玑道长、清平道长与吾将开启三宝鉴,品照于他。尔等在此,亦为见证。”

众人皆往陈云径身上看去,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一女弟子道:“哎你看你看,这小子长的还不赖哎。”

旁边一女弟子道:“那你赶快禀明师尊,让他收下这小子,赐给你当小跟班儿。”

先前女弟子道:“去去去,你明面上这么说,私底下是想留给自己吧。”

这时一男弟子不服气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肤浅,就知道看表面,要看内在知道吗?内在不赖才是真的不赖。”

最先开口的女弟子白他一眼道:“呸,人家最起码有表面,你连表面都没有。”

……

灵珑道长又轻咳一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各自心道:“要开始了。”

三位道长互相对视一眼,各自上前,踏罡步斗,分天、地、人三才之位将陈云径围在当中。灵珑道长率先开口道:“贫道请出八卦镜。”

言罢他背起左手,右手捏诀,一八卦光阵从法诀中飞出,盘旋而上,须臾化为一面铜镜。灵珑道长略一挥手,宝镜飞至半空,正对陈云径头顶。只见镜中发出一道清光,将他由头至脚照了个通透。如此片刻,清光收敛,宝镜回到灵珑道长手中,他执境观望一番,说道:

“此子根骨奇佳,天资不凡,乃可塑之才。”

陈云径听罢,暗暗高兴,呼吸急促地等待起下一面宝镜。

灵珑道长说罢,清平道长一如他状,背手捏诀道:“贫道请出太乙镜。”

言罢一九宫光阵从法诀上飞出,旋转有声,转而化为一银镜。清平道长一撩拂尘,银镜悠然飞起,发出一道虹光,将陈云径包裹其中。不一会儿,虹光收敛,宝镜飞回。清平道长执镜凝望,点头道:

“此子仙缘非常,镜显一帆风顺之相。”

陈云径听了这话,更加开心,转头望向璇玑道长,等待决定命运的这一面宝镜,一颗心狂跳不已。

璇玑道长待清平道长收了镜,背起双手,目视虚空,道声“请阴阳镜”,头顶现出三朵蒲团大小的金色宝莲。

围观弟子见此情形,无不敬佩道:“师尊已修出三花,飞升不远矣。”

须臾一太极阴阳鱼从宝莲中飞出,化为一面金镜,破空而去,飞至陈云径头顶。镜中发金光如日华倾泻,将其笼罩其中。不消片刻,金光敛去,宝镜飞回。璇玑道长收了三花,执镜凝望,眼中精光一闪,顿了顿,点头道:

“此子前世今生,命数不凡,与我涵虚颇有渊源。”

听完这句话,陈云径心头悬石终于落地。方才一切,有如梦幻,他大梦初醒一般,努力揉了揉眼睛,心中万千感慨化为一句话:

“上天有眼,让我此行不虚!”

见陈云径通过三镜品照,厅上弟子不由齐声喝彩。

岑柏舟用胳膊肘戳了戳方玄昊道:“我怎么说来着,你看,他成功了吧。”

方玄昊一板一眼道:“我也没说他不行啊。”

岑柏舟道:“往后他就是我东峰的小弟子了,我终于可以摆脱‘小师弟’这个名号。”

灵枝闻言拍拍他肩膀道:“人家看起来怎么也有十七八了,你一个十五不到的小屁孩儿,就安心当你的‘小师弟’吧。”

岑柏舟不甘心道:“可是…”

“可是什么。”灵枝一把捏住他的脸蛋狠狠道,“说你是小师弟你就是小师弟,不是也是!”

“疼疼疼…快松手。”岑柏舟吃痛哀求道,“好好好我就是小师弟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灵枝说完又使劲捏了下,这才松了手。

往常时候,三人胡闹,林瑶必定会制止。但此时她站在旁边,却是一语不发,目光始终停留在陈云径的身上。三镜品照的过程她看的非常仔细,仔细到足以发现阴阳镜品照过后璇玑道长眼中的异样神色。

“难道璇玑师尊藏了什么话没说?”

她兀自沉思之际,灵珑道长喊停大家的喝彩,沉声正气道:“我宣布,从今日起,陈云径正式成为我涵虚观弟子。”

此言一出,被喊停的喝彩再度响起。陈云径向众人投去感谢的目光,同时试图在喝彩人群中找到张九歌。可他一眼下来,并没发现后者。多看几眼,仍是如此,只得作罢。

三镜品照完,璇玑道长、清平道长带着弟子们尽数退去,偌大的辉光阁中只剩下灵珑道长和陈云径。他给灵珑道长奉上茶,行了拜师礼。礼罢,灵珑道长交代起观中事务来。

“涵虚观乃是由开山祖师神玑道长所创,香火延绵三百余年,功法精妙,得道飞升者,不下百人。你得入我观,只要能勤加修炼,吃苦耐劳,亦有望如前辈高人,飞升仙界。”

陈云径听罢,俯首贴地道:“弟子定当不负师尊所望。”

灵珑道长严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和悦,他扶起陈云径,真挚道:“方才宝镜品照,吾观你根基奇佳,天资超群,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你既拜入我门下,我亦定倾囊相授,助你早日得闻大道。”

陈云径道:“如此就有劳师尊了,徒儿先行拜谢。”

灵珑道长点点头,收起脸上和悦,正色道:“叙完家常,该说说家规了。”

陈云径道:“弟子洗耳恭听。”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观中弟子,事无巨细,须得听从师尊教诲,不得相违。若有违背者,视为欺师犯上,废去修为,即刻逐出。”

陈云径仔细听完,道:“弟子谨记。”

“第二,观中弟子万不可与邪魔歪道勾结往来,若经发现,废去修为,即刻逐出。”

陈云径听到这话,心中一沉,提心吊胆问道:“师尊,九幽派算不算邪魔歪道?”

灵珑道长双目微暝:“你认识九幽派的人?”

陈云径如实道:“我有个小兄弟,是九幽门人,所以…”

灵珑道长打消他的顾虑:“九幽派与我涵虚观虽常有摩擦,但总体来说也是神州正派。特别是九幽掌门阴月大巫高风亮节,时常为璇玑师尊所称道。故九幽派并非什么邪魔歪道。”

陈云径听到这话,又问:“花月山庄呢?”

“花月山庄刘老庄主德高望重,谪仙之名天下皆知,自然更不能算。”

“如此便好。”陈云径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灵珑道长顿了顿,继续说道:

“第三,观中弟子须得遵从礼数,若做出有违人伦、罔犯纲常之事,废去修为,即刻逐出。

第四,观中弟子须得专心修习,若发现修习外道功法者,同视为欺师犯上,废去修为,即刻逐出。

……”

灵珑道长将观中规矩逐条阐明,陈云径仔细聆听,谨记在心。待得二人言罢走出,一轮弯月已挂在半空。

二人言说之时,一道身影鬼魅前行,离了涵虚观,驾云径往峰顶而去。行不多时,那道身影来到峰顶云巅深处,另一人从中现出身形,似已等候多时。

“拜见天尊。”

“你来啦,收徒的事怎么样了?”

“回禀天尊,已按您所吩咐,收入涵虚观。”

“如此甚好。”

“天尊,贫道尚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

“此人看起来年纪轻轻,平淡无奇,何以让天尊如此重视?”

“天道苍茫,轮回已至。个中玄妙,哪堪细说,皆为天机。你只要按照吩咐去做,自然少不了你的功果。”

“谨遵天尊教诲。”

第四十章 修行

东峰弟子居所名为同尘堂,内里大大小小共上百房间,卧室、厨房、丹房等等一应俱全。灵珑道长吩咐弟子给陈云径安排好住处,自回房去。由于是新晋弟子,陈云径自然和岑柏舟住在同一间房。

房间两丈见方,左右靠墙各摆一张木床,窗户在正中。窗前一张书桌,上陈笔墨纸砚,道法书籍。桌旁两张木椅,造型简约,木质上乘。门与窗南北相对,一齐敞开时,整个房间极为通透。

陈云径打量完房间,满心欢喜。此屋虽稍显简陋,比起他在风云镇的破烂屋棚,却不知好上多少。

岑柏舟见他呆立观望,暗想这一定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须得在他面前拿出点师兄的威严才是。想罢他从床上起身,对陈云径道:“新来的,你多大年纪。”

“十八。”

“十八?小的很嘛。”岑柏舟故作老成道。

“小?”陈云径看了看他道,“你看起来比我还小。”

岑柏舟昂头道:“乱说,我是你师兄,怎么可能比你小。”

陈云径走到他身前,比了比个头道:“才到我肩膀,你若不是小,就是生得迟缓。可我看你奶声奶气的,应该十五都不到吧。”

岑柏舟被他一眼识穿,乱了阵脚,慌道:“胡…胡说,到了十五。”

陈云径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问:“真到十五?”

“真到十五。”

“你有十五?”

“刚好十五!”

“哈。”陈云径怪笑一声,“才十五,明明是师弟嘛。”

岑柏舟心中一阵懊恼,想自己太过低估此人,几句话就被他套出年纪,气势上已经输掉一半。眼下若不扳回一城,以后连新来的都要欺负自己。

想到这里,他愤然道:“新来的…”

“我叫陈云径。”

“陈云径,告诉你,师兄弟的辈分可不是按年纪排的,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懂吧?既然你比我后到,就是师弟,以后得叫我师兄。”

陈云径静待他说完,用大人看孩子的目光看向他道:“好好好,师兄也得有个名字吧?”

岑柏舟虽不喜他包容的语气,但听到“师兄”二字从他口中说出,脸上总算有了几分胜利的笑意,当下自报道:“我叫岑柏舟,因为年纪小,这里的人都叫我‘小舟’‘小师弟’…”

说到这里岑柏舟惊觉不对,报个名姓怎么把自己的外号一股脑儿都说出去?要怪只怪陈云径笑的太有亲和力,竟让自己不觉放下戒备。

后者听他这么一说,脸上挂起坏笑,摸摸他的脑袋道:“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以后就叫你‘小舟舟’吧。”

陈云径言罢,脱去鞋袜,躺倒便睡。岑柏舟待要再说,均匀的鼾声已从他床头飘来。

“啊…好气啊!到底还是没树起个师兄的样子!”

岑柏舟埋怨完躺倒在床,心中气结,又为陈云径鼾声所扰,一夜都没怎么合眼。

次日破晓,陈云径被一记拂尘抽醒,睁开眼便看见灵珑道长站在床前,面露不悦。

他慌忙起身拜见,灵珑道长冷哼一声道:“常言道勤能补拙,一惰百废。你虽天资聪颖,后天若不勤奋,亦会毫无建树。晓日已出,尚且酣睡,罚你去山脚挑水。”

陈云径暗暗叫苦,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桃源村的大水缸,到了涵虚观还是躲不开挑水的厄运,难道自己上辈子是个挑夫不成?但师尊有命,不得不从,他只好去杂物房取了扁担水桶,下山挑水。

出了观门陈云径不由高呼失算,先前他只道挑水便挑水,涵虚观又没有什么“凡物挑不满”的倒霉水缸。可出门一看他才想起,这里是没天潭怪缸,却有整整三千三百三十三阶云龙天梯,来回跑一趟就是六千六百六十六阶,其中一半路程还得挑着满满两桶水。

他正懊恼时,观门“吱呀”一声打开,岑柏舟也拎着一条扁担两只水桶走去。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摇头叹息。

岑柏舟叹完,扛起扁担下山,陈云径紧随其后。有道是“下山容易上山难”,一路下了山,陈云径只觉稍稍气闷,喘上几口很快平复。岑柏舟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带着陈云径到山泉旁打了水,回头便要上山。

当日陈云径前来拜师,心情激动,咬牙走完天梯,并无大碍。如今身扛两只水桶,才走二百来阶,他已觉腿脚发软,双手震颤。反观岑柏舟,却是一步一阶,如履平地。他顿生不服,银牙一咬,追着岑柏舟便往山上跑。

一股劲儿跑到千阶,陈云径只觉腿似锅中面,手如桃里棉,俱是软的不能再软,一口闷气始终郁结胸口,无法排出。再看岑柏舟,仍是腰身笔挺,负桶而行,健步如飞。这时他不服也得服了,气喘吁吁叫住岑柏舟道:

“小…小…小舟舟,等…等等我。”

岑柏舟闻声回头,见他这副怂样,不由放下水桶笑出声来,笑罢调侃道:“新来的,吃不了这苦吧。”

陈云径连连点头道:“你…你…你怎么做到的?”

岑柏舟一撩额前发道:“无他,但手熟尔。”

“啥…啥意思?”陈云径道,“就是说你挑很久了呗?”

“自然。”岑柏舟道,“我十岁上山,来此已有五年,这五年里我每天都这般挑水。”

“十岁上山?”陈云径惊讶道,“你怎么上的山?”

岑柏舟打量一眼四周,悄声道:“此事便说与你也无妨,但你不可对外宣扬。实不相瞒我乃仙脉,母上曾是上天宫花仙,后思凡被贬。十岁时她带我出去游玩,荡舟过空明湖时遭遇风浪,意外至此,我年纪幼小,不知归途,只得在此拜师学艺,待得学成便可出山寻她。”

陈云径听到这番话,看着眼前稚气尚未尽脱的小子,心中升腾起一股怜悯之意。他摸了摸岑柏舟的脑瓜,正经道:“小子,不想你的身世竟如此坎坷,啥也别说了,以后哥罩着你。”

岑柏舟拍开他的手,气呼呼道:“别弄乱我头发啦,没羞没臊,谁要你罩?我好歹也是修行五年的人,修为远比你高,我罩着你还差不多。你看你,打个水都能累成这样,还大言不惭罩这个罩那个。”

陈云径机灵道:“那你罩罩我,帮我把这两桶水提上去得了。”

岑柏舟闻言瞪眼道:“快住嘴吧你个大傻子,要是让师尊听到咱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不是我不肯帮你,记得我刚来时打不动水,大师兄帮我提了一回,被师尊发现了,后来我俩被责罚挑了一天水。那滋味…呃…现在想想还上头。”

陈云径听完,只好作罢。他舒展一下筋骨,感觉歇息的也差不多了,挑起两桶水又往山上走去。

路上他又问起大师兄之事,岑柏舟谈及张九歌,满脸敬仰,直言他是全体东峰弟子的偶像人物。

“大师兄不光长的帅,修为高,还和蔼可亲,乐于助人。像我这样孤苦伶仃的弟子都很喜爱大师兄,因为大师兄平日都很照顾我们,不光我们东峰,西峰好些个师姐也很迷大师兄呢。你是命苦没赶上好时候,偏巧在大师兄外出降妖的时候来,若他在的话…”

岑柏舟说到这里,又贼眉鼠目打量一眼四周,确认无人方才安心说道,

“不光会伸出援手帮你的忙,还能给你开点小灶弄上些野味呢。观中平日饮食颇为寡淡,叫人拿到手恨不得绝食。我一直记得当日大师兄带我们到后山打来野鸡野鸭,用老柴那么一烤,再洒点佐料,那香味…吼吼吼…想想就流口水呢。”

陈云径本就空腹下山,听他这么一说,肚子顿时有如雷鸣。他摇摇头道:“别说烤鸡烤鸭了,现在就是再寡淡的食物,给我来一点也好啊。”

岑柏舟见他垂头丧气,宽慰道:“好啦,你也不用愁眉苦脸,待上了山第一件事就带你去吃早饭。再说,挑水也不完全是坏事。须知涵虚功法注重内息,刚入门的弟子都会用各种方法揉练,固本培气,挑水便是其中之一。待得气足,才能修习更高深功法。”

陈云径听到这话,转愁为喜道:“如此说来,挑水也算是修行咯?”

岑柏舟点头道:“那是自然。”

于是陈云径不再多说,抬起酸痛的腿脚往山上走去。岑柏舟见他顿时来了干劲,颇为费解,跟着他往山上走去。沿途二人又争论起师兄师弟的名分,最后自然是能言善辩的陈云径占上风。但岑柏舟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在意,因为言谈间他发现眼前这新来的也没那么讨厌,恰恰相反,倒有几分莫名的亲切。

第四十一章 九转玄功

陈云径打完水,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急欲找个地方好好躺下休息,偏偏和岑柏舟一起去吃早饭遇到灵珑道长。

道长见他们狼狈模样,心中暗喜二人没有偷懒,板着脸道:“速速用膳,用完来通玄阁听早课。若有迟到,再挑水去。”

陈云径闻言惊惧,三口喝完粥,抓了个馒头便和岑柏舟往中庭通玄阁跑去。二人赶到时,阁中已围坐半数弟子。岑柏舟一眼瞥见方玄昊,拉着陈云径直跑过去,用屁股挤开他身旁几个弟子,席地而坐,主动招呼道:“老方,早啊。”

方玄昊看看他,又看看陈云径,问道:“你俩已经混熟啦?陈师弟早啊。”

陈云径被最后一大口馒头噎的半死,听他问候,仓促道:“这…这位师兄早,怎么…称呼。”

方玄昊见他捶胸顿足,模样激动,惶恐道:“在下方玄昊。”

岑柏舟忍不住插嘴道:“大家都叫他老方,你以后也这么叫。”

陈云径半天才把馒头咽下去,在方玄昊旁边坐下,说道:“原来是方师兄,幸会幸会,以后多多关照。”

这时旁边走来一肥胖弟子,五大三粗,浓眉小眼,每迈一步,地板隐隐为之震荡。他走到三人身旁,“咚”一声坐下,挨个问候:“方师兄早,小师弟早,新来的…啊不对…陈师弟早。”

岑柏舟不悦道:“乱叫什么呢,他才是小师弟。”

众人皆未搭理。

陈云径对着这位胖弟子点点头,拱手道:“这位师兄怎么称呼?”

胖弟子憨道:“我叫许林超,别看我这副模样,今年刚十七。”

岑柏舟又插话道:“他在家中排行老二,故得名‘二胖’。”

众人仍未搭理。

陈云径向来以为修行中人普遍消瘦,许林超的出现彻底刷新他的认知。他盯着许林超的肚子看了两眼,惊问:“二胖兄,你…每天吃的伙食和我们一样?”

许林超拍拍肚子,鼓起腮帮子道:“别看啦,我每天吃的也是馒头就米饭,不过量大一点罢了。”

陈云径正要进一步询问时,四下忽然一片安静。他不用看也知道,这是灵珑道长来了。抬头一望,果不其然,灵珑道长一手执拂尘,一手夹两卷道经,径往这边走来。走到正中,他将拂尘一甩,闭目沉声道:“开课。”

于是全体弟子起立道:“师尊早。”

灵珑道长再一甩拂尘,端坐蒲团之上,众人这才陆续坐下。待众人坐定,他将手中道经一扬,书便兀自飞到半空,翻页开来,须臾停在一页。他点点头,暗道一声“是这里了”,捏个法诀甩出一缕金光。金光一碰书页,瞬时化为上百金色大字,按书中内容排布半空,灵珑道长便以拂尘指字讲解起来。

如是整整一个时辰,灵珑道长讲完,撤字收书起身,手中拂尘一甩。众弟子纷纷起身,齐道“送师尊”。

灵珑道长走到陈云径身旁时,顿足道:“云径,你随我来。”

陈云径闻言暗道不好,肯定是刚才我听的犯困为他发现,这时又要罚我。但他想归想,想罢还是只能当着满阁弟子之面起身,唯唯诺诺跟出门外。

灵珑道长施展起“袖里乾坤”的神通,大袖一挥,将他裹起,腾云而去。陈云径听耳旁风声呼啸,眼前始终一片模糊,待得可以见物,发现已经来到一处崖边阔台。放眼望去,云海涌动,仙鹤飞舞,着实一派仙家景象。

灵珑道长道:“云径,你看着云海茫茫,想到什么。”

陈云径沉思片刻,道:“回师尊,想到修行之道,浩荡无际。”

灵珑道长闻言悦色,点头道:“着实如此,你能想到这点,慧根已现。于今为师告诉你,云为气,风为气,涵虚一脉修行之根基,在于驭气。若练就驭气一道,则风云漫天,皆为我所用。”

陈云径听罢,问:“如何才能驭气呢。”

灵珑道长道:“这便是我带你来此的目的,你已经是我涵虚弟子,从今天起,你便要开始修习涵虚独门驭气功法——九转玄功。”

“九转玄功?”陈云径闻言瞪大眼睛,想苦尽甘来终于要进入正题。

灵珑道长道:“九转玄功乃是开山祖师神玑道长所创,由下至上分别凝练精、气、神、虚、道,功成九转,终达免堕红尘身登紫府之奇妙境界。”

陈云径不禁欣喜道:“既是如此,还请师尊快教我这功法吧。”

灵珑道长略略摇头道:“你初来涵虚,根基不稳,内息不足,即便通篇教你,也不堪用。另外从今日起,你除修习玄功基础以外,还要开始研习涵虚剑、拳、丹三宗之功法精要,相辅相成以增内息。只有内息浑厚,才能往更高层修习。切记,修炼内息乃是一循序渐进的过程,半点焦躁不得。”

陈云径听罢默然,转而点头道:“弟子谨记。”

于是灵珑道长出袖中《九转玄功》,翻到第一篇口诀念起:

“浩然天地气在先,结就灵胎窥仙颜。

吸月餐星探九霄,填离取坎付天乾。”

灵珑道长念罢,将个中细节逐一道来,盖此口诀所述的乃是如何纳气入体,游走周天,为通篇之精要。陈云径本就聪颖,一遍听罢,全然会意。灵珑道长讲解完,让陈云径试运内息游走。他得命照做,闭目暝息,向崖而坐,运起九转玄功中第一转,竟也像模像样。须臾陈云径只觉周身毛孔尽数打开,云海间气潮翻涌而至,进入体内,百脉为之通透,人也神清气爽。

灵珑道长见状,颇为满意,赞许点头,命他停下。可他一时得意,不急收功,还想任天地间气潮再涌入些许。不消片刻,陈云径只觉先前的通透和清爽全都不翼而飞,浑身筋脉开始胀痛,骨骼肌肉也随着疼痛不已。他不由一阵抽搐,手脚俱不听使唤,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灵珑道长见况不妙,当即上前,抬手覆其额头,吸去他无法承载的灵气,一面帮他收了功,口中怒道:“胡闹!”

没多久陈云径醒转,一眼看到灵珑道长沉下来的脸庞,当即爬起,俯身跪拜道:“师尊息怒,弟子一时心切…”

“我怎么和你说的?”灵珑道长大袖一挥,气道,“修炼内息讲究循序渐进,不得焦躁。可你初学乍练就任意妄为,你可知天地间灵气之威压有多大?若非为师在场,你早已落个筋骨爆裂、灰飞烟灭的下场!”

陈云径闻言,俯首尘埃,默不敢言。

半晌,灵珑道长命他起身,又和颜道:“云径,你天赋异禀,根骨奇佳,假以时日,必是我涵虚观之翘楚。但若是这般胡闹,只会自毁前程,于修行有百害而无一利。”

陈云径愧疚道:“师尊,弟子知错了。”

灵珑道长背身道:“今日你贪功冒进,伤及筋脉,且休息一日吧。在此期间切记不可再修内息,否则伤及根基,百悔莫及。”

陈云径连连点头,灵珑道长见他模样可怜,又从袖中掏出一颗丹药,递给他道:“此为我亲手炼制的筑基丹,你回去后服下,明日便可复原。”

陈云径双手接过丹药,连声称谢。灵珑道长也不再多言,大袖一挥又笼他回到东峰。陈云径只道他尚在生气,故沉默不言,殊不知灵珑道长已是心绪起伏:

“天可怜见,时隔多年终于又赐我如此有慧根的弟子,居然听罢口诀即可运行周天!就连我东峰最引以为傲的张九歌,也是习得口诀后一日内才有眉目,足见其天赋之高。眼看盛事在即,最近一段时日我须得好生雕琢他。”

第四十二章 重逢

当晚陈云径吞服丹药,卧床休息,只惹的岑柏舟一阵眼红。

“筑基丹是个好东西啊,特别是师尊亲手炼制的。”

“哦?”陈云径微微眯眼道,“有多好?”

岑柏舟夸道:“刚修行的弟子大多筋脉薄弱,筑基丹可巩固筋脉,增其强度,从而承受更大幅的内息。此外,丹药的成色,与炼丹之人的修为有很大联系。涵虚丹道讲究的是内息入火,以图丹药精纯。内息越强,丹药越灵。师尊的修为就不需我多言了吧,他炼制的丹药,放眼整个涵虚观,不,整个神州大地都是数一数二的。”

陈云径道:“有这么神?”

“有这么神。”岑柏舟肯定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个刚入门的弟子,师尊何以如此照顾你,既亲身教你玄功,又赐你丹药固脉?你是他失散多年的亲戚不成?须知我们修习九转玄功的时候可都是由大师兄教的。”

“大师兄不是不在么。”

岑柏舟想想道:“那倒也是,但师尊对你的青睐肯定不假,筑基丹这种宝贝,他从来没有给过我呢。”

陈云径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别惦记了,等我学会炼制方法,给你炼个千儿八百个当饭吃。”

岑柏舟摇头道:“怎及师尊亲手炼制的。”

二人聊至夜深,方才睡去。

一觉醒来,陈云径舒展一下筋骨,只觉浑身上下精力充沛,昨天的疼痛感不翼而飞。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拍醒岑柏舟前去打水。再爬云龙天梯,陈云径毫不费力,上山下山皆不觉累,速度丝毫不输岑柏舟。这时他方信了后者的话,暗道灵珑道长所炼制的丹药果然不同凡响,难怪他要眼红。

二人听罢早课,忽闻半山钟声回荡。陈云径不明所以,岑柏舟催他道:“快去半峰,大师姐要教剑道了。”

陈云径跟着岑柏舟来到半峰广庭,但见上百弟子列圆阵而立,部分手持长剑,余下则持木剑。岑柏舟不知从哪摸回两把木剑,自己背了一把,将另一把塞入他手中,完了带他入阵站定。

陈云径左右顾盼,见不少男弟子笑容满面,不解其意。正在此时,一道香风拂过,陈云径只闻耳旁“哇”“喔”“啊”“啧啧”之类的感叹词此起彼伏,随之见一道身影从半空飞至,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稳稳落在圆阵当中,正是大师姐林瑶。

林瑶向众人点点头,朗声道:“今日清平师尊吩咐我来给大家讲剑道,咱们上回…”

话没说完,人群中已有男弟子高声喊道:“大师姐好!”

林瑶朝着喊声传来的地方一瞄,喊话的人顿时蔫下去。盖林瑶平日不苟言笑,不怒而威,真要惹到她,必是没什么好果子吃。先前曾有几个男弟子开她玩笑,林瑶只是瞄他们一眼,并不多言,第二天这些人无一例外鼻青脸肿。再见林瑶时,变得毕恭毕敬,再也不敢玩笑。

林瑶见众人安静下来,继续说道:“咱们上回教的剑式,大家都还记得吧。”

众人纷纷点头,唯有一人举手道:“我不知道。”

林瑶微微皱眉看去,举手之人正是陈云径。她冷冷道:“上回你不在,如何能知道。手且放下,仔细听我今日所说。”

陈云径收了手,林瑶正色道:“既有新人在此,我就再说一遍涵虚剑道的精要。涵虚剑道讲究一个‘意’字,简单来说就是‘意在剑先’。盖剑之一道,原是九转玄功的延伸。所谓‘先有气后有意’,身驭气,气生意,意驭刀兵,则所向披靡。”

陈云径听完,点头悄然道:“果然精妙。”

林瑶道:“涵虚剑道并无特定招式,一招一式衍百招百式;剑之一道,生百兵百道。如今你们所学的剑式,皆是前人由交锋实战所悟出,可谓非常实用。但你们需得谨记,涵虚剑道远不止此,有朝一日你们研悟透彻,自创招式也是随心而为。”

岑柏舟闻得此言,对一旁陈云径低声道:“说的轻巧,如今剑道有大成的只有她和大师兄二人罢了。”

陈云径道:“大师兄为何不来教?”

岑柏舟道:“大师兄教的是拳道,你不知道吧,他的拳道也有大成,不然怎么叫‘大’师兄。”

陈云径道:“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二人言谈虽然低声,还是为林瑶察觉。她脸色一沉,唤道:“岑柏舟,你上来!”

岑柏舟顿时面露惊惧,战战兢兢走上前去,俯首道:“大师姐…”

“交头接耳,想必是对剑道有更高深见解?”林瑶厉声道。

“我…”

看着岑柏舟楚楚可怜,陈云径着实难忍,当即高声道:“大师姐,是我诸多不解问及小师弟,不怪他。”

林瑶见他新来本有心放他一马,只教训岑柏舟杀鸡儆猴,没想到他居然当着众弟子之面顶撞自己,若不略施惩戒自己这“大师姐”的颜面何存?想罢她杏目圆睁,对陈云径道:“你也上来!”

“来便来,还能吃了我不成?”

陈云径一面想着一面走上前去,在岑柏舟身前站定,正对着林瑶阴沉面色。

“你以为自己是新来的我就不忍教训你吗?”

陈云径摇摇头道:“从没这样想过。”

“没有?”林瑶不依不饶道,“我讲解剑道之时,你二人交头接耳,想要表达什么?是对剑道不屑,还是对我不屑?”

陈云径再度摇头:“都没有,我已说过,是我诸多不解…”

“住口。”林瑶打断他道,“既然你不屑得听,想必是身怀绝技?来,举剑。”

“大师姐…”岑柏舟从陈云径身后探出身来,劝解道,“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怪罪他。”

“你且不要动,站好了。”林瑶喝道,言罢继续对陈云径道,“我让你举剑。”

陈云径不明所以,举起手中木剑,问:“然后呢?”

此言一出,林瑶肺都气炸,手捏剑诀,正对陈云径道:“让我见识见识你的绝技。”

围观众人见林瑶动了真格,纷纷议论起来。

“完了完了,新来的这下可完了。”

“是啊,真是初生犊子不怕虎,敢公然顶撞大师姐,这回不断几根肋骨岂能说的过去?”

“哈,你惨了,你方才说大师姐是母老虎!”

“哪有,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别胡说!”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看热闹不嫌事大。林瑶静待片刻,不见陈云径有所动作,喝道:“还不出手等什么?”

陈云径一手持剑,另一手抓抓脑袋道:“师姐是要我和你交手?”

岑柏舟在旁忍不住拉扯他的衣襟小声说道:“你少说两句吧,得罪了大师姐可有我们受的了。”

陈云径拍开他的手道:“一码归一码,我们说话不对就直说好了,无端耍什么威风,难道大师姐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

二人言谈被林瑶听个真真切切,她不由怒火攻心,银牙一咬欺身上前,一指戳向陈云径前胸。众人见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只道陈云径这回不死也得脱层皮了。正逢此时,一道绿芒从远处疾射而来,正落在林瑶与陈云径之间,挡下了这一指。

“这…”

众人定睛一看,绿芒并非他物,而是一把古朴长剑,剑身星汉腾龙隐现,光华闪烁不定。

“七星剑!”

陈云径一眼认出此物,叫出声来。话音刚落,一道挺拔身影从天而降,落在他身前。熟悉的酒香传入鼻中,陈云径不由浑身一颤。

岑柏舟先他一步,惊喜喊道:“大师兄!”

那人回过头来,微醺的脸庞笑意盎然,络腮横生,正是当日在风云镇救下陈云径的张九歌。

“我不在你们也要乖点啊,惹恼大师姐,皮痒了吧。”

张九歌说完冲林瑶微微一笑,摆摆手道:“啊瑶,都是孩子,就别计较了,大不了我帮他们给你赔个不是。”

林瑶见到张九歌的笑脸,满心怒气瞬间消弭于无形,一道绯红悄悄爬上面颊。她顿了顿,点点头道:“就依你吧。”

于是在张九歌的带领下,二人重回圆阵,听林瑶讲解剑道。众人皆未察觉,自张九歌来后,林瑶不光消了怒气,连言谈举止都变得温柔起来。

第四十三章 卦象

张九歌的归来如同喜讯,当日整个涵虚观热闹非常,众弟子但凡见到张九歌都要上来打个招呼,问问他近日有什么精彩故事。张九歌也是乐此不疲,笑吟吟的与众人言说。一些女弟子见到他,更是面红耳赤地塞上一些亲手做的小点心、小玩偶之类,张九歌一一收下,转手又赠与那些眼红的男弟子。

晚些时候张九歌来到陈云径的卧房,和他促膝长谈。陈云径道尽一路坎坷,张九歌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小子,我果然没看错你。”

陈云径问起外界情况,张九歌直道天下并不太平。

“自当日风云镇石妖出现后,神州各地妖魔频现。往日除妖,三五日便可折返,如今一去三五月,妖魔尚未尽除。”张九歌言罢,掏出葫芦灌了一口,擦擦嘴道,“过去一个月里,我由南州到中州,再到西州,连跑三十多个城镇,途径十几处峰头,俱有妖魔为非作歹,祸害人间。其中不乏修为高深者,我也只能勉强应付。”

陈云径听罢,说起当日宁云海和虞秋水所说关于天兆之事,问道:“此事与妖患是否有关联?”

张九歌闻言,神色顿时凝重起来,道:“怕是不无联系,但我等无法尽知,须得禀明璇玑师尊,他老人家深谙天机,必定知晓个中隐情。”

陈云径道:“我也是这么想。”

于是张九歌告辞,御空离了东峰,径往中峰真武大殿而去。他知道每日晚间时分璇玑道长会在殿上参玄悟道,此时前去拜见时机不佳,但事关紧急也顾不了许多。

不多时一恢弘宝殿现于张九歌眼前,琉璃瓦映星如镜,朱沙墙秉烛成辉,正是那真武殿。他落到殿前,殿外便俯身拜道:“东峰张九歌,求见璇玑师尊。”

话音刚落,两扇高门无人自开,一个声音从里传来:“进来吧。”

张九歌起身入殿,三清四御像前,长明灯照如白昼。一人面像而立,昂首捋须,正是璇玑道长。

他见张九歌来,颔首微笑道:“九歌,这么晚了,找我何事?”

张九歌再拜道:“启禀师尊,九歌前来实为二事。一是报诵除妖见闻,二是有要事问询师尊。”

璇玑道长瞑目道:“除妖见闻且放一放,说说是何要事。”

于是张九歌将陈云径所言娓娓道来,无半点遗漏。

璇玑道长听完,默然良久,慨叹道:“这一卦终究还是应了。”

“卦应了?”张九歌略略吃惊,“师尊一早便知道此事?”

璇玑道长点头道:“十八年前六芒山一战后,吾师天玑道长曾推演大道,得出的卦象尤为繁复。他整日推算,终不得解。飞升前他告诉我,他只能看出卦象显示魔劫并未彻底化去,是因天道轮回,当有此劫。时日一到,魔头必将卷土重来,了结因果。你所说的,正应了此事。”

张九歌赶忙问道:“那沧澜城魔头口中所说的‘天兆’,究竟是何异象?”

璇玑道长道:“当日吾师推算不得解的,正是这天兆。他将这道卦象流传于我,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够解出,做好防范,可惜,这十八年来我夜夜冥思,依然不得解。”

张九歌闻言,低头陷入沉思,片刻道:“斗胆恳请师尊将卦象授我一份。”

璇玑道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转而笑道:“是啊,我竟忘了,十八年过去,你已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孩童了。以你如今修为和胆识,定可助我一臂之力。卦象在此,接下吧。”

言罢他由指尖弹出一丝金光,飞至半空化为一张飞星密布的卦象。张九歌凝视良久,暗记于心,抬手做捧状,那卦象复敛为金光,为他收入掌心。

璇玑道长忽的想起什么,又嘱咐道:“此卦象为天机,不可随意泄露,越少人知晓越好。”

“九歌定当谨慎行事,早日破解卦象。”

张九歌说完,拜别璇玑道长,御风回东峰而去。他没有回屋歇息,而是来到灵珑道长门前,敲了敲门。

“师尊,九歌求见。”

“进来吧。”

张九歌进屋亦不多寒暄,直说晚间闻见,现出卦象。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师尊的。后者看完,皱眉沉思,手指一黯星道:“此乃魔星陨落之征,位处神州南端。”

张九歌道:“据说当日阴七杀于沧澜城手刃魔头鹿弥音,或是应此征?”

灵珑道长没有回答,手指顺着黯星轨道划过,又升卦象上缘,疑惑道:“黯星陨而复明,又逢长尾星群拥簇,此为魔星聚首之征。然黯星复明,颇叫人费解,难道鹿弥音能死而复生不成?”

张九歌托腮寻思道:“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死?”

灵珑道长再顾全图卦象,悬而不解者,岂止那一处?但见卦中奇星频现,碰撞来回明灭升腾者不计其数,万条星轨交错延伸,分化万千路数,直教人眼花缭乱。难怪璇玑道长十八年来皆参不透卦象,盖因此卦本身变数太多。纵人生双目,观不尽其间风云变幻;手有十指,指不完个中曲折纠缠。

灵珑道长看了半天,只觉头都痛了,当下挥手撤了卦象,说道:“此等推演大道的卦象,繁复无比,一时间根本看不出端倪。然叫我惊奇的是师尊既然深藏此卦象,不叫我和清平二人破解,委实不像他的作风——平日观中大小事务,他都要让我二人分担的。”

张九歌道:“璇玑师尊说过,此卦象为天机,不可随意泄露,越少人知道越好。”

灵珑道长摇头道:“非也,若真是紧要天机,他须得更加谨慎才是,有为何会授卦于你呢?”

张九歌想不明白,只能道:“大约璇玑师尊有他的难言之处吧。”

灵珑道长道:“只能权作此论,时候不早了,你奔波归来,先回去歇息吧。你清平师尊向来心细,擅窥卦里乾坤,待明日我叫上她前来推演破解,应当能稍稍找出少许端倪来。”

“如此便有劳二位师尊了。”

张九歌言罢,拜别欲辞,走到门边又为灵珑道长叫下。

“对了,新来的师弟,据说与你有些渊源?”

张九歌轻描淡写道:“是有过数面之缘。”

“他是个不错的苗子,为师打算亲力教导。你且辅佐为师,若是他平日有不懂之处,你也从旁指点一二。以你于今九转玄功之修为,可谓举手之劳。”

张九歌见师尊赏识陈云径,亦替他欢喜,不禁面露笑意:“师尊方向,九歌定毫无隐瞒,倾囊相授。”

灵珑道长满意点头道:“眼看冬至将近,盛事在即,这事你上点心。今年的星曜选拔,我东峰定要一展拳脚。”

张九歌略略吃惊道:“师尊是打算让陈师弟也参加曜位之争?此去离冬至不过二十来天,师弟他再怎么聪颖勤奋,怕也不足参赛吧。更何况我东峰本就不乏参赛之人:宇文师弟修为造诣已不在我之下,此次选拔志在必得;卢师弟这六年里苦练不辍,修为大幅精进,剑拳两道皆有成就,着实有望夺得此次星曜之位;方师弟品性忠纯,厚积薄发,修为一直稳步提高,大可参赛;小师弟年纪虽轻,天资聪颖,勤加指点,亦可一战;还有王广运师弟、李宝林师弟、余明生师弟和汪炎师弟,这几位师弟为夺曜位,一直勤学苦练,修为皆有长进,大家都看在眼里。除此之外…”

灵珑道长皱眉打断道:“宇文佑辰的修为虽快要比及你,但心境不如你,志在必得是没错,但上次比赛他没能入选,恐怕会成为心结。青侯勤学苦练我自然知晓,但他天资平平,后天苦练,只能越发纯熟,却难有大突破。方玄昊为师本寄予厚望,可他悟性太低,胜算不大。柏舟年轻尚轻,心性未稳,为师待要指点,又怕他吃不下来这苦。王广运、李宝林、余明生和汪炎他们,虽一直刻苦,修为增长还是太慢,个中缘由,也难一时道尽。九歌,你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担心云径过于辛劳,其实大可不必。为师问你,你当时修习九转玄功,到五转花了多出时间?”

“三个月。”

“在东峰弟子眼中,三月修行至五转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你做到了。”

“师尊,我…”

灵珑道长打断他道:“我可以告诉你,陈云径修至五转,一个月都用不着!”

“怎么可能?”

“为师知道,夸下这等海口,你一定也觉得是天方夜谭,但事实会证明一切。我让你平日里多指点他,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巨大的潜力。你要知道,星曜争夺争的不只是个赛事,更多是为了争夺威望。眼下十四星曜位里除了空出六位、我的太阳曜位和你清平师尊的太阴曜位外,余下六位中有五位是西峰弟子,而我东峰弟子中只有你一人成功跻身星曜,真可谓‘阴盛阳衰’。因此,多一个人去就多一分胜算。若是此番曜位选拔能让我东峰囊括,我除了心里好受之外,脸上也有光。”

张九歌闻言低头,久未开口。他觉得师尊所言确有道理,但对于陈云径来说,这压力未免太大了点。

第四十四章 五转(上)

转眼七天过去,这七天里陈云径有种奇怪的感觉:灵珑道长也好,张九歌也好,似乎都对自己每日修行颇为重视;稍有不对之处,前者怒气冲冲,后者苦笑连连。

好在他也没叫二人失望。

第七天晨间,伴随着最后一口浊气从体内排出,陈云径猛然睁眼,眼内精光流转。他能感觉到方才所吸纳的天地灵气化为磅礴内息,在体内循环游走。为这股内息所锤炼,诸筋百脉较之往常又强韧了不少。他用力一握拳,顿时有股威压从拳头四处发出,周遭气流为之小幅震荡。

“好耶!”

一旁的张九歌鼓掌笑道,笑罢又灌了一口葫芦。

“师弟,你已突破三转。”

“真的吗?”

陈云径听到这话,顿时满心欢喜。这一周来,他每日除了在师尊和大师兄的督促下苦练九转玄功以外,还要抽出时间研习剑、拳、丹三道。换做旁人,早已累垮。陈云径能够两头兼顾,原因不外乎两点:第一,他本身领悟力极强,玄功也好,剑拳丹道也好,稍加点拨便知其然;第二,灵珑道长不知发了什么善心,每天赐他一颗筑基丹。如此一来,他每日所需休息的时间便被大幅压缩,两三个时辰已足够,余下的时间全部拿来修习。

陈云径就着这股势头练起涵虚拳法。涵虚拳之一道,一如剑道,讲究气化意,意化劲,劲附拳,拳法强弱归根结底还是基于九转玄功的修为。眼下他三转已过,使起拳来更是得心应手,刚柔并济,实拳虎虎生风,虚拳飘如柳叶,虚实之间对意劲的掌控可见一斑。

张九歌全神贯注看着陈云径打拳,渐渐明白师尊的心思。

眼前这小子,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也毫不为过。须知涵虚拳道素来是由张九歌传授,他不在时便由二师兄宇文佑辰传授,盖因二人在拳道上俱有独到见解,做到真正的融会贯通。放眼整个涵虚观弟子,拳道造诣无出二人右者。但看陈云径练习拳法,他并不是刻板地照着所教的在练,而是真正贯彻其精髓——随心随性——只见他东一拳西一脚,看似杂乱无章,然一整套拳法使将下来,却是乾坤隐藏,道意频现。张九歌不由在想,他所表现出的这股宗师气魄,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毕竟他不是刻意而为,一切尽是自然流露。

张九歌静待他打完拳,问他道:“云径,累不累?”

“不累,汗都没出呢。”

张九歌闻言一笑,道:“习得九转玄功后,寒暑不避,内息充盈,哪有什么汗可流。”

陈云径挠挠头道:“是这样啊,我以为还没热身呢。”

“好好好。”张九歌歪起脑袋道,“既然你如此精力充沛,咱就继续吧。师尊授你的四转口诀,还记得不?”

陈云径张口诵道:

“混元一气道为先,龙虎修持合太玄。莫言窍中多变化,凡心消尽法无边。”

张九歌点头道:“正是如此,你已弄清其中涵义?”

陈云径道:“师尊细致讲解过,自是懂了的。”

“确认懂了?”张九歌不放心又问道,“我就在这,不理解的现在就可以问我…嗯,就现在问。”

陈云径噗嗤一声笑出来:“大师兄,你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跟方师兄一样。”

“呃…”张九歌先是一愣,转而抓头笑出来,“是啊,我竟这般啰嗦。好了,不多说了,你既懂了,这便运功吧。”

陈云径疑惑道:“我这便可以修习第四转玄功了?师尊不是吩咐要量力而行,不可贪功冒进?”

张九歌摆摆手道:“放心练吧,你一天一颗筑基丹,不多练点东西回头怕要流鼻血。”

陈云径闻言一笑,在石台坐定,双手开合捏诀,打开诸身孔窍,开始迎纳扑面而来的云海灵气。他以内息为引,先将这股浩荡的灵气牵引入体内,纳入丹田;尔后绕行督脉,过通尾闾、夹脊、玉枕三关,高走泥丸;再由耳颊分道而下,与任脉接。如是良久,往复循环,一股雄浑内息逐渐生成,先前较弱的内息则存精去粕,化为浊气排挤出体外。在这一整个过程里,筋脉得到反复淬炼,越发强韧,所能承载的内息也更加浩荡。

他这一运功便是四五个时辰,晓间端坐,睁眼已是傍晚。一整天下来,方觉有些疲累,是因筑基丹的功效已被消耗一空。

他修习的时间里,张九歌一直陪伴,看似酒酣卧睡,其实神志始终清醒。毕竟,助陈云径修行乃是师尊吩咐之事,必须时刻警惕,万一陈云径有个闪失,自己也担当不起。

晚饭以后,灵珑道长照旧唤陈云径入室,询问一日修行功果,欣喜之余,又掏出两颗筑基丹递到他手中。

“师尊,怎么给两颗?”陈云径不由问道。

“三转进四转,四转进五转,皆为关键性突破,体力损耗翻倍而增,从今日起,你每天须服用两颗筑基丹,此外…”灵珑道长言罢又取出一颗色泽纯黑的丹药递给他,“此乃壮骨丹,你除九转玄功外,每天还需研修剑拳丹三道,筋骨损耗不在话下,有此丹相辅,便会轻松不少。”

陈云径接过壮骨丹,拜谢师尊,回去歇息。其实天色尚不算晚,他仰卧床头,又思忖起剑道来,寻思之事,不免手脚比划,模样滑稽。

岑柏舟在旁看的烦了,嘟嚷道:“喂,你这时候发的哪门子疯啊,是太过于挂念大师姐所以无心安眠?”

陈云径闻言,停下比划道:“你可真会说笑,大师姐那副凶相,我可不敢挂念。”

岑柏舟哂笑道:“大师姐虽凶,挂念她的人可不少,你排队都排不上呢。”

陈云径不屑道:“谁爱挂念谁挂念去吧,我自有挂念的人。”

“哟!”岑柏舟顿时来了精神,爬起来到他床上坐下,踢踢他道,“你挂念的是谁啊?莫不是小辣椒灵枝姐姐?”

“去。”陈云径道,“她有什么好的,泼辣不讲理。”

岑柏舟想了想,又道:“难道是二师姐叶绯?”

他口中的叶绯乃是清平道长座下二弟子,为人性格开朗,相貌出众,和大师姐一样同是不少东峰男弟子心仪的对象。

陈云径直摇头道:“我和叶师姐都没说过话,何来挂念?”

岑柏舟想了半天,丧气道:“总不能是挂念清平师尊吧?”

“滚你的。”陈云径道,“师尊要是听到不扯掉你舌头。”

岑柏舟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吧,到底是谁?我来这里这么久了,连个可以挂念的人都没呢。”

陈云径看他焦急的样子,坏笑道:“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说罢,我答应还不行么。”

“从今往后,你须对我以师兄相称。”

“这…”岑柏舟想了想,咬牙答应下来,“好吧,我就吃了这个亏。”

“还不快叫师兄。”

岑柏舟犹豫半天,小声道:“师…师兄。”

“乖。”陈云径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所挂念的并非观中人。”

“没看出来啊。”岑柏舟笑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神秘来,“你年纪不大,在外面居然有相好的。”

陈云径昂起脑袋道:“你懂什么,那不叫相好的,是情投意合的。我可是见过人家长辈的,她老爷子对我颇为满意,要配房配马将她下嫁于我。”

岑柏舟撇嘴道:“别以为我没见过世面,那不叫入赘么。”

“你个小屁孩,懂的还不少。”陈云径做样打他道,“总而言之,我们就差个明媒正娶,便可正大光明在一起过日子。”

岑柏舟阴阳怪气道:“能让我陈哥这般朝思暮想的,到底是哪家仙姝,真的好想一睹为快啊。”

陈云径轻刮一下他的鼻子,扭头看窗外星空,似是对他言说,又似自言自语道:“分别有些时日,也不知她近况如何。别说你,我也好想快点见到她。”

第四十五章 五转(下)

星光尚未尽隐,陈云径已然醒转,他轻手轻脚出了门,张九歌早已在门外等候。

“师弟,早啊。”

“大师兄早。”

二人招呼完,张九歌扶住他肩膀,御风而起,直往峰头天台而去。

待了这些时日,陈云径方才对青冥峰有所了解。昔日远看,只道它浮于半空,高耸入云;如今方知,青冥峰之奇秀远不止此:其半腰平整,延绵百丈方圆,涵虚观便落于此上。半腰以上山峰,与下半峰并无连接,而是一分为三,各自浮于半空。由于这三块峰头相较半峰略小,又有云霞遮掩,方显得与下半峰如一整体。

三块峰头中,东边一块平坦光滑,沿靠云海,名为天台,是为陈云径每日修习九转玄功去处。

正中一块,兀自伸入云霄,其名迎仙岭,岭高几何,尚未尽知。

西手边峰头侧长而出,山间满是老树粗藤,夹杂纷乱铁链,铁链间又有长短剑支横插,大小锁头密布。此处名为镇魔崖,属涵虚禁地,任何弟子不得授令,严禁前往。

二人落于天台,陈云径照例开始修习九转玄功。他昨日修行一天,已得大幅积累,又是一天端坐下来,只觉内息鼓荡之余,筋脉隐隐有股麻痒感。前几次突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突破在即的迹象。

日落时分,张九歌唤他休息。他想想,摇头道:“大师兄,你先回去歇息吧。”

“怎么?”

陈云径如实答道:“我感觉筋脉隐隐麻痒,突破已然在即,想继续修行,将第四转突破了再歇息。”

张九歌听完不由吃惊,暗道这小子仅用两日便堪突破第四重,这等速度,放眼整个涵虚观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讶之余,他不由关切道:“突破之事不必勉强,恢复体力才能更好的修习。”

陈云径望向他,眼中满是忧色,恳切道:“师兄,你我俱知神州大地浩劫将至,危急关头人人都要出一份力才是。此情此景,哪待我频频歇息。”

张九歌听完默不出声,心中有些愧疚,陈云径心怀神州大地,自己却帮着师尊欲让他争名夺利。想罢,他拍拍陈云径的肩膀道:“师弟,你说的对,继续练吧。”

陈云径用力点头,继续盘膝吐纳。张九歌靠在树旁看他修习,想起自己当年修习的模样。灵珑道长的脾性是独宠拔尖弟子,是故自己当时虽然顽皮,但由于进步神速,还是一直被师尊捧在手心,不管闯了多大的祸事他都帮自己担下来。

他记得有一次自己私底下和林瑶比试剑法,一不留神刺伤了她,清平道长得知后找上门来要灵珑道长给个交代,道长却不以为然道:“小孩子们打打闹闹,受伤很正常。”

此言一出,清平道长自是暴跳如雷,试问有哪个师父不护犊子的?林瑶好歹也是她座下首徒,被人刺伤岂能善罢甘休?后来清平道长直闹到璇玑道长那边,灵珑道长也受了好一通责罚。

最后这件事以灵珑道长赔了一颗花半个月时间炼就的疗伤灵药“莲合玉龙丹”收尾,但直到风平浪静,他始终没有责罚过爱徒半句。

想到这里,张九歌不由一笑。如今他已步入而立之年,可师尊始终是那个师尊,爱面子,护犊子,半点都没有变过。

“嘭”的一声震荡将他从回忆中唤醒,张九歌循声看去,一轮圆月之下,陈云径昂首挺立,一身青袍无风自荡,周旁三五苍松微微颤动。

“大师兄,四转,突破了。”

紧接而来的五转是九转玄功里最为紧要的一个关口,五转之下为小周天,五转之上为大周天,也就意味着五转需要过渡两个周天。此外,一转至四转,内息都是循序增加,一至二,二至三,如此递增;而四转到五转开始,内息则开始翻倍增加,也就是说在突破五转时,筋脉将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涵虚观创立至今,不乏在突破五转时前功尽弃的例子,突破不成不可怕,可怕的是筋脉尽毁,成了废人,从此只能浑噩度日,再与修行无缘。

有鉴于此,灵珑道长和张九歌都对接下来的五转突破颇为紧张,尤其是灵珑道长,提前数日便为陈云径炼制起巩固筋脉的灵药“傲骨丹”来。此丹汇集天地间一十三味仙草,每一味俱是食之于筋脉大有裨益的奇珍,再加上灵珑道长以精巧内息牵引炉火炼制,丹成时奇芳满室,异彩透窗。

这日一早,灵珑道长唤陈云径前去,见到他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他吞下这枚丹药。

陈云径谨遵师命,吞了丹药,顿觉一股温润感在体内蔓延开来,渐渐将诸筋百脉都包裹住,先是依附其上,转而融入其中。不消片刻,温润感散去,陈云径略一动弹,周身筋骨竟发出“噼啪”声响。他握了握拳头,感觉比起先前,气力似是更甚。他又跑去跳几下,当即被脚下劲道给吓到——这一跃竟是直上屋顶,而他还没有使用分毫内息。

灵珑道长看到这副情景,满意点头,叫他下了屋顶,问:“五转口诀可还记得?”

陈云径拍拍心口:“回师尊,烂熟于胸。”

灵珑道长又道:“大小周天之运作,可分清了?”

陈云径再拍胸口道:“回师尊,清清楚楚。”

灵珑道长还待嘱咐点什么,张九歌飘然而至。他当下不再多言,让张九歌带他去天台修习。

数来这是陈云径修习九转玄功的第九日,八天破了四转,这事若是传出去谁也不会信。张九歌若非亲眼所见,也不得信。更别提这八天里他还兼修剑拳丹道,甚至抽出时间和岑柏舟聊聊家常。张九歌不禁产生一种错觉,这小子似是上辈子便会九转玄功,只是经历一个轮回生疏了。眼下师尊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帮他重温、熟络。

看着陈云径危襟正坐,开始吐纳,张九歌不禁猜想起突破五转他要花多长时间。他依稀记得当年自己破五转时,花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最后在灵珑道长的指点下得以突破。也就是说前面四转他已花去一个半月时间,可陈云径只用了八天。若是这么一比较的话,他最多再用八天时间即可突破五转,满打满算也不足二十天,正如灵珑道长所预料,完全来得及去参加星曜弟子选拔。

如是五天,陈云径仍未感觉到有突破之兆,难免急躁。第五天傍晚,他照例吐纳完,坐在崖边沉默不语。

张九歌见他垂头丧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一旁坐下,望着山间云海,开口道:“灰心了?”

陈云径点点头,没有说话。

张九歌抬起手,感受山风拂过,淡淡说道:“其实没什么好灰心的,五转为紧要关口,根骨差悟性低的人,可能一年下来都毫无收获。你目前虽未突破,不等于毫无进展,我猜你此时内息较之四转刚成时,应该又涨了不少。”

陈云径也伸出手去,兀自握紧,再松开,答道:“大师兄,你也不用宽慰我,我心里都明白,不该气馁。但我这人生来急性子,想要做好的事就一刻都等不了。你说的没错,我的内息的确每天都在增长,可达不到那个点,就是增长再多再快,也还是少了慢了。”

张九歌见他坦诚相告,也开门见山道:“师弟,实不相瞒我有帮你算过,以你现在修行速度,破五转应需八天。可五日已过,仍不见动静,可能是方法出了问题。须知小周天转大周天后,你所需增长的内息是现在的两倍,如果五天都不能积蓄足够内息,那么很有可能十天都无法突破五重。”

陈云径听完,并无忧虑,反倒认真思索起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二人寻思良久,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去想。陈云径生来犟劲,既不得突破,就继续修炼,练到突破为止。张九歌见他倔强,也不多劝,仰卧饮酒。

其实问题很简单,陈云径之所以迟迟攒不够突破所需的内息,无非是因为服用了灵珑道长所炼制的丹药。那傲骨丹包含十三味仙草精华,炼制后融合所产生的裨益远非原材料可比。陈云径虽一口服下,药效却持续整整五日。也就是说这五天里,他每日都处在一个筋脉数倍强韧的状态,所纳入的内息也远超突破所需。

这种情况有益也有弊:好处是如此浑厚的内息在体内翻涌,越发巩固他的筋脉,即便他日药效散去,筋脉的强韧还是会维持下去。换句话说,他比起同修为的人,内息会更加充盈浩荡。坏处则是比起他人,他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突破。当日,这里所谓的“他人”,指的是和他同等根骨同等天赋的人,换做观中其他弟子,即便他花上更多时间,也还是让他们望尘莫及。

陈云径一夜未眠,任云海间的灵气源源不断涌入体内,只觉前所未有的通透舒适。此时他已经可以如此吸收灵气长达十几个时辰,比起初学时已是天壤之别。伴随着大股灵气的摄入,他的精、气、神皆渐入佳境,慢慢达到忘我的境界。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所运的小周天已经不觉间换为大周天。物我两忘状态下,周天往复,生生不息,大量灵气随之涌入他体内,进一步巩固着他的筋脉,于是更多的灵气被纳入,如此循环不已。

便如张九歌所言,这种情况又延续了五天,算来是他修行的第十八天。当晚,他照例坐定吐纳,不一会儿,只觉熟悉的麻痒感再度传来,精神不由为之一振。狂喜之余,他越发坚定地运起日益精熟的大周天,恨不得将云海间灵气尽数纳入体内。

到了午夜时分,张九歌忽然被一股扑面而来强大气劲惊动。明月映照之下他定睛看去,发现陈云径不知何时已然起身,正凌空缓缓朝自己走来!

第四十六章 怪才

“师弟,你…突破了?”

张九歌看见眼前一幕,既惊又喜。

五转之后,筋脉足够强韧,内息越发充盈,此时方可修习凭虚御风之术。陈云径突破五转,只觉周身说不出的轻盈通透,磅礴的内息在体内涌动的同时,与外界灵气遥相呼应,身体不由自主腾空而起。他如此前行几步,渐觉控制不了平衡,踉跄起来。张九歌见状,忙叫他收敛内息。

“大师兄。”陈云径的声音透出些许疲累,“感谢你一直陪伴我修习,好歹不负你一番苦心。”

张九歌笑道:“师弟,见外话就别说了,我只负责看看风景喝喝酒,不费什么力气。说起苦心,倒是师尊一直惦记着你。你别看他平日里脸绷的跟鼓皮似的,其实…”

“放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夜空里响起,“你说谁脸绷的跟鼓皮似的?”

二人不由一惊,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灵珑道长。

张九歌吐了吐舌头,悄声对陈云径道:“你看,我说他一直惦记着你吧。”

灵珑道长本在打坐养神,忽闻远空异响传来,心血不由一阵翻涌,道了声“成了”,径出房门朝天台飞去。刚一落地,便听见张九歌说自己坏话,他虽不以为然,当着陈云径的面也得装装样子批评两句。

但陈云径尚在诧异别的事情,他惊奇地发现:苍茫夜色中,自己居然可以看清远处的灵珑道长,连下巴上胡茬子都看得明明白白。

很快他便想明白,这大概是因为自己九转玄功日益精进,在内息锤炼下,身体感官也变得越发灵敏。

他兀自猜想的时候,灵珑道长飘然来到二人身前,张口便问:“突破五转了?”

陈云径点点头:“回禀师尊,方才突破了。”

灵珑道长掐指道:“数来十八日,虽比预想晚了一两天,但也算够快。”

“师尊接下来要传我六转口诀?”

灵珑道长摇头道:“你刚突破五转,须得多加巩固,六转且不急于一时。明日为师会赐你调息丹药,助你进一步强化筋脉,增长内息。”

陈云径当即拜谢,灵珑道长顿了顿,继续说道:“云径,我这么晚找你,是有事要和你说。”

“师尊请说。”

“你可知道何为‘星曜位弟子’?”

陈云径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号,连连摇头,直道不知。

灵珑道长道:“不知道也属正常,你来此一月不到,不曾见识过星曜位选拔。为师告诉你吧,星曜位是涵虚众弟子梦寐以求的殊荣,共有十四位,分为紫薇、贪狼、巨门、廉贞、武曲、破军、七杀、天相、天同、天机、天梁、天府、太阳、太阴。十四星曜位弟子可修习涵虚无上阵法‘逆星伏魔阵’,个中威力,颇为惊人——当年老一辈星曜位弟子曾用此阵法杀的隐曜群魔四散奔逃,不过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仙魔一战后,曜位缺失,如今涵虚观顺应天象,每九年便会展开一次曜位选拔,每次选出六名顶尖弟子,填补空缺,修习阵法。算来今年刚好是第十八个年头,第二轮选拔在即,两峰弟子都在紧锣密鼓准备。”

陈云径听罢,满心向往道:“师尊,这个曜位选拔,我也可以参加吗?”

灵珑道长听他所说即自己所想,不由欣慰道:“自然你是要参加的。”

陈云径当即拍手叫好:“师尊,我一定不负你所望,夺下曜位。”

灵珑道长道:“云径,话可别说的太满。眼下你突破五转,九转玄功之修为已具实力,可剑拳丹三道尚显欠缺,贸然参加,并无全胜之算。”

陈云径闻言,皱起眉头道:“记得师尊曾说,涵虚功法,以九转玄功为根基,练好九转玄功,则剑拳丹三道皆会随之精进。如今我既在九转玄功上取得突破,再花点时间研悟三道,应该并非难事。”

灵珑道长道:“离选拔赛开始只剩三天,一天精修一道,你有把握吗?”

陈云径如实答道:“回师尊,虽无万全把握,但愿放手一搏。”

灵珑道长颔首道:“只能如此,你也无需太多顾虑,大师兄在三道之上颇有建树,他会从旁指点你的。”

三人又言说一番,各自回去歇息。

是夜陈云径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本来潜心修行九转玄功,并不觉累,亦不觉紧迫;直到灵珑道长告诉了他星曜选拔一事,方才慌张起来。一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当前到底属于什么层次,哪怕师尊和大师兄都告诉他十八天修成五转已然相当了得,心中仍是没底;二来他对余下三道本就没花多少心思,只是按惯例每日稍加修行,浅尝辄止,后来几日,更是一心花在九转玄功之上,例行修行都省去。

他的响动让岑柏舟也失眠,后者打着哈欠责备道:“哥,你要是不睡就出去再练练呗,别扰我清梦,明天一早还要打水呢。”

陈云径正愁没人说话,见他开口,赶忙搭腔道:“小舟,你且别睡,有事问你。”

“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行吗?”岑柏舟困倦非常,根本无心交谈。

陈云径开门见山道:“星曜选拔一事,你了解多少?”

岑柏舟听到这话,困意顿时消失,惊问:“你问这个干吗?”

“我打算参加。”陈云径直言不讳。

“你?”岑柏舟惊讶道。

陈云径淡定点头:“嗯,我。”

“凭什么?”岑柏舟几乎是笑着问道。

陈云径想了想道:“九转玄功已破五转,够吗?”

岑柏舟听到这话,眼珠差点瞪出来:“你说啥,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陈云径复述一遍,岑柏舟如遭了雷劈,从床上跳起来奔到他身旁,一把扶住肩膀道:“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陈云径莫名其妙道:“我像开玩笑吗?”

岑柏舟作势拍他一掌道:“你可知五转是什么概念?”

陈云径实在道:“运大周天,凭虚御风?”

“对啊。”岑柏舟道,“你来此不过大半个月,就妄想达到那境界?我在此五年了,也只不过到五转关口,未曾突破。”

陈云径摆手笑道:“人各有别嘛,有人快,有人慢,正常。不过你这五年…倒是真有点慢了。”

“你懂个屁。我五年不成功,乃是因为身体一直在长,筋脉不得定型,大小周天难以续接。”

岑柏舟说完看看他,又托起腮帮,摇头道:“但说你突破五转,骗不到我的。放眼整个涵虚观,连大师兄都需三月才能做到,更别说其他弟子了。”

“也就是说,”陈云径忽的明白什么,“我在九转玄功的修行上相当有天分?”

“天分?”岑柏舟戳了戳他的额头,“若你说的是真话,简直就是天才…不…怪才好吧。”

陈云径听到这话,先前的紧张稍稍消弭,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三日精通三道也未尝不可,毕竟我是…怪才嘛。”

岑柏舟没听到他的嘀咕,只是反复打量,想要找出他撒谎的端倪。陈云径见他这般眼神,稍稍不悦,问:“小舟,你要怎样才信我已突破五转?”

岑柏舟狡黠一笑道:“简单,你与我对一掌,看掌力便知晓,又快又准。”

陈云径问:“若是你掌力不及我,会不会受伤?”

岑柏舟听他这般发问,只道他自觉不敌先探究竟,心中不免打起小算盘:“这家伙当面撒谎也不面红耳赤,须得给他个教训才是。”

想罢他与陈云径各自站定,运起内息,推掌而出。他满心想要教训对方,故一掌下去,毕集全身内息。陈云径并不知晓,只道他用五成内息,自己也用五成。双掌圃一相交,就听“嘭”的一声闷响,随之有哀嚎传来。

陈云径再去看时,只见岑柏舟不知何时飞至墙边,嵌入其中,阵阵哀嚎便是从他口中发出。他慌忙上前,从墙上将其拽出,一面询问伤势一面替他拍灰。须知九转玄功每增一转,威力便会大幅增强。即便陈云径只是刚破五转,岑柏舟乃四转之巅,二者还是相差不止一星半点。所幸岑柏舟这一掌用了十成内息,抵去半数以上掌力,故只是多处淤青兼点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若是他真如所言只用五成内息,怕早已被拍的当场吐血,非卧床休息个月余不可。

岑柏舟坐到床沿,看着墙上的人形凹陷,兀自心惊。一惊方才若是陈云径如自己一般心怀不轨,一掌下去可就不止撞墙这么简单。二惊眼前之人所言非虚,短短二十天不到竟真的突破五转,自己却是看轻了他。

陈云径拍完这一掌后,心里有了底,终于安眠。岑柏舟则浑身疼痛,到底没睡踏实。

次日起陈云径在张九歌指点下开始钻研剑拳丹三道,一日一样,由昼及夜。他已有五转玄功根基,修习起来并不碍事,很快便得其要领,实践起来也是有模有样。两人一个教的轻松,一个学的愉快。如此这般,很快三日过去,眼看星曜选拔赛就要到来。

第四十七章 曜位选拔赛

冬至这天早晨,张九歌照例指点陈云径剑拳丹三道。他先是让后者再使剑法、拳法,确保皆已掌握后,又让他背诵起丹道中入门四十八味丹方和中阶三十六味丹方。陈云径早已烂熟于心,对答如流。临末张九歌又问起升炉炼丹所需注意的细节,陈云径一一道出,谈吐自信如炼丹多年的老道长。

张九歌听罢,微微点头,对他道:“师弟,只要你保持这份沉着冷静,今日星曜选拔必有你一位。”

陈云径冲他眨眼道:“大师兄,若是我成功入选,今晚可要好好庆功——后山野鸡宴走起。”

张九歌哈哈一笑,道:“自然。”

于是二人径往中庭走去,其时尚早,人声尚轻。

陈云径一路走来,首先遇到的是二师兄宇文佑辰。宇文佑辰身形瘦高,皮肤白皙,一双剑眉下眼带寒芒,似是不易接近之人。事实上陈云径自打入涵虚观以来就没和他说过话,平日见面也少。他正在想今天要不要破例,宇文佑辰率先开口打了招呼:“师弟早。”

“二师兄早。”他回应道。

宇文佑辰行色匆匆,打完招呼道了声“今天好好表现”,便自顾自走远。

陈云径目送他离去,方才前行,不久遇到卢青侯。但见他青丝高束,袍带紧栓,一副秣兵历马的架势。二人见面,相视点头,并无言语。盖卢青侯平日本就沉默寡言,大赛在即,稍稍紧张,更是没有多的话讲。

再行片刻,陈云径又遇到方玄昊。后者一面行走,一面比划,憨态可掬。

“方师兄,早啊。”

方玄昊听得有人叫唤,停下比划,扭头一看是陈云径,忙回应道:“早啊陈师弟。”

陈云径道:“师兄在为选拔赛做准备呢?”

方玄昊挠头道:“拳之一道,尚有些困惑,是以比划一番,叫师弟见笑了。”

“没有的事。”陈云径真挚道,“师兄,今天好好发挥,愿你入选。”

“谢师弟吉言。”

陈云径辞别方玄昊,继续前行,回廊转角又遇到王广运、李宝林、余明生和汪炎四位师兄。他们都是活跃之人,一路说笑推搡,全无大赛在即的紧张感。陈云径见此状,不由羡慕,上前和四人打了招呼,给予祝愿,四人亦大方还以祝愿。

行不多时,陈云径出了东峰,来到中庭。他本以为时候尚早,中庭定是一片空旷。岂料西峰弟子早已来到此处,除了参加选拔的几位主力干将兀自练习外;还有些弟子自发组成打气队伍,手持如“xx师姐必夺曜位”“xx师妹必拔头筹”之类的横幅,在角落小声练习呐喊助威。

陈云径穿过几个打气队伍,来到中庭正中,只见一五十步见方的香木高台已然搭妥。高台四周设有禁制结界,可保护围观弟子不受误伤。高台正前为三排齐人高的简易丹炉,每排十余个,每只炉旁都堆有相同药材、木柴,显然是为考验丹道所设。丹炉前方为一更高长台,上陈三张天师椅,是为璇玑、灵珑、清平三位道长观战之处。

陈云径正看的出神,忽然听到有人叫他:“这不是陈师弟嘛。”

他回头看去,见一女子正笑吟吟望着自己。该女子头梳马尾,身着青袍,背一长剑,行头干练,正是当日岑柏舟提起的二师姐叶绯。

陈云径忙应道:“二师姐早。”

“乖。”

叶绯说完莞尔一笑,便如芙蓉出水,清荷带露。其时微风拂过,陈云径只觉一股少女体香径入鼻中,不由暗自心跳。

“陈师弟是来看选拔赛的?”

“额…”陈云径支吾片刻,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说道,“是来参加的。”

“什么?”叶绯说完又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师弟,你在逗师姐开心呢。”

“没有。”陈云径摇头正声道,“我真的是来参加比赛的。”

叶绯正待再细问,灵枝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提起嗓门道:“哟,二师姐在会小情人呢。”

“去去去。”叶绯拍着她的手道,“别胡说八道,陈师弟要被你吓着了。”

灵枝躲开她的手,蹦跶到陈云径面前,上下左右看一圈,调侃道:“二师姐,要我说嘛这位新来的陈师弟还算相貌出众,倒也配的上你。”

叶绯白她一眼道:“好啦,别开玩笑了,陈师弟是来参加比赛的。”

“什么?”灵枝的反应和叶绯起初一模一样,“二师姐,你是在逗我呢?”

陈云径只得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灵枝师姐,我真的是来参加比赛的。”

灵枝闻言,笑意更甚。她走到他身旁,拍拍他肩膀,捏捏他胳膊,问道:“师弟,你的九转玄功练到第几转了?”

“五转。”

此言一出,叶绯和灵枝一齐愣住。不消片刻,灵枝将陈云径肩膀重重一拍,笑的花枝乱颤,直道:“看不出来,师弟真会开玩笑。”

陈云径不由郁闷,想自己怎么说什么都没人信。恰逢此时,大师姐林瑶一脸严肃走过来,见到三人说笑,第一反应是瞪了一眼与她有过结的陈云径,继而转头对灵枝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在这说笑,快回去练习。”

于是灵枝拉着叶绯随林瑶一起离去,后者临行回头笑道:“陈师弟,你真有是个有趣的人。”

陈云径看着她的背影,呢喃道:“哪里有趣了…”

他正念叨时,岑柏舟不知从哪冒出来,扶住他的肩膀远望三人,羡慕道:“哥,你可真有本事,能同时和西峰最漂亮的三位师姐搭话。这等绝技,啥时候教教我啊。”

陈云径没有答话,反而问起叶绯之事:“小舟,这叶师姐是什么来路?”

岑柏舟眯起眼睛看他,像衙差看犯人,问道:“咋的,对二师姐动心了?”

陈云径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继续问道:“她如何来的涵虚观?”

岑柏舟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卢师兄、王师兄都对她倾心已久,你若想横刀夺爱,可得问问二人的拳头同不同意。”

陈云径道:“我只问来路,怎么扯的这么远?”

岑柏舟见他面色正经,不再胡说,同样正经答道:“我只知叶师姐继大师兄大师姐之后来涵虚观,修为不俗,是现有八大曜位弟子之一。曾听过小道消息,她乃是来自一个世家,家族背景大的不行,连当朝皇帝都要敬上三分那种。”

陈云径摸下巴道:“不像啊,看她为人和善,笑容满面的,完全没有世家的架子。”

岑柏舟道:“是没有架子,但她举手投足所现出的那股气质,说她是当朝皇后我也信啊。”

陈云径道:“这你又懂了,什么气质不气质的,小小年纪一肚子花花肠子。”

岑柏舟道:“我虽年幼,美丑高下还是能分辨出的,你若不爱听,别问我就是了。”

于是陈云径不再问,他也不再说。二人走到角落,就剑拳两道又探讨一番,不带内息比划几下,为即将到来的比赛做最后准备。

辰时刚过,只听悠然钟响,门人弟子陆续往高台靠去,很快自发围成一个方阵。三道金光分由三个方向朝人群疾飞而来,转眼到了近前,落在长台之上,正是璇玑、灵珑、清平三位道长。三人落定,又有六名弟子从方阵里飞出,直往高台而去,正是除去太阴星清平道长和太阳星灵珑道长以外的六位星曜弟子。分别是哪六位:

破军星:东峰张九歌;

天府星:西峰林瑶;

天同星:西峰叶绯;

廉贞星:西峰高澜;

天梁星:西峰顾静姝;

天相星:西峰宋青青。

六曜之中,除张九歌、叶绯、林瑶三位之外,高澜、顾静姝和宋青青三人也是观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俱是秀外慧中、修为不俗,各有各的支持者。

六名曜位弟子站定后,璇玑道长起身,现三花宝莲,自莲中召出一珍宝曰“碧玉水火磬”,三尺来长,体呈玉润之色,身发青红二光。他弹指轻敲,顿有玄妙道音从中发出,悠长厚重,回响中庭。涵虚习俗,以此磬之音作为选拔赛开始的标识,是以磬音一出,四下顿时一片安静。

璇玑道长置水火磬于半空,朗声说道:“门人听令:涵虚新一届星曜弟子选拔,正式开始。”

其声如磬,回荡四野。众弟子闻声,纷纷鼓掌喝彩。

于是参赛弟子陆续走出,来到高台旁边,璇玑道长在长台念起名字:

“本次西峰参赛弟子为:灵枝…”

她的名字一念出,仰慕她的男弟子和支持她的女弟子一起喝彩起来,横幅飘舞,掌声震天。灵珑、清平两位道长着实看不下去,不约而同皱起眉头往台下扫视,声音这才小了下去。

灵枝自信满满走上前来,朝众人挥挥手,一副梨园名伶的气派。璇玑道长略一停顿,继续念下去:

“杨琼,黄晶晶,姚琳,孟小娴,唐婉秋,邢静,阮芳菲…”

他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位西峰弟子上前,台下同时爆发出掌声和喝彩声,大小因人而异。灵珑、清平两位道长见屡禁不止,也懒得去管,任这群弟子们闹腾。

璇玑道长念完西峰二十余人,又念起东峰来:

“本次东峰参赛的弟子为:宇文佑辰,卢青侯,方玄昊,王广运,李宝林,余明生,汪炎,岑柏舟…”

他念及前十几人时,掌声和喝彩声一如先前,直到他念出最后一个名字:

“陈云径。”

台下忽的一片安静,接着有惊咦声响起,转而化为一片窃窃私语:

“他?”

“这不是新来的吗,翅膀硬了?”

“哈,灵珑道长是不是糊涂了,派这么个初来乍到的新手参赛。”

“找死嘛不是。”

“今天可有好戏看了,待会看他怎么被打的满地找牙。”

……

陈云径在一片非议中走上前去,和余下参赛弟子站成两列,位于六曜弟子之前。台下质疑声被他听的真真切切,质疑之人脸上的表情也为他看的一清二楚。那一刻他忽然紧张起来,开始担心自己万一搞砸以后要一直听这些质疑看这些表情。正在他略略瑟缩之际,一只温暖的手掌从头顶缓缓盖下,轻按在他的脑门。他回头看去,正对上张九歌始终如一的笑脸,三个字传入他的耳中,顿时消弭去他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你行的。”

第四十八章 文试(上)

璇玑道长念罢,稍候片刻,再鸣水火磬,对参赛弟子道:“这场曜位选拔将填补剩下的六曜之位,希望你们今天都能好好发挥。本场选拔赛分文、武两试,先以文试选出十二位候选人,再以武试从中选出六曜。”

众人闻言,齐声道:“弟子明白。”

璇玑道长微微颔首,又道:“赛前我还想说一点,星曜之位虽然珍贵,但同门情谊更珍贵。所以本场选拔赛主旨为情谊第一、选拔第二。希望各位秉承涵虚之气节,点到为止。若发现有借比赛之机伤残同门手足者,吾定当严惩不贷!”

众人再度齐声道:“弟子明白。”

璇玑道长三度鸣磬,示意比赛正式开始。灵珑道长闻声起身,指了指丹炉对众人道:“本场文试所验证的乃是我涵虚丹道,尔等各寻一炉站定,听我号令。”

众人各自寻炉站定,陈云径并不讲究,待得众人挑罢,在所剩丹炉中随便挑一只去了。待得站定才发现左右两边站的分别是灵枝和岑柏舟,他不由暗暗叫苦,想这种比赛肯定是心静为佳,偏生自己走路不长眼,挑了俩最为聒噪之人正中来站。待要换时,就闻灵珑道长声音传来:

“尔等站定后不可再轻动,否则视为弃权处理。”

“我…”

陈云径无奈,只得站直身体,静待师尊的下一步指示。

灵珑道长沉默片刻,似是等诸人做好准备。等璇玑道长再鸣水火磬,他方才开口道:“起火!”

众人闻声,纷纷打开火门,添柴生火。只听噼啪声响,黑烟四起,不多时三十多只丹炉中便升腾起红彤彤的火苗来。一名西峰女弟子过于紧张,烧到手指,“哇呀”一声打翻丹炉。当即有两名曜位弟子上前,将其带离场地。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惋惜声。

片刻炉火烧旺,灵珑道长报道:“第一味丹方:清心丹。”

涵虚丹经共记载有七十二味丹方,其中入门十二味,初阶二十味,中阶三十味,余下十味为鲜有人炼制成功的高阶丹方。清心丹乃是入门单方之一,具有解微毒化脓血的功效,位列丹经之首,炼制过程相对简单。众参赛弟子听闻乃是炼制此丹,俱松了口气,各自从材料堆中挑选起来。

涵虚丹道有两大讲究,一为材料,二为火候。材料须得顺天时地利,采当季新鲜药草,以此类药草所炼制的丹药,功效最佳。火候则须做到以内息控火,柔猛随心,收放自如,以这等方式炼制丹药,不光成色纯粹,也大大节省了时间。所以一味丹药方即便再简单,其炼制也有高下之分。

参赛弟子们选好材料,去粕存精,丢入炉中,开始炼制。此时由炉火便可大约看出各人玄功之修为:炉火色泽黯淡者,属内息薄弱,九转玄功修为自是不高;炉火摇摆频繁者,属内息不稳,玄功尚未精纯;炉火明亮稳定者,内息充盈稳健,玄功方才算登堂入室。

由于比赛的药材都是观中统一提供,对炉火的控制便成整个炼丹过程的关节。修为较高如宇文佑辰、卢青侯、灵枝等已过六转的弟子,炼起丹来轻描淡写,毫不费力,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炼制完毕,成丹色泽纯粹,圆润如玉,药香扑鼻。陈云径、岑柏舟、方玄昊等人紧随这些人之后炼成,丹丸成色也算不错。余人中有的稍迟炼就,成色比起前人,稍显不足,但也说的过去。最后剩下一二人,尚且埋头苦练。璇玑道长见状,摇了摇头,于是有曜位弟子上前将其喊停,带出场外。

众人逐一将丹药呈上,由三位道长评判,一致差评的,也被带出场外。

一味丹药炼罢,灵珑道长起身,说出第二位丹方:“接下来要炼制的为:延年丹。”

延年丹位列初阶丹方第六位,具有强筋健骨、生肌顺气的功效,比起清心丹,炼制起来自然复杂一些。盖因其所需的药材增多,也就意味着添加药材的顺序非常重要,若是粗心颠倒,非但炼制不成,还有可能导致丹炉损毁。另外炼制时间的增长,对内息的要求也就更进一步——炼制者除了需要具备足够充盈的内息以外,对其强弱的掌控能力也提高。

这味丹方并未难道所有人,宇文佑辰等人听完丹名,立刻着手炼制起来。只见他们添加药材驾轻就熟,控制炉火随机应变,整个过程浑然天成,行云流水。这次大约花了两炷香时间,他们便炼得丹成,同样色香俱全,形貌美观。

陈云径虽不曾亲手练过延年丹,但整个炼制过程却是牢记脑中,半点不忘,是故炼制过程中他并未表现出任何慌乱,炉火也用内息控制的规规矩矩。再过半炷香时间,他也炼就丹药,捧在手心反复打量,自觉还过得去。

打量完他侧目朝岑柏舟看去,后者心急火燎地看着丹炉,稍一激动,炉火立即猛烈摇晃起来。好在他反应及时,沉下心来,炉火这才恢复平稳。不一会儿,他也炼得丹成,取出一看,除了形貌略不规矩以外,其他与众人无异。

于此同时,方玄昊、李宝林等人也炼制成功,互相张望,笑逐颜开。

再过一炷香时间,璇玑道长站起身来,朝曜位弟子点点头。六人当即会意,纷纷上前,将尚未炼制完毕的弟子带出场外。这些人默默无言,低头沮丧,全场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起来。陈云径放眼看去,两味丹方下来,场上已刷去一半人数,总体来说东西两峰还是旗鼓相当。

灵珑道长再度起身,报起下一味丹方:“第三味也是最后一味:筑基丹。”

“筑基丹?”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须知这筑基丹已然位列中阶丹药之末,平日从不让弟子试炼,一来其药材过于珍贵,二来炼制手法过于复杂。众人只道其不会列入丹道考验之中,却没想到最后受了这么一记当头之棒。

陈云径听到这味丹方也是脑袋一懵,关于筑基丹他最大的感受就是吃的比说的多。他记得有次和张九歌讨论师尊恩宠时顺带提过这玩意儿,张九歌告诉他哪怕以自己当前的修为,也难保炼出完美的筑基丹。没想到这么一味大家都以为冷门的丹方,却列入了本次选拔赛的项目中。

拔尖弟子们略一惊讶,很快便投入紧锣密鼓的炼制之中。余人一片叫苦连天,却也不得不抓紧炼制,因为上一轮的经验告诉他们,超时和失败的下场都是一样。

陈云径在脑中认真回想起筑基丹的丹方,一面控起炉火,一面循序逐样添加药材。好在他天生好记性,丹方虽没认真看过几回,却也记得清清楚楚。

眼看宇文佑辰等人炉火收放自如,丹炉中隐隐飘出异香;陈云径不由有点着急,添加药材的手稍稍抖了下,险些将药材提前丢了进去。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一把攥紧手心的仙草,与此同时稳住心神,控定炉火,才免去丹销炉毁之厄。从这以后,他谨小慎微,把握好每个细节,以防忙中出乱。

眼看到了最后几味药材,他正待添入炉中,忽然想起当日在天台师尊灵珑道长曾不经意间说过这样一番话:

“修行一道,不贵长久,不贵神速,而贵适得其所,把握时机,一字记之曰‘精’。就好比炼这筑基丹,最后几味药草的添加时机,尤为重要。

龙息红药性刚猛,须得前药融至巅峰时放入,以大股内息催火,方能完美将其药性敛入丹中。

猊舌梗药性温柔,添加须得等前药炼至弩末,复以小股内息文火过渡。

最后一味蚰蜒刺,为全丹之收官,添放得当,可化腐朽为神奇,丹效也会随之大为增长。但这一味药材与其他药材有别,药性随其自身变化而变化,盖因此药乃是活药。一般来说,蚰蜒刺药效最佳为性喜之时,双叶均呈虹光之色,此时入丹,堪比仙药。一叶彩一叶暗则为性平,此时入丹,虽不及性喜,亦有大幅功效。双叶俱暗,为性忧,此时入丹,功效平平。

火候控制,亦随药性而变,性喜时猛火熬煎,越猛越好;性平文武火交替,平稳则佳;性忧小火轻炼,以柔取优。”

后面灵珑道长还说了一堆道理,陈云径已无暇去想。他按其所说,逐步添加了龙息红、猊舌梗,控制内息大小,炉火猛弱交替。待他拿起最后一味药材蚰蜒刺时,不由头疼,盖手中蚰蜒刺此时双叶尽暗,属性忧,为炼丹最差时机。他再看宇文佑辰等人,炉盖跳动,异香频传,丹已堪成;若不加紧炼制,很有可能因为超时而被逐出比赛。

他思考再三,决定赌一把:既不能从速度上占优,就由丹质来定夺好了。下定决心后,他略收内息,将炉火控至最小,一面延长猊舌草的炼制时间,一面静候蚰蜒刺转性。

好在他气运颇佳,不到半炷香时间,蚰蜒刺由忧转喜,双叶俱呈七彩虹光。他见状大喜,忙将药草放入炉中,催动内息,猛火熬煎。此时宇文佑辰、卢青侯、灵枝等人已经纷纷丹成,取丹在手。

灵枝见他神色仓促,悄声笑道:“陈师弟,还在炼呢?”

陈云径满心皆在丹炉之上,并不搭理,只是越发汹涌地催动内息,将炉火烧的更旺。

灵枝见状,又道:“师弟,实在不行就放弃吧,不必勉强,你这样猛烈地催动内息,不怕把丹炉给烧毁了吗?”

陈云径闭上双眼,心中除了丹药,再无旁骛。他咬紧牙关,运起九转玄功,除了固有内息之外,还源源不断地吸收四下灵气,全数灌输到身前炉火中。受到这等内息催动,炉中火便似有了灵性一般,上下翻飞,奔腾踊跃。

场上弟子见到这等情景,纷纷将目光投到陈云径身上,开始发出与先前不一样的论调:

“哇,看那炉火,比宇文师兄的还要旺盛!”

“他的九转玄功造诣竟已至此!”

“没想到啊,新来的这般厉害。”

“是啊,难怪他敢来参赛,完全有这资本嘛。”

……

众人惊叹之时,三位道长和六曜弟子的目光也为陈云径所吸引,就连已炼成丹药的宇文佑辰和方玄昊都不由朝他看来,一旁灵枝也惊的长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张九歌远远看着陈云径怒催烈焰,心中不由紧张起来:“比赛所用的只是简易丹炉,他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保不齐就…”

还没待他想罢,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黑烟翻滚,火星四散,陈云径身前的丹炉竟生生炸裂开来!

第四十九章 文试(下)

“云径!”

张九歌惊呼一声,飞掠上前,其他曜位弟子紧随其后。他们职责之所在便是比赛场上有意外发生时第一时间处理。

不待六人飞近,一道身形风驰电掣,越过六人直奔陈云径而去,正是灵珑道长。他方才已预见此事发生,是以这边丹炉刚一炸毁,他便有所动作。

灵珑道长飞身上前,在浓烟中扶起陈云径,见他半身焦黑,双目紧闭,不由痛惜不已,口中念道:“你这小子,炼不成就不要勉强,何必如此,枉伤身体…”

“师…师尊。”

陈云径悠然睁开双眼,半黑半白的脸庞兀自挂起一丝调皮的笑意。

“我…我没事。但是…师尊,有一点你说错了。”

“什么?”灵珑道长脸上露出一丝惊诧神色。

陈云径没有说话,只将焦黑的手臂举到灵珑道长面前,缓缓张开手掌。

“胡闹…你…这…”

看清他手心之物那一瞬间,灵珑道长竟激动的语无伦次起来。

他掌心所握的东西灵珑道长再熟悉不过,正是筑基丹,只是这颗筑基丹与他平日所炼制的有些不一样——除了珠圆玉润之外,只要一经阳光照射,便隐隐有虹光从丹中透出,仙家之气,溢于其外,着实是一颗不可多得的仙丹!

伴随着他张开手心,一股奇香扑鼻而来,直萦绕在参赛弟子周围,将那些先前成丹的香味尽皆掩盖下去。参赛弟子闻香无不耸动鼻翼,只觉多吸一口身心都舒畅几分;围观弟子更是如此,一面狂吸一面指着他手中的仙丹言语起来。

“你小子…哈哈哈…”

灵珑道长看罢此丹,没说出口的责备化为一阵大笑。他查看一番伤势,确定没有大碍之后将陈云径缓缓递交到迎上来的六曜弟子手中,自己拿了丹药,回到座上。

又过半个时辰,璇玑道长叫停了比赛,没有完成的一如先例被带出场外。此时整场加上在旁歇息的陈云径,总共只剩下十五六人。

于是众人再循序进丹,由三位道长查看成色,陈云径所炼之丹则由灵珑道长递给另外两位道长查看。

三位道长看罢,讨论片刻,已有分晓。璇玑道长起身长鸣水火磬,让喧嚣的弟子安静下来。鸣罢他走上前朗声道:“今日文试至此正式结束。”

台下弟子闻言鼓掌喝彩,璇玑道长静待众人闹罢,方才说道:“文试结果,我与灵珑、清平两位道长商量过后,已有分晓,现公布如下。”

众人闻言,纷纷侧耳倾听,大气都不出,只听璇玑道长的声音响彻中庭:

“今日文试入选的十二名弟子,由下至上分别为:岑柏舟、方玄昊、汪炎、杨琼、黄晶晶、姚琳、唐婉秋、卢青侯、灵枝、邢静、宇文佑辰…”

念完这些人名,他顿了顿,又道:

“至于第一名,目前尚有争议。按理来说,炼丹炼至丹炉爆裂,是应当逐出比赛的。”

璇玑道长说到这里,大家已经心知肚明所说的是谁,但还是默不出声,静听他接下来所说的。

“但陈云径所炼的筑基丹,实为星曜选拔赛有史以来最好的一颗,如若你们不信,可自行传看。”

璇玑道长言罢,大袖一挥,那颗陈云径所炼的筑基丹便似活物一般,兀自旋转飞起,朝着众人面前逡巡而去。台下弟子逐一看了,无不点头称赞,更有好事者看罢当即喊道:

“他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陈云径不拿第一委实说不过去!”

“这等仙丹不拿第一,谁敢妄称第一?”

……

璇玑道长听罢台下呼声,微笑道:“如此说来,这第一颁给陈云径,大家都没有异议咯?”

台下一片整齐道:“没有!”

璇玑道长当即点头道:“好,那我便宣布了罢:本场文试第一名,为东峰陈云径!”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掌声喝彩声震天,喧嚣不已。尤其是东峰弟子,见第一名殊荣被本峰夺得,狂吼不已者、来回奔跑者、潸然泪下者、手舞足蹈者比比皆是,各有姿彩。璇玑道长在台上看了,好气又好笑,忍住不吭声。灵珑道长在后台稳坐如山,看似波澜不惊面无表情,其实心中比任何一个人都激动。

众人欢闹之时,陈云径正在台边接受六曜弟子的治疗。其实以他现在修为,被一简易丹炉炸伤就相当于没有修为的人被乱针扎了一通,除了痛一点外,并无大碍。但张九歌并没掉以轻心,运起高阶玄功秘法,将内息源源不断往他伤处输送。这些内息化作一层光膜,轻覆伤处,不多时,焦黑的色泽慢慢退去,完好的肌肤重新露出来。

治疗过程免不了有些痛楚,乃是肌肤生长拉扯所导致。陈云径吃痛并不吭声,只是默默闭眼咬紧牙关。须臾一只温暖的掌心盖住他的额头,他只道是张九歌,睁眼一看,不由略略惊慌——这股温暖却是来自叶绯的掌心。

“很痛吧?”叶绯柔声问道。

陈云径先是愣了愣,转而拼命摇头,暗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觉得痛呢。”

叶绯微微一笑,眉梢嘴角的暖意堪比掌心。她收回手,就这样低头看着陈云径,像看着一个倔强的孩子,轻声说道:“痛就说出来啊,有什么关系,在师姐面前,不丢人。”

陈云径看着她的笑脸,忽觉胸口似被重物压住,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侧过脸去,努力绷紧面庞,不露喜悲,蚊哼道:“师姐,真的不打紧。”

叶绯闻言,拍拍他未受伤那边肩膀,夸赞道:“真厉害。”

陈云径听她夸赞自己,只觉心头一甜,精神都为之振奋起来。他想了想,问叶绯道:“二师姐,你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叶绯笑道:“休要这么说,大家都是同门,彼此关照不是应该的嘛,更何况我们六曜弟子本就要在赛事里负责照顾受伤弟子啊。”

陈云径听罢,点头道:“明白了,谢师姐,我没事了。”

言罢他不顾张九歌和叶绯的劝阻,坐起身来,甩两下刚刚复原的胳膊,直道:“厉害哎大师兄,我的手就跟没事了一样。”

张九歌在他脑袋上拍一下道:“手没事了还有胸膛呢,来,把衣襟敞开。”

“啥?”陈云径懵了一下。

“我说,把,衣,襟,敞,开。”张九歌一字一句道,“好给你治疗。”

陈云径暗暗对他使眼色,悄声道:“旁边有人呢。”

张九歌快人快语:“有什么关系,你叶师姐又不是外人。”

陈云径听他这么大声说出自己的尴尬事,顿时脸红,只得敞亮说道:“大师兄,你这样就有点荼毒大家眼睛的意思。要不咱去台后治吧,这前面黑压压都是人,还有那么多女弟子,你要我以后怎么做人。”

张九歌眼观鼻鼻观心道:“让你脱上衣又不是脱裤子,再说了,你叶师姐不是说过:‘大家都是同门’,会彼此关照的。真要看到什么,也就看到了,不会乱说。”

陈云径急了,捂紧胸口道:“大师兄,别的都行,脱衣是万万不可。”

“哪儿那么多有的没的,疗伤要紧。”

张九歌说完,顺着他的后背一把扯开上衣,露出半边焦黑的背脊与胸膛。陈云径刚来时体型消瘦,浑身上下加起来都没有几两肉,风大点都能吹走似的。但经过近二十天的苦修之后,筋脉得到锻炼越发强韧,身体也随之变得强壮起来,胸膛、胳膊和腰腹处纷纷现出肌肉的轮廓。叶绯看到他裸露的上半身,虽没有说什么,脸却渐渐红起来。

张九歌见了,越发有趣,调侃道:“师妹,你现在可是人如其名,绯红绯红。”

叶绯听到这话,脸红的更厉害,让张九歌先帮他治疗,自己起身跑到一旁。陈云径看她跑远,暗道这回完了,师姐肯定觉得我是个毫无礼数的流氓。张九歌便似看穿他的心思一般,拍拍他道:“放心吧,等你穿上衣服她自会回来的。”

开罢玩笑,张九歌继续给他疗伤,同时说起正经事来。他夸赞陈云径那颗筑基丹炼的漂亮,直言“连我都想要来吞了”。又说这次他帮东峰争了光,师尊一定也很高兴。

陈云径听了,自是受用,当下豪气道:“大师兄要是喜欢,筑基丹便赠与你。”

张九歌慌忙道:“都是玩笑话,你还当真了。留着吧,日后你用它的地方比我多。”

陈云径见他诚恳,不再客气,转而问起接下来的武试。

张九歌道:“我正欲和你谈及此事,眼下你受了伤,若是觉得不便,大可告知师尊…”

陈云径打断道:“区区皮外伤,不碍事。”

张九歌道:“你若是决心参赛,除了给你治好伤以外,别的我也帮不了你。但我可以稍稍透露给你一点细节。”

“哦?什么细节?”

张九歌道:“星曜选拔,看似比赛,实为东西两峰之争,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眼下进入武试的,两峰各占半数?”

陈云径点头道:“却是如此。”

张九歌道:“所以,接下来的武试中,你将要面对的可能是六名师姐中的任何一位。我要告诉你的,便是她们的长处和短处。”

陈云径道:“这你都知道?”

张九歌道:“两峰拳道多由我传授,是故弟子们身手我也略知一二。举例来说,杨琼杨师姐,她的九转玄功与你相仿,亦在五转,但拳道之造诣高于你,剑道稍逊。星曜比赛中,武试制度相对自由,弟子可自行挑选用剑还是用拳,若与她对敌,你待如何?”

陈云径道:“她拳道造诣高,自是用拳,我便用剑好了。”

张九歌点头道:“正是,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兵刃毕竟长过拳头,可使你二人差距稍稍缩小。但实战当中,你须得多加小心,随机应变。”

陈云径点头道:“师兄放心,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你的剑式我也见识过不少,多少会了点。”

“你小子,说我是猪嘛?”

张九歌佯怒,作势要揍他。惊的他扭到伤处,“啊哟”叫痛。张九歌这才满意,转而将余下几名西峰弟子长短处逐一道来,陈云径一一牢记于心,想着很快就要与这些人交手实践,眼中不由燃起丝丝缕缕的战意来。

第五十章 武试(上)

文试结束后,门人弟子散开稍歇,岑柏舟带着一干成功晋级的师兄前来探望陈云径,说起他的那颗筑基丹,大家脸上都现出钦佩的神色,争相夸赞。唯宇文佑辰和卢青侯一如既往面色平静,不发只言片语。

得知陈云径已无大碍后,大家都松了口气。毕竟文试拿了第一,武试不得参加还是白搭。

在他们几个年纪相仿的胡闹之际,张九歌走到宇文佑辰身旁,对他说道:“师弟,这回你十拿九稳了。”

宇文佑辰背起双手看向远处,沉默许久方才答道:“师兄,我不需要道贺,不过是完成早该完成的任务罢了。”

张九歌闻言先是一怔,旋即笑道:“是啊,以你实力,早该…”

“好了大师兄。”宇文佑辰打断他道,“不用多说了,上次若不是我过于大意,也不会输给叶绯,那七星剑…师尊说不定就会赏赐给我了。”

张九歌听了这话,脸色有些难看,但他很快平复过来,说道:“师弟,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无需责怪叶绯,更无须自责。”

“自责?”宇文佑辰冷冷道,“我何须自责?今天我就会告诉所有人,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夺回手中。”

言罢他拂袖而去。

卢青侯由头至尾听到两位师兄的对话,不禁回想起上次星曜选拔赛的场景。武试当中,宇文佑辰和叶绯抽到一组,两人实力旗鼓相当,打了很久。最后叶绯洞悉宇文佑辰破绽,使出一招“抚柳式”,以柔克刚,凭掌击落对方手中剑,赢得曜位。灵珑道长本来对宇文佑辰寄予厚望,见他输掉比赛,气愤不已,罚他在天台跪了一天一夜。从那以后,这位师兄就变得沉默寡言,每日除了基本的问候外,再不与人多话。

众人用罢午膳,稍事休息。不一会儿,熟悉的钟声回荡中庭,诸人闻声,暗暗紧张起来。

很快门人弟子再度齐聚比赛场地,三位道长仍旧危襟正坐长台,仿佛不曾离去。待得所有参赛弟子就位,璇玑道长出水火磬,发号令之音。弟子们很快安静下来,只听璇玑道长浑厚的声音在四下荡漾开来:

“接下来进入武试,今日武试仍旧采用抽签的方式决定分组。”

灵珑、清平两位道长走到台前,互道一声“请”,各从袖中发六道彩光,大小盈寸,飞旋环绕于身前。两位道长对视一眼,剑诀互指,各自彩光便如飞剑,对冲而去,无一例外撞在一起。每对互相撞击的彩光化为两个名字,升腾半空。众人定睛看去,分别是:

宇文佑辰对邢静;

卢青侯对姚琳;

方玄昊对杨琼;

岑柏舟对黄晶晶;

汪炎对唐婉秋;

陈云径对灵枝。

对战组合名单一出,众人各有喜忧。方玄昊直言杨琼师姐高深莫测,恐不是其对手。岑柏舟道黄晶晶师姐修行时日不长,根基未稳,此战必胜。汪炎曰唐婉秋师妹性格温柔,难以下手,万一让输了师尊必定责罚。宇文佑辰冷眼观心,卢青侯自有心绪,二人均为开口。只剩下陈云径,呆呆看着自己的对手名字,支吾道:

“这…怎么偏生遇到她?”

众人这才留意到他要对战的竟是灵枝,不由纷纷表示惋惜。岑柏舟直言道:“完了,哥,你文试出尽风头,武试偏触了霉头,命不好。”

余人待要安慰,却说不出半点有用的话,为何?只因那灵枝来此日久,修为高于陈云径,与她一组,胜算微乎其微;兼其生性泼辣,下手没轻没重,与其对战,受伤在所难免。

那边灵枝看到对手,高兴的一蹦三尺,身旁姐妹也纷纷向其道贺,仿佛已然赢得曜位。灵枝乐完,朝陈云径这边看来,眼中满是挑衅与自傲,似是在说“你小子完了”。

张九歌见陈云径呆滞,上前就是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啪”的一声,陈云径被拍醒,捂着兀自疼痛的脑袋,喊道:“大师兄,你拍我做什么?”

“我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陈云径闻言,顿时记起先前张九歌所说,灵枝修为虽超过他,九转玄功已在五转巅峰,但实战经验不足,身法稍显笨拙,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移动。

“怎么会忘。”陈云径甩甩脑袋道。

“那你怕什么。”张九歌挤眉弄眼问道。

“我…我哪里怕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

陈云径想了半天,想出个借口:“只是在思考对敌之策。”

张九歌听了这话,一脸理解的微笑,笑完附耳低声道:“御敌之道,可摹太极之道,圆转如意,生生不息。概括说来为十二字真诀:敌无我有,敌有我优,敌优我游。”

陈云径听罢,双眼灵光一闪,拍大腿道:“我明白了。”

二人言谈间,武试拉开序幕,第一场为宇文佑辰对战邢静。邢静身形高挑,皮肤白净,五官清秀,二人同台一站,不禁叫人直夸好般配的一对神仙眷侣。可二人对视间目光颇为凌厉,似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原来二人命运殊同,都是在上一场选拔赛中惜败,没能夺得曜位。今日一战,均是有备而来,誓要一雪前耻。

二人礼罢,璇玑道长鸣起磬音,比试正式开始。

宇文佑辰走到高台正中,“唰”一声甩出手中长剑,说道:“邢师妹,请。”

邢静走上前,所使亦为长剑,回道一声“请”,欺身便攻了上来。

她所使的乃是一招“定星式”,为涵虚剑道较常见的起手式,出剑平稳,古朴大气。宇文佑辰站定身形,手中剑拨撩而出,贴剑画圆,还以一招“扭转乾坤”,同为古典剑式。二人第一回合交手,打的颇为礼貌,算是互相问候。

接下来二人便开始动起真格。邢静使出一招“醉仙探路”,侧身斜剑,刺向宇文佑辰胸口,内息催动之下,手中剑发龙吟之声,走雷电之势,便似一道游龙,直扑后者前襟。宇文佑辰低喝一声,内息毕集手中剑,一招“玄月挂枝”,抡圆长剑,荡开这一刺;不待对方调整身形,他空出的左手一招“铁岭横崖”拍出,内息充斥掌风之中,颇显威势。

宇文佑辰剑拳齐发,随心随意,造诣可见一斑。邢静见掌风袭来,收剑已来不及,当下只得左手凝内息反推,使出一招“天师降令”,对上来掌。双掌圃一相交,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高台隐隐为之震荡,围观弟子不由唏嘘。

一掌过后,宇文佑辰面不改色原地站定,邢静踉跄退后几步,显然处了下风。她面有愠色,抽剑回身,略一蓄力,飞身而上,三剑连刺,所使的乃是一招“三星拱月”。此招源自开山祖师神玑道长,以充盈内息灌输剑上,三剑威势,道道惊人。若是修习者修为够高,身法了得,则三剑快如一剑,敌人猝不及防。

宇文佑辰见她三剑连发,寒芒闪耀,早已看穿招式,嘴角一扬,心生对策。他一如邢静,蹬地蓄力,飞身迎上,手中剑连刺而出,迎上对方剑,所使的竟是同一招“三星拱月”!

邢静见状,不由一惊,暗想此人见招而后拆,剑却能后发先至,好生了得。吃惊之时,二人前两剑已然碰撞在一起,只摩擦的火星飞溅,气流震荡。眼看第三剑也待如此,宇文佑辰却忽的收了剑,身如游龙矫然侧身。邢静不及收招,只能眼睁睁看他擦肩而过。不待她离远,宇文佑辰一闪身,已正对其后背,抬手发一剑“白鹿衔草”,剑锋轻轻贴在了她的脖颈处。

看到宇文佑辰三招取胜,台下不由哗然一片。

“不愧是宇文师兄,果然厉害,三招便分胜负。”

“那自然,宇文师兄埋头苦练六年,本次曜位之争他是志在必得。”

“宇文师兄的剑拳并发,尚可气定神闲,这份修为,当真自愧不如。”

“邢师姐已经够厉害了,可宇文师兄技高一筹。”

……

众人言说之际,宇文佑辰收了剑,道一声“师妹承认”,转身下了台。邢静虽心有不服,但当着这么多人面被剑锋指喉,自也无话可说,银牙一咬,跟着下台。

磬音传来,璇玑道长朗声宣布结果:“第一场武试,宇文佑辰胜!”

言罢欢呼声此起彼伏,俱是东峰弟子所发。西峰一干女弟子闻声,或是捂耳或是翻眼,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陈云径等人迎上走下台来的宇文佑辰,齐声道贺。后者看一眼众人,淡然道:“必然之事,无须道贺。”

众人一时语塞,笑容都僵死在脸上。片刻,岑柏舟扭转话题道:“卢师兄,下一个到你了。”

卢青侯闻言点点头,亦不言语,径往高台走去。与此同时,不远处一个女弟子也缓缓走向高台。

陈云径见那名女弟子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似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不由问旁人道:“那位什么情况,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会没开打就自己倒下吧?”

岑柏舟夸张一笑,笑罢道:“到底是新来的,搞不清状况。那位姚琳师姐人称‘病西施’,盖先天患气血不足之症,来此修行十二年方才好转,但顽疾未得根除,只能靠九转玄功镇压。便因如此,她的九转玄功修为颇高,前几年便已入了五转,如今该至六转颠覆了吧。”

“六转巅峰?”

陈云径闻言不由直摇头,道:“若是被我遇上,恐怕一招都受不了。”

岑柏舟苦笑道:“别说姚琳师姐,灵枝师姐就够你受的了。姚琳师姐修为虽高,但心地善良,出手往往留余地。灵枝师姐…哼哼…搞不好一掌便拍死你!”

第五十一章 武试(中)

二人言说间卢青侯与姚琳各自上台,互相施礼。磬音传来,二人同时摆开架势,便要交手。

姚琳素来不喜兵刃,拳道造诣颇深。巧的是卢青侯这场比试也以拳道相迎,未持兵刃。姚琳见状不由暗喜,自己九转玄功远超于他,同使拳道,胜负已然分晓。

卢青侯率先动手,一招“天师降令”直取姚琳中门,掌夹内息,赫然有声。姚琳静候他攻来,使一招“徐风式”,伸手扶住来掌,顺势画圆,卸去所蕴内息。她身形瘦弱,举手投足看似无力,实则不然。

卢青侯惊觉内息被卸,抽手退身,空出左手一掌“云海临门”倒推而出,其间内息满满,气劲十足,用来防守不失为一中规中矩的好招。

姚琳深谙拳道,对涵虚固有拳法中的每招每式都有深入了解,知其长短。她见卢青侯使出这招,心知对方此时薄弱环节为后退的脚步,当下展开身法,一招“灵猿跃海”越过其头顶,落到身后直朝他下盘攻去。

卢青侯见对方绕后,不由乱了分寸,赶忙转身一记“陌里尘嚣”,双拳连出,劲风四起,借攻其面门缓解下盘威胁。

姚琳不慌不忙,俯身避开来拳,脚下已是一招“灵蛇出洞”滑铲而出。卢青侯再也躲闪不及,只得沉身稳住下盘硬接这一脚。

双腿相交,只听轰然声响,气劲爆发,高台之上猛一震荡。卢青侯“哎哟”一声倒飞而出,撞在禁制之上缓缓落下。

他惊慌朝腿上望去,似是无碍。他不放心,又试着走了走,确实无碍,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方才姚琳那一脚催动九转玄功内息,稳稳当当踢中可有千钧之力。以卢青侯九转玄功修为,若是硬碰硬,必定会腿骨尽断,落下残疾。可眼下他安然无事,显然是对方刻意留手,在最后关头收敛内息,只将自己震飞,却不伤及筋骨。

卢青侯想到这里,不无后怕,同时也对姚琳心生感激。当下走上前去,抱拳道:“谢师姐手下留情,这场比试是我输了。”

姚琳微微一笑,面色虽惨白,笑容却鲜活。笑罢还礼道:“承让。”

于是磬音再响,璇玑道长判定结果:“本场比试,西峰姚琳胜。”

结果一出来,台下欢呼震天,条幅横飞,先前泄气的西峰女弟子此刻又挤眉弄眼活蹦乱跳起来。反观东峰弟子,除了几个姚琳的仰慕者兴高采烈外,其余一个个闷头不出声;很快那几个仰慕者也在余人的怒视下乖乖闭了嘴。

两场比试下来,东西峰各有千秋。灵珑道长和清平道长虽端坐台上,表情严肃,实则各都捏着把汗:看到宇文佑辰击败邢静,清平道长差点揪下拂尘刷毛;而卢青侯输于姚琳时,灵珑道长又险些捏烂椅子扶手。

转眼到了第三场,方玄昊对战杨琼。杨琼作为西峰为数不多的几位女扮男相的弟子,短发劲靴的打扮颇为惹眼。

方玄昊上前行礼,她只冷哼一声,并不回礼。好在前者老实憨厚,不以为然;又见她赤手空拳,本着不占她便宜之心,也选择了拳道。

二人九转玄功修为旗鼓相当,皆在五转中期。是故比赛开始后,二人缠斗许久,不分胜负。但细心之人早已看出端倪:方玄昊性子沉稳,修习时认真严谨,故内息浑厚,可以支撑较长时间;杨琼出了名的心高气傲,火爆脾气,交起手来招招欲占上风,不惜大幅使用内息,时间久了,自是难以维持。

交手约莫五十来招,方玄昊气沉丹田,一掌“震海寻鳌”平平推出,出手看似简单,但其间所蕴含的内息波动颇为精妙,既显水波之柔,又显风浪之烈。

杨琼本已筋疲力尽,内息消耗殆尽,遇上这么一招刚柔并济的招式,硬接的话只能败北,不接的话也退无可退。她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双掌齐挥,去接这一掌。

二人手掌相接,杨琼只觉一股强烈内息循着掌心而来,直震的五脏六腑都颤动起来。她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人也倒飞而去,撞在禁制上方才勉强站定。

方玄昊见状慌了神,赶忙跑过去问道:“你不要紧吧?”

杨琼擦去嘴角鲜血,冷冷道:“不关你事。”

方玄昊连忙道歉:“怪我不好,不知收敛内息,竟让你受这等伤。”

杨琼不搭理他,起身扶着台沿走下去。方玄昊呆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直到璇玑道长宣布结果,方玄昊的尴尬才稍稍缓解,他失神走下台来,面对众人的道贺,也只是勉强微笑。他抬头向人群里找寻杨琼的身影,没能找到;又向曜位弟子那边去看,仍未发现,只得摇头叹息,心中好不懊恼。

接下来岑柏舟和黄晶晶的对战则稍显平和,二人都是四转颠峰修为,年龄也相仿,拳来剑往,在陈云径等人看来俱是威力一般。

与前人有别的是:岑柏舟生性好动,黄晶晶童心未泯,二人交手之余,竟相互交谈起来。其间岑柏舟一句话说错,导致这场交谈演变为一场争吵。到后来二人渐觉体力不支,变成骂的多,打的少,好端端一场比试,竟显出几分滑稽味道来。

这场比试最后以岑柏舟一指弹在黄晶晶脑门上结束。他打赢架,又吵赢嘴,手舞足蹈好不得意。黄晶晶输了比赛,又屡屡为他辱骂,孩子脾气上来,哭着跑下台去。

璇玑道长宣布完结果后,岑柏舟乐得一蹦三尺高,双手插兜哼着小曲走下台来。围观众人从头到尾看完这场比试,俱是沉默无言,其中唯一一句反馈来自一位不知名的师兄:

“你妈这也行…”

汪炎对战唐婉秋的过程更显平淡,二人修为相近,俱是用剑,比的无非是反应速度和内息强弱。交手到第三十余招,唐婉秋一剑刺穿汪炎的袖袍,终结了这场比试,后者只得悻悻而归。

至此,东峰总共赢得三场比试,西峰赢得两场,最后这一场比试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东峰再赢一场,便是占优;输了,也是平手。

但台下弟子却纷纷呐喊吆喝,期待起下一场比试来。只因灵枝素来仰慕者众多,受欢迎程度仅次于大师姐林瑶。呐喊吆喝之人,十有八九是为一睹灵枝在台上的风采,而非替她打气。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众人眼中,林瑶对战陈云径,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这场比试的长短完全取决于灵枝的心情,她若是好心,自会早点结束;若是有心戏耍羞辱,便会延长时间慢慢玩弄他——这也正是他们所期待的。

岑柏舟赢得了比赛本来心情大好,忽闻台下众人吆喝呐喊,气不打一处来,直呼:“你们到底是不是东峰弟子啊?胳膊肘往外拐?灵枝师姐给你们什么好处了?难道还会亲你们一口不成?”

陈云径制止他的乱喊,心平气和道:“小舟,你这样喊下去,我们就要变成理亏了。”

岑柏舟道:“你倒菩萨心肠,被自家兄弟喝倒彩还能这般淡然。”

陈云径哈哈一笑道:“你以为什么人我都当兄弟?除了你和大师兄等人,其他人只能叫同门,算不得兄弟。”

岑柏舟听他情真意切说出这番话,顿时鼻子一酸,赶忙揉眼睛道:“哥,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但我觉得…”

“觉得我会赢?”

“我觉得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中得到历练…”

“靠,搞半天你也觉得我要输啊?”

第五十二章 武试(下)

璇玑道长鸣起水火磬时,陈云径已经在高台上发了许久的呆。他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觉台下众人宛如蝼蚁,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显得微不足道。此时他忽然发觉“人往高处走”这句话自有它的道理,只有站得高了,才能有更高的境界。

灵枝自打一上台就频频看他微笑,嘴角流露出的不屑颇叫陈云径不悦。

“怎么,以为自己稳赢了吗?”

陈云径在看着她微笑的同时,心中暗暗想起对策来:“她的九转玄功修为高于我,若是硬碰硬,难免重蹈卢师兄的覆辙。眼下我首先要做到的,就是避开她的锋芒,正如大师兄所说,人优我游。”

想到这里,他上前施礼道:“灵枝师姐,请吧。”

灵枝笑道:“怎么,不想在这多站一会儿了?”

陈云径道:“多站少站,自有天意,岂在你我。”

“哈哈哈。”灵枝毫不掩饰,爽朗笑开,“我就说嘛,你真是会开玩笑。好吧,既然如此,师姐就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你在这台上能站多久,完全是由我来决定。”

“是吗?”

陈云径说完,率先动手,一掌“苍龙探云”,直朝灵枝笑脸拍去。灵枝满不以为然,站定原地,使出一招“徐风式”,架住来掌卸去内息。陈云径修为本不及她,为她这么一架,只觉整个人都随着她的力道斜飞出去,赶忙运起内息稳住身形,后背已有冷汗渗出。

“师弟,站稳咯。”

见他慌乱,灵枝并未趁隙攻来,反而是站定原地调笑。

此举更加叫陈云径不悦,他暗暗咬牙道:“笑吧笑吧,待会儿要你哭。”

不等灵枝多说,陈云径身形一晃,再度出招。只见他左手打虚,右手打实,身似旋风,扶摇而出,使的乃是拳法里颇为精妙的一招,名为“一炁双生”,乃是由璇玑道长自创,因威力不俗,被纳入拳法,供观中弟子学习。此招精妙之处在于虚实诡辨,叫人应接不暇:若接虚拳则实拳旋即攻上,猝不及防;若接实拳,则虚拳可化实,可防守,仍是稳占上风。

璇玑道长在长台边缘看到他使出这招,不由点头道:“已得精髓,气意俱在。”

可惜陈云径听不见璇玑道长的点评,即便听见,也无暇接话。灵枝见他使出这招,暗自皱眉,盖二人九转玄功虽有差距,但论及拳道造诣灵枝并不算高。眼见拳来她便伸手去接,只欲凭自己的强大内息碾压陈云径而取胜。饶是如此,“一炁双生”的威力她却是有所耳闻的,其中虚虚实实变数,她根本记不住,索性不记,为此没少被清平道长责骂。眼下对方使出这招,难免叫她想起昔日责骂,略略慌神。

陈云径见灵枝抬手接了虚拳,不由暗喜,实拳顺势而上,直挥其腰腹处。灵枝惊觉,反手一掌弹开实拳,口中念道:“师弟,你顽皮了。”

陈云径也不答话,实拳借其力收回,虚拳又化实成掌,朝她额间抹去。灵枝冷笑一声,昂首沉腰,一招四平八稳“铁板桥”闪开这掌,续接“鱼跃龙门”,弹身而起,一拳砸向他肩膀。

陈云径见她拳来,慌忙侧身,拳风掠过,脖颈隐隐发凉。他不由道声“好险”,脚下发力,蹬地而起,同样跃至半空,一脚“苍松迎客”横扫而出,逼向其后腰。

灵枝在半空无处借力,只得硬接这脚,屈膝一式“飞仙踏云”,抵向其小腿。本来双腿相交,她自是占优。只要她凭内息震荡,便可将陈云径从空中打落,并震断其腿骨。但陈云径似乎有所察觉,招不使老,未等她腿到,便兀自收回腿脚,顺势展开双手一招“徐风式”推出,接下她虎虎生风这一腿,卸去大部分气劲。

即便如此,未卸完的气劲还是将他从空中震落。他一面暗道灵枝内息果然远超自己,一面就势翻滚起身,将余下的气劲也缓解掉。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已交手数合。台下之人看了,不由长大嘴巴。先前一面倒的呼声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自愧不如的叹息:

“没想到他刚入门这么点时日,就能有这般身手。”

“方才他所使的那招可是‘一炁双生’?看那架势,比你打的好八百倍也不止。”

“呸,比我好八百倍岂不是比你好一千倍!”

“你们别吵吵了,认真看行不行,先前我还觉得灵枝师姐会轻松解决,看样子有的打。”

“对啊,陈师弟,好好打!”

……

灵枝见他频频出招,开始厌烦,不等他动手,主动出击。当下时一招“天师降令”直拍其顶门,人未到掌风先到,威势颇为不凡。

陈云径折腾半天,所为的就是激怒灵枝。只有激怒她,才能让她化被动为主动,更大幅度地消耗她内息,也给自己更多机会。眼见她飞身扑来,陈云径亦不正面接招,肩膀发力滑到侧旁,这一掌便贴着他的胳膊从身旁掠过。

“想跑?”

灵枝看他躲闪,暗道一声,使出拳道中“粘”字诀奥义,身化纽带飞绫,辗转腾挪缠向陈云径主动求战。只见她左一掌“云海临门”,右一脚“灵蛇出洞”,拳脚并施,直朝陈云径攻去。后者一面躲闪,一面拉开距离,以防为她缠住难以脱身。

如此过了数十招,陈云径方知大师兄所言非虚:灵枝虽玄功占优,内息充盈,但身法相对并不算十分灵活。自己只要保持警惕,不给她肢体接触的机会,便难以落败。又过数十招,灵枝始终难以将陈云径缠住,反观自己,内息大幅消耗,倒显得被动起来。

再斗数合,灵枝终于按捺不住,怒道:“师弟,你想这样一直耗下去吗?”

陈云径拉开距离,且躲且道:“师姐,你误会了。一直耗的可是你,我还没用什么气力呢。”

“你…!”

灵枝脾气上来,越发凶狠,身如疾风,手化掣电,将拳道中威猛招式一股脑儿使将出来,直往陈云径身上招呼。此举却是犯了“粘”字诀之大忌,盖拳风刚猛乏柔,则对手更加容易拉开距离,长久以往,只会徒消内息。

斗到此时,台下西峰弟子也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回事?灵枝师姐怎么还不取胜?”

“难道她是中意这小子,还想跟他玩下去?”

“我看未必,你们瞧那陈云径,交手到现在尚且从容不迫,可能修为并不在师姐之下。”

“难道灵枝师姐不敌那小子?这曜位怕是不稳了。”

……

灵枝玄功造诣较高,感官敏锐,台下所言一字不落听在耳中,越发气愤,出招自是更加狠辣,内息源源不断消耗。她虽处于五转巅峰,这般消耗也是难以长久维系。再斗数十合,她已是胸口起伏,微微喘气。

这一细节自然没逃过陈云径的双眼,他暗道一声“就是此刻”,忽的反守为攻,主动贴近灵枝,一招“天师降令”径往其背心拍落。

“好小子,想偷袭师姐?”

灵枝及时察觉,冷笑一声,复使劲招。陈云径早就考虑到这一节,亦是冷笑一声,倒飞而出,避开她狂风暴雨般的拳脚。他心知肚明,灵枝此番已是强弩之末,若得安然避过,则夺胜实非无望。

灵枝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若是这一轮再不击败他,自己恐怕是难以取胜。这时节她不由想起早先在中庭相遇时,陈云径曾说自己九转玄功已破五转,她知道他是开玩笑。此刻她方才惊觉,陈云径并非玩笑,所说的全是真话——能和自己斗到这时,其实力至少也是四转巅峰了。

想明白这一点,她忽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陈云径牵着鼻子在走。对方先是使微弱内息发招,让自己误认为其玄功修为低下,从而生轻敌之意。再而只顾躲闪游走,耗去自己大部分内息,保留实力。此时出手,是判断出自己内息殆尽,作势反扑。

想到这她不由望向眼前的陈云径,只觉这个少年比自己想的要成熟的多。她只道这一切都是陈云径的计划,却不知他背后尚有个张九歌。不过话说回来,若只凭张九歌指点,还是难以取胜,陈云径对个中细节的处理,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斗不到多时,灵枝手中招式渐慢下来,浑身香汗淋漓,显然已经力竭。陈云径看的真切,不再躲闪,欺身而上,与其正面交锋。

须臾只见灵枝一招“灵猿跃海”,倒翻而回,欲躲开陈云径攻势。他岂能放过这等机会,跟一招“灵猿跃海”,疾飞而出,早已在灵枝落地处等候。灵枝见状,一掌“天师降令”挥出。她本就出招仓促,又兼体力不支,这一掌为陈云径稳稳接在手中,就势被他抓住手腕。

灵枝暗道不妙,想要抽身,却哪里还有气力?陈云径一招“徐风式”,连消带拉,将灵枝整个人拽到身旁。灵枝只觉身形不稳,难以站立,眼看便要跌倒,慌忙中胡乱揪住一处物事闭上眼睛。

等待半天不见跌倒,她再睁眼一看,不由尴尬非常——原来自己慌乱中所揪的是陈云径的衣襟。后者正衣衫凌乱望着自己微笑,而自己竟躺在他的臂弯之中!

第五十三章 归曜

灵枝在台下弟子的起哄声涨红脸,慌忙从陈云径怀里钻出,怨道:“师弟,你干什么?太没规矩了…这…成何体统…”

陈云径环臂于胸道:“我是好心,不接住你,难道任你跌倒?”

灵枝低头道:“那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陈云径撇嘴道:“师姐意思是要我私底下…”

“快住口吧…”灵枝低声打断他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这般不正经。”

二人言谈之际,台下弟子的起哄变成疑问:

“还打不打了你们?”

“就是,只顾站那儿说话,不用比试啦?”

“要谈情说爱换地儿去行不?脖子都僵了你们就让我看这出?”

……

灵枝听到这些话,脸越发红。她犹豫片刻,对陈云径道了声“承让”,竟扭头走下台去。

“师姐…”陈云径在她身后唤道,“你这什么意思,不比了吗?”

灵枝头也不回道:“混蛋,还不懂吗,你赢了。”

“我,赢了?”

陈云径兀自发懵之际,岑柏舟等人早已冲上台去,将他团团围住,道贺起来。磬声一响,璇玑道长的声音随之传来:

“最后一场比试,胜者:东峰陈云径!”

那一刻,不光是陈云径自己,灵珑道长、张九歌和一干小师兄弟们的脸上都挂起了自豪的微笑。

“厉害啊哥。”岑柏舟夸赞道,“方才见你仓促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没戏了。”

“去你的。”陈云径当即回应道,“打气也是你,丧气也是你。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方玄昊老实巴交道:“师弟,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战胜灵枝师姐的?”

陈云径想了想,道:“大概是她有心放水吧,若是她认真对敌,我早就被打下台了。”

方玄昊觉得其中另有蹊跷,正欲再问,张九歌从长台前跑来,一巴掌差点给陈云径拍吐血,拍完兴高采烈道:

“小子,可以啊!”

陈云径还他一胳膊肘子,喜道:“多亏了你指点。”

张九歌摆手笑道:“哪里的话,是你小子自己机灵。啥也别说了,今晚后山野鸡宴,我做东,听者有份。”

此言一出,众人一起欢呼。张九歌说干便干,当即开始给众人分配任务:谁拔鸡毛谁清理内脏谁劈柴生活谁去后厨偷佐料等等,概不烦絮。

他分配完任务,本想和陈云径多说几句。这时又是一声磬响,陈云径惊道:

“怎么,还有比试?”

张九歌摇摇头道:“非也,是你们该归曜了。”

“归曜”是曜位选拔赛的最后一个阶段:胜者已出,璇玑道长开启紫薇斗宫,任曜星挑选胜者依附。

众人闻磬,仰头看去:只见璇玑道长再现三花宝莲,从中出一画卷,卷上绘一金殿,迎风见长,须臾蔚然伫立于半空之中。

台下弟子见了,不由齐声夸赞道法神通。璇玑道长默念口诀,金殿大门缓缓开启,一道金光从中射出,转而化为一道金梯延绵而下。

“新晋曜位弟子入殿。”

璇玑道长一声令下,获胜六人循序踏上金梯,走入殿内。待得最后一人走入,金梯再化流光,收敛殿中,殿门缓缓关闭。

陈云径走入大殿,内里广阔无垠。有仙歌阵阵,从四面八方传来,回荡殿中,叫人听罢心旷神怡。又有飞天玄女徜徉半空,舞姿卓越,令人看了目不转睛。漫天星河流淌于穹顶之上,明暗闪烁,飞腾流转,委实美不胜收。

六人哪见过这等情景,俱是瞠目结舌,不知所措。移时有六颗飞星从穹顶落下,华光璀璨,跃动不已。

“这是…?”

岑柏舟一脸茫然,走上前去,伸手要去摸那飞星。后者如同有灵性一般,通通飞腾闪烁,让他摸了个空。

正在他暗暗吃惊之时,忽有一飞星跳动不已,“嗖”的一声疾飞他面门。岑柏舟见状,不由惊惧,大叫一声捂住脸。那飞星却穿过他的双手,直入脑中。岑柏舟只觉眼前辉光一闪,紧接着便听一个孩童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吾乃汝主命星天机是也,由此刻起,与汝合二为一,为汝曜位。”

“天机星?”

“正是,今后星命加身,汝必当一往无前。”

众人见岑柏舟忽的自言自语,正暗暗惊奇之时,余下飞星一如先前那颗,各挑一人疾飞而来。

陈云径眼见飞星扑面,心知乃是归曜之法,当下静立不动,任它飞入体内。华光闪过,陈云径脑中响起一个男子森冷的声音:

“吾乃七杀星,汝之主命星,此刻起与汝再结前缘,合而为一,曜汝前程。”

陈云径稍稍反应一会,疑问道:“再结前缘?你我先前便遇到过?”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前世因缘,汝皆淡忘,罢了。”

陈云径莫名道:“什么前世后世的,能不能挑明了说?”

他等待许久,那个声音始终没再响起。但那懵懵懂懂的“再结前缘”四字便似一道剑痕,深深刻入他的脑中,再也挥之不去。

待得众人一一归曜完毕,殿门再启,众人循序而出,重返中庭。璇玑道长开天眼略一睥睨,已知分晓,朗声道:

“空缺曜位已经完补,现宣布新晋曜位:

紫微星宇文佑辰;

贪狼星姚琳;

天机星岑柏舟;

巨门星唐婉秋;

武曲星方玄昊;

七杀星陈云径。”

曜位宣布完毕,众人齐声欢呼。新得曜位的弟子趾高气扬回到人群中,感受着来自同门的尊崇与羡慕。

陈云径不像他人得意洋洋,兀自埋头沉思。张九歌一眼瞧出他的异样,上前询问:“怎么啦?比试也赢了,曜位也得了,怎么垂头丧气的。”

陈云径闻声抬头,看见张九歌亲切的脸庞,正想将方才的事情全盘告诉他,那个森冷的声音忽又响起:

“不要说!”

“为什么?”他在脑中警问。

“不要说,一个字都不要说,谁都不可以说!”

“为什么?”他又问一遍,可那个声音就此没了动静。

他等待许久,始终不见回应,当下犹豫起来。片刻,他对张九歌道:“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

张九歌打量他一番,问:“是不是伤势还没彻底痊愈?”

陈云径微笑道:“大师兄不用担心,伤早好了,真的只是累了。”

张九歌道:“累了便先回去休息吧,晚上咱们再好好庆贺。”

陈云径点头,转身欲走,想想又回头,问张九歌道:“大师兄,你的命星乃是破军,对吧?”

“是啊。”张九歌应道。

“那个…你的命星有跟你说过话吗?”陈云径试探问道。

“当然啊。”张九歌道,“归曜那天说过几句。”

“后来呢?”陈云径顿时关注起来。

“后来…”张九歌捋着下巴想道,“后来就没有说过了。”

“一个字都没有?”

“一个字都没有。”

陈云径心知如果多说,大师兄势必追问,遂言尽于此,辞别众人,先回去歇息。将要出中庭之时,偏生遇上闷闷不乐的灵枝。后者看见他,眉头紧皱,待要上前,想想又转身离去。

陈云径本已准备好跟她打一场口水仗,见她径自走开,颇为费解。正苦苦寻思时,有人从背后拍他肩膀,回头一看,却是二师姐叶绯。

“恭喜你啊,陈师弟。”

叶绯的笑脸映入眼中,陈云径只觉烦恼和疲惫顿时化为乌有,还以微笑道:“谢师姐。”

方才灵枝举措被叶绯瞧在眼中,她微笑问陈云径道:“你可知灵枝师妹为何生你气?”

“因为曜位之事吗?”

“非也非也。高台上灵枝师妹自己认输,断不会为此生气。”

陈云径着实没有头绪,索性不再猜,直问道:“那是为何。”

叶绯也不绕弯,答道:“因为她是女孩子啊,你想,假如你是个女孩子,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男孩子搂搂抱抱,你不生气吗?”

陈云径年纪尚轻,对男女之事并不了解,唯一一个让他觉得接近两情相悦的人——彭扬——性格也是大大咧咧,素来对身体接触没有多大反应。此时听叶绯说起此事,他也不以为然,只觉既然事由己起,就去解决,问道:“她如何才能不生气?”

叶绯道:“这个嘛,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看你会不会说话了。”

陈云径道:“叶师姐,女孩的心思我猜不透,你能明示我再好不过。若能让灵枝师姐消气,就算我欠你个人情,你看如何。”

叶绯眼珠一转,点头道:“好得很,就这么定了。那我可就给你出主意了。”

陈云径忙道:“叶师姐快请讲。”

“方才听大师兄说,今晚你们要去后山摆野鸡宴?”

陈云径点头道:“是啊,叶师姐要来吗?”

叶绯道:“我去不去都无所谓,关键是你要想办法让灵枝师妹来。”

“她?”陈云径讶异道,“为什么?”

“哎呀。”叶绯轻戳他脑门道,“看你平日怪伶俐的,这时怎么傻乎乎?好啦,你也别多问。既然你托我帮忙,那就由我出谋划策,你只负责照做就行了。眼下你第一个任务就是把灵枝师妹请来赴宴,后面我会教你怎么做的。”

陈云径待要分说,叶绯竖起一只手指贴到他嘴边,示意他不要再说。

为她指端的触感传到唇上,芬芳流入鼻中,陈云径顿时乱了心神,只觉一点小小的酥痒从心间冒起,转而爬遍全身。他愣了愣,转而回过神来,直视着叶绯流转的眼波,点头道:

“好,都听你的。”

第五十四章 弄巧成拙

当晚后山篝火旺盛,一干人等围坐火旁,说说笑笑待野鸡烤成。张九歌身为主厨,一刻没有闲暇,不是添柴减柴,就是加佐料转烤鸡。

等着吃烤鸡的除了岑柏舟、方玄昊、卢青侯外,还有昔日在通玄阁被戏称“二胖”的许林超。他听闻要摆野鸡宴,立刻掏出珍藏的两坛佳酿换取赴宴资格,张九歌想也不想就答应了。须知涵虚观地处玄微,常人不得入,弟子无事不得出,这等境地,喝酒便成了一种奢望。张九歌酒虫入脑,别说佳酿,就是对方拿出两坛浊酒,也会答应下来,毕竟野鸡常有而酒不常有,以许林超的食量大不了多打三五只野鸡罢了。

众人正在讶异陈云径何以还没出现,叶绯带着黄晶晶、杨琼二人前来。张九歌见了,笑着欢迎,余人也纷纷起身迎接,毕竟来者可是令无数东峰弟子迷倒的二师姐叶绯。

叶绯嗅了嗅空气里的鲜香,直摸肚子道:“大师兄,你是不是偷学过烤鸡的秘方啊,这香气,比我家中厨子做的还要好。”

张九歌自嘲道:“以前靠这个混口饭吃,别拆穿。”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杨琼与黄晶晶二人先前还颇拘束,在笑声中很快便放松下来,与众人一起说笑。

大家正说的入港,就听脚步声传来,一个女子不耐烦的声音随之入耳:

“哎呀,烦死了,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非要叫我过来。”

说话的正是灵枝,她那边说完,瞧见篝火旁众人,又闻到烤鸡香味,顿时一通小跑奔来,指着叶绯等人叫道:“好啊,你们偷吃野味居然不叫我。”

叶绯笑道:“怎么不叫你?不是让你去叫你了吗。”

话音刚落,陈云径慢慢悠悠走过来,脸上既有欣喜,也有尴尬。他望着叶绯不住使眼色,似是在问下一步怎么做。叶绯只装不知,拉着灵枝坐到身旁,和她聊起天来。

岑柏舟见陈云径姗姗来迟,跑到他身旁,附耳道:“好小子,我说你干嘛去了,现在才来,原来是秘会灵枝师姐。”

陈云径连连摇头道:“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啊,那灵枝师姐…何其威猛,岂是我敢秘会的?”

岑柏舟笑的神秘道:“不是秘会,何以同时到来?说,来此之前有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陈云径当即一巴掌将他拍出丈把远,又揪住耳朵拽回来,悄声道:“你说你,一天天的不学好,尽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怕灵枝师姐听到撕烂你嘴巴。”

“疼疼疼…”岑柏舟求饶道,“快放手,再不放…不等灵枝师姐撕烂嘴巴,你要先撕烂我耳朵了。”

陈云径又拉扯两下,方才消气松手,走到火堆旁坐下。岑柏舟捂住红彤彤的耳朵,随他一起坐下。陈云径抬头朝叶绯望去,本想看她有什么指示,不留心与灵枝对视到,后者顿时一个大白眼翻过来。

叶绯心细如发,瞧见这一幕,只做不知,一面和灵枝说笑,一面背后偷偷勾手示意陈云径过去。

陈云径瞧见她勾手,心中会意,起身欲去。岑柏舟自方才就留意着他和灵枝一举一动,见他起身往那边走,阴阳怪气一声“唉”,又惹来他劈头盖脸一顿揉。

陈云径走到二人面前,犹豫着不知在哪落座。叶绯大方地往侧旁一让,拍拍中间的位置道:“来,陈师弟,坐。”

灵枝当即不乐意了,板着脸道:“你来这干嘛,那边没有坐处吗?”

陈云径挠头不知如何回答,叶绯替他答道:“哎,灵枝,师弟有心前来找你,你也稍微大度一点。”

灵枝俏脸挂霜道:“大度?如何大度,师姐,你不知道他,好…”

“好什么?”叶绯笑着问。

“哎呀,师姐你也戏弄我!”灵枝将手一甩,转身连叶绯一起不搭理。

叶绯对着陈云径眨眨眼,又朝灵枝努努嘴,示意他上前说两句。陈云径点点头,走到灵枝身旁坐下,诚恳道:“师姐,今日比试之时,多有冒犯,还望你能原谅。”

灵枝抠弄手指,一言不发,只当没听到。陈云径见状,扭头望向叶绯,后者又冲他眨眼,示意他继续。他只得咬咬牙,回过身又道:“其实今日我真的是见师姐身形不稳,恐你跌倒,才将你搂在怀中,谁知道…”

“停!”

灵枝慌忙打断他,夜色下脸颊绯红,也不知是篝火映照还是羞怯而生。她转过身来正对着陈云径,眼中竟蕴着一股莫名的温柔,低声说道:

“我毕竟是你师姐,你做出这种举措,让我怎么见人。”

陈云径见她好声说话,这才如释重负,忙答道:“师姐,你若是不便解释,我可以帮你跟大家言说。”

“跟大家言说?”

灵枝听罢他的话,心中忽的一阵悸动,紧张问道:“你待要跟大家言说什么?”

叶绯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似是有所好转,当下不再多听,起身去帮张九歌的忙。没了叶绯坐镇,陈云径顿时慌乱起来。他望着灵枝秋波流转的双眼,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斩钉截铁道:“我可以当着大家的面发誓,我陈云径只是为了扶住师姐,若是有半点非分之想,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你说什么?”

灵枝听到这话,好不容易缓解的面色忽然僵住,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你是说,你没有别的意思?那你还…”

灵枝说到这里,咬牙顿住,眼中似有晶莹。陈云径见状,莫名其妙,不知她喜怒。不待他细想,灵枝忽的站起身来,扭头便走。好在叶绯远远望见,赶忙前来拉住,一面劝慰她,一面朝着陈云径皱眉。

这时张九歌烤好野鸡,吆喝众人分食。大家一拥而上,接过野鸡大快朵颐。

叶绯好一番言语,终于稳住灵枝。张九歌又递过野鸡美酒,她方才坐下,与大家吃喝言谈。

趁这间儿叶绯将陈云径拉到一旁,认真问起刚才的事。陈云径便将经过一五一十说了,言罢只见叶绯面露惊诧,问道:“你所说的可是真话?”

“句句属实,不信你可以去问灵枝师姐。”

“我不是指这个。”叶绯也稍显急躁起来,“我说的是你发的誓,你真的对灵枝师姐没有…那个…意思?”

陈云径一脸无辜道:“叶师姐,连你也不信我?”

叶绯闻言,拍掌叹道:“唉,这事怪我,是我会错了意。”

“怎么?”陈云径惊讶道,“师姐你说的‘会错意’是什么意思?”

叶绯直言道:“我今日见灵枝师妹和你说笑,夸你有趣;又见高台之上先是你当众示好,后她让出比试。你侬我侬的,还以为你们…”

“我们啥?”

“两情相悦…”叶绯说出这四个字,羞愧低头,“所以我有心撮合,让你叫她来赴宴,想给你们更多相处的机会,谁知道反而弄巧成拙…”

陈云径听罢,一声长叹:“唉,现在闹成这样,我要怎么面对她。”

叶绯宽慰道:“你也无需担心,既然本是误会,澄清便好。灵枝素来大大咧咧,也不会放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额,算了,还是不说的好。”

陈云径见她欲言又止,不禁说道:“叶师姐,事已至此,有什么就直说吧。”

叶绯想了想,索性说出来道:“想必你也知道,灵枝师妹生的靓丽,性格活泼开朗,一向惹人喜爱,是不少东峰男弟子梦寐以求的姑娘。”

陈云径忍不住插话道:“师姐,你不也是如此…”

“去去去。”叶绯打断他道,“说你们呢,反倒说我头上来了。灵枝师妹她习惯了被人这般看待,眼光自是极高。可我看她对你,似乎倒有点青睐之意。”

“我?”陈云径赶忙摆手,“叶师姐,别开玩笑了。灵枝师姐怎么会对我青睐,除非她瞎了眼。”

叶绯悠然道,“你就这么不待见自己啊?”

陈云径道:“我不是不待见自己,只是心里有分寸。灵枝师姐样样都好,我自是高攀不起。”

叶绯道:“唉,你们男弟子就是这脾性,其实一个女孩子如果认可你,哪怕你出身卑微,貌不惊人,在她眼里也是光彩夺目的。”

“师姐,其实你说的这道理我也略知一些。昔日我在风云镇碌碌无为,浑噩度日,声名向来不好,后来有个姑娘,却愿意…”陈云径说到这里,略显羞涩,“愿意下嫁于我。大概她就如你所说那般,是认可我的吧。”

“风云镇?”叶绯闻言稍稍吃惊,“你是来自风云镇?”

“怎么,师姐知道我故乡?”

叶绯点头道:“孩童之时,我曾路经那里,唉,都是往事,不提也罢。你说的这位姑娘,她现在在哪?”

陈云径望向无尽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怅然道:“她和我一样,在外修行。分别不过数月,却觉得已经过去好久,也不知她现在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人照顾她衣食住行,陪她说话解闷。”

叶绯听罢,眼露羡意道:“如此说来,师弟倒是对这位姑娘惦念不忘。真好,有个能想念的人,独自闯荡也不会觉得寂寞。”

陈云径听她说出这番话,不由问道:“叶师姐,你没有想念的人吗?”

叶绯幽幽开口道:“有自是有的,像爹妈叔伯姨婶这般亲人,都会想念。但是像你和那位姑娘这种惦念在心之人,我却不曾有…也不对,应该说曾有过,只是当时不解其意,今时却已经记不清他的容貌。”

第五十五章 镇魔崖(上)

诸人吃饱喝足,已经午夜时分。其时烤鸡只剩骨头,佳酿只剩空坛。除了张九歌海量,兀自清醒,余人俱是东倒西歪。就连素来稳重的卢青侯、方玄昊,也是醉意盎然,打起太极。

陈云径酒劲上头,只觉五内翻涌,脑筋狂跳,抱着个圆石趴定不动。身旁叶绯醉眼迷离,睡中带笑,不知发了什么好梦。

“难受吧。”

张九歌见他兀自睁眼,试探问道。

“要吐。”

陈云径如实回答。

张九歌惋惜道:“这等美酒,吐了多可惜。”

陈云径道:“酒美不美我是尝不出来,但我待会吐的样子肯定不会太美。”

张九歌撇撇嘴,鄙夷道:“一个个的,不能喝酒少喝点,浪费我的酒。”

陈云径道:“你以为我想喝?小师弟才喝两口就耍酒疯,东敬一杯西敬一碗的,不喝他便要搂抱胡闹,你没看西峰几个女弟子都被他吓得喝多了。”

张九歌哈哈大笑道:“酒便是要喝的尽兴,柏舟今日够豪迈。”

陈云径瞥了眼树下瘫成烂泥的岑柏舟,叹道:“是啊,吐的也豪迈。”

张九歌见大家都已睡熟,来到陈云径身旁,附耳道:“其实喝酒不能来蛮的,要想千杯不醉,有秘诀。”

“哦?”陈云径面上满是好奇神色,“什么秘诀?”

张九歌拍拍他后心道:“运大周天试试。”

陈云径将信将疑,运起玄功周天。起先不觉变化,约莫盏茶功夫,忽觉腹内一股热气随周天而走,行诸筋百脉至泥丸,升腾而上。当下时一股股酒气竟由头顶发出,熏熏袅袅散在夜空。与此同时,腹内翻江倒海之感渐渐缓解,直至一扫而空,顿时醉意全无,神清气爽。

他收功惊奇道:“竟有这等秘诀,大师兄,你怎么发现的?”

张九歌笑道:“常在河边走,自然会划水。记住,这是我们的秘诀,不与外人道。”

陈云径懂事地点头:“自然。”

二人添旺篝火,复又攀谈,聊起白日比试。张九歌夸赞陈云径有勇有谋,先出奇制胜炼成极品仙丹赢文试,又老谋深算耗灵枝内息赢武试。陈云径坦言都是无奈之举,炼丹时自己只求将师尊所述方法发挥到极致,至于能否成功,不曾多想;比试时面对劲敌如灵枝,也只能以退为进,能赢下比赛实属侥幸。

张九歌趁兴亮起七星剑,醉舞一段。只见他仗剑腾跃,翩若惊鸿,一招一式间透出说不尽的潇洒恣意。陈云径看在眼中,记在心里,暗想涵虚剑之一道,大师兄造诣怕已冠绝门人,不输执教剑道的林瑶大师姐。

张九歌舞罢剑,二人正欲再多说几句,忽闻夜空传来破空之声,似是有人往天台而去。

陈云径不由好奇道:“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没歇息?”

张九歌皱起眉头道:“走,去看看。”

言罢他一跃而起,陈云径慌忙跟上——突破五转后他已可御空,只是尚未纯熟,一者行进速度不快,二者维系时间不长。张九歌当然明白这些,是以不等陈云径运功,早已提着他一飞冲天,撞入夜空。

二人循声而去,疾掠如箭,不消片刻,隐隐见远处有一道身形御空而行。张九歌眯起眼打量那人,从御空法门来看似非涵虚门人。如此跟了一段,他发现那人所要去的地方并非天台,而是迎仙岭。

张九歌猛催内息,身化疾电。眼看就要追上时,那人忽然也加快步调,飞的更疾。

张九歌颇为不悦,将陈云径放到一旁崖上,对他说道:“你在此稍等片刻,我且追上他再说。”

陈云径一路想着自己拖慢了他,好不懊恼。此时被他放下,如释重负,点头道:“大师兄,你快去追,我随后就到。”

张九歌不再多言,脚踏虚空,“嗖”的一声弹射而出,化为一道流光残影,朝着那人追了过去,其速度比及先前,快上不少。而那人似是有心戏耍他,眼见又要被追及之时,兀自提速,也化残影飞掠而去。张九歌一路追逐,那人只顾逃窜,并不回头交手,尽管观其修为似在张九歌之上。

陈云径眼见张九歌逐那道身形而去,咬咬牙,运起不大纯熟的功法,踏空而起。方升至半空,忽闻“嗖”一声响。他回头看去,不由一惊,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一道身影,正朝反向破空疾行。

他一方面担心张九歌安危,另一面见此人行踪诡异,不得不一探究竟。当下暗道一声“不管了”,催动内息,朝着后来的身影追去。

那人御空之法看似颇为娴熟,但陈云径追起来并不觉吃力。追了一会,他隐隐觉得那人似是有心让自己追逐,时不时放慢速度在等。再追一时,他猛然发现,此人竟是往镇魔崖的方向前去。

他不由记起入门那天灵珑道长所述条规:“镇魔崖乃是涵虚禁地,门人弟子不得授令,严禁前往。无故擅闯者,逐出观外!”

“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行至崖前,见他不动,也停下来,原地翻飞,似是挑衅。

陈云径看着那人如此猖狂,顿时气炸,暗道:“师尊说‘无故擅闯者’逐出师门,眼下此人出身不明,又这般戏耍于我,我为守卫观中安危前去会他,想来也不算‘无故擅闯’。”

想罢他怒喝一声,朝那人疾冲而去。那人这才满意,将身一转,再度飞掠前行。

陈云径直追到镇魔崖上,不见了那人踪影,停下兀自找寻。正逢此时,忽闻有人唤自己道:“道兄,你来了。”

“什么人?”

陈云径惊问道,环顾四周,却是不见半条人影。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疾走几步,见一道粗重铁链横陈杂草老藤间,链上隔三五环便扣一铁锁,锁头上篆刻涵虚禁制符文。铁链之后是一片黑乎乎荒地,百十步见方,其上横七竖八围满铁链。荒地正中有一土丘,丘上有一石碑,碑上又绕数十圈铁链。声音便是由土丘中传出!

他见前方景象诡异,驻足原地,犹豫要不要上前一探究竟。这时脑中那个森冷的声音又响起来:“过去。”

陈云径踌躇道:“万一有危险呢?”

“有我在此,保你无虞。”

“保我?怎么个保法,你不过是我脑中的一个声音。”

“吾之威力,汝尚未尽知。过去便是。”

陈云径听那声音态度坚决,本身自己也是好奇难挡,当下将心一横,越过铁链朝石丘走去。这边刚踏入铁链之内,周遭景象忽然一变!四下晨昏不分,日月难辨,黄沙连天,阴风阵阵,声声凄号从飞沙中传来,叫人不寒而栗:

“埋骨地里埋忠骨,丧魂冢间丧良魂。”

“锋从磨砺出,折戟登仙途。”

“青衫磊落堪几何,一朝命丧化笑歌。”

……

陈云径听了这些诗句,皱紧眉头,心道这沙中所隐的乃是一干壮志未酬的怨魂。方才想罢,忽有一道天光径落面前,光中一人,身着白衫,披发跣足而出,神情潇洒,气度不凡。

“道兄安好。”

那人开了口,陈云径一听便知,先前叫唤自己的正是此人。

“你是?”

那人见他问及,略一沉吟,作歌道:

“练就除魔真妙诀,劈山倒海更通玄。降龙伏虎随汝意,刃意锋光入九天。

剑气飞升高万丈,凛时殿内斩妖仙。神潜潇沙闲戏耍,悠悠道尽已千年。”

陈云径听罢,一头雾水,直言道:“我问你是谁,你背首诗出来,真是有趣。”

“有趣吗?”

那人闻言上前,直勾勾望向陈云径脸庞,如是良久,摇头叹道:“仙踪已随白鹤杳,徒留后人望尘嚣。唉,可悲可叹。”

“我说…”陈云径提议道,“能不能别老是作诗,说点我能听懂的行吗?”

那人点头道:“你并非不懂,只是不记得。轮回一遭下来,你倒成肤浅人了,哈哈哈。”

陈云径见他大笑,不知何故,只觉此人非疯即癫,也不愿再多话,只问道:“你若不愿说你是谁,就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所在…还有,方才有一人从此经过,你有没有看到?”

那人背起手,转身往回走去,且走且道:“我已告诉你我是谁,这里你也来过。除你之外,再无旁人敢来。”

“胡说么不是。”陈云径道,“你一不说名二不道姓的,怎么就告诉我是谁了?还有,我入观时日不长,今天第一次来此,怎么就‘来过’了,是梦里来过么?”

那人为他质问,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千年一觉神仙梦,醒来已是世俗人。道兄,你堕落了。”

陈云径见他说话颠倒,问不出端倪,只得作罢,当下拱手道:“先生既不愿好好说话,在下不打扰了,告辞。”

言罢他转身欲走,那人叫住他道:“且慢。”

“这会儿好好说话了?”陈云径止步回头道,“可惜你道兄我聊兴全失,不想再和你多话。”

那人仍是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指了指地上道:“你我今日聚首,天机复转,轮回重启。这件东西你权且收下,贴身藏好,他日必有用处…至于我么,等你驾驭了它,自会记起一切。”

陈云径顺他所指看去,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长不盈尺的木剑来。再回看时,那人早没了踪影。

陈云径遂仔细打量起木剑来。但见剑身光滑平整,雕工细腻,古色古香。剑尾缚一红绦,绦末缀一指甲大小的玉片,亦不知为何物。他打量罢了,又拾起木剑在手掂量,没想到看起来不起眼的一把木剑,入手竟沉甸甸如砖石。

掂量罢他将木剑纳入怀中,转身离去。方一踏出铁链,阴风飞沙通通不见,萦绕耳旁的凄厉之声也归于沉寂。他四下看去,自己好端端站在铁链旁,夜色深沉,繁星满天,若不是怀中的木剑触感真切,他怕要怀疑方才一切都是场梦。

他再看一眼四周,没能发现先前那道身影,只得作罢,回头去寻张九歌。不等他御风而起,半空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劣徒!谁让你跑这里来的!”

第五十六章 镇魔崖(下)

陈云径循声抬头,正对上灵珑道长严厉的面庞。同来的还有璇玑道长和清平道长,张九歌紧随其后。

四人落到镇魔崖,灵珑道长走到陈云径面前,抬手便是一记耳光,响亮的声音在崖间久久回荡。

“跪下!”

陈云径捂住脸庞,跪问:“师尊,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还没问你干什么呢!”灵珑道长怒冲冲道,“来,你告诉我,入观那天,我怎么对你说的!”

陈云径委屈道:“师尊,方才…”

“先回答我!”灵珑道长喝断他道。

陈云径无奈,一字一句诵道:“镇魔崖乃是涵虚禁地,门人弟子不得授令,严禁前往。无故擅闯者…逐出观外。”

“亏你还记得。”灵珑道长沉下脸道,“明知故犯,你想自毁前程?”

陈云径被他训的脑袋昏沉,心中委屈尽化无明业火:自己明明有充分的理由待言说,可是对方全然没有要听的意思。换做往日,遇上这样的人他不是动口就是动手。但眼下这个人却是自己的师父,忤逆师尊可是大不敬。

就在他按捺不住将要爆发之时,脑中的声音响起来:

“忍住,不要动怒。”

他攥紧拳头,对那个声音道:“凭什么?”

许久,那个声音回道:

“此时小不忍,则满盘皆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陈云径听到这话,胸中疑问逐渐盖过怒火,问那个声音道:“你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什么路要走?”

像先前一样,每到紧要关头,那个声音就沉寂下去。

张九歌见灵珑道长责罚陈云径,于心不忍,赶忙上前为其求情,将方才他所见说了一遍。灵珑道长听完他所说,陷入沉思,似自言自语道:“我涵虚地处玄微,又有多处禁制,常人难以至此,你所见到的究竟会是何人。”

他寻思罢了,见陈云径低头不语,似是认错,待出口的责罚尽数收了回去,对地上的陈云径道:“起来吧。”

陈云径站起身来,拍去膝盖前泥土,垂头默不出声。

灵珑道长见他这副模样,气又消去大半,稍稍缓和道:“说吧,为何来此。”

陈云径确认他消气后,将自己方才所见也全盘说与他听。说到追至镇魔崖时,那个声音忽又响起,打断他道:

“后面的且不要说。”

陈云径听到这话,立时收声。他虽不知脑中声音究竟是何来路,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声音不会害自己。

灵珑道长听完,更加疑虑,暗道涵虚观内怎会凭空冒出两个来路不明之人。

张九歌闻言亦觉惊悚,略一沉思,恍然道:“师尊,恐怕两者乃是同一人,他先用调虎离山之计引开我,再将师弟引至此处。其目的…却是不得而知。”

灵珑道长听他所说不无道理,又望向陈云径,问:“你来此后可有见到什么异状?”

陈云径想起那个声音的叮嘱,遂摇头道:“刚到此处,师尊便赶来。”

灵珑道长闻言,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他转向璇玑道长,问该如何处置陈云径是好。璇玑道长捋须道:“这孩子年纪尚浅,且他并非无故来此,亦未酿成祸事,可以不追究。”

三位道长又言说一番,纷纷离去。陈云径随张九歌回到后山,路上后者告诉他,自己方才追那身影未及,折返时又不见了他,怕他有什么闪失,便急找灵珑道长前来搜寻,却不想惹来责罚。

张九歌说起这节,言辞间满是歉意。陈云径拍拍他后背,直言无需放在心上,比起受责罚,他反倒更关注这件事本身。

“那人究竟何方神圣,竟能擅入观中而不为守山弟子发现?”

张九歌也是毫无头绪,坦言道:“观他身手,修为似在我之上。但他完全没有交手的意思,只是引着你我到处跑,不知是何居心。”

陈云径问道:“他引你去哪儿了?”

张九歌道:“本是去往迎仙岭,半途却忽然消失踪迹,我猜他大概就是那时去你那边了。”

陈云径道:“正如你所说,他修为颇高,却不动手,将我引致镇魔崖便失踪,难道只为让师尊责罚我?话说回来,这镇魔崖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张九歌道:“镇魔崖顾名思义,乃是镇压魔头的地方,你看那崖间铁索横陈,俱是用来束缚魔头。”

陈云径听得这话,暗想先前所见白衫怪客难道是魔头?可观他言行气度,出尘脱俗,非但不像魔头,反而有点仙意。只可惜这些不能说与大师兄听,否则以他的见识,必有定夺。话既不能明说,他决定换个方式表达,问张九歌道:

“大师兄,你可曾见过镇魔崖间异象?”

张九歌道:“异象是没见过,但崖间的魔头我倒是知晓不少。”

陈云径一听对了路子,忙问道:“快讲给我听听。”

“崖间镇压的魔头或为开山祖师镇压,或为天玑师祖降服,也有些是如今三位道长降服。我记得师尊曾提及过一个魔怪名曰‘瀚海碧蛟’,乃是千年蛟龙魔化所变。此怪物身长百里,翻江倒海只当戏耍,所过之处洪灾延绵,死伤无数。”

陈云径不由叹道:“竟有这般魔物。”

“是啊。”张九歌应道,“神州大地广饶,魔物千奇百怪。”

“那‘瀚海碧蛟’是如何被收服的?”

张九歌将七星剑一扬,傲气道:“全凭它!”

陈云径将信将疑道:“被一把剑收服了?”

张九歌笑道:“若是剑能伏妖,你我何须修行?瀚海碧蛟乃是为天玑师祖降服,禁锢于此。当时他手持七星剑,与魔蛟大战一天一夜,直杀的天地惨淡日月无光,最后借助天雷之力将其降服。”

陈云径听罢,望向他手中剑道:“如此说来,这把剑亦是相当了得。”

张九歌道:“是啊,七星剑经由开山祖师,天玑师祖,然后到师尊,再辗转到我手中,着实有段岁月,可锋芒从未退却。师尊常说:‘七星剑之神威,吾尚未得尽知。’连他老人家都不得尽知,我更懵懂。不过好在余生漫长,有的是时间去了解。”

张九歌说罢七星剑,又说起其他魔头来,当真是千奇百怪闻所未闻:来自西域的焚天烈雀,羽翼灼灼似天火,过处尽为焦土,着实凶悍;万古林间的七彩蜈蚣,修炼千年生十对翅膀,所发瘴气剧毒无比,仙家难挡;玉龙大雪山山脉一带的九尾妖狐,法力高深,吸人精元,阴险狠毒;北地凶水中的九婴怪蛇,一身九头,噬人成性,可口吐水火,御风而行,甚是可怖……诸如此类,多达上百魔怪,尽皆封印于镇魔崖下。

陈云径逐一听罢,始终没有与白衫怪客相关之妖物,不由失望。张九歌走后,他独坐回想起镇魔崖上每一个细节,发现漫天飞沙和凄厉鬼哭都不是什么重要线索,倒是白衫怪客所吟的那首诗中可能包含了许多未解的奥秘。对了,还有他所遗留的木剑!

想到这里他伸手入怀,掏出那柄小木剑仔细打量。抚摩之下,木剑竟发出微弱均匀的白光,吐息一般明暗闪烁。

“这…!”

陈云径见状,吓得差点把它丢掉。可转念一想,万一它是个宝贝,扔了岂不可惜,何不先观望观望再说?

于是他仔细观察起木剑,不多时便发现:木剑每一明暗闪烁,周遭灵气便会涌聚一次,其作用原理与打坐运行周天如出一辙。而它每一次明暗闪烁的时间,似乎与自己的吐息保持一致——呼吸急促时明暗交替便加快,呼吸平缓时便变慢。

“如此的话…”他寻思起来,“若是修习九转玄功时有此物助阵,岂不事半功倍?”

想罢他投诸实践,原地盘膝打坐,运行起玄功六转口诀。果不其然,在木剑加持之下,周遭灵气以原先数倍的速度毕集周身,灌输于筋脉间。而且他惊奇地发现:有了木剑引导后,进入体内的灵气变得越发精纯温润,一个周天下来,只觉全身说不出的舒爽酣畅,一如柳风拂面,叫人心旷神怡。

几个周天运转下来,陈云径试运内息,发觉又浑厚些许,若是按这速度修行,突破六转指日可待!想到这里他不由望向木剑,感慨道:“还真是个宝贝!”

第五十七章 八卦紫金炉

三位道长撇下张九歌与陈云径后,并未当即离开,而是各自去崖间搜寻一番,看那神秘来客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或是在法阵上做什么手脚——毕竟此地封印着一干凶狠妖物,万一走脱,观内观外都祸事不小。

有鉴于此,三位道长逐一勘察诸魔封印,一圈下来,并无异样者,方才安心。正待离去,素来心细的清平道长忽问:“两位师兄,这崖间所封印的魔头究竟有多少数量?”

璇玑道长答道:“其间有开始祖师所封印的上古四魔,师尊老人家所封印的六十余只妖魔,以及吾等所封印的十余只魔头,数来该有八十一魔物。”

“八十一?”清平道长面露惊色,“璇玑师兄,你可确定?”

璇玑道长正色道:“不会有差。”

清平道长道:“可方才数来,只有八十处禁制。”

灵珑道长蹊跷道:“方才查看,却是不曾数过,如此说来,走脱一魔头?”

三人当下又数一遍,一圈下来,确确实实是八十处禁制,少了一处。璇玑道长不由面色凝重,对二人道:“魔物走脱,非同小可,却不知走失的是哪路魔物。”

灵珑道长道:“此事当真难以分辨,又不能开了封印逐一验证,只盼所走脱的乃是并非上古魔物,你我尚可应付。若是上古魔物,却棘手了。”

璇玑道长道:“便是上古魔物,祭出你我宝贝,仍可一战。怕的是这魔物逃出观外,祸害人间,闹得神州大地生灵涂炭。”

清平道长道:“魔物困顿于此,年月已久,一旦挣脱,必要肆虐一番。此事怕是在所难免。”

璇玑道长闻言沉默,脸上现出哀恸神情。

灵珑道长略一沉思,心生一计,当即说道:“于今事已至此,悲天悯人亦无济于事。依我看,吾三人先将观内反复搜寻,若确定魔物走脱,再想对策。”

璇玑道长忙问:“有何对策?”

灵珑道长道:“便如二位所言,魔物肆虐在所难免,吾等不能阻止肆虐,但可将其肆虐时间缩到最短。昨日曜位弟子刚好填补完整,吾等搜索观中之时,可派这十二位弟子星夜兼程,赶往神州各地查探,一有消息,当即回报。吾三人得报第一时间赶往,降服魔物。”

璇玑道长听罢点头道:“越快收伏妖物,越少百姓伤亡。只得如此。”

灵珑道长见他首肯,道:“既然师兄没有异议,我与清平师妹这就召集弟子。”

于是三位道长径回中庭,让守夜弟子召集门人。丑时刚过,观中弟子大多熟睡,听得钟声,纷纷惊醒,赶到中庭。

陈云径方才体会木剑微妙,听闻钟声,匆忙赶来。只见庭前灯火通明,三位道长威严站定。余下十一名曜位弟子引众门人对向而立,俱是一脸惊奇。

他慌忙入列,身旁岑柏舟酒劲刚过,看到他来,悄声招呼道:“哥,咋这么迟才来,酒还没醒呢?”

陈云径瞪他一眼,没有答话,俄而就听璇玑道长朗声说道:

“深夜叫醒你们,是因为观中发生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众人闻言,无不惊悚,窃窃私语起来。灵珑道长和清平道长各自轻咳一声,私语戛然而止,璇玑道长继续说道:

“适才吾与二位道长探查镇魔崖,发现走脱一魔物,具体是何魔物,目前尚未尽知,亦不知其去向。故此召集尔等前来,兵分两路:寻常弟子彻查青冥峰,发现魔物当即回报;曜位弟子分往神州各地,一有魔物消息立刻通知吾等。”

门人得令,纷纷应道:“谨遵师命。”

璇玑道长说完,灵珑、清平二位道长组织两峰弟子前去搜查,张九歌和林瑶则带着曜位弟子朝迎仙岭而去。

路上陈云径问岑柏舟道:“不是说让我们分往神州各地查探,来这里干嘛?”

岑柏舟神秘笑道:“到了你便知晓。”

不多时众人在岭间落下,陈云径望向周遭景色,暗暗感慨:半峰以上,他平日只去天台修行,镇魔崖和迎仙岭都不曾去,没想今夜一齐去了。

迎仙岭岭头平日为云雾遮挡,难见全貌,陈云径此刻身临其境,方知别有洞天。但见岭头空旷平整,有松柏四散而生,怡然夜风之中,星空倒扣,别有风韵。张九歌带着众人紧走几步,穿过空旷地,来到一座大石炉前。

石炉高数丈,炉顶有一拳头大小太极阴阳鱼兀自旋转不歇,颇显神奇。炉身上细下粗,呈葫芦形状,其间密布大小法阵图案。图案正中有一细长方孔,每孔之下均有小纂标注。陈云径眯眼看去,小纂所书,尽为地名,如“中州瑟城”“北地沸城”“南溟离周岛”等等。

“这是何物?”看罢他不由问道。

“此乃八卦紫金炉,相传乃是大惠妙乐天尊至宝,后随七星剑一并传于其徒,即开山祖师神玑道长。”张九歌答道。

陈云径绕行一周,且行且看,看罢问道:“这丹炉上所步阵法图案,若得展开来看,便是神州大地版图?”

张九歌指炉身几处道:“岂止于此?你看这化鲲池、凤栖原、往生渊等几处所在,虽标注如此,然而并不存于世间。盖炉上所注,并非皆人世间去处,亦有仙魔驻处。三界浩瀚,远超凡人所想。”

陈云径不由点头赞叹:“果然巧夺天工。”

张九歌笑道:“巧夺天工之处,你还没见识到呢。”

言罢他以内息催动炉火,星点之光瞬时变为熊熊烈火,火光之中隐隐有山水景象。

“这又是什么神通?”陈云径见状不由问道。

张九歌道:“你到底是修道时日太短,不知‘炉中乾坤’四字精妙。八卦紫金炉乃是仙家至宝,内有风地水火,自成三界。祖师将它置于此地,作为我们通往外地的桥梁。平日千百里地须得御风许久,从此炉内转瞬即至。”

陈云径惊喜道:“如此说来,不是想去哪就去哪?”

张九歌道:“也不尽是,年代久远,有些法阵已然失效,当下能去的地方,便只剩这些。”

说完他指了指丹炉,有些法阵随着火焰升腾慢慢亮起,有些则始终黯淡。

陈云径看了,品头论足道:“虽不算多,倒也遍布大江南北,着实方便不少。”

张九歌道:“有的方便就很好了,若要你下山从桃花源处出青冥,且不说耗时良久,那隐仙湖之险恶你是不曾见过。”

二人言说之时,林瑶等的不耐烦,对身旁高澜和顾静姝两位师妹道:“我们先赴神州北面去查。”

说话同时她将手伸入一处位于神州北面的地段法阵,带出一颗丹药大小的金珠来。她将金珠纳入怀中,带着高、顾二人纵身跃入丹炉,顿化三道流光,飞入火中山水。

陈云径不解道:“那金珠又是何物?”

张九歌笑问:“你这傻小子,难道只去不回吗?”

说完他也取了一颗金珠在手,告诉陈云径其中奥妙。原来从这炉中出去后,想要原路返回,只要念起法诀捏碎金珠即可,否则就只能从空明湖那头绕原路折返。

张九歌讲完金珠作用,又传了陈云径口诀,正待带他一起前行,岑柏舟慌忙上前道:“大师兄,也带上我吧,跟你一起有个照应。”

张九歌点头答应,这时方玄昊也道:“大师兄,我也同去。”

张九歌犯了难,道:“师尊安排,三人为一队,分去四方。方师弟,如今我这已有三人,这可如何是好。”

方玄昊挠头道:“这…要不我和宇文师兄一起吧。”

陈云径却道:“大师兄,你带上小舟和方师弟一起吧。”

“那你呢。”张九歌不由问道。

陈云径道:“我可以和宇文师兄一同前往。”

岂料宇文佑辰忽然冷冷道:“你们一个个,大师兄不要就找我,打发要饭的吗?”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尴尬,尤其方玄昊,瞬间面红耳赤。正在此时,一道身影抢上前来,一把攥住陈云径的胳膊,说道:“不妨事,他跟我一起。”

众人循声看去,开口的正是二师姐叶绯。

第五十八章 毒患

叶绯说完,宇文佑辰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伸手取了金珠便要走。那边姚琳和唐婉秋二人见他形单影只,好心跟上,三人亦化流光入炉火。

张九歌眼看宇文佑辰离去,这才对叶绯说道:“绯儿,一路麻烦你多照看陈师弟。”

叶绯巧笑道:“知道他是你东峰的宝贝疙瘩,放心吧大师兄,我会好好照料他的。”

一行人中,林瑶三人取了北面金珠,宇文佑辰取了东方金珠,余下只剩西方和南方。张九歌心细,对叶绯道:“绯儿,你取南方金珠吧。”

叶绯问起原因,张九歌道:“陈师弟来自风云镇,位处中州偏南,你取道南方,他可以顺道回家探望亲朋。”

叶绯当即会意,取了离风云镇最近的南阳城金珠在手,回头冲陈云径眨眨眼道:“带我们去你家做客吧。”

不待他回应,叶绯念起法诀,陈云径只觉周遭金光一闪,身化清风,与叶绯、宋青青两位师姐一同被卷入炉中。

“噼里啪啦”的炉火声传入耳中,陈云径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那份炙热。此时他只觉身如木柴,被炉火一点一滴吞噬殆尽。伴随着炙热越来越强烈,“噼里啪啦”声逐渐被扭曲拉扯,转而化为车马人声。他正暗暗惊讶,忽然眼前一阵明亮,仔细看时,已经置身南阳城郊外。

叶绯拍拍他的肩膀道:“师弟,没事吧。”

陈云径摇头道:“没事,第一回见识这等神通,有点惊讶罢了。”

叶绯笑道:“我第一次见识八卦紫金炉时,比你还惊讶,不过见多也就习惯了。”

与二人同行的乃是西峰六师姐宋青青,资历仅次于灵枝。她生的恬静淡雅,素爱埋头钻研经书,是故懂的比寻常弟子都要多。落地之后她没有和二人闲聊,而是仔细查看起四周情形来。她在一颗半身焦枯的树前站定,看着从树冠延伸至根基的焦痕,脸上露出几分疑虑的神色。

叶绯注意到师妹的反常,走上前去,问她道:“青青,你发现什么了?”

“这焦痕。”宋青青指树道,“似是雷击造成。”

叶绯顺势看去,片刻点头道:“却是如此,大概是暴雨时被雷击中。”

宋青青摇头道:“不,不是。”

叶绯问:“何出此言?”

宋青青逐条分析道:“你看周边花草干枯,土地皲裂,显然久未降雨。再看焦痕,若是寻常雷击,应该炸裂开来,但这道焦痕却是顺势而下,断不是雷击所致,要我说的话…这应该是功法所致。”

叶绯道:“你的意思是,有人这这里交过手?”

宋青青点头道:“正是。”

这时一直聆听的陈云径开了口:“只怕不是有‘人’在这里交手,是有些‘东西’在这里交手。”

二人闻言,齐刷刷望向他问道:“何以见得?”

陈云径踢开树旁枯草,一只硕大的脚印赫然在目。叶、宋二人定睛一看,那脚印约长半丈,前方四趾,后方一趾,像是狮子老虎之类的猛兽足迹。

宋青青略一推算,说道:“脚掌长达半丈,身体岂不是得有屋棚大小?”

叶绯听了,托腮道:“难道是镇魔崖走脱的妖物?”

陈云径摆摆手道:“不可能,这脚印有些时日了,而崖间魔物走脱不过数个时辰。我所惊奇的是这种足迹居然出现在南阳城附近,难道城中有什么不测?”

三人说罢,疾朝南阳城赶去。须臾赶到,只见城门紧闭,无人把守,阵阵哭号声从城中传出,听在耳中甚是凄惨。

陈云径见此状,顿时想起昔日在瑶城所见,不由心头一紧,暗道:“也不知二弟还在不在城中,若在的话,是否安好。”

三人腾空而起,越过城门,朝里看去。但见一城之内,大小店铺都关了门,行人也颇为稀少;偶有几队结伴而行的,皆为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载棺且行且哭。除此之外,倒无异状。

三人落在一条无人巷中,恰逢一送葬队伍从巷外大路经过。陈云径慌忙上前询问,领头人对他说道:

“此事要从将军和大法师前往沧澜城伏妖说起,当日他除妖归来,城中无不欢腾,纷纷到街头庆贺。岂料当夜忽的起了一阵妖风,黑云蔽空,飞沙走石。有无数妖物从云中蹿出,吸人精血,着实可怖。”

领头人说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噤,仿佛那些恐怖景象仍旧历历在目。

陈云径急问道:“后来呢?”

“后来从云中又蹿出两个魔怪来,似是统领那群妖物的。一个头似狮,另一个身如蟒,都是生的无比可怕,凶暴异常,城门守军死伤者不计其数。好在有大法师和冷公子两位活神仙在,他二人前去迎战两个魔怪,阻拦其进城屠戮。两位神仙和那怪物从城门前一直杀到城郊,后来便消失了踪迹,至今未出现。那晚以后,城中忽然发了怪病,害病者三日内浑身溃烂,流脓血而死。家父…家父便是害这种病辞世的。”

陈云径稍表同情,继续问道:“那大法师的另外一位门徒呢,就是和我一般年纪的那个?”

领头人摇头只道不知。

陈云径见再问也没有结果,索性放弃,对叶绯和宋青青道:“两位师姐可能看出怪病是什么妖法?”

宋青青略一沉吟道:“三日内流脓血溃烂而死,观此征兆,似是一种名为‘血煞腐尸毒’的魔宗奇毒,我只在涵虚史料中读过,我记得涵虚丹道中有一丹方可破解此毒。”

陈云径道:“宋师姐,是何丹方,快告诉我们,于今加紧炼制,或许尚可救得城中百姓。”

宋青青面露难色道:“丹方我倒是记得,可是其中有味药材颇为罕见,怕不易得。况且师尊吩咐我们前来调查走脱的魔物,若是在此拖延时间,恐其责罚。”

陈云径指指城中凋敝景象,诚恳道:“师姐,眼前惨状你也亲见,难道见死不救?”

“这…”

宋青青一时难以抉择,望向叶绯。后者回望她微微一笑道:“宋师妹,师弟说的没错,我们先救下城中百姓再调查吧。”

宋青青见师姐发话,当下点头,道出丹方,却是一味中阶丹药,名为“松武正气丹”,专解奇毒。陈云径听得丹名,顿时记起,这味丹药他曾在丹经里读到过,乃是由松汁、柏液、雄黄等八种克毒药材混炼而成,宋青青所说其中最难得到的一种药材,乃是晶环蛇胆。晶环蛇乃是一种海蛇,通体晶莹,每十年背生一银环,故此得名。晶环蛇胆俱有化毒明目的奇效,蛇的背环越多,蛇胆药效越好,五环以上蛇胆珍贵程度不亚于天山雪莲。

想到晶环蛇胆这一节,陈云径不由犯了愁。他虽有心救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救下一城百姓,需要大量蛇胆,总不能现到海中去捞吧。

叶绯见他焦急,宽慰道:“师弟无需担心,晶环蛇胆而已,我自有办法。你们且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陈云径听她语气,似是有所把握,正待细问,叶绯已经破空而去。他与宋青青对视一眼,俱不知二师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二人无奈,只得原地等候。两个时辰过后,破空声传来,二人慌忙抬头望去,叶绯已然折返。她缓缓落下,将手中拎的大包裹丢到二人面前,微微喘气道:“所需的药材都在这里了。”

陈云径闻言将信将疑,上前打开包裹,里面是整整齐齐八个紫檀木匣。他分别打开,匣中所放的正是炼丹所需八种药材,其中便包括晶环蛇胆。

他不由大为吃惊,问叶绯道:“师姐,这些药材都是从哪来的?”

叶绯嫣然一笑道:“琐屑之事日后再说,眼下还是先炼制丹药吧,你我三人共同炼制,应该进展会快一点。”

陈云径点头同意,宋青青却又犯了难,苦笑道:“师姐,炼丹总得有个丹炉吧,难道用手炼吗。”

叶绯听了,拍起额头道:“我倒忘了这茬儿,丹炉沉重,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弄到的…”

陈云径眼珠一转,对二人道:“不就是丹炉吗,我知道有个地方,丹炉要多少有多少,你们随我来!”

第五十九章 三顾将军府

两人将信将疑,跟着陈云径一路往南大街走,不消片刻,到了将军府。陈云径看着熟悉的红门石猊,心中不由感慨:“老子又回来了。”

他上前敲响门环,侍卫迎门而出。他客客气气一抱拳,问:“夏将军可在府上?”

侍卫警惕道:“你是何人,为何问起将军?”

陈云径微微一笑道:“若是将军在,就说是陈上仙至此拜见,他自有区处。”

侍卫上下看他几眼,似是对“上仙”二字充满质疑。陈云径只任他看,回头与两位师姐言谈自若。侍卫看罢,跑回去禀报消息。不一会儿,就听脚步声急促,夏元朗带着史德治、夏芬芳二人亲自出门前来迎接。

“陈上仙!好久不见。”

夏元朗抱拳施礼,紧走两步来到面前。史德治摇着纸扇跟上,满面春风。夏芬芳看着眼前陈云径,有点认不出来。

“夏将军。”陈云径还礼道,“打扰了。”

“哪里的话。”夏元朗笑道,“上仙亲临,蓬荜生辉,快里面请!”

陈云径也不推辞,带着叶绯、宋青青径入府中。夏元朗吩咐下人上茶,众人坐定,陈云径介绍完宋青青后,又介绍起叶绯来。

“叶绯…”夏元朗听到她的名字,猛然想起什么,“令尊可是南海郡王叶长天?”

叶绯略一沉吟,点头道:“正是。”

夏元朗顿时满脸敬重道:“同在朝堂近十载,头一次得见叶郡王之女,竟是如此兰心蕙质国色天香,幸会。”

叶绯淡淡道:“将军多礼了。”

陈云径听完二人说话,不由瞪大眼睛望着叶绯。他隐隐记得岑柏舟曾经说过,叶绯家境显赫,势力极大,不想竟是郡王千金。从夏元朗脸上的敬重不难看出,这位南海郡王在朝中一定位高权重。出生于这样的家境,能够放下名利场去修行已属不易;而像叶绯这样平易近人,毫无架子,更是难能可贵。他顿时明白,先前叶绯破空而去,便是回家去取药材了——晶环蛇胆这种东西,对于一个世家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夏元朗问候完叶绯,和宋青青又寒暄几句,进入正题,问陈云径道:“不知陈上仙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陈云径当下将南阳城所发生的事又仔细询问一遍,夏元朗知无不言,详细告知。陈云径听罢,眉头紧皱,又问起叶洛凡的下落。

夏元朗如实答道:“除妖归来后便不曾见得。”

陈云径暗道原来叶洛凡自武陵渡一别后便没有回南阳,也不知现在何处。好在叶洛凡身手了得,也不至过于担心。

想罢他和夏元朗说起正事来:“将军,实不相瞒,这次前来,确实有事要找你帮忙。”

后者忙道:“但说无妨,能帮上忙的夏某定当赴汤蹈火。”

陈云径微笑摆手道:“不是多难的事,犯不上赴汤蹈火。将军,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想借你府上几个石炉一用。”

将军府地大宅深,晚间照明,石炉必不可少。这种东西造工简单,材料易得,官员家中随处可见。夏元朗贵为镇南大将军,府上石炉比起寻常官员家更加精美别致。

叶绯听到这话,顿时明白陈云径的用意,心道:“陈师弟果真是胆大心细,竟想起到将军府来借石炉。这些石炉拿来照明虽不显明亮,用来炼丹却是再好不过。”

夏元朗却是不甚明白,满脸疑惑问道:“上仙要石炉有何用?”

陈云径想了想,将炼丹一事简明扼要说与他听。夏元朗听完,先是一愣,忽的起身便拜,不无感激道:“陈上仙心怀南阳子民,夏某铭记于心,请受我一拜。”

陈云径赶忙扶起:“将军无需多礼,修行之人本该济世为怀。”

夏元朗当即吩咐下人将院中石炉抬了十几座供其挑选。考虑到需要长时间炼制,陈云径从中挑了最为厚重的三座。三人当下在后院择一空旷地,升炉起火,着手炼制起来。

陈云径等人专注炼丹之时,夏芬芳与史德治一直躲在角落偷看。昔日群仙宴上,他埋头吃喝不愿显露,二人只道他是江湖骗子。后来看他与阴七杀交了手,始觉有修为,但又不知深浅。今天再看他,内息频频催发,衣衫无风自动,仙家风范,一览无遗。

史德治不由拍拍额头道:“好在当日没看走眼,结下仙缘,不然今时今日上哪找这么位活神仙来当救星?嘿嘿,如今可有这些妖怪好受了,与他作对,岂不是找死嘛。”

夏芬芳听罢,脸色难看。妖怪好不好受暂且不知,她已经不好受。当日陈云径下榻府上时,曾有事求见,被她一口回绝。如今想来,似是大大驳了这位上仙的面子。但眼下他能不计前嫌,拯救南阳黎民百姓,这份胸怀,便是素来顽皮的夏芬芳也为其折服。

史德治见夏芬芳只目不转睛盯着陈云径看,似是心生爱慕,当下投其所好,话锋一转道:“三小姐,你看这陈公子…啊不…陈上仙,人品出众,相貌俊朗,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最佳伴侣啊。小姐若是有意,何不…”

夏芬芳反手就是一掌呼他脸上,斥道:“去去去,都什么情况了还在这贫,这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我就是说也要等危机过去再说啊。”

史德治一手捂脸道:“所以小姐确是对陈上仙动心了?”

夏芬芳本来没想这茬,听他提起,再望陈云径,发觉他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一股常人少有的潇洒,心中一丝向往兀自生长起来。

似这等情景也属常见——夏芬芳年少不经人事,对于男女欢爱本就不甚了解。眼下陈云径之所以脱颖而出,无非是因他上仙身份坐实,已然不凡;又有济世之心,英豪之气尽显。古往今来,哪个女子不爱慕英雄豪杰?可说是爱慕,毕竟爱的少,慕的多。

但她哪想到这么远,只在爱慕那节便已停驻,不想其他。她又看片刻,对半边脸红肿的史德治道:“喂,你说陈公子,他…他…会不会已经有意中人了?”

史德治为博她开心,张口道:“似陈上仙这种人中龙凤,眼光自是极高的,寻常人家他压根看不上,须得是像小姐这样身份高贵相貌出众的女子,方才配得上他老人家。”

夏芬芳“呸”一声道:“自己一大把年纪,叫人‘老人家’,也不怕人折寿。我听你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呢?你说的那‘身份高贵相貌出众的女子’,到底说的是我还是他身边那叫叶什么的女子啊?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般配的很,成双入对的。”

史德治眼珠转悠一圈,登时想好说辞,张口便道:“三小姐多虑了,叶上仙与他乃是同门,结伴而行是常有的事。这同门如同行,同行之间哪会相爱?就像我们师爷这一行,相见都是互生鄙夷,嘴上笑嘻嘻,心里娘西皮。再说,哪有成双入对,那不还有个宋上仙么,难道还带着小老婆同行?”

史德治一番话虽无道理,但是中听。夏芬芳闻言偷笑,欢愉异常,心中已经开始构想与陈云径两情相悦的画面。但凡情爱,起始皆是如此;但到临末,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夏芬芳乐完,问史德治道:“哎,师爷,你这么有才,帮我出个谋划个策呗,怎样才能让陈公子对我…怎么说呢…心生爱慕?”

史德治听到这话,眉头微皱,支吾道:“三…三小姐,这等事我哪策划过,要不咱还是找个专业人士,譬如…媒婆?”

“滚。”

二人叽叽喳喳的时候,陈云径等人已炼得些许丹成,整个后院异香扑鼻,鸟雀欢鸣。夏元朗闻香而来,见识到三人炼丹的功夫,不由鼓掌道:“这等仙家手段,夏某还是第一次见。”

陈云径毫不吝啬,取出一粒刚炼制的丹药,递到他手中,说道:“此乃松武正气丹,有化解奇毒的功效。将军且收下,以备不时之需。”

夏元朗收了丹药,正待拜谢,忽有下人急跑过来,神色慌张道:“将军,大事不妙!那些妖物卷土重来,已经杀到城门口,还请将军速速避难!”

第六十章 英雄

夏元朗听罢,指着下人怒斥道:“荒天下之大谬!我夏元朗身为镇南大将军,妖物来袭,不战反逃?来人,将这不知轻重的匹夫拉出去斩了祭旗!”

群仙宴上陈云径早已见识过夏元朗的血性,“中州十二真仙”血溅当场,他也不过当玩笑看。这种冷血脾性他颇为不喜,当即劝阻道:“将军,大敌当前,将士本就不够,还要自相残杀?”

此言一出,夏元朗顿时息怒,点头道:“上仙所言极是。”

言罢他吩咐那下人前去传令:“城中剩余将士即刻齐集,准备迎战。”

下人走了一遭鬼门关,冷汗横流,疾跑出去。须臾只听哨子箭响,烽火烟发,不到片刻,鼎沸人声、车马声直传府内。

叶绯见状,不由暗赞道:“到底是镇南大将军,铁律如山,军令一出,人马顷刻便来。”

夏元朗听到府外响动,心知人马集合的差不多,当下对着三人一抱拳道:“烦请列位上仙继续炼制丹药,此乃城中百姓亟需,夏某前去会一会那妖物,失陪!”

言罢他转身跨步,步履平坦,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危机之下尚且镇定自若。相形之下史德治就显得有点慌张,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夏元朗出了门,脚步蹒跚的像七旬老翁。夏芬芳实在看不下去,照屁股上一脚,把他往前送出一大截。

陈云径等人听闻妖物来犯,无不动容,一面加紧炼制,一面互相商议。陈云径提议将炼丹之事暂且放一放,且出去对付了妖物再说。宋青青摇头否定,说本来炼丹已是分外之事,如今还要掺和进妖患,师尊所吩咐之事只会进行的越发缓慢。二人达不成一致,齐齐望向叶绯,希望她给个定论。

叶绯想了想,对宋青青道:“师弟有心济世,师尊听闻必会大加赞许。你我既随他炼丹,何不再随他除妖?况且适才听下人所说,妖物卷土重来,其中必有蹊跷,万一与走脱的魔物有什么关联呢?”

宋青青听罢,颇觉有理。于是三人将所炼制丹药数了数,总共三四十枚。陈云径将丹药一股脑儿捧给夏芬芳,嘱咐道:“你且吩咐下人,将这些丹药分发给中毒百姓,一颗丹药至多分成五份,拌水服下,药到病除。健全之人喝些药水,也能防患未然。”

夏芬芳听罢,连连点头。

陈云径说完,和叶、宋二人一起动身,临行回头又对夏芬芳道:“你自己也记得用药。”

夏芬芳听了这话,心头一暖,正待仔细望望他眉眼,三人已经出门而去。

夏元朗带兵先赶到城门前,遥见远方黑云压顶,鬼哭阵阵,一派凄迷阴森景象。他观望罢了,勒马站定,转头对身后军士们高声喊道:

“你们皆是追随我夏某走南闯北征战天下的精锐之师,一路攻战,可曾畏惧?”

将士齐呼道:“不曾!”

夏元朗继续呐喊道:“汝等手中剑戟,一直以来所向披靡,令神州之敌闻风丧胆,我镇南大将军的名号,是你们一刀一剑砍出来的。此言可有虚假?”

将士再度齐呼:“并无虚言!”

夏元朗满意点头,手中盔缓缓套上脖颈,腰间佩剑一拔,锋芒直指苍穹,威压如战神。他拍马而行,绕着将士们一面奔跑一面呼喊道:

“吾镇南军所到之处,便为净土,无论鬼神,不得进犯!今日妖物来袭,你我同仇敌忾,还以颜色!众军士听令,与我杀入敌阵,叫它们瞧瞧我们镇南军的威名!杀!”

喊罢夏元朗一骑当先,高举宝剑,杀向黑云。众将士见状,无不热血沸腾,骑兵催马,步卒狂奔,紧随其后冲锋上前。那时节,刀剑寒芒起,杀意漫天生,便如夏元朗所言,这等精锐之师威势,当真是神鬼皆惧。

那边黑云见得大军杀来,越发汹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云中现无数妖物嘴脸,发凄厉呼啸之声,甚为可怖。眼见大军与黑云冲撞在一起,喊杀声、哀嚎声、鬼哭声、车马声响彻四野,刀光、火光、妖光、血光此起彼伏。

混乱当中夏元朗手起剑落,直劈近前一妖物,剑锋过处,黑云倏忽散开。待他错身,云团复拢,一张血红面孔从中露出,生六目如蛙,目中发红光似血,直射夏元朗后背。

眼看夏元朗遭厄,忽然一道身形从天而降,横剑荡开红光。夏元朗定睛看去,来者正是叶绯。二人对视一眼,举剑直指那妖物,作势欲搏。与此同时,陈云径和宋青青也来到战场,三人将夏元朗围在当中,各运神功,击退从上下两路进犯的妖物。

厮杀一阵,镇南军很快败下来。盖那妖物虚实不定,刀剑难伤。偶有威猛者砍倒两三只,却不敌更多妖物围攻。夏元朗眼看手下军士血肉横飞,死伤无数,先是心痛不已,转而怒火中烧。他握住陈云径的肩膀,对三人道:

“上仙,今日一战,我赌上镇南军的性命和荣誉,若不得除此妖物,军士们的牺牲就一文不值!你们不用这般护我,只求能追随你们一同杀退妖物。”

陈云径道:“夏将军,今日你若战败,南阳城百姓俱无生机。你放心,我三人一定与你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口气。”

言罢诸人杀入黑云之中,刀剑起,内息发,身化疾风掣电,一扫阴霾。然双拳终归难敌四手,杀了半个时辰,四人俱是隐隐力竭,但那黑云只增不减,仍是源源不断涌来。

陈云径不由思忖,似此情景,黑云不过为军士,其背后必然有个领头的发号师令。想罢他拜托两位师姐保护好夏元朗,自己足下发力,蹬地而起,直跃半空。果不其然,远处漫天黑云间有一点绿光幽幽射出,甚是诡异。大股黑云便是为这绿光吸引,萦绕其周围,转而攻向人群。

他看明白这点,当即落下,将所见告诉两位师姐。

叶绯听了,言道:“想那绿光便为妖物关键,你我与其在此耗尽气力,倒不如一齐攻那绿光,或许有些胜算。”

宋青青点头道:“师姐说的是。”

于是三人将夏元朗护送回军士中央,一跃而起,直扑那绿光。绿光似也感应到来者,一阵颤动,腾空直入云巅。三人毫不犹豫,追过云层,见那绿光停在一处,兀自颤动不已。宋青青见状,仗剑上前,直刺绿光。圃一触及,只听“嘭”一声脆响,剑锋却似触在顽铁之上,被弹了回来。

宋青青不由大吃一惊,复观手中剑,锋刃处隐隐弯曲,几近损毁。反观那绿光,却是仍旧颤动,显然那一剑对它没有造成半点伤害。

于此同时,一个粗犷的声音在云间响起:“尔等何人,敢来干涉吾宗大计!”

陈云径挡到二人身前,对着那绿光道:“你又是什么妖怪,还不现出身形!”

“哈哈哈哈…胆敢这样和我讲话,你一定是活腻了!”

笑声粗野如兽吼,在云间久久回荡。绿光随着笑声一齐颤动,转而扭曲拉伸成一道魁梧身形。须臾绿光散去,只见一狮首人身怪物伫立云端,身着玄色铠甲,手执一面开山大斧。

三人见状,无不吃惊。那怪物将大斧一挥,掀得风响如号,挥了两下,张开血盆大口道:“吾乃隐曜急先锋,开山大圣熬猊是也!汝等何人,敢挡我去路,快上前来受死,让我一斧将你们仨劈成六截!”

宋青青顿时脸色一沉,对二人道:“竟是隐曜魔宗的怪物,师姐,师弟,须得小心应付。”

陈云径不以为然,轻蔑一笑道:“畜生好大口气,是肉吃多了吧?小爷陈云径,涵虚门人,今天特来给你松松皮!”

言罢他疾飞上前,使出涵虚拳道,一招“一炁双生”,直取熬猊无铠甲覆盖的咽喉。后者见了,怒吼一声,也不去挡,只将大斧横挥,扫他腰间,所使的却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陈云径早料到他有此举措,招出不收,身形轻巧的一飘,与斧面相平,避开这一击的同时,拳头已经重重击在它咽喉处。

耳听“咚”的一声闷响,陈云径只觉手臂一麻。劲可裂石的一拳打在那怪物喉头,却似捶在了铁块上,自己整个人都被震的倒飞而出。

熬猊硬生生吃下这一拳,却只是扭扭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骨骼声响,扭罢嘲笑道:“这等气力,给我挠痒痒都嫌不够。涵虚门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住口!休要辱我师门。”

宋青青闻言气急,挺剑再欲上前。陈云径拉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道:“师姐,头一次遇到这么好玩的东西,你让我先玩够了再出手不迟。”

陈云径之所以敢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方才并没使用全力,只是有心试探这怪物到底何等修为。方才它挥出那一斧,陈云径近身感受到力道,已猜出对方是力大于气。他眼下要做的,便如当日在曜位选拔中对战灵枝一般,先耗尽他的体力。

一旁叶绯见他自告奋勇,也不阻拦,只将手中长剑递过来,悠然道:“师弟既然想玩,就玩个尽兴,拿上兵器,不要吃亏。”

陈云径接过叶绯手中剑,只觉沉甸甸,似非凡物。他拔剑出鞘,顿有流光溢彩绽放而出,照亮云霄许久方才散去。再低头看时,手中只有剑柄,不见剑锋。他不由回头望向叶绯道:“师姐,这玩笑开大了吧。”

叶绯淡淡一笑道:“此剑名为‘承影’,剑锋如影,不得轻见。但凭使时,自见其威力。”

陈云径听罢,随手挥动两下,顿见身旁云团切开两道整齐大口,延绵远去。他不由欣喜道:“厉害,师姐的剑比及大师兄那剑,似要更胜一筹。”

言罢他举剑直指熬猊道:“畜生,久等了,小爷这就来驯服你。”

云下众军士与妖云仍旧搏杀不息,夏元朗毫不怯懦,以身率众直扑妖物。镇南军虽经过一番败阵,此番比及先前,倒更显英勇,只因方才陈云径等人从天而降奋勇杀敌的形象已为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能有这样几位神通广大的仙之侠者、济世英雄助阵,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六十一章 传言

“不得了,不得了!”

许啊五一路鬼哭狼嚎跑进凤来仪,沿街看客纷纷猜测他可能是家中起火。钱超头一回见到如此不冷静的大当家,赶忙端茶上前安抚。岂料他一把推开茶,激动万分道:

“前几天南阳城闹妖怪!”

酒楼众人一听这话,纷纷围拢上来问起细节。

“我的大伯的小妾的二姨的亲闺女就住南阳城,她说的可真切啦!说那妖怪有水缸那么大,火红的一个大脑袋没身子,脑袋上生眼耳口鼻,黑气萦绕,飞来飞去,吸人精血。”

许啊五连说带比划,仿佛亲见。众人听罢,不由惊叹。

角落的桌上,一人微微侧过脸,扫一眼眉飞色舞的许啊五,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

“这家伙,还是老德行。”

此人将茶钱丢到桌上,起身欲走。正在这时,就听许啊五接着说道:

“当日群妖围城,景象可怖。眼看南阳城就要为妖物夷平,来了三位神仙…一男两女…稍稍施了点神通,便退去妖怪。哦,对了,他们还炼制丹药分发给中了妖毒的人,这等菩萨心肠…真是活神仙啊!”

那人听到这些,又重新坐下,寻思道:“既除妖又炼制丹药,莫不是涵虚门人?”

许啊五继续说道:

“三个神仙年纪轻轻,相貌惊艳,气度不凡,修为更是了得。特别是那男神仙,听我大伯的小妾的二姨的闺女说,当日他手持神兵,飞天遁地,和一个狮子头的妖怪大战了一天一夜,硬是把它杀退了。我大伯的小妾的二姨的亲闺女当时就看上了他,想要上前问个名姓时,三位神仙早已不见踪影。她只听镇南大将军‘上仙’‘上仙’的叫,具体叫什么就无从知晓了。”

众人听罢,无不称赞道:“这等英雄气节,着实叫人佩服。连镇南大将军都以礼相待,想必确是了不得的神仙。”

那人听到“陈上仙”三个字时,浑身一震,起身拨开众人,上前一把揪住许啊五,厉声问道:“你说的话几分真假?”

许啊五看清来者,战战兢兢道:“大…大小姐,你这是闹哪出啊?”

揪人的“大小姐”正是彭扬!

原来当日陈云径离去后,没多久莽三又借故思乡病严重先回风云镇,只剩她一人在花月山庄跟杜晚棠学习功法。

转眼数月过去,功法精进的同时,她越发觉得孤单,不免思念起风云镇的一草一木。杜晚棠瞧出她的心思,让她将修行暂放一旁,回乡探望一下父老乡亲。她心中本就向往,师父又发了话,当即恭敬地从命。

宝贝女儿回家后,彭老爷子大为欣喜。她和陈云径出走时,没留半点儿消息,老爷子只道年轻人心潮,来个旅行婚事也说不定,是以没有过于担心。后来数月过去,始觉不对,到处差人打听,全无结果。他这才慌了,想要找陈云径亲人问个究竟,偏生那陈云径又是无父无母的野小子,问无可问。

正在他万念俱灰之时,女儿忽然回家。他只道女儿一别数月,吃苦受累怕是瘦了;却不想女儿非但没有瘦,精气神都与往日大不相同。他不由喜出望外,声泪俱下,早先想好的责罚之言一个字没说出口,转而好声好气问起女儿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彭扬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如实相告。整个聆听过程中,老爷子时而惊讶,时而大笑,时而担心,时而叹息。

整场听罢,他看着女儿,认真说道:“有空叫你师父来家里做客,我一定好生招待。”

彭扬听了暗自好笑,想杜晚棠是何等超凡脱俗之人,怎么可能来此做客?即便来了,也是为别的事情而来,不会为人间烟火五斗米。

彭扬反问起陈云径的消息,老爷子颇为诧异道:“那小子一直都没回来过,难道他没有联络过你?”

彭扬摇头黯然道:“花月山庄与世隔绝,少有外界消息。即便他有心联系,怕也无人传达。”

老爷子沉默许久,缓缓道:“啊扬,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我这个当爹的按理不该管。但是眼见你这般失落,我又不得不说两句。那姓陈的小子,他对你到底有没有上心?他若是那种负心薄幸之人,始乱终弃,爹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我这就找衙门的朋友…”

“爹!”彭扬打断他道,“您就甭瞎操心了,我们好得很。”

老爷子将信将疑道:“好得很?好得很连个消息都没有吗?”

彭扬幽幽道:“他与人有约,一心想着拜入涵虚观,历尽曲折,无暇联络,这种事情我是理解的。待他达成心愿,自会来找我。”

老爷子本欲再说,见女儿神情有些不对,将后面的话全部咽回肚子里。总之女儿回来便是最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彭扬嘴上肯定,心中并不踏实。这段时间来,她一直心心念念想着回到风云镇,重见老爷子的慈祥笑脸。等到真的回来了,见过了,才发现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全部。没有了陈云径的身影,小镇似乎都变得无趣起来。

她不由托腮回想起二人共同经历的患难:石妖也好,恶狼也好,群仙宴也好…每次身处险境,陈云径总会坚定不移地拦在身前,为自己挡下所有伤害。想到这里,一丝笑意从她嘴角油然生出,在脸上蔓延开来。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成功拜师?若是拜师成功,功法修行的如何了?比我高还是比我低?”

带着满脑的疑问,彭扬重新融入小镇生活。当日返乡她曾问可以待多久,杜晚棠的回答是“待到你想回来为止”。如今真的归来,往日生活的平庸和无趣也再度显现出来。每天看着这群生于斯长于斯最后可能还要死于斯的人,一股说不清是轻视还是怜悯的情感在心头渐渐滋生。她越发怀念起陈云径来——若不是他,自己也会是这群人中的一份子——于是更想早点找到他。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天闲逛小镇,陈云径昔日居住的草棚也去过好几回,引得马老头一阵好奇。可不待老头多问,她便施展洛神步法溜走。弄得老头一度以为自己眼花,后来又坚定地认为草棚闹鬼。

这天彭扬百无聊赖,去凤来仪喝茶,恰逢许啊五鬼喊,言谈间提到的“上仙”,怎么听怎么像陈云径。毕竟当日在将军府,夏元朗就是这么称呼他的。彭扬想到这节,哪还顾得什么大小姐仪态大当家尊严,当着一干喝茶群众的面,揪住许啊五的衣领就要问个究竟。

后者被她吓到,当即一五一十说自己只是道听途说,不曾亲见。若是真假这种事总分十分,自己的话至多只能打五分。

彭扬听罢,松开他衣领,闷闷不乐。这时旁边一大婶接口道:

“南阳城闹妖怪这事千真万确,我亲眼瞧见的!”

彭扬听了,一个箭步过去,又揪住大婶衣袖,惊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先松手好不?”大婶一面抽动衣袖一面说道,“这件衣服很贵的。”

彭扬松了手,只听大婶继续说道:“前几天俺和俺家那人一起去南阳卖货,谁知不赶巧,正遇到妖怪攻城。夏将军亲率部下,杀入妖阵。三位神仙从天而降,大显神威。那时节天昏地暗,鬼哭神嚎,电闪雷鸣…”

“够了够了。”彭扬慌忙打断,“那三个‘神仙’,你看的真切吗?”

大婶摇头又点头,大家都被这举动弄的懵懂,她自己解释道:“三个神仙没能都看清,只看清两个。一个是年轻小伙,大约这么高,仪表堂堂。另一个是个姑娘,和大小姐一般身高,比大小姐还要俊俏几分。”

许啊五当即喝道:“好不晓事的愚妇!哪有比大小姐俊俏的姑娘!”

彭扬见大婶所比划身高与陈云径相符,越发觉得这个所谓的“上仙”便是他。想罢她又问大婶:“你是在哪看到这两个‘神仙’的?”

大婶生怕说错话又被许啊五训斥,忐忑道:“在…在将军府门前,二人降服妖怪后,又分发了一些丹药,俺想着神仙发的丹药必定是好东西,就过去要了一枚。男神仙亲手发给俺的,这走近一看他,倒有几分熟悉感,可能是他平易近人,才生此错觉。女神仙就站他旁边发药,二人有说有笑,真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听到这里,彭扬基本可以肯定“上仙”便是陈云径,不然一个小镇大婶何来的熟悉感?她曾听杜晚棠说过涵虚功法中包含炼丹之术,看来他已经拜师成功,学得本领。而他身旁那位比自己“还要俊俏几分”的姑娘,应该是涵虚同门;至于二人为什么“有说有笑”,又是如何“好一对神仙眷侣”模样,却猜不出来,也不愿猜。她只觉听完这番描述后,满腔欣喜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转眼被一股无名愤意取代。

“这混蛋!”

彭扬咒骂着丢下一干人等,咬牙切齿出了凤来仪,施展起洛神步法,腾空直往南阳城去了。

第六十二章 杀星初现

隆冬时节,北地雪飘。一望无垠的广阔原野里,三道身影正踏雪缓缓前行。

“叶师姐,大师姐她们会在这里嘛?”

开口说话的正是宋青青,叶绯本走在前头,听到这话停下脚步,转头说道:

“大师姐金珠位于北地,我们由南往北一路搜寻,总归能找到她们。”

陈云径轻咳两声,没有说话,兀自沉思着什么。

当日在南阳城三人对抗妖物,陈云径一马当先,持着叶绯的承影剑与隐曜魔头熬猊大战。他本以为凭借自身修为加上承影剑的威力,战胜魔头并无难度。几次交手下来,才发现自己实在低估了魔头的实力。熬猊凭一把开山大斧和一身横练筋骨,杀的陈云径疲于应付,好几次险些命丧其手。

宋青青与叶绯看不过眼,上前相助。熬猊以一敌三,才显出败相。战到后来,它运起魔功,野性大发,膂力见长,一把大斧舞的虎虎生风,将周身护的毫无破绽。三人俱拿它无可奈可。

眼见二人力疲,陈云径越发急躁,满心只想战胜魔头。岂料越是急躁越是不见成效,莽撞出手几次,非但没占到便宜,反而为魔头重伤——挨了几记重拳狠脚后,他口吐鲜血,堕下云端。

耳听风响,陈云径只觉浑身伤痛难忍,意识渐渐模糊。眼看就要坠落地面,摔个粉身碎骨,脑中那个声音忽的响了起来。

“这就不行了吗?”

伴随着声音响起,四下一切倏忽顿住:风声隐去,云团凝结,地面人马刀兵,统统停止不动。

陈云径眼见如此奇景,先是一惊,转而如实答道:“那怪物修为远比我高,拿上二师姐的神兵都破不了它防御。”

“笑话!”那声音有些震颤,似带几分怒意。“微末道行,连魔星之位都轮不上的小妖,也配谈修为!”

陈云径听完,暗道此人好大的口气,熬猊这等猛烈妖物在其口中也只是“微末道行”。想罢他直言道:“若它只算微末道行,那我岂不是毫无修为?”

那声音冷笑一阵,答道:“你若凭那涵虚观的几张残页功法,定成不了大气候,说是‘毫无修为’也不为过。”

“什么意思?”陈云径惊问道,“你说的‘残页功法’,是指我涵虚九转玄功吗?”

“正是。”那声音答的直截了当,“以你当前见识,未必能懂,但说与你听也无妨。封神一战时有一大神通,名为八九玄功,顾名思义,乃是八玄九转、一玄一境。后来天地剧变,神功秘籍损毁,残页散落三界。其中最基础的功法残页为涵虚观开山祖师所得,他凭此修了个小仙飞升,后功法遂广传于门人,是故涵虚多有飞升之说。但这等修为,即便飞升,也是境界低微,毫无作用。耍些障眼法儿逃命、打打小架还行,真与那满天神佛、十八狱凶魔动起手来,纯粹是自寻死路。”

陈云径听的一愣一愣,感慨道:“想我历尽辛苦拜入涵虚,学的竟是个残废功法,难怪今日不敌妖物。”

言罢他不由心灰意冷,对九转玄功的痴迷尽数消散,自言只当一腔热情喂了狗,萌生起离开涵虚的想法。

那个声音却又劝慰道:“傻子,残页功法虽修为不得精进,却是基础所在,你若不打好基础,又如何修习接下来的几重境界?”

陈云径听出几分话外之音,当即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能弄到后面的秘籍残页?”

一阵沉默后,那个声音缓缓说道:“比那还要好一点,我已练成八九玄功。”

陈云径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周身如遭电击,一阵狂喜。他慌忙恳求道:“前辈,若您能传授于我,大恩大德犬马相报。”

“这会儿知道‘前辈’‘前辈’的叫了,你倒是个乖巧孩子。”那个声音奚落一番,说道,“我既归曜为你命星,必要照你前程,但凡对你有所提高的事物,一定会想方设法帮你得到。八九玄功之事,我早已计划好,只等你修完九转玄功,便传授于你。”

陈云径不由连连称谢,那个声音不以为然道:“你想见识见识玄功妙处吗?”

“自然是想见识的。”

“这便来吧。”

那个声音说完,陈云径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拎起,悬在半空。再去看时,惊讶地发现旁边有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正冷冷望向这边。

“这…怎么回事?”

“休要惊慌。”那个“自己”开口道,“为让你瞧的真切,我暂时将你元神移出体外。”

陈云径闻言望向自己,发现全身上下都发出影影绰绰的微光,好似荒野幽魂。他暗想大约那人所说的“元神”便是魂魄,自己此刻状态,应属于魂不附体了。

眼见着“自己”背手而立,陈云径心中是说不出的稀奇古怪。平日他觉自己活泼好动,想要老成一点,偶尔也会照镜子摆出这么一副姿态打量,并不觉异;此刻自己真的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又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看,“自己”眼中寒芒凛冽的样子,着实叫自己不适应,倒有几分像那位血洗群仙宴的“冷公子”冷寒星。

“我说…”陈云径开口问道,“你眼下是附身于我嘛?”

“附身算不上,你我本是一体,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看着“自己”张口和自己说话,陈云径更是无法适应,转而问道:“那为何要将我移出体外,我在体内不可以看吗?”

“你元神较弱,我控制躯体的时候,会失去意识,什么也看不到。”

陈云径反问:“我控制躯体的时候,你怎么会有意识?”

“你我修为不同,元神强弱不同,对对方造成的影响也不一样。我若有心,大可直接将你的元神磨灭,占领这个身躯。而你,却无法将我逐出体外。”

“自己”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番话,直叫陈云径后背一阵发凉。他想了想,恭敬道:“难道十四曜位弟子身上都有像你这种…高深莫测的…前辈?”

“亦不尽然。紫薇十四曜各有妙处,只有归曜之人方可尽知。吾名为七杀,是故杀伐气重;主汝命,刀兵之事在所难免。唯有助汝所向披靡,方能证吾妙处。”

陈云径还待再问,七杀星已不愿再说,将身子一提,直跃云端,陈云径依附在旁,一齐跃上。圃一入云,风声再起,云自流转,脚下人马喊杀声入耳,停驻的一切复又运转起来。

叶绯和宋青青见陈云径负伤跌下云端,待要去救,又为熬猊缠斗,好生焦急。岂料陈云径竟自行飞回,观其相貌,全然无碍,二人不由惊奇。

叶绯瞅准机会退出战圈,来到陈云径身旁,关切道:“师弟,你不要紧吧?”

陈云径微微颔首,并不答话,绕开叶绯径直来到熬猊面前,背手而立。

熬猊见他来,撇了宋青青,持斧站定,嘲笑道:“手下败将还有脸回来,是来引颈受死的?”

陈云径仍是一言不发,略一呼吸,举承影剑在面门,一手握住剑柄缓缓将其拔出,华光溢彩闪耀一如前状。待得光华散去,只见一道六尺来长七彩光芒从剑柄上延伸而出,宛若长虹。陈云径斜剑指地,伫立云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可言喻的威压。

“这…真的是陈师弟吗?”

叶绯看着陈云径的背影,不由思忖。从陈云径飞回那一刻起,她就察觉到一丝异样。平日与他说话,他总是笑吟吟回答;而刚才自己前去问候,他只是微微颔首,不发一言。二人错身而过时,他眼中透露的那股寒意,与平日简直判若两人,直刺的人心里发毛。

最叫人惊讶的是:他竟然凝出了承影剑的剑锋!

承影剑作为南海叶家传家之宝,一路传承至叶绯手中,都不曾见有人将其剑锋凝出。叶家内部传闻,只有上六代前一位家主曾凝出承影剑剑锋,美轮美奂,宛若天物。但这也只是传闻,无从考证。眼下叶绯头一次见识到承影剑的剑身,七彩光华闪烁,着实美轮美奂,宛如天物。

她呆呆看着手执承影剑的陈云径,心中感慨万千:“我九转玄功已经突破第八重,剑道也几近赶超大师姐,仍旧无法做到将剑锋凝出。陈师弟,他究竟藏着多可怕的实力?”

无暇细想,那边熬猊和陈云径已经交上手。说是交手,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熬猊双手高举大斧,当头劈下;陈云径神剑逆挥,由下至上。斧剑相交,只听“蹭”的一声轻响,如刀锋划过纸张,高下立判。

熬猊手中的大斧被拦腰挥作两段,兽眼中露出几分惊恐神色,利齿密布的嘴角隐隐渗出鲜血。

“你…你…到底…”

不待说完一句整话,一道血痕在它额头显现,须臾延伸至胯间,正合陈云径方才挥剑的方向。须臾只见血雾漫天,熬猊的身体一如手中大斧,沿着裂痕一分为二,从云上跌落。

宋青青看到眼前一幕,着实被吓到,惊问身旁叶绯:“二师姐,陈师弟这么厉害的吗?”

叶绯摇头道:“陈师弟深藏不露,其修为可能还不止于此。”

休说二人,就连陈云径本人亲见眼前一幕,也是惊叹不已。他望着自己的身影,感慨连连,遥想哪一天自己也能做到这般。

正在他徜徉之际,就听一声“回来吧”传入耳中,身形再度一轻。再去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回到躯体之中。伴随着本尊元神回归,承影剑的光华顿时消失不见,陈云径只觉一阵力竭,胸闷不已。在他大口喘气的时候,那个声音告诉他:

“练技之余多炼体吧,眼下你的躯体连我随便出一剑都无法支撑,往后如何与那些高手过招?”

第六十三章 故地重游

陈云径杀了熬猊后,脸色难看。宋青青与叶绯不知个中隐情,只道他先前受伤,此番又用功过度损耗身体。

叶绯自怀中掏出一枚备用的莲合玉龙丹,说道:“师弟,快服下吧,这枚丹药乃是清平师尊亲手炼制,疗伤效果极好。”

陈云径待要推却,叶绯已经丹丸塞入他口中。当即有股暖流从喉头注入心扉,胸闷气喘之状顿时消失,他的精神也好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恢复几分血色。

宋青青见状赞道:“到底是师尊炼制的丹药,药到病除。”

熬猊死后,漫天妖云四散奔逃,夏元朗带兵乘胜追击,直杀到城门前四五十里处,方才鸣金收兵。

回到将军府上,夏元朗见着三人,二话不说,倒头便拜。

三人惊悚,赶忙扶起问这是何意。夏元朗感激道:“若非三位上仙今日助阵,南阳城与我夏元朗都已不复存在。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岂有不拜之理?”

陈云径听到这番话,对夏元朗的印象稍稍好转一些,心中暗道:“此人虽血性难抑,终归是个真性情的好男儿,否则也不至兵拜大将军。”

夏元朗拜谢完,豪爽道:“今日上仙助我,恩情难报。夏某一介武夫,不会说道,便这么说吧:三位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也不要藏着掖着,但与夏某说,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三人听罢,俱道言重。陈云径又想起叶洛凡,夏元朗虽不知其行踪,但他那位师兄和阴七杀必定知晓。于是他问夏元朗:“将军,敢问‘镇南大法师’和他那位弟子,现在何处?”

夏元朗回想道:“当日大法师与冷公子追杀妖魔,似是往北方去了,具体所在夏某也不清楚。”

陈云径闻言低头,自思道:“罢了,二人修为了得,片刻千里,问他也问不出端倪。”

三人与夏元朗又小说片刻,谈及毒患未绝,当下又炼制一批丹药分发。百姓见仙人发药,纷纷争抢;抢不着药的,能在三位“上仙”身上摸一下,也觉沾了仙气,百病退散。发药之余,三人商议起下一步动作。叶绯提议陈云径回风云镇探望一番,再做定夺。陈云径自是想去,但看到宋青青面色忧虑,似不赞同,当下作罢,对二人道:

“南阳城妖毒二患已除,拖延不少时间,探望就免了。倒不如你我兵分三路,搜索南方各地,罢了在前方瑶城汇合。”

叶绯听他说出这番话,再看宋青青脸色,早已明白,点头道:“便如此吧。”

三人发光丹药,各朝一方飞去。叶绯往南方偏东处搜索,宋青青往偏西,陈云径挑选的是更南端方向,这样一来,即便不可探望风云镇,至少也能遥望故乡。至于他挑选瑶城汇合,为的自是可以探望彭扬。

那日彭扬恰好在陈云径的屋棚间独坐,看着简陋陈设,兀自想象他是如何一点点成长起来。想到他的倔强脸庞,坚毅眼神,不由微笑;又想他从小无父无母,生长于此地,独自摸爬滚打直至今日,心生爱怜,暗道日后再见,一定要对他好一点。

思绪萦绕时,破空声远去。

陈云径匆匆飞掠,经过风云镇,遥见行人安逸,炊烟袅袅,定下心来。他微微一笑,暗道:“马老头,彭老爷子,大家各自安好,迟点再来拜会。”

言罢陈云径飞远,转行他处。两个时辰后,三人在瑶城碰了头,各道所见,并无异状。

陈云径盯着护城河水看了半天,那股臭烘烘的味道他记忆犹新。此番修为在身,他可以隐约察觉到河水下有股强大的气息传出,自是双头金蛟。他在河面停滞良久,始终不见“老朋友”露头,颇为失望,身形一转来到城楼上。

叶绯与宋青青不明所以,随他一起飞上城楼,瞧见城中衰颓景象,不由嗟叹。

叶绯知晓瑶城事端,黯然道:“九幽派若非遭逢此厄,今日景象必不亚于涵虚观。”

陈云径闻言,问起原委,叶绯道:“都是近百年前的事了,还是师尊告诉我的:当年九幽派近百后生弟子为伏魔毕集于此,遇上隐曜魔星鹿弥音,全部殉道,无一生还。”

陈云径恍然道:“难怪那阴七杀性格如此怪异,我若是一派掌门,遭逢这等劫难,怕也要郁郁个百十年。”

叶绯道:“不光如此,九幽弟子为魔星所杀后,身化怨魂,徘徊此地不得往生。瑶城被毁后,几度重建,皆因怨气太重,无法成功,久而久之遂成不折不扣的凶地。”

陈云径昔日来此,只觉阴冷气息扑面,如今方知,那哪是什么阴冷气息?分明是怨魂所散发的煞气。他不禁疑惑花月山庄为何要把出入口放在这么个凶煞之地,只是单纯为了避世,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他沿着城墙一路打量,昔日和彭扬、莽三攀爬的老藤尚在,跳楼之处也依稀记得,但想要入花月山庄,还得杜晚棠解开禁制——当时得以进入是因自己莽撞,赌运押宝,博赢一回。今时今日,他已有了御空的本事,却失了当时的把握。

阴风带着怨魂的哭喊从远处吹来,凄迷阴冷。陈云径跃下城墙,在当日坠落的地方停驻,伸手去握半空中虚无缥缈的一处,试图找到一丝入口的端倪,反复下来尽是徒劳。他不由失落,暗暗呢喃道:

“啊扬,你在吗。”

等待许久,并没有人回应。

那边宋青青见他神游,催促道:“师弟,休息好了我们这便动身吧。”

陈云径被她唤醒,略振心神,点头道:“来了。”

叶绯与宋青青腾空而去,陈云径正待跟上,忽的想到什么,转身从怀中掏出一支长笛——便是当日杜晚棠所赠信物——放到城墙上一处尚算干净的地方,拍拍砖土,心道:“看见此物,她该知道我来过了。”

言罢,陈云径腾跃而起,直追二人而去。阴冷的风从湖面吹回,将三人曾经来过的踪迹尽数吹去。

三人离去不久,半空法阵光圈灿然显现,一女子从中缓缓走出,飘然若仙,正是玉笛仙子杜晚棠。

她凌空而行,径至城墙上,轻轻拿起长笛,拍去灰土,微微皱眉,幽幽道:

“你二人的羁绊之深,藕断丝连。于修仙一途,却不知是福是祸。”

言罢她纤指微弹,举笛在唇,内息如夜潮缓缓起伏,一曲《凤求凰》悠然而出,如泣如诉,如怨如慕。金蛟闻乐声,安然卧眠;阴风入曲中,暖意徒生。笛声萦绕偌大空城,回响频传;奏者足踏粼粼波光,仙颜永驻。那一瞬间若能为世人所见,方知天地间万物皆会变,唯有“美好”二字,会以各种令人惊叹的方式永存。

一曲罢了,杜晚棠收起长笛,遁入花月山庄。

这时云间一道身影缓缓降下,周身所散发的巨大煞气比及荒城阴风有过之无不及。

“曲倒是好曲,没想到赫赫有名的玉笛仙子杜晚棠,哼哼,也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女子。”

水下金蛟察觉到异样,双头破水而出,直朝来人怒吼,作势欲扑。后者面不改色,只将手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顿时一股强大的威压从其身上散发出来,直扑金蛟。后者感受到这股可怕的气息,身形一缩,似是有所畏惧。

“金蛟剪!那么多人苦寻不得,竟被那老东西藏在这里。”

那道身影言罢,身化残影原地消失。须臾复现,已在金蛟一只脑袋上站定。后者不由怒意横生,另一只脑袋张口朝来者咬去!

“你也敢和我动手,反了不成?”

来者平淡一句,单手划玄诀呈六芒星相,一道黑光从中飞出,转瞬化为一条大小堪比金蛟的巨蟒。巨蟒血盆大口一张,早将那只脑袋咬在牙间;身形再一卷,已紧紧勒住另外一只脑袋。

金蛟呼吸之间被控,苦苦挣扎,黒蟒哪里肯松?它口中身上一并发力,只将金蛟缠咬更紧。不多时,金蛟力竭,发出阵阵哀嚎。

来人似是颇为满意,笑着按住蛟身,念起法诀。只见一道黑红交错之光由他指间溢出,蛟身被触及处,瞬间化为金铁。金蛟见状,惊悚不已,可在黒蟒缠绕下,连吼叫的力气都渐渐失去。

黑红光束蔓延开来,将蛟身整个覆盖。金蛟眼中光芒渐渐黯淡,转而金光一闪,化为一把由二龙交错咬合而成巨大剪刀,龙尾为刃,龙首为柄,正是封神一战中的至宝——金蛟剪。那人收了法诀,将金蛟剪祭在半空,缩到寻常剪刀大小,纳入袖中。

“镇派法宝都被我收了,还不现身吗?”

纳完金蛟剪,那人昂首而立,对着空城缓缓说道。

可回应他的只有阵阵阴风。

那人驻足片刻,阴沉道:“既然你要当缩头乌龟,我也不阻拦。待我先去杀了刘老头,再灭了冯若虚,看你还能缩到几时?”

空城中依然不见回应,那人思索一番,又道:“对了,方才那小子,你似乎挺上心啊,将贴身宝物都赠予他。要不,我将他一起杀了,你看如何?”

第六十四章 玄翼魔族

来者说完这句话,试探性望向城中,嘴角挂起一丝微笑。不多时,只见光阵闪烁,杜晚棠缓缓从中走出,面无表情。

“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来者道,“杜堂主还是那么仙姿卓约。”

杜晚棠打量起眼前之人,只见他身形瘦高,面色白净,着一袭黑衣,满头银发垂散背后。最叫人惊奇的莫过于他的双瞳,隐隐呈血红色,一看便是异族。

杜晚棠记起刘子冀曾说过:天魔重光能够扰乱三界,并非是靠一己之力。其麾下几大势力,各有强处。其一为北溟妖族:妖族之人,善千变万化,又有妖法精妙,妖毒凶险,着实棘手。其二为玄翼魔族:玄翼魔族不同后天成魔之人,体内流淌着上古魔神之血,所拥有的强横体魄和上古神通,令群仙都束手无策。玄翼魔族的特征,便是瞳孔发血红光泽。

杜晚棠打量完来者,冷冷道:“我不记得曾见过你。”

来者摇头道:“真是贵人多忘事,昔日刘庄主谪仙入凡,与‘那个人’一同大肆屠杀我族人,杜堂主不是一直鞍前马后追随么?”

杜晚棠眉头微皱:“死在我手下的魔头不计其数,难道我还得一一记得名姓不成。”

来人闻言,剑眉一竖,猛然握拳,平静的湖面为强烈气劲震荡,顿时巨浪冲天。

“好一个‘不计其数’。”来者怒道,“我叫墨卿,乃是隐曜一百单八魔星之一。你务必记住我的名字,因为这将是你记得的最后一个魔族名姓。你手染我族人鲜血,罪孽深重,今天我来,是为取你项上人头,踏平你花月山庄!”

杜晚棠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夸海口之前,何不将金蛟剪先归还于我?省的我还得从你尸身上去搜。要踏平我花月山庄,呵,怕是重光老魔亲来也做不到。”

墨卿不再多话,身化残影消失原地,所使的乃是玄翼魔族身法秘技“百鬼夜行大法”,相传乃是由上古魔族研悟而出,一直流传下来。魔族素来以筋骨横练闻名,后天修习此功法,可以达到远超他族的速度,对战时极为实用。

杜晚棠眼见他消失,知道动起手来,屏息凝神,仔细察觉四下每一处微小的变动。转而只听耳后风响如兽吼,她心知对方攻来,看似不经意将身一斜,已然避开墨卿飞掠而至的一掌。

墨卿一击失手,略略停顿,再化残影。

杜晚棠见状,自言道:“若拼速度,我花月山庄功法不输你魔族。”

言罢她一如墨卿,身化残影,消失原地。盖杜晚棠万壑松风诀已过“无风”境,洛神步法随之精进,可谓融会贯通,催动万壑松风诀所施展出的洛神步法,其速度之迅捷难以描摹。

常人看来,此处湖面平静,荒城空旷,时不时传出的几声爆裂声响,大约是闷雷划过。其实一眨眼的功法,二人早已交手不下数十合——高速飞移下,二人的动作在对方眼中都显得相对缓慢下来——各自施展绝学,一心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魔族体魄强横,在此基础上精益求精,又苦心研习从上古魔神手中传承的秘技“魔尊武诀”,武诀中详细记载了魔神们开山裂海的强力功法,委实是部不可多得的宝典。相传重光在修习完魔尊武诀后,修为大幅提升,所施展出的多般功法,连上天宫众仙都疲于应对。然魔族传承至今,血脉渐淡,体魄大不如前。尽管如此,武诀功法一旦施展出来,仍是威力非凡,寻常修行之人的功法压根难以匹敌。

当下时墨卿使出魔尊武诀中的技艺,手化利刃,身如铜墙,每一击均势大力沉。而杜晚棠则使出花月山庄绝学风月十六式防御,身化飞鸿,闪转腾挪,一股巧劲贯穿始终,直将百炼钢般强攻化了绕指柔;其间又辅以点丹青妙法反攻,纤指过处,直盖对方周身大穴,杀机潜伏,防不胜防。

双方相斗不下百合,胜负难分。再斗数合,墨卿卖了个破绽,躲开杜晚棠杀意满满的一击,退到三丈外站定。

杜晚棠见他停手,亦不深追,停驻半空,直直望向他,面色平静,仿佛从未离开过原地。

“杜堂主的本事,算是领教了。”

杜晚棠不痛不痒答道:“承让。”

墨卿冷冷一笑,继而说道:“可我在想,难道你花月山庄的功法,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杜晚棠道:“对付你便已足够。”

墨卿道:“我觉得杜堂主尚未尽全力。”

杜晚棠未置可否,静立原地,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如此,我便抛砖引玉,稍稍显露一番魔族的本事。杜堂主,你可当心,稍不全力以赴是会丧命的。”

墨卿言罢,略一使力,眼中血芒翻涌,周身衣袍如被火炙烤,纷纷皲裂掉落,半身裸露出来。他乍看之下消瘦,衣袍落尽却露出一身虬劲肌体,健壮非常。

伴随着衣衫皲裂,一股强大的威压从墨卿身上爆发而出。他再一握拳,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周遭气流明显一阵扭曲,化为浩荡余息四散开来。湖水顿时失去平静,恶浪汹涌滔天;荒城四壁为之震荡,尘土簌簌落下。

见识完这般威力,杜晚棠仍是冷眼旁观,面不改色。

墨卿见她不为所动,不由咬牙道:“杜堂主当真是山崩不惊,见识了我魔族的手段,尚且如此平静。”

杜晚棠冷冷道:“难道我该瑟缩发抖、跪地求饶吗?”

墨卿道:“杜堂主的桀骜胆色我是见识到了,接下来我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才能撑起这股桀骜。”

言罢他身形一虚,提拳又攻上来。

杜晚棠避开的瞬间惊觉不对:这一拳的速度较之先前,似又快上不少。自己施展洛神步法,也只是险险避开寸许。拳风掠过,隐隐刮得面门生疼,足见其刚劲威猛。若是方才有片刻迟疑,中他一拳,必定身受重伤。

墨卿一拳不中,毫不停滞,身化黑色流光,拳路交错穿插为一张大网,将杜晚棠笼罩其中。进攻之余瞥见杜晚棠面色凝重,他不由暗喜,嘲讽道:“怎么,杜堂主也有应接不暇的时候?”

杜晚棠见他进攻之余尚可分心言语,心知其运罢魔功,实力增幅不小。她略一分神,肩头、后背各挨一拳,当即有两股刚猛煞气顺着伤处涌入体内,直催筋脉脏腑。

墨卿得手后,停下攻势,双臂环胸站定,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该拿出点真本事来了吧?”

杜晚棠微微皱眉,擦去嘴角血丝,暗运内息逼退煞气,阻止伤势蔓延。

“你一心想见识我的本事,难道来此只为试探?”

墨卿仰天长笑,笑罢答道:“‘试探’二字,不符我魔族习惯。我族对敌,要么战死,要么斩杀。试探,有何意义?”

“话说到这份上,我若不拿出点手段来,倒显得不尊重你。”

杜晚棠说完,瞑目屏息。墨卿饶有兴致地驻足观望,想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须臾她猛然睁眼,双目精光暴射,整个人都变得凌厉起来。周遭气流开始疯狂地朝她涌动,萦绕其周身,化作一层无形气甲,将她护的严严实实。她抬起手臂,探掌如刀,顿有疾风缠卷其上,化作巨大风刃,啸声可怖。

世人只道花月山庄多为文人墨客,功法尽显斯文潇洒。殊不知万壑松风诀练至化境,包含多重变化,其中不乏狠辣杀招。杜晚棠所使出的便是杀招之一,名曰“风摧”。此招凝风为刃,聚气为甲,攻防兼备;又有源源气劲支撑,可使出招者的身法短期内得到大幅提升。

杜晚棠轻挥风刃,一道锋芒疾飞而出,直射墨卿面门。后者连忙侧身躲过,锋刃一路呼啸咬向城墙,在砖石上撕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裂痕,长达丈余。

“这等速度和威力…”

墨卿见状,暗自心惊,张扬的脸色顿时沉郁下来。

他先前所使的乃是魔族天赋秘术——一段解封。须知魔族为异族,在人间界行走多有不便,故此会封印部分力量,化作人形。面对劲敌时,便念动咒语,解开封印,释放自身魔性,从而增强战力。一段解封后,墨卿的速度和体魄都得到大幅提升,本以为可以轻松碾压杜晚棠;岂料对方眼下所使的这道锋刃,无论速度还是破坏力,都丝毫不输自己当前状态。想到这,他不由聚精会神加紧戒备,暗道还是小心为上,眼前女子可能仍未使出全力。

杜晚棠挥出一刀,停下不攻,双眼直视着墨卿,正声道:“异族人,你可知道,我尚有另外一名号?”

“是何名号?”

杜晚棠冷冷一笑道:“当年一战,妖、魔两族死于我手者不计其数。隐曜魔星一百零八人,有三十余人陨落在我之手。群魔谈及我,无不畏惧,送我名号‘裂星杀神’,想必你应该听说过吧。”

墨卿听到这个名号,喉头一紧,只觉对方身上所散发出的威压越发强大,直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裂星杀神”的名号他自然听过,族人谈起时的惊恐神色依稀在目,长老是这般形容的:

“如果说世间真有凶神恶煞,能比我魔族还残暴,便是这‘裂星杀神’。她在战场上屠戮我族人便如风折野草,火烧长林。可惜至今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因为见过她的人都已血肉横飞。如果有天你看到她的真面目,绝不是件值得炫耀的事——那将是你看到的最后一张面孔。”

而眼下杜晚棠既告诉自己“裂星杀神”的名号,只有一个原因:她没打算让自己活着离开。

第六十五章 雪妖

陈云径一行辞了瑶城,本欲往西边寻张九歌等人,宋青青执意要先与林瑶汇合,只好听从她的意见。三人御空往北疾行,约莫一个时辰,已过了南北分界的天王岭。风景由此一变,南边暖冬似初春,北面雪落若碎琼。

叶绯自幼在南海生长,后入涵虚不问世事,落雪见得少,是以乍见之下,欣喜异常,当即硬拖二人下地行走,要一览雪色风光。

陈云径见她雪中蹦跳,快乐模样直似孩童,不由好笑。转念一想,自己在风云镇所待的一十八年里,似乎也没落过几场雪。每次落雪之时,自己四壁漏风,衣衫单薄,满心所想的只是如何吃饱穿暖,压根没有萌生过玩赏落雪的念头。如今身怀修为,风吹雪打亦不觉寒冷,倒可以了了这份遗憾。想罢他犹豫片刻,先是捏起雪球,又在雪地上摸爬滚打,最后和叶绯饶有兴致地打起雪仗来。

宋青青在旁瞧二人嬉闹,只是摇头,暗道师弟长不大就算了,怎么二师姐也童心大发起来。

二人闹腾片刻,兴致淡了,方才正儿八经走路。行不多时,前方一道冰河拦住去路,叶绯见了,又是一乐,对二人道:

“我听闻北方孩童喜欢足绑竹片在冰面滑行,妙趣无穷。今日遇此宽阔冰河,何不一试?”

宋青青忧虑道:“二师姐,我们已然耽搁不少时间,再要玩耍,怕不大好吧。”

叶绯努嘴道:“耍耍罢了,要不了多久。”

宋青青轻叹一声,又道:“即便如此,上哪给你弄竹片去?”

叶绯闻言,低头道:“这倒也是。”

这时陈云径开口道:“这有何难,看我的。”

言罢他四下打量一番,找到几棵耐冬老树,刮下几片树皮,又找来块表面坑洼的石头,窸窸窣窣捣鼓起来。二人不解其意,在旁观看。只见他将树皮削成脚掌大小,两侧各开两小孔,穿以细绳;后将其在石头上反复打磨,又在冰面上摩擦试力,直至手感光滑,行冰无碍。

捣鼓完他将两对树皮分别交到二人手中,自己绑了一对在脚上,踏上冰河滑起来。二人照搬他的模样,也绑了树皮踏上冰面。盖滑冰一事,三人都是头回尝试,难免摔跤。几跤摔下来,渐渐掌握要领,保持平衡,自然滑行长远。宋青青起先只道二人童心未泯,稚气未脱;加入之后,方知乐趣无穷,不觉投入其中,且滑且笑。

三人滑的正起劲,冰河正中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虽然细微,却被陈云径听在耳中。他扭头看去,只见一道裂纹从河心处钻出,如同活物般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坏了。”陈云径暗道,“一定是我们太重,将这冰面给压垮了。”

他正待提醒二人,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

“云径。”

“云径。”

唤声竟是从裂纹中传来!

陈云径循声望去,雪雾袅袅飘来,将裂纹尽数掩盖。一道身影从雪雾中缓缓走出,人未尽现,一股芬芳先至。待得那人走到近前,陈云径不由一阵惊诧,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彭扬!

“云径,真的是你。”

彭扬的脸上带着红晕,话音中满是难以言喻的妩媚。陈云径望着她水灵灵的双眼,不由呆了。

“啊扬,你怎么会在这?”

彭扬走到他面前,伸出纤指竖在他唇边,柔声道:“别问那么多,你可知道我好想你。”

言罢她偎入陈云径怀中,娇躯柔弱无骨。单薄的衣衫从她肩头滑落,露出象牙般光滑洁白的肌肤。阵阵芳香从她脖颈、肩头传出,直入陈云径鼻中。后者拥她在怀,只觉血脉偾张,万千思绪尽不由自己主张,兀自在脑中升腾回寰。

“我也好想你。”

陈云径将她抱的更紧,张口道出心声。短短五个字,其间却包含着数不尽的温柔。

“想念”二字对陈云径来说,一直是个谜。他自幼无父无母,心无牵挂,十八年来不曾有过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初遇彭扬时,他只道她是千金小姐,不曾在意。尔后她硬要绑着一起出行,他开始觉得这位小姐有些惹人烦,但带着做个伴儿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后来两人一起出生入死,历经种种危难,他一次次救她后,才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陪伴,却没有深入去想这种习惯里有没有夹杂着其他成分。分别以后,随着时日推移,他发现没有了她自己反倒不习惯起来。这股不习惯中隐隐透出几分哀伤的味道,让人恨不得早日再见、再不分离,这便是他一直不曾体会过的想念。

眼下彭扬重回身边,想念化为百般欣慰。陈云径只盼望这一刻凝为永恒——这样他便可以一直抱着彭扬,再不分离。

彭扬感受到他怀中的温暖,身子微微颤动,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问道:“你愿意这样一直陪着我吗?”

“自然是愿意的。”

陈云径想也不想,张口答道,由衷之言本亦无需多想。

彭扬听到这个回答,俏脸上现出一丝邪魅的笑意。她表面上不动声色,环在陈云径脖子后的双手轻轻比划,十根指甲瞬时暴长,形同匕首,透出丝丝寒气来。

陈云径全未察觉到这一异变,兀自沉醉在对彭扬的思念中。正待再倾诉心中情话,脑中七杀星的声音忽的响起。

“小情种,还没发现吗?”

陈云径听到这个声音,猛然惊醒,再看眼前,哪有什么彭扬?怀中分明是一个通体晶莹如冰的妖异女子,正面露凶相望着自己,高举十指如刀,作势朝自己脑袋抓下。

“什么鬼!”

他顿时惊慌不已,脚尖点地倒飞而出,耳听“嗖”的一声,胸前竟被抓出几道血痕。若是稍稍迟疑片刻,怕是已被抓成肉泥。

“哈哈哈…好小子,朝思暮想的‘啊扬’都不要了吗?”

女子一抓未中,尖笑一声,舔着指尖鲜血,阴惨惨问道:“你是从哪看出破绽来的?”

陈云径闻言不由面红耳赤,自己何尝看出破绽,若非七杀星提醒,自己早已成她手下冤魂。

这时七杀星道:“七情六欲不除,祸患无穷。若真死在这妖物手里,吾等星曜天命都为你葬送!”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些我听不懂的话。”陈云径恼羞道,“何不说说怎么对付眼前这妖物。”

七杀星道:“还是说说怎么救你二位师姐吧。”

陈云径听到这话,猛然想起叶绯和宋青青尚在。他转眼看去,只见二人神色恍惚,正偎在两个同样通体晶莹的妖异男子怀中,眼看就要遭其毒手。

当下时他无暇思索,身形疾飞而出,使出拳道“一炁双生”,同时攻向两个妖异男子。后者见状,各自丢下怀里的人,举手格挡。

拳臂圃一相交,陈云径只觉妖人气力阴柔,将自己的拳劲尽数化去,倒有几分涵虚拳道“徐风式”的意味在其中。不待他多想,妖人纷纷还以颜色,一举拳攻他面门,另一抬腿扫其下盘。陈云径处变不惊,举臂一招“徐风式”挡住袭到面前的拳头,身形借力一斜,如柳叶盈风,将同时袭来的一脚避开。

二人见他身手灵活,不敢怠慢,稳住身形,再度攻来。这时叶绯和宋青青各自醒转,看到眼前景象,不由大吃一惊。

“师姐…方才发生了什么?”

宋青青问起时脸色绯红,心儿狂跳,显然方才也看到一番香艳景象。

叶绯没有回答,只看着眼前以一敌二的陈云径,脸上红潮尚未尽散,心中暗道:“方才那个是…”

二人略一迟疑,起身加入战团,助陈云径一同对抗妖人。但见宋青青长剑急挥如灵蛇吐信,叶绯承影纵横似恶龙摆尾,三人齐心协力之下,两个妖人顿见吃力。再斗数合,其中一妖人防守不及,被叶绯一剑贯穿心腹,惨叫一声,跌倒在地,化成一堆碎冰。另一妖人见状,转身欲跑,宋青青追上补一剑,正扎在后脑,将他也结果掉。

那妖异女子见两个同伴被杀,面露愠色,咬牙切齿道:“尔等竟敢伤我族人,当真该死。”

言罢女子挥动锋锐十指,身如疾电,直扑上来。

叶绯眼疾手快,一剑荡开女子双爪,喝道:“你是何方妖物,在此算计我等?”

女子听闻此言,原地站定,幽幽道:“我雪妖一族在北地纵横已久,你们三个后生之辈也不打听打听,竟敢在我族地盘上如此放肆。”

“雪妖?”陈云径闻言望向叶绯,“二师姐,你听说过吗?”

叶绯道:“曾听师尊说起:当日隐曜魔宗麾下妖族势力一支为雪妖,擅用幻术惑人心智。但重光魔头身死道消以后,该族便在神州大地销声匿迹,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

那女子听到叶绯的话,冷笑一声,说道:“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无知之人,只会自己在那发梦。尊主一身高深修为,睥睨三界,又如何会轻易身死道消?眼下尊主即将重临神州,我妖魔两族潜伏多年,终于可以再展身手,随尊主征战厮杀。满天神佛也好,你们这些假惺惺的名门正派也好,早晚都要死在我们手下。届时再看,到底是谁身死道消!”

宋青青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挺剑便是一招“三星拱月”杀招扑上。雪妖见她来势汹汹,并不惊慌,手掌对她凭空一抓,便有一道冰锥从地面冒出,寒光闪烁,直刺她双腿。宋青青见状,侧身急闪,还是慢了一步,右腿为冰锥扎入,顿时血流如注。整个人“啊哟”一声,跌倒在地。

雪妖一击得手,毫不迟疑,左手又是凭空一抓,另一道冰锥从旁冒出,直刺宋青青前胸。千钧一发之际,叶绯拔剑出鞘,凌空斜挥,无形锋刃疾飞而出,将冰锥尖角削去,宋青青这才躲过一劫,面如土色,惊恐不已。

“你倒有点本事。”雪妖看着叶绯,邪笑着说道,“哦,我差点忘了,你的‘陈师弟’就在眼前,要不,我先杀掉他好了…不,我同时杀他二人,看你先救谁。”

言罢她怒喝一声,双手齐挥,顿有十几条冰锥拔地而起,分刺宋青青与陈云径。二人不及反应,寒光已到眼前!

第六十六章 木剑

“住手!”

叶绯高喊一声,拔剑便削,第一反应是削去刺向陈云径的冰锥。可十几根冰锥同时刺出,陈云径一旦得救,就意味着宋青青已经来不及救。

得救的陈云径也意识到这一点,眼看冰锥刺到宋青青眼前,万分危急之下,他对脑中七杀星喊道:“快想想办法!”

七杀星并没有回应,但另外一样物事回应了他。

喊完一道光华从他怀中疾飞而出,他定睛一看,正是当日在镇魔崖所得木剑!得到此物后,他一直随身携带,却没有研究过其中奥秘。此时境况,木剑居然自行飞出,着实叫他惊讶。

只见木剑在空中震颤不已,剑柄上的玉片随之四下翻飞,似是在指引什么。陈云径无暇多想,抬手抓住玉片,顿觉周遭万事万物都停滞下来:那些冰锥就在宋青青身前不到一寸的位置定住,再也不动;叶绯焦急的表情也凝在脸庞,不再变化。与此同时,一道灵光从玉片中传出,顺着掌心流入脑海,化为一堆繁复晦涩的诗句,在脑中久久回荡:

“练就除魔真妙诀,劈山倒海更通玄。降龙伏虎随汝意,刃意锋光入九天。

剑气飞升高万丈,凛时殿内斩妖仙。神潜潇沙闲戏耍,悠悠道尽已千年。”

陈云径记起这是当日那白衫男子口中所吟诵的诗句,却不解其中涵义。他皱眉细想之时,只见风沙骤起,凄号入耳,昔日情景又映入眼中。须臾天光降下,那白衫男子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道兄,别来无恙。”白衫男子打了个稽首。

危急关头,陈云径一时忘了言辞。他略略吐息,定下心神,答道:“别来无恙。”

“道兄唤我来,可有要紧事?”白衣男子不慌不忙问道。

“有,有!”陈云径连连点头道,“我师姐危在旦夕,快救救她!”

“哦?”白衫男子悠然道,“师姐,哪个师姐?你心仪的那个师姐,还是心仪你的那个师姐?”

陈云径完全没心思陪他玩绕口令,急道:“是那位宋师姐,雪妖要取她性命,再不出手相救不来不及了。”

“雪妖,雪妖。”白衫男子一面念叨,一面挠头,转而笑道,“道兄,你退步了,这等货色,也得让我出手吗?”

“道兄,不,前辈,大能,高人!”陈云径慌不择言道,“眼下救人要紧,救了人我再陪你玩行不行?”

“哈哈哈哈…”听他满口尊称,白衫男子笑的直不起腰来。笑罢他擦去眼角泪水,意犹未尽道,“你真是糊涂了,哪有主子这么叫随从的?”

陈云径已经完全听不进他的话,抓耳挠腮道:“能不能别笑了,先救人好不?”

“救人,易如反掌的事。”男子满不在乎道,“但先前我已和你说过,你欲发挥我的威力,首先得记起我的名字。”

“名字?”陈云径急的快哭出来,“你我素不相识,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此言差矣。”男子摇头晃脑道,“大家几百年的朋友了,‘素不相识’四字,说出来多多少少有点伤感情。”

陈云径闻言,看着他平静带点戏谑的表情,满腔急躁化为无名怒火,压抑再三还是吼了出来:“喂,你不救人就罢了,还要开玩笑,过分了吧!”

“玩笑?我等了十八年,就为和你开个玩笑?”

不待陈云径言说,他自己仰头大笑起来,笑罢转身往远处走去,口中不停念道:

“玩笑,玩笑,哈哈哈,玩笑…”

陈云径眼见他疯癫模样,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可我如何会知道你的名字?”

他带着这样的疑问,朝白衫男子走去。只见他昔日的潇洒神情依稀散去,脸上多出几分落寞来。风沙吹过,二人的足印很快被掩埋。

陈云径不再言语,只随他行走。走了有一炷香时间,忽见前方一宫殿,金碧辉煌,瑞蔼萦绕。殿前一门楼,门楼上高悬一物。走近一看,悬的正是那木剑。

“这是做什么?”陈云径不由问道。

白衫男子笑而不答,拍拍他肩膀,指指远处。陈云径顺他所指看去,但见殿后深宫中,一女子卧床不起,满面病容,移时竟从被褥中露出一条毛绒绒的尾巴来。

“妖孽!”

陈云径不由喊出声来,拖着白衫男子就要上前。男子扯住他,摇头道:“眼前所见,不过幻象,那妖物早在千年前便被除了。”

陈云径恍然点头,白衫男子将手一挥,眼前宫殿门楼俱不见了踪影,唯有木剑兀自悬在半空,似是在等候什么。

不多时,一青年男子缓步踱来,走到剑前,驻足凝视。须臾只见他手做剑指,凌空比划。木剑便随着他的比划上下纷飞,剑气逼人,凌厉异常,威势非同小可。

这一式凌空飞剑看得陈云径叹为观止,犹记得当日在群仙宴上“季家村剑神”也曾表演过飞剑绝活,二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便如阴七杀所言,季锦辉的飞剑如今看来不过是点江湖手艺人的障眼法;眼前男子所使的却是的的确确的剑道绝学,其中精妙难以言表。

陈云径复观青年男子,但见他眉目俊秀,器宇轩昂,隐隐散发出一股超尘脱俗的气质。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传来,陈云径托腮沉思良久,猛然想起,此人便是当日在将军府军机室仙踪秘要里所看到的“旬白子”。

“旬白子。”陈云径念出他的名字,眼中满是敬意。

白衫男子点头道:“玉清祖师,神州第一剑仙,玉虚传人。吾与他相伴时,也曾大放异彩,纵横三界。”

“后来呢?”陈云径不禁问道。

男子摇头不答,再次挥手,旬白子化为残像,没入飞沙,徒留木剑飞旋半空。转而一道黑影从沙中跃出,扶摇直上,握定木剑后分化为万千黑影,各执一剑,使出种种惊艳剑招:有人手中为硬铮铮削铁如泥的寒锋,有人手中为光华闪耀以柔克刚的软剑,有人将手中剑化为巨大剑气激射而出,有人念动法诀出万千飞剑铺天盖地…种种神通,不得一一名状。

陈云径直看得目瞪口呆,一言不发。白衫男子看着他脸上表情,摇头苦笑,将手一挥,漫天剑光随着黑影一道遁入飞沙。

陈云径呆立良久,方才从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急问道:“这位又是谁?我却不曾识得,更不曾听说。”

白衫男子道:“这便是问题所在,你连我的名字都想不起,又如何会记得他?”

陈云径听出他话里有话,待要问时,男子已经转身朝前走去。

陈云径赶忙追上,且追且道:“前辈,你总说要我记起你的名字,可我着实记不起与你有过渊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听罢可别以为我疯癫,难道说…轮回一说,却有其事,你我的渊源…是前世之事?”

白衫男子听到这话,停下脚步,扭头望向他,眼中升腾起一股希冀。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道兄,我知道要你记得我的名字有点强人所难。但你往后要走的路还很长,若没有我的陪伴,只怕你难以应对。”

陈云径道:“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子叹道:“我若告诉你,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陈云径似是自言自语道,“我不懂‘意义’二字有多重要,也不懂‘意义’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懂你给我看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但是,在这飞沙外面,我的师姐危在旦夕,眼看性命不保。眼下,救人就是最大的‘意义’,你若袖手旁观,那你和你的‘意义’,对我来说都没半点意义!”

白衫男子听到这番话,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他大步走到陈云径面前,一手揪住衣领将他提起来,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你不懂就不要乱说话!天下苍生,性命岂不比你一个师姐来的重要?我只当你是未开神识,鼠目寸光,不计较这一回。下次若再说出这般蠢话,我第一个将你送入轮回!”

陈云径被他气势吓到,虽不懂他说的“天下苍生”“未开神识”“送入轮回”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见他据理力争,神情严肃,也缄默不再争辩。

男子说完,缓缓将他放下,背过身去,长叹一口气。

陈云径见他举手投足间满是失望,心觉亏欠,却也无奈。

许久,男子开口道:“你真要我救人?”

陈云径听他口气尚有转机,忙答道:“如前辈愿出手相救,你要我做什么都答应。”

男子摇头道:“我别无他求,只望你早日记起我的姓名。毕竟,你我都时日无多了。”

陈云径见他言辞恳切,点头道:“我定竭尽所能。”

男子仰望漫天黄沙,片刻,将手一扬,飞沙凄号通通消散,他本身也不见了踪影。陈云径惊觉之时,漫天飞雪宽阔冰河已重入眼中,停滞的一切再度运转起来。他感觉掌心传来丝丝暖意,低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将木剑握在手中。那木剑入手便长,须臾已经有寻常刀剑大小,正发出阵阵温热的白光。

眼见宋青青就要被冰锥洞穿,陈云径无暇多想,挥剑朝着冰锥砍去。当时只见白华一闪,一道剑光从他手中发出,呼啸飞远。随之有巨响从远处传来,在场之人,无不惊悚。再去望时,休说冰锥,连同冰锥后的大段冰河,都已一并化作齑粉!

第六十七章 救兵

陈云径使出这一击,自己先吓了一跳;宋青青所受威吓更大——方才那道锋芒擦着她的脸面飞出,呼啸声犹在耳畔,若是有半点偏差,自己下场便与冰河冰锥一般,皆化为齑粉。

叶绯再次见识到陈云径使出威力惊人的招式,暗想这位师弟到底是何方神圣,先是凝出承影剑锋,现在又不知从哪掏出把神兵剑气破冰河。撇开其他的不说,单是这把连她也叫不出名字的神兵,就已经足够令人惊奇。

冰妖也为陈云径这一击所震撼,往后退了几步,暗道:“那把木剑看起来好生眼熟…咦,这不是‘那个人’的武器嘛,何以会在这小子手中?”

陈云径有木剑在手,胆色徒生,站起身来,直指雪妖厉声道:“妖女,你还有什么本事,都使将出来,看我一并给你砍作飞灰!”

雪妖闻言,心中暗怯,自思道:“看他方才那路数,威力虽不及‘那个人’,却也有几分神韵在其中。这小子来历不清不楚,我权且避让,莫要引火烧身为妙。”

想罢她凄声笑道:“小子,别得意,咱们后会有期。”

“想跑?”

陈云径只道她不敌神剑,转身欲要逃遁,殊不知雪妖仍有百般神通尚未使出。他少年意气冲头,哪想得到那么多,足下轻点,身形一闪已掠至冰妖背心,抬手便是一剑刺将过去。

冰妖本欲避让三分,见他得势不饶人,心生气恼。当下避开这一剑,回首便是一抓,指尖带着森然寒意直取陈云径面门。

陈云径冲的太猛,避让不及,只得抽剑去挡。剑爪相交,只听“噔”的一声清响。他定睛一看,雪妖五指抓过的剑身赫然现出一道道黑色痕迹来,似为火焰灼烧过一般。受了这一击,剑上白光渐渐黯淡,转而消失,剑身也恢复到原来大小。

陈云径这一惊非同小可,大敌当前,手中兵器却撂了挑子,这等事他真是闻所未闻。

雪妖见此情景,面现杀意,冷笑道:“小子,看来我高估了你。方才你不过是误打误撞使出那一下子,你怕连这把剑的来历都不知道吧。”

陈云径身形疾退到三丈开外,直视着雪妖道:“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剑不行,还有拳呢,我涵虚门人剑拳双绝,对付你个妖怪哪需要什么劳什子神兵利器。”

雪妖见他虚张声势,自报家门,丝毫不为所动:“原来是涵虚观的小崽子,那我今天更不能留你们性命,这些年来你涵虚门人可没少杀我族人!”

言罢雪妖双手齐挥,十几条长矛般的冰锥从陈云径身前身后纷纷涌出,直刺他前胸后背。危急之下叶绯纵剑跃出,抬手一剑,挥去他背后冰锥,高喊道:“快向后跃!”

陈云径闻言不假思索,倒飞而出,险险避开快到胸前的冰锥。

雪妖皱眉道:“你们这些人,蹦来蹦去跟蚂蚱一样,真是讨厌,给我站好吧。”

言罢她掌心朝上,正对着叶绯握紧拳头。叶绯紧绷全身,只待那冰锥一冒头便采取动作,岂料这回四下并无冰锥冒出。她惊觉不对,正待移动,忽觉一股寒意从足下传来,顺着腿脚蔓延而上。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腿脚已被寒冰冻结,无法动弹。这股冰霜不断攀爬,眼看过了腰身,爬至胸前,叶绯只觉寒意透彻心扉,为寒冰所凝结的地方,知觉全部消失。

陈云径见状大为惊恐,待要去救她时,就听雪妖戏谑道:“想救这位可人的师姐?我忘了告诉你,中我‘极寒冰气’者,切莫乱动,若是刻意破冰,可是会将你师姐的娇躯一起打破的哟。”

“你…”

陈云径听罢怒极,内心连骂一千一万句卑鄙,手上却不敢轻举妄动。在他恼怒的间儿,雪妖故技重施,再施冰气。陈云径猝不及防,足下一凉,被冻在叶绯身旁。雪妖连连得手,喜不自胜,反手又是一道冰气,将宋青青也冻住。

眼见冰气蔓延至胸前,陈云径急的不知所措,高声喊道:“你这卑鄙无耻的妖怪,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叶绯见他同遭此厄,轻叹一声,说道:“师弟,是师姐没本事,没能保护好你。咱们黄泉路上再做伴儿吧。”

宋青青腿脚有伤,坐卧在地,是以首先为冰气包裹,冻成个大冰坨子,生死未卜。二人眼见她的惨状,对视一眼,心中惊恐,却也无可奈何。

正在此时,忽有仓皇喝声从头顶传来:

“大胆妖物,在此放肆!”

二人循声往空中看去,漫天飞雪之中,一道身影骤然落下,却是一二十出头的女子。女子身着一袭紫袍,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一张冷俊面庞,不怒而威。

她笔直落在陈云径和叶绯当中,双掌蕴起两道日光般璀璨光华,拍在二人周身寒冰之上。当即有股暖意顺着光华直入二人身体,为冰气凝结的地方也恢复了知觉。光华沿着二人周身游走一圈,兀自消失,凝冰也随之消散。

雪妖见到来者,略一睥睨,问道:“你是何人?敢插手本尊的事?”

紫袍女子傲然站定,正声道:“玉清门人骆小英,奉掌门之命,下山除妖。”

二人见她修为了得,轻易化解雪妖冰气;又听她自报家门,乃是玉清门人,顿时肃然起敬,前后上前答谢道:“吾等涵虚门人,多谢骆姑娘救命之恩。”

骆小英略略点头道:“你三人师出涵虚,同为神州正派,无需多礼。近日此地雪妖猖獗,伤人颇多。故掌门有令,命我前来一探究竟,除去妖物。”

雪妖听到玉清派的名头,稍稍惊讶,问道:“你玉清派素来不问世事,如今何故插手别派的事?”

“笑话。”骆小英喝道,“降妖伏魔乃神州正派肩负之重任,不问世事归不问世事,妖物横行为祸事,岂能坐视不理?”

雪妖闻言,面露凶相,恶狠狠道:“既然你执意趟这浑水,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谅你一后生弟子,能有多大能耐,大不了将你一并结果了!”

雪妖言罢动了手,双掌连挥,调动无形冰气袭向骆小英。后者见了,淡然一笑,不屑道:“妖女,你不知我玉清派坐落雪山之巅,门人常年与冰雪寒霜为伴?这等微末法术,也好意思拿出来示人。”

骆小英所言非虚,玉清剑派作为一隐世独行的剑修门派,隐居于神州东北雪山山脉中最高峰玉清峰峰巅。雪山上四季覆雪,寒意最盛。开山祖师旬白子于万年寒冰之中坐悟而出一套心法,名曰“玉壶心诀”,乃是以寒气淬炼筋脉的独门秘技,分“成壶”“提壶”“悬壶”三境,每境又分六重。门人习得此心法入门后,单衣薄衫卧眠冰雪亦不觉寒;随着修为精进,境界提升,对寒气的掌控也会得到增强,是故玉清门人对冰雪法术天生就有较强的抵抗能力,是因知根知底。

雪妖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她觉得骆小英不过是寻常门人,修为高不到哪里去,却不知自己犯下致命错误。玉清剑派隐居世外,一脉相传,门人本就不多。骆小英这一辈属三代弟子,加一起不过七人,并称“玉清七子”。玉清七子之中,骆小英最早入门,是为玉清大弟子。她入门之后,心无旁骛,只埋头修行,苦练玉壶心诀,早已突破悬壶境;又得掌门星姬亲传镇派绝学“摘星十九剑”——这套剑法乃是昔日星姬在旬白子指点下所创,暗合星轨运作之势,使将起来剑剑夺人于无形,威力非同小可,与玉壶心诀结合更可达寒意入剑之境,令人防不胜防。这等修为,陈云径等人自不可与其相提并论。

骆小英说罢,顺着雪妖攻来的方向反手一挥,将寒冰气息逆了,反攻向雪妖。后者见状,慌忙闪身,饶是如此,还是慢了些许。胳膊肘为寒气擦过,霎时凝上一层厚厚冰霜,雪妖当即由大吃一惊,只因逆袭的寒气较之自己施出时似又增强不少,想来是骆小英所为。

雪妖微微震怒,待要抖去胳膊上冰霜,骆小英开口道:“我若是你,就不会这么做。”

“怕什么?”

雪妖不以为然,兀自一震胳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竟将半截小臂齐根抖落。她当即惨嚎一声,捂住胳膊,满脸怨毒望向骆小英,咬牙切齿。

骆小英面无表情道:“我提醒过你。”

雪妖怒道:“休要得意,你以为这么点本事就吓到我了?”

陈云径见骆小英这般厉害,随手一掌便伤到雪妖,心安道:“那妖怪,你也不看看形势,眼下我们以四敌一,怎么看都是你吃亏,还不束手就擒,难道等我们八抬大轿接你吗?”

雪妖阴惨一笑,答道:“你的意思是,只要人多就厉害?”

陈云径道:“贵精不贵多,这位骆姑娘一人便足以降你。”

雪妖道:“既然贵精,何不见识见识我族精兵?”

言罢她高举仅剩那只手,发出一道蓝色光柱,破空而起,化为万千光雨洒落冰面。蓝光遇冰,直直渗透下去,转而就听冰面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涵虚三人见状,纷纷退到河岸边。骆小英足下轻点,腾空而起。这时冰河猛然炸裂,陷成一个巨大冰坑,雪雾漫天。须臾雾散,只见一个通体晶莹的冰雪巨人从冰坑中爬出,双眼发幽幽蓝光,直直瞪着骆小英。

陈云径见此怪物,张大嘴巴。他曾见识过风云镇石妖,也领教过瑶城双头金蛟,二者身形较之眼前巨人,似乎还要小上一截。

巨人怒吼一声,伸展开双臂,十指粗如老树。和它一对比,眼前的骆小英便渺小的如同一只蚂蚁。它瞅准骆小英所在,双掌如打苍蝇般拍出,掀起呼啸劲风,威势着实吓人。

骆小英眼见巨掌拍来,竟不躲闪。宋青青看的心急,不由惊呼:“小心呐!”

喊罢只听“轰”的一声,巨人双掌拍合,大地隐隐震荡。雪妖见巨人得手,狂笑一阵,说道:“哼,玉清门人又如何,还不是被寒冰罗刹一掌拍死。”

三人见状,暗自心惊,只道骆小英已被拍成肉饼。叶绯轻叹一声,绝望道:“不曾想,连救兵也折在这里。”

陈云径却摇摇头,指着巨人手掌道:“不对,骆姑娘并未落败。”

第六十八章 摘星十九剑

二人闻言,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巨人双掌之间,一点寒芒隐隐闪烁。

“嗷呜!”

巨人忽然惨嚎一声,松开双掌,连连甩手。一道光影从中飞出,正是骆小英。她气定神闲,停驻半空,紫袍飘动,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来。

巨人嚎完,朝手上看去,双掌正中各现出一个齐人高的透明窟窿来。原来方才它拍掌的一瞬间,骆小英便拔剑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使出摘星十九剑,洞穿了它的双掌。是以一掌下去,骆小英完好无碍。

雪妖脸色不大好看,对着巨人高喊道:“寒冰罗刹,你还等什么,快结果了那个贱人。”

骆小英剑指巨人道:“还有什么本事,快施展出来吧,我这一剑下去,你就再没机会了。”

话语间桀骜大大刺激到寒冰罗刹,它深吸一口冰雪寒气,双腿猛蹬地面,将身躯跃上半空;转而顺势落下,双肘间尖锐骨突正对骆小英的头顶。寒冰罗刹本就硕大无比,从空中坠落的劲道非同小可,加上它又暗自发力,速度更是快的惊人。骨突与气流摩擦,隐隐发红,好似铁匠新打的刀剑,在空中划出两道焦红流光。

这一击来势汹汹,三人无不为骆小英捏了一把汗。后者却不慌不忙,仰望罗刹从天而降,杀到眼前,方才将腕一抖,挺剑而上,直迎骨突。

骆小英这一式看似出剑平稳,岂料飞跃之时,身形忽的模糊起来。须臾似有十数道残影一同飞跃,各持一剑。残影时而凝聚,时而飞散,剑光随之纠缠扭转,化为一条光彩夺目的剑蛇,直朝寒冰罗刹扑去。

陈云径看见此招,猛然想起白衫怪客曾经向他展示的情景,旬白子之后那道黑影,所使的正是这种残影招式,只是那人的招式比及骆小英,似又高深不少。

“难道那人与玉清派有什么渊源?”

不待他细想,剑蛇已经与骨突狠狠撞在一处,众人所预想的轰然巨声并未响起,空中传来的却是一种硬物绞磨的刺耳之声。

“什么情况?”

雪妖不明所以,抬头看去。只见剑蛇盘旋,光华越发明亮;寒冰罗刹的骨突就好似被剑蛇啃食一般,慢慢缩小——竟是被剑气磨损殆尽!

“不妙!”雪妖眼中露出一丝惊慌,对寒冰罗刹喊道,“快撤!”

寒冰罗刹听到雪妖号令,待要跑已来不及。剑蛇蚕食完骨突,顺势而上,将它双臂也磨了个干干净净。罗刹吃痛,哀嚎连连,骆小英并不理会,剑蛇舞动更凶。几个呼吸间,罗刹前胸被掏出个巨大窟窿,哀嚎声渐渐低下去,眼中幽光也黯淡了。

眼见罗刹残躯从半空掉落,摔成碎冰,雪妖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明白:罗刹骨突霸道威猛,又附有火焰气劲,如何被骆小英轻易化解?

其实很简单,方才骆小英所使的乃是“摘星十九剑”里攻防兼备的一招,名为“玄武剑”,分玄剑和武剑两种变数,玄剑主防,武剑主攻。骆小英心图一劳永逸,先除寒冰罗刹,故使出武剑,以攻为守。武剑剑势绵绵,呈蛇行之状,巧劲贯穿其中,是故罗刹力气再大,也只是拳打棉花,做了无用功。她又见骨突附着火劲,便于剑上灌输大股寒气,冰火圃一相交,高下立判——玉壶心诀所发寒气自不一般,立时将火劲扑灭。火劲被消,寒气顺势而上,只将寒冰罗刹周身冻的脆硬,此时遭剑光绞磨,自然化为冰碴。

陈云径等人见骆小英剑法精妙,举手间灭了寒冰罗刹,无不为之喝彩。

骆小英从天而降,落在雪妖面前,正声道:“你还有什么本事?也施展出来吧,我再出一剑,你也没机会了。”

雪妖本就无血色的脸庞越发惨白,她心知自己全不是骆小英对手,犹豫再三,捂紧伤处乞求道:“请…请女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我定不会再返。”

骆小英听罢,冷冷望向她,质问道:“那些被你所杀之人,他们死前的乞求,你有听过吗?”

雪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低声道:“我其实并没有杀多少人,都是同伴所杀,如今他们尽被女侠你消灭,也算罪有应得…还请女侠放我一条生路。”

“我骆小英生平最厌恶贪生怕死之辈,你若不说这番话,我兴许还放你生还…可现在,却是万万放你不得!”

雪妖见骆小英义正辞严,心知没有活路,不如先下手为强,暗算于她,万一得手即可逃出生天。

想罢她抬手便是一爪,夹杂逼人寒气,袭到骆小英面门,岂料这一爪却抓了个空!眼前的骆小英只是一道残影,真人早在她出手瞬间便不知闪至何处。

“早料到你有此一着。”

听到骆小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雪妖顿时面如死灰。不待她反应,骆小英抬手一剑,带着森然寒气洞穿其后心。雪妖瞪大双眼,没想到素来以驭寒气法为傲的自己到头来竟死在寒气之下,仅剩的一只手兀自扑棱几遭,终于沉沉垂下。

骆小英撇了撇嘴,拔剑而出,转向三人走去。雪妖化为一一滩冰晶,碎散在地。

三人见雪妖这回是真的死透,各自舒了口气。骆小英查探一番宋青青的伤势,从怀中取出雪山灵药“狐鹿气合散”。东北雪山间,常有灵狐仙鹿出没,其于严寒中所出之气,每百口中有一口最为温润,混有天地灵气。玉清门人将这些温润之气收集起来,淬炼精纯,灌入山间名药材雪莲花之中,熬炼为狐鹿气合散,用来疗伤可谓立竿见影。山下之人,哪见识过灵狐仙鹿,将此药传为仙药;但玉清门人见惯狐鹿雪莲,不以为然,只当是寻常药物,大方使用。

陈云径等人俱不知药为何物,但见骆小英使用,自然放心。她将药物均匀敷在宋青青伤处,顿有一股雪莲幽香传来,入鼻尚带几分温润,叫人暖意徒生。不一会儿,宋青青伤处的鲜血便止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起痂来。她感到伤口温热,痛意渐散,兀自动了动腿,似已无碍。

陈云径和叶绯见状,当即又拜谢骆小英。

“这等小事,何足挂齿。”骆小英回拜二人,说道,“三位想必也是奉师命下山除妖,幸会。”

三人旋即各报名姓,骆小英一一记下,问起今日细节,叶绯遂将下山找寻失踪魔头一事如实相告,连同南阳城大战妖物、分发丹药之事一并说了。

骆小英听罢,连连称赞道:“你我宗派不同,目的却是相同。眼下神州动荡,妖魔四起。说起斩妖除魔,我们修行之人责无旁贷。”

陈云径又想起飞沙黑影,问她道:“骆姑娘,方才你所使那一招,好生厉害,请问是什么招式?何人所创?”

骆小英坦然相告:“我方才对付寒冰罗刹时所用的乃是本门绝学‘摘星十九剑’里招式,名为‘玄武剑’,绝学是由掌门星姬大人所创。这位大人出身颇为了得,乃是当年‘神州第一剑仙’旬白子之徒。据说她创此绝学时,便得了旬白子的指点。”

陈云径闻言点头,暗自心道:“那黑影与旬白子同使木剑,想来也有不小渊源。但若细问,这位骆姑娘却未必知晓。”当下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其他。

四人又聊片刻,宋青青提起与林瑶汇合一事,欲要上路。大家当即与骆小英作别,后者恳切道:“他日若得闲暇,请你们去玉清峰做客,我必禀明掌门,好生款待。”

陈云径本欲探究木剑端倪,听到这话,恨不得马上与骆小英同行,前去玉清派一睹风采。可惜身后尚站着个火急火燎的宋青青,只得先口头应承下来。

三人目送骆小英腾空而去,这才上路。动身前二人又询问宋青青伤势,后者归心似箭,连道已无大碍。三人一面飞掠一面关注地上动静,行得多时,到了北方边缘。又越几道山峦,冰雪告一段落,现出广阔沙石地段。再行一阵,浪涛入耳,咸风扑鼻,一无垠大海现入三人眼帘。

叶绯见海,惊喜之余倍感亲切,由衷道:“我由来只知道南海波澜壮阔,今日得见北海,方知神州大地异彩纷呈,各有千秋。”

陈云径凝视脚下波涛,应道:“《南华经》曾言: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我每每听经,总难想象其情景。脚下这片海,位于神州最北,想来便是经书里所说的北溟了。亲眼得见,方知其辽阔,那鲲大几千里、几万里都不足为奇了。”

宋青青见二人闲谈,面色不悦道:“二师姐,师弟,你二人只留心脚下之海,全不想我们这一路走来没发现大师姐踪迹吗?”

二人专注北溟,早把这档子事给忘在脑后,听宋青青提起,不由恍然。叶绯忙道:“对啊,我们已经走到最北面还未发现大师姐,难道她们已经先回观中?”

宋青青摇头道:“大师姐性格,断不会如此,她一定会等我们汇合。”

陈云径惶惑道:“如此说来,难道她们有什么不测?”

宋青青白他一眼道:“师弟,不要乌鸦嘴。”

陈云径正欲辩解,叶绯忽然指着脚下惊呼:“你们快看!”

二人循她所指看去,只见岸边浅海中,一道身影浮浮沉沉,随波漂动,一似溺水。三人毫不迟疑,当即飞下,将那人从海中提起。再仔细一看,三人俱是大吃一惊。原来所救起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师姐林瑶!但见她双目紧闭,面无血色,显然是身受重伤;与她同行的高澜和顾静姝,则不知所踪。

第六十九章 仙术

且说杜晚棠和墨卿交手后,各自运起厉害功法,一个使出“风摧”,一个使出“一段解封”。二人酣斗一时,墨卿渐渐落了下风。只因“风摧”攻守兼备,又具极强爆发力。杜晚棠使出这招后,速度和攻击都超越对方,她抓住机会,猛攻不已。几合下来,墨卿身中数道风刃,若非魔族身躯横练,早已横死当场。饶是如此,他还是受伤不轻,硬扛了杜晚棠几手后,只觉体内血气翻涌难以流通,几处伤口剧痛无比,显然已伤及筋脉。

杜晚棠瞧出他难以为继,眼中杀气升腾,越发下了狠手,直欲取他性命。墨卿察觉出来,更加小心提防,无奈伤势过重,已是有心无力。又走两招,他一着不慎,为杜晚棠抓住空档,一记“点丹青”附着风刃而出,正点在后背要穴风府之上。

“呃!”

剧痛传来,墨卿当即呕出一口鲜血,整个督脉的气血全完为这一击所闭塞。内息停转,他顿失法力,身形一斜从半空坠落,直直砸在了河边泥土上。

杜晚棠随之落下,站在一旁,冷冷望着奄奄一息的墨卿,将风刃架在了他的脖颈。

“到此为止了。”

杜晚棠说完,风刃一横,狠狠割了下去。眼见就要身首异处,墨卿忽的拼尽全身气力,伸手一抓,将风刃死死攥在手中。

“还要垂死挣扎吗,异族人?”

杜晚棠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怜悯,“裂星杀神”的冷血在这一刻一览无遗。

“咳…咳…什么‘异族人’不‘异族人’的…难…难道我…没告诉你我的…咳咳…名字吗?”

杜晚棠冷笑道:“将死之人,还在乎这些吗。”

“在乎…当然在乎。”

墨卿啐出一口淤血,脸上竟现出一股莫名的笑意。

“我…叫墨卿,乃是玄翼魔族四魔将之一…”

杜晚棠面无表情道:“可你败了,这些名号都不再重要,终究尘归尘,土归土。”

“咳…”墨卿嘴角溢出更多鲜血,眼看没了生气,仍勉力说道,“你说的对,若是败了,名号都不重要…可我…还没败呢…”

“什么?”

杜晚棠闻言同时惊觉一丝诡变:空城中的森森阴气,不知何时朝着墨卿身体汇聚过来,在他说完方才那句话后,气息涌动越发明显。

不待她有所动作,墨卿一声低吼,濒死之躯忽然发力,微颤的手臂竟将风刃硬生生掰缺一块!

“这…”

杜晚棠察觉不对,倒飞急退。阴气汇聚在墨卿周身,慢慢转黑,须臾化作一个黑色气罩,将他包裹其中。与此同时,有丝丝电光从气罩之上生成,来回跃动,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杜堂主。”墨卿的声音从气罩中传出,已不像先前那般有气无力,“我说过请你记住我的名字,这并非无稽之谈。”

杜晚棠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眼前景象,小心戒备。

“因为…”

这两个字传出的同时,气罩上数道电光忽然升腾而起,在半空扭转咬合,汇聚成一道惊雷,直劈在气罩上。受了这一击,气罩猛然炸裂开来,墨卿从中现出身形。杜晚棠看了,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他头顶生出两只高大犄角,螺纹横生,直指苍穹;眼中瞳仁不显,只露一片血红,散发弥天杀意,令人胆寒;裸露的半身肌体健硕,呈死灰惨白之色,诡异魔纹密布其上,野性浓郁似猛兽;手掌、脚掌之上俱生出锋利的指甲,寒芒闪烁如匕首;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身后竟生出一对宽大的黑色魔翼来,每一扇动,黑气弥散,煞是可怖。

墨卿走上前来,抖擞双翼,傲然站定,将剩下的话说出:“这将是你听到的最后一个魔族名字。”

杜晚棠闻言,一语不发,紧盯着异变后的对手,似在思索什么。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墨卿见状,缓缓说道,“不妨告诉你:我魔族为避人耳目,行走人间界时都会用法术封印原本状态,封印分好几重。一段解封只是解开了部分力量,让战力和速度获得小幅提升。而我眼下所用的二段解封,便是解开全部力量,现出魔族本相。”

杜晚棠撇了撇嘴,幽然道:“呵,本相,当真和你魔族心相一般丑陋。”

“嘴硬!”

墨卿怒踏一脚,大地震荡不已。临近二人的那方城墙,霎时轰然倒塌大片;平静没多久的护城河,亦如沸水般跳动不已。

杜晚棠瞥见眼前景象,心知对方比及先前又强上不少,一场硬战怕是难以避免。

“杜堂主,你还等什么,动手吧。”

墨卿说完,双手环胸而立,似是完全不将对方放在眼中。杜晚棠亦不多话,再凝风刃,飞扑而至,抬手便是一刀,正砍向其脑门。

眼见风刃呼啸而来,墨卿微笑站定,身后魔翼一卷,早已挡在面门之前。风刃砍上羽翼,却似砍上金石一般,发出“铛”的一声闷响,被弹飞出去。

杜晚棠手臂被震的隐隐发麻,不由吃惊,心道:“这魔头二段解封后,不光修为提升,连躯体横练的程度也提升,如此一来,我却不好办了。”

在她寻思的间儿,忽然一道凶猛气劲从身后袭来,正打在腰间。杜晚棠当即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朝前飞出。她仓皇中定睛看去,原来墨卿不知何时已经飞至身后,速度之快,竟是风音不起,悄无声息。在她细看之时,墨卿身形一虚,又不见了踪迹,转而出现在她飞落的地方,抬腿一脚,正中小腹,巨大气劲透体而出,将她又踢飞至原来方向。

剧痛传来,杜晚棠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体内筋脉损毁,若非风甲稍稍抵消一部分气劲,只怕骨骼都已断裂。不待她多想,墨卿身形再转,已飞至她身前,抬手又是一肘,正击向她面门。杜晚棠临危不乱,手中风刃一横,挡住这一击。肘刃相触,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风刃瞬间被击的四分五裂,碎散开来。余劲尽数擦在杜晚棠侧脸,只将额头擦出一条裂口,鲜血顿时淋漓而出,顺着她的脸庞流淌下来。

墨卿一击得手,并未忙着追击,而是原地站定,饶有兴致地看着杜晚棠,调笑道:“赫赫有名的‘玉笛仙子’,竟破了相,啧啧啧…可惜了这张俏脸儿,怕是不好嫁人了。”

杜晚棠缓缓站直身形,啐出一口血沫,仍是面不改色,冷冷望向墨卿。额头鲜血蔓延了半张脸,她也不去理会。

墨卿见她站定不动,继续调笑道:“杜堂主技止此耳?”

他说话的间儿,杜晚棠略略吐纳,调匀内息,旋即撤去风摧之术,风刃风甲一并收了,从怀中掏出长笛来。墨卿见此举,笑问道:“这是要吹一曲安魂好上路?”

杜晚棠淡然道:“好在那小子及时将长笛还回,否则还真不知如何对付你这魔头,看来须得使出那招。”

墨卿不解其意,问道:“杜堂主,听你言下之意,莫非这只笛子可以对付我?”

杜晚棠点头道:“绰绰有余。”

墨卿听罢,狂笑不已,连连摇头道:“杜堂主,你怕是伤到心智,竟说出这等胡话来。今天我倒要看看,一只笛子是如何对付我的!”

“异族人。”杜晚棠正声道,“有句话你说的没错,我杜晚棠确实是个附庸风雅的女子。但‘风雅’二字,究竟包含何等深意于其间,你魔族粗野,怕是难懂。”

言罢她举笛在唇,略一吐息,轻吹起来。熏熏袅袅的韵声从笛中传出,直如清风绿柳岸,和雨润春草。

墨卿听着笛声,起初并不以为然。忽见道道金光从笛上散发,荡漾开来,始觉不对。待要上前抢夺长笛时,只觉笛声入耳不散,转游筋脉腑脏,便似一道火线,只灼的筋销骨损,剧痛难忍。迟疑间一道金光荡及腕间,整条胳膊瞬时一麻,竟是难以使出气力。反观杜晚棠,吹奏之时身形慢慢腾空而起,不多时凌云站定,宛若飞仙,万道金光从云间倾泻而下,灿烂无以言表。

墨卿仰望云上杜晚棠,眉头紧皱,暗道:“这等手段,难道是…仙法?”

万道金光垂流而下,须臾将墨卿环绕其中,由头至脚不留半点缝隙。此时墨卿便如炉中丹锅里肉,全无逃窜的路径。他愤然一掌拍上光墙,手臂当即一阵酸麻,软绵绵垂下去,再也提将不起。

“杜晚棠!”墨卿怒吼道,“你用的什么卑鄙手段,将我围困在此!”

“此乃仙术‘谪仙残阳曲’。以长笛为法器,仙气入笛,发伏魔金音,尔等魔族,最惮此音。”杜晚棠见他为金光包裹,停止吹奏,落下云端,缓缓答道,临末不忘补一句,“这便是你所嘲弄的‘风雅’。”

墨卿听罢,气急败坏道:“胡说!你一凡人,如何使得仙术?”

杜晚棠脸色苍白,怅然一笑,反问道:“异族人,你可知道我恩师是谁?”

墨卿顿时知晓原委,愤然道:“刘子冀谪仙之身,不思返归上天宫,竟将这等禁术授予凡人!尔等不怕遭受天谴吗?”

“天谴?”杜晚棠不屑道,“若苍天有眼,魔族又如何能够肆虐神州?既然苍天不管不问,我花月山庄便替天行道,将你们这些魔头通通消灭。”

墨卿咬牙切齿道:“你一凡人,竟妄图与我魔族抗衡!待我出来定先将你碎尸万段,再铲平你花月山庄,届时方知我魔族厉害。”

“很遗憾。”杜晚棠摇头道,“你再也出不来了。”

言罢她重新举笛横吹,金光顺笛声收敛,慢慢贴到墨卿身上。后者内有笛音灼烧,外为金光贴身,连喊叫的力气都失去,只得兀自挣扎,苟延残喘。笛声越发悠扬,金光越收越紧,转眼奏到最高处,只听“啪”“啪”的爆裂声传来,墨卿身躯已被勒成酒坛大小一肉块,显然是不活了。

杜晚棠停止吹奏,金光持续一阵,黯淡隐去。墨卿强横身躯化为一滩脓血,流散四下;其怨魂则化一缕黑气,升腾而上,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杜晚棠上前几步,拾起遗落在地的金蛟剪,纳入怀中。须臾只觉眼前一黑,气力尽失,瘫倒在地。湖面归于平静,阴风徐徐吹过,这个高深莫测的女子在神识不清之时,终于散去眉宇间冷漠,满是血污的脸上平添几分别样风韵来。

第七十章 异星灭世卦

张九歌等星曜弟子下山以后,三位道长及众弟子仔细搜查整个青冥峰,不见异样,方才稍稍安心。三位道长又安排弟子轮班值守,一有风吹草动,立即禀报。

次日天明,灵珑道长一早起身,寻思无事,将张九歌所留卦象又捧出细看。看来看去,仍是星象紊乱,不得端倪。正苦思无解时,清平道长造访,与他想谈魔物走脱一事。他正好借此契机,将卦象展示于后者。

清平道长作为上一代观主天玑道长唯一的女弟子,尤以心细惹师尊宠爱。正因心细,天玑道长一身掐算本领被她尽数习得,可谓青出于蓝。世人只道现任观主璇玑道长掐算本领天下一绝,殊不知相较之下却是清平道长更胜一筹,只因她平日不爱显山露水,故此知之者极少。

灵珑道长作为清平道长同门师兄,便是这极少“知之者”中一员。他出了卦象后,满心期待望着清平道长,只等她给出准确的推算。

岂料清平道长看了半天,也是茫然,直摇头道:“这等繁复卦象,休说你我,即便师尊亲来,怕也看不出端倪。”

清平道长所言非虚,昔日天玑道长钻研此卦象不下数月,直至飞升前夕,仍苦心研究,只可惜始终无果。后来他将此卦象流传璇玑道长,希望他能堪破。璇玑道长悟了十数年,依旧没有进展。

灵珑道长不由轻叹道:“连师妹都堪不破这卦象,岂非无人可破?”

清平道长闻言,沉思片刻,忽道:“师兄,我倒有一法,或可看出端倪。”

灵珑道长忙道:“师妹请讲。”

“昔日师尊不得堪破,或因飞升在即,心有旁骛。如今你我不得堪破,皆因修为有限,境界不足。但休要忘了,你我各身怀一至宝,生来就是用来看人堪物的。”

灵珑道长面露惊色道:“师妹说的莫不是宝镜?”

清平道长点头道:“正是。”

灵珑道长连拍额头道:“瞧我,竟把这宝贝给忘了。”

于是二人各取宝镜在手,发清、虹二色神光,汇在一处,往卦象上照去。为神光照过后,漫天飞星戛然而止,再也不动。

“这是何解?”

灵珑道长见状,不由问向清平道长。后者略一沉思,答道:“或许你我宝镜威力尚且不足,只能定观卦象,却不得现出端倪,看来得请大师兄亲来,用那阴阳镜再照它一照。”

灵珑道长听罢,陷入沉思。他记得当日张九歌奉上卦象时,曾言璇玑道长不愿卦象外泄,其中必有缘故。眼下若是找他帮忙,便等于宣布卦象已然外泄,怕驳了他一观之主的面子。

正在他犹豫不决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阴阳镜在此,容我助你们一同破卦。”

来者正是璇玑道长。

二人闻声,不约而同回头。璇玑道长走上前来,早将阴阳镜祭在手中,发日华金光,与清、虹二光汇在一处,正照在卦象之上。

三镜同照之下,先前停驻的飞星忽然一阵颤动,转而纷纷倒行逆走,往起初的位置动起来。

“这…”

饶是清平道长,见了这等卦象,也不由惊惶起来。

“飞星倒流,宫斗移位,黯星复明,明星转黯。此乃…此乃劫数之相!”

“不止如此。”璇玑道长补充道,“飞星倒流,宫斗移位都是千万年难得一遇的劫相,似此灾劫,一旦发生,必然三界动荡,生灵涂炭。”

灵珑道长听到这话,大惊失色,警问道:“这等凶劫,因何而起?”

璇玑道长道:“天地灵气,固有其数。神、仙、妖、魔、人,各为修行,采集灵气,久而久之,则灵气匮乏,不得往复,致法则崩塌,自有劫数降临。似十八年前一战,便是杀劫降临,由三界众生来完劫。”

灵珑道长道:“当日一战不是已经完劫,如今怎的又生大劫如此?”

璇玑道长摇头道:“十八年前一战,世人只道天魔重光与那位英雄同归于尽,身死道消,劫难化解,依我看怕是并非如此,杀劫未完。”

清平道长指卦中一霸道长尾星道:“师兄所言极是,看这魔星君临之态,便是那重光无疑。他当日可能并未身死,只是负了重伤,隐匿而去。过了这些年,元气恢复,要重新扰乱三界。”

灵珑道长道:“若重光未死,那位英雄他…”

二人俱明白他言下之意,往卦象上仔细搜寻,却不见有任何一星可与那长尾星一较高下。眼见长尾星曳过漫天星群,带着一百零八颗魔星组成一道巨大星阵,周遭星群,但凡有为星阵吞噬者,瞬间黯淡,化为乌有。反观魔星,黯淡者不过二三,不消片刻又复明亮。

灵珑道长看到这一细节,不由皱眉沉思道:“魔星何以复明,难道真有重生之法?”

璇玑道长只言道:“重光手段之高,远超你我想象,似此也不足为奇。然生死有命,死后强生,逆了天道,修行中人断不该有此举措。”

灵珑道长点头道:“师兄说的是。”

须臾有群星倒曳升腾而出,光彩夺目,正对上魔星群。众星混淆扑杀,各放异彩。持续有间,长尾星猛一闪烁,魔星合围而上,后起之星便一颗颗黯淡下去,转而化作乌有。

三人见此相,不由面面相觑,倒吸一口凉气。

“这…”

“这…”

灵珑道长与清平道长不由同时哀叹,卦象中灿星遇着魔星之后陨落,意味着将会有正道中人在与魔星的斗争中丧命。

“这可如何是好!”

灵珑道长忧虑不已,直往向璇玑道长,希望他能有解救之法。后者却没有理会,只往下看那卦象。

灿星尽灭后,忽有一异星升腾而起,忽明忽暗,黑体白光。长尾星遇着异星,带魔星群席卷而上。异星洞穿魔星大阵,只扑长尾,二者扑腾冲撞,如是良久,竟化一星,遍体乌黑,发白光如雪,直刺的三位道长眼睛生疼。

“这是哪路高人?”清平道长惊惑道。

灵珑道长摇头道:“不论哪路高人,终究为魔星吞噬,怕是堕了魔道。”

二人无暇多说,只见那颗异星率魔星一路飞掠,又遇零散飞星放出异彩,异星一马当先,与飞星相持互扑。不多时,飞星各自黯淡,跌落天幕,唯有异星越发闪耀,疾飞不已。

看到这里,三人已经猜测不出异星端倪,只知跌落飞星,无一不是纵横三界之高手。这般高手,通通陨落在异星之手,其高深可见一斑。

而接下来的卦象又出乎三人意料,异星一路所向披靡之后,竟倒飞而回,将众魔星逐一吞噬。偶有三五魔星抱团抵御,也只是徒劳拖延,不多时余下魔星被吞噬殆尽,只剩几颗黯然失色,流落天穹,不知所踪。

“这又做何解?”

灵珑道长满腹疑问不及说出,异星又有新的动向。只见它纵横天幕,与固守本位的诸星缠斗起来,一番扑杀,连灭十数颗本位星后,直奔天穹正中,猛撞其上,化作一道璀璨白光,整个天幕随之一片纯白。

卦象至此,完全结束。三人见最后一幕,无不震撼。那固守本位的星斗皆是位列仙籍神榜的上天宫正仙、凌霄殿正神。异星竟与其相争并得胜,个中隐情已不是三人可揣测。须知这正宫星所应的无论哪路神仙,举手投足便可平山填海,撼动神州。异星能与之对敌,自有堪比甚至凌驾神佛之修为,这等大能强者,天下间尚无一位。最后那一记冲撞,更是毁天灭地,凶悍无比。即便重光天魔本尊有与神佛相斗之能,也无力撼动群仙诸神的强大根基,不可能发出这一击。

“也就是说,最大的祸患并非重光魔头,双星合并之时,他已被取而代之。这颗最后升腾的异星,才是导致灾劫的罪魁祸首。浩劫的征兆,便是双星合并!”

清平道长看罢,终于得出结论。

璇玑道长闻言点头,收了阴阳镜;另外二人也各自收镜。多亏三镜合照,才将星象由繁化简,窥出端倪。然而堪破卦象并非幸事,三人洞悉天机,得知无数豪杰将死于非命,无不心中抑郁,面色沉痛。又见异星灭世,更是惶恐难安,坐卧不宁。

至此,璇玑道长终于道出心声:“我得此卦象时,师尊曾叮嘱,切勿外泄,恐天机在身,难以承受。往日不明所以,今日参透卦象,方知师尊先见之明。”

清平道长由然道:“在我看来,师尊其实早已堪破卦象,只是不忍言说,又或不愿道破天机。他将此卦象遗留,为的便是提醒我们,为即将到来的浩劫做好防范。”

灵珑道长痛道:“话虽如此,眼看豪杰陨落,毕竟不忍。何况双星合并,亦非明示,我们固守涵虚,终无法探明究竟。”

璇玑道长不由问道:“师弟的意思,是要下山?”

灵珑道长点头道:“比及魔物走脱,浩劫更为严重。灵珑请命师兄,容我下山走一遭,查明个中缘由因果,兴许还有补救之法。”

璇玑道长闻言默不吭声,似是心意难决。清平道长当即帮说道:“师兄,此事干系重大,若是不探明究竟,空枉你我一身修为。”

璇玑道长听罢,叹道:“我并非不愿灵珑下山,只是这等浩劫,皆为因果。若牵扯其中,只怕引火烧身,反将涵虚数百年基业付之一炬。”

灵珑道长据理力争道:“师兄所言不对,浩劫若至,天地灭绝,到时一涵虚观焉能幸免?”

璇玑道长再度沉默,许久开口道:“此事委实过于重大,草率决定不得。师弟,容我再考虑一天,今晚给你答复。”

三人当下不再多言,各自散去。灵珑道长独立屋中,想起卦象,不免又是一叹。与此同时,一道身形出了东峰,直往迎仙岭去了。

那道身影在云巅站定,念动法诀,发金光直入苍穹。须臾,另一身影从天而降,正落在那人面前。

“天尊,眼下卦象已破,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天尊”略一沉吟,答道:“无需动作,顺其自然。双星合并,异星突起,皆为天数,无人能挡。涵虚能做的,已经做完了。答应你的事情,也一定会办到。”

第七十一章 北溟大妖

陈云径等人救下林瑶后,天色已晚。三人商议一番,决定就地稍歇,这样一来可以让林瑶和宋青青恢复元气,二来可以等待高澜和顾静姝两位同门来汇合。

夜间海风稍停,浪声渐隐。经过陈云径和叶绯二人的轮番护心诀救治后,林瑶终于缓缓睁开双眼,脸色虽还是惨白,但意识已经清楚。

陈云径心细,早升起篝火,用海鱼煮了热汤。林瑶喝下两口后,方才有了点血色。她吐纳片刻,又吐出两口黑血,这才气顺。

叶绯见她醒转,关切问道:“大师姐,你还好吧?”

林瑶微微颔首道:“我…我没事,倒是两位师妹,她们…她们…”

她说到这里,竟落下泪珠。

叶绯慌忙问道:“她们怎么了?”

林瑶摇头,紧咬嘴唇,半晌答道:“她们二人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我们须得尽快营救。”

三人听罢,无不惊诧。

宋青青平日与高澜、顾静姝过从甚密,最为交好。她听得大师姐之言,心急如焚,当即上前问起经过。

林瑶望向广阔海面,神色惊惶,似是心有余悸道:“我们遇上了大妖。”

“大妖?”

宋青青闻言,脸色一变。陈云径和叶绯不觉震惊,是因不知大妖为何物。而宋青青平日多读经书,深知大妖的恐怖。须知当时神州大地,虽妖魔渐增,但大妖这等堪比甚至凌驾仙佛的存在,却是不曾出现。休说当时,便是十八年前的仙魔大战,也不曾听闻有大妖参与其中。

“师姐,你快说说到底发生什么。”宋青青急道。

林瑶略略喘气,说道:

“那日我与高澜、顾静姝两位师妹一起落于北面山城‘缎城’,见街头巷尾房屋倒塌,行人稀疏,便找当地人问起情况。当地人回答说是近日妖患严重,有凶妖乘风而来,食人血肉,夺人妻女。缎城人不堪其扰,纷纷外出躲避,自然破落。”

陈云径听此情形,顿时想起南阳城。只是南阳那妖物已被除去,此外也不曾听说那妖物夺人妻女。

“我与两位师妹便在当地安扎,寻思妖物总要折返。果不其然,是夜只听风声大作,飞沙走石,风沙中见一怪物,有房屋大小,风沙便是它振翅引起。”

三人见事情如此怪异,不由聚精会神,往下听去。

“妖物现身后,我与两位师妹当机立断,前去迎战,才发现那妖物原是万千蚊虫汇集一处。蚊虫见我等来,似是畏惧,转身便跑。我们自是不能放过它,当即追赶。一路跨山峦,越河流,直追到这北溟荒地。蚊虫纷纷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化作一道人模样,不似寻常道人,浑身透出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这…当真离奇。”叶绯听到这里,不由皱眉说道。

林瑶看看她,又望向海面,说道:

“离奇的还在后面。

妖道现身后,不再逃窜,而是望向我三人,打个稽首,口中说道:‘三位既愿挺身而出,助我修行,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我和两位师妹听罢,无不觉奇,问起他身份,他作诗道:‘食罢灵胎啖金莲,尊圣相逢现愁颜。沙门迟来非无因,生杀功果皆为缘。’”

陈云径听了,不由嘲笑如今世道,连妖物都吟诗作赋。被叶绯推一把,当下闭嘴,继续听林瑶细说。

“我三人所奇的是他为何说我们‘愿挺身而出’助他修行。他念罢诗,不知使得哪路神通,一道血光闪过,我三人便被定住身形,分毫动弹不得。然后那道人便…便…”

林瑶说到这里,迟迟没有说下去,似有难言之隐。

宋青青急了,问道:“便怎么了,大师姐?你倒是说啊。”

林瑶咬唇,犹豫再三,垂头低声道:

“那妖道便当着我和顾师妹的面,脱…脱下高澜师妹的衣物…强与她行那苟且之事。可怜高澜师妹被定身挣扎不得,清白之身…就…就这样被他玷污…”

林瑶说到这里,声泪俱下,浑身震颤。

三人听了,俱是心头一紧。宋青青不由握紧双拳,砸地怒道:“这妖道,若为我遇见,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林瑶抹泪道:“这还不算完,他行完苟…苟且之事,高澜师妹竟瞬间苍老,白发丛生,皱纹满面,我和顾师妹俱被吓到。那道人转又望向顾师妹,欲对她下手。”

宋青青听了,由怒转惊道:“这手段经书里有提及过,名为采补之术,乃是一门采他人精血增自身修为的大邪之术,想来他食人血肉夺人妻女,正是为练此术。但这门邪术早已失传,那妖道究竟是何来历,竟会使如此神通?”

林瑶道:“当时情况危急,我们束手无策,眼看顾师妹也要遭厄。忽有惶惶之声从海上传来,说道:‘汝既藏身于此,还望好自为之,莫要污了吾之地界。’那妖道听到这话,神色有些紧张,便收了手,顾师妹这才无虞。”

陈云径越发惊奇,问道:“妖道还有同伙?”

林瑶摇头道:“若是同伙,怎会劝阻他兽行?说话之人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身份无从查证。倒是那妖道,既被劝阻,心有不甘,凑到身前对我三人说道:‘尔等记住,吾乃北溟大妖蚊道人是也。今日给祖师一个面子,放你们一马。只可惜了你们两位,他日若再相遇,定要你们欲仙欲死。’言罢他哈哈大笑,摇身一变,复化妖物形状,振翅乘风而去。那妖风非比寻常,我三人本就动弹不得,为妖风刮至半空,纷纷坠落,撞在礁石之上,因无法运功护体,各受重伤,为风浪卷入海中。我迷蒙间漂泊至此,她二人却不知所踪。”

林瑶说完整个事情经过,一声长叹,陷入哀恸之中。

陈云径等人听罢,无不悲愤,同时好奇这“蚊道人”究竟何方神圣。宋青青当下将剑一拄,站起身来就要去找那“蚊道人”寻仇。

叶绯抓住她衣摆道:“大师姐三人在妖道面前都无还手之力,你前去寻仇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宋青青闻言不无道理,只将一口银牙咬得咯咯响,强压怒意问:“二师姐,你说该如何是好?”

叶绯道:“听大师姐的话,高师妹和顾师妹很有可能尚在海上飘荡,以我所见,应当立即搜寻前方海域,兴许能找到二人。”

“叶师姐所言甚是,咱这就去找人吧,越早越好,否则两位师姐…”陈云径说到这里,瞥见林瑶和宋青青阴沉脸色,打住不往下说。

四人商议一番,决定让腿伤尚未痊愈的宋青青留下照顾林瑶,由陈云径和叶绯前去搜寻。临行前林瑶抓紧叶绯的手,对她说道:“那妖道好生厉害,若是遇见,千万小心提防。”

叶绯宽慰她几句,和陈云径腾空而起,掠过平静海面。夜间海上虽有明月映照,仍是一片黑暗。好在二人俱身怀修为,借助微弱月光,亦可将海上动静一览无遗。二人沿着海岸来回一圈,不见半点迹象,当下扩大范围,朝着北溟更北处飞去。

搜寻许久,仍是不见两位师姐动向,陈云径本欲作罢,见叶绯全神贯注望向下方,似是心怀希冀,不忍劝阻,便陪她继续搜寻。二人又飞得片刻,忽见前方海雾升腾,熏熏袅袅,如梦如幻,不由好奇,欲上前一探究竟。

将入雾间,叶绯叮嘱陈云径万事小心,一有不对立即抽身。陈云径点头应下,心中却道:“若是有个风吹草动,自应先护你离开,那‘蚊道人’可是个十足的淫棍。”

思索间二人破雾而入,先闻阵阵仙乐入耳,令人心旷神怡;又见百十绮丽女子着轻透薄纱,挂蝉翼飘带,凌空而舞,美轮美奂。

陈云径只道这是那“蚊道人”的老巢,暗骂道:“淫棍就是淫棍,一派**气息。”

待得二人飞近一看,才发现凌空而舞的女子皆为海雾凝成的幻象,仙乐声也是由雾中更深处传来。二人当下循声继续前行,不多时,一海岛从雾中隐隐露出轮廓,比及隐仙湖流霞岛,尚要大上几倍。

“想来这便是‘蚊道人’的‘仙府’了。”

陈云径说完,率先降到岛上,叶绯紧随其后。落地见一古旧石门楼伫立眼前,门楼上嵌一块等人长的方青石,上刻笔锋遒劲的两个大字:“扶摇。”

二人凝视石字时,仙乐声忽的停住,俄而就听一道苍茫声音从岛心直传耳中:

“尔等何人,敢闯我仙岛?”

二人闻声,面面相觑,心知能发出如此浑厚传音之人,修为必定不俗。陈云径浑然不惧,朗声道:“涵虚门人陈云径,来此寻蚊道人!”

一阵短暂沉默后,那道声音再度传来:“寻他所为何事?”

陈云径力道:“妖道伤我同门,前来寻仇!”

“寻仇?”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怒意,“我扶摇仙岛乃清修之地,岂容你们这些蝼蚁乱来?”

陈云径正待分说,忽的一阵怪风扑面而来,将二人吹离地面,掀离海岛。二人忙运内息,想要稳住身形。岂料怪风之力奇大无比,任二人将玄功运至极致,仍是被刮的上下翻飞,无法站定,不多时便被吹出迷雾,重回海上,这才仓皇稳住。

叶绯面露惊色道:“这人好生厉害,不现身便将你我赶出岛外。”

陈云径道:“厉害归厉害,不讲理终归不对。我们说来寻仇,他总得问个缘由再逐客吧。逐客也罢了,还要‘蝼蚁’‘蝼蚁’的叫唤,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叶绯道:“此人修为高深莫测,轻视你我也属正常。我看还是先离开此地吧。”

陈云径虽然懊恼,却也知道轻重,本欲点头离去,这时七杀星的声音却响起:“不急走,再去会他一会。”

“会什么会?”陈云径在脑中暗自问道,“人家一阵风便把我送出来。”

“你修为不济,被吹走也很正常。这回换我去会他,看他怎么说!”

第七十二章 扶摇仙岛

叶绯本已转身欲走,忽见师弟眼中精光一闪,竟似变了个人。她记得当日在南阳城外也是如此,陈云径从云间跌落复起,眼露寒芒,一剑斩了熬猊。虽不知个中细节,但她已猜到,眼下师弟又施起这门神通。

七杀星说完,控制住身体。这回他没有将陈云径元神移出体外,恐不安全。

“陈云径”折返岛上,叶绯百般叫唤,不见他答应,没辙只得跟上。二人刚一点地,那道声音复又传来:“蝼蚁安敢折返,是要吾开杀戒吗?”

“陈云径”传声回道:“敢这么跟我说话,你知道我是谁?”

叶绯见师弟使出传音功夫,大为震撼,心道:“师弟不是说九转玄功刚破五重,是谦虚吗?能发出这般浩荡之声,玄功修为怎么说也在我之上,难道他已修习完整部玄功?”

她不知道对七杀星来说,似此传音之术不过就像寻常说话罢了。

岛主听到传音,颇为惊讶,回问:“你是何人?”

“陈云径”大步踏过门楼,傲然道:“问人名姓,自己不现身,常年独居,礼数也落下了。”

叶绯眼见师弟踏过门楼,倏忽不见了踪迹,好生怪异,当下也踏入门楼。刚一迈入,眼前景色忽然一变,方才的漫天海雾与幻象皆消失,所见实为一仙境:只见白云漫度,青天高远,云间仙鹤自在飞,天中鸾凤乘兴舞。青天白云之下,芳草连天无穷碧,繁华盛开灿似锦。花草之上,有鹿麋、角马闲适逡巡,又有灵兔、花狸恣意跳跃。花草边沿有一长河,延绵天际呈一线,线上日月同出,星辰可见,壮丽景象世所罕见。

“陈云径”入了门楼,兀自站定,双目微暝,似在等那岛主现身。不多时,一阵香风吹过,半空传来仙乐声,只见二龙拉一七彩宝辇,徐徐而来。辇上坐一老道,头戴九霄巾,身着八卦衣,手持一竹杖,足蹬踏云鞋。顶上祥光万道,瑞彩千条,端是货真价实的得道高仙。

老道见二人,下辇踏空而来,直到“陈云径”面前,开了天眼神光将他仔细照见一番,心中已有分晓。当即收了先前的傲慢语气,微笑道:“道友别来无恙。”

叶绯听见“别来无恙”四字,心头一震,陈云径的背影看在眼里,忽的陌生起来。心中千百疑惑,恨不得一并问出,奈何此情此景着实不便。

“陈云径”面不改色,直道:“老道好不客气,时隔多年造访,竟一阵凉风将吾吹走,这是何故?”

老道听了,哈哈大笑,笑罢坦然道:“不知道兄造访,多有得罪,快来,吾以仙果琼浆赔罪便是了。”

叶绯听出老道有摆宴之意,心中疑惑,不知他居心。“陈云径”却毫不迟疑,抬脚随他去了。叶绯无奈,只得跟上。

老道在前引路,二人随着过了花草地,行过一座玉石桥,又历小涧独木,来到一处洞府,上刻“日月”二字。老道径直走入,引二人在一石桌旁落座,将手一挥,便有满桌鲜果琼浆凭空出现。

叶绯兀自吃惊时,“陈云径”早已左手持鲜果,右手捧琼浆,大吃大喝起来。叶绯只道他心无戒备,与岛主赌气。殊不知此乃七杀星所为,陈云径本人毫不知情。且七杀星将这鲜果琼浆一味往肚里倒,也并非赌气:当日在南阳城他以陈云径身躯会战熬猊,只出得一剑便体力不支;盖因凡躯乏力,无法承受这一剑损耗。眼前满桌的仙果琼浆,俱是可脱胎换骨的灵药,即便得道神仙吃了,也获不小裨益;更休提陈云径这等肉身凡胎,一旦服下,于体魄于修为的增益都超乎寻常。

叶绯见陈云径埋头吃喝,不亦乐乎,心生尴尬:自己若是和他一同吃喝,着了道儿就不妙;若是不吃不喝,主人在此,瞧见也觉不美。正左右不定之时,老道捧起一杯琼浆递到她手,客气道:“既是道兄朋友,便为吾友,请饮下这杯神仙酒。”

叶绯委实不好推辞,只得赔笑接过,再瞧一眼身旁陈云径,暗道“死就死吧”,眼一闭心一横,仰头喝光杯中琼浆玉露。当下只觉一股温润气息顺着喉头汇入丹田,化生磅礴之气,游走周身。诸筋百脉受此气刺激,顿时偾张跃动,大有爆裂之势。她不由眉头一皱,刚要道“这酒有毒”,话未说完,剧痛攻心,昏死过去。

彼时她尚且不知,这琼浆玉露皆为天物,只消一口,即可增益九转玄功一重。她将满杯喝下,玄功登时提升突破九重。她并无后面功法,多出的内息无处安放,自然撑涨筋脉,一如当日陈云径初学九转玄功时纳入过多灵气的窘状。

老道见状,早知端倪,上前按住她额头,将磅礴内息一并儿收出,转望仍吃喝不停的陈云径,道声“不要浪费”,按住他前额又将内息注入。

若是陈云径本人控制身体,忽然汇入如此庞大的内息,身躯早已爆裂开来。可七杀星深谙练气炼体之道,将摄入的内息分化两股,一股游走筋脉之外肌骨之间,反复打磨,将身躯的强横程度大幅增加;另一股藏于筋脉之中,但观身躯强横一些,便酌情将玄功修为提升一点。陈云径在不知不觉下,身躯被打造的越发强韧,玄功也轻描淡写过了六重、七重,堪破八重。

行进至此,七杀星停了吃喝。老道见状,不解其意,问道:“道兄何不继续?”

七杀星答道:“毕竟肉身凡胎,打磨至此,已是极致。再囫囵灌输内息,只会伤及筋骨,到时得不偿失。”

老道闻言一声叹:“道友昔日纵横三界,仙锋一出,神魔胆寒,不想今日沦落到此境地。”

七杀星不以为然,淡淡道:“千万年间,不论仙凡魔道,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无一例外。在我看来,我等修行,要么似扶摇道兄你这般,跳出三界外,不问因果事;要么便如我,三界恣意闯,斩去因与果。”

老道又叹一声,说道:“道兄所言,却不尽然。你以为我甘心困顿此地,候轮回往复?皆是不得已而为之。昔日老师与鸿钧缠斗不休,直斗到天地以外的大能去处,临行前他吩咐我坐镇此地,称日后若有人抗衡天道,我须得助其一臂之力;除此之外,不得沾染任何因果。待得大道灭去,他必折返,届时我亦功德无量。”

七杀星问道:“那位老师离去多久了?”

老道摇头道:“年月漫长,已记不起。本来我谨遵师命安然于此,年复一年,纪复一纪,劫复一劫,早已不辩老师所说是真是假。直到十八年前,道兄出现,剑破天机,方知老师高瞻远瞩,神通广大。想来我等待这么久,竟是为候道兄你。”

七杀星道:“说来惭愧,我一剑不得成功,害道兄又要多等这么些年。”

老道苦笑道:“休要这么说,这么长岁月都等了,哪还在乎区区十几年光阴。当日那一剑虽不成功,也着实让那些神魔大开眼界,始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七杀星道:“昔日战败,想来有三个原因:一是因我自身悟性不足,没能参破那旬白子所说的剑道奥义,仓皇一剑,终究乏力;二是动手前心魔未除三尸不斩,始终为其阻挠,不得拼尽全力;三是那神兵虽睥睨三界无可匹敌,终归只是后人手创,不及先天法器。”

老道问:“道兄可找到破解之法?”

七杀星道:“世上安得双全计、破解法?无非是缺哪门钻哪门罢了。奥义难悟,我便去玉龙大雪山将旬白子揪出来,就算用硬的也要让他说出其中关键;心魔一事现已无碍,当日一战三尸分散,说不斩终归还是等同斩去;至于神兵,道兄你看这番它如何?”

言罢他从怀中掏出那柄木剑,递到老道手中。后者接过,反复打量,看到剑柄上缀的玉片时,不由面色一惊,急道:“这…这是…”

七杀星会意点头:“正是当日那物事残片。”

老道的震惊转而化为一阵大笑,且笑且道:“哈哈哈…妙,真是妙,这等事,也只有道兄你能做出。”

言罢他将木剑递还,七杀星接在手中,把玩着剑上玉片,陷入沉思。半晌,他抬起头,对老道说:“我与你一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试问天下间还有何物能与那玩意儿一较高下?就连这等仙锋,倾尽我毕生修为,也不过崩缺那物事一角罢了。既然如此,索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它自己的力量有多强。”

老道点头道:“这件事上,我也帮不了你,毕竟老师当日走时从未交代过细节,我翻遍所有天书宝典,也找不出能克制它的东西。”

“嗯。”七杀星应道,“这事就不劳道兄费心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恢复修为。”

“若是需要仙丹灵药玉露琼浆,尽管来取,就当这儿是自己家。”老道客客气气说道。

七杀星谢过欲要告辞,忽的想到什么,又问老道:“方才听那小子和他同门谈及一位大妖‘蚊道人’潜藏北溟,竟会采补邪术,他到底什么来头?”

老道捋须而笑道:“这位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鸿蒙得道,残暴嗜血,习得一身邪术。封神一战时,它先为西方教主效命,不惜抛开自身功果,诛杀待证道成圣的龟灵圣母;后与西方教主翻脸,将十二品莲台噬去三品,叛逃而出。诸天大能,俱拿他没有办法,只得任他去了。”

七杀星听罢,寻思道:“如此说来,倒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老道又解释道:“我留他在此,也是为你做个准备,往后保不齐有他出力的地方。”

七杀星眉头微皱,直言:“话虽如此,但他秉性恶劣,伤人性命,夺人妻女,又坏那小子同门清白,二人若是得见,怕势不两立。”

老道宽慰道:“道兄放心,别的不说,蚊道人对老师尚有几分忌惮。日后我定借老师之名严加看管,责令他慎行潜修。他的脾性我了解,当日叛逃后一直怀恨在心,若谈及对抗天道,必然全力以赴。”

二人又谈得片刻,七杀星看时日不早,作别老道,一手提起叶绯,出了日月洞,直飞门楼外,将元神匿了,换回本人。这边陈云径刚恢复意识,那边叶绯悠然醒转,二人四目相对,俱是满腹疑惑,不知从何说起。

第七十三章 蚊道人

二人疑惑之余发现功力暴涨,各自惊诧。叶绯随手一掌,正拍在水面上。掌中巨大劲道透水而入,平静的水面顿时猛然炸裂开来,掀起连天海浪。海浪下陷出一房屋大小的漩涡,黑洞洞见不着底。

“我…竟突破九转了。”

叶绯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又惊又喜。她本就是聪明人,略一思索,便知道原委。

“原来老道所奉的‘神仙酒’并非毒药,而是灵药,喝下去能让修为精进。”

陈云径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只因当时七杀星掌控身体,自己意识全失,不知发生什么。他深知这点,为不让叶绯起疑,也不多问。但听她说修为见长,自己也握拳试探,一握之下,发现内息比往常磅礴之外,拳头似乎也更有劲了。

“我这也是突破了?”

陈云径悄悄问七杀星道。

“玄功已到七转巅峰。”

“什么?”

陈云径闻言不由大吃一惊,休说七转,单是六转他就觉得突破遥遥无期,不知何年何月能突破。眼下竟一跃至七转巅峰,其间究竟发生什么,他真的很想知道。

“玄功过七转,你如何做到的?再说,你也没有口诀啊。”

“笑话。”七杀星回道,“我八九玄功口诀都了然于胸,口诀岂会没有。若不是你身体承受不住,九转都已突破。”

陈云径默默点头,又问:“我似觉力道见长…是因为修为提升的缘故吗?”

七杀星答道:“早就和你说过,练技同时须得炼体,你全然没听进去。方才恰好有一契机,便将你的身体也淬炼一番。”

陈云径闻言,期待道:“淬炼过后身体会如何?足以开碑裂石吗?”

七杀星淡淡道:“大可试试。”

陈云径环顾左右,找到一块年深日久的石块,有半身大小,心满意足道:“这个应该够试了。”

言罢他握紧拳头,猛然挥出,全不带半点内息气劲,纯为试淬炼后筋骨强度。一拳下去,只听“咔嚓”一声响,陈云径心中狂跳,不知断的是石块还是手骨;转而见裂纹从石块上扩散开来,方才松了口气,暗喜不已,连道淬炼过的身体果然非比寻常。

叶绯瞧见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师弟,眼下没有外人,我有些事儿想问你。”

陈云径心中早已猜出七八分,坦然道:“师姐便问无妨。”

“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陈云径道:“我难道没有告诉过师姐吗?我是风云镇一孤儿。”

叶绯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侧头道:“你若是不愿说也无妨,这般敷衍我,我可要不高兴了。”

陈云径慌道:“敷衍二字,从何说起?”

叶绯历数沿途种种:“先是一剑斩熬猊,尔后神兵斗雪妖,如今又与岛上高仙兄弟相称。师弟,你当师姐是傻子吗?”

陈云径暗想你所说种种,无一是我本人所为,只可惜个中缘由,说不得也说不清。想罢他抬头正对着叶绯双眼,语重心长道:“师姐,别的且不说,你觉得我像坏人吗?”

叶绯闻言,满脸厉色顿化温柔神情,好言道:“我若觉得你是坏人,早就严加戒备,哪会和你一同出生入死。”

陈云径听完这回答,既满意又感激,不由抓住叶绯的手道:“师姐,你若信我,就一直信下去,我断不会让你失望!你要问个中细节,我却是无法告诉你,真要说了,也都是假话、谎话,这才叫对不住你呢。”

叶绯为他抓住双手,轻轻“呀”了一声,脸兀自红去半边,暗想师弟好生鲁莽。转见他言辞诚恳,由衷而发,并无轻薄之意,也就不以为然,点点头道:“你既不愿说,我也不勉强。你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告诉别人的。”

二人交心罢了,见耽误不少时间,急飞而起,继续搜寻两位同门下落。过仙岛不远,又见一岛浮于海面,大小不及仙岛十一,隐隐显出几分萧杀气。

二人落于岛上,见野草丛生,杂树起伏;草树间毒蛇出没,狼狈成群,有股浓烈血腥味扑鼻而来,直教人肠胃翻涌。

叶绯警惕打量四周,对陈云径道:“大师姐曾说那妖道周身便透着血腥气,此处倒像那妖道巢穴,得小心才是。”

后者闻言点头,与叶绯一同往草木深处走去,其间遇到些毒蛇野兽,尽为承影剑挥作两段。二人行至岛心,见一简陋屋棚,四根木柱撑起,几抱野草盖顶。棚中铺两张兽皮,兽皮上躺两女子,俱是衣衫褴褛,奄奄一息,正是失散的高澜和顾静姝。

“师妹!”

叶绯惊呼一声,飞身上前,一探鼻息尚存,方才略略安心。她见顾静姝面色惨白如金纸,唇边尚有血丝凝涸,知其内伤严重;又见高澜中了那妖道的邪术,白发丛生,面容苍老,痛心不已。

叶绯不假思索,当即运起护心诀给二人疗伤。陈云径亦不多言,在旁默默戒备。

不到盏茶功夫,忽有破空声传来。陈云径循声看去,见一道人凌空落下,周身浓厚血腥气扑面而来,想来是那“蚊道人”。

道人见到陈云径和叶绯,先是一怔,转而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还有送上门来的。嗯,这小子灵气满满,看来美味可口;那姑娘生的也够水灵,待会可以慢慢享用…”

“喂。”陈云径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你便是什么‘蚊道人’吧?”

道人闻言,眉头微皱:“怎的,你认识我?”

陈云径道:“怎能不认识,你这妖怪,到处伤人性命,坏人清白,罪无可赦,人人得而诛之。”

道人闻言震怒:“黄口小儿,满腹大话!你这等货色也妄图对付我?能诛我的人,天地间还没生出呢,回去修炼个千百年再来吧。”

陈云径神功精进,筋骨增强,本就手痒想找地儿试炼;见他口出狂言,自是忍不住,当即飞身上前,在他对面站定了,抱胸骂道:“呸,自以为是的东西,会得点邪术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古话说得好:‘血债血偿。’今天小爷就给你放放血,实证古言不虚!”

道人被骂的咬牙切齿,狠狠道:“正合我意,道爷就陪你玩玩。”

言罢他将手一挥,袖中发数百道血光,直照陈云径面门。后者哪见过这等阵仗,立刻往后倒飞而出,可那血光便像活物一般,穷追不舍,顷刻便将他覆在其中。

眼看红光罩落,陈云径逃无可逃。危急关头,七杀星指点道:“出剑。”

“出剑?”

陈云径听得这话,已无暇思索,当即掏出怀中木剑,朝红光挥去。木剑似有灵性,入手便长,须臾有寻常刀剑长短,发出温润白光,迎着红光劈下。

红白两光圃一相交,炸裂声响起。陈云径定睛一看,木剑挥过之处,红光顿时黯淡,转而消散无形。

蚊道人见此状,面色惶惑,嘀咕道:“这小子何许人也,竟有这等宝贝克制我血芒。”

陈云径一击占得上风,稳稳当当落下,将手中剑一刷,直指道人揶揄道:“那妖道,就这么点本事嘛?”

蚊道人冷笑一声,阴沉道:“小子,别太得意,道爷还没认真计较。”

陈云径只道他说大话,斜眼望向他道:“邪门歪道,能有多大本事,通通使将出来吧。”

天知道蚊道人所言非虚,他自鸿蒙得道,修行至今,本事不输诸天神佛。只是如今寄人篱下盘亘北溟,受地主之令封了近全部法力,不得妄施神通,恐招来不必要因果。否则他那一身本事,随便挑一样动真格使将出来,莫说一陈云径,就是整个涵虚观前来,怕也经受不住。

蚊道人为他看轻,有苦不能言,暗自心道:“我虽不能运大神通,用些寻常功法,也够他受得了。”

这话更是没错,他口中的“寻常功法”,在旁人看来无一不是登峰造极的精妙功法。毕竟无尽岁月去粕存精的功效,只有亲身经历者方知其妙:那些功法历经天年,慢慢演变,化出的精妙玄微难以描摹。纵是毫无修为之人,习得这些功法,凭招式本身亦可称霸一方;蚊道人千万年修为虽大部封印,仅存这一丝比及陈云径等后起之辈,还是不知高出多少。以这等修为施展出这般功法,威力可想而知。

蚊道人思定出手,所使的乃是上古邪功“血云冥札”中的一式“血云摧骨手”。但见他十指之上,红芒迸发,煞气四散。掌风过处,气流隐隐发黑,草叶为黑气沾到,瞬时凋零枯萎。

陈云径虽瞧见他的厉害,但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竟无所畏惧,仗剑直迎。剑掌相交,红白二芒纠缠撕咬,却是不相上下。

陈云径这点修为,如何能与蚊道人争持?只因那神秘木剑不知是何材料所造,天生便有辟邪克煞的功效,先前挡下红光,正是此故。这番相持,木剑特性占尽天时,先压了蚊道人血芒煞气一头;陈云径又发意气,不经意间催动木剑灵性,展露锋芒去势如洪,居高临下汹涌而出,得了地利;蚊道人空掌去接,又兼轻敌大意,失了人和。三才皆不为蚊道人所用,是故血云邪功使出,竟未能伤及陈云径分毫。

“好小子,倒有点本事。”

蚊道人一击不中,撤掌退回。寻思那木剑来的离奇,竟有相克之相,转使另一功法,名为“大阴阳手”。该法不同血云冥札,使将出来不显邪相,乃是以高深盈亏之道制敌,大有道门“刚柔互生互克”的意味在其中。

但见他左掌发金光如日轮,右掌发银光如月华,望陈云径气劲满满莽撞攻来,探右掌出贴住木剑顺势一带;陈云径所使劲力内息顿化无形,原是被他这掌给化去。

这合交下,陈云径大惊失色。蚊道人抓住他劲道缺损内息暂歇的瞬间,左掌金光不由分说拍出,劲道凶猛,一掌正中其后背。只听“啪”的一声,陈云径整个人便像团稻草般飞了出去,摔在几丈开外一动不动,眼看是不活了。

“呵!”

蚊道人冷哼一声收了手,斥道:“蠢小子不知死活,非得逼我出手,枉送性命。”

眼看陈云径失手,叶绯不由心急如焚:自己正救治一半,此时若撤手,二人仍有性命之虞;可若不撤,陈云径已然倒下,蚊道人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自己,总不能引颈受戮。

在她寻思的间儿,蚊道人转身朝她走去,面露邪笑,舌舔嘴唇道:“小美人儿久等了,道爷这就来陪你逍遥快活。”

危急之时,只听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妖道且慢走,小爷…我…还没死呢!”

第七十四章 调解

蚊道人闻声回头,只见陈云径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周身土灰,自嘲道:“方才没站稳,跌了一跤,失礼失礼。”

“臭小子命倒挺硬,受这一掌竟然不死。”

蚊道人说着将叶绯丢在一旁,重回战局。后者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妖道。”陈云径走上前来,“你功法倒也不赖,只可惜,还欠了点火候。”

他只顾吹牛皮,全不提方才那一掌有多刚猛,直震得五内到现在还翻腾不已。若不是七杀星帮他淬炼过身体,早已被拍的筋骨寸断,血溅当场。

蚊道人见他言语轻蔑,不由愤然暗骂:“扶摇老家伙着实可恶,不是看他份上,早将这小子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愤。”

然而骂归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蚊道人在三界中着实找不到安身之处,只能在北溟暂藏,若是与地主闹翻,便只能终日逡巡,无处落脚——他已恨透了这种日子。

陈云径将身子扭转,归复几根错位的筋骨,罢了捏捏拳头,对蚊道人道:“好了,废话就说这么多,咱们继续吧。”

蚊道人闻言一笑,张口道:“小子,你属猫的不成?有几条命来送死?”

陈云径撇嘴道:“谁送死还说不准呢,别‘小子’来‘小子’去的,小爷叫陈云径,你叫声‘陈爷爷’也是无妨。”

蚊道人听他这般羞辱,暴跳如雷,直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道爷今日便在此开了杀戒,沾染因果又何妨?”

话虽如此,他到底忍住没有意气用事。当时只将身子一斜,直扑陈云径面门,再使“大阴阳手”中的招式,双手分发金银二光,挫杀而来。

陈云径有了前车之鉴,不与他近身,将木剑横在身前,退至七八丈外。见他仍不依不饶扑来,略一思索,已有计较,当下使出涵虚剑道中一招“玄月挂枝”。

掌剑一交,双方都是一惊。蚊道人所出的是银光阴掌,只为吸附剑上气劲;而玄月挂枝一式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讲究的是无中生有,化敌劲为己用。虚招撞上虚招,便似鹅毛落在棉絮之上,全无半点响动。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疾退,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摸清对方招式里的路数。其实方才一合,陈云径是侥幸捡回一条命。蚊道人正在气头上,若改出金光阳掌,这一掌下去的力道,玄月挂枝又如何能挂得动?

蚊道人一旦理清对方思路,招式渐渐明朗起来。当下将阴掌撤了,改为阳掌猛攻,掌掌威猛,发浑厚之音如虎豹怒吼。陈云径见他来势汹汹,不再硬接,只是闪躲。不一会儿,四下花草树木尽为掌风摧毁,好端端一片林子,成了光秃秃一片野地。

这时陈云径再无躲闪之处,蚊道人上前一步,拦在正前,眼中杀气腾腾道:“小子,这回看你往哪跑。”

陈云径正无计可施之时,七杀星又开口了:“不需跑,与他正面打。”

“正面打?”陈云径闻言一懵,“怎的打?方才那一掌差点送了我的命。”

“傻子,你与他交战至此时,仍未发现他的弱点?”

“弱点?什么弱点。”陈云径匪夷所思道,“他无论劲道、身法皆在我之上,何来弱点?”

七杀星斥道:“劲道、身法,皆是寻常人所讲究的,你一修行之人,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陈云径一口答道:“内息!”

“正是。”七杀星应道,“你与他缠斗至此,何尝见过他以内息制敌?”

陈云径听完,终于明白七杀星为何叫他“正面打”。他一直以来被蚊道人的凌厉掌风吓到,以为对方功法了得,难以对付。七杀星指点后,再一斟酌,方才发现对方虽然迅捷刚猛,但并无内息支撑——这也正是蚊道人的苦处,他封印了大部法力,岂有浩荡内息可供驱使?所剩一丝内息,较之陈云径虽然要磅礴不少,使些小法术尚可,但并不足以支撑那些大神通。是故对敌之时,他索性将内息与神通一同摒弃了,只靠千万年来所练就的横练身躯和积攒的精妙功法来克敌制胜,不想这一小细节竟被七杀星洞察。

“仓皇之下本能出手,是为保命;洞悉战局见招拆招,才是招式!”

七杀星说出这么句话,归于沉默。

陈云径听在脑中,铭记于心。他原地站定,运起玄功。不知不觉突破第八重后,他只觉内息较之往常更为浩荡,似是无边无际,永无耗尽之时。

蚊道人见他终于停下不跑,瞅准机会,一掌迅猛而出,直取他前胸。陈云径便应七杀星所说,见招拆招,将大股内息凝于右臂,整只胳膊隐隐有白气升腾,探手抓住来掌。

金白二光相触,两人劲道猛撞击在一起,俱没有再前进分毫,一如巨浪冲撞岩石,又似猛虎力抗雄狮。蚊道人只觉一股强劲内息从陈云径掌心汹涌而出,一股脑儿朝自己的胳膊袭来,若非自己躯体强悍,早为他折断小臂。

“这小子虽然莽撞,倒也不蠢,知道用内息与我交手。”

蚊道人打量着眼前陈云径,不由警惕起来,心道你会使内息,难道我还不会吗?想罢他冷笑一声,将自己尚未封存的一丝内息尽数施展开来,霎时间体内真气充盈,鼓荡不已,透顶直冲霄汉,只掀的一身衣袍如旌旗般猎猎作响。

陈云径被他强大内息震慑,眉头紧皱,踌躇不敢攻上,似是在等七杀星再给指点,但后者却是无声无息。

蚊道人将强大内息蕴入掌中,再度欺身攻上前来。陈云径见他来势凶猛,待要躲闪时,又想起七杀星所说的“洞悉战局见招拆招”,眼下情势,若是硬扛肯定吃亏。但他出此猛招,必有破绽,自己所要做的,便是找出这破绽。

眼看掌夹内力袭至面门,陈云径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张九歌当日武试前说的话:“御敌之道,可摹太极之道,圆转如意,生生不息。概括说来为十二字真诀:敌无我有,敌有我优,敌优我游。”如今自己的优势,便是这把剑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望向手中剑,心道:“当日与雪妖交手,多亏你才救下宋师姐。如今命悬一线,望你能再助我一臂之力。”

想罢他催动神功,将源源不断的内息一股脑儿附着剑上。剑似有所感应,将内息尽数纳入,瞬间白芒大盛,剑气夺人。陈云径见状,不由欣喜,道一声“便是如此”,言罢举剑相迎,剑锋直指蚊道人掌心。

蚊道人见他举剑,不以为然,再催内息,掌发风雷之声,堪有万钧之势。他断定这一掌下去,任凭木剑来的古怪,也要锋芒寸断,化为飞灰,执剑的小子也得筋断骨折,惨死当场。

思忖间剑掌再度相交,二人身在战局,看不真切,一旁疗伤的叶绯却看的清清楚楚:只见蚊道人内息所化巨掌朝着白芒抓去,周遭残骸为掌风席卷,漫天飞舞,恰似疾风骤雨肆虐而来。风暴之中,陈云径站定身形,衣衫头发尽皆凌乱,眼中一道炽光却始终稳如磐石。他双手执定木剑,暴喝一声,突刺而出,剑上白芒如玄雷破苍穹般呼啸扑向巨掌。

蚊道人轻轻握拳,空中巨掌随之握紧。白芒被握掌心,发出“嗤”一声闷响,一如灯头烛芯被捏灭。叶绯不由面色惨淡,心道陈云径这一剑虽厉害,在这道行高深的妖道面前却全无用处。

“小子,这点程度的剑气也好意思使出?还不够给道爷挠痒痒的。”

蚊道人见白芒被捏灭,稳操胜券,不由开口嘲讽起陈云径。

反观陈云径,目光依然炽热,手中剑仍保持着突刺之姿,嘴角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妖道!别得意,还没完呢!”

“什么?”

蚊道人听到这话,心头一凛,不待细问,一股痒痛直钻手心。他张开拳头一看,只见一道细小血丝从掌心冒出,似是为利器刺伤。与此同时,内息所化巨掌也松开来,掌心处一丝白芒兀自闪烁跳动,许久方才黯淡。巨掌上为它所跳动过的地方,赫然现出一段细小裂纹。

“咔!”

裂纹慢慢扩散开来,须臾蔓延整只手掌。转眼这只由内息所蕴的透明巨掌便如冰霜一般碎裂开来,四散掉落,复化为气,飞还蚊道人体内。

“你竟敢伤我金身!”

蚊道人怒极,嘶吼之下,整座岛都在这股强大的威压之下震颤起来。

他将受伤的手掌举在陈云径面前,咬牙道:“小子,闲耍到此为止。道爷这就顺了你的话,‘血债血偿’,这一丝糟蹋的精血,须用你命来抵!”

陈云径哪理会蚊道人,方才一击尝得甜头,他满心喜悦难以表达,只望向手中剑,轻抚其身喃喃自语道:“起初我只道你是一把玩之物,全不在意。如今经历艰险,方知你乃是至宝。有你陪伴,便是与什么‘大妖’‘大魔’为敌也全然不惧。”

木剑在他轻抚之下,白芒重新升腾流转。恍惚间陈云径似又回到那个黄沙漫天之境,白衫男子徐徐走出,冲他会心一笑。

蚊道人见他埋头看剑,全不理会自己,轻蔑之意不言而喻。怒火攻心之下,便欲解开封印,施展出毁天灭地的神通,将他化为灰烬。

正值此时,仙乐入耳,香风袭来,两条金龙拖香辇由半空徐徐驶落,却是扶摇仙岛的岛主赶来。他笑吟吟走到二人身前,对蚊道人说道:“怎的,这点小事,何以妄动无名?”

蚊道人见他来,稍稍乖觉,将受伤的手掌举给他看:“祖师明鉴,这小子擅闯我岛府,又打伤我,这般行径,如何能容他?”

陈云径听得话语声,回过神来,见了老道,颇觉熟悉,却又想不起何处谋面。岛主见他神色惶惑,心知原委,亦不与他多说,只附耳蚊道人几句。后者闻言,脸色由不悦到震惊,转而竟大笑出来。

老道这才满意点头,指蚊道人正声说道:“你不思潜心修行,出去作恶,伤人性命,夺人妻女,又对这位小兄弟同门下手,着实可恶。还不快去给人家赔个不是?”

蚊道人被他说道,只点头唯唯诺诺,丝毫不见先前张狂神色。陈云径看在眼里,心中早已明白二人在演戏。他走上前去,问老道:“你是何人,既来擀旋,也该分轻重缓急。那妖道伤人性命,辱人清白,岂是赔个不是就能完了的?”

老道哈哈一笑道:“我这时骂你便似骂他,他也不得还口,竖子,竖子!”

陈云径被他骂的蹊跷,正待回嘴,蚊道人上前来打个稽首,毕恭毕敬道:“陈兄弟,先前是我不对,伤及你同门,还望你不要怪罪。你那位同门,我只消做个法儿,便可恢复她青春。”

陈云径怒道:“屁话,你对她所做之事,是‘做个法儿’就能忘了的?”

蚊道人惶恐道:“那…陈兄还待如何?”

陈云径托腮道:“你作此厄本是大不赦,念你诚恳,我便破例让一步。这样,你先将我师姐身上邪术去了,然后明媒正娶,这事就算了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惊呆。蚊道人满脸困惑,挠头望向扶摇岛主;岛主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一旁叶绯急红了脸,暗责陈云径毫无分寸,擅作主张,只将终身大事作儿戏——这妖道来历不明,一身邪术,高澜师妹若嫁给他,明摆要被逐出师门——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师妹若是不嫁给他,这道坎儿恐怕余生都过不去。有时对一件事顾虑太多,反被耽搁;似陈云径这般快刀斩乱麻,倒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

第七十五章 嘱托

陈云径提出这等要求,着实叫人难堪。但蚊道人犹豫片刻,竟答应下来,想来是因扶摇岛主在场。老道见他应承,顿现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蚊道人看在眼里,不由捏紧拳头,暗骂老道不是个东西。

众人说罢,蚊道人兑现承诺,走到昏阙不醒的两位女子身旁,先是附身对着高澜,张嘴吐出一团荔枝般红白相间的物事来。那物事旋转片刻,从高澜的印堂飞入,化作一道温润光华,直漫周身,须臾只见白发换青丝,老妪变红颜,高澜重又恢复青春风采,容光焕发,比及先前还显靓丽几分。

复原了高澜,他又催动内息,运起神秘的疗伤功法,朝二人背心灌输。不消片刻,顾静姝面上重新现出血色,睁开双眼;高澜紧随其后,也醒转过来。

“淫贼受死!”

看到蚊道人,高澜第一反应是蹦起身来拿剑去刺,奈何刚刚复原,气力不足,一跃之下竟摇摇欲跌。蚊道人见状,倏忽起身,闪到她身旁,伸手扶住。

“娘子何须动怒,有话好说啊。”

蚊道人柔声说道,只激的高澜面红耳赤。

“淫贼,你喊我什么?”

高澜喝罢,又欲刺他。蚊道人轻笑着弹开她手中剑,另一手将她搂的更紧,口中说道:“娘子稍安勿躁,听我与你说来。”

高澜哪由得他分说,挣开他的手,剑出连环,直刺他周身要害。顾静姝刚刚醒来,见高澜动手,赶忙出手相助。蚊道人无奈,一面躲闪二人手中剑,一面将事情原委说出,场面甚是滑稽。

待他说完最后一个字,高澜停下攻势,转望向叶绯,浑身颤抖问道:“师姐,他说的可是实情?”

叶绯沉默点头,不知如何言说。陈云径在旁道:“高师姐息怒,这样折中权宜,也是为你考虑…”

“为我考虑?”高澜杏目圆瞪,怒气冲天道,“贼妖道辱我清白,此仇不共戴天。你倒好,将师姐当做什么了,转手赠与外人,难道你与这妖道是一伙的?”

陈云径慌忙摆手道:“师姐,你这话说的就过分了。我与你师出同门,怎么会和妖道一伙。”

蚊道人听二人言语,嘴上不做声,心中暗道:“你小子现在不与我一伙,日后终要和我一伙。”

高澜扭头不再理会陈云径,转又冲蚊道人杀来。后者无心伤她,只是百般躲闪。他修为高深,功法精妙,高澜与顾静姝携手,双剑来回数十合,连其衣角都没碰着一下。

躲闪的同时蚊道人又开起口,“娘子快罢手,你方才复原,这般动怒恐伤了身子。”

“你…”

高澜怒火攻心,停下手中剑,横到脖子上,怨恨道:“妖道,我本事不及你,没法报仇,断也不会任你羞辱。今日我身化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言罢她横剑欲刎,蚊道人急将内息弹指而出,正打在她手中剑上。三尺青锋,顿化齑粉,她本人也为这股气劲震荡地倒飞而出。

蚊道人见此状,赶忙跳出战圈,疾飞过去将高澜稳稳接住。二人圃一落地,高澜又羞又气,一把推开蚊道人,破空而去。顾静姝亦不再恋战,起身去追。

叶绯见闹成这样,对陈云径道:“师弟,你擅作主张说话不过心,气走了高师妹,如何是好!”

陈云径满脸冤屈道:“师姐,连你也责怪我。”

“唉,我也不知怎么说你好了。”

叶绯叹一声,腾空直追二人而去。三位女子一离去,热闹非常的战场瞬间安静下来。蚊道人望向陈云径,无奈道:“陈兄弟,我已按你所说去做了,她不领情我也没办法。”

陈云径回道:“你哪里按我说的做了,我说的是‘明媒正娶’,你可懂这四个字的意义?”

蚊道人不由郁闷,暗想自己打天地之初便修行问道,如何会懂婚娶琐事?他有苦难言,只得望向扶摇岛主,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岂料后者将胡子一捋,张口道:“唉,你们二人自行斟酌,这迎娶出纳之事老头可不懂。”言罢身形一虚,竟凭空遁去。

蚊道人当下在心中将老头骂了千百遍,又望回陈云径道:“陈兄弟,事已至此,你我多说也无益处。总之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办到。但我也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答允。”

陈云径微微皱眉道:“你本就是理亏一方,还有脸求我什么事?”

蚊道人摆手道:“兄弟放心,我所求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三不需劳烦你出力,对你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陈云径托腮道:“既是如此,说说也无妨。”

蚊道人语重心长道:“今日你我交手,我虽未使全力,但这身本事,你应该也知晓一些。我所求的是有朝一日,陈兄弟若真与那些家伙动起手来,能够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那些家伙?什么家伙?”陈云径被他说的摸不着头脑。

蚊道人话止于此,也不多说,只搪塞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陈兄弟记住我说的话便是了。”

陈云径心想他与自己初次见面,并无深交,开口所托竟是要帮自己的忙,其中必有蹊跷。但眼见三位师姐飞去,高澜盛怒之下不知会生何事端,已无心逗留与他多说,索性点头答应下来。

蚊道人见他点头,开怀大笑,道了声“再会”,化作一道红光遁入长空。陈云径看着满地狼藉,又见屋棚空空,隐觉方才一切有如梦幻。思索之余木剑温润从掌心传来,他低头看去,不由心头一喜,自言自语道:“闯荡这些时日,所遇之人谁手头没个神兵?冷寒星有‘龙渊’,二弟有‘弑仙剑’,大师兄有七星剑,叶绯师姐有承影剑,就连久违莽三手中都有个祖传宝刀。我这木剑虽不似他们那些剑动辄流光溢彩,杀气腾腾,但真使将起来,也不输他们。”

言罢他撤去内息,木剑白芒尽去,又化原般大小,被他收入怀中。

那边叶绯与顾静姝追上高澜,一阵劝慰。后者渐渐平复,转而放声大哭道:“师姐,往后我要如何见人呐…”

叶绯当即立誓,此事永不与人言说;顾静姝也发下重誓保密。饶是如此,高澜心结始终难解。她一想起蚊道人嬉皮笑脸称自己“娘子”的模样,就气血翻涌心绪不宁,好几次险些跌落云端。三人一路无言,直朝海岸而去。

不多时陈云径追上来,高澜见到他,脸色又阴沉下去。顾静姝与高澜同气连枝,也不给他好脸色看。只有叶绯和善,问他后事如何,陈云径当即将自己和蚊道人的对话复述一遍,只惹的高澜差点对他动起手来。

“从今往后,你若再和我提他,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高澜丢下这么句话,转身不再搭理他。陈云径虽一肚子委屈,见她在气头上,只好缄口不言。行不多时,海岸渐露,四人当下加紧速度,须臾已到地方。

其时林瑶和宋青青等候已久,见陈云径和叶绯带着二人归来,喜不自胜。林瑶不顾伤重,起身上前搂住高澜和顾静姝,举手投足间全无了大师姐的冷酷,尽是同门姐妹的情谊。二人见到她,又想起连日种种,不由声泪俱下。

尔后众人围坐篝火旁,顾静姝将后来之事逐一说给林瑶听,当然她略去陈云径叫蚊道人迎娶高澜一节。叶绯和陈云径自然明白其用意,谁也没有再提。

林瑶听罢整个经过,对陈云径投来感激的目光,由衷道:“师弟,今日若不是你在,两位师妹焉得回归?这一功劳,我定会禀明师尊,让她给你奖赏。还有…昔日在观中,我曾对你大发雷霆,若不是大师兄来,险些伤着你,师姐现下给你赔个不是。”

陈云径摆手道:“些许小事,还记着干嘛,我早忘光了。奖赏什么的,也不重要,大家在一起开心就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又为高澜瞪了一眼,吓得赶忙住口。叶绯见气氛不对,岔开话题,转问起接下来打算。林瑶因有伤在身,须得先回观中修养;高澜和顾静姝受了这番惊吓,亦欲同她一起折返;宋青青腿伤虽已无大碍,但心向高澜和顾静姝,也要同回观中。众人言说一番,最后定论:林瑶、高澜、顾静姝和宋青青决定先回观中,叶绯则决定留下和陈云径一起找张九歌等人汇合。

说罢林瑶掏出怀中金珠,等三人围绕她站定,念动口诀,捏碎金珠。顿有一道火光从中扑腾而出,将四人一并包裹其中。火光中四人身形越来越虚幻,转而化为一道青烟,随着火光一同消散在夜空。

陈云径目送四人离开后,轻叹一声,坐倒在地,感觉说不出的疲累。叶绯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不言不语,只望着火堆发呆。

许久,陈云径开口问道:“师姐,你在想什么呢。”

叶绯道:“胡思乱想罢了。”

“既是胡思乱想,说来听听也无妨。”陈云径道。

叶绯沉吟片刻,坦言道:“我在想,高澜师妹她容貌绮丽、品性贤淑,若是没有来涵虚,定能嫁个好人家,做个贤妻良母。谁想入了修行一途,反遭此厄,从今往后都要带着这个心结过活。”

陈云径听罢,嗟叹道:“世事无常,谁能预料。所以我让蚊道人迎娶师姐,也是为解开她心结。”

叶绯摇头道:“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想,那蚊道人一身邪法,三教九流,若是高师妹真的下嫁与他,还不被清平师尊逐出涵虚?”

陈云径一时语塞,他却没有想这么多。

叶绯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能出此下策帮她排解心结,倒也足够体贴。先前我不曾细想,故责备你。眼下想明白,方觉你心细如发。相信高师妹若有一天理解你的苦心,定不会再与你置气。”

陈云径正色缓缓道:“她气我也好,喜我也好,都不重要。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尽人事,顺天意。’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从今往后,她的喜怒哀乐都是蚊道人的事了。我之所以出此下策,是因为我也有自己想要照顾的人。我想所谓幸福,大约如此,就是两人互相扶持互相陪伴。若非神州动荡,妖魔四起,我与她大约也会有个‘明媒正娶’什么的。她虽未必是贤妻良母,但和她一起生活必定会很开心。”

叶绯静静听他说完这番话,眼中升起一股小小失落,很快便消散。她转望向篝火,任火苗映红双眸,柔声道:“既然如此,就预祝师弟和心中那位姑娘早日共结连理吧。”

第七十六章 幽思

彭扬听道传闻,离了风云镇,径往南阳城来。来到城中,见百姓怡然,车马喧嚣,暗觉传闻有误。正怀疑间,街头一队人马吹吹打打经过,队末一马车,驮三尊等人高彩像。道路两旁百姓见了,无不礼拜,撒花撒钱者亦不在少数。

彭扬起初只道是道徒们拜三清,又或佛门拜菩萨,待得马车行至近前一看,其中一尊彩像穿着打扮、眼耳口鼻无不酷肖陈云径。她心中疑惑,便就近问起队伍中一汉子彩像出处。

那汉子热情道:“姑娘一看就是外地人,南阳子民谁不知这三位高仙?”

当下他一五一十将陈云径等人助夏元朗除妖伏魔之事道出,说到兴奋处,眉飞色舞,手脚比划。彭扬冷眼听完,暗暗吃惊道:“一些时日不曾谋面,他竟有这般修为了?”

汉子说完,和车马一同走远。彭扬思来想去,决定去将军府问个究竟。

来到府上,大门紧闭,她敲门半天,出来的却是夏芬芳。她一眼认出后者,后者也记起她是昔日群仙宴上随陈云径一起出现的姑娘,将她由头彻尾打量一番,问起来由。

彭扬亦不寒暄,直问起陈云径下落。

夏芬芳闻言心中一阵不悦,暗想你还真不客气,张口便问,老娘还想知道他下落呢!看你这妮子当日与他卿卿我我,关系似不一般,这回儿落单而来,莫非是闹掰了?也好也好,你们闹掰,我才有机可乘。想到这儿她喜不自胜,竟兀自笑出声来。

彭扬等待半天,不见她回应。转而见她痴痴发笑,不知做的什么白日梦,当下心生疑惑道:“昔日在南阳城这丫头举止乖张,疯疯癫癫,怕不真是个疯子吧?”

夏芬芳乐完,轻咳两声,答道:“这位…怎么称呼来着,彭姑娘是吧。陈公子当日确实在我府上盘桓几日,其间我们朝夕相处,他对我百般关怀,确也有点互生情愫的意思。但他毕竟是仙中侠者,心怀天下,所以没多久便和他几位同门一起降妖伏魔去了。”

夏芬芳的话半真半假,纯为让彭扬误会,彻底决裂她和陈云径二人。彭扬生来火爆脾气,听到“朝夕相处”“互生情愫”之类的词汇,肺都气炸,抬手一把揪住夏芬芳头发,拖到近前,仔细打量,完了说道:“就你这副德行,还妄称比我要俊俏几分,那大婶真是未老先衰眼力不济。”

夏芬芳被她揪的头皮生疼,当即凄号起来。下人听见,纷纷上来营救,彭扬稍稍运功,反手一掌将诸人打翻在地。夏芬芳见此情景,心知她修为厉害,即是头顶被揪秃也不敢叫了,只轻声细语道:“这位…神仙姐姐,麻烦你,有什么话,松手再说好不好。”

彭扬没有搭理她,却松开手,将她放在面前一比划,其个头尚不到自己眉心。她细想一番,摇头道:“不对,大婶说那女子和我一般身高,肯定不是这丫头。”

想罢她问夏芬芳道:“当日陈云径同行的女子,你可曾见过?”

夏芬芳战战兢兢道:“见过。”

彭扬瞪她一眼:“见过还不快说!”

夏芬芳慌张道:“有两位,不知神仙姐姐要说哪一位?”

彭扬一字一句道:“都,说。”

夏芬芳当下乖乖将叶绯和宋青青的言行举止、穿着打扮详细描述一番,彭扬听罢,心中有了分晓,又问起叶绯出处。夏芬芳知无不言,将当日府上夏元朗与几人的对话说了一遍。

“南海郡王之女。”彭扬念道,“有什么了不起?郡王之女就可以横刀夺爱?就算那傻小子答应,得问过我手中拳头答应不答应!”

言罢她厉色望向夏芬芳,似是在警告她你个将军的妹妹也是一样。后者被吓得梨花带雨瘫软在地,连连摆手道:“神仙姐姐休要误会,刚才我说的都是假话,我和陈上仙只是泛泛之交,加一起没说过三句话。你大可放心,我断不是那种夺人所爱的贱人、娼妇!”

彭扬懒得与她多说,复问起陈云径下落。夏芬芳摇头道:“神仙姐姐,你们腾云驾雾,动辄来去千里,我哪知道下落。只依稀记得当日三人曾问及大法师及其徒冷公子下落,据我兄长所说,此二人却是往北去了。三人应该也是往北去了吧。”

彭扬见她言辞诚恳,不像假话,兀自寻思道:“往北去乃是瑶城所在,那小子路经会不会找我?”

问出这点端倪,她丢下夏芬芳,直往瑶城赶去。不多时城廓隐现,已到所在,遥见一身影躺卧河畔,她当即落下云头,扶起一看,却是杜晚棠。

“师父!”

杜晚棠满面血污,双目紧闭,显然身受重伤。她惊呼一声,当机立断,扶着后者穿过光阵入花月山庄,径归玉竹轩中,先以点丹青妙法帮她打通诸身淤塞血脉,又运起万壑松风诀,替她灌输内息,推度调理。

如此有三四个时辰,杜晚棠缓缓睁开眼来,望见彭扬的脸庞,稍稍安心,惨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彭扬在旁劝道:“师父,你伤势过重,还是先躺卧休息为妙。”

杜晚棠轻轻摇头,虚弱道:“我心中有数,伤虽重,终无大碍。倒是你,回家才待这么点时日,就跑回来了。”

彭扬答道:“我在风云镇听到陈云径的消息,便去探寻,曲折中来到瑶城,却发现师父您伤重在地,昏迷不醒。”

杜晚棠闻言,从怀中掏出长笛给她看:“陈云径确实来过这里,这长笛乃是当日我托他找寻恩师之时,交给他的信物。如今他将此物归还,应该已经有些眉目。”

彭扬听罢,懊恼道:“傻小子真找我来了,唉,不想我们竟错过。”

杜晚棠宽慰道:“有缘终会重逢,又何须在意一时交臂?他归还此物之时,口中念道你的名字,我听得真真切切,对你可谓百般思念。”

“此话当真?”

杜晚棠旋即将当时情景描摹一遍。彭扬闻言,喜上眉梢,暗想分别之后他尚知道牵挂自己,倒也有点良心。

杜晚棠点点头,又道:“其时我本欲现身,告诉他你的去向,奈何有一魔头潜藏云端,伺机欲对我花月山庄不利。为不牵连到他,只得等他走后才与魔头动手。”

彭扬惊道:“是哪路魔头?师父的伤一定便是魔头所致吧?”

杜晚棠道:“那魔头名曰‘墨卿’,乃是玄翼魔族后人,隐曜殿重光麾下猛将,修为颇为了得。我与他交手,全无胜算,只得使出一门禁术将他消灭,伤了元气,方才落得重伤。”

“禁术?”彭扬微微惶惑,“师父,我追随你修行至今,却不曾听你说过什么禁术。”

杜晚棠摆手道:“不提也罢,既为禁术,总有被禁的道理。你入门时日不长,修为待增。有朝一日你将庄中功法练到炉火纯青,我自会将禁术传授于你。”

彭扬点头,当下立志勤加修炼,早日替师父分忧解难。

杜晚棠静听她的话语,凝望起窗外月色,往事如烟熏熏袅袅上了心头。她依稀记起当时自己也曾立志勤加修炼,可遇到“那个人”后,却懵懂似少女,心心念念所想却是那人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时至今日方知这世上并不是所有情意都能开花结果,有些相思最终只能烂在肚中,化为怨念,纠缠余生。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她默念出两句诗,轻抚手中长笛。年月流逝,最后陪伴自己的只剩这只笛子。有时她会想,自己若是能够将这堂主的身份和神州的安危一并抛了,只做个普通人,恣意爱恨,该有多好。可转念一想,无论是“那个人”,抑或是恩师刘子冀,再或师兄冯若虚,他们每个人都似星辰一般,固守着自己的轨迹,从不偏移分毫,也从没放弃过心中理念。这样确实会很累,但所流传下来的却是一段段千古佳话。

眼下自己与冯若虚共同挑起花月山庄大梁,再说“放弃”二字已断无可能。恩师当初创立花月山庄,所为的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经过这么多年的是是非非,自己心中已有了花月山庄该有的神韵,这些东西无法说清道明,却深刻脑中,挥之不去。

想到这她又望向彭扬,看着她稚气未曾尽脱的脸庞,仿佛在看着当年的自己——明明牵挂一个人,却无法言说,不能将脑中的万般“如果”化成一个“确实”。如果说花月山庄确实有自己的神韵,须得一代代传承下去,那这股神韵绝不该表现为斩断情丝、了无牵挂之类无情无义的举措,而是该以恣意情仇、敢爱敢恨的方式表达。

杜晚棠思索至此,悠然说道:“修炼也不急于一时,你这番回来,本是意外之事。既然心系陈云径,还是先去和他见上一面,诉说些衷肠,再回来也不迟。山庄不会跑,人可是眨眼就跑不见的。”

“师父?”彭扬瞪大眼睛道,“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找陈云径?”

杜晚棠再次点头,柔声道:“去吧,你二人分别许久,能再见一面也好。为师恰好趁此隙稍稍调理伤势,你在旁反而添乱。”

彭扬喜出望外,当即拜谢师父,出花月山庄去了。

晴空之上,白云悠悠,彭扬纵情飞掠,满脸笑意,心中所想只有一句话:“傻小子,这回换我来找你了。”

第七十七章 西昆仑

陈云径与叶绯小憩片刻,决定去寻张九歌等人。二人沿寂栏山一路飞掠搜寻,又搜过耳金山。这两座都是雄壮巍峨的高山,在版图上看去恰似两支飞箭,箭头所指的正是最西边的万山之祖——昆仑。

昆仑浩荡,高接霄汉,下通幽冥,山间灵气萦绕,万年不散。正仙离得上天宫,爱在此处辟立洞府;散仙兴尽闲游归,喜在山间徘徊古道。仙家之外,妖、魔两族也钟爱此处,古往今来,不乏大妖、天魔闹昆仑之事,也常有妖魔于昆仑根脚处吸附灵气以助修行。盖天地之灵根仙脉,由此处始,其间究竟藏有多少天材地宝、秘法玄微,实在难以知晓。

陈云径头一次见昆仑胜景,叹为观止,问起叶绯山名。

叶绯道:“此乃昆仑仙山,位处神州最西。”

陈云径由然道:“从小到大只在故事里听闻昆仑山,今日竟亲身所见,果然不同凡响。”

叶绯道:“早先随家父一同路经此处,只得从山脚观望,云雾缭绕,不见全貌。后来奉师尊之命随大师姐伏妖途径,窥得全貌,方见其巍峨浩大。我与你一样,自幼听了许多故事,道的都是昆仑神奇、仙魔争执。可故事终究是故事,如今你我亲来,山间倒也平静,不见有什么仙魔斗法、妖物寻宝。”

陈云径望向远处接天峰头,意兴道:“抑或人家都在至高处或山脚下厮斗,不为你我所见罢了。”

叶绯道:“斗也好不斗也好,你我前来所为正事不能忘了。”

于是二人一面言说一面顺着昆仑山形搜索起来,一圈却是迟迟绕不到头。昆仑延绵往东去,生出白岩山,山间景象虽不及昆仑,却也别有一番灵韵在其中。

好不容易将北面山地搜寻完,二人绕过白岩山复往西搜。正待加紧飞掠,忽有打斗声传入耳中。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云海山崖间,有两人挺剑厮杀,一着白衣,一着青衣。双剑每一相交,云气为之震荡翻涌。

陈云径好奇心重,当即飞身上前。叶绯道了声“师弟小心”,跟上前去。到近前一看,陈云径不由暗暗吃惊,原来争斗二人他都认识:着白衣的乃是群仙宴上那位“冷公子”冷寒星,而着青衣的正是大师兄张九歌。

“大师兄!”

陈云径看见张九歌,开心不已,叫出声来。

“咦?”

张九歌听闻有人叫唤,稍一分神。冷寒星瞅准空档飞身而上,一剑由张九歌头顶刺下,来势汹汹,便如雷降九霄、劫火天临。张九歌不敢怠慢,轻喝一声,运起玄功,附着内息于七星剑上,高举相迎。白青两道剑芒猛烈冲撞在一处,转化万千微光,随烟云徐徐散开。

陈云径见张九歌牙关紧咬,道其吃力,当下不假思索,拔出木剑上来助阵。岂料尚未靠近,张九歌忽的抽身,对他摆手道:“且慢。”

陈云径愣在原地,不知所以。张九歌笑道:“我见这位公子神兵在手,剑技了得,忍不住与他切磋一番,你别误会。”

言罢张九歌收剑站定,与陈云径、叶绯谈起别后种种,冷寒星冷眼旁观。原来,当日张九歌与方玄昊、岑柏舟一路西行,直来到昆仑山前,不曾发现走脱魔物,小妖小怪却是遇见不少。他觉得这是个锻炼的好机会,便让岑柏舟一一对付,又觉不放心,让方玄昊在旁保护。自己则不知从哪灌了几葫芦黄粱,喝的意兴阑珊。

这日一如往常,岑柏舟和方玄昊追一个小妖去了。他正躺在山崖间喝快活酒,忽有剑光透云,醉眼看去,见云巅一白衣公子手持神兵,与一三头四翼怪鸟相斗。未及数合,公子使出高深剑技,神兵反复,两道白芒直飞而出,将怪鸟挥作三段,跌落云端。

张九歌生平爱看热闹,瞥见高超剑技,忍不住喝彩。白衣公子闻得声音,骤然而至,只道他是那怪鸟同伙,仗剑便取。张九歌正闲的无聊,也不做解释,拔剑迎上。二人俱是门中高徒,修为了得,剑道精纯,是以斗了近半个时辰不分胜负。相斗正酣时,陈云径和叶绯却突然出现。

陈云径听完经过,摇摇头道:“大师兄,我看不用再打了,这位冷公子,乃是九幽门人。”

张九歌听到这话,一点也不意外,微微一笑道:“我早已猜出。他的剑招杀气颇重,却不显邪相,想来该是名门正派出身。神州几大派中,能有如此高深剑技的,除了玉清便只剩九幽了。”

叶绯好奇问陈云径:“你如何认识他?”

陈云径坦言道:“我有个结拜兄弟也是九幽派的,此人正是他师兄。眼下倒可以问问他我那二弟的所在。”

冷寒星见到陈云径,颇觉面熟,须臾想起曾在南阳城有一面之缘,是个平淡无奇的小子。如今再会,见他神情饱满、气蕴充沛,显然修为精进不少。

他兀自打量陈云径时,后者走到面前,冲他一笑。他先是一怔,旋即微微颔首回礼。

陈云径轻咳一声,说道:“这位…冷兄…我这么称呼你没问题吧。”

冷寒星摇摇头,示意称呼之类无关紧要。

陈云径不知他摇头是什么意思,索性不管,自顾自往下说道:“南阳城一别有些时日,冷兄安好否。”

冷寒星又点点头,表示自己好得很。

这回陈云径终于看懂,回点头道:“如不麻烦的话,想跟冷兄打听一下我结拜二弟叶洛凡的下落,分别这么久,甚是挂念。”

冷寒星听到“结拜二弟”四字,眉头一挑,似是惊奇二人居然有这层关系。转想此人古灵精怪,叶洛凡孤僻难料,两人半斤八两,结拜也不足为奇。想罢他言简意赅道:“叶师弟已随宁宗主回千珏峰。”

陈云径闻言“哦”了一声,拜托道:“当日我忽然消失,二弟一定非常担心我的安危。冷兄若是见到他,麻烦相告一声,陈云径依然安好。”

冷寒星听在耳中,微微点头,看似答应,心想你二人终会见面,这声平安报不报都无所谓。

陈云径见他点头,微笑答谢,转身欲走,忽又想到什么,回首问道:“对了,冷兄,据夏将军所说,当日你与你师尊一同追赶妖物,离了南阳城,那妖物是何来头?”

冷寒星见他反复提问,稍显厌烦,不情愿张口道:“乃是隐曜魔宗。”

陈云径听到“隐曜魔宗”名头,暗想神州各地妖魔纷现,俱是响应这隐曜魔宗的号召,足见其声势浩大影响深远。他又想起尚未拜入涵虚之前,宁云海、虞秋水及冯若虚等人曾提及魔星转世凶兆降临之事,及至此时,亦不知事情有没有查彻。他待要问冷寒星,又恐涉及其门派隐情,不便透露。思来索去,只惹得眉头紧皱,忧虑暗生。

冷寒星话语虽少,心智却高。见陈云径皱眉深沉,早已猜出七八分,一想他与叶洛凡交好,也算不得外人,当下破例多说几句:“当年一战,隐曜殿群魔尚未尽灭。残余魔头或潜伏人间,或隐匿山野;如今却似得了号令,纷纷现身,其麾下异族大军也跃跃欲试。我师父从魔头鹿弥音口中得到讯息,大战降临前会天现凶兆,届时魔星死而复生,神州大地必遭涂炭。此中细节,我等皆无法得知。好在不日大巫即将出关,她必能窥破其中隐秘。”

陈云径曾听叶洛凡提及阴月大巫的神通,称她乃是洪荒得道,大巫金身,仙魔不修,只待证道便可入圣。眼下听冷寒星说起,心中稍稍安稳,只道这等高人,休说参破其中玄机,即便阻止神州浩劫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他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古往今来,修为高深者参破天机岂是少数?但斩断天机者可曾有?盖天机无常,天道无情;生在三界,注定受其束缚,不得超脱。所以才会有修行之人觅长生、塑圣魂,却不知觅了长生塑得圣魂,也不过为天道傀儡,顺昌逆亡的本质何曾变过?

冷寒星说罢,背手走到崖边,亦不招呼,兀自腾空而起,化流光直往东边去了。

陈云径尚有一大堆譬如“阴七杀去哪了”“叶洛凡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千珏峰怎么走”“我若去拜访欢不欢迎”之类的问题没来得及问,见他说走就走,好不懊恼。这时破空声又响,他只道是冷寒星折返,抬头却见方玄昊与岑柏舟二人飞至。

“陈哥!”

岑柏舟见了陈云径,分外开心,不等飞近便纵身跃下云头,直扑他怀中。

陈云径见到他,满心忧虑顿时丢到一旁,揉着他的脑袋笑道:“几日不见,我们小舟舟出落的越发俊郎,此番下山有没有迷倒哪家小娘子?”

岑柏舟望见不远处叶绯,坏笑道:“我是没有迷倒哪家小娘子,不知陈哥有没有迷倒哪家小师姐啊?”

陈云径当即捏住他脸皮道:“你小子秉性难移,娘胎中带出的不正经,要是生的俊朗些还得了,天下女子岂不被你祸害光?”

岑柏舟一面反骂他不正经吃窝边草,一面吹嘘自己俊朗乃是有目共睹。方玄昊在旁听了,咧嘴嘲笑,称“东峰男弟子尚未死绝前”岑柏舟“尚与英俊二字无缘”。岑柏舟不悦,又与方玄昊扭打,称自己再怎么丑也比他个“展方四正门板脸”好看。陈云径在旁笑看二人滚作一团,连道二人“瞎说什么大实话”。

几经波折,众人终于齐聚,无不欣喜。大家在崖间围坐,各自说起奇妙见闻、心中遐想。

张九歌待众人说罢,收了葫芦,带着淡淡酒气道:“综合大家所言,这番南、北、西三路皆无魔物踪迹,只剩宇文师弟所去的东方了。”

叶绯道:“宇文师兄和姚师妹、唐师妹同行,虽然他三人修为皆不弱,但若真遇上走脱魔物,也棘手的很。我看我们还是尽早起身,与他们汇合。”

张九歌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于是众人起身,准备往东而行去寻宇文佑辰等人。刚飞出山崖,忽闻西面传来巨大响动,一如海啸山崩。众人稳住身形,面面相觑,俱不知那边生了什么异状。

这时陈云径坦然提议道:“我们过去看看?”

第七十八章 螣蛇化龙

一行五人除方玄昊心性稳重,余人无不好奇,当下并行往西去了。到了昆仑,乃知响动源自高处,几人循声溯源去查看。

来到云上百丈所在,众人见一巨蛇背生四翼,遍体彩鳞,盘住一峰头,双目灼灼似极为愤怒。半空有一巨鸟如鹰,喙同金铁,爪现寒芒,羽翼发金光如烈日,盘旋引颈,声裂长空。二者身上皆有伤处,想来方才响动乃是相斗所致。

张九歌屏息凝望,赞叹道:“螣蛇斗鲲鹏,千载难逢的场面,竟在此处撞见。”

陈云径费解问道:“鲲鹏我自知晓,何为螣蛇?”

张九歌释道:“山间巨蟒,修炼千年化螣,生双翼;再千年又生双翼,方得四翼。四翼生,再逾千年则历天劫而化龙。”

陈云径恍然道:“如此说来,这怪物也有两千余年道行了。”

张九歌指半空巨鸟道:“鲲逾千年化鹏,鹏逾千年生金羽驾扶摇,这大鹏鸟何尝不是两千余年道行。”

陈云径道:“既同有上千年道行,何必互相残杀,各自修行得正果不好吗?”

张九歌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残相杀,皆为天道。眼下大鹏鸟要吃螣蛇,恰似千年后,一化九天金鹏,一化入云神龙,金鹏仍是以龙为食。届时再遇见,一场搏杀还是在所难免。”

二人言说时,大鹏张开巨爪,直扑螣蛇,双翅扇动,飓风陡起,直将众人刮得摇摇欲坠。张九歌寻得一处山间石台,似是牢固,众人遂落定观望。

螣蛇见大鹏来,怒目相向,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剑戟般利齿,柱子粗细的蛇信一阵吞吐。大鹏以为它欲噬咬自己,侧身闪躲,却不料螣蛇张口只是虚张声势吸引它注意,如山巨尾从旁横扫而至,正打在鹏鸟后背,发出惊天动地“咚”一声巨响。

众人只觉脚下石台随巨响一齐震荡,转而听大鹏哀嚎一声,竟被这一尾拍打的倒飞而出,周身翎羽散乱掉落,映的半空金光闪闪,灿烂非常。

大鹏飞出不远,在半空稳住身形,清啸一声。螣蛇这一击看似势大力沉,实则只伤它皮毛。如今它受了痛,怒意勃发,翎毛倒竖,双翼连扇,身若离弦之箭飞扑而返,直掀得风云翻涌,天地变色,其威势难以名状。

螣蛇心知这一扑非比寻常,松开所盘峰头,展翅腾空意欲闪躲。大鹏眼尖爪疾,瞅准螣蛇软腹,一爪抓定。螣蛇亦不服软,当即伸展开巨大身形,顺其巨爪缠绕而上,直至双翅。大鹏羽翼被缠,无法收势,惊啼一声,带着螣蛇直撞在厚重山壁。顿时又是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山石灰土纷纷震落。

众人见两兽相搏,无不惊叹。毕竟这等场面寻常哪能见到?螣蛇大鹏,皆是天地间少有的巨兽,尚未修得正果便已强悍若此;若是有朝一日得道再来相斗,其激烈程度更是难以想象。

螣蛇绕住鹏鸟,在半山滚动撕咬。鹏鸟毫不客气,用利喙、巨爪一下下往螣蛇身上招呼。房屋大小的蛇鳞纷纷掉落,鳞上彩光随之黯淡。螣蛇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吃痛之下,将身子勒的更紧,一口利齿也没闲着,径咬在鹏鸟脖颈处再不松开。

二者相持许久,只将半山震的云烟四起、树倒石斜。厮杀到性起,各自越发下了狠手。大鹏一喙一抓,都将螣蛇湛蓝血肉翻出,流淌山涧直如大小溪流;螣蛇所咬之处,亦有殷殷金血汹涌喷出,飞流直下一似山涧飞瀑。

众人看到这里,皆是惊悚不已。巨兽相搏,似将惨烈一并放大,透过诸人眼眸直慑心间。

俄而只见大鹏抓咬越来越轻,目中精光渐渐黯淡。反观螣蛇,虽浑身挂彩,眼中狠意却是越发浓郁。如此又过片刻,众人耳听“咔嚓”一声巨响,大鹏脖颈竟为螣蛇齐根咬断,脑袋歪挂一旁。金色血柱喷薄而出,直透云天,顷刻化为一阵血雨洒落在螣蛇周身。螣蛇得胜,连展四翼,昂首向天,发嘶鸣之声如裂帛。鸣罢它不顾浑身伤痛,张开血盆大口,缓缓将大鹏尸体吞入腹中。

两只巨兽的搏斗至此终结,螣蛇吞完大鹏,身体撑的鼓鼓囊囊,忽的栽倒一旁,一动不动。

岑柏舟惋惜道:“好不容易赢了,这不会要撑死吧?”

张九歌摇头道:“非也。你没听过‘蛇吞’一词嘛,蛇能吞虎豹,巨蟒可吞象,蛇的胃口远比你所看到要大。眼下螣蛇吞噬了大鹏,正在消化其修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用不了多久它便要化龙。”

“化龙?”岑柏舟闻言瞪大眼睛,不知张九歌所言是真是假。

张九歌为他算道:“它本有两千余年道行,又吞了同有两千年余道行的大鹏,即便不得尽数吸收其修为,要化龙也是足够了。”

众人听得化龙一说,当下决定继续观望。如此过了三四个时辰,忽见一道五彩光华从螣蛇身上发出,灿若晚霞。光华覆盖之下,它周身伤处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光华越来越浓,转而凝为一道光柱,直透苍穹而上。不多时天空便乌云密布,风起云涌,阵阵雷霆之声从云间传来,似在回应那道光柱。

风雷声中螣蛇猛然睁开双眼,其间精光闪动。它昂首起身,四翼舒展如巨帆,乘风而上,升腾入云。移时有道道雷光透云而下,正打在螣蛇身上,似欲阻挡其飞升。可它丝毫不为所动,一身灿若金甲的彩鳞将雷电严实挡在身外,不受半点伤痛。数来共九道惊雷过后,电光隐去,风声间歇,须臾云开,万道金光透出,正照在螣蛇周身。螣蛇徜徉其间,说不出的恣意舒适。

“快看,天劫已过,要化龙了。”

张九歌一声喊,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两只细小犄角从螣蛇脑后破皮而出,疯长不歇,眨眼便有老树粗壮,枝杈分明。又见四只肉柱从其身体两侧分别生出,迎风见长,须臾化为利爪,爪下生云,霞光涌动。犄角和四爪生出的同时,它原有的两对翅膀慢慢变小,最终化为一块月牙形细鳞,缩入脖颈下。

张九歌就这一细节说道:“羽翼所化者为逆鳞,藏于龙颔之下。龙被触逆鳞则恼羞暴怒,盖逆鳞是其曾为蛇的凭证。”

至此螣蛇已完全化龙,它张牙舞爪,盘旋许久,其间似朝众人这边看了几眼,方才遁入苍穹,消失无踪。

众人看罢,兀自呆立。许久,岑柏舟方才道出一句:“真厉害。”

陈云径点头道:“我记得大师兄说过当年天玑师祖曾仗剑伏妖龙,能只身与这等怪物对抗之人,想来更是了得。”

张九歌应道:“师祖修为高深,早已得道登仙。若有朝一日我们能达到他的修为,想必亦可降龙伏虎。”

陈云径闻言低头,暗思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本事与这等怪物相搏。脑中七杀星声音忽的响起:“降龙伏虎这等下三滥技法,有何值得惊羡?”

陈云径听他称降龙伏虎为“下三滥技法”,疑问道:“前辈,莫非你也有降龙伏虎的神通?”

七杀星冷冷道:“说了是下三滥,我自是不屑为之。你只消按我所说勤加修炼,早晚便知我所言非虚。”

陈云径道:“不思有通天彻地之大能,能降龙伏虎我已觉满足。”

七杀星斥道:“鼠目寸光,不见长远!你眼界未开,遇点小事就惊奇不已。等他日你见识了仙魔交手的诸般神通,方知自身短浅,届时自会追求更高的修为。”

陈云径被他斥得哑口无言,索性不再言说。七杀星似气他般,也兀自隐匿。

众人意犹未尽,复立片刻,终不见有其他异象,这才起身往东面赶去。

路上岑柏舟埋怨道:“好不容易出趟山,应该游历尽兴才是。这昆仑山由来是各路仙魔源起之处,我们方一造访,便遇到螣蛇化龙这等壮观景象,若得多留数日,指不定能看到什么此生难得二见的神奇事物。”

张九歌笑道:“话虽如此,同门安危更重要。宇文师弟和姚琳师妹、唐婉秋师妹三人取道东方,眼下我们三方都平安无事,东方就变得极为凶险,你我该前去应援。”

岑柏舟暗自嘀咕道:“宇文师兄那人素来心高气傲,不把我们当回事,我凭什么去救援他。”

张九歌听到这话,当即斥道:“柏舟!这种话以后不要乱说。你宇文师兄虽然平日不苟言笑,心地总归是好的,你作为他同门手足,怎能有异心?”

岑柏舟被他训斥,嘟嚷起嘴巴,兀自念叨起“大师兄你变了”“你以前从来不会凶我的”之类的言语。

张九歌好气又好笑,只得开解他道:“好了好了你也别絮叨了,大不了完事后回去再摆个野鸡宴野鸭宴犒劳你。”

岑柏舟到底是个孩子,听闻有野味犒赏,当即不再念叨,转而连声夸道:“我就知道,大师兄打心眼里还是疼爱我的。大师兄最棒,大师兄最强,大师兄最俊朗…”

张九歌摇摇头,不搭理他,转对对诸人道:“老规矩,听者有份,我们赶紧去和宇文师弟他们汇合,好回去开宴!”

叶绯调趣道:“大师兄,那我西峰姐妹呢?”

张九歌数道:“你和陈师弟如影随形,自是必到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绯听到这话,偷望向陈云径,后者全不以为然,她脸却兀自红了。好在大家专心御空前行,都没在意。

张九歌继续说道:“瑶儿她们此行辛劳,也是必到。青侯师弟和灵枝师妹肯定也是要到的。宇文师弟若是赏脸也欢迎。还有姚琳师妹、唐婉秋师妹…哎哟…不数了,数的头疼,你们尽管喊上吧,反正谁来都欢迎,我多打些野鸡野鸭便是了。哦还有…待会路过前方小镇停一下,我去打几壶酒。”

第七十九章 妖僧

彭扬出花月山庄后一路北掠,想到很快能见陈云径,不由笑容满面。行不多时到了阴阳关上空,忽觉戾息冲天,煞气难挡,并有阵阵呼救声入耳。她循声往下看去,见两农妇面色惊惧,且奔且号,似是在躲避什么。当即降下云头,正落在农妇面前,问起缘故。

农妇见她从天而降,当做身形,倒地便拜道:“神仙救命。”

彭扬正待细问,忽闻喊杀声从野草丛中传出,俄而只听一阵沉重脚步踏草而来,几个呼吸间便到了近前。

她定睛一看,草丛中出来的乃是个高大魁梧的和尚,身高丈余,着一身破旧衲袄,颈上挂一串念珠,正直勾勾望向自己。

彭扬见是一僧人,本欲施礼,细望之下又觉不对:寻常僧人都是慈眉善目,恭敬端庄,眼前这个则不然。但见他面色狠恶,目露凶光,浑身上下皆是血污,杀气升腾。最让人在意的地方还是他的念珠,数来少说也有四五十颗,每颗皆有人头大小,发若隐若现诡异红光,从他脖颈一直缠到腰间。

她思索片刻,决定还是先打个招呼,开口对那僧人道:“这位大师,怎么称呼?”

僧人并不回答,只死死盯着她,从口鼻中发出奔牛一般的气息,一双大手兀自握紧,浑身颤抖不已。

“大师莫不是身染顽疾…”

不等她话说完,身后农妇仓皇提醒道:“神仙小心,这和尚乃是个魔头!”

彭扬闻言惊问:“怎么说?”

其中一农妇哭泣道:“我们本是附近村庄寻常人家,昨晚这魔头不知从哪冒出,来到村上逢人便杀,须臾将连我家在内七八户人家尽数屠戮。我与嫂嫂藏身地窖,方才躲过一劫。今日待逃跑时,不料为他发现,一路追杀至此。”

彭扬听罢,气愤难掩,直望向僧人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却逆行倒施,涂炭生灵!”

僧人充耳不闻,迈开大步朝她走来,口中兀自念叨起难懂的话语:“血…更多血…才能修行…”

彭扬听在耳中,心生疑惑:“都说佛门清净,修行何以需要用到血?”

僧人走到近前,抬手便是一拳朝她面门砸来,拳未到拳风先到,只刮得人脸上生疼。彭扬当下施展洛神步法,飘然间退到三丈开外,避开这凶猛刚烈的一拳。两农妇见二人开打,吓得魂飞魄散,撒腿跑远。

“这妖僧倒有点本事,方才若是慢了分毫…”

彭扬暗自心悸之时,和尚大步如飞直冲过来,怒吼一声双拳连挥,其势如火如洪,暴烈非常。

“敬酒不吃吃罚酒!”

彭扬被他惹怒,展开还击,当下使出洛神步法之精髓,脚下凭虚踏空,身化舞蝶矫龙,快慢随心,游走在和尚的拳风之间。与此同时,她点丹青妙手伺机而发,一对纤细青葱蕴万壑松风气劲,尽数打在和尚周身大穴之上。这等手法,休说是一和尚,就是猛虎野熊挨上几下,也得倒地不起。

可这和尚的身体便似沙石包一般,任凭彭扬点丹青气劲肆意穿透其间,仍是挥拳相向,怒扑不止。

彭扬暗自诧异,心道自己方才所打的穴位,既有封停动作的,也有阻断血脉的。可这和尚不知练就什么邪功,既不见歇,也不觉痛,点丹青功法对他似乎全无效用。

她稍一分神,为和尚一记猛拳擦着后背。吃痛之余,只觉一股阴冷煞气透背而入,直侵腑脏筋脉,过处气血皆为之淤阻。

“呃…”

她勉力又撑几招,只觉天旋地转,整个身体如坠冰窖。不由一口鲜血喷出,栽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和尚见状,抬腿就是一脚,直跺她心腹。

眼看脚影袭来,劲风扑面,彭扬挣扎起身无果,银牙紧咬道:“还没见到傻小子,怎甘心死在这荒郊野岭。”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物飞旋而来,振振有声,正打在和尚脚上,将他弹开。彭扬眯眼一看,飞来的却是一张展方四正的檀木棋盘。和尚受这一下,怒意激增,朝着棋盘飞来的方向怒吼连连。只见一人负背囊缓缓走来,作诗道:

“左道妖魔事更偏,咒诅魇魅古今嫌。伤天亡命皆无谓,夺魄勾魂妄号仙。”

念罢那人将臂一抬,棋盘飞回手中。他就势将棋盘放入身后背囊,走到近前。彭扬定睛一看,来的是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纶巾儒袍,书生模样,正微笑望向自己。

“小丫头,入山庄时日不长吧?方才看你的点丹青,似还欠点火候。”

彭扬听他言语,欣喜问道:“先生也是我花月山庄庄众?”

那人点头道:“鄙人冯若虚。”

原来出手相救之人正是孤月堂堂主冯若虚,当日他和陈云径、叶洛凡等人同去武陵渡找寻刘子冀,走失陈云径后苦寻无果,遂辞别宁云海一行,折返阴阳关,静候音讯,不期今日在此竟为彭扬遇见。

彭扬一听“冯若虚”三字,慌道:“晚辈杜堂主之徒彭扬,在此拜见冯堂主,重伤在身不能全礼,还请见谅。”

冯若虚瞧出伤情,当即出手如电,为她点住大椎、风门、灵台、悬殊四处要穴,阻断煞气流窜。扶她坐起,关照道:“同为庄客,无需多礼。你且小坐片刻,我收拾了臭和尚再来为你疗伤。”

言罢他转身朝和尚走去。后者吃了他一棋盘,正兀自暴躁,见他走来,狂吼一阵,纵身扑上。未及近身,冯若虚轻笑一声,道声“贼秃慢来”,身形一晃已到了他身后,抬手一记点丹青正中他背心命门穴,力贯身躯,劲道由前腹丹田处透出,竟将衣衫撕出一孔洞。

彭扬看在眼中,不由暗叹:“冯堂主的洛神步法和点丹青造诣,似还在师父之上。”

她所说的一点没错,冯若虚入山庄时日比及杜晚棠要早上十几年。他生性狂放,与向来不拘小节的刘子冀一拍即合,没少得他亲传身教。研习功法之余,师徒二人一齐纵情山水,玩味风雅,亦传为一段美谈。

花月山庄功法,皆是从风雅趣好中悟出,故雅好研悟至极,又可反哺功法精进。刘子冀擅长诗词歌赋,冯若虚偏爱琴棋书画,尤其棋之一道,他本天赋异禀,又得刘子冀指点,直至弈遍天下无敌手,更是名噪一时,博得“玄天棋圣”的名号。棋道大成后,他又将对弈之玄机融入刘子冀所传风月十六式中,二者相辅相成,竟演化出独树一帜的高深功法来。

冯若虚这一指下去,只道和尚重伤难支,须得停手。岂料对方全不觉痛,转身又扑来。他不由皱眉,一面踏精妙步法抽身闪开,一面思忖道:“这和尚看似空门大开,尽是破绽。中招却又毫不见效,想来是有邪功护体,不计此节,我须得另寻破敌之道。”

他将和尚浑身上下打量个遍,最后在念珠上停下目光。但见念珠之上血光隐现、煞气翻涌,是个邪道宝贝。便思和尚身如顽铁,刀枪不进,应是这邪物之功。

想罢他伸手入怀,取出一细小物事扣在指端,弹发而出,却是一枚棋子。棋子破空激射,划出一道流光,直飞念珠而去。二者相撞,发出“叮”一声脆响,棋子顿时碎为齑粉,扬散风中。反观念珠之上,似现出一点凹陷来。

这一击下去,和尚脸上筋肉猛一抽动,似是被触及要害。他仰天怒吼,目眦尽裂,将半身衣衫撕扯粉碎,露出青筋鼓动的彪悍身躯,飞身一拳夹带阵阵腥风直打冯若虚面门。

冯若虚眼见拳来,并不躲闪,探二指呈诀,直迎拳头而去,所使的正是当日宁云海夸赞的“二龙定盘指”绝技。指诀之间磅礴气劲毕集,千钧力道凝于指端,好比将大团精铁铸成神兵,锋芒毕露,所向披靡。

和尚哪知其间利害,呼号间拳头已到冯若虚眼前,正捶在二指之上。拳指相碰,便似豆腐撞上尖刀,顿时血肉横飞,白骨破折,直至肘弯尽化残躯肉糜。

“嗷——!”

和尚怒号一声,甩动破碎的手臂,退后几步,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凶残暴戾。冯若虚见他伤重若此仍无逃匿迹象,亦是心中暗惊,想那念珠究竟有何魔力,竟让好端端一个人理智全失,变为凶兽。

不待他多想,和尚再度扑上,血染周身,极其可怖。冯若虚本无心取他性命,但见此状,若不出手怕要一直为他缠斗,当下思得一计,探双手入怀,十指尽扣上棋子瞬发而出。

“得罪了。”

言语时十子齐飞,暗蕴万壑松风诀汹涌气劲,势若天火流星,发尖锐破空声直打和尚手足关节。和尚见棋子来,全不躲闪,任它打在周身,透体而出,带得血柱飞溅。他受了这一击,手足关节筋骨尽断,当即失衡,轰然倒地。

“血…更多血…我要更多血…修行…”

伤残至此,和尚仍未安定,兀自用残破躯体在地上爬行,口中念念有词。浑身伤处血流不止,尽数流淌在地。这时念珠闪过一丝红光,地上血水似被吸附一般,纷纷汇聚一处,直朝念珠涌去。得血水浸润,念珠红芒更盛,转而生出大股煞气,覆在和尚周身。煞气萦绕之下,和尚双目中呈现一片血红,散发出阵阵暴戾之气,竟用支离破碎的腿脚缓缓站起身来!

“这是…血炼之法!”

冯若虚见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心惊道:

“血魔当日不是已经连同邪宫被一同消灭,怎么还有人使得这血炼之法?难道说…”

他兀自寻思之际,忽闻彭扬惊呼声传来:“冯堂主小心!”

他方一回过神,就见两道红光从和尚眼中激射而出,直朝自己胸腹打来。其来势汹汹,竟是势不可挡!

第八十章 黄泉血魔

冯若虚毕竟老道,眼见红光袭来,将身一掀,飞旋如叶片,躲开这下。红光正打在野草丛中,几丈方圆顿化飞灰。

冯若虚眼见红光厉害,小心提防。妖僧虽有煞气加持,凶恶异常,但那副身躯毕竟伤重,行动不便。是以亦步亦趋,每迈一步,骨骼嘎吱作响,俨然是个刚爬出棺材的活死人。

彭扬头一次见到这种半人半鬼的东西,满心未知皆化为惊恐,不由瑟缩。妖僧似能察觉一般,仰鼻嗅几下,忽的抛开冯若虚,扭头朝彭扬袭来。

冯若虚见他中途转向,改扑他人而去,当即脚踏洛神步法,身形飘忽,竟比他后发先至,卷起彭扬就跑。后者只觉人影一闪,劲风阵阵,再去看时,人已在几十丈开外。

“你且稍安勿躁,等待片刻。我须得除了这妖物。”

冯若虚交代完,重返战局。妖僧见他来回奔走,颇觉烦躁,双目略一睥睨,红光暴射一如前状。冯若虚灵巧两步,身形早已凌空而起,避开这一击同时直飞妖僧身后。

“邪魔外道,何来底气昂首挺胸!”

冯若虚说完,一招二龙定盘指正打在妖僧脖颈后大椎穴上,力透骨髓,断裂声瞬时传来。吃这一击,妖僧颈椎尽断,没了骨骼支撑,脑袋登时歪挂肩头。饶是如此,妖僧血红双目仍是直勾勾瞪向冯若虚,愤怒异常,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叵耐妖僧,怨念竟深厚至此。”

冯若虚被他瞪的心烦,又思他目中红光凶险,还是趁早破了此招,当下发两枚棋子直打他双目。破空声过,棋子正中,钻入眼窝,将头颅打穿两个血洞,白花花脑浆子顺着后脑流淌下来。妖僧吃这一招,目不能视;又兼颈椎断裂,手足残破,已是强弩之末,紧靠念珠所发煞气勉强催动身体。

冯若虚见他苟延残喘尚且不倒,厌恶之时心生悲悯,念他一出家人沦落至天性全失、躯体残破,平日拜念的神佛亦无法救他出苦海,倒是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可渡他超脱。念罢他攫一棋子在手,将万壑松风诀的凶猛气劲蕴于其上,犹豫片刻,道声“善哉”,激射而出,朝他心窝打去。

棋子脱手后划出一道光弧直取妖僧前胸,眼看就要透肉而入,忽有一颗念珠红光大作,挣脱穿绳飞旋而起,挡在妖僧胸前。棋子“叮当”一声撞在念珠之上,碰个粉碎;红光一阵闪烁,黯淡下去,念珠上现出个浅浅的凹痕来。

冯若虚早先时候曾试射一枚棋子至念珠,只惹得妖僧一阵狂暴。眼下妖僧命不久矣,念珠反倒保护起他来。冯若虚只道宝物有灵性,懂护主。转念一想,若是真有灵性,妖僧也不得伤重若此,早几合它即可相救。盖念珠之于妖僧,比及侍主,更像寄生——它将妖僧的血液吸纳入内,化为煞气散出——一来一回间,自身变得更富魔性,而妖僧血肉躯体则渐渐消亡。

思索之时,早已没了生气的妖僧忽然躁动起来,残破四肢凭空抓弄,似欲捕捉什么。冯若虚惊奇不已,驻足观望。

须臾只听闷响声传来,妖僧残躯竟在他眼前整个爆裂开来!飞溅的血雾中,一个二尺来长的物事迅疾而出,怪叫一声直扑冯若虚面门。散乱的念珠见此身形,便似忠犬遇主,盘旋而起,组成一圆阵,环绕它一同飞来。

“何方妖物!”

冯若虚大吃一惊,电光火石间全凭本能反应出手,一记二龙定盘指直点正门。那物事知道这招厉害,侧身闪过,飞掠一旁,扶住一老树枝丫站定。冯若虚定睛看去,妖物乃是一个遍体血红的小人,有头有脸,有鼻有眼,丝丝阴煞黑气从它身上冒出,萦绕周围,久久不散。

“嘎…冯若虚…嘎哈…你还记得我么?”

小人开口发声,喉头似被炭火炙烤过一般,呕哑嘲哳。冯若虚听在耳中,略一打量,早已记起眼前妖物的名姓。

“黄泉!你…竟还活着!”

“黄泉血魔”这一名号,曾令无数仙家闻风丧胆。据为数不多几个与他交过手尚得存活之人回忆:此魔头修为深不可测,邪法“炼血魔功”恐怖异常,可控人体内血气,让人或沦为傀儡受其操控,或血脉爆裂惨死当场。又有法宝“六道黄泉珠”,相传乃是在巴蜀山中以四十八只骨妖头颅炼化而成,骨妖怨气与山间灵气纠缠融合,化成无边煞气,噬人精魂,伤人血肉,更是凶险诡异。

血魔凭着邪法灵宝,斩仙无数,名声大噪。后为天魔重光收服,成其麾下一员猛将。十八年前仙魔一战,血魔受重光之命镇守六芒山万古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直战到金身尽毁,仍拼尽最后一口气力,连杀十数位仙家散修,方才怒吼消亡。这一幕曾一度成为伏魔之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冯若虚便是其中之一——血魔所屠戮的人中,不乏花月山庄庄众。

“嘎…嘎哈…不是‘还活着’…是转生!我特意从炼狱中回来…就是为了…将你们这群乌合之众…通通杀光!”

黄泉说完,纵身飞取冯若虚,念珠齐飞而至,一如雁群破空。冯若虚眼疾手快,十指连发,须臾便有四五十枚棋子飞出相迎,与念珠撞在一处。多出的几枚棋子,则聚成五星之形打向血魔。

血魔体型微小,敏捷异常,将身一横,竟从棋子丛中飞蹿而出。它再一发力,身形如电,已攀附于冯若虚衣袖之上。

“看招!”

黄泉说完,张口露出两排蜂尾针大小利齿,直朝冯若虚手腕咬落。后者哪容他轻易伤着,暗使万壑松风诀气劲将衣袖一甩,其间劲道便是千钧巨石也堪抛出。黄泉见状,死命抓住衣袖不松手,巨大劲道之下,竟硬生生将袖袍扯裂开来。眼见要被甩飞,黄泉手足并用,攀爬而上,顺着袖袍一路爬到衣襟,蹿入其中。

冯若虚惊觉妖物入怀,探手去抓,却抓了个空。转而只觉后背一阵痒痛,已被黄泉咬上一口。一股阴冷气息立即从被咬处透入体内,直侵五脏六腑、诸筋百脉,遍体血气顿时翻涌激荡,竟似被煮沸一般。

“噶哈哈哈……”

黄泉嘶哑难听的笑声忽的在脑中响起,冯若虚大惊失色,怒问道:“妖物,你藏匿到哪儿去了?”

“你听不出来吗?”黄泉阴森道,“我已与你融为一体…现在正在你脑中呢!”

“你…”

冯若虚待要运功阻绝煞气,却发现手脚已经不听使唤。这时黄泉的声音又从脑中传来:

“别白费力气了,你为我侵入体内,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我的傀儡,届时这身体就由我来做主了。”

“你休想!”

冯若虚言罢,再度试图运功,可正如黄泉所言,自己手脚筋脉俱已失控。他挣扎无果,瘫倒在地,阴森煞气顺着他的筋脉游走周身,丝丝血光隐隐从他眼中现出。于此同时,被击落的念珠缓缓升起,朝他飞来,转而穿在一处,挂于他脖颈之上。

冯若虚这才明白,原来方才不是妖僧在血炼法宝,而是黄泉以妖僧血炼念珠,眼下他正打算用自己再度血炼。

“你的修为不错啊。”黄泉计谋得逞,言语间满是得意,“待我炼化了你,再去寻那杜晚棠,将她也一并炼化,到时花月山庄名存实亡,何愁那老头不现身?”

冯若虚听得这话,惊问:“你欲逼我恩师出现,到底有何居心?”

黄泉阴惨一笑,答道:“你已是将死之人,便说与你听也无妨。当日与‘那个人’交手后,宗主元神被拘,魔身则不知所踪。眼下我等得宗主号召,重返人间,须得帮他寻回魔身,方可再与天上那些杂碎一战。而知晓魔身所在的,只有那老头。”

冯若虚听罢,恍然道:“原来当日重光并未身死道消,一切都只是谣言罢了。”

黄泉不屑道:“‘那个人’修为再高,只是肉身凡躯,纵谙仙道又如何,不得成圣便伤不得宗主分毫。”

冯若虚复问道:“你说重光元神被拘,却是何人所为?此人既已拘获重光元神,又如何得轻放?还有,重光又是如何号召你们的?”

黄泉被他问的不耐烦,冷哼一声道:“将死之人,问东问西做什么?闭嘴受死吧。”

言罢黄泉催动煞气,直欲夺他神识,让其沦为傀儡。冯若虚却忽的淡然一笑,眼中红光登时消散殆尽。

“魔头,能从你口中套出点话来,着实不容易啊。”

“什么?你…没事?”

这回轮到黄泉大吃一惊,他本以为稳操胜券,只待自己一发功便可夺其性命,岂料事情全不若自己所想。

“你以为这般轻易便可侵入我体内,夺取我神识吗?”

冯若虚巧言问道,脸上笑意更甚。黄泉百般催动煞气,直欲将其诸身血脉爆裂,运功许久仍不见他有所动静,察觉不对想要逃出体内,为时已晚。冯若虚双目微暝,念起口诀,顿有万道毫光从其背囊里发出,片刻只见那棋盘破囊而出朝他飞来,光芒正是此物所发。

“这是…”

黄泉略一观察,早已看出端倪,狂傲道:“微末仙术,也妄图制服我?”

冯若虚念罢口诀,淡淡道:“没错,恩师传授的晚,我尚未及精研,自是微末。但观你形貌,复生也没多久,修为定不及当年,对付你,这般微末仙术也是绰绰有余了。”

黄泉闻言,脸色一变,张口骂道:“混账!你大可试试,我黄泉血魔的修为就是再低,也不会为这等小术降服!”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知。”

冯若虚说完再念口诀,只见棋盘扶摇而上,迎风便长,须臾已有五六丈方圆,正盖在冯若虚头顶。盘中毫光一并暴涨,转化为万千金光,将他笼罩其中。

“仙术·天地弈!”

冯若虚道出术名,一把扯落脖上念珠。棋盘上金光猛然大盛,灿如日华。金光照耀之下,他体内煞气顿时溃散而去,消匿一空。与此同时,阵阵惨嚎从黄泉口中发出。他咬牙熬得片刻,再也坚持不住,化为一道黑气从冯若虚口鼻间蹿出。

黑气为金光照耀,顿时消散无形,将黄泉真身彻底暴露在外。冯若虚眼中精光迸发,迅雷不及掩耳间二龙定盘指再出,早已将黄泉牢牢夹定,任其苦苦挣扎,却没分毫松动。

“嘎啊…冯若虚!你这后生之辈,竟敢对我动手!我必不会放过你的!”

黄泉挣扎之余不忘恶言相向,冯若虚全不以为然,悠然道:“失礼,失礼,还请血魔前辈见谅。但是有句话你说错了,在你不放过我之前,我已不会放过你。”

冯若虚说完,复念口诀。棋盘缓缓降下,万道金光毕集于黄泉之身,便似万千金链,将他牢牢锁定,拽向盘中。黄泉兀自挣扎嘶吼,却有何用?不多时被拖入棋盘,经纬线寒芒闪耀,交割相迎,只将二尺身躯碎成千百段。可怜一代血魔身化肉泥脓血,飞溅几处,也算死得其所。

第八十一章 飞花堂

冯若虚收拾掉黄泉,拍拍身上污渍,将棋盘念珠碎僧袍一并儿收进背囊,背起彭扬直往阴阳关外山涧而去。不多时见一空城,墙倒房塌,遍地尘埃,荒废已有些年月。冯若虚稍顿一息,凌空穿光阵而入,情景一如瑶城。

入得光阵内,眼前一片郁郁葱葱,花木茂盛,鸟兽雀跃。彭扬看的眼熟,只道:“不想这地界也有花月山庄入口。”

“丫头,你入山庄这么久,不会不知道吧?花月山庄分飞花、孤月二堂,你先前所在的乃是孤月堂,这里是飞花堂。”

彭扬道:“这个我当真不知,拜入师门这么久,也没听师父提起。”

“晚棠整天沉默寡言的,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冯若虚说着疾行几步,来到一处竹楼前,推门而入。屋里三男三女,见他来,齐齐抱拳道了声“见过堂主”。冯若虚略一颔首,将彭扬放到就近一张竹椅上,二话不说为她疗起伤来。疗伤过程中彭扬打量起屋内众人:

三男三女之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那位身着宝蓝缎衫的中年女子。她面容姣好,身形挺拔,腰间垂挂卷梨花软鞭,举手投足间都隐隐透露出一股威严气息。周围数人与她说话,语气恭敬,足见此人身份不低。

女子右手边是一四五十岁光景的汉子,头戴万字巾,身着云纹袍,手执白纸扇,眉宇之间英气流转,端是位老英雄。汉子身后站一年轻人,眼耳口鼻无不酷肖前者,算得上仪表堂堂,同样戴万字巾,着一袭碎花绸袍。

中年女子斜对面,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神采奕奕,穿一袭玄青劲服,袖箭靴刀一应俱全,背一等身长弯弓,看似身手不凡;女子与男子年纪相仿,眉目相似,穿戴也大致相同,背一长刀。

二人右手边,一少女扶手而立,乌云垂散,面庞清秀,着一身藕色衣裙,身负一七尺来长巨匣,匣中何物不得而知。姑娘看起来柔弱斯文,背着巨匣却也不显疲累,倒像早习以为常,轻松至极。

彭扬打量众人之时,众人也齐齐望向她。不消多时,冯若虚替她逼净煞气,起身对众人道:“此乃孤月堂杜堂主爱徒,彭扬姑娘。”

众人闻言,纷纷惊咦,念叨着“她居然会收徒”“二人怕不是有什么渊源吧”之类的奇怪话语,各自报起名姓。首先开口的是蓝衫女子:“在下飞花堂副堂主,瞿灵均。”

“在下陆千帆。”女子说完,老汉开口,言罢他又指了指身后年轻人,“此乃犬子陆抑。”

陆抑被父亲提名,当下抱拳,微笑点头道:“见过彭姑娘。”

陆抑言罢,一男一女齐步上前。

男子道:“我叫华乘风。”

女子道:“我叫华乘雨。”

男子道:“我二人乃是兄妹。”

女子道:“携家兄一起见过彭姑娘。”

二人说罢,背负巨匣的姑娘缓缓上前,微微颔首道:“上官璃见过彭姑娘。”

众人报名时,彭扬一一还礼。冯若虚静待众人说罢,方才开口道:“彭姑娘,你伤势未得痊愈,不如就在我飞花堂暂且安顿,待得恢复了再出行。”

彭扬暗想话虽如此,但陈云径在外东奔西走,若是耽搁,怕难相遇。正犹豫间,瞿灵均上前问道:“彭姑娘身为杜堂主高徒,这番外出是为何要务?”

彭扬见她问的冠冕堂皇,若要直答是为找那臭小子,不免给师父蒙羞。当下眼一闭嘴一张,乱扯道:“师父派我出来长长见识,也好为将来的事做准备。”

她口中“为将来的事做准备”,全指的是自己和陈云径二人之事。岂料屋中之人纷纷会错意,听罢俱面露愁容,不发一言。

许久,陆千帆开口道:“杜堂主生性孤僻,不喜交流,独居孤月堂这么久,心中所想却和我们一样,在担心山庄前途。”

瞿灵均点头道:“杜堂主毕竟深得庄主亲传,又怎会不挂念山庄安危。”

言罢她转头问彭扬:“你这番出行,堂主有没有交代什么?”

彭扬回想一番,杜晚棠确实交代过几句话,但恐怕没一句是这几位想听的。她灵机一动,将杜晚棠与墨卿交手一事说与众人,后者闻言,无不惊讶。这时冯若虚站起身来,将与黄泉交手一事也详尽道来,言罢从背囊中取出六道黄泉珠和沾血僧衣让众人查看。

陆千帆当即认出六道黄泉珠,言道:“这等凶物,历时十数年,依然煞气逼人。若不是堂主除去黄泉,此物不知又要夺取多少性命。”

瞿灵均望着那沾血僧衣出神,冯若虚见她异样,问道:“灵均,你可是看出什么?”

她捏起僧衣一角,指着上面一处微小狮头图案道:“此乃文殊广法天尊标识,在佛门为文殊菩萨,堂主可曾听说?”

冯若虚思索道:“我依稀记得,当年大战时,法华寺几位大师僧服上似也有同样的标识。”

瞿灵均点头道:“正是了,神州诸般佛门中,只有法华寺会将菩萨标识绣于僧袍之上,作为僧人苦修的奖赏。”

冯若虚听到这话,面露惊色,问道:“你是说,这个妖僧乃是法华僧人?”

瞿灵均道:“虽不能一口咬定,但既穿着法华寺袍服,怎么说也有些渊源。”

冯若虚沉默片刻,说道:“法华寺高僧乃是出了名的修为了得,心性淡然,又如何能让黄泉轻易坏了心神?”

瞿灵均道:“堂主难道忘了,当日收服黄泉的,正是法华寺的高僧们。那一战后,他们便淡出神州,只顾潜心修行,似此年深月久,松懈警惕忘了前事,为魔物乘虚而入也是正常。况且眼下一切尚只是推断,并无确凿证据,若要彻查此事,只有一个办法。”

冯若虚已然会意,接道:“派人去灵台山?”

瞿灵均道:“只得如此,若是灵台山那边有线索,顺藤摸瓜亦或可查出魔宗到底意欲何为。”

冯若虚沉思良久,道:“只能如此了,不知诸位有谁愿跑一趟?”

彭扬闻言,心道:“与其在此厚颜盘桓,倒不如呈一呈英雄接下这活。一来可以顺理成章离开此地,去寻傻小子;二来也树立其我孤月堂门人的威信,为师父争光。”

是以众人尚未表态,她起身抢道:“冯堂主,晚辈愿担此重任。”

冯若虚闻言,欣慰一笑,对她摆手道:“丫头,你有心出力是好事,但是此举干系重大,你一来有伤在身,二来修为…”——他本欲说“不济”,怕伤她自尊,遂改口——“有待精进。三来灵台山法华寺乃是佛门清修地,素来不让女子入内,还是委派一男庄客前去稳妥。”

冯若虚说罢,屋内三男子各自抱拳,异口同声道:“在下甘愿前往。”

冯若虚略一思索,回道:“庄主大事,须得陆老前辈与灵均一同打理,您不得去;乘风与乘雨素来一同行动,若是分开亦不妥。小抑,就让你受累跑一趟,你看如何?”

陆抑年纪轻轻,不是性闲之人,听到可以出庄,兴高采烈道:“属下这就前往。”

“且慢。”

冯若虚叫住他,结合方才言语又瞥一眼彭扬,已猜出她不愿在此逗留。他亦不说穿,只顺她意道:“彭姑娘既奉师命外出,定有要紧事,你且护送她一程也好。”

陆抑望向彭扬,后者听得冯若虚言中逐客之意,非但不生气,反而面露几分喜悦。他稍稍疑惑,但冯若虚既吩咐下来,亦不多问,当下应道:“属下遵命。”

二人正欲出行,上官璃忽的上前,欠身道:“堂主,属下愿随陆大哥一同前往。”

冯若虚以父亲训女儿的口吻说道:“璃儿,他这番出行是有要事在身,并非玩耍,你与他同行只怕不妥吧。”

上官璃鼻头一皱,还口道:“璃儿与陆大哥同行不为游玩,也是奔正事去的。再说,陆大哥形单影只,万一遇上妖魔也不好办,璃儿同行,也有个照应。”

冯若虚正欲再说,转而看到陆千帆眼中满意神色,索性作罢,叹道:“行行行,就依你,不过你一路上可得收敛脾性,不要给小抑添麻烦。”

上官璃见他答应下来,满心欢喜,当下上前挽住陆抑胳膊,喜道:“陆大哥,咱们走吧。”

陆抑拂开她的手,低声道:“一大屋子人看着,还有外人在,授受不亲的,成何体统。”

上官璃不以为然道:“璃儿喜欢就行了,管它呢。”

上官璃与陆抑自幼一同在山庄长大,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算佳偶天成。众人整日见二人形影不离,早习以为常。眼看二人出落为少年,上官璃忽然开窍,少女怀春,对陆抑百般依赖。而陆抑满心只有山庄外更广阔的世界,总想出去一探究竟。相反,陆千帆倒是对这个未来儿媳颇为满意,总让陆抑多关照她,可惜儿子生来我行我素,父亲的话总是东耳朵进西耳朵出,不曾往心中去。

上官璃本无心奔赴灵台山,但见冯若虚命陆抑护送彭扬,不知怎的心头一酸,就要请命同往。请命成功后,她一面挽紧陆抑,一面朝着彭扬多望几眼,宣示之意不言而喻。而彭扬满心所想的只有早点见到陈云径,对她示威的眼神全不理会,只当她是年幼好奇心重。

冯若虚将眼前一切瞧在眼中,脸上不露神色,心中不由一阵笑叹:神州大地妖魔横生,浩劫将至,有识之士为此头疼不已。这几个小鬼却有心思争风吃醋、花前月下,当真应了那句古话,“无知是福”。

第八十二章 法华寺

三人出得山庄,陆抑恭敬问起彭扬意欲何往。她想了想,直言欲往北行,因为夏芬芳曾说陈云径可能往北去了。

陆抑听罢,欣然道:“那正好,此去灵台山,也是往北,可以再送姑娘一程。”

上官璃闻言抢道:“胡说,灵台山往东北,人家可不一定去那儿。”

彭扬仍未察觉上官璃的敌意,只道她替自己着想,当即宽慰她道:“无妨,既然都是往北,便同行好了,我亦可顺路看看这灵台山到底是何等景象。”

陆抑满意点头,上官璃则嘟起嘴巴。当下三人不再言说,御空而起,往北方去了。飞掠有间,见一山脱颖而出,高接青冥,峰间郁郁葱葱,祥云萦绕,三俩飞瀑如飘带垂挂其上,只将此间映衬的更加灵秀。

彭扬见二人顿住身形,心知此山便是灵台山了。寻思之时,忽闻钟声入耳,庄严浑厚。一旁陆抑说道:“此乃法华寺伏魔钟声,据前辈们说有涤荡心魂之神效。”

上官璃将信将疑道:“谅一破钟,有何神效?怎么不说说我的手段,那才叫‘涤荡心魂’呢。”

陆抑直言道:“堂主说过,你修为尚浅,根基不稳,乱使那门功法可能会走火入魔。”

“胡说,没有的事。”

上官璃被他说道,百般不悦,翻个白眼,飞驰而上,直往峰顶去。陆抑无奈,招呼一声彭扬,后者心道:“反正不急一时,且看看再说。”于是二人一同跟上。

先前远看,三人只道山峰雄峻如剑,高插苍穹;此番登上,方知峰顶平整如镜,延展方圆数十里,“灵台”之“台”字,便应此而来。但见峰顶芳草肥美,茂林葱隆,草木之间,又生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果;白猿跳跃,花鹿奔走,鸟兽群中,不乏仙姿卓约的珍禽异兽。三人且行且观望,不消多时,竟看的呆住。

上官璃自幼在花月山庄长大,哪见过这般山间景象,早将赌气一事忘在脑后,自言自语道:“能常年居于此地,倒也分外有趣。”

陆抑应道:“你只道玩赏花草鸟兽有趣,却不知法华高僧尽是苦修不辍,两眼不见窗外事。”

上官璃驳斥道:“眼长在身上,岂是说不见就不见的,依我看啊,高僧苦修什么的都是说辞,人家该看还是看,该乐还是乐。”

陆抑说不过她,索性不说。彭扬见二人斗嘴,无心插话,只专心赏景。不一会儿,又闻钟声入耳。这番离近听得真切,她只觉钟声之中,有浩然灵音隐隐回荡,叫人一洗疲累,精神为之一振。山间鸟兽闻得钟声,纷纷驻足倾听,目不转睛,似也体会得其中妙处。

三人行不多时,遥见鎏金飞檐透林而入,朱红墙面若隐若现,已到法华寺近前。再走几步,出得茂林,只见一宝殿坐落眼前,四门大开,群僧出入,那景象是:

殿前华艳,赤壁金檐。沙陀列列执禅棍,护法双双舞镔铁。玉帘斜挂,古香炉里烟熏;宝帐婆娑,现筑圣尊真切。错落门中,俱是有道高僧;纷排椅上,遍坐智慧颜面。煌煌天乐荡心神,伏魔古钟;袅袅云霞腾瑞气,金佛开眼。

三人看得如痴如醉,呆立许久,及至为一小沙弥叫醒:“施主!施主!三位施主!”

“啊?额。”

彭扬闻声回神,二人亦然。沙弥双掌合十拜了拜,问道:“三位施主从何而来?”

陆抑还礼道:“在下陆文轩,花月山庄庄众,特来拜会法华有要事相商,却不知住持在否?”

小沙弥将他反复看几眼,答道:“空识大师正在讲解佛经,还请几位稍等。”

言罢沙弥转身走回寺中,三人便如他所言,等待起来。这一等有近两个时辰,眼看日头西斜,上官璃不干了,跺脚道:“这位‘空识大师’什么来头嘛,叫人等这么久。”

陆抑道:“空识大师都不知道,你是傻子吗?”

彭扬闻言,不动声色,心中气道:“这小子说话没轻没重的,我也不知道空识大师,难道我也是傻子?”

上官璃被陆抑说成傻子,气的揪住他衣衫不放,硬要他道歉。后者无奈,只得道了歉,旋即给他说起空识大师生平来:

“涵虚开山祖师神玑道长有一友,名为觉尘上人,二人曾联手降服过不少厉害妖物。后来神玑道长修得大道飞升上天宫,觉尘上人则顿悟佛理飞登西方界。绝尘上人有一高徒,法号圆了,这位圆了大师传承觉尘上人的衣钵,于灵台山立法华寺,开坛收徒。其座下有三名弟子,造诣非常。其中最得他真传的为法华寺现任住持,空识大师;另外两位为其师兄空明、空远大师,分担法华寺禅宗、武宗两脉首座。”

上官璃哪有心思听他说这宗宗派派无穷尽的,只东耳朵进西耳朵出。不待他说完,又吵闹起来,不是说饿就是说累。陆抑斥问她修行之人哪来这么金贵,动辄喊饿喊累。她闻言不满,又抱怨陆抑不疼爱她。

二人喋喋不休之际,小沙弥再度出现,略一施礼,道:“大师方才讲解完经书,这便有请。”

言罢他引三人入寺,走到寺门前忽又停下脚步,回身道:“佛门清净之地,还请两位女施主留步。”

上官璃本就满腹牢骚,听他这么一说,当即叉腰道:“你这小和尚,说话倒有趣。难道我们女子就不清净吗?”

陆抑见她吵闹,暗拉衣袖悄声道:“璃儿,你这般嚷嚷着实不大清净。”

上官璃闻言,扭头又欲和他争,这时一洪亮之声忽然传来:“智性,不得无礼,这三位乃是花月山庄贵客,一并请入。”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老僧立于寺门内里,面带微笑,想来便是沙弥所说的空识大师了。他离三人尚有几十步距离,发声却如在耳畔,其内力浑厚可见一斑。

沙弥闻言让开身,由三人径入。陆抑走到老僧面前,俯首拜道:“晚辈见过空识大师。”

空识大师合十还礼,正声道:“方才讲解经书于众弟子,让诸位久等,还请见谅。”

言罢他将三人请入内殿,主客分坐,端来斋茶。陆抑快人快语,不多寒暄,寥寥数语直将妖僧一事道尽。

空识大师听罢,未置可否,问道:“那六道黄泉珠与血衣,陆施主可曾带来?”

陆抑道:“黄泉珠乃大凶之物,未敢带在身上。血衣倒有带来,盖我家堂主说方便大师辨认。”

说罢他打开包袱,抖出血衣碎片,陈于案上。空识大师逐条翻看,终于在绣有标识的那一块血衣上停下目光。

他凝视良久,颤声道:“这青狮标识…我认得,乃是吾徒龙树的袈裟!”

陆抑问起龙树,空识大师念一声“阿弥陀佛”,缓缓说道:“吾师兄弟三人受师父圆了大师衣钵,在此担任住持,广开寺门,招纳门徒,共计一千二百八十一名弟子。”

三人听到这个数字,不由瞪大眼睛,对眼前的老僧生出几分敬意来,转而认真听他说起下文:

“其中,有四位弟子深得我等真传,佛法造诣较寻常弟子犹高一筹,法号分别为龙图、龙象、龙树和龙拂。龙图老成持重,龙象刚直不阿,龙树机智聪慧,龙拂率性无邪。

后来法华香火渐旺,人满为患,老衲为容纳更多门人,在神州西南巴蜀一带觅得青鸾山,设西法华。经商议决定,我与两位师兄留在此处固守,由龙图等四名弟子前去西法华执教门庭。临行前赠予他四人四大菩萨法衣,标识分别为观音宝莲、地藏谛听、文殊青狮、普贤白象。这血衣上绣的便是文殊青狮,乃是龙树所穿着。”

空识大师说到这里,抓起血衣,恸声说道:“不想他未修得正果,身遭此厄,当真叫人痛心疾首。”

陆抑劝慰道:“大师且勿悲恸,那妖僧虽着此衣,却不能一口断定是龙树神僧。我等辗转来此,便是为弄清原委。大师若不嫌麻烦,可派一人带我们同去西法华,查明此事。”

空识大师闻言,起身合十,冲三人礼拜道:“三位施主为敝寺事宜奔波,不辞劳苦,菩萨心肠,空识感恩。今日天色已晚,还请三位暂歇一宿,明日一早我定会安排好具体事宜。”

言罢他出门而去,不多时便有沙弥前来,将三人引至各自禅房歇息。

彭扬本欲一览法华景象便走,直到此时,已然抽不开身。她推开窗,看着一轮明月悬于松柏之上,心中忍不住思念起陈云径来,兀自埋怨道:

“你个臭小子,不知东奔西跑去了哪里,害我在此不得脱身。有本事就别被我找到,不然这个账肯定要跟你算算。”

言罢她侧卧稍歇,闭眼又想起师父杜晚棠为护山庄身负重伤,冯若虚与魔头交手险象环生,就连年纪轻轻的陆抑、上官璃也要为魔头一事出力奔波。似乎身旁之人,都在为神州大地而操劳,并无抱怨。反观自己,不过是与陈云径暂时分别,早晚会再遇见。

如此一想,她心境平复,不多时自然安眠,梦中尽是陈云径音容笑貌,权且当做是一番安慰。

第八十三章 龙字辈四僧

次日天明,三人早早起身。空识大师已在殿上等候,身旁从两僧人,俱是与他一般年纪,正是空明、空远两位高僧。昨日他二人各自有事在身,未得亲见,听闻噩耗后,纷纷赶来,与三人会面言说。

武宗首座空远大师身材魁梧,高八尺有余,身上佛衣、足下麻鞋、脖上念珠,俱比常人大上一圈。他得知妖僧一事后,分外着急,盖西法华四人中,武僧龙象乃是他的得意门生。见得三人,他略一施礼,开口惊问,声如洪钟。

“几位施主,除了血衣和黄泉珠外,可有其他线索?”

陆抑摇头道:“眼下所知只有这么多,毕竟黄泉老怪是我们冯堂主亲自收服,个中细节也只有他知晓。”

空远大师听得黄泉名,合掌叹道:“无量寿佛!一晃十数年,魔头竟卷土重来,神州不免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生灵涂炭。”

陆抑道:“大师不必过虑,黄泉已为堂主消灭,不复存在了。”

空远大师道:“以黄泉血魔的本事,怕是没这么容易消灭。不过,冯堂主可以单枪匹马与黄泉血魔对敌,其修为之精进可见一斑呐。”

陆抑问道:“黄泉老怪有这么厉害吗?”

空远大师略一沉吟,说道:“十八年前,我师兄弟三人联手应对黄泉血魔尚且不占上风,眼望一干仙家散修被它屠戮。万不得已使出佛门秘术,方才得以将其击败。”

空明大师听闻他提及“秘术”,两步上前,打断道:“师弟,前尘旧事,不须再提了。”

三人不由望向空明大师,但见他须眉皆白,眼神矍铄,一手持念珠于胸前,另一手隐于袈裟之中。举手投足从容稳健,气度非凡,不愧为禅宗首座,端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彭扬本不欲多话,只求早结束早脱身。但眼下空明打断空远,她倒瞧出些许端倪——其中似有细节深藏,几位大师并不打算告诉他们——便开了金口问空明道:“大师,前尘旧事若是不提,何以提防覆辙重蹈?”

空明听到这话,仔细瞧她两眼,敬问道:“还没请教女施主是?”

“彭扬,孤月堂门人。”她答的底气满满。

“原是杜堂主高徒。”

空明大师提到“杜堂主”,似有几分忌惮。彭扬敏锐捕捉到这一神色,正待细问,空识大师来到近前,对空明道:“师兄,彭施主所言亦有道理。依我看,当日之事便是说说也无妨。”

空明闻言望向空识,嘴唇微微翕动,似欲辩驳。后者早已领会其意,正色望向他,并不退让。二人对视良久,空明轻叹一声,垂首道:“既然如此,便说与你们听罢。”

彭扬微微点头道:“洗耳恭候。”

“当日我们师兄弟三人迎战黄泉血魔,本无胜算…”

空明大师说到这里,面色悲恸,神识早已穿越这十几年光阴,回到那个血雨腥风的时刻。

“万古林为六芒山之门户,正道中人欲一举捣灭隐曜殿,不得不先突破此处。黄泉血魔奉重光之命,死守万古林,一场硬战在所难免。

那时节,群雄并起,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那魔头修为高深,又有邪法灵宝,死于他手者不计其数。我们师兄弟三人眼见众人遭厄,于心不忍,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使出那招‘禁术’…”

“禁术?”

彭扬听到这两个字,一点灵光在脑中疾闪而过。当日杜晚棠身受重伤,被救之后,也曾提到“禁术”。她不由暗自揣测,此二者莫非有什么相同之处?

空明大师顿了顿,接着说道:

“禁术乃是吾师圆了大师早先研习无上佛法偶然参透。他将此术传于吾等后,追悔莫及,曾要吾三人在佛前立誓不得使用,否则……否则便永堕轮回不得超脱。”

空明大师说到这里,面露愧色,嗟叹不已。

彭扬不解道:“佛法中参透,该为正道。既传于你们,又何苦不让你们使用?”

空明大师连连摇头,说道:

“彭施主有所不知。先师所参悟的禁术名为‘大日如来印’,盖以悟无上妙法的血肉之躯为基,夺天地造化,引佛光入世,普照众生,退散邪魔。我师兄弟修为不及先师,任何一人都无法单独使出此术,只得将其延展为‘华严三圣印’,由三人合力使出。如此一来,方得与幽泉血魔一较高下。此术虽然厉害,但夺了天地造化,施术之人,难免遭受业报:轻则躯体损毁,难再复原;重则功果不存,身死道消。”

说到这里,空明大师将袈裟卷起,露出隐藏的手臂,其上筋肉枯萎,粗细尚不及十岁孩童。空远大师也走上前来,掀开佛衣,露出半边身躯,腰腹间如为炭火炙烤过,遍呈焦黑,枯皮脱落。空识大师最后上前,解开身上搭挂转身,数十道黑线从脖颈处直延背心,隐隐蹿动,似万虫噬心,恐怖异常。

三人看罢,无不惊悚。

空明大师重新袖起手臂,沉痛道:

“正因如此,先师才让我等立誓不得使此禁术,怕的就是我们遭受业报,难成正果。但那时节,神州遭厄,众生枉死,我等修行之人岂能不心怀慈悲,忍见地狱景象。”

说到这里,他已是老泪纵横。三人瞧见高僧落泪,无不心酸,萌生更多敬意。空明大师稍稍平复,继续往下说道:

“及至魔患已除,我们师兄弟三人侥幸存活下来,一面坚持为牺牲者念经超度,一面广招门徒普度众生。但每每念及昔日情景,总心有余悸,盖世人所说‘居安思危’是也。后来有龙字辈四徒,各怀本领,佼然出众。我们恐魔头卷土,无人可挡,便将‘华严三圣印’复延展为‘菩提萨捶印’,传授于他们,希望危难之际可以拯救苍生。”

彭扬听到这里,仍是不甚明白,问道:“可这‘菩提萨捶印’,和妖僧血衣有何关联?”

空明大师言道:

“菩提萨捶印与大日如来印、华严三圣印乃是一脉相传、异曲同工,俱为引无上佛光驱魔散邪之法。我们三人当年使用时,因心怀恐惧,不得尽显其威力。是故传授四徒时,严厉要求,愿他们面对邪祟无畏无惧。其中龙图、龙象、龙拂俱得会意,于西法华潜心修行,力克心魔;独龙树始终有所畏惧,不得精进。为此他下山除魔以图历练,却不知在何处着了血魔的道…说来都是我们的错…”

空明大师说到这里,长叹懊悔,面色沉痛。

陆抑慌忙劝慰道:“大师且勿悲恸,如今只有血衣,不足为证,待我们去西法华走一遭,问清原委,那时再悲恸也不迟。”

空明大师闻言点头:“只得如此,有劳三位施主了。”

陆抑道:“举手投足,何劳之有。”

言语间一僧人走入殿内,约莫二十来岁光景,浓眉大眼,面相憨厚。空识大师见他来,抬手唤道:“智翰,你过来。”

僧人垂首上前,空识大师对三人道:“此乃吾寺四代弟子智翰,龙图之徒,你三人前去西法华,就由他代为引荐。”

空识大师言罢,智翰合十施礼道:“贫僧见过三位施主。”

上官璃走到近前,将小和尚上下左右打量个遍,挑剔道:“小和尚,你年纪轻轻,怕没什么修为,御空而行该会吧?”

陆抑闻言,拉扯她道:“不得无礼,怎么能跟小师傅这般说话!”

上官璃努嘴道:“我说的本就是事实啊,由此去巴蜀青鸾山,少说几千里之遥,若再带个拖油瓶,可是不便至极。”

陆抑听她说话越发放肆,生气又尴尬。空识大师却爽朗一笑,对上官璃道:“施主无须担心,智翰年纪虽轻,却深得龙图真传,其修为应不在你之下,断不会拖累你们。”

上官璃闻言反倒来气了,正声道:“喂,老和尚你说什么呢,我好歹得过冯堂主真传,修为还比不过一个小和尚吗?”

空识见她愤愤,只是微笑摇头,不再答话。上官璃越发气愤,暗自嘀咕:“老和尚小和尚,一个比一个讨厌。”

智翰人如其貌,憨厚稳重。上官璃满口牢骚,他只充耳不闻,又对三人施个礼,好声好气道:“三位施主,若是准备妥当,这就上路吧。路途遥远,不宜耽搁。”

陆抑与彭扬拜别三位高僧,随智翰出了灵台山,往巴蜀群山而去。智翰头一次离山,饶是六根清净,也难免有些激动,是以飞行之中忍不住与二人攀谈,问起山外神州风土景象。二人知无不言,与他畅谈一路。三人本就年纪相仿,言语间互生好感,大有结交之意。上官璃先前便不悦,此时见三人言笑,越发不爽,只将一张小嘴鼓成青蛙状,口中琐碎道:

“臭陆大哥,坏陆大哥,胳膊肘老是往外拐。拐向彭姑娘也就算了,人家好歹有几分姿色;可你拐向个小和尚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连个和尚也不如?”

第八十四章 泰昊山神

陈云径一行五人,疾掠长空,直往东方而去。一路山川起伏跌宕,河流高下缓急,风景千变万化,让人不禁赞叹神州之壮丽秀美。

张九歌且飞且酌,自言自语道:“有朝一日神州太平,愿潜身山水间,做个自由自在的小地仙也挺好。”

岑柏舟鄙夷道:“大师兄,你就这么点志向啊?”

张九歌自嘲道:“我就一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陈云径听见二人言语,接口道:“小舟,成仙你还嫌志向小,你待如何?似当日的灌口二郎、托塔天王,肉身成圣吗?”

岑柏舟道:“大家都不是外人,明说也无妨,我本就是仙脉,登仙是必然之事。我曾下决心,不说上至太乙大罗,最差也要修得天仙,好看看娘家。”

说罢他转眼望向陈云径,问道:“哥,你待修个什么仙?”

陈云径坦言道:“我倒真没想过。”

岑柏舟惊讶道:“不会吧,你这般天赋异禀,不想登仙,难道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

陈云径道:“当个凡人也没啥不好的,人间百味,我尚不明其一。脚下神州大地,飞身看去已这般美好,置身其中岂不更加美好。我猜这种美好,那些神仙都可望不可求吧。”

张九歌连连点头:“妙,妙,陈师弟此言深得我心。”

岑柏舟坏笑道:“大师兄,你懂个屁,陈哥那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人家心心念念想的是嫂子呢。”

三人兀自说笑时,早已与天王岭擦身而过,来到神州正东。泰昊山脉似一道巨门横在众人眼前,往左边去是东北大雪山山脉,往右过武夷便是南海。

众人在山脉前停驻,张九歌思索道:“至此仍不见宇文师弟一行,难道他们已经折返?”

陈云径看着眼前高大山脉,只觉一半神秘一半阴森,山间不知什么鸟的叫声传来,尖锐凄厉,直似女子惨嚎。他想了想,问道:“他们会不会翻过山脉前行?”

张九歌本来没想到这一茬,听他问起,忽的担心起来:“也有这种可能,以宇文师弟的性格,若是觉得山脉之后有异,定会前往。”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叶绯发话了:“我们既已至此,再往前搜寻一番又何妨?”

大家听到这话,纷纷同意,各将身形一提,入了云端,意欲翻过泰昊前行。半途忽有妖风起于山脉间,呼啸而来,将一干人吹得摇摇欲坠。风中隐隐夹杂着一丝腥膻,一如猛兽巢穴的气息。众人察觉,无不惊奇,眯眼相商道:“山中必有古怪。”

张九歌当机立断,率大家在山头站定,朝下望去。犬牙般交错的峰头间,隐约见一道身形来回跃动,似是修行之人。

“该不会是宇文师弟?”

张九歌想罢纵身跃下,矫捷如扑兔之鹰。余人见状,纷纷跟上。

张九歌几个闪转已到峰头间,这才把那道身影看清:原是一魁梧虬髯汉子,面相凶恶,赤发碧眼,身围一张虎皮,臂缠绕两条巨蟒,一红一白,狰然吐信,甚是诡异。

那汉子看到众人,大吼一声,直震的山壁灰土簌簌掉落。众人见此状,无不惊诧。不待众人反应,那汉子蹬地一跃,身如灵猿直扑过来。

“哪里来的蛮贼!”

方玄昊见此人不言不语便动手,有些恼怒,纵身跃上去迎。汉子见他来,抬起一手,当空劈下,掀起阵阵劲风。方玄昊毫不怯懦,运起九转玄功,打出一招“徐风式”,试图化解这一劈。

张九歌一眼瞧出不对,急喊道:“玄昊,快躲开!”

方玄昊听到喊声时,掌已劈至面门,来不及躲闪。他不明白大师兄为何呼喊,仍使徐风式接住来掌,待要消解气劲时,方觉来掌力道大的吓人,其气劲非但无法消解,反有愈演愈烈之势。

转而只听“咔嚓”脆响,剧痛入心,方玄昊定睛一看,双臂已各自弯折,骨骼寸断。他当即惨嚎一声,整个人也在这股巨大气劲下倒飞而出,直撞崖壁上。

“玄昊!”

“老方!”

“方师弟!”

……

惊呼响起,几人同时飞出,将不省人事的方玄昊接住。但见他七窍流血,手骨断裂,气若游丝,已是命悬一线。叶绯赶忙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蓝丹药,喂他服下,对众人道:“此乃我叶家祖传灵药‘海心玲珑丹’,有续命缓伤之功效。方师弟服下,短期内不会有大碍。”众人闻言方才稍稍心安。

张九歌牙关紧咬,举剑飞刺那汉子,口中道:“恶贼不分缘由伤我师弟,吃我一剑!”

汉子打伤方玄昊后,手舞足蹈,欢腾不已。见张九歌仗剑来取,亦不躲闪,只将猿臂一舒,竟欲伸手夺剑!

此举正合前者之意,张九歌剑进三分,将腕一抖,使出一招涵虚剑道里的“玄月挂枝”来。

玄月挂枝一招,当日宇文佑辰在武试之上曾经使过,后来陈云径对战蚊道人也曾使用,可谓各有各的妙处。但眼下张九歌使出,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盖此剑招与拳道“徐风式”有异曲同工之妙,皆在以虚就实,借力打力,属于防御术中的妙招。张九歌在抢攻时使出,乃是秉持太极阴阳虚实之道,反“不变应万变”之理,以万变对不变。其间顺逆随心,足见悟性高低。

眼见莽汉擦着剑锋,张九歌冷哼一声,剑竟脱手就势转出,绕着那汉子的虎口划了一个大圆,复回自己手中。这一式“玄月挂枝”之变招潇洒非凡,行云流水,直看得众人自叹不如,连道“大师兄终归是大师兄”。

反观那汉子,吃七星剑剑锋绕割一周,却似不受半点影响,手上连半点皮都不曾擦破。张九歌见得此状,不由暗暗吃惊,心道:“这哪是人,分明是个刀枪不入的怪物。”

汉子受完一剑,怒吼连连,反扑而来,双掌分拍张九歌两肩。后者知道他劲道威猛,不得硬扛,当下将身一侧,灵巧如燕,从双掌当中窜天而上,飞出十余丈高。

汉子见他飞腾,不由仰头观望。这时张九歌将身一顿,使出千斤坠的身法功夫,又以九转玄功内息加速下落,从天而降的同时举剑刺出。七星剑顿时青芒毕露,龙吟阵阵,威势着实惊人。

张九歌这一招又博得众人喝彩连连,那汉子却不以为然,站立原地,眼见剑光袭来,抬手一捞,已将剑锋握在手中。张九歌飞扑而下的身形,竟为这一握完全停滞,整个人在其头顶悬停,任凭如何发力再落不得分毫。

“这等怪力,倒实属罕见。”

张九歌早先在南阳城救下陈云径时,曾与石妖交手。那妖物体型硕大,气力惊人,盛怒之下一拳的力道足以砸毁房屋,却被张九歌运九转玄功轻松挡下。眼下张九歌将玄功运转八九分,这等磅礴内息加上从天而降的威势,竟为汉子一手接住,足见其膂力之强横。

汉子执定剑锋,反复拉扯。七星剑毕竟是神兵,为他这般蹂躏,不曾弯曲分毫。汉子见七星剑软硬不吃,颇为不悦,大吼一声,连剑带人将张九歌掷向远处。

这一掷气力也是非同小可!张九歌耳听风声阵阵,眼见山崖倒掠,连使三个鹞子翻身,才将这股力道消去大半,余劲还是将他直掀到山崖间一颗老松旁。他眼疾手快,抓住一处枝丫,顺势回弹,这才稳住身形。

“蛮贼看剑!”

叶绯见张九歌与那汉子苦战不下,几乎吃了大亏,拔剑上前。一声喊下,汉子扭头望向她,怪笑一声,飞扑而来。

叶绯早已见识他怪力,自不硬接,使出身法功夫与其缠斗起来。但见她承影无锋而舞,身似飞花逐蝶,虽不得取胜,却也不落下风。

汉子被她缠绕烦了,忽的将眼一瞪,双手一挥,两条巨蟒“嗖”“嗖”两声从臂上相继飞出,直扑叶绯。后者见状,亦不惊慌,身形一转,避开前蟒,复又一剑将后蟒斩开。

蟒为剑砍落在地,扭动一阵爬起身来,从头到尾不见半点伤。叶绯不由惊诧,暗想世上居然还有承影剑伤不了的活物。她兀自吃惊之时,先前的巨蟒悄悄折返,弹身而起,张口咬其脚踝。叶绯惊觉腥风扑来,身形疾闪,险险避开这一咬;却不料砍落在地那条蟒也已袭来,长尾一卷一缠住其腰身,顺势张口往其脖颈处咬去。

叶绯被巨蟒缠住腰身,见腥臭利齿袭来却无法躲闪;祸不单行,另一条巨蟒再度杀至,缠绕其左腿而上,张口咬向小腹。

眼见要为双蟒撕咬吞噬,叶绯不由闭上双眼。危急间一道身影疾飞而至,“啪”“啪”两掌,将两条蟒蛇的脑袋拍到一旁,暂时化解这场危机。

叶绯睁眼一看,来的正是陈云径。只见他浑身戒备,双眼警惕,随时准备与巨蟒展开殊死搏斗。

“陈师弟,小心。这两条蛇和那蛮贼一样,也是刀枪不坏之身。”叶绯不由关切道。

陈云径微微皱眉,转而灵机一动,伸手入怀掏出一样物事来,却是那把木剑。

“兴许你有对付它们的办法。”

陈云径说完,就手一抖,木剑须臾化为长剑,白光隐现。两条巨蟒见了木剑,微微瑟缩,吐信发出阵阵嘶声,似是有所畏惧。

当日与蚊道人交手时,陈云径曾以木剑斩去血芒,当时无暇细想,后来得闲略一斟酌,觉得木剑或许有辟邪之功效。今日遇到这等情景,他复又想起,便祭出木剑来试,谁知歪打正着,发现木剑居然是这巨蟒的克星。

两条巨蟒被木剑白光震慑,不敢妄动,缠住叶绯的气力也小了许多。后者觉察到这点,暗自发力一挣,竟将两条巨蟒弹飞至一旁。二者落地不敢停留,互相示意嘶了一声,疾速爬回那汉子身上。

那汉子见巨蟒被吓退,煞是恼怒,注视陈云径片刻,终于开口说起话来。字字如雷,只震的山崖间动荡不已:

“毛小子,你是何人?竟这般大胆,敢与我泰昊山神叫板!”

第八十五章 红白双虺

汉子喊完,握拳发力,顷刻间山风大作,飞沙走石。峰头间鸟兽见此剧变,纷纷奔逃。众人见了,面面相觑。

张九歌跃至陈云径身旁,拍拍他道:“方才多亏你救下绯儿,你那剑…有点厉害,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陈云径支吾道:“这…我也是…急中生智,毕竟…毕竟是把木剑。”

叶绯在旁替他答道:“师弟这把剑出手过好几次,只是大师兄不曾见罢了。”

张九歌虽心知此剑断不止“是把木剑”那么简单,但见他含糊其辞,似有难言处,也不多问。三人各自执剑站定,望向那自称“山神”的汉子,随时准备交手。

汉子猛一呼吸,双腿发力,一跃而起,跳在半空,抬手一掌拍将下来。三人早有准备,疾闪十几丈外。再看原先所在的山崖,已被这一掌齐根拍断,掉落山涧。

“好凶的力道!”

陈云径惊叹一声,转守为攻飞身而上,剑化流光直刺那人背心。张九歌见他出击,也不闲着,轻喝一声飞出,手中七星剑化作青光,直取那人腰腹。叶绯生性聪慧,见二人纷取中盘,当下腾空而起,承影出鞘,一道无形剑芒往其头顶斩落。

汉子觉察响动倏然转身,正对上疾飞而来的陈云径。他反应奇怪,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他手中木剑。这时张九歌剑光袭来,他再出另一手,将七星剑一并捉住。二人与他力持之时,承影剑剑芒从头顶落下,那人亦不躲闪,肩头二蟒嘶叫一声,如麻绳般交织而起相迎。剑芒斩在蛇身,竟全无作用。

“这…”

三人仓皇对望一眼,做梦也没想到眼前汉子居然以一敌三而丝毫不落下风。一合下来,他连人带蛇安好无损,反倒是陈云径和张九歌被他执住兵器,难以脱身。叶绯的承影剑对他似也构不成半点威胁。

一直在旁照看方玄昊的岑柏舟见三人受困,急的如同热锅蚂蚁,蹲伏的双腿兀自颤动,口中念道:“与大师兄二师姐联手都斗不过,难道真是山神?”

汉子稳稳抓住双剑,露出一口猛兽般的尖牙,张口对二人说道:“无知凡夫,对神祇拔刀相向,自寻死路!”

言谈间阵阵腥臭从他口中流出,陈云径不由捂鼻,一语双关道:“呵,好大的口气!”

汉子闻言怒目相向,手上又添几分气力,只捏的木剑吱吱作响。陈云径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生怕他一用力,将自己仅有的宝贝给捏断。但任凭汉子用力,木剑始终稳稳当当,不见弯曲也不见裂痕,陈云径凝视良久,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那汉子虽双手各执一剑难以伤人,但他肩头的蟒蛇却不老实,眼见二人受控,因避讳木剑,竟齐齐向张九歌扑去。

“孽畜!”

情急之下张九歌只得骂一声弃了剑倒翻而出。两条怪蟒弓身蓄势,腾跃而起,紧追不放。张九歌见了,面上虽平静,心头已生惊,寻思两条蛇的来路怕不简单——若是寻常蛇蟒,如何会腾跃至这般高度?即便能,似眼前两条蟒一样在空中逡巡,寻常蛇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叶绯见张九歌失了兵刃,疾闪至他身旁,抬手两剑将怪蟒弹开。张九歌道声谢,正待喘口气,却见两条蟒分从落处跃回,二人当下各自腾跃躲闪。

躲闪之余张九歌隐隐觉得怪蟒飞腾似又快了几分,叶绯亦有同感。二人一面飞掠一面打量起巨蟒,只见蟒身之上道道花纹光华隐现,白者发白光,红者发红光。

叶绯略一观察,猛然想起什么,疾呼道:“大师兄当心,这是虺蛇!”

“虺蛇?”

张九歌闻言,顿生警惕。他记起一日酣醉躺卧中庭老树之上,无意间听到博览群书的宋青青与其他师妹讲起山精水怪,其中提到一物:“未化龙者为蛟,未化蛟者为虺。虺者,妖蛇也。体若蟒,可御风而行,背生暗纹,怒则发毫光。身坚如铁,肤韧如革,凡物难伤。有剧毒,性怪诞,虎豹豺狼受其噬,从如仆。虺五百年化蛟,蛟千年化龙,龙五百年生角,角龙千年为应龙。”

“向以为只是传闻之物,不想在此碰见。”

张九歌暗道一声,脚下凭虚发力,身形又快几分。两虺不依不饶,凌空将尾一弹,如离弦之箭般直追二人。

叶绯被追急,猛然停驻转身就是一剑,直劈红虺脑袋。不料它反应出奇敏捷,猛一闪转让开剑锋,张开大口反咬过来。

叶绯临危不乱,使出涵虚剑道的精妙招式,抬手一记“定星式”,剑指红虺七寸。红虺不及躲闪,硬生生撞上无形锋芒,“嘭”一声被弹出七八丈远,叶绯也被这股巨大气力撞的倒飞而出。

她忙运内息稳住身形,举剑待再战时,忽觉腿脚一阵冰凉。急看之下,追张九歌的那条白虺不知何时偷袭过来,正缠住腿脚往上爬来。这畜生爬到半腰,忽然张开血盆大口,露两只寒光凌冽的毒牙,作势便要咬下。

“休想得逞!”

危急之下她也顾不得许多,伸臂环住虺头,手掌卡住蛇颚使其无法闭口。

二者相持间,红虺悄悄阴来,沿着她另一条腿爬上,须臾缠住左臂,张口往脖颈处咬落。

“二师姐!”

岑柏舟瞧见此情此景,不得已将方玄昊放在一旁,飞至叶绯身旁,抬手一掌将红虺脑袋拍向一侧,解了燃眉之急。这时张九歌也察觉到白虺转攻叶绯而去,闪身飞回,从叶绯手中夺过白虺的脑袋,顺手摸了块圆石塞入其口中。那边红虺缓过神来,再要咬叶绯时,岑柏舟有样学样,也摸了块石头塞入其口中。

眨眼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纵是叶绯这等修行之人,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二虺被石头卡住喉咙,缠绕的身躯稍稍松动。叶绯就势一挣,先从白虺蜷曲的身体中抽出右腿,再借势猛一甩左臂,将红虺甩飞到一旁。

石头并没有拖延虺蛇太久,这两条怪物本就铜筋铁骨,连承影剑和七星剑都奈何不得,更休提些许石块。叶绯脱身后,两条虺各自咬牙撕磨,不消片刻,便将口中石块磨成石粉,囫囵吞了。

张九歌看罢哂笑道:“两妖物一定是饿坏了。”

岑柏舟心急道:“大师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呐。”

张九歌道:“为什么没心情?我们奈何不得它们,它们也奈何不得我们。”

两条虺仿佛听懂张九歌的话,没有再度扑上。二者嘶鸣一阵,以脑相触,似在交流什么。不一会儿,只见白虺缓缓逼至众人面前,张牙吐信,凶相毕露。三人见状,不由全神贯注加紧戒备。众人为白虺吸引之时,红虺却悄悄从这边山壁滑下,径往昏迷不醒的方玄昊身边游去。

待得众人发现中计时,红虺已盘旋在方玄昊脑门之前。它得意地昂起头,尖尾从盘成一堆的身体中蹿出,轻轻挑弄着方玄昊的脸面,似在玩弄即将入口的吃食。

“好狡猾的畜生!”

张九歌怒骂一声,腾空而起,身化疾风直扑红虺而去,却是晚了一步。红虺闻得响动,哪管三七二十一张口便咬,一对毒牙正嵌在方玄昊的脖颈正中。顿见一团黑气从它口中生出,转化为万千细小黑丝,爬满方玄昊周身。后者如抽筋一般剧烈抖动,直到红虺松口方才停下。

张九歌赶到时,红虺已经得手开溜。他又怒又急,俯身查探方玄昊伤势,只见被红虺咬过的地方,赫然现出两只筷子粗细的黑色孔洞,仍有丝丝黑气从中溢出,腥臭非常,端是剧毒无比。

“畜生休跑!”

张九歌怒喝一声,提身去追红虺,忽觉脚踝处一紧,已被人捉住。

“咯咯咯…”

一阵怪声从背后传来,听起来像人被掐住咽喉时所发出的哀嚎。张九歌猛然回头,不由大吃一惊。方才还不省人事的方玄昊,此刻居然慢慢爬起身来,眼中黑气升腾,口中恶涎垂流,阵阵奇怪的声音便是从他喉头传出。

“玄昊!”

张九歌唤了一声,见他全然没有反应,不由惊悚。脚踝被他抓住,行动委实不便,张九歌想要甩脱,又怕气力使大伤着他。正犹豫间,方玄昊忽的将口一张,朝着他腿肚子咬下。

“住手!”

剧痛传来,张九歌咬紧牙关,终究不忍对他下手。丝丝黑气从方玄昊牙口间盈出,顺着伤处涌入张九歌体内。他自知情势不妙,急运内息阻挡毒气在体内扩散,如此一来便无法动弹。红虺看到这一幕,眼中幽光一闪,又调头折返,杀气腾腾朝张九歌扑来。

当是时,叶绯和岑柏舟为白虺纠缠,难以脱身;方玄昊不知着了红虺什么道儿,神智全失,竟沦为傀儡,随它一同倒戈向张九歌。

万般无奈下,张九歌不由望向与山神相持的陈云径,这才发现二者不知何时已经交起手来。

第八十六章 斩神诀

张九歌、叶绯和陈云径一同对付山神,前两者为双虺逼退,只剩陈云径一人。他一来不愿舍弃手中剑,二来看不惯那人自夸“神祇”的嘴脸,是以相持不去。

张九歌退去后,山神集中精力对付起陈云径。只见他一手抓稳木剑,另一手倒握七星剑往陈云径面门挥去。

他气力虽大,出手却毫无招式可言,只凭一身蛮劲。陈云径早察觉这点,眼看剑来并不惊慌躲闪,而是顺势抓住剑柄牢牢执定。

“大师兄的剑可拿到手了…”

陈云径握住七星剑暗自高兴,但事情哪有他所想这般简单?山神方才单凭一握之气劲便可震荡山崖,这一剑荡下的气力更不输前者。是以陈云径接住七星剑后,顿有巨力顺剑而来,几欲将他整个人掀飞至半空。情急之下他牢牢攥紧双剑,借力使力,凭着山神不曾松手,才得以将已经飞出一半的身子硬生生拽了回来。

山神见掀他不起,面露凶相,弃双剑合掌往其头颅拍去。陈云径眼耳听双掌间劲风呼啸,自知劲道非常,不可力敌。当下倒飞而出,身如落叶,轻轻飘落在一处山崖。

“嗷!”

山神见他灵巧躲闪,越发恼怒,半蹲蓄力猛一蹬腿,身化黑风呼啸扑来。陈云径只道他气力蛮横,不想其身手亦出奇迅捷,电光火石间便扑到近前。

陈云径眼见不及躲闪,即将双剑交叉横于身前,护住心腹。山神抬手一掌,正拍在双剑之上,只震的龙吟大作,剑光涣散。陈云径被这股巨力撞个正着,只觉耳中鸣响,眼前昏暗,整个人倒飞而出,直撞山壁。

“呃…”

受山壁这一撞后,陈云径骨骼断裂几处不说,脏腑经脉亦被震伤。是以一运内息便觉疼痛难忍,竟呕出一口鲜血来。

山神缓缓朝他走来,开口道:“瞧见没有,我杀你就像捏死只虫子那么简单。”

“虫子也分棘手和不棘手的…”陈云径说着擦去嘴角的血,“一看你就是没遇到过棘手的。”

“凡人都是一个德行,死到临头还要说大话。”

山神走到陈云径面前,碧眼中迸出杀气,嘴角浮现一丝残忍的笑意。他暗自打定主意,杀死他之前要先折磨一番,作为牙尖嘴利的惩罚。

陈云径虽有心再战,但重伤在身行动不便。眼见山神来到面前,待要飞身躲避,方一抬腿却牵动伤处,不由跌倒在地。

山神趁势一脚踏住他心口,反复碾磨。道道阴柔气力从他脚底传出,碾的陈云径呼吸困难、痛不欲生。

“虫子的死法只有一种,”山神居高临下说道,“就是被踩扁!”

尽管浑身骨骼被压的嘎吱作响,陈云径口头上却不曾服得半点软,一字一句回道:“你不过是个山精野怪,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做给谁看呢?”

山神闻言,怒不可遏,脚上加重几分气力,狞笑道:“与你多说也是无益,毕竟肉身凡胎,岂知神明心意?本尊这便送你上西天罢。”

言罢他猛然抬脚便要跺下,一脚下去陈云径便堪化作肉泥。

眼见命丧此处,陈云径握紧双拳,咬牙道:“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真是不甘心。”

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有多不甘心?”

陈云径闻声欣喜道:“前辈,你来救我了!”

七杀星道:“这副身躯可不是你一人的,若不救你,形灭,神又何存?”

陈云径按例听不懂他的言辞,但见他有意出手相救,已是谢天谢地,道:“前辈,你若有心救我,最好从速,否则那蛮子一脚下来,就什么也不存了。”

“我自有分晓。”七杀星缓缓说道,“你且退下吧。”

陈云径听到这话,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山神一脚跺下,崖壁震荡,尘土飞扬,其劲道可想而知。他只道陈云径已被跺成肉泥,狂笑一阵,转身欲对付余人。正在此时,忽闻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蛮子,有几分气力。”

山神猛然抬头,见陈云径悠然浮于半空,神态自若,不由暗暗惊诧:

“他明明重伤在身,如何还有体力逃脱?”

兀自思忖间,山神又惊觉眼前之人似乎与先前不大相同:只见他眼中精光闪烁,袍服无风鼓荡,手中双剑发青白二光,青光如碧泉,白光似飞雪,剑光交映下,龙吟隐隐。一股强大的威压从他身上升腾而出,萦绕山崖之间。饶是山神自称神祇,此刻也略略感到有些不安。

“你是何人?”山神警问道。

“如你所说,肉身凡胎。”

话音刚落,一道青光呼啸而至,便似恶虎利爪,蛟龙血口,锋锐难挡。山神自诩神祇之身凡物难坏,抬手去抓青光。圃一触及忽然大叫一声“不好”,低头看时,掌心赫然现出一道裂口,鲜血渗出,顺手滴落。

“这…”山神震惊不已,“剑气竟能伤我…你不是凡人!”

陈云径落在山崖间,缓缓朝他走来,且走且道:“能伤你的就不是凡人?”

“凡人如何能使出这般凌厉剑招?”山神质问道。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举起双剑,轻舞两个剑花,似自言自语道:“但有剑在,天下间便没有斩不断的东西。管你神也好,仙也好,魔也好,妖也罢,一剑下去,皆化飞灰。”

山神审视他良久,揣测道:“你是…旬白子!”

陈云径听到这个名字,顿足似有触动,冷笑一声问道:“普天之下剑技高超者鳞次栉比,你只知道一个旬白子?还是说,天下用剑者中,你只怕一个旬白子?”

山神挨他一剑,原先高高在上的气势已不复存在;又被他这般讯问,不由支吾道:“天下间除了旬…旬白子,谁能伤到神族?”

“看来得给你长点见识。”

山神闻得此言,心头一惊。不待他多想,一道白光怒吼而来,瞬息飞到眼前。他已领教过对方剑气,再不敢徒手去接,当下将身一闪,躲开这一击。岂料对方早已算定他动向,双剑连挥,白光过后跟一道青光,直飞他落定之处。

两道剑芒虽一前一后,却似同时发出,迅捷绝伦。山神逃无可逃,不得已将双臂交叉挡在身前,神力毕集其上,意欲抵下这道凶猛的剑芒。

青光呼吸间狠撞在山神双臂,铺天盖地荡漾开来。后者起先只觉被撞处剧痛难忍;转被青光笼罩,周身如遭雷击火烤,无处不痛。不多时青光散去,山神赶紧朝双臂看去,一看之下当即惨嚎起来!但见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陈臂上,大股鲜血顺肘弯潸潸流下,洒落在山崖石土间。同样的伤口在他肩膀、腰腹、大腿、脚踝处纷纷现出,鲜血从各处伤口喷涌而出,已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山神诸身筋脉有半数为剑气割断,一腔气力顿化乌有,“扑腾”一声倒在崖间。这回换“陈云径”居高临下望着他,将剑锋垂荡在他眼前,淡淡问道:

“现在你还觉得只有旬白子能伤你?”

山神口齿之间尽是鲜血,含糊不清问道:“你…究竟…何人?”

“我是何人?”

陈云径侧目一笑,其间桀骜难以描绘,笑罢侃侃道:

“你一后起之神,不知天高地厚,也敢与我交手。若非当日我剑斩一众天仙正神,怕也轮不到你来当这小小山神。可笑的是后人传说中却只有那安于天命的旬白子,却没有我…不提也罢。你既不识我,须识得方才那一式‘斩神诀’吧?可惜以凡人之躯使出,威力大打折扣。”

“方才那是…斩神诀!难怪…”

山神听到这三个字,脸上的惊恐难以掩饰,语塞道:“难道…你是…你是‘那个人’!”

“‘那个人’?”陈云径对这个称呼颇为不满,“你们这帮神仙就这么没胆气,连我的名字都不敢提吗?”

“你是陈…陈…”

山神说到这里,已然气绝,让他惊惧不已的那个名字,到底没能说出口。

陈云径看着他的尸身化为黑气消散风中,摇了摇头,暗自说道:“事到如今连个山神也敌不过,今后得多加磨炼那小子才行。他身无一技之长,该教他的,也是时候教了。”

言罢他席地而坐,疗起伤来。只见道道金光从他额间绽放,转化万千金丝,覆盖周身,浸润而下。表里之伤为金丝渗透,很快痊愈,可谓立竿见影。不多时他睁眼起身,背剑拂袖道:“差不多了,换他回来吧。”

陈云径再睁眼时,不见了山神,颇为奇怪。思索间想起七杀星曾言“自有分晓”,想来已将山神“分晓”去了。他紧走几步,忽然发现身上伤势已痊愈,不由大喜过望,连连心道:“多谢前辈。”然而七杀星并无回应。

陈云径忽然想起尚有双虺不曾解决,当下驱身向众人飞去。方一落定,只见叶绯与岑柏舟神情紧张,心境未定,一问方知原来二人先前与白虺相持难以取胜,一筹莫展之际,白虺却忽然调头逃窜,委实捉摸不透。众人皆有所不知:红白双虺乃是山神从属,山神既已身死,双虺自然不敢再逗留。

三人言罢,又朝张九歌那边望去,一眼望见张九歌与方玄昊双双倒地不起,不由齐声惊呼。陈云径跃至二人身旁,见他二人手足冰凉,面色发黑,显然身受剧毒。随之赶来的叶绯也瞧出这点,急道:“我身上已无丹药,这可如何是好。”

一旁岑柏舟也急的如热锅蚂蚁,连摇陈云径胳膊道:“哥,你向来点子多,快想想办法救大师兄和老方。”

陈云径略一思索,已有计较,说道:“眼下救人要紧,顾不得那么多了。小舟,你快将他二人衣服给脱了!”

岑柏舟闻言,瞪大眼睛望向他,呆呆问道:“哥,我没听错吧?”

第八十七章 拔毒

危急关头岑柏舟无暇多问,当下对叶绯道了声“得罪”,转身去扒二人衣物,不多时如烤鸡般将二人扒个干干净净。

陈云径见了,兀自呆住,问岑柏舟道:“你在干嘛?”

“扒衣服啊。”岑柏舟答道,“不你让扒的么?”

陈云径敲他脑袋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怎么了?”岑柏舟莫名其妙道。

“我让你扒衣服,是把伤口露出来,你犯得着把那啥也露出来么?二师姐还在呢。”

叶绯早已背过身,听到这话,低声道:“你们…可以当我不在。”

言语间岑柏舟又吭嗤吭嗤将两人衣服归位,只露伤口在外。陈云径见方玄昊除脖颈上有蛇牙印外,全身上下并无其他伤处。张九歌则一个蛇牙印都没有,唯一伤处只有腿肚子上两排牙印,倒像是人咬的。原来当时张九歌为方玄昊咬伤后,红虺尚未来得及下口,山神便被斩杀,它遂丢下张九歌仓皇而逃。

陈云径审视良久,早已猜出端倪。当下话不多说,问叶绯道:“师姐身上可有短兵器?”

叶绯摇摇头,岑柏舟闻言自腰间掏出一把手掌长短的匕首,递到陈云径手中,言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拿去用。”

陈云径扫一眼匕首,乃是木鞘铜柄,鞘柄之上俱篆有古朴花纹,形似桃花。他将匕首拔出鞘,一泓秋水直晃得人眼睛发胀,断是柄削铁如泥的宝贝。

“嘶。”

陈云径深吸一口气,匕尖平稳对准了方玄昊的伤口。岑柏舟见了,吃惊道:“哥,你要杀了老方啊?”

“别打扰我。”陈云径斥道,“这是精细活,不能分神。”

言罢他将匕尖贴在伤处,顺势轻轻一划。这一划由关紧要,重一分则性命不保,轻一分则不起效果。故他出手时屏息凝神,划的恰到好处,只将伤口处皮肉割开,并不伤到筋脉骨骼。

割完这一下,他略略转身,将张九歌腿上也割一刀。两刀过后,顿时有丝丝黑血从伤处流出,气味腥臭,令人作呕。

岑柏舟这才看明白他的用意,当下竖大拇指道:“哥,你真行。”

陈云径不屑道:“我当然行,接下来要看你行不行了。”

“此话怎讲?”岑柏舟摸着脑袋问道。

陈云径指了指躺着的两人:“你挑一个。”

“挑一个?”岑柏舟越发莫名其妙。

陈云径也不解释,只对一旁叶绯道:“师姐,接下来也要麻烦你。”

叶绯道:“救人要紧,但凭师弟吩咐。”

陈云径道:“一会麻烦师姐催内息为二人逼毒,我和小舟在伤处吮吸毒血,如此内外夹击,应该可以将他二人的毒解掉。”

这时叶绯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当即点头答应。岑柏舟这才明白陈云径让他挑一个,到底挑的是什么。他低头看看二人,方玄昊伤在脖颈,张九歌伤在小腿,寻思到底吸谁的伤处来得不尴尬。陈云径拍拍他道:“什么时候了还犹犹豫豫的,快动手…不,动口吧。”

言罢陈云径将头一低,自方玄昊伤处吸出一口毒血,吐到一旁。叶绯见他行动,也不耽搁,运起九转玄功为二人逼退体内毒气。

岑柏舟暗道一声“造孽”,低头往张九歌小腿吸去。一口毒血入嘴,他只觉其腥臭比及方才闻时还要浓上几分。唇齿沾上毒血,顿时一阵冰凉酥麻,转而火辣辣的痛起来。

反复吸了十几口,岑柏舟的嘴巴已经失去知觉。他扬眼看了看陈云径,见其嘴唇高肿如被马蜂叮过,不由笑出声来。岂料这一笑牵的唇间剧痛,差点将一口毒血咽了下去。陈云径听到他傻笑,抬眼望来,也咧开肿胀的嘴巴笑起来。两人强忍剧痛,你笑我我笑你,模样甚是滑稽。

叶绯瞧见二人惨状,不由抿嘴偷笑,心中却敬佩道:“陈师弟和岑师弟甘受此罪,足见同门情谊。”

如是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眼见二人伤处黑血渐渐变红,脸上恢复几分血色,三人终于稍稍安心。又过片刻,张九歌轻咳一声,缓缓睁开双眼。

“玄昊…”

他一恢复意识,顿时紧张起方玄昊来。抬眼望见嘴唇肿胀半边脸扭曲的陈云径和岑柏舟,不由惊叫一声“何方妖物”。转而认出是二人,听罢原委,不由满面疚色,感激道:“师弟,师兄没用,让你们受累了。”

“哪里的话。”岑柏舟用鼓鼓囊囊的嘴巴含糊不清道,“师兄素来照顾我们,这回换我们照顾你了。”

陈云径连连点头,又指指嘴巴,示意岑柏舟所言极对,自己嘴巴疼痛就不赘言了。叶绯瞧见他那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对张九歌道:“大师兄,你有一票好师弟啊。”

张九歌道:“是啊,托他们的福,我可以高枕无忧咯。”

言罢他复又躺好,闭目养神,忽然想起什么,睁眼惊问:“那‘泰昊山神’去哪了?”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摇头。岑柏舟专心对付白虺,是真不知道。陈云径虽知晓端倪,为保七杀星的秘密,也只装作不知。叶绯摇头之际忍不住朝陈云径看了两眼,她虽不清楚山神为何平白消失,但根据往日经验早已推断出此事与陈云径有关。

张九歌略一回想,问陈云径:“我依稀记得昏倒前看见他与你动起手,后来呢?”

陈云径被他问及,想装傻都不行,忍痛撅嘴道:“那什么鸟山神…嘶,疼疼疼…他跟我斗了一会,便…”

后面的事他也不知道,思来索去,只得含糊道:“便消失无踪了。”

张九歌“咦”一声,若有所思道:“这倒离奇了,他起先无缘无故打伤方师弟,最后又无缘无故消失,真不知搞的什么名堂。”

岑柏舟忍不住接道:“会不会是陈哥临危生智,使出什么妙招,把他吓跑了?”

张九歌听到这话,微微点头,又望向陈云径。后者不由暗骂岑柏舟多嘴,好不容易转开的话锋又被他引回。叶绯见陈云径眼珠转个不停,猜出他心思,当即解围道:“总之那来路不清的蛮神走了便好,否则争斗下去,大家都要为他所伤。”

张九歌闻言又看几眼方玄昊,不无担忧道:“玄昊本就伤重,又遭虺毒,只怕会留遗症。”

叶绯道:“大师兄不必担心,我已探查过方师弟伤情,肋骨有几处轻微裂隙,但回观服下丹药调养一阵便可无虞。至于虺蛇之毒,我也不是很了解,眼下方师弟伤处黑血流尽,转为红血,想来已无大碍。若大师兄实在放心不下,我可以去南海一趟,打探有没有专克此毒的良方。”

“你就别跑腿劳烦了,还是回到观中请师尊想办法吧。”张九歌言罢,转头对众人道,“眼下除了绯儿,大家都或多或少有伤在身,依我看,不如你们带玄昊就此折返涵虚,先行修养。由我和绯儿继续找寻宇文师弟的下落。”

陈云径听罢,连连摇头:“大师兄,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行动太过勉强。我看倒不如你带方师弟先回去,一来可以为他疗伤,二来可以问师尊蛇毒之事。我和叶师姐、小舟一同去寻找宇文师兄。”

张九歌待要再说,叶绯帮劝道:“好啦,大师兄,你也不用事事躬亲,跑腿找人这种小事,就交给我和师弟们去做吧。”

他见叶绯言辞诚恳,又瞧见陈云径眼中关切,犹豫再三,终于点头道:“好吧,就由你们去寻宇文师弟,我带玄昊先回观中。”

岑柏舟看出大师兄眼中尚有担忧,再度宽慰道:“大师兄,你放心,我会贴身保护他二人,不会有事的。”

张九歌听完他老气横秋的抚慰之言,舒心一笑,坐起身来,对叶绯道:“绯儿,你修为最高,我不在的时候,两位师弟就拜托你照看了。”

叶绯点头道:“放心吧,大师兄。”

“观中再会。”

张九歌不再多言,一手扶起方玄昊,一手取出怀中金珠拍碎胸前。二人顿化青烟,消失于火光之中。

陈云径眼看二人离开,心中升腾起一股微妙的心绪。打第一次见面起,张九歌在他心中就树立起无可替代的形象:一位仗剑伏妖放荡不羁的大侠,似乎什么状况都能轻松应付。在经历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后,他忽然明白,原来大侠也有倒下的时候。他们也会受伤中毒,会疲累牺牲。他不由想起马老头当年看似漫不经心的几句话:

“侠之大者,胸怀天下,受世人之不能受,为世人之不可为。”

想到这些他忽然发觉自己一直以来对马老头知之甚少,老头究竟有过怎样的青春年少,自己不曾问,他也不曾讲。陈云径只记得每每自己说起要当个大英雄时,老头眼中总是闪过一丝别样的光芒。这份光芒里有希冀,有欣慰,也有些许悲伤。

此时此刻,他仿佛明白了老头言语中的含义。看似无心之说,实则经验之谈、侠客准则——没有过英雄梦,断不会明白其中深义;不经英雄劫,更无法将它铭记,言说,传承。

“老头。”陈云径遥望远空,暗自说道,“再见面时,希望我已成为你所期冀的人。”

言罢他和叶绯、岑柏舟二人御空而起,朝着更东处去。众人脸上意气昂扬、斗志满满的样子,像极了一代大侠。

第八十八章 梦貘

三人疾驰半空,须臾已到神州最东缘,乃是一番国旧址,名为“桑瑞”,出自该国文字谐音,有“日升”之意。后为当朝吞并,收划为一郡,便是桑郡。桑郡之中共有九城,依次为:池城、金门城、天门、贯城、隆城、新隆、泰城、云城、潮云城,呈九宫之形排列。九城战后休养生息,轻徭薄赋,很快发展起来,街头店铺大小琳琅,行人车马络绎不绝,甚是繁华。其中潮云城临海,往来经商贸易的海客尤多,三人一直飞掠至此,仍不见宇文佑辰等人踪迹。

海客多蜷发碧眼,身材高大,乍看之下颇为骇人。城中人见多,早习以为常。陈云径和岑柏舟却不明了,圃一落地,还以为到了什么妖魔群集之处。叶绯生于南海,见过海客,将其来路说给二人听,二人这才安下心来。

岑柏舟一面走一面打量,以一副见惯世面人的口吻对陈云径说道:“哥,这等热闹的地方,你没见识过吧?”

陈云径摇头道:“早先去得南阳街头,以为是一等一的热闹地段了,不想和这潮云城一比,还是逊了一筹。”

岑柏舟道:“不用担心,跟着我走,带你好好领略城中风光。”

陈云径一把揪住他道:“你可安分点吧,咱们又不是来游玩的,早点找到宇文师兄才是正事。”

岑柏舟心直口快道:“宇文师兄有啥好找的,费力还不讨好。即便找到他,最多也就回你俩白眼儿…”

陈云径打断他道:“又在那儿嚼舌根,大师兄听见得训你了。”

岑柏舟小声嘀咕道:“他不是不在么…我又不傻,他在我也不会说。”

三人沿着城中主街一路直行,很快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三条阔路延展至三个方向,俱是行人熙攘,车马喧嚣。陈云径驻足观望片刻,对二人道:“咱们正好兵分三路,各自打探。”

叶绯点头道:“我便走正前方那条路吧。”

岑柏舟左顾右盼一阵道:“左边看起来更繁华,我走左边好了。”

“那我去右边。若是没发现,待会原地碰头。”

陈云径言罢,率先往右边走去,临行前不忘又叮嘱岑柏舟。

“好好找人,别三心二意的。”

岑柏舟且走且抱怨道:“知道知道,烦死了,你是我爹啊。”

陈云径沿着右边大道直走下去,沿途商家叫卖、店主拉客,全都充耳不闻。走到一条巷口时,忽然听到异响从中传来。

“呜嗷——”

他循声走入,但见巷中幽暗潮湿,深远异常,一眼竟看不见底,不由停暗自思忖道:“方才那个声音,似非寻常禽兽啼鸣,莫非有什么古怪?”

正思索间,忽然听到有人唤起他的名字:

“云径,你来了。”

他闻声抬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巷子深处。车马喧嚣声悄然远去,呼唤声却越发临近。

“云径,云径。”

他闻声又向前走几步,一道身影从暗处走出直迎上来。陈云径看清来者,不由大吃一惊,喜道:

“啊扬!”

来者正是彭扬,她笑容满面,步履轻快,一把扑进陈云径怀中,搂紧他的脖子,口中连连念道:“竟在此处遇见你,太好了。”

陈云径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嗅着她头发上的芬芳,只觉一股潜藏的心绪从内里绽放开,浑身都舒畅起来。他当下将怀中彭扬搂的更紧,用心去体会她所带来的每一点滴感受。

“我好想你。”

彭扬的声音在耳旁轻轻萦绕,陈云径身虽在地,心早已腾云驾雾般徜徉起来。他恨不得能将这段时间以来的分别之苦化作一个字,在她耳边以最温柔的方式反复言说。但这股思念又岂是一个字能说清道尽的?沉思良久,他才想明白自己到底该回应什么。

“我也想你。”

彭扬在他怀中依偎许久,方才意犹未尽起身,望向他深情款款道:“分别的这段时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你。”

陈云径回道:“我也常常挂念你。”

彭扬闻言,笑逐颜开:“那是自然,你不挂念我还能挂念谁。”

陈云径宠溺地点头,看着她由衷笑出来。

二人对视良久,彭扬伸手挽住他的胳膊,说道:“这回重逢,咱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陈云径当即不假思索点头道:“好,我便陪着你,哪也不去。”

言罢彭扬搀住他的手,带他往巷子更深处走去。陈云径起先尚且觉得巷子过于幽深,似是有异。此刻佳人在旁,早已将这些疑虑丢在一旁,反倒希望巷子永无尽头,这样便可以和她一直走下去。

走着走着,陈云径忽觉胸口一阵温热。他低头一看,只见怀中木剑白光闪烁,隐隐跃动,似是在警惕什么。看罢这一幕,他再抬眼看彭扬,脸上的笑意渐渐黯淡了下去。

“啊扬。”

他停下脚步,轻声唤道。

“怎么了?”

彭扬闻声也停下,笑吟吟望向他问道。

陈云径低下头,捏紧木剑,一字一句问道:“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对不对?”

彭扬听到这话,面露惊诧,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连你,也不是真的,对吗。”

彭扬脸上的惊诧又增几分:“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陈云径轻叹一声:“不用再演了。”

这番话出口,彭扬脸上的惊诧慢慢消失,转而化为一片平静,再到怨毒。她狠狠甩开陈云径的手,向后倒飞而出,在半空以一个极度古怪的姿势停驻。只见她头朝下脚朝上,手足攀附于半空虚无之上,模样活像一只蜘蛛。

“你是怎么发现的?”

“彭扬”开口问道,声音尖锐刺耳,一如刀剑在沙石上打磨的声音。

陈云径看着她逐渐扭曲的嘴脸,淡淡道:“其实很多地方都已露出马脚,只是我不忍拆穿。即便一切都是幻象,能体会一番与她重逢的快乐,我也知足了。不过,知足归知足,你假冒她这件事,我断是无法饶恕的。”

“饶恕?哈哈哈…”“彭扬”狂笑一阵,复又说道,“真是搞不清状况的小子,需要饶恕的人是你才对吧。”

言罢她将身一扭,从半空猛地跳将下来,直扑陈云径。后者早有防备,将身一侧,手中木剑暴涨而出,贴着她面门便是一剑,借这一跃之势直划到小腹。

“呜嗷——”

“彭扬”为木剑所伤,发咆哮如惊雷,陈云径起先在巷口所听见的便是这声。他一击得手,并没放松警惕,只见木剑横于胸前,随时准备应战。

可对方并没有立即袭来,而是双手抓紧伤处皮肤猛力一扯,竟将整张皮肉硬生生扯了下来!

如此一来,陈云径方才看清妖物的真面目:只见它遍体乌黑,头似犀,身似虎豹,背生双翅如鹰隼,前腿生爪如狮,后腿生蹄如牛,尾生蛇头,正是昔日在瑶城现身的梦貘!陈云径不识此物,见它生的怪异,忍不住反复打量。

梦貘褪去皮肉后,稍稍舒展筋骨,一对血红眼睛死死盯着陈云径,口中发人声道:“小子,你可知道我是谁?”

陈云径不屑道:“是一畜生。”

“放肆!”

梦貘闻言大怒,一爪拍下,震得地面动荡不已。陈云径站立不稳,几欲跌倒,当下腾空而起,驻足半空,剑指妖物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你我的梁子今天是结下了。”

梦貘闻言,哂笑道:“涵虚门人所发的酸臭气始终不变,你三人刚到时我便嗅出来了。小子,我们的梁子可不是今天才结,几百年前就已结下。”

言罢它身化一道黑光,腾空而起,操起利爪朝陈云径抓来。

“既是几百年的梁子,今天就新仇旧怨一并了结!”

陈云径当下施展出涵虚剑道的精妙剑技,一招“定星式”中门出剑直迎,正刺在梦貘利爪之上。后者大吼一声,往后退出十几丈,凭空站定,望向他手中剑,怒问道:“这把剑怎么会在你手上?”

陈云径不以为然,反问道:“不在我手上,难道在我脚上?”

梦貘原地趴伏,仔细打量陈云径几眼,暗自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修为平平,也不知什么机缘巧合,竟得到这把神兵。而起看他样子,可能尚不知晓神兵渊源。我若杀了他,夺得神兵献给主人,她必定极为喜悦。”

它寻思罢了,眼中泛出浓浓的杀气,前爪按地作势欲扑。陈云径瞧在眼中,全神贯注做好防备。转而只见它长啸一声,飞身扑来,锐爪在半空划出道道诡异的光弧。陈云径举剑去迎时,它却“嗖”一声凭空消失在前者眼前。

“哪儿去了?”

陈云径兀自诧异之时,劲风忽从背后传来。他慌忙转身招架,但为时已晚。只听“嗤”一声轻响,剧痛传来,他的肩头已经多出几道抓痕。鲜血顷刻流出,将后背衣衫浸的一片鲜红。

“小子,你身处我所塑重重梦境之中,已是难逃生天。”

梦貘的声音传入耳中,听起来时近时远,方位难辨。

“梦境之中,我为主宰,取你性命不过如探囊取物罢了。但是我还没玩够,不能让你死的那么痛快。我要先好好折磨你一番,让你心力交瘁,万念俱灰,那时才好取你性命!”

陈云径听到这般恶毒话语,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妖物找出万剑穿心。可正如梦貘所言,眼下陈云径身处梦境,所有感官都是源自它的念想,无法凭依,自难察觉它的踪影。

陈云径四下张望苦苦寻找之际,一只利爪从他身后凭空现出,猛然抓下,又是“嗤”的一声。他觉痛转身时,利爪再度消失无踪,唯有新添血痕历历在目。

如是往复十几次,陈云径早已遍体鳞伤,周身尽被鲜血染红。他目眦尽裂,口吐血沫,拄剑而立,怒喝道:“妖物,凭这种下三滥手段,便是取得我性命也不光彩!”

“光彩?那是留给死人的东西。”梦貘言语间满是戏谑,“眼下你就快死了,且看看自己光不光彩吧!”

第八十九章 巨阙

陈云径又挨了几爪,浑身上下血流不止,体力渐渐不支。他拄剑勉强站定,四下看了一眼,心道:“这妖物既藏身于所谓‘梦境’中,何不将其打碎,逼它现身?”

他圃一思定,当机立断,将内息毕集手中木剑,凝为厚重白芒,顺着巷子直劈而下。只听龙吟声大作,白华如飞瀑倾泻而出,狠狠冲撞在两壁和地面。砖石灰土哪经得起这等剑气,须臾土崩瓦解,烟尘四起。

陈云径眯眼看去,不由心中一凉。身前的一截巷子虽已被毁,延展而去望不见尽头的那边依旧完好。盖他修为有限,剑技平平,就算身体完好,破坏力也有限;更别提眼下身受重伤,出招乏力。

梦貘识破他的意图,讥讽道:“这等修为,也妄图破我梦境,你还差得远呢。”

陈云径为它小看,心有不甘也只能咬牙忍住,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眼下自己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梦貘见他沉默,继续调笑道:“小子,继续啊,怎么蔫了?方才那股狠劲呢?”

陈云径听在耳中,心里默默盘算起来:“这妖物眼见占尽优势,满口得意之言,我便是与它辩也没有多大意义。但若趁此让它大意现身,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想罢他忽然放声大笑,牵动伤处也全然不顾,只一个劲笑下去,仿佛听到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梦貘见他大笑,颇为费解,厉声问道:“小子,你笑什么?吓傻了吗?”

陈云径擦去眼角泪水,且笑且道:“我笑你,自以为是,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此言一出,四下忽然一片寂静。许久,梦貘震怒的声音在一片地动山摇中响起:

“你说什么?”

陈云径心道一声“上钩了”,继续笑道:“我说的不够清楚吗?那我再说一遍好了。我笑你,自,以,为,是…”

他故意一字一句去说,只为激怒梦貘。果不其然,不等他说完,大地震颤的更加猛烈,转而只见两点红芒在半空闪现,梦貘的真身随之慢慢显现出来。

它在半空短暂停留,双翼一张,直扑陈云径而来。后者眼见来不及躲闪,寻思它先前似对木剑有所忌惮,当即将剑一横挡在胸前。电光火石间梦貘的利爪已搭在木剑之上,这回它非但没有像上次一样不敢触碰,反而爪上发力,在剑身划出道道印痕来。

“小子,想凭这剑制我?”梦貘冷笑问道,“可惜啊,你修为太浅,发挥不出这把剑真正的威力。”

陈云径听到这话,越发坚信木剑乃是奇珍。他猛然想起白衫男子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你欲发挥我的威力,首先得记起我的名字。”这时他才明白,那白衫男子便是木剑化身,他要自己记起的,乃是木剑的名字。

想到这他不由朝木剑望去,只是这一转眼功夫,剑身被抓出的印痕竟慢慢修复了。惊诧之余,他的心中升腾起一股恍如隔世的熟悉感:似乎在久远到无法触及的某个年月里,木剑也曾为他挡下种种伤害,然后这般自我修复。

想到这里,他眼珠一转,心中已有了主意。梦貘见他面路异色,唯恐有变,当即将爪一撤,退回五六丈外,双眼直勾勾盯着一人一剑,喝道:“小子,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陈云径全不搭理它,后者见状,越发心疑,不敢轻举妄动。如是片刻,始终不见陈云径有所动作,梦貘不由心道原来他摆的空城计;如是一想,再看对方,只觉从头到脚都是破绽,纵有神兵在手,也不过绣花枕头。

梦貘看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身化疾风,呼啸扑将上来。陈云径不敢怠慢,慌忙举剑去迎,可在这梦境之中,他的速度远不及梦貘,这边剑未举起,那边梦貘已至,双爪搭住他侧腰这么轻轻一擦,便有道道血口现于其上,深可盈寸。

陈云径吃痛,惊呼一声,伸手去按伤处。抬手间梦貘已经杀回,利爪又顺着大腿刮擦而过,将碗口大小一块连皮带肉扯下来,顿时血水汹涌而出,将整条腿染的通红。这一处伤非同小可,陈云径当下撇了腰腹的伤,按住大腿止血。

梦貘仍未停手,趁他止血的间儿,又扑向另一条腿,一爪将腿肚抓个稀烂。陈云径双腿皆伤,当即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在地,沾得满面尘埃。

眼见他身负重伤无法行动,梦貘才停下攻势,缓缓踱到他身前,一爪按住脑袋,狞笑道:“怎么,现在变哑巴了?”

陈云径啐了一口血沫,暗道棋差一招,只成功引出妖物,却没想好克敌制胜的办法。直到此刻,他仍死死攥住木剑,双眼紧盯着剑锋,似在等待什么。

他所表现出的与剑的羁绊让梦貘颇为不喜,一爪按住他右手,恶狠狠道:“松手!”

陈云径充耳不闻,只将木剑攥的更紧,指甲间隐隐渗出血丝来。梦貘见状,更是恼怒,利爪加重几分力道,直刺入他腕间,喝道:“再不松手,将你这只手给卸了!”

陈云径将牙一咬,死也不肯松手。

梦貘森然道:“你如此依赖这把剑,可惜它却救不了你。”

言罢它猛然抬爪,重重拍落。眼看右手就要化为齑粉,陈云径全不惊惧,兀自闭上双眼,口中默念道:“到底怎样才能知晓你的名字…”

呢喃间丝丝鲜血渗入剑尾玉片之中,只见白华一闪,利爪在离他手臂不到二寸的地方硬生生停住,迟迟没有落下。

陈云径等待半天,不见响动,再睁眼时才发现周遭万物都已停住,熟悉的黄沙席卷而来,须臾将深巷灰土连同梦貘一起掩埋。沙尘中白衫男子缓缓走出,望向重伤倒地的陈云径,眼中满是关切。

“道友伤的不轻啊。”

男子说罢,蹲伏在旁,叹了口气。

“还…还好。”

陈云径挣扎着起身,没能如愿,几番跌倒后终于放弃,也叹了口气。

两人高下相望,不发一言。陈云径双目微暝,唇齿间一阵焦渴,分不清是因为黄沙肆虐还是因为失血过多。

许久,白衫男子开口道:“你…还是记不起我名字?”

陈云径想要摇头,却发现连摇头的气力都已丧失,只能苦笑一声,有气无力道:“确…确实记不起…”

男子闻言哀叹道:“若是再记不起,你就要命丧此处了。你我的缘分,也只能到此为止。”

陈云径惶惑道:“既然如…如此,为…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男子连连摇头:“若是告诉了你,还有什么意义?”

言谈间陈云径意识渐渐模糊,巨大的黑幕在他眼前缓缓落下,将白衫男子与黄沙一并遮挡。伴随最后一丝意识慢慢泯灭,陈云径即便心有不甘,却也无力回天了。

生死一线间,七杀星的声音忽然传入脑中:

“巨阙。”

淡淡二字将陷入黑暗的陈云径猛然拽回,他当即会意,用仅剩的气力将这两个字大声喊了出来:

“巨阙!”

白衫男子见他濒死,本已转身。听到这声喊,迈出的脚步当即收了回来,转身狂喜道:“你记起了!你记起了!眼下你有何心愿?”

陈云径声若蚊哼道:“我…想赢…”

“遵命。”

白衫男子说完,摇身一变,化为万道白光,一股脑儿覆在了陈云径身上。熟悉的温润感传来,陈云径只觉疼痛渐消,气力再度回到自己身上。手中一物,跃动不已,他抬眼看去,不由惊奇:木剑不知何时已脱胎换骨,化为一口寒光凌冽的宝剑,万千白芒如丝绦般萦绕剑身,只牵得手中剑雀跃不已,似是急着与敌交手一展锋芒。陈云径见状,仗剑而起,斗志昂扬,欲与那梦貘再决雌雄。

他起身之事,停住的一切复又运转起来。梦貘一爪拍落,不见了陈云径,兀自吃惊。正寻找时,一道寒芒从身后疾飞而来,梦貘惊觉不对,双翼一展,斜飞而出,险险避开这一击。回头却见陈云径执剑走来,碎裂的衣衫下,伤处竟已痊愈!

“你…还能动!”

梦貘饶是兽面,此时脸上吃惊神色也不难分辨。陈云径缓缓走到近前,手中神兵一荡,威势直扑四面八方。道道白光升腾而起,将他映照的仙风十足。

“那把剑…他竟可以驾驭!”

“妖怪。”陈云径开了口,言辞间满是自信,“你曾说以我修为破不了你的梦境?”

梦貘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惊惧望向他,一言不发。

陈云径轻笑一声,低头望向手中剑,似是答话,又似自言自语道:“单凭我的修为确实不够,若是再加上这巨阙呢?”

不待梦貘有所反应,陈云径纵身一跃,将磅礴内息再度灌输于手中剑上。受内息催动,剑身白芒光华更甚,状如云海,至浓处隐生丝丝电光,来回跃动,游离锋芒之上。

陈云径待内息毕集,怒喝一声,手中剑当空劈下,万道白芒似万条白龙奔腾而出,呼啸声此起彼伏。四下空间受此一击,顿如冰晶一般崩裂开来,直化漫天碎片,渐渐消散于剑光中。

第九十章 千重幻梦

梦貘见梦境被毁,一惊非同小可,转而平复下来,恶狠狠道:“我的手段号称‘千重幻梦’,眼下你不过毁去一重,无须得意,有本事就将剩下的梦境全部破除!”

陈云径新得巨阙相助,自信满满,开天裂地都愿一试。听得这话,全不以为然,剑指梦貘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待我杀了你这妖物,休说千重,就是万重梦境也不复存在。”

梦貘大笑一阵道:“想杀我,哪有那么容易?先破了我的神通再说。”

言罢它口吐迷烟,异香扑鼻,转眼消散在烟雾当中。

陈云径见雾气升腾,恐其有异,扯一片碎裂的衣衫蒙住口鼻,手中剑来回舞动,欲将迷烟驱散。不多时烟雾渐渐散去,四下景色早已改变,陈云径打量一圈,面露惊色:“这里…是涵虚观!”

但见眼前山树郁郁葱葱,一道石阶蜿蜒而上,去向半峰,正是云龙天梯。陈云径看着熟悉的景象,不禁想起观中点滴。明知是幻境,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

他飞过云龙天梯,落于涵虚观正门,虽是障眼法,但门上细节与真涵虚一般无二。他将大门推开,定睛一看,不由又是一惊:只见观门之内,门人弟子往来不息,研习功法、推搡玩笑、比划拳脚、独自沉吟者应有尽有,俨然便是涵虚本观所在。他方一入得中庭,熟识者纷纷上来招呼,东西两峰弟子皆有,其中不乏三位道长、张九歌、林瑶、灵枝、卢青侯等人,甚至连没说过几句话的“许二胖”许林超,也迎上前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的拍他肩膀,有的微笑点头,有的握住他的手,有的冲他竖起拇指…但每个人口中都说出相同的两个字来:

“英雄。”

……

“梦,终归是梦。”

陈云径轻叹一声,兀自摇头。成为门人眼中的英雄固然是他的梦想,但似这般浮夸的画面,他却从未设想。

陈云径刚举剑欲破除眼前幻象,一个熟悉又温柔的声音传来:

“陈师弟。”

唤声中叶绯缓缓走来,容光焕发,风采非常。她没有穿观中素袍,而是着一袭浣纱长裙。长裙上半段紧致贴身,将她玲珑曲线尽数勾勒出来;下半段薄纱轻曳,纤细修长的双腿在其间若隐若现。

陈云径见得此景,心知是幻象,还是忍不住面上一红。他心猿意马的间儿,叶绯已飘忽来到身前,取下头上发簪,满头青丝瞬时批下,随微风一同拂在陈云径脸庞,只将他心中撩拨的一并痒痒起来。

“陈师弟。”

叶绯在他耳旁轻轻唤道,口中暖气呼到耳中,顿令他浑身一颤。

“你此番下山除妖辛苦,今天师姐好好慰劳你。”

言语间叶绯将身子贴在他后背之上,一对玉臂无限温柔地舒展开来,环住他的脖子。陈云径哪感受过这般软玉温香,除了面红耳赤之外,更惊觉身体有些异样。那一刻他忽然犹豫不觉,不知是该当即将幻象破除,还是静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兀自踌躇之际,彭扬的面孔猛然跳入他脑中,一颦一笑,宛若昨日。他当下抽了自己一巴掌,骂道:“畜生,怎能心生邪念,对叶师姐有非分之想,做对不起啊扬的事情。”

“师弟何须自责?”叶绯见状,轻抚他的脸庞道,“你我朝夕相处,互生情愫也是自然,又何必固执前人?”

陈云径一把推开她,正色道:“即便如此,那也是我和叶师姐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妖怪来蛊惑!”

言罢只见巨阙白光迸出,陈云径盛怒一剑,将眼前涵虚幻境化为虚无,空间再次碎裂开来。铺天盖地的碎片复化烟气,弥漫四下。

陈云径挥剑驱散烟气,眼前赫然现出风云镇来!

“大英雄,是大英雄回来了!”

整个镇上的名门望族纷纷到齐,前来庆贺。一片欢腾中,彭老爷牵着彭扬走来,拍拍他道:“贤婿啊,你和啊扬的婚事可不能再拖啦!”

他闻言望向彭扬,后者满面红云,低眉不敢直视他。这副娇羞的模样他虽不曾见过,却也着实为之心动。

“可惜,所见皆为泡影。”

言罢他举剑待挥,却见马老头从熟悉的屋棚中走出,手捧热气腾腾的粥饭,招呼道:“你这野小子,跑哪去了,疯到现在才回来,快来把粥喝了!”

“马老头…”

陈云径默念一声,举起的剑又放下来,走到近前一看,老头花白须发、苍老颜容,俱与离去之时分毫不差。他接过热粥,看着那只用惯的破碗,鼻头忽然一酸,一滴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粥中。

“也不知你现在过的怎样了,身子还健不健朗。”

陈云径说出心中牵挂,不顾三七二十,仰头将热粥一饮而尽。

“老头,再等我几日。等找到宇文师兄他们,我定回来看你。”

说完这句,他闭目一剑,将眼前马老头、彭家父女、喧闹众人并风云镇一起毁去,化作漫天碎片兀自扬洒。

风云镇被毁,南阳城接踵而至。蜂拥而来的城民中,夏元朗昂首挺立,不住拍打着陈云径的后背夸赞道:“陈上仙乃是真英雄真豪杰,有他在,南阳无虞,天下无虞!”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跪倒在地,拜道:“陈上仙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滔天参拜声中,夏元朗对陈云径道:“陈上仙若不嫌弃,愿将舍妹许配于你,从此你我便是一家人。”

他话音刚落,史德治引夏芬芳走到近前。但见夏三小姐今日不知通了哪处灵窍,粉黛略施,红妆映衬,别致间透出几分风韵,倒也不失为一方佳人。佳人望向陈云径,俏眼带笑,流波频转,款款情意不言而喻。

陈云径对夏芬芳淡淡一笑,说道:“三小姐千金之躯,陈某高攀不起,就此作罢。”

言罢他抬手一剑,将万人朝拜的景象从眼前抹去,复入下一重梦境。

随之而来的乃是花月山庄。玉竹轩中,杜晚棠、彭扬、莽三将他围在中央,莽三满心欢喜道:“哥,如今你是个大英雄了!可以带彭大小姐一起离开这里,回去筹办婚事了。到时兄弟我可要讨一杯喜酒喝喝。”

莽三说完笑吟吟望向彭扬,后者满面红霞道:“那是自然。”

杜晚堂也欣慰道:“陈公子少年有志,花月山庄颇为赏识,若不嫌弃,就由你来替我这堂主,你看如何?”

陈云径摇头笑道:“我说妖物,你的‘千重幻梦’只是浪得虚名,由头至尾也不过是权欲美色二重反复罢了。”

说完他再度挥剑,将花月山庄化为飞灰。

后面他又陆续看到叶洛凡、冯若虚等人,但凡心中念及过的人,皆在梦中相继出现。他本以为这种俗套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有一梦完全出乎他预料。

这是一处他从未见过的所在,溪流潺潺,竹林掩映,绿草蓝天间,几人从云头落下,径到他身旁,拱手道:“陈侠士,别来无恙。”

他逐一打量众人,前面几个他都不认识,但最后一个却是分外熟悉,正是带他前往桃源村的刘子冀!不过此时的刘子冀看起来神采奕奕,并无半点老态。

“刘老前辈。”

陈云径一惊非同小可,后者听他这般称呼,赶忙欠身道:“不敢当。眼下大计将行,侠士准备的如何了?”

“大计?什么大计?”

陈云径一头雾水之时,七杀星的声音猛然响起。

“你打算在幻梦中逗留多久?”

“前辈!”陈云径闻声又惊又喜,“我并非想要逗留,苦于没有破解之法,只能逐个经历逐个消除。”

“我看你是沉醉在新郎官的喜悦和‘大英雄’的呼声里了吧?”

七杀星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愠怒,陈云径面露愧色道:“还望前辈指点。”

“不用多说了。”七杀星冷冷道,“交给我来处理吧。”

陈云径正欲答应,忽又说道,“前辈,眼前这个梦境好生怪异,我并不记得有经历过这件事。”

“千重幻梦,皆为幻象,相由心生。”七杀星振振有词道,“你眼下记不起,不代表日后也记不起。不过…即便你现在记起,也没有多大用处,权且当做没看见吧。”

“可是…”

陈云径还待多问几句,眼前忽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梦貘正藏身梦境之后饶有兴致地观望陈云径言行,忽觉一股凛冽气息从他身上爆发出来,直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再去望时,却见陈云径一掌挥碎诸般梦境,大步朝自己走来。

“不可能!”

梦貘惊呼一声,吓得直起身来。

“竟一掌破去千重幻梦,他的修为有这么高?”

它尚且惊诧时,陈云径已经来到眼前,冷冷说道:“孽畜,些许障眼法也敢在我面前撒野。”

梦貘闻声朝他仔细望去,只觉他这番言行气度,完全似变了个人,当下警问:“你究竟是何人?”

陈云径没有回答它,只幽幽说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险些坏了我的大事。若不是那小子修为不济,也不至于被你拖延至此时。对付你这种蝼蚁,我连剑都不屑出。”

梦貘察觉到不对,展翅欲逃,却见眼前陈云径倏忽化为残影。惊诧间它只觉脖颈处一紧,已被凭空出现的陈云径单手掐举在半空。一人一兽四目相对,梦貘可以切实感觉到对方眼中所散发的阵阵杀气,直似严冬寒霜、无底冰窖。为这股杀气所震慑,它顿时鬃毛倒竖,连反抗的勇气都丧失。

“孽畜,这会才学乖巧,太晚了。”

陈云径说完,另一手揪住它半边翅膀,“嗤啦”一声硬生生撕落,转将这血淋淋的翅膀随手丢在一旁。

第九十一章 魔星转生

梦貘吃痛,哀嚎连连。陈云径丝毫不理会,抬手又将它另外一只翅膀扯落。

眨眼间失了双翼,梦貘眼见要命丧于此,奋力挣扎起来。可陈云径的手便似铜锁铁栓,将其牢牢执定不得挣脱。梦貘急中生智,使出变幻身形的功法,须臾化为一三尺来长的黑猫,从陈云径指掌间溜了出来。

“想跑?”

陈云径身化残影,呼吸间已至黑猫面前,抬掌往其头顶抓落。梦貘见掌来,欲要躲闪,却惊觉无论哪个方向似都有掌影晃荡。看似平淡一掌,实则玄机暗藏,乃是天罗地网,委实逃无可逃。危机之下梦貘现出本相,口吐迷雾,欲要潜藏。

“雕虫小技。”

陈云径将手一挥,只掀的疾风骤起,将迷雾霎时间吹的一干二净。梦貘见此计不成,只得使出最后一招,就地一滚,化为一团黑气,借掌风之势飘摇逃遁。

陈云径见了,冷哼一声,欲再化残影踏破虚空去捉,方一抬脚,忽的心道:“这身躯淬炼太少,怕难反复经受虚空威压。”

于是他弃了踏破虚空的念头,将手一背,腾空而起,径追黑烟而去,其速度丝毫不逊后者。黑烟眼见要被追上,兀自旋转一阵,加快了速度。陈云径颇不以为然,念头一动,身形较之先前又快上几倍。

“单凭御空法门,你也不是我对手。”

追逐间二者出了潮云城,来到东海之上。四下烟波浩杳,风浪起伏,相形之下二者都显得渺小起来。陈云径身似狂风疾电,所过之处,气流海水皆为之扭曲翻涌,待其飞远方才慢慢平复。几个呼吸间已追到黑烟身后,他猛然探掌成爪抓出。这一爪直透虚幻黑烟,将遁于其中的梦貘劈头盖脸一把揪出来。

“上仙,上仙饶命!”

梦貘被擒,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一个劲求饶。陈云径一如前状,全不搭理,手上力道慢慢加重,淡淡道:

“我记得你方才说:要先好好折磨我一番,让我心力交瘁,万念俱灰,那时才好取我性命。可有此话?”

梦貘闻言,面如灰土,心中已凉了半截,支吾道:

“上…上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权当我畜生乱吠…切莫当真。我…我愿做牛做马,侍奉上仙…不…鞍前马后为上仙提靴拿剑…”

陈云径道:“你这副嘴脸本已够丑陋,此时贪生怕死的样子更叫我作呕。既然你态度诚恳,我也不为难你…”

梦貘知道对方有饶恕自己的意思,当即称谢道:“多谢上仙,多谢上仙,大恩大德,铭记于心。”

陈云径自顾自往下说道:“我便免你活罪,让你死个痛快,也算对得起你一番阿谀。”

梦貘听到这后半句,方知对方欲置自己于死地。口中尚有万千奉承话,通通卡在喉头说不出口了。它只觉陈云径手中力道越来越大,顶门上骨骼隐隐作响,眼看就要脑袋爆裂而死。

这时,海面上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

“这位朋友,你打狗之前也得看看主人吧。”

陈云径闻言停了手,目光往远处扫视而去。只见百丈开外,一道身影疾掠而来,转眼到了近前,却是个一丝不挂的女子。女子肤色黢黑,身段傲人,若不是双目血红,犬牙外露,也算颇有几分姿色。又见她头生犄角,股生长尾,异状颇多,俨然魔物。

此女子正是当日在瑶城为阴七杀所杀的鹿弥音!

“鹿弥音。”

陈云径张口,冷冷道出这个名字,眼中升腾起一丝寒意。

后者听见,邪魅一笑道:“小兄弟倒蛮有见识,竟知道本姑娘芳名,莫不是偷偷心仪于我?”

梦貘趁陈云径分神的间儿,从他手中挣扎逃出,化黑烟遁入鹿弥音身上。后者一眼扫到它的伤势,啧了两声,对陈云径道:“小兄弟,你下手够狠的啊。”

陈云径风轻云淡道:“是你的狗自作孽,怨不得人。”

“你既能对付它,倒也有几分本事。但遇到我算你倒霉,你的那些本事也都不管用了。”鹿弥音的声音中隐隐透出些许愠怒。

“哦?”陈云径双目微暝道,“这么说你本事很大咯?”

“小兄弟,别装傻了,你既听说过我的名字,应该知道我的厉害…”

“别‘小兄弟’前‘小兄弟’后的叫唤。”陈云径不耐烦打断她道,“论资历,你叫我爷爷都嫌不够。”

“呵!”鹿弥音尖笑一声,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命丧我手下的后生不计其数,但像你这般狂妄的还是头一个。”

陈云径淡然道:“诸多口舌皆无谓,何不手底下见真章?”

“正合我意!”

鹿弥音怒喝一声,攻上前来,双掌齐挥向陈云径肩膀。丝丝黑气从她掌心溢出,萦绕于臂膀之上,看起来分外诡异。

陈云径识得魔息厉害,将身一让避开双掌,却不料对方长尾同时攻到,发声如鞭挥至面门。他抬手将尾巴攥在掌心,发力一荡,只将鹿弥音整个人扔的倒飞而出。

一合下来鹿弥音便呈败相,稳下身形后当即冷笑一声,言道:“好小子,确有两把刷子。”

陈云径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冷眼望向她,问起不相干的话来:“魔女,你潜藏多年,为何重现江湖?”

鹿弥音闻言,将眼前之人仔细打量一遍,心中暗暗惊奇:“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何以说话这般老成?”

陈云径见她不答话,轻咳一声引起她注意,继续问道:“难道说,重光已经寻得想要的东西,准备再临神州?”

听到这话,鹿弥音不由脸色大变,惊问:“小子,你是谁,何以对宗主的事情这般了解?”

陈云径轻描淡写道:“他的老朋友。”

“老朋友?”

鹿弥音心中疑惑越来越重,连与他交手的心思都被压下去。她再次打量起陈云径,细致到眼角眉梢,全不放过,一圈看下来,仍是没有半点头绪。

她索性不再揣测,开门见山问道:“小子,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是谁?”

陈云径听到“小子”二字,猛一握拳,直震得头顶云气翻涌、脚下滔天浪起。

“我说过了,你叫我爷爷都不够格!”

鹿弥音见识到这般恐怖力量,尚自心惊时,陈云径身形一虚已成残影。不等她反应过来,身后空间猛一伸缩,陈云径从虚无中悄然现出,抬手一掌正拍在后心,鹿弥音整个人便似离弦之箭般疾飞而出。

“他竟可破虚空而行?”

鹿弥音惊讶未已,狠撞在海面,砸出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来。

陈云径一击得手,凭空站定,凝望四散的波纹,正声道:“这一掌,就当给你个教训。”

半晌,只听“扑通”一声,鹿弥音从水下一跃而出,直飞陈云径身前。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不怒反笑道:“阁下既然教训完了人,报上尊姓大名乃是理所当然吧。”

陈云径直望向她,眼中锋芒似要将其戳穿,平静道:“我不屑和小喽啰说道太多,叫重光亲自来和我说话。”

鹿弥音闻言变色,将眼一斜,面露杀气道:“我敬你有些修为,方才客客气气与你说话,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屡次三番提及宗主尊名乃是大不敬,你是嫌命长了?”

陈云径傲然道:“我便是爱提重光老魔的名姓,你待如何?”

“大胆!”

鹿弥音盛怒之下,挥掌便劈,掌风呼啸似虎豹怒吼,魔息涌动如风暴肆虐。这一掌她下了十成十的功夫,端的是要置对方于死地。

陈云径略一睥睨,看穿掌路,出手如电,直穿掌风魔息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顺势一扭,已将她按跪身前。

“魔女,重光的名姓提不得?难道我的名讳是能随便提及的?”

陈云径言罢,手上力道加重,鹿弥音当即一声惨叫。他只待再加些许力道,便可将这只胳膊拧断。

危急关头,鹿弥音非但没有求饶,反倒笑了一声,转而仰头大笑起来。

“这副疯癫模样,是想博我同情么?看我先废了你这只胳膊。”

陈云径说着便欲拧断她的手臂,忽的惊觉掌心一阵麻痒。他急松手一看,只见掌心出赫然现出一只眼睛,正直勾勾望向自己。眼睛旁须臾又生出另一只眼睛,两眼之外再生另外两只,如此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密密麻麻的眼睛很快便从掌心蔓延至整条胳膊。

这时鹿弥音站起身来,活动几下胳膊筋骨,森然道:“小子,别以为有点本事就可以满口大话。想废了我胳膊?我看你的胳膊要先废掉了。”

“锁魂噬心毒。”

陈云径一语道破,看着怪眼遍布的胳膊陷入沉思。

“连我的毒都知道,你还真是见多识广啊。”鹿弥音调侃道,“你既知道毒名,应该也知道此毒无解药吧?中毒之人最后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沦为我的傀儡,任我使唤。”

鹿弥音说完这些话,本以为对方会惊慌不已。可再一看陈云径,脸色却是异常地平静。她自己不禁惊慌起来,心中暗道:“此人看起来高深莫测,身中我毒却面无波澜,难道有解毒之法?”

转而陈云径开口道:“魔女,这等小把戏,早在十八年前就对我无用了。如今使将出来,是要我触景生情缅怀当日吗?”

“十八年前?”鹿弥音听到这几个字,浑身一颤,脸上的惊慌化作惊恐,“莫非…当日一战你也在场?”

“在场?”陈云径反问一声,脸上现出一丝神秘的笑意,“这般和你说吧:当日的我,绝不止‘在场’这么简单。重光老魔所盘算的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也因我而落空。”

鹿弥音听到这番话,兀自战栗起来:“你…你是‘那个人’?”

陈云径不无鄙夷道:“我以为神仙没有胆色,不想你们这帮魔头也是一路货色,连我的名字都不敢提及。”

鹿弥音知晓了他的身份,脸上惊恐难以名状,饶是如此,仍嘴硬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以为如今三界还是任你一人睥睨?眼下宗主已觅得轮回骨幡和混元金斗,研悟了六道轮回、生世循转之神通,再无人能相抗!即便是你,也难以望其项背。实不相瞒在你出现前我已经命丧阴七杀之手,幸得宗主将我从无间炼狱里召回,重返神州,再建魔功。今日即便不敌与你,命丧此处;但凭宗主召唤,我还是会从那炼狱里转生,再塑魔躯。”

陈云径闻得这消息,脸色微变,自思道:“重光到底得偿所愿,将两大奇宝揽入怀中。如是一来,须得加快动作了…这小子的好日子算到头了。”

想罢他抬起完好一臂,发金光如日华,顺着中毒的胳膊这么一拂,便将密布其上的眼睛尽数拂去。鹿弥音见了,惊得目瞪口呆,暗道自己一直仰仗得意的锁魂噬心毒在此人手下竟如尘埃一般拍拂即去,其修为之高深可见一斑。

不待多想,陈云径一把掐住她后颈,淡淡道:“你大可放心,我若想杀你,也不至拖到现在。只麻烦你带个路,我有点事要和重光老魔面谈。”

第九十二章 十雷隐洞

鹿弥音被执,不愿屈服,嘴硬道:“要我为你带路是万万不可能,你要寻宗主,除非杀了我。”

“别以为我不敢。”

陈云径言罢,手头略一发力,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已将鹿弥音胳膊扭断。后者惨叫一声,捂住断臂不住呻吟。陈云径毫不怜悯,又揪住她另一臂,平淡问道:“带是不带?”

鹿弥音咬牙道:“不带。”

话音刚落,又是“咔嚓”一声,另一臂也被扭断。鹿弥音痛入心扉,面容扭曲,几欲从云层跌下。陈云径一把抓住脖颈,拎起她在手中晃荡道:“再有个不字,断的便是此处。”

鹿弥音断了双臂,此时为他眼中寒芒震慑,肝胆俱裂,再不敢顶撞。她自思重光虽有转生魔星的本事,但身死毕竟不是欢愉之事,能免则免,倒不如应承下来,伺机逃脱,当下服软道:“大人,大人饶命,我愿引路。”

“这才像话。”

陈云径言罢松了手,将鹿弥音掷在身前。后者在云端翻滚几下,方才站定身形,一双断臂垂摇肩头,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怜。

她带着陈云径飞掠海面,行了百余里,遥见一海岛从迷雾中透出一角。鹿弥音回首恭敬道:“大人,便是此处了。”

陈云径念头稍动,眼发精光破开迷雾,洞悉海岛全貌。此岛方圆堪千里,为悬崖峭壁包围,峭壁内海水涌流,色泽玄黑,较之瑶城护城河有过之无不及。黑水中有内岛,方圆五百里,山石林木、奇花异兽隐隐可见。

他看罢岛上情貌,开口道:“魔女,你应该知道,骗我会有什么下场吧?”

鹿弥音面色一惊,仓皇道:“不敢。”

“我让你带路去寻重光,你带我来蓬莱是何故?难道说,重光这些年就藏身于此?”

原来这处海岛正是神州大地广为流传的蓬莱仙岛,名为仙岛,其实无仙。岛上妖兽群集,魔物丛生,乃是不折不扣的凶地。传言中有人驾船入仙雾,遇仙子,终不归返;其实十有八九是为海妖幻术吸引去当了美餐,余下一二成则触礁葬身鱼腹。

陈云径随她在内岛落下,稍稍打量起岛上风貌。但见四下山石尘土交杂,土中生花草,石间生怪木,相较神州草木,外形大不相同。如中有一草名为“蝰草”,草末生肉突,大小似蛇头;但凡蚊虫经过,草便弹刷而起,肉突从中一分为二,将蚊虫吞了,复又还原。另有一树名为“散仙木”,根系分双股盘结而生,酷似人之双腿,此树不似寻常树木坐落一处,会自觅光泽雨露而行,端是自由散漫,故此得名……似此奇异草木,岛上来回有千余种,在此不一一名状。

花草怪木之间,出没大小身形,皆是神州大地不曾见的怪物。如其中有一物,状似马,头生角,背生双翼,可御风奔驰,是为天马,相传当年太上一炁化三清,分太清、上清、玉清三道,其中玉清道人的坐骑便是此物。又有一物头似猫,只生一目;身似虎,条纹横生;曳三尾,飘摇如狐;是名讙,鸣叫如雷响,邪物遇此兽,自便退散。还有一物,虎头牛身,背生双翼,遍体倒刺,吼声如犬,是为穷奇。穷奇性恶好斗,每遇讙,二者便殊死相搏,后由胜者吞吃败者血肉……似此精奇怪兽,岛上亦有千余种,不多烦絮。

鹿弥音带陈云径一路往前行走,须臾来到岛心。岛上生物少见外人,是以见二人来并不惊讶,纷纷驻足观望。中有几恶兽不明端倪,扑将上来,被陈云径一手挥作血泥。余兽见了,无不惊恐,四散奔逃而去。

又行一段,见一怪山斜刺而出,高有千仞。山间乌云萦绕,水汽蒸腾,电光隐现,煞是怪异。鹿弥音在此停下脚步,谓陈云径道:“便是这里了。”

陈云径略一睥睨,冷冷道:“你道是这里,可知此乃什么所在?”

鹿弥音本是无意间来此,如何得知所在?当下眼珠一转,胡诌道:“此乃蓬山,岛间魔息毕集此处,于魔修大有裨益,宗主便潜身山中洞府。”

她信口乱说一通,为的是敷衍陈云径,岂料误打误撞说中,古往今来所谓“巧合”者不外如是。蓬莱仙岛亦称蓬山,正为此山故。蓬山之上,确有洞府,名为“雷隐洞”,名从景来,正合山间电光隐现之相。

陈云径听她说的振振有词,抬眼朝山间望去,见那乌云雷电,皆不自然,倒似有人与其间修炼,当下信了几分,对鹿弥音道:“你且在此等候,若敢私逃,灰飞烟灭。”言罢扶摇而起,绕山徐飞。

破开重重乌云后,陈云径果真在半峰发现一处洞府,内里阴风怒号,浊气翻涌,却是魔修宝地。他点头心道:“是这里了。”思定大步迈入,全不顾其间凶险。

方一迈入,他只觉一股庞大威压扑面而来,身形为这股威压震慑,举手投足多有泄滞。

“到底是少了淬炼,竟为这种伎俩所胶泥。”

他思罢站定,朗声喊道:“重光,别躲了,出来打个照面罢。”

话音在洞府间回荡许久方才淡去,转而一人从中缓缓走出。陈云径眯眼一看,这是个身形高瘦的男子,三十来岁光景,面若冠玉,眼射血芒,一袭黑袍无风而动,散发出阵阵凶狠暴戾气息,断是魔修高人,但并不是重光。

“阁下来错地方了。”来人望向陈云径,开口说道,“这里并没有叫重光的人。”

陈云径望向来者,问道:“还没请教阁下大名?”

那人似笑而非,兀自吟道:

“阴魂迷四野,泣鬼逼三阳。血浓天地暗,夜寒月无光。”

陈云径双手环胸道:“恕我才疏学浅,听不出诗间真谛,阁下何不开门见山,直说名姓。”

“槐烈。”

“槐烈…”陈云径闻得此名,替他补出名号,“鬼王。”

“正是。”

男子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迥异常人的尖牙来。

鬼王槐烈乃是三界中颇为神秘的存在,关于他的传闻却比比皆是:有人说他曾是修行之人,枉死后怨气不散,不得寻仇誓不过奈何,这股精神被十八狱魔神看中,遂传他黄泉秘法,可以号令群鬼;有人说他曾是上天宫巡天夜叉统领,后触犯天条被贬下凡间,虽失了名分地位,却还保留着夜叉一族的神力;还有人说他乃是太乙救苦天尊门下高徒,习得一身统御群鬼的本领后叛出师门,其目的不得而知……总之说法五花八门,各有各的缘由,却无一得到证实。但传言中有一点千真万确,此者的确身怀操控群鬼的秘法,一旦使出,日星隐耀,百鬼逡巡,纵是天宫之仙,也难免被噬为森然白骨。

“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号,我们可曾见过?”

槐烈言说时,血红双眼扫过陈云径周身每个角落,却看不出半点端倪。

陈云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淡淡说道:“三界之人皆以为你命丧当日一战,不想却潜藏在此处…多久了?十八年来一直在此?”

槐烈听到这话,越发好奇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份,问道:“连十八年前一战都知晓,莫非你也曾参与其中?”

陈云径以问答问道:“十八年前一战,空前惨烈,三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谣言虽传你身死,其实你并未曾掺和,我说的没错吧?”

槐烈从他的话中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缓踱两步来到他身前。二人咫尺相望,虽未动手,各自威压早已汹涌而出。两股威压圃一相遇,便似强龙遇猛虎、狮子对狻猊,洞府内一时风起云涌、地动山摇。

“这股威压…怎觉似曾相识?”

槐烈暗自说罢,念头轻动,威压更甚。大阵阴风从洞府深处呼啸而出,萦绕在其周围,具化为千百面目狰狞的恶鬼,直卷陈云径。后者定住心神,眼中精光一闪,怀中巨阙疾飞而出,立于半空,身发万道白芒,直刺群鬼。

“巨阙神剑!”

槐烈一眼识出此物,惊诧间威压略缩,顿被陈云径压下一头。巨阙剑白芒大盛,洞穿群鬼后敛在一处成道光柱,将槐烈笼罩其中。后者为白芒所制,只觉气血隐隐有翻腾之势,当下轻喝一声,身形一虚化作残影,转而从洞府深处再度走出,所使的同样是破裂虚空移形换影之法。

“原来是阁下大驾光临。”槐烈且走且道,俨然已知悉陈云径的身份,“难怪这威压如此熟悉…亏我还思忖这巨阙神剑何以落入一后生晚辈之手,若不是你,怕也无第二人能驭此物。”

“听你口气似是认识我?”陈云径收了剑,冷冷道,“我可不记得有跟你交过手。”

槐烈坦然道:“当日一战,压迫我隐曜众生的便是这股威压。我虽未曾与你交手,却也切身体会。只是今日这番感觉倒不如当日,莫非…阁下尚未寻回全力?”

陈云径听到“寻回”二字,面色微变。他很快平复,按例不答他的问题,只道:“我和你没什么旧可叙,叫重光出来说话。”

槐烈目光敏锐,早看到他面色变化,轻笑一声道:“实不相瞒,宗主并不在此处,你找到这里来,想必是被人摆了一道。不过这也算是幸事,以你当前实力,断不是宗主对手。”

陈云径听罢,剑眉一竖:“我的实力究竟如何,你可想试试?”

槐烈摇头惋惜道:“罢了,实力不在,战胜你也没有多大意思,只可惜了这次机缘。阁下还是请回吧。”

言罢他转身往洞内走去,却被陈云径一口叫住。

“且慢。”

槐烈闻言转身,仍笑问道:“阁下还有什么事吗?”

“你说,重光不在此处,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陈云径又问:“那他现在何处?”

槐烈笑意更甚:“这个在下就不便相告了。”

“哦?”陈云径缓缓道,“言下之意就是你知道喽?”

槐烈闻言,笑容慢慢敛去,正色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待如何?”

“你既不便相告。”陈云径开口同时,巨阙再度飞腾半空,白芒闪耀,将洞府照如白昼。“我与你方便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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